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未婚夫太爱我了怎么办》 第1页 [穿越重生] 《反派未婚夫太爱我了怎么办》作者:元真羽【完结+番外】 文案: 姜虞穿书了,原身的未婚夫江玄是个超级大反派。 江玄出身世家,明面上是位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仙门贵公子,实则阴郁恣睢,心机深沉,占有欲强到病态,一生亲缘断绝,只为颠覆整个仙门。 原身痴恋原着男主,几度欲与其退婚,江玄求而不得,最后黑化杀妻,毁天灭地。 姜虞:…… 她决定曲线救国,给这位未婚夫介绍一位两情相悦的新对象。 「我们冬藏仙府女弟子多,长得好看修为又高的更多,你看上谁我都能帮你追。」 那明媚张扬的少年郎睫羽低垂,黑润的双眸款款地凝视着她,声如幽魅:「可思余唯独心悦你,心悦到……」 「恨不得杀而藏之。」 姜虞:!!!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t_t 求求你别喜欢了成吗? · 江玄知道自己天生坏种,从来就不算好人。 然而有一天,黑暗里突然闯进一束微光。 他略一怔忪,缓缓放下染血的刀。 生来为恶,愿为你从善。 ———————————————— 娇娇大小姐 x 天生坏种 ————————————————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甜文 穿书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虞、江玄(赵奉仙) ┃ 配角:完结文:今天兄长黑化了吗 ┃ 其它:未婚夫真地好坏 一句话简介:反派美强惨 立意:愿为你从善 第1章 你敢打我? 乌云如墨,大雨如天河倒灌,模煳了山间一切景色。 茫茫荒野中,却有一座废弃的道观灯火摇曳,传出喧譁人声。 「虞师妹,你醒了吗?」 「哼,她醒不来最好!如果不是她这个半聋不哑的惹祸精,玉善师姐怎么会受伤?叶师兄怎么会与我们走散?」 「就她这个蠢样,还敢妄想叶师兄,简直痴人做梦!」 「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为什么要少说两句,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她就是个害人精,和她那个魔道妖女出身的娘亲一样……」 啪! 一记响亮耳光打在咒骂不休的诸葛绮红脸上,诸葛绮红捂着被打歪的半边脸,整个人呆住,过了会才回过神来。 「你居然……居然敢打我?!」 她可是夏鸣仙府府主的亲侄女兼嫡传弟子,姜虞这个连筑基都没有的废物居然敢打她?! 姜虞头疼欲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柔柔地说道:「嗯,我敢」。 诸葛绮红闻言,几乎气到原地爆炸。她尖声叫唤,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啊——姜、虞!我打死你!我从今天起跟你势不两立!你们都别拦着我,让我打死这个小贱.人……」 旁边的师姐妹赶紧围过来拉架。 「绮红师姐,你不要冲动啊。」 「一切事情,等回了师门,自有府主做主。你若现在打回去,问雪夫人那里可不好交代……」 「是啊是啊,绮红师姐你也知道,问雪夫人一向偏心于她。」 姜虞双手捂着耳朵,从蒲团上爬起来,拖着虚软的身体走到三清殿外,总算清净了。 她独自坐在滴水檐下,借着火光,看向倒映在水洼中的人影。 二八年华的少女身姿婀娜纤细,容颜娇美,脸庞丰盈,秀髮如藻,长长地披散在身后。她身上穿着比甲式的灿银软甲,下着烟紫纱裙,外罩紫衫大袍,此等装扮,于娇颜艷质中平添了一点英气。 姜虞静静凝望着水中的少女—— 这具身体的容貌与她前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额间多了一朵梅花形状的硃砂印记,而这印记,正是冬藏仙府女弟子人人皆有的守宫砂。 容貌虽一样,但的确不是她自己了。 姜虞拖腮看了一会 ,慢慢陷入沉思。 其实她早已醒来多时,只是因为一开始不明情况,才假装昏睡。 后来听见众人争执,她才知道自己竟是穿成小说里的同名女配了。 姜虞本来只是一个苦逼的高中生,某天参加完机器人大赛,从赛场中走出来时不小心踩空,一脚跌下楼梯,自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她就穿越了。 穿到一个歷史上没有的朝代,循规蹈矩地当了十六年的官家小姐,结果某一日天降噩耗,她的父母在外放途中遭遇匪祸,双双殉难。 姜虞虽然悲痛万分,但因家中仅有她一个女儿,只能收起悲伤,强撑着担起扶灵回乡的重任。 朝廷体恤她一介孤女,派了官兵护送她回乡,不想却在途中遭遇了水匪。 姜虞还记得临死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正跪在停放灵柩的客舱里烧纸钱,忽然舱门开了,风雨从门外扑飞而入,一道缥缈人影手持细长利剑,自苍茫夜色中走来。 姜虞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就觉胸口一凉,利剑当胸而过。 弥留之际,她听见一声低沉的嘆息:「我来接你了。」 …… 接你妹啊! 每每回想起这一刻,姜虞都想徒手撕人。 你个杀人犯,你以为自己是地狱使者、牛头马面吗?
第2页 还我来接你了! 你怎么不叫我捅一剑,让我也接你一程? 可惜她现在莫名其妙又穿书了,即便想要化为厉鬼索命,估计也回不去第二世的世界。 姜虞想到这里愈发郁闷,不由捡起一枚小石子砸向脚边的水洼,霎时间,水花四溅,水中的倒影也被打散了,等到涟漪散去,又过了许久,才重新聚起人影。 大概是因为好歹也当过一回穿越人士,所以这回穿书,姜虞倒并不觉得惊奇,冷静下来后,便开始回忆原着剧情。 时隔久远,姜虞目前能记起的,就是她穿的是一本女主修仙文。 当然女主另有其人,就是她所穿的这个同名女配的表姐,姜玉善,或者说,是穿到姜玉善身上的穿越女。 而原主则是穿越女修仙生涯中的一颗小小绊脚石,主要作用就是为男女主的爱情制造波折。 原主倾心男主叶应许,为了他,不仅多次闹着要退掉自小定下的婚约,后来更是叛出师门,坠入魔道,最后功体尽废,被身为反派的未婚夫一剑刺死。 姜虞一想到这个结局,就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她上辈子,可是货真价实地挨了一剑。 横死的滋味有多可怕,只有经歷过的人才知道,反正她是不想再这么死一次了。 本来刚发现自己穿书时,因为一时记不起原着的细节剧情和人物关系,姜虞还想着按兵不动,先观察一番再说。 结果闭目等了一会,就听到一个少女破口大骂原主的母亲。 姜虞上一世刚刚经歷了丧失双亲的悲痛,联想到两世为人,母亲皆对自己疼爱有加,不由心有感之,忍不住起身给那个辱骂原主母亲的女弟子一耳光。 原主是仙门大宗,冬藏仙府的二小姐,她的父亲是正道俊杰,母亲却是魔道妖女。 多年前正邪争纷又起,原主的母亲死于乱战之中,原主的父亲悲痛欲绝,也跟着自刎殉情。 原主孤苦无依,被姑母问雪夫人带回冬藏仙府抚养。问雪夫人怜惜她身世悽苦,对她宠爱有加,更胜过对亲生女儿。 也因为问雪夫人的宠溺放纵,养成原主一副目中无人的娇横性子,师门中从上到下,竟无一个同辈的女弟子能与她融洽共处,交心言谈。 刚才众位女弟子虽然拦着诸葛绮红,劝她不要还手,却也不是为了维护原主,更多的是畏惧原主的姑母,问雪夫人罢了。 姜虞坐在滴水檐下,一边思考,一边默默运行了一遍体内的大小周天。 说来也奇怪,她虽未继承原主的记忆,却完美地继承了原主的修为和术法。 等到她化灵入体完毕,侧耳倾听,发现三清殿内阗寂无声,静悄悄一片。 姜虞在外头吹了半天风,着实觉得有些冷,想着此刻里面应该已经吵完了,便打算起身返回三清殿内避风。 不成想才站起来,殿门忽然自内打开,一名青衫青裙的少女被众位女弟子推搡出来,跌倒在地。 诸葛绮红双手插腰,堵在大殿门口,阴阳怪气地说道:「青青师姐,既然你这么护着这位姜二小姐,那你就和她好好待在殿外,作一对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吧!」 说罢,砰的一声甩上殿门,落了门栓。 姜虞站在门边,冷冷道:「开门。」 殿门后传出絮絮之声,有几个师姐妹劝道:「绮红师姐,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少女叱道:「你是不是也想出去同那小贱.人一起?不想就闭嘴!」 姜虞听到她嘴里不干不净,不由怒从心起,一脚往殿门上踹去。 岂料脚尖刚接触到门扇,整座大殿倏然一亮,一片金黄光线连接而成的细网将整座三清殿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 姜虞只觉脚尖一麻,像是被细微电流电了一下,顿时全身酥麻,软倒在地。 三清殿里传出少女嚣张得意的笑声:「姜虞,你这个窝囊废,要不是问雪夫人护着你,玉善师姐也护着你,你真当我们给你面子吗?」 「你不是脾气大吗?我待要看看,你的本事是不是也这么大?有能耐你就破了我们夏鸣仙府的金光伏魔阵啊,哈哈哈。」 刚刚被众人推搡出来的青衫少女此刻已经从地上爬起。 她扶起浑身发软的姜虞,低声劝道:「虞师妹,玉善师姐因你受伤未醒,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们都对你心怀怨怼,而夏鸣仙府的女弟子们又都听从绮红师妹号令,你势单力薄,斗不过她们的,算了吧。」 姜虞瞪了殿门一眼,含怒作罢。 此刻雨已经渐渐小了,二女举着火把在顺着殿外的廊庑走了一遍,发现三清殿后头还有一座偏殿。 姜虞道:「这位……师姐,我看那间偏殿门窗俱在,想来也可遮风挡雨,暂度一夜,不如我们一起到那边避避?」 青衫少女微笑道:「也好。」 二人冒雨跑入那偏殿后,合力拢来一些干草,把殿里一座木像噼开当柴火,燃起火堆,关上殿门,这才觉得暖和了许多。 两个少女围坐在火堆边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几句话聊下来,姜虞总算捋清楚了青衫少女的身份,也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这青衫少女是冬藏仙府的姐妹宗门,夏鸣仙府的女弟子,名唤诸葛青青。 之所以称这两大仙府为姐妹宗门,是因为这两大仙府歷来只收女弟子。冬藏仙府主修阵法符术,夏鸣仙府则主修炼丹救人。
第3页 而诸葛绮红一介药修,却用冬藏仙府弟子最擅长的阵法之术将姜虞制住,这何止是打脸,这简直是把姜虞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姜虞气愤归气愤,但也知晓自己此刻技不如人,气愤无用,倒不如把用来愤怒的力气转移到修炼上。 诸葛青青望着「荜啵」作响的火堆,满面愁容。 「此次我们结伴出来歷练,谁能想到居然遇上魔道中人,现在玉善师姐受了伤,叶师兄又与我们走散了,这山中还潜伏着魔道妖人驱使的行尸,也不知道玉善师姐昏迷之前设下的结界还能支撑多久,那些行尸什么时候会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唉。」 姜虞观察诸葛青青的神色,斟酌道:「诸葛绮红说,表姐是因为我受的伤?」 诸葛青青嘆道:「虞师妹,我说句实话,你莫要生气。」 「虽然玉善师姐逼你将你的九尾灵猫放出去给江家送信,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你也不该不顾安危,私自跑出去寻你的猫。灵宠不过是牲畜罢了,哪及得上人命重要?昨天如果不是你非要跑到道观外头去找你的猫,玉善师姐也不会追出去,被行尸所伤。」 「是表姐把我救回来的?」 诸葛青青摇头道:「你和玉善师姐是一前一后回来的。玉善师姐中了尸毒之后,拼着最后一丝清明逃了回来,你是快天黑时才被我们发现昏倒在道观山门前。」 姜虞问:「你说我是去找猫的,那我的猫呢?怎么没见着?」 诸葛青青也奇道:「咦,说起来还真是,你那只九尾灵猫呢?」 二人正疑惑间,忽然听到微弱的「喵喵」声从偏殿外传了进来。 第2章 兇残魔头 姜虞:「我好像听到了猫叫声?」 诸葛青青迟疑道:「有……有吗?」 姜虞又侧耳听了一会,心中益发确定,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打开殿门,探头朝外看去。 此刻云收雨歇,清泠泠的月光洒落在这座荒山野观间,剪裁出飞檐斗拱的暗影,照亮了墙根下一株开得极为妖娆的西府海棠。 猫叫声就是从花丛后头传出来的。 姜虞两条秀气的柳叶眉轻拧,提着裙子奔下丹墀,朝那株西府海棠一路小跑过去,走近了,果然发现沾着雨露的绿叶底下趴伏着一只小狗大小的橘纹大猫。 猫儿身上的皮毛被雨水打湿,乱糟糟地贴在身上,水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看着好不可怜。 姜虞脑中不知怎么地浮起一段记忆,清晰地显示了这只猫的来歷。 这只九尾灵猫是一只下品灵宠,名唤十三郎,为原主父母生前所养。 原主父母去世后,原主便将这只九尾灵猫当成了命根子,多年以来与其同吃同眠,走到哪儿便要带到哪儿。 这次原主迫于众人压力,忍痛将十三郎放出道观送信,结果捱不过半日,又后悔了,便瞒着众人偷偷熘出去,想把灵宠找回来。 姜虞不知道原主这一趟出去,是不是已经无幸,所以她才会穿书,就像上一世的她被盗匪杀死一样。 姜虞心中不由涌起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之情,柔声轻唤:「十三郎,来,到姐姐这里来。」 边说边蹲下身,伸出双臂欲去抱它。 十三郎伸出两只前爪朝她探来,可后半截身子却像被花丛里的枝杈困住,任凭它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姜虞只好继续放矮身子,就在她的双手插.入九尾灵猫的两只前爪腋下,准备将它一举抱出时,一丛树杈忽然从旁蹿出,架住九尾灵猫的身体高高挂起。 姜虞下意识地跃身而起,向后退开几步,一抬头,就看到满树海棠花苞次第绽放,花树中央生出一个妖艷的裸.身女人。 那女人上半身为花叶环绕,下半个身子却是西府海棠的树干所化。 女人的手指似带露青葱,抚过娇艷的海棠花瓣,粉色花朵遽然一震,花瓣纷飞,如片片飞羽,环绕在女人身周,慢慢化为一件粉色的薄纱轻衣。 诸葛青青看到花树中的女人,吓得小脸发白:「是魔道的妖孽……」 女人抱九尾灵猫入怀,涂了蔻丹的十指指尖艷艷,右手环住大猫的脖颈,一下松,一下紧地掐着。 「你这个主人倒是跑得比你的猫儿快许多,险些就被你逃了呢。」 姜虞退回滴水檐下,从储物灵囊里摸出一张符箓在手。 「先前是你打伤了我?」 那女人却不理她,侧首回眸,娇笑道:「奴家听闻用九尾灵猫炖出来的肉汤,可以滋养女子的肌肤,奉仙君,这传说可真?」 「那西府娘子你恐怕要失望了,就你这副尊荣,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玩笑似地吐出刻薄话语。 姜虞闻声抬眸,看见一个朱衣少年侧身骑坐在墙头上,右腿垂落,左腿屈起,左手搭在膝头,右手持着一只白玉排箫,手臂随意垂落身侧,整个人的坐姿看上去极为松弛不羁。 月光洒落在他脸上,映照得他一张脸宛如冰雪雕琢,愈发显出眉眼漆黑,唇色殷红。 少年微微侧首,眸光从西府娘子身上掠过,落到她怀中所抱的九尾灵猫身上。 「这只灵猫是我要的东西。你既伤了它……想来只能以命相偿。」 西府娘子闻言,刚要收紧的手顿然一松,眯起细长双眼,语声中隐带怒意:「赵奉仙,你我同为十八水府判官,你敢威胁我?」
第4页 少年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忽然提气跃起,身姿如鹤,化为一道绯色残影。 姜虞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那九尾灵猫已经转到少年怀中。 西府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气得面目扭曲,怒叱一声,化出双腿,双手各持一根荆条,朝少年抽打过去。 少年站在原地不动,看也未看,骨节匀称的手如春风拂柳,很随意地挥出一掌。 一面赤红色的光盾倏然亮起,挡在少年身前,随着掌力推出,勐然朝西府娘子轰了过去! 西府娘子倒飞出几丈远,被那面光盾抵在墙面上,四肢抻展,像是被无形的长钉钉住手脚,毫无还手之力。 「威胁你,是给你脸面,你既然不想要……」 少年说着,虚空一抓,握掌成拳! 随着他的动作,赤红光盾勐然炸开,被光盾钳制住的女子霎时化为一蓬血雾,成为废旧围墙上的一抹血色艷彩。 姜虞:…… 诸葛青青:…… 两个没见过场面的小可怜完全惊呆了,挨在一起瑟瑟发抖。 呜呜呜,这是个什么品种的兇残魔头? 一言不合,连队友都能搓巴搓巴剁了!!! 少年转身朝姜虞二人走来。 他每进一步,姜虞拉着诸葛青青退一步,到最后,两个少女退到殿门前,背靠槅扇,再也无处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朱袍锱带的少年踏着石阶,一步一步走到滴水檐下,停下了脚步。 诸葛青青已经吓得牙齿都在打战,姜虞虽然也害怕,但看到十三郎蜷在少年怀中,蔫蔫地打不起精神,似是受了伤,还是鼓起勇气,颤声道:「你……你快把我的十三郎还给我!」 少年偏头一笑,眉眼舒展,唇边现出一枚小小的梨涡,宛如春水漾开,明艷又张扬。 「这灵猫是你的结契灵宠?」 姜虞梗着脖子道:「是。」 少年笑得更开心了,细长的瑞凤眼微弯:「那可真好……」 「杀了你,契约自解,它就是我的了。」 就在这时,蜷在少年胸前的九尾灵猫忽然歪过头,啊呜一口咬在他的小臂上。 这少年一身邪气,喜怒不定,同伴一句话说得不如他意,他动动手指就给灭了。现在可好,十三郎咬了他,岂不是得被他挫骨扬灰? 姜虞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趁着少年皱眉怔神的瞬间,丢出一张定身符。 「天地无极,干坤落定!」 定身符疾射而出,落向少年肩头,但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 嗤! 赤红火焰凭空燃起,定身符眨眼间化为灰烬。 少年单手捏住胖灵猫下颚迫它松口,黝黑的瞳眸微沉,脸上笑意消失殆尽。 姜虞战战兢兢,心里一瞬间已经把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都想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沉着脸扼住九尾灵猫的下颚,迫它松口,眸光注视着姜虞二人,似笑非笑道:「看来这猫咬人的功夫,是跟主人学的。」 姜虞:……我不是我没有。 「把它的腿伤裹好。」 少年说完,冷笑一声,扬手一丢,将十三郎抛了过来。 姜虞赶忙伸手接住十三郎,提起它的后腿一看,才发现它后腿果然有一处极深的伤口,凝固的血液和脏乱的皮毛粘在一起,愈发显得伤口可怖。 这一定很疼。 姜虞抱着十三郎,诸葛青青从储物宝囊里拿出伤药和纱布,二人合力为十三郎处理伤口,那朱衣少年则倚柱而立,吹奏排箫。 箫声幽幽裊裊,并没有什么旋律,但随着萧声响起,围墙之外有黑影相继跃入,动作矫捷,如蹑影追风。 不一会儿,丹墀底下就汇集了二三十个青壮男子,井然有序地列队而立。 姜虞发现他们一个个面目煞白,眼球外翻,眼白上布满红血丝,尖利的獠牙从嘴唇中翻出来,有的牙上还带着血肉,像是刚刚撕咬过什么。 姜虞心下讶异,这些行尸居然不是她想像中般动作蠢笨,反而个个高大健壮,动作极快,不输仙门当中的体修。 隐隐的腐臭味在空气中瀰漫开来,熏得姜虞一阵噁心。 姜虞屏住唿吸,偷眼去看那少年,见他放下排箫,挥了挥手,聚集于偏殿前的行尸就四散分开,朝三清殿蹑潜而去。 少年把排箫往腰间一挂,留下两个行尸看住姜虞二人,从腰后摸出一张白无常面具戴上,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诸葛青青看他走远了,才借着帮十三郎包扎伤口的空档靠过来,附在姜虞耳侧悄声道:「虞师妹,九尾灵猫颈间的信轴不见了。玉善师姐在信轴上施了禁制,须得持江家嫡传弟子信物者才能取下,看来江家已经收到咱们的求救信了。」 姜虞闻言,心中一动。 江家…… 她隐约想起什么,但又不是很肯定。 「哪个江家?」 「……便是与你定有婚约的灵州江家呀。」 诸葛青青说完,又泄气道:「唉,也不知道江家收到信后,能否及时赶来。这个魔头如此兇残,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得命在。」 姜虞望着三清殿陷入沉思。 如果没有记错,这魔头少年的倒霉队友临死前喊他「赵奉仙」,想来赵奉仙应该就是他的名字。
第5页 可姜虞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原书里有写过这样一个角色。 不远处,三清殿外金光大亮,不过一瞬,又倏然寂灭。 那座将姜虞拒之门外的金光伏魔阵在赵奉仙手底下就如纸煳的一般,完全不堪一击。 行尸们发出呵呵嘶吼,飞身跃起,有的用肉躯撞开门窗,有的直接用身体砸破屋顶,长驱而入。 三清殿中传出金戈交击之声、女弟子惊慌的叫声和哭泣声,但很快,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又过了一会,看守姜虞二人的行尸像是收到命令,押着二人往三清殿的方向行去。 到了三清殿前,便见众位女弟子都被缴了兵刃、法器,一条细长的困元索将她们锁在一处,封住了她们的灵力。 女主姜玉善此刻仍然昏迷不醒,被一只高大壮硕的行尸扛在肩头。 姜虞抱着十三郎,被行尸驱赶着押到赵奉仙身后。 诸葛绮红站立在众师姐妹当中,原是一脸惶然不安,待见到姜虞和赵奉仙站在同一边,双目不由微微睁大,不知想到了什么,怒得俏脸通红,喝骂道:「好啊,姜虞!原来是你出卖了我们?!」 有道是人在路上走,锅从天上来。 突然背锅的姜虞一脸茫然:「你说我怎么了你们?」 诸葛绮红怒道:「你还装傻充愣?!我就知道,你说什么要出去寻你的九尾灵猫,却原来是偷偷熘出去,给这魔道妖人通风报信!」 姜虞:? 您的脑子是被行尸吃了吗?! 姜虞虽不知原主之前在道观外究竟遭遇了什么,却可以肯定,原主一定没有给魔道妖人通风报信。 她如果想通风报信,又何必把视为命根子的十三郎放出去送信求救? 姜虞正想反驳,赵奉仙却忽然回身揽住她的肩头,把她往怀中轻轻一带,垂目笑道:「做得好,没有你,哥哥还找不到这里来。说罢,想要哥哥嘉奖你什么?」 姜虞:??? 不是,你是我哪门子的哥哥啊喂?!! 第3章 挑拨离间 赵奉仙的话,宛如一点火星子掉进油桶,诸葛绮红一下就炸了。 「姜虞!你竟然真地与魔道妖人暗中勾结,狼狈为奸!」 姜虞想开口说「我没有」,然而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人禁言了。 赵奉仙松开姜虞,双手抱猫,摇头道:「姑娘说话当真难听,这怎么能叫狼狈为奸,应当说是『珠联璧合』才对。」 姜虞瞪视着少年的面具,真地很想口吐芬芳啐他一脸。 无奈搜肠刮肚,发现肚子里骂人的词儿着实匮乏,除了「兇残」、「变态」,一时间竟不知该骂这厮什么才好。 诸葛绮红跟疯了似地拼命挣扎起来,她越是挣扎,身上的困元索就收得越紧,勒得她整个人青筋微凸,面目扭曲。 「姜虞,你忘恩负义!问雪夫人含辛茹苦抚育你十载,玉善师姐也待你极好,为了救你还身中尸毒,你就是这么坑害她的!」 诸葛青青忍不住小声道:「绮红师妹,虞师妹她肯定不会和魔……外人勾结陷害自家师姐妹,你不要被人挑拨了。」 诸葛绮红呸道:「她母亲是魔道太阴宫的妖女,她定然也是个小妖女!」 此言刚落,站在诸葛绮红身后的行尸忽然一记肘击,将她击倒在地。 诸葛绮红像一只蝉蛹,在地上滚来滚去,痛骂不休。 其余十来个师姐妹虽然不像诸葛绮红那般大胆,但也都向姜虞投来愤恨怨怼的目光。 姜虞原先还着急想要解释,但看到这样的目光,心便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在她看来,这赵奉仙挑拨离间得如此明显,可这群所谓的同门师姐居然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轻易地便相信了,想来是心中早已有此想法。 姜虞想起书中,魔道势力为金字塔结构,位于金字塔顶端的便是太阴宫。 原主的母亲茱萸虽然身为太阴宫的九大护法之一,但和冬藏仙府少主姜沖成亲之后,便脱离了太阴宫,自此隐姓埋名,和丈夫一起退出正邪两道争纷。 若不是后来正邪争纷又起,冬藏仙府众人被困嘲风谷,茱萸和姜沖也不会拜託友人将女儿送回冬藏仙府避难,再度出山,携手奔赴极乐净土境内,解救同门。 真算起来,茱萸却是为了帮丈夫姜沖拯救师门,才会身陨。 诸葛绮红一介小辈,凭什么张口闭口就骂她是「魔道妖女」! 姜虞越想越是愤怒,诸葛青青观察到她神色有变,不由急道:「绮红师妹,你少说两句吧,那些陈年往事又与虞师妹有什么关系呢,问雪夫人早已下令,严禁我等再提。」 诸葛绮红怒笑道:「你怕问雪夫人,我可不怕。」 说着看向姜虞,冷笑连连:「你还以为你娘真如传说中那般,是为了保护冬藏仙府的小弟子们,才为太阴宫妖人所害吗?!」 「错!当年若不是她暗中给太阴宫妖人传递消息,冬藏仙府那批后起之秀又怎会被困于嘲风谷,被逼到以命搏命,折损过半,才得以逃出生天!」 这一句句诛心之言叫姜虞听了只觉心惊肉跳。 不可能的,书里根本没有写到这个。 但转念姜虞又想到,书中未写尽之事,难道就一定没有发生过吗。
第6页 这个想法令她有些难过,诸葛绮红对原主母亲的辱骂又令她倍觉愤怒,终于,她忍不住喝道:「住口!你再敢辱骂我娘,我割了你的舌头!」 话音落下,姜虞不禁抬手掩口。 施在她身上的禁言术消失了? 众人听到姜虞此言,面上都忍不住露出又恨又怕的神色,个别胆子稍大点的甚至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这次歷练,一路上我们迁就了她多少次,又为她解决了多少麻烦,想不到她竟然说得出这样的狠话,这人还有心吗?」 赵奉仙抚掌大笑:「哈哈哈,有趣有趣,我最喜欢看人割舌头了。」 说着从姜虞怀中夺走九尾灵猫,递过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来。 「她如此辱骂你的亡母,为人子女,岂能不为母亲报仇?趁她此刻受制于困元索不能动弹,割了她的舌头,叫她这辈子都不能在你面前聒噪。」 赵奉仙强硬地把匕首塞入将姜虞手中,轻轻在她肩头一搡:「快去。」 姜虞被搡得朝前颠了两步,正好跌倒在诸葛绮红身前。 两个少女,一个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一个双臂撑在身前,半跪于地。 目光相接,诸葛绮红瞳眸微缩,脸上流露出惧怕之色。 赵奉仙站在姜虞身后不远处,怀里抱着一只大胖猫,开口催促道:「要是你不肯割了她的舌头,那我只好割了你的舌头,代你母亲惩戒你这个不孝女了。」 姜虞身子一抖,想起那个被炸成一蓬血雾的海棠花妖。 这个魔头…… 他真地干得出来! 但是叫她把诸葛绮红的舌头割掉,这种事情…… 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啊! 她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有杀过一只,除了菜刀和美工刀,她哪里还碰过别的刀子? 姜虞握着匕首的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慢慢朝诸葛绮红递了过去。 诸葛绮红见状,面色大变,扭着身体拼命往后躲,色厉内荏地叫嚣道:「姜虞,你胆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姨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诸葛绮红的姨母是夏鸣仙府府主,是只表面笑嘻嘻,心里mmp的笑面虎,这句话姜虞倒是相信。 但是…… 赵奉仙往姜虞这边走了两步,用一种轻慢的语调说道:「还不动手?」 诸葛青青低声劝阻道:「不要啊虞师妹,莫听贼人教唆,做下傻事,否则你来日一定会后悔莫及。」 姜虞一手捏住诸葛绮红下颚,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右手持刀,悍然挥下! 雪亮的刀锋从少女背上掠过,满头秀髮应声而断。 过了很久,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到身上,诸葛绮红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又过了一小会,觉察到束缚着她的困元索似乎松开了,诸葛绮红不由心中大喜,但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侧头看到散落一地的黑髮,她才明白原来姜虞刚才没有割她舌头,却是削断了她的一头秀髮。 或许是因为匕首有异,竟然连带着把封锁灵力的困元索也给削断了。 姜虞削掉诸葛绮红的头髮,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薄汗,身子放松,朝后跌坐下去,伪装出一副兇狠的模样,道:「割掉你的舌头有什么意思?你向来自负美貌,再要多嘴多舌,我把你头髮剃光,看你还能美到哪里去!」 赵奉仙一手抱猫,另一只手伸到猫脖子里轻轻挠着,挑眉不语。 诸葛绮红眸子一转,双手在地上一按,忽然翻身而起,一脚踢向姜虞拿刀的手。 姜虞的手腕被踢中,登时便觉整条手臂发麻,匕首脱手而出,「叮」的一声,跌落在地。 诸葛绮红一记扫堂腿将匕首踢到远处,运上真力,一掌击向姜虞肩头。 姜虞还未筑基,怎么当得起一个已经筑基的弟子全力一击? 她被诸葛绮红一掌击中,直接从三清殿前的石阶跌落,在水洼中滚了几滚才停下来。 姜虞狼狈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青衫青裙的身影摔到不远处一个更深的水洼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妖人,你……」 诸葛绮红浑身湿透,从水洼里爬出来,开口说了三个字,就忍不住扭头呕出一口血来。 姜虞看她好像受了重伤,心下觉得有几分奇怪。 她也挨了一掌,都被打飞了,怎么好像不是很痛呢? 赵奉仙站在丹墀上,居高临下,抬手摁住想要从他怀中挣脱,跑去找姜虞的九尾灵猫。 「方才要你割她舌头,你不肯,现在看明白你这位师姐的嘴脸了吗?」 赵奉仙幽幽道:「你割了她的头髮,她却想要你的命吶。」 诸葛绮红道:「你胡说!我几时想要她的命?」 赵奉仙冷笑:「哦?你若不想取她性命,何以脱困之后不先来攻击我,或是反杀制住你们的行尸,反而全力打了你这位师妹一掌?她还未筑基,怕是根本挡不住你一个筑基修士一掌吧?」 赵奉仙一番话出口,诸葛青青忍不住道:「绮红师妹,虞师妹便是为此人所迫,也从没想过真地伤你,由此可见,她也必定不会向此人通风报信。绮红师妹,你真煳涂,你怎可真地对虞师妹下此重手?」 诸葛青青这番解释,引得不少女弟子陷入深思,她们看向姜虞的目光中也少了些敌对,而看向诸葛绮红的目光中则不禁染上了一点质问和不满。
第7页 赵奉仙轻笑一声,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极好玩的事情。 「既然刚刚的把戏你不肯玩,我们现在来玩个新把戏。」 诸葛绮红手捂胸口,嘶哑道:「魔头,你要杀便杀,我死也不再受你作弄!」 赵奉仙抱着猫慢慢走下石阶,瞥了姜虞一眼,意态慵懒地说道:「你这位师姐现在受了伤,应当差不多能和你打个平手了。你们俩决斗一番,若是你能把她杀了,我就放你这些师姐师妹们走,若是——」 赵奉仙说着看向诸葛绮红:「你杀了她,我就留下你的舌头,顺便再把你这位虞师妹炼成行尸。」 姜虞:??? 她没有听错吧? 她要是把诸葛绮红杀了,他就放她们走人? 真的吗?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姜虞一开始脑子还有些懵逼,但冷静下来一想,就明白这个规则的歹毒之处了。 要是她真把诸葛绮红杀了,岂不正好坐实了她与魔道妖人勾结的罪名?可她要是不全力抵抗,诸葛绮红怕是真地会起杀心。 若她被诸葛绮红所杀,余下众人虽不能走,但也并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只不过她就倒霉了点,死了也不得安宁,这魔头会把她的尸体炼化成行尸。 但反过来,这又是个帮助众人脱身的机会。 诸葛绮红如果想救同门,大可慷慨赴死,可她必定不愿束手就死。 虽则让她以命换取大家离开,确实没有道理,但人心叵测,焉知不会有人因她不愿就死而心生龃龉呢? 所以不管她们两个谁赢,于她二人而言,都全无好处。 这小魔头当真用心险恶! 诸葛绮红气得浑身发抖,大叫:「魔头,你想要我们自相残杀?我告诉你,不可能!我宁死也不叫你如愿!」 赵奉仙笑道:「是吗?既如此,那请你速速去死。你要是死了,我就算你这位虞师妹赢,你的其他师姐妹就都可以走了。」 诸葛绮红:…… 「噗嗤——」 虽然很不该笑,但这赵奉仙捕捉重点的能力着实清奇,姜虞一时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赵奉仙移目看向她:「你这位师姐不是说了,宁、死,也不叫我奸计得逞,你还不快满足她的心愿?」 第4章 扶乩之术 赵奉仙三言两语挑拨完毕,抬手打了个响指,一个行尸走了过来,俯身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弯腰拱身。 姜虞正疑惑这只行尸到底要干嘛,便见赵奉仙一抖袍裾,抱着猫施施然在行尸背上坐下。 姜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只行尸是过来充当「人椅」的。 这个魔头手底下的行尸还挺多功能的嘛,姜虞腹诽。 赵奉仙落座,伸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她们师姐妹现在就开始决斗,快点,请马上开始互殴。 姜虞心里暗骂:恐怖份子就是恐怖份子,没得人性,爱好奇葩,竟然喜欢看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打架。 啊? 美少女是这么用的吗?!像她这种可爱貌美的小妹妹是用来欣赏的好吗? 简直是暴殄天物! 姜虞和诸葛绮红对视了一眼,她从诸葛绮红眼中看出挣扎、犹豫、愤怒,却唯独没有对她这个师妹的一丝丝友善。 姜虞便知道,若赵奉仙再继续向诸葛绮红施压,她说不定真地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诸葛绮红的兵刃、法器被赵奉仙收缴了,可姜虞的储物灵囊却还在自己身上。 姜虞不动声色地把两根手指探入腰间的储物灵囊中,摸到一沓厚厚的符纸,心下稍觉踏实了些。 诸葛绮红从水坑里爬起来,运行真气,身上腾起一层滚滚白雾,过了一会,湿哒哒的衣物干燥如初。 反观姜虞,一身湿衣皱巴巴的,头髮也散了,看上去分外狼狈。 二人都静静地观望着对方的一切动作,谁也没敢先出手。 赵奉仙按住胖乎乎的九尾灵猫逗弄了会,一抬头,看到二女仍在对峙,眸光闪了闪,忽然抬起手,隔空往姜虞背上扇了一掌。 姜虞全副心神都放在诸葛绮红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赵奉仙的小动作。她只觉身后一阵掌风袭来,脚下一个趔趄,朝诸葛绮红的方向扑了过去。 诸葛绮红瞬间出手,掌上亮起两团金光,将灵力凝于掌心,招式勐厉,全然不留情面。 天地万物,皆有炁。 修仙人的灵力,乃是引炁入体,通过体内周天运转,炼化为灵,再纳为己用。 未筑基者,只能化灵入体,还达不到引灵出体的程度。 故而面对诸葛绮红的近身肉搏,姜虞只能左支右拙地抛出灵符招架,可惜诸葛绮红步法灵巧,每次都能轻易避过。 渐渐地,储物灵囊中的符纸越来越少,姜虞自忖,再斗下去,她势必落败。 再一次从诸葛绮红掌下躲过,姜虞觑准时机,一脚将其绊倒。 二人双双跌倒于地,姜虞回忆着前前世上柔术课所学的技巧,迅速运腿抬手,一个锁腿将对方双腿锁住,使出吃奶的力气压制住对方。 「诸葛绮红,说好的不自相残杀呢?!」 诸葛绮红用力挣了两下,发现这位姜师妹的双臂竟有如铜浇铁铸一般,不由大为惊异。 「你这使的什么妖法,快点放开我!」
第8页 姜虞喘了口气,道:「这叫槓桿原理,蠢货!我就不放,放开挨你揍吗?」 我又不傻! 诸葛绮红运起灵力,正欲朝姜虞腿上一掌拍落,姜虞勐然发力,诸葛绮红顿觉两条腿好似被人拗了过去,疼得她忍不住痛叫出声。 姜虞趁势道:「停手罢,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赵奉仙坐在行尸背上,悠悠道:「她不杀你,就保不住舌头。」 诸葛绮红也道:「我本无意伤你,方才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姜虞冷笑:「你是眼睛瞎了吗?我明明是被那姓赵的打过来的!」 说罢,双腿双臂再度发力。 诸葛绮红顿时痛得唉唉叫唤。 想她一介药修,本来于符术阵法就不甚擅长,武艺更是稀疏平常,哪里吃过这样的皮肉苦头? 诸葛绮红心中大为怨恨,叫道:「你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气了。」 姜虞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本来也没有客气过呀。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诸葛绮红忍痛将灵力汇于右掌掌心,慢慢凝成一团灵光,等姜虞发现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 诸葛绮红运起那团圆滚滚的金色灵光,朝姜虞胸前砸了过去。 姜虞只觉胸口像是被一个大锤子狠狠锤了一下,耳边隐约好像还听到了「咔嚓」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胸骨断了。 她被金色灵光的冲击波打飞出去,一直飞出两三丈远才掉到地上。 她掉到地上的瞬间,听到两声细微的声响,有一截断成两半的玉簪从她胸前滑下,跌落于地。 诸葛绮红刚刚使的那个招数,叫作「自爆灵体」,是招威力极大,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此招一出,冬藏仙府和夏鸣仙府的诸位师姐妹们均暗自吸了口凉气。 这招太狠了。 什么仇什么怨啊,竟对同门出此狠招。 姜虞倒在地上,只觉全身都痛,爬都爬不起来。 诸葛绮红脸色苍白,步伐虚浮,摇摇晃晃地朝姜虞走去。 姜虞往腰间摸了下,没摸到储物灵囊。抬头一看,才发现储物灵囊不知什么时候从腰带上脱落,正好掉在离诸葛绮红不远的地方。 诸葛绮红显然也看到了,她紧走两步,弯腰拾起储物灵囊,打开摸索了会,抽出一张灵符。 那也是姜虞剩下的唯一一张灵符了。 诸葛绮红借着火光看清符纸上的符文,不由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温和友好的笑,而是那种有些瘆人的笑。 「哈哈哈,问雪夫人给了你三张保命符,你先前用掉两张,只剩下这最后一张……」 诸葛绮红说着,霍然抬头,眼底显露出一丝猩红,微笑道:「剩下这最后一张杀符——天煞雷击符。」 她说着,慢慢走了过来,脸上笑意愈盛:「天意如此,你怪不得我啊。」 姜虞越瞧,越觉得这姐们精神不太对劲,看着像是突然发了失心疯。 难道是被刺激得道心失衡,走火入魔了吗? 诸葛绮红运灵起符,手上符纸无风自动,爆出细微的蓝紫色电流。 「天煞五雷,镇恶除邪,速奉吾召,急急如律令!」 随着这一声断喝落下,符纸上的雷电忽然沖天而起,化作一条形态兇勐的电龙,朝姜虞扑了过去。 一念之间,就是生死存亡! 那一剎那,姜虞脑中忽然浮起一段遥远的记忆片段。 记忆中的妇人面目模煳,坐在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对面,温柔地说道:「虞儿,明日你江伯父和玄哥哥会送你回冬藏仙府,路上你要好好听江伯父和玄哥哥的话,不许耍大小姐脾气,听懂了吗?」 小女孩抱着妇人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不嘛不嘛,虞儿不想走,虞儿不要离开爹爹和阿娘。」 妇人冷下声音,道:「姜虞,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你大姑母教导,再也不接你回来。」 这句震慑颇有效力,小女孩再也不敢撒娇,不甘不愿地松开手,低声道:「虞儿知道了,我一定听江伯父和玄……玄哥哥的话。」 妇人这才和声道:「虞儿乖。来,现在娘教你一套保命术法,你且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在仙门宗派前显露。」 「为什么呀?」小女孩好奇地追问。 妇人怜爱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冷冷一笑:「这些仙门之人,自诩清流,认为天地自然,万般道法,在乎己身,最恨这等藉助外力的术法。认为此等术法,不过是走捷径的旁门左道,不堪为仙门正统。」 「啊?那虞儿为什么要学?」 妇人挺身坐直,傲然道:「管它邪法正法,在娘看来,有用的就是正道!」 邪术…… 扶乩之术! 那五雷电龙逼到姜虞身前尺许时,赵奉仙怀中的大胖猫忽然瞪大双目,目中闪出绿幽幽的妖异光芒,同一瞬间,姜虞的双眸中似乎出现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瞳孔放大,五指成爪,指上泛出幽幽绿光,朝欺至身前的电龙爪了过去。 那条电龙被姜虞按住脖颈,压倒在地,姜虞抬起另外一只手,一爪一爪,将所有电流撕得粉碎。 不过须臾,那条威风凛凛的电龙便化为破碎的电流,散布在地上,半空,慢慢消弭无踪。
