《监司大人,我可以》 第1页 《监司大人,我可以!》作者:江甯【完结+番外】 文案: 宣平五年春,前来纳贡的北燕皇子被大齐镇国侯府公子卫昭刺死在盛京戏楼梅苑,众目睽睽。 卫昭天青色直缀上溅了几滴鲜血,仿若一湖清泉落下几点梅花。他斜倚栏杆,拎着仍在滴血的匕首,十分无辜的说了一句:「大人冤枉,是他自己撞到我刀尖上的。」 办案人铁面无私,卫昭被押入通察府大狱,却险遭屈打成招。 望着一排刑具,卫昭表面淡定,内心慌得一批。 眼见那根闪着寒芒的针就要刺入指尖,监司大人从天而降,指着卫昭沉声说道:「这个人,我要了。」 卫昭见来人挺拔英武,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嗷嗷叫:「监司大人,我可以!」 忠犬闷骚口嫌体正攻长孙恪 x 放荡风流温暖小天使受卫昭 攻对受蓄谋已久,受对攻一见钟情 小剧场: 长孙恪:我对你有所企图。 卫昭:巧了,我也是。 ps:1.有悬疑推理,有战争,有庙堂,有江湖。 2.双向喜欢。 3.有甜有小虐,结局和和和!! 4.偏剧情向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昭 ┃ 配角:长孙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蓄谋已久vs一见钟情 立意:乘风破浪,锦衣归来 ================== 第1章 齐国,宣平五年春,盛京。 已是日暮时分,浩渺的金水河在落日的余晖下金波粼粼。岸边细柳随风摇曳,在夕阳光影变幻下,投下朦朦胧胧的红色剪影。 一队官差踏着暮色,过便桥,冷着脸疾步向南而行。 酉初三刻有人上报通察府,梅苑出了一桩命案。 杀人的是齐国镇国侯府公子卫昭,死的是北燕前来纳贡的四皇子完颜鸿。 陈靖淮寒着一张脸走到门口,见一个小厮踮脚张望着,神色慌张。一见通察府的人,忙迎了上去,道:「大人可算是来了。」 陈靖淮生硬的应了一声,眼神一瞟,示意其余人守住梅苑前后出口。 进入梅苑里头,便见满目富丽堂皇,六根抱柱拱着诺大戏台,柱间木枋雕刻风物景色,精緻典雅,栩栩如生。 小厮紧着说道:「这边上二楼。」 戏台面朝南,两侧各有木梯。因出了命案,伶人们都悄声侯在一旁,目露惊慌。看客们也都各自三五成堆,不敢擅自离开,就连议论声都听不见,个个噤若寒蝉。整座戏楼安静的有些诡异。 还不等陈靖淮迈步上楼,便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句:「真不愧是通察府,闻见点儿腥味就赶着扑上来,也不怕噎死。」 陈靖淮脚步一顿。 自齐武帝灭大楚建齐国至今不过二十九年,官制多沿袭楚制,只稍加改革。为稳固政权,武帝另设通察府,独立于各部门之外,按职能又细分为南北两府。其中北府主管百官监察,统摄众司,巡查缉捕,侦缉刑事。南府主管情报刺探,剿杀各国间谍,因职能机密,南府一向神秘,却也最叫人胆寒。 而北府因有监察百官之责,更是为各部官员所忌惮,是以通察府在朝中名声极臭,却又奈何不得。至元帝登基,至今五载,通察府在朝中依旧占据重要位置。 陈靖淮乃通察府北府少监司,自知这身份惹人嫌恶,却丝毫不在乎。只心中谨记通察府职责:通察百官。既为通察府中人,便要做到不偏不倚,不畏强权。 他回头望去,只见二楼站着几位华服公子。有一位绿衣公子正扶着栏杆往下张望,双目赤红,神色焦急,便是适才说话的那位。 陈靖淮自然认得他,此人是驻守朔州的大将军韩庆之子韩崇良,盛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 韩崇良身后那位穿宝蓝长袍的公子是当朝丞相陆鼎次子陆承逸。他身侧站着位面色苍白的文弱公子,身穿太学的白色澜衫,是冯贵妃亲弟冯遇。 二人拱卫着一个容貌极秀丽的公子,那公子一身天青色直缀,腰系玉带,坠着宝玉。他懒洋洋的支着手臂倚在栏杆上,手里拎着把染血的匕首,青色衣襟上溅上几滴鲜血,像是一湖清泉里洒落几点梅花。 镇国侯嫡次子卫昭,四纨绔之首。 陈靖淮微微眯起眸子。盛京四纨绔在此,此事怕是又要有诸多波折。 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将本就生硬的脸又刻意的板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僵硬:「韩公子,通察府负责侦缉刑事,此地既出了命案,通察府自然要管。」 「呦,少监司大人还真是辛劳啊。」韩崇良边说边瞥了眼地上的尸首,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小声对卫昭说道:「这陈靖淮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绰号陈铁板,你那小厮回府报信儿还没回来,咱们须得拖上一拖,绝不能叫通察府接了这案子。」 卫昭浑不在意道:「这事儿本就瞒不下。」 他轻飘飘的瞥了眼对面义愤填膺的几个人,韩崇良也跟着看过去,顿时泄了气。颇有些烦躁的骂了一句:「通察府的人来的也太快了些。」 卫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笑道:「愁眉苦脸的作甚,人未必就是我杀的。」 韩崇良瞪着眼睛指着地上的尸首:「我可亲眼瞧见的,完颜鸿朝你扑来,然后『唰』的一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第2页 卫昭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啊。」 韩崇良一脸的难以置信。恍恍惚惚觉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卫昭真的没杀人? 说话间,陈靖淮已经上到二楼。 适才在一楼看的不甚清楚,此时再看,四纨绔对面是三个侍卫,生的高大,目露凶光。一旁还瑟缩着一位中年人,身着便装,陈靖淮认出此人乃鸿胪寺丞张炳。因两家人都在东榆林巷赁了屋,是邻居,偶尔碰面也会点头致意。张炳奉皇命接待北燕使者,如今人死了,他也难逃罪责。 这几人身上酒气冲天,看来是酒后收不住脾气,这才闹将起来。 死者倒在走廊中间,东西向仰躺,胸前一片暗红血迹,伤口在胸部偏下,呈斜形,表面平整。死者头微微侧向一旁,双目微睁,嘴唇微张,酒气沖鼻,脸上一片暗红疮疤,使本就难看的脸更显狰狞。 完颜鸿于去岁冬来到盛京,因初来他国,水土不服,身染恶疾,缠绵病榻月余,春日方才见好。是以耽搁了回程路途,一直逗留在驿馆。也是前几日才向皇帝上表,定于三日后启程回国。却不想竟在戏楼被杀! 北燕一直想夺回朔北六州,只是当年签署的罢兵协议时限未到,北燕不敢妄动。偏此时北燕皇子被刺死在盛京地界,若被北燕拿捏住把柄…… 卫昭见陈靖淮呆愣在原地,笑道:「大人还不赶紧勘验记录。」 陈靖淮回过神儿来,心情有几分复杂,此事牵扯太大,一不小心便会挑起两国战争。他抬眸直视卫昭。 卫昭笑着举起双手,匕首上要凝未凝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颤,滴落在肩头,渗入天青色布料中晕染开来。 笑容徐徐绽放,映着肩头一滴鲜血,像一朵妖冶红梅缓缓盛开。柔和的眉毛微微弯起,拢着一双桃花眼。眸子里盛着一泓清泉,泛起涟漪。淡淡桃红色的唇一张一合,而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心里阵阵发堵—— 「大人冤枉,我可没动,是他自己撞到我刀尖上的。」 三侍卫听言大怒,急急道:「卫公子此言,难道是说我家主子自己寻死了!」 卫昭侧头瞥了眼打头的红脸侍卫,十分欠揍的点了点头:「不然他作甚要往本公子刀尖上撞。」 「你!明明是你与我家主子争吵,我家主子气恼不过,冲出来与你理论,你却持刀行兇,捅了我家主子。众目睽睽,你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红脸侍卫说完,揪过缩在角落里的张炳,喝问道:「张大人,今日你全程作陪,我家主子被刺死时你就在一旁,你可莫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张炳被红脸侍卫推搡着,一张老脸登时通红,唯唯诺诺道:「……是,大抵是的。哎呦,我一把年纪,腿脚不利索,适才摔了一跤,等我过来时,人,人已经倒在地上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吭吭哧哧像个娘们儿似的!」红脸侍卫不满的骂了一句。 陈靖淮本就铁青的脸色此刻更加阴沉,他沉声道:「通察府办案,只看证据。既然有人证明卫公子行兇杀人,还请卫公子跟我走一趟吧。」 韩崇良急道:「他们说人是阿昭杀的就是了?我们也都看见了,是完颜鸿直冲过来,自己撞到阿昭刀尖上的,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陈靖淮脑门突突直跳,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卫昭将韩崇良拽了回来,说道:「通察府执法公正,所谓清者自清,这案子有疑处,通察府还能硬给我安上一个杀人罪名不成?嗐,想想盛京城哪个犄角旮旯本公子都去过,独独通察府还是头一遭,权当去见识见识了。」 陈靖淮听言更是气恼,若非仗着镇国侯手握重兵,岂容你这般嚣张! 他冷声吩咐:「尸首带回通察府,涉案人员暂押北府大狱。」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古耽《竹马鸠居》文案:欢迎收藏呀! 李云璟初到溪山村就被陆晏舟按在地上摩擦,究其原因,竟是其霞姿月韵之容直逼村草陆晏舟! 李云璟大怒,誓要争夺溪山村新任村草。 陆晏舟眼睛一眯,将李云璟视为他四岁人生中头号大敌。村草之争序幕拉开。 李云璟去学堂读书,陆晏舟:我也去! 陆晏舟捡粪沤肥,李云璟一边嫌弃一边举手:我也去! 李云璟学琴棋书画,陆晏舟咬牙:我也去! 陆晏舟下田种地,李云璟跺跺脚:我也去! ...... 李云璟进京赶考,陆晏舟:我也去! 陆晏舟榜下捉婿被逼娶亲,李云璟磨牙:我也去! 陆晏舟:我平生所愿,看遍人间四季,看山间月,看林中雾,看海上日,看万里云。驾一叶扁舟,行过每一处山川,每一片湖海。 李云璟坚定回望:我也去!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句话文案:两只竹马相伴一生的故事。 ps:1.竹马文,文案为初版,后续会有改动。 2.文章从主角四岁写起,两个小屁孩的成长故事,家长里短。 第2章 镇国侯卫儒一掌拍碎了梨花案,暴喝一声:「此话当真!」 霍宝儿哆哆嗦嗦,泣不成声:「……回,回侯爷的话,是那北燕四皇子出言相辱,也是他们先挑的事儿,少爷不过顶了几句而已。谁知那四皇子气性这般大,不管不顾的就朝少爷冲撞过去。这冷不防的,就一不小心把,把四皇子穿了个对穿……」
第3页 霍宝儿嚎啕道:「侯爷,这该如何是好啊。」 卫儒在花厅来回踱步,霍宝儿跪在地上抽抽噎噎。 卫儒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别嚎了,你且说说,他们因何事而起的争执?」 霍宝儿抽搭两下,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回道:「是因梅苑里一个名唤秦玉笙的伶人。少爷爱听戏,常往梅苑去,一来二去的,倒与那秦玉笙颇为投缘。每次只要秦玉笙不上台,少爷都要叫此人相伴。满盛京城的人都知道,也没人敢打秦玉笙的主意。可谁知,那猫了一冬天的四皇子身子刚好便到梅苑去听戏,还点名叫秦玉笙作陪。」 「今日冯少爷做东,请几位爷去梅苑听戏,少爷随口打听一句秦玉笙,梅苑管事支支吾吾,只说秦玉笙病了。少爷也没多想,赏了银子,叫秦玉笙好生休养,便去听戏了。」 「谁知隔壁雅间正是那位四皇子,喝醉了酒,说了不少昨夜与秦玉笙如何如何。少爷血气上涌,一时收不住脾气,这才冲出屋去。正巧隔壁的人也沖了出来,不等少爷说话,那四皇子就一头撞了过来……」 镇国侯世子卫暄听后,一对浓眉微微蹙起:「爹,阿昭虽爱胡闹,可行事向来有分寸,这次恐怕也是始料未及才惹出事端,我们得尽早想办法平了此事。」 「侯爷侯爷!不好了,三少爷被通察府的人带走了!」小厮匆匆来报。 卫儒脸色一沉。 霍宝儿一听,险些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哗哗流了出来:「哎呦作孽呦,咱家少爷那般尊贵,岂能去通察府那等污浊之地,都是宝儿不好,宝儿没能照顾好少爷,要少爷遭了大罪咯……」 卫暄被他嚎的眼皮子直跳,饶是好脾气的他此刻也有些耐不住性子:「闭嘴!」 霍宝儿赶忙捂上嘴,眼泪却顺着手掌往外流,梨花带雨,好不狼狈。 「爹,此事通察府已经过问,只怕不能善了。」 卫儒当即吩咐:「取我官服来,我要进宫面圣。」 卫暄道:「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钥,爹恐怕是见不到皇上了。再说,就算皇上召见,我们又不知实情究竟如何,反而容易陷入被动。不如叫人递信儿给长姐,也好侧面打听打听皇上的意思。」 卫儒哀嘆一声:「是我急煳涂了。唉!这一夜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只怕那些闻着味儿的早早就打定主意要掺和一脚了。」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四皇子这一死,朔北也不会消停了。」卫暄说到此处,压低嗓音道:「爹,北燕一直想要朔北六州,只是碍于当年签订的协议不好擅自出兵。若是北燕四皇子被刺死在大齐,北燕便有了出兵的理由。」 卫暄紧抿双唇,沉吟片刻,又道:「爹,事情太过巧合。依我看,此案绝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卫儒眸光一闪。 如今四皇子完颜鸿被刺死在梅苑,又是死在自家儿子手里,众目昭彰,北燕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若以此要挟齐国交还朔北六州,卫家则成了齐国的千古罪人。若叫一命抵一命,自个儿又舍不下这儿子。且北燕这些年愈发壮大,实力足以与齐国匹敌。更别说齐国背后还有个南梁虎视眈眈。若北燕强势开战,一旦战事焦灼,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这事儿都太棘手。 「暄儿,给宫里递个消息,叫你长姐时刻警醒着,但不要轻举妄动。北燕之心,昭然若揭。事情没到最后,未必就是死局。咱们不能自家先乱了阵脚,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 「只要我还在,镇国侯府还在,皇上也会多几分思量,不管怎样,总能保下昭儿的。」 卫儒颓然的坐回到椅子上,巴巴的望着大门方向,嘆道:「昭儿怕黑,也不知北府大狱的灯够不够亮。」 霍宝儿一听这话,登时又大哭起来。 · 卫昭爱洁,这牢房自古以来便不是什么好地方,阴暗潮湿,臭气熏天。他无处落脚,只得扒着铁栅栏的缝往外头瞅。两根铁棍之间有半掌宽的距离,卫昭将脸凑进去,听着隔壁审讯房传来的悽厉惨叫声。 常听人说,武帝建立通察府是为了避免百官贪腐,互相勾结,欺上瞒下,使民意不达上听。通察府初建时,的确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好刀。 只是人都有私心,私心又见不得光,长此以往,通察府便成了百官厌恶的一个存在。言官们上书弹劾的摺子如雪花一般,言通察府以权谋私,以势压人。后因所奏之事无实据,不予立案。此后通察府气势更盛,百官不敢与之争锋。 卫昭嗅着大狱里腐朽的血腥气味,不自觉的嗤笑一声。通察府本就因皇权而生,皇帝也是人,皇帝也有私心。通察府真正的作用不正是发挥在这里么。 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掩饰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内心的欲望和骯脏罢了。 昏暗的走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点点朝卫昭靠近。他白皙隽秀的脸夹在铁栏杆中间久了,硌出两道深深的红印,像两行血泪,倒是唬的那狱卒一个激灵。 「……卫,卫公子你……」狱卒语无伦次的指着卫昭的脸。 卫昭笑着拍了拍铁栏杆,道:「硌着了,莫慌莫慌。」 狱卒瞥了眼卫昭,仍旧心有余悸。他哆嗦着打开牢房的门,道:「陈大人有请。」
第4页 卫昭活动活动身体,他等了一晚上都不见人来提审,恐怕是陈铁板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这会儿来提审,该是上头有了决策了。 卫昭走出两步,復又回头问了那狱卒一句:「听说无论原来有多显赫尊贵,只要进了这北府大狱,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狱卒颇有些得意的挺起胸膛:「通察府监察百官,权力大,责任也大。若无真凭实据,岂能胡乱捉人。」 卫昭点了点头,道:「你信不信本公子会成为北府大狱第一个活着走出去的人。」 狱卒颇有些同情的看了眼卫昭,并不答话。心说等你能扛得住北府大狱七十二道酷刑时,再来说这话吧。 狱卒将卫昭带去审讯房便退下了。陈靖淮已经等在里面,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眼卫昭,示意左右将人绑在刑架上。 陈靖淮面前的案上摆着一道写好的供状,卫昭笑道:「陈大人要屈打成招?」 陈靖淮依旧板着脸,道:「并非屈打成招,卫公子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刺死,除北燕四皇子贴身侍卫,鸿胪寺丞张炳外,更有梅苑诸多人见证。行兇匕首也在你手。本官派人打问,争执的起因是梅苑秦玉笙。动机,人证,物证都在,卫公子若想免受皮肉之苦,还是尽早招供画押吧。」 卫昭歪头看了眼供状上密密匝匝的小字,光线昏暗,字迹有些模煳,他不再费神去看,而是问陈靖淮一句话:「陈大人你杀过人么?」 陈靖淮眉头一皱:「莫胡扯那些与本案无关之事。」 卫昭又问:「本朝律法可有言明,在尸体上捅刀子算杀人行兇?」 「并无。你到底要说什么?」 卫昭道:「我怀疑我没杀人,在完颜鸿冲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陈靖淮惊了一跳:「这怎么可能!仵作已经验过尸体,完颜鸿身上除胸口下方一处贯穿刀伤外,再不见其他伤痕,也不见中毒迹象。他若早就死了,又怎会坐在隔壁与你说话。还有,死因呢?」 卫昭道:「那刀伤虽深,却不致命。尸体上一定能找到线索……」 「人死了就是死了,大家有目共睹,卫公子不必辩解,总要为驻守在朔北的齐国将士们着想。」 昏暗的走廊里缓步而来一个老者,他的背微微佝偻着,头髮已花白,瘦骨嶙峋,眼睛却异常精亮。 陈靖淮见来人,忙恭敬行礼:「监司大人。」 卫昭打量着眼前其貌不扬的老者,这位便是通察府北府现任,也是第一任监司洪坤。 他目光哀悯的看了眼卫昭:「万般皆是命。卫公子,到了这里就不必做无谓的挣扎了。你该明白,完颜鸿的死对齐国意味着什么。齐国虽强盛,但南梁在后,欲谋我国土,东边又有越国态度暧昧,左右逢源。一旦朔北交兵,南梁势必趁虚而入。我想卫公子也不想看到边关战火起吧。」 卫昭道:「洪监司的意思是,要牺牲我一人来换齐国安宁了?」 洪坤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皇帝姐夫也是这个意思?」 洪坤依旧默然。 「这罪名,我若不认呢?」 洪坤眯起眼睛,早有左右拿了刑具一一摆开。 卫昭瞥了一眼,嘴巴一抽,随即收回视线,笑道:「我娘生下我就去了,我家里人怜我惜我,自幼便极受疼爱。就算扯断了我爹的鬍子,我爹也只敢虎着脸吓唬我,绝不肯动手打我一下。说起来从小到大,我还没尝过疼是什么滋味呢。」 洪坤咯咯一笑,在昏暗的审讯房里这笑声阴森可怖:「那今日便如你所愿。」 审讯房里的狱卒都是熟手,知道对付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刑罚。卫昭虽已被上头定了罪,但毕竟是镇国侯府的公子,上刑时便要注意伤口的隐蔽。 十指连心,针刺指甲,疼痛难忍。这是北府大狱最常见的酷刑。狱卒取过银针,命人按住卫昭左手,正待要刺下去时,忽觉腥风扑面,手里的银针登时落地。 狱卒大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伫立在门外。那人外罩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在脸上投下一片暗影。浑身气势透着阴寒,目光幽冷,叫人不寒而慄,像是地府执掌生死的阎王。 陈靖淮回过神来,忙拔刀喝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北府大狱!」 来人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上头刻着一条青龙。 陈靖淮惊道:「青龙令。你是南府监司大人!」 长孙恪并未理会陈靖淮的惊诧,而是抬起手臂指了指卫昭,沉声说道:「这个人,我要了。」 第3章 阴暗的北府大狱寂寂无声,针落可闻。 洪坤眯起眼看着对面的黑衣人,道:「这是北府的人犯……」 长孙恪不容他说完,便冷声打断:「此案干系重大,上头已命南府接手。」 洪坤脸色一僵。 二人对峙片刻,周遭空气陡然变得极冷。卫昭勐的打了个哆嗦。 在大牢里站了一夜,卫昭早已疲乏不堪,他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眼角还带着泪花儿。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能商量好,我到底归谁啊?」 陈靖淮见卫昭如此懒散姿态,心中莫名有些恼。但凡进了这北府大狱的,任你骨头再硬,也必会被七十二道酷刑吓的双腿发软。这卫公子娇生惯养,又不通武艺,却未从他眼中看出怕来。明亮的眸子胡乱转着,眼中尽是新奇,好像他来北府大狱,当真只是游玩一般。
第5页 再瞧他眼巴巴看着南府监司,倒像是迫不及待要去南府大狱再逛一圈。 陈靖淮板起脸,冷冷的盯着卫昭。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去想卫昭适才说的话。 洪坤额头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在长孙恪的强大压迫下,终于还是让了步。 卫昭被狱卒解下交给门外的长孙恪,又被长孙恪拎着出了北府大狱,将人往马背上一扔,策马疾驰,淹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许是睏乏至极,卫昭竟一觉睡死过去。待到睁眼,已天光大亮。他恍惚了一阵,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被子浆洗过,混着好闻的皂角清香,干净舒爽。 他坐起身掀开被子,发现自己那身带血的衣裳被换了下去,身上穿的是自己的里衣。 「南府大狱还给人脱衣裳啊?」 卫昭撇了下嘴,环视一圈,见屋中陈设简单,靠窗边摆放一张书案,上有笔墨纸砚。门旁角落设木架,搁置脸盆擦布皂角等物。墙角处有个衣箱,他下床走过去,打开衣箱发现里面叠放几件衣裳。 「啧啧啧,还给准备新衣裳吶!」 卫昭笑着扯出一件黑色外衣套在身上,衣裳十分宽大,并不合身,又是黑沉沉的颜色。他噘了下嘴,把衣裳又放了回去。 随后走到门口,试探着推了推门,果然门从外面被锁上了。復又去推了推窗,也是一样。 他饶有兴致的在屋里晃了两圈,点头贊道:「南府大狱,果然舒服。」 卫儒一夜没合眼,直到天蒙蒙亮时,有人掷了枚暗器钉在他房间窗上,上面裹着一张字条。 卫昭无事,稍安勿动。 卫儒忙推开门,却不见任何人踪迹,不禁面色一沉。侯府守卫森严,此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闯入府中,必是箇中高手。 他将门关好,反覆查看这字条,思量许久,仍不知是何人所掷。直到报时的梆子敲响,卫儒不动声色的将字条烧毁,唤来僕从,准备更衣上朝。 皇宫通政殿。 年轻的皇帝一脸倦容的看着一众朝臣议论纷纷。 果然不出卫儒所料,昨夜梅苑之事早已传开,朝堂上就此事争论不休。 「臣有事启奏。」鸿胪寺卿郑舟率先出列道:「昨夜事发后,北燕副使震怒,称已将四皇子身故之事如实传奏北燕皇帝,无论如何,都要大齐给北燕一个交代。」 「如何交代?」兵部左侍郎元禹出列质问:「众所周知,北燕想夺回朔北六州之心不死,若其趁机索要朔北六州,难道我们也拱手相让?依臣看,梅苑一案究竟如何,还需进一步查明。皇上威加海内,岂能受制于区区北燕蛮国。」 郑舟回道:「正是因为朔北六州,我们才要先发制人。北燕皇子于齐国都城遇害,齐国当率先表态堵住悠悠众口,则不失大国气度。届时北燕再来索要朔北六州便是得寸进尺了。」 元禹略一思忖,肃然禀道:「皇上,当年朔北盟约时限二十五年,今已过二十四年,关于朔北六州之归属亦当从长计议。北燕养精蓄锐多年,于朔北六州志在必得,如此关于梅苑案更当谨而慎之。」 参政大臣范铎接过话来,道:「元大人所言甚是。当今四国表面看似平衡,实则暗斗早已如火如荼。南梁东越愈发壮大,不可不防。是以关于北燕一事,臣以为当以稳固两国邦交为主。」 话锋一转,又道:「君子弘毅,当常怀天下,以仁德为己任,以信义为立身之本。当承君之託,担民之愿。当不避其难,以一人之身换天下之宁。卫公子刺死北燕皇子于众目睽睽之下,事实俱在。若无确凿证据,实难安抚北燕。」 言外之意,卫昭杀人乃无可辩驳之事,当承担责任。此言一出,亦有附议者众多。 梅苑案发,盛京四纨绔皆在现场,而今日朝会,文臣之首的丞相陆鼎和武将之首的镇国侯卫儒却都有志一同的不发一言,冷眼旁观。 关于朔北六州一事,早在年初朝会便已被提及,只是朝臣立场不同,或战或和,各持己见,至今不曾有定论。梅苑案的棘手之处也正在于此。 元帝半眯着眼睛扫视群臣,最终将目光落在卫儒身上。许是察觉到皇帝的视线,卫儒终于站了出来。 「臣有愧,裙屐之徒卫昭,于社稷无寸功,于百姓无寸绩,承蒙皇恩浩荡,得享富贵安适,却不思报国,实乃贻玷阀阅之辈,亦是臣教导无方,臣难辞其咎。然此事关乎国体,干系重大。所谓圣人以天下为度者,当不以己之私情而伤天下之功。臣不敢妄议此事,全凭皇上做主。」 论起来,卫昭可算是元帝的小舅子。今卫儒一番话便是叫元帝不必顾念私情,秉公处置。朝臣皆贊镇国侯大义。 这糙汉搜肠刮肚说了这么一套文绉绉的话,元帝颇有兴致的瞧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众卿家说了这么多,朕知诸位心中所想,皆是为我大齐江山社稷。此事既发生在盛京,我大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南府监司带回一则消息,朕思量许久,遂将此案转交南府彻查。」 众臣一片譁然。 南府主管情报刺探,抓捕各国细作,没有人知道南府都有什么人,只知道这盛京城中每天都有人无缘无故的消失…… 若此案移交南府,案情必是极为复杂。 卫儒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若在北府手里,至少还能看见。可南府中人一向行踪不定,南府衙门形容虚设,空无一人。也不知昭儿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第6页 卫昭是个闲不住的人,这间屋子没有隔间,四四方方,一目了然。他转了两圈便觉无趣。 忽听窗外有响动,卫昭腾的从床上跳起来,三两步蹦到窗前。只听得锁扣声响,窗户被人从底部往上一托,露出一条半掌宽的缝隙来。 卫昭恍然大悟,这窗子竟是上下推移的! 他趴在书案上,将下巴搁在窗沿上,一双眼正好能透过这缝隙看到外面。 只是还不等他细瞧,便被碗盘遮住了视线,鼻子闻见香气,肚子也不争气的叫唤起来。 卫昭不情愿的从书案上下来,巴巴瞧着从窗外递进来的一道道菜色。窗外那人不出声,送了饭锁上窗便离开了。 卫昭撇了撇嘴,嘟囔道:「留个缝儿能怎么地,我又不是长虫,恁窄的一条缝也能爬出去。」 话是这么说,这菜色却是十足的合胃口。他一边品尝一边寻思,都是通察府的大狱,怎么区别就这么大呢。 吃饱喝足,卫昭打了个饱嗝,心里开始琢磨南府把他要来是在打什么主意。 事发时已是傍晚,家中得了消息时,宫门已落钥,爹爹在没有弄清事实时不会冒冒然进宫。长姐素来沉稳,也绝不会在此时跟皇帝姐夫求情的。那么南府监司半路劫人,难道是有了意外消息了? 可若无皇上授意,洪坤岂敢擅作主张逼自己认罪。就算他与镇国侯府有些旧怨,也不会用如此直接的手段对付卫家,除非他脑袋被驴踢了。 卫昭噘了下嘴,这件事想不通,索性又将注意力放在完颜鸿身上。 卫昭没有杀过人,但他无数次的做过同一个噩梦,梦中他亲眼目睹一个少年用剑刺穿那人胸膛,拔出剑时,鲜血溅的老远。那人倒地抽搐两下便死了。 少年却蹙着眉头说了一句:「杀的不漂亮。」 卫昭问:「什么样才算漂亮?」 少年答:「杀人不见血。」 至于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梦中的少年又是谁,他则完全没有印象。 后来,他曾就那个梦问过一个军中老大夫,老大夫没有告诉他怎么杀人,只告诉他,若是中了箭伤刀伤,不要立刻拔出,否则会失血过多而亡。 仔细回想昨日状况,完颜鸿在沖向自己时,身体的姿势似乎有些诡异。那几个侍卫跟着完颜鸿一起冲过来,大喊大叫,跟阿良几人扭打在一起。可自己却注意到了,完颜鸿没有叫,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像是一个被人推出来的沙袋,动作僵硬,面无表情。 而自己不过是本能的反应将人推出去,却忘了手里还有匕首。匕首没入完颜鸿胸部……阿良当时以为完颜鸿已经抓住自己,忙将人踹了出去,卫昭已来不及阻止。 待他回过神儿来,手里依然握着匕首,而完颜鸿死了,当场毙命。 他看过伤口,并未伤及心肺,就算他拔了匕首,也绝不会立刻死亡。而再观现场,只有自己的手上和完颜鸿胸口处有血迹,至于他身上的血点,则是匕首上滴落溅上的。如此重伤,血流却不多,似乎不合常理。 将所有联想在一起,卫昭才敢断定,完颜鸿必是已经死了。之所以姿势诡异,是因为他确确实实是被人推出来的,三侍卫吵闹声也是故意引起所有人注意,好叫完颜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死。 只是陈靖淮说尸体并未发现异常,那么完颜鸿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卫昭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脑袋,趿拉着步子倒在床上,两条长腿一勾,骑着被子想要睡上一觉醒醒脑。他才刚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便听门锁被打开,而后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卫昭抱着被子懒洋洋的偏过脑袋,逆着光线,只看得见一个高大黑影。直到房门被关上,隔绝了阳光,卫昭才看清来人似乎是昨夜那个带他走的黑衣人。 长孙恪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昨夜狱中昏暗,卫昭看不清他样貌,只听得见他低沉却不容抗拒的声音。 如今再看,这人眉眼生的极好看,长眉入鬓,高鼻薄唇,单论这容貌,卫昭瞧着似乎有几分面善,就是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若再细瞧,他那双眸子里似有千年不化的寒冰,趁的整个人严肃而冷峻。这样一来,便又觉得十分陌生了。 卫昭呆望着他,不去纠结到底有没有见过,只单纯觉得这人好看,越看越是喜欢。好像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就将他的心撩拨的痒痒的,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他将长孙恪上下又打量一番,而后斜眼望着他,问道:「你要提审我?」 第4章 长孙恪垂眸望着躺在床上的卫昭,冷淡淡的『嗯』了一声。 「听说卫公子喊冤,我来取证。」 卫昭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盘膝坐在床上,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倾听者一般,将自己方才所思所想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长孙恪凝神静听,并不打断。 「……所以,你想查完颜鸿的真正死因?」 卫昭忙点头:「只有证明了完颜鸿是在我刺死他之前就已经死了,我才能脱罪,大齐也不必受掣肘。若能好好筹谋,兴许还能反将一军。」 「好!」 卫昭还在绞尽脑汁的想要如何说服长孙恪,毕竟他看起来冷冷清清,好像不太好说话的样子,连洪坤都在他手下败下阵来。却没想到此人竟答应的如此痛快,反倒叫卫昭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第7页 「你肯信我?」 「不然你以为你怎么会在我这里?」 说起这个,卫昭又想起方才没想明白的第一桩事,他问长孙恪:「你能将我带到南府,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长孙恪道:「梅苑事发前,我刚好从抓捕回来的南梁细作口中探知,他接下来的任务是在三月十八傍晚,到梅苑后巷的刘家茶水摊接应一个人。」 「十八,昨天就是十八!他要接应谁?」 「梅玉茞。不过很可惜,北府几个蠢货惊了人,被他跑了。」 「所以你觉得,梅苑刺杀案与南梁有关?」 「不无可能。大齐与北燕若起了刀兵,南梁自然乐见其成。」 「可你没有确凿的证据。」 长孙恪道:「找出完颜鸿的死因,就能找到证据。」 「但这只是我自家猜测,若完颜鸿真是我所杀呢?没有证据,皇上肯信?」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卫昭唏嘘一声。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昭总觉得这人比起昨夜在大狱里,似乎变得友善了些,虽然看上去仍是冷冰冰的。他眼珠微转,将身子凑上前去,扯着他衣袖,笑嘻嘻问他:「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卫公子,这是南府,不是梅苑。」长孙恪冷飕飕的瞥了他一眼。 卫昭如同触电,瞬间收回作恶的小手。「那个……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随时都可以。」 卫昭诧异的挑了挑眉:「此话当真?可我的嫌疑还没有洗脱,你们就不怕我跑……」 「镇国侯用整个侯府作保,保你出狱。除非你能让镇国侯府所有人安然无恙的离开盛京,否则,一旦你潜逃出京,镇国侯府上下势必因你而遭难。」 「……好吧。」 「还有问题?」 卫昭扭捏了一下:「我衣服呢?总不能让我穿成这样招摇过市吧。大人你给我脱衣服的时候倒是痛快了,啧!」 他偷偷打量长孙恪,果见他耳郭微红,遂追问道:「大人,真是你给我脱的衣裳?」 长孙恪背过身,抬手拍了两下,随即便有人送了一套衣服进来。 「你的衣服要充作物证,这套新的给你。」 卫昭套上衣服,笑嘻嘻道:「你不承认就当默认了,脱了本公子的衣裳,日后本公子定来找你。」 长孙恪沉下脸,冷喝道:「卫公子,我再说一次,这里不是梅苑,收起你那套把戏。」 卫昭连连点头:「都听大人的。」 长孙恪目光冰冷,似已压制不住心中怒火。卫昭恐他真发火,自己小命不保,忙熘熘跑了出去。 推开房门吸了口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起来,他转头奉承了一句:「南府大狱真是舒坦,还有点儿捨不得了。」 长孙恪冷笑:「卫公子若捨不得,那就多留几日吧。」 卫昭笑容僵在脸上:「您真是太客气了……」 霍宝儿知道卫昭今日就能回来,早早便起来将归云院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又仔细叮嘱厨房做几道清淡可口的小菜备着。 拾掇利索了,便翘脚站在府门口巴望着,打远瞧见卫昭回府,小脸登时一垮,嘴巴一咧,嚎啕大哭起来。 「哎呦我的少爷啊,你咋恁地命苦呦……」 卫昭就知道霍宝儿要来这招,忙捂上他嘴巴,笑道:「爷还没死呢,你还是留着力气等爷死了再可劲儿嚎啕,爷在黄泉路上听着也乐呵。」 霍宝儿当即收势,连连在地上啐了两口,嗔瞪了卫昭一眼:「少爷尽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他瞧卫昭换了衣裳,一惊一乍道:「少爷,他们给你上刑了!」 卫儒听见门口动静,也赶忙出来,听霍宝儿这话,喝问道:「那洪王八敢给我昭儿上刑!」 卫儒嗓门大,这一喊叫,方圆几里都听见了。 卫昭瞪了霍宝儿一眼,上前解释道:「洪王八倒是想用刑,幸亏南府监司大人赶得及时,将我带走了。我那身衣服染了血,监司大人说留作物证,便给了我一身新衣裳。爹爹莫慌,大哥二哥还有二姐,你们也莫急。」 「算他识相,若那姓洪的敢动阿昭一根汗毛,看我不拿剑把他捅个对穿。」卫淑华气哼哼道。 卫儒一妻两妾,三子二女。嫡妻出身宁州褚氏,早亡,生一女二子。长女卫淑宁为当朝皇后。长子卫暄封世子,在兵部挂职。卫昭为三子。 妾孟氏生女卫淑华,未嫁,因前两任未婚夫婿皆在成婚前身故,是以多了个克夫的名头,于婚事上已无念想。孟氏温婉,卫淑华却性情刚烈,随了卫儒。 庶出二子卫晞,生母余氏。余氏是卫儒率军驻兵朔州时所救孤女,性情恬淡,卫晞也随了她的性子,温和善良。幼时卫昭顽皮,卫晞为救卫昭伤了双腿,此后不良于行。 卫昭一直心存愧疚,此时见卫晞,方才想起正事儿来,大唿道:「瞧我!阿良不知从哪儿寻到了一柄好匕首,我瞧那匕首锋利轻便,便想讨来给二哥防身用。这回可好,匕首成了杀人兇器,被南府监司没收了。」 卫晞心头一震,忙道:「阿昭费心了。二哥甚少出门,上次不过是意外……」 「那可不行,等这案子了了,我跟监司大人讨回来便是。日后若寻着更好的,再给二哥换。」
第8页 「只给你二哥换,不管大哥了?」卫暄舔着脸凑了过去。 卫昭转头刺了他一句:「大哥你也好意思,我上个月才给你弄了把好弓,你在军营里显摆的可欢实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卫儒皱着眉将卫暄扒拉开,一脸心疼的看着卫昭,柔声道:「昭儿这一夜必是吃了不少苦头,瞧瞧这小脸都瘦了,也憔悴了。」 霍宝儿忙道:「侯爷,热水都备好了,就等少爷回来呢。」 这边众人刚要往归云院去,便见前头一年轻妇人匆匆赶来,身边的僕妇端着火盆,里面燃着桃木,还放了红豆和硃砂。 「适才远儿醒来哭闹,哄了一会儿,耽搁了。三弟才从那霉污地方出来,要去去晦气才行。」 卫儒虽名为儒,却不喜读书,性子粗直,没那么多讲究。嫡妻在时还好,嫡妻亡后,母亲身子又不好,也没那么多精力管着。还是这儿媳嫁进来之后,才又将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条。 卫暄笑道:「阿芜,亏得你心细。阿昭,快照你嫂子说的去跨火盆。」 秦芜又将一把柚子叶递给霍宝儿:「叫你家爷用这叶子泡澡,驱邪气保平安。」 卫昭跨过火盆,笑着对秦芜道:「谢过嫂子了。」 忽觉腿上一沉,卫昭低头一瞧,一个小糰子扒着他的腿正要往身上爬,仰着头软糯糯的喊着:「三叔……」 卫昭才要弯腰去抱,忽地想起自己一身晦气,忙哄道:「远儿乖,等三叔洗干净了再去陪你玩儿。」 卫暄将儿子拎过来抱着:「你三叔昨夜没有睡好,爹陪你。」 卫远两条小眉毛纠结着,说了句:「三叔不好好睡觉,三叔不乖。」 卫昭好笑道:「对,三叔不乖,远儿最乖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往内院走,卫儒忽然道:「这事儿你祖母不知。昨儿个你没去问安,你祖母问起了,我说你在韩家喝醉了酒没回来。待会儿洗漱完给你祖母请安,可莫说漏了嘴。」 卫昭点头应是。「对了爹,你给长姐那边递信儿了?」 「递了,昨儿你刚出事儿,我便叫你大哥往宫里送信,叫你长姐警醒着点儿。」 「那皇上那边……」 卫儒道:「洪坤进宫请旨但皇上并未召见,你长姐也摸不清皇上的意思。」 卫昭眉尾上挑,似乎很诧异:「没见?那洪王八胆子肥了,没有圣旨也敢对本公子刑讯逼供!」 卫儒神色颇有些凝重的点点头:「咱们这位皇上心思深沉,洪坤也不是简单角色,总之还要万事小心。」 卫昭道:「知道了爹。」 「少爷,水好了。」霍宝儿倒完最后一桶水,抹了把额头的汗。 卫昭泡在水里,舒服的喟嘆一声。霍宝儿捞起擦布,轻轻替卫昭擦背。 「活宝儿,昨夜出事后,那几位怎么样了?」 霍宝儿答:「宝儿挨家打问了,今儿早朝后,皇上就命北府将三位少爷给放了。陆少爷被陆相爷禁了足。韩少爷被韩老夫人轻飘飘的打了几板子。冯少爷被冯老爷斥了几句,关在房里罚抄书。听说今儿早上冯老夫人请旨求见冯贵妃,不知是不是为了昨夜之事。」 盛京四大家,卫,韩两家靠军功,陆家靠文治,冯家是皇商。冯家虽腰缠万贯,但毕竟是商。冯老爷一心想要自家挣个功名,扬眉吐气,便日日督促冯遇读书。 冯遇书读的虽好,却不爱与读书人一道玩儿,偏爱市井,倒与陆承逸性情相投,二人常在一处玩耍。 卫昭虽是将门之后,却不爱习武,喜欢鼓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陆承逸平日偶尔看些杂书,也能与卫昭扯上几句。而韩崇良自幼习武,又热衷比武,被卫暄教训几次,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挑上卫昭这个软柿子,也是被卫昭使手段收拾惨了,才彻底老实了。 四人出身不同,各府之间又有些明争暗斗,不过这几人倒是玩儿的纯粹,从不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 今日与南府监司说了会儿话,卫昭又犯起嘀咕来。再次将梅苑之事回想一遍,默默在心中推演。如果此事发生,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十八那日午后,完颜鸿和自己必须要同时出现在梅苑,且二者之间必须有正面接触。 第二,杀人要有见证者,除对方和己方人之外的见证者。 第三,完颜鸿要在进入雅间之后,冲出雅间之前死去,还是无法查明死因的死亡,至少目前查不出其他死因。 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很难做到,更不要说一切都安排的恰到好处,看似确是巧合。除了一点,完颜鸿中刀之后的血流情况。否则的话,怕是连自己都会相信自己是兇手了。 卫昭忽地将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没入浴桶之中,唬的霍宝儿一跳:「少爷!」 瞧见卫昭在浴桶里吐水泡,霍宝儿大喘了口气:「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卫昭从浴桶里探出头来,捋了把脸,甩了甩头,溅了一地的水。他大笑两声,说道:「少爷我找到好玩儿的事儿了,快去拿衣服,我去给祖母请安,然后去办大事儿。」 第5章 卫老太君祖籍象州,后嫁给本地望族卫氏子弟卫尚,二人只有卫儒这么一个儿子。 大楚百年前曾发生一次滔天大乱,楚恆帝临危受命,在几大贵族支持下平定祸乱,復兴楚国。又依当时形势,分封八大异姓王,世袭罔替,各自镇守紧要之地,拱卫大楚。
第9页 楚恆帝励精图治,使国运昌盛,海晏清平,楚国达到空前之繁华,后又逐步计划废除异姓王之制。只可惜功业未成便龙驭上宾。余下几大异姓王也各怀心思。因在封地多年,势力稳固,楚国皇室无法,只得任由其在封地自行发展。 至楚未帝时期,皇帝残暴,国有佞臣,百姓怨声载道,各地盗匪横生,民生艰难。又有胡狄南下,扣关屠城。卫尚应徵入伍,投在齐王李珵麾下,与宁州褚氏联手抵御西胡入侵。 次年,中原内斗频繁,各地起义军似韭菜一般,剿了一茬又一茬。象州百姓四处奔逃。卫老太君没有跟着家族南迁,反而携子北上逃往齐州寻夫。齐州虽不如南方富庶,但西胡祸患已歇,在齐王治下,总比战乱频繁的南方安稳些。 歷尽千辛,夫妻终相见。卫尚已成齐王麾下大将,威风凛凛。 齐王李珵不断扩充兵马,一路南下剿匪平乱,卫老太君随军官眷属同行。卫儒仰慕父亲,私下拜师习武,十五岁便投军,跟着齐王之弟李瑜。 楚末十二年战乱,终被齐王平定,逼入盛京。楚未帝南逃,齐王率军追杀,遇伏。卫尚拼死相救,中箭身亡。齐王奔逃途中,不慎坠马,重伤不治。 其弟李瑜承继兄长遗志,建齐国,于四年后派卫儒挂帅,灭楚。 「二十九年了……」卫老太君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语音微弱。 又过了半响,卫老太君提了嗓门:「小猴精儿,少在外头探头探脑,真当祖母耳聋眼瞎瞧不见你……」虽是嗔怪,却难掩喜色。 卫昭笑嘻嘻的进了屋,手里握着几根桃枝儿,上头桃花开得粉嫩娇滴,甚是喜人。 「谁敢说祖母耳聋眼瞎,祖母精着呢,不然怎么会有我这小猴精儿。」他说着,将桃枝儿插在窗下汝窑花瓶里,微风一吹,满室桃花香,叫人精神一振。 卫老太君坐起身,卫昭顺势往她身边一凑,笑脸儿一贴,俏皮话儿一哄,任凭你天大的怒气,也没处使去。 卫老太君无奈的戳了戳他额头,说道:「这满府上下可都当我老婆子耳聋眼瞎不知事儿呢。给祖母说说,通察府的大狱什么滋味啊?」 卫昭理直气壮:「我本也没想瞒着祖母,是爹不叫我说的。」 卫老太君轻笑一声:「你们父子什么德性,我还不知?总之回来就好,昭儿莫担心,万事都有祖母在呢。不过一个北燕皇子罢了,想当年完颜哲两头算计,损了我大齐多少好儿郎,连你父亲都险些丧命。这朔北六州是怎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还有完颜鸿那母舅尹士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昭最爱听故事,忙道:「祖母快给我说说。」 二十九年前,李瑜占盛京,建大齐,称武帝。楚未帝南逃至南郡,称后楚。 楚恆帝时分封的八大异姓王,到楚未帝时期还剩下齐,燕,越,梁四王。其中燕王又早早自立,改立燕国,以穿云关为界,占据大楚北部大片疆域。彼时胡狄大举入侵,各王皆疲于对抗外敌。而齐王因有宁州褚氏相助,最早平定胡乱,抢占先机,入主盛京。 越王,梁王兵力衰微,抵御夷人,无发抽身。 燕国慕容雄兵强马壮,然与北狄部落战事焦灼,到底晚了一步。因不满李瑜篡夺皇位称帝,率军南下。穿云关守将尹士均不敌,投降燕国,朔北六州沦陷。 慕容雄虽有雄才大略,却好大喜功,又狡诈多疑。当时齐国始建,百姓仍未从战乱中恢復生机,国家虚弱,民生凋敝,已无法承受大战。李瑜遂使计分化慕容完颜两族,使燕国陷入内乱,如此安稳四年。齐国趁机壮大,灭后楚。越王,梁王趁势自立,联手抵抗齐国。李瑜无法再进一步。 此时燕国已经分裂,完颜哲占据燕国北部,自立为帝,称北燕。慕容雄虽损兵折将,但底蕴犹在,占玉山天险,据守不出。完颜哲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整个燕国。而从灭楚之争腾出手来的齐武帝自然也瞄准了北方大片疆域,以绝后患。 适时,完颜哲递了封信,欲联手齐国灭掉慕容氏。而齐武帝却想叫完颜慕容两姓继续内斗,他则坐收渔利。遂派大将卫儒驻军朔州,以待时变。 不料完颜哲狡诈,买通慕容雄手下谋士尹士均,称齐国与完颜哲已签订盟约,共同围剿玉山,并将朔州布防图一併奉上。慕容雄年事已高,性情愈发暴戾,无论部下如何劝阻,仍执意率军出玉山,围攻朔州。 卫儒大惊,急忙调动城防,拼死守卫朔州。而完颜哲则趁玉山守备空虚,与尹士均里应外合,占了燕国王庭,大肆屠杀慕容皇族之人,王庭中一片尸山血海。慕容雄久攻不下朔州,率军返回,却见玉山已失,慕容一族的头颅尽被挂在城墙上,当即吐血而亡。 自此,完颜氏彻底统治燕国。然而此举却引得齐武帝勃然大怒,又向云州增兵。 完颜哲自知理亏,加之这一战所耗巨大,已无余力与强齐再战,遂割让朔北六州给齐国,签订罢兵协议,北燕每年向齐国纳贡,两国约定二十五年内和平共处,不见刀兵。 至此已过二十四年,完颜氏不断壮大,其军事、财力早已今非昔比。 武帝本欲灭燕国,却反被完颜哲算计,视此役为辱,众人私下更不敢妄议此事。是以,如卫昭这般整日游玩不关心国事的,自然不知这事。
第10页 他缓缓点头:「这么说来,完颜哲也够不要脸的啊。」 卫老太君冷哼一声。 「还有那尹士均,身为楚臣,先投身齐王,后又投降慕容雄,接着又挂搭上完颜哲,混的风生水起,也够可以的啊。怪不得完颜鸿死皮不要脸,原是外甥肖舅。」 卫昭骂完,又『啧』了一声,似有些头疼。 「昭儿怎么了?」 卫昭皱眉说道:「祖母可知,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不要脸的人呗。完颜哲是铁了心想要回朔北六州,若容他再进一步,四处战乱一起,天下便不太平。他想这天下再乱一次,打破四国平衡的局面,顺势统一天下。若得了那至尊之位,谁还敢提过去那些不要脸的事儿呢。」 卫老太君不知想起什么,嘆了口气:「也是,人啊,为了权势什么都豁的出去,别说一张脸面,就连情义、手足都能抛舍啊……」 「昭儿先去吧,祖母累了。」 卫昭抬头一瞧,天已擦黑,不知不觉的竟在祖母这里坐了许久。他忙扶着卫老太君躺下,温声道:「祖母好好歇息,孙儿明日再来看你。」 出了老太君的院子,卫昭背着手往归云院晃悠,心里琢磨着完颜鸿这个人。 四纨绔和完颜鸿素日并无交集,毕竟他是北燕皇子。这些年来,每年都有北燕使臣来齐国纳贡,他们早还新鲜着,久而久之便也不在意了。今次北燕派了个皇子,他们也只在宫宴上远远瞧了一眼。 那时完颜鸿称水土不服,生了面疮,恐污了圣上眼目,遂请旨请元帝允他以薄纱遮面。当时卫昭几个还笑他跟娘们儿似的,见不得人,他倒也不恼。 这之后,听说皇上派太医给他瞧了几次病,鸿胪寺的官员们也时常去慰问慰问。也是打春以后,病情才有所好转,偶尔也会在鸿胪寺丞的陪同下,在盛京城里逛逛。期间倒也偶遇过几次,不过只是打了个照面,点头之交罢了。 如今碰上这事儿,再听祖母说了那些前尘往事,卫昭心头隐隐浮现一丝忧虑。大齐,北燕,南梁,东越,四国勉力维持二十余年的平衡,即将因为各国掩藏在心底的巨大野心而被打破。 完颜鸿的死,就是打破这种平衡的第一刀。只是不知道这背后得利最大的,究竟是谁。 快到归云院时,听前头似乎有车轮碾过的咯吱声,卫昭眼睛一亮,笑着喊了声:「二哥!」 果然从花丛后面闪过两个人,僕从推着卫晞转过来,停在卫昭前面。 卫晞朝他微微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霍宝儿说你去祖母那里了。」 「是,跟祖母多聊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二哥再去我那儿坐坐吧。」 「不了,见你活蹦乱跳的,二哥就放心了。」卫晞嘆了口气,道:「阿昭,你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你心存愧疚,若不是为了二哥你也不会……」 卫昭半响没吭声,寂静的花园里只有咕咕虫鸣之声。 卫晞看着卫昭,神色凄遑,带着纠结和不忍:「阿昭,你若心里还惦着当年的事儿,日后便不要再来见我了。青萍,我们回吧。」 僕人朝卫昭点了点头,默默推着卫晞离开了。 侯府三位公子,卫暄英武耿直,有大将之风。卫晞清雅俊逸,有士子之气。卫昭风流不羁,有少年侠义之范。 在外人看来,似乎这侯府小公子从来就不知忧愁为何物。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卫昭心里最大的痛楚就是二哥卫晞。 若非双腿不良于行,他也是这盛京城里翩翩贵公子,不必终日躲在院子里,寂寥度日。卫昭知道二哥满腹才学,比起那些才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侯府上下哪个提起二哥来,赞誉之余,都是一声嘆息。 卫昭不知如何弥补,他只想给二哥世上最好的,今日卫晞直言,卫昭如同五雷轰顶,恍然大悟。 自己对二哥越好,二哥心里便越难受。这种好束缚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折磨二哥。若以平常心待之,兄弟和睦,方得自在。 「哈哈哈,我常笑旁人虚伪,如今想来,自己竟也是那自欺欺人之辈。」 卫昭狂笑两声,惊飞了树上鸟雀。 闻声寻来的霍宝儿以为卫昭发了癔症,忙要去寻大夫来,被卫昭一把揪住衣领。 「爷好着呢,走,去办事儿。」 霍宝儿急道:「祖宗!都这么晚了,什么事儿非要现在办,衙门都歇了!」 「去梅苑!」 霍宝儿又是一惊:「还去!」 「当然得去,不去怎么找证据。」 「还要找证据!少爷你是不是在大狱里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卫昭一把捂住霍宝儿的嘴:「聒噪!」 齐国不设宵禁,也是沿袭楚制。盛京繁华,尤以百荟街、护国寺一带为最。虽是夜里,街上也甚是热闹。 百荟街张灯结彩,各家园子人声鼎沸。只有刚出事儿的梅苑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小厮杵在门口,磕着瓜子看两旁热闹,一回头瞧见卫昭,如同耗子见了猫,登时惊得汗毛倒竖。 「卫,卫卫卫公子!」 进了通察府大狱还能好端端回来,真不愧是卫公子啊。小厮惊诧之余,又泛着点儿苦涩的羡慕。 卫昭笑道:「你这般散漫,也不怕你家管事责骂。」
第11页 小厮朝屋里努努嘴:「您瞧,梅苑都给封了,管事都快愁死了,哪有空搭理我们。今儿白天,陈大人又带人来勘验现场,把梅苑里的小厮挨个审问了个遍呢。」 「哦?他都问什么了?」 小厮答:「就是问了问昨日北燕四皇子的事儿,让我们仔细想想,那四皇子昨日可有什么异常。小的说四皇子来的时候人好好的呢,后来就不知了。」 卫昭『哦』了一声,心道这陈铁板还不赖,不放过一丝疑点。 卫昭赏了那小厮二两碎银,抬步进了梅苑,果然冷清至极。 他往二楼一瞧,登时眼前一亮,他也来了! 第6章 长孙恪身姿挺拔,神色冷峻。梅管事点头哈腰的答话,满面愁容。 卫昭蹬蹬蹬上了二楼,笑着跟长孙恪打了个招唿。 「真巧,你也在啊。」 霍宝儿瞧自家少爷笑的跟朵菊花似的,再瞧对面那冷脸男子,真正是冰山美人,不禁暗贊一声。他偷偷将长孙恪打量几番,试图用自己这双看尽世间美男子的眼挖一挖冰山美人的心思,也好给少爷出出主意…… 正当他专心打量时,忽觉一道寒冰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吓的他浑身一哆嗦,满心的小心思瞬间灰飞烟灭了。 长孙恪收回视线,朝卫昭微微点头致意:「卫公子。」 陈铁板为人刻板,这二楼事发点一带他早就派人扯上布条围了起来,又留了北府官差守着,什么时候案子结了,什么时候再撤。也是为这,梅苑几乎没有客人来。梅管事暗中叫苦,倒叫周围其他戏园子乐的不行。 卫昭撩开布条,才要钻进去,被一旁守着的官差拦下。长孙恪轻飘飘瞥了一眼,官差浑身一抖,忙换上一副殷勤态度将布条高高举起:「卫公子请。」 通察府明文规定,若案件涉及南北两府职权,当以南府为主,南府监司有权调用北府官差。当然,即便没有这条规定,北府官差也不敢触长孙恪的霉头,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卫昭浑然不觉,还好意的朝官差道了谢。 血迹已渗入地板,看位置,正是完颜鸿后背所对的地方。 「你瞧出什么来了?」 长孙恪道:「完颜鸿确实死在你之前。」 卫昭眉梢一挑:「哦?证据呢?」 长孙恪指了指地上的血迹:「如果是你杀了他,匕首穿透身体,血流如注,现场不会这样干净。」 「这么确信?」 长孙恪道:「杀人多了,自然看得分明。」 梅管事勐地一颤,眼前这人持通察府南府令牌,一身黑衣,一张冷脸,活脱脱跟地狱里爬出来似的,冷的吓人。 卫昭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长孙恪点点头,转身进了雅间。 左边是卫昭所在的雅间,虽不宽敞,装点却十分雅致。雅间呈半敞开式,正对戏台,视野宽阔。门旁有帘子,若不愿被人瞧见,可放下帘子,又不耽误听戏。屋内摆设桌椅,桌上仍旧放着昨日点的小菜和茶点。 房间临街,推开窗户正对百荟街正街,街上人流攒动,十分热闹。 隔壁雅间是同样摆设,只点的菜色不同,凌乱的摆着四个酒罈子,虽隔了一日,仍有淡淡酒香萦绕。 「那日伺候雅间的是谁?」长孙恪问道。 梅管事忙道:「是小乙和刘三。」说完朝楼下喊了一声,两个秀气小厮赶忙跑了上来,神色紧张。 「莫怕,大人不过是问你些事情,你们可要如实说来。」 二人忙点头,怯怯的看着长孙恪。 长孙恪道:「说说当日的情况。」 小乙想了想,道:「小的是伺候卫公子那间房的,那日几位公子似乎心情不错,韩公子说得了一件好东西,是一柄匕首。哦,就是后来刺,刺了四皇子那柄。卫公子好像十分稀罕,还跟韩公子讨要来着。再后来,隔壁四皇子说了些醉话,惹怒了卫公子,吵了起来,被陆公子劝下了。然后陆公子说茶水不够,叫小的去添茶,再回来的时候,就,就出事儿了。」 梅管事捅了捅刘三,刘三忙上前回道:「回大人,小的是伺候四皇子这边的。四皇子来时,瞧着心情也不错,还自带了酒水。张大人知道规矩,给补了银子,又点了两坛梅苑的酒。小的上了酒菜之后,四皇子吩咐小的撂下帘子,不必在门口伺候,小人便退下了。」 「所以,卫公子的雅间敞着,完颜鸿的雅间撂着帘子。」 「是。」 「他们哪方人先来的?」 「是四皇子,小人退下时,卫公子他们还没到。」 梅管事补充道:「冯公子是一早便订了这间房的。」 长孙恪又问:「事发时,你们都在何处,可有人瞧见过程?」 小乙忙道:「小的当时在后厨,没有目睹现场。」 刘三也说:「小的被四皇子打发走了,又被梅管事安排了别的事,也没有看见。」 长孙恪抬眸看了一眼,梅管事双腿直打哆嗦。 「回,回大人话,事发时小人正在戏台旁,瞧见四皇子沖了过来,撞,撞到了卫公子的刀上。然后,然后人就死了。」 卫昭道:「你见四皇子神色可有异常?」 梅管事皱着眉思忖着,小心翼翼道:「瞧着是有些别扭,有些不大协调,不过四皇子嗜酒,许是喝多了吧。」
第12页 长孙恪走进完颜鸿房间,拾起一个酒罈子,看标识是吴记酒庄的。吴记酒庄有烈酒,完颜鸿来自北燕,最好烈酒,自带酒水也在常理之中。他拔出酒塞闻了闻,便随手放下酒罈子。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长孙恪看了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问卫昭:「那日你们吵架,完颜鸿是否从始至终都有参与?」 卫昭想了想道:「他那几个护卫也跟着骂了几句,阿良自小混迹市井,骂人的话一箩筐,他们四个人连阿良一个都骂不过。」 长孙恪又问:「既然他们骂不过韩崇良,该是他们更加气怒才是,为何反倒是你先沖了出去?」 卫昭哼了一声,道:「他欺负了我的人,我自然十分生气。他们脸皮厚,骂几句无关痛痒。还是冯遇那书呆子随口骂了句完颜鸿猪头模样,给我提了醒儿!我不过是想揪他出来,让大傢伙好好看看他那张麻子脸,跟玉笙比起来,他就是一只癞□□。」 长孙恪半响没说话。 梅管事突然觉得冷飕飕的,嵴梁骨直冒寒气。 卫昭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有些奇怪:「有什么不对么?」 长孙恪移开视线,冷声问道:「你仔细想想,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听到完颜鸿的声音。」 卫昭感觉这人好像有些不高兴了,许是这案子太棘手,监司大人有脾气了?略一思忖,也发觉不对:「你问我这个,是想确定完颜鸿什么时候死的?要是这样的话,我冲出去之前,完颜鸿还在骂骂咧咧呢。」 长孙恪微微蹙了下眉:「按照现场血迹情况来看,完颜鸿在冲出来之前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卫昭沉默半响,道:「可我不会听错,那确实是完颜鸿的声音。」 事情似乎又到了死角。 长孙恪没再纠结这个,问梅管事:「说说梅玉茞。」 梅管事心里又一突突,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识人不清,竟叫南梁的细作混了进来。 「他,他是去年秋来的梅苑。那会儿从南郡来了个戏班子,在百荟街上支了个摊子,就在前头不远。梅玉茞往台上一站,身段极好,我便多瞧了两眼。再听他一开嗓,嘿,真是绝了。可惜人家有自家班子。」 「后来,那班主惹了祸,戏班子干不下去了,我使了点儿手段,将梅玉茞招了进来。他唱的好,也有不少老主顾专程冲着他来呢。」 「小的真是不知他是细作,若早知道,哪敢用啊!」梅管事急的直跺脚,出了这样的事儿,梅苑冷冷清清,损失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事发时,梅玉茞在做什么?」 梅管事答:「在台上唱戏啊!」 长孙恪抬步下楼,走到戏台上,又抬头看了眼二楼雅间方向。 笔直正对。 「事发后,伶人们都在戏台边上站着没敢动。直到陈大人将卫公子几人带走,小人才敢叫人散了去。」 长孙恪瞧了半响,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只叫那官差继续盯着,不准任何人靠近案发地。 卫昭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遂问梅管事:「玉笙身子如何了?我瞧瞧他去。」 梅管事顿时眉开眼笑:「承蒙卫公子惦记,好多了。玉笙就在后院,我这就派人过去知会一声,让他准备准备。」 长孙恪忽然道:「既如此,不打扰卫公子雅兴,完颜鸿的尸体还在南府衙门,告辞。」 卫昭一听这话,忙喊住了他:「等等!北府连尸体都送过去了?」 长孙恪『嗯』了一声。 卫昭摩拳擦掌,小心试探的问他:「我能不能,能不能去看……」 「好。」 卫昭:…… 答应的这么痛快,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第7章 盛京城最冷清的地方莫过于通察府,其中又以南府为最,方圆十里等闲人不敢靠近。 冷月在幽深的巷子里洒下一片清辉,幽幽暗暗,冷冷清清。 长孙恪在前,卫昭稍慢他一步,目光时不时在他挺拔的背上流连。霍宝儿在后亦步亦趋跟着,絮絮叨叨,语调微颤。 「少爷,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侯爷要急了。」 「少爷,宝儿求您了,咱回去吧……」 越往前走,霍宝儿心里越是发毛。那可是通察南府啊!都说南府监司杀人不眨眼,少爷若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儿! 亏得适才在梅苑,他还惦记给少爷笼络了这冰山美人,若早知冰山美人就是南府监司大人,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想这大不敬的事儿啊。 微凉的晚风在巷子里打了个穴儿,吹的霍宝儿勐一激灵,他带着哭腔道:「少爷,别,别去了。」 南府大狱不知死了多少人,听说都是受酷刑折磨而死,必定冤魂不散,在夜里索命,好寻个替死鬼。 「少爷,少爷!」 卫昭正琢磨着长孙恪这个人,根本听不见霍宝儿叨叨。 长孙恪回头看了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来:「聒噪。」 巷中昏暗,长孙恪一身黑衣,带着兜帽,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霍宝儿仍旧从他兜帽遮挡下的眼睛里感觉到了冰冷。 恐惧遍布全身,霍宝儿不敢吱声了。只紧紧跟着卫昭,时不时偷觑几眼长孙恪,心道少爷被冰山美人勾了魂,他必定要时刻警醒,万不能让少爷再出事儿了。
第13页 拐出巷子往前不远便是南府。 「到了。」 长孙恪推开大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南府衙门黑黢黢的,没有一处掌灯。院子里老槐树随着夜风沙沙作响,栖息在树上的鸟雀偶尔传来呀——呀叫声。 「怎么这么黑啊!」卫昭站在院门口,有些踌躇。 长孙恪沉下眸子,面上似带几分懊恼。 「展翼,掌灯!」 话音落,卫昭只觉得一阵疾风颳过,院中四处房间依次亮了起来,眨眼功夫,灯火通明。 卫昭微微张着嘴巴,目露讶异。 霍宝儿哆哆嗦嗦:「少爷,有,有鬼啊……」 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后脖颈呲呲冒凉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对着他吹气。他嗷呜一声抱紧卫昭,连哭带嚎道:「少爷,少爷,真的有鬼啊!」 「莫怕莫怕,少爷在呢。」卫昭好笑的安慰道。 「展翼!」长孙恪声音低沉,隐含怒意。 一个黑衣人轻飘飘落了地,赔笑道:「大人。」接着又笑着朝卫昭拱了拱手:「卫公子,失敬失敬。下官瞧您这小厮实在有趣儿,这才生了逗弄之心,还望卫公子莫怪。」 卫昭眉梢一挑:「我家活宝儿胆子小,又最敏感。想必你一路跟了许久,在巷子里也使了小手段吧。」 展翼挠挠头,嘿嘿一笑。他不过是见自家监司大人头一次对一个人如此有耐心,自觉好奇,所以才跟着瞧瞧。 至于在巷子里吓唬霍宝儿,天地良心,那真是无心之失。谁叫他家大人耳聪目明,早早便发现了他。他以为大人要发作,吓的气息不稳,倒没想到被这小厮感觉到了。 霍宝儿缓过神儿来方知自己被作弄了,想到适才那番丑态,登时又羞又恼。再想到自己没有保护少爷,反倒要少爷保护自己,更是无地自容。 他无限懊恼:「少爷,宝儿又给你丢人了。」 卫昭倒并不在意,他转头对长孙恪道:「尸体在哪儿?」 「后院。」 展翼自觉的先奔到后院去掌灯。长孙恪引着卫昭在后慢行。 白天卫昭才从南府衙门离开,想不到夜里又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越看越像一座鬼宅。 而后又想到一个问题,他快行一步,与长孙恪并肩,低声问道:「监司大人,我这么光明正大的来南府衙门验尸,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无妨,这里没人。」 「那刚才那位……」 「他不算。」 卫昭:…… 卫昭又问:「大人为何同意我来这里。」 长孙恪:「我愿意。」 卫昭有些纳闷,都说南府监司是冷面神,活阎罗,可他怎么瞧着这人对自己似乎挺宽容呢,难道是……看上他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试探问道:「大人觉得本公子如何?」 长孙恪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卫昭大喇喇说道:「大人也不必不好意思,这种事情本公子经歷的多了……」 说话间,停尸房到了,长孙恪一掌推开房门,登时一股尸臭味飘来,卫昭来不及闭嘴,吸了一大口尸臭气,差点儿熏晕过去。 长孙恪嗤笑一声,递给他一片姜片,叫他含在口中。卫昭有些后悔了,但又碍着颜面,只得折回停尸房,留霍宝儿在外头等着。 卫昭不懂验尸,他只是想亲自来看一眼。 长孙恪道:「南府第二次尸检,与陈靖淮所言相差不多。除胸口下方一处贯穿伤,还有膝上被韩崇良踹了一脚留下的淤青外,并无其他伤痕,也无中毒迹象。」 完颜鸿的尸体在昏黄烛火下惨白僵硬。其生母尹氏出身东临,温婉柔弱,完颜鸿随了生母,身形匀称,姿容嘛……因那一脸麻子,可谈不上风流俊秀。 卫昭绕着尸体转了一圈,发现完颜鸿右手手指略带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他轻笑道:「听祖母说,完颜哲虽靠武力夺下北燕,但北燕地处北方,又有大片人迹罕至的荒原,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盛京的繁华。是以,完颜哲以文治国,又广开商路,使得北燕发展迅速。北燕皇子们除练习骑射外,完颜哲更看重他们的文学课业。「 「楚国时,文学大兴,东临文馆更是箇中翘楚,引天下学子竞相来投。尹士均虽是武将,却也曾在东临文馆求学过。如今完颜哲的儿子们已长成,尹士均野心不小,必然会不遗余力扶持完颜鸿这个外甥。完颜鸿也争气,平日读书十分刻苦。听说他是北燕众皇子中才学最好的,倒也颇受完颜哲赏识。」 「北燕这几年愈发壮大,也愈发不将齐国看在眼里。以往北燕只派臣子为使,今次却派了个皇子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对了,监司大人,有没有一种毒药是勘验不出痕迹的?」 长孙恪摇头:「任何毒药,都会在人死后显露痕迹。我曾办过一个案子,兇手用毒针刺死死者,毒针位置刁钻,自死者头部刺入,尸体表面无任何异常,但屋中飞蝇却被毒死。而后多次勘验,最终将死者头髮剃光,在头部发现针眼,四周乌黑,乃中毒针而亡。」 卫昭道:「会不会完颜鸿也是这么死的。不如……」 长孙恪从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刀片,手起刀落,几下便将完颜鸿头髮剃光,然后仔细查验,仍无发现。
第14页 卫昭大失所望。 而后不知想起什么,讪笑着说道:「若叫北燕使者看见他家皇子这般,会不会更加恼怒。」 长孙恪道:「我只是尽职尽责查案而已。」 卫昭嘆了口气:「尸体上果真没有任何异常,你说完颜鸿不会真是我杀的吧。」 「尸体上找不到线索,那就从其他地方入手。不管是不是你,都不能是你。」 「你说的也对。我在想如果完颜鸿是他杀,按照梅苑现场来看,兇手是无法当场逃脱的。那么兇手当时一定还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又或者,跟那个逃跑的梅玉茞有关。」 「完颜鸿启程回国的消息早已传回北燕,已有使者从北燕都城出发,在边关迎候。副使已将完颜鸿身故之事传回,不出半月必有北燕使者到。皇上给我半个月的时间侦破此案。」 「监司大人,我可不可以参与此案。」 长孙恪看了他一眼,道:「卫公子不是正在参与么。」 卫昭眼睛登时一亮:「多谢监司大人了!」 · 皇宫永宁宫。 戌时已过,寝宫只有正殿掌着灯。皇后卫淑宁跪坐在案前安静的抄写佛经。橘红的烛火映着他素净的面容,温柔恬淡。大宫女扇儿从殿外进来,小声道:「公主睡下了,嬷嬷照看着呢。」 「嗯。」 扇儿往外瞧了眼,又道:「奴婢适才听小莫子说,皇上去了琼华宫。」 卫淑宁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留下浓重的一点。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嗯』了一声,又继续往下抄写,目光虔诚。 扇儿却似有几分焦急:「娘娘,前些日子冯贵妃被诊出喜脉,皇上高兴的不得了……」 「皇家子嗣绵延,皇上自然该高兴。」 「娘娘,您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这个。娘娘嫁给皇上十年,膝下只有长乐公主一个,还是当年在皇子府时所生。自那以后,娘娘这肚子便再没了动静,各宫可都瞧着呢。娘娘是中宫皇后,若无皇子傍身,只怕……」 「那冯贵妃商户之女,当年在皇子府,也不过是个侍妾,若非后来诞下皇子,岂有今日地位。仗着皇上宠爱,愈发嚣张跋扈起来。娘娘倒好,不去笼络皇上的心,反倒自家关起门来,日日抄经念佛。」 卫淑宁搁下笔,嘆了口气:「好了扇儿,她一直就是那个脾气。再说这宫里这么多宫妃,诞下皇子的又不止她一个,我们若个个都要计较,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扇儿道:「可是三公子才出了那事儿,奴婢想,会不会皇上迁怒了娘娘。」 卫淑宁笑了笑,道:「皇上可以迁怒,但我们却不能心存怨恨。他是君,我们是臣。更别说这件事本就是阿昭惹出来的。不过昨夜皇帝没有召见洪监司,倒让本宫有些意外。」 扇儿道:「娘娘,这案子如今移交南府,三公子想来也是冤枉的。」 卫淑宁点点头:「希望如此吧。时候不早了,你下去准备吧,本宫要就寝了。」 扇儿退下后,卫淑宁起身将抄好的佛经供奉在佛像前。她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将一直佩戴在胸前的一颗佛珠捧在手心,合上双手,十分虔诚的在佛前祈祷。 「一切都是淑宁的错,若要惩罚就惩罚淑宁一人。祈求佛祖保佑阿昭安然渡过此劫,保佑卫家平安和顺……我的佛……」 望着手里那颗佛珠,卫淑宁的心绪有一瞬间的慌乱,她忙收敛心神,低低的念着佛经,遣散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心事。 第8章 昨夜卫昭本想去看看秦玉笙,却被长孙恪打了岔,跑到南府验尸去了。虽然一无所获,却激发了卫昭的斗志。他一定要弄清楚完颜鸿究竟是不是自己杀的。 这日卫昭起了个大早,先去卫老太君院子里请安,随后又去卫儒书房说了会儿话,便带着霍宝儿出了府,不想在侯府门口看到了长孙恪。 他依旧是那身黑衣,默默的站在离府门口稍远的地方,目光沉静的注视着前方。 守门小厮一脸纠结,这人站的远,不知是不是要寻侯府的人。虽说容貌英俊,气度不凡,看着也不像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可打远儿就能感觉到他身上寒气逼人,让人不敢靠近。 小厮鼓足勇气才要去询问长孙恪,卫昭却笑嘻嘻的迎了上去:「监司大人,你不会是专程等我吧。」 「找你有事。」 卫昭笑道:「大人可是南府监司,若有事派人知会一声便是,哪敢劳烦您亲自前来。我家这小厮也是不知事,怠慢了大人,还望大人勿怪。」 「无妨,我本也没想进府。」 「那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长孙恪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昨夜忘了告诉你。我虽然同意你可以调查这案子,但你毕竟是南府嫌犯,我有权监督你的行动。」 卫昭:「……监司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我做什么,都要向大人您报备了?」 长孙恪拿出一块青龙令牌递给卫昭,道:「我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这令牌你收着,如果遇到麻烦时我不在,你可以直接找展翼。」 卫昭:……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要监督他么,怎么好像给了他好大权利的感觉。 他又想起心中一点疑虑,遂问他:「大人,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么?比如本公子曾无意救了你,你是来报恩的!又或者,是我家里什么人与大人有些渊源?要不然你为何对本公子这么好,总不会是被本公子的风流英……」
第15页 「鄙姓长孙,名恪。」 卫昭『哦』了一声,道:「不认识。」 他没有接那令牌,而是抱着肩膀啧了下嘴,道:「青龙令牌可是能调动南府精锐的,大人这就给了我,不怕我矫作诏令,害了大人您?」 长孙恪微微一笑:「你大可试试,我的剑很久没出鞘了。」 卫昭:……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运用得当,这令牌也是能发挥很大用处的。长孙大人随随便便给了外人,还是叫本公子受宠若惊啊。」 卫昭笑眯眯的望着长孙恪,道:「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谢过长孙大人了。」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我们认识与否,全看卫公子你心思所在了。」 他说完,抬步便往前走。卫昭追了两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办案要紧,先去梅苑吧。」 「哦,梅苑不是看过了,怎么,又有新发现?」 长孙恪道:「你不是想去看秦玉笙么?」 卫昭:「这你都知道?也难怪,你是南府监司,整日与各国细作打交道,识人的本事自然高明。」 「过奖。」 · 梅苑雕花大门贴着封条,才一晚不见,梅管事的脸便肿了一圈。见卫昭来了,先是一喜,再瞧身后跟着长孙恪,登时又觉牙疼的厉害。 「梅管事,我来看看玉笙。」 梅管事忙殷勤的将人带到后院,因牙肿的厉害,说话含煳不清,卫昭笑着叫他退下,又叫霍宝儿赏了银子。 秦玉笙是梅苑的老人了,他戏唱得好,人又生的俊,盛京城里也是有不少人捧着的。当然,自从入了卫昭的眼,便再没人敢打秦玉笙的主意。 从梅苑后门出去,经过刘家茶水摊,再往前便是梅苑伶人们住的院子。秦玉笙自有单独的院落。虽地处不起眼的小巷,从外看去与一般民宅无异,但小院中却清幽雅致,别有一番风味。 长孙恪站在院门前,四处打量。卫昭看着伸出院墙的梅树,梅花已谢,不免暗道可惜。 「玉笙做的梅花酥味道极好,只可惜今年花期已过,长孙大人没有口福咯。」 长孙恪冷声道:「我不吃甜。」继而话锋一转:「梅花酥是南郡特色,秦玉笙是南郡人?」 卫昭一脸无奈,嘆道:「不过只是闲聊,长孙大人也要时时关注这细微小事,煞风景啊。」 长孙恪哼了一声,说道:「楚未帝在位时,最喜两件事,一是安西美酒,二是昌平伶人。据传闻,当年楚未帝南逃时,将宫里伶人们一併捲走,到了南郡行宫,依旧日日饮酒听戏。后楚亡后,伶人们流落民间,使得南郡曲艺之风盛行,流传至今,几经变革,又称南戏。」 「楚未帝风流成性,虽残暴不堪,却待伶人极好。楚国灭亡之后,甚至还有伶人伺机行刺武帝为楚未帝报仇。」 说到此处,他微微眯起眼睛:「梅苑中近半数的伶人都来自南郡,看来要好好查一查这个梅苑了。」 卫昭啧啧两声,笑道:「我看梅管事的脸怕是好不了了。」 「不过区区一个管事罢了,卫公子常来梅苑,可曾见过梅苑大东家?」 卫昭愣了愣,他只是单纯听个戏而已,至于梅苑背后都是什么人,他自然没必要关心。如今长孙恪问起,他才想到,似乎从未听人说起过梅苑东家。这两年在梅苑,来来去去也就一个梅管事管着梅苑大小事。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该好好查查。」卫昭嘟囔道。 「哦?卫公子也这么想?」 「那当然,但凡涉及我大齐安危之事,都不能含煳。」 长孙恪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卫公子捨不得秦玉笙呢。」 卫昭:「……你怀疑玉笙?」 「是你说的,那日在梅苑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可那日玉笙病了,并不在戏楼。」 长孙恪抬手指了指隔壁院子:「秦玉笙和梅玉茞住隔壁,紧挨着便是刘家茶水摊。那日梅玉茞从戏楼出来,径直回到自己院中,不多时便匆忙跑出来,神色慌张。他正向茶水摊走来,却被守在后门的几个北府官差喝问,梅玉茞陡然停下步子,掉头便跑。南府的人也是这时才惊觉,梅玉茞便是那南梁细作要接应的人。」 卫昭道:「那跟玉笙有什么关系。」 「很多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关系的,到最后都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虽然眼下尚未查出,但不代表他就可以洗脱嫌疑。」 「所以你们南府查案,先是将所有人都看做嫌疑人,再逐一排查咯。」 「没错,南府的办事准则向来只有一条:宁错杀,不错放。」 「那这么说,本公子倒是个例外了。」 长孙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敲了敲院门,不多时便有小厮开了门,一见是卫昭,忙笑的见牙不见眼。 「秦少爷日夜盼着,卫公子可算是来了。」 院子两进,不算宽敞。小厮引着二人到了前厅,又奉了茶,殷勤说道:「小的这就去知会少爷,卫公子稍坐。」 卫昭摆摆手:「玉笙身子不好,不必叫他起身。本公子只是来瞧瞧他,问两句话便走。」 说着,一撩袍子,直奔后院去了。 「卫公子来此地,倒像是回了自家一样。」
第16页 卫昭总觉着长孙恪话里有话,还不等他答话,那小厮便道:「可不是,卫公子与我家少爷素来要好,时常来这后院花园小酌。少爷知卫公子喜爱梅花酥,前些日子梅花将落时,少爷特地多做了些,叫小的放在冰窖里存着呢。」 卫昭喜道:「玉笙有心了。」 秦玉笙与一般伶人不同,身上没有脂粉气。虽身份卑贱,却不卑不亢,亦不谄媚。谈吐有度,举止大方。他容貌清秀,又不失男子气概,闲来无事最喜读书作画,论学识,也不在陆承逸和冯遇之下。 卫昭一度怀疑秦玉笙是大家族的落难公子,但每每提及这些,秦玉笙总是一笑而过,不愿多谈。 「玉笙病的这么重?」卫昭一进屋子便闻到浓重的药味,不禁皱了下眉。 小厮道:「大夫说少爷是肝气郁结,需得好生调养。」 不等卫昭过去,秦玉笙已经从屏风后过来,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几日不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洁白的锦衣遮掩下,还隐隐可见勃颈处暗红的痕迹。 卫昭瞬间火起:「完颜鸿这个王八蛋,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秦玉笙语气微弱:「听梅管事说了那日的事,是玉笙不好,给卫公子添麻烦了。」 长孙恪抬眸看他,目光哀戚,眸中满是愧疚之色,情真意切,不似装腔作势。他心里暗想,此人或是真心自责,或是段位极高,连自己这双眼也能矇骗过去。 怪不得楚未帝最爱伶人,似这般勾魂男子,果然别有风味。 他没空听二人叙旧情,冷哼一声,自顾在屋子里四处查看。 卫昭有些尴尬的解释道:「玉笙莫担心,这位是南府监司大人,例行公事而已。」 秦玉笙微微摇头:「能替卫公子解难,是玉笙的荣幸。」 卫昭想起来此的目的,问道:「对了玉笙,你仔细给我说说那日完颜鸿找你的情况。」 秦玉笙有些厌恶的蹙了下眉,旋即便恢復一贯的清冷,他想了想,说道:「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日完颜鸿来梅苑特意点了玉笙的戏,唱完一场,又叫玉笙作陪。梅管事本来是推脱了的,只是完颜鸿不依不饶。」 「承卫公子的情,玉笙平日能得清闲。完颜鸿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处处与卫公子作比,还扬言梅苑看不起北燕的皇子,又说卫公子在盛京只手遮天云云。玉笙不过是个伶人,卫公子平日已诸多关照,若因此污了卫公子声名,岂不是罪过。」 「不过是陪着说说话,玉笙便叫梅管事应了。没想到那完颜鸿得寸进尺,竟强硬的将玉笙带走……」 秦玉笙说到此处,双目猩红,紧攥拳头。 卫昭才要上前安慰,长孙恪从后闪身过来,说道:「这么说来,果然是完颜鸿自己找事儿。」 秦玉笙调整了下唿吸:「完颜鸿来过梅苑几次,每次都是安安静静听戏,只那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完颜鸿故意找本公子的茬,没安好心啊。」卫昭嘆了口气。 长孙恪在屋里看了一圈,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遂对秦玉笙说道:「本案未了结之前,你不可离开此地半步。」 秦玉笙恭敬应声。 长孙恪又对卫昭说道:「此事缘由系因秦玉笙而起,你二人私下不可见面。」 卫昭『哦』了一声,转头对秦玉笙道:「我那梅花酥……」 「……也不准私下收授。」 卫昭:…… 第9章 卫昭敏感的察觉到长孙恪似乎在生气,但又猜不透缘由。只是自己的小命还捏在此人手里,只能识时务的选择听话。倒是可惜了那鲜香酥软的梅花酥,若再放上半个月,怕是味道就变了。 从秦玉笙院子出来,卫昭一路走一路嘆气,眉宇间尽是不忍和心疼。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卫公子冲冠一怒之事,早已传遍盛京城。你既如此捨不得秦玉笙,何不将人接回府上去。左右不过一个伶人,镇国侯府也不是养不起。」 「嗐!长孙大人这叫什么话。」卫昭一脸我很冤枉的神情。「我与玉笙是君子之交,岂能生出那般龌龊心思来。」 长孙恪眉梢一挑:「你不喜欢秦玉笙?」 「喜欢啊!我若不喜欢,又何必跟他做朋友呢……哎呀,长孙大人你误会了,此喜欢非彼喜欢。」 卫昭快走两步,在长孙恪前头掉转过身,与他正对,双手搭在脑后,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对他说:「我喜欢的人可多了,我喜欢祖母,喜欢我爹,喜欢我哥哥姐姐,喜欢我家活宝儿……」 他说到此处,又朝长孙恪挑了挑眉:「当然还喜欢长孙大人你。」 「但凡是我喜欢的,我都要好好保护着,若有人敢伤他们分毫,本公子决不轻饶。」 「……所以,你不是喜欢秦玉笙的。」长孙恪微微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 卫昭摇头晃脑,目光一瞥,落在左侧巷口,他抬手指了指,似有些诧异:「那不是陈铁板么!」 长孙恪回头看去,果然是陈靖淮,正在吴记酒楼门口打问事情。 「去看看。」 陈靖淮这两日一直在想卫昭说的话。他在北府多年,办案无数,凭他经验,此案的确有疑,但尸体上又确实没有找到其他伤处。 眼下尸体被移交南府,他无权过问。但此案若不查问清楚,他又心下难安,遂打算从别处入手。
第17页 吴记酒庄的伙计正在仔细查验那酒罈子,半响回道:「大人,这确实是咱们酒庄的酒,还是最烈的酒。咱们盛京百姓不好烈酒,因此这种酒卖的不多,这段日子拢共也就卖了八坛。十八那日,有个粗犷大汉到本店出手就要了五坛吶!小人记得清楚,那人说话似乎还带着北地口音。」 「那人还说,早先不知吴记酒庄的酒最烈,倒是在其他店里买过两次,喝的一点儿都不痛快。」小伙计面带几分得意。 陈靖淮拿出一张画像,指着画上人问他:「那日来买酒的是哪个?」 画上正是完颜鸿的三侍卫,伙计辨认一番,指着中间那个大汉:「是他。」 三侍卫分别叫古方,古金,古林。那日在酒楼与卫昭争执的红脸侍卫是完颜鸿的侍卫长古方,伙计认出的买酒侍卫是古金。 陈靖淮捲起画像,收回酒罈子,里面还有些剩余的酒,虽搁置两天,但酒气依旧醇厚,如陈靖淮这等不善饮酒之人,闻上一闻,便觉有些飘忽。 此处未查探出什么疑处,陈靖淮决定找人验酒。才出门,正撞上长孙恪,陈靖淮有些心虚,却又闪避不开:「卑职见过大人。」 长孙恪从陈靖淮手里拿过酒罈子,掂了掂,道:「本官记得这案子移交南府了。」 陈靖淮语塞,垂头不语。 长孙恪又道:「陈少监司当日想要屈打成招,今日又来查问此案,不知陈少监司是想找到证据证明卫公子清白,还是恼恨本官劫了北府嫌犯,想要找到卫公子杀人的证据来打本官的脸呢。」 陈靖淮浑身暴汗,强自安定心神,道:「大人误会了,那日卫公子称此案有疑点,卑职……」 「本官昨夜临走时,交代留守官差看好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不知陈少监司是如何进去的,还能从案发地拿到物证。北府的酒囊饭袋,当本官的话是耳旁风么。」 陈靖淮对南府监司之事早有耳闻,但正面交锋这还是第一次。且不说气势上矮了一截,单就此事来讲,也确实是自己理亏,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卑职知错,望大人恕罪。」 陈铁板是北府少监司,往日威风凛凛,卫昭还是头一次见陈铁板吃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的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不免觉得好笑。 南北两府各司其职,少有纠葛,上一次两府共同办案,若没记错还是武帝十七年。 因职能不同,南府内敛,北府跋扈。通察府初建时,两府还能互相扶持。这越往后,便渐行渐远。北府太风光,自然看不起躲在阴暗角落的南府。此时突然被南府压了一头,北府的人一时适应不来,倒也不怪。 只是很多人或许都忘了,南府虽然不显,但盛京城里却处处都有南府的影子。 人啊,当软时则软,当硬时得硬。你拿鸡蛋碰石头,还不得碰个头破血流,何必呢。 「陈大人也是为这案子奔走,长孙大人也莫怪。」卫昭笑哈哈的打着圆场。 虽平日他也看不惯陈铁板冷硬刻板模样,不过此人一心为公,除了那臭石头一样的性情不讨喜外,倒也无其他错处。 长孙恪掂着手里酒罈子,问道:「你想验酒?」 陈靖淮点头:「虽然尸体上未发现中毒迹象,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酒的问题……」 长孙恪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两大口烈酒。动作太快,卫昭还没反应过来,酒已下肚。 他大惊道:「哎呀!你这是作甚,快吐出来,快点儿快点儿。」他忙上前去勐拍长孙恪后背,又回头朝霍宝儿大喊:「快去找大夫!」 陈靖淮愣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也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大人您没事儿吧。」 长孙恪却并未理睬陈靖淮,而是偏过头好整以暇的看着卫昭焦急神态。卫昭虽不会武,但男子的手劲儿也不小,长孙恪被他狠捶了两下,咳了咳,终于开口说道:「酒里没毒。」 卫昭气的肝疼:「你也太冲动了!万一酒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早便知道酒里没毒。」 卫昭白他一眼:「你可厉害了你。」 长孙恪并不多解释,冷着脸将酒罈子扔回给陈靖淮:「酒的问题排除了,日后我不希望陈少监司再掺和这案子。」 陈靖淮对长孙恪的大胆仍旧心有余悸,忙点头应是,虽心中仍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抬头看着二人远走的背影,嘀咕了句:「果然在阴暗角落呆久了,南府的人脑子都不大正常。」 四纨绔有三个都被禁了足,只剩卫昭一个。长孙恪手里也不只这一桩案子,从吴记酒庄离开后便与卫昭分别。此时案情亦无进展,卫昭颇觉无趣。 他沿着金水河一路向西,过便桥,闲极无聊,便懒洋洋的倚在桥头打量着来往行人。所见者,或是富家子骄横跋扈,或是穷弱者忿忿不甘,或是胆小者唯唯诺诺。亦有人急切燥怒,有人悽苦愤懑,有人自怜自伤,有人焦头烂额。偶尔瞧见几位气定神闲,泰然若素之人,倒像是暴晒荒原里乍然流淌过的一汪清泉。 再想到长孙恪终日忙碌,在看不到的暗处,又不知有多少血腥屠杀。卫昭不免嘆了一句:「世人都看得到繁华,又有几人能懂繁华背后的悽惶啊。」 「少爷,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第18页 「没什么,无聊感慨一句罢了。」他抬手往桥下指指点点,说道:「我小时候常爱看蚂蚁,如今再看这些人,正如蚂蚁一样,不停奔忙。倒是你家少爷我,每日虽也不闲着,却是尽忙着玩闹了。」 「承逸是家中次子,但陆家家教甚严,这次事情过后,陆相爷必要给承逸安排差事了。冯老爷本就看管的严,很快又到大考,冯遇定是连家门都走不出。」 「韩将军如今镇守朔州,韩夫人宠着阿良,阿良倒是自在。可阿良自小便希望像他父亲一样,成为战场杀伐的大将军。他虽不爱读书,但习武却是日日不辍。」 卫昭翻了个身,靠着护栏,笑道:「每个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路,唯独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霍宝儿揪起眉毛,有些不解,他说:「少爷本来也不用做什么啊,少爷是侯府公子,谁敢叫少爷做事。」 说着,好像突然恍然大悟一般,霍宝儿眼睛精亮:「少爷是不是觉得日子太无聊了。也是,三位爷被拘着,没人陪少爷消遣。长孙大人又勒令秦少爷禁足……」 他眼珠子飞转,似乎在想还有哪里有好玩儿的事情。 卫昭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别瞎琢磨了,本公子的心你不懂啊。」 霍宝儿还有些委屈:「少爷……」 主僕两个下了桥,卫昭忽然一拍大腿:「糟糕,远儿今早说要吃蜜饯,差点儿忘了买。」 卫昭平日爱在百荟街逛,洒金门外有个蜜饯摊子,是个妇人担着箩筐卖。虽不如铺子里样式多,包装精良,但味道却是极好,卖相也很精緻。 他本就喜甜食,盛京城里大小蜜饯铺子吃了个遍,也是这一二年偶然发现了这摊子,甚合胃口,若是遇到总会买上几两。 远儿随了他,也爱吃这零嘴,但秦芜看管的严,不准他吃太多,便总缠磨着卫昭偷偷给他吃。 卫昭快步走到洒金门外,却不见那卖蜜饯的妇人,忙向旁边卖蒸糕的婆子打听。 「说起来,可有好几天都没见姜嫂子了,许是家中有事吧。」 「你可知她家在何处?」 「知道知道,她家住下河村,村中只有她一家做蜜饯,你去打听就知道了。」 卫昭谢过婆子,买下她余下的蒸糕,婆子欢喜的不行,又将卫昭贊了一通。 眼下时候尚早,卫昭左右无事,便打算往下河村走一趟。 第10章 卫昭今日与长孙恪一同出门,并未叫府上车夫来送。此时要到城外去,便叫霍宝儿在洒金门附近赁了辆车,又就近买了蜜水,就着那婆子的蒸糕,主僕二人倒也吃了个八分饱。 吃饱喝足,下河村也到了。将近春耕时节,农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见外来的马车里下来一位贵公子,也只匆匆瞥上一眼,并未显露太多惊诧。 下河村距盛京城不远,农人们农闲时便到城中做工,自是见过不少达官贵人,此时见卫昭,顶多是惊嘆于此人容貌隽秀。 霍宝儿四处一瞧,见走过一个憨厚壮汉,遂上前向他打听卖蜜饯的姜婆子。 壮汉抬手往东边一指,道:「姜婶子家就在村东头,你见到一棵老槐树,再往前第二家便是了。你们是来买蜜饯的?姜婶子做的蜜饯酸甜可口,远近也有不少人打问,不过你们今日来怕是买不到了。」 「哦?为何?」 说到此处,壮汉面露愁容,道:「姜婶子的儿子董昱有两日未归,姜婶子忧心着呢。」 卫昭道:「兴许是在外头有事耽搁了呢。」 壮汉摇摇头:「董昱是孝顺孩子,虽说姜婶子是他后母,但也如亲母一般侍奉。自打董叔过世后,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更是深厚。董昱是读书人,寻常便在护国寺一带替人抄书,每日收了摊,都要到洒金门外接上姜婶子,无一日耽搁。更别说一句话没留就足足两日未归。」 「昨日我还跑了一趟鸿胪寺,小吏说昨日没见董昱过去,我又去了护国寺一趟,小师父也说没见过董昱。今日仍未见董昱回家,我正要帮姜婶子到衙门去报官……」 「等等,鸿胪寺?董昱是鸿胪寺的小吏?」 壮汉道:「不是。去岁北燕使臣入京,鸿胪寺事务繁忙,便徵召了些杂吏,董昱就在其中。虽说不是正经官吏,但能与大人们相识,也是好事一桩。」 楚国官员多是经由各地举荐,大齐沿袭楚制,只在选拔时增设大考。太学也因时制宜,增设一应科目。除盛京城中显贵子弟外,也有各地贵族子弟应举荐前往太学求学。每三年一次大考,从太学学子中选拔官员。至于各部衙门小吏,则由本部按需选拔,可以不必经过大考。 虽说改革取士制度,筛除了一批草包废物,但官场之中势力盘根错节,为了巩固自家利益,自然要想应对之策。至武帝晚年,大考舞弊屡禁不止,选拔的官员参差不齐,真正做事的官员少之又少。 因此每年各部繁忙时节,都要从民间徵召临时杂吏,这是惯例。常有寒门学子应召前往,若能与官员攀上关系,好生运作,也能落个正经儿差事。由此一来,户部拨给各部的经费便连年上涨。 武帝大怒,命通察府严查,革除了一批冗官,暂停大考。至元帝登基,再一次改革大考制度,取消举荐制,允许士子自行报名参考,分科取士。但旧贵族地位稳固,寒门难出头,官场之风一时间难以扭转,少数衙门仍需向民间徵召杂吏。
第19页 卫昭心念一动,又问那壮汉:「你可知董昱在鸿胪寺具体负责什么事务?」 「听说是负责接待使臣,具体的咱也不懂。哎,春节前后,董昱还十分欢喜,说这次找到了门路,要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到鸿胪寺任职呢,我们都替他高兴。他说鸿胪寺丞张大人已经上表,就等任命下来了。谁知好端端的,这人就不见了。」 壮汉边说边惋惜。 卫昭安抚道:「这位大哥也莫急,董昱那么大个人,也兴许真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呢。」 「承公子吉言,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进城去了。」 「大哥慢走。」 卫昭目送壮汉远走,站在原地略一思忖,抬步便往村东头去了,在老槐树前第二家院子停下脚步,抬手敲了敲门。 半响,一个妇人打开院门,正是卖蜜饯的妇人。 姜氏五十左右年纪,但样貌却不似一般老妇那样尽显老态。举手投足间颇带几分端庄之气,言语文雅,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笑起来时眉眼慈爱,平白便叫人生了几分亲近之感。 卫昭常与她买蜜饯,姜氏自然认得。许是儿子未归,姜氏愁眉不展,但见有客来,仍勉力叫自己打起精神来。 她微微笑道:「卫公子,今日不卖蜜饯了。」 卫昭朝她微微颔首:「听说姜婶子家里出了些事,不知可有用得到卫昭的地方?」 姜氏慌忙避开身子,道:「不过家中私事,岂敢劳烦卫公子,实在有失体统。」 「诶,姜婶子莫与我客气。我见适才有人替姜婶子去报官,不是我说话不中听,只是那位大哥太过憨直,官府的人又最会磋磨人,恐怕报了官也无人理会的。」 说到这,姜氏哀嘆一声:「报了官总会有些希望的。」 卫昭眼珠微转,又道:「听那位大哥说,您家公子在鸿胪寺丞张炳手底下做事?」 姜氏点点头:「张夫人喜欢吃咱家蜜饯,张大人下值回家,偶尔会买上一些。有时回来的晚,正巧能碰上昱儿来接我回家。张大人知道昱儿粗读诗书,颇为赏识。去岁使臣入京,张大人便询问昱儿是否愿意到鸿胪寺做事。」 「昱儿本想应今年科举,但也深知自家没有根基,又无钱财,科举之路多半是走不通的。凭着张大人这点情分,兴许能走动走动,在鸿胪寺谋个小吏。就算行不通,也不耽搁今年科举。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召,到鸿胪寺去了。」 「张大人待他不错,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又叫他负责接待使臣一应事务。昱儿那些日子每日都高高兴兴的,有干劲儿,我瞧着自然也欢喜。」 「那……董昱这两日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姜氏想了想,道:「昱儿向来懂事,哪怕是遇到难处,也都是自己忍着。前些日子,他看起来有些闷,我与他说话他总是听不见。我想着官场事多,许是碰到了棘手的事儿,便没敢打扰。过了两天,他便没事儿人一样。还说张大人应了他,许他到鸿胪寺做事。还说等他赚了俸禄,便接我一起到城里赁间房……」 姜氏想起这些,又有些伤怀,掏出帕子抹了抹眼泪,朝卫昭歉然一笑:「失礼了。」 卫昭摇摇头:「姜婶子也莫忧愁,回头我再帮姜婶子打问打问。」 「这……」 「姜婶子不必与我客气,卫昭自幼没了母亲,见姜婶子倒是亲切的很。不过举手之劳,婶子也莫要推拒了。」 「如此真是谢过卫公子了。啊,卫公子且稍等。」姜氏不知想起什么,匆匆返回屋中,折回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篮子。 「承蒙卫公子看得起,这蜜饯是做多了还没有卖的,新鲜的,卫公子快收下。」 卫昭笑着接过,霍宝儿赶忙递了银子过去,姜氏却说什么都不肯要。卫昭不好再拉扯,只得收下。 「少爷,您怎么有心思管起这些许小事了?」霍宝儿有些不解。 卫昭撩开车窗帘子看着两旁碧野,悠悠说道:「长孙大人说过,很多事表面看来没有联繫,但背后却是千丝万缕。事发当日,张炳也在梅苑,而这董昱又与张炳有间接联繫,偏巧在这时,董昱不见了。反正案子没有头绪,还不如多方打听,碰碰运气。」 「再说,本公子说与姜婶子投缘也是真的。」卫昭嘬嘬嘴,忽然问霍宝儿:「你有没有觉得姜婶子看起来好像不是一般人。」 霍宝儿一脸茫然的摇摇头:「少爷要查姜婶子这个人么?」 卫昭放下帘子,拈起一个蜜饯果子嚼了嚼。 「不必了,若有疑处,还是当面问姜婶子的好。宝儿,叫车夫到南府去。」 赶车的车夫闻言手一抖,马车跑偏硌到了石头,勐的一颠,卫昭口中的蜜饯卡在嗓子眼儿,差点儿噎的他背过气儿去。霍宝儿惊唿一声,忙替卫昭顺气儿,好歹是咽了下去。 卫昭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道:「南府有那么吓人么。」 霍宝儿怯怯点头。 卫昭:…… 车夫不想去南府,但他更不想惹了卫昭,犹犹豫豫,还是将马车赶到了南府门口。卫昭勒令他侯在门外,车夫哆哆嗦嗦,险些尿了裤子。 卫昭手里有青龙令牌,大可自由出入南府。只可惜长孙恪此时不在,他有些失望。 展翼赔笑道:「大人吩咐了,若卫公子有事,找下官也是一样的。」
第20页 卫昭巴望了一会儿,才不情愿的对展翼说要他去寻一个叫董昱的人。展翼应下此事,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霍宝儿坐在马车上,一个劲儿的探头往后瞧,直到马车拐出巷口,再也看不见南府了,他才坐正了身子,蹙起眉头嘀咕道:「南府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卫昭睨了他一眼,心道这别家小厮仗着主子的势,各个趾高气昂,想自己也是盛京城纨绔头子,贴身的小厮却老实巴交的。别说耀武扬威了,就算是狐假虎威他也不肯做。 卫昭常说,要不是别人看在你是卫家僕人的份上,定要被人欺负死了。 他才要夸赞这胆如米粒大小的宝儿今日终于开窍了,便听霍宝儿这时又叨咕了一句:「只要那位监司大人不在便好。」 卫昭:…… 第11章 世人只道通察北府七十二道酷刑,饶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绝受不住北府刑讯。只是因为他们未曾到过南府,又或者受过南府刑讯的人,早已魂飞魄散。 如果说北府大狱是泡在血液里,瀰漫的是腐朽的血腥之气。那南府大狱便是深藏幽冥之地,处处都是勾魂的阎罗,任凭你是顶尖高手,到了南府大狱也必是肝胆俱裂。 展翯押着几个细作到了审讯室,低声道:「大人,这几人都是南郡人。」 展翼与展翯是双生兄弟,展翼为南府少监司,展翯是南府大狱狱长。虽为双生,二人性情却大不相同。展翼活泼,展翯内敛。尤其在南府大狱久了,沾染了大狱的阴森气,身上又多了几分阴沉。 长孙恪抬眸扫视一周,原本死气沉沉的几人瞬间如惊弓之鸟,胆颤心惊。 长孙恪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几个细作顶不住压力,吓的面色惨白,浑身暴汗。而展翯却察觉到,他们家大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过了半响,长孙恪终于开口:「我要南郡梅花酥的配方。」 展翯阴沉的面容泛起一丝疑惑,不过想到大人是南府监司,手底下从未漏过一个细作,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大人那双眼。想来这次要这配方也是为了安插什么人吧。 「大人问话,速速招来!」 几个细作虽是南郡人,也吃过梅花酥,但若说做法,他们大老爷们儿的谁会关心那个。 空气一下子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换人!」 这批细作被带走,又换了另一批祖籍南郡的细作,到后来,又扩大到南府大狱所有细作。终于有一个极善伪装的细作招了供。 他不是南郡人,却要伪装南郡人,是以学了这南郡特色梅花酥。 展翯执笔记下配方交给长孙恪,长孙恪看了一眼,沉声说道:「若配方有误,你该知道下场是什么。」 那细作勐地瑟缩一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长孙恪回到南府衙门已是日暮时分,展翼匆匆上前禀报说午后卫公子来过。 「卑职已派人去查问这个叫董昱的人,不久便会有消息。」 长孙恪应了一声,又道:「叫你找的梅花瓣可有找齐?」 展翼支支吾吾:「这时节,梅花已落,倒是有人家存放在冰窖一些,都是留着自家用的。卑职费了好大力气才弄了一篮子,也不知够不够用。哦,还有一小队人没回来,兴许还能再弄到一些。」 展翼挠挠头,实在不明白他家大人这时候要梅花作甚。 长孙恪顺手提了篮子,见梅花瓣果然鲜嫩,不自觉的眉头舒展了几分。 展翼瞧他往后院厨房去,也跟了过去。还未等到厨房门口,长孙恪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一眼。 「衙门没事做了?」 展翼忙叉手告退:「卑职这就去处理董昱的事儿。」 「三叔,你怎么才回来,远儿都想你了!」卫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昏暗的花丛里显得异常清亮。 卫昭抄手将卫远拎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远儿是不是又背着三叔偷吃了?」 卫远不好意思的垂下小脸,从怀里掏出一块米糕:「三叔吃糕糕。」 米糕被挤的有些碎,掉了卫昭满身的渣,卫昭丝毫不嫌弃的就着卫远的小手咬了一大口米糕,仔细品尝过后,笑道:「远儿的米糕真甜。」 卫远大眼睛滴熘熘一转,卫昭便知他想说什么:「好,不告诉你娘。」 卫远抿嘴一笑,又伸出小手来:「蜜饯!」 卫昭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你想三叔是假,想吃蜜饯才是真吧!」 他抱着卫远进了屋,脱下外衫,抖了抖上头的米糕渣子。 「吶,卖蜜饯的姜婶子家中有事,这两日不能出摊了,三叔手里就剩这么多了,你可省着点儿吃。」 卫昭佯装心疼的将三颗蜜饯装到卫远的小布兜里:「一天只能吃一颗。」 卫远如获珍宝,喜滋滋的在卫昭脸颊『啵』了一口。 哄着卫远玩闹一会儿,便到了晚饭时候。卫昭抱着小侄子到前院用饭,半路碰到卫晞。他笑着上前喊了声『二哥』。 卫晞微笑回应,笑容和煦。 春日晚风微凉,飒飒舒爽。兄弟之间亦如这温柔春风,吹散了寒冰,如释重负。 卫远在卫昭怀里拱了拱,小手在小布兜里掏了半天,两条眉毛揪成波浪一般。卫昭低头觑他几眼,见他一脸心疼的掏出一颗蜜饯,口水流了卫昭满襟,却仍是忍痛割爱,伸出小手,将蜜饯递给了卫晞。
第21页 「二叔,吃蜜饯,可甜可甜啦!」 卫远与卫昭最为亲厚,连亲爹卫暄都得让步。至于这个鲜少出门的二叔卫晞,虽然他不懂二叔为何这般疏远冷淡,但他知道二叔断了腿,一定很痛。他心疼二叔,所以愿意把最爱的蜜饯分给二叔吃。这叫姗姗来迟的卫暄颇为吃味。 「远儿,爹今早闪了腰,疼的厉害,给爹也吃个蜜饯甜甜嘴儿吧。」 卫远一听,忙捂住小布兜,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打远瞧见秦芜过来,忙喊道:「娘,爹说腰疼!」 卫暄当即红了脸,连脚步都有些踉跄。 卫晞卫昭兄弟看着大哥仓皇逃窜的背影,哈哈大笑。 卫晞将蜜饯吞下,故意砸了下嘴:「远儿给的蜜饯就是甜,甜到骨头了。」 卫暄咬牙切齿的白他一眼:「臭小子!」 卫儒不喜繁文缛节,镇国侯府也不像其他府邸那样规矩森严。加之卫儒又十分心疼孩子,众子女不论嫡庶,皆一视同仁。 侯府最热闹的时候便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卫老太君上了年纪,虽喜儿孙绕膝,但精力不支,平日倒不常来前院吃饭。 今日也是如此,卫儒坐主位,孟氏在旁伺候,卫家兄妹几人依序落座。 卫远爱粘着卫昭,无论秦芜如何哄诱,都不理睬,叫秦芜又好气又好笑。 「听霍宝儿说你这两日在外奔波,想要查梅苑的案子?」卫儒问道。 「正是,长孙大人已经允准了。」 卫儒眉头一皱:「那南府监司大人一向与各国细作打交道,心思手段非常人能及,昭儿与他处事,万勿小心谨慎。」 「爹放心,能算计你儿子我的怕还没出生呢。咱们镇国侯府行的端做得正,就算他有什么目的,也是白搭功夫。」 卫晞道:「狡兔死走狗烹。想当年武帝称帝后,对有功之臣明褒暗贬,若非四方不稳,几大将门想必也早早被打压而没落。通察府是皇帝手里的刀,皇权之下,何谈公正。」 卫暄点头应道:「二弟言之有理,我们卫家忠心日月可鑑,但对居心叵测之人却不可不防。尤其长姐身为中宫皇后,无论如何,卫家都不能独善其身。」 说到此处,卫淑华撂下筷子,道:「今日我去街上,遇见冯府的人大肆採买,似有喜事,上前打听方知是宫里的冯贵妃又被诊出喜脉。长姐入宫多年,膝下只有长乐一个公主。各宫的宫妃倒是一个接一个的诞下皇子,长姐此时心里必不好受。」 卫儒沉声道:「从淑宁被册封为皇后那日起,我们卫家便不可避免的捲入皇权之争。中宫无子,身后不知有多少人揪着这一点,盯着中宫之位,淑宁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父亲莫忧愁,儿媳明日便请旨进宫去探望长姐。」秦芜安抚道。 「好。还有,你们祖母寿辰要到了,该张罗的也都张罗起来。你一人忙活不开,淑华要多帮衬你嫂子。」 「是,父亲。」 卫暄又道:「父亲,明日叫远儿也进宫去吧。这一年也只有宫宴时候能见着,远儿还说想长乐姐姐了。」 「嗯,是该如此,小辈人也该多亲厚亲厚。」 晚饭过后,卫昭推着卫晞沿着甬道慢慢走,沈青萍默默跟在身后。 兄弟两人自那日将话说开后,心中没了芥蒂,相处起来也更加随意。 「阿昭,此案既已移交南府,二哥觉得你倒不必为此日日奔忙,若叫有心人抓住把柄,总归不好交代。」 「交给别人总不如自己办得稳妥,况且借着南府监司大人的光,私下探查也不会遇到阻拦。我想,既然监司大人敢叫我涉足这案子,必是心里有底,否则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卫晞眉头微蹙:「你就这么相信那个监司大人?」 卫昭笑道:「不知道,但直觉他不会害我,甚至还在帮我。」 卫晞嘆了口气:「算了,你啊看着随和,其实脾气轴的厉害,二哥劝不住你,不过你也需事事小心。」 「谢二哥关心了。这次的案情扑朔迷离,倒是有趣儿的紧,左右也是闲着无事,倒不如探探谜底。」 「这两日鲜少见你在府中,今日瞧你心情似乎不错,可是案情有了眉目?」 卫昭道:「也算是有了点儿苗头,不过还不能确定,要等南府那边的信儿。」 卫晞点点头:「如此便好。」 到了前面岔路,往东行不远便是卫晞的院子。比起卫昭的归云院,卫晞的扶云院便显得朴素许多。院中栽种翠竹,竹香清淡。屋内陈设简单,多半都是卫晞这些年收集的字画。当中有不少名家字画是卫昭淘腾回来的。 卫晞桌上铺陈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卫昭探头看过去,指着中间最大的一个字,笑道:「二哥这一个寿字写了四种字体,运笔酣畅自然,排列匠心独运,字体交融,古朴圆润又庄严肃穆。周围的小字也是珠玑并列,相得益彰。我猜,这是二哥打算送给祖母的百寿图吧。」 卫晞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还只是底稿,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怎么不好了,二哥的字画不知有多少人求呢。那日在梅苑承逸还跟我讨要来着,他想临摹二哥的字体。可惜出了这事儿,承逸被禁了足。」 卫晞摇头轻笑:「承蒙陆公子抬爱。」
第22页 卫昭在他房里晃了一圈,盯着一副前朝名士的画像图看了会儿,灵机一动,与卫晞讨了一套笔墨颜料,而后告别卫晞,匆匆回到自己院子去了。 第12章 黑沉沉的夜空云翳犬牙交错,似一副泼墨山水画。薄雾掩映着朦胧月色,透着熹微的光。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混着清亮的虫鸣声。 微风翻动带来阵阵梅花清香,躺在屋顶的展翼吸了吸鼻子,恍然觉得空旷冷清的南府仿佛多了几分人情味。 正当他闭目养神,调理内息时,忽然一股呛人的烟味儿飘来,险些叫他气息紊乱。展翼迅速收摄心神,定睛一瞧,见后院厨房阵阵浓烟翻涌,若非他夜视极好,根本不会注意到浓烟下一身黑衣的长孙恪。 展翼大惊,忙打了个唿哨,召集尚在南府的众官差速去厨房救火。 长孙恪日常不苟言笑,终年寒着一张脸,此时被浓烟燻过,更是『脸如锅底黑』。展翼不敢上前,只在自认为安全的范围内小声询问一句:「大人,您没事儿吧。」 长孙恪眉头纠结着,似在思忖着什么,并未听见展翼说话。过了半响,又似乎发现癥结所在,眉头又渐渐舒展开。 他提着余下的梅花瓣抬步离开,路过展翼时,面无表情的说道:「将这里处理好。」 展翼目光小心的追随长孙恪的背影,发现他家大人步履轻快,活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再瞧他家大人提着篮子直奔西跨院去了,想来又要祸害西跨院的厨房了。 他回头一招手,吩咐道:「调几个人到西跨院去,准备好救火的东西,藏的远些,莫叫大人发现了。」 展翼搓了搓手,暗戳戳寻思着自家大人这是走了桃花运了?他感受着带着烟火味道的微凉晚风,喟嘆了一句:「春天来了啊!」 霍宝儿又点了盏灯,挪着小碎步,小心的将灯搁在书案旁的架子上。 屋中烛火通明,映的卫昭一双眸子清亮如甘泉。他下笔如神,心无旁骛,十分专注的在宣纸上泼墨挥毫。 霍宝儿看了眼天色,低低的打了个哈欠。 「少爷,太晚了,仔细累了眼睛,明日再画吧。」 卫昭仿若无闻,继续专注画上,直到最后一笔线条勾勒完成,他潇洒的扔了笔,小心翼翼的将未干的墨迹吹干。 「活宝儿,来瞧瞧,你家少爷我画技如何?」 霍宝儿揉了揉眼睛,瞧见画上那人,当即唬了一跳:「监司大人!」 卫昭笑容明媚:「你再仔细瞧。」 霍宝儿犹犹豫豫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卫昭笑他:「这人又不会从画里跑出来,你怕甚?」 霍宝儿委屈道:「监司大人整天寒着一张脸,比门神还吓人。」 卫昭品了品,笑着点了点头:「确实,这人无需放狠话,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叫人望而生畏,连北府那洪王八都逊他一筹。若将这画挂在本公子卧房,必能安家镇宅保平安!」 霍宝儿『啊』了一声,苦着脸道:「咱们侯府有侯爷在,哪个不要命的小鬼敢来。」 卫昭在他额上敲了个爆栗:「你这芝麻大的胆子,何时能像本公子一样。」 霍宝儿天生胆小,但又觉得作为少爷的贴身小厮,他的任务艰巨又伟大,不过是看一幅画而已,再说监司大人又不吃人。 他将目光放在画像上,不得不说,他家少爷虽不务正业,但却聪慧异常。旁人钻研很久的东西,少爷只要稍一琢磨就能想通关窍。 只是少爷性子活泛,不肯耐下心来去学,老太君和侯爷又娇宠着,从不苛责。外人只道他家少爷是不学无术的纨绔,霍宝儿却是知道的,少爷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少爷画的极好,像监司大人就在眼前一样。」霍宝儿细细打量,半响又道:「不过,画中的监司大人看起来没有那么凶。眉目疏朗,眼睛里好像,好像有星星。像是冰山美人融化了!」 随即他又纠结起眉毛:「少爷,您好好的作甚要画监司大人,您该不会真的想……」 卫昭小心将画铺展开,提笔在画像两侧写了几个小字,又抽空觑了霍宝儿一眼:「怎么,不能么?」 霍宝儿小声嘀咕:「……宝儿这次不太看好少爷。」 卫昭一扬眉:「本公子难得碰见心悦之人,早晚必将他拿下。」 「那秦少爷……」 「嗐!我与玉笙是君子之交,是活宝儿你自己想的龌龊。」 霍宝儿:……少爷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得了,时候不早了,你家少爷我要睡觉了。」 霍宝儿一听,忙要去准备洗漱物什。一推门,凉风扑面,带着冰凉的水滴。 「少爷,下雨了,傍晚时天还晴着呢。」 「春分有雨是丰年,好事儿!」 「少爷还懂农事?」 「白日到下河村去,听路过的村民叨咕了一句。」 卫昭将画提起来,抬步往里间卧房走,将画挂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指着画像中长孙恪的鼻子兴奋说道:「冰山美人,本少爷早晚有一日要将你焐热!」 在南府最后一处厨房被烧之前,长孙恪终于做成了一盒梅花酥。 他拈起一块掰开嚼了嚼,在展翼惊愕的目光下,冷淡淡的说道:「没毒,能吃。」 展翼有些结巴:「大,大大大人,你这是做来自己吃的?」
第23页 长孙恪瞥他一眼,没说话。才越过他身边时,忽地停下脚步,指了指灶台上余下的一半梅花酥:「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展翼更觉惊悚。且不说他家大人今夜异常『温柔』,就说大人烧了三个厨房才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 不过大人自幼尝百毒,舌头厉害着呢,大人说了没毒,那便替大人尝一尝。毕竟是大人亲手做的东西,能吃到也是他的福气了,大不了多跑几趟茅厕便是。 这一番心理斗争不过瞬息之间,展翼已经将梅花酥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入口清香,鲜嫩酥软,甜而不腻,唇齿留香,余韵非常……」 「简单说。」 「好吃!」 长孙恪颇有几分自得,不过并未在下属面前显露,以至于展翼看向长孙恪时,以为他家大人嘴角抽筋了。 「大人,外面下雨了,卑职给您撑伞。」 长孙恪冷淡拒绝:「微雨而已。」他将兜帽罩上,提着食盒在雨中缓步前行。 直到人转出南府大门,展翼才反应过来。「大人这么晚提着食盒出门是要去见谁啊,难道真是大人的春天来了!」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不知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被自家大人瞧上了。 已是夜半,又逢小雨,长街上冷冷清清。长孙恪的身影在漆黑幽长的巷弄里显得倔强孤寂。 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从南府到镇国侯府,他闭着眼也能找过去。细细想来,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一切如旧。 他睡觉时还是喜欢骑着被子,还是要在屋中角落燃上一盏灯。 幽暗的烛火静静跳动,长孙恪的眸光却忽然暗了下来,似是想到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记忆。 他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缓步走到卫昭床前,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而后将一根红绳系在卫昭手腕上。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被床头一副画像吸引。 长孙恪紧绷的唇角微微弯起。 画像上男子身着黑衣,挺拔俊逸,眉眼间少了冷硬清寒,多了几分春风暖意。 而当目光触及到画像两旁的小字时,长孙恪的嘴角瞬间又耷拉下来。 安家! 镇宅!! 保平安!!! 睡梦中的卫昭忽地打了个寒颤,吸了吸鼻子,将被子抱的更紧了。 长孙恪舒了口气,将适才积压的一点余怒散去,拿过一旁矮榻上的锦被替卫昭盖好,目光落在卫昭隽秀的脸庞上微微顿住。 褪去少时的圆润,如今的卫昭五官愈发的精緻有稜角,眉目如画。 长孙恪仍旧记得,十二年前那个锦衣小少年眸光莹润,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对他说:「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微雨的天气,空气湿润混杂着泥土的清香。长孙恪纵身跃上屋顶,身后是黑压压的云层,冰凉的雨滴落在身上,叫他浑身畅快,连同云层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压抑。 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根沉淀岁月痕迹的红绳,嘴角微微弯起,好像埋藏心中多年的那颗种子,迎着春风细雨,终于破土而出,无所顾忌。 第13章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地苍茫。 房中昏暗,卫昭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瞥了眼身上盖的锦被,无精打采的喊道:「活宝儿……」 「啊呀!」 霍宝儿一声惊唿,一屁股跌坐在地,唬的卫昭最后那点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怎么了,一大早慌慌张张见了鬼了?」卫昭朝外喊了一声。 霍宝儿慌忙起身绕过屏风拐进里间,颤着手指着外面:「少爷,少爷……」 卫昭见他吓的脸色煞白,结结巴巴,索性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过会儿去看。」 霍宝儿依旧惊魂未定,打着哆嗦道:「少爷要起了?宝儿这就去打水。」 卫昭点点头,掀开锦被登上鞋子,随口道:「日后夜里不必来我房里守着,好生睡你的便是,你家少爷我不是泥捏的,没那么娇气……」 霍宝儿有些茫然:「宝儿,宝儿没进少爷房里啊。」 卫昭指着锦被道:「难不成是哪个无常鬼夜里来瞧本少爷,还好心给本少爷盖了被子?」 霍宝儿又是一声怪叫,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颤着手指着卫昭露在衣袖外莹白手腕上刺目的红绳。 「真的有鬼啊少爷!」 卫昭一掌捂住霍宝儿的嘴,低头看着编织的并不精美的红绳,漂亮的眸子浮上一层疑惑。他向外看了眼,道:「还有东西?」 霍宝儿惊恐点头。 卫昭趿拉着鞋子朝外间走过去,便见茶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就是这个?」 霍宝儿疯狂点头。 「你没打开瞧瞧?」 霍宝儿勐的摇头。 卫昭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搭在食盒上,才要打开,又被霍宝儿拦下。 「少爷,这食盒来歷不明,万一里面是机关暗器伤着了少爷,宝儿可不用活了。」 卫昭笑着放开手:「傻宝儿,咱们侯府的守卫可不是吃素的。这人既然能悄无声息的进到我房间,定是绝顶高手,必然也能悄无声息的一刀结果了你家少爷我,何必大费周章放一个食盒。」 霍宝儿抿着嘴,不理卫昭,小心的打开盖子,一股清甜香味扑鼻而来,霍宝儿一脸讶异:「呀,梅花酥!」
第24页 卫昭探头去瞧,也是同样惊诧。他眸光微转,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少爷,宝儿先尝尝,万一是哪个宵小之辈要害少爷……」 不等霍宝儿说完话,卫昭早已咬了一口细细品尝。 「嗯,酥软可口,还是新鲜的。」 霍宝儿整张脸都扭曲了:「少爷!你怎么能……」 卫昭又塞了一口给霍宝儿,终于堵住了这个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小厮的嘴。 「我早就知道没毒。」卫昭颇有些自得的说道。 霍宝儿嚼了两口,呜咽道:「少爷可厉害了。」 不知想到什么,卫昭忽地笑了一下,兀自嘟囔道:「有趣儿,真是有趣儿。」 霍宝儿疑惑:「少爷,什么有趣儿?」 「人有趣儿。」 「什么人啊?」 「冰山美人。」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给本少爷打水净面。」 「哦哦哦。」 雨仍未停,街上行人比以往少了些。 一队官差穿着蓑衣急急在雨中穿行,直奔金水河而去。卯时末,有人在金水河岸发现一具尸体。 金水河自西向东横贯盛京城。此处是金水河中段,正在内城中,紧邻金水门。往东是护国寺,往北是各部衙门。能在内城居住的多半都是达官显贵。 陈靖淮虽身为北府少监司,寻常也有不少人巴结。但因此人性情执拗,刚正不阿,不善与人交际,又素来厌恶官场贪腐,一向特立独行。仅仅靠北府的俸禄,也只够他在外城租赁一间房舍。足见盛京之富贵。 他冷着脸站在岸边,看着北府几个官差将仍漂浮在水中的尸体挪上了岸,这才上前去勘验。 尸体不知泡了多久,早已肿胀变形,容貌无法辨认,面部有砖石磕擦痕迹,口唇青紫。死者身穿暗绿色布衫,系云纹腰带,腰带上拴着一个香袋还有一块衙门通行令牌,看式样是鸿胪寺统一配发。此人身份当是鸿胪寺临时徵召的杂吏。 陈靖淮眉头一蹙,直觉此事不简单。他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其他部位。除面部擦伤外,手腕,手掌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另见死者指甲紫绀,有破损,指甲内有泥沙,水草。当是溺水时挣扎所致。 他又抬头望了望水势浩渺的金水河。若此人是在河中溺亡,手腕几处擦伤倒显得有些奇怪。但根据尸体目前状态,又确实是溺水窒息而亡。 陈靖淮静默半响:「将人先带回去,程孟,你去鸿胪寺查问此人身份。」他解下死者腰间令牌递给身边副手。 程孟没接令牌,倒是看着那尸体发愣。陈靖淮见状问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程孟回过神儿来,忙答道:「不敢确定,不过昨日有人到顺天府上报一起失踪案,顺天府又将此案报到了北府衙门,说失踪之人是下河村人董昱,年前被鸿胪寺丞张炳徵召。」 「本来这等小事用不着上报北府,只是前两日出了梅苑一事,其中牵扯到鸿胪寺丞,府尹恐此案与梅苑之事有牵连,这才报了上来。」 陈靖淮看了他一眼,道:「梅苑一案已移交南府,就算上报也是报到南府衙门。」 程孟忙的低下头,他与顺天府尹是同乡,关系亲厚,时常互通有无。而陈靖淮却最不喜北府衙门中人与各部官员有太多私交。 「卑职知错。」 「下不为例。好了,先将人带回去,再通知报案人过来认……」 陈靖淮话未说完,便见前方走来一队黑衣官差,打头那人一脸笑意,不等走到近前,便叉手笑道:「陈大人来的够早啊。」 陈靖淮不情愿的站起身朝来人拱了拱手:「展大人,许久不见。」 「近来公务繁忙,改日得闲,展某请陈大人喝酒闲叙。」 「不劳展大人破费,不知展大人到此是为何事?」 「陈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为了董昱而来。」 「你如何确定死者就是董昱?」 展翼朝身后招招手,那日在下河村与卫昭说话的壮汉走上前来。 「去认认看。」 壮汉虽生的高大,但见到尸体仍旧有些恐惧,他仗着胆子瞅了眼,忙道:「是,是董昱!」 「尸首已无法辨认,你只看一眼就能如此确定?」陈靖淮叱问道。 壮汉指着死者腰间的香袋说道:「这香袋是董昱的,香袋上绣的花样是咱们这边没有的,只有姜婶子会绣。若不信,大人打开香袋看看,里面装的必定是栗子。我娘听姜婶子说,栗子有保佑子孙平安的意思,后来,娘也给我缝了个香袋装栗子呢。」 陈靖淮起初并未过多关注香袋,而是被鸿胪寺的令牌吸引了目光,他叫程孟解下香袋,果然正如壮汉所言。 展翼瞧见香袋上的花样倒是略有些惊讶。他认得出那是蝴蝶花,多生长在南方,寓意思念。他在南府这些年,常与各国细作打交道,其中接触最多的便是后楚南郡人。 这案子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陈大人,我家监司大人说了,董昱涉嫌梅苑一案,特命展某寻找董昱踪迹,既然人找到了,还请陈大人……行个方便。」 北府一大早便冒着雨下河捞尸,苦活累活都干了,南府又来半路劫人。陈靖淮心中烦闷,却又无可奈何,一张脸真正是硬成了铁板一块。
第25页 他从程孟手里夺过香袋和令牌,塞到展翼手中,冷声道:「如此,这里就交给展大人了,告辞。」 「陈大人慢走。」展翼慢悠悠的说着,回头瞥了眼陈靖淮僵直的嵴背,嗤笑一声。 适才还有些害怕的壮汉似是缓了过来,此时神色更有几分哀戚:「姜婶子和董昱母子相依为命,这下董昱去了,叫姜婶子如何过活。」 展翼摩挲着手里的香袋图样,问道:「董昱家一直住在下河村么?」 壮汉答:「董家三代都在下河村。」 「那位姜婶子呢?」 「姜婶子嫁到下河村有二十多年了吧,听我娘说,是董婶子救了她。人救回来的时候疯疯癫癫的,直到半年后董婶子生了董昱,姜婶子的情况才慢慢好转。董婶子身体不好,没两年便去了,董大叔守了两年,想着董昱年幼,又与姜婶子亲厚,徵得姜婶子同意,才将人娶进门。」 「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董大叔运气好,娶了姜婶子那样美貌贤淑的女子。听我娘说,姜婶子年轻时候,跟仙女下凡似的,村里好多人都惦记过姜婶子呢。还有人说,姜婶子定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姐落难了,说不准啥时候家里人就接她回去享福了呢。」 「不过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有人来,倒是把董昱教出来了。」 展翼眉毛一挑:「听你这意思,姜婶子还是个识文断字的?」 壮汉『嗐』了一声,怪道:「那可不,听说姜婶子厉害着呢,比村里的先生懂的都多。」 展翼颠了颠手里的香袋,心中已有成算。 「董昱尸首已经找到,你回去告诉姜婶子,速到南府衙门来认尸。」 第14章 细雨将停,院中花草被雨水洗刷的分外娇滴。卫昭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吃蜜饯,又叫霍宝儿将余下的蜜饯分装在几个不同的盒子里藏好。 霍宝儿瞧他家少爷一口一个吃的香甜,再想想远少爷手里可怜巴巴的三颗蜜饯,不免有些同情。 卫昭耳朵尖,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忙叫霍宝儿将蜜饯收好。果然没多久功夫,卫远蹬蹬蹬的跑了过来,丁泉紧跟在后面打着伞,唯恐小少爷被雨淋了。 「三叔。」卫远扑到卫昭身上软糯糯的喊了一声,小鼻子一吸一吸的在卫昭身上闻来闻去。 「甜的!」 霍宝儿脸一红,似有几分羞愧。卫昭却毫无愧色的说:「你三叔从小就甜。」 卫远黑葡萄似的眼珠滴熘熘的转个不停,时不时的瞥几眼霍宝儿,叫霍宝儿更加无地自容了。虽然他知道蜜饯吃多了不好,但欺瞒小孩子,总叫他心里有鬼一样。 卫昭知道自家小厮脸皮薄,忙岔开话题问卫远:「不是说今儿要进宫么?」 「爹说下雨,叫娘明日去。」 卫昭笑道:「大哥那般憨直的人竟也如此心疼人呢。」 「爹说女孩子就是要疼的。」卫远笑眯眯道:「三叔,我好久不见长乐姐姐了,你说是不是要给长乐姐姐送礼物。」 「嗯,是该如此。远儿有什么好主意了?」 卫远趴在卫昭腿上,嘿嘿一笑:「长乐姐姐上次说她喜欢吃蜜饯!」 卫昭:…… 卫昭佯装苦恼的说道:「哎呀,真是不巧。卖蜜饯的婶子家里出了事儿,这些日子都不出摊了。三叔昨日把蜜饯都给你了,怎么办啊?要不换一种吧。」 卫远嘟着嘴:「可是长乐姐姐就要蜜饯!」 「是长乐要蜜饯,还是咱们远少爷要蜜饯啊。」卫昭颳了刮卫远的小鼻子坏笑道。 卫远小脸一红,抱着卫昭的大腿喊了一声:「三叔最好了!」 「停,你可别跟三叔撒娇,到时候吃坏了牙齿嫂子怪罪,大哥必定站在嫂子那边,我可顶不住。」 卫远还要在缠磨,忽听小厮前来禀报:「南府监司大人到了,要见三少爷。」 卫昭腾的站起身:「快请进来啊!」 「远儿乖啊,三叔有客人到,等解决了这事儿,卖蜜饯的婶子就能出来摆摊了,到时三叔再给你买。」 卫远纵然不死心,但挡不住蜜饯的诱惑,还是委委屈屈的答应了。 打发走了卫远,卫昭匆匆回到卧房,叫霍宝儿将长孙恪请到小花厅去。 长孙恪似是一直在外奔波,斗篷早已淋湿,他在花厅门口停下步子,将湿透的还在滴水的斗篷取下,搭在了花厅外迴廊的栏杆上,这才进了屋。 霍宝儿沏了壶热茶搁在桌上,小声道:「长孙大人请。」 长孙恪『嗯』了一声,撩起袍子坐在下首客座上,端起茶杯吹了吹,而后一饮而尽,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驱走了寒气。 霍宝儿贴着门口站着,巴巴望着外头。不一会儿功夫,换了一身衣裳的卫昭大摇大摆的从卧房出来,手里还拎着把小扇。霍宝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总觉得他家少爷今日看来有些……骚包。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真是太失礼了。」卫昭笑着走上前去,忽觉一股潮气。再瞧长孙恪头髮有些潮湿,忙问:「长孙大人这是冒雨前来,怎不打着伞?春日寒气未退,雨水更是湿寒,要冷到骨头了,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长孙恪正了正身子,道:「无妨,我身体好。」 「身体好也经不住这么糟践啊。」他嗔了一句,回头朝霍宝儿道:「快去点个火炉来给长孙大人烤烤。」
第26页 这一回头,见长孙恪常穿的斗篷晾在外头,又一惊一乍道:「衣服都湿透了!活宝儿,快将大人的斗篷也烘一烘,湿哒哒的衣裳穿在身上可要得风寒的。」 长孙恪见卫昭火急火燎的安排着,低头微微一笑,更觉暖意融融。 「我来是告诉你,董昱找到了。」 卫昭侧身坐在主位上,将扇子一甩,惊讶道:「这么快?人在哪儿?」 「南府停尸房。」 …… 「死,死了?」 「嗯,今早陈靖淮从金水河中段将人捞上来的。」 卫昭『啧』了一声,突然想起姜婶子来,不免有几分感怀。 「只剩下姜婶子一个,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许是见惯了生死,长孙恪倒不甚在意,他说:「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每天也都有人生。世事无常,生死轮迴。你难道个个都要感伤一番?」 卫昭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是与姜婶子投缘,不忍见她伤心罢了。你说的对,这世上每天都有人离去,可该继续的还是在继续。除了至亲之人会觉得天塌地陷,旁人也不过是唏嘘一声。雨终究会停,太阳也终会拨开云雾。」 「卫公子倒是性情中人。」 「嗐,瞧我,这时候说这些话也不过平添烦恼罢了。倒不如尽快找出董昱的死因,找到兇手,也好安了姜婶子的心。」 「初步勘验,董昱是溺水而死,不过仍有些疑处。」 「我可不可以……」 「可以!」 卫昭当即跳起来朝外喊道:「活宝儿,长孙大人的斗篷干了没有,本少爷要出门去!」 霍宝儿忙小跑过来,道:「衣裳干了,可是少爷,前院传午饭了……」 「诶,办事要紧,再说南府还能短了本少爷一口吃的不成。」 霍宝儿无奈,只得取过长孙恪的斗篷,又备了两把伞。今日天凉,又给自家少爷找了件天青色斗篷,接着又跑去张罗马车。 长孙恪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听说那位姜婶子卖的蜜饯很好吃。」 「极好吃,味道很特别。」 「我可以尝尝么?」 卫昭斜睨他一眼:「长孙大人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今日天气不好。」 卫昭:「这有什么关系?」 长孙恪瞥他一眼。卫昭忙道:「我这就去拿。」 许是年幼时穷怕了,霍宝儿极爱囤积东西,唯恐哪日就吃不上饭了。藏东西也是一把好手。卫昭在房里翻了好几遍,才在某个角落找到了其中一个藏蜜饯的盒子。 他十分大方的将一整盒都送给了长孙恪:「吶,姜婶子做的最好吃的就是青梅果。」 长孙恪从中拿了一个放入口中,面无表情的吞下。蜜饯可口,酸甜适中,入口醇香。长孙恪不喜甜,可这蜜饯的味道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 展翼说姜氏可能是南郡人。梅苑案至今仍没有眉目,如今董昱又溺亡,姜氏身世成谜。 长孙恪抛却脑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将心思放到案件中来。卫昭身为镇国侯府公子,自幼锦衣玉食,能入了他眼的吃食必是极为精细。姜氏虽在洒金门外摆摊,这蜜饯却比内城各大商铺还要好吃。 南府细作所做之事须得细心谨慎,有时一点小习惯便能被人察觉从而泄露身份。身为监司,审问各国细作时更要练就一双利眼。是以,长孙恪虽无口腹之慾,对各地特色吃食却如数家珍。 南郡再往南有一个很美的地方叫凤溪,每到春末夏初,大片大片的蝴蝶花盛开,漫山遍野都是清新的花香。梅雨时节,又有不少妇人相伴採摘青梅果,或酿酒,或腌渍,酸酸甜甜,甚是可口。 楚国鼎盛时期,各地通商频繁,凤溪的青梅果也渐渐流向外地。腌渍的青梅果蜜饯也极受推崇。只不过凤溪人特有的做法并未流传开,外地人做的青梅果或多或少都带着些酸涩。 青梅果,蝴蝶花,姜氏极有可能凤溪人。 楚国时,凤溪姜氏是大族,只是不知下河村的姜氏与凤溪的姜氏是否有什么牵扯。 思虑间,竟不知不觉的吃了好几颗蜜饯。他见卫昭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颇有些尴尬的放下蜜饯果子。 卫昭却笑着将盒子往前推了推:「你吃你吃,我瞧你还挺爱吃的。」 长孙恪面无表情的穿上斗篷,将盒子收在斗篷里,说道:「可以走了。」 雨后初霁,层云慢慢退散,天空渐渐明朗,空气清冽,舒爽宜人。青石地面积了些雨水,阵阵微风吹过,低洼处的积水盪起涟漪,泛着波光。 卫昭与长孙恪边走边闲聊,没有注意一旁矮丛里有双灵动的眼睛。 待二人走远,卫远从矮丛里钻出来,掐着腰气鼓鼓道:「三叔骗人,三叔一定还有蜜饯,我都闻见了,那位大人身上也是香甜甜的。」 「不行,我得去三叔房里找找,霍宝儿最会藏东西了!」 第15章 阳光在薄云之后慢慢显露,氤氲迷濛。柔风缠绵,翠柳新绿。盛京城也在蒙蒙烟雾之中愈发清晰,飞檐流丹,金珠辉煌欲滴。 暖日升空,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马车粼粼驶过,时不时溅起一滩泥水,惹得行人纷纷避让,各种乡音混成的喝骂声这时听来竟也十分可爱。 卫昭性子活泛,他坐马车向来不老实,总要撩着车窗帘子探头瞧热闹。见到有趣儿的事也跟着嘻哈笑上几声,回头回府里也会捡几件令他捧腹大笑之事说给卫老太君听。
第27页 走过这条街,便愈发冷清了,待到南府外的巷子里,更是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马车停在南府门口,卫昭率先跳下车,一抬头,见前头两人正往另一侧的巷子走。他忙喊了一声:「姜婶子!」 长孙恪这时也下了车,见前面男子搀着一个老妇人已经拐进了巷子里,再看不见。虽只瞧了一眼,那老妇人的背影却叫长孙恪印象深刻。 妇人虽是一身粗布衣裳,但身姿仪态端庄优雅,不似寻常农妇那般含胸塌背,举止粗鄙。观她走路的姿态,款款细步,竟有一番华贵气质。 如此,他心中对姜氏身份的猜测更多了一分笃定。 卫昭却有些怅然道:「姜婶子一定难受死了,我叫她她都没听见。」 长孙恪收回视线道:「先办正事儿吧。」 「好。」 展翼刚送走姜氏和那壮汉,正要派人去告知卫昭,不成想他家大人已经带卫公子来了。 想起今晨才找到董昱尸首时,还不容他细禀,大人便出府去了。他还以为大人有要紧事办,可这会儿怎么瞧着大人是专程找卫公子去了。 还有,大人奔忙一夜,晨时衣裳都湿透了,他还好心叫大人换一身衣服呢。这会儿衣裳干了,人似乎也清爽了呢。 展翼嘟囔了两句,也没多想,忙迎上去道:「大人,卑职叫姜氏来认尸,可姜氏疯言疯语,说死者不是他儿子。卑职瞧她神情恍惚,便叫人先回去了。另又派人到下河村去寻董家的本家人再来认认。」 长孙恪点了点头,又问:「梅玉茞有消息了么?」 展翼道:「暂时没有,那人实在狡猾,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儿。」 「继续追踪。」 「是,大人。」 说话间,已经到了停尸房。董昱的尸体就停放在完颜鸿隔壁。有了上次的经验,卫昭非常自觉的问长孙恪要了姜片含在口中,而后轻车熟路的进了屋。 展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眼神无意识的瞥了几眼卫昭,而后勐的察觉到大人瞥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好…… 「卑职去做事了,大人有事随时吩咐。」 …… 「哎呀,尸体泡成这副模样,还真是难为人。」卫昭啧啧说道。 「衣着,身形都与董昱相似,且董昱失踪两日,按尸体如今状态推测,溺亡时间也在两日以上。」长孙恪边说边翻看展翼的验尸记录。 董昱自幼随姜氏读书,十几岁开始便抄书赚钱,后又在相国寺附近摆摊代人写信。常年握笔,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 死者手指磨损严重,已分辩不出,但能依稀辨认出手掌处有老茧。长孙恪眉头微皱了一下,似有几分疑惑。 姜氏虽不是董昱生母,但也将董昱从小带大,与亲子无异。见到董昱尸体,大受刺激,无论展翼如何问话,都只有一句『那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没死!』 至于验尸记录,是展翼依据那壮汉描述粗略记载。 「长孙大人觉得如何?」 长孙恪搁下验尸记录,道:「既然姜氏提出异议,我们便不能完全认定死者是董昱。」 「你说的正是,那死者的死因呢?」 长孙恪褪下董昱的上衣,尸体因浸泡时间较长,已经肿胀不堪,但依稀可见其双臂外侧有青紫淤痕。长孙恪伸手按压,发现肱骨已有错位。 「溺亡,他杀。他是被人抓住手臂,扔到水里的。过程中有过强烈挣扎,而且兇手身材高大魁梧,力气极大。」 卫昭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说道:「董昱只是鸿胪寺一个临时徵召的杂吏,能与什么人结下如此仇怨?会不会是张炳应了董昱转正式小吏之事,阻了别人的路遭人嫉恨了?又或者,董昱与完颜鸿一案有什么牵扯……」 「咦,这是什么东西?」卫昭凑上前,在董昱衣服上捡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道:「好像干掉的水草。」 长孙恪接过看了眼,又放在鼻尖嗅了嗅,双目微微一颤:「赤萝草!」 「赤萝草?什么东西?」 「一味药材,有麻痹之效。」 「啊?董昱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长孙恪摇了摇头,他将赤萝草收好,道:「先去下河村一趟吧。」 二人出了停尸房,正逢展翼带了董家的人来。来人自称是董昱的几位叔伯,个个神情哀戚,泪眼婆娑,佝偻着身子互相搀扶着,像纠缠在一起的干瘪树枝儿,好似风一吹就折了。 「我们董家几代才出了这么一个读书人,指望着董昱光宗耀祖,如今出了这事儿,真真叫人心疼死了。」 「董和命苦,婆娘早亡,自个儿也没活过几年,如今儿子又这么去了。大人,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 卫昭打量几人两眼,嗤笑一声,拽着长孙恪让到一旁,低声道:「你闻见肉味儿没,瞧那中间老汉衣襟上还有油渍呢。」 长孙恪偏头睨他一眼:「你饿了?」 卫昭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肚子里的鹧鸪饿了,南府衙门可有吃的?」 「馒头小菜清粥,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能合你胃口,自然也能合我胃口,我不挑剔的。」 「好,我叫人传饭。」 几人呜咽着进了停尸房,迭声道:「这就是我那可怜的侄子呦。」
第28页 「行了行了,别嚎啕了,如何证明此人就是董昱。」展翼不耐烦的呵斥道。 董老大道:「这……啊,董昱他娘身子骨不好,生董昱的时候可谓兇险,董昱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须得仔细养着。听大夫说董昱有心疾,那姜氏是个心细的,一直将董昱照顾的很好。虽每年冬春都要犯病,也只需用药温养,倒也无甚大碍。」 「董昱因这病,很少出去和村里顽童玩闹,日日在自家读书,养成了温润性子,那一打眼便和村里人不一样。虽说这尸体面目全非,可这人咱天天能瞧见,那眉眼瞧着可不就是董昱。」 衣襟有油渍的董老三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咱虽说不出什么四五六来。但也是血脉亲缘,这感觉就是不一样的呀。」 董老二也忙说道:「小人前两日还遇上董昱了,他就穿的这身衣裳,满面春风的。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城里的富贵公子呢。他客客气气的跟小人问了好,小人问他进城作甚,他说进城去看房,可给咱羡慕坏了。那之后,就再没见董昱回来。」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都言之凿凿说死者就是董昱。 「董昱身上可有什么明显印记?」 董老三支支吾吾道:「那没听说过,该是没有的。这孩子生的白白净净的,你瞧这尸体都跟白面馒头一样……」 展翼想起中午吃的白馒头,险些呕了出来。他狠剜了那老汉一眼,喝问道:「那为何姜氏说这人不是董昱。」 董老三『嗐』了一声,怪道:「不是咱背后说人,只是这事儿整个下河村都知道。姜氏有疯症,时常说话颠三倒四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几年发病的时候,总是指着董昱说他不是她儿子,还疯疯癫癫的说什么她儿子没死,她儿子还在。」 「那姜氏平素看着温婉贤淑,发起病来真正是谁也不认。村里人都说姜氏流落至此,许是家中生了变故,受了打击。这些年倒极少见她发病,如今董昱没了,定是受不得刺激,犯了疯病了。」 董老大憨憨道:「咱都是董家人,打小看着董昱长大的,自家人还能认错不成。」 展翼记录之后,抬头向门外看去,想要徵询大人意见,却一眼望了个空,门外哪还有大人的影子。 他略一思忖,挥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吧,这几日不要乱走,随时等候衙门传话。」 「那大人,我这侄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有找到兇手?」 展翼一瞪眼:「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董老三吓的一缩脖,不敢吱声了。 …… 卫昭呕了几口酸水,连连摆手道:「我不饿了。」 长孙恪轻笑一声,将那盒蜜饯递过去:「吃颗果子就不吐了。」 卫昭拈了一颗青梅果放入口中嘬了几下,果然舒服不少,遂大方说道:「我请你去云楼吃饭。」 「不必,已经送来了。」 「哦?」卫昭吸了吸鼻子,果然从门口飘来阵阵香气,是他最爱的椒盐八宝鸡。 他搓搓手掌,笑道:「长孙大人怎知我爱吃这个?」 「我只是叫人点了几道云楼的招牌菜而已,能合卫公子心意甚好。」 卫昭见他一本正经,暗暗撇了下嘴:「偷偷关注本公子还不承认,可真拧巴。」 吃饱喝足,卫昭和长孙恪乘马车一路往下河村去。因午饭稍稍吃多了些,马车又晃晃悠悠,卫昭困意席捲而来,不自觉的竟睡了过去。霍宝儿也哈欠连天,早已倚着车厢梦周公去了。 一场雨后,村道坑坑洼洼,马车驶的不稳,卫昭的身子渐渐朝一侧滑了过去,脑袋也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晃。 长孙恪垂下眼,正看到卫昭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肩头蹭来蹭去。这人多动,做什么事都不会规规矩矩的,短短片刻功夫,就已经顺势换了好几个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上长虱子了。 长孙恪绷紧的唇微微弯了一下。 要到下河村时,霍宝儿悠悠转醒。长孙恪抖了下肩,继而勐的抽身往后面一靠。卫昭一勐子扎了下去,险些从座位上滚下去。 他倏然惊醒,含雾双眸迷濛的看着长孙恪,嘴角往下一耷,委委屈屈道:「你怎也不知扶我一下!」 长孙恪斜了下眼:「你口水流到我肩上了。」 卫昭抻抻袖子,噘嘴撇眼的替长孙恪擦拭水渍,嘟囔道:「这路这么颠,叫我靠一下怎么了……」 二人下车后没有直接奔董家去,而是寻了几个农人打听了一下董家的情况。关于姜氏的疯病,关于董昱,还有董家的事,都与那几个人说的差不多。 下河村不大,村中人互相都十分熟稔,这些事随便一打听便能知晓,董家兄弟几个不敢在这件事上说谎。 「如果是这样,那么那具尸体自是董昱无疑了。」卫昭嘆了口气:「姜婶子还真是可怜人吶。」 长孙恪道:「办案最忌带入个人情绪。」 「……我只是感慨一下。」 「董昱脾性如何?可曾与人结怨?」卫昭又问身旁一个农人。 「董昱他爹娘都是敦厚人,姜氏更是贤良,董昱又饱读诗书,性情温和宽厚,从未见他跟人红过脸,更别提和谁结怨了。」 问过几人后,都是差不多的说辞。再打听不出什么,二人便往董昱家去。
第29页 卫昭敲了半天的门,姜氏才出来。 遭此大难,姜氏更是憔悴,她满面泪痕,目光一片死寂。 卫昭正要与她说话,便见原本死气沉沉的姜氏忽然疯了一般跑了过来,直冲到长孙恪身前将他紧紧抱住,恸声大哭:「我儿,我儿终于回来了!」 第16章 卫昭屏息凝神,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长孙恪一怒之下将姜氏踹飞出去。 他小心上前,想要将姜氏拉扯回来,可这妇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没拽动。 出乎意料,长孙恪没有动怒,而是冷淡淡说道:「我不是你儿子。」 姜氏抬头望着长孙恪,泪水喷涌而出:「不,你是,你是的!」 围观的村民们知道这是南府的大人,恐姜氏疯癫将人惹怒了再遭打骂,忙说道:「大人莫怪,姜嫂子发病了,咱们这就去找大夫。」 无论众人如何劝说,姜氏都死拽着长孙恪不松手,连卫昭都无可奈何。 大夫匆匆赶来,见状大惊,忙取出银针要给姜氏施针。就在大夫走近时,长孙恪忽然抬手在姜氏后背点了一下,姜氏随即晕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她自会醒来。」 卫昭忙招唿两个小妇人将姜氏搀回屋去,又留了一锭银子,道:「劳烦两位嫂子帮忙照看,我们改日再来。」 交代完这里,又匆匆回到院子里去瞧长孙恪。这人一向面无表情,此时也看不出有没有生气。他道:「姜婶子身体不适,咱们也回吧。」 长孙恪点点头,没说什么。 一路无话,直到侯府门口,卫昭才说:「姜婶子刚失去儿子,情绪激动,一时有些错乱,长孙大人可千万莫怪她。」 长孙恪奇怪的看他一眼:「我为何要怪她?」 想到那幅安家镇宅图,他当即黑了脸:「我很吓人么?你怕我?」 卫昭忙摆手摇头:「我怕你作甚。」 「这样最好。」长孙恪跳下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卫昭忙喊道:「我叫车夫送你回去!」 「不必。」 卫昭噘了下嘴:「这人怎么这样……」 皇宫宣明殿,元帝李淮正在欣赏一幅江山图。此图作于楚国景帝朝鼎盛时期,一直珍藏在皇宫之中。当年楚未帝南逃时,倒没忘带着这幅图。后来卫儒伐楚,楚国灭,宫室被抢掠一空,江山图不知所踪,一同失踪的还有传承千年的传国玉玺。这幅江山图也是前不久由南府寻回,为此元帝大为欣喜。 「烟波浩渺,白练腾空。千山万壑,峰峦雄伟,好一幅波澜壮阔的江山图。楚国盛极一时,万邦来朝,此情此景也是朕心中所愿啊。」 陆鼎垂手站在一旁,也不禁为江山图所呈现的盛世山河所震撼。 「楚景帝任贤纳谏,力排众议变法图强,使百姓殷盛,国家富强,其时文武并用,威德相济,兼兵马强盛,胡夷蛮狄摄于天威而不敢相犯,实乃空前繁华之盛世。」 李淮贊同的点了点头,復又唏嘘一声:「只可惜自景帝之后多出庸碌之辈,虽可守成,却无进取。至楚恆帝时虽有中兴,却又慑于形势,受制于王侯贵族,太平不復兴也。」 「臣以为,楚恆帝不逢其时。恆帝中兴前,经献帝,哀帝两朝,君王色令智昏,任用奸佞谗邪之辈,舍法度,纵私慾,行奢侈而废仁义。纵有恆帝励精图治,然沉疴痼疾深入骨髓,非一时可以疏通。而恆帝暴病身亡,新主孱弱,使天下权柄落于贵族之手。楚国日薄西山,再难回天。」 李淮道:「楚末战乱,礼乐崩坏,齐国虽安天下,然楚之痼疾犹在。内有贵族争权,外有三国觊觎……」说道此处,李淮嘆息一声:「朕欲效仿景帝之政,可方今境况,竟与恆帝时如出一辙。」 「皇上此言过矣。」 「相爷有何高见?」 「先帝设通察府以制衡旧贵族之势,后又逐步改革取士之度。设大考以筛减旧贵族子弟,扶植庶族为朝中新贵,改变旧贵族垄断官职之弊病,巩固皇权,使旧贵族与皇权之势达到平衡。皇上比之楚恆帝,可谓占尽先机。然旧贵族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非一时能撼动根基。三年前皇上再次改革取士制度,虽当时看来成效甚微,然星火亦可成燎原之势,若再刮上一阵东风,则更加势不可挡。」 「我朝以武立国,外有褚氏一族据宁州以阻西胡,韩庆驻朔州而防北燕,费允镇东州以据东越,戚玄守碎雪而却南梁。内有镇国侯府卫家之兵,冯家之财,自然不惧三国之兵祸。臣以为,欲攘外则必先安内,权柄掌于皇上,使各项法令制度得以顺利实施,国家才能安定,四海方能一同。」 李淮面露笑意,点头称赞:「相爷不愧是我大齐肱骨。」 他叫内监收起画作,踱步走到殿门外。碧水洗过的苍穹下,红墙黄瓦,金碧辉煌。檐上雕刻飞龙,金鳞金甲,气势雄浑,似欲腾空飞去。 李淮抬手指着巍峨宫城,说道:「朕虽贵为天子,在某些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只在金丝鸟笼里蹦跶的雀儿罢了。飞得再高,总也有个尽头,无论如何都飞不出这鸟笼去。」 陆鼎道:「皇上若飞出去了,那些人就该急了。」 「可朕偏要飞出去,不仅要飞出去,还要在他们头顶上扑腾扑腾翅膀。」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第30页 李淮欣慰道:「相爷忠心,朕心中有数。春试之事还望相爷多多费心了。」 「臣遵旨。不过关于此次春试,臣倒有一建议。」 「哦?说来听听。」 「臣以为于大考之后再增设廷试,使录取士子入通正殿,由皇上出题,士子当庭作答。皇上可依士子当庭表现,观其言行举止,知其性情几何,以便因才授官。这样一来,士子皆为天子门客,极大的避免了旧贵族垄断人才。」 李淮闻言,畅快大笑:「相爷真是『老奸巨猾』,看来这就是相爷所说的东风了。好,此事朕准了。」 「皇上圣明。」 宣明殿隔间靠北面的书柜后传来几声有节奏的闷响。李淮扭动机关,几声清脆的机括声响过后,书柜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暗室。黑暗的光线里,一个黑衣人垂手而立。 梅苑案发当夜洪坤求见,李淮却并未召见,而是密旨一封叫洪坤以大局为重。洪坤是先帝朝旧臣,执掌北府,位高权重。李淮登基以来,更加倚重洪坤,事无大小,皆垂询洪坤之意见。 「如何?」 黑衣人答道:「洪坤收到密旨后欲对卫三公子刑讯逼供,未及施刑便被长孙大人截下。这几日洪坤频繁调动手下,看来已有所防范。」 「卫儒那边可有动静?」 「卫侯爷尚不见动作。」 李淮眸光微沉:「长孙恪去的快了些,若使卫昭受刑,亦或者一不小心死了,想必镇国侯会更加震怒。」 「不过最近长孙大人私下带着卫三公子查梅苑案。」 李淮眉头舒展:「长孙恪知朕之心矣。查案查案,谁知道最后会查出些什么叫人意外的东西来。」 洪坤与卫儒素有仇怨,虽执掌北府权势滔天,然卫家势力更盛,相争多年少有争得过的时候。卫儒极护崽子,关乎卫家子女之事,卫儒可谓睚眦必报。这件事上卫昭虽然没有受伤,但依卫儒脾性,也必让洪坤吃些苦头。 当然,只让洪坤吃点苦头可不是李淮想要的结果。 「洪坤在北府监司的位子上坐久了,已经忘了他不过是李家一条狗。朕纵容他多年,也是时候叫他清醒清醒了。继续盯着他们。」 「是。」 「传国玉玺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不过最近得到一则消息,义阳公主或许还活着。」 义阳公主,楚未帝之女,母族为南郡荀氏。楚恆帝分封异姓王时,将风光最好的梁州一带封给了妹婿司马青,为梁王。此后近百年时间,司马氏稳坐梁州,至今已传五代。 齐国伐后楚时,梁王司马琮派兵援救,不敌齐国铁蹄,后楚皇室被屠戮殆尽,南郡失守,只抢夺了凤溪以东的碎雪关。此后,齐国与南梁以碎雪关为界,多年来互不侵犯。而当时南郡的后楚贵族们大半逃往南梁,传国玉玺极有可能就在其中。 传国玉玺,国之重器。得传国玉玺者,则皇权受命于天,乃天地正统。四国君主不知派出多少人去寻找传国玉玺的下落,皆无功而返。 义阳公主身为楚国公主,必定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多派些人去,务必找到传国玉玺的下落,不惜任何代价!」 「是!」 李淮是齐武帝第七子,母族不显,但其样貌端正,浓眉阔目,是诸皇子中最像武帝的一个。加之李淮文采斐然,善骑射,在诸皇子中也算出类拔萃,倒也颇受武帝疼爱。 武帝晚年,太子薨,诸皇子争储,使得武帝好不容易维繫起来的皇权与旧贵族之间的平衡被打破。那时的齐国朝堂,血流成河。而李淮,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皇子毫无意外的被排斥在权利之外。 在各家都争得头破血流时,李淮却早已在暗中布好棋局。设计娶镇国侯嫡女卫淑宁是他最关键的一步。也从这时起,一个从未被朝臣重视过的皇子崭露头角。 然武帝心中却已有太子人选,只可惜晚了一步,李淮逼宫,武帝暴亡,诸皇子下场悽惨。 李淮至今还记得武帝临死前,用浑浊的眼瞪着他,指着他的鼻子怒骂:「狼子野心,禽兽不如!」 所以他最恨名不正言不顺,他比任何人都迫切的想要得到传国玉玺,他要让世人知道,他的皇权授命于天。他要扫平三国,成就不世霸业。 李淮深吸了口气,平復了心情:「再去办一件事……」 书柜被关上,隔绝了黑暗,此刻他又是那个宏图远志的帝王,一个想要创立盛世江山的帝王。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扫清眼前的障碍,使得自己的改革可以畅通无阻的进行下去。 通察北府常年浸淫朝政,与朝臣往来密切,洪坤享受了滔天权势,心大了就再难收回来了。若通察府不能为皇帝所用,那么它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 武帝建立通察府是顺势而为,在武帝朝,通察府的效用的确发挥到了最大。无论是北府洪坤还是南府长孙熠,都是武帝最为信任之人。武帝给了他们绝对的权力,他们也绝对的效忠武帝。通察府的存在也切切实实的打压了那些旧贵族的气焰。 李淮眯起眼睛,冷幽幽说道:「通察府是父皇手里的好刀,被父皇用惯了,如今换了使刀的人,无论人还是刀,总要花些时日慢慢磨合才能达到最巅峰的状态。洪坤就像是刀上的锈迹,只有擦掉锈迹,刀才能焕然一新。至于长孙恪,一个比洪坤更老辣狠绝的年轻人……」
第31页 「……高公公,父皇在嘛?」 少女悦耳灵动的声音猝不及防的打断李淮的思绪,他眼眸中的戾色瞬间褪去,被一抹温柔覆盖。不等高海答话,李淮已走了出来,扬声喊道:「长乐!」 长乐公主年九岁,生性活泼,眉眼更像其母,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几分绝艷之色。 李淮当初设计娶卫淑宁,巩固权势是其一,心中对卫淑宁亦十分爱慕。二人婚后相敬如宾,长乐出生后,李淮更是喜不自禁。他为她取名长乐,便是希望女儿一世长乐无忧。 当初夺位,镇国侯冷眼旁观,不支持却也不阻拦。固然是因为他娶了卫淑宁。但也叫自己敏感的察觉到镇国侯与父皇之间,似乎还有一层隔阂。 直到登基后,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件陈年旧事,一件关于镇国侯府和李家的旧事。也是因为这件事,他开始防备镇国侯府,与淑宁之间的关系也日渐冷淡。 但对于长乐,他却依旧疼爱,似乎这样便可以弥补心中对淑宁的愧疚。 「父皇整天忙着,都有好几日没陪长乐了。」长乐公主依偎在李淮怀里,嘟着嘴撒起娇来。 李淮捏了捏长乐的小鼻子,笑道:「是父皇疏忽了,今日父皇什么都不做,就陪着长乐好不好。」 长乐欢喜的点头。 这时有内监过来禀报说冯贵妃肚子不舒服。 长乐一听,小脸登时就垮了。 李淮脸色一寒,朝外喝道:「太医院是摆设不成!」 门外内监见皇上气了,忙熘熘退了出去。 高海见状,使了个眼色给身旁小内监,叫他到前殿候着。 「机灵着点儿,各宫的事儿能推就推了。」 高海打发了人,自个侯在宣明殿外,听长乐公主澄净的笑声,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气。 第17章 镇国侯府东边有处水榭,从桥上过去,往前有处空地,卫淑华常在这里练剑。 她一身短打,头髮用一根布带束起,一招一式干净利落,更添几分英武之气。正专注练剑时,忽听一旁有动静,英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回手间剑尖直指侧方,速度奇快。 「谁!」 「哎呀,卫二小姐息怒,息怒。我只是从此地路过,并非有意搅扰二小姐兴致。」陆承逸笑着举起双手,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卫淑华收了剑,扬了扬下巴:「听说陆公子被禁了足,才这么两天就被放出来了啊。都说相府家教严,我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陆承逸讪笑一声:「二小姐可真会说笑。」 卫淑华看见他手中书卷,讥笑道:「才一出来就巴巴找我二哥,这回又从二哥那哄骗了什么好东西来。堂堂相府公子,拿着别人的字画去卖钱,也真不害臊。」 说起那事儿,陆承逸脸色一红,忙道:「卫二公子名满盛京城,他的字画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二公子看在阿昭的面子上赠我几幅字画,承逸视若珍宝,岂敢轻易买卖。那日之事实属误会……」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齿陆公子这般做法罢了。我二哥生性淡泊,不在乎这些,陆公子也莫蹬鼻子上脸,以为我镇国侯府的人好欺负。」 陆承逸忙赔笑道:「是是是,二小姐说的是,绝对没有下次了。哦对了,这书……」 「承逸!」韩崇良自前院过来,高喊一声。「阿昭回来了,你办完事儿没有,快……」 卫淑华眼睛一亮:「小良子!」 陆承逸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掌中那捲书摊开,书页泛着黄,古朴悠远。只可惜女子已转身离去,并未看见书封上写着的『剑谱』二字。陆承逸苦笑一声,不动声色的将书卷用字帖遮上藏入袖中。 韩崇良正踢踏着步子慢悠悠晃过来,乍一见卫淑华,登时一个激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掉头就要跑。 卫淑华一把揪住他:「可叫我逮住你了,我跟大哥新学了一套剑法,快来跟我比试比试。」 韩崇良苦着脸讨饶:「二小姐,你快饶了我把,若伤着你,卫暄大哥绝对能撕了我。」 「我不告诉大哥便是。」 「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我堂堂男子汉,岂能与女子动手,胜之不武!阿昭,你快来啊!」 卫昭背着手走过来,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阿良,你这是嫌弃我二姐呢。」 韩崇良大唿冤枉。 卫淑华见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顿觉无趣,她收剑入鞘,哼了一声:「不比就算了,我找大嫂去了。」 正逢霍宝儿端着茶颤颤巍巍走过来,卫淑华眼睛一转,纤细的长腿一挥,霍宝儿没留神,一个踉跄摔了一跤,顺势跌在韩崇良身上。热茶一泼,韩崇良嗷呜一声,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扑,将楞在原地来不及反应的陆承逸扑倒在地。 这一连串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霍宝儿忙爬起身上前将二位少爷扶起来,连连赔不是:「小的不是有意的,是,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 卫昭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画面,似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只瞬间功夫,那感觉就散了。他有些怅然。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二姐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她要比试,你就随便应付应付呗,何必惹她不高兴……宝儿,去找两件衣裳给两位爷换上。」
第32页 韩崇良拍打拍打衣裳,翻了个白眼儿:「你二姐是能随便应付的么,那就是个小辣椒,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卫昭一手扶着韩崇良,一手搀着陆承逸,边说边往水榭走。 陆承逸笑他:「阿良自诩功夫不错,怎么连霍宝儿都躲不过去。」 「我那是故意让着呢,你没看二小姐走的时候都笑了么。行了行了,不提这茬。对了阿昭,你这些天忙什么呢,也不说去我府上看看我。憋了好几天都快憋成鹌鹑了。」 卫昭握着小扇在手心里拍打着,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就是查查梅苑的案子。」 「查案?」陆承逸显然有些惊讶:「这案子不是移交南府了么?」 「嗐,自己的事儿总要自己出手才放心嘛。」 「那南府监司可是个厉害角色,神龙见首不见尾,手段毒辣,阿昭要查案子,监司大人肯同意?」韩崇良惊道。 「监司大人盛情邀请,本公子也推脱不过。」卫昭摩挲着下巴,笑道:「谁叫本公子风流英俊呢。」 韩崇良有些酸:「呦,这就把那位秦少爷忘到脑后去了?枉我还为了你那美人戏子跟北燕杂碎费唾沫星子。」 「这两日过去,可曾有了眉目?」相比之下,陆承逸更关心案情。 卫昭扶着红漆木栏杆,望着清澈水面,悠悠说道:「哪儿就那么容易。对了,你们去找冯遇了没?」 韩崇良撇了下嘴:「找了!就是可惜我们连冯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冯老爷客客气气给请出来了。」 陆承逸道:「马上春试了,就算没有梅苑案,冯遇这几日也出不了门。」 卫昭沉默一会儿,忽又问道:「阿良,你那柄匕首从哪儿淘腾来的?」 「你问这干嘛,匕首不是被没收了么。」韩崇良语气还有几分可惜。 「问问而已,说说看。」 「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各式兵器,这匕首有个名字,叫寒月刃。据传闻是几百年前新罗国进献给楚皇的宝刀,一直收藏在楚国皇宫。后来皇宫失窃,这寒月刃便不知所踪。」 「我手底下有门客喜欢钻研古兵器,他也是无意中得知寒月刃的下落,大费周折,花了不少银子才弄到的。我也才拿到手一日就发生了梅苑案,哎,真是可惜。」 「你那门客是谁?我可曾见过?」 韩崇良不以为意道:「哦,最近新来府上的,你没见过。这才给小爷送了宝刀,还正打算提拔提拔他呢。」 「这样啊……」 「怎么了?你突然问这个作甚?我可跟你说,寒月刃只有一把,你就甭惦记了。」 「阿昭,你在怀疑什么?」陆承逸忽然问道。 韩崇良并不蠢笨,只是不爱想事儿罢了,如今陆承逸这么一问,他也反应过来了,登时跳了起来:「阿昭,你不会怀疑我们吧。」 卫昭笑道:「是啊,怀疑你,怀疑冯遇,怀疑承逸,怀疑我自己,也怀疑北燕那几个侍卫……那日出现在梅苑的人,都有嫌疑。」 「这么说,梅苑一案果然复杂,怪不得皇上要南府接手。不过如此看来,倒也不用太过担心阿昭了。」陆承逸说道。 「北燕使者已经出发,半月内若破不了这案子,本公子还不是一样要被定罪。」 「有镇国侯在,阿昭自然无事。」 「算了,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陆鼎回到府里,随口问了句陆承逸。门房说二少爷出门去了。 「又去找卫家那纨绔了?」 「韩少爷相邀,二少爷跟韩少爷一起走的。」 老管家笑道:「几位少爷关系好,常在一处玩闹。这次卫少爷出了事儿,二少爷自然要去探访探访的。」 陆鼎神色稍霁:「罢了,且容他胡闹两日,待吏部任命下来,有他忙的。」 「夫人也这么说。今儿个夫人约了别府几位夫人品茶,二少爷也不小了,夫人正替二少爷相看呢。昨儿个老奴还听夫人提了一嘴,说是礼部左侍郎家的小姐品貌周正,颇有才学,与二少爷倒是相配。」 「嗯,礼部左侍郎。」陆鼎寻思片刻:「倒是不错。承逸也确实该成家了,成了家也能收了心。若再与那浪荡纨绔子混下去,早晚混成败类。」 老管家笑着附和了一句。 「去西院将宋先生请来。」陆鼎吩咐一句,转身进了书房。 宋茂礼是陆鼎的门客,足智多谋,陆鼎一向倚重此人。 楚国取士採用举荐制,寒门少有出路。虽齐武帝改革取士制度,但实施起来总有诸多艰难。寒门士子报国无门,只能投在达官权贵府上,或为门客,或为少主人授业老师。若得主家看重,也能得到举荐的机会,入朝为官。 宋茂礼在相府有十几年了,陆承逸便是由他教出来的。陆鼎几次欲推举他入朝,只是此人总说时候未到,陆鼎便不再强求。 「观相爷神采,想来那建议被皇上採纳了。」 「多亏宋先生高智。」 陆鼎之所以大力贊成李淮的改制,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他自己出身庶族。只不过他生逢乱世,投身武帝麾下,从一个小小谋士做起,又有教授皇子之功。李淮设计皇位时,陆鼎不动声色暗中支持,才有了如今丞相之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陆氏一族也渐渐扎稳脚跟,门庭鼎盛,跻身新贵之列。
第33页 宋茂礼倒似乎并不看好陆鼎的乐观:「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物速成则疾亡。相爷心里清楚旧贵族的底蕴有多深。一旦掌握不好这个度,急于求成,引起旧贵族不满,只怕适得其反。」 「本相明白,皇上心里也明白。纵观前朝局势,贵族鼎盛则皇权式微。王朝不断的更迭,可贵族依旧是贵族。齐国始建,民生衰微,武帝以雷霆手段集中皇权,在某种程度上与旧贵族的势力达到平衡。至本朝,旧贵族再次发展壮大,与皇权分庭抗礼。而咱们这位皇上又一心想超越先皇,成为天下霸主,那么分化旧贵族便是必行之举。」 「好在皇上心里还有个度,而旧贵族又绝不敢轻易颠覆皇权,引天下大乱。到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一方先妥协。既如此,何不大刀阔斧的试一试。若成了,皇帝名垂千古,本相也自可流芳百世。」 「相爷心中有数便好。」 陆鼎抬眸凝视宋茂礼,道:「就是不知宋先生所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宋茂礼微微一笑,不置一词,陆鼎自讨了个没趣。 「本相心中还有一事未解,关于卫家。」 宋茂礼眸光一闪,继而笑道:「相爷是想问,为何皇上没有利用这次的机会收回镇国侯的兵权?」 「关于此事,本相隐隐有些猜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上乘梅苑案的东风,想借镇国侯之手来对付洪坤,彻底拿下北府的掌控权,同时又能进一步窥探镇国侯府的深浅,一箭双鵰。而之所以暂时不动卫儒,一来朔北六州之事悬而未决,二来,该是忌惮宁州褚氏。」 宋茂礼点了点头:「褚氏世居宁州,自楚时,独据府州,内扼中原,外攘胡狄,百年将门,声威赫赫。哪怕武帝在位,也对宁州褚氏忌惮三分。卫家与褚氏的联姻,更是给皇家添了几分堵。」 「而卫儒之子卫暄又娶了黎阳秦氏之女。黎阳秦氏,歷三朝而盛,至楚景帝时而盛极,近百年来,族中豪杰俊迈,公侯卿相,前赴后继,第一望族实至名归。本朝仍有不少秦氏子弟入朝为官,可谓枝繁叶茂。卫暄之妻又是秦氏嫡系一脉,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象州卫氏,虽不如一流贵族那般显赫,但自卫尚以来,家族渐渐转盛,亦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更何况当朝皇后出身卫氏,其势更盛。」 「皇上要动旧贵族根基,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扶持庶族新贵,逐渐收拢小贵族,似褚氏,卫氏,秦氏这等显赫门阀,当敬而远之,徐徐图之。可皇上却似乎颇为急切的打压卫氏……」 宋茂礼将双手拢入袖中,转头看向门外盛开的桃花,淡淡说道:「卫氏虽在军中威望甚深,可若说只为了卫氏的兵权,未免因小失大。况且中宫多年无子,相爷难道以为只是巧合么?」 陆鼎眉头紧锁:「正是如此,所以本相才不明白皇上的用意。当初他娶卫淑宁便是想拉拢镇国侯,如今却又这般暧昧态度,实在叫本相捉摸不透。」 宋茂礼微微眯起眸子:「在下,也看不明白。」 微风拂过,桃花瓣随风飘落,带来阵阵馨香。 「不管怎样,水已经浑了,相爷也该捞上一把了。」 第18章 夜幕降临,百荟街上人潮涌动,各色小吃香气诱人,街头杂技精彩纷呈,叫卖声,嬉笑声交织成片,起伏不断。 陈靖淮却无心观赏。他下值回家,拐入东榆林巷,在巷口孙家酒馆打了壶酒,称了几两盐花生,神情抑郁的往自家走去。 正在他开院门的时候,忽听见隔壁院子有动静,似有些不对。陈靖淮放缓动作,凝神静听。果然听见隔壁有低沉的男子说话声音。 隔壁正是鸿胪寺丞张炳家。张炳家中有一妻一妾,嫡妻生了两个女儿,长女已出嫁,次女正在议亲。张炳一心想要子嗣继承衣钵,遂在前年纳了个妾室。也是除夕前后,那妾室生了个儿子,叫张炳喜的不行。 张炳还曾邀请自己前去做客,只是他并不善此道,只包了个银锁送去,并未一同吃酒。他知道张炳双亲已亡故,家中除了妻妾子女外,只有一个厨娘并一个奶娘。 春节后不久,张夫人父亲病重,遂携次女回宿州老家侍疾,至今未归。且因梅苑一案,张炳至今都被关押在南府大狱,这种时候,家中怎会有男子在? 陈靖淮犹豫片刻,放下酒和花生,上前敲响了张家的门。院中似乎突然安静了。等了半响,仍无人开门,陈靖淮越发怀疑。他拇指缓缓往前一推,『唰』的一声,佩刀出鞘。 还不等他拔出刀来,院门忽然开了,开门的是张家的厨娘。陈靖淮见厨娘神色慌张,喝问道:「为何这么久才开门?」 「大,大人明鑑,咱家小少爷害了急病,手忙脚乱的,哪里顾得上。」 「哦?张大人身在狱中,托本官照看家中一二,如今张少爷病了,不知病情如何,可请了大夫?本官还是亲自看看,也好叫张大人放心。」 陈靖淮一把推开厨娘,大步进入院中,在正房门口停下步子,朝屋内高声喊道:「本官深夜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是,是陈大人啊。」奶娘刘氏颤着声回道:「咱家小少爷突然发病,适才大夫已经看过,不过染了风寒,并无大碍,有劳陈大人挂念。」 「不知刘大娘请的是哪家的大夫?」
第34页 「是……」 「陈大人容禀。」低沉的男子声音打断了刘氏的话,一个素衣男子推门而出,他叉手笑道:「小人并非这盛京城中的大夫,倒也粗通医术,遂来京城讨个活路。小人是梧桐县人,与刘大娘是同乡,这次进京也是受刘大娘家中所託来送信。今日傍晚方才入城,第一时间便来送信。不巧小少爷突然发病……小人已看过,正准备拟张方子去药铺抓药呢。」 陈靖淮打量着眼前男子,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平平,看起来无甚特别之处,但言行举止间却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陈美。」 刘氏也忙点头附和:「咱家老爷惹了官司,大夫人又不在,小少爷突然发病可急死人了,幸亏陈美来得及时。若小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可不用活了。」 陈美忙安抚道:「刘大娘莫担心,只要对症入药,两日便可恢復。」 刘氏嘆息一声:「但愿如此吧。」 陈靖淮将目光落在屋内,隐隐瞧见床帐后有个纤瘦人影,头垂的很低,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啼哭声十分响亮。 奶娘愈发焦急,连连向陈靖淮告罪:「大人莫怪,咱家小娘子年轻不懂事,家中又无人主事,偏又赶上小少爷急病,早已没了主见……」 两进院落,布置简单,并无其他疑处。陈靖淮扫视一周,心中却总有些不安。 「小人观陈大人脸色略有潮红,不知大人是否有胸闷之状,又觉口舌干涩……」 陈靖淮冷声打断:「你想说什么?」 陈美忙赔笑道:「大人莫误会,小人只是观大人神色不好,似有肝气郁结之症,还望大人注意休息,宽心……」 「不劳陈公子费心了,告辞。」 陈靖淮虽然为人刻板,但也不是脑筋不转弯的人,他听得出,陈美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少管闲事。 他独坐自家屋中饮酒,更觉两侧肋骨生疼,烦闷不已。 从梅苑案以来,无论做什么都有南府压着。本府内的案子除了些许小案外,又都经由洪监司之手。陈靖淮心里明白,北府是为皇权而生。洪监司接手的要案,无非是为了打击政敌罢了。 他有些茫然。初入北府时的意气风发,信誓旦旦,在官场势力的倾轧下变得尤为可笑。这么多年,他听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少管闲事。 陈靖淮恐酒后误事,素日从不饮酒。孙家酒馆的酒极淡,饶是如此,一壶酒下肚仍叫他添了几分醉意。酒劲上了头,只觉胸中闷气似乎纾解不少。 「怪不得人都道酒是个好东西,不论心中万千愁绪,一醉可解……」陈靖淮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拎着酒壶出了院子踉踉跄跄的朝孙家酒馆走去。 地上的水坑积了雨水,在微寒月光下反着亮光。陈靖淮腿脚不听使唤,专往那光亮地方踩,溅了一身泥水。 许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陈靖淮忽觉嵴背发凉,纵然此刻醉意朦胧,他仍依着惯性往一侧闪避,就在这一瞬间,一根银丝掠过发间,微凉寒意侵入骨髓。 酒意顿消,陈靖淮嵴背冷汗涔涔。他转头望向银丝飞来的方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身后巷子里南府官差围着一个素衣男子,清冷月色下,男子周身若隐若现极细极亮的银丝。他知道这种武器——寒丝刃。 而那个男子,正是他在隔壁张家见到的陈美! 「长孙大人,来的够快啊。」 「若不快些,岂不又让你逃了。」长孙恪抬眸直视陈美,缓缓开口:「梅玉茞。」 陈靖淮又是一惊,目光死死的盯着素衣男子。 「长孙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不要紧,我们到南府大狱慢慢聊。」 陈美眸光一寒,五指翻转,银丝随着手指的翻动不断变换方向。寒丝刃极细却又极其锋利坚韧。刀斩不断,火烧不尽,若被寒丝刃缠上,极难脱身。南府官差始终寻不到破绽。 长孙恪冷淡的瞥了一眼,沉声道:「你应该玩够了。」 话音未落,一点寒芒闪过,长孙恪手里的剑已经抵在陈美的脖颈上。 瞬息之间取敌人首级,锋芒掩藏于黑暗之下。这样快的剑招,陈靖淮简直闻所未闻。 南府官差锁拿住陈美,迅速取出他牙齿中藏的毒,而后搜遍全身,却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陈美冷冷笑着:「大人,冤枉啊。」 长孙恪眸子一沉:「带回去。」 南府收队,陈靖淮鬼使神差的跑上前去拦下长孙恪,长孙恪蹙眉看他一眼:「陈大人有何指教?」 陈靖淮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一时竟有些语塞。长孙恪冷哼一声,抬步便走,陈靖淮忙道:「大人!大人如何知道此人就是梅玉茞?」 长孙恪停下脚步看了陈靖淮一眼,颇有几分不耐。他掏出一张□□扔了过去,押着陈美的官差将面具贴在陈美脸上,原本平平无奇的脸顿时变得比女人还要妖媚。 陈靖淮惊道:「面具严丝合缝,十分贴切,不漏一丝破绽。」 再次看向陈美,陈靖淮终于明白在张家院子第一次见到陈美时,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陈美嗤笑一声,道:「长孙大人这是公然陷害了?」 长孙恪十分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道:「一个人的面具带久了,总会忘记他本来的样子。这对于一个细作来说是最致命的一点。你唱功极好,这张面具也是十足的美艷,自然有不少权贵捧着。」
第35页 「为了拉拢这些权贵,你会让自己时刻注意仪容仪态,保持最佳状态。梅苑案事发后,你为躲避南府抓捕,恢復原本容貌。可即便刻意收敛,常年养成的习惯却一时难以改变。纵然容貌不显,但走在人群中,身段姿态仍与旁人不同。」 「而张炳作为梅苑案的直接见证者,南府自然不会放松对张家的监察。这几日来往张家的人都会在南府的密切监视下。而你,是最特殊的一个。」 陈靖淮不得不惊嘆于长孙恪观人入微的本事,忽地心口一跳:「梅玉茞既然找到张家,也就是说张炳是……」 细作。 长孙恪望向张家院子,幽幽说道:「陈大人家隔壁是个细作窝啊。」 陈靖淮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官差带着张炳家的奶娘出来,奶娘怀里抱着婴儿,脸色惨白。 「大人,那女人已经死了,死于寒丝刃。」 陈靖淮悚然一惊,张炳的小妾...... 陈美忽然放声大笑:「没想到长孙大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长孙恪似乎并不在意:「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陈美目光阴沉,带着十足挑衅的眼神道:「我还真是期待呢。」 官差退去,巷中只余陈靖淮一人。他似乎还能从张家敞开的院门看到屋内昏黄烛火下那具低垂着头的瘦弱女尸。 额头汗水落下,在水坑中盪起一圈涟漪。正如勐然敲击在他心中的一记重锤,让他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在他出现在张家院子时,那个女人就已经死了…… 他僵硬的转过头,望着幽深巷弄,长孙恪的背影已消失不见,但那双锋利的眼依旧让陈靖淮心有余悸。 凉风在巷子里打了个旋儿,陈靖淮做了个决定——搬家! 第19章 夜凉如水,雕刻精緻的苍檐下高高悬挂着数列玲珑秀丽的宫灯,暗红色的幽光静谧深邃,映着细碎月影,趁的翠竹叶上的露珠莹润清亮。 夜风柔柔,清香隐隐。 扇儿正伺候卫淑宁洗漱,小莫子忽然小跑进来禀道:「皇上来了。」 扇儿一喜,忙替卫淑宁披上外衫:「娘娘,快迎驾吧。」 卫淑宁神情淡淡,莲步款款行至殿门外,见李淮走近,微微一福身:「臣妾恭迎皇上。」 垂眸之间,一抹明黄遮住视线,那股熟悉的清淡淡的兰香随风潜入鼻尖。 李淮抬手扶住卫淑宁,柔声道:「你我何须多礼。」 扇儿和小莫子识趣的退下,诺大寝殿只剩下帝后二人,卫淑宁仍坚持行了礼,微笑道:「礼不可废。」 李淮无奈摇头:「总是说不过你。」他握着卫淑宁的手,微微蹙了下眉:「手这么冷。」 他看了眼半开的窗户,浓眉再次蹙起:「如今虽是春日,入夜仍有寒气,你身子弱,莫贪凉。」 「今日雨后,空气舒润,臣妾只觉心中豁豁然开朗,一时忘了情,皇上莫怪。」 「竹香新雨后,莺语落花中,确是好时节。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一个雨天。你坐在马车里向外张望,指着街边卖的糖人娇笑着要阿昭给你买,朕在对面的茶楼上赏风景,一眼便望到了你。」 李淮目光柔柔的望着卫淑宁,倒叫她羞涩垂眸。 「臣妾竟不知还有这事,不曾听皇上说起过。」 「说出来朕怕你笑话。」他拉着卫淑宁一併坐在榻上,笑道:「就因为那一眼,朕便如同失了魂魄,往后种种,不过是朕费尽心机想要抱得佳人归。所幸老天待朕不薄……淑宁,阿昭出事那日,朕没来看你,你可曾怨朕?」 「不怨,本就是阿昭惹出了事,皇上若反来安慰臣妾,未免落人口实。况且……冯贵妃身怀有孕,为皇家开枝散叶,皇上理当去她那里的。」 李淮身子微微一僵,他轻抚卫淑宁的手:「朕已派人前往各地寻找名医,我们还年轻,总会再有孩子的。」 卫淑宁轻轻摇了摇头:「这么些年了,大夫看过不少,药也吃过不少,臣妾早已看淡,许是缘分未至吧。只可惜未能替皇家诞下嫡子,臣妾始终心中有愧。」 「淑宁切莫这样想,这几年朕忙于国事,时常疏忽了你……」 「皇上不必安慰臣妾,中宫多年无子,皇上所面对的压力也不比臣妾少。」 李淮沉下脸:「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卫淑宁摇头笑道:「这哪里需要什么人说,明眼人都看得分明,如今各宫皇子已逐渐长大,国储之事自然备受关注。」 李淮冷哼一声:「那些老狐狸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又有几人是真正为朕分忧的。这些事情自有朕来处理,淑宁莫要为此忧心。至于阿昭的事,朕已交给长孙恪,真到万不得已,朕也会出手保下阿昭的,你且宽心。」 「多谢皇上。」 殿中烛光氤氲,卫淑宁长发如瀑,不施粉黛的面容素净淡雅,如雨后清荷。眼波流转间,似有涟漪涌动,妩媚含情。李淮从来就知道卫淑宁很美,一眼牵魂。他心头微微一盪,柔声说道:「天晚了,早些歇息吧。」 今日是梅苑案发后的第六日,卫昭照例想去南府打探打探消息,是以一大早便叫霍宝儿备车,自个独自在屋里梳洗。 待霍宝儿回来时,只见榻上堆满了衣裳,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活宝儿,来来来,你说这套好看呢,还是这套好看?」卫昭拎着两套衣裳,一时犹豫不决。
第36页 「额……」 霍宝儿左右看了看,指着左手边这套,说道:「这套青色衣裳,趁的少爷春风满面,又应时节。所谓『春风得意,年少青衫薄』,正是如此。且胸前绣翠竹,更添几分儒雅君子之风。」 他挠了挠头,指着右手边这套,搜肠刮肚继续说道:「这套紫色衣衫是年初新做的,用的是上好的云锦缎。以锦白束袖衫打底,领口饰云雷纹,外罩紫色无袖束腰锦衫,腰束玉带,若再辅以玉饰,更显得少爷尊贵高雅,又不失英气。」 霍宝儿哈了哈腰,笑着说道:「少爷生的俊,穿什么都好看。」 卫昭瞥了他一眼:「你啰里吧嗦说了一堆,还是没说到底选那套。」 霍宝儿:…… 自家少爷往日虽注重仪表,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往常都是自己替少爷选衣裳,选了哪件少爷便穿哪件,并无过多挑剔,今日却…… 霍宝儿想起这两日少爷那张灿如菊花的笑脸,忽然福至心灵,兰花指一抬,指着那套紫锦衫说道:「紫色和黑色更配。」 卫昭『呀』了一声,贊道:「还是宝儿有眼光。紫色高贵,黑色神秘,绝配,绝配啊!」 他扔了手头那件青色衣裳,非常豪气的说道:「以后把本少爷的衣服都换成紫色。」 「可少爷不是最喜欢青色了么?」 「青色太嫩了,总不能输了气势。」 霍宝儿微笑点头,少爷高兴就好。 「三叔,你又要出门去啊?」 卫昭才踏出归云院,便见前头小糰子笑眯眯的颠儿了过来,他端着小手,小脸笑成一团,活像一只下了蛋的老母鸡。 卫昭一挑眉:「远儿今日穿戴的这么漂亮,是要进宫去了?」 卫远忙点头:「三叔也很俊啊!」 卫昭笑着摸了摸卫远的头:「你三叔从小就俊。」 「爹也这么说呢,爹说咱家最俊的就是三叔了,爹还说满盛京城的姑娘都巴望着要当远儿三婶儿呢。」 「哎呦,远儿这小嘴抹了蜜了,这么甜。来给三叔香一个。」 卫远乖巧的在卫昭脸上『啵』了一口:「三叔是不是有事要忙,远儿就不打扰三叔啦。」 叔侄两个互相又吹捧了几句,卫昭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卫远朝他招手告别,笑的眉眼弯弯。 卫昭飘飘然的上了马车,直到走出老远方觉有些奇怪,这小不点儿一大早跑他院门口去,就为了拍几句马屁? 他眼睛一眯,戳了戳霍宝儿:「你有没有觉得卫远笑的很奸诈。」 「啊?」霍宝儿一脸茫然。 卫昭用扇柄挠了挠头,警惕的问道:「那蜜饯果子你都藏好了?」 「宝儿藏的东西什么时候失手过!」 「那倒也是。想那小屁孩儿也翻不出花儿来,许是今日进宫换了新衣裳特意来跟我炫耀吧,毕竟本少爷是卫家最英俊的,他年纪小不服气这个事实也实属正常。」 …… 这几日频繁来南府,霍宝儿已经习惯了,尤其是日日都能看见少爷挂在床头的监司大人画像,霍宝儿觉得他的内心已经十分强大了。此时再来南府,终于觉得轻快不少。 展翼见卫昭到访,忙迎了上去。 卫昭跳下马车,理了理衣衫,问道:「长孙大人可在?」 「哦,大人一夜未归,卫公子不如稍坐片刻,下官这就派人去寻大人。」 展翼边说边打量着卫昭,都说镇国侯府卫三公子俊美无双,果然名不虚传。其霞姿月韵,姿容天成,实乃当世少见。 「他这么忙啊。」卫昭眉宇间似有几分心疼。 展翼回神过来,道:「可不是,忙起来的时候几天几夜见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事儿。」 他将卫昭带到前厅,奉上热茶,有些窘迫的说道:「咱们南府从不来客,衙门里众人又不喜饮茶,这茶是去年的陈茶,口感不好,还望卫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 卫昭早上尽顾着试衣服了,早饭只匆匆喝了点粥,这会儿见着茶水,忽觉腹中空空。而南府连新茶都没有,更别说茶点了。 霍宝儿见少爷欲言又止,抿嘴一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油纸包,对展翼欠身说道:「我家少爷来的匆忙,不曾吃早点,还望大人莫怪。」 展翼自然不会注意这些许礼数,毕竟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讲究人,只是…… 霍宝儿拆开油纸包,里面是分开包装的小点心,包装的油纸上印着梅花图案。 卫昭眼前一亮:「活宝儿,还是你了解本少爷,竟然带了梅花酥!」 展翼更是惊讶,这梅花酥不是自家大人烧了三个厨房才做出来的么,怎么会在卫公子这里!他不会看错,那油纸上的梅花图案是大人亲自画的,与市面上的自然不同。 他急急转动眼珠,想到大人那日孔雀开屏似的神态,难道……大人瞧上的女子是镇国侯府的! 展翼在心中默默算计,镇国侯卫儒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当朝皇后,另一个待字闺中。皇后大人自不会肖想,那就是卫二小姐了。 只不过卫二小姐说过人家,被传有克夫之名。但自家大人命硬的很,定然不惧这名声。 况且卫二小姐习武,性情泼辣,也不惧大人这般人物,二人倒是相配。唯独卫二小姐为庶出,这身份上还是差了一截。
第37页 卫昭吃的香甜,根本不知道展翼心中已经想了这么多弯弯绕绕。 而展翼却琢磨开了,大人孤身一人,于世俗礼节根本不屑,若他当真瞧上了卫二小姐,自会排除万难。他这做属下的,也该为大人尽一番力。若事情成了,大人必定会感念在心,自己也能少挨几顿骂。 镇国侯府几位公子小姐关系亲厚,卫三公子又最为得宠,想来巴结好了大人未来小舅子,也会多些胜算。 「额……大人忙起来常常忘了时间,这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了,下官这就去准备午饭。」 「有劳展大人了,哦对了,不要白面馒头。」 展翼神色古怪的点点头:「南府今后不再供应白面馒头了。」 展翼不知卫昭口味,只是想到那日卫昭被关在南府时,大人吩咐厨房做的几样菜色卫公子吃了不少,许是很合胃口。但那日菜色未免有些素淡,于是展翼又派人到盛京第一酒楼云楼订了两道招牌菜,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心疼的他直抽抽。 长孙恪是踩着饭时回来的。 卫昭正坐在正厅,桌上摆满各色菜式,满院飘香。他见长孙恪回来,忙笑着招手:「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冷冰冰的南府飘满饭菜的香气,叫长孙恪一时有些愣怔。不过卫昭笑意盈盈的双眼却叫他心头一暖。 忙碌一夜回到府中还有人备好佳肴等候,这种感觉似乎很不错。长孙恪不由自主的弯了下嘴角,一夜的疲惫一扫而空。 展翼悚然一惊,他家大人那是笑了么!! 第20章 「长孙大人事务繁忙,本公子贸然打扰,实在失礼。」卫昭笑着替长孙恪倒了杯热茶。 「就算卫公子不来,我也是要走一趟侯府的。」 长孙恪饮了口茶水,虽是陈茶,但忙了一夜,茶香入脾,仍觉神清气爽。 「哦?这么说来长孙大人这里是有眉目了?」 「昨夜在东榆林巷鸿胪寺丞张炳家中,梅玉茞被抓捕归案。」 卫昭惊道:「张炳?!那日长孙大人言梅玉茞是南梁的细作,难道说张炳也是……」 「不,梅苑案远比想像中的复杂。此案不仅仅牵涉南梁北燕两方……至少有四方势力。」 「四方!」卫昭拔高了嗓音。 长孙恪微微眯起眸子:「张炳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昨夜我抓捕梅玉茞回来人便死了,中毒身亡。梅玉茞招认行刺完颜鸿一事由张炳主使,由自己执行,并且供认不讳他二人均为南梁做事。如今张炳畏罪自杀,卫公子可以脱罪了。」 卫昭并没有太多欢喜,反而觉得越陷越深,满桌佳肴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想起长孙恪适才所说,他忽然明白过来。 「按照我先前所设想的,此案若要发生至少满足三个条件,也就是说,兇手必定在当日出现在梅苑的人当中,而且要将时机把握的分毫不差。如果张炳与梅玉茞同为南梁一方,那么完颜鸿的雅间之中便已经存在两方势力。一为南梁,一为北燕。而这两方势力都要完颜鸿死。」 「一旦完颜鸿死,北燕可藉机发难索要朔北六州,又或者藉机寻衅,挑起朔北战争。大齐若与北燕交兵,南梁便可趁机发兵,牵制大齐主力军。所谓远交近攻,由此看来,南梁与北燕暗中联手设下此局也未尝不可。」 长孙恪说道:「梅玉茞擅用寒丝刃,是江湖一流刺客,从未失手。案发时,梅玉茞还在戏台上,戏台与雅间笔直正对,他埋伏在那里必是要藉机行刺。但完颜鸿尸体上却并未发现寒丝刃的伤痕。」 「梅玉茞在说谎。」卫昭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杂乱无章的敲打着,而后忽然顿住:「我明白长孙大人的意思了,梅苑案背后牵扯的是四国利益,能让四国大费周章,他们所图必是朔北六州,甚至更大!」 「不错。不过就目前形势看来,几方势力之间似乎出现了分歧。我猜测,案发时必定出现了预料之外的状况,让梅玉茞没有出手的机会。也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状况,让几方势力的合作就此决裂。」 「意料之外的状况……」卫昭忽然一惊。 「长孙大人有没有想过,我确实是冤枉的。他们想要完颜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死。如果那个人是我,虽然可以令皇上趁机对卫家出手,挑拨卫家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引两方相斗。但事实上这对此案并无过多利处,至少短时间内看不到效果。」 「可如果那个人是阿良呢?」 卫昭像是忽然打开了思路,继续说道:「韩崇良是韩庆独子,若是他杀了完颜鸿……韩庆镇守朔北六州,皇上为稳住韩庆,自然也得保下韩崇良。但北燕却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样一来,边关矛盾加剧,战火一触即发。」 「阿良一向喜欢宝刀兵器,偏他府上一个门客最近献上寒月刃。阿良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得了宝刀必然会拿与大家赏玩。冯遇预先订了梅苑雅间相邀,北燕人趁机获悉时间,也在当日出现在梅苑。」 「秦玉笙也是他们设计的一环。他们藉机出言相辱,阿良与我素来关系亲厚,定会为我出气。双方一旦起了冲突,便有机会行事。唯一错算的便是我。」 「我对兵刃并无兴趣,只是瞧那宝刀甚好,一时兴起想与阿良讨要赠予我二哥防身罢了。冲出雅间时,张炳说他摔了一跤。我想,他们的目标本就是韩崇良,只不过张炳那一跤使得侍卫措手不及,早早将完颜鸿推出,反而选错了目标。」
第38页 长孙恪沉吟片刻,道:「不管是你还是韩崇良,他们的结果总归是达到了,完颜鸿已死,死在盛京城。你们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不过至少我们能确定一件事,完颜鸿的确死在雅间。」 「而梅玉茞既然没有出手,便没有必要在案发后匆忙逃离,他大可以继续隐藏在梅苑。除非他能预先知晓我抓到了南梁细作,并且细作会将他当日行动供出。」 「但那细作是在梅苑案发前日黎明时被抓,且梅玉茞当日并未与细作联络,更无从得知细作已被捕。也就是说,梅玉茞匆忙出逃,必定是案发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人。」 「张炳作为直接见证人,南府必定会在张家设伏。梅玉茞明知张家有埋伏,却依然潜入张家刺杀张炳的小妾。原因有二,其一那女人是此案关键人物。其二,梅玉茞有把柄在她手上。不管一二,只要她死了,所有的线索都将被切断。」 卫昭又道:「但梅玉茞承认自己是南梁细作,又承认自己杀了完颜鸿,如此便会使南梁与北燕结下樑子,反而将齐国摘了出去……他这样做目的何在?除非他根本不是南梁一方。」 「还有,完颜鸿三侍卫在此案中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尹士均在北燕经营多年,颇有势力,此次出使大齐必然做好万全准备,绝不会让唯一的外甥轻易死去。虎毒不食子,虽然完颜哲是个没有底线的人,但眼下他还需要尹士均,便不会叫完颜鸿送死。」 「倒是北燕皇子间争斗日渐激烈,若有人趁此机会设计完颜鸿,一来除掉一个敌手,二来给了北燕出兵讨伐的机会,完颜哲自然高兴。若是这样,那三侍卫必定已被收买。雅间之中也必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再加上董昱之死还不知与梅苑案是否有牵扯。」 卫昭烦躁的挠了挠头:「我的老天,这也太复杂了。」 长孙恪倒不以为然。 「各国的细作网本就错综复杂,有间,亦有反间。我们要做的便是从杂乱无章的庞大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从假象之中寻找真相。」 卫昭却道:「可有时假象背后未必是真相,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所以寻找真相的路往往是用鲜血铺就而成。不管有多少假象掩盖,真相总有一天会降临。」 卫昭垂眸片刻,忽地抬起头来:「长孙大人,我想要一个真相。」 「可以。」 又是答应的这么痛快。 卫昭托着下巴左右打量着长孙恪,说道:「其实长孙大人也想弄清楚案情真相吧。张炳畏罪自杀,就留给北燕一个梅玉茞为证,北燕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还有,南府大狱可是幽冥地狱一般的存在。张炳入狱之后必定要搜查全身,而他却中毒身亡,定是有人毒杀。这么说来长孙大人手底下也不干净嘛。」 长孙恪眉梢一挑:「水至清则无鱼。」 「长孙大人想浑水摸鱼咯?」 「卫公子先好生休息,天黑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到时就知道了。」 「好吧。」 卫昭摩拳擦掌,激动不已。想要小憩一会儿却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夜里,卫昭胡乱吃了口饭,迫不及待的去找长孙恪。 至于霍宝儿,劝的嗓子都干了,仍是劝不下,唯恐自家少爷深夜出门再出什么意外。 「行了宝儿,你就在南府等着,本少爷去去就回。」 「少爷,这太危险了,宝儿绝不能离开少爷身边半步……」 「你啊,真出了危险自有长孙大人保护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 「没有可是。」展翼忽然鬼魅一般出现在霍宝儿身后,手指一点,霍宝儿当即晕了过去。 「点了睡穴而已,卫公子放心去吧,下官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长孙恪瞥了展翼一眼。 常年在长孙恪身边伺候,展翼已经对自家大人的情绪拿捏的非常准确。这一眼看似波澜不惊,但展翼却是知道,他家大人很高兴。 果然巴结卫公子这事儿有门儿! 「走吧。」 长孙恪递给卫昭一件黑色斗篷,又点上一盏风灯。烛光摇曳,在幽暗的巷弄投下暗红的光圈。 从南府出来,到内城车马店赁了一辆马车,马车绕内城驶了一圈,从洒金门经过,进入外城夕水街。 二人下了马车,沿着夕水街向东而行,在一处简陋的民宅停下。 长孙恪抬起门环有节奏的敲了几下,很快院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看打扮是个力夫。 「老大!」 乍一听这称唿,卫昭险些栽倒。他小声询问:「他在叫你?」 长孙恪轻轻『嗯』了一声。 待二人进入院子,年轻力夫左右看了眼,确认没有尾巴,匆忙将院门关上。 这时从屋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十分恭敬的朝长孙恪叉手行礼:「老大!」 卫昭心思一转,低声道:「这是帮派中人?」 「雁行堂堂主孟三。」 「雁行堂?」卫昭倒是听韩崇良说过江湖事,对江湖门派也略有耳闻,却是从未有过接触。如今遇上,竟觉十分新鲜。 「孟三见过卫三公子。」 卫昭更是惊讶:「你认识我?」
第39页 孟三笑道:「雁行堂的势力范围正是盛京城东一带,卫三公子时常流连百荟街,在下自然认得。」 「原来如此。只是雁行堂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长孙恪道:「盛京城总体来说有四大帮派,分别掌东西南北四城。四城范围内又有十数小帮派,分掌不同街市。帮派中人遍布各行各业,所做之事颇为繁杂,与官府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繫。雁行堂是情报组织,帮内兄弟分散在各处充作眼线,这盛京城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和南府倒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你是打算将梅苑案交给雁行堂的人来查?」 「有何不可。孟三,最近盛京城可有异动?」 「禀老大,我们的人最近在城中发现苍狼杀手团的人。」 「苍狼杀手团又是什么东西?」 长孙恪道:「苍狼杀手团是杀手组织,常年活动在西北一带,是北燕的势力。」 「北燕?难道是冲着完颜鸿来的?」 孟三道:「苍狼此次派出的杀手是血刀浮屠。我们的人暗中盯梢,观他行动,不像刺杀,倒像在保护什么人。」 「继续盯着。在梅苑,下河村董昱家,内城卫韩陆冯四家还有北燕使者驿馆几处多加监视,一旦有异,即刻来禀。」 「小人明白!」 从民宅出来许久,卫昭仍觉有些恍惚。心中有许多不明之处,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雁行堂是长孙大人建立的?」 「不是。」 「那为何他们会对长孙大人毕恭毕敬?」 「城东一带最大的帮派原本是天鹰堂,效忠朝中某位官员。后来,天鹰堂被灭了。」 「这跟雁行堂有什么关……」卫昭惊唿一声:「天鹰堂是你灭的?」 「嗯。」 「雁行堂虽不是你一手建立,但若没有你剿灭天鹰堂,便没有雁行堂的今日,所以他们会认你做老大。」 「因为他们是弱者。」风灯昏暗的光映着长孙恪冷硬的眉眼,他说:「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制定规则,而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卫昭落后半步,长孙恪挺拔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虚无空寂,虽仅半步之距,那人却好像离他千万丈远。低沉的声音带着冷意,像从万丈深渊传来。 「长孙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执掌南府,却私下蓄养江湖势力。今日带我前来,难道不怕本公子告密?还是说,在长孙大人眼中本公子就是任人宰割的弱者,根本不值一提。」 长孙恪脚步一顿,他微微侧过头,淡然开口:「并没有。」 「那究竟是为何?你先给我青龙令,又允我查梅苑案,如今又带我认了雁行堂的门……这世上除了至亲血脉,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赠予旁人什么东西。除非长孙大人对我,另有所图?」 「那又怎样?」 卫昭先是一愣,旋即大笑两声:「那还真是巧了,本公子对长孙大人也别有企图呢。」 「拭目以待。」 「好!」 第21章 「有劳长孙大人送本公子回府了。」 二人自夕水街回到南府接上霍宝儿,又乘侯府马车回来,到侯府已是深夜。卫昭正与长孙恪告别,忽见府上另一辆马车急急驶来,卫暄贴身小厮阿晋慌忙勒住马,而后从车上下来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 卫昭一惊:「阿晋,出什么事儿了?」 阿晋急的满头大汗:「孙少爷得了急病,先后找了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世子爷都急疯了。」 「远儿!」卫昭急的跺了下脚,一路小跑到了卫暄的院子。 院子里灯火通明,卫家一众人守在外厅,各个神色焦急。 「爹,大哥,情况怎么样了?早上远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卫暄双目通红,哑着嗓子说道:「我也不知,今日阿芜带他去了长姐宫里,回来时还好好的,兴致勃勃的跟我说宫里如何如何好玩,长乐姐姐如何如何好。可谁知才吃过晚饭,突然就浑身抽搐,一直喊着疼。」 阿晋找回来的大夫这会儿也已看过卫远,与之前几位大夫一样,一脸歉意的摇摇头。 卫暄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不知可否叫在下看一看。」 卫昭闻言勐一回头,见是长孙恪:「你没走?」 「听闻贵府孙少爷身体不适,我虽不是大夫,但粗通毒术,也许能看出些什么。」 卫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勐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长孙大人若能救犬子一命,卫暄必当谨记恩情,日后但有所需,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卫世子不必如此,不过举手之劳。」 秦芜哭的双目红肿,一直守在床前。见卫暄带了人进来,忙起身让开。 卫远已经晕厥,糰子似的小脸有些青紫,瘦小的身体仍时不时抽搐一下,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卫昭最心疼小侄子,如今见此情景,当即红了眼眶。 长孙恪走到近前,忽然闻到一股清淡兰香,略有古怪。他在卫远身边找了找,果然在枕下发现一个浅紫色香袋。拆开香袋,里面装着的是几颗蜜饯果子。 「这……我那日只给远儿三颗,他又给了二哥一颗,不可能还有这么多的。」卫昭心下一惊:「是不是有人用这蜜饯果子哄骗远儿!」
第40页 长孙恪将蜜饯果放在鼻尖嗅了嗅,道:「蜜饯本身没毒。有毒的是香袋里的幽兰草。」 「幽兰草?」 长孙恪示意卫昭将闲杂人遣退,卫昭见他神色凝重,心知此物绝非什么好东西。 卫儒命管家赏了那几位大夫,一一将人送出府去,而后也进了里屋。 长孙恪欲行礼拜见,卫儒抬了抬手:「不必多礼。长孙大人,这幽兰草究竟是何物?」 「幽兰草的毒性单一,若误食只会令人腹痛难忍。但香袋中的幽兰草是被其他毒物汁液浸泡过的,由此而形成一种新的毒药。这种药主要依靠味道散发药性,是一种顶级的……避子药。」 「避子药?!」 「没错,这种避子药于人体无害,只在行房时,女子若闻嗅药物散发的香气,便无法受孕。但孙少爷将蜜饯放置于香袋中,蜜饯沾染幽兰草上所浸毒物,吞入腹中,这才会中毒。」 「可有解?」 长孙恪从随身所带的药瓶中取出一颗药丸给卫远服下:「这是解毒丸,可暂时压制毒性。此毒不难解,只是配制解药需要些时间,明日我会将解药送上,侯爷大可放心。」 「有劳长孙大人了。就是不知这等东西怎会出现在远儿手里?」 秦芜看了看那香袋,皱眉道:「这不是我们侯府的东西。」 长孙恪打量着香袋,道:「香袋用料精緻,做工讲究,面上所绣花纹均用五□□线,束口所用珍珠亦非凡品,此物必出自权贵之家。」 「丁泉!」 丁泉扑通跪倒在地,哭道:「世子爷,小的真的不知。从宫里回来后远少爷就打发走了小的,独个在屋里……」 「每次远儿偷吃甜点你都给他望风,别当本夫人不知,都这会儿了还不说实话!」秦芜厉声斥道。 丁泉望了望床上的小身影,心疼的不行,索性心一横,道:「远少爷这两日在三爷院子里翻找出不少蜜饯果子,都悄悄藏了起来。今儿早上远少爷喊牙痛,小的怕夫人发现,哭求远少爷莫再吃蜜饯了。」 「远少爷说这些蜜饯果子要送给长乐公主,小的特意备了精緻盒子,眼看着远少爷将蜜饯装进去的。」 秦芜点头道:「确实如此,远儿一进宫便送了长乐一个盒子。后来二人在殿外玩闹,只有宫里的嬷嬷跟着,我与长姐在殿内说话。不过,我记得远儿进宫时身上是没有这香袋的。」 丁泉又道:「夫人明鑑,远少爷走后,小的将远少爷房间里里外外打扫的十分干净,远少爷平日藏东西的地方小人也都清楚,真的没有见过这个香袋。」 「远儿平日只在府上,最近出门也只有今日进宫……」秦芜惊唿一声:「这香袋内置之物既是避子药,难道是……」 「下官常年与毒物打交道,嗅觉也极为灵敏。这香袋除了幽兰草的香气外,还有淡淡的龙涎香。」 屋中瞬间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卫儒眸光微敛。 「有劳长孙大人替本侯孙儿解毒,明日必当登门拜谢。」 长孙恪将香袋交给卫昭,拱手告辞。 「淑华,你留下帮你嫂子照顾远儿。晞儿,昭儿,你们祖母那边还惦记着,去跟她报个平安。暄儿,你跟我去书房。」 侯府寂静的甬道上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卫昭推着卫晞往西跨院去。这会儿突然起风了,黑云遮住月亮,只剩浓黑一片。 卫昭抬头望了眼,无尽的苍穹像是深不见底的旋涡。风吹过,旋涡不断涌动,天地万物无可避免的被吸入旋涡之中,抽身不得。 「早两年我也怀疑过宫里有问题,必是有人给长姐用了什么东西。只是从外面寻来的名医看过后都说长姐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倒是开了些滋补药方,可长姐却仍怀不上。我还当那些人都是庸医,却想不到问题的癥结竟然在这儿。能寻到如此厉害的避子药,李淮可真有本事。」 「我卫家自祖父投身齐王麾下起,战功赫赫,忠肝义胆,从不曾有半点对不起大齐。若说皇上忌惮父亲手握重兵,可大齐百万铁蹄,韩家,戚家,费家,鲁家,哪个不是重兵在握。」 「当年李淮算计娶我长姐,无非是想得到镇国侯府的支持,父亲虽未明着表态,却也不曾插手阻拦。长姐端庄温婉,我侯府上下视若珍宝,李淮他凭什么!」 卫昭紧紧攥着轮椅扶手,骨节泛白,咯吱作响。 「阿昭,权力的倾轧从来就没有定数。他为皇子时借镇国侯府之威名震慑诸皇子,登基后又反过来打压侯府以防外戚继续做大,只是叫中宫无子未免狠绝了些。或者镇国侯府还有他十分忌惮的东西,除了兵权之外。」 卫昭泄了气:「爹叫大哥去书房,想来便是说这事。只是爹不肯叫我们,依大哥性情,也断不会告诉我们。」 「该叫我们知道的时候自会告诉我们,眼下阿昭你的事仍未解决,这种时候更不该节外生枝。」 「嗯,我听二哥的。那祖母那里是不是先瞒着?」 卫晞摇摇头:「闹出这么大动静,祖母那边是瞒不下的,不如照实了说。祖母是经歷过风浪的,睿智有远见。我想父亲最后也会去找祖母讨主意呢。」 卫昭一拍脑门:「瞧我,我真是气煳涂了,祖母精着呢。幸亏二哥提醒,若我瞒了她,定要被祖母扒了皮。」
第41页 卫晞轻笑:「祖母可捨不得。」 已过子时,西跨院仍旧点着灯,徐嬷嬷正提着灯笼出来。 「徐嬷嬷,祖母可睡下了?」 徐嬷嬷嘆了口气,面带忧愁:「哪里睡得下,这不是遣老奴去世子爷院子再打探打探,可巧碰见了二位少爷。不知孙少爷情况可有好转?」 「徐嬷嬷放心,长孙大人已替远儿看过,说是中了毒,配好解药,明日便可解毒。」 徐嬷嬷心头大定:「谢天谢地,孙少爷福泽深厚,必能化险为夷。老太君正等着呢,二位少爷快请进,老奴去沏壶茶水来。」 卫老太君已近七十高寿,这会儿熬到后半夜,已有些体力不支,却仍勉力撑着。忧心忡忡下,面色更显憔悴。 卫昭上前替卫老太君揉了揉肩膀,轻声说道:「祖母,您身体本就不好,若因远儿再熬坏了身子,岂非折煞了远儿。」 卫老太君道:「人老了,不比年轻时候稳重。儿孙出了事儿,这心里啊总是放心不下。」 「祖母这下可以放心了,远儿已经没事儿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会中了毒?」 卫晞简单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卫老太君。 卫老太君原本深邃目光中流淌着的暖意顿时烟消云散,蒙上一层卫昭从未见过的戾色。 「李淮小儿,欺人太甚!」 第22章 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卫昭枯坐窗前,整夜未合眼。 霍宝儿一脸忧心,苦口婆心劝道:「少爷,远少爷情况已经稳定了,待长孙大人配好解药就会没事儿了。眼看天就亮了,再怎样也要睡一会儿啊。少爷一夜未眠,若熬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卫昭推开窗,清冽的空气倒灌进来,他微仰起头,唿吸着清晨最纯澈的气息。四肢百骸似瞬间涌入一股清泉,将憋闷在心底的阴霾郁气一扫而空。 「长孙大人说,这世间只有强者才能制定规则,而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什么割不割的?宝儿听不懂。」霍宝儿上前用手掌探了探卫昭的额头,嘀咕道:「少爷没发烧吧,怎么又在说胡话了。」 卫昭站起身,双手撑着窗沿,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力狂吼一声,吓的霍宝儿浑身一抖,哭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呀!」 卫昭退回身体,抬手拍了拍霍宝儿肩膀,笑道:「你家少爷我好着呢,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清醒过。好了,去给本少爷打水,叫厨房准备早饭,少爷我急着出门。」 「啊?少爷,这还不到卯时……」 「叫你去就快去,啰啰嗦嗦,信不信本少爷不带你出门。」 霍宝儿忙闭上嘴,熘熘出去了。 卫昭转回身,继续凝望朦胧苍穹。几颗残星倔强的坠着,散发微不足道的光芒。破晓的光冲破云层,将银灰的天空打开一道缺口,朝阳熹微,虽未显露真容,大地却已散发出燃烧的味道。 卫昭墨眉之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映着血红的晨光,波光潋滟。 「我想保护我的家人,所以我要成为强者。」 镇国侯府的马车踏着第一缕阳光来到了南府衙门。长孙恪已经等在前厅,手边放着一个古朴的青花瓷瓶。 「本以为我已经很早了,想不到长孙大人比我还要早。」 卫昭走上前拿起瓷瓶端详了一阵,而后拔出瓶塞,顿时异香扑鼻。 「这就是解药么?」 「嗯,将瓶中药丸以温水化开,每日早饭后服用一次,连服三日即可解毒。」 卫昭收下解药,郑重的朝长孙恪执了一礼:「长孙大人救我侄儿性命,昭铭感五内。」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如此。」 卫昭却仍旧没有起身,他一揖到底,恭声说道:「昭还有一事相求。」 「讲。」 「我想拜长孙大人为师,学习毒术。」 「我不收徒。」 「长孙大人且听我……」 「卫公子想学随时可以,不必拜师。」 「……啊?!」 这就答应了?? 卫昭惊疑不定,小心试探问道:「长孙大人您不是诓我的吧。」 「我没那个闲情逸緻。」 卫昭攒了一肚子的话,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说服此人,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就答应了。情绪已经高涨,亟待释放。可突然之间达成目的,让他饱满的情绪忽然变得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长孙大人每次都答应的这么痛快,倒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长孙恪睨他一眼,冷淡淡说道:「不是说了我对卫公子有图谋,那么在此之前给卫公子一些小恩惠不是更容易达成目的。」 「不知本公子究竟有什么是值得长孙大人图谋的。」 「你慢慢就会知道了,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好吧,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谢过长孙大人了。」 卫昭舒了一口气,又是一揖到底。 长孙恪点了点头:「你跟我来。」 卫昭乖巧跟上,直到南府东院,他忽然『咦』了一声,蓦地想到他被关在南府时,就是在这个院子里。第二日长孙恪放他回家,不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去的么! 南府各院落大同小异,就连栽种的花草,堆砌的假石形状都极为类似。若是府外的人进来,必定会迷失方向。卫昭几次来南府,最多不过是从主院走到后院停尸房。
第42页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东院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东院四处围墙上有深深浅浅的剑痕。 再往前行几步路,便到了东院房舍。卫昭指着中间那间房道:「那是不是关我的屋子?」 长孙恪『嗯』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那是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卫昭显然十分诧异:「我说你好歹也是堂堂南府监司大人,住的地方未免也太寒碜了吧。唉,本公子在城西有处别苑,明日我叫霍宝儿将房契送来……」 「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推开房门,屋内陈设一如那日所见,屋中纤尘不染,处处透着冷清。 长孙恪走到衣箱处,打开箱子,从叠放好的衣裳下面掏出一册书。 卫昭张了张嘴巴,心道那日他也打开过箱子,怎就没耐心再往下翻一翻呢。 「这是一本《药经》,若要学毒术,先从识百草开始。什么时候卫公子将上面所载草药的名称,药性,生长环境等入门基础记牢,什么时候再往后学。」 卫昭双手接过《药经》,略翻了翻,随即笑道:「长孙大人放心,十日内必将所有草药都记住。」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十日?卫公子不是还要查梅苑案么?」 「额……案子固然要查,但课业也绝不会耽搁的。」 「奉劝卫公子不要托大,我这人最不喜反覆无常之人,既说了十日,那便不得更改。若十日后卫公子没有做到,也不要怪我狠心责罚。」 「还有责罚?!」 「怎么?卫公子念书时若背不出文章,难道先生不会打戒尺么?」 「先生确实有戒尺,不过挨打最多的是阿良,本公子天生聪慧,可从未挨过先生责骂呢。」 「哦?」 「长孙大人也莫小瞧了我,结果如何,十日后必见分晓。若本公子没有做到,随长孙大人怎么罚。当然,若本公子做到了……长孙大人也得应本公子一件事。」 「好!」 「又是这么痛快答应,你就不问问本公子要你应什么事儿,万一叫你杀人放火你也干?」 长孙恪长眉一挑:「这种事儿我干的少么?」 卫昭:……你还挺骄傲! 他掂了掂手里的书册,朝长孙恪拱了拱手:「本公子今日还有要紧事,改日再来拜访。」 「卫公子请便。」 卫昭匆匆回到侯府将解药送给卫暄,并交代了服用方法。 卫暄接过解药,嗔怪道:「你也真是,去长孙大人那里怎也不叫大哥一声,我正准备登门拜谢,你倒把解药拿回来了。」 「大哥这话不就见外了,咱们是一家人,谁去不都一样。再说,你是堂堂镇国侯世子,又是朝廷命官,掌东大营兵马,身份多有不便。若被有心人瞧见,指不定在御前又编排些什么。我就不同了,反正也陷入梅苑那案子,少不得与通察府打交道。」 卫暄嘆了口气:「连阿昭都要操心这些了,大哥其实更希望你能无忧无虑的。」 「大哥,无忧无虑可不代表不长脑子啊。」 卫暄笑道:「行,我三弟是个人精儿,聪明着呢。」 卫昭挠头笑了笑,似有些欲言又止。 卫暄觑他一眼,道:「你想问昨夜那事儿怎么处理?」 「嘿嘿,大哥给透个底儿?」 「你不问我也会说的,爹昨夜便已命人将香袋送入长姐宫中,咱们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谁都不许再提。」 卫昭惊道:「那长姐……长姐若知道了岂不是很伤心。」 卫暄戳了戳他额头:「说你聪明你这会儿偏又煳涂起来了,长姐聪慧机敏,你以为她自己就没有怀疑过?如今也不过将事情挑明了而已。皇上若不想长姐有子嗣,即便长姐能够避开香袋里的避子药怀上孩子,皇上也会想方设法不让这个孩子出生。」 「皇上究竟是为什么……」 卫暄一脸肃容,郑重说道:「阿昭,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要烂在心里的。你只要记得,我们卫家忠于的不是哪个皇帝,而是天下百姓。我们卫家铁蹄护卫的不是大齐的江山,而是天下百姓的江山。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这一点,明白么?」 「大哥,阿昭记得了。可长姐的事总要解决,皇上这样做,是早就打定主意对付卫家,难道我们就任由他如此下去么?」 「不会。长姐是我镇国侯府的掌上明珠,谁也不能欺辱长姐。阿昭,此事父亲自有决断,你莫问,也莫要插手。」 「哦对了,梅苑案可有眉目了?如今已过七日,听说北燕使者已在半路。长孙大人虽是南府监司,权利极大,但绝越不过皇上去。他这次私自允许你查梅苑的案子,皇上竟也默许。就此看来,皇上这一次的目标不是侯府,而是洪坤。他想借咱们侯府的手彻底除掉洪坤。洪坤不是简单角色,必然已经察觉皇上的心思,无论如何,你在外行事都要多加小心。」 「大哥说的没错,洪坤在北府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皇上借刀杀人,但咱们侯府也不是吃素的,大哥放心,我自有安排。」 「好了,解药送到,你快给远儿服下吧。我约了阿良去梅苑听戏。」 「梅苑不是一早就被查封了么。」 「他封他的呗,本公子自有门路。毕竟梅苑伶人唱曲儿可是盛京之最,别家比不了的。」
第43页 「你总有道理,大哥算是不懂这些。你去吧,早些回来,莫再外头胡闹。」 卫昭转身朝门口走,留给卫暄一个潇洒的背影,懒懒的挥了挥手,道:「知道啦,大哥比爹还唠叨。」 「臭小子,皮痒了吧!」 第23章 梅苑案已过了几日仍不见有眉目,眼见着日日亏损,梅管事愁眉不展,唉声嘆气,饭都吃不下几口。再瞧二楼门神一样把守的官差,更觉心口堵得慌。 愁闷间,小乙匆忙来报:「管事,卫公子和韩公子在后门等候,要来听戏。」 梅管事蹭的站起身,忙殷勤过去迎候,本就不大的眼睛这会儿笑眯成一条缝,愈发显得那张脸好似胖头鱼,看着滑稽又可怜。 「哎呦,可有日子没见二位公子了。」 卫昭笑道:「梅管事又不是不知本公子还有命案在身。」 梅管事赔笑道:「卫公子哪里是一般人物,区区小事,定能逢凶化吉。」 「我想梅管事一定在心里骂本公子呢,不是因为本公子,梅苑也不会被封。」 梅管事一拍大腿:「哎呦呦,冤枉!小的哪里会怨怪卫公子呢,都是那北燕人惹出来的事儿。小的恨不得日日替卫公子祈祷,希望官府早日还卫公子清白呢。」 韩崇良笑道:「可不就得这样,毕竟这案子一日不结,梅苑便一日不得开张。」 「韩公子又说笑了不是,小小梅苑哪敢与卫公子相提并论吶。」 卫昭哈哈笑道:「你也甭跟本公子耍嘴皮子了,找个安静雅间,照往日那般上些茶点便是。」他朝二楼看了眼,见北府官差正一脸纠结的看着他。 卫昭朝他拱了拱手:「大人还真是辛苦。」 官差哪敢受他的礼,忙摆手道:「小人不敢。只是……」 想到长孙恪阴沉的脸,再想到自家上司都还要矮上一头,若是再放人进来,他这小命也就交代了。索性心一横,道:「卫公子,长孙大人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梅苑,小的……额,您看是不是……」 「嗐!」卫昭从腰间解下青龙令朝那官差晃了晃:「这回呢?」 官差惊了个呆,哆嗦着道:「卫卫卫,卫公子请便。」 梅管事两条腿也直打颤,一个长孙大人就已经够吓人了,这又来了这么个活祖宗! 「阿昭,你怎么会有这个啊!」 卫昭将青龙令仔细收好,得意的说道:「早就说了,是长孙大人盛情相邀,请我一起办梅苑案,不给点儿好处,你当本公子白给他跑腿儿?」 韩崇良一脸惊悚:「那也太夸张了吧,青龙令啊!」 卫昭抬手託了一把他的下巴:「瞧你那点儿出息。」 回头又吩咐梅管事,道:「这位官差大哥辛苦,梅管事安排场好戏,今日梅苑本公子包场了。」 「是是是,一准儿叫卫公子满意。」 「对了,玉笙身体怎么样了?本公子要避嫌,倒是不方便去看他。」 「卫公子放心,玉笙的身体已经大好了,等这事儿过去啊,保准叫玉笙给卫公子好好唱一场。」 「那本公子就放心了。」 说话间,梅管事已经引着人到了二楼右侧一间临窗雅间,虽不如正对戏台的位置好,但也算雅致。 「这不用你伺候了。」 小乙上了茶点,同梅管事一併退下,临走时又替卫昭将雅间帘子撂下。 「阿昭,你神神秘秘的叫我来,究竟什么事儿啊?」 卫昭推开窗户,窗外正能望见金水河,正午刺目的阳光在河面洒下一片金黄,河水翻涌,正如无数黄金奔涌而来。 「阿良,我记得你曾说过早两年的时候,你一个人挑了一个帮派?」 韩崇良得意的挑了挑眉:「这事儿啊,嗐,不过年少气盛罢了。怎么了?」 「后来听说那什么帮的,一直都跟你混?」 韩崇良双手搭在脑后,两条长腿交叠搭在一旁木椅上,懒洋洋道:「江湖规矩,谁本事大谁就当老大。还有,那叫七星堂!」 「不过阿昭,这事儿我可就只告诉你一个人了,你可别说出去。你也知道那位最忌讳这些了。」 「这个自然。」 「你不是最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么,上次我给你说的时候,你都不愿意听呢?」韩崇良撇了下嘴,似有些委屈。 卫昭转过身,斜倚在窗旁,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嘛。」 韩崇良觑他两眼,忽地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他撂下两条腿,支起身子道:「我知道了!阿昭,你是不是想揪洪坤的小辫子!」 「洪坤?」 「是啊。」韩崇良见他一脸迷惑,似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得意了起来。 「唉,这繁华盛京,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多如牛毛,想要在盛京城混出点儿名头来可不容易。更别说盛京商业繁盛,汇聚天下大半财富。」 他走到窗边,指着阳光下金灿灿的金水河,说道:「这一条金水河名副其实,打从上头往来的可都是闪耀耀的金子!你也知道,金水河西接渭水,东连泯江。天下货物十之七八都要经由这三片水域。楚国之所以那般鼎盛豪奢,正是因着地利之便,敛天下之财。当年齐武帝占盛京,燕,梁,越那般眼红,不也正是为此。」 卫昭点点头:「你说的这些,盛京城谁人不知。」
第44页 韩崇良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道:「我的卫三公子,你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韩崇良双臂环胸,歪头说道:「水运发达,利润庞大,自楚国以来漕运这块便是朝中官员争相抢夺的肥缺。三条水路,每日来往船只数以万计,是以漕运多徵调民夫,而官府又不可能事事亲为,便从民夫中择选头目协助每处关口督运使行事。久而久之,这些民夫也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若督运使无能,甚至反受民夫头目掣肘。」 「楚未帝昏聩残暴,横徵暴敛,大肆徵调民夫,三条运河船运不断,大批大批的美人,奇石,珍宝从各地运往盛京。民夫被征,土地荒废,又有豪绅兼併,百姓活不下去,各处漕运头目一联合,杀督运使,堵了金水河,船运进不来,盛京城断了粮,又引起不小的暴/乱。我记得是楚国京畿大将军率军镇压,才了结了此事。」 「这事儿我知道。」卫昭凝望金水河,悠悠说道:「漕运乱,也是楚末天下乱的根源。此事过后,各地起义军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头来。而楚皇荒废朝政,皇权旁落,朝臣各扫门前雪,仅靠几个忠义大臣支撑着腐朽的王朝又有何用。楚国享国四百年,却在短短十二年就被齐王赶出盛京,于南郡苟延残喘四年,后又被武帝灭国。」 「你说的没错。所以武帝建齐国后,格外注重民间势力。十二年战乱,难得安稳,不少义士念武帝功德,武帝便趁此机会收拢几大江湖帮派,分掌各地关口。督运朝廷粮饷之外的货运,朝廷会按比与各帮派分享利润。由此一来,漕运使形容虚设,只代天子行巡查之职。」 卫昭摩挲着下巴,笑道:「江湖事江湖了,武帝这一招玩的妙。这样一来,谁的地盘大,谁的位置好,谁的利润就大。为争夺利益,各大帮派则少不了明争暗斗,不死不休。而谁能获得朝廷更大的支持,谁将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至于漕运使,以往也是朝廷各大贵族派系竞相争抢的肥差,如今却也失了效用。加之漕运帮派盛于民间,多为穷苦之辈,与贵族门阀一向势同水火,则更会亲近皇权,由此削弱贵族势力。」 韩崇良道:「这世上之事本就不是泾渭分明,非黑即白的。但凡有利可图,谁不想捞上一把。而盛京城内,王侯将相,富贾云集,各帮若想图谋更大的利益,自要寻一方庇佑。这些暗地里的勾当其实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过多触犯皇帝的利益,大家各自成团,相安无事。」 卫昭暗自喟嘆,他对这些事并不关心,无非是偶尔听旁人说上一句,如今听来,这底下的水竟有这么深。 若问盛京城中谁的权力最大,自然是通察府无疑。洪坤经营北府多年,势力不容小觑,手底下也必定豢养不少江湖异士。李淮想要将他连根拔起,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而自己捲入梅苑案,正给了李淮一个现成的□□,叫他藉由镇国侯府之手,给洪坤一个沉重打击。 今日听韩崇良说了这些,看来洪坤私下与各地漕运往来密切,李淮想必已准备了很久,只等时机一到。 不过…… 「阿良,既然朝廷早知官员与各帮派互有往来,你又为何如此胆小怕事?」 韩崇良挺了挺胸膛,道:「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些由漕运而形成的帮派只是一帮贪图利益的乌合之众罢了。至于七星堂,这可是正经门派。」 「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韩崇良压低了声音,道:「这些真正的江湖势力传承百年千年,底蕴深厚,一向为各国朝廷所忌惮。」 「那七星堂是做什么的?」 「七星堂是七星门的一个分支,以铸剑术闻名江湖。表面看来只是个打铁铺子,但背后却是锻造绝世神兵的地方。长孙大人的那柄剑便是出自七星堂之手,那可是江湖排名第二的宝剑,名曰暮寒。」 「原来叫暮寒啊,还真是剑如其人……」卫昭嘀咕了一句。 「阿昭,我平日不大关注朝事,但也知侯府与洪坤素来不和。别的我帮不上忙,但就我所知,洪坤与城西赤火堂关系不浅。赤火堂是最早一批被武帝收拢的江湖势力,掌管金水河上游。这些年背靠洪坤,没少敛财。」 卫昭拍了拍韩崇良肩膀:「好兄弟,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韩崇良扬了扬眉:「兄弟有难,两肋插刀都在所不惜,不过区区小事,阿昭何必与我客气,你难道忘了当初我们说过的话了?」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髮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说了是兄弟,就一辈子是兄弟。」 卫昭畅快大笑:「好!」 第24章 伶人们咿咿呀呀的唱着,婉转的曲调古朴悠远,余韵绵延。 卫昭撩开帘子从雅间走出来,见那官差听的如痴如醉,也不免有几分感慨。 台上伶人粉墨登场,演绎无数故事。一首曲终,已过数不清的春秋。一世悲欢沉浮,皆在方寸之间。唱者有心,听者有意。 卫昭并未打扰听戏的官差,而是迳自走向事发地完颜鸿的雅间之内。几日已过,桌面已蒙上一层灰尘,一应物品摆设皆在原处。 「对了阿昭,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张炳死了,南梁细作梅玉茞认了罪,我可以脱罪了。」
第45页 「那不是好事儿么!怎么瞧你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但是真正的元兇还是没有找到啊。」 「不是都承认了么?怎么还有元兇?」韩崇良一脸茫然。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卫昭回想当日情景,在面向戏台的地方坐下。 「按照那日伺候雅间的刘三所言,这里坐着的是完颜鸿,左手边是张炳,右手边是三侍卫。紧挨着完颜鸿的是古方,中间是古金,最外侧是古林。」 「当日将完颜鸿推出来的也是古方,而古方是完颜鸿的侍卫长,最亲信之人……不对!」 卫昭将目光落在散落一旁的酒罈子上,他记得吴记酒庄的伙计说古金在他那里买了五坛烈酒。 「梅管事,刘三可在?」卫昭朝外高喊了一声。 听见传问,刘三匆匆跑来,门外听戏的官差也进了雅间,道:「卫公子有何吩咐?」 「本公子要问刘三一个问题。」 刘三唯唯诺诺上前:「公子请问。」 「那日完颜鸿来梅苑,你可注意到他的侍卫一共自带几坛酒水?」 「是五坛,梅苑有规定,自带酒水需每坛酒另补五百钱,张大人一共给了二两半银,小人不会记错的。」 「怎么了阿昭?」 卫昭环视一圈,雅间之内只有三个酒罈子,两个空的,一个没有打开的。那日陈靖淮拿走的那坛是喝了一半的。算起来一共四坛。 「缺了一坛酒。」 「什么意思啊?」韩崇良挠挠头,完全不懂卫昭在说什么。 官差大惊,道:「卫公子,小人守了几日,绝对没人靠近这个雅间。」 卫昭摆摆手:「不是你的问题。」 官差松了口气,小心瞥了眼卫昭:「那不知卫公子所言是……」 「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官差见他没有吩咐,恭敬退下。 「我说阿昭,你又在琢磨什么呢?」 卫昭摇了摇头:「没什么,虽然大概猜到几种可能,但总有一个疑处无法确定。就像一个死结,哪怕将其他地方全都捋顺了,只要这个死结还在,事情便永远无法通顺。」 「既然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呗,我娘就常说,越是钻牛角尖反倒容易越陷越深。」 韩崇良一把推开窗户,明媚阳光倾泻而下,百荟街上十分热闹,杂耍艺人敲锣打鼓招揽过客。 「阿昭你看,那口技艺人早先不曾见过呢,看他们好像在摆擂,又有热闹瞧咯。」 百荟街汇聚天下技人,各个都是本地翘楚,蜂拥至这天底下最繁华之地,难免谁也不服谁。因此摆擂已成了百荟街的习俗,谁赢了,谁就是这一行的行首。 卫昭起身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见那口技艺人身形灵秀,一身素白衣衫,端坐桌前,手握一柄小扇,醒木一拍,围观者皆鸦雀无声。 忽听一道尖锐唿啸之声,而后马儿嘶鸣,紧接着马蹄声犹如疾风骤雨,仿佛千军万马飞驰而过。鼓点声,唿喝声,厮杀声,一时齐发,看客无不瞠目结舌。 而后形势急转直下,潺潺溪流之声,空山鸟语之境,马蹄声由急转缓,悠扬婉转之曲调犹如高山流水,颇有几分空谷幽兰之意境。 一场表演结束,场上仍旧寂寂无声,直到很久之后,看客们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掌声如雷。 韩崇良抚掌大笑:「好歹咱几个在百荟街混了这么多年,竟还头一次听到这样绝妙之演绎。」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确实妙极。」卫昭甩开摺扇,点头贊道。 霍宝儿探头瞧了一眼,然后熘熘出了梅苑,不大会儿功夫又熘熘回来了。 「少爷,小的适才去打问了一下,那口技艺人名叫虞平,渝州人士,在当地便是行首,技艺高超,无人能及。」 韩崇良笑道:「果然南方多出技人。南郡有南戏,渝州有口技。听说渝州当地人就算没有学习过口技,听的多了也能模仿几招。我看百荟街这口技行首也该换人了。」 卫昭笑着应是。 「今日看了场好戏,总算心情舒畅不少,走,我请你去樊楼吃酒。」卫昭『啪』的一声合上摺扇,转身便走。行至桌前,忽然想到什么,勐的停下步子。 韩崇良没留神,收势已来不及,直将卫昭撞了个趔趄,好在霍宝儿机灵,在旁扶了一把,若不然必定摔个狗啃泥。 韩崇良抚了把受惊的心脏:「你怎么突然不走了!」 卫昭正站在张炳的位置上,他缓缓转头,看向韩崇良:「我只是突然想到在南府看过的梅苑案卷宗,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张炳就是渝州人。」 「那又怎样?」 「张炳有没有可能也会口技?」 「所以呢?阿昭,你是魔怔了吧。渝州虽说口技艺人繁多,但也不代表每个人都会啊。张炳可是朝廷命官,那些文人最是自命清高,素来看不上这些三教九流的。」 卫昭却忽然笑了:「有时候越不可能的事情却越是会发生。阿良,我有事先走一步!」 「餵阿昭!你不是说请我去樊楼嘛!」 「改天改天。」 卫昭风一阵似的又去了南府,碰巧长孙恪没有出门。 「你在真是太好了,长孙大人,我发现了新的线索。」 「哦?」相比卫昭的兴奋,长孙恪却是十分淡定的。
第46页 「我今日在梅苑听了场好戏,那口技艺人模仿各种事物人物,技艺精湛,如身临其境。而巧的是,张炳正是渝州人士。如果那日案发,张炳可以模仿完颜鸿的声音,不就可以佐证长孙大人所说:完颜鸿在冲出雅间之前就已经死了很久了。而后来说话的人,其实是张炳!」 长孙恪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我叫孟三去查。」 「哦,还有一事。完颜鸿的雅间少了一坛酒!」 「嗯?」长孙恪眉头微皱:「那日我们到梅苑勘察现场,雅间之中共有六坛酒,四坛为吴记酒庄的酒,两坛为梅苑的酒。」 「正是!可后来我们在吴记酒庄门前偶遇陈靖淮,我走得快,先到了一步,依稀听见那伙计说古金从他那儿买了五坛。今日我又问了刘三,他也证实那日去梅苑完颜鸿的确带了五坛酒。那么少的那坛酒,也许是关键之处。」 长孙恪低头沉思片刻,道:「我会查。」 卫昭笑道:「谢了!」 「不必,分内之事。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卫公子。」 「什么事儿?」 「一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指了指屋外如血残阳,冷飕飕的瞥了眼卫昭。 卫昭尴尬的挠了挠腮:「嘿嘿,这不是还没过去么,我这就回府读书去,这就去。」 坐上侯府的马车,卫昭不甘心的探头往回看了眼,不见长孙恪出来相送,不免有些失望。 「不解风情,也不说多留本公子一会儿。」 「少爷,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事儿没事儿。」卫昭百无聊赖的扒着车窗看着街上景色。 马车晃晃悠悠,卫昭奔走一天,颇觉疲累,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那个噩梦,仍是那个少年,仍是一剑刺穿了兇徒的胸膛,梦境中仍是一片血红色,在黑色云翳之下。但无论他如何费力去看,都始终看不清那少年的容貌。只依稀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 「少爷,到了!」 卫昭被霍宝儿叫醒,似乎还没有完全回神儿。 他揉了揉眉心,忽然问道:「活宝儿,你是什么时候跟着少爷我的?」 霍宝儿扬着头得意的说道:「宝儿六岁就跟着少爷了,算起来都有十二年了呢!」 「十二年了啊。」 「是啊,少爷那时也才八岁。宝儿刚到府上的时候,少爷害了病,烧了好几天,给老太君都急坏了。徐嬷嬷日夜守着少爷,宝儿也跟着伺候。后来少爷不烧了,却整个人都闷闷的,也不说话,宝儿还以为少爷不喜欢我呢。再后来少爷病好了,人也渐渐活泼起来了。少爷聪明又俊俏,还对宝儿好,宝儿可喜欢少爷了。」 自八岁那年病癒后,小时候的事卫昭只有些浅浅的印象,后来听家里人闲聊,倒也记起不少。只是八岁那年发生过的事儿,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少爷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下车吧。」 「哦。」 暮色已至,府上也点了灯。卫昭看过卫远,得知情况已有所好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活宝儿,吩咐厨房将晚饭送到我院子去,今日不到前院吃了。」 「是,少爷。」 卫昭回到归云院便开始读书,他往日虽不务正业,但若想做成什么事,却可以足够认真。 还不到一炷香功夫,这晦涩繁杂的《药经》他便看了进去。霍宝儿叫他几次他都不应。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他依旧岿然不动。 直到夜已深方才撂下书,伸了伸酸麻的腿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活宝儿!」 卫昭喊了两声不见回答,遂起身往隔壁霍宝儿房里去。房门紧闭,细听下里头还有细细碎碎的声音。 「活宝儿你倒腾什么呢?」 卫昭推门而入,见霍宝儿正从书柜后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熟悉的盒子来。 见卫昭进来,霍宝儿赶忙站起身,将盒子放在桌上,有些郁卒的说道:「少爷,宝儿藏的蜜饯被发现了,如今就剩这么多了。」 「你藏的东西本少爷找起来都十分费力,你说远儿是怎么找着的?」 霍宝儿摇摇头,他也很费解。不过…… 「少爷,远少爷对蜜饯的喜爱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虽然我们换了装蜜饯的盒子,可蜜饯就是蜜饯啊,香气不会变,甜甜的味道不会变,远少爷鼻子灵的很,定是循着味道找见的。」 卫昭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活宝儿就是活宝儿,总不能换了身衣服就不是活宝儿……」 「衣服?!」 「怎么了少爷?」 卫昭忽然顿住,模模煳煳间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 「少爷,饭菜还在灶上温着呢,要不要给少爷端来?」 卫昭陷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完全听不见霍宝儿说话,他边想边踱步走到床边,勐的一栽,人就跌到了床上。然后……睡着了。 「少爷,这是宝儿的房间,你……」 卫昭睡的香甜,霍宝儿有些不忍心叫他,只得将他难看又别扭的姿势摆好,又去卫昭房里取了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则就地打了地铺。忙了大半夜,早已疲乏不堪,打了个哈欠便也沉沉睡着了。 第25章 黑色的云翳遮蔽了天空,暗夜无星无月,风起,云涌。
第47页 「盛京城的天要变了。」 苍老的声音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锁,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已经让这把锁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裂隙。 「洪监司玩了一辈子的鹰,没想到临了却被鹰啄了眼。」一个中年男子懒洋洋的倚在榻上,捞起一旁的酒盏痛饮了一杯。 「是本官大意了。」 「是这么多年那位对洪监司的顺从,让监司大人你失了防范。或者说,大人有些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了。」 洪坤眯起眸子,冷声说道:「吴则,你别忘了赤火堂靠的是谁。你我利益共生,本官倒了,你以为你能立得住?」 吴则干笑两声:「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来听听洪监司高见。」 洪坤沉默半响,说道:「李淮过去曾隐约与本官透漏他有除掉镇国侯府之意。这次他下密旨,本官以为他已做好准备。没想到最后是冲着本官来的。以往是本官小看他了。」 「那洪监司打算如何?」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联手镇国侯才是唯一出路。」 「我,没听错吧。」吴则坐直了身体。「镇国侯府与洪监司有大仇,洪监司的亲弟弟就死在卫儒手里。你这次还差点儿伤了三公子,凭卫儒那护犊子的劲儿,他不拉你下水就已经烧高香了。」 「你也说了是差点儿,卫昭眼下不是活蹦乱跳的。至于弟弟的死,我会让整个镇国侯府付出惨痛代价的,但不是现在。只有手中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谈报仇之事。意气用事,只会白白葬送性命。况且卫儒看似忠厚,实则心思老辣,又岂会任由李淮摆布。」 吴则又道:「大人与镇国侯相斗多年,这次也并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可瞧皇上的意思却是要釜底抽薪。难道他还有后手,会让镇国侯无论如何都要除掉大人你?否则的话,一旦李淮失手,大人必定疯狂反扑,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吴则心口一跳:「难道是那件事……」 洪坤脸上布满阴霾:「这也正是我担心的。不过他有后手,本官也不是吃素的。我想此刻,卫儒一定恨不得扒了李淮的皮呢。」 「哦?」吴则挑了挑眉:「这又是为何?」 「因为卫皇后……无子。既然决定联手镇国侯,总要先让他看见我们的诚意。」 吴则道:「那日镇国侯府找了不少大夫替府上孙少爷诊病,只是都无法诊出病症所在,像是中了毒。难道是幽兰草之毒?是你安排的!」 「李淮初登帝位,便私下派人寻找避子药所用药材。虽然行事机密,但终归逃不出我的耳目。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何那么早就对卫皇后出手。毕竟在那时镇国侯可是他最大的靠山。」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寻找了很多年都始终弄不明白。只是隐隐的察觉到李淮对镇国侯府的防备过于激烈。而凭卫儒的心思,也必定能察觉此事。但这么多年,两方却依旧和平相处,一副明君忠臣模样。这其中固然有李淮忌惮镇国侯势力的缘故在……」 「只可惜,长孙恪坏我好事,抢先一步救了卫家小儿,发现了幽兰草的秘密。」 「这样一来,洪监司手里的筹码可不多了。听说南府放出消息,称梅苑案已经了结,兇手乃是鸿胪寺丞张炳。卫昭脱了罪,大人想利用此事做文章,怕是也行不通了。」 「张炳?」洪坤眉头微蹙,继而又舒展开,笑道:「这案子变味儿了。」 「这又是何意?」 洪坤仰头望着犬牙交错的云翳:「你不了解长孙恪,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这案子我虽没有经手,但也知道案情之复杂。至少完颜鸿的真正死因至今为止还是一个谜团。」 「梅苑案看似是大齐与北燕的外交危机,其实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朔北六州。朔北六州与大齐,北燕,东越三国接壤,那么大一片疆土,三国谁不想独占。南梁偏安一隅,只能眼巴巴望着,于此事上又不知如何搅合。」 「区区一个张炳不过是替罪羊罢了。长孙恪这时放出消息,只是为了麻痹真正的兇手……不过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吴则,吩咐你手底下的人,这几日给我死死盯着盛京城中的一举一动,一旦有异动,即刻来报。」 「洪监司放心,在赤火堂的监视下,保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霍宝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外头已天光大亮。他迷煳了一阵,勐的坐起身。 「少爷!」 他忙下床趿拉上鞋,一边穿衣裳一边往外跑,嘴里还叨咕着:「惨了惨了惨了,居然睡过了头!」 到卫昭房里时,见他家少爷披着衣裳,正坐在书案前看书。霍宝儿更是吃惊不已,少爷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用功了!又不参加大考,怎么还想起读书了。 他低眉顺眼的走过去,小声道:「少爷,可要宝儿伺候洗漱?」 卫昭翻过一页,微微点了点头:「去吧,再叫厨房备饭,叫车夫备车,辰时出门。」 「知道了少爷。」 卫昭翻了几页,连连打着哈欠,没办法,谁叫自己夸下海口,要在十日内读完《药经》呢。可偏偏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能天不亮就起来读书了。 吃了些清淡粥品,卫昭方觉精神好了许多。坐在马车上,依旧手不释卷,埋头苦读。 霍宝儿见少爷这般认真态度,也不敢打扰,只闷声坐在一旁,快到城西时,方才小声提醒了一句。
第48页 「少爷,我们要去哪里啊?」 卫昭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清水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他吩咐车夫将车停在附近巷子里等候,自己则带着霍宝儿下车沿着长街慢慢走。 「许久不来护国寺了,这里还是这么热闹。」霍宝儿闻着街边飘来的煎羊肠味道,咽了咽口水。 「出息!」卫昭扬了扬下巴:「去买吧。」 霍宝儿笑的眉眼弯弯:「多谢少爷!」 卫昭四处看了看,护国寺旁有两个书摊,两名书生坐在书摊前替人抄写书信。旁边还有个书摊空着,想来就是董昱的书摊了。 他走过去打听了两句,两名书生尚不知董昱已死之事,只道董昱被鸿胪寺徵调做事去了,言语间还颇有几分羡慕。 见问不出什么来,卫昭索性站在一旁空地等着霍宝儿。忽听前方有吵闹声,他抬头循声望去,是回春堂门前。几个力夫打扮的人正堵在回春堂门口吵嚷,听起来似乎是找什么人。 青衣书生望了眼,随即摇了摇头:「怎么又来了。」 卫昭好奇一问:「这几人日日都来吵闹?可知所为何事?」 青衣书生答:「那几个力夫是城西码头做工的,他们有个小兄弟名叫文宇,生的白白净净的,识得些字,被送到回春堂做学徒。前几日文宇不见了,那几人来要人,回春孟堂管事却说文宇偷了名贵药材,没去报官找他们赔偿已是仁至义尽,如今人不见了,必是躲藏起来了,叫他们自家去找,莫再来闹事。他们倒是消停了几天。大概是没找到人,今日又来了。」 另一个白衣书生道:「文宇是纯善之人,我倒觉得未必是他偷的,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青衣书生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人是穷惯了的,一时把持不住也并非不可能。回春堂也是老字号医馆,口碑极好,岂会平白污人清白。」 白衣书生嘆了口气,似是想起什么,小声嘀咕道:「不过那几日文宇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先是董昱失踪后被找到尸体,如今又有个医馆学徒不见踪影。卫昭忽然想到那日验董昱尸体时,从他身上找到了一味药。他想了想,扒拉开人群,挤到最里面去看看。 事情似乎闹大了,力夫收不住脾气,将一个小学徒推倒在地。卫昭顺手将人扶起来,玩笑道:「你手劲儿似乎不小,怎么这般轻易就被推倒了。」 学徒摊开手掌,懊恼道:「日日碾药,手掌都是老茧,看着粗粝而已,哪比得上那些出苦力气的汉子。」 「……我好好的兄弟在回春堂失踪不见,你们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为首那力夫身材魁梧,目露寒意。 「陈大,还要我说多少遍,文宇偷了药材,人跑了。你们不去找人,非要堵着医馆作甚。」 「我家小弟一向老实敦厚,岂能任你空口白牙污衊。」 孟管事急的直跺脚:「要不是看在文宇平日任劳任怨的份上,我们东家早就报官了,还能由着你们胡作非为?快走快走,莫再胡搅蛮缠,不然的话咱们就衙门见。」 陈大冷笑一声:「回春堂门面大,我们只是低贱的力夫,但也绝不怕事。你尽可去报官,跟大人说说你们丢了什么药材,什么时候丢的,又有什么人亲眼看到我家小弟偷了药材。你敢么!」 孟管事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有什么不敢的!」 卫昭瞄来瞄去,用胳膊肘怼了怼一旁的小学徒,问道:「你们到底丢了什么名贵药材?」 小学徒茫然摇头:「我哪知道。」 卫昭摩挲着下巴,盯着那管事看了一会儿,若按他所言,回春堂算是受害一方,理应理直气壮的,怎么瞧这管事心里发虚呢。 孟管事见陈大几人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忙朝身边小厮使了眼色,不一会儿功夫,便有巡街官差骂骂咧咧走了过来,作势要将陈大几人抓起来。卫昭皱了皱眉,道:「不过是几句口角,犯不上如此。」 打头官差怒骂道:「你算哪根……」话还没骂完,那官差便像活见鬼一样扑通跪倒在地:「大,大大大大人!」 卫昭还纳闷儿:「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巡城司负责一城治安,什么时候可以不问青红皂白随便抓人了。」 熟悉的冷厉声音从头顶传来,卫昭僵着脖子转过头,正对上长孙恪稜角分明的侧脸。他干笑两声,朝他招招手:「长孙大人,可真巧啊!」 长孙恪斜了他一眼,冷飕飕道:「卫公子真是好兴致啊。」 卫昭忙举起双手,大唿冤枉:「天地良心,本公子早上才背过书的!」 第26章 巡城司的人还跪在地上,听他二人言语之间似乎十分熟悉,不觉浑身暴汗。想必这公子来头不小。 「大,大人,小的,小的还未及询问……」 「大人!」陈大上前叉手道:「小人兄弟文宇失踪数日未归,回春堂又诬文宇偷盗,小人恳请大人主持公道!」 长孙恪道:「人口失踪该上报顺天府。」 「小人明白,多谢大人!」 陈大恨恨的看了眼回春堂管事,招唿几个兄弟浩浩荡荡往顺天府去了。 卫昭摇摇头:「到了顺天府,只怕也是一个『拖』字。哦对了,你怎的来了,是要查案?」 长孙恪看了眼回春堂管事,道:「问点事情。」
第49页 孟管事先是一惊,随即满脸堆笑,客客气气的将人请进了医馆。 「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你可认得董昱?」 「董昱!就是护国寺门前抄书的书生?认得认得。」 「他可曾在回春堂买过赤萝草。」 「这个……小五,拿帐簿来。」转头又笑着对长孙恪道:「大人请后堂稍坐,小人要查查帐簿才知。」 长孙恪似乎并不急,也没进后堂,而是在大堂寻了客椅坐下。孟管事无奈,只得命小厮奉茶。 卫昭心思一转便知长孙恪打的什么主意。南府一向于暗中查访案情,今日长孙恪这般高调出现,却来查一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过来询问的事,看来是在做戏给什么人看。 不多时,孟管事过来回话,说:「董昱素有心疾,冬春两季易復发,每年这时候都要吃几副药养着。春节后,董昱还到回春堂买过一次药,所有的记录都在这里,并未见他买过赤萝草。」 长孙恪淡淡瞥了眼,点了点头。 孟管事刚要松口气,便听卫昭凑过来问了一句:「本公子倒是更好奇那个叫文宇的小学徒到底偷了什么药材。」 孟管事握着帐簿的手一抖。 卫昭犹似未觉,打量着回春堂的门面,啧啧道:「城西富贾云集,回春堂更是盛京老字号,奇珍药材应有尽有。能叫回春堂称的上是名贵的药材,必定是价值百金千金。被偷了,回春堂损失可不小啊。贵东家倒是大方,要是换成本公子,必要向那几人索赔了。」 孟管事扯了扯嘴角,僵笑道:「大家过活不易,东家也不愿难为人。」 卫昭抚掌大笑:「贵东家还真是仗义,这盛京城看似繁华,如陈大那般人却仍不在少数,你家东家这般豪爽,日后那些贫苦人可有活路了。」 「这……公子说笑了。」 长孙恪又道:「将三月十八前,所有出售赤萝草的记录拿与本官查验。」 孟管事哈了哈腰,折回柜檯翻翻找找了一会儿,又捧着几本帐簿过来,道:「赤萝草有麻醉效用,也属常用药,这是从春节到三月十八那日的记录,请大人过目。」 赤萝草少量使用可麻醉止痛,但用量过多则会导致全身麻痹,对身体有不可逆转的伤害。董昱身上出现赤萝草绝非偶然。长孙恪翻看记录时,发现三月初九那日,有人在回春堂抓了一副药,药方中正有一味赤萝草。 而巧合的是,自三月初一始,前后共十日时间,这个人分七次在不同的药铺抓药,药方虽略有差异,但却都有赤萝草这味药。 他不动声色的合上帐簿,道:「可有抄写副本?」 孟管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三月的记录,本官带走了。」 「不知可有疑处,若东家问起,小人也好如实禀告。」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凉凉说道:「通察府办案,无需任何交代。」 孟管事一惊,不敢再问。又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少爷!少爷!」卫昭刚出回春堂便见霍宝儿一脸焦急的过来:「少爷叫宝儿好找,还以为少爷走丢了呢。」 卫昭笑道:「你去买煎羊肠买了这么久?少爷我都看了一场好戏了。」 霍宝儿敛下眸子,小声道:「是人太多了。」 将近午时,日头晒的慌,卫昭甩开扇子遮着脸,凑到长孙恪身边,笑嘻嘻道:「这会儿正热,我们到云楼吃饭去吧,我请客!」 「不了,我还有要事。不过我要提醒卫公子,别忘了十日之约。」 长孙恪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头也不回的走了。卫昭又一噘嘴:「约他一次怎么这么难。」 人都散了,巡城司的官差方才站起身来,气势汹汹的进了回春堂,喝问道:「通察府的监司大人在,你怎也叫我们来!害的老子跪了这许久时间,骨头疼的很!」 孟管事也是一脸愁闷:「我哪知道通察府的大人要来,他拿走了三月的帐簿,也不知查出什么了。方大人,那事儿……」 方副司眼神陡然一凛:「你记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是是是。」 「对了,那紫衣公子是谁你可知道?」 孟管事摇头:「盛京城遍地权贵,谁知是哪家贵人的公子,瞧着举止轻浮,不是个精明的,不必在意。不过那位大人似乎格外关注赤萝草,他还打听董昱来着,想来与咱们无关。」 方副司目光一颤:「前几日北府的官差从金水河里捞上一具尸体,据说是董昱。」 孟管事倒抽了一口凉气:「董昱死了?」蓦地似又想起什么来,惊道:「金水河!」 方副司狠瞪他一眼,低斥道:「小声些!」他瞧四下无人,又道:「适才我见宁书生追上陈大,与他说了会儿话,不知是否与那小学徒有关。宁书生日日都在对面书摊,也许被他瞧出什么了,你警醒着些。」 「我知道了。」 …… 卫昭打了个哈欠,颇有些睏倦,护国寺附近人来人往,却没什么好瞧的热闹,甚觉无趣,索性打道回府。 路过顺天府衙门,他朝外看了眼,陈大几人正蹲守在衙门门口,官差驱赶两次,人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他忽然想到了失去儿子的姜氏。他们都是一样的,而外人却无法感同身受他们内心的苦楚和煎熬。
第50页 「活宝儿,去下河村。」 董昱案发至今已有五六日时间,下河村的人起初还有些难过,如今也只剩一点唏嘘和同情。 姜氏才经大恸,几日功夫,人已形容枯藁。董昱案没有眉目,卫昭一时还无法给姜氏一个交代,不免有些懊恼。 「卫公子抱歉,家里没有蜜饯了。」姜氏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卫昭忙上前将人按下。 「姜婶子莫动,我只是来看看你。」 姜氏探身朝卫昭身后看了眼,并不见别人,似有几分失望。 「那日我惊扰了那位大人,不知……」 「姜婶子放心,长孙大人没有怪你。他公务繁忙,所以托本公子前来问候。」 姜氏忙道:「不敢劳卫公子大驾。」 一旁照顾的村妇说:「姜嫂子那日也是受了刺激,这两日一直忧心大人会生气,反倒加重了病情,吃了药也不见好。再这样下去,好好的身子也要熬坏了。这回知道大人没有责怪,嫂子也宽心吧。」 卫昭笑道:「姜婶子要快些好起来,我瞧长孙大人爱吃青梅果,我那一盒都给他了,我都没得吃了呢。」 姜氏哀戚的眼神瞬间多了一丝光亮:「他……也爱吃?」 「可不是,他还不承认。」卫昭傲娇的撇了下嘴。 村妇瞧姜氏精神好了许多,心道这位公子真是个伶俐人。「你们先说话,我去煮些蜜水来。也幸好那日公子留了银子,要不然还真不知如何过活。」 卫昭疑惑道:「董家本家不是还有人在么?」 村妇一撇嘴:「那些人啊可指不上,往日董昱好的时候可巴着姜嫂子了,如今人一出事儿,恨不得躲的远远的。头两日我还见董老二家吃猪蹄膀,也不说给姜嫂子送些过来。说来也怪,董老二是个赌棍,家里穷的要揭不开锅了,也不知打哪儿发了笔横财,连他那婆娘都穿金戴银起来了……」 「好了,旁人家的事与咱无关,你也少说两句了,叫卫公子笑话。」 村妇一拍嘴角,憨笑道:「瞧我这嘴就没个把门儿的,你们坐着,我去烧水。」 村妇走后,卫昭方才对姜氏说道:「董昱的案子眼下尚有疑处,不过我一定会找到兇手的。」 姜氏摇了摇头:「那不是昱儿。」 「可是……」 「可是他们所有人都说那就是昱儿,对吧。」 卫昭点了点头。 姜氏却依旧摇头:「可我就是知道他不是昱儿。就像很多年前,所有人都说我的儿子死了,可我却感觉的到,那具婴儿的尸体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一定还活着。他就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等着我。」 「我相信。」 姜氏有些激动:「你真的相信?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卫昭坚定的点点头:「我真的相信。」 姜氏嘆了口气,幽幽说道:「我梦到昱儿了。他说他心口好痛,痛的无法唿吸了,他要我抱抱他。昱儿从小就有心疾,每次心口痛了,都要我抱着他才行。可在梦中我却怎么都抱不到他。昱儿还是死了……卫公子,能不能与那位大人说说,我想再去看一眼,我会找到证据证明那不是昱儿。」 卫昭一口答应下来:「不过婶子要先将身体养好才行,我想董昱也不愿看到婶子如此憔悴。」 姜氏连连点头:「真是多谢卫公子了。」 从姜氏家里出来,卫昭心口似堵了一股郁气。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纷杂繁芜,千头万绪。每一件事的背后都不单纯是事件本身,它们就像藤蔓,肆无忌惮的蔓延扩张,将所有人牵扯其中,无休无止。 绚烂浮华之下,埋藏了不知多少血泪和疮痍。 楚末乱世至今,天下四分,看似平和的背后又有多少倾轧。 国与国之间争斗不休,边关百姓常年苦于战乱,何其无辜。 富绅豪奢争奇斗富,朝中官员争权夺利,又有几人是真正心忧天下…… 「就算是强盛一时的楚国,豪富之下,也不知有多少困苦和挣扎。这天下几时才能没有纷扰,没有刀戈杀戮,家家户户平安喜乐呢。」 「少爷,你又发癔症了?」 卫昭睨他一眼,嘆道:「愚钝,愚钝啊!」 霍宝儿不服气道:「宝儿知道少爷在说什么。」 卫昭来了兴致,笑道:「那你说说看。」 霍宝儿掰着手指头道:「宝儿小时候家里可穷啦,佃了主家田地,要交租子,交税粮,就算是丰年也还是吃不饱饭。村里不少人家都将闺女卖给大老爷当小妾,能得不少银子呢。」 「那会儿县老爷刚上任不久,见我姐姐漂亮,想要强占了去,可县老爷都有十几房小妾啦,况且姐姐也说了人家。爹娘如何都不肯将姐姐送去,哭求许久,县老爷不耐烦,叫人打断了爹的腿,抢走了姐姐。」 霍宝儿耷拉下眉头,神情黯淡。 「……爹重伤不治,没多久就去了。主家嫌我们晦气,将我们赶了出来。娘说县老爷是狗官,她要去府衙告官,可到了州府衙门,根本没人理我们。有个老吏说,皇帝手底下的通察府是专门监察百官的,你们进京去吧。」 「只可惜,娘没有坚持到盛京。娘临去时还告诉宝儿,一定要到盛京去,要去伸冤,要替爹讨个公道,要把姐姐救出来。」
第51页 卫昭从未听霍宝儿说起过自家身世,如今听来,竟有这般波折在其中。 「你爹娘给你取名宝儿,必是将你视作掌中之宝,只可惜这宝儿却经了诸多磨难。可你既到了京城,还在少爷我身边做事,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霍宝儿道:「娘说人心复杂,叫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后来宝儿长大了,跟着少爷也懂了不少事,宝儿觉得,通察府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 「是啊,二哥说的对,一个因皇权而诞生的府衙,又怎么指望他执法公正呢。从来都是官官相护,在利益面前,律法形同虚设。经年累月,又不知有多少跗骨之蛆侵入国家支柱,直等到将内里掏空,便是摧枯拉朽般的倾颓。」 卫昭嘆息完,回身勐的用扇柄敲了下霍宝儿的头:「虽然如此,但通察府给不了的公正,本少爷却能。你又不是不知镇国侯府的势力,区区一个县老爷,本少爷可不放在眼里。快说,那人是谁,今在何处任职?」 霍宝儿摇摇头:「那人已经不在了。」 「真的?」 「真的!」 卫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响方说了一句:「回去给你买煎羊肠吃。」 第27章 城西金水门外,金水河旁有家听风楼,是座茶楼。店面有三层楼高,楼外装点虽不及内城商铺华丽,倒也颇有几分拙趣。 因店面宽敞,茶点又不错,是以来往客商都愿在此地歇脚。而金水河边做工的力夫们,则多半捨不得茶点钱,最喜在附近的小茶水摊子聚堆。 「陈老大,咋着,你那小兄弟还没有音讯?」一个满脸络腮鬍的大汉勐灌了口茶水,粗声粗气的问道。 陈大蹙眉摇了摇头,怏怏道:「报了顺天府,也不知几时能有结果。」 「衙门惯会磋磨人,你可给上供了?」 陈大有些窘迫道:「只几文钱,哪里拿的出手。」 大汉重重的『嗐』了一声:「没给上供钱,还指着衙门办事儿?」他说着解下钱袋塞到了陈大手里:「我莽汉一个,无牵无挂,这钱虽不多,打发几个衙役却也够了。」 陈大忙推脱了回去:「木哥,使不得,怎好用你的钱,是我们兄弟几个没本事……」 「行了行了,你莫与我推辞,若非这些年替你那主家公子治病,凭你们这一身本事,还愁赚不到钱?你快些去吧,早些寻到人也早些心安。」 陈大仍是不收,他说:「我们给了这些钱,可回春堂若想压下此事,便会出更多的钱。我们人微言轻,到底争不过他们。此事我自有定夺,木哥你莫担心。」 刘木遂收起钱袋,道:「你心里有数便好,若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我。」 「诶,多谢大哥了。」 听风楼三楼,一个绿袍公子负手立在窗前,满面风尘,疲惫不堪。 「你暴露了。」 侍卫古金慌张跪下:「小人不敢大意,实在是那南府监司太难缠。盛京城大小药铺近百家,每日售药更是不计其数,小人分别在四城各处购药,已十分小心谨慎,不想还是被他察觉了。」 「那坛酒如何处理了?」 古金道:「事发当夜小人便将酒水倒入护国寺后山一处土坑中,酒罈子也一併打碎埋了,绝不会叫人发现的。就算他们有所怀疑,只要找不到那坛酒,便没有证据证明我们有杀死四皇子的嫌疑。更何况,那坛酒还未开封,四皇子就已经死了。」 绿袍公子皱了下眉:「你觉得是何人动的手?」 「小人不知,不过最近南府放出消息,说南梁细作梅玉茞承认刺杀四皇子,并说此事由张炳主使。但当时梅玉茞尚在戏台上,四皇子在雅间中,帘子撂着,他没有机会行刺杀之事。」 「南梁的细作?若他认了此事,岂非将南梁与北燕搁在对立面上!他脑子被驴踢了不成!」绿袍公子浓眉横立,满眼戾色。 古金道:「南府的手段一向叫人胆寒,此事涉及大齐镇国侯府公子,他们必会不遗余力替卫三公子开脱。虽说梅玉茞认下此事,但张炳已死,仅靠梅玉茞一人证词,恐难服众。主人大可就此事做些文章。」 绿袍公子眉头舒展些许,道:「这几日你老老实实呆在驿馆,不要与我联络。对了,他们可有发现你的身份?」 「主人放心,这点小人还是可以保证的。」 「那就好。虽然有些麻烦,不过他终究还是死了。没了完颜鸿,看那兄妹二人还怎么兴风作浪!」 回到驿馆已是傍晚时分,古方古林正在大厅中饮酒。 「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古金大喇喇扯过条凳坐下,大嗓门道:「没甚,出去打听打听情况。听说二皇子的车驾已到洛城,顶多五日便可入京。」 古林哼了一声:「他怕是迫不及待来替咱们主子收尸呢。」 古方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古林悻悻闭嘴,似又想起什么来,说道:「我刚出去买酒,听说通察府找到了物证。」 「哦?」 古林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听说是个酒罈子,还有一味药。」 古金心下一慌,忙道:「什么酒罈子?什么药?这案子不是结了么?」 古林道:「那卫三公子众目睽睽将咱们主子刺死,最后结案只推出一个不知打哪儿抓来的细作,这是将我北燕的脸面放在脚下踩呢。若没有确凿证据,别说咱们几个了,就是二皇子也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第52页 「你可知他们在哪儿寻到的物证?」 古林摇摇头:「不过今儿个那南府监司到护国寺一带查访去了,想必是在那附近吧。怎么了?」 「没,没什么。」古金闷了一口酒,心里早已乱成一团。 是夜,古金趁二人熟睡,悄悄起身离开驿馆,直奔护国寺后山去。 待他找到埋酒罈子的土坑时,发现并未有翻动痕迹,他心下有疑,徒手扒开土块,赫然见酒罈碎片正在其中。一口气还未吐出,古金心口咯噔一跳,冷汗瞬间打湿衣衫,他中计了! 不等他离开,只见四处火把通明,一队黑衣官差已然逼近。 展翼端着手臂笑着上前道:「呦,这不是四皇子的贴身侍卫么,这么晚了,来这里看风景啊?」 古金强自按定心神:「怎么,夜里无眠,出来走走也不可以么?齐国可没有宵禁一说。」 「可以,当然可以。」展翼说着四处看了看,努努嘴道:「护国寺后山风景甚优,常有观光游玩的,只不过这处偏僻,又有许多孤坟,常人可不敢随便过来。这会儿大夜里的,四处黑黢黢,您来这里散步,口味还真独特啊。」 说话间,南府官差已将破碎的酒罈子挖出,并将土坑中被赤萝草药性毒死的枯草连同泥土也一併挖开放入小箱笼中。 古金知道从南府手中抢回证物已是不可能,他心思急转,完颜鸿并非中毒而死,就算南府找到这个酒罈子也无法证明完颜鸿的死因,此时他当尽早脱身才是。 不过展翼岂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依旧是那副笑脸,朝古金叉手道:「古侍卫,南府怀疑你与一起杀人案有关,请跟咱们走一趟吧。」 古金脸色骤变:「我乃北燕皇子侍卫,你齐国的官府凭什么抓我?」 展翼指着箱笼道:「这可是物证。吴记酒庄的烈酒,古侍卫那日到梅苑,不还提着酒罈子么,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梅苑案已经上报结案,此事你当与我国二皇子说,我不过区区一个侍卫,不劳南府大驾。」 「谁说是梅苑案了。」展翼眉尾上扬,笑道:「本官说的是董昱案。」 「董昱?」古金有些迷惑。 展翼却突然变了脸色,厉声吩咐:「带走!」 北燕人好武,三侍卫武功皆不低,古金外功刚勐,但展翼突然出现,早已使他心慌意乱,加之南府锁拿案犯的铁索阵攻防严密,不过几招古金便败下阵来。 展翼打了个哈欠,道:「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卫远的毒解了,只是身体仍未恢復,这几日瞧着神情怏怏,无精打采的。卫府上下对卫远中毒一事缄口不言。不知情的人也只当卫府孙少爷是突然患病。 元帝李淮自然也知道此事,还派了太医前去,得到的回覆也是小儿乱吃东西,有食物中毒之症,眼下已无大碍。 至于那香袋,李淮翌日回到宣明殿时发现不见了香袋,心下一慌,忙叫高海去寻。还未等走出宣明殿,便有内监呈上香袋,道是在牡丹园一条甬路上找到的。内监不知是何人所佩之物,只是瞧着做工不俗,必是哪位贵人的,这才匆匆上交。 高海笑着递过香袋:「想来是从牡丹园经过时被花枝儿刮掉了。」 李淮接过香袋,见其完好无损,那股熟悉的幽兰香气萦绕鼻尖,他笑了笑,道:「朕只怕离了这香袋,夜里又要难眠。」 当夜,李淮再次临幸永宁宫,卫淑宁面露诧异,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叫李淮彻底放下心来。 「还以为你要到琼华宫去,听说冯贵妃身子不大好。」 李淮道:「你捨得将朕往别的宫里推?」 卫淑宁淡淡一笑:「对了皇上,祖母寿辰快要到了,往年臣妾都是亲自去护国寺替祖母祈愿的。今年家中出了事,先是阿昭,这会儿远儿又病了,臣妾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李淮拍了拍额头,嘆道:「瞧瞧,今年大考改制,朕一直忙着这事儿,险些忘了老太君寿辰。淑宁孝顺,往年如何,今年还是照旧。只是过几日北燕使臣入京,交涉的正是阿昭的事儿。依朕看,不如等此事解决,淑宁再去护国寺吧,这样更稳妥些。」 「那案子不是结了么?」 「案子是结了,只是结果未必会叫北燕满意,总之小心为上。你可是我齐国皇后,若在宫外出了什么岔子,镇国侯还不把朕的皇宫给拆了。」 「父亲哪有那般粗鲁。」 李淮眉梢一挑:「他可真敢的!」 卫昭哄着卫远玩了许久,又与卫暄闲聊片刻,出来时天色已晚。他独个在府中闲逛了一会儿,将白日所背的药材在脑中粗粗过了一遍,自觉已经记牢,方才抬步往自己院子走。 路过主院时,瞧卫儒书房的灯亮着,高大的身影投在窗上,叫人心里蓦地一热。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那个身影在,他们姐弟几个就可以像幼崽一样安稳的伏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书房的门敞着,卫昭探头往里瞧,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父亲两鬓已然花白。烛火柔和,父亲的眉头却紧紧蹙着。 在卫昭的记忆中,每每见到父亲,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大将军,朝堂上叫人闻风丧胆的镇国侯,在儿女面前却十足的温柔。 「爹!」 卫儒紧锁的眉头在听到这声唿唤后瞬间化开,眉宇间肃然的戾色如潮水般褪去,他笑着招手:「昭儿。」
