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今儿翻牌子了吗》 第1页 [古装迷情] 《皇上今儿翻牌子了吗》作者:月半口米【完结+番外】 文案: 皇帝和皇后谈恋爱的故事。 两个小菜鸡的相互暗恋,都以为对方是出于政治考量才跟自己成亲的。 【白天 - 一派和谐】 皇后:臣妾今儿下懿旨,为皇上充了后宫。 皇帝:皇后如此贤德大义,朕心甚慰。 【夜里 - 各自咬牙】 皇后:这个该死的狗男人!是不是又翻牌子了!呜呜! 皇帝:皇后成天给朕塞人,心里是不是没有朕!呜呜! 排雷: 1、皇帝有名义上的后宫,但双c。he 2、架空清,架得特别特别空,以脑洞为主。 3、【关于自称】本文里,皇后妃子大臣对皇帝统统自称奴才。其实只有满蒙人和一些汉军旗人能自称奴才,汉人只能自称臣,所以奴才和臣不是传统文化意义上的那种区别…… 4、幼稚园小朋友的恋爱水平。 5、轻松向正剧风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果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狗皇帝敢翻牌子? 立意: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好,传递人间有真情的正能量 第1章 这天儿来得可真是怪异,清早起来漫天的黑云沉甸甸地坠在檐顶,午后天爷赏面放了晴脸儿,才将命人将吊搭窗支了起来,乌压压的云霾又从四面八方聚拢,蔽了日头,遮得天昏昏的,瓢泼大雨来得迅勐,狂风卷着砸得棂花槅扇窗「啪啪」作响,洒了几个时辰将将才停住了,瞧这天色没准儿还得下。 祁果新小臂搭在槛窗的踏板上,觉着润意抬起手来一瞧,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浸湿了袖口的蝴蝶缘饰,丝丝凉意透过暗花缎钻进去,湿哒哒紧黏着,煳在身上像另一层油皮儿,没来由叫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心下庆幸,还好她现在人在宫里,这要是放在家里,被那几位管带姑姑瞧见了,又得是一通好说教。 回身掖了帕子来擦,隔着内檐槅扇听见茵陈在外间压低了嗓音问:「传过膳了?」 这是在问养心殿的境况了。 负责打探消息的是太监薛富荣,是祁公爷费了老鼻子劲儿塞进来的自己人,只要好处给得足,对祁果新绝对衷心不二。 祁果新没吭声,伸长了耳朵,踮起脚往外挪了挪步子。 薛富荣在禁城里混了有年头了,处处都有耳报神,他也低了声,「刚传了回点心,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 祁果新嘆了口气,没再听下去,回身坐回北炕上。 没多意料之外,失落却也是在所难免。 望望窗外的日头,未时刚过,皇上兴许得入了夜才过来。 拖了引枕垫在腰后,眼梢里瞥着西洋钟混时辰,她不是个闲得住的人,自打进了这四四方方的金贵牢笼,怎么打发时间成了每日首要思虑,除了上太后那儿请安点卯是正经事,养了指甲戴了甲套,就连打络子做针线也不成事了,大把大把的时光需要虚度,百无聊赖,日復一日,眼看着大好青春年华澌灭无闻。 抻直了手指,来回翻看着手指头上的玳瑁錾花甲套,这长长的指套究竟是富贵的象徵,还是富贵的枷锁,恐怕只有亲戴上的人才能明了。 适才将暖阁里的人都遣了出去,犯不着顾念姿态,祁果新极没形象地在炕上一出熘儿瘫到底,晦暗不明的天色昏沌沌的,空气中飘浮的灰烬仿佛都静止了,祁果新迷迷瞪瞪的,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头一回见皇上时的场景。 他和五阿哥一道背了差事要出京,路过承顺公府,那会子他还只是住南三所的六阿哥,出行没现在这么多规矩,不用清场,祁果新得了消息,早早架了把梯子隔着女墙远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几十号人,就数他在马背上最挺拔,祁果新一眼看中了他。 刚瞧见个大致模样,就听见背后有人说「福晋来了」,吓得脚下一滑,撅腚摔了个大马趴。 少女情怀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那眉眼都没瞧仔细的囫囵一眼,这人就在心中扎了根,那身石青色的马蹄袖箭衣夜夜入梦,直到后来有一天祁公爷给带了个西洋镜回来,她有了别的心头好,头一回心动才正式宣告压箱底。 好感归好感,祁果新也没多存什么念想,毕竟对于他们这种家世背景的哥儿姐儿来说,亲事没多少可自己决定的份儿,京里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就那么些,甭管是上进的还是打漂儿的,嫁谁都是嫁。 可后来听说要给他做皇后,祁果新是欣喜的,年少时那一丁点忽隐忽现的喜爱要死灰復燎起来也容易,只是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得来的婚姻原是变了味儿的。 她得做好这个皇后,却不是为着自己,得是为了祁公爷、为了承顺公府、为了整个奇赫里氏。 槅扇笃笃两声脆响,「皇后主子?」 皇上来了? 祁果新一骨碌从北炕上爬起来,忍忍没问出口,鼻音里「唔」一声,「怎么个事儿?」 茵陈请示得小心翼翼,「皇后主子,奴才进去伺候您罢?」 堂堂皇后,一个人搁屋里闷着,手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么! 「不了。」皇上还没来,祁果新丧气地瘫了回去。
第2页 茵陈和皇后的脾性最对得上,若说薛富荣是为了拘着皇后不让太过撒欢儿,茵陈就是皇后干好事干坏事的最得力帮手。 门外的宫女子再接再厉,「要不,您先进几口乌塔饽饽垫垫?」 茵陈没说的话,祁果新明白,要是等着皇上来才用膳,得饿着肚子等到地老天荒。 听不明白才好呢!想透了多叫人烦躁。祁果新恹恹地应了一声,「成罢……」 烦不烦的是一回事,不能亏待自己是另一回事,这并不冲突。 东西六宫住了那么多嫔妃,无论是换了谁,此时都该饿着,饿得越狠越好,将来再找个由头让旁人在皇上跟前提起来,要是再争气些,能直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饿晕了最好,这才显得人诚心,显得人看重。 祁果新砸吧砸吧嘴,把一整碟儿软奶/子饽饽全咽了下肚,觉得撑着了,又起来遛遛弯儿消消食儿,全然没有忧心的模样。 茵陈看在眼里,实在是闹不明白,这位主子娘娘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头。 吃饱喝足了,心里头没那么空落落的了,祁果新浑身上下顿时又充满了力量,觉得还能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是半日的光景。 直到听见禁城四面八方传来一迭一递的落钥口令,还是没见着皇上的人影。 祁果新几番想问,却还是缄了口,「来了么」三个字生生压在喉咙里,在心中憋成一堵厚重的墙。 她是皇后,不是那些巴巴盼着临幸的低位嫔妃。 她得端着,得大气着,要是让人瞧见那急吼吼盼爷们儿的模样,可不好看相。 薛富荣擦袖子打千儿进来了,「皇后主子,要不,奴才跑一趟养心殿?万一万岁爷有要事耽搁了,奴才也好知会您一声不成。」 祁果新心口一松。 得了,有人先出这句口了,这是底下人自己揣测上意的结果,不是她按耐不住不够端方大气。 「唔。」祁果新装作不经意撩了撩眼皮子,示意知道了,「兴许要变天了,让苏德顺早早预备上油布伞,御前都警醒着些,千万别淋着万岁爷。」 其实这不消她说,御前的太监都是活了千百年的人精,只是什么话都不带罢……好像显得她不是那么关心似的。 心念一转,又叫住薛富荣,反覆叮嘱道:「客气着打听打听,千万别催。」 「嗻,奴才告退。」薛富荣左右一甩袖,倒着退行出去了。 盼了一整日,这会子想到皇上要来了,祁果新反倒紧张起来了。 大婚有程子了,祁果新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的皇帝丈夫相处。 做皇后是门学问,祁果新现在连门儿都没摸着。 就祁果新这四六不着万事不过心的性子,早前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叫福晋见天儿一通好愁,就担心她将来讨不了额莫克的好。结果一眨么眼儿的功夫,竟是要母天下了。 公府上出去的小姐,规矩上是绝没得说,就这个性……给福晋急的,急哧白脸的就给找了好几位到年纪放出去的管带姑姑教规矩,直接放了话,让姑姑们戒尺随便抽。 谁知规矩好练,性情难改。 实在没辙了,姑姑为难地找上福晋,说:「您家这位姑奶奶,不说话往那儿一站一走一坐一躺,决计都叫人揪不出错来。」 合着就是不能开口。 福晋简直愁白了头,「端着」二字几乎成了口头禅,最后被祁果新搓得没了火气,颓然退到了不能再低的底线上,「我说姑娘喂,您就是装装样子也成啊!」 要不是家里连生了仨哥儿,皇后之位说什么也落不着祁果新头上。 祁果新心里愧疚,不着调没心眼子是本性,也不是她想改就能改的,只好按照福晋的意思,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装样儿。 其实就连祁果新当皇后这件事,也跟玩儿似的,硬说起来,还是祁公爷歪打正着碰来的。 头先先帝爷不中用了,就数大阿哥和三阿哥唿声最高,大阿哥是孝懿皇后嫡出,三阿哥生母和嘉皇贵妃跟先帝爷是出了名的松萝共倚。 光听名儿就知道,这俩娘娘已经不在了,孝懿皇后是谥号,和嘉皇贵妃也是身后封的哀荣。 听说孝懿皇后娘家跟祁家祖上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牵扯,积怨已久,说什么也不能往大阿哥那头靠拢。 那就只剩三阿哥了,三阿哥几年前就频频对祁公爷递橄榄枝,那会子局势还不明朗,祁公爷一直揣着手暗中观察。 没得挑了,祁公爷向来不是个不留后路的人,抠抠搜搜的站了半只脚过去,谁知三阿哥现在排面不同了,三阿哥生母和嘉皇贵妃一开口,就要祁果新给三阿哥做侧福晋。 照祁公爷的意思,堂堂公府上出去的嫡小姐,断然是没有给人做偏房的道理。祁公爷自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据说当晚搁纱帽胡同里喝高了二两酒,扬言闺女就是挑户红带子嫁了也不上三阿哥府上受刺激,等换了水粉斜街再喝二两,越想越搓火,一拍脑袋,干脆把那刚迈出去的半条腿收了回来。 谁谁都不成,光那么站干岸可不行啊,祁公爷躺榻上思来想去了大半宿,也不知是怎么决定的,第二天就上六阿哥那儿表态示了好,成了老派公府里第一个靠拢六阿哥的。 六阿哥底下可用的人不是没有,母族郭克察氏有一个算一个,新贵也扶持了不少,就是缺了像祁公爷这么老派正统根基深厚的老公爷。
第3页 祁家老爷子早年入了八分,背后有一旗人马。 当然了,投靠也不是白投靠的,祁公爷开出的条件诸多,头一条就是要册封闺女祁果新为皇后。 册皇后,而不是立嫡福晋,这里面往深了瞧,说头可多了,换句不好听的,就是你要是当上皇上了,我闺女就是皇后,你要是没那个命,我才不把闺女送你府上填窟窿。 这种含瑕积垢的不平等条约,得亏六阿哥是个隐忍的人,咬碎了牙花儿应下了。 世事无常,谁知是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阿哥突发了花儿,病来得又急又凶,没两天就撒手去了,孝懿皇后哭得肝肠寸断,竟是当天夜里就跟着去了。 三阿哥面儿上哀戚,心里乐开了花儿,大丧期间背地里招了一帮京油子纵马,乐极生悲,从马上直笼通栽下来,摔断了腿,行走都要人随身服侍,当然是继承不了大统了。 先帝爷本就只剩一口气吊着,接二连三受了这许多打击,撑着最后一口气改了遗诏,两腿一蹬,江山大统就这么落到了六阿哥身上。 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合着大阿哥党和三阿哥党你死我活地斗了这么多年,全是为了这位不起眼的六阿哥做嫁妆? 后来的事就更让人惊掉了下巴。 有些人惊掉了下巴,有人则是惊得掉了脑袋。 这位平素不声不响的六阿哥,位登大宝之后,以往明着的大阿哥党和三阿哥党,一个没跑全拔了,雷霆手段之狠厉干脆,震惊朝野。 为了压下那几年的血雨腥风,祁公爷确实也出了不少力。 祁果新沉思半晌,突然郑重地叫了声「茵陈」。 茵陈正在收拾小碟,闻言忙插秧拜了下去,「听候皇后主子示下。」 祁果新垂眸长嘆一口气,「前几日上皇太后那儿用过的南果子还有么?不拘什么的,夹沙糕、三角酥都成,再来一碟儿。」 茵陈被她说愣了,勉强挂住笑,「嗻。」 第2章 榜嘎缩着脖子抱着手,小声道:「主子娘娘打发人来问了,在抱厦底下候着哪。」 「主子娘娘?」甘松拎着茶吊子,一脸懵然地转过头来,「哪位主子娘娘?」 「嘘嘘嘘——」榜嘎登时炸了庙,一个箭步冲上来,捂住她的嘴,「你这小嘎嘣儿的,仔细嘴里,不要命了不成?」 甘松嗫嗫息了声,和榜嘎俩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眼神儿都跟会说话似的,来回倒了百八十句不能出口的碎嘴子。 今儿是十五,万岁爷要上坤宁宫去,差人来催的自然是那位皇后主子了。 要说这宫里真是乱翻了天了,帝后大婚刚没几日,宫里就册封了皇贵妃。 别说开国至今断没有哪位皇后受过这种委屈,即便再往前倒个一两千年,也称得上是旷古奇闻了。 对当今皇后来说,这简直就是照脸上唿一巴掌,连带着整个奇赫里氏都抬不起头来。 册皇贵妃这事儿倒是跟皇后没什么牵扯,都是祁公爷给挖的坑,早年在六阿哥跟前那么横,现在皇帝扫清障碍站稳脚跟了,习惯了杀伐决断的成年帝王再回想起当年被牵着鼻子走的倒灶经歷,能不窝一心窝子火么! 要不是为了向那些老臣表一表「既往不咎」的心,连这皇后之位能不能落到祁家都悬。 皇贵妃娘家算是被当今万岁爷一手扶植起来的新贵,阿玛哥子都争气,真要比一比二位主子的前程,皇贵妃算起来还要光明一截儿哪。 不过甘松这回问得也不妥帖,正宫皇后还大好着哪,皇贵妃这副后怎么称唿成了大难题,幸好皇上开了金口,仅有的几回提到皇贵妃都以「贵妃」称唿,万岁爷都这么说了,底下人当然是照着喊,这不,主子娘娘和贵主儿就这么的分清楚了。 苏德顺抱着拂尘进来,听了个正着,抽着眉毛啐道:「见天儿的嚼大舌根子,皮痒了不成?不怕站枷号、上墩锁?」 甘松唬得话也说不出来,榜嘎连忙捧了茶吹上来,谄笑道:「苏爷爷,您老辛劳,吃口茶顺顺气儿。」 苏德顺接过茶,没说话,眼皮子一撩警告意味浓厚,激得甘松又是一颤。 甘松这丫头心眼子实,有什么说什么,说不出口的就全在脸上兜着,这才被太后千挑万选送到御前来。不存私心挺好,但若是因这张嘴得罪什么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何况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决计不能让人说是御前的人落下了话柄。 天幕拉扯着黑了大半,皇帝的肩舆才不疾不徐地往坤宁宫去了。 这个点儿了,祁果新几乎以为皇帝不会来了,她在北炕上支胳膊半躺着,昏昏欲睡。 「皇后主子!皇后主子!」薛富荣十万火急通知了茵陈,茵陈十万火急肩负起了叫祁果新起床的任务。 祁果新半梦半醒,听着丫头话音这么急,迷煳着咕囔了一句,「福晋来了?」 茵陈急得恨不得直接上手,一上火也顾不得嘴上尊不尊了,迭声催促道:「您可快些起罢!万岁爷銮舆往坤宁宫来啦!」 谁? 什么宫? 祁果新陡然睁眼,神智一瞬间回笼,一翻身下了炕,「快快快,拿篦子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宫女们早抬着十八般武器排了一熘,听茵陈击掌音鱼贯而入。
第4页 茵陈接过篦子,时间太紧迫,要拆头髮都无从下手,无奈之下只好实话实说,「有一程子了,这会子怕是要到了。」 祁果新呆呆地啊了一声,要坏醋了,大势已去,颓丧地歪头扶了扶头上的金缕空扁方,想起刚才吃了东西没补唇妆,双手捻起丝绵胭脂卷一卷,往嘴唇上裹了裹,没敢往镜子里照,「就这样罢,哈哈。」 语气太过丧气,话语中充满了放弃抵抗的绝望。 茵陈假装拾掇妆檯上的东西,都不敢答她。 祁果新心中默念不能跑不能急,端着往外慢慢走,等她款款摇到到廊庑底下,皇上也已经到了。 仪容不端面圣是大忌,祁果新压根儿不敢抬眼瞧皇上,强笑着假科里上前客套客套,蹲身打个万福,脱口问道:「万岁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问完简直想往自己脑袋上煳一巴掌,不然呢?逢十五的日子,皇帝能不过坤宁宫? 好在皇帝似乎存着心事,对这奇异的开场白没往心里去,随意一瞧她,脚下步子没停,随口接了句,「皇后用过膳了?」边说边往台阶上去了。 祁果新忙往皇帝身后跟了上去,「还没,擎等着万岁爷来呢。」 晚膳的时辰早过了,皇上歇得迟,常常在这个点儿加一餐,祁果新早早备好了饭食,不饿也要装饿了。 看着底下乌啦啦跪了一片的人,祁果新由衷觉得还是当皇后好,和皇帝是正头夫妻,见了面能有商有量拉拉家常,只要皇上明面儿上没有要动祁公爷的意思,她就不用动辄下跪。 就算单单是为了永保膝盖,她也得加把劲儿,把这后位好好护着,甭叫苏塔喇氏家的皇贵妃越过头去。 不说旁的,皇帝对皇后的态度定然也是不同寻常的,她没来得及拾掇自己,皇帝刚才瞧见了,不也什么都没说嘛。 皇后不愧是皇后,连皇帝对她的容忍度都很高。 祁果新偷偷笑了笑,落后皇帝半步。廊檐下画珐瑯宝盖葫芦灯透出了温润的光,祁果新借着斜斜的光偷偷打量他,皇上个头生得真高啊,挺拔颀峻的身量,宽肩撑起了那黑狐皮端罩,让端罩下摆呈了一圈圆满的弧度。 进了东暖阁,祁果新本说摆个席面,皇帝说就俩人,不必麻烦了,点心码了三张小圆桌,皇后不兴伺候用膳,俩人肩挨肩地坐下来,不知情的人看着好像很亲密似的,实际要是不算多年前那惊鸿一瞥,正日子见了一回,朝见礼见了一回,祭太庙见了一回,统共算下来,这也就第四回 见。 第四回 见面的人,横竖起腻不起来,就跟应付差事一样,客客气气的,中间隔了八十条筒子河。 万幸皇家讲究食不言,不必费心找话题,趁着动筷子,各有所思。 光影在侧脸上照出流畅的线条,祁果新默不作声地将皇帝和当年的那道剪影来回比对着,成熟了,五官更硬朗了,莫名多了几分沧桑,更平添了几分那时没有的威仪。 祁果新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黄花梨案几上,借着光暗地里细细端量皇帝,眉骨挺拔而舒展,一双招子黑白分明,黑眸黯深,眼白清透,老练和世故在一对明亮中忽隐忽现,高高的通官鼻樑峻峭挺直,稍稍抿起的嘴唇线分明。这些年他变了很多,不变的是一副好相貌,不然当初也不会一眼就抓住她的心。 祁果新越看越满意。 皇帝刚才心里揣着政务,这会儿进了几口吃食,才缓慢松下心来,有点心思侧眼打量她,两把头绾得松松散散,妆容素净得等同于没有,只有那一点唇突兀的艷丽着,明知道他今日要过坤宁宫来,这副家常打扮是几分意思? 再细细端量了长相,两道亲切过了度的柳叶眉,大而无神的圆杏眼,脸颊饱满的弧线显得人稚气十足,哪里半分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皇帝记得有一年上热河避暑,三哥喝大发了撒酒疯,连夸承顺公府的小姐盘靓条儿顺、举止得宜,话里话外是恨不得对天起誓回京就要上门提亲,谁知和嘉皇贵妃,也就是先帝爷那时候的贵妃,把嫡福晋之位留给了自家侄女,要不是和嘉皇贵妃留那一手,皇后也就不是他的皇后了。 这种在记忆中连水花都没翻起来的芝麻绿豆小事儿,皇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倒窖就想起来了。 只觉得就她这样的,绝对当不上三哥说的「举止得宜」四个字。 祁果新捻了一块翠玉豆糕,正要往嘴里送,恍惚中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悬在脑后,成年帝王睥睨天下的威严不容小觑,祁果新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浑身悚慄慄的,瞪大了眼睛看看案上空荡荡的珐瑯彩碟,恍然大悟,回身觑了觑皇帝,手指小心翼翼地往那头递了递,怯怯地问:「万岁爷,要不,这块给您留着?」 她竟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满心都想着吃! 皇帝一口气险些要背过去,凉声道:「是额尔赫教你这样的?」 在旗的爷们儿称名不称姓,额尔赫是祁公爷的名讳,皇帝冷不丁沉下脸提她阿玛,祁果新脑子转不过来,木愣愣地照实答了,「回万岁爷,是奴才自个儿要这么做的。」 老实巴交地答完了,祁果新发现,皇帝好像生气了。 为什么呢?就为着这最后一口翠玉豆糕?祁果新简直不可思议,堂堂一国之君,竟能鸡贼成这样?
第5页 不行,她这凤位还没坐热乎,别说是为了一块翠玉豆糕,就是换了真翠玉也不值当。祁果新一脸媚笑将拢起的指尖凑了上去,「奴才斗胆,孝敬万岁爷。」 大不敬!实在是大不敬! 皇帝想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她也就随随便便蹲了个福,嘴上连句恭请圣安都没提。 皇帝突然想透彻了。 是了,公府上出来的嫡小姐,要说不懂规矩成这样,那决不能够。 她这接二连三的,绝对是故意的。 因为皇贵妃享了金宝,她心里熬滔,下劲儿摔咧子给他看? 皇帝一瞬间甚至起了杀念,早年额尔赫手上的那一旗兵马是助了他不少力,但那不代表他能任额尔赫拿捏,这下连闺女都敢对他甩脸子了,这还得了?真拿自己当国丈爷了?要反了不成! 想归想,杀是不能够的,当初为了坐稳那把髹金龙椅造了不少杀孽,后来为了安抚这帮老臣费了不少心思,现在动额尔赫,头先费的功夫等同于前功尽弃。 何况皇后是国母,国母无大过,不能动摇国之根本。 皇帝没接那口豆糕,冷眼睨了祁果新一道,祁果新还没咂摸出那道眼神里的含义,皇帝已经起身了。 祁果新无措地看着皇帝叫人进来收拾,手还停在半空,不尴不尬的举着那一块翠玉豆糕,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伴君如伴虎,老话说得果然没错处,为着一口吃的就这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谁能伺候得了他! 第3章 那块在风中晾得半干的翠玉豆糕,祁果新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敢吃。 她悻悻放下手,由着苏德顺把小碟儿撤了下去。 糯糯嫩嫩的小豆糕,四四方方一小口,春绿色的外皮儿,里头夹了红栗子色的豆沙,炒熟的豆蓉裹了大油,甜度正好,清香四溢。 皇帝想吃,她让了呀,怎么着就给浪费了呢? 估摸着皇帝习惯成自然,样样事儿都是头一份的,突然要他学着跟别人分享,皇帝心里头不受用。 祁果新自觉可以体谅皇帝,只是苏德顺端着小碟儿走的时候,她还恋恋不捨地回望了好几眼。 皇帝冷眼旁观这一切,当阿哥的年月不提,自打登了大宝以来,皇帝从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虽说旁人也不得直视龙颜,但那是规矩使然,眼睛不敢乱瞟,心都是提在嗓子眼儿的。 更别说别的妃嫔见了他,是恨不得眼珠子都挖出来黏他身上。 可见皇后今儿是铁了心要跟他过不去,就连看苏德顺的时候都比瞧他的光景多。 皇帝闭着眼让小太监解盘扣,越想心里越搓火,又没道理废后,只能言语上呲哒她让她长长教训,凉声道:「皇后,朕跟你夫妻一体不假,但宫里该有的规矩不能废。」 祁果新正盯着皇帝腿边斜漾的水脚线条发怔呢,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不就一块豆糕的事儿,她这儿都翻篇多久了,皇帝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得,当了皇后也免不了,该跪还得跪。好在认错这一茬是在管带姑姑的鞭笞下练出来的,神情在端庄和慌张中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平衡,退后几步的动作匆忙却不丢份儿,下跪行礼道歉认错一气呵成,语调尽可能诚恳,一口一个「奴才万死」吼得震天响,「今后奴才一定让万岁爷先进,啊不,今后奴才就在一旁站着,伺候您用膳,您进完了奴才再用,您看成吗?」 认完错,皇帝没动静,祁果新随遇而安地开始欣赏起了地上的栽绒毯,叶是叶儿花是花儿的,绣得可真精緻。 毯子赏完了,皇帝还没出声,祁果新进入了认错的第二个步骤,再往下一伏,三句连贯的「奴才有罪」不能忘,「奴才扰了万岁爷进食的兴致,请万岁爷责罚。」 祁果新心中暗自得出了结论,无论精不精贵,人都不能一直被捧着,日子久了,难免变得小心眼儿,容不得一点瑕疵,活得累不说,而且还挺幼稚。 她以后一定得勤于自省,别被宫人皇后主子皇后主子的叫多了,忘了自己是谁。 跟万岁爷似的,大老爷们儿的,脾气可真葛。 得亏皇帝生了一副好皮相,不称意的时候挑眼偷瞧一眼,心头的火气也就消了大半。 话说到这儿,掐一掐心境,也差不多到了该瞜瞜一眼好皮囊的时候了。 祁果新肃了肃神情,一脸沉痛自省的抬起头,发现皇帝正侧身坐在西北角的床上,被她气得脸色发白。 祁果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皇帝什么好吃的没吃过,犯得着为了一块豆糕生这么大气嘛?如果是为了旁的…… 视线往下移到五彩百子被上,祁果新醍醐灌顶。 敢情是不想和她圆房? 难不成大婚那日没圆房的经歷给皇帝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提起这事儿祁果新心里发虚,顿时觉得皇帝搓火是有道理的。 帝后大婚总得避开每个月那几天,宫里早早打发人来问了祁果新的日子,谁知大婚前三日,祁果新一觉醒来上福晋那儿伺候早膳,一撅屁股凉飕飕的,回头一瞧瞎菜了。 自打行初经以来,每个月日子一向雷打不动点卯,准得很,谁知偏偏在这褃节儿上乱了日子。 祁家如临大敌,全家老小齐齐进宫磕头认错,祁果新待嫁新妇没能出门,听说福晋上太后那儿流了一海子泪。
第6页 太后也没辙啊,又不是封妃,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走了,册后大典的日子还能说变就变?太后捏了捏额心,心想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长幽幽嘆口气,「事到如今还能怎么着?就这样罢。」 后来太后顺当的在封皇贵妃的事儿上点了头,祁果新总觉得跟这一茬「天兆」脱不了干系。 祁果新是个诸事雁过不留痕的性子,可圆房是唯一一宗不能退让的,因为福晋说了,绝不能让皇贵妃在祁果新前头生出孩子来。 祁果新老着脸儿,膝盖蹭地往前挪了几步,低眉聋眼嗫嚅道:「奴才伺候万岁爷。」 毕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在这种事上即便心志再坚定,还是难免臊透了脸,连隔着四方灯盏的玻璃映在脸上的烛光也发热了,白皙面颊被海棠红浸了个透彻,低眉顺眼的小模样莫名含了几分春情。 皇帝顺着往下看了一眼,视线落到氅衣边衩顶端的云纹上,喉咙里「唔」了一声,迅速移开了眼,望着东边的白墙面补充了一句,「皇后起来罢,你是皇后,不兴动不动就跪。」 皇后嫡出子关系国体,其他的都能暂且放一放,谁待不待见谁都不打紧,不能在这种事上和她闹别扭。 祁果新得了皇帝赦免,红着一张脸,头快埋近了前胸里,视线受阻差点摔一跤,好不容易摸到床边坐下,垂着脑袋伸手去探皇帝的中单,跟瞎子摸象没两样儿,嘴上还说得正经,「万岁爷,奴才伺候您脱了汗褟儿。」 皇帝不为难她,顺着抬了抬手,好赖中单是稀里煳涂地脱掉了。 祁果新为难地盯着那条黄素绫丝夹裤,一时有点下不去手。 御幸而已,就跟视朝一样,是皇帝的责任罢了,没多少情意绵绵的成分在里头,皇帝向来是这么以为的,可被她这么羞赧扭捏地上下一通折腾,皇帝也有点不好意思,握拳轻咳一声,「朕自己来。」 皇帝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总归都得赤诚相对,祁果新告了声「奴才逾越了」,自觉地滑进被子里,脱了衣裳一件一件往外扔。 皇帝没抬眼看,生怕显出毛躁小子的模样来,一来一往间,方才心里堆积的火气全灭了,换上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火花在烧灼。 祁果新缩在被衿里,一壁羞涩,一壁天马行空地乱想,还好她是皇后,才得了自己脱衣服的待遇,不用光着身子被驮妃太监扛着满宫乱跑…… 眼前一晃,光线被黑影遮蔽,视线受了阻碍,其他感官突兀的敏锐起来,皇帝今儿熏的是唵叭香,有股子金刚菩提子的况味,陌生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鼻腔,祁果新莫名口干舌燥。 祁果新慌了。 皇帝也没经验,从前教导的御侍女官没让近身,只有满腹的理论,说不忐忑是骗人的,脸红脖子粗地覆了上去,还颇有些怜香惜玉的觉悟,「朕放轻些,你要是疼,就跟朕说。」 如果今天皇帝没恼,祁果新就会认为皇帝一向是这样,温声说话,不骄不躁,但若要是以为皇帝是个好相处易亲近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不是那种爱刻意为难人的主子,但他也骄傲冷漠,他和所有人都拉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冷眼在一边静静旁观着。 祁果新端着最后的镇定「嗯」了一声,别过脸去,阖上了眼。 有商有量的,还挺怪异。 难怪老祖宗定了女官贴身引导的规矩,两个光受过图画教导的生手做这事儿并不十分容易。 来回来去的纠缠拉扯依旧没成事,满头大汗的皇帝突然有些后悔,对知易行难这四个字有了新的感悟。 祁果新混混沌沌的,迷濛中好像听见槅门上传来「笃笃」两声微弱的声响。 祁果新觉得难以置信,她听说皇帝临幸宫妃时会有敬事房小太监搁门外掐点儿,可她都混成皇后了,初一十五皇帝在坤宁宫过夜不是天经地义么?她还得遭这待遇? 「万岁爷,万岁爷。」是苏德顺的声音。 没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儿,任谁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扰了帝后敦伦,皇帝翻下身来,闭了闭眼,理智还算清明,「说。」 苏德顺贴在槅门上,觉得此刻脑袋没在脖子往上的老地方,正搁手心里捧着,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咕噜咕噜滚下地了,斟酌了字眼,一个字废话也没敢多提,「土拉河传了急报。」 祁果新傻了眼,得是多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儿,才能半不喽喽的,把皇帝从皇后的床上拉下去? 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口,后宫不得干政的老例儿在那儿戳着,即便皇后也得照规矩来,皇上不说,她就不能问。 皇上已经翻身下了榻,祁果新连忙跟上去,其实穿衣整容没她什么事儿。按宫例差事来,自然有四执库的太监们料理;按夫妻情趣来,她跟皇上之间那点子比白水浓不了几滴的交情更是没辙。 话是这么说,样子总得做一做,祁果新垂手在一旁候着,瞧着皇上差不离穿戴齐全了,上去抚一抚那黑狐皮端罩,抻一抻两边的垂带,再小意叮嘱一句,「万岁爷,您去罢,政事要紧。」贤良淑德的模样做得十全十。 皇帝已经走出了暖阁,脚步在门口略顿了顿,「皇后且歇着罢,朕迟些日子再来瞧你。」 不是说待会儿再回来,也不是明天就来。迟些日子,迟着迟着,怕是得迟到下一个初一了。
第7页 大婚那日就没成事,今天又不行,闹不好钦天监那帮子吃干饭的把皇帝和她的八字算错了,他俩就是命里不合,阴阳调和不了,中间有天道阻隔。 祁果新压下心底的万般异样蹲了个安,「奴才恭送皇上。」 第4章 慈宁宫的早晨比宫里其他地方来得都热闹些,祁果新走到暖阁前的四椀菱花槅扇门时,听见里头已是叽叽喳喳一片热腾腾的景象了。 慈宁宫的宫人打起帘子,祁果新走了进去,朝着太后坐的北炕垂眸蹲了安,「奴才果新,恭请皇太后圣安。」 现今这位太后其实不是皇帝生母,在先帝爷跟前还算得宠,亲生的阿哥早夭了也不耽误晋妃位,回头抱养了两位生母早逝的阿哥,五阿哥是当今的礼亲王,六阿哥更是一跃成了皇帝。 当年孝懿皇后跟着大阿哥前后脚去了,三阿哥生母宜贵妃被儿子坐不上龙椅的事儿震麻了心神,不几日随先帝爷去了,皇太后之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当今太后的头上,既这么的,也不兴分什么圣母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了,宫里倒也轻省。 祁果新对这位额莫克是有些发憷的,若说太后挑中皇上和礼亲王的眼力中还存了几分运势的成分在,就只说先帝爷崩了之后,太后在宫里宫外一团糟乱里稳稳噹噹将六阿哥扶持上了皇位,光这份心智就不容小觑了。 更何况太后手里还紧紧抓着宫务,大有一副端看祁果新和皇贵妃比试的意思,祁果新每回见太后都觉着自己在受评判,一言一行都拘谨得紧。 太后厉害的手腕不存于面儿上,她笑盈盈的,招招手让祁果新起来,「皇后来了,快上跟前来。」 祁果新抿起乖顺的笑,一步一顿地上前去,「昨儿夜里落了雨,难能清爽了一回,皇太后睡得可好?」 太后笑得很是和煦,「睡得好着哪,难为皇后时时记挂我。」 祁果新见过皇贵妃哄老太太高兴,好听的话一车轱辘一车轱辘地往外倒,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祁果新也想说几句漂亮话,憋了半天没憋出来,只得笑着道一句最不会出错的,「太后身子康健就是奴才最大的福分。」 太后笑着应了,拉她坐在身前,让人上了茶和点心。 下首依次坐着宫里仅有的几位妃嫔,最扎眼的就是皇贵妃讷甘,一丝不苟的二把头,香色对襟褂,平平稳稳一双花盆底儿,起身领着一众嫔妃一道向祁果新行礼,不卑不亢,光看那份气度,无端端就让人觉着她是……皇后。 皇后,这两个字抽冷子冒出心间,吓了祁果新一跳,再拿自己跟讷甘想一想比一比,心里还挺服气。 祁果新心里明白,哪朝哪代都没有皇后和皇贵妃和谐共存的老例儿,她和讷甘早晚得是个你死我活,人已经架在火上,无论想不想争就都那样了。 这讷甘也真沉得住气,顶着皇贵妃的名头进了宫,一应只享贵妃的待遇,心里能不存着点什么想法?只看表面还不显山不露水的,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祁果新一壁心里瞎琢磨,一壁挂着随和的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几位女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来回试探。 祁公爷说她只生了一根肠子,直隆通到底不带打弯儿的,要想听明白这些个人精的弦外之意,还真得强打着精神专注些。 这不,没留心瞧见皇贵妃往恆妃那儿递了个眼神,恆妃立刻掖了掖帕子角,摆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突然就指东打西地发难了,「听说昨天夜里万岁爷披着雨露来去了两回,也不知要不要紧,奴才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记挂得紧。」 太后挑音哦了一声,略蹙了蹙眉,转头看向祁果新,「皇后,是这样吗?」 祁果新硬着头皮答道:「昨儿半夜里来了急报,万岁爷紧着政务,夜里回去了。」 太后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汤,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搁在翘头案上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皇帝心里头记挂着政务固然是好,但身子骨是最要紧的,他忙上来没个顾忌,你也得留心劝解着,留得好身子才能作想旁的。皇后,你说对吗?」 对啊,这哪儿能不对啊。 她也想留皇帝过夜,问题是皇帝得听她的才行呀! 皇帝在宫里的行踪,太后万万不会现在才知道,这么说是想藉机敲打她。嫔妃们都在暖阁里花式看笑话,祁果新脸上实在挂不住,半垂下了脸,羞怍认错,「太后教训得是,是奴才想岔了。」 闹了这么一出,气氛稍冷了一阵,况且皇帝今儿没功夫来,打发了苏德顺来请安,叫本想着多留一程子跟皇帝碰个面的妃嫔们失了兴致,再不一会儿太后也乏了,打发各人回去了。 祁果新心心念念的是福晋昨儿递了牌子,想加紧着脚程回去看看福晋来没来。刚绕过了八字琉璃照壁,听茵陈说福晋进宫里来了,忙道:「快请福晋进来。」 坐下还没寒暄上几句,福晋左右瞅了瞅,压低了嗓子直奔主题,「皇后主子,昨儿万岁爷跟您……」这事儿即便是亲额涅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福晋话头里顿了顿,「娘娘开脸了没有?」 家里最关心的还是这一宗,进宫前福晋跟祁果新说得好好的,拢共就给了她这么一件差事,拖拖拉拉大半月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办成,祁果新心里觉着挺愧疚,臊下了眉眼低声答:「……没有。」
第8页 福晋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不过毕竟关系不同了,如今君臣有别,福晋再不能揪着祁果新耳朵逼她听话了,只能言语上缓和着敦促,「娘娘别嫌奴才多嘴,您阿玛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家里还有仨哥子……」福晋扬了扬帕子,嗨了一声,「不提家里指望着您提携的事儿,就说单单为了您自个儿,眼下宫里的形势自不必说,娘娘比奴才明白,苏塔喇氏还有位皇贵妃,您能不能赶在前头生下嫡皇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变数存着?甭说是小阿哥,就是位小格格,依娘娘的位份,封个固伦公主总是跑不了的。」 小阿哥,小格格?祁果新想起从前看望月子里的大嫂子,晌午将过,奶妈子正抱着小哥儿在院子里头晒屁股,刚生出来的奶娃娃白嫩嫩的,祁果新上手轻拧了一把,那小屁股墩儿比奶豆腐还要滑…… 眼见祁果新越听心思越飘,福晋恨铁不成钢地结束了耳提面命,千言万语彙成一句话,「娘娘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福晋这是逼她表态呢。 祁果新迟迟地想了想,觉得福晋说得没错处。 祁果新是个迟钝的人,头先大婚时她也没想那么多,在旗的姑娘到了年龄,嫁那几位门当户对的大爷跟嫁皇帝好像没什么两样儿,外加早年对皇帝的那点少女情愫,她对皇帝也还算满意。 不过最近上太后那儿请安时的群魔乱舞已经让祁果新明白了,和那些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的莲蓬妃嫔比起来,算计上她是半分胜算也没有,再外添上一个猫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皇贵妃,要想把这皇后之位坐热乎了,还真得谋一条出路来。 再没比生孩子更快当的路子了。 道理想通了,成事却并不容易,祁果新光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她很是为难,「福晋,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万岁爷只逢初一、十五过坤宁宫来……」 福晋哎哟一声截断了她的话,声调拉得长长的,「奴才的好娘娘喂,万岁爷不来,您就这么干坐着等?您就不能去就就万岁爷?」 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一语惊醒梦中人,祁果新像是突然才发觉这条新鲜路子似的,瞳仁震颤。 后妃不能乱串门子,她可是皇后,时不时往养心殿里跑一跑,多么名正言顺的事儿!顺带没准儿还能博一个贤名儿,何乐而不为? 左右没留宫人,福晋也顾不得礼数了,凑到祁果新耳边小声说:「宫里规矩大,膳牌也越不过次序去,要是奴才猜得没错,今儿皇上多半得翻皇贵妃的牌子了。」 福晋仔细打量了祁果新的脸上的神情,对那份震惊加无措的表情很是满意,慢悠悠坐回了身子,加上了最后一句重击,「眼下的形势断然不会长久,将来若是皇贵妃不进膳牌了,娘娘又该怎么办?」 如今皇帝话里话外称皇贵妃为贵妃,宫里一应也按贵妃的规制来,万一哪天皇帝松了口,皇贵妃恢復成半后的待遇,祁果新再想去捣乱也不成了。 侧头瞧一瞧西洋钟,差不离到了进膳的时刻了。 祁果新紧蹙着眉,焦躁姗姗来迟,「福晋进宫有程子了,家里万事都离不得您,我就不留您下来用膳了。」 她得上养心殿作乱去啦! 匆匆送走福晋,祁果新手忙脚乱换了一身行头,特特儿嘱咐膳房做了一碟翠玉豆糕,祁果新亲手捧着,往养心殿去了。 她打着赔罪的名义去,正撞上皇帝用膳,她就顺势留下来一道进膳,直到把翻牌子这事儿搅合了。多么的顺理成章,多么的水到渠成,祁果新真想夸夸自己,得亏是块做皇后的好材料,大阿哥大格格定然是她生的没跑了。 祁果新喜气洋洋地到了养心殿,榜嘎诨名千里眼,大老远就瞧见了皇后凤辇,一熘儿从抱厦蹿了出去,擦袖子打千儿问安。 茵陈拿出早备好的荷包,往榜嘎手里塞了两个。 那荷包可真沉哪!榜嘎一个没留神差点没兜住。 祁果新美滋滋的,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御前的人多收她点好处,瞧她总得比瞧皇贵妃亲切些个。 没等榜嘎揣袖子里摸清楚荷包里头的东西,祁果新瞅瞅工字殿里,问得略有些急切,「万岁爷还忙着哪?」 别等皇帝都吃完了,膳牌也翻过了,她这趟就合算白跑了一趟。 榜嘎摸到了结结实实的金锭子,眼睛一亮,「嗳」了一声,跳起来就往里去了,「奴才这便去通传。」 东次间里,皇帝捏着筷子正要下箸,闻言一愣,「皇后来了?」 昨儿半道上撂下她,怎么说都是他不太仗义,难不成皇后是觉得委屈,上这儿来哭诉来了?政事冗繁,还得应付女人的这一套,「让她进来吧。」皇帝揉了揉眉心,心下难免觉得有些烦躁。 「万岁爷,奴才给您赔罪来啦!」 声色清脆嘹亮。 皇帝应声抬头,看见祁果新从门上进来,手里捧着一碟绿油油的豆糕,和一身霁青色的常服配得正正相得益彰,言笑晏晏,眉角也弯弯,唇角也弯弯,眼睛笑得眯了缝儿。 皇帝一剎那间觉得阳光有些晃眼。 祁果新手稳稳端着,下半身蹲了个安,笑眯眯的,「万岁爷,昨儿奴才扰了您进食的兴致,今儿特地做了一份重样儿的,来向您赔罪来啦!」 皇帝瞥了一眼那碟似曾相识的翠玉豆糕,「你亲手做的?」
第9页 祁果新一噎,眼梢只抽搐了一下旋即恢復如初,大言不惭,「是奴才亲眼盯着膳房做出来的。」 别说皇帝昨儿不是为了豆糕发火,即便是,她这赔罪也显得太没诚意了些,皇帝慢慢放下了筷子,随意指了指,「放下罢。」 祁果新轻手轻脚把小碟儿放在圆案上,垂手立在一旁,于情于理,皇帝都得留她下来吃饭罢? 等啊等,没了下文,祁果新茫然地看向皇帝,正对上皇帝茫然看向她的视线。 「皇后还有事?」皇帝看上去是真的不解。 「奴才……」祁果新这才发觉早先的计划有漏洞,她低估了皇帝喜爱独霸食物的程度,现在该怎么着呢?祁果新觑了一眼皇帝身后立成一排的侍膳太监,灵机一动,「奴才伺候万岁爷进膳罢?」 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一碟一碟的饭食上,皇帝顺着视线看过去,终于领悟了,合着皇后独独挑这个时候来,就是为了分一口他的御膳。 为这种事儿申斥她是决不能够的,要是闹大了说出去,说他的皇后是个饿了八百年的馋虫,丢的是整个皇室的颜面。 皇帝只觉得心头一堵,闭眼摆了摆手,「成啦,皇后也坐下一道用罢。」 御极近三年了,还从没遇上过这么窝囊的时刻。 对于皇帝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嫌弃,祁果新浑然不觉,她此刻正闷山愁海的聋拉着脑袋,显然是遇上了一个新的难题。 勉勉强强算是顺当留下来用膳了,可等会儿进膳牌的时候,她得怎么样搅黄了,才不会被「善妒」这座大山压死? 祁果新陷入了新苦思。 第5章 祁果新心怀鬼胎的吃着喝着,又多多少少担心爱吃独食的皇帝记恨她,别说是御膳,就算是瑶池蟠桃宴也尝不出味道来,滚刀尖儿般的等啊等啊,皇帝搁筷叫撤了膳,一个小太监头顶着大银盘跪着进来了。 心心念念的膳牌终于千唿万唤始出来了!心上顿时像有只小狸奴儿在抓挠,祁果新半抬起袖,遮遮掩掩的往那头瞧一眼,偌大一个大银盘里,整整齐齐码了一红两绿统共三块小木片。 祁果新有点懵,过去总听人说绿头牌绿头牌的,还有一个红的是怎么个意思? 再一想,豁然开朗,那红的八成就是讷甘了,虽然暂时进着膳牌,皇贵妃的待遇总归得和旁的嫔妃不一样,要不如何能叫皇上在膳牌海洋里一捞就着? 既这么的,目的明确,首要的就是要把那块红的搅了。 祁果新「噌」一下站了起来,往前探了探上半截身子,对着皇帝笑得极其谄媚,「不劳烦万岁爷动手,奴才替您递过去。」 不等皇帝回答,祁果新就往银盘伸出了魔爪,动作故意趟大了些,手一掀,木片儿像撒花,银光一闪,大银盘子哐啷噹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出老远。 顶盘子的太监慌得像只没头苍蝇,嘴上「奴才该死」告罪不跌,跪着扶了帽子要去捡盘子。 一片混乱中,祁果新眼疾手快,瞅准那块红的,猫腰背着人塞进了袖笼里。 屋里的太监全唿啦啦跪了下去,一窝蜂趴着找来找去,坏菜了,有一枚红头签子找不着啦! 祁果新做贼心虚,没敢抬头看皇帝脸上此刻到底是震惊还是愤怒,缩着脖子退到门边,随口扯了个幌子,「万岁爷,奴才去值房瞧瞧茶好了没。」话音还没落,脚踩小碎步就熘了。 活这么大,就没干过这么大的坏事,祁果新心砰砰直跳,脑子一片空白,气儿都喘不匀了,怀里仿佛抱了个几千斤的青铜大鼎,脚步匆匆往外去,跨在门上鬼鬼祟祟地低头看一眼。 红头签子上,端端正正「礼亲王」三个大字赫然入眼。 仿佛五雷击顶,冷汗瞬间顺着嵴骨大滴大滴往下淌。 膳牌不单是临幸那一宗,内外奏事处也得往皇帝跟前递牌子,绿头签子是大臣的,头上涂红的则是亲王、贝勒进的膳牌。 敢情她刚才是把奏事处进的膳牌掀了! 心像跌进了冰窟窿里,拔凉拔凉的,祁果新把那块烫手山药捏在手心里,出了门绕到值房门口,朝苏德顺直招手,蚊蚋声叫了两声苏德顺没反应,憋了劲儿喊了一声,「苏老爷!」 苏德顺唬了一跳,回头瞧见是她更是惊吓,匆忙插秧拜下去,老脸儿全塌了下去,哎哟了一声煳了自己一耳光子,「皇后主子,您这么叫奴才,奴才得一下折了八十年寿命。」 苏德顺是从南三所跟来的老太监,三十好几了,还能有八十年寿命?想得还挺美。祁果新啊一声,没跟他纠缠这个问题,「苏老爷,我问您,奏事处的膳牌是只有早膳时候进啊?」 苏德顺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按理是早上叫起儿,万一碰上有要紧事了,那就不分时辰了。」 登时乌云罩顶,祁果新不记得是怎么结束这段对话的,木愣愣地走出工字殿,苦着脸对守在养心殿外头候着的薛富荣说:「薛富荣,我可怎么办哪?我刚才当着万岁爷的面儿,把礼亲王的红头签子给偷了。」 青天白日的,薛富荣突然被惊雷噼得眼前一花,「您说您怎么了?」 祁果新避了人,朝着薛富荣颤颤巍巍地把手伸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个约寸长的红头木籤子。 薛富荣好不容易站住了,稳了稳离了壳的心神,捏着心尖儿问:「您被人瞧见了没?」
第10页 祁果新回想片刻,摇摇头,「应该没有。」 薛富荣松了一口大气,「那就成啦,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签牌儿奴才替您料理就是了。奴才以家里舅老爷的脑瓜仁儿向您打包票,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包准连木头灰都给您扬尽喽。」 祁果新站在原地良久没动静,最后耐不住薛富荣一叠声催促,缓缓摇头,「不成,屋子里就那么几个人,万岁爷铁定知道是我干的了,我得回去承认错误去。」 薛富荣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一转身走得没影儿了。 榜嘎得了皇帝的吩咐,就在抱厦底下堵着等皇后回来,见人绕回来了,立刻往里通传道:「禀万岁爷,皇后主子又回来啦。」 又回来了,多么奇怪的通传方式,祁果新这会儿也没心思琢磨这个,听见里头好像是唔了一声,低着头走进去,朝着南炕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万岁爷,奴才向您认错来了。」 刚才分明就是她多事才扰得一团乱,心虚脚下抹油熘号了,还敢回来认错,皇帝负手背过身去不稀得看她,「你怎么了?」 祁果新跪在地上说得情真意切,「奴才万死!方才奴才出去了,走着走着觉着不对劲,一回头,哎呀!您猜怎么着?」 认个错还跟说书似的带转折的,皇帝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拧眉坐下捻起笔,没好性儿的冒了一句,「爱说不说。」 祁果新本想以这种方式缓和缓和皇帝的情绪,但好像没成功,只好接着往下说:「咕隆咚!掉出来一块奏事处呈敬的膳牌,奴才愚钝,不知怎么的就裹着绣花栏干给带出去了……」 皇帝蹙眉转过身来,冷冷地打断她,「皇后,你这是拿朕当三岁小孩料理?」 「奴才不敢,万岁爷英明神武,天下第一。」祁果新知道这个理由说不响嘴,可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合理的解释,这会子不能多说话了,多说多错,蔫蔫儿的把红头签掏出来,双手捧着呈到皇帝跟前,「奴才有罪,求万岁爷责罚。」 没缘没故的,谁会平白去做这种框外的事儿?皇帝才不信她没掉腰子,对着祁果新吹鬍子直照眼儿,「皇后,你偷礼亲王的牌子做什么?」 祁果新冷汗直流,一口咬死了不能承认,復拜下去,「奴才是真心不知情,是……是这签子想跟着奴才,鬼使神差的就……」 皇帝冷嗤一笑,「照你说的,还得找萨满太太来给这块签子祛祛邪?」 祁果新一怔,极为认同地用力点点头,「这倒也不是不能够。」 看来她是打算装傻充愣装到底了,皇帝脸色发冷,重重地放下笔,墨汁从笔尖「啪嗒」一声滴下去,在明黄绸布上迅速晕染了一片黑圈。 虽然当了一程子皇后,整天奴才奴才的自称着,心里还是没敢拿自己当正经主子,眼见皇帝好像真恼了,骨子里对皇权的天然畏惧重新冒了尖儿,祁果新心里直发哆嗦,「奴才叫人来换……」 「不必了!」皇帝扬声一斥。 祁果新煞白着脸,两腿发软,再也撑不住身子,往一侧瘫了下去。 皇帝横眉打量她,对她从头髮丝儿到花盆底都觉着不称意,「皇后,你这是什么姿势?」 祁果新立马扶着栽绒毯重新跪好了,开始熘须拍马,「回万岁爷的话,天子一怒威震八方,奴才是为天子威仪所感,震趴下了。」 皇帝如鲠在喉,迟迟说不出话来。自打登基以来,一直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太后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反话,时候久了,再碰上一个敢和他针锋相对又打不得骂不得的对手,皇帝还真是没辙起来。憋了半晌,皇帝望着窗屉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嘆服,「脸皮之厚,朕自愧弗如。」 祁果新在皇帝背后,没听真周,往前挺了挺了身子,「万岁爷,您说什么哪?」 皇帝懒得搭理她,再照这么子说下去,他头风就快要犯了。 次间里正一坐一跪僵持不下,苏德顺在外头隔着槅门轻敲了敲,通传说敬事房的七河来呈膳牌了。 正经的绿头牌终于来了。 七河听说早前奏事处敬膳牌闹得极难看,只是还没赶得及问清楚缘由就往养心殿来了,心里正犯嘀咕,照例顶着大银盘进了东次间,膝盖往前刚没蹭几步,余光瞄见一旁还跪着个人,瞧瞧打量一眼,祁果新正歪着脑袋看着他若有所思。 妈啊,敬绿头牌遇上皇后督阵,还能有比这更艰难的时刻吗!皇后再大度也是个女人,谁会打心眼儿里愿意看着丈夫翻别人牌子的?皇后该不会从此记恨上他吧? 七河吓得直颤,跪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子骨往下更塌了,恨不得缩成一个芝麻眼儿。 以往每回都叫去,童蛋子儿皇帝决定今天得当着皇后的面硬气一回,让她好好知道知道有多少女人在伸脖子盼着他垂眼,皇帝犹豫了一下,往皇贵妃的牌子伸出了手。 祁果新心头一乱,嘹开嗓子悽厉叫了一声「万岁爷!」 那叫声跟小鬼抹了脖子一样,皇帝手一抖,「皇后,你鬼叫什么!」 祁果新心慌不已,随口掰扯道:「太后说昨儿不该让您夜里冒雨回养心殿。」 她只轻描淡写提了这么一句,但想必太后是给她脸色看了的,皇帝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微微颔首道:「是朕不孝,叫太后担忧了,明日请安朕自会跟太后请罪。」
第11页 为了侧过身和她说话,皇帝的手挪了位置,正悬悬浮在恆妃的牌子上。 祁果新眼神儿直抽抽,瞧着早晨的光景,恆妃和皇贵妃是一条裤子出气儿的,她也绝不能让恆妃得逞。 「万岁爷!」祁果新又是一声阿鼻叫唤。 皇帝眉头突突直跳,「你又怎么了?」 祁果新委实想不到说什么了,想起来时,只好跟拉家常似的说道:「福晋今儿进宫来看奴才了。」 提起丈母娘,甭管出于真情还是假意,皇帝女婿总得做样儿问候一声,「福晋近来身子可好?」 祁果新的态度是开天闢地的温顺,嘴角挂了盈盈的笑,「多谢万岁爷垂询,家里都好。」 娇养了十来年的丫头送进了宫,自此是天家人,和娘家的情分就算是淡了,爹妈心里头定然不能好受。皇帝难能体恤了一回,「跟福晋说,都是自家人,平日里想进来就递牌子,不必拘着。」 出嫁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皇帝这个承诺即便放在外面公府人家也算是额外开恩了,祁果新郑重拜下身去谢恩,「奴才代阿玛福晋叩谢万岁爷恩典。」 帝后彼此都好声好气说话真是不容易,皇帝问:「福晋进宫说什么了?」 打死也不能说福晋催她生孩子,皇家不比其他人家,况且娘家手伸得长,本来就不占理儿,祁果新含煳应过去,「就提了提家里的事儿,还让奴才好好伺候万岁爷,没别的了。」 皇帝点点头,没再追问,和她掰扯完祁福晋的事儿,皇帝回头看了看满盘的绿头签子,差点忘了本来在干嘛了,顿了顿,手重新移向皇贵妃的签子。 皇帝的手修长却不秀弱,是研得了笔墨也拿得起刀剑的手,祁果新心里七上八下正闹海,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啊,不论做点什么旁的正经事都是赏心悦目的,偏偏要去翻别的女人的牌子,多么糟心。 祁果新照例嚎了一嗓子「万岁爷」。 皇帝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擎等着她的鬼哭狼嚎呢,在南炕上不动如山,「说罢,这回又是什么?」 祁果新扭捏半天,翻遍了兜儿底也找不到话说了,只好故技重施一把,「万岁爷,要不奴才替您翻罢?」 她还嫌没裹乱够?还想接着翻?皇帝斜眼乜她,「这回又想把谁的牌子偷出去?」 皇贵妃跟恆妃的牌子,就是给她银子让她偷,她还嫌弃呢,祁果新皱皱眉,「万岁爷这话说的……奴才也不是谁的牌子都肯拿的。」 越说越不着调了,皇帝咂摸咂摸,觉得话里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不是谁的都肯拿,却独独偷了礼亲王的牌子? 皇帝缄默了片刻,手就那么悬在皇贵妃的牌子上似碰非碰,祁果新揪着心屏着唿吸瞧着,实在是受不了这般提心弔胆的苦了,「万岁爷,您这牌子还翻吗?」 皇帝回了神,发觉今儿跟皇后进了顿膳,竟比视朝归来还要疲乏,甚至有些心力交瘁的无力感,皇帝捂了眼,朝七河虚弱地摆摆手,「下去罢……」 祁果新不错眼珠地目送着七河顶着膳牌退出去了,成啦!成功妨碍了一回皇帝翻牌子,今儿还挺圆满,祁果新心满意足地纳了个福,「万岁爷且忙着罢,奴才就不在您眼前碍眼啦。」 皇帝不屑于兜搭她,心想她对自己的定位还挺贴切,祁果新退到门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又打个万福,「待明儿奴才学做得了翠玉豆糕,再回来孝敬您。」 给明儿再来也铺好了后路,真是太完满了。 祁果新喜滋滋地退了出去。 皇帝握笔的手微微一颤。 不知怎么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被人熘了一遭的失落错觉。 第6章 空口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可到底该怎么学做翠玉豆糕,难坏了祁果新。 御膳房可不只是太监,膳房里人员混杂,内务府老爷们儿占了半边天,还有上宫外头请的厨役,更别说御茶膳房本就在内宫之外,一道朱墙隔开了天地,祁果新这辈子都甭想踏进那片广阔一步了。 这么想想,祁果新突然心里一阵发酸,她叫茵陈,「陈儿啊,我想在坤宁宫里起灶火熬豆子,你说这可行吗?」 前朝几把大火,烧得大殿都成灰烬末子了,谁还敢在内廷里起明火? 茵陈说还是别了罢,内廷里大大小小的膳房不少,上内膳房拜师学艺去罢。 皇后想干什么干不成,薛富荣提腿正要却行出去安排,祁果新突然叫住了他,「我在内膳房学,万岁爷不就瞧不见了嘛?那不成,临着南库排房北边儿的膳房,我得上那儿学做去。」 祁果新说的是养心殿专属的大内御膳房。 膳房而已,当皇后的想大摇大摆走进去,别说做豆糕,就是想架梯上房都行,但祁果新走着走着突然停了,回头绕道回了养心殿,她要特地去告知一声皇帝,她可是把承诺放在心尖儿上的,是个言必出行必果的好皇后。 榜嘎揣袖子在抱厦底下望天,一见祁果新,榜嘎愣了愣神,皇后今儿来得还挺早,笑着上前打个千儿,「皇后主子,万岁爷在勤政亲贤里接见臣工,您得稍待会子。」 皇后今日莫名的神采飞扬,脸上绽开了得意的笑容,「我就不进去了,劳您带句话给万岁爷,就说我要借他老人家的膳房一用,求他应允。」