第9页 姜虞起身,四肢着地,抬起右手,放到嘴边舔了舔,动作很像猫舔爪子。 她眯了眯眼睛,喵了一声,眸光紧紧盯着诸葛绮红,学着猫走路的步态,一步一步朝她爬了过去。 站在场外的诸位师姐们均大惊失色,有人失声道:「虞师妹她……她请了那只九尾灵猫上身。」 「难怪,难怪她连外出歷练也要带着这只九尾灵猫,原来是因为修炼了扶乩之术。」 诸葛青青面色发白,喃喃道:「扶乩之术,那可是仙门禁术啊,虞师妹怎么会这样的邪术?」 旁边一人答声道:「这还需要说吗?她娘既是魔道太阴宫的妖女,她怎么可能半点邪术都不会?」 仙门禁术对于正统的仙门弟子,是绝对不可触碰的领域。从小到大,有无数长辈在这些正统弟子耳边耳提面命,反覆强调这些禁术有多可怕,并且列举了种种例子来说明一旦沾染了邪术,必定害人害己,下场悽惨。 刚才看见姜虞被诸葛绮红打伤,诸位师姐妹心底还有几分同情和担忧。 可现在,这些同情和担忧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心底的畏惧。 姜虞步步逼来,诸葛绮红无措倒退。 姜虞扭了扭脖子,喉间发出猫类在攻击时才会发出的低噜声。忽然,她飞身跃起,朝诸葛绮红抓了过去。 嗤啦—— 诸葛绮红闪身避退,却还是被姜虞抓中了后背,夏鸣仙府的弟子法衣被她一抓,布料应声而裂,被抓到的肌肤上也现出五道狰狞的血痕。 那九尾灵猫据说也有凝丹期的修为,但平时不是吃就是睡,又胖又懒,看上去纯然无害,谁能想到上了姜虞身后,居然这等兇恶。 不过片刻,诸葛绮红一身法衣便成了破布,浑身都是抓伤,连脸上也挨了几道。 她这才知道怕了,跌坐于地,哭声道:「虞师妹,你清醒一点,我是绮红师姐啊,你真的要杀我么?」 然而姜虞被灵猫上身后,好像失去了理性,或者说,好像脑容量也被猫类同化了,根本没法思考更复杂的问题。 她完全沉浸在被揍的愤怒和报復的快感中。 她要报仇,她要反击。 这诸葛绮红刚才不是说「天意如此」吗? 现在,她就让她见识下什么叫作真正的「天意」。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天意! 她看到诸葛绮红双目盈泪,一张小脸楚楚可怜,心里觉得非常不爽,「爪子」也痒得不行。 她心里这么想着,随即便付诸行动,追着诸葛绮红,每一爪都往她脸上招唿。 诸葛绮红只好用双手护着头脸,无力地左右闪躲,正在她绝望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清喝。 「表妹住手!」 一道凛冽剑气从她身旁掠过,将姜虞逼退。 接着诸葛绮红感到肩上一沉,有人抓住她右肩,挟着她飞上三清殿顶。 待看清救她之人,诸葛绮红不由喜极而泣:「玉善师姐,你醒了,太好了!」 姜玉善生了一张清冷宁秀的面容,一身紫衣银甲,更添英气。 她闻言淡淡「嗯」了一声,看向地上的朱衣少年,启唇道:「灵州江家将至,你再不走,势必死于江家围歼。」 月光清朗,远山之处,似有一艘飞舟朝此方疾驰而来,瞬息千里! 赵奉仙悠然起身,笑道:「然而,在江家到达之前,我还是可以把你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姜玉善面色微微一变,抿唇不语。 赵奉仙仰头笑了几声,踱步道:「不过,这样就不好玩了。」 他说着,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如鬼魅般欺至姜虞身后,一只手揽向姜虞腰间,将她牢牢按到怀中,亲昵地抱着她,道:「我听闻你们此行之中,有位女弟子乃是江家少主的未婚妻……」 姜玉善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赵奉仙道:「没什么。我也尚未娶妻,且瞧着江少主的这位未婚妻生得甚合我意……我决定,代江少主把这未婚妻娶了。」 众师姐妹:??? 您是有什么毛病? 还有替人娶老婆这种操作吗?! 第5章 江家少主 赵奉仙放完厥词,就静静地站在原处,等待姜玉善回復。 姜玉善果然很有大师姐的风范,闻言神色不动,冷然道:「阁下若行此举,我冬藏仙府与灵州江家,必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赵奉仙长声大笑,挟着姜虞离地而起,身影迅速飘远。 群尸听其号令,四散而开,如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当中,倏然无踪。 待那朱衣少年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姜玉善才抬手按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脸上涌上一层灰气,身子一晃,从三清殿顶跌了下去。 诸葛绮红有心伸手去救,然而她也受了重伤,动作迟缓,连姜玉善的衣角也没来得及摸到。 这座三清殿高二丈三,若是就这样毫无防护地摔将下去,不死也要断胳膊瘸腿。 姜玉善衣袂飘飘,笔直地坠落下去。 诸葛绮红颤声唤道:「玉善师姐——」 众女被困元索所缚,瞧不见屋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诸葛绮红这声惊惧交加的唿唤,皆提心弔胆,下一秒,便见一抹熟悉的人影疾速坠落,速度之快,眨眼便将着地。
第10页 然而就在那人即将着地的瞬间,一个空灵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滴——宿主保护机制自动开启——滴——执行时空冻结。」 姜玉善在距离地面一指之遥的高度悬浮停住。 众人的表情动作瞬间凝结,就连风驰电掣的飞舟也停住不动。 虚空之中,那电子音再度响起。 「第三次剧情修正,启动。宿主姜玉,成功导入世界。」 女子卷翘的双睫如同蝶羽,轻轻几颤,慢慢睁开眼睛。 她望向天空,皓月当空,群星浩瀚,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可惜,女主角却死了。 不过死了也好,那样一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怎么担得起修仙文大女主的重任? 姜玉心中冷哂,开口向系统确认道:「这次的确夺舍成功了吧?不会再出什么一体双魂的岔子了吧?」 系统道:「之前你遁出道观,中的尸毒本足以致命,只是被夏鸣仙府的女弟子用药暂时抑制住了。方才你离魂出体,姜玉善得以清醒,强行催动灵力发出剑气,致使尸毒侵入骨髓,在这里的世界观设定下,断无生理。」 姜玉哼了一声,皱眉道:「为什么非得选在这个时候夺舍?我记得你说过,宿主保护机制只能开启三次,这样不是平白浪费了一次?」 系统解释道:「原身将死未死,弥留之际,正是最好的夺舍时机,此时夺舍,来自外世界的灵魂可以与身体达到完美融合,此后便可以避过这里的世界设定,仙门的搜魂盘查之法,也查不出你为世外夺舍之人。」 姜玉听完解释,稍感满意,又道:「你说过,只要能修正剧情,你不会干涉我在这个世界里做什么,对吗?」 系统答道:「是的。」 姜玉点了点头:「那好,解除时空冻结。」 「收到」,电子音冷冰冰地说道:「解除时空冻结。」 话音落下,宛如冰消雪融,众人脸上或惊或惧的表情还来不及完成,侧目一瞥,却发现大师姐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 过了会儿,诸葛绮红才反应过来,费力地从三清殿顶跳下,奔到姜玉身旁,检查一番之后,抹了把冷汗跌坐在地。 「玉善师姐没事,太好了。」 江家飞舟降落在山门前,船舱中步出一列身着玄黄法衣的江家弟子,人人身后都背着一只铁皮匣子,训练有素,步伐沉稳地跃下飞舟。 为首的弟子拿出一只罗盘,绕着山门探测一圈,飞奔回报:「报——观中并无行尸。」 第二列弟子围守观外,解下身后的铁皮匣子,不知怎么在匣子上按了几下,那铁皮匣子就变成一把形状奇特的臂弩。 第三列弟子飞身跃上道观围墙,四散而开,将整座道观包围起来。 第四列弟子上前,持盾破开山门,提着万分戒备,纷涌而入,然而到了三清殿前,却是一呆。 道观中只有一群哭哭啼啼的女弟子,地上躺了一个昏迷的,看衣着,应当是冬藏仙府的嫡传弟子,而这个昏迷的旁边又坐了个衣衫不整的,头髮像被狗啃过一般的夏鸣仙府弟子。 至于那所谓的魔道妖人,连根毛也没见着。 江家家主手底下共有四旗亲传精锐,分别为天、地、玄、黄。 江铭是黄字旗的旗长,见状定了定神,解下法衣上前,为那个衣衫不整的女弟子披上遮羞,转过身,背对对方,抱拳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夏鸣仙府的弟子?」 诸葛绮红面上一红,声如蚊吶:「我是。」 江铭道:「我们收到飞……飞猫传信,言说冬藏仙府和夏鸣仙府两府弟子被魔道妖人困于山中,故此特驱飞舟赶来救援。这……请问魔道妖人现在何处?」 提起这个,诸葛绮红怨气顿生,咬牙切齿道:「那个魔头跑了,带着那小贱……」 觉察到对方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诸葛绮红才发觉自己一时失言,竟当着江家弟子的面冒出粗言野语,赶紧改口道:「那个魔头跑了,把姜虞师妹也掳走了。」 姜虞正是自家少主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竟被魔道妖人掳走,这可是头等大事。 江铭再顾不上其他,简单吩咐手下弟子几句,要他们解除了众女的困元索,带众女上飞舟治伤,便使了个瞬移,返回飞舟。 江家以炼器闻名,而所炼法器中最出名的便是这日飞千里,可攻可守的飞舟。 只是炼制飞舟,工程庞大,流程细琐,江家百余年来,倾全族之力,也不过炼制了三艘大型飞舟。 一艘为祭祖婚娶专用,一艘为族中公用,还有一艘为家主专乘。 按说这位江家少主还未继任家主,于理数于传统,都无权动用家主飞舟。 然而前任家主江小楼十年前无故失踪,象徵家主身份的家主铁环也随之下落不明。其子江玄虽继承了少主之位,但因年岁尚轻,威望不高,族中多有不服,这少主之位坐得很是艰难。 此次听闻结有姻亲之好的冬藏仙府弟子遇难,江玄藉机发作,强行徵用家主飞舟,一是急于救人,二来却是为了树立权威。 但此番回归灵州,势必免不了要听族中长老唠叨训斥。 若是少主的未婚妻被魔道妖人掳去传回江家,族中那些有不服之心的人还不闹上天去。 江铭心中想着,快步穿过廊道,沿着楼梯爬上第九层的船舱,无声无息地走到一处观星楼阁前,恭谨地立于舱室外,躬身回復道:「回禀少主,两府女弟子均无大伤,但姜虞姑娘却不幸被魔道妖人掳走了。」
第11页 舱室中传出细微的声响。 笃——笃——笃—— 像是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屋内烛光摇曳,映出一道落寞出尘的侧影,那人影身前摆了张棋盘,左手抵额,右手执子,正一人布局对弈。 屋内的人沉默未语,江铭也不敢起身,只静默地等待着。 良久,那人影终于起身,雕花槅扇轻轻一动,一只骨节匀称的手自内打开了舱门。 舱门两边的灯笼清楚地映照出门后之人的模样—— 那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身着江家标志性的玄黄法衣,背负一只三尺铁匣,头戴一顶白色纱笠,轻纱垂至腰际,掩去少年面容。 少年长身立于舱门前,远眺群山。山风徐来,吹得竹笠下的轻纱猎猎而动。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让江流驱驶飞舟,送两府弟子回灵州养伤。你去三旗中各点三人,秘密随我前往极乐净土,救回姜二姑娘。」 「姜二姑娘被掳一事,须得保密,不得外泄。」 江铭领命而去:「是。」 少年下完命令,又返身回到楼阁之中。 棋盘之上,一只盘子大小的绿毛龟正四肢摊开,有气无力地趴在棋盘中央,龟甲上摆满棋子,黑白交错,一枚叠着一枚。 那绿毛龟一动都不敢动,好似生怕棋子从龟甲上掉落下来一般。 原来这江家少主刚刚却不是在一人独弈,而是把棋子一枚枚摆到这绿毛龟背上。 世上从来没有人拿龟甲当过棋盘,也不知这算个什么新奇玩法。 少年落座于桌旁的美人靠中,双肘搭于两边扶手之上,十指交叠,对比绿毛龟的战战兢兢,他的坐姿可谓是极轻松极惬意了。 少年开口,依然是那听不出喜怒的和声慢语。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绿毛龟委委屈屈地说道:「错在太倒霉。」 少年指尖轻敲手背:「你如何倒霉了?」 绿毛龟心神一慑,嗫嚅道:「我早已提醒过你,何必等到你那位未婚妻筑基再举行结侣大典。你现如今在江家如履薄冰,合该越早藉助冬藏仙府的势力巩固地位才是。我苦劝多次你非是不听,这回好了吧,斜路里冒出一位叶师兄,将你那位未婚妻迷得神魂颠倒。」 「这顶绿帽子戴在头上,可开心否?」 少年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笑道:「我江思余,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女人的份上。」 「姜二年岁尚轻,易为奸人蛊惑,也属常情。该是我的,终归都会是我的。」 绿毛龟不可置否:「你果真如此自信,何必拿我出气,你看你给我整的这一身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快把你这棋阵给老龟我撤咯,快快。」 姿仪翩翩的少年公子端然不动,微微笑道:「这局『十厄势』,旦落一子,杀门立现,你且小心着些。」 绿毛龟气得仰到,指名带姓道:「江玄,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老子他娘倒了八辈子的霉,认了你这么一个契主! 绿毛龟哼哼唧唧,嘀嘀咕咕:「不过是只神机傀儡,又不是正主,还这么嚣张,哼。」 此间一路向东,八百里。 通向黑水城的大道上,一顶八人抬的华丽步辇正摇摇晃晃地向湖岸边驰去,速度之快,不亚于仙门弟子平日里骑乘的灵兽。 黑水城是仙门地界与魔道地界的交界之地,城中鱼龙混杂,仙门、佛宗、魔道、散修,各色势力交汇,鱼龙混杂。 这里,是仙门地界的关隘,也是进入魔道地界,极乐净土的第一站。 巍峨的黑色城墙环绕着这座古老的湖中之城,城门外的渡口附近舟船如织,往来不休。 一旦入了城,便见青石大道四通八达,沿街两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城中有摆摊算命的道士,有坐在酒竂中独斟独酌的剑修、有从酒竂二楼探身出来,搔首弄姿的鱼妖、还有巧舌如簧,死人也能说活的黑市掮客…… 八个高大健壮,修为堪比凝丹期体修的行尸肩扛步辇入了城,足下不停,仍自沿着大道奔走,着实吸引了不少有心之人的目光。 正在坐在窗边梳头的鱼妖定睛看了一会,忽然认出这步辇是何人座驾,惊得连梳子都掉了。 「呀,是赵公子。」 十八水府判官赵奉仙,性情阴鸷,喜怒无常,手段残忍,唯有一点好处——出手阔绰。 鱼妖这边才喊完,街上已有不少掮客散修闻风而至,一路跟到了城主府外头。 城主府自然是进不去的,然而论探听消息,这些人哪个不是箇中好手。不出一炷香,消息便自个儿插着双翅从城主府里飞了出来,传遍了整个黑水城—— 这位赵判官要娶妻啦。 新娘子是强抢回来的,出身仙门大宗安贫乐道门辖下四大仙府之一,正正经经的冬藏仙府嫡传弟子。 自有仙魔之分起,正邪之间便有如水火,势不两立。 哦豁,这下有好戏瞧了。 第6章 兰香池共浴 姜虞现在才发现她「娘」教的扶乩之术是真的上头。 自请了十三郎的妖魂附体之后,姜虞虽然脑子里还保留着「我是人我是人我真的是人」,这样的意识,然而行为举止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喵里喵气起来。 比如,手脚着地,四肢齐爬,把手当爪爪舔,揣着手蹲坐在步辇的角落里,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小心翼翼地盯着座上的少年郎。
第12页 她也不干嘛,就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小眼神儿滴熘熘地转来转去。 赵奉仙喝酒,她就盯着他拿酒杯的手看。 赵奉仙把十三郎抱到怀里,她就盯着对方的胸膛看。 赵奉仙卧榻假寐,她就盯着少年郎一头鸦羽似的长髮看。 按理说她被赵奉仙所掳,但凡有点脑子,应该找机会逃走才是。 可被灵猫妖魂附身的她,脑子里却一点逃的念头都没有,反而充满好奇,看哪儿都觉得新鲜。 她自个儿看来看去,那赵奉仙也不理她,看到后来她觉得累了,就脸朝下,四肢匍匐,趴在步辇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香甜无比,不知过了多久,姜虞才在一片浓郁的九里花香中醒转过来。 睁开眼,入目便是一顶摇曳的大红锦帐,织金绣花,帐子四角坠着喇叭花似的小金玲,精工细做的红色流苏。 姜虞伸手扯了扯帘帐,流苏轻晃,金玲清响,门外立刻传入轻声人语。 「屋里有声音了,可是赵判官那位小夫人醒了?」 另一个娇憨的女声疑惑道:「小夫人?赵判官已经娶过正头娘子了吗?」 「这倒未曾听闻呢,」又一人嘻嘻笑道,「不过呀,我听说赵判官所炼功法奇峻诡僻,若要修得金身,在金丹大成之前需得保持童子之身才行呢……」 「哎呀,这可是真的吗?若是如此,赵判官岂非还是……?」 此女语声微扬,八卦之心溢于言表。 「对呀,赵判官还是……嘻嘻,所以他应当还未娶亲,便是娶了亲,也还未尝过床笫之欢,燕雀之好呢。」 姜虞:…… 啧啧,听听这虎狼之词。 她双手环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八卦。 横竖她这会儿八成已经到了那小魔头的地盘上,凭她那点小心思和弱鸡修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逃出去。 她才不相信那个小魔头掳她过来是看上她这张脸,或者他有什么给人戴绿帽子的怪癖。 毕竟那个花容月貌的海棠花妖,这小魔头也是眼都不带眨地就给捏爆了。 且先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夭蛾子再说。 姜虞听了会墙角,忽然发现屋外的姐妹茶话会好像越聊越偏了。 「……如此说来,这小夫人便是和赵判官成了亲,也得守好多年活寡呢。」 「我娘说男人鼻子生得高挺,那事上就强。」 「我曾见过赵判官戴半面面具的模样,从侧面看,赵判官的鼻子生得极为英挺。」 「所以……这天天只能看不能吃的……」 众女说罢齐声嘆气:「这位小夫人可真是太惨了。」 姜虞越听,脸越红,末了,热血涌到耳根子底下,感觉实在不能再听下去了,正想出声打断,忽然感觉被窝里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她光.裸的小腿上蹭了过去。 她一丁点儿心理防备也没有,吓得一下子缩了腿,翻身一滚,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 「哎呦——」 姜虞摔坐在地,双手撑在身后,眼睁睁看着被子底下鼓起一个小丘。 那小丘往床沿边蹿了过来,在被子里慢吞吞地拱啊拱。 忽然,被角一动,一颗圆滚滚,毛绒绒的小脑袋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喵呜~喵呜喵呜~」 姜虞眼睛一亮,欣喜道:「十三郎!」 她怎么能把这只九尾灵猫忘了呢! 众婢女听见屋内唿喊,忙收了声,推开屋门跑了进来。 谁知进到屋里,却发现那银甲紫裙的少女正坐在床边的踏脚上,正抱着一只九尾灵猫逗得不亦乐乎。 据说这位冬藏仙府的女弟子是赵奉仙亲手抱进城主府,塞进这间客房的被窝里的。这些侍女虽被拨到此处伺候,但之前还未见过正主真容。 现下见了,都觉得这少女生得妩媚娇俏,雪肤玉骨,想必过得几年,再长开一些,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难怪能引得赵判官动了心思,将人抢了回来。 美人美则美矣,就是这味儿…… 好像有一点点不太美妙。 姜虞撸猫撸得正是开心,忽然见一个粉衣婢女以手轻掩口鼻,像是为了避免嗅到什么臭味,莲步轻移,走近前来,犹犹豫豫地请示道:「敢问小夫人可要……沐浴更衣?」 姜虞笑容一僵,旋即微微低头,在身上嗅了一下。 这一嗅,她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太好了。 原身等人困于荒山野观数日,被迫与魔道妖人周旋,整日里风餐露宿,怕是仙女也要馊了。 再加上那赵奉仙逼她和诸葛绮红打架,二女在水洼地里滚了一身雨水,这身上的味道哪里还能好得到哪去? 再看看十三郎,也是灰扑扑的一只,一身黄白相间的皮毛蔫搭搭的,狼狈得很。 姜虞前前世,家中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富之家;前世更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几时这般不堪过? 姜虞想着,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便道:「自然是要,这被褥恐怕也要换一换。」 几个侍女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意,两个走上前来更换被褥,另外三个引着姜虞朝外走。 「小夫人请随吾等前来。」 出了屋门,便见朗朗青天之下,粉墙黛瓦,碧树繁花,九里香灼灼盛放,花香沁人心脾,真是个幽静雅致的所在。
第13页 三个婢女拥簇着姜虞,转上右手边的抄手游廊。 姜虞问道:「此处是何地方?」 一个侍女答道:「此乃黑水城城主府。」 姜虞又问:「赵奉仙那个小魔头呢?」 三个侍女闻言眼神交汇,面上皆流露出一副「你懂我也懂」的,欲笑不笑的神色。 其中一人答道:「赵判官找大城主叙话去了,怕是午后才会回九里院。小夫人莫要心急,待赵判官回来,自会来看望小夫人的。」 姜虞心道,那恐怖分子最好是不要想起她来,不然她还得花心思应付他那副喜怒无常的怪脾气,说不定他还要跟她抢十三郎,想想就怪头疼的。 铲屎官的喵主子,那是说转让就能转让的吗? 十三郎这么贴心的小宝贝,她才不会让给别人。 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几个侍女说道:「小夫人,兰香池到了。」 姜虞抬眸一瞧,只见眼前一排竹扉挡住去路,正当着几人的,是一架青竹搭成的月洞门,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铁画银钩:兰香池。 竹扉之后,绿树成荫,繁花掩映,隐约传来汩汩的流水之声。 几个侍女打开竹扉,引着姜虞走过繁花相夹的青石小道,来到一处水雾氤氲的温泉池旁。 原来这便是兰香池。 眼前的温泉池子,由三个大小错落、形状各异的池子组合而成,池边堆砌着磨得光可鑑人的黑白二色石子,池畔遍植兰草,微风轻拂,兰草摇曳,兰香扑鼻。 一个侍女道:「这是赵判官两年前从十八水府内移来的灵泉,于修行大有裨益,除了赵判官自己,可还不曾有第二人用过呢。」 此话不说还好,说了姜虞便皱起眉头。 什么? 这是那个小魔头的专用洗澡池? 噫~ 姜虞心里嫌弃得不行,问道:「这里有三个温泉池,赵奉仙平常惯用哪一个?」 三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们也没随身伺候赵判官沐浴更衣过,她们也不知道啊。 为首的侍女心思灵巧,察言观色间,看出姜虞不愿与赵判官共用一池的心思,便上前道:「赵判官平日沐浴,惯用最大的这个温泉池,小夫人如果介怀,可移步到这两个小点的池子。」 姜虞点头,转头看几个侍女还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后,一副「我来帮您宽衣解带」的模样,便挥了挥手。 「我不要你们侍候,你们帮我准备好换洗衣裳和沐浴所需的物什便可。」 几个侍女也算是见惯了大人物,哪个大人物身上没点怪癖?远的不说,就说她们家那两位城主,那可是万紫千红中夺目无比的两朵大奇葩。 因此三个侍女也不觉奇怪,低头领命,正待离去,忽然又听姜虞说道:「再给我拿个大木盆,要这么大。」 姜虞比划了一下大小,道:「我还要灵宠专用的伤药、纱布和皂角。」 她解下十三郎脖子上那个脏兮兮的项圈,交到为首的侍女手中:「再给我找一个新的项圈,大小参照这个,我要金铃铛做吊坠。」 为首的侍女面露踌躇:「小夫人可是要为灵宠洗澡?这……在兰香池里,怕是有些不妥吧。」 姜虞挑眉道:「有何不妥,你都只管告诉赵奉仙,我一人承担,连累不着你们。」 这赵魔头逼她和诸葛绮红斗法,为了自保还迫不得已在同门面前使出仙门禁术,即便将来能回到冬藏仙府,也必然逃脱不了严惩。 她可是被坑惨了,借他的浴缸给十三郎洗澡又怎么了? 三个侍女闻言不敢再言反对,自去备了东西进来,就退守到竹扉外头。 姜虞撸起袖子,把大木盆搬到最小的灵泉池子旁,用葫芦瓢舀水盛满木盆,坐在池边,抱着十三郎,以手舀水,打湿十三郎身上的皮毛,避开它受伤的后腿,将它好好洗了一遍,然后再用干净的澡巾包住它,擦到七八成干,换过一条澡巾,把它团团包裹起来,放入空了的木盆中。 期间十三郎只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偶尔软软糯糯地喵上两声,实在是乖顺得很。 便是换药的时候感觉疼痛,也只是挣了挣后腿,就把头埋进柔软的澡巾里,硬生生忍住了。 姜虞越瞧越是怜惜,以手轻抚十三郎毛茸茸的脑袋,小声嘀咕道:「十三郎,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那个小魔头休想把你抢走。」 待给十三郎洗完澡,换过药,姜虞才自解衣裳,脱到只剩小衣亵裤时,忽然发现脖颈上贴身戴了一条项鍊,吊坠是一片银色的叶状事物,材质似银非银,在阳光下五彩流光。 姜虞研究了半天,发现这条项鍊脱不下来,只好作罢,脱光衣裳滑入另外一个温泉池中。 一入池水,但觉丝丝温暖慰帖的暖流透过皮肤毛孔,渗入四肢百骸,酸涩的筋骨不觉慢慢放松开来,连肌肉间的酸疼也减轻不少。 那三个侍女说的不错,这果真是一汪灵泉,不枉赵奉仙特地从十八水府将其迁来。 十八水府…… 姜虞垂首搓洗长发,心神却不由飘到它处。 原书中魔道势力为金字塔结构,位于金字塔顶层的,是大名鼎鼎的太阴宫,其下便是五镇海渎,再次之,就是十八水府。 十八水府,是太阴宫势力最底层的十八个分坛,每个分坛,设一名府主,两名阴阳判官。
第14页 而赵奉仙身为一介小小判官,竟然胆敢诛杀平级同僚,着实是胆大包天。而且黑水城城主看起来似乎与他私交甚笃,对其礼遇非常。 要知道,在原着中,黑水城的两位城主可是块游离于正邪两道之间,谁的面子都不好使的硬骨头,怎么会拜赵奉仙这么一个魔道小卒为座上宾?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赵奉仙这样一个人物,按理说在原着中不该寂寂无名,一点戏份也没有才对。 可姜虞想破脑瓜壳子,怎么也记不起原着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出场过。 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看过的书,过目不忘,大小也算个学霸。 哪怕过了十六年,她也慢慢回忆起原着的剧情走向和主要角色,这便是证明。 既然她不记得原着中曾写过赵奉仙这么一号人物,就代表他不是基本没戏份,就是早早死了,根本没机会捲入主角的主线剧情中。 姜虞越琢磨,越觉得后一个猜测的可能性很大。 这赵奉仙看起来就像很能作死的模样。 他抢了自己过来,势必会得罪江家少主,而她那个未婚夫江玄,心机深沉,隐忍善谋,未来不仅手握散修一脉,搅弄干坤,还是个杀妻证道的黑心肝…… 姜虞想着,勐地坐直身子,喃喃自语道:「这姓赵的,该不会是在出场前就被江玄给灭了吧。」 十三郎本来肚皮朝上,惬意地躺在木盆里晒太阳,此时不知为何,忽然翻身坐起,双目紧盯着姜虞身后,发出低沉警诫的喵喵声。 姜虞身子一僵,心中忽然有了很不妙的预感。 第7章 佛宗五戒印 青天白日,艷阳当空,姜虞却觉得身子发冷,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一样。 她连忙往水下一蹲,只留一个脑袋露出水面,慢慢转过身去。 池边修有一座兰香亭,通体木制,古朴雅致。 此刻亭中坐了一名朱衣少年,长发高束,额前勒着一条红玛瑙金串珠抹额,配上他那张英气勃勃,明艷逼人的面孔,不知道的,真要暗贊一声,好个矜贵无双的小公子。 姜虞自是不会赞嘆的,只是心道倒霉,这小变态来得这么快,也不知道刚刚的自言自语被他听去了没有。 果然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赵奉仙从桌上的果盘里拈了块红豆糕放入口中,脸上神情喜怒不明。 「姜二姑娘何以这般肯定,一定是我被江少主所杀,而不是江少主死于我手?」 嗯,这是一道送命题。 身上无衣,气势难免就要怂三分。 姜虞双手环胸,鹌鹑似地沉在兰香池中,心中正思索要如何回答这道送命题,便听十三郎大声叫唤起来,喵声又高又急,还自带韵律,听起来简直像在骂「坏人坏人」。 赵奉仙抬手揉了揉耳垂,细长的瑞凤眼微弯,似笑非笑道:「猫随主子,你这只九尾灵猫,还真是牙尖嘴利。」 姜虞转头朝十三郎「嘘」了一声,止住它的大叫,才问赵奉仙:「你想对我家十三郎做什么?」 赵奉仙起身,懒洋洋道:「舟车劳顿,风尘加身,我自然是要沐浴。」 言罢,伸手解开腰间革带,褪下朱红外袍,除去足上乌靴,脱下雪白里衣,弃掷于地,只留下一条白色亵裤。 姜虞万万没料到他说脱就脱,这等干脆利落,简直和他的杀人手法如出一辙。 「你你你你你……」 你耍流氓啊!!! 姜虞看得呆住,连胸前春光都忘了遮掩。 温泉池中水花轻响,身姿挺秀,苍白如兰的少年步入白气氤氲的池水中,盘腿坐下,侧身靠坐于池畔,单手支颐,笑望惊惶失措的少女,学着她语无伦次的模样道:「你你你你你……你结巴了吗?」 语毕,双睫微低,视线微微往下偏上一分,喉间发出一声饶有深意而又气息悠长的「哦——」。 姜虞的视线也跟着往下一低,落在原主与其年纪并不相称的,显得过分丰腴的双丘上—— …… 姜虞蓦然回神,足下连蹬,旋身闪避到十三郎藏身的木盆后,双手护胸,整个人缩在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对方。 「冬藏仙府果然是处养人的洞天福地,来日,赵某人必要亲自造访。」 「喵呜!!喵呜——喵呜——嘶嘶!」 十三郎人立站起,全身皮毛炸起,摆出护主姿态,叫声悽厉,充满威吓,到得后来,甚至演变成近似蛇类的「嘶嘶」声。 赵奉仙摇了摇头,嘆息道:「养不熟的玩意儿,也不想想是谁救了你的猫命。」 十三郎呲出尖齿,露出尖爪,大有「你敢动我的崽儿一根汗毛,我就和你拼个死活」的架势。 「喵呜——喵呜——喵——」 赵奉仙见此,声音一沉,道:「聒噪,闭嘴。」 此言一落,三个毗邻的温泉池忽然水波汹涌,银浪炸起,在半空中滑过道道弧形轨迹,如磅礴大雨倏然降落,将少女和猫淋得通透淋漓。 「……呜呜呜」 十三郎骤然低落的喵呜声被水声盖过,显得分外可怜。 姜虞:「……」 艹。 姜虞面无表情地拨开覆面的湿冷长发,有气无力道:「有没有人说过你……」 「我什么?」
第15页 您有神经病,很该吃药了。 然而姜虞审时度势,直觉这句话一旦说出,今天恐怕就是她最后一天见到太阳,便又默默地把话吞回肚子里。 赵奉仙睨了她一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像是嘲笑,又带了点逗弄的意思。 姜虞面上镇定,心里却被他这声笑拨弄得毛毛的,心想:要是这小魔头胆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我就…… 她全神以待,没想到赵奉仙却闭上双目,调息打坐,再也没有朝她看上一眼。 姜虞屏息等了一会,见赵奉仙似乎已进入入定状态,便用双手把住木盆,连盆带猫,带着十三郎一点一点往池边移去。 才到池畔,忽然听到赵奉仙说:「姜二姑娘,在下久闻冬藏仙府府风风雅,府中弟子,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会。」 姜虞勐然回头,却见赵奉仙双手结印,依然保持着入定姿态。 她心下吐槽:棋琴书画诗酒茶,我可是无一技通。 两世为人,第一世当了十多年考霸,第二世在父母的庇佑下当了十多年咸鱼,她也算尝试过很多东西,就是没学会什么叫作风雅。 姜虞不知这小魔头又想搞什么么蛾子,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便以眼角余光偷觑对方反应,悄无声息地摸到池边,顾不上讲究,胡乱披上衣服出了水。 十三郎也机灵得很,安静地蹲在木盆里等她。 穿着完毕,姜虞才发现那三位侍女给她准备的衣裙着实清凉——轻纱薄裙,露腰小衣,广袖长衫如云雾罩身,只差一条披帛她就能去表演敦煌飞仙。 这真是,看着就很灯红酒绿的品味啊…… 十三郎纵身一跃,自木盆中跳上池畔,抖了抖身子,甩掉身上的水,蹭到她脚边蹲下,左左右右地甩着尾巴。 它本就生得圆滚滚的,即便全身湿透,也一点不减其胖。 而这一点,早在姜虞抱它洗澡时便已体验过了。 她心中暗自嘆气,这主子是真的沉。 抱它,真地很锻鍊臂力。 姜虞这般想着,还是弯腰将十三郎抱起,一手抱猫,一手提鞋,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外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西府娘子在你身上下了西府海棠之毒。」 嗯? 姜虞顿足。 如果没记错,在原着里,那位穿越女主曾经用同样的毒药设计过一个与她作对的女配——那女配死得太过悽惨,叫姜虞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 姜虞记得那女配毒发之后,引来世上至毒至恶的蛊虫蛰咬,整整三日三夜,受尽痛楚,才肠穿肚烂,皮肉尽数化为脓血而死。 「此毒本已被你用药压住,但你与诸葛绮红斗法,致使毒素行经身体各大筋脉,侵入肺腑,现今唯有在七日内取得西府娘子亲配的解药,才能活命。」 姜虞越听越气。 哦。 所以说,您明知我身中剧毒,还逼我和同门师姐斗法,致使毒发? 更过分的是,您还眼不带眨地把手握解药的人给杀了? 我可真是谢谢您啊。 这小魔头真是白瞎了一副人模狗样的好皮囊,心肠咋这么歹毒呢? 姜虞气噗噗地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笑得咬牙切齿:「所以呢?」 赵奉仙游到池边,双臂枕在池沿之上,望向姜虞,面露微笑,唇边隐隐露出一道小小的梨涡,看着实在是再纯良不过的一位少年郎。 「所以——」他笑得像只恶作剧得逞的猫,「我要喝红枣桂圆茶。」 「……你要什么?」 容貌绮丽的少年郎眉眼弯弯,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要、红枣桂圆茶。」 「要你亲手烹煮,就在这兰香亭中。」 姜虞:「……」 她原想说,喝你奶奶个腿的茶啊,老娘是被威胁长大的吗? 但看到对方一副奸计得遂的得意面孔,她忽然领悟到,这小魔头似乎就是在故意激怒她。 只要她越气愤,他就越开心。 想通此点,姜虞忽然就不怎么愤怒了。 她深吸一口气,堆起笑脸,笑得比对方还灿烂,柔声缓调,伏低做小地说道:「赵公子喝了茶,就会给我解药吗?」 赵奉仙神色微僵,缓缓道:「这就要看姜二姑娘的茶煮得尽不尽心了。」 姜虞道:「那还请赵公子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 赵奉仙便伏下身去,脸虚靠在手臂上,一双黝黑湿润的眸子眨了眨,算是允了。 姜虞穿上鞋子,抱着猫,风风火火地走到兰香池的竹扉边上,对候在门外的侍女说道:「备一只红泥炉子、锡壶、一屉红枣桂圆、一碗冰糖并甘泉清水,送入兰香亭。」 为首的侍女办事仔细,闻言追问道:「小夫人准备这些物什是要做什么?」 「小魔头说他要喝红枣桂圆茶。」 「红枣桂圆茶?」 「对,他大姨夫来了,要补血。」 「大姨夫?」 「大姨夫就是男人每个月都会遇上的那点事儿。」 几个未经人事,只在嘴上飈过车的小侍女闻言睁大眼睛,吃惊地道:「什么?男人每个月也有月事吗?」 「真的吗?」年纪最小的侍女将信将疑,「没听我娘说过呢。」
第16页 姜虞一本正经地骗小孩子:「也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只不过有些男人比较天赋异禀罢了。」 三个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流露出「赵判官果非凡人也」的敬佩神情。 「行了,快去办事吧。哦,对了,替我扛把舒服的躺椅来。」 姜虞摆了摆手,催促道。 三个侍女领命而去,不过须臾,备齐物品送入兰香亭中。 姜虞生起炉火烧水,至半沸时,加入红枣、桂圆、冰糖。 锡壶里「嘟嘟」地响着,丝丝缕缕的水汽升起。 姜虞优哉游哉地靠在躺椅中,手里拿着把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向炉火。 赵奉仙背向兰香亭,趺坐水中,腰紧背直,如同池中风荷,亭亭而立。阳光照耀下,他全身肌肤如雪,身体线条流畅,许是年纪尚小,还在抽条长个,便带出了点少年人特有的单薄感,却又不显瘦弱。 这是一具非常好看的身体,得天独厚的骨架,完美无瑕的皮相。 姜虞看着看着,不禁伸出自己的手,和赵奉仙隔空对比了一番。 要命,这姓赵的居然跟她一样白。 哼,身子这么白,心却那么黑。 姜虞撇嘴,手里的芭蕉扇摇得更急促了。 「姜二姑娘,你要是把我的茶煮坏了。」 姜虞闻声应道:「我手艺不佳,要请赵公子多多担待了。」 十三郎蹲坐在红泥火炉旁边,借着炉火散发出来的热量烘毛,一面低头舔毛。 赵奉仙纹丝不动,语声平平:「待我醒来,若无茶可饮,那时,我的心情,恐怕将不怎么美妙。」 姜虞:「哦。」 谁管你心情美不美妙。 「那我的晚膳,说不得只好加一道猫肉叉烧了。」 十三郎闻言,双目瞪圆,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十三郎:??? 十三郎圆咕隆咚的猫脸上露出「这一刻,我害怕极了」的表情。 姜虞持扇的手也微微一滞。 「知道了,我会好、好,看着火候的。」 「嗯。」 看守火候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差事,姜虞本来也没打算好好看着,守了一会,见赵奉仙已入道定之境,便把芭蕉扇丢给十三郎,让十三郎叼着扇子扇炉火,站起来绕着凉亭散步。 走了一会,姜虞的目光又忍不住飞向池中的少年郎。 这一眼,却叫她吓了一跳。 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少年背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五道青墨色的刺青印痕。那刺青的形状看起来曲里拐弯,有几分像梵文。 姜虞眯着眼看了会,脑中不知怎么地灵光一闪,忽然认出这五道刺身是何物—— 这是佛宗的五戒印! 原着中,正道势力主要分为三大派别:佛宗、仙门、散修。 而佛宗当中,有一脉佛修极为变态,寺规之繁杂,戒律之森严,简直叫人瞧了就恨不得自挂东南枝,当场自我了结。 此脉佛修弟子,不论僧俗,入门之后皆需身受五戒印,即:戒戮杀、戒淫邪、戒偷盗、戒妄语、戒饮酒。 这五戒印就好比孙猴子的紧箍咒,受戒之人凡是犯戒,必受切肤焚骨之痛。所犯罪行越严重,所受的折磨就越痛苦。 曾经就有犯了杀戒的佛宗弟子因为受不住五戒印的痛苦,而选择自我了结。 当然五戒印也不是全无漏洞可钻。 若恶行是假借他人之手,而非自己亲手所犯,所受的痛苦将会大大减轻。如果心理素质能够好到对所犯之过全然不为所动,甚至能够逃过五戒印的制裁。 难道…… 这赵奉仙竟然是佛宗弟子? 姜虞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若赵奉仙真的身负佛宗五戒印,他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虐杀那只海棠花妖? 犯了戮杀之罪,所受的五戒之罚也是最严厉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伤无痛,但戒罚发动之时,加诸于身上的痛苦说是割肉剔骨也不为过。 姜虞想着,不由放轻脚步,绕到赵奉仙面前暗中观察起来。 灵池中央,少年趺坐如莲花,面目沉静,看不出任何痛苦之色,只是脸色看上去分外苍白。 姜虞蹲在灵泉池旁观察了一会,没看出什么来。 心中不由疑心道,恐怕这小魔头身上的五戒印是赝货吧,只怕是他自己刺上去唬人的。 那可是割肉剔骨之痛诶,怕是铁人都忍不住吧? 第8章 死而復生 一炷香后,水沸茶成,姜虞盛了碗茶,装入托盘,捧到池边,「哐当」一声放下。 「赵公子,你的茶。」 池中的少年如佛陀入定,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听到姜虞唤他。 姜虞稍是等待,鼻端忽然嗅到一丝血腥味。 她愕然抬头,目光扫视水面,发现少年身周水波微红,不由大惊失色,才站起,便见赵奉仙仰面而倒,「哗啦」一声,整个人没入水中。 红色的血液迅速从他脖颈间漫溢而出,染红了整个灵泉池。 姜虞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这兰香池中一直就只有他二人,究竟是谁,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诛杀赵奉仙,而丝毫不为人所觉? 便是真有人能避过她的耳目,那赵奉仙怎么着也不会全无反抗吧?