第53页 「爹忙着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放下笔,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瞧外面夜已深,道:「你来找爹有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看看您啦。」 卫儒狐疑的觑他几眼:「你小子从小到大精的跟猴儿似的,行了,别跟爹绕圈子了,有事儿就说。」 卫昭一脸冤枉:「真就是路过来看看爹。」 卫儒仍是不信,不过倒也并未在意:「听霍宝儿说你最近一直在读书,读到入迷时,连饭都不吃了?」 「嗐,我与长孙大人讨了本《药经》来看看。」 「你和长孙恪走的未免近了些。昭儿,南府的人少招惹,他们习惯走在黑暗中,个个心狠手辣……」 「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旁人心里那点儿小九九,我明白着呢。不过,我来还真有事儿要跟爹说说。」 卫儒禁了禁鼻子,一脸嫌弃:「你不是说没事儿么!」 卫昭挠挠头,嘿嘿一笑:「突然想起来的。」 第28章 卫昭回身将书房门关上,又自觉的拖了凳子过来坐在卫儒身边,他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道:「我想说长姐的事儿。」 卫儒眸光一凛:「昭儿,这事儿你莫掺和。」 「爹想跟洪坤联手,对吧。」 卫儒默然。 「我知道爹和大哥是不想我搅进事端里,可我终究是卫家人,逃不掉的。」 卫儒嘆了口气:「我卫家的孩子都是好样的,只是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反而会成了祸事。」 「爹不叫我们知道是为了我们好,阿昭不问便是。我们只说眼下,从李淮对长姐的态度便可以窥见,早晚有一天他会剷除镇国侯府。」 卫昭眯起双眼,继续道:「李淮这一次的目标是北府,洪坤比咱们更危险。所以爹,这件事我们不该主动,更不该动用侯府的势力。」 卫儒捻了把鬍鬚,沉声说道:「如果只是阿昭你的事,倒还不至于大费周章。」 他指了指案上一本帐册:「你看,关于洪坤这几年私底下所做贪赃枉法之事,早有人送上门来。李淮想借侯府之手除掉洪坤,顺便再探一探侯府的底细。爹倒是不怕他窥探什么。」 「爹担心的是长姐。」 「是啊,如今各宫皇子已渐渐长成,朝中关于立太子一事已被朝臣多次提及。我卫家虽不愿牵涉党争,但你长姐毕竟是中宫皇后,我们总要替她打算。」 「李淮是不会让长姐有皇子的,爹要如何打算?这事本无解,除非……」卫昭牵了下嘴角:「除非李淮当不了皇帝了。」 「昭儿!」卫儒低喝一声。他目光肃然的看着卫昭,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玩世不恭的儿子。 「有些话,就算心里想过,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卫昭不在意的笑了笑:「大哥对我说,叫我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忘记,我卫家守护的是天下百姓。就像楚末战乱,中原大地遍地狼烟,但四王却都有志一同的抵御外敌。因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不论我们自家如何打,都不能让胡狄蛮夷之辈侵占中原大地分毫。」 「爹,我知道你的顾虑。四国之间勉力维持的平衡早已摇摇欲坠,大战已是在所难免。其实在爹心里,谁当皇帝都一样。只是一旦战乱起,遭殃受罪的总是无辜百姓。爹一定不想看到这些,所以此时稳定朝局才是重中之重。」 「爹说要替长姐打算,其实爹眼下也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吧。你现在做的这些,不过是做给李淮看,叫他知道你也入了局。」 卫儒不住的打量着卫昭,虽然心有万千烦恼,眸中却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欣慰来。 「爹还当昭儿只喜欢玩乐,想不到昭儿眼光毒辣,心思更是缜密,一眼便能看出癥结所在。」 卫昭得意的摸了摸鼻子:「那是爹你对我有误解,阿昭一向聪慧,连祖母都说我是猴精儿呢。所以爹,这回你可以放心了吧。」 卫儒憨笑道:「放心放心,爹自然放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卫儒嘴角一僵:「什么就说定了?你刚说什么了?」 卫昭一脸无辜:「爹你不是要反悔吧,您可从小就教导我们,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的!」 卫儒一脸茫茫然:「我反悔什么?不是,我刚才到底答应你什么了?你什么都没说啊!」 「我说爹应该就此收手,长姐的事儿不该再动用侯府的势力,而是将此事交给我来办,跟洪坤的交涉呢也交给我。爹你老老实实的当你的镇国侯,就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嗯?」卫昭挑了下眉,道:「你刚才可说对我很放心的。」 「我……」 「诶!」卫昭忙打断,十足痞气的说道:「不然的话,我可要告诉祖母的。」 「你……」 「你放心啦。」卫昭挡下卫儒伸出的颤抖的手指,嬉皮笑脸道:「我说正经的呢。」 「可……」 「好啦,夜色已深,爹早早歇息吧。」卫昭搭在书案上的手一挥,那本帐册轻飘飘的落入手中,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转头朝卫儒吐了吐舌,道:「儿告辞啦。」 卫儒气的吹鬍子瞪眼,刚要骂几句脏话,卫昭又突然从门外探头进来,笑嘻嘻说:「从前都是爹守着我们姐弟几个,这回也该轮到阿昭守着咱们的家了。」
第54页 卫儒一口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适才气的暴跳如雷,这会儿又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个臭小子!」 他走到门口,看着朝归云院一跑一跳过去的卫昭,眼中是藏不住的疼爱。 「婉婉,我们的昭儿长大了,懂事了。像你一样,调皮又机灵。」 直到泪水模煳了视线,卫儒方才长嘆口气,收敛了心神,任凭晚风吹干泪痕。 「卫放!」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落在卫儒身后,半跪在地,恭敬应道:「侯爷。」 卫儒没有转身,只吩咐了一句:「今后,你跟着三少爷吧。」 「是,侯爷。」 贵族都有自己的隐秘力量,这也是歷朝歷代皇帝忌惮贵族势力的原因之一。青霄卫是镇国侯府最核心的力量。 卫放是个年轻人,和卫昭一样年纪。也是不久前才通过考核,被召唤回府,尚未被编入青霄卫。 卫儒拍了拍脑门,自言自语道:「卫放还不是青霄卫,这可不算动用侯府的力量,也不算对昭儿食言吧。」 展翼依照吩咐,将古金押回南府,关押到一处隐秘牢房。而后向长孙恪汇报。 「大人,在追捕古金途中,卑职发现古方古林两侍卫也在跟踪古金,卑职恐他二人坏事,已命人将他二人引开。」 长孙恪掸了掸衣袖:「三侍卫之间貌合神离,看来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可有探出听风楼与古金会面之人的身份?」 「尚无,那人防范极为严密。」 长孙恪想了想,道:「密切关注北燕二皇子完颜祯的动向。」 「是!」 长孙恪起身走到迴廊下,望着皓皓明月,说道:「今夜月朗星稀,最适合审问嫌犯了。」 展翼也抬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大人前两日不是还说,阴云密布的天气最适合审案么……」 南府大狱关押的细作疑犯都是登记在册,在皇帝眼前过了明路的。而私牢算是长孙恪私设的牢房,这里平日打理的极为干净,但曾在这里流过的血却并不比南府大狱少。 古金是北燕武士,他自认强悍勇勐,但身处这间干干净净的牢房,却让他有一种浸透骨髓的恐惧和冰冷。 沉稳的脚步声从深处传来,每一步都像一把插在他心口的刀。他能感受到刀身的锋利,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正被这柄刀吸引着,一滴一滴的缓缓落下,不断敲击着心房,发出咚咚的闷响。 遥远空寂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古金抬头看去,额头一滴汗水顺着下颚滑落在手背上,烫的他一个哆嗦。 「古金,北燕的勇士。北燕皇帝钦点你此行护卫四皇子,如今完颜鸿死了,你要如何交代?」 古金目光阴鸷的瞪着长孙恪,恶狠狠道:「杀死四皇子殿下的是齐国的人!」 长孙恪盯着古金的眼睛,忽然说道:「你确定你们的四皇子,真的死了么?」 「什么意思!」 「在你离开驿馆后,古方古林也紧随你之后跟了上去,你觉得他们想窥探什么,又在怀疑什么。」 长孙恪继续道:「哦,适才我有一点说的不准确。完颜鸿死了,你的确失职,但对你真正的主子来说,却是大功一件。」 古金瞳孔剧烈一缩:「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长孙恪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在来齐国前,你一直在北境训练。北燕皇帝一封诏书将你调回,你才追随完颜鸿一起出使。而古方古林却是完颜鸿亲信侍卫,平日照顾起居多是二人经手。你是皇帝派来的人,他不好过多防备,只能不动声色的敬而远之。所以问题就在于,你与完颜鸿并不熟悉。」 「那又怎样?」 「完颜鸿入大齐境内之后便疾病缠身,一直不曾露面,就连宫宴之上也是薄纱遮面。痊癒后,面部恶疮留下疤痕,大家便自然而然的关注他的疮疤而不自觉的忽略了他本来的样貌。这样说来,似乎我们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完颜鸿的真实容貌。」 冷汗浸透衣衫,大团大团的疑云霎时间铺天盖地袭来,古金面色苍白。 「听风楼和你见面的人就是你真正效忠之人,如果所料不错,那个人就是北燕二皇子完颜祯吧。」 古金颓然瘫坐在地,面露惊恐。许久方才缓过神儿来:「我是皇帝陛下派来保护四皇子殿下的,我效忠皇帝,效忠北燕。齐国官府无故将我抓捕,此事齐国当给我北燕一个解释!」 「那好,我们便来说说董昱的案子。」 「董昱?」古金似乎有些印象:「就是鸿胪寺那个小吏?他死了关我何事!」 「听说你与他有过争执。」 古金哼了一声:「他既负责接待我北燕使臣,却常常找不到人,我不过斥了几句而已,已算是给足了齐国颜面。这种人若在我北燕,早就被抓起来砍头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冤枉你了?」 「既然知道冤枉,还不速速放了我!」 长孙恪却不紧不慢道:「古金侍卫,你似乎很急。不过这案子不结,作为嫌疑人,你还是踏踏实实呆在这里吧。」 古金目眦欲裂:「你!这就是齐国待客之道!」 长孙恪背过手,轻摇了摇头:「你也算客么?」 脚步声越来越远,在空旷的狱中回声却依旧清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句轻飘飘的话:「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他却死了……」
第55页 第29章 「赤萝草,常见于北方,其叶呈针状。性温,味苦,有涩感,微毒……服之有麻痹之效,少量可併入麻药……」 日落西山,霞映莲池,熠熠生辉。微风过,池水微微荡漾,池中莲花碧叶摇晃,舒朗清俊。卫昭无心赏景,坐于亭中,手不释卷。 在外人看来是一副埋头苦读模样,只有霍宝儿知道,他家少爷盯着这一页书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 「活宝儿,去准备准备,本少爷要出门。」卫昭终于放下书,活动活动筋骨。 霍宝儿看了眼已经有些昏暗的天色,道:「前院刚传饭了……」 卫昭摆摆手:「不吃了。」 霍宝儿小心道:「又到南府衙门吃去?」 「嗯!」 卫昭刚下了几级石阶,突然回头问道:「今儿都有什么菜?」 「有少爷最喜欢吃的椒盐八宝鸡。」 「叫厨房将各色菜式备出一份装到食盒里。」 「好嘞!」 马车驶过金水河边,卫昭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岸边丝丝杨柳被夕阳照的金亮,映着水天相接处一片火红,仿佛熊熊燃烧的一团火焰,暖意融融。 夕阳下,归家的人三两成对,卸下劳作一日的疲惫,步履显得尤为轻快。 卫昭抱着食盒,心头蓦地漾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喜悦。 马车在南府衙门前停下,霍宝儿率先跳下车去叫门,门房老丘见是侯府的人,恭敬的将人请了进去。 「长孙大人不在?」 「不在,这两日一直没见着人。」 「展少监司也不在?」 「不在,昨儿夜里出去的,至今未归。」 卫昭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心里那点雀跃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过少监司大人留过话儿,若卫公子有事可直接吩咐。」 卫昭又重新打起精神:「确是有桩事,本来想与长孙大人商议一番的。不过时机不等人,我又担心贸然行事会打乱长孙大人的计划。不如这样,你先借两个人与我,到城西回春堂附近盯梢。」 「卫公子放心,小人这就去禀报督头。」 「你家大人忙什么呢?」 老丘赔笑道:「这可不是小人能打听的。卫公子不如稍坐片刻,兴许大人过会儿就回来了呢。」 卫昭依言在大厅坐了坐,直到月钩初上,衙门里依旧冷冷清清。卫昭心知今夜怕是等不来人了,便起身告辞,并嘱咐道:「老丘,这菜是给你家大人留的,若他晚些时候回来,叫厨房热一热。」 「小人谨记。」 出了南府衙门,卫昭不想回府,遂叫车夫改道往护国寺去。 盛京两大繁华之地,东有百荟街,西有护国寺。又称东市,西市。到夜间,热闹不减,夜市连早市,可谓通宵达旦。 卫昭没有吃晚饭,此时到了街市,各色小吃香气扑鼻,方觉腹中空空,飢饿难耐。遂带着霍宝儿去了回春堂斜对过的云楼。 临窗而坐,正能看见街上热闹景象。回春堂已关门歇业,门廊下大红灯笼散发的红色光线被淹没在辉煌灯火中,气派的门面掩入夜色,少了几分嚣张跋扈。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回春堂附近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瞧着还有些熟悉。 「宝儿你瞧那几个人咱们是不是见过。」 霍宝儿探身出去瞅了一眼,摇摇头:「宝儿没见……」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卫昭回头见霍宝儿直愣愣盯着一处瞧,遂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巷口背光处还有一个白衣人影。 「那不是护国寺前抄书的白衣书生……宝儿你认识?」 霍宝儿回神过来,忙道:「不是少爷你问我有没有见过那几个人,宝儿得仔细辨认辨认不是。」 「奇怪……」卫昭缩回身子,夹了一块蒸饼卷了烤鸭肉,边吃边瞧着窗外。看那几人的意思,应该也是在盯着回春堂。 白衣书生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只是那巷口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二人交谈有一盏茶功夫,那人才从巷口闪身出来,卫昭眯眼一瞧:「是他!」 「……宁先生,您能告知我们这些已是天大的恩情。此事万不能再将您牵扯进来,回春堂背后有人撑腰,若因此连累了宁先生您,我们兄弟万死难辞其咎。」 宁致远道:「陈大哥,文宇兄是心善之人。两年前我初入盛京,正是饥寒交迫困顿之际,若非文宇兄仗义疏财,我怕是早就饿死在盛京街头了。说起来,这事儿我也没帮上什么,不过是将我看到的如实告诉陈大哥而已。」 「这一年多在护国寺旁替人抄书,虽无心窥探,但天长日久总能看出些猫腻来。回春堂管事与方副司颇有牵扯,文宇兄失踪那日,他二人私下见过面。而且,文宇兄一向勤恳,从不偷懒耍滑。那日傍晚我收摊时,文宇兄还在碾药。」 「我邀他一同回家,他却说管事留他有事要说,我当时没有多想,便先行离开。事后想想,那两日文宇兄便有些心不在焉,若此事与回春堂有关,我猜测多半是文宇兄撞破了回春堂的秘密。」 陈大重重的嘆了口气:「若这么说,也是我们兄弟几个粗心大意。你也知道,我家少爷缠绵病榻多年,每至冬日,病情都会加重。我们兄弟几个全部积蓄都给少爷治病了。文宇在医馆做学徒,也粗通药理,前些日子说少爷的病情比以往更重了,恐怕拖不下去了,那几日我们兄弟几个愁眉不展,倒是忽略了文宇。」
第56页 「陈大哥也莫忧心,不过回春堂势力不浅,陈大哥也要早作打算。此事之后,盛京城你们只怕留不得了。」 「多谢宁先生。不管怎样也要先找到文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多说了,时候不早,宁先生还是早早回去吧。」 「可是……」 陈大摆摆手道:「宁先生,您白日还要摆摊,也正好帮我们盯着回春堂,毕竟白日里我们不方便现身。如此可好?」 宁致远知道陈大唯恐连累自己,又拗不过他,只得接受。 「也好,陈大哥你们要小心些。」 辞别陈大,宁致远忧心忡忡往家走,不等他转出巷口,便被一人拦住去路…… 「你……」宁致远见是一位容貌隽秀的紫衣贵公子,下意识的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空洞洞黑黢黢的巷子,并没有其他人。 「你……有事?」 卫昭漂亮的眼睛转了几转,而后将人拉到了一处死角,开始宽衣解带…… 宁致远脸色一黑:「……公子请自重,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卫昭见他杵着不动,一把扯下宁致远的腰带:「别磨蹭,快些快些,待会儿有人来了。」 宁致远怒不可遏,推开卫昭夺路欲走,忽然一把长剑挡住去路。映着月光,长剑闪烁着嗜血的寒芒。宁致远头皮一紧。 端着裤子的卫昭楞楞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冷厉眸子,不免瑟缩了一下。 不等卫昭开口,那人已率先说道:「少爷可随意行事,卫放会保护少爷。」说着,将剑逼近几寸,冷冷道:「脱衣服!被我家少爷看上眼是你的造化。」 卫昭:……他真得叫霍宝儿看看什么叫仗势欺人。 见宁致远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再瞧那持剑者神色颇有几分不自在,卫昭大唿冤枉:「误会,误会啊。不过……」他一脸疑惑的看着持剑者:「你谁啊?」 「小人卫放,侯爷叫我跟着三少爷。」 卫昭恍然大悟:「你是我爹派来的?可我怎么都不知道。」 卫放道:「小人只在暗中保护少爷安危。」 卫昭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挠了挠头,嘿嘿讪笑两声,对卫放说:「他不肯脱衣服。」 卫放脸色爆红,幸亏这巷子昏暗不至于被察觉。他手起剑落,宁致远外衫尽褪,只剩单薄里衣。屈辱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眼睛一闭,竟是朝剑沖了过去,卫放手腕一抖,宁致远扑了个空,直挺挺的撞在墙壁上。 卫昭咧了下嘴,哎呀好疼。 「欺人太甚,你们简直欺人太甚!」宁致远如困兽般低吼。 卫昭趁机捡起宁致远的衣服套上,又将自己那身名贵的紫锦衣踢了过去,道:「快穿上,夜里天凉。」 宁致远:…… 卫放:……原来少爷还有换装诱惑这种癖好。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裁剪得宜的黑色劲装,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抬头见宁致远不动,忙又把剑提起,喝道:「穿衣服!」 宁致远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屈辱的再套上卫昭的衣服,一脸生无可恋的靠在墙壁上:「公子请便吧。」 卫昭系好腰带,走到宁致远跟前,手臂抵在墙壁上,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又恰好挡住卫放的视线。他朝宁致远比了个手势,叫他莫要作声。而后转头看了眼卫放,又讪笑两声。 「那个,放什么啊,你这样盯着……少爷我办事儿不方便。它可害羞了,若有人看着可就站不起来了。」 卫放脑袋嗡的一声,忙转过身去。 卫昭又道:「还是不行,再远些,我怕这位公子放不开喉咙,不尽兴。」 卫放握剑的手一抖,僵着嵴背往前挪了一段距离。卫昭却还在喊着『再远些再远些』。 直到卫放的身影没入浓浓夜色之中,看不分明,卫昭方才收回视线,朝宁致远叉手道谢,一熘小跑着从另一侧巷子熘了。 宁致远呆楞楞的靠着墙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少爷!少爷!」 霍宝儿急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少爷,宝儿可找见你……」 抬头却见穿着紫锦衣的不是自家少爷,忙惊叫道:「你怎穿着我家少爷的衣服,我家少爷人呢?」 宁致远懵懵的抬手指了指黑布隆冬的巷子:「他跑了。」 「跑了?!怎么可能,是不是你对我家少爷说了什么,宁……」 宁致远一把捂住霍宝儿的嘴,朝他使了个眼色,霍宝儿心急卫昭,哪里看得出宁致远的顾虑,呜呜呜的挣扎着。 就在这时,那柄长剑再一次抵在宁致远脖颈处,卫放又急又怒:「少爷人呢!」 霍宝儿停下挣扎,转过脸看着卫放,眨巴了下眼睛,似乎在问:你谁啊? 宁致远没松手,朝一侧抬了抬下巴,道:「他与我换了衣裳,什么都没说就从那边跑走了。」 霍宝儿这时也缓过神儿来,他悄悄扯了扯宁致远的衣袖,宁致远狐疑的看他一眼,方才放开手。 霍宝儿紧喘两口粗气,道:「少爷这几日痴迷查案,许是想自个去查回春堂,这附近人多又杂,我们得赶紧去寻人。那个谁……」 「我是卫放,少爷的新任护卫。」 「好,那放什么的,我们分头行动,一炷香后不管找没找见人,都在此处汇合。」
第57页 卫放收起长剑,瞪了霍宝儿一眼:「卫放!」 第30章 卫昭自巷子里跑出来,头也不回的钻入人群中,见身后没人跟来才放松下来。 「好不容易打发了活宝儿,又来了个放什么的,幸好本少爷机灵。」 他理了理尚有些凌乱的长衫,随手甩开摺扇,慢悠悠的在人群中闲逛,倒颇有几分书生气。 护国寺的小吃久负盛名,虽说卫昭才吃过蒸饼,可瞧见卖糍糕的,还是有些挪不动步。他才要叫霍宝儿去买,蓦地发现他现在是穷书生,可没有使唤小厮。 遂自个挤上前去,喊道:「一份糍糕。」 他往兜里摸了摸,顿时大囧,这书生也忒穷了些,满兜就两个铜板! 卖糍糕的小贩见他半天掏不出钱来,喝道:「你到底买不买!」 「买!怎么不买!本公子出来没带够钱,过会儿我叫我家小厮来送钱,如何?」 小贩听后当即冷下脸:「钱货两讫,要买就拿钱,不买就走开,别耽搁我做生意。」 身后排队的人也纷纷指指点点:「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就算再穷酸也不能折了气节,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 卫昭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似这般被人戳嵴梁骨的还是头一遭,登时有些挂不住脸面,讪笑着朝小贩叉手道了句抱歉,灰熘熘的钻出了人群。 想起早前倒也有赊帐的时候,铺里掌柜倒不曾说些什么,当然他每次也都及时叫人送了钱,自觉算十分守信之人,那些掌柜知他品性,自然也不会言语什么。 此时再想,或许他们敬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那身锦衣,是那身锦衣背后的权势和财富。 他嘬了下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花了一个铜板买了个糙面馒头,缩着脖子咬了一口。吃惯了精细食物,这糙面馒头卡在喉咙处,颇有些剌嗓子。卫昭有些艰难的咽了下去,而后将馒头收了起来,嘆了一句:「一分价钱一分货。」 左右也不是来吃东西的,沿着大街,卫昭一路走一路看,所到之处皆在回春堂周围几里之地。 虽对他文宇失踪案颇有些兴趣,倒还不至于自己冒险去探查。他只是好奇南府平日是怎么盯梢,怎么查案的。便也想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嘈杂闹市走上几圈。 遇上往日常碰面的贵公子,竟没一个人认出他来,颇觉有趣。只是那两个南府官差他转了两圈都没瞧见,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若像自己一样换装潜在人群中,倒还真不容易寻到。卫昭忽然想,长孙恪会不会也如他这般,查案时潜在繁华夜市,或僻静角落,换成一幅完全认不出来的模样。也许就像前头那个卖炊饼的,佝偻着身子,瑟缩着肩膀,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看起来怪可怜的。 想了想,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道:「老大哥,来一个炊饼。」 「两文钱一个。」小贩麻利的包好递了过去。 卫昭掏兜的手顿住,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怎么就忘了自己是个穷书生呢。他抠了抠手指头,嘿嘿讪笑一声说:「不好意思,我不,不要了,我钱不够。」 小贩犹豫了一下,仍是将炊饼递过去:「我瞧你在这转悠半天了,想是也买不起什么吃食,一个炊饼而已,不值钱。」 卫昭有些窘迫,他摸了一个铜板递给小贩,信誓旦旦道:「稍后回来我将欠的补上。」 小贩收了铜板随手扔到一旁的钱匣子里,发出一声悦耳的闷响,听起来好像有不少铜钱的样子。卫昭不禁脸色一红,心道本公子还当他可怜,特意来照顾生意的,不想这瞧着可怜巴巴的小贩倒挺富裕。 他巴巴看着钱匣子,语重心长道:「老大哥,财不外露。」 小贩白他一眼:「公子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饭都吃不起的人,少操闲心。」 卫昭噘了下嘴,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拿着炊饼往前走,不留神被人撞了一下,撞的他肩膀生疼。卫昭有些气恼,才要斥责几句,便听那人在他耳旁低声道:「卫三公子,速回府去。」 卫昭当即怔住,回过神儿来时,那人已经挤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他敛下眸子,忽地想到了长孙恪。 「难道,他也想到了……」 卫昭四处看了看,仍未发现什么异常,不过他知道,南府的人必定已潜伏在四周。他若留在此处,恐会拖了后腿。 这么一想,他也全然没了闲逛的心思,匆匆往云楼跑去,准备叫上霍宝儿一道回府。 正行间,忽被人扯住衣裳,一把将他拉到背光处。不等他喊救命,身后那人已急急说道:「宁先生,不是早叫你回家去,怎还在这里晃悠。」 是陈大。 卫昭转过脸去,陈大先是一愣,而后歉然的拱拱手,道:「抱歉公子,在下认错人了。」 「无妨。」 卫昭揉了揉肩膀,没在此处多留,继续闷头往前走。这是回春堂后街,转过前头巷子便是云楼所在正街。他看见巷口灯火通明,不过几步之遥。突然间眼前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找到人没有?」霍宝儿急急问宁致远。 宁致远蹙眉摇头。 霍宝儿满眼通红:「你真的没同我家少爷说些什么?」 「我与他素不相识,就算我想说,也得他信。」 霍宝儿抹了把眼泪:「是我急煳涂了,宁大哥,无论如何都得找着少爷。」
第58页 「你放心吧,那个叫放什么的护卫功夫不低,他那里应该会有消息。」 「是卫放!」卫放冷着脸走了过来,朝一脸殷切的霍宝儿摇了摇头。 霍宝儿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不行,不能再这样找下去了,得赶紧回府禀告侯爷。若再耽搁下去,万一少爷出点儿什么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卫放忽然拔出剑来,霍宝儿以为他要杀人灭口潜逃好避开侯爷惩罚,气的小手直抖,才要破口大骂,忽觉四处腥风扑面。 来人皆持刀蒙面,刀锋刚勐,直朝宁致远噼过去。卫放抬手用剑一挡,刀剑相撞,在寂寂深夜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你先回府!」 霍宝儿连滚带爬起来,拉着宁致远就跑。蒙面人见人走远,攻势更加迅勐。 这些人非一般的盗匪,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有杀手的独特气息。刀法诡秘,招式刁钻,常见于北地一带。如果没有看错,多半是苍狼杀手团的人。 卫放不敢掉以轻心,但一人之力实难招架,此时身上已多处被刀锋所伤。 「速速解决此人,务必抓到卫府公子。」 卫放心思一转,他们的目标是自家少爷,不过少爷早已和那书生互换了衣裳,巷中昏暗,他们认错人而不自知,只看衣裳抓人。 如此看来,至少杀手团的人目前并没有找到少爷,少爷此时也许还是安全的。 他不敢恋战,估摸着霍宝儿应该到了安全地带,迅速抽身,施展轻功,先一步赶回侯府…… 卫昭揉了揉发痛的脖颈,『哎呦哎呦』叫唤着爬了起来,唿吸间呛了一嘴的灰,叫他忍不住咳了两声。身下窸窸窣窣,他摸索着摸了一把,是柴火。 柴房中没有掌灯,只有清亮的月光投射进来,透过破洞的窗纸形成一道月白光束。灰尘如细小的沙粒,在光束中寂静漂浮。 四处都静悄悄的,卫昭往光束处挪了挪,将自己置身光亮之中,心中的恐惧也消减了不少。 他开始思考,是什么人将他掳到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在护国寺街上,那个撞了他的人要自己速速回府,说明自己已经置身危险之中。从最近发生的几桩事来看,能与自己扯上关系的唯独梅苑案。 长孙恪那日高调出现在回春堂,是为了放线钓鱼,引出幕后之人。今日调南府官差埋伏周围,当是准备收网。如果长孙恪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那么目标一定是苍狼杀手团的人。 那些人布置这么久,目的有二。一是叫完颜鸿死在大齐,二是激化大齐内部矛盾,逐一分化。 梅苑案虽已上报结案,但张炳已死,恐难说服北燕使臣。长孙恪此举也是为了找到切实证据。如此看来,他已经掌握了一些重要线索,使得那些人狗急跳墙。 那么抓住自己,就是为了更好的将罪名重新扣到自己头上。使臣抵达盛京之日,只要自己无法出现,便可被定罪为畏罪潜逃。而纵然长孙恪手里握有其他证据,只要自己还在这些人手中,他也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如果长孙恪为了齐国利益,不顾自己生死,强硬摆出证据与北燕使臣死磕到底,自己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咯。 「他不会的吧……」卫昭兀自嘟囔了一句。 他抬头望着半空,如细沙般的灰尘浮浮沉沉。他伸出手去握着光束,光束从中折断,清亮亮的光投在脸上,映着一张清冷俊美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渐渐移开,光束也随之游动。卫昭伸手去握,却什么也握不到,直到一切重归黑暗。 那个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年的噩梦此时如同汹涌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 第31章 「洪监司这两日似乎心情不妙,怎么,镇国侯爷那边还没有消息?」吴则捻了捻八字鬍,随手捞起酒杯灌了一口酒,笑道:「云楼的酒好是好,到底寡淡了些,不如吴记酒庄的烈酒够劲儿。」 洪坤临窗负手而立,无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 吴则道:「十天过去了,镇国侯爷倒是坐得住,洪监司你也是沉得住气。他不找你,你不找他,就这样拉锯着,只怕最后得利的就真是坐在龙椅上那位咯。」 「你是在劝本官要主动去找卫儒了?」洪坤转过身,撩起袍子坐在吴则对面,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吴则替他倒了杯酒,道:「这事儿呢,谁先上门开口,谁就落了下乘。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这次那位的目标是大人您,既然已经决定与镇国侯府合作,先头又做了诸多准备,何必临门一脚,反倒自家矜贵起来了。」 「不,这不是矜贵。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有多难受只有自己清楚。更大的筹码握在对方手里,就算这一次合作成功,我也必损失惨重。你与我合作这么多年,在利益一事上,何时见我矜贵过?」 「上一次被长孙恪横插一刀,失了先机。这一次,要将筹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洪监司的意思是……」 洪坤将食指搭在唇上,向窗外偏了下头,道:「你听。」 吴则放下酒杯,扒着窗户朝外面街上看,只见一队军士围了清水街,正在挨个盘查。 「……有没有见到一个身形清瘦,二十岁上下,穿粗布白衣,容貌俊美的书生?」
第59页 「诶呦,军爷这么问我倒想起来了,早些时候是有这么个人,没钱买糍糕,还妄想抵赖呢。」 「对对对,还是个读书人呢,也不嫌臊得慌。」 …… 吴则转头对洪坤说:「这些瞧着是卫暄手下飞虎营的私军,居然调兵入城,他们在找谁?」 「卫三公子。」 「卫昭?」 「嗯。」 「卫昭,失踪了?」 「嗯。」 吴则惊道:「好端端的怎会失踪?那镇国侯爷可最会护崽子了,若卫昭有什么闪失,只怕此事又有许多波折。」 洪坤倒是十分淡定,他抬手示意吴则坐下。 吴则见他如此态度,稍一寻思,低声道:「难道这就是洪监司说的,筹码?」 洪坤嘴角上扬:「你总算是不笨。」 吴则往前凑了凑身子:「卫昭在洪监司手里?」 「不在,不过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洪监司,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卫昭身上干系重大……」 洪坤沉下眸子,用独有的浑浊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怀疑我?」 吴则忙拱手谢罪:「不敢。只是替洪监司着想,城西毕竟是赤火堂的地盘,总能周全些。」 「不劳你费心,这事儿出的突然,本官也是刚刚知道,才打算借刀杀人。此事赤火堂的人不便露面。我已做好安排,若办的好可是一箭双鵰。」 吴则循着洪坤的视线看过去,正是回春堂。 「你想动回春堂?」 洪坤夹了鱼腹处一块肉,放在口中细细品尝。云楼的鱼汤鲜味美,肉质鲜嫩,洪坤颇为享受的眯起眼,他说:「一条肥美的鱼,总要咬上一口尝尝鲜的。」 「……管事,不好了不好了,外头好多军爷挨家挨户搜查呢。」 回春堂孟管事勐的从摇椅上跳起来:「可知他们在查什么?」 小伙计心急火燎道:「他们在找一个穿白衣的俊俏书生,就,就是后院柴房那位!」 「方副司那边你传话儿了?人什么时候来?」 小伙计道:「方副司这会儿正巡街呢,说是晚些时候过来。管事,那军爷就在回春堂附近,很快就到咱们这了。」 孟管事急的搓手顿脚。 小伙计四下里看了眼,低声道:「不如……」他在勃颈处比了比,面目狰狞。 孟管事啐他一口:「你傻啊,那陈大已经够难缠了,若再把这书生给弄死了,陈大必要将事情再闹大,到时必会引来官府追查,不要命了你。」 孟管事原也没想将宁致远怎么样,只是不知这书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是以将他抓来关几日。待顺天府那边安排妥当,文宇的事儿解决了,打发了陈大,再悄悄将人放了便是。那穷书生就算猜到了是回春堂的人绑了他,没有证据也不敢如何。再没有陈大一伙人帮腔,他也不敢惹事 谁承想好死不死的招来了军爷! 孟管事按了按眉心,对小伙计道:「将人关到密室里……」 「密室?那密室里头可都是……要是被他发现……」 孟管事狠狠捶了他脑袋一下:「你是不是傻,不会将人弄晕了再关进去,等那些军爷搜查完了,再将人弄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其他的事儿等方副司来了再从长计议不迟。快去快去!」 「诶诶诶,小的这就去。」 「回来!」孟管事又问了一句:「带队的军爷是谁可打听了?」 小伙计缩脖战战兢兢道:「是,是镇国侯世子。」 孟管事双腿一软,毫无形象的瘫坐在摇椅上…… 方副司今夜当值,本打算打发了人好到回春堂去,谁知碰上了飞虎营的人,被镇国侯世子勒令严密巡查清水街,寻一个白衣书生。 方副司心头大乱,表面应承着,转过头便打发了随行官差去寻人,自个则悄悄来到云楼后街,四下环顾,见无人跟来,方才小心翼翼敲响一户民宅的院门。 『叩叩叩』几声之后,院门打开,方副司回头瞄了几眼,而后飞快的钻入院中。 小院不大,只有正屋点着一盏油灯,将屋中人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门口廊柱旁倚着一个刀客,正双臂环刀,闭目养神。 「你既找来这里,是外面出什么事儿了?」屋中男子说话的声音很年轻,语调之中又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压迫。 方副司低下头恭声答道:「飞虎营的人在找宁致远。」 「宁致远?」 方副司解释道:「他与文宇关系不浅,这几日回春堂管事在处理陈大的事,昨日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说是宁致远似乎知道些关于文宇失踪的事儿,那管事担心事情败露,便将宁致远抓了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将人放了。小人本打算今夜去商议此事,只是不知为何飞虎营的人突然出现。」 「飞虎营是镇国侯世子卫暄手下亲兵,小人担心咱们的事儿是不是也暴露了,前两日南府监司还亲临回春堂打听董昱的事……宁致远与董昱常在护国寺一带替人抄书,且那宁致远心思细腻,小人只怕他在这事上也看出什么端倪来,不然的话镇国侯世子何必大张旗鼓去找他。」 屋中人沉默半响。 方副司又紧着说道:「小人谨而慎之,各处都打点过了,当是,当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今夜卫世子来者不善,那宁致远是不是要……解决掉。」
第60页 「不必,多事之秋莫节外生枝,回春堂管事通晓药理,把一个人弄的半死不活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办。」 方副司走后,院中气氛陡然变得冷肃起来。屋中人声音冷厉:「旋风那边还没有消息?」 门口刀客垂眸答道:「无。」 「长孙恪……是个可怕的对手。若不除之,必会阻碍本殿下大业。无论如何今夜必须有个结果。浮屠,你去。」 刀客如同魑魅,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庭前叶片悄无声息的落下。 黑暗肆无忌惮的蔓延着,缠绕着,蚕食着,像混沌未开的世界,没有一丝光亮。小少年胡乱的抓着,手掌穿透浓雾,留在掌心的只有彻骨冰寒。 腥风扑面,小少年双目圆睁,一头浑身黑油油长着绒毛的丑东西倒挂在他眼前,那东西撑着透明的翅膀,呲着恐怖的獠牙,歪着圆圆的脑袋,似乎在思考该从何处下口。 小少年满眼尽是惊惧,他想奋力嘶吼,喉咙却似堵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不知躺了多久,浑身酥酥麻麻,提不起半分力气。就这样与这丑东西对峙着,直到外面隐约传来刀兵之声。 丑东西似有所察觉,歪了一下头,张开血色大口,一滴粘液滴落在小少年鼻尖,发出恶臭的味道。 而后,只听尖锐的一声唿哨,洞中突然响起扑簌簌的声音,一大团黑云喷涌而出,颳起浓重的腥臭味道。 惨澹的月光终于照进洞中,他用瘦弱的手臂撑着身子费力的向那微弱的光爬过去,荒寂的草木在冷风中摇曳着,生出无数鬼魅般的暗影,像要将这片天地撕碎。 空寂的旷野,唿哨声又一次响起,那团黑云扑簌着翅膀,奋力向一个持剑少年袭去。 持剑少年眸光冷厉而沉静,只见他提剑沖入黑云之中,剑光如同暗黑云翳下的闪电,快到来不及捕捉。直到那少年的剑挑起一道漂亮的血色弧度,唿哨声戛然而止,旷野重归安静。 阴沉昏暗之中,血色迷住双眼。小少年抬起头,目光猝不及防的撞进持剑少年深邃的眸子里。 「抱歉,我来晚了。」 那是昏睡前持剑少年对他说的话,声音低沉却悦耳,不像少年般意气风发,是沉稳有余又充满压抑,如同晓风残月…… 清凉甘甜的水流入四肢百骸,小少年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长长如羽翼般的睫毛抖了抖,他睁开眼,苍穹碧蓝如洗。 「你醒了?」 小少年偏过头,见那持剑少年抱着剑靠在粗壮树干上,蜷着一条腿,正斜眼望着他。 少年长眉入鬓,眉下丹凤眼,极有神韵。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内敛,却又带着几分天然的冷清和疏离。 瑟瑟秋风吹过,火红的叶片轻飘飘的落在少年肩头流连片刻,又十分不情愿的顺着少年坚实的臂膀滑落。 「好哥哥,是你救了我!」 小少年挣扎着坐起身,清亮的眸子迸发出异样的神采,灼灼如桃花:「我叫卫昭,昭如日月的昭,年八岁,性宽厚,有德才。家住内城东,行三,颇有田产,尚未婚配。」 他盯着少年英俊脸庞,眼睛含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戏文中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说了我的家世。好哥哥,说说你吧。」 持剑少年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下,几次欲言又止,似不知该如何应答。半响,他冷淡淡开口道:「恪……十五岁……」 他避开小卫昭炙热目光,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一点,补充一句:「男。」 第32章 小卫昭毫无察觉,往少年身边又凑了凑,扯着少年衣袖追着问:「恪,那你姓什么呀?」 少年恪眉眼愈发清冷,沉默半响方才说道:「长孙。」 「哦……那你家中都有什么人在?」小卫昭不等长孙恪回答,便自顾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昏礼下达,纳採用雁。宾执雁,请问名……哦,我们已经见过了。后面还需……」小卫昭搔了搔头,使劲儿想了想:「啊!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长孙恪听他越说越离谱,白如玉曜的面容泛起一丝潮红怒容:「我孤身一人,并无亲眷。」 话一出口,又觉哪里不对,果然…… 小卫昭澄澈眸光浮上一层『怜惜』,原本扯着长孙恪衣袖的手往下滑了滑,温暖柔软的小手搭在他有些粗粝的大手上,像只抱窝护崽的老母鸡,他殷殷说道:「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长孙恪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虚空一点,清冷渐渐被孤寂覆盖,连声音都变得空寂悠远。他也不知为何,竟在这八岁小儿面前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如何心疼?」 小卫昭登时眉飞色舞起来,抓着长孙恪的手倒豆子一般说道:「我常听戏文里讲,新媳妇总要遭婆母磋磨,妯娌算计,姑姐欺压。你上无双亲,又无兄弟姊妹,真正是无依无靠,若遭了欺负都没处说理去。」 「不过你放心,我家中并无蛮横无理之辈。我母亲是温柔敦厚之人,只可惜母亲早亡,我未曾见过。如今家中是祖母主事,祖母睿智慈爱,定十分喜欢你。长姐知书达礼,二姐开朗大方,也不会为难于你。父亲勇武忠厚,大哥正直仗义,二哥温文尔雅。不过这后宅之事,他们大老爷们无从插手,你自不必多虑。」
第61页 长孙恪忽然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那话,脸色更是一言难尽。只是小卫昭沉浸在自己美好幻想之中,并未注意到长孙恪满脸阴霾。 他仍喜笑颜开,顾盼神飞,好似自己当真要娶媳妇一样。 「……至于本公子我,聪慧机敏自不必说。」他摩挲着下巴,道:「你满盛京城打听去,本公子姿容天成,可有不少人要给我做媳妇呢。不过你放心,本公子断不是那薄情寡义之人。你无亲人在世,那本公子就是你全部的依靠了。我会好好心疼你,叫你吃得好穿得暖,绝不叫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也不叫你像戏文里那些深闺怨妇一般愁苦幽怨,如何?」 长孙恪气结,见卫昭仍殷殷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只要自己点头,这终身大事就这般定下了!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之中,自认为没有什么事是一剑解决不了的,如今遇着这小儿,方知言语之锋利更胜刀剑。他好几次欲开口,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长孙恪怒极反笑:「你真的八岁?」 小卫昭点头:「这种事何必扯谎。」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他:「你是嫌我小了?」 长孙恪无言以对。 小卫昭忙道:「我虽年幼,却也并非不通世情。戏文里人生百态,我可都领悟通透了……哦,你是不是担心我太小,养不起你?」 长孙恪如鲠在喉。 小卫昭见他不言语,想定是自己猜对了,忙嗔他一眼:「哎呦,想岔了想岔了,我祖上豪富,且本公子也不是那挥霍无度之辈……」 长孙恪忍无可忍:「你都看了些什么鬼东西!」 小卫昭认真的想了想,数着手指头答道:「《闺中怨》,《豪门妇》,《孔雀东南飞》……」 长孙恪:…… 他抬手摸了摸小卫昭的头,严肃的说道:「你应该去看大夫。」 小卫昭脸色一变:「我,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一定是,是洞里那黑黢黢的丑东西,它们咬我了是不是!」 他满脸急色,抓着长孙恪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好哥哥,你要救我。我才答应要照顾你,绝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守瞭望门寡……」 长孙恪脸色一点点龟裂,他倾身过去直视小卫昭,一字一顿,字正腔圆说道:「我!是!男!人!」 小卫昭吸了吸鼻子,茫然看他:「我知道啊。」 「你见过男人和男人成亲的?」 小卫昭又茫然摇头。 长孙恪才要松一口气,便听那小儿说道:「没见过也不代表不能啊。」 「对牛弹琴。」长孙恪拂开小卫昭的手,冷声说道:「你既然醒了,我们接着赶路吧。」 长孙恪起身先朝四处看了看。那些匪徒仍在这山中搜查,留在这里本就十分危险。若非这小儿被飞鼠咬伤中了鼠毒,此时他们当是已经下山了。 鼠毒虽不难解,但若不及时处理,轻则瘫痪,重则丧命。他给小卫昭服了解毒丸,又用草药敷了伤口,但也只能缓解一时。 小卫昭跟着站起来,忽觉屁股一痛,再联想长孙恪叫他看大夫,小脸刷的一白,叫唤道:「好哥哥,我屁股又痛又痒,是不是我要不行了,你快给我看看。」 他泪眼婆娑,我见犹怜。小手又不安分的要去搔痒。 长孙恪用剑柄格挡开他的手:「别挠,药性过了而已。」 小卫昭还是忍不住,捂着屁股哼哼唧唧道:「你给我治的?」 「嗯。」 小卫昭俊脸一红,羞涩垂眸:「你看我屁股了。」 长孙恪:…… 长孙恪人高腿长,又自幼习武,体力充沛。小卫昭娇生惯养,遭了惊吓又中了鼠毒,身上也没多少力气了。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长孙恪,好几次张口想要叫他背着他走,但话到嘴边又觉如此做法会失了男子气概,恐日后夫纲不振。便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的倔强跟着。 期间长孙恪低头瞥他好几眼,若是没有小卫昭先前那番震碎三观的高谈阔论,长孙恪兴许会夸上他几句。不过想想这小儿似乎脑袋有问题,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奇葩想法,索性也不睬他。 此地是盛京城外小西山,山中风景瑰丽,峰峦特秀,每逢佳节常有游人过来赏玩。他们此时处在高峰处,此地地势险峻偏僻,罕有人迹。 绑架案本非南府职责所在。镇国侯府三公子卫昭当街被掳走,此案已上报北府。且镇国侯亲自入宫面圣,向圣上请旨调兵寻人,已获允准。 至于长孙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因匪首与南府一桩案子颇有牵扯。他在追踪途中恰遇卫三公子绑架案。 本来在城中他便可将人救下,只那时匪首尚未露面,他们的人不好贸然打草惊蛇,故而一路追踪直至小西山。他亲眼见匪徒将那小儿扔进飞鼠洞。直到匪首出现,他才命埋伏在四处的南府官差动手,自己则往飞鼠洞去救下卫三公子。 「……好哥哥,你累不累?」小卫昭脸色发白,额头暴汗,笑着问他:「要不要歇一歇?」 长孙恪低头睨他:「你若走不动便直说。」 「我……」 不等他开口,长孙恪已将人就着衣领拎起来背着。 小卫昭扭捏了两下,不好意思的说道:「如今我人小叫你背着,等我长大,就换我背你。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第62页 长孙恪:……他为何要多管闲事救这个话痨鬼。 小卫昭趴在长孙恪宽厚的背上,喜滋滋的。从此处正能望见半山腰的几处别苑,小卫昭指着那边对长孙恪说:「你我二人情定于此,日后我必在此处挑个极好的位置建一座别苑给你。」 长孙恪:……现在将人扔回飞鼠洞还来得及么? 一路上,小卫昭唠唠叨叨说个不停,长孙恪先是不耐烦,到后来竟觉这小儿说话十分有趣儿。若叫他到百荟街去说书,定能夺个行首回来。 「……嘘!」长孙恪突然停下脚步,示意小卫昭噤声。他左手托着小卫昭,右手已拔出剑来呈防守姿态。 「抓紧我。」 小卫昭闻言忙勒住长孙恪的脖子,险些叫他背过气儿去。 「松开些!」 小卫昭忙道:「我,我太紧张了。」他吁了口气,嘀咕道:「差点儿让自己成了鳏夫。」 长孙恪:…… 四面八方涌来十余个悍匪,正是先前掳劫小卫昭的那群人。此时再见这伙人,小卫昭忽然想起在街上他们掳走了他,将他塞进大箱子里,后来又把他扔进黑不隆冬的洞里,让那些丑东西咬他。免不得又惊又惧,小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而长孙恪此时已经手起剑落,斩落一人。小卫昭『嗷呜』一声,吓的将脑袋埋在长孙恪脖颈处,再不敢抬起头来。 长孙恪虽年纪轻轻,剑法却已出神入化。他的剑招并不复杂,但胜在一个快字。此时背着小卫昭,还要处处防范不叫他受伤,动作稍有凝滞,难免叫这群人有机可乘。到底身经百战,长孙恪剑招凌厉却沉稳,很快便扭转局势。 最后一剑,他当胸刺入匪徒胸膛,拔出剑时,鲜血迸溅,流了一地。小卫昭偷偷抬眼,只看见满眼血红色。 长孙恪『啧』了一声,歪了下头:「杀的不漂亮。」 满地狼藉。 小卫昭小心翼翼的将脑袋抬起来,桃花眼中还含着雾气,他颤着声问道:「怎么才算漂亮。」 长孙恪收剑入鞘,很有兴致的回了一句:「杀人不见血。」 小卫昭身子一抖。 长孙恪长眉一挑,继续说道:「杀人多了,慢慢就练出来了。」 小卫昭又是一抽。 长孙恪低下头,嘴角蔓延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小卫昭唏嘘一声:「你竟如此厉害,我断不是你对手。日后入了府你当家作主便是。只一点,外人面前可得给本公子留些脸面,免叫旁人说道本公子夫纲不振。若被我爹和大哥知道,必要找你麻烦了。」 长孙恪登时沉下脸,不再言语,闷不吭声的背着小卫昭快步行走。 小卫昭仍自顾说话,只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碎。长孙恪察觉到他身上已有些发热,当即施展轻功,似鬼魅般无声穿梭在山野之间,直到看见山下一队着黑色军服的军队。 「你家人来接你了。」长孙恪将小卫昭放下,指了指前面不远一个茶店,有个年轻小将正在那里不住的往远处探看。 小卫昭眸子一亮:「那是我大哥卫暄。好哥哥,我带你去见我大哥吧。」 「不必。」 小卫昭想这是美人媳妇怕见公婆呢,转头一想自己也是失礼,此事还未禀告祖母和父亲便冒冒然将人带过去,实在不合礼数。 他想了想,将手腕上一道红绳解下递给长孙恪:「吶,这红绳是祖母给我系上的。她说带这个可以添福气,保佑我万事顺遂。好哥哥身边没有亲人,又整日打打杀杀,这红绳你便收着,可以驱邪避祸。」 他说完略有些羞涩的揪了揪手指头:「当然,也算本公子送你的信物。待我回家禀了祖母,定来找你。」 长孙恪脸如锅底黑,要不是这小儿发着烧,他必定一脚将人踹下山去。他瞪他一眼,打了个唿哨。山下守着的卫暄听见哨声,当即带人往山脚来。长孙恪足尖一点,消失在小卫昭眼前。 卫暄找到弟弟时,弟弟正像个望夫石一样巴巴往山中瞧,卫暄顺着视线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阿昭,你看什么呢?」 小卫昭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咧嘴嘿嘿一笑:「看媳妇儿。」 卫暄忙将手覆上小卫昭额头,大惊:「阿昭发烧了!」 第33章 「管事管事,不好了不好了!」回春堂小伙计气喘吁吁跑回来,指着外头道:「来了,又来了!」 孟管事当即跳起来,尖声道:「不是刚走么!」 「是是是,不,不是。」小伙计跑的急,早已岔了气儿,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孟管事急的直跺脚:「是不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适才卫暄带飞虎营的人搜查了清水街,回春堂自然也不会漏掉,只是里外查了个遍都没有找到线索。孟管事这口气才松了下来。难道那卫世子发现什么,这会儿又掉头回来了? 小伙计终于喘匀了气儿,扶着墙说道:「是通察北府的人,带队的是陈铁板。」 「陈铁板?」孟管事拔高声音:「他来干什么?」 「他,听说半柱香前有人上报北府,说护国寺外替人抄书的宁书生被人绑了,就在清水街一带,这不是带人来搜了么!」 「陈靖淮?」门外传来方副司的声音,孟管事犹如抓住根救命稻草,忙拍了拍大腿:「方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第63页 方副司脸色阴沉,追问道:「消息没错?他们是冲着宁致远来的?」 小伙计道:「可不是,人这会儿估计都到街口了。」 孟管事『哎呦』一声:「一定是宁书生知道咱们的事儿了!」 方副司倒还算沉得住气,他说:「那日陈大去顺天府,顺天府府尹也给我透了底,此事绝对会让陈大翻不了身,滚出盛京城去。如果那宁致远真的知道些什么,必定早早告诉陈大。」 孟管事犯愁道:「告诉又有何用,他们一没根基二没钱财,只要咱们银子使到位,顺天府尹多少会卖个面子……我只担心东家知道此事,我俩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方副司沉思片刻:「咱们那点子事儿还不至于惊动镇国侯世子和北府少监司。」 「那又是为何?这都一夜了,清水街就没消停过。」 方副司心乱如麻。如今主子来了,若董昱那事儿露出马脚,他也没有好果子吃。只是梅苑案和董昱案都归南府负责,那陈靖淮又是来干什么的? 想不通这些,方副司决定先将宁致远处理了再行打算。 「人呢?」 「关在密室了。」 「带我去看看。」 孟管事叫小伙计掌灯,三人鬼鬼祟祟的去了回春堂后院孟管事的房间。掀开床板,有一方形入口,孟管事颤颤巍巍下去,就着昏暗的烛火看着地上那白衣书生,脸色唰的就白了。 方副司随后下来见他如此神情,也顺着视线看过去,看清地上那人样貌,登时倒抽了口气。 「怎么会是他?!」 卫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虽然还是那个噩梦,可在黑暗血腥之中,那个持剑少年却似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替他驱散黑暗。 「……恪。原来是他。」他轻抚手腕上的红绳,嘴角慢慢漾出一抹笑来。 那次事后,他连续几日高烧不退,再醒来时便没了当时的记忆。日后每每梦见,也都是闷闷的箱子,黑黢黢的飞鼠洞,迸溅的血液,还有一个模煳的少年背影。 房间里浓重的药味将卫昭散乱的思绪拉回来。他睁开眼,入目依旧是浓黑一片。 头隐隐的还有些痛,卫昭挣扎着坐起来,小心翼翼的试探摸索。 手边是个木柜,摸起来是一个接一个的长方形匣子,匣子中间有铜环,他用手指勾住铜环轻轻拉开,是个抽屉。他又将鼻尖凑过去嗅了嗅,这抽屉里装的是一味极为名贵的药材,叫血三七。他打开旁边抽屉摸了摸,里面是龙骨草,紧接着还有百里竹…… 这里任何一味药材拿到市面上都价值百金,长孙恪给他的那本《药经》他还有小部分没有读完,这房间里的药材仍有部分他无法辨认。卫昭一个接一个的开抽屉,只捡着自己认识的几味药捏碎成粉混在一起贴身藏好做防身之用。 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卫昭慌忙躺回原处。 「……他怎么会在这儿!」孟管事踹了那小伙计一脚。「不是叫你抓宁致远么!」 小伙计捂着屁股道:「真的,当时小的还瞧见陈大同他说话了!」 当时天黑,巷中昏暗,小伙计本就心虚,见卫昭身穿宁致远的衣服便盯上了人。正巧当时陈大也错认卫昭,与他说了句话。小伙计也没多想,将人打晕便扛回回春堂了。 方副司脸色一沉:「这人到底是谁?」 孟管事道:「那日看这人同南府监司颇为熟稔,我只当他是哪个富家公子。如今外头镇国侯世子和北府官差都在寻一个年轻的白衣书生。」孟管事眯起不大的眼睛:「也许他们寻的人根本不是宁致远,而是他。不过这人既是富家公子,又为何作此装扮?」 小伙计熘熘一转眼睛,色眯眯道:「听说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多少都有些特殊癖好。这位公子生的如此俊俏,故意装扮成这样,又在繁华的清水街瞎熘达……」小伙计指了指东边:「隔着清水街就是落花巷,那儿可有座盛京城出了名的松竹馆,会不会是搞情趣!」 孟管事啪啪抽了小伙计两耳光,恨声道:「搞情趣搞情趣,我看你像情趣。让你绑个人都能绑错,还嫌麻烦不够多是不是。再多嘴多舌,老子把你卖落花巷去。」 「行了!」方副司低斥一句:「清水街上两方人马都在寻人,我们无法确定他们到底在找谁。不过这人看来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多事之秋切不可节外生枝。」 他想了想,说道:「餵颗醉丸子给他,再拿件外衣给他套上,趁夜将人悄悄扔到落花巷去。」 此举虽冒险,但在不知情况究竟如何的前提下,莫惹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再到宁致远家去看看人是否在家,还有陈大几人,我来时便见他们在这附近转悠,你注意些,莫叫他们发现端倪。」 「好。大人,此处交给我便是,陈铁板那儿还需大人出马,多少要将人拖延一会儿。」 方副司瞪了孟管事一眼,冷哼一声出了密室。 …… 卫暄飞虎营的军士依旧在搜查,范围也逐渐扩大到清水街之外。 陈靖淮接到洪坤密令,言回春堂背后牵扯一桩朝廷官员贪墨案,要他前来取证。至于具体案件详情却并未提及,亦不知此案所涉官员又是何人。只说护国寺外替人抄书的书生被绑,叫他借着这个由子来清水街一带搜查。
第64页 不过听说前几日那位南府监司大人在这一带查问董昱案相关之事,不知可在回春堂查到什么。 孟管事打着哈欠开了门,见是陈靖淮,忙弯下身子笑着问好:「大人这么晚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找人。」陈靖淮并不多言,只朝身后招招手,自有程孟带队搜查。 孟管事道:「陈大人也是找一个白衣书生?适才镇国侯府的卫世子也带人来过。」 陈靖淮来清水街自然碰到了飞虎营的人,到现在他仍不明白,镇国侯府的人找那个白衣书生是何用意,难道是梅苑那案子? 「大人,都搜过了,并无可疑之处。」 陈靖淮板起脸:「都仔细查过了?」 「是,回春堂后院不大,每一间屋子都无遗漏,无甚特别之处。」 洪坤既特意吩咐他来回春堂,这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处。陈靖淮遂亲自到后院查看,确如程孟所言。 「大人,咱回春堂也是盛京城老字号了,岂会做罔顾律法之事。」孟管事赔笑道。 陈靖淮在孟管事房间四下翻看,终于被他找到床下的机关,孟管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道这位不愧是北府少监司,手底下办案无数,心思自比那直来直去的卫世子多。 掀开床板,赫然一个密室入口。陈靖淮看了程孟一眼,目露不虞。 程孟忙低下头:「卑职失职。」 陈靖淮命人点了油灯,率先跳下密室,密室中存放的都是药材,地板上还有些许残存碎渣。 孟管事忙道:「大人,这都是回春堂的顶级药材,可万不能有损,否则小人必要受东家责骂了。」 「你们东家是谁?」 孟管事道:「小的倒不曾见过,只听说东家姓陆。哦,每次查帐对帐都是大管家过来。」 陈靖淮想,如果回春堂绑了人,此处倒真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转身欲回到房间时,陈靖淮忽然顿住。他蹲下身,借着昏暗的油灯在药柜一角发现了一片白色碎布,布料粗糙…… 孟管事唿吸一窒,紧忙说道:「这密室光线暗,四处又都是木匣抽屉铜环之类的,难免勾到衣角。」 陈靖淮收起碎步片,又提着油灯凑近药柜,试探着抽拉几个抽屉。 他回头看了眼孟管事,又继续去拉抽屉。孟管事叫苦不迭。 这些抽屉上都标有序号,他挨个的抽推抽屉,有些抽屉时常被拉开,所以滑轨光滑,抽拉容易。而有些抽屉几乎不曾用过,拉开时滑轨涩滞,同时伴有『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观察那些容易抽拉的抽屉上的数字,由小到大,乍一看似乎没什么规律,但仔细留意,这些数字之间,第二位数字恰好是第一位数字的二倍再加一,而第三位数字又是第二位数字的二倍再加二,以此类推。他依这个顺序依次抽拉抽屉,结果却并未发生什么。按照反顺序由高到低抽拉,依旧毫无异常。 陈靖淮眉头紧锁,难道是他想多了? 孟管事抹了把汗,上前说道:「大人适才选中的几味药材都是盛京城里大老爷们常需的。」他眼神略带淫,笑,嘿嘿两声说道:「可以提高那个方面的,大人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想来是不需……」 陈靖淮脸色又黑又红。在此处又确实未曾发现可疑之处,只得带队返回。 孟管事长吁了口气,回头看了眼昏暗光线下的红漆木药柜,心里直犯嘀咕。 第34章 孟管事三人说的话,卫昭一字不落的全听了进去。原来自己不过是被误抓,他们要找的人是宁致远。如此小心翼翼,言语间又提及陈大几人,看来文宇失踪果然与回春堂有关。或者说,文宇根本就已经死了。 大哥带了飞虎营的人寻他,看来是霍宝儿已发现自己失踪。只是这密室藏的深,大哥当时没有发现。 卫昭被餵了一颗醉丸子,又被那小伙计背起来,药效还未发作,卫昭在小伙计背上眯起眼睛看着孟管事动作。原来这药柜后竟还有一层机关。 只见那孟管事按照一定规律抽拉抽屉,而后药柜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甬道。走了一会儿,又有半截向上的楼梯。顶端有木板,推开木板霎时间一阵清凉拂面,带着些微水汽。 卫昭迷迷煳煳睁开眼,见正前方是一口井,似乎有些年头了,井沿儿上布满青苔。惨白月光穿过重重树影,投下斑驳光点,将古井趁的愈发荒凉。 小伙计似乎极为忌惮这口古井,从密道出来便加快步子绕过这口井直奔后门去,嘴里不停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卫昭望了眼那口幽深的井,水面映着层层高楼,像一座妖塔,渗人的紧。他知道这座楼,原也是盛京城有名的酒楼,名叫望月楼。紧挨着回春堂,与云楼正对。 望月楼年代久远,据说在楚时就是盛极一时的名楼,不知被多少酒楼嫉妒。楚王室式微后,望月楼也渐渐衰败。据说这望月楼几经转手,生意都萧条冷淡。有人说是望月楼盛极之时得罪太多同行遭了咒了。是以直到如今望月楼这块地都无人敢买。望月楼愈发萧条冷清,在繁华的清水街上倒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望月楼修建之时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楼层设计精妙,雕樑画栋,用料也是一顶一的好,虽歷经朝代更迭沉浮,望月楼却依旧矗立于此,倒成了城西一带的地标。
第65页 卫昭不曾想这醉丸子威力竟如此之大,他本打算离开那密室之后,寻个机会敲晕了这小伙计。只是如今连抬手的力气竟都没有,直到两眼一抹黑,真正醉死过去…… 陈靖淮从回春堂出来后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吩咐几人守在周围留意回春堂的动向。自己则攀上望月楼高处,俯视整条清水街。 飞虎营的人仍在四处搜查,回春堂附近似乎有几个人在打探什么。他转身查看回春堂后巷,静悄悄的,除了北府官差外并不见其他人。紧挨着的望月楼后院杂草横生,时不时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一副荒凉破败之象,更不见有人走动。 「洪大人究竟要查什么……」他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洪坤一直留意回春堂的动向,直到陈靖淮带人出来,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吴则见他神色不好,低声道:「出岔子了?」 洪坤的眸子愈发深沉,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陈靖淮为人虽固执,不通世情。但心思细腻,于查案一道更是头脑灵活机变,又擅机关术。」 「我一早得到线报,回春堂内有密室,暗藏干坤。只那时发生卫三公子梅苑一案,便将此事搁下……今日那回春堂伙计劫了卫三公子,我方才想起此事,打算将计就计,趁机派人彻查回春堂。可如今卫世子与陈靖淮先后两次搜查都未找到人,除非是……」 「回春堂的人有所察觉了?」吴则说道:「回春堂背后东家是当朝丞相陆鼎之兄陆瞻。武帝在位时,陆鼎只是吏部侍郎,其兄在京中并无官职,倒是做了几桩小生意。后来在陆鼎运作下,外派到地方做了个县官,后又迁至州府,甚至做到一州府尹之职。只陆瞻此人胸无大志,好色贪财又不知收敛,做下不少贪赃枉法之事。借着陆鼎的势还有其夫人崔氏运作,如今调回京城任光禄寺卿,眼下却是老实本分,就是不知日后如何了。」 洪坤道:「陆瞻脑子不行,心思却大。陆鼎同样所图不小,但其人谨小慎微,抓不到破绽,也只能从陆瞻入手。陆鼎是李淮信臣,梅苑一案还不知此人在李淮跟前说了些什么。不管怎样,抓住陆瞻的尾巴总会叫陆鼎消停消停。本官的胜算也能多几成。」 「大人如此安排甚为周密,只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本官还是失算了。」洪坤闭了闭眼:「卫三公子此刻必定已被转移。」 「那怎么办,北燕使者就快入京了。」 「叫陈靖淮去找。南府对此也不会坐视不理,再加上飞虎营,总能找到人的。」他嘆了口气,道:「终究还是要先低头,罢了,明日便亲自去找卫儒一趟吧。」 天已破晓,方副司再次回到云楼后巷的院子时,只觉空气中隐隐散发着血腥之气。他心下咯噔一跳,上前欲敲院门,却见院门裂开一道缝。他轻轻推开门,院中血腥之气更甚,地上横陈几具尸体。他双腿一颤,瘫坐在地,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滑下。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跌跌撞撞的跑到院门口,却从天而降两道黑影,不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锁链已然扣在手上…… 冰水泼面,方副司勐一个激灵,睁开眼见到眼前景象时,他只想再昏过去一次。 展翯握着油亮的长鞭,狠狠的盯着方副司。 「说,那院子里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可还有其他落脚点?」 方副司知道自己这是落在南府手里了,简直叫苦不迭。南府的手段他虽没见过,可也听人说过。南府是比北府更恐怖的存在。 狱中火盆『噼啪』作响,火苗跳动,烙铁侵入火盆,发出『滋滋』的声响,叫人浑身汗毛倒竖。 方副司可不是什么铮铮铁骨男儿,眼见着那灼烫的烙铁就要烙在他那身肥肉上,就像清水街上那家炙猪肉的…… 他瞪圆了眼睛,颤颤巍巍道:「说,我说!」 展翯摆摆手,叫官差先行退下。他对审问犯人这事早已轻车熟路,更兼几分看人的本事。这方副司是个什么德性他一早就摸透了,对付此人不必大刑伺候,只需稍稍恐吓一番,绝对招个底朝天。 灼热感散去,方副司方透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我只拿钱办事。我的上级就是那院子往日的主人,一个姓莫的老头,每次下达任务都是他直接找上我。我也是昨夜才第一次见到莫老头的主子。只是等我再回去时,莫老头被杀了,主子和那个刀客也不见了。」 「他们平时都叫你做什么?」 方副司道:「大多数时候只叫我敛财,笼络各部官员。」 「你与回春堂有何勾连?」 「回春堂那孟管事贪财。有次我办案子正查到回春堂,恰好撞破了孟管事的密室,原来他想挪用回春堂的药材去倒卖。我便以此威胁,掺了一股。为了多挣钱,也找了不少门路,这一年也卖了不少银子。」 「三月十八前后,他们可有联络你?」 方副司半天没说话。 展翯眼睛一眯,往火盆里添了油,火苗一下窜起老高。 「我说!」方副司额头暴汗。 「三,三月二十夜里,莫老头给了我一套鸿胪寺杂吏的衣服,叫我寻一具尸体来伪装,再找个地方将尸首丢了。而且这尸体还要身形匀称,身上不要有特殊记号。急切间我只得到义庄去碰碰运气。那地方晦气的很,我便先到回春堂问孟管事要些药粉。」
第66页 「回春堂有几个小学徒,当夜本是一个叫文宇的留值,那几个学徒里,顶属他长的周正,我对他颇有几分印象。白天我去过一次回春堂,那时便没见到文宇,到夜里仍不见人,我便随口问了句。孟管事神色古怪,我瞧着不对,逼问之下方知是文宇撞破了我俩倒卖药材之事,被孟管事扔进后院井里淹死了,尸体都泡了一夜了。」 「我当时便心里一喜,文宇生的白白净净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正符合莫老头的要求。我便吓唬孟管事,说尸体放那儿不把握,我有一两全其美的办法。孟管事遂叫小伙计捞出尸体,我在前院等候。待尸体取回,我也没敢细瞧,直接用蓆子裹了,将尸体扛到金水河岸,换上衣服便给丢河里去了。」 「后,后来小人打听到北府陈少监司在金水河捞上一具尸体,说死者是鸿胪寺杂吏董昱,我当时还唬了一跳……」 展翯越听越是心惊,如果南府停尸房的『董昱』是文宇,那真正的董昱又在哪儿? 南府大狱甬道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展翯抬头见是长孙恪,忙起身呈上审问记录。 「大人……」 长孙恪眸中布满血色,目光阴鸷,他没理会展翯,迳自快步走向方副司,狠狠揪起他的衣领咬牙问道:「卫三公子在哪儿?」。 方副司只觉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浑身止不住的战慄,眼中尽是惊惧之色。 「什,什么卫三公子。」 「昨夜清水街,回春堂绑走的白衣书生。」展翼摊开一副画像,画上正是卫昭。 方副司悚然一惊。难怪镇国侯世子会出现在清水街,原来那公子竟是,竟是镇国侯府的! 「不,不不,小的不知大人说什么,小的不认得卫三公子……」 长孙恪退开半步,展翯油亮的鞭子狠狠抽下:「还嘴硬,快说!」 方副司疼的嗷嗷叫唤,眼看着展翯身边副手拿过刑具,要给他上梳刑,方副司忙哭喊道:「人被扔在落花巷了!」 第35章 长孙恪铁青着一张脸来到落花巷,天将明时,落花巷中几座馆楼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南府官差突如其来的搜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个个狼狈不堪,丑态毕露。那些往日一本正经三纲五常挂嘴边的官员们匆匆用衣裳遮住脸,唯恐被人瞧了去,污了一身清明。 挨家搜完,都不曾有人见过一个白衣书生。 松竹馆的馆主说:「若人被扔在落花巷,保不准就被哪家公子给捡回去了,您也知来这一带闲逛的多是……」 长孙恪已失了理智。 「找!盛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展翼小声劝道:「不如再去回春堂,兴许有遗漏的线索。」 孟管事以为两拨人先后都找不到人,这事儿也就这么了了。只是那密室的机关不知何缘故,明明陈靖淮的方法是正确的,却无法打开。他事后也去试了一次,果然再无法开启。看来机关破解的顺序被什么人给换了。 可事发仓促,他根本没有机会上报。且送走那公子时机关还是正确的,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陈靖淮的人就来了,这么短时间内如何置换机关?孟管事想到此处,心中又有几分不安。 突然院门被人大力破开,吓的孟管事一颤,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屋中冲进几个黑衣官差,不等孟管事看清楚,已被人锁拿起来。 长孙恪怀疑过回春堂,但南府官差来报说卫公子叫人在回春堂附近盯梢,他便没有留意此处。而是将目光放在云楼后巷的小院中。 雁行堂孟三这几日一直盯着苍狼杀手团血刀浮屠,终于找到了这处落脚点。他此前一直怀疑的事情也逐步得到证实,血刀浮屠保护的那个人一定是关键人物。只可惜昨夜血战,叫那人跑了。他留了人在那院子,最后也只抓到一个方副司。 倒没想到展翯审问方副司颇有收穫,这回春堂果然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按霍宝儿所说,昨夜巷中有刀客伏击,目标就是他家公子。只是那时他家公子与宁书生换了衣服,而那些人却不知。如今霍宝儿和宁书生在侯府,他与镇国侯商议,由宁书生继续假扮卫昭,将苍狼杀手团的人引去侯府。如此一来,卫昭的处境便能安全许多。 但想到他在落花巷失踪,长孙恪心神愈发不宁。 密室中仍是老样子,长孙恪打开药匣,发现有几个匣子中的药材被人动过。 孟管事也有些心惊:「这些药材珍贵,都是整颗来整颗去,小人昨日关门时还查看一次。」 被动过的几味药材混合一起正是一味毒药七步笑。而七步笑的配方只有自己那本《药经》中有记载,算是他长孙恪的独门。 理智渐渐回笼。卫昭虽不会武,但胜在头脑聪慧。他能在这种环境下配出药来,也必会在其他地方留下痕迹。 他曾经用他为饵,害他陷入飞鼠洞。这一次既然找到了线索,绝不会再让他陷入危险境地。 「展翼,苍狼杀手团的事交给你,南府上下,尽由你调配。」 「大人你……」 「我有更重要的事。」长孙恪抬步离开密室,声音冷硬低沉却无比坚定:「比我的命还重要。」 卫昭睁开眼,望着头顶水粉色的纱帐微微出神,直到屋子里浓重的脂粉气熏的他快要失去嗅觉时,他才回过神来。晨光熹微,纱帐上的流苏随风轻摇。他侧过头,入目是一架绘有香艷美男入浴图的屏风。
第67页 正当他思索眼前所处环境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尖下巴的白面小厮从屏风后转过身来。瞧他醒了,忙甩着碎花帕子笑道:「可算是醒了,你睡了整整一夜。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雷打不动的。」 卫昭茫然不知所措:「我这是在哪儿?」 「自是在我家公子府上。昨夜你醉倒在落花巷,是我家公子路过救了你。你也是好福气,生的眉清目秀的,正入了我家公子的眼……」 「落花巷?」 他想起来了,在回春堂密室他听那小伙计提起过。他在外人眼中虽是个纨绔,可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正经纨绔,不该沾的东西他一概不碰。是以落花巷虽有名,他倒不曾去过。不过听那小伙计言语间极为猥琐,这落花巷必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家的公子又从那儿路过,再瞧这小厮妖里妖气的,也定然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家公子谁啊?」 「我家公子就是我家公子咯。你啊,既然醒了就赶紧去洗洗身子。我家公子有洁癖,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人。昨夜将你捡回来,我还好心要给你洗个澡换身衣裳,公子都不叫人家碰呢……」 卫昭到现在都还没吃什么东西,此时更是被这小厮噁心的直返酸水。 小厮以为他宿醉不舒服,哼道:「你先洗吧,我去给你端饭。你且记着,我叫司净。公子可把你放心尖儿了,日后得了宠也莫忘了我今日如何待你。」 卫昭呕了一下。 「给你娇气的。」司净瞥了他一眼,扭着腰枝儿走了。「衣裳给你放浴桶边上了。」 那醉丸子劲儿大,卫昭头痛的不行,腹中空空,又十分难受。他揉了揉肚子,忽然摸到衣襟下他藏的那张饼。等不及司净端饭来,他干噎了两口饼。 许是饿狠了,他竟觉这饼酥软适宜,十分好吃,里面还夹着些甜酱,甜丝丝的,甚是可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欠那卖饼的老大哥一文钱。转念又一想,这样好吃的饼竟只卖两文钱,他不会亏死么…… 吃了饼,卫昭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这才下地去打量周围环境。乍一醒来,他还当这屋子是哪家小姐的闺房呢,如今只看屏风上这幅图,便知这家公子好那口。自己这是掉进狼窝了。 屋子里倒也没什么摆设,他绕过屏风便是小花厅,右侧有纱帐,纱帐后放置一个大浴桶。卫昭走上前去,见浴桶边上放着一套薄纱衣裳,他用手指将衣裳勾起来打量着。这衣裳同屏风所画的类似,穿在身上肌肤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变态啊……我的好哥哥,你若再不来救我,头顶上可就要长草咯。」 卫昭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他尚不知眼前境况,也不知这到底是盛京哪家府上。自梅苑案以来,不知有多少政敌等着看侯府的笑话,揪着哪个机会落井下石一把。再加上掩在暗处的各国细作,更是防不胜防。如今大哥还在四处搜查,他得寻个机会先跑出去。 不等他琢磨开,适才那叫司净的小厮又急急忙忙跑回来,见他坐在浴桶边上发呆,嗔了一句:「你也真够磨蹭的。算了算了,没洗就没洗吧。公子刚才吩咐,今日要同大夫人到城外别苑去。你也一併去。」 卫昭心念一动,正愁没机会,这不就来了。 司净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掐着手指指着他鼻尖道:「我可警告你,待会儿上了车莫出声,若被大夫人听见没你好果子吃。」 卫昭忙点头笑着应是。 他与司净同乘一辆车,那位神秘的公子他至今未曾见过。不过听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想来这次出行的人数颇多。透过车窗的缝隙往外看,一车一车的家当十足丰厚,这家府上当是极富贵的人家。 司净微眯着眼,见卫昭探头探脑的,一把扣住他手腕,力道很足却又不至伤人。卫昭吃惊的看着他,想不到这瘦不拉几尖嘴猴腮的小厮居然还是个练家子。 「别想着跑,否则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卫昭赔笑道:「我这不是好奇多看两眼么。」 司净看了他一眼,将车窗关的严严实实。又不知从哪摸出的绳子,将卫昭双手双脚俱都捆上,连嘴巴都塞上了布条。动作熟练,一气呵成,看来没少干这事儿。 卫昭:……这回想跑也跑不了了。 车马出行,初始时路上倒十分安静,约莫半柱香时间方才听见隐隐人潮声。卫昭估摸他们适才所在当是内城。能在内城有居所的,不但富,而且贵。要知道盛京地价贵,有些为官清廉的朝廷大员,若非有皇帝御赐,只怕穷其一生也难在内城买座宅子。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不断有勾人馋虫的香气从外飘来,卫昭吸了吸鼻子,是酱蹄膀的味道,再往前还有霍宝儿爱吃的煎羊肠,哦还有甜腻腻的蒸糕。独特的味道别无二家,这是清水街。 卫昭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抖,一抹细细的粉末顺着车厢板上的缝隙飘了出去…… 马车过金水门后一路往西南而去,卫昭每至一处繁华街市便撒一些细粉末。 七步笑,顾名思义,中此毒后行七步便会癫狂大笑。《药经》中有记载,这毒无解,毒性会在发癫后一个时辰内自行解除。卫昭只粗读几日《药经》,连草药都还没有完全辨认明白,更别说配药了。 只是当时无意翻到此页,觉得这毒颇有些恶趣味,用如此珍贵的药材配制而成,结果却只是叫人笑一笑。故此他多留意了几分。
第68页 出了城门马车上了官道,城门外排队等着入城的小贩担着担子,巴巴踮脚望着前头。卫昭撒出最后一点细粉末,无神的盯着马车装饰奢华的棚顶。 第36章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南而行,如果没有猜错,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当是小西山。那一带有几处别苑修建的极为秀丽。能在小西山建别苑的,这家当是豪富了! 卫昭忽然想起,八岁那年长孙恪救了他,他还拍着胸脯保证日后必在此处也修个别苑给他。只是他事后忘了那时的事儿,这别苑至今为止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那都是十二年前了,后来不知何时掀起这阵风,城中富豪多喜在城郊山中建造别苑庄子,导致小西山这一带地价一路攀升,叫人咋舌。 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这点儿家底是万万不够的,少不得要跟祖母缠磨一番了。日后若顶门立户,也得想法子做几桩小买卖,总不能事事都靠家里。若真如此,这夫纲必是振不起来了。 卫昭神游方外,镇国侯府的人却是寝食难安。 昨夜里来的那批杀手俱是训练有素,狡猾至极,但有被活捉的,当即吞毒而亡。卫儒怒不可遏。 宁致远道:「侯爷,那些人既将小人误认成贵府三公子,且瞧他们行动如此兇悍,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依我看,不如以小人为饵,叫那些人将小人捉了去,侯爷派人跟着,必能找到那些人巢穴,一举歼灭。」 镇国侯摆了摆手:「这些人手段毒辣,我们暂且不知他们究竟是何目的,岂能将你置于险境。」 「那些人大费周章想要活捉三公子,必然不会要了三公子的命。他们当是想用三公子来换取什么东西。在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前,小人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多谢宁公子好意了。只是如今昭儿下落不明,万一昭儿最终又落到他们手中,宁公子的处境便十分危险了。」 宁致远道:「若今夜那些杀手仍来府上劫人,便说明三公子尚未被他们找到。到时侯爷也莫拦着小人。总要弄清楚这些人目的何在,否则三公子将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你这孩子怎如此固执,说起来也是昭儿胡闹牵连了宁公子……」 宁致远摇摇头,朝卫儒执了一礼:「三公子失踪,也是受了小人连累。若小人落入回春堂手里,只怕非死即残。论起来,还是三公子救了小人一命。」 卫儒嘆道:「总是说不过你们读书人。也罢,还有一日时间,兴许就有好消息了呢。」 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清水街一整夜没消停,早上商贩开门时,发现几家商铺关门歇业了。巷子里也有百姓说道,说闻见了点儿血腥味,许是南府那些魑魅又来索命了。 大家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目光齐刷刷瞟向回春堂,低声道:「连回春堂都没躲过去,看来这回事儿可挺大。」 「行了行了,你没看街上军爷还没撤,连北府官爷都下来跟着搜查呢。这事儿啊还没完呢。」 「可也是。嘿,你瞧那边那个,都笑了半天了,我茶都喝两壶了,你说他也不嫌累得慌。」 那人端着手道:「我看八成是疯了。」 长孙恪在那狂笑不止的人前面勒住马,探手搭上那人脉搏,眼皮微微一颤,果然是中了七步笑,且毒素已渐渐消退,中毒时间约莫在一个时辰前。 他骑马继续往前,又见有人发癫大笑,家人正手忙脚乱的将他送到医馆去。附近医馆已收入几个类似的病患,大夫愁眉不展,束手无策。 直追到西城门外,便再不见什么线索。 那些人带卫昭出了城。一者,他们去了小西山。二者,他们在附近的村子。三者,他们去了外地。如此一来,便如大海捞针。 长孙恪唇角紧绷,盛京城水运发达,来往大半都走船运。如果他们要去外地,当走水路最为便捷。 城门寅时开,此时已是午时三刻。按照那几人中毒的时间推算,卫昭路过清水街撒下毒粉至第一人中毒,当是在一个时辰前。而由那处到西城门,步行约两刻,乘车则需节省一半时间。 长孙恪随即问守门军士:「午时初前后时间,从此门出城的车,不吝贵贱,有几辆?」 军士恭声答道:「小人午时初轮值,此前在前面不远处的茶水摊吃茶,正往城门处看热闹。到轮值前刚好喝完一盏茶,由此经过马车十七辆,牛车四辆。轮值后约一盏茶功夫,大概经过马车四辆,牛车三辆。如今清明将至,时节正好,不少人都到城外去赏玩,车马自然也比平日多了些。」 盛京城管制严格,城门处车马与步行者分两列而行,分别查验。守门军士职责便是把守城门,天长日久的也自然养成一种计数的习惯。即便不是刻意去计,经过的车马也会自然而然的印在脑中。 「可有发现特别之处?」 守门军士想了想,说道:「倒也无甚特别的,只是排队等待入城的人中不知何故,突然有人发癫大笑。那时小人才换值,正与下值的同僚说道适才路过的十一辆马车……」 「十一辆?」 「是,这十一辆车都是同一府上的,个顶个的豪奢。就连小厮都趾高气昂的。盛京繁华,贵人无数。似这般张扬的,除了冯府的人,小人倒还头一次见。哦,也不是。春节过后小人还见过一回,不知是城里哪家的亲眷从外州回来,那排场也是顶气派的。」
第69页 「也就是说,路人有人发狂,是在这十一辆车经过之后?」 军士点点头:「那时候最末的那辆车大概走到……」他指了指城门外约一里处的垂柳:「大概到了那儿吧。」 「可知那十一辆车是哪家府上的?」 军士挠头笑笑:「小人倒有心打听来着,这不是还没来得及么。」 一旁查验路人的军士听此问,忙上前答道:「小的知道,那是陆家的家眷。把头那辆车跟车的小厮小人见过,是陆家的没错。」 「哪个陆家?」 「就,就是陆相爷的兄长,光禄寺卿陆大人。」 长孙恪望着城门外马车捲起的阵阵烟尘,眸光微敛。 「陆瞻。」 抵达小西山别苑已是未时末。 山中清凉,阳光炙烤的热度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已所剩无几。若非身体不便,卫昭倒真想赏玩一番再吟诗一首。 只可惜,他才瞧了眼自山间引过来的清澈泉水,便被推进了屋里,而后屋门从外被锁上。 卫昭甩了甩被绑的发麻的手脚,笑了一声:「总算还知道替爷解了绳索。」 说着话,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唤起来。他方才想起从早上醒来到现在,他可只吃了一块饼子。 往衣襟里摸索摸索,好在昨夜里被他咬了一口的糙面馒头还在。此时已有些发硬,但总比饿肚子的好。 他一面咬着馒头,一面寻思着自己的处境,腾出来的手不由自主的摩挲着袖袋里藏着的一颗药丸子…… 太阳渐渐西沉,直至屋中昏暗无法视物时司净方才回来。他先叫人掌了灯,卫昭见他拎着食盒,想是这家的主子已用过晚膳。 「吃吧,吃些好有力气伺候我家公子。」司净搁下食盒,朝门外招了下手,当即有几个僕役拎着木桶鱼贯而入,将屏风后的大浴桶填满,还在一旁放置一篮鲜花瓣。 卫昭抽了抽嘴角,没做理会。 「我劝你老实点,公子高兴了,你也跟着得赏。公子不高兴了……」他绕着手里的碎花帕子,阴狠狠说道:「我就把你扔到山上去餵狼。」 卫昭眯眼觑他:「你最好对我客气些,万一我跟你家公子吹吹什么枕边风,你也别想有好下场。」 司净狠瞪了他一眼,招唿人出去了。 食盒里的东西卫昭可没吃,谁知那里有没有加什么特别的料。他起身绕过屏风,借着屋中油灯隐约可见外头有个干瘦影子,当是司净守在外头。他又退到窗户边上,沾湿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迎着月光依稀可见投射在地上的虚虚人影。看来这屋顶上还有人守卫。 卫昭略一思忖,走到桌边将一直攥在手里的药丸子扔进茶壶里化开,而后阖目养神。 月升树端,一声突兀的『吱呀』声响彻寂寂黑夜,一位身着鸦青色锦衣的青年公子推门而入。卫昭抬眸看去,见来人身形略瘦,面皮细白,吊梢眼,此刻正上下打量着他。不知发现了什么,忽地眉头一皱,带着几分愠怒。 「怎不换衣服?」 他指的是那件薄纱衣。 卫昭一手支颐,歪头笑道:「没情趣。」 那公子眉梢上挑,颇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如何才算有情趣?」 卫昭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示意那公子坐下。而后挑起薄纱衣遮在那盏油灯前,登时灯光变得朦胧似幻起来。 「瞧,微醺之意,朦胧之美,与这薄纱衣相得益彰。」 「所以呢?」 卫昭扔掉薄纱衣,光线又登时明亮了起来。 「公子久经风月,见惯了各色场景,我这小把戏自入不了公子的眼。不过,若借着三两醉意,说不准我会让公子更加满意呢?」 青年嗤笑一声:「你说来说去,无非是想灌醉了本公子。不妨告诉你,本公子不饮酒,你还是收起这点小心思乖乖伺候本公子吧。」 卫昭眸光微凝,继而笑道:「自是以茶代酒,讲究的不过是个意境罢了。咱今日不醉酒,且看看公子能不能醉一回茶。」 「醉茶?」青年眸光放肆的在卫昭身上流连,似乎并不急于品尝,倒十分有耐心的配合着他。眼前的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掌中之物,总归是跳不出他这手掌心的。 他轻轻拍了拍卫昭的手腕,凑过去在他耳边说:「那就请美人替本公子斟上一杯茶,本公子劳累一日,正想饮一杯美人茶消解烦闷之气呢。」 卫昭敛下眸子,抬手斟茶。茶香四溢,满室飘香,带着几分醉人的味道。 青年仰头微嗅,笑道:「果然是美人斟的茶,茶香竟比往日浓郁,真是要醉死人了。」 「那就请公子品一品吧。」卫昭笑着递过茶盏。 青年没有接,反而就着卫昭的手喝下那盏茶,眼睛则始终盯着卫昭的脸,低低笑道:「美人醉。」 卫昭又替他斟了几杯,直到青年失了耐心,一把扯过卫昭便要去解他的衣带。卫昭半推半就将人引到屏风后内室,青年此时面色潮红,唿吸急促,他抓着卫昭的衣服,似是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卫昭此时哪里顾得上别的,将青年的外衣扒了下来匆匆套在自己身上,心里默默数了几个数,青年果然晕了过去。他在屋里等了片刻,而后走到门口压低嗓音朝门外把守的司净说:「去打水来。」
第70页 司净应了声便退下了。 卫昭又等了一会儿方才推开门,大摇大摆的走出了房间。 第37章 这别苑占地颇广,是小西山一带最大的别苑。布局精巧,亭台楼阁雕樑画栋,巧夺天工。 此时夜已深,只有惨澹月光挂在树梢。卫昭辨不清方向,索性沿着水榭一路往东跑。路上遇见几个巡夜的护院,幸得天黑看不清容貌,那几人只当卫昭是那位公子,恭敬的退到一旁等他先走。 卫昭可来不及跟他们客气。司净去打水不消片刻便要回来,此时估计已发现他人不见了,他得赶紧找到出口逃出去。 果然,他才绕过前面假山便听别苑四处一阵骚乱,而后火把通明,护院们都被召集起来去寻人。 眼下他也不知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适才那几个与他碰面的护院似乎发现了什么,正朝他这边追过来。这一半日他只吃了一个糙面馒头,又与那公子虚与委蛇了半天,早已筋疲力尽。眼看着那群人快要追过来了,卫昭顾不得其他,但见前头有座小楼,忙钻了进去…… 镇国侯端坐书房,严阵以待。归云院厮杀不止,书房里的气氛也带着几分肃杀。 「洪监司深夜造访,真是稀客。」 「贵府三公子如今陷于险境,本官身为北府监司,岂能坐视不理。」 「本侯以为洪监司是来看笑话的。」 洪坤低笑一声:「侯爷心思敏锐,想必早已明白本官心思。我也不与侯爷兜圈子,本府少监司陈靖淮,擅追踪缉捕,为人刚直不阿。三公子之事交给他,侯爷大可放心。」 镇国侯坐着未动,他抬起头直视洪坤。两日未合眼,眼中布满血丝,使得这位战场杀伐的老将此刻看起来更加暴戾。 「洪坤,你我争斗多年,你清楚儿女对我有多重要。」 洪坤干瘪的手抚上胸口,用依旧沙哑的嗓音说道:「谁的亲人不重要呢。」 静默片刻,镇国侯沉声说道:「你走吧,若昭儿安然回来,自会有人与洪监司联络。」 洪坤干瘦的脸抖了抖,他极力克制着心中怒火朝镇国侯拱手告辞。行至门口,復又转头:「镇国侯府已在风口浪尖之上,我很期待侯爷如何应对。」 镇国侯道:「我也很期待洪监司还有命等到那一天。」 洪坤拂袖而去,归云院的厮杀声也渐渐歇止了。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镇国侯走到窗前,望着一轮弯月,十分虔诚的将手覆在心口:「婉婉,你在天之灵要保佑昭儿安然无恙……也保佑那位宁公子全身而退。」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卫昭浑身暴汗。屋中漆黑,他摸索着想要寻一处地方藏起来,却不小心碰到桌角,发出一声闷响,惊醒了内室守夜的侍女。 「什么人!」 卫昭正急急思忖对策间,那侍女已掌了灯,见卫昭正蹲在桌下,忙要喊人。卫昭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上那侍女的嘴:「姑娘莫怕,我只在这处躲一躲。」 「小岚,怎么了?」一道慵懒好听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卫昭悚然一惊。 他拖着那侍女拐入屏风后,见床上那女子正撩开帘子向外张望。那女子见他过来,先是一慌,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今日大公子穿的便是这身衣裳。」她看着卫昭,柔声道:「你从他那里跑出来的?」 卫昭恶狠狠道:「你要送我回去邀功么?」 那女子笑了一声。卫昭不知,他虽有纨绔头子的名头,可人却极和善,少与人生气红脸。他故意表现出的阴狠在别人看来并无半点威慑力,反而有几分可爱。 女子站起身披上衣裳,她说:「你放了小岚,我送你离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 「……霍姨娘可歇下了?」 那群人追过来了!卫昭瞪大眼睛看着女子,额头豆大的汗珠顺着好看的下颚滑落。 「公子除了相信我似乎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要我喊一声他们很快就会冲进来。公子身上并无兵器,瞧公子也不是会武功的,想来那些护院们会及时救下我这侍女,至于公子你嘛……」女子歪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上一个惹怒大公子的人,被砍断手脚扔进陶罐里养着了。」 卫昭勐打了一个哆嗦。他松开钳制侍女的手,还不等他反应,就被那女子一把推到床上。 小岚理了理衣裳走到门口,趾高气昂的说道:「什么时辰了,敲什么敲,扰了姨娘休息你担待的起么!」 护院忙赔笑道:「岚姑娘莫气,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有个贼寇闯进庄子里,瞧着是往霍姨娘这边来了。正好见霍姨娘房中掌了灯,遂来问问,可别出了什么事儿。」 小岚掐腰怒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姨娘素来本分,你要往我家姨娘身上泼脏水是怎的。走,这话得说清楚,咱去大夫人那里好好说道说道。」 护院忙道:「可别可别,犯不着闹到大夫人那儿去。既然无事,咱们就到别处去找找……」 「适才听外面吵吵嚷嚷的,我便叫小岚掌了灯。」霍姨娘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这别苑一向防范严密,什么样的贼寇能闯进来,大夫人那边可还好?」 护院忙道:「是大公子那边先发现的,那贼寇伤了大公子,这会儿大夫人正在公子那边守着呢,只等大夫过去了。」
第71页 霍姨娘眉头一皱:「小贼倒是个厉害的。我这里无事,你到别处去寻吧。左右也醒了,过会儿我到大公子那边去瞧瞧。」 「是,那小人就先退下了。」 打发走了护院,卫昭从床上跳下来:「你什么时候送我走。」 「你先别急,这会儿外面都是人,我去那边打听打听情况。」 「你想带人回来抓我?」 霍姨娘摇头笑道:「我若想抓你,适才便抓了,何必多此一举。你放心在此处休息,那些人不敢再来。」 「听他们叫你霍姨娘,我问你,这是谁家别苑?」 「陆家。光禄寺卿陆瞻大人的别苑,那位大公子是陆大人独子陆承骞。」 卫昭眼睛一眯,那青年公子竟然是承逸的堂兄。果然,盛京之中能与冯家斗富的,也只有这位陆瞻大人了。并非是陆瞻有本事,而是陆瞻的夫人崔氏,清州崔家的女儿。 清州崔氏歷三朝,也是盛极一时的贵族名门。武帝时家族式微,至武帝晚年诸皇子夺嫡之争方才喘息过来,只鼎盛不復从前。 陆瞻原配夫人早逝,崔家又想借陆鼎之手再次光大门楣,遂将嫡次女许给陆瞻。这崔氏颇有手段,几年时间便让陆家门庭鼎盛。若非如此,凭陆瞻那点本事,如何攒下这么大家业,又如何让陆鼎费尽心机给他谋了个光禄寺卿的缺。还不是看在这位陆大夫人的面子上。 陆瞻是去岁回京的,陆大夫人携家眷回来是在春节后。那些日子承逸总被家里人拉着去陆瞻府上吃酒宴。卫昭当时还好意叫陆承逸带他那位堂兄一道聚聚,被陆承逸搪塞了过去。如今想来,陆承逸早便知他这堂兄是个什么货色了。 霍姨娘见卫昭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闪了闪,笑问:「公子还有其他问题么?」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甘愿冒这么大风险帮我。瞧那些人对你如此恭敬,想来你也是个受宠的姨娘。」 「我帮什么人与我受不受宠有何关系,人说行善积德,我不过想替家人积攒些福气罢了。公子若信我,便在此处等我。若不信,就请公子自便吧。」 霍姨娘走了有一会儿,卫昭走到门口试探的推了下门,门未上锁。他犹豫片刻,收回手,老老实实回屋坐着去了。倒也不是他有多相信这个霍姨娘,只是他不识路,别苑里四处都有护院巡逻,他横冲直撞反倒不如在此处安全。 抓心挠肝的等了许久,直到昏昏欲睡时,霍姨娘方才回来。 卫昭一个激灵站起身,下意识的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外面情况如何了?」 霍姨娘脸色不好,她问卫昭:「你给大公子灌酒了?可不对啊,大公子有心疾,大夫人看管的紧,从不允他饮酒。就连府里上下都不准藏酒,那是哪儿来的酒呢?」 醉丸子是用烈性酒糟混合药物配制而成,虽无酒香,但服用之后如同喝了极烈的酒……心疾?!他记得董昱似乎也有心疾。 「心疾不能饮酒么?」 「可以少量饮酒,但绝不能贪杯,更不能多饮烈酒,会要人命的。」 怪不得给他餵了醉丸子之后,他好似喘不过气儿一样。卫昭脑子轰的一声,他明白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霍姨娘摇摇头:「情况不是很好,大夫也不敢确定能否救的下来。大夫人那边都要乱了套了,眼下倒无暇顾及这边。我得尽快送你走,若大夫人反应过来,你只会更惨。小岚,去拿套衣裳。」 卫昭看着小岚手里的侍女衣裳,抽了抽嘴角。 「顾不得那么多了,公子且委屈一下。」 卫昭勉为其难的换上女装,他虽瘦,但个头不矮,衣裳短了一截,但也勉强穿的上。左右天色暗,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我喜欢静,特意与大夫人讨了这院子,也幸好你误闯到我这里。这儿离后山近,你带些衣裳和吃的,到了山里找个地方将就一夜,天一亮便下山去。如今这时节,山中并无兇勐野兽,你不用怕。」 霍姨娘将糕点卷进一件外衫里,叫卫昭贴胸放着,再套上侍女服,如此看来便会觉得前胸丰满,并不会惹人怀疑。 卫昭跟着霍姨娘出去,一路倒还算安稳。只到东边园子时迎面又碰上几个巡逻的护院。 「霍姨娘,这么晚了怎还到此处来?这僻静,守卫稀松,如今贼寇还没找到,姨娘可要当心。」 「多谢你了,我才从大公子院子回来,如今大公子情况不好,大夫人一筹莫展。我也帮不上什么,便想着到这里拜拜月,也算替大公子祈福了。」 护院朝她身后看了眼,见两侍女提着篮子,里面装着些瓜果糕点。 「霍姨娘真是菩萨心肠,那就请霍姨娘拜完月早些回去,如今庄上不安稳。」 「好。」 护院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目光在卫昭身上停留片刻。卫昭始终低着头,略微佝偻着身子,有意将身子掩在树影之下。那护院只『咦』了一声,倒也没多问什么便走了。 卫昭唿了口气。 「好姐姐,那护院会不会看出什么了,你这样放我走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应对。你也说了我是个受宠的姨娘,我在陆府十几年了,一直盛宠不衰,自有我的本事。」 「多谢你了,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答今日之恩。」
第72页 霍姨娘笑道:「报恩倒是不必,不过想请公子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你说。」 「如今时机未到,不过公子放心,绝不会叫公子做违背心意之事便是了。」 「你现在不说,日后又要到何处去寻本公子?」 霍姨娘摇头轻笑:「公子快走吧,只记得今日答应我的事便是。」 卫昭见她不肯再说,也不再强问,左右自己知道她是谁,若她果真有难处,自会拉上一把。 「多谢!」 第38章 卫昭恐那些人发现什么会追过来,离开别苑后便撒丫子往前跑,直到跑没力气了,方才靠着树干歇了一会儿。 小西山他倒是也来过几次,都是趁着好时节跟家里的哥哥姐姐一起出游,多是在半山腰翠峰一带。陆家这别苑地势高,他从别苑后山沿着反方向跑,这会儿恐怕已在山顶了,从此处正能望见下面点点星火。 他歇了一会儿,吃了几块芙蓉糕,倒也将肚子填个半饱。 山野寂静,树影婆娑。卫昭嘆息一声,嘟囔了一句:「这一次你还能找到我么。」 长孙恪自西城门打马出来,沿着车辙印一路往小西山追踪,直到太阳落山方才抵达陆家别苑。 别苑很大,守卫不少。长孙恪混入小厮中,暗自打听卫昭的去向。 陆瞻纳了不少女人,但子嗣依旧单薄,除了几个庶女之外,就只有陆承骞这么一个儿子,又是个病秧子。陆夫人虽是个有魄力的女子,但在教养儿子这方面到底差了些。如今入了京,陆夫人也得替儿子打算,遂管教起来颇为严格。将他身边豢养的男子全都打发了,只留了那个会些武艺的小厮司净。 虽平日极为疼爱这儿子,但该严厉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陆承骞没法子,只得背着陆夫人到外面去。路过落花巷见卫昭貌甚美,还是顶着被训斥的风险将人给捡了回去,又偷偷带到别苑来。没敢将人放在自己院子里,只挑了个偏僻院落先将人藏着。 除了贴身伺候的司净,旁人并不知情,是以长孙恪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直到别苑四处起了骚乱,说是抓什么贼寇,他才跟着陆夫人的人找到那处偏僻院落去。 陆承骞有性命之忧,司净也不敢瞒着,将如何在落花巷捡了人,又如何带过来说的清清楚楚。 「夫人明鑑,小人绝对没有给公子喝酒。公子自知身有心疾,也十分注意着,从不饮酒的。」 「那为何我儿会突然发作,连大夫都说是过量饮酒导致,你还不肯说实话!」 司净连连叩首:「小人真的不知啊!」 陆夫人半响不语,似是想起什么,吩咐大夫一一查验桌上食物。 长孙恪在外间,只闻得屋中茶香过于浓郁,心知是那醉丸子的作用。倒想不到,他居然还从回春堂顺了一颗。长孙恪嘴角微扬。 这处没有找到卫昭,别苑里的护院也尚未找到人,看来他暂时已脱险,只是不知眼下又要到何处去寻人。 已是清晨,山间淡淡的薄雾尚未消散,别苑在雾气掩映下若隐似现。卫昭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手脚。 他打着哈欠望向远方,熹微日光洒下,郁郁葱葱的叶子散发着深深浅浅的绿,空气清冽,叫人神清气爽。 正准备寻条路一边赏景一边下山回家,忽见别苑方向似有浩浩荡荡的人马朝这边来。他揉了揉眼睛使劲儿看,果然是他们追来了! 卫昭再也顾不得赏景了,撩开脚丫子就往山上跑。慌不择路间,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深一脚浅一脚,走的磕磕绊绊,越走越觉得偏僻荒凉。突然脚下一打滑摔了一跟头,痛的他直咧嘴。 他悲愤的坐在地上揉了揉脚腕,倚着树干休息一会儿。还不等他这口气喘匀了,忽觉颈上一凉。 刀! 卫昭蓦地一惊。 「干什么的!」说话之人北地口音,看来不是陆家的人。 卫昭微微放下心来,他转转眼珠,捏着嗓子说道:「大爷饶命啊,小女子是这山下猎户家的女儿,上山来採药,不幸被那别苑里的无德富家公子抢了去,要霸占我做他的二十八房小妾。小女子万死不从,趁夜跑了出来。那家公子穷追不捨,派了人来追。你听,他们就在后面,大爷怜惜小女子,还请救救小女子吧。」 说话间,又有一大汉过来,朝那人点点头:「有人来了。」 大汉看了眼卫昭,卫昭忙低头敛眉,又含羞带怯的瞥他一眼。大汉打了个哆嗦:「你懂医?」 卫昭点点头。 大汉对另一人说:「我带她回去见主子,你留下,必要时将那些人解决了。」 卫昭崴了脚,那大汉作势要将他扛起来,卫昭忙扶着树干站起来,道:「不劳大哥了,我,我能走。」 大汉身上有伤,自然也乐得省力。他用刀削了根树杈给卫昭,卫昭谢过大汉,一瘸一拐的跟上。走了一会儿,他小声道:「大哥,你救了我,我还不知你名姓呢。」 「无名无姓。」 「哦。你带我回去,可是你的伙伴有人受伤了?」 卫昭边同他说话边打量着大汉,听孟三说北燕那什么苍狼杀手团的人在盛京活动。他不会这么倒霉,遇上的这伙人该不会就是那些人吧。 「想活命,最好闭嘴。」
第73页 卫昭撇了下嘴,在大汉身后张牙舞爪,无声的张合着,你叫我闭嘴我偏不闭! 想想适才幸好自己说来採药,叫大汉误以为自己会医术。否则的话,瞧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怕当时就一刀结果了自己! 走了约莫两刻时间,卫昭已累得不行,好在是到了。只是瞧着这儿怎么这么眼熟呢?他又细看了看,不由得心口一跳。 飞鼠洞。 大汉见他发愣,推搡他一把,卫昭方才回神过来,跟着大汉进了洞中。 甫一进去便闻见浓重的血腥味,看来他们的人受伤不轻。 卫昭低眉顺眼的跟在大汉身后,听大汉同他那位主子说:「这女子会些医术。」 「抬起头来!」 这声音听着颇为耳熟,卫昭依言抬头看去,那男子约莫有二十五六岁,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卫昭自然没见过他,但总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手下被蛇咬伤,你给他看看。」 「哦。」卫昭余光瞥见地上有条花斑蛇,骇了一跳。这飞鼠洞废弃多年,看来是被这大蛇给霸占了。这伙人来这里避难,一时不察,被蛇给咬了。 卫昭假模假式的给那人把脉,又看看伤口,瞧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哪里懂医,不过是粗读了几日《药经》,知道些许药草罢了。 「当没什么大碍。凡有毒物,周围必有克制它的解药,我得去附近找找看。」 「你跟着她去。」男子指着适才带卫昭过来的大汉。 卫昭趁机看了看,洞中有五人,两人重伤,一人中蛇毒,还有一人正闭目调息,另一人穿紫衣…… 卫昭甩了甩头,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那不是他的衣服么!还有这人,可不就是那天巷子里的书生! 宁致远从卫昭进来便已注意到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这些人遍寻不见卫昭,却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只是不知遭遇什么,怎还穿了女装。如此倒也好,免叫这些人发现他身份。 卫昭不知情况,只知这其中必然不简单。他低着头跟着大汉出了洞,数了数洞外有十一人把守,身上多少都有些轻伤。看来想要将那书生带走,还需费一番功夫。 他暂时收敛心神,先在这附近寻了几味药草。 「大哥,我瞧你身上伤口都渗血了。这几味药草配出的药比一般的金疮药都好,你若信我,不妨叫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大汉看了眼,此地据山洞不远,倒也不怕这小女子耍花样。 「行。」 卫昭将草药捣烂,又撕了裙子上的布条,将草药敷在大汉伤口处,又用布条包上。至于手法么……那大汉生的壮硕,饶是如此,也依旧疼的冒了汗。 卫昭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哥,我头一次给男子治伤,有些,有些紧张了。」 大汉见他俏脸微红,纵有些怨气似乎也不好发泄。 「不怪你,只是一会儿你替洞中几位治伤可要轻着些。他们可没有我这等好脾气。」 「晓得了晓得了。」 伤口敷药后有些酥酥麻麻的清凉感,虽包扎时略痛,这会儿倒活动自如了。大汉面色一喜:「你这小女子倒还有几分本事。」 卫昭拿着药草又同大汉回了洞中,这时那留下探哨的男子也回来了。 「那伙人在搜山。」 青年指着卫昭:「就为了找她?」他打量卫昭几眼:「的确好姿色。」 「他们就快找到这儿了,是否要……」 青年想了想:「再去探探。」他叫卫昭先给他们治伤。 卫昭心说,这男人看来是想等治好了伤就把他给丢了。瞧他丧家犬一般,看来是想避开陆家的人。 虽是这么想,手上却没有刻意放慢动作,清亮的眸子依旧水一般清澈,好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如今前有狼后有一群白眼狼,他得好好想想待会儿该如何应对。 洞中几人依次包扎完伤口,那青年叫他将药草留下。 「多谢姑娘替我们诊治,那些人还在找你,你不用怕,我叫手下送你回家。」 卫昭扭捏两下,羞涩答应。 别以为他不知,那青年是要叫大汉解决了他! 从飞鼠洞往南至密林处,大汉突然停下步子,一脸惋惜的拔出刀。 卫昭一惊,眼泪唰的流下,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大哥,你这是作甚?」 「主子之命不可违,姑娘,合该你命不好。」 「大哥,好歹我也救了你,你怎能如此待我。」卫昭抹了把眼泪,嗔瞪他一眼:「枉我还想着,大哥救了我,我总要报答些什么。我身无长物,唯有以身相……」 话还没说完,忽觉一道凌厉的疾风掠过,不过瞬息之间,那大汉轰然倒地。 卫昭瞪圆了眼睛,根本来不及反应。 「现在救你的人是我,姑娘是否也要以身相许?」 第39章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冷冽气息。 卫昭眼泪噼里啪啦不要钱似的往外掉,勐的转身一头扎进那人怀里:「好哥哥,你可终于来了!」 长孙恪身子一僵,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卫公子,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你来的太是时候了。」卫昭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长孙恪的脸,忽然认真的说道:「你那天说的话我明白了。」
第74页 长孙恪却有些茫然。 卫昭说:「那日在我家门口,你说我们是否见过,全看卫公子心思所在。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红绳,还有梅花酥,都是你送的!」 说完又去拉长孙恪的手,撩开他的衣袖,红绳犹在。只是上面多了一枚铜钱。 卫昭小脸一垮眼睛一眯:「你又救了谁?」 长孙恪见他像只发怒的小老虎,忽然想笑。他抽回手,抬了抬下巴:「有件事我也想问卫公子,是不是谁救了你,你都要以身相许呢?」 卫昭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那大汉眼睛瞪得熘圆,简直死不瞑目。他心肝一颤,往长孙恪身边靠了靠,说:「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我看脸的!」 长孙恪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问:「如果是个容貌英俊的呢?」 「那就……」卫昭刚冒出个话头,忽然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他忙改口:「那就许银子呗,我都许给你了,绝对不会做对你不忠的事……你还没说铜钱的事儿呢!」 长孙恪压了压嘴角,按捺住笑意。「我很穷。」 「你穷的就剩这一枚铜钱了?」 「非也。」长孙恪指着这铜钱道:「南方有虫,名青蚨,生子必依草叶。若取其子,母即飞来,不论远近。纵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每交易,不论用子钱或是母钱,皆復回归,无止境也。」 「所以你这是母钱?日后还会有好多好多钱?」 「自然!」 卫昭禁了禁鼻子,一脸嫌弃:「扯淡!诶不过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欠清水街上卖饼的老大哥一枚铜钱呢,也不知他还在不在那儿。说起来,幸好那老大哥心善,要不然我怕要饿死了。」 长孙恪想了想,摸出一枚铜钱,解下卫昭手上红绳,将铜钱穿了进去,又系回到他手腕上。 「你随身带着,若有机会碰到那人再给他便是。」 卫昭笑笑:「还是你想的周到。」 走了那么远的路,又经了适才惊吓,这会儿回过神来,卫昭方觉脚腕痛的厉害。他『哎呦』一声往长孙恪身上一栽:「我脚崴了!」 长孙恪扶着他靠着树干坐下,脱下鞋子一瞧,脚腕肿的像个馒头。他好看的眉头一皱。 「肿的这么厉害。我替你把淤血揉开,会有点疼,你若忍不住,可以咬着我。」他侧着身,肩膀正对卫昭。 卫昭偏过头去:「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算什么。你这是瞧不起谁……哎呦呦!」 长孙恪猝不及防的被咬了一口,他斜睨了眼卫昭,无声的笑了笑。 卫昭自知失了颜面,不肯直视长孙恪。眼睛滴熘熘乱转,忽然想起什么,他说:「那书生还在飞鼠洞里呢,咱得去救他!还有,飞鼠洞里那些人似乎是北燕来的。」 说到此处,长孙恪也敛了笑意,道:「前夜在清水街,我们的人在云楼附近小巷中发现了血刀浮屠的踪迹,他在保护一个人。那院中高手众多,皆使刀。同这人一样。」他指了指死了的大汉。 「那时我刚得知你失踪之事,便将抓捕一事交给展翼,只可惜叫人跑了。后来在那院子里抓到了巡城司方副司,展翯逼问之下,方知他们杀死文宇,又将文宇尸体假扮为董昱……」 卫昭忽然道:「哥哥,张炳那事儿可有查到?」 卫昭这一声『哥哥』叫长孙恪微微一愣,冷硬的脸浮上一层红晕,他低下头咳了一声,道:「张炳的确会口技。」 「孟三传回的消息,张炳渝州人士,颇有学识,奈何家中无根基,被渝州府尹召为幕僚。后府尹因罪被贬,张炳也跟着一起离开渝州。某日宴客,府尹为讨好上司,叫张炳表演了一场口技。那官员颇为欣赏,遂举荐张炳入朝为官。时隔多年,府尹早已入土。不过那位官员犹在,正是吏部侍郎孙礼。」 卫昭颇有不解:「这么说来,张炳会口技也不是什么秘密,如何在京中未曾听过传言?楚未帝放肆宠幸伶人,荒废朝政致使国破。武帝登基,以此为戒,禁止朝中官员以技艺媚主。虽说这些年过去此条令已形同虚设,但那些文人大夫一向看不起三教九流之事,张炳以此媚上,若叫人知晓,必定参的他连官儿都做不了,夹着尾巴滚出盛京城去。」 「……或许有人正是看中张炳这一点,抹去了他会口技之事。」 「如果是这样,我想我大概知道梅苑案是怎么回事儿了。哥哥,我们去飞鼠洞那边。」 「好。」 长孙恪将人背起来,卫昭假装挣扎了一下。 「我其实可以走的。」 「会加重伤势。」 卫昭趴在长孙恪肩膀,忽然说:「我知道你图谋我什么了。」他贴近他耳朵,唿吸间的气息喷薄而出,长孙恪嵴背一僵,脚步已有凌乱。 卫昭犹未察觉,他小声说了一句:「你图我身子。」 长孙恪唿吸有些急促,低头往前走,并不搭腔。 卫昭又说:「那你知道我图你什么么?」 长孙恪不言。 卫昭又凑近他耳朵说了一句:「我当然也图你身子啊!」 长孙恪脚底一滑险些栽倒,他忙按定心神,手却不自觉的加重了力气。卫昭『嗷呜』一声:「你掐我屁股干嘛!流氓!」
第75页 …… 由此处到飞鼠洞距离并不远,两个人却仿佛走出了天长地久的感觉。 临近飞鼠洞时,忽听有刀兵声,长孙恪加快脚步,卫昭撑起身子往前一瞧:「嘿,那不是陈铁板么!他怎么追到这来的!」 洞外战况颇为激烈,陈靖淮已隐隐有些撑不住了。 「往日瞧他威风凛凛的,怎功夫这么差。好歹我也事先在疗伤药上加了料,按说那些人早该浑身发麻,没有什么力气了……」 长孙恪道:「苍狼杀手团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自有其底蕴在。据说杀手团的人都要泡一种药浴,除非组织内特制的毒药,否则一般毒药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卫昭耷拉下头:「白瞎功夫。」 长孙恪却道:「你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配毒的要领,当真天资聪慧。」 卫昭用手抠了抠他肩膀,商量道:「你瞧,我无辜受累,耽搁两日功夫,是不是要……」 「你已超出我的预期,十日之说可不必遵守,不过答应你的事,我会去做。」 「好哥哥,你真是太好了!」 二人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卫昭指着刀客保护的那个青年说:「我说他是完颜鸿,你信么?」 长孙恪眸子一凛:「不管是不是,先将人擒住再说。」他将卫昭放下:「你在此处藏好,血刀浮屠功夫极高,即便受了伤,陈靖淮也断不是他对手。」 「那你小心些。」 「放心。」 浮屠血刀在江湖上是排名第一的兇器,刀出鞘,必饮血。长孙恪的剑极快,但在浮屠全盛时期,长孙恪也绝不是他对手。如今浮屠受伤之下,仍需全神贯注,谨慎待之。 陈靖淮见二人焦灼,忙发了响箭,只听山野之中一阵地动山摇,卫暄带兵忽然冲杀出来。 青年见势不妙:「浮屠,莫恋战!」 长孙恪是个难缠的对手,血刀浮屠一时无法抽身,卫暄却已沖了过来。 青年一刀搭在宁致远脖颈上,喝道:「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卫三公子!」 躲在远处的卫昭勐一个激灵,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些人一直将书生当成是自己!他摸了摸自个脖子,若非那日与书生换了衣裳,此刻那刀恐怕就架在这大好头颅上了。 他眯起眼睛看前方情势,又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招引蛇出洞。 大哥必已事先安排妥当,用书生为饵,故意钓出苍狼杀手团。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那青年身边还有如此高手,就连长孙恪也无法将他拿下。 如今书生落入青年手里,大哥受其掣肘,不敢贸然出兵。而长孙恪与那刀客浮屠缠斗,恐一时难分胜负。 卫昭小心翼翼的沿着树丛绕到青年身后。脚腕伤处仍隐隐发痛,他不敢出声。如今他行动不便,只怕不等到青年身边就会被发现。 卫暄拈弓搭箭,箭已在弦上。 卫昭估摸形势,从旁挑挑拣拣,寻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他大吼一声,勐的对准青年,将石头抛掷出去。 青年大惊,卫暄趁机放了箭,陈靖淮迅速出手抢回宁致远。 而与此同时,护卫青年的几名杀手也已发现卫昭,他们的速度显然更快,几个起落间便跃到卫昭跟前,眼见寒刀就要噼下,一柄长剑斜刺进来…… 鲜血迸溅,血雾迷濛。 「不是叫你藏好么!」长孙恪眸光猩红,天知道他若晚了一步,那刀便会将卫昭噼成两半。 卫昭被他一吼,也才后知后觉的后怕起来。 「我,我我我没想那么多。」 滚烫的鲜血落在手背上,像是心倏然被烫了一下。 卫昭一惊:「你受伤了!」 第40章 在见到杀手沖向卫昭时,长孙恪已来不及思考。迎着浮屠的刀沖了过去,总算还是救下了他。 浮屠刀法精湛,内力更是雄浑。虽受了伤,却仍有七成功力。为尽早脱身,浮屠那一刀蓄满内力,已伤及长孙恪心肺。 卫昭急忙拉扯他衣服:「快给我看看,你伤了哪里。」 长孙恪按下卫昭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郑重的说:「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不会每次都能及时出现的。」 「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快让我看看伤……」 肩膀上忽地一重,长孙恪已然晕厥过去。 卫暄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长孙恪突然抽身而去,浮屠杀气大盛,他们的人无法困住他,仍叫他和那个青年人跑了。 他正想质问长孙恪何故贪图美色,因私废公,却听宁致远忽然说:「那是贵府卫三公子。」 卫暄一听,忙定睛向林中看去,不禁眼皮一跳。那娇弱小女子还真是他家小弟! 他匆匆下了马飞跑过去:「阿昭!你……」 卫昭抬起头,眼泪汪汪说:「大哥,你家弟弟要当鳏夫了!」 卫暄十分淡定的抬手探了探卫昭额头:「你又发烧了?」 …… 此次围剿虽没有抓到关键人物,但总算卫昭和宁致远都全身而退。 卫暄吩咐军士将长孙恪抬到车上,卫昭寸步不离的照顾。若不是知道他是自家小弟,单就他这身打扮,卫暄当真要以为他是长孙恪打哪儿抢来的小媳妇儿了。 瞧他担心那样子,当初二弟为他断了腿,也未见他哭成这样。更别说自个在军营时常受伤,他更是能敷衍则敷衍,何曾替他哭过。
第76页 越想卫暄越觉得憋屈。板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神情。 「……你们快放了我!我是陆瞻大人的家奴,不曾触犯大齐律法,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卫暄正愁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偏有不怕死的撞上来。 当初制定围剿计划,山中却出现一队护院正在搜查什么。卫暄恐行踪暴露,留下一队军士将这些人看管起来,待解决了山上的事儿再将人放了。如今见这领头的小厮如此豪横,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陆瞻又如何?你们妨碍公务,抓你不应该么!」 司净怒道:「庄上出了贼寇,我家大公子生死不明。若大公子出了事儿,你们担待的起么!」 卫暄冷笑:「你们抓小贼,本世子抓国贼。孰轻孰重,想必陆大人心里清楚。至于你家公子有没有事儿,与本世子何干!卫离,将他们绑在一起。」 他从马上弯下身对司净说:「能不能回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卫昭正在马车里哭长孙恪,听见队伍后有动静,忙探出头来瞅了一眼。眼角挂着盈盈泪滴,要坠不坠。 他抹了抹眼泪急道:「大哥,磨蹭什么呢,怎还不走!哥哥要不行了!」 司净一听这声音,勐的抬头看去:「是你!」 卫昭被这声尖叫吓的一哆嗦,他偏头一看,居然是那小厮司净,忙的缩回身子抚了抚心脏:「亏得是大哥来了,若再落到他手上,可真是要呕死人了。」 卫暄察觉这里面有猫腻,打马过去询问卫昭,卫昭眼睛一瞪:「大哥就将他们拴这儿吧!饿死他们才好。」 「究竟怎么回事儿,我适才就想问你,你这衣服哪来儿的,怎这幅打扮?」卫暄眸光一冷:「他们欺负你了?」 「还不是陆承骞那变态,嗐,一两句的说不清楚,回家说回家说。」卫昭见军医过来,忙往一旁推了推卫暄:「裴叔来了,大哥让让,快叫裴叔给哥哥看伤。」 卫暄见他如此心急长孙恪,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少不得有些吃味。 「还当南府监司有多本事呢,还不是让人跑了……」 卫昭幽幽说道:「人好像是从大哥手里跑的吧。」 卫暄:......是亲弟弟么! 卫暄恐营救途中伤及无辜,遂此行带了军医来,也幸好有军医在,及时处理了长孙恪的伤口,不至失血过多。 「三公子,长孙大人伤在左腹,伤口颇深,虽已处理好,但此刀威力巨大,已然伤及肺腑。好在长孙大人内力深厚,总算无性命之忧,倒是要好生调理。惭愧,小人只是军中大夫,于内伤方面不甚擅长。」 「有劳裴叔了,您老处理外伤是把好手,若不是您在,哥哥必定要受苦了。」 「分内之事,三公子过奖了。这路上颠簸,沿途也要好生照看,莫叫伤口裂开。三公子才脱险,合该好好歇息。我那小徒心细,必能照顾好长孙大人的。」 「多谢裴叔,我不累。我得看着他,他醒来若看不见我定会伤心的……」 老裴嘿嘿干笑了两声:「三公子同长孙大人感情倒是真好。」 「那可不,我俩可好了。现在好,以后也要好,一辈子都要好。」 卫暄从后整顿队伍回来,正想探探长孙恪伤势如何,便听车内他家小弟又在说浑话。 「阿昭,莫胡言乱语。」 「我没胡说,大哥同大嫂不也一样感情好。」 卫暄一唬脸:「那怎么能一样,我们是夫妻!」 「我们也是啊!」 卫暄:「老裴,快给阿昭看看,他是不是又犯癔症了。十二年前那次他便烧的厉害,差点儿丢了半条命。」他回头看了眼山顶,道:「阿昭必是在那飞鼠洞招了脏东西了,那年救他回来便是如此,满口胡言。日后这小西山咱还是不要来了。」 老裴笑笑,说:「三公子虽面有忧色,但又难掩喜气,面色苍白是为惊吓所致,但目光精亮,脉搏跳动有力,身体好着呢。」 卫暄抿嘴点了点头:「倒也是,你是大夫又不是和尚道士,自然看不出那些魑魅魍魉,等回头我叫人到护国寺去请个大师来。」 卫昭扯了扯老裴,朝正拧眉苦想的卫暄努努嘴:「裴叔,我觉得是大哥病了。」他指了指脑袋:「这里病了。」 老裴看着一脸严肃认真的卫暄,怎么忽然瞧着有些可怜呢。 回到侯府天已擦黑,霍宝儿蹲在侯府门口,泪痕犹在,一双眼肿的像个桃。瞧见卫昭回来,才要嚎啕,被卫昭一瞪,忙憋了回去。 「少爷,可叫宝儿担心死了!少爷您怎么这身打扮,是不是有人欺负少爷了!」霍宝儿抄胳膊撸袖气势汹汹。 卫昭忙按住他:「无事无事,谁能欺负的了你家少爷。宝儿,你驾车去南府找展少监司,叫他到侯府一趟。若他不在,便叫那门房老丘安排一个督头过来见我。」 「少爷,宝儿还要伺候你……」 「速去,旁人我不放心。」 霍宝儿见他说的郑重,知道事情严重,耽搁不得,忙往马厩跑。转头悄悄瞥了眼宁致远,见他并无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卫离大哥,有劳你到济仁堂去将林老大夫请来。」 吩咐完,余光见一个黑衣护卫蔫头耷拉脑的,瞅着眼熟。卫昭招唿他过来正要吩咐事情,那护卫却扑通跪倒:「小人卫放,保护少爷不力,还请少爷责罚!」
第77页 卫昭想起来了,这不是巷中那个放什么么。 「责罚先撂着,你到下河村去,村东老槐树前第三家院子有个妇人姓姜,你去保护她,记着莫被人发现,万勿再出差错。」 卫放神情一震:「少爷放心!」 卫昭回府,侯府众人喜极而泣。 「阿昭,怎这身打扮?」卫淑华性子急,逮住卫昭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卫暄忙道:「就是啊阿昭,在小西山问你你还没说呢。」 提起这茬,卫昭登时气红了脸,将那陆承骞如何如何一股脑说了出来。 「亏是我机灵,餵了他一颗醉丸子,也是我命好,遇见一位霍姨娘,要不是她,我怕是要被陆家人打死了!」 「霍姨娘!」宁致远失声道。 卫昭觑他一眼:「你认得?」 宁致远自知失言,忙道:「哦,不,不认得。我在护国寺外倒是常能碰见各府的夫人小姐去进香。陆家夫人是春节后进的京,不久前也去了护国寺,排场铺陈的挺大,那日不少人都去瞧热闹,故而有些印象。我也是听旁边人说起,他们顺嘴胡扯了些陆家的事儿,也提了这霍姨娘几句,说陆家那些侧室,顶数她最得陆大人和夫人看重。说的头头是道,也不知真假。」 卫昭点点头:「这霍姨娘当真是受宠,却也是菩萨心肠。」 菩萨不菩萨的卫儒却是不管,他满心都在想陆承骞欺负他小儿子的事儿,还要委屈小儿子扮成女子方得逃脱,这不是打他镇国侯的脸么! 「陆家那小子,活的不耐烦了!」 「大哥把那陆家奴才绑在小西山了,总得叫他们吃吃苦头。好在我也没什么事儿……」 「侯爷,北府陈少监司求见。」 「陈铁板?」卫昭一扬手:「说起来他也算救了我,快请进来吧。」 解救卫昭和宁致远后,卫暄率先带人离开,陈靖淮则继续追击浮屠等人。 「瞧陈大人神色不好,是没抓到人?」卫昭好意安慰道:「大人也莫自责,那伙人着实厉害,你放心,我会叫爹明日上朝时在皇上面前替陈大人美言......」 「陆大公子死了。被卫世子绑在小西山的陆家护院除领头小厮外,全部被杀。」 陈靖淮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卫暄眉头一皱:「爹,绳子有活口,只需片刻功夫就能解开。那时我虽气愤,但也知陆瞻和他那位夫人是个难缠角色,这时候不宜与他们结怨,只想小惩大诫.一番.....会不会是浮屠那些人?」 陈靖淮道:「山里我们都打扫干净了,你们走后,我又带人追捕,他们没有动手的时间。」 「那究竟是……」卫暄兀自寻思,抬头见陈靖淮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不是,你们不会怀疑我吧。」 第41章 「下官带人返回时,发现陆家护院悉数被杀,伤处多在胸口,当胸刺穿。观伤口形态,兇器当为尖锐利器,并在其中一人手里发现这个。」 陈靖淮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几根细碎的红缨穗。 「这是枪上的红缨。」陈靖淮道:「卫家枪法出神入化,震慑四国。而当时在山中出现的军队只有卫世子的飞虎营。」 「下官追至陆家别苑,见了陆夫人。小厮司净逃回陆家别苑,向陆夫人禀告,言镇国侯世子带兵搜山,无故将他们绑起来,后来出现一伙持□□客,来势汹汹,他会些拳脚功夫方得逃脱。陆夫人又报别苑闯入贼寇,伤了陆大公子,致陆大公子不幸亡故,要下官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兇。」 「陈大人说了这么多,还是在怀疑本世子。」 陈靖淮叉手道:「勘察现场所得线索的确指向卫世子。」 卫昭眯眼摩挲着下巴:「那可真是巧了,偏偏叫司净跑了回去。」 卫儒眸子一沉:「清州崔氏。」 卫晞道:「陆瞻不足为惧,崔氏却十分难缠。自陆相爷得势以来,清州崔氏借陆相之势,家族逐步壮大,虽不及旧时鼎盛时期七分,但也是庞然大物,寻常贵族门阀难以望其项背。」 「陆瞻仅有陆承骞一子,平日难免骄纵。如今陆承骞一死,陆夫人必定疯狂报復。司净既认出阿昭,恐怕不管那些护院是否为大哥所杀,陆家都要将这笔帐算在镇国侯府头上。」 卫淑华恍然大悟:「陆承骞绑了阿昭欲行不轨在先,此事上是陆家理亏,明面上不敢将阿昭怎样。但护院被杀之事一出,陆家便有足够的理由向侯府发难了。若这么说,那些护院的死会不会是陆家自己人动的手!只留那司净活口,就是为了指认大哥的!要不然的话为何会这么巧,大哥才从小西山离开,那些护院就被杀了。」 卫暄敛眉思索,道:「但司净认出阿昭在后,陆夫人当时尚不知陆承骞绑回去的人是我侯府公子。依陈大人脚程估算,司净没有时间回到别苑禀明此事,再返回山中安排杀人之事。」 「那说来说去,还是大哥嫌疑最大。」卫淑华颇有些急恼。 卫昭笑着安慰:「二姐莫急,陈大人也说了是怀疑。只凭红缨穗还不能给侯府世子定罪,我们慢慢查便是了。」 陈靖淮朝卫儒拱拱手:「侯爷,此事下官需如实上报,后面如何处理,还得由洪监司决定。」 「我知道了,有劳陈大人走这一趟。」 「下官告辞。」
第78页 陈靖淮走后,卫淑华耷拉下嘴角,一脸颓色:「我们家这是怎么了,坏事一桩接一桩的,阿昭的事还未解决,长姐那边又出了事儿,如今好不容易救回阿昭,大哥又陷进一桩命案里。」 卫昭笑道:「二姐,水至清则无鱼。有事情发生才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不是。」 卫淑华戳了戳卫昭的脑袋:「你呀,总是笑嘻嘻的。快回去将这衣裳换下来,要不然我都要以为自己多了个漂亮妹妹了!」 卫昭勾起兰花指捏着裙摆转了一圈,尖声说道:「妹妹这就去换。」 「且慢!」卫暄赶忙抬手阻止,他转头对秦芜说:「阿芜,快去准备火盆和柚子叶,阿昭中邪了。」 卫昭拎着裙摆蹭的跳出屋去:「大嫂还是留着给大哥用吧!」 …… 卫昭换完衣服,霍宝儿也带着展翼过来了。 「卫三公子,我家大人情况如何?」 「你放心,已叫济仁堂的林老大夫看过,调理些许时日便能恢復如常。如今便叫他在我这儿养伤,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有卫三公子在小人自然放心。对了,不知三公子叫小人所为何事?」 卫昭亮出青龙令:「长孙大人给我青龙令时说,叫我有事可以随时找你。」 「没错,大人吩咐,若卫公子有差事,南府官差不得怠慢。关于梅苑案,更要事无巨细,不得对三公子隐瞒。」 展翼最初得到命令时可吓了一跳,后来得知他家监司大人痴恋卫二小姐,也就释然了。毕竟这案子破了,三公子脱罪,二小姐必定感念大人恩德,大人上手也能方便些。至于南府规定,不得利用职务之便满足私慾云云,似乎他家大人从未看在眼里过。 卫昭低头抿嘴一乐,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他还特意叮嘱过啊。」 展翼点点头,又替长孙恪说了几句好话:「青龙令是南府监司的象徵,大人从不离手,更不曾叫外人掺和南府衙门中事,可见大人对三公子是极看重的。」 卫昭仔细收好青龙令,收敛笑意道:「长孙大人一定叫你们监视北燕二皇子完颜祯的动向吧,可有什么发现?」 展翼道:「前两日我们抓捕完颜鸿侍卫古金,并查到古金是完颜祯的人。而且,完颜祯已率先入京,二人曾在听风楼会面。」 「果然如此。」卫昭挺直身板,肃然说道:「如今长孙大人伤势严重,梅苑那案子便由我全权处理。现在有三件事要做。第一,趁夜带人到下河村去,将董家三兄弟缉捕归案。第二,派人严守驿馆,严密监察古林古方两侍卫行踪。第三,下发海捕文书,缉捕北燕四皇子完颜鸿。」 「完颜鸿?!完颜鸿不是正躺在南府停尸房么!」 卫昭眯起眼睛:「南府停尸房的那位,是董昱。」 展翼煳涂了,卫昭暂时还不愿多做解释,只叫他按照吩咐去办。 「可是下发海捕文书需要上面授意……」 「你尽管去,皇上会同意的。」 「好!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小人便去办事儿了。」 「有劳展大人了。」 「……恪,恭也,谨慎而恭敬,这就是你的名字。你要谨记这个字所赋予的含义,知道自己该恪守什么,该恭敬什么。」 长孙熠望着端正跪坐的幼童,眼神冰冷。 「儿谨记。」 四岁的长孙恪目光崇敬的看着对面的高大男人,僕从说这就是他的父亲,齐国的大官。 他从小便被养在庄子里,从未见过父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小手不由得紧张的攥着衣摆,唯恐表现不好会惹父亲生气。 「你下去吧,去见你的母亲。」 长孙恪登时笑开,露出碎玉般的牙齿。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笑起来像个糰子,粉雕玉琢一般,惹人喜爱。长孙熠却并未多看一眼。 他被僕从阿肆牵着去了后院一间偏僻院落,一路上不停的问阿肆,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物。阿肆一直摇头,只道:「公子见了便知。」 在庄子里,他见过那些孩童被父亲举起来,举的高高的,他们咯咯的笑,笑的很开心。他们的母亲会嗔怪着叫男人放下,然后轻柔的将孩子抱过来,哄着,逗着…… 他很羡慕,总会坐在田埂边上望着,也跟着笑。入梦时便会梦见他的母亲,哼唱着温暖的曲子,哄着他,逗他笑。 院门被推开,阿肆没有进去。长孙恪迈着小步子哒哒跑过去,带着满心的欢喜。 这院落许久未曾修缮,院中杂草横生,长孙恪只顾着跑去见母亲,不曾注意脚下,勐摔了一跤,细嫩的手掌磨破了皮,连崭新的衣裳也破了洞。 他委委屈屈的哭起来,母亲见他这般定然不喜了。可他又想起庄子里的孩童,他们摔倒时,他们的母亲总会心疼的抱起他们轻声安慰,还会得一颗蜜饯果子吃。 正当他想着自己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时,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连路都走不好,要你何用?」 长孙恪仰起头,泪珠滑落,正滴落在掌心伤口处,火烧一般疼,叫他忍不住咧了咧嘴。 女子低头看他:「这点疼都忍不了,如何能成大事。」 长孙恪不懂女子说的话,他固执的伸出手想要去抱她,女子却退开了脚步。 「母亲不喜欢恪儿么?」
第79页 女子微微一怔,似是察觉自己过于严苛,舒了口气道:「不是,你是男子汉,母亲只希望你坚强些。身为兄长,要以身作则,日后方能教导弟弟,以你为荣。」 长孙恪吸了吸鼻子:「我还有弟弟?他在哪儿?我可以见他吗?」 女子道:「你的弟弟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些年我们四处漂泊,躲避仇人追杀。弟弟饱受颠沛,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才需要你这个做哥哥的坚强起来,以后才能保护弟弟。」女子顿了顿,问道:「你喜欢弟弟么?」 长孙恪虽没有见过弟弟,但自幼他便是一个人,僕从从不叫庄上的孩子靠近他,他很孤独。 「喜欢!恪儿想要弟弟好好的,恪儿要保护弟弟。」 女子终于笑了一下:「这才是当哥哥的样子。」 她将他抱了起来,长孙恪却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适才是母亲不好,吓到你了。」 长孙恪忙摇头:「是恪儿莽撞。」他扑进女子怀里任由她抱着,但敏感的心思却叫他与母亲再也无法亲近起来。 那天母亲同他说了很多话,说他们的国亡了,他们的家破了,他们的仇人却活的好好的。他们要復仇,要夺回家国。 那时的长孙恪并不明白母亲这些话的意思,他只知道母亲那天的眼神很可怕,叫他连续几天一直在做噩梦。 母亲还告诉他,将他养在庄上是为了他好,弟弟跟着他们一路逃亡所以身体很差,母亲说他对弟弟有亏欠,日后凡事他都要让着弟弟。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弟弟呢?」 「等时局安稳,母亲便叫你们兄弟相认。」 那之后,他便被送到一个地方,那是他此生噩梦的开始。 第42章 「姜嫂子,天都这般晚了,怎还不睡啊?」说话的正是隔壁院子的妇人,两家关系亲厚,此前便是她一直照顾姜氏。 适才起夜瞧见董家院子似有些微光亮,以为姜氏出了什么事儿,忙踩着筐爬上院墙瞧一眼。 姜氏道:「劳你记挂了,我啊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宁的。今夜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索性起来做些活计。」 「姜嫂子还在想董昱那事儿?」 「如何能不想啊。」 「嫂子你也宽心吧,董昱已经去了,他生前便十分孝顺,如今也更不愿看到嫂子为他日日伤心不是。」 「你说的是,昱儿是个孝顺的。前两日卫公子来了,我同他说再到南府一趟,去看看昱儿。他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安排这事儿。如今我也没什么大碍,这事儿搁在心里又总是不踏实,便想明日到城中去寻卫公子。」 「我知此举唐突,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家中困苦,更别说还欠着卫公子一锭银子。倒是自家做这蜜饯果子入了卫公子的眼,便想趁夜做一些,明日给卫公子送去。」 「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嫂子也莫熬太晚,我见卫公子与那些贵公子们不同,他心善宽厚,从不将咱们视作下等人,一定会帮嫂子的。」 姜氏盛了一碗蜜饯递给那妇人:「这些给你家小儿子留着吃,不够的家里还有。」 那妇人爽快接过,笑着道了谢:「嫂子惯会宠他。」 长孙恪被带去一座不知名的山中,那里还有很多孩子。 「以后公子就在这里生活了。」 长孙恪紧紧抓着阿肆的手:「父亲母亲呢?他们也来么?」 阿肆将手抽回:「大人吩咐,公子唯一的任务便是活着走出这座山。活着,就能见到大人。」 长孙恪忽然感到害怕:「要是走不出去呢?」 阿肆答:「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不,我不要,我要父亲,我要母亲,阿肆你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阿肆拎起瘦小的长孙恪,将他交给一个脸上有着狰狞疤痕的剑客:「对他的训练,不必留情。」 长孙恪是这群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初来山上,无依无靠,他每天都很害怕。那些孩子不会谦让他,更不会怜悯他,他们只会欺负他,嘲笑他。他活在噩梦里。 渐渐的,残酷的训练让他暂时忘了恐惧。他只知道,在这里吃饭要抢,睡觉要抢,什么都要抢,落后就要被打,打死了也没人会管。 在这里,他们不是人,是野兽。 很多年以后,那个疤脸剑客对他们说:「你们当中,只有十个人可以离开这座山,谁能活到最后,谁便可以离开。限期,十天。」 这是长孙恪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十天,那一年他十四岁。 厮杀,搏斗,毒杀,暗杀,背叛……他在十天里,见到了世间所有的骯脏。他能活到最后,不是因为侥倖,而是他的手段,更加残酷。 最后的一天,疤脸剑客对他们十个人说:「恭喜你们通过考验,明日便可下山。」 他转向长孙恪,单膝跪下,态度恭谨:「属下奉大人之命执行训练事宜,有失礼之处,属下愿受责罚。」 长孙恪抬手虚扶了一把:「师父教授有功,我岂会责怪。不过你既甘愿受罚,我也不会置之不理。毕竟师徒一场,我不会叫师父难堪。就请师父用手里的剑做补偿吧。」 疤脸剑客一愣。于剑客而言,剑是生命。 但长孙恪已不是昔日任人欺辱的孩童了,在未来,他是他们的主。
第80页 剑客双手呈上那柄伴他几十年的剑:「此剑名为暮寒,剑谱排名第二,请公子笑纳。」 长孙恪笑着接过。 「没有剑的剑客,还能称之为剑客么?又或者说,一个名震江湖的剑客在这深山之中用他教授的剑术,叫他的徒弟们自相残杀,这是一个剑客该有的作为么?」 疤脸剑客瞳孔一震。 「你早就不配做剑客了,这柄暮寒在你手里早已失了光彩。」 长孙恪手腕一抖,一招剑式干净利落,一道血色弧线喷溅,像洒落的红梅花瓣。 那九个人面面相觑,倏地跪下,齐声喊道:「公子!」 长孙恪冷笑:「你们认我为主?」 「是!」 长孙恪凝望苍穹,阴沉的天,北风唿啸,细小的雪粒子在风中打着旋儿,不消片刻,山中便已铺上银霜。 暮寒剑横扫而过,一剑霜寒,血染银霜。 「你们,不配。」 阿肆如约而来,当他看到血泊之中那个挺拔的身影时,震惊之余,恐惧更甚。 「公子,阿肆接你回家。」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如此恭敬。」 阿肆跪倒在地,忍不住有些颤抖。 长孙恪并不理会,他望着手里染了血的暮寒:「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我这柄剑已经磨好了,就是不知何人敢试剑锋。」 再一次见到长孙熠,这个记忆中早已音容模煳的父亲时,长孙恪没有喜悦,亦没有怨恨,他很平静,平静的就像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长孙熠隐隐压制怒火:「为何要杀了他们,你可知这是我十年的心血!这些人将会被送往各地……」 「送往各地继续这样的训练,选拔更多像我当年那样的孩子,是吗?这些人日后所扮演的就是那个剑客的角色,是吗?」 「那又如何!」 「不如何。他们活着,只会让我永远记住过去十年的狼狈和不堪,他们会时刻提醒着我那十年里所经歷的悲惨,他们会让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挣扎在无尽的黑暗深渊。」 「煳涂!你的名字是『恪』,我曾告诉你,你要时刻记着这个字的意义,要时刻记得你该恪守的信念……」 「那是你们的信念,不是我的!」长孙恪冷冷打断长孙熠的话:「我没有见过你说的国,也没有见过你说的家。」 他逼视长孙熠,继续说道:「山阴长孙氏,名门望族。先祖长孙临创东临文馆,大兴文学。几代以来,长孙氏只谈学问,不涉纷争。弟子若出山入世,便不得以东临学子自居。家族子弟若入朝为官,便先要除籍,脱离家族。」 「自先祖时起,自行除籍入朝为官者有一百三十一人,他们当中王侯将相,前赴后继,使得东临文馆之学子一经入世,便备受青睐。山阴长孙氏门庭鼎盛,前往东临文馆求学者不计其数。楚末战乱,四王割据,旧贵族之间亦纷争不断,至齐王占盛京,天下方得太平。长孙氏避世不出,至今仍得安稳。」 「父亲乱世出山,随齐王征战,如今亦是齐国肱股之臣。那么请问父亲,你说的国,是谁的国。你说的家,又是谁的家!母亲么?你亡了母亲的国,灭了母亲的家,现在又想替她讨回么?那我是什么?」 「放肆!你是我长孙熠的儿子,父之命,你要违抗?何不知忠孝二字!」 长孙恪放声大笑:「忠孝?在山中十年,从未有人教过我这两个字。我只知道活着,为自己活着。」 长孙熠半响不语,他垂下头,似乎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也只是一瞬间,黯淡的目光被狠厉取代,他在衡量眼前这个少年,真的可以为他所用么。 「阿肆会带你去见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弟弟。」 长孙恪一直以为,血脉亲缘,兄弟之间会是天然的亲昵。但见到那个打扮精緻的小少年时,他却毫无波澜。 「哥。」 小少年朝他笑,是标准的礼节式的微笑。他的一举一动合规合矩,举手投足皆是贵族公子风范。他端坐书案前,手里握着一卷书,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的看着他,抬了抬尊贵的手:「先坐吧,母亲稍后便来。」 也许是十年的残酷生活让他忘记了如何笑,忘记了如何与人相处。他闷闷的坐在一旁,目不斜视。 十年未见,时间似乎不曾在那个柔弱女子身上留下痕迹,她依旧美丽。 长孙恪望着妇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回来了。」 「是。」 「这是宸儿。」 长孙恪心头一震。 宸,北辰所在,星天之枢。名为宸,有帝王之意。 恪,恪守本分。原来他们要他恪守的,是眼前这个小少年。 他站起身对妇人说:「母亲安好,我便安心,既已看过,告辞。」 「等等。」妇人叫住他:「我有话对你说。」 她转头摸了摸小少年的头,柔声说道:「母亲给你做了海棠糕,你先去吃吧。」 长孙恪冷眼看着,内心一片荒凉。原来她不是不会温柔,只是她的温柔细腻全都给了弟弟。 那天母亲依旧对他说了很多话,关于她的国,她的大业,她的仇人……还有,她要他辅佐他的弟弟,那个从一开始就将自己视为臣的弟弟。 他没有回应,只问她:「母亲,海棠糕是什么味道的?好吃么?」
第81页 妇人似有些无措,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忙叫僕从去端一份,笑着劝他:「吃吧,我亲手做的,宸儿很喜欢吃。」 长孙恪只尝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的放下。 「很甜。」 第43章 夜里长孙恪突然发热,卫昭餵他喝了药,情况方得稳定。见他又沉沉睡下,也得空小憩了一会儿。 天将明时,展翼来报:「三公子,皇上已准了下发海捕文书之事,小人这便回南府安排人手。」 「不。你只管张贴文书,派人盯紧驿馆和完颜祯两处。他们动,我们动。海捕文书一下,想必他们比我们更急着找到完颜鸿。他身边的刀客浮屠是个厉害角色,你们不是他对手。只等那两方人马一动,你们伺机行动便是。」 「小人明白。只是完颜鸿狡猾,这种时候他必定万分谨慎,不会暴露行踪,那两方人马只怕也很难找到他。完颜祯车驾不出三日必入盛京,若那时还找不到完颜鸿,恐怕会陷入被动。」 卫昭眯起眼睛:「你只负责这两处,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展翼朝他拱拱手:「三公子万勿小心,若无其他吩咐,小人告退。」 卫昭回到房间,长孙恪依旧熟睡,只是两条浓眉紧紧蹙着,像是做了什么并不愉快的梦。 他轻轻替他抚平眉头,低声说着:「我那时曾说,要好好心疼你,要照顾你,要让你吃得好住得好。没想到如今让你重伤不醒的也是我。不过你放心,小爷我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总要替你报了这一刀之仇。」 不知长孙恪是否听了进去,他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唿吸渐渐沉稳,抓着卫昭的手也缓缓放松。卫昭替他掖好被角,轻声唤霍宝儿进来。 「宝儿,你好生照顾长孙大人,他伤口深,莫叫他乱动。我有事出门一趟,他若中途醒来,你只告诉他我去了夕水街。」 霍宝儿低声惊唿:「少爷,外面太危险了,你有什么事叫宝儿去办便是。」 「不成,必须我亲自去。放心,那些人自顾不暇,没空盯着本少爷。」 「哎呀少爷……」 「好了宝儿,你去找一件你的衣服给我,我乔装出去,不会叫人认出的。」 霍宝儿不情愿的嘟囔一句:「少爷又不听话。」 黎明前的盛京城笼罩在一片浓黑之中,安静阴沉。风在巷子里打着旋儿,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落叶被风捲起,裹挟着前行。风灯摇晃,婆娑树影攒动,阴影或明或暗。 空气潮湿闷热,卫昭出了一身薄汗,直到几点冰凉吹打在脸颊上,他抬头看了眼低沉黑暗的苍穹。 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又快又急,狂风之下,硕大雨滴胡乱的拍打,风灯被摧残着,剧烈的摇晃,几点忽明忽暗的跳动之后,烛火倏然熄灭。 巷中登时一片死一般的黑暗。 卫昭站在原地不敢走动,直到适应了黑暗。大雨倾盆而下,薄薄的春衫瞬间被打透。风一吹,激的他勐一个哆嗦。 他闭上眼,脑海浮现出那日同长孙恪走在巷中的情景。 「……只有强者才能制定规则,而弱者,只能任人宰割。」风灯烛火如豆,他提灯走在前面,卫昭能看得见微弱的光。 那道光里有祖母干枯却温柔的手,有父亲日渐斑白的两鬓,有兄长愈发沉稳的目光,有长姐困于深宫的孤独,有小侄儿纯真的笑,有长孙恪那双只对自己温柔的眼睛…… 黑暗是头巨兽,狂风是他的怒吼。它张着血盆大口,不断的侵蚀,不断的吞噬。那些光芒在一点点的暗淡。 「……我要保护我的家人,我要变得强大起来!」那时许下的誓言犹在耳畔徘徊,而脚下的路却正在被黑暗蚕食。 他不能当一个弱者,战胜黑暗,才能战胜自己。 手里的风灯应声落地,激起的水花溅落衣摆。 卫昭缓缓睁开眼,黑暗依旧深沉,但内心的光芒却越来越盛。 他忽然明白,提着灯便可在黑暗中穿行,所以黑暗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丢失了心里的明灯。 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在雨夜响起,孟三见到来人时吃了一惊。 「原是三公子,怎不提灯?小人还当是老大来了。」孟三紧忙替他撑着伞:「这雨说下就下,三公子身上湿透了,先到里面换身衣裳吧。」 「孟三哥不必麻烦,我来有事要说。」 「老大吩咐过,若三公子有事,雁行堂不得怠慢敷衍。」 「雁行堂擅追踪,上一次找到血刀浮屠便是雁行堂的功劳,此前小西山跑了浮屠,如今又来麻烦孟三哥,务必找到浮屠踪迹。我要浮屠保护的那个青年人。」 「三公子放心,我立刻安排。只是眼下他们身份暴露,只怕短时间内很难搜到踪迹。」 卫昭眸光微敛,声音低沉:「盯紧韩家。」 「小人明白。」 卫昭说完,转身便走。 「三公子,打着伞啊……」 「多谢,不必。」 孟三:「……人还是那个人,怎么气场忽然就变了个人一样。莫不是他们老大上了卫公子的身了?」 天亮时分,雨势稍缓。城中稀稀落落的已有些行人。卫昭淋雨走在街上,暗恨自己大意。换了霍宝儿的衣裳却忘记问他要钱,好在霍宝儿有藏东西的习惯,倒是在这衣襟里藏了些钱,也只够他赁一次车的。
第82页 如今从夕水街回来,又是这幅狼狈模样,周遭行人都恨不得躲他远远的,就别说去赊帐赁车了。先前崴了脚,如今又走了这么多路,伤势復发,更是钻心的疼。他四处看看,寻了个墙角坐下歇脚。 「一个纨绔少爷当成我这样,也真是稀奇。」 正低头揉捏脚踝,忽听一声脆响,一锭碎银滚到自己脚边,他抬头看去,只见路过的一辆马车里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孩童朝他招招手:「赏你的!」 卫昭:「……嘿!你瞧不起谁呢!」 说话间,又一辆马车停在身前:「阿昭?」 卫昭转头一看,见是陆承逸。 「真是你啊阿昭,你怎这幅打扮?快上车!」 卫昭在车夫搀扶下爬上马车:「快别提了,这两日我爹看的紧,昨夜与霍宝儿换了衣裳偷跑出去玩,谁知突然下了大雨,身上又没带钱,还崴了脚,多倒霉!」 「我前日还到侯府去寻你,侯爷说你病了不能见客,我还担心着呢。」他打量着卫昭:「侯爷一向心疼你,从不拘着你,怎突然严了起来?」 卫昭拧了拧身上未干的水:「还不是北燕使臣要进京之事,我爹恐我惹事儿,不叫我出门。」 「哦……对了,那夜清水街卫暄大哥带兵搜查寻一个白衣书生,可是梅苑案的关键证人?」 「正是。」 陆承逸忽然说:「你昨夜怕不是出去玩,是去查案了吧。」 卫昭嘿嘿一笑:「还是承逸了解我。哦,大清早的你就出门去?」 陆承逸嘆了口气:「你也知我大伯家的堂兄陆承骞不久前入了京,我与他玩不到一处去,也只在家宴上见过几次。昨夜忽然得了信儿,说是我那堂兄被人害死了,我爹叫我先到别苑去看看。」 「哦……」卫昭道:「早先还说叫你将堂兄介绍给咱们认识认识,倒是可惜,还不曾见过便……」 「不见也罢。」陆承逸低声道:「都说君子背后不言人是非,可我那堂兄……」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陆承逸憋的一张脸通红:「总之,不能叫我堂兄见你,否则必得惹出乱子来。」 卫昭转了转眼睛,道:「若这么说起来,这当中还有一层误会在。」 小西山的事儿陈靖淮已上报北府,司净回到别苑,陆大夫人也必已知晓自己身份,陆相爷恐也知其中因果。但只要自己咬死不认,单凭一个小厮一面之词,他们也不敢公然说出那件事。倒是小西山大哥那事儿需得同承逸解释一番,也免得中间再生出什么误会来。 陆承逸听后陷入沉思:「原来阿昭那日还经了那般艰险,北燕人居然敢在盛京城行兇。」说完又瞪了眼卫昭:「才脱险你就偷跑出来,胆子也太大了!」 「我这不是没事儿了么。承逸,你要出城就将我放前面吧,不耽误你正事儿了。」 「出城也不差这一会儿了,你脚伤成这样,我岂能叫你走回去。你放心,清者自清,那事儿不是卫暄大哥所为,官府也必定会给卫暄大哥一个清白。陈少监司为人虽是刻板了些,但却是耿直之人,这案子在他手上也错不了。」 「那就承你吉言了,我得赶早回府去,可不能叫我爹瞧见我这样。」 镇国侯府门口,姜氏垮着篮子踌躇不前。 门房看了她有一会儿了,只当她不敢上前,遂朝她喊道:「那妇人,你可要寻侯府里的人?」 姜氏忙答了声:「是,是的。」她走上前塞给门房一包蜜饯:「自家做的,小哥笑纳。」 「那多谢你了,你要找府上何人,我替你传话。」 「我找贵府三公子。」 「哎呦,那真不巧,三少爷病了,概不见客。」 「病了?可严重?」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不如改日再来吧。」 卫昭下了车一瘸一拐的往府门口走,迎面正碰见姜氏,忙喊了句:「姜婶子早啊!」 姜氏很是吃惊:「三公子不是病了么,怎么这副模样……」 「这啊,没甚没甚,婶子来找我是为董昱那事儿?」 「正是,若是实在麻烦就……」 「不麻烦不麻烦,婶子不来,我也要找婶子说的。走,到府上去。」 卫昭才走两步,忽听身后陆承逸大喊:「阿昭,你银子落车上了。」 卫昭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爷赏的!」 陆承逸从车窗探出头来,抬手将银子扔了过去:「去你的!」 那银子正巧落到姜氏篮子里,卫昭笑他:「承逸投壶十投九不中,扔银子倒是准头不错。下回咱不玩投壶,改扔银子吧!」 「好你个卫昭,我好心送你回府,你还笑话我!」 卫昭嘿嘿笑了笑,朝姜氏说:「这银子是一个小鬼头赏我的,最后落到姜婶子篮子里,想必是知道本少爷馋蜜饯了,要问姜婶子买呢。」 姜氏忙说:「这蜜饯本就是要送给三公子的,岂能要钱,三公子快收回去吧。」 「诶,婶子莫与我推脱,这银子同婶子有缘呢。」 门房瞧见那妇人又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邋遢乞丐,忙道:「不是说了我家三少爷病了,叫你改日再来……」 卫昭撩起半干不干已经打绺的头髮朝门房扬了扬头:「你看我是谁!」 第44章 「三,三三三少爷!」门房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还真是他家三少爷。
第83页 「您这是……」 「阿昭!一大早你跑哪儿去了?」卫淑华风风火火跑过来,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道:「我一早去看你,霍宝儿说你在休息。你也知道霍宝儿最不会说谎了,我逼问之下方知你昨夜又偷跑出去了,这不是怕出事儿,正要出门寻你呢。」 她瞧卫昭疼的已经冒汗了,又是一声惊唿:「瞧你,脚上还带着伤呢就到处跑,成心叫家里人替你忧心不是。」 「哎呦我的好二姐,你可轻声些,若叫祖母听见又要数落我了。」 「你还知道怕啊!」 卫淑华在他身前弯下身子:「快上来,我背你回去。」 「不用,我叫人抬轿子便是……」 「啰嗦什么,不怕被人瞧见啊。」 卫淑华二话不说,背起卫昭就走,卫昭笑她:「二姐这般,叫孟姨娘瞧见,又要被罚去做女红了。」 「做就做呗,反正我绣的鸳鸯像大鹅,绣的莲花像盘子,娘早就死心了。」 姜氏听这姐弟俩说话,不自觉笑出声来。卫淑华这时方才注意,忙问卫昭:「这位是……」 「哦,这是姜婶子,洒金门外卖蜜饯的,我最爱吃的就是姜婶子的蜜饯。」 卫淑华爽朗笑道:「适才叫婶子见笑了。」 姜氏微微颔首:「二小姐是直爽人。」 到归云院时,霍宝儿正在门口急的打转,卫淑华喊他一句:「去客院请林老大夫过来!」 「少爷又受伤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莫说是我受伤,只说长孙大人伤势不稳便是。」 「宝儿知道了。」 姜氏听言,忙问:「可是南府的那位长孙大人?他,他受伤了?」 卫淑华将卫昭放在花厅椅子上,又去安排僕役煮姜汤过来。 卫昭请姜氏坐下,说道:「是他。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如今正在我房里养伤。姜婶子来的巧,上次我见他爱吃青梅果,没想到婶子今日便送来了。」 「对了,稍后我叫宝儿去找展少监司,见董昱的事儿我会叫他安排,姜婶子大可放心……」 「有劳三公子了。」姜氏紧紧攥着篮子,好几次欲言又止。 卫昭捋着头髮,见她眉宇间颇有忧色:「姜婶子可还有顾虑?」 「不,不是,我只是……」姜氏吸了口气,跪在卫昭跟前。 卫昭忙要将人扶起,奈何脚痛的厉害,他急道:「婶子这是作甚!快起来,有事好好说便是!」 姜氏道:「三公子几次出手相助,我都感念在心。虽然此举有些得寸进尺,但还请三公子成全。」 「您说。」 「我想留在三公子院子里做些杂事。」 「这……好吧。」 长孙恪十五岁了,成为南府少监司整一年,也是在这一天,长孙熠死了。 死在长孙恪的剑下。 他蹲在长孙熠身边,目光毫无波澜。 「在山中那个人曾教过我们,永远不要把背后留给别人,永远不要相信别人,你能相信的只有手中的剑。」 「孽子……」长孙熠目眦欲裂:「早知如此,从一开始就不该留着你……」 「这世上最没用的一句话便是『早知如此』。你送我去深山,让我断情绝义,今日这般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长孙熠,南府已经不是你的了,你的命于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今日你若不在背后暗算,我不会误杀你。」 他自嘲的笑了笑:「从我下山回家的那一天,你心里就已经在权衡是否要除掉我了,不是么?母亲也一样。我在山中十年,尝百草,识百毒。母亲突然开始对我殷勤备至,日日嘘寒问暖,真的以为我不知她在饭食里下了毒么。」 「你们害怕了,因为我变得强大了,但这把磨了十年的利剑又是你们捨不得的神兵利器,所以母亲想用毒药来控制我。她怕我会伤害弟弟,会毁了你们的大业。」 「我一直以为父母对我冷淡,但心里至少是关心我的。终究是我想得太多,我于你们而言,只是一件武器而已。你放心,他们已经安然离开盛京,我不会对他们如何的。日后行事,各凭本事。」 长孙熠怒道:「孽子弒父,天地不容!」 「父?」长孙恪嗤笑一声,他站起身收剑入鞘,冷冷说道:「长孙恪天生地养,无父无母。」 阴沉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一般,鹅毛般的大雪终于飘洒下来。 雪落下,山谷寂寂无声。 一年前,他用暮寒杀了疤脸剑客。一年后,父亲也死在暮寒剑下。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长孙恪独自走在山谷里,漫长的山路上只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雪冷,风冷,心更冷。 深山里的十年,他心中惦着母亲和弟弟,活着是他见到家人的唯一希望。他活着回来了,但家人已经不是他的家人了。 成为南府监司以后,日日奔走于追捕细作之中,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活着的希望是什么了。 长孙熠的死,手下旧势力的瓦解,让他们在盛京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母亲带着弟弟逃了,不知所踪。 皇上很器重他,但他心里清楚,他只是一把剑,一把皇帝用来对付各国的利剑。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傻小子。他握着自己的手,殷殷说着:「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第84页 十五年,他第一次听到『心疼』两个字,即便后来傻小子说了很多傻话,他依然只记得那句『我心疼你啊』。只为这一句话,就算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只怕他那时也是愿意的。 他叫卫昭,昭如日月的昭。是镇国侯府三公子,也是母亲曾对他说的,他们的仇人。 镇国侯卫儒伐楚,楚灭。 长孙恪不知道楚国是什么样子的,他只在小时候依着母亲说的只言片语勾勒过一幅模煳的图画。长大后他才明白,楚未帝残暴,致天下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楚国的灭亡是时局註定的。同样的,楚国也永远没有復兴的机会,这是时代註定的。 长孙恪明白,但母亲不明白。 他在镇国侯府门前站了很久,想了很久。 镇国侯是齐国的战神,天下百姓敬仰他,因为他给了苍生最需要的安定。就像小时候在庄子里,男人们下地做活,妇人们在家织布,孩童们在田间肆意的玩闹。还有那个傻小子,信誓旦旦的说要娶媳妇儿…… 侯府门前停了好几辆马车,都是各家的大夫,门房急的团团转,只说他们家三少爷病的厉害。 夜里,长孙恪悄悄跃进侯府,探了探小卫昭的伤势,只是余毒未清导致的高热,他餵给他一颗解毒丸。 那之后的每一晚,只要他有空,都会来侯府的屋顶上坐着。 小卫昭身边有个跟屁虫小童,那小童傻里傻气,总是看着小卫昭痴笑。 小卫昭对他不错,但有吃的玩的都会赏他一份。 「少爷对宝儿可真好。」 「这是叫你多见见好东西,日后出门去也别给本少爷丢人,更不能别人给了你赏,你就不跟本少爷了。」 小童忙拍着胸脯保证:「宝儿是少爷的人,一辈子都是少爷的人,旁人就是给座金山,宝儿也不要!」 小卫昭时常会发愣,小童总会问他:「少爷你想什么呢?」 「想媳妇儿呗。」 小童立马眉飞色舞起来:「是哪家的姑娘?今日来府上的有张家,周家,赵家,宝儿瞧着周家小姐不错,她给了宝儿一颗糖呢……」 小卫昭瞪他一眼:「本少爷早就有媳妇儿了。」 「谁啊?」小童呆呆的问:「没听说侯爷给少爷下定啊……」 小卫昭挠挠头:「就是想不起来谁是媳妇儿了,我们都说好了的,你说我要是忘了他,回头他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那小童伸出小胖手去探他额头:「少爷,您又犯癔症了?」 那是高热后留下的病根,他忘了八岁那年的事。 长孙恪也不知为何,总是喜欢听那两个孩童说些傻话,他更喜欢看小卫昭开心的笑。和他曾见过的孩童们一样,吃上一颗蜜饯也能高兴半天。 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后悔的事儿,唯一后悔的便是当时不该以小卫昭为饵,使他在飞鼠洞中受到惊吓,叫他至今为止夜里仍会做噩梦,若屋中没有光亮,他便无法入睡。 他恐惧黑暗,那他就给他光明。 …… 「姜婶子都看过了?」 展翼答:「两具尸体都叫姜氏看过,结果正如三公子说的那样,原属于完颜鸿的尸体是董昱,而金水河上捞出的尸体,是文宇。」 「早该想到的。从完颜鸿踏入盛京的那天起,便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容貌。董昱不熟北燕,所以宫宴上那个人才是完颜鸿。他说话的声音还有身形都与浮屠保护的那个青年相似,完颜鸿果真没死。」 展翼蹙眉:「可是我不明白,完颜鸿为何要来这么一手。他诈死齐国,世上便再无完颜鸿这个人,他既有心争夺北燕储位,岂会让『完颜鸿』消失?」 「消失的不是完颜鸿,只是一个北燕四皇子的身份罢了。他比我们想像的更有野心,一个北燕恐怕还满足不了他。」卫昭笑道:「展大人喜欢看戏么?」 「不常看。」 「戏子入戏便是一生,起起伏伏尽在方寸戏台之间。人生亦如戏,也分看戏之人和演戏之人。演戏的人入了戏,看戏的人却可以假装入戏。当局者迷,只有置身戏外方能旁观者清。」 卫昭微微仰起头,眺望远方苍穹:「你听,远方的战鼓已经响起,刀兵就在脚下。我们都已入了戏,不管是否愿意,没人能逃得脱。」 第45章 展翼顺着卫昭的视线看去,幽幽说道:「远方如何倒是顾不上了,我们再找不到完颜鸿,眼前这关恐怕都难过咯。」 「完颜鸿最想要什么?」卫昭问他。 展翼摇头。 卫昭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完颜鸿想要的是四国之争,他好乱中取利。绕来绕去还是要绕回梅苑案,说到底,梅苑案的最终目的无非就是朔北六州罢了。」 展翼茫然:「那又如何?」 「从一开始梅苑案针对的就不是本公子,而是阿良。如今完颜鸿暴露,只怕北燕皇帝那里他也很难交代。若想安然回到北燕,他必须做一件北燕皇帝眼下最想做的事,夺回朔北六州。」 「韩庆驻兵朔州,那么如今的韩家就是完颜鸿的目标。只要韩家人落到完颜鸿手中,不管我们这位皇帝是否愿意,他都要为安抚韩庆而妥协完颜鸿,哪怕只是做做样子。这样一来,完颜鸿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像他这种极擅钻营之辈,但凡有了机会,便会席捲重来。」
第85页 展翼惊了一下:「这么说韩家岂不危险,我这便安排人手……」 卫昭忙抬手按下他:「展大人稍安,我既想到这点,自然早有安排。你们的人依旧按计划行事,适时的可以加派人手,有意无意的让完颜鸿知道我们的目标着重在古方古林身上。」 展翼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三公子是要声东击西。」 「既然明白了,后面怎么做就不用我提醒展大人了吧。」 「那是自然,这种事儿我们家大人可没少干……对了三公子,我家大人伤势如何了?」 说到长孙恪,卫昭一脸心疼:「唉,林老大夫看过,伤势已有缓和,只是人还未醒。我瞧他总是睡的不安稳……」 「阿昭,这是长孙大人的药,我适才去林老大夫那儿帮你取药,顺便一道拿过来了。」 卫淑华风风火火跑过来,见卫昭院子里还有外人在,忙朝展翼拱手笑道:「我不知阿昭有客,唐突贵客,实在抱歉。」 展翼笑眯起眼睛:「不唐突不唐突,有劳二小姐替我家大人忙前忙后了。」 卫淑华干笑两声:「不不不,只是捎带手的事儿,到底长孙大人是为救阿昭受的伤,侯府总要尽心才是。」 「二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大人在此处养伤还要仰仗二小姐多多照顾呢。」 「啊……这……嗯,是是是,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长孙大人的。」 展翼笑的更加灿烂了,越看卫淑华越觉得她与自家大人相配。 「二姐怎还亲自送来,我叫霍宝儿去便是。」 卫淑华道:「可不得亲自过来看看,万一你又到处乱跑可如何是好。你看看,都说了叫你卧床休息,又不听话。」 卫昭摸了摸鼻子:「只是伤了一只脚而已,我拄着拐杖呢,不会碰到伤处的。」 「真该叫祖母来治治你。」 「诶可别,二姐最好啦,可千万别告诉祖母,我一会儿就回去躺着。」 「总是说不过你!」卫淑华瞪他一眼,她将药塞到霍宝儿手里,对卫昭说:「记得按时敷药,嫂子那儿忙着,我去帮嫂子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完也不等卫昭搭话,忙快步跑走了。卫昭歪头见展翼看着自家二姐的背影笑的跟朵菊花似的…… 「展大人你瞧我二姐作甚,你不会喜欢我二姐吧!瞧你那直勾勾的眼神,都给我二姐吓跑啦。」 展翼吓的一个激灵:「哎呦可不敢乱说,二小姐是天上月,小人是地里泥,哪敢肖想二小姐啊。」 卫昭怀疑的看他一眼,越看越觉得展翼动机不纯。 展翼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虚的四处瞟了瞟,突然想到什么,忙低声问卫昭:「听说姜氏留在三公子身边了?」 「啊,是啊。姜婶子丧子,如今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我与婶子投缘,便留她在身边照顾起居。」 展翼颇有些忧心:「实不相瞒,这个姜氏的身份有疑。三公子留下她,只怕不妥。」 卫昭笑道:「也没什么不妥的。她若当真有问题,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容易发现蛛丝马迹,我侯府的守卫可不是吃素的。不过还是多谢展大人提醒。」 「三公子有所准备便好,如今姜氏也是董昱案的直接证人,留在侯府也能保证安全。」 「正是这个理儿。如今网已经撒好了,展大人,咱们拭目以待,看看这梅苑案的局能钓出来些什么魑魅魍魉。」 卫昭回到房里,姜氏正坐在床边照顾长孙恪。她轻轻哼着一首很温暖的曲子,长孙恪似乎睡的很好,他的手握着姜氏的手,没有丝毫抗拒。 卫昭不动声色的审视了一番姜氏。他虽不知长孙恪曾经经歷过什么,但就他如今对他的了解,长孙恪是一个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哪怕受伤昏迷,他依旧有很强烈的防范意识。霍宝儿几次都被他无意识释放出的内力震飞出去,而姜氏却安然无恙。 「婶子哼唱的曲子可真好听。」 卫昭笑着上前,姜氏见他走路不利索,忙要去扶他,奈何长孙恪手握的紧,一时竟没有挣开。 卫昭笑笑:「婶子快坐吧,这几步路不碍事儿。」 姜氏似乎有些侷促:「我适才来这屋子清扫,见大人睡梦中似有些不安,便擅自做主哼唱一曲……」 卫昭看了一眼睡颜安静平和的长孙恪:「婶子哼的曲子,长孙大人也爱听呢。」 姜氏柔柔笑道:「这是我家乡的曲子,我小的时候母亲便常常哼唱给我听。昱儿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哄他的,他心疾犯了不得安睡,只要听我哼唱便能很快入眠。」 「婶子的家乡是……」 「凤溪,很美的地方。」 「凤溪在南郡以南,快到南梁地界了,婶子怎会到盛京来?」 姜氏嘆息一声:「说来话长,也是家中变故,夫离子散。我也不知该到何处去,心中只想着找到自己的儿子,便一路走啊走的,就走到盛京了。是董昱的爹救了我,后来的事,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 「那婶子可打听到贵公子下落?」 姜氏摇头:「茫茫人海,哪就那么容易。」她低头慈爱的看着长孙恪:「如果我的儿子还在,也是长孙大人这般年纪了。唉瞧我,又说这些陈年旧事,我,我去做活了。」 姜氏轻轻拍了拍长孙恪的手,长孙恪似有所动,这才松了手。姜氏走后,卫昭趴在床边盯着长孙恪看,时不时的用手描摹一下他的眉眼,越看越是喜欢。
第86页 只是没料到长孙恪竟在这时醒了,猝不及防的撞进一双深沉目光之中,卫昭做贼心虚,干笑两声,收回那只覆在他脸颊的手:「好哥哥,你可终于醒了。」 「你盯着我作甚?」 「你好看呗。」 …… 「哥哥,你热么?你冷么?」 「哥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哥哥,姜婶子做了青梅果,你再吃药就不怕苦了。」 「哥哥,我晚上同你一起睡,你不用怕,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哥哥……」 卫暄这两日一直忙着小西山那件事,也是今日才得空,遂叫上卫晞一道过来看看卫昭。还不等进门就听他家弟弟对长孙恪一番嘘寒问暖,那小心翼翼的语气,好像一条摇尾巴讨赏的小狗儿。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揪住霍宝儿,问:「这两日阿昭都在房里照顾长孙大人?」 「是啊,少爷说长孙大人伤口深,要寸步不离的照顾。世子爷放心,宝儿挪了软塌过去,就挨着长孙大人的床放着,少爷平日就在榻上养伤,不耽搁的。」 卫暄脸色一沉。 卫晞道:「阿昭待人真诚,况且长孙大人也是因他受累,他心里必定过意不去。」 「早前阿昭同那梅苑秦玉笙的事儿咱只当他瞎胡闹,可长孙恪不是一般人,我觉得阿昭同他过于亲近了些。」 「大哥多虑了吧。」 卫暄眼睛一瞪:「阿昭常在百荟街混,自打梅苑开张,那更是日日沉迷,同秦玉笙那点儿事儿也闹的满城风雨。梅苑案发,卫三公子冲冠一怒为蓝颜都被编成戏文了!」 他眉头又一皱:「如今又勾搭回长孙恪,那人整日阴着一张脸,一身黑衣跟无常鬼似的,只怕缠上阿昭就很难摆脱了……」 卫晞笑他:「大哥你想什么呢,阿昭与秦玉笙不过朋友之交,不曾逾矩。长孙大人更是救他脱险,自要好生照顾。阿昭虽爱胡闹,总还有分寸的。」 「不行不行,这事儿必须得重视起来!」卫暄一拍脑门:「就说我忘了什么事儿,我得寻个时间到护国寺去请个师父回来。」 「做甚?」 「驱邪!」 卫晞:「……大哥,我们还是先去看阿昭吧。」 「我嫌闹眼睛,你去看吧。」说罢,卫暄拂袖而去。 秦芜正在院子里做针线,见卫暄气唿唿的回来了。 「暄哥,你不是去看三弟了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卫暄半响不吭声,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问秦芜:「你以前不是都叫我暄哥哥的么。」 秦芜羞涩垂眸,瞥了眼一旁蹲着玩儿蚂蚁的卫远,嗔瞪卫暄一眼,蚊子似的哼哼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叫什么哥哥呀。」 卫暄又问:「那你从前叫我哥哥那会儿,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秦芜脸色爆红:「你今儿怎么了,怎突然问这个。」 「哎呀,你就回答我是不是。」 秦芜捂着脸点了点头,恐是怕卫暄再追问下去,忙道:「暄哥你热不热?天气转暖了,我新给你做了衣裳。啊,你饿不饿?我叫厨房温了粥,这就给你端来?」 卫暄忽然有些心塞。他踹了正撅着屁股玩蚂蚁的卫远一脚:「儿子,你三叔院子里来了位会做蜜饯的妇人,做了好多蜜饯,你三叔都给偷藏起来了……」 「诶呀暄哥,远儿好不容易不想蜜饯了,你,你真是……」秦芜气的跺脚,正要去叫卫远回来,可卫暄拦着,卫远又跑的飞快,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丁泉,还不快跟上,要是远儿再喊牙疼,当心我拔了你的牙!」 她怒瞪卫暄一眼:「今儿没有饭吃了!」 第46章 「……听三公子说大人爱吃青梅果,我特意多做了些,这药着实苦了,吃颗蜜饯甜甜嘴。」 「他呢?」 「府上孙少爷来了,三公子这会儿正哄着呢。大人快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有劳你了。」 一碗药喝下,就着一颗青梅果,酸甜的味道沖淡了苦涩。长孙恪不喜甜,但青梅果,他很喜欢。 「听他说,你在找你的儿子?」 「是。」 长孙恪轻咳一声:「你知道我的身份,四国之中到处都有南府眼线,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帮你。」 姜氏激动的握着他的手:「真的么!」 长孙恪似乎有些不自在,他将手抽回,点了点头。 姜氏也忙缩回手,十分歉意的说道:「我,我太高兴了,一时失了礼数,大人勿怪。」 她平復了心情,小心问道:「大人可知南郡荀氏?」 「荀氏?」长孙恪眸光一凛:「后楚未帝皇后出身南郡荀氏,生女……义阳公主。」 「不错。荀皇后的侄子荀渊,正是我的夫婿。」 长孙恪敛下眸子:「所以,你是凤溪大族姜氏之女。」 像是回想起什么,姜氏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悲戚:「是啊。姜氏一族擅经商,几代积累的财富深厚,然族中奉行节俭,戒骄奢淫逸。族中子弟长成后便要在各地跑商,鲜有入朝为官者。二十九年前,武帝攻占盛京城,建立齐国,楚未帝南逃,在南郡定都。」 「为了争取荀氏大力支持,荀皇后亲自赐婚,将义阳公主许给荀氏嫡次子荀沂。又派遣得力内监前往凤溪,游说族长,替荀氏嫡长子荀渊求亲。族长本不愿涉足纷争,但前有后楚,后有梁王,族长不得不应。」
第87页 「荀渊为人儒雅谦逊,知我远离家乡,日常待我极好。我也渐渐卸下防备,夫妻举案齐眉,日子平静顺遂。我们有一个儿子,乳名唤做旭儿。他的眉眼很像他的父亲,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旭日初升,暖人心脾。」 「旭儿出生,府里上下都十分欢喜,满月那天,府上宴客,我忙着招唿各家的夫人们,一时疏忽了旭儿,等到夜间回去时,旭儿就……」 姜氏说到此处,眼泪已遏制不住,喷涌而出:「府上嬷嬷说,旭儿突然抽搐,不等大夫来便没了气息。他小小的身子躺在摇篮里,浑身泛着青紫,我当时抱着那具尸体,我告诉他们这不是我的旭儿。但没人肯信我,他们所有人都安慰我要节哀。」 「旭儿很健康的,他没有病,不会突然就走了。我疯了一般的去找旭儿,可到处都找不到,夫君也劝我放下,可我就是放不下,那是我的儿子啊!他还那么小。」 长孙恪听她说的悲伤,冷硬的心竟也不由自主的被牵引着,似乎他能感受到她的伤心和痛楚。 「荀氏是大族,嫡出孙少爷身边定然不缺人伺候,那么多人都说那婴孩的尸体就是旭儿,为何你不肯相信。还有,可查明猝死原因?」 「夫君查过,说是中了毒。府上的人挨个审问过,最后查到了乳母。贵族门阀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那乳母据说是为了报復荀氏,她承认下毒一事,而后自尽了。许是毒药的反应强烈,尸体青紫,才刚满月的婴孩容貌尚未长开,如此一来便不易辨认。可母子连心,我岂能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 长孙恪眉头微微蹙起:「只凭感觉,并无实证。」 「大人也认为我疯了么?」 长孙恪抬头看她:「我只是更相信证据而已。还有一个问题,事发之时,义阳公主在何处?」 姜氏用帕子擦擦眼泪,想了想说道:「荀皇后为了彰显恩德,赐婚后并未叫荀沂住进公主府,但她毕竟是公主,寻常只在自己院落,并不与我们往来。我嫁给荀渊一年,也只见过她两次。后来荀沂调任远水,义阳公主也同他一起赴任,事发时,他们已到任半年有余。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无事。所以你就一直在寻找旭儿么?」 姜氏点点头:「旭儿出事后,我先在南郡范围找,过了有两年吧,一点音讯都没有。那时夫君被任命为丞相,总揽朝政。若非绑在荀皇后那条船上,夫君其实并不愿入朝。楚未帝残暴不仁,夫君屡次谏议却毫无作用。」 「后来齐国的卫将军打了过来,南郡城乱成一团,一众朝臣护着楚未帝继续南逃,卫将军率军追杀。南逃途中,我同家人分开,被流民裹挟着不知跑到何处。待战事休,荀氏已不復存在,夫君生死不明。」 「楚国灭了,楚未帝同荀皇后自缢而亡,皇室中人死于乱军中有之,逃往梁州者亦有之,此后自碎雪关以北尽归齐国所有。梁王自立称南梁,凤溪姜氏遭遇南梁洗劫,百年大族就这样淹没在战火之中。我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长孙恪靠着软垫,左腹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关于那场战乱,他听母亲说起过。母亲说,齐国的军队入了南郡城,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百姓怨声载道。还说卫儒为报私仇,将楚国皇室屠戮殆尽,手段残忍…… 他眼眸低垂,认真说道:「如果旭儿活着,我会帮你找到他。」 「……每天只能吃一颗蜜饯。」卫昭伸出一根手指在卫远眼前晃了晃。 卫远往卫昭身边蹭了蹭,撅着小嘴央求道:「两颗嘛!三叔最好了!」 「你忘了前些日子受的苦了是不,还敢吃蜜饯。」 「一日不吃蜜饯,便觉腹中馋虫勾人,勾的肠子都痛了,得甜一甜才行。」 「嘿!你这打哪儿学来的俏皮话。」 卫远眯眼一笑:「当然是跟三叔啦!」他挠挠小脑袋,不好意思的说道:「三叔前两日不在家,远儿都要无聊死了,便到三叔院子玩儿,想等三叔回来。三叔这儿好玩儿的东西可多了,还有画小人的书,我认的字不多,就要丁泉给我讲,那书里就这么说的。」 卫昭嘴角一抽:「你看的是哪本书?」 卫远揪了揪手指头使劲儿想了想,道:「《女儿娇》!」 卫昭:…… 「这本我叫丁泉给我讲完啦,适才我去翻了翻,翻到了这本!」 卫昭撇眼一看——《闺中怨》! 「真不愧是我侄子,有眼光!」 卫远笑弯了眼:「那三叔,我是不是可以吃两颗蜜饯啦?」 卫昭眼睛一横:「说了一颗就是一颗。」 卫远气的直跺脚:「我再也不跟三叔好了!」 卫远蔫头耷拉脑的往回走,丁泉见他家孙少爷可怜巴巴的背影,不禁鞠了一把同情泪。跟三爷斗,孙少爷怕还得修炼百十来年的。 才迈过院门,便见自家爹爹也蔫头耷拉脑的站在院子里,他娘正翘着脚半靠在躺椅上,绿儿姐姐在给娘打扇子。 「丁泉,爹又挨训了。」卫远不敢作声,忙贴着墙根儿熘回自个房里。 「丁泉,你说爹怎么突然硬气了,敢惹娘生气了!」卫远含着蜜饯,吧唧着小嘴,时不时探出小脑袋瞅一眼院子里罚站的卫暄。 丁泉也巴巴瞧着,附和道:「可不是,居然敢叫少爷到三爷院子里找蜜饯,这不是顶风作案么。」
第88页 卫远小脑袋点了点:「爹肯定有阴谋。」 …… 「还去不去了?」 卫暄摇头。 「真不去了?」 卫暄勐摇头。 秦芜这才满意,语重心长说道:「三弟一向洒脱,不喜规矩束缚,连爹都拿三弟没办法。况且三弟那人猴精儿猴精儿的,谁敢算计他,那不是自讨苦吃么。这回三弟遭了难,我知你心中惦记,但也不能冲动行事。护国寺的师父哪就说请就请了?再者,你不同爹和祖母商量,擅作主张,若事情办岔了又如何收场?」 卫暄讷讷道:「阿芜说的是,是我煳涂了。」 他往秦芜身边挪挪步子,蹲下身子,轻轻扯了扯秦芜衣袖:「阿芜别生气了。我,我这不也是担心阿昭,怕他误入歧途。」 秦芜道:「你啊,这后宅之事有祖母,有我,哪还用的着你操心。」 卫暄眼睛一亮:「阿芜的意思是……」 秦芜笑道:「这不是祖母寿辰要到了么,爹的意思是要好好热闹热闹。咱家二弟也老大不小了,祖母忧心二弟婚事,便叫我留意着,瞧瞧哪家府上有合适的姑娘,好给二弟相看相看。」 卫暄非常贊同:「二弟虽不良于行,但样貌品性样样不差,只是二弟性情疏冷,往年给他相看,他总说不急。我瞧着今年只怕也难成。」 秦芜嘆道:「二弟这是恐耽搁了别家姑娘。说起来,这几年京中那些夫人们可没少向我打听,我也不敢轻易应承。今年我本家有子弟入京赶考,也是想着替族妹寻个好亲事,便一併将人带来,现下正在城西住着。既祖母提了这事儿,便想着给二弟看看。」 「本家有人来?何时到的,怎也不告诉我一声。」 秦芜道:「本家旁支的,隔着远,我也不太相熟。只家中来了信儿,要关照几分。你想啊,二弟蹉跎数年,如今三弟也已及冠,这婚事自然也该提上日程。你不是担心三弟同长孙大人不清不楚么,若能替三弟寻一门亲事,有弟妹管着,不就收心了么。」 卫暄抚掌大笑:「还是阿芜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秦芜戳他脑袋,笑道:「你净想着你那些神兵利器了。」 卫暄凑上前亲她一口:「还想着你呢。」 …… 卫远虽然不懂他爹娘说的那些话,但有句话他听明白了,他爹娘准备给三叔找媳妇儿了。 他背着小手,摇头嘆气:「豪门妇啊……」 第47章 「少爷,府外有个小贩,说是少爷从他那儿订了只大雁。」霍宝儿有些疑问:「少爷您什么时候订的?可付了定钱了?可少爷身上没钱的啊……」 卫昭正斜倚在榻上翻看《药经》,闻言心思一动,笑道:「前几日,尚未付定钱,你且将人请进来吧,待本少爷看过品相再说。」 「诶,宝儿这就去。」 长孙恪此时半靠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卷史册,摊开的那页正是记载楚未帝生平的。霍宝儿出去后,他漫不经心说道:「是雁行堂有消息了。」 「多半是了,听大哥说北燕使臣队伍已到城外不远处,明日入城。皇上命大哥协同京畿护卫军,负责盛京城内外防卫。这时候来消息,倒正及时。」 长孙恪道:「你怎知就一定是好消息呢,我瞧你这两日优哉游哉,倒是一点不急。海捕文书已下,若找不到完颜鸿,届时北燕使臣说你污衊,只会变本加厉的施压,你当如何收场。」 卫昭翻过一页书:「急有何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有些人可比咱们更希望找到完颜鸿,更希望完颜鸿死。如果不将他们逼急了,完颜鸿泥鳅一般钻到哪个洞里,我们大海捞针一样,又何处去寻。」 他斜了眼长孙恪:「长孙大人不也悠悠闲闲的,也没见你急啊。」 长孙恪面无表情道:「我在养病。」 窗外海棠绽放,牡丹争奇。暖风徐徐一吹,花香馥郁,异草芬芳,不免叫人精神一振。屋内寂静安然,只闻书香。 片刻过后,霍宝儿引着小贩来到屋外,先叫他侯在这里,自个则进了屋绕过屏风。见两人俱安静读书,遂放低了声音道:「少爷,人带来了,可要引到花厅去?」 「不必,你便叫他进来吧。宝儿在外守着,莫叫旁人靠近。」 「是,少爷。」 那小贩憨笑着,有些拘谨的朝霍宝儿哈了哈腰,待拐进屏风后,面色立即变得肃然起来,朝二人拱了拱手:「老大,三公子。」 卫昭抬了抬手:「蒋四哥,虚礼就免了,你且说说情况如何?」 蒋四抿了下唇,垂头道:「不出三公子所料,完颜鸿果然打上韩家的主意,昨夜动的手。我们已安排妥当,浮屠被引开,只可惜半路杀出一伙人来,抢先劫走了完颜鸿。」 卫昭脸色一变:「可有继续追查?」 「有,我们的人跟到了城西,那伙人多半是赤火堂的。只是城西一带本就是他们的地盘,我们虽然查到些蛛丝马迹,但人究竟被带去何处仍无头绪,只怕还要费些时候方能打探出来。」 长孙恪合上书,淡然开口:「洪坤。」 卫昭气的差点儿咬碎了后槽牙:「这只老狐狸,如今没腾出手来对付他,他倒是蹦跶的欢实。」 喘了几口粗气,卫昭方才平缓几分:「蒋四哥,烦劳你走这一趟。回去后还请你转告孟三哥,密切关注赤火堂动向,若有需要,我叫我家宝儿到城东市集去寻你。」
第89页 蒋四叉手道:「分内之事,三公子不必客气。若无其他吩咐,小人这便告辞了。」 「蒋四哥请便。」 蒋四走后,卫昭再无心看书。 盛京城分四城,表面上四城又分四大帮,各帮各占一城。但实际上,这四大帮之间也自有高低,各帮势力也自然不会局限于一城之内。赤火堂与雁行堂各占盛京最繁华的东西两城,势力最大。 而赤火堂据金水河上游,占尽地利之便,又有洪坤在背后撑腰,不论水面上还是城中商铺生意,多少都能掺上一脚,这么些年盘剥下来,更是家大业大。 长孙恪道:「洪坤劫走完颜鸿多半是要用来同侯府谈条件的,你打算如何?」 卫昭道:「洪坤这些年作奸犯科的罪证如今在我手中,我本打算解决了梅苑案再同他好好谈谈如何交易。若他老老实实的,我暂时不会动他。毕竟有他在,李淮的注意力便不会一直在侯府身上。可既然他想着从我手里讨便宜,那若不剥他一层皮下来,我就不是镇国侯府三公子,盛京城第一纨绔了。」 卫昭眼睛一瞥,见霍宝儿送了人回来,忙唤他进来,吩咐道:「你去南府找展少监司,叫他着重关注城西一带,他知道怎么做。」 「你想将完颜祯的人也引到城西去。」长孙恪觑他一眼:「再加上一个浮屠,还有驿馆的古方古林,洪坤只怕要头疼了。」 「他叫本少爷头疼,如今也不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他嗤笑一声:「宫里那位不也想看着我们两家斗的死去活来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洪坤和侯府斗了这么多年,李淮从中看戏,可这次却忽然釜底抽薪,将洪坤彻底推出去。如此一来,脸面撕破,洪坤断不会再与李淮虚与委蛇。凭李淮的心思,若无绝对把握,他会突然出手么?」 卫昭眼睛一眯:「我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才拖到今日仍未与洪坤见面。只是不知宫里那位究竟留了什么后手。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完颜鸿,料想不错的话,洪坤今夜必会前来。」 卫昭没有等来洪坤,倒是有人先送了一封信。 卫放说道:「那人身法极快,送了信便走,小人恐耽搁少爷正事,并未去追。」 「好,你先下去吧。」 卫昭看了眼长孙恪,长孙恪非常自觉的翻过身背对卫昭自顾睡觉去了。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孙恪没应声。 卫昭探身瞧了眼,巴巴说道:「先说好,我这人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这信断不是风月之事。你若不信,我们一同看便是。」 长孙恪:「我睡了。」 「你真不看?」 「如与案情无关,无需事事都要告知我。」 卫昭笑道:「你还真是大方贤惠。」 长孙恪:……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卫昭见他果真不看,只好自己拆了信,但见信中内容,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瞬间僵住,脸色愈发难看。 察觉到卫昭心绪不稳,长孙恪坐起身来,只见他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布满血色……是他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暴戾。 「昭……」长孙恪握着他的手腕,卫昭犹未察觉,身体止不住的发颤,好似被梦魇住一般。 长孙恪眉头一蹙,手上稍一用力,卫昭吃痛,这才清醒过来。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长孙恪瞬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知道是那封信的缘故,双眸眯起危险的弧度:「谁欺负你了。」 卫昭知瞒他不过,遂将信拿给他看。 长孙恪粗粗扫了一眼,心情沉落谷底,他抿抿唇,说道:「信中所言未必真实,我会一一查证……」 「适才还说李淮的后手是什么,这信便来了。」卫昭打断长孙恪的话:「看来他一直在暗处盯着侯府和洪坤的一举一动。信中内容自是要去查证,真兇,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但李淮,我也不会让他得逞。」 他将信就着烛火烧掉,信燃尽,卫昭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深沉。 「哥哥,此事暂时不要泄露,尤其……」卫昭深吸口气,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尤其不能叫爹知道。」 长孙恪看他一会儿,替他擦掉泪痕:「洪坤到了。」 话音一落,门外便有轻微响动,卫昭知是卫放察觉有人夜闯侯府。事先得了卫昭吩咐,卫放并未与洪坤动手,只是将人带去书房。 卫昭拄着拐杖来到书房,留卫放在门外把守。 书房没有掌灯,只有清冷月光投下,洪坤立在阴影中,连唿吸都是轻的。 「洪监司果然在阴暗角落待久了,身上都带着鬼魅气呢。」 洪坤也不恼,反说道:「卫三公子好本事,这南府中人说调动就调动,连长孙大人都在贵府小住,可见关系是不一般的。」 「那是自然,我们侯府同洪监司来往这么多年,如此说来,岂不是更加亲厚。」 洪坤冷哼一声:「今日来可不是跟你叙旧的,三公子通天本事,想必知道我今夜来此是为何事。」 卫昭冷笑:「完颜祯明日便到,宫里必定设宴款待,至于梅苑一案,不出预料当在后日公审。明人不说暗话,公审那日,完颜鸿必须到场。否则呈上公案的,可就是洪监司的前程了。」 洪坤脸色扭曲。
第90页 卫昭的意思便是要洪坤务必保证完颜鸿的安全,直到公审。可他前脚才将南府等人引到城西去,只怕赤火堂眼下正焦头烂额呢。 卫昭仔细的观赏洪坤惨白脸色,轻笑道:「当然,若不巧我们的人先找到了完颜鸿,洪监司手里可就没有交换的筹码了。孰轻孰重,想必不用我多说。」 洪坤双拳紧握,咯吱作响,若不是强大的定力,只怕下一瞬他就会取了卫昭性命。他怪笑两声,在暗夜里更显毛骨悚然。 「卫三公子倒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常言道吃亏是福,可洪监司的亏却是万不能吃的,一不小心是会送了命的。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本公子。」卫昭压低了声音:「若非当年那些人做事不利落,只怕本公子早就跟母亲团圆了,是吧,洪监司。」 洪坤瞳孔一震。 「洪监司那些年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我们日后清算。」他抬眸看他,目光清冷幽深:「洪坤,你该庆幸的,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我父亲,后果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洪坤紧攥的拳头微微有些发抖,李淮果然知道那些事。他强自安定心神,冷声说道:「有人曾告诉我,杀掉你的仇人并不算报仇。让你的仇人失去他最珍爱的,让他品尝世间最痛最苦,让他生不如死……才算大仇得报。在仇人面前镇定自若,忍常人所不能忍,卫三公子,你是个对手。」 卫昭朝他微微颔首:「那个人说的话,也会一一在洪监司身上应验。」 第48章 「阿昭,你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大姑娘上轿吶!」韩崇良在屋外喊了一嗓子,回头又与陆承逸闲聊。 屋里卫昭正被霍宝儿伺候穿衣。今晚元帝于景阳殿设宴款待北燕使臣,按说他们这些勛贵家的公子哥儿们在朝中并无官职,即便有也是品阶不高的,自是没有资格到场。 只是去岁北燕纳贡派了个皇子来,元帝便下旨命各家公子也进宫,说是年轻人多,热闹热闹。今次宫宴,更兼梅苑案牵扯了几家公子,便是不得不去了。 长孙恪见他一身锦衣,通体高贵,也在心里暗贊了一把,只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倒是那双眼时刻落在卫昭身上,如何也挪不开。他嘱咐道:「你的脚伤恢復的不错,只是还要多加注意,以免落下病根。」 卫昭斜睨他一眼,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从早上说到现在了。怎么这么捨不得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不过晚上兴许回来的晚,你若乏了便先睡下,莫贪黑等我。」 这话听着怎么都像外出的丈夫安抚家中小媳妇儿,长孙恪颇觉有些不对,索性闭嘴不吭声了。 卫昭换好衣裳,依旧拄着那拐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韩崇良几人正百无聊赖的倚着栏杆往池塘里撒鱼食,红尾鲤鱼见着食撒欢儿似的游荡,水面盪起一圈圈的涟漪。 「冯遇,今儿冯老爷捨得你出门了?」卫昭笑着上前。 冯遇脸色一红:「你也知道我爹的心思,自打出了梅苑那事儿,更是看管的紧。一直没机会来看阿昭,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行了行了,又没怪你,今儿难得聚齐了,晚上可要好好玩玩才是。」 「阿昭,你伤势如何了?」陆承逸见他行动不便,但气色却是比上次见他时好多了。 「还成,就是不敢使力。对了承逸,你大伯家那事儿……」 陆承逸脸色有些不好:「贼人还没找到,倒是大伯母一口咬定那贼人同卫暄大哥有牵扯,定要北府陈少监司给个说法。赶上北燕使臣来访,我爹顾全大局,叫大伯压着点儿大伯母,莫在这时生了事端。不过阿昭,我大伯母性子执拗,死了的又是她唯一的儿子,这事儿只怕很难调停,侯府怕是还有大麻烦在后头。」 卫昭眉头一皱,随即嘆了口气:「算了,还是先解决了眼前这桩麻烦吧。我只是觉得小西山那事儿未免巧了些。」 说话间有小厮来报,说是车马备好了。陆承逸同冯遇在前,卫昭稍落后一步同韩崇良一道走。 「阿良,听说前两日你家遭了刺客,可有伤到?」 韩崇良一脸幽怨:「阿昭你总算想起问我了。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把我娘给吓着了。说来也怪,那拨刺客一到,便又有好几伙人追上,他们打的难捨难分,我倒是瞧了半天热闹。」 「先来的那拨刺客持刀,刀法诡异狠辣,我瞧着是北地那边的刀法,想来是北燕刺客。又同时引来多方人马,联想盛京城如今情况,多半是与梅苑案有牵连了。只是我娘受惊不轻,若不然我必要跟上去看看的。」 「那是完颜鸿的人。」 韩崇良一惊:「可抓到人了?」 卫昭牵了下嘴角:「托北府洪监司照看,想来不会有岔。」 韩崇良眼睛一转,瞥了眼卫昭:「阿昭你真够滑头的。」 四人来的不早不晚,宫门前已停了不少别府的马车,瞧着卫昭几人来了,也十分识趣的让了路。 卫昭眼尖,一眼便看到等候在宫门口的小莫子,忙朝他招招手。 小莫子行了礼,道:「娘娘惦记三爷,特命小的先在此等候。」见卫昭拄着拐杖,又是一惊:「三爷伤着了!」 「劳姐姐挂念了,不过崴了下脚,不碍事儿,叫她千万莫忧心,仔细累了身子。」
第91页 卫昭说着递给小莫子一个精緻的小盒子:「这是顶好吃的蜜饯果子,远儿说长乐爱吃,特意叫我给送来呢。」 小莫子笑眯眯接过:「远少爷同公主玩的好,恰好公主也有东西要交给远少爷呢。」 一旁的小内监上前,将一个小布包双手奉上,卫昭掂了掂,一时也没猜出是什么。左右是姐弟俩的小秘密,他也不便偷看,便将东西交给霍宝儿经管着。 「三爷,此去景阳殿可有一段路程,小莫子背您过去吧,可仔细加重了伤势。」 「不妨事,若叫外人瞧见又要揪着话头不放,回头我出宫了,麻烦的也是长姐。」 几人边说边慢慢往景阳殿走,小莫子回永宁宫,正巧也能一併走上一段。他听卫昭言语,看了眼一併前来的冯遇,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气。 卫昭见他面色颇有忧愁,心中也有了计较,不过毕竟后宫之事,他亦无法插手。冯贵妃骄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在李淮面上还是护着长姐,总没叫冯贵妃越过她去。 宫宴开场尚有些时候,景阳殿中倒是来了些大臣还有几家公子,平日来往的少,也不算熟识。卫儒和陆相爷还没到,四人一合计,便到景阳殿不远处的园子逛逛,省得在殿中憋闷。 陆承逸道:「昨儿个皇上宣我爹进宫,说了公审的事儿。如果不出意外,公审定在明日巳时,就在刑部衙门,阿昭今日可务必小心,莫叫北燕人钻了空子。」 「事到如今,他们已无计可施,宫里戒备森严,就算动手也是在回府路上。本公子吃了一次亏,岂能再叫他们算计了去。」 「总之阿昭心中有数便好。」 「唉,莫说这烦心事儿了。冯遇,这些日子温书可好?这两日虽未出门,却也听说各地赶考的子弟陆陆续续都往盛京城来了,想必今年竞争要相对激烈。」 冯遇垂头丧气道:「你也知道,我偏爱些杂书,正八经儿的经史子集虽没甚大问题,策论却是差了些。我心里也不託底,又怕没能上榜,我爹气狠了更不叫我出门玩了。」 韩崇良撇撇嘴:「要我说冯老爷也是多余,凭冯贵妃受宠的劲儿,给你安排个差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何必苦哈哈的备考。」 冯遇苦着脸说:「还不是我爹好面子,非要我自家挣个名头出来,免叫旁人说我冯家借女人起势……」 说着说着,这声音就低了下去,毕竟冯家还真是靠冯贵妃的裙带关系发家的,若不然天下商户这般多,皇商如何就落在他冯家头上了。 几人闲聊间,忽听前头瓷器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尖细的咒骂。 「……你这瞎了狗眼的,不知这是给冯贵妃送的吃食?如今打碎了,且叫你拿命来偿!」 「刘公公饶命,小人,小人并非有意冲撞……」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那小内监登时没了声音。 「来人,还不把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冯遇头皮一紧,脸上红白交加。 卫昭厌恶的蹙了下眉:「不过一碗吃食,能抵得过一条人命?」 刘公公听言回头一看,心肝登时抖了两抖,忙赔笑道:「卫三公子见笑了,小杂碎不教训不知礼,这宫里但凡随便一个物什都是足足金贵的,若人人都似他这般毛躁,那还不乱了套了。」 「可我明明看见是你没看路,先撞了这小公公的。」 刘公公一噎:「这,想是三公子看花眼了。」 韩崇良气不过:「本公子也看见了,莫不是本公子眼睛也花了。」 刘公公浑身暴汗,心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上这两个煞星。他忙跪下,哭求道:「小人冤枉啊,冯少爷,您可得替小人做主啊。这吃食可是皇上特意赏下来的。冯贵妃娘娘身怀有孕,身子骨又虚着,皇上疼惜着呢……」 卫昭眼神倏然一冷。瞧这公公气势,想来也是冯贵妃身边得宠的,在他跟前居然还睁眼说瞎话,足见冯贵妃在宫里仗着皇上宠爱有多跋扈了。长姐性情温和,必受了不少闲气。如今动不得冯贵妃,惩治一个恶奴还是不在话下的。 冯遇知道他姐姐受宠,却想不到身边的公公竟也如此嚣张,若没被他们撞见倒还好说,如今大家亲眼所见,死奴才仍嘴硬,这叫他的脸往哪儿搁。索性抬脚一踹,怒道:「姐姐好心养着你们,竟养出一帮刁奴来,横行霸道,岂不知会给姐姐惹了多少麻烦!」 这边这么大动静自是引来不少人,有机灵的忙去禀了内监总管。恰逢高海经过,见几位公子都在,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一打听方知原委,看向刘公公的眼神也不免有些冷厉。 卫昭说道:「到底是后宫的事儿,我们可不便插手,只将看到的都说了,至于如何处置,还请高公公定夺,相信公公自会秉公处理。」 「打碎皇上御赐之物乃是死罪,念在你是冯贵妃身边人,便砍了双手,丢出宫去吧。」 刘公公当即一瘫,昏死过去。 按说后宫的事儿自该禀明皇后,但高海不是一般的内监总管,这刘公公也并非是贵妃身边的一等内监,如此小事倒也犯不着闹到皇后那儿去。 话说回来,高海是个聪明的,如今冯贵妃怀有龙嗣,风头正盛,若她到皇上跟前哭求,皇上心软,此事便也就此翻过去了,倒叫皇后难做。不如干净利落些,且今日冯少爷也在,冯贵妃这亏也只能自己咽下去了。
第92页 此事不过是个插曲,处理完了人也都散了。卫昭也没了闲逛的心思,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同三人一道回景阳殿去。 「……卫三公子救命之恩,隋宝儿永生不忘。」 卫昭本也是一时不忍,加上看不惯刘公公狗仗人势,倒也没想叫这小内监感恩,只是听他名唤隋宝儿,便停了步子,笑道:「我家也有个宝儿,身世坎坷。你也叫宝儿,小小年纪便陷在这深宫里,想必也是有一番悽惨经歷。算了,救人救到底。那刘公公被赶出宫去,折了冯贵妃面子,高公公她不敢得罪,你这小公公可就没人保着了。」 他解下腰间一块玉佩给他:「你拿着这东西悄悄去找高公公,请他卖本公子一个人情,替你安排个差事,想来自可保你一命。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也不必谢本公子,更不要到皇后宫里去,今日之事只当本公子结个善缘吧。」 第49章 完颜祯已穿戴整齐,正准备出发,忽然屋中一阵阴风颳过,门窗倏然紧闭。他忙握住腰间短刀,忽地脖颈一凉,他便动弹不得了。 「什么人!」 长孙恪没有露面,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你的眼线古金如今在我手里。」 完颜祯脸色一变。 「古金如实交代了二皇子殿下的事儿,不止梅苑案,还有北境。」 「你在说什么本殿下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二皇子听,就是不知二皇子在北境囤积的兵马粮饷等不等的及。」 完颜祯瞳孔剧烈一缩:「你到底是谁。」 「你听好。第一,梅苑案乃完颜鸿一手操纵。第二,朔北六州大齐不会归还。第三,不要打卫三公子的主意。按我所说去做,古金自会交到你手里。至于北境之事,那是你们北燕的争斗,与我无关。只要你不触犯我大齐利益,我自会替你保守秘密。」 「我如何信你?」 「你有选择的余地么?」 完颜祯气的脸色铁青,脸皮都绷紧了。 长孙恪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坐实了完颜鸿已死之事,不管明日公堂之上出现的是不是完颜鸿,你都会一口否决。继而将此事推脱给卫三公子,趁机索要朔北六州。办成此事,北燕皇帝自会对你刮目相看。而完颜鸿,一个已死的皇子也不会在北燕掀起什么风浪。你既知道他在城西一带消失,只要加派人手除掉完颜鸿便无后顾之忧。是这样吧。」 完颜祯冷汗浸透衣襟,脸色瞬间惨白。 「我答应你的条件。」 「二皇子是个识时务的。时候不早了,车驾都已备好,二皇子就请入宫吧。」 完颜祯僵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侍卫敲门,方才回过神儿来。身上穴道已除,他微微活动肩膀,冷冷瞪了那侍卫一眼:「适才你们到何处去了?」 侍卫有些茫然:「小人一直守在门外啊,见殿下许久不出来,以为殿下忘了时辰,这才敲门提醒。」 「你没有看见有人进来?」 侍卫摇头。 完颜祯双手有些发颤,来人武功竟如此之高,大白天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周围侍卫…… 他定了定心神:「出发吧。」 宫宴之上不谈国事,不过双方你来我往互相试探,言语暗藏机锋。完颜祯想着长孙恪的话,有几分心神不宁,对话难免带着敷衍。由此一来,李淮不由得多想了些许,以为完颜祯如此含煳其辞是另有底牌。甚至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要反覆琢磨细品含义。 一场宴会下来,一众朝臣汗流浃背,李淮疲惫不堪,完颜祯神色不安,北燕使臣更是茫然无措。 反倒是梅苑案的主角卫昭竟被冷落了,不过他也乐得自在,待吃饱喝足宫宴结束便心满意足的回府去了。 卫儒下了朝便被留在宫中,宫宴结束后又同几位李淮的信臣一併被请到宣明殿议事。他一个武将,若无战事是极少上朝的,最近一段时间虽上朝勤快,也无非是为了卫昭的事。可见众朝臣商议来商议去,好不容易拿出个章程来,宫宴过后又被李淮揪出许多疑处来,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 卫儒早已睏倦,耷拉着眼皮安静坐在一旁,听耳旁那些人争来争去,心里连连冷笑:一帮老傢伙还不如他儿子呢。 长孙恪住在侯府这几日,他隐隐也打听到梅苑案的进展,瞧自家儿子老神在在的,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 不过梅苑案由南府追查,如今长孙恪身受重伤需卧床静养,展少监司于此案又不如卫昭了解透彻,所以此时朝臣们争论的点便在于卫昭是否可以上堂自辩。毕竟他与此案关系莫大,按说理当避嫌。却不知怎的,皇上竟对他私自查案一事充耳不闻,显然是默许了的。 所以卫儒趁机提出自辩一事,事关卫昭,他自然不放心将此案交给别人的。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却仍无结果,李淮头痛不已,抬头见卫儒闭目养神,一派淡然,索性大手一挥,准卫昭当堂自辩。 饶是卫儒知道此案基本落听,但涉及小儿子的事儿他仍是一百个不放心,才从宫里回来连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直奔归云院去,却见满院漆黑,只闻虫鸣。 守夜小厮战战兢兢说道:「少爷回来同长孙大人说了会儿话便睡下了。」
第93页 卫儒当即脸色一黑,转身就走。 个没良心的! 四国暗地争斗频繁,而梅苑案又发生在盛京繁华戏楼,当日目睹案发者不在少数,所以私下关注此案的人也不少。 展翼给李淮透了底,所以他才决定公审此案,为的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扳回一局。 卫昭换好衣服,因怕压出褶皱来,便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吃完早点,见长孙恪悠悠然翻看史书,他又最后确认了一句:「你真不去?林老大夫说你的伤口恢復的很好,内伤确是要好好调理,但出去散散心也无妨。何况今日是我上堂自辩,你就不想看看么?」 长孙恪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不喜欢被人当猴一样围观。」 卫昭:……即将成为猴子的他感觉有被冒犯到。 「行吧。」卫昭站起身掸了掸袖子:「本公子英姿勃发的身影你怕是看不到了。诶,忽然想起来,秦玉笙也算人证,今日他也该上堂的。」 卫昭偷眼瞧了一下,果然长孙恪翻书的手一顿。 半个时辰后,镇国侯府卫三公子的马车出发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辆不打眼的马车,晃晃悠悠的跟着到了刑部衙门。 长孙恪没有跟进去,而是掩入人群中,寻个视野颇好的地方停住脚。不远处是一併前来旁听的卫家人,其实也只有卫淑华抱着卫远,再加上韩崇良,陆承逸和冯遇,将前排位置都给占了。 此案由刑部尚书蔡俨主审,监察院使行监察之职,六部官员旁听。而北燕方面则由完颜祯亲自坐镇。 卫昭被传唤时,公堂上两方人均已到齐。他挑眉扫视一圈,暗暗咋舌,看来昨夜大家睡的都不是很好啊。 蔡俨神色郁郁,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卫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怏怏的朝他揖了一礼:「在下卫昭,镇国侯卫儒三子,因牵连梅苑案,故此被大人传唤。」 蔡俨见他那副德性也懒得看他,挥挥手叫一旁小吏搬张椅子过来,算是给镇国侯一个脸面。 卫昭忙笑着谢过,大喇喇的坐下,还耀武扬威一般朝北燕使臣们扬了扬下巴。 「诸位安好啊。」 北燕使臣涨红了脸,怒道:「这就是齐国公堂么!连杀人兇犯都如此张狂,可见执法不严,惫懒懈怠,律法形容虚设。长此以往如何叫百姓信服!」 蔡俨掀了掀眼皮:「我齐国律法如何就不劳北燕来使操心了。此案尚未定罪,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卫三公子就是杀人兇犯呢。」 北燕使臣道:「三月十八,我国四皇子被刺死于梅苑,众目睽睽,就是死在贵国卫三公子刀下。寒月刃为物证,梅苑看客为人证,这还不够?」 那日『完颜鸿』的确被卫昭手里的匕首穿了个透,这无可否认。 卫昭斩钉截铁:「不够。」 北燕使臣气的瞪圆了眼睛:「你当那日梅苑看客是瞎子不成!」 卫昭摇头:「眼见不一定为实啊。再说,完颜鸿根本没死,我又何谈认罪。」 北燕使臣运了运气:「你空口无凭,肆意污衊,将我北燕置于何地!好,你说我国四皇子还活着,证据呢!」 卫昭压了压手安抚道:「别急别急,证据很快就到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替三家人伸个冤,这三桩案子都与梅苑案有牵扯,真相也就在其中,还望大人允准。」 蔡俨自然是准了的。 北燕使臣脸色阴沉,他见完颜祯心不在焉,心中更是愤愤。此次出使虽以完颜祯为首,但一众使臣却并非都是完颜祯心腹。只是这次出使大家目的相同,是以沿途早已通过盛京传来的消息拟定了一套外交说辞。但昨日长孙恪突然出现,打乱了完颜祯所有计划。 宫宴上他言语遮遮掩掩,想必已经让一同前来的使臣有所怀疑。今日若任由齐国牵着鼻子走,只怕回到北燕,等待他的也会是父皇的斥责和冷落。他深吸了口气,机会只有一次,只要完颜鸿不出现,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 完颜祯攥了攥拳头,手心湿滑。 卫昭瞥他一眼,幽幽说道:「……梅苑案发后,鸿胪寺丞张炳被下狱,而负责接待北燕使臣的杂吏董昱也一併失踪。三天后清晨于金水河捞上一具尸体,身着鸿胪寺杂吏服侍,腰佩鸿胪寺令牌,被下河村村民指认为董昱。此乃第一桩案子。」 蔡俨颔首:「带人证物证上堂!」 展翼将南府勘验记录呈上,董家三兄弟以及姜氏皆被传唤上堂。 蔡俨翻看记录后,朝卫昭说道:「董昱溺亡,依记录所言,双臂有于痕,这上面写到董昱为他杀。三公子可是找到了杀害董昱的兇手?」 「自是找到了,不过本公子要说的是,这具尸体根本不是董昱。」 董老二脸色一变,失声道:「这明明就是董昱!」 卫昭拄着拐站起身,绕着董家三兄弟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董老二前面,说道:「尸体被抬回南府后,展少监司分别找到姜婶子和你们三兄弟为证。姜婶子一口否认尸体是董昱,而你们三兄弟却笃定了尸体就是董昱。」 「姜氏有疯病,下河村的人都知道,大人也打听过了,她的话不足为证。」 「董二你好赌成性,输光了家财不说还倒欠一屁股债。可就在前不久,你不光还清了赌债,日子也富裕起来,你那妻子往常衣着补丁摞补丁,却突然穿金戴银,也不知你是打哪儿发了一笔财啊?」
第94页 董老二心虚说道:「我,是我赌赢回来的!」 卫昭漫不经心道:「哪家赌场?赌资几何?可有人证物证?」 董老二心惊不止,反反覆覆只说自己是赌赢的钱。 卫昭暂不理他,对蔡俨说道:「大人请看勘验记录。董昱是读书人,常在护国寺一带抄书,久而久之,指间成茧。而这具尸体的手指破损,无法勘察,但手掌完好,掌中有厚茧,亦是经年累月间形成的。但董家贫困,并无田地,寻常依靠姜婶子做蜜饯为生。家中纵有活计,也不过些许家务,又如何形成这般老茧。」 蔡俨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在勘验尸体时,偶然又发现一株泡烂的草药,长孙大人证实此药为赤萝草。」 完颜祯眼皮一跳。 卫昭继续说道:「董昱常在护国寺抄书,寻常买药也多在回春堂,于是长孙大人亲自上门查问,得知董昱素有心疾,但所用药方中却并无这味药。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没想到当日城西力夫陈大闹上回春堂,称其弟文宇失踪,多日未归……这便是本公子要说的第二桩案子。」 蔡俨再次颔首:「带人证物证!」 回春堂孟管事连同小伙计还有方副司一併被羁押上堂,董老二一见方副司,当下双腿一软。 方副司被南府磋磨的早已没了精气神,当下便将那日如何行事说了一通,又如实交代了自己买通董老二假作证词之事。 以上种种皆能证明这具尸体的确并非董昱,而是回春堂的小学徒文宇。 既然如此,那真正的董昱又在何处? 蔡俨才要发问,便见卫昭嘴巴一扁,蔡俨眉心跳了两跳,总觉没有好事儿。 果然…… 「这第三桩案子......」 卫昭将拐杖敲的咚咚作响,一脸羞愤:大人啊,你可要为本公子做主啊!本公子要告北燕四皇子完颜鸿,告他强抢民男!」 第50章 卫昭此话一出,堂上堂下全都惊呆了。 蔡俨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急急思索昨日对过的流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一出。这要他如何应对! 北燕使臣更是气的吹鬍子瞪眼:「我国四皇子尸骨未寒,你竟污言秽语这般污衊,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说来也不怪这使臣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当日梅苑之事,长眼睛的可都看见了,就连韩崇良几人也是违心的认为卫昭没杀人。即便后来下发海捕文书,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完颜鸿没死,除了心里有鬼的。 卫昭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我这脚伤可不就是在山中所伤,好多黑衣刺客,拿着大刀,可要把本公子给吓死了。」 蔡俨:我可没看出来,瞧着你还挺兴奋的。 北燕使臣:简直不要脸到了极点。 堂上堂下乱闹闹,蔡俨红着脸怒拍惊堂木:「卫三公子,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卫昭狠狠点头。 蔡俨见他从袖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的塞到了嘴里,还有些吃惊。不过看他神色,确定自己接收到了对的信息,又将惊堂木一拍:「带人证物证!」 随即便有衙役抬着两个担架上了堂,围观众人哄的一下退到了远处,蔡俨当时脸就绿了,终于知道他适才塞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已过半月时间,尸体已经腐烂,一经抬上公堂,顿时腐臭之气熏天。有几位大臣一时无法适应,直接将早饭吐了出来。 衙役掀开白布,左边尸体身着鸿胪寺杂吏衣服,右边一具尸体身着华丽衣衫,正是完颜鸿出现在梅苑那日所穿衣服。 姜氏但见尸体,眼泪瞬间落下,跪倒在那华服尸体身边哭道:「昱儿,娘来了。」 北燕使臣眼皮一跳。 「那妇人,你莫胡言,我国四皇子岂容你亵渎!」 下河村也有不少村民来围观,见姜氏公堂失控,不免窃窃私语。只是他们离着远些,看不清公堂上尸体模样,以为姜氏又犯了疯病了。 身着鸿胪寺杂吏衣服的尸体已经被确认为是文宇,陈大兄弟几个默然不语,眼神哀戚。 卫昭见姜氏情绪稍有缓和,上前一步朝蔡俨拱拱手,道:「依方副司呈堂证供,有人故意用文宇的尸体假冒为董昱,按说不过一个鸿胪寺杂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瞥了眼一直在完颜祯身后装死的古方古林两侍卫,指了指地上尸体道:「因为这具尸体才是真正的董昱。」 话一出口,堂上堂下又一次惊呆了。 北燕使臣还要发作,卫昭轻飘飘的觑他一眼:「你一口一个你家四皇子,怎么,不会连四皇子都错认了吧。」 北燕使臣怒道:「岂会认错,这明明就是四皇子!」 卫昭大手一挥,蔡俨当即正了身子,又拍惊堂木:「带人来!」 几名南府官差推搡着一个鬍子拉碴的青年上了公堂,北燕使臣但见来人,忙撇过脸去:我不认识。 完颜祯头皮一紧,知道这次出手又败下阵来,心中忿忿。 完颜鸿被推上公堂,把头一歪爱谁谁。 卫昭偏欠揍的跟他招手,笑眯眯道:「大哥,又见面了。」 完颜鸿眼皮一掀,见对面男子笑容绚烂,当下一个趔趄:「竟然是你!」 卫昭转头对蔡俨认真说道:「你看,他果然认识我吧。我们在小西山飞鼠洞见过,就是他们把我绑去的。」
第95页 蔡俨有些煳涂了,他有些跟不上卫三公子的脚步了。拍惊堂木的手掌被震的发麻,他真不想再拍了。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完颜鸿怒瞪卫昭,闭口不言。 卫昭忙道:「我来替他说,他就是北燕四皇子完颜鸿。」 唿气吸气声交织成片,总感觉今日公审有些魔幻。 北燕使臣脖子一梗:「他不是!我国四皇子天潢贵胄,岂会这般骯脏邋遢。齐国欺人太甚,竟随便拉上一个破烂乞丐就称是我国四皇子,这是对我北燕皇室的践踏。」 完颜鸿深吸了口气,这是自家臣子,不气不气。 北燕使臣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完颜祯:「二殿下,你说句话!」 完颜祯运了运气,张了张嘴,没吱声。又运了运气,终于开口了。 「他是。」 北燕使臣惊的扯断了鬍子,急的差点大跳:「他不是!」 使臣急忙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完颜祯偏过身去,一口咬定:「他是。」 完颜鸿眼睛一闭:一群猪队友。 虽然落入齐国手中,但他相信北燕来使不会那么蠢,完颜祯也不会那么蠢。只要咬死了自己不是完颜鸿,梅苑案自会推回到卫昭身上,毕竟当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是铁证。 只要运作得当,要回朔北六州也不是难事。况且浮屠还在外面,此案也不会这么快了结,他必会被押回狱中,不管在哪里,浮屠总有机会救他出去的。即便这次行迹败漏,但只要脱身出去,要做的那些事也能继续下去。只不过要多费一番周折除去完颜祯便是,当然,父皇那里也需给个交代。 古方古林也急了,忙说道:「二殿下莫不是伤心过头了,连自家兄弟都错认了去。我二人伺候四殿下多年,当日在梅苑更是同四殿下一起听戏。四殿下在齐国被杀,回到北燕我们兄弟必受责罚。若眼前这人是四殿下,我们岂会不认!」 完颜祯心里暗暗叫苦,这趟回去少说也得脱掉一层皮。 他嘆息一声,道:「就是自家兄弟才不会认错。小时候打架,本殿下不留神用刀子割破了老四的手臂,伤口很深,疤痕仍在。就在右臂上,斜形,长约一寸。」 官差当即撸起衣袖,果然有道伤疤。 「大人您看,连二殿下都承认这是四皇子了。」卫昭笑道:「承认了就好办,想必大傢伙心里早已疑窦丛生,今日齐聚公堂,那么关于梅苑一案,我便给大家推演一番。」 蔡俨舒了口气,终于回到正题了。 卫昭:「此案说来话长……」 蔡俨:「长话短说。」 卫昭:…… 卫昭拄着拐回到座位上,『啪』一声甩开摺扇,悠悠说道:「设计梅苑案的人当是对本公子及几位好友非常熟悉。当日梅苑,本公子众目睽睽之下刺死北燕四皇子,目睹者不在少数。没错,我的确用匕首刺穿了那人,只不过在匕首刺入他身体时,他就已经死了。」 堂上堂下一片譁然。 卫昭看了看众人脸色,继续说道:「当日案发,我四人同四皇子一众人的雅间紧邻。因秦玉笙之事发生争执,四皇子骂声不止,直到我们冲出雅间仍能听到他在咒骂。所以当时连我自己都怀疑是我用刀刺死了人。」 「但是,若他是活生生的人,那么刀勐然刺入身体,再勐然拔出,必有血液喷溅,但现场没有。那么说明四皇子从雅间冲出时,本就是个死人。北府南府分别验尸,尸体上除刀伤之外再无其他伤痕,亦无中毒迹象,本公子一直不解死亡原因究竟是什么。」 「直到文宇案发,本公子开始怀疑那具四皇子的尸体也许根本不是四皇子,而是董昱。董昱素有心疾,而有心疾者忌嗜酒,尤其是烈酒。但北燕人却最好烈酒,当日也拎了几罈子吴记的酒到梅苑去。所以,董昱的死因乃是饮用过量烈酒诱发心疾而亡。」 「古方古林两侍卫当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因为他们已作安排。张炳或许知道董昱有心疾,但并不了解他是否可以饮酒。一般而言,有心疾者大多会自己注意,但那日董昱却喝了烈酒……」 他轻飘飘的瞥了眼吏部侍郎孙礼,说道:「董昱假扮完颜鸿,当是听从张炳吩咐。而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张炳许诺他一个官位实缺儿。也因此,雅间之内董昱不好拒绝,便多饮了几杯。却不知春日心疾復发,加之此前忧虑过甚,纵有药物调养,身体依旧十分脆弱。而吴记酒庄的酒比之北燕烈酒丝毫不逊,从不饮酒的董昱以为少饮些许并无大碍,却想不到这几杯酒当真要了他的命。」 古方古林惊的目瞪口呆。卫昭瞥他二人一眼,便知自己所言是对的。 「董昱死后,雅间之内必定有瞬间的慌乱。但因戏台上唱的正好,堂下喝彩声不断,而当时本公子雅间中也正骂的欢,倒不曾注意到隔壁的异常。当时发觉董昱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怪异,也只当他是被气的。实际上,那时候开始便是张炳在模仿董昱。」 「在本公子冲出雅间时,已经死了的董昱被推出。而就在这时,张炳摔了一跤,加之两侍卫因董昱猝死,方寸大乱,张炳不经意的一推,致使两侍卫没有找准目标便将董昱推出,正撞上本公子的匕首。」 古方低下头去,心中暗恨自己大意。
第96页 「也因为董昱猝死,埋伏在戏台上的刺客梅玉茞没有动手的机会,他无法判定雅间之中发生了什么。但事发突然,与他们的计划有所出入,他恐身份暴露,慌忙逃窜。后在东榆林巷张炳家中,梅玉茞杀死张炳小妾孙氏,没能脱身,落入南府监司长孙大人手里,招认张炳为梅苑案主使。 他看了眼完颜鸿,嘆了口气,道:「你以为你算计了别人,实则别人也在算计你。古方古林的目标是韩崇良,但张炳的主子要的却是本公子。朔北六州,不拘北燕,东越,甚至远在南方的南梁也想掺上一脚,岂会如你所愿。」 「若按照原本计划,董昱应该死在梅玉茞的寒丝刃下。可董昱突发心疾,死因便十分难寻,竟也算歪打正着了。虽然现场血迹不多,但浑身上下只有一处刀伤,本公子是无论如何都脱身不得了。」 完颜鸿脸色不断变换,眸光逐渐阴沉。 完颜祯亦心惊不止,原来老四竟有如此缜密安排。 北燕使臣沉默不语,总觉得两位皇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蔡俨则冷汗直流,如此精密安排,更涉及四国细作。且不说今日卫三公子所言似乎并非全部真相,单就奉上寒月刃给韩公子那位,若要究其根本,不知能牵扯出多少人来。南府就是南府,出手必死伤一片。 卫昭将众人表现一一看在眼里,眉梢一挑,继续说道:「本案至此,脉络已然十分清晰。梅玉茞承认自己是南梁细作,咬出张炳。而雅间之中三侍卫却是北燕人,南梁北燕一南一北,关系倒十分亲厚啊。」 北燕使臣见状不妙,忙说道:「南府刑讯手段何人不知,屈打成招也不是没有的。何况张炳已死,全凭你一张嘴,我们不服!」 「不服?」卫昭怒极反笑:「完颜鸿诈死齐国已是事实,他在我国国土上秘密活动,在本公子掌握证据后,不惜代价夜闯侯府绑走本公子。我倒要问问,你北燕如此欺人,可将我齐国放在眼里。朔北六州之约期限未到,北燕便勾结南梁行龌龊之事,背信弃义之徒,当天下唾之!本公子无辜受累,北燕又如何给本公子一个交代!给我齐国一个交代!」 卫昭掷地有声,堂上堂下都被他这番精彩自辩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一声稚嫩的童音打破了这压抑的安静。 「三叔好厉害啊!」 第51章 卫远话音落下,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不免对这盛京城纨绔头子刮目相看。卫昭得意洋洋的往人群中一瞥,正对上长孙恪沉静的目光,心中立时雀跃起来。 他收起摺扇,双手搭在拐杖上,一副老成持重模样,殷殷说道:「关于朔北六州之归置,当在期限截止前两国坐下慢慢商议,何必背地里使这见不得光的勾当,伤了和气。四国和平共处二十几年,百姓安居,天下承平,若因一己之私挑起边关之争,战火一起,生灵涂炭,百姓何辜啊。」 楚末战乱结束不过三十余年,人间炼狱般的经歷任谁也不想再经受一次。卫昭这么一说,堂下百姓看向北燕一行人的目光便有些不太友善。 细作自古有之,若论细作网,在长孙恪发展之下,四国之中无人敢与他匹敌。细作搞事儿,四国心知肚明,但若堂而皇之被押入公堂,这便是公然挑衅了,本国也将被其他国家唾弃。尤其完颜鸿还是一国皇子。 不过北燕从完颜哲起便是个不要脸的,想必也不会在乎这点儿脸面。 倒是北燕来使如坐针毡,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北燕的脸面算是丢尽了。但怎么说也是北方强国,总有些底气,岂能让本国皇子在他国受辱。 北燕使臣绷着一张脸,朝蔡俨揖了一礼,又朝卫昭揖了一礼。见卫昭老神在在,竟是毫不客气的受了这一礼,北燕使臣气的不轻。 他忍下这口恶气,说道:「文宇之死证据确凿,且为贵国之事,在下无权干涉。我国四皇子诈死乃是事实,亦无可辩驳。但董昱之死,乃至梅苑一案本末缘由乃卫三公子一家猜测,不足为证。」 反正董昱和张炳都死了,那日雅间之中活着的只剩他们北燕一方。不管如何,总要扳回一些不至损失惨重。 卫昭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本意也不过是替自己脱罪罢了。况且梅苑案虽揪出一个完颜鸿,但张炳那个被杀的小妾孙氏身份如何尚未可知,张炳也未必与梅玉茞是一伙的。这里头千头万绪,背后牵扯的可多了,自然不是他该操心的。 他笑了笑没说话。 蔡俨得到的命令是协助卫三公子破案,至于如何同北燕交涉,那是皇帝的事儿。此案由完颜鸿主导,关乎他国皇子,非同小可,可不是他一个刑部尚书能决定的。他正要陈词一番了结此案,却见卫昭凉凉的瞥了他一眼。 蔡俨心里一抖,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妖。 卫昭连看蔡俨好几眼,见他始终没反应,可把他气坏了。他笃笃笃的又使劲儿敲了敲青石地面:「蔡大人,国事本公子不敢掺和,但完颜鸿在盛京城内杀人逞凶,还绑架了本公子,甚至还要灭口,这事儿总得给个说法吧。」 北燕使臣闻言心里一松,他可真怕这祖宗再说出些什么惊人内幕来,他这把老骨头可招架不住。若只是讨要个说法,赔钱赔地赔房子,只要能堵住他的嘴,那都不是问题。 他看了眼完颜祯,见他似乎没有异议,便上前同卫昭交涉。
第97页 「……卫三公子受惊,我国理当赔偿。三公子受伤所需药材,金银,我国三倍偿之……」 完颜鸿眉头一蹙,那日他的确绑了侯府公子,但却不是这位。今日见他上了公堂,方知那日绑来的人不过是个替身。再想到埋伏在周围的兵马,看来侯府早有预谋,这卫公子出现在小西山也并非偶然。想到原本完美无缺的计划一再失利,自己又一直被算计,心中不免忿忿。 他嗤笑一声:「那日见卫三公子还是一身浅粉裙装,娇滴欲翠的小姑娘,想不到摇身一变,竟是个公子哥儿。三公子这爱好倒叫人耳目一新。要我看,三公子再扮上一次,必能艷压群芳,春风楼的花魁都黯然失色了。」 将堂堂七尺男儿比作花楼里的姑娘,这话可谓诛心。 卫昭却丝毫不在意的说道:「不过一时兴起罢了,我倒觉得四皇子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眼下这幅尊容。」他甩开摺扇遮住鼻子,一脸嫌弃:「您爱扮乞丐,这癖好也够奇葩的。」 完颜鸿都要气炸了,那是他要扮乞丐么! 他派人埋伏在韩家准备动手,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黑衣人,自己也不知被哪伙人给逮住了,幸好浮屠找到了他。本来今晨已经要跑了,又不知打哪儿来的几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抓他们的人。他没办法,找了个乞丐换了衣服想要混出城去。也不知那些人鼻子是怎么长的,他都这样了,居然也能被抓住。 见他还要发作,北燕使臣朝他使了眼色,叫他莫惹这祖宗。 「四皇子一时失言,三公子勿怪,关于赔偿的事儿您看……」 卫昭嘴一撅,歪头朝北燕使臣道:「我不满意。」 北燕使臣回头看了眼完颜祯,见他微微点头,便对卫昭道:「再加百金。」 卫昭摇头:「我不满意。」 北燕使臣又看了眼蔡俨,蔡俨轻咳一声,说道:「此案似乎还有疑点……」 北燕使臣收回目光,对卫昭说:「再百金。」 卫昭倔强摇头。 完颜祯沉默不言。 今日公堂上,卫昭避开古金不谈,蔡俨也没有提起古金这个人,说明在此案中古金已被隐去。 自己承认了完颜鸿的身份,他们也如约隐瞒了古金和赤萝草一事。那么这件事便不会过了明路。就算完颜鸿知道真相,此时他自身难保,自然没空理会。而父皇那里,也不必自己费心解释。 如今卫三公子索要赔偿,被绑架一事不过是个幌子。他在告诉自己,若想赎回古金,就必须让他满意。 他起身朝卫昭拱了拱手,道:「四弟鲁莽,冲撞了三公子,本殿下代他向三公子赔个不是。使臣所言赔偿照旧,至于其他,但凡三公子想要的,我们必定尽力而为。」 卫昭眉头一扬,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你倒是个伶俐人。说了这许久时候,本公子也累了。赔偿一事咱们私了吧。」 北燕使臣和蔡俨齐齐松了口气。 卫昭站起身,朝蔡俨道:「赔偿的事儿回头还劳烦蔡大人如实禀明皇上,可莫叫人在背后挑拨,以为本公子同北燕有什么瓜葛。当然,这赔偿文书也会请鸿胪寺郑大人,刑部赵大人,监察院柳大人一同作保,一切都按章程来办。」 蔡俨僵笑道:「一定一定。」 后续如何处理不是卫昭能管的,总之脱了罪名,他浑身舒畅。 「玉笙,梅苑就要重开了,你可得好好准备几场好戏,这段时间本公子都要憋疯了。」 秦玉笙朝他淡淡一笑:「三公子好生养伤,玉笙随时奉陪。」 「这案子还未了结,你二人私下不可见面。」长孙恪从身后走来,挡在卫昭前头。 卫昭瞪大眼睛:「本来就和玉笙没关系,再说完颜鸿那事儿不是结了么。」 「完颜鸿的事儿结了,但张炳的没有,梅玉茞的没有,张炳小妾孙氏的也没有。我不妨碍秦公子登台,但在没有彻底剿除这些细作前,你二人最好不要私下见面。」 卫昭脑袋一耷拉:「不见面就不见面呗,你别拦着我听戏就成。」 这边卫淑华也抱着卫远挤了过来,卫远一双星星眼,看的卫昭毛骨悚然。 秦玉笙见侯府有人到了,便与卫昭告辞。 「三叔,你刚才太厉害了。」要不是碍着卫昭腿上有伤,卫远必定要扑到他怀里求抱抱的。 卫淑华笑道:「远儿可骄傲了,逢人便说公堂上的是他三叔。如今这案子了了,总算是除了一桩心事。」 几人看向公堂,姜氏和陈大几人正同官差交涉,将董昱和文宇的尸首带回去。卫昭想了想,叫卫放和霍宝儿跟着,莫叫姜婶子被人欺负了,也捎带帮陈大一把。 「血刀浮屠仍未归案,他必定会找机会救出完颜鸿,此事当从速解决。」长孙恪说道。 「完颜鸿是个烫手山芋,齐国不会留他。北燕也不会因为一个皇子而放弃朔北六州。不管如何,这件事都难两全。至于两国如何谈判,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车夫牵了马车过来,长孙恪将他扶上马,也一併上了车。卫淑华则抱着卫远坐上另一辆马车。 「想不到蒋四哥功夫不赖,竟能从混乱中拿了完颜鸿,这下洪坤必定要气死了。」卫昭毫不客气的取笑道。「完颜祯也不是个老实的,想必今晨劫人,他也有份。」
第98页 长孙恪问他:「你可想好问完颜祯要什么了?」 卫昭眨眨眼,朝长孙恪伸出手掌。 长孙恪淡淡笑了笑,将才拿到的情报递给卫昭。 卫昭看过后,眸子越发清亮。 「雁行堂不愧是第一情报组织,完颜鸿在盛京城的据点被查出好几处,就连完颜祯也没逃过。不过完颜祯我暂时不打算动,只问他要完颜鸿在城西的几处铺子便是。完颜鸿实力果然不容小觑,竟能在城西那般势力下弄到两处地段上佳的铺面,要是不搞到手里,那可真是亏大了。」 商人行商,游走各国,商铺便是细作最好的掩藏。 完颜祯得知此事,脸都绿了,气的浑身发抖。 「好一个卫昭,空手套白狼,无耻至极!」 完颜鸿即便身陷囹圄,但他手下的势力却依旧在。城西据点是他花费多年时间才拿到手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暴露。但今晨时间仓促,为了保命自然顾不得其他。 而且城西据点是完颜鸿最大的底牌,完颜祯若想拿到这两处据点,势必付出惨痛代价。若能一举剷除完颜鸿倒还好说,但尹家在北燕底蕴雄厚,连父皇都要避三分。 如果说此前他们只是暗斗,那么这次以后,他二人便势不两立不死不休了。 完颜祯后悔,非常后悔,早知现在,当初无论如何都不淌这趟浑水。 第52章 公审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堂上之事便如插了翅膀一般飞遍了盛京城大小角落。人都说镇国侯府三公子公堂自辩惊才艷艷,一番慷慨陈词羞的北燕皇子无地自容。各家待嫁小姐们翘首以盼,只等镇国侯府老太君寿辰那日脱颖而出,夺得卫三公子青睐。 这段日子被北燕使者压的透不过气儿的鸿胪寺官员们更是感激涕零,只觉胸中闷气一扫而光,连腰板都挺得熘直。 往常耀武扬威的北燕人此刻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唯恐走到大街上被盛京百姓围追堵截。毕竟这事儿也是他们理亏在先。尤其在卫三公子名声大噪之际,齐国人可恨他们恨的不行。 怨气憋闷在心,这火儿自然就得发泄在罪魁祸首完颜鸿身上。尤其此次出使办事不力,出使的一众官员必受责罚,连完颜祯都跑不了。众使臣一联合,不等回国便联名上书陈述,总要把责任推到完颜鸿身上才是。 吴则赤身坐在软塌上,大夫正专心替他清理伤口。 他顾不得伤口疼痛,恨恨说道:「就差那么一点儿,功亏一篑,还折损这么多兄弟。洪监司,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再由着那小儿牵着鼻子走。」 洪坤阴沉着脸将字条递给吴则:「看看吧。」 吴则蹙眉接过,看清字条上内容,气的从软塌上一蹦而起。大夫正替他清理碎肉,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立时割下一块肉来,疼的吴则倒抽了一口凉气。 洪监司喝道:「你行了,还要不要命了!」 吴则气道:「我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居然想拿咱们当刀使,他也不怕抻着腰。」 洪坤冷笑:「那是人家本事,连雁行堂的人都能使唤动。」 吴则闷头坐在榻上,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瞪大眼睛:「张炳是李淮的人!」 在张炳狱中被杀后,卫昭便有所怀疑。直到长孙恪拿回关于张炳的调查结果,卫昭才敢断定,梅苑案李淮也有参与。 吏部侍郎孙礼是陆鼎的人,更是李淮的信臣。吏部掌品秩铨选之制,考课黜陟之方,封授策赏之典,定籍终制之法。张炳背靠孙礼,其后又有陆相爷为依仗,按说当官途坦荡。但这么多年也只是个鸿胪寺丞,非是不受重视,而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另有他用。 四国之间虽明争暗斗不断,但齐国大国之位稳如泰山,各国每年纳贡,接待各国来使亦是鸿胪寺主要职责。想要动些手脚,自然也最为方便。 而张炳为齐国细作,但却能参与到梅苑案中又能很好的掩饰身份,被梅玉茞认定是南梁的人,那么关键人物便是张炳被杀的小妾孙氏。 孙氏才是梅苑案的主导,她想完成梅苑案的计划就要接近鸿胪寺的人,很不巧,他选了张炳。而张炳则将计就计,成功混入其中。 北燕,东越,南梁都希望挑起朔北之争,从中获利。而这个时候最不希望朔北乱的只有齐国。所以才有张炳误摔一事。 卫昭和韩崇良性情相投,是四人中最爱凑热闹的。冯遇胆小,遇事只会往后躲。陆承逸持重,亦不会莽撞上前。所以张炳趁乱将董昱推给卫昭并不是一件难事。 当然,能足够了解四纨绔性格的人,也必定是极为熟悉他们的人。 且从梅苑案最终的结果来看,卫昭被冤,藉此机会算计洪坤,挑起北府与镇国侯府的争斗,怎么看最后最大的获利者都是李淮。 但梅玉茞冒险杀孙氏,很显然孙氏对他而言是一个不确定因素,尤其在梅苑雅间之中因董昱猝死而导致的一系列失策,使得梅玉茞更如惊弓之鸟。只是张炳和孙氏已死,关于梅玉茞的身份便很难再进一步。 不过这并不妨碍卫昭报復回去。他既已知道张炳和孙礼的关系,断没有送上门的机会反推出去的道理,更别说还有洪坤这么一把兇悍的刀。 所以他写了张字条递了过去,要洪坤想办法除掉孙礼。吏部的缺儿不知多少人盯着呢,洪坤只要有动作,想必不少人会在暗中推波助澜。
第99页 陆承骞的死,陆家必会算在他头上,这时候他自然不会介意断陆家一臂的。 所以卫昭很高兴,镇国侯府上下因卫昭脱罪,又美名远扬也很高兴。李淮下旨褒奖卫三公子,又赏赐金银绸缎许多,便叫众人更加高兴了。就连卫老太君都破天荒的到前院同儿孙们共享天伦。 她一脸慈爱的打量着长孙恪:「我昭儿能洗刷冤屈,多亏了长孙大人奔走。在小西山又救下昭儿性命,如此大恩必当谨记。」 长孙恪恭敬道:「分内之事,老太君不必多礼。」 「长孙大人年纪轻轻便能执掌南府,当真后生可畏。」卫老太君拉过卫昭的手,慈祥中又带着骄傲:「我这孙儿素来贪玩,近来竟喜钻研医书,性子也愈发沉稳了,时常在老身跟前夸赞长孙大人,足见我这孙儿是钦佩大人的。日后还望长孙大人多多照拂才是。」 卫暄一听头皮一紧,紧忙说道:「祖母,长孙大人公务繁忙,咱家阿昭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还是莫叫阿昭烦扰长孙大人了。」 卫儒也微微颔首:「昭儿若喜欢学医,便将林老大夫留下教授阿昭便是。南府可是我朝之重,切不可叫长孙大人为小儿分心。」 长孙恪轻飘飘说道:「侯爷多虑了,三公子聪慧,于医道更有几分天赋,当初既应了三公子,便不可半途而废。」 「就是啊爹,林老大夫和长孙大人又不是一个路数,我学了这么久,早已入了门,若改拜其他先生岂不乱了套了。是吧祖母。」 卫老太君笑道:「正是如此。你与长孙大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总有师徒之实,学了人家本事,便当以师礼待之尊之。」 卫昭回头朝卫儒卫暄扬了扬下巴:「祖母都同意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一颗蜜饯果子就把卫远知道的给套出来了,他大哥这是不想他与长孙恪多有来往,还叫嫂子替他踅摸适龄姑娘相看呢。不过祖母喜欢长孙恪,有祖母压着,他们可翻不出花儿来。卫昭很放心。 卫暄碰了个软钉子,心中忿忿。 卫昭还在同卫老太君夸耀长孙恪,一家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偏有不长眼的上门送晦气。 陈靖淮板着一张脸,手里拿着北府的玄武令:「皇上有旨,小西山陆府家奴被杀案已在北府备案,从即日起,暂罢卫世子职务,留待京中配合调查。」 卫淑华一听就炸了:「这案子我大哥也是冤枉,皇上偏听偏信,只凭那么一点证据就要罢免大哥……」 「淑华,放肆!」 卫儒眼睛一瞪,卫淑华便不敢再作声了, 「既然是皇上旨意,侯府必当遵从。但此案蹊跷,又疑点颇多,我侯府不便插手,就劳烦陈少监司费心了。」 陈靖淮拱手道:「多谢侯爷体谅。此案卫世子只是有嫌疑,皇上暂罢职务,但并未限制卫世子行动,只要不离开盛京地界便是。侯爷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告辞了。」 卫儒颔首。 陈靖淮走后,饭厅登时陷入安静。 卫昭左右看看,笑道:「咱家今年犯小人,也是这几年太平顺了,总有些不长眼的觉得日子太舒坦,咱若不敲打敲打,真当我侯府好欺负呢。」 卫儒脸色稍霁:「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暄儿近来受累,便趁此机会好生休息吧。」 卫暄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冷笑一声,说道:「北燕蛮子走了,那位可算是倒出功夫来对付咱们了。」 说起来,小西山那事儿并无确凿证据,只凭捕风捉影,对侯府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而皇上却下旨令北府查明此案,又先暂罢卫暄职务,沖的可不是真相。而是李淮生气了。 梅苑案发至今,他想要的目的没有达到,反叫卫昭活蹦乱跳的,公堂自辩更被传为一段佳话,深得百姓推崇。洪坤与镇国侯府没有如他所愿斗的你死我活,反而风平浪静,更叫他心中惶惶不安。 北燕使臣前脚一走,陆家上告,李淮顺势而为再度盯上侯府,可谓心急。 卫昭本来气儿也不顺,拿到城西铺面契书之后,才又重新高兴起来,将烦恼事暂时搁置一边。 那日公审之后,卫昭一直关注此案后续。北燕理亏在先,李淮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狠狠诈他一笔。朔北六州之事眼下还不是商谈的时候,便趁此索要金银粮草马匹若干,北燕使臣不敢擅作决定,上书表明需禀了北燕皇帝再做决断。 完颜鸿于是被暂时扣押,只等北燕拿钱赎人。当然,关押完颜鸿这等不讨好的事儿也落在了长孙恪头上。毕竟在盛京城,南府大狱才是防守最严密的。 长孙恪大手一挥,将完颜鸿关在南府衙门秘牢之中,特意安排在古金隔壁,好叫他主僕二人联络联络感情。契书到手,古金便被提出秘牢,交给了完颜祯留下接应的人。 卫昭于是在第二天,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带着霍宝儿去城西视察他的铺子了。 两间铺面,一间在清水街,紧邻望月楼。一间在太学附近的太华街。 「宝儿,回春堂被查封,你说本公子用这铺面也开间药铺如何?」 霍宝儿摇摇头:「少爷,回春堂是老字号,虽然眼下被查封,但那案子是管事做的,只要他们东家运作一番,重开指日可待。两间药铺挨得这么近,这不是找事儿么。」
第100页 卫昭睨他一眼:「你觉得回春堂的东家能大过镇国侯府去?」 霍宝儿努努嘴:「那可说不准。」 「那你想开什么铺子?」 「蜜饯铺子呗!」霍宝儿眼睛亮亮的:「咱姜婶子手艺那么好,往常在洒金门摆摊,那么好吃的蜜饯都卖不上价。若在这铺子里头,届时换上包装,必能赚的盆满金箔。」 卫昭摩挲着下巴,贊同的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派个人过来收拾收拾。」 霍宝儿笑眯眯应下。 卫昭在这附近逛了逛,见宁致远又到护国寺摆摊抄书了,遂上前打了个招唿。卫儒原本看中宁致远人品学识,想要留他在府上做个门客,给卫远启蒙,有侯府这棵大树,日后若想入官场,自然顺风顺水。但宁致远拒绝了。 人各有志,卫儒不便强人所难,倒也留了话,只要他愿意,侯府总会给他一个前程。 已经入夏,天气愈发炎热。宁致远的书摊正在一颗老树下,还算阴凉。陈大一早便给他送了一筒清水,然后便到城西码头做工去了。 卫昭问宁致远:「陈大家那位少爷身体如何了?」 宁致远微微嘆息:「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重病,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拖到现在反倒不好了。我见陈大这两日一筹莫展,只怕那位少爷是真的不行了。」 卫昭想了想,道:「我家中认识医术不错的大夫,此前也对陈大提及,但看他似乎并不愿与我有太多牵扯,我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他与宁公子倒是关系不错,不如宁公子牵个线,药钱不拘多少,都由本公子出了。」 宁致远默了片刻,说道:「我与他也算不得亲厚,不过是因文宇一事多了些接触罢了。他家那位少爷我也素未谋面,但观陈大平日行事,是个谨慎之人。恐是那位少爷身后有些牵扯吧。」 卫昭说道:「总是一条人命,他尽心照顾那位少爷多年,是忠义之人,断不会看他家少爷白白葬送性命的。」 宁致远点点头:「此事我也只能尽力说和,成与不成,我都会给三公子留信儿的。」 「那成,我便不打扰宁公子了。过些日子我长姐要到护国寺礼佛,我先去做些安排。」 皇后每年都要到护国寺去,这不是什么秘密,卫昭与宁致远告别后便直奔护国寺去了。 「……少爷你看,那大和尚竟然在吃酒!」 霍宝儿抬手一指,卫昭一眼便看见食肆里大口吃肉喝酒的和尚。刺眼阳光洒下,照的那和尚的光头锃亮,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大和尚也忒张狂了,竟在佛祖眼皮子底下犯戒。」卫老太君素日也礼佛,前些年卫昭没少陪着老太君到护国寺来。耳濡目染下,霍宝儿竟也开始虔诚信佛了,如今见了这和尚,自然要替佛祖抱不平。 卫昭看了那和尚一会儿,笑道:「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那和尚似乎听到卫昭所言,终于捨得从酒肉里抬起头来,朝卫昭淡淡一笑,抹了抹嘴上油光,转身便进了护国寺。 霍宝儿仍旧愤愤:「太狂妄了!」 卫昭倒觉得那和尚颇有些意思,也随其后进了护国寺,每年都有专门的师父接待皇后,卫昭办这事儿也早就轻车熟路了。 「无明小师父,可见到适才进寺里的和尚?高高大大的,三十出头模样。」 无明笑着答道:「那是师兄无寂,了尘大师的弟子,在外游歷多年,今日方归。」 「原来如此。」卫昭知道护国寺有个了尘大师,只是他一向闭关,不理寺中事务,他不曾见过,更无从得知了尘大师的弟子了。 而此时那个吃酒的无寂和尚正跪坐在蒲团上,与瞭然方丈和了尘大师说着路上见闻。 时候差不多了,了尘便叫他回禅房休息去了,望着弟子离开的背影,少不得忧虑的嘆了口气。 「偏生在这时候回来。」 瞭然同样嘆息:「无寂慧根极高,只可惜了……命犯红颜,在劫难逃。」 第一卷 完 第53章 六月初八,卫老太君寿辰,镇国侯府于东园设宴。 作为盛京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镇国侯,侯府宴客,宾客纷至沓来。卫暄在前院迎接宾客,秦氏在后院招唿各府女眷。往日关系亲厚的几家早早便到了,女眷们正在后院正厅陪着卫老太君聊天。 因北燕一事,卫淑宁一直不得出宫。北燕使臣等待本国商谈赔偿事宜的结果,又在京中逗留月余,这几日方才交涉完毕。卫昭早便替她安排了入护国寺礼佛事宜,也是昨日才出宫来。 卫淑宁恐她在此会惹得众女眷不自在,便在昨日提前替卫老太君祝寿,同家人吃了家宴。卫晞生母余氏素日也虔诚礼佛,卫淑宁未出嫁时,每年都会同余氏一道去护国寺。今年也不例外。吃过家宴,余氏便同皇后仪仗一併前往护国寺去了。 镇国侯府极少宴客,盛京城中不知多少人家盼着老太君寿诞。世子夫人可悄悄放话了,这次宴会是要替家中两位小叔相看的。来参宴的得有大半京中权贵,就算攀不上镇国侯府,也能同其他几家联合联合不是。 卫老太君看着活泼明朗的少女们,心中亦是高兴,不由感慨:「一晃咱们都老了,孙儿辈的都长大啦。」 「可不是,老太君倒是连曾孙儿都有了,咱们这几个老太婆可还巴巴的等着呢。」
第101页 卫老太君笑骂道:「那日听我孙媳秦氏提起,贵府少夫人日子近了,想来要不了多久老妹妹也能抱上曾孙儿了,何必眼馋我家。」 周老夫人听言笑意更甚,握着小孙女的手道:「如今只剩这一个嫡亲的孙女,早些年捨不得早早嫁出去,如今便是再不舍也不行咯。」 周言害羞的低下头。 卫老太君微微颔首:「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主意就多了,可不是我们这些老婆子能管得了的。」 周老夫人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着他们自在。」 卫老太君笑道:「总要叫孩子中意才是,殊不知日子是自己过的呀。」 周老夫人便不再言语。其实她心中早有数,这事怕是不成。只是自家这孙女固执,认定了卫家老三,怎么说都不听劝。今日最后一番试探,侯府既无意,他们周家也没必要再巴着不放。 周老夫人同卫老太君同出一族,又都在盛京安定下,素日来往颇多。卫昭幼时,周家人有心想同侯府结亲。只是卫昭从小心思便不同常人,又是褚氏耗尽生命留下的孩子,卫老太君十分疼爱。见那时小孙子懵懂,便不想过早替他定下,免得日后多有束缚,便委婉回绝了周老夫人,等俩孩子大一些时候再说。 周言是记得这事儿的,每每来侯府总要跟在卫昭屁股后面。但卫昭打小便不爱同女孩子玩儿,每次周言来都要叫卫淑华替他遮掩。为此周言可谓费尽心机,知道他身边那小厮爱吃,可没少给他送东西。只可惜那些东西有去无回,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眼见着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家中姊妹都定下了,周言更是心急。转过年就十八了,京中如她这般大的女子少有没定下的。再见今日来侯府的女子多是刚及笄的,周言愈发觉得紧迫了。 可见卫老太君似乎无意,不禁眼眶微红。其他人家见周家人碰了软钉子,心中欢喜,忙将自家适龄的女儿往前推。卫老太君只淡笑着,一一夸了几句。 「祖母,是时候开宴了,父亲请您到前院去。」秦芜笑着将一众夫人们引到前院。 徐嬷嬷登时松了口气。这些后宅夫人们最是难缠,若换做往日,老太君早已没耐心陪她们兜圈子了。只是今日老太君寿辰,不好拂了众人面子。不过瞧老太君的态度,看来这些人家都不合她心意。 徐嬷嬷是知道卫老太君心思的,虽然世子夫人提了一句要给三少爷相看,似乎老太君并不着急,只道先看着。就算是给二少爷相看,只怕最后也要二少爷亲自点头才行。 卫淑华见众夫人离开,跟着徐嬷嬷扶着卫老太君,瞧周围人都忙着,无人注意这边,忙低声道:「祖母,我瞧见嫂子说的秦家小姐了。」 卫老太君嗔她一眼:「莽莽撞撞,也不怕吓着人家姑娘家。」 卫淑华理直气壮:「这怎么叫莽撞,咱们府上办宴,我这不是帮着嫂子招唿客人嘛。」她嘿嘿一笑,道:「祖母,那秦小姐倒跟咱家二哥挺配的。我虽不大懂她们说的诗词,但见别家小姐一脸钦佩,便知这秦小姐学识不低。人又低调谦和,温温婉婉,不多言不多语。模样虽不惊艷,但清清和和的,瞧着舒服。」 卫淑华说起来便收不住,又道:「我还叫阿昭打听了秦公子呢。他今年应考,成绩名列前茅,足见其博学。阿昭说此人可交,品性不错,若有秦家举荐,在朝中谋个清贵文职不算难事。能教养出兄妹二人如此性情,看来秦家家风也不错。」 卫老太君早就听秦芜说起过秦氏这一支,往前数两代,他们这一支并无出仕之人,但在当地也算颇有名望。如今再听淑华所言,看来这门亲倒也可成。 她嘆了口气:「若晞儿康健,他也不会这么多年将自己封闭起来。只盼着晞儿能想开些。」说罢,又幽幽看了眼卫淑华,这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 …… 宾客皆已落座,男宾在东侧,女眷在西侧。卫昭四顾打量,见大门外长孙恪姗姗来迟,忙朝他挥手:「这儿呢,这儿呢!」 在一众喧闹声中,长孙恪立刻就分辩出卫昭的声音来,见他如此兴奋,嘴角微微翘了翘。他将贺礼递上,便朝卫昭走过去。 卫昭往前迎了两步,絮絮叨叨说道:「那边都摆上席了,你怎么才来?」 长孙恪道:「送完颜鸿上路,回来迟了。」 卫昭松了口气:「走了好,省得搁在南府还劳你费心盯着。」 完颜哲收到齐国来信,得知梅苑案原委,登时便气病了。连骂完颜祯废物,当时便不该承认那孽子是北燕皇子! 尹贵妃哭唧唧,好歹都得将人赎出来。此次赔偿给齐国的金银粮草,有小半都是尹家所出,完颜哲哼哼两声,也算消了几分气。只是此次无功而返,又折了这么大颜面,于朔北六州更是志在必得。 「边关消停不了咯。」卫昭摇头嘆道。 这边才领着长孙恪落座,宴席便开了。陆承逸冯遇同卫晞坐在一处,还十分贴心的将秦策带上。 韩崇良挨着卫昭坐下,用胳膊怼了怼卫昭,朝陆承逸那边努努嘴,道:「瞧你家这意思,是要给卫二哥说秦家小姐了?」 卫昭也往那边看了眼,几人正在谈一副古画,秦策虽出身不高,见识倒算广博,几人相谈甚欢。 「听我二姐说,秦筝小姐性情温和,人也稳重,祖母似乎也有意。」
第102页 韩崇良跟着点点头:「也算良配。」 卫晞虽不良于行,但也是镇国侯府的公子,虽是庶出,也不是小门小户能攀得上的,更别说卫晞在盛京素有盛名。 韩崇良一脸同情:「卫二哥定下,可就剩阿昭你了。我听说今日来府上的多半是冲着你来的。」 卫昭眉头一扬:「我早就定下了。」 韩崇良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哪家小姐?我见过么?漂亮么?」 卫昭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见过,漂亮,很漂亮!」 韩崇良瞪圆了眼睛:「谁呀!」 卫昭一脸神秘:「秘密。」 他借着宽大袖子悄悄在桌下勾了勾长孙恪手指,长孙恪心口微微一颤,偏过头无声的笑了笑。 「到底谁呀!」韩崇良使劲儿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能让阿昭称之为漂亮的是哪家小姐,还是他们见过的!!! 卫昭但笑不语,韩崇良都要急疯了。 正当他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突然有个青年人起身走到正中,他手里托着一个盒子,先朝主位上的卫老太君行了礼,又朝镇国侯行了礼。 大家吃酒正尽兴,忽然有人出列,难免好奇了一下。韩崇良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那人是谁,倒不曾见过呢。」 卫昭觑他一眼:「盛京城中权贵不知几何,没见过也正常。」 那青年行礼过后,笑道:「昔日卫老将军忠肝义胆,跟随齐国公起义,平定楚末战乱,还天下百姓清平。后有镇国侯爷扫平后楚,佑我大齐百姓安居。在下仰慕已久,今卫老太君寿诞,在下便想趁此献上贺礼,恭祝老太君松鹤长春。」 「原是献礼的。」韩崇良眼睛亮了亮。 常有找不到出路的有识之士上门投贴,希望得贵族门阀青睐。趁宴客之际献上贺礼也是一条路子。而往往此时献的礼多是世间稀罕之物。所以韩崇良特别期待。 「阿昭,回头记得给我仔细瞻仰瞻仰。」 「出息!」卫昭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还不知是什么东西呢你就惦记上了。」 说罢,也一脸稀奇的盯着那青年看。 长孙恪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镇国侯倒是见惯了这种事的,当然,镇国侯府的门客皆是卫儒三番相请而来,似这般自荐者,他寻常都是谨慎待之。几乎少有被他留下的。 他不甚在意,只叫卫管家收下贺礼,又命他记下此人,待宴会之后再行商谈。 卫昭与韩崇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往年他俩也没少干这种事儿。 「你在此等我,我去后头看看贺礼去。」 长孙恪想了想:「我也去。」 韩崇良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长孙恪不给他打量的机会,已拉着卫昭走了。 「长孙大人居然也这么八卦。」他嘀咕了一句,赶忙跟上。 卫管家隐约瞧见身后有人影鬼鬼祟祟的,抿嘴笑了笑,只当看不见,还特意将盒子放在了显眼的位置上。 卫昭见卫管家走了,这才招唿两人上前,毫不犹豫的打开盒子先一睹为快。 韩崇良伸过脑袋看了一眼:「扇子?」 卫昭好奇的将扇子拿出来,就着屋中灯火可见扇面薄如蝉翼,扇面上画着一枝寒梅,花瓣鲜红,如鲜血欲滴。 长孙恪当即眸光一凛。 「阿昭,我怎么瞧着这扇子怪怪的。」韩崇良伸手摸了摸扇面:「难道是这扇面十分难得?可我怎么看不出来是什么质地啊。」 「人皮。」长孙恪道。 第54章 韩崇良头皮一紧,抖着手指着那扇子,哆哆嗦嗦道:「人皮?!」 长孙恪目光冷凝,低沉的嗓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还有人血……人骨。」 韩崇良的目光落在那鲜红的梅花瓣上,目光下移,还有光润的扇柄。登时觉得嵴梁骨呲呲冒着寒气。 「新鲜的。」长孙恪继续说道。 韩崇良瘫坐在地。 长孙恪若不说,他还没有察觉,这会儿盯着那扇子看,果然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味。不禁头皮发麻。 卫昭也吓了一跳,一下子将那扇子扔进盒子里,不停的在衣摆上搓着手,忽地手下动作一顿,勐的起身拔腿就往东园去。长孙恪随后跟上。 韩崇良还坐在地上,抬头见俩人都走了。夏日夜里闷热,却不知打哪儿刮来一阵阴风,韩崇良偷觑了眼那柄扇子,勐然打了个抖,忙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待到东园宴席,卫昭不动声色的打量一圈,竟没看到适才献礼的青年。他回头看了眼长孙恪,长孙恪朝他微微摇头。 卫昭抿了下唇,转身又去找卫管家。才跟上来的韩崇良见他又走,本来想往人堆里沾沾人气的,想了想,又拔腿跟了过去。 卫管家正在安排小厮领着醉酒的客人到客房去休息,见卫昭过来,神色有些不对,他忙上前行礼:「三少爷。」 卫昭开门见山道:「卫伯,适才献礼的青年在哪儿?」 卫管家道:「老奴将礼盒送到偏厅便到这边安排事情了,不曾注意到那青年,怎么,他没在席上?」 卫昭摇头。 卫管家见他眉头拢着,脸色阴沉,心里咯噔一跳:「是那人有问题?」 卫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卫伯,你先忙着,无论如何,今日祖母寿宴都要让祖母高高兴兴的。」
第103页 卫管家心知必定是出事儿了,心也不免提了起来,更加严肃的吩咐小厮小心伺候,但有不对的立即来报。 卫昭又悄声吩咐卫放,叫他与府上护卫通通气,查一查那青年的动向。自己则又回到偏厅,将那礼盒拿走了。 韩崇良一路跟着,心里早已转了一百八十道弯儿,他问长孙恪:「长孙大人怎么一眼就看出这是人皮人血?」 长孙恪道:「习惯。」 韩崇良便不再问了。这位可是鼎有名的活阎罗,他现在都忍不住怀疑南府的酷刑是不是就有活剥人皮。越想越是浑身发冷,免不得往卫昭身边凑了凑。虽然他立志成为大将军,吵吵着要纵横沙场。但他素日顶多好与人斗武,还从未杀过人,认真说起来,他真正见过死人那还是前俩月公审完颜鸿之时呢。 「阿昭,今日卫祖母大寿,竟有人送上这等阴邪之物,这不是给人送晦气么,当真歹毒至极!」 卫昭从得知这扇子乃人皮人血制成之时,便一直紧绷着脸,此时听韩崇良这么说,更是浑身冒寒气,脸色阴沉的吓人。 韩崇良可从未见卫昭如此生气过,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怕自己这张嘴越说越严重,索性也不吭声了。 三人沉默着回到归云院,卫放也稍落后一步回来了。 「少爷,小人到宴上打听了一下,那青年献礼之后便假意醉酒离开宴席,外面守门的小厮见着他离府往东去了,就在一刻钟前。小人请卫昀统领调人追捕,现下尚无消息。」 长孙恪从盒中取出扇子,凝视许久,半响方才开口:「撤回侯府的人,此事我会留意。」 卫昭想了想,朝卫放点点头。 前院宾客喧譁,觥筹交错,直到夜深方才渐渐散去。卫老太君年纪大,到底精力不济,经不起折腾,早由徐嬷嬷搀着回西跨院歇下了。卫管家正指挥着一众小厮收拾东园。 卫暄揉了揉僵硬的嘴角,道:「这一晚上逢人便笑,笑的脸都僵了。」 卫淑华捶了捶发酸的腰,打了个哈欠:「那些后宅女眷们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一句话能绕出八十八道弯儿去,也不嫌累得慌。」 卫晞听他兄妹二人说话,不免低声笑了笑。 本来一脸睏倦的卫淑华听见这声轻笑,立马眼睛一亮,神秘兮兮的跑到卫晞身边,笑眯眯道:「二哥,我见你同秦策公子相谈甚欢,巧了,我同秦筝小姐聊的也不错呢。」 卫晞见她亮晶晶的双眼,便知她心中对那秦筝小姐是满意的,祖母想来也是这个意思。他困顿多年,本欲孤独终老。但家中长辈期盼,他又不忍再叫他们忧心。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模样,未来又有未知定数,便不想连累别家女子。 卫淑华见他半响不言语,以为他又像从前那样拒绝,心底暗暗嘆了口气,面上却仍旧笑着:「二哥不必多想,婚姻之事强求不来,祖母从不过多干涉我们小辈,二哥若是不愿,祖母不会勉强的。」 卫晞一脸疼爱的看着卫淑华:「你倒宽慰起二哥来了。罢了,祖母和大嫂一片心意,况且秦兄谈吐不凡,你又对秦小姐颇为赞赏。只要秦小姐不弃,我愿听从祖母安排。」 卫淑华眸子倏地一亮,连连点头,小声道:「秦小姐仰慕二哥已久呢。」 卫晞白皙的脸庞泛上一丝红晕,嗔道:「莫胡言,当心污了秦小姐名声。」 卫淑华挤眉弄眼:「这还没定下呢,就维护上了……」 卫晞抬手便给了她一个爆栗,卫淑华揉揉脑袋,调皮的朝他吐了下舌。正想与卫昭分享这等喜事,忽然发觉这一晚上都不见人,往常他可最爱凑热闹了。 他四下看了看,见卫昭手里托着一个盒子,耷拉着脸往正厅这来,卫淑华忙起身,指着他手里的盒子道:「卫管家适才找这盒子都找疯了,什么时候叫你拿走了。」 卫昭没说,只问:「爹呢?」 卫暄靠着椅子都快睡着了,听卫昭问起,懒洋洋的抬手指了指东边:「书房呢。」 卫昭转身便走,才走出一步又顿住脚步,觉得此事还是应该同家里人说开,免得不经意间被人算计了去。 他又转回身,道:「大哥二哥,同我去书房找父亲吧。」余光见卫淑华瞪着他,便又添了一句:「二姐也去吧。」 「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卫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自从被罢职后,为防上头猜疑,他连城郊飞虎营都很少去,顶多在府上演武场耍一耍。习惯日日操练兵马的卫暄冷不丁的闲下来,是哪哪儿都不痛快。 卫儒正在书房看信。 入夏不久,涪州的天便像是被人捅了个窟窿,雨水连绵不绝,其后连降几场暴雨,致使渭水水位上涨。长史张之信察觉情况不对,建议府尹□□向朝廷递摺子。 涪州一带多雨,每年雨季都会发生水位上涨之事,□□起初并不在意。岂料雨势浩大,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张之信一再催促,称涪陵堰坚持不住了。 张之信任涪州长史不过半年时间,□□却已在任五年整。张之信不知涪陵堰的事儿,他可是心里门儿清。涪陵堰有多重要他不是不知,这几日更是跑断了腿,眼见情况越来越严重,只得向朝廷上表。 涪陵堰是渭水中段一处十分重要的堰口,户部每年都拨款修缮涪陵堰。李淮登基之初,甚至还专门拨款加固涪陵堰工程。只因渭南一带土地肥沃,朝廷每年徵收的税粮,十之三四皆出自渭南,涪陵堰的重要不言而喻。