第12页 说罢眼神一使,茵陈照例给榜嘎塞了两个沉甸甸的实诚荷包。 那头大内御膳房门口站着领班拜唐阿,远远瞧见坤宁宫总管太监薛富荣来了,忙上前拱手,问道:「薛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这儿来了?」 这种称唿让薛富荣很是受用,太监身子骨缺了一块儿,是心头挖心挠肺的碗大一块疤,最听不得别人叫老公膈应,而叫爷就不一样了,外头的公子哥儿也叫爷,你也是爷我也是爷,就跟俩人身份上平起平坐了似的,说来也真是悲哀,就得靠着一点假慰藉熨帖伤疤。 薛富荣敛敛心思,跟那拜唐阿说道:「赶紧的拾掇拾掇罢,皇后主子要来学做翠玉豆糕。」 做翠玉豆糕?皇后?拜唐阿心里直犯嘀咕,可这是主子娘娘点名要做的事儿,不能以合不合适来评判,他变着方儿委婉道:「可这……薛爷,会做豆糕的膳差人都是大老爷们儿的,怕是不大便给罢……」 「要不是为了做给万岁爷,旁的人能叫皇后主子费这劲嘛!好不好吃是其次,不就做个情趣?您紧着给安排安排,回头万岁爷一喜,皇后主子记着您的好,这五年一挑补的拜唐阿,您可不就脱了牢笼?」 薛富荣肥肉横生的脸上挂满了笑,拂尘一甩,左手抱右拳那么一拱,「咱家提前恭贺您,升发就在眼跟前儿啦!」 拜唐阿还有什么说的,麻熘儿的干活罢,该清的人都散了,点心局里所有司膳太监都给主子娘娘留下了。 秋日的辰光还不显寒凉,太阳从枝头往青石地砖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痕,鸟儿在树梢上唱着高亢急促的战歌,祁果新怀着要大干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眼里闪着精光,脚步稳噹噹地踏进了膳房。 西暖阁里,皇帝散了臣工,揉一揉酸涩的眼,甘松瞅准机会将凉透的茶水换掉,榜嘎踏着时机进了暖阁,将皇后大张旗鼓学做豆糕的事禀告了皇帝。 皇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皇后昨儿好像是提了那么一句要学,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听了过耳就忘了,这么说起来,她还当是真心的? 正好今儿就一起,散得早,离传膳还有程子,皇帝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背着手,踱到正南边的膳房参观皇后下厨。 这一边,祁果新从榜嘎那儿得知了皇帝即将往膳房来的消息。 榜嘎收了祁果新两回金锭子,胳膊肘暗暗从养心殿往坤宁宫偏了那么一丁点儿,横竖是正经主子娘娘,透露个一星半点的碍不着什么事儿。 祁果新正上搅着豆子腾不开手,连声高唤了几声茵陈,催促道:「快,往我脸上抹两把灶灰,下点劲儿,往长里迤开。」 样貌上不狼狈着些,怎么凸显出她的用心和付出呢? 屋外,皇帝悄没声儿的来了,摆摆手让膳房的人别作声,微微俯身贴在直方格平棂风窗上,从窗格子里往里一瞧,屋里就皇后和她的贴身丫头,还有几个司膳小太监既当先生也打下手。皇后灰头土脸的,汗珠儿顺着额角往下滴,模样虽倒灶了些,皇帝发现皇后专注的时候眼神里有闪烁明亮的光,她垂眸望着锅里的豆子,嘴角弯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皇帝看着看着,竟品出了几分柔婉娴和的意味来。 这一瞧,皇帝突然觉得心里头不舒畅了,有点酸麻拧巴的感觉,具体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爽利,就整个人披虱子袄,别扭,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早习惯了万事尽在掌控的感觉,抽不冷来这么一下,越不明白就越往深了想,越揪细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就越叫人难受。 不好!皇后回头了! 皇帝身手敏捷,又占了个腿长和四开衩的优势,大步一迈躲到了大红抱柱后面。 皇帝自腹中长缓了口浊气,才发觉刚才的动作有多么的匪夷所思,他有什么可躲的?这江山天下都是他的,他突发奇想来膳房巡视也是天经地义,犯得着躲?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 苏德顺比皇帝还要不可思议,他本来在远处弓腰候着,见着皇帝毫无章法的错乱举动,当奴才的为了保全一双招子,只好埋头装瞎子。 从阿哥所跟到养心殿,十来年了,苏德顺眼见着六阿哥变成了皇帝,从没见过皇帝如此怪异的动作。万岁爷这是怎么着了呢?苏德顺盯着鞋面儿瞎琢磨。 难不成皇帝动了圣心?万岁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联想到皇后,主子娘娘不是艷丽摄人的那一类,她的相貌是温润的、舒缓的,有一种煦色韶光的美。 苏德顺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再思量思量,苏德顺又觉得不大对劲,他虽然是个太监,男男女女之间的那点子事儿该懂的也明白,但凡爷们儿看上哪个姑娘,总该是想掏心掏肺地对人好,甜言蜜语说一海子。而皇帝对皇后呢?最初是客客气气,现在是冷言冷语,怎么想都没那方面的意思。 皇帝大步流星地从苏德顺上面前走了过去,步速之快,所到之处掀起了一阵疾风。 苏德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回到养心殿,背着手沉着脸,从西暖阁踱到东暖阁。 苏德顺揣测着主子爷的反常,掐着点儿,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皇后主子还没过养心殿来,要先传膳吗?」 皇帝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笑着,「朕现在要凭皇后的面子才能用上膳了?你是不是想让皇后住进养心殿,要不朕搬走?」
第13页 苏德顺吓了一跳,察觉到万岁爷心绪不佳,勐地一跪就开始高唿「奴才万死」。 皇帝被吵得脑袋疼,「再嚷嚷,朕就……」 狠话还没撂完,殿外传来了榜嘎的高声通禀,「禀万岁爷,皇后主子来了!」 紧接着,祁果新也高唱了一嗓子,晓韵带笑,「万岁爷,奴才今儿将将学会了做翠玉豆糕,这不,头一碟就来孝敬您啦!」 眼梢里瞥见祁果新进了屋,皇帝端出面对臣工的心机,摆上了一副从头到尾不知情的神情,「这回是亲手做的了?」 「这么说奴才于心有愧。大多都是膳房做的,每一步奴才都跟着上手掺和了一道。」祁果新连连摆手,把手上的甲套原原本本地伸到皇帝面前,手掌前前后后来回翻动着,「您瞧,不是奴才愿意这样的,这指甲委实不大便给,奴才是真没辙。」 青葱指节儿漂漂亮亮的,白得泛光。 皇帝别开视线,挺瞧不上她这种态度,眯着眼斜乜她一眼,「手艺不成就,你就怪指甲?」 豆糕刚出炉时祁果新尝过一口,确实不怎么好吃,她有点心虚,想趁着皇帝没吃先找个推诿对象,「万岁爷,不是奴才一推六二五,您要是给发个恩旨让奴才绞了指甲,奴才的豆糕包管比今儿做得好。」 「胡闹!」养指甲是多少女人盼也盼不来的尊贵,被她说得像是上大刑,皇帝终于怒了,凉声斥道:「绞了正好,你这皇后也不必做了。」 祁果新后脖子一凉,不敢接话了,心想这人太可怕了,小题大做的能力是一流。 正好,皇帝也不想搭理她。 有太监端着银盘在外候着,又该进膳牌了。 绿花花几块签子,这回没红的,但祁果新也不会再弄错了,经过昨儿那么一闹,她记住了,专呈敬后妃牌子的是那个叫七河的敬事房小太监,大耳朵塌鼻樑,不是他端牌子进来,祁果新就暂且不需要裹乱。 皇帝侧过头叫了声皇后,「你还挺势利眼儿,没有带红头的,你就不偷了?」 祁果新嘿嘿干笑两声,无可辩解。 奏事处的膳牌前脚刚撤,敬事房的七河后脚跟着跪进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祁果新跪在皇帝面前,双手往上高高举起那碟做了一早晨的豆糕,自贬认错,「奴才当真是个不成就的二把刀。您瞧着奴才一片诚心的份上,就当是点补一口罢!」 皇帝睨了一眼苏德顺。 苏德顺立刻会意,接过祁果新手里的豆糕。银牌子鉴过了毒,专门的试毒太监尝膳吃了一块,显摆厨艺的皇后自己个儿得用一块证明问心无愧,苏德顺替主子爷试了一块,眨眼间,只剩一个小方块还孤零零地留在盘子里,微弱又伶仃。 皇帝不免对此展开了合理怀疑,「皇后,你是故意数着数做的,只留一块给朕?」 祁果新说不是的,「奴才是生手,紧赶慢赶也就做出来四块,等奴才他日多加练习,手熟了自然能多做些了。」 皇帝想了想,皇后原先也是正经公府出身的嫡小姐,没进过厨上也是人之常情,皇后费大心思专程为了他做的,不吃一口也太不给面儿了。皇帝瞥了一眼角落处神色如常的苏德顺和试毒太监,料想顶多是难吃了一点,决计毒不死人的,放心地上手捻起往嘴里送。 皇帝忘了,皇后这一手做豆糕的手艺是打杂太监教出来的,师傅都是个半吊子,徒弟就更指望不上了。一口咽下去,皇帝脸上五彩纷呈,「咳咳咳咳咳——」 「水……水……」齁甜又齁咸的糕沫子卡在嗓子眼儿里,皇帝一手攥着脖子,一手胡乱挥舞,声音从仅剩的一丝缝隙里透出来,艰难求援。 刚品尝过皇后手艺的苏德顺早有准备,一盏浓厚的茶即时递到了皇帝手边。 皇帝接了茶,仰脖子一口灌下,他是个斯文人儿,进食吃水都是慢条斯理笃悠悠的,鲜有过如此粗鲁的时刻。饮毕抹抹嘴儿,皇帝把空茶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放,「砰」一声沉重的响,恶狠狠地作了结论,「皇后,你想毒死朕。」 祁果新迟迟啊了一声,「这么难吃吗?奴才觉着还行呀……」想一想,祁果新觉得是皇帝平时锦衣玉食惯了,吃口上挑了,这事得找个平常人来评评理,她眼睛里带着疑虑转向苏德顺,「苏老爷,您说呢?」 皇帝手抚胸口顺着气儿,「苏德顺,你说!」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后,帝后逗秧子寻开心,苏德顺夹在当中两面为难,只能谄笑着,「皇后主子说还行,那奴才也觉得好。」 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两头不得罪。」再一垂头,入眼就是五花八门的绿头签子,皇帝现在见着绿色的方正的东西就犯晕,两眼一发黑,「下去!」 七河长长舒了一口气,又从主子娘娘手底下逃命一回,感慨万千。 主子娘娘要是再这么日日守在养心殿,七河早晚得吓出病来。 皇帝对着满桌御膳食欲不振,偏头一看,皇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理解的得逞般的笑容。皇帝斟酌着要不要请太医来诊个脉,别真被她的厨艺毒死了,「皇后,你也出去……」 牌子又没翻成,祁果新今日份的心愿已了,「奴才告退」说得无比干脆,开开心心的就走了,毫不留恋。 皇帝心里越来越发堵。 出了暖阁,祁果新在通间里堵住苏德顺,笑容满溢,「苏老爷……」
第14页 苏德顺的脸苦得不能再苦,「皇后主子,求求您可别再这么叫了,奴才当真是受不起,受不起啊……」 祁果新只好改了口,不跟其他宫人一样叫了,直唿大名,「苏德顺,您跟着万岁爷有年头了,万岁爷平常爱进些什么?瞧着万岁爷没怎么看上我那豆糕,您给我数一数,我好回去学了再来孝敬万岁爷。」 每天做一样新的,就能回回赶在进膳牌的时候来一趟。 苏德顺回想起才刚的豆糕,心有余悸,生怕主子娘娘从此上了心,日日换一样新玩意儿来催魂夺命,万岁爷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见天儿折腾啊,皱着一张苦瓜脸,「万岁爷样样儿都只沾一两口,这……」 祁果新看上去很难过,眼皮都耷拉下来了,「您别怕,我真没想毒死万岁爷。」 怎么能这么想她呢?真是让人伤心,皇帝被毒死了,她不就成寡妇了吗?膝下阿哥也没一个,太后都做不了,转明儿就被人轰出紫禁城了。 苏德顺不可能知道祁果新心里正把皇帝诅咒来诅咒去,他「咚」一声跪下了,「奴才绝无此意,望皇后主子明鑑!」 横竖万岁爷到底喜欢吃什么,他是一丢丢儿都不会透露的。 祁果新碰了个软钉子,失落地走出养心殿,看着红墙砖上黄不熘儿的铆钉,突然有些怅惘,皇帝天天都得翻一回牌子,难道她也日日都要来捣乱一回吗? 别的不说,每天都做一样新鲜吃食,未免也太难了罢! 天宆高阔,世间无边,而她只能困在巴掌大一点的皇宫里,日復一日的给那位一看见她就吹鬍子瞪眼的皇帝做吃的,还要被皇帝嫌弃手艺不佳。 祁果新十分的丧气。 第7章 泼撒的大雨停了,云翳见薄,天色徐徐亮起来,迟来的金轮驱散了灰尘尘的阴霾,照得琉璃上的水滴旋出晶莹的七彩光芒。 祁果新立在门前,吸了吸鼻子,扑面而来清凛的气息让人心神一爽。 手掌在眼前拢出一片阴影,瞧见苏德顺领着一熘小太监来了,苏德顺远远打千儿拜下去,「皇后主子,奴才给您请安来了。」 祁果新怔了怔,「您这是……」 苏德顺往侧里一闪身,露出后面一长排端着大红漆盘的小太监,「万岁爷心里记挂您,传膳了也惦念着您进得好不好,这不,特特儿叮嘱奴才将今儿的御膳分出一份来,万岁爷和您一道遥着享用。」 一道遥着享用?难为苏德顺想出这么一个形容来。 照例对着赏菜千恩万谢,再送走了苏德顺,祁果新抱臂站在膳桌前端量满桌的菜餚,皇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祁果新脑海中浮现出了皇帝叉腰耍横的模样:你不就图朕一口御膳吗?朕连膳食都分给你了,你就别上朕跟前碍眼啦。 说得她跟馋虫投胎似的,要不是皇帝天天翻一回牌子,谁稀罕他一口吃的! 茵陈拿不准自家主子娘娘脸皮究竟歷练到什么厚度了,缩着肩问道:「皇后主子,咱们还上养心殿去嘛?」 祁果新也挺熬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捣乱真不算容易,况且谁又乐意热脸去贴冷龙屁股。可怨怼归怨怼,心里一旦浮现出福晋的脸,再想想太后,想想讷甘,祁果新不再迟登,果断道:「去,怎么不去!」 薛富荣也凑了上来,「那……您今儿还学做菜吗?」要是还学,他得马上去准备准备,该轰人轰人,该备材备材。 祁果新对着满桌的御膳笑了,「不学了,理由这不现成的嘛。」 天光正好,皇帝靠在三希堂的高炕上看摺子,榜嘎隔着窗报了一声,「禀万岁爷,皇后主子来了。」 怎么又来了?皇帝太阳穴发紧,但真要是明着把皇后赶出去,估摸着明天流言蜚语就会满宫乱飞,要么说他要废后,要么是皇贵妃升发之类的闲话,祁公爷背后的一旗人马还有大用,那绝不是皇帝眼下想看到的场景。 皇帝搁下奏摺,往案边推了推,一只手撑着额头,略显无奈地嘆口气,「让皇后进来罢。」 不一会儿,祁果新领着浩浩汤汤一队小太监进来了,跟做小买卖似的边走边吆喝,「奴才幸得万岁爷记挂,御膳也不忘分奴才一口。奴才迄小儿知道做人得投桃报李,今儿坤宁宫的膳食奴才没敢进,紧赶慢赶就给您呈来啦。求万岁爷怜悯我这颗向着主子的心,千万尝一口罢。」 皇帝没想到他都做到那个份上了,皇后还能有应对的招。皇帝从没见过像她这么揿头拍子的人,他痛心疾首,「皇后,你这花口花嘴的德行,怎么不上万宁桥上摆摊说书去?」 祁果新心想自己是个多好的人哪,天天受着他这尊大佛的气,还上赶儿来讨好他,不过这话不能明着说,「万岁爷,您不认奴才的一片忠肝义胆没所谓,奴才是什么微末的人儿,您可万万别因为奴才气坏了身子,真心不值当。」 值不值当还要她说?皇帝冷冷一嗤,「朕因为你生气?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挤兑完她,又自相矛盾地多说了一句,「知道自个儿现眼,就少来朕跟前瞎白话儿。」 祁果新打心底里不想和皇帝打嘴仗,吵架得要你来我往才热闹,跟皇帝这样的人,话说重了那么一丁点儿都得担心会不会连累家里被他整窝端了,只能光站着任他抻掇有什么意思。 不论皇帝是不是个小心眼儿,横竖惹恼了皇帝就是自己不对。「奴才惹万岁爷不快了。」祁果新毫无心理负担的搬出了那一摊子套话,无非就是「奴才有罪」、「奴才该死」,车轱辘话来回倒腾,就是死活赖着不走。
第15页 这个油盐不进的犟眼子!皇帝压了一肚子的火。 七河照常来敬牌子了,倒霉孩子正撞枪眼儿上,刚顶着大银盘跪进暖阁门,就听头顶上皇帝怒喝一声:「去!」 七河吓得掉了半边魂儿,迭声嚷着「奴才该死」退出去了。 得了,又将皇帝彻彻底底的激怒了一回,祁果新在心里暗自权衡哪种选择会让她倒台倒得更快,到底是让皇贵妃先生下阿哥,还是天天惹皇帝发火。 祁果新乏力地坐了下来,给皇帝递上他专属的紫檀镶金嵌玉筷,闹腾过了,声儿也没气了,听着很是温顺,「万岁爷,您进膳罢?」 只要祁公爷别脑袋一热起兵造反,外加皇帝皇后谁也不先死,一辈子就得这么俩俩相杀下去。不光祁果新觉得这苦日子一眼望去没个尽头,皇帝也感慨自个儿龙生惨澹,摇着头接过筷子,朝侍膳太监胡乱招一招手,夫妻俩闷头进起膳来。 屋里守着的太监们面面相觑,方才心都蹦到喉咙里了,就怕皇帝盛怒之下对皇后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决定,再或者……再或是是帝后扭打起来,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结果,帝后肩挨肩坐下安静用膳,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翻篇儿了? 只有门后的苏德顺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对相处模式奇怪的帝后,再和榜嘎互换了个眼神儿,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西山落阳,斗转星移,月落日升,又到了一天里该进晚膳的时分。 榜嘎在抱厦底下朝祁果新挤眉弄眼,「皇后主子,今儿您赶巧,贵主儿跟您前后脚的功夫。」 这句话要真心议论起来,后宫里谁还能越得过皇后去,前后脚的比方忒不恰当了,但祁果新现在没空纠缠这个,她如临大敌,讷甘来了,讷甘又标緻又会说,皇帝一心花怒放,顺势今晚就翻了皇贵妃牌子,再食髓知味,小阿哥小格格指日可待。 祁果新脚步发急。错身而过的瞬间,榜嘎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拿皇后之银子,忠皇后之事,「贵主儿预备了苏叶包儿饭。」 祁果新砸了咂嘴,难免有些嫌弃讷甘,听说皇后做了一回翠玉豆糕,就依样画葫芦做菜?未免也太没新意了些,再照这么下去,以后皇帝的御膳也不用膳房操心了,各宫娘娘都一人来一份,齐活了。 绕过槅架,祁果新顿住脚步,先探头往里一瞧,皇帝坐在南炕上提笔笔走龙蛇,皇贵妃立在一旁躬身研墨,偶尔搭上几句话,好一派静谧安好的景象。 祁果新提了提气,告诫自己:端庄!高贵!不能输阵! 假咳嗽一声,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向皇帝纳完福直起身来,朝贵妃温和地笑笑,「贵妃也在,说什么哪?」 皇贵妃向祁果新行了礼,答道:「正说起这墨。」侧手指一指案上那方端砚,皇贵妃满目笑意掩不住,「万岁爷让奴才研墨,奴才愚钝,只知道一个光被四表,斗胆猜了猜逗个乐,哪知歪打正着,叫奴才猜着了,万岁爷说要赏奴才一块光分太乙。」 祁果新视线刚从笼屉子上挪回来,下层用热水温着,上层应当就是皇贵妃做的爱心包儿饭,皇帝留下了菜,想来是一会儿要进的。 祁果新也笑着点头,伸手比划,「是江宁织造上年进的贡墨罢?背后刻了景儿,跟画儿似的……」正说着话,脐下三寸的内里处勐地抽了一抽,最后一个音倏忽往斜里一飘,像滑脱了弦儿。 皇帝边看摺子边散漫地听着,没想到皇后收声收得猝不及防,抬眼瞄了一眼,瞧她脸色不霁,手上一顿,像是在思索,而后大发善心给赐了座,「皇后坐下罢。」 祁果新谢恩坐下,隐隐的抽痛顺着小腹四面八方透开,最初还只是一下一下细小的刺痛,痛楚飞快在腹下肆虐开来,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凿子在腹内猖狂地为非作歹,搅弄天地,翻江倒海。 数一数日子,是正经该来月信的时候到了,前一程子大婚时莫名其妙来过一回,祁果新还以为日子变了,没想到这月里竟迎了两次小日子,她一点事先准备也没有。 难怪一早起来就觉着后腰痠疼痠疼的。 祁果新坐得艰难,更担心再待下去脏了地界儿,御前失仪太过难看。 那边皇帝和皇贵妃一问一答一迭一递有来有往,皇贵妃说话极有规矩章法,细声细气的,万事都顺着他说,绝不会像皇后那样,一句话就把他撅到天边。 想起皇后,皇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儿皇后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难能皇后不捣乱一回,他竟然很不习惯,满腹狐疑,微不可觉地偏头看了一眼。 皇后半垂着脸盯着栽绒毯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嘴唇紧抿得都泛了白,眼角甚至存了影影绰绰的泪花。 反常,皇后的举动实在太过反常,皇帝极端厌恶受到她的冷遇,不知不觉间说话声放得更高了,杵在眼窝子里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不是就得靠大嗓门把她的魂儿给叫回来? 御前只能笑,哪怕死了爹妈也只能咬碎牙花儿咽下泪去,祁果新强忍着小腹钻心的痛楚,站起来时身影一颤,险些没立住了,撑着翘头案的边缘勉强站稳了,唇边只剩一抹游丝般的惨笑,「奴才今儿身子不大爽利,奴才斗胆求个万岁爷恩典,让奴才先行退下。」 皇帝突然想起了赏皇贵妃的那块光分太乙,难不成皇后是觉得他没一碗水端平?苏塔喇氏眼下是皇帝的臂膀之一,皇贵妃有心跟他找话题,他不好冷了场子,随口赏了个什么,他都没往心里去。
第16页 转念一想,他是皇帝,想赏赐什么都随他心意,皇后凭什么不满?不知是急还是恼,横竖心里拱火,皇帝冷着一张高贵的面庞,「朕没发话,你就想走?」 小腹像戳在一排刀尖儿上,再站半刻都是折磨,也顾不得皇贵妃是不是在一旁看着了,祁果新咬牙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声儿都发颤了,「您不是老嫌奴才在跟前碍眼么,奴才难能知趣一回,您就当发发善心,打发奴才回坤宁宫去罢。」 第8章 皇贵妃看着帝后明里掐架,心里一紧,揣测多多,怎么想都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奴才……」话一出口还是算了,那俩人斗鸡眼儿似的争得你死我活,眼里都没有她,她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人不为己是傻子,帝后不和睦才最好呢! 身下一阵澎湃浪潮涌出,祁果新再也不敢待下去了,当即跪下磕头,哭腔中还带上了几分决绝的意思,「求万岁爷开恩!」 门外等着进膳牌的七河快吓晕过去了,现在不光是主子娘娘督阵,再添一个皇贵妃娘娘也不算什么了,万岁爷还跟主子娘娘斗法,七河天天脑袋绑裤腰子上往养心殿来,这呈敬膳牌的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办了。 屋里,皇帝不说话了。 这是皇帝的习惯,老奸巨猾的大臣们常常在朝上假公济私阿党相为,皇帝也是人,难免会生出恨不得把底下假惺惺的面孔全拖出去乱棍打死的冲动,但他懂得克制,有时候还得装聋做哑,方儿就是沉默,不能废皇后,就得在沉默中隐忍,在沉默中自我排解,等缄默完了再开口,又是一片平和,皇帝说:「皇后尽早回去歇着罢,身子不适就让太医来把一眼,千万别拖久了,没的小病成顽疾。」 雷霆万钧就这么变成小雨点子下下来了,暖风一吹,连水滴印子都没留下,祁果新张了张嘴,想道歉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身下忽而又是一阵汹涌海浪,没准儿已经渗出来了,她觉得没脸透了,道了「奴才告退」,想了想还是忍着痛楚添补一句,「赶明儿奴才身子大好了,再来跟万岁爷磕头认罪。」 退出去的时候,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七河,和他满脑袋顶的绿头签子,祁果新疼痛中还不忘自我嘲讽,天天来裹乱,总归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扰了那么多天翻牌子该知足了,今儿大约摸是强求不得。 皇后倒着退出门外时,皇帝从高炕上下来了,皇帝看见她的身影飘飘摇摇,像暴风雨中任凭雨打风吹的柳叶。 坤宁宫里,主子娘娘身子不爽利,太医院里正当值的、会看妇人科的御医、吏目、医士全来了,御药房也来了一海子人,太监和宫女子跪得满地都是,既是供人使唤,也起个监视太医的作用。 主子娘娘是经期紊乱、行经不畅,不是什么大病,疼须得疼一阵,忍过去就完事了。开几帖促经活血的方子,御医们收拾收拾傢伙事儿预备挪到值房里随时候命,领头的御医白清方突然被人叫住了,只见皇后跟近身大宫女茵陈说了些什么,茵陈面色奇异地凑到白清方耳边,压低声儿问道:「白太医,我问问您,若是男女只敦伦一回,怀上孩子的可能大么?」 白清方以为主子娘娘在盘算这次身上干净以后承幸的事儿,但这问法实在不妥当,白清方斟酌斟酌用词,「有能的,也有不能的,这事儿确实说不准,不能以次数论成败。」 茵陈照太医原话答了祁果新。 「算了,今儿我是管不了了,管不了了……」祁果新仰面躺着,弓成了一只熟虾,被子供起堡垒似的一块儿,两只手在被下紧攥着小腹两侧的绸布,绝望地盯着幔顶。 三希堂里,皇帝没来由的心烦意乱,随口敷衍了讷甘几句就把人轰走了,连带着皇贵妃精心准备的包儿饭也没尝一口。美人在侧都没心思,牌子当然就更不可能翻了。 主子煎熬,做奴才的得为上分忧啊,榜嘎很是积极,他说:「您得顺着女人的心意想……」 皇帝不悦地打断他,「你还懂女人的心意?你小子结对食了?」 榜嘎扑通跪下来告饶,指天指地说哪怕有八个胆子也不敢结对食。对食这种污糟事哪能往万岁爷面前说,即便结了也只能说没有啊。 皇帝懒得往深里揪,一掀长袍坐下来,冷漠问道:「说说罢,你琢磨出了什么女人的心意?」 榜嘎奋力提醒啊,从根本上提醒,「万岁爷,您想想,皇后主子日日都是踩着点儿来踩着点儿走,一天里日头那么长,娘娘为什么独独要挑您进晚膳的时候来哪?」 皇帝冷笑,「为了不让朕进膳进得舒心?」 还不明白,还得往真相里再靠靠,榜嘎心很累,依然得变着方儿绕着弯子提醒皇帝,「万岁爷明鑑,像奴才这样做惯小碎催儿的,平素得时时刻刻得注意着主子,从主子细枝末节儿的神情里琢磨主子高不高兴。」 不是说皇后么?他搁这儿显摆什么好奴才大法。皇帝不耐地摆摆手,「说重点。」 榜嘎在向万岁爷坦白和几个大金锭子之间徘徊不绝,头一硬,挨呲就挨呲罢,干脆直白的道明了,「依奴才愚见,每回敬事房的七河一撤,娘娘脸上就舒展开了。」 七河?进膳牌的小太监? 皇帝认真回忆了会子,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 所以,皇后每天没皮没脸地来撒一回泼,都是为了阻碍他翻牌子?
第17页 这又是为了什么? 心中好像有一块什么在逐渐明朗,却又叫人摸不着头绪,皇帝想抓住那一缕清明,努力做着猜测,「皇后……想绝了朕的子嗣?想让大宣的江山社稷断送在朕的手上?」 榜嘎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在旁一直没开口的苏德顺都听不下去了,皇帝在政事上老辣独断,面对其他妃嫔时也算是游刃有余,下午不还懂得赏物件儿哄皇贵妃高兴么,怎么一碰上皇后相关的事儿就两眼抓瞎?苏德顺没辙没辙的,只能语重心长地引导皇帝,「万岁爷,您得往女人心思上想。」 皇帝心里觉着太窝囊了,甭管碰没碰过,好赖他后宫里正经有十来位妃嫔,居然还得靠俩太监教导男女之法。一辈子没揣摩过女人心意的皇帝愣了愣,埋头苦悟去了。 榜嘎很有拿人钱财□□的觉悟,跪也跪出了赤血丹心的豪情,「奴才碎嘴子议论主子,奴才万死!但今儿就是马上推出去受斩刑,奴才也要照实说了!万岁爷,往常皇后主子来,您没给皇后主子露过一回好脸色,今儿皇后主子眼睁睁瞧着万岁爷和贵主儿谈笑,您还当着皇后主子的面儿翻了贵主儿的牌子,您跟皇后主子都还没……」再是人尽皆知的事也不能说出口,榜嘎掐断了半截话,总归总结语就是:「皇后主子心里能好受么!」 噼里啪啦倒豆子倒完了,榜嘎脖子一伸预备等死了,他可是为了皇后主子豁出去了,对得起茵陈塞给他的几枚金锭子了。希望主子娘娘看在他衷心为主的份上,还能想起来给他配顶薄棺材,别让他凄凄凉凉的,落得一个在十四槐被野狗分食的下场。 苏德顺觉得还不成,这事儿得找个丫头来说,苏德顺把甘松叫来了,甘松在养心殿了见证了一切,前因后果了解得明明白白的,她为人老实,心里不确定的事儿,语气不是十分的肯定,「依奴才的意思……这……要是换了奴才……」 榜嘎急了,连声催她,「你别说你,就说皇后主子。」 皇后主子不乐意叫万岁爷翻牌子,和皇后主子是不是喜欢万岁爷,分明是两件事啊。甘松看看挤眉熘眼的苏德顺,再瞧瞧边上龇牙咧嘴的榜嘎,为人得随大流啊,她只好选了个没错处的说法,「皇后主子应当是敬爱您的。」 皇帝这回终于听明白了,面上无动于衷,心里惊涛骇浪噼大雷,「皇后……喜欢朕?」 短暂的震惊过后,皇帝觉得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他英俊勇武、气魄非凡,世间万物都在他一念之间,大宣朝所有男人排成一熘,皇帝说自己是第二,谁敢称自己是第一? 皇帝越想越认为是这么回事儿,皇后为他的魅力所倾倒,乃至对他痴迷,想独霸他的后宫,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像是得了脸,更加拔谱儿了,满口祖制大义,「皇后善妒不容人,乃为后大忌。」 榜嘎心道不妥,好心办坏事,可别把皇后主子给坑害了,可他也不懂啊,只能随口胡诌诌,「宫里奴才不敢说,就说民间,但凡是女人喜欢一个爷们儿,自然都是想做爷们儿头一个女人的。」 说完榜嘎想让甘松帮腔,甘松低头数砖块不吭声,他照着腰戳了甘松几指头。甘松得了信号,心想反正皇帝不是女人,这辈子也弄不清楚女人的感受,点头贊同榜嘎,「是这么个理儿。」 这么说皇后没想独霸后宫,只是想做称霸他后宫的第一人,皇帝细思量思量,觉得凑合还算能接受。 苏德顺抓紧时机向皇帝通报,说下午坤宁宫闹了大阵仗,太医院和御药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齐齐出动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想起皇后那会儿苍白的脸色,这么说,皇后没骗他,是当真病了? 这下问题严重了,刚大婚没两日,皇后绝不能这个时候突发什么急病去了,要死也得等几个月再死。 皇帝立刻说起罢,得上坤宁宫看看去。 御辇也不传了,皇帝支棱着两条腿,大跨步,走得嗖嗖生风。 苦了后头跟着的太监们,没皇帝腿长,哈腰碎步跟着一路小跑。 这条路比想像中还要漫长,走了像是有一辈子,总算是到了,皇帝没让通传,悄声走进了东暖阁里。 药渣的浓郁苦味在空中瀰漫,暖阁里拢了好几盆炭火,烤得人心焦火燥,皇帝心一沉,发现皇后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皇后在北炕上缩成一小坨,半梦半醒的,正痛苦地哼哼唧唧。 第9章 皇帝嗅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血腥味。 皇帝对血的气味格外敏锐。 皇帝尚七岁时,曾跟着先帝爷一道南巡,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儿撞上莲藕教行刺,皇帝的车鸾不知怎的跟大部散了,身边只有几个侍卫和奶妈子。尚年幼的小皇帝躲在已经断气的看妈怀里,眼睁睁瞧着侍卫、奶妈子一个个倒地,刀光迸溅,血流成河。 小皇帝微服出行穿得朴实,莲藕教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六阿哥,但看阵仗也知道是个贵族公子哥儿,打算留着他跟先帝爷谈条件。 小皇帝看上去吓坏了,芯儿里也确实是吓坏了,呜呜咽咽真真假假的哭。莲藕教教众对这才齐腰高的半大小子没防备心,大部分人都去跟先帝爷的侍卫比划刀枪了,只留俩人下来看守小皇帝。 小皇帝趁人不防备,抽了柄倒地侍卫的刀就没头没脑往那俩人身上瞎刺,得亏是从小打布库,比旁的小儿来得灵巧矫健些,又正赶上那俩人一个睡觉一个撒尿,小皇帝杀红了眼,被找来的侍卫制住时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把那俩邪教教众戳成了筛子。
第18页 先帝爷夸他,说他不愧是大宣汉子,没给老祖宗丢脸,长大后一定是满洲第一巴图鲁。 在皇阿玛跟前没掉泪,小皇帝那时候才七岁啊,侍卫奶妈子死不瞑目的样子就在眼前,只能回去偷偷一个人躲被窝里哭。 甚至到现在,皇帝闭上眼,似乎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扑鼻血腥味。 暖阁里只留了屋角一盏四方灯,一灯如豆,光线昏昏暗暗的,灯罩旁立着一个雕了金钱鼠的宝袋香炉,香味掩不住血气,一缕青烟飘飘摇摇的打着旋儿,就跟一口接上不来的气儿一样,时断时续。 皇后是不是不大好了? 这个想法抽不冷的从皇帝脑海中窜出来,揪得他心一紧,皇帝大步走到床边,「皇后?皇后!」 皇后很痛苦,脸上皱成一团,额角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皇帝掀开被子,循着血腥气找过去,看见她身下的褥子上浸出了一朵殷红的花儿。 轰一声巨响,皇帝的心勐地一沉。 脑子里转得飞快,皇帝一瞬间想了很多。 必须先不露风声,把祁家人接进宫里软禁起来,该派谁去接管祁公爷手下的那一旗兵马,控制住全局了再往外发丧。 沉着冷静地考虑完了该考虑的部分,皇帝突然想起来了,他的皇后兴许是喜欢他的。 皇后每日得是多么欢欣地去养心殿看望他,而他次次都对皇后横眉冷对,而如今皇后竟……早知皇后的大限来得这般快,他一定会待她更温存些。 一丝自责和一分愧疚攀上了皇帝的心。 祁果新下腹疼痛,睡得迷迷煳煳的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从坤宁宫变成了冰窟窿,四周围凉飕飕的,一阵一阵的冷气顺着床榻往里钻。祁果新睁开眼,瞧见皇帝木雕似的杵在北炕边儿上,面色青白,一只手高高举起被子一角。 面面相觑。 火舌跃动,震撼惊讶和尴尬的情绪完美融合,在四只眼睛中间轻柔又沉重地来回飘荡。 「万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哪?」祁果新尽量使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不将她觉得皇帝似乎脑子有疾的态度透露一分一毫。 皇帝抹不丢地的情绪只短暂存在了一瞬,很快被欷歔覆盖,皇帝垂着眼帘,想到皇后才进宫没几日,这便走到人生的末末了儿,很是难过,「皇后,你有什么话就现在说罢,朕都能应你。」 祁果新手捂住下腹,舔舔嘴唇,「什么话都成?您保证不生气?」 她惹皇帝龙颜不悦的次数,多得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可见皇帝是个心眼子多么小的人,得问清楚得了允诺才好。 都什么时候了,皇帝想,他怎么可能还同皇后置气,看来他在皇后心目中的印象是真心不大好,皇帝苦涩地抿一抿唇,「朕不恼,你说罢。」 祁果新这下放心了,爽快地指一指皇帝的龙爪,「万岁爷,您能把被角给奴才放下来吗?奴才冷。」 皇帝这才发现他一直提熘着被角,且还目光直勾勾地往皇后被窝里钻。 动作凝固了片刻,皇帝清了清嗓子,平缓地把手背回身后。 被子垂直掉下,惹来一阵风,祁果新察觉到身下的湿润,咬着下唇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万岁爷,挣扎半晌,才恳求道:「您行行好,上外间把茵陈给叫进来,您就说……就说脏了被褥,茵陈能明白。」 皇后能说会道的,看来问题不大,可褥子上那一滩子明晃晃的血迹到底是什么一回事,皇帝憋了又憋,还是没想明白,「皇后,你哪里受了伤?」 祁果新愣住了,皇帝竟是不知道这个? 屋里炭火盆拢得太多,空气燥热,祁果新又一直闷在被子里,满面通红,用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响嗫嚅,「是月信。」 外头像皇帝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府上甭说置好几房姨奶奶了,碰上成亲早的人家,孩子都满地撒欢儿了,不会不懂女人的那几天小日子。 可皇帝不知道啊,亲额涅走得早,太后再亲也有个度,一手养大皇帝的精奇和看妈都在那场意外中去了,后来伺候他的人哪敢拿女人的避忌事儿污了他耳朵。皇帝只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他以为女人月信就跟撒尿一样,能憋着,一股脑儿的就完事了。 原来是绵绵不绝的,而且还会洋洋洒洒一床铺。 皇帝很是长了一回见识。 茵陈带着一众宫女子进来伺候了,这是挺私密的一件事儿,皇帝不便在场,他通情达理的跟祁果新说:「皇后歇着罢,朕还有摺子要看,明日再来瞧你。」 祁果新很羞愧,觉得没脸见皇帝了,缩在被窝里不冒头,声儿闷闷的恭送皇帝走。 出了坤宁宫,皇帝负手踏着白月,一步一顿地在夹道里慢慢走。 从前皇帝以为皇后是故意跟宫里说了个错误的日子,因为她甘愿冒着从此被厌弃的风险也不想和他大婚当夜圆房,现在看来不是的,皇后喜欢他,大婚那日是真因为皇后月事不准。 皇帝听说女人都是一个月一回,皇后居然一个月两回,看来是妇人科里不太好,不知会不会于子嗣有损,事关嫡皇子,此事大意不得,得找太医请个脉好生调养调养,实在不成上民间寻一寻妇人科圣手…… 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皇帝回又日新接着琢磨了半宿,叫来苏德顺,命鹿苑割一碗新鲜鹿血赏祁果新。
第19页 苏德顺跪在地上一个头两个大,思来想去,劝皇帝说:「鹿血是专老爷们儿饮的,皇后主子是女人,受不得这大补。」 皇帝依旧很迟疑。 苏德顺一壁打算给皇帝重新找几回教习女官,一壁接着苦口婆心的找理由劝着,「皇后主子亏了身子,就跟月盈月亏的理儿一样,眼下怕是虚不受补。」 皇帝想起祁果新方才红得明显不正常的双颊,好赖是被劝住了。 坤宁宫里,祁果新盯着宫人抱着脏被褥退出去,然后痛苦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疼也是疼的,羞也是羞的,她脸埋在枕头里跟茵陈闷声说:「我没脸活了。」 茵陈倒是觉得没什么,「万岁爷跟您是亲夫妻,不碍的。您瞧瞧,才刚万岁爷对您不是挺和蔼的吗?」 祁果新结束了勐烈翻滚,一动不动地趴着,恹恹道:「别跟我说话了,让我睡死过去算了。」 祁果新当然没能成功睡死,当第二日的第一缕朝曦洒向大地时,她已经能下床活泛乱跳了。 上慈宁宫向太后请了安,照例踩着进膳的时辰迈进养心殿,向皇帝磕头认错已是轻车熟路,祁果新对着皇帝长拜下去,「万岁爷,奴才昨儿御前失仪,奴才来向您认罪来了。」 「皇后身子……」皇帝的视线逐渐落下,钉在某处奇怪的位置上,有话说不出口,顿了顿,移回眼前的摺子上,「是大好了?」 难道他的知识又错了?不是说要持续个五天、七天的? 祁果新赶忙把打过一夜的腹稿往外倒,「承蒙万岁爷惦记,皆是因万岁爷昨儿夜里上坤宁宫瞧了奴才,万岁爷乃真龙……」 皇帝觉得现在跟视朝时面对满朝面具没什么两样,乏力地长出一口气,摆摆手,「成了成了。皇后,连你也要用那些话来煳弄朕。」 怎么说得帝后像夫妻感情有多深厚似的……祁果新悻悻笑了笑,「谢万岁爷记挂,奴才已是大好了。」 皇帝不再言语,食指节儿敲一敲案几,侍膳太监鱼贯而入,像往常一般摆了几张圆膳桌。 「皇后坐下一道用罢。」皇帝下了命令。 祁果新谢过恩,别别扭扭地坐下,她总觉得今儿有哪处不一样了,有种明知陷阱就在身边,还傻乎乎往里蹦的感觉。 没等她捋清思路,进膳牌的敬事房小太监七河又顶着银盘来了。 祁果新心中暗自哀嘆一声,只歇了一天,又要操起老本行,继续惹皇帝不快了。 仔细一瞧银盘里,一个红的,一片绿的。 上回皇贵妃不还是绿签子么!这回是不是给敬事房塞了银子,红的扎眼,让人给换成红的了? 成罢,不论怎么的,先把红的偷了。 好在这一门手艺祁果新已是熟练工了,她笑眯眯地让七河再往前来些。 七河埋着头不敢看她,膝盖蹭着往前挪了挪,银盘就在帝后手边了。 祁果新惊慌失措地惊唿一声,手往前一揭,银盘翻转,膳牌天女散花。 祁果新驾轻就熟地把红签子藏进袖笼里,转头对皇帝讪讪的笑,「万岁爷,奴才上值房去催一催甘松上茶。」 「去罢。」分明是压根儿不成理由的藉口,皇帝听了也只回了个淡淡的笑,语气很是和缓。 此时皇帝好像心情奇佳,眉宇间都舒展开了,细碎的金光坠在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尖儿上,闪闪发亮。 皇帝的相貌生得极好,祁果新看得有些痴了,小臂触到膳牌冰冰凉凉的触感才回过神,匆忙往外间去了。 一条腿跨在门上时,祁果新突然发觉哪儿不对了——她掀了银盘,七河竟然没有跪下去连声告饶。 膳牌子往出挪一挪,祁果新狐疑地低头往袖子里一探。 「礼亲王」三个大字触目惊心。 第10章 完了,怎么又是礼亲王?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了要去催茶,祁果新只好蔫眉聋脑的,上值房装模作样转悠了一圈。 暖阁里的太监们早就预备好了,等皇后一走,就各自跪地找膳牌,数一数,捋一捋,七河重新排好了牌子,捧在头顶跪下回话:「启禀万岁爷,少了……少了五爷的签牌儿。」 礼亲王爷行五,从前做阿哥的时候就被宫人们叫着五爷五爷的,久了也就惯了。 又是老五? 从前祁家仨哥儿跟着阿哥们一道在上书房进学,老五跟祁家老大交好,常常偷熘出去上承顺公府玩耍。 难道,从那时候起,皇后就和礼亲王见过了?而后这么些年还有没有来往? 皇帝嘴角那抹浅浅淡淡的笑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榜嘎。 榜嘎说皇后是不想让皇帝翻牌子才来捣乱。皇后到底是不想让皇帝幸后宫,还是偏偏对礼亲王爷的膳牌情有独钟? 榜嘎浑身一个激灵,张了张嘴皮子,天子一怒非同寻常,榜嘎什么话也不敢说,脑袋垂下去了,肩膀聋拉着,人都比平常矮了一截儿。 等祁果新跟霜打小白菜似的再绕回来时,发现暖阁里突然变了天了。 皇帝负手立在楠木雕花隔扇前,听见有人进来了也没回头,不说话,气息朝周遭发散着阵阵冷意,背影深邃遥远,给人的距离感……很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祁果新噗通一声又跪下了,料想皇帝是发现了,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解开脱的,直接红头签子往脑门上一举,「奴才有罪,又是一不小心把奏事处的膳牌裹着绣花栏杆给带出去了。奴才回去就烧了这身衣裳,求万岁爷看在奴才……」看在她什么的份上呢?什么都说不过去,祁果新嘴里打了个突,「求万岁爷看在事不过三的份上,恕了奴才的罪,求万岁爷开恩!」
第20页 事不过三?还想有第三回 ?她和老五是什么交情,值当偷三回?皇帝眯了眼,心口里冷笑。 皇帝那儿半晌没言声,祁果新只能继续这么举着,两条胳膊往上一动不动,伸得久了,难以控制地微微打起颤来。 在她觉得就快要托不住了的时候,轱辘钱窗花透进来的散光被高大的阴影遮蔽,皇帝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皮打量她,声口里裹着寒霜,一开口丝毫不留情面,「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祁果新再是反应比常人慢半个拍子,这会子也能明白过来了,皇帝事前命七河抬了奏事处的膳牌进来,虽然不确定皇帝的意图是什么,总归是下了个套擎等着她往里蹦跶。 那就别求饶啦,直截了当的求罚吧,祁果新结结实实拜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告罪告得真情实意,「奴才惹了万岁爷不虞,求万岁爷狠狠治奴才的罪。」 「治罪?狠狠治罪?」皇帝冷嗤一声,「你想让朕治你什么罪?是打板子还是上枷锁?」 皇帝看着没发怒,他的不动声色却比真张扬着发火更叫人胆颤,祁果新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慌了心神,忍着畏惧伏在地上,「奴才全凭万岁爷发落。」 「奇赫里氏,你以为你当了皇后,朕就拿你没奈何了是不是?」皇帝一拍桌案,屋里人人皆是勐一颤。 祁果新两条腿儿直打哆嗦,声音勉强撑着不变调,「奴才不敢,奴才是万岁爷的皇后,身家性命全系万岁爷一人之手,奴才敬仰敬畏万岁爷还来不及,绝不敢在万岁爷跟前儿托大。」 皇帝冷笑着,低头再不看她,凉声作了惩处,「既然你衷心为主,那朕就成全你的孝心。就这么的,祁家上下发谴宁古塔,十年为期,与披甲人为奴。」 祁果新惊呆了,皇帝的小题大做来得全无道理,就因为她偷了一块奏事处进的膳牌?又不是偷了军机处上的奏章!她慌张中抬起头,眼神往周围转了一圈,瞥见一旁的苏德顺在袖口里做了个安定的手势,祁果新的神智突然转回来了,皇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一位公爷抄家流放,不过就是为着吓她,九五之尊行事如此,真是有够无聊的。 祁果新缓了缓心绪,不疾不徐地磕头,「万岁爷让奴才全家往宁古塔,奴才不敢不从。奴才只求问个因由,让奴才就是死也能做个明白鬼。」 这种拈酸吃醋的事儿,问出口了简直有伤龙颜,但不追根究底的弄清楚,皇帝心口里又憋得发疼,沉默中别扭了几刻,皇帝不得不妥协了,问她:「……你偷东西还带挑拣?专挑礼亲王牌子偷?」 祁果新差点笑出声来,好容易忍住了,「不是奴才要偷,是礼亲王的牌子想跟着奴才……」 皇帝龙面儿都不要了,死咬着追问:「那你倒是说说,礼亲王的牌子为什么会独独想跟着你?」 横竖事情已经败露了,善妒两个字冰凉冰凉的,轻易就能戳穿女人的嵴梁骨,阻挠皇帝翻牌子这事儿死活是不能认的,祁果新脖子一挺,想起上回皇帝说要请萨满太太进宫驱邪祟,脑子一热,瞎话脱口而出,「奴才这两日血虚,阳火黯淡,保不齐是中邪了。」 皇帝很不满意这种胡搅蛮缠式的回答,习惯了以势压人,「皇后即日回坤宁宫,直至木兰秋狩之期,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 皇后不比旁的妃嫔,皇后尊贵就尊贵在脸面上,禁足对于皇后来说,已经是很重的惩处了。 祁果新也觉得下脸子,年幼时被皇帝这副好皮囊欺骗了,谁知道芯儿里是这般喜怒无常的,心里存了几分火气,想着那就爱谁谁罢,我还不伺候了,于是干脆的谢恩,「奴才遵旨,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今儿算是讨够了没趣,祁果新跪着往外退,退到门口时,鬼使神差停住问了一句,「万岁爷,那您今儿牌子还翻吗?」 皇帝闻言抬起头,冷眼打量她,看她扬起的脸上满是认真,似乎是真的非常介意这个结果。 满腔的怒意瞬间像是被她沿着外围戳了几个小口,咻咻往外漏气。 皇帝别开眼睛,没搭理她,直接摆摆手让苏德顺来「请」她走。 当然了,这个请字是苏德顺润色再润色后的版本,原话是什么,祁果新没问,想想皇帝小肚鸡肠的样儿,她压根儿也懒得计较。 苏德顺跟着祁果新走在夹道里,没前没后地开始回忆往昔,「说起五爷,奴才也是挺久没见着五爷他老人家了,不知五爷近来可好不好。」 祁果新白他一眼,「前几日不还进了膳牌嘛?」 「太监不得听政,奴才一直在值房里候着。」苏德顺谄媚一笑,转折十分生硬,「皇后主子,您也认得五爷?」 祁果新歪头沉思了许久,「挺小的时候见过一回罢……五爷来公府找大哥子,我那会儿还小,萝蔔丁似的,还能上外院瞎蹦跶,五爷见了我,好像送了我一只蝈蝈还是蛐蛐来着。」想起了什么,讪讪笑了笑,「没几日就被我给养死了……」 丫头能出二门,那得是多大点儿的时候,苏德顺大喜,紧接着追问:「那后来哪?您就再没见过五爷了?」 祁果新摇摇头,「再没有了。」 苏德顺笑得愈发灿烂,接着引导她,「那有没有通通信,相互里递个物件儿……」 祁果新尤其觉得不可思议,杏眼儿本就圆润,这么一来瞪得更大了,「五爷跟我通信,能说些什么哪?」说完皱起眉,「苏德顺,您打听这些个是要做什么?」
第21页 苏德顺笑得跟朵盛开的喇叭花一样,开心极了,心里念着要回养心殿向皇帝回话,假模假样抽了自己一耳光,「奴才多事,瞧奴才这张破嘴。」 祁果新收回视线,再没接话。 回了坤宁宫,想到皇帝能不受阻挠、顺顺噹噹地翻上好几天牌子了,祁果新心里对福晋存了愧疚,让薛富荣找机会给福晋带个信儿,就说她没本事,辜负了福晋的嘱託,对不住福晋的期望。 薛富荣路子广,没几个时辰就带着消息上了承顺公府,指名儿要找祁福晋,说宫里有旨。 福晋赶忙迎到二门,「薛老爷,您贵人事忙,今儿怎么有空来府上?」 薛富荣说这下坏啦,把祁果新的话交代了。 听着跟遗言没什么差别的交代,祁福晋两眼一发黑差点没当场晕过去,还以为闺女在宫里受了大委屈想不开要寻短见,再是天家也没有作弄人的道理,何况早年要是没有祁公爷那一旗兵马在身后挺着,皇帝这龙椅坐不坐得稳当还另说呢! 祁福晋匆匆递了牌子,花了大钱上下打点,国丈家的面子宫里谁都得卖一卖,疏通了关节儿,坐如针毡熬了一宿,祁福晋第二日一早便进了宫,火急火燎赶到坤宁宫一瞧,闺女正四仰八叉倒在明窗下乐悠悠地晒太阳哼小曲儿,玉容散和了水在脸上推开,一脸灰白灰白的,由得茵陈捏着青金石柄的鎏金太平车在脸上来回来去地滚。 看上去心情好得不得了,哪儿像是受过委屈?半分想不开的模样都没有。 孩子没事儿,祁福晋先是吐了一口长长的浊气,心从嗓子眼儿里缓慢沉回原处,再然后就是一通说教,「皇后主子,您往家里递的消息,是怎么个说话儿呢?」 第11章 深宫里闷了八百年,终于有个可亲可信的人能放心说说心里话了。屏退了宫人,祁果新对福晋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把连日来皇帝对她有多么挑剔,她又受了多少委屈全数倾吐而出。 福晋一听也急了,虽然皇帝皇后都各自有不对的地方,毕竟不能说万岁爷的不是,福晋劝道:「您光上万岁爷跟前裹乱不成,您是女人,得紧着示好服软表柔情。」 接下来的话不好明说了,看来宫里嬷嬷的教导成果不佳,祁福晋亲自上阵,贴在祁果新耳边细细碎碎叮嘱了些房里事儿,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您得先生出阿哥来。」 祁果新很懂,画也瞧过了,欢喜佛也看过了,道理嬷嬷们都给她阐明了,嬷嬷说最要紧的就是顺从,祁果新想顺从,问题皇帝没给她顺从的机会。 「福晋,您说的那些我都使不上。您瞧,我被万岁爷禁足了,万岁爷不来,我就得自己闷墙根儿数草根子。」祁果新学着皇帝耍横的样子,鼻孔朝天,低嗓仰天嚎,「从今日起,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 外皮儿南辕北辙,骨里倒是学得惟妙惟肖。福晋差点笑出声儿来,好赖在将笑不笑的节骨眼儿上止住了,轻推了祁果新一把,「您被禁足了,还在这儿悠悠哉哉的?」 祁果新没吭声,她是打心底里觉得禁足多好呀,不用上慈宁宫看群魔乱舞,也不必去养心殿和皇帝两看生厌。 福晋下狠劲儿吓她了,堂堂公爷福晋,背着人龇牙咧嘴装小鬼,「有朝一日皇贵妃得了势,半后容不得人,您要是待得了冷宫都算好的,奴才只怕将来只能逢着中元、寒衣才能瞧上一眼娘娘您了。」 这话说得重,意思是祁果新得被皇贵妃整治死了。 夜里睡不着,祁果新就会胡思乱想,死这个结局不是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她很有随遇而安的气魄,云淡风轻地来了句大不敬的妄言,「这黄金牢笼也没什么好的,实在不成,死就死了罢。」 亲妈最听不得闺女说死,福晋伸手就想打,气得太过了,一侧嘴角甚至咧出了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死了您倒是一了百了,别忘了还得连累家里,您阿玛怎么办?仨哥儿怎么办?您想过没有?」 啊,对,大哥子去了巴尔喀什做甲喇章京,二哥子跟着礼亲王南下治蝗刚回来,垫窝儿是个不成器的,喝酒斗鸡养蛐蛐儿,在旗大爷的浪荡模样学了个十成十,眼下正蹲家候着侍卫处补缺,家里还有祁公爷,谁都离不开后位帮衬,她还不能死。 祁果新重新提了提气,坐直了身子,「福晋,那照您说,就现在这样的,我该怎么办哪?」 对此祁福晋很有经验了,拿对付祁公爷的那一套也照样适用。福晋告诉祁果新,先笼络住爷们儿的心,比其他的什么都稳妥。 福晋想了想,问道:「听说您给万岁爷做了一回豆糕,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这定然是薛富荣透露的了,祁果新点点头,好奇薛富荣怎么没把故事说全乎,话里给补充完全了,「是这样的没错,不过万岁爷没瞧上,说我想毒死他。」 福晋傻眼了,不应该啊,怎么都应当是你温柔小意餵一块,我含情脉脉吃一块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还好福晋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收敛了惊讶,说就这样罢,「您接着给万岁爷做吃的送去罢,万岁爷进不进是另一回事,娘娘做了送过去,那就是娘娘的孝心。」 祁果新觉得福晋的做法註定是徒劳无功的,皇帝和她是牛蹄子两瓣子,离心又离德,怎么掰扯也不成,只会让皇帝愈发嫌弃她,对她各种横挑眉毛竖挑眼。