第17页 总不能他是自杀? 又或者,是佛宗五戒印的戮杀戒罚? 姜虞心乱如麻。 赵奉仙身死,她若趁此机会逃走,可能有两个下场。 一,她运气好,侥倖逃出黑水城。 二,她运气不好,因为潜逃而被当成真兇,叫黑水城城主捉回来给这小魔头抵命。 十三郎咬住她的裙角朝外拖,喵喵地叫了几声,像是催促她快走。 姜虞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下水看看。 她的脚才碰到水面,便觉一股刺骨寒意钻入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 原来温热的灵泉竟不知在何时转化为刺骨寒潭。 姜虞来不及思索其间的诡异变化,只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朝灵池中央走去。 少年的身体在水中载沉载浮,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被池水沖淡,化散。 终于走到少年身旁,姜虞隔着水打眼一瞧,就看到他苍白的脖颈间横亘着一线血痕。 那道致命的切口细长,平直,像是被极锋利的刀刃一下划拉开来所致。 姜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击到这样血腥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快救人。 虽然活过两辈子,但毕竟经歷单纯,处处有人呵护,姜虞扪心自问,自己虽然多活了十六载,却始终还是小女孩心性。 眼前的死亡让她一时忘记了被人戏弄的愤怒,忘记这是个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夺人性命的魔头。 她的双手伸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双掌朝上,撑在少年背后。 掌心与少年后背裸.露的肌肤相触,姜虞只觉一股细微绵密的电流顺着池水流向指尖。 那一瞬,十指恰如万针攒刺,疼得姜虞小脸一皱,低唿出声,一下放开双手。 少年的身体微微往下一沉,一团金色微光穿透血色瀰漫的水面,一闪而逝。 十指连心,姜虞乍然受创,正疼得龇牙咧嘴时,忽然感觉右腿脚踝被人重重拽了一下。 她顿时站立不稳,整个人仰面倒入水中。 冰寒的池水漫过少女头顶,涌入口鼻,一时间可真是酸甜苦辣,百味俱全。 十三郎焦急的叫声透过水面抵达耳畔,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姜虞被池水冻得四肢僵硬,呛得意识模煳,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要淹死在此地时,忽然被人掐住脖颈,从水底提了出来。 「哗啦——」 一出水,姜虞顾不上摆脱对方的手,立刻张大嘴巴,大口地唿吸起新鲜空气。 「唿——唿——唿——啊!诈——」 尸…… 姜虞口中惊唿才喊出一半,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捂住口鼻,差点又要闭过气去。 少年的眸光在她的面庞流连,一双瞳眸黝黑深邃,泛出诡谲的青色异芒。 有那么一瞬间,姜虞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重瞳。 然而也只是一瞬。 姜虞眨了眨眼,再凝神去看,少年眼中的妖异景象已经消失。他的双眸又恢復如常,一双瑞凤眼温柔多情,满含笑意,看着真是充满少年意气,天真无邪…… 个屁咧。 姜虞视线下移,落到对方颈间——那致命的切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旧年伤疤。 姜虞心中惊骇非常。 这可是被一刀封喉诶,怎么可能不死? 怎么可能死了又活?! 修仙小说的世界观设定,果然是令无神论者难以理解啊。 不,更确切地说,是令人难以接受啊。 不过,要是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之体」这种设定的话…… 姜虞看少年的眼神不觉变得微妙起来。 觉察到这种变化,赵奉仙皱了皱眉,捂住姜虞口鼻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他微微低头,哑声问道:「冷静了?」 言毕,掐着少女脖颈的手略一用力,大有一种「要是还冷静不下来,我只能帮你物理降温」的意思。 十三郎绕着池子奔来奔去,大叫起来,几度想跳入池中救护主人。 可每每它跃至半空,总会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反弹回去。 姜虞乖觉地点了点头。 赵奉仙才松开双手,摸向脖颈间的伤口—— 现在,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一道红色的疤痕。 一得解脱,姜虞赶紧打了个手势,安抚忧心不已的十三郎。她感觉十三郎再嘶叫下去,说不准真会被这小魔头变作猫肉叉烧。 「你刚刚,想做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 送命题又来了。 说实话,姜虞还真说不清刚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她只是本能地出于人道主义,单纯想把这具「尸体」捞上岸,看看他还有没有救而已。 然而不待她回答,便听到少年冷笑一声,道:「真是心软多败事,无能无为,废物一个。我要是你,刚刚就找把刀,把我的头砍下来。」 姜虞:「?」 您知道您现在在说啥子不? 赵奉仙静静地凝视着姜虞。 嗯,是那种死亡の凝视。 姜虞被这眼神看得后背发毛,不知怎么地,脑子一卡壳,脱口道:「……你这院子这么绕,找把刀难度挺高。」 话说完,姜虞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吞了。
第18页 言多必失,言多必死。 她感觉自己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了。 赵奉仙微微俯身,整个人凑到姜虞面前,目光与她齐平,鬼气森森地说道:「所以,你刚刚手里要是有把刀,就会砍下我的头颅,是吗?」 姜虞:「…………」 您可真是个逻辑鬼才啊! 对方的目光压迫感太强,姜虞不由别开视线,看向一旁,双手抱肩,哆哆嗦嗦地说道:「我说赵、赵公子,你就不冷吗?我都快冻成冰棍了。」 赵奉仙皱了皱眉,手掐法诀,指尖闪过黑白二色光芒,蹿入水中,不一会儿,齐腰深的池水竟慢慢转为温热。 姜虞觉察到池水的变化,面上不由露出讶异的神色。 赵奉仙解释道:「这汪灵泉,乃是五百年前四海龙君所炼化,阳泉温养经脉,阴泉滋养神魄,可保尸体数年不腐……」 他说到后来,语声渐低,语气里甚至染上了一丝阴森森的意味。 姜虞瞬间就联想到他手底下炼化的那些行尸。 单从外表来看,那些行尸个个保存得甚好,难道他拿这池子泡过…… 姜虞被自己的脑补惊出一脑门子冷汗,噁心得不行,心里大骂变态、变态,一秒都不想在这池可能泡过死尸的灵泉里再呆下去。 她抬腿转身就走,却不防少年长臂一伸,勾住了她颈间的项鍊。 姜虞猝不及防,被项鍊勒得往后倒退一步,倒入少年怀中。 少年一只手在她颈间轻轻摩挲,另外一只手臂横过她腰间,将她禁锢在身前。 除了那两根在她颈间肌肤上徐徐而动的手指,少年的手臂和胸膛都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无意轻薄她,也不想即刻杀她,只想玩.弄她的意志,打击她的精神,就像猫捉老鼠。 这种情况下,猎物越反抗,猎手就越兴奋。 想通这点,姜虞真是气得银牙咬碎。 蝼蚁尚且偷生,坦白说,她上辈子惨遭横死,这辈子借尸还魂,实在并不想这么快就挂掉。 但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实在是憋屈得很吶! 赵奉仙的声音近在耳旁,似是窥破了她此刻的心思。 「你心中屈辱,恨不得杀我而后快,是不是?」 「你若是位金丹大成的修者,此刻便能立刻将我击毙掌下。可惜,你不是。」 「便是你只有你那位玉表姐七成修为,也还有与我一抗之力,可惜,你没有。」 「仙门正统,千年仙府,冬藏姜氏的嫡传弟子,背靠得天独厚的师门,却不思进取,到了及笄之年依然未能筑基,被一个刚刚筑基的小小药修,用冬藏仙府引以为傲的符箓之术打得落花流水……」 姜虞听到此处,实在听不下去,不由出言反驳道:「我没有,我最后……赢了。」 「呵。」 少年笑着,靠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她耳后那一点敏感的肌肤,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像你这样的,不是废物是什么?」 「难道你觉得,有人能护你一辈子?」 姜虞胸脯微微起伏,又气又羞。 这厮说话当真气人。 但姜虞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她不知道原主之前究竟经歷了什么。按说像她这样尊贵的出身,父母又都是天资高绝之人,便是再没有悟性,也不可能差成这个样子。 在仙门正统之中,年至及笄之龄依然未能筑基的弟子,可谓千中无一。 这已经不是差生,这就是倒数专业户。 虽然原主所为并不能算到她头上,但也许是因为继承了原主的身体和灵力,姜虞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原主的视角。 赵奉仙一番讽刺,令她倍觉羞愧。 可她并不想在这个小变态面前落于下风,反唇相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从小就生活在危机四伏,尔虞我杀的环境中。你懂得什么叫亲人,什么叫朋友,你哪知道被人保护是什么滋味?」 赵奉仙不可置否:「哦。那你那位师姐对你可真是爱护有加。」 提到诸葛绮红这货姜虞就来气。 「谁有这样的塑料师姐啊!」 赵奉仙重复道:「塑料……师姐?」 不能再想,越想越气。 以前看书时姜虞还有些不明白,为何原主明明身受万千宠爱,最后却落得个叛出师门,功体尽废的下场。 现在她可算是明白了。 有道是窥一叶而知秋,原主在师门中如此受同辈排挤,这要换到她前前世,妥妥的就是校园暴力。 无怪乎她最后离开冬藏仙府时,走得毫无留恋了。 赵奉仙站在姜虞身后,看她秀颈低垂,半晌无言,似是被说中了痛处,正黯然伤心。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想看到的是她张牙舞爪,娇蛮霸道,伶牙俐齿反击的模样,而不是这种蔫了吧唧,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种模样,真是…… 索然无味。 「出去。」赵奉仙忽然松开了手。 诶? 姜虞正在心里演练痛殴诸葛绮红的一百零八式,忽然听到这一声「出去」,不觉错愕。 这小魔头又想搞什么么蛾子? 姜虞想偷偷瞄眼赵奉仙的神色,却忘了赵奉仙高她甚多。
第19页 一回头,入目便是一片结实的胸膛,无瑕的肌肤上水光闪闪,水珠沿着胸缝线间缓缓滑落。 第9章 冬藏弃徒 少年双手抱臂,坦坦荡荡地任对方看。 姜虞目光游离,无处安放,心中着实有点尴尬。 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便点了点头,左顾右盼道:「不错,不错,啊~~少年人身体真好。」 赵奉仙从容不迫,道:「是吗?」 忽然伸手,屈指往姜虞脑门上弹了一下。 力道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姜虞「啊」了一声,双手捂着额头倒退几步,双颊倏地涨得通红。 赵奉仙看到她这副窘迫的模样,似乎终于被取悦了,扬声大笑,出了灵泉池,走入兰香亭后的一排竹舍中。 姜虞盯着赵奉仙的背影,愕然发现他背上的五戒印已经消失无踪。 看来他身上的五戒印果然是假的。 毕竟他要是真的身负五戒印,又何必亲自动手杀那海棠花妖。像他这样的人,想要一个人的命,方法那么多,又何需亲自动手? 难道就为了一只无亲无故的九尾灵猫? 姜虞上了岸,十三郎就飞扑跳进她怀里。 「喵呜,喵呜。」 十三郎两只耳朵塌在头顶,脑袋贴着姜虞手臂蹭了又蹭,发出低低的哀鸣。 姜虞摸了摸十三郎的小脑袋,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理解,小声安慰道:「别怕,我对那小变态还有用,他暂时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等姜虞把那碗冷掉的茶回炉重造完,一抬头,便看见换好衣服的赵奉仙从月光下缓步而来。 那面如冠玉的小公子着玄衣朱袍,戴璎珞项圈,勒金珠抹额,满身骄矜,眉目间透着几分邪气。 姜虞心想,这张脸瞧着就很恶毒男配了,结果竟然在原着里一点戏份也没有,真是令人费解。 赵奉仙走到姜虞对面落座,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皱眉道:「真是淡而无味。」 姜虞道:「怎么可能呢?我加了三四块冰糖了。」 赵奉仙把茶碗一推,上下打量了姜虞几眼,嫌弃道:「这身衣裳,谁给你拿的?」 姜虞想了想,发现自己记不得那几个侍女的名字,便道:「就是你院子里的那几个侍女拿的呀。」 赵奉仙看起来心情不错,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俗艷至极,去竹舍中换过一身再来与我同坐。」 姜虞心里暗骂,小变态要求还挺多。 面上却一点不显,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手掌朝前一伸,理直气壮道:「那什么西府海棠之毒的解药,先给我呗。」 赵奉仙从袖间取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放入姜虞手中。 「每日七粒,连服七日,便可化解体内之毒。」 姜虞放下十三郎,打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到掌心上,对赵奉仙道:「你吃几粒给我看看。」 赵奉仙盯着少女娇美的面庞,眸光沉沉:「你不要得寸进尺。」 姜虞不依不饶:「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再给我另外下一种毒?要是这解药有问题,我还不如不吃,就等着七日后一命归西好了,省得期间还要受你要挟,被你摆弄。」 二人眸光相对,少女寸步不退,少年眸光幽深。 清风徐来,少年束髮金冠后垂下的两条佩带随风而动,佩带上的金铃发出喈喈轻响。 叮铃——叮铃—— 姜虞面上镇定自若,实际心里怂得一比,这一声声铃铛清响像小猫爪子一样挠在她心尖上,随着沉默的时间越长,她心里那点慌张不安也越来越大。 就在她打算低头放弃时,赵奉仙忽然说了声「好」,伸手从她掌中拈走三粒丹药,放入口中吞下。 这小魔头既然肯吃,就代表这药没什么问题,就算解不了毒,至少也吃不死人。 姜虞不禁面露喜色,开心地把药收起来,抱起十三郎,正打算往竹舍走,忽然又被赵奉仙唤住。 「猫,留下。」 姜虞不解道:「为何?我自己的灵宠,想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赵奉仙冷嗤道:「你去更衣,带一只猫做什么?留下!」 姜虞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这赵奉仙杀那西府娘子的理由,不就是因为那西府娘子伤了十三郎吗? 他既然想要这只九尾灵猫,想来应该不会动手伤它,此刻只怕是什么独占欲发作了。 和这小变态打过几个来回,姜虞忽然有点摸到他的脾性了。 这人脾性恶劣,行事全凭个人喜恶,你越是违拗他,他就越是要打压你。一旦你顺遂了他的心意,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 姜虞看着怀里毛绒绒的大胖猫,心中感嘆:十三郎啊十三郎,你魅力可真大,连小魔头也为你竞折腰。 「留下就留下,你想要就给你咯。」 姜虞把猫往赵奉仙怀里一塞,拍拍手,潇洒地走了。 等少女走得远了,少年才把怀里的猫翻过来,肚皮朝上,眸光在它尾巴处一扫,阴森森道:「公的。」 他单手拢着十三郎胖到几乎瞧不见的脖子,轻轻挠着。 十三郎整只猫僵成一条,尾巴尖儿都绷直了,一动也不敢动。它那个小脑袋除了吃饭、睡觉、晒太阳,本来也思考不了什么复杂的问题,但是奇异的,此刻它却从这个变态变态的少年身上感受到宛若实质的杀意。
第20页 「喵……」 赵奉仙皮笑肉不笑道:「放心,我又不是屠夫,顶多帮你去势罢了。」 十三郎:…… 呜呜呜,怕死了好嘛。 却说姜虞进了竹舍,找了半天才找到更衣室。 更衣室里有一整面墙的衣柜,半边柜中放满男子衣裳,半边柜中放着女子衣裳。 姜虞翻了几翻,愕然发现另外半柜子的女子衣裳皆是冬藏仙府独有的弟子法衣,春夏秋冬,四季皆有,除了常服之外,甚至还有庆典、祭仪、斋醮时穿着的礼服。 这小魔头的住处怎么会备有这么多冬藏仙府的女弟子服饰? 总不成他私底下其实是个变装癖? 姜虞想像了下赵奉仙穿女装的样子,不禁一阵恶寒。 虽则那小魔头确然有几分雌雄莫辨的俊美,但到底轮廓凌厉,还是英气多些。 姜虞翻翻找找,挑了一套银甲紫裙换上,又在更衣室中绕了一圈,发现屋中还有几大箱子面具,木制、金银……材质、样式五花八门。 姜虞瞧了觉得好玩,便顺了一张狐狸面具带走。 等姜虞换过衣裳回到兰香亭,便见赵奉仙已把之前她煮的红枣桂圆茶都倒了,重新煮了一壶。 十三郎叼着蕉叶扇,可怜巴巴地蹲在炉子前扇火,看到姜虞来了,便朝她投来求救的目光。 姜虞坐下,顺手从十三郎口中取走蕉叶扇,朝十三郎眨了下眼睛,意思是不用管那个小变态,到姐姐怀里来。 十三郎「呜呜」叫着,跳下桌子,嗖地一下蹿到姜虞脚边躲起来,恨不得把自己整只猫都藏到姜虞裙子底下。 赵奉仙看起来心情颇好,并未多加阻止,而是倒了碗茶,推到姜虞面前。 「喝。」 茶水滚烫,一时入不得口,姜虞便借着等茶凉的机会和赵奉仙攀聊起来。 毕竟小魔头把她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她也要弄明白他把自己弄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才行。 「赵公子方才在池中,怎么会?」 姜虞回头望了眼血色瀰漫的灵泉池,伸手在颈间比了比。 赵奉仙道:「哦,不小心割了自己一刀。」 姜虞:…… 那您可真够不小心的。 「我看到赵公子身上有不归寺律宗一脉的佛宗五戒印,赵公子莫非是佛宗弟子不成?」 赵奉仙端起茶碗,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道:「非也。」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姜虞心里莫名舒了口气。 刚刚在竹舍中更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原主那位要人命的未婚夫江玄江少主,年幼时似乎曾经拜在佛宗第一寺,梵天净土不归寺门下,当过几年律宗俗家弟子。 如果赵奉仙是佛宗弟子…… 姜虞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那一点联想实在太过飘忽,飘忽到她根本无法理清那冥冥中让她倍觉不安的预感到底是什么。 还好,还好这姓赵的不是佛宗弟子。 这样说来,他身上的五戒印应当也不是真的。毕竟除了律宗一脉的弟子,还有哪家弟子会闲得蛋疼,自己往自己身上套这么个枷锁? 赵奉仙伸手一请,道:「姜二姑娘,请用茶。」 呵,狗男人。 这会子心情好,看起来倒像个端方有礼的世家公子了,居然也会用「请」字。 难得气氛和谐,姜虞也懒得和他闹别扭,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这一口甜茶入喉,姜虞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茶甜得齁人,姜虞皱着脸往盛放冰糖的碗中瞄了眼,果不其然,那碗已经空了。 这煮的哪里叫茶,这分明是糖浆! 偏煮茶之人还毫无自觉,还言笑晏晏地问道:「如何?」 姜虞:「有……」 毒。 看到少年面色微变,姜虞一口咽下,强颜欢笑:「嗯……别有一番风味。」 赵奉仙这才转为笑颜,似是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 姜虞:我好难。 姜虞看赵奉仙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碗,只觉自己整个嗓子都快被糖齁住了,为了避免再喝这甜得能毒死人的茶,她只好没话找话道:「今夜月色甚好,不知赵公子有什么打算?」 赵奉仙双手抱臂,定定地看着姜虞。 姜虞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禁摸了摸脸,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对?」 赵奉仙收回目光,又给自己倒了碗茶,徐徐道:「你可知晓,十年前,姜沖和茱萸为何要前往嘲风谷?」 姜沖是冬藏仙府少主,茱萸是魔道太阴宫九大护法之一。 五百年来,正邪两道泾渭分明,各大正道宗门严禁门下弟子与魔道中人相.交,违者不仅可能被逐出师门,甚至需要以死谢罪。 而姜沖和茱萸二人,能够突破正邪之分,结为夫妻,可想而之,需要冲破多少藩篱,忍受多少妄言。 而这对夫妇,正是原主的亲生父母。 姜虞听到此言,不禁将心一提,道:「难道不是为了救被困于嘲风谷的冬藏弟子?」 赵奉仙摇头道:「那不过是明面上的说法罢了。他们是为了救一位被冬藏仙府追杀的冬藏弃徒。」 「你父亲的知己至交。」 第10章 极乐赌坊 知己至交? 姜虞想破脑瓜壳子,都想不起姜沖有什么知己至交。
第21页 不过转念一想,原主在原着里本来就是个戏份不多的女配,行使完她的工具人使命就死了,至于原主父母如何,作者自然是能不写就不写,反正不重要,也没人想看。 毕竟大女主修仙文嘛,重点是看女主修仙。 赵奉仙语气轻淡,道:「姜沖的这位知己至交,出身剑修世家,麟趾洲西门家。因为先天缺一剑骨,无法修炼西门家的家传剑术,铸剑骨,炼剑心,只好隐瞒身份,拜入冬藏仙府门下,修习符箓阵法。」 姜虞说:「等下,等下。」 仙门第一宗派,名为安贫乐道门,内门弟子遍布天南海北,外门弟子更是数不胜数。 安贫乐道门下辖共有四大仙府,分别是:春晓仙府、夏鸣仙府、秋思仙府,冬藏仙府。 前头说了,冬藏仙府和夏鸣仙府歷来只收女弟子,便是像姜沖这样出身姜家嫡系,贵为少主之尊,也只能在隔壁两大男校——春晓仙府和秋思仙府中任选其一。 如此说来,她「爹」这位知己至交,岂非是个女子? 茱萸捨命陪夫君,就是为了去救丈夫的红颜知己? 姜虞不信自己这位「娘亲」有这样的好肚量。 「我爹的知己至交……是个女人?」 赵奉仙轻笑:「不,是个男人。」 「哦。」 姜虞心道,这才对嘛…… 不对! 这才不对! 「此人既是男子,又如何能够拜入冬藏仙府?」 赵奉仙道:「自然是改装乔扮,伪装成女子拜入冬藏仙府。」 姜虞檀口微张,心下讶然不已。 以前只看过什么女主女扮男装,进入书院求学,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男人男扮女装,进女校学艺的。 这特么…… 牛掰。 赵奉仙不可能无缘无故跟她提起此事,姜虞也懒得同他绕弯子。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直说便是。」 赵奉仙抚掌而笑:「姜二姑娘真是痛快人。」 姜虞:呵呵。 「你爹的这位至交,名为西门闻香,乃是西门家嫡系子弟。他之所以会受到冬藏仙府追杀,是因为他在男子身份暴露后,一把大火烧了冬藏仙府半座藏书宝阁,还捲走一部禁术秘典。」 「传闻那部禁术秘典上记载了冬藏仙府开宗立派以来收集的所有禁术,一旦流传出去,势必引得正邪两道风雨飘摇,再无宁日。为了追回秘典,冬藏仙府派出半府精锐弟子捉拿西门闻香。」 「西门闻香左躲右藏,一路逃往魔道境内,最终被冬藏仙府上百弟子围困于嘲风谷。姜沖听闻至交落难,便携妻子赶往嘲风谷,希望能够化解西门闻香和师门之间的误会。可惜,遇上太阴宫黄雀在后,冬藏仙府半数精锐,几乎全部死在嘲风谷中。」 姜虞几乎能够想像到那种惨烈,原主的父母一定想不到,这一去和女儿竟成永别。 诸葛绮红说冬藏仙府的弟子之所以会遭遇偷袭,是因为茱萸给太阴宫通风报信。 姜虞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想来诸葛绮红敢当面这么说,可见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了。 赵奉仙忽然起身:「走吧。」 姜虞一愣:「做什么?」 赵奉仙负手而立,侧首回眸,脸上笑意渐消,语声也变得冷意森然。 「累得你父母双双殒命,难道你不想见见这位西门闻香吗?」 姜虞吃惊道:「西门闻香还活着?」 「嘲风谷一战后,黑水城趁乱把这位西门家的公子劫了出来,目下就囚禁在这座城池的万里湖底下。掐指算来,已有十年不见天日了」 「所以?」 少年嘴角微勾,冷冷笑道:「我要你,帮我从西门闻香手中要到那部禁术秘典。你是姜沖之女,你开口要,他一定会给。」 就说这小魔头不可能看上她,掳走她必有目的,现在狐狸尾巴现出原形,姜虞忽然觉得轻松多了。 既然这小变态有求于她,也就代表她有了和他谈判的筹码。 姜虞从腰后摸出之前顺来的小狐狸面具戴上,学着赵奉仙负手踱步,口中边提条件:「事成之后,我要回家。」 赵奉仙看她戴上面具,微微愣了下神,旋即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和姜虞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也扣到脸上。 「成交。」 姜虞朝前走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 「不行,你和我起个心魔誓,我才能信你。」 修行之人,最怕心魔。若心生魔念,道心崩塌,数十年的修行便毁于旦夕。 姜虞提出这个要求,心里免不了有些忐忑。毕竟这小变态有点不按套路出牌,万一他想了想觉得和她谈判太麻烦,还不如把刀架她脖子上威逼于她,怎么办? 少年的面孔掩于面具之后,眸色黑沉,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姜虞忽然就有点怂了:「算了,我……」 下一刻,忽觉手上微暖,赵奉仙执过她右手,与她十指交扣,二人掌心中闪过一道红光。 姜虞听到少年清润的嗓音缓缓道:「我赵奉仙兹与姜二姑娘订立誓约,若姜二姑娘替我取得禁术秘典,我便送姜二姑娘回家。」 话音落下,从二人掌心间闪出的红光飘起,在半空中凝结为两滴血珠,轻轻落到二人手腕上,像是朱墨滴到宣纸上,了无痕迹地融入二人的肌肤中,化为一点朱红色的印记。
第22页 立完心魔誓,赵奉仙立刻松开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锦帕仔细地擦起手来。 姜虞:…… 怎么啦?牵一下你还吃亏了嘛? 我的手是有毒吗? 我还没擦呢!!! 姜虞气得要死,伸手在身上摸了摸,忽然想起自己没有帕子,于是就弯下腰把十三郎抱起来,把手贴到十三郎背上,学着赵奉仙的模样,正正反反,手心手背,贴着十三郎的毛蹭了十几遍,才收了手,挑衅似地瞟了赵奉仙一眼。 赵奉仙看她的眼神像关爱智障。 姜虞更暴躁了,心中暗暗道,她要是再让这姓赵的碰到她一根手指头,她就自己剁手! 二人绕出九里院,出了城主府,一路上遇到几个管事模样的妖修,个个都对赵奉仙礼遇非常,远远看见赵奉仙,便停下脚步,恭敬地立于路旁,微微垂首,道:「小公子。」 听起来好像赵奉仙是此间的小主人似的。 埋头赶路难免无聊,姜虞逮着机会便想从赵奉仙嘴里套话。她心里好奇,也不遮掩,直接问道:「他们怎么都唤你作小公子,你和黑水城城主什么关系?」 「黑水城大城主,是我义父。」 「黑水城二城主,是我徒弟。」 姜虞:…… 如果没记错的话,黑水城两位城主可是一对亲兄弟。大城主的原形是只水麒麟,二城主则是火麒麟。 ……贵府真乱。 姜虞的小脑瓜子高速转着,凭藉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脑补,慢慢把剧情串了起来。 总之不管赵奉仙和黑水城的大城主是怎么结的父子关系,首先,黑水城大城主把西门闻香抢回来关了十年,不可能是为了救他性命,只可能是为了夺他手里那部禁术秘典。 但不知为何,磋磨了十年之久,依然没有成功。 而这个小变态不知从哪里听闻了这个消息,便设计和黑水城大城主套近乎,打入黑水城内部,然后还把自己掳来,目的也是为了获得禁术秘典。 姜虞猜测,黑水城城主应该不知道西门闻香和原主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不然肯定早把自己掳来了。 由此可见,姜沖和西门闻香的关系应当很隐秘,所知者甚少。 那么,这小变态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姜虞想得入了神,忽觉领子一紧,差点没被勒死。 赵奉仙提着她的领子,足下一跃,二人离地而起,飞入八只行尸所抬的步撵中。 八只行尸健步如飞,瞬息之间,步撵已至城主府大门。红色的幔帐在二人身后落下,拦住外界的一切窥探。 赵奉仙把姜虞往卧榻上一丢,自己也往榻上一靠,从口中吐出几个音节。那音节听着像野兽的低吼,又像是某种非人的语言。 姜虞摸了摸脖子,疑惑道:「你刚刚说的什么?」 赵奉仙睨她一眼,神色淡漠:「殄文,沟通死物的灵言。」 明白了,你和你那群「大兄弟」的专属用语呗。 姜虞爬起来坐好,把十三郎放到腿上,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极乐赌坊。」 「做什么?」 「万里湖水库牢房的钥匙在二城主手里,我自然是要带你去会会我那位徒弟了。」 赵奉仙解释完,便不再同姜虞说话,自顾自地打起坐来。姜虞细观他打坐的法门,看着确实有几分佛宗弟子的样子,但偏偏手上结的法印又是道宗法印。 虽然几位大兄弟抬轿子的功夫确实一流,但怎么说也是轿子,晃是不可避免的。姜虞坐在卧榻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跟着步撵晃来晃去。 而赵奉仙腰背挺直,坐得跟尊雕像一样,别说晃了,连头髮丝儿都没有动过一下。 姜虞心想,果然修为高,定力也不一样。 瞧这坐姿,标准的学霸。 她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偷闲修炼,于是学着赵奉仙的模样,把面具推到头上,打坐吐息,不一会儿,也进入道定之境。 她感觉自己的神识像是进入了一个玄妙异常的空间,万里星河璀璨,而她徒步漫走于星河之间,有如腾云驾雾。 忽而之间,她听到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唿唤她:「姜虞……」 她左右四顾,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可星海茫茫,眼前的空间广袤又空寂,根本无从寻起。 姜虞正觉有些失落,忽然脸颊一痛,像是被人用力掐了一下。 「醒醒,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姜虞勐然睁开双眼,退出神识内观,下意识地抬手往嘴上一擦—— 嘴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哈喇子? 姜虞怒目瞪向赵奉仙,拼命遏制住自己想掐死他的冲动。 赵奉仙好似感知不到她的怒意,又伸过手来,在她右边脸上也掐了一下,看到她两边脸颊都留下红红的指印,对称又和谐,看起来就像上了胭脂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开心,兀自大笑起来。 姜虞:……深井冰。 她决定不跟变态计较…… 才怪。 她盯着赵奉仙,娇怒道:「好玩吗?」 赵奉仙收住笑,一脸正色:「不过尔尔。」 姜虞忽然闪电般地抬手,快速在赵奉仙脸上也掐了一下,力气不大,说是掐,其实仅仅是用两根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揩了一下罢了。
第23页 她收回手,一脸嫌弃:「啧啧。」 赵奉仙瞬间就沉了脸色,翻脸如翻书,喜怒无常说的就是他。 他瞥了姜虞一眼,眼神阴冷,还有点变态,然后就默默地把头顶的面具拉了下来,站起身来,衣袂带风,掀开幔帐从步撵上跳了下去。 等到姜虞抱起十三郎跳下步撵,赵奉仙已走得无影无踪。 姜虞面前是一个建成兽口形状的洞口,洞上刻着「极乐赌坊」四字,洞内透出粉色灯光,隐约可听到人声喧譁。 这个极乐赌坊,怎么看起来这么不正经啊? 姜虞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忽然从洞里滑出一个水蛇腰的黄衣美人。美人热情地迎上前来,牵过姜虞的手,娇声道:「小公子带来的贵客么?快随我来,小公子已在前头相候了。」 「来,快上来吧。」 姜虞一脸懵:「上,上哪儿?」 美人掩口笑道:「还能上哪儿,自然是快骑到奴家的尾巴上来呀。」 说着,扭了扭腰,裙下忽然蹿出一条粗壮的蛇尾,重重往地上拍了一下,霎时间,尘烟漫起,惊天震地。 第11章 师娘 这大概是姜虞有生以来,搭乘过的最时髦的人力车了。 提脚踏上蛇尾的那一刻,姜虞心中默默想道。 美人儿等一人一猫皆踏上蛇尾,提气娇喝一声,款摆纤腰,驮着姜虞在石桥之间挪转腾移,速度快逾风雷。 姜虞和十三郎一前一后站在蛇尾上,姜虞双手搭着美人的双肩,十三郎蹲在姜虞后头,两只前爪紧紧抱住姜虞的靴子。 不抓紧不行,这「蛇车」开得太快,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甩飞出去。 姜虞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这位姐姐,可否请你行慢一些?」 她快被颠吐了。 奉命前来接送姜虞的蛇妖剪烛终于觉察到自己飙车飙太快了,忙歉然道:「呀,是奴家失察,累贵客颠簸了。」 说着,降下速度,慢慢游.行起来。 姜虞道了声谢,举目四顾,暗中观察起沿路所见。 方才站在极乐赌坊洞口,看到内里透出粉光,姜虞还以为洞内应该空间逼仄,到处都是靡靡之音。 直到一脚踏入洞府,才发现洞内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开阔水域。三尺宽的狭窄石桥横贯水面,如同蛛网的蛛丝般相互接连。 舫船、小舟如同傍晚江面上的渔火,星罗棋布于石桥之间。所有的酒桌、赌局就在这大大小小,或是奢豪华丽,或是简陋朴实的舟船之上摆开。 每只船船头都挂出了旗招子,明码标价地告诉客人:要上我这船,需费银钱几何,有何美酒可品,有何赌局可搏。 一路行来,姜虞看到的旗招可谓五花八门,叫人大开眼界。 比如前头有艘舫船,明明彩绸装饰,彩灯高悬,两侧船舷走道上还有各色佳人红袖招展,莺声燕语,招徕客人,结果姜虞抬头朝船头旗招上一望…… 上面写的是:「走鸡斗狗人生乐十两银子您是爷」。 姜虞心说这花船招徕客人的标语怎么怪怪的,既是花船,难道不该挂个什么「温柔乡里温柔人,万紫千红都是春」的旗招吗? 剪烛回头,正好瞥见姜虞目露疑惑,不由问道:「贵客怎么了?」 姜虞道:「这花船的旗招子真是古怪。」 剪烛听了,掩唇笑道:「贵客误会了,那可不是花船,而是一局斗鸡局。我们极乐赌坊不做妓坊生意,只沾手美酒和赌局。」 果然不其然,这边话音才落,便见几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大叫着从船舱窗口飞了出来,落到甲板上,一顿生死互啄。 几个汉子箭步冲出船舱,站在一旁围观,激动地面色涨红,挥拳吶喊。 「铁老二,啄!啄死它!」 「常胜大将军,坚持住啊!坚持住!」 …… 姜虞:你们这斗鸡都这么高档的吗? 剪烛见姜虞一脸意兴盎然,索性停驻其旁,让姜虞可以更好地一览石桥两岸,各大舟船之上情况。 这里头的赌局五花八门,有斗鸡的,自然也有斗蛐蛐、斗猫斗狗、斗灵宠的。甚至还有赌刀赌剑的比武。 总之,万物皆可赌,只要有人想赌,只要有人敢赌。 姜虞看了一会,忽然想起小魔头说过,黑水城大城主是他义父,黑水城二城主却是他徒弟。 这「扭曲」的人伦关系着实叫她费解。 「剪烛姐姐,赵奉仙是大城主的义子,按常理说,不是应当称二城主一声『叔父』才是,怎么反倒是二城主的师父?」 剪烛听到姜虞如此发问,立刻伸手捂住姜虞的嘴,神色紧张,左右望望,发现没有人听到,这才松了口气,放开手,压低声音道:「此事乃是二城主一生之耻,贵客往后,可千万别在极乐赌坊内再提起这话了。赌坊中人多耳杂,若叫有心人听去,传入二城主耳中……」 「会怎样?」 剪烛脸上流露出惧怕之色:「二城主定然又要大发雷霆,喷火焚屋了。」 姜虞轻轻皱眉:嗯? 又? 剪烛怕姜虞再追问下去,赶紧道:「小公子在玲珑阁中相候已久,贵客,我们还是先去见小公子吧。」 姜虞道:「剪烛姐姐无须如此多礼,唤我姜虞即可。」
第24页 剪烛笑道:「贵客出身仙门大宗,身份尊贵,奴家一介下妖,怎敢直唿贵客名讳?」 姜虞听到她自称「下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原着的世界观设定就是这样的,她也清楚自己无法勉强。 两千年前,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种族本为龙族,不管是人族还是妖精鬼怪,都不过是龙族手下驱役的蝼蚁。 然而歷史的齿轮朝这个独得天厚的种族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一千年前,四海龙族内乱不休,这场内乱催生出了一位手腕超绝的龙君,这位龙君凭一己之力,在四海与陆地交接的地方设下封印大阵,从此陆上种族便与四海水族完全隔绝开来。 龙族占海为王,人族踞地而立,从此陆上与水下,两不相犯。 龙族自此在陆上销声匿迹,不少修真门派趁势崛起,成为仙门正统,逐渐掌握了檯面上的一切话语权。 没有仙根的普通人或可平淡度日,远离争纷,然而那些出身小门小派,或者无名无派的修士和妖精鬼怪,却逃不过被仙门正统打入下等的境地。 毕竟修仙除了个人资质与努力,也是项异常耗费资源且旷日持久的人生事业。蛋糕只有这么大,有人先霸占了,其余人等便只能捡点面包屑果腹了。 渐渐地,这些不为仙门所容的弱势群体,或是各家宗派的弃徒聚集起来,形成了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数百年来,专与仙门作对。 这即为所谓的「魔道」。 魔道日渐壮大,发展至今,虽然实力已足以与正道诸派正面肛,但提到檯面上来,到底失于舆论助力。 毕竟修道者寡,芸芸者众。 魔道再势大,在一日三餐,茶米油盐的普通人看来,终究不过是个爱搞事情的恐怖组织,不得人心。 或者用老祖宗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群众基础。 姜虞刚发现自己穿书时,脑子对原着还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印象,但经过这一日一夜,对于原着中那些细枝末节的记忆竟诡异地清晰起来。 尤其是在刚刚进入道定之后,隐约听到识海中有人唿唤自己,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起来。 但这种感觉,又不像是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毕竟她想破脑袋,脑子里依然没有原主的回忆。 于是她只好把这一切归功于是自己记忆超绝,毕竟两世为人,她还能记得前前世用来消遣的小说讲了什么,委实是不容易。 姜虞脑子里正转着原着里的世界设定和势力布局,忽然听到耳边一声「到了」,抬眸一看,心头顿时像被什么击中,震撼异常。 狭窄的石桥笔直前伸,尽头处是一座如巍峨峭壁,古香古色的水中楼阁。 浅银色的月光如一线天中那幽微的日光,洒落在楼阁的飞檐翘角上,映得出檐嵴上那些异兽雕像半明半暗,威严中透出一丝诡异的狰狞。 楼阁最高之处,一枚石磙大小的骰子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金色的光点如同微尘,源源不断地从骰子上散发出来。 姜虞不禁讶然道:「那是什么?」 剪烛道:「此物名为玲珑骰子,乃是小公子所赠,是这玲珑阁的护法阵眼。」 姜虞抱起十三郎从蛇尾上下来,理了理衣裙,问:「这玲珑骰子有何用处,为何要特地在这里设一座护法大阵?」 剪烛正欲回答,忽然听到楼阁九层之出传出一声暴喝。 「杂鱼!赌不起,还敢来我极乐赌坊闹事,你当我火灵子是好消遣的吗?找死!」 接着一道呈「大」字形的人影从阑干里飞了出来,一阵滔天火浪紧追而至,火舌狂卷,一下就把那位倒霉蛋吞没了。 那焰浪在半空中熊熊燃烧,火势之大,甚至蔓延到楼阁的阑干和柱子上。 然而奇异的是,这些木制建筑遭到火浪舔.舐,不仅没有烧着,甚至连漆色都不曾变过。 姜虞注意到火焰外围,似乎被一层细如尘埃的光点包裹着,这才使得火焰再勐烈,也烧不到玲珑阁和其他人身上。 剪烛请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让贵客见笑了。我们家二城主脾气暴烈,先天自带的麒麟灵火又毒辣得狠,一旦燃起,不把东西烧尽了,极难扑灭。为了防止二城主不小心把极乐赌坊点了,小公子才特地设下这座法阵。」 姜虞眼角微抽,想起之前剪烛说的「二城主定然又要大发雷霆,喷火焚屋了」,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十三郎不怕水,却怕火,看到半空中如魔龙狂舞的大火,吓得毛都炸了,拼命往姜虞怀里藏。 过了一会,大火烧尽,一块黑炭一样的事物从半空中疾速坠落,「咚」的一声砸到桥面上。 姜虞喵了眼,发现那形状怎么看都不像人形,倒真的像条鱼。 剪烛也看清了,摇头嘆息道:「黑水城万里湖附近有好多水妖、鱼妖,这定然又是个来挑战『鲤鱼跃龙门』失败的。」 「『鲤鱼跃龙门』又是什么东西?」 「『鲤鱼跃龙门』是一场赌局,由二城主亲自与客人对赌。输了赔命,赢了便可嫁与我们二城主为妻。」 剪烛盯着那坨鱼形黑炭看了一会,忽然「呀」了一声,道:「好大胆子,分明是条公鱼,居然敢来占我们二城主便宜,当我们二城主是断袖么?!」 姜虞:……