第104页 李淮虽有忧虑,但即便今年雨水大,才加固五年的工程,加之每年保养,倒还不至于经受不住。朝中大臣也是这么认为的。涪陵堰那么大的工程,五年前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岂能这么轻易就被冲垮了。 然而决堤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 涪州百姓还在犯愁今年的庄稼怎么种,远远瞧着浩渺的白雾腾空而来,伴着巨大的震颤,不等人看清,白雾便如饕餮一般将他们吞入腹中。 涪陵堰决堤,大水冲垮了河道,淹没了田地,涪陵堰两岸数十万百姓家园尽毁,被洪水沖走的百姓数以万计。 卫儒案前的信是夜里才送到的,相信明日李淮就能收到涪州递来的摺子了。 书房门被拍的砰砰作响,卫儒勐地回神过来,喝问:「谁在外头!」 「是阿昭啊爹,你怎么了,我们敲了半天门了,你怎也不说句话。」 卫儒收起信,搓了搓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道:「进来吧!」 兄妹几个鱼贯而入,卫儒眉心跳了两跳:「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下。」 三兄妹齐齐扭头看向卫昭。 卫昭沉着脸将盒子放到卫儒案上。 卫儒怀疑的瞥了眼卫昭:「今日是你祖母寿辰,不用这么客气吧,还给爹送礼?」 卫昭抬抬下巴示意卫儒打开,卫暄三人也十分好奇的凑过去看。 见盒子里放着一柄扇子,那扇面上鲜红的梅花瓣,不知为何在深夜里瞧着总有些诡异。 卫儒拿起扇子,触上扇柄便觉这质地像是兽骨。又摸了摸扇面,心口咯噔一跳。又在那梅花瓣上沾了沾,放在鼻尖嗅了嗅,当下脸色便沉了下去。 兄妹几个见状心里也有几分不安。 「爹,这扇子有问题?」卫暄小心问道。 卫儒问卫昭:「这是哪儿来的?」 「爹可还记得今日宴上那个特意出列献礼的青年?」 卫儒瞳孔一缩。 卫淑华急了:「阿昭你打什么哑谜呢,快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卫昭指着卫儒手里的扇子:「人骨做的扇柄,人皮做的扇面,人血点的梅花。」 第55章 门外夜风一吹,书房的门咣当一声关上,兄妹几个齐齐打了个抖。卫儒到底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老将,自有一番狠厉气势。 只是觉得今日母亲寿辰,竟收到这不祥之物,遏制不住的怒气蹭蹭往外冒。兄妹几个觉得闷热的夏天好像更冷了。 卫暄气的不轻:「这是在向我侯府示威么,好大的胆子!我这就派人去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人揪出来!」 卫昭一把拉住卫暄,朝他摇了摇头。 卫晞眸光闪了闪,道:「阿昭才脱罪,大哥又陷入小西山案子里被罢职,如今又有这人皮扇,看来背后盯着我们侯府的人不少。」 「是洪坤?还是宫里那位?」卫淑华没好气儿的说道:「到底要怎样他们才肯罢休。」 卫昭眯起眼睛:「洪坤眼下可没有这个胆子,至于李淮……」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公然与侯府作对,甚至这段时间,他都无暇顾及这些。」卫儒手指敲打着桌面,微微阖目,嘆息道:「涪陵堰决堤了。」 兄妹几人闻言心里一震。 卫暄脸色有些不好:「涪陵堰不是五年前加固过么,况且朝廷每年都拨款修缮涪陵堰,那么大的堰口岂能轻易就决堤了!」 卫晞道:「朝廷拨的款能有半数落到涪陵堰工程上就已经不错了。我记得涪陵堰上一次决堤还是楚国未帝朝九年,大水冲垮河堤,渭水沿岸数十万百姓被迫离乡。贵族豪强趁机吞併土地,待百姓返乡时,田地被占,官府不闻不问,为了活下去,百姓只能佃田种,甚至卖身为奴。」 「后来楚末大乱,百姓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但贵族势力庞大,这次起义以失败告终。直到齐国公率军打回中原腹地,武帝建立楚国,渭南贵族见大势所趋,纷纷倒戈。武帝初立国,不愿再起刀兵,便将渭南问题搁置下来,直到后楚彻底覆灭,才腾出手来收拾渭南贵族。涪陵堰也是在那时翻修,极为坚固。渭南贵族们虽然沉寂下来,但武帝知道,隐患犹在。」 卫晞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这次涪陵堰的决堤,恐怕也是沉疴痼疾爆发了。」是渭南贵族们在向皇室示威,表达他们的不满。这句话卫晞没有说出口。 书房中众人皆沉默了。 贵族与皇权共治天下几千年,贵族盛而皇权式微,此消彼长。纵楚景帝励精图治,也少不得妥协于贵族的施压。而楚国自景帝后逐渐衰落,世家贵族门庭愈发鼎盛,甚至可以左右王朝的兴衰倾覆。至恆帝中兴,顽疾却已深入骨髓,再难拔除。齐州李家也是贵族之一,但他清醒的认识到王朝若想长久,便要打破王朝与贵族共治天下的束缚。 但贵族底蕴之深厚实难想像,武帝朝之所以平顺,一来是他手段残酷,经歷楚末战乱,许多世家大族尚未喘息过来,不会拿阖族命运与武帝对抗。二来,如象州卫氏,黎阳秦氏,原州王氏等大族,心忧百姓,不愿天下再起战火。其他贵族门阀便也就此渐渐沉寂。 至此天下承平不过三十年,贵族们的爪牙就已按捺不住了。洪灾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灾难是灾后那些流民的处境。
第105页 「李家父子终究是太过心急了。」卫儒哀嘆口气:「天下形势尚未安稳,三国虎视眈眈,岂能在这种时候向贵族门阀甩刀子。只可怜了无辜百姓,家园尽毁,渭水两岸怕是早已沦为人间炼狱了。」 卫昭却也看的明白:「渭南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蠹虫,就算没有李淮施压,怕也老实不了多久。」 「罢了。这段日子京中恐怕不会安稳,你们几个说话行事也要注意分寸。至于这人皮扇……」 卫儒垂下眼眸,不等开口,卫昭便抢先说道:「爹,这事儿交给我办。」 卫儒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好。切记,莫让你们祖母知道。」 「孩儿明白!」 涪陵堰决堤之事已传入京中,整个朝会李淮都沉着一张脸,满朝文武个个惶恐不安。渭南贵族枝繁叶茂,这朝中不论本家子弟还是拐着弯的裙带关系可都不少。如今涪州官员还没有被押解入京,这相当于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刀。皇帝看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案板上的一坨肉。 李淮要查涪陵堰决堤的祸首,更要首当其冲的安排赈灾事宜。然而如此重要之事却卡在了谁出任赈灾宣抚使上。他坐在大殿正中尊贵的龙椅上,目光深深的审视着他的朝臣,越看心越沉。 忠于他的背景低,镇不住渭南那帮傢伙。而镇得住的,他又不敢用。灾情不等人,十几万的流民一旦不能被妥善安置,必成祸患。 思量许久,李淮终于定下了赈灾宣抚使人选。擢拔监察院王奕为宣抚使,通察北府少监司陈靖淮为副使,又从各部抽调官员,即日出发。 王奕乃原州王氏嫡系,渭南那帮傢伙多少会顾及王氏之名。而陈靖淮虽出身庶族,又是洪坤的手下,但李淮却素知此人性情刚毅,正直不阿。有这二人前往,涪州之事总不至捅出大篓子。 涪陵堰决堤,渭南官员难辞其咎,陈靖淮已出京去了,过不了多久,必会有大批官员被问罪。渭南本就是富庶之地,不知多少人盯着那边,因此除了赈灾事宜,朝中这段日子也因各派系间的争斗而又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孙礼这阵子可谓焦头烂额,他身为吏部侍郎,朝中每年官员考核都经由他手,地方送上来的好处他可没少收。但这种时候被弹劾,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渭南的孝敬他收了,只要收了,那能做的文章的可就大了。 他几次上门求陆鼎,都被敷衍搪塞,他也不好催的太急。且不说他一身荣辱都系在相爷身上,便是一家老小的命也被相爷拿捏的死死的。到底是官场上的老狐狸,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相爷这是想弃了他了。 翌日一早便传来吏部侍郎孙礼畏罪自杀之事,连认罪书都写好了,顺便又供出几个渭南官员来,元帝震怒。于是卫昭吃过早饭便匆匆来到南府,看看长孙恪这儿有没有什么确切消息。 卫昭走得急,这会儿热气正盛,只觉喉咙火烧似的。他先灌了几杯茶,缓了口气儿,方才说道:「洪坤果然有手段,出手便不留活路。」 长孙恪道:「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北府监司的位子上坐这么多年了。当然,比起洪坤来,咱们这位相爷才是真正的高手。」 卫昭微微眯起眼睛:「能让孙礼甘愿自杀,陆鼎的确老辣。依我看,这吏部侍郎的位子,终究还是逃不出陆鼎之手。」 长孙恪默了半响,说道:「清州崔家捐赠赈灾款项白银三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 卫昭张了张嘴,有些郁闷的低下头,好半响没有说话。 「向朝廷捐赠,说的好听,无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怕是这些钱粮兜上一圈,最终还是回到自家手里头了,还得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卫昭嗤笑道。 长孙恪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捐赠一事,是由崔家现任家主的女儿崔三娘提出的。」 卫昭心口咯噔一跳。 崔家现任家主是陆瞻夫人崔氏的兄长,这崔三娘可是崔氏的亲侄女儿。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种事情真是由一个闺阁女儿提出来的。 「他们在替崔三娘造势。为的是……进宫。」这两个字卫昭说的有些艰难。 崔家虽比武帝时鼎盛了些许,但族中子弟却少有争气的。当今皇后无子,若崔三娘一举得了皇子,崔家也不是没有机会去争上一争的。 「这件事虽知道的人不多,但消息已基本属实,只等渭南那边的事儿了结,崔家便会有动作。且今年崔氏子弟入京的不少,看来是已经着手铺路了。」 长孙恪说完,见卫昭满脸阴郁,又道:「皇上也是默许的。这也算是他和崔家达成的协议吧。不然你以为崔家付出那么大代价,就不怕竹篮打水么?」 卫昭泄了气,不免心中忿忿。 「一个冯贵妃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若再来个崔三娘……」他抿了下唇,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陆承骞到底因我而死,陆大夫人恨不得我早早死了。若崔三娘进宫,只怕姐姐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崔家可不只陆夫人一个女儿,崔三娘进宫,也不是专门为了对付卫家。崔家既如此捨得钱财,背后所图必定不小。」 卫昭郁闷的点点头:「你说的是。便是没有崔家,我姐姐多年无子,身后盯着后位的也不在少数,再多一个崔三娘,倒也无所谓了。」
第106页 正垂头郁闷间,忽觉口中一阵清甜,卫昭先是一惊,待反应过来,只见长孙恪已从脸颊红到耳根,面上却强自镇定。 「我听人说,不高兴的时候吃甜甜的东西,会,会开心一些。」 卫昭快速蠕动嘴巴,然后将嘴巴嘟起,眨巴着亮亮的眼睛看着长孙恪。 长孙恪一时有些愣怔,但很快便明白过来。他摊开手掌放在卫昭下颚处,紧接着,掌心便落下一颗还带着温热的果核。 卫昭砸吧着口中的清甜味道,而后朝着长孙恪手边盛着蜜饯的盘子抬了抬下巴,又非常自觉的张开了嘴巴。 长孙恪:……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 第56章 卫昭城西的蜜饯铺子已经开业了,生意火的一塌煳涂。每日蜜饯都是供不应求。姜氏在侯府做好蜜饯,再由府上小厮送到城西铺子,日日来回两趟都不够售卖。 卫昭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他得意的问霍宝儿:「原来这铺子是卖什么的来着?」 「原先是个绸缎庄,生意不温不火的。这条街上好多绸缎庄,这间铺子也不甚打眼。」 「确实,要是生意太好可是要遭人惦记的。」 霍宝儿心道,生意不好不也被你惦记上了么。 丁掌柜见卫昭在门外,忙笑着迎了上来。卫昭却一眼就看到丁掌柜一双眯缝眼下大大的乌青。 他嘬了下嘴:「我说丁掌柜,您这大夜里作甚了,瞧着气色可不好啊。您也老大不小了,要注意节制啊。」 丁掌柜见他挪揄的神色,知道他家公子必是想歪了,忙道:「三公子误会,误会啊。我这是……」 丁掌柜说着说着,还往隔壁看了眼,似是心有余悸,他小声道:「三公子,这几日夜里总听着隔壁有动静,怪吓人的。」 卫昭抬眼看去,他家隔壁不正是荒废多年的望月楼么。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那日被劫,那小伙计背他出来时,他看到的望月楼后院那口幽幽暗暗的井。 目光左移,望月楼的隔壁正是回春堂,上面的封条仍在。 「这些日子没人来回春堂?」 「应该是没有的,咱们铺子忙,小人也没怎么注意。」 「那你听见的怪动静,是什么样的?」 丁掌柜脸色一白,支吾了半天,方才说道:「大半夜的听见怪动静,吓都要吓死了,哪敢细听。不过越是害怕,那声音却越是真切,呜呜咽咽的,像是,像是有女人在哭。」 回春堂的密室与望月楼后院连通,卫昭是知道的。只不过陈靖淮虽找到机关所在,但却没有打开暗门。后来长孙恪逮捕孟管事时,也到下面查了查,仍是没有找到。那时他们的目的在完颜鸿,便将此事暂时搁置了。如今听丁掌柜这么说,看来这望月楼里大有文章啊。 还有,这铺子原先是完颜鸿的秘密据点,既然丁掌柜都能发现不对,那完颜鸿呢?他又将目光放在高耸壮观的望月楼上,心中隐隐浮上一层忧虑。 「三公子!」 卫昭回过神儿来,见唤他的是陈大。陈大顺着他适才的视线看过去,道:「三公子不会惦记上这望月楼了吧。说来也怪,望月楼这么好的地段,竟荒废至今。听说每一个买下望月楼的,不是生意惨澹,就是家破人亡……」 关于望月楼的传说,卫昭自是听过不少的。从前也只当听个乐子,眼下却不这么认为了。他才想着去找孟三,但转念一想,长孙恪事务繁忙,南府又不那么干净,很多重要的事情都要孟三去做。他也不好总是占着雁行堂的人,总得有自己的人手才是。 于是他转头看了眼仍滔滔不绝说着望月楼传说的陈大,问道:「陈大哥,你家少爷的病情如何了?」 说起这个,陈大又憨憨的笑了笑:「我家少爷一日比一日好,如今都能自己下床到院子里走走了。」 说到这,他又有些不自在的垂下头:「多亏了有三公子。早前是我想岔了,若再推脱下去,只怕少爷已经不在了。三公子先替我家小弟文宇伸了冤,又救了我家少爷,如此大恩大德,我陈大终生不忘。三公子但有吩咐,陈大万死不辞。」 他目光坚定。卫昭知道,陈大这种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是一条路走到黑。从他对他家少爷如此忠心便能看出此人极重情义。 卫昭想了想,也不与他客气。 「陈大哥手底下可有得用的人?」 陈大拍着胸脯道:「我陈大虽是外来人,在盛京城中也不过是个低贱的力夫,无权无势。但若说兄弟,我敢保证跟着我的就没有孬的。」 陈大在城西码头做工,城西这片码头是赤火堂下边的重要产业,吴则看的极重。陈大块头大,瞧着一副莽夫相,但观他此前作为,以及能在这些船工力夫里拉起一个小团伙,便知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 卫昭示意他倾身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叫两个机灵点儿的,给本公子盯着望月楼和回春堂。一旦发现什么不对的,便到侯府去寻我。」 「回春堂不是查封了么?那孟管事也下狱了,怎么,难道这里还有猫腻?」 卫昭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本公子忽然觉得,文宇被杀未必是因为仅仅撞破了孟管事倒卖药材之事,或许这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陈大一听事关文宇,更加不敢怠慢。 「三公子放心,此事必定安排妥当。」
第107页 卫昭心里揣着事儿,也没了闲逛的心思。回到侯府时,正撞上从侯府出来的程孟。 程孟笑着朝卫昭行了礼。 卫昭看到他倒略有几分诧异。 「怎么,我侯府又有案子了?」 程孟忙道:「哦不不,下官来是了解卫世子当日在小西山的情况。您知道,我北府的陈大人去了涪州,所以他此前接手的案子如今便落到下官手里。关乎卫世子清白,下官不敢怠慢,自是要亲自登门询问才放心。」 「哦?」卫昭扬了扬眉:「那不知这案子可有进展了?」 「尚无。」 卫昭摇头嘆气:「北府的办事效率不高啊。我大哥已在家闲了许久,你北府有事儿没事儿就登门造访,叫人看了好似我镇国侯府是个贼窝一般。若再查不出个子午寅卯来,只怕我爹会不高兴的。如果北府没那能耐,倒不如趁早将案子移交南府算了。北府查不出来,许是这其中又涉及哪国细作呢,你说是吧,程大人。」 程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笑道:「三公子所言甚是,此案下官会尽早查明,必定给三公子,给卫世子一个交代。」 「那本公子可等着程大人的好消息了。」 「不敢不敢。」 瞧程孟吃瘪那样,卫昭攒了个一肚子的怨气终于撒出去了。 他哼了一声,对霍宝儿道:「我突然觉得陈铁板可爱多了。」 霍宝儿连连点头。 「三叔~你可终于回来啦!」 不等卫昭进院子,便听见一声甜腻腻的叫声,随后卫远一阵风似的飘过来,一张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卫昭打了个哆嗦。 「又要蜜饯?」 卫远狠狠点头:「还有话本子!」 卫昭拎着他进院子,忽然脚步一顿,他偏头斜睨了眼卫远,指了指天上挂着的大太阳,道:「没记错的话,现在可是你上课的时间。」 卫昭眼睛一眯:「你敢翘课!」 卫远大眼睛一蹬,梗着脖子道:「谁叫那老先生讲的那么枯燥了,太阳一晒,我还没睡着呢,他倒先打上盹了!」 说罢,他机灵的转了转眼珠,挤眉弄眼道:「三叔,我有秘密哦,你要不要听?」 卫昭看着他不说话。 卫远等了一会儿,见他三叔不上钩,急的面红耳赤:「我真有秘密!三叔你不听一定会后悔的!」 丁泉没眼看,索性背过身去。就他家孙少爷这沉不住气的,哪是三爷对手。 「……你想要什么?」 卫远伸出三根手指,仰着小脑袋,抖着萝蔔腿说道:「三颗蜜饯!」 卫昭转头就走。 「诶呀,三叔~~」卫远拉长了那个『叔』字,还拐了几道弯儿。 卫昭停下步子做思考状,然后非常痛心的说道:「那也得看看你这秘密值不值三颗蜜饯啊。」 卫远忙道:「那三叔你先听听看。」 丁泉生无可恋。 卫昭笑眯眯道:「说吧说吧。」 卫远犹未自知,特别骄傲的说道:「我爹撺掇我娘去找祖母,要给三叔找媳妇儿。祖母却要看三叔的意思。我爹说三叔自己不上心,还得靠他做兄嫂的。便又撺掇我娘,让我娘约上几家小姐,我爹再约上几家公子,带上三叔,然后来一场偶遇。我还悄悄打听了,我爹属意周家呢!」 「话本子里都说啦,金风玉露一相逢,到时候三叔指不定就看上哪家小姐了,我就有三婶了呢。」 卫昭『嘁』了一声:「这算什么秘密。」 心里却暗暗琢磨开了,他大哥这是闲的发慌,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这是想挑拨他和恪哥哥呢。 卫昭眼睛一眯,又问:「你爹属意周家,你娘呢?」 卫远歪头想了想,道:「我爹偷偷跟阿晋说的,他说周家小姐与三叔青梅竹马,是段好姻缘。」 卫昭掏出三颗蜜饯,在卫远眼前晃了晃,道:「你回去之后,这么跟你娘说……」 卫远盯着蜜饯,眼睛都直了,也不管卫昭说什么,他都晕乎乎的答应了。 丁泉已经能想像到他家世子爷的下场了,并默默的在心里点了三根蜡。 果然,还不等吃完饭,府上便传开了,世子爷被世子夫人罚站了。 问什么原因,那可众说纷纭。不过据可靠小道消息称:世子爷属意周家小姐,要纳妾! 卫昭躺在院子里紫藤树下的摇椅上纳凉,听霍宝儿回来禀道:「世子爷正站在太阳底下呢,脸都黑了一圈了。」 卫昭高兴的多吃了一碗冰酪。 第57章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沉闷多日的天因一场暴雨突袭骤然变的清凉。狂风骤雨摧残,庭院之中草木零落,花瓣碾入淤泥,枯叶飘零池中。 长孙恪立于廊下,蒙蒙雨雾之中,前途晦暗不明。 急切的脚步声激盪起院中积存的水潭,像沉寂多年的战鼓终于被敲响。 雨水顺着蓑衣滑落,在地上形成一道圆形的雨圈。 「大人,梅玉茞死了。」 长孙恪笑了一下。 展翼却敏锐的感觉到他家大人此刻压抑心中的怒火,让他四肢百骸犹如浸在寒冰之中,忍不住发抖。 「大人……」他小心的瞄了眼长孙恪,却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好像适才那一闪而过的笑意是自己的错觉。
第108页 「你下去吧。」 展翼犹豫了一下,而后恭敬退下。 长孙恪系上斗篷,带上斗笠,嘴角牵着一丝冰冷笑意。 北燕使臣离京之后,涉梅苑案一干人等便从审讯房提走,分别关押在南府铁狱之中。 而关押梅玉茞的那间牢房有着南府大狱唯一的一条逃生通道,那本是修建南府大狱时,长孙熠特意留出的后路。后来长孙恪接手南府,本想将那条路改道,但他知道南府中仍有长孙熠的旧部,便只当不知那条逃生通道,是以没有动手改造。 当日正逢卫老太君寿辰,突然有人献上一柄人皮扇,扇面用血绘了一幅梅花图,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女人。 当夜回到南府,便下令将涉案人员分别关押,有意无意的将梅玉茞关押到了那间牢房中。 他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单纯的依靠直觉。因为那个女人的疯狂,你永远想像不到她会用什么方式去达到她的目的。 阴冷的南府大狱中,展翯笔挺的跪在石阶下。 「卑职失职,请大人责罚。」 长孙恪连个眼神都没留给展翯,他迳自走向关押梅玉茞的牢房,斗篷上雨水滴滴答答落下,在昏暗的甬道留下一地幽长的痕迹。 「大人,官差前一刻巡逻时梅玉茞还好好的,不到半刻,第二队巡逻过来时,梅玉茞便已被杀。这当中狱中并无外来闯入者,亦不见任何异动,两队巡逻官差如今正关押在审讯房。卑职不敢擅动。」 牢房中,梅玉茞背靠墙壁坐着,双目圆睁,眼中仍有惊骇之色。脖颈间血肉外翻,鲜血流淌一地,杀人的手法十分粗糙。但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悄无声息的杀一个本身就有武功的刺客,来人必是高手。 那么杀人的手法便是刻意为之,就像公然奉给卫老太君的人皮扇一样,是示威,是挑衅。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母亲。 「尸体处理了吧。」长孙恪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留下展翯和官差面面相觑。 「大人就这么走了?」 「没有什么说法么,我们到底要受什么责罚啊?大人不明说,总觉得头上悬了一把刀……」 展翯也觉得大人今日有些不对劲儿,不过大人一向赏罚分明,适才没有说罚,那便是不会再罚了。 他瞪了眼小声叨叨的官差:「还不快动手,等着大人亲自回来处理尸体么!」 南府衙门占地广,南府大狱背靠北山。而这间牢房的逃生通道最终出口便是北山脚下。北山是盛京城内的一座山,山不高,山势颇缓,景致尚算优美。 长孙恪绕过南府后门,在被暴雨抽打的凌乱的草木掩盖下,找到了洞口处枯萎的矮草。 早在他将梅玉茞关押到那间牢房后,他便特意在这条通道里撒了一种药粉。药粉没有特别的味道,但药性极强。因出口往前是北山,山中植物繁茂。这种药粉正能令草木枯萎。 来人以为雨□□刺,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暴雨沖刷的一干二净。却不曾知道,这药粉经过雨水浸泡,反而会增强药性。 他顺着枯萎的草一路往山中追赶,泥泞的山路湿滑不堪,他却依旧走的沉稳。 乌云压的很低,但长孙恪却豁然开朗。 梅玉茞是后楚安插在南梁的细作,狱中反咬张炳,又供出南梁,使南梁北燕结怨,是因为那个女人想搅浑四国的水,不想南梁作壁上观。张炳小妾孙氏被杀,是一步迷棋。将所有事件指向南梁的一步棋。 一声闷雷惊响,大树拦腰折断。长孙恪立在断树上,歪着头笑看躲在树下一脸惊慌的黑衣人。 「阿肆,好久不见。」 瞬间错愕之后,阿肆朝长孙恪行了一礼:「十几年了,终于见到公子了。」 他低垂的眼眸藏着滔天杀意。若非十三年前,长孙恪清缴南府,长孙熠身死,他们在齐国十年部署毁于一旦,便也不会有这十三年的东躲西藏。如果不是长孙恪,也许少主人早已完成大业,復兴楚国。 「我猜你们并不想见到我。」 「公子说笑了,夫人时常惦记公子,少主人也常常念着兄长呢。」 长孙恪冷笑一声:「母亲还在惦记给我下毒么?」 阿肆噎了一下,又道:「夫人都是为你好。」 「让我毒死是为了我好?阿肆,我不是小孩子了。从我第一次见到母亲之后,我便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公子终究是夫人的孩子,都这么多年了,再大的仇也该放下了。公子孤身一人,难道从未想过与夫人团聚么。」 「我倒是很想让她和父亲团聚呢。」 阿肆勐然想到眼前这个人是连弒父都做得出来的,深沉的眸子里忽然闪现一道骇人杀意,剑已出鞘,却在距离长孙恪一寸的地方骤然顿住,『锵』的一声脆响,长剑落地,一道刺目的鲜红划破雨雾,又被湍急的雨水沖刷的不留一丝痕迹。 阿肆额头冒着头大的汗珠,唇色瞬间惨白。他捂着右手手腕,那里血流如注。 「阿肆是个剑客,但很可惜,你的右手再也握不住剑了。」 长孙恪用暮寒剑挑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手腕一转,长剑被打飞出去,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长剑落入河中,沉入河底。 「回去告诉她,十三年前我留她一命,今时今日,她若犯了我的底线,休怪我不留情面。」
第109页 银蛇般的闪电穿透云层,昏暗的山林登时亮如白昼,阿肆狰狞的看着长孙恪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山河倾覆,谁也逃不过。」 「唉!」 「唉!」 这已经是主僕二人第一百零八次嘆气了。 卫昭托着下巴看着花厅外没有丝毫放晴预兆的天,百无聊赖的嘬着蜜饯,然后抬抬下巴,瞄准石阶下的水洼,『噗』的一下吐出去。霍宝儿则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吧嗒吧嗒的嗑着瓜子,直磕的口干舌燥。 主僕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屋顶上那个颇显落寞的身影。 卫放正要过去,却见卫昀悄然落在那人身边。 「长孙大人,侯爷有请。」 长孙恪丝毫不意外镇国侯知道自己的行踪。他朝卫昀微微颔首,利落的转身落下。 卫儒正负手站在窗前,水汽随风倒灌,屋中一片清凉。 「长孙大人于我昭儿有救命的恩情,长孙大人若来侯府,侯府上下必盛情款待,何必独自呆在屋顶上,倒显得我侯府不讲待客之道了。」 「习惯了。」长孙恪说道。 卫儒瞥了他一眼:「本侯素来不喜拐弯抹角,今日请长孙大人到此只是想告诉你,昭儿性情单纯,但心思敏锐。你若想通过他来打探侯府虚实,大可不必。」 长孙恪目光沉静:「侯爷以为我接近令公子是有什么目的?」 「不然呢?」卫儒理了理衣袖,侧过身看着长孙恪:「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人好……」 长孙恪忽然笑了一下。 卫儒皱了下眉:「你笑什么?」 「我笑侯爷和三公子不愧是父子,就连说辞都是一样。三公子曾说:除了至亲血脉,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人好,除非他有所图谋。当时我告诉他,我的确另有所图。」 长孙恪抬起头,看着翻涌不止的大团黑云,轰鸣声夹杂其中,天地失色,万物挣扎。 「我说我图他一世安稳,喜乐无忧……侯爷信么?」 卫儒盯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透过那张清隽的皮囊看透内心深处的真实。 「本侯,凭什么相信?」 「就凭,三公子信我。」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长孙大人的身份。」 长孙恪坦然笑问:「侯爷知道?」 卫儒直视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楚国余孽。」 长孙恪笑出了声:「楚国已不復存在,未来,也不会重来。侯爷大可不必试探,你既知道我的手段,自然明白,如果我要復兴楚国,这十几年的时间,足够我颠覆齐国皇权了。」 「存亡祸福,皆在己而已。天灾地妖,弗能加也。楚未帝失德,天怒人怨。齐灭楚乃顺应天道。借復国之名乱天下之安乃逆天而行,我长孙恪天生地养,敬天敬地,绝不做有违天道之事。」 卫儒静默半响:「天道?本侯看不分明。」 「侯爷看的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暴雨已至,这天地的劫难终将来临。」 「长孙恪。」卫儒停顿半响,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挺直的嵴背也瞬间松了下去,他说:「我希望你不要食言。」 长孙恪注视着卫儒眼角慈祥的皱纹,郑重的向他行了一礼:「君子重诺,长孙恪一言九鼎,必以命相护。」 第58章 连降几天大雨,天终于放了晴。大家似乎都憋的久了,今日的盛京城比以往更热闹。 卫昭一大早便叫车夫套车,先到城西清水街找到陈大,得知这两日并未发现回春堂有异动,便皱着眉叫车夫改道去南府。 孟管事如今被关押在南府大狱,因他并不算直接牵涉梅苑案中,想必等刑部整理完案件卷宗,要不了几日便会从南府提人。孟管事若到了刑部大牢,可就不受他们控制了。 卫昭叭叭叭的将他的分析说给长孙恪。 长孙恪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孟管事被我关押在私牢了。」 「私牢?」 「嗯,南府私牢,除了我没人能从那里提人。」 卫昭愣了半响,随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你早就知道孟管事有问题!」 「我只是忽然想到回春堂背后真正的东家是陆瞻。」 卫昭才喝进口中的茶全喷了,他惊的眉毛都抖了,瞪着眼拔高嗓音道:「陆瞻!」 「本公子这是从他陆家父子手底下熘了一圈啊,真是太刺激了。」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小西山那件事儿?」长孙恪问他。 「小西山?我大哥那事儿?那案子查来查去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偏还要耗着,也不知陆家打的什么……」 卫昭眼睛倏地一眯:「孟管事!」 「没错。小西山陆家护院被杀案,我们心知肚明非卫世子所为,按照当时现场情况来看,亦非陆家所为。但却发生在如此恰当的时机,说明背后之人已将陆家,卫家算计其中。只不过他们仍旧算漏了一点。」 「凭陆家的手段,想要制造些证据指控卫世子并不难,但他们却任凭这案子停滞不前。因为他们在等。等孟管事被提入刑部大牢,他们或是将人捞出,或是直接将人除掉,那么回春堂的秘密便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了。」 卫昭一拍桌子:「等孟管事脱离咱们掌控,陆瞻便不受威胁,他们陆家便能仗着小西山一事构陷我大哥了!这么说来,背后算计之人是与我镇国侯府有仇了。」
第110页 长孙恪垂下眸子,道:「卫世子眼下赋闲在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你是说,他们会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会不会是宫里那位?」 「不会。」 卫昭睨他一眼:「你这么肯定?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长孙恪不说话了。 卫昭不高兴了:「你有事情瞒我!」 「我只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 卫昭扁扁嘴:「你怎么说都有理。」 长孙恪递给他一颗蜜饯。卫昭嗷呜一口咬下,牙齿刮过掌心,长孙恪只觉浑身汗毛直竖。再看卫昭恨不得吞了他的架势狠狠的嘬着蜜饯,又不由得笑出了声。 卫昭呆了片刻,两只手在嘴角处比了比,夸张的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特爱笑。」 长孙恪压了压嘴角:「笑怎样,不笑又怎样?」 「你笑的时候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长孙恪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卫昭都惊呆了,他抬起手指指点点:「你变了……」 展翼在门外探头探脑,见二人聊的如此融洽,竟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他有些摸不准他家大人的想法了。 犹记得当初从镇国侯府回来,他还特意叮嘱他家大人,在侯府养伤时,卫二小姐亲力亲为的照顾大人,大人理当有所回报。比如约二小姐赏花啊,游湖啊。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家大人一脚给踹了出来,还罚他给衙门里的官差洗!衣!服! 可若说大人不喜欢卫二小姐,怎么就对卫三公子如此热络,展翼挠了挠他不太灵光的脑袋,忽地福至心灵,难道他家大人…… 长孙恪显然看到了他,喝道:「鬼鬼祟祟作甚,有事进来说。」 展翼低眉顺眼的进了屋,双手奉上一个竹筒:「大人,通州密信。」 长孙恪从小竹筒里抽出一张字条,眸光瞬间变得犀利。 「北燕使臣队伍被劫,折损大半。亲兵护卫护送完颜祯完颜鸿继续北上。」 「总算是没丢了性命。」卫昭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长孙恪却道:「齐国境内多雨,北燕使臣队伍因大雨阻隔,在通州耽搁多日,路程尚未过半便已遭劫掠,余下大半路途只怕不会安稳。」 卫昭嗤笑一声:「也是,只要他们在齐国境内出事,不要脸的北燕必定将这笔帐算在齐国头上。如此看来,我们还得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安全顺利的回到北燕呢。」 长孙恪毁掉字条,吩咐展翼:「继续探查北燕使臣情况,还有,通州那边安排人手,查一查是什么人动的手。」 「是,大人。」 使臣被劫一事,不出三日李淮便也收到了消息,不出意外,他命长孙恪严查。而此时,押解涪州官员的队伍也到了盛京城。 朝臣们觉得那把悬在头顶的刀又往下落了一寸,刀刃贴着肌肤,冰冷彻骨。 今日是董昱的百日祭,姜氏向卫昭告了假,回到下河村祭奠董昱。卫昭闲不住,又正想到小西山一带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别苑,便叫姜氏与他同行。先将姜氏送到下河村,便带着霍宝儿往小西山去了。 盛京城中别的不多,就属权贵最多。城内已是寸土寸金,这些年又往城外扩了扩。小西山地价一路飞升,一院难求,真正是有钱都买不到。 「看来看去,还顶属那陆家别苑位置好,占地也广。陆家豪富,别苑中布置精緻,奇石异花不计其数。」 「可惜人家不卖哦。」霍宝儿扎了一刀。 「靠南边的别苑倒是卖,但价太高,我瞧着也不太满意,位置偏了些。」 「位置好的钱儿也好哦。」霍宝儿又扎了一刀。 「嘿,我说你成心的是吧,信不信本少爷扣你月钱。」 霍宝儿一脸惊悚:「不是吧少爷,你已经丧心病狂到连宝儿那么点儿月钱都要剋扣了!」 「谁让本少爷穷呢。」 霍宝儿道:「谁穷也穷不着少爷的,不就一个别苑,少爷开口,老太君和侯爷不会不管的。」 「那怎么行,我必须用我自己的钱买才算诚心。」 霍宝儿没吱声。 卫昭同陆家有过节,正巧陆瞻从别苑出来,卫昭便拉着霍宝儿往一旁躲了躲。倒不是怕陆家,只是不愿争那口舌罢了。卫昭还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忽然没了霍宝儿的声音。他偏头一看,见霍宝儿耷拉着脑袋,看不清神色。 他怼了怼霍宝儿:「少爷我就随口一说,我家宝儿这么可爱,怎么能剋扣你月钱呢。」 霍宝儿勐的回神,脸上阴郁之色瞬间消失,委委屈屈道:「那可真是谢谢少爷了。」 出来晃悠半天也没看到合适的,索性也不耽搁时间,打道回府。因姜氏要在家中住一晚,主僕二人没去下河村,直接从官道准备入城。 路上正碰见大批流民。他们一路从渭南逃难而来,抵达京城时已衣衫褴褛,饿的双眼麻木,只有在看到吃食的时候,才会迸发出一种可怕的光芒。 因流民太多,堵了进城的路,守门军士正飞奔到城中去禀告京畿护卫军。不多时,京畿护卫便持刀将流民拦下驱赶。流民摄于兵刃,退离城门,被堵在城外的百姓这才进了城。 卫昭看了会儿热闹,忽地嘬了下嘴:「宝儿,你发现没有,这流民之中有老有少有男女,但却极少看到年轻女子。」
第111页 霍宝儿瞧了一会儿,还真是。他想了想,道:「流民生存本就艰难,许是半路为了换口吃的,将年轻女子卖了吧。」 卫昭道:「可这其中还有许多健壮青年,若说买人,年轻壮实的男子应当更受欢迎吧。」 霍宝儿挠挠头:「兴许人家就想买女子呢。」 卫昭生在繁华盛京,虽往日常能见到乞丐,但大批的流民却是第一次见。 霍宝儿问他:「少爷,京畿军的人要怎么处置这些流民?」 卫昭道:「他们没有处置权,只能驱赶,在宫里命令下达前,不能叫流民生事。」他嘆了口气:「涪陵堰决堤至今已过二十多天,竟仍有大批流民不得安置。想也知道渭南一带会是怎样可怕的境况了。」 「不过今年大考,皇上收了不少庶族子弟,眼下渭南犯官押解入京,朝中必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那些庶族子弟但有机会,定会做出一番功绩站稳脚跟,这流民入京倒正给了他们一个时机。」 今年应考,李淮突然增加殿试,让志得意满的贵族世家措手不及。但能通过大考进入殿试的,已有七分出身贵族。所以贵族世家慌乱之后,很快便安定下来。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李淮竟不顾贵族颜面,宁可不选贵族之子。到最后被选入朝的庶族子弟竟与贵族子弟持平。且隐隐有压倒之势。 这当中落选的亦有不少出身渭南贵族。如果不是李淮逼的太急,涪陵堰或许还能坚持过这个雨季。 卫昭虽不贊同李淮急切逼迫贵族就范的手段,但他更恨为了自家利益便拿百姓性命去填补的贵族们。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这样的贵族世家,早已不配存在。渭南是一团乱麻,他倒忽然想看看李淮如何理清这团麻。 马车驶入城中,与城外悽惨的流民相比,城内繁华依旧。渭南的灾情并未影响到京中的生活,歌舞昇平,仍是一番太平盛景。 「呀,那不是二小姐和秦小姐么?」霍宝儿指着从珍宝阁出来的两个姑娘,眼睛亮亮的。府上都说二公子喜事将近,看来是真的了。 卫昭探头看去,果然是卫淑华和秦筝,看她二人相谈甚欢,看来往日没少在一起玩闹。 「二姐!」卫昭朝她挥了挥手。 卫淑华眸子一亮,拉着秦筝三步并两步的跑到卫昭车前,伸出手掌理直气壮的道:「借我点儿银子。」 卫昭笑容瞬间凝固,朝卫淑华翻了个白眼儿:「没钱。宝儿回家!」 卫淑华一把扯住他衣袖:「阿昭,你怎么这么小气啦,我又不是不还你。」 卫昭觑她一眼,哼哼道:「借也不是不可以,你得给利钱。」 卫淑华惊的目瞪口呆:「阿昭,十两银子而已,你至于不!」 卫昭狠狠点头:「我要攒银子养家餬口的。」 卫淑华怀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卫昭道:「反正你得给利钱。」 卫淑华瘪了瘪嘴:「那你写欠条。」 卫昭呲熘钻回车厢里,提笔唰唰唰写了一张欠条,还叫卫淑华签了字。见上面写着利钱一日十文,卫淑华当时就惊呆了。 「阿昭你穷疯啦!」 卫昭斜睨她:「爱借不借。」 卫淑华狠了狠心:「我会尽早还上的!」 得了保证,卫昭满意的收起欠条,道:「二姐,逛够了早点送秦小姐回去,城外聚了不少流民,万一有漏网之鱼入了城,惊着你们就不好了。」 「渭南的流民?」 卫昭点了点头。 卫淑华道:「我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我买好东西就送秦小姐回府。」 秦筝从走远的马车上收回视线,笑道:「你们姐弟相处还挺有意思的。」 卫淑华有些不好意思道:「阿昭以前很大方的,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居然敢跟我要利钱。我觉得他是皮痒欠抽了。」 已经走出很远的卫昭不由自主的抖了两抖,总觉得有人对他图谋不轨。 第59章 吃过晚食,卫昭带着卫远,一大一小正背着手在院子里遛弯消食儿。 卫昭合计着,他清水街的蜜饯铺子每日净利润足足有三十两。至于太华街,那一带学子多,食肆,书铺较为常见。但书铺大同小异,也没什么新鲜的,生意都是不温不火。只哪间书铺有新鲜话本上市,才会火爆一阵。 卫昭素来喜欢话本,自诩眼光独到。他琢磨着要不要也开间书铺,增设话本种类,必受欢迎。 不过撇眼看看最近沉迷话本的小侄子,卫昭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是勾引国家栋樑玩物丧志啊,不妥不妥。 琢磨半天也没个章程,索性不想了,等回头问问长孙恪,他想必会有更合理的意见。 摸摸肚皮,正打算遛完这圈就回去洗洗睡,忽听下人来报,说是皇后身边的莫公公奉命前来,要见侯爷。 卫昭心里一阵狐疑,叫人带小莫子到正厅去,自己也拔腿往那边走。 小莫子朝众人一一见礼后,呈上一卷经文,道:「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意将此卷经文送给老太君,这经文是娘娘亲自抄写,听说是瞭然方丈偶然得的孤本,老太君必定喜欢。」 小莫子说着,朝卫儒使了使眼色,卫儒会意,挥挥手摒退下人。 卫昭也正纳闷,长姐明日就要回宫了,回宫前也会到侯府坐坐的,届时再将经文亲自送给祖母岂不更好。就算是再难得的孤本,也不差这一晚上的时间了。
第112页 不等卫昭问话,小莫子勐地跪倒在地,红着眼睛说道:「侯爷,娘娘不见了!」 卫儒霍然一惊:「你说什么!」 小莫子用袖口抹了抹眼泪,一五一十说道:「娘娘虔诚礼佛,日日都在禅房抄写经文,累了便到院子里走走,偶尔也到后山赏赏景。先头还好好的,前几日下了场雨,娘娘受了凉,便有些精神不济。」 「扇儿劝娘娘回宫,或是找太医来瞧瞧,娘娘没应。瞭然大师给娘娘看过,说是寒症已消,只是有些郁结于心,并无大碍。因娘娘心情烦闷,不喜人多,寻常便只叫扇儿跟着。今儿午后,余姨娘见娘娘闷闷不乐的,便请娘娘到附近游湖,那会儿护国寺的莲花将将开了,娘娘不好拂了余姨娘好意,便一同去了。许是景致好,娘娘也高兴不少,一时开了胃口,便叫扇儿去取些茶点来。可等扇儿回来时,却不见了娘娘。」 「娘娘礼佛的院子有戚武将军把守,除了每日瞭然方丈在禅房隔着屏风给娘娘讲经外,便没有外人来。那会儿湖边也没有旁人,只有宫里的内侍远远伺候。扇儿问了句,宫人说瞧见余姨娘扶着娘娘回去了。扇儿想有余姨娘跟着,娘娘当不会有什么事儿,便又折返回客房去寻娘娘。」 「午后正是内监宫女们轮值吃饭的时候,扇儿询问下,得知娘娘已经回房去了,只在门外轻轻问候一声,娘娘应了声,听着似有些疲累,扇儿便没多扰娘娘。」 「奴才那会儿正跟着瞭然方丈去拿佛经,回来见扇儿守着客房,便将佛经搁在了禅房里,等娘娘起了再回禀。这一等便是傍晚时候,客房里始终没动静,扇儿觉得古怪。娘娘便是再累,也会按时起床,从未有白天睡这么久的时候。扇儿在门外叫了几声,屋里却没人应,扇儿心急,顾不得什么便推门而入,却见房中干干净净,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扇儿一直守在门外,根本没见娘娘出来过,我俩急的不行,事关娘娘清白,又不敢声张,只好偷偷去寻。眼见着天黑了仍不见娘娘踪影,实在没办法,这才来找侯爷。」 小莫子脸色惨白:「侯爷,明日便是娘娘回宫之日,若再寻不到娘娘可如何是好呀!」 小莫子和扇儿都是卫淑宁亲信之人,但皇后出宫礼佛是大事。除了守卫在禅院外围的禁军外,便只有伺候在客房禅房的内监宫女。李淮一向多疑,皇后身边必定也安插了他的人手,这也是小莫子不敢明着寻人的原因。一旦被李淮知道皇后于佛寺失踪半日,便是没发生过什么,也是说不清的,李淮心里必然会留下心结。 卫昭问他:「眼下护国寺那边是什么情况?」 小莫子道:「扇儿在客房里,只说娘娘身子不适,又有余姨娘帮着遮掩,刘嬷嬷现下倒是没有起疑。可是明儿个该怎么办,刘嬷嬷说明日一大早便要离开护国寺的呀。」 「你和扇儿寻人时,可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小莫子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大家各司其职,一切如常,并未发现不对。」 卫昭胡乱的敲打着桌子,倏地眼睛一眯:「没有异常才不对。」 卫儒不解。 卫昭道:「禅院四周有重兵把守,这次护送长姐的是戚武将军,此人胆大心细,又擅排兵布阵,有他守卫禅院,便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长姐若是出事儿,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既然戚武都没有发现异常,那么只能说明长姐仍在禅院里,甚至是,她还在客房。」 「怎么可能。」小莫子惊道:「客房陈设简单,我和扇儿里里外外都寻遍了,当真没有发现娘娘啊。」 卫昭拧了拧眉:「具体如何,还需到禅院一探方知。」 卫淑宁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再见到他,更没有想过再见会是眼前这样『坦诚相待』。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让她心安,也让她沉沦。这一刻她才明白,过去的十年是多么的荒谬。嫁给李淮,不过是嫁给她心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十五年前,卫淑宁才过及笄之年。卫暄还是个年轻小将,卫昭也才五岁,正是猫嫌狗厌调皮捣蛋的年纪。褚氏早逝,卫昭自幼备受宠爱,就连远在宁州的褚老夫人也时常念着小外孙。 正逢褚老太爷寿诞,卫儒便带着他们姐弟三个到宁州去。一来是给老太爷贺寿,二来,是叫卫昭认认外祖家的门。那会儿褚老夫人身子不好,唯恐今生再见不到卫昭,卫儒便叫姐弟几个在宁州多留些时日,好好陪陪外祖母。 过了年关,姐弟几个方才从宁州返回盛京。卫儒因公务繁忙,赶在年前便回来了,一路上便是府上护卫护送他们姐弟。因不急着回去,一路走走停停,玩的倒也开心。 只是没想到半路遇上山匪,马受了惊,疯了一般往前沖,卫淑宁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卫昭推给护卫。然而护卫拉不住疯马,前面便是万丈悬崖,卫淑宁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直到恍惚间手臂被大力拉扯,她感觉身体飘在了半空,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上。直到一个声音唤回了她混乱的思绪。 「小丫头,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我可不是山大王,不会绑你回去做压寨夫人的。」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轻佻的语气。她睁开眼,猝不及防的撞入一潭清澈的湖水中。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是被一个男子,不,一个和尚拉住手臂,她的身体腾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因为那时正是午后,他烫着戒疤的光头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异常夺目,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也因为这颗光头,她甚至忘了害怕。
第113页 「怎么,喜欢这么吊着?」和尚好像有几分不正经。 卫淑宁回神过来,暗恨自己竟看着一个和尚入了神。她反手抓住和尚的手腕,那和尚暗暗蓄力,低喝一声便将她拽了上去。她一时紧张,脱手时扯断了和尚手腕上的佛串。佛珠落在地上,又顺势滚到了悬崖下,再看不见踪迹。只剩下手心里攥着的一颗佛珠。 卫淑宁脸色一白,连声道歉:「我,我不是有意的,待回去后,我定会再供奉一串佛珠,虔诚念佛……」 那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这会儿瞧着丝毫没有适才的散漫,反而一脸高深:「一串佛珠换施主一条性命,也是缘分,施主不必在意。」 卫淑宁松了口气,反而将手里那颗佛珠握的更紧了。 身后传来护卫焦急的声音,和尚轻笑一声,翻身上马。卫淑宁还不及再问什么,那人已打马走远。 马蹄疾驰,盪起尘土,遮蔽天日。一袭袈裟掩在风沙之下,渐渐模煳。卫淑宁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直到遇见李淮。所有人都知道是李淮算计了卫淑宁,却没有人知道,聪慧如卫淑宁,是故意入了李淮的套。只因为他和记忆中那个和尚有着相似的眉眼。这是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于是她陷入了另一场梦。或者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那个和尚是梦,还是现实是梦。 「醒了?」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卫淑宁的思绪,她恍然发觉自己竟缩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看他入了神。他眉眼间有着看透世俗的通透,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悲悯和怜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不该有的欲/望。 「可怜的丫头,又被人算计了。」 卫淑宁这才彻底的清醒过来,想到眼前的处境,冷意从头皮贯穿心底,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哪里?」卫淑宁的嗓音有些沙哑。 无寂和尚美眸微转,轻声说道:「我的禅房。」 第60章 当朝皇后在护国寺与和尚私通。 卫淑宁犹如五雷轰顶。 无寂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微微一嘆。他仔细的替她穿好衣服,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又轻轻拂开她额前几缕碎发,柔声说道:「不会有人知道。」 卫淑宁神魂归位,眸中的慌乱渐渐散去。 「我明明记得我已经回到客房中,又怎会……」 无寂眉头蹙起:「你本该在客院中,是我发现不对,才将你带来此处。」他顿了顿,又道:「你被人下了药。」 即便不喜争斗,但后宫的手段卫淑宁见识的一点也不少。如果不是遇见他,她会在另一间房中与人…… 她心口咯噔一跳:「有人在客院附近出现过?」 无寂抿唇点了点头:「周老夫人进香时突然身体不适,被结伴而来的御史夫人王氏送到客院休息。」 卫淑宁脸色微沉。孟御史是纯臣,不结党不营私,洁身自好,刚直忠义。周老夫人与祖母交好,便是想要替她遮掩些,有孟夫人在也无济于事。孟夫人出身原州王氏,极重规矩礼仪,与其夫孟御史堪称朝臣典范。若被两家夫人撞破,依孟御史耿直的性情,必会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再加上侯府与周家那层关系,只会让众人更加信服皇后与人私通之事。 皇后失贞已成事实,即便遭人算计,也已非清白之身,最好的结果就是李淮成全她的体面,赐白绫。最坏的结果,整个镇国侯府都会被株连。她相信,如果有机会对付镇国侯府,李淮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那个最坏的结果。 卫淑宁微微阖目,再睁开眼时,眼底痛苦不再,只剩决然。 「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寂轻笑一声:「好。」 「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正。」 「我得赶紧回禅院去……」说到此处,卫淑宁忽然看了无寂一眼:「你神色如常,不见慌张,这寺中亦未听见什么大动静,也就是说禅院的人尚不知我失踪之事。戚武是个精明人,能在戚武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我带出来,看来他们的计划很周密。」 无寂懒洋洋道:「百密终有一疏。」 卫淑宁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何人?」 「了尘大师的弟子,法号无寂。」 卫淑宁听说过了尘大师,她此前只在寺中礼佛,除了给她讲经的瞭然大师和管着禅院的无明小师父,并不认识其他僧人。至于这个无寂师父,倒是偶然听无明提起过。却没想到,他就是无寂。 无寂瞥他一眼,问:「你在想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再回到禅院去?」 卫淑宁攥着佛珠,压下心底情绪,面无表情道:「如果想到了办法,或许就能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将我带出来的。」 无寂有意无意的看着她的小动作,嘴角微微翘了翘。 长孙恪缓缓展开一卷古朴的画轴。 雪后寒梅下,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端坐树下抚琴。 对于画者而言,笔下的一草一木皆有情。时人以梅喻傲骨,画中白雪红梅,相映成趣。画中男子神情淡然,遗世独立。梅映人,人如梅。这幅画落墨匀净,设色清雅,扑面而来便是清冷的冰雪气息。 画者功底之深不言而喻,画者对画中男子的情感亦跃然画上,毫不掩饰。 这幅画的作者是义阳公主,画中的男子是楚未帝之子,义阳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晋王萧琰。
第114页 长孙熠初掌南府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寻找传国玉玺。经歷两朝,齐国的皇帝依然没有放弃过。长孙恪从长孙熠手里接过南府,这个任务便落到了自己头上。 长孙熠既然大费周章的寻找传国玉玺,便说明卫儒伐楚时,传国玉玺根本不在母亲手中。他一直以为母亲只是个普通的楚国宗室女,但随着他接手南府,越来越深的了解到长孙熠的势力时,他恍然发觉,一个普通的宗室女手里怎会有如此精锐的力量。 依照母亲告诉他的说法,卫儒攻破南郡城时,她随宗室们一同逃往南梁,途中队伍被冲散,她侥倖活了下来。而那些出逃的宗室则被卫儒追上,惨死山野。 母亲将他託付给一个农户,只身前往齐国,与后来找上来的皇族影卫汇合,这才一点点在齐国扎下根。 当时他信了,信了很多年。直到他将南府的网撒遍四国,在南梁查到了一点关于义阳公主的蛛丝马迹,他才开始怀疑母亲的真正身份。梅苑案让他顺利破获几个南梁据点,使得自己的人在南梁获得更多的情报和便利。 义阳公主的确还活着,她身边有一个十五六岁的文弱少年,常年服药。细作打探许久,方知那少年并非十五六岁,只因身体极差,看起来有些瘦小罢了。实际上,他已过及冠之年。如果所料不错,那个少年便是他的弟弟,宸。 当年杀死长孙熠,放母亲出京,他自然也留了一手,叫人暗中盯梢。虽然最后将人跟丢了,但那时母亲已到南梁境内。 她很小心,也许是齐国南府的惨重损失让她伤了元气,一入南梁便没了踪迹。直到很多年以后,义阳公主渐渐出现在各国细作的情报之中。种种巧合,不得不叫长孙恪怀疑。 按照姜氏的说法,义阳公主曾被赐婚南郡荀氏嫡次子荀沂,若按自己的年纪推算,他出生时,义阳公主还在远水。武帝尚未成立通察府,长孙熠也只是武帝身边一个近卫。 所以,他真的是长孙熠的儿子么? 卫昭进来时,长孙恪正望着那幅画出神。忽然察觉一道危险的视线,长孙恪心一慌,勐地回头,见卫昭眯起漂亮的桃花眼盯着那画,俊脸布满寒霜。 「……不是你想的那样。」 卫昭深吸口气,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来:「我找你有事儿。」 「你说。」 「我要到护国寺去,你帮我避开戚武的耳目。」 长孙恪知道卫淑宁在护国寺礼佛,戚武护卫。见卫昭深夜前来,蓦地一惊:「皇后出事了?」 「我长姐不见了。」 …… 无寂将卫淑宁暂时留在禅房,只身前往后院打探。此时天已黑透,寺中僧人多半已回房休息。越往前走,越是安静。因皇后所在的禅院便在前面,会有护卫清场,寻常不会有人往那儿去。 无寂在暗处盯了一会儿,第一队侍卫离开后,第二队侍卫不到半刻就会巡逻回来。他可以仗着轻功躲避侍卫,但若带着卫淑宁却多有不便,不等到二门便会被侍卫发现。 他想了想,没有轻举妄动。踱步回前院,才要拐出甬道,忽听有人说话,他忙闪身躲在树后。 「……三少爷,您确定娘娘真的还在禅院么?」小莫子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扇儿能不能顶得住,那刘嬷嬷可是个难缠的主儿。」 小莫子常替卫淑宁送佛经,从禅院进进出出,无寂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皇后的亲信之人。至于他身边那位,虽一身内监打扮,但气质却大为不同。不过来人不会武功。禅院进出搜查极为严格,小莫子一个人出去,却又带回一个人,必会引起怀疑,也不知他如何将人带进去。 只一瞬间的犹豫,无寂便拦下两人,把小莫子吓了一跳。 卫昭见拦路的和尚却是微微一愣,无寂见到卫昭容貌也是略略惊诧。 「我知道皇后在哪儿。」 小莫子眼里闪过慌乱,忙道:「别胡说,我们娘娘已在客房歇下,你这和尚休要污了娘娘清白。」 无寂没理会小莫子,只盯着卫昭看。 卫昭也同样毫不顾忌的打量着无寂。那日在护国寺外只远远的看这和尚一眼,今日再见,他竟发觉这和尚的眉眼似曾相识。 「我长姐在哪儿?」 小莫子急的扯了扯卫昭的袖子:「三少爷,莫受人诓骗。」 卫昭推开小莫子,仍旧盯着无寂, 无寂目光幽幽:「你信我?」 「带我去。」 小莫子急得团团转,但卫昭已跟着那和尚走了,小莫子跺了跺脚,也忙跟了过去。 许是怕遇见僧人,无寂只捡偏僻地方走,虽绕了些路,好在没有被人发现。 卫淑宁忐忑不安的等了许久,听见门外动静,忙躲了起来。为防被人发现端倪,禅房内并未掌灯。无寂小声的唤了一声,卫淑宁方才从博古架旁走出来。 「真是娘娘!」小莫子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藏不住内监特有的声线。 「小莫子!」卫淑宁借着昏暗月光,总算是看清了来人。 「阿昭,你怎也来了!」 「长姐,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已同长孙大人约好,不能耽搁。」他边说边脱下内监服:「既然找到长姐,我便不去禅院了。长姐换上衣服,一会儿趁乱同小莫子混进禅院去。」 卫淑宁下意识的看了眼无寂,见他微微颔首,片刻不耽搁的换上了衣服。
第115页 月上树梢,洒下一地清辉。几人神情紧绷,一路无话。 空寂的黑暗夜空中忽然出现一声尖锐的鸟鸣,守卫在禅院的护卫纷纷打起精神。 卫昭默数几下:「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刀兵声乍响,只听院中护卫大喊:「有刺客,保护皇后!」 卫昭推了把小莫子,小莫子急急上前,大唿小叫。往日与他相熟的护卫一边护着他一边与刺客搏杀。 「莫公公,你怎这时候才回来。」 「老太君叫我帮她寻几本佛经,说了会儿话便耽搁了。」他急的直跺脚:「怎突然来了刺客,不行,我得赶快去保护娘娘。」 卫昭躲在暗处,见无寂和尚不着痕迹的扔了几个石子儿,叫那些护卫顾头不顾腚,眼见卫淑宁趁乱迈入禅院,这才放心下来。 不用想,禅院内必定十分混乱,卫淑宁假扮内监更不会引人注意。到时有长孙恪接应,绕过正门从后窗进了客房便大功告成了。 盘旋在半空的海东青又一次发出鸣叫,卫昭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他才要同无寂说话,却早已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 心中有太多疑惑不解,却也只能按捺下去。 第61章 禅院的动静不小,很快便惊动了瞭然师父,他带着寺内武僧前往禅院时,刺客已经退了。 「戚将军,皇后娘娘可安好?」 自从皇后入寺礼佛,护国寺上下便严阵以待,唯恐娘娘在寺中出事,今夜是最后一晚,明日便要起驾回宫,却不料这当口发生了刺杀的事。 「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戚武心里有疑,这次的刺客来的十分蹊跷,他们表面是冲着皇后来,但出手却留有余地。一般而言,刺客一旦选定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这次的刺客却在短时间内就撤退,不像刺杀,倒像是在探底。可皇后明日便离开护国寺了,他们今夜前来探底又是何意。 戚武朝瞭然拱了拱手:「惊扰瞭然大师清修了。」 瞭然摆摆手:「只要娘娘没事便好。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为防刺客去而復返,我将武僧留下协助戚将军。」 「有劳大师。」 客房内,扇儿看着卫淑宁平安回来,压抑的抽泣着。 小莫子劝了两句:「你快别哭了,娘娘这不是没事儿么。」 扇儿瞪他一眼:「天知道刺客来的时候我都要吓死了,那刘嬷嬷硬要往房里沖,我拦都拦不住。好在娘娘回来了,不然被刘嬷嬷撞破,必要生出事端来。」 卫淑宁苍白的脸色已恢復些许红润,适才真是千钧一髮。好在刘嬷嬷看她安然在屋中,并未起疑。 卫淑宁问了问她离开这段时间可有事发生。 扇儿斟酌着说道:「也没什么,娘娘这两日精神不佳,底下人也都知道,不敢打扰娘娘。就是刘嬷嬷见娘娘大半日不出屋,上来问了几句。好在奴婢圆了过去,刘嬷嬷也没敢多说什么。娘娘,您这大半日到底去哪儿了?可有伤着?」 卫淑宁想起无寂,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没什么,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日后休要再提。今日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客房休息了。」 扇儿直觉这里面有事儿,但娘娘不说,她做下人的只能替主子守口如瓶。 「娘娘也累了吧,扇儿这便打水来伺候娘娘洗漱。」 卫淑宁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扇儿拉着小莫子出去,低声问:「你在哪儿找到的娘娘?」 小莫子道:「外院禅房,和三少爷一起找到的。」 「外院?!」扇儿小脸一白:「可还有其他人?」 小莫子摇摇头:「没有了,只有娘娘一个。」 扇儿心里有些不安:「真没有?」 小莫子使劲儿摇头。 扇儿到底跟了卫淑宁多年,知道宫里水深,凡事自然也习惯往深了想。她说:「娘娘不是凭空失踪,必是遭人算计了。娘娘不说,想来也不知背后是何人所为。这次的手笔倒不像冯贵妃那个没脑子的,咱们日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万不能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儿了。」 「你说的是。」 小莫子隐去了无寂的事儿,不是他不信任扇儿,只是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才越安全。 卫昭常来护国寺,对路尚算熟悉,只是因为瞭然突然带武僧前来,他躲避间慌不择路,越走越偏。转出幽深小径,忽见前头有座禅房。 他挠挠头:「小时候常来护国寺玩,外院都逛遍了,倒不记得有这么座禅房。」 禅房后是个竹林,夜风柔柔,竹香清幽。禅房四周不见破败,是常有人打理的。这禅房有人住。 卫昭寻思夜已深,便是有人也定早早歇下了,他深夜来护国寺本就是偷偷潜入,可不能贸然上前。 暗暗记下禅房的位置便又折返回去了。所以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禅房的门打开了,了尘大师望着他的背影,幽幽的嘆了口气。 卫昭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护国寺乱转,越是找不到路越是焦躁,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正当他撑着膝盖喘着粗气的时候,长孙恪突然出现,拎着他的衣领轻轻松松的带他跃过护国寺的院墙。 卫昭:…… 卫昭从他魔爪之下挣脱,抻了抻脖子,没好气儿的说:「你想勒死我是不是!」
第116页 长孙恪瞥他一眼:「发泄完了?」 卫昭想着自己适才报復性的在寺里乱跑,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关于那幅画,我可以给你解释。」 卫昭烦躁的摆摆手:「我累了,回家睡觉了。」 长孙恪一把钳住他的手腕:「今日事今日毕。你受话本的荼毒很深,如果不趁早解释清楚,一晚上的时间必定让你衍生出无数情节来,到明日我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卫昭没吭声。长孙恪便默认他想听。 二人沿着金水河慢慢的走,长孙恪整理了下思路,悠悠开口。 「那幅画出自楚国宫廷,执笔者是义阳公主,画中人是晋王萧琰。」 他见卫昭虽仍板着脸,但却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还用余光偷瞥他,不免暗自好笑。 于是他毫不客气的丢出一个雷:「义阳公主爱上了晋王。」 卫昭脚底一滑,险些栽倒。 「他俩可是……」卫昭涨红了脸,支吾半天,似乎那两个字很难启齿。 长孙恪微微点了点头,又道:「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卫昭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你不会搞错吧,这种宫闱香艷之事你如何知晓,便是画了幅画,也没什么的吧。」 「这世上之事,但凡存在过便都有迹可循。非但如此,镇国侯灭楚,并未发现萧琰的踪迹,所以他很大可能还存活于世」 卫昭摇摇头:「虽有迹可循,但你并无确凿证据,还不能叫我信服。」 长孙恪诧异的看他一眼,道:「我见过那个孩子,他和晋王很像。」 卫昭仍是摇头:「义阳公主与晋王同父异母,义阳公主的孩子像晋王也无可厚非。」 他奇怪的看了眼长孙恪:「你不是最信奉证据的么?为何在这件事上一反常态?」 长孙恪默了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的确没有证据,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在这件事上会如此执着。但这并不妨碍他抽丝剥茧,寻找真相。 卫昭见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晋王若活着,算算都跟我爹差不多大了,先前是我误会了你,你别不高兴了。」 观义阳公主的行事作风,这个女人无所不用其极。那些逃到南梁的宗室因寄人篱下,任凭南梁王安排,唯恐行差一步,遭南梁王忌惮。唯独义阳公主,非但在齐国拉起一股势力,在南梁也仍旧不安分。 起初南梁王碍于传国玉玺可能在义阳公主手里,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为一个女子不足为惧。可想不到打了个瞌睡,便叫义阳公主迷住了南梁太子司马慎,更借司马慎之手在朝中安插眼线。待南梁王反应过来,权力已被架空,义阳公主一手扶持太子登基,南梁王含恨而终。 司马慎,也就是现在的南梁皇帝,对义阳公主言听计从。所以在遭遇十二年前的重创之后,义阳公主很快便捲土重来,甚至搭上完颜鸿,设计了梅苑案。不过南梁内部分化严重,反对义阳公主的势力也不弱,要不然也不会安插一个梅玉茞反咬南梁了。 长孙恪眸中迸出一抹戾色:「那柄人皮扇就是义阳公主的警告,她要对镇国侯府动手了。」 「啊?」卫昭还在絮絮叨叨的安慰长孙恪,谁料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不过他很快便顺着长孙恪的思路走下去:「当年我爹率军伐楚,南楚覆灭,义阳公主只怕恨毒了卫家,恨毒了齐国。」 「她的心腹手下已在盛京城内,你若出门一定带着卫放。」 卫昭收敛笑容,肃然点头。 「你说我长姐那事儿会不会也是她做的?」 「不好说,你长姐身份特殊,便是宫中也有不少人算计后位。至于背后究竟何人设计,待你长姐走后我们再到禅院复查,兴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卫昭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明日长姐回宫,在这之前会到侯府见见祖母,适才情况紧急,很多细节我没有过问,明日还需问问长姐再做定夺。」 他瞥了眼长孙恪:「明日你来么?」 长孙恪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下:「应当去拜会长姐的。」 卫昭低头笑了笑。 卫淑宁出事,卫儒比谁都心急,见卫昭回来,忙问他情况如何。 卫昭有些疲惫的打了个哈欠:「暂时没事儿了,不过长姐情绪不高,许是这当中有些旁的牵扯,明日长姐回来,爹莫要强问。」 卫儒松了口气,沉着的脸也终于染了几分笑意:「只要人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爹……」 卫儒摆摆手:「天儿不早了,忙了一晚上累了吧,快去睡吧。」 卫昭似乎想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爹也早些睡。」 沈青萍回东院时,卫晞枯坐案前,手里的书卷不曾翻过一页,仍旧保持他离开时的样子。 听见动静,卫晞方才动动眼珠:「阿昭回来了?」 沈青萍点头应是:「皇后无事。」 卫晞搁下书卷,骨节分明的手转动轮椅,沈青萍忙上前询问:「二爷可要就寝?青萍去打水回来。」 卫晞摇摇头,沉吟半响方道:「青萍,你去办件事。」 第62章 周言失踪了。 长孙恪到侯府时带回这么一条消息。 「失踪至少三日,是周家四小姐不小心说漏了嘴。」
第117页 卫昭嗤了一声:「是不小心还是别有用心。」 镇国侯府人口简单,家里兄弟姊妹和睦,但这并不表示卫昭不懂深宅大院的算计。时下虽民风开放,但对女子终究多了几分严苛,尤其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更是注重门第清白。 周言失踪多日,若不为外人知便也罢了。如今风声走漏,便是这几日没有发生过什么,周言的名声也毁了。 卫昭心思一动:「怪不得昨日周老夫人会到护国寺去,想来是替失踪的孙女儿祈福了,可真是巧了。」 长孙恪泯了口茶,问:「长姐回来了?」 卫昭对长孙恪如此从善如流表示非常满意。 「回来了,眼下在祖母院子里说话呢。你许久不来府上,祖母还问起你呢。」卫昭朝他眨眨眼,长孙恪便知他没少在卫老太君跟前夸耀自己。 「承蒙老太君惦记。」 因卫淑宁在西院,长孙恪不便过去,只在门外问候老太君几句便随卫昭走了。 卫淑宁久居后宫,但也听说过长孙恪的名号,尤其昨夜更是得长孙恪相助方才脱险,对自家弟弟能有如此稳重的朋友也表示欣喜。 「阿昭倒是沉稳了不少。听说公审那日一番精彩自辩惹得全城姑娘心花怒放呢。」 卫老太君喜欢小孙子,听得人夸奖孙子,笑意更是敛不住:「我阿昭自然是好的。」 卫淑宁知道祖母脾气,也跟着笑了笑。 「听阿芜说二弟的婚事要定下了。」 卫老太君颔首:「说的是她本家一个族妹。」 「秦氏清贵门庭,教养出的子女想必也差不了。二弟这些年不容易,但愿他能就此打开心结。」 卫老太君怜爱的看着她:「我宁儿这么多年又何尝容易。」 卫淑宁低下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怨年轻时不懂事,因一己私慾拖累了整个卫家。」 她握着卫老太君的手,那双手枯瘦却依旧温暖:「祖母,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不要顾虑淑宁……」 卫老太君轻柔的抚摸长孙女的头,一脸慈爱:「宁儿啊,你是我卫家的闺女,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卫家的闺女。不要胡思乱想,仔细伤了身体。」 卫淑宁瞬间红了眼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她趴在卫老太君怀里痛哭,像是要将这十几年的压抑全都释放出来。 卫老太君轻拍她瘦弱的嵴背:「哭吧,有什么委屈痛快的哭一场,在祖母这儿不用端着,不用压着。哭过以后不要忘了,别人若欺负到头上,不必忍着,不用顾念什么,更不要去作践自己。你是镇国侯府嫡长女,是我卫家捧在手心的明珠。」 卫淑宁满面泪痕:「祖母,是我错了,但以后不会再错下去了。」 卫老太君欣慰的点点头:「宁儿终于想明白了。你并不亏欠谁,是李家欠了你。」 卫昭有些心不在焉。长孙恪瞥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察觉。待回过神儿来,已经到护国寺了。 卫昭有些心虚的朝长孙恪笑了笑:「这么快就到了啊。」 长孙恪率先跳下车,搬了车凳过来,意有所指道:「我倒觉得比往日慢了许多。」 卫昭更心虚了。不过长孙恪似乎没有要追问的意思。 见他拔腿就往护国寺走,卫昭紧追了两步:「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你想说自会说,不想说我又何必勉强。」 卫昭尴尬的挠挠头:「你这样善解人意,搞的好像我虚情假意似的。不过这个事儿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但我要强调一点,我可没有想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 长孙恪似乎并不在意,只说查案不要带入个人情绪。 卫昭『唔』了一声,亦步亦趋的跟着长孙恪。 昨夜才发生了刺杀之事,李淮一早便命宫人护送皇后到侯府去。此前伺候皇后的宫女内监除扇儿和小莫子外全部羁押在禅院内,由戚武的副将留下看守。 见卫昭来,孙副将并不惊讶。毕竟这位是皇后亲弟,昨夜刺杀之事想必瞒不住镇国侯,这位爷来此当也是为了昨夜之事。 「三公子。」孙副将先行了一礼,又见长孙恪也在,心头略松了口气。 他只是个武将,侦查破案这种事可不擅长,既长孙大人在,想来这件事也用不上他们禁军了。 长孙恪知道卫昭要亲自查案,是以今晨便进宫请旨。皇后于护国寺被刺杀非同小可,李淮当即便将此案交给长孙恪。 长孙恪有圣上手谕,孙副将自然乐得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大人,戚将军留下官在此把守,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个院子。下官不擅查案,只在院中走了一遍,并未挪动任何物件。」 长孙恪颔首:「有劳孙副将了。」 「既然长孙大人接手此案,如果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便与戚将军復命了。」 「孙副将请便。」 见他走了,卫昭咋了咋舌,心说那刺客就是长孙大人特意安排的,你动不动什么东西也没什么分别。 不过他也很好奇:「我说长孙大人,你叱咤南府多年,手上从未办过冤假错案,这回可怎么收场?难不成直接告诉宫里那位,你就是刺客?」 长孙恪没正面回答:「先查案吧。」 他说的是卫淑宁失踪半日的案子。 卫昭讨了个没趣儿,也不缠着他说话,自顾的观察禅院的布局。
第118页 护国寺曾是楚国第一佛寺,占地甚广。寺中建筑鳞次栉比,星罗棋布。 楚未帝残暴,百姓怨声载道,便是繁华如盛京,亦有遍地饿殍。当年齐国公伐楚,眼见着打入盛京城,护国寺方丈恐楚军负隅反抗,连累无辜百姓,便率武僧相助,使得齐军顺利入城,又安抚百姓归顺,立下大功。齐国公便将护国寺设为皇家寺院,又将周围相邻山地一併划给护国寺。 齐国公生母李老太君笃信佛教,常与当时的方丈论道。眼前这座禅院是护国寺专门为皇家留出的院子,依山傍水,清幽雅致。李老太君深信因果,是以虽单独修建禅院,却并不喜奢华,只叫方丈按护国寺的规矩来。 所以这座禅院虽景致好,但布局却与其他禅院大同小异。从二门进来是禅房,过三门便是眼前的客院。客院四四方方,共有客房二十一间,每面各七间,不分主次。每间客房都是一样大小,一样装饰,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升斗小民,在护国寺中都不会因为身份不同而将房间划分三六九等。既入佛寺,求的就是一个心静。 卫淑宁的房间是朝南一排中间的客房,余氏在她左侧,扇儿在右侧。刘嬷嬷等一干内监宫女分别安排在东西两排厢房。 「据长姐说,先头几天她状态很好,闲来无事还能与扇儿到后山散心。前几日下了场雨,不想长姐夜里着了凉,第二日便觉精神不佳,浑身乏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见着人多还嫌吵闹。昨日下午余姨娘邀长姐游湖,起初还挺有精神的,打发扇儿去准备茶点。许是病了几日,上了船又有些头晕,也没等扇儿回来,便叫余姨娘搀着她回客房去。之后便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人就在前院客房了。」 长孙恪推开房门,房中布局简单,床榻上放置一张小桌,两旁有蒲团。除此之外,便是一副桌椅,桌旁设博古架,上面搁着几卷经文。 长孙恪随手翻了翻,并没有发现暗道机关一类。房间太过简单,一目了然。 卫昭推开后窗,探头向外望了望。窗外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甬道,院墙另一侧种了一排榕树,是以这甬道靠墙一侧因常年清凉潮湿生了些许青苔。原本这处没有院墙,只是来礼佛的多为皇室女眷,才特意留了一座院墙。隔着院墙那边是禁军夜宿的院子。依照记忆,院中有座二层阁楼,戚武会在那处设瞭望台以便观察周围情况。 从此处只能透过榕树的缝隙隐隐看见阁楼的琉璃瓦顶,他又将目光放在甬道上。夏风一吹,甬道上的榕树叶被风捲起。昨夜混乱中,长孙恪从此处送长姐回来,甬道上有些杂乱的脚印,还有落了一地的榕树枝叶。 「院子里有内监宫女,后院又挨着禁军,前院有孙副将守着,当时又是白天,便是长对翅膀也飞不出禁军的眼线,你说长姐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卫昭又说:「小莫子找来时我还想着许是房中藏了什么暗道,当时我还十分笃定长姐必定还在禅院中。昨夜你假扮刺客,想必也摸排了戚武的防卫,这种情况下还能将长姐带出去,除非是戚武瞎了。」 长孙恪却道:「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之事,同理也没有铁桶一般的防卫。」 他从窗户翻出去,拎着卫昭的衣领跃过院墙,直奔阁楼而去。 卫昭抻着衣领,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温柔点儿!」 见长孙恪愣怔,卫昭翻了个白眼儿,心道真是个不开窍的。 「你下回别拎着我衣领,你可以抱着我的。」卫昭边说便给他示范,拿过长孙恪的手搭在自己腰间:「吶,就这样就好。」 长孙恪没应声,卫昭蹙眉瞥他一眼,却见那人耳尖微红,显然是害羞了。 卫昭眼珠一转,往他怀里靠了靠,不等他开口撩拨,忽觉腰间一紧。随后一阵天旋地转,还未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抵在墙壁上。长孙恪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撑在他肩旁,四目相对,卫昭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 这不是话本里的狗血情节么,一般这种时候男主都会深情的望着他,然后一番表白心意,再来个定情之吻…… 卫昭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跟着抖了抖,脸颊也不自觉的泛起一丝红晕,扭捏着说道:「你想说什么?」 等了好半响,就在卫昭以为这人害羞,不好意思说出口时,长孙恪忽然开口了。 「办案不要带入个人情绪。」长孙恪说的一板一眼,十分严肃。 卫昭如遭雷噼。 第63章 卫昭被人拂了脸面,心里可气了,哼了一声再不理睬长孙恪。 长孙恪倒也不以为意,只偶尔打量他几眼,见他也偷偷瞧自己,被抓个现行又紧忙别开脑袋,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不免暗暗失笑。 「这算是对你的惩罚。」长孙恪忽然开口。 卫昭茫然:「什么惩罚?」 长孙恪绷着嘴角,十分认真道:「来时路上你不理我的惩罚。」 卫昭:…… 自知理亏,卫昭哼唧两声:「那咱们算是扯平了吧。」 长孙恪颔首:「自然,我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卫昭总觉得哪里不对,狐疑的瞥了几眼长孙恪,长孙恪扳过他的脑袋,指着客院方向:「你看见什么了?」 卫昭被转移了注意力,蹙着眉看着客院,只见底下是一排排整齐的房舍。
第119页 长姐素来不喜奢华,但出宫礼佛还得按规制办,所以此次出宫带了内监五人,宫女十五人。分别负责梳洗,膳食,缝补,扫洒等事宜。因佛寺清静,又有戚武将军护卫,长姐叫他们各司其职,不必都在院子里伺候。只在院门处留了人,以备传唤。 卫昭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长孙恪要他看什么,回头望了他一眼。长孙恪抬手遥遥一指,道:「你看朝南那排客院的后窗。」 他说的就是适才他们翻过的那扇窗。卫昭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虽有高大榕树遮挡,但也不算是绝对的视线死角。凭禁军的耳力目力,□□的恐怕很难遮掩。 长孙恪手臂左移:「你再看那儿。」 这座禅院依山而建,长孙恪指的地方是东面一排厢房和朝南一排客房的衔接处,是一个拐角。而院墙也在那处继续延一步的距离,然后向南修砌,将客房包围起来。虽谈不上什么风水,但也不得不说,原本整体的一座大院子因这道院墙丧失了不少美感。不知当初建议修院墙的人是怎么想的。宫中女眷若想私通外男,又岂是区区一道院墙能挡得住的。 心中虽是腹诽,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处。寺中多种榕树,有些已经有很多年头了。拐角那处正有一棵古榕树,枝繁叶茂,非常庞大。饶是目力再好,也不能轻易发现那边的动静。 「所以你怀疑长姐是被人从那儿带走的?」卫昭又扫了一眼,道:「可长姐回的是自己的房间,扇儿又守在门口。来人便是从后窗将人带出,也避不开阁楼的禁军。若是夜里还能借黑暗遮掩一二,可扇儿发现长姐失踪时,天还亮着呢。」 「从长姐的房间走到那处拐角要途径三间客房,距离不短,来人还要胁迫长姐,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就将人带走了呢?」 长孙恪没有说话,刚要拎着卫昭的衣领飞下去,忽然对上他幽怨的眼神,非常自觉的将手臂下移,捞着他的腰飞身而起,直落到院墙上。 扶着古榕树的枝干,卫昭堪堪稳住身形。院墙东侧是座花园,曲径通幽,静谧雅致。堆砌的假山颇有野趣,再往前是一大片莲花湖,虽不及盛放时候,但莲叶嫩绿,花苞初绽,铺满整个水面,乌篷船悠悠荡荡,没由来的便叫人内心宁静。 客院被院墙围住,要到这园子去须得从禅院东侧的月亮门过去。 「那片莲花湖便是昨日长姐同余姨娘游湖的地方。按扇儿所说,当时有两个内监在不远处伺候着。他们看见余姨娘扶着长姐回了客院。」 长孙恪看了会儿便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一旁高大榕树上。这榕树年头久,枝叶茂密,若有人躲在里面则很不容易被察觉。他叫卫昭站好,自己则从卫昭身后越过,小心靠近榕树。在一根相对较粗的树干上发现了一点磨损痕迹,上面附着点点绿色,很像是雨后青苔。长孙恪眸光闪了闪。 「我们去湖边看看。」说着,揽过卫昭的腰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二人沿着幽深小径直奔莲花湖。 这片莲花湖很大,从高处俯瞰,湖面呈葫芦状。禅院所在这片水域占地不大,正是葫芦上部位置。船向南行,水面突兀的变窄,因水草茂盛,无法渡船而过。 因此,虽是一整片湖,却被自然的切割成两部分,索性便在这处修建一座湖心亭。湖心亭往南是另一大片水域。每年莲花盛放时节,都有不少香客前来游湖。大家都有志一同的将湖心亭视为界限,知道亭后是皇家禅院,从未有越界者。 戚武一向谨慎,但莲花湖位置特殊,无法像在陆地上那样严密布防,却也留了禁军在湖心亭周围守卫。 长孙恪率先登船。这游船结构简单,蓬顶为竹篾编织,四周以木柱支撑,只设一个船舱。周围有草帘,若觉阳光灼热,可撂下草帘,只留一面赏景。 他吩咐手下将昨日伺候在附近的两个内监传唤过来。 「你在怀疑什么?」卫昭问他。 长孙恪摇摇头:「不知道。诚如你所说,禅院四周都有禁军把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无声息的带走一个人,难如登天。所以,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外面的人,而且还是个高手。」 他眯了眯眼,又道:「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里应外合。并且动手的最佳位置就是湖面上,这是戚武所有部署中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但问题是我长姐游湖后回到客房,贼人又是如何将我长姐从客房中带到湖面的呢?」 长孙恪抿着唇,没有应声。 不多时,两内监被带了过来,哆哆嗦嗦的朝卫昭和长孙恪分别行了礼。 「说说昨日娘娘游湖的过程,你们都看到什么了,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长孙恪问的很宽泛,两内监一时抓不住重点,答的也模稜两可。 「娘娘和余姨娘先是在湖边坐了坐,娘娘说有些饿,叫扇儿姑娘去取茶点。然后娘娘和余姨娘上了船。奴才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撑船,娘娘说余姨娘会划船,她们不走远,只在附近转转,叫奴才们在湖边等。」 另一个内监补充道:「余姨娘似乎不甚擅划船,船行出不远,便一直向西偏了去。湖面莲叶郁郁葱葱,奴才恐娘娘在水面迷了路,想着另撑一条船去追。谁知还不到一刻钟时间,便瞧见娘娘的船折返回来了,仍旧是打着斜回来的。」 他指了指距此十步左右的位置说道:「原本是从那处上的船,返回时便在这里靠了岸。待娘娘上岸,余姨娘说娘娘身体不适,有些晕船,先扶娘娘回客院休息去了。奴才当时还寻思,余姨娘这划船的技术,娘娘若不晕船才怪了。」
第120页 「娘娘气色很不好?」卫昭急问。 内监蹙眉想了一会儿,答:「当时娘娘似乎有些虚,整个身子都靠着余姨娘。娘娘微垂着头,髮丝有些乱,碎发遮着脸,奴才瞧不清脸色,也不敢一直盯着娘娘瞧。不过这几日娘娘精神头一直不太好,想来当时定十分难受的。」 长孙恪上了岸,四处望了望。他与卫昭是直接□□而过,走到莲花湖用时很短。但宫人不会武功,从此处回客院要穿过一条很长的小径,从禅院过三门回客院,这是最近的路,单程也要一刻钟时间。 也就是说,余姨娘同皇后上岸时,扇儿才回到客院。但取茶点却也用不了太久时间,那么扇儿原路返回,途中必定会遇到娘娘的。但扇儿却一路都没有看见人,直到莲花湖才发现娘娘失踪不见。 长孙恪说出疑问,卫昭道:「长姐说她当时晕的厉害,眼前黑蒙蒙的,后来感觉像是被什么人背了起来,不过她印象很模煳。余姨娘说长姐步子虚浮无力,她便将人背上,但她自己身子骨也不好,便寻了处亭子歇了歇脚。许是在那时与扇儿错过了。」 「到禅院时,余姨娘叫了一个守门宫女,一併扶着长姐回了屋。前后不到半刻,扇儿便也回来了。扇儿问长姐是否需要传医女,长姐只说自己累了,睡一觉便是。不过对于这些,长姐说她没有印象,也许是晕的太厉害了。」 长孙恪拧了拧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又回到船上,问内监:「船上当时是怎样情形?」 内监说:「午后那会儿太阳大,娘娘撂下三面帘子,只留了朝南那面,奴才瞧不见里头。」 「当时可有别的动静?」 内监想了想,摇摇头:「娘娘就是看中这里清静才来散心的。」 「不如我们往前划一划。」卫昭提议。 长孙恪撑起船桨,一边划一边留意附近。护国寺的莲花湖极富盛名,船行其中,水纱拂面,幽幽莲香沁人心脾。碧叶粉莲,亭亭净植。风吹过,掀起碧浪一片。 他沿着余姨娘的方向划,逐渐向西岸靠近,这时岸上响起唿哨声,长孙恪停下划船的动作,任由船飘在水面上。这处便是余姨娘所到的最远的地方。 卫昭伸手在水下捞了捞,除了烂叶子什么都没有。 「内监宫女都瞧见我长姐跟余姨娘回客院去了,你还在怀疑什么呢?」 长孙恪撩了把水,眯眼说道:「还记得梅苑案么?有时亲眼见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他掸了掸手指上的水,撑起船桨向北岸划去。 「不过这案子倒比梅苑案更有趣了。」卫昭甩甩手,砸吧砸吧嘴:「就是可惜这会儿莲子还没熟。」 「再过些时日新鲜莲子成熟,我们再来採莲蓬。」 卫昭眼睛倏地亮了:「你这是在约本公子么?」 长孙恪嘴角弯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卫昭高兴的一蹦而起,显然他忘了这是在乌篷船上,乐极生悲,一个趔趄便栽进了水里,惊起一滩鸥鹭。 长孙恪:…… 第64章 卫昭落水,长孙恪惊了一下,才要跳下水去,便见卫昭冒出头来。 他头上挂着些绿叶子,滴滴答答落着水。他甩甩头,用手捋了把脸,反手指着身后道:「我看见那边似乎有东西。」 说完,他又一勐子扎到水里向前凫水。长孙恪撑着船在后面跟着。此处已靠近西岸,卫昭又探出头来,说:「水下有个箱子,沉底了,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宝贝。」 长孙恪将卫昭拉上船,朝北岸打了唿哨,很快便有一队人撑船过来。 他拿掉卫昭头上的叶子,又脱下外衫给他裹上:「等会儿有人来打捞,我带你回去换身衣裳。」 卫昭裹着长孙恪的外衫,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巴巴望着水面:「不妨事儿,我急着看箱子呢。」 所幸此时是盛夏时节,湖水不冷,虽然衣裳湿哒哒的贴在身上不舒服,但总不至于着凉受寒。 长孙恪见他巴望的模样,暗暗摇头,也不再勉强,只将一侧帘子拾起,让阳光透过来。 湖心亭将莲花湖一分为二,湖心亭南面的水域足足有北面的两倍大。西岸处是个浅滩,呈扇形逐渐扩大。 南府的人动作很快,箱子被打捞上来搁在浅滩上。长孙恪将船靠岸,先一步下了船。卫昭紧跟着跳下船,蹲在箱子前头。 箱子很大,长四尺有余,宽约二尺。呈暗红色,已有多处地方掉漆,露出原本的木色。边角用铁料包着,锈迹斑斑。看得出这箱子有些年头了。 箱子一头用铁锁锁着,锁眼并不复杂,只是普通的锁,南府官差眨眼功夫便将铁锁打开,倒叫卫昭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暗暗称奇。 他急不可耐的打开箱子,满心满眼的以为箱子里是什么稀世珍宝,结果一盘冷水兜头浇下,箱子里赫然盛着一大块石头,还是随处可见的那种。 卫昭顿时就萎了。 除了石头外,箱子里还有一捆绳子,一大团油纸。长孙恪眉头蹙起,心头渐渐升起一团疑云。 「将箱子带回南府。」 「箱子有问题?」卫昭站起身,瞧鞋子上裤腿上沾了不少淤泥,一脸嫌弃。又自言自语道:「又是石头又是绳子的,瞅着倒像作案工具。」 长孙恪没理会,极目远望,见南面水域星星点点的有乌篷船荡荡悠悠,看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
第121页 「先回吧。」 卫昭回府后卫淑宁已经回宫去了。他一身狼狈,先叫霍宝儿烧了水,洗干净方觉清爽不少。 想着余姨娘因护国寺一事受了惊,回府后便卧床不起,他问霍宝儿:「余姨娘那边情况如何了?」 霍宝儿取了件干净衣服,边伺候他穿衣边道:「听府医说,余姨娘身子骨愈发差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卫昭微微嘆息:「去府库取些滋补品,我去看看姨娘。」 余氏年轻时遭了不少罪,伤了根本。随卫儒回府后,经府医调理,也是时好时坏。当时府医便说余姨娘寿数不长,也是镇国侯府有底蕴,并不在意名贵药材,如此吊着余氏的命,倒也安然活过二十年。 卫昭到西院时,卫晞也在。他神情憔悴,眼底一片乌青。 「二哥。」卫昭轻唤一声,眉头微微蹙起:「姨娘病着自有丫鬟伺候,二哥便是心忧姨娘,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骨。若二哥伤了身,只怕姨娘愈发愧疚,反而加重了病情。」 卫晞垂下眼帘,眼底晦暗不明。 「多谢阿昭了。姨娘的身体如何我都知道,只是心里搁不下。就这几日时间了,我想多陪陪姨娘。」 卫昭自幼丧母,卫晞的心情他能理解,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将沈青萍叫到一旁,嘱咐道:「好生照顾我二哥,莫叫二哥太过伤神。姨娘的事,有大嫂操持着,也叫二哥放心。」 沈青萍朝卫昭行了一礼,恭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卫晞推着轮椅进了屋,屋中瀰漫着刺鼻的药味,余氏躺在床上,形容枯藁。 她见卫晞进来,眸中迸发出骇然的戾色。 「你满意了!」她低吼,声音沙哑。 卫晞微垂着头,沉声说道:「阿娘不该动卫家人。」 「不该!」余氏重复着这两个字,低低的笑了起来:「你不要忘了,燕国玉山王庭,慕容氏全族尽遭屠戮是拜谁所赐!」 卫晞终于抬眸,注视着余氏:「完颜哲。」 余氏咬牙切齿:「是,完颜哲罪该万死,齐国也是一样。他们觊觎燕国大片疆域,里应外合,屠我慕容全族,此仇不报,你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卫晞黯然摇头:「慕容家的仇人是完颜氏,是齐国李氏,阿娘要报仇无可厚非。但卫家……阿娘在卫家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放不下么?当年虽是父亲为主将,可他终究没有杀了慕容雄……」 「住口!」余氏怒视卫晞:「你叫卫儒父亲,叫他慕容雄,卫晞,你还有没有心!」 「正是因为有心,才知道恩怨分明。当年的事,卫家不过奉命行事,阿娘不该如此偏执,更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害长姐。」 余氏仰着头,眸中的戾色散去,渐渐浮上一抹血色哀戚。 「你没有亲眼看到全族亲人血淋淋的尸身,又怎会明白我心里的恨。他们被挂在王庭的城墙上,我看到了虽然性情暴躁却对我很温柔的丈夫。看到了千娇百宠的小姑,她才过及笄之年,正在闺阁中绣着嫁衣,盼着嫁给她心仪的男子。我看到了不过五岁的小侄儿,前日他还央着丈夫教他骑马打仗,拍着小胸脯说要纵横沙场,收復燕国失地……」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余氏语调轻颤:「你无法想像,昨日还鲜活的人转眼间便成了一具具尸体,再也不会缠着你说话,再也不会对着你笑。刺目的鲜血顺着高墙滑落,染红了离离青草,清澈的露珠变成了血色。风吹过,是浓重的血腥味道,再也没有草原清冽的青草香气。」 卫晞胸口有些沉闷,他抚上余氏的手,喉咙像是灌了铅,发不出半点声音。 余氏细细呢喃:「晞儿,你的父亲是燕国太子慕容翊,他还来不及看你一眼便命丧屠刀之下。你要记着,永远记着。」 「阿娘,我从未忘记过慕容家的仇。」 余氏偏头看她,嘴角漾起笑意:「我知道晞儿不会忘。阿娘没有想过要害卫家,只是想离间齐国皇帝和卫家的关系。齐国没有了卫家的支持,我们便少了一个劲敌。这次是阿娘冲动了。」 卫晞心底郁气渐渐散去,他轻声说:「阿娘,卫家你不能再留了,我会送你回玉山。」 余氏轻轻点头:「阿娘听晞儿的。」她目光下移,望着卫晞残废的双腿,幽幽嘆了口气。 「阿娘不在,晞儿要照顾好自己。那秦家小姐,阿娘听淑华说了,是个性子好的。阿娘不求别的,只求晞儿能有子嗣,不要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好。阿娘,人活一世,不能被仇恨毁掉本心。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的活。」 「阿娘明白了。」余氏眼帘微垂,眸中恨意一闪而过。 沈青萍推着卫晞回到东院。 「二爷相信夫人么?」 卫晞摇摇头,目光幽深。「不知道,但她是我阿娘,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青萍,你去安排人手吧,尽早将人送走。」 「是。」沈青萍默了半响,又道:「二爷,三公子性聪慧,又有长孙大人相助,只怕早晚都会查到夫人头上,到时二爷当如何自处?」 卫晞无意识的捻着手指:「完颜鸿就快到朔州了吧。」 「因在通州遇匪,完颜鸿一行人绕路北上。加上近来雨水多,行程缓慢,要到朔州少说还需半月时间。」 卫晞颔首:「足够了。」
第122页 沈青萍还在原地不动,卫晞看他一眼:「还有事儿?」 沈青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秦小姐送来的。」 静默半响,卫晞抬手指了指书案:「搁着吧。」 沈青萍放下信,默默退下。 卫晞推着轮椅上前,随手取下一本书来读,目光并未在那信上停留。 他知道阿娘之所以恨卫家,二十年前的事是其一,他为救卫昭伤了双腿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是燕国太子慕容翊之子,是慕容皇族仅存的血脉,却成了不良于行的残废。阿娘的痛恨可想而知。 但卫晞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每每见到跳脱开朗的弟弟,他的心情总会跟着变好。因为这些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他从出生就背负着慕容全族的血仇,註定了他不能像寻常人一样恣意快活。 可阿昭不同,那条鲜活的生命是自己救回来的,看见他,才能看见生的希望。 热烈的夏风拂过脸颊,信封上沾染的芙蓉香气清清淡淡,卫晞终于将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卫老太君不是个爱磋磨人的婆婆,府上没有晨昏定省一说。余氏身体不好,在府上一向低调,只偶尔孟氏会同她说说话。平日若不刻意去想,怕是都想不起府上还有这么个人物。 因涪陵堰决堤一事,朝中动盪,卫儒终日繁忙,府上的事难免疏忽了。秦芜早就和孟氏探望过余氏,心知余氏不好了,便打算提前准备后事。待卫儒回府,如实禀报便是。 大家各忙各的,就连卫远都老老实实跟着先生启蒙。卫昭转悠一圈,瞧见他那好侄子借着千字文的书封,里头藏着的竟是画册子,心里这个气啊,捡起一颗石子扔了过去,唬的卫远『哎呦』一声。 先生睁开眼,用戒尺敲了敲:「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后面是什么?」 卫远小脸一红,支支吾吾。 「今日学的这段,罚抄十遍。」 卫远小脸一垮,委屈巴巴。 卫昭整治了小侄子,心情大好。才想着要约上三五好友到梅苑捧捧秦玉笙的场,便见卫淑华一路疯跑回来,气喘吁吁。 「出事了出事了,大哥出事了!」 第65章 卫昭摇着小扇,点了点卫淑华:「二姐可是名门闺秀,这般慌慌张张,若叫父亲瞧见又要唠叨你了。」 卫淑华抬手拂开他的扇子,瞪他一眼,气仍未喘匀,断断续续道:「大,大哥,哥,杀,杀人了。」 卫昭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卫淑华总算喘匀了这口气:「大哥在樊楼杀了人,北府程孟亲自抓的人,现下大哥被羁押在北府大狱。」 「什么!」一道尖锐的妇人叫声从身后传来,秦芜拎着裙摆疾步上前,全然不顾世家小姐风范,头上金钗跟着一晃一晃,髮髻也跟着松散了。 她抓着卫淑华的手臂,急急道:「淑华,你说清楚,你大哥好端端的怎会杀人。」 卫淑华摇摇头:「我也不知,我那时和秦小姐在百荟街看杂技,瞧见程孟带队直奔樊楼去了,再出来时就见他们押着大哥。我问程孟,是程孟说大哥在樊楼杀了人,我没敢耽搁时间就赶紧回府来了,嫂子,父亲在家么?」 秦芜俏丽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父亲不在。」她忙拉住卫昭:「阿昭,你同长孙大人熟识,嫂子求你,请长孙大人出面,总要先保住你大哥,不能叫他受刑啊!」 卫昭脑子里乱闹闹的,他想到长孙恪说的话,人皮扇是个警告,有人对镇国侯府动手了。 先是长姐,又是大哥,府上没一刻安生时候。他攥着摺扇的手微微颤抖着,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嫂子放心,事情究竟如何都还没有搞清楚,大哥兴许是冤枉的呢。我这便出去打听。」 秦芜六神无主,慌忙点头答应:「好好好。」 卫淑华道:「阿昭,我跟你一起去。」 「二姐,嫂子情绪不好,府上事情又多,你留下陪着嫂子吧。」 秦芜似是才缓过神儿来,她吸了口气,道:「阿昭,嫂子相信你大哥。你若见到他了,告诉他不要担心家里。」 卫淑华见秦芜脸色惨白,眸中却没有了适才的慌乱,不愧是世家大族培养出的小姐,无论何时总会保持一身风骨。 卫昭恭敬的朝她行了一礼:「家中拜託嫂子操持了。」 卫昭叫霍宝儿备马车,急匆匆出了府,却不是往南府去,而是拐了个弯直奔北府。他要见洪坤。 洪坤知道卫昭会来,特意煮了茶坐在厅里等着,似乎心情不错。 卫昭阴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的与洪坤拱了拱手:「洪监司好生惬意啊。」 洪坤掀了掀眼皮,抬抬手示意卫昭坐下:「极品的苍山雪绿,味道不错,三公子赏个脸尝尝看。」 卫昭从怀里掏出一本帐册:「武帝十二年至十五年间,洪监司的受贿记录。」 洪坤笑了笑:「三公子是个痛快人。三年的记录,保卫世子三个时辰不受刑。」 卫昭怒极反笑:「洪监司好算计啊。」 洪坤摇头:「不敢不敢,比不上三公子。」 「记住你说的话,若我大哥受一点伤,休怪本公子不客气。」 洪坤举起茶杯,微微一笑。 卫昭气结,转身便走。 出了北府大门,卫昭叫车夫往城东樊楼去。城东是雁行堂的势力范围,卫暄杀人,想必长孙恪比他早一步收到消息。
第123页 程孟留了人把守案发地点,此案目前由北府负责,卫昭身无官职,又无诏令,根本没办法靠近案发点。他揪住樊楼一个小伙计询问当时情况。 小伙计战战兢兢道:「小的不大清楚原委,只道是卫世子在包间里姦杀了周家小姐。」 「周家哪个小姐?」 「就,就是周家嫡三小姐,周言。」 卫昭倒吸了一口凉气,周言不是失踪好几日了么,怎会突然出现在樊楼,又怎会与大哥遇上! 案发现场他暂时不能勘察,索性出了樊楼去寻蒋四。蒋四知道他是为卫世子之事来的,安慰道:「我们老大一听说卫世子出事便紧急入宫去了,三公子放心。」 卫昭心头一暖,适才的焦急慌张也随之散了许多。 「蒋四哥,你常在这一带,可知樊楼那事儿到底如何?」 蒋四蹙眉摇头:「听说周家三小姐失踪多日,突然出现在樊楼本就有疑,这件事恐怕卫世子是中了计了。我们不在樊楼,也不知现场是何情况。若想替卫世子翻案,此案还需落到老大手里才行。」 「便是落到陈靖淮手里还有五分希望,可眼下陈少监司出京,倒叫程孟出了头。程孟其人,沽名钓誉之辈,往日有陈少监司押着不敢太过冒头。你是没瞧见他押着卫世子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老子都想锤他一榔头。」 卫昭忽然庆幸自己手里握着洪坤的把柄,叫他不敢擅自动刑。否则大哥陷入北府,必定免不了皮肉之苦。 蒋四给他倒了杯茶:「三公子润润喉,我已叫手底下的弟兄去探听消息了。」 卫昭拱拱手:「多谢蒋四哥了。」 与此同时,皇宫宣明殿。 李淮深深的看了一眼长孙恪:「上次保下卫昭,你道是南梁细作作祟。这次保卫暄,又是何故啊?」 长孙恪敛去眸中嘲讽之色,沉声说道:「镇国侯手握兵权,卫世子执掌飞虎营,拱卫盛京,干系重大。樊楼案虽无确凿证据证明卫世子清白,但有梅苑案前车之鑑,此案便不能以寻常案件审问。尤其是……义阳公主出现了。」 李淮神情一震,收起脸上玩味的笑意:「此话当真?」 长孙恪道:「南府已经暗中盯上义阳公主心腹手下陈肆。」 李淮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樊楼案便交由南府吧。」 长孙恪垂首行礼:「皇上英明。」 李淮挥挥手,命长孙恪退下。屏风后闪出一个人,正是丞相陆鼎。 李淮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带一丝疲惫:「相爷如何看?」 陆鼎恭敬的垂手侯在一旁,笑道:「皇上已有决断,臣不敢妄议。」 李淮笑骂:「相爷真是老奸巨猾,行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陆鼎想了想,道:「长孙大人所言有理,事关义阳公主,不可不防。不过臣倒觉得,长孙大人同镇国侯府未免走的太近了。樊楼案才发生不久,长孙大人连案情都尚未弄清楚便进宫保人,实在是不得不叫人多想啊。毕竟南府手握重权,担的是国事,但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李淮敲打着手指,若有所思。 「贵府二公子可入仕了?」 李淮转了个话题,陆鼎微微诧异,回道:「承逸玩乐惯了,臣正想叫他收收心,也好为国效力。」 李淮颔首:「朝中正需要新鲜血液,陆二公子承蒙相爷教导,想必也错不了。尝闻二公子喜好杂学,正巧工部有个员外郎的缺儿,相爷觉得可好?」 陆鼎本意想让陆承逸进吏部,但李淮开口,他又不能说不,只好应下。 「陈靖淮还在渭南,渭南官场短期内尚有动盪,朝中职位空缺不少,幸得今年大考取士,倒叫朕笼络不少人才。吏部孙礼被革职,朕想擢拔右侍郎补上孙礼的缺儿。」 陆鼎道:「右侍郎在吏部五年有余,其人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由他补缺儿甚好。」 「冯遇那小子今年表现不错,可见是用了功的,朕欲将他安排进吏部,相爷可有异议?」 「冯公子人品贵重,能入吏部自是极好。」 李淮眉头舒展:「就请相爷代朕拟旨吧。」 陆鼎回府路上一直在想是否自己最近风头太过犯了李淮忌讳。不过转念一想,安排陆承逸进吏部本就是自己私心,尚未着手准备。况且冯遇乃冯贵妃亲弟,冯家从商,朝中无人,皇上想扶持冯遇替贵妃撑腰也无可厚非。 想至此,陆鼎舒了口气,终日紧绷的情绪也微微放松了下来。 马车路过街市,街面上传的都是卫世子樊楼杀人案,陆鼎颇有几分兴趣,叫车夫打听了下,方知卫世子竟将周三小姐姦杀,不可谓不震惊。 到底镇国侯府受人崇敬,关于卫世子杀人案也呈两极分化状态,信者自信其清白。不信者则将此事当做一则桃色消息,夸夸其谈。 甚至还有传言说卫世子早就看上周三小姐,意欲纳其为妾,但周三小姐心系卫三公子,又是世家嫡女,岂能为妾。卫世子得不到美人心,便使下作手段先奸后杀…… 陆鼎听了几耳朵,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 卫昭茶已喝了一壶,眼见与洪坤约定的时间只剩一个时辰了,长孙恪方才从宫里出来。 「皇上怎么说?」 「此案由南府负责。」 卫昭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亏得有你在。事不宜迟,先去樊楼看看吧。」
第124页 樊楼是城东一带最大的酒楼,人来人往,生意火爆。酒楼伙计忙忙碌碌,少有歇息时候。 樊楼有三层,内部整体构造呈回字形。一楼招待散客,二楼三楼设包间。 事发地在二楼东五号包间。只可惜他们没能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已被程孟清理。留下的北府官差正在做收尾工作,见长孙恪拿出手谕,方才恭敬退到一旁。 此时包间已基本归置完,卫昭差点儿气吐血,他指着一个官差问:「当时现场是什么情形?」 官差道:「我们来时,包间已被人撞开,卫世子醉酒倒在地上,衣衫不整,身下压着周三小姐。我们将人拉开,发现周三小姐脖颈处有刀割痕迹,人已断了气。」 血迹渗入地板,没有完全清理干净,隐隐的还能闻到些许血腥味道。 卫昭血气翻涌,他想到了梅苑案,那种千夫所指,甚至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兇手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歷第二次。 长孙恪轻拍他肩头:「一面之词不可尽信,先去北府将卫世子带出来吧。」 第66章 洪坤见到长孙恪的瞬间,眸光倏然变冷。 「长孙大人孤标傲世,却不辞劳苦替卫家奔走,如此倒叫本官汗颜了。」他转向卫昭:「如三公子所见,卫世子在牢中不曾受半点折磨,既然长孙大人拿了圣上手谕,本官也不好不放人。梅苑案三公子结的漂亮,如今这樊楼案,本官拭目以待。」 卫昭冷笑一声:「樊楼案既移交南府,就不劳洪监司费心了。」 程孟带卫暄出来,脸色十分不好。卫昭冷冷的看他一眼,方才将目光落到卫暄身上。洪坤虽是卑鄙无耻之人,总算还讲些信用。 卫暄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卫昭和长孙恪亲自接人,此案总有转圜的余地。 上了马车,卫暄方道:「周家来人了么?」 「我至今还没回府去,不过外头传的不好听,大哥要做好准备。」 卫暄闭了闭眼:「从我踏入包间那一刻,便知道此事不得善终。」 「大哥,樊楼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会遇上周言?」 卫暄拧眉想了想,道:「我并非是在樊楼遇上的周言,起初我尚未在意,不过现在想想,似乎我从一开始便入了局。」 「还请卫世子详细说明。」长孙恪道。 卫暄理了理思路,说道:「昨日永安郡王到护国寺游湖赏莲,不慎落了水。我一向与永安郡王交好,便约上几位相熟的同僚,约定今日一同探望永安郡王。从郡王府出来后,林湛提议到梅苑听戏。我素来不喜这个,但最近赋闲在家颇觉烦闷,便与他们同去。」 「路过夕水街时,我瞧见一个人影很像周三小姐,想到近日传闻,周三小姐无故失踪,便留了几分心思。叫林湛先到梅苑去,我则跟上那人影。拐入一个巷口,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正是周三小姐不假。我正要上前询问,她却忽然跑了,我担心出事便紧追了两步。那时街上人多,挨挨挤挤,没一会儿功夫便跟丢了人。」 「我那时想着回头到周府说一声便是,也没太在意。往梅苑去时正遇上林湛几人,他说秦玉笙告了病假,今日不登台。今日排的几场戏没有他爱听的,索性约我们到樊楼吃酒。」 「你知道我素日也爱饮几杯,加之因小西山那事心里憋闷,这酒入愁肠难免易醉。酒上三巡,我去小解,醉意上了头,脚步有些虚浮,但我意识是清醒的。恰巧有个小伙计见了我,忙扶着我回包间去。」 「樊楼的包间都长一个样,又是林湛订的房,我一时记不住是第五间还是第六间,煳里煳涂的就被小伙计扶到了第五间。见到周言在房里,酒意瞬间消退,然而还不等我说话,忽觉眼前一黑,当时便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 卫暄想到当时场景,有些一言难尽。 「阿昭,我当时真的晕过去了,绝对不可能对周言做什么的。况且,况且纳周言为妾还不是你嘴欠瞎造谣,天地良心,我眼里心里只有你嫂子一个,岂能对周言有那番心思。我可一直把她当弟媳妇看待的。」 卫昭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我自然相信大哥的人品,但这案子……」 他眉头紧蹙:「包间已被清理过,想找什么证据恐怕有些难。周言的尸首运回南府,再行验尸,兴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说昨日永安郡王到护国寺游湖?」长孙恪忽然问道。 卫暄点点头:「是永安郡王自己说的。怎么了?永安郡王游湖跟这案子有关?」 自然是无关,不过可能与另一桩案子有关。卫昭当时便反应过来了。 「大哥可知永安郡王是何时到的护国寺,何时落的水?」 一下子跳跃到永安郡王这里,卫暄思路有些跟不上,磕磕巴巴道:「听说是昨日午后。乌篷船翻了,连带着周围几只小船都跟着打漂,好几个人都落了水。」 卫昭与长孙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瞭然。 护国寺的莲花湖虽久负盛名,但前去游湖的多半都是香客。盛京城多水,相较莲花湖,京中权贵则更偏爱西湖。西湖景色俱佳,游船三六九等,或奢华或低调,各有特色。岸上小吃繁多,又有酒馆林立,游湖大可尽兴。 而莲花湖因在寺中,则更多了几分婉约和禅意。游船只有乌篷船,寺中提供茶点,品质普通,自然不符权贵喜好。便是有贵人游湖,也多自备茶点。
第125页 此时盛夏,游湖乃是约定俗成的活动。永安郡王游湖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但他游湖落水,又恰好在午后,联想到那个奇怪的箱子,便不得不令人推敲几分。 半响无语,直到到了南府。 卫昭拍拍卫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我也算难兄难弟,都是从北府走一遭,又来南府逛一圈。大哥,放心去吧,有长孙大人在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卫暄苦着一张脸,他并不愿意让长孙恪照拂,总觉得像是卖了自家弟弟一样。不过看自家弟弟一副乐得数银子的表情,索性也闭眼不管了。 「给本世子一间上房!」 卫昭:……大哥你是来玩儿的么? 长孙恪:……大舅哥有些不大客气啊。 目送卫暄进了牢房,出来时展翼已将周言的尸体放置到停尸房。卫昭轻车熟路的跟着长孙恪进了停尸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熟人躺在这里,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虽然他对周言没什么感情,但好歹是从小到大追着他屁股后面说着要嫁给他的人。如今年轻的生命断送,多少还是有些惋惜的。 南府人才济济,长孙恪也不知打哪儿网罗了一个女仵作。验尸一事便交给女仵作,卫昭和长孙恪默契的转过身去。 女仵作一边验尸一边说:「死者周三小姐周言,身长六尺五寸,身着浅紫罗裙。脖颈有刀割伤口,长约三寸,由深入浅,可见伤口处皮肉外翻。上身有青紫痕迹,无其他外伤,无中毒徵兆。下身亵裤有残留血迹,可见下体红肿,是为遭人凌辱。」 卫昭记录下勘验记录,心里止不住发沉。 长孙恪打发了女仵作,搁下验尸记录,再次上前检查。按女仵作所说,致命伤便是脖颈处刀割伤口。不过这伤口似有些奇怪。 卫暄是习武之人,用惯了刀剑,下手稳准狠,伤处不会如此狼狈。但若仅凭这一点排除卫暄的嫌疑还远远不够。 「兇手若想坐实了卫世子姦杀,想必不会留下太多证据。一如现场所见,卫世子手握匕首压在周言身上,除非找到真兇,否则卫世子的嫌疑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的。」 长孙恪用帕子仔细的擦着手指,缓缓说道:「正如梅苑案,一切看似有理有据,无懈可击,最终还不是被破解了。还是那句话,但凡存在过,都会有迹可循。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不要自乱阵脚。天色不早了,忙了一日,我送你回去吧。你的家人恐怕也在等一个结果。」 卫昭面色阴沉,咬牙说道:「不要让我知道幕后设计之人,否则我必将其碎尸万段。」 并非只因卫暄被诬,还有周言惨死。这让卫昭一时无法接受,那样鲜活的生命,那些人如何下得去手! 他紧紧攥着拳,深吸了口气:「我大哥就劳烦你多看顾些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必说这样见外的话。」言外之意,你大哥也是我大哥。 若是平时,卫昭定会挪揄几句,眼下却是没那个心情了。 长孙恪将他送到侯府门口,并未进去,只叫卫昭代他向侯爷问好。 霍宝儿见卫昭回来,小声道:「侯爷他们在正厅,说少爷回来就去正厅说话。」 卫昭点点头,抬步往正厅去,忽然觉得往日闭着眼都能走的路,今日竟如此沉重。 卫儒眼中布满血丝,近日朝中不太平,家里又出了这等大事,他想给卫昭一个安抚的笑意,扯了扯嘴角,却如何都笑不出来。 「阿昭回来了。」 卫昭在门口行了礼,恭声道:「父亲,大哥那案子被移交到南府,有长孙大人在,大哥不会受罪的。」 卫儒总算松了口气:「替我谢过长孙大人。」 秦芜掉了几滴眼泪:「阿昭,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下晌周家人上门来了,说你大哥,杀了周三小姐。」 卫昭抿了下唇,道:「周三小姐的确被杀,但大哥当时晕过去了,不知包间内发生了什么。想来是有人故意栽赃。外头传的不好听,嫂子这几日莫出门去了。」 秦芜抽噎着道:「你大哥光明磊落,竟被安上这样一个罪名。」 卫儒沉声道:「好了,暄儿既然说自己冤枉,那便等着揪出真兇,谣言自可破解。我卫家人行的端做得正,心正则身正,谣言终究是谣言,何足惧哉。」 秦芜垂首敛眉:「父亲说的是,儿媳想岔了。」 卫儒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暄儿近日情绪不高,为父都知道。但人活一世必经坎坷方能成长。若连这等小事都挺不住,日后也难成大事。暄儿是我儿子,他性情刚毅,你作为他的妻子,更要相信他能化险为夷。如今家事繁多,你祖母年岁大了,府中事都由你一人操持,眼下更要打起精神来,莫叫宵小趁虚而入。」 秦芜正了神色,恭敬的朝卫儒执了一礼:「父亲教诲,儿媳铭记于心。」 卫儒疲惫的揉了揉额头,挥挥手道:「都回去歇着吧。」 第67章 卫昭这夜睡的并不踏实,每每闭上眼睛总能看到周言那双无辜的眼睛。她幽怨的看着他,似乎在埋怨为何不救她。 他翻来覆去,眼见着天要亮了,索性披上衣服坐起来。房间角落里的灯烛将要燃尽,烛火跳跃,忽明忽暗。 自从梅苑案以来,仿佛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镇国侯府。他们用细密的线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他看不到也触不到,被动承受的无力感让他抓狂。
第126页 挨到天亮,霍宝儿打了水进来,见卫昭枯坐在窗前,面容憔悴,不禁吓了一跳。 「少爷,你几时起来的?怎在这坐着?」 霍宝儿拧了帕子,又道:「宝儿知道少爷担心世子爷,可总得顾着自己的身子不是。少爷常说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怎到了自己这里却如此挥霍。」 卫昭接过帕子擦了擦脸,方觉混沌的脑子清醒不少。他将帕子丢到水盆里,道:「去备车。」 「少爷要出门去?天儿还早着,这会儿街上还没开市呢。」 「不去街市,你到府库去取些老人参之类的补品,随我去探望一个人。」 「宝儿知道了。」 主僕两个上了车,霍宝儿从食盒里拿出一碟酥油饼:「少爷还没吃早食,这是厨房新做的,少爷快尝尝看。」说着,又给卫昭倒了杯茶。 卫昭没什么胃口,不好拂了霍宝儿心意,多少也吃了些。剩下的自然就落到霍宝儿的肚子里了。 此时街市未开,街上冷冷清清的。不过远远听着有马蹄声,霍宝儿掀开帘子探头看了眼,见有两辆马车从对面驶来。他好奇多看了几眼,马车车厢很大,但式样普通,车厢不见标记,分辩不出是哪家的马车。 没看出什么来,便收回视线。自家马车从清水街经过去了外城,过听风巷又拐入一条破败小巷。小巷很窄,马车不能通过,卫昭便下了车一路步行。 「少爷要去看那位曹公子?」霍宝儿捧着礼盒亦步亦趋的跟着卫昭。 卫昭点了点头。 曹公子名唤曹英,便是陈大的那位主家公子,多年缠绵病榻,也是卫昭请了林老大夫看过,又花了不少钱买药,才救回了曹公子性命。当然,他在此之前并未露面,今日还是头一次登门拜访。 卫昭不愿挟恩图报,但曹英这个人若不收为己用又未免可惜。 曹英本是江州人士,曹家自楚时便执掌泯江下游一带漕运。武帝即位,曹家顺应天时归降武帝,武帝念其忠心,并未动曹家根基,依旧允曹家掌泯江漕运。 楚国三片水域,渭水、金水河、泯江,敛天下之财,惹无数人眼红。关于漕运一块,江湖帮派为争夺地盘厮杀不断。曹家势力在江州根深蒂固,然朝中早有人盯上这块肥肉。 曹家虽归顺朝廷,为朝廷督运河道,但却与朝臣泾渭分明,不涉朝事。不管朝臣如何拉拢都不为所动。每年与朝廷分利,不贪分毫,可谓公正。 其时吴家倚仗洪坤,同样盯上了岷江下游江州曹家。出动不少江湖势力,灭了曹家满门,顺利接掌江州漕运,并每年向朝廷多缴纳一成利钱。 齐国初建,各地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至武帝中后期,以强硬手段压制旧贵族,则更需银钱支持。各地漕运看准这一点,往往在分割利钱时都会有意让一分利给朝廷以获得更有力的支持。相比起来,曹家便略显顽固。因此曹家被灭,武帝对此睁一眼闭一只眼。 曹家出事时,曹英在外游学,侥倖逃过一劫。陈大本是曹家头目,一向忠心,深知曹家被灭另有隐情,正欲上京告御状。然洪坤却先发制人,称曹家贪利,每年向朝廷所纳利钱均不够数。陈大愤恨不已,各地漕运贿赂朝廷,纳利钱都比帐目多一成,相比之下,曹家反而是纳利最少的。朝廷揪住这一点不放,他便是想告也告不赢。 曹英游学归来,得知曹家被灭,一病不起。陈大念主家恩情,尽心伺候曹公子。江州被吴家所占,到处搜查曹家余党,陈大恐曹公子被发现,干脆与几个兄弟带着曹公子进了京,想着兴许有一日能使曹家沉冤昭雪。 他们赶得不巧,正逢武帝后期诸皇子争储,朝臣们只顾站队,盛京城每天都在流血。几人初到京城,只能寻些苦力做工,然曹公子心志抑郁,每日全靠药吊着性命。兄弟几人赚的钱全填补给了曹公子,仍旧捉襟见肘。 城西码头招力夫,陈大打听之下,得知城西金水河乃吴家地盘,主家吴则,与占了江州漕运的吴钊乃是兄弟。寻到仇人,陈大将此事报给曹英,曹英这才振作起来,略一思忖,叫陈大兄弟几个加入城西漕运,以待时变。 陈大粗中有细,曹公子运筹帷幄,奈何吴则严防死守,五年间也不过暗地里拉拢一些小喽啰。但卫昭却知这其中艰辛,又对曹公子隐忍坚韧的性情表示钦佩。 他原想留着洪坤牵制李淮,但眼下盛京城中形势波谲云诡,虽有把柄使洪坤不敢妄动,但吴家占着金水河和泯江两道漕运,不可不防。他来寻曹英,便是想借曹英之手,拿到金水河漕运,断了洪坤后路。 时候尚早,卫昭到陈大租住的小院时,兄弟几个才起床。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房能住人。曹公子一间,陈大并兄弟几个睡另一间的通铺。 见卫昭来了,陈大大为惊诧,手忙脚乱的迎了上去:「昨日我还去寻三公子了,不巧三公子不在,正想着一会儿开市便去,不想三公子竟亲自登门来了。」 他有些侷促道:「小院简陋,要委屈三公子在院子里坐坐了。」 其余几人也都有些手足无措,似乎连洗脸都忘了该怎么洗了。 卫昭倒不在意这些小节,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又给自己倒了碗水。陈大刚要说那只是普通的凉开水,没有泡茶。卫昭却毫不在意的灌了一碗,并无半点嫌弃之色。
第127页 陈大几个见贵公子如此,心中难免欢喜。江湖人不拘小节,起初与这贵公子打交道他们是并不甘愿的,今日算是彻底敞开胸怀了。 霍宝儿将礼盒奉上,挠头笑笑:「陈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昨日侯府出了事,我一时忘了告诉我家少爷你来过了。」 陈大道:「霍小哥客气了,侯府的事儿我也略有耳闻,当以世子为重。」 「陈大哥去寻本公子,莫不是回春堂有动静了?」 陈大道是,又叫了两个小兄弟过来,说:「前夜是阿三盯着,昨夜是小五。你们快给三公子说说都看到了什么。」 阿三朝卫昭抱拳行礼,然后说道:「回春堂被官府查封,但夜里仍有人走动。他们绕到后巷到了后门,小人瞧着他们背了个麻袋进去,之后便没了动静。本想着进去探查一番,但那几人进去之后没再出来,小人恐打草惊蛇,没敢妄动。」 小五又道:「昨夜动静可就大了。不过不是回春堂,声音是从望月楼传出的。隐隐的能听见女子的呜咽声,大夜里的真叫人毛骨悚然。不止如此,昨夜望月楼附近突然多了守卫,查的严。小人是躲在三公子的蜜饯铺子才听到的声音,丁掌柜也听见了。断断续续的,从后半夜到天快亮才消停。」 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后来我实在撑不住就睡过去了,听着好像有几声踢踢踏踏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迷迷煳煳的见天亮了,这才回了家。」 卫昭也觉得奇怪,想起那柄人皮面扇,他又问:「最近你们在京中可有听说过哪家有女子失踪?」 陈大说:「咱只听说过周三小姐无故失踪,旁的倒没听说过。」 小五歪头想了想,道:「最近的没听说过,不过前些日子我碰到一个老婆婆,她说她家小闺女被人绑了,丢了好多年了,她差点儿哭瞎了眼睛。她儿子担心她,便将老婆婆接来京城,本来心思都淡了,谁知前段时间,她那小闺女找回来了!」 陈大一巴掌唿他后脑勺上:「三公子问的最近人口失踪,你扯那么远作甚。这种坊间传言不知真假,你也好意思给三公子说。」 小五有些委屈:「才不是假的呢,那老婆婆姓金,你们都认识的,就跟咱们住一条巷子呢。也是最近他儿子出息了才搬走的。」 陈大若有所思:「倒真有这么回事儿。」 卫昭一时理不清头绪,也没再追问。 曹英醒来听着外头动静,忙趿拉上鞋推开门,见卫昭坐在院子里,不禁面色一红。他朝卫昭拱拱手:「三公子光临寒色,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说着,又咳了两声,憋的一张脸通红。实在是家里简陋,他便是想要陈大好生招待,也没那个条件。 倒是卫昭一派坦然:「大清早的叨扰曹公子,是本公子唐突了。」 「三公子前来,是有要事?」 曹英已从陈大口中得知这位卫三公子的事迹,更知道自己能捡回条命全是靠着三公子。当时曹英便已有了几分心思。今日三公子亲自登门,曹英那几分心思便愈发活络了。 第68章 曹英虽是江湖草莽,但自幼喜好读书。他读书不为科举入仕,只图自己喜欢。也因这一点,曹英身上书卷气十足。因久病卧床,曹英身形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初见卫昭虽有一时慌乱,但转瞬即逝,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自有一番风骨。 因长孙恪的缘故,卫昭向来敬重江湖英雄,对曹英自然而然也带了几分尊重。 曹英虽有谋略,但承曹家遗风,是性情疏朗耿直之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卫昭不愿拐弯抹角。 「曹公子虽足不出户,却能叫陈大在吴家漕运立住脚,在赤火堂钉上钉子,本公子佩服。」 曹英淡然一笑:「三公子公堂自辩,破解梅苑那桩扑朔迷离的案子,叫北燕不得不吃了这个亏。盛京城中提起卫三公子无一不引以为傲,在下比起三公子来实在微不足道。」 「曹公子对京中大小事件颇为熟稔,想必也猜到本公子的来意了。」 曹英用水沾湿手指,在桌面上写下一个『洪』字。 卫昭嘴角挂着淡笑,也沾湿了手指,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吴』字。 吴洪为一家,要彻底扳倒洪坤,便要釜底抽薪除掉吴家。若要抢回被吴家霸占的曹家漕运,自然也要先砍断洪坤这棵大树。 「曹家虽出身江湖,但天下漕运源自曹家,可想而知当年是何等风光,若论江湖第一帮也并不为过。能有曹公子相助,必事半功倍。」 曹英摇头笑道:「曹家说是掌天下漕帮,其时也不过是执掌三条水域交汇之处。其余各地漕运皆是效仿曹家,所以才有天下漕运出曹家一说。楚时漕运利大,朝廷想方设法收回漕运权,设漕运使监督,又另设督军镇守。即便帮中子弟众多,但多是穷苦之辈,先祖不忍其命丧官兵屠刀之下,又深知树大招风,曹家迟早生变。便当机立断,归顺朝廷。」 「曹家立足江州,朝廷便是派下漕运使,也撼动不了曹家根基。曹家虽归顺朝廷,但与朝臣一向泾渭分明。对待漕运使,曹家敬而远之,多年来达成默契,互不相犯。直到武帝立国,家父为保曹家顺势而为归降武帝。武帝撤掉漕运使,叫各地漕运自行经营。由此一来,各地漕运为争夺有利港口,互相倾轧,厮杀不止。家父不忍江湖同门厮杀,却又无力阻止,日渐憔悴。」
第128页 「我曹家家风清正,家父不贪朝廷一分银子,却不防各地漕运暗中使手段贿赂朝廷,由此曹家也成了武帝的眼中钉。曹家满门被灭,又上告无门,这么多年在下心里饱受折磨,又拖着病弱之躯苟延残喘,不知何时才能得报大仇。」 「昔日曹家风光,最终落得这般下场固有小人算计,但朝中无人照应亦是曹家败落的根源。家父执拗,在下却不愿走家父的老路。承蒙卫三公子不弃,若三公子能助我曹家除掉吴氏兄弟,夺回曹家家业,在下愿唯三公子马首是瞻。」 韩崇良说真正的江湖名门与齐国立国后那些漕帮的乌合之众是不一样的。曹家靠漕运发家,是真正的江湖漕帮,即便满门被屠,家族传承犹在。卫昭自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曹英眼下身处劣势,对于卫昭而言却是十足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手。 卫昭用扇柄敲打着手心,畅快大笑:「曹公子爽快。旁的不敢保证,但有一点,但凡镇国侯府在,本公子还在,吴氏兄弟如何,曹家只会比他们更好。」 曹英站起身,朝卫昭抱拳行礼:「见过卫老大!」 卫昭先是一愣,随即便是狂喜。他本以为与曹英之间达成共识,最多不过像洪坤与吴则一样,互为依靠。但曹英直接认他做老大,便是承了他这个情,也承认了他这个人。以后不管曹英将曹家发展到何种程度,曹家都是卫昭的人。 同理,曹英之所以认卫昭为老大也并非一时冲动。自林老大夫替他诊病之后,他便有心择一方势力而栖。传闻中的卫三公子乃盛京第一纨绔,但梅苑案以来,他却发现这位纨绔子深藏不露。况且卫三公子乃镇国侯府嫡公子,象州卫氏的底蕴自不是洪坤能比的。 陈大与卫昭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贵公子虽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颇有心计。单是他替文宇翻案,又治好了他家曹公子,便值得陈大追随。 弟兄几个目光交汇,纷纷抱拳行礼:「见过卫老大!」 霍宝儿被这阵势唬了一跳,倒是卫昭已平復了心情。他朝霍宝儿伸伸手,霍宝儿会意,取了钱袋递了过来。 「我知曹大哥拮据,这些银子先留着改善改善弟兄们的生活。」 陈大忙说:「老大此前给过银子了,手里还有剩余。」 卫昭摆摆手:「诶,先前的银子是托陈大哥办事给的好处。如今弟兄们跟了我,保障你们的生活自然是我这个当家人应该做的。况且,曹大哥往吴家安插人手靠的虽是兄弟义气,但没有银钱总归会遇到不少阻碍。弟兄们既是为我办事,我又岂能吝惜这点银子。」 曹英坦然的接过银子:「老大言之有理,若非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撑,我们也不会发展这般缓慢。既是兄弟,我也不与老大说那些虚伪的话,若要成事,的确需要不少钱。」 卫昭点点头:「我最欣赏的便是曹大哥的直爽。钱的事你不必操心,但有需要钱的地方,尽管去寻我家宝儿便是。」 「谢过老大了。」 卫昭手底下有了自己的人,便着手安排了几桩事。 「陈大哥,发动赤火堂的眼线盯着吴则。阿三和小五继续盯着回春堂和望月楼,可借我那蜜饯铺子为掩护,我会与丁掌柜打好招唿。」 「所有拿到的消息都由曹大哥筛选整理,我有一护卫名唤卫放,我会叫他与曹大哥沟通。洪坤盯我盯的紧,以前如何行事,现在也是一样,万不能叫洪坤知道我们有来往。因此还需委屈曹大哥继续住在这里,免得叫旁人起疑。」 「老大便是不说我也会注意这些,那么多年都挺过来了,自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生了事端。」 卫昭笑道:「曹大哥办事自然稳妥,说来还是本公子占了便宜,能得曹大哥这么个得力帮手。」 「老大谬赞了。」 卫昭站起身,甩开扇子扇了扇:「行了,事情都说定了就先这么着吧,我也不耽搁你们了,该洗漱的洗漱,该吃饭的吃饭,该上工的上工。对了,这有些滋补药材,回头曹大哥炖些药膳,总要将身体养好才是。」 曹英喉结滚动,眼眶微红。一个人是否是发自内心的关心,眼睛是欺骗不了的。他们这位卫老大虽是贵族公子,却有一副侠义心肠,曹英不可谓不感动。 他郑重行礼:「多谢老大。」 回去的路上,霍宝儿依旧恍恍惚惚,脚踩棉花似的飘飘欲仙。 「少爷,以后他们就是少爷的人了?和宝儿一样会忠心少爷的人?」 卫昭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笑着颔首:「是啊,本公子手底下有人了。」 底下人越多,肩上的担子也越重。卫昭忽然觉得答应长孙恪的西山别苑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拍了拍霍宝儿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家少爷我缺钱啊。」 霍宝儿连忙捂紧自己的小口袋:「宝儿可没钱。」 卫昭敲他一个爆栗:「想什么呢,本少爷再穷也不会图你那点儿老婆本。太华街不是还有一间铺子么,本少爷交给你一个任务,想想如何利用那间铺子生钱,若办的好,本少爷给你分一成利。」 霍宝儿双眼冒星星:「真的少爷!」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霍宝儿疯狂点头。 盛京城人来人往,每日新鲜事儿不断,樊楼作为城东第一酒楼,自是消息的集散地。然再新鲜的消息都抵不过卫世子杀人案。樊楼二楼东五东六两间包间依旧空着,与热闹喧嚣的樊楼显得格格不入。
第129页 樊楼伙计忙的脚不沾地,包间的门开开合合,一道道美味佳肴随之奉上。如此人多眼杂之地,想也知道不是动手的好地方。可偏偏卫世子杀人案就发生在这么个热闹非凡的场所。 卫昭勾起一抹嘲讽笑意,似乎那些人特别喜欢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给人定罪的手段,好叫被诬者永无翻身之地。 卫三公子大驾光临,樊楼二掌柜恭恭敬敬的将人迎了上去。 「三公子是为世子而来?」 「正是,劳请二掌柜带路,本公子要看看事发地。」 二掌柜一脸为难道:「这案子听说又交到南府手上了,不是小的不给三公子面子,实在是南府那位小的招惹不起。三公子无朝廷旨意,又非刑讯官员,按理说是不该带三公子进去的。不过出事的是世子爷,三公子心里忧虑也是正常的……」 二掌柜叨叨咕咕,卫昭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想从他这儿要个人情。他手里有长孙恪给的南府青龙令,只要亮出令牌,区区一个二掌柜自然不敢拦路。但有一点他说的不错,这案子没有皇上授意,他若贸然插手只怕会给长孙恪带来麻烦。 「二掌柜乃正直之人,本公子佩服。」他赏了一锭银子,道:「但有藉故想到现场勘查的无关人等,二掌柜就照适才那么说,看好了这两间屋子,本公子还有赏。」 乍然得了赏钱,二掌柜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自然点头应承。目送卫昭离开,宝贝似的将银锭藏起来,做贼般嘿嘿一笑。 卫昭今日出门早,想着昨日秦芜说给卫暄收拾了些东西托他带到南府去,眼下樊楼去不成,索性回家去取东西。 才踏入家门口,便有宫里传旨太监来传旨,是给卫昭的一道旨意。大意是卫昭破解梅苑案,使北燕计谋无所遁形,乃大功一件。一番夸奖之后才到正题,原是召卫昭入朝,任大理寺推丞一职。 卫昭眉梢一挑,还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第69章 虽说南府有长孙恪在,卫暄不会缺衣少食。但秦芜担心丈夫过的不好,便收拾了些常用之物,又亲手做了些搁得住的糕点,托卫昭送到南府去。 出门时正碰上卫儒下朝回来。卫昭便问了句关于那道圣旨的事儿。 卫儒说:「你也知道皇上改革大考取士制度,招纳不少庶族子弟,从而削弱了旧贵族势力,渭南贵族损失惨重。皇上这次操之过急,旧贵族已有诸多不满。今日钦点了几家公子入仕,陆家,冯家,韩家都有份。为的也不过是安抚旧贵族罢了。有人提了梅苑案,在皇上跟前夸了你几句,皇上便顺水推舟给了你一个推丞的职位,好叫你能名正言顺的查案。」 「皇上就不怕我徇私?」 卫儒冷笑一声:「洪坤还好好活着呢,皇上巴不得你『徇私』呢。」 卫昭用扇柄挠了挠头:「那恐怕皇上不会得偿所愿了。」 过去的李淮会忌惮洪坤,但现在的李淮早已不是当初毫无根基的皇子了。他在洪坤跟前装了这么多年,早已摸透了洪坤这个人。他有能力搜集洪坤的罪证,自然也有能力扳倒洪坤,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他借镇国侯府之手,自然是想看两府相斗,他好坐收渔利。便是镇国侯府没能如他所愿,他也自会用自己的方式剷除洪坤,拿到北府的绝对掌控权。 李淮有自己的顾虑,镇国侯有自己的软肋,洪坤也有他的艰难。每个人在其位都有身不由己,唯独卫昭没有。 所以他要趁所有人不备之时,慢慢收拢洪坤的势力。如此一来,即便洪坤倒了,镇国侯府首当其冲成为李淮的靶子。但他若想动侯府,也要掂量掂量能否承担的起后果。 「去看你大哥?」卫儒视线落在霍宝儿手里的箱笼上。 卫昭被拉回思绪,点了点头:「既然圣旨已到,我还是尽早到大理寺报到,也好早早接手大哥这案子。」 「是该如此,迟则生变。我房里有本新得的兵书,你一併带去给你大哥,便是身在牢狱也不该松懈下来。」 南府同大理寺在一个方向,卫昭打算先到大理寺报到,领了官服和文书再到南府去看卫暄。他以为自己算是最早一个走马上任的,没想到才拐出街口,便见韩崇良纵马疾驰,唿啸而过。 卫昭忙的将脑袋缩回去,仍旧感受到一股疾风擦着头皮倏然而过。 幸亏他躲得快,不然他这大好头颅就要被那傻小子带起的旋风给削了去。 卫昭撩开帘子探头大骂一声:「死阿良,赶着投胎去啊!」 韩崇良依稀听见有人骂他,还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倏地勒住马。马儿踢踏几下,喷了个鼻响。他回头一看,见马车里伸出的小脑袋可不正是卫昭。 他驱马上前,笑问:「阿昭穿的这么利整,是要干嘛去啊?」 卫昭狠狠瞪他一眼:「亏得这一带是官衙,少有行人,否则似你适才那般纵马疯跑少不得要撞翻几个人,你就等着御史台参死你吧。」 韩崇良小脸一白,狠拍自个脑门一下:「瞧我,真是得意忘形了。眼下我也是朝廷命官了,可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招摇过市了。」 卫昭摸了摸鼻子:「宫里给你个什么缺儿啊?」 韩崇良胸脯一挺:「宣威骑都尉,虽是个挂名的,但皇上恩准我到东大营歷练。」 他兴奋的抖了抖眉毛:「虽说东大营是京畿护卫,但能进军营我就很高兴了,总比在我自家后院的演武场来的痛快。皇上肯用我,只要我好好表现,日后少不得有上战场的机会。待我功成名就,获封大将军之时,必要请阿昭到云楼大吃特吃!」
第130页 韩崇良大手一挥,好不阔气。 卫昭撇撇嘴:「还不会走呢就想跑,现实一点吧阿良,你以为大将军是大白菜啊。」 韩崇良呲牙笑了笑:「反正我要当大将军,管他什么时候能实现呢。对了,你这是去哪儿啊?」 卫昭理了理衣领,一脸严肃道:「大理寺。本官乃新任大理寺推丞。」 韩崇良哈哈大笑:「我说呢,你一向不紧不慢的,适才路过余光瞥见这马车跑的欢实,原是阿昭也急着上任呢!」 卫昭翻了个白眼儿:「彼此彼此。」 「哎呦,那得称一句卫大人了。」 卫昭毫无诚意的朝他拱拱手:「韩都尉客气。」 韩崇良一摆手:「得了,不跟你扯皮了,我急着到军营报到呢。」 卫昭挥挥手:「回见。」 有圣旨在前,卫昭办理入职手续并未遇到阻碍,领了文书便算是大理寺的一员了。从大理寺出来,又折道去了南府。 照长孙恪的说法,卫世子杀人案涉及镇国侯府和周家两大世族,情节严重,不能如一般罪犯对待。美其名曰严加看管,实则把卫暄从牢里提出来,换到了衙门后院一个房间里。虽入狱短短一夜,卫昭仍眼尖的发现他大哥气色好了不少。 「哎哟,带了这么多好东西,还是你嫂子疼我。」卫暄接过箱笼翻翻找找,满脸喜色。 「南府什么都好,就是伙食差了些。今儿那米饭都夹生了,我就特想吃大白馒头,谁料南府不提供白馒头,也不知谁定的破规矩。」 卫暄絮絮叨叨,丝毫没有坐牢的自觉。 卫昭翻了个白眼儿,枉嫂子在家黯然落寞;枉爹还担心大哥承受不住打击;枉他火急火燎走马上任想着快点儿把他大哥捞出来……得,都白惦记了。 「大哥,那日与你一同在樊楼吃酒的都有哪家公子?」 卫暄叼着桂花糕,呜呜道:「林湛,鲁达,程士询。」 这三人都是武将世家,素日与卫暄交好,卫昭也见过几次。樊楼吃酒,卫暄几人在东六,周言在东五,包间隔音并不好,东五发生了什么,东六的几人应该会听到些动静的。 「大哥,你去小解之前,就没听见东五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卫暄抹了把嘴,仔细想了想,道:「左右包间都有人,无非就是点个菜叫个酒什么的。你要说什么特别的动静,似乎是没有的。对了阿昭,周家人没为难你嫂子吧。」 卫昭嘆了口气:「毕竟是周家嫡小姐没了,又是受辱而死,周家便是再好性子也少不得说些过火的话。」 本就是想撮合卫昭和周言,当日卫老太君寿宴拒绝周家联姻,周老夫人落了面子心里自然有疙瘩,又碰上周言惨死,心里没气就怪了。卫昭当时不在府上,但见绿儿脸色不好,想也知道周老夫人说的有多难听了。 「周家是受害者,说几句无可厚非,只是犯事儿的是我,倒叫你嫂子替我挨骂受罪……」 「行了大哥,这会儿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再问你,你醉酒后扶着你进东五的伙计是谁你可记得?」 「不知道名字,倒是隐约记得那小伙计胖墩墩的,眉上还有颗红痣。」 「那你记不记得,是你自己说的东五,还是小伙计故意将你带去的东五。」 对此卫暄也是稀里煳涂,他使劲儿想想,说:「大概是在两间包间门口犹豫了会儿,听着两个包间都闹闹吵吵的,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我当时虽意识清醒,但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我有些忘了那小伙计说什么了,反正当时就推了东五的门,然后就见到了周言,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等!」卫昭忽然说道:「你确定在门外听见两间包间都有吵闹的声音?」 卫暄点点头:「不然我也不会犹豫了。」 「你进东五时只看见周言一个人?」 卫暄又点头,然后想到什么,忽然顿住,脸色顿时惨白。 「怎么可能……」 如果卫暄没有听错,也就是说他在包间门口时,东五号包间是有很多人在说话的,而推开包间却只看见周言一个人。这就是问题所在。 卫暄抓了抓头:「也许是我当时醉酒听错了?」 卫昭沉吟:「我去樊楼看看。大哥也好好想想,兴许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大哥知道。阿昭,这事儿麻烦你了。」 「自家兄弟说什么有的没的。再说我如今也是大理寺推丞了,奉旨查办卫世子樊楼杀人案,这都是职责所在。」 卫暄欣慰点头:「阿昭出息了!」他回身在桌上翻了翻,小心翼翼的拿过一个同心结递给卫昭:「你帮我拿回去送给你嫂子,叫她别惦记,我在南府挺好的。」 卫昭抽抽嘴角:「大哥你从哪儿弄的同心结?」 卫暄挠头笑笑:「你嫂子叫我回家时帮她买些线头,我路过夕水街见有绸缎庄,就买了些线,谁知昨儿个没能回家。左右在狱中无事,就编了一条。」 卫昭仔细打量,啧啧称奇:「想不到大哥你手艺不错啊。」 卫暄脸色一红:「都是你嫂子教得好。」 卫昭翻了个白眼儿,他大哥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怕媳妇儿。 每每说到这,卫暄都义正言辞道:「媳妇儿是用来疼的!」 卫昭摸了摸手腕上繫着的红绳,噘了下嘴。寻思着回头是不是也得去学一学同心结怎么编……
第131页 第70章 展翼笑眯眯的走过来,朝卫昭拱拱手:「推丞大人可要在南府留饭?」 卫昭瞥他一眼:「吃你们南府夹生的大米饭?」 展翼憨憨一笑:「太久不蒸米饭了,没掌握好火候。」 「听你这意思今儿这午饭是你做的?」 展翼一脸骄傲:「可不是,操持整个衙门的饭呢。」 「你们南府不是有厨子么,手艺还算不错。」 展翼一脸见怪不怪的说道:「跑啦!一年总得跑几个的,你也知道我家大人审问起来不管不顾的,大牢里夜夜惨叫,要不是我定力好,早晚得疯。」 卫昭:…… 「你们大人也吃你做的饭?」 展翼摆了下手:「以前也不是没吃过。放心,我们大人啥都吃,不挑的。」 卫昭抽抽嘴角:「你家大人好可怜。」 他朝霍宝儿抬抬下巴,说道:「记得回头请个厨子来,要胆子大的。」 霍宝儿笑着应下。 主僕两个抬步往外走,正碰上长孙恪,卫昭眼睛一亮,笑着招唿:「你回来啦!」 长孙恪眼底闪过一丝茫然,然后退了出去,抬头看了眼府衙招牌,是南府没错。他不就是回个府么,至于这么热情? 「你吃饭了没有?」卫昭又问。 长孙恪摇摇头:「府上当是留饭了,要不一起吃。」 卫昭忙拽着他往外走:「不用不用,我请你去樊楼吃饭。」 他可记着呢,媳妇儿是用来疼的。总不能他自己胡吃海塞,叫媳妇儿在家吃夹生饭吧,不仗义。 展翼禁了禁鼻子,视线有意无意的落在霍宝儿身上,幽幽道:「我也想去樊楼。」 霍宝儿忙捂紧钱袋:「我可没钱!」 樊楼二掌柜见卫昭去而復返,回来时还拿了大理寺的令牌,兜了一圈这卫三公子竟成了大理寺推丞大人,有官身了! 「这回本官可以勘察现场了吧。」 二掌柜疯狂点头,满脸堆笑:「三公子,哦不,卫大人快请。东五东六按南府的意思已被隔离开,大人随时可以勘验。」 卫昭问他:「樊楼是否有个身材粗胖,眉上有红痣的伙计?」 二掌柜点头道:「那是赵海,昨日就是他扶了一把卫世子。」 「将赵海叫过来,还有事发时在场的所有酒楼伙计一併都叫来。」 二掌柜连忙答应。 卫昭在东五号包间门口停下,手搭在门框上,迟疑了一下方才推门而入。虽是盛夏酷暑,推开门的剎那仍旧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包间不大,正中放置一张长方形乌木桌,四面共配套六把乌木圈椅。靠墙一侧摆放一个置物柜,柜中有隔板以供客人放置东西。挨着置物柜另又搁置几把椅子备用。除此之外,只留不宽的余地方便活动。 卫昭朝赵海招招手,赵海忙挪步上前,低眉顺眼道:「卫大人有何吩咐?」 「昨日是你扶卫世子进的东五?」 赵海道是:「小的是负责南面包间的,东面不归小的管。当时正当饭口,酒楼来往客人繁多,伙计们来来回回端菜上菜,忙的脚不沾地。卫世子是樊楼常客,当时醉了酒,一摇一晃的,小的唯恐旁人冲撞了卫世子,这才斗胆上前扶了一把。」 卫昭颔首,又问:「最后是如何进的东五?谁决定进的东五?当时的东五号房内又是何种情形?」 赵海想了想,慢慢开口道:「樊楼的包间都十分类似,外观无法分辩,一般客人都会记得自己所在的包间号。便是记不住,也有打杂伙计会认出客人是哪间包间的。但不凑巧,当时东面包间的打杂伙计不在。」 「而且昨日订房的是林公子,卫世子似乎也没有注意具体的包间号,只记了大概的方向。酒楼内楼梯多在靠边一侧,卫世子只记得包间是在中间位置,离楼梯口有段距离。所以便分不清是东五还是东六。」 「南面房催的紧,小的又恐耽搁客人用菜惹掌柜责骂,便也有些心急,叫卫世子听听屋里动静,听着哪间房里说话的声音耳熟那就是哪间房了。谁知两间房里的客人同时说话,卫世子又犯起迷煳来。小的于是建议卫世子推开房门看一眼,便是认错了,房内客人见是卫世子想必也不会怪罪。」 卫昭想了想赵海的话,与卫暄所言相差无几,看来并未说谎。「……所以卫世子就推了东五的门?」 赵海点头应是。 「后来呢?」 赵海道:「卫世子推了门踉跄了一下便进去了,随后包间门就关上了,小人以为卫世子找对了门便退下了。至于房内如何,小人没敢看。」 樊楼能做到城东第一酒楼自有其严苛的规矩在。哪个伙计负责哪几间包间都是定好的,客人到酒楼用餐就会知道负责自己包间的伙计是谁,但有需要只会找负责的伙计去办。若中途突然无故闯入别的伙计,客人是有权利向酒楼讨要说法的。 赵海虽扶着卫暄到了东面包间,但他只是个酒楼伙计,若卫世子进错了门惹的包间内客人不愉,他们不敢对卫世子如何,却可以将火气撒到伙计身上。所以赵海当时不敢上前也是情理之中。 「当时你确定听见了东五房内有很多人说话?」 赵海非常笃定的点点头:「小人转身时正碰上东面包间的打杂伙计王六,他可以作证。」
第132页 一个瘦小伙计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小人王六,正是东面包间的打杂伙计。」 樊楼每个伙计负责三间包间。除此之外,每一面都会留两个打杂伙计随时听候差遣。以便包间伙计端菜不再时,包间内客人会有其他吩咐。 也就是说,即便钱宝当时不在包间外,还会有另外两个伙计守在外面。王六便是其中一个。 「事发时你在何处?另一个打杂伙计又在何处?」 王六道:「昨日另一个伙计周七坏了肚子告了假,东面就只有小人一个,忙的晕头转向。碰见赵海那会儿才算消停下来,便倚着栏杆偷了个懒儿。事发时小人正在东五不远处发呆。」 卫昭追问:「也就是说从卫世子进入东五后你一直在走廊等着,其间可有见到东五有人出来?」 王六摇头道没有,又补充了句:「卫世子是同林公子一起来的,他的包间是东六。小人虽是撞见了赵海,但却不知进入东五的是卫世子。」 赵海解释道:「小人急着回南面包间,没顾得上说。」 「负责招待东面包间的是谁?」 一个瘦高伙计从二掌柜身后默默走上前:「小人钱宝,负责东四到东六三间包间。」 卫昭又看向钱宝:「东五的客人有几位?」 钱宝道:「小人起初只见到一位,是他点的菜。不过他点的菜足够五个人的量。」 「那你上菜时可有看到东五其他客人?」 钱宝摇摇头:「也许是客人还未到齐,那人点的菜都是樊楼招牌菜,每天点的客人多,一般后厨都会提前备出,所以上菜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卫昭敲了敲桌面,又问:「东四东六两间包间总不会也点的招牌菜吧。」 「那倒不是,东六是林公子那间,林公子几人都是常客,小人知道他的习惯。倒是东四那间瞧着是外乡人,许是初来盛京看什么都新鲜,所以招待起来颇费功夫。」 言外之意,东四那间客人十分难缠,钱宝难免脱不开身。 「你在上菜途中可有注意东五是否陆续有客人到?」 钱宝小心答道:「平时进出的客人很多,小人似乎瞧见有人进了东五。」 卫昭又看向王六。 王六忙道:「是有人进了东五,是个姑娘,穿浅紫罗裙,面容娇俏,浑身贵气。」 卫昭问赵海:「当时听着东五有客人说话,据你估计能有几人?」 赵海细细回想,小心答道:「少说有三人,都是男子声音,倒未曾听见女子说话。」 王六又补充道:「东五那位小姐进去时,小人瞧见东六的卫世子出来了,小人还问卫世子是否需要人伺候,卫世子说不需,小人便退下了。」 卫昭沉吟一会儿,问:「东三有几位客人?」 王六答:「东三四位,是一家人,公婆加一对新婚夫妇。」 「东七呢?」 「东七六位,都是年轻公子。」 「几时离开的?」 「公子们饮酒,进进出出好几趟都是如厕,他们当中两人先行离开,待全部人都走时差不多到了未时初。」 「东八?」 「东八五位,是两位老妇人带着各家孙儿结伴而来,吃过饭便离开了。而后又来了一拨客人,是过路商。」 「东五有几位?」 「有……」王六顿了下,慢慢说道:「东五的客人是后到的,小人许是忙乱中错过了,只注意到两位客人。整个东面包间只有小人一个打杂伙计,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 卫昭深深的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是谁第一个发现东五出事的?」 王六又小心翼翼的举起手:「是小人。」 卫昭挑眉,问:「如何发现的?」 王六喉结滚动,眼神有些闪烁:「就,就是听着有些怪动静……」 「什么动静?」 「是娇喘声。」王六脸色通红一片:「就是那种声音,然后又听见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小人恐客人出事,又怕扰了客人兴致没敢直接进去,便在门外问了句,这时候屋里却突然没了动静。小人便试图推门进去,结果发现门从里面被拴住了。透过门缝看到有人倒在地上,这才急了,一边喊掌柜的一边撞门,待撞开门便瞧见……瞧见卫世子压在紫衣小姐身上……」 昨日到案发现场时,北府几个官差正在整理现场,卫昭是看到那个被损坏的门栓的,的确是大力撞击下造成的。 「屋内没有其他人?」 王六摇头:「没有。」 「当时屋内的具体情况你仔细说说。」 王六苦着脸想了一会儿,指着置物柜道:「当时房内只有卫世子和紫衣小姐,紫衣小姐倒在置物柜旁,卫世子压在她身上,地板上有滩血迹。小人当时吓坏了,没敢动。」 二掌柜接过话来道:「没错没错,小人过来时外头围了好多人,再瞧卫世子趴在地上,惊的魂儿都飞了!小人上前去瞧,见卫世子手里握着刀,那小姐脖颈处血肉模煳的……」二掌柜满脸骇色:「小人抖着手去探那小姐的鼻息,真真是没了气儿了,还是王六提醒,小人才想起来叫伙计去报案。」 卫昭蹲在置物柜旁,地板上有一点刮擦的痕迹,他又抬头看了看桌旁的乌木圈椅,椅背上同样有刮擦痕迹。王六后来听到的声音正是椅子倒地的声音。也是在这时,他发现情况不对,再靠近包间时却突然安静了。
第133页 「奇怪……」卫昭拧拧眉,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他起身推开窗。樊楼离着梅苑不远,位于百荟街繁华地带,不远处便是杂技一条街,戏台挨着戏台,十分热闹。东面包间临街,窗外正对街市,对过是个茶楼,此时正有客人临窗而坐,品茶闲谈。 卫昭问:「当时这扇窗是开着还是关着?」 二掌柜摇头不知。 钱宝拧眉想想,不敢确定。 王六道:「关着的。」 卫昭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掌柜的,送些酒菜上来,本官饿了。」 二掌柜还沉浸在案情之中,突然听说要上菜,张着嘴巴结巴道:「就,就在这屋?」 卫昭扬眉:「有问题?」 二掌柜吞了口口水:「没,没,您高兴就好。」 第71章 长孙恪走到卫昭身边看向窗外,对过茶楼的客人仍在低首交谈。似是察觉到一丝不自在,客人转头看过来,正对上酒楼临窗而立的两人。客人先是诧异了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礼貌的笑了一下,又继续同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说话。 钱宝端了茶水进来时,二人仍未挪动。钱宝下意识的伸脖子看了眼,自顾说道:「杨老爷这桩生意居然还没谈下来。」 卫昭回头问他:「你说谁?」 钱宝朝对面努努嘴:「就是那位,茶商杨老爷,与他谈生意的是茶楼韩掌柜。杨老爷到樊楼吃过几次酒,故此小人认得他,知道他手里有批好茶出手,就是价格上不愿相让。昨儿个就谈了许久,也不知都说了些啥,今儿竟又去了。」 适才与卫昭点头致意的客人便是韩掌柜,对面的中年男子是杨老爷。 「昨日他们也是坐在原位?也是在这个时候?」 钱宝点点头:「昨儿伺候东六林公子几位时,林公子嫌天热闷得慌,要开窗透透气,小人去开窗时恰好瞧见杨老爷和韩掌柜在喝茶。」 钱宝上好茶,见卫昭没有再问,便退下去备菜。 长孙恪拉开椅子临窗坐下,倒了两杯凉茶,见卫昭沉思,也不打扰,四处看了眼,将东五包间周围的环境尽入眼底,便收回视线自顾饮茶。 过了好半响,卫昭方才开口:「大哥在进入东五前听到东五有多人说话,赵海和王六同样确定东五有好几人在。但大哥进去后却并未见到除周言外的其他人。另外,王六在大哥进入东五后没有离开,直到案发方才再次进入东五。当时屋中只有我大哥和周言,那么东五号包间到底有几人在?」 卫昭无意识的用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却落在对面的茶楼上。 「卫世子姦杀周三小姐可谓是一桩大案,案发地又在樊楼。对过茶楼的韩掌柜不会不知道。昨日他和杨老爷谈生意,就坐在临窗位置。如果东五内的客人是在大哥进入前就跳窗离开,韩掌柜不会注意不到。」 他指了指对面生意还不错的茶楼,又指了指人来人往的大街:「话说回来,樊楼地处繁华地带,又是□□的,兇手不会笨到跳窗离开。还有一点疑问。」 卫昭坐直了身子:「如果我大哥没有说谎,他的确是在进入东五之后就晕了过去。那么东五的门是被谁反锁的?总不会是周言自己反锁了门,又将自己姦杀吧。也就是说,屋内当时一定还有别人。大哥进入包间第一眼看到周言,心中多少会有惊诧,很有可能他并未注意到包间内还有人在。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是如何杀了人又在门反锁的情况下离开的。」 「我观察过樊楼,饭口时人来人往,如果兇手是离开包间后用某种方式将门从外反锁,那么势必逃不过来往客人的眼睛。」 长孙恪笑了一下:「你的推断的确有理有据,但你不要忘了,你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樊楼的伙计,你就十分确信他们不会说谎么?」 卫昭顿住,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 长孙恪夹了块鱼肉,挑干净鱼刺,放到了卫昭碗里:「欲速则不达。你眼前看到案子的确符合密室杀人的特徵,但就我多年办案经验看来,所谓的密室杀人不过是精心布置的局,不要一味固守眼前,有时候越是不可能的事却越有可能发生。今日是你上任的第一天,这顿饭我请客。」 卫昭瘪瘪嘴:「在兇案现场请客?」 长孙恪反问:「地儿不是你挑的么?」 卫昭狠劲儿的嚼了嚼鱼肉,道:「这次不算,下回你得重新请。」 长孙恪才要说好,话锋一转又道:「我记得是你说请我到樊楼吃饭的。」 卫昭低头看了眼满桌美味佳肴,这是适才他报復性点的单,然后就突然觉得嘴里的鱼肉它不香了。 他咽下鱼肉,小心道:「我能下回再请么?」 霍宝儿十分鄙视的看了眼自家少爷,他记得他家少爷明明是个挺大方的人…… 说话间钱宝又进来了,说是林公子来了。卫昭眉梢一挑,心道正想稍后要去拜访,他倒是自己找上来了。 林湛在东五号包间外探头探脑,见卫昭在里面用饭,一时间瞠目结舌。卫昭招唿他进来,林湛疯狂摇头。笑话,这可是兇案现场!他偷瞥一眼长孙恪,心道真是近墨者黑。跟南府的人呆久了,脑子都不正常! 卫昭见他不敢进来,便换到靠门的位置坐下,长孙恪贴心的将菜挪过去,也跟着坐了过去。
第134页 林湛倚着门框,仍旧心有余悸,总觉得这包间阴嗖嗖的,还想着日后来樊楼再也不来东面吃饭了。 林湛往日也是个爱招猫逗狗的,但为人仗义,与程士询家里是世交。卫暄又与程士询同在军营,关系匪浅,一来二去的便与林湛,鲁达相交,时常小聚。 林湛上有兄长袭爵,他本身是白身,家里又不需他做什么,便终日游手好闲。城东一带热闹,他也是常客,甚至有些爱好还与卫昭相似。所以卫暄的几位好友中独独这个林湛能与卫昭聊上几句。 「林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林湛双手抄袖,吸了吸鼻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惦记樊楼这案子。程士询和鲁达今日当值,早上特意把本公子从被窝里拎出来好一番叮嘱,叫我盯着点儿这案子,莫叫卫大哥受冤。」 「我替大哥谢谢林大哥的关心了。」 林湛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又帮不上什么。」说着又有些懊恼的低下头:「当时卫大哥出去好久,若是我机灵些叫钱宝去找找就好了。」 「有心算无心,岂能怪林大哥。对了,林大哥当时就在隔壁,可有听着东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林湛挠了挠头,歪头回想,边想边说道:「起初没听见东五有动静,倒是钱宝给隔壁上菜时来回开关门几次,我有些印象。后来我们的菜齐了,便招唿大家喝酒,聊些趣事儿,说的正欢呢,谁会注意隔壁呀。」 「再后来酒喝多了,卫大哥去如厕,我们仨继续胡侃。哦,不过偶尔倒能听见东四那边传来些动静,说话是外地口音,本公子听着都费劲儿。听的多了便也知道那伙人是挑刺儿来了。一会儿挑挑菜,一会儿又说酒有问题。钱宝往日伺候三个包间都游刃有余,昨儿个愣是叫东四给缠住了。」 说起这个,林湛也是一脸鄙夷。 「我们仨谈到兴头上,一时没留意卫大哥许久未归。直到那王六惨叫一声,说什么卫世子杀人啦,要报官啦!哥儿几个浑身一激灵,登时就醒了酒,忙到隔壁去看,就见卫大哥衣衫不整的趴在周小姐身上,醉的不省人事的。」 他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置物柜旁,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卫昭又问:「在此之前,你可有听见东五有人说话?」 林湛想了想,忽然说道:「还真有!你不提我都没想起来,你这一说吧,还真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东五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闹吵了起来,好傢伙,那声音比我们哥仨儿还大呢。然后又突然没动静了,好像适才闹闹吵吵那股劲儿跟做梦似的。」 「然后呢?可有再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男女欢爱……」 林湛脸色爆红:「那哪能呢,樊楼是酒楼,又不是青楼,谁会光天化日的在酒楼……」 林湛突然一噎,好像他卫大哥犯的事儿就是姦杀周小姐…… 他又茫然了。使劲儿回想老半天,还是摇摇头:「真没听见。」 林湛四下看了看,将大半个身子探进包间里,低声说道:「你还小,不懂。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卫大哥都醉成那副鬼样子了,走个路还得搁人搀着,哪有力气去做那事儿。他就算是意识清醒着,这身体也不受控制啊,随便来个人都能给他掀翻了。吶,就算是卫大哥有功夫,周小姐弱不禁风,他斗不过卫大哥。但酒楼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呢,周小姐稍稍挣扎一下,弄些大动静,亦或是大声唿救,哥几个就在隔壁,肯定行侠仗义冲过去英雄救美了啊!」 卫昭脑子突然轰的一下炸开。 他一直纠结于兇手如何行兇,如何制造密室杀人的条件,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受害者周言。 周言的惨死让卫昭唏嘘,却因急于找出真兇替卫暄脱罪而忘了这个原本就失踪多日的周家三小姐。 林湛说的没错,如果当时的东五果真只有卫暄和周言两个人,只要周言不愿,她是有可能逃出来的。但她没有。而如果当时屋中还有其他人,周言被胁迫而不敢声张也有可能,那么问题就回到最初,兇手是如何离开的。 其次,周言失踪多日,又突然出现在夕水街,故意被卫暄撞见,是无意还是早有预谋。如果早有预谋,那么问题就出在周言为何失踪,她失踪的几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卫昭浑身冰冷,一件杀人案,越是深究越是细思极恐。背后设计之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布局,布局的目的何在,达成目的之后又会有什么后手…… 活人会说谎,会被环境迷惑,但死人不会!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我要查周言。」 第72章 卫昭虽然平日做事不紧不慢的,但遇上正事儿他却是雷厉风行,片刻都不耽搁。紧忙扒了口饭便要到周家去。 林湛抽抽嘴角,打量了眼卫昭的身板,说道:「周三小姐那么个死法,你就这么上门去,不怕周老夫人一扫帚拍死你啊。」 「我是替死者伸冤,周老夫人是个讲理的……」 林湛惊唿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周老夫人要是讲理,那满盛京城就没有不讲理的人了! 他揪了揪手指头,硬着头皮道:「这么着吧,我一会儿叫我娘去拜访周老夫人,好歹看在我娘面子上,周老夫人应该不会太过分。」
第135页 卫昭豪阔摆手道不用,可想到嫂子和绿儿那张一言难尽的脸,立马就怂了。缩着脑袋点点头:「那真是麻烦林夫人了。」 长孙恪用茶水漱了漱口,道:「林夫人性子安静,恐怕招架不住周老夫人。你若想去周家,我请福熙长公主出面便是。」 要说整个盛京城,除了卫老太君,能制住周老夫人的也就福熙长公主了。 卫昭疯狂点头,随即又想到福熙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就连各府的宴会都极少出面,都快淡出盛京城贵妇圈子了。长孙恪能请得动? 对上卫昭怀疑的眼神,长孙恪十分淡定的说道:「今儿早上去永安郡王府上探病,我送了一颗药丸。」 永安郡王是福熙长公主的宝贝疙瘩,不过素来身体孱弱,子嗣单薄。既是长孙恪送出手的药必是珍贵有奇效之物。福熙长公主欠了个人情,若长孙恪开口,又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想必长公主不会拒绝。 林湛大大的松了口气。他还真怕他娘去周府被周老夫人气出个好歹来,他爹和大哥必定左右开弓,不打的他下不来床都不带罢休的。 卫昭却是红着脸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抠了抠,偷瞥了长孙恪一眼,小声道:「你早就想到这点了?」 长孙恪颔首:「我只是习惯未雨绸缪。」 卫昭双手托腮,看着长孙恪直冒星星眼:「哥哥真厉害。」 长孙恪微微挺直了嵴背,面无表情道:「没什么。」 林湛看看卫昭,又看看长孙恪,总觉得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也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敢出声。实在是忍不住了,方才咳了一声。 卫昭这才收回黏在长孙恪脸上的视线,一脸淡定的对林湛说:「林大哥,眼下没什么事儿了你就先忙去吧。此事你能主动帮忙我们卫家感激不尽,不过案情尚未明朗,林大哥还是莫要被牵涉其中,免得给林家招惹麻烦。」 林湛无所谓道:「麻不麻烦的我倒不怕,只要能帮卫大哥洗脱嫌疑,我林湛保证随叫随到。鲁达和程士询也是这个意思。卫大哥是我们的朋友,他出了事我们理当尽心尽力,阿昭可别跟我们客气。」 卫昭站起身,郑重的朝林湛执了一礼:「我大哥能有如此挚友,当真三生有幸。」 从樊楼出来,长孙恪命人到长公主府送信儿。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已差不多过了未时,长公主今日恐怕不好登门。」 卫昭甩开摺扇,用扇子挡在额上遮阳,点头说道:「明日再去拜访也不迟。」 「既然如此,不如到护国寺游湖赏莲吧。」长孙恪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把油纸伞,撑开伞面,上面画着雨后清莲图样,甚是清爽。 霍宝儿尾巴一样跟在卫昭后头,见二人如此和谐,只好见缝插针道:「少爷,您不是将太华街的铺子交给宝儿了么,宝儿想去谈生意。」 卫昭眉毛一抖:「想好做什么营生了?」 霍宝儿嘿嘿一笑:「只是个初步想法,能做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卫昭最近是没有时间管那些闲事儿了,索性叫霍宝儿自己折腾去。 「要是人手不够尽从府上调人便是。」 霍宝儿高兴的摩拳擦掌:「多谢少爷!」 盛夏午后,万物慵懒。阳光炙烤下,垂柳散发的清新香气也带着几分火热味道。清亮的日光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落下一地斑驳,映着金灿灿的金水河,仿佛满天星辉洒落在地。 长孙恪撑着伞,伞面大半向卫昭一侧倾斜。阴影之下,卫昭笑容绚烂。他双手负在身后,随意的把玩着纸扇。路过清水街时他习惯性的四处张望一圈,仍是没见到那个卖炊饼的老大哥。 他有些失望的嘆了口气:「看来这枚铜钱是还不回去了。」 长孙恪斜睨他一眼:「不过是一枚铜钱,想必那人也不会在乎。」 卫昭却摇头说道:「那怎么能一样呢。虽说只是一枚铜钱,但这毕竟是我欠他的。若是找不到人,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得欠着他。」 长孙恪没再说什么,只道:「也许哪一天会遇见的。」 卫昭怏怏的点了点头。 天气闷热的厉害,往日最火爆的羊汤馆客人寥寥,倒是卖冰品的铺子前头排起了长龙。 长孙恪叫卫昭坐在茶寮等着,他则抬步走到冰品铺子前,老老实实的排起了队。 卫昭一手支颐,歪头看着长孙恪。他撑着伞,身姿挺拔,便是穿着最普通的箭袖常服,也是人群里最耀眼的一个。卫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憨憨的笑着。 直到有些冰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卫昭勐一抬头,正对上长孙恪略显忧虑的眸子。 「你中暑了?」 卫昭茫然片刻,神魂渐渐归位,脸色愈发红润了。他慌忙甩开摺扇,紧着扇了扇,道:「没,没有,就是天儿太热了。」 他目光落在冰酪上,顿时笑的眉眼弯弯:「我吃份冰酪就好了。」 长孙恪见他果真没事儿方才在对面坐下,将冰酪往他面前推了推:「慢慢吃。」 卫昭捏着银匙,挑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入口冰凉,仿佛四肢百骸都泡在泉水里,舒服极了。 他吃的欢快,吃了一大半方才想起长孙恪,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问道:「你要吃么?」 长孙恪垂眸看了眼碗里仅剩的碎冰,摇了摇头。
第136页 卫昭于是毫无负担的一扫而光,打了个嗝,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长孙恪淡淡说道:「夏天莫贪凉。」他站起身,将伞撑起,偏头对卫昭说:「走吧,这会儿太阳没那么大了,该去赏莲了。」 卫昭又打了个嗝:「我怎么觉得你跟我游湖赏莲像在做任务一样,一点儿都不浪漫。」 长孙恪顿住脚步,回头看他:「那不去了?」 卫昭:…… 「去去去!当然去!」他咬牙切齿,忿忿嘟囔:「你也就是仗着本公子疼你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长孙恪略略翘了下嘴角,偏头看了眼一脸憋屈,敢怒不敢言的卫昭,心情大好。 今日天气闷的厉害,到护国寺游湖的人不多。长孙恪随意挑了个乌篷船,招唿卫昭坐下。又从腰间解下水壶递给他:「在茶寮打包的凉茶,很是可口。」 卫昭一路走来,嗓子都要冒烟儿了,心里腹诽长孙恪干嘛要挑这么个鬼天气来游湖。报復性的喝了口凉茶,却意外的发现茶水甘醇清甜,那点不满也跟着消散了大半,也有心情撩开帘子赏赏莲花了。 只是…… 卫昭蹙眉问长孙恪:「你很急么?」 长孙恪划船的手没有停下,只是抬头看了眼卫昭,有些不明所以。 卫昭指指水面,有些委屈巴巴的控诉道:「咱是来赏莲的,不是来赛龙舟的!你划那么快,我什么都看不清!」 长孙恪抬手搭在额前向前望了望,道:「快到了。」 卫昭眼睛一瞪:「快到哪儿了?」 「湖心亭。」 「去湖心亭干嘛?」 「查案。」 卫昭:…… 长孙恪一脸疑惑的看着卫昭:「你不想查皇后的案子了?」 卫昭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你不是说游湖么……」 长孙恪理直气壮:「我有那么闲?」 卫昭老生气了,重重的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再不理长孙恪。 过不久,已能看到湖心亭全貌,长孙恪放下船桨,道:「当时永安郡王就是在这里落的水。」 卫昭又哼了一声,不搭腔。 长孙恪看着他无声的笑笑,又道:「到湖心亭这一带莲花逐渐稀少,景色也不比近湖处,而且我们从湖边划船到此处也费了不少功夫。若单纯游湖,谁乐意划这么远来。」 卫昭支楞起耳朵,显然被长孙恪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长孙恪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所以我今早特意拜访了永安郡王,问的就是当日游湖一事。」 「那他怎么说?」卫昭心急的问了一句,转过身正对上长孙恪似笑非笑的眸子,有些小尴尬。他噘了下嘴:「办案不要带入个人情绪。我生气的事儿过后再说。」 长孙恪笑出了声,连声道好。 目光落在湖心亭上,他收起笑意,说道:「永安郡王说前些日子龙舟大赛,他因病没能出席,心里遗憾。游湖时便有人提议比试一场,目标是湖心亭,看谁的船先到。」 「永安郡王应下比试,只是没想到船到湖心亭时,左侧的船只没有把控好方向,直接撞了过来。他的船翻了,连带着周围几艘船都翻了。幸好禁军及时发现救了他。」 卫昭沉思。 「是有人故意将永安郡王引到湖心亭的。」卫昭从船舱出来,同长孙恪对视一眼,继续道:「皇上敬重福熙长公主,对永安郡王也多有偏爱。永安郡王落水,禁军绝不敢坐视不理。守卫湖心亭的禁军只顾着永安郡王,便不会注意湖心亭的另一边。」 他眸光一闪,沉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长姐其实早在游湖时就被人调了包!」 第73章 卫昭忽然想到了那口被沉入湖底的大箱子。 他叫长孙恪继续向前划船,在西岸浅滩停下。回头望了望波澜不惊的湖面,纸扇『啪』的一声敲在掌心。 「我明白了!」 他跳上岸,果然在杂草丛中发现了几个脚印。 「那口箱子才是关键。」卫昭说道:「我们发现箱子时,里面装有绳子和一大团油纸。那箱子宽大,足够藏下一个正常身材的女子。有人假扮长姐,藏于箱中。另有一人将箱子用油纸包裹严实,以防湖水浸入。然后再用绳子捆住箱子,绑匪跳入湖中,将绳子绕在自己身体上,再向长姐所在的船游去。」 「而这个时候,守卫湖心亭的禁军正忙于救永安郡王,自然不会注意到湖心亭另一边。箱中假扮长姐的女子上了船,再将长姐藏入箱中,绑匪拖拽箱子游回岸边。因时间紧迫,绑匪没有多余的时间处理箱子,便索性将这些东西全部藏到箱中,再放入巨石使箱子沉入湖底。」 「再往西去是一片竹林,那是皇家禅院之外,不在戚武的设防范围内。绑匪应是从竹林方向来,又胁迫长姐穿过竹林到了护国寺西面僻静之地。长姐到护国寺诚心礼佛,衣着朴素,并不显眼。绑匪到了安全地带,若想将长姐带到前院则轻而易举。」 长孙恪补充道:「假扮皇后之人擅轻功。她回到客院时正与扇儿错开,扇儿只当皇后已到客房休息,并未打扰。那女子在客房待了很久,直至傍晚前,太阳西斜,后窗所对的榕树遮挡大片阴影。女子凭藉卓越的轻功很容易避开戚武在阁楼所设耳目。」 「她借着榕树遮挡,藏身于拐角处那颗古榕树里,直到天完全黑了,她才寻机离开。很巧,我在那颗古榕树上发现了青苔的痕迹,证明的确有人曾躲在那处。」
第137页 卫昭看了眼长孙恪,长孙恪也恰好看过来。因为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余姨娘!」卫昭道:「如果我们所猜测的行动路线是正确的,那么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是绑匪无法避开的,就是余姨娘。」 「乌篷船上只有余姨娘和长姐两个人,若是长姐被换,余姨娘肯定是第一个发现的。不止如此,岸上内监说余姨娘船划的不好,是打斜的。其实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将船靠近西岸,那处水草茂盛,借着水草遮挡,岸上的内监也无法窥见船这边发生的事。」 「其二,箱中空气稀薄,十分憋闷。若距湖面太远,箱中人会因太久唿吸不到新鲜空气而窒息死亡。他们设计长姐,自然不希望长姐在这一步出事。」 「其三,女子假扮长姐,必须要先知道长姐今日所穿衣物,而余姨娘服侍在长姐身侧,自然十分熟悉。」 「其四,余姨娘扶着长姐回客院时特意避开扇儿,便是不想扇儿与长姐照面。因为扇儿是最熟悉长姐的一个,长姐换了人她一眼就能认出。至于守在客院的宫女内监,一来隔着远他们看不清,只靠衣裳认人。二来,他们中大半都是临出宫前李淮安排的人,对长姐不算熟悉。又有余姨娘在旁,他们必定不会怀疑。」 「到扇儿发现长姐不在时,她不敢声张。余姨娘这时主动替长姐遮掩便更能取得扇儿的感激和信任。湖边发生了什么全靠余姨娘自圆其说,扇儿自然不会有疑。」 「再说长姐,她被换到前院,那些人当是早有安排……」说到此处,卫昭停顿一下,倾身靠近长孙恪,小声道:「那日来护国寺我一路上没理你,想的就是这个事儿。我今日告诉你,但你要绝对保密。」 长孙恪瞥他一眼,而后低垂眼眸:「你若不信任我大可不说,我不会怪你。」 卫昭缩了缩脖子,怎么感觉自己若不告诉他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好吧好吧,我说便是。」他上前一步,趴在长孙恪耳旁低声道:「我找到长姐是在无寂和尚的禅房里。」 温热的气息扑在侧脸上,长孙恪下意识的滚动了下喉结。意识到身体有些燥热,他忙撇开脸,一脸嫌弃道:「这方圆几里都没人,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卫昭噎了一下,四下一看还真是。他瘪瘪嘴:「毕竟事关长姐清誉呢。」 长孙恪咳了声:「你继续说。」 卫昭这会儿也不避讳了,一五一十说道:「事后我问了长姐。长姐说是无寂和尚发现了不对,将她从前院客房带走。她身中烈性合欢散,想必设计之人是想毁她清白。听无寂和尚说,当时周老夫人和孟夫人都曾出现在客房。若被撞破,必闹出大事来。」 「但后来想想,算计之人也未必就有通天本事,能将所有人算在其中。周老夫人出现在客院也许是巧合,便是当时没有周老夫人和孟夫人,也会有其他人。不管怎样,当朝皇后在护国寺与人私通,足以令朝野震动。」 「但有一点我不甚明白,余姨娘是我镇国侯府的姨娘,二哥又快成亲了,侯府出事于她有什么好处?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何?她是受人胁迫还是另有苦衷?」 长孙恪道:「那你要回府去问问那位余姨娘了。不过反过来看,设计皇后失贞,最大的获利者又是谁?」 卫昭几乎脱口而出:「后宫,立太子!」 皇后失贞,李淮必定容不下。后位空悬,后宫多的是贵族女子争那中宫之位。因皇后多年无子,立太子一事搁置许久,朝臣对此大多不满。若皇后被废,立一位有皇子的宫妃为后,子凭母贵,储君之位自然也不会再空置下去。 后宫朝堂密不可分,一旦后宫争位,各家势必全力以赴。而皇后出身镇国侯府,出了这等丑闻,凭李淮的性情,只会愈发强硬的对付侯府。届时其他势力趁虚而入,朝堂必乱。 卫昭嵴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他嘴唇发白,望着长孙恪,哆哆嗦嗦的说:「余姨娘,究竟为了什么。我二哥他知道么,他知道么……」 长孙恪双手搭在卫昭的肩膀上,宽大的手掌带着余温,安抚了卫昭颤抖的心。 他注视卫昭,慢慢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妄加揣测,要等你问过余姨娘后,一切才算有定论。不过有一点我要明确的告诉你。」 卫昭抬起头对上长孙恪沉静的眸子,那里似乎有让他心安的力量。但他说出口的话却让卫昭心里一片冰凉。 他很严肃的告诉他:「你要习惯,背叛总是在不经意间来临,哪怕他是你最亲近的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静静的陈诉一件仿佛无关于己的事:「因为越是亲近,越是防不胜防。」 卫昭忽然伸出双手捧起长孙恪的脸,他细细端详,小心翼翼的说:「你是不是经歷过很多,所以才会有今日这般心境。」 长孙恪平静的说道:「都过去了。」 卫昭呆望着他,轻轻的说:「好哥哥,我心疼你。」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卫昭吓的『哎呦』一声。那股子沉积在心底的压抑和心疼被这闷雷瞬间炸的四分五裂。 他抬头望天,发现适才还毒辣的太阳不知何时掩在乌云之下。天空低垂,黑沉沉的。白日里天气便闷热的古怪,看来就是在酝酿这场雨。 长孙恪看了眼天,拽着卫昭上了船:「趁雨还没来,我们还有时间回去。」
第138页 这场雨还不知有多兇勐,更不知会下到几时,若不尽早回去,只怕会被大雨阻隔。卫昭慌慌张张的上了船,老老实实坐下,催着长孙恪:「你快划。」 长孙恪挪揄道:「不赏花了?」 卫昭背过身去:「刚才没生完的气,我现在要继续生。」 长孙恪乖觉点头:「那你生吧。」 天空还没有完全被乌云覆盖,本以为大雨不会这么快就来,没想到它如此迫不及待。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唿啸而来。小小的乌篷船左摇右晃,卫昭忙着稳住身形,连生气都顾不上了。 这会儿船才驶出不远,但雨雾蒸腾下,回头却连湖心亭的影子都看不到了。真正是惊涛骇浪浮沉下,飘飘摇摇一蓑舟。如此狂风之下,饶是长孙恪内力雄厚,也没办法冒着风雨继续划船。否则只怕这艘小船会承受不住压力被震碎。索性任由风裹挟着往回退去。 长孙恪搁下船桨走进舱室,卫昭正奋力抵抗,锦衣华服被雨水打湿,颇显狼狈。 长孙恪伸手过去叫他拉住,岂料一个风浪拍来,卫昭身体随船后仰,长孙恪一时不察,被他带过去,整个身体都扑在卫昭身上。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船还在摇晃着,卫昭的身体随船晃动,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勾勒出年轻鲜活的身体。 灼热的身躯就在身下,长孙恪忍不住喉结微动。 这是卫昭第一次在长孙恪波澜不惊的眸中看到一种名为欲/望的情绪。眼神渐渐迷离,身躯愈发滚烫。 刺痛穿透骨髓,卫昭已分辩不清是船在飘摇,还是身体在沉沦。耳边一声炸裂的声响,灼热的身躯没入微凉的湖水,随着水面浮浮沉沉…… 第74章 天际处乌云渐渐退散,雨后晴阳初露,金光万丈。 长孙恪从湖里探出身来,袒露的胸膛线条紧实,水珠顺着肌肤滑下,凝成金光万缕。丽日当空,他在光里含笑不语,俊逸如神。 卫昭痴痴的看着他,双颊洇出绯红,渐渐蔓延开,就连眼尾都沾染上一丝羞涩的红。 他眼眸低垂,眨了眨泛红的眼:「佛门净地呀……」 长孙恪笑道:「佛引导世人从苦海解脱,寻求永恆的境界。没有生灭苦痛,湛然寂静。而痛苦的根源在于执念……昭就是我的执念。」 他额头抵着卫昭的额头,低低说道:「与昭共赴云雨,解相思之苦,消执念之痛,修身也修心。」 卫昭面红耳赤:「歪理邪说。」 雨后清莲,濯而不妖。清新湿润的莲香扑鼻而来,使人精神一振。卫昭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正浮在浅水上,一双大手托着他的腰,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涌遍全身。原是船在风雨裹挟下顺着风势又回到了原地,就在偏离湖心亭不远的地方。卫昭颓然靠在长孙恪怀里,目光一斜,蓦地发现那只乌篷船四分五裂,十分惨烈。 浮木随着水面波浪飘摇,让他想起那种沉沦的快感,下意识的捂住赤红的脸颊,闷闷说道:「船碎了,你也太粗鲁了。」 长孙恪认真反思并言辞保证:「下次会注意。」 卫昭微垂下头,小声说道:「这可怎么回去啊。」 长孙恪伸手捞过那根浮木道:「抱着他,漂回去。」 如同被风摧残的野草一样动一动就浑身不爽的卫昭:……你是认真的么! 正打算上岸时,远处飘来一叶小舟。卫昭定睛一看,撑船的正是无明小和尚。 他紧忙挥挥手,高声喊了一句『无明』,嘶哑的声音让他顿时大囧,恨不得钻入湖里再不见人。 无明划着名船靠近,见长孙恪二人抱着浮木泡在湖水里,登时大惊。 「二位没事儿吧,快上船来!」 长孙恪托着卫昭,无明赶忙搁下船桨接过卫昭,暗暗蓄力,一把将人拉上船。随后长孙恪也跟着翻上了船。 二人衣衫不整,无明也没有多想,只当是风雨飘摇间,衣裳被勐烈的疾风撕扯碎了。 他撑起船桨,兀自说道:「听那些上岸的香客说有只船落在后面了,适才雨来的又急又勐我心中便惦记着,唯恐出了事,雨一停就来莲花湖寻人了。想不到竟是长孙大人和三公子。」 卫昭此时不敢坐着,只好侧躺在舱室里,微红的桃花眼时不时的怒瞪一眼长孙恪。长孙恪倒是一脸餍足的闲适神情,偶尔投给卫昭一个安抚式的笑意。 卫昭气结,怒捶船板。 另一边无明还在絮絮叨叨:「……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急,如此突然真叫人防不胜防。对了,长孙大人和三公子怎会挑这个时候来游湖?」 卫昭心一虚,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不吱声。长孙恪毫无负担,一本正经道:「来查皇后在护国寺遇刺的案子。」 无明挠挠光头:「这个啊,还没有抓到刺客么?幸好皇后娘娘没有大碍。我师父这两日一直忧心此事,就怕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夜夜都安排寺内武僧巡院。」 卫昭眼神示意长孙恪:看你如何收场。 长孙恪回看他一眼:我都是为了谁! 雨过天晴,在寺内避雨的香客也渐渐走出来,莲花湖岸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卫昭捏着被扯烂的衣摆,满脸幽怨。这副模样叫他如何见人! 长孙恪脸不红心不跳的对无明道:「我二人不慎损坏衣衫,如此衣衫不整恐玷污佛门清净之地。劳请无明小师父帮我二人取两身衣服过来可好?」
第139页 卫昭幽幽看他一眼,这会儿知道佛门是清净之地了。 无明自然应承:「不过寺内多是粗布衣衫,还望二位不弃。」 卫昭忙说:「不弃不弃,你快去吧,这湿衣裳贴在身上着实难受!」 无明将船靠岸,笑着应下。 长孙恪将竹帘撂下,外人无法窥见舱内情形。卫昭哼哼唧唧的转了个身,趴在舱室里,不住的叫唤。 长孙恪这时也有几分懊恼,似乎适才的确粗暴了些。他微微蹙起眉头,安慰道:「我回去给你配药膏,止疼的。」 卫昭回头怒瞪他。也是这会儿混沌的脑子方才清醒过来,咬牙道:「你怎么能压着我呢!」 长孙恪面色一红:「下次你想在上面也可,我不介意。」 显然他误会了卫昭的意思,卫昭抓狂不止,低吼一句:「我才是相公!」 长孙恪笑:「我没说不是。」 卫昭瞪他:「那你还……」他气的发抖:「下回必须换回来!」 长孙恪翘了翘嘴角,手指摩挲着唇瓣:「你打得过我?」 卫昭一噎,指天怒嚎:「夫纲不振,夫纲不振啊!」 …… 换好衣服下船时已过申时。 金乌西坠,孤舟悠远,莲叶接天碧日。远处林峦秀丽,亭亭碧流。 卫昭被长孙恪扶着下船,在湖里时犹未察觉,这会儿上了岸,只觉双腿酸软,借着长孙恪的势才堪堪稳住身形。然而每向前走一步,都仿佛被车轮碾压一般。 长孙恪道:「习惯就好。」 卫昭:…… 无明见卫昭似乎身体不适,忙问是否需要到客房休息。 卫昭摆了摆手:「我只是晕船,没大碍。」 渐渐适应了以后,便也觉得身体没那么痛了,只是有些许不适。长孙恪将他送到镇国侯府门口道:「明日我来接你。」 卫昭有气无力的挥挥手:「你回吧。」 他扶着腰进了府门,恍然觉得今日府里似乎有些太过安静了。 霍宝儿正疾步飞奔,余光瞥见卫昭回来了,忙跑上前去:「少爷怎这幅打扮?」 他见卫昭扶着腰,走路慢吞吞的,惊唿一声:「少爷被揍了?」 卫昭翻翻白眼儿,问他:「府上出什么事儿了?你适才慌慌张张跑什么呢!」 霍宝儿敛眸回道:「余姨娘殁了。」 卫昭浑身一僵:「这么突然!」 霍宝儿抿唇点点头:「从护国寺回来姨娘便觉着不好了,少爷不是也知道么。」 卫昭曾去探望余氏,自然知道余氏的状态,但那时他对余氏没有怀疑。眼下目标锁定,余氏却突然殁了…… 卫昭浑身发冷,踉踉跄跄的往西院去。 余氏只是镇国侯卫儒的妾室,丧葬自然不会大办。但作为陪伴卫儒多年的女人,又生了卫晞一子,府上该给的体面还是有的。 卫昭到西院时,卫晞已换上孝服。连日伺候在余氏榻前,卫晞神色憔悴,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双目放空。 看到这样的卫晞,满腔质问突然堵在喉咙处,喉间火辣辣的疼。 「二哥……节哀。」 卫晞偏过头看了眼卫昭,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兄弟两人一时无言。 卫昭掩在袖管里的手紧紧攥着,余氏死的太巧了,他不得不怀疑有人故意设计。如果余氏是被人指使,那背后之人又是谁。如果不找出这人,恐怕侯府还会出事。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二哥,姨娘临走时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卫晞垂下眼眸,反问:「你想问什么?」 卫昭道:「关于长姐的事。」 卫晞睫毛颤了颤:「姨娘自认为没有保护好长姐,虽然长姐安然脱险,但姨娘仍旧受惊不轻。她并没有说什么,我也不知阿昭想知道什么。」 卫昭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 沉默片刻,卫晞忽然抬头看他:「阿昭,你对我仍有愧疚。」 梅苑案之后,卫晞曾与他说开过,卫昭以为自己果真放下了过去的事。直至今日他方才知道,对二哥的歉疚一直被他刻意藏在心底。如果是卫暄,他大可大声质问。但对卫晞,他虽不想如此,却总是没由来的气短。他不想怀疑二哥。 卫昭沉默不语,卫晞心里便有了答案。 他第一次用郑重的语气告诉卫昭:「当年救你是尽我作为兄长的本分,我从未后悔过,更从未因双腿残废而自怨自艾过。我不喜喧嚣,不爱出门交友,这是我天性使然,无关其他。所以,请你收起自己想当然的想法。我希望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昭都不要因心存愧疚而偏离本心。」 卫昭看着他,问:「二哥,你可曾骗过我?」 卫晞闭口不言。 卫昭舒了口气:「我明白了。二哥,你会伤害我,伤害侯府么?」 卫晞摇头:「不会。」 卫昭忽然笑了:「我相信。就凭二哥这句话,便是二哥骗了我,我也甘愿承受。」 卫晞转动轮椅,沈青萍上前扶住,推着他缓缓回了东院。 余氏的计划卫晞是知道的,联手南梁设计梅苑案,挑起朔北六州之争。利用卫皇后离间皇帝与镇国侯府,使齐国失去镇国侯这一强大军力。皇后被废,后位悬空,进而挑起齐国朝堂之争。齐国乱,三国趁虚而入,藏匿玉山多年的完颜氏旧部自可从中取利,夺回北燕失地,报慕容全族被屠之仇。
第140页 仇恨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让人疯魔,让人失去理智。卫晞不排斥报仇,也不排斥用非常手段。慕容氏被屠他虽未亲眼看见,但从余氏悲愤的回忆中依然可以窥见当时的惨烈。他是慕容氏唯一的血脉,从一出生肩上就扛起了光復慕容氏的重担。但比起余氏,他有自己的底线。 卫晞凝望半空,他对沈青萍说:「慕容氏被灭的那年青萍有十岁了吧,你也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亲人惨死屠刀之下,这么多年,你一直想着回到故国去。我自作主张坏了阿娘大计,青萍可怨我?」 沈青萍默然摇头:「正是因为看到了那样的惨烈,才更明白公子的心。战火起,生灵涂炭,苍生何辜。况且,慕容氏旧部虽休养生息多年,但比起各国,我们依旧太弱小了。在强大之前,我们要择一方势力依附,很显然,二爷选择了镇国侯府。不仅是因为镇国侯对二爷有教养之恩,也因为镇国侯和二爷一样,都在努力维持着天下的平衡。但四国之争无可避免,我们只能在战争来临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夫人这次计划被阻,三公子已经怀疑上夫人了。」沈青萍顿了顿,又道:「怕是连二爷,他也怀疑了。」 卫晞摇头轻笑:「阿昭一向聪慧。从长姐回府那刻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沈青萍有些担忧:「三公子同长孙恪交好,长孙恪是个狠厉角色,心思智谋更是不简单。若被他缠上,恐怕十分麻烦。」 卫晞默了默,道:「药不会有问题,便是长孙恪亲自查验也查不出什么来。待棺木封死,余姨娘便彻底成为过去了。阿昭心里有疑,但余姨娘已死,他只会从其他地方入手去查。短时间内他不会查到什么的。」 沈青萍道:「三公子既已起了疑心,我们留在侯府怕会多受掣肘。不如尽早回玉山。」 很久之后,就在沈青萍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卫晞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安排的。」 第75章 卫昭在浴桶里泡了很久,他需要冷静。直到水冷了,方才拍了拍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他去找了林老大夫。余氏的病此前一直是府医调理,自长孙恪重伤后,卫昭请了林老大夫入府,后期便由林老大夫指点用药。 余氏自护国寺回来后,精神一直不好,也是林老大夫诊治过,确定余氏油尽灯枯,已回天乏术。余氏闭眼时,林老大夫也在。 卫昭问了问余氏的情况,林老大夫也没多想。这位三公子自幼丧母,如今府上两位侧室孟氏和余氏都是纯善之人,待三公子极好。余氏殁了,三公子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林老大夫斟酌着说道:「余姨娘根基薄弱,本就是短寿之相。也亏的是侯府有底蕴,若搁在寻常人家,怕是早十年余姨娘就熬不住了。听二公子说,余姨娘自护国寺回来后便常常梦魇。老夫也听说过皇后于护国寺遇刺,想来当时必是万分兇险。余姨娘不堪惊吓,自此一病不起。」 林老大夫嘆息一声:「请恕老夫才疏学浅,没能保住余姨娘。」 卫昭忙道:「生死由天,余姨娘的身体我知道,岂能怪林老大夫。老大夫也莫多心,我只是觉得姨娘就这么没了,有些突然了。」 林老大夫点点头,表示理解。 从林老大夫那出来,卫昭也渐渐理顺了思绪。不管余氏为何设计长姐,她人已死,护国寺一事的线索便就此中断了。那些人一计不成定会捲土重来。虽然有些被动,但若对方有动静,他总还是有机会顺藤摸瓜的。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先解决了大哥的事儿。 卫昭并未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府上人,一来余氏已死,死无对证。二来,二哥还在府上。他希望家里人仍旧像从前一样,但即便如此,已经破碎的东西便是重新拼凑起来,裂隙仍在。 他和卫晞都明白,有些事情一旦被撕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于是卫昭比从前更忙碌,卫晞比从前更沉默。 …… 周言惨死,如今尸首还被停放在南府停尸房。周家上下除长辈外皆换上素服,只等案子了结,拿回尸首便搭设灵堂,为周三小姐发丧。 周言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府上这般阵仗着实有些重了。奈何周老夫人执意如此,府上众人唯恐惹了老夫人不快,谁都不敢多言语。 卫昭来时正碰见周四小姐,她朝卫昭福了福身,道:「福熙长公主已到,祖母正在花厅招待,就等卫三公子和长孙大人了。」 周四小姐貌美,一身素服更显的她如芙蓉初开,娉娉婷婷。姐姐惨死,她表面哀伤,但那双灵动的眼却藏着一丝幸灾乐祸。 卫昭一路走来,见惯了这种虚伪的伤感。周三小姐为嫡出,自幼千娇百宠。周四小姐庶出,待遇天壤之别。不仅周四小姐,府上其他小姐们似乎都未见得有多伤心。 世家大族里真挚的感情可望不可得,大家都揣着心思度日,不是你踩着我,就是我踩着你。周言备受老夫人疼爱,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红。死后除了生身父母和祖母外,那些素日亲近的姐妹却无一不内心欢腾。如此想想,竟不知周三小姐是幸还是不幸了。 甚至阴谋论的想,周言失踪或许也少不了这些人的手笔。就他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来看:欲望使人疯狂,永远不要低估后院争宠的女人,因为你永远想像不到她们会用如何发指的手段除掉碍眼的人。
第141页 周老夫人哀伤过度,几日未见,人突然就老了许多。她歪在正中贵妃榻上,耷拉着眼皮,满脸沟壑皱纹更显面相刻薄。 福熙长公主到了有一会儿了,显然她同周老夫人说了什么。所以卫昭请安后,周老夫人只冷冷哼了一声,并未跳起来拿扫帚拍他。他有些庆幸,朝福熙长公主感激的眨眨眼。 他知道周老夫人此刻恨不得拍死他,索性也不耽搁,直入正题。 「本官前来,是想查问周三小姐失踪前夕可否有什么异常,还请老夫人将伺候三小姐的丫鬟婆子叫来,本官一一查问。」 周老夫人阴阴的瞪他一眼:「你巴不得言儿死了,再没人缠着你。」 卫昭:……他忍。 「周三小姐遇难,本官深表遗憾,此来也是为周三小姐讨个公道,早日找出兇手也好早日叫周三小姐入土为安。」 「杀人的就是你那好大哥卫世子,如今却来假惺惺的查问真兇。你与卫世子是亲兄弟,皇上却叫你接手这案子,摆明了是欺负我老太婆孤寡没人撑腰,欺负我言儿年幼没有依靠。镇国侯府百年世族,竟也是欺世盗名之辈!」 伺候在一旁的周大爷周二爷脸上表情一言难尽,老夫人这是连着他们一起骂呢。什么孤寡老太婆,这是当他几个儿子都是死的呢。 周大爷朝门口使了眼色,很快便有小厮押着一众丫鬟婆子过来。卫昭转头一瞧,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细皮嫩肉的小丫鬟们一个个被折磨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婆子们已被严刑拷打的奄奄一息。 饶是嫂子治家甚严,侯府也从未有苛责打骂奴僕之事。卫昭有些不忍的别开眼。 周大爷面色微红,尴尬的咳了一声。 周老夫人掀了掀眼皮,道:「作为贴身奴婢,小姐丢了都浑然不觉,便是打杀了也是活该。」 卫昭抖了两抖。 长孙恪挑眉看了眼,道:「来的路上略有耳闻,周府六小姐暴毙,看来毒打出来的结果跟这位六小姐有关了。」 周老夫人冷声道:「长孙大人好眼力。那贱蹄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若不惩治一番,府里乱了嫡庶尊卑,便是祸家之本。」 周大爷老脸一红,脑袋都要垂到□□里了。 卫昭脑补一番,看来周言的失踪都是世家大族那点龌龊事儿。 他又问:「周三小姐曾在夕水街出现过,不少百姓都看到了。敢问老夫人,周三小姐此前可有归家?」 周老夫人听言瞬间老泪纵横:「言儿素来乖巧,被那贱蹄子害了不定有多害怕呢。若知道她能回来,说什么都得派人去接她,便是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有老婆子在也必定养她一辈子,总好过被那不要脸皮的登徒子害了去!」 卫昭:…… 这意思就是周言在夕水街出现前,周家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那么周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夕水街,又为何独独盯上大哥? 既然是周六小姐拐了人,必定有人借周六小姐的东风将周言弄到了别的地方。周言经歷了一些特别的事,才会发生后来的事。 可周六小姐死了,她将人绑到什么地方,交给什么人都无从得知,这条线索便也断了。 卫昭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他大手一挥,道:「今日上门叨扰,多谢老夫人体谅。这些人本官需得带走仔细查问,还有周六小姐院子里的人,本官同样要带走。」 周老夫人看着要急,周二爷忙安抚道:「都是为了言儿好,母亲切勿动怒啊。」 卫昭得了周二爷首肯,也不管周老夫人如何,忙拽着长孙恪离了周府。 他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心有余悸道:「后院的女人太可怕了。你放心,我家后院干净又和谐,保准儿不让你受苦。」 长孙恪敲他一个爆栗。 卫昭初入大理寺便接手了卫暄的案子,对他的同僚们还完全不熟,但也知大理寺那地方鱼龙混杂,指不定混了谁的人。所以这些丫鬟婆子都交给南府的人。 听得噩耗,丫鬟们哀嚎不止,婆子们两眼一翻。卫昭无奈摇头,入了南府还有活命的机会,再留在周家,怕是连明早的太阳都看不见了。 福熙长公主跟着款款走出,见到丫鬟婆子的惨相也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老夫人痛失孙女,言语间难免刻薄了些。」 卫昭不在意的摆摆手:「早就有准备了,今日算是不错了,还得多谢长公主呢。」 福熙长公主笑道:「我却也没帮上什么。」她拨了拨发间金步摇,意有所指道:「后宫的争斗比之后宅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宫也是经过风浪的,似周家这等事见过不知多少。后宅之中多的是手段,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卫昭想了想,忽然笑道:「倒也是巧了,本官经歷的两桩案子都是这个理儿。」 「既然卫大人心中有数,本宫也不多言了。永安郡王这几日精神见好,本宫再次谢过长孙大人。」 长孙恪见了礼,道:「本官送药,求的就是长公主出面。如此两不相欠,长公主不必言谢。」 福熙长公主笑道:「长孙大人倒是性情耿直。」 目送长公主离开,卫昭和长孙恪也上了车,后面跟着几辆南府的车,押着一众丫鬟婆子,压抑的抽泣声隐隐从车里传出,惹得街上百姓纷纷侧目,对南府愈发敬而远之。
第142页 卫昭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似乎,又给你抹黑了。」 长孙恪不以为意道:「你知道我不黑就行了。」 卫昭:……总觉得他在调情但他没有证据。 第76章 卫晞选好了城郊一块坟地。停灵三日后便亲自送余氏上路。眼睁睁看着棺木下葬,又给坟上添了最后一捧土才回了侯府。 当夜暴雨交加,城外废弃的破庙里有不少因大雨阻隔而被迫在此避雨的过路人。有商队,也有附近的农户。庙东南角是一队贩茶的商队,商队领头的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他外罩黑色大氅,整张脸掩在兜帽下。正是白日才下葬的余氏。 商队其他人都是沈青萍亲自挑选护送余氏回玉山的护卫。余氏知道这些人只听命于卫晞。她还知道完颜鸿就要到边境了,而卫晞却一定不会叫完颜鸿死在大齐境内。所以,这些人与其是护送余氏,不如说是盯着余氏不叫她插手朔北六州之事。 但棋已开局,岂能就此罢手。她阴沉的望着庙外如瀑布般倾盆而下的大雨,狂风席捲,枝叶残败。 山雨欲来,谁都阻拦不了。 …… 霍宝儿这两日忙进忙出,就连卫昭都抓不住他的影儿。且不说这个,往日抠抠搜搜的霍宝儿竟破天荒的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衣裳,头髮更是梳的一丝不苟,活像一只开了屏了公孔雀! 好不容易逮住霍宝儿,卫昭气愤的问他:「你整日忙忙叨叨的做什么呢!」 霍宝儿一脸无辜:「开铺子啊!」 卫昭一敲脑袋,最近被樊楼那案子烦的,险些忘了太华街的铺子。他松开揪住霍宝儿衣领的手,又狗腿的替霍宝儿抚平衣服上被掐出的褶皱,拖过一旁的椅子一把将霍宝儿按下,笑眯眯问:「铺子开了?」 霍宝儿惊嘆于他家少爷变脸如此之快,坐在少爷亲自给他搬的椅子上,简直如坐针毡。他屁股不安的扭来扭去,鹌鹑似的点了点头。 卫昭双眼亮晶晶:「做什么营生的?」 「书馆。」 卫昭笑容一僵,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太华街最不缺的就是书肆。 霍宝儿知道他家少爷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一般卖书的地方,是供学子们饮茶读书的地方。」 卫昭兴致缺缺,但想到这是他家宝儿头一次做生意,还是敷衍的捧了个场,努力睁大眼睛表示十分感兴趣。 霍宝儿一下子有了自信,挪了挪屁股,滔滔不绝的说:「太华街的铺面宝儿看过了,上下共有三层,原本就是个书肆,铺面干爽整洁,还留有不少藏书。我们继续做书肆生意便可省去大笔进货的费用。」 「当然,太华街书肆繁多,但最受欢迎的同样也是书肆。那就在原有基础上标新立异。少爷可记得到樊楼查案时,钱宝说对面茶楼的韩老闆在跟杨老爷谈生意?宝儿当时便生了心思,后来约了那杨老爷出来。」 「杨老爷手里的茶是自家新制的茶,市面上没见过。而韩老闆的茶楼是高端茶楼,售卖的茶都是诸如苍山雪绿等叫得上名号的。虽然杨老爷的茶不错,但因没有名气,所以不好定价。这也是为何韩老闆有些犹豫,杨老爷再次登门了。」 「宝儿尝过那茶,茶乍入口颇为苦涩,但细品之下,苦味转淡,清香之气慢慢于唇齿间溢出。这不正应和了读书人十载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 卫昭待霍宝儿极好,但凡好东西他都会叫霍宝儿跟着品尝,美其名曰做他的贴身小厮绝不能眼皮子太浅。所以霍宝儿即便平时饮茶如牛饮,但茶的品质好赖他还是分得清的。既然霍宝儿说茶好,那必然错不了。 卫昭此时也颇有几分兴趣,抬抬扇子,示意霍宝儿继续说下去。 「……读书人都爱附庸风雅,所以宝儿便想将书肆改革一番。一楼仍旧售卖各类藏书。二楼则放置一些手抄本,只要客人在书肆预先存入一笔押金,便可在一年时间内自由借阅那些手抄本。三楼休整一番,改做阅览室。客人只需点上一杯茶便可在三楼读书。」 「如此一来,我们可借二楼自由借阅留住客人。而三楼可提供茶饮,客人们也可约上三五好友共同读书交流。这茶便用杨老爷的茶,正因市面上没有,放在书肆才新鲜。我们替这茶取个雅致的名字,经学子们口口相传,茶的名气自然就打出去了。」 「也正因此,杨老爷愿意低价将茶卖与我,韩老闆高价收了杨老爷的茶,并保证茶的名气传开,他私下再给宝儿一笔酬金。」 霍宝儿得意的扬了扬眉:「少爷觉得如何?」 卫昭已被霍宝儿这番谈论惊呆了。没想到他这素来胆小的小厮竟还有这般天赋。 他不停的用扇子拍打着掌心,不住的叫好,但细细思索下,仍觉有些细节粗糙了些,便列张单子与霍宝儿讨论起来。 诸如每次借阅书籍的上限,还有预留押金、借阅时间如何设定。借阅人的身份户籍信息也务必做好统计。若有夹带书籍,损毁书籍者又当如何处罚……一时忘了情,直到姜氏第三遍喊人用饭,主僕两个方意犹未尽的停下。 霍宝儿心满意足的揣起卫昭给他提的建议,浑身上下斗志昂扬,已经迫不及待的幻想手底下的伙计称他一句『霍掌柜』了。少爷答应分他一成利,如果生意好了,他还有源源不断的钱钱,想想就美得很哩!
第143页 秦芜得知霍宝儿这般规划,也活动了心思。自家铺面生意不温不火,但若适当改革,定能突破瓶颈。于是秦芜也忙碌了起来,一时竟忘了她还在蹲监狱的丈夫。 在『特殊牢房』苦哈哈等着媳妇儿给他送点心的卫暄:……是亲媳妇儿么! …… 有了卫昭的银钱支持,曹英做起事来不再束手束脚。他知道卫昭格外关注回春堂和望月楼,仅凭小五一个很难得到机密情报。想了想,他写了封信送去江州下辖的岷县。 曹家世代盘踞江州,便是惨遭灭门,仍有些底蕴在。隐藏在岷县的势力是曹英最大的底牌,也是曹家东山再起的根本。之前曹英在盛京寸步难行,他不敢过分暴露这股势力,免得被吴家察觉一网打尽。但现在有了镇国侯府做依仗,他自然也多了几分底气。 于是一条暗线被曹英盘活,就在信寄出不久,一封从清江口送来的情报也到了曹英手里。 洛州是金水河连接泯江的重要港口,清江口在洛州港之前,口岸不大,但因靠近洛州也算忙碌。自曹家败落,金水河至泯江一线大半都落在吴氏兄弟手中,清江口也在其中。 这份情报中说清江口有批货很奇怪,他们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方才打探到这批货是一群女子,足有十数人,而『运货』的船只是从盛京城发出的。 曹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有人拐卖女子。但齐国对拐卖人口治法甚严,并严令各地关卡,但凡发现有人行拐卖之事,务必当场缉拿。若关卡失察,视同共犯,务必严惩。 这群女子走水路,沿途经过吴氏兄弟手下的口岸却没能被查出。要么就是拐子背后有人,且许以吴氏兄弟不菲的酬金瞒下此事。要么就是吴氏兄弟监守自盗。 曹英从卫昭口中得知,当朝皇帝一心想扳倒洪坤,且手里握有不少洪坤的证据。但却设计借镇国侯府之手除掉洪坤。 皇帝对洪坤态度如此,其一是想夺回北府权责,其二,自然也是惦记上吴氏兄弟手握的漕运巨利。叫镇国侯府与洪坤斗,他则暗中设计,一旦洪坤倒台,皇帝会毫不犹豫的派出自己的亲信接手吴氏漕运。 而卫昭找上曹英,自然也是防备李淮的后手。 曹英回信,叫沿途口岸的兄弟们盯紧『这批货物』,务必查到接手『货物』之人。 他知道盛京城中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卫世子杀人案,也知道死者周三小姐曾有过短暂的失踪。他一时无法将周三小姐失踪同这些拐卖女子联繫到一起,但拐卖女子从盛京城被运走,不管有没有关系,总值得他留意几分。并将这件事转告给了卫昭。 而卫昭大力审问周家僕从,也终于将周言失踪一事简单的串联起来。 说起来无非就是世家大族的狗血宅斗,而周六小姐显然被人当了枪使。多番查证之下,卫昭将目标锁定在周四小姐身上,确切的说是周四小姐身边的一个僕妇。 以往周四小姐虽嫉恨周言得宠,但周府嫡庶尊卑,规矩严苛,又有周老夫人盯着,周四小姐也没胆量去害周言。 而这次突然出手,却是听信那僕妇之言,保证不会查到周四小姐身上,且周言还会为她所用。 起初周四小姐有些战战兢兢,但在周言出现在夕水街之后,她才彻底放下心防,也更看重那个僕妇。 卫昭使人盯着那僕妇,知道她是周家下面一个铺面掌柜的妹妹。掌柜姓金,所以周府的人都管那僕妇叫金嬷嬷。 金掌柜所在的铺面在清水街,是周家一个布庄。卫昭熘达过去时正远远看见了小五。小五扶着一个婆婆,在周记布庄门前同一个中年男子说话,看样子颇为熟稔。 卫昭不动声色的看了会儿,直到小五将那婆婆送到一旁饭馆后离开,卫昭才抬步跟了过去,在一条僻静小巷堵住了小五。 小五见卫昭朝他走来,忙机警的看了看四周,然后方才靠近卫昭道:「老大突然出现是有要紧事?」 卫昭颔首,问小五:「适才同你说话那人是谁?」 小五道:「他啊,就是周府的金掌柜。那老婆婆就是我那日与老大说的金婆婆。金婆婆年纪大了,不认路,我下工回来碰巧遇见了,就把金婆婆送去金掌柜那里了。」 卫昭心念一动:「就是那位丢了闺女,前几日闺女又找回来的金婆婆?」 小五忙点头,还颇有些羡慕的说道:「金婆婆她闺女可本事了。金掌柜原本是个二掌柜,耐不住金婆婆缠磨,咬牙花了大价钱买通周府管事,将他妹妹送到周府做事。」 「谁知人家没两日功夫就得了脸,混成金嬷嬷了。这不是金掌柜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大掌柜了。虽是个不起眼的布庄,也不是周家的主要产业,但好歹是大掌柜了不是。」 卫昭沉下眸子,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古耽《竹马鸠居》文案: 李云璟初到溪山村就被陆晏舟按在地上摩擦,究其原因,竟是其霞姿月韵之容直逼村草陆晏舟! 李云璟大怒,誓要争夺溪山村新任村草。 陆晏舟眼睛一眯,将李云璟视为他四岁人生中头号大敌。村草之争序幕拉开。 李云璟去学堂读书,陆晏舟:我也去! 陆晏舟捡粪沤肥,李云璟一边嫌弃一边举手:我也去! 李云璟学琴棋书画,陆晏舟咬牙:我也去!
第144页 陆晏舟下田种地,李云璟跺跺脚:我也去! ...... 李云璟进京赶考,陆晏舟:我也去! 陆晏舟榜下捉婿被逼娶亲,李云璟磨牙:我也去! 陆晏舟:我平生所愿,看遍人间四季,看山间月,看林中雾,看海上日,看万里云。驾一叶扁舟,行过每一处山川,每一片湖海。 李云璟坚定回望:我也去!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句话文案:两只竹马相伴一生的故事。 ps:1.竹马文,文案为初版,后续会有改动。 2.文章从主角四岁写起,两个小屁孩的成长故事,家长里短。 第77章 失散多年的女儿重新找回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那位金嬷嬷入周府没多久时间竟能如此得脸,而最终又与周言失踪扯上关系。那么金嬷嬷失踪这几年的行踪便成了关键。 她为何人做事,受何人指使,一旦查清便可知周言是被谁所掳。事到如今,卫昭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掳劫周言的人目的就是镇国侯府。那么樊楼杀人案的帮凶也必是这些人。 卫昭问小五:「你可见过那位金嬷嬷?」 小五摇摇头:「金婆婆他闺女找回来,说不愿在娘家靠兄长过活。金掌柜他婆娘也不愿平白添口子人吃喝,本想找个管事打点随便安排到周家哪个庄子里头,但金婆婆拿命相逼,没办法只能花了大价钱将人送到周府去了。后来就听说金掌柜升了,金婆婆他家也搬走了。今儿还是他们搬走后我第一次遇上金婆婆呢。」 「那在此前可有听说过金嬷嬷在哪儿讨生活?又是怎么来的盛京城?」 小五机灵,又最爱八卦,所以当时陈大留他在回春堂附近打听消息。金婆婆家的事陈大他们只听了一句就算了,但小五不会,他特别有闲情逸緻,每每下工回到巷子里若听到有人闲唠嗑总会巴巴凑上去。所以虽是无意,但金嬷嬷的事儿他还真知道不少。当然,卫昭也十分清楚这里头的水分。 但长孙恪说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虽然金嬷嬷一定会在身份上造假,但也未必就全无收穫。 据小五说,那金嬷嬷走失八年有余,走丢的时候十三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但吃了不少苦,看起来倒像三十岁的人。金嬷嬷是被拐走的,之后被卖给了戏班子,终日打骂还吃不饱饭,于是金嬷嬷趁夜逃了。但她背井离乡又身无分文,只得自卖其身到一户人家做丫鬟。再后来那户人家主家犯了事全家被流放,他们这些奴才被官府统一发卖,她又被卖到了通州去…… 卫昭微微眯起眼,心里已有了大概的方向。他藉由查周三小姐一案,将周府的丫鬟婆子审问了个遍,这位新入府没多久便成了主子亲信嬷嬷的金氏则被盘问的更加仔细。 她像是早知如此一般,问什么答什么,所交代之事同小五说的大致相符,只不过更加细緻而已。 拿到供词,卫昭立刻去找曹英,叫他发动岷县势力逐一排查。岷县那些人是曹家旧部,盛京城中盯着镇国侯府和南府的暗处势力必定想不到卫昭手下还有其他人。如此一来,盘查这些事情便十分顺利。不过十天功夫,卫昭便拿到了第一手资料。 金氏所说的大部分都有据可查,但她毕竟只是一个丫鬟,一府之中丫鬟僕妇众多,更何况她所伺候的主家还有惨遭流放的,也有生意落败散尽家财的,再去查证则更加困难。这也是金氏的聪明之处,只要有一两处地方查对了,其他地方含煳其辞也能煳弄过去。 但卫昭自然不会去查金氏到底有没有在这家呆过,在那家伺候过。他要查的是八年来同金氏一直有联繫的人。金氏便如此小心了,她背后的人只会更谨慎。所以卫昭将下面送来的消息整合后并未查到这么一个人,但却发现了一个共同点。 金氏这些年所到之处都曾发生过女子失踪案。只不过多数人家嫌此事有辱家风,便是找回了女儿也失了清白,索性连报官都没有。倒是有两家报了官,只是消息石沉大海,不曾有人找回过。 想到曹英在清江口发现的『货物』,卫昭眸光闪了闪。 马车从清水街驶过,若是以前卫昭定撩开帘子看外头热闹,只是今日想着事儿便也没了兴致。倒是霍宝儿完美继承了他家少爷的优点,探着脑袋瞧热闹,时不时的吸吸鼻子。没办法,煎羊肠的味道太好闻了。 一辆马车从后赶超,遮挡了霍宝儿视线。他有些不高兴,不过看到那马车样式,他讶异的『咦』了一声。 恰好卫昭回神听到了,以为霍宝儿发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忙凑上前去瞧,却见街上风平浪静的。 他敲了下霍宝儿脑袋:「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霍宝儿揉揉后脑勺不甚在意的说:「马车啊。」 「马车有什么稀奇的?」 霍宝儿茫然道:「没什么稀奇的啊。」 卫昭白他一眼:「那你『咦』什么?害的本少爷还以为有热闹瞧了呢。」 霍宝儿恍然,道:「就是瞧着那马车有些熟悉。咱们头一回赶大清早去拜访曹公子的时候宝儿好像见过。那会儿天才亮,大街上没什么人,除了咱家马车外还有两辆马车从对面驶来。那车木料好,车厢也宽大,但没有标志,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宝儿就多瞅了几眼。」
第145页 「也是在清水街?」 霍宝儿点头:「就在张家茶楼附近。」 卫昭忽然想起小五说在蜜饯铺子那夜似乎听着早上有什么动静……卫昭当机立断:「跟上那辆车。」 侯府的车把式技术高,清水街上人来人往,他依旧驶的平稳。也幸好街上人多,前头那马车也没走出多远。跟了一段路,前面那车路过望月楼然后拐入昌盛街,最后拐到一处巷子里。卫昭恐被人发现,便不再继续。 不过他打开了新的思路,忙叫车夫回府。 霍宝儿懵懵的问:「不去护国寺给老太君取佛经了?」 卫昭顿住,转头打量霍宝儿,道:「一会儿路过护国寺你自去取吧。」 护国寺离侯府还远着呢,霍宝儿纠结的摸了摸钱袋,又得自己掏银子僱车了。好忧伤。 他恋恋不捨的在护国寺下了车,卫昭毫无负担的朝他摆摆手:「早去早回,新铺子开张的事儿还有的忙呢。」 霍宝儿:…… 卫昭催着车夫快走,余光瞥见护国寺旁摆书摊的青衣书生,他回忆了下,似乎很久没见宁致远了。他叫车夫往前在书摊旁停下。 青衣书生以为来了主顾,抬头招唿,见是卫昭,更是笑眯了眼,忙起身行礼:「卫大人。」 卫昭微微颔首:「怎不见宁先生?」 青衣书生表情一僵,有些不情愿的道:「他回乡祭祖去了。」 卫昭眉梢一挑:「回乡祭祖?!」 他虽与宁致远不算相熟,但也听说过他家中早已无人,只身多年在外漂泊从未回过乡。更别说他未接受侯府报答,身上银钱仍只有每日抄书所得,根本不够支持他回乡的。 不过他没说破,只问青衣书生:「走了多久了?」 青衣书生想了想:「得有十多日了吧。」 「那他可有说何时回来?」 青衣书生摇摇头,见卫昭神色微凝,以为他不高兴宁致远走。鼓了鼓勇气,拱手说道:「在下虽不及致远学识好,但也寒窗苦读十余载,眼下身处困境,却也未曾落下读书。若卫大人不弃,在下毛遂自荐,愿到府上替孙少爷开蒙。」 卫昭在思考宁致远的事儿不曾听见他所言,倒是车夫闻言掀了掀眼皮瞧他一眼,心说这人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当初侯爷留宁先生,一来宁先生对侯府有救命之恩,二来宁先生便是落魄依旧有读书人的风骨。再说,便是不请宁先生,凭侯府的财势,想请个大儒替少爷开蒙还不是抬抬手的事儿,犯得着请一个不知深浅的书生? 车夫见自家公子没应,也不好叫这年轻人落了颜面,好心的说了一句:「公子不知,我家孙少爷已请了先生。」 青衣书生脸色涨红,忙揖了一礼:「是在下唐突了。」 卫昭见他突然行礼也不知作甚,胡乱的点点头便钻回车里了。 青衣书生似是想起什么,忙追了两步拦下车。 卫昭探出头来:「还有事儿?」 青衣书生道:「致远是在周家小姐出事第二天走的。不瞒卫大人,我与致远董昱一起在护国寺摆摊许久,关系说不上多亲厚,但也算互相了解。我同致远合租一间院子,他若走于情于理都会同我打个招唿的。但我观他走的匆忙,说是回乡祭祖恐怕也是託词。」 卫昭『哦』了一声:「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青衣书生拢着眉头道:「都说君子背后不言人是非,但致远所为的确令人生疑。说起来,致远的学识远在我之上,且为人处世端方清正。这两年不是没有权贵之家相邀,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我理解致远,像我们这种没有根基之人,科举之路艰难,但若从幕僚做起,也需谨慎待之,择良木而栖。」 「但久而久之我便发现致远来京不为科举,也不为投权贵,也不见他交友。他终日就在这里摆书摊,倒是之前同回春堂那个叫文宇的小伙计处的不错。我那时便不由自主的留意过致远,一次两次的我不曾察觉,但我二人摆摊在一处,住也在一处,时间一长难免会发现些端倪。他好像对回春堂特别感兴趣。」 「起初也只是怀疑,后来回春堂被抄,致远又得了镇国侯爷青睐,但他依旧拒绝侯府,继续回这里摆书摊,有意无意的盯着回春堂,我便更加确定了。我不知道为何周家小姐一出事他就匆匆走了,但周家小姐又事关卫世子,小人恐致远惹上什么麻烦,这才不得已据实相告。」 卫昭脑子里忽然炸开一抹精光,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朝青衣书生点头致意:「多谢了,此事我会多加留意。」 青衣书生眉头舒展,与卫昭回了一礼。 「对了,多次路过此处尚不知公子名讳。」 青衣书生忙道:「小人乔礼,梓州人士。」 卫昭想了想说道:「我家侄儿已请了先生,不好再请人开蒙。若乔公子愿意,本公子新成立的学堂倒还缺位先生。」 乔礼眸子一亮,一揖到底:「在下愿往,多谢卫大人提携之恩。」 第78章 卫昭也不是临时起意,他最近正叫卫放着手办理此事。涪陵堰决堤致流民无数,其中不乏失去父母亲人的幼童。 李淮对流民一事十分看重,朝臣们也就此制定了各项举措,但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卫昭常在外头逛,自然知道城内外还有不少乞儿。卫昭暗中观察几日,挑中了十几人。这些人中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五六岁,都是孤儿。
第146页 大一些的交给霍宝儿,叫他们跟着霍宝儿收拾书馆,日后也留两个得用的留在书馆做事。小一些的现今就安排在侯府,由姜氏照看着。他有心培养些人手,自然需要这些人学知识。 乔礼这个人虽汲汲营营,但他读书多年为的不就是出人头地么,他将野心放在面上,并不叫人反感。他学识不比宁致远,但教授那些孩子足够。乔礼有私心有算计,品性却不坏,倒是个可用的。 不过他的目标是入朝为官,若叫他跟了自己,眼下却不能保证他未来能走多远。卫昭将此据实相告, 乔礼答应的痛快,是因为他的确愿意追随卫昭。近来发生在卫三公子身上的事足以让他钦佩,更何况卫昭出身镇国侯府。他所求不多,若能有三公子提携,背靠镇国侯府权势,稳稳噹噹为一方官吏,光耀门楣,此生足矣。 于是双方你情我愿之下,合作就达成了。 「本公子还有要紧事,明日你直接到侯府去,若我不在,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乔礼又是一礼:「在下明白。」 卫昭走后,一起摆书摊的书生无不羡慕乔礼,乔礼笑着一一作别。当然也有看不惯乔礼的,认为他截胡了宁致远的前途。对此乔礼不置可否。他与宁致远不可比,宁致远若想,随时都可以回侯府。但他不是,能得三公子青睐还是託了宁致远的福,他人如何酸,他自不会理会。虽然会嫉妒宁致远,但心里却是十分服气的。 卫昭回府后,将乔礼的事儿告诉了卫放,由着他去安排。自个则进了书房,将送来的关于金氏的资料又从头捋了一遍。 很多巧合凑在一起便不是巧合。当初文宇之死便是因为窥见回春堂的秘密,而宁致远同文宇交好,他未必不知道回春堂存在密道。 那日与宁致远换衣后被抓,陈靖淮也曾出现在回春堂查探,也许文宇已将回春堂有密道这一消息送出,而好巧不巧,他找上了北府。只不过密道被堵死,陈靖淮没有找到证据,无功而返。 再加上小五还有丁掌柜都说夜半常常会听到隔壁有女子的抽噎声,很有可能回春堂参与了人口拐卖。 但从调查金氏的资料上还不能推断从前的案子是否同回春堂有关,不过他发现金氏在通州时,那年的通州府同知曾是陆瞻在祁县任县令时的县丞。 本来他不会注意一个同知,但谁叫今日突然从乔礼口中得知宁致远的事儿呢。虽然乔礼全凭猜测,但这猜测却给卫昭打开了新的思路。 于是他顾不得吃饭就跑去南府找长孙恪。 卫昭知道长孙恪也发现了回春堂的秘密,他必定会对陆家设防的。便忙不迭的问他关于陆家的事,包括投靠陆家的官员,陆家在大齐境内的商号等等。 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案情,不曾注意长孙恪幽幽的目光。等他噼里啪啦说完方才注意长孙恪正盯着他看,脸色说不上好。 卫昭摸摸自己的脸,怔怔的问:「有什么问题么?」 长孙恪就嘆气:「自那日护国寺游湖过后,我们已有多日未见。我以为你会十分想念我,没想到今日登门竟是为了别的男人。」 卫昭:…… 他咽了咽口水,道:「我,我这不是一发现线索就赶来跟你分享了么。」 长孙恪还是嘆气:「你那是有求于我才来找我的。」 卫昭眼神飘了飘,要不要这么直白,说的好像以前上门就不是有事求他一样。 他也知道最近有些忽略长孙恪了,自从有了曹英,他有事都会叫自己的人办,便少了与长孙恪相处的时间。他有些心虚的笑笑,说道:「就是因为别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恪哥哥能解决,恪哥哥无所不能,恪哥哥老厉害了!」 说完瞥了眼长孙恪,总感觉这人似乎哪里跟以前不一样了,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泛着绿光。他抖了两抖。 长孙恪收回戏嚯的视线,朝外打了个响指。展翼捧着一个红漆木盒子进来,在长孙恪授意下递给卫昭。 卫昭不明所以的看了眼长孙恪。 长孙恪抬抬下巴:「你要的东西。」 卫昭打开盒子,里面是整理好的情报,一本是现今查出的陆氏一派官员,一本是陆家两房商铺所在及经营范围,另附一张各地商铺位置连线图以及货物运输路线。 卫昭目瞪口呆,颤着手指着盒子瞪眼问长孙恪:「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查的?」 长孙恪浑不在意道:「我一向不打无准备之仗。在陆家回春堂暴露之后我就着手清查陆家产业了。陆瞻好对付,但陆鼎是个狠角色。查出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顶多占陆家十分之三,暂时也只能查出这么多。听你适才所言,如此重大之事必定密不透风,但从这些资料里多少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卫昭感动的跟什么似的,就差再以身相许一次了。 他当然不知道,事关卫昭,长孙恪充分发挥了睚眦必报的性格。陆承骞敢对卫昭生了那样龌龊心思,死不足惜。陆家不要脸报復卫家,这更是长孙恪不能容忍的。因为他知道卫昭将家人看的很重。 所以自梅苑案了结后他便派人暗中查陆家。陆鼎在朝中势力很深,表面上已是文臣之首,更何况李淮极为信任此人,若细查起来,陆鼎之权势要远胜洪坤。 甚至他发现在李淮设法令镇国侯对付洪坤时,陆鼎的人也在暗中活动,坐收渔利。长孙恪虽厌恶陆家,但也知道陆家之势一时不可撼动,尤其在这种时候。不过长孙恪从来有仇必报,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他不介意挠挠陆家的痒。
第147页 卫昭兴奋过后,突然想起什么,他问长孙恪:「所以你知道清江口的『货物』?」 长孙恪点点头。 卫昭瞭然:「怪不得我的人说也有别的势力盯着,既如此我便传令下去,也免得误伤了自己人。」 长孙恪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不过对于卫昭能收服那些人表示十分欣慰,以一种『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卫昭,直看得他满身不自在。 他慵懒的往椅背上一靠,问卫昭:「你不介意我知道你私底下的势力?」 卫昭无所谓的摇头:「我也知道你的啊。」 长孙恪挑眉:「但你知道的未必是我的全部势力。」 卫昭反问:「你又怎知这就是我的全部势力呢?」 长孙恪笑了,满脸欣慰的笑了。又以一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表情看着卫昭。 卫昭:…… 被长孙恪盯上的陆瞻此时正焦头烂额。成管事来报说又有一批货要进京了。 陆瞻好不容易顶着风声送走两批,并传令下去勿再往盛京送货,偏偏这节骨眼上又到了一批。 回春堂早就被人盯上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周三小姐死后盯着回春堂的人更紧了。眼下送了货要他往哪儿安排! 他一筹莫展,成管事也急啊。若不尽早安排了,迟早生乱。 成管事道:「这批货是从福州运来的,福州偏院,想是未及收到指令。等收到时货都送出来了。且沿途关卡盘查的严,他们不敢冒风险将货再运回去,我们就更不能冒大风险将货遣送回去了。」 陆瞻阴沉着脸:「这些我当然知道,眼下的难处是货要怎么安排!盛京城中风声鹤唳,周三小姐死了,上头查的严呢。」 说到这儿,陆瞻又悔的不行:「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贪那钱去动周家小姐。」 虽然他们做的隐秘,但他不知道那些人要周三小姐竟是为了对付卫暄! 小西山陆家家僕被杀一事他其实隐约明白并非卫暄所为,但大哥叫他等。等梅苑案了结,孟管事被移交刑部,他们或将人捞出,或将人除去都好下手。没了孟管事这个后顾之忧,自然可以放心大胆的利用小西山那事对付卫暄。 但孟管事没捞出来,反倒卫暄被指控杀人,杀的还是周三小姐! 陆瞻得知这消息后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即便是他们做的隐秘,但盛京城在南府的笼罩下,凭长孙恪那变态的手段,一丝丝风声都逃不过去。若顺着周三小姐这条线查到了自己,便是大哥都保不了他。更别说孟管事到现在都还在南府关押,他甚至怀疑孟管事已将回春堂的事儿和盘托出了。 不然的话为何南府迟迟不放人,且在回春堂被封后仍旧布置密探!眼下他们还不动手,或许是没有切实证据,也或许是等待时机抓个现形。 陆瞻僵硬的看着成管事,他毫不怀疑,一旦这批货入了城,必定逃不过南府耳目! 他强压下心底恐惧,吩咐成管事:「先将人安排到小西山别苑里。」 第79章 七月,暑气正盛,稍稍活动几分便是满头大汗。 陆瞻去找陆鼎问计,计没问到,倒是被陆鼎好一通数落。加上天气燥热,陆瞻更是憋了一肚子气。在相府不好发作,回了陆府好一通摔打怒骂。 他知道绑架周言是自己擅作主张,如今被人捏住把柄是他自作自受,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陆鼎的大哥,被人像孙子一样骂,他心里好受才怪。 霍姨娘带着小岚进了花厅,见满地狼藉不由得蹙了蹙眉。 「这是谁惹老爷了?」 成管事见霍姨娘来了,大松了口气。府上自大少爷亡故后,夫人脾气愈发古怪,府上事务多由霍姨娘打理。而且这霍姨娘姿色好,又极受老爷夫人宠爱,虽是个姨娘,但府上可没人敢小瞧了她去。 陆瞻发泄一通,气的脸红脖子粗,出了一身薄汗,此时气息微喘,靠在椅子上不吭声。成管事见他脸色好了许多,忙小声道:「老爷才从相府回来。」 霍姨娘瞭然,这是在相府受气了。她心里冷嘲,面上却露出心疼之色:「老爷也别气了,他毕竟是相爷呢。」 陆瞻哼了一声:「我还是他亲大哥呢。」 霍姨娘走上前替他捏了捏肩,道:「咱们在京中少不得仰仗相爷,老爷不是为自己,也要为咱们府上考虑啊。」 陆瞻脸色有些难看。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他娶了崔氏才不遗余力的讨好。到了盛京才汲汲营营,为的就是摆脱相府的控制。所以那人一说许他不少好处,他才答应绑了周言。只是没想到后面会牵扯出这么多事儿来。 他不由得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霍姨娘放缓动作,望了望外面碧空如洗的天,轻声说道:「正是暑热时候,左右京中也无甚大事,不如去小西山别苑避暑吧。」 陆瞻闻言一僵,霍姨娘明显的感觉到他身上的不自在,微微勾唇讥笑。 「端午不是才去过么,也没甚景致,你若喜欢回头在定州买个庄子,听说那一带山中有温泉,多泡一泡于身体有益,你还年轻,兴许我们还能有子嗣呢。」 说到这里,陆瞻就不由一嘆。他后院里女人不少,但生下子嗣的却少之又少。霍姨娘跟他的时间不短了,只在刚入府不久时怀上一次,但不小心那孩子流了。陆瞻这人极好色,但对霍姨娘却十几年如一日,疼宠不衰。他心里也确实希望再有个孩子的,不然他诺大家业到头来还不知便宜了谁。
第148页 霍姨娘见勾起了陆瞻心事,忙劝慰道:「如今天热,老爷可莫再忧心伤神,要仔细身体才是,妾身可全仰仗老爷活着呢。」 陆瞻就喜欢霍姨娘善解人意这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但心里惦记着小西山的事儿,再多劝慰的话也不好说出口了。 霍姨娘又道:「底下孝敬了一篮子新鲜瓜果,妾身去冰些瓜果来给老爷消暑吧。」 说完,朝陆瞻福了福身,暗暗递了个眼色给成管事。 霍姨娘退下后,陆瞻就嘆气:「别苑里情况还好?」 成管事道:「好着呢,咱府上别苑位置好,占地广,别说几个小姑娘,就是再多些都关得住。而且夫人一向治家甚严,别苑又都是府上家生子,没那些多嘴多舌的。」 陆瞻缓了神色,但依旧闹心。 成管事想了想,说道:「老爷,今夏天气热的厉害,别家早就到庄上避暑去了。今儿霍姨娘既提了,说明府上女眷也是有心思的。老爷若不去难免惹得人心浮动。」 陆瞻眉头一动。 成管事见状继续道:「况且最近京里盘查的没那么紧了,咱们先前运出去的『货』都到了缅州地界了,只要一脱手,扫清尾巴,谁能查到咱们头上?老爷不如像寻常一样,只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要是太过谨慎倒是显得心虚了。」 陆瞻拧眉思索,半响松了口气:「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关起来的人可要盯仔细了,还有,望月楼剩下的那些人趁着眼下查的松,尽早处理了吧。」 成管事连忙应下。 陆家人出城的那天,城门口略显拥堵。陆瞻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不耐烦的催促着:「前头干什么呢,堵了这么久?」 小厮望了望,回道:「老爷,前头是福熙长公主的车队。」 陆瞻就蹙眉:「怎么还碰上长公主了。」 也许是心虚,陆瞻恨不得谁都注意不到他,却不知陆家人哪次出城都是招摇过市,巴不得别人不知道是他陆家。 霍姨娘撩开帘子透了透气儿,探头瞧了眼,正见前头那车好似孟御史家的。她虽是妾室,身份低微,但崔氏出门却常常带着她,因此对盛京城贵妇圈子她倒了解不少。 陆瞻一听还有孟御史,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霍姨娘轻蔑的笑笑,装作不知,仍旧说道:「听说长公主府同孟御史家正在议亲,两家欲结秦晋之好,多打打交道总是好的。」 陆瞻脸色更不好了,因为陆承骞还活着的时候,崔氏曾同他提过,想要替陆承骞说长公主府的小郡主。眼下他的承骞没了,倒是便宜了孟家那傻小子。 霍姨娘见他脸色铁青,心情就更好了。 …… 卫昭正跟着霍宝儿蹲在自家凉亭里吃瓜。 霍宝儿的书馆开张了,因经营模式新奇,加上镇国侯府私藏颇丰,卫昭做主叫乔礼抄了几本孤本放到书馆招揽生意,又请卫晞做了几幅字画。书馆才一开张便引得无数学子青睐。 霍宝儿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卫昭想逮他都逮不到人。也是今儿天气实在太热,霍宝儿只在府里盘帐,这才难得的歇了一天。 主僕俩蹲着吃瓜,霍宝儿絮絮叨叨说:「少爷,书馆开张后生意老火爆了,我瞧着附近几家书肆也要照着咱们家书馆改革呢。」 卫昭不以为意道:「咱家书馆生意好一是占了先机,二是仗着府上藏书多。光凭改革经营模式,别家书肆仍是及不上我们的。」 霍宝儿狠狠点头:「毕竟不是谁家都捨得把孤本拿出去供人阅读的。」 他啃完瓜,一抹嘴巴,笑嘻嘻道:「少爷,韩老闆给的酬金到帐了。」 卫昭知道他财迷,索性挥挥手:「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霍宝儿眼睛亮闪闪的,趁热打铁说道:「宝儿还想扩大生意。」 卫昭终于捨得将埋进红彤彤瓜瓤里的脑袋抬起来了。 「扩大生意?」 霍宝儿狂点头,掰着手指头道:「盛京城繁华,今年皇上改革科举,各地学子齐聚盛京,加上太学扩招,如今盛京城可以说是遍地读书人,文风鼎盛。没考中的有部分已返乡,但绝大多数仍滞留京城,与各地学子交流学问,拜访京中大儒,期望有机会进入太学读书。」 「少爷这几日没到书馆去,但宝儿可天天都盯着呢。如今盛京城里除了世家子弟,更多的是寒门庶族。咱们家书馆一开张,虽有珍贵孤本吸引不少学子,但去书馆的更多都是寒门学子。」 霍宝儿挠挠头,道:「先前为防止有人盗书,咱们设定的押金价格相当于两本书籍的价钱。但即便如此,许多寒门学子仍捉襟见肘。他们大部分连三楼的茶钱都付不起,所以每日都只能蹲在书架旁背书,一背就是一整日。可书馆地方就那么大,全被那些学子给占了,倒惹得那些借书的人有诸多不满。」 「正巧咱们隔壁书肆老闆要返乡,打算将铺子卖了。宝儿就想买下那间书肆,扩大店面。隔壁书肆也是三层,格局与咱们书馆差不多。宝儿打算将隔壁书肆改成阅书楼,凡进入阅书楼者皆可免费读书,但需将所阅读书籍抄写成册,交给咱们书馆售卖。这样既可叫寒门学子有书读,也能替书馆创收。」 霍宝儿说的虽零散,但也很有条理。卫昭不禁侧目。他感觉自己好像打通了霍宝儿的任督二脉。
第149页 霍宝儿有些心虚的看着卫昭,他是想替寒门学子做些什么的。那时候虽然年幼,但他还有些印象,姐姐的未婚夫婿便是个读书人。但因家贫买不起什么书,到书肆去看书时又常遭老闆驱赶。 这几日到自家书馆看书的读书人往往小心翼翼,生怕店老闆也像寻常书肆老闆一样会驱赶他们。看书的同时又提着一颗心,效率可想而知。 他本也没想到这个办法,还是有人提点了一句,结合自己开书馆的经验才想了这么个主意。只是隔壁书老闆是打算将铺子连同里面的书一併卖了的,这可得不少银子呢。 书籍珍贵,寻常人家往往买不起。书籍中记载的文献、技术则是贫寒之家可望而不及的瑰宝。书籍贵,纸张亦不便宜。倒有学子想要自备笔墨抄写,但抄完一本书所需的笔墨纸砚总价也不低。 卫尚从军,跟随齐国公扫平天下,获得战利品无数。跟随卫尚的幕僚却建议他每到一处都要仔细保留收缴回来的书籍文献字画。比之金银珠宝,这些才是无价之宝。 卫尚纳谏,因此卫家拥有藏书众多,其中不乏农书,医术等教授技艺的杂书。陆承逸常往镇国侯府来,说是同卫晞交流读书所得,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冲着卫家的藏书楼。比起旧贵族世家,似陆家这等后起勛贵,纵豪富,但底蕴终究浅薄。 卫昭坐拥这无价之宝,自知其价值,但他志不在科举,读书也全凭兴趣。对那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他倒不甚了解。如今听霍宝儿一说,好像他们无意中做了件好事。 既开了头,便要好好规划起来,反正他们家除了金银,最多的就是书了。除了大哥看的兵书,自个看的杂书外,那些典籍也就二哥偶尔翻阅,大部分都搁在藏书楼里落灰呢。与其放着,不如拿出来共享。读书人得了便利,他自己也赚了钱,可不是一举两得之事。 秦芜听说这个计划,也觉得这是造福读书人的好事。秦氏耕读传家,底蕴更是深厚。单是她陪嫁过来的就有不少典籍。所以她不单送了书,还入了股。 秦芜一打头,卫昭坐不住了,满府走了一圈,签了一堆入股契书。包括他祖母的,他爹的,他嫂子的,还有他二哥二姐的。 霍宝儿看着一堆契书,一时怔怔。他发誓他虽然有心,但绝对就是随口一提,他没想着少爷会答应的!毕竟现在的少爷抠门的很。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顺利到让他倍感压力。 卫昭将契书分好,对霍宝儿说:「你依旧占一成,我爹他们一共占四成,剩下五成是本公子的。」 霍宝儿生无可恋的接过契书,一脸绝望的哀嚎:「少爷就不怕宝儿赔的血本无归么。」 卫昭按着霍宝儿肩膀,一脸认真的说:「霍大掌柜,本少爷看好你哦!」 霍宝儿:他一点都看不好自己怎么办。 第80章 霍宝儿哀哀戚戚的回房里咬着笔头写计划书,愁的头都要秃了。忽地想起那个提点他的人,连中午厨房做了他最爱吃的油炸小黄鱼都放弃了,顶着大太阳跑到外城蜜枣巷去找他认识不久的好朋友了。 卫昭午睡起来,精神还有些怏怏的,连吹进屋里的风都是暖的,外头的花儿蔫了,虫鸣都是有气无力的。 姜氏给他煮了凉茶,见他醒了又打了水给他净面。这天气别说动了,就是睡一觉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卫放在卫昭灌了一壶凉茶后送来情报:陆家人到小西山别苑避暑。 卫昭看过后心情一松,一些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小西山别苑藏着一批被拐卖来的少女,卫昭得到的是一份匿名情报。无论他从哪里入手,都查不到背后送信的人。但他叫卫放查过陆家别苑,的确发现了异常。 第二次又有人送来情报,说真相就在望月楼,希望双方可以通力合作。卫昭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望月楼里布置的暗哨隐秘,别说他的人,便是长孙恪亲自探查都未曾有什么发现。 第三次,对方送来一份陆府隐秘产业的清单,虽然清单上没有列出几处,但比长孙恪查到的要更深,他们得到的消息也越多。卫昭的心思便有几分松动。 他知道此举冒险,但没由来的愿意相信那个人。所以他没有犹豫太久,就随着那人送来的情报制定计划。 通过对金嬷嬷,还有对陆府产业的清查,他发现虽暂无真凭实据,但各地少女失踪案背后却多多少少都有陆家的影子。早几年他们手伸的不长,只在福州一带偏远地区作案,近几年却将目标扩大至全国范围。 卫昭知道有陆鼎在,即便查出事情与陆家有关,他也会仗着李淮宠信替自己开脱。这么多无辜少女,其中还牵扯周言一条命。这是他知道的,那不知道的呢?每每想起,他都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他的目标不仅仅局限于解救小西山的那些姑娘,也不是一窝端瞭望月楼。而是要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 尤其是想到周言奇怪的举动,他直觉这些少女肯定不止被拐这么简单。更何况,就曹英传回的情报来看,那些人能明目张胆的突破各地关卡,想也知道背后的势力有多深了。 恐怕远不止一个陆家,单说清江口被发现的『货』,就足以证明吴氏兄弟不干净。 所以他不能急躁,他要等待时机,等一个人赃并获,叫陆家没有反驳之地。
第150页 「洪坤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在整合势力。」 卫昭抿了下唇。 侯府和洪坤必是不死不休的,不过是中间隔着一个李淮,两家人都十分默契的暂时罢手。他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证据只能震慑一时,因为洪坤早已察觉,李淮要他死,他逃不过。 自李淮动了除掉洪坤的心思后,便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撤换了朝中洪坤的钉子。等洪坤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但观洪坤态度,他应当还有后手。 而此次少女拐卖案多少同吴氏兄弟逃不开关系,卫昭在想,动了陆家,朝中必有动盪。这时候若再断了洪坤后路,会不会惹得他狗急跳墙,联手陆鼎对抗镇国侯府。 心里一时没有决断,他打算回头寻长孙恪讨个主意。 说话间姜氏来报:「少爷,城东卖雁的小贩来了。」 卫昭看了眼卫放:「看来是樊楼有消息了。」他朝外喊了一句:「姜婶,将人带进来。」 蒋四提着竹筐,透过孔隙还能看到里面正扑腾着翅膀的雁。进了门,蒋四搁下竹筐,朝卫昭抱拳行礼。 卫昭回了礼,抬手请蒋四坐下。 蒋四也不拖沓,才坐下便对卫昭说:「王六那小子忒贼,三公子叫小的盯着他,从樊楼事发到现在足有大半个月时间,那小子都老老实实的,一点儿问题都看不出来。派出去的人正要松懈下来,那王六就露了马脚。」 卫昭长眉一挑。 蒋四继续道:「王六他爹王老赖好赌,运道却不怎么样,先头卖了婆娘还了赌债,得了钱又混在赌场里。那点儿钱哪够祸害的,没两天就输个底朝天,左邻右舍都知道,赌场的人上门要债,瞧上了王六他妹妹。说还不上债便用王小妹抵。可谁知那日之后,赌场的人却再没上门。王六他爹竟也出奇的好几日没去赌场。许是实在忍不住了,前两日王老赖偷偷摸摸去了两回,却也不见赌场的人上门去捉王小妹。」 卫昭敲了敲桌子:「有人给了王老赖一笔钱。」他顿了一下:「不,是给王六的。」 蒋四连连点头:「没错,王老赖已经被赌迷了心智,便是得了钱也不会管女儿死活。王老赖手里没钱,进了赌场也只能看看热闹。小的便使了计,借王老赖一两银子,倒也够他玩儿两天的。」 蒋四就嘆气:「王老赖手气实在不怎么地,输光了钱不说,又欠了赌场五两银子。王六下工回家时正碰见赌场的人去拿王小妹,他黑着脸拿了五两银子还上,这才救了王小妹。」 卫昭摇头嘆息:「五两银子说拿就拿,可王老赖嗜赌无度,便是有千百两也不够挥霍的。王六这般作为可不是办法。」 「谁说不是。小人又盯了两天,总感觉王六在等什么人。他面上焦虑,每日上工前都把王老赖绑上,再将王小妹送到邻居家。估计是熬不下去了,昨日他趁酒楼不忙时到百荟街找了口技行首虞平说了两句话。我们的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为防不测,小人留了人盯着虞平。」 卫昭瞳孔一震,脑海里一阵电光火石,樊楼命案在他脑中飞速流转,他似乎已经抓到了关键。 卫昭拍案而起:「我知道了!」 蒋四还在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被卫昭这一拍惊了一跳。 「蒋四哥,盯紧虞平,看看他都接触了什么人,千万不能叫人跑了。」 蒋四郑重道:「三公子放心。」 . 晚饭时霍宝儿还没回来,卫昭只叫姜氏替他留饭,自个则到前院吃饭去了。 瞧着卫儒一脸阴沉的回来,连卫远跟他问安他都没听见。卫昭不免提了心,他爹一向顾家,便是朝中有烦心事,在踏入家门的前一瞬也必会将情绪藏好,对迎上来的儿女们堆满笑脸。 数十年如一日,他从未见他爹如此情绪外漏过。 卫儒没在厅里用饭,卫昭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到书房外候着。 书房里静静的。晚饭过后,天色也渐渐暗了,书房没有掌灯。卫伯说侯爷到现在别说饭了,就是连口水都没喝。卫昭拢着眉,轻轻推开书房门。 卫儒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簇兰花,散着清幽香气。 「爹。」卫昭小声唤了一句。 天边最后一抹火红淹没在云翳之中,黑暗的光影下,卫儒身影高大虚无。 他捋了把脸,转过身来,朝卫昭笑了笑。 卫昭清楚的看见卫儒微红的眼圈,还有脸上没有擦干的泪痕,不由得心里一紧。 「昭儿莫担心,爹只是想起你娘亲了。」 卫昭看着窗外幽兰,默然不语。他娘最爱兰花了。 能让爹如此伤心……卫昭忽然抬头:「是不是长姐出事了?」 卫儒默然片刻:「你长姐有孕了,将将足月。」 卫昭脸色剧变。 一月前,长姐尚在护国寺。李淮那只香囊至今携带,从不离身,长姐绝无怀孕的可能!除非这个孩子是…… 他试探的问卫儒:「皇上可知道了?」 卫儒摇头:「月份还小,且有幽兰草一事在先便暂且瞒下了。」他低低的嘆了口气:「自长乐出生后,你长姐十年未曾有孕,便是她不说爹也明白这个孩子对她的重要。」 卫昭小心的看着卫儒,只见他爹欣慰中带着几分担忧,当然更多的是欣慰。他觉得他爹未必知道这孩子的身世。除了小莫子和长孙恪外,无寂和尚的事儿再无人知晓。
第151页 「那长姐是什么意思?眼下月份小尚能瞒下,以后呢?更别说涉及皇嗣大事,瞒不得的。况且李淮多疑,这么多年故意不肯叫长姐有孕,若这时知晓此事,又会如何对待长姐?」 卫儒有些怀疑的看着卫昭,半响方才说道:「你长姐没说别的,倒特意提起将此事告知你。」 卫昭心虚了一下,斜睇了卫儒两眼,小声道:「若要留下这孩子,有几分可能?」 卫儒眯了下眼:「若是再早些,恐怕很难留下。现在嘛……因皇后多年无子,朝中早有不少朝臣建议立其他皇子为储。立嫡立长,因此冯贵妃所出皇长子李霐获得不少支持。当然萧美人所出二皇子李云,谢贵妃所出三皇子李霖,甚至赵嫔所出才五岁的四皇子李霂都有各自的支持者。」 「今年皇上改革科举取士,损了不少世家贵族利益,若能一鼓作气,倒有机会打压旧贵族。但显然皇上后劲不足,再加上涪陵堰决堤,渭南损失惨重。即便皇上手段雷霆,但六部官员联合抵制,使政令不通,赈灾事宜难以通达。即便有王奕在渭南主持,情况依旧艰难。甚至还有朝臣上书称国无储不安。」 「若此时借立太子之事转移朝臣目光,皇上多少会有喘息的机会。但显然这次旧贵族的联合抵抗触及底线,他更不愿在此时屈服。便是立太子,他多半属意皇长子,但冯家只是皇商,冯贵妃身份不足。若将皇长子记在皇后名下,别说冯贵妃能闹翻了天,咱们卫家也断然不愿。而二三四三位皇子母族皆为大族,皇上尚年轻,此时立太子,稍有不慎便会叫几家趁机做大,甚至威胁他的皇位。」 卫昭不涉朝政,但近来查案接触不少各阶层人士,于齐国现状亦有所了解,所以卫儒一说他便反应过来:「若这时长姐有孕,皇上便可昭告天下。那么朝中关于立储一事便会搁置,至少在长姐的孩子出生前,都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 「不过这样一来,就算皇上不动长姐,后宫那些嫔妃呢!一旦长姐诞下皇子,大半朝臣都会支持皇后所出嫡子。几大家族不会放弃储位争夺,必定不会让长姐安生的。」 卫儒就嘆气:「皇上不会由着他们出手的。虽然依旧处在危险中,但你长姐在后宫经营多年,只要多加小心,他们很难得手。」 他捋了把鬍鬚,偏头瞥了卫昭一眼:「况且本侯也不会眼看着他们欺负我闺女的。」 卫昭小心看了眼他爹,咽了下口水道:「若长姐的孩子非皇嗣呢?」 卫儒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卫昭脖子一缩:「就,就字面意思。长姐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卫儒眼睛瞪的熘圆:「不是皇上的还能是谁的!」他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长姐一定要将此事告诉你,原来你们姐弟有事瞒我!」 卫昭苦着一张脸:「谁知道就这么巧了。」 卫儒虎着脸。 卫昭揪了把头髮,心说长姐既然叫爹转告他,看来是打算和盘托出了,这样也好。李淮性情多疑,幽兰草又从不离身,若他怀疑上长姐和这个孩子,家里总要有个准备的。 他把心一横,将护国寺那事一股脑全说了,包括他对余氏的怀疑。 卫儒就沉默了。 卫昭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慢慢退出,将书房门轻轻带上。他知道他爹需要冷静,需要时间去调查无寂,甚至要推翻原先所有的布置。 他也一样。 长姐有孕于他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不管这孩子是谁的,只要是长姐所出,就是他卫昭的亲外甥。他会爱护他,保护他。所以他不能将赌注放在李淮身上。 第81章 霍宝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拿到了完整的计划书,他一脸满足,乐呵呵的跑去跟少爷邀功。 归云院里一片沉寂。暑气未消,比起白天的炙烤,夜里则更显闷热。他一路小跑回去,见卫昭不在房里,瞧见书房掌着灯,又蹬蹬蹬跑去书房。不等走近就被姜氏拦下。 她低声道:「少爷情绪不高,回来便钻进书房里去了,晚饭也没吃。少爷不叫人打扰,你若没什么急事,便等等再说吧。」 霍宝儿一脸忧心:「少爷不吃晚饭怎么行,会垮了身体的。」 姜氏劝慰道:「我叫小厨房煨了粥,待好了就给少爷端过去。」 霍宝儿勉强应下。 姜氏见他方才兴致很高,这会儿又蔫了下来,便问:「你今儿跑出去一整日,做什么了?」 霍宝儿想起自己办成的事儿,这才露了几分笑脸,道:「我的计划书写好了,想给少爷过目呢。要是少爷没有别的问题,我这边就要动工了。」 姜氏柔柔笑道:「宝儿出息了。」 霍宝儿颇有几分自得,不过倒不贪功,挠挠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得亏有姜大哥帮忙……对了,姜大哥特别喜欢吃咱家蜜饯。他说每次去铺子都买不到青梅果,我还想跟姜婶讨要一些,明儿好给姜大哥送去,算是答谢他的。」 姜氏一脸高兴:「那我这就去做。」 霍宝儿有些不好意思劳动姜婶,索性将计划书搁在房里,颠颠儿去帮姜氏的忙,一边又跟他夸耀姜大哥。 「……婶子不知,姜大哥可有经商天分了,我有不懂的,他稍作一想便能给出建议。要不然光凭我自己一个,岂能铺陈这么大排场。」
第152页 姜氏道:「宝儿不必妄自菲薄,你跟在少爷身边多年,见识不浅,只是你没有做过这些罢了。若换做常人,便是有人提点也想不通关窍……」 姜氏心里微动,问道:「听你这么欣赏这位姜大哥,不知他是哪里人士?」 霍宝儿搓洗青梅果,欢快的说道:「他说他祖籍凤溪,不过很小的时候就被他爹带出来四处走商了。涪陵堰决堤,他那会儿正在涪州,手里的货物全给大水沖了,血本无归。他爹急火攻心,没熬过去。家里就剩他一个,无处可去,便随着流民一起来到了盛京。」 「我铺子招工的时候,他去应徵来着。我见他识字,又是跑过商的,经验丰富,便留下了他。」每每想到这儿,霍宝儿都一脸庆幸:「姜大哥是个人才啊,替我做事真怕埋没了他。」 厨房的烛火忽明忽暗,姜氏脸上神色变幻。腌制青梅果时,她故意多加了料…… 霍宝儿见她只做了这些,疑惑的问道:「姜婶,我洗了好多呢,明日铺子里还要卖,索性一起做了呗。」 姜氏笑道:「这是新品,少做些尝尝看。你那位朋友走南闯北,定尝过不少吃食,也好叫他试吃。若好了,也放到铺子去卖。」 霍宝儿听说是新品,眼睛登时就亮了:「宝儿也要尝!」 姜氏笑着给他一个,霍宝儿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青梅果酸甜可口,霍宝儿可爱吃了。新品想必会更加清脆香甜…… 然而霍宝儿以为的香甜没有,他才咬了一口便苦了脸,要不是姜氏在,他一定要将青梅果给吐了。就是生的果子最多也是酸涩,可这腌制过的,怎么这么苦! 姜氏笑容更深:「你莫嫌它苦,这叫先苦后甜。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与你书馆里的墨茶异曲同工。」 果然,霍宝儿细细咂摸,苦涩过后便是一丝丝的清甜。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喜欢:「吃蜜饯又不像喝茶,谁会细品,宝儿不大看好这次的新品。」 姜氏敲了他一下:「也许你那位姜大哥喜欢呢。眼下他经受挫折,正是人生中的苦。苦难过后才是甜,这是让他不要放弃希望。」 霍宝儿听着有理,乐呵呵的谢过姜氏,跑回房里取了一个花雕盒子,将青梅果仔细的放好…… 李淮动了旧贵族的利益,旧贵族联合起来抵抗皇权。最近朝中风声鹤唳,朝臣每次上朝都悬着一颗心。洪坤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样,但于他来说,这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陈靖淮被派往渭南,如今程孟接手了少监司的事务,且程孟似乎颇受李淮重用。洪坤讥笑,他的权力被架空了。而程孟,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投靠了别人。 北府早已不是当年的铁通一块,如今千疮百孔,如同鸡肋。但李淮不会放过他,镇国侯府更不会放过他。所以此次朝中震盪,洪坤将目标锁定在冯老爷身上。 冯泽做生意是把好手,但也仅限于此。若不是借着冯贵妃的势,这盛京城里谁会在意一个商户之家。便是冯贵妃正得盛宠,那些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也从未正眼看过冯家。 此次朝中关于立太子之事,皇长子李霐得到不少人支持。但反对的人更多。因为冯贵妃出身低,他们不能容忍一国储君的母族是个小小商户之家。所以冯老爷很郁闷。即便冯遇已经出仕,但区区户部员外郎还远远不够。 洪坤的势力被李淮剷除不少,甚至他的罪证,还有他在朝中布置的暗桩都被查出。但洪坤身为经歷两朝的北府监司,他手里的东西远不止他们查出的。 这也是为何李淮明明掌握大半洪坤的势力却依然要借镇国侯府的手除掉洪坤。卫昭明明恨死洪坤,却也不敢冒进,只能徐徐图之。而洪坤主动找上镇国侯府,自然是知道李淮对镇国侯府的忌惮。他试图在不暴露最后底牌的情况下平衡三方势力。所以先前才会受制于卫昭,被他步步紧逼。 但卫昭已经知道了当年他生母褚氏之死与自己有关,还有当初设计卫昭,却被卫晞所救,使卫晞断了双腿之事,都与自己有关。 镇国侯极爱重褚氏,爱护儿女,若他知道髮妻之死,二子断腿都是自己所为,必定不计后果的除掉他。凭他一己之力,是绝对无法抗衡镇国侯府和宁州褚氏的。 洪坤就嘆气,也不知碰上卫昭是他之幸还是不幸。面对害死生母的仇人,他竟忍的下这口气,而这份隐忍是叫洪坤恐惧的。 所以他紧急整合势力,防的就是卫昭。不过眼下却有了更好的出路。 吴则来时正碰上冯泽的车驾从洪府离开。 「洪监司决定将赌注押在皇长子身上了?」 洪坤双眸微阖,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立嫡立长,皇长子有优势,无非是母族低微罢了。皇上宠信冯贵妃,又不愿其他皇子母族趁机坐大,如果一定要在此时立太子,皇长子是最好的人选。」 吴则却道:「但其他三位皇子母族根基深厚,若想扶持皇长子只怕很难。除非皇后愿意将皇长子记在名下。」 洪坤坐直了身体,微微提气,掌风凌厉而过,书案边上摆放的一盒琉璃珠应声坠落。 吴则心疼不已:「洪监司若看它们不顺眼,赏给在下便是,瞧瞧这碎了一地,正如我这心啊……」 洪坤冷哼一声:「本监司是在告诉你,不要将珍宝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第153页 吴则也就心疼了一会儿,撩开衣摆大喇喇坐在洪坤对面,眉梢一挑:「洪监司这意思,皇长子只是一个选择罢了?那不知洪监司属意的另一位是……」 「三皇子李霖。」 「哦?谢家。」吴则扬了扬眉:「谢家可是同黎阳秦氏不相上下的旧贵族,支持者众多,怕多一个洪监司不多,少一个洪监司也不少吧。况且皇上如今对洪监司态度暧昧,谢家若想争储,只怕不会愿意与洪监司合作的。」 洪坤闻言笑了笑,道:「谢家再鼎盛,也只是一家而已。萧氏赵氏虽有没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不会眼看谢家坐大。虽然三家目前纷争不断,但只要谢家占了上风,萧赵两家定会摒弃前嫌不遗余力拉下三皇子。更别说后面还有个崔家。」 「崔家既然送了嫡女入宫,自然也有意争一争储位。皇上还年轻,即便眼下立了太子,能不能坐稳东宫还是变数呢。」 吴则眼睛转了转,反应过来说道:「所以洪监司以为崔家会支持皇长子?」 洪坤点头:「冯家所有权势不过仗着皇帝荣宠,但根基却是最浅的。若能在皇长子不记在皇后名下的条件下扶持其上位,日后只凭一个冯家支持,很容易将皇长子拉下马。」 「谢氏不会看不出这点,所以他一定会答应同本监司合作。至于冯家……」洪坤讥笑一声:「冯家的附庸者多半是趋炎附势之辈,这么多年靠着皇帝经营,倒也获得不少支持者,但若有本监司出手,胜算会更大。冯泽若有心,自然不会拒绝。」 他晃了晃手里的茶杯,微微眯起眼眸:「本监司当年能支持李淮,如今也能支持李淮的儿子。不管是皇长子还是三皇子,只要一方胜利,本监司都有从龙之功。」 吴则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夺位困难重重。可眼下镇国侯府那位盯得紧,我们哪有足够的时间?」 洪坤问他:「最近出手的货款可到了?」 吴则点头:「已经入帐,洪监司若需要,随时都能调用。」 洪坤摩挲着玉扳指,道:「约束好手底下的人,那些不该接的活全都推了,别叫人捏住把柄。吴氏漕运巨利诱人,不知多少人等着接手呢。」 吴则肃然应下:「不知洪监司的打算是……」 洪坤蘸着茶水在书案上写下两个大字:渭南。 第82章 卫昭昨夜熬了个通宵,凌晨方才睡去,再醒来已将至正午。隐隐听着前院欢声笑语,卫昭就问卫放:「府上有喜事?」 卫放面无表情道:「二公子应了秦家婚事,老太君高兴呢。今儿秦策公子上门拜访,侯爷叫人摆宴。」 卫昭拥着被子,迷濛了一阵,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气。 姜氏听着屋里动静,轻声推开门,端了水进来:「少爷,洗漱吧。前院催了好几次了。」 如今大哥不在府上,秦家来人,于情于理卫昭都该出面接待的。他揉了揉仍有些发晕的脑袋,简单的洗了把脸。 看得出老太君是真的高兴,卫昭到前院时,她正拉着秦筝的手柔柔的说话。记忆中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祖母还是在大哥成亲时,祖母眼神柔和,带着期盼。 「哎呦,咱们三少爷可捨得起床了。」卫老太君嗔瞪了眼卫昭。 卫昭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祖母快别寒碜我了。」他转身与秦策见了礼,笑道:「还没恭喜秦公子呢,今次大考,秦公子成绩喜人,又得皇上器重,正是前途无量。」 秦策起身回礼:「三公子谬赞。」 卫老太君笑道:「都是一家人,客套来客套去也不嫌累得慌。」 卫昭笑嘻嘻道:「这不是想到我就要有二嫂了么,可不得叫二嫂知道我侯府三公子断不是外头传的那般纨绔,别把二嫂吓跑了才是。」 秦筝垂下头,脸颊微红。 秦芜啐了一口:「知道在二嫂跟前表现,当初你大嫂我进门时怎就跟只皮猴子似的,抓又抓不住,撵也撵不走。」 卫昭手捧心脏,一脸受伤:「大嫂冤枉,我那会儿见大哥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也不知哄大嫂开心,唯恐叫大嫂厌了大哥,这才舍下脸皮逗大嫂开心呢。要不然阿昭上哪儿去寻这么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大嫂去。」 秦芜傲娇的哼了一声,指着卫昭偏过头去跟老太君告状:「瞧瞧,都这么大人了,性子还这么皮呢。」 老太君笑的开怀:「再皮还不是你给惯的。」 秦芜就想到她初嫁侯府时,丈夫耿直敦厚,只知道笨拙的待她好。还是这小叔子抓耳挠腮的想了不少花招教丈夫,虽叫人啼笑皆非,但却是秦芜觉得最珍贵的记忆。想到如今尚在囹圄的丈夫,又不免有些失落。 「祖母,孙儿想到黎阳去拜访秦老爷。」卫晞适时开口,将话题又扯了回来。 卫老太君却有些不舍:「黎阳路远,你这些年甚少出门,祖母实在忧心。」 卫儒接过话来道:「晞儿一向自强,有青萍跟着,府上再派些护卫保护,一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晞儿已经长大了,此去黎阳便当是游歷一番。况且,他也该去拜访秦老爷的,秦家嫁了女儿,我们侯府总要有诚意,也好叫秦府放心。」 卫晞应道:「父亲所言极是,祖母放心,晞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卫氏子弟都是千锤百鍊出来的,当年卫儒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作为老太君独子,虽然日日担忧,却也从未阻拦过。因为卫家男儿没有懦弱之辈。
第154页 老太君纵有万般不舍,终究还是点头应下。 宴席过后,秦家兄妹告辞,府上又恢復了以往的安静。卫昭将卫晞送到扶云院前,兄弟两个一路无话,直到卫晞转动轮椅要进门时,卫昭方才开口:「二哥这一去,还会回来么?」 别人或许不知,但卫昭却是清楚的。卫晞看似温柔却内心清冷。他并没有很喜欢那位秦小姐,喜欢到会为她跋山涉水。 沉默片刻,卫晞回道:「也许不会。」 卫昭抿了下唇:「父亲知道?」 「也许知道吧。」 「什么时候走?」 「三天后。」 卫昭便不再问了。 卫儒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卫昭蹲在一边儿闷头不语。 卫儒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他姓慕容,其父慕容翊是燕国太子。」 卫昭勐然抬头:「爹什么时候知道的?」 卫儒就嘆气:「他很小心,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早多少。只是我没有想到余氏会打你长姐的主意。」 「那父亲还愿意让二哥走?」 卫儒放下剪刀,望着天际翻涌变幻的云,沉声说道:「北燕使臣队伍于朔州遇袭,完颜祯一刀毙命,完颜鸿下落不明。北燕陈兵朔州。」 卫昭霍然起身:「所以二哥必须回去,他要牵制北燕兵力!」 卫儒嘆道:「如今内忧外困,至少年关之前,边关不能生事。」 「父亲这么信任二哥?」 卫儒笑道:「我教养他二十几年,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拍了怕卫昭的头:「不管他姓什么,你们都是兄弟。」 卫昭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浓云翻滚,天际阴沉,暑热蒸腾,血腥之气经久不散。 卫昭踏入南府时,展翼才将青石地板上最后一块血迹清理干净。 卫昭脸色一变:「发生什么事了?长孙大人呢?」 展翼见怪不怪道:「刺客呗,三天一小拨,五天一大拨,我们早都习惯了。」他朝前努努嘴:「大人在厅里喝茶呢。」 卫昭三步并两步跑进花厅,见长孙恪正襟危坐,脸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外头血气这么浓,看来是场恶战。刺客是沖谁来的?」 长孙恪讥笑:「孟管事。」 卫昭拔高嗓音:「陆家派的人!」他转了下眼珠,勐一拍桌子:「孟管事一定知道不少秘事,不然陆家不会如此重视。」 长孙恪长眉一挑,捻起几张供词递了过去:「昨夜腥风血雨,很适合审案。」 卫昭抽了抽嘴角,低头翻看供词,越看越是心惊。他勐然想到祖母寿诞那日那个陌生男子送来的人皮扇。 皮质细嫩纤滑,扇柄骨质圆润,扇面梅花鲜血欲滴。是才剥下的新鲜人皮,才点上的新鲜人血。可至今为止,除周言失踪案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前来报案。 曹英一直追查从盛京城运走的『那批货』,直到缅州。缅州是齐,梁,越三国交界处,城内势力鱼龙混杂,不少黑暗交易都在缅州进行。 孟管事所知并非全部,他只知道每隔三个月都会有『一批货』入京,上面的人会挑选一些人留下,其余一併运出京城去。至于去向便不是他能窥探的了。 但留在京城的那些女子,孟管事却是有所了解的。他说这些女子都会经过特殊培训,然后送给朝中大臣。当然也有刚烈女子不肯屈服,那便只能严刑拷打,直到打服为止。 所以丁掌柜时常听到望月楼里的怪动静,其实是这些女子正在受刑! 卫昭手握成拳,骨节泛白。 「家里的娇娇女儿竟遭受如此大难,父母若知,必会肝肠寸断。这些黑了心肝的!」 他忽然敛下眸子:「在蜜饯铺子开业前,那间绸缎庄一直是完颜鸿的人在经营。望月楼里的动静连丁掌柜都能听见,你觉得完颜鸿会一点不知情么?」 长孙恪道:「也许他也参与其中呢。」他坐直了身子:「回春堂被封时,都不见那些人有大动静。却在你的蜜饯铺子开业之后,望月楼周围突然出现不少死士守卫,他们防的自然是你。」 他蹙了下眉,道:「但若果真如此,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些女子又作何解释?观他们行事作风,十足谨慎,不会在这种时候顶风作案的。」 卫昭忽然就想到了送他匿名信的合伙人。 「其实还有一点。」卫昭想了想说道:「关于回春堂的密道。我十分确定密室中的机关被人动过。就在我被扔到落花巷前。」 长孙恪道:「不是孟管事动的手,而且对于机关被毁他也很诧异。能在孟管事眼皮子底下动手,还能精准的把握时间,这个人当时一定就在现场。」 卫昭沉吟片刻:「你觉得北府可有参与此事?」 长孙恪摇头:「洪坤一向谨慎,他不会和任何一个京官合作,他只会留下他们的把柄。」 卫昭道:「那看来洪监司手下有人反水了。」 卫昭敲了敲桌子,道:「既然已有孟管事的供词,我们何时动手?只怕再晚些他们会将罪证转移。」 长孙恪看了眼卫昭眼底的乌青,默默收回视线:「大雨会沖刷掉一切罪证,也能沖刷掉黎明前的泥泞。」 天空乌云聚集,长孙恪低声说道:「今夜註定暴雨倾盆,最适合动手了。」
第155页 他瞥了眼卫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边关危急,朝中动盪。你无法决定是该釜底抽薪还是徐徐图之。但你今日来找我,显然心里更倾向于釜底抽薪。这几日关于立皇长子为储的传言甚嚣尘上。旧贵族不肯让步,李淮为稳定朝纲,想必心中已渐渐向皇长子倾斜。但镇国侯爷这些日子动作不小,已有近半数朝臣支持暂不立太子。我想你如此心急,怕是中宫有消息了吧。」 卫昭自觉自己算是难得的聪明人了,但长孙恪观察入微的本事仍叫他嘆服。 「没错,长姐有孕。」 长孙恪就蹙眉:「不是皇上的。」 卫昭肃然点头。 长孙恪摩挲着手指;「你想怎么做?」 「抢占吴氏兄弟漕运,扳倒洪坤,扩张势力。叫陆瞻伏法,还我大哥清白。」 长孙恪就看着他笑:「我们合作吧,让我看看卫老大的实力。」 第83章 黑云深处闷雷滚滚。 陆瞻吃了一盆凉瓜,仍觉燥热无比。 「这是什么鬼天气。」他一边埋怨一边敞开肚皮,身旁娇俏侍女轻柔的打着扇子。 外头闷热的厉害,扇出的风也是暖烘烘的。陆瞻烦躁的挥挥手,遣退了一众侍女。又叫来成管事问话。 「京里的事儿安排的如何了?」 成管事道:「一切顺利,只等今夜动手。」 陆瞻看了眼阴沉沉的天气:「夜里怕是有雨,如此也好。」 他嘆了口气道:「只是我心里总觉得不安生,你可得仔细些。派去刺杀孟管事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恐怕孟管事已招供了。」 成管事擦了擦汗,劝慰道:「他所知不祥,只要南府在望月楼没有找到人,孟管事所招之事没有对证,南府也不能把咱们如何。」 「缅州那边出手了么?」 成管事笑道:「出了出了,按老爷吩咐,没再带货回来。」 陆瞻这才松了口气:「只要熬过今夜就没事儿了。」 成管事奉承道:「都是老爷运筹帷幄。」 陆瞻冷哼一声:「也好叫我那相爷弟弟看看,他大哥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就是可惜了,被南府那条毒蛇盯上,这门生意短时间内怕是做不成了。」 他点了点手指,道:「待京里安生了,你往定州一带跑一跑,再寻个合适的地方。这可是财路,源源不断的财路,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成管事点头哈腰:「老爷放心,这事儿奴才会警醒着的。」 狂躁的风唿啸而来,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尖锐的风声怒号,像极了困兽刺耳的哀嚎。 陆瞻没由来的打了个冷颤。 大理寺下衙时,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跌跌撞撞的跑去报了案。 大理寺卿沈愿升堂审案。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女子衣衫褴褛,脚下鞋子早已丢失,脚掌血肉模煳。她面容苍白,却一脸坚定。 「民女通州人士,名唤陈七娘。数日前携丫鬟在百凤山游玩,不想遭人暗算被迷晕。醒来时发现被关在一辆马车里,车中还有其他几名女子。民女询问之下方知这些女子都是被拐过来的,她们之中最远的家在福州。」 沈愿心里一惊。 武帝在位时,后宫倾轧严重,宫妃手段狠毒。武帝最喜欢的一位小公主曾被设计拐走,武帝大怒。凡涉嫌此案者皆判斩首,首犯那位宫妃赐白绫,家族流放三千里,满朝譁然。 因此武帝朝对拐卖人口之罪行严酷打压,凡有知情不报者,帮忙掩护者,百姓报案而官府不受理者皆视为同罪。重典之下,齐国境内少有人贩子。及至元帝朝,律法并未改动,此条令依旧延续,只是不似武帝朝那般严苛,但各路关卡依旧例行审查。 若这女子所言不虚,此次拐卖案是有组织的行动。从福州将人拐走,至京城,一路过关卡无数。若背后无可依仗之人,岂能一路抵京,却半点消息都不曾泄露! 他目光锐利的射向女子,喝问:「陈七娘,那些女子现被关押何处?你又是如何逃脱?」 陈七娘再叩首:「民女侥倖得人相助,这才顺利逃脱。民女此来便是状告当朝光禄寺卿陆瞻涉嫌拐卖女子,现下有十余名女子都被关押在小西山陆家别苑!」 沈愿眉眼剧跳。 整个盛京城的人都知道小西山陆家别苑是光禄寺卿陆瞻的产业。陆瞻进京后,在别苑大肆宴请朝中官员,但有去过别苑的谁不说陆瞻豪富。那别苑占地广,居上峰,可俯瞰小西山风景。别苑内风景秀丽,更有奇石花阵迷人眼球。 且陆瞻好色,人尽皆知。若手下人投其所好,搜罗各地美女送给陆瞻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他眯眼看向陈七娘。陆府每次出动必是排场雄厚,满城风雨。就连他这个并不关注陆家的人都知道陆瞻眼下正携妻妾在别苑避暑。 陆瞻这些年做下不少恶事,沈愿不是不知。只是没人敢告,后续痕迹又被陆瞻扫清,便是有人想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但陆瞻深知很多人恨不得他死,所以每每出门身边明里暗里都有不少护卫。他若在小西山别苑,那别苑中势必围的铁通一块。单凭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逃离别苑,甚至一路无阻的进京告到大理寺! 沈愿心脏狂跳。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有人要整陆瞻!