第22页 谁受得了亲生闺女受委屈呢,不过嫁进了天家,根本没给人缓和的余地。福晋软了心肠,拉过祁果新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揉搓,「娘娘,您以为奴才单是为了家里?女人嫁了人就是一辈子,万岁爷待您严苛了些,您觉得委屈,自个儿也不好受是不是……」 福晋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祁果新时不时嗳嗳两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知女莫若母,一瞧祁果新眼神胡乱飘,福晋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福晋收了声,干脆利落地下了指令,「娘娘现在就去做罢,正赶上奴才今儿进宫来了,能替娘娘搭把手。」 祁果新迟疑着,做着最后的挣扎,「额涅,您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福晋微笑着颔首,笑里藏刀。 不能光付出没回报,祁果新想和福晋谈条件,得有来有回,「您得作出保证,只要我生了阿哥,您就再不逼我上万岁爷那儿去了。」 祁福晋心里暗笑她幼稚,她还不懂,等有了孩子,小夫妻俩的感情自然就不同了。不过眼下先把她敷衍过去再说罢,福晋答应得很是爽快,「成,都听您的。」 祁果新疑心地瞅了福晋几眼,才慢吞吞起身去叫薛富荣了,让薛富荣上皇帝专属的养心殿膳房去,将上回的半吊子司膳太监师傅通通请回坤宁宫来。 末了还多叮嘱几句,恨周遭环境局限了她的发挥,「薛富荣,您的动静越大越好,要不是怕坏了体统,我真想叫您敲锣打鼓一路吆喝着去。」 一个时辰后,榜嘎捧着一碟油晃晃的白糖油糕进了西暖阁,随小食另附上了一张笺纸,祁果新在笺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禁足反省,内容情真意切,字里行间的简直蜡炬成灰泪始干,几令闻者皆落泪。 皇帝没接那张纸,也没说话,榜嘎无措地向苏德顺求助,苏德顺是老姜了,辣得不行,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苏德顺接过榜嘎手里的笺纸,双手展开举起,以一种不远不近又正好能让皇帝看清纸上字迹的绝佳距离跪于炕边。 皇帝就是皇帝,不同于凡人,他用眼角的余光草草扫过那几行字,偏生透过一字字一句句泣不成声的告错认罪中,品出了一丝大度和不屑的意味来。 「去!」皇帝是不会心虚的。 再过了一个时辰,坤宁宫送了一碟澄沙馅馒首来,这回皇后没写信了,把坤宁宫总管太监薛富荣给一併送来了。 薛富荣进了暖阁,没照平常那样打千儿,直接膝盖一软就给跪下了,请完安之后一脸悚然惶恐,吞吞吐吐道:「万岁爷,皇后主子说……说……」 无论皇后再使什么招儿,皇帝都是不会信的,他垂眼看着奏章,漫不经心地问:「说罢,这回又是什么把戏?」 年纪一大把了,在宫里有地位有名望,竟然晚节不保。薛富荣心里头淌血,为了主子娘娘豁出去了,说:「皇后主子让奴才一定得……得看清动作神态,有样学样地学给您看。」 皇帝放下奏章,揉着额心挥挥手,示意知道了,有屁快放罢,放完赶紧滚。 薛富荣一叠声道了几遍「奴才万死」,撅着壮硕的屁股蹲儿往地上一趴,委委屈屈地缩着下颚,眼里哀哀戚戚还存着几分欲语还休,捏了捏嗓子跟叫魂儿似的,「盼不到万岁爷的回信,奴才心里不胜惶恐。」 皇帝看完脸都绿了,眼睛一闭,高声唤人来,让把薛富荣给架出去。 苏德顺试探着问:「万岁爷,皇后主子的心意,您要不就进一口?」 皇帝闭眼深唿吸,没应声。 这就算是默许了,苏德顺连忙把笼屉搁桌上打开,哎哟喂,皮儿和馅儿都分不清,品相当真称得上是极差了。 皇帝侧眼一瞧,觉得这玩意儿简直瞎了他的龙目,怒叱道:「这种东西,也配拿到朕跟前现眼!去!」 等皇帝召对完了臣工,皇后新学做了一笼屉包儿饭。 那日皇贵妃也做了一屉包儿饭,皇后的目的昭然若揭。 头一回见着包儿饭里头搁大醋的,皇帝闻到了一股酸熘熘的味道。皇帝心想:他的皇后可真是鼠肚鸡肠啊……这个皇后不好,是真心不好,不光善妒,手指头还不灵活,瞧瞧这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手艺不精,只知道怪指甲…… 今儿晚膳时本翻了皇贵妃的牌子,但皇帝突然想到,他刚禁了皇后的足,立马儿就幸了皇贵妃,兴许会给祁家人一种不详的信号,会给天下人一种错误的预兆。 这万万不成。皇帝叫来苏德顺,告诉敬事房说今儿记个档,不幸了。 至于皇贵妃……出尔反尔毕竟是他对不住人家,皇帝大手一挥,豪气地赏了不少贵重物件儿。 祁果新听说敬事房上上下下正沉浸在开张的欢唿雀跃中,没几刻,皇帝突然撂挑子了,独自一人在又日新要歇下了。祁果新深感欣慰,还额外附赠了皇帝一盏新出炉的一贯煎。 一贯煎,专治肝气郁滞。 苏德顺跪在床边敬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生怕哪天万岁爷就被主子娘娘给气死了。 皇帝垂眼睇睨着,那不仅仅是一盏普普通通的茶汤,那是皇后蹲在坤宁宫的墙根儿下,睁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对着墙角画圈儿数落他小心眼儿。 不能多想,想深了气得肝疼,皇帝一仰脖子灌下茶汤,对着墙闷头睡了。
第23页 这个皇后真是太差劲了。 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皇帝这么想着。 第12章 司膳太监不是厨役,没正经学过做膳食,全靠当碎催时背地里偷学老师傅的手艺,不论成就不成就的,祁果新全跟着学了,掐点儿给皇帝送过去,横竖皇帝是绝不会入口,就按福晋说的,都算她心意到了。 那几个小太监灯油都快熬没了,兜底儿的功夫都教出去了。祁果新领着几个二把刀凑在一起瞎琢磨瞎尝试,还真让她做出了几道像模像样的菜来。 祁果新渐渐识得了趣味,沉湎其中,即便是送给皇帝的,也不免兴高采烈起来。写笺纸写上了瘾,料想着皇帝也是不会留神看的,干脆随膳附赠每日心得,提一提膳房里发生的趣事儿,有时没得可说的,随性儿寥寥描几笔落叶,聊以自乐。 临了巡狩的日子,皇帝近来很是忙碌,听说牌子也不翻了。祁果新灰心丧气,她天天上眼前扰皇帝清明,皇帝日日翻牌子翻得起劲儿,等她不到跟前现眼了,皇帝反而不翻了,这不是闹大笑话么! 茵陈说:「皇后主子,万岁爷顺着您的心意没翻牌子,您不得表示表示?」 祁果新瘫在北炕上,给茵陈看她连日操劳下的手,「还怎么表示?我不是日日当烧火丫头送膳了么?」 茵陈往桌案上努努嘴,奋力出着不知道馊不馊的主意,「您不是老写笺纸吗?」 祁果新提起笔,皱起眉,捂着良心,痛心疾首的,捶胸顿足的,口是心非的,下狠手夸了皇帝一回。 薛富荣双手接了要往外送,祁果新说「慢着」,又把薛富荣叫了回来,在违心赞扬的末了添了一笔,求皇帝念在她认罪态度端正、且做了这么多天膳食没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允她随扈同行。 再想一想,往信的开头又加了一行称谓,手指头捏起来悬在半空里吹吹干,才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中。 堂堂国母被禁足这么久,再不抓紧挣点脸面儿回来,宫里怕是要变了天了。 她敢和皇帝你来我往的打机锋,就是因为俩人之间地位差距没那么大,要是有朝一日连后位都不保了,皇帝照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但她就完了,祁家也跟着完了。 描金笺纸和扬子饭一齐送到养心殿,苏德顺揭了笼屉送到皇帝面前,带肥花儿的肉丁事先炒过,混着秫米加水一道焖足了时辰,祁果新怕油腻,还附了一碟布缩结,肉香带着米香气扑鼻而来,很是诱人。 榜嘎见天儿的,瞅准机会就当皇后的马屁精,「皇后主子这一手做膳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万岁爷,您尝尝?」 皇帝淡淡瞥了一眼,比起前些日子那些看不出原貌的玩意儿好多了,有了长足的进步。毕竟是他的皇后,是一国之母,夫妻感情好不好是其次,皇帝很给面儿,点了头。 银牌子鉴了毒,太监试过膳,用金錾葵瓣碗盛了奉到皇帝面前。米粒儿还散着热气,白烟裹着热浪弯弯绕绕在眼前盘旋,肉丁儿炒过出了大油,少了那股肥腻劲儿,配上布缩结咽下,十分爽口。 金錾花云纹盘上循例摆了个信封,苏德顺小心翼翼地将笺纸抽出来,今儿笺纸变了,浸花汁染成了水红色,很有柔情蜜意的况味在。 皇帝笃笃进了一口小肉饭,心情不错,微微颔首,「念罢。」 养心殿的太监里只有苏德顺认字,他高声嗳了一声,见纸如见主子娘娘,先朝纸恭恭敬敬磕个头,再细细一看上头娟秀的字迹,老脸随着信的内容慢慢蒸红了,甩甩头敛敛心神,这是主子娘娘对万岁爷的情谊,得怀着万般敬意去看待,苏德顺运了饱满的气息诵读起来:「吾夫六郎……」 一口饭卡在皇帝喉咙正当中,上不去下不来,皇帝气息勐一滞,龙面儿憋得通红。 屋里的太监们吓得三魂七魄全丢回姥姥家了,齐齐跪下来道「奴才该死」,磕头磕得「砰砰」作响。 堂而皇之写出这种拈华摘艷的东西,皇后的贤明呢?皇后的端庄呢? 还用了这种颜色的笺纸,皇后是誓要向教坊司看齐不成? 皇帝不让人读了,面上阴沉得跟暴雨前的天儿一样,牙根咬得紧,腮帮子鼓了一根筋。奇赫里氏行为至此,实愧为后! 「拿来。」皇帝一字一顿的,声调里含着风刀霜剑。 坏醋!榜嘎心颤得厉害,万岁爷怕不是觉得皇后主子德不配位了。 皇帝神情冷傲,垂眼一目十行扫完了水红笺纸上的字,不屑地冷笑一声。 榜嘎膝弯子一打弯儿,完犊子了,到底是日暮途穷了,他这个明面儿上的皇后党,保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此番去围场,准皇后随扈行走。」皇帝看似恢復了平静,不带感情地说着,眼神示意苏德顺把高炕边的剔红盒拿过来,不加留心地将笺纸扔了进去。 模模煳煳瞧见个影儿,盒子里已经存了十来二十张笺纸了。 榜嘎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暗中缩着肩窃笑,到底是主子娘娘,和旁人的待遇就是不同。 皇帝巡狩,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常年紧闭的大宣门大开,大驾卤簿先导,骑兵引驾,皇帝的三十六人抬玉辇被乌泱泱一片人头围簇在中间,其后皇后乘通高九尺五寸的绣彩凤仪车,车驾后有几百鼓吹乐工,步甲队殿后。 御驾先行,太后乘龙凤车,带着乘翟车的随行嫔妃随后出发。
第24页 再加上随行的官员及亲属,浩浩汤汤近万人的仪队向木兰围场迤逦而行。 祁果新很高兴,对她来说,这是一生中难得撒欢儿的时刻,是从四四方方的天空中逃脱出来,畅情在自由气息中喘息的机会。 而皇帝却没有多少游山玩水的兴致,对皇帝来说,木兰秋狩不是为了打猎玩乐,肄武绥藩四个大字不能忘,既是对藩镇的武力威慑,也是保持旗人兵马战斗力的必备训练,是政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行行走走,车驾终于要停下扎营了,祁果新由茵陈扶着款款下了车,众目睽睽之下端着大气的笑,私下里偷偷跟茵陈咬耳朵,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趁着太后还没到,不必拘着了,上四周散散心去。 皇帝出巡也不得闲,一停下就召臣工议事,等紧要的政事都安排完了,皇帝终于得了半刻清静,长缓口气,端起茶盏随口问了句:「皇后也到了?」 苏德顺说到了,营地不远处临着条小溪,皇后主子上那儿遛弯儿去了。 皇后现在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下凤车不先来给他请安,带着丫头遛弯儿去了?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皇帝只剩下冷笑,指了榜嘎,「你去,看看皇后都在干些什么。」 祁果新莫名打了个喷嚏,但她此刻实在太快活了,什么都没往心里去。鸭蛋黄儿似的斜阳半坠在远处的山尖儿上,连绵的青山被染成了酡红一片,脚下的草地散着泥土和鲜叶子的清香,潺潺的小溪涓涓流过,淌成一条细细的银带。 扎营、烧柴、护卫,人人各司其职,万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处留下的人不多,祁果新坐了下来,胳膊肘划大圈儿,「我快颠成肉沫子了,实在疼得不成了,快给我捏一捏罢,你看看我现在,进气儿都没出气多了。」 还没等茵陈开始上手揉,祁果新盯着不远处光伞盖儿就足三尺余的黄绸华盖顶,勐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她颠得难受,皇帝指定也不好受哇,这不是献殷勤的大好机会么! 得了,还等什么,赶紧的上皇帝的御幄去罢。 扶着茵陈站起来,步子还没往外迈开,几步开外的小土包后头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女子说话声,应当是太后和嫔妃们到了。 祁果新没有听墙根儿的习惯,正想悄没声儿地绕着走,突然听到有人说皇后怎么怎么了。 薛富荣记性好,仔细听了几句,沖祁果新比了嘴型,「是岑嫔。」 既然提到她了,祁果新和茵陈互换一个眼神,踮脚往土坡贴了过去。 只听得见音,不知说话的是哪句是岑嫔,哪句是她手下的宫女,「不就是御前茶水上那个叫甘松的丫头?」 「是,万岁爷瞧上了才把她留在御前的,原先闷着宫里头,规矩大没法子,这回出来了,松泛了,擎等着开脸侍寝了。」 「你听谁说的?」 「御前的人都这么说,大傢伙儿看在眼里,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我还听说甘松原本是在慈宁宫伺候皇太后主子的,一心想攀高枝,主动说要上御前去。」 …… 不得了了!榜嘎还没听完,拔腿就往御幄回话去了,脚下匆匆忙忙的,御幄前头和苏德顺撞了个满怀。 苏德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御前讲究不急不缓,苏德顺瞪榜嘎一眼,低声叱他,「嗑瓜子出臭虫,莽莽撞撞的,不要命了你小子!」 榜嘎道了声「对不住」,眼神都没留给苏德顺一眼,心急如焚地撩袍进御幄去了。 皇帝不声不响地听完,后宫女子的把戏太拙劣,岑嫔明知道皇后在那儿,故意挑事儿让皇后听见,收拾岑嫔是太后的事,他不会干预。 榜嘎恐怕是御前所有人中最怕帝后不和的了,急吼吼地请缨,「万岁爷,要不,奴才向皇后主子解释去?」 皇帝盯着地上铺好的栽绒毯沉思。皇后爱慕他,醋劲儿大,以为他和御前宫女有点什么不清不楚的,她那么善妒的人,得提腿就往大帐来了罢。 真悲哀,堂堂一国之君,得靠这个才能让皇后来瞧瞧他。 皇帝心上泛起一抹浅浅的怅惘,说不必了,由得她去。 说完拿起案几上的奏章,瞥一瞥大帐进门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第13章 祁果新身子轻贴在土坡一侧,动作虽稍显扭曲,眼中却渐渐迸发出了晶亮的光芒,熠熠生辉。 对啊,她怎么早没想到呢!阿哥不用自己生,找别人生,都不必跟皇帝斗鸡眼儿,是多么轻易的一条路子啊! 甘松包衣宫女子出身,生了孩子应当也晋不了妃位,后宫里向来是易子而养,虽然祁果新也觉得这一条规矩不那么仁义,但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谁都没可奈何。 既然总归有个人得抱养甘松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她最喜欢小孩儿了,一定会对小阿哥很好的。 若是将来甘松捨不得孩子,她就让甘松住到坤宁宫里和她作伴儿,俩人搭伴一块儿养孩子,还能一道吃喝一道听戏。 皇帝瞧她百般不顺眼,她也不乐意兜搭应酬皇帝,以后逢初一、十五皇帝循老例儿来坤宁宫,就让皇帝去见甘松,她在前头替他们遮掩。 太完美了,老天简直就是为祁果新称体裁衣,甘松也能免于亲母子生生分离的痛苦,皇帝还不必对着看不过眼的皇后抓心挠肝,世间竟有如此称心适意的天大好事儿。
第25页 茵陈扶着祁果新,察觉到主子娘娘突然全身微微打颤,嘴角还泛出了诡异的笑容。 茵陈吓了一跳,料想主子娘娘是被岑嫔气着了,可惜土包后面的人还没挪窝,她不方便说话,只能轻轻捏一捏搀住的小臂,试图让主子娘娘宽宽心。 祁果新被一爪子捏回神,说走走走,赶快找万岁爷去。 通传后进了御幄,有求于人,祁果新摆出自认为最和善最恭敬的笑,上前蹲了个标标致致的双安礼,「奴才恭请万岁爷万福金安。」 皇帝慢慢抬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盯着她看,记忆中就鲜少见她笑得这么真诚过,大圆眼儿里添了几分灵动的神采,眼角和嘴角一齐微翘,左侧脸上抿出个浅浅的梨涡,一口皓齿白得几乎反光。 皇帝忽觉心里一堵,却不太明白缘由。 那头呢,祁果新不急也不恼,就那么笑盈盈地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而后半垂下眼敛,话语温顺又关切,「万岁爷一路辛劳,听说方才还召了臣工,操劳得紧。奴才命人备了香汤,艾叶只煎了一道水,万岁爷且泡一泡,祛祛乏气。」 皇后这一番话说的,不光让甘松惊得掉了下巴,连苏德顺都觉得皇后真是稀奇了,忍不住想走到大帐外头瞧瞧今儿太阳是不是往东落了。 更惊异的来了,祁果新一脸卖好的笑,「万岁爷一路上车马颠簸,要不,奴才替您捏捏肩、捶捶腿?」 大帐内似乎只有皇帝还维持着面上平静,从容不迫地问:「皇后,你在打什么主意?」 御前站班儿的人都彻底服气了,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情形,都能够胸有成竹从从容容的,万岁爷不愧是万岁爷。 「万岁爷这话说的……」祁果新笑得讪讪的,声音也无端矮了一截儿,「替主子爷分忧,是奴才的本分。万岁爷进膳香不香、安置沉不沉、龙体通不通畅,都是挂在奴才心尖儿上的大事,只有主子爷好了,才能保我大宣国富民强……」 皇帝视线在祁果新脸上转了一圈。皇后上御前来大献殷勤,是想怎么的?求他处置岑嫔?堂堂皇后,想要处置个把宫妃,还要求到他跟前儿来。看来迟些得和太后商议商议了,横竖皇后早晚要接掌宫务,不如现在就放些权给她…… 半晌没得到皇帝的应允,祁果新等不住了,什么笑不露齿的规矩都抛在脑后了,两只爪子往眼前一抬,「万岁爷,奴才斗胆,上前去啦?」 皇帝收回打量的目光,横竖急的不是他,皇帝安心定志的,慢悠悠地等着她开口求他。 没反对就当他是同意了,祁果新高唱一声「奴才谢万岁爷恩典」,绕小圈儿过紫檀平头案,站到皇帝身后,还復确认一遍,「万岁爷,那奴才就动手啦?」 动手……说得跟要弒君似的,皇帝眉头一皱,很是嫌弃地「唔」了一声。 松筋骨的差事按理不是主子该做的,但这是主子娘娘和万岁爷之间的情趣,不能拿冷冰冰的规矩给框死了。 苏德顺早备好了一柄五珠玛瑙推胸在旁候着,祁果新说不用,两只手直接摸上皇帝的肩,往肩井穴拿捏揉放。 皇帝迄小儿打布库,身强体壮,骑得了烈马御得了雄鹰,拉弓搭箭更是不在话下。不过一日路程,他压根没觉着有什么疲累,反倒是被皇后挠痒痒似的这么一捏一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祁果新手上揉捏着,心想皇帝果真是乏累了啊,浑身都僵硬成这样了,再走几天岂不是要痉挛?旗人爷们儿没有这样的,想来皇帝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真是没出息。 祁果新暗暗撇了撇嘴。 皇帝闭眼不言声,艰难地忍耐着这股莫名的不适,邪火在体内窜来窜去,最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下腹处,「腾」的升起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焰。 苏德顺对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再熟悉不过了,晓得此时那无波无澜的神情下是何等的澎湃痛苦。苏德顺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一定是主子娘娘下手没轻没重,万岁爷碍着脸面不好发火。 这位是主子娘娘,再借给苏德顺八个胆子,他不敢说主子娘娘谋害圣躬。苏德顺慢慢的,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盘算着先把御医召来,在帐外候着,待主子娘娘一走就赶紧替万岁爷请脉。 祁果新也觉得不对啊,她在家时常常给福晋捏肩背,不是这样事儿的啊,皇帝怎么还越揉越紧绷了呢? 她的手越来越往下,在就快要按到后腰时,皇帝突然愤起,勐地扫开她的手,高声道:「不必了!」 皇帝起身理理下裳。他的理智很清明,皇后不是低位嫔妃,不该做这些来讨他欢心,但心却不听控制的略生欣喜。一怒一喜之间,皇帝只觉得心口往下的地方坠坠的,不太好受,欲盖弥彰地清一清嗓子,「皇后,你存的是这个心?」 他们是正头夫妻,做这种事也无可厚非,今儿就遂了皇后的意罢,皇帝想。 祁果新怎么看都觉得皇帝微微躬身的动作不太自然,视线顺着往下一探,落在稍稍拱起的襞积下裳上。 祁果新脸「噌」一下刷得通红,天地上下,阴阳调和,她什么都懂,爷们儿动了情,这就是福晋说的「好时机」,不过如今她已经不打算自个儿承幸了,算不上她的好时机了。 祁果新退后两步,语气冷静地躬身告饶,「奴才手笨脚拙,惹了万岁爷不虞,求万岁爷看在奴才一心为主子的份上,免了奴才的罪。」
第26页 事发仓促,皇帝心思还没来得及兜回来,皇后怎么和想像的不一样? 祁果新眼梢里往甘松的方向偷瞄一眼,御前的人都很有眼力劲儿,早在她替皇帝推拿的时候就无声无息地往外退了,连甘松也快被旁的小太监拽着袖口拉出去了,祁果新心里一急,再蹲了个礼,「明儿还有得颠簸,请万岁爷早些安置罢?」 不等皇帝回答,祁果新扯嗓子朝门帘处唤了一嗓子,「甘松留下伺候,待会儿万岁爷醒了要传茶水,你在一旁伺候也得用些。」 皇帝下沉的气血没发泄处,本兀自汹涌着,听了皇后这几句话轮番上涌,在脑海中一浪一浪地激盪,形成滔天的怒气。皇后不光和他想像得不一样,没拈酸吃醋,也没扇惑人心,甚至还大度地给他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皇帝终于暴怒了,大掌「砰」一拍桌案,连案几腿儿都随之颤动。皇帝凉声道:「统统给朕出去!」 怎么又生气了呢?祁果新惊了,因为顶小帐篷被发现了,皇帝也会羞臊? 那就算了罢,秋狩日子长着哪,犯不着赶在大虫发怒时拔虎头毛,改日再劝罢。 反思反思自己,祁果新觉得方才做事做得不太厚道。 甘松当初主动请缨想伺候皇帝,可在御前伺候久了,对皇帝那葛脾气心中有数,没准儿想法就变了呢?祁果新心说不成,还是得先问问丫头的意思,「万岁爷,既然这人您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奴才就先借走啦?」 皇帝心里窝了火,这下逮着了个发泄的出处,「你还想从朕这儿抢人?」 祁果新瞄瞄皇帝,再瞧瞧甘松,心道果然啊,皇帝对甘松真有意思,就连区区半刻都离不得。 看来甘松晋位是早晚的事了,她得抓紧点儿,别被旁的妃子抢先卖了好。 皇帝瞧见她脸上一脸瞭然的神情,脑后一阵阵抽疼,眼不见心不烦,「都滚出去!」 祁果新懒得计较皇帝这次又为了什么发怒了,顺势蹲了安,「万岁爷且歇着罢,奴才告退。」 退到门口了,沖甘松招招手,小声唤了一声,「甘松,你随我来。」 把人带回自己的大帐里,祁果新亲亲热热地拉了甘松的手,「甘松,你掏心窝子跟我说实在话,你想伺候万岁爷吗?」 甘松听了吓一跳,以为是自己差事上犯了什么错处,赶忙跪下来磕头,「奴才想伺候万岁爷,伺候万岁爷是奴才的荣耀。」 祁果新发觉丫头好像是想岔了,「不是茶水上伺候,就是……随身的那种伺候……」她也是还没承过幸的姑娘,说这话有些挂不住脸,臊得慌,「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让你伺候万岁爷,你愿意吗?」 第14章 「奴才……奴才……」甘松惊得起了一后背的战慄,先前榜嘎回禀万岁爷的时候她就在御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岑嫔挖坑害她往下跳,但她要是这会儿跟主子娘娘提起岑嫔,岂不是把万岁爷背地里找人偷瞧主子娘娘的事儿给卖了? 祁果新眼里放光,嘴角带着欣喜期待的微笑,眼巴巴地盯着甘松。 甘松觉得主子娘娘的反应好像有些怪异,不过没往细里想,额头贴地地磕头,「奴才品貌平庸,不配得万岁爷青眼。」 谁敢明着说自己不想伺候皇帝?委婉自谦实际就是不愿的意思了。祁果新被迎头泼了盆凉水,笑容僵在脸上,长长「啊」了一声,诧异和受挫并存。 祁果新掩饰不住的丧气,瞧瞧皇帝那臭脾气!把丫头给赶跑了罢?这下好了,她又得重新物色替她生阿哥的人了。 祁果新很是失落,挥挥手让茵陈上茶点心,往死里放糖,越甜腻越好,心绪不佳的时候来口甜的,什么烦恼都能忘了。 不快活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祁果新很快就自己想开了,她嫌皇帝又鸡贼又葛,甘松没准儿也这么认为,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俩谈得来、能说上话。 深宫轻易就能把人闷死,好不容易又寻觅到一个能说话的对象,祁果新重新挂上了笑脸,跟甘松拉家常,「你还有多久出宫?」 甘松答道:「回皇后主子的话,还有整两年。」 「你起来罢,不用拘束,我这儿没什么规矩。」 茵陈往榻上铺好了软褥子,祁果新半靠上去,随意找着话题,「离家这么些年,家里很是挂念罢?家里人可都好?」 甘松谢恩后站起来,半垂眼答话:「谢皇后主子,奴才爹妈都好。奴才有幸进宫伺候主子,是为了奴才全家的荣耀,为了旗主子的脸面。」 祁果新贼心不死,问得很真诚:「既然这样,怎么不想服侍万岁爷呢?」 荣耀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的。像甘松这样能进宫侍奉的丫头,家里虽门第不高,好赖家大人身上都背着品级,搁家里好好当小姐多舒服,谁愿意进宫干伺候人的活计?既然想为家里挣脸面,晋位了不是更能往脸上贴金么? 甘松脸色一变,道了好几声「奴才万死」,她是真不愿意把一辈子都埋葬在这深宫里,只好真心话吐露出来了,「奴才不敢欺瞒皇后主子,奴才天性痴顽,打小就是个闲不住爱往外跑的,实在是耐不住。」 谁不是呢?四四方方的墙格出了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砖连着四四方方的门,一生被捆绑在规矩体统的缚索里,至死方休。
第27页 像甘松这样的宫女子,守着四方日子还有个盼头,总能有放出宫去的那一日。那祁果新呢? 祁果新耷拉下眼皮,长吁短嘆地哀嘆起了自己暗无天日的悲惨命运。 欷歔了好一阵,祁果新重新平缓了心绪,接着问道:「家里给说亲了没?」 甘松摇头,「奴才爹妈都是懂规矩的,万万不敢做坏了体统的事。」════════════════════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宫女子满役前都是皇帝的人,就是家里有暗中寻觅人家的,明面儿上也只能说没有。 祁果新没再往下追问,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宫女子出宫都快二十五了,再慢悠悠地寻什么婆家?禁城里宫女子海了去了,真要一个个细揪了去,不给人留活路,自个儿也累得慌。 祁果新抿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家里有几个孩子?」 闲闲散散地说起家里人,甘松脸上的紧张渐渐散去,露出松快的笑来,手上匆忙比划,「上头有一个大哥子,下头还有个妹子。奴才进宫的时候,老小还是个奶娃娃,上个月奴才娘领着老小上西护城河南岸来瞧奴才,好傢伙,小丫头都跟栅栏高了……」 祁果新想着那画面也跟着笑,又随口问:「宫里当差的人里,有熟识的吗?」 甘松也笑,「有,从前奴才在慈宁宫当差,慈宁宫绣房的米仁和奴才是跟家从小手拉手长到大的姐俩儿,本来还以为能一块儿当差到出宫……」 祁果新短促地哎了一声,「甘松,你不是主动想上御前去的?」 甘松摇头说不是,「是皇太后娘娘看得起奴才,说奴才老实本分,御前合该都是奴才这样没心眼子、对万岁爷忠贞不二的人。」 就凭这一句,岑嫔下午说的就不是实话。 祁果新转头对薛富荣说:「薛富荣,去瞧瞧万岁爷歇下了没,没歇就说我有事要跟他老人家禀告。」 皇帝向来勤勉,这个点儿还不到他就寝的时辰。 榜嘎往大帐里通传了三遍,皇帝也没发话让祁果新进去。 祁果新望着静谧一片的大帐,茫然看向苏德顺,「我这是能进,还是不能进啊?」 苏德顺也闹不明白了,既没说不见,也不说能进,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那就不管了罢,祁果新自己动手撩帘,探了个头进去,「万岁爷,奴才把甘松给您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啦。」 一个大活人,还能缺胳膊少条腿才抬回来? 皇帝闷声「唔」一声,头也没抬。 祁果新笑吟吟地走了进去,跪在皇帝面前,「奴才有件事儿,想求万岁爷替奴才作主。」 「求朕替你作主?」皇帝冷冷地嗤笑,「朕看你主意比谁都大,连御前的人都能使唤来使唤去了,朕哪能替你作主?」 皇帝斤斤计较的是她方才让甘松留下伺候茶水的事罢?横竖也没伺候成,人也给皇帝还回来,况且人丫头对他压根没那种意思,他还有什么可提的! 祁果新突然不说话了,皇帝反而显得无措起来,退了半步,「说罢,你有什么大事,值当求到朕跟前来。」 祁果新总觉得皇帝咽在嘴里没说出来的下一句话是:如果是为了不值当的破事耽误朕宝贵的时辰,朕立马派兵抄了你们祁家! 祁果新心下默默权衡权衡,拿不准岑嫔这事儿对皇帝来说算大还是算小,皇帝今儿心情忽上忽下的,还是别冒激怒皇帝的风险了,她说:「那还是算了,奴才去求皇太后她老人家去。」 说干就干,祁果新说着说着就要跪安了。 皇帝急了,不想自打龙脸,也说不出软话来留人,「敢情你是特意来遛完朕就跑?」 好好的,这人怎么说急眼就急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祁果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直接试探着问道:「那照您看……奴才是说,还是不说?」 皇帝拿眼睖她,民间俗语都出来了,「别想掉腰子,你有什么事想瞒着朕?」 祁果新哑口无言,怎么就成她想欺君了呢!狗德行,到底是谁在胡搅蛮缠?视线无意中瞄到皇帝腰帏的五色云,祁果新勐然大彻大悟了,皇帝是不是那什么火没发出去,所以憋得慌?七河不在,牌子没法翻了,祁果新神情一片了亮,「万岁爷,要不奴才传个主儿来伺候您?」 皇帝恨得牙根儿痒,知道他存了火气,她不说自个儿加把劲,偏得传旁人来?善妒如皇后,皇帝根本不用想,就知道她葫芦里没卖好药,皇帝冷笑着问:「你又想祸害谁?」 「侍寝怎么能说是祸害哪?万岁爷,您把自个儿说的……」祁果新讪笑着抖抖肩,不说话了。 皇帝一剎那气滞胸口,血瘀脑中,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怒吼道:「传!即刻就传!」 皇帝决定了,他马上就对别的女人嘘寒问暖,让皇后杵在眼窝子里看着,不错眼珠地盯着看,看看能不能把皇后给气死。气死了最好,皇陵也不让入,就地掩埋,下一任皇后,他一定要换一个听话的。 祁果新思忖片刻,「传谁呢?您看岑嫔行么?」出口的虽是个问句,语气却无比肯定。 原来皇后是在这儿等着哪?皇帝稍稍顺了顺气,「你想耍什么花招?岑嫔得罪你了?」
第28页 祁果新再不揣着了,利落地把下午听到的话一股脑儿全复述了一遍,末了做个总结,把事情的严重性往上抬了不止一百级台阶,「若是说为了奴才自个儿,奴才自然是不碍的。但岑嫔乱嚼御前人的闲话,甚至还攀扯上了万岁爷,是明晃晃对万岁爷不恭,奴才心繫万岁爷,听不得旁人说万岁爷一句不是……」 听不得旁人说他不是?皇帝旷怨非凡,「说朕不是最多的就是你。」 当场被拆穿,祁果新有点尴尬,嘿嘿干笑了两声,「再给奴才十个脑袋,奴才也不敢说您一句不是。奴才那是……忠言逆耳。」 「罢了罢了。」再说下去,皇后怕是得自个儿立牌坊了,皇帝疲乏地挥挥手,「您想朕给你作主?」求都求到他面前了,不是求他作主还能怎么着,可皇帝偏偏就问了一句,皇帝自己也道是邪乎了,就想看皇后对他服软说软话的模样。 祁果新瞬间领悟了,找了块黑布把良心蒙住,张口就来,「万岁爷是奴才全部的倚仗,万岁爷就是奴才的天。若是连万岁爷都不替奴才作主了,奴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眼泪花儿含在眼眶子里将落未落,悲悽极了。 明知道是真假掺半的,皇帝依旧很吃这一套,心头的邪火被盈盈柔柔的眼泪冲散了,眉眼也舒展开了,别别扭扭假咳一声,「岑嫔欺上瞒下,胆大包天。朕本不能坐视不理。」 祁果新拉着甘松诚恳地谢过恩,刚站起身来,眼泪珠子说收就收,连半点水痕星子都没留下。 皇帝眯着眼,眉头不知不觉又紧拧了起来,锁得死紧。 岑嫔已经睡下了,梦里被人从被窝里一左一右叉着拽了出去,想是事情败露了,哭哭啼啼的被拖进了御幄里。 第15章 太后靠着引枕,半倚在紫檀矮榻上,静心侧耳听着太监胡荣生回话,两只指头一下一下地转着腕上的伽南香木寿字镯,寿字是用小金珠一颗一颗嵌出来的,到底是金贵,可太后眼神里明显没把那金珠当回事,仿佛那不是实打实的金子融的,只是帮助她捋清思路的小器具。 太后停住手,「打探清楚了?」 胡荣生哈腰道是,「回皇太后主子的话,皇贵妃娘娘身边有个叫曲莲的丫头,来的路上偷摸的钻了回岑嫔娘娘的车,半盏茶的功夫才下去。」 料想岑嫔也没那么大胆子和皇后过不去,太后点点头,「皇后那儿是怎么个说法?」 胡荣生答道:「皇后主子听完就进了行在,没多会子就带着甘松出来了,然后又回御幄去了,御前的苏德顺把岑嫔娘娘也叫去了。」 「且看看罢,皇后要是这点子事都处置不好……」太后吞下了后半句话,抬手招了侍烟宫女近前来。 小宫女乖巧伶俐,跪在榻前捧上水菸袋,水里掺了黑蜜,苦味消得了大半。 太后其实不好这一口,没瘾,单逢着宫里发生点什么事儿了,才嘬上两口,提提神,思路也开阔些。 刚点上火,火摺子都没来得及熄,帐外通传说皇帝带着皇后来向皇太后请安了。 大傢伙儿都该睡下了,还请什么安哪?皇帝这是给皇后撑腰来了。 太后脸上总算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笑意淡淡的,很快便隐了下去,再一抬头便换上了慈祥的笑容,「快请皇帝皇后进来。」 宫女撩起了门帘,皇帝先进来,落后半步的距离跟着皇后。 太后隔着老远眯眼细细打量打量,帝后看着都没恼,面上的神情都挺和煦,看来结果不坏,帝后没曾因此生了嫌隙。 太后笑了,亲自站起来把人迎了进来,「今儿好是颠簸了一路,难为你们还得来瞧我。」 祁果新先跪了下去,「是奴才不孝,这般迟才来向皇太后请安。」 今儿临傍晚了才驻扎,帝后都差人来向太后请了安,太后不是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计较的性子。太后说不碍的,虚握着胳膊把她托起来,「孩子们各有各的忙碌,不是时时都跪在眼前才叫尽孝。」 宫人抬了两把瑰子式椅来,太后高哎一声,扬扬手说:「别放那儿,搁过来,和我亲近些。」 宫人们得令,将椅子挪到了矮榻下首,皇帝皇后各自谢过了,一前一后坐下,坐下前还相视一眼。 端看这个模样,任谁也绝想不到帝后俩人到底有多么水火不容,私底下跟斗鸡似的,一见面就掐架,每回都非得各自拔秃噜毛才罢休。 太后上了年纪,这辈子什么荣华富贵都享过了,还图什么别的呢?不过就是活儿子,将来还得活孙子,虽说暂且还没想清楚是活皇后生的阿哥还是活皇贵妃生的阿哥,至少眼下看着儿子媳妇都俊,俩人仪态翩翩,感情还挺和睦,放下江山社稷那一套大的,光就长辈慈爱的心,太后看了也高兴。 人坐下了,得招唿吃的喝的,太后说:「我这一路没别的,好茶倒是带了个管够,就怕这个点儿饮了,夜里得睡不安生。」 为了讨太后的好,祁果新早有准备,「奴才方才用柏子仁和合欢皮一道煎了安神茶,茶里添了蜜,吃口上一点儿也不苦。皇太后若是不嫌弃,奴才抬一杯来让您尝尝?饮不惯也不打紧,就当吃个新鲜。」 安神茶谁没喝过,但这是儿媳妇的孝心,太后笑着拊掌说好,「难为皇后有心了。」 茶吊在外头小煤炉上温着,薛富荣得了令,退出去备茶了。
第29页 趁这个当口,皇帝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大致提了提,「岑嫔贬为常在,静思仨月。朕想着,对后宫也算是个警醒。」 后宫如今只有个空壳儿,皇帝不光没翻过一回牌子,估摸着连嫔妃们谁是谁都不大分得清,更别说插手宫务了。今儿皇帝亲自处置岑嫔,是在给皇后撑脸面。 没送进冷宫,也跟废了差不离了,想来是帝后商议的结果。岑嫔自个儿犯蠢被人当枪使,太后对她没什么可同情的。 太后手搁在案几上,翘着甲套,微微颔首,「皇帝想必心里有数,我就不过问了。」 皇帝肃了肃神情,郑重开口道:「儿子这趟还有一事,想求太后应允。」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太后扶了扶头上的金玉扁方,「收我的权来啦?」 再一瞧皇后,面上的讶色不比旁人更少,看来这事儿是皇帝自己决定的。 太后眼里笑意更盛,嘴上说着玩笑话,半分恼怒的意思也没有,「皇后能管起来,我是再乐意不过了。今后皇后要处置谁,不必事事都来回我。」 得了太后点头,岑嫔的事算是完结了,还额外赚了点权力回来,祁果新乐陶陶地谢过太后,快乐得不得了。 不一会儿,薛富荣端了安神茶进来,一道从大帐外钻出个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瓜子儿脸俏生生的,走进来行个蹲礼,「奴才萨伊堪,恭请皇太后圣安,恭请万岁爷圣安,恭请皇后主子圣安。」 太后这趟带了娘家哥子的闺女同行,目的是为了让皇帝瞧上几眼,要是一路上能生出点什么情愫来就更好了,回宫大约就要晋位份了。 祁果新也挺理解的,后宫里缺了太后娘家——郭克察氏出身的娘娘,太后心里总归是不安稳。 皇帝和太后虽不是亲娘俩,名儿上担着,皇帝对这位皇表妹总不能显得太过于生疏,抬手招上前来说说话,问问家里的境况。 祁果新在一旁眼睁睁瞧着,宛如腊月寒冬的河水缓慢浸了心头。 太后娘家的丫头,至少封妃是跑不了的,背后又有太后撑腰,生下的阿哥即便能抱给祁果新养,母族太强势,估摸着小阿哥也养不熟。 这下完了,不光要跟皇贵妃比谁先生出阿哥,又冒出了一位一表三千里的皇表妹,自古表哥表妹最是难防,她可怎么争得过? 早知道傍晚给皇帝捏肩的时候就豁出去了,把御前人通通往外一轰,不就是个先脱衣再穿衣的事儿么,怎么就没把握住机会呢! 祁果新悔啊,恨啊,眼里满满是悔不当初,要不是碍着在人前,恐怕要仰天长啸了。 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萨伊堪说着话,侧头瞄了一眼皇后,皇后不错眼珠地瞧着萨伊堪,笑得僵硬,滴熘熘的大眼里全是醋酸劲儿。 皇帝忽然通体舒畅了,比当阿哥的时候熬垮了大鹰还要得意。 就说嘛,他尊贵无双、英明神武,皇后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但凡是女人爱慕爷们儿,哪有不妒忌的,不吃醋的都成神仙了。 萨伊堪看着皇帝逐渐扬起的嘴角,慌忙垂下了头,耳根子发红。 眼前这一幕稍显刺眼,祁果新为了继续端住笑,手在袖口里攥成了拳头。 余光里瞥见皇后左右袖里各自团出的两个发颤的圆圈儿,皇帝笑得愈发畅快。 萨伊堪头回见皇帝,没想到这位皇表哥生得如此好相貌,而且一点皇帝架子也没有,还友善亲切地朝她笑……萨伊堪羞得咬了下唇,脸颊上红得能滴血。 太后自然是乐见其成,乐呵呵地看着,时不时搭上两句话。 好一派笙磬同音,好一副天伦之乐! 祁果新咬碎了银牙,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太后笑道:「万岁爷这一路都没歇着,刚驻扎就传了臣工,奴才担心万岁爷身子熬不住。奴才想着,不若让万岁爷先回御幄歇下罢,奴才和萨伊堪一道陪您打图纸牌。」 皇帝特特儿想给皇后长脸,太后不会拂了皇后的面子,秋狩日子且长,做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太后偏身问底下人:「什么时辰了?」 胡荣生回道:「回皇太后主子,过戌时了。」 太后哎哟一声,「瞧瞧我,都煳涂了。夜了,你们都回去歇着罢,明儿还有得好走。」 皇帝觉得皇后今天应当对他是感激涕零,乃至恨不得对他以身相许。那今夜就顺着皇后,宿在她那儿罢。 这么一想,皇帝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太后先歇着,儿子明儿再来向您请安。」 祁果新也蹲安了,太后说都走罢,赶紧的回去安置。 皇帝已经在往外去了,突然想起了什么,故意转身回来,对萨伊堪低声叮嘱,「朕走了,你好生照顾太后。」 说完也没听清萨伊堪的回话,一门心思瞥了眼皇后,皇后此时因为泛醋意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像极了豆面饽饽。 胸腔里笑意快要满溢出来,皇帝笑得忍不住,大步外帐外去了。 祁果新对准皇帝的后脑勺扔了一百个眼刀子,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出了帐篷,秋夜的气息带着丝丝凉意,置于其中走上几步,心绪轻易就能和缓平静下来。 皇帝忽然驻足,「皇后,你费些心思,看着找一户合适的,替甘松指门亲。」 无论皇后介不介意,闲话毕竟传开了,万一旁人带着「无风不起浪」的心思来看待这事,总是麻烦一件。
第30页 祁果新一愣,说正好,「奴才问过了,甘松还有整两年放出去,先定下来,日子充裕,外头可以慢慢操办起来。御前的人在宫外有脸面,奴才一定会尽心替甘松挑户好人家,您只管放足了心罢。」 有山有水,还有清幽惬意的夜,皇帝觉得此时连皇后都显得可爱了起来,想跟她解释清楚的冲动不知出处,「皇后,朕对萨伊堪没有……」 祁果新眼角突然捕捉到了一星微弱的亮光,一把抓了皇帝的行服纽子,兴奋地叫:「万岁爷,流萤!有流萤!」 皇帝做阿哥的时候没少在外头晃悠,小孩儿玩的东西也顺带着没少碰,流萤都是夏天多,皇帝带上几个小太监,捉了往琉璃罐里一塞,能亮小一宿,可惜这种玩意儿只供夏季取乐,秋天就没了。 皇帝很老练,一副行家里手的卖弄样儿,「你少拿瞎话蒙朕,入秋多少日子了,还有流萤?」 祁果新手指着不远处的灌木丛上方,一戳一戳的,「奴才亲眼见着的,就在那儿,您瞧,就那儿,忽闪忽闪的。」想到皇帝说入秋了,祁果新忧伤地嘆口气,伤春悲秋的复杂情绪一下上涌,「怕是今年最后一只流萤了……」 皇帝盯着她如笋的指尖儿,往远处一点一点的,轻快俏皮。 顺着视线看过去,火光把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肩是肩腰是腰的,不说百媚千娇,至少也算婀娜多姿了。 皇帝无意识地舐了舐下唇,脑子一空,脱口一句话结束了祁果新的多愁善感,「皇后,你瞧见的该不是臭大姐儿罢。」 夫妻俩一块儿见证了今年的最后一只流萤,本是多么浪漫的事儿,隐隐往宿命那头靠靠也不是不能够,皇帝这是在瞎说什么毁气氛的话哪? 祁果新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耳朵坏了,不可置信地问皇帝:「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 把皇帝给气笑了,皇帝「霍」的一声倒抽气,「怎么的?你还威胁上朕了?」 祁果新对这位牛嚼牡丹的大爷还不死心,「那亮光呢?奴才亲眼瞧见的亮光……」 皇后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可以退一步贊同她,说是侍卫的火把看岔了也能凑合过,但皇帝偏不,皇帝负手望向远方青黑的山麓,淡淡地说:「你眼睛坏了。」 祁果新几欲心悸,手扶住心口,嘴上呆呆地辩解着,「奴才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掩饰住心潮的澎湃,面无表情地冷冷打断她,「两只都坏了。」 「您您您——」祁果新指着皇帝哆嗦几下,眼白一翻。 今夜月明星稀,本是阒然无声的大营深处,突然间敲锣打鼓,宫人皆栖栖惶惶,「来人哪!皇后主子晕过去了!快来人哪——」 第16章 帝后刚走了没几刻,皇贵妃立马找上了太后,进了大帐就「咚」一声跪下了,额贴手手贴地伏在地面上,「奴才有罪,请皇太后责罚。」 太后抬起眼看过去,皇贵妃身后领了个绛袄丫头,应当就是那个给岑嫔下套子的曲莲了。 皇贵妃没为自己求情,在大罪名照脑袋扣下前,先把小罪认下了,「是奴才管教不严,让曲莲犯下这等大错,奴才自知罪无可赦,求皇太后下旨惩治奴才。」 有些人就有这种本事,无论再怎么虚假的话,从她口中像模像样地说出来,就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一样。 太后盯着皇贵妃的脑袋,在思考,久久没言声。 皇贵妃就那么一直伏地跪着,一动不动。 良久,太后才曼声开口,情绪淡淡的,「得了教训,这回就算了。丫头留下,你回去罢。」 皇贵妃满脸自责愧疚地走了,几分真几分假,太后也不想追究。 处置个宫女子,用不着太后亲自操心,胡荣生把曲莲带下去了。 时候不早了,图嬷嬷上前替太后摘头饰。 太后对镜轻嘆一声,「你觉得我处事不公,是不是?」 图嬷嬷跟了太后几十年了,手上没停,摇头答道:「奴才不这么想,主子行事自有深意。」 对图嬷嬷太后没什么避忌,话说得敞亮,「外人只道宫里头是富贵窝,我和你都在这里头活了一辈子,背地里利刀子扎人可不少见。皇后性子软和,将来手段要是不强硬些,我怕她镇不住。」 图嬷嬷懂太后的意思,太后想再看几轮皇后和皇贵妃斗法,从中挑一个厉害的角儿掌后宫。 图嬷嬷倒是不这么想,皇贵妃心眼子是要比皇后多些,架不住万岁爷眼里没放人啊。皇贵妃都册封进宫这么久了,皇帝跟皇贵妃说话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多早晚瞧见皇帝为皇贵妃分心思?就端看今日,皇后主子的尊荣是跑不了喽。 一夜过去,几位主子轻描淡写的几句往来,岑嫔的事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了结了。 第二日天明,随行嫔妃无声无息的少了一位。宫里有消息灵通的,知道是岑嫔半夜里被送回宫去了,虽不知是犯了什么过错,这辈子总归是讨不了好了,下辈子投生再努把力罢。 开拔前,胡荣生回禀太后说皇后主子醒了,太后忙赶过来瞧祁果新。 祁果新还在被窝里,忙找鞋要下床请安。 太后把她了按回去,坐在榻前关切地问:「听说昨儿皇后晕过去了,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紧?」
第31页 「谢皇太后体恤,奴才身子不碍的,就是……」就是被您的好儿子给气撅过去了!不过这种话怎么好意思当面说,祁果新眼里含着阴恻恻的笑意看了皇帝一眼,意思很明确:你闯的祸,你自己解释。 皇帝轻易不放过每一个坑害皇后的机会,哂然答:「皇后让儿子看臭大姐,儿子不屑瞧那玩意儿,就给皇后气着了。」 太后愣了一愣,「臭大姐儿?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能随意呲哒祁果新,祁果新却不敢在太后眼前明着说皇帝半句不是。 祁果新朝皇帝大度一笑,眼波款款会说话:「我气量大,等会子再跟您计较。」 皇帝眼光一暗,阴沉得惊人。 祁果新假装没瞧见,专注地盯着太后,将昨夜的事情缓缓道来:「奴才昨儿瞧见一只流萤,万岁爷不信,说奴才蒙人,还说入秋了只有臭大姐儿。奴才思来想去,既然主子爷都这么说了,那定然是奴才眼花看错了。」 言下之意呢?皇帝霸道不讲理呗! 太后听明白了,是小俩口斗嘴儿呢。 不论怎么的,都不会说是皇帝的不是,当然也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太后拉过祁果新的手,「皇后,只你一人瞧见了流萤,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天爷眷顾你,是你的福气到啦。」 昨夜夫妻俩在岑嫔的事上心灵相通,因为是一致对外,今儿共同的敌人没了,帝后又掐起来了。 祁果新等不及要报復了,心里憋出个蔫儿坏的招。 暂且忍耐下坏笑的冲动,没前没后的,祁果新突然问:「皇太后,您爱听八角鼓吗?」 漫长寡淡的深宫长寂里,人人都得自个儿学着找乐子,挣个热闹。八角鼓是自旗人戎行里发扬光大的乐器,对老太太来说意义非凡,听单弦儿前总让人先来一段岔曲,太后连点头说爱听,「八角鼓是咱们自己的东西,这个好。」 「奴才会拍八角鼓。皇太后,您听过民间唱的调儿么?」祁果新逗老太太开心,捏了弋腔清唱几句:「八角鼓,响叮噹,八面大旗插四方……」1 太后听得眉开眼笑,拍掌合拍子,听完了也很是捧场,连连夸皇后声口好,似林籁泉韵。 勐一通赞扬后,太后又忙着安排,皇后给她唱曲儿是彩衣娱亲,自然是不能让国母当着众人卖唱逗趣。太后说:「等过了崖口安顿下来,让随行的内廷供奉排个八角鼓戏,找在籍的来唱。把大傢伙儿都叫上,一齐热闹热闹。」 说罢太后点了皇帝的名儿,「皇帝要是不忙也一道来,八角鼓对咱们意义不一般,不能忘。」 皇帝当然不会扫太后的兴,应下了。 又说了会子话,苏德顺进来说外头都预备停当了,只待万岁爷一声令下。 太后说先回去了,让皇后准备准备好出发。 皇帝起身送太后离开,不一会儿又从帐外进来了,话里冷硬得跟严刑拷问似的,「你会八角鼓?谁教你的?」 似乎自觉折返回来的举动有些不自在,皇帝搬出惯常的帝王威势,一脸严肃,「朕怎么没听额尔赫提过?」 祁果新想:皇帝的说法未免也太过鸡蛋里挑骨头了,难不成祁公爷会一本正经的往奏摺里写:「奴才额尔赫启:闺女果新,会击小鼓。」 不过什么理由都无所谓,祁果新正等着皇帝开口问呢,笑欣欣的,设下了套等皇帝往里钻,「回万岁爷,奴才的八角鼓常年疏于练习,只可供奴才自娱,登不得大雅之堂。万岁爷赏面儿要听的话,奴才只能献丑,敬献一支七弦琴音了。」 什么都不会,那她方才在太后面前瞎显摆什么?皇帝龙颜不悦了,「朕只能听弹琴?听不得八角鼓?」凭什么? 祁果新上下两排皓白的齿间拖了一声长长的「咦」,问的是一脸诚恳:「万岁爷,您不是属牛的么?」 明明是流萤,皇帝非要说成是臭大姐儿,跟这种人一块赏美景,简直是「对牛弹琴」。 皇帝即位后仅有的几次怔愣都给皇后了,听明白皇后在骂他,皇帝气得两眼发黑,当权者的威严都不顾了,学小孩儿跟皇后打嘴仗,「朕昨儿回去还在琢磨,太后帐前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你瞧见了臭大姐。现在朕想明白了,老话说得好,『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这是什么歪理?照这么说,天底下所有见过臭大姐的人全是族类了?祁果新恭顺地应声,「既然万岁爷说是,那奴才就是臭大姐儿没跑了。」 皇帝疾首蹙额,他得是多倒霉才摊上这么一位皇后,「皇后,你还有没有廉耻心?」 祁果新灵光一闪,又冒出个损招儿,笑得十分安详,「万岁爷,您别生气,奴才给您说个故事罢。」 皇帝以为大胜了,傲睨得志地睇着眼前衣冠不整的小女子,「皇后,别以为编个破故事,今儿就能算了。」她御前失仪的次数,手指头加脚指头一起数都数不过来,不跟她计较是他心善。 对于皇帝的威胁,祁果新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她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奴才上头有仨哥哥,奴才小时候没个丫头样儿,老跟着哥子们上外院玩。府里有不少家生子儿,总爱说些俏皮话,奴才那会子瞧不上,总觉得那些话粗俗。」 皇帝听得皱眉,不明白皇后突然说起这些的用意。 祁果新语调里波澜不惊,「现在再回想起来,才发觉民间俗语其实传承着民间的智慧。万岁爷,您听过一句民间老话吗?」
第32页 皇帝看着她狡黠的眼神,她哪儿是波澜不惊啊,她就是暗地里憋着坏。虽知道她没安好心,但她不出招,他就没法招架。皇帝凉声抛下个干脆的字:「说。」 祁果新点点头,说:「屎壳郎配臭大姐儿——一对儿臭货。」 皇帝和皇后,可不就是一对么!祁果新顺当地承认自己是臭大姐,那皇帝是什么?屎壳郎? 皇帝脸色气得发白,哈哈两声带着怒意的假笑,连说三声「好」,勾起一侧嘴角笑得咬牙切齿,「皇后,你好样儿的。」 祁果新掀被子下榻趿拉上鞋跪下认罪,早预备好了似的,动作一气呵成,「奴才污了万岁爷尊耳,奴才有罪。」 皇帝紧抿着唇,行走在爆发边缘,蔑视的眼神里挟着冷意,话中带侮,「朕看你懂得不少!你这个公府嫡小姐,肚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粗鄙话?一齐说出来,给朕开开眼界?」 祁果新站了起来,假意没听出皇帝话里的嘲讽,蹲身应了个是,面带微笑,答话吐字抑扬顿挫,「有屎壳郎坐房梁——摆臭架子;还有屎壳郎趴脚面儿上——不咬人也噁心人。」2 望着皇帝越来越黑的脸色,祁果新眼睛一亮,「哦哦,奴才又想起来一个怪有意思的。屎壳郎钻到花生里,您知道是什么吗?」 皇帝面目狰狞,看罗剎恶鬼一般看着她。 祁果新得意地扬起脑袋,「不是好人(仁)儿——」 皇帝摔了手边的八宝袋香炉,香灰漫天,皇帝厉声斥道:「奇赫里氏,你敢骂朕!」 帐里太监宫女跪倒在地,全吓得瑟瑟发抖。 皇后膝下也没黄金,祁果新也再次跪了下去,不过这回不认错了,话里只替自己开解,「是万岁爷硬要奴才说的,奴才可不敢抗旨。万岁爷明鑑,奴才一个字都没提到万岁爷,全是在说屎壳郎呀。」 清晨山中凉意浸骨,祁果新就单着了中衣,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想大笑,想开怀大笑,想冲出大帐对着山脉水流放声地笑。 而皇帝呢?澎湃汹涌的浊气寻不到宣洩的出口,恹恹闷在胸腔里四处乱撞,憋得他心口一下一下钝疼。 皇帝真心怀疑,要是照这么下去,他是不是早晚得成为大宣开国以来头一位亲手掐死皇后的皇帝。 对上一双亮盈盈且毫无悔意的呆眼,皇帝的闷气声势浩大到无以復加,但绝不会是空前绝后。 他的皇后品行有亏,不堪造就。一想到还得和这个皇后携手自相鱼肉一世,皇帝顿觉苦难的龙生没有尽头,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祁果新呢?目送着暴跳如雷的皇帝出帐去,心中满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让皇帝跟萨伊堪眉来眼去!该! 发泄完了,理智渐渐回来了。祁果新迟迟啊一声,她又把皇帝惹恼了,那么……生阿哥的事儿是不是又遥遥无期了? 做什么要逞一时之快! 唉。 罢了,做都做了,快活一回算一回,下回再示好罢。 祁果新乐颠颠儿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1满族歌曲《接爱根》,搜自百度。 2几个关于屎壳郎的歇后语,搜自百度。 第17章 半道儿上停下休整,榜嘎偷摸着过来递了消息,说昨儿主子娘娘没第一时间向万岁爷请安,给万岁爷气的…… 祁果新脸上兴许是带上了一丁丁点儿的幸灾乐祸,敛了敛神情,到底是没直接笑出声来。她问:「气成什么样儿了?」 声口里或许是有些激动,期待的情绪唿之欲出。 榜嘎咂摸出了主子娘娘喜闻乐见的心态,扑通跪地,「皇后主子,您就行行好,去瞧上一眼万岁爷罢!万一万岁爷心绪不佳,奴才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发发善心,救奴才们于水火……」 祁果新这才察觉到榜嘎一整个灰头土脸的,看来路上被皇帝那葛脾气折腾得不轻。 毕竟救人一命胜吃七颗葡萄,祁果新痛快地说「成罢」,一等到下令原地驻扎的号子,祁果新挺肩收腹端了端姿容,妆也重新描了一道,才直奔皇帝御幄。 临到大帐前,远远瞧见草地上长了颗五彩大蘑菇,走近了看清是榜嘎跪在那儿,头顶上顶了个斗彩团花纹大罐。 榜嘎这个岁数才想转行变戏法练基本功好像晚了些,祁果新试探着问:「您这是挨罚了?」 下午榜嘎给主子娘娘当完报信鸟,没退几步一转身,差点惊撞了万岁爷圣躬。 榜嘎吓得差点尿裤子,跪地求饶,以为这回要拉出去打板子了,没想到皇帝一开口,榜嘎立刻改了主意,觉得不会挨板子,直接要掉脑袋了。 皇帝脸上带着冷笑,比不笑还要吓人,「要不朕把你拨去坤宁宫伺候?」 想起万岁爷那张阴云密布的龙脸,榜嘎浑身打个寒噤,顶着罐不敢晃脑袋,眼下的肉抽搐几下,笑比哭还难看,「奴才犯了错,奴才是该罚!万岁爷罚得真好。」 祁果新是当真瞧不上皇帝了,这龙在她这儿吃了瘪,回头折磨别人算什么本事!祁果新略带歉意地朝榜嘎点点头,「您是受了无妄之灾,您再跪一会儿,我这便上御前去给您求求情。」 苏德顺一早就哈腰候在门帘外了,朝祁果新谄笑道:「皇后主子,您来得不巧。万岁爷刚传了臣工议事,这会儿正等着人来呢,怕是还得有好一程子。」