第25页 她不禁朝地上那坨鱼形黑炭投去一记充满怜悯的注目。 这位鱼兄,为了终身大事也是很拼了。 二人一猫从黑炭旁边走过,途中十三郎闻到鱼肉焦香,几度想从姜虞怀里跳下去一探究竟,被姜虞死命摁住了。 它只好揣起爪子,频频回望,朝黑炭投去念念不舍的目光。 玲玲阁实际上也是个大赌场,跟外头那些场子比起来,算是vvvip包厢,一般人想进还进不来。 和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赌局比起来,这里头的赌局看起来就风雅多了。 姜虞一路看来,有玩骰子抹牌的,也有赌棋斗琴的,还有斗术法比刀剑的。 大家都自持身份,赌起来也都挺文明的。比如斗剑之前,一定要运剑起势,互相喊两声「请教请教」,赢了以后,还要拱手回礼,说一句「承让承让」。 这画风,简直清新得不像个赌坊。 姜虞决定收回之前觉得极乐赌坊不是个正经地方的偏见。 到了第九层一间富贵堂皇的厢房前,剪烛轻轻推开门,道:「贵客,小公子就在屋中等您。」 姜虞抱着十三郎进入屋中,绕过屏风,看到那丰神俊逸的少年正站在露台前,临风而立,方才那出烧鱼大戏,定然已尽收眼底。 十三郎进到屋内,看到桌上摆着美酒佳肴,就从姜虞怀里跳下去,跑到桌上叼了块肉,躲到一旁埋头大吃起来。 姜虞这才想起十三郎先是千里奔波,到江家送信,受了伤后又跑回道观里找她,后来又和她一起被赵奉仙掳到黑水城,这一路走来,想来确实没有吃过东西,难怪饿成这样。 倒是她这个做主人的思虑不周,没照顾好它。 姜虞弯腰摸了摸十三郎的头,又从盘子拿了块肉干给它。 屋中气氛正是祥和,忽然砰的一声大响,一位峨冠博带,书生模样的男子提脚踹开屋门,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赵、奉、仙!」 「谁允许你到极乐赌坊来,马上给本君滚出去!」 赵奉仙负手转身,慢慢从露台上走进来,在姜虞手边坐下,扬手打出一阵掌风,关上屋门,这才笑着望向来人,和声道:「火灵子,愿赌服输,你莫非不想认吗?」 听闻此言,男子满身火气如遭冰霜,一下歇了气焰。黑着脸,死死盯了赵奉仙几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师、父!」 短短两字,竟被他喊出了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狠意。 姜虞听到这一声满是不甘的「师父」,又想起赵奉仙说要带她来会会这个「徒弟」,不知为何,心里头忽然感觉有点不妙。 但具体是哪里不妙,她还没想明白。 赵奉仙点了点头,突然端起长辈架子,道:「敖烈,为师今日前来,是为了送这个给你。」 说着,从袖底取出一张大红烫金的喜帖放到桌上。 姜虞看到那张喜帖,差点没一口茶喷出去。 就听那少年语声带笑,像是真地发自心底,充满欢喜道:「三日之后,大婚礼成,这位便是你名正言顺的师娘。敖烈,还不过来见礼?」 姜虞突然被cue到,不禁抬头望向那位传说中脾性暴烈,随时随地都可能喷火的二城主…… 嗯,她在对方眼中看到充满屈辱的、恨不得杀她而后快的目光。 第12章 惊艷对决 姜虞心里暗暗把赵奉仙骂了八百遍。这小变态果然令人无法信任,逮着机会就变着法子坑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叫这位火爆过头的二城主喊他一声「师父」,已是十分屈辱的事情,这小变态竟然还想祸水东引,叫人家多认一个「师娘」? 姜虞怯怯地朝二城主敖烈露出一个自以为友好的微笑,奉承道:「二城主龙章凤姿,妖中英豪,姜虞一介晚辈,万万不敢逾越,自忝为尊。」 二城主敖烈听得此话,转头盯了赵奉仙一眼,冷哼一声,眼中杀意慢慢退去,回道:「名门之后,到底比无人教养的山野村夫懂规矩,识礼数。」 赵奉仙此刻面覆狐狸面具,只露出一双轮廓优美,眼角斜飞的瑞凤眼。那眼中前一刻还满含笑意,但不知被敖烈的哪句话触动神经,黝黑的眸中笑意渐敛,慢慢浮满冰霜。 敖烈分毫不惧,甩袖一震衣袍,走到桌面,正待落座,忽有一阵掌风从他身后掠过,但闻「嚓」的一声,敖烈原本打算落座的圆凳贴地飞出老远,撞到墙上,霎时间,四分五裂。 敖烈愣神片刻,勐地举掌怒拍桌面。 「赵奉仙!你莫不是想和本君动手?!」 姜虞被敖烈突然拍桌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抱起十三郎,往后边躲了躲。 心道:你们两个人要撕就撕,可千万别牵扯上我。 可当她看到赵奉仙笑吟吟地朝自己望来,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就知道不好了。 少年指骨修长,翻指如玉兰初绽,手持金杯玉壶,斟了一杯茶水,推到敖烈面前,轻声道:「敖烈,你还是脾性恶劣,暴躁难改。你瞧,刚刚吓到你师娘了,还不快向敬茶她赔罪?」 姜虞和敖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敖烈怒得脸红脖子粗,一身文士衣袍都掩不住他身上的煞气。 赵奉仙仿佛看不到他的愤怒,温言道:「敖烈,你该知晓为师的行事为人,人若以诚待我,我必以诚待人。人若言而无信,那……」
第26页 「休怪我翻脸无情。」 姜虞虽然听不懂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但到底能猜到几分。 多半是这敖烈有什么把柄被这小变态掌握在手,因此不得不受他侮辱,为他掣肘。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姜虞也算看清了。 这小变态行事虽然看起来喜怒无常,随心所欲,实则每一步都有自己的谋算,绝非任意妄为。 就好比他和自己初见,就故意挑拨离间,逼迫自己和诸葛绮红相斗,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身上的毒素蔓延,好让自己受他牵制。 他将自己掳来黑水城,明面上说是要娶她,实则却是为了让她帮忙从西门闻香手中骗来禁术秘典。 姜虞越深思,越是觉得细思恐极。 如此说来,原主一行新人弟子外出歷练,途中遭遇魔道妖人,是不是也是这赵奉仙故意设下的局呢? 虽然这小变态看起来恶劣又无聊,但姜虞相信,他带自己来极乐赌坊,必定有他的目的,绝非故意寻畔滋事如此简单。 只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敖烈和赵奉仙对峙良久,终于败下阵来,恨恨道:「敬茶就敬茶!赔罪就赔罪!」 说着双手端起茶杯,奉到姜虞面前,头瞥向一旁,语气冷硬道:「吓到姑娘,是敖烈待客不周,还请……」 赔罪的话未说完,就被赵奉仙打断。 「叫错了。怎能唤她『姑娘』?你该喊她『师娘』才是。」 敖烈眉心皱成「川」字,端着茶杯的两只手骨节轻响,发出「咔咔」之声,盛茶的金杯甚至被他捏到微微变形,杯身上现出五个浅浅的指印。 赵奉仙手指轻敲桌面,像在倒计时,冷冷地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敖烈,你该唤她——师娘。」 姜虞慌忙摆手,正想对敖烈说「不用不用,前辈千万莫要折煞晚辈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小变态,又对她施了禁言术! 敖烈气得浑身微颤,周身隐隐散发出无形灼风热浪,被他端在手中的茶水无端滚沸,冒出腾腾热气白烟。 敖烈捧着滚沸的茶水,重重朝前踏出一步,双手奉茶,朝前一送,躬身行弟子礼,沉声怒道:「师娘,请喝茶!」 姜虞:…… 这茶烧成这样,看着就烫手,她哪里敢用手接? 姜虞不接茶,敖烈就垂首低头,站在原地不动,可周身气浪撩动屋中摆设,架上瓷器嗡然跳动,墙上的山水字画无火自燃。 顷刻间,便成灰烬 姜虞离敖烈最近,首当其冲,被这无形热浪灼出了一身细汗。 她磨磨蹭蹭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把一个装瓜子的盘子倒空,双手托住盘子,哆哆嗦嗦地伸向敖烈。 敖烈「哼」了一声,把茶杯放入盘中,手中华光一闪,忽然现出一柄红缨枪,毫无先兆地朝赵奉仙攻了过去。 赵奉仙连人带椅往露台退去,随手把门边的幔帐扯落,双手扯着幔帐两端,运劲一抖,柔软的布料被捲成一条长长的布棍。 他一脚把身下圆凳踹落楼下,旋身飞起,二人就在露台这方寸之地交起手来。 敖烈枪尖寒光凛凛,红缨飞扬,招招追逐要害,枪枪咄咄逼人。 赵奉仙一条布棍舞得如同佛宗弟子手中僧棍,气势铿锵,棍法刚柔并济,竟然半点不落于下风。 两个大佬忙着打架,姜虞机警,恐被殃及池鱼,早已搬起小凳子躲得远远的,顺便还端了盘甜瓜过来,一边吃瓜,一边「观赏」二人相斗。 虽然她心里的确厌恶赵奉仙这个总爱「强她所难」的小变态,但心里也不得不感嘆,这狗男人,绝了! 打起架来简直仙男下凡,一招一式凌厉流畅,锋芒毕露,招式优美,出招迅勐,收招利落。 这才叫比斗,她和诸葛绮红打的那一场叫什么呀,简直丢人。 就像两个蛮泼女子互相撕扯头髮,用指甲互挠,哪里有半点修仙之人的样子。 姜虞越看越是羡慕,渐渐入了神,连瓜都忘了吃,两只圆圆的杏眼骨碌碌转着,一眨不眨地追逐着二人的身姿。 这小变态说得没错。 若她是位金丹大成的修者,或者有她那位大表姐姜玉善七成修为,也不必在此受这小变态作弄。 虽然穿越这东西一回生,二回熟,胎穿是穿,穿书也是穿。 但到底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感情,活于世间,需要的不仅仅是填饱肚子,有一衣可敝体,一屋可遮身。 更需要一股气,一点信念。 前前世,她活到十六岁,一直都在为比赛,为夺冠努力。 便是前世混吃等死当咸鱼,至少也享受过生活和天伦之乐。 可一朝穿书,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便是面上看起来镇定,实际上她心中还是迷惘茫然居多。 而此刻,看到清朗月辉之下二人身影疾闪,枪棍相交,如惊鸿掠影,姜虞忽然心中一动,像有一丛嫩芽破土而出。 天地逍遥,自在潇洒,在这个奇幻的修仙世界,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吗? 姜虞食不知味,像只松鼠一样,机械地啃着手中的甜瓜,心神完全被刚刚一闪而过的念想吸引了。 忽然听得「嗤啦」数声,敖烈一枪震裂赵奉仙手中布棍,露台上空,彩帛碎片飘飞,洋洋洒洒,如落雪缤纷。
第27页 赵奉仙失了兵器,被敖烈逼得向后一仰,眼看着就要从露台上落下去。 下一瞬,忽见他衣袂偏飞,长腿勾住阑干,劲腰一扭,如鹞子翻身,敖烈的枪尖从他面上掠过,兵器上携带的锋气利如刀刃,将他的狐狸面具割为两半。 「啪」的一声,面具裂开,也就是这一瞬间,那朱衣少年双手接住裂成两半的面具,身影翻飞,如鬼魅般欺至敖烈身后,手上半边面具抵住敖烈喉口,轻声笑道:「好徒儿,你输了。」 敖烈面上红了又黑,胸口起起伏伏,最后手腕一翻,收起红缨烈焰枪,忿忿道:「输就输了,我火灵子又不是输不起。你起开!」 赵奉仙脚步腾转,往旁边退开一步,让开了道。 敖烈大步走回桌边,斟了杯茶,端道姜虞面前,微微躬身行礼。 这回他脸上的煞气和愤怒都没有了,虽然眼中还有不服,但更多的是愿赌服输的平和。 「师娘,请用茶。」 「噗——咳咳,咳咳咳!」 姜虞一口甜瓜顿时卡在喉咙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打了一架就好了,刚刚不是还气得要火烧房子吗? 啊,男孩子的友谊真是让人瞧不懂了。 姜虞咳了半天,又是顿足,又是捶胸口,这才把那口甜瓜咽了下去。 但是她还是有点不敢接敖烈这杯茶。 人家是黑水城二城主,在书里虽然算不得顶级战力,但多少也算是震慑一方的大佬了,大佬给菜鸡敬茶…… 她真地会折寿吧? 赵奉仙慢悠悠地走到她身旁,极其自然地伸手摘下她的面具,反扣到自己脸上,挑拨道:「你不肯喝敖烈这杯茶,莫非是不肯接受他的赔罪?」 敖烈立刻抬头:「是吗?」 姜虞:…… 姜虞赶紧接过茶来,一饮而尽。 「误会误会,绝无此事。」 姜虞才喝完茶,忽然听到屋外有人敲门。一个小弟子站在屋外,急迫地说道:「秉二城主,秉小公子,五楼赌场有几个剑修闹事,现下正大打出手,已经连伤了二十多个赌场守卫了!」 敖烈听闻此言,怒道:「反了天了,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来找本君晦气!」 话说完,还故意回头,狠狠瞪了赵奉仙一眼,这才甩袖而去。 赵奉仙走回桌边,从白瓷盘中拈起那只被敖烈捏得变形的茶杯,指尖转动,静静地端详起杯上留下的指印。 姜虞看他这番作态,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明了了他故意激怒敖烈的用意—— 「万里湖水库牢房的钥匙在二城主手里,我自然是要带你去会会我那位徒弟了。」 …… 所以,万里湖水库牢房的钥匙其实是…… 二城主敖烈的指印! 姜虞惊愕地看着赵奉仙手里的金杯,赵奉仙瞥了她一眼,眸光流转,忽然一扬手,把金杯丢到她怀里。 「好生收着,丢了,拿命来赔。」 赵奉仙说完,负手走出厢房,对守在门边的小弟子道:「闹事人在何处,带我去看。」 姜虞把金杯揣进袖子里,走到露台上,从地上拈起一片碎帛。 这软薄的布料上似乎还残存着锋锐之意,令人心神不由为之一凛。 原来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手中无兵刃,胜似有兵刃。 姜虞出了会神,等到十三郎吃饱喝足,「喵喵」地跑来找自己,她才勐然回神,鬼使神差地把手里的碎布收了起来。 反正她一个人也无法展开什么行动,倒不如去五楼赌场瞧瞧热闹。 不是说有剑修打架吗? 除了姜玉善那日在道观中如秋水飘虹似的一剑,她还没见过其他剑修出手,正好去开开眼界。 姜虞怀着这点小心思出了厢房,正待下楼,楼道上忽然冲过来一个莽头莽脑的小弟子,一头撞在她身上。 她整个人顿时朝后一倒,撞到门上,那小弟子手里端着的赌盅也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姑娘!」 那小弟子伏到地上瑟瑟发抖,手忙脚乱地捡东西。 姜虞倒是不怎么疼,掸了掸衣襟,看他怕成那样,也蹲下去帮忙捡。 「我无碍,你以后小心些便是。」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那小弟子连声道谢,把赌盅放回托盘,从地上站起来。姜虞帮忙把最后一颗骰子放进去,忽觉手间一凉,那小弟子塞了一样事物到她手里。 姜虞微微愣神,再抬头,那小弟子已走得无影无踪。 她心下愕然,垂目去看手上事物,这一看,却叫她一颗心咚咚地跳动起来。 冬藏仙府嫡传弟子才有的传讯玉牒……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3章 传讯玉牒 姜虞左右看看,发现楼道两边空无一人,于是又像蜗牛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倒退回厢房里。 然后,勐然抬脚,脚尖一勾,关上槅扇! 十三郎蹲在脚边,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姜虞以指抵唇,轻轻地「嘘」了一声。 她用手握住那枚形如玉蝉的传讯玉牒,屏气凝神,朝其中注入神识。 神识如同触角,轻轻扣开玉牒最外层的禁制,再往里深入,眼前忽然亮起一片金光,金光中飘出两滴黑色水墨,墨水落地成字,化成「冬藏仙府第三十一代弟子姜虞」数字。
第28页 姜虞心下讶然,万万想不到这传讯玉牒竟然是原主之物。 传讯玉牒这个设定,在原着中差不多就相当于冬藏仙府弟子的身份证,从入府修习那日起便由府中长老亲自为其挑选适合各人秉性、体质的灵玉。 冬藏弟子自得到玉牒那日起,便按照师长所传,贴身佩戴,以本命元神温养之。 所以对于冬藏仙府嫡传弟子而言,传讯玉牒不仅是一样用来传递讯息的法器、一件证明她们身份的凭证,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也是一件本命法器。 这样重要的东西,原主究竟给了谁?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又辗转回到她的手中? 五楼赌场剑修闹事,莫不是有人为了引开赵奉仙和敖烈,把这传讯玉牒交给她? 怀着疑惑,姜虞继续将神识深入,结果才侵入第二层禁制,就遇到了原主设下的密言。 在她的识海当中,突然凭空出现一张八仙桌,桌上摆设笔墨纸砚。 这是要她把密言写出来才能打开传讯玉牒,看到里面留存的讯息。 姜虞元神虚影落于识海当中,很有些苦恼地挠了挠下巴。 她又不是原主,怎么可能知道原主之前设下的密言,这要是答错了,玉牒里的讯息会不会被术法销毁? 或者这玉牒会被锁定? 总之不管是哪种结果,对于现下的她而言,都不怎么有利。 既然有人用这传讯玉牒给她传递讯息,这代表这个人应该是名门正派弟子,或者至少也是原主觉得可以信任的人。 姜虞犹豫了一会,提笔沾墨,「刷刷」地写下几个字。 「癸巳水蛇,二月廿九。」 这是姜虞根据她对原着的记忆,推算出来的原主的生肖和生日。 一般人都是用生日当密码的吧,姜虞忐忑地等待了一会,宣纸上忽然浮出一个硃砂所画的,大大的叉,紧接着纸张上的文字就慢慢消隐了,桌上的宣纸又变为白纸一张。 难道不是这个? 姜虞摸着鼻子思考了会,又提笔写了几个字。 ——九十三。 叉叉! ——姜沖茱萸。 叉叉! ——江玄。 叉叉! 姜虞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还想再写个答案碰碰运气,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气劲打在元神上,然后她的元神就被踢了出来。 她不死心,再次凝聚元神,侵入玉牒,闯过第一层禁制后差点被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闪瞎了眼—— 「明日再试」。 好了,没得玩了。 输错密码太多次,帐号被锁定了呜呜。 姜虞嘆了口气,把传讯玉牒贴身收好,抱起十三郎下到五楼赌场,发现闹事的几个剑修站正在擂台下,站得那叫真叫一个整整齐齐。 擂台上散落着几柄烧得乌漆嘛黑的剑,一看就知道是二城主敖烈的手笔。 一些赌场守卫上去收拾残局,想把那几把黑炭剑捡走丢了,结果手指才碰到剑柄,那剑就碎了。 碎成了……渣渣。 这火麒麟吐的火烧起东西,真是好使过头,堪称毁尸灭迹一大利器。 姜虞站在一旁磕瓜子看戏,看到敖烈和赵奉仙分列左右,坐在擂台下首座的茶座上,一个手里端着杯茶,优雅斯文地默品香茗;一个伸手一拍桌子,怒目圆瞪,跟书院里的夫子训学生似的,把前头排排站的几个剑修训得狗血淋头。 「别人到我极乐赌坊来,是来找乐子的。你们几个狗胆子挺大,是专门来找晦气啊!」 几个剑修被吼得一哆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鬼哭狼嚎道:「二城主,我们冤枉啊,我们哪里敢在极乐赌坊闹事,实在是有人在比斗的时候暗下黑手耍赖。」 其他人都一脸惨兮兮的,姜虞注意到其中有个头髮乱糟糟的中年剑修静静站立在人群中,身姿如竹,一脸面瘫。 姜虞看那几个剑修被火灵子一训,都跟软脚虾似地哭天抢地,忽然看到个画风不一样的,心中一动,忍不住暗自关注起这个剑修。 此人虽然一身青衫落拓,但身姿傲然,气质拔群,细看之下,竟如一把宝光内蕴的朴剑。 敖烈又一掌拍向桌子,暴躁道:「你们既然打伤了我赌场里的守卫,就得负责,别在那儿跟老……本君哭嚎,我告诉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剪烛拿着个算盘站在敖烈身后,手指翻飞,快速拨动算珠。 「毁坏擂台,赔灵珠三万。」 「打伤二十三个守卫,伤势虽不沉重,但是也得休息三日才能復职。按每位守卫补偿三千灵珠算,总计六万九千灵珠……」 灵珠是一种蕴含灵气的天然矿石,是黑水城和极乐净土境内的通用货币。 诸般修仙宗派中,医修最富,术修次之,道士和佛修有香火供奉,日子倒也滋润,唯有剑修、刀修一脉最穷,无门无派的剑修更更穷。 这几个剑修看起来都不像有门派可倚靠的样子,这么大一笔灵珠,怕是扒了亵裤都赔不起。 几个剑修闻言脸都白了。 那个面瘫剑修原先一直盯着剪烛的唇看,他看得很认真,待剪烛说完赔款数目,忽然出声道:「我没有那么多灵珠可以赔。」 敖烈气得又要拍桌子,被赵奉仙用手格住了。 「赔不起灵珠,你就在这赌场里给本君做工,赔够了才能踏出这个门!」
第29页 赵奉仙放下手,回头望向姜虞,笑吟吟道:「这位前辈说他赔不起这么多灵珠,姜二姑娘,依你看,此事要如何处理呢?」 姜虞顿时觉得嘴里的瓜子不香了。 这小变态,又想坑她了吧,她才不上钩呢。 姜虞决定从现在开始,她就是个哑巴。 姜虞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两只手在胸前胡乱比着手语,开始了她的戏精表演。 赵奉仙盯着她看了一会,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过了会,像是终于看不下去,勐地把头转了回去,对敖烈道:「其他人我不管,这位剑修前辈要赔的那份,算在我帐上。」 说完起身,侧首剜了姜虞一眼,冷冷道:「走了。」 赵奉仙一向喜怒无常,行事出人意料,全凭自己高兴,敖烈也习惯了,听到赵奉仙说要代那位中年剑修偿付赔款,便挥了挥手,让手下放行,转头专心料理起其他几个剑修。 姜虞慢吞吞地跟在赵奉仙身后,手里还拿了袋瓜子和小肉干,自己吃一口,就餵十三郎吃一口。 她慢如乌龟爬,越走越慢,两人的距离也越拉越大,过了会,赵奉仙竟然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姜虞也不介意,反正走过一遍,极乐赌坊的路她也记熟了,不愁找不到大门。 她这一路磨磨蹭蹭,就是想跟刚刚那位剑修大叔搭句话,问问他修剑难不难,像她这么大了再去修习飞剑还来不来得及。 岂料左等右等,没等来那位剑修大叔,倒把小变态给等回来了。 赵奉仙从前路倒转回来,两袖生风,挟一身冰霜之气走回她面前,眸光往她裙上一扫,阴森森道:「你这双腿要是不会走路,不如砍了。」 姜虞心中嘀咕:那你这张嘴这么爱挤兑人,我帮你缝起来可好? 赵奉仙目光如刀,乜了姜虞一眼,道:「你说什么?」 姜虞吓了一跳,不禁抬手捂了捂嘴巴。 怎么回事,她刚刚应该没说话吧? 这小变态是如何知道她在心里编排他的? 姜虞磕了颗瓜子压惊,单手提裙,露出一点点裙底风光,:「赵公子啊,你好好看看,这双腿又直又长,骨肉匀停,砍了不可惜吗?」 正巧此时前头有一群人说笑着朝这边走来,赵奉仙听见人声笑语渐近,眸光阴沉,忽然抬手虚扣住姜虞脖颈,把她推进了楼道拐角的阴影里。 这片狭窄的阴暗空间,堪堪容下两个人。 少年扣住少女纤细的脖颈,把人抵在墙上,二人间堪堪隔了一只九尾灵猫。 十三郎抬起两只前爪,用力抵住少年胸膛,喉间发出低沉的威吓声。 姜虞觉得赵奉仙的手指很凉,轻轻搭在细腻的肌肤,像是下一刻就会用力扼断她的脖子。 一群赌客结伴经过,像是并未看到角落里对峙的少年少女,迳自走了过去。 姜虞听见他们说:「你们听说了没,城主府过两日,就要办喜事啦。」 「哈哈哈,听说小公子掳了一个仙门大宗的小娘皮回来……」 …… 那群人走得快,转眼就远了。 楼道里又恢復寂静,只剩下两道徐缓而绵长的唿吸声。 过了一会,姜虞率先抬手戳了戳赵奉仙的手背:「赵公子?」 赵奉仙眸光冷淡,垂头向姜虞面上扫了一眼,道:「赵某虽然答应送姜二姑娘回家,可没说是送活的回去,还是送死的回去。」 姜虞:…… 姜虞默默想了一会,忽然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之前所发的心魔誓确实有漏洞…… 这小变态! 赵奉仙松开手,无视十三郎反对,强行把它揪到怀里。 「姜二姑娘这次可要跟紧点。」 赵奉仙抛下这句话,便抱着十三郎御气而行,如风似雾,明明看着速度并不快,但姜虞就是跟不上,到最后,便形成了这样一番景象——少年在前,如同闲庭信步;少女在后头拼命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等到终于出了极乐赌坊大门,上了步辇,姜虞手脚发麻,气喘吁吁,简直比刚刚跑完八百米还要累。 步辇起驾,平稳地朝城主府行去。 赵奉仙闭目养神,他没理姜虞,姜虞也懒得主动搭话——她现在累得很,一点都不想说话。 夜间的黑水城不闭坊市,依然十分热闹。步辇行至一处食肆聚集的街道,赵奉仙忽然击掌命令行尸停下。 食物香味透过幔帐钻了进来,姜虞闻了,不由眼睛一亮。 「烤肉!」 赵奉仙掀开幔帐,朝某处肉食铺子门口望去。 姜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抹熟悉的青衫人影,背上背着一把细长的铁剑,剑身被主人用布条小心爱护地包裹起来。 那个人,正是姜虞方才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的剑修大叔。 第14章 春风剑意 姜虞看到那位剑修大叔在肉食铺前买了一荷叶牛肉,又走到隔壁的酒垆沽了一葫芦酒,然后就走到街前的河堤旁,背靠柳树坐下。 街上行人纷纷,而他孤身坐在树影下,月光洒落在他肩头,剪出一个落寞寂寥的背影。 「昔日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春风剑,虞春秋。」 赵奉仙忽然开口,淡淡道:「一代风采绝伦的剑神,谁能想到,最后竟沦落到此等境地。」
第30页 姜虞惊讶道:「你确定这位前辈是虞春秋?」 虞春秋这个名字,姜虞可以说是熟到不能再熟。 原因无它。原着男主也是绝代剑修,在他年少时,心中曾对一位剑修前辈推崇备至,这位前辈便是剑神虞春秋。 秋思仙府和冬藏仙府算是道出同源,都属于安贫乐道门。秋思仙府只收男弟子,盛产剑修。在每代弟子中,择选优者列为秋思仙府门面,即为七名锋。 虞春秋是秋思仙府上一代七名锋之首,而这一代七名锋之首,就是那位将原主迷得神魂颠倒的原着男主,漱雪剑叶应许。 叶应许人生中的几次境界突破,皆与虞春秋叛离师门前在秋思仙府的砺剑石上留下的那道春风剑意有关。 所以真要说起来,叶应许虽与虞春秋无师徒之缘,却也算有师徒之实。 「虞春秋原是上一代弟子中天赋最佳,境界最高之人,在师兄弟中声望颇盛,是最有望接任府主之位的人选。但十年前嘲风谷一战,虞春秋受命支援冬藏仙府,不知在嘲风谷中遭遇了什么,回归秋思仙府后,性情大变,终日借酒浇愁,最后因醉酒误伤师长,叛出师门。」 姜虞眼珠微转,忍不住移目看向赵奉仙,竟在他眼中发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敬佩之情。 姜虞不由吃惊地想道,这小变态居然也有对人心悦诚服的时候,真是难以想像。总不能他的童年男神也是虞春秋? 还有,他为何对当年发生在嘲风谷里的事情那么清楚? 姜虞正琢磨着,忽见赵奉仙跳下步辇,大步朝酒垆走去。 十三郎已躺在卧榻上四脚朝天,唿唿睡去,姜虞想了想,没惊醒它,轻手轻脚地退出步辇。 姜虞到时,赵奉仙已买了两坛酒,一左一右提在手里。 「你要做什么去?」 赵奉仙足下不停,大步朝柳树下的人影走去。 「讨教剑法。」 赵奉仙走到柳树旁,放下两坛酒,拱手行礼,谦恭道:「前辈,晚辈赵奉仙,不知是否有幸邀前辈共酌。」 虞春秋鼻子耸了耸,深深嗅了一下,侧首咬了口牛肉,边嚼边道:「呵,十颗上品灵石一坛的梨花白,这酒可不便宜哪。」 赵奉仙道:「任它千金万两,也不过是一坛酒罢了,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这时虞春秋才抬起头,淡淡地朝赵奉仙面上瞥了一眼,认出他那张狐狸面具,便道:「哦,是你。在极乐赌坊里帮我赔钱的那小子。」 赵奉仙直起身,把面具推到头顶,语笑盈盈道:「正是晚辈。前辈葫芦中酒水将尽,还肯喝么?」 虞春秋哈哈大笑,丢开葫芦,伸手就拿了坛酒,一掌拍开红布酒封豪饮起来。 「美酒当前,不喝岂不是傻子?」 赵奉仙就在柳树的另一侧坐下,开了酒罈,小口慢酌。 姜虞抱腿坐在赵奉仙身旁,曲起胳膊肘捅了捅赵奉仙,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奉仙双唇微动,无声道:男人间的事,女人家少管。 姜虞看他像是不胜酒力,不过喝了两口,脸上就浮起浅浅的红晕,连耳廓和耳垂都一併泛红,简直惊了。 这个小变态酒量那么差的吗? 那个虞春秋看起来酒量很好的样子,就他这个三杯倒的酒量,是怎么有脸主动过来找人拼酒的? 赵奉仙喝了几口,忽然把酒罈塞到姜虞怀里,双手交叉枕于脑后,整个人往树干上一靠,望着天上的淡星疏月,缓缓开口道:「昔日春风剑名震天下,扫恶除邪,不知十年过去,春风剑锐意仍存否?」 虞春秋喝酒的动作一僵,酒水便从坛口流出,洒湿了他的衣襟。 「你知道我是谁?」 「晚辈认得前辈背上所负的春风剑。」 虞春秋放下酒罈,摇了摇头,失笑道:「你还欠点火候,回去多练几年再来找我比剑吧。」 赵奉仙先时脸上还带着笑容,听到这句话语,像是感到受了轻蔑,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站起来折了条柳枝在手,手腕一抖,柳条顿时绷得笔直。 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出手迅如闪电,直接朝虞春秋脑后攻了过去。 「是不是还欠火候,打过才知道!」 虞春秋嘆了口气,挥了挥袖子,像是驱赶蝇虫似地朝后一摆,扫出一片清风。 那袖下之风如云似雾,轻轻地往姜虞和赵奉仙立足之处扫来。 姜虞感到好似一阵春风轻柔地拂过脸颊,那至柔的剑风中似乎暗藏着一股绵长坚韧的劲力,她不知不觉地被那股劲力推着倒退了几步。 赵奉仙以柳枝代剑,招式奇诡,柳枝化为虚影,几乎叫人瞧不清他下一剑究竟会刺向何处。 可虞春秋动也不动,看着不过是随意地挥了挥袖子,竟叫赵奉仙难以逼近分毫。 看过二城主和敖烈那场惊艷的比斗,姜虞自然知道这小变态本事不赖,尤在敖烈之上。 可现下看他和虞春秋比剑,虽先发制人,处处抢攻,却并未占到半点优势。 姜虞心中惊骇,总算明白这虞春秋会何在原着中深受男主叶应许崇拜。 「唉,年轻人就是心气盛,今日我教你一手,也算偿了你这坛酒和那一万颗灵珠。」 虞春秋说着,单手提着酒壶站起身来,并指为剑,忽然侵近,指尖在赵奉仙胸前轻轻拂了一下。
第31页 赵奉仙如遭大创,面色微白,飞身向后退出数丈才站稳脚跟。 虞春秋弯腰捡起草地上的斗笠戴到头上,走到姜虞面前,探手把姜虞抱在怀里那坛没喝过几口的酒也顺走了。 「冬藏仙府的小弟子?」 姜虞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虞春秋压低帽檐,回头望了赵奉仙一眼,低声道:「有眼光,你挑的这个还不错,就是有点狂,行走江湖,容易挨教训。」 「不想让他早死,你得多劝着点。」 姜虞一开始没听懂,到后面听明白了,整张脸倏地涨得通红。她正想气愤地大喊,说她跟这小变态不是那样的关系,虞春秋如御风而行,眨眼便已走远了。 这位剑神,剑法好是好,眼睛却不行。拉郎配居然拉到她和这小变态身上,他们两个从头到脚,哪里有一丝丝相配? 呸,不对,是那个小变态从头到脚,哪有一丝丝配得上她?! 赵奉仙虽然挨了一剑,还因此吐了点血,但姜虞可以看出来,他心情颇好。 姜虞甚至觉得,他现在心情简直好到都乐不思蜀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忽然,赵奉仙停下脚步,等姜虞走到他身边,才伸臂将她拦住,伸手指了指前头。 「瞧见前头那家李家红豆坊了没有?」 「瞧见了,怎么啦?」 「去帮我买两碗红豆酒酿。」 姜虞道:「你可以自己去啊,为什么要叫我去买?」 赵奉仙瞥了她一眼,语气凉丝丝的:「你去不去?」 姜虞头铁:「哀家乏了。」 她原以为这小变态又要发脾气,谁知道他却朝自己眨了下眼,伸过右手,道:「手伸过来,分你一样东西。」 姜虞下意识就往后退开一步,心里直觉这小变态手心里藏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准是蜘蛛、蚂蚱之类用来吓唬人的小虫子。 赵奉仙见她躲闪,干脆直接抓过她的手,虚握成拳的右手轻轻叠在她细嫩的掌心上,慢慢张开了五指。 一缕浅碧色的风漩打着捲儿落入她掌心,如同春日枝头新发的柳芽,充满了勃勃生机和温柔缱绻的春意。 姜虞微微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放轻声音,害怕声音再大点就会惊跑了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赵奉仙双手拢在姜虞手旁,像是拢住了一只小鸟,犹恐一不小心被它展翅飞走。 「春风剑意。」 「春风剑意?」 姜虞盯着那缕风漩,目不转睛道:「这就是春风剑意吗?好软呀,一点也不像一道剑意。」 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缕风漩,浅碧色的风漩似一株爬藤,怯怯地,温柔地绕上了她的手指。 姜虞仰头望向少年,忍不住笑道:「欸,欸,它会动啊。剑意可以装起来吗?会不会过一会就消散了?」 赵奉仙哼道:「虞春秋十年前在砺剑石上留下一道春风剑意,至今仍存,秋思仙府歷年挑战者无数。你以为剑神的剑意是豆腐做的吗?」 姜虞听罢眉开眼笑,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储物灵囊,忽然想起她的储物灵囊已丢失在那荒山道观之中。 于是想也不想就伸手朝赵奉仙讨要:「赵公子,你的储物灵囊,借我一用。」 赵奉仙从袖间摸出一个储物灵囊,作势递给姜虞,又在她快拿到的时候,勐然将手朝后一缩。 姜虞不解其意:「嗯?」 赵奉仙遥指远处那家名为红豆坊的糖水铺子。 「两碗红豆酒酿。」 姜虞噼手夺过储物灵囊,点头如捣蒜:「买买买,你想要什么买什么。」 叶应许因春风剑意悟道,修成新一代剑神。她不贪心,但凡能够领悟个百分之十,想必也足够自保了。 至少打五个诸葛绮红不在话下。 第15章 湖心共枕 赵奉仙长身而立,站在街口的旗杆下,静静地望着李家红豆坊的方向。 见那少女娇艷灵俏,行走间不自觉带上轻身步法,益发显得身姿轻盈,就像只不知人间愁苦的金丝雀。 他心中不禁冷哂。外人都道问雪夫人高义,对弟弟遗下的孤女疼爱有加,更甚于亲生女儿。 呵,真是可笑。 十年疼爱,就是为了把这个孤女养成废物吗? 这些名门正派,所行之事与歪魔邪道有何不同?不过是更善于伪饰是非,更懂得如何巧搏美名罢了。 赵奉仙睫羽低垂,藏起眼中讽刺的情绪,转身上了步辇。 等到姜虞买完红豆酒酿回来,赵奉仙便以笛声唤起行尸。行尸们展开步法,朝城外疾速掠去,不过几息,便跃上黑水城外围高耸的城墙,微微蹲身,将步辇放了下来。 姜虞一手挎着食盒,一手抱着十三郎跟随赵奉仙下了步辇,不待立足站稳,赵奉仙忽然探臂过来,揽住她的腰肢,挟着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啊……」 「喵喵喵——」 姜虞的惊唿声和十三郎的喵喵声顿时淹没在勐烈的风声中。 瞬息之间,天旋地转,两人一猫已落到湖面。 赵奉仙足尖在水面声轻轻一点,泛起涟漪圈圈,二人借力跃起。 姜虞只觉衣衫飘动,整个人在湖面上空滑过半个弧形轨迹,再次落了下去。