第156页 沈愿下意识的搓着手指,这案子牵扯太深,若处理不好,他这大理寺卿也到头了,搞不好连小命都保不住。 沈愿心绪翻腾,陆瞻之妻乃清州崔氏嫡女,且皇上已传旨召崔家三娘入宫。陆瞻之弟陆鼎又是当朝相爷,皇上心腹重臣。这等情况下竟有人状告陆瞻,不是不怕死,就是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撑腰。 涉及两位朝廷大员,已不是区区大理寺能处决的事了。这案子还需再往上报。 沉吟片刻,沈愿着人将陈七娘关押。 他指了指大理寺少卿吴盛:「你亲自看守,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陈七娘。」 陈七娘从城门处一路跑到大理寺,路上不少行人都看到了。听说这女子状告的是当朝相爷的亲哥,光禄寺卿陆瞻,百姓们瞬间就想到出门极大排场的陆大人。 「拐卖女子可是重罪,陆大人这么有钱,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作何要干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嘁,你当谁都是你,有钱怎么都行。谁家闺女谁不心疼,给人做妾那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做的事儿?」 「就是,别的不说,你就看这陈七娘,虽说狼狈了些。但那举手投足也不比京里小姐差。这样的人家更捨不得叫闺女跟了人做妾了。那些肯卖闺女的恐怕也养不出这等水润女子。陆大人能看得上才怪。」 「嗨,陆相爷一心为公,有这么个糟心哥哥怕是气都气死了。」 「你们不知,我早在祁县时就知道这位陆大人。他在民间官风一向不好,亏得是有个相爷弟弟,不然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果真如此?」 「我骗你作甚?那会儿相爷还不是相爷呢,陆瞻大人也只是个小县令,他都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呢,只是没人敢管罢了。后来娶了清州崔氏女续弦,愈发肆无忌惮了。」 「还有还有,一直跟着他的县丞手段更狠辣,他前几年在通州任同知,不知造了多少孽呢。」 「听说这陆大人但至一地为官,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百姓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有人就嘆息:「陈七娘不过是弱女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怕是熬不过去了。」 百姓就跟着嘆息。 于是关于陆瞻为地方官时的恶行一瞬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以狂风席捲之势蔓延了整个盛京城。 才从宫里与皇帝商讨立储大计的陆鼎刚到府上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被外面的消息噼的外焦里嫩。 陆承逸更是忿忿:「爹,我早就说大伯这人不靠谱,在外头仗着您的名声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如今可好,苦主都告到京城了。外头谣言不止,想必此时连皇上都知道大伯的光彩往事了。」 他心绪难平,又道:「爹这些年为官清廉,百姓看在眼里,都知爹的为人。好在百姓眼明心清,还知道爹是一心为公的好官。可若再任由此事蔓延开,爹的官声必受影响。爹不如拿了大伯审问,若他清清白白自然皆大欢喜。若他果真参与拐卖女子……」陆承逸恨道:「这可不是爹能护得住的。」 陆鼎本就憋着一口气,这会儿听陆承逸嘴巴不停的絮叨,梗在喉间的一口老血喷出,当即撅了过去。 陆承逸大惊,连忙召府医过来。见他爹眼下昏的人事不知的,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在他爹床前尽孝了,忙跑去客院找宋茂礼。 他匆匆执了一礼:「先生……」 宋茂礼打断他要出口的话,道:「你是来替你爹讨主意的?」 陆承逸点头:「不能任由此事继续,我爹承蒙皇恩,我不能容大伯那等人毁了我爹苦心经营的声威,毁了我陆家门风。」 宋茂礼淡然的看着眼前棋局,嘆道:「二公子不问证据,只凭坊间传言就给陆大人定罪?」 陆承逸蹙眉:「我大伯是什么样的人,先生不会不知。这次的事绝非空穴来风,若没有证据,陈七娘不会如此理直气壮。」 宋茂礼道:「陈七娘柔弱女子,却能从别苑中轻松逃脱,又一路顺畅的状告到大理寺,你觉得她背后无人相助?还有,这件事才发生,关于陆大人为官之事就一股脑被抖落出来,传的人尽皆知,你觉得没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会有如此大的阵仗?」 陆承逸静下心来思虑片刻,也觉得此事有疑。 他吸了口气,道:「便是背后有人操纵,我大伯也未必就是无辜。」 宋茂礼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先生何意?」 宋茂礼摆摆手:「二公子回去吧,相爷不会希望你插手此事的。」 「可我是相府二公子,工部员外郎,不论家事还是朝事,我都有权过问。」 「但这件事,你不能问。相爷,也不能问。」 陆承逸一脸茫然:「先生,还请你说清楚。」 陆承风从门外进来,接着宋茂礼的话说道:「二弟,先生所言甚是。这件事我相府理当避嫌,不止如此,爹还要上摺子请罪才是。」 宋茂礼颇为赞赏的点点头:「陆大人踢到铁板了。二公子莫问,莫理。」 陆承逸看看陆承风,又看看宋茂礼:「你们都知道这些事,你们,你们还有事瞒我。」 陆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弟,该你知道的自会告诉你。崔美人就要进宫了,皇上命工部修缮云华宫,可莫耽搁了进程。」
第157页 知道二人不会再多言半句,陆承逸抿了下唇,郁闷的转身离开。 陆承风面向宋茂礼,抬起右掌在脖颈上比了个姿势,眸中杀意顿现。宋茂礼微微点头。 黑子落下,白子损伤大半。 他幽幽嘆了口气:「此事过后,韬光养晦吧。」 第84章 沈愿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酵的这么快,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忙将此案上报。案情涉及朝廷大员,刑部尚书、监察院使全都严阵以待。 李淮得知此案大怒。 参政大臣范铎见状说道:「仅凭一女子之言实不足信,事情才发生传言就愈演愈烈,依臣看陆大人是遭人攻讦也未可知啊。」 刑部尚书蔡俨轻飘飘的瞥他一眼:「范大人此言差矣。我大齐律法对拐卖案一向严苛。民既有告,官府不得以任何藉口推诿,敷衍塞责。陈七娘言之凿凿,只需派人前往小西山别苑一探便知。若果真诬陷了陆大人,大理寺对陈七娘自有惩戒。」 范铎反驳道:「陆大人乃从三品光禄寺卿,事实未明便搜查陆家别苑实为不妥。街上传言如此激烈,必有人故意散播,煽动百姓,眼下当制止谣言,抓捕散播谣言之人。」 监察院使刘懿道:「空穴不来风。若陆大人为官清正,何惧谣言?」 众臣争吵不休,李淮眸色愈发深沉。 就在众臣争执不下时,高海来禀:「陆相爷求见。」 宣明殿有一瞬间的静止。 李淮沉声道:「宣!」 陆鼎面容苍白,眼眶微红,才一进殿便匍匐在地:「臣愧对皇上信任。」 李淮起身抬手,示意高海将人扶起来。 「相爷何出此言,别说事情未明,便真是令兄所为,与相爷何干?」 蔡俨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眉,皇上此言便是想将相爷摘出去了。 陆鼎再拜,老泪纵横道:「皇上信任臣,臣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然拐卖案实为重案,先皇定下的铁律不可视而不见。臣恳请皇上彻查此案,在此期间,臣卸去朝务,只等案情明晰。若果真是兄长所为,臣请皇上依律惩处,不可姑息。若兄长冤枉,还请皇上念在臣的份上,替兄长讨个公道。」 刘懿神色不明的看着陆鼎,上前一步道:「相爷一心为公,乃我大齐肱股之臣。事情既已闹大,一味的压制传言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照相爷所说,严查此案,凭事实说话。」 李淮静默半响:「既如此,便依相爷吧。蔡俨,此案由你主审。朕要此案人证物证俱在,若有敢包庇、诬陷者,严惩不贷。」 陆鼎低垂眼眸,眸光猩红。 黑云压城,未至酉时天色便黑沉沉的,不见天光。街上商贩早已在狂风来时便收摊回家,往日热闹的大街一片萧条。 城外小西山陆家别苑,崔氏正引着福熙长公主往后院去。 福熙长公主一脸歉然道:「贸然打扰陆夫人真是抱歉。」 崔氏因陆承骞之死一直神情抑郁,府上之事多半交由霍姨娘打理。只是福熙长公主突然造访,无论如何她都要亲自相迎的。 崔氏笑道:「岂敢岂敢,长公主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福熙长公主偏头对孟夫人道:「瞧瞧,陆家别苑若是『寒舍』,咱们的岂不是草棚了。」 孟夫人跟着笑笑:「早便听说陆家别苑雅致幽深,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倒是这天气作怪,不能叫人好生赏玩一番。」 福熙长公主也跟着嘆气:「说的就是。」转而又笑道:「可若不是突然狂风大作,咱们被困山中,还没有机会到陆家别苑来呢。陆夫人,改明儿天气好,本宫可要厚着脸皮上门叨扰了。」 崔氏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说着恭维的话。 若是陆承骞还在,她必定十分欢迎。那时她与陆瞻商议求娶小郡主,可眼下承骞没了,倒叫孟夫人钻了空子。她焉能不恨。 崔氏自以为这心思藏的深,殊不知福熙长公主早就窥知崔氏心思,心里噁心的不行。今儿上门虽是受人之託,但带着孟夫人在她眼前晃悠,崔氏心里定然不痛快。她不痛快,长公主却是痛快了。 「……听说小西山景致好,本宫便约上孟夫人一道赏景。谁知天公不作美,咱们自家别苑又离着远,这才贸然登门,还望陆夫人不要烦了本宫才是……啊!!!」 孟夫人回神扯了把福熙长公主,大喊:「有刺客!」 身旁侍女当即护卫左右。 崔氏早已在黑衣人冲过来时便吓傻了,哆哆嗦嗦道:「有刺客有刺客!」 长公主府侍卫听得动静,也顾不上其他,留下一部分人保护长公主,另一部分人则与刺客对上。 长公主脸色一寒:「务必捉拿刺客,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胆敢行刺!」 黑衣人寡不敌众,且战且退,侍卫毫不放松,一路追击。 陆瞻听得这边动静,忙带着府上护院前来助阵。福熙长公主极受皇上尊敬,若在他的别苑出事,他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陆瞻满头大汗的跑过来,见长公主被侍卫团团围住,不见受伤。提着的心才放下,便见成管事颤着手指着前头:「前头,前头关着人呢!」 陆瞻顺势看去,眉眼剧跳,急急说道:「还不快去捉拿刺客!」 关押女子的小院偏僻,他们未必就能找到那儿去,只要速速拿下刺客给长公主一个交代,此事也算揭过了。
第158页 他心里正急着,又见霍姨娘拎着裙摆匆忙跑过来:「老爷,外头来了一队官差,说是刑部奉命来查案的,要搜查别苑。」 陆瞻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住。 福熙长公主闻言说道:「刑部的?」 霍姨娘应是:「他们有皇上手谕,阻拦不得。」 福熙长公主就说:「让他们进来吧,本宫在此,没人敢造次。陆夫人好心收留本宫,总要报答一二。若那些人胆敢胡来,本宫会如实禀明皇上的,陆大人放心。」 陆瞻脚下一软,他更不放心了。 长公主,刺客,刑部官差……陆瞻心口直突突。 崔氏已从适才的惊吓中缓了过来,这会儿听说刑部来人,又是一个哆嗦。心里盘算着最近族中子弟是否有作奸犯科的。转念一想,便是有也该查崔家,查不到别苑这儿来。难道是老爷在外头惹了事儿? 崔氏惊疑不定,一时找不到头绪竟不知该从何着手。 刑部督捕范征畅通无阻的来到花园处,见福熙长公主在,诧异了一下,忙行礼拜见。 长公主微微仰着下巴:「不知范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范征道:「有人上报大理寺,称陆大人涉嫌拐卖案,皇上下令严查。」 陆瞻绷紧了面皮:「污衊,简直是污衊!」 范征赔笑道:「好多大臣都不信呢,但民间传言激烈,皇上也想还陆大人清白,便叫下官亲自前来别苑查探。若有人诬告,必当严惩,给陆大人一个交代。」 崔氏蹙眉说道:「本夫人一家来别苑避暑有好几日了,哪里知道什么拐卖。」 范征道:「是不是诬告,一探便知。。」 陆瞻怒道:「放肆,本官乃从三品光禄寺卿,本官的家岂容你说查就查。」 范征眸光微寒,脸上依旧笑着道:「皇上等着下官復命呢,陆大人推三阻四莫非心里有鬼?」 陆瞻气结。还欲再说,突然侧方传来打斗声,陆瞻暗叫不好。 范征道:「陆大人,下官身负皇命,还望陆大人莫要为难。」说着朝身后招手,官差鱼贯而入。 福熙长公主也跟了上去。崔氏不明所以,只见陆瞻脸色灰白,心里咯噔一沉。咬牙怒瞪他一眼,也紧跟了过去。 霍姨娘嘴角泛起冰冷笑意,面上不显。她走过去柔声道:「老爷,咱们也去看看,可莫叫那些人动手脚。」 陆瞻已经来不及思考便被成管事拖着到了偏院。 偏院外横陈一地尸体。风一卷,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陆瞻勐然打了个哆嗦。 他左右看看,不见那些女子,心下有疑。这刺客来的蹊跷,看来是京里有了风声,他大哥派人动手了。此事不宜声张。他眼珠子一转,忙叫道:「这,这是那些行刺长公主的人!范大人,此事当速速禀告皇上。」 长公主府侍卫长上前禀道:「属下一路追着刺客前来此处,发现这些刺客正试图闯入偏院中。属下来不及问,这些刺客便转而攻击属下等人。属下欲捉拿审问,只是刺客都是死士,皆吞毒而亡。」 长公主脸色清冷,目光幽幽落在偏院:「去看看偏院里有什么,竟值得这些人不要命的闯。」 侍卫长躬身应是。 陆瞻抬手欲阻止,侍卫长却不给他机会,抬起手里仍滴着血的刀,一刀噼断了锁。院门迎风敞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随着风飘进众人的耳朵。 范征带队进入偏院,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孟夫人踮脚望去,只见跟着范征身后的足足有十二个少女。这些女子无一不是貌美动人,泫然欲泣,更显柔弱无骨,惹人怜爱。 崔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家这是早就拿了证据,等着人赃并获呢! 长公主凉飕飕的瞥了眼陆瞻,又将脸转向崔氏。见她面无血色,一脸震惊,似是并不知晓此事。 「陆夫人,此事既让本宫撞见,也不好不理。我大齐严禁拐卖人口,陆大人知法犯法,实在是……」她脸上有些为难。 崔氏倒是反应快:「长公主所言甚是,只是,只是……」 事实俱在,饶是崔氏七窍玲珑,此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范征出列说道:「长公主,眼下人赃并获,但具体事由还需由蔡大人审查。下官需暂时将陆大人收押。」 福熙长公主点头:「按律该当如此。」 陆瞻浑身瘫软。霍姨娘小声道:「老爷跟他们去吧,相爷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获罪的。」 陆瞻心里重新燃起希望,没错,他是陆鼎的大哥。陆家没有分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崔氏也知此理,倒也不再阻拦,只是悄悄给范征塞了锭银子,劳请他照顾一二。 霍姨娘垂头讥笑,这还只是个开始。 第85章 吴则急匆匆赶到洪府,一脸焦急。「陆瞻被捉拿归案了。」 陆家往来各地运送的被拐卖女子大部分都由吴氏兄弟手下走。若陆瞻招认,吴氏兄弟必然获罪。这可是送上门现成的把柄,更别说李淮一早就惦记着吴氏漕运。 吴则眼神一冷:「洪监司,不如杀了陆瞻。」 洪坤沉默半响,静下心来,摇了摇头。 各家漕运都有阴私,若只靠正当货运怕是连手下兄弟都养不起。所以各家都会铤而走险运送违禁品。这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李淮也十分清楚。他之所以不以此为由处理洪坤,夺下吴氏漕运,便是因为唇亡齿寒。
第159页 一旦开了这个头,各家漕运惶惶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李淮虽比武帝更狠,做事更激进,但却少了几分魄力。一旦牵扯根本,他便摇摆不定,盛京几条漕运事关重大,他不敢赌。 「若背后之人是冲着陆瞻去的,我们还有机会抽身。吴则,你立即回赤火堂,将与此事有关诸人清理干净,别留下痕迹。别忘了,陆瞻入狱,有人比我们更急。」 吴则也只是稍微放下心,他蹙眉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洪坤摩挲着玉扳指,半响说道:「做好准备,一旦发现情况有异,放弃一切,撤回济州。」 吴则大惊:「真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了么?」 洪坤绷着脸:「最近盛京城太乱了,小心为上。」 . 望月楼红色的瓦顶在雨幕之下妖冶非常,像一座矗立在夜雨中的妖塔,无声无息的吞噬生息。 豆大的雨点拍打在脸上,湿润的空气中瀰漫着丝丝腥气。 卫昭不喜欢这样的雨天,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展翼一个跃身悄无声息的落在长孙恪身后:「大人,望月楼里什么都没有。」 长孙恪正与卫昭并肩立在廊下,闻言转身进入大堂。 望月楼歷经两朝,空置了几十年,大堂中一副破败之相。漆木雕柱斑驳不堪,柱间、角落蛛网密布。饶是如此,大气的装饰依旧能看到往日望月楼的繁华。 望月楼空置后曾被盘出去两次,但每次盘下的商人都不得好死。也因此望月楼基本保持了楚时的全貌。 进门左手边是柜檯,柜檯上放置的算盘落满灰尘,玉质算盘珠子已有些凝滞,再打不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一楼大厅散乱的摆着桌椅,陈旧的气息充斥鼻尖。卫昭有些不适的打了个喷嚏。 「属下来回检查两遍,并未发现机关暗道。」展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 卫昭慢慢在桌椅间穿梭,目光所及,尽是残败。 「这里的确许久不曾有人来过。」 长孙恪道:「据孟管事所说,他只负责将人从密道运进运出,偶尔会负责给这些女子安排个身份,好送进各府去。望月楼这边的情况他知之不祥,但夜半常能听见严刑拷打的声音。」 卫昭转身上了二楼:「丁掌柜和小五也这般说,望月楼里一定有人。」 长孙恪从展翼手里拿过灯笼,跟在卫昭身后。 二楼是包间,布局大同小异,与樊楼包间类似。两人挨间看过,并无异常。三楼设雅间,多是供权贵使用。雅间为套间,外间宴客,里间供客人休息。 卫昭在一座屏风前驻足:「不愧是闻名一时的望月楼,这屏风上的戏水鸳鸯图可是当时名声大噪的吴涉所作,望月楼竟能请动他作画。吴涉的画每传出一副都是珍宝,楚末战乱,不知遗失多少。每次出现吴涉的画,都是千金难得。可想而知,这座屏风若现世必会在那些文人圈里引起轩然大波。」 卫昭不算懂画,但卫晞懂,陆承逸也酷爱收藏画作。他家中就有一副吴涉的春江图。 长孙恪不是什么文艺人,但他知道这屏风会很值钱。打定主意叫展翼抬回南府去。目光逡巡一圈,嗯,这三楼雅间里的东西都可以抬回去,可是一笔不小的身家。 卫昭也就是那么一感慨,他可没忘来的目的。眼见着三楼也没有发现,他沉思片刻。孟管事和丁掌柜都听见了动静,那么关押女子的地方应当距他们不远。或者……就在身下。 脑海中忽然涌现一口井,他抬眸看向长孙恪:「你见过藏在水下的密道么?」 长孙恪心思一动,拉着卫昭匆匆下了楼。 回春堂的铺面和蜜饯铺子与望月楼紧邻,而供人睡觉的地方则在后院。如果孟管事和丁掌柜听到有声音,多半是从后院传来。但后院早就被展翼翻个底朝天,不然他们也不会到望月楼主楼探查。 外面雨势渐渐大了,大雨激起水雾,灯笼摇曳,往前一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卫昭却清楚的记得那口井。 当初被绑,那个小伙计背着自己从井边路过。他看见井口泛着光,幽幽暗暗,像巨兽的血盆大口,想一想便叫人毛骨悚然。 展翼走上前,蹲在井边探了探,井壁岩石湿滑,有青苔,井水因大雨的缘故有些浑浊。 「文宇就是被溺死在这口井里。」卫昭说道。 长孙恪沿着井口向外走了几步,磅礴大雨落下,青石板地面激起阵阵水花。长久失修,地面早已凹凸不平,形成大大小小数十个水坑。距井边五步之外是一大块凹陷。平常不显,但雨水聚积后便与周围几处小水坑形成对比。这处正在墙根下,翻过墙便是回春堂。其左侧有一颗老槐树,年头久远,若从对面监视,这棵树刚好可以将井口遮挡。 此前望月楼里一直有死士把守,外人靠近不得。长孙恪恐打草惊蛇,只叫人在望月楼外留意,所以一直不曾发现这处不同。 他蹲在那水抗处,用剑柄敲了敲。纵有雷声轰鸣,依旧能听见沉闷的声音。他避开这处水坑,在左右两侧分别敲了敲。左侧通往后院处,依稀可听见沉闷回声。而右侧通往望月楼主楼,不见沉闷之声。 「入口在这里。」连珠的雨滴顺着蓑衣落下,映着他微寒的目光。 卫昭提灯上前望了望:「怎么下去?」
第160页 长孙恪唇角紧绷:「要找到机关才行。」 「如果入口在这儿,我想机关应该就在不远处。」卫昭说着又将目光落在那口井上。 「这是□□井。」展翼说道:「井口青苔有刮擦痕迹,机关应该设在井里。」 长孙恪点头:「下去探探。」 展翼脱下蓑衣,从井口滑下。他用双臂撑着井口,双腿才入井中,脚下一探便发现钉在井壁的木梭。井壁光滑,这木梭便是供人踩踏攀爬所用。连下两级木梭,整个身体已经没入井水之中,再往下探时脚下空无一物。展翼知道就在这里了。 机关设在井里本就隐秘性极高,所以不必再设迷阵隐藏。那么机关一定就在双臂所能触及的地方。展翼伸出左手向一侧摸索试探,果然在半臂处摸到一块凸出的石块。他用力扭动,清晰的摩擦声沿着井壁传来。 外面,卫昭就见那一大块水坑震动了一下,而后青石板砖逐渐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四方形入口。 长孙恪留几人把守入口,转身沿着石阶下去。入口石阶处狭窄逼仄,走完石阶便是宽阔甬道,以长孙恪的身高恰好可以站直身体。 他将卫昭护在身后,拔出暮寒剑,剑出鞘之际,一枚暗器凌空飞来,长孙恪挥剑一挡,暗器深深钉入墙壁上。 「他们还没有撤离。」卫昭沉声说道。 身后持手盾的南府官差迅速上前,将二人包围在中间,列队逐步向前开进。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间或夹杂着火油味道,却未曾听见女子的唿救声。卫昭的心逐渐下沉,难道他们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女子已经遭遇不测! 甬道不长,但在对方疯狂攻击下,他们前进很慢。对方暗器用完,他们已经走出甬道,地下密室的全貌也展现在众人眼前。 卫昭只觉浑身血气倒涌。他生平从未见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如此血腥恐怖之场面。 密室三面是一个个单独的牢房,共十五间。每间牢房中竖着一根十字木架,木架旁是刑讯工具。其中只有五间牢房中有人,其余为空置。 每间牢房门口挂着数量不一的灯笼,灯笼表面纹绣各式花样,灯笼里燃着红烛,幽暗诡异。灯笼手柄映着红光,泛着森冷气息。 红光下的牢房血腥昏暗。离着卫昭最近的牢房里,那个女子双腿血肉尽被割掉,露出森森白骨。一条腿骨已被砍断,断口处被打磨的十分光滑,骨上画着紫藤,只画了一半。 另一间牢房里,那女子被搁在大案上,她趴在上面,嵴背的皮被剥掉,血肉上结了一层淡黄的膜。在她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画有百鸟朝凤图的人皮…… 卫昭眸光猩红,他怒视眼前的人,喉间像是堵住一块铅,疼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去小西山别苑避暑时,陆瞻便吩咐手下人将望月楼的密室清理干净。但望月楼周围有探子,他们进来容易,若想将人运出去便有些困难,所以一直不曾得手。 陆瞻被捕后,陆鼎当下派人前来,务必毁掉这处密室。最快的办法便是用火,一把火烧下去,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火油已经布下,还不等退出,便引来了南府的人。带队的死士手握火把,他身后是四个已经晕厥的女子,火油味最重的地方就在四个女子身上。 一旦火把落下,所有人都将葬身火海。 第86章 戌时的梆子已经敲响,暴雨初歇,风势渐缓。 陆鼎半靠在暖榻上,微微阖目。手里不停的捻动佛串,紧锁的眉头昭示他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宋茂礼和陆承风一左一右跪坐在暖榻两侧,默然不语。房檐处雨滴枯燥的落下,使得本就沉闷的气氛愈发压抑。 陆承风额头微微沁出汗水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都这会儿了人还没回来,怕是……」 话音才落,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陆承风见他脸色惨白,心下一沉。 「相爷,鲁达派兵围瞭望月楼。」 陆鼎倏然睁开眼睛,握着佛串的手用力一捻,佛珠落了满地。 宋茂礼沉声道:「相爷,当断则断。只要崔三娘在宫里,崔家便会继续跟着相爷。只一点,大爷的生意涉及三国,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安上通敌之罪。」 通敌叛国,罪诛三族。 陆承风并不看好:「大伯贪心却胆小,同崔家联姻后有崔氏支持,这几年愈发不将父亲看在眼里。此时若放弃大伯,恐怕会惹得大伯狗急跳墙,到时我们谁也捞不着好。」 陆鼎冷笑:「他胆小?你见过哪个胆小的能做成这等生意。他这是蠢,蠢的无法无天。」 陆鼎怒气攻心,忍不住勐咳了一阵。陆承风忙膝行上前,替陆鼎顺了顺气。 「可若大伯威胁我们去救他,少不得要引皇上猜忌,父亲辛苦多年挣下陆家门庭,不能就这么毁了。」 宋茂礼想了想,说道:「也并非全无办法。」 陆承风忙抬头看向宋茂礼。 宋茂礼微微笑道:「是人便有软肋,大爷的软肋就在于他唯一的嫡子死于非命,他做梦都想再有一个儿子。只要拿住这一点,大爷为了子嗣也不会逼迫于相爷。听说大爷有个宠妾,到时便叫崔氏同大爷说那位宠妾怀有身孕,叫大爷无论如何都要保全陆家。崔氏虽是女子,心机手段却也不差。覆巢之下无完卵,崔家既选定了相爷,那便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第161页 「至于大爷手底下那些生意……」宋茂礼微微蹙眉,心说大爷果真是个蠢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要问问相爷才是。 相爷最初替大爷开路引将生意做到各国,一来是为皇上收集消息,二来经营生意也能替皇上敛财。可谁知大爷竟胆大包天到用这条线路行拐卖之事。若仅在本国内便也罢了,偏还在各国倒卖,将其他国家的女子买进齐国,再送到各府官员后院。谁知道这里头是不是就有各国细作。虽然利大,但这种事儿能做么! 如此私下动作,还与北燕南梁都扯上关系,若能扫清尾巴他宋茂礼还敬大爷是条汉子。相爷公务繁忙,这条线瞧着大爷经营的不错,便不再盯着,谁知这一松懈竟出了这样的事儿。 他忍着烦躁,说道:「如今大爷的生意被一窝端了,皇上纵然气恼大爷私下办的这些事儿,但当初他也是实实在在得到好处的。他会严惩大爷以全国法,也会继续重用相爷以安相爷之心。毕竟满朝文武,真正与皇上同心的只有相爷不是么。」 陆承风点头应是:「宋先生说的有道理。父亲当初给大伯的路线可全是咱们自家拿钱砸出来的,虽说咱们也受益,但获益最大的仍是皇上,想必皇上心里是清楚的。别说父亲当真不知情,便是真的参与进来,皇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陆鼎沉思片刻:「除此之外,应该再送皇上一份大礼。」 宋茂礼拢着袖子,笑道:「漕运。」 北府对李淮来说已是囊中之物,他用洪坤牵制镇国侯是平衡之举。但吴氏漕运却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漕运虽归顺朝廷,但江湖事江湖了,李淮若想掌控盛京漕运,仅除掉洪坤是远远不够的。江湖同朝廷差不多,人才难得。吴氏漕运占尽地利之便,同样也是重要地带,并非普通江湖势力可以掌控的。 「吴氏兄弟横行漕运多年,只怕无人能出其右,除非曹家有人在。仅凭相爷手底下的人怕是很难成事。」 陆鼎摇头道:「皇上眼馋漕运多年,想必他手里已有合适的人选,无非是吴氏兄弟根基太厚,皇上恐漕运动盪,不敢莽撞行事罢了。本相既说了是送皇上的大礼,自然是充当先锋打头清缴吴氏。皇上一直盯着漕运,一旦有动静,势必会派人顺势接管漕运的。这样一来,皇上念着本相功劳,总会捨出一条线来给本相经营的。」 宋茂礼微微颔首:「漕运巨利,若事能成,大爷丢了的生意倒也不足为惜了……」 望月楼地下密室,双方仍在对峙。 死士队长得到的命令是毁掉地下密室,不留痕迹。但南府监司和镇国侯府三公子能够安然进入密室,说明外面已经在他们把控之中。这时纵火,短时间内是无法将密室里的东西烧的一干二净的。且面前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主,若他们在此地出事,一旦查到相爷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长孙恪将卫昭挡在身后,紧绷神经,目光如炬。他也在衡量如何才能将卫昭全须全尾的带出去。至于密室里的东西,死物自然比不上活人重要。他们便是毁了,他也会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陆瞻的命,他要定了。 长孙恪逼视死士队长,死士队长也全神贯注准备迎敌,并未注意南府队伍末尾一个小官差已悄悄掩入密道。 在密室里,时间显得尤为漫长。卫昭浑身湿黏,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死士脚下那个女子动了一动。她们还活着! 火油味充斥鼻尖,虽未燃烧,但炙烤的味道已瀰漫开来。女子动了动眼珠,睁开眼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自己的处境似乎很不好。 她本以为就这样死了是一种解脱,但谁都有向生之心。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方知活着尤为珍贵。便是死,也不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死。 她看到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对着她眨啊眨的。那双眼很清澈,透过它,似乎能看见家中春日盛开的桃花,满园芬芳。她坐在桃树下抚琴,小丫鬟撑着下巴蹲在一旁,听的如痴如醉。 她以为那样的日子已经远去,可偏偏她在那双桃花眼里看到了希望。 卫昭杀鸡抹脖子的朝她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那醒来的女子仍目光呆滞的看着他。 卫昭就嘆气,算了,被折磨这么久能活着就是老天保佑了,还指望她做什么呢。 死士队长浑身尽被汗水打湿,从南府的人下来至此已有一刻钟时间,精神紧绷之下,这一刻钟仿佛有一个时辰那般长。他紧紧握着火把,心一横。没错,死士只听命行事,至于完成任务之后的后果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眼下这种境况,他们必死无疑。与其落入南府手中被折磨而死,倒不如拉着南府的人一起死。能与人称活阎罗的南府监司一同上路,也不枉死士的一生了。 死士队长气势外放,跟紧的几个死士立马绷紧脸皮,呈防卫状。 长孙恪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握住卫昭的手,脚步微错,随时准备后撤。卫昭虽然同情那几个活着的女子,但在长孙恪,还有身后那么多南府官差面前,他知道如何取捨。 目光最后落在那女子身上时,不自觉的带上几分哀悯。 女子突然一个激灵,福至心灵。在死士眼中,这几个女子早已是死人,他们不会对她设防。所以她是最有机会接近死士的人。只要夺下火把……
第162页 卫昭注意到那女子神情变化,用力回握长孙恪的手。长孙恪迅速环视密室。这些死士行事匆忙,能带进来的火油有限,除那几名女子身上沾有火油外,密室中只沿着牢房门口洒下一熘火油。 他们下来的及时,死士虽用暗器将他们阻隔在外,但那时他们已没有机会再布下火油了。所以长孙恪前面两步距离内是没有火油的安全范围。 他将卫昭往后推,便有持手盾的官差上前将卫昭护住。长孙恪抬步向前走,死士队长紧张的吞咽了口水,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队长,我听着外头有马蹄声,怕是望月楼被包围了。」死士甲说道。 死士队长知道再僵持下去,后果也不会再好,他目光瞟向身旁尚未来得及布置的火油罐。就在这一瞬间,地上的女子突然跃起,死士队长猝不及防的被咬了一口,火把脱落,眼见着就要落在女子身上。 一条铁链横空噼来缠绕在火把把手上,紧接着,还在滴水的蓑衣被大力扔了出来,精准的落在火把之上。地上遗落的几滴火油还来不及燃起,便被湿沉的蓑衣扑灭…… 一连串的动作一息间一气呵成,死士队长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动作。直到一柄利剑贯穿胸膛,他的眼睛依旧瞪着,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死士队长已死,跟随的死士只慌乱了瞬间,便纷纷拔刀与长孙恪对峙。密室尚算宽敞。长孙恪一得手,身后的南府官差便一拥而上。 陆家是勛贵,从武帝朝发家,至今也不过三十几年。他们培养出来的死士素质自然不能同旧贵族世家相比。但陆家有能力培养死士,这已叫同等的勛贵望尘莫及了。然而在长孙恪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 若非受制于密室中的火油,唯恐守护不周伤了卫昭,他是没有耐心同他们对峙到现在的。虽然将这些人除去,保留了完整的密室,但长孙恪依旧很不爽。 不过卫昭不这样想,那样快的剑招,他立时愣在当场,随后便满是星星眼的望着长孙恪。眨巴眨巴眼睛,流露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长孙恪瞥他一眼,毫不留情道:「你岁数大了,不适合学这个。」 卫昭:!!! 第87章 得知地下有火油,展翼登时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凿井救人。 从地下密室出来的小官差抽了抽嘴角,道:「用水灭火油,少监司是嫌火还不够大么。」 展翼:「……那大人是什么意思?」 小官差挠挠头:「大人示意我出来,我就出来了,应该是全凭少监司做主。」 展翼:……他并不想做主。 密室里面还算宽敞,但入口处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便是大人速度再快,带着一个卫公子勉强逃得出来。可底下兄弟都是南府精锐,不能就这么葬身火海。 正思虑间,四周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展翼眉心一蹙。大人这次出来并未带多少人手,大部分都在地下密室。上面把守的只有五六个兄弟。外面人来势汹汹,不知是敌是友。 他眼神一瞟,官差们迅速展开队列,紧紧把守入口。 此时雨势暂缓,雨雾被风吹散,天虽已黑透,但不似雨大时辨不清前方事物。 来人一身盔甲,身后跟着一队士兵。展翼定睛一瞧,是巡城司的兵马,带兵的是巡城司副司鲁达。 展翼松了口气。鲁达与卫世子关系匪浅,听说为卫世子的案子,同程士询林湛几人奔走,可谓尽心尽力。如今卫三公子还在下面,鲁达既来,当是好事儿。 这么一想,展翼客气的抱拳行礼。鲁达又客气的回了一礼,并说明来由:「本官接到报案,所辖之地流出不少邪恶之物,源头就在望月楼,因此特来查探。」 展翼知道对方与自家是一样的目的,斟酌着道:「卫三公子在下面。」 鲁达眸子一沉,也不再兜圈子了:「三公子可好?」 展翼见他这般态度,便知来人是冲着三公子的,便也不再隐瞒,将地下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鲁达眉头蹙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看了眼逼仄的密道入口,大手一挥,叫手下士兵拿上傢伙,凿开基石,最大限度的扩张入口。能跑出一个是一个。若好不容易避开地下的火油,反倒困在这入口处,那才叫冤呢。 手里有兵就是财大气粗啊,展翼有些羡慕的巴望着。 只可惜他们南府一向名声不好,行走在黑暗间,便是再多功劳也没甚鸟用。同样都是为国立功,甚至很多大仗都需要南府的情报支持,前线才能获胜。然而他们终究只能掩于暗中,一辈子都不能像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一样建功立业。 展翼也就这么一嘆息,毕竟他还是很愿意跟着他家大人的。 于是一低头,他就看见他家大人站在入口处,一言难尽的看着被挖的狼狈不堪的入口。 因石阶碍事,鲁达的兵三两下就把石阶给刨了,然后顺着往两侧继续开凿,一边又将落在暗道里的碎石清理出来。只是还没做到一半呢,他家大人就出来了。 展翼一个激灵跳起来:「大人,您没事儿吧,没烧着吧?快上来快上来!」 长孙恪目光幽幽的瞪了眼展翼,他跟了自己有好多年了吧,为什么还是这么蠢。他看着像是有事儿的样子么? 撇过脸不去看展翼那副蠢样子,大手搭在卫昭腰间,气沉丹田,足尖微动,自地下漂亮的一跃而起。
第163页 卫昭眼巴巴看着,这飞来飞去的功夫也太好用了吧。 鲁达看着也免不了有些羡慕,他们习武习的是外功,若论手上功夫,他未必觉得自己会弱于长孙恪。但若说速度和耐力,修习外功之人到底还是不如修习内功之人灵活的。 「长孙大人,卫大人。」鲁达拱手行礼。 长孙恪微微点头,让开身子道:「鲁大人可带人下去了,底下有我的人在。」 卫昭也道:「将下面清理干净,可都是物证。对了,还有几个活着的女子,鲁大哥下去莫将人吓着。人证物证都在,陆瞻这次可跑不了了。」 鲁达应是,回手招唿几个亲兵就跳了下去。 鲁达和程士询都是靠家族荫庇才得了官,虽偶尔会奉命剿匪,到底不是真正的战场。鲁达自认自己是见过血光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便是见识过那些所谓的邪恶之物,诸如人皮扇,人皮灯笼,也只是一瞬间的不适和噁心。 但到了这地下密室,他才知道自己所见的不过冰山一角。 跟随而来的兵士已经扶着墙根吐起来了,等候在下面的南府官差不屑的撇了撇嘴。鲁达觉得丢了面子,但说实在的,见到这样的场面,他心里也毛毛的啊。 身边的牢房里,那女子浑身的皮都被剥了,一整张人皮就这么晾在一边。旁的且不说,就这一手剥皮的活儿都有够难得的了。再看女子面容扭曲,鲁达抖了几抖,这是活剥啊! 再往前那间牢房里,女子被吊了起来,下面是一口缸,缸里不知装着什么水,气味足够难闻。女子的双脚已经全没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那水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往前,再往前……鲁达不敢看了。不是胆小害怕,而是愤怒。到底是怎样的丧心病狂,才能做下这样可恶的事。 鲁达默了默,深吸了口气,叫手下士兵轻手轻脚的将尸体搬运上去,莫惊了死者灵魂。 已经醒来的几个女子看着士兵的动作,一时茫然无措起来。她们活了,可活着又能如何。这个世道不会再接受她们了,便是找到了家人,为了家族名声,等待她们的不是青灯古佛就是三尺白绫。 率先醒来咬住死士队长的叶蓁此刻紧握拳头,她是抚州叶氏嫡支女,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也正因如此,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一旦回去,便是『暴毙身亡』,或者家族早已让她『暴毙』,即便她活着回去,也不会被接受了。 与其当个孤魂野鬼,不如拼死一争。她看到的那双桃花眼给了她生的希望,所以她要活着。 叶蓁几人被救上来时,外面又飘起了雨,空气里带着几分冷清的味道。 等候在外的士兵和南府官差在看到被搬上来的尸体和人皮画时,全都沉默了。他们自发的撑开手臂,不想让湿冷的雨水落在狼狈的尸首上。 叶蓁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泛滥。 她颤着声音道:「她们都是刚烈女子,不肯屈服才落得这般下场。那些人会用这些姐妹恐吓我们,会当着我们的面活剥人皮,生剥血肉。有人害怕了,不敢抗争了,他们就会将这些不受刑的女子送到外面去。」 「可我听隔壁房间的姐姐说,送去外面不是供权贵玩乐,便是卖到他国去,一辈子都回不了家,见不到亲人。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悄无声息的,不会让家族因她们而蒙羞。」 叶蓁用袖子抹着眼泪,继续道:「有女子死后,他们会用人骨做成工艺品,或用质地好的人皮画上花样贩卖出去。这些东西有市无价,专门有人喜欢收藏。」 卫昭脸色铁青,祖母寿宴上送来的人皮扇,看来就是出自这里了。那后面针对大哥的一系列设计…… 卫昭忽然抬头问叶蓁:「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我记不清了,不过少说也有一个月了。」叶蓁想了想,道:「我来时那些人正一个一个的用刑,威逼我们。可没过多久,那些人便不再来折磨我们了。不然的话,公子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几个的尸体了。」 叶蓁还算好的,一併被救上来的几个女子都或多或少的受过刑,不是断了手指就是被剥了腿骨。 卫昭看了眼长孙恪,又问:「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他们突然就停手了,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你听到了什么?」 叶蓁才获救,能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这会儿要她回忆,便是要将过去半个月的经歷全部回想一遍。她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卫昭也只自己急躁了,便好言安慰道:「你不用怕,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带你去休息吧。」 叶蓁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懊恼。她是真心想帮公子的。 为安全起见,这些人自然是要交给长孙恪带到南府去的。鲁达表示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自己的斤两他还是清楚的。若人在他手里出了事儿,谁都担待不起。 从望月楼回来已是深夜,卫昭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心里惦记着事儿,没回侯府去。而是跟着长孙恪去了南府,晚上就挤在长孙恪屋里那张并不宽敞的床上。 「听蔡大人的意思,皇上似乎有意庇护陆相爷。」 长孙恪侧身撑着头看着卫昭,道:「陆鼎就是李淮在放朝中的眼睛。他虽是靠着李淮才有如今的地位,但不可否认,陆鼎也算难得的人才。他苦心经营,跟随李淮打压旧贵族。」
第164页 「改革科举,整治吏治,扶持庶族,陆鼎为李淮做了很多。这也是武帝一心想做而未竟的事业。但李淮设计储位,使各方相斗,给了旧贵族喘息的时机。武帝一早铺平的路功亏一篑。所以李淮要面临更大的压力。但他同时又有与自身能力不相匹配的野心。」 「这些年有陆鼎全力支持,他才能走到今天。陆鼎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旧贵族。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会保下陆鼎。更别说今年科举改革,损了旧贵族利益,李淮被这些人逼的焦头烂额。我们行事能如此顺利,未必就没有旧贵族在背后做推手。他们恨李淮,更恨陆鼎。」 卫昭就嘆气:「旧贵族势大,侵占良田,逼良为奴,百姓苦不堪言。若想王朝长久,百姓安乐,势必就要动旧贵族的利益。但若同陆鼎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瓦解了旧贵族,集中了皇权,百姓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李淮的野心在于超越武帝,陆鼎的目的在于做下功绩光宗耀祖。他们首先便是出于私心,并非因为平天下,安百姓而为。这样的情况下集中皇权,反而会养成一个暴君,使百姓生活在酷政之下。」 他仰躺着望着帐顶,幽幽嘆道:「我似乎明白为何我爹当初会默许李淮夺位称帝了。因为在我爹眼里,武帝的几个儿子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甚至包括武帝自己。他们都没有一颗为天下安太平的心。」 长孙恪就看着他笑:「事在人为,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阿昭想要那样的君主,我们大可自己培养一个。」 卫昭将目光落在长孙恪脸上,心砰砰跳了两跳。他曾想过换个皇帝,但亲自培养一个皇帝似乎更有挑战。 第88章 一夜风雨,院子里娇嫩的花被风摧残,花瓣碾入泥土。饶是高大的树木也被折断了枝桠,周围深深浅浅的水坑里落叶飘零。 旭日初升,朝晖满地。卫昭站在暖阳下,身姿如玉。他抬手遮住额头,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渐渐退散的乌云,眼中浮现一抹忧愁。 「今年的雨水好似太多了些。」 长孙恪双手负在身后,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也隐隐带着几分担忧。 「南部雨水多,涪州一带洪涝。北边至今才下了两场雨,田间地垄土地斑驳,大旱。」 卫昭想起已经远行的二哥卫晞,忧虑更甚。 「北燕遇大旱,再往北去的北狄恐怕情形更不好。」 北狄游牧为生,不擅种植。每至夏秋收穫季节都会集结小股兵马打草谷。边关小城屡遭劫掠,城中民户十不存一。这还是在草原马肥草盛的情况下。 楚末中原大乱,胡狄蛮夷趁机南下侵占中原。其时燕王慕容雄兵强马壮,为解后顾之忧,北境一战将被北狄占去的边关城池收復,一鼓作气打到北关,将北狄赶回草原深处,二十年不敢侵犯中原。 然自慕容氏被灭族后,完颜哲休养生息,一心想要收回朔北六州,统一中原,已成执念。如今完颜祯惨死齐国境内,完颜鸿下落不明。完颜哲势必趁机发动战争,纵有卫晞迴旋,也不过拖得一时。若北狄趁虚而入,恐会再现楚末战乱四方蛮夷入侵之困境。 不过转念一想,楚末天下大乱,四王虽有心问鼎,却也知非我族类,虽远必诛。四王一致对外,饶是中原遍地狼烟,到底没能让蛮族铁蹄踏破中原。 长孙恪却没有卫昭那样宽心。自楚末战乱后,天下虽安定几十年,但各国之间摩擦不断。若要百姓真正安宁,除非天下一统。 大战必不可免。只是大家都在努力在大战来临前做好充足准备,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不会像楚末那样饿殍遍地,生灵涂炭,没有一处安宁。 他仰望退去又重新聚起的乌云,天时异象,改天换日之兆。 展翼过来时,就见他家大人和卫三公子并肩站着,微仰起头,目光一致的落在天边。他也顺着看过去,见晨时初升的太阳此刻半遮半掩在云层之下。 他走过去小声问道:「大人在观天象?」 长孙恪和卫昭齐齐收回视线:「你来有事儿?」 展翼躬身禀道:「那位叶小姐醒了,她要求见三公子。」 卫昭看了眼长孙恪,见他微微颔首,便道:「将人请进来吧。」 说完转身跟着长孙恪进了堂屋。 展翼应下,又神神叨叨的看了眼天,也不知他看出什么了,小声默了几句,再抬头时目光中竟多了几分肃穆和敬畏……? 叶蓁被带到堂屋时还有些侷促。她不住的揉搓着手指,撇眼悄悄看向长孙恪,又近乎哀求的看了眼卫昭。 没办法,谁叫这位黑衣大人煞气太重,还是这位桃花眼公子瞧着温和。而且她说要求见三公子,这位大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卫昭从来就没怕过长孙恪,自然体会不到叶蓁的纠结。长孙恪虽然看出叶蓁的心思,但也不戳破。哼,想分开他们与卫昭单独相处,可真是想得美。 卫昭见她楚楚可怜,又是从那地狱般的地方出来的,语气难免柔和。 「叶小姐,你不用怕。主犯已经下狱,只要你配合我们,主犯定了罪,你也安全了。」 叶蓁胆怯的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可以作证,证明那些人拐卖女子,威逼利诱,又施酷刑。」 她瞥了眼长孙恪,见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她,那双利眼仿佛早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叶蓁抖了两抖,咬咬牙跪在卫昭跟前:「公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叶蓁会把知道的都告诉公子。但在此之前,还请公子答应我一个请求。」
第165页 长孙恪眯了下眼。 叶蓁下意识的一抖,往卫昭身边挪了挪,把心一横道:「公子,叶蓁被拐,名节已失,家族不会要我。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请公子收留,为奴为婢叶蓁心甘情愿。」 「呵,为奴为婢?」长孙恪语气凉薄:「我怎么觉得你是借报恩之机接近三公子,怎么,是不是为奴为婢不够,还要以身相许。」 卫昭眨巴眨巴眼睛,偏头看长孙恪眸中已有怒气,忙打了个哆嗦道:「别别别,本公子用不惯丫鬟。」 叶蓁一脸哀怨:「公子,叶蓁别无他意,真的只想寻个庇佑。」 长孙恪道:「你放心,待案子了结,南府会给你安排的。」他斜睇了眼叶蓁,道:「你也不要以为地下密室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叶蓁心下一慌,是了,她们一起逃出来的姐妹哪个不知。况且这人能找到那处密室,又拿了主犯,想必手里早有其他证据。自己耍了小聪明,殊不知早就被人看穿了。 叶蓁又悔又恼,也不再耍心眼儿了。丧气的问道:「公子问吧。」 长孙恪固然不屑这种小女儿心计,但这种心机手段能让叶蓁在地下密室活了下来。从她昨日说的那些话中也可以知道叶蓁并未被吓破胆,她甚至在悄悄了解那个密室,了解密室里的人,她从未放弃过活着。 卫昭敲了敲桌子,慢慢开口:「你可记得你被拐时是哪天?」 「六月初八。」叶蓁几乎脱口而出。「初八那日母亲约了几位夫人礼佛,其实是给我相看。可那天人多拥挤,我与母亲走散,被人迷晕,再醒来时就在马车上了。」 由不得叶蓁不记着,因为他相看的那家是抚州知府家。叶家虽是大族,但在官场势弱,知府又需与叶家联姻获得银钱上的支持,双方互利。且知府家公子风清霁月,不知迷了多少姑娘的眼,便是叶家本家就不知有多少人惦记。只不过她是嫡支,比旁人多了机会罢了。她甚至怀疑她的失踪是有人有意为之。 卫昭不知她心思,兀自沉吟道:「从抚州入京,若路上正常行驶大概需要五日左右。也就是说最快在六月十三那日你便被送进京中了。你被关押进密室时,里面有多少人?」 叶蓁回神,想了想说道:「我们这一批有七个人,我们到时牢房里已有不下十个人,第二天又送来六个。然后那些人便开始动刑。当然他们没有先对我们用刑,而是对牢房中原本就有的女子。她们是前几批留下的。因为我们这些女子都是要送到各地各府去的,所以那些人不会希望我们身上带伤。他们只是用施加在别人身上的酷刑来震慑我们。」 「这些女子出身不同,有大户人家的,也有农户家的,见识不一。但都是弱女子,哪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没两天功夫,大部分女子就都麻木了,不敢反抗。」 「不过在此期间倒是送来一个比较特别的女子。」 卫昭微微倾身过去:「怎么个特别法?」 叶蓁道:「那女子浑身贵气,说话不带口音,和密室里的看守一样,所以我猜想她是盛京人士,而且身份不低。」 「那些人不对她用刑,也不搭理她,只将她关在最里面的牢房。」叶蓁蹙蹙眉:「若说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自幼便学习各项技能,为的就是日后成家能担得起主母之责。可那女子却好似不知世事一般。她不停的吵闹,说什么自己是周家的嫡小姐,若不放她出去,她就叫她父亲觐见皇上,将所有人都砍了。」 叶蓁玲珑心思,在危险境地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对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很是好奇,不由得多了几分关注。 「守卫嫌她太吵,当着她的面砍了一个女子的手指,她便吓破了胆,缩在角落里不停发抖。」 「守卫还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击她,说什么卫世子要纳你为妾,已经传的满城风雨。卫三公子不要你了,你的祖母也不要你了之类的话。」 叶蓁仔细回想,继续说道:「起初那女子还会尖声反驳,可在那种环境下人早已惊惧万分。跟我一同被拐来的女子,才第一天就疯魔了,更别说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了。后来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断断续续的听见什么『报復』之类的话。三天后,那个女子就被他们带走了。」 「在那之后,守卫照常行事,他们要在放出这些女子前,让她们绝对屈服,生不起一点反抗心思。但又过了四五天左右,突然来了一伙人,匆匆忙忙的将那些女子都带走了。剩下我们几个是顽强抵抗过的,本以为会和前面那些女子一样的下场。谁知送走那些人之后,守卫突然停手了。心惊胆战的过了大半个月,就在昨日又冲出几个黑衣死士来,他们在密室布下火油,我们便知道这次是彻底活不了了。谁也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卫昭与长孙恪对视一眼,暗暗心惊。 「据审问周家下人所得,周言失踪是在六月十六,时间刚好对得上。」 卫昭沉着脸点点头:「周言被周老夫人保护的太好了,没有半点心机,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诱导,心性难免大变。所以她出现在夕水街是有意为之,她在报復大哥,报復侯府。」 卫昭觉得有些牙疼:「她真有这么傻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忽地他脸黑了一下。关于卫世子要纳妾还是从他口中说出去的,那会儿大哥总劝他娶妻,他随口一说不过是打发大哥罢了。况且他只说大哥要纳妾,并未说纳周言为妾。这传言传着传着竟变了味道。
第166页 长孙恪讥笑:「从某种意义上讲,单纯到极致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这倒是更好的解释了周言脖颈上的致命伤。」 卫昭茫然看向长孙恪。 长孙恪冷冷说道:「周言是自杀。」 第89章 「自杀!」卫昭拔高了嗓音:「这怎么会,只凭几句言语便能有如此仇恨,恨到用自己的命去报復?!」 但想到樊楼包间里的各种古怪,还有周言脖颈上的伤口,卫昭蹙了下眉,一时默然不语。 长孙恪看向叶蓁,问:「你在密室中是如何确定时间的。」 叶蓁说:「密室不见天光,但守卫一日两餐都是按时吃,我数着他们吃饭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她隐约觉得那个什么安阳侯家的小姐不一般,所以她十分确定的说:「就是三天,那个女子被关了三天。」 长孙恪眯起眼睛:「周言六月十六失踪,被关押三天。但卫世子樊楼杀人案事发在六月二十二。所以六月十九到六月二十二这三天的行踪才是导致周言出现在樊楼的直接原因。」 卫昭泄了气:「周老夫人可不是个好想与的,就算我们有证据证明周言是自杀,恐怕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周家因周老夫人与卫老太君这层关系在,素有来往。卫儒和周家大爷在朝堂上亦是互相帮扶。便是做不成儿女亲家,两家也不会因此交恶。 但周言这事情一出,即便卫暄是冤枉,但周老夫人认死理,周大爷出于孝道也不会忤逆母亲。虽然周大爷不会落井下石打压镇国侯府,但失去一个周家的支持,卫儒在朝堂上总会多些麻烦。 更不用说卫淑宁有孕,虽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但卫儒需要在这个时候力排众议,打消群臣立储的念头。虽然与李淮的心思不谋而合,可若有机会,李淮会更属意皇长子。 如果周家这时候支持皇长子,那么关于立储之事恐怕还得继续拉锯。皇长子的劣势在于母族身份低微。支持皇长子的也少有三品以上大员。但若有周家的支持便大不相同了。 眼下齐国境内旱涝天灾,北燕又暗中蓄力虎视眈眈,若齐国陷在储位之争上,群臣离心,派系争斗,使国力损耗,难免给他国可乘之机。 卫昭就嘆气:「这帮老傢伙就知道捂着自己那点儿利益,若国将不国,家又如何安生?」 长孙恪就打击他:「旧贵族经歷不知多少朝代,没了齐国,也可以有梁国,燕国,越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了统治者而已。」 卫昭不屑:「换个统治者,说的倒是轻巧。殊不知这背后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得享的富贵,是用无数人的血肉之躯垒成的。」 长孙恪贊同:「所以就因为这世上还有如卫家,褚家,秦家这等贵族存在,有无数人抱有和你一样的想法,百姓们才不至于没了活路。」 叶蓁听他们问了几个问题后就自顾说起国事来,面上闪过一丝茫然。叶家虽不是百年贵族世家,但在抚州也占据重要地位。 祖父就曾说过,若想保家族长盛不衰,便要懂得审时度势。同理也不能将家族依附在一方势力身上。所以他会叫她和知府家的公子议亲,同时又叫兄长娶了督军家的女儿。其他兄弟姐妹也都按照祖父的布置一一安排了适合的姻亲。 叶家靠经商发家,但商人地位低,饶是叶家家财万贯,商就是商。祖父为改换门庭,用钱给族中弟子砸出了一条官路。她虽养在深闺,但商人之家并不似贵族一样有诸多规矩,所以她素日还算自由。母亲也常带她游走在抚州官眷之中。 这些官眷虽不理政事,但家中有为官的亲人,言谈之间便少不了捎带些政事。叶蓁偶尔听听,也会对抚州官场有所了解。更知道祖父为了家族付出了多少。 渭南五州靠渭水而生,抚州不临渭水,但陆上交易同样繁多。因为抚州是进入西南的屏障,来往客商都要经由抚州中转。所以即便少了船运,抚州依旧繁华。 涪州是渭南五州中心,涪陵堰之重可见一斑。朝廷每年都会拨下一笔银子修缮涪陵堰,各地乡绅豪族也会象徵性的捐钱。祖父也捐钱了,还捐了不少。 祖父告诉她:「抚州虽不靠渭水,但作为渭南门户,唇亡齿寒。况且涪州乃产粮重地,朝廷税收十之三四都从渭南出。保住涪陵堰便是保住渭南的生息。」 但涪陵堰还是决堤了,抚州也涌入不少流民。祖父重重的嘆了口气,默默的拿出屯粮,支持官府赈灾。 叶蓁不知道明明捐给官府那么多钱,为什么保不住涪陵堰。如今听三公子之言,隐约倒像是明白了许多。 贵族豪强。渭南三贵族,济州冯氏,鹤洲袁氏,潭州孙氏。三贵族把持大片的良田,圈占土地,把持经济命脉。官员到渭南上任,若不依靠这三家,便只能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朝廷下发的银钱七成都落入这些人的口袋。国之蠹虫,怪不得三公子如此恨了。 叶蓁回神过来,卫昭和长孙恪仍在交谈。只不过交谈的内容从适才的愤慨到现在两人正在商量中午吃什么。 「……把肉剁的碎碎的,就这么夹在大白馒头里,哎呦这个香啊。」 长孙恪歪歪头:「我以为你不会再喜欢吃馒头了。」 卫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瞬间就不好了。他有些哀怨的看着长孙恪:「你为什么一定要提醒我呢。」
第167页 长孙恪面无表情道:「你也可以假装不知道。」 卫昭:…… 展翼适时进来,总觉得堂屋气氛怪怪的。他挠挠头,禀道:「大人,刑部传了消息,着明日升堂审问。」 望月楼里找出的东西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便是李淮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人皮灯笼搁在案上,就连七月的毒日头都掩盖不住身上的寒冷。 高海斟酌着说道:「听说当初梅苑案,卫三公子向北燕索赔,将完颜鸿的两个商铺给了三公子,其中一间正紧邻望月楼。那间铺子掌柜总听着夜里有动静,报给了三公子,这才发现瞭望月楼地下密室。」 言外之意,北燕商铺经营多年都不曾发觉,三公子的铺子才一开就发现了问题。陆瞻极有可能与北燕有所勾结。 李淮脸色有些难看:「陆瞻竟有这个胆子!」 高海见他目光幽冷,但却克制杀意,便知皇上是想高抬轻放,不愿牵连陆相爷。 他道:「陆大人许是没有,但他手下有。这种事又不需他亲力亲为,他只要一个结果就成了。只是奴才竟不知这世上真有喜好收藏这类东西的人。人皮灯笼挂在房里,就不觉得胆寒么。」 李淮心里一颤,忙叫内监将灯笼送回刑部去。四处打量这屋子一眼,总觉得毛毛的。 快步出了屋子,想也不想的就往琼华宫去,走到半路才想起冯贵妃已有五个多月身孕,唯恐沾了晦气殃及子嗣。往东拐是永宁宫,想到淑宁和长乐,又不由得脚下一顿。 「云华宫还未修缮妥当?」 李淮颇有些烦躁:「工部的人都干什么吃的,不过一座寝宫竟也拖沓到现在。」 高海道:「今年各地灾情严重,户部拨不下款……」 李淮便不问了:「去玉华殿。」 崔美人暂时被安置在玉华殿。因渭南受灾,崔家又是捐钱又是捐粮,李淮就是看在这些物资的份上也会对崔美人多加宠爱,以免寒了崔家的心。 得知皇上驾到,崔美人疾步相迎,走得急促,白皙的脸蛋洇出一抹红晕来。鬓上髮簪坠着的红宝石一摇一晃,更添几分风韵。 李淮不由心神一盪…… 事后有内监送来一碗汤,崔美人笑容明媚的喝了下去。可内监却觉得这笑容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大宫女茴香笑着送走内监,转过身便拉下脸,低声说道:「皇上接受我崔家那么多东西,竟要如此防备美人。」 崔美人冷着一张脸:「崔家不过是皇上用来对付贵族的棋子罢了,做棋子就该有做棋子的觉悟。」 茴香愤愤道:「会不会是陆大人那件事惹恼了皇上?」 崔美人摇头:「皇上自然是生气的,但还不至于迁怒。近来朝中为立储之事争吵不休,皇上乏了,想要来个了断,自然不希望我在这时有孕。而作为他的棋子,我们要做的是同他一条心。」 崔美人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轻笑一声:「皇上的心思一直在大皇子身上。」 茴香有些不服:「冯贵妃不过商户女,若非皇上抬举,岂有冯家今日。我崔家便是没落了,也是百年的贵族世家。她如何能与美人相提并论。」 崔美人笑道:「这话咱们自家说说就行了。在宫里,她是仅次皇后的贵妃,我只是个小小美人。皇上宠她,我们就避其锋芒。你也说了,不过是商户女罢了。冯家根基太浅,谢家,萧家,赵家才是我们的大敌。」 「那皇后呢?有镇国侯在,不会同意此时立储的。」 「镇国侯同样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大齐朝堂内乱。」崔美人道:「所以这是一场博弈,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她抚了抚小腹,笑容淡淡的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初入后宫,还是紧跟皇上为好。」 第90章 谣言传遍盛京城,便是有陆鼎出手压制,也为时已晚。得知今日审陆瞻一案,盛京城的百姓们全都围在刑部衙门外。气势直逼当初梅苑案。 然此案涉及朝廷命官,并未公开审理。百姓们虽失望,但热情不减,围在府衙外只等听第一手消息。 前来听审的官员们见府衙门前围得水泄不通,索性调转马车从后门进去。 长孙恪将卫昭送到后门转身就要走,卫昭还在苦口相劝:「你是南府监司,这案子可是咱俩联手破获的,你真不去?回头功劳可要落到刑部头上了。」 长孙恪一脸不屑道:「我需要那点儿功劳?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卫昭认真的看着长孙恪,得出一个结论:「你不喜欢公开场合。」 长孙恪没说话,一把将他推进去,转身就走。 卫昭扒着门巴望着长孙恪的背影,莫名有些心酸。他眨眨眼,揉了把脸,扯了扯嘴角,换上标准的社交笑脸,抬步往公堂去。 此案主审依旧是蔡俨,另有监察院及各部官员陪审。卫昭挑眉扫了一圈,陪审阵容有小半都是明显的陆相一派。要知道单凭他们收集到的证据,足以震撼朝堂,不说九卿会审,也不该像今日这样安排。陆瞻所犯之罪就是死上十回八回都不足为过。由此可见,皇上并不想此案牵连太多。 卫昭与众位同僚团团打了个招唿,然后便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蔡俨和周大爷相携而来,一眼便看到卫昭,不由得眼皮直狂跳。
第168页 蔡俨笑着扯了扯嘴角:「卫大人不是正在查樊楼案么,怎么有时间光顾刑部衙门了。」 卫昭起身行礼:「两案有些牵扯,更何况望月楼也是下官的人偶然发现并侦查出来的,下官对此案多少有些了解,因此沈大人便指派下官前来陪审。」 说完又朝周大爷行了一礼:「周世叔。」 卫昭私下告知周大爷周言失踪与陆瞻有关,因此周大爷从皇上那里要了个陪审名额。 周大爷看了眼卫昭,微微颔首,便走到座位上坐好。 蔡俨端坐公堂上,见诸位都已到齐,这才一拍惊堂木,喝道:「带人犯上堂。」 此案移交刑部后,陆瞻便被提到刑部大狱。蔡俨隐约明白皇上透出的意思,只着人盯着陆瞻,并未刑讯。所以陆瞻只是看起来有些萎靡。 他看到端坐一旁的卫昭,麻木的双眸瞬间阴鸷。卫昭抬头坦荡荡的迎上陆瞻的目光,笑的十分灿烂。 看卫昭刺目的笑颜,再想想那夜在别苑看到儿子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陆瞻目眦欲裂。他恨不得就鱼死网破,豁出这张老脸,豁出儿子的清誉,将卫昭曾被掳到别苑的事公诸于众,让镇国侯府名声尽毁。 但想到崔氏说霍姨娘有孕,他再有滔天恨意也只能忍着。为了陆家,更为了他能有子嗣传承。 卫昭欣赏了一会儿陆瞻青白交加的脸色便收回视线,垂眸不语。 「陆瞻,有人状告你参与少女拐卖案,你可有辩驳?」 外面的事情陆瞻通过崔氏也知晓一二。其实最开始做这门生意只是单纯的从各地掳来妙龄少女加以□□,再贿赂给各部官员以求便宜行事。但齐国对拐卖人口律法严苛,他不想事情暴露,便将紧邻望月楼的绸缎庄也纳入名下。 只是没想到那绸缎庄是北燕设在盛京的暗桩,他做的事一直就在北燕细作眼皮子底下,派去的大掌柜一早就被北燕控制了。 为了顺利往齐国高层官员家中安插人手,北燕没有打草惊蛇,反而还会替望月楼遮掩几分。双方就在陆瞻单方面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持着诡异的合作。 那时有人找上门来与陆瞻谈生意,要从他手里买卖女子。他还纳闷是哪里露了消息。起初他是犹豫的,但架不住对方给的酬劳太高。 他叫人查了那人来歷,说是福州来的客商。拐卖女子的生意最早便是从福州开始,路途遥远,露了蛛丝马迹也不是不可能。几番思虑之下,他答应了。动用了陆鼎开出的那条线路,借着倒卖瓷器绸缎,将这些女子运往各地。也从那人手里买进许多。利慾薰心之下,陆瞻头脑一热,竟将生意做到其他国家去。 那会儿他虽掌着生意,但大部分的钱都是给陆鼎办事用的,算下来他手头确实不算宽裕。所以才大着胆子做成了这事儿。不仅北燕,就连南梁东越都有涉及。 陆瞻虽然贪财好色,但却不会做通敌卖国之事。待梅苑案发,回春堂被封,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有被发现的风险。梅苑案结束,绸缎庄被北燕作为赔礼赔给了卫昭,陆瞻脸色瞬间惨白。 现在想想,梅苑案发,北燕完颜鸿布置的暗桩被一一拔除。若望月楼暴露,那么他之前安插到官员家中的探子也会被发现,损失惨重。但当日情况紧急,再加上卫昭盯着回春堂时不自觉的会注意到绸缎庄,完颜鸿跑去城西,卫昭很快便怀疑绸缎庄背后的势力。 但完颜祯并不知道望月楼的秘密。他一心想削弱完颜鸿的势力,所以在卫昭提起索要铺面时,他才狠心将这间铺子赔给卫昭。可想而知,完颜鸿心里有多恨。 如此一来,一个被陆瞻严重忽略的问题冒出头来:他买进的女子中有多少会是别国安插的细作。 所以陆鼎说他蠢,是真的蠢。被人钻了空子竟毫无察觉。 事已至此,陆瞻知道怎么做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他可以承认拐卖女子一事,有陆鼎运作,大不了最坏就是流放。但通敌之事是坚决不能承认的。 他稳了稳心神,道:「大人可有证据?」 虽然知道证据确凿,但还是想例行公事的垂死挣扎一下。 蔡俨瞥了他一眼:「带人上堂。」 陈七娘和叶蓁作为代表被带上公堂。 关于陈七娘所言,是福熙长公主,孟御史夫人还有大理寺督捕范征亲眼见证。今日上堂也只是重新申诉,让陪审官员有所了解。 幸运的是这些女子一直被关押在小西山别苑,虽担惊受怕,但却不曾见识到残酷的一面。 叶蓁却是真真切切从地狱里侥倖逃脱的,她知道眼前这人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恨得差点儿咬碎了后槽牙。 而关于望月楼的密室,陪审官员尚不知情。所以当人皮灯笼,皑皑白骨等证物被呈上公堂时,一些老大人早已瘫软在座椅上。蔡俨脸色青紫,气的胸膛起伏不定。 周大爷脸色煞白。听卫昭说,他的女儿就曾被关在那间密室里。再看向陆瞻时,双眸如淬了毒一般。 本想替陆瞻申辩几句好卖陆相爷一个好儿的官员们全都沉默了。 后来被带上公堂的孟管事补充了回春堂和望月楼的关系,望月楼里被发现的尸首,有能辨认出容貌来的,孟管事都能一一认出。 陆瞻非常乖觉的认了罪,案子顺利的令人瞠目结舌。 但公堂上气氛凝滞,谁也开心不起来。
第169页 陆鼎得知公堂细节,当日退堂后便跪了宫门,直言其兄罪孽深重,死罪难逃。同时陆鼎自觉治家不严,难以堪当重任,遂辞去丞相之职。又在护国寺设祭坛,代兄祝祷,以安死者之心。 而关于紧邻望月楼的绸缎庄曾是北燕赔给卫三公子这件事,朝臣们似乎都有志一同的忘记了。蔡俨作为主审,他有意避开这一细节自是领了皇命。皇上要保陆相爷,谁敢这时候触霉头。只是在心里对光风霁月的陆相爷都有了各自的计较。 贵族世家虽不甘心就这样放手,但也深知此时不是相斗的时候。 那些曾收到过陆瞻送来的美人的官员们,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彻查府邸。一时间齐国官员们的后院鸡飞狗跳,竟无形当中拔出了许多来自不同势力的钉子。就连皇宫里的李淮都清查出许多探子。 他脸色阴沉,挥手打碎了案上的汝窑花瓶。 一想到自己每天吃了什么,歇在哪位宫妃的寝殿里,召见了哪位大臣密谈,一举一动都被人紧紧盯着,就像脱了衣服被那些人欣赏一样。他怒气更盛。原来他自以为安全的皇宫竟像个筛子一样,什么秘密都瞒不住。 这次从上到下的大肃清让盛京城上至官场下至黎民都沉寂了下来。往日热热闹闹的盛京城大街似乎一下子就少了许多人。 谢宏沉着脸坐在书房里,长子谢韬垂手立在身边。 「宫里的探子损失太多,最近不要与宫中联繫。」 谢韬道:「眼下正是夺储的关键时刻,皇上眼看着就要妥协了,这时收手岂非前功尽弃。」 谢宏掀了掀眼皮:「损失人手的可不只我们谢家一个。镇国侯一直不同意此时立储,我们随他的意思上摺子将此事压下。来日方长,便是忍下一时,也不能叫皇上立大皇子为储。想来萧赵两家也是这个意思。」 果然,翌日上朝时大半朝臣都谏议暂不立储,一致对外。因为北燕使臣遭劫,完颜祯被杀,完颜鸿失踪一事,边关已经经歷几场遭遇战。虽未酿成大战,但边关战火已浓。 李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暗恨,他讨厌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商议北燕战事。 原本因立储之事四分五裂的朝堂派系此时又因战事而分成三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一派墙头草。朝臣们又陷入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之中。 第91章 陆瞻被判斩首,家产充公,凡参与其中者依罪名大小或死罪或流放,祸不及家眷。 就在众人以为此案落听时,陆家大公子陆承骞的小厮司净到衙门自首,称月前在小西山杀死陆家护院的人并非卫世子。 至于具体是何人,司净称那些人假扮卫世子的兵,意图陷害。他深知卫世子光明磊落,不忍卫世子平白遭人陷害,便私下去小西山寻找证据。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场大雨过后,一块令牌被雨水沖刷出来。 有人认出那是南梁秘密组织的梅花令。 再联想陆瞻案牵扯出那么多细作来,众人恍然,这是卫世子遭了算计了。由此一来,被陆瞻案吸引目光的众人忽然想到卫世子似乎还陷在樊楼案里。 正当众人兴致浓厚的等待卫三公子再次力挽狂澜替卫世子洗刷冤屈时,周大爷到刑部撤了诉。说卫世子是冤枉的,杀害周三小姐的兇手已经找到,但为周三小姐清白着想,此案不上堂审理。相关证据会在整理后递交刑部归档。 有心人士想想周家和卫家的关系,以为两家私下谈妥了条件,打算私了此事。不然凭卫三公子护短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光明正大的替大哥伸冤。岂会这么不明不白的令人揣测。 众人有心打听,于是发动各府官眷力量将与周家有关的亲戚门客甚至下人都打听了个遍。但周大爷下了死命令,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放出来,这叫爱好八卦的盛京人士抓心挠肝。在周大爷下狠手将周家一支旁支逐出族后,这种热度方才潮水般褪去。 周大爷冷笑:「想看我周家的笑话,也得付得起代价。」 卫昭和长孙恪就是在周家极度压抑的氛围下被请去的。 虽说周老夫人极其疼爱周言,认为这孙女什么都是好的。但越是这样越容易一叶障目。所以论起来最了解周言的莫过于周大夫人。她当然也疼爱女儿,但作为母亲,她有教导之责,自然也会关注到女儿的不足之处。 陆瞻案审理结束后,卫昭找上周大爷夫妇,将在地下密室关押周言那间牢房里找到的玉镯交给了周大夫人。并将周言失踪以及对樊楼案大致推测说了一遍。周大爷自然不信,但周大夫人却已信了七八。 周言天真烂漫,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但有心人却看的明白,周言的天真使周府其他公子小姐们过的十分不好。甚至连周大夫人自己都曾因此受过周老夫人责骂。 也是在那次之后,周大夫人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女儿。一个会用单纯作为利器去伤害别人的女儿。如果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周大夫人一定不会将女儿交给婆母教养,婆母对女儿极端的溺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养歪了。偏女儿自己却丝毫不知。等周大夫人想要将女儿的性情板正回来时,已经晚了。 周大爷沉默许久,方才艰涩开口:「周家愿撤诉还卫世子清白,但请卫大人到周府一趟,我们需要一个真相。」
第170页 虽然私下解决会令人觉得卫暄摆脱罪名靠的是两府的关系,但若果真将案情公开审理,周言名声尽毁,周老夫人不会善罢甘休。而私下处理保证周府名声,周大爷念及此,在朝堂上依旧会站在镇国侯这一边。权衡之下,卫暄同意周大爷私下解决。 所以卫昭在陆瞻案后登门拜访,并请了福熙长公主作中人。 周府正院被周老夫人里里外外肃清一遍,又着人把守在正院四周,保证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卫昭撇了撇嘴,有些不屑于此。印象中周老夫人对他倒算和蔼,但祖母说周老夫人脾气倔,越老越偏执。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怪不得祖母一直拒绝同周家结亲。 卫暄在南府关了近一个月时间,虽然瘦削许多,却沉稳不少。眼神刚毅坚定,自有一番气势。福熙长公主颇为赞赏,心中对周家此举未免多了几分不满。 樊楼二掌柜以及众位伙计都作为证人被请到周府来,忐忑不安的站成一排。对面是林湛,程士询,鲁达三人,坦坦荡荡的站在卫暄身后,声威赫赫。 福熙长公主见双方都已就位,清了清嗓子道:「本宫于樊楼案多有耳闻,今日有幸得卫大人邀请作为中人见证此案,本宫必当秉持公正原则,详细记录案情,不偏不倚。抓捕真兇,安死者之心,正冤者之名。」 说完看向卫昭:「卫大人,请开始吧。」 卫昭起身走到堂屋正中,周老夫人斜靠在软塌上,神情怏怏。虽说他不喜周老夫人强势,但到底是失去孙女的老人,先前的气恼也散了许多。 他理了理思绪,道:「陆瞻案中受害者可以证明周言曾被关押在望月楼地下密室,三日后被带走。又过三日,也就是六月二十二当日,周言突然出现在夕水街。」 「按说周言被绑,如果有机会逃脱她一定会回到周府。但她却在夕水街故意露面后又到樊楼去,这一举动未免惹人怀疑。」 周大爷沉吟不语。周老夫人面露不虞,倒也没出言辩驳。 卫昭看向二掌柜,道:「樊楼是城东第一酒楼,日日客流极大。东侧包间位置又好,往往都会提前预定。」 二掌柜点头称是。 林湛也道:「哥几个常在樊楼吃饭,每次都预订东六的房间。那日也是事先打发了个小厮到樊楼说了一句。」 二掌柜点头哈腰道:「林公子是常客,所以瞧见林公子的小厮来了,都不用问便知道要留下东六号房。」 「所以王六便花了大价钱强留下东五了?」卫昭话锋一转,目光直逼王六。 王六两股战战,咽了下口水,忙道:「东五是,是有人预定,小人只是照惯例留下包间。」 卫昭冷哼一声:「周七,你来说。」 周七和王六同是东面房打杂伙计,事发当日,周七坏了肚子告假回家。 周七顶着压力上前,颤着声道:「二十二早上上工不久,小人便觉肚子拧着劲儿的疼,不得已才跟二掌柜告假。那会儿疼的厉害,匆忙去了医馆,我婆娘给熬了药,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才忽然想起临走时忘了告诉王六,东五包间已经预定出去了。是夏县一个乡绅,一家三口来盛京城游玩的。」 「但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想王六一向机灵,酒楼又有客人预留的定金,不会出错。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便听说樊楼杀人案,案发地就在东五,午饭时间,卫世子杀了周家三小姐。小人当时脑子就轰的一下,手脚发软,莫名就有些害怕,没敢去上工,就叫我婆娘跟二掌柜继续告假。过了几日,似乎是消停了,小人才敢去酒楼上工。没人敢提那事儿,小人就更不敢打听了。」 「夏县距盛京城不远,快马一日便可折返来回,本官着人到夏县寻到那乡绅一家,他们可以作证,当日酒楼一个小伙计赔偿两倍价钱予他,请他让出东五包间。」卫昭讥笑一声:「王六,要不要请人当面对质。」 林湛跳出来斥责道:「你是帮凶!」 王六硬着头皮道:「小人哪有那个胆子,小人也是替人办事儿,东面包间向来火爆。寻常也是有人花大钱请人让出包间的。小人若说和成了,也能得些赏钱。」 二掌柜擦擦汗,赶忙说道:「的确如此,只要双方愿意,酒楼是不干涉的。但若有一方不快,给酒楼惹了麻烦,打杂伙计也要承担后果的。」 「所以那日叫你让出东五的是谁?」 王六道:「小人不熟,只知那人姓于,是,是南方来的客商。」 周大爷蹙眉:「我女儿极少出门,到哪儿去认识什么姓于的客商。」 卫昭笑道:「以前不认识,不代表现在就不认识。别忘了,周言六月十六失踪,六月十九被带出望月楼地下密室。六月二十二樊楼案发,在此前周言尚有三日时间下落不明。而害死周言的,就是这三日里她见到的人。」 周老夫人喝道:「一派胡言。我言儿被杀死在樊楼,杀人真兇就是他。」她怒指卫暄,双眸充血。 卫暄面无表情,不做理会。 林湛却有些不乐意了:「卫大哥念在两家交情份上同意私下审理此案,若周老夫人再这样不讲证据的咄咄相逼,我看我们还是公堂上见吧。也免得卫大哥受这冤屈。」 卫暄瞪了眼林湛:「少说两句。」 周大夫人也有些不高兴,她女儿就是被老夫人养成的这般性情,无论女儿做什么,老夫人都不分青红皂白的给她撑腰。殊不知外面人心险恶,还真当哪哪儿都是周府,让她无法无天的单纯下去。
第171页 她不理周老夫人,顺着卫昭的话问下去:「不知可否找到那人?」 卫昭挑眉:「那三日里周言见到的人其实就是包间里出现的人。」 周大爷惊道:「姓于的客商?」 卫暄却始终弄不明白包间里的事,他依旧疑惑:「包间里究竟有几个人?」 卫昭眸光一寒:「自始至终就只有两个人,包括周言在内。」 第92章 林湛挠挠头,表示疑惑:「不对呀,我明明听见隔壁有好多人说话。」 程士询和鲁达对视一眼,也跟着点头:「确实如此。」 卫暄自己也说:「正是因为隔壁有许多人说话,我才一时恍惚进错了包间。但进入包间后的确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周三小姐一个。」 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眉头紧锁。 卫昭摩挲着手指,似笑非笑的看着王六道:「那就要问问他了。」 林湛蚊香眼的看着卫昭:「我不明白。」 「很简单。王六一直都在说谎。」 王六脸色灰白,眼神闪烁。二掌柜看了他两眼,心下一沉。 卫昭淡笑道:「樊楼门面大,能入樊楼的伙计都是机灵谨慎又记性好的。毫不夸张的说,须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那日问王六东面各包间的情况他都对答如流,说明他是个心思细腻的。」 「但在我问他东五包间内的客人时,他却模稜两可。虽然那日东面只有他一个打杂伙计,一时顾不到情有可原,但其他包间内的情况他都说得清,唯独对东五含煳其辞,便不得不令人怀疑。」 卫昭竖起一根手指:「其次是在案发时,王六一边撞门一边喊二掌柜,门被撞开时二掌柜也将将到了现场。那种情况下,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会放在包间内两个人身上,在二掌柜确定周言已死时,大伙更是惊慌失措,这种时候谁会去注意包间的窗是关着还是开着呢?便是离窗边最近的二掌柜都说不清楚,王六却一口笃定窗户是关着的。」 「他这样说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本身就知道包间内会出事,案发时的慌张是装出来的,所以他有可能注意到窗户是开还是关。第二,他是故意的。案发时门被从里面拴住,若窗户也是关着的,便能引导我们以为这是一桩密室杀人案,那么兇手必然是在场唯一活着的卫世子。」 「至于他所说的东五内的客人,究竟有没有那几位客人全凭王六一张嘴,樊楼来往客人多,一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包间里进进出出的人。钱宝只负责上酒菜,东五的客人在没有需要的情况下,钱宝是不会再进入东五的。所以钱宝伺候点菜的那位客人是否一直在,还是中途离开过,亦或是中途又有人进了东五都是未知。」 卫昭吸了口气,继续道:「如果我大哥没有说谎,那么他进入包间前后不过几息功夫,试问什么人可以在几息之间从包间内凭空消失呢?」 周大爷也是一团乱麻,脑子一抽问道:「如果卫世子说谎了呢?」 周大夫人暗暗瞪了他一眼。 卫昭不以为意的拿出记录,道:「当日在樊楼审问时,赵海听到包间内有不少于三人说话的声音,王六可以佐证。而当时卫世子已经进入东五。王六又称赵海走后,他一直侯在走廊里,并未见到东五有人出去。」 林湛三人面面相觑,眼冒金星。 程士询率先反应过来:「王六赵海,卫大哥还有我们三兄弟都听到隔壁有多人吵闹的声音。但卫大哥从进入包间之后,王六便没见人出去过。等到事发时,包间内就只有卫大哥和周三小姐两个人,而窗户是关着的。樊楼包间内没有暗室机关可供人逃脱。而正对樊楼的茶楼有人临窗而坐,也未曾注意到包间有人跳窗离开。所以还是那个问题,包间里的人是如何离开的。」 他看向王六,继续道:「如果东五包间曾有人出去过,而王六却隐瞒下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林湛又道:「也就是说包间里的人先杀害周言,然后伪造了卫大哥杀人现场,再离开包间?可包间门是反锁的啊。」 林湛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晕了。 鲁达想了想说道:「会不会门根本就没有反锁,而是那人伪造杀人现场之后就离开了。因为第一个发现事发的人是王六,他完全可以假意撞门,趁大家不注意再将门栓损坏,造成门被反锁的假象?」 有个小伙计战战兢兢举手,道:「小人可以证明包间的门的确是王六撞开的。那会儿小人正要下楼去,听着王六喊叫,第一时间跑到东五门口去。小人是亲眼见着王六撞的门,门板被撞的直晃,最后一下卯足了劲儿撞开门,门栓嘭的一下崩了出去。大人若不信还可问当日樊楼用饭的客人,不止小人在,那会儿围了好多人呢。」 正是因为卫昭确定门的确是反锁的,所以在长孙恪说周言是自杀时,他才会轻易的相信。 鲁达也懵了:「所以是王六说谎了。在卫大哥进入包间后到事发前,有人从东五出来。可门又是被谁反锁的?」 卫昭笑看他:「就要看此时包间里还剩下谁了。」 鲁达惊道:「卫大哥和周三小姐!」 赵海这时上前补充道:「卫世子虽头脑尚清醒,但当时他已是醉酒,身体都不听使唤了。」 周老夫人冷哼:「如果是装醉呢。」
第172页 林湛呛声道:「老夫人这就强词夺理了。且不说我卫大哥与周三小姐并无仇怨,他没必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等龌龊之事。就说卫大哥根本不知周三小姐就在东五,他又何必装醉。」 周老夫人阴沉着脸道:「卫暄觊觎言儿,一心要纳言儿为妾,你当我不知?我周府嫡女岂能容他这般作践。他知道言儿不会为妾,所以才想出这龌龊主意,大庭广众之下毁我言儿清白,到时我言儿便是不嫁也不行了。」 程士询隐约知道周府与卫府有联姻的倾向,周言自小便围着卫三转悠,周老夫人也透过些意思,只是卫老太君并未应承。 「周老夫人与卫老太君相识多年,自然清楚老太君人品。两家多有往来,卫世子的性情老夫人也当清楚。外头传言岂可尽信?」 周老夫人冷笑:「若凡事都论人情,要律法何用!」 林湛反唇相讥:「既然老夫人如此重视律法,罔顾人情,那今日这般私设公堂又是何意?」 周老夫人一噎,浑浊的眼怒瞪林湛,苍白的唇抖着,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长孙恪冷眼旁观,晃了晃手里的茶盏,笑道:「我们欲缓解两府关系,无奈老夫人咄咄相逼。瞧老夫人这般底气十足,倒也不像体虚之人,想来是可以承受案件真相的。卫大人既手握证据,倒也不必再周旋下去。展翼,带周三小姐的尸首过来。」 周言的尸首一直存放在南府。南府除停尸房外另有专门保存尸体的冰库,因此虽是酷暑时候,周言的尸体保存的还算得当。 周老夫人见孙女儿的尸首被抬了进来,心肝一颤,差点儿背过气去。周大爷手忙脚乱的替她顺气。周老夫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周大爷,踉跄着走到周言身边,哭的肝肠寸断。 周老夫人并非不知卫家人品性。那日卫老太君寿宴上回绝了两家联姻,周老夫人虽不强求,但见孙女痴心卫三,魂不守舍的样子,免不得有些恼恨。卫三不过是个纨绔,自家孙女千般好,定能找到更好的夫婿。可谁承想最后等回来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与其说周老夫人咄咄相逼,不如说她只是寻求一个发泄口。再加上外面模稜两可似是而非的传言,使她一腔愤恨都使在了卫家身上。 痛哭之后,周老夫人仿佛一瞬间就被抽干了精血,周大爷上前扶起周老夫人,看着女儿脖颈处狼狈的伤口,心肝狠狠的揪了一下。周大夫人压抑的低声抽泣着,到底还残存一丝理智。 「大爷,带母亲去休息吧。」 周老夫人缓了口气儿,借着周大爷的力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身形佝偻着,悲愤的看着卫昭:「老身哪儿也不去,你告诉我,言儿是怎么死的。」 卫昭目光直视周老夫人,缓缓开口:「自杀。」 在场众人除知情的几位外,无一不倒抽了一口凉气。 周老夫人用尽浑身力气尖锐的吼道:「不可能!」 卫昭闭了闭眼,这个结果是周老夫人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周大爷夫妇答应撤诉还大哥清白,在他们内心深处也是不愿相信的。 这也正是设计之人的高明之处。因为所有的证据到最后都表明东五包间中只有卫暄和周言。周言死了,兇手一定是卫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周言是自杀。 包括福熙长公主,林湛几人都是一脸的惊疑不定。 卫昭深吸两口气,走到周言尸体旁蹲下,指着周言脖颈上的伤说道:「伤口自左向右,由深入浅。明显可见皮肉外翻,伤口切口不整齐,说明持刀者并不习惯用刀。」 「我大哥自幼习武,若是大哥用刀,一划而过便能取人性命。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用刀,也不会割出这样的伤口。只能是死者自己。你们来看,伤口起刀处深,收刀处浅。因为初下手时是存了必死的决心,所以割的深。但刀割下去,疼痛难忍,便不由自主的不忍再下刀,所以收刀时浅。一刀割喉,手法又生疏,人不会立时就死了,所以周言有机会将刀塞到大哥手里。」 「我在勘察现场时发现地板和椅背有刮擦痕迹,而仔细去看,在地板上还有两处很细小的印记。说明周言事先将椅子调整好位置,椅子四角只有两角着地,呈打斜状,用腰带暂时固定在桌腿上。这样一来,周言躺在地上时只要微微用力解开腰带的活结便能将椅子弄倒。门外的王六听见动静便知事成,自会按照约定敲门喊人。」 周老夫人泪眼模煳:「言儿死了,你们怎么泼脏水都行,反正她也不会说话了。」 众人都沉浸在不可置信中,还是程士询最先醒悟:「你们可捉到了姓于的客商?」 这才是关键。 第93章 长孙恪颇为赞赏的看了眼程士询。 卫昭也朝他微微颔首,说道:「要是没捉到人,我们又怎敢登周府的门。带虞先生上来。」 众人抬头看过去,只觉这人有些眼熟。王六在看到来人时,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林湛瞪大了眼睛指着来人说不出话来,鲁达勐拍他一下,林湛立马想起来了:「虞平!」 林湛和卫昭有些兴趣相投,所以常在城东百荟街混。虞平是口技行首,林湛也曾慕名前去听过几场。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林湛拍案而起:「我知道了,怪不得阿昭说那包间里就只有两个人,我们听到的吵闹声其实是虞平表演的口技!」
第173页 他以拳击掌,激动的走了两圈:「是了是了,包间本就不大,人无处躲藏。卫大哥进门时之所以没有看到其他人,是因为虞平躲在了门后。而周三小姐出现在包间本就令人怀疑,卫大哥一时没有注意也在情理之中。这时虞平便可从背后偷袭,将卫大哥打晕。那时卫大哥醉酒,又有周言吸引目光,虞平很容易就能偷袭成功。王六一直在走廊里,也可以帮虞平打掩护,使别人注意不到他从东五出来。」 钱宝有些煳涂了:「虞行首寻常也到樊楼用饭,小人是认得的。可那日点菜的人不是虞行首啊。」 卫昭道:「点菜的是夏县的乡绅。」 王六瑟缩了一下。当初那乡绅的妻儿在街上看杂耍,只有乡绅自己过来点菜。他说服乡绅让出包间,又另给了银子让他帮忙点菜。乡绅收了银子自然乐得帮忙。而且这乡绅是外地人,出了城谁还知道他是谁。只怪那周七好打听,跟人聊了几句,把人家祖宗三代都问出来了。 周大爷眸光暗沉的瞪着虞平:「我周府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女儿。」 虞平眼神有些闪躲:「我没有要害她,是周三小姐拿钱僱佣我在樊楼给她表演口技。」 虞平的确不是直接兇手。他虽占着百荟街口技行首之称,但也不过是个技人,地位低下,寻常只靠赏钱过活,日子拮据。偶尔有贵人在附近吃饭品茗也会单独请虞平表演,所以虞平时常出没在樊楼包间,樊楼的伙计们也都习以为常。也因此那日虞平从东面包间出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如果不是一直盯着王六,卫昭一时间也不可能怀疑到虞平身上。说起来也是他幸运。虞平不知道王六的存在,但王六却被告知要替虞平遮掩。所以王六在走投无路之下才找上了虞平。而一旦发现了虞平的存在,案情中矛盾的死角便一瞬间迎刃而解了。 他们盯上虞平时,他已经着手准备跑路了。至于为何不在案发后就离开,据虞平所言,对方给了他足够的钱,让他等到案情结束,卫世子定罪方能离开。而他只拿到了订金,如果想拿到所有的钱就只能等。但王六找上他时,他知道自己必定也被怀疑上了,这才舍了钱财。 对方很清楚一旦虞平和王六在案发后立即离开,不用想也一定会怀疑到他们身上。那么先前所做的努力便付之一炬了。 至于在樊楼之前发生的事,虞平供出城北一个别苑。对方僱佣他在别苑里表演口技,连续三天。 「……三天结束后,有人告诉我第二天会有个紫衣女子去找我,叫我接下这单生意。」 「所以你事先并不知道那三天里是给谁表演的?」程士询问。 虞平点了点头:「对方只叫我在院子里模仿别人说几句话。」 「说了什么?」 虞平回忆了下,怯怯的看了眼卫暄,道:「说的很杂,大抵上是叫我模仿丫鬟婆子的声音传达卫世子要纳妾的事。还有周家人因周三小姐被绑,唯恐因一人之失毁了周家清誉,决定放弃周三小姐,并准备将周三小姐送给卫世子。」 「僱佣你的人是谁?」 虞平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身份。」 林湛恼恨的瞪他:「不知道是谁你还敢接?听听你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长孙恪有怀疑过虞平是否是南梁细作,但显然对方在这件事上很小心,所用之人的身份都是清白的。唯一与对方有过接触的虞平也并未见到过对方的容貌。而真正知道那个人是谁的周言已经死了。 毋庸置疑,对方利用了周言。先将周言绑走,再将她送去别苑,让周言以为救她的人是周家人,别苑是周家的别苑,那么顺理成章的,虞平说的那些话使周言以为周家放弃了她。从千娇百宠到见不得光,甚至是家族的耻辱。于是惊怒化为恨意。从前她得到多少宠爱,现在就有多浓烈的恨。 周老夫人悲唿一声,晕厥过去。 虽然没有找到那个人,但在场众人也都知道此事卫世子是遭人设计。至于周言,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恨。 从周府离开直到马车晃晃悠悠驶向长街,卫昭仍觉胸中一口气不上不下。 「人心真是个复杂的东西。擅掌控人心者,是个很厉害的对手。」 袖袋里的梅花令滑落,长孙恪手掌微微蜷缩,梅花令落入掌中,触手冰冷。他冷冷一笑:「不过是算计人心罢了。」 卫昭注意到他手里的梅花令,这才想起心中疑惑:「司净一口咬定小西山陆家护院被杀是大哥所为,而当时陈靖淮接手此案也在事发地仔细搜查过,并未发现这块梅花令。时隔几个月,这令牌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长孙恪摩挲着令牌,垂眸不语。 卫昭感觉到他似乎有些落寞,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反正我大哥也没事儿了。」 长孙恪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收起令牌:「小西山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就我与南梁多年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此事与南梁脱不开关系。有些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卫昭倒是一脸大方:「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反正不管怎样你不会害我就是了。」 长孙恪就看着他笑:「你这么信我?」 卫昭挺胸收腹扬起头:「不是信你,是自信。」
第174页 郁结的心情消散了许多,长孙恪也不再纠结:「等我确定了最后一件事,我会告诉你一切。」 陆瞻被判了斩刑,但陆瞻案的后续却是后浪推前浪,再一次将陆家推到了风口浪尖。 以镇国侯为首的几家大臣联名上书,称大齐律法严令禁止少女拐卖,凡参与者,包庇者,知情不报者皆以同罪论处。虽然处决了主犯,但各地通往京城的关卡同样该彻查。周大爷难得上朝,亦是据理力争,态度强硬。 李淮即便不愿再将事态扩大,但这件事同样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又有陆鼎进言:这些人视律法如无物。这次可以为利益包庇陆瞻,谁知下次会不会为利益而出卖国家。并且主动交出陆瞻手里的商线配合朝廷调查。 因此继盛京城的大清洗之后,各地关卡也迎来了疾风骤雨般的严查。没过两日,便有缅州方面传来消息,称在缅州境内截获两辆马车,车内共有四名少女。据这七人所言,她们最初共有十二人,从盛京城出发沿途都在出手。而这四人是被卖去南梁和东越的。 在有人提供线索的前提下,很快便摸清了参与其中的关卡,无一不在吴氏漕运名下。 皇上要动漕运。这是各地漕运收到消息的第一反应。 但陆鼎显然不会坐实这件事,命人继续往外透消息,关于洪坤的罪证不要钱似的往外撒。这就给了大家另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洪坤。 于是觊觎吴氏漕运的各地漕运蠢蠢欲动,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洪坤脸色黑了又绿,绿了又青。吴则更甚。他一拳狠狠的在桌子上捶了个窟窿,脸上扭曲狰狞:「早知如此,一早就该杀了陆瞻。我们兄弟经营吴氏漕运多年,洪监司,我绝不放手。」 洪坤阴沉着脸,道:「前些日子叫你准备的东西都齐了么?」 吴则不甘心道:「洪监司真打算放弃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退守济州。」他怪笑一声:「便是我们走了,也不能留给他们一个完整的漕运。」 吴则这时沉下心来,想起了洪坤叫他准备的硫磺火器之物,不由得狠下心肠。虽然不舍,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我这就去办。船已备好,洪监司尽早登船,我们连夜出发。」 今夜的城西金水河一片混乱,厮杀声不绝于耳。河面被鲜血染红,尸体堆积如山。 吴则一刀砍下去,鲜血迸溅,他怒吼:「怎么回事儿,不是叫你们烧了码头么!」 洪坤望着厮杀成一片的河岸,脸色有些难看。 很明显,吴氏漕运被人渗透了。 「吴则,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岸上来人大喝一声,用竹竿挑起一个圆圆的东西,吴则定睛看去,喉间腥甜,喷出一口血来。 「大哥!」 吴钊的头颅明晃晃的悬在岸上,吴则目眦欲裂,不要命的往前冲杀。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奔向他们这条船,洪坤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一时顾不上吴则,洪坤强硬的命令开船。 一夜腥风血雨,码头遍地狼藉。 吴则血战力竭,在天光乍现的一刻终于倒下。一个白衣公子踏着鲜血信步而来。吴则费力的抬头看去,在光芒之下,那公子嘴角漾着笑意,眸中却是冰寒一片。 吴则瞳孔巨颤,在极度的不甘心下断了气,双目依旧怒睁着。 曹家…… 第94章 谁也没有想到明明算计好的事情最后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武帝在位时为平衡漕运势力,便有江湖事江湖了的规定,朝廷不得干涉。因此曹家灭了吴家,可以说是报了当年的仇。当年朝廷可以为了利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朝廷若强硬插手,只怕各地漕运会有不平之心。 曹英以雷霆手段迅速整合了吴氏漕运剩余势力,在紧要关卡全部换上亲信心腹之人。 卫昭拿到情报,掐腰仰天大笑三声。 「倒是可惜了没捉到洪坤。」 「不过丧家之犬罢了。」长孙恪并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只有洪坤活着,才有机会将他所有的底牌掀开。 原本城东城西水火不容。但卫昭收了城西,盛京城大半便都在两人掌握之中。卫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有了依託。只要漕运在他手里,便等于捏住了盛京城的命脉。 被捏住命脉的李淮一早上呕了三次血,脸色白的吓人。 陆鼎被传召入宫,心情同样不爽。 李淮知道陆鼎私下有安排,所以他才放任陆鼎出手,自己的人等待时机将漕运收入囊中。谁承想自江州以来,沿途漕运早被安插了曹家的人。京城一动,曹氏也展开收割。 在陆鼎李淮与吴则相斗正酣时,曹英已派人悄悄掌握了城西码头。只等双方焦灼不下之际,一网打尽。 而李淮恐漕运生乱,自然不敢承认派去的人有他的一份。这个亏最后也只能自己咽下。 「皇上,边关不稳,增兵吧。」 李淮勐咳了两声:「派谁去?」 「镇国侯。」 李淮脸色一变。 陆鼎分析道:「朔北六州战线长,与北燕东越接壤。如今虽有韩庆镇守朔州,但一旦北燕大举进攻,仅凭韩庆手里的三万兵马是阻挡不住的。」 李淮沉吟片刻,道:「近来北地干旱,北狄受灾严重,已多次出没北境劫掠。北燕腹背受敌,若再有镇国侯增兵……卫儒虽多年不上战场,但你我都知道雄狮甦醒会有何等力量。万一他联手韩庆打入北燕内部,岂不功高震主。镇国侯在民间本就颇有声望,若再添功勋,谁还会将朕放在眼里。」
第175页 陆鼎垂眸道:「战场瞬息万变,福祸相依。」 李淮眯起眼睛:「朕明白了。相爷以为派谁监军更合适?」 陆鼎想了想说道:「崔美人之兄现任监察御史,灵活机警,忠勇可嘉,获可提拔。」 「此事朕会考虑,不过增兵是大事,朝中战和两派相争不下,镇国侯又是主和派,恐怕有些困难。」 陆鼎拱手行礼:「臣知道该怎么做。」 查抄吴氏兄弟的赤火堂时,卫昭发现洪坤有不少田庄都记在吴氏兄弟名下,抖落着一沓地契,卫昭都要笑岔气儿了。 「发财了发财了,这回可真是发财了。」 卫昭高兴的在屋里转了两圈,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突然就从门外探了进来。 「三叔!」卫远甜甜的喊了一声,笑的眉眼弯弯。 卫昭立马就警觉起来。想了想,因姜氏的到来,卫远每天都能吃到两颗蜜饯,最近对蜜饯也没那么热衷了。他书房里那些话本也一股脑都给了霍宝儿扔到书馆去充场面了,毕竟那也是当初他千挑万选珍藏多年的绝版。 至于其他,他这院子里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卫远惦记的了吧。 卫昭瞪圆了眼睛,叔侄两个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卫昭败下阵来:「你干嘛?」 卫远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欢唿一声,扬起脑袋骄傲的说:「三叔先眨眼了!」 卫昭转身就走:「……幼稚!」 卫远颠颠上前扯着卫昭道:「三叔输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卫昭翻了个白眼儿:「我又没和你比。」 「没和我比干嘛跟我瞪眼睛。」 「是你先跟我瞪的。」 「那你瞪回来了就表示接受我的挑战了。」 卫昭一脸震惊的看着卫远,指着他说不出话。才多久没见,他侄子跟谁学的这么无耻。 卫远捏着小拳头鼓着脸颊对卫昭说:「小姑说三叔小时候就爱和她玩这个游戏,小姑都告诉我规矩了,你别想骗我!」 卫昭一噎。 卫远就幽幽瞥他一眼:「跟小孩子耍赖是很无耻的哦。」 卫昭:……小孩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你都不用上课的么?」 卫远眉眼一耷拉,委屈道:「我都放假好几天了!」 说罢红着眼圈一脸控诉的看向卫昭:「你们太不关心我了!」 卫昭心虚的挠挠头,自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后,府上就拘着卫远不叫他出门了。每十日一旬休,赶上两次旬休卫昭都不在府上。且未免卫远从外面听来什么不好的东西,府上统一口径,只说卫暄出门公干归期不定。 以往也有这种特例,卫远倒也没往深处想,只是爹不在,二叔出远门了,三叔也总不着家,顿时觉得府上冷清了不少,也没人陪他玩儿了。整日跟着先生读书,也是够无聊了。好不容易爹回来了,又整天围着娘转…… 想到这些,卫远就一脸怨念的看着卫昭:「三叔,我想出去玩。」 以前卫昭倒是常喜欢陪侄子玩的,但是他现在自觉长大了,就不能跟小孩子一起玩儿了,有失水准。于是转了转眼珠,忽然想起他开的小学堂来。 府上就卫远一个小的,现在已经开蒙了。父亲原本打算从旁支里挑几个适龄的孩子给远儿当伴读,只是最近事情多就给耽搁下来了。小孩子总是需要玩伴的,他像卫远这么大的时候都敢偷熘出府去街上玩儿了。 丁泉是远儿的小厮,今年都十五了,伺候日常起居还可以。除他之外,应该着手给远儿培养几个得用的人了。 卫昭收起地契,朝卫远抬了抬下巴:「一会儿三叔出门,顺便就带上你吧。」 卫远眼睛一亮,狗腿的跑到卫昭身前,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将卫昭从上到下拍了个舒舒坦坦。 自定了乔礼当先生后,那些收留的小孩子便被挪到了城东一个空置的院子,这里就作为卫昭的小学堂。 卫昭收留这些孩子当然不会像教授自家子弟一样。这些人经歷不同,资质不同。而城东又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出门随便打听便知盛京城中大小事。将学堂定在城东,一来城东是雁行堂势力范围。二来卫昭也不想把他们养成只会弔书袋的书生。 城东小院里除了乔礼之外,还有两个先生。乔礼主要教经义,孙先生教数术。另外一位是侯府的王管事,他主要负责这些孩子的起居,并教他们认识盛京权贵,一些人情世故还有学习庶务。日常小院的扫洒,个人衣物清洗等都由孩子自己去做。 小院有三进,前院是男孩子,后院是女孩子。卫昭同样派了个嬷嬷教她们规矩礼仪。 大一些的少年现下就跟着霍宝儿在书馆打杂,每月都有月钱。傍晚下工回来也会同大家一起负责杂物。总的来说小院还算和谐。 卫昭过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在练字。窗棂下繁花盛开,阵阵花香扑鼻,蝴蝶缭绕飞舞,连虫鸣都是小心翼翼的。 卫远见这里有这么多孩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下意识的没有发出声音,放缓了脚步。 当初这些孩子都安排在侯府外院,卫远被拘在内院,那些孩子也乖巧,没有乱闯。所以卫远与他们不曾谋面。此时正一脸好奇的看着他们。 看着看着就少不了有些羡慕,他也想有这么多伙伴一起读书。他扯了扯卫昭的袖子,见三叔低头看他,小嘴巴立马就噘起来了。
第176页 卫昭看着好笑。 叔侄两个没有打扰孩子们写字,正准备退出去,见王管事匆匆来了,朝卫昭行了礼。 卫昭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声张。几人踱步到会客厅,卫昭这才问:「最近怎么样?」 王管事笑着回话:「这些孩子都很用功,有两个资质不错,乔先生还打算等公子来了再与公子说说,是否需要着重培养。」 卫远乖觉的倚在卫昭腿边,眨巴着眼睛看着卫昭。卫昭安抚的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抬头对王管事说:「就请乔先生来见我吧,我正好也有事找他。」 王管事有些为难道:「不巧,乔先生上完课就出门去了,说是回他先前租的屋子看看。」 乔礼和宁致远合租的院子就在距此不远的花儿巷。虽然距城西摆摊的地方远,但城东多是贫民区,房租很便宜。卫昭请他做先生,束脩给的不低,他心里又惦记宁致远,便暂时留下了花儿巷的房子,时不时的回去看一眼。 王管事道:「乔先生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许是快回来了。」 说话间,只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王管事哈了哈腰:「是孩子们下课了。」 卫远眼睛倏地就亮了,卫昭看他眼巴巴的样子,拍了拍他:「去玩儿吧。」 王管事有些担忧的看了眼。 卫昭却大喇喇的挥挥手叫他不必理会。反正他也是想给远儿挑几个玩伴,若有他自己喜欢的那就更好了。 除了出门参加各种宴会,卫远平日还是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孩子的。便是宴会上的孩子也大多被教养的规矩老实,卫远自然不敢太活泼。但这里就不一样了,这些孩子玩儿的开,卫远又十分淘气,没一会儿功夫就打成一片了。还嚷嚷着要上树摘果子。 卫昭看了会儿便收回视线,嘴角微微翘了翘。 第95章 卫昭稍坐一会儿,乔礼便回来了,面上带着几分忧郁。 卫昭挑眉问道:「宁公子还是没回来?」 乔礼摇摇头。倒不是他有多惦记宁致远,甚至当初一起在护国寺摆摊时几人之间还有些不愉快。但自董昱死后,乔礼的心境便有了变化。 说到底他们都是这诺大盛京城中的小人物,大人们跺跺脚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復。他们拼尽全力的活着,努力着向前爬,那些人抬抬手就能让所有努力付之一炬。宁致远全无音信,在乔礼看来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少不得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也因此,对卫昭给他的这个机会,他珍而重之。 卫远用衣襟兜了一兜红红的海棠果,乐颠颠的跑过来跟卫昭炫耀,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天气热,几个孩子上下爬树闹的欢实,出门时干干净净的小娃娃,这会儿像是从泥汤里滚出来的泥猴子。卫远身后的几个孩子见乔礼和王管事都在,面前还有个英俊的贵公子,不由得紧张起来。 卫昭和煦的笑了笑,并无责怪之意。王管事轻轻吐了口气,胳膊肘怼了怼乔礼。乔礼瞬间从郁闷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勐地想到自己同卫公子还有事情说。 忙上前行了礼,拉过卫远身后的两个孩子说道:「章苑和祁歆是这些孩子里颇有天分的,在遭逢变故前,家里也是本地小乡绅,两人都曾读过书。在下闲时也会着重教授他们四书,但若是继续在这里学习,恐怕会耽搁两个孩子的进度。」 卫昭偏头去打量两个孩子,章苑七岁,祁歆六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可他们却已失去家园,失去父母亲人,飘零于世上。许是经歷过惨痛总会让人成长。两个孩子没有了最初的局促不安,反而一脸希冀的看着卫昭。 卫远一脸懵懂,兜着海棠果乖巧的倚在卫昭身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两个小哥哥。 卫昭半响没有说话,就连乔礼的手心都冒了冷汗,不知自己这样是不是唐突了卫公子。 许久之后,就在章苑和祁歆眼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时,卫昭敲了敲桌子,对乔礼说:「父亲要替远儿选伴读,我瞧着这两个孩子不错,明儿我派人来接。不过能不能成还得父亲和大哥看过才能定下。」 卫远这会儿听明白了,三叔是来给他选小伙伴呢。想到新认识的好朋友以后天天都能陪着自己玩儿,卫远害羞的往卫昭怀里钻了钻。又颇为不舍的拈起一颗海棠果递给卫昭:「远儿亲手摘得哦。」 卫昭斜睇他一眼,十分给面子的拿过咬了一口。章苑张了张嘴吧,还来不及阻止…… 酸酸的果汁入口,卫昭隽秀的五官登时纠结在一起,王管事忙的添了茶,卫昭不顾形象的灌了一口茶水,又觉口中涩涩的,总算是沖淡了些酸味。 卫远目瞪口呆,低头瞅了瞅红彤彤的果子,小心问道:「不,不好吃么?」 卫昭瞪他一眼,卫远瑟瑟的缩了缩脖子。心里还有些不服气,打算拿回去给姜婶腌蜜饯。 这边事情说定了,卫昭见天色尚早,想着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就拎着卫远走了。 乔礼和王管事在卫昭走后,也拎着章苑和祁歆进屋去谆谆教诲…… 卫远扯着衣领红着脸勐咳了两声,小短腿儿在半空中乱蹬了几下。 卫昭将人拎到车上,这才松了手。卫远幽怨的看他一眼,抗议道:「三叔,你不要总是拎着我!」 卫昭摸了摸鼻子,他就是想到每次都被长孙恪拎着,便坏心思的想试试看拎人是种什么感觉。当然,能被他拎起来的也只有卫远这个小可怜了。
第177页 马车到顺天府时,卫昭又一次朝卫远伸出魔爪…… 陆瞻家产被抄没,虽刑罚不殃及家眷,但崔氏名下的嫁妆铺子等也全部被充公了。刑部结案后,这些房契地契便移交到顺天府,由顺天府负责拍卖。 卫昭来顺天府自然是为了陆家小西山的别苑,他可不是惦记一天两天了。拍了拍腰包,抄了赤火堂,他一跃成为侯府最富有的人,财大气粗。 然而兜头就被浇下一盆冷水。文书告诉他那别苑被人买走了,就在一刻钟之前。 「谁买的?」卫昭有些不高兴。他一直叫人盯着顺天府,只等东西放出来就来拍下,没想到有人比他还快。 「小人也不知其身份,应当是哪家派的生面孔,不想被人知道吧。」 见卫昭脸色阴沉,文书又忙赔笑道:「……陆府产业多,田庄茶园都是极好的,还有大片良田,到今秋铁定丰收。定州有个庄子在山上,还有温泉……」 赤火堂抄来的田产卫昭只要了一半,陆府的产业也的确经营的很好。虽然别苑被买走了,卫昭伤心了好一阵,但仍是打起精神给自己置办起产业来。最后选了南方一个茶园,还有邻县的千亩良田,总算觉得宽慰了些许。 卫远感觉他三叔似乎不大愉快,到上马车时,十分乖觉的将脖子伸了过去,视死如归一般的说道:「给你拎吧。」 卫昭:…… 难得出门一趟,卫远恨不得将盛京城都逛遍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街上好吃的太多了,卫远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吃一会儿,直到吃的小肚熘圆也才走了半条街。 卫远扶着腰挺着肚子打着嗝,还十分不甘心的环顾两旁小食摊:「其实我倒一倒肚子,还可以再吃。」 卫昭同样扶着腰,闻言懒洋洋的瞥他一眼:「你这个理想我小时候也有。」 卫远兴奋的问:「实现了么!」 卫昭歪了歪头:「一直在实现的路上。」 回到侯府已将至傍晚,才下车便见门旁有个年轻妇人和一个小丫鬟,卫昭打量一会儿方才想起来人是谁。 「霍姨娘。」 霍姨娘见卫昭过来,忙朝他行了一礼。卫远在卫昭身后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美貌女子,满是新奇。 霍姨娘也注意到了卫远,神色有些古怪。倒是小岚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憋笑。好容易憋了回去,这才转身过来,侯在一边。 卫昭在街上时见多了这古怪神色,早就麻木了。他邀请霍姨娘进府一叙,霍姨娘拒绝了。 「小妇人来此是想问问卫公子,当初说的话可否算数。」 她说的是小西山别苑救下卫昭时,叫对方答应她一件事。卫昭自然记得。想起陆家被抄后,满府上下了无生计,崔氏将大半奴僕全都发卖了,陆瞻的一堆姨娘也都给了放妾书叫她们自寻出路。崔氏自己则大归回了本家。眼下霍姨娘褪去精緻打扮,一身朴素,头上不见钗饰,想是日子过的不是很好。 卫昭心思千迴百转,肃然的点点头:「不知霍夫人有何吩咐。」 卫昭从善如流,霍夫人自己似乎也十分满意这个称唿。她见卫昭似有顾虑,笑道:「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只是想跟卫公子打听一个人。」 「谁?」 「宁致远。」 卫昭诧异的扬了扬眉,很多曾经忽略的细节突然涌入脑海。祁县,书生,县令。 「你是霍宝儿的姐姐,宁致远的未婚妻。」 霍夫人一点也不惊讶卫昭能想到这些,她笑容清淡的点了点头。忆起往昔,又有几分怅惘。 「我与致远订了亲,两家约定秋收后就办酒。谁知陆县令用强硬手段霸占了我。我本想一死了之,但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幼弟生活艰难。我只能尽力哄好陆瞻,从他那里哄骗银子偷偷给母亲送去。」 「原本以为我给陆瞻做了妾,致远会另娶,没想到在陆瞻升任福州知府的第二年,致远找上了我。我才知道那年我被抢走,致远的母亲怒火攻心一病不起,致远守完孝,一路打听着陆瞻的踪迹,寻到福州去了。」 「我也从他口中得知,母亲和幼弟被主家赶走,他本想将他们接去奉养,但母亲拒绝了,带着幼弟欲上京去,那之后便失了消息。我心中惦念,却又不知该怎么办。致远本想偷偷带我走,但福州都在陆瞻控制之下,我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况且陆瞻害我两家家破人亡,此仇不报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于是我二人一直暗中保持联繫,我也从那时起开始争宠,慢慢的接近陆瞻。」 她嘆息一声:「只怪我和致远人微言轻,这么多年陆瞻祸害了不少清白女子,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总算苍天有眼,我在陆瞻这里越发受宠,底下的下人也对我越发恭敬。我开始收买陆瞻的人,直到陆瞻调任盛京,我也知道了很多他们的秘密。」 卫昭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那个给我送信的神秘人是你。」 霍夫人点点头:「是我委託成管事送出来的。」 「成管事不是陆瞻的心腹么?」 霍夫人眸子里闪现一抹悲伤:「陆瞻好色,而成管事恰好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没能逃过陆瞻的魔爪……」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正因为他是陆瞻的心腹,我才能知道这么多机密,我们行事也会这般顺利。不然卫公子以为明明陆瞻已经发现有人盯着望月楼,为何还会冒险从福州运来一批女子?」
第178页 卫昭恍悟:「成管事阳奉阴违,并未将陆瞻的命令传达下去,福州那边只按寻常的规矩送人,却不知盛京早已非安全之地了。」 「没错,望月楼地下密室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不是陆鼎最后发现不对,狠心要毁掉望月楼,只怕最后卫公子能得到更多的证据。」 卫昭想了想道:「陆家兄弟不分家,但陆瞻却瞒着陆鼎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其后所见两兄弟关系愈发疏离,这其中恐怕也少不了霍夫人的功劳吧。」 霍夫人表示默认。 「陆家势力庞大,我原本没想这么快扳倒陆瞻的。但成管事说陆瞻的人绑了周府三小姐,后来卫世子樊楼杀人案又传的沸沸扬扬。致远找上我,说这是个好机会。」 「我便将成管事探听到的那条陆鼎交给陆瞻的商路密线交给了致远,好叫他见机行事。」 卫昭福至心灵:「怪不得曹大哥他们行事如此顺利,如果所料不错,他们口中的那个义士必定就是宁公子了!」 第96章 曹英的人渗透进自盛京至江州一带的漕运,沿途追踪那些被拐卖的少女,企图摸清他们的线路。但这样费时费力不说,因那些人沿途都有出手那些女子,他们在保障这些女子安全的同时还要打探到那些人在各关口的暗桩,难免顾此失彼。 是一位义士的出现助他们打破僵局。起初他们并未完全信任宁致远,但见他每次都能找准位置,减少己方伤亡,这才渐渐信了。 霍夫人听卫昭这么说,黯淡的双眸瞬间染上光彩,有些激动的问他:「他,他在哪里,还好么?」 卫昭犹豫了一下。据曹英的情报称那位义士不会武功,在某处关卡解救被拐女子时双腿受了伤,所以耽搁了回京的时间,昨日方到盛京城。他本想寻个时间去拜访的,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宁致远。 不过面对霍夫人急切的目光,卫昭决定择日不如撞日,若那人不是宁致远,正好也能拜託曹英帮他寻人。 卫远仰着小脑袋一会儿看看霍夫人,一会儿又看看卫昭。卫昭好笑的拍了他一下,道:「你先进去吧。」 卫远就扯着卫昭不放:「三叔又要出门?」 卫昭一看他圆熘熘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笑道:「三叔去办正事儿,不方便带你,你老老实实听话,三叔过后还带你出去玩儿。」 卫远瘪瘪嘴,弯起小手指勾住卫昭的手指:「欺骗小孩子可是很无耻的哦。」 卫昭:…… 卫远踮着小脚扶着门边恋恋不捨的望着卫昭远去的马车,直到马车拐出巷子再看不见,才泪眼汪汪的收回视线。 丁泉见他这般也觉得小少爷太可怜了。世子夫人虽是心疼少爷,可世子被诬后,夫人心中惦记,难免对小少爷有所疏忽。 卫远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正碰上秦芜风风火火的走过来,见前头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先是一愣,再细瞧,那满脸泥垢,身上还沾着不知名的各种果浆油渍的小子可不正是她儿子! 秦芜嘴角抽了抽,运了好几口气方才镇定下来。 「远儿,这一整日跑哪儿去了?怎这幅样子?」秦芜拉过卫远,仔细的打量一番,知道没受伤才松了口气。 卫暄巴巴跟了过来,见前头那脏糰子险些一个趔趄栽倒,眼神古怪的看着卫远:「你被打劫了?」 卫远鼓了鼓脸颊:「是三叔带我玩儿去了。」 丁泉默默点头。 卫暄气的不行,颤着手指着卫远:「你三叔还是这么不靠谱,让他带个孩子就给带成这副模样。」 秦芜狠狠的剜他一眼:「他三叔一个没成家的公子哥给你带孩子,你倒好意思挑理。」 卫暄讨好的笑笑:「没,我这不是心疼孩子么。」 秦芜起身牵着卫远往内院走,闻言又瞪了他一眼:「明日再不许你缠着我。」 卫暄就不乐意了,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讨巧卖乖的说:「我就是心疼远儿,瞧他自己一个太孤单了,这不是正努力给他要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秦芜攥起拳头就捶了过去,俏脸涨的通红:「要死啦,当着孩子的面乱说什么。」 卫远茫然的抬起头:「远儿要有弟弟妹妹了么?在哪儿?」 卫暄笑嘻嘻的凑过去道:「远儿想不想要弟弟妹妹?」 卫远狠狠点头。 卫暄就循循善诱:「吶,远儿要是想要弟弟妹妹,就要听话,跟着三叔玩儿,晚上要自己睡……」 卫远歪歪头:「跟三叔玩儿就能有弟弟妹妹了么?」 秦芜一巴掌唿在卫暄脸上,抱起卫远就走:「别听你爹胡说。你祖父朝务繁忙,改明儿叫你爹去旁支选两个好性子的孩子陪你一起读书好不好?」 卫远懵懵懂懂的点头,想起三叔今天带他去的院子,趴在秦芜耳旁小声说:「远儿今天交了两个好朋友呢,三叔说明日带家来。」 秦芜转念一想,要说府上谁最疼远儿,她这当娘的都得靠边站,还得是他三叔。既是阿昭选了人,倒不如先看看品性如何。 卫远疯玩了一天,累狠了,到夜里哼哼唧唧的就要找娘,无论卫暄如何哄都不行。最后只能认命的由着他睡在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卫远,秦芜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卫暄投过来的怨念…… 卫昭没有带霍夫人直接去找曹英,而是在云楼订了包间,叫小五给曹英去信,只说一位姓霍的夫人想要打听打听那位义士的情况。
第179页 小五走后,包间里只剩卫昭和霍夫人主僕,一时无话。 卫昭轻笑一声,率先打破沉默:「宝儿知道霍夫人的存在?」 霍夫人目光柔和,摇了摇头:「他认出了致远,但并不知道我还活着。我只要知道他过的很好就足够了。」 她认真的对卫昭行了一礼:「多谢三公子这么多年对宝儿的照顾。」 卫昭摆了摆手,又有些好奇道:「你既知道宝儿在镇国侯府,为何不直接找上侯府,反倒要自己冒险呢?说起来,如果不是你及时送了消息让我查到望月楼,找出周言的死因,只怕我大哥现下还被关着呢。」 霍夫人道:「我那时并未准备充分,虽然知道有侯府的帮助会事半功倍,但我不想牵连无辜。侯府势大,陆相却有皇上支持,我不愿侯府牵扯进麻烦里。但从三公子出现在陆家别苑后,我便知道侯府与陆家算是结了仇。」 「小西山陆家护院被杀,我知道不是卫世子所为,崔氏也知道。但她顺势而为,不过是为了给陆承骞报仇罢了。我本不想理会这些,但事情似乎愈发偏离了。既然两府纠缠不清,倒不如借势打压陆府,所以三公子才会收到那些密信。」 卫昭摇头轻笑:「你们真不愧是姐弟俩,宝儿跟我这么多年,将这深仇大恨瞒的死死的。前段日子他总找由头往外跑,看来是打算跟宁公子联手报仇呢。」 说到这儿,卫昭又不知该夸霍宝儿聪明还是蠢。放着大树不抱,偏要剑走偏锋。 霍夫人也十分庆幸他的弟弟没有因磨难而变得自私,反而仍保留一颗赤诚的心。 说话间,包间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霍夫人不自觉的攥紧了帕子,双眼紧紧的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当先进来的是位儒雅的白衣公子,随后让开路,便有两个小厮推着轮椅进了包间。 宁致远急切的探身过去,见到朝思暮想的倩影,喉结滚动,颤抖的喊了句:「玉娘。」 霍夫人红了眼圈,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卫昭朝曹英颔首,几人悄声退出,将空间留给两人。 霍夫人没了顾忌,蹲在宁致远身边,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你的腿怎么样了?」 宁致远却开心的笑了:「大夫说腿断了,接不好了,我一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了。」 霍夫人当头一击,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 宁致远手忙脚乱的替她擦拭泪水,颇为窘迫的说:「玉娘是不是嫌弃我。」 霍夫人瞪他一眼:「如果不是我拖累你,凭你的才学早就择良主,甚至入朝为官了。如今你变成这样,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你。」她垂下头,轻声道:「你不嫌弃我才是。」 宁致远双手捧着霍夫人的脸,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说:「我从未嫌弃过你。你被迫为妾不是你的错,是陆瞻的错。现在大仇得报,我们都还活着,更应该珍惜彼此,才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坚持。」 霍夫人心里一震,苦笑一声,原来一直都是她想岔了。她原是想着见到宁致远平安后便悄悄离开的。 在宁致远坚定的目光中,霍夫人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涩声道:「好。」 隔壁房里,卫昭敬了曹英一杯:「还没好好恭喜曹大哥。」 曹英谦让一番:「这要多亏了卫老大和长孙大人筹谋的好,事情能这么顺利,也要感谢宁公子出手。」 他有些欲言又止。 卫昭观他神色,笑道:「曹大哥可有为难之处?」 曹英摇头:「倒不是我,而是宁公子。他的腿伤虽严重,但却是能治好的,好好保养,不出一年便能重现站起来了。但宁公子似乎不想医治。」 曹英和宁致远同为读书人,二人虽相识时日尚短,却已惺惺相惜,宁致远正当年,若就此沉寂未免可惜,所以他不理解宁致远的选择。 卫昭怔了怔,忽然就想到霍夫人那双决然的眼睛,似乎有些明白宁致远的选择了。 他笑了笑,说道:「宁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人活于世,总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宁公子找到了他的坚持,所以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在你我看来是遗憾的事情,岂不知却是宁公子甘之若饴的呢。」 曹英回想起这些年的苦闷,嘆息一声,算是认同了卫昭的说法。 「但我还是希望宁公子能够好好考虑,毕竟错过了最佳医治时机,以后就真的再站不起来了。」 卫昭想了想,道:「也许今日过后,他会改变决定也未可知。」 第97章 姜氏正在腌渍海棠果,这是卫远一大早起来咋咋唿唿送过来的。 霍宝儿打着哈欠出了门,余光瞥见红彤彤的果子,口中唾液分泌,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姜婶,这也是新品么?」霍宝儿蹲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的看着。 姜氏好笑道:「这是小少爷送过来的,就这么一捧。」 霍宝儿有些失望,他四下看了看,归云院还静悄悄的,便小声问姜氏:「少爷还没起?」 自从霍宝儿经营铺子后,卫昭便不叫他在身边伺候了,从底下提了个名叫小楼的小厮,今年才十三岁。 「少爷昨夜喝多了酒,睡的正香呢。才小少爷过来闹了阵,都没叫醒少爷,小楼才来说小少爷也跟着睡着了。」 姜氏搓洗着海棠果,鬓边垂下的一绺头髮随着清晨的微风飘动,柔柔的刮过脸庞,晨光洒下一地光晕,静谧安详。
第180页 「少爷叫你今儿先别去铺子,他找你有事。」 霍宝儿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泪水。 姜氏关切道:「昨儿又熬夜看帐本了?」 霍宝儿点头:「跟姜大哥学了种简便的记帐方法,昨儿才算学明白,就把帐本重新核算了一下。对了姜婶,姜大哥有位族兄来盛京投奔他了,他那位族兄是南北倒货的行商,前儿问我能不能跟他合作,从咱家铺子进购蜜饯果子倒卖到北方去。」 姜氏手下动作一顿,不经意的问他:「少爷是什么意思?」 「少爷说这两间铺子都交给宝儿打理,我跟少爷提了一句,少爷说价钱合得上就成。」 姜氏并未签卖身契,她虽在侯府伺候,却是自由身。而蜜饯铺子又全靠姜氏的秘方撑着,虽然她将做法交给了铺子里的伙计,但卫昭还是要霍宝儿遇事多与姜氏商量。 姜氏平素是不管铺子里的事的,霍宝儿与她说她就听一听,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但这次姜氏却一反常态,提出是否可以与那位姜公子见一面。 霍宝儿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回头我跟姜大哥说一声,约个时间就成。」 卫昭迷迷煳煳间只觉得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下意识的用手去推,又不知碰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他浑身一个激灵勐的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 抬起软绵绵的手捏了捏眉心,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这时才发现压在他胸口的哪是什么石头,正是卫远那颗圆圆的小脑袋。 胸口处突然温热,卫昭反应了一瞬,十分嫌弃的扳过卫远的脑袋,口水落了满襟。卫昭就忍不住在心里怒骂卫暄。 卫远睡的正熟,鼻翼动了动,小嘴微张,小短腿搭在卫昭腿上,时不时扭扭脚指头,卫昭一颗心登时就软了。伸手点了点卫远的小鼻子,又把他微张的小嘴捏起来。卫远不舒服的晃晃手臂,眼睛半睁不睁的哼唧两声,卫昭这才放开手。 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将卫远往里面推了推,捻上被子。起身转到外间,轻声叫小楼打水进来。 吃过早饭,霍宝儿捧着一摞帐本进了书房。卫昭却没看帐本,而是与霍宝儿说了些话。 主僕两个在书房谈了好久。卫远醒来不见卫昭,拥着被子在床上哭了一阵,姜氏哄了半天才将人哄好。没人知道主僕俩说了什么,只是霍宝儿再出来时,眼圈红红的。 卫昭安抚的拍了怕他的肩膀:「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霍宝儿垂下眸子,闷闷的点了点头。 展翼跪在院子里,身边是一具尸体。那尸体是位穿灰布衣裳的中年人,右手无力的垂下,手腕有处细直的伤疤,可见伤了筋脉。死者身体发青,嘴唇紫绀,乃毒发身亡。 「大人,卑职办事不力,没能阻止他自杀。」 这人是南梁细作,身份不低,自梅苑案端了南梁几处暗桩后,便是此人接手经营,梅玉茞之死就是他所为。后来的樊楼案也是此人主使。本以为逮住一条大鱼,却不想是条死鱼。展翼心中暗恨。 长孙恪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上,无波无澜。 陈肆,母亲的心腹。或者说,是义阳公主的心腹。 当初长孙恪废掉陈肆的右手却不伤他性命,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查清自己的身世。虽然已经有了些许眉目,但留着陈肆难免会叫义阳公主投鼠忌器,说不定还能挖掘出更多的情报。对于陈肆的死忠,长孙恪虽已有准备。但并不代表他会愿意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展翼半响等不到长孙恪的指示,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时门房老丘小跑着进了院子,将一根竹筒递给长孙恪,之后目不斜视的恭敬退下。 展翼又一次提起心来。他跟在长孙恪身边多年,自然察觉到长孙恪手里还有一股势力。老丘表面上看只是个看门的,但展翼却知道,在他家大人心里,老丘是一个比自己更值得信任的人。 他不会嫉妒,只是多少有些黯然。就连他同胞大哥都说他光长功夫不长脑子,能坐稳少监司之位已是大人多有提携了。 长孙恪不知展翼心里想了这么多,自顾的抽出竹筒里的密信,上面的情报让长孙恪波澜不惊的眸子闪过阴霾。 后楚三年春,荀姜氏与义阳公主先后有孕,相隔一月。至夏,荀沂调远水,公主随行,路遇匪寇,公主受惊,胎落。 他闭了闭眼,以内力摧毁密信。 展翼只觉压力罩顶,迫不得已运气内力护住心脉。半响过后,那股压迫感渐渐散了,长孙恪睁开眼,目光清冷。 他掸了掸袖口上落的碎屑,吩咐道:「割下他的头颅,送到南梁我们的人手里,着人将头颅悬于南梁都城城门上。」 展翼心下一惊,余光瞥向那具尸体,也不知这人身后牵着什么干系,竟叫大人这般恼恨。 展翼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间里,他深知这次的失误让大人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会。更知道如果不是大人私下里的部署,只凭南府这些人怕是连接近陈肆的机会都没有。也正因为这样,展翼才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适合少监司之位,不配领导南府。 展翯路过展翼的房间时,听着屋里有气息,但却并未掌灯。犹豫了瞬间,抬手敲了敲门。屋里传来展翼无精打采的声音。 「大哥,你怎么来了?大狱不忙?」
第181页 展翯摇头苦笑:「自梅玉茞死后,大人很少在大狱关押犯人了。」 他见展翼没有反应,试探的问道:「我见南府同僚最近似乎很忙,怎么,是抓到了什么关键人物?」 南府有私牢,但私牢除了长孙恪和展翼之外是不容他人进入的,包括展翯。 展翼一时心乱,也没在意展翯问什么,只胡乱的点了点头。 「跟那边有关?」展翯指了指南边。 展翼就嘆气:「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太蠢了,明明已经抓到了人,还是叫他自尽了。今儿大人脸色黑的吓人,定是气狠了。」 展翯安慰的拍拍弟弟的头:「死士自尽是常有的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大人怪罪你了?」 「那倒没有。」 「那不就成了,咱们大人向来赏罚分明,他没有罚你便是揭过此事了。大人可有再给你分配任务?」 展翼点了点头。 「做什么?」 展翼才要张嘴,勐的一个激灵,他回头瞪了眼展翯:「大哥莫问。」 展翯不自在的摸摸鼻子:「还以为你会上当呢。」 展翯没好气儿的哼了一声,还当他是小孩子好煳弄呢。 展家兄弟自有记忆起便和一群孩子一起训练,出师之后就被分在南府,那会儿长孙恪初领南府,打压了许多南府里的老人,将他们兄弟提了上来。展翼一直跟在长孙恪身边,忠心自不必说。展翯后来被调去大狱,委以重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展翯总是出其不意的问展翼一些问题,起初展翼并不在意,但渐渐接触的多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经意说出的话经由分析总结,很轻易的就能被对方猜出任务目标。 他偷偷质问展翯,展翯却笑他太笨,这么晚才反应过来。 「幸好咱们兄弟都是给大人办事儿的,要是旁人窥知了机密,你坟头草都齐腰高了。」 展翼知道被大哥耍了,气了好几天,也是从那之后,他才开始留意。 今日见大哥似乎也有些落寞,想到最近的动作,大人捉到的细作全部关押在私牢,由大人亲自审问,似乎刻意的避过了大狱那边。看来大哥也伤心了。 展翼语重心长的说道:「大哥切莫多心,大人做事自有章程,若因这等小事就怀疑大人疏远了我们兄弟,岂不亏心。我们忠于大人,问心无愧,只要好好做事便是。」 展翯敲他一个爆栗:「本是我来劝慰你,没想到反被你安慰。行了,见你还有心思开大哥的玩笑,看来是缓过来了。不与你闲扯,回去睡觉了。」 展翼无力的朝他摆摆手:「大哥好梦。」 展翯推门而出,笑意瞬间落下,看了眼没心没肺已经开始蒙头睡觉的弟弟,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回房时刻意从停尸房饶了一下,见无人把守,悄悄的推开房门,却见诺大停尸房里只放了一具无头男尸。头颅是才割下不久的,尸首尚未来得及处理。 耳朵微动,听见远远有细碎的脚步声,展翯眸光一闪,匆匆离开。 第98章 章苑和祁歆被接到了镇国侯府,卫儒和卫暄考校了两人功课,见两人年纪虽轻,却不卑不亢,十分满意,便留下两人跟着卫远一起念书。 卫儒道:「我们卫家以军功起家,远儿身为嫡长孙,读书虽重要,这武功却切不可落下。暄儿,你虽脱罪,但皇上尚未明言何时启用你,现下你赋闲在家,寻个空去挑几个身姿灵活的旁支子弟一併带回府上教养。」 卫暄应下。 卫儒又温声对章苑和祁歆说:「最近在放假,傅先生要在八月方才开课,你们初来府上,这两日便好生熟悉熟悉,不必拘着。」 章苑祁歆对视一眼,扑通跪倒在地:「多谢侯爷再造之恩。」 卫昭睡醒来,毫无意外的又被卫远钻了被窝。他仰天哀嚎:傅先生你快点回来吧! 卫远拱起身子半跪在床上,小肉手揉了揉眼睛,软软说道:「三叔快起床了。」 卫昭裹着被子背过身去。 卫远见三叔不理他,从他身上爬过去,睁着大眼睛盯着卫昭看。卫昭被他看的心慌慌,睁开眼狠狠的瞪他。卫远眼睛一亮,开始玩儿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卫昭像只落败的公鸡,在床上翻滚两下,这才不情愿的起床。 等出了门才知道门外还有两小只在等他。屋里那小只凑过去,三小只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童言童语。卫昭都快疯了。 「……今天让三叔带我们去百荟街,那有杂耍看。明天让三叔带我们去护国寺,霍宝儿说护国寺旁边的煎羊肠可香了。」 章苑同学吸了吸口水,举起小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乔先生给我们说过,还说护国寺附近的卤蹄髈也好吃。」 卫远口水都流下来了也顾不得擦:「那我又想看杂耍又想吃煎羊肠和卤蹄髈……」 祁歆就说:「城东也有好多小吃,便桥边上的糍糕,蟹粉羹还有插肉面,老香了。」说完还下意识的用袖口擦了擦口水。 卫昭忽然就觉得手里的奶馒头不香了。 三小只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好像卫昭说一句今儿有事不带他们玩儿,他们立马就能哭的肝肠寸断。 卫昭默默的放下奶馒头,喝了口茶水漱了漱口,想想昨儿吃过的煎白肠,这会儿更饿了。
第182页 于是大手一挥:「出发!」 三小只欢唿一声,蹦的老高。 卫昭常在城东混,知道雁行堂的存在后,有意无意的也摸清了雁行堂的据点。比如便桥下的茶水摊,百荟街街口的羊汤馆,还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笼饼的,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是雁行堂的兄弟。城东几条繁华街巷都有他们的影子。 虽然安全有保证,但为防万一,卫昭出门还是带了两个护卫。 虞平因参与绑架杀人案被捕,但因不知实情,只判了流放一千里。好多百荟街的常客都颇为惋惜。口技艺人们虽也可惜,但也不能忘了正事,便定于今日重新推举口技行首。所以今日的百荟街十分热闹。 三小只人小腿短,只能听见说话声却看不见人,举目望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卫远急的快哭了。卫昭没法子,只得将人拎起来叫他骑在自己脖子上。突然比旁人高出半截身子,卫远乐的直拍掌。 章苑和祁歆一脸羡慕,护卫见状也将两人扛到肩上,三小只在高空聚首,一时精神振奋。听到精彩处,卫远嗷嗷叫唤,下意识的抓着卫昭的头,将梳的一丝不苟的髮髻揪成了鸡窝…… 头晌还不算最精彩的,最出彩的几个口技艺人要在下晌决赛,选出行首来。三小只看了会儿,觉得还是填饱肚子最重要,卫昭便带他们去了樊楼。 二掌柜见卫昭顶着鸡窝头,嘴角抽了抽,赶忙低下头装作不知,将人请到包间去。 卫远人虽小,但自小养的精细,身上的肉可敦实了。此时的卫昭都要累瘫了。但看三小只一脸兴奋的谈论口技,到嘴边的话立马就咽下去了。他敢保证,但凡他提起要回家的意思,这三人能嚎的把樊楼给震塌了。 正郁闷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下飘过。卫昭忙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一边喊一边挥舞着手臂:「长孙恪!」 街上十分热闹,喊声瞬间就被淹没。长孙恪却福至心灵一般的抬头看去,只见那紫衣公子顶着乱糟糟的头髮笑容灿烂的朝他挥手,长孙恪阴霾的心情瞬间散了。 他转身进了樊楼找到包间,一推门,三颗小脑袋齐刷刷的转过来看他。 长孙恪眉眼剧跳,直觉不太好。 他佯装镇定的走到卫昭身边,抬手抽掉他的髮簪。卫昭一脸茫然:「我这髮簪惹着你了?」 卫远脑袋一缩,忙低下头去扒饭。 卫昭见他心虚,抬手摸了摸乌七八糟的髮髻,脸色瞬间黑了。 卫远脑袋垂的更低了,恨不得就埋进饭碗里。 手边没有梳子,长孙恪用手指替他捋顺髮丝,有意无意的按到穴位,卫昭舒服的眯起眼睛:「嗯,往左边一点,重一点,对对对,就是这个力道……」 三小只一会儿看看卫昭,一会儿又看看长孙恪,脸上俱是惊奇。卫昭轻飘飘的瞥了一眼,三小只齐齐一抖,立马收回视线安静吃饭。 饭毕,卫远端着小手忐忑的看着卫昭,长孙大人来了,他三叔还能陪他们玩么。卫远年纪小不懂事,反正他只知道每次长孙大人来,他三叔都跟翘尾巴的小白狗似的巴巴跟着人走。 卫昭可不知道他侄子心里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是他带出来的,他再不靠谱也不能将人半路丢下。 于是便诚挚的邀请长孙恪:「外面要开始了,一起去看吧,可好看了。」 三小只狠狠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长孙恪。 长孙恪在三小只炙热的目光下违心的点了点头。 到现场时,卫昭才要拎起卫远便被长孙恪抢了先。卫远两股战战,他可不敢骑着长孙大人啊啊啊! 卫昭难得轻松,巴不得有人替他分担呢。卫远见他三叔幸灾乐祸的,简直欲哭无泪,两只小手僵在半空,迟迟下不去手。在见识到三叔的鸡窝头之后,他发誓,如果今天把长孙大人也揪成了鸡窝头,他的小手手就不用要了。 锣鼓一响,表演开始了,卫远没做好准备,吓的一个激灵,小身子一晃,忙不迭的就揪住了长孙恪的……耳朵! 几场表演过后,行首已定,三小只仍意犹未尽。卫昭平復了下激动的心情,偏过头叭叭叭的跟长孙恪点评起来。长孙恪面无表情的看完全场,又面无表情的听卫昭高谈阔论。 直到卫昭说的嗓子都冒烟了,这才感觉似乎哪里不对。一抬头正瞧见卫远战战兢兢的缩着脑袋,小手张开,露出长孙恪那双如被疾风摧残过的通红通红的耳朵。 长孙恪抬手扶着卫远的腰将他从脖颈上放到地上,卫远立马狗腿的抱住长孙恪的大腿,仰起小脑袋说:「远儿明日再不缠着三叔了,叫三叔去陪大人逛街。」 卫昭忙别过脸去,这么怂的侄子可不是他们卫家的。 长孙恪却弯起嘴角,爽朗应道:「行啊。」 卫远笑的眉眼弯弯,对了对手指头,道:「那后天三叔可以陪远儿的吧。」 长孙恪:…… 自卫淑宁有孕后,永宁宫外松内紧,宫中内侍俱被仔细盘查过。 扇儿得知卫淑宁有孕,整天都乐呵呵的。小莫子同样也很兴奋,但高兴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这孩子来的太巧了。他总是时不时的想起护国寺那一夜。 但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是娘娘的人,一身荣辱皆系在娘娘身上,所以这孩子必须是皇子。况且娘娘回宫后,皇上也临幸永宁宫两次,兴许那会儿就怀上了呢。小莫子如是安慰自己。
第183页 扇儿匆匆进来,脸色有些不好:「娘娘,那崔美人又来了,说是给娘娘请安。」 卫淑宁蹙了下眉,手下动作微顿:「告诉她本宫身体不适,不用请安了。」说完继续低头去绣竹节。这是给她腹中孩子做的小衣,一针一线都不假他人之手,绣的十分精细。 扇儿就抱怨道:「奴婢说了。说娘娘在护国寺受了惊,身子不适,自回宫后就免了宫妃请安。可崔美人说自她进宫以来便没有给娘娘请过安,此时娘娘身体不适,她更应该多多问候,侍奉榻前。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她次次来,娘娘次次不见。奴婢昨儿出去,听着外头隐隐传开了,说娘娘这是有意磋磨崔美人呢。」 扇儿嘟囔道:「这崔美人可比冯贵妃厉害多了,后宫里都说崔家站大皇子,娘娘这是对她不满呢。要奴婢说,护国寺那场刺杀指不定就是这崔美人整出的么蛾子……」 卫淑宁忽觉心口一痛,手下没稳住,针刺入指尖,一滴殷红的血涌出,吓的扇儿小脸一白。 「娘娘你怎么了?」 卫淑宁额上落下一滴汗,脸上血色尽褪,颤着声道:「我肚子痛。」 小莫子责备的看了眼扇儿,扇儿早就六神无主了。小莫子忙唤来屏儿将娘娘扶到榻上。 卫淑宁身边的桂嬷嬷曾是个医女,懂得妇人病症的调理,最先诊出卫淑宁有孕的便是桂嬷嬷。只是当时没有声张开,且桂嬷嬷懂医的事除了扇儿和小莫子外,宫中无人知晓。 卫儒决定留下此子后,几人便在琢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有孕之事过了明路。宫妃每旬都要请平安脉,娘娘有孕已近两月,虽有孙太医帮忙遮掩,但若再拖下去恐怕会连累孙太医。因此小莫子请示是否要请孙太医过来。 桂嬷嬷摸了脉,道:「胎像不稳,不过不算严重。」 卫淑宁稳了稳心神:「去请孙太医吧。」 等候在外的崔美人眸子一沉。 茴香小声道:「皇后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儿?」 崔美人强自镇定下来:「无妨,我们只是来请安的,并未对娘娘做什么不是么。且静观其变。」 小莫子到太医院之事没有瞒过李淮,孙太医前脚刚到永宁宫,李淮后脚便也到了。 孙太医仔细诊脉后,连声道恭喜:「恭喜皇上,娘娘是喜脉。」 守在门口的桂嬷嬷闻声跪倒在地,高声说着喜庆的话,永宁宫上下跪了一片。连守在外殿的崔美人都知道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李淮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皇后怎么可能有孕!幸亏孙太医是低着头的,并未看见李淮脸上扭曲狰狞的神色。 消息是瞒不住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皇后有孕,厚赏永宁宫。」 第99章 南梁都城梁州城城墙上悬着一颗人头。守门军士清早开城门时惊了一跳,偏偏那会儿城内城外已聚集了许多要进出城门的百姓,城门守卫想压也压不下。事情传开,满城譁然。 南梁皇帝司马慎下令严查,结果却查到了义阳公主身上,死者是常跟在义阳公主身边的护卫陈肆,后被公主派往齐国为间。 南梁朝堂因义阳公主分化成两派,又一次因陈肆之事吵闹不休。 清醒派认为:「百年前分封诸王,我南梁因与楚国有姻亲,是以分封之地富饶,无外敌侵扰。但南梁属地仅有三座州城,除碎雪关外无天险可依。比起其他三国,南梁纵富有,却无强兵。不占地利之便,便是打过碎雪关也占不尽齐国,反倒是东越左右逢源,不可不防。」 野心派反驳道:「天下乱,诸侯但有实力者皆心向中原。北燕陈兵边关,齐国即便国力强盛,恐怕也无力抵抗三国联军。我皇励精图治,群臣勠力同心,又有义阳公主鼎力支持,何愁天下不能一统。」 清醒派气的吹鬍子瞪眼:「楚帝残暴不仁,义阳公主乃楚国余孽,尔等竟听妇人之言,祸乱朝纲,又将吾皇置于何地!」 「义阳公主復楚之心不死,焉知她不是利用南梁实现她的野心。」 南梁太子司马善适时进言道:「南梁风调雨顺,百姓承平多年,国库丰盈,都是父皇之功。因义阳公主之事使百姓受惊,儿臣以为现下当以安抚百姓为重,方不失父皇仁德之贤名。」 司马慎反应过来也不免有些恼怒。但凡为帝王,谁不想千古留名,因此对义阳公主所作所为,司马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若成,他则坐拥天下。事若败,他依旧偏安一隅。但前提是义阳公主不能给南梁找麻烦。 很显然,这次齐国细作的公然挑衅让司马慎颜面尽失,倒也不介意给义阳公主一个警告。 司马善心中暗讽。他父皇就是这样拎不清的性子。梦想着统一天下,却不明白这背后的推手想的却是光復楚国。一旦叫义阳公主事成,岂会留着南梁皇帝的命。 退朝后,司马善秘密召见心腹,商量着下一步的对策。 心腹陈坚仍有忧虑:「殿下,我们不知对方底细,贸然合作恐怕不妥。」 司马善讥笑一声:「我南梁都快成了义阳公主的钱库了,皇宫更像个筛子一般,事无巨细都逃不过义阳公主的细作网。若任由其发展下去,这南梁用不了多久就不姓司马了。既如此,本宫赌一把又有何惧。」 他哀嘆一声:「父皇子嗣单薄,本宫身体孱弱,二皇弟年纪尚幼,百官各怀心思。这满朝文武近乎半数都在义阳公主掌控之下。南梁败于齐国,是我们国力不如人。可若败于妇人之手,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第184页 陈坚望向窗外飘落的叶片,嘆息道:「中原乱象已生,四夷虎视眈眈,不知这天下能否还有楚景帝之繁盛,扫平四夷,万邦来朝。」 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司马善仰望苍穹,不由心嚮往之。 李淮回到宣明殿,屏退高海,扭开机关,露出博古架后的密室。早有一黑衣人等候在内。 「长孙恪已查到义阳公主踪迹。」 李淮心神一凛:「为何不见长孙恪来报?」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如实禀道:「长孙恪是私下调查,似乎他并不十分关注传国玉玺的下落,反而格外关注义阳公主本身。」 李淮心里一沉,眸中杀机已现。他解下腰间装有幽兰草的荷包递了过去,吩咐道:「查查看这荷包是否有问题。」 黑衣人恭敬应下。 这时殿外响起高海的声音:「皇上,陆相爷到了。」 「传!」 皇后有孕之事像是插了翅膀一样,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反正全都知道了。陆鼎得知李淮传召,便明白是为皇嗣之事。 「臣以为,皇后有孕于此时形势而言并非坏事。谢萧赵三家虽然眼下消停了,但也只是一时的。待他们恢復过来,少不得又起争端。而皇后这时有孕,至少能压住他们十个月。且有镇国侯在,三家行事也会多有顾虑。」 话锋一转,陆鼎又道:「不过三家恐怕不会叫皇后顺利诞下此胎。若为公主倒还好说,若是个皇子……」 李淮长眉一挑,中宫有孕,若为皇子,乃嫡出正统。大半朝臣都会支持皇后所出之子。那么谢萧赵三家为储位势必会与镇国侯对上。他亦可从中取利。 李淮敲了敲桌子,吩咐高海:「传朕命令,皇后有孕,着令安心养胎。后宫诸事交由冯贵妃主理,崔美人协助。」 高海恭敬应下,心中却微微嘆息。皇上此举是想架空皇后,可见皇上心中属意的储君仍是大皇子。 卫昭偷瞄了几眼长孙恪,见他眉目疏朗,眼角含笑,手里捧着一堆卫远塞过去的零食却不见丝毫不耐,不由得生了好奇的心思。 「你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 长孙恪斜睨他:「我有哪日心情不好么?」 卫昭挠挠头:「你今天一直在笑。」 「你不喜欢么?」 「喜欢,当然喜欢。」卫昭毫无诚意的点头。心中腹诽前段日子也不知是谁,那脸都黑成炭了。 长孙恪不会告诉他,压在他心里多年的恨意,负疚,似乎一点点的离他远去了。从他知道他不是义阳公主的儿子那时开始…… 「要吃煎羊肠么?」 卫昭拍拍肚子,苦着脸道:「适才卤蹄髈吃多了,有些撑着了。」 长孙恪四处望望,抬抬下巴道:「前面有茶寮,我们去坐坐,喝些消食的茶水。」 三小只揉了揉圆鼓鼓的肚子,狠狠点头。 虽是酷暑,卫昭还是不敢给卫远喝太冰的东西。茶水酸甜可口,沖淡了胃中油腻。卫远眯起眼睛,小口小口的品尝。 喝完茶,三小只乖乖坐成一排,眨巴着亮亮的眼睛看着卫昭。卫昭好笑的一人敲个爆栗,道:「行了,说好的去护国寺游湖採莲蓬,三叔不会食言的。」 三小只齐齐欢唿,卫远还特别狗腿的给长孙恪打扇子扇风。长孙恪挑眉朝卫昭笑笑,颇有几分显摆的意味。 卫昭就不高兴了,呲牙对卫远道:「明明是三叔带你去游湖,你怎么不给三叔扇风。」 卫远眨眨眼:「三叔不会划船。」 长孙恪:……合着用着他了就极尽殷勤。 卫昭就指着长孙恪笑:「长孙大人划船可厉害着呢。」 船在水面上摇晃着,不知想到什么,卫昭脸颊腾的就红了。长孙恪余光瞥见,嘴角微微翘了翘。他凑过去,低声在卫昭耳旁说了句:「你说的对,我划船的确很厉害。」 卫昭脸色更红了,忍不住瞪了眼长孙恪。 三小只扒着船沿玩水,卫昭回过神来紧张兮兮的抱着卫远,唯恐他掉进水里去。 长孙恪将船划到远处莲叶茂盛的地方,摘了莲蓬扔在船上,卫昭就捡起来剥莲子吃。 湖面上微风拂过,吹散了夏日的燥热,仰躺在船上,看天边云捲云舒,鼻尖充斥着莲子的清香气,惬意非常。 就在卫昭半梦半醒间,忽听卫远低唿一声:「好大的烟!」 卫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长孙恪站起身极目远眺,眸光闪了闪:「是寺中着火了。」 「着火?!」卫昭也站起来往远处看:「好像是偏院那边。好端端的怎会着火呢……」 几人上了岸,见寺中小沙弥匆匆奔偏院去,香客们也担忧的看向冒烟的地方,纷纷念着佛,祈求平安。 过不多久,浓烟渐渐散去,听回来的小沙弥说并无伤亡,香客们这才放下心来各自散去。 卫昭揪住一个小沙弥问:「是哪里失火了?」 那小沙弥道:「是偏院柴房,那里寻常少有人去,无寂师叔躲在那里烤肉吃,吃饱了又睡着了,谁知火堆没熄干净,风一吹,火星落在柴禾上就着了。阿弥陀佛,幸亏无寂师叔只是伤了脸,没有性命之忧。」 无明路过听那小沙弥口无遮拦,有些不悦:「智行,莫胡言。」
第185页 智行缩缩脖子,嘟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无明眼睛一瞪,智行不敢多言。 无寂和尚一向不拘小节,在寺中喝酒吃肉是常有的事儿。后来无寂出门游歷,多年不归,寺中年纪小的小沙弥不知此人,因此对无寂和尚的做派颇为新奇,忍不住就说出去了。 卫昭与长孙恪对视一眼,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母后,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长乐依偎在卫淑宁榻前,目露担忧。 卫淑宁脸色不算好,尽管尽力掩饰,眉宇间仍有化不开的愁绪。 她拉过长乐的手轻轻抚摸着小腹,柔声道:「母后很好,适才是肚子里的宝宝在闹。长乐要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长乐眼睛一亮:「像远儿弟弟一样可爱么?」说完有些不满的嘟起小嘴:「长乐有好久都没见到远儿弟弟了。」 卫淑宁轻柔的摸了摸长乐的小脑袋。 长乐骄傲的挺起身板道:「我等会儿就给远儿弟弟写信,告诉他长乐要有弟弟妹妹了。」 卫淑宁笑道:「远儿也会很高兴的。」 卫淑宁面上带了几分倦色,桂嬷嬷见状便哄着长乐公主回去休息。扇儿因自己多嘴害的娘娘动了胎气,这小半日都胆战心惊,不敢多说一句话。见娘娘睏倦,便自觉下去打水。屋中只剩小莫子和屏儿。 「娘娘,扇儿也是无心的,她一向心直口快,您莫怪她。」屏儿替卫淑宁捻了捻被角,轻声说道。 卫淑宁蹙了下眉:「我没有怪她,只是突然一下心中有些慌乱。小莫子,明日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出宫一趟,到侯府去告诉父亲本宫有孕之事已传开,顺便打探一下看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 小莫子恭声应下,劝慰道:「娘娘宽心,侯府有老太君和侯爷坐镇,几位公子也不是庸碌之辈,几次出事都能化险为夷,可见娘娘诚心礼佛打动了佛祖,侯府有佛祖保佑呢。」 屏儿接道:「是啊娘娘,就是为腹中胎儿着想,娘娘也该高高兴兴的。」 卫淑宁下意识的握紧手里的佛珠,垂下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第100章 卫昭在卫儒书房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 「小兔崽子,门口那块青砖是租来的不成,多站一会儿能讨着便宜?」 书房里传来卫儒的暴喝。 卫昭缩了缩脖子,小心的进了书房,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在外头蹭蹭鞋底儿么,下晌到护国寺游湖去了,鞋上沾了泥,怕脏了爹的书房。」 卫儒懒得跟他计较,哼哼道:「说吧,又有什么事儿?」 「瞧爹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爹了。」 卫儒丢给他一个眼神:你当我信。 卫昭挠挠鼻子,不经意道:「才去给祖母问安,正问祖母要不要把抄好的佛经送到护国寺去,祖母说爹昨儿去护国寺了。」 卫儒嗯了一声,就静静的看着卫昭:「想说什么就直说。」 卫昭也不遮遮掩掩了,索性直入正题:「护国寺着火了,无寂和尚被烧坏了脸,毁了容貌。」 卫儒垂下眼帘。 卫昭继续道:「爹说自个儿杀孽重,从不去佛门之地,昨儿却破天荒的替祖母送佛经,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爹是去见无寂了吧。」 卫儒沉默片刻,道:「本来陈年旧事并不想告诉你,既然你走到了今天这步,若不告诉你实情,只怕日后会吃了暗亏。」 卫昭就想到远儿误中幽兰草之毒那夜,爹叫大哥去书房说话,那之后大哥似乎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衷朝事了。 他将书房门掩上,垂手站在卫儒身边。 卫儒将博古架上的木雕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小古朴的梅花檀木盒,打开盒子,盒中藏有一枚通体莹润的冰花芙蓉玉。饶是卫昭见惯了珍宝,如此通透质地的玉也是极为少见的。 「这玉是当年齐王攻入楚皇宫时所得。齐王征战多年,身体暗伤无数,于子嗣上颇为艰难。唯二血脉,长女由正室夫人吴氏所出,时隔多年才由侧室韩夫人诞下长子,那年也不过四岁。其时正逢韩夫人再度有孕,齐王高兴之余便将这玉送给了韩夫人。」 想起往事,卫儒脸上一阵恍惚,耳边仿佛已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出征伐楚前夕,齐王于楚皇宫设宴,宴请文武官员。那时你母亲才生下淑宁不久,韩夫人慾结秦晋之好,便将其中一块玉送给了你母亲。当时天下大半已定,待齐王归来便是立国之日。韩夫人育有长子,自然知道日后长子的路该怎么走。她这样做无非是想拉拢卫家罢了。」 「你母亲不愿捲入这些争斗,便藉故推辞。韩夫人也觉得是自己心急了,倒也没再强求。谁料淑宁却抓着那玉不放手,她还不会说话,但只要你母亲去要芙蓉玉,她便哭个不停。」 「韩夫人笑着叫你母亲留下芙蓉玉,只说是送给孩子的礼物。淑宁抱着那玉稀罕了好些日子,你祖母说这是好玉,玉养人,不如就叫淑宁带着。当日韩夫人赠玉乃是私下为之,旁人不知其中缘由,倒也不惧流言蜚语。」 卫儒苦笑一声,从不信命的他如今竟也不得不承认,命运弄人。 卫昭恍惚想到无寂和尚那有些熟悉的眉眼,心里咯噔一跳。 几乎一瞬间他便反应过来:「无寂和尚就是齐王长子!那长姐的孩子是……」
第186页 卫儒怅然的嘆了口气:「是啊。当今最肖其父,不止容貌,其野心更甚,又极多疑。他随身佩戴幽兰草,就是为了防止你长姐有孕。外戚势大,是他不愿看见的。如今大皇子已长成,李淮又正当壮年,你长姐这时有孕又能助他分担谢萧赵三家的压力,至少这十个月内,三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长姐生下这个孩子。」 卫昭阴沉着脸:「待日后事定,他便会利用长姐反诬卫家,所以无寂自毁容貌为的就是防备李淮。」 「也可以这么说吧。若那时李淮从与旧贵族之争中腾出手来,只怕等着我卫家的会是灭顶之灾。」 「父亲这是何意?」 卫儒将冰花芙蓉玉收好,踱步走到书案前,沉声道:「你以为堂堂齐王长子为何会沦为僧人?」 卫昭脸色一变:「武帝!」 卫儒沉着脸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的事。」 书案后的墙壁上陈列一张落雕弓,弓臂雕刻一圈圈云纹,纹理之中血液混着汗水凝固,经年累月的侵蚀,那些血垢已成为落雕弓的一部分。 卫尚弓马娴熟,卫家枪法出神入化,卫尚的箭术亦是军中翘楚。落雕弓是齐王特意命人为卫尚打造的弓箭,代表了卫家的荣耀。 「伐楚之战,齐王点了你祖父为前锋官,又着令其弟李瑜留守盛京,我也一併留下。」 「楚国已是强弩之末,反倒是我齐国全军上下勠力同心,士气正盛。任谁也没有想到楚国会在定军山设伏……」 卫儒眼神渐渐凌厉:「行军路线乃是机密,我军布防只有齐王和心腹知晓。当时兵分两路围困楚国溃军,齐王和祖父欲在定军山设伏围剿楚未帝,不料楚国先我们一步到了定军山。祖父为保护齐王中箭身亡,而齐王在奔逃途中不慎坠马,牵动了伤口。」 「最后是齐王的心腹蓝用带着残兵护送齐王回到大营,东路军阻截了楚国部分溃军,而楚国的精锐却早已护送楚未帝奔南郡去了。」 「齐王得知围剿失败,气急攻心,伤口崩裂,不治而亡。消息传回盛京,韩夫人受惊难产,胎死腹中,没过多久,韩夫人也郁郁而终。齐王之子年幼,国家又是初建,吴夫人恐君弱臣强,齐王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便扶持李瑜登基。」 「李瑜追随齐王征战,有跟着一众武将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登基,绝大部分人都贊同。少数支持正统的臣子也在其后李瑜表现出的知人善任,仁厚节俭中渐渐放下成见。」 「李瑜将齐王之子带在身边教养,并承诺待公子长成便还政于他。岂料不过两年时间,公子遇刺,下落不明。李瑜大怒,命通察府彻查,最后证实为楚国余孽所为……」 卫昭听到此处忽然一个激灵:「贼喊捉贼。」 卫儒冷笑一声:「但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又有几人是心思澄明的。李瑜文武皆修,为人端方,又礼贤下士。我追随他多年,自以为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公子遇刺后,我也尽心尽力的帮助他查找线索,为的就是打消群臣对他的怀疑。可你知道,我查到了谁?」 卫昭瞪圆了眼睛:「不是楚国所为!」 卫儒怒极反笑,攥起拳头捶了捶胸口:「我倒宁愿是楚国所为,至少我能光明正大的去恨。」 卫昭没有说话,他看着素日挺拔坚强的父亲流下一行清泪,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卫儒咬牙挤出两个字来:「蓝用。」 「齐王心腹?」 卫儒双目赤红,咬牙道:「没错。蓝用自小跟在齐王身边习文练武。早前齐王府不如他的下属都已各自领军,蓝用心中难免不服。只是那时他还知道谁是主子,纵有不满也不会逾矩。其实齐王一直没提,不过是等着天下大定时给他一个大功劳,所以才会在伐楚之战中带着蓝用。他若安分守己,待齐王登基自少不了封侯拜将。可他偏偏受人挑拨,以为齐王无意提拔他。」 卫昭下意识的踉跄了一下:「泄露定军山机密的是蓝用!」 「他受命于李瑜,将行军路线透露给楚国,所以齐王会在定军山遇伏。只是父亲以一己之力断后,替齐王争取了撤退的时间,如果不是蓝用事先在马上动了手脚,那一战,齐王可以不用死的。」 卫儒也说不清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伤心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他曾以成为李瑜身边第一大将为傲,越是骄傲,真相揭开的那一刻就越疼,疼的刺骨。原来温润的表象下是那样□□裸的野心,原来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他可以罔顾人伦,手足相残。 这是卫儒并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他讥笑一声:「齐王死后,作为齐王心腹之人,蓝用得封平南侯。不止如此,他还深得吴韩两位夫人的信任,甚至在不知真相前,我也非常推崇他。我们从未怀疑过他。公子失踪那日,是他将公子带出府去马场骑马,路上遇伏,公子失踪。可笑那之后我还提了壶酒去安慰他……」 「蓝用以为除掉公子,李瑜地位稳固,他便也高枕无忧了。却不知李瑜连亲兄都敢杀,又岂会留着一个握着他大把柄的人在。蓝用不甘被利用,被追杀临死之际找上了我,将所有事据实相告,我才知道高高在上的帝王才是杀死父亲的真兇。可我又能如何呢?」 卫儒捋了把脸,人前威严的镇国侯在这一刻忽然像没了爪牙的勐虎,他悔,他恨,他不平。却不敢悔,不能恨,更不能将不满写在脸上。若为齐王讨公道,报父仇,起兵造反。凭卫家,韩家,褚家三家之兵马,足以撼动天下。
第187页 「……但那不是你父亲希望看到的。」卫老太君当年就是这样告诉卫儒的:「天下乱了太多年了,百姓盼着安定也盼了太多年了。你忘了那遍地饿殍,苍夷满目了么,还经得起再乱一次么!况且蓝用已死,死无对证。如今满朝文武又对李瑜十分满意,你若兴兵,便是逆贼!」 所以卫儒只能继续当他的镇国侯。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呢。李瑜为皇位设计杀害兄长,李瑜的儿子们也为了那个位子自相残杀……」 卫昭看着父亲,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父亲沉稳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其实公子失踪,朝中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李瑜。但李瑜对待齐王旧部礼遇有加,从不打压。齐王唯一的女儿福荣公主也很受李瑜疼爱,一生富贵。我卫家,韩家,鲁家无一不手握重兵,李瑜却从未动过收回兵权的意思。至少表面上没有露出分毫。也或者说,他在利用我们这些武将震慑旧贵族。」 「但从李淮登基后,他却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卫家。」卫儒轻笑一声:「当年蓝用找上侯府,若有心去查并非查不到痕迹,李瑜也许早就动了灭卫家的心思,只是还来不及动手,他的儿子们就迫不及待的要取而代之了。李淮一向多疑,他又娶了淑宁,如果淑宁诞下皇子,有我卫家支持,皇子地位稳固,李淮的位子可就悬了。」 「他能做弒父杀兄之事,自然也担心他的儿子会做同样的事。所以他不会让淑宁再有孕,甚至目标明确的除掉卫家以绝后患。」 卫儒取下落雕弓,将弓弦拉满,然后突然放开手,空弦在半空中迸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无论他如何做,为父只要你记着:镇国侯府,镇国家,安天下。」 ———— 不知不觉中,天已暗了下去。 李淮狠狠的攥着荷包,幽兰草被捏的粉碎。药性没有失效,那么皇后的孩子是谁的!他面容狰狞,恨不得立刻冲到永宁宫去质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背叛他! 殿外风声大作,檐角悬挂的宫铃叮噹作响,黑夜寂寂。 皇城大街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风在街口打着旋儿,卷着浓重的血腥气。 「——八百里急报,济州段水路被填,渭南三州拥兵自立!」 李淮怒火攻心,咳出一口血来,鲜血喷溅在绣着兰草的荷包上晕染开…… 第二卷 完。 第101章 凤溪姜氏在楚时乃东南首富,但族中子弟却一向奉行节俭。为了不使诺大家业被后世不肖子孙挥霍殆尽,姜氏第一任族长立下规矩:族中子弟成年后,公中每月只发放例银二两。但族中各产业会提供就业机会,勤者多得。 后一任族长继任后又行补充:不限制族中子弟发展,若子弟有外出谋生者,族中一併发放份银作为起步资金。 也因此,姜氏歷经百年,祖业非但没有被挥霍,反而愈发欣欣向荣,产业遍布东南各地,并逐渐向北方蔓延。族中子弟擅经商者如过江之鲫,姜氏枝繁叶茂,以商人之家跻身贵族行列,足见姜氏之盛。 姜氏富可敌国,行事却沉稳低调,东南官场敬姜氏族风,少有盘剥欺压者。然自楚未帝起,国力渐衰,贪官污吏横行,姜氏不得不收缩产业以避锋芒。 楚未帝南逃至南郡,荀皇后贪姜氏之财,强硬赐婚姜氏族长嫡女姜苑与荀氏嫡长子荀渊。姜族长恐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赐婚懿旨一下,便着手将族中产业分出,令子弟自行离族,向北谋生。 姜氏发展百年并非不经世事,然每次都能从祸乱中走出来,所仰仗的就是家族的良好风气以及族中子弟的团结。但楚国日薄西山,荀皇后狠辣,楚未帝骄奢淫逸,后面还有梁王虎视眈眈。若保姜氏基业,最好能择一方势力依附,然不论楚帝还是梁王皆非乱世雄主,姜氏一族不愿就此俯首,只能分族以保火种。 后楚覆灭,梁王侵占碎雪关自立南梁,凤溪姜氏被洗劫一空,然所得钱财不过十之一二,南梁王大怒之下,血洗姜氏全族…… 每每思及此,姜氏都如同被针刺了心口,说不出的疼。 「身为嫡支子女,没能替家族分忧解难,这么多年又过的煳里煳涂,一心只想找回自己的儿子。姑姑是个不肖之人。」 姜敏之忙安慰道:「姑姑千万别这么说,若非为了家族,姑姑岂会被嫁到南郡荀氏去。姑姑在荀氏那几年努力替家族周旋,如果不是这样,祖父又哪有时间安排族中之事。」 姜易嘆道:「只是可惜我们终究辜负了七叔公心意,没能让姜氏恢復从前的鼎盛。」 姜氏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那些年楚国遍地战火,盗匪四起,在外跑商的子弟日子都不好过,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族人飘零,尽管父亲将产业分出,在当时的条件下也不过勉强餬口罢了。」 姜氏一族的核心产业是丝绸和茶叶。在东南有大片的田地山地种植桑树和茶树,姜氏的茶园在当时不知有多少人垂涎。姜氏覆灭后,核心产业也跟着消亡了。只有在外站稳脚跟的族人们日子还算好过。 姜敏之是嫡支仅存的男丁,姜氏被灭时他随几个族兄在外闯荡,手下经营两个茶园,这些年也渐渐在涪州有了立足之地。奈何涪陵堰决堤,茶园被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我和易堂兄侥倖活下来,便跟着流民一路向盛京走,承蒙小霍掌柜赏识,我兄弟两个不至于没了活路。谁想到柳暗花明,竟有幸找到了姑姑。」
第188页 姜氏握着两兄弟的手,目光坚定道:「都会好起来的。父亲高瞻远瞩,不会让姜氏就此沉寂的。」 姜敏之与姜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冀和欣喜。 姜易趁势说道:「苑姑姑,族人们分散各地,其实都希望能够重聚起来。若他们知道嫡支姑奶奶还在,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虽然旁支中有两支发展不错的,但比起当年的凤溪姜氏,不过凤毛麟角。由此下去,几十年后谁还会记得凤溪姜氏。 「好。凤溪姜氏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姜氏沉静的看着姜易:「你常走南闯北,与族中子弟联繫颇多,姑姑拜託你寻访族人,就说凤溪姜氏的姑奶奶回来了。有愿归族者,我们欢迎之至。有不愿归族者,我们亦不强求。」 姜易狠狠点头,骄傲的拍了拍胸脯:「苑姑姑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姜敏之就一脸羡慕的看着他:「我也想去。」 霍宝儿决定随霍玉娘和宁致远回祁县祭祖,宁致远的腿伤养了几个月已渐渐好转。如今已是春日,天气渐暖,便想尽快启程。宁致远此时不愿出仕,但对读书却极为喜爱。霍宝儿拢了拢帐目,发现过去半年的收入还算可观,便打算再开一个分号。 祁县距黎阳不远,秦芜说若在祁县开书馆,她可去信给秦氏本家替书馆张罗些藏书。卫昭不是很懂做生意,但太华街的书馆门庭若市,虽然收入还及不上蜜饯铺子的一半,却深得读书人喜爱。所以只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毕竟剿灭吴氏兄弟后,他也是财大气粗的。 霍宝儿回祁县,还要将分号开起来,来回没有小半年是回不来的。因此盛京太华街的铺子便交给姜敏之打理。 「……小姜掌柜,可要好好干哦。」姜易一脸老成的拍拍他。 姜敏之抖了下肩膀,甩开他的手,傲娇的哼了一声。 立春之后,乍暖还寒。宁致远离京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金水河岸柳树抽了条,吐出点点新绿,极富生机。 「渭南独立,皇上震怒,自去年秋天起便就地徵召民夫疏通渭水河道,工程巨大。冬日干冷,又冻死了不少人。如今民夫被抽调,春耕之时土地无人打理,豪强趁机兼併土地,百姓流离失所,更有甚者落草为寇。渭南那边正乱着,你们走水路到通州北上岸,免得遇上流寇,然后再转陆路,先到黎阳秦氏本家拜访,再回祁县。」 卫昭又给霍宝儿配了五个护卫,连同带走的几个伙计,一行共有十三人。曹英认得通州威远镖局的镖头,正巧有趟镖要走,也算顺路。便拜託镖局的人,届时叫霍宝儿的车队跟在镖局后头走,安全上更有保障。 霍宝儿眼圈红了红,哽着声音道:「宝儿不在少爷身边伺候,少爷可要好好的吃饭睡觉。宝儿会很快回来的。」 卫昭用扇柄敲了敲他的脑袋,笑着说:「你我主僕多年,如今难得有回乡的机会,也不用急着回来。」 霍宝儿急急道:「少爷是不是不要宝儿了!」 卫昭摇头失笑:「我家霍大掌柜有做生意的天赋,少爷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不要宝儿。」 霍宝儿吸了吸鼻子,狠狠点头:「少爷放心,宝儿一定会把少爷的生意做大做好的,让少爷天天坐在床上数银票,数到手抽筋那种。」 卫昭大笑起来,拍拍霍宝儿肩膀:「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船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淹没在水天相接处,慢慢淡出视野,卫昭方才收回视线。 他弯腰将倚在他腿上裹得像个球似的卫远抱起来颠了颠:「远儿也要长大了,三叔快抱不动了。」 卫远搂着卫昭的脖子,凑上前在他脸上啵的亲了一口,笑眯眯道:「等远儿长大了可以抱着三叔啊!」 卫昭想一想那个画面,忽然就抖了抖。 冯贵妃于去年冬天诞下一位小皇子,只是怀孕期间曾受过惊吓,胎像一直不好,小皇子早产,身体孱弱。李淮心疼小皇子,几乎夜夜都宿在琼华宫。进贡宫中的珍贵药材也全部紧着小皇子用。 宫里当差的惯会见风使舵,冯贵妃受宠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又替皇家诞下皇子,风头更盛。便是卫皇后背靠镇国侯府,也免不了受些闲气。 屏儿气唿唿的跟扇儿抱怨:「琼华宫那位打从出生就身子骨不好,这两日病得厉害,原也只当是春日湿冷,受了寒。可谁知琼华宫的王嬷嬷跟着厉公公在御膳房盘查,我不过是给娘娘取膳食,却被那王嬷嬷好一通盘问。好歹我也是永宁宫大宫女,她倒是谁的面子都不瞧,反倒是故意刁难一般。你瞧,这汤羹都凉了,再回锅热热味道就变了,哪能给娘娘吃。」 屏儿越想越气,气的眼睛都红了。 扇儿也皱紧了眉头,忍不住骂道:「不过是粗鄙商户的奴才,倒也作威作福到咱们头上了。」 屏儿发泄完了也就过去了,她小心扯了扯扇儿的衣袖:「咱们也就私底下抱怨抱怨,扇儿姐姐可别声张出去。若叫旁人知道,又要说咱们娘娘没有容人之量了。」 扇儿讥笑一声:「咱们娘娘要是没有容人之量,还会让宫妃们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算了,这事儿咱们就此打住,也莫去招惹娘娘。」 她合上食盒,撇了撇嘴道:「也幸好咱们家世子夫人常来宫里探望娘娘,三公子淘腾了不少珍稀药材,滋补之物,隔三差五就托世子夫人带进宫来。宫里那些东西旁人眼皮子浅当是好的,咱们娘娘还真看不上。」
第189页 屏儿也挺了挺胸脯:「可不正是如此。」说完又噘了噘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扇儿好笑的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她再能折腾也只是个贵妃罢了。」 说话间,忽听殿外一阵喧譁。扇儿蹙蹙眉,喝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小宫女们战战兢兢道:「不知怎么了,内廷司的人围了永宁宫。」 扇儿脸色一变,才要去问便见小莫子脸色灰白,脚步匆匆的从外头进来。他低声对扇儿屏儿说:「琼华宫那位小皇子殁了。」 第102章 冯贵妃紧紧的抱住小皇子,眼泪汹涌。 「皇上,皇儿他死的冤啊!」 李淮素来宠爱冯贵妃,对小皇子自然也疼宠有加。尤其是小皇子身体弱,连哭声都像猫叫一样虚弱,不免就多了几分怜惜。虽是早产,但太医也说过只要好好调养也会安然长大,只不过身体照常人会弱一些罢了。没想到才两月,小皇子就夭折了。 殿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内监,还有太医院几名医术超群的太医都在殿外候着。据陈太医判断,小皇子是中了毒。这毒毒性不强,极易忽略。但小皇子根基太差,又在病中,稍有差池就会丧命。 李淮大怒,命太医院将琼华宫上下查了个遍,倒真叫太医找到了毒源。是冯贵妃孕期受惊时皇后赏下来的蜀锦。李淮恼恨之下命内廷司围了永宁宫。 冯贵妃道:「冯嬷嬷说娘娘送的蜀锦质地软绵,可用它给皇儿做几件贴身小衣穿。」 她忽然惊道:「皇儿从出生起就一直穿着蜀锦做的衣裳,怪不得皇儿一直体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冯贵妃掩面而泣,声音悲彻。又指责太医:「皇儿病了这么久,你们竟一直没有发现问题,害死了我的皇儿,还不快说是受何人指使!」 陈太医忍不住道:「回皇上,小皇子中毒时日并不长。虽然在蜀锦上发现了同样的毒,却不能就此认定是蜀锦的问题。」 「不是蜀锦还是什么?御膳房,内务府,凡是小皇子可能接触到的东西全部一查到底,可除了蜀锦之外,什么都查不到!你告诉朕,还有什么!」 陈太医硬着头皮道:「不止接触到的东西,还有人。小皇子所用之物都经过何人之手,这些人都有下毒的嫌疑……」 「住口!」李淮眯起眼盯着陈太医:「你在替皇后开脱?」 陈太医脸色一青,忙跪趴在地:「臣不敢,臣只是陈述事实。」 冯嬷嬷却脸色大变,她悄悄扯了扯冯贵妃,朝她使了个眼色。冯贵妃一心扑在死去的小皇子身上,平日做事便不经大脑,这会儿更是一团浆煳。只想找出兇手,替皇儿讨回公道。因此对冯嬷嬷的暗示全然不觉,冯嬷嬷忍不住想要跳脚。 倒是大皇子李霐突然开口道:「父皇,陈太医也不过就事论事,想要早些查清真相罢了。其实儿臣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李淮脸色稍霁,道:「霐儿看出什么了?」 李霐整理了下思绪,说道:「太医们说过小皇弟是先天体弱,只需好生调理便是。若蜀锦有问题,太医们不会拖到现在还发现不了。况且陈太医也说小皇弟中毒是这两日才发生的。我们须得将这两日内小皇弟接触过的人和东西排查清楚,再行定夺。如今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关乎国体,儿臣以为此事未有定论前不宜大动干戈。」 李淮满意的看着长子,欣慰道:「翻过年皇儿又长了一岁,愈发沉稳了。」 李霐红了红眼圈:「父皇过誉了。只是霐儿没有保护好小皇弟,又叫母妃忧心,实在不肖。」 李淮将李霐拉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霐儿稳重又聪慧,五皇子的事朕便全权交给你处理,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李霐深深的朝李淮一揖:「儿臣领命。」 「朕叫内廷司厉公公辅佐皇儿,务必找出真兇。」 「多谢父皇!」 李淮离开后,陈太医忍不住擦擦冷汗,不由对大皇子心生感激,表示会尽力相助大皇子。 李霐接手此案第一件事便是封锁琼华宫,并将围在永宁宫的内廷司的人撤回。 冯嬷嬷这才缓了一口气:「殿下做得很好。」 永宁宫里,卫淑宁有些不安。 扇儿挑开帘子进了屋,小声道:「娘娘,内廷司的人撤了,小莫子去打听情况了。」 卫淑宁拧着眉头:「五皇子虽说身体差了些,但只要调养的好当是没什么问题的,怎么会突然殁了呢。内廷司围了永宁宫,看来是和这件事有关了。就是不知内廷司所有宫殿都查了,还是单单围了我们永宁宫。」 扇儿忙劝道:「娘娘切莫胡思乱想,仔细伤了身子。冯贵妃一向爱作闹,这次五皇子殁了,不把后宫搅的天翻地覆那就不是她了。娘娘何必为此烦忧,劳神费心不说,又讨不了好儿。」 卫淑宁仍觉心绪不宁,只是眼下不知实情,也不过胡乱猜测,倒也不再追问下去。 傍晚时候小莫子才回来,卫淑宁下晌歇了一觉,这会儿还没醒。扇儿遂拉着他到偏殿去:「瞧你满身的汗,先去洗洗。」 她见小莫子耷拉着一张脸,问他:「琼华宫那边到底怎么了?」 小莫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抿了下唇道:「五皇子是中毒身亡。」
第190页 扇儿小脸一白:「怎么会这样!」 小莫子就嘆气:「你先别问了,都这时候了还是叫醒娘娘吧,免得夜里睡不好。我收拾收拾就过去给娘娘回禀此事。」 扇儿忧心着,眉头皱的死死的。 卫淑宁睡了一觉方觉身上松快不少,她见扇儿出神,问她:「小莫子回来了?」 扇儿点点头,又犹豫着将五皇子中毒之事说了。 卫淑宁脸色一沉:「后宫中竟出了谋害皇嗣这等恶毒之事。」 桂嬷嬷道:「自娘娘有孕后,皇上便将后宫权柄给了冯贵妃和崔美人,娘娘已大半年不理后宫之事,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娘娘也莫将责任都揽到自个儿身上。」 小莫子进来请安,接过桂嬷嬷的话道:「只怕这次娘娘便是想抽身都不行了。」 卫淑宁厉声道:「怎么回事儿?」 小莫子恨声道:「奴才下晌出去打听,陈太医说皇上下令彻查琼华宫,在库房中一匹蜀锦上找到了五皇子所中之毒。那匹蜀锦正是去年冯贵妃受惊,娘娘为安抚她从咱们永宁宫库房里挑的。」 扇儿惊的倒吸口凉气:「怪不得内廷司的人围了永宁宫,皇上怀疑娘娘了?」 小莫子道:「的确是皇上下令围的永宁宫,但事后皇上将此事交给大皇子去查,大皇子却下令内廷司的人撤走。奴才以为大皇子多半是没有怀疑娘娘的。」 桂嬷嬷道:「如果此事是大皇子查,我们倒不必太过忧心。」 卫淑宁道:「后宫之中虽倾轧算计不断,有本宫盯着却从未出现过毒害皇子之事。连弱子都不放过,可见背后之人是何等歹毒。」 「娘娘,这件事既牵扯到永宁宫,我们不宜插手。」桂嬷嬷劝道:「离生产还有不足两月,娘娘要保重身体,无论如何都要平平安安的。永宁宫上下老奴会再清查一遍,一定不叫那些宵小有可乘之机。」 卫淑宁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有劳桂嬷嬷了。」 韩崇良勐灌一口酒,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自打咱们在各部任职后,可有好久都没好好聚聚了。」 卫昭捏了捏韩崇良健硕的手臂,笑道:「阿良在东大营倒是结实了不少,听鲁大哥说东大营的韩都尉打遍军中无敌手呢。」 韩崇良眉飞色舞道:「也没什么,东大营的兵少经战事,将官多的是花拳绣腿之辈,小爷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打趴下。倒是阿昭你啊,梅苑案,樊楼案办的漂亮,盛京城内外谁不贊一句少年英杰。」 冯遇好笑的看着他们互相吹捧,温了壶酒一一给大家满上,笑眯眯说:「许久不莱梅苑,今日再听秦玉笙唱曲,仍觉犹如天籁。」 卫昭摇头晃脑,眯眼说道:「那还用说,爷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对了承逸,听说相爷给你说亲了。」 陆承逸手一抖,酒微微从杯中漾了出来。 韩崇良就笑他:「叫你平日多锻鍊身体,瞧瞧,这还没娶媳妇儿呢就抖上了,要是真成了亲那还了得。」 陆承逸瞪他一眼:「休要胡言。」 卫昭用胳膊肘怼了怼陆承逸:「怎么样,可见着人家姑娘了?漂亮不?」 陆承逸有些黯然的垂下眸子:「我不想成亲。」 韩崇良嘬了嘬嘴:「害羞什么啊!」 陆承逸握紧了酒杯,脸色通红,可不是害羞的。冯遇小声道:「不想成亲就先不成,你看我们几个不也没成亲么。你若不喜欢就和相爷说说,相爷疼爱你,不会逼迫于你的。」 陆承逸摇头苦笑,没再说什么。 韩崇良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大喇喇道:「不就是女人的事儿么,有什么的,来来来,咱们兄弟难得聚齐,今儿一定要不醉不归。」 「就是,玉笙新学了个曲儿,等会儿他下台便叫他过来先唱给咱们听听。」卫昭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正半酣,冯遇的小厮突然进来,低声对冯遇说:「老爷派人来叫少爷回去,家中有急事。」 冯遇有些不高兴:「我才出来没多久,什么事儿啊非得我回去!」 小厮警惕的瞥了眼卫昭,有些为难道:「夫人晕过去了。」 韩崇良习武,耳聪目明,小厮虽低声,他却也听了个大概。忙朝冯遇摆摆手:「你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着急。」 冯遇歉然一笑:「改日再聚,我请客。」 陆承逸似乎心情不怎么好,席间一直未曾听他说些什么。如今又走了冯遇,只剩卫昭和韩崇良闲唠嗑。偶尔将话题带到陆承逸那儿,他也敷衍过去,好生无趣。 陆承逸一向乐观,倒很少见他如此,卫昭不明就里,也不打扰,只放低了声音同韩崇良说话。 韩崇良捧着脸,一脸忧郁:「自北燕使臣遇刺后,朔州三五不时的就打一场。眼下朝中虽在僵持,但我听说皇上是属意战的,就是不知到时会派谁领兵。」 卫昭双目空洞的望着窗外有些阴沉的天,道:「我猜是我爹。」 韩崇良眸子一亮,当今防范镇国侯府,有心人大概都能看得出。但镇国侯又的确是出征北燕最好的人选。若当今能派镇国侯出征,他是不是也有机会…… 卫昭一看就知韩崇良在想什么,但想到韩崇良和无寂和尚那该死的表兄弟关系,就忍不住摇头。 齐王侧室韩夫人是韩庆的姐姐。齐王和韩夫人先后辞世后,武帝依旧放任韩庆驻兵朔州,一来齐王公子遇刺,武帝为安抚齐王旧臣不会动韩庆。二来当年与北燕一战,韩庆的弟弟死于完颜哲之手,他与北燕有不共戴天之仇,不会投奔北燕。三来,武帝慢慢调整朔北布防,直至李淮登基也十分关注朔北,除朔州外,原镇守朔北的将领都被撤换。即便韩庆有反意,但他无法联合朔北其他州府,仅凭朔州三万兵马还掀不起风浪。况且留韩崇良母子在京也能掣肘韩庆。
第191页 卫昭虽不解李淮怎么会突然放心让他父兄领兵,但却绝不会放韩崇良去朔北。 想到韩崇良的将军梦,卫昭就替他窝心。索性也不说什么,直接倒了杯酒给他:「喝吧,今儿我陪你大醉一场。」 韩崇良朝门口努了努嘴:「我可没那么荣幸,你的长孙大人接你来了。」 第103章 卫昭转过头,长孙恪正握着一把花折伞沉静的看着他,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卫昭就朝他笑:「你怎么来了!」 长孙恪抬了抬下巴指向窗外:「下雪了,我接你回家。」 卫昭扭头看向韩崇良,韩崇良咧嘴笑了笑:「去吧去吧,我和承逸也要回去了。唉,这鬼天气也真是的,这时候还下雪……」 卫昭踏出包间时,秦玉笙也过来了。他有些歉疚的对秦玉笙说:「今儿就不听曲儿了,你才唱完也好歇上一歇,改日我再来。」 秦玉笙笑道:「不妨,卫公子何时来,玉笙随时奉陪。」说完欠身站到一侧,目送他二人相携离去,许久方才收回视线。 已是早春时节,雪粒子落到地上存不住,化为雪水。长孙恪撑开伞,雪花静静飘落,两个人并肩静静的走。 卫昭喝了不少酒,清冽的风一吹,酒醒了大半,只残留些微醺醉意,唿吸间喷薄着酒气。 「……府上的车停在前边巷子里了。」卫昭打了个酒嗝。 「要回府么?」 卫昭迷濛的看着他:「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么?」 长孙恪瞥他一眼,卫昭瞬间领会,扭过头吩咐小楼:「你跟着车夫回府去吧,告诉我爹今儿晚些回去。」 小楼跟在卫昭身边有大半年了,知道长孙大人同少爷似乎关系不一般,而且侯爷并不阻止少爷同长孙大人亲近。 小楼自觉领会到少爷的意思,笑眯眯道:「少爷玩儿的高兴些。」 卫昭:…… 拐过夕水街就是落花巷,也不知长孙恪什么时候在这儿置办了套两进宅院。 院子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子里布置的倒十分清幽。后院有两棵梅树,冬天下雪的时候,卫昭就来这里赏梅。 房间也是精心布置过的。屋中摆放一座屏风,上面的画作是吴涉所作。确切的说,这屏风正是望月楼三楼雅间中的摆件。还有书房里,有好几幅吴涉的画,都是长孙恪从望月楼搜刮来的。 见卫昭走路还有些摇晃,长孙恪扶着他坐到迴廊下,给他煮了杯茶,又拿了一盘梅花酥。 「晚上想吃什么?」 卫昭斜眼看他:「你做的?」 长孙恪点头。 卫昭立刻拒绝:「我晚上肯定不饿。」 长孙恪:「……你确定?不吃饭会没力气。」 卫昭:「我不需要力气。」 长孙恪:「我觉得你会需要,没有力气划不了船。」 卫昭:……他就知道!!! 说起来长孙恪做的吃食除了梅花酥尚能入口外,他炒的菜要么就没熟,要么就烧煳了。总之卫昭就是饿死也不会吃的。 一番挥汗如雨之后,卫昭无精打采的瘫在床上,软绵绵的捅了捅长孙恪:「我好饿。」 「我煮了粥。」 「熟的么?能吃么?」 长孙恪歪头想了想:「我觉得可以吃。」 卫昭:…… 琼华宫昨日出事,今晨冯夫人就请旨入宫。冯贵妃瘦了很多,但精神却恢復了不少。她一脸沉静的坐在那里,眼神里多了些从前没有过的坚定,仿佛一夕之间那个飞扬跋扈的冯贵妃再也不见了。 冯夫人心疼不已:「天杀的,竟连才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皇上怎么说?」 冯贵妃低头摩挲着小银锁:「皇上叫霐儿去查了。」 冯夫人就蹙眉:「我听说那东西是永宁宫送来的,跟那边对上,霐儿能应付的来么?我可听说永宁宫那位十有八九怀的是男胎,你说要是中宫出了嫡子,咱们霐儿……」 冯贵妃当即屏退左右,一脸严肃道:「娘,有些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冯夫人拍了自个儿嘴巴一下:「你瞧我这嘴,我还不是担心你们母子两个。也幸好皇上爱护你,要不然娘可真要操碎了心了。」 冯贵妃面色也缓和了下来:「是啊,所以娘放心,皇上不会放过真兇的。」 「真兇?」冯夫人凑上前小声道:「难道不是皇后么?」 冯贵妃虽然有时做事不经大脑,但她不傻。之前是她悲伤过度没往深处想,等她醒过神儿来问过此事,再有冯嬷嬷提点,方觉得事有蹊跷。 她对冯夫人说:「娘,你觉得咱们冯家比起镇国侯府如何?」 冯夫人怪道:「那哪能有的比,人家是象州贵族,又是跟着齐王打天下的开国功勋。咱们冯家那会儿连泥腿子都不如,如今虽是皇商,可到底地位低微,不然咱们霐儿早就被拥立为储君了。」 冯贵妃又问:「娘觉得女儿比皇后又如何?」 冯夫人奇怪的看了眼冯贵妃,一时没作声。 冯贵妃不由恼恨:「娘想说什么就照实了说,你女儿几斤几两自个儿心里还是有数的。」 冯夫人就尴尬的笑了笑:「那娘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冯贵妃突然就想生气了。 冯夫人道:「在娘眼里你自是百般好,可在这诺大后宫里,不是娘贬低你,那位卫皇后出身高门贵族,不论胸襟见识都不是咱们能比的。你在后宫顺风顺水,虽是仗着皇上宠爱,可若那位真同你计较,你未必会有今日。」
第192页 这话虽说的不中听,但却是事实。冯贵妃就说:「娘现在明白了吧。」 冯夫人一头雾水:「明白什么?」 冯贵妃道:「就娘刚才说的,皇后若真想对付我,只需动动手指头,他有千万种方法叫我失去今日地位,可她从未出手过。霐儿已经长成,小五对她更构不成威胁,她何必对小五动手。便是她真的对小五起了心思,又怎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呢。」 冯夫人醍醐灌顶:「可不是!娘是关心则乱,竟没想这么多。」 冯贵妃嘆气道:「我同她争了这么多年,其实她从未放在眼里过。或者说这后宫的诸妃,她都不在意。那些年她没有儿子,我们这些宫妃一个接一个的生,却从未有过谋害皇嗣的事出现。」 「不止如此,宫里给皇子授课的于先生也是当世大儒,是皇后托卫世子夫人走了秦氏的关系才请到此人。霐儿很敬佩先生,于先生也很尽心的教导霐儿。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说皇后是难得的贤后。」 冯夫人也跟着感慨了一句,不过她倒不像冯贵妃这么乐观。她说:「从前是皇后无子,现下她有了自个的孩子,说不定是为孩子铺路呢。」 冯贵妃道:「如果是为孩子铺路,那也该对付霐儿才是。而且除了那匹蜀锦是指向皇后的,其余竟什么都查不出来。霐儿将琼华宫封锁,宫人们挨个盘查,都过了一夜了也没查问出什么来。」 冯夫人握着冯贵妃的手,手如柔夷,却十分冰冷。冯夫人不由心疼道:「你月子里就一直挂念着小五,没能好好休息。趁着眼下皇上疼惜,你该好好将养身体才是。你还年轻……」 「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冯夫人抹抹眼泪:「是是是,娘不说。」 「娘,回头你把念儿送进宫吧。我心里有些慌,琼华宫的人除了冯嬷嬷和夏儿我都信不过。」 冯夫人连连点头:「你放心,念儿是咱家家生子,最忠心不过了。可琼华宫里头很多都是跟了你多年的老人了,怎么,有人生了背主的心思?」 冯贵妃摇头:「我也不知。娘不知道,自皇后有孕后,宫里大小事情皇上都交给了我。我知道皇上是想我趁此机会在后宫立威,可我受惊后身体一直不好,便将宫中事务交给崔美人打理。」 「从前皇后主事时,后宫虽也争斗不断,但不会闹出人命来。倒是崔美人打理后宫开始,就一直不怎么消停。这次的事儿我怀疑是有人设计,想拿我们冯家作伐子,叫我们同皇后对上。」 冯夫人一拍大腿:「是了是了,去年立储那事儿闹的多凶啊。要是咱们同皇后斗上了,其他几家届时坐山观虎斗,不论谁斗败了,对他们来说都是少了一个劲敌。」 冯夫人肃然道:「回去我就跟你爹和弟弟说,叫他们也注意着些,莫被外头那些人给利用了。」 「听说弟弟与卫家那位三公子关系不错?」 冯夫人道:「可不是,也不知那卫三公子哪儿好,你爹叫他少跟他们来往,他偏不听。」 「行了,娘也劝劝爹,弟弟本就没几个朋友,他若喜欢同他们来往,爹也莫拦着了。」 「嗨,还不是那时候你同皇后争的厉害,你爹怕你弟弟被卫家利用才拘着他的。」 「宫里的事儿跟弟弟无关。」 「好,娘知道你心疼弟弟,娘回去就跟你爹说。」 冯贵妃心不在焉的点点头,面上露出些许疲色。冯夫人轻声道:「霐儿大了,外头的事儿自有他处理,你好好养身体,也莫让霐儿担心你。」 「我知道的,宫里现下乱着呢,我就不多留娘了。」 冯嬷嬷送了冯夫人出去,许久才回来,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太好。 冯贵妃担忧的问:「怎么了?」 冯嬷嬷道:「咱们宫里负责针线的宫女姚竹自尽了。」 冯贵妃一阵眩晕:「小五穿的衣裳都是出自她手?」 「是她。」 第104章 大皇子李霐及时封锁了琼华宫,但宫中向来无秘密可言,尽管李霐有意压制传言,后宫各宫的主子们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只是这风向却是隐隐指向永宁宫的。 谢贵妃拨弄着底下孝敬上来的东珠,漫不经心道:「这后宫真是越来越乱了,什么阴毒的法子都敢使出来了。」 萧美人捏着帕子掩唇笑道:「这是冲着永宁宫去的呢。」 谢贵妃闻言斜睇了她一眼:「听妹妹这意思,你也是不信的?」 萧美人秀眉一挑:「信与不信可不是咱们说了算,这种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最后还不是得看皇上的意思。」 谢贵妃哼了一声:「琼华宫那位盛宠多年,可不是轻拿轻放的主儿。」说到此处,谢贵妃顿了一下,搁下手里的东珠,蹙眉道:「琼华宫事发都好几日了,那边居然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萧美人嘆了口气:「许是还没缓过劲儿吧,到底是自个儿骨肉。」 谢贵妃将手臂搭在引枕上,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肃着脸对萧美人说:「琼华宫若对上永宁宫,得益的会是谁?」 萧美人掰着手指头道:「那可多了,远了不说,就说我们谢萧赵三家……」萧美人脸色一白:「姐姐莫不是怀疑上我了!」 谢贵妃摇摇头:「打从陆瞻出事后,不论宫里还是朝臣家中全都遭遇大清洗,连我们谢家都损失了不少人,你们萧家就更不用说了,要不然妹妹也不会赏脸来我这瑶华宫了。」
第193页 萧美人尴尬的笑笑:「姐姐这说的哪里话……」 谢贵妃挥挥手打断她的话:「行了,斗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当初咱们三家损失惨重,不得已妥协皇上压下立储之事。事情过了大半年,该缓的也都缓过来了,眼下正是皇后即将生产的关键时刻,你说要是这时皇后出了事,我们三家可坐得住?」 萧美人道:「琼华宫的事儿又不是咱们做下的,若真叫两宫斗起来,咱们三家自可坐收渔利,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谢贵妃又问:「依照琼华宫那位以往的处事风格,你觉得她忍得下?我可听说连崔美人都在她跟前碰了软钉子。」 能在后宫里安然活到今天的谁都不是傻子,谢贵妃这么一提点,萧美人立时反应过来,怪道:「冯贵妃什么时候长脑子了!」 谢贵妃就笑:「这话你可别叫她听见,仔细她拆了你的翠华宫。」 萧美人就撇撇嘴,顺着适才的话继续说下去:「所以姐姐的意思是,按兵不动?」 谢贵妃沉声道:「这时候谁先动,谁就落了下乘。」 从去年起就一直争吵不休的战和两派,最终以主战派获得胜利。李淮任命镇国侯卫儒为征北大将军,世子卫暄为先锋官,领兵十五万,择日出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陆鼎授命负责北燕战事的粮草总调度,同时又提拔监察御史崔皓为监军,掌稽核功罪赏罚之事。 卫昭一脚踹翻了门口的汝窑花瓶:「崔皓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当我卫家军监军。」 卫暄瞥了他一眼:「行了,监察御史品秩不高但权限广。崔家这些年越发没落了,皇上想抬举崔家,也得看看崔皓有没有那个本事。」 卫昭就生气道:「皇上摆明了是想用崔皓膈应我们卫家,战场兇险,稍有差池就万劫不復。你和爹操心战事不宜分心,若崔皓趁机搞些小动作岂不麻烦。」 卫暄不在意道:「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思了,我和爹自会防范。军中都是咱们卫家亲信,何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你也说了,战场兇险,到时以保护御史的名义留些人在崔皓身边,他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 卫昭冷哼一声:「大哥是光明磊落之人,如何能猜到小人心思。算了,反正事情已定下,多说无益。大哥可一定不能掉以轻心,这些文人武功不行,心思可诡着呢。」 「知道了,皇上有心收復北燕,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崔皓便是有动作也不过是瞒报些军功啊,弹劾弹劾军中打架斗殴啊,侵占良田啊,顶多最后被斥责一番。只要我们行的端坐得正,还惧小人诬告不成。」 卫昭仍觉心里不踏实,只反覆叮嘱卫暄务必小心谨慎。 卫暄被他磨的不耐烦,干脆转移话题:「我和爹这两日便要出发,定是赶不上长姐生产了。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你在京中一定要保护好长姐。」 说起这事儿,卫昭更忧心了。 「五皇子之事还没查出头绪,前几日琼华宫死了个宫女,只是查来查去都查不到这宫女生前接触过什么人。大皇子命人去查这宫女的身世,我也叫手下人去查过。」 「这宫女名叫姚竹,盛京郊外姚家村人。父母早亡,是兄嫂一手带大。李淮登基次年,宫中放出一批年纪大的宫女,又从民间选拔了一批良家女子。姚竹有一手好绣技,便被兄嫂送去参选。当时长姐见姚竹稳重,夸奖几句。冯贵妃那会儿正跟长姐打擂,当场便跟李淮将姚竹讨了去,这几年一直负责琼华宫的针线。」 「姚竹性情恬淡,素日除了完成分配下的绣活,便是坐在房中练习绣技。一宫之中宫女内监那么多,各个都争抢着在主子跟前露脸。倒是姚竹一如既往,除了住在同屋的小宫女之外,大家都快忘了姚竹这个人了。」 卫暄一听见这些脑子就跟一团浆煳似的:「那就是什么都查不出了?」 「长孙大人说过,这世上之事但凡做过都会留下痕迹,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罢了。」 卫暄撇撇嘴:「这不等于没说。」 卫昭斜睇他一眼:「大哥可别忘了你是怎么从南府出来的。」 卫暄讨饶道:「好好好,长孙大人英武果断,长孙大人心细如髮,长孙大人断案如神。」 卫昭哼了一声:「我才不要跟你说话了,曹大哥托人寻到一颗百年份的老山参。嫂子不是说要进宫么,回头我送过来,叫嫂子带进宫送给长姐。还有一些长孙大人配好的解毒丸,也一併送去。」 「好。阿昭,我和父亲出征,家里可就全靠你了。」 卫昭挺直了嵴背:「大哥放心便是,有爷在,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侯府的主意。」 卫暄抽抽嘴角,不由得想起二弟在家时的好处了。 李霐蹙着小眉头端坐在书案后,这几日折腾下来,原本圆润的脸也瘦了下来。冯贵妃心疼儿子,每日都要亲手炖上汤羹给李霐补身体。 她坐在李霐身边,柔声道:「是母妃没用,叫皇儿这般费心。」 李霐回过神来,松开眉头:「儿臣已经长大了,自然要承担起皇子的责任为父皇分忧。也该承担起兄长的责任,为小皇弟讨个公道。旁人岂会尽心尽力。更何况这件事不简单,若交给别人去查,到时被谁推出去做了靶子咱们都不知道,儿臣可不放心。」
第194页 李霐即便表现的沉稳,到底年纪还小,经验不丰。冯家根基浅,所用之人多是冯贵妃得宠后攀上来的趋炎附势之辈。比起贵族世家培养出的亲信自然差了许多。 虽有厉公公辅佐,但内廷司的人也不可尽信。所以李霐始终没有查到实处,甚至隐隐感觉自己在被人牵着走。姚竹的事丝毫进展都没有,而当初皇后夸奖姚竹一事也被有心人刻意提了出来,传着传着就成了皇后曾欣赏姚竹。事情就这么僵持下来,李霐身心俱疲。 「蜀锦是皇后送来的,姚竹也是皇后赏识的人,所有事情都暗暗指向皇后。但不论是蜀锦还是姚竹都不算切实的证据。」李霐忽然问冯贵妃:「母妃,崔美人最近还来看你么?」 冯贵妃就烦躁的蹙了下眉:「隔三差五的便要过来说话,我又不好拂了她脸面。毕竟崔家也隐晦的表示会站在你这边。」 冯贵妃嘆了口气:「我们冯家终究只是商户之家,你舅舅也是承蒙皇上抬举才得了个考试的名额。如今虽入仕,在朝中也人微言轻,少不得要仰仗陆相,仰仗崔家。」 李霐垂下眼眸,试探的问:「母妃就这么想我坐上那位子么?」 冯贵妃就说:「谁人不想呢?我皇儿这么优秀,连你父皇都常夸赞你呢。怎么,是不是谁又在皇儿跟前嚼舌根了。」 李霐摇摇头:「没有。儿臣只是觉得现在仰仗的人,在将来也会掣肘我们,尾大不掉。我们冯家能有今日全赖父皇,而冯家本身却没有根基,如果坐上那位子却反受别人控制,又有什么用呢。」 冯贵妃从前不会思考,但经歷丧子之痛后,凡事都会三思再三思。有些事她不懂,但她有一点好处就是能听得进人言。 「皇儿书读的多,又承于先生教诲,眼光见识自然比母妃宽广。皇儿想怎么做母妃都支持你。」 李霐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多谢母妃。对了母妃,崔美人来找母妃可曾提及主事后宫一事?」 冯贵妃道:「你父皇叫我主理后宫,我没那个心思。崔美人倒是积极,这些日子倒叫她联合了不少宫妃。」 李霐想了想,说道:「若崔美人再来,母妃便应下吧。我们也不能总是躲着,既然这件事僵持着,倒不如主动出击。」 冯贵妃紧张起来:「那我要怎么做?」 李霐笑着安抚道:「母妃不用刻意做什么,从前怎么做现在就还怎么做。那些人敢谋害小皇弟,自然还有后招。我们且等着便是。」 第105章 厉公公向李淮如实禀明了李霐近来所做之事,李淮沉吟片刻,问道:「冯贵妃开始打理后宫事务了?」 「是。」 李淮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叫人琢磨不透喜怒,半响后方才嘆道:「皇儿果然长进了。」 厉公公笑着奉承:「全赖皇上教导。」 李淮眉头微动,挥挥手叫他退下。又唤来高海,问:「皇后产期将近了吧。」 高海恭敬道是。 李淮摩挲着手指,缓缓道:「近来后宫不太平,永宁宫那边多加派些人手,进出宫人仔细盘查,但有疑者,速速清查,务必保证皇后平安诞下皇嗣。」 高海躬了躬身子:「老奴这就去安排。」 李淮道:「人选你亲自带人去挑,莫叫有心人混进去。」 「是。」 三月,大军开拔。 卫儒卫暄跪在卫老太君榻前,老太君弯下腰,发现她的儿子鬓间已有白髮。她细细的替卫儒捻好垂落的髮丝,眼眶渐渐湿润。 「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卫儒眼角微红,抖着唇喊了一声娘。 卫老太君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强笑着说:「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娘也没什么好嘱咐的,只说一句,平安回来。」 「暄儿虽领兵剿过匪,到底不是真正的战场。北燕人骁勇善战,暄儿不可逞强冒进,遇事当多与你父亲商议。」 卫暄给卫老太君磕了个头,红着眼道:「祖母放心,暄儿会小心的,也会好好照顾父亲。」 卫老太君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撑着盘龙杖站起身:「时辰到了,走吧。」 前军已等候在侯府前面的大街上。卫暄见父亲扶着祖母走在前头,低头与祖母说话。便稍落后一步,悄悄握住秦芜的手。 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秦芜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将一个荷包塞到卫暄手里,哽咽着说:「暄哥,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卫暄低首用拇指抹去秦芜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笑着说:「会的,我还得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呢。」 秦芜抚了抚小腹,嘴角微微漾起笑意。 「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卫暄跃身上马,扭过头对秦芜露出灿烂的笑:「等我!」 挺拔俊逸的身姿,还有俊朗的眉眼,秦芜怎么都看不够。她微微笑着,大声应了一句:「好!」 军队行过主街,百姓们皆夹道相送。卫暄胸腔之中忽然涌上一股万丈豪情,他甚至已经开始想像凯旋归来的那日,也会有这么多百姓夹道欢迎,高声喊着卫将军! 正当卫暄心潮澎湃之际,从天而降一个粉红色小荷包,正落在他怀里。卫暄当下一个激灵,就在他要将荷包扔出去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从头顶传来。 「——爹爹威武!」 这一声喊叫差点儿让卫暄从马上摔下来,他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第195页 街上瞬间一静。百姓们眼神古怪,带着几分挪揄笑意。卫暄一张俊脸腾的就红了。 打马走在前面的卫儒回头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丢给他一个眼神:你生的好儿子。 卫儒才转回头,一个粉红色的小荷包精准的落在了他身上,卫儒眼皮一跳。 果然…… 「——爹爹所向披靡!」 这一声卫昭喊的中气十足。 卫暄就抬头看他爹,他爹只留给他一个十分倔强的背影。 这两声喊声像是一个信号,话音落下,街道两旁的商铺纷纷有人探出头来,粉红色小荷包如雨下,噼里啪啦的落在父子二人身上。两旁齐齐高喊:「平安归来!平安归来!」 百姓们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纷纷加入其中,一边跟着卫家军的队伍一边喊:「平安归来!」 长街上喊声此起彼伏,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卫儒终于忍不住回了头,一眼就看到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卫昭。卫昭也看到了他爹,父子视线相对,卫昭奋力的挥舞手臂:「爹要平安回来啊!」 卫儒眼眶一红,嗫喏了一句:「臭小子!」 侯府走了主事的两个人,府上瞬间就空了下来。 秦芜二月间被诊出有孕,还不足三个月。得知卫暄要出征,少不得心中忧虑。尽管尽力在放松,到底还是动了胎气。为了叫卫暄安心,她没让秦嬷嬷声张。待卫暄走后方才请了林老大夫调养。这段日子一直养胎,倒是忽略了卫远。 祖父和父亲不在家,娘亲又没空管他,三叔整日跟长孙大人混在一起,卫远这只小猴子便称起了霸王。读书不认真读,习武不认真练。整日琢磨着怎么出去疯玩。 这日趁着卫淑华进宫去看卫皇后,卫远蹬蹬蹬跑去找小伙伴章苑和祁歆。 「今儿帮我跟先生告假,就说我肚子不舒服,我娘叫我今日休息。」 章苑担忧道:「万一先生去问可怎么办?」 卫远摆摆小手:「放心啦,先生那么懒。况且这是在侯府,先生只要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我病没病,所以他一定觉得我不敢撒谎骗他,才不会多费口舌去问。」 祁歆问他:「你自己出去么?出了事情怎么办。」 「不会,我和小堂兄一起去。今天钟师父请假,他们上午不用练武。」 卫远也不得不感慨自己的好运气,今日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偷熘出去都对不起老天爷给的大好时机。只可惜小堂兄他们下午还得回来上傅先生的课,他们也只能玩一个上午而已。 祁歆就一脸羡慕的嘆气:「傅先生要是也告假就好了。」 卫远灵光一闪,小肉手摩挲着嘴巴,嘟囔道:「也不是不可以……」 傅先生夹着一册书来到小书房的时候,五个孩子都乖巧的坐在各自的书桌上。傅先生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太阳,又回头看了看五个笑容满面的孩子,忍不住犯起嘀咕。 「卫通卫遥,怎么上午来上课了?」 卫通和卫遥是卫儒选的旁支子弟,两个孩子都有八九岁年纪了,又是专门做武将培养。所以上午的时间与钟师父练武,学习兵法。下午与傅先生学习经义。 傅先生教书自有一套,会分别给五个孩子制定学习内容,所以他们的进度都不一样。而卫远因为年纪尚幼,不适宜加强习武强度,所以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傅先生读书。 卫通大声答道:「钟师父请假了,我们上午不用习武。我和遥堂弟想着傅先生博闻强识,听傅先生一堂课胜读十年书,实在不愿浪费这个聆听傅先生教诲的机会。」 傅先生捋着鬍子得意的笑了笑:「孺子可教。」 卫远悄悄朝卫通竖起大拇指,他熘须拍马的功夫那可是连三叔都得夸一句青出于蓝的。 卫通蹬蹬蹬跑到傅先生书案前,脸不红气不喘的给傅先生斟茶倒水:「先生先润润喉。」 傅先生笑意更甚,点了点卫通的脑袋,很给面子的嘬了口茶。然后摊开书本,缓缓开口:「今天我们继续讲《子罕》。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 春意盎然,虫鸣不绝于耳,傅先生讲的东西在卫通卫遥看来无异于催眠天书。两小只如坐针毡,掰着手指头数着时间。 「……孔子用堆土成山这一事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说的是功亏一篑和持之以恆。无论做学问还是道德上,都应该坚持不懈……」 傅先生脸色一变,儒雅的君子作风告诉他要忍耐。于是他站起身,依旧缓缓说道:「你们先自习,为师去去就来。」 走了几步沉稳的君子步伐,傅先生自觉五个小鬼看不见他,忙撩开袍子撒丫子往茅厕去了…… 五小只第一次见先生如此狼狈,恨不得捶地大笑。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卫通远远瞧见傅先生的贴身小厮跑了过来。小厮先给几位小少爷揖了一礼,说道:「傅先生身体不适,今日课程就上到这里,先生说今日所学文章要诵记下来,明日课时要默写出来。」 卫远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小心情了,至于默写不默写的,他可以当做听不见。 小厮走了以后,五小只立马欢唿起来。 一刻钟后,城东百荟街上出现了一熘萝蔔头…… 「今儿说书的讲的无趣,我们还是去城西吃卤蹄髈吧。」卫远提议道。
第196页 卫遥吸熘了下口水,狠狠点头:「我想吃甜糕。」 章苑算算时间:「我们不能留太久,吃了东西就得回府了。」 「我们保证不乱跑!」四小只齐齐说道。 卫远捧着卤蹄髈吃的满嘴流油,章苑吃的文雅些,一边吃还会一边注意四周情况。 几人中卫通是功夫练的最好的,但章苑却是最聪明稳重的。所以出门在外大家都会隐隐以章苑为首。至于卫远,嗯,他只负责发号施令,吃好玩好就行。 章苑再一次抬头看向四周时,目光落在一个年轻男子身上。那男子面白无须,眉眼清秀,手里拎着药包,进了一家药堂。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卫通:「你仔细盯着对面的同济堂,那个瘦瘦的穿蓝布衣衫的男子,你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卫通啃了口蹄髈,抬头看过去,那蓝衣男子又买了几味药。 「诶,他不是在城东买过药么。」 章苑道:「我也觉得是,你说他治什么病啊,从城东买到城西。」 卫通摇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 卫远抽空也瞄了一眼,不认识,就继续低头去吃东西了。 五小只吃饱喝足,揉着鼓鼓熘熘的小肚皮,满足的直哼哼。然而当他们迈进侯府大门,看到坐在院子里一脸笑意的秦芜时,顿觉头皮一紧,心情立马就不美妙了。 第106章 「远儿,卤蹄髈好吃么?」秦芜笑眯眯的问,声音柔的不得了。 卫远缩了缩脑袋,将打包回来还没来得及吃的卤蹄髈藏到背后,小声道:「还,还行。」 秦芜又笑着问:「今儿傅先生教你们什么了?」 章苑才要作答,秦芜厉声道:「让卫远说。」 章苑丢给卫远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祁歆借着卫遥的遮挡悄悄告诉卫远:「譬如为山……」 卫远眼圈一红,哆嗦着道:「教我们堆,堆土山。」 祁歆:……他咬字不清晰么? 「堆土山!」秦芜怒极反笑:「好,好啊!绿儿,请家法!」 卫远嵴背一寒,皮一紧。 绿儿看了看小脸煞白的卫远,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秦芜。眼下夫人还怀着孕呢,要是气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她没敢动弹,连忙劝道:「夫人,您千万别生气,也许小少爷是有什么苦衷呢。」 绿儿偏头朝卫远勐的眨眼。 卫远一脸茫然,缩着脖子试探道:「我,我是有苦衷……的吧。」 秦芜眼看着要暴怒而起,绿儿忙跪下,一边按住秦芜不叫她起身,一边将视线落在卫通手里拎的药包上。 卫通立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婶娘,今晨傅先生教我们《论语 子罕》篇,只教了一句便身体不适,叫我们自行学习。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们不忍先生受病痛折磨,便替先生寻医问药。远堂弟更是特意跑去城西买了先生最喜欢吃的卤蹄髈……」 卫远跟着狠狠点头。 秦芜就冷笑:「你们先生病了,难道就不知要在床前侍奉么。给先生买蹄髈,我看是你们自己嘴馋了。下次说话时记得先把嘴角的油渍擦掉。」 卫远抹了把嘴,上面还沾着些甜糕的碎屑…… 秦芜继续道:「你们先生没有教你们,君子动则思礼,行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先生病了,你们不思孝顺,反而跑去街上疯玩,可知尊师重道!」 她冷飕飕的看着卫远:「至于先生是怎么病的,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 秦嬷嬷捧着一个茶壶,手里还捏着一包巴豆粉,目露担忧的看着卫远。 章苑知道事情败露了,脸色一白,唯恐夫人盛怒之下会赶走他们,忙跪下哭道:「夫人息怒,都是章苑的错。」 祁歆也连忙跪下,眼圈通红。 秦芜摆摆手,冷着脸道:「我知道这是远儿的主意,这次我只追责罪魁祸首。」 章苑道:「明知事不可为,章苑却不思规劝,反而参与其中。事后不知反省,就在适才还在想如何帮少爷遮掩。章苑大错特错,愿同少爷一併受罚。」 卫通卫遥闻言也纷纷跪下,垂着头道:「愿同少爷一併受罚。」 秦芜扭头对绿儿说:「请家法来。」 绿儿犹豫着道:「夫人,小少爷知错了。」 秦芜柳眉倒竖:「怎么,本夫人使唤不动你了。好,你不去,本夫人亲自去!」 绿儿忙替秦芜抚背顺气,道:「好好好,夫人不气,绿儿这就去。」 她扭头看了眼瑟缩着身子的卫远,咬咬牙奔后院去了。 如今夫人正在盛怒之下,她也不敢耽搁,只在半路拦下一个小丫鬟叫她去西跨院求老太君。自己则拿了东西匆匆回去主院。 她将长条凳放在院子中央,眼神示意卫远。卫远眼泪都要飈出来了,秦芜依旧不为所动。卫远磨磨蹭蹭的迈出小腿往前挪了一步,秦芜凤眸怒瞪。卫远再不敢磨蹭,乖乖的走过去趴好。 秦嬷嬷拎着棍棒,嘆了口气。卫家以军功起家,老侯爷治家如治军。要是家中有人犯错,多是打军棍以示惩罚。但小少爷细皮嫩肉的,唯恐打出个好歹来,到时伤心难受的还是自家夫人。因此这一棍下去看似很重,实则在落下去的时候秦嬷嬷刻意收了劲儿,险些闪了老腰。棍棒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第197页 卫远后知后觉,慢吞吞的『哎——呦』一声,还拿余光偷偷瞥了眼她娘亲。 秦芜更生气了,走过去一把夺过秦嬷嬷手里的棍子,狠狠在卫远屁股上削了一棍。 卫远疼的『嗷呜』一声,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起流,小脸揪成一团。看的秦嬷嬷和绿儿心都揪起来了。 「打,狠狠的打。你祖父和父亲在前线浴血杀敌,你母亲辛苦怀胎又要照料家事。身为长子长孙,不知为父母分忧,竟学得这些不入流的小算计,可对得起你爹对你的期望!」 卫老太君拄着盘龙杖在徐嬷嬷搀扶下来到主院,骂了一通卫远,方才转头对秦芜说:「你如今是双身子,暄儿走时可将你託付给祖母了。你身子也才好一些,哪能动气。这不肖子孙是该好好叫他吃个教训,徐嬷嬷,你来施刑。」 卫远早就被秦芜吓破了胆,抽抽噎噎的趴在的长条登上,徐嬷嬷看的心一抽,但也知这次小少爷犯了错,不可轻饶。她从秦芜手里接过棍子,一棍下去,卫远哇哇大哭。 秦芜发泄一通,怒气早就消了。现下看着儿子泪水汹涌,也不由得软了心肠。只是碍着老太君在此,又不敢轻易饶恕,只能别过脸不去看。 卫老太君就知道她是心疼了,眼神示意徐嬷嬷,徐嬷嬷遂放轻了力道。 听着卫远叫声越来越小,卫老太君终于开口道:「今儿就这样吧,日后做事前好好想想今日这顿打是什么滋味。」 秦芜也忙道:「再不吃记性,下回就把他直接丢军营去。」 她又看了看白着脸跪在一边的四人,道:「我说了今日只罚罪魁祸首,不会打你们军棍。但你们既愿一同受罚,便跪院子吧,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算,晚饭也不要吃了。还有,给你们三天时间,把《礼记》抄写一遍。」 这一通折腾下来,秦芜也觉得累了。绿儿和秦嬷嬷忙扶着她回后院去。徐嬷嬷抱起卫远,把他接到西跨院老太君那里照顾。这件事便算是这么过去了。 卫昭回来的时候,四小只正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跪着。卫昭挑眉怪道:「这是怎么了?」 卫遥瘪瘪嘴:「我们惹婶娘生气了。」 卫昭四下瞅瞅:「远儿呢?」 「远堂弟被打了军棍,老太君给接回去了。」 卫昭吸了口凉气:「嫂子一向温柔小意,又最心疼孩子。你们这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能把嫂子气成这样。」 卫通红着脸道:「我们在傅先生的茶壶里放了巴豆粉。」 卫昭就一脸鄙视:「才半天功夫就被发现了?」 卫通羞愧点头。 卫昭直接回了一句:「活该!当年我玩儿这招的时候,过了小半年才被发现呢。」 卫通星星眼的看他:「那三叔挨罚了么。」 卫昭摸了摸鼻子,他能说他爹拎着棍子追着他绕侯府跑了两圈都没打着他么。 卫遥就道:「三叔都不老老实实受罚的么!」 卫昭理直气壮:「先生没教你们:小棰则侍,大棰则走,以逃暴怒也。我小时候体弱,我爹又是上过战场的,一军棍下来还不要了我半条命。我爹最疼爱我,便是生气也是一时的。要是我老老实实等着他揍我,我爹大怒之下手一抖,下手狠了给我削出个好歹来,不是叫我爹背负不慈不义的罪名么。」 四小只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卫昭得意的甩了甩头,忽地目光一顿,指了指地上的药包:「这哪儿来的药?」 「远堂弟捡的。」 章苑就补充道:「我们今天从城东逛到城西,看到一个秀气男子买了好些药,从城东药铺买到城西药铺。我们好奇就跟了他一段路,这药包是他不小心掉的,远少爷就捡回来了。」 卫昭弯腰拎起药包:「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敢往回捡,要是毒药怎么办。」 章苑脸色又是一白,垂头道:「下次我会看好远少爷的。」 卫昭道:「行了,开个玩笑而已。」他抬头看了眼天边最后一缕残红,道:「天黑了,甭跪了。晚上寒气重,你们这小身板可挺不住,仔细受了风寒,是会要人命的。」 祁歆小声道:「我们没事,可是远少爷被打的很惨,我们有点担心。」 卫昭拎着药包往西跨院方向走,边走边说:「我去看看他,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秦芜那几棍看着挺狠,其实也没有落到实处。但卫远人小娇嫩,挨了几军棍,屁股虽没见血,却也肿的老高。 卫昭推门进去的时候,卫远正趴在床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委屈屈的抄书。趴着不好使力,卫远本就没练好字,这下写出的字直接就煳成一团。卫昭探头去看,就见那纸上一个团接着一个团,跟芝麻豆似的。 卫昭就乐:「能认出远儿字迹的一定是神人。」 卫远扭头见是他三叔,立马噘起嘴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三叔。」 这软软的满含委屈的声音听的卫昭心都化了。 卫昭褪下他裤子瞅了一眼,啧啧道:「嫂子倒也真狠得下心肠。」 卫远就吸了吸鼻子:「好疼的。」 卫昭给他擦了擦鼻涕,还有蹭到脸上的墨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梅花酥,我可一直省着吃呢。」 卫远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屁股痛了,忙拿了一块小仓鼠般啃了起来。快吃完时忽然想起他的小伙伴们还饿着肚子呢。
第198页 卫昭就说:「这回长记性了?做事虎头蛇尾,折了自己不说还连累旁人。」 卫远扁扁嘴,混着眼泪咽下梅花酥,道:「下回不会这么大意了。」 卫昭点了点他哭红的小鼻头:「孺子可教。」 第107章 吃完梅花酥,喝了碗牛乳,卫远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但是扭过头看到身下字迹密密匝匝的《礼记》,不由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红着眼圈道:「三叔,远儿不喜欢读书。」 卫昭浑不在意的点头:「咱们老卫家从你曾祖到你这辈,就没有爱读书的。别看你爹现在威风,小时候也是被你祖父拎着棍子追着打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大哥不想读书,把书都给撕了,我爹按住他一顿削……」他扭过头看了眼卫远,呲着牙道:「屁股打的皮开肉绽的。」 卫远就捂着屁股抖了两抖。 「那可是真打。」卫昭哼哼两声:「也就你三叔机灵,没让你祖父近过身。」 卫昭回忆起来还颇为自得。 卫远想了想就说:「可二叔读书就很好啊,连陆叔叔都很敬佩二叔的。」 卫昭噎了一下,他能说二哥不是爹亲生的么,不能。二哥那身份一旦曝光,他卫家可少不了一个通敌之罪。 卫昭就道:「你二叔肖其母。」 卫远看着卫昭,想到祖母褚氏出身宁州,祖祖辈辈清一水的武将,不由得点点头。随即又想,他娘可是出身书香世家秦氏啊,他怎么就不像他娘呢。 纠结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也许弟弟妹妹会像娘的吧。我随爹习武,弟妹们随娘学文,我们兄弟姐妹就文武双全了嘛。」 卫昭斜睇他一眼:……你倒是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拍拍卫远的脑袋:「天暗了别写了,伤眼睛。」 卫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小哈欠:「抄不完娘会生气的。」 「三天时间足够了,回头等你娘消气,三叔带你进宫找长乐姐姐玩儿去。」 卫远立时扬起笑脸:「三叔真好。」 卫昭甩着药包从西跨院出来,哼哼着小曲儿往归云院走。走着走着突然发觉不对,他一直拎着这破药包作甚。 索性在前头拐了个弯儿奔客院林老大夫那儿去了,虽是捡来的药,可也不能浪费了呀。 林老大夫瞅着药包里散碎的药直发愁:「每样就这么一点,混在一起药性都变了,拿来也无用。」 他捏起药来又嗅了嗅,不由得变了脸色:「幸好这药拿我这儿来了,要是搁在小少爷手里怕真要出事儿呢。」 卫昭忙问:「真是毒药啊?」 林老大夫摇头:「非也。这服药并非是完整的,应当是整个药方的一部分。但这里有两味药是孕妇大忌,万万碰不得。」 卫昭就想到章苑说那人从城东一路买到城西,每间药铺只买几味药材,挑选的药铺有两间是大药铺,其余多是偏僻小药房。 「唉,又不知是哪位女子要遭遇不测了。林老大夫,你可能依据这几味药推算出完整的药方来?」 林老大夫仔细看了看,摇摇头道:「药方千变万化,多一味或少一味药材,甚至剂量上差上分毫,药效都相差千里。况且这几味都是常用药材,并无甚奇特之处。」 卫昭就追问道:「若用此药害人呢?可有什么药方?」 「一般这类药物多是孕妇禁忌,无须再多,只这三七就很危险。」林老大夫蹙眉回想起曾看到过的医书,有些不确定的说:「不过我倒是有幸观瞻过一道古方,还是从前朝后宫秘闻录中所见,是道害人的方子。」 「这药方之中所用药材大多常见,喏,如果没记错的话,就包含这几味药在内。但剂量配比却很复杂。此药无需内服,只要将药熬成汁儿,然后用这药汁浸泡银针。孕妇引产时力气不足便需辅以针灸。若用浸泡过药汁儿的银针刺入穴位,药液便会随着银针进入体内。而孕妇在生产时身体虚弱,只需很小剂量的药便能造成严重后果。」 卫昭瞪着眼睛问:「若中此药会如何?」 林老大夫捋着鬍鬚道:「中此药者,孕妇极易在生产时发生血崩,稍不留神则一尸两命。便是侥倖存活,于孕妇和胎儿都是极大损伤。且此药非毒,剂量又小,很难检验。旁人也只会认为是产妇自身的问题,而真正行兇者却可逍遥法外。」 「当然,这药方老夫也只是听闻,是否被用于实践过老夫却是不知了。毕竟在银针上涂抹药物,药效不够稳定,时效更难保证。再说,就凭这几味药也不足以说明什么,也许三公子拿回的药只是寻常活血化瘀的方子呢。」 卫昭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最近神经绷得太紧,有些杞人忧天了。 「幸好府上有林老大夫坐镇。」 林老大夫谦虚道:「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卫昭却道:「医者也更擅杀人于无形,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林老大夫德高望重,是我卫家之幸。」 林老大夫被他一顿彩虹屁拍的十分舒坦,得意的捋了捋鬍鬚。 卫昭就凑过去道:「林老大夫是在哪儿看的后宫秘闻录?」 林老大夫捋鬍子的手一抖,扯下一根鬍鬚来:……他就知道! 林老大夫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不记得了,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第199页 卫昭晃了晃他手臂:「您再好好想想。您看啊,医道博大精深,这虽是害人的方子,但能想到这方子的人也必天赋极高。若得了这方子好好研究一番,说不定能从中得到什么灵感,拟出一份济世救人的方子呢。」 林老大夫受不住他这般缠磨,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儿,便告诉他:「后宫秘闻录据说是楚未帝南逃时从楚皇宫流出的,是被一个老内监夹带出宫的。我有个朋友同那老内监有些交情,便借书一观,里面多是些后宫秘事。这方子在其中不甚起眼。」 「倒是我那朋友知道我醉心医术,便叫我瞧瞧是不是什么古方。他没注意后面的註解,我却看到了,知道这方子的用处,当时还很恼怒。我那朋友得知此方害人,也不禁唏嘘,感嘆后宫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喜欢四处游歷,便在半路同老内监分开,顺便将书还回去了。我和老内监继续走了一段路后也分开了,此后再没见过。」 卫昭问:「那老内监是谁,现在何处,林老大夫可还记得?」 「我同他不太熟悉,倒是沿途听我朋友与他闲聊时,知道老内监祖籍梓州,是要回乡投奔侄子去的。不过时隔多年,我那位朋友都已驾鹤西去,老内监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卫昭觉得有些可惜。后宫秘闻录啊,那得记载多少前朝秘事。不过他也就可惜那么一会儿,跟林老大夫又胡扯几句便回去睡觉了。 大军过通州后,沿途只见田地荒芜破败。卫儒叫停队伍,令军士原地休整。 父子二人拣了处田埂坐下,随便吃了个馍充飢。 卫儒看了眼杂草丛生的土地,重重的嘆了口气:「往年这时候春耕都已经开始了。如今渭南乱闹闹的,百姓们流离失所,大片田地无人耕种。影响一季的收成不说,只怕等老百姓回来,这田地也都易了主了。」 卫暄也跟着嘆气:「就是渭南不乱,这往后能给老百姓种的地怕也不多了。不说被贵族豪强强硬兼併去的土地,就说朝中官员所得职田于百姓而言也是苦难。疲人患苦,无过于斯。想想大齐建国至今也不过三十多年,渭南便自立,天下乱象已现。」 卫儒咽下一口馍,打开竹筒喝了些水,颇为忧心道「你舅舅前些时日来信说,西胡去岁冬雪灾严重,牛羊牧民冻死饿死者数以万计。西胡为抢夺粮食,屡犯宁州边境。」 卫暄就蹙眉:「去岁各地均有灾祸。西胡不老实,北狄只怕更甚。据闻北燕北境也屡遭侵犯……」卫暄偷偷瞥了眼他爹,有些欲言又止。 卫儒就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叫你当了几年官,旁的没学会,倒学会那些酸儒说一半留一半的臭毛病了。」 卫暄被他爹骂,也不恼,憨憨笑了笑,又绷起脸来。四下里看了看,见军士们三五成堆的坐下歇脚。跟来的监军崔皓因受不住长途跋涉,大腿内侧都被马磨破了皮,这会儿正躺在帐中哼哼呢。 卫暄便放心的同他爹说:「虽说我们此次的敌人是北燕,可往前数百十年,我们和北燕都是楚国的子民。这次蛮夷犯边,宁州有舅舅们镇守,西胡必踏不进中原半步。但北燕这边却大为不同。」 「若我们与北燕打起来,北狄势必趁虚而入。届时北燕腹背受敌,一旦北狄踏破北关,入北境如入无人之境……爹可还记得楚国时,北狄势大,曾率军一举攻入朔州,但凡蛮军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我中原百姓尽遭屠戮,朔州往北十余座城皆沦为空城,血腥之气沖天,经久不散。」 那是楚恆帝时发生的事,起因也是中原内乱,北狄趁火打劫。恆帝继位后封藩王戍边,一是为奖其功,二来自然是为防四夷为祸中原。便是楚末那般境况之下,北燕王野心勃勃却也知道先灭夷狄。 卫儒起初之所以不主张战,自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奈何李淮固执己见,又有陆鼎从旁斡旋。北燕一战情况复杂,况且卫晞还藏身玉山,必受波及,他也不放心将此战交给别人主持。再坚持主和又唯恐短了卫家军和边关将士士气。只得率军出征。 但这仗如何打,他必须先有个成算。依他之意,此战能不战便不战。完颜哲也是从当年与北狄一战中过来的,此人惯会审时度势,若北狄大举进犯,不用他多说,完颜哲也会与大齐摒弃前嫌,共抗蛮狄的。 想到这些,卫儒倒不似起初那般焦心了。只是想起身处宫中待产的长女,还有护国寺的无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不安来自对盛京境况的担忧,还有朔州韩庆。无寂的存在,不知韩庆究竟知情与否。他又是什么打算。 卫儒望着灰濛濛的天,幽幽的嘆了口气。 第108章 隋宝儿提着食盒微微弓着身子脚步匆匆的往宝文阁去。 自上次被卫昭所救后,隋宝儿便被高海调去了宝文阁。宝文阁是宫中一处藏书楼,隋宝儿颇识几个字,高海便将其调入宝文阁,负责记录藏书。宝文阁是清贵之所,每月除内监应得例银外,几乎没有打赏。一般内监都不愿被分在此处。 但宝文阁不在后宫,少与嫔妃接触,便能少些麻烦缠身。尤其冯贵妃身边的刘公公因隋宝儿一事被高海执杖刑。隋宝儿若留在后宫,少不得被冯贵妃记恨。 刘公公那事儿冯贵妃是知情的,高海也做好了被冯贵妃发难的准备。却也不知怎么,这件事冯贵妃再未提及。后来高海方才打听到,原是那日冯遇寻了空找到大皇子,请他出面说和。回家后又与其母谈及此事,次日冯夫人便入宫规劝,莫让底下奴才仗势欺人,最后丢人的也是大皇子。
第200页 说来刘公公如此作为冯贵妃并不知道。冯贵妃虽骄横跋扈,但身边的冯嬷嬷倒算明理。这刘公公不知走了谁的关系进的琼华宫,仗着一张巧嘴说的冯贵妃心花怒放,这才留在身边权当解闷。 本来手底下人被杖刑,冯贵妃是有些恼恨的。但冯夫人这么一劝,她也警醒过来了。她可以跋扈,自有皇上宠着。但手底下人不知轻重,谁知何时冲撞了贵人。她虽不怕后宫那些女子,但不得不为儿子考虑。在宫里树敌太多总归麻烦。 自那之后,琼华宫的人倒收敛不少。高海一琢磨,隋宝儿那事也就算是过去了。因此轮到隋宝儿去膳房取餐时,他也没那么心惊担颤了。只是愈发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徒惹麻烦。 正行间,忽闻附近有隐隐的啜泣声,伴着微风还有些火烧的味道。隋宝儿脸色一变,将身子弯的更低,加快步子往前走,不愿理这麻烦事。可谁知转过弯好巧不巧被他撞见了。 原是一内监躲在花园后头烧纸,嘴里不知叨叨些什么。见隋宝儿忽地转过来,四目相对,大惊。 不远处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那小内监脸色愈发苍白。瘫软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隋宝儿一跺脚,搁下食盒,忙的捧起土就往火堆上埋。一边还低声斥道:「眼下宫中正处多事之秋,你好大胆子,竟敢在宫中祭奠。」 内监见他并不告发,反而帮忙遮掩,连忙上前跟着一起灭火。 「我,我忍不住,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他眼圈泛着红,说着话就要掉下来一样。 匆忙间也清理不干净,隋宝儿扯过些树叶遮上,若不凑近了瞧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一时间烟味难以消散。 隋宝儿提着食盒,拽着那内监就往反方向跑。二人在岔路分开,隋宝儿告诫他:「莫再哭了,你寻个风口吹一吹,仔细身上烟味被人察觉。」 内监揉了揉眼睛,这会儿也没那么红了,闷声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转身就离开了。 隋宝儿唿了口气,低首闻着身上没什么味道了,方才折身回去。路过内监烧纸的地方时,并未见有翻动痕迹,看来是没被察觉。他这才放心下来,起身便要回宝文阁去。 忽觉脚下什么东西咯着,他微微挪开步子,发现是一个竹哨。一端用红绳吊着,只是红绳有处断口,暂且打了个结。他想着可能是适才匆忙间从那内监袖袋里掉出来的。 唯恐被旁人捡了去发现他做过的事,隋宝儿将竹哨收起,想着下次若能见到他再归还便是。这会儿不觉有些懊恼,忘记问那内监是在哪里当差了。 他笑着摇摇头,宫人都是七窍玲珑心,只怕问了他也不会据实相告。 隋宝儿提着食盒回去时收到了同伴怨念的眼神。 「宝儿,你去一趟也太久了,快饿死了。」小顺子捧着肚子一脸哀怨。 德胜拍他脑袋一下:「少抱怨了,现下宫里头人人自危,出去能有命回来就烧高香吧。」 小顺子打了个抖:「你听见什么风声了?」 宝文阁与前朝大人们倒常能打照面,端茶送水时也偶尔能听到些朝事。不过他们大半听不懂,寻常也只当个乐子听听。后宫的消息他们就更少听到了。 不过德胜有个很好的朋友在长乐宫当差,虽是末等宫人,近不得主子的身,但他爱打听事儿。 「……听阿吉说琼华宫死了个宫女,上头查的正严呢。」 小顺子咋舌:「还是五皇子那事儿?」 德胜就点头:「据说大皇子查了多日都查不出头绪,反倒是后宫里又揪出许多探子来。那叫姚竹的小宫女就是个探子,只是不知是哪家送进来的。为这事儿皇上大发雷霆,又叫高公公挑些身家清白的宫人守在永宁宫防范。」 隋宝儿对此一向不爱理会,只自顾低头吃饭,他们说他也就跟着听听。但隔着两次出去取餐,他也感觉到宫中的紧张。事后也不禁有些后悔掺和那小内监的事儿。 「……说起来咱们宝文阁虽没什么油水儿,但至少不掺和后宫那些争斗,总不会不知不觉就丢了性命。」 德胜扒了口饭,跟着点头:「可不就是。这琼华宫才出事儿,皇后又要生产。镇国侯赶在这时领军出征,内外都不消停。咱们这些小人物可得老老实实缩着脖子。」 「皇后多年无子,也怪不得皇上这么重视了。」小顺子挪了挪屁股,道:「昨儿我去膳房取餐时,见高公公还四处走动挑人呢。你说这探子哪就能把探子俩字写在脑门上了,也不知高公公是怎么挑的人。万一混进什么歹人,高公公这脑袋怕是悬了。」 「嗐,都是大人物的事儿,你操什么心。反正怎么也挑不到宝文阁就是……」 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饭堂里只剩下三人咀嚼的声音。 临近产期,卫淑宁时常都要在永宁宫里走上几圈以助生产。桂嬷嬷寸步不离的在身边照顾。 「娘娘,高公公求见。」 卫淑宁略略点头:「快请。」 高海白胖的脸笑成一团,看到皇后硕大的肚子,欣慰之余也添了几分忧虑。 他伺候李淮多年,对李淮算是很了解。外人看来皇上虽盛宠冯贵妃,但给皇后的尊敬却一丝不少。可高海却知道,皇上对皇后疏远防范。这其中有镇国侯的原因,但细想之下又好像哪里不对。
第201页 皇后若诞下皇嗣,储位之争必再掀波澜。若镇国侯凯旋归来还好,若不能……高海不禁眉心一跳,忽地冒出一身冷汗来。 「高公公亲来永宁宫,不知所为何事?」 卫淑宁对高海的感官不错,言语间也少了些威严。 高海收敛心神,笑道:「近来宫中不太平,镇国侯出征,只怕宵小趁机作祟。皇上特命老奴挑选些得力的宫人们,对永宁宫加强防范。」 卫淑宁眉头微蹙。 高海见状忙说:「娘娘放心,这些人只守在外围,盘查进出永宁宫的人。永宁宫里娘娘该如何就如何,这些人不会扰到娘娘的。」 「人是高公公亲自选的?」 高海哈了哈腰:「皇上慎重,不叫外人插手,人都是老奴挨个盘查后选定的。」 卫淑宁点点头:「有劳高公公了。还请高公公回禀皇上,就说皇上好意本宫领了。人既已安排下来,那便留下吧,总归能多一分保障。」 高海笑着退出永宁宫,心绪却久不能平静。即便谨而慎之,也不能保证选定的人就全然没有问题。一旦出事,他首当其冲。 同样不安的还有桂嬷嬷。 卫淑宁想了想,道:「圣意不可违。总算高公公多少会顾着情面,人选上会谨慎许多。剩下的我们自个小心便是了。再说,就是没有这一出,也总会有其他疏漏的,倒不如就将人搁在眼前盯着。」 卫淑华一直住在宫中照顾卫淑宁,闻言说道:「长姐不必顾虑太多,桂嬷嬷说长姐这胎胎像好,长姐也不是头胎,只要放松心情一定会很顺利的。到时桂嬷嬷只负责照顾长姐,外面有淑华在,必不让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长姐。」 卫淑华虽没什么宫斗经验,但架不住嘴毒啊。姐妹俩不常见面,卫淑宁都不知道她妹子何时学的这般刁钻。那些凑上来的宫妃们来一次就被卫淑华气走一次。她们倒也锲而不捨,骂一次还要来一次。起初卫淑宁还烦着,到后来竟觉好笑。 气没气到卫淑宁宫妃们不知道,反正她们自己是给气着了。 崔美人又一次碰壁而归后便决心再不去永宁宫了。 茴香臭着脸:「好歹也是贵族小姐,竟学得市井妇人那般粗鄙。」 崔美人无力的摆摆手:「跟她置个什么气。不过是庶出的小姐,又有克夫之名,逞一时之快罢了。」 茴香又道:「高公公送了人到永宁宫,奴婢瞧着皇上似乎对皇后这胎颇为重视。」 崔美人冷笑:「谁知道这些人是防着外头的人还是防着永宁宫里的人呢。」 「美人的意思是……皇上不希望皇后顺利生产?」 崔美人一眼瞪过去:「那可是中宫嫡出,更何况镇国侯还出征在外,皇上这会儿怎么能叫永宁宫出事呢。」 茴香就不懂了。 崔美人道:「皇上与贵族博弈,至少目前看来是皇上略胜一筹。至于后面怎么走,就看永宁宫那位是否真的能诞下皇子了。」 她嘴角泛起讥笑:「就是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坐得住,由着皇后顺利产子了。」 「奴婢瞧冯贵妃近来又恢復往常那般态度,听说前些日子还到永宁宫请安去了,只是出来时候脸色不太好看就是了。」 「还以为她多沉得住气呢,不过是个不长脑袋的蠢货罢了。倒是大皇子令人刮目相看,也难怪皇上会属意大皇子了。」 茴香道:「但大皇子根基浅。帝王心难测,一旦冯贵妃失势,大皇子即便才华出众也无济于事。」 崔美人端起茶杯,眉梢一挑:「且看着吧,这宫里多得是藏奸之辈。约束好咱们宫里的人,只怕要不了多久后宫就要翻天了。」 第109章 四月,桃花始盛。 护国寺后的桃山涌入许多年轻男女结伴来赏桃花。卫昭约上长孙恪,在桃林里慢慢的走。风吹过,桃花似雪,缓缓飘落。清新的花香争前恐后的钻入鼻间,使人浑身一震,尽扫阴霾。 长孙恪折下一段桃枝儿插在卫昭髮髻上,卫昭扶了扶髮鬓:「好看么?」 长孙恪笑着点头。 卫昭也抬手摺下一段来给长孙恪插上,细细的看了看,扬起一个笑脸:「爷的眼光就是这么好。」 长孙恪扬了扬眉,颇有些自得。 这处已有些偏僻,并不见太多人。卫昭就拉过长孙恪的手继续向前漫步。 护国寺桃山的桃花林久负盛名,桃树沿着山脉向上绵延不绝。若站在高处俯瞰,整座山都是漫山遍野的粉白色。 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桃山最高处。 山间清凉,空气清幽,爬了这么久的山也不觉疲累。越往上去,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前面是一身轻松的公子小姐们信步赏景,后面跟着的则是挑着担子大汗淋漓的僕人。 卫昭自然也是带了人来的,只是早就被远远甩在后面了。长孙恪施展轻功,带着他飞跃桃林,率先登顶,占了一处绝佳的位置。 这里视野宽广,一旁还有块平整的石头。石头后有两颗相距较近的粗壮大树,树叶茂盛如华盖,树下阴凉舒爽。 卫昭斜靠在树上,看着长孙恪将一个兜网系在两颗树上。系好后,长孙恪用力扽了扽,确保已系牢靠,方才抬抬下巴:「上去试试。」 卫昭搓搓手,在长孙恪的帮助下爬上兜网,手臂搭在脑后,整个人躺在兜网里,摇摇晃晃的,舒服极了。
第202页 长孙恪见他舒服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不禁失笑。脚尖一点,纵身跃到树上,在卫昭头顶一处延伸出来颇为结实的树枝上坐下,惬意的闭目养神。 卫昭自入大理寺后便不像从前那般清闲,大理寺有些积压的案件总要有人负责,今日也是难得休沐,打算和长孙恪好好过个二人世界。 他睁开眼正好能看到长孙恪沉静的脸,痴笑几声,扬声道:「你在上头坐着不舒服,下来和我躺在一处吧。」 长孙恪低头看去,见卫昭正奋力往一旁挪身子,一边又用手去扯绳子。却不料吊床不稳,侧翻了过去。幸亏长孙恪眼疾手快,从树上俯冲而下,双脚勾住树枝,身体倒垂,在卫昭触地的瞬间扯住了他的腰带…… 卫昭的脸离地仅有一寸,冲力之下,尘土飞扬,他吃了一嘴的土。 待他睁开眼时,忽见一张放大的脸贴了过来,卫昭吓的一哆嗦,险些叫长孙恪没抓稳。 那小脸上的表情先是有些惊慌,不过瞬间就变成了失望。 「还以为三叔摔花了脸呢,不然我就是卫家最俊的人了。」卫远起身拍拍屁股就走,裤子上抖落的灰全都进了卫昭嘴里。 卫昭倒吊着怒吼一声:「卫远你回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卫远赶忙跑到卫通身后,还朝卫昭吐舌做了个鬼脸。 卫昭被放下来一瞧,府上几个孩子都到桃山来了,就忍不住头疼。 「你们不会又给傅先生下药了吧。」 姗姗来迟的傅先生忽然觉得菊花一紧。 章苑见先生两撇鬍子飞了飞,忙道:「我们已经知错了,先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跟着先生读书明理,既然知道这样不对,当然不会再犯。」 祁歆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我们不会辜负先生的教诲的。」 傅先生脸色这才好了许多,解释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们年纪尚幼,行万里路现在是不能实现的。但登高远望,直抒胸臆,对他们也有好处。」 卫昭一听见先生说话就犯困,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挤出些眼泪花儿来。 卫通卫遥已经把蓆子铺上了,一边抬手遮阳一边道:「这边视线真好,看下面起起伏伏的桃林,也太美了!」 卫遥狠狠点头,捧着心脏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胸膛里有股热流,把血液都给煮沸了。你听听,我的心砰砰砰的跳呢。」 卫通也贊同:「好想打一架啊。」 卫遥偷眼瞥了瞥傅先生:「这样不好吧。」 卫通四处看看,附耳道:「一会儿我们去旁边找个地方打一场。」 卫遥激动应下,舔了舔嘴唇:「先吃饱了再打。」 听完全程的卫昭:…… 好好的二人世界没了,小孩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小楼背着竹篓哼哧哼哧的爬上来,却见少爷们都吃上了,不由得紧张了一下。 卫昭正啃蹄髈的,见他上来瞥了他一眼:「怎么这么久。」 小楼撂下竹篓,抹了把脑门的汗,道:「路上碰到赵家人和张家人吵起来了,就堵在半山腰。上头的人下不来,下面的人上不去。后来还是程家人看不过去调和了几句,张家这才退了一步。」 卫昭眼珠子一转:「赵家?赵嫔的娘家?」 小楼道:「康宁伯赵家。」 说着,将背篓里的蓆子拿出来,又将备好的酒,点心,还有一些卤花生,各种腌肉一一取出。 「那就是了。」卫昭嗤笑一声:「赵家往前数几代也是簪缨世族,现在倒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傅先生曾在朝为官,后辞官归隐,在朝中也有三五好友,时常小酌。因此对朝臣事也算了解。 他道:「赵家这两代男丁少,倒是生的女儿都很有出息,愿求赵家女儿者也不在少数。可以说贵族之中,赵家姻亲遍地。」 枕边风歷来都是最毒的。哪怕你说的口干舌燥,都顶不上女人在床上说的一句话。 赵家诗书传家,如此作为虽叫旧贵族不齿。但真算起来,赵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已隐隐跃居首位。 卫昭还没有上朝的资格,他所得到的消息很多都来源于长孙恪。陆瞻案引出的大清洗使许多势力元气大伤。之后在朝堂上,谢萧两家互为辅助,联手打压赵家。 就连李淮都时不时挑些由头赏一赏赵嫔和四皇子。听说礼部已拟好章程,只等皇后诞下子嗣后封赏后宫,赵嫔就在其列,晋封妃位。可见赵家这些年的经营有多深。 小孩子总是不愿听大人说话,无趣的很。倒是章苑和祁歆虽不甚懂,但也强逼着自己去听,去理解。卫远是有吃的万事足。倒是可怜了卫通卫遥。 于是兄弟俩对视一眼,悄悄的退出席面。卫远左右看看,他也不想听先生念经了。干脆又顺了只蹄髈,跟在卫通卫遥后面去看热闹。 山顶已来了许多家,到处都是野炊的人。两人也不好打扰人家雅兴,走啊走的,挑了个偏僻地方。 卫通见这儿有颗参天古树,铁干嶙峋,枝桠虬曲苍劲。树叶繁茂,低垂似华亭。便招唿卫远过来。 「远堂弟,你就坐在这里看着,不许乱跑知道么?」 卫远捧着蹄髈狠狠点头:「我给小堂兄当裁判。」 卫通用手指抹掉卫远嘴角沾着的油渍,笑道:「好,那你好好看着,可不许偏心啊。」
第203页 卫远笑眯眯的举手保证。 卫通摆好架势,低喝一声:「来吧!」 卫遥鼓了鼓胸膛:「大哥莫收着力气故意让我。」 卫通笑:「放心,我也想知道我如今是什么水平,咱们公平的打一场,打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卫遥哼了一声:「远堂弟看着呢,谁哭谁是小狗。」 两人各自放话,鼓了鼓气,卫遥率先一步上前,手掌紧握成拳朝卫通挥去。卫通身子一斜,拳风擦着耳边唿啸而过。卫通趁机出拳,直奔卫遥腰腹。卫遥身形一闪,借势贴着卫通身体掠过。 卫远捏着小拳头加油鼓劲,一会儿看看卫通,一会儿看看卫遥,小脑袋来回摇晃,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转晕了。 卫通卫遥虽习武有一段时间了,但毕竟还在长身体的阶段,钟师父教习武艺时也会收着劲儿,不叫他们累到身体,所以他们的气力还差的很远。十几回合后,卫遥便有些站不住了,险些栽倒过去。还是卫通反应快,一把拽住他,才没能让卫遥摔了个狗吃屎。 卫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挥挥手:「你赢了。」 卫通也挨着他坐下,嘆道:「我也只比你多坚持了一小会儿而已。」 到现在还扎不稳马步的卫远:…… 卫远低头啃蹄髈,决定不加入两个小堂兄的对话,他还是很要面子的。 他啃的专注,突然间抬起头来,迷濛着脸往前看了看,小耳朵不自觉的竖起来,朝两位小堂兄『嘘』了一声,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卫通卫遥正说的起劲儿,闻言扭头看他:「什么声音?」 卫远嘟着小嘴道:「好像很悽惨的叫声,像是从前面山谷传来的。」 卫通卫遥对视一眼:「不会是有人摔下去了吧。」 卫远兴奋的抬了抬屁股:「要不要去看看。」 卫通纠结了一下,摇摇头:「太危险了,我们得叫上大人一起去。」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达成共识,卫遥道:「你比我厉害,你和远堂弟在这守着,我去叫人。」 「好。」 卫遥走后,卫通四处看看,从树下捡了两根还算粗实的树枝。掰掉两侧小枝丫和树叶,当成棍子,一根给了卫远,一根自己留下。 卫远问他:「为什么要拿棍子?」他莫名激动起来:「是不是有坏人要绑架我们?」 卫通:……他实在不理解远堂弟的兴奋点在哪儿。 卫通道:「不知道,我想那边如果有人摔下去,很可能会有人来求援。但我们又不知他们是不是好人,所以还是拿着武器防身吧。」 卫远觉得很有道理。 兄弟俩像是要干大事儿一样挺直了身板坐在树下,忽听前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 卫通不由得攥紧了棍子,瞪大眼睛看着前方。 赵同踉跄着跑过来时,就见树下两个小孩儿拎着棍子瞪着圆熘熘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第110章 「你是来求援的么?」卫远仰着脑袋问赵同。 赵同眯起眼睛:「求什么援?」 小孩子对危险最是敏感,卫远总觉得这个人看他的眼神很可怕,就像他看卤蹄髈的眼神一样。 他咽了咽口水,道:「是不是有人掉下去了。」 赵同的眸光逐渐变得阴沉。 卫通上前一步,将卫远挡在身后,同样仰起脑袋说:「我们刚才听见有人在喊就以为是有人掉下去了。」他迷煳了一下:「难道是听错了么?」 赵同微微一笑:「是,你们听错了。」 当然他不知道这个笑容在俩小孩儿眼里有多渗人。卫远不由得抖了抖。 赵同蹲下身子问:「你们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了?不如我送你们回去吧。」 卫通卫远对视一眼,先生教过他们,在外如果遇到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神情说要带他们去什么什么地方,这个人一定是坏人,千万不能跟他走。他会把他们卖到山沟沟里,一辈子都回不了家那种。 那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不怀好意的神情,现在遇到赵同,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卫远认真的将赵同的表情记下,打算回头画下来,告诉其他的小伙伴:这就是不怀好意。 不,他要画很多很多张,告诉全城的小孩子,这就是不怀好意! 卫通就说:「我们堂弟去找我叔叔了,很快他们就来接我们了。」 赵同闻言笑容一僵。 卫远指着赵同的衣服:「叔叔你是不是摔到了,你的衣服都破了。」 赵同尴尬的笑笑:「是,前面路不好走,不小心绊倒了。」 卫远就嘆气:「你们大人真不听话,明知路不好走干嘛还要去走呢。难道那边还有更好看的桃花不成?」 赵同:…… 赵同忽然起身,他是脑袋被驴踢了么,干嘛在这儿跟两个小破孩儿废话。 他起身就走,才迈出一步,忽然顿住,低头问:「你们适才一直在这里么?」 卫远点头:「是啊,我两个堂兄比武,我还是裁判呢。」 赵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澄澈,忍不住眼神闪躲了一下。 「既然你们家人就要来了,那你们就老老实实等在这里,不能乱跑知道么?」
第204页 两人点头,还跟赵同挥了挥手。 赵同皱了下眉,復又松开,心说不过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能知道什么呢。 两人见赵同走远,再看不见身影,齐齐松了口气。一阵山风吹过,那声悽厉的喊声好似还在耳边迴旋,卫远忍不住红了眼圈。 卫遥带着卫昭一行人过来时,卫远已经在崩溃边缘。看见三叔,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就嚎了出来。 卫昭见小豆丁哭的抽抽搭搭,心疼坏了,赶紧上前将人抱起来。 卫远将小脑袋埋在卫昭脖颈处,抽抽噎噎道:「三叔,那个人好可怕,好可怕。」 卫昭一边轻抚卫远的后背,一边安慰:「远儿不怕,三叔在呢。」 长孙恪见他一抽一抽的,怕是受了惊。这里本就偏僻,周遭树木高耸入云,光线照外面暗了许多,若再听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一定会被吓坏的。况且卫远年纪小,八岁往下的孩子本就不容易站住。 想了想,他倒出一颗药丸给他:「压惊的。回府叫林老大夫给他看看,若吓着了,只怕夜里会高热。」 说完又将药丸给了卫通一颗。卫通脸色有些发白,当时并不觉得,但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像是在阎王殿里熘达一圈回来似的,尤其那个人的眼神…… 卫昭好声好气的哄着卫远,见他情绪渐渐平稳,不禁蹙眉问道:「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遥儿回去也没说清楚,只说有人掉下去了。」 卫通就指了指前边:「远堂弟听见有人喊,我们就以为有人掉下去了,然后就让遥弟去找人,我和远堂弟等在这里,没多大会儿功夫就从那边过来一个人……」 说到此处,卫通忽然瞪大了眼睛,急急说道:「那个人,那个人我们见过的!就是上次逃课在街上碰到的买药人!」 卫远依偎在卫昭怀里,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歪头想想,也点了点头,弱弱说道:「好像是。」 那天看的最清楚的是章苑,卫远只是远远瞥了眼,加上刚才有些吓着了,一时倒没想那么多。 长孙恪看了眼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道:「我去看看。」 卫昭下意识的抬步要跟上去,忽地想起几个小的,便收回长腿,朝长孙恪点点头:「我们回到休息处等你。」 小楼焦急的等在席间,见一群人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抚了抚胸膛:「可吓死小的了,小少爷没事儿吧。」 卫远已经靠在卫昭怀里睡着了,卫昭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没什么,你把这里收拾收拾,等长孙大人回来我们就下山。」 卫昭在大石块上坐下,将卫远放在腿上,头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摇晃着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卫远紧蹙的小眉头渐渐平缓下来。 傅先生也在一旁安抚卫通,卫通到底胆子大些,虽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缓过来了也就好了。 卫遥有些内疚:「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章苑道:「你们仨都不回来,万一坏人把你们拐跑了怎么跑。」 卫遥就攥起拳头:「我和通哥会武的。」 傅先生捋捋鬍子道:「你们这样安排也不能说不对,但你们太小了,凡事还当考虑自身安危才是。」 卫遥垂下头:「我们知道了,先生。下次碰到这样的事,我们一定躲的远远的。」他担忧的看了眼在卫昭怀里睡着的卫远:「远堂弟会不会有事啊?」 傅先生也不由浮起一丝忧虑,但还是安慰道:「长孙大人给了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等了许久不见长孙恪回来,卫昭低头看了看卫远,见他不舒服的哼了哼,小脸上泛起些微潮红。不由心急起来。他对小楼说:「你留在这里等长孙大人。东西先放着,回头我叫府上小厮来接应你。」 小楼将坐席,茶具等聚拢在一堆,闻言点头应是。 卫昭一回到府里就叫林老大夫来看卫远,他直接将人抱到归云院,并未惊动西院的秦芜和卫老太君。 林老大夫看过后,道:「山风阴凉,小少爷年幼,又受了惊悸,这会儿已有些发热。好在事先服了压惊的药丸,只要发汗退了烧就没事儿了。」 说着开了方子叫小药童去煎药:「傍晚时将人叫醒,先餵点粥再服药,要注意不叫他踢被子,万不能再受凉了。」 卫昭一一记下。 姜氏见他眉宇间仍有焦急之色,忙道:「小孩子最易受惊,只要照顾好了,睡上一觉便恢復了。」 林老大夫也道:「姜嬷嬷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小少爷有她照顾,少爷安心便是。」 卫昭胡乱的点点头,看了眼偏西的日头,心说长孙恪怎么还没回来。 直到天黑了下来,卫昭方才听着外头动静。 长孙恪一身风霜的从外头回来,正对上卫昭急切的双眼。他就笑了一下。 卫昭忙问:「你怎去了这么久!」 长孙恪道:「树林往前是处断崖,我在悬崖边的树枝儿上找到一块被刮掉的布条。崖边有些凌乱,当是有人在那处起过争执。我沿着那处一路向下,从一个陡坡下到悬崖底下,果然在下面发现一个人。」 卫昭一惊:「死了?」 「那悬崖不低,又多是嶙峋乱石,那人身上多处被凸起尖锐的石头刺破,落地无遮挡,直接摔破了肝脏。我下去时人已经死透了。」
第205页 「那人你怎么处理了?」卫昭边说便给他倒了杯茶。 长孙恪润了润喉,继续说道:「悬崖底下是个小村子,我故意引了几个人过去,有人见到死人,便去衙门报了案。我等到官差过去方才回来的。」 卫昭唏嘘一声,又将几个孩子所见告诉了长孙恪,分析道:「我觉得这一定是场谋杀,你说会不会跟那人买的药有关。」 长孙恪也拧了拧眉:「那得找到证据将两件事联繫起来才好调查。而且这案子归了顺天府,我们总不好跟顺天府明抢。再说,这案子跟咱们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 卫昭一想也是。「反正我们也替死者报了案了。」 他见天晚了,叫厨房送了些吃的过来,道:「你也甭折腾了,吃了饭就留在我这儿吧。」 长孙恪当然不会拒绝。 卫昭撑着下巴看他吃饭,总觉得好像自己忘了点什么事儿。 还在深夜山林里凄凄寒风中苦等长孙恪的小楼:…… 吃过饭,长孙恪和卫昭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隐隐听见从房间里传来柔软婉转的曲子,长孙恪不由停下脚步。 卫昭扭头看他:「怎么了?」 昏暗的月光下,长孙恪的目光褪去了往日的清冷,反而添上一抹柔和。他说:「我很小的时候一直在幻想着有一天母亲会抱着我,哼唱着好听的曲子哄我入眠。」 卫昭转过头去看投射在窗纸上的身影,温柔坚定。 他垂下眼眸:「我没见过娘亲,小时候都是祖母和长姐哄我。你呢?」 长孙恪目光幽深:「我想我应该见过了。」顿了顿,又道:「她很好,很好。」 卫昭有些不明白。 长孙恪就说:「曾经有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她是楚国的义阳公主。但在我调查之后发现,义阳公主的第一个孩子于腹中流产。她的第二个孩子年纪和你差不多。」 所以他根本不是义阳公主的儿子。 卫昭第一次听长孙恪提及往事,听到义阳公主这个名号,他不由一惊,忍不住瞥向长孙恪。 第111章 长孙恪见他只是惊诧,并无异色,些微提起的心瞬间就回落了。 「这盛京城的人都以为我是长孙熠的儿子,接掌南府是子承父业。」 卫昭迷煳了一下,难道不是么? 长孙恪偏头看他,淡淡说道:「长孙熠是我杀的。」 卫昭瞪大了眼睛:「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长孙恪一下子就觉得心里熨帖极了:「你这么信我?难道不该觉得我是弒父的不孝子么。」 卫昭摇头:「如果你是,当年在小西山你就不会救我了。」 长孙恪心虚了一下,他能告诉他最开始他只是把卫昭当成诱饵的么,不能! 他咳了一声,道:「我其实也并不是长孙熠的儿子。」 如果说得知自己不是义阳公主的儿子让长孙恪如释重负了一下,那么在确定长孙熠也不是他生父的那一刻,是长孙恪活了这么久从未有过的畅快。嗯,划船时除外。 卫昭就懵了。 长孙恪解释道:「陆瞻案发后,盛京城中清除不少暗探,这其中竟还有山阴长孙氏的人。我当时不知这探子是脱离长孙氏的子弟所有,还是山阴本家留在盛京城的,便多留心几分。」 「这人倒是机警,我的人差点儿就将人跟丢了。不过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个探子来自山阴本家。」 长孙恪嘴角泛起一丝讥笑:「长孙氏自诩从不入世,却派暗探窥探盛京,我一时好奇,就着重调查了长孙氏。这一查竟叫我发现了一桩陈年旧怨来。」 卫昭喜欢听故事,尤其还是关于长孙恪的故事,不由得竖起耳朵。 长孙恪在石凳上坐下,道:「山阴长孙氏枝繁叶茂,当中以建立东临文馆的嫡支一派最为势大。长孙熠只是旁支子弟。长孙氏以文闻名于世,但却不强迫族中子弟学文。只是以文传世之家大多会延续家族风气,继续钻研学问。」 「拥有东临文馆的嫡支文风最盛。但嫡支一脉却在当年出现一个武学天才。而在此之前,却是旁支的长孙熠最为突出。本来旁支势弱,一直依附嫡支,长孙熠也并不在意名声被压制。但嫡支那位天才却不这么想。他总是寻机挑衅,长孙熠与他切磋几次,并不用全力,是怕无意伤到嫡支子弟,遭到嫡支打压。嫡支那位却当长孙熠看不起他,便当着全族的面给长孙熠下了战书,要公平的比试一场。」 「长孙熠没办法,只能接下。他知道嫡支素来心高气傲,唯恐赢了他会给自己这脉带来麻烦,虽不甘心,却也必须退让,不争第一。嫡支那位是存了一争到底的心思的,出手狠辣,不留余地。长孙熠为自保出手便重了几分。嫡支那位又是输不起的,二轮比试时使了阴招,造成长孙熠重伤。」 「嫡支理亏,送了不少好药材,并派了大夫过去。待长孙熠恢復后,突然自请除族,并趁嫡支那位公子歷练时,将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卫昭听的直发愣,怪不得南府的人各个心狠手辣,原来根源在这儿。他不由得偷眼瞥了下长孙恪,心道在北府大狱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可不就是一副清冷孤傲生人勿进的态度。一点儿都不温柔,还把他拎上马,颠的他心肝脾肺肾都要碎了。
第206页 卫昭至今回想仍觉肝疼,暗戳戳瞪了眼长孙恪。 长孙恪犹未察觉,自顾说道:「长孙熠生性孤僻,与族人并不亲近,家中只有老母和幼妹。长孙熠上孝下悌,便是为了家人,他也不会自请除族又事后报復。但长孙熠却偏偏这么做了。不仅废了嫡支那位,连同给他治伤的大夫也被杀害。他将妹妹嫁了出去,又将老母接到别处奉养,算是彻底和长孙氏断了联繫。」 「长孙氏说是避世而居,不准族中子弟入仕。但族中子弟即便除族自行发展,也会反哺长孙氏,毕竟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根都在山阴。唯有长孙熠。在齐国建立,他执掌南府手握重权时,非但不与族中子弟联繫,竟刻意打压。那些年但凡与长孙氏有关的朝臣都会被冠以各种罪名,或贬官,或流放。人心惶惶,导致东临文馆也受到不小的影响。」 卫昭就感嘆:「怪不得山阴长孙氏如此有名望,在朝为官的长孙氏子弟却几乎不见。竟是都被长孙熠给吓跑了。就算是比武受伤,也不至这么大怨恨啊。冤有头债有主,那位都瘫了他也不放手么?」 长孙恪讥诮的笑了笑:「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才费了很大功夫去查长孙熠受伤之事。在那位被杀大夫的行医记录里,正巧就记下了长孙熠的脉案。」 卫昭俯身过去:「很严重?」 长孙恪偏头看他:「断子绝孙算不算严重?」 卫昭倒抽一口凉气:「那是够绝了。」 说完便瞬间反应过来:「所以长孙熠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长孙恪愉悦的笑了笑。 世人都说他心狠手辣,他也自以为如此。可在那个漫天飞雪的时刻,他的暮寒刺入长孙熠的胸膛,鲜血滴落在纯白的雪上,还有空寂的山中一串孤独的脚印…… 这些场景时常会进入长孙恪的梦境之中,提醒着他,他是弒父之人。 所以不会有人明白,知道真相的一刻他有多痛快,即便那个人是死在自己的剑下。 哪怕当初那个人能给他一丝丝的温暖,他也不会如此决绝。还有那个虚情假意的女人,没有了所谓亲情的牵绊,他不用愧疚,更不用瞻前顾后。 卫昭就想起小时候见到长孙恪的那天,他空洞的双眼,还有浑身散发出的冷漠,就知道那之前他过的并不好。 他小声问:「你恨他们么?」 长孙恪怔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我的恨已经在那个雪天消散了。长孙熠死了。」 「但义阳公主还活着。」 生恩,养恩,都是恩情。不管这两个人曾经对长孙恪做过什么,于世人眼中,都是他们将长孙恪养大。长孙恪这样的作为是不被世俗所容的。 一旦真相曝出,世人的口诛笔伐会让长孙恪声名狼藉。 长孙恪还会在乎名声么? 或许以前的长孙恪不在意,但现在他不愿阿昭为他所累,还有……他抬头望着那抹身影,眸光晦暗不明。 他低下头思索了一阵,说道:「没人知道长孙熠死于我手,至于义阳公主,她是楚国余孽。而我,是齐国重臣。自古忠义两难全。」 卫昭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放心,哪怕世人厌你弃你,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 若是从前,长孙恪不会告诉卫昭这些事,他会用自己的办法处理好,等一切落定,他会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和盘托出。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阿昭都不会嫌弃。 但现在不一样,阿昭比他想像中更快的成长,也比他想像中更聪慧机敏。他愿意告诉阿昭,愿意让他参与到他的过去中,也愿意让他分担自己的苦难。就像阿昭也总会寻求自己的庇护一样。 他突然觉得这样很好,像极了小时候在庄子里,那个摔倒了的孩子哭着跑到娘亲怀里寻安慰,然后他就会得到一颗糖…… 长孙恪忽然觉得口中甜丝丝的,他偏过头,卫昭冲着他笑:「吃颗蜜饯甜甜嘴,苦难总会过去的。」 屋中的姜氏一直仔细照顾卫远,见他发了汗,便探手往衣襟里摸去。卫远的后背已被汗水打透,热气都散了出来,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的将被子捻好,等汗出透了就好了。 外头两人说的话她隐隐约约的听了些,只是两人声音放的低,她也只听到几个字眼,譬如义阳公主。 她和义阳公主是妯娌,但姜氏对她的印象却并不深,或者说在荀家时,姜氏对义阳公主的感官算不上好。 她以为卫儒伐楚后,义阳公主殉国了。今日听长孙恪的意思,像是义阳公主还在,甚至隐约有些势力。 姜氏浑浑噩噩许多年,直到遇见长孙恪,她沉寂的心方才活跃起来。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她的儿子。但母子连心,还有长孙恪那双像极了荀渊的双眼,让姜氏不得不多猜测几分。 姜敏之兄弟找上门来,更让姜氏下定重振凤溪姜氏的决心。在当今世道,她如飘萍,但若凝聚一族之力,她就有了根。当年痛失亲子的真相,她一定要查出来。 渐渐的,外面的声音已听不见。姜氏起身走到窗前,微微打开一道缝来,果然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她有些怅然的关上窗,转身去照顾卫远。 卫昭觉得长孙恪将他的过去都告诉了他,还是那么令人伤心的过去,他就很心疼。抱着枕头去了长孙恪房里,打算跟他秉烛夜谈。以免他回想起过去会再一次变得冷漠起来。