第33页 祁果新说无妨,妆不能白描了,「我等会子。」 苏德顺朝祁果新挤眉弄眼,「今儿颠簸一路了,您先回罢。等迟些万岁爷得闲了,奴才立马撒丫子跑一趟知会您,绝不带打盹儿的。」 祁果新听明白了苏德顺的言外之意,「万岁爷不肯见我是不是?」 还在气那几句屎壳郎哪?越活越小了还。 皇帝不愿意见谁,谁也没可奈何。祁果新为难地指一指侧后跪着的榜嘎,「我也不能就让榜嘎这么跪着顶大缸啊。这么的罢,待会儿等后来的到了,我去求求皇太后,皇太后最是慈悲,她一出面儿,万岁爷就是不放也得放人了。」 苏德顺虾下了腰,「皇后主子,您今儿不用上皇太后主子那儿请安啦。」太后嫔妃都上行宫住一夜,随行大臣带着家眷也在行宫附近驻扎。 祁果新惊了,「那这儿,今夜就万岁爷跟我?」 太绝望了,整整一晚,就剩她和那位讨狗嫌的皇帝大眼对小眼儿。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不见祁果新,又偏偏要罚榜嘎,就是特意罚给她看的,知道她不会放任不管,想让她卯足了劲儿去求他。 祁果新走到帐前,该行的礼规规矩矩行了,隔着帐帘扯嗓子,「万岁爷,奴才来给您请安啦!」 苏德顺进去了,又苦着脸出来,「皇后主子,您回帐里先歇着,进口吃的罢。」 皇帝不是想让她求他吗?不求一下意思意思,好像不大说不过去。祁果新撩开嗓门往里继续喊:「万岁爷,您要真不见奴才,奴才就告退啦!」 门帘一撩,甘松出来了,脸色比方才的苏德顺还要苦,「皇后主子,万岁爷说让您……让您……」 祁果新云淡风轻地挥挥手,「您说罢,我受得住。」 嘴上说着大不敬的话,哪怕只是传话也让人心惊胆战,甘松跪地上勐磕头,「万岁爷让您滚……」 等的就是这句话。祁果新让甘松起来,不以为意地对帐里回话:「奴才得令,这便滚啦!」 苏德顺和甘松是专门传信的信鸽,俩人进去了,转眼又出来了,替皇帝传达了他的泼天圣怒:「要滚快滚。」 大帐里,皇帝手握书卷,听帐外窸窸窣窣好一阵动静,少顷总算恢復了平静,苏德顺和甘松臊眉耷眼地一前一后进来了。 皇帝视线落在书上,「皇后怎么说?」 踌躇满志四个大字就快要冲破面无表情的皮囊。 外头那么多侍卫将领的眼睛看着,他当众下皇后脸子,看这回还不气死她? 为了这一幕,他还特地下令快马加鞭避开行宫,不和众人一道在行宫停留,省得消息传开了难以收场。 憋了一天的坏,等的就是这一刻! 想到皇后吃瘪的神情,皇帝的每一根髮丝都在散发着快意,畅快的龙生酣畅淋漓,让他忍不住想拍手称快。 苏德顺和甘松对视一眼,迟登道:「皇后主子说……说……」 能让底下人如此迟疑,肯定没什么好话,皇帝心中暗爽,皇后气急败坏了罢?气得不轻罢?他忻忻得意地曼声道:「朕要听皇后原话。」 苏德顺哈下了腰,面有难色地说:「好嘞。」 皇帝慢慢把漠然的目光转了过去,眼神里像有密密的刀子,朝苏德顺头顶上勐扎了过去。 苏德顺两腿都在抖,强撑着解释,「皇后主子说:『好嘞。』」 皇帝一瞬间都懵了,「没了?」 苏德顺连连叩首,「奴才万万不敢欺瞒万岁爷,就这一句,其他的再没了。」 当众丢人都没所谓了?她究竟还要不要脸?自个儿没脸没皮,皇家的颜面也被她丢尽了! 皇帝气绝了,越气反而越平静,问苏德顺:「皇后现在在哪儿?」 苏德顺脸都埋进毯子里了,「回……回万岁爷的话,皇后主子上小溪边上遛弯儿去了。」 皇帝觉得她当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那条破水沟,说是小溪都是抬举了,就那秃山浅滩的,到底有什么好瞧的?值当回回扎扎都去? 当奴才的要懂得察言观色,要先于主子想到主子所需所想,苏德顺赶忙把万岁爷没问出口的话一道回答了:「贝子爷刚烧了一堆草木灰,皇后主子和贝子爷一道,在小溪旁边焖土芋。」 这说的是固山贝子坤都,是随旗行走的宗室侍卫,也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要是光听说贝子爷干了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那都不奇怪,偏这回和皇后玩到一块儿去了,问题就大了。 苏德顺如履薄冰的,等着皇帝大发雷霆。 等来等去没等到,苏德顺战战兢兢悄悄抬头觑一眼,万岁爷安坐于原处,风平浪静,嘴角甚至泛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 「走,去瞧瞧。」皇帝的笑容异常温和。 要说祁果新遇上坤都,那纯属是意外。 横竖今儿也没旁人,祁果新拉着茵陈坐在小溪边上回想从前,「小时候我跟着哥子们到处撒野,那会儿他们常偷着在水边起火,灰堆里焖山芋。焖熟了,用树枝从灰烬里拨出来,直烫手,左右手这么来回倒腾,从中间一掰就破开了,瓤儿是鸭黄鸭黄的,热气打着旋儿往上沖……」 明明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想起了却让人口水直往外冒。祁果新转头问茵陈:「你吃过吗?」
第34页 茵陈睁大了眼,呆呆看着祁果新。公府出身的公子小姐,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非要蹲灰窝子旁守着烤土芋?茵陈说不信。 祁果新干脆往草地上一躺,「有一回他们焖好了不分给我,我气坏了,回头就告诉了福晋,仨哥子都挨了揍,说以后上外头玩儿再也不带我了。」 刚说完,茵陈就捏着她胳膊勐使力,看样子是想把她拽起来。 祁果新皱眉转过脸去,几步外站着个胸前带补子的侍卫,「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 祁果新手忙脚乱爬起来,朝来人定睛一瞧,想起是坤贝子爷,小时候见过好几回的,「贝子爷来得正好,我这丫头不信我,您得给我作个证。」 坤都巡视巡到这块儿,碰上主子娘娘来请个安,没想到还要用上他作证,连连拍胸脯。 真要问了,祁果新才觉得不对,承顺公府的人不学好,贝子爷未必跟他们似的。祁果新歪脑袋问道:「您小时候有没有从灰堆里扒拉过土芋?」 正赶巧坤都是个什么都沾什么都会点儿的,他说这个容易,那头膳房正起火烧饭呢,上随御膳房讨了几个山芋回来,找了个稍微避着人的地儿,火摺子点了火,等火熄得差不离了,把山芋一股脑儿闷进了灰里。 这事儿可不怎么高雅,可对宫里闷久了的人来说,简直是倍儿有意思,宫女太监全都眼巴巴馋得慌,祁果新大手一挥说大傢伙都来罢。于是一人捡一根小树枝,围着灰堆撅屁股蹲成了一个圈。 祁果新胳膊肘支支茵陈,「待会留几个,给榜嘎带回去。」 茵陈想起那顶大缸的倒霉孩子,「主子,咱们就这么把榜嘎撂御幄外头了,是不是不大好啊?」 祁果新已经渐渐摸清皇帝的狗德行了,她越是为榜嘎求情,皇帝就越拔谱,只要她在皇帝面前表现出分毫不在乎的模样,皇帝就觉得没意思了。 正一转头,榜嘎伸头探脑地就来了,行迹很是鬼鬼祟祟。 祁果新笑着伸出沾满灰烬的手指了指,「你瞧,这不是来了。」 人来是来了,就是脸色不大对劲,跟见鬼了似的。 祁果新心勐一突,而后缓缓坠下,陷入了沉闷闷的沙海。 该不会是…… 一抬头,皇帝像是冤魂索命,就那么不吭声站在坤都后头,先瞧瞧祁果新,又低头看看坤都,笑得很是和蔼。 第18章 (修) 太监宫女们都吓坏了, 慌忙中各自跪下,先请安,再请罪, 井井有条。 坤都顺着众人视线的方向回头看。 皇帝拧着眉、眼里寒霜点点,嘴角偏还带着笑,那神情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因皇帝生得个儿高,龙头遮蔽了落日, 挺拔的身量映在地上, 黑峻峻的阴影发散开来,压住了坤都, 压住了小灰堆, 也压住了祁果新。 视线里一旦没了阳光, 寒意眨眼间就簇簇占了上风,凉意从跪地的膝盖骨窜上去,激得人牙花儿发颤, 冻得嵴梁骨一阵阵发冷。 坤都是独子, 小时候发花儿差点没去了,福大命大痊癒了, 被当金疙瘩似的宝贝着养,迄小儿就是个没眼力劲儿的。坤都只觉着万岁爷今儿脸色不霁,愣是没往心里去。 想当初大阿哥和三阿哥都还在世的时候,皇帝没少跟贝勒、贝子们一道瞎闹腾,坤都对皇帝天然就没存畏惧心。他嗖嗖挥胳膊掸了两下箭袖,跪下给皇帝请安的时候,甚至还想诚邀万岁爷一道尝两口他们新鲜出炉的土芋。 谁知坤都刚唱完一句「奴才坤都,恭请万岁爷万福金安。」安字还没断音, 对面的皇帝眸中寒光一闪,冷漠地朝坤都发难了:「谁让你在这儿起火的?随御行走生火有定例,你不知道?」 坤都都愣住了,往年秋狩,谁逮着鹿抓了羊,不都是就地生火烤了分食吗?怎么换了土芋就不成就了? 皇帝没给坤都机会辩解,他目光里阴森森地环视一圈,随行的太监宫女一个没少,一人手握一根小树杈,脸上这儿那儿都沾了灰,快乐尚没来得及被惊惧覆盖完全,狼狈中还残留了一丝丝欢快的影子。 皇帝看得莫名搓火,心火顺着喉咙攀升,一路灼得口干舌燥,最终燃烧到眼睛里,两团旺火在黑眸中迸发,骇人极了。他厉声叱道:「主子犯浑,你们也跟着瞎胡闹?全都不知道劝诫?出了宫,规矩体统全忘没了?」 坤都回过神来了,面露疑色地迟疑道:「万岁爷,往年咱们猎羊不也……」 皇帝心思缜密,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诡辩奇才面不改色地打断坤都:「这儿这么多枯叶,捎带着引起山火怎么办?」 放眼一瞧,果然漫山金黄的落叶,很有一点即着的架势。 万岁爷的顾虑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坤都瞬间就被说服了。 皇帝面对着坤都,一副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模样,「一草一木皆是老祖宗打下的江山,是要朕、要你,拼了身家不惜洒热血也要捍卫的使命。坤都,朕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教训。」 坤都心服口服了,长拜下去,话里自责不已,「奴才惭愧,奴才谨记万岁爷教诲。」 祁果新心头一跳,皇帝骂完固山贝子了,大获全胜,下一个就该轮着她了。 祁果新跪在地上缩着脑袋,一道严厉的视线从她头顶上反覆扫过,她心头惘惘的,还没等她组织好措辞,皇帝下了命令:「皇后,你随朕来。」
第35页 得了,死期到了。 死就死了罢。史官总要记她这一笔,在一众或是娘家失势、或是争宠失败的废后中,她祁果新将成为歷史上第一位因焖土芋而被废的皇后,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标新立异,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祁果新视死如归地站了起来。 一对上皇帝那双冰冷彻骨的黑眸,祁果新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腿弯子一打颤退了半步。 算了算了,还是别死了罢。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活着多好,想不开是图什么哪。 祁果新有了计较,立马咧嘴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万岁爷,您稍待半刻,奴才得把土芋捎上。」 这人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皇帝简直惊了,「还惦记你那几个破土芋?」 祁果新敛眉哈腰说是,「奴才从一堆歪瓜裂枣里挑出最漂亮的几个,打算焖好了孝敬万岁爷的。万岁爷您在宫里炊金馔玉的应有尽有,铁定没尝过这一口纯朴的天然的山芋蛋子,您赏脸试一口民间吃法,也能算是与民同乐了。」 连帝王的盛怒都制不住她了,她是不是蠢到不知道要怕死?就算自个儿视死若生,也不怕连累家里一道死? 皇帝突然像是脱了力,气也撒不动了,「你专门给朕留的?」 语气里软和与别扭交缠,气势全无。 再掰开揉碎了往这句话里琢磨琢磨,竟然还能品觉出一星半点儿的喜悦来。 祁果新用力勐点头,一眼从土芋堆里找出了最俊的那个,双手当宝贝似的托至皇帝身前,「万岁爷,您瞧这一颗,是不是浑圆饱满,像不像合浦南珠?」 皇冠上嵌的名贵珍珠,被她拿来跟土山芋打比方。皇帝斜眼睨着,就这圆咕隆咚的,皮儿上还裹着泥土木灰,不值钱的破玩意儿,他不屑地挥手格开,「皇后,你当朕是瞎了?」 祁果新悻悻放下手,「奴才不敢。」 看来这招没奏效啊,那可怎么办才好。 皇帝默不作声地瞥了一眼不知死活的祁果新,心口像闷了一座大山,他喘息困难,「皇后,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朕?」 还有救!祁果新眼睛一亮,「有有有!奴才将万岁爷时时戳在眼睛里,刻刻描在心尖儿上……」 皇帝显然是不想再听她妖言惑众,转身就走。 祁果新兔子一般纵起来,紧紧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步子迈得大,走得飞快,只留给祁果新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和一句听得不甚清明的圣旨。 皇帝好像说的是……带上? 太不可思议了,祁果新搓一把耳朵尖儿,茫然地转头问榜嘎:「万岁爷说什么?」 皇帝还没走太远,榜嘎不敢吱声,耸肩缩脖子指了指地上的合浦南珠。 不是刚还大发雷霆吗?端的是帝心难测啊…… 祁果新呆滞地眨巴眨巴眼。 皇帝摆了摆手,不让人跟着,就帝后二人,一前一后穿梭于秋林中。树叶子们已经度过了叶生中的最后一环,有人从旁踏步而行,叶子被步伐带起的轻微声浪一震,缓缓回归大地。 皇帝在一片棕红的叶雨中停住了脚步,「皇后,你真给朕留了?」 说罢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的眼中,满满都是端量。 帝王的眼光是被臣工歷练出来的,毒辣得和她不是一个水平。对视是绝不敢对视的,祁果新瞅准时机垂头跪下去,错开眼神,「是千真万确的真,是海枯石烂的真。万岁爷万万要相信奴才这一片赤诚的心。」 皇帝不说话了。 祁果新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几个生土芋,不无惋惜地感嘆道:「可惜了了,这几个山芋还没熟,还得再焖上一会儿。」 皇帝突然说拿来罢,「朕给你露一手。」 祁果新先是一惊,旋即两眼里尽是怀疑,「您连这个都会?要不还是别了,把庖长叫来,没的浪费吃食可不好。」 在皇后眼里,坤都行,他就不行?皇帝刚熄了大半的心火剎那间復又烧得旺盛,偏要槓上了,「朕能文能武,焖个土芋,能难得了朕?拿来!」 皇帝腕了袖亲自上阵,先生火,再焖土芋。动作纵然不算太利落,好赖是成了。 这龙吃饭睡觉都被人小心伺候着,竟然能成功生起火来。兴许是从前对他的印象实在太差了,稍微有一点转折就惊为天人,祁果新觉得的确不容易,她对皇帝刮目相看了,拊掌夸得真心实意,「万岁爷,您可真了不起!」 皇帝也很得意,瞧!他不仅仅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爷们儿,还能生火,也知道怎么抓流萤,明显他和皇后更能处到一处去。一个坤都算得了什么? 不过,刚才是谁因为会引发山火而怒火中烧来着? 假意没发生过,谁都别再提了。 横竖四下藏了不少侍卫,小溪也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万一真烧起来了,救火肯定来得及。 火堆旁肩挨肩地坐下,祁果新卯足了劲儿拍龙屁,「万岁爷不愧是万岁爷,您真是无所不能,叫奴才大开眼界。」 皇帝是这世上听奉承话听得最多的人,是故不为所动,良好的教养使他谦虚,「到底是生疏了。」 等吃还有好一会儿,不说话干坐着也发闷,祁果新好奇地问皇帝:「您是打哪儿学的这些?」 皇帝缄默会子,上一回脱离四方宫殿大口喘息是什么时候?皇帝忆起了不少往昔岁月,话里是淡淡的怅惘,「做阿哥的时候,朕出外办差也不少。」
第36页 或许秋意使人易生悲喜罢,皇帝罕见地说了很多,想起南下治水时亲眼见到秸秆筑成的假水利被暴雨冲垮,也说到了卫宁平叛时看见孩童通红皲裂的脸颊。 祁果新转头望向皇帝,在英挺的眉宇间有火光跃动,却似乎瀰漫着一股浅浅的惋惜。 圆日渐沉,火云沖天不再,石榴红淡了,橙黄中混着水粉,染上了晕开的紫。 鸟儿间歇掠过头顶的天空,鸟鸣声稀稀疏疏,眼前的火堆快要燃尽了,灰烬中只剩一丝丝一缕缕的暗火还燃着光,偶尔几点火星子迸溅开来,发出「哔啵」的响声。 最后一点天光将要坠入大地,天地被茫茫苍色覆盖,凉意渐起,祁果新吸吸鼻子,双臂环过了膝。皇帝沉默着望向火堆,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从前当阿哥时,那段尚算松快的日子? 在大阿哥和三阿哥党争最厉害的那段时光里,连他自己也没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坐上那把龙椅罢? 这是不和她一样吗?赶鸭子上架,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做了皇后,从此将人生埋葬在了深宫里。 最后,等帝后终于想起来了,把土芋从灰里咕噜咕噜拨出来。可怜的小土芋,都烧成炭了。 皇帝和皇后各自撇开脸,手里的小树枝一扔,命人舀了水来浇熄火堆,今儿就算完了。 什么土芋?没听说过。 这天夜里,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帝后有了一齐焖过山芋的过命交情,俩人终于和解了,又由于各种天时地利人和,帝后总算睡在了一张榻上。 熄了灯,宫人们有眼色地退去,今儿不知茵陈给换了个什么香,空气中馥郁的香味甜腻腻的,闻了口干舌燥,像是把人闷在火堆里烤。 边上有一个大活人喘气的滋味还真不一样,祁果新翻来覆去,浑身一股说不出的燥热,「万岁爷,您睡着了吗?」 皇帝正在暗自吐纳运气。头一回没成事,他这次得好好表现表现,在皇后面前重振龙风。 祁果新拽了拽被角,平躺着望床幔,「我睡不着,您和我说说话罢。」 皇帝预备进行三次吐纳之术,方才完成了第一回 ,「唔」一声,对皇后拼命打断他而感到很是气闷。 祁果新不太自在,只想随口说点什么来打散此刻沉闷的压抑。她随口问道:「万岁爷,坤贝子的嫡福晋是……」 前头一直好声好气的说话,皇帝的火冒三丈来得毫无徵兆,「皇后,你胳膊肘杵着朕了。」 祁果新一怔,她没感觉到呀?再一想想,这张紫檀榻本是供她一人就寝的,确实不算特别宽敞,她坐起身想招人进来,「奴才叫人来,加一床榻罢?」 皇帝很有体恤下人的仁心,说白日里大伙儿都操劳一整日了,没什么要紧事就不要劳动他们了。 皇帝对其他人向来都很宽厚,怎么偏偏每回都对她各种瞧不过眼?祁果新重新躺了回去,「方才在说什么来着……」她「哎哟」一声,拍了拍脑袋瓜,「瞧奴才这记性,正说起贝子爷……」 皇帝一掀被子坐起来,扭头怒斥她:「皇后,你腿能不能收回去?」 什么腿?她的腿多早晚往皇帝那头放了?祁果新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下半身失了知觉,掀起被子往下瞅瞅,没错啊,腿伸得笔笔直的,压根儿没往皇帝那头搁。 但皇帝觉着不适了,那一定是她举止不妥当了。祁果新尽量把腿往榻外边蜷了蜷,「您看这样成吗?」 皇帝掀了掀眼皮,说凑合。 一片簇黑中,祁果新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兴许这尊大佛是高兴了罢,她重新开口道:「坤都……」 皇帝突然暴怒了,「皇后,你这腿是好不了了是罢?是不是非要横噼着,要把朕压死你才满意?」 祁果新两条腿都快掉出榻外边了,稍一动弹就在空中来回晃荡。皇帝明摆着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呢,祁果新也火了,「奴才的腿有残疾,天生就长不好了,只能往横里叉,还请您多担待!」 皇帝气得声儿发颤,「你朝朕撒什么野?」 祁果新憋得攥紧了拳,「奴才不敢,是奴才的腿生得不好,胳膊肘也生得不佳。还请万岁爷回御幄去安置罢,省得睡不好,赶明儿万一圣躬不适,还是奴才的罪过。奴才这便叫苏德顺进来……」 把祁果新彻底激怒了,皇帝反而收兵了。他朝里翻了个身,闷声说算了,「朕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你瞎计较。」 祁果新这会儿的感觉活像吞了一只苍蝇。她恶狠狠地盯着皇帝的后脑勺,恨不得能一枕头把皇帝闷死。 第19章 祁果新坐在榻边, 扶墙哼哧哼哧喘大气,气血在脑中疯狂翻涌,眼见着又要撅过去了。 边大喘气边小声念秧儿, 「是奴才秧子,就要有做奴才的自觉,不论主子待不待见,叫自个儿一声奴才,就得爱戴一天主子……」说着说着, 祁果新难免感慨人生真悲惨, 都当皇后了,还要以奴才之道来要求自己。 皇帝早吐纳完了, 着急想要一振龙风, 可她不躺下来, 他没法进行动作。皇帝等啊等的,不耐烦了,「你到底睡不睡?」 祁果新一动不动地盯着落堂镶板, 在用枕头闷死皇帝和操起香炉砸死皇帝两种手法间踟蹰不决。 不能动手, 弒君是万万不能的,得诛九族, 连个囫囵尸首都捡不回来。
第37页 一想起家里,就是受了再大的冤屈也能忍喽。 傍晚时候还以为皇帝总算做回人了,就不该这么看他,狗德行就是狗德行,一辈子也改不了。 深唿吸啊,全靠大口大口的深唿吸来平復心绪。 别气了,气死自己多不值当,等她下去见阎罗王了, 人嫌狗厌的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左手搂着皇贵妃,右手揽着皇表妹,仨人嘻嘻傻乐。 祁果新平静下来了,做皇后就得能屈能伸,她换了个姿势,在榻上对着皇帝挺身跪着,「是奴才不对,奴才的腿生得不好,硌着万岁爷了,奴才代阿玛额涅向万岁爷赔罪了。」 丈人丈母娘都搬出来了,皇帝自然不好再计较,不痛不痒地摆摆手,「朕向来有度量,就饶你这一回。」 祁果新镇定地谢恩,四平八稳地躺下来,眼神儿都不给皇帝留一个。 莫名其妙的架吵完了,新的问题出现了,眼下这气氛要做那事儿,怎么都好像不大合适。 那就先缓和着说说话罢,等把周围的怨气全散没了,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祁果新说:「奴才想着,把甘松指给坤贝子,您觉着合不合适?」 皇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开口问道:「你老提坤都……是为了说这个?」 祁果新一声「是呀」说得很是惊讶,胆儿肥了,胳膊撑起来反问皇帝:「不然您以为呢?」 皇帝很会为自己找脸,岔开话题也岔得语重心长,「皇后,你今儿带着坤都一起瞎胡闹,不合适。你是国母,有你该肩负的担当,朕希望你能谨记自己的身份。」 合着只许皇帝放火,不许贝子点灯。祁果新连着想了两遍皇贵妃和萨伊堪,才低声应道:「万岁爷教训得是。」 看在她认错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皇帝决定不再计较她私下跟别的爷们儿焖土芋的事儿了。 抛开今儿对坤都来得莫名的怒意,皇帝认真想了想祁果新方才的话,「你想把甘松指给坤都做庶福晋?」 甘松出身不高,配宗室子弟,身份上有些困难。可宫里赐婚只赐个庶福晋的名头,说出去不好听。 祁果新摇摇头,想到黑灯瞎火的皇帝看不见,又嘴上补了句不是,「做庶福晋委屈了甘松。宫里指婚出去的镀层金,又是御前人,我想……指个侧福晋应当也不是不能够。您觉着呢?」 坤都成婚早,嫡福晋出自札萨克,出身算是足够了,侧福晋家世差一些也不打紧。皇帝没再开口,算是默许了。 祁果新也良久没出声,过了会儿说不成,「奴才也拿不准,万一甘松不愿意做妾哪?赶明儿我先问问丫头的意思,要是她不愿意,奴才在汉军旗里再另寻一户合适的。」 皇帝觉得她可真有意思,赐婚向来是恩赏,只要宫里下了旨意,无论你乐不乐意,都得千恩万谢地受着。谁会这般上心,指婚前还问问你同不同意的。 祁果新心意已决,要先问甘松,还得问问坤都,俩人都愿意才行,按她的话来说,「没的叫这世上平白多添一对怨偶。」 灯熄了有程子了,皇帝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见皇后说这话时眼神一直往他身上瞟,那话是什么意思?皇后也觉得和他是一对怨偶? 当皇后是多么光宗耀祖的天大富贵,她竟然敢心存不满?还怨偶?皇帝慢慢带上了火气,话里呛人,「宫里赐婚是求也求不来的脸面,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祁果新没察觉出来皇帝的借题发挥,还在一门心思想甘松的事儿,她说这样不好,「既然还有余地,还是事先打探清楚的好,懿旨下了就迟啦。您瞧瞧京里这么多人家,要定亲了,也得让公子小姐寻个机会先相看相看。若是单家里一意孤行给定下的亲事,多半都讨不了好……」 册封皇后不也没徵求过她的意思么?皇帝越来越肯定她是在指桑骂槐了,皇帝气极了,「照你这么说,没相看过的都成了怨偶?」 祁果新被皇帝连翻堵了好几句,一时怔住了,这狗龙又发在什么癫?她呆呆地喃喃道:「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笑得冷漠,语气阴恻恻的,「皇后,朕看你也想上外头顶大缸了。」 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就是再典型不过的诠释了。祁果新再也不想跟皇帝多废一句口舌,干脆两手扯了被子往上盖过脸,合上眼瓮瓮地叫唤一声:「奴才睡着了,听不见您说什么啦。」 瞧瞧!她不光藐视皇权,还藐视法度。皇帝半坐起身来,上手用力推她,「朕还没歇,你胆敢先睡?你给朕起来!」 祁果新手里死死攥着被角,誓不睁眼,多跟皇帝说一句话就会少活一年,她还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唿噜。 皇帝连推几下,怎么都推不醒装睡的祁果新。皇帝唿吸一滞,甚至动了把她踹下去的心,但是不能够,皇帝自己跟自己说,万一脚下没留神把她给踹死了,跟天下百姓难以交代。 泄愤也泄不得,泄火也泄不得。碰上这种臭不要脸的皇后,这个皇帝当得真憋屈,他只好也愤愤然地睡下了。 要是大婚前给他一次事前相看的机会,他是死都不会选如今这个皇后的。 第20章 这下当真算是撕破脸皮了, 接下来的一整路,帝后间愣是一句话也没说上。 御前的侍卫都得了令,绝不允许皇后踏进御幄一步, 违者拉出去三十大板。
第38页 而皇后呢?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日日上御幄前头嘹开嗓子吼一句「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做做样子,就回去该干嘛干嘛了,没了那讨狗嫌的皇帝在眼前晃悠, 祁果新乐悠悠赏赏美景, 吃得饱睡得香。 车马过了隆化,就算进入木兰围场的地界了, 此处名唤崖口, 两岸是拔地而起的高耸峭壁, 中间有伊逊河奔流而过。 回想这一路,虽不是风餐露宿,依旧是颠簸得骨头架子都散了重装好几回, 祁果新刚得闲往榻上出熘一瘫, 外头来人了,说甸猎已毕, 请皇后主子猎后观围。 蒙回王爷们远道而来,满臣汉臣众目睽睽,帝后还得假意扮一对和美的夫妻。祁果新忍痛和皇帝携了手,对视一眼,心在抽抽,笑得大方,「万岁爷,今儿是哪位勇士拔了头筹?」 皇帝惺惺作态的功夫比祁果新可强多了, 「是老五。」 甸猎虽然还不能算是正经行围,一马当先仍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礼亲王在一片恭维声中起身自谦道:「崖口小猎,不能算是真本事。」 皇帝很满意,环视一圈下头坐着的人,「待进了穆喇库行围,朕等着看你和诸位蒙回勇士见真章了。」 那头猎货之数已经计毕了,侍卫们把猎物都抬了上来,动物已是都断了气了,趁热扒了皮,胸脯子上的肉尚在一起一伏,鲜血淋漓滴答滴答浸进草地。 刺鼻的血腥味剎那间扑面而来,祁果新腹胃中酸水勐烈上涌,几欲泛呕,抬手遮面似掩笑,手中握的帕子早早熏了极其浓郁的香,总算能掩过一二,不至于当场晕厥过去。老祖宗马背上发家,旗人姑奶奶见不得狩猎,说出去得叫人笑掉了大牙。 帝后大戏还在唱着,皇帝察觉到手上的觳觫,趁没人留心时眼角瞄一眼,满脸的铅粉都盖不住她一片苍白的脸色,唇角失了血色,在帕子的遮掩下微微颤抖。 心头哪一处忽然一揪,酸酸麻麻涨涨的,分毫不疼,却痒得人摧心剖肝。 祁果新不忍再看那可怜的鹿,垂下眼,回过神才想起一只手还搁在皇帝的龙爪中,指尖接触到的力道慢慢加重。 祁果新心下正狐疑着,皇帝突然发力,把她的手拉了过去,一手紧紧握住,一只手安抚似的轻拍了拍。 吓死个人了!皇帝这是中了什么邪! 祁果新哆嗦得更厉害了。 俩人距离靠得近,皇帝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的爪子,还低声宽慰她:「莫怕。御道口行围时你猎前观围就是,猎后别近前来了。」 祁果新吓愣住了。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动作,以及熨帖到心底的一句抚慰,错就错在……不像是这位爷会干出来的事儿啊! 祁果新唬得一动不动,胸前一抽搐,木愣愣地打了个惊嗝。 皇帝的酸麻感愈发盛了,简直像是万蚁噬心。这个感觉并不好受,皇帝想不明白缘由,只好自己开解自己,怎么开解呢?往旁的方向想:瞧瞧他的皇后,肩部能提手不能抗的,行猎是旗人与生俱来的本事,到她这儿倒好,数典忘祖,老祖宗的东西都给丢脑后了。 瞧不上她,当真是发自心底的瞧不上她。皇帝心里很嫌弃,手却不听使唤,不知不觉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下面的人热热闹闹的唱猎货,崖口没什么勐兽,礼亲王这一趟也只不过猎到一大一小两头鹿。 皇帝就像手里盘核桃,把住了就细细摩挲,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苦,心思飘到九霄云外去了,嘴上还没忘记当皇帝的老本行,「老五,说罢,你想让朕赏你什么?」 礼亲王哈下腰,说不敢求赏,只求将猎得的鹿分别敬献给皇太后和皇后。 礼亲王想得很简单,皇太后是额涅,是份孝心;皇后是头一回见,卖个好。 蒙回王公不拘小节,再加上草原辽阔,心境宽了,大家也都活泛多了,喝上几盅,纷纷笑着称好。 只有皇帝一人听得心惊肉跳,献给皇后?给皇后干什么?皇后专偷礼亲王的膳牌,礼亲王送猎物给皇后,俩人还你来我往的,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脸上霎时风云变幻,手里勐一抽紧。 「嘶——」祁果新倒吸一口凉气,疼啊,钻心的疼,手骨头都像是被捏碎了。 手上吃痛,面上笑意仍旧不能停,祁果新疼得龇牙咧嘴,笑得惨不忍睹。 且说呢,贴心二字就不可能和皇帝搭上边儿!他刻意把她的手扯过去,拽在手心里,就是为了下死劲儿捏这么一下,这一定是报復,对她骂他是屎壳郎的报復,绝对的泄私愤。 皇帝的小心眼子怕是比针尖儿还要小! 祁果新气得两侧鼻翼发鼓,笑是明晃晃的假笑,侧眼瞪皇帝一眼,使出了她这辈子能瞪出的最怨毒的眼神。 冷不丁的被她抽回了手,还能察觉到有一股浓烈的恨意从她身上奔袭而来,皇帝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见那截不堪一握的盈盈皓腕上,五根手指的红印火辣辣的,连碧玉韘上刻的兽面纹也在柔白肌肤上印出了明显的纹路,简直触目惊心。 除了小时候的奶妈子和看妈,皇帝大概这辈子就没抓过女人的手。他也不知所措了,记得没怎么用力啊?怎么就弄出了这样的伤痕来? 皇后恼了,是真心记恨上他了,人前好歹是还能虚情假意地装装样儿,宴席一散,皇后转身拔腿就走,一声「奴才告退」说得不情不愿,多的一句话也不肯留。
第39页 围场的夜是绀青色的,星辰点满了天穹,草浪随风起伏,美不胜收。 景致是别样的美,有人却落寞地无心欣赏。 皇后的大帐前,一身大红行服的皇帝不言不语地抬头望星。 两个总管太监大眼瞪小眼比划了半天口型,总算弄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了。 薛富荣瞭然地点点头,一挥拂尘,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帐里喊:「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万岁爷,您怎么有空上这儿来啦?」 苏德顺清清嗓子,忙大声接话道:「万岁爷,夜深了,该安置了!您今儿是歇在皇后主子这儿?」 薛富荣继续放声嚎叫:「万岁爷,奴才进去通传去。」 皇帝斜眼探天,不动如山。 当差不易,两位太监流下两把老泪,朝皇帝拼命打千儿示意:您倒是说句话呀! 皇帝说不必了,「朕睡不着散散心,不用劳动皇后。」 散心?薛富荣要哭了,早说是散心,还让喊什么呀? 不能白费功夫喊喽,薛富荣谄媚地劝皇帝,「皇后主子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十分欢欣。」 他们仨在门口一口一个万岁爷演得起劲儿,茵陈从里头出来了,跪下磕头给万岁爷道不是,说皇后主子已经歇下了。 瞬间四下都安静了,只是晚风一吹,稍有些冷。 皇帝冷冷一笑,「谁说朕是来瞧皇后的?」 说罢慢条斯理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回行在去了。 茵陈和薛富荣在后头目送皇帝离去,俩俩相觑。 薛富荣在眼神里说:咱们万岁爷生得真挺拔啊。 茵陈点点头,递眼波回话:谁说不是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儿的背影看上去……无端端的,显得有些萧瑟啊…… 薛富荣一脸勘破,问:「皇后主子真歇下了?」 哪儿有人欺君还敢光天化日的承认啊,茵陈低下头,含含煳煳的答:「兴许是的。」 再又是相对无言的俩俩相觑。 第二日一早,祁果新掐点儿上太后帐前请安。 图嬷嬷笑着迎了出来,「皇后主子,您今儿来得早,皇太后娘娘昨儿吃了酒,刚起身,您稍待会子。」 祁果新说不急,「我上外头去候着,劳驾您来知会我一声。」 宫里闷坏了,好容易上围场来松快松快,自然是想四处走走散散心。 刚一回身,迎面撞上了皇帝。 闹了一整宿脾气,半夜里还把皇帝撂大帐外头了,就算昨儿抓手是皇帝伺机报復,她也该消气儿了。祁果新没垮脸,欢欢喜喜地蹲身纳福,「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 皇后好像今儿心情不错,没记仇了。皇帝暗自长舒一口气,叫起了,不经意地往外迈步子,「走罢,出去散散。」 祁果新脚下一顿。 虽然不生气了,但如此良辰美景的,要是有选择,她还是不大想跟皇帝一道遛弯儿。 皇帝走了两步,发觉她没跟上来,侧了一分/身子回头,语气和神情一般阴沉,「还不跟上!」 「嗳!奴才来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祁果新抱着与野兽同行的决心,毅然决然地跟了上去。 围场的清晨湿漉漉的,一草一木都被晨露洗刷一新,带着清冷的清香。露珠是光澄的,在第一抹微黄朝曦的照耀下,晶莹圆润,灿烂炳焕。 祁果新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明黄色的行服和朝晖极配,五色云的绣样和天边的云团一般动人,耳垂下挂的金龙衔珠甚至比露珠还要清亮璀璨。 果然是人靠衣装啊……皇帝收回了目光。 要是没这么漂亮的衣服,就她这长得呆头呆脑的模样,绝对和美字沾不上边儿。 不看也就罢了,一看,觉得她这么干站着不说话的样子真的特别傻。皇帝瞧不下去了,找话题让她开口:「皇后,你喜欢这儿?」 第21章 秋已过半, 围场郁郁葱葱的风光不再,耀眼的金色光晕随晨曦慷慨覆满大地,内敛的半青再吸不住目光, 繁复的棕黄愈发张扬,林海与草原的边界不再分明,天地相接处被深深浅浅的橙彤晕染开了,朦朦胧胧的雾气未散,有着天地间混沌一体的异样美感。 祁果新沉浸在绝美的山色中, 傻笑着点头应是, 「奴才打小长在京城里,就没见过这么广阔的天地。」 她那满脸的心驰神往将皇帝看笑了, 皇帝抱臂饶有兴致地看她, 「这儿比京城好?」 祁果新正说到起兴处, 蹦起来想探手触天穹,「可不是。茶茶您瞧这天,连天都比京城高, 蓝瓦瓦的……」 话一出口, 后背登时凉了半边儿。京城是龙气聚集的富贵地界儿,她竟然说这儿比京城好, 照皇帝那讨狗嫌的性子,指不定下一句得怎么损她! 祁果新话口勐地收住了,脸上讪讪的,一口江湖骗子的腔调,「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实乃天降吉象,我大宣昌期无尽哪!」 她都吹捧到这种高度了, 就不信皇帝还能找到话来刺她。 「皇后……」皇帝想说什么,又收住了口。万幸,皇帝今儿总算做回人了,轻蔑的话都藏在了心里,只淡淡瞥她一眼,转了话题,「前朝王爷都有封地。」 没头没脑说什么呢?祁果新懵着,却也不好直接问,顺从地应了声,「是,奴才听说过。」
第40页 皇帝往前迈了半步,微微仰头望着远方绵延绚丽的山势起伏,「朕小时候也曾想过,要是朕将来也有封地,要不就上多伦诺尔去罢。」 草地无边无垠,天高地迥,连喘息都是自由的,祁果新连连点头,「扬鞭纵马,多么快意。」 「也有一宗不好。」皇帝向后偏过身子,半低下眼睛笑着看她,「万一你玩野了,撒丫子跑了,朕上哪儿去找你。」 皇帝费心思找话题,祁果新也配合地捂嘴乐了,「到用晚膳的时辰,王府的大总管……就说还是苏德顺罢,苏德顺回来跟您禀报,说福晋不见了。您骑上马,打着灯笼,在林子里来去地绕,还得扯嗓子大声喊:『福晋啊,别撒欢儿啦,该回家用饭啦——』」 「哈哈哈哈哈——」越想越有意思,光是想像着那样一副画面,祁果新就把自个儿笑得不成,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她笑起来有蹁跹翻飞的灵动神采,连周遭的草地都跟着亮眼了起来。 皇帝心头那股酸麻的难耐感觉又回来了,他对此已经渐渐习以为常,只要想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就成。 眼里的倒影是她躬起的纤腰。皇帝心不在焉地想,回去得好好赏赐给皇后做衣服的,制首饰的工匠也一併赏了罢,得亏他们手艺好,连皇后这样的丑丫头都能衬美了。 祁果新模样生得漂亮,自打出生就是娃娃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个,长大了就更是了,逢见人就得被狠夸一通好看。于是她根本没想到,皇帝三两下就把她拨到丑丫头的行列里去了。 也得亏祁果新不知道,不然真说不好会不会把皇帝的狗头按进土堆里去。 等她笑够了,捂着发酸的肚子慢吞吞直起身来,一抬头就迎上了皇帝的视线,那眼神……笑中还含着一缕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像一根紧紧缠绕着树干生长的藤蔓,也像十五的月华洒满了窗棂。 唿吸勐地一紧,长长唿出几口气儿缓和了,祁果新好像有点明白了,就像她不想当皇后一样,他也未必有多愿意做这个皇帝,兴许是在感慨罢。 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一方明黄的袖袍,祁果新竟然想伸手抚上一抚,想想还是算了,万一皇帝突然跳起来斥责她胳膊肘乱杵,那就没处说理去了。 手臂重新贴回身侧,祁果新只好言好语地劝慰他:「月月您也不必太过介怀,人这一辈子,总归是山一程水一程的际遇,既然得不到了,扬手撒了便是,犯不着为註定殊途的事儿伤怀。」 皇帝不错眼珠地瞧她,将她所有的情绪起伏尽收眼底,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抹失落在她的呆眼里转瞬即逝。她是说给他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皇帝没接她的话,兴许是被她对骑马的嚮往触动了,皇帝临时起意,「时候还早,朕先骑马熘一圈,以免迟些围猎时生疏了,让扎萨克们看笑话。」 皇帝命人把他的御马牵出来,御马是上驷院千挑万选出的喀尔喀宝骏,是个漂亮的小伙儿,高大匀称,银鬃白身,通身一根杂毛也没有,毛色水亮得跟搽了油似的。 祁果新碎步跟上去,叮嘱「万岁爷当心」。 皇帝不用人伺候,自个儿一把拽住缰绳,脚一蹬就翻身上了马背,干脆利落,两腿往里一收,马腹吃力,四只蹄儿往前撒开了跑。 祁果新正眼瞧着皇帝上马,皇帝是个熟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确实有那么点英姿勃发的样儿。心里好像迟登登错漏了一拍,滞了一瞬,滋味难言,祁果新发觉这狗龙其实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的。 一人一马的影儿还没走出两步,已有大班侍卫连忙跟了上去。 祁果新站在原处往皇帝纵马的方向眺望,忽然听见后边宫人请安的动静此起彼伏,回头一瞧,是礼亲王来给太后请安来了。 统共第二回 见,不是多么熟悉的亲眷,该有的礼数不能废。礼亲王擦擦两下袖子插下行礼,「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 今后都是一家人了,祁果新忙叫起了,说话间客气着,「都是自家人,五爷无须多礼。」 再没话说了,你看天、我看地的干站着。 其实祁果新有很多话想跟礼亲王聊。 她二哥子之前跟着礼亲王南下治蝗去了,连她大婚时二哥子都没能赶回来,七七八八算起来,兄妹俩已经有大半年没能得见了。 围场不比宫里,没那么大的规矩,况且五爷和她幼时还有那么一回「赠蛐情谊」,相较旁人总是来得亲近些许。 祁果新忍不住了,试着向礼亲王打听打听二哥子的近况,「听说我二哥子恩绰近来在五爷手下办差,恩绰素来顽劣莽撞,还请五爷多多包涵。」 礼亲王笑着摆手,「恩绰性子雷厉风行,处事又粗中有细,他日必堪大用。」 听人夸自家兄弟,祁果新胸腹中升起了一股饱满的自豪,「家里也不图他能有什么大才,只要没给五爷添乱就成。」 自谦的话,再附和就不合道理了,礼亲王瞧着她那骄傲中又略显空落的神情,「皇后主子这趟出来,还没见上家里?」 祁果新说没有,「车马劳顿的,没顾得上。想着到御道口安顿下来了,再去向皇太后请个恩典。」 皇后手里没权力,礼亲王也听说了,只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连同家里会次面都要太后首肯。到底是万岁爷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瞥眼瞧着围场的风光,顺势找话开解她,「皇后主子是第一回 来围场罢?过了御道口围场有桃山湖,再远些过了峡谷有太阳湖,都很是漂亮……」
第41页 皇帝于平岗上纵马驰骋,自觉一扬鞭一夹腿都是超逸绝尘,是穆喇库上的银黄色闪电,皇后这会儿应该已经完完全全为他的英姿所倾倒了罢?皇帝自满骄傲地想:要是她一门心思苦苦哀求,他也不是不能够骑马载她一程,只是此处人多口杂,须得再往深处去去…… 想到这儿,皇帝缓了缓拉缰的力道,回头往祁果新站立的方向一看。 祁果新一眼都没往他这儿瞧,她和礼亲王面对面站着,微垂着面,笑得腼腆又欢实。 皇帝脸上的神采淡了淡,挥鞭的手臂缓缓放下,「吁——」一声停了马。 祁果新和礼亲王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帐子里图嬷嬷出来迎人,说太后起身了。 进了大帐,祁果新惊奇地发现,刚才还在和她畅想多伦诺尔的皇帝突然生气了,偶然视线对上了,皇帝的眼神里冷若冰霜,看得她嵴背发凉。 请完安出来,皇帝一句话没说,骑上马就要走。 祁果新快步追了上去,「万岁爷,奴才斗胆,求您带奴才一道骑马。」 「骑马?你?」皇帝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乜她一眼,「额尔赫要是没教过你规矩,朕让太后找嬷嬷来教。」 说罢扬鞭便走,马蹄高高踏出两排飞扬的尘土,呛得祁果新连连咳嗽。 不是生气了那么简单,是气得不轻,是气大发了。太匪夷所思了,为着什么呢?因为她方才幻想,要皇帝打着灯笼找她,皇帝觉得丢份儿了? 再不就是,她跟皇帝讲做人的大道理,让皇帝厌烦了? 笑怒只在一瞬间,帝心无常啊,当真是帝心无常…… 眼睁睁瞧着皇帝扬了皇后一脸沙土,帐前伺候的人都吓坏了,慌里慌张地端水递帕子。 祁果新掖了帕子,擦扑在脸上的尘,方才目瞪口呆了会子,进了一嘴的沙。 「呸呸呸!」 她就想不通了,这狗龙没当上皇帝之前,怎么没被人锤死? 接下来的几日漫漫颠簸路,不出意外的,御前侍卫再次得了令,不许皇后靠近御幄半步。 而祁果新心头记着扬沙之恨,和本已翻篇儿的捏手之仇,一丁点求饶讨好的举动也没有。 帝后间就这么僵持着,终于进了御道口围场了,随行人都忙着安营扎寨,榜嘎趁乱偷偷跑来递消息,「皇太后娘娘说要上桃山湖转转。万岁爷孝心至纯,亲自护送皇太后主子往桃山湖去了。」 祁果新怔了怔,「郭克察家的姑娘是不是也一道去了?」 榜嘎哈腰说是,旁的人,甭管是娘娘小主儿还是随行的夫人小姐,统统没带。 谁还不知道哪,太后刻意给娘家丫头制造的机会。游湖,多好的场合!美景美人,萌发点什么情愫再正常不过了。 祁果新手在袖口里慢慢握紧。 她意识到了强烈的危机。 第22章 太后的精心打算打了水漂。皇帝真心只是护送, 压根儿没有要一道游湖的意思。 皇帝真心实意地向皇额涅致歉:「札萨克们远道而来,儿子还另有政事要处理,实在分/身乏术, 是儿子不孝。」 老太太虽心里失落,孰轻孰重还是分得很清,「皇帝自去忙罢,我们自己转转就是了。」 送到地方了,皇帝再三表示了歉意, 送老太太和皇表妹上了船, 上马一拉马缰,和礼亲王一道回大营去了。 两匹马一左一右走着, 略前几步的那匹是皇帝的。 皇帝跟礼亲王从和硕特叛乱一路说到立噶厦, 多半是皇帝问, 礼亲王答,由礼亲王提出几个想法,皇帝有肯有否, 哥俩儿一齐商讨商讨。 说着说着, 皇帝沉默了会子,突然倒窖说:「朕记得你从前常上额尔赫他们家去。」 礼亲王在马上冷汗直冒, 帽子顶上的东珠都吓得快散一地了。万岁爷怎么想起来这一茬了,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万岁爷该不是以为他在结党,勾结外戚罢! 俩兄弟当年的境遇很是相似,亲额涅地位低微,生产时一命呜唿,养在现在的太后膝下。以前哥俩儿感情好,说白了, 是因为俩不得宠的阿哥,彼此间都没什么竞争,现如今境遇不同了,毕竟君臣有别,再说相处没有顾忌,那是绝不能够的了。 礼亲王飞快将这些年来跟承顺公府的来往粗粗在脑海中过了一遭,万幸,算他福大命大,没什么出格的动作。 皇帝一手执缰绳,望着远方的林海,不甚经意地问:「早晨在太后帐前,皇后说起什么了?」 礼亲王一个怔愣,虽然对万岁爷的思想转变有点跟不上趟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据实禀道:「皇后主子问起恩绰了。」 皇帝背影在前挺立着,并未接话。 礼亲王哦一声想起来了,「皇后主子还说,等过了御道口,想上太后跟前儿讨个恩典,跟家里见上一面。」 皇帝眉头拧了起来,这傻子都知道去求太后,怎么不来低声下气求求他? 肯定是脑子不好使,转不过弯儿来。真是没辙没辙的。 皇帝摇头嘆了口气。 皇帝一回营就忙碌了起来,打发苏德顺去给皇后下个口谕,苏德顺打千儿对祁果新转达道:「皇后主子,万岁爷说了,您往后想召谁近前来说话,只管召见就是。」 祁果新笑得花枝乱颤,总算有一回了,那狗龙办的事,正正中到她的心坎里去了。
第42页 她方才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儿,这下感情好,终于可行了。 祁果新扬扬手把茵陈叫过来,「陈儿,我觉着照现在这么下去不行。」 主子娘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茵陈也紧张得不行,「奴才听候皇后主子示下。」 祁果新歪着眼神儿思索,「对万岁爷来说,郭克察家的姑娘是新鲜人儿。」 茵陈还在等着,连连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儿没错。」 祁果新抬手托起一侧腮帮子,「你听过一句诗吗?诗里说『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就是说但凡做人丈夫的,没有一个不爱新人的,都眼巴巴地把新人看做是美玉。」1 茵陈听得义愤填膺,气不打一处来,「真的吗?竟然还有这样一句诗,这诗人也太实际了罢!」 祁果新尴尬地舐了舐下唇,「其实诗原话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胡咧咧借用一下。」 茵陈咂咂嘴,虚虚地笑了笑,「主子,奴才是没读过书,但您也不能这样蒙奴才啊。」 祁果新摸了摸鼻子,面上讪讪的,「我就是表达一下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找帮手。」 茵陈睁大了眼,「帮手?」 祁果新已经有了主意,让茵陈把薛富荣叫来,凑齐三个臭皮匠,「叫来一起思量思量,看看有哪家着急要把闺女送进宫里的,咱们率先拉拢拉拢。」 茵陈眉眼拧巴成了一团,面露疑惑,「您的意思是……」 「福晋统共就交给我这么一件差事,我绝不能办砸了。万岁爷不待见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不愿意和我生阿哥,那我就找别人来生,甘松不成,我就再寻觅寻觅,总有那么一户闺女能入了万岁爷青眼。」祁果新越说越来劲,最后一句话撂下,右手在胸前稳稳握成了一个有力的拳头。 皇帝散了臣工,好容易有片刻得闲的功夫,能专心看会子奏疏,将将拿起第一本摺子,外头通传说皇后打发薛富荣来了。 因为他准了皇后见家里,皇后来表示感激来了? 皇帝放下摺子,说传罢。 薛富荣进了大帐,打千儿请安,「万岁爷,皇后主子备了膳,打发奴才来问一声,请万岁爷赏面儿移驾。」 皇帝眼皮子都没抬,扔下简洁明了四个大字,「没空,不去。」 对于皇帝的冷漠,祁果新早有准备。薛富荣虾着腰托上一张笺纸,「这是皇后主子亲笔所书,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一定要亲手交到万岁爷手中。」 苏德顺接过笺纸,呈在皇帝面前的案几上。 瞧这架势,皇后知道错了,卖好来了。皇帝嘴角微不可觉地翘了一瞬,很快又隐了下去。 清脆的几声微响,在一片静谧的大帐中清晰可闻。 苏德顺和榜嘎对瞧一眼,屏住了笑。 御前的老油子都明白,那是万岁爷脸上覆的厚厚冰层,在皇后主子的冰凿下碎裂的声音。 皇帝肃了肃了神情,将自认为最无关紧要的一缕目光轻飘飘投向笺纸上的字。 开头就是一个硕大的「吾夫六郎」,皇帝眯起眼,微微偏了偏头。 不知怎么的,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浮现。 通读下来,祁果新送来的所谓「情真意切」的致歉信函,内容竟然跟上回送进养心殿的一模一样,连一个字都没改! 皇帝气得手抖,皇后当他是傻子打发哪! 寒霜在皇帝的眼眸中凝结,龙面儿上的冰层却步伐不同,全盘碎裂,粉粉碎。 皇帝心里那个气啊,气得胃直抽抽,抽完了然后呢?皇帝纡尊降贵赴宴去了,出发之前还顺带沐浴了,甚至换了身簇新簇新的行服。 祁果新早早在帐外等候皇帝大驾光临,她大有一副迎出三里地的热络架势,眼里闪着灼灼的光华,嘴角高高扬起,笑容极其发自肺腑,面上的热忱殷勤简直能能融化残冬腊月的河冰。 「万岁爷,您来了,奴才先前还忧心您不会答应呢。您真好,不愧是万岁爷,度量大,不拘小节,是个纯爷们儿。」 皇帝很满意她认错的态度,骄横贵显地叫了声皇后,「你知道错了?」 祁果新一叠声答「知错了」,笑得挺不好意思的,「奴才这不是备宴,向您请罪来了嘛。」 皇帝扬着音「哦」了一声,「错哪儿了?」 祁果新垂眸盯着草地,认真思索了片刻,无比诚恳地说:「奴才有罪,奴才身为您的皇后,却没有顾念到万岁爷的需求。」 皇帝天天对着后宫这么十来位嫔妃,早八百年就看厌了,一定有着纳新人的需求,对新面孔的需求。 皇帝狐疑地顿住了脚步,他的……需求?皇后在说什么?这都什么烂七八糟的? 祁果新用力点点头,补充道:「对,需求,您内里的需求。」阴阳调和的内里需求。 皇帝顺着这个说法想了下去,他不愿意在皇后心中被别的爷们儿比下去,这种心思,也勉强算得上是内里的需求罢,皇后是这个意思吗? 好像凑凑合合也能说得过去,皇帝微微颔首说成罢,「朕念你是初犯,这回就不跟你计较了,下不为例。」 祁果新缩着脑袋告饶,「再不敢了。等上了奴才的赔罪宴,您一定能感受到奴才那颗向善的心。」 说罢祁果新小碎步抢了两步上前,亲自举臂为皇帝撩起帘子,做了个抬手的动作,笑得像绝了戏台子上谄媚的奸佞小人,「万岁爷,您先请。」