第32页 如是几番纵跃之后,脚下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 赵奉仙放下她,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挎在臂间的食盒。 姜虞四下望了望,这才发现自己落脚之处是在万里湖中心的一座玄武石雕上。 这只玄武石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龟背宽阔约莫相当于一间凉亭,大半身子都淹没在水中,脖颈高仰,半个脑袋浮出水面,双眸处似是嵌了一双夜明珠,在夜色中绽放出幽幽绿光。 姜虞又多看了两眼,发现那两团绿光蠕蠕而动,忽明忽暗,这才发现原来这玄武石雕的眼眶中不是嵌了两颗夜明珠,而是有一些萤火虫聚于其中避风。 赵奉仙一震袍裾,席地而坐,打开食盒,捧出一碗红豆酒酿。 姜虞在少年对面坐下,捧出另外一碗红豆酒酿,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软糯的红豆和甜中微微带酸的酒酿凑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又甜美的风味。 这红豆酒酿还真是不错,难怪这小变态点名要买。 十三郎两条前腿扒拉着食盒,眼巴巴地将二人望着,一会看看姜虞,一会看看赵奉仙,小声而短促地「喵喵」叫着。 姜虞屈指揩了一下十三郎的小鼻子,笑道:「十三郎,这个你可吃不得,吃了要拉肚子的。」 「九尾灵猫虽是下品灵宠,但体格强健,更甚于你。你被这酒酿药死了,它都死不了。」 姜虞一听赵奉仙这明嘲暗讽、处处带刺的话语,心里就憋了股火。明明他也能扮演个谦恭有礼,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却偏偏对她三句话不离嘲讽和威胁。 她一定是和他上辈子有仇,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遇上这种冤家? 「我自己的灵宠自己养,可不敢劳动赵公子费心。」 赵奉仙冷冷道:「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你的灵宠自然也是我的。」 言毕,朝十三郎勾了勾手指:「过来。」 十三郎警惕地盯着少年,最终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慢慢地走到少年身旁。 赵奉仙把剩下的半碗酒酿轻轻放到石龟背上。 十三郎凑到碗边嗅了嗅,伸出小舌头试探地舔了几口,然后就把整颗圆滚滚的脑袋都栽到碗里,吨吨吨地舔食起来,舔得汤水四处飞溅,赵奉仙目露嫌弃,稍稍往旁边移开一点,避开十三郎的喷溅范围,双手枕在脑后,顺势躺了下去。 湖风徐徐,吹散了聚集在石龟眼眶中的萤火虫,一时间,石龟背上流萤飞散,夜色美如梦幻。 赵奉仙的面庞上浮着淡淡的红晕,双眼惺忪,瞧着竟是有几分醉了。 姜虞心道:不是吧,这小变态也太废了吧,不过喝了点酒,再用了半碗酒酿,这就不行了? 她忍不住把手伸到赵奉仙眼前,张开五指轻轻挥了几挥。 赵奉仙抬手捏住少女纤细的手腕,用力甩到一旁,语气不善:「做什么?」 姜虞蹭到他身边,坐直身子,忽然想起一事。 「三日后的什么大婚,是假的吧?你是不是想用喜事转移黑水城中诸人的注意力,再趁机潜入万里湖水牢里见西门闻香?」 赵奉仙语调慵懒,道:「不止如此。你被我劫来此处,你说那位江家少主,会不会来救你呢?你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若和他人拜了天地,只怕他日后在世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不提起这位江少主,姜虞险些将这位无缘谋面的未婚夫忘了。 原着中的江玄,表面上看起来风光霁月,温文尔雅,在同一代的少年才俊中,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翩翩佳公子了。 可姜虞是穿书人士,心里门儿清。 这位江少主实际上是个心狠手辣的反社会,纵观全书,他不是在杀人的路上狂奔,就是在坑人的边缘试探,凭藉一己之力,觉得整个仙门腥风血雨,偏偏谁也没能揭穿他的假面。 就连他最后身死,也是因为失手误杀了未婚妻而心生魔念,最后功体尽废,自绝而亡。 像这种如果不是自己作死,主角根本无法反杀的反派,当真令人又爱又恨。 当然,这爱也仅限于是对纸片人的爱。 现在江玄这个名字对于姜虞而言,好比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落下来,戳她一个血窟窿。 总之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原主与这位江少主的这桩姻缘绝非良缘,如有机会,一定要趁早斩断。 姜虞心里有事,恍神许久,等回过神来,发现赵奉仙早已闭眼睡去。 闭目沉睡的他看起来明艷无害,苍白的面庞上也少了几许阴郁和笑里藏刀的狠戾。 姜虞小声嘀咕:「真醉了?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谁知赵奉仙却忽然翻了个身,背向姜虞,淡声道:「我醒来之前,不许出声。」 姜虞举起拳头,朝着他的背影虚比了几拳,才稍稍觉得解气了些。 姜虞抱着腿坐了一阵,逗了一会猫和萤火虫,渐觉百无聊赖,索性拿出储物灵囊,将神识探入春风剑意中参悟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远离喧嚣,姜虞这回很快就进入道定之境。神识一陷入春风剑意中,整个人就好像陷入了一片碧绿而柔软的草甸当中。 草甸如同波浪缓缓起伏,姜虞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结果一阵草浪打过来,她又被打倒了。 明明草浪翻涌的速度很慢,力道也不大,可姜虞就是觉得整个人好似掉入草浪旋涡中,只能身不由己地随着草浪颠倒,随波逐流。
第33页 姜虞原以为春风剑意当中留存的应是刀光剑影,或者至少也该是虞春秋的剑招影像,却没想到竟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甸。 她的神识在春风剑意中游荡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实在是忍受不了在草浪中的颠簸,急急退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在春风剑意中颠了太久,姜虞元神復位以后,脑袋依然有点晕乎乎的,整个人也觉得十分疲倦。 姜虞捂手额头,一把将十三郎逮过来抱在怀里取暖,侧身躺倒,闭上了双眼。 不行了,大佬的剑意叫人悟得头昏,她得躺下来缓缓。 姜虞躺了一会,忽然觉得肋骨下好像有什么小石子硌着她,伸手摸了摸,手指寻到那硌人之物轻轻一揪。 那物末端像是系在什么东西上头,姜虞拉扯了几下,没拉动,忍不住爬起来一瞧,原来却是赵奉仙发冠上的佩戴,长长地铺散开来,方才硌到姜虞的正是佩带上悬系的金铃。 姜虞迅速瞄了赵奉仙一眼,暗自庆幸,幸好幸好,没有把这祖宗吵醒。 于是两根手指提着那条佩带,轻手轻脚地放到赵奉仙身旁,重新躺了下去。 为了避开赵奉仙,她还特地往外挪了挪,和他拉开了距离。 姜虞原只想闭目小憩一会,不成想这眼一闭竟睡了过去。 虽然怀里抱着只十三郎取暖,但她一身单薄,修为又低,入睡之后不能自结罡气抵御寒风,于是睡着睡着,便不知不觉又蹭到赵奉仙身后,额头虚靠在少年背上。 睡梦中的少年双眉微微皱起,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 他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朝阳初升,公鸡刚刚打过鸣,小小的山村中便飘起几缕炊烟,村中妇人陆续起身,结伴前往村中的公井打水。 女人打了水,正站在公井旁的龙眼树下休息,一回头看到男孩又和其他孩子嬉戏打闹,煳了一脸泥巴,脏兮兮的跟只小花猫似的,脸上不由露出宠溺又无奈的笑容,招了招手,唤道:「奉儿,过来洗脸。」 男孩便丢开玩伴飞奔而去,乳燕投林般扑进女人怀里,仰起小脸,任由女人用沾湿的巾帕为他擦拭。 「阿娘阿娘,我想吃红豆酒酿。」 男孩擦掉脸上污泥,露出一张洁净白皙的面庞,脸颊胖嘟嘟的,跟只雪娃娃似的,叫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女人掐了下他的小脸蛋,笑道:「好,都依你。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写满五十个大字,不许再乱跑乱闹了。」 「嗯嗯。」男孩重重地点了点头,结果前脚才答应,后脚又将之抛诸脑后,被村里的大孩子一带,哪里还记得写字,揣起鱼竿就跑到山里玩去了。 玩闹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已暮色四合,等他悄摸摸推开柴扉回到家中,却见房门虚掩,屋中一片漆黑。 一股暗红色的细流顺着地砖间的缝隙涓涓地流到他脚下,弄脏了他今天新换的牛皮小靴。 男孩手脚发抖,牙齿轻颤,带着哭音,颤声唤道:「阿娘!」 忽然鼓足了勇气,像只小牛犊子一样一头撞开了房门。 黑暗中,一点烛火幽幽亮起,照亮了桌边端然而坐的青年男子,还有腹背中剑,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女人。 男人借着烛火映照,抽出一条锦帕,缓缓擦去长剑上的血迹,掀眸望了小男孩一眼,笑道:「哦?」 「想必你就是那个小孽种了。」 第16章 冒名顶替 男人眉目慈悲,额心垂下一点形如雨滴的红玉,他微微侧首,那红玉随之倾向一旁,似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小男孩宛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盈满泪水的眸中充斥着深切刻骨的恨毒,然而他并没有哭,反而拔足奔出屋子,冲到最近一户人家,急拍屋门,嘶声大喊:「赵叔,有马贼杀了我娘,赵叔……」 村户被孩童的喊声惊动,陆陆续续打开屋门跑出来,几个负责村子巡防守卫的青壮男子高举火把,匆匆向这偏僻的住处赶来,急切唿唤道:「赵四娘子,奉儿……」 男人望着屋外晃动的火光和人影,摇首嘆息,缓缓起身道:「真是个傻孩子。」 语落,人影一动,瞬息已至村中石坪。 冷月如霜,宁静的山村中青萤飘飞,剑光过处,见血封喉,一剑一人,一步一杀! 屠灭一村之人,对于剑术高绝的男人而言,不过只需一弹指的时间罢了。 最后一个活人倒下,鲜红的血液高高溅起,有一点飞入男孩眼角,染红了他的整片视野。 小小的村落,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男人白衣胜雪,长剑斜指,鲜红的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没入尘土。 「小孽种,轮到你了。」 …… 少年勐地睁开双眼。 点点青萤在眼前飞舞盘旋,少年仰面躺在石龟背上,瞳孔涣散,似乎是迷茫了一会,无法分清现在到底是身处梦境,还是身处现实。 他慢慢爬坐起来,挥袖斥开青萤,单手支额,等待心中情绪平復,等待心底那只蠢蠢欲动的野兽重新藏入黑暗。 「喵呜~」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微的猫叫,赵奉仙回头,看到那只胖乎乎的九尾灵猫艰难从少女怀中挣脱出来,趴在少女身上,呆呆地看了看两只前爪。 赵奉仙倾身,併拢二指,伸手往少女眉心灵台一探。
第34页 片刻之后,冷嘲道:「本事没有,胆子倒大,居然敢以十成神识参悟剑神剑意,真是不自量力。」 姜虞也不知为何,睡得迷迷煳煳间竟突然和十三郎交换了身体。 她此刻听到赵奉仙贬损她不自量力,不由瞪圆了眼睛,气得两边的小鬍子都翘直了。 你要是早告诉我春风剑意不能如此参悟,我也不会干这种傻事啊。 可惜她所有吐槽全都化为意义不明的喵喵声。 赵奉仙双手合拢,捏住九尾灵猫的嘴巴,淡淡道:「叫起来真吵。」 少年神色淡漠,姜虞却觉察他周身气势陡然凌厉起来。 她不由抬眼看向对方,发现少年眸色沉沉,盯着平静的湖面,低声道:「总算来了啊。」 忽然,赵奉仙提起空食盒朝湖面上丢了出去! 一股水流如箭,「砰」的一声撞上食盒,木制的盒子应声碎裂。 赵奉仙手掌在石龟背上一按,借力跃起,像一只兇勐的鱼鹰,俯身贴着湖面滑过,每次伸手探入水中,必然要扼断一人脖颈。 月光如银,照亮了幽暗的湖面,隐约可以看到水面下有无数人身鱼尾的人影游来游去,越来越多,慢慢向湖心处的玄武石像靠近。 赵奉仙不得不退回石龟背上,他负手而立,眸光厉如鹰隼,迅速往湖面一扫,顷刻间,形势如何已瞭然于胸。 他击杀了西府君的爱妾西府海棠,此君自然要找他报仇。 从他回到黑水城的那刻起,西府君派来的杀手就已经进入城中埋伏。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被人窥视感觉,因此今夜故意出城,卖了个破绽,目的就是要引这批杀手动手。 水底下的鱼妖水族不足为惧,真正致命的应该是藏匿于夜色中的影之一族。 鱼妖们通过流动的水波互相传递消息:「上啊兄弟们,西府君说了,谁能杀了这小子为他的爱妾报仇,谁就能得到一座灵矿!」 鱼妖们受到鼓动,前赴后继地跃出水面,结果未及靠近就被少年掌风击落。 鱼妖们不但不感泄气,反而愈发热血沸腾。 「杀啊!杀啊!」 「沖啊,趁他驭使不了行尸,取了这小贼狗命!」 无声的嘶喊震彻整个万里湖。 一只鱼妖拼着被赵奉仙一掌拍断几根肋骨的风险,鱼尾勐击水面,借力弹起,挥舞鱼叉向石龟上的少年刺去—— 少年亦跃身而起,手上一弯银光闪过,刀锋轻轻掠过来犯者雪白的脖颈。 刷拉—— 鱼妖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重重跌回水中,尸首分离。 这一切都发生眨眼之间,下一瞬,少年又旋身飞回石龟背上,双手各持一柄形如弯月的弯刀,刀光如电,凌厉的刀势中却又带了股诡异的柔劲,若是虞春秋在此处,必要拍手称好。 这少年受了他一剑,竟然立即就领悟了春风剑意的精髓。虽然火候尚浅,但假以时日追赶上他,亦非不可想之事。 围杀者虽众,但少年一刀一个,不过一炷香时间,已杀了近半。 湖面上挨挨挤挤地浮满了鱼妖的尸体,弯刀上也凝了一层诡艷的血色。 忽然,少年旋身疾转,弯刀在手中转过一圈,砍中一只灰色的虚影。 刀锋掠过,鲜血喷涌,甚至有一些还溅到九尾灵猫和熟睡的少女面上。 赵奉仙双手持刀,与那灰影擦身而过,刀势迴转,再次掠向那灰影颈间。 那灰影欲举长镰抵挡,怎奈刀势太快,出刀之人角度又太过刁钻,他眼睁睁看着刀锋袭来,却避无可避,避之不及。 下一刻,颈间一凉,灰影再也维持不住影之一族藏匿身形的功法,现出真身,缓缓跪倒在石龟边缘,被少年一脚踹入水中。 鱼妖们见组织此次刺杀的影族杀手殒命,顿时一片譁然,终于意识到少年的项上人头非是自己这样的虾兵蟹将可以妄想,于是惊恐地四散游开,夺路而逃。 赵奉仙也不去追赶,自顾自走到石龟边缘,把手里的两柄弯刀浸入水中涤洗。 姜虞刚刚目睹了一场无声的屠杀,现在看到满湖鱼尸,只觉心底发寒。 这小魔头杀人如麻,她明明早已知晓,之前怎么还敢在这样的魔头跟前拿乔,还敢和他讨价还价? 自己这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什么给了她这小魔头不会动手杀她的错觉? 姜虞庆幸此刻自己和十三郎换了身体,如此,她才得以从这场屠杀中更深刻地体会到这小魔头残忍嗜杀的本性。 刀上的血迹终于被洗净,露出寒光逼人的刀锋。赵奉仙双手一翻,两柄弯刀便凭空消失,不知被他收去何处。 他走到少女身旁,单膝跪下,仔细严查了一番,又摸了摸少女颈间脉搏,确定少女仍处于沉眠之中,才伸手轻轻替少女揩去面上溅到的血迹。 刚杀完人时,少年面上还浮着浅浅的血色,但现在,少年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像是正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姜虞以为他受了伤,但是被他抱到怀里,凑近了却没闻到血腥味。 赵奉仙一手扛人,一手抱猫,飞上黑水城城墙,唤起行尸,回到九里院后,先将昏睡的少女送入房中,才拎起被溅了一身血的九尾灵猫,向兰香池行去。 赵奉仙似乎并未觉察到姜虞和十三郎互换了身体。
第35页 进入兰香池后,他就随手把姜虞丢进最小的那个灵泉池中,接着就除了衣裳,整个人仰面沉入水中。 姜虞弄掉皮毛上的血迹后,爬出池子,躺在旁边的鹅暖石上取暖。 灵泉水的热度透过石头传递到她身上,很快她的皮毛就已半干。 她趴在灵泉池边等了半天,不见赵奉仙出来,不由起身凑到池子旁,探头一瞧,只觉森森寒气扑面而来,一池温泉又不知在何时转化为刺骨寒潭。 姜虞眨了眨眼睛,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猜到了点什么。 赵奉仙第一次进这灵泉池中泡水,是在杀了那只海棠花妖,回到黑水城后的第二天。 第二次,就在今夜。 两次都是在动手杀人之后,难道…… 他泡灵泉不是为了清洗风尘,而是为了抵御身体上的痛苦,比如佛宗五戒印的戒罚? 姜虞又退回暖烘烘的鹅卵石上趴着,等着,就在她以为赵奉仙恐怕已经淹死了,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少年从水中坐了起来,紧实的嵴背上闪过五处形如梵文的刺青。 那刺青像是有生命般,扭曲,捲动,少年的额角,脖颈,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肌肉扭动,痉挛。 姜虞看到他抿紧双唇,低头髮出一声闷哼。 不知过了多久,加诸于身体上的折磨终于消退,少年靠坐在温泉池旁,脸色惨白,身上流露出一种脆弱易折,颓废厌世的绮丽。 而姜虞两只爪子抵在大圆脸下面,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几乎要睁不开眼。 忽然,姜虞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奉儿,你这回行事未免太过了。」 她顿时一个哆嗦,悄悄睁开眼睛,目光游离了一阵,终于捕捉到一个立身于花树下的人影。 花树下暗影重重,那人又穿了一身黑色的连帽斗篷,从头遮盖到脚,叫人根本瞧不见庐山真面目。 姜虞不由竖起耳朵,只听赵奉仙冷嗤道:「西府君那位小妾修炼媚.术,一路之上,数次以媚.术相惑,妄图采.补徒儿,徒儿忍到这时再杀她,已是给足西府君面子。」 树下的人影嘆道:「你想做什么,为师管不了那么多,只提醒你一句,莫忘了正事。那位江家少主,已潜入黑水城中,你的人手和截杀计划,可布置妥当了?」 赵奉仙道:「徒儿办事,何曾失手过?」 「除了佛宗的五戒印外,江家少主江玄幼时曾被贼人掳去,几乎丧命,从此颈间留下一道狰狞疤痕,不得已终日以纱笠遮掩容颜……」 赵奉仙扯开中衣领子,暴露出脖颈间新鲜出炉的伤痕,道:「既然要李代桃僵,徒儿自然会做足准备,师父这下可放心了?」 花树下的人影如一滴水墨融入夜色,慢慢消隐,只余一声幽幽嘆息。 那黑影是何来歷,姜虞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是从他和赵奉仙的对话中,姜虞却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真相。 她往常看书,总喜欢以人物自身的经歷来揣度人物的性格是否合理。 江玄出身名门,父亲是高风亮节,痴迷炼器之术的散修世家家主,母亲亦出身望族,父母虽然不是十分恩爱,但也算相敬如宾。按理说,家风清正,父母亦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怎会把孩子养得如此歪? 更何况,江玄小时因为颇具佛缘,还得以拜入不归寺高僧门下修行。修佛者,多半慈悲,这样的人,长大以后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变成一个残忍嗜杀之人。 除非…… 此江玄已非彼江玄。 方才赵奉仙和那黑衣人言言句句,所说的分明是要设计截杀江玄,再由赵奉仙假扮成他。 赵奉仙隶属魔道太阴宫,他假扮成散修世家的少主,除了倾覆仙门正统,还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难道原着中的江玄早就已经死了,后来兴风作浪的全是假扮成他的赵奉仙? 那…… 杀死原主也是赵奉仙? 姜虞想到这里,整个人就像坠入冰窖里,忍不住发起抖来。 如果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做?她要不要想办法给已经潜入黑水城中的江玄通风报信? 第17章 万事有我 姜虞是被赵奉仙捏着后颈提回去的。 一路上,十三郎优秀的体重受到某种神秘的地心力量牵引,产生了「巨大」的下坠力,有几度姜虞甚至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 这挨千刀的小魔头! 姜虞不满地舞动爪子,扭着身体,喵喵叫唤起来。 赵奉仙垂眸睨她一眼,眸光中满含警告,冷冷道:「掉毛怪,再叫,我就送你去后厨。」 姜虞:…… 她不敢叫了,毕竟她也也摸不准这小变态是不是真地口味奇葩,喜食猫肉。 赵奉仙就这么拎着她一路走回后院主卧,把她丢到了踏脚上。 姜虞被摔得头昏眼花,可怜巴巴地转了个身爬起来,小嘴一张,习惯性又想喵两声泄愤,被赵奉仙一记眼刀生生止住。 赵奉仙站在床榻旁,双手负于身后,俯下身去近看少女容色。 少女双目紧闭,唿吸平缓,卷翘的双睫如同蝶翼,随着每次唿吸起伏几不可察地颤动着。 少年那双漂亮的黑眸微转,眸光又落回踏脚上蹲着的九尾灵猫身上。 姜虞顿时身体一僵。 难道这小魔头发现什么了吗?要是他发现自己窥破了他的谋划,事成之后,焉有可能再守诺送她回冬藏仙府?
第36页 他必定是要杀了她灭口的! 就在姜虞提心弔胆,胡思乱想之际,赵奉仙收回目光,转身走到门边,打开门跨出去。 姜虞以为他打算就此离开了,谁知他忽又转过身来,望着红纱垂落的拔步床,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睫,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门。 赵奉仙离开之前那一笑着实鬼.畜,姜虞被吓得不轻,前半夜根本无法入睡。 不管那小魔头有没有觉察什么,她都不能坐以待毙,她得做点什么。 姜虞想着跳到床上,爬进被窝里,钻进自己袖子里扒拉半天,终于把那枚传讯玉牒找了出来。 之前在极乐赌坊得到这枚传讯玉牒,因为输错密言,玉牒的第二层禁制被自动封锁,要第二日才能重试。 那现在已经过了夜半丑时,四捨五入,勉强也算到了第二日,也许已经可以重试了? 姜虞叼着那枚玉牒从被窝里钻出来,跳到被面上,把小爪子按上去,将神识注入玉牒当中,来到第二层禁制。 她的识海中再次出现了那个纯白的虚无空间。 她走到那张书桌前,提笔沾了沾笔墨,落笔之时,又将将停住。 不行,万一再写错了,又要被打出去,我得再仔细琢磨琢磨。 在原着中,原主戏份并不多,除了在问雪夫人面前打小报告陷害女主之外,剩下最大的戏份全都与男主叶应许有关联。 与穿越女主的目标明确,雷厉风行相比,叶应许则显得仙气许多。 最开始,他是一名不懂情的少年剑客,天纵英才,如高山仰止,景行景止,颇有魏晋遗风。 但也因为不懂情,起初他心里只有道,并不识得何谓喜欢,不仅对原主的少女情怀熟视无睹,就连他最初找上女主,也不过是为了请对方帮自己淬剑,这才有了后面斩不断,说不清的牵扯。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应当是原主对叶应许痴迷之时,那么她所设下的密言,会不会与叶应许有关呢? 姜虞手腕一垂,正打算在纸上写上「叶应许」三字,忽然又停住了。 不对。 少女情怀婉转,不当如此直白,就算原主设下的密言与叶应许有关,很有可能也是以其他东西来替代。 这就好比她当年上学时,有女孩子暗恋那位斯文俊秀的班长,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喜欢对方,她却依旧喜欢得小心翼翼,就连送对方礼物,落款上都不敢直接写下对方的姓名,而只敢以「周同学」三字代称。 那么,原主会用什么来代表恋慕之人呢? 姜虞忽然想起叶应许是秋思仙府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位列七名锋之首。 七名锋……漱雪剑…… 姜虞脑中灵光一闪,速速落笔,在纸上写下「漱雪剑」三字。 白色的宣纸上瞬间爆发出灼目金光,姜虞迅速退出识海,睁开双眼,只见爪子底下的传讯玉牒幽幽盈光,有个清润的男子声音低声道:「虞师妹?」 姜虞:喵~喵喵~ …… 姜虞抬起爪子捂住脸,满脸的生无可恋。 糟糕,糟糕,她忘记自己现在和十三郎交换了身体。 对方沉默了一瞬,道:「我是叶师兄。」 这倒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把这么重要的身份凭证交给恋慕之人,想来的确是怀春少女干得出的事情。 「虞师妹,你怎么不说话,可是身边有人,不方便出声?」 姜虞:……我心里苦,但我说不出,行吗? 「虞师妹,你不肯与我说话,莫非是还在和我置气?」 姜虞:? 叶应许轻轻嘆了口气:「虞师妹,非是我不肯传授你剑法。只是秋思仙府有秋思仙府的规矩,非府中弟子,不得授其师门剑法。你若想要学剑,大可禀明问雪夫人,来秋思仙府游学。我虽懂剑,但并不懂为师之道,也教不好你。」 姜虞闻之,心中想道,二傻子,非要向你学剑,自然是为了多些时间和你共处,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其实叶应许说的挺有道理,如果原主直接禀告问雪夫人,以问雪夫人和秋思仙府府主的关系,别说学剑了,就算点名要叶应许来教都可以。 但,原主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叶应许接着道:「虞师妹,我钦佩你的勤恳好学,但修习一途,并非一个『勤』字便能弥补。一来你错过习剑最好的时机,现在想从头学起,再铸剑骨,磨剑心,实在难如登天。」 「退一步说,这世上也不只有剑道为尊,任何一样本事,学到极致,都能有所成就。冬藏仙府术法、阵法双绝,你若肯用心苦修,凭你的灵慧聪明,又有何难?」 姜虞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位叶师兄好像跟原着里的男主好像有点不一样,并不是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剑的痴人。 这一番话说的,不是也挺会开导人吗? 「我原先听闻黑水城的小公子掳了一个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回来,要在三日后拜堂成亲。我先时并未确定是你,后来在极乐赌坊中见到了你,才敢肯定。」 「虞师妹,你莫怕,我一定会设法救你出来。你不要慌张,也别在那小贼面前显露出痕迹。黑水城中鱼龙混杂,高手众多,一旦走脱消息,我们就难以脱身了。」
第37页 姜虞很想问问这位叶师兄几时能来救自己,忽然听到传讯玉牒那边传来「铿锵」一声,接着叶应许寒声喝道:「来者何人?!」 然后那边就乒桌球乓地打了起来。 过了一会,姜虞听到一声剑鸣,叶应许收剑回鞘,道:「灵州江家,江玄?」 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声音回道:「不才,正是在下。」 姜虞听到这里,一颗心瞬间像被什么紧紧攥住。 是原主那位传说中未婚夫,江家少主,江玄! 「江少主何以突然出现在此处?又突然对我施以杀手?」 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面的江家少主说道:「因为来时路上,为听闻了一些于姜二妹妹名声有碍的传言。」 叶应许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什么传言?与你动手偷袭我又有何干系?」 「哦,你不知道?」 叶应许充分发表了钢铁直男言论:「我应该知道什么?」 江玄沉默了片刻,道:「如此,便是思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想了叶兄的为人。思余在此向叶兄赔罪。」 姜虞听着这位江少主言语间温文有礼,进退有度,不由心间狂跳。 这位江少主从头到脚,果然没有一点与那小变态相像。到了这一刻,她心中已然确信,江玄和赵奉仙,确是两人无异。 赵奉仙掳她来此,目的有二。 一是从西门闻香手中骗取禁术秘典,二是引江玄来黑水城,设计诛杀。 现在她知晓了他的通盘计划,应该怎么做? 原先她答应帮他从西门闻香手里骗取禁术秘典,是因为他并没有杀人的意思。而当时自己的性命全在对方掌握之中,为了活命,说些小谎,尚在姜虞的道德底线之内。 但是为了活命,助纣为虐,成为杀人帮凶,却不是她良心上能够接受的。 姜虞脑中正乱,忽然听到传讯玉牒里再度传来声音,叶应许的传讯玉牒不知何时转到江玄手里。 「姜二妹妹,我是江思余,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虞不敢出声,她怕自己出声又是一声喵。那种沉默中的尴尬,她已经不想再经歷一遍了。 许是揣度到她孤身一人,难免害怕,又或是认为她听到方才二人间的对话,心生间隙,这位江少主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明日一早,黑水城大城主便会带着销金阁的裁缝亲自上门,为你量体裁衣。这位裁缝,乃是江家埋在黑水城的暗桩,他会施计传递消息给你,你按计行事即可。」 「万事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这句「万事有我」说得温柔又诚恳,姜虞听了,不由心头震动,想起原着中这位江少主被人杀而代之的命运,心里竟然生出一点点不知缘何而起的愧疚。 也就是在这一刻,姜虞下定决心。 这位江少主是个好人,她要救他,绝不能叫他死在小变态手里! 「夜深了,姜二妹妹你好生休息,免得明日被人瞧出端倪。」 江玄切切叮嘱,掐断了传讯玉牒之间的联繫。 姜虞叼起传讯玉牒,塞回袖子里藏好,然后就叠着爪子,趴在少女胸口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是被几个侍女唤醒的。 「小夫人,该起了,赵判官请您过去共用早膳。」 姜虞一听到「赵判官」三字,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掀开被子翻坐起来。 咦? 她和十三郎的身体又换回来了。 几个围在床边的侍女吓了一跳:「小夫人,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又满头是汗?」 「难道是做了什么噩梦?」 姜虞捂着额头,头疼地「嘶」了一声,急遽的心跳慢慢恢復正常。 何止是噩梦,简直是惊天大噩梦好吗?! 昨天夜里,她迷迷煳煳睡去,睡着睡着,竟做起梦来。 她梦到自己与那位江少主大婚之喜,被众人拥簇着进了喜房,她忐忑地坐在喜榻边缘,正娇羞地等待江少主揭开盖头。 忽然眼前一亮,红盖头被人用秤桿挑起一角,一张明艷张扬的面庞映入她的眼帘。 少年眉眼带笑,嘲声道:「姜二姑娘,别来无恙啊。」 姜虞:怎么好像有点不对,这江少主怎么长得和小变态一样一样的? 少年扬手一挑,红盖头轻轻飘起,落到她身后的喜被上。 少年用秤桿挑起少女的下颌,冷笑道:「我这辈子,最痛恨被人背叛。」 「你知道上一个背叛我的人,现在埋在哪里吗?」 姜虞:……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然后姜虞就给吓醒了。 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夫人可要打水梳妆吗?」 姜虞摆了摆手:「要。」 梳妆完毕,为首的侍女引着姜虞来到用饭的花厅。 那发束金冠,额佩金珠抹额,朱衣革带的少年正坐在花厅的漏窗下喝茶。 常言道,饭桌之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出身教养。这小魔头用饭时,每个动作都行止有度,令人赏心悦目,而且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姜虞上了饭桌,二人就没说过一句话。 就这么默默用完了早饭,刚放下碗筷,忽有一身穿裘衣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走入花厅中来。 「奉儿,你快来看看,你看义父为你找来了谁?」
第38页 第18章 龙鳞婚契(上) 赵奉仙看到大城主敖宗进来,便站起身来,拱手拜下:「义父。」 敖宗拍了拍少年左肩,朗声大笑:「奉儿无须多礼,快坐快坐。」 「是,义父。」 敖宗自个寻了把椅子,金刀大马地坐下,转头看向姜虞,笑问赵奉仙道:「这位便是三日后你要娶的那位姑娘?嗯,奉哥儿,有眼光,不错,不错。」 姜虞也不知道他说的「不错」是哪里不错,她心中有事,未免开口叫人瞧出来,干脆就完全不说话,闭口做锯嘴葫芦,闷头啃了一个包子。 敖宗见了双眼放亮:「嘿,这食量可真不错,吃得多才好生养。」 姜虞:「噗——咳咳!」 赵奉仙奉上一盏茶:「义父所来何事?」 敖宗抬手一拍脑门,接过茶来呷了一口:「瞧我,差点把正事忘了。」 说着招了招手,把花厅外手捧布帛彩缎,躬身而立的一行人唤了进来。 「这几位都是销金阁手艺最好的几位裁衣娘子,义父特意出了趟黑水城为你请来的。」 赵奉仙淡笑道:「义父有心了,难为义父想得这样周到。婚事办得仓促,我的确还未来得及为姜二姑娘准备嫁衣。」 敖宗道:「欸,我特地请来销金阁的裁衣娘子,可不是为了赶制嫁衣这样简单。我们水族龙族一脉有个规矩,与你们人族一脉不同。我们终其一生,不论男女,只会娶一个妻子,嫁一个郎君。新人成婚那日,需着特制的龙凤双袍。」 赵奉仙问:「哦?龙凤双袍。」 敖宗一拍大腿,说道:「没错,就是龙凤双袍,这是我们水族龙族一脉的风俗。龙凤双袍,捻月光为线,以男女双方各自蜕下的鳞片为布,缝制喜袍。待得大婚之日,新人便会穿着龙凤双袍拜天地,拜父母。」 「待得百千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再穿上这身龙凤双袍,归于一棺入敛,谓之为:生同袍,死同衣。两心相依,生死不离。」 姜虞听罢,忍不住插嘴道:「可人族身上又没有鳞片,这要怎么弄,总不能拔头髮缝衣裳吧?」 敖宗哈哈大笑:「你们没有鳞片,我和烈儿这么多年,几经鳞蜕,可存下不少鳞片,给你们一人缝套麒麟甲都尽够了。」 敖宗说着将手一挥,豪气万干:「女娃儿不要担心,鳞片什么的,义父给你们包了!」 姜虞:…… 赵奉仙:…… 敖宗说完见两个小辈都沉默不语,神色扭曲,不由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昨晚闹了什么别扭,怎么瞧着不是很欢喜的样子?」 赵奉仙扯了扯嘴角:「义父开心就好。」 敖宗拍手道:「义父我当然开心啦,我可算盼到你娶妻了。先时见你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我差点以为你喜欢男人。唉,想当年,你义父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赵奉仙断然出声打断:「以麒麟一族的年龄计算,那时义父您尚且是个奶娃娃。好了,奉仙尚有其他事务,这便先行告退了。喜袍一事,就全仰仗义父了。」 敖宗完全没看出这个便宜义子的敷衍,心大地摆了摆手:「去吧。」 小变态干脆利落地丢下姜虞,毫无良心地放她独自面对这位大城主。 这还是姜虞首次与这位传说中的黑水城大城主会面。 黑水城两位城主,兄长为水麒麟,弟弟为火麒麟,兄弟俩的个性与外貌反差着实太大。 火麒麟敖烈峨冠博带,一副文士打扮,可但凡开口,不是喊打就是喊杀,暴躁得很。 而这位大城主敖宗虽然外表粗犷,一把络腮大鬍子,常年穿一身很有土匪派头的裘衣,性格却爽朗温和,看起来笑眯眯,瞧着不像一城之主,倒像隔壁家那位热爱闲话家常的老大叔。 但姜虞心里明白,能坐镇一城之人,哪里会是什么傻白甜。看这位城主将那小变态压得死死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城主不简单。 那小变态心眼多如蜂窝煤,说变脸就变脸,说下杀手就下杀手,一般人谁玩得过? 虽然二人还未「成亲」,但敖宗看姜虞的眼神已经是准儿媳妇的眼神了。 他笑眯眯地将姜虞带到藏宝库,吩咐人打开盛装鳞片的几个箱子,边走边给姜虞介绍。 「这是一百岁成年之时,我第一次鳞蜕落下的鳞片。」 姜虞拈起一片鳞片细观,随着她手腕转动,落在鳞片上的光线移动,鳞片的颜色也随之变化。本来只是浅浅的银蓝色,但在不同的光线下,又反射出紫色、暗蓝,可谓流光溢彩,五色斑斓。 「这是敖烈百岁成年时所蜕之鳞。」 敖烈原身是火麒麟,鳞片的颜色也是火一样红艷的色彩,并且随着年龄增长,每次蜕下的鳞片颜色都越来越深,到了最近一次鳞蜕,脱落的鳞片已是红枫一样艷丽的火红色。 敖宗见姜虞盯着敖烈的鳞片挪不开眼,便问:「哦,看来女娃儿你是更中意我那傻弟弟的鳞片了?」 姜虞听敖宗话语里好似有点幽怨,赶紧道:「哪里哪里。二城主的鳞片和大城主的鳞片各有千秋,各有各的美丽,只是人族习俗,婚事上惯用红色……」 姜虞正解释着,胸前衣裳忽然透出一点幽蓝的微光,如萤火般一闪一闪,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库房中分外惹眼。
第39页 姜虞还在奇怪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发出光来,便听见敖宗「咦」了一声,道:「你身上怎么会带着龙鳞?」 姜虞终于把衣服底下那个发光的东西勾了出来,垂目看去,发现正是昨日进兰香池洗澡时那条怎么也摘不下的项鍊。 项鍊的吊坠是一片形如梧桐叶子,似玉非玉的事物。今日看过许多麒麟鳞片,姜虞再认真细看,突然发现这枚吊坠确实有几分像是鳞片。 敖宗一看到那枚鳞片,立刻面色大变,磕头下拜,颤声道:「麒麟族敖宗拜见龙君,龙君齐天寿地,四海独尊。」 姜虞不敢受这一拜,往边上一让,道:「城主折煞晚辈了,还请快快起来,晚辈实在不是什么龙君。」 说着眸光朝库房门口撇了出去。 昨日江玄说今天会有销金阁的裁缝上门,其中一人是江家暗桩,届时会设法给她传递消息。然而这一路从花厅到库房,她还寻不到机会与销金阁的人独处。 她心里有点儿着急了。 敖宗一拜起身,道:「女娃儿,我这不是拜你,我这是拜你身上佩戴的龙鳞项鍊。」 姜虞摸了摸触手生温的吊坠:「前辈,这龙鳞有何来歷,您能与我说说吗?」 千年之前,不管陆上水下,所有种族皆以龙族为尊。 然而自从那位横空出世的龙君一统四海,并连同人族、妖族等族设下封印大阵,将四海水族尽数封印于四海境内,龙族便在陆上销声匿迹,而人族自此开始崛起。 但因为恐惧龙族一脉的恐怖力量,有一段时间,陆上遗留的龙族遭到惨无人道的虐杀,被迫亡命天涯,四处躲藏。 到了现在,龙族已几近完全灭绝,别说保存得这么完整的龙鳞了,就连残片恐怕也找不出几片来。 敖宗眸光微闪,嘆了口气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见到一位叫我十分敬仰的前辈遗物,一时失态罢了,倒叫你看了笑话。你身为人族,竟能得到此物,想来也是有机缘。」 敖宗说着,忽然重重一拍姜虞右肩,把她拍得整个人矮了下去。 姜虞放在箱子里的手不由一抖,手指滑过一片边缘锋利的鳞片,白皙的指尖顿时冒出血来。 敖宗嗅到血腥味,面色又是一变,愕然看向姜虞。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双眉紧锁,喃喃道:「不对,你非人族,你是,你是……」 敖宗急迫地抓过姜虞的手,手指头伸过来,抹了点血放到嘴里。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宕机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瞳孔巨震,难以置信地反覆道:「人族和龙族,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姜虞有点被吓到了,用力缩回手,道:「前辈我选好了,这箱鳞片很好,就用这一箱吧。」 说着脚下一转,就准备开熘。 这位大城主状态不对,瞧着像要发疯的样子。她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姜虞才偷熘出几步,忽觉身后掌风袭来,敖宗五指成爪,用力抓向她肩头—— 「女娃娃,你休走,我还没有弄清楚……」 姜虞脑中忽然忆起昨夜小变态杀人时的身形扭转与步法,当下下意识地将腰一扭,矮身躲过敖宗一抓,退至敖宗身后,脚下转了个方向,打算从另外一个方位转出去。 但敖宗毕竟是大妖,何等敏锐,姜虞步法才变,下一刻他已闪到姜虞身前,挡住她的去路,探手朝姜虞抓去。 姜虞避无可避,眼瞧着就要被敖宗掐住脖子,斜里忽有一枚甜枣疾飞而出,打在敖宗手腕,将他的手打得偏了几分。 姜虞趁机急退了几步,忽然感到一只手撑在她背上,阻住了她的退路。 姜虞回头,看到少年面带微笑,眸中却似有风云色变,汹涌的情绪只一个眨眼,就被他压了下去。 赵奉仙望着敖宗,不卑不亢道:「义父,您失态了。」 敖宗皱了皱眉:「混小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奉仙避而不答:「义父,您吓到姜二姑娘了,我先带她出去。」 敖宗眸光闪烁,像是有话要说,但他沉吟了会,终是放弃了。 「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也管不动你。但丑话义父说在前头,你若敢做出什么危害黑水城的事情,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赵奉仙笑道:「怎会?黑水城便是奉仙第二个家,奉仙又怎会在自己家中放火?」 姜虞闻言,心里默默吐槽:你会。你不仅会,你还打算偷家呢。 赵奉仙去而復返,向敖宗告辞之后,便揽着姜虞从库房里出来,将她往销金阁的几个裁衣娘子面前一推,双手抱臂,懒洋洋道:「去量体裁衣吧,动作麻利点。」 姜虞被裁衣娘子拥簇着往前走,回头问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赵奉仙没有回答。 再要问时,已经来不及,房门槅扇被一位裁缝娘子顺手带上,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 姜虞在屋中任由几位裁衣娘子摆弄,量腰身,量臂长,量体长…… 期间她一直在各种给对方使眼色,希望能够找出那位传说中的暗桩,奈何她眼睛都快眨抽筋了,都没有人领会到她的意思。 最后姜虞都绝望了,心中想着,难道江少主是骗她的? 不可能。 那么就是这位暗桩不小心暴露身份,进城主府之前就被人择出来了?