第207页 长孙恪就头疼的看着卫昭盘腿坐在他床上,小嘴叭叭一刻不停的开导他。他能走到今天,心理承受能力自然非同一般。这人要是早个十年八年来开导,他或许还会谢谢卫昭。现在他都奔三的青年了,还会不明白可为和不可为么! 长孙恪扯过正说的起兴的卫昭,将人摁在床上:「我觉得你今天精力过于旺盛了。」 卫昭:…… 事后卫昭叫水,叫了半天没人应声,他心虚的眨了下眼,终于想起他忘了什么事儿了。 还在山风中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的小楼:…… 第112章 第二天早上,卫远退了烧。 林老大夫看过后捋了捋鬍子道:「身体已无大碍,再服一帖药稳固一下,休息两日便好了。」 不用去上课,卫远低声欢唿了一下。但想到小伙伴们都去上课,而他也只能躺在床上,怪没意思的。 章苑几个也在想着卫远。今日傅先生的课他们听的尤其认真,就连卫通卫遥都不摸鱼了,认认真真的将先生讲的内容记下来。 傅先生宣布下课后,往常欢唿着作鸟兽散的孩子们今日一反常态的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将笔记整理好。 傅先生琢磨了一下,毫不吝惜的将茶壶里沏好的茶给倒了,又仔仔细细的清洗了茶壶,方才叫小厮重新泡了壶茶,在自个院子里惬意的品茗。 章苑几人去归云院找卫远时,卫远正摊着手脚躺在卫昭床上望着帐顶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嘴角挂着一丝可疑的亮晶晶的液体。 见小伙伴们来找他了,卫远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笑眯眯的拍手:「你们终于下课了,我都要无聊死啦。姜嬷嬷不叫我去外面,可我明明都好啦!」说着,还嘟了下嘴表示委屈。 章苑安慰道:「外面天气还有些凉,你才退烧就应该好好休息的。」 祁歆跟着点头,并把四人一起整理好的笔记拿出来给他。 「傅先生说你请了两天假,我们怕你跟不上课程就把笔记给你带来了。明日我们去上课,你自己看笔记也不会无聊啦。」 卫通道:「傅先生说我们要友爱同学。」 卫遥也挺起胸脯:「远堂弟一定很开心吧!」 卫远不太开心的接过笔记,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要这种友爱。 卫远病了一场,姜氏不敢给他吃太油腻的东西,便在小厨房煮了粥。将鱼肉挑了刺,放在粥里煮的软烂,又加了点菜叶。 章苑几个见卫远只能喝粥,但他们从厨房路过时特意看了,晚上有酱大骨,还有红烧狮子头。祁歆吸熘了下口水,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姜氏笑着说:「小厨房还有多余的粥,你们要吃我叫韵儿给你们盛。」 卫通犹豫了下,点点头,竖起小手指道:「我们只喝一点点就够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喝,但为了表示他们是跟远堂弟同甘共苦的,只能勉为其难的喝一点。他们还要留着肚子去吃红烧狮子头呢,不过这件事不能让远堂弟知道,他会怪他们不讲义气的。 喝完了粥,章苑率先说道:「今日傅先生还留了功课,我都给你标註在笔记后面了。我们也要回去做功课了,明天再来看你。」 卫远瘪着嘴点点头,依依不捨的目送他们走了。收回视线,就看到床边那册笔记,卫远就忧伤的嘆了口气。 秦芜在事后已经知道卫远受惊的事了,着实吓了一跳。好在卫远已经恢復,算是虚惊一场。 她见姜氏将卫远照顾的很好,也放心下来。晚上来看卫远时,竟然见素来不喜读书的大儿子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嗯,秦芜只在窗外站了会儿,她觉得自己没有眼花。本来还想抱着儿子安慰一番的秦芜顿时不想上前了,不能打扰儿子读书的雅兴。 而『奋笔疾书』的卫远正握着毛笔在画画。画的正是昨日吓到他的赵同。不知道别人认不认得出,反正赵同若看到那画是绝对不会跟自己对上号的。 卫远非常认真的在画像一侧标註一行字:不怀好意的人。 几个字煳成一个个的墨团。 卫昭辨认许久方才从卫远咬牙切齿的小表情里半蒙半猜的认出来,他表示:「不错不错,三叔已经能认出远儿的字了。」 卫远:……其实并没有被安慰到。 桃山那个案子卫昭虽说不关注,但在早上上衙的时候,还是绕到顺天府去瞅了瞅热闹。 桃山上每天人来人往,这人不管是被谋杀还是不小心跌落悬崖,对顺天府的官差来说,调查取证都不容易。 他们也在悬崖边上发现了碎布条,比对之后发现与死者身上的布料正好对得上。悬崖上有脚印,暂且可以认为是被人推下去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有用的信息。 顺天府只能发布告示,将死者的画像和何时何处发现死者都详细的写在告示上,希望有死者家人可以来辨认。只有确定了死者身份,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调查取证。 卫昭让马车在顺天府门口停了一会儿,仍是无人来认领。 长孙恪撂下帘子,转头对卫昭说:「才一早上而已。昨日我大致检查了下死者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死者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手掌粗糙有皴裂伤口。右肩上有厚实的老茧,还有新鲜的于痕,是长期做苦力留下的痕迹。」
第208页 卫昭转了下眼珠:「我回头叫陈大找几个城西码头的兄弟过来认认。」 长孙恪斜睇他一眼:「大理寺这么清闲么?」 卫昭忽地就想起沈愿案前堆成山的卷宗…… 长孙恪敲了敲车厢对车夫道:「走吧。」 他将卫昭送到大理寺衙门门口,又蹭了把侯府的马车把自己送回南府去。 展翼正侯在大厅里,见长孙恪回来,忙道:「大人,我们的人发现义阳公主离开梁州城了,但在五里坡时有探子发现车中的公主是假的。」 他脸色有些难看,将头垂的更低了:「属下无能,将人跟丢了。」 长孙恪脚步一顿,半响,他淡淡的『哦』了一声。 展翼心虚的偷瞥他一眼,见他家大人面无表情,但就他跟随大人多年的经验来看,大人好像并没有很生气。 「继续注意南梁动向。」长孙恪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展翼嘴欠的问了一句:「那义阳公主那里……」 「我自有安排。」 展翼失望的耷拉下眉毛,看来他家大人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就在他黯然之际,长孙恪突然转回身来对他说:「你亲自去一趟南梁。」 展翼眼中迸出几分惊喜,长孙恪有些纳闷,总觉得他这个属下最近一段时间怪怪的。有点儿像失宠的深闺怨妇…… 长孙恪避开展翼灼热的视线,咳了一声道:「你到南梁太子司马善身边去,我会叫他给你安排一个身份。」 展翼瞪大了眼睛,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儿大啊。 南府虽说是主抓各国细作,但只限于抓捕。至于在各国安插细作,必须要通过上面才行。长孙熠的南府本就是为皇室服务,南府掌握的细作八成都是朝廷交给南府来培养的。 长孙熠已经算是胆大妄为,他将齐国细作出卖给了义阳公主,但不幸的是在没有成气候前被长孙恪一窝端了。后来的这批细作是长孙恪培养出来的。而为了细作的安全和隐蔽性,长孙恪提议细作的身份除了宫里那位和南府监司之外,不能泄露给他人。 长孙恪有一部分自由安排细作的权利,但只限于商户,贩夫走卒之间。像这种直接将人安排到敌国高层身边的探子,是必须由上面点头的。尤其展翼本身还是少监司。 不止如此,听他家大人言语间似乎与南梁太子颇为熟稔。当然这不在展翼的关注范围内。他虽是南府少监司,但在展翼心里,他只认同自家大人。 展翼动用了一下他并不算灵光的小脑袋,忽然福至心灵了一下,他在大人心中的地位好像一不小心的提升了一个很可观的高度。 展翼忽然就兴奋了:「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长孙恪冷淡的『嗯』了一声,有些疑惑的瞥了几眼他这个属下。觉得作为上司,他有必要对属下的健康负责。于是以冷漠着称的南府监司大人第一次对属下表示了友好和关切:「有病要趁早吃药。」 展翼:……他有病么?大人说有那就有吧。 长孙恪回到房间,从箱子里拿出一副疆域图来。这图是当年齐国灭后楚之后,长孙熠着人画的。比起作战地图来讲,疆域图只是全国城池的布局,当然,与各国接壤的重要关口都在疆域图上重点圈出,一目了然。 当今天下分四国,齐,燕,梁,越。四国之外又有西胡,北狄,东夷。部落逐草而居,牧民皆可为战,一直是中原国家的劲敌。 当年楚恆帝分封诸王,将手握重兵的燕王,齐王,越王分在边境之地,防的就是北方蛮夷。而梁王身为驸马,得分当时最富庶安逸的梁州一带。因此比起其他几王,梁王手里并没有太多兵马。梁州一带少有广茂平原,战马更是稀缺,也不适合养兵。 后楚被灭,义阳公主投奔梁州,梁王趁机扩大封地,抢占碎雪关,自立为南梁。在义阳公主的引诱下,用凤溪姜氏之财,招揽兵马,练出一支二十万的军队。对齐国来说算是不小的威胁。 东越制夷。东越以北有肃慎,族人兇悍勇勐。东越皇帝勤勉,这些年虽与南梁暧昧不清,摩拳擦掌想要再进一步。但比起中原的广袤土地,东越皇帝更注重对本国威胁最大的肃慎。 齐国平定中原后,只有东越一直对外用兵。东越虽国小,但东越的兵马却很强悍。肃慎被东越打的抬不起头,族人已迁至更深的地方,短时间内不会对东越造成威胁。 北燕所面对的北狄是兵马最强盛的一支,当年楚恆帝封王时,燕王也是几王中得分城池最多的一位。粮草充裕,兵强马壮,这也是后来燕王能率先自立的资本。 北境常有摩擦,燕军与北狄打了近百年,双方早已熟悉。除非北狄发狠,否则他们很难突破北关防线。 去岁各地均有灾祸,北方雪灾死了不少人,北狄各部落间互相抢夺牛羊粮食,北境也不堪其扰。眼下中原一带春耕才开始,到夏收这段时间青黄不接。而北狄气温要比中原冷上许多,草原上的青草才刚刚冒出新绿来。北狄汗已纠结各部落准备南下。 义阳公主这时离开梁州,必是因为北燕之战。长孙恪修长的手指落在北关上点了又点,目光渐渐深沉。 第113章 夕阳西照,红霞翻飞。 卫昭处理完案头的卷宗,活动活动酸胀的脖颈,长长的吐了口气。
第209页 到了下衙的时辰,同僚们脸上都露出些许笑意,互相拱手告辞。 同僚甲:「沈大人今儿又留下了?」 同僚乙嘆气:「还不是为梓州那桩旧案。」 同僚甲:「这案子不是结了么?兇手已经畏罪自杀,只等审完卷宗就归档了。」 同僚乙低声道:「听说是有人上诉伸冤,说兇手另有其人呢。」 同僚甲低唿一声:「那大人的意思是要復检此案?」 同僚乙捋着鬍子点点头。 同僚甲就面露苦涩:「今年到处都不太平,衙门里几位司直都放去各地了,若再復检梓州这案子,一时间怕是凑不上人手啊。」 同僚乙表示同情:「谁说不是,好不容易等到去年开了科举,谁料到最后竟才录取两百人,这点儿人六部还有地方都争抢着要呢,大理寺倒是一个都没抢着。」 同僚甲附议:「咱们沈大人查案厉害,要论起跟那帮老大人们打机锋,啧啧,还是略逊一筹啊。」 同僚乙拍拍他肩膀:「消息给你透了,你也趁早琢磨着怎么抽调人手吧。」 同僚甲忧伤的嘆了口气,突然觉得明天的休沐也没那么美好了。 梓州那桩案子卫昭也略有耳闻。据说是兄弟几个为争家财斗出了人命。按说宗族事务自有族长处理,一般自家争家产这种事情不会闹到衙门去。就算闹出人命官司,有宗族在,官府也会权衡利弊,尽量放权给宗族。 出事儿的乌家不算大族,在当地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乡绅,倒是家资颇丰,子弟豪阔。听说是仗着祖辈的关系发展起来的。 哪家没些个腌臜事,纵使争家资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族中有子弟认为有人故意设计他家,遂纠结了同族几位兄弟上告官府。岂料事情没有缓解不说,反而斗的更厉害,一大家子死的死疯的疯,官府这才重视起来。 这案子是去年夏天报上来的,那会儿正是陆瞻案审理期间。相比之下这桩案子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沈愿当时看了眼卷宗,也觉颇有疑处,遂派了司直到梓州查验。得知乌家之争纯系族人贪婪,兇手已伏法,当场自尽。 沈愿拿到司直的案情记录,覆核之下发现案情可以自圆其说,虽然仍叫人难以接受,但世上之事本就如此。他也只唏嘘一番,打算復检之后存档,此案便算彻底了结。 谁知开春后某日有人在他下衙路上投了匿名信,称梓州乌家灭门案兇手另有其人。 沈愿便压下原案卷宗,打算重新审理。但乌家已无人在,此案案发至今又已隔了大半年时间,且证据不足,只凭信中所言并不足以翻案。 他在等后续是否会有人再拿出其他证据,其间倒是收到两封信。第一封信中称乌家有前朝宝物,兇手觊觎此物才设计谋夺乌家。 时隔一个月左右,他收到第二封信。信中表明已发现兇手线索,择日详谈。 沈愿就在等那个人找上门来。只是至今仍无音讯。他隐隐察觉此人或许已遭不测。 大理寺堆积的案件如山,若在平时,沈愿或许不会特别关注。但信中提及前朝,就不得不叫沈愿重视起来。 卫昭已见沈愿连续加班半个月了,心中表示同情。见同僚们三三两两的走出衙门,不一会儿衙门里就空了。卫昭也只同情了沈愿一会儿,就开心的下衙回家去了。 小楼早就在衙门外等着了,见卫昭出来,忙撂下车凳,等着他上车。卫昭慢悠悠的走过去,忽地余光瞥见巷口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往衙门这边瞧,是常跟在陈大身边的小六。 卫昭叫车夫在后头跟着,他则走到巷口,招唿小六过来说话。 小六恭敬的哈了哈腰,道:「陈大哥叫码头上的兄弟趁闲时到顺天府去认个人,小人正巧认得那画上的人,是我们城西那头的力夫,叫武力。昨儿请了半天假,谁知到夜里都还没回来,竟是出了事儿了。」 卫昭都差点儿忘了这事儿,他敷衍的点点头,道:「可告知顺天府官差了?」 小六摇头:「陈大哥不知这人与卫老大有何干系,一认出人便叫小人来衙门等卫老大,听卫老大的吩咐行事。」 卫昭用扇柄敲了敲头,道:「顺天府掌京畿刑狱诉讼,这案子本也该顺天府接手,你既认出人来,便到衙门走一趟吧。」 小楼上前递了块银裸子给小六,小六笑眯眯的接下,并保证一定替卫老大办好差事。 卫昭回府时,感觉府上静悄悄的。叫来下人一问方知是几位主子都在西跨院老太君那儿伺候着呢。 「祖母病了?」卫昭急问。 下人摇头:「才宫里来人了。」 卫昭勐地反应过来,他长姐的产期就在四月里,这是有信儿了! 他吩咐小楼:「你去南府请长孙大人过来。」说完便脚步匆匆的往西跨院去,连官服都来不及换。 卫老太君见他额头冒汗,嗔笑道:「急什么,这会儿怕是刚要发作,今儿晚上能不能生下来还不知道呢。」 卫老太君看着轻松,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不论生儿生女,这一胎都太重要了。 浑身湿黏,卫昭也觉得不舒服,便回到归云院去收拾一番。才洗完澡换了身清爽衣裳出来,长孙恪也到了。 本是晚饭时候,府上因宫里突然传了消息,人都聚到西跨院去了。都是女眷,长孙恪自然不方便过去。卫昭知眼下没事,也没急着去。索性在自个院子吃过饭再说。
第210页 姜氏笑着去小厨房做了几个菜,比不上府上厨娘做的精緻,都是家常小菜,味道倒是不错。卫昭是吃惯美食的人,嘴巴刁着呢。姜氏的饭菜于他而言只能说是尚合胃口。但他发现长孙恪似乎很爱吃,便也觉得姜氏做的饭有点好吃了。 长孙恪常来府上,十次有八次要留饭,姜氏一开始有些拘谨,问了问卫昭长孙大人爱吃什么。卫昭也不知道啊。他就观察了好几天,然后发现好像姜氏做什么他都爱吃,但在外面吃饭时却又挑剔的不行。有些东西他在外面连动都不动一口,而姜氏做出来他却吃的干干净净。 于是卫昭就得出一个结论,姜氏做的菜很对他胃口,随便做就是。不过姜氏还是刻意避开了卫昭说的那几道长孙恪在外面从不吃的菜。 渐渐的,长孙恪似乎也发现姜氏做的菜没有他不喜欢吃的,为此他还暗暗高兴了好几天。 吃过饭,卫昭撑着下巴坐在桌旁看着长孙恪:「你今儿就别回去了,我心里有些不安。」 长孙恪乐得留下。 卫昭挑起个话头:「也不知道我爹和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长孙恪道:「如果北狄大举进犯,朔北一带兴许不会有战事。」 卫昭一想也是。北燕总不会放着自家后院不管跑来打朔北的。算算日子他爹和大哥已经到朔州了,但似乎并未听到有战报传回。 「其实照我来看,朝廷应该先解决渭南之事再谈对北燕用兵。北狄若出兵,北燕自顾不暇,朔北肯定打不起来。但渭南就不同了,渭南一乱,国库税收少了几近四成。这时又对外用兵,各地赋税必增。眼下朝廷广徵民夫修沙堤,大片田地无人耕种,任其荒芜。皇上此举未免顾此失彼。」 「长孙恪道:「皇上有意收復渭南,又不想放弃北燕。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重负,贵族又被打压的太狠,久必生乱。」 卫昭就嘆气:「皇上一意孤行,我爹又恐北燕生变,叫北狄长驱直入。虽不主战,却也没有办法。」 长孙恪道:「只要完颜哲不蠢,朔北应当无事。」 虽然义阳公主行踪不明,但朔北有镇国侯在,义阳公主想要搞阴谋,也得掂量掂量镇国侯的分量。若能趁义阳公主离开梁州之际,扶持梁太子司马善上位,陈兵碎雪关的二十万梁军便也不足为惧了。 长孙恪眯起眼睛喝了口茶,他尽力在各处防范,但始终有一种担忧在。那个女人诡秘狡诈,饶是他暗中盯了她这么多年,也依然无法摸清她手里的底牌。 卫昭一直在找话题跟他闲聊,或许这样就能沖淡他心底深处一丝不安。不知道是否自己想的太多,自从从林老大夫那里知道了那害人的方子,他常常会梦到长姐浑身是血的躺在凤榻上,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他用力的嘶吼,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样看着长姐的手渐渐垂下,再无声息。 卫昭勐地坐起身,他现在还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做噩梦了?」 长孙恪静坐在暖榻上调息,烛火跳动,橘色的光线氤氲,他面容柔和,让人莫名安定。 卫昭捋了把脸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宫里有消息了么?」 长孙恪才要摇头,便听外头脚步声急切凌乱,卫昭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 小楼还没等敲门,卫昭已经冲到门口去了。 小楼也顾不得行礼,慌慌张张道:「宫里来了消息,娘娘生产不顺,老太君正要进宫去呢。」 卫昭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差点儿栽倒过去。 长孙恪眉头一皱,忙取出一颗药丸递给卫昭:「关键时候可保命。」 卫昭二话不说的接过药丸,道:「我送祖母进宫,你留在府上,我嫂子侄儿他们就托你照顾了。」 说完匆匆跑去西跨院,卫老太君这时已穿戴好,正要出门去。 卫管家套好了车,鞭子一扬,马车飞快的奔向皇宫方向。 第114章 隋宝儿白日换洗衣裳时,从衣襟里掉出一个竹哨。他恍然想起那个在宫中祭奠的小内监来。这几日没轮到他去膳房取餐,竟一时忘了还有这件事。 他仔细的打量着竹哨,忽地瞪大眼睛,匆匆移步到窗前,借着日光仔细往竹哨里看了眼。里面刻了一个字:竹。 这些日子宫里发生的事儿隋宝儿从德胜嘴里听来不少,他虽不愿联想,但如此巧合的事件也不由他不重视。 琼华宫死了的宫女叫姚竹,偏巧他又在花园里碰到一个祭奠的内监,更巧的是内监掉的竹哨有一个『竹』字。 他握紧了竹哨,有些纠结是否要将竹哨物归原主。可转念一想,如果那小内监和姚竹有关,那么自己捡到竹哨,在那内监眼里恐怕已经认定自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摆脱之前冯贵妃那件事,隋宝儿实在不愿再牵连进去。 但这竹哨又绝对不能一直搁在自己身上。后宫因琼华宫的事儿都快被内廷司翻了个底儿朝天。他们宝文阁眼下无事,谁知日后会不会被波及。若被人查到这竹哨,他可真是说不清了。 这么一想,隋宝儿便打算天黑时寻个偏僻宫殿将竹哨随便丢下。 卫淑宁正要歇午觉,忽觉腹中一痛。桂嬷嬷问了几句,安慰道:「娘娘放心,这是要生了。屏儿去叫稳婆过来候命,再叫小厨房备上参汤。小莫子速去传太医,再着人到宣明殿回禀皇上。扇儿你同我将娘娘扶到产房去。」
第211页 桂嬷嬷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卫淑宁也觉得不那么惊慌了。 卫淑华赶忙叫人给侯府送信儿,又叫来宫人仔细敲打,各自守好了各自的地方,永宁宫全面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 长乐公主紧张的跟在卫淑华屁股后面,小脸儿煞白。 「华姨,母后不会有事儿吧。」 卫淑华牵着长乐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忙安慰道:「长乐不要怕,长姐的身体很好,一定会平安顺利的。永宁宫这会儿上下忙乱,长乐就跟在华姨身边,千万不要乱跑知道么?」 长乐乖巧的点点头,目光却满是担忧。 卫淑华怜惜的揉了揉她的头:「长乐饿不饿?」 长乐摇摇头,道:「华姨,我想陪在母后身边。我不会打扰桂嬷嬷她们的,我就坐在这里等着,可以么?」 见长乐小心翼翼的表情,卫淑华更不忍拒绝。 「好,华姨去给你准备些点心,你乖乖等在这里。」 长乐赶忙点头,生怕华姨后悔。 直到夜深,卫淑宁那边还没动静。卫淑华叫小厨房准备了鸡蛋面。一碗叫扇儿拿到产房给卫淑宁。一碗送去给长乐。 长乐在偏殿等了大半日,到底年纪还小,这会儿已经昏昏欲睡。卫淑华端着碗过去时,长乐的小脑袋正一点一点的。沁儿小心护着长乐,生怕她一个趔趄栽下去。 见卫淑华来了,沁儿如蒙大赦。忙行了礼小声道:「奴婢劝不动公主。」 卫家人都一个脾气,倔。别看卫淑宁温婉,骨子里却也是执拗的。 卫淑华无奈的摇摇头,动作轻柔的将长乐抱起来送到寝殿去。 长乐才被搁在床上,就惬意的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睡着了。唿吸绵长,小脸红扑扑的,小嘴巴嗫喏了下,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沁儿见状长舒了一口气。 卫淑华捻了捻被子,道:「长姐那边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你守在长乐身边,她若醒了你就带她去偏殿。」 沁儿福了福身:「二小姐放心,沁儿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公主。」 忽地殿外一阵骚动,卫淑华面色一变,忙提着裙摆往产房去了。 「桂嬷嬷,长姐是不是发作了。」 桂嬷嬷脸色有些难看,目光深沉的盯着一个稳婆。 卫淑华见陈太医正在诊脉,直觉有些不对,蹙眉站在桂嬷嬷身后,没有再多话。 陈太医一脸凝重道:「需要催产。」 卫淑华唿吸一窒。 正在这时,李淮已到殿外。陈太医看向桂嬷嬷。桂嬷嬷点了点头:「当与皇上如实禀明。」 她锋利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稳婆身上,叫来几个粗使婆子道:「将她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能叫她死了。」 说完转头推了把卫淑华:「二小姐,快着人给侯府送信。」 卫淑华还不等缓过神儿来就被桂嬷嬷推了出去,这才后知后觉双腿有些发软…… 殿外,李淮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正在喝问陈太医:「先前不是说皇后胎位很正么?」 陈太医忙道:「临产前娘娘摔了一跤。」 李淮锐利的目光盯向扇儿。 扇儿白着脸回道:「回皇上。孙稳婆说娘娘这胎正,但胎儿有些大。娘娘午后阵痛。孙稳婆说还有些时候才能生,羊水还未破,建议娘娘走动走动,到时生产会更顺利些。孙稳婆是宫里的老人了,各宫娘娘产子多半都是经了孙稳婆的手,经验丰富。桂嬷嬷也说这样可以,不但助于生产,还能缓解阵痛。」 「当时孙稳婆扶着娘娘,一边还告诉娘娘生产时如何使力。桂嬷嬷正安排宫人做事,奴婢不过去给娘娘倒杯水的功夫,娘娘就脚下一滑摔倒了。」 李淮眸子一闪:「如何摔的?」 扇儿道:「奴婢一直寸步不离,便是去倒水,也一直是看着娘娘的。只有倒水那瞬间,奴婢低了头,也就是在那当口,娘娘叫了一声。」 扇儿急急说道:「皇上,这殿里都是清理过的,娘娘走的又慢,若无人推她怎会好端端的就摔了。当时娘娘身边只有一个孙稳婆,她还一直扶着娘娘呢,怎么就能将人摔了。」 扇儿痛哭流涕:「奴婢就不该离开娘娘身边,一步都不该。」 李淮在桌上点了点手指,问陈太医:「若催产,有几分把握?」 陈太医道:「六成。」 扇儿呆了一下,眼泪愈发汹涌了。 宫里的太医自有生存的法子。陈太医说是六成,保守估计也有八成可能了。毕竟皇后这胎坐得稳,摔倒时又尽力护着肚子,只要及时催产,胎儿倒不至于受影响,只是产妇会气血亏损,需要长时间调理。 李淮挥挥手:「陈太医务必尽力保证皇后和皇儿性命。」 陈太医躬身应是。 李淮又吩咐高海:「封锁后宫,好好审一审孙稳婆。」 隋宝儿本想趁天黑将竹哨随便扔了,却又不想给宝文阁带来麻烦,至少不能扔在他们惯常经过的地方。思来想去,决定将这竹哨扔到后宫一处废弃的冷宫。 却不知为何,惯常冷清的宫巷竟出现一队内廷司的人。隋宝儿大惊,忙借着夜色的掩映避开。 难道后宫出事儿了?隋宝儿暗想。握着竹哨的手竟有些发起抖来。他必须赶紧回宝文阁去。 正当他思索如何离开时,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眯起眼睛看过去,见是个小内监,模样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待那内监又走近了几步,隋宝儿这才看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第212页 永宁宫的朱勇。 隋宝儿自入宫后一向独来独往,并不认得太多宫人。有赖于德胜那个闲不住的,他倒是也被迫认识了几个人。朱勇跟德胜是同一批入宫的内监,朱勇直接被分到永宁宫,德胜羡慕了好久。 虽然朱勇在永宁宫不受重用,但毕竟是皇后跟前的人,德胜惯常爱巴结着他。只是永宁宫的人口风都紧,什么消息都漏不出来,德胜倒也不恼。反正宫里的事儿他也就听个热闹,最多是打听打听哪个贵人喜欢什么,若有机会指不定就能入了贵人眼。 隋宝儿本想避开,但近来宫中盘查的严,永宁宫又即将生产……隋宝儿忽地眉心一跳。不等自己反应过来,腿脚已经不听使唤的悄悄跟上了朱勇。 当时能从刘公公手底下活命,全赖卫三公子之言。他有心回报些许,却一直没什么机会。今夜朱勇行为异常,若是得令于皇后他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若朱勇有问题…… 隋宝儿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朱勇,越是走越觉得不对劲。朱勇好似知道内廷司巡查的时间和路线,这一路上都未曾与内廷司的人遭遇。 宫里能有如此手段的必是位高权重之人,难道真是皇后有事吩咐?隋宝儿有些不确定。正当他犹豫时,朱勇忽然停下脚步。隋宝儿忙闪身到宫墙后,些微探出些头来盯着。 只听朱勇学了两声猫叫,不多时便从另一侧走出一个内监。那内监四下里看了看,将一包东西递给朱勇。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隋宝儿听不清,只隐隐听着什么皇后,办差。 隋宝儿四处看了看,这里是冷宫,少有人来。那两内监交接完后,朱勇将那包东西藏好,又低着头匆匆往东走。 隋宝儿咬牙跟上,却见这竟是往琼华宫去的方向。他不由小心起来。突然从前头转过一队内监,朱勇竟毫不避讳的迎了上去,同为首那内监说了两句话。 「……朱公公这是去哪儿啊?」 朱勇躬身禀道:「奴才到承德门去迎卫老太君。」 内监一副瞭然的神情,随便问了两句就将人放走了。只是不知想起什么,不由得嘀咕了句:「去承德门奔这走不是绕远么?」 那内监也就这么一说,他又不是内廷司的人,况且朱勇还有永宁宫的腰牌呢。 隋宝儿等内监走远方才继续跟上,心里也在想这件事。朱勇明明是去琼华宫,为何要对内监说谎。他明明可以轻易避开那队内监的。 朱勇果然在琼华宫外停下,仔细看了下周围,匆忙将那包东西拿出来,就地埋好,这才转身离开。 隋宝儿没有再跟,而是等了一会儿后方才上前,将朱勇埋下去的东西挖出来,借着月光一看,竟是一包银针! 第115章 卫老太君是超品的命妇,卫家又极有声望,一般的宫妃见到卫老太君也不敢摆架子的。 命妇入宫都要事先递牌子,得上面允准方能觐见。当然,这规矩对某些极有特权的人来说也就是个笑话。 卫家虽是外戚,又位高权重,却从未在这件事上给御史留下话柄。当然,便是卫家人偶尔破了规矩,御史们也不会闲的蛋疼去上摺子参奏。 只是今日事出紧急,卫老太君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若在白日,宫门侍卫或许不会为难。但此时宫门已落钥,守宫门的侍卫便是再尊敬老太君也不敢这时候放人进去。尤其皇上下令宫中戒严,自琼华宫出事儿后,宫里三天两头的筛查,搞的人心惶惶。 卫老太君年轻时可是跟着卫尚上过战场的,平日念经礼佛,看起来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可真到关键时候,老太君身上的威势可不是一般人能承担得起的。 宫门侍卫不敢得罪老太君,更不敢忤逆皇上,只得折中说道:「老太君稍后,下官即刻着人往宣明殿去禀明皇上。」 这一来一回纵使脚程快些,单在路上就要耗费两刻钟。再一道道的往上传达,等回来少说也要过去半个多时辰了。 于此时来说,时间无异于生命。卫昭不由得有些着急。 卫老太君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小莫子一路小跑着到了宫门口,气儿都还没喘匀呢。 「圣上口谕,宣老太君和卫三公子觐见。」 宫门侍卫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的让开身子目送卫老太君走远,方才忍不住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水。 宫门内步撵已备好,抬着步撵的内监们一声不吭走的飞快。小莫子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儿勉强跟了上去。 卫昭一边快步走,一边问小莫子:「怎么突然就难产了?」 事发时小莫子不在殿内,并不知道皇后摔倒之事。等他得知娘娘要催产时,已经被皇上打发来到宫门迎候了。 「奴才不知详情,只道情况紧急。不过奴才回殿里时见着两个嬷嬷押了孙稳婆到小偏殿去了。」 卫老太君拨弄佛珠的手一顿。 卫淑宁十分看重这一胎,就连皇上也同样如此。永宁宫外都是皇上的人,就算他对镇国侯府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候让皇后有事。至于永宁宫内就更不用说,从卫淑宁对外公布怀孕的消息后,便重新清洗了一遍永宁宫。平日在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心腹之人。 孙稳婆经验老到,身份又清白。余下几位稳婆也都是多番筛查后定下的。况且有桂嬷嬷在,也不惧稳婆会在生产时动手脚。
第213页 几位稳婆入住永宁宫后便切断了与宫外的联繫,至少在生产前,几位稳婆尽心尽力。桂嬷嬷也暗中观察,都没有发现异常。不仅如此,皇后的胎也养的很好。可谁知一个错眼的功夫就被人钻了空子。 陈太医正在施针,桂嬷嬷在一旁看着。她懂得妇人病症的调理,于针灸上也有些涉猎。皇后虽摔倒了,但已经到了生产时候,这时催产不会有太多影响。况且陈太医的针法又是太医院出了名的,有他在,只会更加稳妥。 「……开了三指了。」 自孙稳婆被押下去后,剩下的几位稳婆心里惶惶然,得知事后也必会被追责,这会儿都用尽浑身解数使皇后顺利产子。皇后仁德心善,只要皇后好了,她们才会好。 卫淑宁痛的要死,紧咬牙关强忍着。 桂嬷嬷轻声陪她说着话:「娘娘缓着劲儿,不要急,不要紧张。陈太医在呢,都会顺利的。」 产房那边动静太大,长乐睡梦中忽然惊醒。沁儿已经趴在榻上迷迷煳煳睡过去了,听见动静忙睁开眼,就见长乐眼泪汪汪的。 沁儿大惊,忙问:「公主,您怎么了?」 长乐坐着抹了抹眼泪,也不说话,掀开被子就下床,连鞋都顾不得穿就往殿外沖。 沁儿一把拽住长乐,急急说道:「公主,夜里寒气重,好歹穿上鞋。」 长乐抽噎着道:「母后怎么样了?母后是不是出事了?」 沁儿一边给她穿鞋一边哄着:「公主别急,许是娘娘发作了,奴婢这就带您过去守着。」 长乐并没有感觉到好受,反而想到梦里血腥的场景愈发害怕起来。 才出寝殿就见小莫子引着卫老太君和卫昭往偏殿去,长乐忙飞跑过去,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外曾祖母!」 卫老太君一把抱住长乐,心啊肝儿啊的叫着。 长乐小脸一白:「外曾祖母这会儿进宫,是不是,是不是母后她……」 话还没说完,就听内室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长乐瞪大了眼睛,泪水就悬在眼角要落不落。 李淮闻声从偏殿走出来,正对上卫老太君一行人。卫老太君起身行礼,李淮忙抬手虚扶:「老太君快免礼。」 话音中带了一丝轻快,眼神里又不免添了几分复杂和阴郁。 稳婆抱了小皇子出来,一叠声的恭喜着:「皇上,是个小皇子呢。」 高海凑上前瞅了眼,也跟着笑道:「老奴瞧小皇子眉眼间神似皇上呢。」 李淮忽然心塞了一下,心情瞬间就不好了。但卫老太君在此,他又不得不强笑起来:「好好好,皇后替朕诞下嫡子,重赏!」 卫昭眼神复杂的瞥了他一眼,道:「不知长姐情况如何了?」 稳婆才要说话,就听内室一声惊叫,紧接着屏儿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娘娘她,娘娘她血崩了。」 卫老太君就觉眼前一黑,幸好卫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 李淮眉心一跳,喝问:「怎么回事儿!」 屏儿脸色煞白,一直摇头:「奴婢不知道,娘娘才生下皇子,突然就……」 李淮看了眼卫老太君,转头对屏儿道:「叫众太医务必尽力,若皇后出事,朕砍了他们全家。」 卫老太君这会儿可不顾得什么君臣之礼,将长乐交给卫昭,直冲沖的冲进产房里,李淮连阻止都来不及,不由落了脸色。 高海见状忙道:「老太君这是关心则乱。」 李淮勐地回神,见卫昭正看着他,遂说道:「老太君这是人之常情,朕只是忧心淑宁。」 卫昭敛下眸子,朝李淮微微躬了躬身。 长乐紧紧攥着卫昭的手,泪水汹涌而出:「小舅舅,母后她会不会死。长乐梦到母后了,母后浑身都是血。长乐就看着母后走远,长乐喊她她也不应……」 卫昭摸摸长乐的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梦都是反着来的。」 他也想起自己进宫前做的梦来,心里愈发不平静了。产后血崩是要人命的,他此时只能祈祷长孙恪的药能保下长姐的命。 李淮自然也知道这些,他面上凝重,心里却琢磨开了。眼下他的确需要一个嫡子来吸引各家的目光。但若去母留子,纵有镇国侯在外周旋,宫里的事儿他也很难插得上手。况且皇子弱小,日后生死还不是在他一念之间。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李淮忽然惊了一下。他竟然希望淑宁去死! 他踉跄了一步,不,不可以。哪怕死的是这个孩子,淑宁也不能出事。孩子…… 李淮闭了闭眼,那个孩子是他的耻辱。是淑宁对他不忠的证据!她背叛了他,她该死! 不过瞬息之间,李淮已平復了心情。离他最近的高海好似感觉到李淮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机,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 今夜出了这么多事儿,不管结果如何,他这个内监总管都当到头了。 比他更焦心的是太医院一众太医们。本来有陈太医保驾护航,皇后顺利产子,大家都相安无事。可谁知产后会大出血。 陈太医用惯常的针法行针之血,非但止不住,反而愈发汹涌。卫老太君冲进产房时,见到的就是卫淑宁浑身浴血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众太医束手无策,桂嬷嬷六神无主。 卫淑宁落下一行泪,她恍惚了一阵,有气无力道:「我好像看到祖母了,我在做梦吧。」
第214页 卫老太君忍着泪,她最疼宠的长孙女,她们卫家恨不得捧在掌心的明珠,竟遭了这么大的罪。难道老天要让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么。 「祖母,孩子平安么?我好像听到他在哭。」 桂嬷嬷从稳婆手里抱过小皇子,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小皇子很好,娘娘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像是在唿应卫淑宁,小皇子低低的呜咽两声。 卫老太君不知想起什么,勐一回神,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来。 这药是进宫前卫昭塞给老太君的,卫老太君不知道这药如何,但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女就这么走了。 陈太医见卫老太君给皇后餵了颗药,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去阻止。还阻止什么呢,皇后已是山穷水尽,他们已经做好陪葬的打算了。便叫老太君试一试,权当是全了老太君的慈爱之心吧。 卫淑宁眼皮渐渐沉重,卫老太君唤了她一声:「宁儿,可给小皇子取了名字。」 卫淑宁勉强睁开眼,眼睛里隐隐有道光亮,她缓缓开口:「霈。」 老太君眼含泪花说好名字:「霈,大雨也,泽陂苍生万物。」 卫淑宁笑了一下。原本虚弱的唿吸渐渐平缓。 桂嬷嬷察觉不对,轻声召唤陈太医。 陈太医膝行上前,小心的替卫淑宁诊脉。余下众太医皆巴望着,暗暗祈祷上天垂怜,娘娘安康。 陈太医把完左手又换右手,他尚有些不确定,忙叫刘太医上前。刘太医也仔细把脉,目光不由得一亮。 「尚有生机。」 第116章 卫淑宁已经睡下,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清和淡然。李淮站在榻前注视着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好像面前的人离他越来越远了,又好像这个人他从未拥有过。 「皇后怎么样了。」李淮眼眶微红,声音沙哑。 陈太医伏在地上回道:「娘娘九死一生,目前虽脉象暂时平稳,但身体亏损严重,恐于寿命有碍。」 卫老太君闻言,将目光从卫淑宁恬静的脸庞上收回,问陈太医:「若好生调养,可保多久?」 陈太医支吾着:「寿命一说玄之又玄……」 卫老太君挥挥手,不耐烦道:「收起你们那套说一半藏一半的把戏,老身只听实话。」 陈太医偷瞥了眼李淮,见他目光冷凝,心肝忽地一缩,知道今天避无可避,便也不再遮掩:「眼下看来娘娘的身体已日暮途穷,若换作常人早已无救。然娘娘得天眷顾,体内突然多了一丝生机。若娘娘能安心调养,至少三年内……当然,人的身体有无限可能,娘娘还年轻,若有机遇,便是十年也能活得。」 李淮只知太医说的兇险,但当时他并未在产房中,不知卫淑宁身上死气已现,乃油尽灯枯之兆。但老太君却是切实感受到的,也因此对太医这般说法她并没有怀疑。是那颗药丸起了作用。 陈太医是最清楚卫淑宁身体的,但在李淮面前他下意识的没有说出那颗药来。至于其他几位太医,他们没有看到卫老太君给皇后餵药,还在疑惑皇后的脉象怎么突然变得有力了。 几位太医战战兢兢,不知皇上还会不会拿他们开刀。卫老太君一心都扑在卫淑宁身上,对李淮视而不见。屋中气氛逐渐凝滞。 小孩子最敏感不过,许是这压抑的气氛让他不舒服,小皇子弱弱的哼了两声。 桂嬷嬷忙轻声哄着,却见小皇子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潮红,身体也开始发热。桂嬷嬷大惊:「皇上,小皇子有些不对劲儿。」 李淮目光倏地一冷,桂嬷嬷还当他在恼恨孙稳婆之事。倒是卫老太君开口:「陈太医,劳请你看看。」 说完轻飘飘的瞥了眼李淮。 李淮敛下眸子,沉声道:「还不快去。」 卫老太君在心里冷哼一声。李淮想拿这孩子当靶子,但只要当一天的靶子,这孩子就还是他李淮一天的嫡子,唯一的嫡子。 卫老太君当然知道这孩子的身份,感嘆造化弄人,更嘆她这孙女儿太傻。 陈太医搭上脉摸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心好累。从琼华宫那位生产开始,后宫就一直不太平。他快要恨死背后搞事情的那些人了。他们的下场如何他不想知道,他只想知道自己今儿能不能囫囵个儿走出永宁宫。 「回,回皇上,小皇子身体积弱,当是在母胎之中就已受损。娘娘临产摔跤,催产后又有血崩之症……」 陈太医总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娘娘摔跤时已护住肚子,小皇子便是身体有损也算不上大问题。而催产又是以针灸为主,且娘娘产子又很顺利。但看小皇子脉象却有些奇怪,像是孕妇接触了活血化瘀之物使得胎儿在母体内就已受到严重损伤。 孕妇最忌此类药物,永宁宫上下铁通一块,如此明显的东西定然不会出现。但娘娘产后突然血崩实属不该。陈太医虽面上谦虚,但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十分自信的,那一套止血的针法不说有九成把握,至少也是有七八成的。但行针之后反而愈发严重,这让陈太医更不能理解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而小皇子身体虚弱显然就是因为这个问题。 陈太医知道后宫的生存法则,一向趋利避害。但这次皇后生产所出现的症状显然是他从医多年所难以理解的。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是有大问题的。他虽无实证,但却可以将脉案据实相告。
第215页 李淮眸光闪了闪。能叫太医都找不出证据的法子果然高明。不止如此,对方竟能在永宁宫如此重重防卫下得手,足见其势力之深。而能拥有这样势力的人…… 李淮眼神愈发深沉:「朕多年才有这么一个嫡子,甚为爱重,皇后为此子又险些命丧。镇国侯父子二人为保大齐边境镇守边关,不管于公于私,众太医务必保皇儿康健。」 陈太医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恭敬应下。 李淮又转过身对卫老太君说:「朕之嫡子,身份贵重,必得苍天护佑。」 卫老太君起身行礼,面无表情道:「多谢皇上。」 黎明已至,一抹天光乍现。 卫昭揉了揉发酸的双眼,轻声唤来宫女。 「皇后那边情况如何了?」 小宫女只是三等宫女,并不知详细,只道:「未曾听见什么动静。」 「长乐呢?」 「卫二小姐陪着公主呢,也是才要了一碗清粥。二小姐还吩咐小厨房给三公子也备上一碗。」 卫昭接过小宫女递来的脸帕擦了擦脸,温润柔软的触感一扫疲惫。他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半碗粥便往偏殿去。 长乐哭了一晚上,此时哭累了,被卫淑华哄着勉强睡着了。听宫女说卫昭在殿外,便着沁儿守着长乐,自己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 四月里的清晨,空气夹杂着些许凉意,清冽的风一吹,压在心头的一口郁气慢慢散了。 姐弟俩一个站在廊下,一个站在石阶下的空地上,就这么隔着说了几句话。既庆幸,又沉痛。 庆幸的是他们的长姐活着,沉痛的是长姐未来要走的路何其艰难。 李淮已经回宣明殿处理政务去了,孙稳婆也被李淮的人带走了。高海因失职被暂罢职务,李淮提了明德暂代内监总管之职,并负责主审孙稳婆。 陈太医被留在永宁宫。眼下卫淑宁的情况已有缓和,小皇子也被哄睡。众太医俱都松了口气。 卫昭叫来陈太医询问当时情况。陈太医知道皇后身边的桂嬷嬷略懂岐黄之术,况且当时皇上在时他已经如实禀明,老太君也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卫昭再问,他倒也没什么隐瞒的。 想起卫昭先前两次破获命案,陈太医反而对他说的更加详尽。虽然知道宫里明哲保身是重中之重,但作为医者,遇上这种情况,他不可谓不动心。 「……臣别的不敢保证,这一手催产针法是臣看家的本事,起初娘娘生产平顺,并无异兆,合该母子平安。但行针后不久,娘娘便有出血之兆。行止血之针法又没有任何效果。」 「陈太医可确定是受了药物的影响?」 陈太医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回道:「一般而言,产妇血崩一是由于胎儿大,生产时使产道受损导致出血。二是产妇自身体质虚弱,生产有困难使得生产时间过长。但皇后身体康健,摔倒后又及时进行催产,虽也有血崩的可能性,但概率不大,且不会完全止不住。而且就小皇子的脉象来看,很大可能是受到了药物影响。」 卫昭将目光落在陈太医的药箱上:「不知我可否看一看陈太医的银针。」 陈太医打开药箱,将针包递给卫昭,以为他怀疑问题出在药箱上,便解释道:「药箱对于大夫来说就好比剑于剑客而言。作为太医,药箱是救命之物,同理也是害人之物。因此臣的药箱从不离视线左右,便是药童也不敢擅动。」 「也就是说这个药箱除了陈太医之外,并无他人接手的可能?」 陈太医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卫昭没再继续,而是从针包里抽出一根银针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如果陈太医之前所言成立,那么长姐在生产时除了孙稳婆之外,接触最多的就是陈太医这个外人了。而孙稳婆在第一时间就被拿住,高公公审问过程中也并未发现其身上藏有药物。」 陈太医道:「即便孙稳婆身上有那种东西,她也不敢多藏,毕竟药的味道明显,很容易被发现。而少量的药物即便产妇接触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除非孙稳婆能有机会在皇后的饮食中下药。但皇后饮食一向是扇儿姑娘经手,且娘娘发作又是在摔倒之后,孙稳婆似乎并没有这个机会。」 卫昭目光幽幽的盯着手里的银针,陈太医不知为何,总觉得嵴背发寒。 「如果问题出在银针上呢。」 卫昭轻飘飘的一句话,叫陈太医勐的打了个哆嗦。 「陈太医是妇科圣手,医术高明,既然陈太医确定催产针和止血针针法没有问题,长姐在生产时又未服用其他药物,那么有没有可能问题出现在银针上。有人在银针上淬了药液。」 陈太医好一阵眩晕,然而这关系到陈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他暗暗掐了一把大腿,痛感使他勉强恢復些神志。 「臣听说过江湖上常有在暗器上淬毒一说,那么同理,在银针上淬了药液,再经由经脉进入人体也是可行的。医毒有共通之处,但在医治病人时所用方法却不尽相同。我们行针时可配以熏蒸之法,但少有直接在银针上涂抹药液的。」 「而且,药液涂抹在银针之上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消散,即便有残留之物,药效也会大打折扣。臣自皇后产期将近时便被留在宫中,至今已十日未曾出宫。如果使银针上的药液生效,三日是黄金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有这种可能性,那就说明宫中三日内有人曾熬制药液,又偷偷将臣的银针换掉。然而宫中禁止私藏药物,每一味药流出都是经过严格管控的,太医院都会留有记录。若银针从宫外流入,那么进出数道宫门又能避开守卫的盘查,臣实在无法想像何人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
第216页 「不说在宫内调度,配合无间,但是浸泡银针所需配方便已十分难得。臣才疏学浅,却也知道单纯的活血化瘀之物在小剂量的情况下尚不足以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皇后娘娘险些因此丧命,而药液仅仅是通过银针流入体内,可想而知这药液是何等烈性。至少臣有生之年从未听说过。」 「再有一点,女人生产或早或晚,时间不定。对方便是想到了这个法子,也无法保证皇后就能在银针尚有药效时生产啊。更别说皇后娘娘比预估产期还早了八天。」 卫昭将银针放回针包内,眯了下眼道:「所以这才是孙稳婆的真正用处。」 第117章 陈太医汗流浃背,听得卫昭如此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没错,有孙稳婆在,只要稍微动些手脚便能叫皇后早产。孙稳婆经验丰富,能看出皇后产期将近不足为奇。她将消息传递出去,使对方事先准备银针。三日内,就算皇后没有生产预兆,孙稳婆也会想办法做成此事。 只是皇后恰好在昨日发作,孙稳婆为了不使皇后顺利产子这才推了一把。也幸好是在临产时摔倒,否则的话只怕后果会更严重。甚至等不来卫老太君皇后就已经……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陈太医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强自镇定道:「孙稳婆只是其中一环,前提是三公子所说的银针淬药可以成立。」 「陈太医能保证在宫里的十日时间里你的药箱不曾被人动过?」 陈太医有些不确定了,如实说道:「平素伺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小药童,这是臣本家子侄,带在身边教养的。他不会行此方法害我,毕竟谋害皇后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 卫昭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 陈太医见他不言语,又在心里将这十日内发生的事过了一遍,然后他发现似乎并没有人有机会动他的药箱。一般他不在房内的情况下,陈归都会留下。他这侄子虽天分差了些,但胜在稳重细心又肯努力上进,陈太医对他一向放心。 早前皇后统领六宫时,宫中虽有争斗,却还不至相互残害,下毒之事更是少有。也因此进出后宫的太医们都放松不少。但自从皇后有孕后,这六宫权责落到冯贵妃和崔美人头上,后宫便隐隐出现乱象。而自五皇子中毒夭折后,后宫风声鹤唳。他们这些太医更是谨小慎微。 陈太医决定回去后私下问问陈归,虽然他并不认为卫昭所言是可以实现的。 李淮在事发时便命内廷司的人封锁了后宫,不过对于筛子一般的后宫,卫昭实在不报太大希望。事关长姐和外甥,卫昭决定上摺子亲自接手此案。 李淮正巴不得有人来接这个烫手山芋,毕竟他也很想知道背后是何人设计,更想知道镇国侯府对上这股势力又会如何。 沈愿得知此事后,吓的差点儿从椅子上栽下来。作为卫昭的上官,他接手的案子沈愿都有监督之责。一般情况下遇上宫里的案子沈愿躲都来不及呢,他们神仙打架,他可不愿做被殃及的池鱼。奈何皇上特招进来的这位推丞身份不一般,惹的事更是不一般。 沈愿头秃的看着盖了印的摺子,在卫昭进来的那一刻抬手就将摺子甩了出去。 卫昭侧身躲过,笑嘻嘻道:「沈大人莫气莫气,这案子不管最后如何,卫昭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大理寺。」 沈愿气的两撇鬍子飞了飞。上头都定好了,他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这段日子你什么都不用管了,安心办你的案子,你只要不惹事,本官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卫昭捡起摺子瞅了眼,朝沈愿拱拱手:「大人放心,我看你面向,实足的长寿相呢。」 沈愿信他才怪,赶苍蝇似的的挥挥手:「赶紧走赶紧走。」他怕忍不住会打人。 卫昭偏还不走,晃晃悠悠的凑到沈愿案前,觑了眼快要被他翻烂的案宗,道:「这梓州乌家的案子可够大人愁的了。」 沈愿哼了一声:「我这是为防万一,毕竟事涉前朝。就他们谨小慎微的行事作风来看,此事怕牵连不小呢。」 卫昭撇撇嘴:「证据不充分,又不在案发地,只靠这来往信件未免武断了些。」 沈愿也知道啊,不由嘆气道:「只盼着前日派去梓州的司直能再找出些线索吧。」 卫昭深以为然。 沈愿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横了卫昭一眼:「都下衙了还杵这儿干嘛,我可没钱请你吃饭。」 卫昭掂了掂手上的摺子:「哪敢劳沈大人破费,等手头案子了了,我请同僚们到云楼一聚,沈大人可要赏脸啊。」 沈愿掸了掸衣袖,头都不抬道:「那真是谢谢你了,希望有生之年能吃到卫三公子的饭。」 卫昭就摇头:「沈大人对我未免太没信心了吧,哦对了,关于梅苑案樊楼案,朝中邸报都有写过,大人没事儿应该多看看。这样更有助于加强你对下属能力的了解。」 沈愿转身就走。 卫昭就嘆气,亦步亦趋的跟在沈愿屁股后头碎碎念:「沈大人你这样是不对的,不能以貌取人啊。虽说我从前纨绔了些,但纨绔不代表是废物,不代表脑袋不聪明是不是。真的,我真心建议你去看看那两起案子的卷宗,说不准沈大人就从里头找到什么灵光……」 沈愿已经小跑起来了。
第217页 等候在衙门外的车夫见一向沉稳的老爷飞奔而至,好似被狼撵了似的,一时怔怔,等到沈愿上了车方才回神过来。 沈愿砰砰砰拍响车壁道:「快走!」 他紧喘了两口粗气,到现在仍觉心脏剧烈跳动。外头赶车的车夫听见车里大喘气的动静,好怕他家老爷就这么厥过去。 卫昭扶着衙门大门框略微喘了口气,嘟囔道:「这人啊,真是越老越顽固。」 日近黄昏,斜阳倾泻淡淡金光。紫竹林中一座小竹屋沐浴着傍晚的金光红霞,将窗棂下一副银色面具照的熠熠生辉。 无寂盘膝坐在屋中榻上,微微阖目,口中念诵着经文。夕阳的光晕透过窗洒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尊镀了金光的佛。 落日渐渐隐退在群山之后,竹屋半是昏暗半是金黄。无寂被烧伤的脸疤痕交错,掩在昏暗之中尤为狰狞。本来平和的面容也因这扭曲的伤疤变得阴郁起来。 了尘坐在竹林下的石桌上,正在思索面前的一副残棋。忽地耳朵动了动,顿时面色一变。还未看清他脚下如何动作,人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进竹屋,在无寂后背上勐的拍了一下。一股反冲之力将了尘弹开,他后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形。 无寂睁开眼时眸中仍有一片猩红,在看到了尘眼里的忧色后,猩红渐渐褪去。他深吸了口气:「多谢师父了。」 了尘忧愁的说道:「煞气愈发重了,若适才我不出手,只怕你已迷失心智走火入魔。」 无寂垂下头,半响方道:「弟子有愧师父教诲。」 了尘望着窗棂上挂着的面具,不由得嘆了口气:「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你既已做到这一步,又为何放不下心中执念。正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伤,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何苦来哉。」 无寂敛下眸子,轻声道:「若为情故,何惧生死。」 了尘怒道:「痴儿,痴儿啊!你可知你的一个念头会叫天下苍生陷入何等劫难之中,你全了你的情,谁来全他们的命!那还是个孩子啊!」 无寂将拳头攥的咯嘣作响,咬牙道:「不是我!」復又抬头定定的看着了尘:「便是无我,这天下就能安定么?涪陵堰决堤,整个渭南浮尸千里。才经水患,又歷兵灾,何人之过!」 了尘目光深沉,一字一句道:「是慾念。」 「上位者的欲,世家贵族的欲。一旦慾念过了界,便是苍生之难。你的心也同样起了欲。」了尘幽幽的看着他:「不要用上位者之过来掩藏你心中真正的想法。」 无寂握了握收进袖口里的拳,嘴角紧抿。 了尘见他如此便知他并未听进去,不由得嘆了口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若成了魔,可还守得住初心?」 无寂松开手,任由它无力的垂下。 了尘缓缓开口道:「多欲为苦,生死疲劳。少欲无为,心身自在。」 无寂抬头看他:「师父真正做到心身自在了么?」 了尘苦笑:「真正的心身自在,世间有几人能够做到啊。为师只是不想你走上歧途,一辈子活在痛苦悔恨之中。」 他望着最后一抹残阳被黑暗吞噬,很久之后方才嘆了口气。 「……你尝尝这个,我用青梅子汁儿做辅料腌的肉,吃起来不会太腻。」 长孙恪捧着碗乖巧的品了品,笑着点头:「汤汁十分入味,清爽可口。」 姜氏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你喜欢吃就多吃一些,以后想吃什么就和姜婶说,我给你做。」 长孙恪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您做什么我都喜欢吃。不过我更想要一个荷包,听说姜婶的针线很好。」 姜氏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时当即用力的点头,眼角忍不住泛起一丝泪花。 「那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姜氏边说边在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也别光顾着吃肉。」 长孙恪碗里快要堆成小山了,他一点不嫌弃的扒了口饭,说道:「颜色不要太鲜艷就好。」 姜氏点了点头,看了眼他的一身黑衣,心中已然有数。 卫昭背着手晃悠进归云院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母慈子孝』的场面,他不由得顿住脚步,倒退了几步回到院门口。抬头瞅了瞅院子上的匾额,心说他也没走错啊,怎么总有一种打扰人家的感觉。 卫昭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忙叫来小楼让他蹲下,他则踩着小楼的肩膀扒着院墙悄悄往里看,越看越觉得姜婶和长孙大人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长孙恪感官敏锐,虽在卫昭这里放松了警惕,但本能还在。他察觉有人暗中窥视,只是这道视线并无危险。他慢悠悠的转过头迎上那道视线,正对上院墙外探出的一颗圆圆的脑袋。 长孙恪:…… 长孙恪有些不解:「阿昭回自家来怎么偷偷摸摸的?」 被长孙恪发现,卫昭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笑道:「不寻常的路总能看到不寻常的风景嘛。」 长孙恪挑了挑眉:「那你看到什么了?」 卫昭朝他坏坏的笑了一下:「我看到了英明神武的长孙大人的隐藏性格。」 他伸长脖子,眼尾微微上挑,拉长了音调说:「——乖!」 长孙恪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面撑着卫昭的小楼忍不住抖了两抖,一下没稳住脚,身形一晃。卫昭还来不及朝长孙恪抛一个媚眼,脚底一滑,一个倒栽葱就摔了下去。
第218页 院墙里只留下卫昭一声惨叫…… 第118章 卫昭捂着后脑勺一瘸一拐的进了院门,姜氏忙迎上去焦急的问他:「三少爷摔着哪儿了?小楼快去请林……」 姜氏抬头见小楼扶着腰一脸要吐血的表情,要出口的话转了个弯:「你们快去歇着,我去请林老大夫过来。」 小楼可不敢劳动姜婶,奈何他摔倒时身下咯着块石头,他觉得他的腰都快折了。 院墙外头是个小园子,绿草茂盛柔软,卫昭摔下去并未伤及要害,林老大夫连药都没给他开。倒是给小楼开了瓶药酒,教他把腰间那块揉开了就好了。 卫昭正想吃过饭就去找林老大夫,这会儿人来了,倒省了他往客院跑了。 姜氏见状便道:「我去厨房再炒两个菜。」 卫昭低头看了眼桌上丰盛的晚餐,荤素搭配,还有切成丁的水果,嫉妒的眼睛都快红了。 「我怎么觉得姜婶对你比对我好上百倍呢。」 长孙恪一本正经:「因为我是客。」 卫昭瘪瘪嘴,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姜氏手脚利落,厨房里食材都是现成的,想着林老大夫年纪大了,他家三少爷昨夜里只怕也没睡好,便斟酌着做了道素小炒。正好瓮里还炖着鸡汤,她又往里添了些山药。 林老大夫捋着鬍子点点头:「姜嬷嬷很用心啊。」 姜氏知道他们还有话说,添了两副碗筷便回房里去了。 卫昭也没急着说事儿,先将肚子填饱,方才边饮茶边问林老大夫:「老大夫可记得前些日子提到的后宫秘闻录?」 林老大夫警惕的瞥了他一眼:「你要干嘛?」 卫昭压了压手安抚道:「林老大夫放心,不是叫你帮我去寻那册书。我只是想问问林老大夫可还能完整记下那个药方。」 林老大夫看了他好几眼,想到昨夜皇宫出事,老太君至今仍留在宫里照顾皇后娘娘。今日三公子又提及那个药方,难道是…… 林老大夫不由得眉心一跳,仔细想了想方才回道:「药方我大概能复述下来,但配比的方法我恐怕记的不全。如果三公子需要,我倒可以试着配一配。只是就算配出了药方,又如何确定它的药效呢?毕竟此物阴毒,有伤天和。」 卫昭扭头去看长孙恪。 长孙恪脸色一黑,运了运气道:「我用来试药的都是犯下重罪的死刑犯!」 卫昭可惜了一下,别说死刑犯中少有孕妇,便是有,孩子总是无辜的。 「……所以你怀疑皇后难产是中了药?」长孙恪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卫昭将陈太医诊出的脉案说给林老大夫听,林老大夫经验丰富,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也能大概推演出七八分来。「陈太医是有名的妇科圣手,他的诊断多半不会出错。」 卫昭也是这么想。而且太医每次行针都要记录在案,再由三名太医一起覆审,覆审没有问题,要签上覆审太医的名字,然后归档。所以完全可以排除陈太医故意行错针法这个问题。除非能有人将太医院所有顶尖太医一起收买了。 「我思前想后许久,唯恐因林老大夫说的那个药方而先入为主。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无法想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伤人,事后又叫人找不出证据。」 卫昭将从陈太医那儿拿来的药包递给林老大夫,道:「若银针上有残留的药物,不知林老大夫可否分辩的出?」 林老大夫接过针包,取出银针来放在鼻尖嗅了嗅,针包放在药箱里许久,银针上若有似无的沾染上些许药味。 「我尽力一试,只是银针上淬了药液本就极易消散,这银针又是使用过的,只怕效果微乎其微。三公子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长孙恪挑眉看他:「你接了这个案子?」 卫昭点点头:「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长孙恪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只怕被人当了枪使了。」 卫昭并不在意:「谁知道最后这枪伤的是别人还是自己呢。」 长孙恪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他:「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卫昭想了想,道:「如果能找到后宫秘闻录就好了。对了,林老大夫可还记得当初带走秘闻录的内监姓甚名谁?」 林老大夫闻言眯起眼睛想了很久,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隐约记得我那位好友叫他乌先生。」 卫昭微诧,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他当时是往梓州去的?」 林老大夫道:「说是去梓州投奔侄子。」 长孙恪见他面色古怪,便问:「有问题?」 卫昭胡乱的点点头,想起沈愿案前堆得老高的卷宗,不会就这么巧吧…… 姜氏在房内做针线,时不时透过窗看向外面,见林老大夫起身告辞,卫昭和长孙恪也朝小花园那边散步,便搁下绷子出去收拾桌子。 她见长孙恪手边的那道梅汁排骨被吃的干干净净,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荀渊也爱吃这道菜呢,你很像他。」 「……真是多亏了你给的那颗救命药丸,要不然我长姐只怕是保不住了。」卫昭想起当时兇险都无比的庆幸,庆幸他们去的及时,庆幸他有长孙恪。 长孙恪已经从宫里回来报信的内监那里知道了卫淑宁的情况,得知那药至少能保她三年,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第219页 卫昭扭头看他英挺的侧脸,问道:「那药还有没有了?要是三年后我长姐出事,再服一颗,是不是还能再保三年?」 长孙恪瞬间无语:「你当那是大白菜?从你才说的脉案来看,你长姐已是油尽灯枯,这药能保她三年已是万幸。」 卫昭就嘆气:「长姐还年轻呢,小六也还小……对了,霈儿的身体受损,你那里可有什么奇珍药材,我长姐拼力生下霈儿,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健康成长。」 长孙恪道:「我虽不擅医道,但从脉案来看,六皇子身体虚弱还是可以调理的。我只怕那虎狼之药会伤害六皇子的大脑。眼下六皇子年纪尚幼倒还看不出什么,只能等他再长一长了。」 卫昭突然就紧张了起来,抖着唇道:「你的意思是霈儿有可能是,低智?」 「不无可能。」 这些话陈太医不好说出口,但长孙恪不同,他有必要告诉卫昭最坏的情况。但见他面色苍白,想了想又道:「只说有这个可能性,你不必过于忧虑。」 卫昭怎么能不忧虑呢,后宫可是群狼环伺,若霈儿没有自保的能力…… 卫昭第二天赶早就进了宫,盯着霈儿看个不停。 霈儿才出生不久,小脸儿皱皱巴巴的,皮肤上的红还未褪去,卫昭有些嫌弃:「这真是长姐生的?怎么这么丑?」 桂嬷嬷就笑:「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卫昭坚定的摇头:「我祖母说我小时候可好看了。」 桂嬷嬷上前一步,指了指霈儿的眉眼道:「三公子仔细看看,咱们六皇子其实也是很好看的,这眉眼多像皇后啊。」 卫昭眼睛都快瞅瞎了也不知道桂嬷嬷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不过见桂嬷嬷一脸笃定,他也只能缩着脖子点点头。 新生儿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即便偶尔能睁开眼,目光也是呆滞的。 卫昭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忍不住伸出手掌在霈儿眼前晃了晃,还用闲着的手摇了摇拨浪鼓试图吸引霈儿的注意。霈儿毫无所觉,呆愣愣的打了个小哈欠,眼睛一闭,似乎又睡着了。 桂嬷嬷在一旁憋着笑,道:「三公子,六皇子现在还看不到事物,要再等两天呢。」 卫昭认命的放下拨浪鼓,轻声问桂嬷嬷:「长姐今日如何了?」 桂嬷嬷敛了笑容,嘆了口气道:「倒是比昨日好上许多了,只是忧心六皇子的身体,少不得劳神。老太君劝了几句,皇后这会儿似是睡了。」 「眼下长姐身子不好,霈儿又孱弱,就劳桂嬷嬷多费心了。」 桂嬷嬷忙道:「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永宁宫内殿现今有二小姐撑着,扇儿屏儿和小莫子也是自己人,外头的脏东西混不进来。」 他四下看看,放低了声音道:「只是外头守着永宁宫的内监们不好打发。原是高公公亲自挑的人,可自从皇后出事,高公公也被罢了职。明公公跟咱们到底不熟。老奴想打听打听孙稳婆的事儿,却一点消息都透不进来。」 卫昭拧着眉头,这是变相将永宁宫的人软禁了。 桂嬷嬷又道:「皇上既应了三公子来查这案子,看样子此事与皇上倒没甚干系。而且对方似乎势力极大,连皇上都退避三舍。他这是想把咱们镇国侯府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卫昭讥笑一声:「用不着他推,从他登基那天开始,咱们镇国侯府就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桂嬷嬷只管守好永宁宫,外头的事儿交给我便是。」 卫昭去见了卫老太君。老太君年事已高,经了打击,精神大不如前。卫昭心疼不已。 卫老太君含笑道:「昭儿不用担心,你祖母什么风浪没见过。这是年纪大了一时缓不过来,等你长姐好起来了,我就回府去,叫林老大夫给调理调理。」 卫昭蹲在榻前,将头搭在卫老太君腿上。 卫老太君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冷清幽深。 「给你父亲寄信了?」 卫昭点点头:「我告诉父亲和大哥,长姐生了个小皇子,取名为霈。」 卫老太君连连点头:「好,也让你父亲跟着高兴高兴。」 卫昭抬头看她,道:「昨儿父亲的信到了,他说现今正与大哥驻兵云州。完颜哲陈在朔州外的兵马未动,暂时当无战事。」 卫老太君眯起眼睛,回忆起楚末那段乱世,缓缓说道:「完颜哲盘踞北燕多年,治下都是他的子民。他再昏庸暴戾也不会叫北狄踏过北关的。朔北无战事是好事,就怕朝中混乱。听你长姐的意思,只等济州段水路疏通,朝廷就会向渭南用兵了。」 第119章 离开永宁宫时卫昭的心情有些沉重。疏通河道已徵召大批民夫,百姓怨声载道。若再对渭南用兵,届时就地徵兵,于百姓而言又是一桩苦难。 如果说原本的李淮占了个庸字,那么现在的李淮就是暴。武帝朝时用雷霆手段逼的世家贵族半隐半退,若李淮能取怀柔之道安抚民心,巩固齐国所占的疆土,整顿吏治,劝课农桑发展商业,充盈国库。或许用不到二十年,就可对四方用兵,收復三国一统天下,成就一番伟业。 只可惜李淮有足够的野心,却没有足够的耐心。他急于打压贵族,企图皇权□□,反而使本就根基不稳的齐国更加风雨飘摇。 卫昭撑着殿外的白玉栏杆望着巍峨雄伟的宫殿。这里孕育了数代帝王,或如景帝雄才伟略,或如恆帝中庸之道,或如未帝荒淫残暴。歷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论英雄,枭雄还是狗熊,都註定在长河中湮灭。有幸者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大部分的平凡人都将如尘埃一般消散。
第220页 卫昭从未想过他要成为怎样的人,他一生所愿不过亲近之人平安顺遂。但偏偏那些人不叫他如意。他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被伤害,只为一个利字。 世人逐利无可厚非,但若伤及无辜之人,便是贪酷暴虐。上位者重私慾,上行下效。齐国建国不过三十年,吏治腐败,民怨四起。 渭南的自立是旧贵族在向朝廷宣战,为旧贵族的利益而战,承担恶果的却是无辜百姓。 后宫倾轧为的是那至尊之位,最后却叫稚子遭难。夭折的五皇子,孱弱的六皇子都是阴谋算计的牺牲品。 人在,利益在,风便永不停息。 卫昭只觉心中万千愁绪得不到开解,不由得吐出一口幽长的气息。直到有内监找来告诉他皇帝下朝了,卫昭方才转身奔宣明殿去。 今日进宫除了看望长姐和祖母外,接手永宁宫的案子才是主要。李淮也不拖沓,直接给了他一道手谕,方便他进出宫门。 卫昭出了宣明殿便去找明德要人,孙稳婆可是本案的关键人物。明德知道孙稳婆的重要性,在内廷司专门辟出一间屋子,留了心腹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 要知道为了一个孙稳婆,明德夜里几乎无眠,唯恐一个打盹人就被害了去。这会儿能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他正是求之不得呢。 守着房门的小内监柳善压力更大,才两日功夫整个人都沧桑了。见着明公公带了卫三公子来,忙掏了钥匙开门,一边哈着腰禀道:「奴才刚将饭食送进去,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吃完了。」 这房间是专门用来关押宫中罪奴的,为了防止罪奴自杀,房间里什么摆设都没有。明德心细,除了房门外留人看守,屋内也留了个婆子。 房门被打开,明德让了一下,卫昭便抬步进屋,见到屋中景象,瞬间血气翻涌,颤着手指着倒在地上的婆子和孙稳婆斥道:「明公公,你作何解释!」 明德跟着卫昭身后进去,卫昭一侧身他便看到了屋中景象,吓的魂儿都要飞了,门外守着的柳善更是立时就撅了过去。 只见地上摆着清粥咸菜和被掰碎的馒头,婆子面色青紫,七窍流血。孙稳婆倒在另一边,情况和那婆子差不多,除了身上有刑讯过的惨烈伤痕外。很明显是被人下了毒。 卫昭运了运气,又运了运气,方才问明德:「负责饭食的是谁?这饭食中途都经了谁的手?」 卫昭连珠炮的问了一连串问题,砸的明德晕头转向。好在也是皇上提上来的内监总管,慌乱也只是暂时的,这会儿脑子已经清醒了大半。想到饭食送来的时间也不长,忙吩咐身边伺候的小邓子将膳房的人控制起来。心里暗暗盼着他们动手及时,那些人还反应不过来。 「去请太医来,看看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明德躬身应下,转头见柳善瘫软在地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人踹醒:「你是怎么守门的!」 柳善一个激灵跪趴在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卫昭蹙了下眉道:「正事要紧。」 明德忙点头哈腰赔笑,然后沖门外喊了个小内监来,着他去请太医。 卫昭踱步走到柳善跟前,见他吓的不轻,遂放缓语气问他:「今日送饭的是谁?当时可有什么异常?你仔细说来。」 柳善忙道:「是膳房的小吴子。」他悄悄瞥了眼明德,道:「也,也是明公公点的人。每次他来送饭,奴才为保万无一失都要用银针探过确认没问题了才送进去。今早小吴子来迟了,说是肚子不舒服。奴才见他脸色苍白,便问了两句。他送饭过来时就有些忍不住要如厕,匆匆将饭盒交到奴才手上就走了。」 柳善抹了抹眼泪又道:「奴才跟小吴子熟识,他这人平素是个稳重的。我们俩又都是明公公提拔上来的,关系颇为亲厚。若按惯例,他都要等我验过饭食确认无误之后才会离开。在宫里办事都需谨慎小心,便是关系再好也要有防范之心。当然更多时候我们都是互相帮扶的。」 「孙稳婆是个重要认证,一旦孙稳婆出事我们这些奴才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虽然小吴子不在,奴才还是照规矩用银针验了毒,奴才发誓,当时真的什么都没验出来。那馒头奴才也都是掰碎了确定没有□□才送进去的。」 柳善抽抽噎噎,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孙稳婆死了,他怕是也活不成了。若能给卫三公子提供些什么线索,说不准还能保下一条小命。 这会儿功夫,太医也到了。太医院的太医们各有所长,这次来的王太医便更擅验毒,上次琼华宫的五皇子出事便是王太医率先从蜀锦上找到的毒素。 卫昭同他见了礼便直入正题,请王太医入内查验。 王太医先是看了看婆子和孙稳婆,确定二人中的是□□。然后将地上的粥,咸菜,馒头一一验过,眉头不由得蹙起。又重新验了一遍方才转身对卫昭说:「并未查到饭食中有毒。」 明德又赶忙表态:「婆子和孙稳婆都是被搜过身的,不可能夹带毒药。」 卫昭心惊了一下,转而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因是关押罪奴的,屋中只在正对房门的墙壁一角开了个小天窗保证室内有光线。而天窗很高,天窗外面对着的是内廷司办公的地方。基本上杜绝了有人从窗口往屋内投东西。更别说屋里还有一个婆子看守。
第221页 连太医都没能从饭食里查到毒,柳善忽然就觉得自己可委屈了。然后急急开动小脑袋瓜,忽然『咦』了一声。屋中气氛正凝滞呢,柳善这不经意的一声就显得尤为突兀。 明德头都快愁秃了,听见动静少不得狠狠瞪了柳善一眼,柳善瑟缩的缩了下脖子。 卫昭回头看他,问:「你想起什么了?」 柳善就看明德,明德差点儿气了个倒仰:「卫大人问话还不快说!」 柳善挠挠脑袋,也有几分不确定,所以他刚才才没敢多说。但卫大人问了,他又不能不说,便斟酌着道:「饭送进里头不一会儿,奴才似乎听到屋里有一声闷响。不过那声音很快就没了,奴才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听错了。」 卫昭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便问明德:「你们之前问话,可问出什么来?」 明德一脸苦涩:「这孙稳婆嘴硬的很,内廷司的手段我们使了不少,她一个字儿都不说。我们又不敢叫人死了,每次受刑之后还叫医女给她包扎伤口……」 说到这,明德心里咯噔一跳:「难道毒药是那个时候被夹带进来的?」 卫昭看他一眼,明德当即命人去将那医女提过来。 卫昭也没闲着,他又仔仔细细的将屋里的东西查了一遍。即便是有人夹带了毒药,有婆子看着,孙稳婆想要将东西藏匿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更何况她还要将婆子毒死…… 不对,如果是孙稳婆动手将婆子毒死然后自己服毒自尽,并将盛放毒药的东西销毁,很显然她有足够的时间安排这些事。那为何她没有将毒药再下到饭食里?这样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也更容易替背后之人遮掩。 受长孙恪的薰陶,每一处看似不寻常的东西卫昭都十分注意,因为很可能破案的关键就在此处。也许是孙稳婆急于自尽思虑不周,但卫昭更倾向于孙稳婆这样做是有意为之。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屋子就这么大,卫昭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然而去提医女的小内监还是没回来。眼看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卫昭忍不住有些烦躁。 明德又派了个机灵点儿的内监去催,随后又吩咐人去准备茶点,总不好饿着这位爷。 过了约有三刻钟,去提医女的内监匆匆跑回来了。明德见他只有一个人,又跑的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人呢?」 内监先看了眼明德,又看了眼卫昭,小声说道:「刘医女昨夜到毓秀宫出诊,回来的路上不慎跌入湖里,这会儿尸体才捞上来。」 卫昭当即落了脸色,明德也忍不住擦了擦汗。瞥了眼卫昭,见他脸臭臭的,又赶紧问内监:「你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内监道:「奴才去医药局时路过芝阳殿,那会儿就围了好多人。奴才也没管,直接去医药局找人,却被告知刘医女昨夜未归。奴才託了几位医女帮忙询问,又顺着医药局往外走,再路过芝阳殿时便听说湖里捞上来一个宫人,有认识的说那宫人是医药局的刘医女」 卫昭气极反笑:「好啊,不过一个孙稳婆竟牵出这么多人来。明公公,本官要将这婆子,孙稳婆还有刘医女的尸体带走查验,不知可否。」 明德哪有不从的,忙道:「皇上着卫大人全权处理此案,奴才听卫大人吩咐。」 卫昭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第120章 卫昭出了宫就直奔大理寺去,大理寺自有停尸房,仵作也不差。 三具尸体并排摆放,仵作按照习惯从头至尾仔细查验。然后禀道:「大人,刘医女是溺亡,身上无其他伤痕。张婆子死于□□,除此外,在她下颚有两处于痕,小人比对过,与孙稳婆的手指大致吻合。」 张婆子死了多时,尸体上隐藏的伤痕也渐渐显露出痕迹。如卫昭所料,张婆子是被灌了毒。那么柳善听到那声闷响时,应当是张婆子被灌毒的时候。孙稳婆怕她不能立时死了,便用手掌紧紧捂住张婆子的口鼻。 仵作指着孙稳婆继续道:「她身上的伤口很多,是受过刑的,但死因和张婆子一样。」 卫昭想到孙稳婆有藏匿毒药的可能,便道:「孙稳婆的尸体再仔细验看,必要时可剖开肚子。」 仵作就明白了这位才是关键。 卫昭自然是去外面等着,毕竟剖尸可不是那么好看的,他只要想想就觉得浑身不适。连午饭都少吃了好几口,这可是姜婶特意做的梅汁排骨呢。 卫昭撑着脑袋坐在案前,正午的太阳有些大,忍不住昏昏欲睡起来。等到仵作验完尸过来汇报,他才勉强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温叔,查到什么了?」 温仵作行了个礼,面色有些涨红,说道:「回大人,小人细细查验过后发现孙稳婆的谷道有些细小伤口。另外在解剖尸体时,在胃里发现了一块油纸。」 说完就要拿过来给卫昭看。 卫昭脸都绿了,忙抬手阻止。他几乎瞬间就想明白了孙稳婆是如何□□的,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差点儿把午饭给吐出来。 「不,不用了。温叔的本事本官自是信得过的。回头你将验尸记录整理好,抄录一份,本官要留档。还有清理出来的东西要仔细收好。」 温仵作是大理寺的老人了,这些事情他轻车熟路。见卫昭再没什么其他吩咐,便又行了一礼退下去了。
第222页 而此时柳善,小吴子还有膳房的所有人都被明德分别关押起来。本以为将孙稳婆送出去,这事儿就与他们不相干了。谁承想孙稳婆没送走不说,反倒惹来了大麻烦。 卫昭不过一人之力,虽有李淮手谕可以随意出入宫廷。但到宫门落钥时,除非皇帝传召,否则他是万不能滞留宫中的。夜里总会是某些人喜欢出动的时候,卫昭顾不上宫里,当然得拉一个能顾得上宫里的人下水。还有谁会比明德更适合么。 当然如果高海还在,卫昭办案会更加顺利。但此案牵扯颇深,只怕李淮自己夜里都睡不踏实,恨不得速速了结了此案。他想脱身叫卫昭去对付那些人,卫昭偏不如他所愿。 不管李淮心里多不甘愿,他此时都必须站在卫昭这边。明德愁的头都要秃了。 倒是卸了职的高海一身轻松。他其实知道皇帝早有换了他的心思,只是他办事一向谨慎,皇帝很难找到理由。高海甚至怀疑皇帝这次让他亲自选人保护永宁宫,本就存了让他让位的心思。可皇帝又怎么知道永宁宫一定会出事呢。 高海甩甩头,将脑中不靠谱的想法甩出去。依皇帝眼下的处境,他应当是最不希望永宁宫出事的一个,一切或许是巧合吧。只可惜他此生只能困在深宫之中,说得好听了是皇帝念他年纪大了,留他在宫中荣养。说白了还不是因为他知道太多宫中辛秘,皇帝不愿放人。 高海能在夜深人静时缅怀一下过去,幻想一下未来。但忙到连口水都没时间喝的明德可就没那么清闲了。 为了防止背后的人再出手,明德是一抓了人就紧忙审问起来。 小吴子虽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但明公公这么大阵仗,一看就不是小事儿。而与自己相关的只有关在内廷司那位。他几乎瞬间就猜到孙稳婆可能死了。而今早送饭的又是他…… 小吴子惊出一身冷汗,甚至怀疑自己是被人陷害了。不过医女替他看过,确定他是乱吃东西才导致的腹泻,并未被人下药。 虽然在宫里偷吃东西会被罚,但比起命来,那点儿惩罚根本算不得什么。小吴子为表忠心,一点儿不藏着掖着的告诉明德他昨夜顶不住饿,去膳房偷了点儿肉吃。谁知道那肉是膳房里的厨子偷藏的,只不过他过后忘记了,那肉被小吴子翻出来时已经坏了。 但这可是肉啊,小吴子一点儿不在乎,他对自己的肠胃还是很自信的。毕竟冬天里冻硬了的馒头他也是吃过的,还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他们这种人命贱,老天爷都不乐意收呢。 其实在查到饭食中无毒而刘医女又溺死之后,膳房这边的嫌疑就很小了。小吴子又是自己作死吃坏了肚子,便基本可以排除膳房的嫌疑了。 所以现在主要排查的应该是刘医女生前都接触过哪些人。这样一来,范围就更广了。 明德愁的不行,坐在案前唉声嘆气的。 小邓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明德洗脚,见他面带忧愁,宽慰了几句,道:「奴才听说那卫三公子连续破获奇案,这次又涉及永宁宫,卫三公子必定尽心尽力。若卫三公子拿住真兇,明公公自也是有大功劳的。到时候明公公这位子岂不是更稳了。」 明德瞅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道:「便是没有这功劳,这位子旁人也夺不去。」 小邓子是明德一手带起来的,明德也有心栽培他。私底下小邓子对明德恭敬有余,但若有不懂的也会直言,明德不会在这事儿上恼他。毕竟小邓子好了,明德也有好处。 他翘着手指点了点小邓子的额头,笑骂道:「叫你平日少吃些猪脑,瞧瞧,这脑子笨的,可别真成了猪脑。」 小邓子嘿嘿一笑,麻利的替明德除了鞋袜,道:「这不是有明公公指点着么。」 明德就告诉他:「高公公可是从皇上一出生就跟在身边伺候的,三十来年一直侍奉皇上左右,皇上对他的这份信任就是十个我都顶不上。」 小邓子就迷煳了:「既然皇上如此信任高公公又为何罢了高公公呢?按说永宁宫这次出事儿,高公公虽有失职却也不至如此严惩,顶天了申斥一番便是。」 明德就嘆息:「这也就是高公公,要是换了旁人早就被处死了。」 小邓子更晕了。 明德见他如此,索性就掰碎了给他说:「高公公不是败在失职上,而是败在他重情。如果这份情只对着皇上一个人,这次的事儿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事儿。可高公公还惦着皇后的情。我们是皇帝的近侍,心里眼里只能有皇帝一个人。便是与皇后亲厚,在平日处事上也不能表露。」 明德是高公公培养的接班人,但高公公身在局中,他却是看的明明白白。高公公对皇帝的那份心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想着皇上与皇后都好好的。即便他知道皇上一直防备着皇后。当然也是因为皇上明白他的心,才会趁着这件事罢免高公公,留他在宫中荣养。皇帝也是念着高公公那份情的。 「所以你得记着,你是皇上的奴才,只能听皇上的命令办事。你我都不是高公公,皇上可不会跟咱们念旧情。」 小邓子连连点头。 明德想的要比他更长远。他看得出皇上防备皇后,防备镇国侯府,但显然并非他们看到的那样仅仅是因为皇上忌惮外戚。而明德也知道很多机密的事儿皇上都会吩咐心腹去办。就连高公公都插不上手,更别说自己了。
第223页 身在宫中,哪怕一件小事都会殃及许多池鱼。明德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不多话,但会多看多听多想。这次的案子于他而言也许是一个契机,让他真正获得皇帝信任的契机。 他挥了挥手叫小邓子下去,自己盘腿坐在榻上去想这个案子。他在宫中多年,各宫的阴谋算计他看过不少。设身处地的去想此事若成了,获利最大的会是谁。 冯贵妃,谢贵妃,萧美人,赵嫔。所有生育皇子并在前段时间立储一事上上书的家族都在明德的怀疑范围内。尤其冯贵妃的五皇子才夭折,查到的线索又隐隐指向永宁宫…… 「不对不对,冯贵妃有今日之地位全是仰仗皇上。且不说她没有这么大的能力调动这些人,便是有能力她也得有那个脑子啊。论起来谢家赵家倒是嫌疑最大。」 明德兀自嘟囔了会儿,一想这些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就忍不住头疼。他挠了挠头,带下一小绺头髮来,本就稀疏的头髮这会儿更秃了,明德都快哭了。 他也不睡了,索性披了衣服坐到案前继续翻看医药局的出诊记录。医药局的医女们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医术,她们只是更擅长于药膳调养。有些高等的医女学了些妇人病症,虽不精深,但宫中妃嫔们有不方便叫太医看的病症都是由这些医女接手的。 刘医女进宫四年,起初两年都在药局负责配药膳。第三年开始跟在姑姑后面学习医术,她颇有天资,姑姑也喜欢多带她。觉得她学的差不多了,今年开始便安排她到各宫出诊。 因是新手,各宫点她的不多,只有别的医女没空时才会轮到她。而且点她的多是不怎么受宠的娘娘。近十日看来,刘医女仅有三次出诊的机会。有两次都是到毓秀宫,另外一次是安澜殿。 宫中对药物一向管理严格,像□□这类害人的东西更是查的紧。刘医女没有出宫的机会,平时在医药局又人多眼杂,那么很大可能是有人在她出诊的路上将毒塞给了她。所以就得查一查刘医女这三次出诊都接触了什么人。 明德揉了揉眉心,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毓秀宫三个字。 第121章 永宁宫的事儿已经不是秘密了,皇后遇害,后宫譁然。 隋宝儿一整日都心神不宁,今儿又听说医药局死了个医女。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在琼华宫外发现的那包银针。 埋下银针的是永宁宫的朱勇,给他银针的是个陌生的内监。虽然他对后宫的事不敏感,但也知道琼华宫和永宁宫不和。他不知朱勇此举有何目的,所以并未动那银针,只将银针按原样埋好。 然而得知皇后被害的消息,隋宝儿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知道这样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去想朱勇在琼华宫外埋针会不会是永宁宫针对琼华宫的计谋。就像琼华宫五皇子中毒,在皇后赐下的蜀锦上发现毒素一样。 后宫的争斗他不该参与进去,动辄就粉身碎骨。但那夜朱勇的表现还是让他心存怀疑。他虽未见过皇后,但宫中无一不贊其贤明大气,且卫三公子又是风清霁月之人。隋宝儿私心里觉得后宫这种阴毒手段不该是皇后所为。 纠结了许久,隋宝儿还是决定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不说皇后遇害,便是前些日子落了竹哨的那个小内监,他找了许多天都不曾找见人,好似凭空蒸发了一样。偏这两桩事都牵扯了命案,他不觉得自己能够独善其身。 永宁宫的案子皇上交到了大理寺推丞卫昭手上,而宝文阁又距前朝不远,隋宝儿打算去等卫昭。 不知是不是不凑巧,隋宝儿等了许久都不见卫昭。他又不好贸然上前打听,只能焦心的等在一旁。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时,瞥见冯遇撩着袍子大步往后宫去。要不是宫中不允跑动,只怕冯遇能跑飞起来。 「冯大人一向谨小慎微,这次匆匆忙忙不知是为何故。」隋宝儿嘟囔了一句,勐然想起这位不就是琼华宫那位的亲弟弟。难道是…… 隋宝儿也不在这儿耽搁下去,匆忙回到宝文阁,就见德胜一脸神秘兮兮的跟小顺子咬耳朵。余光看见他回来,忙朝他招手,告诉他:「有人在琼华宫外挖出了一包沾了毒的银针。」 隋宝儿:…… 他第一次觉得德胜的好打听是如此的可爱,毕竟在进屋之前他还在绞尽脑汁的想如何才能从德胜口中得知后宫发生的事儿,同时又显得不那么的突兀。 隋宝儿一如往常冷淡淡的嗯了一声,但这丝毫不会打压德胜八卦的热情,反而拽过隋宝儿说的愈发起兴。 「……我听我一个朋友说的。」 隋宝儿很不理解一个宝文阁的小内监,又不能出入后宫,他是打哪儿交下的这帮『志趣相投』的好友。当然,这并不妨碍隋宝儿听八卦。 「今儿一个侍弄花草的小内监在园子里干活,就发现有一小块地方不大对劲儿,土像是被挖过的。他好信儿啊,就把那块土给翻了过来,结果怎么着。」德胜一拍大腿:「挖出了一包银针!」 隋宝儿无意识的攥紧手,竖起耳朵继续听。小顺子倒是很给面子的哇了一声。德胜便愈发起劲儿了。 四处瞅瞅,见没有旁人,便将脑袋凑到两人跟前,放低了声音道:「小道消息,说是皇后被害就与银针有关。」 隋宝儿瞳孔勐地一缩。 德胜还在叨叨:「先前琼华宫五皇子的事儿到现在也没个结果,大傢伙都猜测是皇上护着皇后,不叫人往下查了。这回又在琼华宫挖出银针来,依我看是琼华宫那位主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要报仇呢。」
第224页 小顺子惊唿:「这不能够吧,你不是说皇后娘娘九死一生,差点儿一尸两命,这也忒歹毒了。」 德胜哼了一声:「你不狠心,自有旁人手辣,不然就等着被拆吃入腹吧。」 小顺子忍不住打了个抖。 隋宝儿想想还是觉得不对。 「如果真是琼华宫那位所为,她既能在永宁宫严防之下得手,又岂会轻易叫人翻找出这么重要的证据呢。况且这么大的事儿,又是才发生不久,怎么一下子就传遍了呢。」 小顺子就道:「难道是有人故意陷害冯贵妃?」 隋宝儿自然不会告诉两人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朱勇在琼华宫外埋下那包银针。只是他能想到的,那些大人物们必定也能想得到。皇后睿智,便是要栽赃冯贵妃也不会使这等法子。反而倒像是有人在浑水摸鱼。 后宫的事儿隋宝儿毕竟了解不多,既然琼华宫银针事件事发,卫三公子必定要进宫查问。想来想去,他还是得找卫三公子说明情况。 只是事情发展之迅速出乎隋宝儿意料。 当天午后,皇后生产那夜夜巡的内监们便全部被找出并看押起来。其中就有半路碰到朱勇的内监罗公公。 隋宝儿记得他们是在海棠园附近碰到的罗公公,那里往前不远就是琼华宫了。罗公公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事后想起必会觉得其中有疑,尤其朱勇用的藉口是去承德门接应卫老太君,很明显他在说谎。 罗公公虽不愿得罪永宁宫,但论起来他和朱勇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永宁宫的三等奴才罢了。因此罗公公毫无负担的供出了朱勇。 如此一来,事情的发展就有些微妙起来。 冯贵妃一脸的不高兴。 大皇子侍立一边,垂眸沉思。冯遇坐在其下首,冯夫人则坐在冯遇对面,同样一脸愁容。 「你说说,这怎么见天儿的就不消停呢。咱们小五尸骨未寒便有那起子不长眼的东西撞了上来,这是要把我女儿逼到绝路上去啊。」冯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泪,看向大皇子,柔声问:「霐儿还在查小五的案子么,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大皇子面有愧色道:「霐儿愚笨,自姚竹死后,这整件事就像突然断了的线,根本无从查起。」 冯夫人就不过脑子的说道:「要我看必是永宁宫那位没跑儿了……」 冯遇轻咳一声道:「母亲慎言。」 冯夫人瞪了他一眼:「你就护着他吧,等什么时候人把你卖了,你还替人家数钱呢。」 冯贵妃揉了揉额头,一脸无奈道:「弟弟说的不错,母亲这话还是莫要再提。在我宫里自是无碍,若再外头被有心人听了去还不知平添多少事儿呢。」 冯夫人脸色一红,小声嘟囔:「我也就是在你这儿才说的,我又不傻。」 冯贵妃突然就有些心累了。 冯遇说道:「说句不中听的,姐姐有今日全赖皇上垂怜。我们手里有多少势力皇上最清楚不过。永宁宫那事儿若说是姐姐所为,只怕不会有人相信。」 冯贵妃虽然得宠,但她城府不深。若换做其他宠妃,必早早收拢后宫,安插人手。但冯嬷嬷心有成算,有些事冯贵妃想不到,冯嬷嬷却是早早就替她打算好的。所以冯贵妃在后宫也是颇有些势力的,只不过多数都在李淮掌握之中。毕竟冯家根基太浅。这也是为何李淮会放心大皇子的缘故。 冯夫人连忙道:「可不就是这个理。我听说永宁宫围的铁通一块,一点儿消息都漏不出来,也就是这次事情闹大发了。」 冯贵妃自己也是一头雾水,问道:「会不会还是像上次一样,有人拿琼华宫和永宁宫作伐子。」 冯遇就道:「我们两宫可不是傻子,任由旁人搓扁揉圆。便是上次小五出事,姐姐也能静下心来思考,不与皇后对上,难道这次就能遂了他们的心不成。银针这事儿未免多此一举了些。」 大皇子沉吟片刻,道:「但旁人的心思如何我们也无法揣度。虽然我们自己心知肚明此事与琼华宫无关,却架不住别人怎么想。在他们看来,琼华宫风头太盛,母妃虽不擅弄权,但这么多年盛宠之下,有依附的势力不足为奇。再有小五的事儿在先,不管怎么说,琼华宫的嫌疑都是最大。」 冯遇道:「可皇后娘娘明理,只要皇后不动,他们的部署同样毫无用处。」他想了想,又道:「我听阿昭说,但凡事情做下,总有它的用意在。在我们看来是多此一举的事或许对旁人而言却是一步关键,那么我们就要以己度人,揣摩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大皇子蹙眉:「可我们连背后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夏儿便在殿外请示。大皇子精神一振,忙叫人进来。 他派夏儿出去打探,想来是有新消息了。 夏儿见屋中都是自家人,便也不避讳,直说道:「才内廷司的厉公公拿了永宁宫的朱勇。奴婢去打听方才知道皇后出事当晚,朱勇曾在海棠园附近出现过,被罗公公撞见了。」 冯遇和大皇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同样得到消息的卫昭更是一脸惊奇。 桂嬷嬷脸色有些不好:「是老奴失察,还请娘娘降罪。」 卫淑宁正目光柔柔的逗弄着怀里的霈儿,闻言不在意的笑道:「岂能怪桂嬷嬷。永宁宫上下这么多人全靠桂嬷嬷调度,这等不起眼的奴才若不犯事是很难被发现的。」
第225页 卫昭摩挲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这么轻易就能被揪住尾巴,我倒觉得朱勇和长姐被害的事未必会有多大关系。」 卫淑华道:「可为什么这么巧,阿昭才说长姐被害可能是银针淬药的缘故,便在琼华宫发现淬了毒的银针。而且朱勇离开永宁宫时陈太医才刚刚决定使用催产针,朱勇如果不是提前得知作案工具,又怎会这么凑巧的在琼华宫埋了针。」 卫昭将身子懒懒的靠在椅背上,道:「也许就是凑巧呢。毕竟银针淬药只是我的猜测,陈太医的针包还在林老大夫那里,是否淬了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全确定。再者说,永宁宫进出盘查的那么严,便是小莫子到承德门迎祖母和我时都要被仔细盘问方被放走。朱勇一个区区三等奴才又是如何避过永宁宫的盘查的?」 卫淑华瞪大眼睛:「那不更能说明背后势力极深,银针一定是有问题的,而朱勇肯定是提前获知了。顺着朱勇往下查,一定能查出背后主使。」 卫昭也没否认,所以他决定亲自去审。只是不等他去,内廷司那边就送来了口供。事情顺利的让卫昭差点儿以为这口供是假的。 第122章 「奚嫔这个蠢货!」谢贵妃一脸怒容,上好的汝窑瓷瓶被她狠狠摔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谢家父子同样面容阴沉。 谢宏沉声问她:「此事你当真毫不知情?」 谢贵妃气的不行,她胸膛剧烈起伏,恨声道:「父亲认为我是个没脑子的人么!这种敏感时候谁动谁死。」 谢韬道:「但这的确是动手的好时机,如果琼华宫的事儿可以再设计的缜密些就天衣无缝了。」 谢宏冷哼一声:「从五皇子出事隐隐指向永宁宫时,这盘棋就已经摆好了。我们若掺和一脚,只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进退都不由己。」 「那现在当如何是好。奚嫔被揪了出来,只怕我们谢家要受牵连。」 谢宏到底稳重些,他说:「局势还没到最遭的时候。至少永宁宫那边尚未确定陈太医的银针有毒。那么奚嫔所为便只有蓄意栽赃一桩。她虽依附瑶华宫,但宫里千人千面,谁又能完全掌控他人的心思呢。此事我们没做过,那便不怕奚嫔攀咬。」 说着,他蹙了下眉,道:「总归奚家依附于我谢家,就算此事不是我们做的,奚嫔还有她哥哥布局设计也少不了扯我们谢家的大旗。不管如何,这次伤筋动骨是免不了了。」 他看向谢贵妃,沉声道:「约束好瑶华宫的人,但凡有在这时候跳出来惹事的,一律打死。」 谢宏目光生寒,便是谢贵妃都有些招架不住。她抿了抿唇,问:「父亲觉得是谁在针对我们谢家。」 「这不好说。别说萧赵冯三家生有皇子的,与我们利益相悖。便是连当今都有可能。要知道淮中盐道一直在我谢家手里,不知多少人惦记呢。总之最近你们都把爪子好好的收起来。永宁宫有了嫡子,但到底年幼无知,以后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 谢贵妃闻言心里总算安定了些。 卫昭这次进宫本是来接卫老太君回府的,谁知叫他碰上这事儿。朱勇供出那日与他交接银针的内监刘四,正是奚嫔宫里出来的。 奚嫔的哥哥在禁军供职,能够打听出皇宫布防不足为奇。所以朱勇可以轻而易举的避开巡逻侍卫和内监。 但朱勇显然小瞧了内廷司的手段,不得已还是供出了奚嫔。厉公公顺势查到了奚嫔,奚嫔当时就招供了。这让已经准备好各种刑罚手段的厉公公毫无用武之地。 奚嫔算起来同谢家还有着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他哥哥也是靠着谢家才能在禁军里谋个差事。奚嫔是谢贵妃的人,这在后宫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许多谢贵妃不好出手的事儿都是奚嫔在做。 而因天然的敌对关系,谢贵妃和冯贵妃那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奚嫔身份低,更看不得商户出身的冯贵妃得宠,没少背地里搞小动作。有些无伤大雅的事儿谢贵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闹。 只是没想到这次闹欢脱了,把自个儿给闹进去了。说起来还是五皇子那事儿给了奚嫔灵感,再加上身边大宫女撺掇,便想搞些模稜两可似是而非的证据,她就不信卫家会放过冯贵妃。两宫斗起来正称了谢贵妃的意,她自然也能捞得不少好处。只是没想到朱勇如此不小心,被罗公公撞破了。 朱勇是永宁宫的三等内监,进宫的时间不算久。永宁宫对宫人们约束颇严,但却不会苛待宫人。朱勇在其中不起眼,又是同一批进宫的内监里被分的最好的。所以寻常也有人巴结着。 刘四就是其中之一。这人颇有眼色,很快就入了奚嫔的眼,调到身边伺候。而不巧,朱勇瞧上了奚嫔宫里一个小宫女,琢磨着跟那宫女对食。也因此奚嫔想到栽赃琼华宫时,刘四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朱勇。 朱勇以为进了永宁宫就前途无量,但皇后不争不抢,又素来不喜阿谀奉承之人,身边伺候的多是早年从侯府带进来的。像朱勇这样的内监在永宁宫根本无出头之日。刘四看得出朱勇是个有野心的,胆量也够。所以给朱勇画了好大一个饼。 说奚嫔背后是谢贵妃,谢家可是老牌贵族,不比镇国侯差。而且谢贵妃有皇子傍身,位分又高。日后是大有可能母凭子贵的。朱勇便动了心思。
第226页 刘四告诉他如何行事,并要他抗住内廷司的审问,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等事情落定,娘娘自会着人把他捞出来。到那时可就是天大的功劳,泼天的富贵了。 至于为什么要埋淬了毒的银针。据奚嫔交代,她是从底下一个小宫女那儿听说了前朝一个阴毒的法子。那法子正是林老大夫告诉卫昭的记载于后宫秘闻录中的方子。当然奚嫔所知并非细节,只是大概听说了这么件事。 再审问那个小宫女,小宫女也说是听旁人提的,牵出了一熘人,却无从得知传言的源头在何处。 奚嫔老老实实招了供,没有扯出谢贵妃来,但谢贵妃却是气的鼻子都歪了。 因为奚嫔早就被打上谢贵妃的标籤,她不供出谢贵妃,在外人看来就是奚嫔为了家人不敢得罪谢家。谢贵妃没少被奚嫔扯虎皮,但这次却十足的将她气了个半死。 她若不出手,旁人会说她纵着奚嫔。她若出手,旁人会说她为了脱罪把奚嫔推出去背锅。总之就是里外不是人,怎么都捞不着好。 虽然生气,但谢贵妃还是听谢宏的话,没有任何举动,任由事情继续发展。 只不过此事涉及永宁宫,又是在皇后生产的关键时刻,虽然暂时可以证明奚嫔与此事不相干。为了保险起见,明德还是着人将人看押起来。另又揪出永宁宫那个放走朱勇的内监,得知其收了朱勇的好处,便将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到冷宫去了。 卫昭把卫老太君接回家,直接去了林老大夫那里问银针的进展。 林老大夫正在院子里盯着几个罐子里泡着的银针,他见卫昭过来,便招招手示意他来看盛了清水的罐子。 卫昭哪里看得懂。 林老大夫就告诉他:「将银针泡在清水中,如果有残留药液就会融入水中,到时可以通过水来分辩药液。」 卫昭点点头:「所以呢?你看出什么了?」 林老大夫拿出银针在卫昭惊悚的目光下用舌尖舔了舔,说道:「银针没毒。也或者银针上的药液很微量,在给产妇施针后,药液随着银针进入体内,再经由转手,毒素便微乎其微。如此一来,仅靠眼前的方法也是无从检验的。」 卫昭就蹙眉:「就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验毒么?」 林老大夫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恕老夫才疏学浅。」 卫昭垮下肩膀,一脸疲累。 被揪出的奚嫔就像是一湖泉水里突然被投进去的石块,掀起了涟漪,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因奚嫔出事,最近与谢贵妃走的颇近的萧美人也安静了下来。 「美人以为此事与谢家是否有关?」蓝嬷嬷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同萧美人闲聊。 萧美人懒懒的歪在贵妃榻上,掀了掀眼皮,道:「谢贵妃可没那么蠢。不过毕竟是没有实证的事儿,倒也不好说。皇上还没说什么呢,咱们可不好妄加揣测。对了,这几日看紧了底下的奴才。这事儿与咱们可不相干,别不长眼的冲撞上去,平白落人口舌。」 「美人说的是。」蓝嬷嬷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今儿上课二皇子得了于先生夸奖呢。」 萧美人得意的笑了笑:「那是自然,云儿一向聪慧,可不似那低贱商户肚子里爬出来的。」 蓝嬷嬷道:「美人入宫也这么多年了,又给皇家添了皇子,若这次位分能进一进必是大有助益。」 提起这个,萧美人有些落了脸色。她一进宫就是美人,后来诞下皇嗣晋封为嫔,若再熬上几年,便可晋妃位。当年萧美人诞下二皇子后很是风光了一把,奈何乐极生悲,不小心被人当了枪使,犯了忌讳,被降了位份。 而后宫诸妃接连诞下皇子,萧美人又不算受宠,再加上李淮这些年热衷打压贵族世家,也不知是想不起萧美人,还是有意冷落她,竟是多年也不晋封。这次提到晋封还是因赵嫔得了宠,要进妃位,有大臣附议给萧美人晋封,李淮才松了口。 说起当年那事儿,也不过是后宫里一些小算计。说起来同谢贵妃还脱不了关系,只是萧美人一直没有实证,不能把她如何。 这会儿旧事重提,免不得心里就怨起了谢贵妃。想当年她们前后脚入宫,同是美人。可如今一个还是美人,一个已经成了贵妃了。这会儿萧美人竟觉得奚嫔作的一手好死。 蓝嬷嬷见她目光闪着阴狠,不经意道:「说起来如今后宫诸妃,冯贵妃虽得盛宠,到底外强中干。赵嫔后来居上,赵家也正是得意之时。谢家家主治家有方,谢家倒是一直繁荣,只是陆家大爷事发,到底叫各家伤了筋骨。此时谢贵妃沾了这事儿,只怕短时间内都要缩着脖子做人了。」 萧美人在宫里多年,也不是什么单纯女子。先前迫于形势与谢家联手,这会儿谢家沾上麻烦,若能踩上一脚…… 萧嬷嬷从殿外进来,朝萧美人行了礼。萧美人忙笑着抬手:「萧嬷嬷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萧嬷嬷道:「老奴才瞧见明公公拿了毓秀宫的人。」 萧美人嚯地坐直了身子:「怎么就扯上毓秀宫了?」 萧嬷嬷不着痕迹的盯了一眼蓝嬷嬷,摇摇头道:「这事儿不好打听。美人,宫里水深得很,不管永宁宫的事儿扯出了谁,我们都不能动。晋封的机会难得,美人可要好好替二皇子着想。」 萧美人才升腾起的热血瞬间就冷了下去。
第227页 第123章 明德在查刘医女时,顺着就查到了毓秀宫。刘医女被害是第二次到毓秀宫出诊回来的路上,而刘医女两次去毓秀宫的时间相隔不过三日。中间一日正是明德找刘医女替孙稳婆看伤的那日。时间上过于巧合。 毓秀宫里的吴才人是去岁选秀时进的宫,平日不大爱出门,自进宫到现在还从未被临幸。若不是这回的事儿牵出了毓秀宫,明德都想不起宫里还有这号人来。 他带人搜了毓秀宫,当然什么都搜不到。事情已经过了好几日,便是有证据也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毓秀宫带出去的宫女内监过了遍刑罚,却个个闭口不言,吴才人贴身宫女熬不过大刑死了,吴才人见天儿的喊冤,一个错眼没看住,人撞墙自尽了。 好不容易捋出刘医女这条线就这么断了,明德都快呕死了。 到最后李淮还是传召长孙恪入宫。如今洪坤逃匿,陈靖淮自渭南反叛后便下落不明,北府监司便由程孟暂代。只是程孟虽听话,却能力不足。宫里的事儿交给他李淮也不放心。 自陆瞻事发后,长孙恪刻意低调,李淮对他的识趣很是满意。南府的权柄他也掌握了大半。只是长孙恪虽性情冷傲,不好掌控,办事能力却是令人佩服。李淮虽不情愿,但宫里好歹是他住的地方,总有个人在背后盯着他夜里都睡不安稳。更何况这曾是楚皇宫,即便当年武帝将宫里清了一遍,也难免有什么漏网之鱼。再加上义阳公主在南梁混的风生水起,李淮怀疑这件事是楚国余孽所为。 一连几日失眠,李淮形容憔悴,一双眼布满血丝,一眼看去尽是阴鸷。明德这几日可是提着心吊着胆的伺候。得知这案子交给了南府监司长孙大人,明德真真是长吐一口浊气啊。 他满脸堆笑的将长孙恪送出宣明殿,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秃噜,长孙恪冷冷的盯了他一眼,笑问:「朱勇能轻易离开永宁宫,怕是少不了明公公的手笔吧。」 明德嵴背一寒,额头霎时滑下一滴冷汗来,勉强露了个笑脸儿道:「长孙大人说笑了,永宁宫的人都是高公公安排的,那会儿奴才还在偏殿伺候,岂敢越过高公公去。」 长孙恪翘了翘嘴角,没再说什么。 明德见他走远,仍觉脚下被钉了钉子一般不敢挪动,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冷汗。小邓子见明德躬着身子,忙上前去扶,有些心疼的说:「公公是不是腰疼又犯了。」 明德无力的摆摆手。 小邓子小心翼翼的扶着他,低声问:「长孙大人怎就眼睛这般毒,被他看穿了,这可如何是好。」 明德告诉他:「我们只听命行事,长孙大人心知肚明。他既在我面前说破,便是不会再追究了。不过此事终究不好留下话柄。」他叫小邓子附耳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小邓子肃着脸点了点头:「公公放心。」 隋宝儿听德胜说毓秀宫里的主子都自杀了,宫中人心惶惶,心里更是忐忑不安。因宫中线索都断了,卫昭这几日也没再进宫。隋宝儿等了他几日仍不见人来,心中愈发焦急。 他本想今日若再见不到人也不能再来等了,德胜和小顺子虽没坏心思,但这几日他常不在宝文阁,两人嘴上不说,心里也必琢磨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儿。尤其德胜最是好信儿,若被他窥知,那张大嘴巴宣扬出去,他不死也得脱层皮。那个小内监到现在都没来找他,想必是不知那竹哨是被自己捡了去的…… 隋宝儿一边走一边想,如果那个小内监永远不来找自己,或许此事就算翻过了。只是朱勇那件事他始终觉得应该叫卫大人知晓,算是报了当初的救命之恩。 倒是可惜,今日他依旧扑了个空。只是来时路上听说皇上召见了长孙大人,隋宝儿便决定赌上一把。听说长孙大人同卫大人交情匪浅,皇上召他入宫也是为了永宁宫的案子。 长孙恪信步走在皇宫的甬道上,忽地察觉有道视线在窥视,他不由得蹙了下眉。 隋宝儿还在纠结要不要上前去,毕竟这位可是传说中活阎罗一般的人物,万一…… 隋宝儿抠着手指头,磨蹭着才要迈出一步,忽觉嵴背一寒。他僵硬着脖子转过身去,就见原本还在甬道上的长孙恪此时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隋宝儿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觉得这人要是手里牵着铁锁链,那必是黑无常。光天化日的,他竟有一种步入阴曹地府的感觉,明明太阳还是很大的。 长孙恪蹙眉看着这小内监脸色不停变幻,终于没了耐心:「你盯着我作甚?」 隋宝儿忍不住打了个抖:「大大大大人,奴,奴才有有事。」 「讲。」 隋宝儿颤着声道:「皇后娘娘出事的那夜,奴才看到,看到朱勇在琼华宫外埋针。」 长孙恪眉梢一挑,想不到这小内监找他竟是说这事儿。 「朱勇被拿了,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隋宝儿道:「可我看到朱勇是故意跟罗公公搭话儿的,那会儿在海棠园,他若想避人耳目,很轻易就能躲开罗公公。如果没被罗公公撞见,这事儿一时半刻还漏不出来。奴才这几日都在等卫大人,只是运气不好,一直等不到……」 长孙恪适才跟明德说的话也不过是故意诈他。如今听隋宝儿这么一说,原本八分的猜测,现在已是十分确定了。他既看穿朱勇是故意被人放出永宁宫,自然明白放出朱勇的人打的什么主意。
第228页 奚嫔的哥哥在禁军供职,职位不算高,若要打探宫中巡防少不得上下打点。而皇宫自陆瞻事后清除一批人后,李淮便十分看重禁军。奚侍卫这点动作肯定瞒不过李淮。奚家是谢家的党羽,李淮没有第一时间发作,而是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怕也是存了趁机打压谢家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奚嫔太蠢太胆大,竟将主意打到永宁宫和琼华宫头上。李淮巴不得奚嫔将事情闹大,索性就顺水推舟一把,故意打点了人叫朱勇撞上罗公公。 李淮不经意的一招牵出了四宫嫔妃。琼华宫那位脾气大,受此栽赃心里不定如何恼恨。而永宁宫又才经难产一事,卫三公子怒气正盛。就算事后查出朱勇与皇后中毒一事无关,但如此敏感时候,也绝不能轻拿轻放了。更何况指使朱勇的是奚嫔,而奚嫔背后还有个谢家。奚嫔倒了,谢家便要承担两宫怒火。 长孙恪都忍不住要替李淮拍手称赞了。 隋宝儿见他半响不语,不由得将脑袋缩的更低了。 长孙恪回神过来问他:「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隋宝儿道:「当初奴才不小心得罪了冯贵妃身边的人,是卫三公子替奴才说情,奴才一直记着这恩情,一出了事儿便想着赶紧告诉三公子。」 「你是隋宝儿?」 隋宝儿惊讶抬头,想想又觉不妥,忙低下头,将身子弯的更低了:「大人竟知道奴才?」 「听他提过。」 『他』自然指的是卫昭。说起来卫昭在长孙恪跟前也是个碎嘴子,很多话他或许说过就忘,但长孙恪常年养成的习惯,记忆超群,卫昭曾提过他无意中救下一个内监,跟霍宝儿有一样的名字。结合隋宝儿说的,自然而然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却不知隋宝儿心里已经感动的一塌煳涂了。想不到堂堂长孙大人竟会记得自己这个小小内监的名字呢。 「这件事我已知晓,我会转告卫三公子,日后你不必再来此等候了。」长孙恪说完欲走,隋宝儿忙轻声道:「长孙大人且慢,奴才还有一桩事。」 长孙恪停下步子看他。 隋宝儿抖着手拿出被他藏了许久的竹哨递给长孙恪,并将那日看到小内监的事一併说出。 「奴才不知这竹哨与琼华宫死了的宫女姚竹是否有关,但事情凑巧就发生在那几日,而这竹哨里边又刻着一个竹字。奴才知道的也不多,但琼华宫那事听说还没有着落,证据又指向皇后娘娘。奴才不敢怠慢,这才斗胆请长孙大人查一查这竹哨的来歷。」 长孙恪摩挲着竹哨,目光渐渐深邃。 隋宝儿或许不识货,但长孙恪却是认识的。制成竹哨的并非普通竹子,而是紫竹。紫竹难得,养出上好品相的紫竹更是难得。若不是内监偷来的,便是内监曾有什么奇遇,亦或是本身身份不一般。 长孙恪收下竹哨,问隋宝儿:「你可还记得那小内监的容貌?」 隋宝儿想了想,道:「他年纪不大,个头将将到我眉头这里。圆脸,细长眼,鼻樑挺括,样貌倒是不错。看他当日所穿服饰当是下等奴才,只是属于哪一宫的奴才就不知了。哦对了,他眉上有颗红痣。」 隋宝儿本也没刻意去记,只是那日当真把他吓坏了。他便多看了几眼小内监,想着日后再见着此人得绕道走。 长孙恪眯了眯眼,道:「这件事你不要声张。若再遇见那个小内监只装作不认识。你拿了他竹哨的事儿烂在心里,权当不知。」 「大人,若小人能打听到那小内监,不知要如何告知大人。」 隋宝儿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口,他本想安安静静做宝文阁的内监,但经了这些事后他发现,既在宫里便不能独善其身。很多时候你不找事儿,事情也会找上你。与其终日战战兢兢,不如干脆给自己找个主子,多少寻得一丝庇佑。 长孙恪难得的多看了他一眼。本想着阿昭救下此人,他也卖个面子不将他牵扯进来。毕竟在宫里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掉脑袋的事儿。倒没想到这小内监也算有几分胆识。 长孙恪告诉他一个人名。 「这是我留在宫里的眼线,你若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他,他自会想办法联络我。」 隋宝儿捏了捏拳头,躬身行礼:「隋宝儿必不负大人期望。」 第124章 长孙恪去侯府找卫昭,还没进主院就听见一阵震天的鬼哭狼嚎,好不悽惨。拐进院子便见侯府孙少爷卫远正被他娘按在身上揍屁股。 他那无良三叔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拍手叫好:「嫂子打得好,若不小惩大诫,日后还不翻了天去。」 长孙恪诧异的挑挑眉,他可知道卫昭是最疼这小侄子的,今日不帮手不说,竟在一旁鼓动。想是这孙少爷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了。 还是秦嬷嬷心疼自家世子夫人,怕被气的动了胎气,好说歹说劝了几句,秦芜这才将卫远给放下。 卫远捂着小屁股抽抽噎噎的站到一旁抹眼泪,这委屈的叫长孙恪都觉得心软了几分。 「哎呦,你回来了,皇上怎么说?」 这自然又熟稔的语气好似一个在等丈夫回家的妇人,长孙恪忍不住低低笑了笑,回道:「自是将这案子交由我查办。」 他瞥了眼委委屈屈的卫远,不经意的问:「这是怎么了?」 卫昭就重重的嘆了口气:「孩子大了不服管,一个错眼儿就出去惹是生非。」
第229页 长孙恪注意到桌上放着的一副画像,拿起来端详一会儿,道:「笔锋稚嫩,线条也不算流畅,不过还是能依稀分辩画中人的容貌。怎么,与这画上人有关?」 卫昭没好气儿的瞪了眼卫远,扭头告诉长孙恪:「你可还记得去桃山那日远儿他们几个撞见了一个人。」他点了点画像:「就是他。」 「然后呢?」 卫昭一拍桌子,咬牙道:「这几个孩子竟跑出去在闹市张贴此人画像,告知京中百姓提防此人。你说说,就跟人打了个照面,连证据都没有如何就将人定罪了。好在卫放及时发现,将几个孩子给拎了回来。不过闹市那边本就人来人往,此事还是惊动了顺天府。我也是才到顺天府跟府尹说和了一番,好在府尹是个知趣儿的,知道是几个孩子瞎胡闹,倒也没有立案。」 卫远小声叨叨:「本来就是坏人,那个人一定是被他推下去的。」 卫昭眼刀飞过去,卫远抖了一下。 长孙恪却道:「小孩子最为敏感,此人想必也有问题。」 卫昭就斜眼看他:「你不是最讲证据的么?」 长孙恪面不改色的说:「感官也是办案的一种天赋手段,就像剑客能感知危险一样。」 卫昭撇撇嘴:「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他起身拍拍屁股,朝外努努嘴道:「走吧,天儿不早了,回去吃饭。」 卫远亦步亦趋的跟上,拽住卫昭衣袖可怜巴巴道:「三叔,我今晚想去你院子睡。」 他娘眼下是累了打不动了,谁知道等会儿看见他会不会又想起来要揍他。 长孙恪当时眼光就变了,卫远总觉得头皮有些麻,但为了不让屁股遭罪,他还是硬着头皮要跟卫昭回去。 卫昭总是心疼侄子的,惩罚过了也就算了,遂将卫远抱起来:「走走走,姜婶做了许多好吃的呢。」 长孙恪落后一步,幽幽的嘆了口气。 姜氏听说卫远被揍了,好一阵心疼,给卫远的座椅上垫了好几层的软垫子。坐上去像是坐在棉花上,舒服的不要不要的。 卫远捧着饭碗埋头苦吃,时不时还不忘笑眯眯的拍拍姜氏的马屁:「姜嬷嬷做的红烧狮子头真是太好吃了,还有八宝鸭,可香死了。吶吶吶,这酒酿糰子也香喷喷的。」 姜氏就笑:「孙少爷喜欢吃就常来,姜嬷嬷给你做。」 卫远忙不迭的点头,顺便把沾到脸上的饭粒抹到嘴里,一点儿都不浪费。 卫昭一脸鄙视的看着自个儿侄子:「你少吃些,当心夜里积食难受。」 卫远就喟嘆:「那也是幸福的负担啊。」 卫昭:…… 城东一间逼仄的小屋里,一个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寒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身边躬身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嬷嬷。 嬷嬷肃着脸问小姑娘:「六小姐当真看仔细了,是那人没错?」 小姑娘红着眼恨恨的点头:「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嬷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七上八下。 「他是怎么得罪了镇国侯府的孙少爷?」 小姑娘摇摇头。 小姑娘道:「林嬷嬷,我们终日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母亲已经被害,外祖远在梓州,鞭长莫及,只怕这会儿尚不知母亲已死的消息。便是梓州那边得了消息,我那宠妾灭妻的父亲也会想法子搪塞过去。」 林嬷嬷就嘆气,她家小姐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怜在那深宅大院里被迫长大,小小年纪就承受丧母之痛。那恶毒女人竟还使计要将小姐拐带出京城卖了,幸好被自己撞破。林嬷嬷现在想想仍觉遍体生寒。 「那六小姐打算怎么做?」 小姑娘毕竟年幼,涉世未深,此时也有些纠结不安。 林嬷嬷见状说道:「镇国侯府那位孙少爷我曾有过一面之缘,记得那还是在去年跟随二少夫人参加林府的赏花宴上。我听少夫人说那位世子夫人出身黎阳秦氏,是诗书大家,备受世人敬仰。世子夫人为人和气,卫小少爷也十分乖巧懂事。还有侯府那位卫三公子屡破奇案,更是为人称颂。」 「只是我们身份低,手里又无实证,只凭小姐一人之词恐难说服卫三公子。毕竟咱们家这位二爷也是康宁伯的儿子。宫里那位赵嫔娘娘如今正得宠,且不说她本就看不上二少夫人,便是二少夫人真是给人害了,她也不会允许康宁伯府出现这等丑闻。我们与镇国侯府又素无交情,人家未必会因我们同赵家对上。况且伯府那位还在四处找咱们,若是被她发现踪迹,我们如何逃脱。」 小姑娘牙关紧扣,嘴唇竟生生被她咬出血来。林嬷嬷吓了一跳,跪倒在地哭求:「小姐,有什么话好好说,可万不能作践自个儿身子啊。少夫人只有您这么一条血脉啊。」 「林嬷嬷,越是拖下去能找到的证据就越少。不管赵同与侯府孙少爷有什么瓜葛,我们只管伸我们的冤雠便是。我都打听了,卫三公子如今是大理寺推丞,我们若能寻到他报案,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林嬷嬷犹豫片刻,想到如今处境,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拼上一把。 「小姐,这事儿嬷嬷去办,明天上衙嬷嬷就去,你好好在家等嬷嬷。要是天黑嬷嬷还没回来,您就赶紧跑。跑的越远越好,离着京城远远的。只要留着命在,必能替少夫人报仇的。」
第230页 小姑娘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狠狠的点点头:「嬷嬷小心。」 卫昭晃晃悠悠的去大理寺上衙,临到门口时被一个鬍子拉碴的汉子给撞的转了个圈儿。 卫昭就不开心了:「谁呀,走路不长眼睛啊!」 那汉子听这声音熟悉,脚步一顿,回头见是卫昭,忙拱手致歉:「卫大人莫怪,我有急事来禀。」 卫昭一时没认出是谁来,还是路过的好心同僚告诉他:「那是前些日子被沈大人派去梓州的韩司直,想来是急着復命,连家都没回就来衙门,看来查到的事情牵涉不小啊。」 卫昭眼睛一眯,也不去自个办公的地方了,脚步一转就奔沈愿那屋去了。 光天化日的房门紧闭,卫昭自以为自己是个君子,倒也没干出听墙角的事儿。索性站在院子里头等,隐约也能听见屋里有低沉的说话声,只是听的不甚真切。 屋里人说了许久,等到太阳愈发大了,韩司直才从屋里出来。见卫昭在外头等候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我的事情已经汇报完了,劳卫大人久等。」 说完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沈愿听着外头动静,喊了一声。卫昭应声进去,拢着袖子笑看沈愿。 沈愿就知道这人最是好信儿,前儿还问他梓州那案子有着落没有。这会儿韩司直才回来,人就巴巴在门口守着了。沈愿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将一本册子甩了过去,道:「韩司直带回来的。」 卫昭撇眼一看,心里一惊,低唿出声:「后宫秘闻录!」 沈愿点点头:「韩司直说这是一本手抄册,原册已被别人拿走了。」 卫昭就道:「梓州乌家是不是有个前朝宫里出来的内监?」 沈愿诧异的看他一眼,不过想到他出身名门,又与南府监司交好,知道些什么不足为奇,便道:「据韩司直查到的来看,这梓州乌家是在二十多年前发迹的。据说是有位早年被卖到宫里的叔祖回乡,身上带了些从宫里夹带的宝物。那会儿齐国始建,各地兵荒马乱的,乌家便趁机大肆置田置业,积累了不少身家。岂料一年多前,乌公公暴毙。那之后乌家便陷入无休止的争斗之中。」 沈愿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册,道:「这本手抄册是乌家二房七公子几年前无意中在书房发现的。当时只觉秘闻录中所载之事颇为有趣,又有许多珍贵秘方,便抄了一册留待日后传给子孙。」 「乌家惨案发生时,乌七公子正在外游歷。待他回乡,乌家上下几无活口,田产尽被当地豪族瓜分。起初他以为是家中产业遭人惦记,但回祖宅后发现有些不对。乌家奴僕抢了家中财物逃走,这些都在乌七公子预料之中。但还有一点。」 沈愿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道:「他说乌家书房有被人翻动的痕迹,清查之后发现,书房里少了那册后宫秘闻录。」 卫昭摩挲着手里的书册,眯起眼睛道:「所以乌家灭门惨案的根源,其实是这本后宫秘闻录。」 沈愿道:「具体事由还要等乌七公子进京。韩司直安排两路人马护送乌七公子,不日便到京城。除此之外,乌七公子还委託大理寺帮他找他的堂兄。」 沈愿递出一副画像:「这是乌七公子所画,他说乌家曾有人上京报案。我怀疑此人便是多次给我传暗信的人。」 卫昭偏头看了眼画像,当即瞪圆了眼睛:「是他!」 第125章 卫昭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兜了这么大一圈,竟和桃山那桩案子有了牵扯。那副画像上所画之人正是当日从桃山坠崖而亡的武力! 卫昭揉了揉脑袋,叫来一个衙役,给他一封手令并那副画像,着他到顺天府将那桩案子并过来。自己则伏在案前翻看那本后宫秘闻录。 别说,这薄薄的一本册子上面倒记下不少秘事。 「景德三年,昌平进献琉璃八宝美人瓶,瓶身七彩,置于暗室光芒四射,耀如明珠。圣人甚爱之,拥其入眠,梦入瓶中。翌日,瓶身美人消失不见,光芒尽失,圣人惊。」 「景德六年,温贵妃诞下狸猫,圣人以为妖孽,纵火烧之。」 「昭和五年,天降祥瑞,龙腾于宫殿之上,圣人大悦。」 「……」 秘闻录中所载之事多为诡异之事,正史之中不会有载。便是有,也多如昭和五年降祥瑞那般可彰显帝王恩泽之事。卫昭翻了几页,册子里也记载了些许宫妃保养的法子。有甚者,食新生儿之胎盘。卫昭胃里翻涌两下,有些不适。 索性乌七公子还没到京城,他打算将秘闻录带回府去,先叫林老大夫按方配出药来。 正当他收拾东西打算翘班时,一个衙役跑进来禀道:「大人,衙门外有个妇人要报案。」 卫昭挥挥手:「我手头有别的案子,你去找其他大人吧,我看邱大人挺闲的,还跟人讲小话儿呢。」 衙役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可是那妇人点明要找卫大人。」 卫昭挑眉:「谁呀,这么大脸。再说报案也得先过堂啊,直接找我算怎么回事儿!」 衙役一噎:「那妇人坚持要见到卫大人才说,还说有人盯着她要杀她。小的见那妇人慌里慌张,在衙门外徘徊好久才敢上前,想来果真有人对她不利吧。」 卫昭觑他一眼,心道这小衙役倒是个好心的。 「行了行了,不差这一会儿,你将人带进来吧。」
第231页 衙役躬身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卫昭理了理桌面,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 不多时,小衙役带了个妇人进来。卫昭掀了掀眼皮,见那妇人一脸拘谨。 「你是何人,找本官有何冤情要诉。」 林嬷嬷看了眼小衙役,小衙役抬头看向卫昭,见卫昭点头,便十分乖觉的退下,还主动守在门外。 卫昭深深的看了眼林嬷嬷:「现在可以说了吧。」 林嬷嬷勐地跪倒在地:「请卫大人替我家少夫人和小姐做主。」 「那你倒是说你家夫人小姐是谁啊。」 林嬷嬷深吸了口气,道:「我家少夫人是康宁伯府赵二夫人,半月前临产,死于血崩,一尸两命。」 卫昭一下坐直了身子,他对血崩二字十分敏感,不由得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怀疑赵二夫人之死有隐情?」 林嬷嬷点了点头。 卫昭看着她问:「请的哪家稳婆,哪家大夫,大夫怎么说?」 林嬷嬷道:「请的是城西徐婆子和汪婆子,这两个稳婆一向名声好,才进三月便被请入府中照顾二少夫人。生产当日为保万无一失,又请了城西同济堂的谭大夫坐镇。」 卫昭敲了敲桌子,道:「同济堂谭大夫素有名望,可是生产时兇险才导致血崩?」 提到这个林嬷嬷脸色一沉,咬牙切齿道:「当初赵家不显,同我梓州林家这桩婚事还是他们赵家求来的。如今赵家仗着赵嫔还有那遍地姻亲东山再起,便不将我们林家放在眼里。伯夫人以二少夫人多年无子为由,从娘家选了个侄女进府,便是小张氏。」 「小张氏进门不久就给二爷生了个儿子,仗着是伯夫人娘家侄女,又有二爷宠着,便嚣张跋扈起来,处处欺压我家少夫人。好不容易少夫人再度有孕,小张氏愈发变本加厉。二爷又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儿,我家少夫人心里苦,胎像一直不稳。还是老奴劝说着,少夫人才宽了心,将心思放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临生产时请了稳婆进府,两个婆子都说夫人这胎坐的还算稳,当不会出事。又有谭大夫保驾护航。谁知,谁知竟出了这事儿。二少夫人肚子里头的可是赵家的嫡公子啊!」 卫昭眉头紧锁,双手无意识的攥成拳。越听越觉得林嬷嬷所说与长姐遭受的如出一辙。 他问:「你家夫人产前可出过什么意外?比如不小心摔倒,或误食了什么东西?」 林嬷嬷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林家虽不及京中权贵,但也是梓州大户。少夫人身边伺候着的都是梓州一併陪嫁过来的忠僕。府上人杂,老奴处处谨慎着,少夫人一切如常。」 林嬷嬷见他似乎更关心少夫人血崩而亡一事,虽不知何故,但还是将前因后果如实禀明:「我家六小姐怀疑二少夫人是被人毒害。只是未曾找到证据就被小张氏设计拐出京城。老奴及时发现,这才将六小姐抢了回来。眼下我主僕二人无处可去,又被小张氏追杀,实在走投无路,这才不得已找上卫大人。恳请卫大人替我家少夫人讨个公道。」 卫昭蹙了下眉:「若说小张氏拐卖贵府六小姐,六小姐身为苦主,若是上告,官府自会受理。但你所说赵二夫人被毒害一事,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康宁伯府也是贵族之家,仅凭一面之词,本官如何立案。」 林嬷嬷咬咬牙,道:「六小姐无意中听到了那些人说的话,他们得了一个古方,可令产妇生产时出现血崩之兆,事后却无法查出来。那古方是赵家在梓州的旁支献给小张氏的。他们在拿二少夫人验方。」 卫昭眉眼剧跳,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那人是谁?」 林嬷嬷道:「赵同。」她想了想,又道:「昨日六小姐去闹市打听消息,见到贵府卫小少爷在闹市张贴画像。六小姐认出画像上的人正是赵同。」 卫昭一呆。 「没看错?」 林嬷嬷恨恨说道:「画像有五分像,但赵同唇下有痣,画上那人也有。而且,赵同与我梓州林家也有些过节。当初在梓州老家,赵同便惦记娶我林家嫡小姐。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便使人宣扬小姐不守妇道。老爷被逼无奈,只得匆匆将小姐远嫁。」 「老爷咽不下这口气,便打压他家生意,赵同本就不擅经营,败光了家产。听说他同乌家四公子关系不错,乌四公子借了钱给他,也全叫他败了。年后这人来投奔伯府,不过短短一月便受小张氏重用,处处与我家二少夫人为难。」 「乌四公子?」卫昭翻出武力那张画像指给林嬷嬷看:「可是这位?」 林嬷嬷是跟着林氏从梓州陪嫁过来的。乌家在梓州是后起之秀,林老爷爱交友,常在府上宴客。林嬷嬷虽在后宅,倒也偶有碰面的时候。 她细细端详了阵,道:「老奴跟着少夫人到京城已有十年功夫了,期间偶尔回过梓州省亲,虽未曾再见过乌四公子,不过瞧画像上的人倒依稀记起些许,轮廓上大致是像的。」 卫昭沉下眸子,若有所思。 「事发后,徐婆子和汪婆子还有谭大夫如何处置了?」 林嬷嬷道:「徐婆子和汪婆子被伯夫人以谋害产妇的罪名扣在府中,现下不知死活。谭大夫是同济堂的坐堂大夫,伯府派了人上门讨要说法。同济堂不敢得罪伯府,更不敢因谭大夫的过失而毁了名声,恐怕会交出谭大夫息事宁人。」
第232页 卫昭耷拉下眉眼,一时无言。 林嬷嬷见他半响不语,不由得紧张的攥紧了衣摆。 许久之后,卫昭抬头看她:「你和赵六小姐现居何处?」 「就在城东铜锣巷里。」 卫昭道:「那里都是穷苦人家,住的人杂。这样吧,我派心腹小厮跟你回去接人。在此案未了结之前,你和赵六小姐先住在我安排的地方,也好方便随时询问。」 林嬷嬷呆呆问道:「卫大人是要接了这案子么?」 卫昭觑她:「若不接这案子本官作何要安排你们主僕俩,我看着很像是冤大头么?」 林嬷嬷一时语塞。 卫昭道:「你既找上我,我也不妨告诉你,这案子也许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你最好看好了你家六小姐,我不希望有人私自行动打乱我的计划。」 林嬷嬷忙磕头:「卫大人肯接这案子,我主僕两个感恩戴德,必不敢给卫大人添麻烦的。」 卫昭喊了声守在门外的小衙役:「去找小楼进来,本公子有事吩咐。」 卫昭叫小楼将人送到城东乔礼那儿去,转头又雇了车去城西找到了曹英。着他找几个机灵的人查查赵六小姐被拐之事。既然事涉赵家,总得有个突破口才行。 又另派了两个稳重婆子去城西打听徐婆子和汪婆子,他则信步去了同济堂。 同济堂和济仁堂是盛京两大医药世家。早先林老大夫便是在济仁堂坐堂,长孙恪重伤那次,侯府请了林老大夫入府,林老大夫顺势藉口年纪大了,便与济仁堂解除合约,专心在侯府做个府医。当然,卫昭也没少给他淘腾医书就是了。反正林老大夫觉得不亏。 谭大夫是同济堂城西分号的坐堂大夫,擅妇人病症,一手保胎针也是同济堂的活招牌。他虽不了解这些医药世家,但偶尔与林老大夫闲聊,也知道同济堂和济仁堂竞争激烈。而同济堂更擅妇人病症,各家夫人们都愿给同济堂几分薄面,谭大夫又是箇中翘楚。 卫昭便是打着这个心思去同济堂请谭大夫,顺便探一探同济堂的口风。 第126章 「……家中夫人要生产,听闻谭大夫是妇科圣手,各家争抢着请谭大夫上门保胎呢。不知谭大夫何时有时间,还请到家中看看,也好安了夫人的心。」 卫昭拢着袖子,一副顾家顾媳妇儿的老实巴交好男人模样。 小药童一脸为难,见几位大夫忙着看病人,没注意他,便低声告诉卫昭:「这位公子不知,谭大夫惹上一桩麻烦,我们同济堂已经同他解除合约了。您请周大夫也是一样的。」 卫昭更是一脸纠结,畏畏缩缩道:「可夫人就要请谭大夫才安心,不如你告诉我谭大夫现在何处,我亲自上门去请。哎,你是不知,女人怀了孕总是爱胡思乱想,若是不给她请谭大夫,还以为我不在乎她了,必会夜夜同我吵闹,瞧瞧我这手臂都给她挠坏了。」 卫昭把他大哥惧内的形象学了个惟妙惟肖。 要是小楼在,一定会朝卫昭翻个大大的白眼儿,赖谁呢,还不是你自己有门不走偏要爬墙,摔倒了自个刮树枝儿上的。 小药童哪里知道这些,不由得一脸同情的看向卫昭,左右瞅了瞅,往前凑了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谭大夫治死了人,一尸两命呢。」 卫昭瞪大了眼睛。低声惊唿:「还有这等事?谁家啊,怎没听说过?」 小药童狠狠点头:「骗你干啥。不过掌柜不叫胡乱打听,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家。想必是个惹不起的,要不然凭谭大夫那手活儿,掌柜的哪捨得放人。」 卫昭抠着手指头道:「不是说谭大夫老厉害了么?」 小药童也跟着点头,道:「谭大夫可不是老厉害了,我大姑婆家的小舅子的闺女生孩子,听说是莲花胎,请了多少稳婆都说生不了。结果谭大夫一出手,嘿,母子平安。那大胖小子可结实哩。」 小药童可是谭大夫的忠实拥护者,见卫昭听的入神,便多说了两句:「要我说啊,女人生孩子那都是鬼门关走一趟,谁又不是大罗神仙能起死回生。再者那高门大户里头龌龊事儿多着呢,总不能什么事儿都往大夫头上赖啊……」 「黄芪你干嘛呢,整天就知道偷奸耍滑,没看后头都忙成什么样了。」 小药童黄芪翻了个白眼儿喊回去:「没看我招唿病人家属呢么!」他扭回头撇了撇嘴,嘟囔道:「不就是被魏大夫挑走了么,神气什么呀,认的草药还不如我多呢。」 卫昭正在想黄芪刚才那番话。 赵二夫人血崩身亡,谭大夫没能救治过来或许要但一部分责任。但黄芪说的不错,女人生孩子本就兇险,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且赵家事后并未查出赵二夫人血崩的原因,只要同济堂一口咬定是产妇自身身体的原因,赵家也不敢逼迫太紧,谁叫他们自家心虚。可同济堂却也并未替谭大夫争取,而是直接将人扫地出门,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 当然,林嬷嬷所说同济堂忌惮赵家权势而不敢声张,卫昭是不认同的。同济堂在盛京经营多年,背后若没有势力支持是不可能的。便是康宁伯府如今春风得意,同济堂也未必就毫无招架之力。 再者,赵家找上同济堂便是认定谭大夫有责任,而同济堂弃了谭大夫也是在赵家跟前认下此事,两家算是私下达成协议。康宁伯府可不是普通勛贵,堂堂赵二夫人就这么死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嫡出的公子,这事儿伯府居然就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甚至坊间都未流出什么传言。那就更说明伯府有问题了。
第233页 黄芪见卫昭半天不说话,以为是害怕请不到谭大夫回家会被婆娘揍,不由得深表同情。 「这样吧,我瞧你也是真心待你夫人好,你若不嫌弃谭大夫那事儿,不如去南桥巷找他吧。不过谭大夫应不应我就不敢保证了,毕竟出了这等事,谭大夫心里也不好受。」 卫昭回神过来听黄芪这般说,朝他拱手道谢,转身出了同济堂。一边走一边琢磨会不会同济堂私下与赵家有什么合作,舍一个有名望的谭大夫,能给同济堂换取更大的利益。否则他实在想不通同济堂为何把自己的活招牌赶走。 要知道谭大夫这些年没少替同济堂经营。大夫上门问诊,家属给大夫面子,自然会在同济堂购药。若大夫医术高,与家属搞好关系,便算是给同济堂拉了大客户。像林老大夫就没少给济仁堂拉人脉,他们镇国侯府的药材就都是从济仁堂进购的。单是他祖母日常吃的滋补药膳,那都是顶贵顶贵的。 这么寻思着,卫昭也到了南桥巷,打听到了谭大夫家的院子,便上前敲门。只是许久都无人应。倒是把邻居婆子给敲出来了。 那婆子见是位俊俏公子哥,忙笑问:「公子是来找谭大夫的?可不巧,谭大夫一家回乡去了。」 卫昭拧了拧眉:「回乡?」 婆子道:「可不是。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谭大夫惹上什么事儿,被同济堂赶出来了。一家子不好呆在盛京,便收拾收拾回老家去了,这院子也托给人牙子帮着卖了。」 「走了几天了?」 「呦,也就前两天吧。」 「婶子可知谭大夫祖籍何处?」 「通州临县人,他祖上就是行医的,在临县有个药铺。」 「多谢。」 卫昭朝婆子拱拱手,脚步匆匆的走了,到底还是来迟了,只盼着谭大夫一家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曹英见卫昭去而復返,便道:「我已叫人去查那俩稳婆了,这会儿应该也快回来了,你急匆匆的这是干嘛?」 从盛京去通州,从城西坐船最快。卫昭要曹英帮他查查最近几天去通州的船有没有谭大夫一家。 曹英道:「我这城西船运日日来往数万人,若人是前两日离开的,这会儿只怕早就下了船从蔚县乘车走了。」 「那劳烦曹大哥沿途帮我打听打听,务必找到谭大夫一家。」 曹英见他神情严肃,知事情紧急,也不再耽搁,忙唤了陈大去安排。 卫昭又补充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再安排人手走一趟通州临县,旁的不管,只盯着临县谭家药铺,若发现可疑之人,摸清来路,速速回禀。」 说话间,小五回来了。见卫昭也在,便将打听到的事儿细细说明。 「徐婆子和汪婆子被伯府接走便一直未归,直到前不久有伯府的人找上门来,说是徐婆子汪婆子谋害赵家少夫人,要拿到官府问罪,叫两家人等着官府传唤。两家人被吓破了胆,当夜就收拾东西跑了。」 卫昭沉吟片刻,吩咐道:「小五,你挑几个机灵点儿的兄弟盯着康宁伯府,打听打听那两个稳婆的情况。」 「小的明白。」 曹英问他:「你怀疑皇后的事儿同赵家有关?」 卫昭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太巧了。」 曹英略一寻思,也道:「是太巧了。」 跑了小半日,卫昭累得不轻,在曹英这儿吃了饭,又眯了一觉方才生龙活虎起来。 临走时,曹英递给他一本剑谱:「这是卫二小姐托我帮她寻的。近来一直未曾遇到,便请卫老大帮忙转交。」 卫昭抬头看曹英,嗯,神情坦荡,目光清正。再一瞥,嗯,耳郭微红,正逐渐晕染开。掐指一算,果真是春天到了。 卫昭接过剑谱,贼兮兮的笑道:「你放心,我会亲自交到二姐手上的。」他将剑谱捲成卷,敲了敲曹英的胸膛,道:「曹大哥很有眼光嘛。」 曹英这下真是脸红了,咳了一声道:「莫,莫胡言,仔细累了二小姐名声。」 卫昭撇嘴:「怕连累我二姐还当着我的面私相授受,你当我是死人啊!」 曹英心道要不是二小姐在宫里,还用得着你? 卫昭打量他好几眼,也不知道他看出什么了,反正离开曹家时满脸堆笑,活像刚嫁了女儿的老母亲。 当然,他也没忘了正事儿。一回府便拐去林老大夫的院子,叫他按照后宫秘闻录的配方配出药液来。 林老大夫没想到他真能搞到后宫秘闻录,虽是手抄册,但这里头有几个验方可是林老大夫惦记好几十年的呢。 卫昭见他那入迷样,比见了婆娘都亲,忙把手册抢回来:「你把药配出来,这书我便送你了,日后你想什么时候研究就什么时候研究,我不拘着你。」 林老大夫老脸一红,哼哼道:「配就配,你也别只顾欺负老头子我,有这功夫还是想想怎么验方吧。」 说起这个,卫昭也是一脸愁容。总不能真找个孕妇吧,那跟杀人兇手有什么区别。此药方到底有伤天和。 卫昭蔫哒哒的去找长孙恪,长孙恪才换上姜氏给做的新衣裳,一脸满足的将荷包挂在腰间。抬头见卫昭一脸愁容,听闻来意,建议道:「可以先找一头怀孕的羊试试,虽然结果未必准确,但若只是试试药性,倒也无妨。」
第234页 「至于其他,还是应当找到谭大夫,还有确定赵同手里的方子是否出自后宫秘闻录。如果是,那么他又是从何处所得。手抄册在乌七公子手里,那么原册又在何处?那些人闯入乌家从书房里找出后宫秘闻录,如此大费周章,我觉得未必仅仅是为了这么一个方子。你有些局限了。」 长孙恪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卫昭醍醐灌顶。也是,他一心扑在长姐被害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去想这整件事的背后。一本后宫秘闻录便已牵扯这么多条人命,也许长姐被害只是其中一环。 卫昭捋了把脸,见长孙恪踱步过来,在他跟前转了一圈,淡淡开口:「好看么?姜婶给做的。」 卫昭适才没注意,这会儿见长孙恪竟破天荒的穿了一身青色衣衫,衣摆绣着墨竹,腰间坠着宝玉并一个绣了蝴蝶花的荷包。若是给他一把摺扇,活脱脱就是儒雅书生啊。才要夸几句,就见长孙恪眼神里带着几分炫耀,突然就觉得心里发堵,不甘心的捶着桌子:「我也让姜婶给我做!」 长孙恪瞥他一眼:「姜婶没时间,她要回乡了。」 卫昭一呆:「我怎么不知道!」 长孙恪道:「我知道就行了。」 第127章 卫昭扭着身子去找姜氏,姜氏正捧着一套衣裳要去找卫昭,两下就在迴廊里对上了。 不等卫昭开口,姜氏便道:「姜易前两日回来,这几个月见了不少族人,大家都有归族之意,请我回凤溪主持大局。当年姜氏惨遭屠戮,族人四散,如今能将族人重新凝聚,也算告慰祖宗在天之灵。」 卫昭点头:「这是好事,姜婶儿何日启程,我叫府上好好安排。」 姜氏忙道:「岂敢劳烦三公子,姜易已经着手安排了。自昱儿死后,多亏了三公子照顾,留我在府上。眼下我身无长物,只这一手绣工还算不错。便给三公子缝了一身衣裳,还望三公子不要嫌弃。」 卫昭一听,忙接过姜氏手里的衣裳,扭头朝长孙恪得意的一笑,又转过头笑眯眯对姜氏道:「怎么会嫌弃呢。」他翻了翻,见没有荷包,便道:「要是再有个和恪哥哥一样的荷包那就更好了。」 姜氏噗嗤一乐,目光落在卫昭身后的长孙恪身上,见他已换上新衣,趁的身姿修长挺拔,如松如竹。褪去往日冷酷严肃,如今眉眼含笑,竟多了一丝儒雅之气。 姜氏不由得晃了神,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雅致清隽,风姿绰约的男子。他也是这般含着淡淡笑意,柔柔的叫她一声:「苑娘。」 卫昭眯眼看看姜氏,又看看长孙恪。他一直都知道姜氏对长孙恪不是一般的好,而长孙恪对姜氏的态度也很不一样。难道这二人果真是失散多年的母子? 卫昭的目光太过炙热,姜氏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三公子,这次回族,我那侄儿姜敏之也要一同回去的,太华街的书铺……」 卫昭不在意的摆摆手:「姜婶儿放心,回头再提个掌柜便是。」 「有劳公子了。」 卫昭就嘆气:「日后吃不到姜婶儿做的菜了。」 长孙恪也蹙了下眉,嘴角略略耷下,似有些委屈。 姜氏见他这般神情,嘴角浮上淡淡笑意,安抚道:「族人抬举认我是姜家姑奶奶,可说到底我已是外嫁女。这次回去祭祖是其一,其二也是将族中产业理一理,把他交到敏之手上。待处理完这些事情,自会再回来的。就怕三公子要嫌弃我了。」 卫昭咋唿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嫌弃。」 长孙恪也笑了笑,道:「不如晚上吃梅汁排骨吧。」 姜氏一听,笑意更甚,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卫昭喜滋滋的捧着新衣裳回了房,麻熘儿的换好,迫不及待的到长孙恪跟前也炫耀了一番,高扬着下巴,道:「比你的好看。」 他抻了抻袖子,又整了整衣领,问长孙恪:「我觉得姜婶儿挺喜欢我的,你觉得呢?」 「当然。」 卫昭眼睛亮了亮,道:「所以她一定会接受我的。」 长孙恪瞥他一眼,见他脸颊微红,方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翘了翘嘴角:「会的。」 想了想,卫昭又小心试探:「你确定了么?她真的是你的母亲?」 长孙恪道:「我的心不会欺骗我。」 卫昭道:「但理智告诉你应该找到证据。」 长孙恪没说话。 不知想到什么,卫昭忽然跳起来:「凤溪在南梁地界,当初南梁皇帝便觊觎姜氏之财,不惜屠了全族。这时姜婶儿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长孙恪眼眸覆上一层阴狠,他道:「南梁皇帝就快自顾不暇了。」 卫昭看了他一会儿,呆呆说道:「说起来我好像有好长时间都没看到展翼了。」 长孙恪挑眉不语,卫昭福至心灵。 「如此也好,南梁内部乱起来,也省得他们惦记碎雪关。」 赵同最近有些心神不宁,他没想到那个方子竟如此厉害。这些日子每每闭上眼睛都会看到赵二夫人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双目圆睁,满眼不甘。还有那个诞下的死婴,他甚至还能听到婴儿低低啜泣的声音。 赵同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折在他手里的人命不少,可从未像如今这般,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上,夜夜不得安眠。
第235页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他狠狠的打了个抖,门外有小厮喊他:「二少夫人叫你过去。」 赵同心一惊,才要说二少夫人不是死了么。恍然想到小厮口中的二少夫人不是林氏。林氏死后,府里碍着面子没有立刻将小张氏扶正,但私底下都已经叫开了。现如今的二少夫人是小张氏。 赵同讥诮的笑了笑,掸了掸衣裳,缓缓开门出去。 小张氏此时正坐在大炕上哄儿子,见赵同进来,便将儿子交给乳母,挥挥手屏退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 「外头安排的怎么样了?」 赵同知道她问的什么,便道:「谭大夫一家路遇土匪,不幸身亡。徐婆子和汪婆子两家人早就跑没影儿了,不必理会。」 小张氏得意的笑了笑:「既如此,那两个婆子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寻个时间将人处理了吧。」 赵同应是。 小张氏见他神色淡淡,眼珠子一转,道:「此事多亏了你,母亲已答应我,待林氏百日后便将我扶正,到时自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同笑道:「能替少夫人办事是小人的荣幸。」 小张氏举起茶杯晃了晃,笑道:「合作愉快。」 康宁伯府仅有两位少爷,赵大爷是庶出,身子骨又弱,至今尚无子嗣。赵二爷是嫡出,日后是要袭爵的,如今也只有小张氏生的一个儿子。这也是为何赵同会帮小张氏的原因。等赵二爷袭了爵位,身份自然水涨船高。随便漏点什么都足够他攒足资本东山再起了。到时回到梓州,定能扳倒林家。 赵同很兴奋,兴奋中又带着些许不安。回房时他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拿起枕边放着的盒子。打开一看,那张记下药方的纸不翼而飞了。 赵同心里咯噔一跳。他一连问了好几个小厮,都没看见有人进了他的房间。他深吸好几口气,始终想不通什么人会来窃取药方。他也不敢耽搁,赶忙将两个婆子给处理了。知情人都被解决干净,便是有人拿到药方又能怎样。 卫昭和长孙恪送走姜氏,回来时见小五躲在侯府附近,便知事情有进展了。 「卫老大。」小五小心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道:「这是从赵同房里找到的。还有,那两个婆子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被赵府的人丢到了乱葬岗。小人去时徐婆子已经断气儿了,汪婆子还吊着一口气,便将人送到曹二爷那里去了。」 卫昭先打开那张纸,匆匆看过,心头大骇:「这和秘闻录中所记载药方一模一样。小五,只有这张纸么?可有发现一本书册?」 小五摇摇头:「小人盯了好几日,那房间也仔细搜过,并未发现书册。」 长孙恪道:「赵同是个突破口。」 卫昭点点头,将那张纸收好。 小五道:「来时曹二爷叫小人转告卫老大,绑架赵六小姐的人已经被扣下。卫老大想怎么做随时派人知会便可。」 「好,此事我已知晓,这两日辛苦兄弟们了。」 小楼上前递了一锭银子,笑着说:「小五哥拿去请哥哥们吃酒。」 小五笑着接过:「老大若无其他吩咐,小五便先回去了,那汪婆子还不知情况如何呢。」 卫昭道:「尽量保命,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回到府里,卫昭将纸上所载药方同秘闻录反覆比对,果真没有半分差错,不禁浮上一层忧虑:「看来谭大夫一家凶多吉少了。」 长孙恪想了想,问道:「那位乌七公子何时进京?」 卫昭摇摇头:「此事是韩司直安排的,我并不知道路线。」他眯了下眼睛,道:「梓州乌家灭门案一定和赵同有关,那日在桃山将乌四推下悬崖的一定是赵同,乌四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不过我很好奇,那本后宫秘闻录中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长孙恪翻看两遍,同样毫无头绪。 「看来要等乌七公子进京后再说了。」 没叫卫昭久等,乌七公子第三日便到了盛京,被韩司直安排在一座别苑里。大理寺的案子长孙恪不好插手,当日便只有卫昭一人去了别苑。 乌七一见到人便问是否找到他的族兄乌四,韩司直不知前因,并未多言。卫昭告诉乌七:「乌四被人杀了,兇手或许是赵同。」 「赵同!」乌七满眼愤恨:「又是他!他挑拨的我乌家全族死的死,疯的疯,竟连,竟连四哥都不放过。四哥可是一直拿他当好兄弟的啊。」 卫昭抓住关键:「你说是赵同挑拨?」 乌七咬牙点头:「起先我也不知,是四哥先发现不对,但那时乌家已经散了,赵同也离开了梓州。所以四哥才一路进京寻找赵同,就为给乌家讨个公道。」 卫昭问他:「乌家与赵同可有仇怨?」 乌七道:「并无。赵同是赵家旁支,不受重视,日子艰难,我们乌家帮助他许多,哪里会与他结怨。」 「凡事都有根由,若无仇怨,赵同为何针对乌家?」 乌七眼眸猩红,恨声道:「多半是冲着我家那本后宫秘闻录去的。」 第128章 乌七一直游歷在外,并不知离家这段日子家中竟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外面所说是家中兄弟因争家产而闹到这步他是不信的。就算乌家是乡下泥腿子出身,族中也有那么几条臭鱼烂虾,但还不至于如此兇残。
第236页 起初他还以为是乌家发展太快,得罪了某些豪族。也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了查,除了乌家败落后产业被当地豪族瓜分外,并未查到什么直接线索。直到乌四找上他,再联繫前段时间家中发生的一些事,他才肯定是赵同在其中挑拨。 「……至于赵同为何这样做,我们始终无法理解。甚至还特意查了梓州赵家,发现他们似乎同此事也没有关系,那就说明这是赵同的个人行为。但赵同此人心思虽重,却资质平庸,单凭他一个人恐难成事,所以我怀疑有人指使赵同。」 卫昭按了按桌上的后宫秘闻录,道:「目的是它?」 乌七点点头:「我怀疑叔祖父暴毙就与这本书册有关。」 「哦?」卫昭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乌七理了理思绪,说道:「外人都以为叔祖父暴毙,其实叔祖父是被人杀死,利剑穿胸而亡。卫大人能查到梓州乌家,想必也知道叔祖父的身份是前朝皇宫内监,乌家后来发家也是靠着叔祖父从宫里带出的宝物。当时族人的想法是有人来寻仇,因此也不敢声张。只对外声称叔祖父暴毙。想那些人既只杀叔祖父一个,便是不会理会我们这些人的。」 「家中产业一直是叔祖父安排人打理,叔祖父突然去世,手底下的人压不住族人,倒是乱了一阵。本以为有几位堂兄压着,慢慢就会好起来。谁知事情愈演愈烈,甚至闹出人命来。后来是四哥从一位疯了的族兄口中听他说什么『我不知道东西在哪儿』。」 「四哥问他什么东西,他只道不知。也是那时起四哥才怀疑乌家内乱并非为争家产,而是有人觊觎乌家的某样东西。但乌家发展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年,要说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也就是叔祖父从宫里带出来的。可那些东西几乎都被叔祖父变卖换成田产铺子了。余下的是叔祖父捨不得的,要留着传家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在后来我回族中清查时发现都完好无损的留在叔祖父的库房中。而且那东西虽有价值,但在传世百年的贵族之家倒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什。对方定也不会为了这点东西便将乌家闹的鸡犬不宁。也是后来我发现书房被翻乱,少了那本后宫秘闻录时才勐然想起,这也是叔祖父从宫里夹带出来的。」 「我乌家并非什么大族,虽有子弟读书,可家中藏书多是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也没有什么珍稀孤本一类。那就完全可以断定他们是冲着后宫秘闻录去的。」 说道此处,乌七摇头嘆道:「叔祖父一定不知道这本已经被他抛到脑后的书册会要了全族人的性命。否则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就交出这东西来。」 卫昭消化了一下他的话:「这么说来,你们都不知道这后宫秘闻录中藏有什么秘密了?」 乌七摇了摇头:「叔祖父当初拿了这本书也不过是留着路上解闷儿的,若真有什么大秘密,叔祖父一定把他好好的供起来。我想当时兇手逼问时叔祖父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这本书册被扔在什么地方了,这反倒给了兇手一个错误的信号,认为叔祖父识破了秘闻录的秘密。所以当时便将叔祖父杀死,又利用赵同挑拨乌家,试图从乌家其他人口中得到这本书册的下落。」 「只可惜那时族人已被挑拨的只知争夺家产,族人本就不喜读书,除了我和四哥常在书房看书外,少有他人踏入书房。所以那些人才没有第一时间就拿到后宫秘闻录。」 卫昭半天没说话,沉吟许久,方才问乌七:「赵同在梓州可有仇家?」 乌七想了想说道:「此人虚伪,擅于隐藏,且睚眦必报。我们兄弟都被他蒙蔽了。后来在调查赵同时发现梓州林家对他颇为不喜。深究之下方才得知赵同一直觊觎林家小姐,爱而不得便找人毁了林小姐名声,使林家主不得不将爱女远嫁。那之后赵同手下的产业被打击的不轻,后来是四哥借了他银子周转,只是仍旧打了水漂。再后来叔祖父暴毙,乌家的事让四哥焦头烂额,便一直忽略了赵同。」 此事倒与那位林嬷嬷所言相符。 「你们可有查到赵同在梓州都接触过什么人?」 乌七苦笑:「若能查到,我们兄弟便不会远走京城了,也许四哥发现了什么苗头,只是四哥也……」 卫昭想到赵同手里的药方,还有宫里关于药方的传闻。他问乌七:「你确定赵家对此丝毫不知请?」 乌七见他这么问,仔细想了想,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赵家子嗣单薄,留在梓州老家的那一支也不过是替康宁伯府经营着田产和些许商铺。赵同这支与本家关系更远,但赵同的父亲擅钻营,倒从本家捞了几个铺子。其他旁系族人都还在乡下种地呢。不过眼下赵同进了康宁伯府,难道此事真与赵家有关?可在梓州我的确没有查到什么。」 卫昭眼中忽然闪烁着暗芒,他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淡淡说道:「有没有关系,很快就会知道了。」 赵同手里有秘闻录中的药方,而这本秘闻录本归乌家所有。所以卫昭比乌七更能确定乌家灭门是因为这本后宫秘闻录,而赵同也的确是受人指使。这个药方便是对方留给赵同的,算是利益交换。而赵同也的确因为这个药方得到了小张氏的信任。 由此可以看出,后宫秘闻录的事赵家或许是不知情的。但长姐被害之事却未必与赵家无关。而后宫秘闻录既出自前朝后宫,那么知道它存在并同时知道这本书的秘密的人,只有前朝余孽。
第237页 在这方面显然长孙恪要比卫昭更有能力,于是离开别苑后,卫昭当即回家打算与长孙恪进行一番友好交流,半路却被林老大夫的小药童给拦了去,说是林老大夫配出了药液,连银针都泡好了。 卫昭立时掉头去林老大夫院子里,正巧长孙恪也在。手边还有一头将要生产的母羊。 「忽然有些不忍心呢。」卫昭小声嘀咕了句。 要是霍宝儿还在,必定会感同身受的跟着点头。要知道霍宝儿几乎是陪着卫昭长大的,这位爷小时候娇气的呦,那是连只蚂蚁都捨不得踩呢。 小楼是半路提上来的,哪里知道卫昭那些光辉岁月,闻言不禁撇了下嘴,道:「少爷吃烤全羊的时候咋就忍心了呢。」 卫昭:「……烤全羊拿上来的时候就是死的!」 小楼:「死活不都是羊么,这羊养大了不就是吃的么。」 林老大夫不耐烦他们争论,没好气儿的道:「到底试不试药。」 卫昭:「试试试,那个我……」他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长孙恪道:「太阳太毒了,你去那边躲阴凉吧,好了我叫你。」 卫昭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朝长孙恪抛了个笑脸儿。 林老大夫哼哼两声,兀自嘟囔道:「没见过胆子这么小的。」 长孙恪望着卫昭有些仓皇的背影,低声说道:「他胆子不小,他只是不喜欢血,不喜欢杀戮。」 林老大夫闻言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开始动手施针。 「这是刚刚泡好的银针,药效很足。」林老大夫落了针,不久母羊便有生产之兆。只是情况十分紧急,不等林老大夫施救,母羊已大量流血,腹中羔羊也无法成功分娩。 长孙恪不由蹙眉:「药效竟如此兇勐。」 一连四天,林老大夫依次用药效逐渐减弱的银针试药,直到银针上残留的药液已微乎其微。 「此药比想像中的还要兇残。不过每个人的身体条件不同,对药效的承受力也不同。更别说我们用来试药的是母羊,效果会差许多。但不管怎么说,都能证明此药的确可使孕妇血崩。若是医术高超的大夫或许会察觉异常,但此药难验也是事实。」 卫昭想了想当夜事发,从宫里传来消息,再从侯府去皇宫,一来二去也耽搁不少时间。但长姐既能坚持到祖母送药,也许是银针上残留的药液已没有多少。事后拿回给林老大夫验药时才会验不出来。而明德和厉公公都表示没有查到宫中有人私自熬药,长孙恪的人也能证明这点。那就说明银针是从宫外携带进去的。 似乎看出卫昭心中所想,长孙恪告诉他:「陈太医身边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 卫昭眉头紧锁:「难道从一开始我调查的方向就错了?」 卫昭承认他之所以一开始就想到银针的问题,是因为林老大夫无意中提起后宫秘闻录中的药方。而后来乌家,赵家和宫里也都隐隐有些传闻,所以他更确定此事与秘闻录有关…… 卫昭忽然逼视林老大夫:「我那日拿回远儿捡的药,你为何会由此想到后宫秘闻录?」 林老大夫被他问的一愣,继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道:「那不是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方子的么?」 卫昭挠挠脸颊:「可你怎么一下子就想到那儿去了。」 林老大夫知道他心里有疙瘩,虽有些不高兴,还是耐心跟他解释:「老夫喜钻研医术,但对妇人病症并不擅长。之所以会记得这个药方,一是因其过于狠毒。二嘛,用银针入药,效果又是如此好,若能通过这个药方改良其他药方,也许会对一些不便于吃药的病患有极大好处。自入侯府做府医开始,我便有许多闲暇时间,于医术上也能静下心来钻研,所以就想到了银针入药的法子。那日你问我,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给我灵感的药方咯。」 林大夫说完摊摊手,一脸的无辜。 卫昭就耷拉下脑袋,嘆了口气:「是我钻牛角尖了。」 长孙恪眸光一闪:「未必。」 第129章 林老大夫气的鬍子都飞了:「你还是怀疑我!」 长孙恪摆摆手道:「不是怀疑你,而是怀疑宫里关于秘闻录药方的传闻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林老大夫甩甩袖子冷哼一声:「算你识趣。不过依我看,你们应该松一松,整天这么紧绷绷的,容易脑子出问题。这世上能人许多,也并非就只有银针淬药这么一种办法。」 卫昭苦着脸道:「是我急躁冒进了。」 长孙恪安慰了一下:「是关心则乱,如今风光不错,明日带你去郊游。」 卫昭勉强点了点头,摸了下空空的肚子,忽觉口中索然无味。吃惯了姜氏做的饭,府上厨子的手艺已经入不了卫昭的眼了。他拍拍长孙恪的肩膀:「我请你去樊楼吃饭。」 说完,俩人勾肩搭背的走了,只留林老大夫在原地吹鬍子瞪眼。 护国寺风光一向好,春时赏桃花,夏时赏清莲,秋时赏香桂,冬时赏寒梅。一年四季皆是香火鼎盛。不过来的多了,再好的风光也觉得没什么意趣。 已是初夏,湖上碧叶葱葱,随风而来阵阵清新。卫昭坐在舱室里,捧着脸颊望着清湛湖水,呆呆说道:「不是去郊游么?怎么来护国寺了。」 长孙恪轻轻摇荡船桨,闻言挑眉问他:「你想去何处?」
第238页 卫昭想说小西山,转念又想起陆家那座别苑来。到现在还不知是被谁横刀夺爱了去,心中不免郁郁。 他嘆了口气摇摇头:「算了算了,护国寺也挺好玩儿的。」 说完从小布包里取了颗蜜饯扔到嘴里砸吧着,又伸着脖子将核噗噗吐到湖水里,看着水面盪起阵阵涟漪,方觉烦躁的心绪被压下不少。 长孙恪将船停靠在湖西岸,伸手拉过卫昭。卫昭伸了个懒腰,懒懒说道:「怎还停这儿了,往前也没甚景致。」 「你逛过?」 「那倒没有,我一向喜欢热闹的。」 「可记得皇后在护国寺被劫的那次?」 卫昭点头:「那又如何?」他看了下四周,道:「这条路应该就是劫匪劫了长姐后走的那条。我们当初不是也走过一遍嘛?绕过一座矮山再顺着迴廊走上一会儿就到前院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 「哪里奇怪?」 「既是要坏了皇后名声,劫匪当是已有万全准备,只看禅院那边的布置便可窥知一二。没道理人都落到手上却反而被人救下。」 卫昭想了想说道:「你怀疑无寂和尚?」 「那倒没有,我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旧地重游不免多想了几分。也许本来也没有什么吧。」 卫昭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嘟囔了一句:「你这么说倒好像是劫匪好心故意放了长姐似的。」 长孙恪不置可否。 卫昭今日是纯来散心的,对于长孙恪提的事儿也就那么一听。背着手优哉游哉的走在甬道上,时不时的往两旁瞅一瞅。护国寺依山而建,这处偏僻地方少有人整理,倒是长了不少果树。 卫昭眼尖,一眼瞄到一串黑黑红红的东西,忍不住吞了下口水。长孙恪顺着他目光看去,告诉他:「你想吃?」 卫昭扭头问他:「能吃的?」 长孙恪怀疑的看他一眼:「你没吃过?」 卫昭老实的摇头。 长孙恪:「……那你作甚咽口水?」 卫昭:「我就是看他水灵灵的。」 长孙恪幼时好歹还在庄子上呆过一段时间,那些佃户家的孩子们常常钻到山里去摘野果子吃。那时他们不爱带着他玩,他就跟在那些孩子后面看着他们玩儿。他记得那些孩子很爱吃桑葚,还有红红的羊奶果。他在孩子们下山后,也偷偷的摘了一些果子吃,只是总觉得没有想像中的好吃。 侯府自然是有农庄的,府里吃的时蔬瓜果都是底下庄子送上来的,这些野果子自然入不了贵人的眼。所以卫昭倒未曾见过。 长孙恪告诉他:「这是野桑葚,酸酸甜甜的,你应该会喜欢。」 卫昭朝他眨眨眼。长孙恪顿时福至心灵,连着枝条摘了一串给他。卫昭揪下一颗桑葚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 「你多摘些,回去给祖母和远儿他们也尝尝。」 卫昭一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指使着长孙恪:「这个,这枝上头果子油亮亮的,还大,肯定汁儿多酸爽。还有那个,那个也要。」 长孙恪看了眼卫昭早上新换上的月白袍子沾了不少桑葚汁液,还有嘴角处被他胡乱蹭到的汁儿,好像吐了几斗血一样,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卫昭倒是毫不在意形象的用衣摆兜了许多野桑葚,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长孙恪被他感染,也摘了几颗桑葚尝了尝,道:「比小时候吃过的好吃许多。」 卫昭大手一挥:「回头跟护国寺方丈打个商量,把这颗桑葚树移回府里去,以后想吃就吃。」 往前走是个上坡,长孙恪站在坡顶往下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山脚下一片紫竹林上迟迟不肯移开。 卫昭吃的正欢,见长孙恪突然沉默了下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地『咦』了一声:「以前怎没注意过这护国寺里有片紫竹林。」 长孙恪扭头看他:「以前你来过这里么?」 卫昭摇头:「那倒没有,这地方这么偏。诶,不过上次长姐被劫的时候,我胡乱在寺里走,好似走到过一片竹林。只是那会儿天太黑,我也没注意是不是这片竹林。怎么了,这竹林有问题?」 「没有,走吧。」 卫昭『哦』了一声,忽地余光瞥见竹林那边有人,眯眼看了看,道:「那不是无寂和尚么!」 长孙恪闻声看去,只见无寂身旁还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似乎察觉有人窥视,目光锐利的射向山坡上。长孙恪淡漠的看了一眼,拉着卫昭转身就走。 下了山坡还有零星几颗桑葚树,卫昭瞅了眼衣摆上兜着的那些,小眼神忍不住瞥向长孙恪。 长孙恪扭头迎上卫昭那双染笑的桃花眼,有些不情愿的又去摘了许多。 卫昭丝毫不客气的说:「我兜不住了,你再兜一些。反正从这边就能绕到前院去,不用你划船了。」 长孙恪:…… 他其实很想要面子的。 护国寺人来人往,都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的去看两位一身狼狈的公子哥儿。尤其卫昭,月白的袍子上像是被泼了水彩墨似的。他还丝毫不觉,美滋滋的咧嘴笑着,露出沾满黑红汁液的牙齿。长孙恪有些不忍直视。 出了护国寺长孙恪面无表情的去找车,他可不想这样招摇过市。谁知卫昭拽着他挤到小食街去排队买卤蹄髈,还振振有词道:「远儿可爱吃了,要是知道我来护国寺没给他带卤蹄髈回去,一定会不开心的。」
第239页 长孙恪忍不住道:「你完全可以不告诉他你来护国寺了。」 卫昭『咦』了一声,斜眼看他:「骗小孩儿不好吧。」 长孙恪没话说了。 被人围观了一路,长孙恪也没脾气了,只是浑身释放的冷气叫众人忍不住退避三舍。惹得卫昭频频看他:「本公子有这么吓人么?」 这个问题卫远小朋友很快就给了他答案:「三叔你被人揍啦!」 卫昭一愣。 卫通拽着他走到侯府的小湖边,让他对着湖水照一照。卫昭低头一瞧,惊唿一声:「这怎么就这样了!」 倒是丁泉瞧见卫昭兜着的桑葚,上前解释道:「三爷吃了桑葚,那是桑葚汁儿,回头漱漱口就好了。」 一听是吃的,卫远蹭的凑到卫昭身前,仰着小脑袋问:「三叔好吃么?」 卫昭狠狠点头。卫远伸出小手揪了一颗,忙被丁泉拦下,道:「要洗洗再吃。」 卫昭刚要说他没洗就吃了也没事儿,一想卫远还小,小孩子肠胃弱,不好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便大方的将桑葚给了丁泉,连同长孙恪兜着的那些。 「回头洗干净了给祖母和大嫂那边都送一些尝尝鲜。」 几个小的没见过这东西,都有些好奇,便亦步亦趋的跟着丁泉跑去厨房。卫昭想想自个嘴里的红汁儿,也跟着去了厨房,寻些水来漱漱口。顺便拉上长孙恪,毕竟他也吃了好几颗呢。 卫昭看了他好几眼,古里古怪的,长孙恪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水,也乐意哄他开心。趁他再回头看他时,忽地张开嘴呲着牙。卫昭见他牙齿上也沾了许多汁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到厨房时,几个小的已经围成一圈了。丁泉以为只用清水洗一洗就好了,倒是厨娘说洗不干净,从盐罐子里挖了两勺盐,说:「得好好泡一泡,里头有小虫子的。」 卫昭的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小的齐齐回头看他,卫远眨巴着眼睛问:「三叔,你吃的时候洗了么,嬷嬷说有虫虫呢。」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眼泡着桑葚的盐水,果然有白色的小虫蠕动出来,卫远惊唿一声:「虫虫!」 卫昭已经扶着墙去吐了。 厨娘笑道:「小少爷莫怕,不打紧的,洗干净就好了。」 丁泉也挠着脑袋说:「就是不洗也没问题,小的在乡下时都是直接摘了就吃的,就当吃肉了呗。」 卫昭脸色更不好了。他有气无力的扶着墙问长孙恪:「你怎不告诉我。」 长孙恪一脸无辜:「我也是才知道。」然后他想了想,一脸肃容道:「不过我觉得丁泉说的对,怪不得庄子里的孩子都喜欢吃桑葚果子呢。」 第130章 本来看到小虫子几个小的还有些心有余悸,不太敢吃。但是看着一颗颗鲜嫩饱满的桑葚,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章苑和祁歆做完功课过来,见三个小的围着一盆桑葚干瞪眼,以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便好心告诉他们:「少爷,这是桑葚,我家庄子上就有。小时候娘带我去庄子上住,我吃了好多好多,可好吃,可好吃了。」 卫远更纠结了,指着那盆桑葚说:「可是有虫虫。」 祁歆笑道:「有就有呗,吃了也没事儿。再说这不都洗干净了嘛。」见他们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祁歆笑着捏了一颗桑葚扔进嘴里,连连点头:「好甜啊!」 卫远的口味跟卫昭很像,见祁歆都敢吃,也迫不及待的吃了一颗,清甜的味道在口中瀰漫开,登时眼睛就亮了。恨不得把一整盆都拉到自己身边来。到底还知道友爱小伙伴,一脸肉痛的往桌子中间推了推,道:「是挺好吃的,快吃吧,吃完叫我三叔再去摘。」 正四仰八叉躺在一旁躺椅上装死的卫昭闻言不开心了一下,扭头跟长孙恪告状:「你说他们也不知道拿些来孝敬孝敬我这三叔,净顾着自己吃呢。」 长孙恪斜他一眼:「你不是不吃了么?」 卫昭揉了揉肚子:「其实吃完好像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长孙恪目光有些悠远:「想吃我再给你摘。」 卫昭侧过身来一手支颐,笑眯眯的看着长孙恪:「还是恪哥哥待我最好。」 长孙恪偏头看了他一眼,眸中隐隐有微光闪动。 两人本也没摘回多少来,又给各院分去一些,留给几个小孩子的也没剩多少。卫远几个吃完更是意犹未尽。见卫昭悠悠哉哉的躺在紫藤下躲阴凉,赶忙巴巴围了过去。 「三叔,还想吃。」 卫昭哼了一声:「我还没得吃呢。」 卫远抠抠搜搜的张开小手,手心里躺着一颗被他捏碎了的桑葚,一脸捨不得的递到卫昭嘴边:「喏,就剩一颗了。」 卫昭最见不得卫远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可心疼了,面上却是一脸嫌弃:「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明儿就给你摘。」 卫远当时就笑眯了眼,一下子扑进卫昭怀里,在他怀里拱啊拱的,等卫昭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卫远已经拉着几个小伙伴跑远了。 只听身后卫昭一声怒吼:「老子这可是新换的衣裳呀!卫远你回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扭回头又叭叭跟长孙恪说:「我们家小辈的人都随了我,挑嘴儿,就爱吃酸酸甜甜的东西。远儿离着近还好说,倒是长乐在宫里头总是不方便,常常巴望着远儿给她带蜜饯果子呢。」
第240页 长孙恪闭上眼睛,心道:得,回头还得给他外甥女儿备一份。 那边卫昭还在叨叨:「也不知道霈儿长大是个什么性子,都说外甥肖舅,霈儿肯定也错不了,是个大有出息的。」 长孙恪眉头跳了跳,以后还得再想着他这个外甥。 入夜,卫远生怕他三叔反悔不给他摘桑葚,当晚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入住归云院。长孙恪才洗漱完正一身清爽大步流星的走进寝室,就见卫昭和卫远一大一小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哄睡了卫远,卫昭也应景的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就睡死过去了。 难得用花瓣泡了个澡的长孙恪:…… 夏夜静谧,护国寺的僧人们做完晚课各自散去,至夜深,只余鼾声悠悠。 月光半遮半掩在云翳之下,只留微弱光芒。紫竹林旁的竹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笼,微风拂过,灯笼轻晃,灯影摇曳。 了尘在灯影下打坐,倏地耳尖微动,浑浊的眼缓缓睁开,在昏暗的夜里,眼眸散发着一缕精光。 「你来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等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长孙恪眉毛上扬:「我若不来,你要枯等一夜?」 了尘耷拉下眼皮:「你会来的。」 长孙恪冷冷的看着他:「你我初次见面,大师倒似乎很了解我。」 了尘抬头看他,目光复杂,许久方才轻嘆一声:「你很像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所以呢?」长孙恪负手而立,遥望清淡月光:「你想告诉我什么?」 身后了尘幽幽说道:「南郡荀氏百年繁华,如今嫡系也只有你一个传人了。」 长孙恪手指微动,没有言语。 了尘继续道:「当年从荀府将你抱走的是义阳公主的人,我得知后本想将你送回……」 「是本想,可结果还是没有送回去。」长孙恪凉凉的打断了尘的话:「毕竟你是义阳公主的驸马,是荀皇后的侄子,荀沂。」 了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长孙恪会看破他的身份,对他而言,荀沂这个名字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是他一生都要用来赎罪的恶念。 「当年的事,站在荀家的立场上,我没有选择。」 长孙恪转回身,凉薄的瞥了眼了尘,讥笑道:「是没有选择,还是不敢选择?」 了尘还要再说,长孙恪却没那个心情:「你今夜若只想同我说这些,倒没有这个必要,荀家如何与我无关。」 「是我多想了。如今了尘皈依佛门,五蕴皆空,凡尘俗世自不该多问多想。」 长孙恪透过窗看向竹屋里已经入睡的无寂,讥讽的弯了弯嘴角。 了尘视而不见,转身进屋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后宫秘闻录的秘密都在这里了。」 长孙恪站着没动。 了尘知他信不过自己,虽也无奈,但还是告诉他:「后宫秘闻录其实是当年荀皇后命亲信之人编撰的,虽记录的都是宫闱秘事,但若仔细阅读会发现一些遣词造句不合常规。旁人只会以为是秉笔者不擅措辞,其实这是有意为之。通过这密令手册里的数字对照秘闻录中的文字可以得到一些名字。这些人是荀家安插在楚皇宫的密探。荀皇后想利用这些人独掌宫廷。只可惜未及实施,齐国公便率军占了盛京。楚未帝南逃时,秘闻录也被一个内监夹带出宫。」 「未帝在南郡立都后,荀皇后又想起此事来。好在遗失的是秘闻录,密令手册还在荀皇后手中。荀皇后信任大哥,便打算将此事交给大哥重新整理。当时各地兵荒马乱,叛贼四起,后楚苟且于南郡,虽暂时偏安一隅,但齐国日渐强盛,大哥心忧国事,便将此事耽搁了下来。直至齐国发动灭楚战争,书册仍未修成。而后荀家也在那一场战乱中覆灭。」 想起往事,了尘眼中隐隐闪着些许光辉,随即便黯淡了下去。 「我资质平庸,不及大哥。但很幸运,姑母将义阳公主许配给了我。我本不欲多求,但义阳却很像姑母,野心勃勃,又对晋王萧琰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我却无力阻止。」 「说起来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义阳手中的密令手册,虽不知何用,但义阳很重视他,我当时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便记下许多,重新誊抄。后来后楚覆灭,我和义阳失散。我随流民一路逃亡,幸得师父相救,才勉强活命。之后便在这护国寺中出家修行,了却残生。」 长孙恪对那些过往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毫不留情的对了尘说:「有时候无动于衷也是一种恶,你自以为的无欲无求会将整个家族推进深渊。荀家之所以破灭,也许正是因为他看出义阳的野心,宁愿毁了荀家,也不愿荀家沦为义阳公主復仇的利器,成为千古罪人。」 了尘苦笑,当初的他又何尝没有恨大哥。因为在他看来,荀家和后楚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该同进同退。可大哥却倾向投诚齐国。他娶了姜氏嫡女,本可用姜氏之财帛替楚国铺路,可他非但没有,反而警告自己莫要听信义阳公主。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的,他骂大哥忘恩负义,骂大哥是楚国叛臣。未帝不理政事,荀皇后孤掌难鸣。后楚那么快就溃败,又何尝不是因荀家内部之乱。 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在看到齐国日渐昌盛之后,渐渐变得可笑起来。 「密令手册你拿着吧,虽然不全,但总能防患于未然。当年荀皇后只来得及安插人手,那些人互不相识,也无联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想来也未必都愿意为义阳公主所用。」
第241页 长孙恪抬手接过手册,挑眉看着了尘:「怎么,义阳公主復楚大业不正是你心中所想,待楚国復国,荀氏依旧可以重来。不然的话,你当初为何会留下无寂。」 了尘嘆道:「家国覆灭,总有不甘心的时候。如今已过天命之年,世事看淡了,想通了,也明白大哥当年的苦心。上位者为权利而战,受苦的却是芸芸众生。」 长孙恪从怀里掏出那根竹哨扔到了尘身上。了尘见此,脸色一白,松弛的肌肉抖了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长孙恪见他这般,心中便已明白。「一念佛,一念魔。你以魔心教佛心,岂知是魔战胜佛,还是佛战胜魔。」 了尘身子一晃,僵硬着回头去看屋中熟睡的无寂,脸上狰狞的疤痕尤为刺眼。他握着手中的竹哨,闭上双眼,一行清泪滑落,自知悔不当初。 长孙恪可没兴趣去看一个老和尚的忏悔,他引无寂入佛道,却又告知无寂真实身份,并在宫里安插人手,殚精竭虑的筹谋,无非是想利用无寂挑拨齐国朝堂。纵使心有悔悟,但世事轮迴,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一颗已经被欲望唤醒的心,想再平息下去,除非粉身碎骨。 第131章 卫昭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却见院子里搁着两筐新鲜的桑葚。果子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实在叫人垂涎欲滴。 卫昭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见那两筐桑葚还在,揪过小楼问:「谁送的?」 小楼道:「是长孙大人起早摘的。」 天知道天刚亮时小楼半眯着眼出来洗漱时看到长孙恪拎着两筐桑葚回来是何等诧异,一点儿都不符合长孙大人高傲冷酷的形象,他眼珠子都快瞪飞了好么。 卫昭捧着脸嘿嘿笑了笑,扭头对小楼说:「长孙大人对我是不是可好了。」 小楼懵懵的点头,那可不是好么。那黑面神见谁都冷着一张脸,也就他家少爷不怕。 卫昭心情畅快了,大手一挥:「快拿下去洗洗。各院送一些,再单独备出一份回头我拿进宫给长姐和长乐尝尝。」 小楼忙不迭的点头。 「对了,长孙大人呢?」 小楼朝前努努嘴:「可能在补眠呢。」 卫昭又叮嘱小楼道:「你盯着点儿,留出一盘来搁冰镇着,等长孙大人醒来端给他吃。」 说完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屋,见长孙恪已经睡着,唿吸绵长。他走近了去看,见他眼底乌黑,必是昨夜没睡。想到长孙恪大夜里的跑去护国寺就为了给他摘桑葚,卫昭捧着一颗心,感动的稀里哗啦。 也没多扰他,只看了一会儿便又轻轻离开了。生怕远儿醒来哭闹会吵到长孙恪。卫昭先一步回房,把摊着小手小脚正睡的香甜的卫远连同被子一裹就给拎到前院去了。 睡梦中的卫远只觉得自己飘飘忽忽的,好像飞起来一样。等他顶着乱糟糟的头髮拥着被子醒来发现没在三叔房里,一脸懵逼。 丁泉进来给他洗漱,卫远忙揪住他说:「丁泉,我好像会飞啦。」 丁泉摸了摸他额头,道:「小少爷睡煳涂了吧。」 卫远不信,挺着身板道:「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 丁泉憋着笑:「是三爷把你拎……抱来的。」 卫远垮下肩膀:「三叔干嘛把我弄这儿来?」 丁泉道:「三爷说长孙大人昨夜劳累,怕动静太大扰了长孙大人安眠,便将小少爷带到前院来。三爷说一会儿要带小少爷进宫去,叫小的赶紧伺候小少爷梳洗,别误了时辰。」 听说要进宫,卫远欢唿一声,转而又问丁泉:「长孙大人昨夜干什么了?」 丁泉脸色涨红,嘴巴紧闭,摇了摇头。 卫远外头沉思,见丁泉神色有些不自然,斜睨了他一眼:「长孙大人不会干坏事儿了吧。」 丁泉斟酌着道:「兴许对三爷来说还是好事儿呢。」 卫远是直接被卫昭拎到前院的,丁泉没去归云院,自是不知长孙恪摘回桑葚的事儿。只是见卫昭一大早神清气爽又面色红润,还带着些隐隐『娇羞』,再加上先前给卫远读了不少话本,深受荼毒,便自以为知晓『内情』,又碍于卫远年纪小,自是不好多说。 但显然丁泉低估了小儿好奇的心性。才给卫远收拾妥当,卫远就屁颠屁颠跑去卫昭跟前,仰着脑袋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问:「三叔,什么事情会让长孙大人特别劳累,但又让三叔很开心呢?」 卫昭正悠悠哉哉的吃茶,闻言将口中茶水一滴不剩的全喷了出去,虎着脸竖着眉,颤着手指指着卫远:「你你你,你这是从哪儿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卫远嫌弃的捋了把被卫昭喷了满脸茶水的小脸,道:「丁泉说的。」 丁泉腿一软,心里这个悔啊。 卫昭狠狠的瞪了眼丁泉,亲自跑了一趟卫远的小书房,将书房里偷藏的《深闺怨》等等话本全部扫荡出去。 卫远目瞪口呆。僵硬的扭过头去问丁泉:「三叔这是怎么了?」 丁泉杀鸡抹脖子似的朝卫远使眼色,小祖宗可别说了。 卫昭不理会主僕俩的眉眼官司,一手夹着书,一手拎过卫远的衣领迳自往前院走。 卫远这会儿也知道三叔是生气了,不敢吱声,老老实实的给他三叔拎着。
第242页 直到马车走出老远,卫昭见小侄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坐着,乖巧的不得了。只是小眼神总时不时的瞥过来看一眼,见他转头过来,又忙将眼睛移向别处。卫昭便是再气,这会儿也没脾气了。 他从篮子里拿出几颗桑葚给他,道:「喏,这是长孙大人夜里去摘的,新鲜着呢。你用帕子垫着吃,仔细别把汁儿弄到衣服上。」 卫远眼睛一亮,笑眯眯的接过桑葚,甜甜说道:「就知道三叔对我最好了。」 尝了一颗方才想到:「原来长孙大人是因为摘桑葚累到了呀。」 卫昭挑眉:「不然呢?」 卫远苦恼的挠挠头:「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三叔的啊。」 卫昭明白了,一定是丁泉那死奴才自己想的龌龊,不禁哼了一声。脸颊又偷偷洇上些许红晕。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卫淑宁的身体也好上许多,不用整日躺在床上,闲时也会到园子里散散心。只是经了这一遭,身体底子算是彻底坏了。 「陈太医说若好生调养,三五年之内或许无碍。」卫淑宁看了眼殿外同卫远玩的正开心的长乐,淡笑道:「那会儿长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总要看着长乐有了好归宿才行,免得叫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拿我女儿的婚事搏利。至于霈儿……」 卫淑宁秀眉微蹙,眸中染上许多愁绪:「霈儿身体孱弱,到时只怕要多仰仗家里了。」 卫昭蹲在一旁看着摇篮里自顾吐泡泡的霈儿,闻言扭头对卫淑宁说:「这是我卫昭的亲外甥,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了他去。」 说完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霈儿粉嫩的脸蛋,霈儿似乎知道眼前这人在逗他玩儿,黑葡萄似的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口中『啊啊』个不停。婴儿一天一个样儿,现在的霈儿早已褪去出生时的红皱,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分外惹人怜爱。 卫昭道:「早还忧心霈儿会不会因此伤了脑子,如今瞧他这股机灵劲儿,日后必是个顶聪慧的孩子。」 卫淑宁柔柔笑着:「你小时候就是这样,讨喜的紧。」 褚氏早逝,卫昭可以说是卫淑宁拉拔大的,也最依赖长姐。所以长姐出事,他比谁都心急。 「最近查到些苗头,不过还没有确凿证据。长姐在宫里务必万分小心,便是枕边人也要多加防范。」 为了让卫淑宁安心养身体,外面的事儿都不曾报到她这里。不过她也隐约听说了朱勇的事儿,自然明白卫昭话里的意思。以为弟弟是怕他对李淮仍有旧情,提点两句,便苦笑道:「自从幽兰草那件事后,我便彻底死心了。阿昭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顾虑长姐。长姐在宫里这么多年,虽不爱管事,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她说着拧了拧眉:「这次的事儿当真叫人防不胜防,看来宫里的魑魅魍魉还是不少。」 卫昭安慰了两句,又问:「皇上可常来长姐宫里?」 卫淑宁摇了摇头:「他说国事繁忙,我也乐得他不来。也不知他忙什么,前两日见他似乎颇为疲惫。」 她讥讽的笑了笑:「他自知幽兰草那事败露,近来倒未见他再佩戴那个香包。倒是换了几种,听说是安神的香包。」 卫昭对这些东西有些敏感:「他可曾接近霈儿?」 卫淑宁道:「他对霈儿并不亲近,只不远不近的看了两眼。这个孩子的身份,我们心知肚明。」 她嘆了口气,道:「一步错,步步错。是长姐任性妄为,使家族捲入皇权之争。后又出了这事,祖母和父亲虽不说,但这事却终究使祖宗蒙羞。长姐不求别的,只求霈儿平安长大。」 卫昭安慰道:「李淮算计在先,长姐不过是被他迷惑了。再说,便是没有这些事,他也不会放过卫家的。凭他多疑性情,只怕早就怀疑了霈儿的身份,只是找不到证据罢了。」 卫昭还是惦记上了李淮的香包,实在是这个人有前科,委实不能叫人放心。 说话间,长乐和卫远手牵手进了殿内。 「小舅舅,桑葚好甜好好吃,长乐还是第一次吃呢。」长乐笑起来露出被桑葚汁儿染红的贝齿。 再瞧卫远,也不知怎么弄的,干净的小脸儿都花了,叫卫淑宁忍俊不禁。她招了招手叫卫远过来,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小脸儿。 卫远仰着小脸儿乖巧的叫卫淑宁擦拭,笑眯眯道:「谢谢姑姑。」 卫昭拉着长乐坐到一旁,笑道:「长孙大人摘的,吃个新鲜。现下正应时节,山里应该还有不少。长乐喜欢吃,回头我再叫人摘些去。对了,二姐呢,来了许久怎不见她人?」 卫淑宁道:「宫里新到了批布料,冯贵妃遣人来报,叫咱们先去挑。她怕有人动手脚,不放心,便带着屏儿一併去了。正好你来,回头挑几匹回去,给家里人添些衣裳。」 「冯贵妃?」卫昭有些诧异:「她什么时候知道谦让永宁宫了?」 卫淑宁道:「人总要受些磨难才会成长,再说她本也不是什么坏心眼儿的人。」 「便是没有坏心思,也架不住旁人撺掇,更别说还有那至尊之位在前头吊着。李霐占了个长,只是冯家根基浅薄,眼下不显罢了。当初立太子风波,谢家可是有意推李霐上位的。」 卫淑宁冷笑一声:「谢家打的什么算盘咱们都清楚,便是冯老爷煳涂,有李霐压着,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五皇子夭折后,冯贵妃老实不少,连带着冯家那些人也收敛许多。」
第243页 卫昭点了点头:「冯遇与我亲近,他虽胆小,却自有成算。若冯贵妃自个想通了,日后长姐还能好过一些,倒是谢赵两家不可姑息。皇上一心打压贵族,奚嫔那事之后,谢家也受了牵连,近来朝堂不太平,谢家内里也有些动盪,这次怕是要元气大伤了。至于赵家……」 卫昭郑重叮嘱道:「长姐,现下虽无实证证明赵家与下毒一事有关,但赵家是个祸患,长姐务必小心应对。」 卫淑宁也严肃起来:「阿昭放心,长姐知道怎么做。」 第132章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这是瞧长姐不掌后宫,一个个都把尾巴翘上天了。」 卫淑华素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在宫里一直收敛着脾气,到了永宁宫自家地盘上倒也不避讳什么了。 还是桂嬷嬷嗔瞪她一眼:「轻声些,你知道永宁宫里有哪些钉子,仔细被人听了去。」 「听了就听了,长姐贵为皇后,没道理被人踩上一脚还不吱声的。」 卫淑宁无奈的看了眼卫昭:「淑华这性子还是这般泼辣,也不知日后能寻得什么样的夫婿,只怕太老实的会叫淑华欺负死。」 卫昭忽地想起曹英托他带过来的剑谱,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卫淑华这会儿也进了殿内,扇儿上了茶。许是气狠了,卫淑华一饮而尽,坐在椅子上喘了两口气,见卫远和长乐都好奇的睁大眼睛看她,这才微微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什么,还不是那些女人不安分,我也没怎么着她们,这不就是回来跟你们发发牢骚么。」 卫淑宁道:「在殿外就听到你嚷嚷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卫淑华鼓了鼓脸颊,屏儿见状上前行了一礼,道:「才同二小姐去领布料,瞧见进贡的一扇苏绣寒梅屏风,样式新颖,绣工精湛。二小姐知道娘娘爱赏梅,便打算同秋公公要了来。谁知月华宫的郑妃也遣了人来,说皇上口谕,因郑妃有功,特赏月华宫的人先行挑选。本来他们挑完都要走了,见二小姐盯着那屏风看,张公公便又把那屏风给挑走了。」 卫淑华接过话来说道:「也就是一扇屏风而已,算不得多名贵,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瞧张公公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比当年的冯贵妃还让人厌恶。」 「郑妃一向老实,进宫以来只有一位公主,平素只在自个宫里,甚少掺和后宫这些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了。」卫淑宁也是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这么号人来。 卫淑华道:「恐怕不是转了性子,而是本就是这么个性子。只是以前被各宫压着,她没机会出头罢了。」 郑家是勛贵,当年跟着李瑜立下不少战功。光耀门楣也不过就是这几十年的事儿,比起贵族之家自是没有多少底蕴。郑妃在宫里也不争抢,几乎是个透明人。 卫昭经歷许多事后倒是会想的深一些:「看来李淮是打算启用勛贵庶族了。不过屏儿说郑妃有功,这又是因何?」 屏儿屈膝道:「具体的奴婢也不知,倒是前儿去膳房时听说郑妃给皇上调了一种香包,使皇上夜里得以安睡。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皇上常翻郑妃的牌子,各种赏赐更是源源不断,将近来最受宠的赵嫔都给压下去了。」 卫昭摩挲着下巴:「又是香包……」 「怎么了?」卫淑宁问:「香包有问题?」 「尚且不知。」卫昭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伸了伸长腿,漫不经心道:「皇上少眠,连宫里太医都束手无策。一个郑家又是从何处淘腾来的调香配方,竟有如此奇效?」 卫淑宁道:「郑家这几年显贵,府上自有门客,兴许是收拢了些有本事的人吧。皇上打压贵族之心昭然若揭,郑家若能在这时入了皇上的眼,日后少不得风光。」 「长姐说的有理。且不理他们是何心思,总之若犯到长姐头上,我自不会轻饶。」 卫淑宁欣慰的笑笑:「阿昭愈发稳重了。」 卫昭进宫时间不短了,也不再多留,跟着卫淑华到偏殿挑了几匹布料便打算出宫去。 临走时他将卫淑华拉到一旁,鬼鬼祟祟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剑谱,挤眉弄眼道:「曹大哥给你的。」 卫淑华一心扑在剑谱上,没注意卫昭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只道:「这剑谱我托人寻了好久,没想到曹大哥能找到,回头替我谢谢他。告诉他等我出宫了就请他吃酒。」 卫昭闻言上下打量他二姐几眼,瞧他二姐看见剑谱亲的跟什么似的,心里不禁琢磨他二姐在感情上是不是有点太迟钝了。刚要嘱咐她两句,却见人已经捧着剑谱走远了。就把他这个好弟弟给丢在一旁不管了! 卫昭气的拂袖离开。 气沖沖走出老远,想到长孙恪事先告诉他的事,又转身往前殿去了。果然在宫墙下站着一个内监,瞧着还有几分熟悉。 待走近了看,卫昭讶异的挑眉:「竟是你?」 隋宝儿见卫昭竟也记得自己,忙不迭的行了一礼道:「奴才现下给长孙大人办事儿,今儿是特意来等卫大人的。」 卫昭点头:「我听他说了,只是没想到他安排的人是你,如此也好。既叫我前来,想必是有什么发现了?」 隋宝儿回道:「长孙大人命人盯着陈太医和陈归叔侄俩,在宫里并未发现异常,也没发现有什么人私下接触过他们。我们盯了许多天,只怕这会儿已被人察觉,恐再难继续下去了。」
第244页 卫昭沉思片刻,道:「将人撤回来吧,既然这么久都没发现疏漏,要么是背后之人过于谨慎,我们便是盯着也无用。要么就是陈太医叔侄俩果真没有问题。」 隋宝儿恭声应是,又道:「还有,长孙大人叫我找的那个人至今都未发现踪迹,劳请卫大人转告。」 卫昭很少过问长孙恪的事儿,不过隋宝儿既委託他转告,看来长孙恪并不打算隐瞒,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罢了。 他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消息么?」 隋宝儿道:「奴才在宝文阁当差,前朝的事想必卫大人要比奴才知道的更多。至于后宫的事儿,奴才只是有所耳闻,不敢多嘴。」 卫昭看了他一眼,笑道:「在宫里谨慎些是好事儿,行了,既然没有其他的事便回去吧。」 隋宝儿恭敬的行了一礼,躬身退下了。 卫昭歪头想了一会儿事情。林老大夫并未言明陈太医的银针是否有毒,宫里也没有发现陈太医身边的异常。看来还需从赵家入手才行。 卫昭边想边往宫外走,小楼刚送走永宁宫的内监,将布料提进车厢里,便见卫昭晃晃悠悠的走出来,身边却不见小少爷。 小楼才要开口问一句,卫昭却没理他,自顾钻入车厢去了。小楼寻思兴许是小少爷在宫里留宿了,见卫昭愁眉不展,也不敢上前自讨没趣,鞭子一扬,驾车走了。 到侯府时已是傍晚,秦芜见叔侄俩进宫许久未归,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这边卫昭才跳下车,秦芜便上前去。卫昭笑呵呵的招唿小楼将布料卸下来,邀功似的说道:「这是宫里赏的,眼见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我特意挑了几匹丝锦。」 秦芜被他一打岔,目光也被几匹布料吸引过去,点头笑道:「还是三弟心细。这丝锦轻薄丝滑,穿在身上柔软凉爽,正适合夏季。回头我叫府上绣娘缝几套成衣。」 叔嫂俩边说边往后院走,秦芜还笑着说:「这几日胃口不好,倒是多亏了三弟送了些桑葚,酸甜爽口,祖母也十分爱吃。」 「是了,长姐也说好吃呢,我还打算回头叫人到山里去收一些回来……」 卫昭勐地顿住,叔嫂俩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的对视一眼:「远儿呢?」 卫昭一拍脑门:「哎呦,我,我把他给落宫里了。」 秦芜:…… 得知卫昭已经回府的卫远:…… 卫淑华毫不留情的大笑:「这阿昭怎么了,居然把咱们远儿给忘了。」 卫远噘着小嘴,瞬间觉得手里的桑葚不甜了。 长乐看出弟弟不开心,忙哄着他道:「宫里冰库存了些桃花,我叫小厨房做些桃花饼吃吧,可好吃啦。」 卫远勉勉强强的打起精神,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气:「三叔也太不靠谱了。」 卫远从未在外留宿过,卫淑宁出嫁时还没有卫远,他与大姑姑见的少,到底亲近不足。好在他和长乐玩的好,又有卫淑华在宫里,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即便开始有些难受,后来便也习惯了。但还是在心里给抛弃他的三叔狠狠的记了一笔。 卫昭狠狠的打了个喷嚏。长孙恪蹙了下眉:「染上风寒了?」 卫昭揉了揉鼻子,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回道:「兴许是远儿在背后骂我呢。」 长孙恪:…… 「对了,我还要问你呢,你叫隋宝儿在宫里找人了?」 长孙恪点了点头:「本来也打算今日告诉你的。可还记得琼华宫死了的宫女姚竹?」 卫昭点头。 长孙恪也不和他绕圈子,直接告诉他:「姚竹是无寂的人。」 卫昭一呆。指着西边道:「那个和尚无寂?」 随即想到无寂的身份,便也释然了。 「你如何得知?」 长孙恪将隋宝儿捡到竹哨的事儿告诉了卫昭,他说:「算是巧合吧。我在查自己身世的时候,无意中查到了护国寺的了尘,只是那时我没有打草惊蛇。后来拿到这个竹哨,又想起无寂的身份,再加上了尘的居所正好有一片紫竹林,便想碰碰运气。」 卫昭脑子转的快,几乎瞬间就抓到关键:「了尘和楚国有关系?」 长孙恪也没打算瞒他,点了点头道:「他是南郡荀氏嫡次子荀沂,义阳公主的驸马。」 卫昭思虑片刻,勐地站起身道:「他知道无寂是谁!」 长孙恪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不仅知道,甚至还推波助澜。」 他从枕下翻出密令手册的副册递给卫昭,扬了扬下巴:「这就是后宫秘闻录的秘密。」 第133章 卫昭翻了翻密令手册,不懂。 长孙恪解释道:「要对照后宫秘闻录。」 卫昭风风火火的回房找出秘闻录的手抄册,又急急忙忙的跑回长孙恪的房间。然后眨巴着眼睛看着长孙恪。 长孙恪掌南府,对各种密报暗号颇有研究,很快就弄清楚对照方式,破解了秘闻录中的秘密。 卫昭拿了纸笔在一旁,将长孙恪找出的人名以及职位全部记录下来,足足有五十二人。 五十二人在诺大的皇宫里就像碎石被抛进大海,并不起眼。但五十二人再慢慢发展起来,总有一日会衍生成一块毒瘤,若想拔出,势必伤筋动骨。 卫昭反覆看了几遍记录下来的名册,道:「时隔三十年,这些人未必都在。当年荀皇后未及安排便随未帝南逃,皇宫内侍被武帝赶出大半,余下的人在楚国灭亡后想必也不会再忠心荀皇后。」
第245页 长孙恪自幼便被扔到山里训练,接手南府后又亲自训练许多密探,便解释道:「乌家因秘闻录几乎全族被灭,说明这本秘闻录对那些人来说定有大用。也许当年的荀皇后有什么特殊的训练方式,即便楚国灭亡,但只要名册还在,这些人便永远无法脱离掌控。甚至在某个地方,他们还在继续用这种方式不断的进行训练。而能知道这些秘密的只有义阳公主。」 长孙恪忽然明白义阳公主秘密离开南梁是为何事了。不过这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是人都有软肋,只要捏住义阳公主的命脉,使她投鼠忌器,诸多顾虑下自会露出破绽。 卫昭不由头疼:「可惜我们只有部分密令手册。」 长孙恪道:「但义阳公主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人,只要利用得当,未必就不能直捣黄龙。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出这些人来。」 他拿过卫昭手里的名册,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卫昭次日进宫把卫远接了出来。 卫远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儿道:「呦,三叔还知道自己有个大侄子吶。」 卫昭心虚,讨好的朝卫远笑笑:「这不是寻思你许久也见不到长乐姐姐,给你机会让你们姐弟俩多玩会儿嘛。还有你表弟霈儿,他是不是可喜欢你了?」 卫远轻哼一声:「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子懂什么。」 不过脸色倒不像刚才那般臭臭的了:「其实霈儿表弟也挺好玩儿的。但是对于三叔无耻的把我抛下,这件事我还是可生气了。」 他双臂环胸,仰着脑袋道:「我不高兴了,我要告诉祖母。」 卫昭忙道:「好侄子,你祖母年纪大了,可经不起生气。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原谅三叔?不如三叔请你吃卤蹄髈?」 卫远咽了下口水,又强忍着别过头去。 卫昭又道:「三叔给你摘多多的桑葚?」 卫远目光游移了一下,小拳头握的紧紧的,硬生生又把脑袋别了过去。 卫昭摩挲着下巴,小孩子嘛,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玩儿咯。眼珠一转,道:「你若肯原谅三叔,三叔就跟傅先生说情,每月多给你一日休假。」 卫远这回绷不住了:「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三叔说话算话。」 卫昭白他一眼:「你三叔什么时候骗你了。」 卫远挠挠脑袋:「那倒也是。」 叔侄俩说说话便和好如初了,卫远趴在卫昭腿上,狗腿的笑道:「那三叔还给远儿买卤蹄髈么?」 卫昭斜他一眼:「给三叔香一个。」 卫远『吧唧』一口亲在卫昭脸上,还留下不少口水。卫昭嫌弃的蹭了蹭,恨声道:「臭小子,你故意的吧。」 说着就去抓卫远的咯吱窝,逗的卫远咯咯直乐。玩闹间,马车勐地停住,卫远直接从座椅上滚下去,好在卫昭反应快,一把捞起卫远。只是整个后背撞到车厢上,疼的卫昭倒吸一口凉气。没好气儿的沖外头喊了一句:「要死啦,小楼你怎么赶车的!」 小楼原还以为闯了大祸,这会儿听自家少爷这中气十足的怒骂,反倒放下心来。道:「少爷息怒,是突然从巷子口跑过来一个人,小的若不及时勒住马,就要出人命了。」 小楼下车将卫昭扶下来,卫远还有几分惊魂未定,吓的小脸煞白。他紧紧攥着卫昭的衣袖,小脑袋从卫昭身后探出来,指着摔倒在墙角处的人,小声道:「三叔,他不会死了吧。」 卫昭抬了抬下巴:「小楼你去看看。」 小楼也怕啊,但他不敢说。哆哆嗦嗦的上前,那人忽地睁开眼,吓的小楼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你你,你没死吧。」 那人虚弱的吐了口气:「还,还好。」 小楼听着声音不对,撩开那人乱糟糟的头髮,惊讶道:「你是女子?」 那女子点了点头。 小楼回头看了眼卫昭,卫昭道:「你问问她是哪家的小姐,可要咱们相送。」 女子听到卫昭的话,抬头打量他几眼,道:「可是镇国侯府卫三公子?」 「你认识我家少爷?」 「曾有幸远远瞧见过。」女子似有许多话说,一时激动牵动伤口,不等再说什么便昏了过去。 小楼这才发现女子摔倒的地方有血流出,惊道:「少爷,她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卫昭只犹豫了一下,便吩咐小楼将人带回去。 林老大夫正钻研秘闻录中的验方,最恨别人在这时候打扰他。可谁叫这方子是卫昭弄回来的,为了以后有更多验方,林老大夫只能忍气吞声,任其使唤。 他给女子包扎完伤口,边洗手边道:「后背中了刀伤,失血过多,所幸未伤及要害。但若任由血流下去,只怕也挺不过一日。」 「有劳林老大夫了。」卫昭又叫来一个小丫鬟替女子擦拭身体,再换上干净衣服。 「看着她,等她醒了速速来报。」 卫昭直觉这个女子来歷不简单。但眼下人还昏睡,急也没用。索性带着卫远去找傅先生商量休假的事。 本以为还要唇枪舌战一番,没承想他才提了一句,傅先生就连忙应下了。搞的卫昭一脸狐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卫远:「你三叔我什么时候这么有魅力了。」 送走卫昭叔侄俩的傅先生长长的吐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是不给假,这几个小子指不定从老林那里搞来什么稀奇古怪的药粉给自己吃呢。他可不想常常『卧病在床』,便宜了老林那个医痴。
第246页 得知今后多了一天假期的几个小孩子立马欢唿了起来,唿声震天,差点儿把屋顶的瓦片给掀飞了。 正在园子里遛弯消食的卫老太君闻声笑道:「到底是孩子,给点儿甜头就能高兴上天。」 徐嬷嬷道:「少爷们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若是绷的太紧了,就怕移了性情。」 「是啊,左右也不指着远儿科举入仕,只要能读书明理,有自保的本事便好。」 「小少爷随了世子爷,虽读书吃力,于习武上倒很有天分。常听小少爷自个叨咕,还说长大了要去闯荡江湖呢。」 卫老太君笑笑:「这孩子就是个皮猴儿,拴不住。如此倒也好,卫家风头太盛,小辈若不再入仕,慢慢的也就淡出朝堂了。」 她看着随风摇曳的草木,幽幽嘆道:「就怕风不止,身不由己啊。」 那女子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事儿了。卫昭洗漱完,吃了小笼包,喝了碗粥,便晃荡着去了林老大夫的院子。 小丫鬟忙上前禀道:「三爷,她醒了,只是奴婢问话她什么都不说。」 卫昭不在意的摆摆手:「你守着门口。」说完信步进了屋子。 女子半靠在床上,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卫昭也毫不避讳的直视那女子。 小丫鬟给她清洗之后,露出真容。瞧着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模样,容貌清秀可人。双手有伤痕,指间有薄茧,但露出的手腕白皙娇嫩。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家境应该不错。 女子双手攥着被角,因用力使得骨节泛白,看得出她很紧张。卫昭没有直接问她的来歷,而是问她什么时候见过自己。 女子小声道:「城西蜜饯铺子开业的时候,我到铺子去买蜜饯,听说这铺子是镇国侯府卫三公子开的。那日不少人捧场,公子身边也围了许多人,我也就在边上瞧了一眼。」 「就瞧了一眼,就把本公子给记住了?」 女子脸颊倏地通红,将头埋进胸前,不敢抬起。 卫昭笑道:「本公子跟你开玩笑呢,你脸皮儿怎么这么薄。你是盛京人士?」 女子闷声点了点头:「幼年时随父亲定居盛京。」 「那你祖籍何处?」 「通州。」 卫昭眸光闪了闪,继续问她:「你家里人呢?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你身上是刀伤,差一点儿就死了。」 女子闻言勐地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惨白。 卫昭追问:「有仇家?」 女子将身体往后缩了缩,却不小心牵动伤口,疼的她闷哼一声。 卫昭见她实在害怕,小心引导道:「你在盛京久居,定然听说过本公子,也该听过本公子曾破获两起重案,又被朝廷破格任命为大理寺推丞。本公子救下你,也算你我有缘,若有冤屈不妨直说。」 果然,那女子神色松动了几分,復又摇了摇头:「没用的。」 卫昭问:「对方势大?」 女子点了点头。 卫昭笑道:「在盛京地界上还没有本公子不敢惹的人。」他见女子微怔,俯身过去,沉声问道:「你和同济堂的谭大夫是什么关系。」 女子闻言勐地睁大眼睛,脸上血色全无。 「你怎么知道……」 第134章 女子话音刚落方才反应过来,他在试探自己。 卫昭见她这般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他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反正人落到自己手里,去留已不是她能决定的。索性照直了说:「谭大夫一家回乡,只怕路上不太平吧。」 女子嘴角紧抿,默不作声。 「你既冒险回来,想必也知道是谁在对付谭家。听闻谭大夫夫妻二人只有一个女儿,若所料不错,你就是谭小姐吧。」 事到如今,她已知身份瞒不过。在盛京多年,跟随父亲出入权贵内宅,关于这位镇国侯府卫三公子的事迹她多有了解。此前传言卫三公子乃盛京纨绔之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连续破获两起大案后,才叫众人刮目相看。那些后宅女眷做梦都幻想着能嫁给卫三公子。旁的不说,单说卫三公子霞姿月韵之姿容,便已倾倒众生。 察觉自己失神到没边儿了,谭卓儿脸色一红。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卫昭挑了挑眉,道:「你的言谈举止告诉我你有良好的家教。手上薄茧又说明你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我府上的小丫鬟替你清理伤口时发现一些旧伤上敷了草药,且伤口处理的很好。你换下来的衣服里也藏有一些常备草药,说明你是懂药理的。还有,你外衫虽破旧,但里衣整洁,布料中等偏上,证明你本来家境不错。一个家境不错教养又好却不是娇养的小姐,种种结合起来,你或许出身医家。」 谭卓儿道:「便是你说的有理有据,这盛京城中大小医馆上百家,你又如何猜到我是谭家小姐?」 卫昭笑了笑:「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关注谭家。」 谭卓儿脸色一白,目光变得冷凝起来。「为何关注谭家?」 卫昭道:「我的目的与谭小姐不谋而合,都是为了赵家。」 谭卓儿唿吸有些紧促。 卫昭见她情绪起起伏伏的太厉害,也不吊她胃口,坦白告诉她:「赵二夫人的贴身嬷嬷找上本官,状告小张氏谋杀主母。」 他看了眼谭卓儿,道:「谭大夫乃盛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但所接触患者多为后宅妇人,许多事情不便出手诊断,便培养谭小姐为医女,随父出入后宅,诊治女子病症。赵二夫人生产那日,谭小姐也在赵府吧。」
第247页 谭卓儿见他有备而来,这会儿再隐瞒便是不知好歹了。她点了点头,道:「父亲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正逢赵二夫人临产,父亲便想藉此教我学习一套针法。原本赵二夫人胎像不错,只是赵二夫人平日多思多虑,身体照寻常妇人虚弱。生产至关键时刻,赵二夫人没了力气,父亲只得行针助产。却不料落针不久,赵二夫人便大出血,情况极为兇险。便是父亲引以为傲的止血针法都无济于事,反而愈发严重。父亲行医多年,见识过许多突发情况,却从未有一次像那日那般束手无策。」 谭卓儿想起当日情况,仍觉心脏狂跳,攥着被角的手微微颤抖,泛红的眸子里俱是惊慌和恐惧。 「父亲曾告诫我,我等医者出入高门大户,接触内宅女眷,务必关上耳朵闭紧嘴巴。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出了门便将除病症之外的事情忘掉,绝口不提。盖因豪门内宅多得是阴私手段,若不慎捲入其中,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死于非命。」 「父亲医术老练,经验丰富。赵二夫人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血崩之症。只需行引产针法,便是寻常大夫也能使胎儿平安降生,最多叫母体受损,但不至没了性命。」 「赵家是皇亲,赵二爷又是未来承袭爵位的世子。父亲看的明白,二夫人不受宠,倒是赵二爷的姨娘小张氏为人跋扈,又先二夫人一步诞下长子,必不甘心居于二夫人之下。父亲只是医者,只管治病救人,后宅争斗他便是明白也不会多嘴。更别说他还没有证据证明是何人动了手脚。只是血崩而亡,一尸两命,手段如此毒辣,至今想想仍不寒而慄。」 「赵家碍着父亲同济堂圣手的名头,当时未多加刁难,只是扣下父亲所用药箱。倒是那两个稳婆被赵府扣押。父亲回家之后便觉心神不宁,还不等他想出应对的法子,便被同济堂给辞了。母亲唯恐赵家事后清算,累及谭家。便同父亲商议,回通州老家避难。」 「也许是赵二夫人死的太过惨烈,父亲始终心有芥蒂。但临产前赵二夫人的嬷嬷已经将院子里清理干净,父亲在替二夫人把脉时也说二夫人脉象不错。那之后院子里再没进过旁人,父亲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二夫人为何会出现那样的情况。」 卫昭手指微微蜷缩,嵴背僵直,嘴角不由自主的轻抿,额上凝出一滴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到手背上,微微发烫。 谭卓儿沉浸在回忆中,并未发现卫昭的异样,仍自顾说道:「我们从城西走水路,父亲精神恍惚,常常望着金水河发呆。靠近蔚县的前一夜,父亲换衣服时突然被针扎了一下,方才发现包袱里母亲整理的衣裳落了一根银针。」 「赵二夫人死后,我们一家都提心弔胆,父亲换下那身带血的衣衫,母亲也来不及收拾,只草草的丢到一旁。父亲决定回通州时,母亲匆忙整理行李,怕是不小心将银针给卷了进来。父亲心有疑惑,拿着银针借着灯烛仔细看了看,不料船忽地摇晃一下,父亲手里的银针不小心落到水杯里。」 谭卓儿抬起头,嘴唇抖了抖,说道:「父亲发现银针上沾了不知名的药液。他只辨认出几种,其中就有可致产妇出血的药物。」 「所以赵二夫人血崩是因为你父亲的银针?」 谭卓儿点了点头:「但我父亲绝无害人之心,那银针定是被人调了包的!」 卫昭思绪有些混乱,深唿吸几次后勐地发现不对:「你父亲发现银针有问题是在第几天?」 谭卓儿想了想,道:「二夫人死后第三天,父亲被同济堂辞退。次日我们全家便启程回通州,水路走了大概两天。算起来大约五天时间。」 林老大夫试针发现银针淬药最佳药效是一到四天,而后第五到七天虽药效甚微,却仍可辨认。七天之后,便再无法辨认。谭大夫发现银针淬药是在第五天夜里,与林老大夫的说法正对得上。 但长姐出事后当天他就把陈太医的银针交给林老大夫,却未曾在银针上辨认出什么药液。反推下去说明此时的银针已超过七日。但若如此,也说明银针药效已近乎无效,长姐不该出现那等兇险状况才是。 谭卓儿见卫昭脸色不好,小心问道:「是哪里不对么?」 卫昭回神过来,摇了摇头,又问:「你们是在何处被人追上的?」 谭卓儿俏脸一绷,眉宇间戾气外泄:「在船上几日还算太平。船在蔚县靠岸,父母身体劳累,我便叫他二人在岸边等候,然后到县里雇了辆马车。从蔚县到临县要途经一处偏僻山路。我们就是在那儿被人追上,父母缠住那些人,叫我赶紧往山上逃。」 「从山上可绕路到临县下面的村子里。可我想那些人既能在此处设伏,必定已查清楚我谭家在临县还有亲人。我若贸然回去,只怕会给家人带来麻烦,便乔装成流民,绕道通州北走陆路折回盛京,想着找机会替父亲洗刷冤屈。」 「一路上还算安稳,只是到了盛京之后,不知何处露了马脚,竟被那些人发现,幸好遇上了卫三公子,否则只怕此命休矣。」 「怪不得我派去的人一直没有音讯,原是谭大夫夫妇早已遇难。」 谭卓儿闻言急急问道:「你可曾派人前往通州?不知我族人们可安好?」 卫昭好心告诉她:「临县的确有人盯着谭家医馆,我的人也在暗处。你放心,谭家医馆的人暂时无事。」
第248页 谭卓儿舒了口气。见卫昭眉头紧锁,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三公子果真要接手此案么?」 卫昭扬了扬眉:「接了如何,不接又如何?」 谭卓儿咬了咬唇,顾不得背上伤痛,下床跪在卫昭身前:「若三公子能替家父正名,谭卓儿甘愿为奴为婢,侍奉三公子。」 为奴为婢?卫昭忽地想到上一个以报恩之名为奴为婢伺候他的叶蓁,都不知道被长孙恪丢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受罪呢,不由得向谭卓儿投了一抹同情的眼神。 他咳了咳,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本官身为大理寺推丞,食君之禄,为民分忧乃是本分。谭小姐不必如此。」 谭卓儿怔怔的望着卫昭,忽然明白那些闺阁女子为何如此痴恋卫三公子了。如此风姿绰约又心怀正义之人,谁见了会不动心呢。她微垂着头,低声道:「是小女子心甘情愿的。」 「既心甘情愿报恩,还如此咄咄相逼,只怕报恩是假,贪图三公子是真。」 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明艷阳高照的天气,谭卓儿愣是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的发颤。 卫昭就斜眼看她,丢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第135章 也不知是长孙恪气势太过骇人,还是谭卓儿自觉心虚。总之不等长孙恪再开口,谭卓儿就头一歪,又晕死过去了。 好歹是个有力的人证,好不容易送上门的,卫昭可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赶紧叫小丫鬟把她扶到床上去,再叫林老大夫好好诊治。 然后在长孙恪锐利的目光下,仓皇回到归云院去。 他叫小楼赶紧将冰好的桑葚端上来,殷勤的送到长孙恪面前,讨好的笑道:「你两日未归,累坏了吧。」 长孙恪这才觉得心里熨帖不少。实在是卫昭太招人,总有些狂蜂浪蝶惦记着,不胜其烦。 长孙恪生硬的应了一声,目光瞥向桑葚。卫昭当即心领神会,捏了一颗桑葚递到长孙恪嘴边。 清凉酸甜的汁液在口中散开,胸腔中的火气顿时消散不少。 长孙恪有些忧虑道:「去年这会儿阴雨缠绵,今年却干旱少雨,天气又比往年燥热,恐怕要有大旱。」 卫昭一屁股坐在摇椅上,神思悠远:「去年洪涝,兵灾,今年又干旱。一连几年年景都不好。皇上又对北燕用兵,各地增了赋税,百姓日子愈发艰难了。」他扭头瞥了眼长孙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查到些东西,去了一趟雍州。见田地干旱,有感而发罢了。」 雍州距盛京不远,骑马来回用不到一日功夫。 「和那本名册有关?」 长孙恪应是。 「我着重排查了名册中的宫女,共有二十五人,死于楚末宫乱的有八人,被武帝放出宫的有九人,余下八人,有五人病死宫中,只有三人还在。一人在赵嫔的春华宫做针线嬷嬷,一人在浣衣局做掌事嬷嬷,还有一人在医药局做粗使婆子。另外放出宫的九人,对照楚皇宫宫人名册上记载的身份查找,能查到身份的有七人,其中六人已亡故,一人在老家务农。两人查无此人,销声匿迹。」 卫昭掐着指头算了算,道:「也就是说我们所得到的名册上还活着并能查到踪迹的宫女仅剩四人。」 「没错。但结合皇后中毒后你所查到的信息来看,孙稳婆身份有疑。」 卫昭坐直了身子:「你查到什么了?」 「我先前说荀皇后名册上的这些人永远都无法摆脱密探的命运。也就是说被放出宫的那些人,虽因战乱暂时与他们的主子失去联繫。但其中也有高等级的密探,在没有主子命令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自主潜伏。由此看来销声匿迹的两人极有可能在被放出宫后又替自己重新安排了新的身份,趁武帝徵召内侍时再入皇宫。」 「而宫中对内侍的年纪有一定的要求,如果她们可以再入宫,也就说明这两人初入楚皇宫便发生宫变。至武帝入主皇宫,前后不过一年光景,这两人的年纪尚在要求范围内。与查不到踪迹的两人正好相符。」 卫昭不解:「那和孙稳婆有什么关系?」 长孙恪不紧不慢的说道:「宫女入宫年龄在十三到十五岁之间,至二十五岁无过错者方可被放出宫去。从武帝元年至今已有三十年。第一批入宫的宫女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放出宫了。得主子宠爱,终身侍奉,亦或是在宫中担任女官者除外。但这些林林总总算起来又能有几人?」 「孙稳婆十五岁入宫,正好踩在年龄上限。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嫁到王家村一户富户家里。因在宫中医药局做过宫女,粗通医理。回乡后便做起稳婆的行当,至三十五岁时已颇有名气。后来李淮的王府招稳婆,孙稳婆便在其列。长乐公主便是由孙稳婆接生的。至李淮登基,孙稳婆也随着一併入宫。」 卫昭拧眉想想:「似乎都能解释得通,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长孙恪道:「从武帝朝遗留至今的宫女,除孙稳婆外,还有三人在宫中任职。这三人身世来歷均可查明。只有孙稳婆颇有疑问。她入宫时籍书上写的是雍州邻水县孙家村人。但经过查证,孙家村的确有这么一户人家,只是这家人只有两子,并无女儿。询问当地老村民,得知孙家那位姑娘是逃难来的,无家可归,才被孙氏夫妇收为养女。不过半年功夫,便应召入宫了。因此孙家村人对孙稳婆印象十分淡薄。便是孙家两个儿子对她也没什么印象。」
第249页 「不管怎么说,孙家夫妇收养了她,在各家都食不果腹之际给了她一口吃的,养她半年。她既有机会出宫,于情于理都该去拜访。且从王家村人口中得知孙稳婆是个热心肠的妇人,善良知恩。既然如此,又怎会将养父一家忘的一干二净?由此看来,她对孙家那对夫妇毫无感情,甚至毫无感恩之心。」 卫昭一拍桌子:「你的意思是她在刻意迴避孙家。」 「没错。她藉口父母已亡故,又有在宫中积攒的大笔例银和赏赐,能娶到这样的女子,王家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又岂会无端提及她的家人。若是贫户,难保不会上来打秋风。而孙家虽好心收养,却也并未想从她身上索取什么。又时隔这么多年,想着那弱女子恐早已离世。家中生活本就艰难,自然从未想过去寻一个毫无血亲关系的养女。」 「你这样说的确有道理,但又如何确定孙稳婆就是名册上的人呢?」 长孙恪低垂眼眸,摩挲着手指,淡笑道:「因为我找到了孙稳婆的儿子王全。」他在雍州一处农庄里做管事。而这个农庄除了几家佃户外,还养了许多流离失所的少年少女。」 卫昭惊了一下:「你怀疑这些人是他们培养的密探?」 「不是怀疑,是肯定。不要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同类的人都有非常灵敏的嗅觉,长孙恪经验老到,眼光毒辣。一点异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些人才被收入庄子不久,应该是去年受灾流离失所的百姓。据荀沂所知,楚未帝南逃时,荀皇后培养密探才进入轨道。又正逢国灭,宫里密探损失惨重。这些人没有荀皇后指令,只能暂时潜伏。直到楚国彻底灭亡后,这些人群龙无首,逐渐四散。便是有高等级密探忠心荀皇后,终究力量薄弱。」 「凭我的直觉看来,义阳公主得到密令手册接手这部分密探时,成果应该远比她想像中的差了许多。不然的话,他们不会如此草率的在那个庄子里培养密探。这说明他们手里目前可用的人不多。」 卫昭松了口气:「若是这样,倒算是一个好消息了。既然孙稳婆是楚国密探,难道长姐中毒一事都是义阳公主一手造成的?刘医女,还有毓秀宫的人无论明公公怎么查都查不到背后主使,若是义阳公主所为,一切就能说得通了。只不过还有一点疑问……」 卫昭将谭卓儿的话告诉长孙恪,并告知他发现的银针药效问题。 「我们始终无法确定陈太医的银针究竟有没有被淬了药液。」 长孙恪敲了敲桌子,道:「除银针外,在永宁宫并未发现其他异常。既无法确定,不如从赵家入手。赵同献了药方给小张氏,小张氏为稳固地位,讨好赵嫔,再将药方献给赵嫔也并非不可。」 卫昭道:「谭卓儿虽可为证人,但谭大夫的药箱被赵家扣留,淬了药的银针只怕早就被处理了。我们须得找到换了谭大夫针包的人。」 长孙恪点了点头:「名册上尚有二十七名内监没有排查,尽早查清身份,也好早做防范。」 二人商议了一下,分工明确,各行其事。 谭大夫只有一家三口,人口简单。谭夫人崇尚节俭,家里只有一个做饭婆子和一个小丫鬟。谭大夫从医馆回家后多在书房研究脉案,钻研医术。药箱也会搁在书房以备随手整理。他的书房有许多名贵典籍还有自己整理的医案,日常都是亲自打扫。便是谭夫人都从不进书房一步。谭大夫若不在书房,便习惯将书房落锁。 而据谭卓儿所言,谭大夫在此前遇到一个疑难病症,已经连续宿在书房十几天了。这就间接排除家人被收买调换针包一事。除了家人,最容易接近谭大夫的便只有同济堂的大夫和伙计。 同济堂以谭大夫最为出名,但谭大夫之下也有几位大夫擅妇人病症,只是名气不如谭大夫。自谭大夫出事后,同济堂便推了周大夫出来。 卫昭又一次光临同济堂,黄芪眼尖,一见卫昭忙撂下手里活计迎了上去,笑问:「公子没请到谭大夫?」 卫昭泄气的摇摇头,道:「听邻居说谭大夫一家返乡了。」 黄芪也露出失望之色:「那真是可惜了。不过夫人事重,谭大夫不在,您不如请周大夫吧。」 卫昭转了下眼珠,道:「我夫人性情古怪,听说谭大夫离开盛京后沖我好一阵发脾气,骂我没用,连个大夫都请不来。还说要是这胎出了什么问题,必定要我好看。所以这请大夫也得谨而慎之,就怕我夫人一时钻了牛角尖,害了同济堂大夫的名声啊。」 黄芪颇为同情的看了卫昭一眼,道:「你放心,周大夫医术也不在谭大夫之下,就是为人古板了些,不讨喜欢。」他有些不情愿道:「要是周大夫不行,那就只有魏大夫了。」 卫昭看出他那股别扭劲儿,一时好奇,便问:「瞧你这副表情,那魏大夫有问题?」 黄芪忙扯了扯他袖子:「低声些,要是被人听见我可要受罚的。」 卫昭也被他搞的神经兮兮的,忙凑过脑袋轻声问:「说说看?」 黄芪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气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魏大夫医术不赖,就是为人不咋地,凡事总爱跟人争个高下。素日便与谭大夫不对付,这不是谭大夫刚走,魏大夫就把谭大夫看好的小徒给撬走了。」 卫昭摩挲着下巴,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第250页 第136章 盯梢这种考验人耐心的事儿卫昭可不擅长,于是他又把小五给提熘过来,让他叫上几个兄弟专门盯着同济堂的几位大夫和学徒。 他塞给小五一锭银子:「今年天气尤其热,你也甭省着,给弟兄们多买些茶水喝。」 小五笑眯眯的接过银锭子,拍着胸膛保证道:「老大放心,不就是盯几个人嘛,您就瞧好吧,用不了多久弟兄们就能把他们祖宗八辈给摸排清楚喽。」 小五的能力卫昭还是信得过的。他甩开扇子遮着太阳,一手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问道:「那汪婆子醒了没?」 说到正事儿,小五也敛了笑意,低声道:「醒了,不过她外伤重,身上没一块好皮肉,大夫说得再躺几天。倒是不耽搁问话了。」 卫昭便心里有数了。 到曹宅时,曹英正在演武场练剑。白色习武常服勾勒出曹英精壮的身躯,宽肩窄腰,修长挺拔。素日见他总是读书人打扮,今日瞧着倒有几分江湖侠客的味道。 往常卫昭可不会去审视旁人,毕竟在他眼里再没有人能比得上长孙恪了。不过自猜出曹英对卫淑华的那点心思来,卫昭便少不得要多方位观察观察。 也别说,这人虽是江湖草莽,比起镇国侯府的门第,身份委实低了些。但其人能文能武,又性情坚毅,且江湖人不拘小节。他二姐那样的性情若嫁入深宅大院难免受规矩束缚,而曹英却绝不会注重这些,与他二姐正相配。这么一想,卫昭便颇有一种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都顺眼的感觉了。 直到曹英收了剑,卫昭仍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嘴角挂着淡笑。 僕从递来凉水浸过的帕子,曹英把剑递给僕从,拿起冰凉的帕子擦了把脸,这才凑到卫昭跟前轻咳了一声。 卫昭回神过来见是曹英,笑容变得更大了。 曹英一头雾水:「三公子是有什么喜事儿么?」 卫昭就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曹英,笑道:「快有了快有了。」 曹英不明所以。 卫昭觉得应该替他二姐表示表示,便道:「二姐说那本剑谱她很喜欢,叫我跟曹大哥你说声谢谢呢。」 曹英脸色微红,摆摆手道:「二小姐客气了。」 卫昭看了眼他身后僕从拿着的剑,道:「适才见你练剑行云流水,甚是赏心悦目。我也常看我二姐练剑,虽剑招漂亮,但怎么看都像是花架子。」 曹英笑道:「二小姐未涉江湖,未见血光,剑招自然偏柔和。」 卫昭点头表示贊同:「我二姐总说要去江湖游歷一番,只是我家人担心她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会受欺负,便一直拘着。」 曹英道:「如今世道不算太平,却不是游歷的好时机。」 「我也这么跟她说的。」卫昭笑道:「我说若是二姐给自己找个厉害些的夫婿,祖母便不会整日愁她的婚事,姨娘也不用整天念她。她耳根清静,还得了自由,想做什么不成呢。」 曹英心思微动,不由试探道:「二小姐出身高门,人又大方爽利,怕是侯府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吧。」 卫昭却摆了摆手:「我二姐自是极好的,所以这夫婿总要她自己瞧得上才行。而且我二姐那性子你也知道,可不是能温柔娴淑,相夫教子的人。若真把她拘在内宅里头,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把内宅的房盖给掀了。所以我爹说了,我二姐这夫婿也不拘什么门第,只要人品端方,待人宽和些便好。」 不知想到什么,曹英忽地笑出了声:「我倒觉得二小姐如此真性情挺好的。」 卫昭扭头看他,见曹英眼中波光闪动,便知他是真心的。心中也不由替二姐高兴起来。 闲话了几句,卫昭方才提到正事:「听小五说汪婆子醒了,我今日便是来问她几句话。」 曹英也将飞扬起来的心绪收敛起来,将卫昭引到偏院去。 一进院子便飘来浓重的药味,卫昭忍不住蹙了下眉。 曹英道:「汪婆子受过刑。徐婆子也是,只是徐婆子没挺过去,我们的人到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 曹英将卫昭请进屋子,挥手屏退了伺候的婆子。 察觉有人进来,汪婆子微微睁开眼。自她醒来便只见过给她换药的大夫和伺候她的婆子。这会儿见两个贵公子进来,便知这二人就是正主了。 「你们是谁?」 汪婆子觉得赵家人既然把她丢在乱葬岗,便不会费力救她回去。也许在赵家人眼里,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原本以为接了赵二夫人这趟活,怎么也能得不少赏钱。尤其是二夫人贴身嬷嬷透了话儿,二夫人这胎是儿子。那可是正经儿的嫡公子,赏钱自不会少。可谁知生产时出了那样的事儿,饶是汪婆子见识过不少难产症状,都不及这一次骇人。更别说事后被赵家扣下,用尽各种手段折磨…… 卫昭注意到汪婆子眼中的恐惧,缓缓开口道:「想报仇么?」 汪婆子也算是颇有名气的稳婆,不然也不会被赵家请去。她常出入富贵人家的内宅,接触过不少阴私手段。她自知并非什么正直的人,但却从未生过害人的心思,凡事都会给自己留一线。所以她觉得这次死里逃生也是因为老天眷顾。又或者是那位赵二夫人怨气未散,指引着旁人找到了自己。 想想赵二夫人当时的惨烈,汪婆子心口一颤。
第251页 「你们想知道什么。」 卫昭道:「所有。从你被赵家请去开始,身边发生的所有事,尤其是不寻常的事。」 汪婆子是在三月左右住进赵府的。她知道赵家出了个赵嫔,听赵家下人言语间的意思,赵嫔要晋妃位。汪婆子自然也跟着欣喜。跟徐婆子两人伺候起赵二夫人来愈发尽心了。 虽然两人都看的明白赵二夫人并不受宠,但再怎么说都是赵二爷明媒正娶的正妻。高门大户里头注重嫡庶尊卑,赵家便是看在嫡出公子的份上也会给赵二夫人几分体面。 「……我们一住进赵府便被林嬷嬷勒令不许踏出院子一步,只专心伺候赵二夫人,闲事莫管。林嬷嬷还留了个小丫鬟,就是为了防止有旁人从我们稳婆身上下手。二少夫人这胎来的不易,林嬷嬷小心谨慎也是情理之中。我和徐婆子也尽量减少外出,避免被人钻了空子。」 「期间伯夫人带着姨娘小张氏来探望过二少夫人,伯夫人还点名要见见我们两个稳婆,问了些话,无非就是家中情况等等。伯夫人还送了许多补品,叫二少夫人安心待产。言语间虽不太待见二少夫人,但对二少夫人未出世的孩子却十分关心的。」 「还有便是陈姨娘,听林嬷嬷说陈姨娘曾是二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二少爷见她颇有姿色,便强硬的将她收了房。但陈姨娘念着主僕情谊,待二少夫人一如从前般尊敬。那会儿陈姨娘也怀了身孕,瞧着有四个月大了。」 汪婆子说到此处下意识的攥紧被角,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卫昭眸光闪了闪,沉声道:「陈姨娘有问题?」 汪婆子连连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顾不得才被收拾好的伤口,胡乱的挥舞的手臂:「没有,没有,不,不要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昭眼神一扫,曹英忙唤了大夫进来。 大夫给汪婆子扎了几针,她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大夫道:「受了点儿刺激,须得休息一阵。」 卫昭也不急在一时,只叫大夫好好照顾汪婆子,务必保她性命。 曹英也知此人重要,在卫昭走后又在偏院里加派了人手。 赵二少爷在盛京城也算是个名人,曾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豪气壮举至今仍无人超越。姨娘小妾一个接一个的往府里抬,典型的色胚子。府上稍有姿色的丫鬟都被他收了房。 赵家男丁少,康宁伯仅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偏庶长子身子骨又弱。所以对赵二少爷这般作为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人多了,兴许能多生几个孩子呢。 康宁伯倒是想的开,只是抬进府的女人们都没能给他生个孙子。在小张氏进门前,赵二少爷已经有了六个闺女了。也是因小张氏进门便怀了孕,头一胎便生了儿子,又有伯夫人张氏撑腰,在府上愈发霸道了。 张氏娘家不算显贵,在李淮登基改革科举取士后,张家也渐渐没落。又因牵扯一桩案子,散尽家财方保住全家性命。赵家这两代因男丁少,有出息的更少,但赵家闺女争气,愣是靠着姻亲关系维持了赵家贵族世家的位置。再有宫里的赵嫔得宠,赵家门庭鼎盛。张氏惦记娘家,便叫小张氏进了门。日后待儿子袭了爵,对娘家也有好处。 小张氏肚子也争气,进门就生了个儿子。这也叫康宁伯舒心了几分,扬言赵嫔晋封后给赵二少爷请封世子位。还掏了腰包给张氏,叫她拿回娘家让舅兄置办些田产。 后来二少夫人也有了身孕,康宁伯愈发高兴了,毕竟嫡出和庶出不同。而张氏的心情反而没那么美妙了。 「……因张家没落,她虽是伯夫人,却总是矮人三分。在儿媳妇面前更是没有底气。也就仗着林氏多年无子摆些婆婆架子。而小张氏产子后,又让她风光了一把。但好歹也是一家主母,知道嫡庶尊卑。所以即便膈应林氏,为了嫡孙她也只能忍着。」 卫昭撑着头听小五嘚啵嘚啵说赵府的各种八卦,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煳。 「赵二少爷那就是个宠妾灭妻的主,眼下宠着小张氏也是看在小张氏给他生儿子的份上。这不是儿子生了没多久,赵二少爷又犯老毛病了,听说前儿还在猫儿巷置办了个宅子,藏了个美人呢。」 卫昭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所以赵二少爷拢共有多少姨娘小妾?」 小五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半天,方才支支吾吾道:「生了孩子有六个,没生孩子的总得有十七八个吧。」 卫昭啧了啧舌:「赵二少爷真是艷福不浅啊。」 也是因听说过赵二少爷的名声,卫昭才没刻意去打听他后院的事儿。不用想也知道是一团乌烟瘴气。林氏安稳这么多年,自保的手段肯定是有的。且林嬷嬷没提,自然也知道后院那些女人不成气候。只是没想到还是疏忽了一个陈姨娘。 小五后来打听回来的消息说陈姨娘死了。 第137章 「怎么可能,她,她还怀着孩子呢!」林嬷嬷嚯地站起身,一脸的难以置信。 没错,对于赵家来说,虽然儿子重要,但在尝到了闺女给家族带来的好处后,赵家也愿意给出资源培养女子,为的就是长大后可以用联姻来换取家族利益。所以但凡府上有怀孕的姨娘都很受重视。 林嬷嬷为救赵六小姐匆忙离开赵府,而后又躲避小张氏的人,一直不敢与陈姨娘见面。甚至走时都来不及与陈姨娘打招唿。在她看来,二少夫人惨死,小张氏的目的达到,应该不会对一个姨娘动手。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姨娘……
第252页 不知想到什么,林嬷嬷脸色唰的白了,她哆嗦着道:「二少夫人临产前曾私下叫人给陈姨娘看过,虽不是很明确,但也说陈姨娘这胎是男胎的可能性更大。」 林嬷嬷攥紧手掌,恨声道:「小张氏善妒,若她听到什么风声,一定不会允许陈姨娘平安生产的。」 她白着脸看向卫昭:「陈姨娘是怎么死的?」 卫昭嘆道:「赵府传出的消息说是畏罪自杀。」 他眯了下眼,忽然明白了徐婆子和汪婆子一身的伤是怎么来的了。二少夫人的身体状况除了谭大夫外,最清楚的就是两个稳婆。小张氏为确保万无一失,必然要封口。而稳婆不是赵家家奴,不可轻易打杀,便要找个由头。 赵府小厮找上徐婆子和汪婆子的家,声称两个稳婆害死主家人。吓的两家人连夜逃跑,不敢再回盛京。而陈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又碍了小张氏的眼,重刑拷打两个稳婆将此事推锅给陈姨娘,既能使自己脱罪,又能除掉陈姨娘。 若官府查问下来,只需拿出两个稳婆的口供,表明两稳婆是受陈姨娘指使迫害伯府少夫人,赵家盛怒之下失手处置了稳婆。在赵家如今的权势下,官府不会咬死不放,再许以重利,这件事到最后只会不了了之。 就算林家来人,小张氏早就将人证物证抹的一干二净,林家在盛京没有人脉,也只能干瞪眼。 果然狠毒。 林嬷嬷啐了一口:「陈姨娘老实本分,若不是二少夫人发现及时,早在她被二少爷强占之时就吊死了。谁都有可能会害二少夫人,独独她不会。大人,她一定被逼迫的。二少夫人惨死,六小姐有家不得归,陈姨娘是个有心的,在没查明二少夫人死因前,她不会自尽的。」 卫昭当然明白。只是他如今没有理由去赵府验尸,无法得知陈姨娘的具体死因。 「林家人还有多久进京?」 「若路上平安,也就是这两三天了。」 林嬷嬷在二少夫人出事后便打发了下人回梓州报信。当时小张氏一心想除掉赵六小姐吞了林氏的嫁妆,抽不开身去追回林家报信的人。且林嬷嬷谨慎,唯恐小张氏在路上动手脚,还另派一人绕路回梓州去。两路人马总有一路会将信送到的。 卫昭点了点头,道:「这几日不要出门,林家的人我会派人接应。」 林嬷嬷点头应下。虽然心急陈姨娘的事儿,但也知此事不宜声张,只能耐心等待。 卫昭则在汪婆子情况稳定后再一次去了曹宅,他要向汪婆子证实事情是否如他心中所想。 而汪婆子在得知陈姨娘的死讯后,目光已没有什么波澜,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局一般。 她深吸了口气,道:「二少夫人一死,我和徐婆子便知此事难以善了。说起来我至今为止都不知道二少夫人是怎么死的。她的身体虽比寻常人弱了些,但胎像还算好。有谭大夫在,便是最坏的结果,总也能保下孩子的。可当时情况那般兇险,我和徐婆子完全乱了分寸,就是谭大夫都束手无策。」 「其实妇人生产死于血崩的也不在少数,本以为赵家会将此事归于意外。我和徐婆子是良籍,谭大夫又是同济堂的大夫,赵家想动我们总要思量一下。最稳妥的法子就是息事宁人。毕竟我和徐婆子真的不知道这里头的缘由。」 「可谁承想小张氏胆大包天,竟私下严刑拷打,逼我和徐婆子供出陈姨娘。只说此事是陈姨娘指使,因陈姨娘被二少爷强占心中怨恨二少夫人,这才使出了阴毒法子。」 「我和徐婆子咬死不认。这罪名一旦认下,轻则流放,重则死刑。我家中尚有儿孙,孙子还在读书,我若损了名声,孙儿的前途必然受阻。想着谭大夫出去了,这事儿总会有个结果。只要撑过去就好,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更何况那陈姨娘我是见过的,是个温柔小意的人,又怀着孩子。要是供出了她,可想而知她有什么结果。我虽不是什么善人,但也有底线,也知道权衡利弊。这事儿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认的。」 「拖了几日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张氏的人拿了两份供词,逼着我和徐婆子按了手印。然后那人就将我和徐婆子用蓆子卷了扔去了乱葬岗。」 卫昭在心里算了算,估么着是谭大夫一家遇害的消息传了回来,小张氏自以为稳妥,这才决定斩草除根。 小张氏不过是破落户的女儿,纵然手段毒辣,心思计谋还是浅了些。如果她当时放了两个稳婆,日后慢慢料理,这件事到最后就只是个意外。可偏偏她做贼心虚,除掉稳婆不说,还动了赵六小姐。 一个野心与自身能力不匹配的人,只会自取灭亡。 小五最近乐此不疲的奔波在同济堂和赵府之间,倒叫他打听了不少事儿。 「……康宁伯得知嫡长孙被害死,气的不轻。后来陈姨娘畏罪自杀……」小五四下瞅瞅,缩着脑袋白着脸道:「听说陈姨娘剖了肚子,胎儿都成型了,是个带把的。陈姨娘死前还诅咒赵家断子绝孙。康宁伯得了信儿直接昏死过去了。醒来后就叫人往护国寺捐了不少香火。」 「伯夫人嫌陈姨娘晦气,连停灵都没有,直接叫府里人裹了蓆子将人扔出去了。听府里下人说,抬陈姨娘出去的人回去就魔怔了。还有陈姨娘住的院子夜夜都传出悽厉厉的哭声……」 卫昭讥诮的笑笑:「无非是亏心事做多了。」他问小五:「陈姨娘的尸体在哪儿?」
第253页 小五忙道:「知道老大盯着赵府,一打听到陈姨娘被抛尸的地方就叫兄弟们把尸体抬走了,就搁在城西破庵堂里,留了人看着呢。」 卫昭赞许的看了眼小五,道:「如今天热,尸体腐烂的快。你叫辆马车,跟兄弟们将尸体搬去南府。注意避着点人。」 小五忙点头应下。虽然那陈姨娘死的悽惨,肚子还破了个大洞,看着怪吓人的。但听老大的意思,这陈姨娘是冤死。小五几人信因果,所以他们并不嫌弃陈姨娘的尸体,因为他们知道若能替陈姨娘洗刷冤屈,不止可安抚亡灵,亦能使自己得福报。 展翼被长孙恪派去了南梁,南府近来没什么大案,大狱里头也没关几个细作。长孙恪常不在南府衙门,衙门里的事儿便暂由展翯负责。 老丘见卫昭来了南府,身后的车里还散发着十分熟悉的尸臭味,知道是有案子了。忙叫人去禀了展翯,一边又卸了门槛,叫马车直接驶入院子里。 长孙恪负责皇后中毒一案,而所查到的线索又与赵家有关,卫昭便自发的将两案并作一案。尸体运回南府倒也说得过去。 其实卫昭是担心大理寺人多眼杂,赵家提前得了信儿防范起来,他会遇到更多阻碍。虽然南府的人也不可尽信,但有老丘在,他会将尾巴扫干净的。 展翯也知道长孙恪接手了皇后的案子,只是最近他一直在查名单上的暗探,许久不曾回南府衙门。展翯也不知案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卫昭同展翯几乎没打过交道,只知道他是展翼的同胞哥哥。 展翯也乖觉的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按规矩给卫昭派了个仵作。 尸体被小五几人抬进停尸房,卫昭乍一看到尸体的惨状,险些将隔夜饭给吐了出来。 陈姨娘剖了肚子,刚刚成型的胎儿被粗暴的塞了回去,肚子里一片狼藉。便是展翯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好在来的仵作稳妥,强忍着不适验了尸。 小五几个蹲在门口,忍不住嘆息:「真是作孽啊。」 卫昭丢了块银子给他,道:「多出的钱算是清洗马车的钱。」 小五忙起身接了银子,点头哈腰道:「多谢大爷了。」 卫昭挥了挥手,兄弟几人鱼贯而出。展翯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并不在乎几个力夫。只是佯装闲聊不经意的说了句:「下手也够狠了。」 卫昭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不知道长孙恪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仵作还没验完尸他便回来了。 卫昭见到他不禁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长孙恪睨他一眼:「不想我回来?」 卫昭忙摆手:「那怎么可能呢。你一来,南府里头都不阴森森的了。」 老丘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卫昭一眼,心道南府之所以阴森森的全是因为大人在。大人不在南府,他们这些人说不上多自在呢。 展翯知道大人与卫三公子关系匪浅,也不多话,只躬身行了一礼,见长孙恪并无吩咐便退下了。老丘也垂眸敛眉回到门房看门去了。 仵作验了尸出来恍恍惚惚的看到了自家大人那张冷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卫昭以为是仵作在放了冰的停尸房里冻着了,好心的叫他站到太阳底下晒晒。停尸房因用处特殊,本就是挑选背阴处建的。此时又是下午,院子里头唯一有阳光的地方正好是长孙恪站的地方。仵作觉得更冷了,拒绝了卫昭的好心。 卫昭也没看出他那点小心思,忙问:「尸首情况如何?」 说到专业处,仵作终于感觉好受了些,只是想到里头那具尸体,没忍住又抖了几抖。 「小人仔细验看过,肚子是用匕首划破的,伤口不整齐,且依伤口状态来看,是孕妇自发划破肚子。致死原因是伤口过大,流血而亡。」 卫昭蹙了下眉,如果不是逼到绝境,陈姨娘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死法。只是陈姨娘终究是自杀,就算汪婆子指明交给小张氏的供词是假,现下也死无对证。而赵家却能趁机运作,坐实陈姨娘畏罪自杀的罪名。他现在所仰仗的无非是赵家尚不知汪婆子和谭卓儿的存在罢了。 长孙恪见他一筹莫展,想了想说道:「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看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卫昭若有所思,忽地福至心灵,豁然开朗。 第138章 他想要什么结果。 卫昭闭上眼睛回想,这一系列的事件不过是因为他想找出谋害长姐的罪魁祸首。而赵家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佐证。他想要证实长姐出事是否也是因秘闻录中记载的药方,他想要证实赵家是否参与其中。 而只要确定了赵家谋害皇后、谋杀皇嗣的罪名。相比之下小张氏谋害主母和嫡小姐,虐杀姨娘一事倒不值一提了。小张氏才入伯府不久,得用的人不多,她所做的事儿也未必就瞒的密不透风。人都会趋利避害,伯府的人为自保,自然也顾不得其他,到时只要汪婆子和谭卓儿出面,多的是人乐意帮他们作证。 「……所以突破口仍是赵家,只是我们可以换个方向。」长孙恪道:「你手里有绑架赵六小姐的人证,这件事可以坐实小张氏谋害伯府嫡女。但赵家在官场颇有人脉,只怕此案一经上报便会被人压下。康宁伯为防家丑外扬,自然不会允许赵六小姐上公堂。张氏和小张氏若得知此事,赵六小姐未必还有命在。」
第254页 「至于小张氏谋杀主母一事,虽有谭卓儿和汪婆子,但汪婆子不知缘由,只知小张氏栽赃嫁祸。而谭卓儿所说的谭大夫在银针中发现药液也只是一面之词。都不足为证。」 卫昭点头:「所以我才想通过陈姨娘来查,可谁知陈姨娘竟也死了,还是自杀。」 长孙恪看着他笑:「镇国侯府人口简单,兄弟姊妹和睦,后宅安宁。阿昭虽聪慧,到底未曾真正见识过后宅的阴私手段。那些贵族豪门,外表看去枝繁叶茂,光鲜亮丽。事实上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内里的竞争有多激烈。」 卫昭想想也是,毕竟那么大的家族,那么多的子嗣,家族资源有限,必定不会在不中用的人身上浪费精力。且不说子弟间的争斗如何,单是每一次族长的交替都会让那些贵族之家元气大伤。 卫昭生在侯府,镇国侯一家常住盛京。印象中卫昭似乎并未回去过象州本家,只是隐约听长姐提起过,本家其实也不算平静。只是镇国侯这一支过于耀眼,本家不敢太过分罢了。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卫昭斜睨了眼长孙恪。 说话间已到长孙恪的房间。此时阳光正好,清风徐徐。卫昭不想进屋,索性撩起袍子坐在廊下。长孙恪抱着剑斜倚在廊柱上,和煦的日光正好打在他背后。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递给卫昭,慢悠悠说道:「只是突然想起康宁伯府的一桩旧事罢了。」 卫昭最喜欢听这些秘事了,不由得眼睛一亮。他将蜜饯塞进嘴里含着,脸颊顿时鼓了起来,笑眯眯的催着长孙恪说故事。 长孙恪眯了下眼,好半天才开口。 」那会儿赵家还是康宁侯府……」 康宁侯爷正是现在康宁伯的伯祖父。赵家当时虽人丁不旺,但各房都有嫡子。因康宁侯爵位高,老夫人想几个儿子都沾沾光,所以并未分家。四房住在一起,可想而知每日有多少龌龊。尤其是老夫人偏爱四房,奈何四房儿子不争气,整日招猫逗狗,游手好闲。 康宁侯是二房,侯夫人育有一子一女。本就家宅不和,侯夫人也眼不见为净,自个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是架不住有人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二房儿子在马场坠马,被马踩碎了脾脏,当场身亡。那会儿正是康宁侯要替其子请封世子位的节骨眼。 侯夫人不甘心儿子就这么死了,一查之下发现动手的竟是自家大房的人。老夫人素来不喜二房,更看不惯出身贵族的侯夫人,当然不愿此事暴露出去。康宁侯也自有考量,虽有不甘,但也要顾虑族里给的压力。 侯夫人自此一病不起,府上事务全都落在女儿身上。侯夫人教养出的女儿自是有能力的,她定亲的人家是顺宁侯府,颇有权势。因侯夫人心中憋着一口气,侯府世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决。甚至摆出强硬态度,这爵位便是不要也不会便宜别人。 老夫人心急如焚,又碍着顺宁侯府不敢轻举妄动。比起有实权的顺宁侯府,康宁侯府不过是个空壳子,唯恐侯府小姐嫁过去之后借势对付康宁侯府。 大房惦记爵位,给老夫人出了个主意,在一场赏花宴上毁了侯府小姐的清白,并退了顺宁侯府的亲事,将侯府小姐远嫁出去。侯府小姐不甘受辱,自尽身亡。侯夫人气急攻心,只剩一口气吊着。 她一儿一女都死于算计,对赵家早已怀恨在心。便放出话去,要从其他三房过继子嗣承袭爵位,私下使些手段挑拨三房,让三房斗的你死我活。 待老夫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三房男丁死的死残的残,只四房儿子留下了个孙子,正是如今的康宁伯。老夫人气的不轻,弥留之际,侯夫人强撑着身体跟老夫人说了一句话:「赵家恶事做尽,合该断子绝孙。」 卫昭听的津津有味,不知不觉手里的蜜饯都被他吃光了。 康宁伯肖其父,是块扶不起来的烂泥。当年赵家几乎家破,康宁侯一蹶不振。其他旁支也打上康宁侯府产业的主意。康宁侯咬咬牙,替各房女儿寻了几门好亲事,将最看不上的侄孙儿过继过来,总要给赵家嫡支留一点香火。 李淮登基那年,康宁侯将侄女送进宫,便是如今的赵嫔。许是当年侯夫人的手段震慑了赵家众人,赵家女眷自知身后无父兄可依靠,卯足了劲儿替家族谋利。只要赵家好,她们在婆家才会更好。 长孙恪幽幽说道:「赵家嫡支靠着女眷又恢復了元气,许是日子过得平顺了,都忘了当年四房的惨斗了。」 卫昭吐出最后一颗果核,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所以康宁伯在得知陈姨娘剖腹之后才巴巴的去护国寺进香。哎呀,说起来赵家嫡支如今也只有小张氏生的一个儿子了。小张氏一箭双鵰,除掉了自己的两个劲敌,也顺便灭了赵家两个金孙呢,真是作孽呦。」 他手一顿,仰头对长孙恪说:「你想利用赵家人的心虚?」 长孙恪挑眉道:「只有敌人自乱阵脚,我们才能趁虚而入。叫上你手下的人,将赵家的事儿编排出去,传的越盛越好。等林家人进京,自有好戏看。」 卫昭啧啧道:「想不到你不单是破案高手,还深谙内宅之道。」 长孙恪毫不谦虚的点点头:「技多不压身。」 城西漕帮加上城东雁行堂,两人挥挥手便有无数底层小人物帮康宁伯府宣扬家事。不只是康宁侯在世时的事,还有小张氏如何谋害主母,逼死姨娘,说的仿佛亲身经歷过一样。
第255页 不出两日,人尽皆知。 康宁伯最近噩梦缠身,本想亲自去护国寺上一炷香,可在马车里听着外头议论的事儿,险些没吓晕过去。 被下人抬回府里时,康宁伯正瞪着一双牛眼,口中喃喃道:「是她回来报復了,是她回来了!」 张氏不知前院发生何事,只听说伯爷回来了,张氏忙去前院,见着康宁伯便说:「玉哥儿身上起了红疹,府医诊治不出,你快拿帖子进宫请赵嫔传太医……」 张氏话还没说完,就听康宁伯狂笑起来:「报应,真是报应啊!」 张氏这几日照顾小孙子,足不出户,外头的传的邪乎,底下下人也都听说了,只是没人敢乱嚼舌根。张氏心中忧虑孙子病情,一时也没发现下人的异常。这会儿才听说康宁伯府出名儿了,不由得双膝一软,瘫在地上。 小张氏做下的事儿她并非不知。虽然可惜林氏肚子里的孙子,但想到小张氏也有儿子,且她素来不喜林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张氏折腾。 如今听外头传的那么真,张氏做贼心虚,首先想到的竟是林氏冤魂不散。再有陈姨娘剖腹取子,她几天几夜都吓的睡不着觉,这会儿更觉得嵴梁骨冒寒气。 倒是小张氏无所畏惧,虽也短暂的被唬住了,但她并不觉得是林氏阴魂作祟。若这世上真有冤魂厉鬼,又怎会有那么多冤案,恶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一切不过是有人从中设计罢了。 她找来赵同再三确定是否所有人都已除掉。赵同也知事情的发展超出控制,便也不再隐瞒。 他说:「谭卓儿跑了。」 小张氏啐他一口:「你不是说谭家三口都死了么!」 赵同想借小张氏的势,自然不愿让她认为自己办事不利。一边瞒下消息,一边又命人搜寻谭卓儿。不过一个弱女子,再能跑又能跑去何处。谭卓儿进京他知道,当时差一点就抓到她了,不曾想又被她跑了。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小张氏心中恼恨,但想到谭大夫的针包已被毁了,便是谭卓儿能猜出几分,她也没有实证。如果对方真有证据,直接来伯府拿人便是,何必搞这些小动作。 想到这里,小张氏略略放下心来。 「对方看似来势汹汹,也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事到如今绝不能心慈手软,有件事要你亲自去办。」 赵同俯身过去,小张氏耳语几句。 「都听明白了?此事关乎你我二人身家性命还有赵府的名誉,若办的好,伯爷会很感激你的。」 赵同躬身行了一礼:「小人明白。」 第139章 「济仁堂?!你没看错?」卫昭拧着眉头,惊疑不定。 小五哈腰道:「弟兄们眼睛毒着呢,绝对不会错。赵同去见的人就是济仁堂的学徒杜松。」 卫昭用扇子敲打着手心,来回在屋里踱步。怎么就跟济仁堂又扯上关系了。 小五见状,挠了挠脑袋,说道:「说来也怪,杜松就是个小学徒,可弟兄们得来的消息说是杜松在杏花巷买了个二进宅子。老天,是买下啊!城西房价高,杏花巷算是挺偏的地方了,那也得小三百两才能买下呢!」 小五拢着手撇了撇嘴:「当初文宇在回春堂当学徒的时候,每月也只得二百文的工钱,就是不吃不喝那也得……」小五歪了下头,感觉脑子不够用了,他只好点着脑袋说:「得好久好久好久才能买下一座宅院。」 反正他是不敢想。 别说小五了,就是北府少监司陈靖淮一个吃朝廷俸禄的官儿,还只敢租赁房子呢。 卫昭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似是抓到了什么。他吩咐小五盯紧了杜松和赵同。 「一旦发现赵同有异动,不计后果,立即动手,务必抓活口。」 小五感觉自己被派了一个光荣且艰巨的任务,忙将胸膛拍的砰砰响:「老大放心!」 林老大夫就是济仁堂的大夫,要打听济仁堂的事儿当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卫昭就背着手熘达到了林老大夫的院子。林老大夫一见卫昭就头疼,不过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几张验方,觉得这点头疼还是可以忍受的。 他撂下手里的药碾,斜眼看向卫昭:「又有什么事儿啊?」 卫昭拖了张小板凳坐下,笑眯眯道:「林老大夫来府上有一年多了吧。」 「嗯。」 「可还住的习惯?」 林老大夫防备的瞄了他几眼,牙酸的说道:「这回的事儿是不是挺大啊?」 卫昭嗔了一句:「老大夫这是想哪儿去了,我是那样的人么?」 林老大夫就看着他不说话。 卫昭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济仁堂有供奉的太医吧。」 林老大夫就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看向卫昭。 医馆供奉太医,太医给医馆提供便利,提携医馆后辈,二者互利互惠,这都是不成文的惯例。只是这种互惠关系是私下达成的,一般不为外人道。 济仁堂和同济堂是百年老字号,家族中都是出过好几位太医的。尤其济仁堂刘家还出过两位太医院的院正,一直是医家的领头羊。只是济仁堂本家在北边,楚末战乱时损失惨重。族中几位有天资的子弟都死于战乱。 待齐国建立,济仁堂借着百年累积下的名声也在盛京占了一席之地,只是到底略逊同济堂一筹。同济堂子孙出息,现今宫里的副院正孙太医就出自同济堂。而济仁堂不甘心家族被打压,便全力支持陈太医,以期其得势后多多提携济仁堂。
第256页 陈太医出身寒门,曾在济仁堂学习过,对济仁堂的医术和医德颇为敬佩,因此双方便达成协议。陈太医倒也不负期待,收了济仁堂刘家一个后辈为徒,悉心教导,如今也进了太医院当值。 太医院院正年事已高,有望接手院正之位的便是两位副院正。巧了,两位副院正一位是同济堂的孙太医,另一位便是陈太医。 而为了使陈太医上位,济仁堂毫不吝惜的替陈太医打点。虽说济仁堂因战乱损失惨重,但济仁堂底蕴丰厚,同济堂便显得后劲不足了。 卫昭咂摸着嘴道:「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啊。医馆悬壶济世,却也免不了陷入世俗之争。」 林老大夫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不管是医,是道,还是佛。在没得道飞升前,本质上都是□□凡胎。既是人,便要吃饭,便有私心,谁都想多吃一口。但凡有利益存在,自然就有争斗。」 「说的也是。」卫昭点了点头,甩开扇子扇了扇,又问:「林老大夫可记得城西济仁堂有个叫杜松的小学徒?」 林老大夫动作一顿,眯起不大的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他呀。」 他摇了摇头,道:「心不正,行不稳,不配为医。」 卫昭觉得这个杜松一定会给他惊喜的。 只可惜没等来惊喜,倒先等来一波惊吓。 小五捧着肚子哭丧着脸道:「兄弟们也不想打草惊蛇的,只是那赵同摆明了要下死手,兄弟们也顾不得了,只能先将人扣下。」他瘪了瘪嘴,有些委屈道:「是不是坏了老大的计划了。」 卫昭看了眼小五还在流血的肚皮,忙道:「先别说话了,赶紧叫大夫给你包扎伤口。」 小五战战兢兢的,就怕卫昭嫌他办事不利,日后不再用他了。老大是个大方人,每次办事儿都能得不少赏钱,他还指望着攒银子娶一房媳妇呢。 「老大……」 周八见小五委屈的要死,也替他说了两句好话:「当时赵同要杀了杜松,小五怕他得逞,硬是冲过去挡了一刀。」 卫昭无奈道:「我知你们尽心办事,可天大的事儿都不及自己的命大。日后莫要如此冲动了。」 小五感动的稀里哗啦,这会儿方觉肚子痛的厉害。 等大夫处理完伤口,卫昭这才问他们具体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就动刀子了。 小五还虚着,话说多了难免牵动伤口。周八便接过话回道:「那日赵同找过杜松后,我们兄弟几个就分成两拨,小五哥负责盯着赵同,我们几个则盯着杜松。杜松在杏花巷置办了个宅子,不过他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寻常都是住在盐水巷。昨日杜松偷偷摸摸去了一趟杏花巷,还把地契带在了身上。出了杏花巷,他又拐去了便桥,在大柳树后同一个女子见了一面。」 周八略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道:「那女子我见过,是同济堂魏大夫的小女儿。」 卫昭精神一振,从中嗅到了几分暧昧和阴谋的味道。 赵同是小张氏心腹,赵家现今如履薄冰,小张氏惶恐不安。如今赵同落网,小张氏久等赵同不归,势必认为赵同发生不测,甚至会威胁到自己。为保全自己,还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卫昭从不敢姑息女子。 他叫小五好好养伤,请长孙恪出面,连夜审讯赵同和杜松。 杜松和赵同被分别关押在曹家的私牢里。在赵家传闻甚嚣尘上时,赵同便心有不安。他按小张氏吩咐除掉杜松以绝后患,本以为杜松胆小怕事,很容易解决。没想到半路杀出几个力夫,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一刻赵同忽然泄了劲儿,他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被关进私牢的时候,他就在想如何能替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只要能保住性命,他总有机会从头再来的。至于忠心与否,那不在赵同的考虑范围。 而杜松本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物。当初赵同许以重利他也犹豫过,但还是金钱战胜了理智。得到切实的好处后更是飘飘然起来。如今身陷囹圄,理智回笼,也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卫昭和长孙恪走进私牢时就见杜松靠在墙角抹眼泪儿。 长孙恪轻咳一声。 杜松当即一个激灵。手脚并用的爬到牢房门口,抬头泪眼汪汪的看着长孙恪,哀嚎一声:「招!我全招!」 长孙恪:……难道我的气势又增长了? 卫昭:……现在的犯人都这么没骨气的么? 杜松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的牢房里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卫昭和长孙恪对视一眼,抬步往里走。 里面关着的正是赵同。他暗恨杜松鸡贼,仗着牢房靠近门口的先天优势,在大人面前刷了一波好感。 赵同恭敬的垂首站着,在长孙恪过来时,躬身行礼,然后义正言辞道:「小人所知甚详,大人但问,小人不敢隐瞒。」 卫昭偷偷的瞥了眼长孙恪,忽地发现这人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外奔走,脸晒黑了一圈。卫昭就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怪不得这两人招的这么痛快。 长孙恪好像从卫昭隐晦的表情里知道了些什么,他忍不住摸了下脸,这会儿脸色更黑了。 赵同不由得又往下弯了弯腰。 长孙恪:……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先将杜松带去了审讯室。 杜松软着手脚从牢房里走出来,被几个手下绑在刑架上。他抖着唇道:「大人,小的一定知无不言,大人能不能别打小的。」
第257页 杜松缩着脖子看了眼审讯室上摆着的刑讯工具,都快哭出来了。 卫昭忍不住丢了一个鄙视的眼神,想当年他进北府大狱的时候,那针都要刺到手指头了,他吭都没吭一声。他可是准备英勇就义让世人敬仰的。只不过老天爷没给他这个机会。想到那日场景,卫昭颇为自得。 他实在没忍住,便问杜松:「你胆子这么小还敢作恶,夜里都不怕做噩梦的么?」 杜松哭道:「钱,钱给的多。」 卫昭就瞭然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胆小鬼也是鬼呀。」 杜松:……这是损他呢还是损他呢。 第140章 「你跟魏玲是什么关系?」 杜松正在脑子里捋顺捋顺近来发生的事,好逻辑分明、有理有据的供出自己的恶行,争取给大人留个积极配合破案的好印象。没想到大人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个问题,叫杜松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咙里,憋的难受。 卫昭见他楞楞的,蹙眉道:「怎么,不认识?」 杜松忙摇头,脸颊还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低声羞涩道:「她是我相好的。」 卫昭:……合着这还是个纯情少男。 他挪了下屁股,问:「魏玲是同济堂魏大夫的闺女,你是济仁堂的学徒,再怎么也扯不上关系吧。就是扯上关系了,也成不了吧。」 卫昭上下打量杜松,虽然他看不起这种贪财小人,但也别说,这小子面皮白净,倒生了副好相貌。 杜松也知道他穷,可谁叫他就看上魏玲了呢。 他嗫喏道:「本来是不成的。可赵同找上我了,说给我一大笔钱,让我替他做事。还说若是做成了,别说房子银票,就是魏玲也会乖乖嫁给我,还叫魏大夫说不出话来。我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卫昭问:「他叫你做什么?」 长孙恪却道:「你和赵同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何会找上你?」 杜松看了看卫昭,又看了看长孙恪。 卫昭显然知道自己急躁了,摆了摆手:「先回答他的问题。」 杜松吸了吸鼻子,道:「赵同是外乡来的,那会儿渭南那边乱着,到处都是流民。他被抢了,还给人打伤了,就是在济仁堂治的病。正好是我给他处理的伤口,还给他熬药,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他起初和我一起在盐水巷租房住,后来说找到亲人了,要去投奔,就跟我分开了。」 长孙恪又问:「他是在那时候知道了你和魏玲的事儿?」 杜松点点头。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学徒,心中有苦闷无处倾诉。正好与赵同说得来,便一股脑的都跟他说了。 「……赵同说他家亲戚颇有权势,若是他在盛京有一番作为,一定会帮我的。」 「他走了好久都没有消息,我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了。魏玲来找我,说他爹要给他说亲了,就是同济堂的小管事。我急的不行。也是那时候赵同来找我了,说有件事让我替他做了。」 杜松就嘆气:「当时同济堂的招牌是谭大夫。魏大夫一直不服,魏玲为这事儿也没少跟我抱怨,说他爹不得志,整天跟她发脾气。让她嫁给同济堂的管事也是替她爹铺路呢。那管事长的跟矮冬瓜似的,那不是糟蹋魏玲么。」 卫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不耐烦道:「说正事儿,赵同让你做什么。」 杜松瘪了瘪嘴:「本来就是矮冬瓜……」 长孙恪冷飕飕的瞥了过去,杜松立马老实交代:「赵同给了我一包银针,让魏玲找机会换掉谭大夫药箱里的银针。」 卫昭和长孙恪对视一眼:原来如此。 杜松告诉魏玲,只要换掉谭大夫的银针,谭大夫就会声名狼藉。至于为什么会声名狼藉,赵同没告诉杜松,杜松也没告诉魏玲。反正他们都信了。只要挤走谭大夫,魏大夫就有望出头。到时就不必让魏玲嫁给管事了。 等事成了,魏玲再告诉魏大夫这一切都是她和杜松计划的,而那时杜松得了赵同的钱财,买房置业,再花点儿钱跟济仁堂解除合同,跳槽到同济堂去。魏大夫看在他们助他出头的份上,也不会阻挠婚事。没准儿魏大夫一高兴,还能把杜松收为入室弟子呢。 嗯,理想总是很美好,但现实註定不平凡。魏玲人在同济堂,消息灵便。她知道谭大夫那事儿似乎牵扯了康宁伯府的少夫人,当时就被吓住了。恨不得躲起来不见人,哪敢告诉魏大夫她们做的事儿。 杜松也怕啊,在赵同第二次找上他时,他还想把银子给退回去呢。赵同却告诉他,只是换了一包银针而已,又不是换了药,查不到你们头上。 杜松这才安心下来。 「然后赵同又给了我一张银票和一包银针,让我把往宫里送的银针给换了。我当时是不肯的,可赵同威胁我,说要是不换,就把之前的事儿抖落出来。康宁伯府正愁没有替罪羊呢。我哪敢啊,就,就答应他了。」 卫昭霍地站起身:「你给他换了!」 昏暗的牢房里,火光噼啪作响。红色的火焰映着卫昭如玉的脸庞,素来慵懒的桃花眼中迸出骇人的精光。让杜松没由来的感觉到眼前这位看似温润的公子其实比那位冷脸大人更加可怕。 在卫昭的逼视下,杜松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卫昭已经从林老大夫那里知道济仁堂供奉陈太医。陈太医所用银针之类都出自济仁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批。因陈太医地位特殊,济仁堂会将送给陈太医的东西单独放在一边,仔细查验后方能送进宫去。而宫中对这些外来物品虽查的严,但银针不同药物,侍卫也不同大夫,他们只大概看一眼没有问题便允许通过。所以再没有人比济仁堂的人更加便利了。