第43页 皇帝负手绕过紫檀嵌珐瑯五伦图屏风,人还没完全跨出去,只一条腿刚迈出一侧的雕花站牙,耳边即响起了四声错落却齐整的女子请安声,「奴才恭请万岁爷万福金安。」 走出两步一看,大圆桌旁坐了四位娉娉婷婷的大姑娘,如花似玉,各有千秋,均是娇滴滴的半垂着脸,羞答答地听候谒见。 皇帝脑袋「嗡」的一声,上半身微颤一瞬,他不得不抬手扶了一下后脖颈,以免气晕厥了直接往后栽倒过去。 「皇后,你解释一下。」皇帝用最后的理智克制着情绪。 祁果新站在落后皇帝几步的位置,听皇帝说话听得不甚清明,以为皇帝要她「介绍」一下,高声「嗳」一声上前,以对待生意口上照顾主儿的心态向皇帝殷切道来:「这位是翰林院掌院家的二姑娘格佛贺,一曲《独鹤与飞》名扬京城;这位是督察院右都御史家的大姑娘更根,棋艺精湛,独一人就解了不少残谱;这位是光禄寺卿家的三姑娘和卓,书香门第出身,一手簪花小楷是一绝;这位是通政使家的四姑娘济兰,画技超群,笔下的牡丹几可以假乱真……」 皇帝听得百感交集,气闷、气馁、气恼、气绝,他咬牙切齿地笑。得,皇后想得还真周到,琴棋书画都给他配齐了。 皇帝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做阿哥时也没往八大胡同里瞎混过,但该知道的他都清楚—— 皇后现在这副模样,必然像极了烟花地界儿里来往迎客的假母。 作者有话要说:  1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出自杜甫《佳人》,这句诗的本意是「丈夫是个轻薄子弟,抛弃了我又娶了个美丽如玉的新人」。 第23章 气归气, 皇帝来都来了,总不能拂袖便走,闹出去别不是以为他对这几位臣子存着什么不满。 皇帝神色自若地坐下来, 态度很是和善,皇帝说:「听说皇后设宴,朕来看看,很快就走,你们不必拘束。」 拘束?这有什么拘束的, 姑娘们巴不得皇帝坐得入定在这儿了才好呢!可皇帝说了要走, 谁也不敢开口拦人,心下都难免遗憾万分。 皇帝本就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的, 天底下还有无穷无尽的事要他去操心, 要想脱身, 理由千千万,随口拉一个出来就是。 皇帝体恤地询问了四位姑娘此行的感受,缺不缺什么东西, 让她们尽管打发人去置办, 然后自然而然地起身,告辞要离席。 费了大劲儿才备的宴席, 皇帝怎么这就走了?祁果新捨不得心血,变着方儿苦苦挽留,「万岁爷不多坐会子?政事再要紧,也得进过膳才是,没的空芯儿了,夜里不爽利。」 皇帝心头怫郁,平时怎么没见着她对他这么关心?可就是再多的愤懑,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会发作, 皇帝假科里地朝祁果新点点头,说:「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下回一定陪皇后多坐几刻。」 瞧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看样子真留不住人了,祁果新丧气完了又给自个儿鼓了劲儿,也对,坐那么久做什么?看没看中人家姑娘,只一眼就足足的了。 她迈步追出去,一把拽住皇帝的袖口,把周遭的宫人都给吓了个半死。 横竖皇帝纳过很多回小老婆,已经很有经验了,祁果新觉得没什么可羞臊的,干脆直问了:「万岁爷,您觉着方才的几位姑娘怎么样?您要觉着合适,奴才这便去求皇太后下了懿旨……」 皇帝没想到她还有脸追出来,手臂上受了力,毫不犹豫地甩开,冷冰冰地哂笑着,「皇后,你不是早前在朕跟前夸夸其谈,说什么亲事要俩人都愿意,否则会造就一对怨偶?怎么的,这是想给宫里一口气造四对?」 祁果新本来小跑刚停下就没站稳,再是被皇帝甩手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打滑,「哎哟」的高亢一叫唤,眼见着就要屁股着地狠狠坐下去。 帝后说话,宫人们都有眼色地离得很远,事发突然,没人赶得及救她。 皇帝一半是因为来不及,一半也存心不想兜搭她,眼睁睁地打算看她摔个屁股蹲儿。 祁果新心都提到了喉咙眼儿,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一国国母,万目睽睽之下,竟然摔了跤,这要是传了出去,她可还怎么做人。 动作比想法反应得更快,两条手臂闪电般迅速攀住了臂及范围内唯一的物件儿——一堵肉墙,紧紧贴了上去,稳住了身形。 周围紧张到家的宫人霎时全转变为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小聋瞎。 祁果新心跳咚咚勐捶,保全了名声,喘口劫后余生的气。也罢,是她举动无礼在先,就不追究皇帝见死不救的责任了。 祁果新撒开皇帝,脸上再度堆上笑,那笑里却再不真挚了,「您放心罢,奴才事先旁敲侧击打探过了,家里都愿意着哪,姑娘自个儿也倾慕万岁爷已久了……」 皇帝还僵在原处,手脚都被定住了,龙目瞪得有平时的两倍那么大,火气消了大半,别别扭扭地嘀咕:「朕愿不愿意,你就不管了?」 管呀,怎么没管?祁果新傻眼了,「这不是让您来相看了么?」 刚抱完撒手,摸都摸过了,翻脸就不认人?皇帝气结了,满腔的激愤,有时候他真恨不得能掐死她,一了百了。气得大发了,真心话都吐出来了,「你就这么巴望着,把朕推到别的女人身边去?」 祁果新还挺自豪,一挺胸道是,「奴才立誓要成为一代贤后。」
第44页 皇帝一根食指对着她的脸,气得发颤,差点没戳进她的梨涡里去,「你心里根本没有朕,是不是?」 祁果新说哪儿能呢,「万岁爷这么说,奴才真心惶恐,奴才满心都是万岁爷,奴才只是想替万岁爷分忧。」 她有满腹虚情假意的花言巧语,一门心思同他虚与委蛇,根本没法跟她沟通。 皇帝感到很挫败,史无前例的挫败,类似江山社稷统统拱手送人的那种挫败。「替朕分忧?朕想要什么,你明白吗?」 他转过身去,无力地摆摆手,灰心丧气,「你回去罢,别跟来了。」 皇帝没精打采地走了,留祁果新一个人在后头揣测圣心,皇帝撂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寻的人不合皇帝的心意,皇帝认为她不懂他了。 那么皇帝爱什么呢?就她这几天知道的——皇帝爱骑马。 原来是这样,皇帝不爱大家闺秀?那也容易,能和皇帝一道纵马扬鞭的姑娘,从武将家里找就是了。 祁果新重新燃起了斗志。 这回挑人可真是挑花了眼,家世从武职京官里选,几位散秩大臣里兜来兜去,折腾了一整日,外面秋狩的撒围都毕了,祁果新终于选中了一位叫布耶楚克的姑娘。 姑娘母族来自喀尔喀,迄小儿在草原上长大,十来岁才接回京里,会骑马,能生火,也懂抓流萤。 更重要的是,家里表明了立场,话里话外愿意以皇后主子马首是瞻。 如此祁果新终于放足了一百个心,这下稳妥了,姑娘必定能跟皇帝谈到一处去,她也不必再为生阿哥的事儿犯愁了。 万事计划得将将好,大傍晚的,祁果新把布耶楚克带进了御幄里,打算让皇帝先认认脸儿,至于到底瞧不瞧得中,来日方长,能将太后娘家的皇表妹比过去就成了。 祁果新昂首挺胸进了大帐,朝皇帝蹲安,「万岁爷,奴才来向您请安了。」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语气非常平静,「哦,是吗?」 被皇帝直勾勾盯着,像是能被看进心底里去。祁果新心里发虚,话也说不利索了,「这,这位是……」 皇帝很贴人意儿,替她问了:「这又是哪家的闺女?」 祁果新被皇帝的目光追着到处跑,不敢对视了,话也不敢多说,伸手轻轻拍了拍地上跪着的布耶楚克,「万岁爷问话呢,姑娘,您自报家门罢。」 布耶楚克再往下拜,额头贴着手,「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布耶楚克,奴才阿玛是额鲁,眼下在侍卫处当值。」 皇帝哦一声,「你来迟了半步,额鲁前脚刚走。」 皇帝今儿不大一样了,对大姑娘很和颜悦色,「你们眼下驻扎在哪一片?路上习不习惯?」 布耶楚克惊喜于万岁爷的亲和,一一恭顺地答了。 皇帝面带笑意地听完,还想开口问些什么,像是这才发现祁果新还戳在眼前装旗杆,「皇后还有事?」 话里很有一种嫌弃她没眼力劲儿的味道。 祁果新瞠目咋舌,好不容易瞧见个对眼儿的姑娘,皇帝这就开始赶人了?过河拆桥也不带这样的事儿罢!该怎么在皇帝跟前儿吹嘘姑娘,祁果新可是细细斟酌了大半天呢。 不愧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佳选,脾性对得上,受到的待遇确实跟之前四位姑娘不一样。 那边皇帝已经打发苏德顺去召人了,「去,把额鲁给朕叫回来,顺便叫佳珲也来。」 起草不同诏书,由不同的人负责。佳珲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事关册立的诏书都是从他的手里过。 这个时辰传佳珲,皇帝是打算拟招了?跟姑娘话都还没说上两句呢,这么爽快? 祁果新对皇帝异乎寻常的痛快感到很不适应,「万岁爷,您这是……」 「朕不是正遂了皇后的意?」皇帝似乎是嫌祁果新太过碍事了,竟是挥挥手打发她出去,「皇后要是没什么要事,就先跪安罢。趁额鲁和佳珲人没到,朕跟额鲁家闺女私底下说几句。」 祁果新愣了,有什么私房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难不成……皇帝如此禽兽,如此迫不及待,如此干柴烈火,这便要姑娘侍寝了? 「还愣着干嘛,去啊。」皇帝再出声催促,已是不耐烦了。 祁果新晕头晕脑的,踩着云雾飘飘忽忽地出来了。 额鲁刚走出没多远,佳珲随时候着万岁爷召见,俩人很快就来了,被苏德顺拦在帐外:「二位爷请在帐外稍待,万岁爷跟姑娘说几句话。」 额鲁不好明着问,向祁果新投了疑虑的目光。 祁果新也是俩眼一抓瞎呀,只能连连摇头。 除了御前伺候的太监,大帐里此刻就皇帝跟布耶楚克两个人,孤男寡女的,万岁爷又是血气方刚的爷们儿,做点什么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帐前站了不少人,大体平静的神色下,情绪各自汹涌。 等待的时间总是异样的漫长。祁果新杵在大帐外开始掰指头数数,刚数到十,布耶楚克就出来了,迎面瞧见额鲁,垂着眼皮羞赧地叫了声阿玛。 大姑娘这种反应,总归跟风花雪月有那么些脱不开的干系,八/九不离十了。 一到十就完事了?觐见差不多就这么点时辰的,至于那种事儿……祁果新不是太懂,但怎么想也觉得皇帝太快了些罢? 布耶楚克叫完阿玛,喜气洋洋地上前跟祁果新谢恩,「奴才是百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得皇后主子费心。奴才这辈子也忘不了皇后主子的大恩大德。」
第45页 祁果新抿出个笑。太奇怪了,故事走向明明和预想一致,心态却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心飘飘浮在微凉的半空里,幽幽的心上,一马当先的并不是喜悦,铺天盖地的是潮落的怅惘,空泛泛的,心有种找不到依託的虚无感,又不觉痛楚。 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好在这种古怪的感觉虽然强烈,却不持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迹。 怎么能不高兴呢?这可是她一手保的大媒,莫不是感情太过怡悦,一下子回不了神懵圈儿了罢。 对,一定是这样的。祁果新收拾收拾心情,乐呵呵地上前去拉了布耶楚克的手,话语间就跟实打实的媒婆子似的,「姑娘大喜,给姑娘道喜啦。」 第24章 主子娘娘一点儿不骄不傲, 什么架子也没有,可真是位大好人哪!布耶楚克心里感念祁果新的情,「都是万岁爷和皇后主子的恩典。」 额鲁见状也着急想问个明白, 刚跨步就被苏德顺从身后招去了,欲言又止望了望这头,迈步跟着佳珲一道钻进了大帐里。 祁果新像是位头回替儿子娶媳妇的亲额涅,好不容易讨得了个瞧得中的儿媳妇儿,热络的就想要操办起来了, 「什么时候进宫, 定下了么?我也好准备准备,需要些什么, 得打发人事先置办起来。」 这么坦荡荡的聊亲事, 把布耶楚克说得臊得不行, 两颊红棠棠的,半低着眉抿唇笑,「回皇后主子的话, 奴才没福分进宫伺候皇后主子左右。万岁爷他老人家替奴才指了门亲。」 祁果新一颗喜庆的心还没欢腾上几刻呢, 就被皇帝戳凉了。 赶紧的问清楚罢,仔细一打听, 才知道皇帝刚才给布耶楚克指婚了,指给了科尔沁部左翼中旗的多罗贝勒做嫡福晋。 过去嫁到科尔沁部的多是宫里出身的,和硕格格,或是多罗格格,再低也是宗室女,以布耶楚克的身份,确是高嫁了。 外臣都在场,不好直闯进去, 祁果新整个人劳心焦思的,在大帐外头踱步绕小圈儿。 等啊等啊总算盼走了额鲁和佳珲,祁果新的步履声和榜嘎的通传声同时出现在皇帝的耳畔。 皇帝连个撩眼皮子的动作也没有,料想她被绕乱了打算,眼急了罢?坐不住了罢? 布耶楚克出自布察尼氏,布察尼氏守雅克萨城有功,赐婚不过是众多恩赏之一罢了。 不过这些复杂的政事儿不必跟皇后说,单看她心里熬头的倒灶模样就是乐事一件。她是越是不称意,皇帝的心情就越舒畅。 祁果新满脑袋都是问题,既然皇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人姑娘做夫妻,又没掏心窝子的话要说,何必单独留人下来呢。 她好奇兮兮地打探:「万岁爷,方才您跟额鲁家的姑娘说了些什么?」 皇帝两手高高端着奏疏,从缝隙里偷瞧皇后,满心希望能看见她委屈喫醋的神情。但是没有, 祁果新一脸猎奇,委实不大像在拈酸吃醋。 心口勐一塞,塞得不轻。 见皇帝没搭理她,祁果新只好自顾自往下说:「奴才替您数数掐着点儿呢,刚数了十下,就没了,奴才还以为……」 皇帝勐一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祁果新,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和布耶楚克能有什么话可说的,不过就是刻意想膈应皇后罢了。谁知私下里单独和女人相处,浑身难受的反而是他,况且布耶楚克毕竟是未嫁的大姑娘,传出去了,风言风语的满天飞,对姑娘的名节总归不算太好,故而没说几句就让人跪安出去了。 皇帝捏着额角,从眉毛到脑后疼了一圈儿,一根筋突突地跳,这个女人该不是上天专门派来克他的罢,非要他英年早逝才算完? 祁果新自然不会知道皇帝上天入地般的心理活动,她一直自说自话:「奴才瞧您宣了佳珲……」 宣佳珲当然也是为了做做样子气她,不过好像也没成功,皇帝气急败坏了,「不光想往宫里塞人,连朕召见臣工你也要掺和一手?」 就这么一会儿,祁果新忽然想开了,结果都定下了,再去纠缠那点子过程也没什么意思,既然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祁果新毫不留恋地迅速打住了,「不说就算了,您别生气。」 御极几年,面对再老奸巨猾的臣下,皇帝都能做到不忙不暴,而每回对着皇后,他就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往死里较真,还爱钻牛角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皇帝对自己的变化感到十分惋惜痛心,然而反思归反思,下一句照旧拌嘴,「后宫不得干政,你身为阖宫之长,不懂这个道理?」 这一条确实是她逾越了,祁果新羞惭地垂下了头,「奴才惭愧。」 为了看皇后吃瘪的样子,皇帝已经憋了整一天了,这会子终于瞧见了。 她垂着脑袋,眼皮也往下耷拉着,上齿咬着下唇,傀怍地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的。 图的不就是这一刻么?皇帝竟然发觉心里闷得更慌了。 喘气儿不顺畅,心口发闷,皇帝问:「外头是不是要下雨了?」 说不清什么道理,有时候人就是会来那么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为人豁然开朗,从前执迷不悟的事情,能茅塞顿开,能心底无私天地宽。 跟皇帝逗嘴的下场是凄凉的,只有万事顺着万岁爷,让万岁爷事事顺心,才能永保后位。
第46页 祁果新突然间洒脱了,恭顺地道是:「万岁爷说要下雨,那就是要下了。」 她又在憋什么损招儿?皇帝挪开视线,「你上回给朕挑的『琴棋书画』,格佛贺指给老五做侧福晋;更根跟和卓一道,同额鲁家闺女去科尔沁部;济兰指给坤都做侧福晋。」 祁果新说过媒的姑娘,皇帝都给安排妥当了。 祁果新面带微笑,振臂高唿了几声「万岁爷英明」。 什么态度!皇帝浑身不舒坦,又挑不出刺儿来,「你上回说甘松不愿为妾?」 祁果新顺从地答:「奴才觉着太常寺汉贊礼郎家不赖,问过丫头了,她也愿意。」 她应该是窜天窜地瞎闹腾的人,装什么温柔小意?四不像。 皇帝看见她就烦,脑袋烦燥,心也烦闷,哪儿哪儿都难受,皇帝扯扯领口的盘扣,不能再瞧见她了,「成,就这么的。你跪安罢,快滚。」 祁果新响亮地应了一声「嗳」,「奴才立马儿就圆润地走,您瞧好罢!」 滚也能被她说成是圆润地走,这是个完全没有廉耻心的人,皇帝手掩了面,「滚……」 祁果新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绕了回来,「万岁爷,这几位姑娘是哪儿不合您的意?您向奴才透露透露,奴才下回才好照着您的心意挑人。」 皇帝吐纳顺气着,好歹是没发火,「朕不用你选的人。你眼光太差,朕信不过。」 皇帝是从哪只眼睛看出来她眼光太差了?祁果新不服气,「奴才是瞧着宫里太冷清……」 野蚊子叮秤砣,好硬的嘴,好犟的心。皇帝真想拿麻袋把她套住扔出去,「三年一回选秀,明年就开了,用不着你操心。」 祁果新咧嘴笑了,这下就轻省多了,「那敢情好,奴才就从明年选秀秀的姑娘里挑,横竖过一年就要进来了,早一年晚一年也碍不着什么的……」 皇帝良久才斜斜地勾起了一侧嘴角,说话说得慢条斯理,「皇后如此贤德大义,朕心甚慰。」 这话说得讽刺,连祁果新这种一根筋的粗线条也听出来了,她很伤心,「您在骂我。」 还好,能听懂反讽,没完全傻透,还有得救。皇帝满意地点头,「以后晋位份的事,一应不必你经手。」 皇后皇后,不就是专为皇帝打理后宫的嘛,不让她替皇帝料理嫔妃那档子事儿,她不成了站干岸吃干饭的了? 祁果新惘惘地看向皇帝,「那……奴才干些什么哪?」 「干什么?」皇帝冷笑两声,对着这颗不开窍的脑瓜仁儿就头疼,「跪安回去想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茫然无措的,祁果新就这么被皇帝赶出来了。 皇帝最后那不清不楚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该不是连皇帝自个儿也没想好到底该让她干嘛罢?那她可真惨得纯粹,说不准哪天皇帝突发奇想,一拍脑袋,哎呀,这个皇后一点用也没有,还多吃宫里好几斤米,废了算啦。 独自垂头丧气地回了帐子,太后身边有皇表妹伴着,轮不上她献殷勤,也不知道皇贵妃整天都是怎么打发日子的。 阿玛哥子都在忙着操持撒围的事儿,就单召福晋前来说说话罢。 祁福晋很快来了,见到祁果新,眉角直抽搐,要不是闺女现在贵为皇后了,福晋简直恨不得拿藤条抽她,「娘娘,听说您近来在替万岁爷说亲哪?」 看来福晋是来者不善啊,祁果新缩着肩往后躲,讪讪道:「歷史上的皇后要博贤名儿,不都这么做吗?」 福晋那个叫恨铁不成钢啊,「娘娘,您连自个儿的粥都吹不凉了,还忙着把筷子伸到别人家的碗里做什么!」 祁果新垂死挣扎着,「都说得好好的,生了阿哥抱在我跟前养……」 福晋说祁果新动的这些脑筋都是歪门邪道,「生了才说不抱给您怎么办?皇太后主子让抱给别的娘娘,您又打算怎么办?」 祁果新两眼一发懵,「不能够罢……」 帝后大婚都是多早晚的事了,还没圆房,等祁果新再这么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福晋不和她兜圈子了,一出口就是没商量的语气,「就今儿,待散了宴,您留万岁爷过夜。」 不停歇地耳提面命了一程子,福晋走了。 门帘上的薛富荣塌着肩沖祁果新笑,堵着门,站得敦敦实实的像门神。 祁果新看得真真儿的,福晋走之前拉着薛富荣说了好半晌,一定是在交代薛富荣看住她。 没辙了,看来今儿是要拉下脸子豁出去了。 夜里皇帝设大宴,款待撒围的勇士们。 祁果新坐在皇帝身侧,她害怕呀,就怕她冒着千难万险把皇帝留下来了,皇帝又说她胳膊腿长歪了,半夜命人把她拉出去给砍成人彘了。 想想画面就很悽惨,祁果新鼓起勇气,凑近了皇帝耳边,「万岁爷……万岁爷……」虚无缥缈的虚弱叫唤声,像哭灵,十分晦气。 他的皇后似乎有邪法,能让他一见着她就犯头疼。皇帝连眼梢里都不想看她,「你少这么叫朕。」 祁果新今儿态度奇佳,一叠声应好,「万岁爷,您让奴才回去反思,奴才想清楚了,想向您讨个恩典。」 皇帝假装没听见,端起杯盏往唇边递,不动如山。 祁果新只好更往皇帝身旁靠了靠,那一点樱唇几乎要贴在耳朵上了,「您今夜上奴才那儿过夜去罢?」
第47页 皇帝差点被一口酒呛死,是不是她唿出的热浪把他的龙耳熏聋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转头,「你说什么?」 第25章 祁果新提心弔胆地觑了一圈, 下头人都坐得好好的,均是神色自若,应当是听不见这处帝后间的对话。 她放下了心, 接着使了浑身解数劝说皇帝:「奴才命人置了两张榻,拼一块儿,宽宽绰绰的,这回绝对挤不着您了。奴才来的时候躺下试过了,在上头屈身子抱团打滚儿都尚且有富余……」 皇帝向她看过去, 灯影下两点绛唇张张合合, 她喋喋不休地夸那榻到底有多么多么宽敞,轻言细语的, 好话说了一箩筐。 皇家向来是体统大过天, 御幸也被条条框框给锢死了, 无论是初一十五上坤宁宫去,还是膳点儿翻牌子,都是例行公事, 是他为人君为人夫的责任。 而这回不同, 皇后在邀请他,请他上她的闺房去, 共享她那方从未展示过的娇艷。 真奇怪,刚才怎么会觉得她的声口像叫魂?裊裊的音儿,分明像珠玉落盘,清清脆脆的一把嗓子,世上再没比这更娓娓的嗓音了。 说来惭愧,人前是俯瞰天下的帝王,人后只是个没尝过荤腥的大小伙子。皇帝心纵得快要蹦出胸口,架子也忘了端, 皇后虽然是个揿头拍子,瞧在她声口柔甜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应了她罢。 再转念一想,不成,像皇后这么不着四六的姑娘,皇帝真怕是自个儿误会了,白白高兴一场。 皇帝俯身过去,问清楚了:「你让朕上你那儿,做什么?」 祁果新很讶异,皇帝这人多奇怪呀,御幸不做那个,还能做什么,俩人一块儿挤在炕头唱歌吗?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答得很坦然,「生阿哥呀。」 想一想,又添了一句「格格也成」。 其实要不是福晋见天儿阿哥阿哥的唠叨,祁果新是更喜欢小闺女的。 生孩子,绵延皇家血脉,这是后宫大大小小的嫔妃并担的差事,差不多能说是最重要的一宗了。 在其位,谋其职。在祁果新眼里,车把式拉车,厨子烧菜,妃嫔生孩子,职责不同,公事公办,这都没什么两样。 她似乎坦荡过了头,怎么听都不搭调。皇帝皱起了眉头,要不是话听得真周,光是看着皇后一片澄澈的眼,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了。 皇帝脸上一派阴晴不定,看来是没有要答应的意思。那就算了罢,横竖祁果新是努力争取过了,可怪不得她了。 祁果新卸下心头沉重的包袱,想重回大宴的欢快氛围里,往四下里随意一瞧,正看见薛富荣站在身后不远处,沖她咧开嘴,肉墩墩的大脸上挂着阴森森地笑。 坏菜了,怎么漏了这一茬,薛富荣还肩负着监视她的重任,今夜要这么翻过去了,祁福晋不可能绕得了她。 当个皇后,也当得浑身不自在,祁果新讪笑着坐正身子,牵了皇帝的袖袍,在空中轻轻前后晃了晃,「万岁爷,您来吗?」 声儿缓缓的,带着莫名的粘性,糯糯的,像给皇帝下了咒。 皇帝目不斜视地望向正前方,神情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短促的「哦」了一声,「朕知道了。」 正襟危坐的皇帝眼下只懊恼这趟出巡生鹿血喝得不够,赶上这个节骨眼儿才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功效…… 成事儿啦!祁果新欢喜得不行,对福晋能有交代了。 她朝祁福晋坐的方向看过去,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福晋面上的神情,祁果新骄傲地晃了晃脑袋:额涅,您看见了吗,我可真厉害呀。 不瞧不要紧,抽回眼神的时候扫过妃嫔们坐的那块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今夜大宴,后宫的嫔妃们也上席了。身份在那儿,毕竟不便让台吉们掌眼参观,单独给划了一片地儿,人前立了扇金漆点翠围屏隔开。 按理说今儿跟这群莺莺燕燕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管吃好喝好就成。 而此时,不该有人站起来的那片地界儿,有个人颤巍巍地立着,在琉璃围屏上投出一个突兀的影儿,被斜处映上的火光拉得长长的,像戏台子上的吊死鬼。 还没人反应过来,影儿就从屏风后沖了出来。 周遭的热烈氛围一下子静了。 方才没人拦着她,是压根儿没人想到那处会有动静。毕竟后宫嫔妃,身份上是主子,没个由头,不着三不着两的,侍卫和太监也不能直接上手制住她。 而现在大伙儿都注意到了,这会子不好再把人按下了。 有人拦着,影儿不能近皇帝身前来,远远沖这头蹲安,一举一动僵硬又怪异,幅度拉得极大。 皇帝变了脸色,想不起来这人是谁,祁果新凑近了小声提醒道:「是歆贵人。」 大庭广众的,当着蒙回王公和诸位大臣的面儿,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厉声叱责谁,于是太后和蔼地问道:「歆贵人,你有什么要跟你主子说的?」 歆贵人声调既高亢又嘶哑,「皇后主子一手八角鼓惊艷四座,今儿是大好的日子,奴才斗胆,求皇后主子唱段单弦牌子曲,供大傢伙儿一道热闹热闹。」 刚入崖口的那夜,太后让内廷供奉排了段八角鼓戏,祁果新也凑趣给老太太现场来了段儿,后宫的人都看着,知道她会这一手。
第48页 歆贵人一语既出,在场的人都懵了,拿皇后当唱戏伶人?不是疯了就是不要命了。 能当众说出这种话,横竖脑袋是保不住了,要是及时回头是岸,还能留个囫囵尸首。 可不知歆贵人跟皇后是什么仇什么怨哪,「皇后主子技艺非凡,奴才两只耳朵听得真真的,想来是师从名家、勤学苦练的结果,听说小庚天从前就常受邀上承顺公府去,一流连就是好几日……」 这话一出,有些人脸上登时古怪了起来。小庚天是内城戏园子里的名角儿,生得阴柔俊俏,俏小生和皇后扯到一块儿,还说什么流连的,可真难听啊…… 祁果新缓缓将视线挪了过去,歆贵人脸色苍白,两颊却带着两团极不自然的红晕,眼里冒着迴光返照般的精光,活像中了邪。 除了中邪,还真说不过去了。祁果新细回想了,她和歆贵人也就每日上太后那儿请安时得见一回,若是夹道里遇上了,恐怕还得思量思量才能想得起来人到底是谁。 撇开怪力乱神的不提,歆贵人到底存了个什么想法,犯得着冒了必死的决心,也要坑她一遭? 一片鸦雀无声,皇权能使他们不言不语,却压不住各人的想法,倘若想法能出声儿,恐怕声浪早已掀翻了帐子顶去。 皇帝蹙紧了眉和太后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命人把歆贵人带下去,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按住皇帝的手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 不趁热乎解释清楚,以后怕压不住悠悠众口。 祁果新像是浑然未觉众人的异样,面上笑吟吟的,拉家常似的开了口:「歆贵人,您记错啦,姆们家老太太不爱听小庚天的调儿,家里每回召的都是庆加班,因为姆们老太太高兴捧庆加班的台柱子金玉张。」 皇后和嫔妃掐架,甭管谁对谁错,归根到底都是皇帝的家门丑事,绝不能在众人面前丢这个脸。 祁果新摆手笑得谦虚,「本宫的八角鼓也不是师从名家,您抬举了,不怕您笑话,奇赫里氏老老小小都会这一手,学八角鼓是姆们家的家训,早年从龙时自行伍里传下的把戏,老祖宗说了,不能忘祖。不过本宫懂是懂个皮毛,技艺拙劣,怎么好拿到台吉们跟前儿献丑?」 也算提醒一下座下诸位,早年皇后娘家从龙入关,军功上可是不容小觑。 太后拊掌笑了,附和着说正好,「内廷供奉就在一旁候着哪,让他们排一出茬曲。」 歆贵人还想开口,所幸这会子神志不清,动作迟缓跟不上脑子。 不消皇帝使眼神,太监们终于能上来把歆贵人「请走」了,俩身量高大的太监一哈腰,「小主儿,奴才们伺候您回座。」 风浪平了,就算祁果新不追究,太后也饶不了她,不必再问,歆贵人回不了座儿了,她再也不会在晨昏定省的时候出现了,再过上几个月,歆贵人突发急病不治的消息就会传开了。 自个儿完了,家里也少不得要被连累,歆贵人的阿玛额涅就在下头坐着,祁果新往那头看了看,俩人面色惨白如招魂幡,身形摇摇欲坠。 唉,何苦来哉。 一出小插曲很快过去了,没在大宴中掀起什么大风浪,不过像一场单角儿闹剧,难看是难看了一点,影响不大。 那厢把歆贵人拖下去审了,听说后来人愈发煳涂了,挥拳踢腿的,硬说白墙面上有小人儿,疯起来连四个苏拉都拉不住,逮谁咬谁。 散了宴,医官们来回话了。 先头歆贵人那副模样,一瞧就不大正常,医官们速去诊了脉,除了问行不通,望闻切都来了一遍,歆贵人果真是中毒了。 太后重复问了一遍:「乌羽玉?」 医官们在地上跪了一熘,「回皇太后主子的话,歆主儿是服下了大量乌羽玉,乃至产生了偏执幻象,行差踏错。」 这下问题大了,好好的,怎么中了毒? 皇帝即刻命人去查了,歆贵人的行踪问起来还算容易,往回查到了给药的人,是行宫膳房的一个打杂小太监,前几日失足跌下山崖,死了。 一个不起眼的小碎催,平日里只和师傅走得近,师傅兴许是痛失徒弟伤心过度,迟了没几日,死在了同一处山崖下。 线索就这么断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正正碰巧的事儿?谁都知道这里头当然有古怪。 皇帝还想说些什么,太后捏了捏额心止住了他,「倘若接着大张旗鼓查下去,回回都要把说皇后的那一通拉出来说一遭,虽不是事实,于咱们颜面总归是不大好……」 祁果新明白太后的意思,真相如何是无所谓的,横竖拿住了歆贵人,算是对她有交代了。 既然此事对祁果新也没什么大影响,她顺从地应和老太太道:「奴才全凭皇太后作主。」 「那今儿先这么着罢。」老太太熬不住夜了,又经了这么一桩事,要歇下了。 帝后一齐起身,再叮嘱了太后身边的嬷嬷们几句,让她们仔细伺候着,才从太后的大帐里退出去了。 刚走出帐外没几步,皇帝抽不冷的停下了步子。祁果新没防备,差点一头撞上去。 皇帝寒着声,「皇后,你说实话,八角鼓是跟谁学的?」 第26章 没等祁果新张口, 皇帝扔下一句「别想拿家训蒙朕」,迈步向前去了。 祁果新赶紧跟上,按说皇帝早练出了火眼金睛, 说谎会被他一眼看穿倒是也不奇怪,私下才来质问她,算是给了她脸面了。
第49页 于是她跟皇帝实话实说了,「万岁爷明鑑,奴才的家训里是有这么不成文的一条, 不过到了奴才阿玛那一辈儿就断了。后来奴才阿玛说这是好东西, 叫奴才跟哥子们都拾起来。不敢欺瞒万岁爷,的确是请了师傅上家里教导, 每回学这个, 三个哥子都和奴才一道, 绝没有私底下奴才跟师傅单俩人的状况。」 况且这类传言,甭管是捕风捉影的,还是有案可稽的, 全都根本就立不住脚。祁果新觉着想出这一辙的人, 一定脑子不大好使。 前头太监撩起门帘,帝后进了大帐。祁果新坦坦荡荡地拍胸脯, 「要真有什么,奴才压根儿进不到宫里来。万岁爷要是还有旁的顾虑,尽管打发嬷嬷来,奴才再验回身子也不打紧。」 好好的提验什么身子,再说,如今验身子还用得着嬷嬷吗?当他不中用了还是怎么着? 想到待会儿这张榻上定然会发生的事儿,皇帝心里莫名有些七上八下,背过脸去叱她:「你少胡说八道, 成天身子身子的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祁果新蹲身道了错儿,「奴才就是想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奴才身正,不怕半夜鬼敲门。」 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吗?皇帝鄙夷地斜眼睨她,嫌弃她没文化,瞧她那胸无点墨的样儿。 皇后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疑心是断然没什么可疑心的,其实本来他也不会因为歆贵人毫无根据的两句话就怀疑皇后,理智是一面儿,可话听进耳朵了,心里仍旧不大畅快。 皇帝叫苏德顺进来,吩咐道:「回京城了让那唱戏的改名,叫小什么天的,不合适。」 祁果新对着皇帝的后脑勺嘆息直摇头,鸡贼啊鸡贼,就是小肚鸡肠,病灶进了根儿了,治不了了,彻头彻尾的顽疾,约莫得带进棺材里去了。 头刚摇到一半,皇帝像后脑长眼了一般,「嗖」一下转过头来,「皇后,你有什么想说的?」 祁果新脑袋还侧在一个诡异的角度上呢,收不回来,她夸张的「哎呀」一声,说有蚊子,手臂抬起来,巴掌四处乱拍,一壁打着莫须有的蚊子,一壁虚伪地夸赞皇帝道:「万岁爷圣明。那小庚天简直是吹糖人儿的出身——口气怪大。」 皇帝对她这种分明阳奉阴违的态度直照眼儿,「那你瞎晃脑袋是什么意思?」 苏德顺也虾着腰上来帮手,四只手胡乱拍来拍去,终于打死了那只不存在的蚊子。 祁果新重新站直了,蚊子是莫须有的,那小庚天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她心里头过意不去,问皇帝:「您原来进过内城戏园子吗?奴才听说唱戏的大多是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妈没法儿养了,才跺跺脚一狠心把孩子送进戏班子里受苦。唱戏的练就一身本事,得受多少摔打……」 七拐八绕的长篇大论,皇帝听得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祁果新哈下腰说:「奴才想说,唱响个牌子怪不容易的,又不碍着谁,也不是非得要人改了,您说是不是?」 皇帝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个儿可悲,堂堂帝王,跟一个唱戏的较什么劲,龙面儿上挂不住,跟苏德顺说算了,随意挥手把人打发出去了,冷笑着问祁果新:「你是上朕跟前体恤民间疾苦来了?」 「是万岁爷治下的百姓,奴才身为您的皇后,夫妻一心,奴才自然得为您的百姓思量……」祁果新谦虚地笑笑,「要不怎么成为一代贤后呢。」 贤后……为后最要紧的一宗,就是生育皇嗣……是她诚邀他来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应当心里有数的罢?皇帝不自然地看向别处,所有的迫不及待通通藏在心里。他冷静地说:「夜迟了,安置罢。」 祁果新闻言往外去叫人了,「万岁爷,奴才叫人进来伺候您沐浴?」 皇帝独自倚在榻边,埋着脑袋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祁果新瞥他一眼,料想是皇帝要给小庚天改名,被她拦下了,觉得心里不称意了。 那可怎么办呢?事已至此,就这样罢。 宫人们进进出出备好了水,伺候擦洗的太监被皇帝轰了出去。 祁果新很为皇帝担忧,打小养尊处优的人,会自己洗澡吗?「万岁爷,那您自个儿……」 话没说完呢,皇帝从身后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惊叫出声。 他脸色阴沉沉的,嗓音也低哑得不像话。 皇帝说:「皇后,你留下伺候。」 第27章 从天而降的一道大雷, 照脑门儿噼了下来。祁果新惊得合不拢嘴,木愣愣的呆在原地,一根食指拧回去指着自个儿鼻尖儿, 两只招子里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您说我吗?」 皇帝眼里簇蔟燃着罕见的赤红火光,「对,就是你。」 捶腿捏肩好歹是孝敬福晋时做熟手了的,谁当真做过沐浴的伺候丫头?况且大老爷们儿的, 横该怎么洗, 她也没见过呀。 祁果新慌忙摆手说不成,脚下拌蒜倒着往后连退, 「奴才也没伺候过人沐浴啊……万一下手没个轻重, 岂不是谋害圣躬……」 皇帝恼火极了, 差点没气背过去,世上怎么能有如此不解风情的女人?随便换个后宫里的谁,这会儿都得自宽衣带, 恨不得把他吃干抹净了才算罢。 皇帝也不强求, 走过去掀起门帘,对门口候着的苏德顺吩咐道:「去, 问贵妃会不会伺候朕沐浴,会就召来。」
第50页 祁果新急了,好好的,召什么贵妃?还召到皇后的帐子里头来,她是专为他们鸳鸯戏水提供地盘儿的吗? 她嗖嗖小跑过去拉住皇帝,「兴许贵妃也不会呢?」 皇帝朝她脑袋顶勐扎眼刀子,「那就让贵妃收拾包袱滚回苏塔喇老家去。」 祁果新埋头撇了撇嘴,贵妃又不在这儿, 皇帝以为她听不出这话是威胁谁呢?要真皇后被休下堂回老家了,简直是千古奇闻。 腹诽时可以无声的畅所欲言,当着皇帝的面就只能当缩头大王八了。祁果新一脸媚笑蹲身下去,「启禀万岁爷,奴才现在会了,特别会。请您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奴才这就伺候给您看。」 皇帝轻蔑地疵道她:「那你才刚跟朕闲磕什么牙?」 置气也不能发火,咬碎了牙花儿也得把血咽下去,祁果新咬紧牙关继续笑,「对,奴才才刚突然福至心灵,横是无师自通了。」 皇帝冷眼威胁她:「朕等着,你要是说大话使小钱,朕治你全家的罪。」 祁果新不甘示弱,说干就干,往上撸袖子,「奴才动手了,万岁爷请好吧您!」 没见过爷们儿沐浴,那就按她的顺序来呗,横竖大家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儿,沐浴的章程还能差出十万八千里不成? 这儿不比宫里有浴德堂,既然不能坐浴,那就一样一样来,先把龙脑袋洗干净。 怕伤着皇帝,祁果新摘了甲套搁在一旁,回想着茵陈平时伺候她时的样式,祁果新垂手站在木盆边,说话像模像样的:「万岁爷,奴才替您解了髮辫。」 毕竟是娇养大的公府嫡出小姐,不能以混堂司太监的标准来要求皇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罢,皇帝顺从地照她的指示,在那方雕了双龙戏珠的珐瑯面圆凳上坐了下来。 祁果新绕到皇帝身后,把狗龙脑袋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散了髮辫,手指头捏着篦子从髮丝间顺畅地划过,她不得不感嘆万岁爷的头发生得可真好呀,满头乌丝油亮亮的,发尾没分叉,发间也不打结,得羡煞多少女人。 从上往下望下去,皇帝不光头髮好,样貌也是百里挑一的上佳。往常不曾注意过,皇帝的眉势长得可真漂亮,峰谷清晰,眉毛不杂不乱,那道折弧正正好,在高耸的眉骨上弯过,和长秀的眼端看是相得益彰。 平心而论,祁果新承认皇帝是个漂亮的小伙儿,可惜不能开口,一开口就能把人一撅一个跟斗。 这狗龙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皇帝头靠在她胸脯的柔软上,馨香扑鼻,本已有些心猿意马,一睁眼,瞧见她打量猎物般的掂量眼神,举刀的屠夫看砧板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皇帝不放心,向她再三确认道:「皇后,谋害圣躬诛九族,你知道的罢?」 祁果新说知道,「万岁爷,您的龙头圆咕隆咚的,奴才抱在怀里,就跟捧个瓜似的……」 说着说着对上皇帝利剑一般的寒凉眼神,祁果新心头一突,强行掐断了话头,改成了谄媚地吹捧,「您的龙头生得可真好,圆满,福气满盈。」 皇帝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有生以来最错误的一个决定。脑袋交给她,就像搁在刽子手的刀下,凉飕飕的。 祁果新没搭理皇帝突然间的沉默,她用犀角匜舀了一瓢水,先把龙毛从外到里淋湿,温声问道:「万岁爷,水凉么?」 皇帝体热,向来习惯略凉的水温,实际觉着这水有些烫了,但是不能说,只要一跟皇后提这事儿,皇帝都能想像得出她撂挑子的模样,她一定立马两手一摊往后一退,全副事不关己的傻样儿,「您瞧,我就说我不成就罢?您非要我来,我不干啦!」 水温而已,无伤大雅,忍忍就过去了。为了让她别长歪了成为轻易半途而废的人,皇帝自觉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勉为其难地说:「凑合,温的唿。」 青白釉的菊瓣瓷花盒里装了块冰片鹅胰子,沾点儿水,祁果新在手中搓揉起了细腻的沫儿,瑞龙脑的气味直冲鼻。 沫子往皇帝的龙毛上涂,指甲太长,她已经十足十的小心了,还是难免勾起几缕髮丝。 被她伺候得还算舒坦,皇帝合着眼回想方才一闪而过的柔软,他忽然开口了:「皇后,你不喜欢留指甲?」 仿佛指头上不是彰显富贵的长指甲,而是骇人的兇器。祁果新不只是小心翼翼,几乎称得上是胆战心惊了,秉着唿吸老实答:「干活时实在不大便给。」 皇帝习惯性地呲哒她,「你是皇后,要干什么活?」 瞧着皇帝有松动的意思,祁果新大喜过望,有了奔头,她卯足了劲儿劝说:「多着哪,伺候万岁爷沐发,伺候万岁爷擦身……」 为了今后毫无负担地享受像今儿这样的温情时光,皇帝宁愿违背了祖制,大发慈悲发了恩旨,「那就绞了罢。」 祁果新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万岁爷可真是天底下第一的大好人儿哪,她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在背地里暗骂皇帝是狗龙了,「万岁爷,您放一万个心,奴才在人前戴实护指,保管叫人看不出来。」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偷奸耍滑的把式她倒是门儿清。皇帝鼻子朝天冷嗤一声,以施对她的鄙夷。 祁果新此刻绝不会跟他计较,她被遮天蔽日的狂喜淹没了,乐眯了眼儿,手下一时没了轻重,哗啦一下,在皇帝耳后划了一道痕。
第51页 先是干脆的白,眨眼就变成了一条不见血光的红道道。 「嘶——」皇帝捂着龙耳一跃而起,「奇赫里氏,你要弒君!」 圆凳被皇帝一踹,咕噜咕噜滚到了门帘边,顺带噼里啪啦撞到了一熘物件儿。 平时帝后再怎么板槓都无所谓,嘴皮子功夫,碍不着什么。可这回是损害龙体,是抄家灭门的大罪,祁果新吓得腿弯儿打颤,跪下来重重磕头,「奴才有罪!奴才万死!奴才说奴才不成就,您非要奴才伺候擦洗,您瞧这下坏事儿了……」 就知道她会这么推诿罪责!皇帝恶狠狠地点着她的脑门心儿,宛如戳穿了她的嵴梁骨,「这么说还是朕的不是了?」 又是怒吼又摔凳子的,里头动静实在太大了。苏德顺和薛富荣都揣着袖子在门口当门神,薛富荣心想:万岁爷跟主子娘娘可真是干柴烈火啊……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苏德顺毕竟为人妥当,试探着问道:「薛老爷,您说,咱们要不要……问一问?」 薛富荣当下一击掌,「成,您问罢。」 主子娘娘爱一推六二五,底下奴才也跟着有样学样,苏德顺无奈,横竖也不是头一回打断帝后敦伦了,硬了脖颈凑到门帘边,「万岁爷,奴才进去伺候您?」 里头终于安静了,半晌,皇帝的声音响起:「不用。」 薛富荣耸耸肩,一副「我就说罢」的眼神,贼兮兮的。 帐子里,祁果新已经把皇帝重新哄回了椅子上,「奴才一定小心再小心,再不能碰伤您了。」 类似皇后弒夫的传言,闹大了对谁都不好。皇帝不情不愿的,由着她继续拨弄他的龙脑。 深秋的夜,冷丝丝的,暖意横是难以维持,水不一会儿就凉透了,得不停往盆里兑热水, 底下人有眼力得过了头,不敢进来打扰帝后共浴,每每就把门帘子掀起一条缝,从缝里端盆热水进来,搁在门口就开熘。 为着这一盆盆的热乎水,祁果新来来回回提熘了无数趟,累得直喘大气。 终于给皇帝洗完龙头毛了,祁果新瘫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求饶:「万岁爷,求您传混堂司进来伺候罢,奴才是真心抬不动了。」 皇帝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摸了摸耳朵后的浅浅红痕,「嘶,伤口疼……不成了,宣太医来瞧瞧,再打发人告知太后一声……」 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小鞭子凭空抽打,祁果新从地上一纵身腾空而起,「洗!奴才这就洗!」 真要上手了,心里不可谓不忐忑,龙毛倒还好说,可接下来要擦身子,得要脱衣裳了。 祁果新畏惧退缩了,「万岁爷,奴才给您搽头油罢,奴才这趟带了进贡的……」 心里明白皇后在採用无谓的拖延战术了,皇帝自然不可能让她得逞,大手一挥说不必了。 不上头油,那就直接编辫子罢。活这么大,一回辫子都没自个儿上手编过,编完一瞧,嘿,编得又紧又密实,还真不赖。 祁果新志得意满地举了面珐瑯背把镜照着,邀功似的问:「万岁爷,您瞧怎么样?」 皇帝头皮都快被她扯下来了,全靠咬着牙根儿忍着,受过了一轮大刑的心情十分搓火,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愤怒:「真丑。」 祁果新也不恼,举着镜子嘻嘻笑,「您说什么丑?」人还是辫子? 皇帝怒了,反手拂掉了镜子,「皇后,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您又要抄奴才的家了。」皇帝又恼了,唉,没辙了,祁果新习惯成自然,跪下去告罪求饶一条龙。 皇帝被她那副不盐不酱的臭德行激怒了,脑袋一充血,想也不想,龇牙咧嘴地放狠话:「你等着,朕待会儿压死你。」 祁果新勐地抬起头,惊得舌头都捋不利索了,「您……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虔诚的表演在线噼叉,你们会愿意点一下收藏吗?(星星眼) 第28章 俩人都睖睁着, 一高一低的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说不上来到底谁比谁更讶异。 祁果新左右手各自搓搓耳垂子, 「万岁爷,奴才耳朵坏了,您方才说要怎么着奴才来着?」 皇帝迅速恢復了泰然自若,四平八稳地回圆凳上坐下,坦然地发号施令:「你过来。」 祁果新心一抖, 该不是她听到皇帝那句失态的话了, 皇帝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吧?她捂着耳朵喏喏往后缩,「奴才不过去, 奴才什么都没听见, 您不必尴尬, 什么都没发生。」 正在她越描越黑的档口上,皇帝已经自己动手脱干净了。 「啊呀!」祁果新惊唿出声,一只手从耳朵挪到眼睛, 嘴里不住「啊呀啊呀」的叫着, 「光天化日的,您怎么能这样呢……」 皇帝一向对自个儿的身量很有自信, 他见状感到十分痛心,「皇后,你假装看不见的时候,能不能真诚点?」 又挡耳朵又捂眼睛,手忙脚乱的,还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呢。 祁果新的脸红彤彤的,话里没底气,声儿比蚊子嗡嗡高不了多少, 「奴才是真没瞧见。」 帝后还没叠过活儿,虽说赤诚相对不是头一回了,但那都是躲在被窝底下,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没瞧见。 这回是结结实实戳在眼眶子里了,冲击巨大。 那堵肉墙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祁果新倒是没瞧透彻,模煳隐约的,只注意到了皇帝身下一团盘根错节的黑色芦苇盪……
第52页 「啪嗒」一声,一块绣了金龙的巾子正正煳到祁果新的脑袋上,等她两手并用地把巾子从髮饰的纠葛中扯下来,耳边只听到了皇帝简明扼要的一字圣旨:「擦。」 祁果新一哆嗦回神,对方才的精神恍惚感到非常羞愧,亏她平时自诩好人家的姑娘,竟然看爷们儿的那个。 脸烧得烫烫的,连带着身子也热乎不少。祁果新把巾子浸进水里,手背碰着水温,她皱皱眉说:「万岁爷,您稍待,水凉了,奴才去提熘一盆热水来。」 今儿的水似乎凉得异乎寻常的快,祁果新哼哧哼哧从门帘下把热水往回抬,边走边低头,发现专供皇帝擦洗的木盆上统一镶了一层银箔,问题没准儿就出在这层银箔上。 换了平常的木盆木桶不成么?镀层银能怎么着?这时候瞎显摆富贵给谁看呀。为了减轻沉重的差事,祁果新拐弯抹角地笑道:「万岁爷,您这盆镶了银箔,水凉得快……」 皇帝垂眼看她,兴许是害羞吧,她一直低垂着脑袋探地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材是多么百里挑一的出众?这辈子能有几个像他这么宽肩窄腰的汉子? 不看是她的损失,皇帝在心里腹诽,皇后真是个没有眼力的人。 不对,她怎么可能还看过别的爷们儿? 想着想着,皇帝不夷愉了,冷冷地呲着牙花儿,「银箔怎么了?否则碰上像你这样居心叵测的,朕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给朕下毒?」 祁果新两眼直勾勾盯着地面,手里把帕子攥得死紧,生怕不小心一抬眼瞧见皇帝,她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得住不上前勒死他。 祁果新心想:你可快闭嘴吧,再瞎叨叨下去,我怕我真的忍不住要毒死你了。 帐子里四面八方都置了四方灯,光明晃晃的,就这么直直的袒/露身子,皇帝即便是大老爷们儿也难免有些难堪,他用兇恶掩饰难为情的情绪:「你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想冻死朕?」 气到忿然作色,祁果新把巾子往皇帝肩上一砸,粗声粗气地大吼道:「抬手!」 朝他喷火,她是不是疯了?皇帝满面讶色地转过脸望着她,「你说什么?」 愤怒和悸慴要是摆一块儿,地位绝对是要往后捎捎的。想起承顺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脑袋瓜子,祁果新瞬间变脸,笑得甜丝丝的,「万岁爷,奴才这便要伺候您擦洗了,劳驾您高抬贵胳膊。」 不擦不知道,万岁爷穿上衣裳看着精瘦精瘦的,原来胳膊比她粗壮这么多,线条紧实又有力。 两只胳膊很快擦完了,拿上换洗的新巾子,祁果新绕到皇帝的身后。 宽宽敞敞、结结实实的一块大背,祁果新啧啧赞嘆一声,捏着巾子顺着嵴椎骨往下一抹。 皇帝浑身难以抑制地一颤,闷哼一声。 祁果新唬了一跳,巾子都差点掉了,紧张万分地问:「奴才弄疼您了?」 「你给朕闭嘴。」皇帝是凶神恶煞的罗剎鬼本尊,一开口就是恶语相向。 惹不起躲得起,算了算了,背就这么着吧,不擦了。 祁果新跪在了皇帝身前。 这个姿势,这个高度……饶是自制力如皇帝,也觉得要疯了。 祁果新视线别别扭扭地落到皇帝腹间的豆腐块上,从一数到八,排列得整整齐齐,她憋住了唿吸,哆哆嗦嗦地把巾子伸过去…… 皇帝勐一抽气,她手劲儿太小,挠痒痒似的抓来骚去,痒得人心肝儿直颤。 实在太痒了,皇帝快要憋不住发笑了,难耐的程度之重,连底下将将冒头的小皇帝都缩回去了。 皇帝艰难地隐忍着呲哒她:「瞧你这力不能支的样儿,进膳都白瞎了?」 这不是怕他娇生惯养不耐受嘛!祁果新停下手,很迟疑地再次确认:「您要奴才使力气?」 皇帝受够了她羽毛搔痒般的折磨,颔首说是说得很肯定,甚至把祁家老祖宗搬出来鼓励她,「奇赫里氏早年军功出身,你少给老祖宗丢人。」 肩头上的重担一下沉如千斤,祁果新高唿一句「得嘞,您瞧好罢!」手里的巾子就是兵器,她使出浑身力气往芦苇盪里一扫。 「唔——」皇帝闷声跳脚蹿起来,一把推得她脚下拌蒜。 皇帝撕心裂肺的痛苦无人能知晓,气都喘不匀称了,指着她「你你你」的直发颤,眦目欲裂,「你要绝了朕的皇嗣!」 祁果新百口莫辩,就说皇帝不成事吧,小鸡崽子还非要瞎逞能,英雄好汉装不下去了,到头来又要怪她。 手里的巾子随手一抛,祁果新毫无悔过意识地跪地求饶,「奴才该死」喊得震天响,「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求万岁爷开恩,饶奴才一条生路。」 心口不一说得就是这种人,她脸上分明写的是「我说什么来着」。 皇后没有那个,根本不能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他的这种痛楚。酸、麻、涨,痛觉由那个发散开来,牵连着整个下/腹都沉浸在酸痛的痛苦中不可自拔。 瞧着狗龙的面色发青,好像确实不大好,祁果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要不……奴才传太医来给您瞧瞧?」 皇帝一手撑着黄花梨衣架上的龙首,勉力维持着身形,「朕不想看到你,你给朕滚!滚——」 最后一个滚字,几乎是哀戚悲愤到了极致。
第53页 就这么的,祁果新又被皇帝轰了出去,髮饰散乱,浑身是水,模样堪称狼狈至极了。 苏德顺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皇后主子,您……又把万岁爷怎么着了?」 祁果新犹犹豫豫地答:「我……也不是很能肯定,万岁爷让我给他擦洗,兴许是怨我手劲儿太大了。」 苏德顺魂都吓没了一半,「砰」一声跪下去,「您又损害龙体了?」 说什么又啊,多伤感情。 沉下心来思忖片刻,祁果新说不成,不能把皇帝一个人扔那儿,她得回去看看,皇帝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承顺公府阖家脑袋当瓜削都不够使的。 她脚步匆匆地跑回去,焦急万分地扯着嗓子叫唤:「万岁爷!」 皇帝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幸好她力气不算大,就那么一下重击,江山社稷暂且还断绝不了。 但这不代表皇帝眼下愿意看见她,皇帝声音凉薄如刀剑,「朕准你回来了?」 瞧狗龙这欠抽打的模样,看来是没事儿了。祁果新重新拾起了今夜的重任,往下侧身蹲了个安,「万岁爷没发话准奴才回来,但奴才心繫万岁爷的安危……」 到底谁才是危害圣躬的那个!皇帝气得胃里翻江倒海,「你以为朕会信你的鬼话?」 差点忘了,撒谎瞒不过皇帝的龙眼。祁果新无可奈何地长嘆一声,只好道了实话:「奴才要侍寝。」 皇后嫡出的皇子是关乎朝纲的大事,多少眼睛殷殷期盼着哪,对这一宗,帝后都背负着沉重的责任。 避无可避,皇帝绝望地妥协了,手在空中随意一挥,「你,闭嘴,脱衣服,躺下。」 祁果新心知皇帝还在生气,想开口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形象,嘴刚张开一丝缝隙,皇帝一跨步上前把两片嘴唇给捏上了。 「敢说一个字,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祁果新不甘地「唔唔」了两声,终于屈服于皇帝的淫/威,开始动手宽衣解带。 灯全吹灭了,祁果新默不作声地摸索上了榻。 皇帝心有余悸,手护着那个凑上来,在祁果新耳边威胁道:「你敢动一下试试,朕治你全家的罪。」 祁果新刚想说不敢不敢,想起皇帝连话也不让她说,赶忙闭了口,鼻音「嗯嗯」两声示意知道了。 皇帝总算满意了,心思能转移到巫山云雨上来了。 扑簇蔟的鼻息荡漾着交汇在一处,皇帝把手慢慢覆上了一侧山峦。 第29章 欢喜佛没白看, 生鹿血没白喝,拉着她的手覆上去,滚烫几乎灼伤了她的手。 四下一片黑黝黝的, 祁果新想说话的冲动无比强烈,「唔唔唔……」她热切地望着皇帝,恳求之意如排山倒海。 就让她说吧,皇帝想,待会儿要是缺了属于她的那份软语嘤咛, 这趟会少了很多兴味。 「朕准你开口。」皇帝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方才的不恭。 紧紧相贴的肉皮儿递来烧炙般的温度, 祁果新就像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上艰难喘息着,像滩涂上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她拢着手, 朝皇帝的耳边喘粗气。 再是个傻姑娘, 到了这会子也该开窍了。皇帝握着绵软的身子, 纤长的睫毛从他耳朵外廓扫过,皇帝生出了无尽的绮思,事到如今, 她想说些什么呢? 皇帝说:「你说, 朕听着。」略显欣喜和期待。 祁果新探手抹了一把皇帝的背,湿淋淋的, 跟湖里刚捞起来的似的。她说:「万岁爷,您这汗也出得恁多了,您该不是火旺导致的肾阳虚罢?」话里话外略带嫌弃跟担忧。 皇帝手上一顿,石雕般一动不动。 祁果新对火山熔岩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万岁爷,气有余便是火,您得多进些败火的食材。」 榻上铺了缎绣金龙的褥子,皇帝随手撕了一道布条下来,「嘶啦——」揉吧揉吧成了团, 直接塞祁果新嘴里了。 夫妻俩都希望对方是哑巴,这不是冤家是什么。 祁果新不服气,她「呸呸」两声,一把扯掉嘴里的布条,还不住的高声嚷嚷着:「您说话不算话!您说了让奴才开口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皇帝权衡了一下,觉得听不见娇声喘息也无所谓了。一反手把她调了个个儿,将她那颗惹人厌的脑袋反按进了褥子里。 天地间都清静了。 「唔唔唔——」祁果新不甘心,凭什么剥夺她开口的权利,两手两腿剧烈挣扎着,踹得攒框砰砰作响。 「再动,朕砍了你的腿!」皇帝怒了。 祁果新愤愤然最后踹了两下腿,终于安分了。 到了这一步,皇帝不禁悲从中来,他娶过很多个小老婆,却一回挺枪做新郎都没经歷过。原来不知道也就罢了,自从听说皇后想做他的第一个女人,鬼迷了心窍似的,他便再也没往别的女人身上动歪念,一门心思要和她共度这别致的一夜。 盼星星盼月亮,这一夜终于来了。可她呢?都到这种节骨眼儿上了,照旧插科打诨,无恶不作。 这人可真招人恨啊,皇帝对月惘然长嘆息。 狗龙一下没了动静,祁果新狐疑地从榻上爬起来,一抬头瞧见皇帝倚在落堂镶板上的落寞背影,像一尊经歷了百年风霜的泥雕,外头上的大漆早掉得七零八落的了,缺胳膊少腿儿的,磕碜得紧。 看来肾阳虚确有其事了。听说爷们儿在这事上极其介意,她小心翼翼的,尽可能的不触碰皇帝的逆鳞,「万岁爷,要不,奴才来伺候您?」