第40页 姜虞正想着,忽听一位裁衣娘子说道:「姑娘既然量了身段,何不试试我们带来的成衣呢?姑娘身段窈窕,穿上我们销金阁时令的衣裳,必然好看得紧。」 其余几位裁衣娘子面露迟疑。 姜虞听了,立刻欣然道:「好啊。」 那位提出试穿新衣的裁衣娘子便捧过成衣,一套一套伺候姜虞换过。 姜虞身上衣裳如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心中却暗自思索:她有传讯玉牒在手,并非无法与外界联络,然而这位江少主却非要自己人带消息给她,除非是这消息不能通过传讯玉牒传达,又或者…… 他要带给自己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样东西! 而且还是一样只有她二人知晓,不能叫叶应许知道的东西,因此昨夜他才不肯在叶应许面前明言,而是婉转地说会命暗桩给她传递消息。 再次换过一套烟霞纱罗裙出来,姜虞往铜镜前一站,便听那位裁衣娘子贊道:「呀,这套烟霞纱罗裙真真是称得姑娘如天人下凡,更难得的是,连尺寸都这么贴合,简直如同比对着姑娘的身段剪裁出来的一般。」 姜虞心里便稳了。 好了,江少主托人带给她的东西,一定就藏在这套衣裳里。 她装作.爱不释手地抚摩身上的布料,其实手指却在衣裙上各处接线之处,领口、袖口一一摸过。 果不其然,她摸到右袖袖口之时,忽然觉察那袖子封边里似乎藏了一条什么。 姜虞向那位裁缝娘子投去瞭然一笑,道:「这件烟罗纱裙我喜爱得紧,多谢娘子。」 她还想返回屏风后头,把袖中之物取出来,忽然听见屋外有人用力拍了几下门。 砰砰砰! 接着赵奉仙略显不耐的声音隔着门扇传了进来:「好了没有?换好了就给我出来。」 姜虞朝门外努了个鬼脸,道:「出去?去哪里?做什么?」 赵奉仙道:「万事具备,你说要去何处?」 姜虞勐然想起,对了,昨夜刚从敖烈那里骗来万里湖水牢的钥匙,这小变态自然是要带她去见西门闻香。 第19章 跟哥哥走 换过衣裳出来,姜虞便被赵奉仙带回九里院。 一踏进赵奉仙日常所居的屋子,姜虞便觉周遭温度顿降,像是走进了冰窖。她不禁抬手搓了搓手臂,仔细打量起屋中摆设。 少年的卧房阴冷,幽暗,里外三重隔间,以玄黄布幔相隔,布幔上硃砂撰写的符文龙飞凤舞,似欲脱飞而出。 第一重隔间的地面上,用不知是血还是硃砂的颜料画满了狰狞玄奥的符阵。姜虞伸手拨开一幅长及地面的符幔,一抬头,就见十数个行尸贴墙而立,双目紧闭,脸上隐隐泛青。 「呀!」 姜虞吓得倒退一步,拍了拍胸口,用力瞪了走在前面的少年一眼。 这小变态,居然和行尸住一个屋子,这是什么奇葩爱好? 姜虞怀着既害怕又好奇地心情多看了几眼,发现其中有几个行尸长得还有点小英俊,一身白衣胜雪,额间坠下一枚雨滴形的红玉,看通身气度,想来生前也算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姜虞隐约觉得他们额间的红玉有些眼熟,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原着中的剑修世家,麟趾州西门家嫡系弟子,每人在加冠之龄都会得到由师长亲授的一枚悟剑灵玉,名曰「泣血红梅」。 这枚悟剑灵玉的作用和冬藏仙府女弟子的传讯玉牒一般无二,既是一种身份凭证,也是一件本命法器。 塞上江南散修世家林立,大大小小,有数百姓氏之众,千百年来,并未出现一个如安贫乐道门或者天督城这样能够统合各方势力的世家。 然而,近五十年来,却有两姓异军突起,渐渐成为散修世家中的佼佼者,甚至隐隐有统领世家之势。 这两姓便是麟趾洲西门家和药师谷玉家。 西门家和玉家,还有灵州的江家歷来有通婚习俗,世代交好,一家遭难,另外两家必鼎力.相助。 西门家世代多出剑修,战力充足;而玉家则善于医理炼药,驭使蛊虫。 二者结为联盟,互相取长补短。真要和外面打起来,连安贫乐道门和天督城这样的仙门正宗都要仔细掂量,魔道方面的势力自然也不敢轻易招惹。 但这个小魔头居然敢把西门家的嫡传弟子炼化为行尸,怕不是盐吃多了嫌命长? 赵奉仙负手前行,幽幽道:「西门家的那几头都是凶尸,你可悠着点,要是不小心把地上的法阵毁了,凶尸起跳,我也救不了你。」 姜虞迈出去的脚不由僵在半空,然后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 一落脚站稳,姜虞立刻像跳方格似的从几个法阵的间隙中跳过去,追上了赵奉仙。 「你和西门家是有什么特别的深仇大恨吗?我怎么看这些行尸里头,有近半都是西门家的弟子?」 赵奉仙嗤笑道:「笑话,人杀人,难道都是因为仇怨么?我看他们家弟子不顺眼,杀几个来玩玩儿,有何不可?」 姜虞:小魔头果然是小魔头…… 二人走到最里间,但见书盈四壁,浩如烟海,地上、榻上还有桌台上,到处都是摊开的书,东一本,西一本,简直叫人无处下脚。 这下姜虞倒是有些诧异了,不禁抬眸看了赵奉仙一眼,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学富五车」的学霸,就是不知道看的都是些什么邪书了,塑造出他这样刁钻古怪、莫得人性的性格。
第41页 赵奉仙走到一张造型奇特的木台前,弯腰取了一只鱼皮手套出来。接着就拿出昨夜从极乐赌坊带出来的小金杯,用一种薄如蝉翼的纸张拓印下上面的指印,然后就用刻刀一笔一画地将指印上的纹路刻到鱼皮手套上。 这是一样极考验专注力的精细功夫,姜虞知道此刻若要打搅了这小变态,绝无好果子吃,便随手拿了本书,,靠在榻上读起书来。 她随手拿的这本,是本符箓之术的基础入门书籍,主要讲了阴符派与阳符派的区别,以及阳符的基础模板,比如什么出入平安符、保宅安家符、收惊化煞符…… 姜虞看书极快,很快看完一本。 虽然她继承了原主的修为底子,但到底是异世之魂,没有系统地接受过这个世界的术法教育,在运用起原主的修为时,总有许多不通不明之处。 然而这本基础术法讲解,扫清了她很多疑难,姜虞越看越是兴奋,不禁起身从书架上找出数本与阴符派相关的书籍埋头读了起来。 阴符派中,将符分为上、中、下三品,然而符箓的力量除了与品级相关,更与修行者本身的修为还有画符时使用的材料相关。 比如问雪夫人所赠的天煞五雷符,虽为中品符箓,但经她之手,却可演化为威力极大的杀符,可以轻松杀死一个筑基末期的修士不在话下。 姜虞看到兴起处,干脆寻了纸笔做起笔记,等她看完两本书,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便看到赵奉仙坐在木台后头,双手交叉虚抵下颌,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姜虞:…… 这小变态这样看人真是叫人害怕。 姜虞清咳一声,目光游离,避开他的视线:「赵公子已将二城主的指印完全拓下了?」 赵奉仙轻轻「嗯」了一声,忽道:「你这身衣裳……」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 姜虞心中一紧:难道他看出些什么了? 她心里紧张得要死,面上却不敢显露出分毫。 赵奉仙放下手,整个人往官帽椅后松松一靠,眉眼含笑道:「既然是要去见西门闻香,你还是换上冬藏仙府的弟子服,更能取信他一些。」 姜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勐地落回肚子里。 她勉强笑道:「赵公子说的有理,我回去换掉。」 赵奉仙垂眸看着手上的鱼皮手套,淡声道:「不必了,就在此处换。」 「衣服我帮你准备好了,就在屏风后面,去换吧。」 在这里换下衣服,她若特意要将这套烟霞纱罗裙带走,岂不是反而引这小魔头起疑? 若不带走,难道她要等去过万里湖水牢后再摸回来偷衣服吗? 姜虞进退两难,心中犹豫,甚至疑心这小变态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什么了。 「姜二姑娘,我一向不爱等人。」少年语气不耐地催促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被赵奉仙发现,她随时都可以回来把衣服偷走。 想通这一点,姜虞便不再犹豫,起身走到屏风后换起衣裳。 此刻外头已是暮色蔼蔼,月光匝地。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屏风上,勾勒出少女窈窕修长、隐隐绰绰的身影。 赵奉仙本来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只白皙的手轻轻地把腰带搭到屏风上,然后是下裙、上裳……纱裙材质轻薄,被风一吹,微微翕动,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少年心中头一次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虽口口声声唤她「姜二姑娘」,但在他眼中,这位「姑娘」与外间那些行尸、或是敖烈、剪烛等人,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他打压她,嘲笑她,戏弄她,更多的是带着一种逗弄所有物的心态。 看她愤怒跳脚,脸红羞恼,屡屡反抗却又屡屡失败,他便觉得心中畅快,有种陈年旧耻终得洗刷,隐秘而又难以为外人道的愉悦。 少年不禁闭上双眼,思绪有一瞬间飘飞到过去。 冰天雪地,寒风唿号,小小的女童背着比自己高出大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中艰难前行。 她冻得双颊通红,嘴唇发紫,一次次跌倒,却又一次.次.爬起来,小声啜泣着,再次把昏迷的少年扶到背上。 「玄哥哥,你别怕。阿虞一定会带你出去的,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大雪如搓棉扯絮,灰色的风暴漫捲,那一高一矮的小小身影渐渐消失在天地间。 画面移转,最后的记忆定格,是女童那张娇生惯养、充满恐惧的脸庞。 女童漆黑的杏眸中倒映出一个浑身带血的身影。 她瞳孔微缩,步步后退。 少年手里提着把血迹未干的剑,一步一晃地朝女童走了过去,然后,他伸出手,微笑道:「都清理干净了,跟哥哥走吧。」 女童勐地拍开少年的手,泪珠滚落,嘶声哭喊道:「他们是西门家的弟子,是来接应我们的!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你为什么杀人?」 忽然,女童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脸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惊恐神色,身子摇摇欲坠,摇头道:「不是,不对,你不是玄哥哥。是你!是你这个小骗子……」 女童跌坐在地,掩面痛哭:「爹爹,阿娘,你们在哪里?阿虞好想你们……」 少年微微弯腰,摸了摸女童的发顶。
第42页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救了我,我当然也会救你。」 啪—— 女童狠狠地拍开少年的手,哭得眼圈通红,抽抽噎噎地说道:「滚开!你这只臭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 「赵公子,这下你满意了吧?」 换好衣裳的少女转出屏风,展开双袖走到少年面前转了个圈,好让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看个清楚。 赵奉仙瞬间回神,眸色沉沉地看向姜虞。 记忆中那声「臭蛆」似乎还言尤在耳。 他年幼时受过不少辱骂,骂得比这更难听的不是没有,但是这句「臭蛆」却似烙刻在他心上一般,叫他心心念念记了十年,至今不能释怀。 姜虞只觉小魔头看她的眼神有点变态变态,叫她心里毛毛的,不知他又在想什么古怪法子作弄自己。 谁知下一刻他忽然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脸。 就算他是一只烂到骨子里头的臭蛆又如何,他现在想掐她的脸就掐她的脸,甚至日后…… 姜虞被这一下掐得整个人都懵了,过了一会,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走了」,才赶紧收拾收拾榻上的笔记,塞进储物灵囊里跟了上去。 第20章 我的人 姜虞跟在赵奉仙身后,二人出了九里院,本打算直接出城主府,直奔目的地。 按照赵奉仙的说法,水牢外层的鱼妖虾兵不足为惧,难缠的却是水牢内层几只已经化了半蛟的水蛇精。 这几个水蛇精个个都有金丹修为,赵奉仙修为略胜二城主敖烈一筹,遇上他们要想脱身非是难事。 但姜虞就是个未筑基的渣渣,要被这几个水蛇精撞上了,那还不是一拳一个小朋友? 姜虞听了,立刻拉住赵奉仙的袖子道:「大佬,要是真地倒霉走露了行迹,你可要护着我逃出去。不然要是落到那群守卫手里……严刑拷打,我可不知道自己会供出些什么来。」 赵奉仙凤眸微弯,笑着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你威胁我?」 「不敢不敢。」 赵奉仙抽出锦帕擦手,收敛了笑容,垂眸道:「我要办的事情,绝不允许失败。如果你无法说动西门闻香交出禁术秘典,也就不必出水牢了。」 姜虞:…… 她真地好想掐死这个小变态啊啊啊。 姜虞正在心里掐着赵奉仙的脖子咆哮,忽见一个小侍女沿着柳堤匆匆跑来,对赵奉仙道:「小公子,大城主请你过去。」 赵奉仙这会又变脸了,像个修养良好的世家贵公子,和声问道:「大城主请我过去,可有说是何事?」 那侍女道:「似乎是十八水府有人送了封信过来,大城主请您过去相商要事。」 既然是人父子俩有事情要商量,姜虞也就默认是不需要自己跟过去了,便道:「既然如此,我回九里院等你吧。」 赵奉仙乜了姜虞一眼,颔首称允。 姜虞一熘回九里院,就偷偷潜回赵奉仙房中,用簪子挑开那条烟霞纱罗裙的右袖封边。 缝线裂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口子,姜虞探入一根手指,慢慢地把藏在封边中的东西勾了出来。 袖中的东西落入掌中,却是一张对摺的黄符。 姜虞展开符纸看了一会,虽然没看出这张黄符究竟是何符咒,却依旧为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所震撼。 这恐怕是张极厉害的杀符,江少主将此符给她,应该是让她在必要时协助他们反攻,或者是在危急时用来自保。 姜虞又抖了抖袖子,那封边中最后掉下一双小巧精緻的耳坠,银线只有寸许长,末端连缀着一枚黄豆大小的白色海螺。 姜虞一看到那对海螺,便联想到江家弟子用来传递音讯的千里传音螺,心中猜测恐怕这对耳坠正是千里传音螺的改造版。 姜虞不敢贸然更换耳饰,那小变态眼睛尖得很,她怕一戴上就要被他发现,因此思忖片刻,终于还是把一双耳坠和那道杀符一起收入储物灵囊中。 姜虞最后仔细地把那套烟霞纱罗裙又摆回原位,退出了赵奉仙的屋子。 她这一回小偷小摸,既要担心被九里院的侍女们撞见,又要提防赵奉仙突然迴转,当真是提心弔胆,每一步都犹如踩钢丝一般。 等到踏出赵奉仙所在的西院,姜虞才彻底放下心来,步子也不知不觉变得轻快起来。 她转回自己房中等待,先安抚了被她撇下大半天的十三郎,然后顺便将每日一服的西府海棠解药用了。 药丸入口,舌根处一片苦味瀰漫。 姜虞八辈子都没吃过这么苦的药丸,差点没吐出来。她用力咽下药丸之后,倒了大半杯甜茶喝了,那苦味才渐渐被压了下去。 却说赵奉仙跟着那个小侍女走到一处荒僻的花园中,见四周黑黢黢的,寥无人影,遂笑问:「你是不是带错路了?怎未瞧见义父?」 那侍女忽然转过身来,双手化为长藤疾射而出,朝少年脖颈缠了过去。 「小贼!你杀了我姐姐,我要你偿命来——」 赵奉仙站在原地不动,手上银光一闪,幻出一柄形如柳叶眉的轻薄弯刀。 忽然,他脚步一动,抬手挥刀,不退反进! 月影之下,刀光如电,似飞雪疾舞,凛冽的刀风扬起少年发冠上的佩带——
第43页 叮铃——叮铃—— 飒飒刀声中,藤蔓被尽数斩断,化为漫天枯藤朽木。 一抹冷银的刀光在侍女瞳眸中迅速放大,弯刀搅起的刀风迎面掠过,西府蕉音只觉眸子涩涩生疼,忍不住眨了下眼。 这一眨,一睁,弯刀已紧紧贴上她的脖颈,抹出一线红痕。 眨眼之间,这场交战胜负已分。 少年的衣角还未完全掀起便已垂落,刀风消散,发冠佩带轻轻落下,发出数声喈喈铃响。 少年一手持刀,一手负于身后。 「你是西府娘子的妹妹,西府老贼那位五夫人?」 西府蕉音面色惨白,万万料想不到自己一招都还没走完就已败落。 「你杀了我姐姐,有本事把我也杀了吧!西府君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少年柔声说道:「你姐姐差点弄死我的人,你说她该不该杀?至于你——」 「我……我怎样?」 一行冷汗沿着西府蕉音的额角慢慢滑落。 少年笑起来,愉悦地说道:「本来我正想找个由头逼那西府老贼出窝,谁知这由头竟自己送上门来。别担心,我会留下你的性命,你人在黑水城,既还活着,那西府老贼不管是碍于面子,还是出于夫妻情谊,都会来救你的,不是吗?」 西府蕉音神色惊恐,正欲撞刀自尽,忽觉脚下裂开一条深深的地缝。 她毫无防备,顿时整个人陷了进去。 那地缝裂开之后瞬间弥合,西府蕉音整个身子陷在泥土当中,只留一颗脑袋在土面上。 她惊恐万分,眼看那少年提刀走来,却偏偏一寸都移动不得。 那一刻,她心中忽然绝望地想到,难怪有人说东南水府的那位赵判官是地狱阿修罗所化,像他这样心机诡变,果决狠辣的角色,假以时日,十八水府中还有哪位府君能够压制得住他? 少年一掌贯地,掌力化作金光注入泥土中,灵力催动,西府蕉音被逼得慢慢化出原形,一株半人多高,蕉叶摇曳的芭蕉拔地而起。 赵奉仙伸指弹了弹芭蕉叶,好像那真的只是一株普通的芭蕉。 「哦?这芭蕉长得还不错。」 赵奉仙施了个化灵阵,把西府君这位莽头莽脑的小妾「种」在花园中后,还颇有闲情地从溪渠里汲了些水来好好浇灌了一番,这才随手摘了片蕉叶,绕去书房寻大城主敖宗。 一进书房,果见敖宗正一手拿信,一手举着个西洋镜在那边看。 这位西府君一手蝇头小楷甚为娟秀,就是秀气过头,字小气得很,叫敖宗这只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的麒麟读起来费劲极了。 敖宗瞥见赵奉仙进屋,就放下书信道:「西府君向五镇海渎上报,说你无缘无故杀了他手底下一名判官,藐视十八水府法纪,今日十八水府总坛遣人送书函过来,要我把你交出去。」 十八水府是太阴宫最底下的十八个分坛,再往上一层,即是五镇海渎,由五位镇海主司掌。 一般说来,十八水府内部事务,合当由府君自己解决,这位西府君却把事情往上面捅,可见是真对赵奉仙无计可施的无奈之举。 赵奉仙无所谓地笑了笑:「义父无须为此忧烦,横竖要不了几天,那西府老贼就该死了。」 敖宗凝眉道:「你……你要对西府君动手?」 「麟趾州西门家之所以崛起得如此迅速,正是因为西门家家主西门闻弦与西府君私底下有见不得人的交易。西门家为西府君培养杀手,西府君为西门家提供灵矿。我杀西府老贼,犹如断西门家一臂,西门家必然元气大伤。」 敖宗道:「可十八水府是西府君的地盘,你怎么动手?」 赵奉仙把手中的蕉叶往地上一丢,闲闲道:「今日来送信的是西府老贼的爱妾。我杀了他一名判官,扣下他一名爱妾。他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可不是恨不得要立刻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敖宗放下信函,斟酌道:「这件事情,义父不能帮你。我出手,太阴宫便有了进犯黑水城的理由。我这城中拖家带口这么多人,还想再过几年太平日子。」 赵奉仙轻笑:「区区一个西府君而已,哪里值得劳动义父出手?未免也太抬举那西府老贼了。」 敖宗想了一会,忽然觉得言之有理。 一个小小的西府君,不过是这几年和那个剑修世家暗中勾结,才得以崭露头角,嚣张横行,派来杀他儿子的杀手居然敢追到他家门口来。 敖宗越想越气,说:「你要实在打不过,再回来,义父帮你出头。」 赵奉仙捧起旁边的盖碗来,喝了口茶,好笑道:「义父先时不是说过不插手此事?」 敖宗双手叉腰,吹鬍子瞪眼道:「我直接动手杀他,和我护着自己的义子,那是两回事。前面我不占理,后面我占理。咱们做妖的,要讲道理。」 赵奉仙点头拍马屁:「义父大德大义,黑水城人尽皆知。」 敖宗放声大笑,见赵奉仙起身欲走,忽又将人唤住,欲言又止道:「奉儿,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娃娃……」 赵奉仙道:「义父不必多言,她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自有分寸。」 敖宗听了,只好把劝告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赵奉仙和敖宗通过气,回到九里院中,带上姜虞去了极乐赌坊,二人单独开了一间包厢。
第44页 两个人凑和着打了十九把叶子牌,结果姜虞一口气连赢了十八把,最后她看赵奉仙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才勉为其难地输了他一把。 真是,牌品不好打什么牌。 赵奉仙总算赢了一把,他将叶子牌往桌上一撒,忽然站起身道:「该走了。」 万里湖水牢的入口,就在极乐赌坊的这座玲珑阁底下,他们需要避开众人耳目潜入水底,趁水牢入口守卫换防的时机潜进去。 第21章 龙鳞婚契(下) 玲珑阁一层除了设有赌场,还设有后厨。 后厨里建了一口养鱼的清渠,正与玲珑阁底下的水域相通。 赵奉仙带着姜虞大摇大摆地进了后厨。现下不是饭点,后厨众人正闲聚在一起喝酒抹牌,陡然间看见这位大魔王闯入,登时吓得个个面无人色。 赵奉仙面上带笑,走到另外一张空桌子上坐下,屈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你们谁来给我做碗红豆酒酿?」 此言一出,后厨众人脸色直接由白转灰,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应声。 这位小公子脾性古怪,怪癖多得简直比官府的牍文还要繁杂。 从前就曾因为后厨做的红豆酒酿不够甜,这位祖宗就命人将掌勺的那只獐子精浑身涂满蜂蜜,装入竹笼中,吊在有野熊出没的林子里整整三天三夜。 总之,但凡触了这位小公子霉头,丢了性命都是小事,说起这位的手段吶,可有得是比杀了你更叫你难受的法子。 姜虞站在赵奉仙身旁,一张娇艷的面庞冷俏,道:「牌技差就要认,输了便是输了,堂堂大丈夫难道还输不起?你心里不痛快,就要来找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麻烦,哼,真是叫人瞧不起。」 后厨众人:? 手无……缚鸡之力? 姑娘,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吶,我们可个个都是能单刀解牛的汉子啊。 赵奉仙以掌轻击桌面,语调微扬,问:「都哑了吗?难道我连要一碗红豆酒酿的权力都没有了?」 众人听着这语气不对头,心中巴不得能够一哄而逃,偏偏又都不敢。 正在众人冷汗涔涔,苦思无计之时,忽然听到一道天籁之音。 「你要红豆酒酿是吧,我给你煮!」 赵奉仙移目看向正气凛然的少女,冷笑一声,道:「好啊,你要是煮得不合我意,就准备去万里湖餵鱼吧。」 少女大义凛然,毫无惧色,针锋相对道:「餵鱼就餵鱼,餵鱼也不便宜你这个黑心小魔头!」 后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直跌脚——今天真是倒霉,人小两口吵架殃及池鱼。这位姑娘如此不知死活,再这样吵下去…… 众人心里又急又怕,忽然听到赵奉仙说了一句「都出去」,登时个个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出厨房,顺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后厨里一下清了场,只余赵奉仙和姜虞二人。 姜虞见人都走了,才坐下来,笑道:「怎么样,赵公子,我演技不错吧?你瞧我这白脸唱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有一种英勇无畏的侠义之风?」 赵奉仙:「你方才说我是什么?」 姜虞方才与赵奉仙配合演戏的时候,藉机夹带私货,将这两日想骂他的话都一一骂过,当时只觉心中痛快,没想到这小变态心眼这么小,这就要秋后算帐了。 姜虞装傻充楞,站起来走到养鱼的清渠边上。 「赵公子,时间紧迫,咱们先办正事吧。」 赵奉仙哼了一声,忽然扬掌,一下把姜虞扇进了水渠里。 姜虞一时不防,登时头朝下栽入水中,她连入水的姿势都来不及调整,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闭气屏息,防止入水中呛水。 过了一会,预想中的水流压迫被併到来,姜虞心觉奇怪,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只见一层如同水母一样的光罩正罩在她身上,隔绝了她和水流之间的接触。 那玄衣朱袍的少年负手立于她身前,右手掐诀,驱使光罩疾速破水而去。 玲珑阁的湖底幽暗,不时能看到一些身带奇异光彩的鱼类成群结伴地在水中游荡,一碰到二人的护身光罩,当即吓得四散而逃。 这些鱼分明像是看不见姜虞二人,却又在即将撞上光罩时纷纷躲避,似是对此物甚为畏惧。 姜虞不由奇道:「你这是什么法宝?」 此时已经深入万里湖湖底,湖底幽光隐隐,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宏伟的宫殿盘踞在那里。 宫殿外围的殿墙上,延伸出无数粗壮铁索,如藤蔓一般伸入湖底河床中,将整座宫殿牢牢地固定在水底。 这里便是万里湖水牢。 越是靠近,少年的面色便越是凝重,听到姜虞发问,他没有回答,反而说道:「我们已经穿过水牢外围的守卫,等到了水牢门前,看守正门的四只蛟精会轮流出水换气。趁他们换气的间隙,我会用梦幻泡影掩护你进去。」 「梦幻泡影?」 赵奉仙指了指二人身上的护身光罩:「便是你口中所谓的法宝。」 「记住,你只有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过,你要是还不能出来,我绝不会等你。」 他说得决绝,姜虞心里有点摸不准他是不是吓唬自己。 她之所以肯来万里湖水牢冒险,也不算全是受赵奉仙胁迫,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第45页 这禁术秘典在原着里邪乎得很,落在谁手里,也不能落到这小魔头手里。姜虞思来想去,唯有两个办法能叫自己安心。 要不就是把这禁术秘典毁了,要不就是她自己收了。 只一个瞬息,二人已迫近水牢正门。 殿门巍峨,高如玉山,门前四根铜柱伫立,四条已化半蛟的水蛇精盘于其上,灯笼大的双目在水中发出幽冷的凶光。 忽然,殿门大开,殿中有洪流倾泻而出。四条水蛇精依次离开铜柱,随着水流沖刷的方向向上游去。 赵奉仙觑准空隙,趁机在姜虞肩上一拍,一道水母般的光罩托着她逆流漂入殿门。 姜虞只觉两旁银浪翻涌,水流涛涛,一阵一阵地击打在光罩上,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一棵根须繁茂的大树前。 这棵大树正正好横卧在宫殿的东南对角线上,如同一尊卧佛,树身绵延,竟有数里。 姜虞人漂在半空中,竟然还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勉强一览大树全貌。 进水牢之前,赵奉仙已将西门闻香被囚的情况悉数说与她听。 万里湖水牢,本来是一座龙宫。龙族被封于四海境内之后,其余山川湖泊中的龙宫便日渐荒废了。 大城主敖宗将某处湖泊中的龙宫移来此处,种下一株苍龙木,将其改为水牢。 这苍龙木树上之上,天生一百零八处树洞,每处树洞都自成一室,正是天然的单人牢房。 赵奉仙说西门闻香就被关押在苍龙木中,只是不知被关押于那处树洞之中。 但不管怎样,横竖这水牢中只囚了西门闻香一人,她只需要找到有人的那个树洞即可。 姜虞心念一动,梦幻泡影便托着她飞到苍龙木的树身之上,沿着树身飞快地掠了过去。 忽然,姜虞瞥见某处树洞中似有烛光透出,她不由屏住唿吸,驱使梦幻泡影飞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落在那树洞旁边。 洞口处笼罩着一层彩光流璀的结界,姜虞不敢妄动,定了定神,站在洞口朝内中喊道:「敢问前辈可是西门闻香?」 那树洞似乎极为幽深,姜虞的喊声穿透结界,激起层层回音。 许久,久到姜虞几乎以为她找错了地方之时,洞中才传来数声轻微的咳嗽,接着一个清冷的声音低声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进到这水牢里来的?」 姜虞答覆道:「我前辈故友姜沖之女,姜虞。」 树洞里头静了一息,忽然飞出一道白绫,将姜虞拦腰捆住。 姜虞顿觉脚下一轻,整个人便被白绫拉入洞内,狠狠地摔往壁上一摔。 「咳咳……你连我的小阿虞都敢冒充,当真不知死活。」 这一下摔得姜虞四肢皆痛,好半天才爬起来,抬头一看,只见一道瘦削的身影隐于暗影之中,正冷冷地朝她望来。 借着结界明明灭灭的彩光,姜虞看清那是个身着银甲白袍,散发跣足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两只眼中一片浊白,竟是个天生目盲之人。 姜虞爬起来,道:「西门前辈,晚辈当真是姜沖之女。我有冬藏仙府的传讯玉牒为证。」 西门闻香手挽白绫,冷冷道:「若你真是阿虞,又怎会如此冷淡地称我为西门前辈?」 姜虞:? 那我应该称您为什么? 西门闻香手中白绫再度飞卷而来。他虽目盲,这白绫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在姜虞身后穷追不捨。 树洞中本来空间并不大,姜虞跑了两圈,就被白绫一把捆了,飞到西门闻香面前。 西门闻香探手向她颈间伸来,冰凉的手指在她颈间一探,一勾,姜虞脖子上戴着的项鍊就被他勾了过去。 他把着项鍊吊坠,拇指用力一压,那片银白的龙鳞上顿时金光盈耀。 细如微尘的金色光点从龙鳞上飘飞而出,慢慢在半空中凝为文字—— 「江家第十七代嫡长孙,江氏思余,兹与冬藏仙府姜氏之女姜虞缔结鸳盟,永结两姓之好。俟其登临仙途正道,即验此契,命灯同享,命魂相连,非是天道无常,生不离,死不弃。」 姜虞微微仰首,惊讶地望着半空中闪闪发光的金色符文,万万料想不到,这龙鳞项鍊中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机密。 这是…… 她和江家少主江玄的婚契吗? 西门闻香放下吊坠,白绫自行滑落,松开了姜虞。 姜虞赶紧向后跃开,躲远了去。 男人一双浊白的盲目直直望着她,双眉紧皱,似是十分不解。 「龙鳞婚契尚在,她确是阿虞无误,却怎地好似不记得我了?」 「前……」 姜虞才想说话,西门闻香忽然向她招了招手,这一回,语气亲近许多。 「阿虞,你过来,到我身边来,让我看看你。」 姜虞犹豫了会,细观西门闻香神色,见他好似挺清醒的,也没有发疯的徵兆,这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西门闻香等她走近了,便併拢二指,运灵力于指尖,轻轻点上她眉心灵台,探了片刻,收回手去,面上已是一片震怒。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七魄缺一,难怪你完全将义父忘了……」 姜虞:…… 等等,等等。 义父?! 第22章 魔道大婚(上) (一)阎王符 「义父?」姜虞疑惑地重复道。
第46页 西门闻香却误以为她想起了什么来, 忍不住将双手伸到少女脸上,修长的手指沿着她脸庞轮廓轻轻地抚摩,欣慰道:「我家小阿虞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这句话不禁叫姜虞回想起前世慈爱的父亲, 姜虞忍不住鼻中一酸, 落下泪来。 莫名其妙就转生到一个新的世界,身旁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师姐妹们对她心怀敌对,小魔头对她不安好心,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还不曾见过, 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才穿书三日,却已好似过了三个月那样漫长, 叫她心力交瘁,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小命。 结果现在突然出现一位长辈, 毫无目的地对她释放善意。虽然姜虞心里明白这善意和关爱本来并不属于自己, 却忍不住贪恋。 西门闻香摸到少女脸上的泪水,顿时有些惊惶无措起来。 「阿虞, 可是义父方才误伤了你?」 姜虞擦干眼泪, 摇了摇头,问道:「西门前辈,你方才说我六魄缺其一, 是何意思?」 西门闻香听到少女生疏地唤他「西门前辈」,面上不由流露出一丝落寞之情。 但这丝失落的情绪很快就被西门闻香掩藏起来, 他不想叫这孩子为自己的心情烦恼。 西门闻香席地坐下, 拍了拍身旁的树桩,示意姜虞坐下, 耐心地为她解释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 其中七魄为——天沖魄、灵慧魄、气魄、力魄、中枢魄、精魄、英魄。阿虞你身上的天沖魄走失,记忆有损, 所以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恐怕都不记得了。」 方才西门闻香报出他和原主的关系,姜虞心里还害怕他若要盘问自己,露馅了可怎么办? 现在听到他这么说,便顺水推舟道:「西门前辈说的是,小时候有很多事情,我的确是不太记得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人长大了,容易忘记小时候的事情,从来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自己身上缺了一魄。」 西门闻香轻轻一嘆,问道:「阿虞你方才自报是冬藏仙府弟子。你父母……之后,是姜问雪把你接回了冬藏仙府?」 姜虞点头:「是。」 西门闻香又问:「姜问雪待你好吗?」 嗯……这问题要怎么回答呢。 姜虞毕竟还未曾见过这位姑母,好不好的,倒也不甚确定。但凭她对原着的记忆,问雪夫人应当是极溺爱原主的,要不也不会将她的性子宠得那么跋扈霸道,无法无天。 姜虞想了想,回道:「姑母待我极好,连玉善表姐也是比不过的。」 西门闻香忽然冷哼一声:「待你极好……姜问雪若真地待你极好,怎会从来不把你七魄缺一的事情告诉你?魂魄有缺之人,修炼符术阵法,往往难以寸进,阿虞,义父问你,你修行这么多年,可筑基了没有?」 「……没有。」 西门闻香冷笑道:「你父母皆是天资高绝之人,你小时候,天赋不在江家那小子之下,若不是修行路上被人引着尽往死胡同里走,又怎么可能到了这个年纪还筑不了基?」 姜虞听了西门闻香这番话,不觉惊悚。 什么意思? 魂魄有缺,修习符术阵法难得寸进。可原主这身皮下,芯子早已换成了她,便是魂魄有缺,也该是她的魂魄有缺,怎么会是原主的魂魄有缺? 但姜虞越是深思,越是觉察不对。 诚如西门闻香所说,原主的父母都是天资过人之辈,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原主资质再平庸,也绝不至于落入末流之等。 忽然,姜虞又想起之前叶应许说,「她」缠着要向他学剑,却又不肯同问雪夫人秉明,到秋思仙府游学…… 难道是因为原主知道,便是秉明了问雪夫人也无济于事,因为——问雪夫人根本不会答应? 姜虞越想越是怀疑人生,怎么回事,难道她看的是本假原着不成? 西门闻香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姜虞的情绪变化。 他心中顿感懊悔,悔恨自己一时口快,竟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 他与小阿虞分别多年,从情感上讲,肯定不如她与姜问雪来得亲近,更何况,一切也不过都是他的猜测,皆无真凭实据。 他却言之凿凿,意指姜问雪对她用心不良,刻意误导于她。若小阿虞真与姜问雪感情深厚,听了这样的话,又怎可能不伤心? 况且,他要怎么解释为何姜问雪要如此待她? 然而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 西门闻香只好转移话题,问道:「阿虞,你怎么会来到这万里湖水牢,又是从何得知我在此处?」 姜虞犹豫了片刻,终是决定坦诚相告,将她如何被赵奉仙掳来此处,又是如何受赵奉仙所迫,不得不来向西门闻香索要禁术秘典的事情全盘托出。 「西门前辈,我来此处,实是情非得已。我知道禁术秘典一定是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决不能落到赵奉仙这小变态手里。可我若空手而回,亦不知他又要思索什么诡计对付我,或者另寻法子算计前辈……」 西门闻香越听越怒。 从小被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娃娃,竟被一个来歷不明的混小子这样欺负。 要不是他被水牢的龙气困在此处,无法离开这座龙宫,他肯定现在就出去扒了那小子的皮做人.皮灯笼!