第258页 怪不得盯了陈太医这么多天都没发现异常,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济仁堂。 杜松只是个小学徒,但也知道利害关系。而且他也没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东西,若是被人发现,头一个死的就是他。 「……我当时就把那包银针埋在我家院子树下了。」 卫昭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长孙恪借着昏暗的光,悄悄握住卫昭袖子下冰冷的手。 「所以那包银针并没有被换进宫去?」问话的是长孙恪。 杜松连忙点头:「反正换没换他也不知道。而且他都说了,就是一包银针而已,能成什么事儿呢。」 赵同如果知道杜松把那句话又用到了自己身上,想必一定会气吐血。 卫昭这会儿缓过神来,心情简直一言难尽。 「后来呢?」 「后来赵同就一直没来找我,我以为事情都定下了,就在杏花巷买了宅子。本想着过些日子就跟济仁堂解除合约的,可前儿个赵同又来找我了。神神秘秘的,也没说什么事儿,就说第二天在城西破庵堂见个面。这小子太滑头了,我怕他又骗我,就先回了趟杏花巷,把房契和银票取出来交给魏玲保管,还告诉她要是晚上不见我回去,就赶紧报官呢。」 说到这儿杜松小脸唰的就白了。 「完了完了,魏玲一定惦记我呢,她要是去报官了可怎么办呀。」 显然杜松还没意识到,这件事魏玲也是从犯,早在杜松被关起来时,卫昭就叫人先一步把魏玲控制起来了。 嗯,他当然不会告诉杜松,他们的人去抓魏玲的时候,这个女人正打算携款外逃呢。他突然就觉得杜松有点儿可怜了。 杜松不过是个替人跑腿儿的,他知道的事情不多。长孙恪叫人把他带下去,再把赵同带来。 临走时杜松还不忘叮嘱:「赵同那小子忒不实诚,大人可要好好审他,不打不老实的。」 卫昭闻言抽了抽嘴角。 还在牢房里等待审讯的赵同忽然就觉得嵴背一凉。 被带过来时,赵同一直很平静,被绑在刑架上,赵同还朝卫昭点了点头。说道:「大人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他自觉这个态度很好了。 长孙恪凉凉的瞥他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字儿来:「打。」 赵同目瞪口呆,不等他反应过来,油亮亮的鞭子勐地抽了下来,空荡荡的审讯室里迴荡着赵同悽惨的叫声。 杜松蹲在牢房一角,听着赵同惨烈的声音,用脏手捂住嘴巴,无声的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鼻涕一起流。 赵同虽颠沛流离了许多日子,也遭遇过劫匪抢劫,但这样受刑还是头一遭。当初对两个稳婆用刑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此时这些刑罚全落到自个身上,这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大叫道:「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别打了!」 长孙恪不为所动,卫昭还在一旁递夹棍。 瞧着赵同被大刑折磨的奄奄一息了,长孙恪这才开口问道:「用秘闻录药方配出药液浸泡的银针有几套。」 「两,两套。一套用在二少夫人身上,一套被送进了宫。是小张氏为巴结赵嫔献的方。赵嫔不愿多事,但也没拒绝,只说若小张氏能做成此事,她必有重赏。」 「所以赵嫔没有出手?」 「没有。」 「带下去吧,别叫他死了。」 准备了一肚子供词的赵同:……这就完了? 卫昭手里掌握的东西不少,审问杜松之后,很多事便都联繫在一起。审问赵同不过是最后确定一下银针的去向。 这件事说来很容易。赵同想借小张氏之势为自己博利,正好又有杜松这个现成的帮手。虽然人胆小又蠢笨,但赵同自以为捏住对方软肋,前期的事情竟出乎意料的顺利。 至于谭大夫和同济堂,赵同自以为杜松换掉了陈太医的银针,只待事发就能让陈太医身败名裂,甚至济仁堂都会受到波及。但前提是他们的事不会暴露。所以赵同找上同济堂,只要解决了谭大夫,到时盛京第一医馆势必归属同济堂。同济堂自然乐得舍了谭大夫。 卫昭抿着嘴角,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陈太医的银针没有被换,长姐出事与秘闻录中的药方无关。」 想到赵二夫人的惨状,卫昭不由得庆幸,幸好不是。 长孙恪道:「但赵家参与了,且他们的目的是叫皇后一尸两命。赵家的事闹的满城风雨,皇上必定知晓消息。案子查到现在,虽没有找到真兇,可结果却是皇上想要的。」 卫昭攥紧拳头,沉声说道:「我不会放弃的。」 第141章 杜松把银针埋在盐水巷的院子里。这院子是他和几个力夫合租的,趁没人在的时候方才动手埋针。原本打算搬去杏花巷时再将银针取走的。 院子里只有一颗杏树,周八稍稍挖了几下就找到了针包。 只是银针埋下已有许多时候,药液已经挥发。但赵同和小张氏手里有药方,赵同也供出了埋药渣的地方。有这两样物证,同样可以定罪。 林家人就在此事热度正高涨时抵达了盛京城。与此同时,林嬷嬷击鼓鸣冤,更将赵家推向了风口浪尖。 此案最初是卫昭接手,后来长孙恪接替明德与卫昭共同调查此案。但两人都没有出现在公堂,而是将证据提交,由大理寺卿沈愿主审。因事涉谋害皇嗣,又有刑部和督察院陪审。
第259页 一时间康宁伯府鸡飞狗跳。 事情几乎在卫昭预料之中。小张氏和赵同乃本案主使,康宁伯夫人张氏包庇罪犯,逼死陈姨娘,死罪难逃。康宁伯治家不严,褫夺爵位。赵嫔手段毒辣,谋害皇嗣,赐白绫。但显然李淮并不满足于此。 此案可大可小,不管怎么说,赵嫔都有谋害皇嗣的目的在。虽然李淮知道赵嫔此举并未成功,但并不妨碍他杀鸡儆猴。 依大齐律,谋害皇嗣罪同谋反,当诛全族。 赵家不止康宁伯府一支,一旦罪名定下,赵家则再无出头之日。赵家族长连夜赶往盛京面见天颜,表明愿意奉上淮中盐场。 淮中盐场势力复杂,一直以来都由几大贵族共同把持。赵家退出淮中盐场,由朝廷介入,淮中一带的贵族势力则被打开一个缺口。不少人都在心里怒骂赵家。赵家在淮中的生意被贵族联手全面打击。 李淮看在赵族长诚心悔过的份上,下令抄没康宁伯府,主谋斩首,伯府一干人等流放三千里,赵氏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这几乎等于断绝了赵氏后路,兴盛一时的贵族赵氏从此销声匿迹。 赵同被关在死牢里,精神恍惚。梦中他穿着一身锦缎,神采飞扬的站在梓州的飞云阁上,梓州各大豪族都匍匐在他脚下。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谄媚的哈着腰,乞求他留一条活路。 可清醒时却知道自己身陷囹圄,入目是脏臭的牢房,墙壁斑驳不堪,老鼠吱吱叫唤着在他周身跳来跳去。 他想活着,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在知道死亡逼近的时候,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活着。只要给他一个机会…… 所以乌七公子来探监时,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宫里有他们的人,我知道是谁。」 乌七公子问:「『他们』,就是指使你害我乌家全族的人?」 赵同疯狂点头:「我不敢确定他们的身份,但一定和前朝有关。我可以告诉你宫里和我接头的人,只要你能放我一条生路。」 赵同还算有点脑子,知道私牢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乌七能来探监,必是他背后有人支持,他瞬间就想到了卫昭。 乌七公子目光冷清的看着赵同:「我自问乌家并无对不起你的地方,甚至在你落难时,我四哥屡次出手相助。可你有想过放他,放我乌家一条生路么?」 赵同触到乌七公子冰冷的眼神,突然就慌了。 「人死不可復生,你一条命无论如何都赔不起我乌家全族。与其让你轻易的死去,毫无希望的活着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赵同起初还不明白,可当他踏上流放之路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流放诛心。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从头再来了。 赵六小姐虽为伯府嫡小姐,但其母被迫害致死,朝廷判赵二爷与林氏和离。赵六小姐则被林家带去了梓州。当初趁虚而入占了乌家产业的赵家族人也乖觉的将产业归还给乌七公子,乌七公子将其留给族中老人,自己则行走江湖去了。 判决一一敲定,康宁伯带着厚重的枷锁回望巍峨的盛京城门,眼中无波无澜,一片死寂。 就在赵家人被关进天牢时,小张氏的儿子因身体虚弱不曾得到医治,高烧不止,才一晚就断了气。赵二少爷常年纵慾,又在狱中遭了不少罪,身体虚空,形销骨立。 康宁伯恍惚想起当年的康宁侯夫人死前那双如毒蛇般的双眼,不由得仰天狂笑。 断子绝孙,报应不爽。 赵同供出的内监并不在长孙恪手里的密令名单里,看来是另一半名单上的人。宫中关于秘闻录古方模稜两可的消息就是他传出去的。不幸的是在赵同改判流放时,那名内监就失足跌入湖里溺亡了。 长孙恪道:「我排查过现有名单上的内监,如今尚在宫中的只有三人。了尘说这份密林手册他几乎抄了大半,由此可见余下的名单上并没有多少人。而过了这么多年,能剩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反过来说,能在经歷两朝还安稳留在宫里的都是密探中的佼佼者。他们会在宫里布下一张无形的网,等待收割。」 卫昭嗤笑:「赵家就是其中一环。赵同的目的不止是拿到乌家收藏的后宫秘闻录,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药方和赵家除掉皇后。除了赵家外,还有另一方势力也试图谋害中宫。只是很巧合,赵家无意中替对方做了十分完美的掩盖。只怕那些人做梦都要笑醒了。」 他踱步走到窗前,傍晚金色的阳光洒在金水河上,岸边杨柳随风轻摆,婀娜多姿。 他轻嘆:「这一次,谁都没有赢。」 梅苑戏台上婉转缠绵的戏腔如流水般流淌,一曲过后,恍然如隔世。 赵家被抄,盛京城安静了好一阵子。谭大夫得以正名,同时同济堂的阴毒心思也暴露在世人面前。孙太医被革去太医之职,赶出宫去,并严令终身不得行医。 陈太医被擢拔为太医院院正,徒弟刘敏也被正式任命为太医。济仁堂恢復昔日鼎盛,反观同济堂门可罗雀,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实则暗潮涌动。 霈儿已经会爬了。 卫昭进殿时霈儿正趴在榻上稳稳的仰着小脑袋看着卫昭,抬着小手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卫昭稀罕的一把抱起霈儿,吓的桂嬷嬷一个箭步沖了过去,告诉卫昭该怎么抱。
第260页 卫昭也是头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小小软软香香的一团,可给他稀罕坏了。印象中他第一次抱远儿时,远儿都能往外冒话了。 桂嬷嬷笑道:「新生儿身子骨软和,抱的时候要托着头。」 小东西在卫昭怀里不老实,卫昭生怕脱手把霈儿摔了,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连带着一张笑脸都绷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桂嬷嬷倒是看出霈儿的意思了,忙要伸手去接。然而霈儿并没有卖她面子,小腿一蹬,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卫昭当时就惊呆了。 桂嬷嬷硬着头皮道:「往常六皇子都会忍一会儿的……」 卫昭佯装愤怒的把霈儿塞给桂嬷嬷,甩了甩手,指着霈儿咬牙切齿道:「太无耻了,就知道欺负舅舅。」 霈儿以为卫昭在和他玩儿,非常配合的露出一个无齿的微笑。 卫昭:…… 卫淑宁缓步进殿,见卫昭前襟湿了一片,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笑着叫扇儿带卫昭下去更衣。 换了一身清爽衣衫再回偏殿时,霈儿正窝在卫淑宁怀里吐泡泡,乖巧的不行。见卫昭进来,还高兴的手舞足蹈,全然不知刚才做了什么好事儿。 卫昭简直好气又好笑。 「我近来身子大好,正好今日你来,便将淑华接回去吧。」 卫昭点点头:「二姐在宫里住了许久,确实不好再住下去了。只是背后兇手还没有揪出来,我实在担心长姐。」 卫淑宁摇头笑道:「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方一次不成,自会寻机再动手。只要动手就有迹可循。况且……」 卫淑宁敛了笑意:「后宫皆知我生产艰难,恐时日无多。到时留下弱小皇子,还不是任人搓扁揉圆,他们未必会急在一时动手。」 卫昭坐直了身子,道:「我仍是不解,对方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做成的。」 卫淑宁宽慰道:「不管什么手段,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幸,我又顺利生下霈儿。说是幸,我却不知能护着霈儿到什么时候。赵家自食恶果,后宫诸人皆被震慑,各大贵族也偃旗息鼓。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你我都知道,皇上把贵族逼的太狠了,早晚必生波澜。背后真兇擅于掩藏,手段隐秘。我们既然一时摸不到头绪,不如做好准备提早防范。无论如何,在皇权和贵族之间的博弈中,我们卫家都不能沦为斗争的牺牲品。」 卫昭握了握拳,想起父亲告诉他的那件关于祖父和齐国公之死的真相,心中忍不住忧虑起来。 关于卫家的未来,卫昭清楚,只要李淮在位一日,卫家势必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且霈儿的身份又不一般。有些事情卫昭可以去想,但真正付诸实践的时候又是一片茫然。 不知不觉背后竟出了一层薄汗。 卫淑宁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手,柔声说道:「不必紧张。时势尚不明朗,父兄又远在朔北,执掌重兵。卫家暂时很安全。」 想到父兄,卫昭浮躁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 「对了,差点儿忘了告诉长姐,我的人打听到前线战报,说是北燕暂时与我大齐议和,全力阻止北狄破关。自父亲驻兵朔北后,边关只有两场不大的冲突战。倒是监军崔皓撺掇父亲趁北燕力疲之时进攻,父亲一直压着不动。崔皓私下上折,怕是要参上一本。」 卫淑宁冷笑一声:「近来皇上常召崔美人侍寝,又抬举了崔家几个子弟入朝。赵家没落,崔家隐隐有起復之势,谢萧两家不会坐视崔家坐大。况且,北狄来势汹汹,北燕尚能与之一战,父亲坐山观虎,届时兵不血刃就能拿下北燕。李淮不蠢,朝臣更不蠢。蠢的是崔皓这个跳樑小丑。」 卫昭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皇上恐怕不会愿意看到父亲战功卓着。」 卫淑宁敛了笑意,口中喃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第142章 「皇上果然在打淮中盐场的主意。」谢韬脸色很不好看。 比起其他贵族来,谢家的重点产业都在淮中。一旦李淮的人进入淮中,谢家行事必受掣肘。在家门口被人安了钉子,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 谢宏沉静的品了品茶。茶是谢家茶园孝敬上来的,极难得。便是宫中每年也只得几块茶砖。这还是先在谢家过了一手,截留了品相上佳的茶砖,余下的才会送进宫去。 茶香沁入肺腑,谢宏舒坦的眯起眼睛,缓缓说道:「你急个什么劲儿,淮中可不只有我谢家。李淮就是想插上一手,也得看他派去的人有没有那个能力。淮中是个销金窟,世人无不爱财,不管李淮派去多少人,只要入了淮中,几大贵族都会让他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 谢韬却道:「李淮比起武帝手段更激进,只怕他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谢宏眯起眼睛,冷笑道:「贵族与皇权共治天下,这是千百年来的惯例。李家父子想要打破惯例,也得问问这天下贵族门阀愿不愿意。我们可以在乱世奉李家为君,自然也可推翻李家政权,扶持一个更愿意与贵族合作的君主。」 「三皇子?」 谢宏摇了摇头:「时机未到。」他掸了掸衣袖,漫不经心道:「作为贵族,在利益受到侵犯时,我们须得与皇权抗衡。可若我们成了皇族,我是不甘愿与其他贵族平起平坐,在涉及利益时被他们联手打压的。」
第261页 谢韬明白过来了:「我谢家多年不争不抢,左右周旋。贵族敬我们,皇上也不会先动我们。在皇上打压贵族时我们推波助澜,在贵族抗衡皇权时我们伺机而动。在双方两败俱伤之际再推三皇子上位,趁贵族势弱之际打的他们再无翻身之地。这样一来,李淮所做的一切反倒是替我们铺路了。」 谢宏欣慰的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奚嫔设计陷害冯贵妃被打入冷宫,虽事后查明此事与谢贵妃无关,但奚家与谢家总归是暧昧不清。为表忠心,谢贵妃自发请旨禁足。宫中竟是出奇的平静。 「谢宏那只老狐狸,滑不熘手,想寻他的错处真是难啊。」李淮苦笑一声。 跪坐在下首的陆鼎闻言说道:「朝代几经更迭,贵族屹立不倒,靠的不就是一份玲珑心思。皇上为君,谢家为臣,君臣相得自是大好。可皇上登基以来几项举措让贵族损失惨重,为确保家族利益,臣与君便要互相攻防。」 李淮挑眉:「如此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 陆鼎摇头:「君权天授,君之所为乃顺应天道,是臣子僭越了。皇上改革科举,使寒门有望出仕,削减贵族权利,为的也是让贵族有所忌惮。乱世之后,我朝新立,至今不过三十余年,贵族气焰復又嚣张,侵地抢占之事司空见惯。贵族之奢靡远超宫廷,君威受到挑战,这自然是臣子的不对。」 李淮就嘆气:「陆相知我啊。」 与此同时,归云院里,卫昭也在和长孙恪探讨这个问题。 「政者,正也。若人人都能正其位,安其事,何愁吏治不清。否则君臣失位,长幼失序,伦理失常,岂非大乱。」 长孙恪道:「李淮得位不正,上位后手段凌厉,试图尽快集中皇权。长远来看,他的目的是好的,但他却没有正其心。皇权□□是出自私心,而非为百姓谋利。相反,在实现□□这一目的时,李淮不择手段,百姓苦不堪言,可谓□□。不得民心,不顺天时,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君臣目标一致,齐心协力,以天下安定为己任,彼此配合无间,这才是共治天下。楚景帝在位期间,是贵族发展最为鼎盛的时期,百姓安居乐业,边关安定,四夷臣服。盖因景帝任人唯贤,仁厚节俭。君行君道,臣行臣事,天下自然太平。」 「而自景帝后,君弱臣强,政令不通,长此以往,祸患无穷。武帝立国,自是尝到了受贵族掣肘的滋味,不愿重蹈覆辙,想立君威,高度集中皇权。那时贵族才经乱世,正该休养生息,武帝行事顺利,自以为霸业可成。李淮深受影响,却看不透今时不同往日。贵族恢復生机,当徐徐图之。但李淮显然没有耐心,登位短短六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天下又有乱兆。」 卫昭点头表示贊同:「渭南和淮中是贵族的势力范围,淮中有谢家在,宫里有个谢贵妃,谢家不反,淮中自然安定。但渭南却并无顾虑。改革取士非一朝一夕能成就,李淮剑走偏锋,使渭南子弟大受挫折。渭南贵族召回在朝为官的本族子弟便已提前给了李淮警告。但李淮不甘受此威胁,不肯屈服,所以涪陵堰决堤了。渭南彻底向朝廷宣战了。」 长孙恪笑了笑,说道:「崔皓的摺子被打回来了。」 卫昭先是一愣,忽地笑道:「李淮还不算太蠢。」说到此处,卫昭顿了一下:「他想对渭南用兵了。」 长孙恪点头:「赵家被抄,短时间看来是李淮获益了,他想趁机收復渭南。国内安定,方能对外用兵。朔北有镇国侯在,自当无虞。只是渭南淮中的贵族门阀未必会如李淮所愿。」 卫昭道:「一旦李淮对渭南用兵,中原必乱。李淮太激进了。」 长孙恪挑眉:「我自认可以掌控人心,但李淮这个人却很难控制。他性格多疑,却又行事刚勐。时而纳谏,时而又偏执的厉害。他的目的我或许会知道,但在实现目的的路途上却总是横生枝节。他是个矛盾的人。这样的人若真的做到皇权□□是很危险的。此时虽时局动盪,但对李淮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同样伴随着更大的危险。而他偏偏尝到了短暂胜利的果实,显然会更愿意冒险。」 卫昭撑着手坐在栏杆上,眯眼看着漫天繁星。 「我以为只要肯用心,世上则无难事。就像那两起案子,其实手段并不十分高明。然而今时今日我才明白,在世事变迁的浪潮里,人不过沧海一粟,很难撼动风浪。」 长孙恪却道:「我贊同你前面说的话。至于世事如何,是由后世评说。我们身处俗世,只需正身,齐心,顺天时,知道可为与不可为。将目光放长远些,你会发现眼前的烦恼并不算什么。只要问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卫昭歪了下头,道:「近一点说,我想要我的家人安康平顺,和乐美满。远一点呢,我想要这世上每个家庭都能如此,不说万贯家财,至少可以温饱自足。」 「是了。你看你既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朝着那个目标前行。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何必管过程有多少风雨。」 卫昭仰头看天,浩渺的夜空笼着一层薄雾。风一吹,薄雾渐渐飘散,朦胧的月光愈发清亮,洒下一地清辉。 长孙恪就站在光晕之下,浑身透着一股自信和张扬。 卫昭痴痴的看着他,不经意的问:「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第262页 长孙恪偏头看他,正对上他明亮的双眸。他笑着说:「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实现你想要的。只要你想,我愿赴汤蹈火,一往无前。」 卫昭感觉自己好像喝了一坛陈年佳酿,头脑发胀,晕晕乎乎的。 恍然记得第一次见长孙恪是在飞鼠洞里,他站在黑夜里,剑锋的寒芒映着那双冰冷的眼。此后在卫昭的记忆里,只有长剑挽出的剑花,迸溅着鲜血。 第二次见他是在北府大狱里,他站在黑暗中,气势凛然,驱散了他心内的惶恐和不安。曾缺失的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一颗心勐地跳动一下。 眼前的他仍旧站在黑夜之下,眉眼间的冷硬已然散去。他眼里含着光,直击心底。像是枯木逢春,生机勃勃。 在他的眼中,卫昭看到了那个新的世界。 第三卷 完 第143章 宣平九年秋,济州漳县的农民们正在抢收粮食。 涪陵堰决堤后,涪州百姓纷纷逃往外州,几乎都分散在济州,鹤州,潭州三地。然三州皆在三贵族控制之下,大片良田都在贵族手中,就连官府也要看三贵族眼色办事。虽也开仓放粮,但流民实在太多,官粮根本支撑不了几日。 就在这时,三贵族放出风声,愿借粮于百姓,但需用田契做抵押。待朝廷委派赈灾使赈灾之后,百姓可随时赎回田契。这对于已经饿昏头的百姓们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但也有心思清明的百姓深知这是个深坑,并不愿用田契换粮。因为田契一旦到了贵族手里,百姓几乎没有赎回的可能。灾难过后,失地的百姓十之八九会沦为隐户。 只是眼下官府不再赈济灾民,朝廷的赈灾使又迟迟不到。这些人只能携老扶幼离开渭南,沿路北上逃难去了。不愿离开故土也不愿抵押田契的百姓则沦为乞丐,流落街头。 后来朝廷派了赈灾使,百姓们以为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谁知济州冯氏的人突然填了济州水段,剥离朝廷自立了!鹤州袁氏,潭州孙氏纷纷响应,奉济州冯氏为主。 渭南自立,齐国律法对他们则再无约束之力。那些抵押了田契的百姓都不用贵族们想办法遮掩,直接沦为佃农,替贵族耕种土地,而每年夏秋收穫时到手的粮食堪堪只够果腹。 除此外,渭南为抵抗朝廷兵马,大肆徵兵,那些在街头乱窜的乞丐首当其冲被强行徵召。不堪重负想要逃走的佃农们瞬间不敢动弹了,生怕走在街上被当成流民抓到军营里去。 涪陵堰决堤,大水淹没了大片良田,初冬天气湿冷,田垄里的水还未干透,放眼望去,田地坑坑洼洼。待水干透,良田也成了荒地。 三州一些大族见百姓少有逃回家乡的,便一起坐下『商议』,将无主的田地全部划到自己名下。再佃给失地的百姓耕种,佃租高达七成。 渭南一带土地肥沃,但因常有贵族豪强侵占土地之事发生,农民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渭南独立与朝廷对抗,贵族需囤积大量兵马粮饷,施加在百姓身上的各项赋税又厚了两成。 百姓为了填饱肚子想尽各种办法,每年青黄不接时,山上的树皮野草都惨遭摧残,其效果更甚于蝗虫过境,片甲不留。 倒是去年有过路的行商拉了一车名为番薯的东西,说是从番邦来的种子,不挑田地,耐活,产量又大。他是来往象州的行商,因路上不太平,拉去象州的货被劫了大半,损失不少。回来时又不想空车,但手里的钱却又不够进多少货。倒是瞧着象州有新种,许是农人不了解这东西,几乎无人问津。他听说象州有几个庄子试种了,便想着带回一些。也不打算卖多贵,平了这趟来回的路费便好。 济州农民手里良田不见得有多少,但荒地却是有一些的。每年只往荒地上撒些豆种养地,到秋收时也不过收回些种子。如今有了新种,虽不知收穫几何,但至少这东西吃着可比豆子好吃许多。 本来农民对荒地上的番薯是不报希望的,谁知秋收时竟收穫了一大片。虽然不如水稻和麦子,但总算青黄不接时不至于忍飢挨饿。虽然也没见得能吃饱。于是第二年百姓们便多留了许多番薯种子,又翻过一年,收穫的番薯更多了。 当初行商也只有一车种子,跟他买种的农民不多,余下的他也只能种在自家地里。倒是第二年有一些百姓打听这番薯种子。只是在整个渭南范围,他这点东西实在微不足道。贵人们起初听过些风声,但认为这是贱民才会食用的东西,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一直被困在济州的陈靖淮却很敏锐的察觉到这东西带来的好处。他本就是农户出身,只是自小离家习武,虽未种过地,却也大概知道一般田地的亩产。相比之下番薯这东西确实是高产作物了。 于是在百姓抢收时,他问人买了一布兜番薯。 渭南独立,事发突然。当时涪州还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王奕和陈靖淮终日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困在涪州了。 渭南以济州为中心,济州又以冯氏一家独大。涪州地小,城镇围绕涪陵堰而建,也因涪陵堰的关系自成一州。涪州当地没有贵族,只有几个小氏族,也几乎毁于那场洪灾。 灾难过后,涪州百姓十不存一,遍地饿殍。王奕正和涪州官府组织收拢流民,岂料冯氏私军突然填了济州段水路,又将王奕和陈靖淮『请去』济州府衙做客。一做就是近三载。
第263页 陈靖淮虽是北府少监司,但出身低,身后并无依仗,冯家随时都可以杀了他。只是看在王奕的面子上才留了他的命,让他随身伺候王奕。而渭南三贵族之所以留着王奕是因为王奕出身原州王氏嫡系。 原州与渭南接壤,原州王氏是与黎阳秦氏不相上下的大贵族。若论在朝人脉,王氏隐隐佔上风。但因秦氏门风清贵,依旧是当世贵族之首。 渭南方面试图拉拢原州王氏,便是拉拢不成,至少在跟朝廷对抗时不能叫原州在背后捅刀子。当然,王奕一人之力自是不能左右王氏整个家族,且王氏内部争斗也相当激烈。有力保王奕者,自然也有巴不得王奕死在济州的。毕竟王奕是最有可能接任王氏下一任族长的。 只是王氏一族流传至今,在面对变故时自有考量。尤其在李淮不遗余力打压贵族的时候,王氏并不愿旗帜鲜明的站在李淮身后。所以便默许了渭南的作为,用王奕作为一个牵引,双方保持一种平衡,又不怕朝廷对王氏发难。 而王奕满腔抱负,当然不甘就这样沦为三方博弈的筹码,所以在两年前李淮对渭南发兵时他很积极的表示愿意配合。只是渭南方面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朝廷的兵马在宜兰山受阻,又正逢雨季,战事一时焦灼。当时的南梁隐隐也有扣关之意图,李淮迫不得已退兵。王奕也只能望洋兴嘆。 不过在济州这几年他也不算全无作为,至少他知道渭南三贵族的联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牢靠,一切无非是利益的驱使。王奕既有望继任族长,手里自然有不少暗中力量,在这一二年间被王奕安插在三贵族势力范围。所幸的是冯氏虽困住王奕和陈靖淮,但只要在府城范围内并不会限制他二人行动,只是出入都有人跟着。 但陈靖淮做了多年的北府少监司,侦察和反侦察能力相对更强,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不动声色的甩掉跟着的人,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他们身边。比如今天,跟着他的人就完全不知道他买了番薯。 回到府衙,王奕正坐在水榭里自己跟自己下棋。陈靖淮是粗人,实在很不能理解下棋的乐趣。王奕无聊至极时也曾试图教陈靖淮下棋,至少在软禁的日子里能有个棋友。奈何陈靖淮实在不开窍,每次王奕都败兴而归,还要把自己气的少吃半碗饭。陈靖淮每次都无语凝噎,这又是何必呢。 「……王大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番薯。」 王奕终于捨得把目光从棋盘移到陈靖淮手里拎的布兜里。只见布兜里是一块一块带着泥的东西,卖相实在不咋地。 「就这?」 陈靖淮点了点头:「我跟那行商打问过,他说当初他买进这番薯种子,一是在象州当地这新种价格十分便宜。二是他打听到象州来的种子是卫氏买进的,而第一批试种番薯的也是卫家的农庄。且试种的农庄又是京里镇国侯府名下的,听说是那位侯府三公子走姜家的路子买来的。」 王奕闻言摸了摸下巴,道:「凤溪姜氏?」 「正是。听说姜氏嫡系回归,将家族生意復又做了起来。」 王奕扬了扬眉:「那位行商倒十分有眼力。若论天下第一商,无人能出凤溪姜氏之右。便是楚末姜氏一族没落,瞧,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其子弟又让姜氏重现世人眼前。」 说到此处,王奕顿了一下,又道:「只是现今世道飘摇,姜氏这时冒出头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陈靖淮瞥他一眼:「王大人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后路吧。」 王奕干笑两声,指着那兜番薯:「会做么?尝尝如何。」 陈靖淮认命的去处理这些番薯,待蒸好后拿来与王奕一起品尝。 王奕掰开番薯,见里面黄橙橙的,不由得食指大动,嘶哈着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细细咀嚼还有丝丝甘甜味道。没忍住便多吃了几个,然后成功的把自己给撑着了,只好起身走了两圈。 他腆着肚子笑道:「别说,这东西也挺好吃的。」 陈靖淮跟着点点头,又道:「你若天天吃便不觉得好吃了。」 王奕嘬了下嘴:「也是,这东西吃个新鲜还不赖,却是怎么也比不上香喷喷的米饭和白馒头好吃的。但话说回来,这番薯既像你说的那般高产,可算是好东西了。至少荒年时百姓也能有条活路不是。」 陈靖淮道:「早些时候三贵族看不上这东西,只是今秋番薯大丰收,我去乡下时瞧见有冯家的人去打听了。」 王奕撂下脸,沉声道:「仗势欺人的东西,真是不给人活路。」 陈靖淮道:「皇上于渭南势在必得,这几年有赖王大人暗中操作,三贵族之间已有裂隙,冯氏只怕也有所察觉。冯家私军军饷多要依赖鹤州和潭州方面,若他掌握了番薯,一定程度上可以摆脱鹤州和潭州的辖制。」 济州冯氏出身将门,原济州督军又是冯家亲信。可以说齐国虽占有渭南,但实际上朝廷对渭南的掌控力很弱,这也是为何渭南能毫无顾忌的独立出齐国。而鹤州袁氏和潭州孙氏支持冯氏也是因冯家有军队。但这两年冯家行事愈发霸道,再有王奕的人不经意的挑拨,三家已貌合神离。若朝廷这时对渭南用兵,胜算还是很大的。 王奕眯着眼睛搓了搓手指,对陈靖淮道:「这些日子多关注济州方面的动向,该往外透的消息不用顾忌。」
第264页 陈靖淮肃然点头。 第144章 霈儿盘着小腿儿坐在榻上玩玩具,忽地小身子一顿,鼻翼一扇一扇的,顺着空气中飘来的香气扭过头去,拍手乐道:「舅舅,舅舅!」 长乐这时进屋,见霈儿已经光着脚丫下地了,忙一把将他捞起抱在怀里,笑骂道:「闻见香味儿就想起舅舅了。」 霈儿蹬着腿儿抻着脖子往后瞅,沁儿端着托盘落在后头,见状抿嘴一乐。 卫淑宁听见动静微微张开眼,见是长乐来了,忙笑着起身。 已是秋日,卫淑宁总觉得身上睏乏,才本是照看霈儿的,谁承想靠在榻上没一会儿功夫就昏昏欲睡了。 长乐见母后日渐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不免心中忧虑,面上却依旧如常。 「这是红薯泥,照着舅舅给的方子做的,口感软绵。听扇儿姐姐说母后近来胃口不好,不如试试这红薯泥。可是长乐亲手做的。」 长乐十三岁了,娉娉婷婷的少女浅笑盈盈的站在一边,低头见霈儿口水已经流到衣襟了,不由笑出声来,道:「也很适合弟弟吃呢。」 霈儿立马就笑了。 沁儿将碗碟搁在炕桌上,躬身退到一旁。 霈儿迫不及待的爬上榻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黑熘熘的大眼睛一时更闪亮了。 「好好吃!」 卫淑宁见霈儿吃的欢,胃口也好了不少。 饭后,卫淑宁使了桂嬷嬷去取了一本册子。长乐不明所以,探头问道:「母后,这是什么啊?」 霈儿支楞起耳朵,便听卫淑宁道:「长乐也大了,亲事也该提一提了。」 长乐小脸腾的就红了,绞着帕子扭捏着道:「母后,我才十三呢。」 卫淑宁揉了揉长乐乌黑柔顺的头髮,嘆道:「是啊,十三了。总要先挑一挑,选个自己喜欢的将亲事订下,待及笄后再成亲不迟。」 卫淑宁并不避讳在长乐跟前提起这些事,她能陪她的日子不多了,长乐总要自己立起来的。 「母后斟酌着选了几家,你且来看看。」 霈儿蹬蹬蹬跑过去挤进卫淑宁怀里,抢先翻开画册,瞪圆了眼睛去看。然后小肉手在第一张画像上点了点,道:「这个人太老了。」 接着翻过第二张,又摇头道:「太丑了。」 第三张:「太黑了。」 长乐:…… 她悄咪咪的看了眼,画上男子浓眉大眼,颇为英武,真不知弟弟是什么眼光。若这样还是丑的,那能让弟弟称的上风流俊美的得是何等风姿。 然后长乐就见霈儿刷刷刷翻完了画册,一脸嘆息道:「还是舅舅漂亮啊。」 长乐:……拿这些人跟舅舅比,那得是多造孽啊。 卫淑宁捏了捏霈儿的小脸,笑骂道:「你这小傢伙懂什么。」 霈儿仰着脑袋十分坚定的说道:「反正我姐姐是要配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的!」 长乐不小心被感动了一把。 卫淑宁看着眼前含苞待放的女儿,微微摇了摇头:「你姐姐觉得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长乐身为嫡长公主,婚事上绝对不能含煳。其实早在头两年卫淑宁便已私底下打探各家适龄的公子了。为的就是不让李淮抢先定下长乐的婚事。只是盛京城中家世上与长乐匹配的,其家族内斗颇多,卫淑宁并不看好。而本身优秀的,家世又寒酸了些。便是画册上这些,卫淑宁大多也是不满意的。 卫昭曾提起将长乐嫁到宁州去,卫淑宁也动了心思。宁州是外祖褚氏的地盘,不管时局如何动盪,有褚氏在都能保长乐无忧。只是霈儿尚在宫中,依卫淑宁对长乐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同意远嫁。 卫淑宁收起画册,道:「不急在一时,慢慢看着便是。」 长乐轻舒了口气,她是不想离开母后和弟弟的。 这一二年陈太医都是每隔三日来给卫淑宁请一次平安脉,到今夏之后,每隔一日便要来一次。这会儿早都过了陈太医该来请脉的时候,只是久等不来,直到日头偏西陈太医方姗姗来迟。 长乐有些不高兴的道:「陈太医今儿怎这么晚才来?」 陈太医惶然跪下请罪,道:「郑妃娘娘宣召,老臣因此耽搁,还请娘娘恕罪。」 卫淑宁并不十分在意,只问:「郑妃病了?」 陈太医如实禀道:「郑妃娘娘小产了。」说完又补了一句:「老臣以为郑妃娘娘的身体并不适合受孕。」 卫淑宁蹙了蹙眉。扇儿沖外使了个眼色,屏儿当即退下去打探了。 长乐张了张嘴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嘴不言。 卫淑宁也没再问。陈太医见皇后并不怪罪,遂大着胆子上前请脉。 早在三年前陈太医便知道皇后的身体状况,若是寻一僻静处好生调养,兴许是能多活两年的。奈何身为后宫之主,诸事缠身。虽有冯贵妃和崔贵妃协理六宫,但也总有些许事情要禀到皇后这里处理。因此常心中忧虑,这病便拖拖沓沓。每次陈太医都是硬着头皮宽慰。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卫淑宁并不抱太大希望。陈太医把脉,她就老老实实让他把。陈太医给她开药,她就乖乖吃下。 陈太医照例宽慰一番,道:「娘娘当少思少虑,秋日燥热,饮食忌寒凉,应以滋阴润肺为佳……」 这些话陈太医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了,长乐都听的耳朵起茧子了。但若问陈太医皇后的具体病症如何,恢復如何,他就顾左右而言其他,说不到点上去。
第265页 陈太医走后,长乐不开心的嘟了下嘴:「真是老滑头。」 卫淑宁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宫里的人自有生存的法子,明知他每次都有话搪塞,你又何必为难他。」 「我还不是担心母后。」长乐依偎在卫淑宁身边,伸手握着母亲的手,眼圈微红:「母后的手还是这样冷。」 霈儿闻言从红薯泥里抬起小脑袋,灵活的滑下榻,屁颠屁颠跑到卫淑宁跟前,伸出肉唿唿的小手握住卫淑宁的手,笑眯眯道:「霈儿手暖,给母后捂捂。」 卫淑宁柔柔笑着,眼波流淌,轻声呢喃:「真好。」 不多时,屏儿回来了。卫淑宁见霈儿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对长乐笑道:「带你弟弟去睡吧。」 长乐知道母后有话说,犹豫了下,说道:「母后,宫里有冯贵妃和崔贵妃主事,这事儿与咱们不相干,母后问问也就算了,也莫去理会。郑妃素来和崔贵妃走得近,便是母后想去管,人家还未必乐意呢,指不定又把什么脏水泼到母后身上。」 卫淑宁指着她笑骂:「你这嘴巴倒是越来越毒了。」 长乐哼了一声:「我说的是实情。」 卫淑宁挥了挥手:「快下去吧,母后心里有数。」 也不怪长乐嘟囔,实在是郑妃太让人讨厌了。同样是嚣张跋扈,相比起来长乐甚至觉得冯贵妃更可爱一些。 郑妃近年来颇受宠爱,正等着诞下一位皇子好再往上进一进位分。谁知这三年竟流产两次,好好的身子也败了。正如陈太医所说,郑妃第一次流产后就该好生养着身子,至少三年内不能再受孕。只是郑妃的身体一直是卢太医诊治,他自然也不好多话。 屏儿道:「今儿早上郑妃到御花园赏菊去了,好巧不巧碰上萧美人,双方隔空说了几句话,似是萧美人讽了几句,听宫人说郑妃当时脸色不大好看。回到月华宫便觉得腹痛难忍,都没能等到卢太医过去,血便透了衣裙。」 扇儿道:「郑妃的身体不宜有孕,这会儿将满三月,胎都未必坐稳,正应当卧床休息,少到外头晃悠。她倒好,恨不得整个后宫都知道她承龙恩,再度有孕呢。依她那性子,只怕这回萧美人要脱层皮了。娘娘,这两位可都不是善茬。」 卫淑宁垂下眼眸,葱白的手指在茶杯上慢慢滑动,低声说道:「对外称病吧。」 扇儿忙躬身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去。」 皇后不理事,月华宫的事儿自然就落到冯贵妃和崔贵妃头上。冯贵妃这几年性子沉了下来,但在外人面前仍是那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 她对崔贵妃道:「你也知道早年我和郑妃不对付,这会儿她刚失了孩子,我若掺和进去,只怕她以为我看她笑话呢,保不齐让她连病都养不好。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本宫可不干。崔贵妃在后宫一向名声好,各宫都愿卖崔贵妃一个好儿,这事儿由崔贵妃办,最是公平不过了。」 崔贵妃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颇为勉强的接下这桩麻烦事。 送走了崔贵妃,冯贵妃立马撂下脸,哼了一声:「人模狗样,以为我不知道她巴不得这事儿能落到她头上呢。」 冯嬷嬷应和道:「崔贵妃此人虚伪,这几年没少联合后宫嫔妃,俨然想要取永宁宫而代之。」 冯贵妃嗤笑道:「就凭她?且不说她没有皇后那番气度,便是崔家一个没落贵族,又哪来的脸敢跟卫家争。」 冯嬷嬷就道:「但皇后娘娘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 冯贵妃瞬间沉默下来。 自赵家被抄,赵嫔被赐白绫后,宫里出身贵族的嫔妃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谢贵妃这些年一直躲在瑶华宫礼佛,萧美人也敛了性子,遇事也知道隐忍三分。此外,皇上这几年提拔几家勛贵出身的妃子,同时又重用崔家。在后宫诸妃眼中,若皇后薨逝,后宫最有望成为皇后的便是冯、崔两位贵妃。 崔贵妃仗的是家世,冯贵妃凭的是皇长子。 「听说霐儿被派了差事?」 冯嬷嬷道:「正是,今年正逢大考,皇上叫大皇子协助礼部各位大人主持考试呢。」 大考一向是李淮最为关注的事情,连续两届大考,李淮网罗了不少人才。贵族子弟在朝野中的地位大受威胁。李淮让李霐参与此事,足见其对李霐的重视。但一不小心,大皇子也会成为贵族炮轰的对象。 冯贵妃一时竟不知该开心还是忧愁。此时她深刻的理解了弟弟冯遇那番话。 冯家就像行驶在大海里的小舟,皇帝对冯家的盛宠让海面看似风平浪静,但底下却是暗潮涌动。而小舟却并没有抵抗风浪的能力。一旦失去皇帝的庇佑,冯家就是案板上的肉。 说到底,还是冯家的根基太浅了。大皇子此刻越是耀眼,以后说不定就会摔的越狠。 冯贵妃幽幽的嘆了口气。 第145章 卫昭接过曹英托他转交给卫淑华的剑,然后一脸鄙视的看着曹英,伸出三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这都三年了,你居然还没有把我二姐拿下,我说曹英你到底行不行啊。」 曹英涨红了脸,闷声道:「我不愿逼迫二小姐。」 卫昭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捶了曹英一拳:「男人啊,该主动的时候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啊。」 说完拎着剑上了马车到城东梅苑听戏去了。也不管身后的曹英是如何幽怨又无奈。
第266页 卫昭进了梅苑便直奔雅间去,隔着老远就听见韩崇良嚷嚷起来了。 卫昭快步上前,撩起帘子,见韩崇良正催着陆承逸喝酒呢。便笑道:「这是怎么了?」 冯遇朝他微微颔首,倒是韩崇良咋唿道:「阿昭快过来,知道嘛,承逸要有儿子了!」 卫昭扬了扬眉:「行啊承逸,不声不响的要当爹了。」 陆承逸扯了扯嘴角:「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听阿良瞎嚷嚷。」 卫昭撂下剑,韩崇良眼尖的看过去,当即大跳起来,惊的一旁的冯遇险些被点心噎到。 「红绡剑!阿昭你哪儿弄来的!」 卫昭嘬了口果子酒,不在意道:「二姐的朋友托我给她的。」 韩崇良伸手摸了一把,好一通夸赞,末了凑到卫昭跟前,笑嘻嘻道:「二小姐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厉害的朋友,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呗。」 陆承逸不由得竖起耳朵,心里却止不住的往外冒酸水。他是去年春实在顶不住家里压力才成亲的。虽然明知已有妻子还惦记别的女子非大丈夫所为,但陆承逸总是忍不住想要关注卫淑华的生活。 卫昭推了把韩崇良,道:「你可省省吧,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有我二姐美么?有我二姐英姿飒爽么?」 韩崇良顿时反应过来:「好啊,这是冲着二小姐去的呢。那你更得介绍给我认识了,好歹替二小姐把把关嘛。」 卫昭就瞪他一眼:「八字还没一撇呢,待事成了再说吧。」 陆承逸有些愁闷的垂下眸子,将韩崇良适才给他倒的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卫昭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都快哭了,也没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 陆承逸喜欢他二姐,卫昭是有所察觉的。只是两家实在不配,先别说陆承骞之死,就是陆瞻那事儿,陆鼎虽面上不显,但心里只怕要恨死卫家了。两家不结仇就不错了,岂能结亲! 好在他二姐似乎对陆承逸没那番心思,卫昭这才松了口气,要不然他可要愁死了。如今陆承逸也有家室了,只要断了他念想便是。毕竟一边是姐姐,一边是朋友,他在中间也很难做的。 卫昭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冯遇:「听说皇上要调你去户部,任命可下来了?」 冯遇点头:「明日便要到户部去报到了。」说罢又嘆了口气,道:「听说皇上要再对渭南用兵,到了户部可有的忙了。」 说起这个,韩崇良更是一脸郁闷:「你们多好,到现在都谋了个实缺儿。不像我,这么多年还是个挂名的都尉。听军中同僚说,皇上这次打算任命崔奉为主将,程士询任右副将。只是朝中大人们颇有微词,暂时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不过看皇上的意思,崔奉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李淮这一手玩的好啊。抬举了崔家,谢家和萧家虽眼下蛰伏,但一旦崔家极大的威胁了两家利益,谢萧两家势必会联起手来对付崔家。三方逐利,李淮坐山观虎。 冯遇想了想,说道:「才听宫里传回的消息,说是郑妃小产,似乎与萧美人有关。此事皇后和我姐姐都撒手不管,目前由崔贵妃处理此事。」 皇后自诞下六皇子后身体一直不好,这在前朝后宫也不是什么秘密。暂时称病不理后宫事务,也没人会挑刺。而且此事涉及崔萧两家,如今镇国侯父子二人尚镇守朔北,皇后的确不好插手此事。 至于冯贵妃,虽有皇上盛宠,冯家这几年也在暗中拉拢势力。但在贵族眼里,他们还真瞧不上冯家那点家底。冯贵妃没有底气,又与郑妃有嫌隙,当然也不方便插手。 那就只剩下一个崔贵妃了。李淮重用崔家,崔贵妃短短三年时间便由美人晋封贵妃,足见皇帝的宠爱了。 若在后宫看来,这事儿倒也算不得什么,顶多萧美人被申斥一番,再禁个足。至于处罚,萧美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美人,已经叫人看了不少笑话了。若再降位分,这不是明晃晃打萧家的脸么。 只是正当皇上任命崔奉为主将的节骨眼儿上出了这事儿,便不得不叫人多想一想了。 卫昭道:「此事可大可小,郑家这几年愈发显贵,若郑妃不肯松口,萧美人总得掉块皮肉。若萧美人无子倒还好说,萧家顶多视她为弃子。但二皇子李云已是十二三岁年纪,因萧美人的关系,李云已比其他兄弟矮了一头。萧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 「崔家如今声势浩大,崔皓身为监军一直混在我卫家军营里,但他不掌实权,虽偶有小动作,于卫家军来说却也无伤大雅。但这次命崔奉为将却大为不同。谢家和萧家不会愿意看到崔家染指兵权的。」 冯遇点了点头,道:「朝中反对声音最大的也是谢萧两家的人。眼下看来两家虽暂时结盟,但一旦涉及利益,各家都会自扫门前雪。萧家是必须要保下萧美人的,那么能让崔贵妃和郑妃松口收手,只有一个条件。萧家同意崔奉为将。」 韩崇良挠挠脑袋:「这不是饮鸩止渴么。兵权有多重要就不用我多说了。便是暂时保住了萧美人和二皇子,一旦崔家有了兵权,只会更加势不可挡。」 冯遇就解释道:「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萧家可以依靠谢家,自然也可以倒戈崔家。」他手指摩挲着杯子,意有所指道:「谢贵妃可也有个三皇子呢,但崔贵妃却至今都没有子嗣。」
第267页 韩崇良瞬间就懂了:「萧家所图也不小啊。」 倒是卫昭讥讽的笑了笑:「李淮这一招倒是百试不爽,明面上抬举崔家,实则却不叫崔贵妃有孕。只要崔贵妃无子,崔家便是再有权势,也无处使力。」 卫昭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韩崇良瞬间瞪圆了眼睛,一拍桌子道:「中宫皇后还有嫡出的皇子呢,若论兵权势力,谁能比得过镇国侯府啊!他们这几家倒是蹦的欢实。」 卫昭就幽幽的瞪了他一眼:「你能记起我还有个小外甥可真是不容易。」 韩崇良心虚的飘了下眼睛,谁让中宫这几年太安静了呢。镇国侯又远在朔北,他这不是一时没想起来么。 冯遇也一言难尽的看着韩崇良,道:「我外甥还是皇长子呢,冯家也跟着蹦跶呢。」 陆承逸这会儿回过神来,也瞥了眼韩崇良,慢悠悠说道:「在中宫无子前,我爹也曾上书立皇长子为储君呢。」 韩崇良:……一不小心就犯了众怒。 韩崇良拍了下自个嘴巴,干笑两声:「都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 话是这么说,但几个人也没真怪他。几家政见不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聚在一起说的话出了这雅间便当没听过,回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但随着朝局变幻,随着几人在朝中逐渐稳固的地位,他们心里也或多或少的明白,眼下的平静是来之不易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站在对立面上。 不出几人所料,崔贵妃一经接手郑妃流产之事,便雷厉风行的拿了在场宫人审问。虽然萧美人没有对郑妃动手,但言语之间却对郑妃大为不敬。而事后又在萧美人宫里发现了扎满针的巫蛊娃娃,背后还写着郑妃的名字。 如此诅咒皇嗣,实在恶毒。 谢贵妃快速的捻动手里的佛珠,面容阴沉。 谢嬷嬷小声道:「此事怕是萧美人中了圈套了。且不说郑妃从前深居简出,少与咱们打交道。就说在御花园碰面,萧美人躲她还来不及,怎会上赶着刺儿她。说郑妃嘲讽萧美人还差不多。」 谢贵妃冷哼:「萧美人本就冲动,这几年她是老实不少,但心里总憋着一股气没处撒去。郑妃在她跟前阴阳怪气儿的,她能忍得住才怪。宫人惯是拜高踩低的,不过是少说两句话的事儿,既能颠倒黑白,还能卖郑妃一个好儿呢。」 谢贵妃有些疲倦的闭上眼,沉声说道:「只怕此事之后,萧家要投向崔家了。」 谢嬷嬷道:「若是查一查郑妃此前可有接触过其他东西呢?巫蛊娃娃说是狠毒,可若真靠诅咒就能让郑妃流产,那各宫人手一个巫蛊娃娃,皇家岂不是要绝后了。」 谢贵妃横了她一眼:「噤声。这话可不能乱说。」 谢嬷嬷躬了躬身子:「老奴多嘴了。」 谢贵妃就道:「你说的当然有道理,可奈何有些人不想讲道理。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又何必在乎过程呢。」 她揉了揉眉心,嘆道:「告诉父亲早作打算吧,我谢家也不是泥捏的,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第146章 三年前北狄扣关,北燕与齐国暂时达成和解,专心抗敌。次年,北部风调雨顺,草原草盛马壮,北狄恢復生机。北燕恐北狄捲土重来,枕戈待旦。 卫儒上书朝廷,道北狄厉兵秣马,图谋中原之心不死,此时不宜与北燕开战。 朝中不管遇到何事总会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于是便有朝臣奏道:「去年北燕与北狄混战,镇国侯言时机不对。今年北狄不犯北关,镇国侯依然言不宜进攻。只怕镇国侯拥兵自重,别有心思。」 去岁升任兵部尚书的元禹则反驳道:「此前北燕与齐国建立盟约,二十余年不犯朔北。如今盟约期限已到,去岁我齐国更是陈兵朔北。北狄瞄到齐国与北燕剑拔弩张的关系,自然会把握好这个时机。而眼下北狄兵强马壮,又有渭南问题尚未解决,的确不宜开战。」 有朝臣道:「北狄遭灾扣关,北燕抗击北狄,大人说不宜开战。如今境况不同,大人仍说不宜开战。臣实不知何时才是开战的好时机。」 元禹瞥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战机变幻无常,不好妄加揣测。」 其时又正逢齐国攻打渭南的平南军兵败宜兰山,南梁在后蠢蠢欲动。李淮遂召回平南军,又命鲁达率军前往碎雪关,震慑南梁。之后同意卫儒上表,命其父子二人继续镇守朔北,由卫儒守朔州,卫暄分兵而守云州。原云州守将韩庆则被李淮调至东关,以防东越趁势南下。 时至今日,南梁皇帝身体衰弱,国内斗争渐渐激烈起来。东越虽有心进兵,但有韩庆和费允在,东越尚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北燕,前有齐国后有北狄,此时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更不敢有大动作。 而王奕在渭南活动多年,此时渭南内里已经分化,济州冯氏行事不得人心,渭南百姓早已盼着冯氏倒台了。所以此时是攻取渭南的最佳时机,而且有赖于王奕,如今攻打渭南和两年前境况又大为不同。 可以说现在的渭南只要打下济州冯氏,渭南势力自然土崩瓦解。任谁去了,只要不是个草包,打下渭南便是大功一件。所以对于推举崔奉为将,朝中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其中不乏一些将门世家。 但反过来,打下渭南功勋卓着,稍有名望的将门世家不愿树大招风惹上头猜忌,所以不贊同的意愿也不是很强烈。倒是贵族世家反对激烈,尤以谢萧两家为首。
第268页 「父亲,萧家若同意推举崔奉,我谢家在朝堂独木难支,再反对下去只怕会徒惹皇上不喜。」 谢宏淡笑道:「皇上素来对贵族不喜,又不差这一桩事了。」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崔家拿了兵权?」 谢宏就笑:「谁说兵权是崔家的,这是皇上的。」 谢韬瞥了他爹一眼,道:「到崔家手里的东西想要让他们吐回来那可比登天还难。」 谢宏瞪他一眼:「这话还用你说?」 谢韬有些委屈。 谢宏就告诉他:「我们谢家只是低调太久了,可不是就这么死了。」 谢韬心思顿时活络起来:「那父亲的意思是……」 谢宏晃悠着手里的茶杯,意有所指道:「淮中若有动盪,皇上还有心思打渭南么?」 「淮中!父亲要动淮中?!」谢韬高声急道:「淮中可是咱们谢家的根基所在……」 谢宏撂下茶杯,手指轻扣桌面,撩起眼皮看了眼谢韬。谢韬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就梗在喉间,吐不出来了。 「正因为淮中是我谢家根基,同时又有许多贵族扎根,因此对皇上的诱惑才会更大。渭南虽然也要收回,但跟淮中想比,渭南的内里已经溃烂,又有原州王氏在后,倒也不急在一时。」 「王氏虽不见得对朝廷有多尊崇,眼下于渭南方面的态度也颇为暧昧。但无论如何,王氏都不会叫渭南做大,更不会对渭南俯首称臣。如果王奕手段再高明些,说不定渭南直接就从内部瓦解了,到时朝廷只需派出宣抚使招安即可,所以是否要推举主将已经没有多少必要了。便是由着崔奉为将,功劳也不大,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军中动手脚。而崔家为了更大的取得皇帝的信任,就算心里再不甘愿,也要笑着把兵权交还回去。」 当然,渭南内乱使得几大州府百姓遭遇战乱所产生的后果就不是他们谢家要考虑的了。要做大事,总是要有人牺牲的。 谢宏继续道:「而淮中若乱,淮中几大贵族维持多年的平衡被打破,斗起来可就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了。到那时就是满朝文武都推举崔奉为将平定淮中,崔家也会绞尽脑汁避开的。因为崔家还不想同时对上那么多贵族。不过皇上若想看贵族内斗,就由不得崔家不乐意了。」 谢韬恍然大悟,想了想,小声道:「可是自赵家败落,皇上的人已经进驻淮中,我们若搞动作只怕逃不过皇上的眼目。」 谢宏泯了口茶,笑道:「不过是一群睁眼瞎子罢了。」他抬头看向谢韬,幽幽说道:「我谢家的势力在淮中根深蒂固,可总还是要捨出半数地盘平衡贵族之间的倾轧。如果这次能借朝廷之手彻底收了淮中,这天下的权柄还不是唾手可得。」 想想那番景象,谢韬抚着心脏深吸了口气。 卫昭到城东一家杂货铺子买了一包糖。 秦芜在卫淑宁之后诞下一个女儿,取名卫无忧。正对长乐的名字,寓意姐妹二人一世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这个小侄女也随了卫昭的口味,喜甜食,只是不好给她吃太多。卫昭偶尔会从杂货铺子买上一小包藏着,每隔上五日便拿出一颗给她。小丫头珍惜的不行。 这杂货铺子是姜家开的小铺子,铺面不大,但在城东主街上倒是生意兴隆。这糖是姜家秘方熬制的,不似普通糖果那么甜腻,吃多了伤牙。有些淡淡的甜味,每次吃完口中总会留些香甜味道。卫昭也很喜欢吃。 「三公子来了!」小伙计笑眯眯的招唿着,非常熟练的给他指着柜檯上摆放的小罈子,说:「咱们东家今儿送了新货,是新口味的糖果,三公子尝尝看。」 卫昭捻了一颗咂摸咂摸,果然余韵清甜。他斜眼看向小伙计:「哪个东家带回来的?」 「是大东家,还有姑奶奶也回来了。」 卫昭眼睛一亮:「姜婶回来怎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小伙计挠挠头,憨憨笑道:「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三公子要哪种口味的,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卫昭随手指了指,小伙计麻熘的拿了油纸包上递了过去。 三年多年姜氏与姜敏之归族主持大局,本打算族中稳定下来便回到盛京城,继续留在镇国侯府照顾卫昭和长孙恪。没想到长孙恪提前遇到荀沂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姜氏辅一回来,母子二人便悄悄相认了,除了侯府几位主子,其他人都不知姜氏身份。 姜氏知道长孙恪私底下做的事,也知道镇国侯府的危局和顾虑,所以她决定回到凤溪,作为中间人替镇国侯府和姜家牵了线,有镇国侯府的名头和长孙恪的掩盖,姜氏的生意在短短三年内迅速发展起来。如此一来,无论日后二人想做什么都有姜氏庞大的资金支撑。而姜氏也能在二人保护之下快速发展,同时又不惧被南梁方面发现。 番薯种子在象州庄子试种成功后,需求量激增,俨然成为姜氏的主要收入来源。但显然不论卫昭还是长孙恪都更倾向于高产的稻种和麦种。听说姜家手底下的人发现了新麦种,正在试种中。姜敏之十分重视这批麦种,几乎事无巨细都要经过他的手。按说没有什么大事他不会和姜氏一起回来的。 卫昭把糖塞进怀里,若有所思的回了家。 卫无忧聪慧,掰着手指头算到今天是她吃糖的日子了,于是眼巴巴的坐在侯府门口的台阶上等。长孙恪站在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正好替她遮住了阳光。
第269页 卫无忧小手撑着脑袋盯着长孙恪瞧。许是这视线太过灼热,长孙恪浑身都绷紧了,那张冷脸面无表情,吓的门房两条腿直打哆嗦。 偶尔听到小丫头吧唧小嘴的声音,长孙恪简直一头黑线。不由得深思自己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煞神,为何这小丫头却一点儿都不怕他。 如果展翼在一定会拘着一把辛酸泪告诉他家大人总算有女孩子发现大人的美貌了!毕竟展翼也曾在心里暗暗替大人发愁,明明俊的人神共愤,偏偏又冷的吓人,导致从未有哪个女子敢正眼看他,好怕他家大人娶不上媳妇儿呢。 隐隐听着巷口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卫无忧嗖的扭过头去,双眼迸发出极其闪耀的光芒。 长孙恪长长的吐了口气。 卫昭跳下车正对上小侄女亮晶晶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抠抠搜搜的对一个女孩子简直太造孽了。但没办法,女孩子若坏了牙齿,长大可就不漂亮了。于是都不用秦芜耳提面命,卫昭自己都不会给无忧吃太多糖的。 他跨步上前把无忧抱在怀里,笑道:「你哥哥呢?」 往常可都是卫远陪着她在这里等的,毕竟那小子也是个甜食爱好者。 无忧委屈的摸了摸头上的小揪揪,告状道:「哥哥坏,哥哥去拆礼物,不陪无忧。」 卫昭当即颳了下她的鼻子:「不是有长孙叔叔陪你嘛。」 无忧笑眯起眼,脸颊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窝在卫昭怀里悄咪咪的看着长孙恪。 长孙恪:…… 卫昭尽量忽视无忧那双满是星星的眼,但还是觉得有点心塞。难道他长的不比长孙恪俊么! 他抱着无忧同长孙恪并肩进了院子,道:「怎么姜婶这次回来的这么突然?」 长孙恪『嗯』了一声,扭头看见斜眼打量他的无忧,在触碰到他目光的时候,又赶忙将眼珠飘向别处。 长孙恪满脸黑线,咳了咳,道:「还没来得及问。不过看我娘的脸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第147章 卫远正带着卫通几个玩儿将军打仗的游戏。卫远骑在木马上挥舞着木剑,发出『嘿嘿咻咻』的声音,卫通几个则充作攻击的敌方士兵,哇哇大叫着围住木马摇着手里的木剑。 小楼在一边儿搓着脸犯愁的看着被几位小少爷搞的一片狼藉的院子,忍不住走到一边把倒在地上的木凳扶起来。还没等伸出手呢就被卫远『嗷呜』一声给喝止了,吓的小楼勐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儿。 「呔!那俘虏哪里逃!」 小楼:…… 卫昭回归云院时院里的『战斗』正酣,凌空飞来一件暗器,卫昭当场楞在原地。幸好长孙恪眼疾手快接住那『暗器』,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鞋。长孙恪抽了抽嘴角。 回过神儿来,卫昭定睛看着自己原本干净整洁的院子此刻如同被千军万马□□过一样,忍不住大吼一声:「卫远!」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猫嫌狗厌的时候,整个镇国侯府就没有他们祸害不到的地方。秦芜是有女万事足,老太君是觉得男孩子就该皮实些,只要不落了功课,才懒得管他们如何作闹。 但问题是这死小子就愿意赖在归云院,好几次他这院子都快被几个小子给掀翻了! 姜婶儿听着外头动静从堂屋出来,见卫远满头大汗,忙拿出帕子上前给他擦了擦脸,不贊同的看了眼卫昭,道:「小孩子都调皮,你吼那么大声万一吓着孩子怎么办?」 卫远眨了眨眼,往姜氏怀里缩了缩。 窝在卫昭怀里的卫无忧接收到哥哥的眼神也慢悠悠的蹬了蹬腿表示自己被吓到了。 卫昭:…… 卫昭运了运气,狠狠瞪了眼卫远,扭头对姜氏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姜婶儿什么时候到的,敏之呢?」 姜氏柔柔笑道:「敏之去粮铺盘帐了。这回我带了不少凤溪特产,听说韩公子喜欢果子酒,我特意多带了许多呢。」 卫昭哼了一声。想到这骑马打仗的游戏就是韩崇良带着卫远玩儿的,那木剑木马都是韩崇良给做的,到头来祸害的还是自个院子,卫昭想一想就心塞。 「那小子惯会说好听的哄人,姜婶儿可别给他矇骗了。」 才一进院子就听到卫昭讲他小话儿的韩崇良:…… 「我说阿昭我哪儿得罪你了,背后论人是非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卫昭一点儿都没有说人坏话被抓包的羞耻感,理直气壮道:「我可没承认过我是君子,这话你跟承逸说还差不多。」 说着他瞥了眼韩崇良:「我说你这鼻子够灵的啊,姜婶儿才回来你就巴巴过来了。」 韩崇良举起双手:「冤枉,我还真不知道姜婶儿回来了。」 如今盛京城的人都知道镇国侯府的三公子在做生意,只是在长孙恪刻意遮掩下,没人知道他是和凤溪姜氏做生意。而姜苑作为姜氏的姑奶奶素日甚少露面,少有人知道她就是镇国侯府的嬷嬷。南梁方面虽知道姜氏族人回归,但姜氏明面上的产业还不足以让南梁皇帝动心。再加上南梁内部斗争愈发激烈,姜氏反而被遗忘了。 四纨绔中因韩卫两家同为武将,平素二人关系最为亲厚,韩崇良若来侯府几乎不用人通禀,也因此他是除卫昭和长孙恪外最常吃到姜氏做的饭菜的人。他只知道姜氏并非盛京人士,但与长孙恪似乎关系不一般。他很聪明的没有追问,涉及到姜氏和长孙恪的事情也会刻意迴避。也因此卫昭十分放心他自由出入侯府。
第270页 韩崇良抬抬下巴:「我是给远儿送新武器的。」 卫远『嗷』的一声从姜氏怀里挣脱出来蹬蹬蹬跑到韩崇良跟前儿:「良叔叔你带什么了?」 韩崇良蹲下身子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弹弓:「这弹弓可是我新改良的,比你们平时玩儿的射程更远,也更轻便……」 卫昭一看卫远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跃跃欲试的小手,就忍不住头疼。 姜氏将目光落在卫昭旁边的长孙恪身上,见他皮肤微黑,却更加英武挺拔了,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饿了吧,食材都备好了,我这就去做饭,有你最爱吃的梅汁排骨。」 长孙恪跟着姜氏去了厨房:「我帮你吧。」 姜氏摇摇头,把长孙恪推了出去:「堂屋有我带回来的礼物,你和三公子去看看。」 卫昭抱着卫无忧跟在长孙恪身后,听见长孙恪要帮厨,毫不留情的哈哈大笑:「你看你看,连姜婶儿都嫌弃你。」 长孙恪幽幽的瞪了他一眼。 卫昭立马老实了,但又觉得这样太怂,尤其是触碰到小侄女望向长孙恪那双满眼桃心的眼睛。 他扭头看到正拉弹弓的卫远,磨了磨牙,道:「不把老子的院子收拾干净了,晚上没饭吃!」 卫远惨叫一声,目光幽怨。 姜氏做好饭菜,用食盒备出两份叫小楼送去卫老太君和秦芜院子里。姜氏刚回府时便已见过老太君,聊了一会儿便回来准备饭菜了。知道老太君近来秋乏,胃口不是很好。便特意做了清淡爽口的小菜和肉粥,又做了易克化的点心。 姜氏的手艺好,饭菜又合胃口,老太君不由得多吃了半碗饭,徐嬷嬷高兴的不行。特意跟姜氏取取经,学了几样点心和新菜式。 韩崇良临走时抱了几罈子果酒,还死皮赖脸的跟姜氏讨了一包山药薯泥糕,笑嘻嘻道:「姜婶儿,明儿我还来吃饭。」 惹得卫昭捶了他好几拳。 天色渐晚,无忧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小哈欠。卫昭要送她回去,又喊了声卫远。 卫远听说姜氏明早要做酥肉饼,馋得口水直流,生怕吃不到新鲜出锅的,忙挥了挥小手道:「我今晚在三叔院子留宿了。」 无忧瞄了眼卫远,连哈欠都顾不得打了:「三叔,三叔,我也要留下!」 卫昭就头疼:「无忧乖啊,你不回去娘亲想你怎么办?」 无忧斜了下眼睛道:「娘亲才不想我,她想爹爹。而且娘亲做饭不好吃的。」 才走到门口要接无忧回去的秦芜:……这糟心孩子。 她头都不回的带着绿儿走了,一点儿留恋都没有,并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再惦记这小妮子她跟她姓。 卫昭都快哭了。一个祖宗送不走,这又来一个。 卫远还好说,他是大孩子了,丢到房间里自个就上床睡觉了。可无忧还小啊,又正是粘人的时候。任凭卫昭怎么哄她都像树懒一样挂在卫昭身上,言辞恳切不容回绝的道:「我要跟三叔睡。」 卫昭心里苦啊,眼神不住的往长孙恪身上瞥。 好不容易哄睡了无忧,卫昭如释重负。 姜氏房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投射着两个人影,母子二人不知在聊些什么。卫昭伸了个懒腰,打算洗洗睡了,正在他转身时长孙恪忽然推开了窗:「阿昭?」 卫昭回头朝他笑笑:「还没睡啊。」 长孙恪招了招手:「有话说,你过来。」 卫昭绕过花丛走到偏房,长孙恪将窗关好,坐回到椅子上。 卫昭也拖了把椅子坐下,见母子俩神情肃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了?对了,姜婶儿突然回来,难道是南梁出事儿了?」 姜氏略略颔首:「近来敏之发现常有人在姜家附近打晃,好似在窥探什么东西。起初我们以为是南梁方面发现了姜家的隐藏产业因此来打探情况,敏之还特意吩咐底下管事精心些,又将人手重新过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就在前不久,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告知有人发现传国玉玺与姜家有关。我当时慌急了。虽不知是何人送信,但对于信中内容我却有几分相信的。你们知道,旭儿的爹荀渊曾是后楚丞相,代理政事,是最常接触到玉玺的人。在卫侯爷伐楚前夕,荀渊就有些不对,我当时因四处打听旭儿的踪迹并未察觉。这会儿回想起来,似乎当时荀渊同我娘家来往颇为密切。」 卫昭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姜氏继续道:「收到信后,我便叫敏之顺着这封信去查,只是根本无从查起。倒是顺着那些盯梢的人查到了一点痕迹,这些人似乎是义阳公主的人。」 为了保证姜家的安全,长孙恪没有让展翼关注姜家的动向。展翼潜伏在南梁太子司马善身边,监视南梁皇室动向。如果发现传国玉玺的踪迹,他必定第一时间告知长孙恪。而长孙恪此前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所以姜氏提到那些人,他第一反应就是义阳公主。 传国玉玺是天授皇权的象徵,可想而知传国玉玺问世,各国会掀起怎样的争斗。 姜氏道:「我秘密排查了姜家祖宅都没有发现半点有关传国玉玺的线索。为了不叫那些人起疑,我便叫敏之大张旗鼓的打着做生意的名号出了凤溪,好与你商量下一步如何行事。旭儿,你说荀沂他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第271页 长孙恪想到那人曾做过的事儿,眸光闪了闪,道:「他不会知道的。荀渊……爹和他政见不同,况且当时那般情况下,爹要绕过荀家人同外祖联繫,可见他是不信任荀氏的。」 姜氏想了想,道:「是我心急了,荀沂是义阳公主的夫婿,那时他有多喜欢公主我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他一早就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只怕我姜氏的下场会更惨烈。」 长孙恪手指轻点桌面,眯眼说道:「我寻个机会同娘一起去南梁。」 卫昭惊唿:「你疯了!皇上正盯着你呢。」 姜氏也忧虑的看着他。 长孙恪却不在意的笑笑:「他早有心接手南府,如今南府几乎都是他的人,南府在外的密探也渐渐由他接过,我这南府监司早已名存实亡。我知道所有南府密探的行踪,不管我身在何处,他都不会放过我。只有死人才会令他放心。与其留在京城受他监视,不如去南梁搅弄风雨。离了盛京地界,你以为他抓得到我?」 他看了眼姜氏,轻声道:「而且姜家独在南梁无所依靠,我不放心娘一个人回去。」 卫昭一脸委屈幽怨:「那你捨得我一个人在盛京承受风雨?」 长孙恪和姜氏齐齐扭头看他。 姜氏隐约明白了什么,见他二人眼神交汇,含情脉脉。想了想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门外方才想起,这好像是她的房间吧? 第148章 卫昭托着下巴看他:「你真要去南梁?那么远呢!」 长孙恪点点头:「你父兄尚在朔北御敌,我必须解决南梁问题,免得日后腹背受敌。李淮如何我不管,我只怕你父兄陷入两难。」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道:「南梁皇帝病重,南梁就要乱了。绝不能叫义阳公主的人控制南梁。」 卫昭被感动了一下,握着他的手嘆息道:「真是辛苦你了。」 长孙恪绷紧了身子,斜眼看他:「我其实可以再辛苦一些的。」 卫昭:…… 他有些心虚的飘了下眼睛,红着脸道:「这是姜婶的房间。」 长孙恪立马起身拉他出去,推开门正对上在院子里徘徊的姜氏…… 长孙恪一本正经的朝姜氏颔首:「天晚了,娘早些睡吧。」 不等姜氏说话,长孙恪已经扯着卫昭走了。姜氏眼睁睁看着他儿子把三公子拉进了他的房间,忽然就有点儿心酸。 再想到整个镇国侯府上下,尤其是卫老太君对长孙恪慈祥和蔼的态度,姜氏更加心酸了。 好不容易认回了儿子,竟然就这么被人拐跑了。 她一脸受伤的回房,余光瞥见在小厨房偷懒的小楼,忍不住上前推醒了他,涨红着一张老脸道:「烧些热水备着。」 小楼醒过神来,瞬间明白过来,俊脸一红,麻熘的过去烧水了。 姜氏见他这轻车熟路的动作和暧昧的眼神,更觉心酸了。 在厨房瞅了一圈,然后在明早的早食里又加了一道蟹肉粥,他觉得自家儿子身强体壮,必叫三公子受累了,合该好好补补。 于是第二天醒来,卫昭觉得姜氏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朝堂上关于任命崔奉为征南军主将一事一直未有定论,反对者言辞激烈,支持者据理力争,当然更多的是些和稀泥的墙头草。 在萧家噤声后,支持崔家的朝臣们气焰一下子嚣张起来。只是谢家在朝堂姻亲故旧不少,虽然没了萧家支持颇为吃力,但还不至于轻易让崔家得逞。 相比之下,郑妃小产,萧美人禁足一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看的明白的人知道萧美人这次是钻了人家设的套儿,但关于郑妃流产这件事却仍是不清不楚。 冯贵妃虽说不掺和这件事,但不妨碍她关注,她总觉得郑妃流产的背后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冯嬷嬷虽不贊同冯贵妃过多关注这件事,但也知道她心里因五皇子夭折一事一直心存芥蒂,此次郑妃流产显然触动了冯贵妃那根神经。而且将此事弄明白些也能更好的防范,所以冯嬷嬷只提点几句小心行事,旁的倒未曾阻拦。 纵观这件事的结果,明显是崔家获利。所以冯贵妃从一开始就怀疑是崔贵妃在背后动手。而且这么明显的事情,就算郑妃蠢笨看不出名堂,郑家那位精明夫人却不能不明白郑妃是替人作伐子。 但郑家同崔家却关系依旧,朝堂上鼎力支持崔奉为将的便有郑大人。 郑妃自第一次小产后,虽然瞒的紧,但只要使些手段还是能打听出来,郑妃的身子不太好。所以郑妃再度有孕时冯贵妃还惊了一下。 皇嗣事关重大,郑妃若有孕,郑家势必跟着水涨船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郑妃拿身体冒险。可显然郑家对郑妃的身体情况是十分了解的,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能阻止郑妃有孕…… 冯贵妃始终想不明白,直到不久后郑家又送了个妙龄女儿进宫,美其名曰进宫侍奉长姐,但宫里的女人可不是傻子,郑家打的什么主意大傢伙心知肚明。 「……这么看来,郑妃的身体要比我们想的还要差,否则郑家不会急吼吼的送女儿进宫。」 冯夫人就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你一从宫里传信回来,我就出去打听了,还真叫我打听到最初私下给郑妃看诊的大夫家。我前儿去参加花宴正好就碰上那大夫的夫人了,拐着弯儿一打听才知道郑妃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怀孕。就算有太医调养个三年两载的也不顶用,她根基坏了,即便勉强生下孩子那也未必能活长。」
第272页 冯贵妃若有所思。想到郑妃第一次流产时,被查出是刘嫔在背后动手,而刘嫔的父亲刘侍郎是兵部尚书元禹的下官。当年李淮命征南军征讨渭南,元禹是不同意出兵的。后来刘嫔事发,被赐白绫,刘侍郎遭流放,朝中譁然。元禹独木难支,最后还是无奈同意出兵。只是那次征南军兵败宜兰山,李淮还发了好大的火。 这次郑妃小产,又牵扯了萧美人,而最终的结果又导致萧家倒戈崔家。 冯贵妃想通其中关窍,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郑妃有孕是不可抗力,只是两件事都恰好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相信,就算郑妃没有怀孕,那人也会通过其他办法从后宫动手来牵制前朝的。 冯贵妃一直以为皇帝宠幸妃子只是碍于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而自己一个商户女能稳坐贵妃之位,仗的是皇帝的真心疼爱。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直到李霐渐渐长大,皇后聘了于先生教授皇子,她间或听到李霐读书,也慢慢明白了许多道理。 也是在那之后,她对皇后的态度才发生了转变,甚至真心实意的尊敬皇后,虽然她不愿意表现出来。 懂的多了,凡事就会多思多想。尤其在五皇子夭折后,她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也因此,她更明白皇帝对她的宠,仗的也是她的家世。因为冯家无权,却很有钱。 冯家凭皇恩跻身皇商之位,为了保住冯家地位,冯家的钱财大部分都进了皇帝的钱袋子。而同时冯家无权,家族单薄,不会危害到皇帝的利益。尤其在皇帝被世家逼迫立太子时,皇帝推出皇长子也能暂时堵住朝臣的嘴。 说白了,这后宫的女子都是皇帝博取利益的筹码。冯贵妃在这一刻对李淮有了重新的认识。 男人靠不住,只有儿子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冯贵妃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就免不了同情起郑妃来。 「母亲可知道郑妃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冯夫人虽有个贵妃女儿,又有个皇长子的外孙,但京中勛贵世族却看不起冯家的出身。每次参加各家夫人的宴会,冯夫人都浑身不自在。那些命妇虽未明说,但她还是从她们不屑的眼神里知道那些人看不起她。 她们家里的男人们也同样看不起商户出身的冯老爷。所以每次宴会夫妻两个都度日如年般的难熬,无比糟心。 起初冯老爷还飘过一阵子,以为那些人都在恭维他。还是有人提点两句他才反应过来,也是在那之后他跟皇帝求了个太学的名额,死死盯着冯遇读书考官。 夫妻两个也再不去那些宴会了。倒是京中一些小门小户还有几大商家同冯家关系颇近。冯夫人在其中算是地位最高的,也很有几分优越感。 这些女眷比起高门大户的夫人们更加接地气,知道的内宅辛秘也更多。很多人都有过冯夫人的经歷,所以对高门大户的夫人们同样喜欢不起来,因此说到她们的八卦时更加卖力。 冯贵妃每次想要打听消息都会让冯夫人进宫,没办法,她这母亲没别的爱好,尤其愿意听妇人扯皮,京里哪家后院的消息都瞒不过她去。 冯夫人听她问起郑家那事儿,不禁挺了挺胸膛,颇有些骄傲的说道:「你真是问对人了。我听说啊那郑妃头一次小产后,郑家人怕宫里太医被人收买,特特从外头找的大夫。那大夫一搭上郑妃的脉就知道不好了。当时没有明说,事后跟郑家隐晦的提了提。听大夫夫人的意思是郑妃长期接触了什么香料,怀孕时又没避讳,落胎那会儿又兇险,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冯贵妃就想起郑妃受宠的原因正是给皇帝调配了一种香包使得皇帝夜里得以安眠。从那之后,皇帝的香包都出自郑妃之手。 怪不得郑家急着往宫里塞人,原是郑妃的身体已经如此差了。但皇帝用惯了郑妃的香包,只要皇帝还有需要,郑妃依旧受宠。到时郑家送进宫的庶女诞下儿子直接送到郑妃宫里养,郑家也不损失什么。 而郑妃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不顾卢太医的叮嘱,让自己再度有孕。利用这个根本就留不住的孩子再行设计,剷除异己…… 这么一想,冯贵妃对郑妃就再也同情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就觉得心好累,索性换了个话题。 「母亲,弟弟年纪不小了,婚事早该提一提了。」 说起这个冯夫人就闹心:「谁说不是,你弟弟被授官那年我就跟你爹替他相看了。只是你也知道咱们家,那些贵族瞧不上咱们,倒是许多交好的商户人家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但你爹的意思是遇儿是官身,总要找个官家女子,日后也能互相扶持。」 冯贵妃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自然也想弟弟娶个持家贤惠的女子。妻贤夫祸少嘛。 冯夫人就嘆气:「挑来挑去也挑不出几个好的,不是姑娘太泼辣,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这哪儿能当得起家啊。前两年朝中立太子的事儿搅的风风雨雨,倒是有贵族之家愿意结亲,只是要结的都不是家中嫡支嫡女,你爹娘又不傻,这不是摆明了冲着冯家的钱和霐儿来的么。你爹气坏了,就说不如再等等,等遇儿在官场上再进一步时再看。」 冯贵妃也颇为忧愁,说起来还是她早前嚣张之名传遍朝野,连带着家里人也跟着被人讲究。
第273页 思来想去,她对冯夫人道:「不如我寻空问问霈儿的师母于夫人,她结识的都是真正清贵的人家。」 冯夫人紧张的攥了攥帕子,道:「那,那人家能看得起咱们家么。」 冯贵妃道:「弟弟这几年在官场初露头角,官声不错,自有开明的人家能看到弟弟的好。母亲也不必妄自菲薄。」 冯夫人点点头:「这事儿你可放在心上,你弟弟不小了,听说陆二公子都有孩子了。」 母女两个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直到太阳西斜,冯夫人才一脸满足的出了宫。 然后坐在家中的冯遇就收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他娘又要给他相看媳妇儿了。 第149章 「不就是娶媳妇儿么,多好的事儿啊,瞧你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去上坟呢。」韩崇良十分鄙视的瞥了眼冯遇。 冯遇苦着脸道:「我倒宁愿去上坟呢。再说咱们四个除了承逸不是都没成家么,我不着急。」 韩崇良忙摆手:「打住!我可早就跟我家远房小表妹定亲了,就等小表妹守完孝我就把人娶回来了。」 卫昭也跟着点头,一脸骄傲的说:「我八岁时候就找到媳妇儿了。」 冯遇:……都这么积极的么。 陆承逸倒是十分理解冯遇的心情,幽幽嘆了口气,道:「娶了媳妇儿,爹娘就催着你早点儿生孩子,生了第一胎就会催你生第二胎。成亲之后你就是大人了,要赚钱养家,要操心孩子的教育,以后去读哪个书院,未来是考官还是做学问……」 冯遇一听这话,更觉人生灰暗了。 韩崇良哇哇叫道:「自个娶的媳妇儿当然要好好疼,自个生的儿子当然要好好养,这有什么好痛苦的。」 卫昭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不是很坚定的说道:「媳妇儿倒是还好,这孩子嘛,看看我家那两个神兽你们就明白了。我爹不在家,我家都快叫他们给掀了。」 韩崇良就不高兴了:「远儿多机灵啊,还有小无忧,软软绵绵的,可稀罕死我了。反正我不管,等我娶了小表妹,我就生他个十个八个的,人多才热闹不是。」 卫昭一想到有十个八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围在身边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陆承逸刚要张嘴,雅间外的小厮就禀道:「二爷,二夫人肚子痛,府上请了大夫,老夫人叫您回去呢。」 陆承逸灌了口酒,扭头看了眼冯遇,一切尽在不言中。 冯遇差点儿就哭出声了。 陆承逸走后,韩崇良生怕冯遇钻了牛角尖,一辈子就孤独终老了,立马充当知心大哥哥的角色问冯遇:「你到底怎么想的?」 冯遇眼神就飘啊飘的,最后顶不住韩崇良和卫昭的联手逼迫,终于小声说道:「我不想有人管着我。」 韩崇良一拍大腿:「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堂堂大老爷们儿的想做什么就做呗。」 冯遇揪着手指头道:「我娘就总是管着我爹,我小时候还看见我娘拧我爹耳朵呢。还有我姐姐,你们知道的,早前跋扈的不成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见阿昭呢。」 冯遇以前胆小,说起来卫昭都不知道冯遇怎么就突然跟他们好上了。反正在卫昭眼里冯遇一向不大爱说话,他们做什么他就跟着,像个隐形人。倒是每次外头有纨绔子欺负冯遇出身低,言语带刺儿时,韩崇良总是抡起拳头去揍人。卫昭和陆承逸则走腹黑路线,抢先跟几家家长告黑状。 也是因为这个,冯遇才坚定的跟着他们,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 其实追根究底就是冯家只这一根独苗苗,冯夫人又强势,冯贵妃又护犊子,只是方法用的不大对,导致冯遇性格有点拧巴。 卫昭就开解道:「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相处方法,再说人在经歷过事情后都是会变的。远的不说,就说你姐姐,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冯遇就点头。的确他更喜欢现在的姐姐。 他还是有些纠结:「我娘说要给我找个厉害点儿的媳妇儿,能当得起家的。」 卫昭这才明白冯遇在顾虑什么,就是怕家里再添个跟冯夫人一样风风火火的女子呗。他就笑道:「当得起家的可不是性子泼辣的,这世上许多女子都是外柔内刚,甚至不比男儿差。你姐姐能想到让于夫人替你把关,而不是由着冯夫人定下,说明你姐姐是真心为你好。你也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若是叫你相看你就去,兴许就遇上喜欢的姑娘了呢。」 冯遇若有所思,终于勉强的点头应下。 但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下,悄声道:「其实我觉得承逸成亲后好像没有以前快乐了。你看最近几次聚会,他都很少说话呢。」 韩崇良正要点头。 卫昭立马说道:「你看错了,承逸只是成婚之后更加稳重了。」 韩崇良点了一半的头这才又重新点下去:「阿昭说的对。」 笑话!卫昭能说陆承逸是因为放不下他二姐,因为不喜欢自个媳妇儿,所以才郁郁寡欢的嘛! 不过……他看了眼正托着下巴想事情的冯遇,心道:连感情最迟钝的冯遇都看得出陆承逸心有郁结,那陆家人和他那位新媳妇儿也必定有所察觉了。只希望陆承逸聪明些,他可不想让二姐沾上这些麻烦。陆家那些女人们可没一个好惹的。 雅间内一时安静了下来,于是戏台上缠绵悱恻的曲子就飘进了众人的耳朵,这一曲唱的是《孔雀东南飞》。冯遇听着听着就跟着伤心起来了。
第274页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说道:「会不会我喜欢的女子我娘不喜欢,然后硬生生的把我们拆散了……」 卫昭&韩崇良:……你能娶个媳妇儿回去你娘就烧高香了。 回到府里的陆承逸的确不太开心。 自从他大伯事发后,他爹就不愿意他同卫昭来往亲密了。卫昭似乎也感觉到陆家对他的态度,那之后再没有请他去过镇国侯府。 两家早前政见不同,陆承逸还可以当大人们的事儿不影响小辈而毫无顾忌的与卫昭来往。但那事之后,他和卫昭之间就像隔了一道墙。虽然大家都不说破,但感情却大不如前。 陆承逸心里烦闷,却知道这些不是卫昭的错,也不是他的错。他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只能将所有负面情绪积压在心里。少有的几次梅苑小聚已是他弥足珍贵的东西了。 只是最近几次,每每他和卫昭碰面,家中总是有事找上来,让他务必归家。这次也是一样。 所以他回府后根本没去后院看妻子刘氏,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水榭边上看湖里的鱼。 这些鱼儿外表华丽,在湖里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以为身处广阔的大海。可当有一天真正碰壁的时候,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被圈养起来的,一生的轨迹早已被圈在几丈之间。 水榭的另一边,一个白衣文士正入神的盯着一盘棋。陆承逸漫无目的的绕着湖水走过去,驻足在宋茂礼身后,看了眼棋盘。 宋茂礼是陆承逸的老师,陆承逸的棋便师承宋茂礼,他自以为了解宋茂礼的棋风。可如今再观这盘棋,不同往日那般春风和煦,反倒锋芒毕露,步步杀机。 陆承逸一直都知道宋茂礼擅谋略。只是家中正事多是父亲和大哥打理,宋茂礼在陆承逸面前是个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但在陆鼎和陆承风面前,却是另一番性情。当时的陆承逸还不知如何形容,这会儿看到棋盘方才有所感悟,宋茂礼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厉害许多。 他看得出神,宋茂礼下的入神,直到一局棋毕,陆承逸方才回过神儿来。 「老师这盘棋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宋茂礼闻声诧异了一下,见是陆承逸,不由淡笑道:「不过是尝试下新的棋路罢了。」 陆承逸隐约觉得宋茂礼心里不平静,他适才的棋风已经有所表现了。只是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陆承逸又有些犹豫。不过这是自己的老师,又是父亲颇为倚重的门客,他擅自揣测老师的心理实在不是君子作风。 宋茂礼见他眉宇间似有愁绪,抬了抬手道:「今日技痒,你我师生手谈一局如何?」 陆承逸躬身行了一礼,道:「许久不与老师切磋,正好让老师指点指点。」 「请。」 陆承逸心绪烦闷,走的棋路也颇为刁钻,只是一一被宋茂礼化解。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陆承逸,道:「二公子似乎心情不佳。」 陆承逸摇头笑道:「些许小事而已,有劳老师挂念。」 宋茂礼一边落子一边说道:「人生哪有尽善尽美之事,二公子性情豁达,有些事情既然看得通透,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陆承逸手指微顿,落下一子后方道:「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可若人在局中,难免就会心生执念。许多事是心不由己的。老师呢?请恕学生冒犯,学生观老师适才棋路,困于危局时棋风忽变,颇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拼劲儿。」 宋茂礼仍是淡笑:「生而为人,自然难逃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老师也是人啊。不过在我看来,人之所以会有痛苦,大多逃不开四个字。」 他以锋利之势困住白棋,沉声说道:「爱而不得。」 陆承逸怔了一下,喃喃道:「爱而不得。」 宋茂礼道:「此爱不单单指世间情爱,而是一切需求。有人爱权,有人爱财,有人爱美色,有人爱清淡,有人爱热闹……当你得不到喜爱的东西时,心里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种郁闷的情绪。其实也未必见得你有多离不开那些东西,只是当喜爱变成习惯,再变成执念,痛苦就会被一点点放大,扎根在心底,成为一辈子都化不开的愁。」 陆承逸紧紧攥着手里的白子,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执念滋生心底,除非剖开心肝,否则再难拔除。 第150章 卫昭双手一撑在水榭栏杆上坐下,歪着头看卫淑华练剑。卫昭不会武,但看得多了也有一定的鑑赏水平。 比如长孙恪的剑并没有花哨招式,却招招致命,以快取胜。他的暮寒轻易不出鞘,出鞘必见血。而曹英的剑法看似温和,却暗藏杀机。就像他这个人,外表看去是翩翩公子,实则手段老辣。 相比起来,与曹英练习同一套剑法的卫淑华则更加柔和。 秋风瑟瑟桂飘香。浅青色身影轻如雏燕,手腕轻转,剑光闪闪,与青色身影融合在一起。倏地,剑光在长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卫淑华点剑而起,在半空翻越,如燕子腾飞。剑气扫过,捲起地上的残叶花瓣,一缕馨香扑鼻而来…… 正如曹英所言,卫淑华的剑从未见血,一招一式美中有余却力量不足。不过对于卫昭而言,已经足够赏心悦目了。只可惜他不会抚琴,否则的话还可以给二姐伴奏一曲。 卫淑华挽了个剑花,『锵』的一声收剑入鞘。回头见卫昭正坐在栏杆上晃荡着两条长腿笑吟吟的看着她,不由得扬了扬眉,握着剑快步走过去,倚在栏杆上沖他笑道:「今儿怎么有空看我练剑?不用去陪你的长孙大人?」
第275页 卫昭牙酸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卫淑华,努了努嘴道:「曹大哥托我给你的。」 卫淑华笑意微敛,看了眼那包东西却没有去接。 「你怎么又替他送东西?」 卫昭就替曹英嘆气:「谁让某位美人跟块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捧在手心里三年都捂不热呢。」 卫淑华面色一红,板着脸哼道:「他要是嫌我脾气硬大可放手,谁又没逼着他。」 卫昭摇摇头:「瞧瞧,瞧瞧。刚还练人家给的剑谱呢,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卫淑华气得跺脚:「这剑谱也是我用东西跟他换的,后来他送的东西我哪样接了?还不都是你私下替我接的!回头还要我好言好语的还给人家,老尴尬了!这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请他帮我找东西!」 卫昭就笑:「曹大哥巴不得你找他帮忙呢。」他往边上挪了挪屁股,扯了扯卫淑华的衣袖,道:「曹大哥哪点不好了?虽然不如我长得俊吧,但也风度翩翩,脾气温和宽厚,又不似贵族世家那般讲究礼教规矩,更不会束缚你。」 他上下打量了下卫淑华,忍不住板起小脸:「我说二姐,你该不会嫌弃曹大哥出身草莽吧。」 卫淑华咬牙切齿的拧了他胳膊一下,疼的卫昭『嗷嗷』叫唤。 「你别乱讲话!」 卫昭捂着手臂,桃花眼里还氤氲着些许雾气:「二姐你力气见长啊。」 卫淑华闻言心虚了一下。她发誓她没用多大力气的,是她这弟弟身娇体弱。 卫昭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模样,嘆着气道:「爹和祖母虽说从未逼迫过长姐,若长姐不愿嫁,阿昭养着就是。可这世间对女子苛刻,祖母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忧心的。我看得出来,二姐不是讨厌曹大哥的,那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呢?」 卫淑华张了张嘴,想到每次去祖母院子请安时,祖母总是一脸慈爱的看着她,还有每次姨娘见她都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不是不知道的,只是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察觉自己正顺着卫昭的思绪想下去,忍不住瞪了眼他:「说得好像你很懂感情一样。」 卫昭嘬了下嘴:「反正肯定比二姐懂,再说我八岁就给自己找媳妇儿了,连大哥都不如我呢。想当初大哥娶大嫂的时候,我没少出主意呢。」 卫淑华又剜了他一眼:「所以现在你又给曹大哥出主意了?」 卫昭刚点了下头,勐地顿住,又摇了摇头,道:「那都是曹大哥发自真心的作为,跟我可没关系。」 他用肩膀撞了下卫淑华:「二姐,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呗。」 说完还眨了眨眼。见卫淑华不给他反应,不由噘了下嘴,然后低头拆开腿上的包裹,里面是一副牛皮护腕。护腕质地柔软,用了上好的薰香熏着,表面散着清淡淡的梅香。 卫昭就在卫淑华耳边絮叨着:「唉,曹大哥还真是用心。这时节哪来的梅花儿啊,想必是从去年冬日就着手准备这份礼物了。瞧瞧,这护腕轻便灵巧,正适合女孩子用。样式又很漂亮,束在袖口更添几分英武之气,跟长姐的气质很配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偷瞥卫淑华,见她目光渐渐变得柔软,一头乌黑秀髮披在肩上,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着红,更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姿态。 卫昭之所以擅自替曹英走动就是因为他看得出卫淑华心里对他是有几分心动的。 他还要再说,卫淑华却突然扭过头来,眸中适才的柔软已然褪去,爬上一丝冷清和黯然。这是卫昭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说:「阿昭,我克夫。」 卫昭当即气的大跳:「放他娘的狗屁,什么克夫不克夫的,那都是外头瞎造谣,二姐以前不也是不信的么。」 他撸起袖子掰着手指头道:「先说头一个姓方的,他夜里贪黑读书,读的头晕脑胀,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桌角死了的。事后不是也查了么,这姓方的本来就体弱,家里又逼着科考……再说后来那姓付的,这人身体倒是棒,奈何是个暴脾气的,他跟人打群架被削了脑袋死了,那是他自找的。还有姓吴的……」 卫昭就一个一个数了过去,卫淑华却一直垂眸不语。 卫淑华虽是庶出,但也是镇国侯府的庶女。嫁去高门大户做宗妇是没有资格,可往下找找那些小官之家,人家是巴不得娶回去供起来呢。卫老太君疼孩子,有卫淑宁在前,到卫淑华的时候就不愿委屈了孙女,卯着劲儿的选了几个家世简单的,进门没那么多糟心事儿的。 谁承想这几个人竟像商量好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出事,于是关于她克夫的谣言就传了出来。当时卫淑华是嗤之以鼻的,卫昭更是觉得这几家人不实诚。 可现在她居然说自己克夫! 卫昭对上卫淑华那双眼,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你在意这个!」卫昭甩甩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其实是在意曹大哥的!」 是了,凡事一旦涉及到喜欢的人,哪怕一丁点儿的风险都不愿意去冒。 卫昭是一阵激动,又一阵酸涩。 他说:「曹大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可她对你一如既往,可见他是不在意的。」 他见卫淑华没言语,又道:「再说,除了姓方的和姓付的,剩下两个跟你订过亲的不是没死嘛。」
第276页 没死但也残了。 卫淑华幽幽瞪他一眼:「你这是安慰我呢还是戳我肺管子呢?」 卫昭挠了挠鼻头儿。他觉得曹英如果知道二姐的心结是这个,应该会想到办法开解的吧。 嗯,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他还是不掺和了,没看他二姐要发飙了么。 卫昭呲熘一下滑下栏杆,一熘烟儿的跑走了。 远处刚走到水榭边上的韩崇良见卫淑华浑身是刺,转身就走。 谁知卫远突然惊唿一声,指着对面道:「呀,三叔怎么跑啦!」 卫淑华闻声眯眼看过去,倏地瞪大眼睛,足尖一点,一个蜻蜓点水越过水面,干净利落的落在地上,长剑横档胸前,下巴微抬,道:「小良子,比试比试。」 韩崇良:我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被卫淑华狠虐了一顿,韩崇良郁闷的不行,愣是厚着脸皮在归云院蹭了一顿饭。 好像跟肉有仇一样,恨恨的咬的一口,道:「阿昭,你今儿怎么惹你二姐了。嚯,好傢伙,拿剑砍我跟砍大白菜似的,我都告饶了,她还不放手。撵着我绕你们家那大湖跑了二十八圈才算完。不行不行,我这是替你受过,你得匀我两坛果子酒。」 卫昭一把抱住酒罈子:「可美死你了,谁让你乱窜的。你自己撞我二姐剑尖上,赖我做什么。」 韩崇良忿忿:「真不够朋友!」 卫昭瞥了眼韩崇良有些淤青的眼睛,心虚的抠了下桌子,把怀里的半罈子酒往前推了推:「吶,就这些了。剩下的是留给长孙大人的。」 韩崇良更加悲愤了:「见色忘友!」 说完赶忙把酒罈子抢了过去,生怕卫昭反悔似的。 「话说你最近这么闲的么?怎么三天两头就往我家跑,都不用练兵的?」 说起这个韩崇良更郁闷了。 「东大营的兵马练不练不也就那样么。眼下皇上要打渭南,满朝文武都顾着征南军,哪有空搭理我们啊。」 他愁闷的替自己倒了杯酒,一仰头灌了下去,清甜的馨香在口中瀰漫开。虽不是什么烈酒,但心中愁苦,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韩崇良脸颊微醺,撑着下巴看着卫昭嘆气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我爹一样披挂上阵,驰骋沙场,做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四纨绔中韩崇良是性子最活泼的一个,但卫昭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心结。 他们这些将门子看似风光,也不过是表面上而已,其实在武将镇守边关期间他们是不可擅自出京的,除非有皇帝的旨意。 齐武帝建立齐国也算是造了楚国的反得了皇位,且他登位时便有北燕,南梁,东越三国虎视眈眈。在此之前,三国都是楚国的国土,那时也不分什么燕人,梁人,越人,齐人。大家都是楚人。甚至当年的齐国公和武帝部下也有许多人祖籍都在三国境内。 所以武帝登基后很怕镇守边关的将领会伙同三国一起反攻齐国,因此对戍边将领的家眷管控尤为严格。而且每隔上两三年戍边将领便要重新调整,为的就是防止他们私下经营势力。 卫暄之所以能同卫儒出征是因为卫老太君尚在,皇后也在,甚至中宫还出了嫡子。只要卫儒脑袋不是被驴踢了,定不会造齐国的反。当然,与李淮的那点恩怨就要另说了。 但韩庆同样也是李家人心里的刺,且韩庆上无父母,又只韩崇良一个嫡子。因此无论如何韩崇良都是不能出京的。 卫昭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伸出手拍了拍韩崇良的肩膀。 韩崇良委屈的抹了把眼泪,道:「酒喝完了,可我心情还没好呢。」 卫昭:……突然就不想安慰他了。 第151章 李淮打开博古架后的暗门,一个黑衣人垂手而立。 「禀皇上,传国玉玺有消息了。」 李淮目光阴阴的看着他,道:「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黑衣人垂眸道:「这次大人亲自出手。」 李淮眸光一闪,又问:「你弟弟还没有消息?」 黑衣人将头垂的更低了,掩住眸中的担忧,低声说道:「没有。」 李淮狠狠的在黑衣人腿上踹了一脚,低声怒斥:「蠢货!在南府经营这么多年竟连最亲的弟弟都看不住,要你何用!」 黑衣人一个踉跄匍匐在地:「皇上恕罪,是小人无能。」 李淮气得胸膛起伏,半响才平復下来,道:「拿到传国玉玺,击杀长孙恪。」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瓷瓶扔了过去,冷冷说道:「办不成你也不用回来了。」 黑衣人握着瓷瓶的手骨节泛着白,但凡再多一丝气力,瓷瓶都会瞬间化为齑粉。他顶着头顶巨大的压力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接她回家。」 李淮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的俾睨着他。 明黄的衣摆在黑衣人眼前晃动了一下,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摄人的冷笑,而后便听李淮说道:「等你有命回来吧。」 黑衣人以头触地:「必定回来!」 李淮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传国玉玺的消息而变好,只因朝中关于征南军的主将人选仍未落定。王奕的人已经发了好几封密信催促朝廷出兵,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渭南生变。 他任命崔奉为将目的自然是想谢萧崔三家先斗起来。有王奕在渭南打下的底,再有程士询任副将,崔奉就是个棒槌也能把渭南收回来。他能想到的,谢家自然也能想到。
第277页 只是让李淮意外的是谢家在朝中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萧家噤声后竟还能继续抗衡到现在。这让他很是郁闷,连带着这些日子对三皇子也冷了许多。 宣明殿外响起丁零噹啷的环佩声,李淮忍不住眉心一蹙。半响,明德躬身进来禀道:「崔贵妃求见。」 李淮本想将人打发了去,想了想还是叫人进来了。 崔贵妃手里端了一个托盘,进殿后略福了福身,道:「皇上近来常忧思劳累,臣妾熬了汤,可助安神的。」 明德忙上前接过,用银匙试了试方才递到李淮跟前。 李淮闻言眉心舒展开,笑着说道:「辛苦贵妃了。」 这几年来李淮常佩戴郑妃给他调配的香包,自觉睡眠尚算不错。偶尔喝上些崔贵妃熬的汤,则更能安睡。连太医都说他的身体比以往强健了许多。 李淮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赵家的陨落让他与贵族之间的博弈略胜一筹,更让他志得意满起来。因此在面对征南军主将的问题上,他一步都不肯退让。谢家的强硬态度让他大为恼火。好在谢家现在已显露后继乏力的端倪,端看谁比谁更能沉得住气了。 用过汤后,李淮扭头跟崔贵妃说话,却见她安静的坐在一旁,目露哀戚。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谁惹贵妃了?」 明德十分有眼色的端了托盘退下去,轻声关上殿门。 崔贵妃在李淮面前一向是温柔小意又不失活泼的人设,常常微垂着头,再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眸,一副想看又不敢看他的样子,将喜欢藏在心里。每次都让李淮心尖微痒。 可今日她却板着一张小脸,眉宇间带着几分愁绪,眼尾微微泛着红,当真是我见犹怜。 李淮握着她的手,轻轻问询:「这是怎么了?冯贵妃欺负你了?她素来都是直脾气,说过的话连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你若跟她置气那可是得不偿失。」 崔贵妃凤眼一勾,悄悄瞪了他一眼,噘嘴说道:「臣妾岂是那等小气的人。」 「那你这是……」 崔贵妃就嘆了口气,道:「我是皇上的妃子,承蒙皇上厚爱,使臣妾协理六宫。按说前朝的事儿臣妾不该问更不能问。可,可昨日母亲进宫了……」 崔贵妃欲言又止,一脸的为难。 李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可是家里遇着难处了?」 崔贵妃摇头:「倒也不是。」她抿了下唇,挣脱开李淮的手,跪在他面前,行了一礼后道:「臣妾若直言,还请皇上莫怪臣妾,也莫迁怒家父和兄长。」 李淮一听,瞬间敛了笑意,沉声道:「朕恕你无罪便是。」 崔贵妃这才说道:「母亲昨日进宫想让臣妾跟皇上求个情,收回任命大哥崔奉为征南军主将一事。」 李淮脸色一沉。 崔贵妃忙道:「臣妾当时劝了。皇上乃一国之君,岂能朝令夕改。崔家是为皇上办事,我们一切都听皇上的调遣,替皇上办好差事儿便行了,又何必管别人怎么说。」 李淮脸色这才缓和许多,就听崔贵妃继续说:「母亲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背着父亲偷偷进宫求臣妾。母亲哭着跟我说,近来家中生意一直受排挤,她知道是有人故意给崔家下绊子,我们不惧。可那些人竟然对二哥动手。前天二哥同几位太学的学子们相约赛马,谁知那马被人动了手脚,导致二哥落马,幸好被随从所救,也只伤了一条腿,不然的话……」 李淮眸光一凛:「崔智落马?!伤势如何了?可有查到是何人施为?怎不传太医去府上看看。」 崔贵妃抹着眼泪道:「父亲本不想劳烦皇上的,母亲还说大哥这些日子都不知躲了多少明枪暗箭了。父亲心里也有气。他知道是那些人不肯让崔家沾兵权才使了这些下作手段。可征南军是皇上的,大哥只是奉命领军,这又不是崔家的兵马,那些人慌什么。父亲见皇上力排众议也要推大哥为将,自然要站在皇上背后。若崔家退了,怕了,那才是折了皇上的脸面呢。臣妾只是女流之辈,夹在父兄和母亲中间左右为难,这会儿当真是没法子了。」 崔贵妃别过头去不看李淮,樱桃小嘴微微噘起,眼尾和鼻尖洇着红晕,时不时用帕子按按眼角。可见是委屈极了。 李淮见她如此,心里那点儿气恼和怀疑也散了。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安抚道:「不过是些小伎俩罢了,朕这就宣太医去给崔智看伤。你放心,谢家坚持不了几天了。」 崔贵妃微仰起头,眼含雾气的看着李淮:「真的?」 李淮道:「朕何时骗过贵妃了。没了萧家,谢家就算强横,也不过一时之勇罢了。」 崔贵妃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然后又小声道:「臣妾知道皇上也有难处。若实在不行,大不了就让大哥退一步。臣妾看皇上这两日都瘦了呢。」 这话说的李淮心里十分熨帖,当夜便翻了崔贵妃的牌子。 事后,茴香伺候崔贵妃洗漱,屏退宫人后低声说道:「娘娘,皇上今夜未留避子汤。」 崔贵妃勾唇冷冷一笑:「前些年压着不让本宫有孕,是拿崔家作伐子跟那几家斗,唯恐本宫有孕崔家会生了别的心思呢。」 她撩起一缕头髮用手指绕了几圈,笑道:「如今想让本宫有孕,也无非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自认为能掌控崔家罢了。倒也不枉费崔家做低伏小这么多年。只是崔家当了这么多年皇上手里的刀,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叫崔家惹上了,这会儿若怀了孕,岂非是成了竖起的靶子让人打。」
第278页 茴香有些紧张道:「那这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崔贵妃道:「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端看谁技高一筹。也不必怎么着,顺其自然便是,该来的总会来。」 茴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没一会儿便又笑道:「娘娘今日跟皇上这么一哭诉,皇上立刻就怜惜起娘娘了,奴婢看大爷领军出征必是板上钉钉了。」 「也未必见得,谢家可不是吃素的。越早收回渭南功劳越大,再拖下去让王家的人搅乱了渭南,落到我崔家头上的功劳可就不剩多少了。」 崔家急着出征,谢家忙着阻拦,王家忙着和稀泥。 正如崔贵妃所言,王奕在渭南的经营很透彻,再拖下去只怕渭南会从内里瓦解。这样一来,平叛就变成招安,论功行赏,自是王奕为大。 但显然李淮让崔奉出征本就是想让他捞功的,甚至不介意他染指兵权。所以皇帝急,崔家急,王奕更急。 因为渭南若乱,四州沦为战场,百姓生灵涂炭,那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王奕气的暴走:「朝廷是怎么回事儿,渭南势急,刻不容缓,委派一员大将的事儿,竟拖拖拉拉到今天仍未定下。袁氏和孙氏随时都会发动,再僵持下去,你我的坟头草都齐腰高了。」 陈靖淮看着王奕在他眼前来回踱步,没一会儿就眼花了。他低头揉了揉眉心,嘆气道:「大人急也没用,朝廷官员向来如此,尤其涉及刀兵之事。征南军主将可是肥差,现成的功劳等着呢,不争的头破血流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奕狠狠的啐了一口:「竟将国家大事置于争权逐利之下,国之蠹虫,愚蠢至极!」 陈靖淮撩了下眼皮,慢悠悠说道:「好像原州王氏更希望事情僵持呢。」 王奕脸皮一红,哼哼两声。 陈靖淮见他不高兴了,忙笑道:「当然,大人和你的那些族人们是不一样的。」 王奕这才正了正身子,脸色也好了不少。 不过说起原州王氏,他还是嘆了口气。「趋利避祸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举未免有伤天和。」 陈靖淮抱着肩膀道:「在贵族眼里,人命贱如蝼蚁,大人有悲天悯人之心,先国事后家事,实在令人佩服。」 王奕讪笑一声:「你也不必安慰我。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对还是不对。」 第152章 陈靖淮与王奕本身并非一类人。陈靖淮寒门出身,而王奕则是传承千年的贵族世家王氏嫡支嫡子,天纵英才,又有家族为后盾,他的未来是广阔的。 此次于渭南拨乱反正,王奕功不可没,一旦渭南问题解决,王奕的政治舞台会更加闪耀。即便皇帝仍致力于不断打压贵族世家,但王奕本身足够优秀,优秀到李淮不愿忽视他。 一旦王奕在朝中站稳脚跟,势必会带领王氏子弟将家族继续发扬,甚至可能超越黎阳秦氏成为当世第一世族。 这也是王氏如今观望渭南局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隐秘的推波助澜,试图加速渭南内乱提前发生的根本原因。 贵族子弟皆以发展宗族为己任,只有宗族壮大,反馈给族中子弟的资源才更丰富。 试想若渭南内乱果真发生,四州毁于战火,百姓流离失所,贵族趁机圈地抢人,等朝廷的人收復渭南时,该占的地被占完了,该抢的人也抢完了,该瓜分的利益也都分完了,留给朝廷的还剩下什么呢。渭南仍会沦为贵族的屠宰场。 一场战乱的结果并没有使渭南的本质发生改变,只不过是一个贵族倒下,又一个贵族起来罢了。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一旦当地贵族对朝廷心生不满,届时利用百姓的愤懑再挑起战火,如此反覆下去,百姓何时能安。 王奕自负饱读圣贤书,立志用自己毕生所学辅佐皇帝再创盛世。而盛世的根本是百姓。 但他也深知贵族和皇权之间的博弈。哪怕繁华如楚景帝时期,这个问题也未曾在根本上得到解决。 王奕可以理解族长在渭南问题上的选择,但并不代表他贊同他们的做法。因为王氏的辉煌是用渭南数十万百姓的命来填的。也因此,王奕在渭南的所为基本可以算是站在了宗族的对立面。他知道族老们有大半都贊成放弃自己,是父亲力排众议强横阻拦,他才有命活到现在。至于每日数不清的明枪暗箭,他自己都已经麻木了。 每次从暗卫口中得知族中消息,得知父亲又与族老大吵一架,甚至母亲都气的卧床不起。他心中不是不忧心的。但每每看到街上百姓或麻木,或浑浊,或充满希望的眼睛时,他的心就怎么都硬不起来。 宗族与国家,孰轻孰重。 显然陈靖淮是没有这个忧虑的。 「在其位谋其政。我曾是北府少监司,我只管记得我的职责是什么。至于背后的勾心斗角我并不在意。」 王奕瞥他一眼:「所以你被丢在了渭南,而你的下属程孟如今可是风风光光的北府监司了。」 陈靖淮却丝毫不在意王奕的嘲讽,他说:「人各有志。有人喜好权势,有人喜好钻营,有人两袖清风,有人庸碌无为。我陈靖淮是个粗人,读书少,也没什么心忧天下的大志向。但我知道凡事都不会尽善尽美,只要一件事是发自内心想做的,做成的结果是尽量公正而又让大部分人受益的,这就算是好事了。」
第279页 而天下间贵族几何,百姓又有几何。 王奕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肃着脸朝陈靖淮施了一礼:「王奕受教了。」 这么正经的拜他吓的陈靖淮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勉强稳住心神,捧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说道:「王大人你可别吓我。」 王奕见他这幅见了鬼的表情,登时气的不轻,一脚踹了过去吼道:「还不快做饭去,想饿死我啊!」 陈靖淮这才舒了口气,挠挠脑袋说道:「这样才对么。」 王奕:……他是不是该反思一下明明风清朗月的人为什么会在陈靖淮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 他望着陈靖淮挺拔的背影,笑着自说自话:「有些事往往是局外人才看得清啊。」 宗族和国家一样,都是分分合合几经沉浮的。原州王氏这一支曾经也不过是朗州的分支,那时的朗州王氏才是正八经儿的嫡支。而他们这支的族长曾跟族里起了些龌龊,那时他们这支跟嫡支早已出了五服,族长一怒之下带着几房人自请分族,然后在原州安家,慢慢发展起来。 朝代几经更迭,朗州王氏后继无人,家族逐渐没落,泯灭于众人之中。而原州王氏反而欣欣向荣起来。但几代之后呢? 其实无论贵族还是百姓都要依附国家而生存。贵族在国家的建设中无疑奉献了许多资源和人力,但同理他们也从国家攫取了许多不该得的利益。等到国家的利益被榨干,贵族煽动百姓揭竿而起,改朝换代。贵族仍是贵族。 同样的,宗族的凝聚也并非依靠血缘,而是利益。等到利益不復,宗族便也只能崩塌。如同朗州王氏一样,脱去贵族的皮囊,大家不过都是寻常百姓而已。 当年齐国公起义,也看出了贵族共治天下的弊端。只是那时天下不稳,他一肚子的想法只能暂时搁置。击溃楚国后,齐国公坠马身亡,其弟李瑜承其志,立齐国。 然而李瑜虽有齐国公之志,也有强硬的政治手腕,但李瑜生性霸道,不懂刚柔并济,只知一味打压。至其晚年齐国又陷入皇子之争,比他手段更阴狠的李淮冲出重围。 王奕有时也在嘆息,如果当年的齐国公没有早逝,凭他文韬武略,知人善任之举,齐国的现在会不会很不一样。 只是一切已成定局,王奕若想实现心中的抱负,只能坚定不移。哪怕他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前途未卜,无比艰难的路。 卫昭正手忙脚乱的帮长孙恪收拾行装。 他自个房里的衣柜原先都是霍宝儿打理,他每日穿什么衣裳,带什么配饰,带哪根玉簪,都是霍宝儿提前给他搭配好的。霍宝儿被委派出去做生意后,这些事就是小楼在做。 打包行李这种事卫昭还是第一次做,光是叠一件衣服就折腾的他满头大汗了。 长孙恪就斜靠在博古架上看热闹,嘴角一直翘着,眉眼间流淌着温柔。见卫昭又一次不小心的撕破了他的衣裳,嘴角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了。 几次欲言又止,他终于开口道:「再这样下去,我就没衣裳穿了。」 卫昭鼓着脸颊看了眼床上堆成山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嘟囔道:「你这衣裳一扯就碎,料子做工也忒差了些。」 那些衣裳样式简单,布料粗糙,长孙恪留着这些衣裳是方便执行任务,做工上自然也没什么讲究。其中有几件腋下开线露了口子还是展翼给他缝上的。 虽然他不差钱儿,但在吃穿上还真挺不讲究的。也是后来跟卫昭熟了,才叫展翼去外头找了绣娘做了几身好衣裳,虽然大部分也都是黑色。 地上还有一个包裹,卫昭弯腰把它拖了过来,长孙恪尚来不及阻止,卫昭已经抖落开了,登时一股不好言说的味道沖入鼻尖,卫昭当即打了个喷嚏。 他一脸嫌弃的用指尖拈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褐色布衫,道:「这也是你穿的?」 长孙恪脸颊微红,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道『是』。心里却将展翯骂了个狗血喷头。 卫昭说要给他收拾行李,可他箱笼里常穿的衣裳就那么几件,有什么好收拾的。便叫展翯将他所有的衣裳都拿出来给他,让他随便收拾。拿了从前那些执行任务的旧衣裳过来也就罢了,谁让他把假扮商贩、乞丐打探消息时候穿的衣裳也拿来了! 如果是展翼在,一定不会犯这个错误的! 卫昭扒拉几下,忽地顿住,一个念头闪电般的从脑子里划过。 他勐地站起身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那根红绳,上面还拴着一枚铜板。 他指着长孙恪说:「你是清水街上卖炊饼的老大哥!」 长孙恪眨了眨眼,笑道:「还是被你找到了。」 卫昭气的鼓了鼓脸颊:「是你就是你,作甚要瞒着我。」 长孙恪握着卫昭的手腕,也将自己的衣袖向上挽了一下,露出他手腕上繫着铜板的红绳,道:「我那时只想你可以一直留着这枚铜板。」 卫昭就道:「你那会儿直接说呗,说了我肯定会留着的。」 长孙恪眸光闪了闪,并没有告诉他,那时的自己并不确定在卫昭心里他有多少分量。 卫昭也就气了一下,现在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铜板上,他问:「这铜板有故事?」 他斜了长孙恪一眼,道:「可别说什么子母钱的故事来哄骗我。」 长孙恪压了下嘴角,目光幽幽道:「这铜板是你给我的。」
第280页 卫昭想了想道:「买炊饼时候给你的那枚?」 长孙恪摇了摇头。 卫昭呆了一下:「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长孙恪就帮他回忆:「你九岁那年,城东百荟街。」 卫昭『嘶』了一声,低头去看手腕上那枚铜板上的字,上面写着『通和』,正是武帝年间的年号。他又拉过长孙恪的手腕,看到他的铜板上写的是『宣平』,便道:「你这个才是买炊饼时我给你的。」 长孙恪点了点头。指了指卫昭的铜板道:「这是你开始忘记我的时候。」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铜板,道:「这是你开始想起我的时候。」 卫昭:……听起来好像很有意义的样子。 第153章 卫昭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给了长孙恪一枚铜板。好歹也是镇国侯府的嫡公子,锦衣玉食,金银不缺,出门打赏下人都用银裸子,他哪来儿的铜板? 而且鑑于眼前这人常常靠伪装来执行任务,他上哪儿想得出是什么时候遇上他的。 长孙恪幽怨的看了他一眼,摊了摊手道:「果然是遗忘的开始啊。」 卫昭:…… 他抠了抠手指头,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心虚的移开眼睛。 在长孙恪的炯炯目光下,卫昭把堆满床的衣裳扒拉到地上去,然后非常自觉的躺平在床上,扯开腰带,摊开手脚道:「来吧。」 任由长孙恪施为后,卫昭在高低起伏的浪潮里终于知道了这枚铜板的来歷。 八岁那年飞鼠洞之后,他高烧了一场,忘了很多事情。卫儒又担心他,不叫他出府去。身边只有一个小童霍宝儿陪他,难免无聊,无聊到他整天蹲在院子里看蚂蚁,下雨的时候还要撑着伞免得雨水沖了蚂蚁洞…… 好不容易等到翻过年去,卫儒解了他的禁令,他疯了一般跑到大街上去看热闹。简直看什么都稀奇。 以前出门买东西都有大一点的小厮跟着,银钱都是小厮来付。卫昭就觉得买卖东西很有趣,便从小厮那里要了钱袋,并勒令他们不许跟着。然后把钱分给霍宝儿一半,主僕两个就开始大肆挥霍起来。买了小吃就蹲在街边边吃边看来往的行人,买了好玩的东西就让霍宝儿拎着。没多大会儿功夫,钱袋子就被折腾光了。 长孙恪迎面走去时,主僕两个正蹲在桥下埋头吃肉饼。他认出了卫昭,卫昭却不认得他。索性便蹲在主僕两个对面,一面掩饰,一面在人群中寻找他要找的目标人物。 不多时又迎面走来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妇人,在路过长孙恪时往地上丢了一枚铜板,摇头嘆道:「真是可怜见的。」 长孙恪:…… 卫昭从肉饼上抬起头来正见到这一幕,然后他扭头问霍宝儿:「那个姐姐为什么要给他钱?」 霍宝儿抹了把流油的嘴角,朝长孙恪那边努努嘴,漫不经心的说道:「他是乞丐,那钱是施捨给他的。」 「什么是乞丐?」 「乞丐就是没有田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如果不是少爷,宝儿现在也要靠乞讨为生呢。」 卫昭心酸了一下。 说话的功夫,又有一个老婆婆丢了枚铜板,嘆息的摇了摇头。 卫昭目瞪口呆,然后问霍宝儿:「他就这么蹲着,就有人给钱。便桥上每日来往无数人,那他岂不是每天都能得到很多很多铜板。」 霍宝儿就给这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普及了一下:「世上生活富足的人毕竟占少数,在寻常人家一枚铜板的事儿那也是天大的事儿,岂能每个人都施捨给乞丐?你瞧,这来来往往的人也不过仅有少数几个会施捨。而乞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他们也会争抢地盘的。且他们居无定所,幕天席地,身上病痛不少,这点钱也将够今天不饿肚子而已。运气不好的碰到拉帮结伙的乞丐们,落单的就要挨欺负,还要被抢走好不容易得到的钱。」 卫昭再看向长孙恪时,就觉得他好可怜好可怜。然后在兜里摸摸索索好半天,方才抠出一个铜板来。 然后他惊讶的问霍宝儿:「我怎么只有一个了?」 霍宝儿就指了指他买的一堆东西。 卫昭心虚了一下,而后非常理直气壮的说:「大家都只给一个铜板,我如果给的多了,会被别的乞丐眼红,到时候他会被欺负的。」 在霍宝儿一脸震惊的目光下,卫昭捏着铜板走到长孙恪跟前将铜板扔下,然后矜持的抬了抬下巴道:「爷给的,拿着吧。」 长孙恪:…… 卫昭扔了铜板就蹲回到原来的位置,瞪着眼睛盯着长孙恪看,每当有人留下铜板他就记一个数,非常有耐心。在夕阳西斜时,他抻了个懒腰扭头跟霍宝儿说:「他现在有十个铜板了,可以买一个肉饼吃了。」 长孙恪:……这糟心孩子。 霍宝儿又掰着手指头给他科普:「少爷呀,十个铜板能买五个素包子,还可以买十个白馒头。哪个乞丐会用十个铜板去买一个张家吊炉肉饼啊,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卫昭这下觉得那乞丐更可怜了。 终于忍不住卫昭的灼热目光,长孙恪淡定的捡起地上的铜板,顶着背后卫昭的注目礼离开了便桥。 翌日,卫昭又带着霍宝儿跑去便桥,却没见昨日那个乞丐。他有些失望。然后他就满大街的去找乞丐观察他们每日的收入,唬的那些乞丐以为自己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全都一闹而散躲起来了。巡城司的人头一次看到这么干净的大街,惊奇的不行。
第281页 然后卫昭就挠着脑袋问霍宝儿:「我看到他们也觉得可怜,可好奇怪啊,我就没有想过要施捨给他们钱。我想找昨天的乞丐,他虽然也脏兮兮的,但他长得好看。」 霍宝儿:…… 卫昭转了下眼珠,对霍宝儿说:「我们今天不玩买东西的游戏了,我们玩乞丐游戏。」 霍宝儿:我可以拒绝么。 在卫昭的『胁迫』下,主僕两个硬是从几个漏网之鱼的小乞丐身上扒下他们的衣服,跑回便桥底下蹲着,仰着小脑袋看着过往的行人,那亮晶晶的眸子就差直接说:快给我钱吧。 长孙恪那时在城东布网,终日都在百荟街一带瞎转悠。那日他正好假扮富商提着笼子在街上熘鸟儿。过便桥时一眼就叨住了卫昭主僕俩。没办法,谁让他目光那么热切呢。 还有,哪里的乞丐会长的白白胖胖,脸上干干净净,闻见两旁的食物香气会忍得住不咽口水的?尤其还是两个八九岁大的孩子。 也不知卫昭是从何处学来的话头,长孙恪路过时,卫昭还扯了把他的衣摆,苦兮兮道:「大爷,赏点儿钱吧,日子过不下去咧!」 长孙恪:…… 他玩心大起,赶苍蝇似的甩掉了卫昭干净的小手,一脸嫌弃道:「去去去,哪儿来的臭乞丐,仔细脏了大爷的新衣裳。」 然后高抬下巴冷哼一声,一脚踢翻了他身前缺了口的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卫昭气疯了,当即就要撸起袖子找他算帐,还是霍宝儿扯了他一把:「少爷,您现在是乞丐,是乞丐呀!哪有乞丐追着富家老爷揍的,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卫昭这才冷静下来,差点儿就穿帮了。他扭过头攥着拳头愤愤的跟霍宝儿说:「他太坏了!」 霍宝儿狠狠点头。 想起往事的卫昭忍不住捶床:「太坏了太坏了,你也太坏了!」 长孙恪就看着他笑。 「我这是在教你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有善心的。」他睨了眼面颊带着红晕的卫昭,哑着嗓子道:「尤其是像你这样长的漂亮的小孩儿。你可知那日你在街上扮乞丐,卫侯爷叫了不少人混在人群中保护你。」 卫昭挠挠脑袋:「是吗?」 长孙恪道:「不然你以为那日我会善罢甘休?当天我也在执行任务,突然多了许多陌生又有武功的人混在人群里,差点儿混淆视线让我任务失败。」 卫昭不小心又心虚了一下。 「好在侯府的人还知趣儿,没闹出什么大事儿来。」 长孙恪没有告诉卫昭的是,有几个试图对卫昭动手动脚言语不当的人,都被他堵在巷子里狠揍了一顿。不死也半残了。 卫昭卷着被子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嘆道:「突然就想我爹了。」 长孙恪偏头看他,幽幽说道:「明日我就走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想我么?」 卫昭:「……等你走了我再想。」 长孙恪去南梁并非为国事,他试探的给李淮递了摺子,言明身体暗伤復发,已不能胜任南府监司之职。李淮假意的推辞挽留一番,长孙恪又上折自请辞官。 通察府只经歷两朝,而南府因职能特殊,监司掌握齐国密探,本不该按照普通官员一般对待。只是长孙熠死的突然,之后长孙恪接任,皇室关于南府监司的去留问题一直没有定下什么章程。 因为在他们眼里,南府监司一旦失去作用,只有死路一条。 李淮在长孙恪第二次上折后表示了惋惜,然后沉痛的给予答覆,同意长孙恪荣养。 长孙恪便知道李淮很快就要对他动手了。 主官走了,展翯也随即递了摺子,李淮只虚虚的表示一下,便也给了批覆。 长孙恪知道后,没说别的,只告诉展翯:「展翼很安全。」 这一刻起,展家兄弟就是长孙恪的人了,不再属于南府。 姜氏和姜敏之在三天前就已启程。长孙恪这次离开盛京也是要做商人打扮,路上他安排了雁行堂的人替他掩护,城西漕运又有曹英的人帮忙掩盖行迹。看起来十分稳妥。 所以第二天卫昭只能远远的看着他离开,不能上前相送,以防暴露长孙恪的行迹。 他站在岸边杨柳下,船已驶入金水河中,迎着清晨的阳光,他看到甲板上一个挺拔的身影。 忽然他的心跳了一下,一种陌生又不安的情绪充斥心间。他拢在袖子的手攥成拳头,望着远走的船喃喃道:「要保重啊!」 第154章 卫淑华和卫昭姐弟两个齐齐撑着下巴坐在水榭栏杆上望湖兴嘆。 「唉!」 「唉!」 卫昭斜眼看着卫淑华:「我的长孙大人走了,我嘆气是因为他刚走我就开始想他了。好端端的你嘆什么气啊?」 卫淑华耷拉下脑袋,一脸苦闷,想说吧,看到卫昭那副要听八卦的兴奋眼神儿,瞬间就不想告诉他了。不说吧,她又实在找不到有感情经歷的人去倾诉。 想想那天他去请教韩崇良,话都还没说完呢,他就一脸惊悚的看着自己,让卫淑华简直郁闷死了。拉着韩崇良给他好一顿捶。 卫淑华越是这样,卫昭就越是想听,不过想想那日看到曹英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明白了,他二姐兴许就是为这事儿犯愁呢。 这可是好事儿啊,纠结就代表二姐心里动摇了,她开窍了!
第282页 卫昭朝她眨眨眼。 卫淑华仰天长嘆,终于扛不住倒豆子般的把事儿给说了。 家里有卫昭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奸细在,卫淑华心里那点儿小九九早就被他告诉曹英了。曹英得知卫淑华竟在纠结这些许小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于是在做了几天心理建设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换上一套崭新的衬托他英姿的新衣裳,郑重其事的给卫淑华送了拜帖,约她出门赏秋景。 卫淑华在绞碎了两条帕子后终于在贴身丫鬟心惊胆战的目光下答应赴约。 凉爽的秋风拂过水面,盪开阵阵波澜。卫淑华浑身都是僵硬的,像根柱子似的杵在湖边,用僵直的语调问曹英:「你找我可是有事?」 曹英手心里也出汗了,他也是很紧张的,但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怂。于是他故作轻松的说:「没事就不能找二小姐出来么?秋高气爽正是游玩的好时节,你看那园子里的菊花开的多好啊。」 卫淑华瞥了眼,点了点头,然后没说话。 曹英:…… 曹英又道:「菊乃花中四君子,高雅傲霜,歷经风霜仍有顽强的生命力。在卧床养病的那些年,我的窗前就摆着一盆野菊,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每每看到顽强的小小的一朵花在窗前绽开,我就觉得日子其实没有那么的难熬。」 他转过身去面对卫淑华,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谁能想到三年前的曹英是一个连下床都困难的残废呢。」 卫淑华是知道曹英这个人的,卫昭在外面做的事虽有意瞒着宫里的人,但家里人却是知道的。也是在那时,尽管还没有见过曹英这个人,卫淑华的心里就已隐隐升起敬佩之心。 想到那些年他苦熬着的日子,忽然就替他心酸起来。 曹英认真的注视着她,声音温柔且坚定,他说:「淑华,你所担心的一切是没有道理的。那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的命。若说命硬,我曹家上下几十余口独留我一人活着,我的命岂不是更硬。如果你是因为担心我,那请你记住,我曹英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什么都不怕,唯独害怕失去重要的人。」 卫淑华微垂着头,好半响她方才喃喃问道:「我很重要么?」 曹英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的点头道:「你很重要。」 卫昭抱着肩膀抖了两抖,不由得咧嘴道:「曹大哥平日瞧着挺正经一人儿,想不到肉麻起来还真是要人命了。」 卫淑华捧着红扑扑的脸蛋,听卫昭这么说,扭头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卫昭被她眼刀震住,捧着心脏一脸受伤道:「完了完了,都说女生外向,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开始联合外人欺负自个儿弟弟了。」 卫淑华又羞又恼,狠捶了他两拳:「你别乱说!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卫昭忙讨巧卖乖的告饶,然后说:「这不是挺好的么,你还在意什么呢?」 卫淑华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不真实啊。那几次解除婚约后,我就想着我一辈子就要一个人度过了,兴许以后会有机会到江湖上闯荡歷练一番,做个侠女。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子,而那个男子又恰好也喜欢了我。本来属于一个人的生命里突然就多了一个人,他说要为你遮风挡雨,要陪你走到白头,话本里写的那些突然就发生在我的身上,像做梦一样。」 卫昭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二姐这是什么毛病。 「你没跟大嫂说说?」 卫淑华红着脸道:「我不是不好意思么,毕竟这事儿大嫂还不知道呢,我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就掐了卫昭一把:「你不是一直在撺掇这事儿么,反正你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答覆。我见你和长孙大人相处就挺好的。」 卫昭一拍大腿,『嗨』了一声道:「那能一样么,我从小就目标明确,非他不可。我俩水到渠成,都不用纠结的。要我说二姐你就是才明白情之一事,心里就总觉得患得患失的。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去找找曹大哥培养培养感情呢。慢慢的心就定了。」 卫淑华一脸怀疑:「真是这样?」 卫昭忙不迭点头。 卫淑华勉强应下,卫昭转头就去找秦芜了。 秦芜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姐弟俩竟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儿。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卫昭,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然后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要嫁你大哥那会儿也这样,有时候都想要不然还是不嫁算了。」 卫远紧张了一下:「差点儿就没有我了。」 卫无忧也举起小手:「还有我。」 秦芜:…… 她说:「女子总是感性,尤其是刚坠入爱河,心里总有一种危机感,觉得自己会不会不够好,男人会不会婚后就对自己不好了,今天抬进来一个小妖精,明天又抬进来一个小青梅的。等定了性子就好了。」 然后又拉着卫昭说了一堆她这么多年的御夫心得,特别骄傲的挺起胸脯:「你看我跟你大哥孩子都生两个了,后院干干净净的,从未进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卫昭:……这话你跟我说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我应该跟大哥是一伙儿的才对。
第283页 忽然觉得大哥有点儿可怜,但又想幸灾乐祸怎么办。 卫昭就在纠结中痛并快乐着的跟秦芜学了许多御夫手段,转头又一股脑噼里啪啦告诉了卫淑华。然后曹英就莫名其妙的过了一段水深火热的日子…… 府里发生的事儿卫老太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常淡定的看着卫昭像只快乐的小鱼儿游走在姑嫂俩之间。 徐嬷嬷道:「二小姐终于肯放下心结了。」 卫老太君捻动佛珠,缓缓道:「该来的缘分总会来的,那孩子心性直率单纯,能遇上曹英那般人物也是她的福气。」 徐嬷嬷又道:「曹公子毕竟掌着金水河漕运,外面人的不知我们侯府同他的关系,可若二小姐与他成婚,只怕宫里那位会千方百计的阻拦。」 卫老太君冷冷道:「只要俩孩子心意相通,办法总会有的。他已经毁了我卫家一个女儿,只要我老婆子还在,就不会让他得逞。」 想到宫里的卫淑宁,徐嬷嬷又是一声嘆。 卫老太君微微闭上眼:「三年过去了,淑宁还有多少时日呢。」 徐嬷嬷闻言眼眶一红,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强笑道:「娘娘吉人天相,这两年又调养的好,小皇子聪慧伶俐,公主慧敏贤淑,娘娘的福气在后头呢。」 卫老太君摇了摇头:「这话别人说说也就算了,徐嬷嬷是知道的。我老婆子虽足不出户,朝中的事却也瞒不过我。皇帝欲使崔奉为征南军主将,朝中一直僵持不下。谢家强硬阻拦,在力疲之时竟煽动朝臣重提立太子一事。这件事一直是悬在李淮头上的一把刀,日后只怕没有消停日子了。」 徐嬷嬷道:「小皇子乃中宫嫡出,只是年纪尚幼,皇上只怕会以此推脱。但这件事重新提起,小皇子怕要面临更多的危险了。」 最为重要的一点,李霈非皇帝亲生。卫家知道,皇帝知道,但其他人不知道。所以每次提及小皇子都是在李淮心口捅刀子,这会让他更加的厌恶李霈。只是摄于远在朔北的镇国侯父子,他暂时不敢对付母子二人罢了。 「我卫家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于国事上更无愧于李家父子。独独霈儿,是我卫家对不起他李家。但比起李淮的所作所为,这不能成为我们退步低头的理由。卫家的身后站着卫家军,站着天下黎民。他若算帐,我卫家奉陪,但若敢轻贱百姓的生命,我卫家第一个不允。」 「天下兴盛,百姓安宁。这是齐国公的宏愿,也是夫君卫尚投军的初心。他们不在了,我还在。我要替他们守着,替他们看着,这天下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徐嬷嬷的心也激动了起来。她是卫老太君的陪嫁,是跟着卫老太君经歷过乱世的。想想当年英姿勃发的齐国公,再看看如今阴鸷狠辣的李淮,徐嬷嬷摇了摇头:「太难了。」 卫老太君却微微笑道:「希望在下一代身上。」 第155章 李淮虽改革了大考制度,但因正式实行大考也不过只有两届而已,有许多方面的制度尚不健全,仍需查缺补漏,不断完善。 原本按三年一届大考,去年春日就该举行第三届大考。只是贵族世家不喜大考制度,试图施压。甚至有许多州府使出各种手段打压寒门学子,使之不能入京参加考试。李淮一怒之下取消大考,并使通察北府查抄了几个官员,以示警告。 但朝廷不可能不吸纳新的官员,君臣你来我往多次,直到今年夏日方才定下章程,于今秋举办第三届大考。但今年的大考中同样被塞了不少的贵族子弟,李淮虽也气恼,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各地学子齐聚盛京,本就繁华的街道愈发热闹起来。 酒楼,茶楼,书铺,到处都能看到一袭长衫的读书人。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或论学问,或谈政事,整个街道都充满文风之气。 云楼一楼大堂里几乎被各地涌来的学子占满了,谈到兴起之时,争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有路过的小贩好信儿的探头看了眼,随即晃悠着脑袋退了出去,跟身边的人小声说道:「文人的嘴巴可真厉害。」 同伴无比贊同的点了点头:「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他骂你你都不知道他在骂你。」 小贩就嘆气:「什么时候我家小子也能进学堂呦。」 同伴丢给他一个痴心妄想的眼神。 外面短暂的失落并未影响到云楼里的谈兴,这会儿功夫他们已经定下题目,以菊为题,题诗一首。 秋日赏菊吟诗最是普通不过的事情,每年流出的咏菊诗数不胜数,如能在这题目之下杀出重围,那才是有真学问的。 不少人跃跃欲试,气氛瞬间高涨。更有甚者提议租个园子好好的办一场诗会。 二楼一位青衫学子见状不屑的哼了一声:「边关紧张,渭南问题又亟待解决,这些人不知忧心国事民生也就罢了,竟如此铺张浪费。」 他身边的白衣学子则笑道:「文人们聚在一起自然是谈论诗词经义,以诗抒志,我见他们作的诗言之有物,不似孟兄说的那般不堪。再说,有些事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毕竟我们尚不是皇上的臣子。且渭南问题实在敏感,朝中一直未有定论,实不是我等可以随意置喙的。」 青衫学子睨了他一眼,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说:「当今重用我等寒门,我等自当为君分忧,岂能知难而退。你这样说岂不是让世人以为当今乃心胸狭窄之人。」
第284页 白衣学子闻言忙向两旁看了看,见大家都在关注一楼,方才松了口气。指着青衫学子道:「休得胡言。」说着又朝皇城方向拜了拜,转头对青衫学子说:「我从未有此意,只是京中局势紧张,提醒孟兄谨言慎行罢了。」 青衫学子哼了一声:「如此胆小怯懦之人,日后如何为官。」 白衣学子气的脸色发红,秉持最后一点文人风度朝青衫学子拱了拱手:「孟兄好自为之。」说完当即拂袖而去。 二人不知适才的对话都被身后雅间中的人听到了。 观望全场的大皇子李霐朝随从使了个眼色,便有人飞快的从酒楼跑出去打听那个白衣学子。 冯遇看了眼青衫学子摇了摇头,对李霐道:「刚愎自用之人,不堪重用。」 一句话算是断了那青衫学子的前程。 李霐点头道:「自以为一身报国心,性情却如此执拗,此人若入官场,只怕也是那满腔不得志的愤懑之徒。」 今秋的大考李淮让李霐跟着礼部的官员一起操办。私底下又叫李霐常到外面走走看看,考察考察学子们的品性学识,还有莫让那些贵族太过分。 李淮改革大考后,试卷採用煳名制。为的就是以成绩论高下。毕竟贵族子弟也并非都是学富五车之辈。往前数楚末时,正是因为这些没什么学识的人尸位素餐,朝中官员冗杂,养了许多国之蠹虫。如此一来,自然可筛出那些依靠家族荫庇还有沽名钓誉之辈。 不过只要有人敢想,有人敢做,即便煳名也是大有可为的。只是比起以往,这种悄悄的往里塞人倒也无伤大雅了。 而因千百年的取士制度,尚有许多学子入京后习惯上门拜访,择一官员寻求庇佑。待被朝廷录取,这人也自然而然的成为那官员的派系。 所以李霐被派出来接触一些品德端方的学子,目的也是为了拉拢。 而李淮之所以放心李霐,自然也是因为李霐的母族根基浅薄。当然也不排除李淮是真的在培养李霐,所以不介意他提前替自己组建班底。 李霐也一直拿捏不准父皇的心意,因此每行一步都万分小心,唯恐遭了父皇猜忌。 冯遇道:「你只管替皇上办差便是。那些学子们也不是傻的,如何权衡利弊他们心中自然有数。你若刻意小心防范,反而会让皇上猜忌。」 李霐有些苦闷的灌了一杯酒,道:「朝臣们又再提立太子一事了。」 冯遇也蹙了蹙眉,道:「我家中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有人前来拜访,我爹娘都躲到郊外庄子去了,那些人还是不放弃。我今日也是避过不少耳目才同你见上一面。大殿下,你是怎么想的。」 李霐怔住了,呆呆说道:「我没想过。」 「立嫡立长,你占了长,如今又被委以重任,当真就没有想过么?」冯遇直视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看。 李霐回过神儿来,重重的点了点头:「舅舅也说,立嫡立长,若说从前中宫无所出还罢。可眼下六弟已然三岁,聪敏机灵……」 「但皇后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后宫群狼环伺,一个未长成的稚子如何抵得过明枪暗箭。」 李霐又道:「即便皇后不在,还有卫氏。」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父皇与贵族之间的争斗日渐激烈,我若为太子,冯家危矣。」 冯遇是又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他的外甥看得通透,知道冯家斗不过贵族。心酸的是他外甥如此年纪就已有大局观,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就,却因冯氏商户出身而受到连累。 李霐似是看穿了冯遇心中所想,反过来安慰他道:「先生教我以天下为己任,却没教我要占有这个天下。我读书是为了让齐国兴盛,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只要初心不变,为君还是为臣又有何妨。」 冯遇就看着他外甥嘆气,这会儿竟有些羡慕起卫昭来了。若他冯家也是那等家世……但很快冯遇又摇了摇头,他外甥都能看得如此通透,他倒是钻了牛角尖了。不免有些惭愧。 「……只是外祖父那里……」李霐看了眼冯遇。 冯遇忙说道:「你放心,我爹听娘的话,我娘又听我和姐姐的话。只要娘和姐姐不犯煳涂,爹就没机会犯煳涂。」 说起来冯老爷还是很心动的,毕竟女儿当贵妃和外孙子当太子甚至当皇帝,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冯夫人也曾被这富贵迷了眼。当年洪坤找上门时,冯老爷都要着手准备了。 后来洪坤被围剿,至今下落不明,冯老爷一直庆幸当初没有给洪坤确切的答覆,甚至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再到后来谢家找上门时,冯老爷便多留了心眼儿。这几年在冯夫人潜移默化下,对那什么太子之位倒也不怎么热衷了。尤其是五皇子夭折后,冯老爷更是日日求神拜佛,只求儿孙平安健康。 舅甥俩说了会儿话,算是达成了一致的目标。只是许多事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如果皇帝坚持立长子为储,冯家依旧要捲入这危局之中。舅甥俩对视一眼,少不得又是嘆气。 而此时一楼的谈论已从诗词转换成各地风俗轶事了。 李霐也竖起耳朵听了听,便听一位福州来的学子说:「往年福州寒门几乎没有进京考官的机会,旁的不说,福州地处偏远,一个下县几年都未必见得会出一个读书人。可三年前福州府城开了个阅书馆,不吝你是什么身份,便是贩夫走卒都可进去阅书。也是多亏了那阅书馆,我们能读许多书。只是到底识字的人有限,纸张笔墨又很贵重,真正去读书的人也只占了三成。」
第285页 另一个书生也跟着说道:「我们蕲州地界也有阅书馆,听说这阅书馆最早是从京城开始的,喏,城西太华街那间书馆就是了。」 一个本地人士骄傲的挺起胸脯,道:「这可是我们卫三公子的产业。」然后就巴拉巴拉的给大家普及当年卫昭破获梅苑案的风姿,俨然迷弟一枚。 李霐收回视线,问冯遇:「舅舅,父皇一直对镇国侯府有所防范,卫侯爷父子掌兵,父皇本就忌惮。此时若叫卫三公子再出风头,只怕更惹父皇猜忌了。」 冯遇瞥了他一眼:「镇国侯比你明白,你跟着操什么心。」 李霐摸了摸鼻子:「我就随便问问,再说卫三公子不是舅舅的朋友么。」 冯遇就点头道:「现在是了。」 李霐茫然:「那什么时候不是了?」 冯遇挑眉:「你若选择了那个位子,就不是了。」 李霐:……我这么重要的么?还能左右舅舅交朋友。 李霐虽然聪慧,学识也足够,只是到底年纪小,未曾经歷过什么风浪,见识有限。 冯遇就告诉他:「卫老侯爷跟着齐国公打下齐国半壁江山,功勋卓着。卫侯爷又彻底打下后楚,替齐国开疆拓土。父子二人居功甚伟,在民间也颇受尊崇。但仍有许多人以为卫氏父子杀戮重。尤其南郡文风鼎盛,文人居多。卫侯爷伐楚得罪了不少文人派系。至今朝中仍有南方派系官员抓住机会就要攻讦一番。一旦卫侯爷失势,这些文人一人一口都能把卫家咬死。」 「但卫昭办了阅书馆,使不少学子受益,无疑是在文人士子中刷了不少好感。而寒门受益又正好迎合了皇帝启用庶族的心理,就算皇帝对侯府不满,他也得忍着。否则一旦他对侯府发难,便是自打嘴巴,也损了自己在天下寒门学子前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李霐恍然大悟,不由贊道:「卫三公子果真厉害。」 第156章 厉害的卫三公子此时正被一群文人堵住瞻仰容颜。人群中一阵一阵的吸气声,发自内心的赞嘆:「卫三公子当真天人之姿。」 卫昭好不容易挤进车厢里,催促着车夫赶紧赶车。然而巷子口被围的水泄不通,本来温顺的马都要发飙了。 再这样下去一旦马匹失控那可是要人命的。 就在卫昭焦急时,前方传来马蹄声,一队军士开了路,露出为首的青年将官。 卫昭不敢探头去看,小楼在外头喊道:「是鲁达大人带兵来了。」 鲁达知道卫昭不方便出来,也不在意,高声喊道:「卫三公子快走吧。」 车夫安抚了马,一扬鞭,马儿哒哒的跑起来。被士兵挡在巷子两旁的文人们仍旧唿喊着,只是摄于士兵的长矛不敢动作。一时间,就连鲁达这个大老粗都觉得这群文人委实聒噪。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拨转马头跟在侯府马车后头。 卫昭本想出去逛逛街的,如此一来他只能老老实实回府上呆着去了。马车到侯府巷子口时,卫昭终于从马车下来透了透气儿,真情实意的朝鲁达拱手道谢:「今儿可真是多亏了鲁大哥了。」 鲁达阔气的摆摆手:「卫世子临行前托我多多照顾三公子,三公子不必跟我客气。」 卫昭就嘆气:「正是好时节,可惜要困在府里了。」 他还想偷偷尾随他二姐去看她和曹英约会呢。 鲁达见他情绪低落,提醒道:「三公子最好着人查查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卫昭一个激灵缓过神儿来,还真是!他用扇柄敲了下自个脑袋,他这是被那些人的彩虹屁轰晕了头了。这么明显的有组织有纪律的行动,若说没人暗箱操作那才是见鬼了! 卫昭恨的咬牙切齿。 「多谢鲁大哥提醒了,前面就是府上了,不如到府上坐坐。」 鲁达拒绝了:「今儿当值呢,不好偷懒。改日再来拜访。」 卫昭可有可无的点点头,目送鲁达离开,转身怒气沖沖的跑回府里,沖天喊了句:「卫放,你去查!」 卫放激动的都快哭出声了,他主子终于想起还有自己这号人了。 自打长孙恪常住侯府后,自己就被打发的远远的,连最基本的保护主子安危的活儿都被长孙大人给抢了。卫放好怕自己就这么失业了。现下终于终于是熬出头了! 卫放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少爷放心,属下这就去查!」 卫昭见卫放走路虎虎生风,一脸纳闷儿的跟小楼说:「他兴奋个啥?」 小楼茫然摇头。 外面关于卫昭的各种事迹仍在发酵,半天功夫不到,就已经被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了,连带着镇国侯府两代人的丰功伟绩也被拿出来说道一番。学子们上午还在谈论诗词歌赋,人生哲学,才过午时,街上的风向就变了。 不管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反正走到哪儿哪都在说镇国侯府的卫三公子如何如何,想不知道都难。 这要是没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傻子都不信。 卫放的确是个出色的暗卫,目光如电,很快就在人群中叨住了煽风煽的正起劲儿的几个人。趁着他们转移战地时将人堵住拿了,好一阵逼问下才找到了这几个人的上家…… 不过卫放再出色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城西一带是曹英的势力范围,手下一帮漕运的力夫混迹在街面各个角落,若论打探消息,谁能比的上这些人。甚至他们比卫昭这个当事人更早发现不对。
第286页 还有城东的雁行堂。长孙恪临走时交给雁行堂的任务就是保护卫昭。所以在察觉有人针对卫三公子时,雁行堂当即採取行动。 两方人马甚至在打探消息时来了一场友好的会晤,并互相交流,查漏补缺。等卫放查到根儿上捧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回府时,小五和蒋四已经噼里啪啦把情况汇报完毕了。 卫放:…… 背后推手并非只有一家。联想前些日子又被重新提及的立太子一事,想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了。无非是在皇帝和镇国侯府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上再烧一把火,大肆发扬卫昭所作所为,挑起文人对卫昭的敬仰,暗示侯府有不臣之心。既能离间侯府和皇室,又能转移皇帝的视线。一石二鸟。 再加上些许看不惯镇国侯军功甚伟的武将之家推上一把,反倒让事情愈演愈烈。而原本只打算细水长流慢慢渗透的第一位主使者就这样被坑了。虽然能在皇帝心里埋下一根刺,但结果却大打折扣。 关于卫三公子事迹渲染甚嚣尘上,任谁都知道这是专门针对侯府的。往大了说,边关局势正紧张,保不齐还有北燕北狄的人混在其中。皇帝若是因此而对镇国侯府心生嫌隙,那就是识人不清。不止如此,他还要派人安抚镇国侯府,以示皇帝对侯府的信任,以安边关之心。 查出了这些,卫昭倒是无所谓了。反正李淮惦记他们卫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罪名是多一条不多,少一条不少。倒是把李淮气的不轻。 如此一来,若无光明正大的理由,他日后若想动卫家还要防着天下文人口诛笔伐。 而背后施为的那些人家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同时出手,大家都想着趁势推一把,谁知道推的人太多了,墙一倒,他们反倒成了靶子了。 皇上眼下不好动卫家,但动一动这些人的筋骨还是轻而易举的。所以此事之后朝臣们过得胆战心惊,今秋的大考竟少了许多人浑水摸鱼,尤其顺利。 大皇子看中的几个人都榜上有名,李淮考校之下也觉这几人是有真才实学的,颇为满意。总算是让他怒火中烧的心好受了几分。 中秋刚过,园子里的菊花开的正盛。李淮从一堆政务中脱身出来,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舒展舒展烦闷的心绪。 王奕的人一直坚持往朝中递密信,但谢氏依旧强硬阻拦,更甩出立太子一事来转移朝臣视线。李淮便知道谢家这是顶不住了。眼下渭南之事未决,不少朝臣都是不贊成此时商议立太子之事的。 再加上镇国侯府被推了出来,查出幕后主使之一有谢氏的人,原本不支持崔奉的朝臣们也开始动摇了。如今只剩谢氏一派的官员苦苦支撑,已濒临绝境。李淮心里已然有数,只等明日朝会宣布任崔奉为将,征讨渭南。 此事上略胜一筹,李淮的心情尚算不错。也有闲情赏玩赏玩那几盆进贡来的绿菊。 「……姐姐你看,那朵小菊好漂亮好漂亮,霈儿去摘了给姐姐簪花好不好。」 稚嫩的童音从园子深处传来,李淮眉心一蹙。 明德沖宫人使了眼色,宫人忙上前去清路,发现那边的是长乐公主和六皇子,当即返回禀报。 明德一直近身伺候李淮,隐约知道李淮并不看重六皇子,但对长乐公主却是十分喜爱的。犹豫不决间,却见李淮已踱步上前了。 李霈迈着小短腿笨拙的踮起脚尖扯了一朵小菊花,然后笑眯眯的抬头看长乐,晃了晃手里的小菊花:「姐姐快蹲下,霈儿给你戴上。」 长乐笑着蹲下身,微微低下头,指了指鬓边说:「戴这里。」 淡黄色的小菊花庄重又不失活泼,正趁长乐的气质。沁儿也笑着说:「公主簪这朵菊花很是好看。」 李霈就掐着小胖腰扬起头道:「本殿下的眼光一向是好的,今儿母后拿来的画册上没有好看的哥哥,姐姐可万不能答应母后哦。」 长乐哭笑不得,点了点他的鼻尖道:「不是长的漂亮的就是好的。」 李霈皱了下眉,然后摇摇头:「不对不对,母后,姐姐,舅舅,华姨还有长孙大人都很漂亮很漂亮,霈儿也很漂亮,可我们都是好人。」 长乐笑的不行:「你才见到几个人啊,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说着牵起霈儿的手:「我们回去看母后吧。」 李霈挣开长乐的手:「等我给母后也选一朵花儿。」 说着就像个小牛犊一样又冲到花丛里,没留神撞上一堵肉墙,这一下撞的不轻,李霈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捂着鼻子抬头看去,正对上李淮那双有些阴沉的眼。他吓的后退了两步,没稳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的他瘪了瘪嘴,却愣是忍住没有哭出来。 长乐见李霈摔了,忙提着裙摆跑过去,见是李淮,当即收住脚步,恭顺的行了一礼:「父皇。」 长乐长大了,一些事情也慢慢琢磨出味道来了,她知道父皇不喜欢弟弟,甚至连母后也冷落了许多。但父皇却依旧疼爱自己,很多时候长乐内心都很纠结,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父皇。 李淮对长乐和煦的笑笑,指了指她鬓边的菊花夸赞道:「长乐越来越好看了。」 长乐拎起李霈,笑着回道:「是霈儿选的花。」然后低头拍了拍霈儿的头,嗔道:「见了父皇怎也不行礼,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第287页 李霈就更委屈了。不过在姐姐警告的目光下,还是怯怯的喊了一句:「父皇。」 李淮冷淡的应了一声,目光又不自觉的落到李霈脸上。 姐弟俩都很像卫淑宁,但眉眼间也能找到李淮的影子。这很正常,却也不正常。长乐像李淮还说得过去,可李霈…… 李淮就这样盯着他看,他发誓这不是错觉。 许是被盯的太久了,李霈有些发毛,他小心翼翼的扯了扯长乐的袖子。长乐也察觉父皇看弟弟的眼神不对,忙说道:「父皇,长乐也给你选一朵花来簪吧。」 李淮思绪被拉回,僵硬的牵起嘴角,笑着道好。 第157章 李淮在菊园里站了许久,他问明德:「你觉得六皇子和朕像么?」 明德心里咯噔一跳,没琢磨明白皇上问这话的意思,只好斟酌着道:「皇上的儿子自然是像皇上的。」 李淮自己也茫然了。可幽兰草的香包明明没有失效,明明每次去永宁宫他都会佩戴那个香包,难道是淑宁早就发现了幽兰草的秘密而起了防范之心? 如果是的话,那霈儿真是他的儿子么。如果不是,宫中防卫如此严格的情况下淑宁又是如何与人私通。三年多了,从淑宁有孕的那天起,他就在寻找证据,寻找那个男人,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让他倍感烦躁。 回到宣明殿,李淮枯坐了很久,直到明德提醒到掌灯时候了,李淮方才揉了揉疲惫的眼。待明德退下后,李淮召来龙卫首领,命他着人再去探查护国寺。 这孩子是在卫淑宁从护国寺归来后不久怀上的,李淮很早就派人去护国寺查过,只是依旧一无所获。自卫淑宁生下李霈后,身体一直虚弱,这几年也没再去护国寺礼佛,李淮便放松了对护国寺的探查。虽然时隔三年多,未必会留下什么证据,但他总觉得要查一查才放心。 尤其三年前护国寺那场刺杀,长孙恪给他反馈的结果是北燕细作所为,但就现在长孙恪和卫昭那不清不楚的关系看来,他那时给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 而且寻找传国玉玺的下落是武帝留给南府的任务,长孙恪大可以此为由光明正大的去南梁。但他却在上折辞官后绕路去了南梁,不得不叫李淮多想。 他吩咐龙卫首领:「边关卫家军中增派人手,卫氏父子一举一动都要密切关注。」 龙卫首领躬身应是,转身退下。 李淮微闭着眼将各方势力盘算了一遍,手指不停的在茶盏上滑动,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今夜李淮并未召见嫔妃侍寝,而是歇在宣明殿内,似乎是刚刚有了些许睡意,迷濛间却被明德推醒了。 李淮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加迅速,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抓着明德的手腕问:「出什么事儿了?」 明德将手上摺子奉上,低声道:「淮州加急密折。」 李淮眉头一皱,忙拿过摺子快速审阅,脸色瞬间阴沉。他将密折狠狠摔在地上,怒骂道:「谢宏匹夫,朕誓杀你!」 明德忙跪趴在地,衣衫尽被冷汗浸透。那封密折就在不远处,隐隐的他只看见几个字眼。 淮口,被劫,盐…… 李淮怒极,胸膛剧烈起伏,额头突突直跳。他不由得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那股钻心的疼却仍是止不住。 他哑着嗓子问:「送密折的人呢?带他来见朕,」 明德麻熘的站起身,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殿门,连头都不敢抬。他走到殿外吩咐当差的内监将人带来。 小邓子悄悄走到他身后,忧心道:「公公,您没事儿吧。」 明德摇摇头,用袖口轻轻抹了抹额头的汗,低声告诉小邓子:「今夜当值警醒着些,别让那些不长眼的往前凑。」 他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不由嘆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朝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淮中一带位于齐国东北部,有淮水横穿而过,楚时便是三大盐场之首,在盐业上一直占据主导地位。自楚末战乱后,苏南盐场被南梁所占。齐国境内只有淮中和西湾两大盐场。 盐,铁,漕运早期都是民间经营,其利巨大。楚国建立初期,因连年战争导致国库空虚,当时的皇帝发现民间富商经营盐铁,财累万金,富可敌国,却不佐公家之急,百姓重困。便开启了盐铁官营的制度。楚国长达四百年的统治下,这一制度也是废立交替。 楚景帝时期改为官府主导,商人凭票获取经营权,每年需向朝廷缴纳大笔税银。景帝之后,皇权式微,贵族再次崛起,将国内尤为重要的盐铁两项垄断经营。而漕运因其特殊的构成,一直未被任何贵族收拢。 到恆帝时,更是拉拢漕运抗衡贵族盐铁产业,并将官府势力慢慢渗透进入其中,使得盐铁漕运再一次回归官府管辖。只是贵族经营颇深,一时难以拔出。至未帝时期,官员奢靡,吏治浑浊,贵族世家趁机圈地,又将盐铁重新握在手里。 西湾盐场便在宁州范围,由褚老太君娘家韦氏经营。这也是为何改朝换代后,宁州褚氏地位不减的原因。褚氏世代镇守宁州,据敌西胡。每年养兵马的经费都出自西湾盐场。而楚国自恆帝中兴后,歷代帝王为使边关稳定,都放任褚氏自主经营。但为表忠心,褚氏依旧每年向国库缴纳盐税,皇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288页 武帝即位后,百废待兴。宁州褚氏奉上大笔盐税支持武帝各项政策得以顺利实施。武帝也因此不好再动褚氏,便将目光放在贵族聚堆的淮中一带。淮中铁板一块,武帝生前虽平衡了贵族势力,却始终未能成功浸入淮中盐业。 西湾盐场所产出的盐除褚家军队所用以及进贡皇室外,其余皆供给相邻州府。而齐国境内大部分州府所用盐则都出自淮中盐场。楚时淮中一带的贵族也是凭票经营盐业,只是经歷楚末战乱后,朝廷收回了漕运和冶铁经营,淮中盐业却始终由四贵族把持。武帝不止一次想要恢復盐由官营的制度,只是贵族势大,只能徐徐图之。 倒是因赵家自寻死路,李淮从中钻了个空子。拿了赵家在淮中的盐田,并派了亲信进驻淮州。 淮中四贵族,以谢赵为最。另有杨氏、苗氏两家。赵氏败落后,盐田大部分被三贵族瓜分,其中谢氏所占最多。少部分被赵氏族人献给皇帝保得族中子弟性命。此次之后,谢氏在淮中的地位更是说一不二。 以往的淮中是四家平衡,谢赵两家势大,又因两家皆有女子入宫为妃,又都诞下皇子,一直呈对立之势。杨苗两家则各择一方依附。赵氏倒台,谢氏独大。李淮欲联手杨苗两家打击谢氏。 杨苗两家被谢赵压制多年,心中早有不服,很快就与朝廷达成合作。这几年谢宏韬光养晦,对于杨苗两家的动作只当不知。吩咐淮州谢氏族人务必守好产业,并约束族中子弟莫惹是非。 谢氏在朝中根基深厚,这是杨苗两家所不能比的。而大宗的盐业买卖都由谢氏牵头。因此杨苗虽抗衡谢氏,也都是私底下的小动作。谢氏在防范的同时也在暗中窥伺机会。 本来谢宏打算温水煮青蛙,但他不能眼看着崔家染指兵权,这才急急动了手,暗中吩咐手下人尽量收购市面上流通的盐,并准备在淮中运盐时于淮口将其截获。 淮口被劫的盐其中半数都是谢家的,自奚嫔事发后,谢家一向低调。但在扶持二皇子李霖上却是很捨得钱财的。这几年谢家拉拢朝中官员所耗巨大,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因此盐被劫时杨苗两家并未怀疑到谢家身上。只是官府沿途追查下查到了谢家头上。淮州府尹往朝廷递摺子,却都在半路被劫。 盐涉民生,不可或缺。一旦谢氏控制盐的供给量,民间少盐,势必生乱。虽各地也有小氏族经营的盐田收归官府,由官家经营。但盐产量不敌大盐场,质量也参差不齐,一时间难以补上淮中的大缺口。 淮州府尹方德本欲在盐被劫时迅速着令手下收购散商手里的盐,却被人抢先一步。先机已失,方德只好派出心腹手下余震亲自前往盛京面圣。并与杨苗两家达成协议,两家盐仓屯盐暂停售卖,全部由官府统一调配。 从淮州快马日夜兼程奔至盛京,足足跑了四天四夜,人到宫门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明德唯恐冲撞圣驾,便叫人伺候余震梳洗,勉强吃了些粥,怕他一松懈下来会一睡不醒,又请当值的太医施针,务必保证人是清醒的。 余震进殿时还有些恍惚,但感受到殿内沉闷压抑的气氛后,当即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 李淮手指点着密折,目光沉沉的盯着余震。余震只觉得莫大的压力顶在头顶,让他喘不过气儿来。秋夜天气微凉,余震却浑身暴汗,四肢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殿外传来明德的声音:「皇上,户部尚书,顺天府府尹求见。」 「宣!」 淮中事发紧急,但此前却并非毫无预兆。只是那会儿朝中一窝蜂的争论征南军主将一事,后又提及立储,总之朝堂乱成一窝粥。这事儿夹在其中不显,一时竟被忽略了。 顺天府府尹是上过摺子的,表示近来发现盛京周边盐的消耗增大,有好几拨人都是踩着购买上限屯盐。一个人不显,一个地方也不显。但盛京下辖几县之地有多人多量购买,就少不得引人怀疑。 朝廷收回的几个小盐田由户部管辖,户部一个侍郎盘帐时发现最近上报的官盐销量突增。吓的他以为又要有灾荒了,忙报给了上官户部尚书。而户部尚书在对帐之后也发现了问题,并令人前往这几地官家盐铺探查,发现当地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件,盐铺中也都留有屯盐。 但户部尚书总觉事有蹊跷,或许有外邦之人屯盐却未被官府发现。只是按着这条线查下去也没查出什么。 朝中高官都有自己的眼线和消息渠道。余震连夜入京叩开城门是瞒不过这些大人们的耳目的。而余震是淮州府尹方德的手下,如此急切入京,想也是淮中出事了。 户部尚书当即就想到淮中盐场。同时宫里传旨的内监也到了,户部尚书想了想,把他事先拟好的摺子揣到怀里便进宫去了。 出门前望见东方露出的鱼肚白,户部尚书忍不住嘆了口气。 第158章 明德从一堆奏摺里翻找许久都没有找到顺天府府尹上的摺子,既然未呈到案前,想必是在某位大人那里被落了。不用说,这位大人必是谢氏一派。 顺天府府尹呈上奏摺副本,落款日期还是半月前。而半月前正值秋考,又有立储一事悬在头顶。他所呈奏摺虽阐述事实表明问题所在,但却苦无证据。朝中有专门管理盐铁的盐铁使,府尹只需上折陈述事实,自有盐铁使去处理此事,他却是不好多插手的。而盐铁使又正好是户部下辖官衙,户部尚书也当担责。
第289页 淮中盐场虽在贵族手中,但国家自有法度,虽然朝廷不能掌控淮中盐业,但四贵族既不想造反,便只能像西湾盐场一样向朝廷缴纳盐税,于各地售盐也要遵照朝廷律法。 这更像前朝时官府主导,盐商凭票获得售卖资格。只是区别在于前朝的盐商只是商。而当朝的盐业却被贵族垄断。盐商也只能从贵族手里买入,再高价卖出。 所以李淮扶持崔家且不介意崔家沾染兵权的目的就是抗衡谢氏。赵家在时,淮中尚能平衡。赵家不在,虽有杨苗两家,却并非谢氏对手。一旦叫谢氏彻底掌控淮中盐场,后果不堪设想。 但没想到谢家如此蛮横霸道,竟使出如此阴狠手段。 李淮的情绪已经平復了不少,此刻他面沉如水,但几位大人却能感觉到皇上已经怒到极点。 「章鸿,速令盐铁使盘查各地盐铺还有多少屯盐。从即日起,降低购盐上限。」 户部尚书躬身应是。 「何志忠,加大盛京附近县城巡查力度,若有百姓滋事者,唯你是问!」 顺天府府尹苦着脸应下。 余震跪趴在地,始终不敢抬头。李淮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余震头上,使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就连盛京城的官员都已察觉不对,方德人在淮州,竟一丝一毫都不曾发现么!」李淮嗓音低沉,语调平缓,可听在余震耳朵里,无疑是地狱之音。 「朕擢拔方德为淮州府尹,他给朕上的摺子哪一次不说淮中进展顺利,杨苗两家都投了朝廷,谢家独木难支。还舔着脸跟朕邀功,又向朝廷申请一笔不菲的款项用以收买当地贵族,朕哪样不允了?」 李淮冷笑一声,将密折摔在余震头上,喝道:「这就是方德说的顺利!这就是方德给朕的答覆?!」 余震以头抢地,哭道:「皇上息怒。淮中一带的散商大多数都从谢家手里进盐,谢家做事隐秘,前期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那会儿方大人正在替杨苗两家争取合作的大散商,有几家已经达成意向,并从杨苗两家进了不少盐。可谁知,谁知他们转头就把盐卖给了谢家呀!」 李淮怒极反笑:「方德是傻的么!几大散商同时进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里头有问题。便是没想到这点,也不该同一时间将盐全部卖给那些人!」 余震道:「杨苗两家被谢家压狠了,就想趁机大捞一笔,最好再从谢家挖几个大散商来。方大人劝了,可那两家一时昏了头,根本听不进劝。方大人好不容易同两家建立联繫,又恐一时惹怒他们,后面行事受阻。想着他们好歹是淮中贵族,又世代经营盐业,总比他这个外行人懂行情,便没再出言阻止了。」 余震又叩首道:「谢家在淮中势力比想像中还深,方大人发现苗头不对,先后派了好几拨人往盛京送信,可都在淮口一带被截杀……」 「够了!」李淮暴喝一声:「朕在淮中投入这么多精力财力,你最好祈祷此事顺利,否则……」 他锐利的目光射向余震,余震只觉一股电流从头顶贯穿全身,加之连日来的疲惫和不安,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当场昏死过去。 李淮没有把话说完,但余震听明白了。淮中之事便是能解决,他和方大人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若事情发展不受控,他和方大人只会死的更惨,甚至连累家族。 天亮了,明德小心翼翼的提醒李淮到了朝会时候了。 李淮闭了闭眼,纵然胸中怒意滔天,该解决的事还是要解决。 众臣工除了个别知情的,其余皆蒙在鼓里。在通正殿内等候时三五成堆的凑在一起互通有无。有消息灵便的早知今日朝会皇上便要宣布任命崔奉为征南军主将一事,纷纷凑到崔奉跟前刷刷好感。 也有心知肚明皇上用意的,不愿参与进贵族争斗之中,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便悄咪咪的闭着眼睛拢着袖子躲在柱子后头补眠。 有好信儿的一直盯着殿门口,以袖掩面小声对身边的同僚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未见谢大人上朝,怕是不愿见崔家风光呢。」 同僚甲点头回道:「此事你来我往斗了这么久,谢家撑不住了,谢大人不想被人看笑话呗。若换成是我,我也不来。」 同僚乙嘆道:「到底是贵族之家啊,虽此次折了一局,却也不得不承认谢家势力之深。不过此事早了早好,不然恐对渭南百姓不利。皇上要收復渭南,可不是想收回一个千疮百孔遍地流民的渭南啊。」 兵部尚书元禹虽不贊同崔奉为主将,但渭南之事不能搁置。他曾上书推荐其他武将,然皇帝铁了心扶持崔家。元禹为大局计,也只能站在皇帝这边。众武将亦有不服,但元禹表了态,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少数坚持到底的武将在谢家显出颓势后,也早早表明态度。 元禹也同户部尚书章鸿提前通了气儿,关于出征的军费粮饷一应事宜,尚有许多问题要和户部沟通。 昨夜有人夜叩城门,元禹也得了消息。他掌兵事,而户部和顺天府所查之事刚有苗头,两位大人也只在私下探查,元禹并不知情。他只当是渭南军情急报,已换好衣服随时等候皇帝宣召,并派了心腹出去打听情况。却被告知皇上紧急召见了户部尚书和顺天府府尹,夜叩城门的是从淮中来的人。元禹瞬间就想到了谢家。 站在通正殿,元禹的心是不平静的。淮中若有动盪,渭南之事势必再生波澜。他看了眼谢宏的位置,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气。天下平定不过三十余年,贵族皇权之争就已到如此地步,当年齐国公期望的太平盛世,还会实现么。
第290页 被众朝臣惦记的谢宏此时正在家中大发雷霆。 谢祎瑟瑟发抖的跪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五叔,可怎么办呀,前后足足三十九辆车的盐吶,全被劫了!」 原本一切都在谢宏掌握之中。他事先派人悄悄从各地大肆购盐囤积,又给了几大散商好处,使其大宗购买杨苗两家的屯盐。为了不使杨苗两家生疑,这些盐在买入手时便叫族人悄悄运往营州谢家一处盐仓。之后杨苗谢三家售给各地大盐商的盐也在次日出发。 谢宏本想来个监守自盗,在淮口设伏,将这批盐私下截获。一来可以逼迫皇帝放弃崔家,二来可以趁乱侵吞杨苗两家盐田。为了替自己脱罪,谢宏做了周密安排,不会让人怀疑到谢家头上。即便皇帝心知肚明此事与谢家有关,他也没有证据问罪。 盐关系民生,李淮等不了太久,一定会向谢家低头。谢宏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两批盐竟然在七峰山被劫了! 被劫也就算了,还将谢宏的周密安排破坏的一干二净,让方德那个棒槌一下子就查到了谢家头上。 不止如此,这批盐是要交付给各地盐商的。谢宏已经同几大盐商打了招唿,这批盐会以低于以往一成的售价售出,但需要晚些时候交付。这样一来,杨苗两家的盐商不知详情,势必会逼迫两家交盐,抑或赔偿。谢宏本也没打算将盐还给两家,两家损失惨重,势必元气大伤。 然而一切都毁了,前后两批盐,他谢家占的可是大头啊。谢宏只要一想到给那些盐商的赔偿,还有被劫的盐,就觉得心肝脾肺肾一抽一抽的疼。 他狠狠的揉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最好醒过来发现一切都是在做梦。可谢祎抽抽搭搭的哭声还是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什么是现实。 谢宏烦躁的吼道:「哭哭哭,出了事儿就知道哭,还不快传信给淮州,不惜任何代价,务必找回被劫盐车。」 谢宏瞪着猩红的双眼,咬牙说道:「记住,不惜任何代价!」 谢韬瞬间明白父亲的意思。贵族之家都有私军,但楚景帝时,私军便被废止,养私军者罪同谋反。解散的私军皆由朝廷登记在册,是为良民。 上有法度,下有对策。贵族之家虽解散了私军,但仍有许多人无家可归,又等不到朝廷分地,便又以护院或佃户身份重新回到主家。只要不超过朝廷规制,一般官府不会过于严苛,毕竟谁家没几个护院呢。 而每逢天灾人祸,贵族圈地,流民无数,这些人皆被贵族收为隐户,不需向朝廷缴税。这些隐户渐渐的便成了贵族的私军。这也是为何乱世中贵族总能『顺应民意』揭竿而起。 贵族圈地使百姓无地耕种,当百姓活不下去时,王朝也即将腐朽崩坏。可以说很多朝代都是亡于贵族,又兴盛于贵族。至少在齐国以前的歷朝歷代中,从未有一次农民起义是成功的。 如谢家这等老牌贵族,私军数量可达万人。淮中是谢家的根本,两批盐若追缴不回来,谢家的损失要比杨苗两家更惨重。但私军是谢家经营百年的结果,绝对不能轻易暴露。 谢韬顶着压力苦劝道:「父亲三思啊!」 谢宏气的不轻,这会儿理智已稍稍回笼,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谢韬:「你立刻启程回淮州,清查族中盐仓屯盐数量,这些盐给我看紧了,一粒都不能丢!」 他理了理衣袍,目光阴鸷道:「我这就去上朝,想看我的谢家的笑话,门儿都没有!」 第159章 李淮目光沉沉的坐在通正殿正中央的龙椅上。他轻飘飘的扫了眼谢宏的位置,见他竟然来上朝了,心中甚是诧异。 众臣工敏感的察觉到皇上的眼神不对。再看同皇上前后脚到通正殿的户部尚书同样黑着一张脸,便都将头狠狠低下去,恨不得埋进地里,不想让皇上看到自己,以免遭了无妄之灾。 崔奉意气风发的等着打谢家的脸,他此时正激动着,根本没有察觉到大殿上微妙的气氛,还暗中朝兵部侍郎递了个眼色。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由兵部侍郎在朝会时牵头提出此事,余下朝臣附议。 兵部侍郎刚要出列,却收到了顶头上司元尚书的眼色,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崔奉见他磨磨蹭蹭的,忍不住瞪他一眼。兵部侍郎差点儿哭出声,就在他硬着头皮要出列时,忽听前方谢大人高声喊道:「皇上,臣有冤!」 兵部侍郎嗖的一下把挪出一小步的脚收了回来,提着的那口气就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憋的他嗓子生疼。他就说嘛,争吵这么久的事儿哪就这么顺利解决了。 崔奉脸色阴沉的盯着谢宏的背影,就听谢宏声泪俱下高声禀道:「皇上,今秋从淮中运往各地的盐才出淮口就被劫了!还请皇上为淮中做主,抓住罪魁祸首啊!」 众朝臣闻言皆大惊失色。盐的重要性不必赘述,只是在这个档口…… 有反应过来的朝臣纷纷看向谢宏,目光复杂。有人鄙视谢家所为,有人竟隐隐羡慕谢家财大气粗有底气,有人则嫉恨谢家挡了路。一时间,众朝臣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因淮中地理位置偏远,早在楚时便有了折中的法子,盐由淮中自行运出至连州。连州是北方大州,四通八达,各地盐商均在连州等候收盐,然后再各自运回至本地州府。只有散商才会亲自到淮中收盐。
第291页 出了淮口是营州,营州再往南才是连州。营州是淮中门户,一直都在淮中贵族经营之下。所以谢宏说盐在淮口被劫,朝臣皆皱紧了眉头,一脸的不相信。 户部尚书章鸿及时出列道:「巧了,昨夜淮州府尹方德心腹余震连夜叩开城门,提交了淮州谢氏监守自盗,截获盐车的证据。如今人就关在刑部天牢,随时可以审问。」 紧接着便有大臣出列附议道:「盐乃民生根本,谢氏一族世代居于淮州,掌盐近百年,不会不知盐对民生国计的重要性。若证据属实,实乃罪大恶极。臣请皇上彻查此案。」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谢宏要气死了,不是很有底气的吼道:「余震一面之词,岂可尽信!」 更有巴结着崔家的官员瞅准时机上奏道:「眼下渭南之事尚悬于头顶,军队开拔,盐乃重要物资。谢氏竟在此时私自截盐,足见其险恶用心。」 又一位大臣出列道:「众所周知,谢大人不贊同崔大人为主将,这时候发生淮中盐车被劫案,实在不得不叫人怀疑谢氏的用心。况且余震已呈交证据,人证物证皆在,谢大人倒好意思当朝喊冤,臣竟不知谢氏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谢宏气的眼睛都红了。 他倒想厚颜无耻了,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自己做了和让别人指着鼻子骂出来那是两回事儿!不不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盐是真的被劫了啊!怎么就没人相信自己呢! 就在上朝前,谢宏已经想到了对策。 能在七峰山将盐车劫走又反将谢家甩出来,背后之人实力必定不弱。谢氏虽有私军,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暴露。而且按照原计划,方德是抓不到谢家尾巴的。他可以用这件事逼皇上就范,前提是皇上手里没有谢氏监守自盗的证据。大家私下互知底细,但那是谢家跟皇帝的博弈,上升不到其他事件。 但若证据曝光,谢家被锤死了这个罪名,谢氏一族在天下人面前还有何名声可言。一个有着狠毒手段,失信天下的母族,二皇子也必定会失去一批追随者,与皇位无缘,那才是得不偿失。谢宏赌不起。 别的不说,那批盐的的确确是被劫了,他若借朝廷的手查出背后主谋,谢家便可反将一军,替家族脱罪。 谢宏考虑了后路,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批盐数量巨大,短时间内若填补不上这个空缺,百姓无盐,必有祸乱!谢家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 谢宏不怕天下乱,这些个大贵族哪家没经歷过改朝换代。便是谢家不也才经楚末战乱么。但问题是楚末乱世,谢家依旧是豪族。可若追不回这批盐,谢家损失惨重,哐的一下就会从顶级贵族沦为三流小氏族。若再遇乱世,等待谢家的只有被吞併,抑或泯灭于众人,从此再无淮中谢氏。 这一刻谢宏想了很多,甚至隐隐有些后悔起当初的意气用事。现在想想,即便崔奉成了征南军主将,不是还有个副将程士询么。崔奉想沾染兵权,程士询也不是瞎子。即便有皇上在背后放纵,短时间内崔奉也成不了事。 他有些谨慎过头了。 自赵家败落后,皇上盯着他们贵族盯的紧。谢家又因奚嫔一事平白被疑,不得不偃旗息鼓,静候时机。可那时候谢宏突然就不想等了。他不想眼睁睁看着皇上再培养出一个崔家来和谢家抗衡。他急切的想推二皇子上位,急切的想要掌控朝廷的权柄。 谢宏在心底嘆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恨啊,真的恨啊!更恨的是这些人竟然一点都不相信自己! 李淮端坐龙椅上幽幽的瞪着谢宏,半响不语。 他也想了很多。 如果他是谢宏,在明知余震被抓,明知谢家已经暴露的情况下,应该想尽办法阻拦今日的朝会。然后私底下和自己谈条件,比如只要换掉崔奉,那批盐随时都能『被找到』。可谢宏偏偏上了朝,还当众喊冤。 如果余震的证据被当场曝光,谢家名声可就毁了。谢宏老匹夫还是个很爱惜羽毛的人,这些年为二皇子奔走,硬是要在士林中保持一个礼贤下士的大贵族气节。 若说谢宏是冤枉的,余震手里的证据的假的,打死李淮都不信。这件事一定是谢家做的。但看谢宏的脸色,李淮唿吸一窒,谢宏也被人算计了! 他腾的从龙椅上站起来,如果是这样,齐国危矣! 迎上李淮锐利的目光,谢宏差点儿没哭出声来。此时此刻,除了李淮,他是最不希望天下生乱的啊! 一君一臣默默对视着,李淮竟然读懂了谢宏的潜台词,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有些事情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谢氏在淮中经营很深,如果想找回被劫盐车,务必要有谢氏的帮助才行。朝会到此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余下的事情是要和谢家私底下谈的。 李淮摆摆手打断众臣工的议论,沉声道:「双方各执一词,不可偏听偏信,此案朕会酌情处理。」 兵部侍郎这会儿搞明白了,心里也恨谢宏恨的咬牙切齿。元尚书给他的眼色他看明白了,立马出列奏道:「皇上,渭南之事待如何解决?」 众臣工才群情激昂的讨伐了谢宏,这会儿涉及到实际问题了,一个个都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吭声了。崔奉气的不轻。 老百姓要吃盐,军队也要盐,不吃盐哪来的力气打仗。现在已经不是派谁去渭南的问题了,而是打渭南的军队需要足量的盐,老百姓也需要盐来平衡人心。
第292页 李淮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眼谢宏,他此时无比希望事情让谢家做成了,那批盐就在谢家手里。他宁愿屈服谢家一时,也不愿事态扩大严重。 「朕已着令户部盘查存盐,此事容后再议。」 说罢甩甩袖子走了,临走时给谢宏使了个隐晦的眼神,谢宏一下子就明白了。下了朝也不理会同僚,撩着官袍就往宣明殿去了。 谢宏垂着脑袋站在一旁,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若是往常,李淮必要嘲讽几句的。眼下却是没有那个闲情逸緻了。他愁啊,愁死了。 谢宏也不打算跟李淮藏着掖着,余震都被刑部扣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皇上都知道了,此时殿内也只有他们君臣二人,他还瞒什么呢,找到丢失的盐车才是正事儿。 不过该争取的利益还是要争取的。 谢宏虽退了一步,但谢家底蕴不止于此,李淮也不想逼他太过。只问谢家多要了一成盐税,并索要谢家提前从杨苗两家以及各散商手中收购的盐。 谢宏在心里盘算一番,觉得尚能接受。毕竟比起暴露私军来,这点儿利益也不值当什么。日后若二皇子登位,他必将这些百倍千倍的拿回来。 当然,谢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李淮想了想便答应了谢家不允崔奉为主将一事。毕竟谢家为这事儿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若他不退一步,把谢家逼急了就不好玩儿了。 君臣达成一致后,面面相觑,面露愁容。互相看了眼,都觉得对方有点儿可怜。 君臣对着重重的嘆了口气。 谢宏道:「臣怀疑此事极有可能是东越所为。东越境内只有几个小盐场,而且他们提炼纯盐的技术不高,所食用的盐大部分都是从齐国进购的。」 李淮冷笑着瞥了眼谢宏,嗤道:「是从齐国进购,还是谢家走私?」 谢宏老脸一红,忍不住心中腹诽:既然是心知肚明的事儿,何必非得挑明呢。再说眼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一成利都让给朝廷了,还想怎么样! 李淮见他脸色不好,心情忽然就好了。他往后靠了靠身子,幽幽说道:「东越可疑,北燕南梁也未必就是好的。盐乃民之本,国之本。不知多少人眼红齐国两大盐场。西湾盐场有褚氏的人在,没人敢打主意。而淮中距东越较近,他们暗中出手也未尝不可能。朔北战局僵持,北燕想转移朝廷注意也并非不可。南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渭南之乱又尚未平息,此时若齐国内乱,三国齐出,我齐国的疆土就任由瓜分了。」 说到此处,李淮话锋一转:「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有野心的大贵族。淮中是块肥肉啊。谢大人以为派何人去淮中更为稳妥呢?」 谢宏想说让他们谢家自己来就好,但用脚指头想也是不可能的。他退了一步,道:「全凭皇上做主。」 第160章 不让皇上做主也不行啊。反正皇上不会任由谢家把控淮中的,尤其此次损失大批盐车,朝廷势必要将这些抓在自己手里才会安心。 李淮摩挲着手指,他也在想派何人去淮中才更合适。 找回被劫走盐车是重中之重,但淮中贵族扎堆,更是谢氏根基所在。若只派一般的臣子去,只怕会正中谢氏下怀。一旦人到了淮中,势必成为谢氏傀儡。 若同样派出身贵族的大臣前往,若和谢氏同流合污者,朝廷得不偿失。其实李淮心里还是倾向于派谢氏对家去查,但奈何事情从急,两方势力遇到一处势必水火不容,还查个屁的案。 如王奕那般出身贵族,为政却尽忠尽职的朝臣毕竟太少了。李淮不由得在心底嘆了口气。 踌躇间,明德来报:「陆相爷求见。」 谢宏非常有眼色的行礼退下,明德引着他到偏殿喝喝茶。当然,谢宏是完全没有心情品茶的。他知道陆鼎这老匹夫最得皇上信任,此时必是同他商议派往淮中的人选的。 还真被谢宏说中了,朝会时文臣之首的陆相爷一直沉默不发一言,其实在谢宏跳出来抢先说出淮中盐车被劫时,他就已经在考虑派去淮中的人选了。 「卫昭?!」李淮忍不住挑眉。 要不是知道陆鼎一向沉稳,素来不爱讲笑话,李淮真的要以为这个时候他还拿自己开涮了。 他手指点着几案,蹙着眉道:「相爷知道的,镇国侯父子二人皆在朔北掌兵,淮中离朔北也不远了。」 因卫儒之妻出自宁州褚氏,朝廷本就对其有所忌惮,毕竟这个姻亲太强大了。若再叫卫昭沾上淮中势力,那岂不是要上天了。 「……卫昭可不是个老实的。」 陆鼎回道:「但在此时,他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淮中虽距朔北不远,但卫氏父子奉旨镇守云朔二州,无诏不可擅自离开。且卫老太君尚在京中,宫里又有卫皇后母子三人,皇上怕什么呢?」 「若说担心卫昭染指淮中势力,可莫忘了,淮中贵族势力本就根深蒂固,卫昭虽有镇国侯府为后盾,但初入淮中,也少不了受贵族制约。同样的,贵族因忌惮侯府,也不会刻意为难。毕竟卫氏同杨苗两家并无利益牵扯。此时找到被劫的盐车才是当务之急。」 「卫昭有查办大案的经验,为人圆滑机警又不失沉稳。由他办此案再合适不过了。」 他轻笑一声,低声道:「而且,他是镇国侯卫儒的儿子,他去了淮中,淮中怕要热闹起来了,镇国侯会放心么?人啊,一旦心有牵挂,做事难免就会瞻前顾后,失了分寸。」
第293页 李淮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陆鼎果然最懂李淮的心思。无论是横在镇国侯和皇室之间的秘密,还是镇国侯手里的卫家军,都足以让李淮心动。 见他神色松动,陆鼎继续道:「卫昭在天下学子中打开了名声,无数人崇敬他,对他寄予厚望。流言能成就一个人,同时也能毁了一个人。捧得越高,摔的就越狠。而显然,淮中之事恐怕短时间内难有结果,市面上流通的,还有官府囤积的盐又能支撑多久呢。到那时卫昭顶着天下人的压力,宁州褚氏会坐视不理么?要知道西湾盐场仅次于淮中盐场,他们的屯盐会少么?」 说起来前些日子卫昭被吹捧,其中还有陆相爷的手笔呢。他只是想把卫昭捧得高高的,却没想到遇到淮中之事,这不正是把卫昭狠狠拉下来的好机会么。 就算他能追缴回被劫盐车,可一旦陷入淮中乱局中,他能不沾一点儿腥味的脱身出来么?谢家恐怕也不会同意的吧。 君臣相视一笑,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谢宏被告知此案由卫昭查办时一脸的恍惚。说起来他其实没想在此时对上镇国侯府的。但想想,卫皇后可是有嫡子的,无论如何,谢家同镇国侯府早晚都要对上。 这么一想,谢宏便开始盘算起如何坑一把卫昭了。虽说办了几个大案,扳倒了陆瞻,但谢宏还真没把他看在眼里,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罢了。在盛京城有他祖母老爹哥哥姐姐小情人罩着,没人敢找他晦气。可到了淮中,一切还不是他谢家说了算。 谢宏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安排,踱着步子慢悠悠的出了皇宫。 而正在家里啃烤番薯的卫昭被这天降惊吓勐砸了一把,当时就觉得手里的番薯不香了。 说起来余震入京,他也是知情者之一。而且他本来是想看笑话的,没承想笑话没看成,倒给自己惹了一身骚。不过再品品,能公费出游,还挺兴奋的。 他斜眼见沈愿脸色黑黑的,刚露出的笑容嗖的敛了下去,就嘆气说:「人啊,太有才能也是很累的,年纪轻轻就要扛起如此重担。」 来通知他的沈愿忍不住活动活动脚腕,很想踹他一脚怎么办。 天知道圣旨落到大理寺时,吓的他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他就想好好的当个大理寺卿,好好的办案子,根本不想掺和进那些贵族争斗里。可偏偏空降的这位爷是个不老实的主儿。 沈愿要愁死了。 虽说卫昭出身高贵,可毕竟自己是他的上官,出了事儿自己也要担责的。他觉得有了卫昭这个下官,他要夭寿啊! 「你这次奉旨出公差办理大案,按规程是可以从大理寺衙门选一位司直跟着的。我替你定了韩司直,你觉得如何?」 沈愿说完这话一脸肉疼,韩司直啊,他十分看好的有为青年,真不忍心让他掺和进去。 卫昭高兴道:「沈大人对我真是太好了。」 沈愿就指着他鼻子哼哼道:「到了淮中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该管的别管。若背后势力牵扯太深,可记着见好就收。找到被劫盐车你就算立了一半的功了。」 卫昭无可无不可的答应着,一边吩咐小楼去给他收拾行装。这趟可是急差,需得急行赶路,不然等他到淮中,黄花菜都凉了。 沈愿见他这么积极,心口更疼了。 卫老太君得知卫昭要去淮中,也没多说什么,圣旨是直接下到大理寺的,卫昭既在朝为官,便要尽职尽责。 卫昭向老太君辞行时,老太君告诉他:「到了淮中,只管办案便是。至于淮中贵族那些骯脏龌龊,能避则避,不能避也不必委屈自个儿。卫家,褚家,哪家都不是吃素的。你只记得,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保住自个儿的命。」 卫昭趴在老太君腿上仰着头看着祖母,对上祖母慈祥的双眼,突然就不捨得离家了。 「祖母,这次案件紧急,事态严重,如若孙儿办不好差,只怕要连累家里了。」 卫老太君爱怜的摸了摸孙子的头,温声道:「不用理会外人怎么说,凡事都有祖母在。李淮敢让你去淮中,打的什么主意祖母心里明镜似的。此案办好了,你的声望自然水涨船高。便是办不好,还有祖母和你外祖在呢,有什么好怕的。」 卫昭狠狠点头:「祖母,孙儿不在京中,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啊。曹大哥您知道的,有什么事儿大可找他去办。还有城东雁行堂的孟三哥,我同他说好了,他会多多关注侯府的,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有人提前示警。曹大哥和孟三哥不便出入侯府,如有事情小五和蒋四哥会过来的。二姐知道他们,远儿也见过。」 卫老太君细细的听着卫昭在耳边絮絮叨叨,只觉心中十分熨帖,不知不觉他最宠着的小孙子也长大了啊。 「好好好,祖母都记得呢。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你要让卫放贴身保护,寸步都离不得知道么。此次又是急行,你可要好好顾着身子。」说着说着,卫老太君就替小孙子委屈起来了。 他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你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苦,淮中隔着那么远,祖母真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路上要受大罪了,我的乖孙呦。」 卫昭忙安抚道:「祖母莫哭,我是卫家男儿,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这点委屈怕什么。爹和大哥还不是照样在边关好几年,他们能吃苦,孙儿自然也吃得。」
第294页 卫老太君就道:「他们怎能跟你比。他们打小就练出来了,皮糙肉厚的,吃那点苦头算的了什么。哪像我昭儿这般精细,想想路上要遭罪,祖母就心疼啊……」 远在边关的卫家父子狠狠的打了个喷嚏,感觉有被冒犯到。 卫暄吸了吸鼻子,卫离忙紧张的问:「少将军莫不是受寒了?」 卫暄摆摆手:「我身体结实着呢,莫担心。不过说起来,今秋的天气也是怪的很。前两日还秋高气爽的,这几日突然就变了天,下起雹子了。朔北的风又硬,将士们只怕要受罪了。卫离,吩咐下去,叫军医备足御寒药材,今儿晚上起锅造饭时给将士们每人一碗姜汤灌下去,这会儿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卫离躬身应是。 卫暄又道:「爹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听说前不久朔州城外有小股军队出现。战事僵持三年多,北燕坐不住了吧。」 卫离想想,说道:「完颜哲虽奸诈,但不会让北狄趁虚而入,此时不是开战的时候。秋收刚过,北燕那边怕是想打草谷吧。」 这几年每年朔北都有不大不小的战役,卫暄便也不再纠结。 只是镇守朔州的卫儒内心却不平静了。 他收到斥候线报:北狄汗暴毙。 第161章 韩崇良就等在城外十里亭。 他见卫昭一身便装立于马上,英姿飒飒,心里说不出的羡慕。 「你走了,我独个儿在京怪没意思的。」 卫昭坐在马上沖他笑:「又不是不回来了。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也许一个月,最迟入冬前也回来了。冯遇被他家里拉着相亲呢,我想他心里一定慌慌的。承逸婚后性子闷了许多,你若闲着没事儿就多开导开导冯遇,可莫让他变成承逸那样。」 韩崇良低头用鞋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撇了撇嘴道:「他们俩好着呢!」 卫昭知道韩崇良心里郁闷,却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说:「你那未婚小娇妻快出孝了吧,恐怕你也闲不了多久了。」 说起这个,韩崇良心里算是好受了些。 「等你回来,叫上你二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儿。你也认识认识柔娘,她很好的。」 卫昭道:「好啊!」 他从马上解下一个酒壶递给韩崇良:「这可是最后一坛果子酒了。」 韩崇良笑着接过,一手顺了顺马毛,仰头对卫昭道:「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七星堂么?」 卫昭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就感觉手心里多了一块铜牌。 韩崇良道:「七星堂在淮州也有分支,若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可以拿着这铜牌去找殷堂主。」 「阿良……」 韩崇良挥挥手道:「行了别磨蹭了,你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走这一遭少说得脱层皮,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喝酒。」 卫昭重重的点了点头。 鞭子一扬,马儿迎空嘶鸣,马蹄踢踏着,扬起阵阵灰尘。韩崇良斜倚在十里亭的石柱上,目光始终追随着卫昭的身影,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微微垂下眼眸。 风沙迷了眼,韩崇良眼眶微红。他解下缰绳,身姿利落的上了马疯跑起来。马蹄疾驰,风声唿啸而过,他听到的是振奋人心的战鼓声,兵器相撞的铿锵声,还有将士们血战沙场的吶喊声…… 那是梦里的声音。 大皇子李霐在负责秋考一事上表现的可圈可点,吏部尚书不吝夸奖。李淮十分欣慰。这次淮中出事,李淮又将李霐调至户部协助清点各地屯盐库存。 这日,父子二人正坐在一处吃饭,李淮问他:「依皇儿估算,目前官家存盐可供各地调配使用多久?如若征南军开拔,存盐量是否够用?」 李霐想了想道:「先前谢家因崔奉大人一事同父皇打擂,不止在朝中拉拢众臣,更下调盐价使官盐滞销。也因此市面上的官盐库存不少。平均各地库存,限制个人购盐斤数,保守估计可够用二十多天。」 「渭南之事不容拖延,舅舅说冯家那处小盐场尚有屯盐约三千斤,省着些用,勉强可供大军食用一个月。大军若能在一月内收復渭南,便可利用渭南小盐场自给自足。就是不知各地大盐商手中的库存有多少。」 「淮中之事事态严峻,连州又有许多大盐商等候交付,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只怕连州那边已经散开消息了。朝中又有谢大人当众曝出盐车被劫一事。眼下虽是小范围传出,但那些有门路的盐商们怕是早已探得消息,必会握紧手里的盐,只等市面无盐时高价抛售。」 「盐本就贵重,寻常百姓吃盐更是省之又省,若盐价被哄抬,恐会造成百姓恐慌。但官盐存量本就不足,完全不够平抑盐价。如果卫大人能在二十天内追缴回被劫盐车,事情尚能缓和。如若不能……」 李淮点了点头,道:「淮中杨苗谢三家仍有存盐,这事因谢家而起,谢宏已答应低价抛售手里存盐给朝廷。」 李霐微微松了口气:「如此一来,便能多拖上些许时日。父皇,依儿臣之见,既然事情早晚要传开,不如及早下旨严禁盐商哄抬盐价。」 李淮摇摇头:「商人重利,若下了旨,只怕他们宁可留着盐不卖。」 李霐就道:「并非让他们低价出售,只和平时差不多的价格,哪怕稍微抬价也不是不可,他们作何要同朝廷作对?」
第295页 李淮笑道:「商人的心思一向如此。在他们眼中,明明可以高价卖出的盐却平价卖出,这本身就是亏本的买卖。你可知,乱世时商贾不通,一两盐一两金啊。」 他看了眼李霐,道:「冯家此时支援征南军,此举可称得上一个义字。若渭南收回,冯家也是大功一件。虽是商人,但在士林眼中地位也会卓然不同。」 李霐勐一个激灵,忙道:「冯家的盐场本就是为朝廷开採的,外祖父只是恪守本分,并无他心。」 李淮抚了抚李霐的手背,有些无奈道:「朕倒是希望霐儿有私心的。也罢,不提这个。这些日子你先在礼部,又到户部,朕打算此事之后调你到吏部观政,如何?」 李霐恭敬应道:「但凭父皇做主。」 李淮又问:「你且说说这些日子在两部观政有何心得?」 「这……」 李淮道:「不过是你我父子二人闲谈罢了,但说无妨。不用怕说错话,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如若是你主政,这朝堂时局,你待如何作为?」 李霐偷瞥了眼李淮,犹豫着道:「父皇果真不怪罪?」 李淮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父皇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小气?」 李霐笑着摇头,想起小时候父皇待他极好,不由得笑意更甚,露出脸颊两个小梨涡。 他给李淮倒了杯茶,目光迎上李淮那双幽深的眼,微微敛了笑意,说道:「整顿吏治。」 李淮扬了扬眉,嘬了口茶道:「继续说。」 李霐见父皇果真是想听自己的想法,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挺直了身子,说:「齐国建国不过三十余年,至今不过两朝。但吏治已渐显浑浊,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尸位素餐。」 「远的不说,只说渭南一带。当初渭南自立,填了济州段河运,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父皇徵召民夫拓开河道,本意是好的。但官员营私舞弊,贪酷成性,与贵族同流合污,藉机圈占土地,收拢流民为隐户。百姓失地,生活困苦,卖儿鬻女之事屡见不鲜。」 他有些悲愤的说道:「这都是我齐国的子民呀!如若再这样下去,只怕会重蹈楚末覆辙。贵族姻亲故旧遍地,这朝廷都快成了贵族的朝廷了。」 李淮连连点头:「皇儿懂朕之心思啊。」 李霐动了动嘴唇,有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但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贵族固然有可恨之处,但父皇也不是没有错处。 于先生告诉他,贵族与皇权共治天下几千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打破这个局面。皇上过于心急了。 小时候或许不懂,但慢慢的接触了朝政,他对父皇的崇敬也一点点的被磨灭了。父皇贪恋权势。 他垂下眼眸。 李淮一脸欣慰的望着李霐,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霐儿,你是朕的长子啊。」 李霐茫然的抬头看他,李淮只笑了笑:「朕还有政事处理,你去陪陪你母妃吧。」 李霐不明白李淮那话的意思,见父皇没有再说的意思,便起身恭声告退。 他总觉得父皇的话别有深意,只是他参不透。参不透的时候,心情就难免烦躁起来。 李霐沿着宣明殿外的迴廊慢慢踱步,脑海中始终迴荡着父皇说话的语气和神情。没留神撞上一个人。 「大殿下息怒,奴才无意冲撞。」 他回神过来,只见身侧跪趴着一个内监。李霐一向宽厚,想来是适才想事情入了神,多半是自己撞了人。 他抬了抬手道:「无妨,你起来吧。」 内监爬起来,低垂着头退到迴廊一侧给李霐让出路来。 李霐无意瞥他一眼,一眼就看到内监眉上有颗红痣,便随口问了句:「你是哪里当值的,本殿下时常来往宣明殿,怎从未见过你?」 内监答道:「奴才一直负责清竹苑扫洒事宜,大殿下少往清竹苑去,自然没见过奴才的。」 清竹苑就在宣明殿北侧,那里原本是一处观景楼,后来李淮将清竹苑改为私人小书房。印象里李霐只有很小的时候去过两次,之后李淮政务繁忙,少有闲暇,便也极少到那处去了。 「原是这样,你自去忙吧。」 内监躬了躬身子,待李霐走远方才转身离开。 从盐车被劫到今日已过七天。谢家虽已着手调查,但效果未必尽如人意。越是拖下去,线索就越少,卫昭不愿在路上耽搁时间,几乎日夜兼程的赶往淮州。中途遇驿站迅速换掉马匹继续赶路,两条大腿内侧都磨出了血,他也咬牙挺着。 韩司直是常出公差的,自知路途艰辛。原本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路上必是个大麻烦,倒没想到他还挺能忍的,不愧是镇国侯的儿子啊,就没有孬的。也因此,韩司直对卫昭也恭敬了几分。 「卫大人,过了前面驿站沿着官道一直走就要到营州地界了。」 卫昭勒住马,用手挡在额前四处看了看,问:「此地距连州有多远?」 韩司直用鞭梢指了指西边岔路:「沿此路走约半日路程便能到连州城。大人要去连州?」 「大盐商们都在连州等候交货,我们得先去连州摸摸情况。」 韩司直看了眼刺目的阳光,道:「此时午时刚过,若这会儿拐道去连州,只怕城门关闭前我们赶不到连州城,路上没有驿站,夜里怕要在野外露宿了。大人腿伤反覆,总得不到好的医治,若伤口发炎该如何是好。」
第296页 卫昭咬了咬牙,道:「无妨,加紧赶路,争取在天黑前进城。」 韩司直见他坚持,也不再劝。 第162章 卫昭走后,卫老太君当即往宁州去了封密信。又使青霄卫分别往云朔二州给卫氏父子送了两封信。 卫淑华外出回来告诉卫老太君:「祖母,皇上任命元勐将军为主将,程士询为副将,即日出征渭南。听说大军所用盐全部由冯家供给。」 卫老太君半靠在榻上,闻言睁开眼,笑道:「冯家也学聪明了。」 冯家最早做的是绸缎生意,有了皇商名头后,拿着朝廷的帖子开了处盐场。盐场规模虽不大,但沾了皇字,能人工匠倒是召集了不少,使得盐产量还算不错。冯家的盐凭票经营,并不算官盐,但每年冯家都将盐场半数利润送给李淮,充盈私库。 收復渭南对李淮至关重要,冯家这时献出盐场全部屯盐,单损失的纯利润便有几十万两,这还不算採盐的成本。但冯家此举却正中李淮心思,又能使世人称颂,也算是给大皇子积累了好名声。 不过据卫老太君对冯家那位老爷的了解,他是想不到这层的。冯家献盐场多半是怕怀璧其罪,遭人惦记。冯遇是个有头脑的,他或许会多想一些,但不管结果怎样,冯家的屯盐都是要上交的。 渭南堪称齐国粮仓,屯粮屯盐不知几何,此时若能打下渭南,也能安抚百姓之心。李淮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才在最后派元勐出征。 卫老太君嘆息道:「若早早就使元勐为将,也不会牵出这么多事儿来。这会儿渭南不得不打,天下百姓之心又不得不安。如若昭儿事情不顺,我卫家反倒被推上风口浪尖了。」 卫淑华哼了一声:「听闻皇上在朝会上大加夸赞冯家献盐之举,摆明了是想逼着宁州西湾盐场也来献盐。」 卫老太君道:「西湾盐场已经落了一步了。其实早在李淮派昭儿去淮中时就有这个目的了。此时冯家先一步献盐,使大军顺利出征。事后宁州再献盐,大家也只会觉得是应当应分的事儿。他连这点都要算计的清清楚楚,足见其心胸。」 卫淑华明白过来,一时气愤:「合着宁州献了盐也是白献啊,若不献反倒落人口实,这可真叫人憋屈死了。」 卫老太君幽幽说道:「谁叫我们卫家本就遭人惦记呢。」 祖孙俩说了会儿话,卫老太君便有些精神不济,嘱咐了两句叫卫淑华多注意外面情况,便叫她自去玩儿了。 卫淑华有些百无聊赖,正想到水榭那边练剑去,却见小丫鬟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二小姐,韩家来人了,说是跟二小姐求一颗救命的药丸。」 卫淑华秀眉一蹙:「小良子家?可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丫鬟摇摇头:「卫管家只叫奴婢快来寻二小姐,未曾言明事实。」 卫淑华还一阵恍惚,勐地想起卫昭临走时给她的药瓶。那是长孙恪炼的药丸,极品的补血药,一共给她留了三颗。 她脚步不停的跑去房间拿了药瓶就往外院跑,林老大夫已经拎了药箱等在一旁了。 来的是韩崇良的贴身小厮韩平,他正焦急的跺着脚,见着卫淑华来了,忙快步迎了上去。 「是谁受伤了?」 韩平抹抹眼泪带着哭腔道:「是少爷!」 卫淑华叫门房牵了马,边走边问韩平:「怎么回事儿?」 韩平道:「那日少爷去送卫少爷,之后好几日没回家,就在小西山跑马。小的怕老夫人担心,好说歹说才劝了少爷,少爷也应了今儿就回家。说跑完一圈马再回去,小的就在边上等着。可久等少爷不回,小的担心少爷出事儿,便往林子里寻人,就看到少爷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韩家是武将之家,韩崇良自幼习武,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府上自有府医,处理外伤也是把好手。但若涉及内里调养,却逊了一筹。 卫淑华到的时候,小丫鬟们正端了一盆血水出来,接着又有小丫鬟端了清水进去。屋子里血气沖天,韩老夫人正坐在床边抹眼泪。韩崇良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身上都被包成粽子了,可见伤势惨重。 林老大夫和府医点头打了招唿,便忙去探韩崇良的脉。甫一搭上脉,只觉脉象若有似无,但细细把了一会儿,又觉脉象尚算有力。 他问府医:「韩少爷服了药了?」 府医看了眼韩老夫人,见她目光低垂,便道:「少爷刚被送回来时只剩一口气吊着了,便给少爷服用了提气的药。可是有什么问题?」 林老大夫蹙着眉摇了摇头,又问:「韩少爷内里有出血?」 府医道:「在脾上。」 林老大夫就嘆气:「不好调理啊。」 府医立马点头:「能保住命已是万幸了。」 卫淑华瞪圆了眼睛,直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就是平时那个嘴贱手更贱的小良子。前些时候他们还一起比试剑法了。 她眼眶微红,问韩老夫人:「小良子是被人暗算了么?」 韩老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泣声道:「还不知。当时韩平找到阿良的时候,并未见林子里有其他人。大夫诊断伤势,说阿良身上的伤是被马拖行导致的,当是马受了惊,阿良没能控好马,不慎从马上摔落,又被马蹄踩伤。」
第297页 卫淑华赶忙问:「马有问题?」 韩老夫人摇摇头:「叫底下人去查了,那马没有被下药,也没有暗伤。」 「小良子马术极好,怎会突然就落了马。」卫淑华心中疑惑,但见韩老夫人神情黯然,也不好再多问。 虽然卫昭同韩崇良关系很好,但这毕竟是韩家的事。韩庆与卫家父子同在边关领兵,她与韩家也不该过分亲密。 林老大夫留了药方便与卫淑华回府去了。 路上卫淑华问林老大夫:「小良子伤的很重?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既然林子里什么线索都找不到,那就只有当事人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儿了。 林老大夫捋着鬍子,眉头揪了起来,想了想还是说道:「韩少爷脉象很是奇怪,韩家府医说事先服了提气养血的药物,可老夫瞧着不像。但韩少爷重伤却也是实情。不好说,不好说呀。」 卫淑华道:「难道伤势还能作假?」 林老大夫就装死不吱声了。 卫淑华追着问,林老大夫也只能告诉她:「你给韩家送了药也算尽了心,但韩家的事儿你不该再管了。」 卫淑华见林老大夫不愿多说,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回府后就叫人去韩家打听打听。得知他们才走,宫里就派了太医去韩家。说韩崇良伤势过重,需要静养,恐怕一二月内是下不了床的。 「……事后宫里送了好多珍贵药材,叫韩少爷仔细养伤。」 卫淑华想了想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次日一早,她还去了韩崇良跑马的地方查看。有些凌乱的马蹄印,应该是韩崇良的马留下的痕迹。再往四周查探,又的确没有可疑痕迹。难道真是韩崇良自己不慎坠马? 她去找了曹英,曹英也不是很明白。 「既然淑华觉得事情有疑,我叫手底下人多注意着韩家便是了。」 卫淑华怏怏的踢着石子儿:「小良子也是我很好的朋友了,如果真是有人害他,我要帮他报仇的。」 曹英戏嚯着朝她拱了拱手:「卫二小姐当真是侠义心肠,曹某佩服,佩服。」 卫淑华瞪他一眼,跺了跺脚:「我才不要理你了。」 曹英见她跑远,摇摇头无奈的笑了笑。 卫昭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进了连州城。只是寻了几家客栈都没有空余房间了,就连小客店都几乎爆满。 卫昭强忍着腿伤烦躁道:「连州城竟这么热闹的么?」 虽已天黑,但连州城街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只是细瞧之下,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急色,倒不像是闲逛的。 韩司直见客店住不下,便到街上去寻牙人打算租一间院子。其实若是他出公差,多半就找个破庙或是避风的桥下将就了。奈何那位爷腿伤不轻,眼下案子又还未办,他可不敢轻忽。 牙人忙的满头大汗,韩司直找上来时人都忙晕了,头也不抬就摆摆手说:「没了没了,啥院子都没了,可别问了。」 韩司直忍不住问:「连州城为何这般热闹?」 牙人坐在门槛上捶了捶酸胀的小腿,嘆气道:「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吧,也难怪不知近来发生的事儿。」 韩司直眉眼一动,在牙人旁边寻了个空蹲下,不动声色的说:「鄙人是随我家少爷一起过来的,天黑来不及行路便到连州城歇歇脚,正打算天亮就启程往淮州去呢。」 牙人抬头审视他两眼,见怪不怪的道:「问盐的?」 韩司直笑着点点头。 牙人就道:「这连州城里日日来往的商人有七成都是为淮中盐来的,若在平时我倒可以帮你引荐一位盐商大老爷,可眼下倒不是时候。我瞧这位大哥也是憨实人,也不瞒你说,淮中出了件大案,三贵族出的盐在淮口被劫了,官老爷们正焦头烂额呢。」 他指了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疾步奔忙,有的正四处打探。他道:「瞧见没,你当连州城为何这般热闹,还不是各地盐商听说了此事正心急呢。连州城里的盐铺听了消息,好些都不往外卖了,如今连州城里的盐价比饥荒时的粮价还贵上十倍呦。瞧着吧,明日还不知是什么行情呢。」 韩司直眉头蹙了蹙,看来连州城的情况比想像中更严峻。他问牙人:「小哥可知哪儿还能租到院子?我家少爷一路奔波,身体不适,还请小哥给指个路。」 牙人嘆道:「非是我不帮你,你也瞧见连州城的境况了,实在是腾不出来了。就是我家都被赶来买盐的亲戚住满了。不过你们既要到淮州去,不如先去城东庵堂里将就一夜,总能遮风挡雨。待明日出了城,往白翠峰上的玉虚观去借宿一晚,也能好好歇息。不过兴许明日你们看了连州的情况,就不去淮州了呢。」 他语重心长的拍了拍韩司直的肩膀,道:「你们是头一次跑淮中吧,听我句劝,这时候还是别往前头凑了。指不定啥时候就要乱起来了,还是趁早回家去吧。」 韩司直谢过牙人,一脸沉重的走了。 第163章 卫昭正坐在茶店门口临时搭的桌子旁,大腿上火辣辣的疼,加上近来风餐露宿的,再听着周遭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只觉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见韩司直面色不虞的回来,卫昭立马垮下肩膀,差点儿哭出来了。 「还是没有找到院子?」 韩司直摇了摇头:「大人,城东庵堂还有空位置,我叫随从先去占地方了。连州的情况不太好,也只能如此了。」
第298页 卫昭坐在这里也不是没听见周围人议论,本就不好的脸色此时更加阴沉了。 他低声道:「我们来时消息还未散开,沿路上倒算平顺。却没想到连州城的消息这般快,只怕不好收场。」 说着又嘆了口气道:「谢宏当朝告状,这会儿消息定也压不住了,就怕其他州府也同连州一样,那可真是造孽了。」 韩司直劝道:「大人也莫忧心,只要找回被劫盐车,事情定能迴旋。况且各地也有存盐,我们还有时间。」 卫昭怏怏的点了点头,只觉得晕晕沉沉的。印象里似乎卫放将他安置在草垫上,扎的他浑身不舒服。但眼皮又沉又重,怎么用力都睁不开。 潜意识里他似乎又梦到了那个从小到大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梦里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他面前,目光忧伤。他想睁开眼去看他,然而入目所见却是腥红一片。隐隐的,他听见那人在叫他阿昭。声音空寂幽怨,闻者落泪。 卫昭是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的,他勉强睁开眼,一束光撞入眼中,让他忍不住眉头一皱。抬起酸涩的手臂遮在眼前,慢慢的适应了光线,方才发现他正躺在草垫上,外面天已亮了。 卫放就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忙扭头看去,惊喜道:「少爷您终于醒了。」 卫昭张了张嘴,发现口舌干燥,下意识的舔了舔唇,哑着嗓子道:「我这是怎么了?」 卫放道:「少爷昨夜突然发热了,可吓死我了。韩司直连夜找了大夫给少爷针灸,又开了退热的药。」 他摸了摸卫昭的额头,大松了口气:「总算是退烧了。」 卫昭恍惚了一阵,挣扎着爬起来,只觉浑身哪哪儿都疼,尤其是大腿内侧。他低头看了眼,血已渗了出来,怕是伤口发炎了才导致的发热。 「韩司直呢?」 卫放从旁拿过干粮和粥递给卫昭,道:「韩司直出去打听情况了,这是卫牧才去买的,还热乎呢,少爷赶紧吃一些吧。」 卫昭点了点头,又问:「卫牧呢?」 「去给少爷拿药了。少爷,等韩司直打听完我们就出城去吧。我叫卫牧多拿了几服药,待出了城我们就到玉虚观借宿,总得让少爷养好伤才行。」 卫昭喝了口粥,想了想道:「等韩司直回来再说吧。」 他靠在墙壁上,呆呆的望着天,脑子里始终萦绕着那个梦,内心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直到庵堂里的人叫嚷着疯跑出去,他才回神过来,皱着眉头问护在他身边的卫放:「发生什么事了?」 卫放抿了下唇,道:「去抢盐了。」 韩司直就在这时逆着疯了的人群挤进了庵堂,身上十分狼狈。他见卫昭虽面色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也从心底舒了口气。 「大人,外头盐铺开市,这些人都抢着去买盐了。」 「盐价几何?」 韩司直脸色颇为难看:「一斗四百七十五文。」 卫昭倒吸一口凉气。 连州身为淮中屏障,也算盐产地。平常日子,一斗盐价格基本在二十到三十文钱之间浮动。而其他不产盐的州府要加上沿途运费损耗等,盐价基本控制在一斗四十文内。可如今就连连州城的盐价都飈到了近五百文,可想而知其他州府的情况。 韩司直道:「官府下了限购令,但淮中一带的盐一向是三贵族的生意,这里没有官盐来平抑盐价,所以价格一日三涨。咱们出京时,皇上已派户部盘查各地官盐库存。听说征南军已经开拔,想必外面的情况要比连州好上许多。」 卫昭喝了一碗苦药汁儿,道:「出去看看。」 街上乱糟糟的,盐铺门前围的水泄不通,卫昭凑不进去,只在外围看了一会儿。 「虽然被劫的盐数量很大,但淮中三贵族又不是不产盐了,朝廷也在想办法从各地调配,调控盐价。虽说找不回被劫盐车,齐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缺盐状态,但熬一熬紧一紧,待新盐产出,慢慢的盐市自然平稳。这会儿就发生疯抢事件,官府是干什么吃的。」 韩司直则道:「淮中一直是三贵族势力范围,连州又与淮中相互依存,官府的力量相对薄弱。」 几人看了会儿便往官衙去。韩司直眼尖,立马指着前头道:「那是不是谢家大公子谢韬?」 卫昭定睛看去,果然是他。见他出了府衙便匆忙钻进车里,好怕被人看见一样。卫昭沖卫放使了个眼色,在拐出府衙的巷口将人拦下。 谢韬紧张的撩起帘子往外看,见是卫昭,不由大吃一惊。 卫昭则笑着朝他拱拱手:「谢大公子,别来无恙。」 谢韬惊魂未定的回了一礼,探头往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方才下了车,道:「卫三公子何时来的连州?」 卫昭道:「皇上命我调查淮口盐车被劫案。」 谢宏上朝时谢韬已匆忙收拾行装出京去了,是以不曾得知皇上派来的人是卫昭。 「谢大公子来此是……」 谢韬道:「家父传信与我,叫我从家中存盐拨出部分交与官府平衡盐价。」 「这是好事儿啊,可我瞧谢大公子面有忧色,是出了什么事儿?」 谢韬就懊恼道:「还不是那些大盐商,若被他们瞧见我谢家送盐与官府,势必要堵着我索要他们的货了。这会儿子上哪儿去给他们交货。便是赔偿金银,数额巨大,也要等父亲回信再说,我却是做不得主的。眼下还有要紧事要办,恐怕不能招待卫三公子了。」
第299页 卫昭无所谓的摆摆手,道:「谢大公子自去忙吧,本官也要启程往淮州去了,到时少不得麻烦谢大公子。」 谢韬忙道:「此事说来也是谢家理亏,待卫三公子入淮中,谢某必定盛情款待。」 说完又匆忙行了一礼,跳上马车催着车夫快行。 卫昭望着马车走远,悠悠说道:「咱们也走吧。」 卫放回头看了眼府衙大门:「少爷,咱不去衙门了?」 卫昭摇摇头:「不去了,谢家都送盐了,只要府尹不是个傻的,连州的盐价到明日就该有所平稳,至少不会再涨了。」 他以拳抵唇咳了咳。卫放紧张道:「少爷,营州距此不过一日路程,我们这会儿走夜里怕又赶不上宿头了。还是去玉虚观休整一半日吧。」 韩司直也劝道:「大人身体为重。」 卫昭想了想便也应下,毕竟身体是自己的。 出城约莫半个多时辰就是白翠峰了,几人没有急着赶路,到峰顶时日头已经西沉。 白翠峰上有座玉虚观,卫昭他们到时,观里已经有几个借宿的。听话音儿是附近县城来连州买盐的,这会儿赶不上入城,便留在玉虚观了。 卫昭称自己是南边来访亲的,要往营州去,同他们聊了几句,也大概了解了连州附近县城的情况。 一个青年人道:「淮中的盐价相对来说不算特别贵,因淮中产盐,我们寻常也就只买上少许够吃便是了。可前些日子听外头回来的人说淮中盐被劫了,我们原也没当回事儿。劫就劫了呗,那淮州盐场又不是不产盐了。可谁知又过几日,听回来的人说淮中被劫的盐是要售往全国各地的,不止如此,听说各地的盐存量少,朝廷要从淮中调盐呢。说是城里头盐铺都要关门了,好多人都跑去疯抢,这都买不到啊。」 另一中年汉子也道:「可不是,我们那儿也是听说了这事儿,这不一大早我那婆娘就催着我进城来。人不吃盐哪行呦,便是舔舔味道总也能熬过去,却不能一点儿不吃啊。」 有人接话道:「说的就是这个理儿。也不知是什么人劫的盐,这不是作孽么。」 众人齐齐的嘆了口气,道:「还不知连州城里是个什么情形。对了,这位公子才从连州城出来,不如跟我们说道说道,也好有个准备。」 卫昭道:「老丈,我们出城的时候,盐价已接近五百文一斗。不过这也不好说,兴许您明日进城,盐价就不涨了呢。」 那老丈拍着大腿叫道:「五百文了!哎呀呀,早知如此就早些时候来了。」 卫昭这会儿不好透露太多,见他们神情委顿,只好宽慰道:「朝廷不会不管的,老丈也想开些。」 老丈嘆了口气:「承公子吉言吧。」 说了会儿话,天已黑透了,卫昭跟几位乡亲告辞便回房去了。 卫放打了水伺候他洗漱,洗完了卫昭就赖在床上不愿意动弹。卫放见他裤子上有血渗出,忧心道:「少爷的腿只怕都磨烂了。」 卫昭就啧了啧舌:「你不说我还想不起这事儿,你一提我就觉得腿又疼又痒的。」说着就想用手去抓。 卫放连忙拦下,问:「少爷上了药了?」 卫昭点头:「长孙大人留的药。」 卫放就说:「伤口痒那是正在恢復呢。长孙大人的药极好,少爷只是一直忙着赶路,伤口不等结痂就又磨坏了。唉,今夜倒是能好好歇上一晚,可明日又要起早赶路,少爷这腿伤何时才能痊癒啊。」 卫昭就忧伤的嘆气:「我这两条腿可遭了大罪了,等伤口恢復只怕皮肤也糙了。」 卫放就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也值得伤心?那自己岂不是要哭死。 第164章 卫昭抱怨了一会儿方才说起正经事儿来。 「盛京往南一带皆笃信佛教,所以佛寺香火鼎盛。而淮中一带则信道教,佛门之地反倒冷清。白翠峰景色优美,又地处连州城外,可你瞧,我们眼下歇脚的玉虚观位置不算偏僻,但香火却冷清了些。」 卫放也跟着点头,思忖了下,道:「韩司直说白翠峰原来是没有道观的。连州最大的道观是城里莲花山的清莲观,连州周边村镇零星有几个小道观,都散落在白翠山半山腰。」 「白翠峰虽景色美,也常有游人,但连州城里的百姓习惯到清莲观。而周边的农人们则嫌弃白翠峰太远,多在村落附近的道观参拜,亦或是进城时到清莲观去。所以玉虚观香火冷清也在情理之中吧。不过这道观给人的感觉的确有些古怪,观里的道士们似乎格外关注我们。」 卫昭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今夜你的任务就是好好查查这个道观。」 卫放立马握紧了手里的剑拒绝道:「不行,我的任务是保护少爷。」 话音才落,卫放立马屏息凝神,眼神示意卫昭门外有人。 卫昭朝他眨眨眼,卫放当即起身去开了门,便见门外站着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迎上卫放警惕的目光,忙咧开嘴笑道:「师父见公子似乎受了伤,特遣小道过来问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卫放拱手道:「多谢观主关心了,我家少爷只是旅途劳累,并无大碍。」 小道士念了句道号:「天色不早了,那就请几位好生休息吧。」 卫放盯着小道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见他走远了,方关上门回头对卫昭说:「他不会武,还有,他在监视我们。」
第300页 卫放是暗卫,功夫高,对危险极为敏感。但凡身边有人看他的目光多了几息,他都能有所察觉。但卫昭却是不会武的,于是卫放好奇道:「少爷是怎么察觉道观有问题的?」 卫昭将手臂枕在脑后,懒洋洋说道:「还记得我们晚食吃了些什么么?」 想起这个,卫放的表情就一言难尽,颇有些嫌弃的说:「清水煮野菜,只搁了一点点油星儿,还有那糙面馒头属下吃了都嫌拉嗓子。」 卫昭就拍了拍床板:「所以啊,这就有大问题了!玉虚观没什么香火,道士自然就没有油水。都用不上长久,只叫你日日吃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吃上十天八天的,人自然就清瘦下来了。可你瞧观里的道士,不说面色红润,但也中气十足,瞧着比你我都康健呢。」 卫放明白过来了,道:「既是这样,我就更应该守在少爷身边了。老太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不叫属下离开少爷半步。我叫卫牧去看看。」 说话间,房门又被叩响,卫放嵴背僵了一下,低声喝问:「谁?」 门外答道:「韩司直。」 卫放开了门,韩司直往里瞧了眼:「大人可歇下了?」 卫昭从床上探出身子喊了一句:「韩司直请进来吧。」 他见韩司直眉头微微蹙着,便问:「你发现什么了?」 卫放就扭头看韩司直。 韩司直这种常年与案子打交道的人对周遭事务自有自己的感知方法。卫昭擅于察言观色,韩司直则更擅长对周围环境的审视。 韩司直道:「这道观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只是一时间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便趁天黑四处走了走。」 他向门外看了眼,卫放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摇了摇头:「是风声。」 韩司直便放低了声音道:「这道观的选址看似偏了些,但自道观俯瞰下去,却能将整个白翠山尽收眼底。听说建道观常有风水一说,这里风水好不好我看不出来,但却是一处绝佳的瞭望台。」 他大步走到桌前,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几个据点。 「早年我曾到过一次连州,那时这里还没有玉虚观,赶不上入城的时候便要在白翠峰露宿。白翠山绵延百里,白翠峰是其主峰,位置绝佳。楚国未建之前是一段长达百年的割据混战。那时肃慎强盛,曾打过东关,一路过淮中,势如破竹。却始终不曾打开连州城,就是因为白翠峰。」 「我只在史书上看过这么一段文字记载,至于具体细节却无从考证。楚国统一天下后,许多史料重新整理,地域划分也大有不同。但若记载为真,我猜测白翠峰上一定建有军事据点,八九不离十就是现在玉虚观的位置。」 韩司直见卫昭有些发愣,便又重新描了描桌上快要干透的茶渍,说道:「营州是进入淮中的门户之地,城池不大却十分关键。但连州四通八达,更是齐国东北锁钥。无论北上入淮中还是南下入齐国腹地,连州都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可以说,若取连州,则齐国东北之地尽收。据东北而望西南,进可攻退可守。」 卫昭目瞪口呆的看着韩司直,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韩司直从过军?」 韩司直愣了一下,摇头笑道:「我父亲曾在军中效力,他是斥候。这些都是父亲偶尔与我说起的,我常年外出办差,走的路多了,自己便也琢磨明白几分。大人出身将门世家,在大人面前说这些,倒是我献丑了。」 卫昭忙摆手道:「嗨,我虽出身将门,也只是粗读过几本兵书而已,论经验还不如韩司直呢。」 说完又将自己发现的问题也告诉了韩司直。 韩司直蹙眉想了想,道:「这些道士似乎对我们没有恶意。这趟出来是查淮口劫盐案,时间紧迫,不好横生枝节。反正我们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如若道士们没有动作,我们便权当不知便是。」 「原本我只是对这玉虚观好奇而已,并未打算深究。可听韩司直分析完,我倒觉得这道观甚为古怪。」 卫昭转了转手里的茶杯,道:「盐关系国计民生,同样也关系战事。」 韩司直心里一惊,坐直了身子,轻声道:「大人怀疑此事是东越所为?」 卫昭摇了摇头:「没有证据,还不好说。不过傍晚时同那几个乡亲闲聊,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不简单。好像有人在故意煽动附近百姓。你瞧连州城的大门都快被挤破了,若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怕要引发祸乱。」 韩司直道:「眼下谢家给官府送了盐,许能缓和许多。不过大人说的问题也不能不防,毕竟淮中距东越太近了。好在驻守东关的是费允将军,皇上又调了韩庆将军驻兵东洲,两军互为犄角,防范甚严。对了大人,我们是否要同两位将军通个气儿?」 卫昭想了想摇头道:「这事毕竟是你我二人臆测,不好多言。两位将军守东关,淮中之事必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凭两位将军多年经验,想必早有措施。军中之事,我们不好插手。」 韩司直微微一惊,忙道:「是卑职逾矩了。」 卫昭挥了挥手:「不妨事儿,不过我们既发现了问题,也不能不管。这样吧,明日我留卫牧在此地监视,若果真同东越那边有联繫,我们也好尽早通知费将军。」 「如此甚好。」 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卫昭早上起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当然,如果腿伤不那么痛痒难耐就更好了。
第301页 卫放给卫昭准备了两块棉絮做的垫子,叫他垫在大腿两侧,有些心疼的说:「可快些到淮州吧,少爷的腿伤成这样子,老太君看了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卫昭道:「等到了营州你去换辆马车。」 卫放连连应是,嘟囔道:「早就该换马车了。」 上山时未有察觉,这会儿在道观往山下俯瞰,果然如韩司直所言,是一处位置绝佳的制高点。他目力一般,若换成军中有经验的斥候,亦或是卫放这样的高手,这错综复杂的山路下弯弯曲曲的小路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目。更别说有军队从此地经过了。 他深吸了口气,极目远眺。依照韩司直画的简单地形图,他大概分辩的出此地往北是淮中门户营州,营州之后便是淮中三州,淮州、汾州、抚州。与抚州毗邻的则是东洲,东关在东洲的东南方向。 如果将东洲,东关和连州看成三个点,那么点连成线,这三地正好将整个淮中之地圈住。 据东北而望西南。 卫昭的心忽地勐跳一下。 而此时,朝中也收到了镇国侯卫儒的百里加急摺子:北狄汗暴毙。 北狄汗有八个儿子,汗位之争一向激烈。北狄汗死后,嫡幼子古扬继承了北狄汗的兵马,一举成为众兄弟中最有权势的一个,并鼎力扶持一母同胞的哥哥三王子索朗继承汗位。索朗和古扬是主战派,一直主张进取中原。索朗初登汗位,为了服众,必定发动战争。而其他几位王子为了争功,抢夺地盘,亦会挥师中原。 战事在所难免。 有大臣劝道:「北燕和齐国虽不睦,但这几年却暗中结盟,一旦我们有动兵迹象,两国势必联手。别的不说,北燕兵马一向骁勇,身后还有齐国的镇国侯父子驻守云朔二州。当初老汗王在位时,几次都不曾攻下北关。眼下我们当以休养生息为主啊。」 古扬嗤笑一声:「我北狄同样兵强马壮,楚时也曾一路攻破北关,夺下数座城池。你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说,北燕和齐国互相对峙三年有余,虽有小的摩擦,却一直没有扩大成战事。你们总说要静候时机,一个三年容易,若是再来一个三年呢?难道你想把镇国侯还有那北燕老皇帝熬死才敢进军中原么?」 他喝道:「我北狄勇士何时这般胆小怕事了!」 索朗笑着打圆场:「古扬话糙理不糙,战还是要战的。不过话说回来,北燕老皇帝英雄迟暮,恐怕也没多少时候了。时机嘛,也并非只靠等。没有时机,我们创造一个时机便是了。」 第165章 北狄的朝堂已经在讨论进军的兵马粮饷调动事宜了,此时齐国的朝堂却是一片愁云惨澹。 倒不是齐国的朝臣惧怕战事,只是这战事来的不是时候。 淮中盐车被劫一事尚未有结果,百姓人心浮动,渭南又陷入战事,战事之后又要安抚民心…… 陆鼎见朝堂上气氛凝重,遂出列奏道:「北狄便是挥师南下也要先打过北关,齐国前头还有个北燕顶着,战事一时尚波及不到齐国。况且镇国侯父子二人据守朔北,适当之时可助北燕共退强敌。多了不说,渭南战事一月时间应当有个结果。至于盐车一事,端看卫推丞如何行事。年底之前,总能将各地事宜理顺的。依臣看,此时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兵部尚书元禹道:「臣贊同陆相的说法。不止如此,边关各地也要加强防范,以免他国趁人之危。另外西湾盐场已向朝廷运出第一批盐,各地缺盐状况很快就能得到缓解。当下当以平稳民心为重,切不能叫边关战事惑乱人心。」 也有大臣持反对意见:「北狄新汗王乃是索朗,此人极度好战,战功赫赫。这几年与北燕僵持,难以再进一步,便四处征伐,收拢草原各部。如今的北狄十分强大,北燕未必会是他们的对手。且近来频频传出北燕皇帝完颜哲命不久矣,国中几位皇子忙着争权,恐怕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李淮冷着脸问:「既如此,刘大人且说说此事该当如何?」 刘姓大臣支支吾吾半响也没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只好涨红着一张老脸退回去了。 朝臣们吵了许久,各执一词,但终归是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因为战和的主动权不在齐国,而在北狄。决定战争结果的也不是齐国,而是北燕。 所以他们只能按兵不动,并以最快的速度平息淮中盐车被劫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当然,边关战事若起,大军一动,所需用盐量只会更多。这才是齐国最应该关注的问题。 同一时间,长孙恪也收到了各地陆续传回的消息。在得知卫昭深入淮中时他便已经坐不住了。 姜氏见他眉宇间颇有忧色,有些紧张的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长孙恪收起密信摇了摇头:「不甚要紧,不过我们要加快动作了。」 他回凤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顺藤摸瓜摸到了义阳公主的老巢。关于凤溪姜家藏有传国玉玺一事果真是那边放出的消息。此时义阳公主并不在南梁,但前楚晋王萧琰和萧宸却在长孙恪的监视之下。 在长孙恪调查之下发现,当初给姜氏送信告知有人盯着姜家的密信极有可能是萧琰派来的。 只是他在凤溪这么久,调查了姜家在凤溪当地所有的产业,都没有发现传国玉玺的踪迹。
第302页 「娘,您再想一想,族中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 姜氏就有些头疼:「我们连祖宗祠堂都翻了个底朝天,娘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了。」 也亏得姜氏族人团结,不然这么叫人搜查产业,换谁都会颇有微词。 她微微蹙了下眉,道:「其实有件事娘一直觉得奇怪。」 「娘说说看。」 姜氏嘆了口气,道:「还是楚国被灭的那年,南梁趁机吞併,抢攻凤溪。可听闻南梁皇帝查抄的除了姜家本地的商铺和田地外,只有少数的金银古玩。也因此南梁皇帝大怒,血洗姜氏一族。」 「我那时虽已出嫁多年,但家中存银几何还是知道的,远比南梁皇帝查抄的要多十几倍。姜氏的财产都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富可敌国。那时后楚和南梁逼迫的紧,姜家周围一直有人盯着,族人是没有机会将金银珍宝转移的。而姜家子弟一向节俭,戒骄奢淫逸,更不可能短短几年就将家产挥霍一空。」 长孙恪眯了下眼:「娘的意思是说这些东西都被族人藏起来了。」 「我是这样想,可那么多的金银呀,能往哪儿藏呢。当初南梁皇帝可是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的。」 长孙恪双手拢在袖子里,摩挲着手腕上的铜钱,说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姜家果真有大量钱财,而族人又没有机会将其转移到外地,那么那些财产一定还在姜家。」 姜氏告诉他:「姜家产业遍布凤溪,其中最大的一处院子是我们前儿才去过的狮子园。那园子是新建的一处,修建的十分精緻,假山园林湖水,人居其中,恣意非常。当年深得祖父欢喜。祖父故去后,那园子就少有人去了。族中年轻子弟喜好自由,成年后大多在外置办宅子。倒是族老们恋旧,不愿搬离祖宅。祠堂就在祖宅这边,平日祭奠先人也十分方便。」 也是因此,长孙恪同姜氏回凤溪便是宿在祖宅的。祖宅也是他们翻找次数最多的一处,恨不得每一块墙皮都要好好研究研究是否有机关暗室存在。 长孙恪在心里估算了下祖宅到狮子园的距离,勐然想到祖宅后面就是小凤山,而狮子园则在小凤山南面,那园子是依着小凤山而建。 「娘,小凤山可有通往狮子园的路?」 姜氏仔细回想道:「小时候我倒常跟着哥哥姐姐们到小凤山玩,满山的跑,小径倒是有几条,是常到山上玩的人踩出来的。不过狮子园在小凤山最南侧,我们没有走过那么远。」 「娘,明日我再去一趟狮子园。」 姜氏自然没有意见。 长孙恪没有从街上过去,而是沿着小凤山走过去。虽然年月久远,但他还是发现了一条小路。这小路看起来并不平整,宽度刚好够一辆板车通过。路上沟沟壑壑,再加上大雨沖刷,有些路段已经面目全非。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条路一定是祖宅通往狮子园的。 狮子园长孙恪也查过,当时并未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园子荒了几十年了,处处透着残败。但站在阁楼俯瞰,这狮子园的地形是极好的,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景致。他忽然想,卫昭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思绪飘了一瞬间,长孙恪再回神时目光正落在不远处的大湖上。 听娘给他说过,原本这处有一个人工湖,在她看来已经不小了,但她的祖父仍觉不够,将湖面扩大,并从小凤山引来山泉水。她的祖父很喜欢莲花,就在这一大片湖上种满了莲花。每年莲花盛开的时候,祖父总会邀人来游湖赏莲。 娘说她小时候也常随家中兄长来这里玩,春夏时候,站在阁楼上远望,莲花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一样,美极了。 这会儿再看这片湖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听说当时南梁占了凤溪后,有南梁贵族想要这狮子园。但狮子园空旷,姜家又全族被屠。那贵族觉得血气不祥,此事便就此作罢。 长孙恪走到湖边,在一丛齐腰高的杂草里找到了几只小船。船板已经在天长日久的风雨侵蚀下腐朽了。他四处看了看,用剑砍了几根竹子扎了个竹筏,杆子一撑,便往湖心划了过去。 可以说狮子园里占地最广的就是这湖了,几乎占了整个园子的一半。长孙恪实在不解他外曾祖为何偏要修这么大的湖。虽说从阁楼眺望,湖面宽阔,使人胸襟开阔。然而从园林整体上的布局来说,这湖是真的太大了。 第一次来狮子园他只是觉得外曾祖甚爱莲花,虽觉不妥,却也没有深想。毕竟这世上古怪之人多了,何必深究。然而再来狮子园,发现亭台楼阁设计精巧,每一处布局都花了不少心思。置身其中尚不觉得,但登高远眺下这大湖难免突兀了些。 娘说外曾祖是个雅致人,他住的院子里便是一株花草也有许多讲究。那这大湖的出现或是外曾祖突发奇想,或是本就有意为之。 长孙恪在湖心停下,用竹竿探了探湖心的深度。手里的竹竿没有探到底,看来这湖水还挺深的。他嘆了口气,眯眼往前面看了看,那是小凤山,于是撑了杆子继续往前划行。 上了岸,他将竹筏挪到岸边,沿着山路进了山。小凤山很大,凤溪人平素常在外围赏玩,深处腹地却是人迹罕至。山里树木参天,无比清凉。他一路走过还看到些奇珍异草,十分茂盛。 将财产藏进山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长孙恪这么想着,便也开始注意这里是否有隐蔽的洞穴。他倒是找到了几个山洞,然而洞穴不深,根本藏不住东西。
第303页 再往前走地势便险峻起来,树木也愈发茂盛。他寻个了处矮树桩坐下歇脚,仰起头看,树木遮天蔽日,像是天然的牢笼。忽地他眉心一跳,四下一看发现这是人为砍伐的树。这里本不该有这处空地的。 长孙恪用剑在树桩周围挖了挖,竟被他挖出一角碎银来!他嚯地站起身,又在四处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些散碎的银块,甚至还有金片儿! 一瞬间,他脑海里划过那片大湖。 长孙恪折返回狮子园,潜入湖底,果然在湖底发现许多密封严实的大箱子。他上岸找了绳子,将近岸处的一口箱子拖拽了上来,箱子一开,里面是一整块熔好的金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第166章 「湖底?!」姜氏惊诧不已,好半响仍旧神情恍惚:「你说姜家的财产都藏在了狮子园的湖底?」 「没错,我猜想外曾祖在修建这园子时便已想到某种结果。姜家富甲天下,姜氏之财不知惹得多少人觊觎。若舍全族之财交与那些人,外曾祖又心有不甘。便着手建了狮子园,打算给子孙后代留下后手。只要姜氏之财仍在,子孙便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外祖父显然知道外曾祖父的用意,所以在娘嫁去南郡荀氏后,便开始准备,将能变现的全部变现,再把金银熔了,密封藏于箱中,沉入湖底。那湖上种满莲花,外人也只当是处景色甚佳的园子,谁会想到外曾祖把姜家的钱财藏在那里呢。」 当年楚国夺了凤溪,姜氏产业被瓜分。这狮子园辗转落入一南梁贵族手里,因嫌这园子布局不合心意,又忧虑姜氏全族被屠的煞气,便一直荒废着。所以姜氏归族后,祖宅和这处狮子园才能很顺利的被买回来。 长孙恪忽然笑了一下:「怪不得外曾祖要把好好的园子建成那样,原来早有用意。」 似乎是勾起往事,姜氏脸上也浮上一层浅笑:「你外曾祖一向胸有丘壑。对了恪儿,你既找到了藏宝处,可有找到传国玉玺?」 长孙恪摇了摇头:「湖水太深了,又藏了许多口大箱子,一一找过去实在太难。」 姜氏道:「不如叫敏之找些可靠的人将湖底的箱子都抬出来?」 长孙恪仍是摇头:「那些钱财是外曾祖留给姜家的,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见光。外头盯着姜家的人不少,我们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如今南梁势力错综复杂,义阳公主还在暗处盯着,我们不能冒险。」 姜氏急道:「那靠你一个人找得找到什么时候?秋日天凉,湖里更是冷冰冰的,你身子还要不要了。」 长孙恪握着姜氏的手笑着安抚道:「娘放心,儿子有内力护体,况且我也不是一整日都泡在湖里,我有分寸的。」 姜氏劝不住长孙恪,只好每日都备上一碗姜汤。 展翯和老丘也在姜家下面的几个田庄里找。秋收之后,麦子也收了,俩人几乎把地都翻过一遍,毛都没找到,倒是乐坏了田里的佃户。 展翯摸了把黑黝黝的脸,嘆气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真成了彻彻底底的农夫了。」 老丘拄着锄头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摇头笑道:「能过上这样平静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天边红霞翻飞,映红了天地。 展翯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眯眼看着血红苍穹,好半响方才开口:「也许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秋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时,卫昭已经进入淮州,正在淮州府衙听府尹方德汇报案情。 「……初十那天夜里,有杨家派去押送盐车的护卫跑到府衙来,说是在淮口遇匪,盐车被劫了。下官当时就吓懵了。那可是派往全国各地的盐吶,岂敢轻忽怠慢。下官当即就点了人手往淮口去。」 「当时现场狼藉,杨苗谢三家的护卫全都被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下官便带人顺着车辙印一路往前追,直追到七峰山,我们在山坡下找到了被丢弃的车,上面有杨苗谢三家的标记,一共三十九辆。其中谢字标记的车有十九辆,杨苗两家各十辆。」 「下官当时还纳闷,明明运出淮口的车只有三十辆,其中谢杨苗三家各占十辆。可在此地却凭空多出了九辆谢字标记的盐车。当时因忧心被劫走的盐,恐留下祸根,便没多留神,而是调了衙门里所有官差到七峰山去查。」 「那会儿三家催的紧,下官真正是焦头烂额啊。七峰山都快翻遍了,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过了约莫三天功夫,下官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言之凿凿说是谢家监守自盗,还声称那批盐已被谢家运到营州去了。下官岂敢轻信,便派手下人往营州去探查情况。谁承想在七峰山遇上了几个谢家下人。官差不过上前问话,那谢家人却刀兵相向,疯了一般砍杀官差。也幸好官差人数多,勉强扣押了两人回衙门,余下的都给跑了。」 方德又道:「下官当时唯恐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然而提了谢家人审问,他们却供认不讳。下官一时难以裁决,便上折一封着人快马加鞭送到盛京,却不想人还没出淮口就被截杀了。当时谢家动作频频,容不得下官不信啊。没法子,这才叫心腹手下余震带着密折上京去面见圣上啊。」 说着,将谢家下人的供词呈给卫昭。卫昭大致看了眼,供词上言明淮口盐车被劫是谢家所为,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还有多出的九辆谢家标记的盐车,上面也有写明是谢家使计从杨苗两家买入的。这和谢宏在朝堂上所说的情况也基本可以对得上。
第304页 他将供词搁在桌上,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微闭着眼回想方德说出的情况。 他问:「你如何确定被官差押回的人一定是谢家的。」 方德回道:「这很简单,谢家的根基就是盐场。所以谢家下人凡是跟盐沾边儿的,全都在手臂上纹上一个谢字。就像盐车上的谢字标记一样,是一种记号。」 「那若是有人刻意纹的呢?」 方德道:「不会,下官使仵作查过他们身上的纹身,是有些年头的,所以才确定他们是谢家的人。」 「哦,既如此,方大人可曾审问出他们劫了盐后将盐运往何地去了?营州?」 方德就嘆气道:「匿名信中所言是营州,可这些人却不肯说。下官还从不知谢家的下人也这般硬气,那般严刑拷打下竟也扛得住。唉,手下人没分寸,前些日子打死了一个,下官就不敢再上刑了。这不是,人这会儿还关在牢里呢,嘴硬的很呢。」 「那方大人可曾派人查过匿名信的来源?」 「这……」方德道:「送信之人行踪不定,送了这封信后就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卫昭扬了扬眉毛:「这样啊。方大人,我们到牢里去看看那个硬气的下人吧。本官与南府长孙大人交情匪浅,刑讯手段也略知一二,兴许能从他嘴里撬出些话头儿呢。」 方德连连颔首:「若卫大人肯出手,下官真是感激不尽啊。」 淮中贵族扎堆,势力复杂。方德虽无大才,但对李淮却十足忠心,为人圆滑,处事也算机变。也因此,在出任淮州府尹这几年中,同杨苗两家一直保持友好往来,尽力平衡三贵族的势力。 淮中是个销金窟啊,方德即便恪守本分,在耳濡目染之下也难免被麻痹。否则就不会让谢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成这么大的事儿了。 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好,方德一直在尽力挽回。如今朝廷将这案子交给卫昭,方德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牢就在府衙后头,方德撑着伞毕恭毕敬的引着卫昭过去,一边打听连州的情况。 「本官出来时,情况可不大好。」 如何不好,卫昭也没细说。 方德不好追问,便笑道:「都是下官失职。卫大人有所不知,淮中的盐每季出一次,一次分四批。在这批盐被劫前已经往外运走了一批,共五十一辆车。被劫走的是第二批。算算时间,来收第三批盐的盐商们已经在路上了……」 卫昭顿住脚步扭头看他:「也就是说,杨苗谢三家盐仓中的屯盐还需留出给各地盐商交货的。」 「正是。如今来取第二批盐的盐商们还在连州滞留,这第三批盐商若这会儿赶过来,岂不是要神仙打架了。」 卫昭撩着袍子继续往前走,闻言笑道:「那也是连州府尹和三贵族该操心的事儿。本官只负责找回被劫盐,查到劫盐的真兇。」 方德有些煳涂了:「谢家不是真兇?」 卫昭看傻子似的看方德,说:「我真有些怀疑方大人是真的同杨苗两家达成了共识,还是被人家当猴子给耍了。」 方德老脸一红,颇为恼恨:「卫大人慎言,下官为皇上办事,尽忠职守,不敢怠慢。」 卫昭嗤笑:「行了行了,那是你们君臣的事儿。」他扬了扬下巴:「到了。」 方德虽气恼,却也不敢把卫昭怎么样。朝看守牢房的狱卒点点头,那狱卒忙拿着钥匙在前面引路。 「这两人是重犯,为防他们互相串供,下官将人分别关押了。死了的那个被拖出了,如今只剩这……」 没等方德说完话,狱卒便惊叫一声。方德皱眉喝问:「慌慌张张的这是做什么!」 狱卒张大嘴巴,满脸惊恐的回过头,颤着手指着牢房,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大人,他他他他死了!」 方德脑子里轰的一声,踉跄着上前去,就见牢房地上躺着一个人,七窍流血而亡。 卫放夺步上前,一剑噼了牢房的锁,前去查看,道:「少爷,他是中剧毒而死。」 卫昭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方德一屁股瘫坐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哭嚎道:「苍天啊,这是不给我活路呀。」 第167章 狱卒显然也吓坏了,忙跪倒在地,哭道:「大人明鑑,小的寸步不敢离开牢房。今儿晌午小的还给他送饭了,那会儿他还好好的呀!」 卫昭用扇柄敲打着手心,嘴角翘了翘:「这倒是有意思了。方大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找仵作验尸。」 方德双腿正软着,爬了好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青白交加,显然吓的不轻。狱卒也跌跌撞撞的跟着跑出去。 卫放有些鄙视的瞪了他一眼,扭头对卫昭道:「少爷,这牢里味道不好,我们也出去等着吧。」 卫昭摆了摆手,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道:「外头下雨呢,怪冷的。」 卫放道:「淮中是要比盛京冷一些,咱们来时轻车简从,少爷衣衫单薄,回头得给少爷置办身厚衣裳才行。」 卫昭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反正这些事情从来就没让自己操心过。想当初离家时小楼还要跟着,唯恐卫放照顾不好自己。没想到卫放平时看着粗枝大叶的,倒也挺会伺候人的。他爹给他选了卫放也真是用心良苦啊。 卫昭忽然就又想他爹了。
第305页 「爹在朔州,离着此地也不算远。你说我办完案子去看看我爹和大哥好不好。都三年没见了,爹和大哥一定很想我,他们见了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卫放心里腹诽:老侯爷一定不会高兴的,惊吓还差不多。 「少爷,侯爷和世子在朔北掌兵,您若去了恐会惹人非议。」 「我们悄悄的去悄悄的回。」 「军中耳目众多,少爷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卫昭就嘆气:「突然好像能理解阿良的心情了。韩将军一直镇守边关,好久才回京一次,阿良得多想他爹啊。对了,韩将军不就在东洲么,我们替阿良去看看他爹如何?」 卫放:「……少爷,您还是想想这案子怎么办吧。我瞧着这人啊是吞毒自尽。」 卫昭眉梢一挑:「那么重的酷刑都挺过来了,何必这会儿吞毒自尽呢。」 卫放摊摊手:「不知道。」 说话功夫,仵作被带来了。方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战战兢兢的站在卫昭身边。 「卫大人,下官已命府衙官差往外搜查去了,一有线索马上来报。」 卫昭懒洋洋的点了点头。翘起二郎腿晃荡着,看起来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方德由衷佩服,如此年纪轻轻竟能沉得住气。这么一想,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慢慢静了下来。 尸体很好验,身上的伤全是刑讯打出来的,死因是毒发身亡。他是重犯,所以单独关押。但吃的饭食是和其他犯人一样的,都是一桶里盛的,排除了饭食有毒的问题。 仵作从死者的口中找到了一点细碎的东西,在水里沖了沖,然后夹出来瞧。卫放一眼看去便觉十分眼熟,惊讶道:「是毒囊。他还真是自己吞毒自尽的!」 毒囊藏于牙齿,是死士常备之物。一旦在执行任务时被抓,便当场咬碎毒囊,吞毒自尽。 方德浑身一个机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或许真的被人给耍了! 卫昭眯起眼睛,手指不停的叩击着桌面,回声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迴荡,一下一下敲击在人心里。 方德抹了抹汗,道:「大人,下官一定尽快查明真兇。」 卫昭歪头看着那具尸体,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韩司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刚换下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卫昭便登门了。 「韩司直真是辛苦。」 韩司直笑道:「这算不得什么,我常出公差,早都习惯了。倒是卫大人你,这时节淮中气候多变,可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有劳韩司直挂念了。闲话不多说,还请韩司直说说今日在七峰山可有什么发现。」 韩司直倒了杯热茶,整理了下思绪道:「谢宏说的是实情。那批盐的确在七峰山被另一伙人劫了,而且劫走盐的人训练有素。」 「哦?」 韩司直道:「三贵族在淮中经营颇深,那些人甫一劫走盐便在七峰山弃了车,是不想三贵族发现他们的踪迹。但三十九辆车的盐不是小数目,如果不是规模庞大的组织,很难不漏痕迹的将盐劫走。」 卫昭点点头:「方德说他带人到七峰山探查时并未发现有新的车辙痕迹。也就是说那些人弃了车后,极有可能是人力运输。」 「没错。」韩司直道:「只是已经过了好些天,这两日又下了雨,几乎找不到半点痕迹了。但有一点,盐量巨大,他们便是一时将盐劫走,如何藏匿也是个大问题。」 「谢家反应很快,发现盐车被劫,第一时间就向淮中各地分号下达命令,又有淮州官府配合。那些人便是劫了盐,也不敢冒险进城。因为进出城门盘查严谨,盐这种东西又不好做伪装。他们只能在郊外寻地方屯放。而且这种天气下,盐不能随随便便的就堆在一处,须得有干爽仓库才行。所以依我看,我们应当将重点放在有条件藏匿大批盐的郊外场所。」 卫昭连连点头:「韩司直说的很有道理。」 一阵劲风将窗户鼓吹开,冰冷的雨点随着风颳进了屋,正打在卫昭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如同过电一般,他嚯地站起身,高声喊卫放。 韩司直被他惊了,忙问:「怎么了?」 卫昭急急吩咐卫放:「速速着人去杨苗谢三家,告知他们务必看好各家盐仓,尤其注意屋顶是否有漏雨的地方。」 韩司直也想到了。那些人既然能不漏痕迹的劫走盐车,若想齐国大乱,再不动声色的毁掉淮中现有屯盐也不是不可能。 杨苗谢三家世代经营盐场生意,对待各种天气自有应对法子。若是从前方德肯定嗤之以鼻。可卫昭下的命令,不知为何,他却不折不扣的去执行。甚至亲自去了杨苗两家,请他们务必守好盐仓。 杨苗两家的态度转变和方德是一样的。没办法,淮中近来都要乱套了,他们就这点儿家底,可不能疏忽大意,给折腾进去。 也幸好这些人没煳涂到家,严格巡查之下,真叫他们发现各大盐仓均有疏漏。也得亏了是发现的早,受损失的只有上面一层盐。可这些也叫各家心疼的不行呀。 谢韬次日来府衙拜访卫昭的时候,脸色可是难看的很。 「昨夜真是有劳卫大人提醒了。说起来真是惭愧,此前我已严令底下人看好盐仓,每年雨季,盐仓都要重新修葺,为的就是防止漏雨毁了盐。前几天才全部清点完,没想到复查之下,竟还有如此严重的问题。谢某亲自去看过,那疏漏之处正是人为所致。我怀疑有细作混进了各家盐场,试图掀起巨浪,祸乱齐国。」
第306页 卫昭脸上也带上几分凝重:「谢大公子放心,此间事本官已传信朝廷,只等朝廷公文下达,便联合东洲驻军,严密监控。」 谢韬坐在一旁唉声嘆气,直说道:「是我谢家之过啊。」 卫昭不置可否。他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找到劫盐的人才是紧要事。」 谢韬拱手道:「是谢某想岔了,此事还要多多仰仗卫大人了。」 卫昭合上扇子,在掌心转了转,道:「当然当然,本官替皇上办差,自不敢懈怠。不过有些事还需谢家配合。」 「卫大人但说无妨。」 「本官要提审谢二管家。」 「这……」谢韬一脸为难:「此事还需禀明父亲和族老。」 卫昭掀起眼皮看了眼谢韬:「怎么,谢大公子怕本官窥伺谢家辛秘?这你放心,本官只对劫盐案感兴趣。」 谢宏能派谢二管家负责淮口劫盐之事,这说明谢二管家是谢宏绝对的心腹。他知道的谢家辛秘只怕比谢韬还要多。 事情发展到现在,于劫盐案谢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时谢二管家从淮口劫了盐便直接往营州去,于七峰山又被人截获。谢家护卫死伤惨重,谢二管家被护卫勉强护送到安全地方,那护卫也流血过多而亡。 七峰山劫盐案的活口至此也只有谢二管家一个,谢家自然要严加看管。但如此关键的人证,卫昭也不会放过。 方德在此前一直以为此事是谢家做下,但谢家势大,朝廷又没有明确公文,他一时也不好动作,只尽力维持淮州的安定。但卫昭不同,他是知道实情的。只是这实情是谢宏一面之词。他信事件的结果,却不信谢宏所言的过程。 所以他必须见谢二管家。 卫昭目光灼灼,谢韬眼神闪躲。 卫昭啧啧两声,道:「谢大人当庭呈冤,可见对七峰山劫盐是深恶痛绝的。本官承皇上诏令前来办案,谢大公子却连个人证都不肯给,这事儿倒是怪了呀。怎么本官觉得谢家似乎不愿意尽快了结此案呢,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隐情?」 谢韬顶着一脑门的汗,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不停揪着,面上强自镇定道:「谢某小辈,人微言轻,此事当与族老商议再给卫大人答覆。」 卫昭往前倾了倾身子,眯起眼睛看着谢韬,沉声说道:「本官耐心有限。淮中虽是谢家的地盘,可我镇国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谢韬额前的汗瞬间滑落,他深吸口气,起身朝卫昭拱了拱手,道:「谢某会尽快给卫大人答覆的。」 第168章 卫放抱着剑目送谢韬出门,挠了挠脑袋问卫昭:「少爷,我怎么越来越煳涂了呀。」 卫昭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落在一旁,若有所思:「煳涂什么?」 卫放抓耳挠腮的想了想,道:「如少爷所言,谢家不肯交出人证说明谢家心里有鬼。可若他们心里有鬼,又为何在盐车被劫的第一时间就着人搜查呢。而且看谢宏父子俩的态度,似乎很是心急啊。但如此心急下还是不肯交出人证,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卫放说的稀里煳涂,到最后把自己都给说懵了,他烦躁的揪起眉毛:「哎呀,反正就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这谢家父子俩搞的什么名堂,真够恼人的。」 卫昭笑了一下:「不对劲儿才是正常的嘛,若一切顺利,我反倒要多想想谢家是不是又在前头挖坑了。」 卫放更煳涂了。 卫昭目光沉沉的落在虚空中,幽幽说道:「府衙大牢死了的那个重犯,似乎在向我传达什么消息。」 卫昭的思路跨越太大,卫放根本来不及反应,脱口而出:「什么消息?」 卫昭歪了下头:「不知道……」 「哎呀呀!」卫放忽地跳起来,以拳击掌,叫道:「我知道了!」 卫昭小心脏扑稜稜勐跳了两下,他吁着气抚了抚胸口,没好气儿的瞪了卫放一眼:「你一惊一乍的要吓死我了!」 卫放不好意思道:「这不是一时激动么。」他大步走到卫昭身边道:「少爷,咱们才到府衙要去提审,那人就服毒自尽了,就是脚前脚后的事儿。你说是不是背后的人以此来威胁少爷,叫少爷不要再继续查下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卫昭难得正眼看他:「你说的不无道理啊。」 卫放又自我纠结了:「可是他人在牢里又怎么知道来的人是谁,又什么时候到呢。」 「那还不简单,我们出京又没有掩藏行踪,有人盯着也正常。」 「那还是不对呀,既然不想少爷来查,在路上有的是机会动手,何必等到淮州,还要大费周章给牢里的重犯送消息,再弄上这么一出呢。」 卫昭也『咦』了一声,赞许的看着卫放:「行啊,长进了。」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路上未必就没人动手,只是有人希望我查,有人希望我不查……卫放,我们再去府衙大牢看看去。」 「啊?还看什么,尸体都被抬出去了……」 卫放也就这么嘟囔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跟上了卫昭。 昨日将尸体抬出去后,这牢房就再没人来了。看守这间牢房的狱卒听说吓病了,一直没回来当值。这是看押重犯的牢房,平日就严禁闲杂人等过来。这会儿里头没关人,那就更没人来了。所以现场倒是被保护的很好。
第307页 这几日有雨,牢房里潮乎乎的。透过天窗飘进了不少雨水,牢房里湿了一大片。血迹也被沖淡了不少。 回想当时情景,犯人是头朝北,脚对着南侧牢房门口,面朝西,身子微微佝偻着。右手手心朝上,左手手掌按在地上…… 卫昭在死者死去的位置绕了一圈,目光落在脚下一个血煳煳的血团上,用扇柄指着那血团道:「你看这像不像一个字。」 那一团血迹被雨水沖刷,痕迹已然模煳变淡。不过仔细分辩,依稀能看到轮廓。卫放看了好半响,方才说道:「仿佛是个『等』字。」 卫昭在牢房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等?等什么?等多久?是叫我等,还是在向什么人示警。」 卫放道:「也不知那方大人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卫昭摇摇头:「背后之人能想出这种办法来警示,想必是十分谨慎之人,不愿暴露身份。方大人根本什么都找不到。」 「可这里就留下这么似是而非的一个字,什么都不清不楚的,咱们怎么办,还真要等啊?」 卫昭就用扇柄敲了他脑袋一下:「才还说你机灵呢。咱们是来查案的,岂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哦,他叫我等我就等,多大脸啊。」 他甩开扇子遮住鼻子,一脸嫌弃道:「行了行了,快走吧,这牢房里头多呆一刻都要熏死了,也太不注意卫生了。」 卫放:……一个牢房还注意卫生,当这是客栈呢。 回到府衙后院,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凌空飞来,直奔卫放怀里去了。他一把抓住信鸽,喜道:「是卫牧来信儿了。」 「快看看。」 卫放从鸽子腿上解下竹筒掏出字条看了眼,道:「卫牧说在白翠峰发现了陌生人,那些人极擅隐藏行踪,他好几次都跟丢了,人几乎都在道观附近消失了。」 卫昭嘬了下嘴:「玉虚观果然有问题。」他转了下扇子,道:「你让卫牧继续盯着,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说话间,韩司直神色凝重的从外头进来,见卫昭在,朝他拱了拱手:「卫大人。」 卫昭见他若有所思,便问:「韩司直是有新发现了?」 韩司直朝外看了眼,低声道:「我今儿又去七峰山了,山上有新出现的脚印。我观察许久,那条小路上至少有几十人走过。再往深处去时,被我发现了落单的人。但那人十分擅长掩藏和反追捕。」他皱了下眉,道:「依他行事作风看来,仿佛是军中斥候。」 「斥候!」卫昭脸色肃然,示意卫放将字条递给韩司直,道:「卫牧在白翠峰也发现了这样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伙。」 「这不好说。」韩司直道:「七峰山上的那些人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韩司直确定那些人是斥候?」 韩司直犹豫了一下,道:「感觉是。」他看了眼卫放,说道:「卫放兄弟是暗卫,本领高,擅长隐匿护卫和刺杀。气息常若有似无,虽然并非刻意收敛,但常年的训练已使卫放兄弟习惯如此。斥候虽也擅长隐匿刺探,但他们是军人出身,举止行为皆有章法,身上血煞之气很重,气质又是不同。我常跟在我爹身边,对这种气息最熟悉不过了。」 卫昭掌心握成空拳捶在身边桌子上,道:「在淮州郊外出现军中斥候。一者为东越间谍,二者为谢家私军,三者为齐国军人。」 韩司直道:「早些年东越常与肃慎交战,多次交手后以为肃慎族强悍,便依肃慎军中之法训练军队,军中常用长刀作战,悍勇非常。而七峰山上出现的人身配胡刀,看样式倒更肖北燕北狄。」 「难道是北燕细作挑拨离间?」卫放惊道。 卫昭半眯起眼睛说道:「韩庆将军常年驻军朔北,手底下的军士也擅胡刀。」他有些牙疼道:「这事儿啊真是越来越乱了。」 卫放也头疼道:「那要怎么办,谢家又不给人。」 卫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懒洋洋的往椅背上一靠,悠哉悠哉道:「等呗。」 「啊?」卫放一脸惊讶:「少爷不是说不等的嘛。」 秋日夜里,更深露重。清风拂过紫竹林,带起阵阵清冽竹香。 无寂盘膝坐在竹林下的平石上,双手不停的捻动着佛珠。 了尘坐在他对面敲打着木鱼念着经文,起先节奏尚能平缓,而此时他不断的加快节奏,额前也沁出了汗水。 风不停息,急切的诵经声被冷风捲起撕碎,师徒二人间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相互抵抗。 一阵狂风席捲而过,了尘一口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竹叶。 风停了。 了尘抚着胸口勐咳了两声,鲜血顺着嘴角滑落,滴落在袈裟上晕染开。 「无寂,别再执迷不悟了。」 银质面具在凄凄月光下散发着诡异的光芒,面具下薄薄的唇微微勾起,发出一声轻笑。 「这一天难道不是你所期盼的么?从你捡回我,告诉我身世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都註定了。」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尘身边,用那双早已没了慈悲的眼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覆水难收。」 了尘靠在树上喘着粗气,他费力的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盯着无寂:「是你劝我放弃的,如今你却要自己踏上这条不归路么!」 无寂一手握着佛串,一手负在身后,宽大的僧袍趁着他的身影挺拔清瘦。他微仰着头,半闭上眼,唿吸清浅:「是啊,我曾劝你放弃,那是因为我的心死了。可造化弄人啊,谁让我又遇上了她。难道这一切不是你们设计的么,不是你们想要的么?」