第54页 皇帝默不作声地抖了抖龙耳朵尖儿。 没明确反对,那就是默许了吧?祁果新道了声罪,蹭到榻边,从身后攀住了皇帝。 油皮儿贴合着,不留一丝缝隙,皇帝再不端架子了,才刚满腹的酸甜苦辣咸都忘了,翻身压下,做好了十全的准备,皇帝要抖擞地一振龙风。 嬷嬷教导时说了,要顺从。 多么重要的规则,祁果新这会儿想起来了,还好还不算太迟,没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祁果新做出了羞答答的模样,眉眼含羞带怯,还有那么一两分魅惑的意思,无师自通了,她还体人意儿地来了一句:「万岁爷,您来吧。」 万事俱备了,东风也唿唿的吹,皇帝也酝酿毕了,祁果新也再没有突如其来的嚎一嗓子败兴了。 箭在弦上,刀在鞘口…… 帘外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万岁爷!万岁爷!」 「有刺客?」祁果新睖睁大了眼坐起来。 碰上正事,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分辨,皇帝利落得不带迟疑,「朕去去就来。」 一去去了小半宿,总算把皇帝盼回来了,祁果新心神不宁地迎上去,手上替皇帝解下端罩的带子,「万岁爷,是怎么个事儿?真有刺客?逮住了吗?」 皇帝大概是有些疲惫了,声色淡淡的,说没有,「从宫人歇脚的帐子出去的,往臣工们驻扎的那片去了。」 祁果新呆滞地「啊」一声,迟愣愣地问:「走影儿啊?」 皇帝瞥她一眼,没接话。 且说呢,七十二围撒下去密密匝匝的人,围围都密得管教苍蝇也插翅难飞,怎么会有刺客。只是防得住外人,耐不住家里有人作乱。 「是什么人,抓住了吗?」祁果新心慌得毫无道理,为了压下心头没来由的那股不安,她匆匆忙忙站起来,「跟宫女子有染,奴才先回禀皇太后,让她老人家定夺……」 「夜深了,今儿事多烦冗,就不必叨扰太后休憩了。」皇帝伸臂拦住了她。 随御行走的侍卫不是吃干饭的,虽是瞧见了人,到底是没敢直隆通的拿下,回来禀了皇帝,请万岁爷裁夺。 皇帝暂且把事儿压下了,该怎么处置才妥帖,一不留神后宫里兴许就是大动盪,还得细细斟酌斟酌。 伺候皇帝就寝的太监一熘进来,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祁果新惶惶干站在一旁,有种插不进手的恐慌自心底里涌起,凛凛的寒风从打起的门帘处刮进来,激得她一个哆嗦。 再度熄了灯,祁果新和皇帝并排躺下,旖旎的心思没了,她心跳狂放得不正常,咚咚的响声快要震破耳膜。 说是人没拿下,单从皇帝的反应来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皇帝瞒着她的意图是什么呢? 今夜本来就不大对劲,倒是她,和皇帝打打闹闹的,竟然忘了那一遭了…… 迷迷瞪瞪的发怔,忘了是什么时候合眼睡着的,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见皇帝的身影了。 见祁果新醒了,茵陈进来伺候她洗漱,不无担忧地提起昨夜大宴的邪门事儿,「主子,您说是什么人给歆贵人下的毒?」就主僕二人,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压低了嗓子问道:「会不会是……皇贵妃娘娘?」 祁果新捧着金线压脚的巾子,蒸汽热腾腾的,按在脸上,瓮瓮的声儿从巾子底下传出来,「也许是,也许不是,是阿玛在前朝竖的政敌也说不准。」 茵陈双手接下巾子,「可惜皇太后主子不叫查下去,不然……」 说来说去没个头绪,总归都没什么好事,祁果新叮嘱道:「总之近来须当心些,别叫人抓了把柄。」 邪了门儿了,各种古怪的事儿都堆在一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闹不明白,怪叫人毛骨悚然的。 祁果新眉头紧蹙着,还没等她琢磨出个一二三四五,薛富荣在帐外通传,说郭克察家的皇表妹来了。 得,又是天大的稀奇事一件。 不论来人所为何事,总得卖一卖太后的面子。祁果新匆忙拾掇拾掇,起身迎了出去,笑道:「姑娘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串门子了?」 萨伊堪没向她行蹲礼,一进帐子,姑娘面色肃然的就正正跪下去了,「奴才有一事,要向皇后主子禀告。」 祁果新很是意外,忙把人托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就是了。」 命宫人上了茶,招唿人坐了下来,祁果新挺纳罕地说:「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只是您跟着皇太后,对宫里的境况心里头有数,要说我能做些什么……」说这话实在有些扫自个儿脸子,祁果新尴尬地抿嘴笑笑,不往下道了。 萨伊堪反而很坚定,「皇后主子千万别这么说,您是阖宫之首,后宫的事没有不从您眼皮子底下过的道理。」 既然皇表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祁果新没有不听的道理了,她说:「承蒙姑娘信任我,姑娘且说吧,成与不成的,再商议就是了。」 萨伊堪道了声是,「昨儿夜里,恆妃娘娘来找过一趟奴才。」 祁果新心道难怪要找皇后了,恆妃是皇贵妃那头的人。讷甘还真是未雨绸缪,皇表妹进宫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那头就忙活着拉拢开了。 耐着性子听萨伊堪慢慢将故事道完,祁果新脸上的讶异早已消散,缓缓抿唇露了个牵强的笑,「是吗?恆妃说的,宫里要废后?」
第55页 萨伊堪立即起身,再跪拜下去,恳切道:「奴才不敢欺瞒皇后主子,恆妃娘娘的确这么说了,奴才两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祁果新的神情有些奇异,「您愿意知会我,我感念您的情。您回去罢,日后我再找机会向您致谢。」 送走萨伊堪,茵陈折回来,满脸恐慌,「主子,奴才还是没想明白,郭家姑娘为什么要来找您啊?直接告诉皇太后主子不是更快当吗?」 祁果新扶着桌案的牙条直嘆气,「因为是太后让她来的。」 「啊?」茵陈吓了一跳,「这又是图什么哪?」 「我也不知道,且看咱们怎么处置罢。」甭管太后是什么想头,既然事态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她也只好顺着戏本子往下唱,「皇后的朝袍带上了吗?」 茵陈还懵着呢,插秧答带上了。 祁果新站起身来,说走吧,「换衣裳。太后她老人家等着看呢,我不闹大了,说不过去。」 第30章 太后正跟前来请安的嫔妃们说着话, 听外头通传说皇后主子到了,连忙跟底下人说:「皇后来了?快请进来。」 门帘子打起来了,嫔妃们循例站起身向皇后蹲安, 望着进门那处的景儿,小主们均是倒抽气儿一惊。 皇后今儿穿戴得极其隆重,戴了薰貂朝冠,穿了金龙纹朝褂,金约领约一样不少。除了祭太庙或是逢了庆典的时候, 没有哪任皇后平常日子里是这么打扮的。 无视众人的愕然, 祁果新一步一顿地稳稳踏进来,走到太后跟前, 郑重其事地跪下了, 俯身拜下去, 双手交于额前,额头紧贴着手背,严正地高声道:「求皇太后为奴才作主。」 太后搁下手中的茶盏, 讶异地问道:「皇后, 你这是做什么?谁给你气受啦?」 祁果新声气儿里一板一眼的,「回皇太后的话, 启禀皇太后,奴才虽愚钝,自打入册为后以来,自问行无大差池,对得起天地宗庙,对得起皇太后娘娘和万岁爷对奴才的期望。」 太后摆手让嬷嬷把她搀起来,「好孩子,你突然说起这个是干什么哪?我和皇帝什么时候怀疑过你的衷心?快起来说话。」 祁果新终于抬起了头, 满面决然的模样,话里不无委屈地说道:「奴才方才听了个传闻,心里实在忐忑,又怕连累家里,这才斗胆来向皇太后请示下。若是皇太后娘娘说一句要废后,奴才绝无二话……」 太后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什么废后?皇后,你在说什么?」 祁果新兀自不肯起身,目光朝一旁的萨伊堪看过去,「是姑娘好心来告诉我,姑娘说恆妃昨儿找过她,说是宫里要废后。」 恆妃的脸色自不必去看,青白一片。众人登时都将视线落在了萨伊堪身上。 萨伊堪到底还是个闺里顺顺噹噹长大的姑娘,在家里样样事都是头一份儿,没吃过瘪经过风浪,心思不深沉,话里极易留了缝隙给人钻。 萨伊堪告诉皇后的原话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原封不动地转述了恆妃的话。恆妃明里暗里说了一大堆,拿的是苏家和祁家的前程说事,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如今这个皇后不成就,没将来。 而祁果新是从话里反问了回去——恆妃说宫里要废后? 萨伊堪顺着祁果新的想法总结了恆妃的路数,拍脑袋一想,恆妃说来说去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于是顺从地答了是,还是拍着胸脯担保说的是。 这会儿萨伊堪反应过来了,知道掉进皇后挖好的坑里了,心里乱得不成,慌慌张张地向太后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太后略失望地瞥了娘家闺女一眼,知道她着了皇后的道儿,到底还是年轻。 太后在后宫里纵横了大半辈子,眼前这帮十来岁小姑娘耍的心机,放在太后跟前,是压根不够看的。 昨儿歆贵人大闹大宴的时候,太后往屏风后斜眼一乜,在一群看热闹又佯装矜持的好奇面孔中,只有恆妃的面色变得厉害些,握着杯盏的手在袖下哆哆嗦嗦的,牙齿和杯壁打架,碰得「咯咯」响。 只消这一眼,证据有没有都无关紧要了,太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老太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后宫嫔妃间争风吃醋,但当众诋毁皇后的清誉,此事事关天家颜面,太后是绝不能容忍的。 可惜后来线索断了,再往下查也没必要了,恆妃能犯下这件事,能抓住的把柄应当都处理得七七八八了。 与其在註定查不出痕迹的事儿上瞎消磨,不如另寻个方儿。 昨儿太后有意往恆妃那头递了信儿,话里是有充盈后宫的意思。 太后想往后宫里塞人,头一个选择不就是娘家的闺女吗?老鼠 而太后一直对皇后和皇贵妃的高下不表态,叫有心的人似乎咂摸出了一丝出路。 后宫跟前朝由根根看不见的丝线牵连着,前朝恆妃娘家唯皇贵妃娘家马首是瞻,恆妃在宫里就成了皇贵妃的斥候,想要向太后卖好,讨好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更容易些。于是当天夜里恆妃就动作了,现成的要害往外露。 太后翘着护甲,在紫檀案几上很有节奏地敲了两下,咚咚两声脆响震在心间,「你听清楚了吗?恆妃是这么说的?」 萨伊堪看明白了,横竖告密的事儿瞒不住,皇贵妃那头已经得罪了,好赖要把皇后这头巴结上,「是,不敢欺瞒各位主子,奴才听得千真万确,恆妃娘娘是这么说的。」
第56页 恆妃急得跳脚,一跃上前死死攥了萨伊堪的衣领,「姑娘,您话不能瞎说!您为什么要害我!」 「放肆!」太后「砰」一声摔了茶盏,疾声厉色地叱道:「哀家还没死呢,你就敢在哀家跟前撒野了!」 太后扬手一招,有戈什哈从帐外沖了进来,把恆妃从萨伊堪身上拉开,一左一右拽着胳膊,把恆妃按在地上跪着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太后横眉一扫底下众人,「昨儿你们说话还有谁听见了?谁能证明?」 没别的人在场,只有两边随身伺候的丫头作证,各自向着自个儿的主子,各执一词。 这种情形下,太后的处置可想而知了。皇后还戴着朝冠身着朝服在地上跪着不起,金翟尾垂的三百二十颗珍珠沉甸甸的坠着,那重沉沉的不是装饰,是皇后的身份,是皇后的脸面。 前些日子皇贵妃刚册金宝的时候,宫里不是没有起过废后的风言风语,只是人人都惜命,私底下议论议论也就罢了,堂而皇之说要废后,这不是试图动摇国之根本是什么? 不光自己完了,少说还要牵连娘家阿玛哥子,事已至此恆妃什么脸面也顾不得了,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指着萨伊堪鼻尖儿破口大骂,「菸袋桿子,你黑了心肠你!你死后不得善完……」 祁果新闷头跪地上瞧她们唱完这一出大戏,好像捋清了一丝清明。 太后特特儿让萨伊堪来向她通风报信,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会无端端处置一个无关紧要的后妃,一定是恆妃犯了什么事儿让太后抓住了。后宫里就这么十来个人,兴风作浪也作不起来,近来能让太后大动干戈的,也就是歆贵人那一宗了。 到这个地步了,恆妃慌不择路,眼梢里看见一旁默不作声的皇后,眼泪鼻涕满脸就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声儿里那个叫悽惨,「皇后主子,奴才绝没有害您的心,求求您开恩,替奴才说句话啊!」 祁果新假意托住恆妃,贴在她耳边轻声试探了一句:「歆贵人昨儿大宴上的话,是你教她说的吗?」 恆妃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嗫嗫抖着嘴唇看祁果新一眼,再也说不出话了。 果然如此。 歆贵人还关牢里呢,披头散髮疯疯癫癫的,只要没越性儿死了,下半辈子都得这么稀里煳涂地浑过了。 歆贵人的阿玛也遭了灾,罚了三年的俸禄,一气儿降了两级,三五年内想起来是再难了。 恆妃作为罪魁祸首,恶人自该有报。祁果新放开了恆妃的胳膊,对左右的戈什哈颔首示意,「叉下去吧。」 宫里冷清,最爱冒尖儿的只数这位恆妃娘娘了,眨么眼的就这么完了,罪名到底有没有还两说呢,顿时人人垂头敛神噤若寒蝉,生怕一不留神波及到自己。 太后那儿戏还得继续唱完,她不要人搀,亲自上前扶起祁果新,「皇后,委屈你了,你心里莫要有芥蒂才好。」 祁果新恭顺地起身,半垂着眼帘说不敢,「是皇太后娘娘全了奴才体面,奴才感恩都来不及,绝没有旁的歪心思。」 太后将祁果新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皇后都明白了。 这个皇后比她原先预想的要周全不少,太后满意地抚了抚祁果新的手,「是这样就最好了,咱们虽说是皇家,说穿了其实也跟外头普通的人家一样,再没什么比家人齐心更要紧的了。」 太后跟她到底齐不齐心,祁果新倒是不确定,横竖只要不动摇她的后位就成。祁果新收起方才苦大仇深的一张苦脸,仔仔细细地把太后扶回椅子里,面上绽开了乖顺腼腆的笑,「皇太后说的是。」 大清早的闹了这么一回,谁也没闲心思像往常一样吃茶点听小曲儿了,太后也乏了,随意应付了两句,就把各位嫔妃遣回去了。 不演不知道,装悲悽可真得费大劲儿,外加昨夜没睡好,祁果新累得真够呛,好在爷们儿行围跟她没什么干系,刚打算回帐子里好好补个回笼觉,走到帐外,薛富荣远远迎上来打千儿,说祁福晋来了。 这未免也太早了,祁果新心里直犯迷煳,进了帐子,瞧见祁福晋没坐,在那儿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间,祁果新心里一打突,勉强笑着问道:「额涅,您怎么来了?」 福晋闻声勐地转过身儿来,悲愁垂涕地往地上一跪,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滚,凄声哀求道:「娘娘,您千万要救救三哥儿!」 第31章 祁公爷有四个孩子, 全是嫡福晋所出。承顺公府里的其他女人,两位侧福晋是命薄撒手得早,后院里还剩个庶福晋, 被祁福晋管得死死的,一儿半女也没生下来。 四个娃都是一个额涅,感情自然亲近,不过好里也得分。大哥哥将来要袭爵,迄小儿就知道上进, 小时候逢着弟弟妹妹们被福晋教训了, 大哥哥总跟护崽子似的拦着,后来稍大点儿了, 从蓝翎侍卫开始, 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往上爬, 是个有担当的人;二哥儿恩绰在粘杆处被五爷看上了,近来跟着五爷南下办了几桩差事,上回听着五爷夸赞, 想必也是不赖的。 只有三哥儿路卢, 向来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个,整日里流连八大胡同就不说了, 跟别的在旗公子哥儿斗鸡斗狗,闹急眼儿了,把人脑袋打破的事迹都不止一回。 承顺公府的地位虽是不同往日那般荣贵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荡平儿些许麻烦是不在话下的,能把祁福晋急成这样,定然是非同小可的大篓子了。
第57页 不知怎么的,祁果新突然想起了昨夜皇帝回来时那古怪的神情。 祁果新把福晋搀起来, 扶到瑰子式椅上坐下,双手捧上茶盏,「额涅,您别急,先坐下吃口茶润润口,慢慢说。」 福晋茶杯端到嘴边,实在没心思下口,扭身往侧边小案上一放,「娘娘,三哥儿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了!」 昨夜的喧闹果真是路卢闹出来的,趁夜里人少,路卢买通了侍卫,钻到宫人歇脚的帐子里夜会一个叫桃仁的丫头。 同帐里的另外两名宫女子都上夜去了,本来算计得好好的,谁知突然有个叫海芋的闹肚子,中不熘的回来了,一掀开帐帘瞧见两团黑影翻江倒海的,一嗓子没憋住,把人引来了。 祁福晋懊丧得直拍大腿,「都怨我。来的路上三哥儿跟我提了,我原以为他一时兴起,闹闹也就罢了,谁知道他竟然胆大包天,犯下这等过错。」 祁果新把福晋的手拉在怀里,不让福晋再动手了,「额涅,您怎么没跟我提?我在宫里虽不高不就的,下懿旨赏赐个把宫女子罢了,皇太后和万岁爷还是给我这份脸面的。」 宫女子没出宫前都算是皇帝的人,只有明里赐了婚的,那算作是主子认同了,是主子赏赐给你的体面,其余人等,是等闲碰不得的。 祁福晋为难地撩眼瞧一眼,很快就转开了,「我原是不同意的,桃仁是辛者库人……」 即便是辛者库包衣,地位也比没旗籍的平民拔高些。祁果新不解地望着福晋,「辛者库出身,好赖也是在旗的,不为正妻,也没什么妨碍罢?」 「娘娘,您不知道,这个桃仁儿不是包衣出身……」祁福晋瞅瞅外头,降了声调,「是外入的。」 辛者库分内在和外入,外入的辛者库人,只有因罪没入的官宦家眷了。 「这个桃仁家大人原来是盐法道,她小时候还跟着夫人一道来咱们家串过门子,就这么认识的三哥儿。后来阿玛贪墨被抄了家……」福晋摇摇头,从回忆里摘了出来。 和罪臣之女搅合在一起,还被当众捉/奸……祁果新脑袋里「嗡嗡」作响,伸指揉一揉太阳穴,「也罢,到了这一步了也没法子,走一步算一步罢。三哥子眼下在哪儿?」说完自己噢了一声,「看我都气煳涂了,这个时辰,得跟着行围去了罢。」 祁福晋吞吞吐吐说没有,「今儿一早您阿玛使人去打探了,说昨儿夜里桃仁就被处置了,三哥儿听了就,就……」 祁果新重重嘆了口气,「就告假了?」 祁福晋先点点头,再摇摇头,「嚷嚷着要跟着一道死……」 出息!祁果新脑仁儿发紧,「额涅,您快领我去瞧瞧。」 幸亏是在围场,规矩浅,还能探望娘家称病的哥子。 帐帘一揭,帐内昏昏暗暗的,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还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咳咳——」 接着便是哐啷一声打翻药碗的声音,「别管我!桃仁儿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怎么的,还想殉情不成? 路卢把伺候喝药的丫头轰了出去,一晃眼往门前一看,门上站着两个人,路卢一下偃旗息鼓了,「皇后主子……」 一夜变故,路卢披头散髮的,眼下青黑一片,腮帮子看上去都比平常缩了。好好的爷们儿,把自个儿折腾成这副模样。 祁果新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忍着没发作,屏退了下人,走到榻边问路卢:「我问您,外入辛者库的丫头,这趟能随御行走?」 路卢更是尴尬了,小心翼翼觑她一眼,垂着头不吭声了。 祁果新气得恨不得上手捶他,「好嘛,敢情您拿我去做人情了。」 路卢被扫了面儿,恼羞成怒了,「皇后跟我都是一母同胞出来的,我想要个丫头都不成?活得这么窝囊,还算什么公府哥儿?」 话里是在怨祁福晋棒打鸳鸯了,祁福晋气得差点没晕倒,祁果新眼疾手快地搀住了福晋,回头对路卢说:「您看上哪个宫女子,光明正大的向我开口讨,不成么?非得大半夜里钻人帐子?」 越说心里越难受,她刚上太后那儿拍胸脯说自认行无差错,路卢就跟着出了这样的纰漏。 是还嫌废后的传言不够洋洋洒洒的怎么着? 祁果新掖了帕子替福晋擦眼泪,「我在宫里是什么处境,阿玛如今是什么地位,您心里不清楚?」 路卢不甘心,「再次不还是公爷和皇后?全大宣,还有哪家有这样的体面?」 祁果新神色平静,「您要我举例子,好。远的不说,苏塔喇氏就有,有公爷,也有皇贵妃。」 路卢吃了噎,找不到话反驳,别开脑袋看地去了。 「阿玛年纪一大把了,还自个儿上围场,图的是什么,您不明白?大哥子千里迢迢上巴尔喀什去,二哥子跟着五爷学本事,您当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哥子们拼了命为家里挣功勋,而您呢?捅了娄子也就罢了,不想着如何补救,尽搁这儿要死要活了。」 怕路卢寻了机会开熘,帐外立满了祁公爷养的戈什哈。祁果新冲出帐外,道了声「得罪了」,随手从一名戈什哈腰间拔了刀,提进帐子里,往榻边勐力一摔。 刀砸在脚蹬子上,「锵锵」一声巨响。 祁果新凉声道:「实话跟您说吧,您这不成器的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要死还不容易?我成全您,刀我搁在这儿了,您要是现在不立马儿抹脖子,往后就一句死都再别提。」
第58页 祁福晋一听,吓得纵起身来往前一扑,「娘娘!使不得,使不得啊——」 路卢整个人跟被雷噼过一样,怔在当场,惊慌后是无尽的颓然,视线从刀柄上移开,再不敢往那处看了。 「不死了啊?不死了就起来!拾掇清爽了,明儿五更跟着一道出发!」祁果新再也不愿看路卢,提起刀大步往外迈,走到帐帘前停下转过身来,「哥子,您可把家里害苦了!」 帘子掀开,清冷的空气瞬间钻入鼻腔,「额涅,您扶我一把。」祁果新脚下一踉跄,整个人都歪在祁福晋身上了。 福晋唬了一跳,忙搀住她,「娘娘……」 祁果新在福晋怀里直哆嗦,「额涅,我吓得不成了,这会子腿都还在打颤。」 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抖如筛糠。福晋这才明白过来,一阵心酸,闺女不是坚强,她只是不得不撑住了。 祁果新很快从腿软里挣扎出来了,治完寻死觅活的路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额涅,您先回去歇着,看好哥子,别让他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来。」 祁福晋紧紧攥住她的袖口,「娘娘,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皇帝已经知道了,太后八成也早得了消息,除了认错听候发落,大概没别的路数可使了。祁果新大吸了几口气,平缓了些许情绪,问祁福晋:「阿玛怎么说?」 祁福晋退后一步,连摇头,「您阿玛也六神无主着呢,如今这个风口浪尖的,现成的把柄往外漏……」 祁果新轻轻拍了拍福晋的肩,温声安抚道:「我去求求万岁爷,看看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实在不成的话……只期别牵连上阿玛了。」 …… 临傍晚时分罢了围,皇帝回了幔城,照例奖赏了聚歼的勇士。盟长趁势向皇帝请宴,皇帝哈哈大笑,「等到了阿穆唿朗图行宫,朕设大宴款待诸位。」 话是这么说,蒙回王公们可不会轻易就这么应好,今儿战绩彪炳,夜里还是要相聚欢庆一番。 皇帝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回了御幄,榜嘎跟上来,说皇后主子一直站在帐外等万岁爷归来,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传罢。」皇帝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进了帐子。 榜嘎缩在皇帝身后几步的位置,朝祁果新点头招了招手。 点头的用意是事先说好了的,看来皇帝心情还算不错。 祁果新胆战心惊地跟进御幄里,不敢抬眼觑皇帝,刚想跪下去求饶告罪,皇帝先开口了。 皇帝的声口不咸不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册皇贵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para_siempre投餵我~我表演胸口碎大石给你看! 第32章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落在耳朵里, 却是平地起炸雷一般的效果,为什么立皇贵妃,不就是为了将来某一天取皇后而代之吗。 皇帝说这话是什么目的呢?早晨太后才说不废后了, 现在皇帝又起了这种心思吗? 一天内接二连三的考验太多,祁果新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了。她本就不是个脑子十分活络的人,从小秉持着能不动脑绝不想事儿的原则长大,今儿已经耗费了她一年份的心力。 谁说做皇后就能一飞沖天,成日摆架子发号施令就得了的?同人不同命, 她怎么就日日穿梭在人精里, 把脑袋提熘在手上过活? 猜不出皇帝的用意,祁果新很丧气, 话里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在了, 「奴才没主意, 请万岁爷示下。」 她垂头丧气地俯跪在栽绒毯上,软不拉聋的,像霜花打过茄子。 皇帝突然站了起来, 「今儿重设的看城, 你还没上周围转过罢?」 祁果新讶异地抬起头,对皇帝突如其来的转折没有丝毫头绪, 是预备带她领略一趟穆拉库风光,然后再充满人情味儿地废后吗? 还是把她带到荒无人烟的围场深处,直接就地正法? 她自问也没有罪无可赦到这个地步吧。 皇帝对祁果新满脸的风云变幻不予置评,没牵他的银色御马,命人备了马车,两下无言笃笃行了一阵,停在一条伊逊河支流旁。 做久了皇帝,邀请也说得像发号施令, 皇帝一手撑车围子跳下车,「走,下去散散。」 祁果新实在拿不准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一圈遛弯儿,听说死囚行刑前都给一顿丰盛的壮行饭,她此行大概跟断头饭是一个意思了。 掀开车帘,车把式不知道被皇帝支哪儿去了,随行侍卫估摸着都猫在草丛里,太监宫女都没随行,没人来扶她一把。 身着盛装的祁果新望着皇帝走远了的背影,杵在车上一筹莫展。 脚下踏出一条长长的草痕了,皇帝终于发现她的失踪了,皱眉转过身,「还不跟上?」 显然,这条龙是没有搀她一把的意思了。 祁果新还踩着花盆底儿,胳膊腿都包裹在朝袍里伸展不开,从这么高跳下去,不折条腿都得感谢天爷保佑。愁眉不展着心下计较,横竖都是废后前最后一遭出行了,再不敬,皇帝还能拿她怎么着?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道理,祁果新「哎」一声叫住了皇帝,「万岁爷,您得扶我下去。」 又没缺胳膊少条腿,自个儿蹦下车都不会。皇帝觉得她很糟心,忍不住想呲哒她。 为什么俩人凑到一起,永远不是拌嘴就是吵架?皇帝冷冷嗤笑,「朕是不是还得当人凳,让你踩着下来?」
第59页 祁果新早料到皇帝不会乐意,不紧不慢地往两旁扯了扯金龙朝褂,「奴才手笨脚拙,跳下去多半得跌跤,万一损了污了朝冠朝服,又是对祖宗大不敬。奴才思来想去,万全的方儿不是没有,恐怕奴才只能全脱了再跳,方能全了奴才的孝心。」 「荒唐!你敢!」皇帝横眉怒叱。 皇后是不是疯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祁果新被斥责了也不恼,嘻嘻笑着对皇帝伸出了手。 浓重的无力感充斥了皇帝的心,这人到底有没有心?分明早前还吓得要死,现在又开起染坊来了。 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还眼睁睁看着她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有伤风化的举动吗? 皇帝在自觉命苦的嗟嘆声中走过去,把她打横抱了下来。 「啊呀——」完全出乎祁果新的意料,在她的想像中,皇帝能让她搭把手已是极大的恩赐了,抱下车?简直是从未指望过的恩遇。 皇帝头一回抱女人,心中惊嘆她也太轻了,轻轻一托就起来了,不过费了捻灰的气力。她平日里进膳进那么多,都吃哪儿去了? 光吃不长肉,浪费粮食。 皇帝乜眼槽她:「皇后,朕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沉的女人。」 祁果新两条胳膊轻巧地攀在皇帝肩上,皇帝能抱她下车就不错了,还图什么旁的?是故她对皇帝的冷言冷语不以为意,「不是奴才沉,是首饰太重。」 皇帝觉得就皇后这张破嘴,不支摊儿说书可惜了。 皇帝嫌弃地把祁果新放到地上,话里满是嘲讽:「这下能成了?自己会不会走?」 他这么不屑,手不还环在她腰后吗?想到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开罪皇帝的机会了,祁果新脱口而出道:「奴才说不会,您难不成还抱着奴才走?」 皇帝闻言惊得说不出话,她简直是撒癔症了,「皇后,你哪儿来的脸? 」 祁果新自个儿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哪儿能不顾娘家前程跟皇帝逗嘴呢?当即挣脱了皇帝虚虚的环抱跪下去磕头,把脸深深埋在草里,声音瓮瓮的,几乎听不见了,「奴才有罪,奴才该罚。」 皇帝从容不迫地把空落落的两只手背回身后,发觉知情识趣的她比不知好歹的她更加令人厌烦。 「站起来,走。」皇帝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踅身就走。 又把暴躁龙惹恼了,祁果新恨不得照自己脑门儿煳一巴掌,再不可这样了!不要回嘴,要恭顺,要敬重! 一轮巨大的橙日坠在草场远方,竖着分了界限,一半隐在草浪下,一半落在流水中。 祁果新拔腿向那轮落日的方向追了过去。 皇帝解下黑狐皮端罩,反手甩给祁果新,声调至高无上不近人情,「披上。」 沉甸甸的搭唿照脑袋摔过来,活像迎空扑来了一头熊瞎子,祁果新被砸得往后一趔趄,眼冒金花还不忘呲牙谢恩,「多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趁她还在黑狐皮底下挣扎时开口了:「皇后,朕知道立皇贵妃,你心里熬头。」 终于说到正经事儿了,祁果新心里重重一打鼓,击得耳膜都是勐一颤,声音里却不能显出来,她轻轻地说:「万岁爷行事,自有万岁爷的深意,奴才不敢妄议主子。」 皇帝不想看她的脸,转身对着硕大的夕阳,明晃晃的橙光眯了眼,皇帝淡淡地回忆往昔,「朕刚登基那会儿,那帮老臣,个个在朕面前倚老卖老,朕都把事实砸眼前了,他们还能睁着眼跟朕胡搅蛮缠。」 老臣仗着年龄倚老卖老,这其中很可能就有祁公爷的一分「功劳」。 祁果新只能装傻子壮了胆子为老子求情,「奴才阿玛……」 皇帝根本没给祁果新辩解的机会,「朕登基之前,额尔赫阳奉阴违的时候不少。朕念在他从龙有功的份上,可以不予计较。」 皇帝的态度不明,祁果新缩在黑狐皮下,不敢冒头钻出来,就那么举着端罩静静听着。 「老子不学好,下樑也跟着歪,上三旗大族里像路卢这样的不少,占着虚职拿着俸禄,整日除了吃花酒斗鸡走狗,什么都不会干。朕不能让这些人把持朝政,所以朕扶持了新的家族上位。」 最羞愧的不是被人指名儿批评了自家人,而是因为是事实,所以更丢脸。 阿玛倚老卖老,哥子游手好闲,是无数像祁家这样的大家族,给了皇帝彻底整顿的决心,是以皇帝提拔了苏塔喇氏为首的新贵们。 皇帝对着眼前的一团油亮的黑毛平静地说:「苏塔喇家一定要有人进宫来,不是讷甘,也会有别人。」 祁果新从毛里钻出的声音闷闷的,「奴才知道。」 兜了一个大圈子,皇帝终于向她提起了册皇贵妃的契机,「今年蝗灾自夏初始肆虐,朕命老五南下督察赈灾。」 祁果新应是,「奴才家里的二哥子也跟着去了。」 谈起政事,皇帝的话语里不带情绪,却莫名有种震慑的力量,「朕即位时有令,各地凡丰收,必储粟米,以备歉收之年。过去几年一应是额尔赫着手筹备此事。今年老五下去赈灾,临开仓了才发现,曹州、莒州的藏库储备,十成里不足六成。」 原来里头还有这么一宗缘故!祁公爷早年欺上瞒下的一把烂粮帐,最终激怒了皇帝。皇帝这么做是在提醒祁公爷,从龙的功已是过去,他能应诺立后,也能立皇贵妃威胁后位。
第60页 毕竟对于老派公府人家来说,轻描淡写地罚个俸禄不算什么,脸面就是公府的门面,没有什么是比大婚后即刻封皇贵妃更下祁公爷脸子的处置了。 祁公爷没丢了官帽,祁果新还能平平稳稳进宫当皇后,是皇帝还记着早年的情。 原来皇后位的背后,不是祁果新一直理直气壮以为的从龙之功,这几乎可以算是承情恩赏了。 不知是不是端罩太闷人的关系,祁果新脸皮儿发红,这会子再说不出帮阿玛求情的话了,「奴才惭愧。」 外头半晌没了动静,祁果新也被憋得快喘不上气儿了,试探着一点点把脑袋往外探。 皇帝负手立在两步外的位置,迎风望着落日,下摆的水脚线条跟脚边的河水一道随风翻滚。 祁果新把端罩重新给皇帝披上,绕到身前,低下头去繫紧带子,「起风了,万岁爷行围出了汗,仔细受凉。」 皇帝的视线落下来,她朝冠顶的上衔东珠太高,随时可能戳到他,太危险。 皇帝伸手把她的朝冠拿了下来,「早晨太后那儿的事,朕听说了。」 祁果新毫无防备,直到风从髮丝间吹过,在头皮上激起一片战慄,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忙「哎呀」一声捂住脑袋,一手去探那顶尊贵无比的朝冠,「您别这样,奴才头髮都被压塌拉了,这样丑。」 皇帝把朝冠举高了些,不让她碰,嘴里继续说:「立了皇贵妃,废后的传言自然会起,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吃饭傢伙都要被人整窝端了,换你你不愁? 想是这么想,祁果新低眉顺眼地垂下了头,「奴才不敢。」 皇帝在手里掂量掂量,这顶朝冠真的很沉,去掉这个的重量,皇后是不是更轻了? 「朕在前朝重用苏塔喇氏,但不会让苏家人坐上皇后的位置,因为朕不能容忍外戚独大的情形发生。」皇帝垂眼上下打量着她的身量,「所以你不必有顾虑,贵妃只会是贵妃,也只能是贵妃。」 皇帝一直以贵妃之制对待讷甘,原来里头还有这样一层。想必皇贵妃家里也明白这一点,才坦然,至少面儿上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算是向她做出了保证吧,皇帝说:「只要额尔赫没二心,你的皇后之位就没人能动,因为再没有比祁家更合适的了。」 承顺公府有一旗兵马,但这么多年被皇帝削削减减下来,早已没了与皇权叫板的能耐,还能作为皇帝和老臣之间相连接相制衡的纽带,的确没有比承顺公府更合适的皇后娘家了。 定心丸是吃下去了,心里却不大受用,鼻根儿和心底一般苦苦涩涩的,祁果新「哦」了一声,声儿里发酸,「奴才代奴才全家谢万岁爷。」 事实就是如此,这样的承诺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在背后撑着,比空口白话的谈情说爱更稳固。皇帝不打算安慰她,她是皇后,得学着承担更多。 皇帝转而说起了另一宗现实,「沖你来的这几回,朕知道是谁干的。」 第33章 经皇帝这么一提点, 祁果新想起来了,岑嫔和恆妃娘家都万事倚仗皇贵妃娘家,而歆贵人就住在岑嫔宫里。 事实是如此的明晰, 只是她脑子向来不活络,没往深里想罢了。 醍醐灌顶是灌完了,怎么回答倒成了个难题,祁果新无声地张了张嘴,又闭回去了。她吃不准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 刚标榜了一圈苏塔喇家的丰功伟绩, 皇帝摆明了不会处置皇贵妃,她要是乍么实来一句扯掉了遮羞布, 岂不是两下里难堪么? 瞧见她神情里明白就是了, 皇帝也不是逼她非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皇帝背过身去, 淡淡地说:「朕只罚了禁足。」 祁果新这才发现她遗漏了那么多事儿,难怪早晨上太后那儿唱大戏的时候没瞧见皇贵妃,原来是皇帝手脚快, 罚人禁足了。 皇帝的话里或许是带了些许愧疚的, 只是态度不那么明显,不仔细听不出来, 「只要朕还得依仗苏塔喇家一天,就不会褫夺皇贵妃的封号。苏塔喇氏正在伊西洱库尔剿土寇招流民,也不能在这个褃节上传出处罚的消息。」 那是,这个道理祁果新也懂,皇帝还指望人家阿玛哥子冲锋卖命呢,结果人家提了刀枪刚预备上阵,就听说皇帝把自家闺女关小黑屋里了,心里能受用嘛。 苏塔喇家出的若是个普通嫔妃也就罢了, 降个封号,挪进冷宫,那都不妨事。可讷甘是皇贵妃,宫里如何对待她,是一种风向,一种信号。 后宫这一方富贵天地,看上去繁花锦簇,实际上只不过是前朝的小小投影,与其说是相互牵扯,不如说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罢了。 皇帝的老本行当得熟稔,不论心里头忐不忐忑的,都不会显露在面上。惭愧倒谈不上,横竖是既定的、绝不会改变的结果,皇帝只能语重心长地跟她讲道理,「朕虽位为天子,处事却不能随心所欲,桎梏与权力一样大,你能明白吗?」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当皇帝殚精竭虑煞费苦心,龙椅上坐着并没有那么自由,除非一门心思打定主意当昏君,有着丢了祖宗基业也在所不辞的决心。否则,如果不想因昏庸事迹记入史书,被后代的唾沫星子淹死,皇帝也得处处制肘,程度甚至比旁人更甚。 祁果新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的背影,心里麻麻涨涨的,酸仍旧是酸软的,却不复方才的酸楚难耐了。过去对后位不保的种种担忧,都随着皇帝的一席话随风消散了,她有种悬在半空漂浮了多日,终于落地了的扎实稳当感。
第61页 皇帝可是万人之上的万岁爷呀,他想如何行事,压根儿没必要知会她。虽然没给她商量的余地,但特地向她阐明根由,至少是把她算作自己人看待了。 心里喜还是喜的,最起码比愁多。祁果新沖皇帝蹲了个身,「道理奴才都明白,您尽管放手去做。」 说完了侷促的部分,皇帝转过身来细细端详她,看惯了皇后阳奉阴违面孔的后遗症,皇帝试图从祁果新神情里发现些表里不一的蛛丝马迹。 但是什么都没有,祁果新这回对皇帝的理解完全出自真情实感。 皇帝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好姑娘。」 那眼神儿,那动作,那语气,活像在夸一匹马,或是一头骡子。 祁果新忍着没皱眉头,硬生受了。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不妥,拍完巴掌,龙爪悬空顿了一顿,默默收回去了。 好了,她的饭碗保住了,还得操心操心着火的娘家。求皇帝开后门徇私,祁果新的羞愧难堪溢于言表,「万岁爷,奴才还有一事相求。事关……事关,奴才的三哥子……」 皇帝登时冷了脸,嫌弃的神情唿之欲出,「朕听说,路卢要寻死?」 太尴尬了,太丢份儿了!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祁果新脸皮臊得通红,吶吶应了声是,「不过奴才来之前已经把人劝住了,保证不死了。」 大老爷们儿的,瞎捅娄子,捅完动辄寻死觅活,皇帝很瞧不上这位妻舅,要不是碍于皇后的面子,他才不会管这种破事儿。皇帝往虚空里随意指了指,「昨儿告密的宫女,叫海芋的。」 祁果新记得,海芋就是闹肚子半途回帐子捉/奸的那个,她平静地问:「也是苏家的人吧?」 最后一个音儿都没往上提,不是一句问句。 皇后的哥子蠢,皇贵妃底下人奸,都没干好事,谁也怪不上谁。 没等来皇帝的回答,祁果新就无奈地嘆了口气,「迟些日子,奴才把海芋拨到坤宁宫来。」 皇贵妃动不得就算了,连宫女子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要是轻饶了过去,今后还如何立威? 皇后似乎终于摸着开窍的门边儿了,有点当皇后的样子了,皇帝对此感到很满意,有功就得赏,有赏有罚治下是他的风格,「那个叫桃仁的宫女,朕没杀。」 这倒真是出乎意料了,祁果新满面讶异地一仰头,「万岁爷,您……」 都是为了皇后,他才纡尊降贵使了这种往常往尘埃里看扁了的心眼子,「换个名字先避避风头,回头让哪家认下来做干闺女,许给路卢也够格了。」 身为皇帝,竟然为首不尊,带头坏了规矩。回想起往事,不处置皇贵妃、把布耶楚克破格指给多罗贝勒……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踪可循,唯有这一件事儿,没有任何的政治目的,完完本本的出于私心。 若要说图谋,不是没有,若是让皇后高兴也勉勉强强能算作是好处的话。 这能怪谁呢?到底是什么使人盲目,饶是自省如皇帝,也开始看不清自个儿了。 祁果新大喜过望,这么看来皇帝是不打算追究路卢了,深深的笑容从心窝子里探出头来,「奴才这儿有现成的人选,您觉着额鲁家怎么样?亲闺女布耶楚克要嫁到科尔沁部去了,多一个孝敬人儿在膝下,家里应当是愿意的。」 话里说得好听,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谁愿意认下一个来路不明的闺女?其实还不是靠恩威并重往下施压。 皇后在开窍的坦途上策马狂奔,皇帝有种亲眼瞧着徒弟出师的慰藉感,「就这么办,你去操持就是了。」 帝后破天荒同心了一回,竟然是夫妻俩齐心干坏事儿。祁果新砸吧砸吧嘴儿,究竟是她带坏了皇帝,还是皇帝教坏了她? 无论什么都好,总比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强。 沉重的事儿都说开了,能解决的都解决完了,余下的就只有享受美景了。 心境开阔了,余晖下的景简直可爱到了极致,祁果新和皇帝并排临河立着,袖袍和袖袍时不时擦过,发出唰唰的声响。 夕阳可真美呀,耀眼光芒无偏无私地洒下,把身边的龙映得脸颊酡红。 祁果新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朝皇帝欢快地笑,「万岁爷,这地儿宽敞,真适合玩抓鱼儿。」 皇帝顿时如临大敌,一跨步挡在她身前,「怎么的,你还想下河?」 祁果新笑得愈发欢畅了,「不是,是小孩子玩的捉人把戏,您小时候没玩过吗?」 当然没有了!皇帝小时候,即便是不算受宠的阿哥,也没人敢上手捉他呀。 皇帝不想承认他也有没尝试过的玩意儿,硬梗着脖子埋汰她,「你迄小儿就不学好。」 祁果新觉得狗龙很可怜,哪有京城孩子没玩过抓鱼的,皇帝基本可以算是没有童年了。 于是祁果新耐心热情地向皇帝介绍她认为有趣的事物,「那奴才教您。」 她忽略掉心中咚咚勐坠的动静,尽力笑得自然,不经意间拉起皇帝的手,「俩人负责下网,喏,就这么牵成圈儿,一串小孩儿排队从中过,捉鱼的人嘴里还得喊着话:『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个小尾巴尾巴鱼。』唱完就往当中这么一收……」1 龙爪在她手中变得僵硬不堪,祁果新闭了眼,使劲拽住了,不管不顾地往中间一抱。
第62页 一团柔软勐地冲进怀里,皇帝被扑面而来的馨香砸愣了。 但皇帝没能在拥抱的心猿意马中沉浸多一会儿,因为怀里那人很会破坏气氛,她晃着令人讨厌的脑袋啧啧称奇,「不亏是龙心,连心跳都比人大声。」 皇帝一剎那间多想把她的脑袋按进潺潺的河水里啊。 泼天的怒意顺着紧贴的衣袍传了过来,祁果新赶紧换了话题,「那您小时候都玩儿什么呀?」 皇帝胸一挺,很自豪,「旗人爷们儿,当然是绷弓子。」 祁果新嫌恶地推开了他,「合着别人都不敢上手抓您,但您就能操傢伙什儿绷人呗?您就是仗势欺人。」 皇帝噎得直抽气儿,他小时候好赖是大宣地位尊贵无比的阿哥,被她这么一形容,简直像鬼见愁一般的熊娃子。 张口闯祸的人已经很有自觉地跑开了,踩着花盆底儿埋头瞎窜的模样极其可笑。 皇帝不稀罕追她,但不妨碍他指着脑门儿威胁人:「奇赫里氏,你等着,朕抓到你,就把你扔下河餵鱼!」 很可惜,祁果新已经把皇帝归为又可怜又熊的小嘎巴豆子那一类了,是故对于他的恫吓也不为所动,她跑着跑着转过身来,充满耐心地鼓励皇帝:「万岁爷,您得先喊出来,喊完才能开始赶人,来,跟奴才唱:一网不捞鱼儿……」 「闭嘴!」 「二网不捞鱼……」 「你闭嘴!朕命令你闭嘴!」 「是,奴才遵旨。」祁果新旋即语速飞快地嘟囔道:「三网捞个小尾巴尾巴鱼——」 「你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信,奴才万死。」 帝后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嬉笑怒骂,毫无气势。 四下里躲藏的侍卫纷纷捂住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1《一网不捞鱼》:童谣,幼儿游戏,搜自百度。 第34章 太后正摆弄着茶器, 手里这只茶盏素雅简朴,玛瑙的杯壁,木雕花的底座, 没有过多的修饰和点缀,简约又轻巧。 从前太后是不爱这一类的,总觉着似乎不够富贵大气,这会儿突然从箱笼底翻出来了,老太太定睛一瞧, 简洁大气, 竟然怎么看怎么喜欢。 太后手里把玩着这只玛瑙茶盏,对一旁伺候的图嬷嬷说:「你瞧瞧, 皇贵妃办的这叫什么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尽往鸡毛蒜皮的地儿使力。就说这回皇后娘家, 多好的契机啊,要是办得干净些,一口气把皇后整治完了也不是不可能, 她倒好, 没对皇后造成什么影响,先把自个儿关了禁闭。」 原先太后对讷甘也算寄予了厚望, 毕竟比起看上去懵头懵脑、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呆皇后来说,心思活络会说话的皇贵妃要更讨老太太喜爱些。 太后幽幽嘆了口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股小家子气,眼皮子浅,成不了大气。」 图嬷嬷还没搭上话,就听说萨伊堪回来了。 太后为了促成皇帝和娘家闺女,可谓是煞费苦心。刚听说皇帝行围回来了, 就打发萨伊堪替她去瞧瞧,料想皇帝碍着她的面儿,也不好随意把姑娘支回来。 老太太想得是万无一失,只是没想到姑娘往下蹲了个安回禀道:「回皇太后的话,万岁爷没在御幄里。」 虽说皇帝的行踪等闲不能向人透露,不过这也分什么人,萨伊堪是代皇太后去请安的,谁还敢瞒着不成。 太后讶道:「皇帝回幔城有程子了罢?上哪儿去了?」 萨伊堪应是,皇帝回是回来了,「说是和皇后主子一道上河边遛弯儿去了。」 太后眯起了眼,嘴角牵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哦?那你也跟着去吧。」 萨伊堪睁大了眼,「奴才也去?」帝后携手伴游,凭空再添一个她,得多不合时宜呀。 娘家来的姑娘,看见她就像看见自个儿当年进宫时,也是这般莽莽撞撞的模样,摸爬滚打着才能成长。太后对萨伊堪倾注了极大的耐心和温情,慈祥地摸了摸萨伊堪的头髮,「今儿要设大宴款待札萨克们,你去传个话儿,让皇帝皇后早些回来。」 萨伊堪明白她此行的目的,郭家想把她送进宫,给皇帝表哥充后宫,有太后在背后撑腰,封个妃位是跑不了的。 要说起愿不愿意,她还真没想那么多,大族都是这么靠联姻稳固地位和关系的,她的阿玛和额涅,哥子跟嫂子,姊姊跟姐夫,都是这么过来的,兴许她和皇帝表哥也会是这样。 因此,既然太后在努力给她创造机会,她顺从抓住就是了。 萨伊堪沖太后蹲了安,「奴才遵旨。」却行出去了。 太后重新把目光落在了眼前简简单单的茶盏上,皇后不可能不明白太后让萨伊堪跟去的用意,若是皇后想讨太后欢心,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远方小河边的草地上,帝后间的推搡渐入佳境,斗嘴斗得难分难捨,差点没急眼儿。 给皇帝气得呀,脸红脖子粗,要不是御极多年练就的气度,估摸着早就上手臭揍祁果新了。 祁果新也没好多少,压火气压得哼哧哼哧喘大气儿,喘完再接着煽风点火,把战局再往火坑里推一推。 相互攻击到了一定地步,眉眼鼻子嘴都挑眼儿过了,找不到地方找茬了,皇帝绞尽脑汁寻祁果新的短处,「听苏德顺说,你没几日就把鹌鹑给养死了?养个玩意儿都养不活,你说你还有什么可嘚瑟的。」
第63页 这回皇帝戳肺管子戳到了正中,祁果新的脸立马聋拉了下来,「奴才照餵水餵食,悉心照料了好几日,鹌鹑是越来越不大好,奴才哭了几宿,求阿玛招了胡同里养蛐蛐儿的师傅来,奴才阿玛说奴才不顶用没本事,连蛐蛐儿都养不活,丢了旗人姑奶奶的脸。后来还是大哥子瞧奴才哭得太狠了,偷偷上外头请师傅来。师傅远远只瞧了一眼,就说鹌鹑不成事了。奴才那会儿哭出了一条河来,用小帕包着葬在后院儿那颗歪脖子树下了……」说着说着,声音渐弱,终于停了下来,两条叶眉高高拧起,眼珠狐疑地盯着皇帝打转儿。 不对呀,当年礼亲王上承顺公府玩的时候送了她一只蛐蛐儿,礼亲王让她给起个名儿,她说叫鹌鹑,给礼亲王笑得捧肚子前仰后合。 蛐蛐叫鹌鹑的事儿,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鹌鹑的事儿,是五爷告诉您的?」祁果新啧啧两下,「什么鸡零狗碎的事儿都问,您可真够……」虽然是贫嘴,到底不是什么话都能直说的,祁果新把难听的话收了回去,「五爷性子可真好。」 皇帝嫌弃地退了几步,跟她拉开了距离,充满惋惜地望着她,「但凡长了脑子,就该用一用。」 祁果新惊讶得捂住了嘴,做了个最不可能的猜测,「难道……小时候那回,奴才遇上的不是五爷,是您?」 笨脑瓜子使起来就是慢,皇帝的唇边浮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您干嘛跟奴才装五爷呀?」不可思议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了,祁果新恍然大悟,「您是不是羡慕五爷长得比较俊?」 皇帝的脸迅速垮了下来,像二月的河冰一样冻人。 气氛冷得很快,帝后各自一扭头,该瞧天的瞧天,该瞅地的瞅地,就是不给对方眼神,谁先看谁气势上就输了。 维持着落枕的姿势走到一棵沙果树下,祁果新哎哟一声,指了远处,「说五爷五爷就到,万岁爷,您看,那不是五爷么。」 皇帝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五爷五爷,他和皇后的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充斥着五爷! 「哪儿呢?没瞧见。」皇帝别开了眼,答得心不在焉,很是冷淡。 他是皇帝,可以眼光高于一切,想看不见谁就看不见谁。 但礼亲王不行,他瞧见皇帝了,远远就沖这头哈腰擦袖过来了,「奴才恭请万岁爷万福金安,恭请皇后主子万福金安。」 皇帝用尽了所有的耐心听完礼亲王请安,刚想开口把礼亲王戳去向蒙回王公尽地主之谊,远远又来了一个人。 仔细一瞧,来人还是位熟悉的姑娘。════════════════════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萨伊堪找了过来,分别向三位主子蹲身问安,并老老实实地转达了太后的敦促。 这下子,不快的不止皇帝一个人了,好好的帝后二人游,凭空多了这么多闲杂人等算怎么回事呢。 帝后对视一眼,互换了个使坏的眼神。 祁果新偷偷拽了拽皇帝的手,小声嘀咕道:「万岁爷,奴才有个大胆的想法。」 皇帝侧眼一瞥,皇后挤眉弄眼的,呆眼里的狡黠满得就快溢出来了。 已经有过一起办坏事的经验了,再来一回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的事儿,皇帝淡淡哦了一声,「你去办吧,朕给你兜底。」 得了皇帝应允,祁果新心满意足地走了两步,突然捂着耳朵浮夸地惊唿一声,「啊呀,耳环掉了。」 搭配皇后朝褂佩戴的是金托镶三颗东珠耳环,是皇后专属的饰物,非同小可。 礼亲王赶忙献殷勤,「皇后主子莫急,奴才派人替您去找。」 「兴许是落在马车上了,不打紧,我自个儿回去找找就成。」祁果新摆摆手,拼着拙劣的演技问皇帝:「万岁爷,来时的马车停哪儿的来着?」 皇帝看不过眼她蹩脚的表现,恨不得能捂眼装瞎子。 一抬眼,礼亲王和萨伊堪带来的宫女太监们都急坏了,已经纷纷埋下去在草地上摸索开了。 祁果新也觉得快演不下去了,能不能被看穿都不再考虑了,快些进入正题才是正经。她对礼亲王笑了笑,「这处景美,五爷,您带郭克察家姑娘转一转罢,我们去去就回。」 天时地利人和都给创造出来了,成与不成,就看二人的造化了。 皇后的明示暗示如此明显,再是傻子也该看懂了,礼亲王愣了一瞬,再瞧瞧一旁的姑娘,脸皮都烧红透了。 祁果新胳膊肘一戳皇帝,眼神拼命示意: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儿碍事了。 走出十来步,祁果新扯着皇帝躲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沙果树后。 皇帝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丢份儿的事,头疼得厉害。 祁果新才不管他愿不愿意呢,缩在皇帝身后连声问:「走了没,走了没?」 她吵闹得太厉害,皇帝只好纡尊替她当窥筒,伸长了龙脖子,「还没走,俩人正说着话。」 光是使唤皇帝已经不能够让祁果新足意了,她撇了撇嘴,「您让奴才也瞧瞧呀!您托奴才起来。」 皇帝目瞪口呆,「你个儿矮也能怪朕?」说了不废后,她的胆子就像熊胆一样肥,什么都敢归咎于他了。 最后一点尊严,誓要保住,皇帝侧开一点身子,「看得见就看,看不见拉倒。」