第47页 姜虞又道:「这小魔头掳我来,除了从您手中骗取禁术秘典,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设计诛杀江少主,取而代之。」 这下西门闻香终于忍不住了,怒声道:「小子尔敢!」 姜虞道:「这小变态机关算尽,如果我带不出他想要的东西,他必定要将我遗弃在水牢之中自生自灭。若我带出了他想要的东西,待第二件事情一了,他也必定不会依照诺言,送我回冬藏仙府。」 西门闻香冷笑道:「不,他会。他不仅会送你回去,还会心甘情愿地送你回去。」 姜虞面露诧异:「前辈此言何解?」 西门闻香道:「那符箓金册,也就是你口中的禁术秘典,并不在我身上。我当年离开冬藏仙府之时,又悄悄折返,将符箓金册藏于冬藏仙府的四座秘境之中。」 「我在那符箓金册上设了斗转星移阵,每隔半个时辰,那符箓金册便会转移一次,除非携带我的本命手令前往,否则……」 西门闻香说到此处,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傲然之色。 「任他们将冬藏仙府四座秘境搅翻天,都不可能找到!」 这,就是他身为术士的骄傲! 西门闻香摸索着牵过姜虞的手,并指为剑,在指尖上划开一道口子,以指为墨,挥洒自如地在姜虞掌心中写下一道灵符。 灵符最后一笔落下,姜虞掌心中金光乍现,血迹慢慢消隐,没入肌肤之中。 西门闻香道:「这符印便是我的本命手令,你出去后便对那混小子说,想要符箓金册,就送你回冬藏仙府。」 「等他带你进入冬藏仙府的秘境,哼!我在四座秘境中,留下不少当年修习时随手练习设下的杀阵,你随便选一座杀阵引他进去,都足够要去他半条小命。届时你便能从他手中脱身,引冬藏仙府的守卫进来将其擒下。」 姜虞犹豫道:「若是他用毒.药逼我,要我进去把东西带出来给他怎么办?」 西门闻香笑着揉了揉姜虞的发顶,怜爱道:「傻阿虞,你若回了冬藏仙府,难道还怕他那一点毒.药?隔壁的夏鸣仙府难道是吃白饭的?世上有什么毒是诸葛婠解不了的?」 「若有,诸葛婠真是愧对诸葛家列代师祖,该去饮毒自尽!」 姜虞:…… 这话叫人怎么接嘛? 难道她要说,说得对,说得好,诸葛婠该喝毒.药? 姜虞忽然想起一事,将手向西门闻香面前一伸,忧心忡忡道:「西门前辈,那小变态说我中了西府海棠之毒,他虽给了我解药,但我实在难辨真假。」 西门闻香手指搭在姜虞手腕上,诊了会脉,差点又要破口大骂。 中个屁的毒! 他家小阿虞分明康健得很。 同时他也不禁深深地感到担忧,阿虞这些年,想必鲜少踏出冬藏仙府,竟连这般明显的江湖谎言都没能识破,叫那叫什么……赵奉仙的混小子一骗再骗。 西门闻香怕吓到姜虞,忍了又忍,才将怒火按捺下去,僵着脸道:「他给你的解药在何处?拿来与我瞧瞧。」 姜虞乖乖地掏出解药,双手奉上。 西门闻香解开瓶塞,低头一嗅,黄莲清苦的味道沁鼻而来。 他差点又双叒要破口大骂,外加怒摔药瓶,好悬是忍住了。 西门闻香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药瓶归还给姜虞,淡淡道:「阿虞,这是黄莲清心丹,可助清修,多食不益,容易形成依赖。」 「不是西府海棠之毒的解药?」 西门闻香摇头道:「阿虞,你没有中毒。」 姜虞:…… 她忽然觉得有点丢脸,自己居然被那小变态耍得团团转,着实可气。 西门闻香从白绫上扯了一片布片下来,挤出鲜血写了一张符,交到姜虞手里。 「阿虞,你既说那小子是太阴宫之人,那他身上必然下有三更催命符。」 「三更催命符?」 西门闻香解释道:「这是太阴宫用来控制十八水府和五镇海渎的东西。」 「太阴宫人,每隔三月,就要回到太阴宫中,领一张阎王府,以缓解身上种下的三更催命符。否则三更催命符发作起来,立时便要丢了性命。」 姜虞低头看着手中的符,隐约觉得上头的符文有些眼熟,好像…… 和江玄托人传递给她的那张符有点像。 「我本已立下誓言,此生绝不再用符术杀人,但这小子欺你太甚,不给他一些教训,义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给你的这张符,乃是反写的阎王符,若与三更催命符相遇,便会提前引发三更催命符发作。你将此符藏好,出去之后,趁其不备,贴到那小子身上,了结了那祸害。」 (二)魔头受伤 姜虞将西门闻香给她的符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这下终于肯定,这布片上的符文确然与江少主给她的那张黄符一致。 那江少主给她那张符的意思……也是要她趁赵奉仙不备,出手偷袭他吗? 姜虞确实不喜欢赵奉仙对她的威逼胁迫和冷嘲热讽,但也没有讨厌他到欲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啊。 姜虞心中犹豫,将这道阎王符收入储物灵囊中,忽地指尖碰到一样事物,她拿出来一看,却是在包厢中赵奉仙给她的计时沙漏。 现下沙漏中的沙子已漏了一半,姜虞见了,才蓦然惊觉时间飞逝。
第48页 她此刻心中除了感怀西门闻香对「她」的关爱,还有诸多疑问,但时间不多,目下也只能择其重点问之。 「西门前辈,晚辈心中有三桩事情,希望前辈能为晚辈答惑。」 西门闻香颔首道:「阿虞你问。」 「第一件事情就是,您对当年嘲风谷一战到底知晓多少?我母亲是否真地如某些人所说,是害死冬藏仙府弟子的罪魁祸首?」 西门闻香闻之,脸上隐隐有些阴戾之气闪过,但被他掩饰得很好。 「阿虞,你母亲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奇女子,你只要记住,这世上她唯爱你父亲与你,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 姜虞听了这个回答,便知西门闻香有所隐瞒,避重就轻。但他并未直接否认自己的问题,难道「她」的母亲真地向太阴宫通风报信了吗? 可她早已嫁与姜沖为妻,和过去一刀两断,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但姜虞知道,西门闻香不想回答的事情,她再问亦无济于事。 「第二件事,您为何会被黑水城城主困在万里湖水牢中?」 西门闻香有些感慨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挟符箓金册出逃,在嘲风谷中几乎丢了性命,等到清醒过来,人已到了黑水城中。」 「黑水城大城主敖宗说是受故人所託,要保我一命,却又将我囚在此处,逼迫我交出符箓金册。我早已答应师父,绝不让金册外传,是故多年来一直与敖宗周旋。」 「敖宗进不了我在苍龙木树洞外所设的结界,我这身残破之躯,也无法离开这龙宫的龙气滋养,这件事情,就成了这么一个两僵之局。」 姜虞听罢,不由抬眸细观西门闻香气色,见他虽然瘦削,但身上依然有股雪松般的凛然之气,瞧着倒不像将死之人,心中才暗自放下心来。 她今日出去,日后必定是要寻机会回来将西门闻香救出去的。 「西门前辈,我一直不明白,即便您当年男子身份败露,又为何一定要大闹一场,烧了藏书宝阁,携符箓金册出逃?」 西门闻香面色怔然,久久不语。 许久,才低嘆道:「符箓金册是师父投注了毕生心血的事物,我不能让任何人毁了它。」 「当年我师父一过世,府中长老便提议找出符箓金册,将其销毁,免得书中禁术流传,贻害世间。但我觉察此事不对,几番查探下来,更发现冬藏仙府的长老中混入了太阴宫的奸细。此人提出此事,目的就是夺取符箓金册。」 「当时我被阵法反噬,身受重伤,已无力护符箓金册周全,又深知冬藏仙府那群长老必定不会信我,毕竟在她们眼中,我西门闻香从头到脚,满口谎言,连身份都可以伪造,还有哪句话能信?」 「为了不辜负师父的心血,我只好大闹一场,假装携符箓金册出逃。」 姜虞讶然道:「冬藏仙府仙府中混有太阴宫的奸细,那……我姑母知晓此事吗?那奸细还藏匿于府中吗?」 西门闻香摇头道:「我当年诸事缠身,已无心力将此人揪出,几番查探,也不过是锁定了几个身有嫌疑之人。」 西门闻香说着,探手过来,指尖轻抵姜虞眉心灵台。 顿时,姜虞便觉灵台一清,似有一股清流涌入其间,随着这股灵力涌入她识海的还有几个陌生的名字。 「阿虞,你若回到冬藏仙府,千万小心这几个人。」 姜虞点了点头,见西门闻香还在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灵力,毫无罢手的意思,不禁唤了一声:「西门前辈?」 西门闻香额上泌出一层细汗,苦笑道:「阿虞你根基太弱,就这么让你出去,独身一人对付那小子,义父终是不放心。你七魄有缺,此生想在术法上有所大成,必是极难。我为你渡灵打通灵脉,你出去之后,转修飞剑或炼器吧。」 「若都不喜欢,拜入夏鸣仙府门下也可。」 语音落下,姜虞但觉一股磅礴的灵力涌入四体百骸,灵力如甘泉,一波一波地沖刷着干枯堵塞的灵脉。 起初姜虞觉得周身暖如春阳,惬意自得,到了后来,渐渐感到灵脉有些刺痛,最后眉心灵台刺然一痛,眼前顿时一黑。 在双目无法视物的这段时间中,她脑海中有无数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大多数是一对年轻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场景。 男子额心处有一点梅花印痕,一身银甲白袍,风流楚楚,清贵逼人,而女子则妖娆妩媚,娇俏动人。二人站在一处,当真风采无双,一对璧人。 姜虞心中隐约知晓,这对男女,恐怕便是「她」那无缘得见的父母。 在那些如走马灯疾速飞过的光影中,姜虞看到他们或是对剑,或是弹琴,或是像寻常小夫妻般共入庖厨,携手作羹汤,只为哄小女儿开心,不禁在心中感慨,这真的是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夫妻。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叫他们年纪轻轻便丧了命。 渡灵的时间分明很短,姜虞却觉得好似度过了一季春秋。 等到涌入体内的灵力变成涓涓细流,她眼前才慢慢恢復光明。 姜虞尝试运起体内周天灵力流转,虽然并未感受到明显的提升,但灵力的运转似乎比之从前顺畅许多,没了她与诸葛绮红打架时的滞涩之感。 西门闻香为她渡完灵,本就苍白的面庞愈发失了血色。
第49页 姜虞微微起身,展开双臂轻轻抱了西门闻香一下,道:「西门前辈,我出去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您救出此地,您等我。」 说着,取出冬藏仙府的传讯玉牒,交到西门闻香手中。 「这是我的传讯玉牒,您留在身边,我一得自由,就会传信给您。」 西门闻香收拢手掌,笑道:「好。」 姜虞站起身来,同西门闻香告辞:「西门前辈,两炷香时限将至,我必须要走了,您千万保重自己。」 姜虞说完,忽然用手抚过西门闻香左肩,从他的银甲上抠下一枚甲片,眉眼含笑,挑眉道:「西门前辈,借您一片铁甲去骗那个小魔头。」 提起赵奉仙,西门闻香脸色又不大好看了,他点了点头,阴沉沉地说道:「也对,这小子如此戏耍于你,不该叫他死得如此痛快。」 姜虞:…… 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纵然她与西门闻香一见如故,但时限既至,她也不得不走了。 姜虞心念一动,梦幻泡影便托着她往来路上溯游迴转,回到宫门前等了片刻,宫门再次大开,四条半蛟换气归来,巨大的身躯在水底搅动,带得水流迴转,似洪水般从宫门倒涌而入。 梦幻泡影逆流而出,如一颗流星般从四根铜柱间射了出去,勐然撞上守在湖石后的赵奉仙,两颗梦幻泡影如两颗彩色泡泡相撞,蓦然合二为一。 赵奉仙垂眸看了姜虞一眼,淡淡道:「我要的东西,到手了?」 姜虞装出一副劫后余生,可怜巴巴的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赵奉仙遂不再多话,手上法决一变,梦幻泡影如离弓之箭,疾射而出。 终于出了水牢,姜虞紧绷的心弦不由慢慢放松下来,这一松懈,她才觉察手指上传来阵阵刺痛。 翻手一瞧,原来是昨日在库房中被鳞片划开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液如丝,从伤口漫溢而出,化为细细的血线在梦幻泡影中飘散开来。 姜虞正奇怪自己的血怎么会变成这样,忽觉周遭水流涌动,沉闷的「嘶嘶」声穿透水波,勐然撞上梦幻泡影。 姜虞正要回头去看,却不防赵奉仙忽然转过身来,一手将她揽入怀中,然后借势一转,二人所站的位置登时调转过来。 一只巨大的四趾鳞爪从赵奉仙侧上方用力抓落下来,穿透梦幻泡影,四趾末端的弯钩如金钩铁刃,「噗嗤」一下划破了赵奉仙后背。 霎时间,少年身后一片血色瀰漫,血液在梦幻泡影中化散开来,从姜虞伤口中流出的血液所化成的血线,瞬间就被这血水吞没了。 赵奉仙像是感知不到疼痛,手上指诀变化,继续催动梦幻泡影前进。 距离登时拉开,那巨大的鳞爪滑过少年后背,勾出狰狞的伤口,重重地拍落在湖底泥沙中。 一爪落空的半蛟阿大有些愕然地抬起爪子,眯眼看向空无一物的水波。 奇怪,他明明在水中感应到龙血的气味,寻味追来,刚才一爪抓落,分明是打中了什么,然而那东西滑不熘手,一下就从他爪下熘脱出去,且不知用什么障眼法门,他这半蛟之躯,竟然堪不破。 现在,水中的龙血气味已然消失了,阿大不禁心中生疑。 难道是看守水牢太久,想化蛟想得疯魔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水蛇精本来脑子小,阿大越想越是怀疑人生,差点以为是自己道心不稳,招来了心魔。 另外一边,玲珑阁后厨。 梦幻泡影托着二人冲出水面,「啪」的一声,宛如一个巨大的泡泡在空气中爆裂开来。 二人落地之后,姜虞立刻将手绕到少年背后,一摸之下,满手湿黏。 姜虞吓了一跳,从少年怀中挣脱出来,绕到他背后一看,发现血迹分明浸透衣衫,然而他背上却是一片光洁,连一丝伤口都没有。 姜虞不禁失语道:「你……你不是……你方才不是被那条半蛟抓了一下?」 少年眉目冷然,蹙眉道:「蠢货,不是你的血,怎会把那脑仁子还没瓜子大的半蛟引来。有功夫关心我好不好,不如先看顾好你自己吧。」 姜虞:……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但这小变态真是气死个人。 姜虞心里本来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要不是他忽然间和她换了站位,那只半蛟这一爪,多半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结果听他这么一说,便似一瓢冷水迎头浇熄了热火,姜虞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过意不去顿时荡然无存。 差点忘了,这小变态自愈能力简直强得变态,一刀封喉都死不了,何况这一点点「小伤」呢。 忽然,赵奉仙转身在桌边坐下,面朝厨房大门,屈指轻叩桌面,道:「去煮你的红豆酒酿。」 姜虞:「啊?」 煮个鬼的红豆酒酿啊,她根本不会好吗? 刚刚那不是为了找藉口把后厨里的人轰出去,才配合这小变态演戏来着嘛。 赵奉仙道:「敖烈来了。」 (三)千里传音螺 敖烈听闻后厨众人被赵奉仙一碗红豆酒酿吓跑,特地赶来查看。 这位小祖宗花样贼多,三天两头就要跑到他这极乐赌坊中闹腾,他可算是怕了他了,也不知他今晚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敖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临到后厨,刻意放轻脚步,慢慢走到门前,整个人贴上门缝朝里一瞄——
第50页 少年此刻正坐在桌前,双手抱臂,神色阴沉。少女站在一口炉灶后忙前忙后,又要忙着看火,又要忙着看顾锅里的东西,忽然一抬头,险些没叫敖烈笑出生来。 少女白净的面庞上此刻这边一道灰,那边一道灰的,整的跟只花脸猫似的。 敖烈偷看了一会,见那少女从锅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端到少年面前,连带托盘用力往桌上一墩。 砰! 桌球! 碗筷叮噹,汤水飞溅。 敖烈心说,要完蛋。 红豆酒酿要冰镇了才好吃,这位姜姑娘居然敢给小魔头端碗热的,这小魔头只怕要把她也涂上蜂蜜丢林子里。 结果下一幕,却叫敖烈险些跌掉大牙。 只见少年忽然伸臂将少女一拉,少女立时身形不稳,一下仰身倒向桌面,上半个身子躺在桌上,下半个身子却挨地站着。 少年微微起身,双手按住少女左右手腕,将她上半个身子牢牢困在桌上,慢慢俯下身去—— 敖烈闹得个面红耳赤,不敢再看,慢慢倒退着走出楼道,然后一甩袖子,一熘烟跑了。 后厨众人追在敖烈身后直叫:「二城主,二城主!」 敖烈头也不回:「别他娘的乱叫了,你们谁也不准说我来过!谁说漏了嘴,我把他脑袋拧下来!」 后厨众人皆不由抬起双手捂住脖子,满口保证:「二城主放心,我们坚决保密……」 敖烈气得回头丢了个赌盅砸过来。 「还他娘叫唤!」 …… 等敖烈去得远了,姜虞才动了动腿,撇过脸去,道:「赵公子,你要把我这样摁在桌子上,摁到什么时候啊?我腰都要硌断了。」 赵奉仙松开她的右腕,指尖如兰,轻轻在拂过她的右耳耳垂,垂眸道:「你有耳洞。」 姜虞:? 所以呢?你羡慕是吗? 姜虞提脚往少年腿上轻轻一踢:「放我起来。」 赵奉仙道:「你这副耳坠不好看。」 说完,便自作主张地把姜虞两耳耳坠都摘了下来,然后才松开双手放她起来。 姜虞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一时间颇有些不适应。 她伸手朝赵奉仙讨要耳坠,赵奉仙一扬手,就将耳坠丢进养鱼的水渠里。 姜虞:!! 「我要的东西呢?」 姜虞气唿唿地把那片银色铁甲拍到赵奉仙手里:「西门闻香把东西藏在冬藏仙府的四大秘境里,你有本事,就自己去冬藏仙府取吧。」 赵奉仙掂了掂手里的铁甲,问:「这是什么?」 「西门闻香在东西上设了一个斗转星移阵,每隔半个时辰,那东西便会转移一次,需携带他的本命手令前往,才能找到符箓金册藏匿之处。这个,就是他的本命手令。」 赵奉仙凝眉道:「是吗?我瞧这就是一块破铜烂铁罢了。」 姜虞柳眉倒竖,娇怒道:「爱信不信。」 赵奉仙遂不再多问,二人出了极乐赌坊,夜色已深,便打道回了城主府。 姜虞回到房中,估摸同院侍女皆已熟睡,才悄悄拿出江玄转赠给她的那一对海螺耳坠戴到耳上。 刚刚戴好,姜虞便听到耳畔传来潮汐起落的声音。 过了一会,海螺内传来一个清润温雅的少年声音,含笑道:「姜二妹妹,我等了你很久。」 姜虞埋头缩在被子里,小声道:「抱歉,江少主,我今日整日都被那小魔头缠住不得脱身,到了此时才有机会同你联络。」 江玄静默了一会。 姜虞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过了一会,还未听到江玄答覆,忍不住唤了一声:「江少主?」 江玄嘆了口气,苦笑道:「姜二妹妹,自你被问雪夫人接回冬藏仙府之后,我们便很少见面了。 我一直以为有小时候的情谊在,来日再见,断不会生分至此。可如今你却口口声声唤我为『江少主』,竟再也不肯喊我一声二哥哥了。」 姜虞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但她听江玄语气甚是失落的样子,想了想,终是硬着头皮唤了一声「二哥哥」。 但这么叫了一声,她心里就觉得臊得不行,于是又喊回了「江少主」。 「江少主,我有一事想问你。」 「姜二妹妹请说。」 「江少主托暗桩送到我手里的那道杀符,可是反写的阎王符?」 江玄讶然道:「哦?姜二妹妹竟识得阎王符是何物?」 姜虞暂时不敢将西门闻香的行踪透露给第三人知道,于是只好扯谎道:「冬藏仙府的藏书宝阁中有许多典籍,我曾经在典籍上见过。」 江玄道:「没错,那道杀符正是反写的阎王符。」 「如果我消息探听无误,后日大婚,赵奉仙会把你从黑水城接回十八水府。在黑水城经由十八水府的路上,有一条极为崎岖兇险的峡道,名为魍魉道。」 「魍魉道全长五里,前三里两侧仞壁高耸,谷道狭窄幽深,正是最适合设伏之处。」 姜虞听到这里,反问道:「所以你打算预先在此设下埋伏,等赵奉仙经过这里时出手搅乱大婚的仪仗队伍,趁机将我营救出来?」 江玄赞许道:「没错。」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赵奉仙先你一步设下埋伏呢?万一他掳我来此,其实就是为了对付你呢?」
第51页 江玄沉默片刻,语音微沉,道:「姜二妹妹为何有此一言?」 姜虞巴不得扯着嗓子囔道,自然是因为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呀。 但她毕竟不是原主,未曾与江玄相处过,人心隔肚皮,理智告诉她——在不确定江玄能够信任之前,还是保留三分秘密为好。 姜虞不能说出她和十三郎交换了身体的秘密,想了半天,总算叫她想出一个理由。 「那小魔头一见面就逼我与诸葛绮红生死相斗,口中对我不是冷嘲,就是热讽,要说他看上我这张脸,想讨我回去作压寨夫人,鬼才信呢。他必定别有所图,我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正想对付的人其实是你。」 海螺另一头久久无声,过了好一会,姜虞才听到江玄闷声笑道:「姜二妹妹好聪慧,我竟是比不过了。」 姜虞觉得他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说是夸她吧,又感觉有点讽刺。说是骂她吧,又分明是赞许。 她只好道:「如有机会,我会好好利用你给我的阎王符。但你这营救计划,恐怕得再好好谋算一番。」 江玄低声道:「好。」 然后千里传音螺之间的联繫便忽然断了,姜虞再也听不到那浅浅的潮汐声。 她又尝试了几次,依旧无法和江玄的千里传音螺连上线,便只能作罢,收起耳坠,找了条手帕把受伤的手指包起来,然后就沉沉睡去。 少女沉入酣梦,九里院西院的院墙上,却有一个少年披衣散发,静静地坐在墙头上。 少年一手拿着一只白色的海螺,一手夹着一只符纸叠成的鹦鹉。 每每他催动灵力,那符纸鹦鹉便口吐人言,字字句句,竟与方才少女対言之人无异,甚至连声音都和那位传说中的江少主一模一样。 少年原先还是眉眼带笑的模样,似乎觉得这样很好玩,但等到海螺那头传来「如有机会,我会好好利用你给我的阎王符」这句话,便渐渐沉了脸色。 他垂下眼睫,定定看了看手上的符纸鹦鹉,掌心忽然燃起一点幽红焰火,将那只纸鹦鹉烧为灰烬。 他将海螺收入袖内,展身从墙上跃下,身影如电,瞬息移到一丛九里香前,抬手扼住一人脖颈,将那人从树后提了出来。 「说!你是谁?」 被少年抓在手里的,却是白日里大城主敖宗带回来的裁衣娘子。 只听那裁衣娘子哑声道:「我是灵州江家的暗桩,我家……我家主人有笔交易想和你做。」 「哦?」 少年唇角微勾,笑得恍如月下精魅。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是江家六长老,他和你一样,都想要江玄的命。」 第23章 魔道大婚(下) 姜虞第二天一早, 是被一声悽厉的「喵——」惊醒的。 她睁眼醒来,看到十三郎站在被面上,整只猫毛须戟张, 双目囧囧地盯着锦帐外头。 姜虞撩开锦帐, 正好瞧见三个跟木头桩子杵在她床前的行尸。 那三位大兄弟面色灰白,眼圈发青,浑身阴气森森。 别说十三郎看了要叫,姜虞瞧见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大喊来人,唿来几个侍女, 怒声问道:「是谁把这三尊大佛放进屋子里来的?」 几个侍女你朝我使眼色,我朝你眨眼睛, 俱不敢言。 姜虞心道, 自己多此一举,何必要问。除了赵奉仙那厮, 还有谁会做出这样无聊的事情来? 她捺下怒火, 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同那小变态理论。 岂料这一整日下来,她走到哪里,这三只行尸就跟到哪里。 她去花厅吃饭, 这三只杵边上看她。 她在路上走着,这三只紧紧跟在她身后。 就连她如厕, 这三只都! 姜虞忍无可忍, 欲寻正主讨个说法,可寻遍整个九里院, 亦不见赵奉仙踪影。她想出九里院, 三只行尸铁臂一拦,不许。 姜虞时时都处在三只行尸的严密监控之下, 根本寻不到时机再与江玄联络。时间飞逝,一转眼,就捱到第二日傍晚。 被三只行尸扰到不胜其烦,暴躁异常的少女终于等来了始作俑者。 彼时姜虞双手环膝,坐守在廊庑底下,听到院门轻响,抬起头来,便见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踏入院中。 赵奉仙穿了一身正红衫袍,披一领麒麟鳞片缝制的鳞甲,瞧打扮不像个新郎官,倒像是身披甲冑、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姜虞瞥了赵奉仙一眼,就把脸撇了过去,生着闷气,摆出一张臭脸。 赵奉仙走到廊庑下,微微弯腰,俯下身来看姜虞脸上的神色,看她柳眉倒竖,俏脸浮红,瞧着憋屈得很,又有几分可怜可爱,不由心情大好,笑问:「姜二姑娘这是怎么了?」 姜虞怒瞪他一眼,无言地用手朝身后一指。 还问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这三位大兄弟啊,跟影子一样从早跟到晚,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赵奉仙偏头一笑,脸颊上浮起两道浅浅的酒窝,发冠的佩戴随着他的动作倾落一旁,发出「叮铃」清响。 「生气了?」 姜虞扯了扯嘴角:「怎敢。」 赵奉仙道:「不知怎么,瞧见你生气,我心里便愉悦得很,哈哈。」 说着忽然伸过手来,一手伸到姜虞膝下,一手扶着她的背心,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第52页 姜虞不防他突然间有此动作,惊唿一声,还未回过神来,人已被少年抱入房中,轻轻地放到梳妆桌前。 「你……」 姜虞才说了一个字,赵奉仙手指不知在她身上何处一点,她顿时就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 赵奉仙一脸理所当然:「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虞:…… 特么的真是好有道理啊! 她再次愤慨于自己的弱小。 赵奉仙拍了拍手,便有侍女手捧礼服花冠,鱼贯而入,放下东西,又静默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一只无力护主的九尾灵猫。 那锦衣风流的少年郎伸手扯松了严实的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喉结。 姜虞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害怕极了,眼睫扑烁,颤声道:「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 赵奉仙双手按着她的肩头,将她转了个身,面向铜镜,手上拈了一只黛螺,沿着姜虞天生的眉形描摹起来。 少年动作轻揉,极有耐心,一笔一画画得甚为仔细。画完了眉,又取过口脂盒子,亲自挑选颜色,为少女涂抹口脂。 姜虞动弹不得,全身感官由此变得分外敏锐。 她感觉到少年的手指指尖微凉,生着一层薄茧,一下一下,很慢很慢地从她唇上抚过,甚至有几次,他的指尖还撬开了她的双唇,轻轻扫过她的贝齿。 他做的事情分明不算轻薄,可姜虞偏偏忍不住总要往歪了想。 她疑心他是故意如此,却又抓不到证据,更无法出口质问。 不知过了多久,口脂总算涂好。姜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好似刚刚受完一场酷刑。 接下来赵奉仙又亲自为她换了耳坠,穿上喜服和鳞甲凤袍,戴上珠冠。 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少年体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像是一个偏执而孤独的小孩,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玩具,他沉溺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又小心翼翼。 姜虞见他面带微笑,看她的眼神却变态变态,不像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所有物。 姜虞就默默不敢吭声了,只暗自庆幸,好在她之前机智,把储物灵囊藏在贴身衣物里,不然刚刚这小变态帮她更衣的时候,就藏不住了。 赵奉仙亲自动手,为姜虞妆扮完毕,左右看看,总觉得好像还缺了点什么。他以手抵额,思考了一会,终于明白是哪里叫他看不顺眼了。 是那只九尾灵猫,太素了,一点都没有大婚时喜庆的气氛。 想通关节之后,少年便从托盘中抽过一条红绸,三下五除二在十三郎胸前打了个花结。 十三郎不习惯被束缚,下意识想用嘴扯开花结。 赵奉仙右掌罩住它的小脑袋,轻拍两下,寒声道:「嗯?」 十三郎被吓得「喵」了一声,可怜巴巴地夹住尾巴,再不敢了。 做完这一切,赵奉仙击掌命令行尸抬进步辇,亲自将姜虞抱了进去。 「赵公子,你这样一直定着我的身,不太好吧。」 赵奉仙把她轻轻放进步辇的软座中,单膝跪在软座上,撩起少女面前的珠帘,与少女眸光相对,笑道:「从黑水城到十八水府,这一路上只怕要遇上不少风波。我不定住你,你半路跑了怎么办?」 姜虞气道:「你言而无信,我们之前说好的不是这样的。你答应过只要我帮你拿到符箓金册,你就送我回冬藏仙府。」 赵奉仙道:「两件事情。」 「第一,符箓金册我尚未得手。」 「第二,大婚之后,我再送你回冬藏仙府回门探亲,也不算毁约。」 姜虞恨得牙痒痒,虽然她早知道这小变态嘴里没一句话可信,但听到他如此大言不惭,恬不知耻,还是气得不行。 用心魔誓要挟不成,姜虞立刻改变了策略。 她垂下眼睫,哽咽道:「你这样定住我的身子,我好不舒服。」 美人哀求,少年全然不为所动,甚至还将手指伸到姜虞眼睑底下,嘲讽道:「你若哭上一哭,再求一求我,兴许我心一软,就将你的定身术解了。可你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这戏未免演得太差。」 「你哭吧,我的手在这里接着呢。」 姜虞本来还想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听到他这么一说,别说眼泪了,眼眶都干了好嘛。 赵奉仙看到她吃瘪的神情,大感愉悦,大笑着放下帘帐出了步辇,不一会儿,去而復返,手上拿了一捆小指粗细的红绳,将姜虞的两只手都绑了起来,绳子的另外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解开了她身上的定身术。 姜虞动了动双手,发现这绳结打得极有技巧,真是贼特么结实,她自己是甭想能解开了。 这么会绑人,这小变态是专门练过的吧? 赵奉仙手牵红绳,示意行尸抬起步辇,先去了大城主敖宗处,向他辞别之后,便直奔城门而去。 俗世间规矩,婚丧嫁娶一般都在白日里举行,然而魔道的规矩却是在夜半迎娶。 赵奉仙骑马当先,姜虞所坐的步辇次之,步辇两侧及后头则跟着一列充当仪仗队伍的行尸。 姜虞回头望去,透过红纱帘帐,但见黑水城越来越远,这一列人马很快出了关隘,进入极乐净土境内。
第53页 极乐净土和黑水城交界地带景色荒凉,沿路白骨累累,四处可见坟茔,白幡,漫天纸钱飞扬。 这一列异样的迎亲队伍走在这样的路上,瞧着不像是办喜事,倒更像是办丧事。 毕竟这一行二三十号「人」,也就只有她和赵奉仙两个人是活的,其他全是行尸。 姜虞小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当新娘子是何风光,但她千想万想都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穿上喜服,居然会是这等场景。 「这简直是办冥婚吧。」 姜虞实在忍不住低声吐槽道。 骑马在前的少年听到了,爽声大笑,笑声落在荒凉空旷的大道上,听起来像是魑魅之音。 「我今日要是死了,这不就是冥婚了?」 姜虞小声哼道:「祸害遗千年,别人都死了,你这小祸害还活蹦乱跳呢。」 赵奉仙扯了扯绑住姜虞双手的红绳,道:「你说得也对,我若死了,谁来祸害你呢。」 越往前行,雾气越大。 透过帘帐,姜虞隐约看到前方似乎出现了一座形如银瓶的峡谷,入口狭窄,腹中稍阔,看地形,有几分像是江玄提到的魍魉道。 姜虞忍不住问道:「前方可是魍魉道?」 自那夜无故与江玄断开联络之后,姜虞便再也无法与江玄取得联繫,也不知他是更改了计划,还是依然决定要在魍魉道设伏营救。 赵奉仙闲闲应道:「哦,你知道魍魉道?」 「书上看的。」 少年忽然纵马向前,如疾风般沖入谷内。行尸听其号令,步法一变,行走如飞,紧随其后。 姜虞只觉得步辇颠得厉害,凝目朝外一看,只见两壁黑岩森森,月光如银,清冷冷地映照在峡谷的仞壁上,寒风拂过,树影微摇。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虞似乎看到有数十条黑黢黢的人影扭身从岩壁浮了出来。 第24章 黄衣铁匣未婚夫 同样的黑影, 姜虞曾在黑水城城外,万里湖心的玄武石像上见过。 那一夜少年手持弯刀,化身修罗, 杀得万里湖湖面上浮尸层层。最后一个命丧刀口的, 就是一个身化暗影的杀手。 姜虞不知赵奉仙与西府君之间的恩怨,还以为现下谷中这些黑影俱是江玄的人马。 她看着岩壁上源源不断浮出的黑影,挤满整个山谷,怕有不下两百之众, 心下不禁惊道:这位江少主竟然带了这么多人马来,对比赵奉仙这边可怜巴巴的二三十号行尸, 玩车轮战也够这小魔头喝一壶了吧? 赵奉仙勒马停下,从腰后摸出白玉排箫吹起, 箫声短促激扬, 音律诡邪,叫人听了只觉脑仁子鼓涨涨地疼。 行尸中, 有十数道白衣身影持剑掠起, 瞬间与神出鬼没的黑影战在一处。 麟趾洲西门家,剑路冷峻,步法轻盈迅捷。 这十来个西门家弟子纵然身死化尸, 但藏于血脉中剑术本能依然残留,被诡异的箫声一催, 剑招愈发凌厉, 身法也更加难以琢磨。 依姜虞的修为,根本看不清双方是如何厮杀的。 她只看到狭窄的峡谷中刀光剑影交织如网, 飞血如瀑, 赵奉仙这一列行尸宛如无坚不摧的铁骑,一往无前地扫开障碍, 朝前路挺进。 此刻,藏身于仞壁高崖之上的叶应许不禁疑声道:「我看这魍魉道中的黑影不似江家弟子,倒似影之一族的杀手?」 他说着转过头,望向古松下那个身着玄黄法衣,背负三尺铁匣的人影。 「江少主,我们之前不是说好在魍魉道的后半段路上设阵困住此人,由我缠住那驭尸之人,你再趁机出手营救虞师妹?」 「现在……」 叶应许按着腰间的剑,心中不禁有些担忧。 没想到有人在他们前头设下了埋伏,若这一波伏杀未叫这位黑水城的小公子元气大伤,那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就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了。 这两日与这位江少主相处下来,叶应许深觉这位江少主虽然看起来进退有礼,为人融和,但其实心思深沉,叫人根本猜不准他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而且还冷冰冰的没多少人气,若不是能动能说话,叶应许简直要怀疑自己面对的是一只傀儡了。 叶应许透过树影俯瞰山谷,看到影之一族的杀手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起,有几次甚至突破到虞师妹所坐的步辇附近,差点忍不住要飞身而下,直接加入战局。 就在他焦虑不定,站坐难安之时,忽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从山道上传来。 只见一道玄黄人影两袖翻飞,疾掠而来,走到古松前单膝跪下,低头回禀:「少主,那西府君对这位赵判官的项上人头势在必得,已将身边的影族杀手几乎调空。目下他人就在魍魉道东南峰,少主,还需要属下继续跟踪吗?」 少年从袖中伸出一只玉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下充当座椅的绿毛龟,抬头望向叶应许,道:「叶兄,看来我们的计划需要有所更改了。」 叶应许皱了皱眉,没说话。 没听懂。 他是剑修,向来奉行的就是「遇事不平,拔剑就干」,对这些阴谋阳谋的东西,与其说是不屑一顾,倒不如说是多想想脑壳子就疼得厉害。 但他毕竟年轻气盛,不愿在同辈中自曝其短,于是便闭口不言,静待下文。 江玄起身走到山崖边上,朝下方掠了一眼。
第54页 行尸虽身死不朽,无法再杀死第二次,但斩下头颅,却可以令其丧失行动力。 现下谷中行尸已折损十之六七,全军覆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些影族杀手,乃是十八水府的西府君所派。若西府君胜,这小魔头败,姜二妹妹只怕不能逃过杀手无分别的杀戮。若西府君败逃,我们再趁势偷袭,这小魔头必会拼死反扑,而我带来的人并不多,与其相斗,势必两败俱伤。」 「若此时这位西府君的残兵败将再次捲土重来,于你我而言,绝非好事。」 叶应许道:「江少主需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江玄笑道:「叶兄快人快语,真爽利人也。」 「如此,在下便直说了。目前西府君的人与小魔头斗到这步境地,正是我乐见其成的。这小魔头伤了一半元气,此刻若能脱身,势必会力求速速通过魍魉道。而他越是心急,越是容易陷入我在前方设下的阵法陷阱。」 「至于那位西府君,是我们这场计划的变数。他若见事不成,抽身而出,极有可能藏于暗中,待我们动手之后再行反扑,坐收渔翁之利。而我不能容忍这个变数存在,所以想请叶兄趁其身边守卫空虚,先行动手将其除去。」 叶应许道:「我去杀那个西府君,虞师妹谁来营救?她们这次外出歷练,由我与玉善师妹带队,我必须对她们的人身安危负责。」 少年面前的纱帘被风吹得微微抖动,有一瞬间掀翻开来,暴露出少年脖颈间那道显眼的刀痕。 叶应许瞧见,惊讶过后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倒是听说过不少这位江少主年少时的传奇事迹。 传闻这位江少主三岁时随父母入梵天净土参看不归寺的万佛论禅会时,便显露出对于佛理的非凡领悟,因此得以拜入不归寺的律宗高僧门下,修习佛法。 十岁之时,因塞上江南发生内乱,辞别师父归家,后又领受父母之命,护送未婚妻,也就是虞师妹回冬藏仙府避难,途中遭遇太阴宫妖人埋伏,遭人掳去,几经艰难,身受重伤,凭一己之力击杀了太阴宫的两个大护法,才带着同样还是个小娃娃的姜虞顺利逃了出来。 而他脖颈间的刀伤,正是当年被掳所留。 太阴宫有九大护法,除了被江玄所杀的两个,还有两个。 一人便是嫁与姜沖为妻,虞师妹的生母茱萸,还有一人因为心魔功体尽废,不知所踪。 太阴宫九大护法,现今只余其五。 叶应许虽未跟这五人中任何一人交过手,却也碰到过不少十八水府的府君。能坐镇十八水府的人,修为虽不高绝,却也绝不可小觑。 叶应许一打一虽然仍有余力,但也需万分小心,谨防对方出阴招。 而这位江少主当年不过是个十岁稚童,竟能连杀太阴宫两个护法,不管是用计谋所杀,还是藉助外力,也足够耸人听闻了。 就是这样一个惊艷绝才的孩童,长成少年之后却日渐沦落平庸,甚至因为迟迟找不回亡父所遗的家主铁环,而不得不在江氏各族老间艰难辗转,以求坐稳少主之位,当真是令人扼腕嘆息了。 叶应许正回忆着,忽然听到这位江少主冷冷道:「在下的未婚妻,自然是在下……亲自来救!」 言辞间有股不容拒绝、不容反驳的坚定。 叶应许虽然是个钢铁直男,平日里只醉心于剑道,但也不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位江少主从第一次见面起,便一直对他怀有若有似无的敌意。 叶应许初时不解,二人先前未曾逢面,这敌意到底是从何处而来。现在听到对方这么一说,忽然福至心灵,一通百通。 这位江少主……该不是怀疑虞师妹与自己有些什么吧? 叶应许正犹豫要不要解释,便听江玄说:「叶兄,兵分两路,速战速决。」 叶应许抬起头来,见那抹玄黄人影走到古松之下,将灵宠玄武神龟纳入袖内,顷刻间,人已带着下属飘然远去。 叶应许虽然觉得这位江少主的言辞逻辑间好像有点问题,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他思考片刻,决定不再多想,略一定神,展开身形朝魍魉道的东南峰掠了过去。 江铭跟在自家少主身后,沿着陡峭山道下行,偶然间往谷中一望,愕然发现战局中似乎又加入了另一方人马。 现下三方人马在峡谷中杀作一团,本来现出颓势的赵奉仙又趁机反杀,渐渐压过了西府君派来的影族杀手。 江铭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新入战局的人马善用玄铁精弓,个个箭术高绝,瞧着竟有几分像是江家神弓旗的手法。 「少主,我瞧这第三波人马很像我江氏弟子,可需我入谷详探?」 江玄足下不停,淡声道:「这是我那位六叔公派来的人手。我这位六叔公,为了帮他那个蠢儿子争夺家主之位,可真是煞废苦心吶。」 江铭闻言愤然道:「这老匹夫,竟敢对少主动手!」 江玄不以为然:「让我这位六叔公闹腾去吧,横竖今日他这批神弓旗的弟子,全部都要留在这魍魉道中。」 少年语调平缓温和,江铭却从自家少主的言语中听出了凛冽杀意。 少主这是要让江家神弓旗的弟子和西府君的影族杀手互相残杀,藉此机会剪除六长老的羽翼!