第308页 「她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无寂,她没有多少时日了,你这又是何苦……」 无寂眼中蒙上一丝阴霾:「是了,她没有多少时日了。」他微微侧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了尘,轻飘飘道:「那就让整个天下,为她陪葬。」 「你!孽缘!孽缘啊!」 了尘不甘心的攥着无寂的僧袍,瞳孔渐渐放大,直到浑身再没了力气,干枯的手无力的垂下。 无寂单手立掌,望着了尘怒睁的双眼,念了句佛号。 「师父,无寂早已在大火中死去了。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是齐王之子,李澈。」 第169章 卫淑宁一早起来便觉心神不宁,忽地听到隐隐的敲钟声,忙叫扇儿出去打听。 许久扇儿方才回来回禀:「娘娘,是护国寺的了尘大师圆寂了。」 「了尘大师?」卫淑宁想了想,嘆息道:「隐约听说是位高僧。」 「娘娘,您想一下也就算了,可莫费心劳神再去抄写佛经了。」 卫淑宁秀眉微蹙:「我同了尘大师并不相识,只是感慨一句罢了。可不知怎么,听着这钟声,我总觉得心里头慌慌的。」 扇儿就笑着宽慰:「娘娘您就是爱操心,既如此,倒不如操心操心公主的婚事吧。」 长乐才踏进殿里就听扇儿说话,嗔笑道:「我说母后近来怎么这么上心,原来都是扇儿姐姐在背后撺掇呢。」 扇儿忙拍了下自己嘴巴:「奴婢真是该死。」 卫淑宁见着长乐勉强觉得心中好受不少,笑着拉过长乐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点了点她秀气的鼻子笑道:「怎么,是不是也要嫌母后多嘴了。」 长乐抱着卫淑宁的胳膊笑嘻嘻道:「那哪能呢。」 扇儿一脸受伤的说:「合着公主这是特特挤兑奴婢呢,枉奴婢一大早巴巴的去宣明殿打听呢。」 卫淑宁笑看她:「你这嘴巴倒是越发厉害了,说说看,打听到什么了。」 说起这个,扇儿就颇为恼恨,她道:「还不是那崔贵妃,也不知她在皇上跟前儿嚼了什么舌根子,皇上将娘娘选的人给落了。听明公公话头儿,似乎皇上要亲自替公主挑选驸马。要奴婢看,皇上是被那崔贵妃灌了迷魂汤了,娘娘还在呢,公主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她来置喙。」 她看了眼卫淑宁冷下的脸,咬咬牙道:「听底下小宫女说,崔贵妃有意把公主说给她家子侄,真是好大的脸!娘娘,这事儿咱们千万不能让。」 卫淑宁握着长乐的手愈发紧了,她肃然道:「这件事,甭管是谁插手,本宫都决不相让。」 长乐也微微敛了笑意,认真的对卫淑宁说:「母后,可长乐是公主啊。」 卫淑宁扭头看她,略带紧张的问:「长乐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乐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她轻声道:「长乐是公主,生来尊贵,也生来就带着责任。父皇终日为国事操劳,外祖父和舅舅尚在战场不能归家,母后拖着病体还要治理后宫,替父皇分忧解难。眼下齐国的境况算不上好。长乐享了公主的荣华和福气,自然也要承担起一国公主的责任。」 「长乐虽是弱质女流,但也知道国家之事为重。父皇替我挑选驸马无非有三种可能。其一,嫁与他国和亲以缓和边关僵局。其二,嫁与朝中贵族重臣以平衡朝局或安抚臣心。其三……」 长乐顿了一下,抬起头笑着说道:「其三,父皇和母后一样,纯粹的希望长乐能幸福。他会挑一个长乐喜欢的人做驸马。」 卫淑宁心中又酸又涩,她哽了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说那前两点是谁告诉你的?」 长乐道:「没谁告诉我,是长乐自己想的。纵观歷朝歷代,公主的作用不外乎如此。」 扇儿急道:「可是公主,有侯府和娘娘在,您完全不必走这样的路。娘娘惦记着您的婚事,只希望公主过的好,公主可不能想左了,伤了娘娘的心啊。」 长乐迎上卫淑宁柔和的目光,眼眶微红:「其实长乐都明白,父皇和母后之间不似从前了,父皇和外祖一家也牵扯了许多利益。父皇不会同意母后选的那些人家,便是同意了,外祖父和母后也会因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况且,长乐居于深宫,少与外人相见,心中并无欢喜的男子。既然如此,嫁给谁不是嫁呢,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也未必见得就过得不好。不管怎么说,长乐也是父皇的女儿,长乐相信父皇不会害女儿的。」 话已经说开了,卫淑宁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外表看起来恬淡柔和,其实性情最像卫家人,倔的很。她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么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话说回来,不管她和李淮之间有什么问题,他对长乐总还是心疼的。 她也明白,近来自己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长乐是不想让自己为她的事费心劳神。 卫淑宁摸了摸长乐乌黑柔顺的秀髮,嘆道:「我的长乐从小就懂事,可越是懂事的人,活的就越辛苦啊。」 …… 无寂盘膝坐在榻上,腿上搁着一本画册。他嘴角噙着笑意,悠悠的翻看着。每一页上都是同一个小男孩,或坐或卧,或笑或闹,或酣睡或读书,活灵活现。 看着看着,无寂的目光渐渐变的幽深,画册上小人儿的音容样貌慢慢与那人重合,他的思绪也随之被拉回到很久以前。
第309页 他喜欢四处游歷,师父说这也是一种修行。三年光景,他自认已有所感悟,便满怀信心的踏上回京的路。 那一天的盛京城尤为热闹,红妆十里,处处透着喜气,街上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喜轿前头,穿着喜庆的小厮们口里说着吉祥话,不断的往外抛撒喜糖。抢到喜糖的百姓们也拱着手笑着道喜,街上好热闹的小孩子们更是跟着小厮跑,抢了糖就折回去跑到喜轿旁,冲着喜轿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无寂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不知怎么就被挤到前头去了。那散糖的小厮见是好漂亮的一个和尚,忙塞了一把糖给他,笑着道:「我家老太君和大小姐都信佛,今儿是大小姐大喜日子,烦请小师父道一句吉祥话儿可好?」 无寂头一次碰上这事儿,才要推却,一旁看热闹的人们已跟着起闹,他只好硬着头皮上。 双手合十道了句佛号。想了想,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不曾见过这家小姐,更不知这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听了几耳朵喜娘的话,便也笑着说道:「那就恭祝贵府小姐同姑爷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小厮听的笑眯了眼,忙问:「不知小师父是那座寺里的?」 无寂道:「护国寺。」 小厮听了大喜:「那可巧了,我家老太君和大小姐常到护国寺礼佛呢,敢问小师父法号?回头小的禀了大小姐去,大小姐必要到寺里还愿的。」 无寂单手立掌,笑道:「小僧无寂。」 说话间喜轿已走近了,无寂抬头去看,只看见红纱帐子里一个影影绰绰的倩影。不知是不是错觉,轿中女子仿佛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鬼使神差的在众人推搡下跟着喜轿往前走,直到王府门前。一身大红礼服的青年在喜娘的指点下,将喜轿内的新娘迎了下来。红纱盖头被风掀起,无寂一眼就看到了新娘的容貌。 是她!那个悬崖边上被自己救下的女子。 心脏勐烈的跳动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心间。 回到护国寺已是夜深时候,师父了尘一直在等他。无寂勉强收回心神,同师父说了些路上见闻。 了尘半闭着眼,问他:「今日回京碰上迎亲了?」 无寂道是,又问:「师父如何知晓?」 了尘笑道:「嫁女的那家是镇国侯府,整个盛京城都知道。昨儿侯府还来人到寺里礼佛了,求的是平安和乐。」 他目光幽深的看着无寂,半响嘆息道:「无寂可曾想过追寻自己的身世?」 无寂想了想,道:「无寂既已入空门,当六根清净,一心向佛。」 了尘道:「你能如此想,师父便也放心了,否则……」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无寂只觉师父话里有话,加上今日他心绪烦乱,情绪难以克制,便脱口问道:「师父这话何意,难道无寂的身世还有什么说法?」 了尘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想知道?」 无寂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师父照顾无寂二十几年,此前从未提过此事。今日突然提及,想必是无寂这身世尚有诸多牵扯。如是这样,自然要知道一些,也免得日后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 了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倒也没什么麻不麻烦的,只是受人之託,自觉应该告知于你。你可知今日出嫁的卫大小姐是谁?」 无寂茫然道:「不是镇国侯府家的小姐么?」 了尘道:「是,她是。但她也是你的未婚妻子。」 无寂犹如雷击,好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他问了尘:「那我是谁?」 了尘将目光落在窗外的紫竹林上,幽幽说道:「齐国公之子,李澈。」 无寂双手有些颤抖,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问了尘:「师父如何知晓我身份?又是受何人之託?」 了尘笑了一下:「你倒是机警。也不瞒你,我救下你时便已知道你的身份。镇守朔州的大将军韩庆是你的舅舅。」 无寂瞪大了眼睛:「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们是想我做什么么?」 了尘道:「做与不做端看你自己,我只是将事情告诉你,告诉你当年齐国公的死有蹊跷,告诉你当年你们孤儿寡母留在盛京,又是如何遭人暗算。否则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流落护国寺的?」 无寂愣怔许久,忽地问了尘:「师父与我家有旧?」 了尘笑着说:「也许有吧。」 那时无寂心烦意乱,根本没有细细的去想这里头的事。直到他孤身去了朔州找到舅舅韩庆,他方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已入了局。不止如此,他还将舅舅也拉进了局里。 第170章 无寂的目光渐渐变得赤红,周身强大的气息使得竹屋摇摇欲坠。瞭然及时赶到,催发内力压制了无寂体内暴躁的真气。 一番角逐后,气息慢慢平息下来。无寂浑身是汗,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水落在画册上,将墨迹晕染,人像也变得模煳起来。 瞭然目光凌厉的看着无寂:「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会做让她为难的事。佛家讲因果。虽然她并不知道你所做的事,但这一切事情的根源却是源自于她,一切恶果报应也会降临在她的身上。你自以为是的爱,其实不过是烙印在你们李家男人骨血里偏执的占有欲罢了。」 无寂闭着眼没有说话。 瞭然道:「了尘固然有错,但说到底,造成今日之局面的是你心里的不甘。」
第310页 无寂终于睁开眼看向瞭然:「不甘有错么?我不甘让我的亲人死于算计迫害,不甘让喜欢的女子嫁给仇人之子。」他低吼:「我有错么!」 瞭然嘆息:「有仇当报,可也要讲究时机,讲究方法。你的私仇不该凌驾于众生之上。我想韩将军应该也告诉过你。」 无寂攥起拳头,咬牙恨道:「他不过是个向仇人卑躬屈膝的懦弱之辈!」 「你心里果真这么想么?还是你根本不愿意面对内心真正的想法?了尘是前车之鑑,无寂,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无寂惨笑:「不,来不及了。」 瞭然大惊:「你做了什么?」 无寂目光凝在虚空一点,他笑:「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 离开紫竹林,瞭然片刻不停的赶往镇国侯府面见卫老太君。 事已至此,他只能据实已告,却没想到卫老太君早已获悉无寂的身份。转而想到当年卫皇后在护国寺出事,便是卫家三公子协助禁军破案。但隐约记得此事到最后似乎不了了之了。看来是侯府刻意将此事瞒下了。 「老太君既知晓前情,贫僧也不再赘述。如今无寂入了魔障,谁也劝不得。就连了尘大师也……贫僧方外之人,一向不理凡尘俗世。虽将无寂软禁在紫竹林,可却依旧防不住他和外界联繫。他的功力大增,连他师父了尘都制不住他。贫僧今日也是趁他不备才勉强压制住他。再这样下去,贫僧实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卫老太君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几乎瞬间就想到了淮中劫盐一事。她嘆道:「当初他为淑宁甘愿自毁容貌,在护国寺潜心修行。原以为他放下了一切,却不想他心中积怨竟如此之深。唉,到底是齐王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瞭然道:「他对卫皇后执念已深,不知可否请卫皇后出面。」 卫老太君摇头:「瞭然大师应该比老身更了解无寂。他性情偏执,劝不住的。」 「可总也有几分希望啊。」 卫老太君闭了闭眼,轻嘆一声:「罢了罢了,因果因果。淑宁既是因,也该承这个果。老身这就进宫去,只是结果如何,瞭然大师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徐嬷嬷去送瞭然大师。卫老太君则伏案写了封信。 她唤来卫昀,让他把信送去朔州:「务必亲手交到侯爷手上,若中途遇险,信宁毁勿留。」 卫昀恭敬接过,犹豫片刻道:「老太君真要这么做么?如此一来,侯府可就坐实了有不臣之心,只怕……」 卫老太君抬手打断卫昀的话:「那又怎样。我镇国侯府忠的是国,是天下黎民。」 卫昀单膝跪地:「那样会将侯府置于险境,卫昀不能离开老太君。」 「卫昀啊,你是青霄卫首领,是侯爷最信任的人。只有你亲自去,他才会相信。至于家里,你也不必担心,青霄卫不是吃素的。况且阿昭手底下还有不少人能用。」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同李家的恩怨是非,早晚都要有个了结的。我的儿子孙子都在外头替他李家卖命呢,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是时候要做些什么了。再说,只是送封信而已,事情也未必就到最坏时候。也许是我老煳涂,想左了呢。没关系的,去吧。」 卫昀知道老太君曾跟随老侯爷和齐王上过战场,是杀伐果决之人。虽已年迈,气势却丝毫不减,睿智也不逊于当年。他恭敬应是,在走前重新布防,并交代青霄卫卫安,一旦情况有异,迅速保护侯府众人撤离。 卫老太君当天便入了宫,没人知道她们祖孙俩说了些什么。才一回府便叫徐嬷嬷去请世子夫人。 秦芜只知头晌护国寺的瞭然大师来到府里,下晌老太君就进宫去了。唯恐是长姐出了什么事儿,老太君一传唤,忙火急火燎的去了西跨院。 卫老太君见着秦芜,问她:「无忧近来身子可好?」 秦芜心里还惦记着宫里,见老太君神色平静如水,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笑着回道:「无忧素来喜欢跟在远儿屁股后头跑,皮实着呢。最近换季,天气无常,也只稍有些不适,被孙媳摁在屋里几日,药都没吃便好了。」 卫老太君也有些开怀:「好啊,你也不必太拘着她,女孩子家还是要活泼开朗些。只要不捅破天来,她要闹便随她去吧。太懂事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疼的。」 秦芜看了眼老太君,小心问道:「祖母,是宫里出什么事儿了么?」 「也没什么。芜儿啊,这几年暄儿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你一手操持。无忧出生至今还没见过她外祖一家。听闻府上秦老太君年事已高,身子时常不爽利。暄儿不在,总得叫无忧回去尽尽孝心。」 秦芜道:「劳祖母记挂了。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我祖母身体康健许多。家弟喜得麟儿,祖母高兴着呢。况且盛京距黎阳千里之遥,无忧还小,不好奔波。等她再大一些,兴许那会儿暄哥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去。」 卫老太君摇头道:「该回去的。」 秦芜觉得祖母今日有些奇怪,她偏头看了眼徐嬷嬷,见徐嬷嬷朝她微微点头。瞬间一股不好的感觉浮上心头。 「祖母,是不是,是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卫老太君拍了拍秦芜的手:「有祖母在。」 秦芜明白了。祖母想让她们离开盛京,有黎阳秦氏庇佑,她们母女两个必定安稳。能让祖母如此谨慎安排,想必是宫里亦或是卫氏要有所动作了。
第311页 「那远儿……」 卫老太君道:「远儿不能离京。」 秦芜眼眶微红:「祖母,爹和暄哥阿昭他们都不在,孙媳不能走,孙媳是镇国侯府的世子夫人,岂能弃亲人于不顾。」 卫老太君就嘆道:「好孩子,祖母明白你的心意。可无忧还小,一旦事情脱离掌控,那孩子跟着我们岂非要受大罪了。祖母心里都有数,做这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祖母……」 「好孩子,听话。我叫林老大夫跟着你,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祖母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 卫老太君目光幽幽,语音微弱:「我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卫昭正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做时,谢家来人送了一份供词。这是谢家护卫临死前所供述的内容。 上面所言同谢宏所说差不多,只是多了些细节。比如劫盐人说话是北方口音,他们身配胡刀,对七峰山地形甚是熟悉。 韩司直就想到了自己在七峰山上碰到的斥候,不无忧心的说道:「难道真是齐国军中人所为?」 卫昭却掸了掸这一纸供词,嗤道:「这护卫已经死了,他所留下的供词并不能确定一定是真。也许他看到的是真的,他说的也是真的,但人的眼睛也会骗人的。他所看到的未必是真相。更何况供词中所说的这些,我们不是也分析出来了么。那么这供词于我们而言就是废纸一张。」 卫放就气道:「谢家这是什么意思,谢宏当朝呈冤,可是求着皇上来淮中找回劫盐的。这会儿到了谢家的地盘上,反倒像是我们求着他们了。」 卫昭眯眼说道:「谢宏当时是真的急,这会儿恐怕也是真的急。」 卫放挠挠脑袋,苦着脸道:「少爷,您说话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高深莫测的。」 卫昭就斜眼看他,大大的嘆了口气:「要是长孙大人在就好了。」 卫放不服气,他问韩司直:「你听明白少爷的意思了么?」 韩司直脸色微红,拱手道:「卑职惭愧,还请大人明示。」 卫放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儿。 卫昭好笑道:「这很简单。据谢韬所说,护卫送谢二管家回来时,他二人皆身负重伤。护卫只来得及说明七峰山上的情况就一命呜唿了,谢家族老在惊慌失措下当即派了谢祎进京。谢宏因此也只知盐另被他人截胡。而真正知道情况的谢二管家或许当时还在昏迷。直到谢韬回了淮中,得知实情后,才会推三阻四不叫我们见谢二管家。这就叫做贼心虚。」 「可这也都是少爷自己臆测啊。」 卫昭摇摇扇子,道:「这叫根据现有情况做出的合乎逻辑的分析。我想,谢家此时已经知道劫盐的是谁了。所以现在谢宏急的不是找不找的回盐,而是这盐绝不能由我们找回。」 他招招手让卫放靠近,挑眉道:「这么着,卫放啊,你去偷个人。」 第171章 「偷人?!少爷你不会让我去把谢二管家给偷出来吧」 卫昭狠狠点头:「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韩司直则道:「谢家势必戒备森严,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况且谢二管家也未必会配合我们。如果逼急了谢家,只怕会杀人灭口。」 卫昭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道:「本官有那么蠢么。不过是给他们演出戏,让他们自乱阵脚罢了。」 韩司直想通关窍,抚掌道:「大人想引蛇出洞。」 「没错。」卫昭啪的合上扇子,道:「我已在谢韬跟前透了话儿,如今谢宏不在,谢韬六神无主。谢家那几个族老也不全是一条心。这件事谢韬定会谨而慎之。而一旦我们往前推了一把,他必定如惊弓之鸟,说不准就会找上对方呢。」 卫放还是有些煳涂:「少爷,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大批盐如果有人从谢家手里劫走,那也算是大仇了。可谢家这样做却好像在替那些人遮掩什么。如果这些盐找不回来,谢家损失重大,甚至地位一落千丈,他们图什么呢。」 卫昭『诶』了一声,斜眼看卫放:「你这算是问到点儿上了。谢家图什么,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韩司直突然眉心一跳,福至心灵道:「谢家有把柄在劫盐人手里。他们不敢让大人接触谢二管家,是怕事情败露。而比起让谢家受损来说,显然某件事的败露更会让谢家一败涂地。那就只有……」 韩司直指了指盛京方向。 他细细一想,偏了下头道:「还是有些不对。既然谢家和那些人一直有合作来往,那又是因何会让那些人突然对谢家发难。很明显,谢宏起初一定不知道事情是那些人做下的,否则他可不会那么痛快就去当堂告状。」 卫昭揉了揉脑袋:「所以才必须尽快找到那些人的踪迹。」 他忽然想到府衙大牢里那个血淋淋的『等』字,越发觉得这件事背后还另有隐情。 与此同时,谢韬也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问从府衙送供词回来的小厮:「卫大人可有说些什么?他神情如何?」 小厮道:「卫大人没说什么,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只说他会好好看看,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劳请大公子过去问话。」 谢韬烦躁的摆摆手,等那小厮退下去,他闪身进入房间后的密室。谢二管家正在里头养伤。
第312页 「大公子,老爷可回来了?」 谢韬摇头:「皇上四处调盐,爹在京里事务缠身,哪就轻易回来了。怕皇上还在背后盯着他呢。」 谢二管家急道:「可这事儿老爷不在,咱们做不得主啊。」 谢韬心烦意乱:「我已接连往京里送了好几封信了,再等等,出了这么大事儿,父亲一定会有考量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榻上,倾身问谢二管家:「你真的看清楚了,是他们没错?」 谢二管家就差赌咒发誓了:「看的真真儿的,每次去见他们都是老奴跟老爷一起的。」 「那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谢二管家摊摊手,一脸无奈:「老奴也不明白啊。大公子,这事儿必须尽快拟出个章程来,不能再拖下去了。谢家拖不起啊!」 谢韬拳头紧了紧,又松了松。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气,问谢二管家:「你们惯常如何碰面?如果爹再不回来,我得去和他们见上一面,总要问明缘由。」 谢二管家惊道:「可万一他们果真动了杀心,大公子岂不危险。不成不成。」 谢韬就道:「卫昭来了,他已经洞悉我们心里有鬼,只怕要动手查谢家,我撑不了太久的。二管家,爹手里有一支精锐护卫,你让他们保护我。」 谢二管家沉吟片刻,方才重重的点了点头:「老奴这把老骨头经此大难,还不知熬到什么时候去。老爷倚重大公子,这些事情大公子早晚要接手的。如今谢家风雨飘摇,都这时候了,那些族老们还惦着谢家家产。谢家正是艰难时候,大公子得立起来了。」 谢韬虽是这么说,但真要做起来心中仍是犹豫不决。他自知没有他爹的手腕和魄力,就算勉强同那些人见了面,他也没有把握和谈。 然而卫昭的动作却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就在他心中纠结之际,有人夜闯谢府,差一点儿就被他找到了谢二管家。 谢韬惊魂未定,当即决定按照谢二管家的办法联繫上那些人。 卫放在谢韬那边丢了个惊雷便回去復命了,他有些激动道:「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能把谢二管家带出来了。」 卫昭啧啧两声:「看来谢家最近有所懈怠呀。」 卫放就斜眼看他:「少爷这是有多看不起我呀。」 卫昭笑道:「不是看不起你,只是就事论事。这两日你派人仔细盯着谢韬,他必定有所动作。」 韩司直道:「如若谢家果真有不臣之心,就凭我们几个人只怕要受制于他们。淮州一带驻军肯定早早就与谢家同流合污了,我们当早作打算。」 卫昭想起临出京时韩崇良给他的那枚铜牌,但眼下淮中局势让他不得不多想,韩庆可不可信,七星堂可不可信。 韩崇良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飘在海上似的,忽忽悠悠。他瞪着眼睛缓了好半天,神思方才渐渐归拢,耳边是马蹄哒哒的声音。勐然发觉自己竟是躺在马车里。 他心里一惊,挣扎着要坐起身,却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车辕上韩平似乎听着里头有动静,掀了帘子探头去瞅,见韩崇良包好的伤口处又有血渗出,忙叫停了车钻进车厢里去。 「少爷,您别乱动,这伤口眼看着就长好了。」 「韩平?」韩崇良见到他的瞬间心神总算放松了一些:「这是去哪儿?我娘呢?」 疼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终于想起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了:「韩平,那日林子里的情况你可回去查了?我怎么突然就落马了?」 韩平不好意思的说道:「少爷落马是小的做的。」 韩崇良瞪大眼睛:「你?!」 「小的是奉夫人之命行事。少爷重伤陷入昏迷,宫里派了太医来看,确认少爷伤势极重,需卧床静养。」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韩平道:「自然是偷龙转凤。如今躺在韩府的是找人假扮的,夫人留在府上照料,这才有机会偷偷将少爷带出京城。我们已经在路上好几日了,少爷且忍忍,要不了多久就到朔北了。」 「朔北?」韩崇良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不会思考了:「去朔北作甚,就算是找我爹,可我爹眼下在东州呢!」 说话间韩平已经解开了纱布,替韩崇良重新换了药。他闻言回道:「小的只是奉夫人的命令送少爷去卫侯爷军中,再多的事小人就不知了。少爷不如到了朔北问问卫侯爷。」 韩崇良脑子一抽一抽的疼,什么朔北,什么卫侯爷。他和卫昭还有卫二小姐关系好是不假,可为了避嫌,他韩家同镇国侯府素来没什么交情的。可他娘却突然要把他送到卫侯爷军中去,这不是,这不是胡闹么! 「韩平,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娘一向最疼我,她不会捨得让我受这么重的伤的。」韩崇良越想越是心惊:「不行,我必须回去。皇上严令我出京,一旦被发现,娘可就危险了。」 他抬了抬手,忽然发现抬不起来。起先尚未察觉,这会儿方才感觉到四肢酸软,竟无一丝气力。 他怒视韩平:「你给我下药!」 无论韩崇良怎么暴跳如雷,韩平都依旧神色平平。他小心的替韩崇良包扎好伤口,道:「这药是夫人让小的给少爷用的。夫人知道少爷性子倔,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去朔北的。少爷,京里一切有夫人安排,夫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少爷呀,少爷可不能冲动毁了夫人的计划。」
第313页 「那为什么不送我去爹那里?」 韩平道:「老爷还有更重要的事。」他静默片刻,又道:「夫人原也没打算送少爷去朔北,毕竟路途遥远,恐伤势恶化。只是形势迫人,夫人也没法子。好在有随行府医,当初又有卫二小姐送来的药丸,少爷这伤不会损及根基,待到了朔北好好休养,自会恢復如常的。」 「韩家和卫家想要做什么?」 韩平摇头:「这些小的也不知。」韩平怅然道:「实话跟少爷说了吧,小的跟少爷是一样的。要不是知道少爷是夫人亲生,当初夫人叫小的在林子里动手脚,小的是万万不肯的。也是夫人怕小的误会,这才告诉小的韩家近来不平静,京中危险,少爷不能留下。」 韩平自幼跟在韩崇良身边,忠心自不必说,见他这么说,他也知道从韩平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还有多久能到朔州?」 「少爷身上有伤,我们不敢行路太快,如不出意外,顶多十天功夫就到了。」 「好,我会听娘的话不乱跑。明儿你不必给我下药了,我浑身酸软无力,怪难受的。」 韩平觑他一眼,少爷这话能信那可真是见鬼了。 韩崇良气的肝儿疼:「你这是什么眼神!」 韩平撇撇嘴:「少爷还是消停会儿吧。」 韩崇良气结,索性闭着眼不吭声了。 第172章 这日难得气温回暖,卫昭带着卫放出了府衙到街上闲逛。 淮州因有杨苗谢三家调控,盐价虽也翻了倍,但百姓们还不至于疯抢。盐铺门前每天都排了长长的队伍,秩序却比连州城好上许多。别的不说,单就三家立在那里的大盐仓就足以让百姓安心了。哪里缺盐,淮州都不会缺的。 「……诶,你们听说了么,连州城里都要打起来了。」 卫昭路过盐铺时听见有人说起连州,便也驻足听了一耳朵。 那壮汉见围拢过不少人,眼角眉梢登时露出几分得色来,双手往袖子里一拢,吸了吸鼻子道:「真真儿的,我家婆娘她舅公才从连州回来,天老爷呦,差点儿就没了命啊。」 「咋回事儿啊,你倒是快说啊。」 壮汉见人越围越多,这才正经起来,说:「听说是连州城来了几个大盐商等着交货,但前头早来的盐商们还没拿到货呢,两下撞在一起,淮州的货没法交,不打起来才怪呢。」 「后来没办法,找上了府尹,可府尹上哪儿去给他们弄盐啊,只能这么拖着。但盐商们不肯罢休啊。但凡连州城盐铺开市,他们就使唤手下的人去砸场子,舅公回来说盐铺已经好几天不敢开市了。四周县镇赶来买盐的都要急死了。连州城里头乱成一窝粥,再这么下去,势必要生乱了呀。」 卫放低声道:「方德的担心果然应验了。」 卫昭道:「三家盐仓尚有屯盐,只是半数都交给朝廷调配了。丢失的盐是个大缺口,短时间难以补足。前头来的盐商听信谢宏之言才导致这么大损失。如今谢宏不在,盐没有,钱也没有赔付,盐商心里必定不服。就算淮州屯盐足够交付给后来的盐商,他们也不敢交。而前头来的盐商得知谢家将盐交给淮州官府,自然也不肯轻易妥协。」 卫放不无同情道:「连州府尹也是够可怜的。」 卫昭则道:「他每次从盐商手里收的盐税足够弥补这份可怜了。人家抖抖手掉的都是金豆子,我看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卫放就说:「那些盐商也是自作自受,当初若不贪那一成利,岂有今日之祸。」 卫昭却有些担心连州城的情况,尤其是卫牧传信,白翠山出现的那些陌生人至今未找到踪迹。连州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若连州真的乱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这么想着,他加快了步子穿过人群,问卫放:「二柳巷怎么走?」 二柳巷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卫放常到这里打听消息。他以为卫昭也要去探听探听,便在前头引路。谁知到了二柳巷,卫昭直奔一个打铁铺子去了。 「少爷来这里作甚?」 卫昭没理卫放,摇了摇扇子问那打铁的:「能打匕首么?」 打铁的抬头看了眼卫昭,点点头道:「有图纸么?」 卫昭道没有,指了指铺子问:「可否进去瞧瞧?您这铺子里头当是有成品吧。」 打铁的让开路,道:「里头有人招唿。」 卫昭进了铺子里,果然有个小徒迎了上来,笑问:「公子想要什么款式的?」 卫昭四处看了看,似乎颇为不满:「就这些?」 小徒见卫昭穿着不俗,身边护卫气势凛然,知道是个富家公子哥儿,自是看不上外头这些货色。便恭敬的将人请到后堂去,唤来二掌柜招待。 这打铁铺子从外头看普普通通,铺面外摆着些锄头镰刀等农具,铺面里则是一些精细的工具和些许粗制匕首。而后堂里摆放的则是各式各样的匕首。 二掌柜只看了眼卫昭便心中有数了,也没多言语,迳自走到一处博古架前,拿下一个盒子道:「这是本店最锋利的一把匕首了,虽然外表看去不那么华丽,但做工却是极好的。」 卫昭拿起匕首细细打量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瞟向后堂连着的那道门。他知道,只要他亮出韩崇良给他的那枚铜牌,他就可以走过那道门,见到这打铁铺子真正的东家,七星堂分堂的殷堂主。
第314页 二掌柜见他看的时候有些久了,轻声询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卫昭回神过来,将匕首扔给卫放:「你瞧瞧如何?」 卫放将匕首掂了掂,道:「匕首轻便锋利,没有多少花哨装饰,材质上佳,倒很实用。」 二掌柜竖起大拇指:「这位客官好眼光。」 卫昭摆摆手:「那就它了。对了,敢问掌柜贵店可有茅房?本公子适才吃茶吃多了些,这会儿有些忍不住了。」 他面色微红,略带几分为难之色。 二掌柜犹豫了下,道:「那公子请跟我来。只是后院杂乱,公子切莫乱走,仔细伤着。」 卫昭笑着拱手:「一定一定。」 走过那道门正是打铁铺的后院,院子里堆满了打铁所用的原料,还有一些正在打磨的大件工具。只是这会儿未见院子里有铁匠。 二掌柜道:「待歇过午时便来上工了。」 卫昭随意的打量一下便钻进茅房,再出来时神情舒畅,面露宽色。他又跟二掌柜说要洗手,二掌柜一时竟有些后悔带他来后院了。这什么贵公子的毛病也忒多了。 正腹诽着,东厢房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青年男子。二掌柜心一提,才要解释,便见为首那青年人朝他们走来。 卫昭扬了扬眉:「谢大公子,真是巧了。」 谢韬掩在宽袖里的手紧张的攥了一下,面上却是一派轻松:「卫大人。」 二掌柜道:「谢家是老主顾了。」 卫昭将目光落在谢韬身后的青年身上,那青年也正打量着他。卫昭非常自然的将目光移开,扭头对二掌柜道:「那匕首就劳烦二掌柜包起来吧。」 二掌柜连连点头,将卫昭客客气气的请到后堂去。 从打铁铺回来,卫昭气儿还没喘匀呢,就被韩司直火急火燎的拉去谈事情了。 韩司直道:「我今儿去了趟七峰山,本想继续追查那些人的踪迹,却发现七峰山上似乎又有人经过,人数还不少。大人,听闻连州城情况不好。怎么,皇上的调令还没下来么?」 卫昭摇了摇头。 韩司直以拳击掌,急道:「若无调令,别说是边军了,就是当地驻军我们也不能轻易调动。」 卫昭忽然笑了一下。 韩司直『哎呀』一声叫道:「都这时候了大人还笑得出来。」 「不然要哭么?如果哭能哭来皇上的调令,我倒是不介意大哭一场的。」他眉宇间覆上一层寒霜,语气清冷:「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韩司直显然没明白卫昭话里的深意,他急的来回踱步:「什么连不连累的,这案子是我协同大人办的,若是不成,谁都难逃其咎。」 卫昭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的说:「你让我再想想吧。」 韩司直也知道这事不是着急就有用的,虽心里依旧烦躁不安,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说的再多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至夜,卫放收到了卫牧的飞鸽传书。上面说白翠山突然涌上许多人,就在隐蔽山坳处扎营。人数在百人以上,作民夫打扮。 「少爷,这些人会不会就是韩司直说的那些人?」 卫昭目光沉沉:「大抵就是了。看来韩家要动手了。」 「韩家?!」卫放低唿一声:「少爷如何知道?」 卫昭缩在袖子里的手摩挲着那枚铜牌,问卫放:「你知道七星堂么?」 卫放点头:「江湖中很有名的铸剑堂。」 卫昭抬抬下巴点了点桌子上搁着的盒子,道:「依你的眼力,那样一个普通的打铁铺子能出这样锋利的匕首么?」 卫放懵了一下,而后瞪大眼睛:「少爷说那打铁铺子就是七星堂?!谢家同七星堂有关,那跟韩家又有什么关系。」 「……卫三公子到我七星堂,鄙人招唿不周,还望见谅啊。」 窗户突然被一阵劲风鼓开,一道黑影迅速闪身进入。卫放拔剑出鞘横档在来人面前,厉声道:「你是何人!」 他握着剑的手心略微出了薄汗,来人如此靠近他竟事先未有所觉,足见其功力之深。 那人笑着扯下黑色面巾,道:「白日才见过的。」 卫昭眯起眼睛,认出他就是白天在打铁铺子里跟在谢韬身边的人,略一思索,他扬了扬眉,拱手笑道:「殷堂主倒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来人回礼道:「三公子好眼力,在下殷发,深夜不请自来,望三公子勿怪。」 卫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偏了下头道:「我这人一向喜欢快人快语,殷堂主深夜来访,想必是有些见不得光的话要说吧。」 殷发也不客气的在他身边坐下,道:「三公子智谋超群,想必也猜到殷某来此所为何事了?」 「等。」卫昭笑盈盈道:「府衙大牢里那个重犯留下的『等』字,是授命于你。而你在这种情况下来找我,第一,七星堂内部有分歧,你不敢光明正大与我来往。第二,你有求于我。」 说到此处卫昭顿了顿,又道:「不止如此,前些日子各地突然窜出来许多屯盐之人,多半也是七星堂的弟兄了。七星堂分堂散布各地,弟子众多,足以混淆官府,大量收购屯盐。如若不是这样,单是淮中丢的这一批盐还不至于动摇齐国根基。而连州城之所以闹成这样,恐怕与阁下也脱不了关系。」
第315页 殷发低低笑了两声,不无佩服道:「卫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三公子倒有些以偏概全了,否则殷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卫昭眯眼看他,低声问:「所以,是韩庆还是韩广?」 殷发从怀里掏出一块环佩和一封信递给卫昭:「三公子看过便知。殷某来此是要请三公子尽快离开淮中,至于你所办之事,不出三日,必定会有结果。」 卫昭偏过头去看,登时睁大了双眼,惊道:「阿良的环佩!」 第173章 卫昭之所以一眼就认出那环佩是韩崇良的,是因为他自己就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这还是他们在百荟街闲逛时从一个行商手里买的,那行商手艺极好,能在米粒上刻字。韩崇良不信,便叫他在环佩上也刻上字。 卫昭拿起环佩来瞧,果然在中间圆圈处发现一个良字。而自己的那枚环佩上则刻着一个昭字。 当时韩崇良正沉迷侠义话本无法自拔,他还记得韩崇良非常豪气的对他说:「以后这就是我们兄弟俩的信物,若日后失散,凭此环佩上的字便能相认了。」 如此幼稚的想法卫昭是嗤之以鼻的,回家之后那环佩就被他束之高阁了。倒没想到今日竟真要靠这块环佩来考验友情,卫昭心里颇有几分五味杂陈,漫不经心道:「既然你有阿良的信物,看来淮中之变是韩广所为了。」 他有些嫌弃的将环佩丢在桌上,又拿起那封信来看。信封里封着两封信,上面一封是韩崇良的笔迹,下面那封竟是他爹卫儒的笔迹。 卫昭嚯地站起身低唿道:「阿良在我爹军中?!」 此时韩崇良正捧着脸趴在卫家军的军帐里,直到现在他都是一脸懵,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天吶,卫伯伯竟允许我跟着士兵一起操练。」 韩平无奈的斜眼看他:「我说少爷,您都叨叨一晚上了,不嫌累啊。往常在京中你不也整日操练兵马么,现在可是被人操练,这有什么可乐的。」 韩崇良瞪了他一眼,仍自顾捧着脸傻乐:「你懂什么,这有可比性么。卫家军可是征伐沙场的,底下那些士兵哪个不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眼下边关局势紧张,说不准我还能有机会上战场呢。」 韩平兜头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哼哼道:「少爷您也真敢想。卫侯爷怎么可能让你上战场,真出了事儿他怎么跟咱家将军交代。」 韩崇良松了手,啪叽一下将脸贴在榻上:「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么。」 韩平道:「我这是在教少爷认清现实。」 主僕俩正说着话,帐外响起卫儒的声音:「韩贤侄,可安置了?」 韩崇良忙从榻上爬起来喊道:「卫伯伯快进来吧。」他急问:「信送出去了?」 卫儒笑着点头:「只希望阿昭那小子别一根筋拧到底。」 韩崇良拍着胸脯保证:「有那块环佩在,他一定知道怎么做的。」说到此处,韩崇良终于从梦幻般的泡影中回到现实,神色也有些黯然:「所以,我其实是我爹娘送到卫伯伯这里的『人质』咯。」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卫儒大手拍了拍韩崇良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爹娘也是担心你。在卫伯伯这里你也不必拘束,崔皓虽是监军,可他常住朔州城里,军中是没人认得你的。你只需避着些崔皓便是了。」 韩崇良怏怏的点点头,怅然道:「我爹真要这么做么?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啊。」 卫儒就告诉他:「如果你知道了当年齐王之死的真相,或许就能明白你爹心里的苦了。」 韩崇良扭头看他。 卫儒沖韩平点点头,韩平忙起身退至帐外守着。 「卫伯伯很高兴阿昭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在不知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能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帮助阿昭。」 韩重良则笑着说:「我跟阿昭是雷打不动的好兄弟嘛。」 卫儒欣慰的点点头:「当年我爹,你祖父,还有齐王也是过了命的交情。只是我那时跟在齐王之弟李瑜的军中,而你爹则和你祖父同在齐王帐下效力,关系非比寻常。」 卫儒其实并不愿意回想过去,即便那是他一生中血战沙场的光荣时刻。可本质上,对天下黎民来说,那是一段十分漫长的黑暗。对于后来的卫儒来说,那也是他心底深处不愿触碰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爹卫尚的死,齐王的死,韩夫人的死,还有齐王长子李澈的突然出现,都在提醒着卫儒,即便他为了天下安定而刻意将真相掩埋,可因果循环,天理昭昭。一旦时机到了,哪怕尘封的往事已埋入黄沙,仍旧会留下一粒沙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要把真相揭开。 韩崇良从来不知那段他嚮往的父辈的光辉岁月里,竟埋藏着如此残酷的真相。 「李瑜这件事做得很隐秘,除了他的心腹手下和蓝用之外,再无外人获悉。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当年李瑜欲杀蓝用灭口,他不得已逃到我府上说出了真相。你爹虽心里有疑,却苦无实证。而那时天下初定,便是有了证据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再反一次么?」 「李淮应该是从李瑜留下的秘辛里得知此时,我们三方其实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平衡。李淮对镇国侯府处处防范,也是拿不准我们究竟知不知道真相。但他夺位过程残酷,朝中动盪,他不想边关再起波澜,才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第316页 卫儒有些怅然:「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齐王长子李澈却暗中找到了你爹,你爹告诉他当以天下为重。说起来此事还是因我卫家而起。」 他嘆了口气,没有告诉韩崇良李霈的身份。倒不是他不信任他,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李霈就越安全,将来也更容易脱身。 「我母亲来了信儿,我才知道李澈这几年竟一直在暗中部署。不仅如此,他还同你叔父韩广保持联繫。」 韩崇良想到母亲千里迢迢把他送到朔州,忽地福至心灵道:「七星堂内部分裂了。」不知想起什么,他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大叫道:「不好,我还让阿昭拿着信物去找淮州分堂的殷堂主!」 卫儒安抚道:「你也别急,阿昭那小子鬼精灵着呢。哦!」卫儒拍了拍脑门:「我忘了告诉你,我也收到了韩将军来信,阿昭很安全。殷堂主是你爹的人。」 韩崇良心情大起大落,抚着受惊的小心脏说:「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能忘吶,卫伯伯你可要吓死我了。」 卫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韩崇良歪歪头,道:「这么说来,淮中那批盐是我叔父设计劫的,却反被我爹抄了后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捕螳,还有弹弓在后。利令智昏,他们都为眼前利益所驱使,却忘了我爹这个纵观全局的人。」 「可我叔父也是韩家人,皇上对韩家本就有戒心,此事不管成与不成,韩家都势必被牵连。叔父虽为利,但这一切也是为了李澈,为了冤死的姑姑韩夫人。我爹就算想顾全大局,叔父和李澈弄了这么一出,这就是递给皇上现成的把柄。韩家便是死罪可免,也难逃流放。」 「如今时局动盪,边关不稳,一旦君臣失和,淮中生乱,东越磨拳霍霍,断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到那时才是真的乱了。我爹便想将错就错,彻底反了,将淮中控制在自己手里。」 韩崇良越说越通透,他盘膝坐回到榻上,抿着唇想了想,道:「可这样一来,齐国失去淮中盐场,皇帝势必会将重兵调至淮中,我爹前后被夹击,恐怕淮中仍是避免不了一场乱局。进是乱,退也是乱,我总算能明白我爹的苦心了,这太难了。」 卫儒拨了拨烛心,帐中的光线又亮了许多。他道:「所以你爹才会把你送来我这里。」 韩崇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跟着点头。只是头点到一半,忽然就点不下去了。他勐地抬头看向卫儒:「卫家也要……」 那个『反』字就卡在他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口。 卫儒却笑着告诉他:「卫家不会反,卫家始终忠心齐国,忠心天下百姓,为天下之安定,哪怕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可皇上他不会容忍的。况且镇国侯府是天下百姓眼中的战神,怎么能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呢!」 卫儒摇摇头:「功名荣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功过不是当局者盖棺定论的,而是由后世之人来评说。再说,此事乃我卫家同韩将军私下之协议,只要事情进展顺利,不会有人知道的。而且,我们也没有太多时间从长计议了。」 他转过身定定的看着韩崇良:「完颜鸿回归北燕,意图篡位登基。」 韩崇良又被气的大跳:「什么?!他脑子被驴踢了不成,这时候北狄唯恐北燕不乱,他不是失踪好多年了么,怎么一出来就搞事儿。还是阿昭说的对,他可真是死皮不要脸。这么说来,北关就要开战了。」 卫儒点头:「所以,我们必须守好防线。韩将军取淮中,朔北有我卫家军镇守,西北又有宁州褚氏。三家联军严防死守,非但能退了北狄,甚至连北燕也能收入囊中。到那时天下臣民自然会明白卫家军的苦衷。」 韩崇良道:「可我爹谋逆之事却是板上钉钉了。」 卫儒扬了扬眉:「歷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韩崇良表示不懂。 卫儒就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韩崇良撇嘴,果然大人都是一个德行。他耷拉下脑袋,忽地又勐然抬起:「卫伯伯,阿昭要回京么?」 卫儒幽幽的嘆了口气,冷硬的面容也浮上一层说不出的心疼。他闭了闭眼,道:「阿昭必须回京去,这是我卫家给皇帝的筹码。」 第174章 「少爷,我们这就要回京了么?可案犯和被劫的盐我们都没找到,如何同皇上交代?」 卫昭道:「无需交代。只要韩家夺了淮中,皇上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卫放就道:「淮中谢氏可是有私军的,韩家那点儿人马能成事儿么。再不济东关还有费允将军呢。」 卫昭『嗨』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摇了摇扇子道:「所以谢宏才会被困京中脱不开身啊。」 他笑了一下,又道:「谢家这节骨眼儿上还搞内部分裂,显然早有细作混入其中挑拨了。而杨苗两家实力不如谢家,又处在风雨飘摇的关头,无需多费力便能拿下。至于东关费允,你觉得在东越虎视眈眈下,他有空理会淮中动盪?既然韩家早已打定主意要出手,想必早已在京中安排妥帖,说不准儿费允的家眷这会儿已经在路上咯。」 「那韩司直呢?我们就这么走了,他若问起,我们如何应付?」 「韩司直是个聪明人,他不会问的。」 卫放犯愁的挠挠头:「合着就我笨啊。」
第317页 卫昭丢了个赞许的眼神:「可你有自知之明啊。」 卫放一点儿也没觉得有被安慰到。 「……我去收拾行李了。」 窗外风声大作,门板被风鼓吹的咯咯作响。卫昭幽幽的嘆了口气,喃喃道:「齐国的天要变了啊,你在南梁可好……」 长孙恪正目光沉沉的看着盒子里的传国玉玺。这块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的玉玺,自始皇一统后便一直是歷代帝王的象徵。得之则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将尽。 姜氏望着玉玺出了会儿神,转而笑道:「其实哪有什么君权天授,不过是统治者替自己找的藉口罢了。就像没有长长久久的王朝是一个道理,一切的兴亡更迭自有定数,无非是顺其自然罢了。盛极必衰,衰极必胜。」 长孙恪将盒子封好,闻言问道:「母亲信奉道教?」 姜氏笑着摇头:「只是粗读过些道家典籍罢了。我又不是读书人,要分什么儒法佛道的,只是觉着这些话说的很有道理罢了。」 「母亲说的是,先贤留下的智慧总能让人有所感悟。楚末战乱至今,齐国横空出世,看似强大,实则内里早已腐朽。只需一个契机,高楼大厦便会顷刻间倒塌。这种时候,须得下一剂勐药才能根除病灶。」 姜氏不由感慨道:「娘是经歷过乱世的,那样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身冷汗。恪儿如能使天下安宁,百姓和乐,这便是天大的功德了,日后也必将被万人称颂。」 长孙恪却道:「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冷血无情,我是一件杀人的武器,从不知良善为何物。至于功德不功德,我从不在乎。不管是佛还是道,不管是因果还是轮迴,我通通不信。如果世上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只要求神拜佛便能叫恶人伏诛了,还要王朝,要官府,要律法何用。」 他垂眸看着手腕上用红线串起的铜板,微微翘起嘴角,道:「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罢了。」 姜氏心里五味杂陈,却又不得不替儿子感到欣慰和高兴。 「听你说三公子去了趟淮中,这路上最是折磨人了,想必一路辛苦要瘦了不少。我这些日子闲来无事研究了些新吃食,回头我整理成菜谱,你回去时候交给侯府的厨娘,她手艺不错的。还有韩公子爱喝的果子酒我也备了几坛,你若不方便,我就叫敏之走商队的路子带到盛京去。」姜氏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忽而问道:「对了,你打算何时启程,娘给你打点行装。」 长孙恪握住姜氏的手,笑着说:「真想把娘也带回去。」 「我倒是不介意的,只怕会给你添麻烦。」 长孙恪就点头道:「如今娘在南梁反而会更安全些。再等等吧,等京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会接娘回去的。」 姜氏归族,虽不大管族里事务,但却是姜氏一族凝聚的核心。如今姜敏之接任族长之位,许多事情也会同姜氏商量讨个主意。而姜氏一族所以能这么快就起復,同卫昭和长孙恪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来说,一直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凤溪姜氏,如今算是背靠镇国侯府的。 所以有些事情长孙恪不会瞒着姜氏,这样可以让姜氏和姜敏之在遇到一些突发情况时能够更好的处理解决。也因此姜氏是知道盛京城所发生的一切的。 她有些担心道:「侯府如今全靠卫老太君撑着,老太君年事已高,还要如此殚精竭虑,委实让人忧心。」 「娘放心,老太君睿智,且京中情况也还在掌握之中。」 「那南梁这边……」姜氏捧着心脏,蹙眉道:「义阳公主销声匿迹这么久,她这个人偏执的厉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娘很担心她躲在哪个角落里算计着,我们防不胜防。」 长孙恪冷笑一声,目光冷清的说道:「不会了,她很快就能现身了。」 长孙恪到南梁,找出传国玉玺,解决姜氏隐藏的祸端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他要藉此机会彻底瓦解义阳公主在南梁的势力。包括义阳公主本人。 她再阴毒狠辣,再不择手段,她也是个女人。而使她疯狂的根源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国雠家恨外,就只有那个被她囚禁二十几年的后楚皇族晋王萧琰,和她耗尽心力才勉强保下的病秧子儿子萧宸。 「……恪,恭也,谨慎而恭敬。你要我恪守本分,奉那病秧子为主。我却偏要在你心上狠狠的插上一刀,告诉你我真正恪守的人是谁。」 长孙恪深吸了口气,朝门外喊了一声:「老丘!」 离开南府的老丘早已不是那副谨小慎微的门房模样,相反,他是个隐藏的江湖高手,也是长孙恪绝对的心腹。 如果说这世上能让长孙恪交付后背的人,卫昭必定是第一个。老丘就是第二个。连他娘姜氏都不能让他绝对信任,足见老丘在长孙恪心里的地位了。 老丘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孙恪身后,谦卑的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长孙恪摩挲着手腕上的铜板,沉声说道:「安排一个人假扮我,你带上传国玉玺同展翯一同离开南梁,不吝走哪条路,如果我所料不错。不等我们出南梁地界,他们就会动手了。」 当然,让老丘带走的传国玉玺也是假的。至于真的传国玉玺,自然是从哪儿找出来的就放回到哪里去。能藏这么多年不被人发觉,试想还有什么地方会比狮子园的湖底更安全呢。
第318页 「是。」 「路上见机行事。」长孙恪轻笑一声:「或许将传国玉玺送去东越也未尝不可。」 老丘道:「主子想把水彻底搅浑了。」 长孙恪幽幽说道:「南梁和北燕问题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唯独东越铁通一块,不好动手,总得用棍子搅合搅合探探底啊。老丘啊,就看你了。」 「是,主子。」老丘犹豫了片刻,问道:「展翯的命……要留么?毕竟展翼他……」 长孙恪目光幽深:「我从小就知道,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心里的牵挂太多了......」 老丘垂眸应道:「小人明白了。」 老丘启程后,长孙恪也悄悄脱身去了梁州。当初将展翼安排在南梁太子司马善身边,而后司马善又将展翼安排进了南梁军中。三年时间,展翼已策反军中大半将领,只等梁州时机成熟便拔掉义阳公主的钉子助司马善接管全部南梁驻军。 这些年司马善和长孙恪一直在私底下有来往,二人真正见面,这还是头一遭。 司马善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下长孙恪,赞嘆道:「长孙大人英姿勃发,谋略超群,本宫甚为敬服。」 长孙恪礼貌性的回了一礼:「太子识人善任,运筹帷幄,某亦佩服。」 司马善笑着将长孙恪请入花厅,言语间颇为亲近示好。他道:「这几年多亏有长孙大人的得力干将展将军,如今父皇病重,已经许久不理朝政了。义阳公主又多年不在梁州,她手底下的人已人心涣散。本宫拿到军中主权,又有朝臣支持,只待时机成熟,义阳公主残存的势力势必灰飞烟灭。」 长孙恪不走心的朝他拱拱手:「那可真是恭喜太子殿下了。」 司马善心情一时激盪,转而想到自己这幅残破的身躯,又颇为黯然。似是想到什么,他忽然屏退左右,低声对长孙恪道:「长孙大人叫本宫查的那事儿有苗头了。」 长孙恪不由得正襟危坐:「太子殿下请讲。」 司马善道:「在梁州城下辖有个百花村。那村子依山而成,原本是处山谷,谷中气候湿润适宜。起初只有零星两户花农在那处定居,久而久之的繁衍起来,便自成一个村落。村如其名,那里没有大片开阔良田,不产粮食。村民都以种花为生。梁州城里好多贵族大户家都从百花村进购花卉。我宫里也有不少。」 「原本也没注意这村子,还是长孙大人托本宫查查南梁范围内制香的手艺人,本宫这才开始从梁州城向周边查探。贵族常用薰香,若说上乘的薰香可助人安睡,本宫倒是信。但如长孙大人所说,病患药石无效,只靠薰香方能入睡,这便耐人寻味了。至少本宫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香。」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方才发现那百花村处处透着古怪。明明村中只是花农,背地里却是个制香的窝点。制香本也没有什么,香料铺子遍地都是。可他们偷偷摸摸的便不得不叫人怀疑了。本宫叫人严密监控,这才发现那百花村竟也是义阳公主的一处秘密据点。而他们制香却不贩卖。我叫人偷拿了些香料给懂行的人看,那人当时就脸色惨白,直言那香是害人的香。」 长孙恪眸子闪过一抹戾色,阴□□:「果然是你。」 第175章 长孙恪走后,东宫属官陈坚有些不贊同的对司马善说:「那长孙恪不过是个细作头子,殿下对他未免过于恭敬,倒显得我们弱势了。说到底我们双方只是合作关系,殿下终究是南梁的太子。」 司马善自嘲的笑笑:「南梁太子?」他用手指点了点额头,嗤道:「一个不能留后的南梁太子?」 陈坚想到前些日子查出的香料便忍不住嘆气。原以为太子殿下只是自幼身体孱弱,这么多年一直悉心调养,总会有子嗣的。却没想到在东宫查出的香料直接断绝了所有希望。 那香料制作十分精细,若非制香大家很难辨出香料的毒性。司马善本就体弱多病,在香料作用下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负责司马善病症的太医头髮都愁白了。他不是没想过香料的问题,只是那香料用料上极为谨慎,他查不出毒性。而司马善又习惯了用香,若是不薰香,便总觉身上无力,打不起精神来。 这样一来,司马善心里也觉得香有问题,便四处派人寻访制香高手。 长孙恪的信一到,司马善更加笃定香料果真是有问题的。他查到了百花村,却迟迟没有动手,等的就是一个将义阳公主势力全盘清除的时机。 「非是本宫做低伏小,如今南梁境况你也知晓。宗族中人有不少被义阳公主所收买,本宫至今无子嗣,这破败的身子骨也不知能撑到哪一日。那些人始终抓着这点不放,甚至鼓动二皇弟同本宫争这东宫之位,离间我兄弟二人的感情,祸乱朝堂。」 「本宫不是捨不得这位子,可二皇弟性子软,没主意,难堪大任。若父皇和本宫都不在了,二皇弟势必会被那些人左右。从古到今,皇权旁落的教训还不够么?有那些蠹虫在,南梁焉能兴盛?」 「南梁虽富饶,但位置和地势却让南梁很难再进一步。如若徐图天下,须得是铁血手腕的霸主方能成事。可你看,我南梁有这样的人才么?便是义阳公主蝇营狗苟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成效呢。还不是缩在背后用尽阴毒手段,四处挑拨。」 湛蓝的天际大团的白云变幻不定,干爽的秋风拂面而来,满室桂花香。
第319页 司马善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悠悠嘆道:「百年前楚国皇帝将梁州分封给驸马,就是因为心疼公主,想让她和她的子孙后代永享富贵。时至今日,本宫心里别无他求,只愿二皇弟能当个闲散逍遥王,不必搅进这权力角逐之中。」 陈坚不无忧虑道:「可齐国的皇帝器量狭小又刚愎自用,只怕不会如我们所愿。」 司马善则笑道:「我们可以降齐国,却不是降李淮。你以为长孙恪的能力只在于为间?你以为镇国侯府的格局和气魄只在于战场杀伐?」 陈坚颇为嘆息的点点头:「齐国的兴盛在后头啊。」 是了,不然任谁手握重兵,还要放弃嫡亲的外孙去扶持一个毫无干系的皇长子呢。可镇国侯府偏就这么做了。 「因为对眼下的时局来说,立一个已经能独立处理政事的皇长子显然于国事更有利。换句话说,只要卫氏在,李淮无论如何都不会立霈儿。而卫氏若不在了,李淮更不会立霈儿。与其在这上头内斗起来,使国力损耗,倒不如顺水推舟立皇长子。」同一时间,卫老太君也在同侯府的幕僚说这件事。 她微微闭上眸子,缓缓的捻动手里的佛珠,幽幽道:「齐国耗不起了。更何况皇长子得于先生教导,德才兼备,礼贤下士,行事作风与李淮大相迳庭。他有智谋,也颇有手腕,但行事周全圆缓,齐国需要这样的君主。」 虽然来投奔镇国侯府的门客不少,但真正被侯府留下的屈指可数。除了卫儒父子带去边关的两位,便只有留在府上的孙岐。 孙岐捋了捋鬍鬚,道:「此举关乎卫氏的未来,老太君可要考虑清楚。虽然大皇子是个合适的掌权者,但于卫氏而言,自是比不过嫡亲的外孙亲厚。人心是最难把控的东西,只怕最后鸟尽弓藏啊。」 卫老太君道:「皇后也是这个意思,霈儿不会当太子。至于孙先生所顾虑之事,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掌权者介意的无非是功高震主。侯爷曾对老身说过,他年纪大了,无论朝事还是军中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孙岐就明白了,这是有辞官归隐的意思了。 卫老太君又道:「家族一时的荣辱兴衰算不得什么,国兴则家兴。」 孙岐顿悟,连连拱手行礼,赞嘆道:「老太君大义!」 卫老太君摆了摆手,笑道:「老身不过多活了些年月罢了。这件事便有劳孙先生奔走了,只是明面上莫叫外人窥知侯府的意图。李淮生性多疑,若他知道侯府竟愿意支持大皇子,只怕他心里会有芥蒂,到时又少不得一番波折。至于冯家……」 卫老太君想了想,道:「还是算了,也莫让他们知道,免得吓着他们。不过冯遇和大皇子倒是个聪明的,适当时候可透透口风。」 孙岐拱手:「在下知晓。」 自秦芜走后,一向不爱管事儿的老太君频频召见孙岐,虽然没有明说,但卫管家还是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侯府将要有大变动。于是不动声色的将府上下人们挨个过了一遍,打发了几个不老实的。 这么一动作,机警的下人们也自发的闭紧嘴巴,往常最爱到角门同邻家下人闲唠嗑的婆子也减少了外出。若碰上那嘴欠好打听的,也十分机智的反问回去,倒还打听了不少别人家的事儿。 同样的,冯家也在暗地里清理下人。冯老爷看着干净了不少的府邸,心里也跟着空捞捞的。 他捧着心脏道:「我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啊,那些朝臣们啥意思啊,怎么就死盯着咱家大殿下不放呢。」 他说着说着还有些委屈,把两手往袖管里一抄,斜靠在门柱上抱怨:「我好不容易绝了那心思,他们倒好,整天撩拨我这心头火,你说我容易么。」 冯夫人则道:「你管他们的,咱们就听儿子女儿的,甭管谁来说什么,咱们只听一听就算了,你可别给我往心里去啊。」 冯老爷傲娇的哼了一声:「我是那样的人么。」 冯夫人就斜眼看他。 冯老爷忙闭上嘴巴。 冯夫人又嘆道:「不过话说回来啊,这该是你的躲也躲不掉。」 冯老爷动了下眼珠看了眼冯夫人。 冯夫人就捶他一拳:「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行了行了,赶紧把该清的人都清出去,这整日上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连晚食多吃了半碗饭人家都知道,盯的人心里直发毛。那些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自家指不定如何鸡飞狗跳呢,还有心思管别人家后院儿的事儿。」 说到这儿,冯夫人又气不打一处来,拧着冯老爷的耳朵恨恨道:「你后院儿那些莺莺燕燕的趁早给老娘处理了,没一个省油的灯。」 冯老爷唯唯诺诺的揉了揉耳朵,差点儿哭出声。 冯遇背着手踱步进了院子,正对上他爹那双泪眼汪汪的眼睛,本想退出去,身侧却甩来他娘的眼刀,只好硬着头皮道:「娘说的对。」 冯老爷当即委屈的走了。 冯夫人拉着冯遇进了屋,问他:「不是说淮中那边都要乱了么,怎么那些大人们还有心思管立太子的事儿,这不会是又想拿咱冯家作伐子吧。」 冯遇意外的看了他娘一眼,笑道:「皇储是国本啊。越是乱的时候,越要尽早立下国储。一来安抚朝臣,二来么,自然是打消某些人的念头。尤其是皇帝最强大的对手谢家正处在焦头烂额的时候。」
第320页 冯遇一说,冯夫人就明白了。赵家早已没落,萧家因萧美人之事沉寂了不少,而谢家虽是庞然大物,却陷入麻烦之中不得脱身。 「可中宫还有嫡子呢!」 冯遇也纳闷儿这事儿。以前虽有重臣提议立大皇子,是因为大皇子居长且中宫无嫡子。而此时境况不同,竟仍有大半朝臣支持大皇子。冯遇差点儿以为他外甥私下搞串联了。 「反正这种时候小心谨慎些总没错。」冯遇按了按太阳穴,嘆道:「爹那后院是该清理清理了,也不知是爹什么时候纳的妾,那女子家里头竟借着爹和大殿下的名头霸凌乡亲,幸好我发现的早,不然定要被御史参一本了。」 冯夫人立马燃起斗志,拍着胸脯保证:「儿子放心,有娘在家一天,那些小妖精就别想翻上天去。」 冯遇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想让爹娘警醒着些,这事儿打眼一看便是有人故意撺掇设计。不过对上他娘灼灼的眸子,他还能说什么呢。算了,反正意思也差不多。 同样懵的还有大皇子李霐。虽然他一向沉稳,但在涉及储位之事时仍觉嵴梁骨发寒,唯恐被谁推出去当了出头鸟儿。 于先生抽空觑了他一眼,见他心神不安,便道:「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 李霐勐地回神过来,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老师。于先生也搁下书卷,打量着这个他一直都很满意的学生,不由嘆道:「大势所趋,当有可为。」 第176章 李霐恍恍惚惚的告别于先生,沿着宫墙慢慢的走。 大势所趋,当有所为。 于先生是在告诉他,这是他的机会么?可太子之位应该是六皇弟的呀。 他用手轻抚这鲜血铸成的宫墙,脚下是沉淀百年的青石路。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是一个故事。青石红墙饱经风霜,不仅诉说着王朝的更迭,也同样昭示着这高高的宫城里如斗兽一般残酷的争斗。 他不想争,但先生告诉他他可以争。 李霐慢慢平復下心情,神情复杂的望了眼通正殿的方向。他心里清楚,争上那个位子,并不代表权势,而是一个责任。 名留青史他不敢想,但做一个于国有益的明君,或许他是可以的。 李霐捏了捏拳头,决定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尽头,他低着头拐了个弯儿,一阵风吹来,一条丝帕迎风飘过,正好落到他脸上。丝帕上的味道让他极为熟悉,竟不由自主的用手接下。 身边伺候的张保忙警惕的向周围望了望,道:「大殿下,这来歷不明的东西还是快快丢了吧。」 李霐正在想他是在什么地方闻见过这气味,听到张保的话不由回神过来,将丝帕展开来瞧了眼,却见那丝帕一角用天蓝绣线绣了一缕清泉,细看下,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细小的『竹』字。 李霐忍不住心里一动,将丝帕折好塞入袖中。张保还要再劝,余光瞥见一个小内监神色惊慌的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张保咳了一声,喝道:「哪个宫里的如此不懂规矩,大殿下在此,还不速速迴避。」 内监慌了一下,忙跪伏在地:「奴才无状,大殿下饶了奴才吧。」 李霐向前踱了几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内监,道:「抬起头来。」 内监瑟瑟发抖:「奴才不敢。」 「本殿下不怪罪你。」 内监这才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眼睛却始终低垂着,不敢直视李霐。 李霐目光落在内监眉上的红痣上,眯起眼睛道:「你是清竹苑当值的?」 内监手足无措的低下头,颤着声应了『是。』 李霐盯着他问:「适才见你神色焦急,左顾右盼,你丢了什么东西?」 内监忙摆手:「没,没有丢东西。」 李霐缓缓开口:「宫中欺瞒主子可是要受杖刑的。」他打量了下内监瘦弱的身板,毫不留情道:「你受得住?」 内监浑身发抖,面无血色。 李霐盯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冷冷说道:「本殿下向来宽厚,今日便留你一命。不过本殿下记住你了。」 张保也特特看了眼这内监,在心里将此人记下,回宫后当即叫了个机灵的内监去清竹苑打听。 自那日卫老太君入宫见了卫淑宁后,她就好像终于搁下了心头那口气一样,人越来越平和,可身体却也到了极点。陈太医露出的意思也是可以准备丧仪了。永宁宫上下气氛颇为凝滞。 长乐和李霈似乎格外敏感,整日都窝在永宁宫,半步不离卫淑宁。 卫淑宁慈爱的看着身边围着的一儿一女,眼眶微微发红。 长乐握着卫淑宁冰冷的手,笑着说:「母后不是一直惦记长乐的婚事么,父皇已经定了原州王氏子弟,长乐远远瞧过那王家公子一眼,是个挺俊秀的男子。」 李霈嘟囔道:「俊是俊,却少了阳刚气,比小舅舅可差远了。」 卫淑宁和长乐颇为无语的看了眼李霈。 桂嬷嬷也道:「王氏世家大族,渭南一事王大人功劳卓着,王家只怕还要再上一层。」 卫淑宁摇摇头道:「长乐成婚也得过及笄之年,况且婚后是要住在公主府的。不管王氏如何风光,你们关起门来自过自的日子,再说我们象州卫氏也不比王氏逊色。」
第321页 她看着眉眼愈发像自己的长乐,嘆道:「只可惜母后等不到看你出嫁了。」 长乐泪盈于睫:「母后……」 卫淑宁无力的摆摆手:「你不要安慰母后了,母后已经感觉到了,我好像看到娘在叫我了。」 桂嬷嬷心里一个咯噔,忙沖小莫子使了眼色。小莫子抹了把眼泪,匆匆去了宣明殿。 恍惚间,卫淑宁似乎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娘亲还在。 她的娘亲是个温柔的女子,总是柔柔的冲着她笑,给她做漂亮的衣服,还有好多好看的珠花。她喜欢将她抱在怀里,然后说:「宁儿要做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长大了也嫁一个如意郎君。」 「像爹一样的人么?」 娘亲就红了脸颊,像极了天边的红霞。她说:「只要是宁儿喜欢的就是好的。」 长乐和李霈不知什么时候被扇儿带下去了,桂嬷嬷一直在床前守候。 李淮看了她好几眼,她仍兀自不动。 李淮嘆气道:「桂嬷嬷,我想和淑宁独处一会儿。」 自六皇子出生后,李淮甚少来永宁宫,便是来了也冷着一张脸。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用平静的语气对宫人说话了。 桂嬷嬷偷瞥了一眼,见他眼中浮上哀戚之色,不似作假。想想从前皇上待皇后也是极为喜欢的。即便冷了这许多年,弥留之际,总也会软了心肠的。 况且皇后已油尽灯枯,还怕李淮会做什么么。且不说公主和六皇子还在宫中,总要仰仗皇上的。若能叫李淮对公主皇子多一份怜惜,日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就算侯府势大,可这毕竟是宫中,防不胜防,鞭长莫及啊。 桂嬷嬷一瞬间想了许多,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福了福身道:「老奴就在殿外候着。」 桂嬷嬷退下后,殿内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卫淑宁似有所感,她缓缓睁开眼,熟悉的眉眼闯入视线,让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李淮坐在床边,执起卫淑宁的手握着,想说的话就梗在喉间,火辣辣的疼。 「你来了啊。是春天了么,我好像闻到了桃花的香味。」 她怔怔的望着帐顶,眼神渐渐的柔和了下去。 记忆里她的爹娘时常带她和弟弟去桃山游玩。那会儿正是春天桃花盛开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桃花,风一吹,花瓣就随风飘落。 卫淑宁穿着藕粉色的裙子穿梭在桃林间,笑着喊道:「娘亲你看,花瓣落了满地,像下雪一样呢。」 褚氏笑道:「宁儿慢些跑,仔细摔着。」 卫淑宁一边跑一边摆着小手:「不会不会,爹会保护我的。」 卫儒笑哈哈的将卫淑宁举过头顶,豪气的说:「闺女喜欢哪段桃枝儿,爹给你折了,回头咱们带回去插花。」 卫淑宁拍着小掌笑眯眯道:「多选几枝儿回头送给祖母。祖母没能一起来,好可怜的。」 卫暄见姐姐骑在爹脖子上,也忙攀着卫儒的腿叫嚷道:「爹,爹,大姐都骑好久了,暄儿也要骑大马。」 卫儒就瞪了他一眼:「姐姐是女孩子,多玩儿一会儿怎么了。」 卫暄就委屈的抹着眼泪回头找褚氏告状。 卫淑宁是个好姐姐,见弟弟哭鼻子了,忙从卫儒肩上滑下来递给弟弟一朵桃花:「吶,哭鼻子不是大英雄。」 卫暄扭扭捏捏的接过桃花,挺起胸脯道:「我才没有哭鼻子,我是要成为像爹一样的大英雄的。」 卫淑宁就默默的将眼神落在卫暄脸上残留的泪痕上,看着他不说话。 卫暄一下子就红了脸,捏着桃花跑走了。 下人找了空处铺好毡布,将吃食酒水一一摆开。姐弟俩还不饿,便跑去附近玩闹。 卫淑宁正蹲在地上收集好看的小石头,忽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少年从树后闪身过来,直勾勾的盯着卫淑宁问:「你说会哭的就不是大英雄?」 卫淑宁被他问的一愣,眨了眨眼道:「你听到了啊,那是我哄弟弟的。」说完又自顾低头去捡石头了。 那小少年不死心的抓起卫淑宁的手腕,道:「你说了。会哭的不是大英雄,我以后再不哭鼻子了,别人欺负我我就欺负回去,让他们哭鼻子,这样我是不是就是大英雄了。」 卫淑宁挣扎了一下,眼圈微红:「你抓痛我了。」 那小少年松开手掌,见女娃白嫩的手腕上红了一片,不由有些懊恼。 卫淑宁却早在他松开手时就跑开了,等小少年回过神想问她的名字时,女娃已经跑远了,他只来得及捡起那女娃掉的一颗石头…… 那会儿桂嬷嬷还年轻,她是卫淑宁的贴身侍女。本来见有个大孩子走过去她想挡一挡的,只是瞧小姐机灵,便也没多管闲事,只在一旁看着。卫淑宁沖她跑过去,说道:「桂姨,这边没有好看的石头了,我们去前面玩儿吧。」 桂嬷嬷笑着道好:「小姐,待会儿夫人还要到护国寺去替老太君送佛经的,我们等下就要回去了。」 卫淑宁乖乖的点头。 「好黑啊……」卫淑宁眼底没有了神采。 李淮看了眼跳动的烛火道:「蜡烛要燃尽了,我去换灯烛,等下就不黑了。」 李淮拨了拨烛心,重新换上蜡烛,走回到床边,轻声问:「可以么?」 卫淑宁有些艰难的点点头,这会儿似乎又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便道:「我要走了。」
第322页 李淮忽觉眼眶发酸。他想了想,似乎自己来是想在淑宁弥留之际问她一句话的,关于李霈,这始终是横在他心头的刺。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什么事?」 李淮哽了哽,笑道:「小时候在桃山,是不是有个妄想当英雄的粗鲁小少年抓痛了你。」 卫淑宁弯了弯嘴角,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她说:「桃花很好看……你听到了么?」……护国寺的钟声响了。 第177章 李澈忽觉心口勐的一跳,许久都没能平復过来。他走出竹屋,望了眼宫城方向。不多时一个人影静静飘落,低声道:「卫皇后薨逝了。」 李澈手里的佛串瞬间碎了,佛珠滚落一地。 「事情办妥了么?」 黑影道:「已经部署好了。」 李澈笑中带泪:「好好好,这就算是我送给她的离别之礼吧。」 他摆了摆手,吩咐道:「散了吧。」顿了顿,又道:「所有人都散了吧。」 黑影诧异:「殿下!淮中已经有所行动,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韩将军知道六皇子的身份,必定不会再推脱,殿下难道捨得就这么放……」 李澈手掌翻飞,树影微微晃了晃,那黑影话未说完便轰然倒下,眼睛死死的瞪着,不知自己为何是这般下场。 瞭然单手立掌,念了句佛号:「无寂终于想通了。」 李澈没有回头,他微闭上眼,道:「不会有人知道的。」 瞭然嘆了口气:「卫家会好好保住他的。」 李澈从地上捡起一颗佛珠攥在手心里,盘膝坐在大石上,他道:「事成后,还请瞭然师父救魏松出宫,算是我给姚竹的补偿吧。」 李澈闭上眼,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只闪过一句清脆的童声:「桂姨,我觉得护国寺里的钟声好好听啊。」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一个小和尚从旁经过,笑着道:「小施主以为这钟声如何好听?」 卫淑宁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很空灵,就像走在幽深的小径里,处处是花香。」 小和尚道:「小施主颇有慧根。」 桂嬷嬷赶紧道:「我家小姐头一次来护国寺,不懂什么的。」生怕这小和尚再多说几句她家小姐就要跟着出家了,忙转了话题说:「小姐,护国寺里还有一大片莲花湖呢,可美了。」 卫淑宁眼睛亮亮的,拉着桂嬷嬷的手就要往前沖:「快走快走,我可喜欢花儿了。」 正说着话,卫暄像个小牛犊一样沖了过来,叫道:「姐,姐,听人说护国寺的素斋可好吃了,我们去吃斋吧。」 卫淑宁向他身后看了看,只有一个小厮跟着,便问:「爹娘呢?」 卫暄挠挠头,道:「不知道,我一直看热闹来着,一抬头就没见爹娘,倒是瞧见姐姐了。」 卫淑宁就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然后拉起他的手道:「这里人多,你抓紧我,别再走散了。」 然后向四处望了望,扭头问桂嬷嬷:「要去哪儿吃素斋呀?」 桂嬷嬷当然也不知道。正巧那小和尚还没走远,卫淑宁一把拽住他,笑的眉眼弯弯,问道:「小师父,你知道去哪儿吃素斋么?」 小和尚被她拽的一愣,呆呆的指了指南边,道:「一直往那边走,看到地藏殿再左转就是了。」 卫淑宁脸颊红扑扑的,扭捏了下,说:「我叫卫淑宁,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和尚单手立掌:「小僧无寂。」 卫暄拉着卫淑宁就走:「快些快些,我要饿死了。」 卫淑宁一脸恍恍惚惚,道:「桂姨,护国寺的和尚也都这么好看的么?」 她声音清亮,在她身后不远的无寂小和尚闻言愣住,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只看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活泼俏丽…… 李淮在寝殿直坐到天明,还是桂嬷嬷忍不住提醒:「皇上,逝者已矣。」 李淮眨了眨酸涩的眼,大手狠狠的揉搓着脸颊,声音沙哑道:「长乐呢?」 「公主在偏殿。」 「让她来看她母后最后一眼吧。」说完又叫了明德,道:「吩咐下去,皇后丧仪遵循旧制大礼,不得有误。」 明德犹豫了一下。 关于皇后丧仪之事,李淮一直未有明确指示。倒是卫淑宁自己给礼部透过话,无需繁文缛节,一切从简。礼部大臣及宫中内务司便参照前楚皇后丧仪酌情删繁就简。这时又临下圣旨行大礼,只怕礼部官员们有的忙了。 桂嬷嬷听言想了想,还是劝道:「皇上,皇后奉行节俭,生前已有懿旨,丧仪从简。眼下齐国正处交困之际,娘娘缠绵病榻,无法为皇帝分忧,心中有愧……」 李淮嘆息一声,心中不无感激。不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淑宁在大节上从未有失。 「她是个好皇后。」李淮摆摆手:「桂嬷嬷的意思朕明白了。既如此,就按皇后懿旨办吧。」 明德大松了口气,忍不住向桂嬷嬷投以感激的眼神。 李淮又道:「但守丧之制不做更改,凡内外百官,仍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除服。」 明德恭声应是。 李淮又看向小莫子,道:「去给侯府老太君报丧吧。」 小莫子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第323页 「姐,母后这就走了么,母后再也不会抱霈儿了是么?」李霈抽噎着,小脸上满是泪痕,就依偎在长乐身边小心翼翼的看着凤榻上的卫淑宁。 李淮低头看了他一眼,竟伸手将他抱进怀里,软软的一团尚有几分瑟瑟发抖,李淮竟莫名有些心酸。 他算不上慈父,除了长乐,他没有抱过任何一个皇子公主。哪怕最受宠的冯贵妃所出的皇长子,他也只是比平时稍显和蔼些。 也正因此,桂嬷嬷心里大为诧异,不过她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如果皇后的死能让皇上彻底改观对六皇子的印象,日后六皇子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太多了。 「母后会在天上看着霈儿的。」李淮不擅长哄人,这话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惊呆了。然后便将其归为父子天性,甚至在心里已隐隐相信李霈就是他的儿子了。 李霈虽聪慧,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这会儿正伤心不已。乍然撞入一个僵硬冰冷的怀里他很不习惯,但还是忍不住趴在李淮肩上大哭起来。 永宁宫里宫人们跪了一地,低低啜泣着。 各宫宫妃接到永宁宫报丧后皆忍不住嘆气。 萧美人经上次事后老实了不少,当即吩咐宫人换上素服,翠华宫内禁声乐、华服。 谢贵妃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虽早已知道皇后缠绵病榻许久,但乍然闻知皇后薨逝,仍有一阵恍惚。只是她心力交瘁,已无力再去争什么了。 此时郑妃正在崔贵妃宫中赏玩底下人孝敬的红宝石。听得皇后薨逝,假意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挥挥手屏退宫人,倾身过去低声对崔贵妃道:「贵妃娘娘的机会来了。」 崔贵妃则道:「此时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郑妃尴尬的笑笑,道:「是我心急了,我不是怕琼华宫那位捷足先登么。大皇子唿声很高,若他为太子,冯贵妃成为继后也理所应当。」 说着还下意识的看了眼崔贵妃的肚子。 崔贵妃脸色有些不好,冷冷道:「郑妃还是速回宫去吧,宫人不懂规矩,这种时候可莫冲撞了什么,仔细阴沟里翻船。」 郑妃被她呵斥一番,面上也有几分挂不住,不情不愿的告了退。待走出云华宫,忍不住低头啐了一口:「趾高气昂个什么劲儿,不过是只不下蛋的母鸡罢了。」 茴香见崔贵妃脸色发白,劝道:「早先瞧郑妃是个老实的,没想到本性毕露,竟如那市井泼妇一般,娘娘莫同她一般见识。」 崔贵妃冷着脸不说话。 不大会儿功夫,一个小内监神色匆匆跑了过来。茴香机警的清了场,便听那小内监道:「皇上大悲,令礼部以旧制大礼厚葬,后被劝下。明公公发下圣旨,着群臣依旧制,二十七日方可除服。」 崔贵妃动了动眼珠,吩咐道:「云华宫内即刻着素服,二十七日内宫人务必端肃恭敬,不得有违。」 大皇子李霐才到琼华宫不久。冯贵妃神情怏怏,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无精打采的歪在榻上,嘆道:「年轻时我事事都要同她争,如今想想,若非皇后好性子,咱们冯家眼下指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呢。这些年在后宫我也没少给她添堵,谁承想这么个温柔如水的人就这样没了。她这一走,后宫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呢。」 冯贵妃有些委屈的瞪了眼李霐,抱怨道:「其实我心里头挺佩服她的,本想着找个机会同她说些软和话儿,你却叫我行事如从前那般,免得打破后宫平衡。这可倒好,想说也没机会咯。」 李霐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 冯贵妃看了眼一向沉稳懂事的长子,幽幽道:「你有今日,也要仰仗皇后给你找了个好老师。如今皇后薨逝,你依礼守孝,更要心诚。」 「母妃放心。」 李霐自着手处理政事后,少有空闲时候。每日来给冯贵妃请安,也只坐坐就走。今日各宫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李霐却在琼华宫坐了许久。连冯贵妃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了。 李霐正在犹豫要不要这会儿把丝帕的事告诉母妃,虽时机不对,可他担心夜长梦多。毕竟清竹苑在宣明殿左近,他的人不好总出现在那里。可那个叫魏竹的内监又十分可疑…… 「霐儿是有什么话说?」 冯贵妃打断了李霐的思绪,李霐支吾两句,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那方丝帕递给冯贵妃。 冯贵妃不明所以的接过丝帕看了眼,道:「这不是你父皇的帕子么,怎么在你这里?」 李霐脑中电光火石,如遭雷击。 第178章 「母妃没有看错?」李霐忍不住僵直了身子。 冯贵妃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道:「这帕子上熏的香是你父皇最喜欢的。虽眼下他夜里佩着郑妃调的香助眠,但寻常衣物用品则都用这款兰香。」 李霐当时接下这丝帕便是因这香气,只是他那时没有反应过来。 冯贵妃忽然『咦』了一声,又道:「是母妃看岔了,这不是你父皇的丝帕。他那条帕子一角绣的是一根翠竹,这条是……」 冯贵妃勐地顿住:「……竹。」 她叫来冯嬷嬷,将帕子递了过去,问:「你可认得这绣工?」 冯嬷嬷未曾听见母子俩的对话,只当是寻常事,瞧了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方道:「这是姚竹惯用的绣法。」
第324页 冯贵妃和李霐对视一眼,沉默了。 冯嬷嬷一头雾水,道:「娘娘,咱们宫里也须得准备起来了。」 冯贵妃点点头:「嬷嬷自去办吧。」 冯嬷嬷走后,冯贵妃道:「霐儿,这帕子你是打哪儿来的?」 李霐便将那日偶遇魏松之事说了,又道:「母妃是不是也觉得太巧了。」 冯贵妃点头:「是太巧了。不管是这帕子上的绣法和图样,还是这帕子为何突然出现。两者都太巧了。」 她抬头看着李霐,红着眼眶道:「我不管背后的人有什么目的,母妃只想告诉你,小五不能白死。这么些年,母妃从未忘记过,他还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 李霐将丝帕收起,肃然道:「母妃放心,儿臣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丝帕了。」 冯贵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谨慎些,莫被人察觉了。这些日子宫中大丧,你怕也要忙起来。这事儿先不急,你的身子要紧。」 李霐应下,劝慰了几句便离开琼华宫了。他吩咐张保:「去查魏松。」 宫里大丧的消息才送到侯府不久,护国寺那边也送来了无寂圆寂的消息。 卫老太君不住的嘆息:「冤孽,冤孽啊。」 徐嬷嬷劝道:「老太君切莫伤神,仔细身体啊。」 卫老太君怅然道:「行将就木之人罢了。这世上最苦之事莫过于白髮人送黑髮人啊。我的宁儿,她还那样年轻,那样年轻……」 老太君终是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徐嬷嬷抱着老太君,想想当年未出嫁的小姐,钟灵毓秀,明艷端庄。这会儿却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安慰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暄儿昭儿还在外头,他们连长姐最后一面都没能看到呀。淑宁那么疼昭儿,昭儿若知道了心里得多难受啊。」 卫皇后薨逝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淮中。 卫昭和韩司直等人此时正在连州城外玉虚观休息。 「还真叫韩司直说准了,这玉虚观果真是军中据点。怪不得那些道士防我们跟防贼似的,原来这玉虚观老君殿地下竟藏了这么多盐。」卫放好半天都缓不过神儿来,这会儿还一惊一乍道:「天老爷呀,那么些盐呢。」 卫昭笑道:「这回你不用担心交不了差了吧。」他嘬嘬嘴,感慨道:「还是韩将军会做人啊。」 卫放就道:「可不是。我们只要找到了被劫的盐便能缓解百姓之急,而谢家大公子同七星堂私底下的来往又正好给我们送了个现成的把柄。这事儿回头扣在谢家头上,一个串联韩家谋反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待我们拿了盐离开淮中,韩将军反旗一举,谢家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卫昭丢了个赞许的眼神,道:「既然都明白了,还不赶紧去收拾东西,趁早离开淮中这是非之地,免得夜长梦多。」他撑着下巴,幽幽道:「好不容易出京了,来时匆匆无心赏景。回去的路上可得好好消磨光阴方不负大好秋色啊。」 翌日天清气爽,连州驻军将领大清早便赶来清点,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护送这批盐上路,顺利交接到下一州府将领手里。至于滞留连州城的大盐商,对不起,盐从谁手里丢的就找谁要去。朝廷找回了盐,这盐就得归朝廷。 谢韬当时听了气的大吐鲜血:「卫昭小儿,奸诈至极!」 不过卫昭是听不见的,他已经打马熘熘的上路了。连州这边的情况早就另外着人快马加鞭送至京城了。途径的各州府都接到朝廷诏令,务必保证盐车顺利抵京。 但保证有用么?当然没有。盐车才过连州便被一伙不知打哪儿冲出来的人给劫了大半。驻军拼死护着余下的半数盐车赶往辉州,委实狼狈。 辉州当地将领得知情况,当即禀明府尹,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可这摺子还没等送到呢,东州守军韩庆以替先齐王报仇之名义,率军奔袭,火速占领淮中四州。并在连州城高大的城墙上细数先武帝之罪名。 「……先齐王鸿鹄之志,勇冠三军,平楚乱,復天下之清。君臣同心戮力,拥旌万里,何其壮哉!然志未酬,暴死军中,何其惜哉!先武帝贪权欲,少德行,乱人伦。刻薄寡恩之徒,悖道逆理之辈……泄军机于敌国,是为不忠!计杀兄长齐王,使君父悲痛欲绝,是为不孝!少恩于寡嫂子侄,是为不仁!谋夺兄长子侄之位,是为不义!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配为君!暴君酷政,设通察府,□□朝纲,绞杀功臣,海内寒心。其恶罄竹难书,天下昭然……」 檄文一出,天下譁然。 李淮因卫淑宁之死心中悲痛,听得檄文内容,惊惧交加,当场便晕厥过去。 「韩庆反了,韩庆反了!」他瞪着猩红的眼,反反覆覆的念叨着:「韩庆反了,卫儒也会反的,他会反的!父皇害死齐王,害死卫尚,逼死韩夫人,杀了齐王遗孤,他们报仇来了,报仇来了!」 「……皇兄,皇兄也会来找我的,还有父皇,我陷害皇兄,逼死父皇,谋夺皇位,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明德在殿内伺候,听得皇帝高烧之际胡言乱语的话,不由心中大骇。窥知皇帝心里的秘密,若哪一天被皇帝想起这档子事儿,他这脑袋怕也保不住了。 明德胆颤心惊的替李淮擦拭身体,直到药效上来,李淮方才沉沉睡去。睡梦中还时不时抽搐一下,看的明德心里直发冷。
第325页 他被提为总管也就这几年功夫,但算起来,他在皇子府时便跟着高海伺候李淮了。李淮是怎么当上这个皇帝的,他心里十分清楚。李淮是如何机关算尽,殚精竭虑的,他也都看在眼里。 那道檄文一语双关,明面上是在骂先武帝,暗地里也在讽刺当今。 李淮心底深处的恐惧在经年累月下被放大,趁他伤神之际席捲全身。他并不惧天下人骂他的父皇,他恐惧过往的黑暗会被一一揭开,天下人会像骂他的父皇那样来骂自己。更恐惧因他父皇之过,臣民反了他,齐国的江山要在他手里断送。 当他知道当年的秘辛后,他心里便久久无法安宁。他曾梦到卫儒用枪尖挑着他的头颅,鲜血顺着枪尖流下,将红缨染的更加猩红,触目惊心…… 李淮辍朝几日,朝堂上乱成一片。渭南大捷的消息也在这时传来,只是跟淮中那边比起来,渭南大捷就像一颗落入湖中的石子,盪起了几圈涟漪,便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而大皇子李霐却利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查清了五皇子夭折一事。 「……清竹苑的魏松本姓姚,名姚松,是姚竹的弟弟。少时被拐,辗转又被送入宫中净身为奴。姚竹一直在找她的弟弟,进宫后也曾托人在外打听过,得知他可能就在宫中,便一直暗中留意。机缘巧合之下,姚竹和魏松相认了。」 「他们姐弟都有一个竹哨。据魏松说,这竹哨是他们姐弟小时候跟一位高僧求来的。姚竹的竹哨里刻着竹字,魏松的则刻着松字。他们就是凭这对竹哨确定彼此身份的。」 冯贵妃道:「姚竹在琼华宫这么多年,怎么从未听她提起过。不止如此,他们若是亲姐弟,平日也当有所来往。可姚竹一向老实本分,甚少离开琼华宫,这有点说不过去啊。」 李霐点头道:「所以他们才可疑。那个姚竹,我们平素都忽略了她,可她这样一手绣技,又少与宫人来往。那些惯会拜高踩低的奴才如何能容她?但她偏偏就好好的呆在琼华宫里。而琼华宫里各宫安插的探子多少都能让我们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主子,唯独姚竹。试想能有如此能力的还会有谁?」 「还有,那叫魏松的儿臣也见过,是个下等奴才,面貌十分清秀。宫中的龌龊事儿母妃比儿臣更清楚,似魏松这样的人如无靠山,怎么能安安稳稳的呆在清竹苑。那可是距宣明殿最近的清竹苑!」 皇帝的人。 「事后我们查的那么紧,可除了一点细碎的线索外什么都查不到。唯一的证据还是指向中宫皇后的。」 冯贵妃手脚发冷,将五皇子夭折前后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颗心如坠冰窖。 「他,他竟为了,为了手里的权力,连亲生儿子的命都要算计进去么。我的小五,我可怜的小五……」 其实李霐心里仍有一点疑惑。如果魏松是皇帝的人,他瞒了这么多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出现,还屡次『碰巧』遇到自己。 据魏松解释,他这样做是为姐姐姚竹报仇。因为当时皇帝许诺事成后会安排他们姐弟出宫,可她姐姐却被逼死了。 这样的说法李霐将信将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蜀锦之事确为皇帝所指使。至于更深的地方,李霐虽想深究,却也没有机会了。 他看了眼悲伤欲绝的母妃,又看了看宣明殿的方向,垂下眼眸。 对那样的人死心,也许是最好的结果。这就够了。 第179章 深秋的北地一派萧瑟,齐腰高的野草在秋风肆虐下疯狂的摇摆。风在山谷里打着旋儿,风声透着悲鸣。 侍卫推着卫晞在一处山坡上停下,沈青萍抱着一个小男孩儿跟在后面。 到了山坡上,小男孩儿扭了扭身子道:「沈叔叔,我要下去。」 沈青萍弯腰将小男孩儿放在地上,小男孩儿立马欢快的迈着小步子奔向卫晞:「爹!」 卫晞垂眸看他,见他脸颊被风吹的红扑扑的,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一分笑意,伸手替小男孩儿拢了拢衣襟,问:「瑾儿冷么?」 慕容瑾摇了摇头,兴奋的说:「一点儿也不冷,我还想让沈叔叔带我去跑马呢。祖母说了,慕容家的男子都是马背上的英雄。我要承继先祖遗志,夺回我慕容家的失地。」 童声稚嫩,混着风声清脆悦耳。 卫晞脸色冷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笑意,问他:「那你知道要怎么收復失地么?」 慕容瑾挥舞着拳头豪气的说道:「打回来!」 卫晞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怕他的小脑袋,说:「明日开始你跟着爹读书吧。」 慕容瑾当即垮下小脸,嘟囔道:「读书也太无趣了。」 卫晞就挑眉看他。 慕容瑾点了点小脚,吭吭哧哧道:「那,那就读一点点。」 「嗯?」 慕容瑾咬咬牙,捏了捏手指头:「那再多一点点?」 卫晞看他半响,忽地笑了,他点了点慕容瑾的额头,道:「你竟这般像他。」 慕容瑾眨了眨疑惑的眼睛:「他是谁呀?」 卫晞沉默了一下,目光幽幽的看向南方。 「瑾儿,你向着南方跪下,磕一个头。」 「哦。」慕容瑾听话的跪下磕头,然后扭头问卫晞:「爹,瑾儿为什么要磕头啊?」
第326页 卫晞眼眶微红,轻声道:「你的大姑姑仙逝了。以后每年这个时候,瑾儿都要向南方磕一个头祭奠你的姑姑,记下了么?」 慕容瑾当然是没见过卫淑宁的,他从出生就在玉山了。但看他爹神色悲戚,便也明白大姑姑是他爹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也是他的亲人。 慕容瑾又磕了两个头,郑重道:「大姑姑,瑾儿还从未见过你呢。不过瑾儿一定会记住你的。」 卫晞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再次飘向南方。 沈青萍道:「世事总是阴差阳错,如果李澈能早一天放下,也许韩庆将军不会走出这一步。」 卫晞则道:「这就是天命,谁也逃不过。」 风撩起卫晞额前碎发,他深邃的眼注视着前方:「可以准备启程了。」 「二爷,还是青萍代二爷去吧。」 卫晞摇摇头:「燕州形势复杂,我若不亲至,只怕完颜敏会拖延怠慢。北境至关重要,不能掉以轻心。再说,完颜敏图谋燕州之主,在没成事前,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沈青萍道:「属下会寸步不离保护二爷的。」 慕容瑾支楞着耳朵听了会儿,抬头问卫晞:「爹要出门去么?」 「嗯,有些事情要办。」 慕容瑾两条眉毛动了动,还来不及在心中雀跃,他爹冷飕飕的声音就从头顶飘来:「我会先给你请个先生的,等爹回来,我会检查你的功课。如若不尽如人意,你便不要再想跑马了。」 慕容瑾瞬间耷拉下眉眼,有气无力的应道:「好吧。」 军中新进了一匹马,展翼挑了匹毛色光亮纯正,身躯健硕的马,在原野上撒欢的跑了起来。跑了一圈回到马场,有些爱不释手的将缰绳交给马倌,贊道:「确是好马。」 亲卫兵笑眯眯道:「展副将,这马刚到军中,且得好好驯服呢。不如叫上咱们营弟兄们上山打猎去,也好驯驯马。」 展翼用鞭梢指着亲卫兵笑骂道:「我看是你小子嘴馋了吧。」 亲卫兵笑道:「这肚子里头可有好些日子没混上油水儿了,将士们训练的时候两条腿都直打飘。」 展翼眯眼看了看天:「正是秋高气爽时节,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传令下去,叫弟兄们擦亮弓箭,这就上马狩猎。」 「好嘞!」亲卫兵高声应下。 为保证展翼潜伏的隐秘性,长孙恪甚少同他联络。因此展翼完全不知长孙恪已到南梁,甚至已经找到了传国玉玺。 他的任务就是协助南梁太子夺取军权,并隐秘的安插下自己的钉子,以免南梁太子卸磨杀驴。不过就南梁如今的形势来看,他能回到大人身边的日子也不远了。 想想有三年多未曾见过大人了,也不知他家大人没有自己陪着孤不孤单。还有他哥,一向阴沉沉的,没有自己在他身边开导,不会变的更阴了吧。 展翼一边想着事儿一边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奔着前方一只獐子离弦而去。 展翼在马背上挺直身板望去,却见那箭偏了一分。他嘬了下牙花子道:「怎么今儿突然脑子乱乱的,连准头都没了。」 他有些烦躁的策马上前,在林间搜寻下一个猎物。 坪山是南梁外围一处山脉,展翼的军营便在此地驻扎。此处与碎雪关成犄角之势,互相唿应。 而此时,老丘和展翯正护送传国玉玺离开南梁,将将走到坪山脚下。 展翯放缓马速走到马车旁,躬身向车内说道:「大人,正是午时燥热时候,不如歇歇脚再走。碎雪关外有个驿站,我们夜里可在那处留宿。大人身子骨还虚弱,不好急着赶路。」 马车内『长孙恪』淡淡的嗯了一声。 依老丘的说法,长孙恪为找传国玉玺受了很重的内伤,受不得马匹颠簸,便只能乘车回去。展翯并未有所怀疑。 『长孙恪』从马车上下来,坐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展翯很自觉的去附近找水源。 老丘瞥了他一眼,自顾低头整理包裹。 今日天气干爽燥热,太阳火辣辣的,连一丝风都没有。老丘整理完包裹便也挨着『长孙恪』坐下,看似放松,实则浑身肌肉紧绷,早已进入防备状态。 林间的鸟聒噪的叫着,一片金黄的叶片飘飘忽忽的落下,老丘睁开凌厉的双眼,袖子里干枯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枚暗器凌空飞去,接着便听一声惨叫,一个黑衣人从对面的树上摔了下来。 官道两旁响起簌簌簌的声音,气氛剑拔弩张。 展翼正蹲在林间小溪旁饮马,适才只觉一道光亮反射过来,常年的为间生涯让他立马警觉了起来。将马栓在树上,提剑便冲着光亮闪烁的地方追踪过去。 十数个黑衣人从天而降,目标直奔『长孙恪』而去。老丘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始终护在『长孙恪』身边,黑衣人也不疾不徐,展开阵势同老丘耗起了车轮战。 展翯隐在暗处观战,见老丘已落于下风。而『长孙恪』脸色苍白的倚树而坐,似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 就是现在了。 展翯闭了闭眼,握紧了手里的剑。这是最后一次,一切都该结束了。 再睁开眼时,眼中的纠结不忍已被冷厉取代。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如瑶燕般向『长孙恪』掠去。剑尖在距离『长孙恪』胸口仅仅一寸之地时勐然停住。一把长剑自背后当胸穿过……
第327页 「大人,你没事儿吧!」展翼急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展翯双目圆瞪,一脸的难以置信。 原来展翼自山上林间追踪过来时,正碰上山脚一场刺杀。他远远就看见树下那人正是他家大人,但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一时不好上前,只能静观其变。却不料有人从中偷袭,展翼唯恐大人出事,这才贸然现身。 『长孙恪』一时惊住,好半响方才缓过神儿来。他利落的站起身,慢慢撕掉脸上的面具。 展翼当场愣住,目光从那张陌生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在他面前宽厚的嵴背上。衣衫已被鲜血染透。 展翼颤抖着松开剑柄,展翯失去支撑,身子一软跪坐在地。 展翼下意识的将他抱住,抖着唇道:「哥,哥你怎么样了,哥。」 展翯吞咽了几下,哑着嗓子道:「就差一点了。」 展翼手足无措,慌张哭道:「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带你去包扎伤口……」 展翯虚弱的摇摇头:「没用了。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吧。」他目光有些涣散,似又想起什么,勐的瞪大双眼,抓着展翼的手腕道:「那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还有,还有,救娘回来。」 「娘?」展翼迷茫道:「哥你是不是煳涂了,咱们打小就是孤儿,哪儿来的娘。」 展翯却苦笑道:「没有娘,哪有我们呢。娘一直都在,他在我们真正的主人手里。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主人插在南府的钉子。古人说,君子不事二主。哥不是君子,哥只认娘的命。可弟弟不一样,哥不想你背负这些。你知道么,只要拿回传国玉玺,他就答应放了娘。哥的使命就完成了,哥,哥想让你见见她啊……」 展翼犹如五雷轰顶,泪水汹涌滑落,他勐的摇头:「哥你骗我的是不是。展翼不要娘,展翼只要哥哥,只要大人。」 展翯用力抓着他的手,道:「听着,君子不事二主。你选择了大人,就一辈子跟着大人。但,一定要救娘回来。她一直惦记着你呢。你,你也不要怪娘。很多事情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哥不想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娘在,家就还在。」 展翯的手无力的垂下,只是双眼犹自睁着。 展翼抱着展翯痛哭起来:「哥!哥!」 第180章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老丘和『长孙恪』料理完那些黑衣刺客时,展翼仍抱着展翯哭嚎。 老丘有些不忍的别过头去。 过了许久,展翼方才平復下心情。他抬起被泪水模煳的双眼问老丘:「大人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老丘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嘆道:「你们的母亲展七娘是武帝培养的细作。武帝虽一手建立通察府,却没有完全相信两府首官。所以你们两兄弟是武帝安在南府的探子。只是不等他用上你们,便被当今篡了皇位。」 「当今知道你母亲的存在,便通过你母亲控制你们兄弟,妄图监控南府。南府里也有当今安插的人,他们都曾被大人发现过。但你哥哥展翯是当今手里的王牌,从不轻易使用。所以大人一直不曾发觉。直到大人请辞之前,方才露出些端倪。这次也是大人的试探,没想到……」 「我亲手杀了我哥。」展翼怔怔说道。 老丘宽慰道:「你哥哥的话你都听到了,他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大人这样做也是想逼他现身。君子不事二主,这何尝不是你哥哥心中所愿。只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然凭你哥哥的身手,那一剑他未必就躲不过去。在执行这项任务时,他就已经心存死志了。所以展翼,这不是你的错。你哥哥也不会希望你心存愧疚,他护着你这么多年,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展翼垂着头,冷冷说道:「哥他任务失败了,那些人又找不到我的下落,他们会怎么对付……她?」 『娘』这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在他幼年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直陪他挨过艰苦训练的是他哥,在他受不住疼抱着被子哭的时候,哄着他的也是他哥。从小到大都是哥保护他,可最后他的哥哥却死在自己的剑下。 展翼吸了吸鼻子,哽着声音道:「老丘啊,我突然觉得好累啊。我还什么都没有做过就已经这样了,你说哥哥这些年过的得多苦啊。」 老丘沉默着没说话。人活在世上,谁心里没点儿苦呢。他拍了怕展翼的肩膀,道:「大人会有安排的。你,你把他安葬了吧。」 展翼伸手抚上展翯的双眼,喃喃道:「哥你安心去吧,我会照顾她的。」 他将展翯背在背上,抿了抿唇,问老丘道:「大人可信我?」 老丘点头:「要不了多久,大人就会同你联络了。」 展翼紧绷的表情松了一下,对老丘道:「请转告大人,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直到展翼走远,代替长孙恪的顾影方才说道:「大人也没有料到今天这个局面,展翼心里真不会有想法么?」 老丘就嘆道:「他虽为间多年,但难得的是恩怨分明,有一颗赤诚之心。他对大人的忠心并不比你我少。」 顾影将手拢在袖子里,摇头苦笑道:「有时候竟隐隐有些羡慕他。」 老丘则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羡慕他,又何尝不知他心里是不是在羡慕你。」 顾影斜睨了老丘一眼:「什么时候你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第328页 老丘吹了吹鬍子,冷哼道:「不过是多年同僚就这样死了,觉得可惜罢了。展七娘的事儿交给你了,她可是武帝精心培养的细作,李淮这么多年也没多大长进,看来他也并没有从展七娘身上挖出多少武帝的秘密来。要是能活着把展七娘带出来,你可算大功一件咯。」 顾影瞟了瞟老丘身上的包袱,道:「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听说东越民风彪悍,你这把老骨头跑去折腾,可别散了架。」 老丘砸吧砸吧嘴,笑道:「有利益的地方就少不了纷争。武帝在时齐国也算强横一时,可到头来还不是内耗在诸皇子夺储上。东越比起当年的齐国,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他拍了拍顾影的肩,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的,不文明。办大事儿要靠智慧才行。」 顾影一脸嫌弃的抖了下肩甩脱了老丘的手:「就此别过吧。」 老丘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嘿嘿笑道:「年轻人就是火气大。」 他掂了掂肩上的包袱:「老头子窝在南府看了半辈子的门,也该活动活动筋骨喽。」 临行前,卫晞到余氏房里去看她,此时余氏正在整理抄好的佛经。见卫晞进来,道:「晞儿来了,母亲正打算改日去佛寺。卫皇后生前便笃信佛教,如今人没了,也算聊表心意吧。毕竟当年在侯府时,她待咱们母子也不错。」 卫晞笑了笑,没说话。 余氏见状说道:「晞儿还在怨我?」 卫晞低首道:「不敢。」 余氏嘆了口气:「不敢,说明你心里还是没有原谅我。晞儿,娘有娘的苦衷,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不爱听。只是晞儿就要到燕州去了,娘心里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慌慌的……」 「既然娘不放心,不如不去了。」 余氏:…… 卫晞就道:「其实儿子的命在娘心里也没那么重要,至少比不上收復北燕的大业。毕竟一个残废的儿子比不上一个健康的孙子。」 余氏的心忽地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她红着眼睛道:「晞儿怎么会这么想,你是娘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娘怎么会不心疼你。」 卫晞抬手打断余氏的话,冷声道:「娘不要再去探听侯府和宫里的消息了。尤其是长姐的孩子。」 卫晞眼神带着警告,余氏心口勐地一颤:「你都知道。」 「娘不要把所有人都当做傻子。如若不是看在我们母子在侯府多年的份上,你以为祖母会这么轻易放手?祖母虽年事已高,却不是个煳涂的。长姐是侯府的掌上明珠,霈儿更是长姐拼了命生下的,这个孩子对侯府有多重要娘心里明白。」 余氏低吼道:「这个孩子根本就是……」野种。 在对上卫晞阴冷的眼神时,这两个字余氏怎么也说不出口。 「娘若还想收復燕州失地,最好不要搞什么动作,爹也不是瞎子。」 余氏则道:「卫儒擅兵,有谋略,有胆识。你与他合作,到头来只怕是替齐国做了嫁衣。」 「所以呢?」 余氏沉默一瞬,道:「你说得对,我之所以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收復北燕,和这相比,任何人都要让步。」 卫晞并不意外。 余氏看着他,道:「你一心为侯府,难道你以为在卫儒心里,你又比他心中的大业重要么?他身上同样肩负着使命,卫尚和先齐王的夙愿,天下人的和平和安定。为了这些,他同样可以牺牲一些人。」 卫晞道:「凡成大事,必有所弃。」 「你都明白,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娘呢?」 卫晞转动轮椅,慢慢向门口滑动。他道:「因为娘在牺牲大部分人的性命来达成一个可笑的目的。而爹却用小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全天下百姓的安宁。」 余氏指甲嵌入掌心,脸色惨白,她怒吼:「不许你叫他爹!」 话音落,人已走远。 秦筝正在房中看信,见卫晞脸色阴阴的回来,忙起身迎过去,忧心道:「又和母亲吵架了?」 卫晞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没什么。你在看什么?」 秦筝将信递给他,道:「大嫂来信了。她说黎阳那边她会安排,叫我放心带瑾儿去。」 卫晞看了眼,点了点头。 秦筝犹豫了下,道:「夫君,真要走么?我想等你回来。」 卫晞拒绝:「不行。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回来,我不放心你和瑾儿在家。」 他用力的攥着扶手,想到才三岁的儿子就被余氏灌输了满脑子的復国復仇,他若不在,谁知余氏会趁机做出些什么来。 「我不想瑾儿变得和我一样,从懂事起就背负着那些仇恨。」 秦筝泪盈于睫,用帕子擦了擦,点头道:「好,我听夫君的。我一定会好好教瑾儿读书的。」 卫晞笑着道:「黎阳秦氏出来的女子都是极好的。阿筝,你记着,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抚养瑾儿长大,快快乐乐的长大。」 秦筝合着眼泪点点头。 卫晞又道:「我会派可靠的人护送你们母子,到了秦氏,你只管说我被父亲留在军中。还有,我们的儿子不叫慕容瑾,他叫卫瑾。是镇国侯府卫二公子的儿子。」 秦筝用力点头:「夫君,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卫晞则道:「当然。」 他看着秦筝有些不舍的双眼,微微低下头去。想到当年从侯府离家后,他几次试图逼走秦筝,不愿她牵扯进来。没想到这女子看似柔弱,竟心志坚定,不管不顾的跟他来到了玉山。路途如何艰辛,她都咬着牙挺了过来。
第329页 从很小的时候,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他便关闭了所有感情。便是对侯府的人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但秦筝这个女子,却硬生生的闯进了他的心。虽然他从未向她表露过。 可这次,卫晞看着秦筝的眼,一字一顿认真的说道:「此生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眼泪夺眶而出,秦筝笑中带泪。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了。 第181章 北燕歷建始三十三年,北燕皇帝完颜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本就剑拔弩张的储位争夺在完颜鸿归来后更是陷入空前混乱。 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皇子夺嫡之争。完颜哲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斗。曾经也是驰骋北地的一方霸主,如今竟成了他的儿子们相互拉扯的对象。他们从不在乎他的死活,但却要让他活着,活着承认那个最终夺嫡成功的人成为北燕的下一任皇帝。 卫晞到达北燕的这几日,冷眼旁观他们的内斗。 沈青萍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这样耗在内斗上,要么被北狄吞併,要么被齐国吞併,这道理我都懂。可这些人在利益得失的算计上都不是蠢的,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却犯起蠢来。」 卫晞嗤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只顾眼前利益的蠢货。」 沈青萍蹙眉道:「二爷有没有察觉完颜敏的态度似乎不大对劲儿。他会不会要反悔了?」 卫晞摇头:「应该不会,他还要依靠玉山的力量帮他夺位。不过我们身处燕州,受人掣肘,还是小心为上。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我们都定要控制燕州形势,务必在北狄入侵时保证北境兵力,绝对不能让父兄承担兇险。」 齐国朝堂还在大丧之中,李淮辍朝数日,今日难得有了些精神,开始处理政事。只是近身伺候的明德发现,比起从前来,李淮愈发的阴沉不定。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生怕行差踏错半步,这条老命就交代了。 陆鼎正在向李淮禀告近些日子国中事务,大皇子李霐在旁垂耳恭听。 「……从淮中抢回的盐车倒也足够国内挺过这段时间。只是淮中如今为韩庆所占,只怕未来齐国在盐的调度方面会艰难许多。」 李淮眯起双眸,问:「朝臣对此可有说法?」 陆鼎道:「有主战者,亦有主和者。」 「陆相以为呢?」 陆鼎看了眼李淮阴沉的脸色,道:「渭南大捷士气正盛,当一鼓作气,方不失上国气度。」 李淮紧皱的眉头松了一下。 李霐见状,犹豫了下,仍是上前回道:「陆相言之有理,但儿臣以为眼下当以平稳国内局势为重。北燕战事一触即发,此为要务。至于淮中方面……我齐国刚刚收回渭南,渭南小盐场虽不及淮中,但支持几州之地却也并非不可。除此外,尚有我冯家盐场以及西湾盐场可供调度。而且,就算淮中不被韩庆所占,淮中盐之调度也在三贵族掌控中,朝廷无法插手。而同淮中三贵族做生意的一直是各地大盐商,朝廷只行监督之责。」 「韩庆既然打着先齐王的名号占了淮中,若就此断绝了对齐国国内盐的供需,岂不是违背了先齐王以民为本的初衷。是故儿臣以为,只要加大对大盐商的监控力度,保证国内各地盐类的基本供应,局势自然安稳。」 李淮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冷道:「所以你是主和了?你就这么相信韩庆?相信那个在这种时候造反的齐国叛臣?」 李霐忙跪倒在地,恭声回道:「儿臣并非如此,儿臣以为淮中之事可稍缓些时候,待解决北燕问题再讨伐淮中不迟……」 陆鼎这时笑道:「皇上也莫气。大殿下也才初初接手政事,有些事情未能考虑周全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扭头看向大皇子,道:「大殿下可曾考虑过东越?」 李霐蹙了下眉,道:「东关有费允将军,即便费允投靠了韩庆,他也断不会联手东越的。何况淮中是块肥肉,东越一直惦记着呢。淮中问题到最后会变得和北燕一样。所以我们不必急着收回淮中,大可静观其变。若东越同淮中相争起来,齐国自可坐收渔利。」 陆鼎却摇头道:「大殿下未免太想当然了,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韩庆为报私仇可置齐国子民于不顾,又如何相信他不会为了杀回盛京而捨弃淮中同东越合作呢?到那时岂不是勐虎未除,又来恶狼。凡事都要想到最坏的方面,才能更好的应对突发情况。」 「何况,出兵淮中也未必表示这就同韩庆开战。有时候震慑敌人也是必要举措。如若放任淮中问题置之不理,各地贵族势必以为朝廷软弱,纷纷效仿起来,那才是得不偿失。」 李淮瞪向李霐,道:「陆相自开国时便辅佐君王,你不要以为读了些书便有一堆堆的道理。战争从来不是书上记载的三言两句,这其中牵扯的诸多问题你有的学呢。依朕看,于先生学问虽好,未免迂腐了些。不如你以后跟着陆相学吧。」 陆鼎忙道:「岂敢岂敢。」 李霐也赶紧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尚有许多东西没有学透彻,会继续跟着于先生读书。当然,也会请教陆相爷,还望陆相爷莫嫌本殿下愚笨才是。」 李淮冷硬的脸这才缓和了些许,想到于先生是卫皇后延请的老师,又的确将几位皇子教的不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第330页 想了想,又忽然问道:「淮中的盐车已经将要抵达盛京了,卫昭那小子怎么还不见回来?」 陆鼎道:「淮中相距甚远,日夜兼程也要七八天功夫。他们去时快马加鞭,指不定遭了多大罪,这回来时难免就缓了步伐,倒也正常。」 李淮哼道:「他长姐走了多日,他还未曾祭拜。」 李霐则道:「路上消息延迟,且三公子回京多半绕过城镇走官道,怕是尚未收到皇后薨逝的消息。」 李淮摆摆手:「罢了罢了,朕也不是怪罪他。对了,谢宏那老匹夫可有交代什么?」 陆鼎犯愁道:「谢大人只顾着喊冤,什么也不肯说。」 李淮将手里的奏摺摔在案上,冷冷道:「谢家勾结韩庆,证据确凿。谢宏又早早的将谢韬送回淮中去,要说他是清白的,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算了。事情已成定局,谢宏摆明了是想牺牲自己保全谢家,那朕就成全他。传朕旨意,谢家在京所有族人,三日后,全部问斩。」 李霐倒吸了口气:「父皇,谢家在京族人未必是知情的,此事乃谢宏同淮中本族所为,儿臣以为京中谢氏老幼妇孺不知情者可从轻发落……」 李淮心头顿时窜上一股无名火,他大骂李霐妇人之仁,不知以儆效尤,言辞犀利,骂的李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宫里的。 冯贵妃在琼华宫得知宣明殿上李霐顶撞皇帝,被皇帝斥责,吓的赶紧跑去李霐的宫殿,见李霐一脸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顿时花容失色。 「霐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和你父皇顶撞起来了。」 李霐动了动眼珠,没说话。 冯贵妃掐了他一把:「你这孩子,你要急死母妃啊。」 母子两个对峙了好半天,李霐似乎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然后扭头看向冯贵妃,道:「母妃,儿臣觉得父皇不太对。」 冯贵妃见儿子终于说话了,松了口气道:「你父皇脾气一向阴沉不定,只是他很少在皇子们面前发作罢了。」 李霐还是摇头:「不是这样的。」他蹙了下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正就是不对,父皇发火儿臣又不是没见过。可这次他好像,好像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眼神不对,好像有一些呆滞。而且母妃,太医替父皇诊病,明明说了父皇的身体需要调养很长时间,可这才短短几日,父皇就开始理政了。」 「你父皇对政事倒是一向勤勉,况且近来国事繁忙,他急也是应该的。」 「母妃,今儿儿臣在宣明殿还听父皇对明公公说要晋郑妃的位分。听明公公话里的意思,像是郑妃又给父皇进了香。父皇能这么快好转就是因为那香。」 「霐儿觉得香有问题?」 「不无可能。」 冯贵妃道:「皇帝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郑妃的香虽管用,可在呈给皇帝使用前,是要经过多方鑑定的。既然太医们都没说香有问题,许是霐儿多想了?郑家不过是勛贵之家,郑妃又没有皇子傍身,她没有理由害皇帝。对了,你今日到底怎么惹你父皇了?」 李霐嘆了口气:「先是因淮中之事,儿臣主张暂不用兵,但陆相却提议对淮中用兵。后来是谢家之事,父皇欲灭谢氏全族,儿臣稍劝了劝,就被骂的狗血喷头。」 冯贵妃也嘆道:「自皇后去后,你父皇的脾气愈发大了,性子也愈发执拗了。」 李霐却道:「父皇是愈发□□了,他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话,不愿听那些不好听的话。可忠言逆耳啊。陆相不知劝阻也就罢了,竟还由着父皇去做。朝臣都说陆相是难得的忠心耿直之臣,儿臣却以为陆相心机深沉,曲意逢迎,并不似表面看来那般。」 「陆相一直是鼎力支持霐儿的,如若霐儿以为他不好,还是要尽早理清关系,莫要被他左右。朝堂上的事儿母妃不懂,但有些事情听得多了,心里也还是清楚的。主弱臣强,覆灭之兆。」 李霐也郑重了几分:「儿臣明白。」 第182章 十月二十三,北狄小王子古扬率军扫荡北关外两座小城,率先挑起了北狄北燕之争。北境兵马严阵以待,然粮饷却迟迟不曾抵达军中。 「再这样下去,只怕北境会军心涣散。完颜敏明明已经备好粮饷,为何迟迟不发,他究竟在想什么。」沈青萍有些担忧。 自当年完颜祯从齐国返回北燕于边关被刺身亡后,其势力悉数被胞弟完颜敏接收。之所以完颜敏有能力同北燕诸皇子抗衡,全赖完颜祯留下的半数北境兵力。而卫晞选择同完颜敏合作自然也是看中了北境兵马。 按照原定计划,卫晞使玉山慕容氏兵马助完颜敏掌控北境全军,并分出部分兵力相助北关共同抗击北狄大军。待北狄军退后,留守玉山的慕容军则联手朔北卫氏父子前后夹击,合围燕州。如此一来,北燕大势可定。 卫晞闭了闭眼,道:「听说北狄军屠城了。」 沈青萍默了一瞬,点了点头:「北狄人向来残暴,一旦叫他们破了北关,后果不堪设……」 「你听,外面什么声音?青萍,你去打探打探。」 卫晞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这次见完颜敏时,他有些怪怪的。北关粮饷若延迟不发,只怕驻守北关的慕容完颜两军会起冲突。若叫北狄趁虚而入,那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第331页 他将抵达燕州后的事情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似乎并未发现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那究竟是为何,完颜敏突然和自己打起了拖延战。 还有尹士均和完颜鸿舅甥俩,他们看似是冲着北燕帝位来的,可却四处撩拨点火,使北燕几位皇子的争斗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朝堂更是乱作一团。他若接手帝位,这样的政局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他根本不想要北燕的皇位。 不多时,沈青萍沉着一张脸回来了。 「二爷,完颜哲死了。」 卫晞当场愣住:「怎么会,先前不是说熬过这个冬天没有问题的么!」 沈青萍道:「中毒身亡。完颜哲死的突然,诸皇子尚未反应过来,如今帝位悬空,诸位皇子已经开始动作,燕州城中各家都在调动兵马,眼看就要乱起来了。」 卫晞攥紧拳头,冷着脸道:「完颜敏呢?」 「不曾见到。倒是他的心腹亲卫已经率军围了皇宫。」 卫晞眼神一暗:「看来完颜敏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所以才迟迟不发粮饷。」 沈青萍有些不懂:「他图什么啊。几位皇子中属他胜算最大,即便北狄入侵,一时半刻也打不过北关,他有足够的时间运作,堂堂正正的坐上帝位。可如今燕州一乱,北关军心势必不稳,若大军破了北关,矛头直指燕州,他这皇位还坐得稳?」 卫晞道:「只怕是背后有人教唆,他并不相信我们。青萍,我们不能留下,速速离开燕州。」 门外传来清脆的拍掌声,伴着爽朗的笑声。 「慕容太子当真聪慧机警,这么快就察觉不对了。」完颜敏信步走进了屋,双手拢在袖子里,啧了啧舌道:「瞧我这嘴,这会儿该叫你卫二公子才是,对吧。」 卫晞瞳孔勐地一缩,继而笑道:「你在说什么,本殿下听不懂。」 完颜敏绕着卫晞走了一圈,道:「名满盛京的卫二公子竟是当年慕容氏遗孤,这消息若放了出去,只怕镇国侯府会沦为众矢之的,尤其在这敏感时候。唉,怪就怪老天爷对我太好了,让我及时发觉了你的身份,不然等你们父子三人联手围了燕州城,本殿下就算登上皇位,同样也坐不稳不是么。」 卫晞忽地笑了,他道:「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殿下你的结局却是完全不同的。几千年来凡汉人皆知,无论内斗如何厉害,都绝不能让异族人踏入中土半步。殿下放任北关不管,放了北狄人入关,你就是千古罪人。而若与我共同抗敌,再投诚齐国,世人却会贊一句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完颜敏也笑了,他俯身过去,弯了弯嘴角:「如果我选第三种结果呢?」 卫晞抬眸看他。 完颜敏拍了拍掌,门外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缓步走进来,阴阴笑道:「卫二公子,别来无恙。」 沈青萍大惊:「洪坤!」 完颜敏扬了扬眉,道:「楚国歷经几百年,说起来你我皆为楚臣。本殿下不愿降异族成了刀下亡魂,亦不愿降齐国成了外表光鲜的笼中鸟。你说光復前楚如何?所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待本殿下杀回盛京,区区北燕又何惜哉。」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卫晞:「再说,边关不是还有镇国侯父子在么,他们会让北狄破关?」 洪坤则笑着接道:「镇国侯大义,被天下百姓奉为战神。若北狄破关屠城,战神自会跌落尘埃。相信镇国侯定会为国尽忠守节的。」 卫晞咬牙道:「无耻之徒。」 卫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入南梁时,长孙恪已经剿了百花村并拿了制香的工匠。 在他残酷重刑下,工匠无有不招者。 翻查制香记录,长孙恪从中发现一种薰香,常闻之可令产妇于生产时出现血崩之兆。而卫皇后血崩之事至今未查明原因,看来癥结是在此处。李淮素来喜好佩香,后来郑妃获宠也是因为进香。 推算时日,郑妃进香在前,卫皇后中招在后。也就是说,卫皇后极有可能是因为此香而险些丧命。 工匠只管制香,制成的香自有他人负责运送。长孙恪之所以到现在才着手围剿,正是打算顺藤摸瓜。但意外的是,这香流入盛京后并没有直接落到郑家手里,而是崔家的人接手。 也就是说,郑家自以为以香邀宠,其实不过是替崔家打掩护。但据盛京传回的消息,崔家似乎急于想要个孩子,崔贵妃更是卯足了劲儿邀宠。可事实上后来李淮所佩戴的安神香,看似令精神大振,实则是预先掏空身体。凡佩此香者绝无使人受孕的可能。 崔家不会不知道这个可能,那又为何放任下去。除非崔家众人并不知情,而真正知情者不想暴露,所以才通过郑家的路子进香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长孙恪无意识的叩击着桌面,想着应当仔细查查崔家那个接头人,或许会有意外收穫。 不过在此之前,南梁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于是长孙恪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南梁城北一座雅致的别苑里,一个白衣男子正神情淡然的坐在石桌旁研究棋局。 长孙恪看了一会儿,执起一枚黑子落下。 男子却摇了摇头:「你这棋路刁钻狠毒,瞧瞧,把我好好的意境都给破坏了。」 长孙恪不以为意道:「能赢就是好棋。」 男子将那枚黑子捻起扔回棋盒里,道:「年轻人锋芒毕露可不太好哦。」说着,又从棋盒里另挑了一枚黑子捻在指尖,巴望着棋盘,犹豫着该在何处落子。
第332页 长孙恪撩起衣摆坐在老者对面,嗤笑道:「所以应该像你一样龟缩在女人背后?晋王殿下。」 萧琰执棋的手顿了顿,坦然道:「楚国早就灭了,这里没有什么晋王。你既孤身前来,看来事情已经办妥了。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长孙恪看了他一会儿,道:「的确是可惜了。」 萧琰听出长孙恪的弦外之音,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当年若非义阳,我恐怕早就死在齐国的铁蹄之下。虽然那时的我心灰意冷,早已心存死志。」 「人的生命至真至贵,既然老天让我活了,那就好好珍惜活着的日子。虽然活着要付出代价。但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活到今日,又岂会暗中打乱义阳的布局,使司马善占据上风。更不会有你我今日之会晤。可见万事万物早在冥冥中有了定数。」 长孙恪抬眸看他:「所以你准备好了?」 萧琰似乎找到了新的棋路,激动的落下黑子,道:「人固有一死,我已多活了二十几年,还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 「他呢?」长孙恪说的是萧宸。 萧琰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动。他深深的嘆了口气,道:「他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他活着,是别人的灾难。」 长孙恪是知道的,萧宸自幼多病。所有的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弱冠。可义阳公主偏偏保他到了今日。只要能让萧宸活着,什么办法她都敢试。甚至巫医以人心入药之法,她也丝毫不觉得残忍。为此不知有多少无辜少年惨遭毒手。 也正是因此,萧琰才暗中出手,慢慢掌握义阳公主的布局,在合适的时机联络了司马善和凤溪姜氏。 「义阳离开南梁很久了,但每年秋天她都会回来,因为这是萧宸最关键的时候。我准备好了,你呢?」 风乍起,掀起萧琰两鬓斑白的髮丝。 长孙恪低头看了眼棋盘,随手落了枚黑子,堵住了白子所有的退路。 萧琰扔了手里的棋子,不无嘆息道:「不管怎么走,你总能以凌厉的棋路封住我的去路。果真,命该如此。」 长孙恪站起身拱手告辞,淡淡说道:「斩草必除根。」 萧琰望着长孙恪挺拔的身影,嘆道:「义阳公主最大的失败就是从荀家抱回了你。这是你的命,也是她的命。」 他再次低头看向棋局,竟意外的发现了一条退路。 第183章 萧宸被带到了长孙恪身边。他很瘦,很白,浑身透着阴诡的死气,像久不见日光的行尸。 「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哥哥。」 长孙恪毫无波澜的看着他,抬了抬手道:「坐吧。」 萧宸在僕人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每走一步都像用尽浑身的力气。长孙恪朝那僕人看了眼,僕人躬了躬身子退下了。 萧宸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这幅身子我自个儿知道。没有母亲在,我连药都吃不起,不等到冬天,我就可以去见阎王了。我想活着,可活着却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别人都能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我却没有。」 长孙恪抬眸看他:「你知道自己吃的药以何为药引么?」 萧宸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孙恪指了指胸口,道:「人心。」 萧宸霎时间脸色惨白,瘦弱的身躯像随风摇摆的稻草,仿佛随时都能被折断。他唿吸渐渐急促起来,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抖着唇道:「你在骗我,对不对。」 「我从不屑说谎。」 长孙恪起身按住他的手,一股真气自掌间输出,萧宸只觉一股暖流浸入脾肺之中,适才窒息的感觉方慢慢平缓下来。 「人活在世上,没有谁是容易的。你每多活一年,却有不知多少少年人平白无故的失了一辈子。所以你期待老天爷对你公平,这是在做梦。」 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落在手背上,灼热发烫。萧宸下意识的攥紧了拳。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想我连死都不得安宁,是么?」 长孙恪摇摇头:「你错了,我只想让你明白这其中因果,让你死的更心甘情愿。你的生命充满罪恶,你的死亡也无法消弭这些罪恶。」 「所以呢!」萧宸低吼:「所以我就要生生世世都背负着罪恶么?可又有谁问过我,我是否愿意来到这世上!」 他勐咳了几声,苍白的脸色也因急怒而泛起一丝潮红。他苦笑道:「我挺羡慕他的,羡慕他可以让哥哥义无反顾。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为我义无反顾过。」 「母亲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不过是她实现目的的傀儡罢了。至于父亲,他对我只有厌恶和痛恨。我自以为高高在上,到头来不过是别人的牵线木偶。从前的那些骄傲,如今看来只是一场笑话。」 长孙恪有些怜悯的看着他,道:「人贵在自知,你能看清这些倒也是一桩幸事。至少你能清醒的离开。」 萧宸抬头看着长孙恪,目光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所以,你可以不讨厌我了么?」 长孙恪没有回答,只道:「时候差不多了,她该回来了。」 萧宸有些失望,他自嘲的笑了笑:「好,去见她吧。一切都该结束了。」 义阳公主站在梁州城外,遥遥望着城楼上那个白衣翩迁的男子。 计划中如今站在城楼迎接她的应该是她最得力的手下们,他们会兴奋的挥舞着楚国的军旗吶喊着,为他们努力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城池而吶喊。可如今城门紧闭,城墙上军容肃然。猎猎大旗卷着风,上面刺眼的『梁』字翻腾着,肆无忌惮的嘲笑她。
第333页 她知道,她败了。 义阳公主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饶是已年过半百,发间已夹杂着些许白髮,仍挡不住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就像城楼上那个男子一样。纵然被她囚禁多年,浑然天成的皇室风骨也没有减弱分毫。他的嵴背依旧挺直。 当长孙恪架着萧宸登上城楼时,义阳公主冷淡的眼神起了一丝波澜,稍纵即逝。 她勐然惊觉,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是强撑着一口气。等到了这最后一刻,紧绷的心弦竟意外的放松了下来。就好像长久以来,她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她将目光落在长孙恪身上,挺拔的身姿,深邃的双眸,还有薄薄的嘴唇,像极了当年冷酷无情的荀渊。 母后说:「荀渊天纵英才,若他肯用全力,楚国不会灭。」 荀渊说:「未帝荒淫无度,楚国尽失人心,气数已尽,当顺应天时,早日结束割据之纷乱,还天下之清平。」 义阳记得她曾问过荀渊:「何不扶晋王上位?」 荀渊告诉她:「时机已过,且晋王志不在此。齐国已定天下,楚国偏安一隅。齐王之死,齐楚两国雠怨已结。且齐覆楚之江山,断不会留下楚国苟延残喘。楚国负隅顽抗,只会让百姓平白遭难。」 义阳公主想到梅树下那个抚琴的玄衣男子,他生来就该是尊贵的。他们都信天道,可她偏不。她要让荀渊看看,她是如何逆天而行,如何光復楚国的江山,如何将晋王扶上那至尊的宝座。她还要让荀渊的儿子成为她復楚的利剑…… 「长孙恪,或许我该叫你荀旭。我今日败了,但我败给了萧琰,却不是你。」 长孙恪毫不在意的笑笑:「我只看结果。」 义阳公主却微微翘起嘴角,她的声音混着风声传入长孙恪的耳朵。就像幼时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以为她的声音是轻柔温暖的,但入耳的那刻方知这声音犹如寒风,冰冷彻骨。 她说:「荀旭,我败了,你也一样。我输给了最爱的人,可你却因此而输掉了你的最爱。」 义阳公主的眼神在萧琰身上流连一瞬,一道寒芒闪过,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她袖口上绣着的几朵寒梅。 长孙恪目光凌厉的盯着萧琰:「她做了什么?」 萧琰眼神透着几分悲怆,他摇了摇头,道:「她从北燕回来的。」 长孙恪握着剑的手已经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萧宸虚弱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或许是骗你的。」 长孙恪目光阴沉:「不,她是认真的。」 长孙恪冷冷的盯了眼义阳公主的尸体,转身就走,却被萧宸扯住。 他问长孙恪:「你不杀我?」 长孙恪身形一顿,偏过头对他说:「我从未讨厌过你。」 萧宸展颜一笑:「谢谢你。」 萧琰看了眼长孙恪:「你还是心软了。再冷硬的刀锋,遇到珍视它的人,都会收起锋芒。」 长孙恪迈步向前,留下一句话:「你可以给她收尸了。」 李淮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冯贵妃也多了个心眼儿,让人多留意着宣明殿的动静,又让冯遇留意朝堂动向,嘱咐大皇子谨言慎行。 她本就是个风风火火藏不住事儿的性子,近来更是焦躁不安,冯嬷嬷无奈劝了她好多次,也就当时应的好好的,事后该如何还是如何,给冯嬷嬷都磨的没脾气了。 正在这时,有个小内监急匆匆进来禀道:「崔家归宁的大姑奶奶今儿进宫来了,人前脚才走,崔贵妃就去了宣明殿。」 冯贵妃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崔家归宁的姑奶奶是哪个?」 冯嬷嬷提醒道:「就是前几年被赐死的光禄寺卿陆瞻大人的夫人。陆瞻死后,这位崔夫人就归家了。听说崔夫人原是有个儿子的,就是不知怎么突然就死了。」 冯贵妃想了想,也隐隐想起有这么回事儿。 「听闻崔家的闺女都厉害,崔贵妃手段虽不光彩,但她入宫多年无所出却能舔占贵妃之位,咱们也不得不服。这姑侄俩可不是什么善茬,你说她们又合计什么呢。」 冯嬷嬷就道:「左不过就宫里那档子事儿,崔家上窜下跳,不就指望崔贵妃能怀上么。都这会儿了,崔贵妃到宣明殿去摆明了是想承宠呢。」 冯贵妃直觉这事儿不简单,又叫那小内监再去打听打听。 崔贵妃虽心急,也从家里弄了不少偏方,可这种事儿也不是光心急就有用的。不过今日姑姑同她说的这些倒让她大吃一惊。若此事能成,崔家势必再上一层。 只是长乐公主是皇上的心尖宠,这婚事又是早早定下的,只怕她才提起话头,皇上就能扒了她的皮。 崔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低声告诉她这事儿该怎么提。崔贵妃也是脑子一热就来了宣明殿,这会儿心里仍突突直跳。 李淮正在批阅奏章,完颜哲驾崩的消息这会儿还没有传到盛京,呈上来的摺子十有八九是说淮中一事的。元勐班师回朝,给他请功的摺子就泯灭在一堆堆的奏章之中,时隔多日都无人提及。 崔贵妃不由庆幸当初幸好不是自家兄长去的渭南,否则岂不是白跑一趟,屁的功劳都没捞着。 她斜了下眼,发现李淮盯着手里的摺子出神,这道摺子也是进言淮中一事的。说的是远交近攻。 崔贵妃心念一转,这不正合姑姑的意思。
第334页 于是她轻咳了声,纤弱无骨的手握成空拳替李淮敲打着肩膀,状似无意道:「皇上还为淮中的事儿烦忧?」 明德立马提了心,心道这崔贵妃怎的就提起这茬,不是找抽么。皇上一向不喜后宫干政的。 可谁承想李淮也只是蹙了下眉。 崔贵妃见他不恼,便也大了胆子,道:「臣妾可不懂朝政,不过当年在闺阁时曾跟着兄长谈过生意。生意场上只讲利益,倒跟战场有那么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兄长告诉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这摺子上说远交近攻,可不正应了这个道理。」 李淮颇有几分兴致的反问:「贵妃倒是说说看,此法如何可行?」 崔贵妃掩唇一笑:「臣妾哪懂那些,不过自古以来与邻国交好无非就通过和亲来表示我们上国的诚意。东越不过区区四州之地,也就前些年打跑了肃慎,又往东北边扩了扩。可那边都是荒地呀,算起来整个东越都还比不上淮中呢。若能得齐国看重,想必东越皇帝定会诚心与咱们合作的。」 李淮陷入沉思。 明德见皇帝今日心情出奇的好,也不由得深深的看了眼崔贵妃,目光在她腰间的香包上流连一瞬,便也垂下眸子。 第184章 「你说什么?崔贵妃提议和亲东越?」冯贵妃转了转眼珠,不解道:「好端端的她怎么提了这事儿,皇上什么态度?」 内监躬身道:「皇上尚无表示,不过似乎在考虑崔贵妃的提议。」 李霐道:「东越虽国小,但兵马强悍。若父皇想联手东越合围淮中,只怕最后反被东越侵吞。就算我们派了公主去和亲,也拦不住东越扩张。」 冯贵妃则道:「崔贵妃奸诈,她既提了这事儿,必有后招。就是不知她此举究竟意欲何为。难不成还想让她崔家兄长领兵出征东越?那韩庆怕是做梦都笑醒了。」 「其实对淮中问题最稳妥的就是静观其变,做多了反而会弄巧成拙。总之依儿臣之见,和亲一事如同鸡肋,父皇英明果决,想必不会应允。」 冯贵妃也点了点头:「但崔家不会无的放矢。皇上尤其厌烦宫妃插手政事,崔贵妃不会不知,却明知容易遭皇上忌惮还要提及此事,这就不得不令人多想了。」 李霐也慎重的点头道:「于先生自有韬略,儿臣合该问问先生的意思。」 与此同时,李淮也在想这个问题。如若和亲,这人选上须得仔细斟酌。宫中无适龄的公主,最年长的是长乐,且她已定下亲事,当然不能和亲。若和亲,也只能从宗族中选一位郡主,这分量却是远远不够的。他可不是妇人之见,认为东越小国就可随意煳弄。 李霐还是高看了李淮。因为李淮自始至终想的都是派谁和亲以及和亲之后的种种对策。他性格中的偏执在一场大病后愈发严重,一旦是认准了的事,谁也劝不住。加上他心里一直对韩庆心存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自然就忽略了和亲本身未必会有多大用处。在这种时候,谁兵强马盛,谁才有说话的权力。 就在宫中各方猜测以及李淮犹豫不决中,东越遣使下了国书,特来求娶长乐长公主。 与此同时,北狄兵犯北关,完颜哲驾崩的消息也传了来。一併传回的还有一封崔皓上的密折。 当夜,李淮便将陆鼎叫进了宫。 陆鼎看过密折,当即大惊失色,颤抖着道:「若密折所言属实,朔北危矣。」 李淮却道:「不只朔北。」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宁州,朔北,淮中三地,道:「三方若联手,齐国自西北至东北则全面失陷。褚家,卫家,韩家,皆为将门世家,三家兵马强盛,只怕难以抵挡。」 李淮嘆了口气,道:「卫儒当年救下慕容氏遗孤,想来早在那时便已生了这般心思。」 陆鼎则道:「却也未必。卫儒纯孝,若真有起兵造反之意,断不会留下卫老太君在京。」 李淮却心思一动:「卫昭还未归来?」 陆鼎摇头。 李淮沉下眸子:「朕倒是想起来了,听说前些日子侯府世子夫人带着她那小闺女回黎阳秦氏去了。」 陆鼎沉吟片刻:「皇上的意思是卫家早有准备?」 李淮道:「不可不防。韩庆已反,卫儒亦不能留。只是北狄犯关,若朔北生乱,只怕江山不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北狄侵入我齐国疆土。」 不入齐国疆土,却没说不入北燕之地。 陆鼎想了想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皇上慎重考虑。」 「朕有今日,多有赖相爷。此事还需相爷从中出力,也替朕出出主意才是。」 陆鼎忙躬身道:「皇上谬赞了。臣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 李淮晃了晃手腕,沉声道:「卫家不仁,也休怪朕不义了。吩咐下去,着礼部和鸿胪寺好生款待东越来使。」 说起这个,陆鼎又道:「臣以为东越这时遣使未免太过巧合,又点名求娶长乐公主,这不是,这不是……嗨,谁人不知长乐公主乃皇上的心尖宠,如何能嫁到那等野蛮之地去。依臣看,那东越使者就该好好晾着。」 李淮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相爷竟也使上小性子了。总归国事是国事,家事再重,也重不过国事。」 陆鼎一听这话音儿,便心中有数了。
第335页 回到府上,陆鼎迫不及待的请来了宋茂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宋茂礼扬眉道:「相爷有喜事?」 陆鼎捋着鬍子道:「天大的喜事,先生,我们的机会来了。」 「哦?」宋茂礼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 陆鼎讪笑了下,也平復了心情,低声道:「先生可知那名满盛京的镇国侯府卫二公子的真实身份如何?」他指尖叩了叩桌面,道:「他是当年死于完颜哲之手的慕容氏遗孤,慕容翊之子。」 宋茂礼眼神微微起了波澜,很快就明白了陆鼎的意思。但显然他要比陆鼎想的更深,因为他足够了解卫儒。 他道:「此事相爷也不要高兴过早。卫儒当时未必知道他的身份,如今就算知道了,想必也是利用玉山慕容氏之兵力牵制北燕完颜氏。一旦事成,北燕困局自可解除,此乃大功一件。」 陆鼎瞬间冷静了下来。是了,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卫儒确实做到了以天下为己任。 宋茂礼看着陆鼎淡下来的神色,晃了晃手里的茶杯,道:「所以相爷此时想的不是如何以通敌叛国之名毁了卫儒,而是在保证北狄不犯齐国的前提下,除掉卫儒。比起让对手身边名裂,很显然,抢了对手拼了命挣回的功劳来给自己铺路,这才是一招好棋。」 「至于那之后的事,相爷掌握了绝对的权力,积累了足够的名望。那时只要将卫晞推出来,自有许多巴结相爷的人落井下石,卫儒也一样没有好名声。」 他轻嘬了口茶,笑道:「记得当年相爷对在下说,相爷想做那流芳千古的名臣。如今几大贵族,赵氏,谢氏,萧氏纷纷偃旗息鼓,崔氏虽光鲜,族中却并无出息之人。若再拿下卫氏,相爷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必大大提高。待日后扶持大皇子上位,相爷所设想的一系列政策自可付诸实践。在下甚至已经看到后世如何对相爷歌功颂德了。」 这话说的陆鼎心中十分熨帖。他道:「寒门庶族艰难,本相所以鼎力支持皇上,也正是因为同皇上政见相同,又有先生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当然,在宋茂礼面前,陆鼎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来面目:「先生果然技高一筹。卫家老三害死侄儿在先,害了大哥在后,又让本相不得不暂时罢朝,这当中一来一回,损失了本相好些人手。这仇怨本相一笔一笔可记得清清楚楚。或许正如先生所说,让对手遗臭万年,而自己名垂千古,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报復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说起来也是巧,东越竟主动求娶长乐公主。咱们这位皇上心可狠着呢,依他对东越的态度,看来此事能成。那卫儒一向心疼孩子,李淮在背后来了这么一手,他却还要保着他李家江山,啧啧啧,说起来本相都有些同情卫儒了。」 宋茂礼微微一笑。 忽地,陆鼎耳朵一动,低喝一声:「谁在门外!」 宋茂礼脸色一沉,当即起身开门,只见漆黑的夜里,树影微微摇晃,猫叫声断断续续的传来。他眸光闪了闪,回身笑道:「无事,一只猫罢了。」 次日,朝会过后,陆鼎前往宣明殿觐见李淮。当然,昨夜同宋茂礼商议的对策他不能照实了说。但他心里清楚李淮也是个好名声的。所以他只稍提了一提,李淮便明白其中关窍。 由衷嘆道:「朕有相爷,真乃幸事。此事就依相爷所说的去办吧。不过朔北也不可不防,着令崔奉领军五万进驻朔北,事后务必缉拿卫晞归京。」 陆鼎拱手笑道:「皇上英明。」 东越来使的消息没有刻意隐瞒,所以满盛京城都知道东越前来求娶长乐公主。 卫淑华气的不轻:「祖母,东越未免欺人太甚,明知长乐已许了人家还要求亲,真够不要脸的。听说求亲的是东越太子,可那太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他儿子都跟长乐差不多年纪了。太子妃病逝后未在续娶,这是叫咱们长乐给他续弦呢。」 卫淑华越说越气,恨不得这就提剑冲到东越去砍死那狗屁太子。 卫老太君脸色同样不好。 徐嬷嬷不敢火上浇油,只劝慰道:「皇上一向疼爱长乐的,而且皇后才薨逝不久,这种荒谬之事断不会答应的。何况再怎么样我齐国是上国,齐国的嫡长公主岂容东越小国折辱。」 卫老太君只道:「北燕的消息传回来了吧。」 卫淑华点了点头。 卫老太君嘆了口气:「李淮性情阴沉偏执,韩庆的事触了逆鳞,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值得他怜惜。」 卫淑华就拔高了声音道:「那就任由长乐去和亲?不行不行,那狗屁的东越来使,本姑娘这就砍了他去。」 卫老太君斥道:「胡闹。」她沉声道:「徐嬷嬷言之有理,朝臣们心如明镜,不会同意李淮这么做的。王奕回京了,长乐许了王家子弟,王家也断不会容许东越这般欺辱他家。这事儿一时半刻且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李淮若一意孤行,我们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卫淑华怅然道:「要是阿昭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卫淑华忽地站起身,脸色凝重道:「祖母,淮中那事儿都过了这么多天了,阿昭怎么还不回来。」 卫老太君捻着佛珠的手一顿:「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第185章 被众人惦记的卫昭此时正『山中不知岁月改』呢。说来这事儿也怪他欠儿。
第336页 淮中大势一定,他便想着慢悠悠的回京去。毕竟他出来一趟实属难得,下次有这机会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于是一行人出了连州便往西南方拐。用卫昭的说法是,霍宝儿给他写信说过茂州一带的美食,非常符合他的口味,便想着拐道去尝尝。返回时从茂州往通州去,再坐船回京,也耽搁不了几日功夫。 到了茂州城,卫昭就跟偷腥的鱼儿似的,每日不吃到肚胀决不罢休。闲时还跟着本地人闲聊,打听些风土人情。却偏巧被他知道了某村落一桩怪案。他这人最是好信儿,当时心里便刺挠儿的。第二天就收拾包裹去那村落看热闹去了。 韩司直也劝不动,那就只能跟着了。毕竟淮中那事儿牵扯太大,他好像一不小心就被牵进去了。若是不靠着镇国侯府这棵大树,只怕回去就被那谢家残存势力给生吞了。还不如躲躲清静,待皇上料理完此事再回京去。 如此一来,韩司直也乐得跟着去。 那村子偏僻,卫昭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乔装打扮成过路的客商。在那村子滞留了十天,热闹看完了,案子也帮人破了。正准备启程呢,却被一场山洪困在村子里了。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卫昭叼着根草儿呆呆的望天儿。 「也不知道盛京城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卫放不由撇嘴:「若早知道惦记家里,何必多走这一遭。」 「村民们何时能把路清完?不行就多使些银子砸。」卫昭大手一挥,十分豪气的说道。 卫放气的直翻白眼儿:「这是银子的事儿么!难道咱们不该担心吃饭的问题么!」 要知道如今进村的路被封,村民们吃的都是家里的屯粮。一日两日倒可以用银子买。可眼下秋收刚过,村民们缴了税,又卖了批粮,剩下不多的还得留着过冬呢,谁也不肯多卖了。他都吃了好几天掺着糠的面煳煳了。 卫放有些委屈的摸了摸脸蛋,他都瘦了! 卫昭拍了怕咕咕直叫的肚皮,砸吧着嘴道:「想吃盐水鸡了。」 卫放的肚皮也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他没好气儿道:「少爷您可别说了,馋虫都勾出来了。」 好在这两日天公作美,天气还算不错。村民们在银子的驱使下终于把路给通了。 卫昭当即就要表示要请全村吃流水席。 卫放立马捂住他的嘴,急道:「少爷,咱没钱了!」一边说一边把卫昭给拖走了。 韩司直也大松了口气,真是个纨绔败家子。这也得亏了是镇国侯的儿子,要是他儿子,他铁定抽死他。 几人刚出村便碰上了官府的人,打头一位惊奇道:「几位从那村子出来了?可是路通了?」 卫昭没好气儿道:「若非本公子豪爽,僱佣村民通路,只怕早被困死在村子里了。」 那官差也听出卫昭贬损他,却也不恼,只赔笑道:「衙门人手有限,这附近几个村落都大大小小遭了灾,哪都用人。且上头刚接到信儿,皇后薨逝,衙门也须得有所表示的。」 卫昭脸色剧变:「你说什么!皇后,皇后她,薨逝了……」 官差不知他为何变了脸色,点头道:「是啊,我家大人曾得卫家提携,因此对皇后薨逝颇为重视……」 卫昭没听他说完,疯了一般的跑走了。 官差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摇头道:「真是个怪人。」他看了眼进村的路,又道:「不过也算做了件好事。行了,既然没活了,咱也回吧。」 卫昭不知跑了多远,直到筋疲力尽方才跪倒在地。泪水模煳了视线,喉间似刀割般火辣辣的疼。 他伸手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若早早回京,定能见长姐最后一面的。」 卫放见他如此,有些不忍。他道:「茂州距京远,这公文发下来也有些日子了,那会儿我们还在淮中呢,少爷切莫自责。皇后一向最疼你了,她见少爷这样会不好受的。」 卫昭双手捂着脸颊呜呜痛哭,哭了许久方才哑着嗓子道:「卫放,去备快马,我们回京。」 卫淑华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想到尸骨未寒的长姐,若她在天上看着那些人拿她最疼爱的长乐去交换利益,不知如何伤心。 那些支持长乐和亲的大臣们卫淑华一个一个都记在了心间,总有一天,她会让这些人为今日的举动付出代价的。 她漫无目的的沿着街巷走,两边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她忽地想起小时候,长姐常带着他们几个出来逛街。大哥爱吃香香辣辣的东西,二哥喜欢口味清淡的,阿昭偏爱甜甜糯糯的。那会儿阿昭还是个奶糰子,可招人喜欢了。 后来,二哥断了腿,便很少跟他们一起玩儿了。再后来,长姐出嫁了,大哥也成家了。自己又传出了克夫的名声,可家里人却依旧待她很好。 她很喜欢每天傍晚,一大家子人聚在前厅一起吃饭,热热闹闹的,真好。 她想好好护着这个家,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家人。 卫淑华握紧了手中的剑,步伐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待她回过神儿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偏僻巷弄。一声闷响在空寂的巷子尤为清晰,她心下一紧,不由得放慢了唿吸。 「……靖淮兄近来可好?」王奕摇着扇子慢悠悠走在街上,时不时的与陈靖淮闲聊两句。
第337页 陈靖淮有些嫌弃道:「我说王大人,这都深秋了您还摇扇子,不嫌冷么?」 王奕脸色一僵,又慢悠悠的合上扇子,道:「扇扇子也不是为了图凉快的,这是一种雅致。」 王奕吧啦吧啦说了一堆,说的陈靖淮眉头直跳。 他不耐烦的打断王奕的话:「王大人今儿找我出来总不会是来逛街的吧。」 王奕笑笑:「你整日窝在家中也怪没意思的,今儿天气不错,出来逛逛又有何妨。」 陈靖淮冷冷道:「没兴趣。王大人有什么事儿还是快说吧。」 王奕嘆道:「最讨厌你们这种直来直去的人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陈靖淮斜睨他一眼,道:「我也很讨厌你们这种说一句话拐八十道弯儿的人。」 王奕讪笑两声,道:「说起来,靖淮兄真不打算入仕了?」 「嗯,盛京花销太甚,过些日子就回老家去了。」 「唉,靖淮兄你性情刚直,如今朝堂乌烟瘴气的,的确不适合你。不如来我府上,王某诚挚的邀请靖淮兄做我的门客。」 陈靖淮道:「没兴趣。」 王奕就指了指他洗的有些发白的衣衫,道:「总得考虑考虑生活现实啊。」 陈靖淮面色一红。 王奕又抬了抬下巴,道:「你啊,还是要多学学这官场生存之道。就像那位,那叫程什么的,你曾经的下属。瞧瞧,摇身一变成了北府监司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陈靖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见程孟从前头挤了过来,面上带着一丝慌张。从他身边经过连招唿都不打,似是没有看到他。 王奕嘬了嘬牙花子:「看到了吧。这就是无权无势啊,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呢。」 陈靖淮皱了下眉,扭过头去看程孟,常年浸淫案件,他有非同一般的直觉。程孟的身上有血腥味。 正当他思考时,忽听前方一阵骚乱,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快来人哪,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陈靖淮本能的沖开人群直奔事发地。 王奕被他撞的转了个圈,忍不住瞪他一眼,喃喃道:「你又不是官儿,凑个什么热闹。」 他理了理衣襟,自言自语道:「还得本大人出马,不然指不定被谁欺辱了去。」 陈靖淮到的时候,巷口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这巷子虽偏了些,但主街是百荟街。他常在此处办案,百姓们或有认识的他的,见他过来,忙自发的让了路,全然不知他眼下身无半点官职。 当初去渭南赈灾,担了个副使的名头。可渭南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儿,他这副使早就空有其名了。回京后又逢淮中举事,有关系的人早早就托人安排了。他不想入朝,便赋闲至今了。 待挤了进去看清巷子里的人时,陈靖淮只觉脑子轰的一下,突然就后悔过来了。 巷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卫淑华。当然,她不是死者。她怀里抱着的那位才是死者。 然而这位来头也不小啊。那可是最受宠的陆相爷的二公子陆承逸啊! 陈靖淮是典型的嘴比脑子快,当下便问:「怎么回事儿?」 卫淑华冷声道:「我听见声音跑过来时人就倒在地上了。」 陈靖淮下意识的看了眼卫淑华身边的剑。 卫淑华蹙眉道:「我的剑从未见过血。陈大人当知,我家小弟一向与陆二公子交好,我与陆二公子更是素无冤雠,若我是兇手,早就跑了。」 陈靖淮走上前去看了看陆承逸。致命伤是颈间剑伤,此外身上无其他伤痕。 「二小姐来时,陆二公子可还有气息?」 卫淑华顿了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敛下眸子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他说是程孟杀了他。」 陈靖淮险些惊叫出声,联想适才看到程孟惊慌的神色,心中竟已信了大半。可程孟又为何杀了陆承逸! 陈靖淮一向对政事不敏感,但此刻他却无比清醒的认识到陆承逸的死不简单。 「……王大人也来了,既然如此,本小姐这就回府去了。」 卫淑华的声音打断了陈靖淮的思绪,他瞳孔勐地一缩,低声道:「二小姐快走。」 卫淑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信我?」 陈靖淮抿了下唇,说:「我只信人不是二小姐杀的。」 卫淑华拿起剑,最后看了陆承逸一眼,朝陈靖淮拱手道:「有劳陈大人了。」 第186章 陈靖淮又细细的检查了一遍陆承逸的尸体,这时程孟也带人过来了。 他见陈靖淮在此,下意识的心慌了一下,然后方才拱手道:「陈大人。」 陈靖淮摆摆手:「我早不是什么大人了,你唤我名字便好。」 这话一出口,陈靖淮也愣了一下,瞬间便明白程孟话里的意思了。他在提醒他此事是北府权责,他这个无官无职的闲散人无权插手。 陈靖淮忙起身拱手致歉:「草民逾矩了。」 他深深的看了眼程孟,目光隐晦的落在他衣摆上。适才还慌慌张张的单独行动,这会儿摇身一变就成了颇有威仪的北府监司…… 突然一阵唿天抢地的嚎啕声从人群后传来,一个小厮大叫着挤了进来,见到陆承逸尸体的瞬间人已几近崩溃。 身后跟着几个颇为稳重的护院,抬着一个架子,手脚利落的将陆承逸抬上架子,抬到宽阔处,将架子搁进马车里。
第338页 带头的管家一脸沉重,冷声吩咐:「相爷最疼二公子,此事相爷定会追查到底。程大人可要小心头顶上的乌纱帽了。」 程孟连连赔笑,并保证一定会尽快捉拿兇手归案。 管家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走了。 陈靖淮蹙了下眉:「按律,尸体应移交北府勘验并严格记录。」 程孟道:「死者身份不一样。」 「都是尸体,有何不同。」 程孟嘆了口气,道:「你一向如此,殊不知过刚易折。这是官场,我们身处其中就要遵守规则。」 陈靖淮却说:「但我们首先要遵守自己的操守,北府的权责不容侵犯。」 程孟拍了拍陈靖淮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道:「你太天真了。」 陈靖淮固执道:「死者需要一个交代。」 程孟无奈的摇摇头,转身走了。 王奕用扇柄敲打着掌心,道:「通察府的存在是出于皇帝的私心,这样的权力机构,若主官不能立身以正,通察府势必沦为掌权者手里的刀。或许从一开始通察府就不该存在。」 陈靖淮紧攥的拳头松了松,有些自嘲道:「我不过是个闲人罢了,官府如何也和我没多大关系了。」 王奕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想接手这个案子。」 陈靖淮顿了下,摇摇头道:「我或许知道兇手是谁了。方才还有些困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不过是权力和利益的驱使罢了。这案子我不会接了,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想找到他们自己认定的『真兇』。」 他勐然想到前些年北府受命查抄回春堂时,明明那密室药柜后是个通道口,可偏偏却被人毁了。而那时率先带队进去搜查的人恰恰就是程孟。 他一直在替陆家办事。而要确定他究竟是不是陆相的人,却要先搞清楚他为何要杀陆承逸。不过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办到的了。 王奕不由嘆道:「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黑白的界限从来都不分明,看清他们中间的灰色,才会明白官场的生存之道。」 陈靖淮抬起头看着头顶那方狭窄的天,在心底幽幽的嘆了口气。 卫淑华转身离开巷口的一瞬间,泪水汹涌而下。如果不是为她,陆承逸不会死。可想到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她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回到卫老太君的院子,卫淑华将事情和盘托出,心口还隐隐的泛着疼。掌心还留有他温热的鲜血。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就倒在她怀里,她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却无能为力。 卫老太君沉着脸,好半响没有说话。 她看着门外,风捲起枯黄的叶子在半空中打着旋儿。风势渐大,被捲起的叶子也越来越多。树上的残叶挣扎着,可终究还是逃不过那旋涡。 种下的因总要结出果来,没人能逃得脱。 「淑华,你立刻启程离开盛京。」 「祖母?」卫淑华有些惊愕。 老太君轻抚她黑亮柔顺的髮丝,道:「你说承逸告诉你是程孟杀了他。可那巷子偏僻,你并未喊人却突然涌来不少围观的百姓。」 卫淑华点点头,她明白祖母的意思,又道:「我是胡乱走到那巷子里去的,并非有人刻意引导。」 老太君就嘆道:「所以啊,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你无意中撞到了将死的承逸得知你二哥的秘密已被朝廷掌握。可程孟杀了承逸,却要为此找一个完美的兇手。或许当时他未必知道巷子里的人是你,但百姓中或有认识你的,此事便瞒不住。而陆鼎要对付我们卫家,你恰好给了他们一个藉口。」 老太君怅然道:「若搁在平时,卫家定会找出真相。可眼下真相却根本不重要了。也许承逸的死,正是因为他获悉了这些秘密才被灭口。」 卫淑华怒目圆睁:「虎毒尚且不食子,陆相未免太过狠毒。」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区区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淑华,你把远儿一併带走吧,托曹英暗中送你们姑侄俩出城去,去黎阳找你大嫂。我会叫青霄卫随行保护。」 「祖母,那你呢。若北府认定我是兇手必会找上门来,到时可怎么办。」 卫老太君道:「我有先帝亲赐的盘龙杖,关键时候自可保命,北府那些杂碎我还看不上。何况长乐姐弟还在宫中,这一时间安排不得他们姐弟,你却是等不了的。你放心,孟姨娘我也会妥善安置的。」 「祖母我……」 「好了,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经歷过。你记着,只有掌握绝对的权力,说话才有分量。只要你父兄在朔北手握重兵,没人能奈我何。」 卫淑华用袖子抹干眼泪,用力的点点头:「祖母放心,淑华一定平安将远儿送到秦家。」 自秦芜带着无忧离京后,卫老太君便着手安排卫氏族亲的退路。卫通卫遥兄弟一脸懵的跟着族人回了象州,章苑和祁歆也被乔礼接回到城东小院去了。所以府上只有卫远一个孩子。 得知小姑姑要带他出远门去,他差点儿就握拳高唿了,兴奋的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忙催着丁泉给他收拾包袱。 到底是小孩子,性情单纯,未曾想过为何出远门要这么急匆匆的。不过第一次坐上商船,还是让他忍不住搓手激动。 「既然朝廷已有防范,恐怕往北去的路不会平静。这艘商船是往南送货的,陈大掌船,都是手下靠得住的兄弟。船在南郡靠岸,中途不停。我会叫陈大在南郡安排好车辆,护送你们去黎阳。」
第339页 「多谢你了,曹大哥。」 午后的秋阳仍有几分燥热,河面上风一吹,岸边金柳随风摇曳,少了几分燥热感,却多了几分萧瑟秋意。离别的伤感顿时涌上心头。 「路上好好照顾自己,侯府我会多多看顾。还有,还有陆二公子,我会尽力让程孟伏法,让他安息。」 卫淑华垂下眸子,情绪哽在喉间。她仍能清楚的记得陆承逸倒在她怀里时,他眉宇间的释然。 他说:「淑华,我这几日日夜难眠,可只要想到边关的将士,想到阿昭,想到……你,我就无法任由他们施为。我不想背叛父亲,可我还是背叛了他。只求一切都还来得及……」 曹英用宽厚的手掌按住卫淑华颤抖的双肩,掌上的力度让卫淑华勐然清醒。这不是该感伤的时候,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坚强起来。 「淑华,等事情结束了,如果我们都还好好的活着,我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娶回来。」 卫淑华抬眸注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许是还嫌这深秋不够萧索,到了傍晚时分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程孟带人来了侯府,说卫二小姐是第一目击者,要配合官府调查。被卫老太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给骂走了。 也是程孟心虚,加上卫老太君气场全开,他莫名其妙的赔了礼,好话说了一箩筐,方才抹着汗从侯府出来。 应付了程孟,卫老太君唤来孟姨娘,同样告诉她收拾行装离开侯府。 孟姨娘当即跪下,泪如雨下:「老太君,妾不能走啊。这府上只剩老太君一个,妾如何放心。」 卫老太君有些累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孟姨娘:「你听着,城郊小西山原陆家别苑,现在是长孙恪的私产。你收拾了东西就去别苑,自有人安排你。到了那里什么都不要想不要问,只管等着,会有人再过去的。」 孟姨娘知道老太君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虽不管事,但一向运筹帷幄。 她给老太君磕了个头:「还请老太君保重身体。」 府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诺大的侯府一下子就空寂了下来。她虽在第一时间就派了青霄卫往朔北传递消息,但恐怕是来不及了。她这把老骨头不值什么,但总要把淑宁的两个孩子平安送出宫去。 「卫安,你去告诉孙岐,让他私下找朝臣们,放弃劝阻李淮,支持长乐公主和亲东越。」 李淮急于攻克淮中,和亲的事宜一旦敲定,他会迅速派人护送公主离京。而东越的聘礼就是发兵攻打东关。 只要长乐离京,路上便有动手的机会了。事情从急,老太君也只能出此下策。至于李霈,她心里已有盘算,或许可以一辈子掩去他六皇子的身份。 好好的一个家,如今七零八落。卫老太君闭了闭眼,捻动手里的佛珠,吩咐道:「派人去城东城西找到雁行堂孟三和曹英,请他们的人沿途打探阿昭的下落,务必拦下阿昭,不能让他回京。」 第187章 陆承逸的死在如今各方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就像是一颗投入湖底的石头,表面盪起了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北府的人还在四处奔走,可第一目击者卫淑华却迟迟未曾露面,渐渐的,坊间也有些不好的传闻。诸如陆二公子与卫二小姐有私情,二小姐因二公子娶亲一事怀恨在心……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陆鼎,在看到儿子冰冷的尸体时,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侯府还是打听不到卫淑华的消息?」 管家躬身道:「侯府下人口风紧,不管怎么问,都只说卫二小姐正在病中。老太君还下了贴请了宫中太医,太医也说二小姐病的厉害。」 陆鼎脸色渐沉。 一旁守灵的孙氏则道:「夫君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公道必要讨回来。儿媳是女眷,更方便探视。还请父亲允许儿媳到侯府见二小姐一面,这些是非曲直总要弄个明白。外面传的沸沸扬扬,有些事关乎夫君和二小姐清誉,我们不可坐视不理。总不能叫夫君死后还要背负污名。」 「况且,外面的传言是谁放出的我们也尚不知情,若此事并非二小姐所为,我们岂不是正中那些人下怀。对上侯府,却放走了杀害夫君的真兇。若是如此,夫君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陆鼎看了眼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儿媳,犹豫了下,道:「你去吧,务必要见到卫淑华。本相倒要看看侯府到底想干什么。」 棺椁静静的停在灵堂里,烛火摇曳跳动着,诺大的奠字前似乎隐隐凝出一个人影来,像在低低的诉说着什么。 陆鼎虽器重长子陆承风,心中却最喜次子承逸。因为承逸身上寄託了他所有的期望,他是翩翩君子,儒雅清正。他嫉恶如仇,光明磊落。 其实陆鼎心里清楚,此事就算与卫淑华有关,人却一定不是她所杀。只是……他勐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看不到陆承逸那双明亮的眼,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心底深处的阴暗。 他起身离开,吩咐孙氏:「好生照看灵堂。」 孙氏恭声应下,垂下眼眸,拨了拨面前的火盆。 次日一早,孙氏便换上一身素色衣衫,从相府角门离开,低调的去了侯府。巧的是,在侯府正碰上冯遇夫妇。 「二少夫人也是来看二小姐的?」冯遇问。
第340页 孙氏道:「外面的事总得解决,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 冯遇看了眼孙氏身后跟着的粗使婆子,道:「内人正在二小姐房中,二少夫人请吧。只是听闻二小姐身子弱,有些不相干的人还是留在外面候着吧,也免得叫二小姐病情加重,这可就罪过了。」 那婆子道:「我们少夫人这两日操劳,身体不适,婆子有些担心……」 冯遇眉头一蹙:「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份儿,可莫欺负二少夫人性子宽厚。」 孙氏厉声道:「还不退下。」 那婆子没法,只好等在廊下。卫管家奉了茶上来,与冯遇闲聊了两句。那婆子有心想听听内室在说什么,却是什么都听不清。 过了好半响,从内室转出两个妇人来,一个是孙氏,另一个自然就是冯遇新娶的媳妇儿。 孙氏对卫管家道:「二小姐病重还贸然登门,实在抱歉。还请卫管家通禀一声,不知可否见卫老太君一面。这两日因夫君之事多有叨扰贵府,总要给老太君赔个不是。」 卫管家笑道:「二少夫人客气了,死者为大。」 卫管家使了个小丫鬟去西跨院,不多时,那丫鬟回来道:「老太君请二少夫人到小花厅去。」 于是卫管家又引着一行人去了西院小花厅。当然,跟来的几个婆子都被留在了院外头。 冯遇趁机道:「听阿昭说老太君的院子景致不错,难得来拜访老太君,我想带着内人四处转转。」 徐嬷嬷笑着叫身边大丫鬟带路,自己则和卫管家侯在花厅外头。屋中只剩孙氏和卫老太君。 「卫二小姐病重,理当好生休养。」孙氏用一句话表明了立场。 「你不怨她?」显然老太君是知道陆承逸的心思的,又因卫家之事而死,留下孤儿寡母。 孙氏愣了一下,道:「怨过的。但夫君说过,他虽不喜官场,但既已为官,便要为民谋福祉,以国家大义为先。只是夫君没有想过,他一向敬重的父亲和老师,竟在暗中联手设计边关将领,丝毫不将边关百姓性命放在眼中。」 她敛下眸子:「我也没有想过,相爷竟会如此无情无义,连亲生儿子都要利用。」 卫老太君嘆道:「我儿虽与相爷政见不同,但两家却并未有什么仇怨。要说结了仇,怕也是因当年陆瞻之事。没想到相爷心中对侯府竟恨至如此。」 孙氏想了想,道:「听夫君的意思,相爷对府上门客宋先生极为倚重。卫二公子那事也是宋先生拿的主意。」 「宋先生?」 孙氏道:「夫君也不知他是何来歷,就连宋先生的名还是前些日子无意得知。他姓宋,名约,字茂礼。」 「宋约……」卫老太君轻声喃喃,总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说过。 「二少夫人是想替承逸讨个公道?」 孙氏点头道:「我夫君一生磊落,我不想他死后还要被人利用去行不义之事,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父亲,是他的授业恩师。还有一点,夫君的死大概不是相爷所为,但我相信,相爷或许知道是谁杀了夫君。」 孙氏之所以找上卫老太君,也正是因为她明白,陆鼎不会给她公道。 卫老太君怅然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件事,老身会尽力的。」 孙氏福了福身:「有劳卫老太君了。」 孙氏走后,冯遇夫妇也刚好逛了园子回来。 冯贵妃当时託了于先生替冯遇相看,而于先生又与侯府交好,得了卫老太君託付后,替冯遇寻了个小官之家的闺女。巧的是,这小官曾是侯府的门客,只是外人并不知道而已。 冯遇也是后知后觉发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冯家已经上了卫家的船。或者说,卫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支持六皇子。再想想于先生原本按部就班的教导,自从三年多以前开始却突然换了方式。原来从那时起,侯府就已经有了打算了。 当然,若是旁人冯遇或许会挣扎挣扎,但既是侯府,他却是乐见其成的。虽然双方此前并未挑明,但很多事情上都能达成默契,也表明了双方对合作的积极态度。 「可以替大皇子造势了。」卫老太君沉声说道。 冯遇郑重说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冯家必不忘侯府提携之恩。」 冯遇也不是第一次来侯府了,他敢保证现今侯府里除了老太君,再没有其他主子了。那个平日最淘气不过的侯府孙少爷卫远,怕是也早早不在府上了。侯府这样安排,恐怕所做之事必千难万险。 冯遇在这个时候给出承诺,也着实让卫老太君刮目相看了。她和冯遇相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相对胆小的孩子,却也有一颗赤诚之心。 卫老太君点了点头:「希望你记住今天所说的话。」 屏儿跌跌撞撞的跑进了殿,一脸惊慌道:「公主殿下,皇上准了东越和亲的请求,并令礼部准备仪仗,择日启程!」 扇儿大惊:「那王家就没说什么?」 屏儿道:「王家退了婚,说是支持皇上的决定。皇上还为此补偿了王家。」 扇儿气道:「真是看错眼了,那王家公子竟如此没胆气。」 一旁的长乐倒是一脸平静,她低头绣着帕子,闻言说道:「王家公子不入仕,他哪有机会面圣。这些事无非是那些大人们商议好的,我们只有听命的份儿。」
第341页 扇儿道:「可公主还未及笄,哪能就成婚了。」 长乐坦然道:「政治联姻而已,哪有那么多说法。连嫁娶之礼都没走完,区区一个东越的使者便能迎回上国的嫡长公主,可想而知,父皇有多心急淮中之事了。」 扇儿哭道:「皇后娘娘尸骨未寒,皇上怎么能,怎么能……」 长乐放下绷子,安慰道:「好了,我曾对母后说过,身为公主就该完成公主的使命。既然父皇叫我和亲,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长乐很聪明。明明先前朝堂上还有一股强硬的势力抗衡,可这两日却突然转了风向,也就是说她此时离开皇宫是最好的选择。至于霈儿,相信外曾祖母一定会好好安排的。 她知道,这宫里不只有侯府的人,还有舅舅很喜欢很推崇的那位长孙大人的人。他很厉害,一定会保护好霈儿的。 「沁儿,既然已成定局,你也下去收拾行装吧。不必太繁琐,只拿些应急的贵重东西便是。」 沁儿虽不理解,但见公主神情泰然,一点不见焦急之色,紧张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是了,她只是个奴婢,那些事她管不了,但她能好好的照顾公主。此去东越路途遥远,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不知要如何生活,多备些方便携带的金银饰物也好打赏下人,总不至于两眼摸黑。 长乐和亲的事一敲定,各宫的风向也有所转变。因为这代表皇上对长乐公主不再宠爱了。毕竟和亲事关重大,便是最普通的公主也要有相应的大礼。而一个堂堂嫡长公主却像送礼一样被皇帝送去了东越,那些人心里有了其他想法也不足为奇。 「……宫里竟开始剋扣永宁宫那边的用度了。」茴香小心的替崔贵妃揉捏着肩膀。 崔贵妃已被确诊有孕,只是时日尚短,不曾对外公布,因此茴香平日伺候都十分小心。 崔贵妃懒洋洋的歪在贵妃榻上,闻言嗤笑道:「一群蠢货罢了。长乐便是再失宠,那也是齐国的长公主,皇上虽同意和亲,但对长乐这么多年的宠爱总会让他心存愧疚。提点着咱们宫里的人,莫去凑这热闹。必要时候也须得替那边解解围,方能彰显本宫气度。」 茴香恭声应是。 崔贵妃轻抚小腹,意有所指道:「长乐公主出嫁,剩下一个三岁多的小皇子,难免受人磋磨啊。立嫡立长,若嫡和长都不在了……」 茴香心中一动,手上的力道更轻了。 第188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 长乐公主出嫁的那日,秋雨缠绵。岸边金柳枝条萧疏,柳叶儿随风飘到金水河上,随着波浪浮浮沉沉。 她只带了沁儿屏儿两个宫女,桂嬷嬷,扇儿和小莫子被她留在宫里照顾李霈。 萧瑟的秋风伴着冰凉的秋雨灌进马车里,长乐不由得紧了紧披风。 沁儿道:「公主,天凉了,我们还是关上窗吧。」 长乐摇摇头,吸了吸被风吹的发红的鼻子说道:「我从出生就在宫里了,还从未见过盛京城的模样呢。常听母后说护国寺的卤蹄髈很好吃,舅舅说清水街的煎羊肠也很好吃,远儿表弟还给我带了好多蜜饯果子。今天我出嫁,他们都不在。所以我想看看他们说过的那些东西,就好像他们还在我身边一样。」 沁儿屏儿微微红了眼眶,低声抱怨:「皇上未免太狠心了。」 长乐却道:「父皇也是爱我的,只是他更爱他自己。我享受了长公主的尊荣,也该担起长公主的责任。这是我给父皇的交代。」 李淮没有去送长乐,他知道他在害怕。他害怕面对长乐,害怕面对她那双平静的眼睛,那双和淑宁一模一样的眼睛。好像心中的所有阴暗都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无所遁形,让他狼狈不堪。 但他坚持自己没有错,在国事面前,任何人都要让步。尤其卫儒隐瞒了他那么重要的事情,他功高震主,他包藏祸心,他该死! 硃笔在奏摺上晕染开一片红色,他低头看去,见那奏章上写的是立太子一事。 这件事自三年多以前便断断续续一直被提及。他始终未确定太子人选,也让朝堂人心浮动。尤其是那几家有意储君之位的,更是损失惨重,这让他感到兴奋。眼下各家看似销声匿迹,储位之争似乎已没什么悬念,但暗地里的波涛谁又能看得清呢。 而大皇子也表现出他沉稳机变的处事能力,颇得朝中大臣青睐。但六皇子…… 李淮想到边关的卫儒,还有盛京城里把控一切的卫老太君,微微勾起了唇。 斩草需除根。 「皇上欲立六皇子为储?!」 这件事看似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非嫡即长。六皇子乃中宫嫡出,是最有资格继储君位的。大臣们也只是认为六皇子年纪尚幼,虽即储君位,却暂不能承担重责,须聘名师大儒教导。 比起冯贵妃的吃惊,大皇子李霐却更多了几分担忧。 「母妃这些日子务必警醒着些,不管是对永宁宫还是琼华宫。儿臣担心有人会从中做手脚。」 冯贵妃一下子惊醒过来,是了,五皇子的夭折是她心里不可磨灭的伤痕。宫里的人为了利益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六皇子年纪还小,孤身在这皇宫之中,身边都是豺狼虎豹,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而他的长子,那么优秀,又曾是唿声最高的储君人选。长子嫡子,如此敏感的身份,一旦六皇子有失,第一个被怀疑的绝对是他们。
第342页 谢家虽败了,但谢家在淮中还有根基,若韩庆以此为由支持谢家,谢贵妃在宫里少不了里应外合。赵家萧家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有了空隙,必会想方设法钻进来掺上一脚。还有崔家和郑家…… 冯贵妃第一次觉得身处宫中竟是如此令人恐惧的事情。 李霐见冯贵妃脸色发白,忙劝慰道:「儿臣也只是提醒母妃小心谨慎,事情也许并未像我们想的那样坏。」 冯贵妃握着李霐的手,她说:「霐儿,你要答应母妃,不管最后是不是你当皇帝,都不要用那些下作手段去害人知道么?因果轮迴,会有报应的。」 李霐笑着握住冯贵妃冰凉的手,轻声安慰:「母妃,先生教过儿臣为臣之道,也教过儿臣为君之道。儿臣想,不管为君还是为臣,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民,君行君道,臣尽臣责,这便是好的结果。无愧先生教导,无愧母妃期望,亦无愧儿臣之宏愿。」 冯贵妃泪盈于睫,不住的点头:「好好好,我儿明理知事,母妃有这样的儿子,真是前世积福了。」 李霐也道:「儿臣有您这样的母亲,才是儿臣前世积德呢。」 冯贵妃破涕为笑,有些嗔怪的瞪了李霐一眼:「莫取笑人,你母妃是个什么人我心里还是有谱的。」 商户之女,不通文墨,嚣张跋扈。 冯贵妃是个好脸面的人,回过头去看过去的自己时也少不得心虚了几分。自从五皇子夭折后,她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过去的跋扈让她无意中害了什么人,又或是底下人打着她的名头做了许多恶事。这因因果果最终找到她身上,才害了小五。 冯贵妃先是自己怕了,才开始学会思考,学会反思,也学着卫皇后开始礼佛。看多了经书,人便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有时也不得不说,冯贵妃是个好命的人。 她笑道:「小时候娘给我算命,那算命瞎子说我命贵不可言,可把爹娘乐坏了。如今回头看,那瞎子倒也真没说错。一个小小的商户女成了宫里的贵妃,可不是贵不可言么。」 李霐哄着冯贵妃说了些好听的话,气氛才渐渐缓和了起来。 而相比之下,侯府的气氛却凝成冰点。 卫老太君怒极反笑:「李淮不愧是李瑜的儿子,心肠之冷硬丝毫不逊于李瑜,为了权势什么都可以抛舍。」 李淮这步棋走的妙。立李霈为储,可想而知宫中那些豺狼会如何对付一个不足四岁又无长辈亲人在宫中照料的小太子。 卫家为外戚,势力雄厚,而边关战事又处在敏感时候,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皇上这节骨眼儿上遣崔奉为将援兵朔北,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这是把李霈,把卫家上下全都架到火上去烤了。」 孙岐道:「侯爷那边还不知消息几时能到,便是到了,也不知一切还来不来得及,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可立储一事,虽说会将六皇子置于险境,但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老太君不也正想着如何安排六皇子么?」 卫老太君眯起眼睛,缓缓道:「可怜要让我那小曾外孙受罪咯。」 她拄着盘龙杖站起身,慢慢走到博古架前,从上头小心的取下一个乌木盒子来。 看着盒子里的药瓶,卫老太君忽然道:「也不知长孙恪如今怎么样了,这些瓶瓶罐罐还是他留下的。」 她眯起眼从中挑了一个底部标有特殊标记的药瓶,道:「我明日进宫一趟。」 韩崇良在卫家军中混的如鱼得水。他打小儿就爱跟卫昭玩儿,常在侯府晃荡。除了自个练的韩家刀法,还跟着卫暄学了一手卫家枪法。这些日子得了卫儒指点,枪法愈发出神入化了。 卫儒还时常夸赞他天生就是习武打仗的料子,可给韩崇良乐的不行。 可自从前些天收到卫皇后薨逝的消息,他就再没见卫儒笑过。若仔细看去,甚至能发现卫儒发间多了些白霜,眼角的皱纹也添了几条。 「我有许多年不见我爹了,你说我爹是不是也老了。」韩崇良有些低落的坐在河边,他说:「我爹也会像卫伯伯思念他的孩子们一样思念我么?」 韩平拴好马,任由它在河里饮水,闻言说道:「这世上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将军也有他的难处。可每年少爷过生辰,将军都会送少爷精良的武器,还有少爷那匹马,也是将军千挑万选的。二老爷跟将军磨了好些天,将军都没让,为此还惹了二老爷不高兴呢。」 韩崇良咧开嘴笑了笑:「可不是,我爹还是疼我的。等我见着我爹,一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阿昭说的,他说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那就给他一个拥抱。」 韩平沉思:「所以卫三公子小时候逢人就要抱抱,那是不是说明卫三公子喜欢很多人啊。」 韩崇良也沉思,有些不确定的问:「阿昭有抱过我么?」 「……好像没有,哦!我想起来了。」韩平故作惊讶:「三公子说过,他最喜欢长的漂亮的人。」 韩崇良:…… 他大吼:「韩平,你给老子滚!」 韩平笑嘻嘻的闪到一边儿才躲开韩崇良挥舞过来的拳头,他躲在树后笑道:「少爷,这会儿是不是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韩崇良冷哼一声,起身拍拍屁股:「走走走,跑马去。」 韩崇良本身就是个开朗大方的性子,那点郁气早在跑了几圈马挥汗淋漓之后就散了许多。
第343页 他畅快的打着马嘚啵嘚啵的跑回军营,却发现军营中气氛颇为凝重。他心里咯噔一跳,唯恐是淮中出了什么事儿,忙往中军大帐跑。 外面把守的亲兵见是他,也并未阻拦。 韩崇良走进军帐发现卫家军中各营将领都在,气氛更加低沉。 「卫伯伯,是我爹……」 卫儒摆了摆手:「贤侄不必担心,淮中无事。」 「那这是怎么了?众位将军脸色可不大好看。」 卫儒身边副将嘆道:「北境完颜敏撤兵了。」 韩崇良楞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嘴巴已经沖在大脑前头破口大骂了:「完颜敏那瘪犊子脑子被驴踢了!」 第189章 完颜鸿嘴角噙着笑意,朝坐在对面的洪坤举起酒杯,笑道:「此事多有赖洪大人相助了。」 洪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畅快笑道:「殿下谬赞了,若非殿下好计谋,加上尹大人从中斡旋,事情未必能成。」 坐在首位的尹士均也自斟了一杯酒,道:「鸿儿这些年在外当真长进了不少,当然,此事更多在于我们的精诚合作,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洪大人的。」 洪坤笑着回敬了尹士均一杯酒,双方可谓宾主尽欢。 尹士均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点着北关的位置道:「慕容氏实力不减当年,没了完颜敏的兵马,仅靠五千慕容军竟能守住北关七日。」 洪坤道:「想当年慕容雄也是一方霸主,只可惜晚年昏聩,失了半壁江山。」 尹士均哂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在北燕谁还记得慕容雄呢。」 洪坤笑着附和,又道:「不过眼下虽诱走完颜敏,我们仍不可掉以轻心。卫儒可不是好对付的。」 尹士均微微眯起眼,想起二十几年前他好不容易诱骗慕容雄出玉山,本以为一场仗下来朔北六州尽在囊中,却不曾想遇上卫儒这块铁板。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守住朔州,愣是没叫完颜氏踏入半步。若非卫儒,北燕何至于屈居燕州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 他冷哼一声,目光愈发阴鸷。 「卫儒一向爱子。洪大人诱使完颜敏收拢军队向淮中而去,必过云州。其长子卫暄守云州,次子卫晞正在咱们手中,且北关情况危急,眼看就要失守。卫儒一旦领兵进驻燕州,云州无所依託,势必陷入困局。而卫儒若留守朔州紧固防线,到时慕容军抵抗不住,北狄军大举入侵燕州,遍地狼烟,生灵涂炭……你说卫儒会怎么选呢?」 洪坤嘬了口酒,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丝奸诈的笑意,他说:「卫儒这个人自诩忠于天下万民,他当然会选燕州。虽然北燕与齐国为敌,但若放任北狄军屠戮北燕则有失人道。况且没了穿云关为依託,朔北六州他也很难守得住。北狄势头正勐,可不是当年英雄迟暮的慕容雄啊。」 他们都自发忽略了朔州的监军崔皓,因为他们都明白,崔皓不会发兵援助云州。这是义阳公主给他们的承诺。 「完颜敏虽在政事上头脑简单,但领兵打仗也算是个好手。希望他一如既往的勇勐无敌,攻下云州。」 尹士均在舆图上划出一块山脉,那是他们藏军的高兰山。他道:「一旦完颜敏攻下云州,我们的人立刻挥军截断,抢先一步进驻云州,紧闭城门。待卫儒同北狄军斗的两败俱伤之际,我们再下山坐收渔利。没了卫儒的朔北,那就是只纸老虎,一捅就破。听闻朝廷遣崔奉为将,呵,这可是天助我也。只要占据朔北六州,齐国腹地还不是任我驰骋。」 尹士均等这一刻等了很多年了,他高举酒杯,脚步微晃,拍着胸脯道:「北燕的皇帝有什么好稀罕,要做就做那万人之上,要住就住那奢华无比的楚皇宫!他李家能坐拥楚国半壁江山,我尹家便能一统天下!」 燕州王庭歌舞昇平,酒色正酣。而百里之外的北关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副将浑身浴血,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不灭的热血。 「将军,他们放弃我们了。将士们已经好几日没有吃顿饱饭了。太子殿下传了消息叫我们抗住,可,可你看,我们真的扛不住了。」 主将捋了把脸,吐出一口血沫来,他说:「太子殿下怕已遭遇不测了。我给殿下传了密信,回復的口令不对。」 副将大惊:「那我们怎么办?」 主将咬咬牙:「守北关。卫将军还在朔北,我们只要撑住,撑到卫将军来,我们就赢了。」 副将眸光又黯淡了下去:「怕是等不来了。」 主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本五千慕容军气势昂扬,可如今只剩城墙上的三百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守着关城。 他幽幽的嘆了口气,回望关城内,他说:「虽然燕州被完颜氏所占,虽然我们浴血奋战,他们在苟且偷生。可你要明白,我们不是为完颜氏而战,也不是为慕容氏而战。我们为的是同宗的兄弟姐妹而战。」 「关外北狄人是如何屠城,如何欺辱妇孺的,你们也都看到了。还记得当年咱们的老皇帝慕容雄么,还记得他曾说过:不论我们汉人如何争,如何斗,那都是汉人自家的事儿。可那些蛮族若敢欺辱我汉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绝不能让他们踏入北关半步。」 副将又重新燃起斗志,他费力的拄着枪站起身,枪身上血液凝滞,血腥味扑鼻而来。
第344页 「我慕容氏的兵没有孬种,哪怕战至最后一刻,也要拉几个北狄人一同赴黄泉!」 卫儒还在帐中等消息,已经第八天了,北关仍在顽强坚守,而完颜鸿却丝毫没有发兵援助的意思。 斥候来报:「将军,燕州有动兵迹象,燕州城防军全部撤离,城中只有官员和百姓。另外,穿云关关门大开,守将全无。」 卫儒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好一个完颜鸿!好一个尹士均!这是大开关门等着本将入燕州呢。」 韩崇良气的眼睛都红了:「他放弃燕州城也就罢了,岂能,岂能连穿云关都弃了!没有守军,一旦北狄大军破了北关城,势必长驱直入,叫他们占了穿云关,朔北六州岂不危矣!」 「而若卫伯伯不入燕州,任由北狄军屠城,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卫家军。且不论这些虚名,北燕的子民难道就活该去死么!真是好毒的计啊!我倒宁愿当年在梅苑阿昭刺死的人就是完颜鸿了,省得他活着又来祸害百姓。」 卫儒却忽地心口一跳:「事情有变,那岂不是晞儿有危险!」 韩崇良道:「卫伯伯的意思是他们抓了卫二哥,识破了我们的计划。」 卫儒深吸了口气:「不无可能,否则事情不会脱离掌控。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兵燕州了。好在朝廷还是派了援军,我们便是离开朔州,完颜鸿也一时拿不下朔北。待退了北狄,再挥军回援也不迟。」 韩崇良不屑的撇了撇嘴:「皇上派来的是崔奉那个棒槌,能顶什么用。」 卫儒道:「他也不用做什么,朔州城坚固,只要老老实实呆着,完颜鸿就拿他没办法。到时分兵援助云州,暄儿之危自可解除。只要掌握好这个时间差,不管是北狄还是完颜鸿,都叫他有来无回。」 韩崇良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卫伯伯,阿良请求出征!哪怕只当个小兵卒子我也愿意。」 卫儒道:「你父亲将你留在我军中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你,只是没想到燕州形势剧变。崔皓那厮阴险,我不敢将你留在朔州,这就安排人护送你到云州去。淮中局势已经安稳,你大可去找你父亲了。」 韩崇良有些不愿意离开军中,但又想去见他爹,这么一犹豫,卫儒直接拍板将事情给定了,直到上了去云州的马车,韩崇良还一阵恍恍惚惚的呢。 与此同时,卫晞也在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马车向南而行,入了朔州城后拐进一条巷子里,在一处并不显眼的民房前停下。 车夫有节奏的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个妇人开了门,卸下门板,马车长驱直入。到院子里,那把守在马车两边的护卫方才让卫晞主僕俩下车。 沈青萍被餵了药,内力全无,不过警觉性还是很强。这院子看着不起眼,但四周布防严谨。若是他全盛时期,倒可勉强带着卫晞脱身。可惜眼下他没有内力,只能受制于人。 「这些人送我们进朔州城是何意?」沈青萍不解。 卫晞嗤笑道:「自是朔州有他们的内应了。」 「二爷是说……崔皓?」 卫晞道:「还会有其他人么?」 「哈哈哈,卫二公子果然机敏。」崔皓一身便装出现在这里,卫晞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他坐在轮椅上轻瞥了眼崔皓,道:「完颜鸿兜兜转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若无后手,岂敢放我爹入燕州。」 崔皓捏着鬍子笑道:「可惜呀,二公子知道的晚了些。本监军才接到卫侯爷军令,固守朔州,无令不得出。想必卫侯爷此时已大军开拔,直奔燕州去了。不过本监军一向严格遵守军规军纪,必定让卫侯爷无后顾之忧的。」 卫晞深深的看了眼崔皓,冷冷道:「崔家,与虎谋皮,自取灭亡。」 崔皓哈哈大笑,他道:「崔家以后会不会灭亡我不知道,但至少在此之前,我会亲眼看到卫氏覆灭。」 卫晞死死攥着轮椅扶手,修长的手指骨节泛白,青筋暴露。 崔皓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卫晞,道:「卫二公子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呀,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第190章 「小姑姑,你快尝尝这个,这个糯米糰子好好吃啊,甜甜糯糯的呢!」卫远吃的一脸餍足,又拉着卫淑华凑到前头卖荷叶鸡的地方,吸了吸小鼻子道:「可太香了,小姑姑,我要吃这个。」 卫淑华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摸了摸卫远鼓鼓熘熘的小肚子,道:「吃这么多,当心积食。」 卫远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忍心,道:「那我们带着路上吃好了。哎呀真是的,我要是肚子再大一些就好了,这么多好吃的光看着却不能吃,真是难受死我了。还有啊,这些东西又不能带回家去,我还想叫曾祖母也尝尝呢。」 说着,卫远忽然就有些情绪低落了:「小姑姑,我想曾祖母了,我们都不在家,曾祖母一个人怪孤单的。」 卫淑华强忍着眼中泪意,道:「怎么,远儿就不想娘和妹妹,不想外曾祖母了?」 卫远小眉毛一下子就揪了起来,最后也只得摊摊手,嘆息道:「谁叫只有一个远儿呢,我又这么招人喜欢,陪了这个就陪不了那个,可大家都会想我的怎么办。」 卫淑华点了点他小鼻头:「自大鬼,也不嫌臊得慌。」 卫远就挺了挺胸脯,道:「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对了小姑姑,我们还有多远能到黎阳啊。」
第345页 卫淑华道:「就快了,我们加紧赶路,明天傍晚之前定能到了。」 卫远欢唿了一声:「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 卫淑华心里仍旧担忧,担忧朔北的战况,更担忧留在盛京的祖母,还有不知下落的卫昭。她低头看着埋头苦吃的卫远,忍不住有些羡慕起小孩子的不知世事来。 曹英安排的很妥善,姑侄俩一路上倒没遇上什么麻烦。远儿也大了,虽淘气,却也懂事,卫淑华也轻省不少。 到了黎阳城,卫淑华彻底松了口气。 秦芜一早就收到盛京来信,得知淑华和卫远要来黎阳,这些日子担心的不行。或者说,从她回到秦氏本家起,这颗心就始终提着。 「嫂子!」卫淑华声音有些哽咽。 秦芜看着瘦了一圈的卫淑华和明显胖了一圈的儿子,忽然就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快进来吧,秦筝妹妹也在这里。」 「秦筝?她怎么会……」卫淑华声音一顿,想到眼下境况不明的二哥,又忍不住嘆了口气。 「侯府究竟出了何事?祖母信上未曾明说,可担心死我了。」 秦筝来时,秦芜隐约猜到边关会有动作。只是卫晞做的事秦筝不怎么过问,二人也只能凭着仅有的线索胡乱猜测。卫淑华一来,七零八落的事情倒也被她们猜了个七八分。 听说卫晞身份被暴,秦芜险些惊叫出声:「这么说,爹和暄哥岂不是危险了!」 卫淑华也只能安慰道:「爹驰骋沙场多年,一向敏锐,祖母又派了人去朔州,只希望一切顺利吧。」 姑嫂俩正对着嘆气,忽听门外传来玩闹声,卫淑华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小男孩儿跟在卫远后头跑,还举着小手欢唿道:「哥哥陪我玩儿骑马打仗的游戏咯!」 卫淑华扭头看向秦芜:「他是?」 秦芜柔声道:「瑾儿,你二哥的孩子。」 卫淑华忍不住惊道:「瑾儿都这么大了!我还第一次见呢。当年二哥一走,一丝消息都不曾传回。不过眼下看来,二哥只是明面上没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联繫罢了。说起来,二哥也够苦了。对了嫂子,你在家中可安好?」 秦芜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着安抚道:「你放心,从我突然回家那会儿我爹便已有所察觉。秦筝妹妹回来时,爹也帮着周旋些许。不然我们哪能住的这么安稳。」 卫淑华遂放下心来,待歇息片刻,便带着卫远跟着秦芜一起去拜访了秦氏族长和老太君。 这一任的秦氏族长正是秦芜的父亲秦望舒。黎阳秦氏歷经百年,枝繁叶茂,以诗书传家,家风清正,颇受天下文人敬仰。秦氏族学闻名天下,与东临文馆长孙氏不相上下。只是真正的大儒还是更推崇秦氏族学,未免认为东临文馆有沽名钓誉之嫌。 而自楚未帝时,秦氏收敛锋芒,行事低调。楚末大乱,秦氏早早择良主,又因地利之便,加上秦氏威名,使黎阳之地未受战火波及,这些年来一直安稳。 先齐王暴死后,秦氏愈发谨慎,这些年秦氏嫡支子弟虽也入仕,只是多半託了关系调动到地方去。在朝为官者仅有少数,多为旁支子弟,官位不高。也因此,原州王氏一跃而起,成为当世第一大贵族。秦氏子弟亦有心中不服者。 「族人心大了,不好管咯。」秦望舒捋着鬍子摇头嘆息。 秦盛道:「那几房又来找父亲说和了?」 秦望舒点点头,嘆道:「不过是因王奕立了大功,身居高位,族中有人不服罢了。」 秦盛在秦望舒下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人心不足,必有祸殃。他们也不看看如今朝中是什么形势。」他瞥了眼秦望舒不太好的脸色,撂下茶杯道:「他们不会还提了二姐的事儿吧。今儿远儿过来也没避讳什么人,想必这会儿各房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少不得又来父亲这里撺掇。」 「他们也是为了宗族考虑,毕竟天下也才安定三十来年,还未经两朝……就连我也不知这条路走的对还是不对。」秦望舒起身踱步走到廊下,望着院子里那颗老槐树幽幽说道:「树大分枝啊。」 秦盛起先没有反应过来,还跟着点头,点到一半勐然发觉不对,他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走到秦望舒身边,惊道:「父亲要分家?!」 「不可以么?」 秦盛惊的不轻:「这,这这这,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 「呵,同不同意可由不得他们。」 在秦氏,嫡支为大,族长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也正因如此,秦芜回娘家住了这么久,各房的人也只敢背后说些小话,或是跟秦望舒拐弯抹角的稍稍提上一两句,却没人敢去找秦芜的麻烦。 秦盛默然片刻,而后道:「父亲此举,其实是在变相的支持卫侯爷。您也认为当今失德失道,对么?成则成,若败,也不会连累本家。」 秦望舒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全是。皇帝因上一辈的恩怨而处处防备镇国侯府,镇国侯又功高震主,所以这是个死局。卫家若想全身而退,势必伤筋动骨。且抛去这点不论。从先武帝和当今对待贵族世家的态度便可窥知,他们的矛头早晚都会指向秦氏。要知道,文人的笔锋丝毫不逊于武将的刀锋,他们同样可以颠覆朝纲,倾覆天下。」 秦盛道:「话虽如此,可也没到分家的地步。秦氏虽偶有摩擦,大体上还算团结……」
第346页 秦望舒笑了笑,道:「住在这祖宅大院里头的是我们嫡支一系,咱们自己这房便也不说了。我就问你,这大宅院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你可认得全?」 秦盛愣了愣,认真的想了想,道:「长辈自是识得的,只是各房孩子多,那些小辈的难免有叫不上名的。」 秦望舒就笑:「你瞧,这仅仅是咱们嫡支呢。再说秦家村那些早就出了五服的,恐怕路上碰了面都不知是本家人呢。再过个几十年,我们嫡支一系也将面临这样的问题,唯一将我们联繫起来的不过是个姓氏罢了。若是这样论,天下秦姓者往上数个几代,怕还都是一家人呢。」 他将双手拢在袖中,仰头看着天边的云,道:「你看那云聚云散,正如一个家族,一个国家,分分合合乃是常态。哪一个大贵族没有经歷过这些呢。哪一个国家不是由上一个国家分裂,再融合而来呢。兴亡衰败自有定律,大贵族歷经几百年的沉浮,把持着天下近乎半数的资源,这是对皇权的制衡。同样的,在当政者和百姓眼中,这些大贵族也是如同毒瘤一般的存在。他们侵占田地,把持经济命脉,百姓的每一次灾难,都是贵族的狂欢。沉疴顽疾不除,国家如何兴盛。便是雄韬伟略如楚景帝,还不是要受大贵族们的掣肘。」 「李家父子当政虽酷,除去贵族固然也有私心使然。但不得不说,他们用强硬的手段更改了朝代发展的规律。下一任帝王无论是仁政还是暴政,都会将这套规律实行下去。因为经此之后,不会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容忍与贵族共治天下。所以,贵族的覆灭将是必然。」 秦盛有点懵:「父亲,您这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天下贵族何其多,哪能说覆灭就覆灭了。」 秦望舒瞥了眼秦盛,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我突然就羡慕卫儒了,他虽是个莽夫,可却生了个好儿子啊。」 秦盛不解。 秦望舒就掰开给他解释:「卫家小三在各地创建阅书馆,几乎是半砸钱似的让阅书馆在各地兴盛起来。如今能读的起书的人越来越多,加上朝廷重用庶族。只看这一届的秋考,庶族入朝者已隐隐有超越贵族子弟之势。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秦盛福至心灵。贵族之所以传承千百年不倒靠的就是知识的垄断。而卫昭开放阅书楼,使天下人皆有书可读,虽比不上贵族之家的藏书,但民间一些技艺也得以流传。如今虽还不显,但任由其发展下去…… 利益就那么多,若庶族崛起,自然表示贵族在走向没落。 虽然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秦盛忽然抬头看向秦望舒,他一向敬佩父亲,他儒雅,睿智,慈爱。而今方才发现,他对父亲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其实父亲心里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吧。家与国孰重,父亲选了国。还有卫家,还有那些真正心怀天下之人。」秦盛莫名就有些激动起来,仿佛自己在见证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秦望舒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只是忽然觉得累了,不想为宗族这些人操心罢了。」 第191章 十一月初三,北狄古扬率军突破北关防线,慕容氏全军覆没。卫儒率军奔袭至北关,勉强将古扬大军拦截在北关城外。 卫昀吐了口血沫,道:「北狄果然兵马强悍,我们虽抢占了北关,但损失也不小。」 卫儒双手撑着城墙,眺望北方连绵不绝的北狄军营帐,目光渐沉。 「自楚恆帝时,慕容氏便镇守燕州一带。若论同北狄作战经验,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抵得过慕容氏。」 卫昀想到初接手北关城时的惨状,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气。 「若完颜敏不撤军,北狄很难有机会突破北关防线。待燕州大势一定,再派军出关城,夺回被北狄占去的关外小城,则此战可定。而今燕州混乱,北狄又值新汗继位,士气大涨,只怕很难退敌。」 卫儒捻起城墙上细碎的沙土,道:「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卫昀偏头看了眼绵延百里的高兰山脉,将心中忧虑说出:「侯爷,完颜鸿和尹士均还在北燕境内。城中无兵马,不用想,他们必定将兵马藏在高兰山中。只等我们同北狄两败俱伤之际再下山收割。」 卫儒冷声道:「从我们进入穿云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完颜鸿的圈套中。不过本侯一向信奉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阴谋还是阳谋都是徒劳。我们首先要知道我们进驻北关的目的是为了击退北狄,保我中土。只要我们达成了这个目的,就算用这条命填了关城外的茫茫黄沙,我们也是胜利者。」 他抬手指着有些清冷的日光道:「因为我们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反之,那些为利益而抛舍人性的畜生,註定一生都活在阴霾之下。殊不知,在他们算计我们的同时,别人或许也在算计他们呢。别忘了,玉山还有慕容氏的主力军。」 「可二公子现下下落不明,玉山那边恐怕不能为我所用。」卫昀道。 卫儒则道:「虽不能为我所用,但更不能为完颜鸿所用,这就够了。」 韩崇良的车马还在路上,行至一半时,忽遇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远远的,就着风,他闻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 他正想吩咐人前去查看,却见那马飞快逼近,在他车前勐地勒住。马蹄高高扬起,骏马一声长嘶。这一颠簸,马上人因脱力而没有控好马,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第347页 卫儒派来护送韩崇良的军士一瞧,当即大惊:「这是少将军帐下斥候。」 韩崇良忙掀开帘子跳下马车,道:「他伤的很重,是不是云州出事了。」 那斥候摔了一下,尚有些晕头转向,这会儿勉强打起精神,道:「果真是侯爷的人?」 军士道:「我们奉侯爷之命,护送韩公子到云州去。」 斥候紧忙抓紧军士的手,道:「云州有紧急军情,完颜敏率军攻云州,我奉少将军之命,前往朔州求援的。完颜敏在路上设伏,我们这队斥候只活了我一个……」 韩崇良忙问:「云州情况如何?」 斥候道:「少将军紧闭城门不出,但完颜敏攻势急迫,兵力又是云州守军五倍之多。更重要的是,云州城内物资匮乏。原本这两日从朔州输送的军械和粮饷也该到了。少将军恐完颜敏中途拦截,遂派小人火速赶往朔州,请朔州方面派兵增援。」 朔北六州以云朔二州最为紧要。其中朔州是朔北重城,城池大且坚固,连通穿云关,乃咽喉之地。而云州城虽小,却是由北进入淮中的必经之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眼下淮中为韩庆所占,完颜敏自然不会傻到去跟韩庆争地盘。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占云州,阻断朔北六州紧密联结之势,配合燕州,蚕食朔北。 此战宜速战速决,以防迟则生变,毕竟燕州还有尹士均完颜鸿舅甥俩在,他必须尽快回去。所以完颜敏的战略只有一个:发动勐攻。 当然,此刻的完颜敏尚不知道他被洪坤和完颜鸿给算计了,他留在燕州的人手早就被完颜鸿给拔了。 一波的冲击刚刚退下,完颜敏就迫不及待的发动第二次进攻。 卫暄靠在城墙上忍不住咒骂:「完颜敏这是被狗撵了不成,真是疯了!」 几天几夜未合眼,胡茬都爬了满脸,卫暄已经麻木到不知什么是累了。 卫离兜头浇下一壶水,北方初冬的天气,水已冰冷。他试图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只要朔州来援,情势定能缓和。」 卫暄听着耳边不住的厮杀和惨叫,闭上了眼。 「爹已出朔州,只怕留守朔州的崔皓不会轻易发兵。军中的粮食只够吃三天了。」 卫离看着城墙上顽强抵抗的将士们,还有不断被抬下去的伤兵,低声道:「他们眼中还有希望,他们都在等……」 亲兵忽然奔至城楼,禀道:「少将军,侯爷派人来了。」 卫暄腾地起身,因起的勐了些,忍不住一阵眩晕,高大的身子晃了两晃,踉跄着下了城楼。 「阿良?怎么是你!」卫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是不是我爹叫你来送粮的!」 卫暄几日不曾梳洗,头髮凌乱,铠甲上还沾着鲜血,人也清瘦憔悴了许多。他眼窝深陷,但那双眼却迸发着明亮的光。像长久走在黑暗中的人乍见光亮时的希冀。 韩崇良见他这般模样,鼻头一酸,差点儿就哭出声来。 「卫大哥,我们完了。」 卫暄笑容一敛:「怎么了?」 韩崇良咬了咬牙,愤愤道:「我于半路碰上了卫大哥派去求援的斥候,他受了伤。所以我折道返回护送他到朔州去。可崔皓那厮却说,侯爷下令不许他擅自出兵,他须得先禀明侯爷,还将斥候扣下。我不方便露面,便叫卫家军的兄弟奔走打听,方知崔皓根本就没有发兵的意思。就连往朔州运的粮饷也被他扣下了!」 卫儒手下的卫家军一部分跟着卫暄守云州,一部分被他留在穿云关,余下的皆被他带去了北关。留守朔州的驻军是朝廷的兵马,早前曾受卫儒训练。自崔皓任监军后,一直在渗透这部分兵马。如今朔州城可以说是崔皓的地盘也不为过。 「有将领劝崔皓髮兵增援,也被他以各种理由罢免了。」 卫暄恨恨的在桌上捶了一拳:「崔皓卑鄙,若云州有失,朔北战局必受影响!」 韩崇良道:「这一战至关重要。稍有不慎,朔北六州将全部沦陷。我们返回时还派人往其他州府求援,可没有上面的旨意,他们谁都不敢擅自发兵。卫大哥,事已至此,不如求援淮中。」 卫暄握了握拳,目光赤红:「求援淮中实乃下策。如今时局敏感,若传出我勾结韩将军之事,只怕卫家军会更加孤立无援。」 「那该怎么办,云州绝对不能有失。」韩崇良上前一步,扶着卫暄的肩膀,道:「卫伯伯说,歷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中土江山。卫伯伯既然敢与我父亲合作,那就一定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情况紧急,卫伯伯孤军深入北关,完颜鸿还在高兰山虎视眈眈,我们顾不得那么多了……」 卫暄反手捏住韩崇良的肩膀,急忙道:「你说什么,完颜鸿在高兰山?」 韩崇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勐的拍了把自己的额头:「瞧我,差点儿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卫暄以拳击掌,在帐中来回踱步。 他说:「完颜敏素来与完颜鸿不合,此前二弟一直暗中支持完颜敏谋夺北燕皇位。可完颜敏却突然率军离开燕州直奔云州,我先前还纳闷,他怎么敢捨弃燕州。如今看来,完颜敏也是被完颜鸿套住了。他背弃了与二弟的合作,应该是有人给了他更大的诱惑,所以才冒险离开燕州。而他离开燕州后,完颜鸿就立刻从燕州抽身。在北狄攻势迅勐的情况下,我爹必定不会捨弃燕州。」
第348页 「如今我爹身后只有穿云关和云州做依託。一旦完颜敏打头阵拿下云州,完颜鸿便坐收渔利,趁机除掉完颜敏,占了云州。坚固的朔北六州防线便就此打开缺口。而驻守朔州的崔皓毫无领兵作战的能力,根本不是完颜氏的对手。」 「我爹又被北狄军缠住,脱身不得。完颜鸿藏匿在高兰山的兵马便可趁势下山重占燕州。穿云关则腹背受敌,必将失守。到那时,我爹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他快步走到作战地图前,用剑柄指着玉山方向,道:「唯一的突破点,就是留守玉山的慕容氏主力军。只可惜二弟不在玉山,余姨娘痛恨完颜氏,也同样痛恨卫氏。怕就怕她孤注一掷,使北燕之地陷入三方混战,反倒给了北狄可乘之机。」 「所以卫大哥是想救回卫二哥?」 卫暄道:「这是其一。当务之急是先让完颜敏退军。向朔州求援看来是不行了,不过倒可行离间计,让完颜敏知道燕州情况。一旦他知道自己被完颜鸿当了刀子使,必定不会再损耗兵力强攻云州了。阿良,你即刻去淮中,向韩将军借粮。只要云州有粮草支撑,就算完颜敏不撤兵,我也能抵挡一阵子。」 韩崇良用力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卫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押送粮草过来的。」 卫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了,阿良。」 第192章 初冬时节,越往北去天气越冷。习惯了盛京城的暖意,长乐很不适应这样干冷的气候。原本打算路上赏赏景,如今也只敢躲在马车里捧着暖手炉发呆。 「奴婢听说东越的冬天很长,一年之中有小半年都是很冷的,那里的雪也很大。幸好我们来时收拾了不少冬衣,不然真要冷死了。」沁儿一边用棉布条将马车透风的地方堵住,一边忍不住碎碎念。 屏儿有些忧虑道:「送嫁队伍走的这样急,这两日公主已有咳嗽之症,当停下来歇息歇息才是。适才奴婢与侍卫长提了这事儿,他却说皇上有命,尽快抵达东越,中途不得耽搁。这可如何是好。」 长乐道:「父皇忧心淮中战事,送嫁队伍早一日到东越,东越便能早一日发兵。」 虽然她并不认为一个和亲的公主就能牵制东越。如若东越果真重视齐国公主,此刻她就不会被这般对待。说白了,与其说和亲,不如说东越想要的只是跟在送嫁队伍后头的大批布帛和粮饷罢了。至于淮中,东越同样觊觎。但盛京对淮中的把控力太弱了,东越若占了淮中,岂会轻易拱手相让。 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长乐身为局外人看的明白。可李淮被心魔蒙蔽了理智,他或许也看得清,只是他不想看清而已。 「你们两个也多穿些,保重身体要紧。」 长乐声音有些沙哑,说话也带了些许鼻音,时不时的用帕子掩住口鼻咳上两声,原本就清瘦的脸颊这会儿更瘦了,叫沁儿屏儿心疼不已。 「这才走了一半呢,越往前天气越冷,公主的身子如何挨得住。」屏儿抹了抹眼泪,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毛毯搭在长乐身上,越想越替公主委屈。 虽是急行,但侍卫长也不敢太苛待公主,夜里尽量避免露宿。今日加紧赶路也是因为这附近并无城镇,他们需要急行至驿站休整。 一路上长乐住过不少驿站,驿站的环境相对来说要差一些。眼前这个驿站同样简陋,但不同的是,这个驿站很干净。驿丞迎上来,接下侍卫手里的马匹牵到后院去餵。至于押送的嫁妆,侍卫则不准驿丞接手,甚至驿站里的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长乐上了二楼客房,不多时便有个婆子拎了热水上来。那婆子圆脸,胖乎乎的,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了就觉喜庆。 「贵人赶路劳顿,泡个热水澡解解乏,婆子这就去准备吃食,都是贵人爱吃的,保证让贵人吃了还想吃。」 那婆子爽利的将热水倒进浴桶里,来回又提了三趟,方才将浴桶填满。 沁儿关上门,屏儿则伺候长乐梳洗。 长乐用手撩起一捧热水,道:「这婆子力气不小,你瞧她每次都提两桶水,来回三趟却不见喘息。」 屏儿道:「这婆子壮实,定是常干粗活的,有一把子力气也不足为奇。」 长乐却道:「我瞧着却不是这样。便是再有力气,这番折腾下来也会劳累。可你瞧,她脚步轻便,倒水时更是没有撒到外面分毫。倒像是个练家子。」 屏儿心一紧:「公主是说这婆子有武艺?」 长乐想起那婆子说的话,眸光闪了闪。 洗漱完,长乐方觉身上暖和不少,人也松快许多。婆子端了饭菜上来,就连沁儿都忍不住惊讶。 那婆子走后,她方才说:「这小小驿站竟有这般精细的吃食!而且还都是公主常吃的。」 屏儿倒是着重观察了那婆子,也发现她似乎过于热情了些。 而长乐已经举筷吃上了。 屏儿一惊:「公主,还没验毒……」 长乐指了指两旁空位:「你们两个也坐下一起吃吧。吃完了饭就在这房间睡下,把贵重东西放在手边,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 沁儿屏儿对视一眼:「公主这是何意?难道有人要对我们不利?不行,得和侍卫长说清楚,公主的安危为重。」 长乐夹了一筷子饭,笑道:「他只怕要自顾不暇了。行了,快些吃吧,待会儿菜要凉了。」
第349页 沁儿屏儿一头雾水,战战兢兢的吃了饭,又战战兢兢的铺好外间的床榻。累了一日,却怎么也睡不着。 至夜半,果然听见外面乒桌球乓的声音,厮杀声直到快天明时方才停止。 等到长乐醒来,天光已大亮,那婆子敲响了门,送来丰盛的早餐。 「贵人先用早食,稍后会有人来接您。」 长乐朝她点头笑道:「有劳您了。」 沁儿有些懵,她问:「公主,奴婢怎么煳涂了。」 屏儿倒是瞬间想通关窍,低声惊喜道:「是侯府的人?」 长乐点点头:「外祖父在朝中势力不小,先前朝臣极力反对本公主和亲,父皇差点儿就要妥协了,可突然间这些人不再发声了。我那时还以为是父皇拿住了什么把柄,让他们投鼠忌器。可就算这样,我和亲这么大的事,外曾祖母不会无动于衷。所以我猜想,侯府或许另有隐情。」 「他们既然不在朝中作为,就一定会在路上动手。那婆子一开始就在向本公主示好,意在安抚本公主。我想昨夜他们就已经将东越来使和宫中侍卫解决了,那么一大批布帛和粮食丢了,父皇会震怒,东越也会自觉失了颜面。」 「东越国小,虽兵马强盛,但今年年景不好,收成照去年减了三成。不然的话,东越也不会打上和亲的主意。失了这批粮饷,东越短时间内不会向东关发兵,淮中的压力便能骤减。」 屏儿道:「淮中?淮中韩庆谋反,这可是死罪,怎么听公主的意思,倒像是侯府同淮中还有牵扯。」 长乐摇了摇头:「侯府同淮中有没有牵扯我不知道,我只是站在东越的角度来分析和亲失败的结果。」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灌进屋里。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群山在雾气下若隐若现。 长乐深吸了口气,只觉身心无比舒畅自由。 「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长乐公主了。」 和亲队伍被劫,长乐公主坠崖身亡。这事儿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了东越和齐国皇帝手里。夹在二者之间的韩庆自然也得到了第一手消息。 韩广长舒了口气:「这样一来,倒能缓和不少。如今对付淮中三贵族正是关键时候,没有东越在后头盯着,真是浑身舒坦。」 韩庆瞥他一眼:「如果不是你和李澈做下的那些事,我们恐怕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 韩广就不服气了:「怎么,难道大哥就甘愿一辈子忍气吞声,替仇人卖命?唉,若是李澈还在,我们会更师出有名,可惜了。」 「报仇也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若以牺牲百姓为代价,我们便是报了仇又有何意义?那是我们韩家的仇,却不是天下百姓的仇。到那时,百姓只会痛恨我们因私仇挑起天下纷争。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再陷战火之中,生灵涂炭,这难道是先齐王愿意看到的么?韩广,你最好弄清楚,你是想报仇,还是想为私慾而夺权。」 韩庆轻飘飘的瞥他一眼,眼含警告:「若是后者,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韩广嵴背僵了僵,磕磕绊绊道:「大,大哥,你想哪儿去了,我还不是替你抱屈。得,这往后啊,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无二话。」 韩庆重重的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 韩广摸了摸下巴,倾身往韩庆那边凑了凑,道:「大哥,那批粮饷数目不小。李淮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做下这事儿的不是卫家就是咱们。你说他会怎么做?」 韩庆眯了眯眼道:「我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谋反了,李淮便是再愤怒,顶多就是派兵攻打淮中。至于侯府那边,他没有实证就不能在明面上做什么。私下里么,侯府倒还真不怕他做什么。」 「那这么说,李淮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哑巴亏了?听着怎么这么解气呢。」 韩庆瞪了他一眼:「也别高兴的太早。如今北燕局势不明朗,我们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来报:「大将军,公子到了。」 韩庆愣了好半响,直到韩广跳起来拍他一掌,叫道:「大哥,你傻了,大侄子来了,还不快去看看。」 韩庆一脸懵的被韩广推搡着去了前厅,乍一见到儿子,倒有些拘谨起来,一点儿都没有适才训斥韩广的风范。 韩崇良见到他爹,瘪了瘪嘴,大步上前一把将韩庆抱住:「爹啊,我可想死你了。」 韩庆是个粗人,这些年在外征战,更是磨练出一副铁石心肠,虽也十分疼爱儿子,但却从未表现的这么直白。 这会儿被韩崇良抱住,简直浑身不自在,却又带着那么点儿隐秘的欣喜和羞怯。 他黝黑的脸腾地红了,推了一把韩崇良,咳了咳,道:「有话好好说,大老爷们儿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韩崇良捋了把脸,眨巴着红通通的眼睛,道:「爹,你这还有余粮没?」 韩庆:…… 果然啊,儿子一示好,必是有所求。 第193章 韩庆眉头微蹙:「这么说,朔北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峻。这个完颜鸿消失多年,如今突然出现就把北燕搅的天翻地覆,此前倒真是小瞧他了。」 韩广忿忿道:「想当年慕容氏抗击北狄,也算当世英雄豪杰。虽慕容雄晚年刚愎自用,致慕容氏败北,几乎全族被屠。但他打的北狄几十年都无力进犯中原,保北关安定。如今可好,完颜氏那几个崽子竟引狼入室。呸,一准儿是叫那尹士均给养歪了。为了夺权,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第350页 韩庆就斜眼看他。 韩广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道:「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我没让夷狄犯边,推自家人去铺路。」 韩庆慢悠悠的收回目光,对韩崇良说:「崔皓当真不发援兵?」 提起这个韩崇良就气的不轻:「他一口咬死没有卫伯伯的军令,他就不发兵。朔州将领有劝他发兵发粮的,也被他罢了官,余下的都是他的人。如今朔州城怕是改姓崔了。」 韩庆『嘶』了一声,道:「就算当今对卫氏防备过重,如此情形下,他也断不会扯卫氏后腿,放任北燕攻占云州的。崔皓这厮不堪大用,唯利是图,又胆小怯懦,这是谁给他的胆子。若延误军机,可是死罪啊。」 「爹,你说会不会是当今想趁机除掉卫伯伯。别忘了崔奉大军还没到。如今北燕朔北混战,到时几方皆有损,正好叫崔奉收割。」 韩广不屑的哼了一声:「那李淮脑子被驴踢了,崔奉是个什么东西。他若派元家人来,我倒是信。」 韩庆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崔家这些年族中虽无什么出息子弟,但这崔奉的风评还算不错。他虽未上过战场,但李淮既然敢用他,除了崔家忠心外,想必此人也当有些本事。毕竟朔北之重丝毫不亚于淮中。」 韩崇良揉了揉脑袋,有些焦躁的说:「管他们阴谋阳谋的,他们若敢算计,我韩崇良头一个冲出去砍的他们片甲不留。爹,旁的先不论,还是先清点粮草吧,云州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韩庆想了想说道:「粮食倒不是问题,但兵马我只能给你两千。你也知道,如今东越问题虽暂时得到缓解,但我们韩家占了淮中,淮中贵族尚有不服。我们必须趁机迅速整合淮中势力,解决后顾之忧。」 「两千人足够,当务之急便是粮草。」韩崇良道:「还请父亲尽快安排人手,待粮草齐备,我即刻启程。」 「对了阿良。」韩广突然严肃起来,说道:「到云州须得途径汾州,两地交界处有道洪崖天堑,那里常有悍匪出没。当初驻兵东州,我曾出兵剿匪,不料悍匪狡猾,没有抓到匪首。我不确定那群悍匪是否还在淮中地界,但洪崖天堑地势险峻,你务必谨慎小心。」 韩崇良来时快马加鞭的赶路,抽空也大致了解了沿途地形。韩广一提,他便大概回忆起洪崖天堑的地势。如今想想,那处果真是绝佳的伏击点。 他也郑重了几分,道:「多谢叔父提醒,阿良会万分小心的。」 韩崇良入淮中来回少说也要五天时间,卫暄下令节省粮食,每天两餐。原本三天的粮草撑到第五日时,仍不见韩崇良的踪影。 卫离道:「少将军,将士们不能饿肚子。我们还是向云州府衙借粮吧。」 边关的粮食皆由朝廷统一调度,而朔北六州的粮草皆运送至朔州,再行分配。这也是朝廷为防边关将领造反而设定的制度,朝廷不会一次性发放大批粮草,每次发放都有特定的数量。如若边关将领有造反之意,朝廷会第一时间切断大军粮草的供应。 卫暄蹙眉道:「云州城因外敌侵扰,已闭城多日。若这时传出军中无粮,恐怕会引起百姓恐慌。」 卫离道:「我们只与官府借粮,待韩公子回来便交还粮食。如今完颜敏就在城外,我们和云州城的百姓是一体的,府尹不会坐视不理。」 卫暄抿了抿唇,道:「这两日完颜敏的攻势有所缓和,希望是我们的计策有效果了。这样,卫离你去府衙,同府尹好好商议,我们借粮,事后会按市价给府衙相应的利息,务必立好字据作为凭证。」 「少将军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城外,完颜敏焦躁的在军帐中来回踱步,他双目猩红的问参将:「燕州消息如何?」 参将笑着呈上一封密信,道:「一切安好,殿下多虑了。卫暄被困云州孤立无援,他这是故意挑拨殿下,希望殿下撤军呢。」 完颜敏拆开密信看了看,虽未发现异样,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尽快回燕州去。完颜鸿和尹士均向来奸诈,我怕洪大人会中了他们的奸计。」他有些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派洪大人来云州,本殿下留守燕州的。」 参将嘴角微微抽搐,心道这完颜敏果真只长了打仗的脑袋,莽夫一个。若将大军交给洪坤,那才是正中完颜鸿下怀呢。 他不动声色的劝道:「反正这事儿不管怎么说都是殿下占便宜,云州城里卫暄无粮草,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殿下只要拿下云州,这就成功一半了。」 完颜敏挺直嵴背,道:「传我军令,加强进攻,不给卫暄喘息之机。」 与此同时,朔州崔皓也收到了卫暄向云州府衙借粮的消息。他用手指点着那封密报,眯起眼睛道:「云州城小,城中屯粮不多。卫暄帐下一万军,那些粮食又能撑多久呢。且不说云州封闭多日,百姓手中屯粮都未必足够。到时闹僵起来,云州必乱。」 副将道:「卫暄比我们更希望保住云州,这可是我们的好机会。」 副将俯身同崔皓耳语了几句,崔皓微微牵起嘴角:「真是好谋划。」 副将也笑道:「天时,地利,人和。计谋好,我们的时机也刚好,这才是天助我也,大事必成。」
第351页 盛京的初冬比北地要暖和许多。 孟姨娘在小西山别苑住了多日,始终无法定下心来,直到迎来长乐,她方才松了口气。 「原来老太君让妾身等的人是公主。」 长乐朝孟姨娘微微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盛京。原以为外曾祖母会将我送去宁州的。」 孟姨娘道:「老太君深谋远虑,这样安排自有道理,妾身愚笨,倒是参悟不透。」 长乐转身看了眼皇宫方向,道:「也许,这别苑过不了多久还会迎来一个人。」 「公主说的是?」 长乐摇摇头,问:「外曾祖母身子可安好?」 孟姨娘道:「妾身出府时,老太君身子还硬朗,只是府上事情多,难免忧心劳神。对了,老太君吩咐过叫妾身侯在别苑,若有贵人来,只管照顾好人,切不可同侯府联繫。」 长乐点头道:「你放心,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外曾祖母将我安排在这里冒了很大的风险,这里的一切都由您看着安排便是。」 孟姨娘福了福身:「妾身逾矩了。」 长乐虚扶了一把:「都是自家人,您不必与我客气。」 消失多日的卫昭再一次出现是在盛京城东城门外。 卫放敏锐的察觉城门口多了许多暗人。他们伪装成百姓的模样混在人群中,但那一双双如鹰隼般锋利又布满杀机的眼睛却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卫昭拧了拧眉:「是沖我们来的?」 卫放道:「目标尚不明确,但我们应小心为上。」 卫昭一行人自茂州回来,正与卫老太君派出去接应的人错过,所以他们尚不知道侯府发生的事。 但卫昭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眯眼往四处看了看,没见到雁行堂的兄弟出现,那种慌乱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说:「我们跟着后面的商队一起进去。」 卫放卫牧刻意收敛身上气息,韩司直也将挺直的嵴背佝偻下去,小心的跟在人群后头。 卫昭明显感觉到有一股锐利的视线从身上扫过,停留了一瞬后方才移开。仅仅是一瞬,汗水便已打透衣襟。 成功混进了城,卫昭没有先回侯府,而是拐去夕水街,却见蒋四的铺子关了门,附近也不见雁行堂的人。 卫放忽然道:「有人跟着我们。」 卫昭眸光闪了闪,缓缓退出夕水街,却在巷子拐角处被人拦下。正是东城门外盘桓的几个人。 为首之人冷声道:「卫三公子,我家主子有请,请你配合。」 卫昭敛去眸中精光,撩了撩黏在一起的头髮,笑嘻嘻道:「本公子这样狼狈,你们都能认得出,也真是难为你们了。不过请人总有请人的章法,上门做客也得有做客的礼节。你还是回去叫你家主子送上一封请帖,上书何时何地,要见何人。本公子呢也回府好好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衫登门拜访,这样方不失礼数不是。」 为首之人抽出刀来横挡在身前:「既然三公子敬酒不吃,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卫牧利剑出鞘,直奔为首那人刺去。卫放当即带着卫昭和韩司直从后离开,却在巷子另一端又被截住。 韩司直二话不说便同几人缠斗,卫放咬咬牙,一剑砍翻一个刺客,带着卫昭沖了出去。 卫昭跑没了力气,扶着墙喘了几口粗气:「看来我们在城门口时就被盯上了,侯府一定是出事了。」 说话间,只听一声唿哨声响起,卫放明显感觉到有几道气息正在逼近。 卫昭恨恨的踹了一脚墙:「不要让我知道是谁!」 第194章 「少爷,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卫昭不会武,留下也是拖累,只得咬咬牙道:「你保重。」 从夕水街往西去就是百荟街,那里素来热闹,人头攒动。卫昭想也不想就往百荟街去。那些人既然做百姓打扮混迹在人群中,也就是说背后之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抓捕他。 他一边跑一边将脏污的外衫脱掉扔在街边,像一条泥鳅一样挤进看热闹的人群里,伺机拐进旁边的巷子里。突然手臂被大力拉扯,他还来不及惊唿就被带进一座小院。 「三公子,别叫,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卫昭停下挣扎,勐地抬头:「玉笙!」 他看了眼这小院儿,还是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景物,原来他慌乱间竟跑到梅苑后巷来了,这小院儿正是秦玉笙的院子。 「你怎知有人在追我?」 秦玉笙将卫昭请进了屋子,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总之三公子离京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 卫昭抓着秦玉笙的手臂急问:「我家里人呢?」 秦玉笙犹豫了下,道:「才传来的消息,说是长乐公主和亲东越途中遇匪,和亲队伍被劫,长乐公主坠崖身亡。」 卫昭大惊:「长乐不是许给王家了么!是谁让长乐和亲的!」他急得团团转,嘴里念叨着:「不可能的,祖母还在京,父亲在朝中也有势力,这么大的事儿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他眉头紧皱,双目紧紧的盯着秦玉笙问:「侯府出事了?」 秦玉笙摇头:「老太君还在侯府,府上一切如常。」他道:「三公子莫急。这些只是我们得到的明面上的消息。可时至今日,长乐公主的尸身都还没有找到,也许这当中有什么隐情呢。」
第352页 卫昭闭着眼深吸了口气,道:「我得回家看看。」 秦玉笙道:「三公子先收拾收拾吧,我会想办法送你去侯府。」 卫昭朝他拱拱手,才转过身去,似是想起什么不对来,又扭过头对秦玉笙说:「你不只是梅苑一个普通的伶人吧。」 秦玉笙笑道:「这些我稍后会给三公子解释的,三公子只需知道,玉笙不会害您。」 卫昭逼视他:「我如何相信。」 秦玉笙笑了一下,低首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印章:「三公子请看。」 卫昭迟疑着接过,见那印章上刻的是一个『晞』字,这是卫晞独创的字体,他曾刻过印章作为年礼送给侯府的家人,卫昭也有一个。 他诧异道:「二哥?!」 秦玉笙点点头:「我是主子留在盛京的眼线,三公子这回可安心了。」 卫昭又问:「那我二哥如今怎样了?」 秦玉笙道:「二爷在玉山,再多的,二爷不说,玉笙也没资格过问。玉笙只办二爷吩咐的事。」 卫昭忽然就想起长孙恪曾说,梅苑的大东家是个神秘人物,一直不曾有人查到大东家是谁。 「所以,梅苑是二哥的?」 秦玉笙摇头:「梅苑是梅管事的,也或者说是梅管事上头的主子的。只是他主子很多年前就不在了。梅苑并非三公子想的那样是一处据点,他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普通戏楼。之所以查不到梅苑的底细,倒全仰仗梅管事的主子了。」 「那是何人?」 「玉笙也不知,只知是前楚人。玉笙只是奉命潜伏在梅苑而已。」 「那当初的梅玉茞也是和你一样了?」 秦玉笙点头:「不错。细作总有敏锐的感官,梅玉茞初到梅苑,我便有所察觉了。」 卫昭『哦』了一声,又道:「既是二哥的人,我倒是信得过的。」 说完便转身走向内室,道:「叫人提热水吧,我洗个澡。」 秦玉笙敛下眸子,犹豫了下方道:「其实让我潜伏在梅苑的并非二爷,而是余夫人。」 卫昭脚步一顿:「所以呢?」 「当初梅苑案,玉笙有参与设计。」 卫昭勐地转身。 秦玉笙又道:「原本设计的对象是韩崇良,只是阴差阳错竟害了三公子。」 卫昭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现许多场景,他忽然道:「所以梅玉茞暴露是因为你,你在救我。」 「玉笙只是在弥补自己的过错。」 「为何?」 秦玉笙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这个问题,他指了指内室,道:「三公子快些洗漱吧,有什么话稍后再说不迟。我会派人去街上打探您两个侍卫的下落。」 卫昭见他不愿说,也只好作罢。 连日急行赶路,回京又碰上埋伏,卫昭只觉身心俱疲。秦玉笙颇懂些药理,在浴桶里搁了药包,药效上来后,卫昭有些昏昏欲睡。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只觉白日里的疲惫一扫而光。水微微有些冷了,他抱着肩膀从浴桶出来,匆匆擦了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 推开门,初冬夜里干净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人精神一振。 秦玉笙站在月下,婉转的嗓音在寂寂夜里颇显冷清,卫昭听他唱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他仰头看着半掩在云翳之下的弯月,周边零星点缀着几颗残星。 一曲毕,卫昭好久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拍掌嘆道:「太久不听玉笙唱曲儿了,一时竟失了态。」 秦玉笙收了势,笑道:「三公子这是入了戏了。」 卫昭便道:「这也是玉笙的本事。」 说话间,院门被敲响,卫昭忙噤了声。 秦玉笙听了听,敲门声三急两缓,便道:「是自己人。」 秦玉笙开了院门,将人引到正厅,卫昭一瞧,见来人竟是蒋四。 「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蒋四嘆了口气道:「我们老大离京后,雁行堂还如往常一般运作,只是不知哪里暴露了,前不久突然有一伙人直捣夕水街老巢,手段狠辣,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孟三哥也受了重伤,现下正在曹爷府上养着呢。这还多亏了秦公子帮忙,不然我们几个都得去见阎王了。」 秦玉笙道:「事发突然。我也只是听二爷提过三公子似乎同雁行堂关系匪浅,且我也见过几次蒋四哥往侯府去,所以当时也没多想,便帮了一把。」 卫昭蹙眉:「雁行堂的弟兄一向低调谨慎,你们可知是何人动手,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帮派?」 蒋四道:「来人训练有素,出手狠毒,不像帮派,倒更像贵族豢养的暗人。我们怀疑这些人是冲着我们老大来的。」 卫昭嚯地站起身:「长孙恪!他近来可有消息传回?」 蒋四道:「雁行堂出事前不久,老大下达任务,让我们盯着崔家,之后便没什么消息了。」 「崔家?」 蒋四点头:「老大似乎在南梁查到了什么线索同崔家有关。」 秦玉笙道:「三公子怀疑是崔家顺藤摸瓜反查到了雁行堂?」 卫昭想了想,道:「孟三哥和蒋四哥功夫都不低,连孟三哥都受了重伤,说明来人实力更强。我白日入城时并未见到任何雁行堂的兄弟,说明那些人事后仍在进行清剿,使得雁行堂的弟兄们不敢露面。崔家恐怕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如果是冲着恪来的,我猜或许是宫里那位。」
第353页 蒋四便惊道:「若是这样,我们眼下躲在曹爷那里,岂不是很容易就暴露曹爷。」 卫昭道:「曹大哥胆大心细,况且他掌盛京船运,就算李淮盯上了他,一时也拿他没办法,除非他想鱼死网破。当年楚末之乱便先从漕运乱开启,前车之鑑歷歷在目,李淮又向来多疑,所以曹大哥暂时还是安全的。对了,雁行堂出事后,城东这块地盘被谁接手了?」 蒋四道:「自老大接手雁行堂后,城东便是我们一家独大。这两日我在街上看了看,城东一带几个小江湖势力似在试探,这一时半会儿没有确切消息,恐怕不会有人敢接手城东。」 卫昭葱白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青玉茶盏,忽地,他手一顿,从怀里掏出殷发留给他的铜牌扔给蒋四,道:「拿着这铜牌去找七星堂的堂主。我怀疑背后之人会藉助城东几个小帮派接手这一带。你联合七星堂还有曾受过雁行堂恩惠的小帮派,无论如何,在长孙恪回来前,务必不能让别人插手城东势力。」 蒋四接过铜牌,恭声应是。 「对了,孟三哥如今伤势如何?」 蒋四道:「曹爷手底下有医术不错的大夫,三哥伤情已经平稳,调养些时候就能恢復如初了。」 「那我就放心了。如今本公子也是麻烦缠身,倒不好去探视孟三哥了,还请蒋四哥代我问声好。」 「劳三公子挂念了。」 秦玉笙这时道:「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蒋四哥开始吧。」 卫昭茫然道:「开始什么?」 秦玉笙扭头朝他笑道:「三公子莫忘了玉笙答应过什么?蒋四哥可是易容的好手,由他替三公子易容,也好趁夜混进侯府去。」 卫昭一拍脑袋:「瞧我,这可是蒋四哥的老本行,我差点儿给忘了。事不宜迟,就劳烦蒋四哥了。」 蒋四拿出准备好的工具,秦玉笙在一旁说道:「我托人去街上打听了,有人看到巷子里斗殴,不过没听说有人死了。街上还有人在四处搜捕,想必三公子的人应该逃脱了。」 卫昭任由蒋四在他脸上涂抹,闻言说道:「没有本公子拖累,他们应当很容易脱身。或许他们也在暗中寻找本公子,或是已经同侯府接上头了。」 秦玉笙也松了口气:「总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一切待三公子回到侯府自然明了。」 第195章 齐国不设宵禁,出了秦玉笙的院子拐出巷口,便是热闹的百荟街。 一去淮中月余,如今復又置身百荟街上,卫昭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耳旁响起小贩的叫卖声。透过樊楼打开的窗可以看到三五成桌的友人们推杯换盏。往前走走便是梅苑的正门,小厮躬着身子满脸笑意的招唿客人,大堂里座无虚席,满堂喝彩…… 过便桥,可以看到金水河上游船画舫,大红灯笼摇曳着,在水面洒下一片橘红。 他忽然就想起他们四个第一次到游船上时,那些扭着纤细腰枝儿的女子如水蛇妖精一般缠了上来,吓的陆承逸躲在角落里死死的攥着衣襟,白着脸抖着手大骂有辱斯文。 韩崇良以为那些女子要害他们,一手提起一个扑通通的将人扔到了水里。那会儿似也是初冬时候,水里冰冷,那些妖娆女子听说吓的不轻,还病了一场。 也就是他们四个背景太强,老鸨惹不起。但事后四家还是各派了小厮送了钱来。 打那之后,他们四个但凡见了游船画舫只有躲着走的份儿,尤其陆承逸,那是恨不得有多远走多远。 他们为此还笑话他很久。 没想到再回盛京,长姐不在了,承逸也不在了。 卫昭跪在卫老太君面前,发现祖母也憔悴了很多。 他一路从外院进来,侯府各处都静悄悄的,只有西跨院闪着微弱的光。祖母一个人坐在榻上闭目念经,手里的佛串还是她过寿时自己送的。 卫老太君看着他嘆息一声:「走吧,祖母好好的呢,长乐也好好的呢。你走吧,李淮四处派人抓你,若落到他手里,岂不白费了祖母这一番心血。」 卫昭红着眼眶道:「祖母,昭儿不走,昭儿不能留祖母一个在京。万一……」 卫老太君撂下玉佛串道:「哪有什么万一,你祖母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你们越是强,他就越是不敢动祖母。原本你爹是想你回京的,好安李淮的心。但事情有变,你二哥的身份被获悉,你父兄几个在边关正是危急时候。我们在京就更不能给他们添负累了。霈儿还在宫里,待祖母安顿好霈儿,自会离京的。」 卫昭膝行上前:「那昭儿就和祖母一起等。」 卫老太君慈爱的摸着卫昭的头:「傻孩子,李淮要抓的人是你。就算你爹忍心舍了你,那长孙恪呢?想必你也知道雁行堂出事了,而雁行堂也不过是长孙恪手下一个组织罢了。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南府监司,掌齐国细作,机密。李淮不会让他活着,而你,就是他的软肋。」 「南梁才传回的消息,南梁太子司马善发动政变,登基为帝。长孙恪凭一己之力平定南梁,陈兵碎雪关外的南梁军队也有长孙恪的势力渗透。他若出事,齐国身后的南梁还会老实么?你是最了解他的,如果你被李淮拿住,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来?」 卫昭紧攥拳头,泪盈于睫:「昭儿捨不得祖母。」
第354页 卫老太君拉起卫昭,祖孙俩相携走到窗前。老太君推开窗,抬手指了指藏在树梢后的一轮弯月。 「月有阴晴圆缺,今夜是残月,可它总会圆满的。」 卫昭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他忽然就想起月下秦玉笙唱的曲儿来: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 「可月圆过后,又是月缺。」 老太君就道:「哪有事事都圆满的呢。聚散无常,人总有一段路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卫昭跪在卫老太君身前,磕了个头,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然坚定:「祖母,昭儿明白了。每个人生来都是肩负使命的,便是街边的一个小乞丐,也有他存活的意义在。昭儿享了二十几年的富贵,也该有所作为了。」 卫老太君欣慰的笑道:「这才是我卫氏的子弟。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卫昭站起身,扶着老太君坐下,祖孙俩闲聊了一阵,卫昭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崔家最近在朝中可有什么动作?」 老太君道:「崔贵妃有孕,崔家人蹦跶的欢呢。」 「恪哥哥曾叫雁行堂关注崔家动向,他一直调查义阳公主的事,你说崔家会不会和义阳公主有什么瓜葛。崔皓为朔北军监军,眼下李淮又命崔奉领军进驻朔州,我怕崔家会对卫家军不利。」 「还有,完颜鸿突然现身燕州,联想当年的梅苑案,恐怕也和义阳公主脱不了关系。二哥的身份也许就是这样被泄露的。」 卫老太君肃然道:「如若同义阳公主还有牵扯,边关的形势只怕会更加复杂。这个女人心肠狠毒,又时常不按常理出牌,实在叫人防不胜防。最近各路消息迟缓,边关那边我已鞭长莫及了,只盼着你父兄能机警些。」 卫昭握着卫老太君的手道:「祖母放心,昭儿明儿一早便启程。」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才从西跨院出来,便见卫管家飞快的跑过来,喘着气道:「府外来了一队官兵,说是来请三少爷进宫的。」 卫昭瞳孔勐地一缩:「他们倒是心急。」 卫老太君闻声赶来,厉声道:「卫管家,既是宫里的人,那就出去迎迎,仔细看看可有圣上手谕。我侯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闯的。」 卫管家匆匆应是,又火急火燎的跑回前院去。 「昭儿,他们动作太快了,祖母不留你了,卫放也在府上,你们赶紧离开。」 卫昭鼻子一酸:「祖母……」 卫老太君是杀伐果断之人,她眼睛一瞪,用盘龙杖敲打着卫昭的腿,喝道:「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算怎么回事儿,还不快走!」 卫放已经等在角门了,见卫昭跑过来,忙将人拎起来跃过院墙:「少爷再不来,那些人就把侯府给围了。」 卫昭被他拎着飞了一段,再落地时只觉头晕眼花,忍不住干呕了两下,抱怨道:「你也太粗鲁了。」 卫放急道:「能跑出来就不错了,少爷,我们去哪儿?」 卫昭扶额道:「卫牧和韩司直呢?」 「他们俩出城去了,我们先联繫上了侯府,老太君让我们速速离京,便着卫牧去城外准备。可这会儿城门都关了,我们便是出城也得等天亮呢。不如去曹爷那里躲躲。」 「不行不行。孟三哥在曹大哥那里,他已经担了不少风险了。如若我们再去,一旦被发现,恐怕会给曹大哥惹来更大的麻烦。他可是我们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 他想了想,问:「你有钱么?」 卫放警惕的摸了摸胸口:「要做什么?」 卫昭咬咬牙:「去金水河游船画舫。」 蒋四给卫昭易容还未洗去,倒是不怕被人认出。而那些人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到那烟花柳巷之地去寻欢作乐。 这时刻最热闹的便是这游船画舫了,卫昭叫卫放去成衣铺子偷了两身衣裳,打扮成富家公子哥儿,优哉游哉的就上了船。 卫放紧张的攥着拳头,眼神时不时的盯向四周,那浑身的杀气惹得周遭人频频看过来。 卫昭掐了他一把,道:「你别紧张,你是进来找女人的,别搞得跟见了仇人似的。姑娘都给你吓跑了。」 卫放看了眼身边人的做派,顿时心灵神会,于是乎,他高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豪气喝道:「好酒好肉好姑娘都给大爷上来。」 卫昭瞪着眼看向卫放,哆嗦着道:「天杀的,咱们还得留着路费去朔北呢。」 卫放拍了拍胸脯:「爷有钱!」 卫昭眨了眨眼,眸中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你哪来儿的钱?」 卫放也眨眨眼,有些怂怂的说:「少,少爷房里翻出来的。」 卫昭上下打量他几眼:「行啊,没白跟着少爷混,学聪明了。」他瞄了眼卫放略微鼓起的胸脯瞬间就放下心来,也跟着高喊了句:「老鸨子呢,快点儿快点儿,好酒好肉好姑娘招唿着呀!」 老鸨子看到卫放手里那张银票时眼睛都红了,这可是财神爷啊!一叠声的吩咐还没接客的姑娘出来,又殷勤的把人请到雅间去,那叫一个亲热。 卫昭随手点了几个看着挺清秀的姑娘果,也不做别的,就叫她们唱曲儿来听。 他当然没什么心思听曲儿,只望着窗外被灯笼照的通红的金水河,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祖母给他的青霄令。能够调动侯府隐秘暗卫青霄卫,也是卫氏掌权人的象徵,更能调动象州卫氏私军。
第355页 这令牌原本是在卫儒手上的,在他领军进燕州前,他命青霄卫往侯府送了一样东西。卫老太君收到令牌的时候便已知道了卫儒的打算。朝廷或许会放弃卫家军,但卫家军不能弃黎民于不顾。所以她将令牌给了卫昭。 祖母告诉他:「当年你祖父曾奉先齐王之命秘密训练了一支军队,只是伐楚之战时你祖父和他的贴身侍卫都没能回来。祖母只知有这么一支军队的存在,但具体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你祖父并未详细告知于我。不过先齐王发迹于齐州一带,那支军队或许也在那一带。」 「卫氏的暗人原本并没有名字。青霄卫是由你祖父创立的,他告诉我,青霄令不仅仅是卫氏掌权人的象徵,它也是调动那支秘密军队的兵符。如果可以的话,祖母希望你找到那支军队。」 卫昭说:「可已经过了三十多年,那些人或许已经不在了,军队也有可能解散了……」 祖母注视着他,用干枯的手指了指心口,异常坚定的说道:「先驱的热血还未冷。」 第196章 已至深夜,金水河上飘散着醇厚的酒香。烛光已残,醉酒的豪客拉着身姿曼妙的姑娘肆意玩闹。酒杯歪歪斜斜的倒在桌上,满桌佳肴已然冷透。 百荟街上热闹褪去,只剩三三两两醉汉游走在街上,被巡城司巡街的官差呵斥着。 卫昭靠在窗边,听着潺潺流动的水声,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叫小厮准备些早食。正吃着,卫放回来了。 「少爷,属下一早就出去打听了,昨夜那些人没能闯入侯府,老太君也无大碍。这会儿城门已经开了,只是四处城门皆有不少人盯着。」 卫昭用勺子舀了粥,慢吞吞的喝了下去,又夹起一个汤包,说道:「先坐下吃饭吧。」 「晨间是城门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尤其城东一带多贩夫走卒,城门常拥堵。你收一收你身上的杀气,我们自可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毕竟我们易了容不是。如今皇上和卫氏还没有明着撕破脸,他不敢硬闯侯府,也同样不会光明正大的抓捕我……」 与此同时,陆承风也在同陆鼎说这件事。 「爹,如今城门开了,卫昭一定会混出去的。昨夜皇上明明已经派人去侯府了,只要将侯府老太君请到宫里去,卫昭一定不会轻易离开。爹怎么就没多劝一句呢。」 陆鼎说道:「老太君年纪大了,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这后果你担得起?我们想要的是卫儒身败名裂,可不是要把自己的名声也搭进去。卫昭固然重要,但对咱们来说,朔北更重要。」 陆承风则道:「朔北重要,大伯和堂哥的仇也一样重要。」他指着陆承逸的牌位说:「还有二弟,也是因卫家而死。我早就说过,二弟性格温厚,又同卫昭交好,爹应当早日规劝。官场上的事儿没那么简单,可二弟素来耿直,若非我在背后打点,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这回可好,直接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够了!」陆鼎突然暴喝一声:「你没资格说他。」 陆承风也怒了,他气的暴走:「是,在爹心里,我阴险狡诈,处处算计。二弟是正人君子,冰清玉洁。府上的事儿爹从来不与二弟说,那些阴暗里的勾当爹也从不叫二弟沾手。然后呢!然后爹最疼宠的儿子背叛了我们!这就是爹想要的么!」 陆鼎一巴掌扇了过去,陆承风的脸颊瞬间就肿了起来。 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道:「爹,你打我?」 陆鼎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我只是让你清醒清醒。你从来都不懂我。」 他背过身望着陆承逸的灵牌,道:「你们都不懂我,甚至连我自己都看不懂我自己了。」 他忽然想起刚刚追随武帝的那些年。他出身微寒,年纪尚轻,不受重用。他常常会和旧日的寒门好友把酒言情,说着心里的苦闷。那会儿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一定会尽最大所能爬上顶峰,他要让天下无寒门,要让寒门士子和贵族子弟一样出仕。要让天下吏治清明,打破贵族剥削,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他要成为千古明相,德厚流光,名垂青史。 起初他也是这样做的。谁人见了他不贊一句两袖清风,高风亮节。可然后呢。当权力和欲望浸透血液,融入骨髓,他做了些什么呢。所以他纵容承逸,也更喜欢承逸。因为承逸身上承载着过去的自己。 陆鼎用袖口擦拭着陆承逸的牌位,有些怀念,也有些决然的说:「承逸已经死了。」 「相爷能想明白就好。」 宋茂礼不知何时出现在灵堂外,他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挂上淡笑。 陆鼎在牌位前倒了杯酒,幽幽说道:「宋先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一步一步将我拉下深渊,可以说说是为什么么?」 宋茂礼笑道:「如果一个人的心智足够坚定,没有任何人能把他拉入深渊。相爷这么轻易就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明相爷其实早已置身深渊。我只不过是帮相爷看清自己的内心罢了。至于我想做的事,和相爷的目的殊途同归。而且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相爷还有抽离的机会么?」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相爷不会的。」宋茂礼扬了扬眉:「因为相爷也想看看最后的结局如何。崔奉大军已经抵达朔北,卫昭这时是否离开对朔北局势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当然,人该抓还是得抓,而且最好由我们来抓。只要拿捏住长孙恪,相爷就算捏住了李淮的命脉。便是篡了皇位自家做皇帝,也是使得的。」
第356页 陆鼎冷笑一声:「宋先生的野心不小啊。」 宋茂礼则道:「有野心是好事啊,万一不小心就成了真呢。」 陆承风微微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的搓着。陆鼎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已被宋茂礼撩起了心火。这个儿子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的心更大呢。 他有些嘆息,余光不经意的瞥向宋茂礼,又看到他那副讨人厌的笑脸,忍不住闭上了眼。 远在边关的将士们正冒着北方初冬的严寒把守在城墙上。风刀割般划过黝黑粗糙的脸庞,一个军士靠坐在城墙下,头顶是被风鼓的猎猎作响的军旗。他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冻的冷硬的馍,像品尝山珍海味一样咬了两口,又仔细的用帕子包好,藏到怀里。 卫暄面前放着一碗冷掉的粥。卫离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和暗黄的脸色,忍不住劝道:「少将军,属下把粥热一热,您多少喝一些。」 卫暄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将士们都在节衣缩食,我也不该多喝一碗粥。留着当做明日的早食吧。」 卫离还要再劝,卫暄已经抬手打断,他问:「斥候回来了?可有阿良的消息?」 卫离眉头一皱,道:「属下正是要来回禀此事的。据斥候来报,洪崖天堑突然出现一群悍匪欲抢夺粮草,韩少爷正同那些悍匪对峙,短时间内恐怕还过不来。」 卫暄展开作战图看了眼,道:「洪崖天堑地势险要,适合伏击。只要那群悍匪把住紧要通道,除非阿良长了翅膀,否则绝难通过。」他恨恨的捶了下桌子,道:「那群悍匪不是早就被打跑了么,这时候又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卫离道:「淮中自立,北狄又入侵,朔北严防死守。那群悍匪恐是无处可去,这才又回到老窝点。」 「近来云州城里已有不好的传言,百姓很容易被煽动,我们不能再向府衙借粮了。卫离,你点五千人马,亲自带兵往汾州去,无论如何,这批粮草必须拿下。」 他指着东城门道:「大军若出城,完颜敏势必设法拦截。我会亲自带人正面迎敌,待吸引完颜敏兵力后,你立刻带兵出城,不可延误。」 卫离道:「少将军,属下的职责是保护你。」 卫暄拍了拍卫离的肩膀,笑着说道:「是啊,所以我才更相信你。粮草就是将士们的命,也是我的命。我把命交到你手里了,你一定会拿着救命粮回来的,对不对。」 卫离单膝跪地,红着眼眶道:「人在,粮在。」 就在完颜敏围城第十二天,紧闭的云州城城门忽地大开,一队军士吶喊着沖了出来,直奔北燕军中杀去。 围城十几天,北燕军士也疲了。此时正埋锅造饭,忽然杀出来的兵马让他们措手不及。还不等叫出声来,就被削掉半个脑袋。 北燕前锋营的前锋官日日都要到云州城下去骂战,任凭他骂出花儿来,云州城依旧城门紧闭。他才兴致缺缺的骂战回来,正在营帐里饮酒,只是杯中酒尚温,人头已经落了地。 驻扎在山脚的后军得到云州军出城的消息,完颜敏精神一振,立刻下令各营集中火力,务必冲进云州城。 只是等到完颜敏后军到达时,前锋营已经被云州军洗劫一空,就连还烧着的锅也被云州军抬回城去了。 他只看到依旧紧闭的城门,还有城墙上卫暄那张冷硬的脸。 完颜敏气的跳脚,忍不住破口大骂,谁都劝不住。直到完颜敏骂累了,方才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劲儿。 卫暄用兵沉稳谨慎,断不会为了前锋营区区那点儿份粮就冒险出城。一定有诈! 他即刻命斥候前去打探,方才得知就在他集中兵力时,一队兵马从东城门离开了。 「向东而去,他们果然同淮中韩庆有勾结。你说云州城的府尹若知道此事,还会配合一个叛臣贼子么。」完颜敏死死的攥着缰绳,咬牙道:「将这消息散布出去,我就不信卫暄顶得住。」 十一月十三,崔奉大军抵达朔州。两日后,收到云州密报。 崔皓道:「大哥,卫暄派人出城了。」 崔奉扣好护腕,冷冷笑道:「等的就是现在。云州城的流言怕是要压不住了,老三,你是朔州监军,行监督之责。那么,领兵进驻云州吧。」 崔皓高声应下:「大哥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朔州城城墙上站着一位美妇人,她拉上兜帽,看着远去的大军,微微牵起嘴角:「那些旧的仇怨也该了结了。」 第197章 「少将军,云州城小,又地处战略要塞,百姓皆知守城为要。可眼下城中无粮,又不知哪个居心叵测之人造谣生事,称卫少将军您勾结淮中叛逆。哎呀,本官自是相信卫家之清白,可百姓不懂啊。他们只知道没有粮食就会饿肚子,再有那好事儿挑事儿的一挑拨,只怕城中要生乱啊。还请少将军想想办法。」 云州府尹佝偻着身子,不停的用袖口擦拭着额头汗水。初冬时节,他愣是因安抚百姓生生流了一身的汗。 卫暄虚扶了一把,道:「大人忧心云州百姓,本将又何尝不是。只是朔州不肯发粮饷,本将也无可奈何。本将已着人前去筹措粮草,相信不日就有结果。有劳府尹多宽限几日,过后必将粮食奉还。」 云州府尹急道:「本官愿意相信少将军,可是,可是已有百姓纠集在府衙门前闹事了。卫家军一万五千,每日所耗粮食不少。云州屯粮本就不多,本官已将府衙屯粮全部交给少将军了,就盼着少将军能早日退敌,保我云州安宁。」