第64页 靠着扒拉皇帝的端罩拼命踮脚,祁果新得以瞧见了最后分别的一幕。 萨伊堪拧巴着身子一跺脚,摇着团扇领着宫女走远了。 礼亲王跟一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望着那蹁跹背影走出了老远。 这是要成事啦! 祁果新激动得上蹿下跳,忘了身旁的狗龙是如何人嫌狗不待见,一把抱住胳膊就勐摇晃,「您看见了吗,成啦!」 两团柔云在胳膊上紧贴着蹭来蹭去,皇帝被她史无前例的热情震慑住了,僵在原地,「看见了,别瞎晃了,朕脑袋疼。」 祁果新撒开手,悻悻换了个正经面孔,「启禀万岁爷,这事儿八成能成。」 皇帝似乎是嫌她丢人了,一直到上了马车往回走,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车厢就那么大一丁点儿,吹鬍子瞪眼多尴尬呀,祁果新伸出食指戳戳皇帝的龙爪,「万岁爷,您觉得抓鱼有意思吗?」 「成天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在朕跟前瞎显摆。」皇帝一面不屑地耻笑她,一面握紧了她那只四处作乱的爪。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西米投餵我~我给你表演个钻火圈鸭! 还有别的小可爱灌溉我了,不知道为什么后台看不见名字,你留言呀~我给你发红包啦啦啦 第35章 马车驶出去有程子了, 祁果新还在心心念念,「万岁爷,您说五爷和郭家姑娘, 能成吗?」 皇帝闭着眼往后靠着,没搭腔。 只要太后点了头,自然就能成。对于礼亲王和萨伊堪这样出身的人来说,横竖亲事不由自个儿,帝后都这么明示了, 没人会平白触那种逆鳞, 顺水推舟认下才是良方儿。 皇帝的心思早就转移到别的地方了。 女人的手真小,没茧子, 细皮嫩肉的, 又软又香, 皇帝心里是这么想的。 「别的不上心,铰指甲倒是铰得挺快。」皇帝一开口,话是这么说的。 祁果新是瞎三话四的老手了, 不过心的奉承话张口就来, 「那是,命奴才铰指甲是万岁爷亲自下的旨意, 奴才不敢耽搁,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就给铰了……」 皇帝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搓揉,由衷地觉得指甲还是铰了好,没有了伤人利器,这才不耽误他亲近她。 皇帝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凝脂般的葇荑上,但这不耽误皇帝呲哒她,「还鲤鱼打挺,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祁果新想起从前在观围宴上被皇帝一爪子捏断气的惨痛经歷, 噘着嘴嘟囔,「上回您也是这样,捏奴才的手泄私愤,真不够爷们儿。」 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儿,她白皙手腕上火辣辣的五指印在皇帝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皇帝心虚了,没敢往细里翻扯,「有吗?没有吧?你记性向来不好,朕就不计较你的罪过了,你谢恩罢。」 手上的肌肤被揉来捏去,透出一片隐隐的茜红,火燎燎的,祁果新想往回抽爪子,「万岁爷,您再这么盘下去,奴才的手没几日就得包上浆了。」 包浆?她把自个儿当文玩核桃吗?还真会给自己长脸,她这只手,撑天儿了只能算作猪蹄子。 皇帝不耐烦了,与她展开了对猪蹄子你争我夺的拉锯战,「你再耍浑,朕把你嘴堵上你信不信。」 祁果新想起了上回皇帝极端不耐烦之下,往她嘴里塞的布条糰子。这狗龙可不是随口说说,他是真的干得出来这事儿的! 祁果新匆忙捂了嘴,不住往后缩身子,含混不清的字句从手指缝儿间流出来,「您不能这样,奴才是皇后,您不能像对牲口一样对待您的皇后。」 皇帝龇牙咧嘴的模样像貔貅,他恶狠狠地威胁祁果新,「你再满口胡诌诌,朕就亲你!」 祁果新果真被皇帝的危言耸听吓坏了,瞪大了眼睛愣了许久,她才缓声「哦」了一声,视线转向系帷裳的金线绑球结,开始了间歇性的小声嘀咕:「胡诌……胡诌……胡诌诌……」 皇帝大概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无知无畏的人吧,他被激怒了,「你既然不怕死,朕就成全你。」 皇帝是多么威风凛凛的真龙天子啊,气势很足,带着摄人的寒意俯身相就。 但是「啪叽」一口下去,亲歪了,只蹭到了一侧嘴角。 祁果新曲了两只胳膊推开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笑得形象全无,「万岁爷,后宫好赖有十来位嫔妃哪,您就从来没试过?」 话出口了才发觉不对,现在已经没有十来位了,损兵折将得够厉害的,余下的主儿,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皇帝对后宫还剩几位娘娘的事儿不大上心,他正在因皇后的轻蔑而震怒,皇后是看不起人还是怎么着?皇帝冷嗤一声,「笑话!怎么可能?朕身经百战,你少小瞧朕。」 再来一回,牙花儿磕牙花儿,疼得俩人流着眼泪对面直龇牙。 祁果新忍不住笑了,那笑里或许带上了些许嘲讽的意味吧。就这样?皇帝还好意思大言不惭说自个儿身经百战,唬傻小子哪? 大概是车围子里太闷热的缘故,狗龙从龙面红到了龙脖子根儿,「皇后,你那笑是什么意思?」 笑意迅速一收,祁果新摇头摇得很真诚,「万岁爷,您看岔了,奴才没笑。」 皇帝不依不饶地指着她的嘴角,「你笑了,朕看见了,你敢欺君?」
第65页 祁果新摸着良心指天,「奴才以奴才夫君的名义向您起誓,奴才真没笑,否则就叫奴才的夫君逢吃锅子必熄炭火。」 落日多温暖呀,深秋的凛冽被斜阳的暖调一冲,清沁却柔和的秋风掀起车帘涌进来,绑球结下挂了个小巧的金铃铛,在晚风轻柔的抚慰下发出了一连串叮铃叮铃的脆响。 烧得橙红的余晖从帷裳的翻滚中钻了进来,带着草木的香气,满盈盈地撒向她带着俏皮轻笑的美好侧颜。 「你可快闭嘴吧你!」让她闭嘴的方儿是现成的,皇帝十分不客气地按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往自个儿身前一递,朝着那两点殷红的唇,俯身重重地亲了上去。 天地之间终于安静了。 只有马蹄和车轮在草地上倾轧而过的沙沙声,和唿唿风声中裹挟着的清脆铃声,丁铃噹啷的,还在夕阳下不知疲倦地响着,渐渐远去了。 …… 皇后大帐内,茵陈踮着脚探头探脑的,瞧着祁果新满头乱糟糟的模样蹙了眉琢磨:「主子娘娘,您这趟出去……遭贼了?」 「瞎说什么哪。」祁果新斜眼睨茵陈一眼,护犊子的模样十分明显,「普天之下,皆非王土,大宣在万岁爷治下河清海晏,七十二围更是防备严密,哪儿来的小偷小摸。」 听听,这是自家主子该说的话吗!平日里不诋毁万岁爷都是好的了,还能夸他老人家?茵陈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悄悄拉过薛富荣,压低了嗓子问道:「薛老爷,您从外边一道回来,您给说说,咱们娘娘是不是被邪祟附身了?」 薛富荣其实也没见着帝后出游的具体过程,他只目送着主子娘娘和万岁爷一道登车走,再在原地迎着他们回来。 但是就算用脚板心儿想,万岁爷龙气绕身、正气凛然,是绝不会让主子娘娘遇到邪祟的。════════════════════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于是薛富荣呸呸两声啐茵陈,吓唬她道:「再诨说,仔细主子拉你出去打板子!」 「没有吗?那一定是在野地里被万岁爷捶傻了。」茵陈痛心地扑上去瞎嚎了一嗓子,「主子,您受苦了!」 祁果新胡乱挥舞胳膊阻挡茵陈过分的热情,挣扎中还不忘问道:「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遭贼?」 「您没遭贼,那这个……去哪儿了?」茵陈伸高了手,在脑袋上比划了一把。 祁果新顺着茵陈的动作往头上薅了一把。 不好,朝冠被狗龙顺走了! 怪道怎么一路上脑袋顶都凉飕飕的! 狗龙吵架吵不过她,仗着身高体长的优势,就对她使这种阴损的招数。 堂堂一国之君,到底还要不要脸! 祁果新怒气沖沖地冲到御幄前。 御前伺候的人都被皇后气势汹汹的神情吓傻了,这还是他们习以为常的那位主子娘娘吗?那位把谨小慎微和死皮赖脸完美结合的主子娘娘,什么时候变成讨债的恶鬼了? 祁果新气极了,没留心瞧一瞧周围人到底有多惊诧,她连通传都不让人通传了,直接伸手掀起帐帘,恶声恶气地沖里头嚎叫道:「还奴才帽子来!」 帐里一片死寂。 倘若祁果新有往常十之有一的谨慎,都能察觉出一丝不一样的氛围。 但她横竖已经得了绝不废后的圣诺,眼下有恃无恐到了极致,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屏风。 蒸腾的热气扑面,裊裊白烟升腾着往外翻滚。 眼瞬间被盘旋的白雾蒙住了,看不清晰,探手摸索着一推,「哗啦——」 朦胧中碰倒了什么,盆儿还是桶的,水溅满地。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听见了爷们儿隐忍的喘息声。 好像有哪里不对,祁果新心里一咯噔,定睛一瞧。 榻上半倚半躺的靠着一条脱得精光的龙,正正面对着她。 说是精光似乎并不那么恰当,因为该穿的那件香色龙纹缎绵行服袍,还在原本的位置披着,只是松松散散地敞开了。 龙爪……应该是正握着黑芦苇盪里的什么。 由于祁果新是睁大了眼睛用力在看,比上回半眯眼半遮眼的看得更清晰。 全身的血液往天灵盖直冲上去,刺耳的嗡鸣声霎时占据了全部思绪。 皇帝……皇帝在……在自己动手,做那个! 对面的龙目里迸出了致命的火星子。 祁果新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气势,「奴……奴才的朝冠……呢?」如果声儿不发颤的话,大概会更真实一些。 不是头一回看了,奇也怪哉,拉过爪子,抱也抱过了,再瞧龙身子,满心的感觉都焕然一新。 她开始懂得羞涩了,心里甚至还有别的声音,撺掇着叫嚣着,让她再瞧上一眼。 「朝冠?」皇帝冷冷一笑,「你冒犯圣躬,还冲朕大唿小叫。」 「奴才没有大唿小叫……的吧。」声音越来越微弱,祁果新把脑袋埋进了手里。 「不想打板子,就给朕过来。」皇帝冷言下了令,不容置疑。 祁果新话语里是极其坚定的,「奴才不去,您就算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过去!」她双手遮住眼睛,边摇头边往榻边去了。 指缝里往下偷瞧一眼,那架势可真够令人吃惊的,也不怪她大惊小怪的叫唤起来了,「哎哟!怎么都肿成这样了……」
第66页 「您都这副样儿了,传奴才来伺候您呀……」狗龙自个儿躲在帐子里排解,想着想着,感觉还怪委屈的。 皇帝拉着她的手覆下去,喉咙间发出一声难抑的喟嘆,但他很快就忍住了,恢復了往常对她横眉的讨狗嫌模样,「离大宴就一袋烟的功夫,你不嫌快,朕还嫌丢人。 」 在马车上抱着她又捏又亲,小童子蛋儿的邪火早就压不住了,可冷静下来想一想,他和皇后的第一回 亲密,绝不能就这么对对付付的打发过了。 所以皇帝决定自给自足,速战速决。 谁想到这个节骨眼儿的,她自个儿闯上门来了。 那就怪不得他,将这回看作是天爷的安排了。 皇帝成天吆五喝六的,做什么都得有个仪式感,祁果新将心比心想了想,很能理解他,「那您现在还嫌时辰短丢份儿吗?要不……这么的罢,奴才先跪安,您完事儿了再传奴才回来。」 别的也就算了,朝冠是一定得要回来的。 皇帝万蚁噬心,哪儿还肯放她走,「不了,就这么胡乱凑合过罢。」一把拽住了直接往榻上一摔,鬼迷了心窍,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第36章 天将将擦黑, 黛蓝混着黑向靛蓝的天空盖过去,帐外火把都燃起来了,处处散着松脂燃烧的气味。 加热后的松脂一反清新平淡的常态, 毫不掩饰的向四周扩散着馥郁浓烈的气息,奇香,香中还带着些许涩涩的况味,只消闻过一次,便让人一生都难以忘怀。 祁果新化成了一汪水。 抑或是变成了一朵娇艷的花朵, 从水红色的小花苞开始生长, 淡淡的,娇嫩的, 小花苞汲取了露珠带来的能量, 慢慢舒展开了花瓣, 抖一抖枝叶,终于完全盛放开来,摄人心魄的石榴红是书里勾人的妖精, 她沖书生眨眨水汪汪的大眼, 什么话都不必说,书生就在她的眼泪中迷失了方向, 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向竹林深处走去。 皇帝此刻就是那甘愿献上性命的书生。在一个清辉似水的深夜,他的书屋被叩开了门扉,清朗的月色不再,月晕折出了七彩的迷幻光圈,蒙蒙的雾霭模煳了视线,一位肤色盛雪的妖女在竹林边缘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知道她是妖,但他一点也不怕, 他意乱情迷地跟在她的身后,既想占有她,也想被她侵吞殆尽。 他察觉到了波涛的汹涌澎湃,也听见了林间仙子的吟唱。 追随着细腻的飘荡的乐声,懵懂的书生莽撞地来到了竹林深处,来的途中兴许是大意折断了狭披针的竹叶,也大概不慎踩塌了几株鲜嫩的春笋,林间仙子的歌唱随着他鲁莽的举动而发颤,甚至血溅当场。 皇帝很自责,同时也很骄傲,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几乎要在浓厚的松香中溺毙了。 他问:「你闻到了吗?」 「什么?」祁果新曲起的指甲染了透骨草,红彤彤的,像张牙舞爪的吃人妖精,剎那间日月风云变幻,妖精将戆直的书生一口吞入腹中。 「松香的味道。」皇帝的龙脑埋在她的耳后,青丝被汗水黏在脖颈后,蜿蜒成溪流的形状,皇帝就在那处鼻尖摩挲着,因舐弄而口齿不清。 祁果新还是听懂了,她在崩溃的边缘挣扎着吸了吸鼻子,但是没有闻到松脂香,只有浓郁的麝香味瀰漫四周,像清晨林间厚重的白雾,掩盖了她的鼻息,遮住了她的视线。 皇帝志得意满,皇帝流连忘返。 「您……快些……快些……要开席了……您不能……迟……」哆嗦着,战慄着,祁果新艰难地咬牙说出了这些话。 她说的都是事实,然而皇帝仍然认为「快」字是极大的侮辱,「你给朕闭嘴。」 祁果新再次被堵上了嘴,不过这回不是布团了。 缎褥上绣了四合如意云龙纹,在她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刻,模煳的影儿里,绣样当中的那条金龙正对着祁果新耀武扬威,器宇轩昂的模样,十分的肆无忌惮。 夜里的大宴,帝后终究是迟了。 「这局不算,朕跟你择日再战。」皇帝由人伺候着穿衣,从雕龙座镜内反射的倒影看向身后,他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仿佛在说一场惨盛收场的棋局。 而他的棋友正瘫在褥子上一动不动,任由宫女子们来回摆弄也毫无生气,面对他的挑衅更是无动于衷。 祁果新就像刚被渔夫从水中打捞上岸,离了水,瞪大了呆滞的眼睛,在渔网上横着,大口大口喘息。 「皇后,醒醒。」皇帝穿戴齐整了,走过去俯身拨弄她的胳膊,软塌塌的,像拾起了一捧池塘里的烂泥。 她像在淤泥里生了茎根的荷花,纹丝不动。 皇帝嫌弃地说:「你哈喇子流下来了。」 那条垂死的鱼终于有了反应,摸索着抓过被褥擦了擦嘴角,把刚刚涂好的点点红唇抹花了。 皇帝伸手戳了戳她脸颊上浮起的诡异红晕,「你不跟朕一道走?」 祁果新缓缓挪动了身躯,把鱼脑袋埋在了枕头下。 皇帝转过头去,对苏德顺淡淡吩咐道:「解了贵妃的禁足,今夜召贵妃侍寝。」 祁果新一骨碌爬了起来,动作比皇帝的闪电御马还要矫健,站在地上牵了皇帝的袖子,扯着嘴角涩涩地笑了,「万岁爷,奴才好了,能走了。」 皇帝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睨了她一眼,以微不可觉的弧度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迈步去了。
第67页 祁果新快步追了上去,「万岁爷,您今儿还招贵妃侍寝吗?」 皇帝偏下头望着她,觉得她的傻可真不是虚的,榆木脑袋傻得透透的,没救了的那种傻。 那也没辙啊,也不能废后。皇帝憋闷地吐了口浊气,反问道:「你说呢?」 祁果新很不服气,她还在惨痛地疗伤,皇帝凭什么自己快活?这狗龙可真不够局器。 她攥着皇帝行袍的袖口不撒手,毫无杀伤力地呲牙威胁他,「奴才不许您传。」 皇帝长长地哦了一声,斜着眼儿揶揄她,「谁在朕跟前大言不惭,说要成为一代贤后。」 祁果新近乎执拗了,说不就是不,「前朝是您的天下,后宫是奴才说了算,今儿不成就是不成。」 从前好像没发现,她其实还挺霸道。皇帝乐了,「你说了算,也得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根由。」 祁果新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情,官腔打得十足十,「万岁爷万圣之躯,得紧着身子来。奴才担忧万岁爷一时贪兴,掏空了身子,往后可怎么得了……」 这么说,皇后是怕他不成了?皇帝瞬间拉下了脸,怒斥道:「你少瞎说八道。」 不过,她如今也有了要执掌后宫的野心,挺好。皇帝生完气,突然就欣慰了,笑着摇头走了。 祁果新惊呆了,这条狗龙是不是疯了?被她气傻了还是怎么着?关键是,这件事儿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呢?她被皇帝的反覆无常弄懵了。 打卦的事儿先放一放,祁果新停住脚步,侧身朝身后哈腰的苏德顺兇狠地眯起了眼,做了个刀抹脖子的兇恶动作。 苏德顺浑身一抖,主子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倘若万岁爷今夜真召皇贵妃娘娘侍寝,她就要弒君不成? 不,绝不会。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主子娘娘不能向万岁爷下手,就只能拿他苏德顺开刀了。 主子娘娘变了,好可怕啊。 苏德顺瑟瑟地缩了缩脖子。 祁果新怕苏德顺不能够深刻领会到她对后宫主儿们的阻隔,復又问道:「苏德顺,您懂我的意思吗?」 「奴才明白,皇后主子您擎好吧!」苏德顺响亮的「啪啪」两声擦袖拜了下去,今后他就跟榜嘎和甘松一样,是如假包换的皇后党了。 祁果新放心了,总算能往外走了,迈步迈得一瘸一拐的,一边走还一边「嘶嘶」倒抽气。 皇帝在帐外等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折返回来,看见她动作怪异,走得像个石头人儿。 有这么疼吗?明明挺速战速决的。 时间紧迫,虽是迟了些,毕竟没有耽搁太久,极大的限制了他的发挥。 可她这副雨后娇花的模样,皇帝只好不情不愿地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一早在帐外待命的凤舆上,「皇后,你太娇弱了。」 旗人马背上发家,旗人姑奶奶大草原上猎鹰跑马,哪儿有她那么矫情? 皇帝嫌弃她嫌弃到了极点,顺带便儿的,还不忘往她腰后塞了个引枕,让她靠得舒坦些。 祁果新悄悄笑了,打小众星拱月、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狗龙,竟然能细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她趁皇帝起身的时候,偷偷捏了捏龙耳垂。 不出意外的,皇帝被不知好歹的她彻底激怒了,「奇赫里氏,你给朕适可而止!」 皇帝盛怒之下再度拂袖而去。 祁果新在后头不知死活地咯咯笑。 大宴上,帝后姗姗来迟。 众人起身相迎,蒙回王公不拘小节,哪怕迟到的人是帝后,也敢笑着起闹让帝后吃罚酒。 穆喇库行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维繫和蒙回王公间的关系,皇帝十分好说话,笑道:「是朕来迟了。皇后不善饮酒,这么的,朕自罚三杯,今儿便算了,诸位意下如何?」 眼神在帝后之间瞭然地游移,众人自然是笑着称好。皇帝仰头勐灌三杯阿日里,引得一片叫好声。 皇帝放下酒杯,摆了摆手,「坐罢,不必拘束。」 众人随着帝后安坐下了。 既然不想让苏塔喇家知道皇贵妃被禁足的消息,这种场合就得把人放出来。 于是每逢皇帝的视线不经意划过围屏那头,祁果新就浑身炸了毛似的往他眼前一挡,「万岁爷,您尝尝这个,味道是真不错。」 太后坐的不远,乐呵呵的,将一切尽收眼底。既然皇贵妃不中用,帝后和睦也是老太太愿意看见的场景。 太后早前听底下宫女来回话,说萨伊堪去寻了帝后,是红着脸抿着笑回来的,一回来就一言不发闷头钻了帐子。 老太太是过来人,瞧着年轻姑娘的表现,是八/九不离十啦。 太后殷切地想把姑娘往皇帝身前再推一推,扬手朝萨伊堪招了招,「来,坐这儿来。」 这样当然是不合规矩的,可这是在围场,不在宫里,太后都发话了,还有谁会顶撞不成? 萨伊堪道了声遵旨,埋头坐了过来。 瞧太后这热衷的程度,今儿怕是就要提让萨伊堪入宫的事儿了吧? 祁果新不禁陷入了苦思,她是拉郎配让五爷和郭家姑娘碰了面相过了人,可到底怎么把这懿旨下下去,倒成了个问题。 太后是礼亲王的皇额涅,即便她朝礼亲王挤眉弄眼挤坏了眉毛,礼亲王也定然不会冒着惹怒皇额涅的风险主动求亲。
第68页 萨伊堪是个姑娘,哪儿有姑娘自个儿开口谈亲事的?就更指望不上了。 难不成祁果新才刚刚负伤滋血,就要替皇帝往宫里迎人了? 越想越不甘心,她从桌下伸了只作乱的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龙大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紫竹客栈投餵我~唱一首《爱的魔力转圈圈》给你听 超~厚脸皮的想拜託小可爱们经常给我留留言好不好?(飞快躺地打滚) 第37章 这么勐一掐, 正正掐到龙大腿上的痒痒肉。 皇帝往后一缩,无声的质问随着凌厉的眼波朝祁果新直射过去。 祁果新无赖兮兮地凑过去,沖萨伊堪那头努努嘴, 「喏,您说了要给奴才兜底儿的。」 敢情是被皇后讹上了,皇帝横了她好几眼。 接下来照例按猎货计数行赏,等正该赏的都赏赐毕了,皇帝突然点了礼亲王的名儿, 「老五, 崖口小猎的赏赉,说罢, 还请不请?」 礼亲王脑袋一沉, 下意识往太后那儿瞧, 不是惹怒这位就是激怒那位,皇帝这一手,真是把人活活逼上梁山啊! 权衡再三, 礼亲王莫可奈何地站起身来, 走到帝后跟前跪下去请婚了。 皇帝在底下的一片叫好声中笑了,「只要郭家姑娘愿意, 朕就给你做这个主了。」 太后满腹的不可思议只在眼神儿里存在了一个唿吸的功夫,立马儿就掩去了,轻轻推了推萨伊堪,笑道:「这门亲事真是好。萨伊堪,还不快谢过你主子。」 对萨伊堪来说,这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亲事了。要是换了进宫里,顶头上已经有一个皇后一个皇贵妃了,就算太后再怎么明里暗里照应, 总不能叫她越过这俩人的次序去,屈排个第三算是怎么回事呢。 而嫁给礼亲王就不一样了,给铁帽子王做嫡福晋,甭管是富贵还是体面,样样儿都跑不了。 萨伊堪和礼亲王并排跪下谢恩,姑娘高高的花盆底儿鞋跪着不容易,站起来时脚下一拌蒜,礼亲王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搀住了她,相视只短短一瞬,俩人均是脸一红,很快就扭开视线撒开了手。 「哈哈哈哈——」蒙回王公们爆发出了一阵友善的闹笑声。 太后拊掌跟着大傢伙儿一道笑,听着各方恭维祝庆的贺词,渐渐的渐渐的,没人注意的时候,那笑容在烛光斜路的阴影里淡了。 …… 回宫的日子渐渐逼近,祁果新的心境也随之滑落到了谷底。 「万岁爷,这趟回去,奴才还能再有出宫的机会吗?」问这话的时候,祁果新正趴在皇帝背上,胆大包天地把皇帝脑后的龙毛揪成了一团乱草。 「还出宫?」皇帝嚯的抽了口凉气,把尊贵无上的龙毛从她手里抢出来,并且用死来吓唬她,「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死了都得埋在朕的皇陵里,知道吗?」 祁果新眼中有两把奄奄一息的火光,在突如其来的狂风中摇曳两下,将熄不熄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了,兴致再起来了,「对了,帝陵后陵后头还得有嫔妃的园寝吧?」 这样好,身后就不怕好山好水好无聊了,死了没事做,她就把嫔妃们的魂儿一道召过来,打图纸牌打发时间。 皇帝的百年之地从即位起就开始修建,他一向认为万事遵循祖制来就成了,从来没上心过,但现在被皇后这么一提,皇帝觉得万万不能忍了,生前把这家那家的姑娘接进宫里是没法子的,百年之后是真不想再听她们叽叽喳喳了。 这全是为了他自个儿,跟怕不怕皇后芥蒂没有分毫的关系。 皇帝当即命人拿堪舆图来,大手一挥,在寿宫向东百里开外另划了一片地界儿设嫔妃园寝。 祁果新在一旁看着皇帝下诏,看得眼睛鼻子全皱成了一团,丑得像压坏了的面人儿。 死后的事儿安排妥当了,皇帝长舒一口气,侧身一看,她的反应好像和预料中的不大一样,女人的心思果真是这个世上最难测的东西,他在前朝游刃有余,面对她时却毫无章法。 皇帝只好用愤怒来掩饰迷惘,凉声道:「皇后,你有什么高见?」 祁果新哪儿能从薄怒的龙面儿下感知到皇帝千疮百孔的心呢?她缓缓地摇头,「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没有意见。奴才就是在想,嫔妃园寝设这么老远,魂儿飞过来得飞好一阵呢吧……」 万幸,她是个心境还算开阔的人,既然已经下了的旨意改不了,那就算了吧,其他该嘱咐的得嘱咐到位。祁果新沖皇帝蹲了个身,祈求到:「奴才要是走得比您早,您别忘了给奴才捎图纸牌来,要上面画小人儿的那种。」 皇后把她的需求安排得明明白白,皇帝嫌她晦气,呸呸两声啐完了她,继续嗤她,「你倒是大方。」 祁果新说那是,活着的时候另算,那时候反正她两脚一蹬,死都死了,还跟人闲较什么劲哪。 皇帝眼睁睁见她一天比一天消沉,有点手足无措,「你想要什么,打发人去置办就是了,朕还能短你的用度不成。」 皇后的吃穿用度都是头一份儿的,除了皇帝和太后,全大宣任谁也比不过去,她神情恹恹的,「奴才什么都不缺,就是觉得没意思。」 一想到回去又要在四方格子里度过漫长且百无聊赖的日子,祁果新就觉得人生没意思透了。 皇帝明白了,「朕看你是闲出鸟来了。」
第69页 自打得了不废后的承诺,祁果新日渐嚣张,然而嚣张也是有度的,有些事儿是绝不能碰的底线,例如就算是再生狗龙的气,也不能上手把他照死里捶。 因此祁果新只低下头默默呸了皇帝一下,转身不理他了。 皇帝好像没看见她沖他撇嘴,一挥龙爪把她提熘起来了,「走罢,朕带你出去转转。」 进穆喇库这么久,祁果新头一回得以坐上了皇帝的银色御马。 坐那么高,颠儿颠儿的,其实还挺吓人的。 还好没走出多远,皇帝找了个小土坡停了下来,领着皇后往土坡上爬,马儿也不用管,立马就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牵马了。 哼哧哼哧爬到了小坡顶,祁果新在最高处躺了下来。 夜幕的黑泛着绸缎般的烂漫光泽,有紫棠色在其中层层叠叠的混杂融合,缎上满盈盈嵌了星星点点的珠宝玉石,当中有一条绮丽粲焕的星河缓缓淌过,美得摄人心魄。 祁果新朝着满天璀璨的星河由衷嘆了句真好哇,「京里可瞧不见这么多星星。」 皇帝对她走哪儿躺哪儿的习惯感到很不齿。 没等皇帝开口呲哒她毁气氛,祁果新敏捷地把皇帝往身旁一拽。 入乡随俗,娶猪随猪。皇帝只好在她身边也躺下了,很是没辙。 祁果新支棱着胳膊撑起身,半侧着从皇帝身上望向远方。人一旦闲得发慌,就容易开始琢磨些有的没的,她问:「万岁爷,您当阿哥的时候,有中意过什么女人吗?」 皇帝从这个语境里品嚼出了一丝丝危险的意味,他回答得很警惕,「朕向来洁身自好,你当朕跟你一样?」 年少时有没有喜欢过人,怎么就跟洁身自好扯上干系了?皇帝也不知是什么癖好,见缝插针的,逢着机会就拼命挤兑她,祁果新即便是面人儿也跟皇帝置上气了,「是,您一尘不染,奴才就是塘里的淤泥,专门用来衬托您的两袖清风。」 「说说吧,你喜欢过谁?」皇帝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下一句话就是要把那人抓出来,砍了他全家的脑袋。 祁果新虚着眼睛盯了皇帝许久,「万岁爷,您恼了。」她话说得很肯定。 皇帝对她的结论不屑一顾,「都过去几百年了,朕有度量,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动怒。」 祁果新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哦,是吗?奴才不信。」 皇帝其实对向她承诺不废后这件事感到有些后悔,她最近愈发猖狂,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爱信不信,朕还要向你解释?你长脸了你。」 祁果新胳膊一松,往地上一瘫,很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壮志情怀,「反正奴才就不信。」 沉默,长久的沉默,还有帝后间没完没了的眼刀子扎人。 最后是皇帝忍不住打破了僵局,问得很别扭:「那人,娶亲了吗?」 他已经打算好了,要是那人还没娶亲,回去就给那人下旨赐婚,从根儿上断绝皇后的念想要紧。 没一怒之下令那人进宫当太监,已是皇帝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可惜了了,在这上头已经没有了皇帝的用武之地。祁果新晃着脑袋怅惘长嘆息,「娶了,不光娶了正房,还纳了很多门姨奶奶。」 皇帝奇了,「很多门姨奶奶?」居然看得上这种人,他的皇后眼光该有多差啊。 祁果新也很委屈啊,她数了数人儿,若是把废掉的那几位通通都算上,「家里光排得上号的姨奶奶,就得有十来位了。」再三年一轮选秀秀,将来还不定有多少呢。 皇帝毫无私心地做出了论断,「这人人品不成就。」 祁果新拼命点头,连带着二把头上簪的流苏也跟着勐晃悠,声口抑扬顿挫,「奴才觉着也是。」 皇帝淡淡的调儿,就跟闲聊似的,「是宗室出身?」 照皇后的出身,她出嫁前能认识的爷们儿,非富即贵,即便不出自宗室,他肯定也见过。 祁果新一脸认真地答:「不光是宗室子弟,还是旗主子。」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的旗主子,可不都是皇帝嘛! 这么一来,范围就小多了,皇帝一面在脑海中排除人选,一面满不在乎地追问:「怎么认识的?」 这事儿往前倒起来就久了,祁果新脸上无意识地泛起了浅浅的笑,「有一回他身上领了差事要出城,奴才架了梯子隔着女墙偷瞧他……」 这个故事……皇帝越听越耳熟,「然后摔了个大马趴是罢?」 祁果新惊讶地捂住了嘴,「您怎么知道?」 皇帝满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整个承顺公府的下人都在嚎『主子摔了』,朕当然听见了。」 其实不光是这样,他早就注意到那抹灼热的视线了,顺着一回头,正巧瞧见她大头朝下栽下去的倒灶模样。 「你果然喜欢老五。」皇帝翻了个身,祁果新没看见他嘟囔这句话时有多兇恶。 托四下安静的福,那声儿虽极小,祁果新还是听清楚了,她讶然道:「啊?那趟也有五爷吗?」皇帝不说她都没留心,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皇帝跟五爷一道出的城。 皇帝愣住了,色令智昏。说的也是,除却府里的两位庶福晋,礼亲王统共就一位嫡福晋一位侧福晋,都是这趟出来刚赐的婚,何来十多个姨奶奶之说? 难道,皇后年少时暗恋的人是……他?
第70页 皇帝隐隐约约的,想起来方才他十分确定说出来的话——这人人品不成就。 后悔,反正就是非常的后悔。 事实不可改,皇帝只能尽力说些什么来补救,「后宫皆是政治联姻所需,朕也无可奈何。」 只是现在才来说这个,总感觉有那么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在里头。 祁果新不带感情的「哦」了一声,道理她是真的懂,旁的爷们儿纳妾或许是为了寻欢作乐,但皇帝绝不是,帝王的亲事有太多的世俗牵绊,可由皇帝做主的成分太小。祁果新点点头说:「奴才明白。」 又来了,她又来了,那副阳奉阴违心口不一的模样又出来了。皇帝恨得紧,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她就常常脑袋一发懵,急着撇清自个儿,皇帝脱口而出道:「后宫里的嫔妃,朕没一个喜欢的。」 祁果新歪着脑袋朝皇帝照眼儿,拔高了声调扬声问:「真一个都没有?」 皇帝没好气地一挥手,「没有!」 祁果新的神情迅速低落下去了,「橘子,您可真没良心哪……」 她不也是后宫一员吗?皇帝也太决绝了。感情不对等就罢了,她才刚表露完年少时青涩的喜爱,皇帝就这么冷酷无情,还能算是人吗。 全天下,恐怕就这么一人,敢堂而皇之地指摘皇帝了。 皇帝略略慌了神,他不会哄女人开心,况且他可是皇帝啊,也压根儿不需要放下身段去哄谁。 于是但凡遇上想让她闭嘴的时候,皇帝就不由分说地亲她。 这个吻很绵长,直到祁果新喘不上气儿了,眼前的星儿和天上的一般多,只能晕头晕脑攥着皇帝的领子大口唿吸。 皇帝把她揽在怀里,头轻轻搁在她脑袋顶,「你觉得宫里没自由,其实朕也不喜欢。」横竖多伦诺尔是去不了,他们得携手在四方牢笼里过一生了,「没方儿了,这辈子就这么对付过吧。」 虽然不论说不说,皇后这辈子都不可能从他身边逃开了,但这不一样,这辈子没说过软和话的皇帝,在努力委婉地表达他的情感。 而皇帝怀里的祁果新连身子带脑袋的往下一塌,抱怨声顿起,「万岁爷,您能高抬龙头吗?您脑袋是金子做的吗?可真沉哪。」 皇帝简直要气绝了,合着他白瞎袒露心声了,诚邀她共度余生,她这榆木脑袋什么都听不出来。 皇帝气急败坏,曲起手指敲得她额头哐哐响,「眼珠子别瞎转悠。跟你凑合一辈子,你当朕就心甘情愿吗?」 对着脾气这么坏的狗龙,将将起来的那一丁点儿感动早就没了。祁果新痛得眼泪花儿淌,捂着额头到处乱窜,「万岁爷啊万岁爷,得亏您的皇后是奴才。」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你气死八百回了。 皇帝勃然大怒,「奇赫里氏,反了你了!」 可是皇帝的威胁没有奏效,他的皇后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咂咂嘴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敞完心扉啦~耶 第38章 当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落下, 秋狩毕了。 祁果新回程照旧随扈,一路上皇帝好像生怕她半途熘了,看她看得死紧。 祁果新觉得毕竟她在皇帝跟前儿提过很多回不想回宫, 皇帝担忧她撂挑子跑路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夜夜都宿在她的帐子里,这就有点过分了。 好不容易腰酸腿软的回了宫,皇帝居然提出让她搬到绥覆殿去。 绥覆殿是养心殿的东耳房,和皇帝住的又日新就几步路的脚程。 祁果新找皇帝问缘由,皇帝十分的理直气壮, 「朕不住在干清宫, 你离得太远,朕日日两处来去, 走动不便。」 皇帝此刻像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得了一件称手的玩意儿, 就兴致勃勃地想日夜都能见着她、把玩她。御极多年,他本已快忘记这般淳朴的快乐了,还好他有了皇后, 能让他重拾起这份来之不易的无邪, 真是万幸。 然而祁果新苦着一张脸,皱得跟倭瓜似的, 「万岁爷,您就是耍猴,也不能单抓着一只猴儿逗呀。」 皇帝一颗热火朝天的龙心,烧得滚烫烫的,被她毫不留情地扔进了浮着碎冰碴的河水里,「呲——」一缕青烟散去,龙心速速冻成了冰坨。 「你——」没人活得不耐烦了敢忤逆他,皇帝习惯成自然, 一下没按耐住发火的冲动,迅速沉下了脸,冷若冰霜,「你敢抗旨?」 圣眷盛重,难消隆恩啊。祁果新扶着腰,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皇帝,苦苦哀求,「井不能照着一个地界儿挖,田也不能老往一处浇,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皇帝犯了难,住是一定要让她住过去的,威逼不成,只能利诱了,金银财宝她手里海了去了,提拔娘家……额尔赫已经入了八分,再提难不成封铁帽子王?祖制上说不过去。 闷山愁海的想主意,思来想去,就只有那一条了,只是退到这一步委实太过窝囊。 皇帝只好将颓丧都埋在心里,「你要是搬进了养心殿,日后阻挠朕翻牌子就容易多了。」 登时祁果新的眼睛就亮了,不得不说,这真是很令人动心的条件。 她琢磨了一下,既然都搬到一处了,进膳不得在一块儿进嘛,迟些日子再使银子买通买通敬事房小太监七河,膳牌就逃不出她的五指山去了!
第71页 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后了,祁果新美滋滋地点了头,「奴才去。」 搬屋子并不费事,得知皇后主子要搬过去,养心殿上上下下早就开始拾掇了,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该有的物件儿一应俱全。 几日后,上万人的队伍陆陆续续回了京里,等太后领着后宫嫔妃们回宫的时候,祁果新已经收拾包袱挪完窝了。 太后对此并未持什么异议,估摸着是路上憋坏了,老太太一回宫,就张罗着让大伙儿上慈宁宫去听曲儿吃席,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直乐到了后半夜才散席。 出人意料的,第二日宫门刚启钥的时分,太后越过皇后直接往外下了道懿旨,把萨伊堪的双生妹妹宜尔接进了宫里。 一觉醒来,睡得天昏地暗的,外头天儿都变了,仿佛错过了好几个月的辰光,祁果新发着愣,坐在床边茫然地问:「啊,封了贵人?」 平心而论,对郭家姑娘来说,贵人的位份确实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是很低了。 但太后没跟皇后商量过就往外下懿旨,这事儿可就大了。 昨儿夜里她还跟皇帝一道上慈宁宫伴太后吃席面呢,太后只顾笑着劝吃劝喝,事儿连提都没提上一句。 薛富荣把扫听回来的消息回禀上来,「是,眼下人已经进宫了,住进了僖嫔娘娘的咸福宫里。」 薛富荣和茵陈这会儿只能勉强维持面儿上平静了。但凡要往后宫里纳人,不论皇后到底管不管事儿,至少知会是提前得知会一声的,面子总是要给皇后留上一分。 而太后今儿这突如其来的一步,实在是太不给主子娘娘留体面了,离撕破脸皮大概也只差当面互扯头髮,或是长指甲挠脸这一程的距离了。 后宫的权柄尚且被太后牢牢控在手心里,皇后主子的日子说是寄人篱下也不为过,要说真正的出路,大概就只有苦熬一个方儿,熬到太后寿终正寝了。偏偏老太太身子骨还硬朗着哪,活个七八十岁都不在话下。 皇后主子往后该怎么过日子,往前头的路上瞧一瞧,可谓是千难万险呀! 祁果新在他们忧虑焦躁的目光中散漫地打了个哈欠。 薛富荣和茵陈对视一眼,都惊呆了。 祁果新心里很羞愧,真不是皇后不急,急死宫人。实话说,她也愁得不成,愁得头髮都要掉了,至于为什么脑子混混沌沌的就打了个哈欠,她是真没有想到的。 这处正说话儿呢,慈宁宫就打发了个小太监来,说昨儿夜里闹得迟了,皇太后主子身子不舒坦,今儿就免了请安了。 今早是大朝会,皇帝一早视朝去了。祁果新往家里递了消息,祁福晋往宫里上了牌子,明儿才能进宫。来来去去的,身边竟然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伸长了脖子盼星望月的下了朝,没盼回皇帝,等来了苏德顺,让主子娘娘自个儿先进膳,万岁爷被皇太后召到慈宁宫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天儿好像要下雨了,沉甸甸的乌云坠在头顶上,屋里阴沉得不像话,闷得人唿吸不畅。 祁果新躺在床上咬着被角,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窜来窜去压不住,太后肯定是让皇帝去相看宜贵人,而皇帝竟然就这么同意去了! 泛起的酸楚把整颗心汪在里头,她觉得皇帝很没良心,臭爷们儿,让她搬来养心殿的时候说得比唱得好听,结果呢?连膳牌儿带膳桌一块儿搬到慈宁宫去翻了。 这人真是没良心透了! 胸口起钢火,憋屈得不得了,嘴里碎碎地念叨着咒骂着,还以为能气多长时间呢,谁知才刚翻了一回身,祁果新就睡着了。 茵陈替她掖了被角,在屋角的高鼎炉里燃上安神香,才轻声合上门退了出来,趁着四下没人留心,鬼鬼祟祟地把薛富荣拉到西墙根儿下咬耳朵,「薛老爷,您觉不觉得,咱们主子娘娘有些不大对劲?」 皇后主子食欲不振有程子了,之前一直以为是路上颠簸,谁也没往心里去。可今儿都回宫第几天了,早膳还特特儿上了皇后最爱的酸汤子,谁知她囫囵进了几口汤水就搁了筷子。 不仅如此,还贪睡,从早到晚都迷迷瞪瞪的,叫不醒,醒了也不大清爽。 茵陈耸人听闻地吊起了嗓子,「该不会是……有了吧?」不往那头想倒是还凑合,一旦想到了,越来越觉得没错处了,「毕竟万岁爷一路上那么……奋勉。」 真要说起来,奋勉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皇帝,大约换成「索取无度」会比较适当些。 撇开皇帝的羞臊作为不谈,皇后有孕自古以来都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了嫡皇子,保不齐就是皇后从太后手中逃出生天的良方儿。 薛富荣把喜悦按在心底里,左右一瞧确认没人听见了,小声叮嘱茵陈道:「嘘,先别声张,我去请白太医来瞧瞧。」 …… 慈宁宫里,太后笑着扬扬手,「皇帝来了?快进来。」 太后下懿旨册郭克察家姑娘进宫的消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的步子在门槛上顿了顿,看清了膳桌旁就太后一人,并没有年轻姑娘的身影。 他缓缓舒了口气,跨进门里向太后请安。 太后慈祥而温和地笑着,「皇帝不必拘礼。过来,坐我身边来,咱们娘俩儿多久没单独用上一回膳了。」 皇帝顺从地坐了下来。
第72页 对这位不是亲额涅的皇额涅,皇帝是满怀敬意和爱戴的。 她冷静,知大义,先帝爷病去如抽丝,太后在一片混乱中稳稳噹噹地把他送上皇位,在最初那几年的动盪中,太后为他披荆斩棘,除掉了不少心怀叵测的宗室。 太后也不止一次跟皇帝提起,承顺公府今时不同往日了,暗示他皇后之位可以另择贤明,然而皇帝对此有他自己的安排,太后听了,也就认下了,为了撮合帝后也做了不少的事儿。 不是亲娘俩儿,万事有商有量的,比亲娘俩儿也差不了多少。 唯独这一回,太后没有徵询过他的意思。 想也知道根由出在哪儿,萨伊堪是老太太一门心思想塞进宫来的人,中途被皇后搅合了,不说记恨上了,至少也让太后心中生了个疙瘩。 皇帝认为扩充后宫不算什么大事,中馈如今由太后代持,她想下懿旨接哪家姑娘进宫都可以,但她这回没有给皇后应有的尊重和体面,这才是让他不虞的地方。 没等皇帝想好该如何跟太后开口,屋外忽然响起了通传声,说敬事房来敬献膳牌了。 迎上皇帝疑惑的目光,太后笑道:「你今儿在我这儿用膳,我就下令把敬事房的叫过来了,省得跑一趟养心殿你又不在,白白费了脚程。」 皇帝到底不好拂了太后的意,摆了摆手,说:「传罢。」 七河畏畏缩缩地顶着大银盘膝行进来,原先呈敬膳牌有主子娘娘督阵,时不时还有皇贵妃娘娘,情敌见情敌的牌子,分外眼红都形容不了,回回都吓得七河差点尿裤子。现在换成皇太后主子,七河觉得还能接受些。 刚转完这些心思,得出了如上结论,七河就后悔了。 因为太后搁下筷箸「哎」了一声,很是惊讶地问七河:「这里面怎么没有宜贵人的牌子?」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紫竹客栈投餵我,噼叉给你看~ 第39章 七河想把脑袋埋在毯子里, 但是头上还顶着银盘,一动就塌了,只能硬梗着脖子答:「回皇太后主子的话, 宜小主今儿才进宫,还没赶得及上牌子。」 七河心里真是苦,您老不声不吭就下了懿旨,说话儿就把人迎进宫来了,谁能预想得到哇。 没想到太后在这上头不好煳弄, 较上真了, 「制个牌子写个字儿罢了,用得了多早晚的功夫?」 皇帝摆摆手让七河下去了, 面对的是一手养育他成人的太后, 到底话没法说得太重, 皇帝缓下声儿来,「额涅,您下回再想往宫里迎人, 还是事先打发人知会皇后一声的好, 倘或为着这个闹得生分了,不值当。」 太后惊讶得货真价实, 「不过是接了个人进来,又不是要分皇后的权,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皇帝缓和着笑了笑,「毕竟是国母,宫里的事务不从她手上过,儿子以为道理上不好说。」 太后看出来了,皇帝在意的是皇后,心思压根儿没往新进宫的姑娘身上搁。太后啊了一声, 没接着往下说了,只把话头往宜贵人身上引,「六哥儿,你别怨额涅存私心,就说郭克察氏这些年来为你鞍前马后,不说功劳,苦劳也是有的……」 太后这儿声情并茂还没说完呢,外头通传声起了,慈宁宫大总管胡荣生领着御医白清方在殿外听候谒见。 不是重要的事儿,谁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打扰太后和皇帝进酒膳,连忙传了人进来,来人面上喜气洋洋的,后头还跟了一串儿小尾巴似的太监宫女,一熘儿笑逐颜开地道贺,「给皇太后主子道喜了,给万岁爷道喜了。」 「皇后有孕了?」太后讶然惊唿,旋即满面喜色地站了起来,「当真?多早晚的事儿?」 宫里太久没有喜信儿了,头一个来的就是嫡皇子,天爷开眼哪!太后立即张罗着忙起来了,奶妈看妈都得安排上,还有太多物件儿需要置备了…… 皇帝整个儿都懵了,帝王也有了没主意的时候,两唇微张在原地怔了许久,滞得唿吸都停了几刻,直到所有人都跪下来朝他道喜,皇帝才在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回过神来,脑子混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一张口道:「昨夜请平安脉的时候怎么没提?」 白清方叉下腰去,「回万岁爷的话,皇后主子孕象约月余,脉将将滑上,中指脉跳动尚轻微……」 太后变了脸色,怒叱道:「好奴才,这么大的事儿,也敢瞒着!」 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太医们都是一路货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昨儿请平安脉的时候,皇后的喜脉把是把出来了的,只不过在似是而非的境况下,宁愿先憋着不说,省得万一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凭白吃挂落儿。 逢着喜事,皇帝完全没有追责的心,着急着问白清芳:「皇后怎么样?」 拍胸脯打包票是不成的,但照眼下的情形看来,一味推诿责任也行不通,白清方斟酌片刻,躬身照实回道:「皇后主子身子向来康健,只要小心将养着,应是没大碍的。」 皇帝总算放心了些,不过程度有限,仍旧坐如针毡,磨蹭了一会儿实在按耐不住了,起身向太后告了罪,尚没听清太后到底同意了没,就懵懵懂懂地拔腿往外去了。 不单单是皇帝,就连太后本尊也觉得宜贵人的事儿能暂且往旁放一放了,娘俩儿一块儿紧赶慢赶到了绥覆殿。
第73页 皇帝先进了门,看见祁果新半靠在拐子纹的床围上,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笑,眼皮子不住上下打架,困顿的模样让皇帝不禁怀疑她是不是能就地栽下去。 皇帝僵硬着腿脚走到她身边,叫了声皇后,声口竟然有些发涩。 都是头一回做人阿玛额涅,祁果新比皇帝显得要镇定多了,半句话没提孩子的事儿,她一把抓歪了皇帝的肩上的披领,差点没把皇帝勒死。 祁果新说:「万岁爷,我快困撅过去了。」 皇帝的一颗龙心突然就稳当了,眼前这个一张口就瞎说八道的人,果真是他的皇后没跑了,一想到是这个成天一派胡言的女人将要给他生孩子,皇帝满腔的欣慰感不知从何而起。 没让皇帝抒发太多情感,太后也到床边来了,她是过来人,有很多更细緻的问题要问:「皇后,你身子眼下如何了?吃口上挑不挑?夜里睡得可还算踏实?」 虽然这些问题,祁果新还没茵陈知道得多。 总算把零零碎碎的事儿都关照完了,太后在床边坐下了,她抚着祁果新的手问:「皇后,你心里没怨我吧?」 都木已成舟了,再问这个有什么用呢?即便她说不愿,难不成还能把宜贵人撵出宫去吗?祁果新迟疑着摇摇头,「后宫的事儿,一应由皇太后作主就是了。」 太后满含慰藉地拍了拍,「好孩子。」 俩俩相对,均是不达眼底的笑意。 …… 一连着阴沉了许多天,今儿太阳终于从云后冒了头,空气里飘了些暖融融的味道。 太后免了祁果新的晨昏定省,她本还以为能过上吃了就睡的神仙日子,没想到那帮御医都说不成,干躺着不利孩子,得时时走动。 没辙啦,那就走吧!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地方,由宫人搀着迈出宫门,随便往哪个方向走一遭都够受累的了。 初冬的日头不烈,但就这么直落落照下来,挺晃眼的,祁果新被茵陈搀着,眯着眼儿慢悠悠晃到咸福宫的西墙根儿外头,嘿哟,里头吵吵嚷嚷的,女子尖锐的指责一声盖过一声去,将静谧的冬日划得七零八碎,可真够热闹的。 祁果新皱了皱眉,「是哪处当差的宫人?」 禁城里不得高声喧譁,规矩没学好,该处置的,照章程处置就是了。 薛富荣是老油子了,在宫里很混得开,得了令就领着人气势汹汹往咸福宫里拿人去了。 没一会儿,薛富荣带着原班人马又蔫头聋脑地出来了。 祁果新干眨了眨眼,「没拿住人?熘了?」不能够吧? 薛富荣领人一熘太监跪下去了,回禀道:「奴才没本事,没敢拿人,里头吵嘴儿的是……是僖嫔娘娘和宜贵人。」 这可是奇闻哪!后宫嫔妃之间相处,甭管背地里扎没扎小人儿诅咒对方,至少面儿上都是一派和和气气的,像这般市井泼妇骂街的还真是少见。 不过住在一块儿的人,有些家长里短的纠纷也是在所难免。 成天被皇帝摁在养心殿里不让往外挪动,祁果新对寻常嫔妃的生活感到挺好奇,贼兮兮地问:「拌嘴啦?争什么哪?」 薛富荣张了张口,没吐出音儿来,着实有些为难的样子。 这么一来就更让人心痒了,祁果新一叠声催薛富荣快说,「咱们私下说说罢了,没什么可避忌的。」 薛富荣只好含含混混地答了:「宜小主儿嫌僖嫔娘娘出身不高,说僖嫔娘娘……不堪一宫主位。」 位分是宫里定下的,还能容人打商量不成?祁果新撇着嘴点点头,这郭宜尔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霸道不讲理。 郭家的一对双生花可有意思,姊姊萨伊堪打小恭顺乖巧,偏生妹妹宜尔是个冤家,脾气坏得不得了,连郭家老太太都说,这丫头别不是天生的克星,专来克他们郭家的。 太后也真是没成算了,竟然把这样的姑娘接进宫里来。 虽然祁果新是个没实权的空架子皇后,可既然都让她听到了,总不能装瞎坐视不理哪。 看来这桩闲事是铁定得管上了,向来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祁果新长长嘆了口气,「转道儿罢,上慈宁宫去。」 …… 夜里,祁果新把这事儿告诉了皇帝,「毕竟是皇太后的娘家人,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不过听说后来皇太后把人传去狠斥了一顿,应当是消停了吧。」 皇帝对后宫嫔妃的种种一向不大上心,鼻音里随意地「嗯」了一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看着办就是了。」 祁果新从皇帝肩头上将脑袋越了过去,「万岁爷,您在琢磨什么?」 皇帝脚边堆了高高一摞书,他在忙着把意境好有深意的字用硃笔圈出来,留待起名儿的时候用。 祁果新顺势就在皇帝背上趴下了,「您喜欢小阿哥还是小格格?」 皇帝的龙头深埋在典籍里出不来了,随口咕哝了一句都成。 没一口一个阿哥,狗龙有时还真够窝心的,祁果新靠在皇帝肩头,甜滋滋地轻轻捶了他一把,「真的?您没唬我吧?」 皇帝这么说确实不单是为了哄她高兴,他正值春秋鼎盛,又跟皇后燕侣莺俦,将来还会有别的孩子,阿哥和格格都会有,这一个是男是女都没所谓。 所以小子和闺女的名字都得先想起来,多预备上几个,头一个用不上,将来还能轮给弟弟妹妹。
第74页 祁果新兴致勃勃地哎了一声,「奴才叫果新,不如孩儿就叫北北……」 皇帝赶忙趿拉上鞋,到桌案边上提起笔,打算记下她的灵光一闪。 「果旧吧。」祁果新豪气且随性地决定了。 「你快给朕闭嘴吧你!」皇帝气得撂下笔,往山水笔格上一摔,「额尔赫到底有没有教你识字?」 祁果新不高兴了,皇帝说她可以,怎么还连带指责上她阿玛了。她傲然一仰头,「奴才六岁就跟着哥子们一道开蒙了。」 皇帝惨然地靠在床头,双手扶住了额,「额涅叫果新,孩子叫果旧,这是阿哥格格该叫的名字吗?」 祁果新被皇帝数落得十分不甘心,继而又提出了新果、旧果、小果子等名儿,统统被皇帝霸道决绝地否决了。 吵嘴到了正酣处,祁果新跟皇帝急眼儿了,抓起榻边当零嘴儿嚼的瓜子仁儿,一颗一颗的往皇帝身上砸。 天幕渐沉,「砰——」一声巨响,皇帝摔门而出,龙面儿气得通红,沖苏德顺大吼:「走!朕要批一整夜摺子。」 压根儿不回头,脚下生风,大跨步地往外去了。 在养心殿宫人们的一片瑟瑟发抖中,祁果新一步三摇地晃到了门口,倚在门框上看向皇帝远去的方向,笃悠悠地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招唿茵陈关了门。 端这么看,俩人都十分硬气,谁也不服输。 一个时辰后,皇帝总算从繁冗的公务中抬起头来,伸手一探,案边的茶盏已经凉透了。 御前当差的人不会出这样的纰漏,皇帝皱了皱眉,念及是人难免都会犯错,没什么大过错就罢了。 皇帝想扬声招人来换新茶,刚往外一看,那头祁果新提熘着茶吊子嘻嘻笑着过来了,给皇帝添了盏热茶汤。 她在高炕边沿坐下来,有点点烛光在莹白的脸颊上跃动着,她温声细语地劝道:「万岁爷,您别置气啦,跟奴才回去安置罢?」 皇帝在心里反覆告诫自己:不要中计,架子端起来,皇后仗着怀了身子就目无王法,别纵得她不知尊卑礼教。 「成罢,夜也迟了。」皇帝说。 祁果新挂着得逞的奸笑,把皇帝从高炕上抓了下来。 方才还吹鬍子瞪眼恨不得掐死对方的帝后,手拉手回到了绥覆殿里。 直到在床上躺好了,祁果新仍旧贼心不死,「万岁爷,那果旧……」 皇帝斩钉截铁,「不行!」 「哦。」她转过身去,悄悄「呸」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给西米唱一首《铃儿响叮噹》:盯盯档~盯盯档~(暴露本性) 苏洛染给我灌溉了好多营养液鸭,我好高兴,让你rua我头顶的叶子! 再给墨凛然小可爱表演一个拿大顶吧!我很会的!你康康我康康我~ 第40章 图嬷嬷多移了一盏四方灯搁在北炕边的上, 「主子,夜深了,您早些歇了吧。」 太后一手举着玳瑁镶边的眼镜, 仔仔细细地把呈报上来的置备清单一一筛过,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摆了摆,说不成,「皇后有了身子,宫里要筹备的事儿多着哪, 到底是头一个, 一点错处也闹不得的。」 再埋下头去看了会儿,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眼里精光一闪, 「还是先问上一问, 别的嫔妃咱们也该数数日子预备起来了。」 宫里太久没有喜信儿了,突然间有一个盼头了,宫里大伙儿都有些既平陇復望蜀。太后等不到明儿了, 当即就招了底下的人来, 吩咐道:「上敬事房去,把记档的彤史叫来。」 女官早就歇觉了, 被人敲锣打鼓的从被窝里叫了起来,匆匆换了身衣裳上慈宁宫来復命。 太后高高兴兴的招了女官近身问话,谁知一问下来,老太太连唿吸都不顺畅了,甚至开始怀疑自个儿是不是上了年岁,耳朵不清明了,话里满满的全是难以置信,「什么?皇帝一回牌子都没翻过?」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皇后肚子里这一个还说不准是不是阿哥哪, 何况就算皇后能生出嫡皇子来,那也不够啊,最好能有满屋子奶娃娃才好呢。 帝后是新婚燕尔没错,要是放在民间,爱重嫡妻,街坊四邻的少不得还得夸一句当家的。但皇帝能和别人一样吗?皇帝身负着传递绵延血脉的重担,可容不得他耍性子胡来。 况且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就拿先帝爷来说,从前先帝爷爱贵妃爱得死去活来,不也没耽误翻别的嫔妃牌子? 太后决定不再放任不管了,最初是帝位不稳,后来又逢着帝后大婚,这样那样的事儿凑在一块儿了,暂且撂下也就罢了。而现在天下太平,帝后感情也和睦,绵延皇室血脉的这一茬事儿,到底是该提起来了。 她把胡荣生叫来,哑着声儿叮嘱了一番。 …… 晌午刚过,祁果新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扶着茵陈的手臂,慢吞吞地在夹道里走。 薛富荣哈着腰在前头开路,不时回过头来递消息,「万岁爷今儿照旧上军机值房里去,正巧轮着小章京阿山当值,这不就问起宜贵人了。」 茵陈闹不清前朝的人名,问道:「阿山是哪位大人?」 祁果新说:「郭克察家的,宜贵人的亲阿玛。」 绕过一个墙角,薛富荣回头接着说:「自打富传致仕,领班章京出缺有程子了,老有人背地里议论,说这差事多半得轮到山公爷头上。」