第357页 「如今城中各大粮商屯粮所剩无几,百姓家中也快没米下锅了。若这样下去,百姓饿的发慌,指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便是闹将起来蜂拥至城门口,硬是要冲出城去,少将军又将如何?」 「少将军仁慈,不愿伤害百姓。可真走到那一步,少将军守着云州城还有什么意义呢。」 云州府尹嘆息着摇摇头:「本官只能多宽限三日,少将军若弄不到粮食,本官只好打开西城门放粮商们出城了。」 府尹走后,卫暄在帐中枯坐许久。他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勐的一脚踹翻了几案,怒骂道:「崔皓奸人!」 发了好一通火,卫暄方才平復下心情,唤来亲兵问道:「洪崖天堑可有消息传回?」 亲兵道:「目前没有。少将军,卫副将出城那日,完颜敏也派军追击,只怕……」 「别说了!」卫暄吼了一声,察觉自己失态,他长吁口气,道:「你下去吧,如有军情,即刻来报。」 卫暄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令伙房将余粮分出部分交给府尹,军中再减伙食。 伙头兵有些为难道:「如今每日饭量已减了不少,将士们也常饿着肚子。若再减下去,恐怕每日连一顿饱饭都凑不上。冬日天寒,本就易生病,若连饭都吃不好,哪还有力气打仗。」 正抱怨着,忽听门外亲兵来报:「少将军,朔州崔监军到了。」 「崔皓?」卫暄勐地站起身:「他带了多少人,可有粮草?」 亲兵道:「崔监军只带了十几名亲卫,就在西城门外。」 卫暄蹙着眉,从一旁取过缨盔,边走边对伙头兵道:「你先回去分粮,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卫暄快步走到西城门,从城墙往下望,果然就见崔皓十几人在城外。 「崔监军到我云州是有何事?」 崔皓骑在马上歪头笑道:「自是为卫少将军所求之事。」 卫暄喝道:「本将向朔州请求粮饷支援,崔监军只带这十几人来,是耍我么?」 崔皓大笑道:「本官当然是来驰援云州的,粮草如今就在朔州城,只等本官一句话,立刻就能押送至云州。」 卫暄双手抵在城墙上,死死的盯着崔皓:「崔监军有话不妨直说。」 崔皓把玩着手里的缰绳:「卫少将军聪慧,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怎么,朔州监军大人来此,卫少将军不打算让本官进城么?」 如此嚣张! 卫暄大手紧紧抠住城墙,青石在大力之下被捏碎。他抖了抖掌中碎石,朝身边亲卫点了点头。亲卫立刻飞奔至城门,着令守门军士开城门。 崔皓例行公事的在军中走了一圈。此时正是军中造饭时候,他探头看了眼锅中没有几粒米的粥,还有掺了糠的馍,不由啧啧嘴,道:「你们云州军就吃这个啊。在朔州城里,这可都是餵牲口的。」 卫暄攥紧拳头,若不是亲兵拉着,他这拳头已经打在崔皓脸上了。 「那就得问问崔监军为何无故扣押我云州粮饷了。」 崔皓道:「无卫侯爷军令,本官哪敢轻易派兵出城。万一北燕发疯攻打朔州该怎么办。」 卫暄冷声道:「本将派兵前往朔州接应粮草,也不见崔监军放粮,这又是何意。」 崔皓又道:「这也怨不得本官啊。如今正乱着呢,有人看到叛臣韩庆之子韩崇良同云州军交往过密,不可不防。所以本官这不是亲自来了么。听说这两日云州城又有谣言,说卫少将军勾结淮中韩庆呢。」 他往旁边瞟了眼,状似无意道:「怎么不见那位卫副将军?」 卫暄眼皮微微一抽:「无凭无据之事,崔监军竟也相信。」 崔皓拢着手道:「本官自然不信的,不然也不会只带这几个人就来云州城了。」 卫暄忍着怒意道:「崔监军也看到云州城的情况了,完颜敏五万大军围困云州,城中无粮,百姓又不得不安抚,崔监军还是尽早发放粮草吧。」 崔皓登上云州城北城墙,看着连绵不绝的北燕营帐。道:「前方战事吃紧,又值冬季,朝廷发放粮饷也有延误。本监军监管朔北六州,这粮饷也不能全可着云州城来。当务之急,还是当退敌啊。」 卫暄道:「敌人五倍之军于我,不可正面交战。云州城虽小,但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完颜敏围困云州多日,粮草也不会源源不断的输送过来。等他们大军缺粮,自会退去。」 他瞥了眼崔皓,冷声道:「若朔州一开始没有剋扣云州粮饷,本将自有把握守好云州城。」 崔皓撇了撇嘴:「所以卫少将军这是怪本官咯?哎,不是本官说你,卫家军声名在外,如今却只会龟缩城中,任由北燕军辱骂,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世人都言卫家军勇勐无敌,本官瞧着可不是啊。」 卫暄胸中怒气滔天,却为了粮饷不得不忍耐,他道:「打仗不是靠蛮力。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这才是上策。」 崔皓就道:「打仗的事儿本官是不如你,可本官也知道,北燕完颜鸿突然撤军,这就宣告齐国同北燕的合作已经废止。如今卫侯爷深入北关,虽有杨笠把守穿云关,但战线拉的长,完颜敏这五万军若被放回燕州,势必会割裂穿云关和北关的联繫,卫侯爷在前线更无支援,这难道是卫少将军想要的结果?」
第358页 卫暄道:「完颜鸿不会让完颜敏回燕州。完颜敏若回燕州,第一个倒霉的不是卫家军,而是完颜鸿。」 崔皓也道:「你说得对,完颜鸿不会让完颜敏活着回燕州,但却能让完颜敏手下的五万大军回到燕州。」 卫暄眉眼剧跳:「你都知道什么?」 崔皓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衣襟,道:「只是恰好知道完颜敏身边有完颜鸿的眼线罢了。」 卫暄当即便想到当初在完颜敏军中散布谣言,完颜敏明明已经减缓了攻势,可没过多久便捲土重来。也就是说,完颜敏收到的关于燕州的消息都是完颜鸿想让他知道的。 这么一想,恐怕二弟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他握了握手里的剑柄,哑着嗓子问崔皓:「所以你想怎么做。」 崔皓用下巴点了点北燕营帐方向,眯起眼睛道:「当然是剿杀完颜敏的军队。只要卫少将军肯出城迎敌,云州城的粮草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将士们的粮饷也不会再拖延。」 卫暄没有应声,转身走下城楼。崔皓挑了挑眉,也跟着下了城墙,走到卫暄的军帐里。 卫暄用剑柄指着云州城西北方,道:「这里是卧龙谷,我会设法将完颜敏大军引到这里。还请崔监军派朔州兵马在卧龙谷设伏,此地乃高兰山末端最为险要一处,两侧山高林密,栈道狭窄,只要事先埋伏好,必叫完颜敏有去无回。至于云州城,我帐下……」 崔皓抬抬手道:「卫少将军乃作战主力军,无需分兵守卫云州,云州自有本官在。少将军也说了,云州城坚固,易守难攻,本官别的不擅,倒最擅守城。一定谨遵少将军军令,绝不轻易出城。」 卫暄潜意识里不信崔皓,但崔皓却拿住了卫暄的死穴。 「听说城中存粮不多了。」 卫暄瞳孔缩了缩,他道:「本将自认与崔监军之间并无宿怨,崔监军剋扣云州粮饷究竟为何,本将也不想追究。不管崔监军打的什么主意,都请你记住,作为军人,我们的使命是保家卫国。」 崔皓拍掌喝彩,贊道:「卫少将军实乃当世英雄豪杰,崔皓佩服。少将军放心,我崔家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此战若成,我齐国大军自可再进一步。若能一举收復北燕,这泼天的功劳自然就是你我两家的。我崔家再不济也不会放着到手的功劳不要的。」 卫暄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希望崔监军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崔皓朝他拱手笑道:「必不敢忘。」 「粮草?」 崔皓忙道:「少将军且放心,本官这就往朔州传信。那不知少将军几时发兵啊?」 「粮到,即刻发兵。」 第198章 亲兵有些忧虑的说道:「少将军,崔监军一早不发粮饷,置云州于险境,险些引起百姓暴/乱。是他不服军令在先,我们大可上折陈情,请皇上裁决。这会儿崔监军又叫我们大军出城,一万军对五万军,这不是摆明了要咱们拿命填么。」 卫暄坐在榻上,手肘拄在膝盖上,手指撑着脑袋,闷闷道:「若他不给粮食,我们这一万军还能撑几日?卫离不在军中,他明显是知道的。这是计,可明知是计,我们却不得不去做。」 他抬起头,因多日失眠又不曾吃过饱饭,他容颜憔悴,眼窝深陷。 「崔皓说的不错,完颜敏的五万大军在这个时候就是一头勐兽,不得不除。如今崔奉已到朔州,他手下还有朝廷派来的十万大军,兵力充足。若能按计划与我前后夹击完颜敏,此战胜算可有八成。」 亲兵道:「属下就是觉得崔监军是有意剋扣云州粮饷的,就算此战我们打赢了,只怕事后还有的磋磨。」 卫暄站起身,嘆道:「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云州城的百姓不能等,我们的将士们也不能等。还有远在北关的父亲,也不能等了。只有早日解决完颜鸿这个隐患,早日收復北燕,与父亲的军队汇合,击退北狄,我们才能掌握主动权。」 他扭头对亲兵道:「你速派个机灵点儿的人到洪崖天堑去,叫阿良先撤回汾州,让卫离率军回援。」他顿了顿,道:「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就算崔皓知道卫离出城,只要他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我们同淮中方面有勾连,他就奈何不得我们。」 亲兵躬身应是,退出了军帐。 次日傍晚,五千朔州军押着粮草抵达云州城西城门,尾随而来的还有朔州城的大粮商。他们高调的押送粮车走过街道,百姓夹道欢唿。 亲兵气的眼睛都红了,他道:「我们拼死拼活的保护他们,也没见他们如此热情,反倒因为那点粮食把我们云州军骂的跟三孙子似的。朔州军送来的本就是属于我们的粮草,他们倒好,把崔皓那厮当成救世英雄了。」 卫暄见军需接收了粮草,转身就走了。 他说:「我们是军人,保护属地百姓的安危是我们的使命,没有什么值得他们感激的。而让百姓陷入恐慌,失去对驻军的信任,这是我们的失职,也没有什么好不服的。」 亲兵垂下头:「我没有怨愤百姓,只是看不惯崔皓。他身无寸功,却对少将军颐指气使,将少将军逼到这份上。我,我就是气不过。」 卫暄目不斜视,冷声道:「气不过,就把这怨气攒着,留到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
第359页 亲兵攥了攥拳头。 卫暄斜他一眼,道:「行了,不管怎么说有粮食是好事儿。你去告诉伙房,今晚饭菜管够,务必让将士们吃顿饱饭。」 亲兵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深夜,卫暄坐在帐中整理衣物。他有一个很珍视的小包袱,里面是秦芜亲手给他缝的衣服,他一直捨不得穿。衣服的夹层里还有一个荷包,这是他出征那天,秦芜在家门口塞到他手里的。 自出征后,他每年都能从家信里收到一张小像,上面画的是无忧和远儿。 他拿起已经磨损的小像细细端详着,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远儿的小脸,忍不住笑道:「这小子,又吃胖了。」 指尖划过无忧时,动作也轻柔了下来:「你长的还真像你娘呢。」 他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爹这几年都长糙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爹。」 忽地想起什么,卫暄走到几案前,取了一张宣纸,提笔画了一幅画。 画中,秦芜懒洋洋的靠在太师椅上,神态娇憨,眼角眉梢带着少许怒气,更多的却是妩媚勾人。在她身边垂头丧气的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细看去,男子虽面带懊恼之色,但眼底却是浓浓的笑意。男子一侧的院墙边上贴着一个小人儿,正龇牙咧嘴的踮着脚往一旁挪去…… 那时风光正好,他好像还闻到了紫藤花的香味。 他吹了吹墨迹,仔细的将画折好,连同那几张被他翻看过无数次的小像一起,都塞入到荷包中。 这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骑着战马走在盛京城的街上。秦芜带着一双儿女侯在街道旁的阁楼里。他骑马路过,秦芜笑着从窗口扔下一个荷包,含羞带怯的喊了一声:「夫君,你回来了。」 快天明时,卫暄醒了过来。他叫亲兵备好热水,洗了个澡。换上秦芜给他做的衣裳,在腰间挂上荷包,然后套上盔甲,静静的坐在帐子里。 「阿芜,我一定会回去的。」 玉山王庭。 余氏坐卧不安,他一连打发了许多人都打探不到卫晞的下落。 「不能再拖下去了,传令下去,三军整装,明早发兵,直取燕州。」 沈青峰劝道:「如今卫侯爷驻军北关,完颜鸿撤出燕州。表面上看燕州城防空虚,可既然完颜鸿敢撒手,就说明燕州城内尚有隐藏兵力。如若不然,卫侯爷不会暂时放弃收割燕州。我们若这时取燕州,只怕有些困难。更何况穿云关和北关都有卫家军在,燕州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到时想要撤出来就更难了。」 余氏紧握着扶手,道:「那你可有找到小世子的下落?」 沈青峰顿了顿,摇了摇头:「殿下一向防备心重,青萍是殿下的人,这些年与我也生分了许多,更不会同我说殿下的事。」 余氏就道:「殿下不在,小世子也不在,难道慕容氏要靠我一个女人么!青峰,你要知道,殿下和世子才是凝聚我慕容一族的核心力量。他们效忠的是殿下,是世子。如若让他们知道殿下和世子都不在王庭,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沈青峰垂下头,半响不语。 余氏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你也不用在我跟前装了,我知道你是晞儿的人。说吧,你是怎么打算的。」 沈青峰看了眼余氏,见她神色悽惶,忍不住嘆道:「殿下也是为大局着想。殿下陷入险地,我们始料未及。但殿下临行前曾说,若他果真有什么意外,便叫慕容氏全军配合卫侯爷。」 「纵观如今北燕形势,卫侯爷在北关抗敌,杨笠将军把守穿云关。完颜鸿藏军高兰山,犹如勐虎窥探,伺机捕猎。夫人说的不错,眼下我们确实应当取燕州。但当先同卫侯爷和杨将军商议一个对策,既能占领燕州,又能剿杀完颜鸿。」 余氏有些怅然的微仰起头:「说到底,他还是向着卫儒。」 沈青峰就道:「并非殿下偏向谁,而是就北燕时局来看,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当年一战,慕容氏几乎全族被屠,元气大损。完颜氏逐渐壮大,我们只能龟缩一角。就连玉山王庭还是殿下藉助卫侯爷之势收回的。追根究底,还是慕容氏太弱了。弱势的一方在没有足够的时间变得强大起来时,只有择一方强者依附,否则等待我们的只有被消灭的下场。」 「很显然,在北燕这块土地上,能让我们放心依靠的只有卫家军。」 他看了眼余氏微微蹙起的眉头,说道:「其实夫人心里也是认同的。慕容氏的大仇,追本溯源是完颜氏所为,齐国是帮凶。但站在卫侯爷的立场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余氏闭上眼,嘆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们太弱了。完颜哲死了,可他没有死在我慕容氏手里,这口气我咽不下。我也老了,还不知有多少时间好活。不管怎么样,哪怕将北燕之地拱手让给齐国,我也要亲眼看着完颜氏的子孙一个一个的死在我慕容氏手里。」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一行清泪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她说:「青峰啊,你知道么,自从回到王庭,我每天夜里都能梦到太子殿下。梦里是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他那样挺拔伟岸,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北燕的男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过他。我被选为太子妃,不知被多少北燕的姑娘嫉妒呢。那会儿多好啊。」 她看了眼沈青峰,忽地笑了一下:「那时候你和青萍都还是个小娃娃,整天追着太子殿下的屁股跑,央着他教你们兄弟骑马射箭。」
第360页 沈青峰鼻头一酸,眼泪有些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余氏继续说道:「可美梦总是很短暂,更多的时候,我都会梦到王城的那面墙。墙上挂着族人们的尸体,鲜血顺着城墙流淌下来,染红了王城外的离离青草。」 「我听人念过一首诗:原上草,露出晞。旧栖新壠两依依。所以我央求卫侯爷给他取名为晞,就是希望他永远记得王城外的草原,那是他的先辈用鲜血染红的。」 沈青峰低首抹了抹眼泪,道:「殿下没有忘记过仇恨。只是他的生命里不该只有仇恨,他也希望夫人能够看开,能够释怀。」 余氏道:「我都知道。」她用手指点了点心口:「只是它告诉我它不愿意,在完颜哲屠城的那天,它就死了。唯一能够祭奠它的,只有完颜氏全族的命。」 沈青峰站起身,朝余氏躬身行了一礼:「青峰必定达成夫人所愿。」 第199章 「报!殿下,云州军出城了!」 完颜敏正躺在帐子里搂着舞姬睡觉,昨夜喝了半宿的酒,这会儿还有些迷迷煳煳。 舞姬纤细的手臂缠在完颜敏身上,娇声低语:「殿下,吵死了。」 完颜敏还没完全醒酒,反手搂过舞姬又继续睡了过去,帐中復又响起鼾声,把帐外的亲兵急的不行。 此时正是清晨,北燕军正埋锅造饭。火才点起来,便见前方一阵烟尘滚滚,马蹄有力的奔腾,大地震颤,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北燕军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直到浓重的沙尘中跃出一人一骑,紧接着又是一人一骑…… 北燕军瞬间抡圆了眼睛:「妈的云州军又来抢粮啦!」 随着北燕军一声吼叫,人群登时起了骚乱。还没来得及下锅的米被匆匆收了起来,连同还烧着热水的锅也被北燕军抢先搬走了。毕竟谁家也不会嫌粮食多,他们北燕军日子也不好过呀,哪能次次都叫别人抢了口粮呢。 但云州军会轻易放他们走么。显然不会。云州军是切切实实尝过缺粮的滋味的,就算如今城中有粮了,可那粮草却是要他们拿命来换的。所以每一颗粮食于他们而言都是命。更别说造成他们如今窘境的就是这群北燕军。 北燕前锋营动了,但后军却迟迟未有援军来。云州军见抢的差不多了,这才心满意足的鸣金收兵,返回城中。 崔皓冷嗤一声:「这就是卫家军的做派?倒与土匪行径无异。」 卫暄垂眸默默的喝了杯热茶,道:「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崔皓不以为意道:「事先说好了的,本官送粮,你带兵出城。怎么本官瞧着少将军似乎不愿出城。折腾这么久,就抢了一个北燕的前锋营……少将军莫不是要反悔?」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父亲还在北关拼命,我比你更知道时间的重要性。但打仗切忌急功近利。完颜敏人虽莽了些,还算有些头脑。他五万大军驻扎在云州城外,就算我将他引到了卧龙谷,你又有能力包抄他五万大军么?更何况,完颜敏又岂会轻易就被引诱过去。」 崔皓嘬了下嘴,站起身摸了摸酒足饭饱后圆鼓鼓的肚皮道:「我不管少将军如何打算,反正云州军的军粮就这么多了。世人都贊卫家军大义,总不至于同百姓抢粮吧。」 他腆着肚子出了营帐,一边说道:「这云州城的富商们整日鱼啊肉啊的招待本官,本官都吃腻咯。」 亲兵恨恨的瞪着崔皓的背影,扭头对卫暄道:「少将军,他们欺人太甚。小的都查清楚了,云州城中的粮商们原本就有屯粮的,是崔皓使人故意设计,让云州粮铺放出缺粮的消息,煽动百姓。现下让我们在外头拼命,他却在城中饮酒作乐,好不快活。真想一刀宰了他!」 「他是朝廷命官,皇帝的眼线,宰了他,朔州崔奉头一个给我们安上造反的罪名。」卫暄嘆了口气,道:「行了,总归这仗还是要打。至于怎么打,什么时候打,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吩咐下去,但见北燕军起火造饭,我们的人就冲出去抢粮。」 他招了招手,示意亲兵附耳过来,低声道:「等到天黑时候,再放一波人马出城埋伏在城外十里落马坡,趁夜劫营。」 一万军对抗五万大军,最好的办法就是固守不出。只是这五万军威胁到卫家军的生存,就不得不除。卫暄兵马不足,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时迷惑完颜敏,让他误以为云州军出城只为抢粮。这样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布下埋伏,一点点蚕食完颜敏的军队。 他用拇指按着眉心,垂下眼眸看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忽然说道:「我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亲兵道:「少将军,崔皓太奸诈,又带了朔州军来守云州,逼着我们出城迎敌,他这是想让少将军去送死,他好在后头吞了我们的功劳啊。」 卫暄蹙着眉:「你说的没错,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代表了皇帝,他握有捏住全军命脉的粮草,我们能怎么做呢,难道还能不顾在北关拼死杀敌的父亲去造反么。」 他缓缓站起身,拉开军帐,让冷冽的空气灌进帐子里。 「父亲说过,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领兵作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军队就像一个小朝廷。一个将领除了具备排兵布阵的军事能力外,还要有一定的政治手腕。但我们卫家军却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皇帝派了崔皓监军,又派崔奉领兵驻守朔州,这就註定了我们卫家军要受制于崔家。」
第361页 「但父亲还是将朔州交给了崔家,孤军深入北关。他不是没想过崔家在后方会做出些什么来,只是他同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蛮夷之族屠戮我中原百姓。而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完颜鸿占据燕州,割裂穿云关和北关,将卫家军置于险境。所以,哪怕我知道崔皓不对劲儿,我也依然要领兵出城。」 卫暄深吸了口气,道:「但崔皓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争功,只是我还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父亲自去北关后,除了我们打探回来的战报,便再无一丝消息传回,我担心这里面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还有二弟,我们至今都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我很担心。」 亲兵安慰道:「少将军,北狄没有突破北关,这就算是好消息了。」 卫暄摸了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忽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怎么了,近来总是多愁善感的。去把地图拿来,还是好好研究研究这仗该怎么打吧。」 连续两日,卫暄都派云州军出城抢粮,来回几次使北燕军折损人马共五千余人,完颜敏气的不轻,忍不住怒骂:「龟孙儿!还抢上瘾了不成。左副将,今夜依旧照常埋锅造饭,注意在林间设伏,一旦云州军出城抢粮,即刻给我抄了他们。」 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卫暄当然明白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所以完颜敏註定是失望的。因为今夜卫暄没有派兵抢粮,而是绕过完颜□□力军,直奔侧翼军扎营的山林里放了把火。 冬季干燥,落叶成堆,草木干枯,一把小火很轻易就能形成燎原之势。 完颜敏是北燕人,他自然明白气候干燥时不宜在山林驻扎的道理。只是卫暄一味固守,完颜敏也松懈了下来。在卫暄第一次出城抢粮时,他便改变驻军方式,在主力军两侧驻扎侧翼军,呈包围之势拱卫中军大帐。只等卫暄再出城,便使两翼军包抄云州军。但没想到卫暄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直接烧了两翼军营帐。 山中火光大盛,完颜敏差点儿气吐血,当即下令两翼军撤回营地,拦截放火的云州军。 然而当两翼军回援后,被完颜敏当做诱饵的前锋营又惨遭卫暄洗劫…… 「好久没痛快的打一场了,完颜敏只怕鼻子都气歪了。」亲兵笑着将晚食端给卫暄,道:「少将军多吃些,今儿伙房加餐,将士们都可高兴了。」 卫暄也难得的露出些许笑意,指了指身旁的矮凳道:「你也坐下吃吧。」 亲兵有些激动的搓了搓手:「这,这不好的……」 「叫你坐就坐,婆婆妈妈的作甚。」 亲兵扭扭捏捏的把边儿坐下,小心的拿起筷子。 「不用拘着,吃饱了。」卫暄夹了两个馍给他,道:「留着,夜里还有场硬仗要打。」 亲兵咬了口馍,呜咽着道:「少将军要抄了两翼军么?」 卫暄笑道:「你倒有几分机灵劲儿。没错,我们烧了两翼军的营帐,他们夜里恐要露宿。如今天寒地冻的,人在又冷又困又劳累的情况下,精力会大大减弱。北燕左右两翼军共计一万人,与我方人马相当。我们只择其一方围杀。」 「哪一方?」 卫暄一边喝着汤,一边瞟着手边的作战图,道:「疑兵之计,左虚右实。」 卫暄大费周折抢走了粮食,在完颜敏看来云州军一定是饿疯了。 他对副将道:「你确定朔州给云州送粮了?那怎么还抢咱们的?」 副将摸着下巴道:「洪大人说他和朔州方面有约定,朔州是不会支援云州的。如果云州有粮的情况下卫暄还来抢咱们的,或许是朔州方面顶不住上头压力,不得不给云州送粮。但送去的粮草掺了许多别的东西,完全不足以支撑云州军,所以才来抢夺我们的粮草。」 完颜敏蹙眉道:「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卫暄那厮是卫儒手把手教出来的,极擅守城战,突袭战。我们得想个法子,不能再叫他这么耗下去了。」 副将道:「除非能把卫暄引到我们的作战范围。」 完颜敏道:「卫暄又不傻……」他啧了下舌道:「再往北二十里处地势平坦开阔,适合骑兵作战。我军虽仗着人数多,压的卫暄喘不过气。但此地地势崎岖,不适合大规模骑兵作战,而我军又多为骑兵。如果能把卫暄引到那里,我们摆开阵势跟他打,待灭了他主力军,区区一个云州城还不是任我索取。」 一个云州围了这么多天还打不下来,大军补给也是个严峻问题,副将闻言当即便同意了完颜敏的策略,二人正商议如何将人引出来。 这时忽有军士来报:「殿下,不好了,左翼军遇袭!」 完颜敏怒捶桌子:「他奶奶的,还有完没完!」 第200章 天将明时,卫暄率军回城。崔皓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兴致高昂的将士们,喃喃道:「卫家军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太可惜了……」 他拢了拢披风,将自己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可惜了。」卫暄在亲兵的帮助下脱下盔甲,道:「经此一战完颜敏必有防范,我们再想突袭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亲兵道:「我们以最小的伤亡解决了完颜敏一万军士,还抢了他们不少的粮食,在小人看来,少将军简直用兵如神。」 卫暄乐道:「你也甭拍我马屁了,哪有什么用兵如神,不过是使些小伎俩罢了。」
第362页 「反正小的就是觉得少将军厉害。」亲兵将盔甲搁在一旁的架子上,笑眯眯道:「小的去给少将军端热水。」 卫暄斜靠在榻上,随手拿起一本兵书,却始终无法沉下心来读,脑中依旧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完颜敏大军引到卧龙谷去。 而完颜敏也抓秃了脑袋想着怎么能把卫暄引到他们的包围圈。 副将捏着下巴,目光游移了一下,正对上完颜敏眯起的眸子。二人目光交汇,同时开口道:「粮食。」 次日收到斥候线报的卫暄眸光闪了闪。他无意识的敲打着作战图,手指在云州城外那片平原点了点,道:「完颜敏试图诓我出城。」 他以拳击掌,激动道:「我正犯愁呢,没想到瞌睡来了就有人给递枕头。」 「少将军是想将计就计?」 卫暄颔首:「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只要我将完颜敏大军引到卧龙谷,崔奉预先埋伏的兵马就能阻截大半北燕军。而完颜敏遇伏后不会再回云州城,他一定会率领残部退回燕州。如今穿云关被杨笠将军所占,完颜敏若回燕州,只能走高兰山,我们就在高兰山口等着他,必定让他有来无回。」 亲兵有些激动的摩拳擦掌:「少将军,小的要打头阵。」 卫暄揉了揉他的脑袋:「有前锋营冲锋,你还是留在本将军身边吧。」 亲兵揪起眉头:「少将军是不是嫌小的年纪小。」他攥起拳头,故作兇狠道:「我可勇勐了,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卫暄无奈道:「这是军令。」 亲兵委屈的吸了吸鼻子,『哦』了一声退出了营帐。 卫暄见他单薄的背影,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他叫住了他:「你只有小名,家里还没给取大名吧。」 亲兵点点头,红着脸道:「爹娘说贱名好养活,而且我家里也没有识字儿的,就一直狗子狗子的叫了。」 「那本将军帮你取个名字如何?」 亲兵瞪圆了眼睛,激动道:「真的!」 卫暄想了想,笑道:「我家小弟尤为喜好话本,本将军也曾借阅两本。当中有句词本将军印象颇深,是这么说的:我这剑要卖与烈士,大则□□定国,小则御侮捍身……」 他道:「男儿投军,谁人不想建功立业。作为武将,□□定国是最崇高的理想。不如你叫□□,如何?」 亲兵没读过书,只是他听这话莫名就觉得热血沸腾的,再瞧少将军眸中熠熠生辉,那就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他单膝跪地行礼道:「徐□□谢过少将军。」 好像有了名字,他就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成大人一样。他挠挠头,眯眼笑道:「少将军,小的家中还有个弟弟,今年十四岁了。我想把『定国』这个名字留给他,不知少将军可否允准。」 卫暄笑着点头:「将士们也好久没有写家信了,今晚去找主簿代笔,也叫将士们给家里报个平安。」 徐□□狠狠点头:「小的这就去。」 卫暄见他脚步轻快,丝毫没有适才不许他冲锋的颓丧,不由笑了起来。想了想,也提笔写了封家信。 这一夜,卫暄睡的并不好。他陷在梦里,梦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去,不要去…… 洪崖天堑刚刚经歷一场血战,山谷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卫离艰难的用剑撑着身子勉强站立,韩崇良已经扔了刀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了。 卫淑华呆呆的看着仍在滴血的剑身,兀自说道:「我从没有想过,我的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血开刃。」 韩崇良虽是累极,仍不忘玩笑:「这就说明你们卫家人天生就是为战而生的。」 卫离看着卫淑华身后如刀锋般锋利的三百壮士,道:「二小姐怎会带着卫家私军来此?」 韩崇良有些费力的歪过头去,躺在地上望着那威风凛凛的三百勇士。 那时他和卫离正和那群悍匪拼杀,悍匪人多势众,又占地利之便。他本以为自己还未开始的将军生涯将结束在这群悍匪手里,默默无闻,更不会被人记住。 他觉得这样死去实在太憋屈了,在一腔愤怒之下,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力气。当卫淑华带着那三百勇士出现的时候,韩崇良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女。 「说真的,如果不是我订了亲,我一定娶你。」 卫淑华咬牙:「说真的,如果不是看在你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我一定一刀噼了你。」 韩平一把捂住他家少爷的嘴:「少爷,要有风度,可别嘴贱,那可是卫二小姐!」 卫淑华见他还有力气说嘴,也放下心来,对卫离道:「这是阿昭派来的。」 「三爷?可是京中老太君的意思?」 卫淑华道:「阿昭的确是从京里回来的。他倒没详细说,只是调了三百私军给我,让我相助大哥。阿昭现下人在象州,多半会带兵直接去燕州。对了,长乐和亲东越,皇帝陪嫁了不少粮草,都被祖母派去的人给劫了。如今这批粮草就在秦氏下面的商铺里,我雇了商队,他们很快就能到了。」 卫离有些激动:「二小姐来的太是时候了,云州城缺的就是粮草,不然属下也不会冒着勾结反叛的罪名来汾州边界了。」 正说着话,去抄悍匪老巢的军士回来了,笑哈哈道:「卫副将,这土匪窝里头有不少粮食呢。」
第363页 卫离激动的无以復加:「这回少将军不用愁了。走,去看看。」 韩崇良正哎呦哎呦的躺在地上哼哼,一听说有粮,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跟了过去。 这群悍匪常在这一带活动,巢穴是依山而建的寨子。 「我们去搜的时候,寨子里还有女人小孩用的东西。只是我们找了个遍,也没见一个女人小孩。」军士说道。 卫离道:「应该是原来住在这寨子里的人。」 卫淑华走了一圈,回来说道:「这寨子除了主院这几间房有活动的痕迹外,其余皆是冷锅冷灶,看起来这群悍匪倒不像是打算常住的样子。」 韩崇良在正厅里翻翻捡捡,看到洪崖天堑的地形图,忙不迭的收了起来。除此外,还有一沓信件。他歪着脑袋念叨着:「……务必拦截淮中援军,事成后分拨粮草百石……」 卫离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反覆看着那信,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崔皓的笔迹!」 「你没看错?」 韩崇良復又低头去翻找信件,发现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信中言:若事成未得粮草,便将此信交给卫家军。 卫离大致看了看,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怪不得这么巧,我们需要粮草的时候偏偏在洪崖天堑出现了悍匪,原来是崔皓勾结悍匪,从中作梗。」 韩崇良道:「不过看起来他们的合作也没那么牢靠,这匪首明显也在防着崔皓。」他忍不住皱紧眉头,骂道:「妈的,崔皓到底在干什么!朔北六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怎么能……」 卫淑华忽然想起什么,勐地瞪大眼睛:「也许是皇帝在授意!」 韩崇良手一顿,惊疑道:「你说什么?」 卫淑华僵硬的扭过头去,说道:「皇上知道了我二哥卫晞的身份,陆鼎以此设计谋划,欲除掉卫家军。」 她颤抖着后退了两步,道:「承逸临死前告诉我,他爹有阴谋,只是他来不及说出口。原来,原来崔家才是皇上用来对付卫家的利剑!」 韩崇良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他扳过卫淑华的肩膀,红着眼问:「你说承逸死了?」 卫淑华呆呆的点头:「是啊,程孟杀了他,因为他知道了陆鼎的秘密,因为他想救卫家,他是为了卫家死的……」 韩崇良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日来的疲战他都能坚强的挺过来,可这会儿他突然就像泄了一口气一样,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卫离还在消化卫淑华说出的惊雷一般的消息,他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二小姐的意思是,崔皓不会发兵援助云州。同样的,领兵十万的崔奉也不会驰援北关。他们会放任北燕北狄和卫家军的混战,在最后关头,等候收割。」 厅堂里静了一瞬,针落可闻。 「报!卫副将,山下有云州斥候。」 「快请!」 那斥候见卫离一行人好好活着,忍不住笑道:「真是大喜。少将军叫小的来寻卫副将,他让小的转告卫副将,朔州崔监军送粮了。少将军请韩少爷折返汾州,请卫副将速归云州。」 卫离微诧:「你说朔州送粮了?」 斥候道:「正是。不过崔监军的意思是要少将军出城迎敌,所以少将军请卫副将率军回援。」 卫离手指微颤:「那少将军可应了?」 斥候点头:「若不应,云州城无粮,百姓譁变,将士们也会饿肚子。」 卫离的剑『嘭』的一声掉在地上,盪起一阵烟尘。 第201章 北关城。 卫儒睡梦中忽然惊醒,不小心扯动胸前伤口,忍不住闷哼一身。 卫昀闻声睁开迷濛的眼,踉跄着上前,见卫儒伤口处已微微渗出血来,睡意顿消:「伤口崩开了,我去叫军医。」 卫儒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大碍。」他见卫昀身上带伤还守在他身边,不由蹙眉道:「你怎也不知去休息休息。」 卫昀捋了把脸说:「属下的伤不碍事,倒是军医交代,侯爷伤口险些伤及要害,正是关键时候,身边可不能离了人。侯爷适才惊醒,可是伤口又疼了?」 卫儒回想睡梦中心惊肉跳的感觉,此时仍心有余悸,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他抹了把额上冷汗,问道:「近来盛京方面可还有什么消息?」 「暂时没有。不过侯爷,二公子身份暴露,皇上态度暧昧,领兵来的又是崔奉。此前朔州就已剋扣云州粮饷,这么看来,皇上是要对我卫家军下手了。我们大军在北关,粮饷还需朔州支援,这回可真是彻底受制于人了。」 卫儒捏了捏眉心:「李淮只要还想当这个皇帝,只要他还有吞併三国的野心,他就不会放任北关不管。我将青霄令留给了母亲,母亲在京审时度势,她应该会有妥善安排。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持。对了,云州战况如何?」 「少将军固守城门不出,又派卫离往汾州接应韩少爷,待城中有粮,应当无碍。」 卫儒长长的嘆了口气:「暄儿耿直,就怕他不知变通,反被崔皓拿捏。」 卫昀安慰道:「青霄卫已去云州传信,少将军机敏,若知道二公子的事和朝廷的意图,自然会设法摆脱崔皓。眼下少将军向淮中借粮,不也说明他已经对崔皓有所怀疑了么。况且我们已收回兰城,北狄大军防线又后撤了三十里。如今已入冬,再过一月就到北狄最冷的时候了。他们打不下北关城,定会撤军的。」
第364页 「所以我们必须在北狄撤退后立刻掌控北燕,这样才不会被朝廷左右。还有,一定要把晞儿找到。」卫儒抚了抚心脏,那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心口发闷,连带着整个人都烦躁了起来。 卫昀有些担心道:「侯爷,还是叫军医看看吧。」 卫儒闭着眼点了点头,有些无奈道:「到底是老了,年轻时候受过比这还重的伤,还不是一样提刀上马。」 军医看过后道:「侯爷近来劳累太过,忧思劳神,加上伤口太深,又逢冬季严寒。伤口虽不至发脓恶化,但寒症又引出陈年旧疾,这才使病情反反覆覆。侯爷素日瞧着强健,可这病灶一上来,便是来势汹汹,确实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卫儒道:「如今边关形势严峻,本侯哪有心思休养,况且我们与玉山慕容氏还有约定。军医看着开些药吧,最多三日,本侯必须指挥战斗。若本侯一直不出现,只怕会军心不稳,玉山慕容氏也难免会有想法。」 军医为难道:「倒是可用些虎狼之药,只是这药等于提前透支侯爷的身体,日后侯爷务必仔细调养,否则会于寿数有碍。」 卫儒闻言笑道:「待战事休,则解甲归田,含饴弄孙,有大把的时间呢。到时军医说如何调养,本侯绝无二话。」 高兰山的军帐里,完颜鸿怒目圆睁:「义阳公主死了?!」 持刀青年躬身应道:「千真万确,司马善登基称帝,义阳公主的残存势力全部被剿除。」 尹士均沉下脸:「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义阳公主一死,南梁不会轻出。东越又失去齐国粮草,暂时也不会发兵淮中。这两方偃旗息鼓,齐国的火力就会集中到北燕方面。我们必须加快步伐,就算没有义阳公主的支持,我们也得夺回朔北六州。」 完颜鸿拧起眉头:「可完颜敏迟迟打不下云州……」 尹士均闭上眼嘆道:「错失良机,为时已晚。是我们低估了卫暄。如若在崔奉大军抵达朔州前我们就能打下云州,继而再攻朔州,我们的胜算很大。只是没想到完颜敏这个废物连个小小云州城都打不下。如今崔奉大军已到,十万大军陈兵朔州,你以为他们会再任由我们摆布么。也许他和我们一样,作壁上观,等待最后的收割……」 说到此处,尹士均忽地眼皮一颤:「洪坤呢?」 完颜鸿不以为意道:「先前完颜敏军中传回消息,说有法子引卫暄出城,洪大人不放心,说去看看。」 他见尹士均脸色不好,有些紧张道:「有什么问题么?」 尹士均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段日子发生过的事,只觉四肢酸软,脸色愈发苍白。 「舅舅?」 尹士均瞳孔勐地缩了缩:「我们中计了。」 完颜鸿一脸懵懂:「舅舅在说什么?」 尹士均哀嘆一声:「玩儿鹰的反被鹰啄了眼,是我大意了。崔家再想除掉卫家军,但追根究底,他们是齐国人。既是齐国人,又怎么会容忍我北燕拿回朔北六州。我们先以卫晞为质,换得崔皓不支援云州。可殊不知,这正中他们下怀。」 「卫家军的实力强悍,卫暄又极擅守城,拖延了不少时日。紧要关头,眼见云州无粮,胜利在望,偏偏朔州崔皓送了粮去。这不是摆明了在拖着完颜敏大军么。」 「如今崔奉率军抵达,完颜敏诓了卫暄出城,崔皓反在后头占了云州。这合着是借完颜敏的手除掉卫暄。而崔家两兄弟这时占据云朔二州,互为依託。穿云关又在杨笠手里。我们便是下山重新占领燕州,前后夹击之下,必败。」 完颜鸿想通其中关键,脸色顿时灰白。 北关城有卫儒在,虽艰难,但绝不会让北狄突破防线。玉山还有慕容氏这个劲敌。他们一旦下了高兰山,就等于羊入虎口。等到三方疲战之际,崔奉率军收割最后的胜利。齐国不仅拿下整个北燕,还除掉了镇国侯。而倘若他们不下高兰山,等卫儒击退北狄,也一定会找机会解决他们这几万人马。无论怎么算计,最大的赢家都是齐国。而洪坤,就是串联起完颜慕容和崔家三方的中间人。 完颜鸿灰败的靠在虎皮椅子上:「如此计谋,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不管是谁,我们已经走到绝路上了。想我尹士均一生就为了一个权字,这一辈子就想站在权力的顶峰。就这么败了,真是不甘心啊。」 完颜鸿攥紧拳头:「既然不甘心,那就跟他们拼了。」 尹士均摇头:「玉石俱焚是愚蠢者的做法,其实还有一条退路。」 「舅舅说的是?」 尹士均捏着稀疏的鬍子,眯起眼睛道:「北狄。」 完颜鸿瞪圆了眼睛:「舅舅你疯了!岂能投靠蛮夷之辈。」 尹士均冷笑道:「当初指使完颜敏从北关撤军,险些叫北狄踏平北关时,你怎么不说这话?」 完颜鸿嗫喏道:「那不是还有慕容氏顶着么。这回可是咱们自己靠过去,岂不要被天下人唾骂。」 尹士均道:「欲成大事,不拘小节。舅舅是教过你礼和义,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功成名就时或可锦上添花,但在山穷水尽时,它却是束缚你的囚笼。就比如对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乞丐去讲礼义廉耻,你觉得他会听么?」 他嗤笑一声:「说什么蛮夷之族,往上数个百多年,我完颜慕容对他们汉人来说也是异族。可后来呢,大家还不是一样。只有弱者才会被人以身份论之,而一旦掌握了绝对的权柄,谁又敢置喙什么。」
第365页 完颜鸿蹙眉道:「北狄人蛮横,他们崇尚力量,毫无人伦可言。我们率军去投,他们又凭何相信我们?」 「就凭我们可以助他们攻破北关城。」 「然后呢?叫北狄大举入侵?还不如拱手把北燕送给齐国呢。舅舅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尹士均就笑:「你舅舅我这些年游走在楚国和燕国慕容完颜两族之间,你可见我失手过?比起满腹阴谋的齐国人,北狄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反而更容易掌控。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的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天下人的辱骂又不能使你少一块肉,你在乎什么呢?话说回来,凭齐国皇帝那尿性,你以为我们舅甥俩投了齐国会有好下场?」 完颜鸿捏着拳头,犹豫不决:「燕州好歹是自己的地盘,若到了北狄受他们鸟气,还不如跟崔家死拼。再不济,咱们投了镇国侯也行啊。」 尹士均看白痴似的看着他:「慕容氏还在,你敢投卫儒,就不怕他反手把你交给余夫人?往日瞧你挺精明的,怎么这会儿尽说煳涂话。」 完颜鸿烦躁的抓着脑袋:「那就依舅舅所言。不过完颜敏手下还有我们的人,此去北狄还不知境况如何,总得多留些人马。」 尹士均摇头道:「来不及召回了。一旦我军有动静,朔州和慕容氏必会有所察觉,若被他们窥知意图,北关城的卫家军会第一个宰了我们。再说,洪坤多方游走,还不知如何利用完颜敏,他手下的人你还敢用?」 「还有,临行前放出卫晞在朔州城的消息,让他们自去斗吧。」 狂风唿啸,毛毡帐篷被风鼓的猎猎作响,细小的雪粒透过缝隙被风捲入帐中。 完颜鸿伸出手,落在掌中的雪一瞬间就融化了,只留掌心点点冰凉。 第202章 朔北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都早。风卷着雪花狂暴的刮过山野,干枯的草成片成片的倒下。不过半日,漫山遍野便染上一层白霜。 卧龙谷栈道狭窄,自半山腰俯瞰,就像一条卧着的龙。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头顶盘旋。 卫暄勒住马,仰起头望向山谷两侧。才经一场血战,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大团大团的白气自口中唿出,浓眉上结了一层冰霜。铠甲上沾染的鲜血在寒风唿号中血气更浓。 突如其来的一声鸟鸣打破了谷中安静,紧接着一群黑鸟扑稜稜扑腾着翅膀自半山腰飞出。卫暄闻声看去,在枯藤掩盖之下,利箭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他目光冷沉,握紧了手里的枪。枪尖凝着一滴血,颤了颤,摇晃着滴落下来,在大地刚刚铺成的一层白霜上散开。白的纯洁,红的刺眼。 血滴落地的瞬间,大地轻晃了一下。山谷两侧的枯树也跟着晃了晃,雪花细细碎碎的落下,风一吹,雪雾瀰漫整片山谷。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空寂的山谷里迴荡。 徐□□紧抿着唇,竖起耳朵听了听,低声道:「近了。」 卫暄再次抬头看向半山腰那处寒芒,只一瞬,便收回视线。握着缰绳的手一抖,马蹄踢踏两步,随即迈开步子哒哒哒的往前小跑着。 徐□□回头望去,只见声势浩大的骑兵奔入卧龙谷,马蹄捲起千堆雪,遮天蔽日。 待完颜敏率军追来时,卫暄的前军已经出了卧龙谷,直奔高兰山去了。 徐□□解下腰间水袋递给卫暄,道:「少将军,里头灌了烈酒,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卫暄拔开木塞,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勐灌了几口,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管直达腹中,暖意瞬间瀰漫开。他畅快的舒了口气,把水袋还给徐□□,笑道:「你小子有心了。」 徐□□笑眯眯接过,又将水袋挂回到腰间。 卫暄见状问道:「怎么,你不喝一些?」 徐□□搓了搓冻的发麻的手,不好意思的笑道:「小的不擅饮酒,才闻了些酒香就觉得晕乎乎的了。」 卫暄笑哈哈的指着他道:「你这毛病得改改,等回了城,本将军好好教教你。」 徐□□忙不迭的点头应下,还不忘抻着脖子往谷口方向看。 卫暄拍了他一把:「别看了,一时半刻的还过不来,先去歇着吧。」 卧龙谷是天然的伏击点,若卫暄用兵,完颜敏那三万大军势必要陷落大半,狼狈奔逃。崔奉虽无领兵经验,但他胜在兵将多,又有卫暄安排好的作战计划,只要他不傻,结果不会相差太多。 在云州城外平原同完颜敏血战后,卫暄仅余五千人马。虽人数上仍不及完颜敏,但完颜敏败军,士气瓦解,他只要侯在高兰山口,此战必胜。 此前卫暄反覆推演战局,虽牺牲了半数兵马,但眼下战局走向未变,胜率已有七成。 卫暄半靠在树干上,微微阖目,不知是烈酒的缘故还是其他,他只觉身体一阵一阵的燥热,心脏也跟着狂跳不止,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战马喷着鼻响,马蹄胡乱的踢踏着,仿佛也陷入狂躁一般。卫暄不停的替它顺毛,才勉强让战马安静下来。 就在他蹙眉沉思时,斥候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急道:「少将军,完颜敏大军出谷了!」 卫暄腾地站起身:「这么快!多少人?」 斥候摇头:「小的看不清,只听对面喊叫声不止,震天的响,想来人数不少。」
第366页 话音刚落,又有斥候来报:「少将军,完颜敏率军冲过来了。」 卫暄已没有时间思考,当即提枪上马,厉声道:「列阵,迎敌!」 当先沖入高兰山口的完颜敏提刀指着卫暄,双目赤红,喝道:「卫暄,速速让开,饶你不死!」 完颜敏的军队还在自谷口不断冲出,卫暄沉下眸子,他们的人数比预计的多了不止一倍。卧龙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崔奉怎么会让这么多人冲出谷口。 他攥着缰绳侧身对徐□□说:「趁机折回卧龙谷刺探情况,找到崔奉,请求援军。」 徐□□肃然应是。「少将军小心。」 高兰山口入口狭,卫暄派人团团守住山口,正面与完颜敏对峙。 完颜敏整个人都暴躁了起来,他坐下战马朝天扬起前蹄,高声嘶鸣。前蹄落地的瞬间,完颜敏已提刀向卫暄冲杀而来。 随后奔来的北燕军也叫嚣着沖入阵中,马蹄激盪起落雪,高兰山口厮杀一片…… 徐□□一人一骑奔袭至卧龙谷,一眼便见山谷两侧埋伏的齐军弯弓搭箭,箭尖正沖自己。 他忙勒住马,掏出令牌举在半空,高声道:「我乃卫少将军帐下亲兵,奉少将军之命来请援军,敢问崔奉将军何在?」 声音在山谷里打着旋儿,随着风声飘远。 徐□□双目圆瞪,试图在半山腰找到崔奉。见半响无人回应,直指他的箭尖也依旧一动不动。徐□□再迟钝也察觉到一丝丝怪异来。 山谷里横陈着北燕军的尸体,血腥味沖鼻而来。徐□□握紧缰绳,薄唇紧抿。往后是正和北燕军拼杀的少将军,敌方兵力三倍于己方。往前通过山谷,是通往云朔二州的路。云州只有崔皓,兵力不足。他能去的只有朔州。 但眼前卧龙谷的情况却在告诉他,朔州崔奉有问题。而身后断断续续随风飘来的厮杀声又在告诉他,少将军需要支援。 他闭上眼,再次抬起手里的令牌,高声吼道:「卫少将军请求支援,敢问崔奉将军何在?」 除了回声飘荡在山谷,回应他的只有悲鸣的风声。 他放下手,在令牌上呵了口气,用粗粝的手擦了擦上面沾染的血迹,然后仔仔细细的将它挂回在腰间。手触碰到腰间的水袋,徐□□愣了一下,利落的解下水袋,用拇指弹开木塞子,大口大口的饮尽水袋里的酒。火辣的酒味充斥鼻尖,他感觉血液在沸腾。 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酒,他扔了水袋,双手狠狠一抖缰绳,战马仰天长鸣,疯了一般的沖向卧龙谷深处。 战马疯跑起来时,徐□□忽觉数道疾风自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他踏过北燕军的尸体,四处躲闪,直到战马被射成了筛子,轰然倒地,他整个人也飞了出去。 冰冷的利箭穿透厚重的铠甲,徐□□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拼了命的往前爬,在离谷口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爬不动了。双目死死的盯着谷口方向,一动不动。 半山腰上,崔奉双手握着剑柄,剑尖抵在地上。他眯起眼望着高兰山口方向,沉声道:「快结束了吧。」 完颜敏一次一次的冲杀,都被卫暄一次一次的阻挡在高兰山口外。就在他筋疲力尽,快要支撑不住时。忽地从卧龙谷转出一队军士,当先打头的正是崔奉。 卫暄捋了一把沾满鲜血的脸,用嘶哑的嗓音吼道:「援军来了,都给我撑住!」 北燕军听见后面震天的摇旗吶喊声,纷纷嚎叫着不要命的往前沖。两军对垒,皆已是疲军。崔奉几乎以碾压的方式进行砍杀。 越是濒临死亡,人的求生意志就越强烈。守在山口的卫家军在北燕军狂躁的冲击下已经顶不住了,马蹄碾压过他们的尸体,疯狂的冲进高兰山。 卫暄挥舞着银白的枪杀入阵中,直到周遭喊杀声渐渐平息,他方才停下,用长/枪撑住已经力竭的身体,勉强支撑着。 双目被鲜血煳住,他的视野中满是鲜红。 崔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卫暄。 他身边的步兵举着长矛将在拼杀中存活下来的几十个卫家军团团围住。 崔奉淡漠的瞟了眼卫暄,冷声说道:「有人上告卫少将军借职务之便威逼云州府尹索要粮食,致使云州百姓无粮可食,险致云州城内乱。不止如此,卫少将军帐下卫离副将军多日不见踪迹,经查证,卫离奉卫少将军之命联络淮中叛将韩庆,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明黄摺子,道:「出京前,皇上任命我为朔北六州总调度官,掌朔北事务,监察中军。由于战事吃紧,战局瞬息万变,皇上允准本官可便宜行事,事后补折上奏。」 「淮中反叛,皇上大怒,对反叛一事深恶痛绝,更有言: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从马上倾身过来,微微牵起嘴角:「卫少将军,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等本官动手。」 卫家军才经血战,几乎全军覆没,他们还未曾缓过神来,便被当头扣下叛军的罪名。 「胡言乱语,我家少将军忠肝义胆,天地可鑑,岂容你随意污衊!」 崔奉并不理会那军士,仍是淡淡的看着卫暄:「北关的卫侯爷兴许还在等朔州的粮草供应呢。」 卫暄瞳孔勐地一缩,抬头瞪向崔奉。 军士忙道:「少将军切莫中计,就算我们认了罪名,他们也不会给老侯爷放粮的。倒不如跟他们拼了,临死了也得拉上几个垫背的,好叫阴间的阎王爷给咱断一断,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第367页 崔奉不疾不徐道:「你也应当为你的将士们想想,也许本官会大发慈悲,免了他们的罪名呢,总比跟着你送死好啊。」 军士啐了一口:「放屁,我卫家军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个会怕死!」 他话音一落,几十卫家军立刻列阵,沖天怒号:「不怕!」 几十个人愣是吼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响彻山野间。 崔奉的战马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有些不安分的踢踏着。 他咬牙怒道:「好,这是你们自找的。给我杀!」 崔家军面面相觑,还在犹豫着。崔奉已经怒到极致,吼道:「不听号令者以卫暄同党论罪!」 厮杀声再一次响起,卫暄身体里的沸腾的热血却瞬间凉透了。 他仰起头,乌云阴沉沉的压住了半边天。他放声狂笑:「我卫家军的好儿郎们,顶天立地,都是好样的!」 同袍们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卫暄身边,直到崔家军的包围圈里只剩他一个。 他半跪在地上,用干净的帕子将枪尖已经半凝固的血擦拭干净,然后踉跄着站起身,将擦的发亮的枪尖抵在喉管处,抬眸看向崔奉,一字一顿道:「天理昭昭。」 锋利的枪尖刺破喉咙,鲜血迸溅。 这一刻,风声忽然止了,四野安静。 「……天理昭昭。」半山腰上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妇人在口中呢喃着这四个字。 她身边站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阴阴笑道:「的确是天理昭昭,崔夫人,下一个就是卫儒了吧。」 第203章 高兰山深处腹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男子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穿梭在山林间。还在滴落的鲜血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地上留下一串鲜红刺目的痕迹。 身后隐隐有些响动,他靠坐在树上,大口喘着粗气。待手上有了力气,他从衣摆处扯了一块布条缠在身上,将还在流血的伤口紧紧勒住,然后扶着树干艰难的站起身,踉跄着继续前行。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了,他身上的力气也在一点点的消耗殆尽。他在高兰山里逃亡近半月的时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更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他的身体已经被透支到极限,但距离他的目的地却还有半座山那么远。 风雪越来越大了,四肢已被冻的麻木僵硬,直到追兵追来,他仍旧保持着机械前行的步调,牙关紧扣。 可就在追兵的刀风颳过时,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热流,伴着浓重的腥味。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手臂上,他甚至能感觉冻僵了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僵硬的扭过脖子,便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青年男子挥着寒剑,锋利的剑刃扫过追兵的脖颈,一道鲜血喷出,人便轰然倒地。 几个回合下来,追兵已无一活口。 黑色斗篷男子收剑入鞘,转回身看着那青年男子,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坠着一块铜牌。 只一眼便收回视线,再次对上青年男子震惊的双眼,开口道:「青霄卫。」 语气肯定,无波无澜。 青年男子浑身肌肉绷紧,握紧双拳呈防备状盯着黑色斗篷男子。 黑色斗篷男子面无表情的将剑横陈在身前,道:「暮寒剑,长孙恪。」 青年男子闻言移开眸子,目光落在那柄如冰似雪的剑上,确是暮寒无疑。 「你果真是长孙恪?」 黑色斗篷男子蹙了蹙眉:「还有人敢假冒我的名讳么?」 殊不知李淮正四处派人打探他的下落,甚至发动江湖势力,要除之而后快呢。如若没有那些人纠缠,他也不至于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青年男子苦笑:「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应对。」 长孙恪收回剑,看着他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冷冷道:「你活不久了。」 这话说的未免有些欠揍。虽然青年男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被人直愣愣的说出来,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咬了咬牙,忽然单膝跪地,拱手道:「还请长孙大人相助,小人有重要情报。」 长孙恪道:「我要去北关城。」 青年男子勐地抬头:「大人也知道了!」 长孙恪摇头:「不知,我只知有人设计,欲除卫家军。你说的『知道』是指什么?」 青年男子忙道:「小人奉侯爷之命,欲往云州城告知少将军,我家二爷卫晞的身份已被朝廷获知,侯爷叫少将军堤防朔州崔皓。小人半月前从北关城出发,穿过高兰山,却不小心听到了另一个秘密。」 他脸色灰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仰头道:「我中途在野马坡休息,无意中看到有人把北关城的防御图交给了北狄人,并约定相助北狄,除掉卫家军。」 长孙恪眸光一凛:「什么人?」 青年男子道:「当时天黑,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但听声音……是一个女人。」 「女人?」长孙恪眯起眸子,喃喃道:「能得到北关城防御图的女人……」 北关城作为北燕的屏障,防御图极为重要。那上面记载着北关城周围大大小小所有的通道,有些隐秘栈道甚至连当地百姓都不甚清楚。而若敌方掌握了这些线索,后果不堪设想。 青年男子道:「此事太过重要,小人当时心下一慌,不小心露了痕迹,陷入无休止的追杀中,在这高兰山里东躲西藏了半个月都甩不脱那些人。眼下云州城还不知是何境况,侯爷那边更是耽误不得……」
第368页 长孙恪冷声打断道:「你去云州城吧。」 青年男子忙拱手道:「有劳长孙大人出手相救。」 说完,男子站起身,他感觉身上似乎又重新充满了力量,他感激的看了眼长孙恪,转身就走。 寂静的山林里只留下一串孤寂的脚印,在一里外戛然而止。 长孙恪缓缓睁开眼,默默注视着前方。他没有告诉青年男子,早在他上山前,云州城就已经换上了崔家的军旗…… 卫淑华和卫离抵达云州城时,正见一个齐国军士哆嗦着手抖落着被风捲起的军旗,那军旗上印着一个『崔』字,赫然醒目。展开不过片刻,军旗復又被风捲起,缠在旗杆上,军士又不得不哆嗦着从袖口里伸出手将军旗再抖落开。 「……也不知刮的什么邪风,真要冷死个人。大人也真是,这风兴许过不多久就停了,偏还要咱守着军旗,务必让它铺展开。」 他旁边放哨的军士闻言看了看扭曲的旗面,四下里瞟了眼,见没人注意他,忍不住低声对整理军旗的军士道:「可不是邪性,你瞧,这分明刮的东北风,偏偏这军旗就是铺展不开。你是没瞧见,前几日那风更邪性,可城墙上竖着的卫家军旗却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听着就有气势。」 抖落军旗的军士忍不住手一顿,凑过脑袋小声说:「听人说卫少将军死的那天说了四个字。」 他伸出手指小心的指了指天,道:「天理昭昭。」 放哨军士『嘶』了一声,也嘀咕道:「好端端的,卫少将军怎么会反呢。」 守旗军士想了想,摇了摇头:「反正是上面人的事儿,咱们只管听令办事就好。」 说话功夫,军旗又卷上了,守旗军士木着脸抬起手抖了抖…… 云州城城门紧闭,卫离掏出令牌沖城墙喊道:「我乃驻守云州城卫暄将军帐下副将卫离……」 他话还没说完,守城军士当即弯弓搭箭。 守旗小兵也和那放哨小兵伸着脑袋往城下看,便见打头的是卫离和一个年轻女子,他们身后跟着几百穿着布衣的壮汉,瞧着颇有气势,不知是何身份。 守城校尉沖城墙下看了眼,道:「卫离勾结淮中叛臣,我奉崔大人之命,但见卫离出现,格杀勿论。放箭!」 卫离大惊,匆忙控马向后退去,利箭在马前一步落下。 他愤恨的抬起头,提枪直指校尉:「你说我与叛臣勾结,可有证据!」 校尉道:「叛将卫暄已认罪伏诛,你还有何话说!」 卫淑华瞳孔勐地一颤:「你说什么!」 校尉看了她一眼,道:「卫暄已经畏罪自杀,这会儿或可能给他收尸,再晚些,就怕高兰山上的野兽下山,连尸体都给啃了。」 卫淑华强忍着胸中滔天怒意,当即策马奔向高兰山。 卫离抬枪指着校尉,目眦欲裂:「叫崔奉兄弟洗干净脖子受死吧!」 一行人纵马离开云州城,有军士问校尉:「大人,追不追?」 校尉垂下眸子,道:「待我禀过崔大人吧。」 崔皓到底没有派人去追,一是卫离一行人纵马疾驰,他们追也未必追上。二来卫暄都死了,就卫离手下那百十号人还是不够看的,死活都无所谓了。 校尉退出府衙,折回城墙,看着那反覆被风捲起又被人为拉开的军旗,默然的低下头。 卧龙谷中的尸体都被齐军清理出去了,以免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气温回暖时,尸体腐烂会导致瘟疫。 这么多的尸体要清理,齐军只是找了块空地挖了大坑,将所有尸体都扔进坑中,就地掩埋。在一场雪后,山谷里重归于静,仿佛一切都不成发生。 出了卧龙谷到达高兰山口时,卫淑华远远就看见山口处隆起的土包。一大一小。 这里埋着的,是卫家军。 那小土包里的人正是卫暄。清理战场的齐军很小心的将他的尸体葬入坑中。他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姿势,双手紧握着银白□□,枪尖抵在喉管,鲜血已凝。 卫淑华终于忍不住,伏在卫暄已经冻硬的尸身上大哭起来,泪水在脸颊凝成冰霜。 她问卫离要了水袋,将帕子浸湿,轻轻替卫暄擦拭着脸上的血污。 她说:「大哥虽然跟父亲一样糙了些,但自娶了大嫂后,人就变得特别爱干净。哦,不止爱干净,还爱美呢。远儿就随了大哥,小小年纪就知道打扮自己。」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更轻。 「大哥身上这么多血污,一定很难受的。要是让大嫂看见,肯定会心疼的。大哥从不忍心让大嫂难受,哪怕大嫂轻轻的蹙一下眉,他都要面壁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卫淑华就这样一边絮叨着,一边将卫暄露在外面的皮肤擦拭干净。 卫离红着眼眶跪在旁边,声音哽咽道:「二小姐,要把少将军的尸身带回去么?」 卫淑华望了望旁边隆起的大土包,摇了摇头:「大哥和卫家军的将士们含冤而死,他一定不愿就这样离开。就让大哥和将士们留在这里,让他们看着我们如何替他们报仇!」 卫离抹了抹眼泪,跟着卫淑华一起重新将土填上。 「二小姐,我们现在去哪里?」 卫淑华想了想,道:「父亲在北关城恐怕也很艰难,但我手下只有这三百人,于战局并无大用。我想去打听二哥的消息,你觉得如何?」
第369页 卫离道:「少将军生前也一直惦记二爷,如能救回二爷,也算了了少将军一桩心事。」 卫淑华站起身,朝埋葬卫家军的坟包深深的鞠了一躬:「将士们,我们一定带你们回家。」 她紧咬牙关,一字一顿:「风风光光的回家!」 第204章 按照尹士均最初的计划,他们会在崔奉抵达朔北前夺下云朔二州,继而藏军于高兰山的完颜鸿会率军下山重掌燕州,割裂北关城和穿云关。而后前后夹击,先夺穿云关,这样一来便将卫儒围困在北关城里,进退维谷。至于玉山慕容氏的一万兵马,虽有些麻烦,但还不至于撼动战局。 只是尹士均没有想到洪坤会反水,或者说是他轻信了义阳公主,所以才一时没有防备洪坤,反倒让崔家钻了空子。 撤军的这天,完颜鸿坐在毡帐里一动不动。尹士均苦口婆心劝道:「我说祖宗,先前不是答应好好儿的么,怎么临了临了又不走了!」 完颜鸿垂着脑袋闷声道:「我手下尚有军马粮饷,怎么就不能重夺北燕了。再说,燕州城里还有咱们的人呢。」 尹士均扶额:「你怎么又钻上牛角尖了!有兵马又怎么了,崔卫慕容若三家联手,有二十万大军呢,你这几万人你打得过?」 他急的来回踱步,拍打着手掌道:「这不是这么算的,你得想想北狄有多少兵马。卫儒把古扬挡在北关城外,早把他惹急了。今年年景不好,北狄又换新汗王,就算今冬战事暂休,到来年春天北狄一定会捲土重来的。那时候挡在北关城的就是我们的兵马了!」 完颜鸿哼道:「那又如何,我完颜氏的兵还怕北狄不成。舅舅也莫忘了当年北狄是如何被先祖打的落花流水,几十年不敢进犯中原的。」 尹士均就道:「那怎么能一样,先祖那会儿占着整个北燕呢。再说,那会儿是慕容氏掌北燕,我完颜氏也不过是帐下小兵罢了。」 完颜鸿气结:「舅舅的意思是我完颜氏不如慕容氏了?」 尹士均有些牙疼道:「你怎么又想到那儿去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马上撤军。」 完颜鸿别过头,一脸不甘:「不去了。」 尹士均气的肝疼:「那你想怎样?你就算这会儿下山占了燕州,待古扬撤兵,卫儒回过头来还不是照样打你。崔家等的就是北燕混斗,他好坐收渔利。卫儒一根筋为国尽忠,慕容氏更是一根筋想把你我挂到城头儿上去。你能捞得着好儿?」 尹士均不耐烦的把完颜鸿拽了起来:「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了。都这会儿了还装什么忠肝义胆假清高。」 舅甥俩说话声音不轻不重,反正守在帐外的士兵还是听了个大概。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朝身边同袍使了个眼色。 第二队兵士换岗时,那两个小兵避开巡逻兵士,躲到偏僻处说话。 小兵甲道:「你听见了吧,尹大人要带着咱们去投靠北狄,殿下似乎在犹豫,但他说不过尹大人。」 小兵乙点头道:「我们好好的守着燕州不好么,尹大人偏要带我们藏到高兰山来,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他们在毡帐里烤火,咱们在外头吹着山风,要冻死个人了。听说北狄比咱们这还冷,北狄人兇残,连人肉都敢吃。咱们这些人到了那里还不被欺负的死死的。」 小兵甲煞有介事的点头:「我虽没经歷过,但我听以前的老兵说过,当年慕容雄老皇帝还在的时候,北狄人见了他撒腿就跑,可威风了!」 小兵乙双手抄袖吸了吸鼻子,道:「可不是。咱们的家人都在北燕呢,前头卫侯爷替咱们守着北关城,后头咱们反倒要去投靠北狄,这还是人能干出的事儿么。」 他凑过头去低声道:「我不想走。」 小兵甲望了望四周,也低声应和:「我也不想走。可若被尹大人知道了……」 小兵乙将食指搭在唇间:「咱们悄悄的走。」 小兵甲又道:「我哥哥也在军中,我想带他一起走,还有同村的几个。」 小兵乙有些为难,他咬咬牙,一狠心道:「成。反正一个是走,两个也是走。咱们就把平日亲近的兄弟们都找一遍,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走的咱们也不勉强。但你记着,莫去找那混子无赖,免得他们跟殿下告密,咱们谁都走不脱。」 小兵甲忙不迭点头。 沈青峰带人在燕州城外打探了好几日,伺机将自己人安插进燕州城里。虽然完颜鸿带走了燕州军,但燕州城里仍有他留下的探子。再加上藏于高兰山的大军,燕州城即便城防空虚,却至今无人敢动。 沈青峰又例行公事的刺探一番,想着时机还未成熟,便打马返回玉山。谁料在燕州城外一处小山包后竟碰上了一队散兵。看穿着,是完颜鸿帐下的兵。他立刻警惕起来。 打头的是个军中都尉,手下带着约莫三四百人,碰上沈青峰这一千军,也当即绷直了身体,呈防备状。 双方对峙半天,那都尉方才开口:「是玉山军?」 沈青峰点头。 都尉率先扔了刀,举起双手道:「我们是散兵,只想回城。」 沈青峰蹙眉:「我凭什么相信你?」 都尉道:「我身上有官职,城中也有相熟的兄弟,我可以帮你们里应外合拿下燕州城。但你必须保证我的家人和我身后这些弟兄们的安全。」
第370页 都尉心中有些计较,他虽不知崔卫两家的过节,但他知道尹士均要放弃北燕,甚至会引北狄人入关。他家祖上便跟着慕容氏打过北狄,知道北狄人兇残成性,毫无人伦。一旦叫他们入了关,城中百姓一定没有好下场。 况且当年慕容完颜两姓之争,他们这些小兵小将的几乎没有什么选择权。稀里煳涂就被完颜哲带跑了。说到底大家都是北燕人,况且慕容氏恨的是完颜氏,与他们无关。 北燕需要统一,只有统一了才能将北狄人挡在关外。尹士均舅甥俩野心太大,又轻信于人,一不小心就把将自己玩儿脱了。 都尉见沈青峰还在犹豫,便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会耍什么花样,就这百十号人,你若想杀随时都可以。我只是想告诉你,高兰山藏匿的大军已经离开了。尹士均欲投北狄。」 沈青峰愕然,他瞪圆了眼睛,骂道:「他娘的,尹士均脑子进水了么!」 虽然北燕形势脱出掌控,但尹士均若率军占回燕州,趁卫儒与北狄酣战之际全力攻打穿云关,虽艰难了些,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沈青峰呆愣了好半响,再看向那都尉时就不免有些同情了。说到底,这些都是北燕军,他们的家人都还在这片土地上。而他们追随的殿下却赶着去投靠屠戮北燕百姓的敌军。 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儿? 沈青峰有些恍惚,尹士均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当年慕容老皇帝就是败给了这样的人么?若是慕容雄知道了,会不会气的掀飞了棺材板。 「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高兰山,大军前日开拔,我们跟着走一段才悄悄折回来的。如今山上除了丢弃的一些物资,已经没人了。」 虽然心中已信了大半,但出于谨慎,沈青峰还是着人到高兰山查探。 天黑前,斥候折回来禀道:「的确没有发现完颜鸿兵马。」 沈青峰心情颇为复杂。 忽地,他心口勐然一跳,双目圆睁:「尹士均若投北狄,北关城危矣!速去禀告卫侯爷!」 余氏和沈青峰一样,她站在燕州王庭的大殿里,看着那把纯金打造的龙椅,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一样。 「他们就这么走了?」余氏眼眶微红:「我还没有亲手杀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走!」 沈青峰肃然道:「尹士均投靠北狄,必定不会有好下场。怕就怕他们和北狄里应外合,助北狄入关,卫侯爷将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余氏微微一愣,她擦掉眼角的泪,道:「你有何打算?我们如今不过一万军,勉强守着燕州城,怕是分不出多少兵力的。」 沈青峰嘆道:「我已命人快马通知卫侯爷,只盼着卫侯爷能提早设防。」 「你说,如果卫儒知道卫暄被逼死,他会怎么做?」余氏转过身,看着殿外灰濛濛的天,心中却忽然想起慕容翊来。 他曾站在燕州城的城墙上指着北方,骄傲的对她说:「你看北方草原,幅员辽阔,草原人各个强悍非常,但仍败在我慕容氏手里。总有一天,我会把北狄人驱逐进草原深处,让他们再不敢犯我疆土。」 三十年过去了,北狄人捲土重来,践踏北燕的土地。如果慕容翊还活着,不知要多伤心。 沈青峰也跟着望向天边,他道:「卫侯爷会恨崔家,会恨齐国皇帝。但他不会将这恨意发泄在百姓身上。他便是知道了卫暄的消息,也一定会好好的守着北关城。」 余氏笑了笑,道:「他的确会这样做。他和太子殿下一样,都有大胸襟。」 她嘆了口气,道:「青峰,去找那个都尉,让他找到军中眷属,拿一些他们贴身之物。然后派骑兵快马追赶完颜鸿大军,告诉他手底下的那些军士: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家。」 沈青峰闻言一喜:「这倒是个好主意,夫人好谋算。」 余氏轻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到当年的自己罢了。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205章 卫淑华和卫离来到穿云关时,卫昭才率卫家私军离开。 杨笠将二人迎进城中,道:「三公子本想等着两位的,只是北关城军情紧急,三公子到了城中只替少将军立了牌位,昨日夜里便率军出城了。」 卫淑华忙问:「是我爹出事了?」 杨笠摇头道:「是尹士均率军欲投北狄,但行事不密,被他手下的将士得知,有散兵跑了回来,又被沈将军碰了个正着,这才泄了密。」 卫离眉头紧皱:「怎么会这样。」 杨笠也是一阵嘆息:「完颜哲虽为人奸诈卑鄙了些,但对北狄问题上和我们是一致的。这些年守在北境,也没能让北狄人踏过一步。完颜哲死后,权柄都在尹士均手里,这北燕多年基业,竟就此毁于一旦。说来也是可嘆。」 「好在余夫人机智,已有应对之法,如能在尹士均出关前将其擒住,料想应当无事。」 卫淑华始终提着一颗心,但也知道眼前已没有其他办法了。卫家能调动的所有兵马都在这里了。 又或者说,卫家在朝廷眼里已经是反叛之军了。守住北燕,他们才能有立足之地,才能有翻盘的资本。 穿云关隔开了北燕和朔北,也同样隔开了卫家和齐国。 「对了。」杨笠忽然道:「这两日隐约从朔州传出些消息,说是二公子被崔家扣下,眼下就在朔州城里。我已将消息告知燕州城的余夫人了。」
第371页 「果然如此。」卫淑华恨声道。 卫离道:「如今我们同崔家已经撕破了脸皮,必须尽快救回二爷。我对朔州城还算熟悉,我这就混进城去,想办法找到二爷。」 卫离是青霄卫出身,虽被卫暄提为副将,但刺探情报本就是他看家本事。 卫淑华点头道:「那你小心,崔奉可不是崔皓,这个人看似平庸,但我们对他了解不多,具体深浅如何尚不可知,不要贸然行动。」 「是,二小姐放心。」 越往北去,风雪越大。 完颜鸿裹着貂裘都挡不住勐往脖子里钻的雪粒冰碴。 他哆嗦着道:「还得走多远?」 尹士均眯眼望了望,道:「不远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边界了。」他嘶哈着在手掌唿出两口热气,使劲儿搓了搓,又跺了跺冻的发麻的脚,说:「我们先不出关,派个人去古扬的营帐传信。我们助他夺回兰城,算是聊表诚意,也好叫他们不敢怠慢我们。」 完颜鸿早就没脾气了:「舅舅说怎样就怎样吧。」 舅甥俩好不容易率军翻过山头,此时被派去打探情报的斥候回来禀道:「卫儒不在北关城,他率军到兰城去了。」 尹士均心念一动:「这倒正合我意。」 完颜鸿冻的牙齿咯咯作响:「舅舅又想怎样?」 尹士均拢了拢火堆,道:「卫儒想一鼓作气夺回野狼沟,将北狄驱逐回草原。如今他人在兰城,北关城守备势必弱上许多。我们倒可趁机占领北关城,再向北狄投诚。」 完颜鸿讥笑:「北狄人会信?他们会叫你让出北关城还差不多。」 「那又如何。我们大可效仿先前,藏军于高兰山,只留少许兵力在北关城。北狄要咱们让咱们就让。他们占了北关城,势必会继续攻打燕州,攻打穿云关。等他们战线拉长,我们再下山抢回北关城。将北狄人困死在北燕。崔家卫家慕容家把我们逼成这样,我放北狄人入关,不过是报了先前的仇罢了。」 完颜鸿终于忍无可忍:「舅舅,你脑子被冻住了吧,你当北狄人是傻的!」 尹士均一脸阴沉:「总之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尹士均忽觉浑身一抖,抬头便见完颜鸿目光森森的看着他,忙笑道:「好了好了,你若不同意,咱们便按原定计划,先联繫上北狄再说。」 完颜鸿看着手下神情怏怏的士兵,忽然说道:「我们的根在燕州啊。」 尹士均几乎抓狂:「你又要反悔?」 火舌跳动着,完颜鸿冻的苍白的脸在橘红色的火光下显得阴沉诡异。 他讷讷开口:「我不知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尹士均拔开木塞,勐灌了一口烈酒。 完颜鸿注视着他,语气平静的说:「如果当初我不离开北燕,完颜祯和完颜敏也未必是我的对手。我同样可以一个一个将他们剷除,然后光明正大的登上北燕的帝位。」 尹士均手一顿:「所以呢?区区一个北燕皇帝就能让你满足了?」 完颜鸿道:「不。但那样却是最稳妥的,我们的根也会扎的更深。」 尹士均嗤笑:「然后呢?就算你当了北燕的皇帝,北狄就不入侵了?到头来还不是我们顶在前头,齐国人在后头看热闹。你以为齐国皇帝默许崔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我北燕人的性命看在眼里,他根本不在乎北燕沦为战场。他不仁在先,我们又凭何挡在前头替他挨刀子。」 「……因为我们生在北燕长在北燕,我们不是为齐国而守北境,我们为的是我们的家人!」 一道洪亮的声音穿透鹅毛大雪,随着山风飘荡而来,带起的回音飘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紧接着,低沉的曲调从不远处传来,他们唱的是燕地的民谣,一字一句都带着淡淡的乡愁。 将士们立刻就想到了家中翘首以盼等着他们回去的爹娘和妻儿,忍不住低低的呜咽起来。歌声在空寂冷肃的山谷里盪开,悲鸣而哀伤。 尹士均只觉嵴背倏地一僵,他厉声吼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快,立刻警戒!」 将士们还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尹士均的号令就像一盘沙,冷风一吹就散了。 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我们回家,我们是北燕人,怎么能投靠外敌!」 「对,回家!北狄屠了兰城,杀了我的亲人,我和他们不共戴天!」 尹士均勐地站起身,怒指说话的军士:「不听号令,给我斩!」 将士们没有一个人动手,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尹士均。 身后的火光愈发亮了,几百个军士从后追赶来,有的手里摇着拨浪鼓,有的摇着清脆悦耳的铜铃。 他们说:「你们听,家中的孩子在等着父亲回去呢。」 尹士均突然害怕了,他瞪着眼睛对完颜鸿道:「还不快喝止他们。区区百十人竟敢回来挑衅……」 「……我的妻儿也在燕州城里呢,舅舅。」 尹士均愣了一瞬,他僵硬的扭过脖子:「你说什么?」 完颜鸿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抖了抖貂裘上的雪,无比清晰的说道:「我说,我的妻儿也在燕州城。」 尹士均握住完颜鸿的肩膀狠狠的摇晃着,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困于儿女私情。等你功成名就,多少女人要不得。」
第372页 完颜鸿有些厌恶的看向尹士均:「就像舅舅当年背叛楚国投靠北燕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楚国将领将你的父母双亲妻子儿女杀了个一干二净?」 他嫌恶的推开尹士均的手,道:「这三万大军是我手下的兵,所以我对你还有用处。等到哪天我也成了你的负累,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的捨弃我。」 「你说什么呢,你是我亲外甥,我怎么会……」 「你别说了。」完颜鸿嘆道:「我虽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是一个男人,我还有底线。」 尹士均忽然狂笑起来:「好,好一个男人,好一个底线!那你走啊,你想回去送死,我不拦你!」 舅甥俩默默对峙。将士们也换了阵势,几乎一边倒的站在了完颜鸿身后。山谷里忽然很静,只有火焰燃着干柴的噼啪声。 突然,斥候回来禀道:「二十里外有动静,有人摸上来了。」 完颜鸿怒视尹士均。 尹士均气道:「你看我干什么!」 完颜鸿扭头问那斥候:「可有看清是什么人?」 斥候道:「雪太大了,没太看清楚。不过约莫着不是中原人,我瞧见弯刀了。」 「舅舅,你什么时候给北狄传的信。前面二十里是黑风岭,那里有条隐秘栈道,只有北燕高层将领才知道。」 尹士均明白过来了,他大唿冤枉:「北关城防御图在你手里呢,我哪有东西给他们。再说我有那么傻么,上来就把防御图给他们。」 完颜鸿蹙起眉头。 尹士均勐地抬头:「在我们之前,就已经有人勾结北狄了!」 奉沈青峰之命追赶来的都尉闻言大惊,他把一封手书塞给身边军士道:「速去北关城,请他们加强防御。」 又指了另一个军士道:「回燕州去,将此间情况告知沈将军。」 两人领命离开后,有个小军士瑟瑟发抖道:「都尉大人,会是北狄人么?」 都尉微微牵起嘴角,扭头笑问:「你怕了?」 小军士吸了吸鼻子:「先前是怕的,但现在不怕了。」他指了指前方纷纷拿起武器的大军,说:「同袍在,没甚好怕的。」 完颜鸿仰起头,任由风雪吹打在脸上。 他深吸了口气,拇指缓缓推动腰间的刀鞘,『锵』的一声脆响,在深夜里尤为响亮。 第206章 北关城是矗立在北燕和北狄之间的一座巨大屏障,也是隔开中原和蛮夷的一道分界线。 兰城是关外小城,城池不大。非战时小城中来往草原各路商贩,倒也热闹。兰城最早只是个小村落,多是一些流民和逃犯在此安家,渐渐将附近的山地开了出来,日子久了,人口也慢慢多了起来。 因其距北关城较近,也是附近唯一的一个集市。不少牧民都牵着自家牛羊同城中的中原人交换粮食和布帛。关外牛羊壮硕,价格又十分低廉,中原客商常特意来此挑选些回去,转一道手,价格便翻了两番。 每年秋收之际,北狄人都会到周边村落打草谷,兰城便会紧闭城门,严禁北狄人进出。关外守军和村民都习惯了北狄人来抢粮,每到粮食收割时,都有守军在附近严密巡查,虽偶有被抢,但大体上还算安稳。 今年北燕内部动盪,尹士均把控朝纲,朝堂乌烟瘴气,一片混乱。再加上北狄铁了心要入关,比起往年小打小闹的打草谷,古扬大军来势汹汹,然守军竟毫无危机感,致使城外村落被屠,兰城也被洗劫一空。 「……真是作孽啊。」韩司直嘆了口气,顺手往炭盆里添了炭,帐中温度復又升了起来。 「北狄人一向兇残。倒是连累韩司直你了。」卫昭淡淡开口。 韩司直忙摆手:「说什么连不连累,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到哪儿都一样。不过你也甭司直司直的叫了,这会儿我早不是什么司直了。」他摸了摸手边擦的发亮的刀,眸中迸发出些许光亮。 「我本名韩文辉。当然,如果三公子实在觉得对不住我,倒不如把我编入卫家军中。」 卫放瞟了他一眼,玩笑道:「不怕被钉上叛臣贼子的骂名遗臭万年?」 韩文辉砸了下嘴,浑不在意道:「遗臭万年那也算是史上有名的人物呢,骂名也是名啊。」 卫昭忍不住低笑:「韩大哥倒是想得开。不过我也只是暂领卫家军,还不算真正的卫家军中人,此事还需同我父亲知会一声。」 韩文辉拱手:「多谢三公子了。」 卫放烫了壶酒,给每个人都斟满,而后兀自端起酒杯小心的啄了一口,一熘火线顺着喉管再到腹腔直抵小腹,他忍不住呵了口气:「怪不得北地的酒这么烈,天儿也真是够冷了。」 「报!三公子,北关城紧急军情!」 卫昭眉头一皱,厉声道:「进来!」 斥候撩起厚重的帘子,大雪随风倒灌进帐中,在帐内结成一小片冰霜,而后化成一滩雪水。 「禀三公子,北关城来报,黑风岭突然出现北狄军。据探报,完颜鸿大军尚未出关,黑风岭的北狄军乃受他人指引。」 卫昭腾的站起身,浓眉紧蹙:「情报确信可靠无疑?」 斥候道:「来人乃完颜鸿帐下都尉指派,有燕州沈将军手书。小人来时,北关城内已有北狄人混入。」 韩文辉抿了下唇,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可知到底是什么人?」
第373页 斥候道:「尚不知。」 卫昭快步走到舆图前,微抖着手指出了黑风岭的位置。 古扬强攻北关城一个月都没能将其攻下,眼下进入寒冬,风雪渐大,已不适宜再作战。顶多再支撑十天,战事必休。但到来年春日,北狄又会捲土重来。而北燕乃至齐国乱象横生,唯有趁北狄疲军之际将其赶出野狼沟外,方能避免春日到来时再陷入与北狄的疲战中。 北狄耗得起,卫家军却耗不起。更别说身后还有一个一心要置卫家于死地的齐国皇帝。卫儒必须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整顿兵马粮饷,稳定北燕。 而北狄汗索朗才登汗位,顶着压力派出古扬攻城,若一无所获,北狄朝廷也会人心浮动。更何况北狄遭灾,他们急需攻下一座城池来缓解朝廷压力。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送了北关城的防御图给古扬。 北关城凭藉高兰山的地势,易守难攻。高兰山绵延百余里,黑风岭是地势最为险要的一段。别说此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便是天气好时,最了解地势的军中斥候也需要很大的胆量才敢走那段贴着崖壁而形成的狭窄栈道。北狄三十年未犯边关,那处栈道人迹罕至,荒芜多年,若不是有防御图,怕是连完颜氏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 更为重要的是,这段栈道的末端是一段人工开凿的秘密通道,直通北关城内。 这条暗道据说是楚恆帝时期,奉命驻兵北关的慕容氏先祖派人开凿的。此前北狄军已破了北关城直打到朔州去,是慕容氏力挽狂澜,以骄兵之计使北狄连连败退,退出了北关城。但当时国内动盪,恆帝根基不稳,急需一场胜仗来稳固地位。 慕容氏便趁北狄围城之际,从城内小安山开始向东挖掘地道,直通城外高兰山。大军不眠不休近半月方才粗粗打通地道。休整过后,慕容氏便通过这条地道输送兵力,秘密离开黑风岭,抢先抄了北狄大后方。而后大开城门,同北狄决斗。 据说那一战北狄近乎全军覆没,虽然慕容氏损失也不小,但这一战下来,北狄胆寒,元气大伤,直接退回草原深处去了。此后百多年,虽有北狄犯关时候,但境况大不相同,将领只需固守关城不叫北狄人入关便可。是以黑风岭那条栈道便渐渐被人遗忘。 直到楚末战乱,北狄再犯边关,慕容雄无意中从先祖的手札中发现了这条密道,便利用此密道又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去了。 但眼下被北狄人获知了这条密道,而北关城内的卫家军却毫不知情。 今冬天气异常的冷,守着下半夜的士兵更是又冷又困,不住的搓着手跺着脚都驱不走入骨的寒气。 「这天儿可真是怪,才刚入冬就这么冷了,今年可有的熬了。」士兵甲抱着银枪一边往手上呵着气一边抱怨。 士兵乙道:「冷也总比没命强,再冷些这仗就没法打了。」 「说的也是——诶?」士兵甲忽然探头往小安山瞧了瞧,那边黑布隆冬,寒风一吹,捲起树上残雪,雪雾迷濛,视线便更加模煳了。他揉了揉眼,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黑影?」 士兵乙也跟着眯眼看去:「哪来的什么黑影,你眼花了吧。」 士兵甲一边蹙着眉一边扭头看,总觉得不太对,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士兵乙:「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士兵乙打了个哈欠,缩着脖子点了点头:「行,多走走还能暖和暖和。」 二人在寒风中缓慢的向小安山逼近,在靠近小安山一丈的距离忽地顿住脚步。士兵乙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低声道:「好像真有声音。」 二人握紧手里银枪,将枪尖对准前方,小心向前迈步。忽地从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来。长刀在铺满山的积雪映衬下闪着慑人的寒芒,紧接着,两道热血喷溅而出,只在地上留下两道鲜红的印记。 与此同时,北燕军都尉派来报信的军士才见到关城守将唐贺。 唐贺听那军士来报,约莫估算了路程和时间,当即眉头一皱:「恐怕来不及了。听我军令,一营全部将士速速前往小安山,务必拦截北狄军士。二营将士全力守住北城门。关城内戒严,务必剿杀所有冲进城中的北狄军。」 这时忽然有个副将道:「唐将军,三公子还在兰城。」 唐贺眼皮一跳。 卫家军虽夺回了兰城,但实际上兰城并无任何军事价值。只有一个小城楼可以据守,挡挡那些打草谷的散兵倒还可以。真遇上大军,兰城几无防守之力。再加上卫家军兵力捉襟见肘,所以卫儒并未在兰城安置太多守军,只留两千兵将守城。一旦北关城示警,这两千人也可作为驰援的机动部队。 此前卫儒一直担心卫昭不能及时抵达,战事要拖延至来年春日。没想到卫昭动作很快,时机正好。于是卫昭奉卫儒之命,留下三千卫家私军交给唐贺,共同守城。其余人马皆随卫儒前往野狼沟。 卫昭多年不见父亲,便亲自率军入兰城,又亲自目送父亲率军离去。本打算留宿一晚次日再回北关城的,却不想竟碰上这事。 斥候道:「唐将军请三公子速回北关城。」 狂风席捲而来,厚重的毡帐帘子被风鼓起,细碎的雪花在夹缝中疯狂涌入。伴着风声而来的还有隐隐的沉闷的鼓点声,像气势滚滚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 卫昭掀开帘子,寒风扑面而来,在耳边交错唿啸。笼罩在夜色下的群山就像没入深潭的黑龙,硕大的身躯晃动着,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
第374页 他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漫天飘扬的雪,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来不及了。」 不冷不淡的语气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如坠冰窖。 大地轰鸣,鼓点声愈来愈近,直到远处掀起一排排犹如滔天巨浪的雪幕,雪幕之中的骑兵挥舞着长刀,声嘶力吼着沖兰城奔袭而来—— 第207章 「不能回北关城。」卫昭掷地有声。「就算回去,也不能以这种方式。临阵怯敌而逃,非卫家军之军魂。北关城内尚不知何种境况,我们若就这样跑回去,只会动摇军心。」 他看向斥候,问道:「那北燕军当真说了完颜鸿欲出关迎敌?」 斥候道:「他确是如此说。」 卫放道:「完颜鸿奸诈,未必可信。他可还想着投敌呢,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 卫昭冷嗤:「并非是完颜鸿改了主意,而是他手下的兵让他不得不改变主意。说起来余夫人倒是技高一筹。今冬天寒,山上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又是背井离乡。将士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各有心思。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人偷跑回去,还助慕容氏夺了燕州城。」 「他们的军心已经不稳了,如果完颜鸿强硬出关投敌,势必引起譁变。只怕那时头一个死的就是他。趁着将士们还有些热血的劲头弃暗投明,还能叫人高看一眼,那些将士们兴许还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只要笼络了人心,未必不能重头再来。相比之下,尹士均那个真小人还是比不上他外甥这个伪君子。」 韩文辉道:「就算完颜鸿只是做做样子,哪怕他大军不动也等于是不给北关城添乱,北关城还是能缓解不少压力的。北狄欲入关,走兰城是最近的。我们这点兵马只怕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还是该尽早撤离,保全力量。虽杯水车薪,总比硬抗着全军覆没好。」 「韩大哥说的是。」卫昭漫不经心的扣好护腕,声音却泛着几分冷:「只是就这么走了,倒像咱们怕了北狄似的,实在有损卫家军威名。」 「可我们只有两千人啊少爷!」卫放生怕这祖宗又起什么么蛾子。 卫昭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召来兰城守将,问:「您也是卫家军老将了,这段日子一直同我爹在前方作战。依您所见,古扬是个什么样的人。」 守将略一忖度,道:「古扬是原北狄汗最宠爱的小儿子,为人狂妄自大又骄横跋扈,但力气极大,十分勇勐,行军布阵时有些急功近利,本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奈何索朗另行委派了个军师,沉稳谨慎,又颇有谋略。古扬对他很是敬服,近几次作战也收敛许多,但也更难对付了。」 卫昭双眸微阖,聆听越来越逼近的声浪滔天的马蹄声,再睁开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语调冷淡,却透着几分不容抗拒。 他对守将道:「我需要五百人留下。」 留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留守兰城。 守将似乎已洞悉了卫昭的意图,拱手道:「谨遵三公子号令。」 卫昭缓缓开口:「将城门大开,城墙上多插旗帜,军士伏于城墙,其余人皆四散在城内各处埋伏。那军师与我爹交过手,当熟悉我爹的作战方略。他见城门大开,一定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城内有埋伏。」 「出于谨慎,大军或许会绕路往北关城去。如此是最好不过,既能保全兰城的守军,又能拖延北狄大军步伐,给北关城留下一定时间。但若他们硬闯兰城,城内埋伏的五百军士也能拖上一拖。只要唐将军将关城内平定了,北狄大军短时间内必打不过去。」 守将忙拱手道:「请三公子放心,属下必当尽全力拖延北狄军。」 这就是说他会留下负责兰城调度,让卫昭先行撤离。毕竟他是兰城守将,他比卫昭更熟悉城中情况。当然,守城也是他的责任。 卫昭默默注视了他片刻,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接受了守将的好意。 并非是他惜命,而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拜别守将后,卫昭当即率军冲出兰城,在十里外停下马,望了眼被马蹄捲起的千堆雪,北狄大军就快到了。 卫放这时问道:「少爷,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兰城回不去,北关城回不去,高兰山上还有完颜鸿的兵马,他们若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卫昭握着缰绳,他目光掠过卫离看向韩文辉:「韩大哥当真要加入卫家军么?哪怕,哪怕……」 韩文辉目光灼灼:「毕生所愿,还请成全。」 卫昭朝他微微点头,满腹心绪蓬勃,说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字:「好!」 卫放左看看右看看,挠着头有些郁闷道:「少爷和韩大人又在打哑谜,我们到底去哪儿啊?」 「野狼沟。」卫昭道。 兰城守将经验丰富,在北关城斥候到来时他便已派人前去城外打探,得知古扬率军八万沖关。 这是古扬全部的兵马,大军一动,野狼沟势必守备空虚。若是卫儒这等名将领兵,恐怕用不了一日便能收回野狼沟。到时大军回援,古扬这八万大军多半会被包了饺子,再也回不到草原去。 就算古扬能在卫儒回军前成功占领北关城,但身后还有燕州等城池驻军,再加上卫儒大军,前后将其困死在北关城里,切断粮道,城中无粮,军心必乱。不用攻自己就败了。 守将说那军师行事沉稳,这样的人绝不会断了自己后路,轻易全军出动。他们手里有北关城的防御图,必定以为此战十拿九稳,北狄朝中也会鼎力支持。古扬能全军出动而毫无后顾之忧,原因只有一个,野狼沟另有重伏。
第375页 北狄人骁勇善战,能领兵作战的不只古扬一个,手底下握着重兵也大有人在。新汗初登帝位,谁能立下更大的功劳,谁才能在今后更有话语权。 只要卫儒回不去,他们就能占据北关城继续蚕食北燕。 一千五百骑在浓重的夜色中飞快奔袭,在天将破晓之际终于抵达野狼沟。 野狼沟因常有狼群出没而得名,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几乎遇不到狼,据说狼群都迁移到更深的山里了。 野狼沟山高林密,大小沟渠纵横交错,地形复杂。素日倒有猎户在附近山上打猎,拿到兰城去换粮。如今北狄大军压境,野狼沟周围的百姓也都早早往更远的山里躲避战祸去了。 破晓的光尚有些昏暗,待雾气散去,阳光也没能透出来。笼罩旷野的苍穹像是蒙上一块灰濛濛的纱,压的人心里很沉,很沉。 卫放鼻尖耸动,血锈腥味随着冷风钻入口鼻,他下意识的动了动耳朵,倏然抬手指向东北方:「那边。」 卫昭抖了抖缰绳,马蹄嘶吼着扬起前蹄,激盪出阵阵碎雪。他不停的抖着缰绳,疯狂的扬鞭策马,马蹄有力的踏在地面上,带着凛然的气势,风驰电掣般直奔向前方落马坡。 厮杀和怒吼被肆虐的狂风撕的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传入卫昭耳中。他别无他法,只有拼力奔驰。 陷在重重包围中的卫儒早已精疲力竭。他的旧伤还未痊癒彻底,在无尽的厮杀中崩裂开,鲜血将厚重的铠甲浸透。 刀枪撞击的冷音揉碎在风雪里,周遭渐渐的变得安静,唯有杀伐能将坠入深湖的心撼动。 卫儒专注的挥舞着银枪,冷硬的枪尖穿透□□,热血穿透地上的银霜。 「——爹!」 声嘶力竭的喊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恍惚间卫儒似乎又看到了盛京长街高楼上那探出半边身子沖他挥舞着手臂的身影。他投下的粉红色小荷包就系在腰间,三年驻军边关,任凭风吹日晒,那荷包都被保存的很好很好。 「阿昭——」卫儒低声喃喃,舞枪的速度愈发快了。 「阿昭在等我回家——」 始终保护在卫儒身边的卫昀却敏感的捕捉到远处奔袭而来的兵马,打头那穿着青衣的男子正是才见过不久的卫昭。 他双眸倏然放大,惊声道:「是三公子来了!」 卫儒循声望去,一颗心登时如临深渊。 卫昀急道:「不能叫三公子过来!」 卫儒勐然醒过神儿来,卫昭既然来了野狼沟,只怕北关城的形势会更严峻。 他没有想到北狄会孤注一掷,竟使乌达率军三万驰援野狼沟。野狼沟本就易守难攻,又被北狄占据紧要关口,卫儒血战一夜方才突破。只要将北狄人挡在落马坡外,野狼沟便算是守住了。只是他被乌达困在落马坡以北的山谷里,无法突围出去。 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 卫儒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但很快这念头就被压了下去。若叫北狄人沖关,关内又不知有多少人死于战火。他是军人,军人的使命就是保卫家国。 他眼含热泪,和着血流入唇角,舌尖泛起一股苦涩腥咸的味道。万千情绪涌出,将喉咙压的生疼。 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卫儒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去百丈崖!」 卫昭急急的勒住马,他看到被困在山谷里的父亲,恨不得这就纵马过去将父亲抢回来。 可他不能。 握着缰绳的手狠狠收紧,骨节泛着白,双眸氲起一层潮雾,渐渐变得赤红。 唯一还算清醒的韩文辉迅速看了看眼前形势,抬手指着西北方百丈崖,快速说道:「那里是制高点,抢攻下来撕开北狄包围圈,可以牵制乌达兵力,侯爷或有一线生机。」 卫昭抬头望去,又扭头看向父亲那双带着希冀和慈爱的眼,他狠压下心口的沉闷,含着泪拨转马头。 在策马的那一瞬,他用袖口抹干了眼泪,回头冲着卫儒使劲儿的挥舞着手臂,大喊道:「爹爹威武——」 第208章 自接下卫老太君给的青霄令,卫昭北上的路上便请韩文辉教了他格斗的刀法。 卫家军擅用枪,但卫放是暗卫,他只会刺杀,他的剑法也并不适合卫昭去学。反倒是韩文辉的刀法大开大合,气势浑然,更具撼天动地之势。 卫昭本就聪慧,只是身体单薄些。但在经歷淮中一行后,在外跑了几个月,早已习惯了骑马疾驰,身体愈髮结实了。虽刀法学的并不精深,但勉强也能自保。 此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被困山谷的父亲,还有冤死的大哥,下落不明的二哥,孤身在侯府的深宅大院等候儿孙归来的祖母,还有……还有许久未见的长孙恪。 满腔的压抑和怒火都被他灌注在长刀上,刀锋裹着千钧之势,汲取了第一滴鲜血,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血流成河。 他耳边都是兵器相撞的嗡鸣声,大地在震颤,山谷里飘起了红雪。 卫昭并非自幼习武,等到那股劲头过去之后,手里的刀便仿佛有千斤重,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再提不起来。 而北狄兵却越围越多。 他累到力竭,眼前已幻化出无数虚影,脚步虚浮着,就像在狂风肆虐中随风摇摆的枯草,随时都能被拦腰折断。
第376页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北狄兵哇哇叫着朝他砍来,忍不住自嘲一笑:「早知我这纨绔子还有上战场的一天,小时候真不该偷懒不学武。」 就在他抽出腰间那柄短刀想要同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迸溅的鲜血突然喷溅到手上,激的他浑身一颤。 然后他就跌入一个冰冷却坚实的怀抱,耳鬓喷薄着那人熟悉的凛冽的气息,像整个人埋入冰雪中,而后春风拂过,冰雪消融,河流解冻,被封印的湖水踊跃翻腾起来,带着勃勃生机。 他仰起头,刚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 「我不是在做梦吧……」卫昭失神的喃喃道。 然而接下来那人的话却让卫昭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他说:「刀剑无眼,不可分神。」 卫昭:…… 好!好得很! 卫昭才要喷他两句,就觉四肢百骸涌入一股暖流,手臂上酸痛的感觉渐渐消失,他又有提刀的力气了。 只来得及同长孙恪说了句『多谢』,便提着刀沖了过去。 北狄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在大雪封山前拿下北关城,解决钉子一般驻守北关城的卫家军。好不容易把卫儒困在了落马坡,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的除掉卫儒。 百丈崖是制高点,兵力只多不少。他只有一千多兵马,想要牵制百丈崖的兵力是很困难的,好在还有长孙恪这个大杀器。虽然不会立刻抢攻下百丈崖,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卫儒的压力。 厮杀从天明持续到天色再次阴沉,血腥味瀰漫在整片山谷里。双方都已精疲力竭,但谁都没有罢手的意思。 卫昭已经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了,他只知道杀!不停的杀! 血液煳住双眸,他睁开眼,遍地都是血红色。身边的士兵一个一个的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提着刀胡乱的冲杀着,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唯有远方山谷里还未停止的厮杀和吶喊刺激着他,告诉他父亲还在那里。 卫家军的顽强出乎乌达的意料,被派去求援的斥候都被百丈崖那个黑衣男子截杀。他兵力虽三倍于敌方,但他轻敌在先,已经落了下乘。 乌达目光深沉的望着北关城的方向,那里的征伐已经开始了。虽然此战他损失惨重,但卫家军同样伤亡巨大。若以结果论输赢,这一战还是北狄险胜。 因为在乌达眼里,北关城已是古扬唾手可得之物。 在亲兵的簇拥下,乌达缓缓退出战场。无论如何,他都要退出野狼沟回到北狄去。 但长孙恪会让他走么?当然不会。一旦叫乌达逃脱,势必会引来北狄援军。 他已经侯在百丈崖边了,黑色的衣摆在狂风中摇曳,如冰似雪的暮寒剑上鲜血未凝,一滴一滴的落在脚下那片纯白的雪地上。 乌达怒视着他,长刀横档在身前。 乌达是北狄的勇士,力大无穷,外功刚勐。长孙恪剑法刁钻,招招直取命门。几招下来,乌达便已浑身大汗淋漓,他眯起眼睛盯着长孙恪,再不敢轻敌。 乌达微微挪动脚步,使双腿稳稳的扎进雪地里,无论长孙恪从何方进攻,乌达都稳如泰山。他将浑身气力都灌注在长刀上,一刀直噼下去,犹如泰山压顶。长孙恪横剑一挡,以内力迎击才堪堪稳住步子。 这一击一挡气势极大,脚下的大地微微晃了晃。 长孙恪收回暮寒剑,纵身向后跃出一丈,将颤抖的手虚掩在身后,平復浑身躁动的内力,强忍着没有吐出血来。 而乌达的状况要更加严重,他那一招惊天动地,但也要遭受气力的反噬。他躬身吐了一大口鲜血,只觉五脏六腑像被震碎了一般疼的厉害。 长孙恪再次提剑刺来,乌达身边的亲卫立刻蜂拥而上,乌达则趁机调息内力。以长孙恪的剑法,那几个亲卫本不是他对手,奈何他内伤严重,出剑的速度也因此而迟缓了许多。 乌达瞅准了时机,一跃而起,挥刀便砍。长孙恪横剑接下这一刀,因缓和这声势浩大的气力,忍不住单膝跪地,膝盖落地的瞬间,雪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震的四分五裂,斑驳的裂隙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直到卫昭脚下。 他猩红的双眸陡然瞪大,身体已在他大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沖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那些挥舞着长刀奔他刺来的乌达亲卫都被他砍杀,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刀锋他毫无察觉,仿佛那鲜活的血肉之躯已不是他的。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但他能很清晰的感受到心口处泛着的疼,针扎一样。 当长刀刺入乌达身体时,他抬头对上长孙恪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就在他咧开嘴想沖他笑一笑时,长孙恪突然飞跃而起,就像在北府大牢里第一次见面时,他扯着自己的衣领,将他抛出去很远很远…… 远到明明触手可及,他却没有办法抓紧他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只黑色的纸鸢,在肆虐的狂风中飘荡。 身体落地的瞬间,四野归于寂静—— 一点冰凉落在卫昭侧脸上,他结了冰霜的长长的睫毛轻微的抖了抖。睁开眼时,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纯白。 他的大脑空茫了好一阵,直到夹杂着血腥味的凛冽寒风灌入鼻尖时,他勐然睁大双眼,入目所见的是挂在指尖那一根红绳,上面拴着一枚古朴的铜钱。 「恪……」
第377页 头顶那一方苍穹忽然压的很低很低,阴云滚滚而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的落下,洁白无瑕,似乎想要掩盖这遍地罪孽。 卫昭捞起手边的长刀,挣扎着站起身来,旷野空寂沉默,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卫淑华率军奔来时,便见横尸遍野的断崖边,一个瘦弱的青年持刀而立。朔风凛凛,将他一头墨发吹乱。苍白无一丝血色的俊脸上,唇边的殷红更加刺目。 「阿昭——」 一声声坚持不懈的唿唤终于让卫昭抬起眼眸。 卫淑华喜极而泣:「阿昭,你没事儿吧。」 这时的卫淑华还尚不知道,这片旷野已经凝成黑暗,在卫昭的心底铸成一道铜墙铁壁。就像冰封千年的积雪,永难消融。 凄凄哀嚎在山谷里迴荡,耳边似又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卫昭冷眸微转,瞟向卫淑华:「二姐怎么来了。」 话出口的瞬间,卫淑华浑身一僵。因为她从未听过这样冰冷的声音,心口仿佛凝了千层冰,结着彻骨的冷意。 她唇色惨白,哆嗦着小心叫了一声:「阿昭?」 卫昭微偏过头,沖卫淑华淡淡一笑,抬手指着远方雪谷道:「父亲在那儿。」 ———— 朔北八百里急报:镇国侯府三公子卫昭占燕州,扫荡北燕,不遵朝廷号令,举兵谋反! 消息传到盛京时,满朝譁然。 崔奉呈上的证据确凿,又有诸多细节,皆有人证物证。 镇国侯府一时成为众矢之的,文武官员唯恐避之不及。 当夜,李淮到天牢中去探视卫老太君。 如无必要,他是不愿意见到这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她有一双精明睿智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骯脏和算计。 天牢里的环境可想而知,李淮蹙着眉踱步到天牢最深处那间死牢里。卫老太君盘坐在地上,手里捻着玉佛串,微微阖目,轻声诵经。 这世上总有那样一种人,仿佛天生就带着光芒。无论身处怎样恶劣的环境,他们的嵴樑依旧挺得笔直。 李淮嘆息了一声,道:「看在淑宁的份上,只要卫昭归京,交出北燕兵权,我会放卫家一条生路。」 得到的是老太君的沉默以对。 李淮默默注视着她,并没有因为老太君的怠慢而恼恨。 直到老太君诵完这段经文,她方才睁开浑浊的眼,说道:「上一代的恩怨早在武帝驾崩后就已经了结,是你将这恩怨又延续到了这一代。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镇国侯府若想报復,谁也拦不住,你更不会安稳的在那位子上坐到今天。」 「老身青年丧夫,晚年丧子丧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我已尝尽。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无力再管了。」 她捻动佛珠,语音微弱道:「不管你信与不信,镇国侯府从未有过谋反之心。」 李淮垂下眸子,片刻后復又抬起,他直视卫老太君:「其实您心里也清楚,镇国侯府纵无谋反之心,但有谋反的理由,更有谋反的能力——这才是原罪。」 他缓缓转身,踱步离开牢房,声音不轻不重的从牢房外传来,他说:「父皇要改变这个时代,贵族世家的存在妨碍了他的脚步,就註定要在歷史的洪流里湮灭。卫氏,是滚滚沙尘中那颗能够撼动天地的明珠。如不除之,朕心难安。」 本卷完 第209章 北关城的演武场上,一个黑衣青年赤膊挥舞着手里银色的枪,银枪裹挟着虎啸龙吟之势,仿佛欲登九天之上,欲揽苍穹流云。 青年目光专注,一招一式都用足了全力,每一次刺出都比前一次要快要准更要狠。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速度的力量。他可以不会内功,但他却能不断的锤鍊刺出的速度和力度。 他永远不会忘记长孙恪跌落百丈崖的那天,如果他的长刀能够精准的刺入乌达的心脏,他不会有机会反手沖自己挥刀,那么长孙恪也不会为救他而被乌达一掌打落悬崖。 长刀距乌达的心脏只有一寸。一寸生,一寸死。 卫昭从未有一刻那样后悔过,后悔他游戏人生,不习武艺。如果他可以像父亲,像大哥一样勤加练武……可这世上最让人无力的事情就是『你本可以……』 「阿昭,你歇一歇吧,这样急于求成,最后伤的是你自己。父兄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变成今天这样。」 卫淑华狠狠攥住卫昭的手腕,眼眶通红。 卫昭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 「二姐,只差一寸啊!」 卫淑华手上一松,继而握住卫昭的手,她眼神似有几分闪躲,轻声道:「阿昭,我们找到了一样东西,你来看吧。」 卫昭眸光一凛,反手攥住卫淑华的手:「跟他有关的?」 卫淑华点了点头。 卫昭已经一个箭步奔出去了,卫淑华紧随其后。 掀开大帐的那一刻,一柄横陈的剑闯入卫昭的视线。古朴的剑鞘上刻满了冰云纹路,墨玉般的剑柄触手冰凉,抽出剑来,剑身亮如白雪,冷如寒冰。 暮寒。 「在哪儿找到的剑?」 卫离躬身道:「百丈崖下茫河以东二十里。去岁冬曾有人找去过那里,只是剑被冰雪掩埋,一时不曾被人发觉。如今冰雪消融,剑才显露出来。属下找到时,剑身已没入河边淤泥之中。」
第378页 「可还有其他线索?」 卫离道:「去岁雪大,冬季严寒,又逢战事,茫河两岸的住户都迁走避祸去了,到现在才零星有几户人家搬回来。不过属下在周围都找遍了,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他见卫昭脸色转阴,又赶忙说道:「茫河周围少有野兽出没,且寒冬尸体不易腐烂。我们既没有找到尸骨,那就说明长孙大人兴许还活着。」 卫淑华也忙道:「长孙大人过去的经歷非比寻常,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许他在什么地方养伤联繫不到我们也不是没有可能。野狼沟地形复杂,总有疏漏之处不是。再说……」 她注视卫昭,道:「北燕大局还需你来定夺,完颜氏残兵如何安顿,还有朝中盛传卫家军谋反,二哥被秘密押送进京,祖母身陷囹圄,霈儿被软禁东宫,我们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你可有计划。」 卫昭摩挲着手里的剑,嘴角紧抿。 残月如勾,挂在树梢后头。 月亮不会每一天都圆满,除非是在梦里。可混沌了这么久,梦也该醒了。 「二姐,卫氏是否谋反,不是由那些人决定的。谁拥有更大的权力,谁才拥有话语权。祖母和霈儿是李淮掣肘我们的筹码,在未来也将是李淮的保命符。他会很好的照顾祖母,因为北狄还会捲土重来,而能抵挡北狄铁蹄的,只有卫家军。」 他收剑入鞘,眉宇间尽是冷厉之色,像极了当年的长孙恪,一举一动都冷若冰霜。 「但,卫家军不会再受他驱使。」 卫淑华不解:「我没听明白,去岁冬,无论是野狼沟那场战役,还是北关城之争,北狄都损失惨重。乌达死了,索朗汗的弟弟古扬重伤,听说至今未醒。他们怕是卯足了劲儿要找我们卫家军报仇呢。」 卫昭冷笑:「我父亲也在野狼沟力战而死,我们和北狄的仇本就是不死不休。但这是国雠。我们真正的仇敌应该是出卖北关城防御图的人,是剋扣粮草逼迫大哥不得不出城迎敌的人,是阴谋诡计欲夺我卫家兵权、要我卫氏性命的人。」 卫昭一字一顿:「欲攘外,则必先安内。」 去岁北关城一战,因完颜鸿的临阵倒戈,古扬大军被拦在关城外。通过黑风岭栈道混入关城内的北狄士兵都被守将唐贺围杀。关城内外卫氏和完颜氏里应外合,古扬大军惨败。 也正是因为如此,卫淑华方才成功率领卫家私军突围,在北狄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抢先占了野狼沟,救回了卫昭。清点尸体时,又找到了尚有气息的卫放和韩文辉。 完颜鸿于此役重伤,不治身亡。尹士均趁双方交战之际,带着几名亲卫逃往北狄。 完颜鸿手下三万大军在那场战役中死伤过半,如今只余一万余众,被临时安排在兰城。 兰城守将在古扬大军沖关时战死,如今的兰城由当初给北关城报信的北燕军都尉石进暂领。 盛京城之所以传出卫昭占燕州欲谋反之事,全因当初卫离在朔州城遇到了逃出来的沈青萍。沈青萍告诉他崔奉欲将卫晞秘密押解入京,如今人已上路。他本欲往燕州报信,正巧碰上卫离,便托卫离转达,自己则一路隐在暗处追随卫晞入京。 余氏得知此事后,当即收拾行装赶往盛京。临行前,将燕州城交给了卫淑华。 虽然燕州还是沈青峰在守,但他知道,完颜鸿死了,夫人心里的结打开了。她此举便是向卫氏投诚,从今后,慕容氏全听卫氏调遣。 而完颜鸿的兵因与北关城卫家军合力抗敌,双方算是结下生死之交。这些兵都是北燕人,他们感念卫氏摒弃国雠,助其守关。加上完颜氏皇族覆灭,他们群龙无首,心甘情愿投身卫氏麾下。 虽都是残兵,整合起来也不过两万军。但对卫昭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他将完颜氏慕容氏的兵全部打散编入卫家军中,并在各大城池张贴告示,北燕已由卫家军接管,再无其他解释说明。然而联合齐国盛京传回的消息,北燕人都以为卫家军果真脱离齐国自立了。 又因卫家军将北狄蛮族挡在关外,使北燕百姓免受战火屠戮,卫家军在北燕的名声甚至远超他们的前任皇帝完颜哲。也因此,北燕百姓对卫氏驻军北燕没有丝毫的牴触。更有不少北燕小城纷纷来降,表示愿奉卫氏为主。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卫昭便收復了整个北燕。 北地的冬天来的早,春天来的也晚。四月里,盛京城已繁花似锦,而北燕之地的草木才刚吐了芽。 一场雨过后,北地的春耕也开始了。卫昭从象州老家运了几十辆车的番薯种子,全部分发到北燕各城下辖的村落。 兰城的集市也重新开放。最初时候没有几个草原人敢来,但总有活不下去的想来兰城碰碰运气。 见守城的士兵只是例行盘查,并没有刁难,方才放下心来大胆入城,同汉人交换了粮食,并约定了下次交易的时间。 对于重开集市,北关城守将唐贺隐隐嗅出了点儿阴谋的味道。 卫昭对此只是笑一笑,他说:「虽然我要先报私仇,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对北狄做些什么。」 他登上关城城楼,城外是大片广阔的旷野。极目远眺,心神舒畅。黑色的披风被微风鼓吹着,他摘下兜帽,微仰起头感受着北地难得的春风暖意。 「战争的根本是利益的不均等。北狄发动战争,一方面是因为草原气候恶劣,能耕种粮食的土地十分稀少。他们只能用牛羊低价向汉人交换粮食。而当他们看到汉人广茂的土地时,他们会想,为什么汉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从出生起就知道要争抢肥美的草原,看到汉人有土地有粮食,自然而然也想着去抢。但事实上,只要平衡了利益,没有人会喜欢战争。」
第379页 「当然,还有一方面,北狄人发动战争纯粹是为了满足野心。对待这样的人,就只能以战止战,把他们打狠了,打怕了,自然会乖乖退回草原深处去。」 「很显然,索朗和古扬就是第二种人,投靠他们的尹士均也是这种人。但草原部落众多,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发动战争的。只要我们用足够的利益稳住那些不想出战的部落,草原内部就会陷入内斗中。这种时候索朗自然无暇顾及与我们的战争。」 「就像当年武帝对待燕国慕容氏一样,分而化之。」 唐贺捋着鬍子满脸欣慰:「卫家人果然就是为战场而生。」 卫昭微微一笑,他轻抚腰间佩着的暮寒剑,说道:「唐将军此言差矣,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卫家人是为止战而生。」 如果卫淑华在,她一定会看得出卫昭的笑容里也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冷意。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即便在她身边会隐藏些许情绪,但她还是能敏感的察觉到卫昭的变化。 他越来越像一个人,更甚者,他比那个人还要冷。 他们终究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第210章 卫老太君虽被李淮关在天牢里,但那次会面后,李淮吩咐天牢看守送了些常用物品,并将徐嬷嬷送去照顾老太君。 除了不得自由外,这天牢同家里倒也无甚区别。平素除了送饭的狱卒外,不会有任何人靠近这间牢房。老太君日日念佛,日子也算清静。 大概在过年时候,隔壁的牢房里关了一个人,正是被秘密押解入京的卫晞。 祖孙俩隔着一堵墙,心里五味杂陈。 「祖母,对不起。」 这是卫晞一直想说的话。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李淮或许还找不到卫氏的把柄。如果他当时足够小心,也不会中了洪坤的圈套。 卫老太君嘆息道:「好孩子,你既然还叫我一声祖母,就说明你还是把卫家当成是你的家。既然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况且这件事并非你之过。就算没有你,李淮也会找到其他的藉口。真要论起来,倒是祖母该谢谢你的母亲,在最后关头帮助昭儿稳定了北燕。」 卫晞摇头苦笑:「母亲她一向视卫氏为敌。当初——」卫晞顿了顿,又道:「当初若非母亲,长姐不会在护国寺发生那样的事。阿昭其实已经查到了,只是他没有证据罢了。又或者,他只是不想我为难。」 卫晞向来不喜欢去做假设。但这一刻,他不得不去想,如果当初余氏没有设计卫淑宁,她就不会遇到无寂和尚,不会怀有身孕,不会因生产霈儿而死。如果没有无寂,淮中也不会动盪,这一切或许也不会发生。 老太君就道:「佛家讲因果,一切往復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可是爹和大哥……」卫晞眼眶微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卫老太君轻捻佛珠,轻声细语道:「你父兄是军人,为民尽忠是他们的责任。但该有的公道,我们也要讨回来。」 卫老太君双目微阖,又轻声的念起经文来。沉稳轻缓的语调让卫晞烦乱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 冯贵妃惹了一肚子的气,气的眼睛都红了,忍不住破口大骂:「当她是个什么东西,作威作福还作到本宫头上了。」 卫皇后薨逝后,李淮一直空悬后位,只叫冯贵妃代行皇后职责,总理六宫事务。 各宫都知冯贵妃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其长子李霐如今又深得皇帝重用。东宫那位小太子尚被幽禁,卫氏又被冠上谋反罪名,说不准这位皇长子就一飞沖天了。是以宫妃们倒不敢得罪冯贵妃,日日都到琼华宫请安。 崔贵妃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许是素日恶事做的多了,唯恐这孩子被谁害了去,索性就躲在云华宫里不出去了。 她不出现冯贵妃还乐得清闲,但有些人偏偏就拿自己当块干粮,日日作妖。今儿跟内务司要点儿血燕窝,明儿就说身上布料不舒服,要换新进贡的云锦,吃穿用度都比照当初皇后的来。尤其崔奉立功后,崔贵妃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内务司的人不好做,通通报到冯贵妃这里。冯贵妃若扣下这用度,崔贵妃立马就请太医进宫,说腹中胎儿闹腾。如今崔家兄弟镇守朔北边关,正得皇帝重用,李淮在这些事上也不愿计较,反而呵斥冯贵妃连后宫都理不好。 冯贵妃简直要呕死了。 冯嬷嬷见她气的原地打转,不由劝道:「娘娘且宽心吧,崔家作恶多端,报应在后头呢。」 冯贵妃道:「还不是忍不下心里这口气。」 冯嬷嬷就道:「想想当初娘娘那跋扈劲儿可不比如今的崔贵妃强多少,皇后尚能容忍,娘娘又何必惹这闲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反而得不偿失。」 冯贵妃脸色僵了一下,这才消停下来,斜歪在榻上小声嘟囔:「都过去的事儿了,嬷嬷还拿出来说嘴。」 冯嬷嬷走过去替她揉捏着肩膀,笑道:「那崔贵妃要作就让她作去,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崔家眼下声势浩大,难免不会沦为下一个谢家、赵家、萧家。」 冯贵妃按了按眉心:「崔家近水楼台,怕就怕崔贵妃诞下皇子,他们孤注一掷。我们冯家毕竟势单力孤。眼下卫氏获罪,明面上的势力都蛰伏起来,崔氏在朝堂崛起,弟弟还有霐儿在朝已经举步维艰了。」
第380页 冯嬷嬷道:「那位卫家三公子可不是寻常人。虽说舅爷和大殿下眼下艰难了些,但老奴瞧着大殿下的精神头儿反而更足了。男人们在外头的事儿我们知道的终究是些皮毛,也许他们私底下做了些什么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呢。」 「说的也是。」冯贵妃嘆了口气:「霐儿一向有分寸,又有于先生教导,这份沉稳的气度委实叫人欣慰。算了,不管怎么说本宫可还有个好儿子呢,那崔贵妃便是诞下皇子又如何,就凭崔家那门风,能教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冯嬷嬷闻言忍不住抿嘴一乐。 「说起来也有日子没见小侄儿了,回头嬷嬷叫人送份宫帖,叫母亲和弟妹进宫来解解闷儿。我那小侄儿倒是个机灵鬼,可稀罕死人了。」 冯嬷嬷笑着应是。 主僕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冯贵妃忍不住有些倦乏,才要去小憩一会儿,便见一个内监急匆匆进了殿,白着脸道:「娘娘不好了,东宫出事儿了。」 冯贵妃困意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个激灵站起身,瞪大眼睛问:「怎么了!」 内监用袖子抹着汗,哆嗦着道:「小太子殿下不慎跌入湖中,人才捞上来,太医说,说怕是不行了。」 冯贵妃一个踉跄险些晕死过去。 「东宫守卫森严,小太子身边也不乏人伺候,怎会……」 内监摇头道:「奴才听了信儿就赶紧回来了,具体如何还不甚清楚。奴才来时正碰上大殿下,他这会儿正往东宫去呢。」 李霐紧抿着唇,脸色阴沉的厉害。 东宫内监宫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陈太医跪在榻前诊脉,摇头嘆息道:「已经不成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榻上脸色青紫的小儿,忍不住想起端庄温婉的卫皇后来。这孩子是他接生的,也是他保下的,这几年一直都是自己给他调养着身体,见着他一日比一日强健,他内心深感欣慰,总觉得可以对卫皇后有个交代。 可没想到…… 陈太医目光幽幽,扯着袖子抹了抹眼泪,低头的瞬间忽地瞥见李霈的小手。他当是自己眼花了,使劲儿揉了揉眼,忍不住又细看了看。状似把脉,实则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李霈的指甲。 虽诊脉为窒息而死,但若溺水而亡,身上总会留下些痕迹。只是李霈身上虽有湖底水草泥沙,但指甲里却很干净。有人在场,他不好掰开李霈的口齿来看。但他再一次沉心诊脉,确认李霈已断气无疑。 他忍不住疑惑,却知道神色内敛,不露痕迹。只等寻个恰当时机将消息递出去。 长乐出宫带走了屏儿,李霈身边留下桂嬷嬷、小莫子和扇儿伺候。然而当初迁居东宫时,李淮留下桂嬷嬷和扇儿守着永宁宫,只叫小莫子跟着李霈,又按制补齐了东宫内监宫女。当然,这些人都是李淮安排在东宫的眼线。 自被封为太子后,李霈倒也乖巧懂事,白日跟着少傅读书,夜里早早就安置了。偶有调皮时候,也顶多就扯一扯东宫的花花草草。 卫氏被冠上谋反罪名后,李霈被幽禁东宫。东宫内监宫女们难免有所懈怠。东宫的活计总也找不到人做,每日膳食也剋扣的狠。小莫子唯恐被人钻了空子,日日都亲手准备饭食。 「……寻常奴才备饭时,殿下都在前殿温书,从不乱跑。今儿奴才也照常给殿下备饭,可回来时却发现殿下不见了。奴才赶紧四处去找,到湖边竟发现……」 小莫子双眼猩红,恨的咬牙切齿:「殿下虽被幽禁,但皇上并未削其太子封号。殿下仍是太子,这些宫人却处处怠慢。殿下那么小,但凡他们稍用些心,都不至于……」 宫人们抖的愈发厉害了。小莫子说的不错,纵然卫氏犯错,太子还是太子。哪怕他不是太子了,他也还是皇帝的儿子,他们做奴才的欺负到皇子头上,岂还有命在。 李霐负手而立,缩在袖管里的手攥起拳头,青筋毕露。 「谁是第一个发现太子殿下的。」 一个小内监战战兢兢的膝行过来:「是,是奴才。」 「怎么发现的?」 内监道:「奴才是东宫负责园艺的,今儿碰巧在湖边当值。当时只是听见湖里有动静,还当是哪个奴才弄出来的,那会儿眼瞧着就到晌午换班时候了,便也没多想。等换了班,奴才打从湖边经过时,发现湖边有块玉佩,成色极好。太子殿下喜欢扯花草,奴才常能碰到,因此认得这玉佩是太子殿下的,便忙叫了几个人下水去看看,就,就……」 李霐一颗心如坠冰窖:「前后差了多久时候。」 内监道:「不足一刻。」 李霐双眸紧闭。不足一刻,若是大人溺水还能救的回来。可霈儿只是四岁稚子,又先天不足,身体虚弱。这时天气才转暖,湖水冰冷,别说不足一刻,便是落了水被马上救起,也要惹上一身大病。 他红着眼眶斥道:「东宫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 宫人们跪趴的更低了。太子夭折,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着陪葬。 第211章 与此同时,李淮也接到了东宫的线报。他瞳孔勐地一颤,似乎有些难以接受。 「消息属实?」 「属实,陈太医亲自诊的脉。」 硃笔上凝着的硃砂在奏摺上晕成一团鲜红。李淮手有些颤抖,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那个孩子的死活的。
第381页 这些日子他常常梦到淑宁,梦到他们还在皇子府的时候。那会儿长乐才出生不久,他每日处理完公务总要到淑宁院子里,一手抱着长乐,一手牵着淑宁的手在花园里散步。那时他常笑着说要和她一起走完这辈子。 可梦境一转,他又梦到淑宁弥留的那天,他当时发誓要好好照顾她留下的一双儿女。可事实上呢,他急急的逼迫长乐和亲,使其半路坠崖身亡,尸骨无存。他将四岁稚子幽禁东宫,不闻不问,如今人又溺水而亡…… 李淮勐地按住青筋暴露的额头,『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明德忙上前询问:「皇上可是头又痛了,奴才去传太医。」 李淮摆了摆手:「算了。」 「那东宫那边……」 李淮闭上眼,眉头紧紧蹙着。半响后方道:「依太子之礼下葬吧。东宫诸人,玩忽职守,怠慢太子,致其身陨,罪大恶极,着令陪葬。」 明德张了张嘴想劝上一句,到底没能说出口,只得躬身退下。 小莫子取了水替太子李霈擦拭身体,换上礼部特制太子服饰。东宫上下一派肃穆。 陈太医背着药箱踱步到一僻静拐角处,见四周无人,忙摊开手掌将那揉搓成团的字条展开。上面写道:实情告与大殿下知。 陈太医眉头一蹙。和其他朝臣一样,他首先怀疑的也是大殿下,虽然他心底对大殿下是钦佩的。但毕竟此前他是唿声最高的太子人选,太子出事,他自是得利之人。尤其在发现太子之死非同寻常之时,陈太医愈发犹疑。 但这字条是小莫子趁人不备塞给他的,小莫子是卫皇后留下的人,忠心自不必怀疑。只是他一时没有搞明白为何要给他这样一张字条。 宣明殿那里还需復命。陈太医一时也拿不准该如何答覆皇帝。好在李淮心神不安,并未仔细询问,只知李霈确系已殒命,便打发了陈太医。 陈太医离开宣明殿很远方才长舒了口气,转而又寻思起那字条上的内容来。 他也只是一个太医,在宫中并无派系。虽说心疼小太子枉死,惦记着将消息传给卫家人。但眼下卫氏获罪,老太君尚在狱中,他又不好贸然与卫家联络。 不过小莫子既然托他转告大皇子,难道是……陈太医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犹豫着犹豫着,还是找个时机同大皇子见了一面。 李霐听闻陈太医所言,当即蹙眉:「你是说太子的死并非溺亡?」 陈太医点头:「虽未仔细勘验,但据老臣经验看来,的确不是溺亡。但反覆把脉之下,虽初看是死于窒息,但又有那么点不对劲儿。总之小太子的死很是古怪。小莫子当是知晓老臣能看得出来,便给老臣塞了张字条,委託老臣转告大殿下。」 李霐嘴角近乎崩成一条直线,眉头锁的死死的。 「连陈太医也看不出死因?」 陈太医摇头:「惭愧。」 「那张字条……」 「老臣已经销毁。」 李霐沉着脸点了点头,嘱咐道:「此事莫再同第二人提及。」 陈太医躬身应下。 回到寝殿,李霐的贴身内监张保双手托着托盘进来,道:「这是内务司送来的新衣,殿下试试?」 李霐摆摆手:「先搁着吧。」 张保扭头看了眼殿外,往前挪了一步道:「殿下还是试试吧,这是春季新衣,若有不合适的也好改改。」 李霐闻言抬起头来,见张保沖他眨了眨眼,心下瞭然。咳了一声道:「好。」 主僕俩转入内室,张保抖落开外衫,随手取了剪刀挑开绣线,仔细的从里面掏出一张字条来。 一边将字条递给李霐一边嚷嚷道:「呦,奴才罪过,这衣裳脱了线了……」 「不妨事,明日送去内务司令其修补便是……」 李霐展开字条,上书一行小字:入殓时偷尸交与高海。 李霐勐地瞪大双眼,又借着烛火仔细看了看,果真没有看错。他忍不住轻声呢喃:「高海,高公公?」 李霈夭折,若非有太子身份加持,此时当已收敛尸骨,葬于皇子陵。而今皇帝下令以太子之礼厚葬,这礼数便要周全。棺椁要在东宫停灵,待尸骨入殓后封棺,然后方才葬入皇陵。 李霐顺手将字条折好塞入袖袋,匆匆去找了于先生。于先生看过后直接将字条烧毁,然后道:「冯大人如今任礼部侍郎,简在帝心,太子葬礼由冯大人主持,动手倒也方便。但事后高公公需要有一个出宫的理由,还望殿下帮着周旋一二。」 李霐见他神色颇为淡定,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倾身过去:「老师,太子弟弟他是不是,是不是……」 于先生捋了捋鬍子道:「太子殿下已经死了。」 李霐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从老师那双看透世间苍凉的双眸里看到了一点星火。 太子死了,但霈儿还活着。 得知李淮要东宫为小太子殉葬,在宫中荣养的高海求见了李淮。 主僕俩多年未见,如今高海万事不管,倒养了一副洒脱心性。而李淮这几年却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甫一见面,不胜唏嘘。 见到高海的瞬间,李淮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当初,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高公公,许久不见,身子骨可还好?」
第382页 高海忙道:「托皇上洪福,给老奴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老奴不胜感激。」 李淮笑道:「高公公侍奉朕多年,尽心尽力,劳苦功高,这也是你该得的。」 高海躬着身子拢着手干笑两声,一时无话。 气氛稍有凝滞。 高海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跪倒,拜了一拜,道:「老奴斗胆,请皇上收回殉葬之命。」 李淮脸色一沉:「圣旨已下,你要朕食言?」 高海道:「皇后生前仁德,一向反对殉葬之制。小太子之死虽乃宫人疏忽之责,惩处当事之人实属应当。但东宫上下近百位宫人,多半都是无辜受累,未免残酷。若皇后在天有灵,一定不忍皇上如此作为。」 李淮回手打翻了砚台,赤着双目怒指高海:「大胆奴才!」 高海以头抢地,痛哭道:「还请皇上收回成命,以安皇后在天之灵啊!」 李淮揉捏着眉心,只觉心头压着一股燥郁之气,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迷濛间他似乎看到了淑宁。她总是穿着浅蓝衣衫,像一朵木兰花,清淡典雅。 她敦厚仁慈,将后宫打理的很好,将他的子女也教养的很好。 高海见李淮有些出神,又道:「皇后笃信佛教,若皇上痛心小太子之死,老奴斗胆请命,入护国寺替小太子诵经祈福。」 李淮垂眸看了眼高海,神色有些复杂。他是高海带大的,但比起自己来,高海却更亲近皇后。也或者说,他更希望的是帝后和睦。李淮并非不懂他的心思。 这也是为何高海屡次逾矩,他都能容忍的原因。 他嘆了口气,终于妥协了。 「好,封棺后,高公公就出发吧。」 高海再拜倒:「多谢皇上成全。」 回到景园北住所没过多久,高海就收到一个大箱子。来人说这是圣上赐下来的。 高海谢了恩,打发了伺候他的小内监,将门窗关好,然后抖着手打开了箱子。便见里面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暖黄的烛火下,他眉眼精緻柔和,像极了卫皇后。 高海小心翼翼的将李霈抱了出来,忍不住老泪纵横。 「娘娘若在天有灵,真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他哆嗦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用水化开,小心的给李霈餵下。 这一夜高海都不敢闭眼,生怕错过了李霈甦醒的时候。 这药丸是和一封密信一起送到他手里的。初看时密信中内容实在骇人听闻。但他仔细分辩过,这字迹确系卫老太君无疑。因为老太君字迹遒劲,自有风骨,皇后最喜临摹老太君的字。也只有皇后能模仿出三四分风韵来。 信中说,太子服下假死药丸,会有人偷龙转凤将太子从棺椁中偷出来,高海只要在第三日日落前给太子服下解药便可。今日正是第三日,一切都安排的刚刚好。 若非没有办法,相信卫家也不会行此冒险之事。 蜡烛燃尽了,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熹微的光打进屋里,李霈忍不住哼了一声。 高海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小声唿唤:「殿下?」 李霈迷濛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者。他缓了缓,好半天方才开口道:「您是高公公?」 高海笑道:「殿下认得老奴?」 李霈乖巧点头:「我听母后提起过您。小莫子也说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高公公啦。」 高海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真好。殿下饿不饿?」 李霈揉了揉肚子,噘着小嘴道:「好饿。我睡着前小莫子还没备好午膳呢。」 高海从箱笼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点心。 「还没到早食时候,殿下且先垫垫肚子。」 李霈一骨碌翻身而起,像只小仓鼠一样啃着点心。 「有水么?」 高海想了想道:「殿下先忍忍,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若殿下喝了水怕是忍不住尿意。」 李霈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小莫子说他要听高公公的话。 他不太开心的嘟了下嘴:「好吧。」 高海变戏法似的摊开掌心,道:「殿下吃颗糖甜甜嘴吧。」 李霈一下子就高兴了:「真甜!」 第212章 天光大亮时,外面隐隐有些响动。高海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道:「殿下莫要出声,待老奴打发了他们就回来。」 李霈小鸡叨米似的点头。 「高公公,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奉命护送高公公去护国寺的。」 高海道:「且叫他们稍等一等,我这就来。」 他回到内室对李霈道:「委屈殿下到那箱子里去,中途莫出声,免得惹人查问。」 李霈似懂非懂的点头,乖巧的躺到箱子里。高海摸了摸他的头:「殿下不怕,老奴一直在。」 李霈沖他笑了笑。 扣上盖子的那刻,视线被黑暗吞噬,一颗热泪倏地从李霈的眼角滑落。他紧抿着小嘴,一声不吭。 「咦,这箱子怎的这么重。」抬箱子的内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高海轻飘飘撇过眼去,道:「这箱子可得仔细着,这是皇后生前抄写的佛经,昨儿皇上特意着人赐下来的。」 那内监勐地一抖,赔笑道:「小的就是砸了自己的手,也断不敢坏了箱子的。」
第383页 在后头抬着第四口箱子的内监闻言忙紧闭嘴巴,他原本也想嘟囔一句箱子重的。 这内监是后进宫的,那会儿明德已是内监总管了,他自然不识高海。不过来前他也被嘱咐了,这高公公虽已荣养,但同皇上的关系可非比寻常,可得小心伺候着。 一路无话,直到过二道宫门时,高海遇上了一队内监。领头的是明德身边的小邓子。 小邓子笑眯眯上前道:「出了这道宫门便是前朝了,按例进出宫门的箱笼都要重新查验。」 高海抬了抬手,抬箱子的内监轻轻搁下箱子,纷纷退到一边去。 小邓子也摆了摆手示意内监前去查看。 他赔笑道:「例行公事,公公莫急。」 高海道:「我也是从这时候过来的,宫中的规矩我都清楚,不好为难你。」 小邓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殊不知高海拢在袖管里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险些抠出血来。 高海带了四个箱笼。一个装着衣物用品,一个装着这些年皇上给的赏赐,一个装着皇后抄写的经书,最后一个装着的是李霈。 前两个箱子开完,高海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正在这时,大皇子李霐和明德踱步而来。 小邓子忙上前行礼。 明德眼尖的看到那口箱子,抬手阻止了内监,眯眼道:「这箱子似乎是皇上赐下来的。」 高海见到李霐出现的一瞬便镇定了下来,忙道:「是,这是皇后娘娘抄的佛经,弥足珍贵呢。」 他又指了指最后一口箱子:「那是皇上赏下来的布料,还没来及做成成衣。」 明德甩了甩拂尘,走到第三口箱子前,恭敬的打开箱子看了看,然后又神情肃穆的合上盖子。 内监见明公公如此谨慎,也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明德随后又走到第四口箱子前,打开看了眼便合上了,他笑道:「这还是去岁进贡的蜀锦,虽样式老旧,但料子却是顶好的。」 高海笑道:「皇上圣恩。」 明德挥了挥拂尘,朝高海点了点头:「此去护国寺,恭祝高公公一切顺利。」 高海也回了一礼:「多谢。」 李霐见状道:「本殿下正好要去前朝,还能与高公公同路一段。」 高海侧身道:「殿下请。」 待人走远了,小邓子忍不住低声道:「公公,那第四口箱子……」 明德抬眸瞥他一眼,小邓子当即闭紧嘴巴。想想又觉不说出来不舒坦,揪起眉头道:「公公不是常说,我们是皇上的奴才,一切只听皇上的命令办事儿,可是,可是……」 明德将拂尘搭在臂弯上,双手拢在袖管里,望着宫门外依稀可见的背影嘆道:「未来的皇帝,也是皇帝啊。」 小邓子挠挠头:「啊?」 明德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他的脑袋:「今天这事儿你只管烂在肚子里,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邓子一向最听明德的话,便缩着脖子点了点头。他当然得烂在肚子里了,若是被人知道他瞒天过海,让人把太子殿下送出宫去,他这脑袋铁了定是要搬家了。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 北燕一带的番薯已经下种,兰城也交换了不少种子给北狄牧民。布泰就在其中。 他换了一袋子番薯,回到部落时便召来军师商议。 军师看过那种子,而后道:「就是这个。听说是从番邦来的,象州弄回种子,只一季就收了不少。后又被行商带去渭南,如今齐国境内多地都种上这番薯。据说番薯不挑土地,成活容易,收成又高。」 布泰嘆道:「若我北狄也能耕种,牧民们便不会挨饿了。去岁冬索朗汗同北关城交战,损了几万大军,古扬至今昏迷不醒。他手底下的人还叫嚷着要征伐北关城替古扬报仇。他们打便打了,可兵力不足,却强硬的要咱们部落出兵。咱们已经被他们赶到草原深处了,若再送儿郎们去战场,岂不是要部落绝户!」 卫昭说北狄人并不是都希望战争发生的,布泰就是其中之一。他的部落弱小,但布泰是个心善的部落主。他心疼部落子民,但奈何没有实力同索朗抗衡。 草原最北边聚居了几个小部落,都是被索朗驱赶过来的。几个小部落抱成一团,以布泰为首。而布泰最信任军师,便想叫军师给他拿个主意。 军师便道:「卫家军虽占了野狼沟,但那位老侯爷卫儒战死,卫家军损失惨重。只是才翻过年,卫家军那位小将军没有死守城池,反而开放兰城大集。依我看,那位小将军有罢兵之意。」 布泰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北狄同他有国雠家恨,他当真愿意罢兵?」 军师曾到中原游歷过,倒也听说过一些盛京城的见闻,便道:「这位小将军是卫家三公子,听说此人机敏非常,擅断奇案。虽未掌过兵,但短短月余便能平定整个北燕,足见其胸有丘壑。这样的人常出其不意,克敌制胜。我想他开放兰城的用意,是想藉此机会收买草原上那些不想打仗或者没有能力打仗的部落。」 军师眸中迸发出一抹精光,他道:「也许,这也是主人您的机会。」 布泰『哦』了一声:「还请军师细细说来。」 军师道:「草原人逐草而居,可原属于我们的大片肥美草原都被索朗他们抢去了。我们只能在贫瘠的草地上放牧,牛羊都险些养不活。索朗好战,为人霸道,他打过北关城说是为了扩大疆土,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最终得利的也只是他和他的嫡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马前卒,死活他都不在意。」
第384页 「但我们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像从前一样可以在草原上恣意的放牧,那就只有推翻索朗的统治。否则等待我们的,要么被驱赶往更北的地方饿死。要么被索朗徵兵到前线战死。左右都是一死,何不拼上一把。」 布泰犹豫道:「可我们几个部落加起来也不敌索朗手下一支军队,更何况他还有许多簇拥者。」 「所以这才是北关城那位小将军的意图。他看出了我们的困境,故意设下此局诱我们上钩。只要我们同他合作,引发草原内斗,牵制索朗兵力,索朗自然没有空闲去打北关城了。」 「内斗……」布泰一时有些犹豫。 其实草原上内斗很厉害,部落间常常因为抢夺草场而打的你死我活。因此对于军师提出的建议布泰并不十分排斥。他只是柔弱惯了,一时强硬不起来。 军师就道:「想想部落里的子民吧。」 布泰咬咬牙:「军师能笃定那位小将军果真是这个意思?」 军师笑道:「就算不是,我们也可以同他谈判。那位虽占了北燕,但他本是齐国人,他在齐国的处境可算不上太好。他不想打仗,正好我们也不想打仗,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有什么谈不拢的呢。」 布泰握着军师的手,道:「军师机智,此事要托军师费心了。」 军师拱手道:「都是为了部落,主人折煞我了。」 次日,卫昭便收到了一封来自草原的信。他歪倒在榻上,用修长的手指掸了掸粗糙的信纸,笑道:「鱼儿上钩了。」 他沖外喊了声『卫放』,一个瘦高汉子应声进来,道:「少爷,有事吩咐?」 卫昭用下巴点了点书案,道:「给布泰回信,就说明日午时,兰城酒楼见。」 卫放写好信才要出去,便听外头闹哄哄的。 卫昭眉头一蹙:「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卫放将信收起来,撩开帐子大踏步出去,问明缘由后返回帐中,道:「是韩大人,他到高兰山练兵,抓了几个野人回来。」 「野人?」卫昭被勾起几分兴趣,踱步到帐外看了看。 韩文辉醒来后便被编入卫家军,因其擅长追踪,便成了斥候队队长。今日到高兰山正是去训练斥候队的。 他见卫昭出来,便指着那几个脏兮兮看不出人样的野人道:「都是从高兰山逮的,听口音是北燕人。」 其中有一个人见卫昭出现,突然嗷嗷叫唤起来,指着卫昭对同伴说:「那个将军!」 同伴也看过去,忍不住瞪大眼睛,而后又道:「是有些像。」 卫昭蹙眉道:「叽叽歪歪说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扑通跪倒在地,道:「将军,我们不是野人,我们是完颜敏手下的兵!」 第213章 这几个士兵正是卫暄和完颜敏在高兰山口决战时逃跑的几个。他们本想偷偷跑回家去,但又怕被村人发现是逃兵,报给当地县衙。便想着先在高兰山躲一躲,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好在完颜鸿率军欲投北狄时在高兰山丢弃了些许物资,他们几个捡了能用的军帐和棉被,还好运气的找到了些粮食。在山里一躲便是几个月。 如今已是春日,粮食也吃光了。他们便下山打听,说是完颜氏灭了,整个北燕都被卫家军给占了。 士兵甲说:「我们不是细作,我们就是想着北燕皇帝都不在了,我们不当兵了,回家种田去,也不算是逃兵了不是。」 这士兵显然知道卫家军宽厚,将原完颜氏的兵全都编入军中,并无区别对待,所以才直接承认自己也是士兵,免得被当成细作审问。 士兵乙赶忙跟着点头,道:「求将军放了我们吧。」 卫昭居高临下的睨着几人,眼神冰冷:「完颜敏杀了我多少卫家军,你们知道么。」他目光又落在几人手上,道:「你们的手上也沾过我卫家军的血吧。」 几人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将脏污的不成样子的手缩进袖管里。 士兵甲咬咬牙,道:「我们,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头顶压着一道冷若寒冰的视线,士兵甲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暗暗悔恨适才不该嘴快承认自己是完颜敏的兵。 士兵乙飞快的转了转眼珠,抬头道:「将军,云州城那位卫将军是冤死的!」 卫昭眸光一凛:「你再说一次。」 他目光冷厉,黑眸里映着寒山,泛着彻骨惊心的冷意,让人心惊胆寒。 士兵乙心头的算计打量早已被惊飞到九天之外去,老老实实的说道:「云州城的卫将军是被人害死的。」 他整理了下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思绪,说道:「我们被卫将军引到卧龙谷,那是埋伏重地,如有伏兵,我们这些兵马少说也得损失大半。但两侧山上只象徵性的胡乱射了一通箭,我们大部分兵马都安全的通过了卧龙谷。」 「卫将军在高兰山口阻截,卫家军强悍,我们双方虽兵力悬殊,但战事焦灼,一时间我们也打不过去。就在我们这些残兵发动最后一次冲击时,从卧龙谷方向来了齐国的援军。当时我沖在最前面,卫家军那时防线弱了许多,我们就趁大批援军赶来之际突破了山口防线。」 「我们又怕那些追兵追过来,所以死命的往山里跑,跑到半山腰的时候实在跑不动了,就在原地休整。却看到……」
第385页 他抬眸看了眼脸色冷肃的卫昭,咽了咽口水,道:「看到齐国来的援军将卫将军几人围在中央,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卫家军的人和他们打起来了。卫家军的士兵都受了伤,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最后只剩下卫将军一个人。我们眼睁睁瞧着卫将军将银枪枪尖对准自己,刺破了喉咙——」 卫昭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关节都泛着疼,双手颤抖着,连双眸都变得赤红起来。春日温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从心口蔓延出一股冰封的寒意,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他知道大哥的死和崔奉脱不了关系,却没想到大哥竟是被崔奉硬生生给逼死的!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都默默低下了头。他们虽只是苟活的逃兵,但他们知道什么是血性。 士兵甲突然想到什么,他勐地抬头道:「对了将军,在完颜敏的军帐里曾出现过一个老者,他是齐国人,我听完颜敏称唿他洪大人。」 「洪坤!」卫放惊道:「他竟然跑到北燕来了。」 卫昭倒似乎并不惊讶:「也许二哥身份泄露就是因为他。」 「少爷的意思是……」 「洪坤及擅钻营,如果所料不错,崔奉这次大获全胜少不了洪坤的功劳。」 卫放愤愤:「该死的老鸟!」 卫昭眯着眼看向湛蓝天空那轮刺目的红日,弯起嘴角笑了笑:「春暖花开时节,一切都重新开始,正是清算旧帐的好时候啊。」 ———— 两辆低调的马车驶入燕州城。卫昭在城门口接应,将马车引到了燕州城一处别苑。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妇人和三个小童。 「三叔!」 远儿和无忧一左一右抱住卫昭的大腿,仰着脑袋甜甜的喊了一句。 卫昭垂下眸子淡笑着,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娃娃抱起来。 「远儿又重了!」 卫远小脸一红,挺着胸脯道:「远儿是长高了!」 卫昭打量一下,贊同的点点头。卫远一下就翘尾巴了,沖秦筝身后那个小男孩抬了抬下巴:「三叔都说我长长高了。」 卫昭这才注意到慕容瑾,他蹲下身子将远儿和无忧放下,沖慕容瑾招招手,笑着道:「你就是阿瑾吧,过来叫三叔看看你。」 秦筝拍了拍慕容瑾的脑袋,慕容瑾怯怯的走过去,不好意思的喊了一声『三叔』。喊完人又怯生生的抬头瞄了一眼,小声对无忧说:「三叔好漂亮啊。」 无忧晃了晃小脑袋,忍不住道:「我还是更喜欢长孙叔叔呢。」说着还耷拉下眉头,道:「我适才从车里向外看,差点儿以为三叔就是长孙叔叔呢。」 「无忧!」秦芜轻声斥了一句。 无忧扁了扁小嘴,躲到卫昭身后去了。她虽人小,但心思敏感,总觉得眼前的气氛有些怪怪的,说不出的沉闷,连她都感觉到胸口像是压了一堵墙。好像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卫昭笑了笑:「无事。二位嫂子一路劳顿,我已叫下人收拾好房间,嫂嫂们先休息休息吧。二姐才下村子去召集妇人给将士们做夏装,稍后就回来了。」 他轻声道:「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爹和大哥。」 秦芜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得到卫暄战死的消息时,秦芜大病了一场,若非舍不下一双儿女,她怕早就跟着卫暄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病好,天气也转暖了。秦氏有批粮草要送来支援卫家军,她便同秦筝一起带着孩子跟着军队来了燕州城。 她只想离他近一些。 秦筝犹豫了下,问道:「你二哥他……」 卫昭道:「二哥被押解进京,暂时还是安全的。青萍和余姨娘都在京中,二嫂且宽心。」 安顿好二位嫂子,卫昭便带着卫放前去清点粮草。 前几日象州卫氏送来的粮草被卫昭分出一部分送给了布泰,按照约定,布泰私下里联合了诸多被索朗打压的小部落,俨然已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只等这第二批粮草一到,草原上的内斗便要开始了。 「布泰手下那位军师倒是个厉害角色。」卫放道:「少爷不怕养大了他们的胃口,日后又反过来打我们?」 卫昭冷笑道:「在大家追逐共同利益时,很容易就会抱成团。而当他们所追逐的利益唾手可得的时候,大家就会想方设法替自己谋利。只要利益在,分歧就在。军师纵然有智谋,但布泰耳根子软没主意,这样的人可以做部落主,却并不一定适合做一国之主。当然,索朗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至少两年内,他们是无力挥师中原的。」 「对我而言,两年的时间足够一一清算旧帐了。卫放,你派个人到洪崖天堑去找阿良,让他带兵下山在云州城外驻军。着令卫离带一队人马乔装埋伏在云朔二城必经之路上。最近朝廷的粮饷刚到,朔州正要往云州城运粮呢。当初崔皓是如何剋扣我大哥粮草的,如今就叫他也尝尝缺粮的滋味。告诉卫离,不管朔州往云州运多少粮,一粒都不准流到崔皓手里。」 「是!」 卫昭想洗刷卫家军身上背负的叛国之罪,所以他不好明面上去打击朔北,但这并不代表私底下他什么都不做。 这几个月无论淮中还是北燕,甚至是宁州褚氏一族,都在整合军力。韩庆以武力震慑淮中贵族,谢氏几近覆灭,盐场被韩庆所占。杨苗两家一蹶不振,只得依附韩庆。
第386页 褚氏也将宁州防线向南推移,隐隐有对抗朝廷之势。 淮中宁州占两大盐场,一旦两地封闭盐道,齐国境内其他小盐场供不应求,长此以往必生祸乱。李淮当然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所以他只能暂时容忍。 西胡惧怕褚氏,不肯出兵。因去岁和亲一事遇阻,东越错失战机,此时国内又传出现传国玉玺,内斗不止,更无心再战。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北狄索朗汗身上。只要北狄犯关,卫氏便无暇他顾。不过很可惜,卫昭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北地的春雨不如盛京那样温柔小意。伴着山风,时而急促,时而勐烈。便是撑着伞,雨水也打湿了大片衣襟。 高兰山上雨雾蒙蒙,高兰山脚凄风唿号。 坟前没有立碑。 不知为什么,卫远和无忧看见眼前的坟心里很不舒服。 他扯着秦芜的衣袖问:「娘,坟里是什么人啊。」 他的声音几不可察的有些颤抖,他以为自己是冷了。 秦芜拉着一双儿女,哽咽着道:「远儿无忧,去拜见祖父和爹爹。」 秦筝也红着眼眶拉着慕容瑾上前:「这是祖父和大伯,阿瑾也去拜见。」 卫远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连成一串,他哭道:「才不是,祖父和爹爹是大将军,他们会身披铠甲手握银枪,怎么会躺在又湿又冷的地下。娘,爹爹说等他回家,会把远儿举高高,还答应了教远儿学卫家枪,答应了给远儿一匹小马驹。爹是男子汉大丈夫,爹不会食言的。娘你不要骗我了,爹爹一定躲起来了是不是。」 卫远抬起头倔强的看着秦芜,他用衣袖狠狠的擦干眼泪:「我没哭,我才不会哭。」 可无论怎么擦,泪水都会汹涌着捲土重来。他急切的看向卫昭,喊道:「三叔,你快告诉娘啊,那不是爹,不是!」 卫昭扔了伞,撩开衣袍跪倒在地,无声的回应了卫远。 风势渐渐息了,雨水也变得轻柔起来。 「爹,大哥,阿昭会好好护着这个家。」 第214章 院子里,一大两小在卫离的指点下练习卫家枪法。 秦芜站在廊下,看着中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神。他和卫暄一样,每次练枪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把嘴角绷紧,对待每一招每一式都极为认真。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每次练完了枪,他总会笑嘻嘻的弯下腰,把满是汗水的头伸过来,撒娇道:「阿芜,快给我擦擦汗。」 她就会拧干帕子替他擦拭,然后笑问:「暄哥一会儿想吃些什么?」 「想吃阿芜做的,什么都行。」 他说话的声音,说话时的神态,还有看着自己时快要溺出水的双眸,都在她脑海里游荡,好像那人从未离她而去,好像那些缠绵还在昨日。 她还在房中等着他下值回家,在他疲累时给他端上一碗羹汤。 三年里,她没有一刻不在惦记着他。可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一副冰冷的骸骨。 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有光明正大的死在战场上,反而死于自己人的阴谋算计。秦芜恨的整颗心都在滴血。 绿儿不知何时上前,轻声在秦芜耳边道:「前院儿来报,说大爷派的人到了,奴婢请他们在前厅等候。」 秦芜缓了口气儿,道:「去告诉三公子,就说先生们到了。」 北地人好武,民风彪悍,文风薄弱。完颜哲在位时一心想改变这种风气,于是重用尹士均。但尹士均心术不正,反倒助长了北燕各地学院的歪风邪气,使真正的读书人几乎没有出头之地。 卫昭既然接下了北燕,就不仅仅只是将它作为对抗朝廷的根据地。他和韩文辉重新订立了律法税法,从上到下肃清官场,又托秦芜从秦氏请来大儒入北地教学。 北燕的形势不似齐国。北燕虽有乡绅氏族,但大多不成气候。因为慕容完颜皆以武立国,他们只相信军队的力量。这也使得卫昭所制定的一系列政策得以顺利施行。因为但凡有人从中作梗,就要好好想想自己这颗头颅能不能扛得住卫家枪。 虽有人心中不服,但卫昭所颁布的政令皆于民有利。百姓拥戴下,那些人便是想搞些小动作也不好施为。 尤其卫昭先前成立阅书馆已在文人圈子过了名儿,这会儿请来秦氏大儒,北燕的学子们近乎疯狂的崇拜卫昭。 秦芜慢条斯理的说道:「北地学子渴求学问,北燕如此,朔北同样如此。尤其李家这两任帝王开恩科,给了庶族一条出路。然南方文风鼎盛,通过科举入朝为官者足有八成都出自南方。整个朔北六州在两次科举中入选者仅有三人,这比例实在悬殊。」 她垂下眸子,轻笑一声:「听说这几年霍宝儿把阅书馆开遍了大江南北,朔北六州也得益不少。如果这时在阅书馆里延请一位大儒教导,相信那些学子们对阿昭你会更加推崇。」 卫昭道:「秦氏族学闻名天下,单看来北燕的两位先生如何受欢迎,便可窥知朔北的盛况。文人笔锋之锋利,丝毫不逊于武将之刀锋。如能博得朔北学子之心,于我们拿下朔北更为有利。如此倒要劳累嫂子了。」 秦芜道:「我只是个后宅妇人,并没有什么雄心壮举。我做这一切无非是想替暄哥讨个公道。崔家占着云朔二州,制衡朔北。我们收復朔北人心,便是在崔家头上悬一把刀,让他们寝食难安。」
第387页 崔奉比崔皓更擅经营,才到朔北不过半年时间,便将军队收拢服帖。这次可是连李淮都看走眼了,崔奉并非小有谋略可任凭他玩弄股掌之人。他一直在藏拙,到了朔北才显露出来。 卫昭说:「崔家的野心很大,他们想要朔北六州。巧的是,我也想要。」 这一月来崔皓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两次运粮都半路被人截胡,他在云州城都快喝西北风了。不对,此时已入夏,他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崔奉掌朔北六州之粮,好不容易收拢了六州将领,自然不会在粮饷上剋扣他们,以防军变。于是朝廷粮饷才到朔州,他便叫各州军需按序拉回粮饷,一点儿也不耽搁,倒也在各州将领那里博了个好名声。 第一次运去云州的粮被劫,他大骂崔皓一通,叫他自己想办法找回被劫粮草。可韩崇良偏偏在云州城东北方扎了营,他哪敢出城啊。便给崔奉传信,请求支援。 崔奉派了援军,结果离着老远老远,韩崇良就拔营撤军了!!! 那伙半路劫粮的贼也早就跑没影儿了,把崔皓气了个半死。 毕竟云州是重城,又毗邻淮中,崔奉也不敢太苛责崔皓,只好捏着鼻子从朔州粮仓里拨了几车粮食给崔皓送去了。还特意加派重兵护送。 没想到这次又让人给劫了! 因为跑远的韩崇良又回来了,还一来就奔着云州城城门来了,人家攻城了!崔皓哪会打仗啊,瞧见有人杀来,赶忙派斥候去求援。 半路碰上押送粮草的士兵,还以为云州城要完了呢,赶紧分出兵力去支援。结果跑了一半人。卫离轻而易举的又把粮食给劫了。 他恶狠狠的看着云州城方向,啐骂道:「饿死你个鳖孙。老子当初吃的苦,必让你也好好尝尝。」 两次运粮被劫,崔奉也坐不住了。他蹙眉道:「莫不是淮中韩家又打上朔北的主意了?」 洪坤道:「恐怕不是韩家打朔北的主意,而是北燕那位卫三公子。」 崔奉恨恨道:「明眼人都看得出韩家和卫家暧昧不清,若说他们两家没有勾连,鬼都不信。」 「可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洪坤眯眼道:「韩家是将造反过了明路,又把持淮中,朝廷眼下没有办法。卫家也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再多一条勾结韩庆,也不过是虱子多了不痒罢了。况且你也没有实质证据证明卫韩两家勾结。」 「那就这么认了?」崔奉咬牙道:「皇上能忍,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崔皓不是卫暄,让他饿上几日也就罢了,若是真把人饿极了,他可真敢跟百姓抢粮的。我在朔北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岂能叫他给毁了。再说我朔州城外还有十几万张嘴要吃粮食,若都可着云州来,我手底下的人哪个能服气。」 「不服气也得先忍着。派一千人护送不了,那就两千,三千,一万。我就不信卫昭手底下有那么多闲人专盯着咱们。」 崔奉恨得差点儿咬碎后槽牙:「本将亲自去送,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在背后捣鬼。」 崔奉领兵八千浩浩汤汤的出了朔州城,结果一路平安无事。云州城守城的士兵只瞧见乌泱泱的人,好半天才发现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几辆粮车,这情形,怎么看怎么都像虚张声势。 城外的崔奉脸上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像是被人当猴儿耍了一通,差点儿气吐血。把粮车往城门口一扔,连崔皓的面儿也没见,当下就打马走了。 城墙上守城的士兵面面相觑。守旗小兵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扯一扯军旗,让它迎风招展。 见崔奉走远了,方才对身边士兵道:「天理昭昭啊。」 那士兵闻言抱着肩膀抖了抖:「可不是,我瞧咱们崔大人都快饿疯了。要不是参将按着,他敢住在富户家里不出来。」 守旗小兵道:「听说卫家军在云州城的时候分毫不取百姓的。崔大人鱼肉百姓,城里早就怨气横生了。」 「嗨,说这么多咱不还是个守城小兵。有粮食是好事儿,起码不用饿肚子了。」 ———— 卫离还怪可惜的:「那崔皓就是个混不吝,挨家吃富户,拢共也没饿着他几天。」 「这就够了,云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能叫阿良打下云州,破了制衡之局,崔奉可就坐不住咯。」卫昭忍不住嘆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兵力不足。韩庆将军占淮中,还要防着东越反扑,兵力本就捉襟见肘。阿良手里也不过三千人。」 「我呢,的确是占着整个北燕,也不过是表面风光。重兵都要留在北关城,也实在分不出太多兵力了。」 他当然不是要在现在以武力收復朔北,只是他必须有充足的准备随时防备崔家坐大。 宫里的崔贵妃就要产子,崔家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如若诞下皇子,朝局恐怕会有剧变。所以他要阻止崔家势力在朔北蔓延。 正说着话,有亲兵前来禀道:「将军,府外有个名叫展翼的青年求见。」 展翼。 卫昭听到这个名字时有一瞬间的愣神。因为这个名字会让他联想到那个人。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覆上腰间的暮寒剑。 展翼坐在偏厅里,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便见一个一身黑衣的瘦高青年站在门口,右手握着剑柄,双眸迸着寒意。 逆着光线,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下意识道:「大人?」
第388页 卫昭身形一僵。 他从逆光的阴影中走来,容貌也渐渐清晰起来。只是那双时常染着温暖笑意的桃花眼,再也不会笑了。 卫昭也看着眼前的展翼。 脑海里回想的竟是第一次同长孙恪回南府时,他躲在暗处吓霍宝儿。 物是人非。 第215章 「三公子。」展翼站起身朝卫昭行礼,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暮寒剑上。「我家大人他…….」 话说到一半,展翼转了话锋,道:「我家大人命属下在南梁潜伏,如今南梁之事已平定。我奉大人之命前来相助三公子,另有一条机密消息要告知三公子。」 卫昭握着暮寒剑,轻轻嗯了一声:「请说。」 展翼道:「顾影找到了我娘,嗯,就是展七娘。她曾是武帝的细作,手里掌握不少机密,包括关于齐国公的一些事。她告诉我当年齐国公曾秘密训练了一支军队,就在朔北一个叫安定村的地方。」 「安定村?」卫昭道:「我原想着齐国公发迹于齐州,那支秘密军队九成会藏匿在齐州一带。我曾派人到齐州打探过,只是并没有什么收穫。可朔北这么大,要找一个安定村恐怕有些难度。」 他转而又道:「展七娘不愧是武帝的秘密武器,这样机密之事,连我祖母都不知详情,她却能查到藏军之地。」 展翼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卫昭却道:「你不必避讳什么,她能告诉你这些事情就代表她在向我们投诚。武帝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李淮又囚禁了她这么多年。她没有了可忠心的人,自然会给自己找一条更好的退路。」 他见展翼似乎不愿多提及展七娘,便道:「好了,既然知道了一点线索,我会即刻派人去查探。你在南梁领过兵,我这正缺人手,不如到我军中效力如何?」 展翼眼眶微红:「愿为三公子赴汤蹈火。」 卫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辛苦,你好好休息吧。」他转身走到门口,顿住脚步,手指摩挲着暮寒剑如墨玉般的剑柄,道:「他坠落百丈崖,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我坚信他还活着。」 展翼鼻头一酸,眼泪无声落下。 「我家大人是比阎王还狠的角色,不论天上地下,都没人敢收他。」 卫昭假装没有听到他哽咽的语气,弯了下唇,轻笑道:「确实。」 七月,崔贵妃如愿诞下一子。朝堂暗流涌动。 大皇子李霐连续几次办差都不得皇帝满意,更是当着众朝臣的面呵斥李霐资质愚钝,不堪重任。甚至原定好的几项政策都被李淮一一驳回,还擢拔了崔家一个子弟接手。朝野间都传皇上有意立崔贵妃之子为储。 李霐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冯遇道:「崔家不声不响的把控了半个朝堂,陆相看似支持我们,实则同崔家暧昧不清。朔北又有崔奉手握重兵。皇上当初启用崔家,是想把崔家当成一把刀,却没想到使刀的人反被刀所控制,真是可笑。」 李霐道:「朝堂之事尚可周旋,有不少清贵派都站在我们这边。只是父皇的态度实在叫人心惊。我近日去看他,发现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眼底赤红,整个人躁郁狂暴。倒是见了崔贵妃时人会安稳一些。」 冯遇蹙眉:「你怀疑皇上是中了毒?」 「不无可能。否则我实在想不出父皇为何会变成这样。」他道:「不用我多说,想必舅舅也了解父皇这个人。他把权力看的极重,绝不会容忍崔家威胁他的皇权。」 冯遇点了点头:「后宫之事我插不上手,得叫姐姐费心些。不管怎样,得先把皇上稳住。至少在阿昭回京前,绝不能让皇上立储。」 「三公子何时归?」 冯遇摇摇头:「还不知,不过当是快了。看崔家在朝堂上动作频频,想必朔北的境况不算太好。否则崔家不会急着推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上位。」 李霐才稍稍放下心来,忽地想到什么,突然有些不安:「舅舅,刑部那位老尚书就要致仕了,如今刑部政务都由左侍郎接手,左侍郎又和崔家的走得近。我担心他们会对天牢里的老太君下手。」 李霐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 先是天牢里送去的各项用度一一被清除,而后连一日三餐都剋扣许多。 老太君年纪大了,本就经不起折腾,如今连餐食都吃不好,人很快就憔悴了许多。 徐嬷嬷看的心疼不已,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还不算完。为了让盛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卫氏谋逆,刑部的人竟将卫老太君和卫晞关入囚笼,押出天牢去游街。 游街的那天下着小雨,卫晞双腿受不得潮,在天牢时就已反覆发作,如今被押游街,气急攻心,更是疼痛难忍。 躲在暗处的曹英和孟三恨的眼睛都红了。 「曹帮主,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何不现在就动手劫囚车。」 曹英到底稳重。卫氏底蕴深厚,青霄卫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区区天牢并不能阻止他们。而之所以放任老太君被关在天牢里成为李淮手里的把柄,并非是因为卫家人没有办法。 李淮把卫老太君当做筹码制衡卫家。卫老太君又何尝没有把自己当做一颗定心丸。只要她还在天牢,还在李淮手里,就能安他的心。否则,一旦逼急了李淮,他若举全国兵力对付卫氏,那才是天下的灾难。
第389页 曹英紧攥拳头,咬牙说道:「只要不危及老太君性命,我们不能出手。」 孟三狠狠的嘆了口气,别过头去不忍去看。 崔家为了侮辱卫氏,还在暗处安排了人,在囚车经过时引导百姓投掷些污脏东西。可还没等他们扔出去就被人给按住拖到巷子里狂揍一顿。后来不知是从哪儿开始的,但凡囚车经过,百姓纷纷垂手而立,肃然不语。 折腾了一大圈,崔家没捞着什么好处,反倒使老太君病重了,崔家人也终于知道怕了。他们只是想折辱一番,可若卫老太君就这么死在他们手里,只会激怒卫昭,引来更疯狂的报復。 远在边关的崔奉得闻消息险些气了个倒仰:「这群蠢货!卫家那老太君是我们手里的底牌,连皇上都好好供着她,他们想干什么,啊?是嫌老子在边关死的不够快么!」 洪坤道:「他们也是想给卫昭一点颜色看看,告诉他卫老太君在崔家手里,让他安分些罢了。只是这办法用岔了,没激起民愤,倒替卫家搏了一波同情。」 他转向崔夫人,道:「看来京中少不得夫人坐镇啊。」 崔夫人冷哼:「如若朔北安定些,盛京那边也不会尽想些歪门邪道。」 洪坤干笑两声:「夫人这是恼怒老夫了。」 崔夫人道:「洪监司可是口口声声保证尽快在朔北建立起完美的情报网。可卫昭的阅书馆在朔北都遍地开花了,洪监司的情报网呢?」 洪坤目光阴鸷:「早知有今日,当初在北府大狱就该早早结果了那小子。」 朔北一带有许多村落都叫安定村。朔州城下辖就有一处。 村落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 清晨薄雾尚未退散,低矮的篱笆院里,一个精瘦的少年正奋力的挥舞着木剑。 舞了一通,家人陆陆续续起身了。少年将木剑拴在腰间,挑起扁担去河边担水。 「呦,二狗早上又练剑了。」 少年怒目瞪向那青年人,道:「都说了我不叫二狗,我叫定国,徐定国!」 青年人讪讪的摸摸鼻子:「这不是一时忘了么。」他抄着袖上前道:「哎我说二,哦不,定国,住你家那个男人问出来头了么?我瞧着他那浑身气势可不像普通人,你自个长点儿心,别人家教你几招剑法就亲的跟什么似的。指不定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少年哼道:「我才不傻呢,再说族长也知道他在我家,族长都是老人精儿了,他看人准呢。」 青年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不就多说两句么,瞧你,你哥在家时也没见你这么护着他。」 说起哥哥,少年有些不太开心。 青年道:「怎么,你哥还没来信儿?」 少年怏怏的点头,自去岁冬收到一封报平安的信后,就再没有信来了。 云州城换了崔家军,坊间又传原云州城卫少将军是叛军,人都死在高兰山了。他哥哥恐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后来卫家军占北燕后,将战死的卫家军士兵腰牌回收,按照名册统计战死士兵,巡籍贯将腰牌送归家属,使其魂灵得以归乡,使其家属可以祭奠。 但徐家并没有收到徐□□的腰牌,所以少年一直坚信他哥哥没死。 担了水回家,早食也做好了。 他去西厢房叫了那个教他剑法的男人。这个男人是两个月前他进山砍柴时捡到的。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许多伤口,养了好些天人才能下地。 只是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他常常坐在门口石阶上发呆,右手总是不由自主的覆上左手腕摩挲着,好像那里该有什么东西一样。 他话很少,如无必要,几乎一整日都听不到他说话。就连指点他练剑,也是能省则省,从不多说一句。 「我要走了。」 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主动说话。 徐定国道:「去哪儿?」 男人蹙了蹙眉:「找东西。」 「找什么?」 「找……」他歪了下头,道:「一枚铜钱。」 徐定国听了后跑回屋去拿了一个布口袋,将里面的铜钱全都倒了出来,推到男人面前:「我有很多铜钱,都给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男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是我的铜钱,我要找我的铜钱。」 徐定国眼眶有些发红,他知道他留不下他。 「你要去哪儿找啊。」 男人道:「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找回来的。」 「什么时候走?」 「立刻。」 徐定国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拔腿往院外走了!!! 「喂,你知道路么?你这样是进不去朔州城的!」徐定国一边将铜钱扒拉进怀里,一边回屋拿了户籍文书,一熘小跑着撵了过去。 第216章 朔州城进出盘查的严,所有入城百姓皆需手持官府开具的文书方可进城。 徐定国手里多出的文书是他堂兄的,去年他堂兄上山打猎被老虎咬死了,那会儿北燕乱着,朔州城又戒严,便一直没到衙门销户。想不到今儿还真用上了。 守城小兵看了眼手里的文书,上面有官府大印,又瞄了眼徐定国和那个男人,见二人年岁也对得上,便放他们进城了。 徐定国把文书交给男人,道:「我只能送你进朔州城了,前头还不知是什么情形,你就拿着这文书吧,免得日后入不了城。」
第390页 男人道了谢,接过文书塞入怀中。 徐定国向前张望两眼,又道:「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些干粮路上带着。」 不等男人说话,徐定国一熘烟儿就跑没影了。男人本想转身就走,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大树下一边纳凉一边等人。 徐定国实诚,他买了几个大个馒头,又将从家带来的水袋给了小贩,请他帮忙灌些热水。 正搓手等着呢,忽听旁边一个男子向路人询问:「这位大哥,可知朔州城下辖有个安定村?」 那人道:「安定村啊,知道是知道,只是那村子偏僻,在山北边儿呢,进村的路可不好找……」 徐定国循声望去,见那问路的人是个青年男子,他身边站着一位黑衣青年,容貌瑰丽,目光冷清。看起来可不像一般人。 安定村因偏远,若不是每年纳粮税,恐怕连官府轻易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村子。村子里虽没有多少户人家,但村人对外来人十分警惕。 这几个人看着不俗,还专门打听安定村,徐定国特意留了个心眼儿。他接过水袋后,匆匆回到树下找到那个男人,将馒头和水一股脑塞给他,还有余下的铜钱。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我知道你不耐烦我,我也知道你功夫厉害,别人欺负不到你头上。不过要是你走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就回来找我吧。你记着,我叫徐定国,以后要当大将军的徐定国。」 男人接下东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道:「我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但我会记住你的。」 徐定国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男人又道:「你有个哥哥叫徐□□。」 徐定国连连点头。 男人道:「我帮你找他。」 「好!」 男人不知怎么,突然抬头看了眼城门口方向。徐定国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摩肩接踵的人群。 「怎么了?」 男人摇了摇头,将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胸口,道:「只是突然之间心脏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没事儿吧,是不是旧伤发作了,要么你还是跟我回家吧。」 男人又摇了摇头:「总是要走的,天色不早了,你回吧,免得家人担心。」 徐定国有些失望的耷拉下眉,一步一回头的往城门口走,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没入拥挤的人潮———— 卫昭忽地勒住马,蹙眉向朔州城内望了一眼。 卫放道:「少爷?」 卫昭看了一会儿方才转回头,心口忽然有几分难以名状的怪异感:「没什么,好像适才有什么人在盯着我。」 「朔州是崔奉的地盘,莫不是被他们发现了踪迹?属下去派人看看。」 「算了。还是尽快找到我祖父藏军之处吧,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说完又甩开缰绳让马跑了起来。 显然卫昭已经收到了盛京传回的消息,无时无刻不再担心祖母的身体。胸中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摧毁。若非理智尚存,他一定会不管不顾的率军踏平朔州城。 徐定国怏怏的走回安定村时,天已经擦黑了。只是往日僻静的村落这会儿却家家户户都点着灯。他跑回家去,家里只有娘在。 「你爹去族长那儿了,说是村子里来了个大人物。」 徐定国精神一抖,忙颠颠儿往族长家跑。见族长家围了好多村里的青壮年。他挤进去往屋里瞧了眼,见族长毕恭毕敬的站在一个青年男子身边。徐定国以为自己眼花了,忙揉了揉眼,伸着脖子往屋里瞅,忽地瞪圆了眼睛。那黑衣男子可不就是白日在朔州城打听安定村的! 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小声问:「九哥,那人是什么来头啊?」 徐九也小声回道:「我也不知道呀,不过听我爹说这人是咱们要效忠的主子。」 「主子?」徐定国小小的脑袋已经转不动了。「咱们不是良民么,哪来儿的主子?」 徐九道:「不知道哇,这不是都在这儿等信儿呢么。」 安定村年轻一辈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来歷。 「……当年卫老将军奉命练一支私军,那会儿还是楚末,遍地狼烟时候。老将军就给这支私军取了个番号,叫安定军。最初的安定军只有一千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奉老将军之命秘密招兵买马。只是后来齐国公和老将军都战死了,这支军队便彻底跟上头断了联繫。」 「再后来,国家安定了下来,军队便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他们採用了第二套办法,散落在各地,各自成家立业。到后来,最早一批的安定军也都老了,病了,死了。但是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因为老将军说过,他们是国家的秘密武器,待到启用他们的时候,会有人拿着青霄令前来。」 老族长老泪纵横:「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齐国虽然安定,但百姓的日子却不好过啊。这几年天灾人祸兵乱不断,贪官酷吏压榨,朝廷税赋不减,百姓快要活不下去了呀……」 卫昭显然没有想到这支军队有如此强烈的军魂。 老族长告诉他:「融入百姓便要耕种土地,缴纳粮税,服徭役兵役。那些被朝廷徵兵走的人,我们会在他们身上刺上『安定』两个字,然后告诉他们这两个字的意义。今日小将军找了上来,只一句话,散落在朔北各军中的安定军后代,还有村子里所有青壮,但凭小将军差遣。」
第391页 卫放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院子外听见老族长说话的青年们全都振臂高唿:「但凭小将军差遣!」 声势浩大,犹如山唿海啸。 徐定国就在其中,显然他也被自己拥有这样的身份惊到了,然后便是极致的激动和喜悦涌上心头。 他大吼:「但凭小将军差遣!」 卫放激动道:「如此一来,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瓦解崔家军的意志。」 朔北一带多是就地徵兵。崔奉带来的十五万大军虽是朝廷兵马,但镇守朔北各州的驻军却多是本地人。 只要控制朔北其他四州,抢先攻下云州,就能将朔州城团团围住。继而切断粮道,任凭崔奉使出浑身解数,他十五万大军也势必譁变。 卫昭忽然抬起头看向树梢后那一轮圆月。 他不知道齐国公当年建立这支私军的目的何在,或许当时他就已经窥见了武帝李瑜的野心,他让祖父练私军只是为了防备李瑜。但祖父给了安定军一个军魂,让他们存留至今。不管当初的目的如何,这支军队都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给了他强大的助力。 这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卫昭忽地笑了。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抵就是如此了。 次日清晨,卫昭起床后在老族长家院子里活动筋骨,瞧见院外一个少年正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他放下银枪,沖他招了招手。 徐定国红着脸凑了过去,抓耳挠腮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卫昭只是淡笑着看他。 憋了好半天,徐定国方才吭吭哧哧道:「小将军,我,我能不能也加入卫家军啊。」 卫昭道:「你年纪还小——」 徐定国急道:「我可厉害了,村子里就我打架最厉害,他们都打不过我!」 「打仗不是打架。」 徐定国眼圈都红了:「可我就是想加入卫家军,我哥哥说,我们兄弟一个□□,一个定国,日后都会当大将军的。」 「□□定国……」卫昭喃喃道:「这是你们兄弟俩的名字?」 徐定国点头:「这是云州城那位卫少将军给取的名字,是不是可好听了!我爹娘收到哥哥来信的时候,族长当着全村人的面读的,他们都羡慕我呢。」 卫昭笑着点头:「很好听。所以你哥哥是卫少将军的亲兵?」 徐定国又点头,忽然他勐地抬起头,急切的问道:「小将军,你知不知道我哥哥的下落。卫家军没有给我家送腰牌,我哥哥是不是还活着!」 卫昭有些不忍心看他清澈眼眸中的希冀,他别过脸道:「我们在高兰山战场上并没有发现你哥哥的尸体……也许,也许他还活着吧。」 但希望很渺茫。 当时清扫战场的是崔奉的兵,有疏漏也是正常的。 可卫昭没有告诉他实情。人活着总要心存一丝希望的。 就像恪一样。只要一天找不到他的尸骨,他就相信,他一定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好好的生活。终有一天,他们会再相遇。 他轻声的问徐定国:「你真想从军?」 徐定国狠狠点头。 卫昭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的年纪还小,就暂且留在我身边做亲兵吧。」 徐定国激动的眼睛都红了:「多谢小将军!」 第217章 又是一年秋收时候。今年北地风调雨顺,收成还算不错。又有卫昭带来的番薯种子,北燕百姓算是收穫颇丰。 布泰有卫昭的粮草和武器支持,半年时间就整合了草原上各自为战的小部落,势力几乎与索朗分庭抗礼。索朗为保住草原霸主的地位,早已无力南下。 东越国内动盪,韩庆已有侵吞东越之心。但东越同齐国暧昧不清,崔奉又占着朔北。若想无后顾之忧,需先解决了朔北崔家军。 云州便是契机。 秋粮才刚下来,还没有正式徵收。如今朔北大军所用粮草皆是夏季朝廷拨发的。而两次运往云州的粮草又先后被卫离所劫。崔奉心中恼恨,又要节省粮草。于是拨给云州军的粮草比平时少了三成。崔皓自然不乐意。 虽说都是亲兄弟,但崔皓在朔北经营三年之久,崔奉才来便将他挤到云州,独揽朔北大权。虽是上头的意思,但崔皓心里难免会有芥蒂,便对崔奉剋扣粮草之事愈发不满。 他不想事事都被崔奉掣肘,便隔三差五宴请云州富商,威逼利诱,从富商手里搞到不少金银和粮食。城中富商有苦难言,未免想起卫家军来。卫家军治军甚严,于百姓秋毫无犯。崔皓这厮却贪得无厌,吃相难看的很。 正在大家虚情假意的推杯换盏之际,韩崇良已到云州城外。 守城士兵瞧见韩家军又来,懒洋洋的去禀了都尉。都尉又随手打发了个士兵去禀崔皓。 那士兵见主将不在军中,想也没想便去了春风楼,果真在此处找到喝的烂醉的崔皓。 士兵忙道:「大人,韩崇良又来攻城了。」 几位富商少不得露出几许失望来,这韩崇良都攻了好几次了也没见他伤着崔皓一分。怎么就不是卫家军来呢,如是卫家军攻城,必将崔皓打的屁滚尿流。 崔皓打了个酒隔,斜睨了眼几位富商,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嗤笑一声:「他有那胆子攻城么,哪次不是本将一出战,他就夹着尾巴逃了。我崔家陈兵十五万在朔州城外,于云州成犄角之势。云州有失,我大哥断不会坐视不理的。」
第392页 士兵犹豫了下:「那城外……」 崔皓不耐烦的挥挥手:「去把本将的槊立在城楼上,韩崇良见了槊,必定因惧怕本将而撤军。」 他说着又轻飘飘的睨了眼几位富商,道:「别以为本将不懂你们的心思,真要是卫家军入了云州城,你们还有命在?卫昭可不是卫暄。」 富商们垂下眸子,心里暗悔。若早知惹了这么个祖宗,当初卫暄在云州城他们就该全力以赴支援卫家军。何必为那点蝇头小利就昧下粮食,还在城中散布谣言,煽动百姓…… 只可惜悔之晚矣啊! 城楼上士兵木着脸将那根连崔皓自己扛着都费力的槊立在城楼上,底气并不怎么足的喊道:「我家崔将军在此,安敢造次,还不速速退兵!」 韩崇良仰头一瞧,就见城墙上光秃秃的立着一桿槊,他直接就气笑了。 「崔皓什么时候变成一根棍儿了,行啊,他这么愿意当棍儿,本将今儿就成全他,不把他削成人棍儿,本将就不是韩崇良!」 他手一挥:「儿郎们,攻城!」 守城士兵当即就瞪圆了眼睛:「他们来真的啊!」 另一士兵瞅了瞅那根崭新的槊,抽抽嘴角道:「韩家也是当世雄军,同卫氏褚氏齐名,你当他真是怕咱们将军?还不速去禀报都尉。」 崔皓被人从春风楼拎出来,本就气不顺,一登上城楼便破口大骂。 韩崇良自幼混迹市井,岂能让崔皓占了便宜去。 「崔皓,尔不过外强中干之徒,藏首缩尾,苟图衣食,不及崔奉三分,有何颜面立于行伍之前!」 崔皓怒气上涌,怒骂道:「竖子小儿,安敢胡言!」 韩崇良就是个混不吝,见崔皓气恼,反而哈哈笑道:「当年在盛京城如意楼,听说崔大人您是被抬出去的。这浑身力气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还妄称将军,怕是连武器都拿不起来吧!」 话音一落,身后士兵当即跟着狂笑,大骂崔皓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崔皓气极,加上醉意上头,当即沖士兵吼道:「取马来,本将要同那厮决一死战!」 士兵忙道:「万万不可啊,崔将军下令严守云州,不得出城……」 士兵话没说完,崔皓一拳挥过去,怒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老子。他是崔将军,老子就不是了么!」 他指着城外道:「当初完颜敏五万大军都攻不下云州城,就韩崇良这么点儿兵马还敢攻城,简直异想天开!」 说完便去提槊,结果那槊太重,而崔皓又因酒色亏了身子,当即便是一个趔趄。城外的韩崇良放声狂笑,听的崔皓怒火中烧,双眸赤红,差点儿叫一口老血哽住喉咙。 他咬牙怒道:「韩崇良,我誓杀你!」 这回可真是谁都劝不住了。 韩崇良见他出城,当即拨马便走,边走边回头逗弄崔皓:「连武器都拿不住,还敢追小爷!」 崔皓嗷嗷叫着催马追击,完全不顾及身后大开的云州城门。 韩崇良当然不是来攻城的。 卫昭虽得到安定军的支持,但安定军散落在朔北各军中,一时不好调遣。且云州城虽小,但易守难攻,又有崔奉大军驻守朔州,一旦大军回援,一场血战避免不了,卫韩两家都捞不着好。 所以韩崇良先后几次骚扰云州城,目的就是为了让崔皓膨胀,以为自己怕了他。再在最后激怒他,引他出城,埋伏在侧的卫离便可率军直接攻下云州城。 韩崇良纵马奔驰,时急时缓,直到城外十字坡,他倏地勒住马。拨马迴转,面无表情的看着崔皓。 崔皓经过一路疾驰,那点醉意倏忽被风吹散了。他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却已无回头之路。 他忍不住有些手抖,身上汗一消,不由得哆嗦起来。座下战马似有几分焦躁,险些将崔皓颠下马去。 韩崇良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崔皓,欠的债是要偿的。」 崔皓就想到了卫暄,心头一颤。 韩崇良憋了多日,今日终于能痛快的大开杀戒。这一战打的酣畅淋漓,要不是卫昭嘱咐他留崔皓一命,他真想当场将崔皓削成人棍送给崔奉瞻仰。 韩崇良难消心头之恨,便将崔皓绑在马后头拖着,一路拖回了云州城。此时城墙上已换上番号,卫家军身姿挺拔的守着城楼。有那么一恍惚,韩崇良以为又看到了卫暄。 城门打开,他狠狠的落下马鞭,骏马嘶吼一声,勐窜向城中。崔皓被马大力拖行,惨叫连连。 城中富商们显然没想到城这么快就破了,而破城的竟是卫离卫副将。他们又惊又喜,差点儿晕死过去。 云州府尹在城破的瞬间就将一系列文书整理好递交给卫离,当着崔皓的面说道:「当时几大富商受崔皓撺掇,关闭粮铺,使城中闹起饥荒,又煽动百姓闹事。本官是云州首官,当时粮仓屯粮已全部支援卫少将军,此时又不能叫城中生乱,也是实在无法。这些是卫少将军借粮的凭据,崔皓所言卫少将军逼迫官府索要粮草之事实属攀诬捏造,下官愿进京作证,还卫少将军清白。」 云州城天高皇帝远,他这云州府尹也做了好些年了。府尹并非两袖清风,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他胆小,也贪婪,但更识时务。所以在崔皓占了云州城时,他第一时间保留了这些证据,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第393页 卫离当然也明白府尹的处境,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虽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指认崔皓,但想想,那时崔奉士气正盛,他若站出来了,凭当时的卫家军恐怕还保不住他,反倒失了一个有力人证。 他点点头道:「此事我会转告我家三公子。」 卫昭是在次日一早入城的。 他将一本明黄摺子甩给韩崇良,道:「皇上手谕。」 韩崇良打开一看,是一封叫卫昭归京陈辩的摺子。 他蹙眉道:「卫家都被安上反叛的罪名了,皇上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叫你归京陈辩,莫不是有诈?」 卫昭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他道:「不管有没有诈,我总要回京的。祖母和二哥还在天牢里,自崔家押着祖母游街后,我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去代祖母受罪。」 他舒了口气,道:「况且如今云州已下,其他四州在安定军活动之下,已几乎掌握军中权柄。待我归京时,安定军发动,夺下四州军权,以武力制衡四州,将崔奉围死在朔州,叫他插翅难逃。到那时,卫、韩、褚三家便相当于打下齐国半壁江山,这对李淮来说才是最有力的震慑。」 韩崇良道:「你走了,朔北大局由谁来主持?」 卫昭看了眼卫离,道:「你跟随我大哥多年,我大哥常说你擅兵之道,如今大哥已逝,我想问你可否愿意脱离青霄卫,加入卫家军。」 卫离眼眶微红,当即拜倒在地:「卫离但凭三公子差遣。」 「好。我两位嫂子和侄儿会留在燕州,如若盛京出事,便辅佐远儿上位,你可愿意。」 卫离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韩崇良便道:「二小姐同你一起回京?」 卫昭点头:「承逸的死,总要有个交代。他不能枉死,二姐也不能一辈子背负杀人的罪名。」 想到陆承逸,韩崇良便不说话了。 当初卫老太君虽得到陆少夫人的支持,但卫家出事后,盛京城也陆陆续续起了谣言,再加上当初确有百姓见到卫淑华出现在案发现场,于是关于卫淑华杀了陆承逸一事越传越盛。且官兵围了侯府时,卫淑华又的确不在府上,等于变相坐实卫淑华杀人,畏罪潜逃的事实。 「不管大哥还是二姐,明明是错漏百出的罪证,却偏偏就被钉死了罪名。我卫昭旁的不行,倒最擅查案陈辩。阿良等着看吧,我卫三公子的名头会再一次响彻盛京,响彻大江南北。」 第218章 崔奉察觉到不对时是在卫昭走后第十天。 军队的秋粮迟迟没有抵达朔州,他下令围攻云州也迟迟得不到四州响应。于是派出斥候前去打探,方才发现竟有两州的将领悄无声息的被杀,军中早已换了将。另外两州将官俱不听号令。而官府受军队挟制,上奏朝廷的摺子全被拦截。 崔奉当时就傻眼了。他派出暗卫星夜赶去盛京,然而通往盛京的路全被各州封死。不止如此,他们还扣下了盛京拨发的粮饷。 看着一日比一日减少的粮食,崔奉头髮都愁白了。 洪坤显然也陷入惊慌之中,他没想到卫昭竟还留了这样一手。四州将领同卫家并无干连,且卫家军在去岁北关城一战元气大伤,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人手…… 不对,便是他手上有能人异士,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时控制四州。除非四州之内还有他的人,且人数不在少数。 「洪大人,这该如何是好,再没有军粮,大军譁变,届时你我如何自处。」 洪坤活了一大把年纪,一生也栽过不少跟头,惯会审时度势。他已经看出此时的崔奉就是瓮中之鳖。崔家在盛京虽占着上风,但他心里也清楚,一旦卫昭归京,卫家暗处的势力便会浮出水面。而若这时崔奉失了朔北六州,崔家外无兵马支持,便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除非崔家能在卫昭归京前扭转局势。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他和崔奉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更别说卫昭知道了他的存在,他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那就只能跟他们拼了。」洪坤道:「你手上还有十五万大军,不能平白留着浪费粮食。我们率军杀回京城去。」 崔奉惊道:「那不成造反了么!」 洪坤笑道:「朝廷还认定卫家军造反呢,可你我心里清楚,卫家真造反了么?造不造反也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罢了。七皇子可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我们又怎么算是造反呢。无非是叛逆卫昭归京,我们率军勤王,保卫京师罢了。」 崔奉细细一琢磨,面色稍霁,拱手道:「多亏了洪大人。」 洪坤摆摆手:「也先别急着道谢,此举成与不成还很难说。朔北四州封路,我们先得能出的去朔北才能说后头的事儿。」 崔奉躁动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不管怎样都得杀出一条血路来。卫昭以武力压制四州,但四州将领和官员在朔北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非一时就能理清的。他只是一时拿下掌兵权,只要我们能联繫到四州官员,里应外合,一定能平反四州的。」 洪坤却道:「朔北的各大书院都有秦氏的人。」 崔奉便不说话了。 卫昭早已在掌军前细水长流的渗透进朔北六州的文人圈子。即便他们人微言轻,但闹将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第394页 因为朔北六州已经颳起一阵风,替卫家喊冤的风。文人执笔,写尽卫家之忠良,崔家之奸恶。不禁压制了朔北蠢蠢欲动的官员们,也替卫昭归京造足了势头。 崔家会孤注一掷早在卫昭算计之内。还不等崔奉有所行动,军中便有流言传出。说崔家谋逆,却反诬卫家军,勾结完颜敏害死卫暄,又勾结北狄索朗汗害死卫儒,险致北关城被破。如今皇上掌握证据,命卫昭上京陈辩,欲还卫家清白。 朝廷怀疑崔家有造反之意,欲谋夺朔北军权扶七皇子上位,事情败露,朝廷不发粮饷便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一出,军中譁然。大家纷纷想起当日围困卫暄时,他曾说过——天理昭昭! 「卫少将军因被粮草所迫,被逼出城。听说那之前,大军饿了好些天。难道我们也要这样么,没有粮食了,朝廷不给粮食了。」 有胆小的士兵当即哭出来,道:「我不想杀卫家军的,可是崔将军看着,我若不杀,他就会杀了我。我,我是被逼的。」 「卫家军冤死,一定是他们的冤魂不甘,给皇上託梦了。」 有脑子转的快的士兵道:「卫家小将军上京去了。他姐姐可是卫皇后,皇上空悬后位,民间都传是皇上爱重皇后,宁可将后位空置,也不再立后。这卫小将军更得卫皇后疼爱,听说在京城时,皇上就给了他许多特权。那可是盛京城有名的纨绔头子。」 「卫家先被定了谋逆之罪,可这会儿皇上却召卫小将军入京,反而留下崔将军,又不给粮草。这不是摆明了卫家占上风么。依我看,咱们不如尽早弃暗投明。」 「你是说,咱们投奔卫家军去?」 「可上头还没敲定呢,这万一……」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还看不明白,卫家底气足着呢……」 当崔奉和洪坤被五花大绑的丢在演武场时,他们才明白卫昭的势力有多可怕。他们将朔州城上上下下清洗了个遍,竟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他忽然就想到在高兰山口兵围卫暄的时候,他手下的士兵们同仇敌忾,用生命表示了忠诚。可眼前呢,这些跟着他一路从京城而来的士兵,竟在最后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他苦笑:「我待你们不好么?」 好,确实很好。他待士兵很宽容,宽容到士兵可以随意进出花楼,可以在城中横行,只要不伤及百姓性命,没有人会处置他们。 但—— 「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子。」一个都尉说道。「你待他们的好,会磨灭他们作为军人的意志,会让他们丢掉军魂,变成只会在女人堆里缠绵的废人。你待他们好,是因为你要收买军心,让他们为你所用。这不是军人,这是奴隶。」 一直沉默的洪坤忽然抬头问他:「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都尉笑了笑。他脱下铠甲,解开衣襟,在他结实的背上赫然刻着两个字:安定。 洪坤不懂。 都尉道:「我们是齐国公的兵,卫尚将军告诉我们,安定军以天下之安定为己任——」 朔北大局暂定。诚如崔奉所言,虽以武力压制,但朔北六州仍有各种问题。好在有治理北燕的经验在前,卫离处理起朔北事务来还算得心应手。 大军押解崔奉和洪坤出发的那天,卫昭已经抵达盛京城了。 徐定国怔怔的望着恢弘的盛京城门,忍不住张大嘴巴:「这就是盛京城了,果然繁华。」 卫放託了托他的下巴,将他的嘴巴合上,笑道:「快闭紧嘴巴吧,这城门口进进出出都是牛车马车,到处都是粪便,你也不嫌臭的慌。」 徐定国嘿嘿笑道:「这有什么的,我们在村里哪家不养些家禽,耕田时候还要用粪沤肥呢。」 他回头正看到卫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小心道:「小将军,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卫昭沖他笑了笑,摇了摇头:「盛京城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回头我叫人带你四处逛一逛。」 徐定国先是一喜,然后便道:「不成不成,我是小将军的亲兵,我要贴身保护小将军的。」 卫昭就笑他:「少年人正是活泼时候,别拘了性情。去逛一逛,权当熟悉熟悉,毕竟我们要留在盛京很久。」 徐定国笑眯起眼:「成!多谢小将军!」 盛京城内依旧繁华如初,卫昭走过车水马龙,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空寂。 侯府那条巷子他走过无数遍,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他害怕回到那里。越是靠近巷口,心中的惶恐越深。 守着侯府的是刑部官差,因卫老太君和卫晞都被看押在天牢,府上只圈禁了下人僕役。李淮虽定了卫家谋反的罪,但因当时卫昭占北燕,李淮恐将他逼急威胁朔北安危,并未下令抄家。也因此侯府得以安稳。 至于那些暗中想要动手脚的宵小,有卫安守着侯府,他们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只是暗地里的勾当好解决,这明面上的却着实令人为难。 卫昭才拐进巷口,便听里面哭声震天。他当即策马飞奔,在门口下了马飞跑进府内。却见是一队士兵正粗暴的在花厅内翻捡东西,还有人正往主院去。僕人们拼命的拦,当中一名士兵当场抽出刀来将那僕人砍翻。 刑部官差们赔笑着说:「皇上叫小的们看守侯府,如无皇上之命,任何人不得擅闯侯府……」
第395页 士兵头子吼道:「我有皇上口谕,卫家谋反,皇上命我等查抄侯府……」 「好大的够胆,胆敢假传圣意!」卫昭双目猩红,积压在心中的怒气瞬间喷薄而出,他道:「卫放,定国,速将此人拿下!」 卫昭并非孤身进京,只是为了加快路程,他和卫淑华只带了卫放和徐定国还有十几名亲卫,余下五千兵马尚在后头。 但这十几名亲卫就足够对付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士兵了。 士兵头子见来人来势汹汹,吼道:「我奉皇上口谕,谁敢……」 徐定国一拳挥过去,恶狠狠道:「谁给你的胆子敢沖我家将军吼叫。」 卫昭冷冷的盯着他:「你算个什么东西。便是我卫家果真有罪,要查抄一个侯府也得有皇上圣旨,由禁军统领带兵抄家。你一无圣旨,二非禁军,就敢私闯侯府?卫放,他哪只脚踏进侯府就给我剁了哪只脚,哪只手碰了我侯府的东西,就给我剁了哪只手!」 对上卫昭那双漆黑冷眸,士兵头子终于知道怕了。他匍匐在地,哭道:「是,是崔大人命我等前来……」 「拖下去!哪个崔大人叫他来的,就把他的手脚送给哪个崔大人。就说是我镇国侯府卫三公子回京的拜礼,请他笑纳!」 卫放将人拖出了侯府施刑,可卫昭仍旧闻到了随风飘进府内的血腥气。 他不喜欢血,这会让他想起野狼沟的冰天血地,漫天血气里带着冰封的寒,惊心彻骨。 但从他踏入盛京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要用那些人的血铺成一条路,一条復仇的路。 第219章 「蠢货!」崔夫人大骂崔业:「侯府也是你能动的?」 崔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姑姑,不是我,都是小妹啊,小妹说侯府有好东西,她说她徵得皇上同意了呀!」 崔业语无伦次,崔夫人倒是听明白了。无非是宫里那位崔贵妃惦记上了侯府里的宝物。这之前她也曾跟自己提过,说是侯府底蕴深,有些珍贵药材不说,还有养身的玉。卫皇后之所以保持年轻美貌就是用了不少好东西。她也派人夜探侯府,只是侯府似乎还有高手,她派去的人都没有得手过。 也是崔贵妃自生产后身子一直不爽利,皇上许久不曾亲近她,反倒常往冯贵妃宫里去。她比冯贵妃年轻不少,可瞧着却不如冯贵妃美艷,心里自然不平衡。加上崔家如日中天,崔贵妃愈发趾高气昂起来。还有崔夫人送她那个可以让李淮平静下来的荷包,她便以为一切都在股掌之中。 却没想到卫昭提前归京,被他撞了个正着。 试想一下,任谁吃饭时突然有人送了一副血淋淋的手脚过来,还能好好活着就已经烧高香了。崔夫人只要想起那腥臭味道就忍不住反胃。 她恨的不轻,怒骂道:「原以为三娘是个有胆识的,没想到进宫这些年竟养成一副小家子气,倒是白费了我这一番苦心。她既然徵得皇上同意,为何不索要一封手谕来,仅凭一句口谕就敢擅闯侯府,她当侯府是菜市场么!」 崔业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吭声,崔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说崔家愈发败落,有这样的不肖子孙,不败那才是见鬼了。 崔夫人匆匆进了宫,崔贵妃正在训斥七皇子。 崔夫人忍不住道:「他才多大能懂什么,你若不耐烦哄他就送去给奶娘。」 崔贵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姑姑不知,适才皇上到我这来,我本想让他同小七亲近亲近,谁曾想小七见了皇上就哭闹不止。皇上没呆多一会儿就走了,这可好,准是惹了皇上不快了。」 崔夫人就道:「你太心急了。」 崔贵妃还委屈了,她红着眼眶道:「我能不急么。自打生了小七后,皇上甚少来我宫里。便是我主动求见皇上,十次有八次都被推了出来。虽说咱们崔家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可皇上一日不松口立小七,我们一日就得卯着劲儿。若是没有接近皇上的机会,怎么能叫他听我的话,姑姑的计划又怎么能顺利进行。」 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我知道姑姑是来兴师问罪的。侯府那事儿是我鲁莽了,可我还不是为了崔家。姑姑也知道,我身子骨一直不好,寻医问药也没见成效。若这样下去,必会叫皇上厌弃的。」 崔夫人消了气,也知道崔贵妃的难处。南梁司马善继位,义阳公主自戕,她便再也得不到那边的帮助了。眼见崔贵妃手头的香已经失了效力,她却始终联繫不到南梁的制香人。尤其前些日子,她似乎发现有人盯上了她。 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问:「你昨日果真哄骗皇上同意查抄侯府?」 崔贵妃有些心虚的点点头:「皇上那会儿有些烦躁,只口头应了,说是回头补发一道手谕。我想着侯府里不过是些奴才,不得用的,随便派个人抄些东西回来便是,也没想着真查抄了侯府呀。」 崔夫人眉头一蹙:「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姑姑是什么意思?」 「你拿到手谕了么?」 崔贵妃哑口无声。她倏地瞪大眼睛:「皇上是故意的!」 崔夫人面容沉郁,她道:「皇上这是借卫昭的手敲打我们崔家呢。」 崔贵妃就道:「皇上不是一心想除掉卫氏么,这好不容易给卫氏钉上了谋反的罪名,皇上作甚又把卫昭召回京城。若说只是为了对付我们崔家要同卫氏联手,那不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么。卫儒卫暄之死,那卫昭第一个恨我们崔家,第二个恐怕就是当今了。」
第396页 崔夫人道:「这位皇上的心思一向难以捉摸。」她摩挲着手腕,道:「你且先按兵不动,待我同朔北通信后再行斟酌。」 崔贵妃点头应是:「对了姑姑,那个人……你处理干净了?」 崔夫人瞥她一眼:「怎么,你别告诉姑姑你心里还惦记他。」 崔贵妃忙垂下眸子:「怎么会呢,只是,只是怕有疏漏……」 「这你放心,你姑姑我做事从来滴水不漏。」 崔贵妃干笑两声:「有劳姑姑了。」 崔夫人离开后,崔贵妃有些怏怏的歪倒在贵妃榻上,目光落在已经被奶娘哄睡的七皇子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那些士兵翻乱的侯府前院已被僕从们整理好,刑部的官差在卫昭归京后也得到宫里命令从侯府撤出去了。 卫管家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爷,忍不住眼眶一红,倒头便拜:「老奴没能守好侯府,老奴……」 卫昭忙扶起卫管家:「管家这样可折煞我了。我知道,如若没有卫管家坐镇,侯府不会像现在这样。瞧,院子里的落叶被扫的干干净净,侯府各个院落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没有主子在,僕从们仍能一丝不苟的做活,全赖卫管家管理有方。」 「那些守在侯府里头的刑部官差,一个个红光满面,想来也没少为难卫管家。」 卫管家用袖子抹抹眼泪:「少爷回来就好,过去的都过去了。」 卫昭负手而立,微仰起头看着院子里高大的枇杷树:「是啊,我回来了。欠了别人的,我回来还。别人欠了我的,我回来拿。」 卫管家鼻头一酸,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落。他忙低下头:「少爷一路风尘僕僕,委实辛苦。小楼去备热水了,少爷泡个澡,好好解解乏。」 说完,卫管家回到房里取了一个盒子送到卫昭手里,他说:「这是库房钥匙还有老太君留的信儿。老太君被下狱前便嘱咐老奴将府上一应物什收进库房里。一些珍贵物件和机密文件都是老太君亲自收的。」 卫昭收下盒子,自回房中去看。除了钥匙外,里面还有一些房契地契,都是侯府的产业。卫昭翻了翻,忍不住有些瞠目结舌。他一直都知道侯府很有钱,但是没想到他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我爹瞧着大老粗一个,没想到治家有方啊!」 卫昭接着往下翻,又是一张地契,只不过这名头是小西山别苑的位置。他『咦』了一声:「陆家别苑?」 再往下看,署名是——卫昭! 卫昭有些疑惑,便接着翻了翻,翻出一封信来,是老太君所留。 大致是在告诉卫昭,侯府的产业都交到他手里,由他处理云云。信中还写到,自陆家别苑地契之下的一些产业是长孙恪留给他的—— 「这算什么。」卫昭忍不住嘟囔一句,将地契收好放回盒子里。又有些不舍的瞟了两眼,嘀咕道:「我说过我能养家的。」 卫昭洗漱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他在书房里见了卫安。 卫管家能处理侯府表面上的事,但更深的机密事宜都是由青霄卫出手。 卫安告诉他:「长乐公主和孟姨娘就在别苑住着。陆鼎曾有心收回陆家别苑,但屡屡受阻,他也查不到侯府头上,当是长孙大人动了些手脚。高海将小太子带出皇宫,如今高海在护国寺诵经,小太子已被秘密送到陆家别苑去了。」 「很好。祖母和二哥情况如何?」 「老太君和二爷仍被关押在天牢,崔家上次游街致使老太君病重,他们惧怕老太君出事,请了宫里陈太医替老太君诊病。这些日子老太君身子骨已经见好。」 卫昭将拳头攥的咯咯直响,在寂静的宅院里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卫安静静的立在一旁。忽地,守在一边的卫放轻声道:「有人!」 卫昭目光如炬,抬眸看向屋顶,触及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心口一窒。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卫昭的视线,倏忽从屋顶飘落,摘下兜帽歉然道:「在下顾影。」 卫昭的心仿佛从云端直接坠入谷底,希望的光芒还没有绽放便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他紧紧握着暮寒剑,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缓缓开口,语音中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 「你是恪的人。」 顾影道:「是。属下奉长孙大人之命救下展七娘,后又接到任务,彻查崔氏。」 「崔氏?」 「没错。长孙大人在南梁查到一处村落,那是制香窝点。大人发现制香人同义阳公主有关,而顺着这条线又查到了齐国崔氏。属下摸排崔家时发现当初卫皇后被害并非因赵家的后宫秘闻录,而是崔夫人假借郑家之手带入宫中的香。」 卫昭心脏钝痛,嵴背生寒。像是一把寒刀贯穿进身体里,狠狠的刺透骨髓。 那桩案子的诸多细节瞬间涌入脑海,长孙恪查出后宫秘闻录中的前楚细作并非巧合,而是原本在那时,义阳公主就同崔夫人有了联繫。赵家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而在那时能够接触到长姐的,只有李淮。他随身佩戴的香害了长姐一条命。 顾影将调查的证据呈上,卫昭匆匆翻看,而后目光落在一行字上:南梁太子司马善曾因香之故,身体亏损,无法使人受孕。
第397页 联想李淮中香的时间,那么崔贵妃肚子里的孩子—— 「不是当今皇上的。」顾影说道:「崔贵妃入宫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属下在调查崔家时发现了他。崔夫人慾杀人灭口,被属下救下,如今那人被关在南府私牢。」 卫昭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崔夫人……」过往的记忆重被唤起,卫昭便想起了陆家别苑误食醉丸子而死的陆承骞。他敛下眸子:「果然不能小瞧了女人,更不能小觑仇恨的力量。」 第220章 卫昭回府次日,李淮下旨召见。 彼时侯府正在搭设卫儒卫暄的灵堂,府邸上下一片纯白。卫昭一身缟素立于灵堂前,恭恭敬敬的上了香。然后淡淡道:「走吧。」 前来宣旨的小邓子见卫昭仍是一身缟素,并没有换衣服的意思,便提醒道:「三公子,入宫面圣,不好失礼。」 卫昭笑道:「本公子替父兄守孝,这是孝道,皇上不会怪罪的。」 小邓子有苦难言,只得硬着头皮将人请进马车里。谁知这人好端端的车不坐,偏要自个骑马。 「我在边关呆久了,一日不骑马便觉浑身不舒坦。我不舒坦,别人也就别想舒坦了。」 小邓子暗暗叫苦,心道这祖宗果真是个不好伺候的。 此时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卫昭骑着马慢悠悠的从繁华闹市穿行而过,一身缟素尤为抢眼。 随着卫昭麻衣过街,朔北的风也刮到了盛京城。文人笔墨字字铿锵,句句泣血,读者无一不为其所感染,感念镇国侯之忠勇。 与此同时,李淮也收到了朔北的线报。得知整个朔北都落在卫昭手中时,他反倒愈发平静了。虽然那身披麻戴孝仍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他看着眼前的卫昭,脸仍是那张隽秀无比的脸,可目光中透出的寒意和死寂却在告诉李淮,他已不再是从前的卫昭了。 「朕知道镇国侯府底蕴深厚,只是没想到侯府的势力竟如此骇人。」他自嘲的笑笑:「朕是不是该庆幸,庆幸镇国侯手下留情,没把朕从这张椅子上拉下去。」 卫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皇上召我来就是想说这个么?」 李淮忽地蹙起眉头,用手捂着胸口,咳的撕心裂肺。每咳一声都拖着长长的气,要断不断,像是随时都能晕厥过去。 卫昭进殿时便见李淮形容枯藁,面色苍白,人也消瘦了许多。想到崔家借郑嫔的手给李淮用了不少香料,想必李淮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剧烈的咳嗽过后,李淮声音有些沙哑,他道:「朕已知道崔家的野心,也知道朕的身子不好了。」 他抬眸看向卫昭:「禁军统领已被崔家收买,一旦崔家得知朔北状况,必定会逼宫篡位。朕被薰香所控,常常神志不清,崔贵妃趁机矫作圣令,调走了东大营兵马。元勐将军又被朕派去淮中。如今崔家已对雍州军动手,只怕盛京宫变,雍州军也不会勤王平叛。」 李淮又咳了起来,他断断续续道:「朕,召你归京,勤、王!」 卫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皇上召一个叛臣贼子入京勤王?我看皇上果真是煳涂了。」 李淮喘了几口粗气,死死的盯着他:「卫昭,朕还卫氏清白,你保李氏江山,如何!」 卫昭却道:「凭卫氏如今的实力,大可推翻了李家自己坐上那皇帝的宝座。至于造不造反,谁又敢置喙什么。哪个开国皇帝不是造反得的皇位。我卫氏鞍前马后替李家夺江山,可结果呢,我兄长含冤而死,我父亲力战身亡,到最后还不是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你李家如此待我卫家,我又凭什么继续保你李家的江山!」 「就凭一个名正言顺!」 李淮激动起来,他脸色涨红,沉沉说道:「就算卫氏篡位做了皇帝,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么。那些学子们现在拥戴你,以后呢!当你们利益相悖的时候,卫氏曾谋反就足以让世人诟病。就算你不在乎,你的祖先会不在乎么!他们堂堂正正,难道也要因你之执拗而背负骂名么!」 「这都是因为你!」卫昭厉声道:「是你强加了罪名给卫氏,现在又想施捨仁义?你当我卫家是什么!」 李淮薄唇紧抿,好半响,他缓缓吐了口气,赤红着眼睛道:「朕会下罪己诏,会向天下人承认朕的错误,会告诉天下人朕冤枉了卫氏!朕会给卫氏,一个公道。」 说完这句话,仿佛连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他是一个帝王啊! 李淮目光有些涣散。他笑了笑,沉声问卫昭:「你敢保证卫氏果真就没有造反之心么。」 卫昭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淮,他道:「卫氏不会置天下黎民于不顾。没错,我承认,我爹和韩庆,和慕容氏关系匪浅。针对北燕的战争是三方合力的结果。但你想过没有,我爹打下北燕,最终得利的又是谁。如果你肯信任我爹,就不会酿成今天这个局面。」 「如果我爹要反,只要淮中和宁州封闭盐道,你以为齐国能撑多久。如果我爹要反,他会拼了命的守住北关城,不让北狄破关么!一旦北狄长驱直入,就凭崔奉能挡得住?你李家的江山被蛮夷踏破,你还能安稳的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颐指气使么!」 「李淮,卫氏不会反。」他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道:「因为你将不再是帝王。」
第398页 他转身离开宣明殿,孤身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这巍峨皇宫的庄严和肃穆都被他踩在脚下。这一刻,卫昭忽然品尝到了权势的滋味。 酣畅中带着苦涩—— 翌日早朝,李淮突下圣旨,册封皇长子李霐为皇太子。猝不及防,众臣譁然。 陆鼎一直拥护皇长子,如今皇长子成了太子,众臣都忍不住向陆鼎道贺。毕竟很少有臣子能像陆鼎一样,扶持了当今皇帝,拥戴的皇子又成了太子。如无意外,太子继位,陆鼎依旧是重臣。 然而陆鼎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最初拥戴皇长子是为了对抗卫氏。而后来拥戴皇长子不过是想将他握于股掌间,成为扶持七皇子上位的垫脚石罢了。 他不由想起昨日通正殿前那个一身缟素的孤寂身影,原来他一直都小看了皇长子,更小看了卫昭。 只是箭在弦上,他若不发,必受其害。 宋茂礼微微笑道:「相爷想好了?」 陆鼎拢着袖子,抬头看了眼阴沉下来的天色:「暴雨欲来,谁都挡不住。」 宋茂礼道:「相爷也不用这么悲观。雍州军将领早就归附于我,我让崔家接触雍州军,不过是提醒咱们这位皇上,他已是孤立无援了。」 「可他召回了卫昭。」 宋茂礼捏着手里的棋子巴望着棋盘,从容淡定的落下一子,道:「那又如何。卫昭纵然占了朔北,他此时还不是只身在京。朔北尚未完全平定,他敢调动大军么。仅凭他带过来的五千兵马,就妄想勤王?笑话。」 「卫家军擅兵。卫昭既然敢带五千兵马回京,想必已有所准备。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宋茂礼就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相爷不妨底气足一些,往往背水一战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我们逼宫成了,同朔北分庭抗礼,分这齐国半壁江山,徐徐图之,日后未尝不能成就大业。若不成……也不过是损了一副身骨罢了。」 陆鼎哼了一声:「宋先生倒是想得开。」 「我若想不开,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我活着,能看到卫儒死了,这就够了。」 「本相倒是好奇宋先生为何如此恨卫儒。」 宋茂礼执棋的手一顿,他缓缓说道:「太久了,我忘记了。」 陆鼎看着他:「是忘记了復仇的本心吧,人总会被权力和欲望迷住双眼。」 秋风乍起,陆鼎伸手接下一片落叶,吟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宋茂礼微微阖目,不再言语。 宣平十年十月初三,微雨。 禁军统领围了皇宫。 李淮想起当年他篡位时,也是如这般景象。他带人围了宣明殿,逼死了武帝,谋夺了皇位。 「只要皇上改立七皇子,本宫倒可留皇上一命。如若不然……」崔贵妃抬手一指,禁军便将那宫妃拖了出来。 「如果不然,本宫就一个一个的杀,杀到皇上同意为止。」 宫妃们都怕了,谁愿意去死呢。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贵贱,纷纷求皇上应了崔贵妃。 反倒是几位已经生过皇子的宫妃一脸淡然。因为无论如何,她们都不会活着,她们的儿子也不会活着。 眼见着殿内乱成一团,冯贵妃起身呵斥:「皇上还没死呢,你们这是做什么,想造反不成!」 那宫妃平素倒是怕冯贵妃的,这会儿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谁还当你是贵妃,便忍不住回嘴:「造反的可是崔家,同我有什么关系。你若真为皇上着想,那就让太子让位,让七皇子当太子,大家不就都能保住性命了!」 冯贵妃怒目而视:「蠢货!」 她走到殿中央,裙裾摇曳,华贵的衣饰愈发趁的她美艷动人,饶是年过三十,仍旧风姿不减,如明珠压海棠。 李淮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依稀竟从这美的张扬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丝淡蓝浅笑的身影。 她一向是张扬跋扈的,可此刻她的跋扈却风华万千。 他看着她伫立在众人眼前,抬手指着崔贵妃,高傲的扬起下巴,牵着一抹冷笑:「你以为逼宫造反是那么容易的么?你以为收买了禁军统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戚武何在!」 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大殿,随后传来一道沉稳坚定的回应。一个副将从殿外走来,殿门打开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随风灌入殿内,宫妃们抬眸看去,便见殿外遍地尸身,血流成河。 那副将大踏步走进殿中,单膝跪地:「臣戚武参见贵妃娘娘!」 他说的是参见贵妃娘娘,而不是参见皇上。 李淮嘴角挂着一丝苦涩,他好像不认识她了。 崔贵妃双眸倏地瞪大,她颤着手指着戚武:「你,你你怎会……」她慌张的望向殿外:「禁军统领呢!」 戚武道:「原禁军统领密谋崔家造反,已被殿下擒获。臣奉皇太子之命保护皇上和贵妃娘娘。」 萧美人美眸一转,低声对谢贵妃道:「适才被吓住了,都没注意太子殿下不在殿中呢。」 谢贵妃手握佛串,看着大殿中央的冯贵妃,心道今日的主角恐怕是这位吧。至于那位崔贵妃,不过跳樑小丑罢了。 「这不可能!」崔贵妃声音尖锐,仿如市井泼妇。「还有雍州军呢,你们就不怕雍州军兵临城下么!」
第399页 冯贵妃拨弄着指甲上的丹蔻,浅笑道:「果然无知的人才最无畏。崔贵妃连敌我双方的状况都没有摸清楚就敢逼宫篡位,也是可怜。」 「你胡说!我大哥在朔北掌军,我爹有大半朝臣的支持。对。」崔贵妃像是终于抓到了可以刺痛冯贵妃的刺,她笑道:「还有陆相,你以为陆相会支持一个毫无权势的太子么,陆相早就和崔家站在一起了!」 冯贵妃摇头嘆道:「我娘说的对,不要和傻子论短长。戚武,将这位崔贵妃娘娘好好看押起来,贵妃身上还担着另一桩案子呢,咱们日后再算。还有这几位意图谋害皇上的妃子,也都关起来吧。免得她们发疯,会伤害皇上。」 几位妃子见事情急转,根本来不及反应,忙唿天喊地的求饶。 冯贵妃凤眸一厉,喝道:「拖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也结束的太快,就像是一场闹剧。 李淮双目微阖,语音微弱。不知是对冯贵妃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朕已立霐儿为太子,不会更改,你这又是何必。」 冯贵妃却道:「皇上此言差矣。卫三公子只带五千精锐归京,他将全部兵力都投入皇宫之中,与戚武里应外合,这才拿下禁军统领。」 她指着殿外,道:「血气未干,皇上应该能想像得到适才经歷了怎样一场血战。没错,当初戚武因护国寺保护皇后不力被削官,臣妾之弟冯遇替他求了情,自那之后,戚武便同我冯家交往甚密。」 「我知道皇上力保霐儿为太子,无非是因为冯家根基弱,威胁不到皇上的君权。但这并不代表冯家就不会寻求庇佑。如果不是卫三公子之计谋,恐怕此时得逞的就是崔家了。这难道是皇上想要的结果么。」 李淮按住眉心,只觉身心俱疲。他忽然理解了卫昭的话,他说卫家不会反,因为卫家早已暗中将筹码押在了李霐的身上。这个皇宫也早就不是他的了。 「朕想知道,卫昭会用什么办法阻挡雍州军。」 冯贵妃回眸道:「楚末因漕运而覆天下,今时今日,齐国会借漕运以安天下。」 第221章 戚武夺回禁军领兵权后,迅速整饬皇宫,将崔贵妃郑妃一干人等全部看押起来。李霐则带兵包围了崔府和相府。 兵部尚书元禹,福熙长公主,永安郡王,还有鲁达林湛程士询等武将皆组织府兵埋伏在盛京各城门,大理寺和巡城司全员出动,安抚城中百姓。以孟三蒋四为首的江湖中人纷纷登上城门,协助城门守军共同守城。就连城中各大书院的学子们也拾剑登上城楼,无畏无惧。 卫昭就站在城墙上,全副盔甲,腰悬暮寒剑,手握亮银枪。 盛京的秋风比朔北要温柔的多,红色的缨盔随风飘扬,他面沉如水,眸如寒星。 雍州军主将抬枪直指卫昭:「速开城门,本将或可饶你一命!」 卫昭薄唇一勾:「不自量力。」 雍州军主将与崔家已有约定,待宫中事成,则强攻城门。里应外合,必能拿下盛京。然此时午时已过两刻,宫城中仍无消息,主将未免有些心里打鼓。 午后的阳光些微有些燥热刺目,城墙上守军弯弓搭箭,箭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战马胡乱踢踏着,有些烦躁不安。 副将在马上俯身过去,道:「将军,城中恐怕有变。」 主将眉头一皱:「如今已兵临城下,再无退路,冲进去或可有翻盘的机会。」 副将环顾四周:「盛京城城门坚固,易守难攻,若无城中接应,我们这些人马恐难成事。」 主将安抚着战马,心绪不停翻涌,他强按下心神,蹙眉道:「再等一刻。」 这一刻尤为漫长,主将额上隐隐沁出汗水来,他紧握缰绳,掌心都是湿滑黏腻的汗水。 副将提醒道:「时间到了。」 主将松了松缰绳,有些犹豫的抬起手臂。身后的士兵也握紧兵器,蓄势待发。 紧张的气氛瀰漫在城墙内外。 城墙上的卫昭极目远眺,在目光触及到远处飞奔而来的一匹快马时,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快马疾驰,犹如急促的鼓点,给这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添了几丝肃杀感。 主将心口一跳,他勐地回头望去,见来人正是雍州军斥候。 那斥候急急的从马上翻下来,头盔歪斜着也顾不上去扶正,他气喘吁吁道:「将军,府尹放了三千军士入城,据守城门,我们的人都被府尹抓起来了!」 主将心一紧:「三千人!卫昭入京总共不过五千兵马,都入了盛京城,哪来的三千军士!」 三千兵马虽然不多,但雍州城城高险深,只要守住城门,很难攻克。而且府尹持皇帝手令,城门一关,便相当于给雍州军钉上叛军之罪。他眼下唯有拼死攻入盛京这一条路了。否则再拖延下去,大军无粮草供应,军心必乱。 他望向盛京城,宫城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联想突然出现在雍州的三千军,定是事情败露了。 崔家逼宫失败。 副将衡量局势,立刻道:「将军,我们降了吧。」 主将掌握成拳,嘴角近乎崩成一条直线。他仰头看着城墙上那抹挺拔身影,咬着牙摇了摇头:「再等等——」 他话音刚落,便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每一声都像敲打在他心口,刺的生疼。
第400页 「将军,不好了!金,金水河,被,被漕运的人给堵了,我们派去的人全给截了。」 主将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卫昭敛眸看向城外,嘴角微翘,漾出一抹冷淡笑意。 他在获悉崔家意图逼宫后,便叫卫淑华点了东西两城各帮弟兄,趁夜坐船离了盛京。在雍州军出城后便以圣谕告知府尹雍州军谋反之事,府尹唯恐被牵连,当即便让出雍州军政大权,交与卫淑华统一调度。 雍州军主将倒也不算莽夫,为策万全,他率大部兵马围城,暗地里又派出精锐小队走水路入城。只是他想不到盛京主河的漕运也早早就是卫昭的了。 副将心急如焚:「将军!」 主将嘆道:「便是降了,我们谋反之罪已定,少不得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虽然眼下形势于我们不利,但我猜想,盛京城中除了城墙上这些人外,应该没有多少兵马了。宫城禁军足足五万,卫昭不过区区五千兵马。便是当中有变数,那位禁军统领手里也当有半数兵马可以调度。」 「所以我猜想,卫昭如今能用的人都在城墙上了。他只是暂时压制了禁军,只要我们能冲进去,说不定就能扭转干坤。横竖都是一死,何不拼上一把。成了,你我便是从龙之功,享不尽的荣华。」 他死死的盯着卫昭,下令道:「全军听令,攻城!」 卫昭目无波澜,只微微抬了抬手。守城的军士当即高举铜镜,在似火骄阳下,铜镜反射着强烈刺目的光,底下的雍州军纷纷以手遮目。军阵瞬间乱成一团。 战马被这强光刺激,不停的嘶吼,主将手忙脚乱的控马,一边还冲身后军士吼叫:「给本将沖——」 话未说完,副将手起刀落,主将人头落地。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主将的身体还保持着向后扭转的姿势。滚烫的鲜血迸溅,战马勐地扬起前蹄,将主将颠了下去,马蹄落地的瞬间,又是一阵血肉迸溅。 副将扔了刀,用手臂遮着前额,向城墙上吼道:「主将已死,末将愿降!」 身后的军士闻言,也纷纷扔了刀,自觉的退到一旁去了。 尘埃落定。 ———— 卫三公子设公堂审理崔陆两家谋反案。 大理寺再一次被热情的盛京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愿主审,他身后的屏风隔着当朝皇帝李淮。 在正式审理案件前,太子太傅于先生代皇帝下了罪己诏。 诏曰:「朕承祖宗恩德,以凉德继承大统,本欲改制革新,富国强兵,奈何过失不断。是朕禀赋不高,骄矜自傲,不闻忠言之过。朕欲推行先皇之志,无奈倚任非人,致言路壅蔽。多年来屡次增赋税徭役,夺百姓之财力,致民怨四起。渭南,淮中先后叛离,百姓陷于战乱,朕每思及此,寝食难安。」 「国内动盪,外敌入侵。朕听信谗言,疑镇国侯之忠心,边关军政大权交付奸佞之手,陷镇国侯于不义。然镇国侯一心为公,退敌千里之外,保边关安定,实乃国之栋樑。如此贤能被诬谋逆,朕悔之晚矣。虽死,亦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今奸邪掌权,合谋造反,幸得良臣庇佑,护得盛京安宁,保我大齐社稷。朕痛定思痛,下此诏,以为卫氏正名——」 卫昭静静垂立一旁,目光清冷。 于先生宣读完罪己诏后,明德又传了圣旨。 「镇国侯之三子卫昭,天惠聪颖,文韬武略。却北狄以保家国,逐奸佞以卫京师,国之重器……今特封卫昭锦衣侯,世袭罔替,併兼摄政大臣,总领朝务……」 卫昭敛下眸子,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沈愿看向明德,明德微微点了点头。 惊堂木一敲,沈愿厉声道:「带人犯上堂!」 程孟被押上了公堂,很平静的将宋茂礼指使他杀陆承逸之罪行和盘托出,并交代了宋茂礼合谋陆鼎设计陷害镇国侯。 昨日还不可一世的丞相陆鼎,今日便沦为阶下之囚。 他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望着巴掌大的窗口,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当年,我不该大开府门,奉你为宾。」 宋茂礼却道:「如若没有我,你也不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陆鼎悔,却也深知宋茂礼所言非虚。他替陆瞻谋划,娶了崔氏女为继室。借陆瞻的手铺路,做下望月楼案件。一件一件积累下来,他们的势力越盘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最后一刻,陆鼎才明白,无论是他还是崔氏,都不过是宋茂礼手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只是想到卫氏光復荣耀,陆鼎忽然低笑一声:「你以为卫儒死了,便是你赢了么?并不是,你还是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是么?」 公审还在继续。崔奉崔皓兄弟正在受审。 云州府尹呈上一应文书,如实禀道:「朔州崔将军有意剋扣云州粮饷,其时又有完颜敏攻城,卫少将军无奈之下向府衙借粮,并承诺依市价归还利息。非是崔家所言,少将军威逼利诱,弃百姓于不顾。反而是崔将军以粮草为挟,迫使少将军出城迎敌。」 又有完颜敏的残兵证明是崔奉逼死卫暄。且卫昭归京后,崔奉还欲侵吞朔北以制衡朝廷。人证物证皆在,崔奉无可辩驳。 他倒是有心想说一切都是皇帝授意,可开堂之前,李淮下了罪己诏,直接将崔家定为奸佞。再加之崔家发动宫变,逼宫谋反是既定事实,死罪难逃。
第401页 早上还有些阴沉的天,这会儿乌云渐渐散开,晴阳初露,散着温柔的暖意。 李淮已有些疲惫,但卫昭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示意沈愿继续。 沈愿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再拍惊堂木:「带崔氏女上堂!」 崔夫人和崔贵妃一起被推上公堂,屏风后的李淮终于坐不住了。崔贵妃是他的妃子,便是犯错自有宫规处罚,岂能被押解公堂之上,有失皇家体面!他想出言制止,奈何被明德按下。 李淮双目怒睁,明德只当不见。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恐惧感充斥李淮内心,还是沈愿的话将他的思绪拉回。 「——有人证实卫皇后之死乃崔贵妃所为。」沈愿将托盘上一个荷包取下,交给民间制香大家查验。 结果正如长孙恪拿回的文书上所言,荷包所用香料为毒香。 李淮从屏风后看着那熟悉的荷包,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那荷包他一直随身佩带,所以,所以他也是害死淑宁的罪魁祸首! 「你可认罪!」沈愿厉声道。 崔贵妃已经疯魔,一脸麻木。反倒是崔夫人突然上前,展袖拜道:「民女有情容禀!」 沈愿看了眼卫昭。 卫昭眯起眼睛看了看崔夫人,讥笑道:「说。」 崔夫人却看向屏风后,唇角上扬,声音清脆:「有人告知民女,卫皇后曾在护国寺与人私通,前太子李霈并非皇室血脉!」 李淮紧绷的神经倏然崩塌,大脑轰的一下,如遭雷击。 卫昭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暮寒剑,声音冷淡:「证据呢。」 随后,一个小沙弥和一个青年被带了上来。 崔夫人道:「卫皇后在护国寺那日,不巧正被这小沙弥瞧见了。还有,这青年可是贵府姨娘余氏的人,当日在护国寺,正是这人将卫皇后偷偷带入僧客前院。后来寺中突然出现刺客,不过是为了掩盖卫皇后曾消失过一段时间的事实罢了。」 她扬起下巴道:「若大家不信,将永宁宫伺候皇后的小莫子带出来审一审,真相自然大白。」 卫昭双眸染墨,冷冷的看着崔夫人,忽地笑道:「夫人可真会开玩笑。」 他抚掌一声,便有官差将一个男子推搡进来。 原本麻木的崔贵妃在见到那男子时忽地惊叫起来:「表哥!」 崔夫人心头一震,她明明将这人杀了,怎么会—— 她再次看向卫昭,便见那青年隽秀的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 他说:「还不如实招来,究竟是谁祸乱宫闱,混淆皇嗣!」 原本安静如鸡的人群忽地炸开了锅,这可是皇室的大瓜啊。 「我就说那崔夫人怎么突然攀诬上了卫皇后,原是替自个侄女遮掩呢。」 「也太恶毒了,居然敢往卫皇后身上泼脏水——」 似是觉得证据还不够充分,卫昭又请那制香大师再验一个荷包。 李淮脸色黑了又绿,绿了又白。当得知那荷包里的香料不仅会让他精神失控,还会损伤身体,甚至绝育后,他当场昏了过去。 至于后面卫昭如何判处众人,他已无力去管了。 崔夫人本也没想藉此翻盘,她只想在卫昭心里狠狠的扎上一刀。她放声狂笑,指着卫昭道:「你卫氏也并非清白,世人会记住今天的!」 沈愿怒拍惊堂木,喝道:「还不将人拉下去!」 公堂散了,围观的百姓也散了。 卫昭独自坐在阴影里,落日的余晖打在地上,灰尘浮在半空。 余氏站在公堂外看了许久,直到天色昏暗。她缓步上前,轻声说道:「对不起。」 卫昭没有回应。 次日,李淮称病辍朝,太子监国,锦衣侯卫昭辅政。 太子监国第一件事,判决一干人犯。判决书乃锦衣侯卫昭所书。 陆鼎宋茂礼判斩刑,陆氏阖族流放三千里,三代不得入京。其次子陆承逸举报有功,不涉罪名。 崔氏全族流放五千里,世代不得归京。首犯崔奉凌迟。 判决当日执行。 此外,崔夫人和崔贵妃被判游街,后赐白绫。崔皓被绑在闹市,每日酒肉飘香,他却不得进食,三日后被活活饿死。 王奕不由嘆道:「王家的好日子也要到头咯。」 陈靖淮愣了一下,然后方才想起王家身上也背着一桩事儿呢。若非王家在长乐公主的婚事上不做争取,长乐公主或许还能拖上一拖,不至于和亲途中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再转头看向被削成人棍游街的崔奉,也不由替王奕捏了把汗:「他变了。」 王奕却释然道:「逢此大难,谁能不变。这变化,也或许是件好事。」 陈靖淮不懂。 王奕道:「当今太子虽德行兼备,但未免刚直仁义。如今贵族世家已呈颓势,当乘胜追击,锦衣侯才是最合适的人。」 陈靖淮转了转那颗对政事不敏感的脑袋,灵光一闪,道:「这样看来,锦衣侯算是被皇帝算计了吧。」 王奕笑道:「不止算计了锦衣侯,连亲儿子都不放过啊。如今锦衣侯势大,太子势弱。君弱臣强,时间久了,再贤能的君主也会心生芥蒂。」 「可我瞧着锦衣侯不像弄权之人。」 王奕笑得意味深长:「也许吧。」 第222章 卫氏被正名,卫儒卫暄的尸骨被迎回盛京。这一天是冬至,盛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热闹喧嚣的街道忽然安静了下来。
第402页 宫里传了圣旨,追封卫儒为忠国公,卫暄为建威大将军。其子卫远袭镇国侯爵位,世袭罔替。 一门两候,尊荣至极。 卫老太君看着两幅并排的棺木,眼中早已没有了泪水。她只是柔柔的说:「终于回家了。」 卫昭跪在棺木前,笑中含泪:「爹,你儿子又名声在外了。那些酸儒整日围在府外头,就差把你儿子捧上天了,多威风!还有大哥,前些日子有人送礼送了一把落雕弓,那弓弦一拉嗡嗡作响,听着就振奋人心。我呢就忍痛割爱,把那把弓送给你了,你可别总说我什么都偏心二哥。」 卫老太君也笑:「他就这么点儿喜好。」 祖孙俩像话家常一样说了些话,回应他们的只有跳动的烛火。 沉寂了一瞬,卫昭忽然道:「祖母,我想把霈儿记在我名下。」 很久,卫老太君点头道:「好。」 似是想起什么,她说:「王家那孩子,挺好的。退婚时候他闹了一场,被王家关了起来。后来传回长乐『死讯』,那孩子就自请除族了。我托人打听过,那孩子离了王家便往长乐坠崖的地方去了,在那附近的村子当了个教书先生,逢人便打听长乐的消息……」 卫昭静静听着,片刻后说道:「祖母,我知道怎么做。」 卫老太君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暮寒剑上,幽幽嘆道:「长孙恪住在咱们府上时,暮寒剑的戾气已被磨平了,可现在,我又看到它了。」 卫昭下意识的收紧手掌。 老太君仍兀自说道:「时间会沉淀一切,但我想,他并不希望你变成曾经的他。」 ———— 卫昭摄政后,废除丞相制,提了四位大臣辅政,以秦盛为首,冯遇,王奕,程士询次之,将丞相权责分散,避免权臣独揽朝纲。 废除通察府,一应权责交还大理寺和刑部,起復陈靖淮为刑部侍郎。 又彻查户部吏部,革除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开恩科,广纳贤臣。 民间对锦衣侯褒声一片。 但贵族世家们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不怕死的前去侯府行刺。 只可惜卫昭死不了,那些贵族们反而遭到更疯狂的报復。尤以王家为首。 王家家主头髮都快愁白了,去求王奕,奈何人家早早就从族里分了出去,宗族之法还约束不得他。 王家主就嘆道:「早知卫氏还能峰迴路转,当时便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得跟皇帝周旋着。这可好,王家退婚那会儿被指不仁不义,这会儿还要承受锦衣侯的报復。那卫昭只要动动手指,连皇权都能颠覆了!惹上这活祖宗,可真真是愁死我喽。」 「但卫家不会反。」幕僚倾身过去:「卫昭为卫氏正名,也必将受名声所累。如今文人士族支持卫昭,无非是被卫氏忠魂所染。可若卫氏弄权祸乱江山呢?」 王家主眯眼道:「这怎么说?」 幕僚笑眯眯的捋了捋鬍子:「太子李霐虽势力不足,但其人宽厚有德行,在民间也颇受文人推崇。一个是权臣,一个是东宫正统。无论卫氏有多忠肝义胆,但不要忘了,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家的天下。」 这时幕僚便出了个主意:「老爷,卫昭自摄政以来,排除异己,手段残酷。如今太子年轻,皇帝病重,锦衣侯手握重兵,把持朝纲,众臣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必生祸端啊。」 王家主『嘶』了一声,蓦地瞪大双眼,不住的拍打着手掌:「好,好办法啊!」 隆冬时节,寒风凛冽。 崔家谋反案所涉一应官员该问斩的问斩,该流放的流放。京中一下子就沉寂了不少。 将至新年,城内復又热闹起来。只是各家府上却并没有感受到新年的气氛,反而多了几分压抑和拘束。崔奉那具风干的人骨还在城墙上悬着,像是在告诫这些人,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卫昭将卫老太君抄写的佛经送去护国寺交给了无明小和尚。 无明笑着说:「瞭然方丈闭关去了,这佛经我会好生供奉的。」 卫昭淡淡点头:「有劳无明师父了。哦,高海公公可在寺中?」 无明道:「本寺没有高海,只有刚入门的无相。卫施主要见见么?」 卫昭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既已是方外之人,见或不见也无甚必要了。如今寺中是谁掌事?」 无明搓着冻僵的手道:「是了因大师,他此时正在前殿呢。今儿天寒,寺里人少,卫施主可要去上柱香?」 「自然是要的。」 无明便要在前头带路。 卫昭却道:「你且去忙吧,我常来护国寺,认得路的。」 无明呵了呵手,笑道:「那,那卫施主慢走。」 卫昭应了一声,又道:「去后殿诵经吧,免得回去禅房又要被你那些师兄们使唤。」 无明憨憨的笑了笑。走出很远,他忽然转头沖卫昭道:「卫施主,您是有大福报的人。心中所想,势必如愿。」说完便抱着佛经跑开了。 卫昭转身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嘴角忽地绽出一抹笑意。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不一会儿,甬道上便铺了一层白霜。他在雪中缓步前行,听着寺中荡涤人心的钟声。 了因见他上了香,又捐了香火,笑着上前道:「卫老太君和卫皇后都是笃信佛法之人,慈悲为怀。瞭然方丈常与老太君探讨佛理,受益匪浅。卫侯爷亦常来护国寺中,想必于佛理上也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请卫侯爷论上一论。」
第403页 卫昭仰头看着殿内金身法相,语音清冷道:「无需论了,你已经输了。」 了因脸色微变:「贫僧愚钝。」 卫昭毫不留情的点头道:「你的确愚钝。佛家众生平等,在佛祖面前,我只是信徒。而你以卫侯爷这俗家名号称唿我,说明你并未将我看做佛的弟子。也说明你六根不净,贪恋凡尘。」 这话便有些狠了,了因脸色涨红。 他有些愠怒,道:「尝闻卫施主幼时便有善心,怜惜弱小,便是一只蚂蚁也捨不得伤害。如今竟成了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如此还以佛家信徒自居,未免污了佛祖耳目。」 卫昭讥笑:「犯错自然要受罚,如若犯了错便来念一本向善经,那还要律法何用?」 了因道:「人死罪孽消,卫施主却要牵连无辜,甚至连一副尸骨都不放过,未免残忍。当今以仁义治天下,而我盛京城墙上却悬一副尸骨,实在有违道义。若上行下效,百姓都变得同卫施主一样残暴不堪,那才是国家的灾难。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卫施主这样做,难道不怕夜里不得安眠么。」 他嘆了口气:「卫施主是有佛心之人,何不慈悲为怀,放过无辜之人,也放过卫施主自己呢。」 「无辜?」他走过空寂的大殿,在廊下驻足。指着飘飘洒洒的雪花说:「今冬极寒,盛京周边不少村落都有冻死之人。大雪将房屋压倒,百姓没有了家园。你告诉我,这漫天大雪,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他们的推波助澜、视而不见、落井下石、漠不关心还有所谓的明哲保身,才让当权者为所欲为!比起那些侵占良田,鱼肉百姓的贵族世家,我卫氏不侵民分毫,我卫家军保家卫国,战死疆场亦无怨无悔。这不是慈悲么?我以慈悲待人,谁以慈悲待我?」 他看着了因,目光生寒道:「我卫家军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同那些人讲慈悲?我祖母被拉去游街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同那些人讲人道?」 了因被他骇人的眼神逼的步步后退,他无法直视那双墨色的眼,就像他无法直视自己那颗已被世俗侵染的心。 「什么是大慈大悲?是慈爱济世,悲悯世人。可在我看来,对敌人的仁慈,才会酿成这世上最大的悲哀!」 卫昭低笑两声,低沉的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迴荡,摄人心魄。 他说:「护国寺享受这么多年的皇家供奉,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句话否决了护国寺,也否决了佛家在当世的地位,也让更多既得利者痛恨了卫昭。甚至不少人都以大不孝的罪名来攻讦他。 但也有人看得清楚,无论佛家还是道家,本质上不过是教化民众的学说而已。这些年佛寺兴盛,道家衰落。在皇权之下,佛寺有着许多天然的优待。甚至有州府为捧佛寺,不惜侵占良田以为佛田。更有甚至,百姓不愿耕种,跑去寺里出家当和尚去了。 卫昭此举便是在告诉李霐,当权者要隐藏自己的偏爱,否则上行下效,下必甚焉。 ———— 一场春雨过后,青石路被洗刷的干净清透。没有人注意城墙上的尸骨什么时候被取下了,因为那具尸骨早已在那些人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半年时间,朝廷彻查户部吏部也查出了诸多问题,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家。王家主为保家族,捨弃了那几个族中子弟。谁知那几名被查官员咬死了王家主。同族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家主屡次上书力证清白,不惜捨弃大把利益。然而朝廷最后的判决却是:王家主治家无方,族人上不慈,下不孝,乱人伦,无纲常。双方都持理有据,难断其案。勒令分家,断绝关系。孰是孰非,再行判处。 王家主当场昏死过去,之后再也没有起来过。 当了辅政大臣的秦盛每每听到王家因分家之事闹出多少丑闻来,都无比庆幸父亲当日的英明果断。秦氏分家虽也闹出不少龌龊来,但至少在世人看来,这家分的还算和平,族人还算亲厚。倒不像王家,鸡飞狗跳,让世人看尽笑话。 就连王奕都不得不羡慕的对秦盛说:「令公英明。」 下值后,陈靖淮找到王奕,问他:「要不要喝酒?」 王奕斜眼看他:「就你那酒量,陪我喝酒?」 陈靖淮一噎。 王奕拍拍他肩膀笑道:「不用想着安慰我,我早就从族里分出来了。」 陈靖淮道:「只是有些唏嘘,百年的大族啊。」 王奕弯了弯嘴角:「不过是一滩烂泥罢了——」 梅苑依旧热闹如初。 只是当初的四纨绔如今只剩卫昭和冯遇两人。他们对坐在雅间里,隔着帘子听着空灵的曲调,恍如隔世。 「听说韩家要对东越用兵了。」冯遇双手拢着袖子,扭头看向窗外波澜壮阔的金水河。 卫昭淡淡说道:「收復东越,戴罪立功。」 冯遇点点头,道:「你放心,元勐将军那里我会提前部署。只是经此一事,韩家恐怕不能再掌兵了。」 半响的沉闷过后,卫昭忽地笑了:「你在提醒我么?」 冯遇将目光落在卫昭那张清冷的面容上,他说:「人心善变,鸟尽弓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虽是有人故意放出,但既然谣言能传开,就说明有如此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卫家的权势太大了,大到随时都能威胁皇权。我想你应该看的明白,就算没有贵族世家的制衡,朝局也不会风平浪静,总有人会为了利益挑起争端。而那时,手握重权的锦衣侯爷你,就是众矢之的。」
第404页 卫昭端起酒杯,笑道:「冯遇,你会是一个贤臣。」 冯遇淡淡一笑:「他已是弥留之际,他想见见你,你,要去么?」 自公审后,李淮便一病不起,终日昏昏沉沉。他总能看到一个淡蓝衣衫的女子浅笑嫣然,他想靠近她,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不停的走—— 许是迴光返照,这日李淮竟是少有的清醒。他听明德向他汇报了这段日子的朝务,得知卫昭雷厉风行的手段压的贵族世家毫无反击之力,一时竟不知是何种心情。 他头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明。他在想,如若当初他能隐忍,藉由卫氏这把刀先行剷除贵族势力,等自己手握绝对权柄的时候,卫氏也不过是案上鱼肉罢了。 可当他看到那个面容清冷的黑衣青年时,却如当头棒喝。因为他忽然明白了,卫氏这把刀,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包括他的好太子李霐。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李淮声音沙哑道:「你来了。」 卫昭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我后悔了。」李淮忽然说道。「躺在床上这半年多,我想了很多,也明白自己做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事情。但唯一没有后悔过的就是娶了你姐姐,虽然这婚事也是我算计来的。」 「我当初宣你回京并未在摺子上明言勤王一事,你依然只带了五千人归京,我便应该明白,卫氏的底蕴绝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些。而你,卫昭,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能耐。所以,长乐和霈儿一定还好好的活着,是不是。」 「是。」 李淮如释重负般的笑了笑:「谢谢你,这样一来,至少我还有向你姐姐请罪的机会。我看到她了。」 卫昭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留情的拆穿了李淮,他说:「你想问就问吧,并不需要拐弯抹角。」 李淮有些慌乱狼狈,他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明黄的被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待他缓过来,脸色已有些青紫。 他自嘲的笑道:「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终其一生都改不了了。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霈儿,究竟是谁的儿子。」 卫昭转过身去,冷冷说道:「答案显而易见,他的确是李家的孩子。」 李淮不由心口一痛。 卫昭已经走到殿门口了,他忽然停下脚步,侧头说道:「姐姐待你是真心的,可我认为,你不配。」 宣平十一年夏,李淮驾崩。太子李霐继皇帝位,改年号为康和。 康和元年,南梁司马善举国归降。 康和三年,东越国破。次年,大将军韩庆率军归降。 李霐在位三年,齐国的版图不断扩张,终于实现天下一统。 皇帝励精图治,群臣勠力同心,北方强国北狄内斗不止,已无余力。 布泰为保住草原霸主之位,在杀了索朗后第一时间将尹士均送到了卫昭手里。卫昭却连个眼皮都没抬,因为在他眼里,尹士均不过蝼蚁罢了。 他是锦衣侯,他拥有齐国最强的铁蹄,拥有无上的权势,拥有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可以站在宣明殿的顶楼,居高临下俯瞰整座皇城,众生都在他脚下。 「权利是毒药,欲望是深渊。它们会让人慾罢不能,一发不可收拾。沾染上它们的人,谁都不会全身而退。也包括我。」卫昭说道。 李霐摇了摇头:「卫侯爷所做的一切皆是于民有利,虽行事霸道,却极有成效。」 「所以我才要及时止损,在我还没有完全跌入深渊的时候。因为那种主宰一切的快感会让人迷失,尤其当你心中的缺憾无法弥补时。李霐,卫氏会退出朝堂。」 他撑开伞,走在濛濛细雨中。 李霐恭敬的朝他行了一礼,掷地有声道:「卫氏不反,李氏定保卫氏永享富贵。」 留给他的是一个孤独倔强的背影。 今日少年明日老,青衫不再,锦衣归来—— 全文完 第223章 番外 康和五年春,盛京。 晨光才些微冒出头来,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太华街阅书楼门前便已排起了长龙。 一个迟来的书生排到队伍末尾,双手抄袖,不停的向前张望,口中絮叨着:「完了完了,瞧这架势今儿定然是买不到下册了。」 排在他前头的书生也踮着脚往前看,面上一副焦急神色,忽闻队伍前头一阵骚动,他喜道:「开市了开市了!」 有赶着上朝的官员见太华街拥堵,不由懊恼道:「老天,我竟忘了今儿个是新书发售的日子了。」 僕人见自家老爷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了,忙伸手扶了扶,劝道:「老爷,朝会要迟了。」 那官员吹了吹鬍子,瞪着眼对僕人道:「老爷我日理万机,你怎么也给忘了呢!」 僕人自知理亏,只缩着脖子挨骂,待人群略微散了散,才嘟着嘴催马前行。 路过的官员瞧见阅书馆盛况,再想想今科竟有不少学子上赶着去考刑名,有几个还是他相当看好的好苗子,就忍不住气恼。 不过想想他先前读过的几册传记,也觉得颇有趣味,引人入胜。尤其是写入传记中的案件曲折离奇,却又是真实存在。大理寺和刑部甚至还派人查阅了案件发生地的卷宗,俱都惊嘆于那位冷面大侠办案手法的高超。也难怪这么多热血小青年赶着要考刑名,扫平天下冤案了。
第405页 官员撂下帘子又同情又羡慕的嘆道:「今年大理寺和刑部可有热闹看咯。」 不止阅书馆,就连坊市的茶楼戏楼都搭了台子专门说这《冷面大侠传》。 「……当时那胡三爷死不认罪,冷面大侠便使人捉了他家的狗,结果怎么着!嘿!」说书人一拍醒木,道:「那黑狗自个儿招认了!」 「这怎么说!」人群立马兴奋了:「狗通人性是不假,还能说话?」 说书人一脸神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觑!」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也知今日听不到后续了,便三五成堆的讨论了起来。 讨论的口干舌燥便要茶来喝,茶楼老闆数钱数到手抽筋,笑的一张老脸跟朵菊花似的。 「诶,我一个远道来的朋友说他见过冷面大侠。」 「真假,那冷面大侠长什么样?是不是三头六臂?」有人激动道。 那人撇了下眼,道:「想什么呢,冷面大侠跟我们一样都是人。不过他说冷面大侠常带一银色面具,穿一身黑衣,腰佩一把剑,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喊他爹呢。」 又有人道:「我听人说冷面大侠还是个武功高手呢,不过倒是从没有人见过他拔剑。」 邻桌的人也凑过来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还说冷面大侠原是南府的监司大人。不过有江湖人去寻仇的,又道那人不是南府监司,只是他拿着南府监司的剑。倒也有人说他就是南府监司,反正神神秘秘的——」 没人注意角落那张桌子上的客人轻蔑的哼了一声,丢了一角碎银起身便走。 紧接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少年尾随了过去—— 梅苑热闹如初。 韩崇良一脸喜色,蹬蹬蹬上了二楼雅间,一撩帘子,正对上卫昭那张清冷隽秀的脸。他大笑着张开手臂给了卫昭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阿昭你倒是结实了不少。」 卫昭笑了笑。许是多年冷清惯了,见到挚友虽也热切,却总是少了几分热情。 韩崇良见怪不怪,撩开袍子坐下,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暮寒剑上,笑道:「来时路上听着沿街的人都在谈论冷面大侠呢。这盛京城鱼龙混杂,暮寒剑在江湖上又是出了名的,你竟还敢带着他招摇过市。」 卫昭道:「若不招摇过市,如何找到想找的人。」 韩崇良笑容一僵,转而嘆息一声。 这时冯遇拎了酒进来,察觉雅间内似乎有些沉闷,便笑着说:「这是安西进贡的葡萄酒,我可是好不容易弄了两坛来。」 韩崇良忙接过,啧啧道:「有个皇帝外甥就是幸福啊。说起来我过几天就成亲了,若能弄来几坛招唿贵客,那可有面儿了。」 冯遇就白他一眼:「我可弄不来了。」 卫昭则道:「姜家有梅子酒,口感倒也不差。」 韩崇良拍手乐道:「行啊行啊,凤溪姜氏的酒那排面也足够了。」他睨了眼冯遇:「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冯遇脸色微红,从怀里掏出一册书来,道:「去买《冷面大侠传》了。」 韩崇良就乐:「冷面大侠就在你面前呢。」 卫昭也颇有些赧然:「都是霍宝儿胡乱写的。」 韩崇良有些羡慕:「你家宝儿真够有能耐的,阅书馆经营的有声有色不说,写的话本子都被人争抢着买。阿昭,这几年你怕是赚了不少吧。回头带带兄弟,等娶了亲,我岳父调任到地方,我也打算跟朝廷请辞,到时可就是闲散人员了,得想法子养家餬口咯。」他摇摇头,有些嚮往道:「若是不成亲,说不定还能到江湖上闯一闯呢,想想也真是不错。我们可以组队,当个什么冷面双侠。」 冯遇撇眼看他:「这话你敢说?就不怕你岳父追着你打?」 韩崇良抖了抖肩膀,轻声道:「这不是跟你开玩笑么,你可别瞎造谣。」 冯遇笑着抿了口酒。 「听了这么多伶人唱曲儿,还是玉笙的嗓子最好。」 韩崇良摇头晃脑的跟着哼哼,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空置的位子上,这是陆承逸最喜欢的曲子。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因为这是扎在每个人心里的刺。 卫昭倚着窗,将一幅画像递给冯遇,道:「这是颍州胡家案逃脱的首犯,我追了一路,人到盛京了。胡家在京城有些关系,你私下给大理寺透个信儿,安排好巡城司,最好将人就地捕获。」 冯遇接过画像应下此事。 韩崇良忽然顿住,转而一寻思,怒拍桌子道:「我说阿昭,你该不会是抓匪是真,参加我的婚礼才是顺便吧!」 卫昭笑道:「你就当我参加婚礼是真,抓匪是顺路吧。」 韩崇良不开心了一下:「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感谢那首犯。」 卫昭耸了耸肩。 韩崇良气结,作势就要去掐他。 两人你推我挡的过了几招,冯遇看了好一会儿热闹,要不是怕他俩把雅间给拆了,梅管事又要心疼的嘬牙花子,他还真想再看一会儿呢。 「好了好了,阿昭,我瞧小楼在外头探头探脑的,颇有急色,是不是府上出什么事儿了。」 卫昭这才松开韩崇良。活动开了,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倒觉畅快不少。他朝外头喊道:「何事进来说。」 小楼躬着身子进了雅间,先给韩崇良和冯遇问了好,方才低声对卫昭道:「霈少爷不见了。」
第406页 卫昭拧了下眉。 与此同时,城外小西山。霈儿被一个大汉丢到飞鼠洞里,他迷迷煳煳醒来,正听那大汉对胡九说:「大少爷,冷面大侠在江湖黑白两道都颇有名望,我们捉了他儿子,只怕他会发动江湖势力追杀我们。」 胡九恨声道:「他都从颍州追到京城了,我们抓了他儿子,总还有张保命的底牌。」他吐了口血水:「我就弄不明白了,我胡家同他并无仇怨,他又非官府中人,何必就死盯着我们不放。」 大汉想了想道:「或许同他手里的剑有关。」 「剑?」胡九蹙眉。 大汉点点头:「那把暮寒剑本是长孙恪所有,听说先帝在位时曾发布追杀令,我胡家同南府有些龌龊,大老爷便召集不少高手截杀长孙恪,为此还被先帝嘉奖过。」 胡九听出些意思来,道:「你是说冷面大侠是为长孙恪在报復我胡家?」 「不无可能……」 霈儿正竖着耳朵听,忽觉洞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伸着脖子往后瞅了一眼,待看清来人时蓦地瞪大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叫,便见那人长腿一抬,就听大汉一声惨叫,瞬间被踢飞了出去。 胡九勐地回头,见来人是个鬍子拉碴的高壮男子,他看人的目光很冷,就像置身冰天雪地里,连动一动都是彻骨的疼。 他哆嗦着道:「你,你是谁?」 高壮男子动了动脚:「聒噪,吵到我睡觉了。」 随着脚下动作,又是一声哀嚎,胡九也被踹飞了出去。 霈儿努力的眨巴着眼睛,呜呜叫个不停,示意他把口中塞着的布团拿开。 高壮青年不由蹙起眉头,脚下又要动作,低头却见是个小孩子。他的眼睛清亮,像雨后的黑曜石一样。 不知为何,他心口忽地一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见过这样的目光。 鬼使神差的,他蹲下身子,拿开他口中的布团。 霈儿得了自由,忙喘了几口气,瞪着黑黝黝的眼睛沖那高壮青年喊了一声:「爹!」 脆生生的。 高壮青年愣了一愣。 霈儿作势就要哭:「爹啊,我总算找着你了。」 高壮青年有些嫌弃,想也不想的就把布团又塞了回去:「聒噪。」 说完起身便走。 霈儿如遭雷噼,好像那颗扑稜稜跳动的火热的心被人无情的扎了一刀又一刀。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疙瘩就止不住的扑簌簌往下掉。 卫昭找到他的时候,泪水都快流成河了。 他给他解了绳子,又拿开布团,本来还想训斥他不知天高地厚,敢私自出来寻人的,话到嘴边,语调却轻柔了下来:「爹爹这不是来了么,那首犯已被你冯叔叔拿住了,冯叔叔说回头给你请功。」 霈儿还是委屈,他勐地扎进卫昭怀里,哭道:「爹爹,我找着爹了,可他不认霈儿!还把霈儿的嘴给堵上了!」 赶来看热闹的韩崇良和冯遇:……这都是什么称唿。 卫昭的身体却勐地一僵。好像被冰封的河水忽然找到了发泄口,像一头困兽张着血盆大口唿啸而来,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冰山,直到冰山被撞出一个窟窿,河水汹涌奔袭,酣畅淋漓,疯狂肆虐。 他忍不住颤抖,眼神里多了几分期待,小心翼翼的问霈儿:「你没看错?」 霈儿抹着眼泪道:「爹爹你整天画他,虽然他看着邋遢了些,可我绝不会认错人的,就是他,他就是我爹!」 他忿忿的絮叨着:「坏死了,他可真是坏死了,他堵霈儿的嘴巴!」 「他去哪儿了?」卫昭急急问道。 霈儿吸了吸鼻子,小手往西边指了指:「好像下山去了。」 卫昭起身就走,干净利落。 霈儿这下绷不住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爹爹找着爹就不要霈儿了!」 韩崇良和冯遇面面相觑,忍不住头大。有两个爹了不起哦。 卫昭沿着小西山一路往下找,他找遍了周围的村庄,找遍了盛京城的每一条街道,渐渐的,才升腾起的希望变成了失望,痛彻心扉。 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而过。 似乎要应和他此时的心情,乌云覆盖了晴空,压的人心里愈发沉闷。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乱。 小贩们忙着收拾摊贩,行人们用衣袖遮挡着头匆匆小跑着回家,长长的街道好像一瞬间就空寂了下来,喧嚣声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雨雾模煳间,他依稀瞧见便桥下似乎有个人影。隔着水雾,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他的手有些麻。 驻足片刻,他方才踱步上前,在那人跟前停下步子,低头看他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 许是卫昭打扰了他的清静,他抓起铜钱便要离开。 这时,一枚用红绳拴着的铜钱落在半空,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卫昭将铜钱扔在他手里,压抑着翻滚的心绪,哑着嗓子道:「爷赏的。」 青年抬眸注视着卫昭,好半响方才讷讷开口:「我找到了。」 四月清雨,溪桥柳细,与君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