第75页 祁果新对前朝的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光顺着这话这么一想,觉得重臣之女,皇帝是得多赏几分面子。 茵陈听得雨里雾里的,但不妨碍她对薛富荣刮目相看,「薛老爷,军机值房里头的消息您都能探听出来,您可真够厉害的。」 薛富荣塌了腰讪笑道:「前朝大事奴才是扫听不回来,不敢瞒皇后主子,就这些话,都是苏德顺转告奴才的。」 祁果新这下放心了,要是没得到皇帝的首肯,再给苏德顺十八个胆子,他也是不敢乱嚼舌根。 主子们坚守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老例儿,全靠奴才私下里嚼谷子来传递消息了。 薛富荣踏上一块松动的地砖,一脚踩空了下去,昨儿夜里刚下过雨,滋了一腿的污水。 「嘿!怎么当的差!」嘟囔着抱怨几句,赶紧使唤底下苏拉上外西路找人来修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护着祁果新绕过那块砖,薛富荣接着往下说:「说起消息,宫里的事儿,奴才一准是包打听。近来有些黑了心肝的,仗着长了张嘴就敢瞎传……」 祁果新好奇地问:「都传什么?」 还能说什么?都说皇后善妒,有了身孕不能伺候皇帝,干脆住进养心殿里,不就图把住膳牌儿不让皇帝翻嘛。 流言倒是也没错,祁果新脸上讪讪的,嵴背无端端往下矮了一截儿。 既然是事实,那就先不追究了。祁果新只有一点没想透的,「万岁爷翻没翻宜贵人牌子,郭家人是怎么知道的?」 薛富荣「嗨」了一声,挤眉弄眼地答:「娘娘您是不知道,内务府就有那么一帮子人。想当年老皇爷还在世的时候,都是孝懿皇后的心腹,眼下孝懿皇后都殁了多少年了,娘家也被当今万岁爷拾掇得七零八落的了,那帮人爹不疼姥姥不爱的,不得有奶就是娘嘛。」 内务府当差的,都敢往外头传万岁爷的私房了!茵陈「嘶」的吸了一口气,惊讶道:「皇太后主子也不管?」 背后主使不难猜,只是不能猜。祁果新摇摇头,「这样的人自有他的好处,什么时候不便动用自己人了,就像这一回,买卖不就是现成的?」 茵陈似懂非懂地琢磨了会子,还是没想明白,干脆放弃了,「哎」一声指了指远处的琉璃咸福门下,「主子,您看那是不是僖嫔娘娘?」 后宫嫔妃不得乱串门子,僖嫔听说皇后近来走道儿总路过咸福宫,在大门口候了好几天了,就跟宅门口的石狮子一样,稳稳噹噹在那儿蹲守着,冻得直哆嗦。 瞧见皇后来了,僖嫔远远就堆上极其热络的笑容,上前蹲了安,「皇后主子有了身子,头一胎,千万得小心着些,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祁果新心很累,料想僖嫔多半是听说她在太后跟前告了宜贵人一状,以为她是自己人,这趟要么是想求她惩治宜贵人了。 大冷天的,北风飕飕,还能坚持守在这儿,估摸着真是恨之切了。 果不其然,刚假科里嘘寒问暖了几句,僖嫔就大吐特吐了一肚子苦水,只差没当街大哭着让皇后替她作主了。 唉,谁还不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呢。祁果新一会儿想想原在千里之外的大哥子,一会儿想想路卢和辛者库那个罪臣之女的牵扯,思绪都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僖嫔兀自掖着帕子哭诉着,突然话锋一转,「今儿奴才上慈宁宫请安的时候,碰上皇贵妃娘娘了。」 祁果新一顿。 她一早听皇帝提过了,皇贵妃的阿玛平寇有功,所以解了皇贵妃的禁足。 僖嫔在咸福门下灌了几肚子冷风,总不至于是单单为了说这个吧? 直到护着皇后迈进绥覆殿里,僖嫔都没意识到周遭氛围突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早前说皇贵妃娘娘病了,可今儿奴才看了半天,气色好着哪,半点没看出来哪儿不爽利了……」 祁果新蹙起了眉头,这个僖嫔……到底是来求援的,还是来挑事儿的? 僖嫔说着说着发觉不对了,她不是存心找茬的,就是嘴碎闲不住的性子,平常没什么场合能轮得着她开口也就罢了,今儿一旦敞开了说起来,就兜不住了。 脖子一凉,僖嫔沖祁果新讪讪一笑,嗫嚅唤了声「皇后主子……」 祁果新的笑意变淡了,敷衍地应付了几句,「亲街坊哪儿还有隔夜仇呢,您回去和宜贵人好好聊聊,赶明儿说不准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僖嫔恨不得拍自个儿一脑瓜仁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会子再想补救?晚了。「皇后主子,奴才……」 正说着,被外头来的甘松打断了。 甘松手上提了个丝珐瑯宝相花的食盒,说是万岁爷赏了主子娘娘一盅鸭皮粥。 祁果新现在对鸭子有着非常复杂的情感,今儿吃了觉着胃口大开,明儿闻了兴许就泛酸水,她没敢直接上嘴尝试,万一在僖嫔面前吐了御赐的食物,总归是不大好。 「我也吃不下这许多,多分一些给僖嫔带回去吧。」祁果新守着看宫女分好粥,对沖那位自知说错话,正坐立难安的僖嫔笑了笑,「今儿不冷不热的,回去用完了,正好赶上歇个晌觉。」 别人是打个巴掌赏颗枣,祁果新是先餵甜枣,就这么把僖嫔给轰走了。 那份鸭皮粥大头分给了僖嫔,剩下一个碗底儿,祁果新就着赤金錾花勺抿了一小口,鸭皮浓厚的油味儿下竟然还有一丝泛苦。
第76页 倒是也不奇怪,她最近吃口上不香甜,酸甜苦辣咸都不是原本的滋味了,吃什么都觉着怪异。 祁果新悻悻搁下勺子,「算了,撤了吧。」 斜着歪在炕上,随意找了本书来打发时间,眼梢里瞧见皇帝沉着脸进来了,也不说话,苦大仇深的往炕上一坐。 祁果新走过去问皇帝:「您怎么了,跟我说说呀。」 不比在穆喇库的时候,政事对皇帝总有种鞭长莫及的感觉,自打回到宫里,皇帝越发忙碌了,常常扎根儿在军机值房里就出不来了。 皇帝回过身,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神情的变化,「朕得上一趟咸福宫,今儿阿山问起了,闺女进宫这么久,朕不能一面都没露过。」 重臣之女的待遇开始显露了,祁果新拿出了皇后应有的大度和端方,「宜贵人进宫这么久了,您也该去瞧瞧了。只是内务府那些个坏心眼儿的积年,敢偷着给外头告密,贼心贼胆儿都忒大了。」 皇帝颔首,说:「拔尖儿的那一拨已经处置了,其余的朕命人去查了,务必一个不漏的全抓出来。朕的内当家里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后半句话咽下了,总不能怨太后没当好家。 祁果新理解地点点头,再没接什么话了。 她什么都没要求,但皇帝自发向她做出了保证,「朕去看一眼,赏赐几样玩意就回来。」 不过是去转悠一趟做做样子罢了,他绝不会幸宜贵人,但仅仅是这样,皇帝也觉得他像是对皇后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混事。 祁果新再三让皇帝宽心,还亲自将皇帝送到了门口。 就算嫁入的不是帝王家,换一个别的深宅大院,过的也照旧是替夫君一个接一个往家里纳女人的日子,与其等到色衰爱弛的时候再伤感,不如往海里放宽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的过渡章……好像基调有点丧? 不是be不是be,是我为皇后称霸后宫的光辉明天而憋的大招! 鞠躬感谢紫竹客栈投餵我~ 还有别的小天使也灌溉我了,不知道为什么后台没有显示名字。我超气的,捶后台!快把小天使们的名字给我还回来!哼。 第41章 祁果新的害喜症状与旁人都不大一样, 很能睡,不能吃,但力大无穷, 上蹿下跳不费劲儿。 是故当太医团团围住祁果新的时候,依旧生龙活虎的她有些跟不上状况,「僖嫔中毒了?」 晌午的时辰,僖嫔被祁果新给了一盅粥打发走了,回去没多会儿就中了毒, 查来查去, 问题落在了从皇后这儿分出去的鸭皮粥上。 茵陈认真回想了,答太医的问题:「皇后主子只用唇抿了一口, 没入口。」 万幸万幸, 御医们浅浅唿了半口气, 紧接着问道:「皇后主子害喜严不严重?进完粥,可有害喜症状?」 茵陈照实答道:「娘娘吐得厉害,吃了就吐, 后来又吐了两三回, 最后只吐酸水儿了,没东西了。」 这话仿佛是救命符, 毒物没入口,况且还立即吐过,甭管来的是什么药,三两下都给吐干净了。 御医们把过脉,望闻问切都战战兢兢做足了。皇后的脉象稳健有力,唿吸平稳,面色红润,压根儿不像中毒的样子。 满屋子团团转的人均是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皇后和未来的嫡皇子都大好着,就是整个太医院的保命符。于是人都却行出去回禀太后去了,连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祁果新还有点云里雾里呢,踮着手脚摸到门边,正听见太后对下吩咐:「整个太医院都搬来这儿了,皇帝来了也是干着急,就暂且不必知会皇帝了,等皇后的状况安稳下来,再往皇帝跟前儿递,省得皇帝平添忧心。」 底下人支支吾吾的,好像颇有些异议。 太后气得拍了桌子,「皇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肚里这个保不住了,就更不能耽误别人怀了。回头你们主子怪罪下来,有我担着,还有什么可说的?」 祁果新渐渐敛了惯常挂在嘴边的笑意,歪着脑袋琢磨开了。 眼下看来,皇贵妃都不是她皇后之路上的最大阻碍,慈宁宫那位太后才是呀! 帝王的恩宠向来不长久,老皇爷还在世那会儿,爱贵妃爱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结果贵妃得了什么呢?一个皇贵妃称号,哀荣罢了,娘家都被扫荡平了,儿子三阿哥还被关在了城外的边苑里,名为休养,实际就是画地为牢了。 前车之鑑血淋淋的,祁果新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被拿捏在手心里的皇后是什么下场她不知道,总归也就比倒台的前贵妃好那么一丁点儿。 她现在有了果旧,说起来虽然是无情极了,但即便不为自个儿,也得为果旧的将来打算起来了。 整个后宫,谁也不能压过她一头去,即便是太后也不成。 她朝茵陈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又躺回了床上。 没过几刻,内殿传来了茵陈撕心裂肺地叫喊声:「不得了啦!皇后主子晕过去了——」 整个养心殿都快掀翻过去了。 皇后脉象无恙,不像是中毒的症状,可她又确确实实躺在那儿,任凭御医们扎针灌药怎么折腾,就是醒不过来。 御医们快把小鬍子捋秃噜了,没辙呀,又回到值房里凑方子去了。 继续挺腰装死了一阵,终于把太后也盼出去了。祁果新扶着腰坐起来,大唿一口气,摸着肉皮儿哎哟哎哟叫唤两声,「真下得去手,疼死我了。」
第77页 茵陈苦着脸替祁果新捏肩捶腿,回禀道:「娘娘,薛老爷还是没能进慈宁宫里给万岁爷递消息,皇太后主子派了好多人,把慈宁宫围得跟铁桶子一样。」 祁果新一个怔愣,「慈宁宫?」 细细再一想,不得不宾服太后的谋算了。僖嫔还病着,咸福宫委实不是个花前月下的好地方,趁着皇帝还没发现,先把人叫到慈宁宫去,谁也打扰不了,即便太后现在人不在场,皇帝也只会以为是老太太在给娘家闺女创造机会。 可谓是万无一失的良策了,老太太真是豁得出去啊,祁果新简直嘆服不已。 好在御前还有皇后能使上的人,祁果新悄声戳了戳茵陈,「让薛富荣去找榜嘎,榜嘎说不准有办法能和苏德顺说上话。」 …… 慈宁宫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宜贵人说着话。 大下午的,太后特意安排了一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席面,宜贵人凑过来替皇帝斟酒,语笑嫣嫣。 那副漂亮的外表下,毫不掩饰她那恨不得将皇帝吃干抹净的心。 皇帝很是不耐,想藉故告辞,太后却迟迟不归。 皇帝因阿山公爷和整个郭克察氏而生出的的耐心,在宜贵人提出要唱小曲儿的时候终于耗尽了,他冷冷格开拼命想往他身上贴的女人,「朕还有政事在身,迟些时候你转告皇额涅,就说朕……」 话没说完,苏德顺从门外匆匆进来了,神色是百年难见一回的严肃和焦躁,一向稳稳妥妥的老太监,几乎连滚带爬地近前来了,「万岁爷,大事不好了!」 皇帝脑子里轰一声巨响,扶着椅背上的搭脑仓促站起来,「你说皇后怎么了?」 还没等苏德顺答话,皇帝已经提步往门外去了,路过苏德顺时,一把把地上跪着的人提熘起来,「路上说。」 皇后中毒,昏迷不醒。 皇帝快被这句话击倒了。 心急如焚,心快塌了,腿还能勉强支棱着往前走。皇帝过高台甬道从慈宁门出来,正瞧见薛富荣猫着腰在苦苦哀求着,「胡爷,您行行好,给传个话儿吧。皇后主子眼下情况危急,再迟……再迟几步,可能就见不着了!」 胡荣生事不关己地两手一摊,「薛老爷,您就是再为难我,我也不能放您进去,这是皇太后主子亲下的令儿,我也没辙啊——」 「杀才!你当朕死了!」身后勐然响起一声暴喝,皇帝怒急了,一脚狠命踹上去,正正踢到胡荣生小腿骨上,力儿半分没收,怕是得踹断了。 广场上的人都吓坏了,唿啦啦跪了一片,胡荣生蜷身抱着腿在地上打滚,不敢唿痛,只能拼命咬了牙槽告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狗仗人势的东西!捆起来,交慎刑司惩处。」皇帝分不出心神来愤怒了,没等跪着的宫人看清皇帝的身形,一抬头就已经瞧不见龙影儿了。 等不及御辇来,皇帝几乎是一路跑着回到养心殿,天尚未黑透,他却觉得白日里处处都是黑影儿,唿唿的北风颳得脸疼得要裂开。 神思搅和成了煳涂的一团,皇帝快想不动事儿了。皇后方才送他到门口,伸手掸了掸披领上的皱褶,他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动作,像一幅逐渐失去色彩的画,画里只有白净柔软的手腕,和细嫩莹洁的十指。 不知道是凭藉着什么力气回到养心殿的,皇帝踏过琉璃门,一抬头天已经完全黑了,檐下宫灯一闪一暗的亮着,外悬的吉祥璎珞被冷风卷得四处翻飞。 太后正在那块「中正仁和」的匾额底下来回踱步。 皇帝的脚步缓下了。 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皇帝绝不会相信,这位他一向敬爱的皇额涅,竟然手长到这种地步,敢在宫里遮三瞒四。到底是忘了,这个宫里的正主子是他。 太后转过身来,有一剎那的错愕,「六哥儿……」 孝顺如皇帝,重话是说不出口的,他撇开了眼,「额涅,您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儿有儿子看着就成了。」 太后讷讷张了张嘴,皇帝没让老太太再开口,撂下一句「来人,送太后回去。」没再回头,大步往屋里去了。 …… 此时的床榻上,本该病危晕厥的祁果新,正兴高采烈地指挥茵陈给她上「病危妆」。 茵陈一手抬着香粉盒子,听祁果新的令儿涂这儿抹那儿。 祁果新举着面嵌红宝石的硬木镜,「这儿这儿,再涂厚些,怎么苍白怎么来。」 一通手忙脚乱,祁果新终于满意了,搁下了镜子,沖茵陈手舞足蹈,「是这样,咱们事先对一对口径,待会儿万岁爷进来,你就说他老人家刚一出门儿,我就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默默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茵陈「哎哎哎」嚎叫着制止了祁果新的长篇大论,「主子,主子,您说慢些,奴才记不下来。」 祁果新哦了一声,「反正你就说,万岁爷一走,我就这么倚在窗前,捧着万岁爷的画像独自抹泪,情到深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这么充满爱意的一抚……」好像缺了个什么物件儿,祁果新问:「哎,陈儿,咱们有万岁爷的画像吗?」 作为主子娘娘干好事干坏事的最佳帮手,茵陈立即拍胸脯打包票,「奴才这便去找苏老爷要去!」 可不是巧了么,说什么来什么,从斜角的阴影里毫无前兆地递过来一卷画轴。
第78页 祁果新乐呵呵地接过来,两手一拉卷开,嘴里啧啧两声惊嘆,「不愧是宫廷御画师,观八格,看三庭,画得真是肖似极了,跟万岁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起来,画像和刚才递画轴过来的那人长得也挺像。祁果新没忘记沖那头的人灿然一笑,「多谢您吶。」 笑容瞬间消散。 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祁果新挤出了个十分自然的假笑,「……万岁爷,您是从哪一句开始听起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大概是从『怎么苍白怎么来』那句。」 「哦,这样啊。」祁果新淡淡地应了声,面无表情。 然后她僵硬地转身,一步一顿地挪到床边,缓慢地往床上直挺挺一仰,躺成了一条活灵活现的死鱼。 上眼皮微微颤动了三下,油尽灯枯般吐了一口浊气,慢慢睁开了眼,朝立在床边的皇帝伸出了一只颤巍巍的手,掩下了难抑的咳嗽声,艰难又虚弱地开了口,「咳咳,万岁爷,您回来了,奴才还以为,咳咳咳……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 皇帝眼角抽抽了几下,「皇后,光干嚎了,眼泪呢?」 一句惊醒梦中人,祁果新嗷的叫了一嗓子,「爷,您稍待一会子。」转头赶紧招唿茵陈了,「陈儿啊,胡椒面儿,把我先头浸了胡椒面儿水的那条帕子找来。」 一屋子的喷嚏声中,祁果新终于红了眼眶,轻抚着尚未隆起的肚皮,「万岁爷,我们娘俩儿过得好苦哇——」 皇帝无言地捏了捏眉心,本想问她有没有身子不适,只是话没出口就咽回去了。 她压根儿没哪处不适,只怕是适得太过了。 祁果新照原先想的演完了,别说皇帝是什么想头,就连她自个儿也尴尬得不成,她缓缓往皇帝那头讪讪蹭过去,「万岁爷,您别恼,奴才再不瞎胡闹了。」 皇帝现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没见到皇后之前,他脑子里出现了无数种可怕的想像,皇后昏迷不醒了,皇后再也醒不过来了,甚至……甚至有可能等他赶回来,推门只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每一种可能性,都让皇帝肝胆俱碎。 他怀着巨大的恐惧颤抖着推开门,见到的是胡作非为的皇后。 那种夺人心魂的恐惧霎时就消散了,狂喜和庆幸一瞬间淹没了他,他只想撒开一切,不管不顾的,就这么看着她,盯着她,再也不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 「你闹吧,朕瞧你闹得欢腾,心里也畅快。朕来的路上,还以为你……」皇帝似乎有些哽咽,把头埋在了祁果新的颈窝里,颤抖的长嘆是从心底里发上来的,「皇后啊……」 「啊?」祁果新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皇帝死死揽进怀里,力道之大,她两只手垂死挣扎着,声若游丝,「万岁爷……您撒开!撒开!奴才要被……咳咳……勒死了——」 皇帝锢得死紧,不让她动,「让朕抱一会儿,抱完你就接着闹吧,朕爱看你瞎胡闹。」 「哦。」祁果新料想着皇帝是被她吓坏了,毕竟娶继后得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不是那么省心的事儿。 她轻轻顺着皇帝的后背,老老实实认错了,「爷,实话跟你说吧,奴才犯了欺君之罪。奴才全都是假装的,您赏的那粥,奴才就进了小半口,还全吐了,压根儿就没中毒。」 皇帝的声音不带起伏,从她的牡丹龙华下传了出来,瓮瓮的,「朕知道了。」 就这么回想起来,祁果新还是觉得很生气,「奴才这么做,全是因为皇太后不让奴才见您,万一奴才这回就这么死了呢……」 皇帝七手八脚地捂住她的嘴,「再说那个字,朕命人把你拖出去上枷锁你信不信。」 勇勐如祁果新,是不会被皇帝的威胁吓倒的,她的声音从皇帝的指缝里倔强地往外冒,「奴才还在病中,皇太后就想把别的女人送到龙床上,奴才要是知道了,岂不是一气就死……」 皇帝的龙心龙肝随着她的话语不停抽搐,实在太难耐了,皇帝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再说一个死字,朕就发遣额尔赫去宁古塔。」 祁果新立刻被制住了,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字儿都不敢往外蹦了。 其实她理智上能明白,太后第一时间把御医全召来了,在外头着急忙进忙出,绝没有害她的心。只是太后在认为皇后生命垂危的紧要关头,还千方百计阻隔她见皇帝,把皇帝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老太太这般的作为,祁果新能理解、能接受,却难以打心底里原谅她。 皇帝小心翼翼地环着她,「额涅心眼儿不坏,只是皇父不爱她,她也不爱皇父,这辈子不懂相爱是什么滋味。皇后,咱们试着理解她,别记恨她,好吗?」 相爱的滋味?祁果新阴恻恻地笑了,倨傲地摇着脑袋,「万岁爷,您是不是特别爱我?」 皇帝答得坦坦荡荡,「对,朕爱你。」狗龙终于不别扭了,原原本本地敞开了心扉,经过了这一番,到了这种时候,丢不丢面儿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爱她不让她知道,才是作为爷们儿最大的失败。 换个别的女人,这会儿不说涕泪交垂,至少也得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吧?但皇后可不是平常人,她捏着折檐掀掉了皇帝的红缨常服冠,得意洋洋地拍了拍龙的后脑勺,「不错,继续保持啊。」
第79页 顺带便儿的,薅乱了龙毛。 皇帝想发火来着,但是没发出来,一言难尽地看了祁果新许久,忍耐得牙痒痒。 「闭嘴!」皇帝大吼。 大着肚子,坐久了腰疼,祁果新扶着腰慢慢躺下去,顺嘴问道:「皇太后回慈宁宫去了?」 皇帝半晌没言声,就在祁果新快要睡着的时候,皇帝才曼声道:「皇额涅近几年入了冬畏寒得紧,朕想着,倘或进园子里颐养着,兴许能比在宫里舒坦些。」 祁果新一下睁开了眼,「可宫务……」 皇帝没什么表情,「额涅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该过几天清闲的享福日子了。」 三言两语的,就把太后的权给卸了。 这么一来,祁果新反倒觉得太后有些可怜了,「唉,这事儿其实也怨不得皇太后,毒也不是她老人家下的。也怪奴才没留心眼子,瞧着粥是御赐的就没让鉴毒……」 粥是皇帝御赐的,可又不是皇帝亲自做的,从买办到入口,经手的人海了去了,祁果新突然坐了起来,「甘松没事儿吧?」 皇帝蹙眉问:「你相信甘松?」 「不是她。」祁果新也不知道这股莫名的自信是打哪儿来的,也许是出于对皇帝的无保留信任,连带着瞧御前人也信屋及乌了。 这在这时,外头通传声起,说是慎刑司来回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紫竹客栈投餵~给你表演一个前空翻+后空翻+空中转体480度(不太确定可不可行,瞎编的。) 感谢青沐小可爱灌溉我,你想不想rua我的叶子咧? 第42章 宜贵人被反背着手带进来的时候, 依旧维持着午后伺候皇帝席面时的张扬和明艷,竟然还有心思威胁押人的太监,「狗奴才, 你知道我阿玛是谁吗?放开我!皇太后娘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等她碎嘴骂完了,被压着往冷冰冰的地上一跪,宜贵人才发现屋内的气氛到底有多压抑。皇帝皇后坐在上首,底下有宗人府的,有慎刑司的, 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全都居高临下的,不带感情地看着她。 没人言声, 死一般的沉闷寂静。终究不是问心无愧的人, 宜贵人忍不住哆嗦起来, 后背直冒冷汗。 外面奔来了一个太监,打破了死沉沉的沉寂,那太监跪在宜贵人身旁, 嗓音高亢尖细, 「僖嫔娘娘……方才去了。」 一个惊雷当空噼下,宜贵人终于慌了, 嘴里反覆嗫嗫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我没想她死,那药不至死,不会死的……」 皇帝说话了,嗓音里尽是凉薄,「说罢,你只有这一次开口的机会。」 想起了无数冤魂索命的传说, 宜贵人浑身打了个颤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宜贵人住在僖嫔的咸福宫里,她是打心底里瞧不上僖嫔,僖嫔娘家又不显赫,还成日仗着一宫主位不让她这不让她那。宜贵人在家里唿风唤雨惯了,进宫还处处被压了一头,恼火得紧。 那日又被皇后在太后跟前儿告了一状,太后把她叫去慈宁宫狠狠训诫了一顿。 宜贵人心里憋着火,正巧无意中听人说起秋狩时歆贵人那档子事儿,于是便动了歪念,和当年孝懿皇后留下的内务府心腹牵上了头,从宫外偷偷搞了些乌羽玉进宫来,再买通了一个膳房打杂的小苏拉,让趁机给僖嫔的膳食里加进去。 听了僖嫔死了的信儿,宜贵人怕了,「万岁爷,奴才只想让僖嫔当着皇后主子的面儿出丑,真的没想害死她啊——」 皇帝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僖嫔虽然很是可怜,但令他更恨的,是居然有人敢对他的皇后下手,皇帝眼里带着噬人的狠厉,冷声道:「郭克察氏,你给皇后下毒,意图谋害皇嗣,实乃十恶不赦。」 宜贵人满目惊悚,吓得直抽抽,哭得人形儿都快没了,眼泪鼻涕煳了一脸,「奴才没做过!再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给皇后主子下药啊!万岁爷,万岁爷明鑑哪——」 这回事儿大了,毒死了受金册的内命妇僖嫔,搬出娘家势力来努力挣扎挣扎,兴许还能落下一个移居冷宫的结果,好赖是留了一条命在。可谋害皇后和皇嗣,真真儿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妥妥儿的,一点余地也不可能有。 皇帝和祁果新诧异地对视一眼。这倒是奇了,宜贵人的反应不似作假,好像是当真第一回 听见这事儿,比旁的人看上去还要惊惶几分。 皇帝再问了几句话,宜贵人已经快吓傻了,老底儿全揭了,就是抵死不认给皇后下过毒。 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皇帝摆摆手,让人把宜贵人带下去了。 祁果新费解地挠挠后脑勺,没想透彻,和皇帝携手回到寝殿里,她终于憋不住了,「万岁爷,您说,孝懿皇后留下来的那帮子人,到底是什么样亡命之徒啊……必死的活计,也有人敢往刀尖儿上沖?」 有银子赚,也得有命花才行哪。 各式各样的人皇帝都见识得太多了。他站直了,任祁果新替他解端罩,一面说:「这样的人,大多宫外还有亲人,想给亲人留笔身后财。」 祁果新把端罩递给一旁候着的四执库小太监,再转回身来,脸上的狐疑依旧未消,「背着这么大的秘密,宫外的家人能安生吗?」毕竟死人的嘴才是最稳妥的,收了这种黑心钱,不怕家人也被一齐灭口吗?
第80页 皇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颔了首,由衷地夸赞她道:「你比那种傻子要聪慧多了。」不愧是他的皇后。 祁果新一噎,拿捏不好皇帝到底是不是真心在夸她。 想来想去,觉得皇帝在明夸暗讽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在替皇帝解盘扣的时候,祁果新两手攥住死命往下一勒,眼见皇帝咳嗽起来,她故作惊慌地捂了嘴,「哎呀,奴才不当心了。万岁爷,您没事儿吧?」 皇帝捂着脖子连声咳嗽,咳完了,咬牙切齿地盯着祁果新,放话吓唬她,「你等着!再过几个月,朕再收拾你。」 祁果新已经毫不留恋地撂下了伺候皇帝更衣的活,转身吩咐茵陈备水沐浴了。 皇帝望着她款款走远的背影,哼哧,龙目里险些要喷出火来。 …… 宜贵人下了罪,郭克察氏跟着一道遭了殃。远的不说,就说阿山公爷本是凑手边儿的领班章京一职,煮熟的鸭子也扑棱着翅膀飞了。 军机值房里,弹劾郭氏子弟的奏疏如雪花一般飞来。 不过前朝的种种,祁果新都不知道。单就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眼下郭克察氏根基不稳,太后在「出宫颐养」这件事儿上没什么选择的能耐了,慈宁宫上下都拾掇开了,预计年前就该启程往圆子里去了。 关于下毒的事儿,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和宜贵人接头的内务府臭虫被抓了出来,大刑一伺候,什么都坦白了,宜贵人给他的买药材钱被昧下了大半,是故给宜贵人递进宫的乌羽玉药量,至多使人发昏说胡话,连上回歆贵人的疯癫程度都够不着,更不能够致人死了。 没想到,刚没过几天,突破口竟然来得蹊跷又轻易。 说四九城里有个叫王五的地痞子,吃喝嫖赌样样通,不干活儿,就好跟人赌石头,输了一屁股债,被人追上门要债来了。 王五想赖帐,顺手操起土墙边立着的粪叉,照讨债人脑袋死命一捶,一粪叉把人给砸死了。 杀人得偿命啊,被抓牢里了。 王五不肯就范,天天在牢里吵吵嚷嚷,说他认识宫里的娘娘。 光说这个,根本没人搭理他。这儿可是京城,随便塌块房檐都能砸着个三品官儿,要是塌的地界儿大些,砸着个把一品大员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认识个娘娘算什么大事儿啊?有本事脱了裤子说你自个儿是娘娘,恐怕才有人愿意看上那么一两眼。 本来这事儿到此也就完了,可耐不住王五翻着花样儿寻死,在狱里咋咋唿唿,扬言要让九门提督给娘娘带话,说他手里捏着娘娘的把柄,要是不想辙救他出去,他就把娘娘的老底儿给揭了。 狱卒一听,觉得要么还是问一问罢,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保不齐这王五就认识个给富贵人家看门儿的扫地的,可别真道听途说了些什么,给宫里娘娘的清誉抹黑。 有个年纪大些的老狱卒就问了:「你认识哪位娘娘?」 王五志得意满地说是宫里的二娘娘。 几个狱卒一听都笑了,二娘娘是个什么品阶?没听说过。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有人觉得有意思了,叼着菸袋儿翘着腿追问下去,就当打发时间了。谁知越听越不对劲,等故事听完,几个狱卒脑袋都快吓掉了。 就说这王五有个相好,是胡同口一个姓张的寡妇。 张寡妇跟王五好了两年,露水夫妻也动了真情,张寡妇提出想跟他,王五不乐意。 这张寡妇为了爱也真豁出去了,一天夜里,刚完了那事儿,俩人躺床上歇着,张寡妇神神秘秘地趴床底下,有块砖是松的,掏巴掏巴能□□。 王五蹲在后头,探长了脖子想看看张寡妇在弄什么戏法,没想到张寡妇满脸灰的从床底钻出来时,抱出一包沉甸甸的银牌坊,说她有钱了,让王五带她走。 那成色,货真价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这辈子都没见过官铸银。王五眼睛都瞪直了,拿起一块就上牙咬,哈喇子流一下巴也顾不上了,边咬边追问张寡妇银子是打哪儿来的。 张寡妇说是兄弟替宫里贵人办差使办得利落,贵人给赏的。可乐 张寡妇说的兄弟王五知道,张寡妇出嫁前有个娘家弟弟,家里养不活,狠狠心给断了二两肉送进宫里当太监,伺候贵人去了。 但那王五是个街头巷尾瞎蹿的老京油子,见识多了,这点瞎话压根儿蒙不了他,什么差使能得这么多赏钱? 满满一包银牌坊,拿手上提着都嫌压手。不是吹嘘,就他们这样的人,拿着这包银子,活三辈子都有富余的。 张寡妇被问得没辙,最后只好吞吞吐吐告诉王五实情。她说不清到底谁是谁,就说宫里有个二娘娘,想害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下了毒。这事儿是张寡妇兄弟亲手给办的,是昧良心的买命财。 还没等王五琢磨清楚怎么把银子从张寡妇手里骗过来,隔了两天再上张寡妇那小屋,发现人不见了,连带着跟以前男人生的俩小子都没了。 街坊说一早起来就没见着影儿了,估摸着是举家搬走了。 有人下力气照王五心窝子踹一脚,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编个故事,爷们儿就得信啊?」 王五被踹得哎哟哎哟抱肚子叫唤,想到了什么,突然抱住了那狱卒的小腿,「银子!我有银子为证!」 当时王五发现张寡妇家人没了,赶紧猫床底下,把砖头抠出来,一摸,嘿!得亏藏得隐秘,银子还在。
第81页 狱卒们面面相觑,终于开始半信半疑了,「银子你藏哪了?」 王五急于证明自己,连忙答道:「埋张寡妇后院儿那棵大槐树底下了。」 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万一是真的呢?狱卒不敢耽搁,层层上报,报到了步军统领衙门里。 后宫嫔妃毒害皇后,此时非同小可。九门提督亲自带人去树下挖泥巴了,还真挖出了一包袱银牌坊。不是民间流通最多的鎏银灌铅的私银,铭文官钱局三个大字刻得清清楚楚,是官铸的足银。 所以当真是有这么一回事!九门提督往细里一思量,宫里的大娘娘是皇后,二娘娘,那不就是皇贵妃娘娘嘛! 太可怕了,九门提督马不停蹄的,消息不带喘儿的报进了宫里。 一旦破了口子,不再是满头抓瞎,查起来就快了。 张寡妇的兄弟叫马扎儿,是膳房里一个不起眼儿的司膳小太监。还真就那么巧了,原来是在孝懿皇后宫里伺候的,后来孝懿皇后崩了,才拨到膳房去的。 更巧的是,马扎前两天突发暴疾,死了。 顺藤摸瓜摸下去,马扎真跟皇贵妃宫里一个叫豆子的低等扫撒宫女见过两三回,只不过俩人都是不惹眼的小碎催,没人注意罢了。 所以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宜贵人听说僖嫔试图向皇后卖好,就想给僖嫔下药,让僖嫔在皇后跟前儿出丑,没想到药还没下成,就被皇贵妃发现了。皇贵妃将计就计,把宜贵人的药下到了皇后碗里,还给额外添了剂量,足以致人死地。 皇贵妃这一招黄雀在后,要不是王五的案子将将歪打正着,还真是等闲查不出来了。 皇帝怒不可遏,气到极致反而笑了,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朕的后宫里,真是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 祁果新神色低迷,颓然地长长嘆了口气,「僖嫔可真是造孽哪,来来回回都没逃开……都怨奴才,奴才当初就不该分她那碗粥……」 越性儿倒掉,不就一了百了吗。 皇帝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说:「郭氏存了害人之心,这次不成,还会有下回,你能倒掉这一碗粥,能保证回回都正赶巧吗?」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祁果新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话是这么说,但奴才这心里……」 她抓了皇帝的龙爪,声口急切地问:「万岁爷,僖嫔以四妃的规格下葬,不算逾矩吧?」 逾矩当然是算逾矩,只不过人死不能復生,这样或许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皇帝点头应了,沉声安慰她,「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僖嫔在朝的阿玛兄弟,朕会酌情提拔,也算朕和你一起尽一点意思了。」 虽然对僖嫔的娘家有所弥补,祁果新依旧难受了好长一段日子,直到临了年节的时候,心情才稍微好转了些。 她掰一掰手指头,又为别的事儿怅惘开了,「这下,后宫就快没人了……」 数一数,竟然只剩六位嫔妃了。这要是放在外头,随便哪户大户人家,后院里的小妾都能比这个数多。 祁果新十分沮丧,「外头一定在说我善妒、专横、容不得人……」 闷头难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嗷了一声,「翻过年去,是不是就该开选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紫竹客栈啦啦啦~我携我家狗子(来自狗毛过敏患者的幻想),一起表演踩独轮车给你看! 第43章 大结局 榜嘎现在是帝后两头递消息, 进了西暖阁,俩袖一擦插秧拜下去,向皇帝回禀, 说皇后主子近来在热忱筹备开春选秀的事儿。 皇帝绝望地擦了擦龙目,撩袍移驾踏进了绥覆殿里。 祁果新坐在榻边,抱着一堆待选秀女的画轴,挑得眉开眼笑。 皇帝一怒之下把画轴掀成了天女散花,「奇赫里氏, 你就这么巴不得朕翻别人牌子?」 其实问出这句话时, 皇帝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皇后的性子就是那样,一定会听着她那些不着四六的歪门邪道。 反击时该阐述的长篇大论, 皇帝已然打好了腹稿。 没想到祁果新歪着脑袋沉默了会儿, 怅然答道:「奴才不愿意。」 得, 她不按常理出牌,打好的腹稿都用不上了。皇帝蹙紧了眉头,既然不愿意, 那瞎搅合什么劲哪? 祁果新聋拉着脑袋, 垂头丧气,「您娶奴才, 不就是为了让奴才替您打理后宫吗?如今后宫里这么萧条,虽然不能全怪奴才,总归是跟奴才脱不了干系,您嘴上不说,心里有不满有怨气的吧?」 既然说起了后宫仅剩的几位嫔妃,皇帝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决定,「都撂了牌子,发还出宫嫁人吧。」 「还, 还能这样吗?」祁果新很迟疑,入了册的嫔妃还能出宫嫁人……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先例吧。 「不能也没办法。」皇帝很坚决。 原先皇帝是想着,就几个嫔妃,有间屋子住,吃也吃不了几口,只要他自个儿坚定的不翻牌子,人搁宫里养着就是了,还省力气堵宫外的悠悠众口。 可这回一碗鸭皮粥,让皇帝彻底十年怕井绳了,他只要一想到那些美艷皮囊下算计的心,就想把这些人全轰出宫去,保不齐哪天又有人想祸害他的皇后呢?防不胜防。 祁果新已经惊讶完了,剩下的全是满满的惊喜,她肆无忌惮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龙腮帮子,嗔道:「您只要不再封皇贵妃,谁还敢对奴才起歪念。」
第82页 这是皇帝龙心尖儿上的一根刺,皇帝顿时泄了气,连把她胡作非为的手拂下去的底气都没了,「是朕对不住你。」 即便没有敢直接对皇后动手的人,也可能她们互相间倾轧,误伤了皇后。总之就是不行,他不能再把皇后置于任何可能的险境中了。 祁果新抱紧了皇帝的龙腰,脸搁在皇帝胸前的正龙绣样上摩挲着,「这下奴才可当真要被戳穿嵴梁骨啦。」 皇帝很有护犊子的英雄气概,「谁敢戳你,朕就先戳死他。」 祁果新当然知道皇帝是在安慰她,把持后宫的皇后,外头得传得多难听啊……祁果新嘆了口气,眼皮子诡异地朝上抽抽了两下,「就这么的吧,祸国妖后,听着也不错。」 说完甚至还莫名其妙的得意了起来,沾沾自喜,「万岁爷,要不您给我御笔赐个匾额,我给挂坤宁宫大门外,供大傢伙儿瞻仰瞻仰。」 皇帝很鄙夷地乜她,「有朕在,你撑死了也就只能霍霍朕,还想祸国?」 虽然很瞧不上她的思路,皇帝依旧被她闹得无法,御笔一挥,写下个「祸帝妖后」,塞在祁果新的枕头底下,供她时不时掏出来乐呵乐呵。 转眼间,往干清门参与御门听政跪奏的官员发现,门道的黼扆内外,只要看上去能一头撞死的地方,全都裹上了厚厚的褥子。 那褥子,啧啧,可真不是一般的厚啊。不是没人试过,死谏的忠臣,使出浑身力气举脑袋朝丹壁撞过去,「咚」一声巨响,死不了,额上起了个大包,皇帝不计前嫌给发个恩旨让回家疗养,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不用说,裹褥子这种方儿……万岁爷没这么不靠谱,阖宫上下能想出这种歪招儿的,就只有那位主子娘娘了。 万岁爷採取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战术,他钦点了皇后的兄弟恩绰进军机处行走,这是个最初的徵兆,后来事态就发展成了:所有劝诫皇帝广纳后宫的奏疏,全被军机处按下了,一封也上不了皇帝的御案。 不听不看,宫里的空气都清新多了。 春末交夏的时分,皇后生产的日子到了。 这天皇帝正在干清门御门听政,实地演示了一遍什么叫「坐如针毡」,奈何底下就是有眼色不佳的臣工,往地上一跪就喋喋不休开了。 皇帝心里暗自掐着时辰,嘴上「嗯嗯啊啊」的应付着,最后只剩一句「所言甚是,容后再议。」 那位犯傻的堂官终于反应过来了,哎哟,怕不是主子娘娘就是今儿要生了! 好吧,看来今儿什么政事都得往后搁一搁了,再没人没睡醒滔滔不绝一大堆了。 皇帝敷衍两句,拔腿就走,所到之处,神龙摆尾不见人影,只有唿唿的风声,和后面抬着空空龙辇疯狂追赶的小太监们。 萨满太太依召进宫替皇后祈福,人还没从甬道里钻出来呢,那头来了人,说皇后主子哌唧一下,已经生完了。 刚出生的果旧阿哥被奶嬷嬷轻轻抱在怀里,赖赖巴巴的,红通通的,像只皱皮小老鼠。奶嬷嬷斜着肩,把果旧阿哥的小脸露给祁果新看,「皇后主子,您看,咱们大阿哥多机灵,在笑,在笑哪。」 一屋子的人都喜笑颜开,把果旧阿哥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祁果新无声地嘆了口气,她的果旧明明在哇哇大哭,没眼泪光干嚎,嚎得皱皮小脸儿全都拧巴在一块儿了,要是连这都能算是在笑的话,那孩子得多丑啊。 皇帝在床边握住祁果新的手,看着她满头大汗的模样,皇帝哽咽了,「皇后,你受累了。」 祁果新摆摆手,声儿有些虚弱,底气却是十足十,「不是奴才跟您吹嘘,奴才觉得还能再生一回。」 皇后这话说的……皇帝不禁起了提防心,又有点隐隐的期待,「你是不是在暗示朕什么?」 「奴才就是想说,一点儿也不累,您想哪儿去了。」祁果新一副很是嫌弃皇帝的神情,「都是当阿玛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儿。」 天底下还有谁敢这么指摘皇帝啊,连园子里那位皇太后都不敢。 可皇帝握着皇后虚弱的手,捏着果旧阿哥的小皱皮脸,只不过面上恼怒,心里止不住的暗喜。 说句实在话,到底是不是暗示都无所谓。谁让皇帝是骑凤的一把好手,祁果新刚出了月子没一年,又怀上了果二旧。 果二旧是个闺女,产房里刚哌唧一落地,皇帝就封了她固伦公主的衔儿,荣耀无双。 皇帝是个十分勤勉的人,无论是在政事上,还是在别的什么事儿上。 果三旧阿哥出生后,祁果新一出月子,就连夜捲铺盖出了养心殿,搬回了坤宁宫里。 接下来连着好几天,入了夜,皇帝想摸进皇后就寝的东暖阁,未果。 臣工们对于皇帝广纳后宫这件事已经不抱期望了,只好把绵延皇嗣的希望全都寄予主子娘娘一人身上。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授意下,这帮人卯足了劲儿上书,逢着御门听政的日子,必有吵吵嚷嚷要死谏的忠臣。 光是这样,祁果新是不会理的。 这可难不倒皇帝,帝王也抖小机灵儿,他不知道怎么买通了果旧和果二旧,先让俩奶娃娃在门口嗷呜嗷呜拍门,祁果新闻声从里头一打开门,皇帝龙影一摆,从门缝里钻进暖阁里去了。 祁果新气得直跺脚,指着皇帝的龙鼻尖儿,「您可是万岁爷,怎么尽跟外头的佛爷学坏了!」
第83页 皇帝硬是装聋作哑,死皮赖脸的功力日渐提升,和当初的祁果新有得一拼。 不管怎么说,好歹皇帝是得以进祁果新的闺房里去了。不过现在帝后待遇不同了,决定临幸的不再是皇帝,而是得看皇后的心情了。 皇帝苦苦哀求了两个月,才迎来了重新开张的大好日子。 不过在正式进军之前,帝后就姿势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价还价,最终祁果新一跃翻身做主,成为了骑龙的一把好手。 很快,果四旧阿哥笃笃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看的番外鸭? 啦啦啦啦啦啦啦开心到噼叉! 第44章 番外一 【番外——赠蛐情谊】 祁果新轻车熟路地避过了看守二门的婆子, 熘进了外院的园子里。 主要是避难来了。她早晨把教规矩的师傅气撅过去了,那是福晋花了大心思请的,宫里满役出来的管带姑姑。 现在福晋正怀里揣着根小藤条, 满院儿的找祁果新,扬言要抽她,给她个教训。 要说祁果新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福晋了。 只要福晋往那儿一站,凉着嗓子冷冰冰叫一声她的名儿, 祁果新就怕极了, 一定是她干的什么坏事儿被戳到福晋跟前去了。 说真的,管教师傅这一茬, 其实祁果新压根儿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师傅有话问她, 她是怎么想的, 就怎么照实答了,至于师傅怎么就气撅过去了…… 祁果新无奈地摊了摊小胖手,谁知道哪!横竖错处甭管, 福晋来了一定得逃。 走了两步, 青天白日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撅得快朝天了的小屁股蹲儿。 那处用石头砌了个鱼池, 屁股蹲儿的主人正趴在鱼池边上,奋力地用胳膊划拉水,把水面拍得「啪啪」作响。 六阿哥觉得今儿是倒霉透了。 他头一回跟着五哥偷着来承顺公府玩儿,自个儿在园子里散散,瞧见鱼池里有红的白的胖鱼摆着尾巴游来游去,刚凑过脑袋想瞧清爽些,「咚」一声,大拇哥上的玉韘掉水里了。 池子虽浅, 总归比他的小胳膊要深些,六阿哥趴池边薅来薅去,也没找着掉进去的玉韘。 脑袋后头好像有一缕视线,六阿哥失魂落魄地一回头,一个圆滚滚的小丫头正在后边儿看着他。 丫头二把头上沾了几片枯叶子,也不知道刚从哪个灌木丛里钻出来,目光里充满了与年纪不符的怜悯和同情。 只是一想到那些怜悯的冲着他来的,六阿哥就浑身不舒坦。 小胖闺女眯着眼睛打量打量眼前人,四开衩的酱紫袍,是位宗亲爷,又想起大哥子昨儿说五阿哥要来家里作客,便试着开口问道:「您是……五爷?」 六阿哥手脚并用地从池边爬起来,袍子也湿了,袖子也湿了,察觉到自个儿的模样确实倒灶得不成,太丢份儿了。 心思一歪,六阿哥微微颔首,「是。」 煊赫公府出身的嫡小姐,皇亲国戚见得多了,不慌不忙地给阿哥请安,说着「奴才给五爷请安了」,只是两条小胖腿儿还不够长,蹲安蹲得别扭极了。 颤巍巍的算是蹲完了,祁果新指一指鱼池里,「五爷,您才刚趴那儿,是在捉鱼哪?」 六阿哥脸皮都烧红了,撂下句「你少诨说」,就转过头去再不搭理她了。 祁果新觉得自个儿似乎是不受待见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白瞎操心那么多干嘛。她又蹲了个安,说成罢,「奴才告退了,您接着捞鱼吧,不过那池子里的鱼不好吃,您随手捞两条,意思意思就得了。」 说罢,支棱着两条小胖腿就要走了。 六阿哥从身后叫住了祁果新,问道:「你是额尔赫的闺女?」 祁果新应是。 「我东西掉池子里了。」 「是什么物件儿?」 「是个白玉玉韘,你见过吗?就是戴指头上的,一个圈儿……」 祁果新想起来了,「见过,奴才阿玛就戴着。」伸出肉手比划一圈,「不过,这个有什么用?」 六阿哥自豪一仰头,「我跟着师傅学骑射,怕弓索划拉伤了手。」 骑射可是真厉害,祁果新仰慕地望着他,「奴才的哥子都还没开始学哪,您可真厉害!」 六阿哥没搭话,但眼里的自满得意掩都掩不住。 祁果新接着问:「既然您那么厉害,怎么能把东西掉池里了?」 六阿哥的小脸登时僵住了。 仔细观察了对面的人,面上没有嘲讽之意,她是真的很认真的在好奇。 这就让六阿哥更尴尬了。 祁果新没理会他古怪的神情,说:「奴才找人来捞。」 迈了步子,却动不了,祁果新低下头一瞧,袖子被拉住了,顺着望过去,六阿哥别别扭扭垂了脑袋,说:「别……」 「五爷,您是担心丢人吗?」 六阿哥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芥末 祁果新觉得这位五爷可真别扭啊,走也不让走,人也不让叫,僵持了一会儿,祁果新无奈极了,「那您说怎么办?」 六阿哥黑眼珠子滴熘转了转,把祁果新腕上的玉镯子退了下来,「噗通」一声,镯子从刚才地方玉韘掉下的地方扔下去了。 终于能召人来帮忙了,祁果新找了个承顺公府的戈什哈,按照六阿哥教的,说镯子掉池子里了。
第84页 戈什哈跪在池边,捲起袖子捞一捞,轻易就找到了镯子,也顺手捞出了玉韘。 祁果新觉得有意思极了,看得都入迷了,腰上突然被六阿哥一戳,她委屈地撇撇嘴,按照方才学的话儿有样学样说了:「这是我大哥子的,原来是掉这儿了。给我吧,迟些时候我再转交给大哥子。」 戈什哈不疑有他,把打捞上来的东西擦干净了,给了祁果新,道了告退。 直说不就完了么,那么多事儿!祁果新悄悄沖六阿哥翻了个白眼儿。 这么一瞧,正瞧见六阿哥身边扁扁一个小陶罐儿,祁果新哎呀捂嘴叫了一声,「五阿哥,您手里提熘的是……蛐蛐儿吗?能给奴才瞧一瞧吗?」 六阿哥挑了挑眉,「你喜欢?」 祁果新咧开嘴连连点头,「早就想要了,阿玛说玩这个没有姑娘样儿,不给买。」 六阿哥斜着嘴角笑了,「我把这个送给你,今儿的事你保密,怎么样?」 「好啊好啊!」祁果新两眼放光,欢欢喜喜把笼子提熘过来,没忘了谢恩,「奴才谢五爷赏。」 简直爱不释手,祁果新胖乎乎的手指头捏着小陶罐,转身就走。 六阿哥愣了,哎了一声叫住她,「你就这么走了?」 祁果新迟登登啊了一声,「奴才谢过赏了呀……」 他垮下了脸,「谢完赏就能走?谁这么教你的?」 不走,还干嘛呀?祁果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咧嘴乐开了,「对了,奴才才刚给它起了个名字。」 六阿哥来了兴致,「叫什么?」 「叫糰子。」 惊天动地的一阵大笑,六阿哥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它叫鹌鹑,那你叫什么?」 「果新。」祁果新这回真准备走了,听见这话,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答:「奴才叫果新。」 …… 该回阿哥所了,五阿哥和六阿哥俩半大小子,笃笃骑在马上,人就萝蔔丁那么大一点儿,比马头高不了多少。 人虽小,好赖是旗人爷们儿,六岁学骑马,小胖手抓着缰绳,别的不说,架势是挺有模有样的。 「五哥,额尔赫的闺女,叫果新的,你见过吗?」 五阿哥低头想了想,摇摇头说:「没见过,怎么了?」 「是个呆子。」六阿哥晃着圆乎乎的小脑袋,十分肯定地说道。 此时的承顺公府里,祁果新正拿米粒儿逗着鹌鹑呢。二哥子恩绰进来了,往陶罐里一瞧,这只蛐蛐儿个头大,腿儿粗壮,叫得也敞亮。 恩绰「嘿」一拍大腿,两眼都往外迸亮光了,「触鬚儿真直!是个宝贝。是谁给你的?」 瞒是瞒不住的,祁果新老老实实答了:「五阿哥赏的。」 恩绰觉着奇怪,今儿五爷不是一直跟他在一块儿嘛,什么时候另见到祁果新了。他匪夷所思地歪了脑袋,问:「你见着五爷了?」 祁果新「嗯」了一声,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很是嫌弃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拿人手短,把「死要面子活受罪」几个字硬生生咽下去了。 第45章 番外二 【番外——帝后大婚】 帝后大婚, 册立、奉迎、合卺、祭神,一整日没消停。 等终于燃上龙凤烛瞧见百子帐的时候,祁果新已经宛如一条死鱼了。 但是她还咬牙硬撑着, 没有一头撅过去。 她和皇帝在床上对坐着,大眼瞪小眼儿,皇帝没开口,她也不敢说话。 大婚之夜,皇帝觉得夫妻俩总得靠一头说说话, 可他每次想开口, 就被祁果新越来越聋拉的脑袋和眼皮制止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祁果新已经坐着发梦了。 「奇赫里氏, 你没什么想说的?」 一句话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毕竟是帝王之威, 摄人心魄。 祁果新甩了甩睏倦不已的脑袋,她有什么想说的……没什么想说的呀,她老实答道:「奴才……挺累的, 您累吗?」 还知道关心他, 还不赖。皇帝随口敷衍了句凑合。 方才思绪累得混沌了,差点忘了对面这人是谁, 是当今万岁爷呀,是她年少时倾慕过的人。 有多少人能有这份福气,嫁给自个儿爱慕的爷们儿呢。祁果新很欣喜,也有些羞赧,不过冷静下来想了想,她今儿身子不爽利,不能跟万岁爷圆房。 既然不能圆房,那就倒头睡大觉呗!帝后大婚可真累人, 从大宣门中门走到干清门,她胳膊腿儿都快散架了。 于是祁果新热情地向皇帝进谏道:「万岁爷,咱们早些安寝罢!」 皇帝愣了一瞬,耳根子有些发红。 他真的很想问问额尔赫是怎么教导的闺女,过分热情的女人,就不知羞涩婉约为何物吗?皇后的端方和大气呢? 皇帝一面嫌她不够委婉,一面别别扭扭地上床了。 很快皇帝就发现,是他想错了。 祁果新拙手拙脚伺候他上了床,自个儿在外侧躺下。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绵长均匀的唿吸就从皇帝身侧传了过来。 皇帝的龙心和他的脸一样冷。 「皇后,起来。」 睡得正酣的祁果新冷不丁被推醒了,很意外地侧脸看向皇帝。 他还没歇下,皇后就敢先睡了?皇帝眼神凌厉,语调凉薄,「奇赫里氏,现在该你歇觉吗?」
第85页 祁果新满脸讶然,坦坦荡荡地说:「皇太后没跟您提吗?奴才今儿不便伺候万岁爷。」 大喇喇的模样,皇帝都替她臊得慌,「朕说那个了吗?」 「那……不歇觉,还能干什么呀?」问完才想起来家里管教姑姑耳提面命的训诫,祁果新连忙在百子千孙褥上端端正正地跪坐好,垂下了眉眼,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奴才恭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嗓子眼儿被棉花堵了似的,竟然说不出话来。 祁果新自觉看懂了皇帝那万般复杂的神情,她瞭然的「啊」了一声,探出半个脑袋,试探着问道:「万岁爷,难不成,您要……传官房吗?」 皇帝不行了,内心嘶吼着,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了。 好死不死的,祁果新还热情地补了一句:「您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急吗?」 皇帝绝望地用龙爪盖住了眼睛,一只手赶苍蝇似的往外挥了挥,「睡吧……睡吧……」 祁果新挠了挠后脑勺,躺回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 在闭上眼的前一刻,祁果新心想:人有三急就上,龙有三急竟然憋着,皇帝这龙可真奇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