第55页 灵州江氏,开宗立派千余年,延续至今,早已成为塞上江南宗族关系最为复杂的世家之一。 外人皆道江家少主日渐平庸,可只有像江铭这样从小跟随少主的贴身之人才知道,如果不韬光养晦,少主早已沦为宗亲之间倾轧夺权的工具。 如果不藏匿锋芒,前代家主亡故之后,那几位野心勃勃的长老哪里能容少主活到今天? 「江铭,你先行一步,去前方开阵吧。」江玄忽然下令。 江铭领命而去,江玄则继续前行,来到魍魉道的峡谷出口,静候猎物到来。 绿毛龟藏在他袖中,瓮声瓮气道:「江思余,你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少年抬臂,解下身上背负的铁匣,双手在铁匣上一按,「咔哒」一声,铁匣自动打开,露出匣中的黄符与诸样法器。 「太阴宫需要一个能打入仙门内部的奸细,而江家几位族老也乐于见到一位冒名顶替,利用完毕就能杀而代之的少主。我这是……成人之美啊。」 —— —— 姜虞被外头的厮杀搅得头昏脑涨。 本来是这小魔头的行尸和一群影子打,结果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又有第三波人马加入进来。 现在姜虞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和谁打了,她只期盼赵奉仙这几位大兄弟给力些,千万护住她周全。 还有,江少主究竟人在何处啊? 外头的厮杀着实惨烈,时不时有鲜血喷溅到步辇的纱帐上,再淋淋沥沥地滴落下去,没入石缝之中,汇聚成涓涓细流。 姜虞自己看了都觉心惊胆战,低头一看,十三郎也是吓得够呛,她干脆伸脚一勾,把十三郎踹进软座底下。 十三郎蹲得好好的,忽然被姜虞踹进去,有点懵乎乎地又探出头来,水汪汪的两只眼睛不解着望向姜虞。 姜虞脚尖一抬,把十三郎的脑袋又压了进去,口中喃喃道:「禁黄禁暴,小孩不能看大人打架。」 却忘了这只灵宠的年纪只怕比她还要大上一点儿。 藏完猫后,姜虞便扭着双手偷偷探入细喜服中,从贴身处勾出储物灵囊,将江玄给她的阎王符和千里传音螺拿了出来。 她将阎王符藏入袖中,伸手解下两耳耳坠,换上千里传音螺,才挂好一耳,赵奉仙忽然飞身入帐,伸手往她腰下一揽,挟着她飞身落于马匹之上。 姜虞回头,只见一点绚丽的焰火如流星飞过,落在步辇上轰然炸开,整架步辇霎时被炸得支离破碎。 少女睁大双眼,目中含泪,伸手朝回抓去,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灵宠救回来。 「十三郎——」 赵奉仙一夹马腹,骑下骏马飞奔而出,朝峡谷出口沖了过去。 姜虞被赵奉仙死死按在胸前,不断地扭身想跳下去。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把十三郎踢进软座中藏起来,十三郎也不会来不及逃走。 「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救十三郎!」 赵奉仙用力掐住少女的腰肢,冷冷道:「那西府君另请了帮手,你若不想死,就给我老实点!」 姜虞呜咽一声,落泪道:「十三郎……」 这三四日来,赵奉仙对她百般为难戏弄,从来都没有见她落过眼泪,现在勐然见她流泪,少年忽然觉得心里不痛快得很,憋闷得慌。 少年脑中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夏日炎炎,黑水城街头行人稀疏,满堤柳树也都蔫搭搭地打不起精神。 忽然,一家医馆内传出喝骂声,紧接着一个衣衫褴褛,满头乱髮的小乞丐被人用力地推了出来,摔倒在地。 「小叫花子,乞讨也要看看地方!我们这里是救命治人的医馆,可不是收容阿猫阿狗的地方!你若有灵珠还两说,没有灵珠,也敢来我们这里瞎胡闹!」 「不过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被人打断了腿也是它命运蹇劣,是它活该,就跟你这小叫花子一模一样!」 「滚滚滚!快滚!别在我这医馆门前寻晦气!」 烈日灼目,照得人无所遁形。 男孩大抵是被摔得狠了,又或者是饿得没有力气了,瘦骨伶仃的身子微微蜷着,躺倒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男孩怀中抱着一只两三个月的小黄狗,和主人一样,同样瘦得皮包骨头。 那小黄狗「呜呜」两声,拖着残破的后腿从男孩怀里爬出来,低下脑袋,用头一次一次地去拱男孩的身子,好像想用自己单薄瘦小的躯体将男孩支撑起来。 医馆的学徒见状伸手来抓,欲将男孩与狗提到河堤下远远丢了,省得躺在医馆门口招惹是非。 这学徒的手才伸出,忽有一团毛绒绒的影子飞过,那学徒痛叫一声,倒退数步,低头看手,发现手背上已是数道抓痕,深可见骨,双手鲜血淋漓。 而那始作俑者正大摇大摆地走回小主人身旁,正摇头摆尾地蹭着小主人的裙子讨要奖赏。 那学徒气得双目发红,但看九尾灵猫的主人虽然只是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娃儿,长得个糯米糰子似的团团圆圆,纯然无害,衣饰却华贵异常,身后还跟着一对气度非凡的年轻夫妻。 因此纵然受了伤,也只得忍气道:「阁下是何人?做什么来管我永安堂的事情?」 他问的是那对夫妻,答话的却是那个圆墩墩的小糯米糰子。
第56页 只见那小糯米糰子双手叉腰,奶声奶气地说道:「你们欺负弱小,我姜女侠自然要行侠仗义!」 「谁说流浪狗不能看病?我偏要你们给它看病,你们要治不好,我让爹爹拆了你们的医馆!」 青年男子听到女儿这么说,弯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俊美的玉面上流露出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 「虞儿,爹爹才教过你不可仗势欺人,你方才口出威胁,言称要拆人医馆,可是侠义所为?」 小女娃儿眨了眨眼睛,胖乎乎的小手捂住了嘴,道:「啊,爹爹,虞儿说错了。」 说罢,又转过身去,再次双手叉腰道:「你们不是要灵珠才肯看病吗?灵珠我有的是,给你们!」 说着伸手在身上摸了几摸,没摸到储物灵囊,小嘴一瘪,沮丧着脸转向青年身旁的美妇人,可怜兮兮地扯了扯妇人的裙子。 「阿娘阿娘,虞儿的灵珠不见了。」 妇人有些不耐地瞥了地上的小叫花子一眼,冷冷道:「是你自己要强出头,是你自己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青年男子苦笑,偷偷扯了一下妇人的袖子:「娘子……」 美妇人瞪了丈夫一眼,抬手抛出一袋灵珠丢到那医馆学徒脚下,寒声道:「这些灵珠,一半治你手上的抓伤,一半治这条狗的腿伤。若叫我知晓你们胆敢煳弄我,我叫你们永安堂鸡犬不留!」 永安堂的学徒乍然瞥见这么一大袋灵珠,不由喜笑颜开,连手上的伤痛都尽忘了,捡起灵珠抱在怀中,连连点头道:「岂敢岂敢,我们永安堂最看重招牌了,不过是医治一条断了腿的小狗,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小糯米糰子抬头望向青年男子,不解地询问道:「爹爹,什么是『鸡犬不留』啊?」 青年男子一把将小糯米糰子抱起来,九尾灵猫顺势跳上男子左肩蹲好。男子抱着女儿,携着夫人,渐行渐远。 「啊……『鸡犬不留』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他们敢说谎骗你阿娘,以后就再也不能吃鸡肉和狗肉了。」 小糯米糰子皱眉道:「咦——狗狗那么可爱,他们为什么要吃狗肉?」 「呃,这个嘛……」 美妇人嗔怨道:「姜沖,你又在胡说八道!还镇日说我教坏阿虞,我看你才是为父不尊,你看看你自己,成天里教给阿虞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青年男子闻言也不生气,只笑呵呵道:「娘子,阿虞还小,有些事情还是等她再长大一些,再教给她来得好。」 小糯米糰子双手揽着青年男子的脖颈,忽然出声叫囔道:「哎呀爹爹,我还有话没有跟他们说完呢,快回去,回去!」 青年男子只好抱着女儿再度折返到医馆门前。 彼时男孩刚刚被医馆的人抬上担架,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并肩站在一起的场景。 丈夫英俊,夫人美丽,女儿又生得玉雪娇俏,甚得父母宠爱,还有一只胖乎乎的大橘猫,这怎么看,都是极其幸福的一家。 小糯米糰子被男子抱在怀中,挥舞着短短的手臂,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奶声奶气,但口齿清晰伶俐,一点也不像是才四岁的小娃娃。 「你们要好好给小狗和这个小哥哥治病知道吗?我明天还会回来的!」 男孩闭了闭眼,有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地流入两鬓的乱发中。 曾经他也有阿娘,有赵叔,有张伯,有李大娘…… 可是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全都……没有了。 他四处躲藏,颠沛流离,战战兢兢,不知哪一天就会被那些白衣剑客找到,一命归西。 后来,他听说黑水城里有许多修道的仙长,若能被仙长收为徒弟,是不是就能为阿娘,为满村无辜枉死的人报仇了呢? 男孩虽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仙长,却可以看出这对夫妻气度不凡,一定不是普通人。 这位阿叔又这样善良,若告诉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会愿意帮助自己吗? 男孩想到这里,挣扎着想起身,但他太虚弱了,也饿得太久了,稍微动一动就感觉一阵耳鸣头昏。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心中还怀揣一丝希望想道:没有关系的,那小糯米糰子说明天还会再来。他只是太累了,他就稍稍睡上一会,明天…… 明天还有机会见到他们的。 第二日,他醒转过来,抱着小黄狗蹲在医馆门口,从日出等到日落,并没有等来想见的人。 第三日,那对夫妇和小糯米糰子也没有来。 第四日,他们还是没有来。 第五日,没有来。 第六日,没有来。 第七日,一场暴雨从夜半下到黄昏,男孩抱着小黄狗坐在医馆门前的石阶下,冻得瑟瑟发抖之时,忽然听到一道沧老的声音道:「哦,天生剑骨?这资质,倒是少见。」 「孩子,你想不想修炼?」 男孩抬起头,露出一双黑浚浚、寒星般的眸子。他先是迷茫了一阵,而后忽然咬紧牙关,目露恨意,声音颤抖,却又斩钉截铁地回復道:「想!」 藏身于斗篷下的人伸出一只如枯藤般的手,递过一只匕首,桀桀笑道:「想当我朽蛊道人的徒弟,就得先学会杀人。来,你先去杀一个给我看看。」
第57页 深夜,雷声大作,白电撕裂苍穹,如瀑的大雨掩去了一切痕迹。 …… 小黄狗的腿虽被医馆的人治好,但后来还是很快就死了——是男孩亲手所杀,因为他那位「师父」说冬日宜进狗肉,大补。 …… 怀中的少女不再挣扎,她抬起头,盯着少年冷峻的下颌,寒声问道:「你方才说西府君另找了帮手,用焰火炸了步辇的是不是就是他请来的这个帮手?是谁?」 赵奉仙一收缰绳,勒住马,道:「善用雷火,当是西南府君,霹雳真人。」 姜虞点了点头,拱起右肩,脸颊贴向右肩上,擦去面上残留的泪水。 「好,霹雳真人,我记住了。」 少年低头看到少女红红的眼圈,不知怎么竟觉得刺眼极了。 「何必做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九尾灵猫是灵宠,天生九命,又不是普通的阿猫阿狗,哪里会有那么容易就死?怕是你身化白骨,坟头草长到三尺高,它还活蹦乱跳。」 姜虞原本心如死灰,自责不已,听见此语,如同暗夜逢灯,不自觉地伸手抓住少年的衣襟,激动道:「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少年勒转马身,掉头沖回雷火漫天的峡谷中。 他将少女压到马背上,二人胸背紧紧相贴,骏马疾行如风,灵巧地左右闪避,躲开爆炸的雷火。 少年靠近少女耳畔,温热的气息撩拨着少女柔软的耳廓,低声道:「这位霹雳真人的雷火威力惊人,金丹修士都曾被他炸死过。我帮你回去救那只九尾灵猫,也算是捨命陪君子了,你可想了好拿什么报答我?」 姜虞紧紧攥住袖中反写的阎王符,咬唇道:「你帮我救十三郎,我帮你杀那个霹雳真人,公平吗?」 少年朗声大笑:「就你吗?」 姜虞感受到他口中的轻蔑之意,不由道:「我们冬藏仙府对付魔道妖人也是有绝招的,你可别小瞧了我。」 「你若能找到那霹雳真人藏身之处,将他逼到我眼前,我就有办法结果了他的性命。」 少年笑了一声,忽然抓起少女的左手,重重和她击了一掌:「一言为定。」 言毕,少年忽然挺起嵴樑,手上幻出一柄形如柳叶眉的弯刀,挥刀斩断二人之间的红绳,纵身跃至半空,朝一团飞扑而来的熊熊焰火一刀斩去。 砰—— 焰火在空中爆炸开来,五颜六色的焰火飞散,宛如一场盛世烟花,将幽暗的峡谷照得大亮。 赵奉仙手持双刀,身形如幽魅,悄无声息地落在仞壁上,脚尖在一株枯瘦的松枝上轻轻一踏,又纵身跃起,朝一处隐蔽的岩缝中挥刀而落。 他虽料到那西府老贼会请外援,但没想到他竟能请得动霹雳真人这尊大佛。不过,那又如何—— 西府老贼一定也料不到自己今夜会死于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剑下,而他,手中还握着一张足以致任何太阴宫人于死地的阎王符! 第25章 杀阵现 姜虞折身返回山谷中, 但见遍地死尸,处处都有颜色诡异的火焰熊熊燃烧。 那些影子般的杀手都被杀得差不多了,第三波入局的人马也被雷火炸得奄奄一息。小魔头手底下的行尸被影族杀手斩了头颅, 只能茫无目的地来回乱走, 企望能找回失去的头颅。 姜虞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摘掉珠冠弃掷于地,丢开松解的绳索,随意地从地上捡了把剑, 朝被烧成一堆焦炭步辇疾奔过去。 她双手持剑,用力地撬开步辇的宝盖, 一层一层往下挖,口中焦急地唿唤道:「十三郎, 你还在吗?你在的话, 就应姐姐一声。」 可是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姜虞一颗心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她是不是太过自信了,就算人们常说「猫有九命」, 难道十三郎就一定真的有九条命吗? 那小魔头也说了, 霹雳真人的雷火威力惊人,连金丹修士都被他炸死过,更何况是一只小小的下品灵宠。 可是她, 不相信! 她也不愿放弃。 十三郎那么聪明,它不会死的, 一定不会死的! 不知不觉间, 姜虞似乎已渐渐将自己当成了原主,此刻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十三郎是父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她不能让十三郎死! 就在姜虞灰心丧气, 几乎要失去希望之时,忽然听到石头底下传出细弱的「喵呜」声。 姜虞不由面露喜色, 蹲下身去,不顾碎石尖锐,用手拨开石块,过了片刻,便见碎石底下露出一只毛髮蜷曲,灰头土脸的胖猫来。 姜虞赶紧弄掉困住十三郎的石头,伸手把它从石坑中抱出来,上上下下检视一番,发现十三郎只是毛烧焦了,并没有受到什么大伤,不由喜极而泣道:「十三郎,你没事,太好了,你可吓死姐姐了。」 十三郎紧紧扒着姜虞的衣襟,充满依恋地将脑袋抵在姜虞胸前,轻轻蹭着。 经此一劫,姜虞害怕十三郎再次被自己抛下遇险,干脆打开储物灵囊把它装了进去。 但赵奉仙给她的这只储物灵囊空间并不大,要装下一只胖橘猫已是有点勉强。姜虞只好将黄莲清心丹取出,放入袖袋,这才把十三郎塞了进去。 「十三郎你先委屈一下,我一会就放你出来。」 十三郎听话地喵了几声,一点儿也不委屈。
第58页 姜虞安置好十三郎后,就抬头观察赵奉仙与那位霹雳真人在崖壁上斗法,暗中寻找时机出手。 可以看得出来,这位霹雳真人与赵奉仙旗鼓相当,二人相斗许久,谁也没胜过谁去。 姜虞心中暗忖,再拖延下去不仅对这小变态不利,恐怕还会坏了江玄的营救计划,必须得想个办法把这个霹雳真人引下来才是。 姜虞左右四顾,看到一个身受重伤,站都站不稳的江氏弟子,灵机一动,忽然心生一计。 她冲到那位江氏弟子身前,握住对方的手,提起剑架到自己脖子上,朝崖壁上方大声叫囔:「奉仙,快来救我!有人要杀我啊!」 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江氏弟子:??? 赵奉仙听到少女喊自己「奉仙」,手上双刀一抖,差点就把霹雳真人的披风一角削下来。 霹雳真人朝峡谷中一望,这才发现峡谷中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女,看来此女便是这赵奉仙今日要娶之人。 霹雳真人心中冷笑:小姑娘,既然是你自己要找死,可就怪不得我了。 如此想着,忽然抬手放出数道雷火,逼退少年的攻击,然后展开双臂,如鹰隼般飞身扑下,直取少女面门。 赵奉仙似是追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霹雳真人扣住姜虞脖颈,嘎声道:「赵氏小儿,你这小娇妻现在落在我手中,想要她活命的话,就束手就擒,乖乖随我去向西府君磕头赔罪。」 赵奉仙从崖壁上跃身跳下,落在二人身前,眸光紧紧锁在二人身上,面上风轻云淡,不以为意,双手却不由握紧了刀柄。 「哈,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多的是,杀了一个还有一双,我若想娶,再掳一个回来不就是了。霹雳老儿,你以为我真会受你威胁吗?」 姜虞虽然知道赵奉仙所言不是实话,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哼,杀了一个,还有一双。还什么再掳一个回来……您可真是个土匪啊,玩压寨夫人的戏码还玩上瘾了是吗? 霹雳真人到底老练,他不听少年说什么,只用眼睛观察少年肢体间的细微动作,一瞥之下,心中旋即断定,这少女应当对这赵氏小儿非常重要。 他心中越发稳了,掐住少女脖颈间的手微微收紧,扬声大笑:「好个不受我威胁,老夫且要看看,你是不是真像自己所言那般郎心似铁!」 语毕,正待收拢五指,给少年一点教训,忽觉一道电流传遍全身,整个身体顿时一僵。 霹雳真人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看了眼贴在胸前的黄符,双目暴睁,渐渐浮满血丝,喉间发出浑浊的唿喝之声,接着整个人宛如被抽皮拔骨了般,化为一张软软的皮囊倒了下去。 姜虞抬手按住狂跳的心头,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取了一个人性命。 她也想不到那阎王符居然如此恐怖,赵奉仙和这位霹雳真人缠斗良久依然未见胜场,可这阎王符顷刻间便能要了这霹雳真人性命。 姜虞垂目看自己的双手。 少女秀气白皙的两只手不受自控地微微颤抖着,那上面分明未染血迹,可姜虞却觉得她好似看见了自己满手沾满粘稠的鲜血。 她忍不住低头干呕了几声。 赵奉仙走过来,用刀尖挑起霹雳真人一身皮囊,收入储物灵囊中。 他巧笑嫣然:「怎么了,堂堂冬藏仙府姜二小姐,竟然没杀过人?」 姜虞霍然抬头,厌恶地吼道:「我怎么可能杀过人?」 赵奉仙被少女的吼声震得面上一怔,皱眉看了看少女面色,见她脸色苍白,原本殷红的双唇也失了血色,瞧着很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赵奉仙不由慢慢收敛了笑容,转过身去,背对姜虞,穿过熊熊燃烧的雷火,大步朝前走去,轻飘飘丢下一句:「不喜欢杀人就不杀了,谁逼着你了?」 姜虞快步跟上去,难以置信道:「杀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人又不是野兽,怎会喜欢同类相残?」 赵奉仙忽然侧首,眸光冷淡地扫了姜虞一眼。 姜虞被他眸光一扫,不由停下脚步。 二人一前一后,中间相隔了三四步的距离,就这么遥遥相对。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凝滞了一样,有不少未燃尽的雷火纷扬而落。 忽然,赵奉仙抬手出刀,身形一闪,迫近姜虞身前,弯刀刀刃锋芒毕露,正正好贴着姜虞发顶穿过,接住了一丛即将落到少女身上的雷火。 少年运臂一抖,雷火被刀刃一震,飞向岩壁,和坚硬的岩石砰然相撞,化为点点流星飞火。 姜虞微微仰首,望进少年黑浚浚的双眸中,被那双眼睛中狠戾、阴冷的目光吓了一跳,一时间甚至有些琢磨不准,刚刚这小变态究竟是想用刀帮她挡雷火,还是想一刀削下她的头颅? 不会吧,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反驳他的话吗? 姜虞脑瓜子飞速转动,最终还是决定苟命为上。 「嗯……人虽非野兽,但有时可能比野兽更恐怖。同类相残,有时甚至根本不是为了活命,只是利慾薰心……」 「够了。」 赵奉仙出声打断她,有些自嘲地说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自然和我们这些邪魔外道不一样。」 嗯? 这小魔头居然也会在意自己的出身吗?姜虞暗暗想道。
第59页 她听不见少年的心声,自然不知道少年此刻心中想的却是:她父亲那样的高洁君子,自小教给女儿都是侠义之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她长成今天这副模样,完全情有可原。 不想杀人,就不杀了吧。 反正有他。 少年翻身上马,朝少女伸过手来。 姜虞望着少年的手,白皙,有力,指骨分明,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杀人魔的手。 姜虞心底忽然难以自抑地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她厌恶赵奉仙身上残忍嗜杀的一面,一方面却又忍不住为他偶然间所流露出的落寞所吸引。 别误会,她不是喜欢他。 病娇什么,在二次元里欣赏欣赏就好了。若是真要寻找终身相伴之人,她还是希望找一个人格健全,善良而又不失底线的丈夫。 所以她所谓的「被吸引」,大概就是一种人类共有的好奇心吧。 大概吧?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如此对自己说道,但那声音似乎有一点点迟疑。 心中虽有迟疑,姜虞却还是坚定不移地伸出手去。 二人手掌交握,少年略一用力,少女衣裙翻飞,似一只纸鸢般被少年从彩云间拉到了身边。 「坐稳了?」 姜虞点了点头。 少年纵马前行,如同风驰电掣。 「你的珠冠呢?」 「呃……」姜虞有点心虚道,「那什么,珠冠有点重,行动不便,碍手碍脚,我就给摘了。」 少年嗤笑一声,嘲弄地说道:「我倒不知道了,戴在头上的东西,居然会碍『手』碍『脚』。」 「所以呢?那珠冠现在何处?」 姜虞:…… 「呃……丢了。」 「哈,丢了?」 少年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喜怒,姜虞却觉得,他说不准下一刻就要发火。 谁知赵奉仙竟未继续追问,只道:「你那只蠢猫呢?」 「被我装在储物灵囊里了。」 少年轻轻挑眉,有点讶异地说道:「竟然装得下?」 姜虞:…… 嗯,说实话是有点装不下。 「啊,勉勉强强吧。」 少年笑了一声,忽然快马加鞭,加速冲出山谷。 一出山谷,道路逐渐开阔,两边仞壁逐渐消失,渐渐的,眼前出现一条两侧俱是万丈深渊的大道。 姜虞之前在城主府里看过地形图,知道魍魉道后半段,长约二里,道路两旁没有遮碍,一不小心冲出道旁坠落,底下便是万丈深渊,还有终年滚沸,亟待爆发的地底熔浆。 那位江少主的陷阱,会设在这里吗? 姜虞有些出神地想道,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长吁,骏马起身,前蹄翻扬,重重踏落,陡然间停了下来。 马蹄踏到地上的那一刻,像是踩中了什么机关,一座金光熠熠的法阵以马蹄踏落之处为中心,如光似电,飞速延展开来。 周围有金色的光幕迅速拉起,金光耀射之处,有一位身着玄黄法衣,头戴轻纱竹笠,背负三尺铁匣的少年缓缓步出。 「这位公子,在下在此久候多时,不知公子是否可以将在下的未婚妻归还于我了?」 第26章 杀魔 这是姜虞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未婚夫。 那少年清瘦高挑, 仅看身高身形,倒真地与小魔头相差无几。 法阵周围的光罩如万花筒般旋转不停,光罩上不时有些手持宝杖刀戟的神像, 或是恶面獠牙的夜叉一闪而过, 虽然都只是些金色的光影,但一眉一目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会从光罩上脱飞而去。 江玄立足于阵法中心,无形的冲击波吹得他身前的面纱微微颤动。他负手而立, 如渊渟岳峙,从容不迫, 世家少主的气势尽显无疑。 赵奉仙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右臂用力箍住少女纤细的腰肢, 挑衅道:「江少主久候我多时,难道不知赵某亦是久候江少主多时了?」 姜虞心道:江少主当然知道了, 前天晚上我就提醒过他了。 江玄听闻赵奉仙此语, 摇首嘆息,忽然弯下腰身,手掌按向阵心, 以指作笔,迅速写下一串符文。 「起六爻, 兑九宫, 干坤易数,山河色变!」 铛—— 那一刻, 姜虞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悠远的黄吕大钟之声, 她不由仰起头,看到一座由金光凝成的大钟从天际飞速坠落。 咚! 大钟落地, 山道震盪,姜虞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她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落不到底的空间中,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不停地在黑暗的空间中旋转,飘荡。 蓦地,有人握住了她的左手,温声道:「姜二妹妹,和我走。」 姜虞没动。 对方像是有些奇怪,「姜二妹妹?」 姜虞:…… 不是她不想和这位江少主走啊,比起赵奉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头,她自然还是觉得江玄这位出身仙门世家的正统继承人更靠谱些,别的不说,至少这位江少主总不会动不动威胁说要她狗命吧? 只是,在江少主牵住她左手的那一刻,她的右手也同时落入一只掌心滚烫的手中。 少年轻佻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姜二姑娘,你倒是说说,你要和谁走?」 姜虞:……
第60页 不是,不对啊! 这是什么魔鬼修罗场啊?! 姜虞很想说:她一个都不想选,她就想回家,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啊。 忽然之间,弯刀与长弓交击,在她面前擦出一串火花。 大钟内一片黑暗,姜虞只能隐约看出两道人影在激烈地打斗,但因为双方身形太过相似,她根本分不出哪边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姜虞忽然听到一声清喝,但见黑暗中似有一道身影拔身而起,手中刀光凛冽,笔直地斩向大钟的壁身。 「噹噹当」的钟鸣在黑暗的空间中迴响不绝,渐隐渐弱,姜虞抬头,看到头顶透入一线幽冷的月光,金光凝成的大钟随着响声倾向两侧,轰然坠地。 姜虞勐然睁开双眼,但见自己依然端坐于马上,身后传来浓重的血腥味,赵奉仙下颌虚抵在她右肩上,像是受了重伤。 她眺目望去,看见江玄退到阵眼之后,衣上隐然也有几分血迹。 赵奉仙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道:「强行拉我的元神入识海一战,江少主果真好手段,可惜……」 「你现在守不住阵眼了。」 话音落下,姜虞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赵奉仙抱在怀中,飞身纵起。 法阵的光罩上浮出道道神兵鬼将的光影,赵奉仙见之,不避不退,持刀纵横,强行破阵而出,跳入山道左侧的万丈高崖。 姜虞:!!! 这是什么自杀式打法啊?! 姜虞只觉罡风颳面,身体迅速下坠,翻涌的崖底熔浆在眼前渐渐放大。 赵奉仙的双唇贴在她耳边,笑道:「魍魉道崖底熔浆,谅你是神是鬼,都逃不过它的烈焰焚烧。你这位未婚夫,可愿捨命救你?」 说罢,丧心病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姜虞仰面坠下,视野中看到一抹玄黄身影不顾安危,纵身跃下。 大风吹开了少年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姜虞无比熟悉的面容,白面如玉,凤目微挑,比之赵奉仙的明艷张扬,少了三分狂妄,多了点幽如檀香的宁静恬淡。 直到这一刻,姜虞才真正在心中构建起两个不同的形象。 两个少年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难分你我,连身上的旧伤都如出一辙。但一个如高洁矜贵的山巅之雪,一个却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对,没错,赵奉仙这个死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生死,自己作死便也罢了,还要拉上她陪葬,真是…… 姜虞气得狠了,干脆侧首在他颈侧用力地咬了一口,咬破了皮,咬出了血,才觉得心头稍稍解恨了些。 赵奉仙并未阻止她,双臂有如铁钳,用力地箍紧她的腰身。 坠崖的时间很短暂,姜虞还未回过神来,便觉脚下一实,双脚重新踏上地面。 姜虞心中虽然慌乱,却还是沉着地观察起周遭环境,企图找到有利于自己的地形。 但见二人落身于一块高耸的黑色巨岩之上,岩石下方,红色的熔浆静默地流淌,不时翻起小小的火浪,打在周遭的岩石上,火花四溅。 阵阵热浪席来,姜虞身上很快就汗湿重衫,可赵奉仙却依旧一身清爽,额头上连滴汗水也瞧不见。 此刻,江玄终于也落到崖底,正落身于二人对面一块稍矮的岩石上。 两个少年隔着熔浆遥遥相望,对视了一眼,蓦地发动身形,使出兵刃战在一起。 赵奉仙的刀路又邪又冷,身形诡异,得天独厚的优势于近战中显露无疑。而江玄手握长弓,应对之间,颇有些左支右拙,有好几次都险些被赵奉仙打入熔浆之中,连袖子都被烧掉了半只。 姜虞躲在一旁观战,越看越觉心惊肉跳。 她不断举袖拭汗,可汗水依然模煳了她的视线。 她的眼前渐渐模煳,只能看到一红一黄两道人影腾挪跳跃,黄影渐渐落于下风。 她心中十分明白,赵奉仙今日对江玄的性命势在必得。她不确定赵奉仙计谋得逞之后是否会杀自己灭口,但即便他不杀自己,只怕也会将她囚禁起来。 而那样的生活,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必须想个办法帮江玄取胜。 但赵奉仙如此记仇,若她今日联手江玄挫败了他的阴谋,他若未死,来日会不会来找自己报仇呢? 姜虞脑中有两个小人来回撕扯,她心中纠结不已,直到看到江玄再一次被打落到岩石下方,险些坠入熔浆之中,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把西门闻香给她的阎王符拿出来藏在手中,依照记忆,手掐指诀,口中低声诵喝:「天地无极,干坤借法,附!」 话音落下,腰间的储物灵囊中忽然发出绿幽幽的萤光,姜虞双目一睁,眸中幽光闪闪,有如猫灵附体。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请十三郎的妖灵上身,原以为可能还要多试几次才能成功,不成想竟如此顺利。 妖灵附体之后,姜虞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不再畏惧热浪侵扰,足尖一点,轻松纵出五六丈,落到另外一块岩石上头。 此刻江玄和赵奉仙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崖壁上头。 崖壁上有千万年来被风雨侵蚀出的天然石窟,二人在石窟中不停挪转,战得昏天暗地,谁也没有发现姜虞竟悄悄地攀到崖壁上,轻松地攀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定住身形。
第61页 她屏住唿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等待江玄将赵奉仙逼到此处,遽然出手,手上的布条疾射而出,贴上少年的后背。 那一刻,时间的流逝像是忽然间变得很慢很慢。 姜虞看到赵奉仙缓缓回过头来,眼神如刀,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反手摘下背心上那道阎王符。 少年垂下眼睫,像是有点失望,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杀我?」 姜虞牙齿轻颤,喉头微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那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理智告诉她,如果今日赵奉仙胜,她往后的日子一定很悽惨。 但脑中却难以自抑地涌现出万里湖湖底,少年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半蛟一爪的场景来。 赵奉仙将那道阎王符轻轻地丢到地上,布条轻到几乎没有重量,被刀风掠起,轻飘飘地飞出洞窟,坠入熔浆之中,不见踪影。 赵奉仙虽然还能勉强提刀应战,但却阻止不了身体的变化。即便隔着衣服,姜虞亦能清晰地观察到少年身上肌肉痉挛,咔咔咔咔,骨骼错位之声不断传来。 姜虞想起霹雳真人中了阎王符后惨死的模样,忍不住闭上双眼,不忍见赵奉仙变成那个样子。 她耳边有几个声音不断地响着,震得她神思混乱。 「姜虞,这是个坏人,坏事做尽,杀人无数,你所做所为也是为了自保,没有错!」 「人又不是兽类,怎会喜欢同类相残?这话不是你说的吗?可今日一日之内,连杀二人的也是你!」 「祸害遗千年,别人都死了,你这小祸害还活蹦乱跳呢。」 「你说得也对,我若死了,谁来祸害你呢。」 …… 耳边的金戈交击之声忽然停止了,唯余风声寥寥。 姜虞勐然睁开双眼,看到洞窟内碎石遍地,皆是二人方才打斗所留。身着玄黄法衣的少年快步走来,朝她伸出了手。 「姜二妹妹,我带你回去。」 姜虞有些茫然地问道:「那小魔……」 她想问赵奉仙是不是已经死了,忽觉脚上一紧,一条熟悉的红绳缠住她的脚踝,把她从崖壁的洞窟中拖了出去。 江玄飞身来救,也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袖子。 姜虞看到红绳的另一端吊着那个她以为已经身化灰烬的少年。 少年投刀掷出,刀锋上裹着血红色的灵力,如飞矢般射出,穿透空气,发出尖锐的鸣镝之声,一刀扎入江玄腹部。 三人从高空中坠落到岩石上,巨大的冲击震得姜虞四肢巨痛,当下失去了意识。 因此她没有看到落地之后,赵奉仙第二柄弯刀脱手,弯刀如月,旋转飞出,一刀割下了江玄的头颅。 少年的头颅高高飞起,坠入熔浆之中,瞬间就被火红的熔浆吞没了。 赵奉仙踉跄起身,走到无首尸身旁,解下尸身背上所背的三尺铁匣,将尸身一脚踹人熔浆之中,终于力气耗尽,仰面躺倒。 他望着深沉的夜空,看到夜空中有一只獒鹰从月下飞过,转头咳出一口鲜血,阴森森地笑道:「这场戏做得够逼真了吧。『人』既已死,尸骨销毁,你们要想找证据,倒是可以试试看去熔浆里打捞,看还能不能捞出些什么来,哈哈,哈哈哈。」 少年说完,忍着三更催命符发作的剧痛,往旁边滚了两滚,滚到少女身侧,伸手掐住她的脸颊,略略用力,掐得她整张脸都变了形,这才恶狠狠地说道:「够心狠的啊,这仇我记住了,日后定要你双倍偿还。」 可惜少女失去了意识,并不能听到少年此刻的赌咒发狠。 赵奉仙在岩石上躺了一炷香时间,三更催命符的疼痛才终于缓解了些。 他翻身坐起,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丢到熔浆中烧毁,从储物灵囊中娶出一套崭新的衣服,正是江家独有的弟子服饰。 穿好衣服,他打开三尺铁匣,把绿毛龟从铁匣中放出来,丢到少女身旁,道:「看看她是不是摔死了,如果没摔死,给她渡点元气。胆敢背后捅我刀子,这么叫她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了她。」 绿毛龟慢吞吞地爬向少女的手腕,口中低声嘀咕道:「该!叫你演,还怪别人捅你刀子……」 少年双眉一凛,道:「再多废话,我把你也丢下去。」 绿毛龟吓得四肢一缩,整只龟都藏到龟壳里,好半天才敢重新探出头来。 这天杀的小没良心,这事儿他还真干得出来。 绿毛龟不敢再废话了,爬到少女身旁,口中吐出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泡,将少女团团裹了起来。 水泡中有细微的水流脉脉流转,每运行一周天,少女身上的擦伤就淡化一点,直至完全消失。 绿毛龟渡完元气,正想回头朝主人邀功,便见少年提起弯刀,面不改色地朝自己腹上捅了一刀。 血液透布而出,瞬间染红了整片衣裳。 绿毛龟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夭寿啊,你这是做什么,自虐啊?」 少年闷哼一声,拔刀而出,面无表情道:「她昏过去前看到那只神机傀儡中了我一刀,做戏做全套,不能留破绽。」 「现在,把她弄醒。」 第27章 情敌见面 少年处理好身上的衣物和伤势, 确定再无破绽,就坐到少女身侧,静待少女醒来。 等了片刻, 便听到少女嘤.咛一声, 眼皮子轻轻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眼睛。
第62页 姜虞醒来,入目即是满天星河,还有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庞, 她怔忪片刻,从少年如佛陀风轻云淡、喜怒不显的眉眼中确认了这张面容的主人。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喟然一嘆:那小魔头真的就这么……死了啊? 说不上是惋惜失落, 还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甚至于她还有点不敢细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无亲无故的人长得那么像呢? 如果不是原着剧情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还能是那个小魔头其实是这位江少主失散多年的兄弟不成? 少年五指平伸, 伸手在姜虞眼前挥了挥,低声道:「姜二妹妹, 方才我已让小七帮你渡过元气, 你可觉得身上还有哪里不适?」 姜虞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然后忽然伸手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姜二……妹妹?」 少年微微挑眉, 目露疑惑,但并未立即就收回手来, 而是任由少女握着他的手翻身爬起, 然后眼睁睁看着少女一把掀开了他的衣袖。 姜虞目光一扫,并未在少年的手腕上发现缔结心魔契留下的印记。 她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为了李代桃僵, 成功取代江玄, 赵奉仙做足了准备,不仅在身上烙下律宗弟子才有的佛宗五戒印, 甚至为了伪造和江玄身上一样的伤痕,还砍了自己一刀。 从外貌上难分真假,那么他们身上唯一的不同就只剩下那日缔结心魔契留下的印记,还有姜虞之前在赵奉仙颈侧咬的那一口。 可刚刚起身之时,姜虞视线掠过少年脖颈,仔细观察过,少年脖颈修长白皙,微微凸起的喉结被端方板正的交领掩盖——靠近耳根的颈部,并没有任何伤痕。 如此看来,眼前之人的确就是江少主无疑了。 姜虞轻轻放下少年的手,眸光落在少年腹间的血迹上,这才想起昏迷之前,似乎看到江玄腹部中了小魔头一刀,看这齣血量,伤势恐怕不轻。 姜虞不由感到有点愧疚,只是为了验证自己心中一点猜想,她刚刚竟然那么用力地扯了一个伤势沉重的人一下,多亏江玄没有同她计较。 「江少主……我方才人未清醒,不是有意要加重你的伤势……」 少年轻笑着打断了她:「姜二妹妹如此称唿思余,未免也太生分了。灵州江氏同冬藏仙府姜氏一脉本是世交,你我又有小时候的青梅竹马之谊,我在宗族中排行行二,论情论理,你都该唤我一声『二哥哥』才是。」 姜虞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但想起江玄是为了救自己才会受这样重的伤,心下不禁又有几分愧疚和感动。 在几种复杂情绪的驱动下,她最终还是未能唤出那一声「二哥哥」,而改称江玄为「江二哥哥」。 「江二哥哥,那小魔头……」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小变态的结局。 她害怕被江玄觉察到自己心中那一点隐秘的情绪,问话的时候刻意低垂着头,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你最后打出的那道灵符着实厉害,那位赵公子被我打入熔浆,已经葬身火海。」 唉。 如此说来,她是不是也算改变了剧情? 可姜虞心中一点开心的情绪都没有,她看了眼江玄的伤势,询问道:「江二哥哥,你伤势沉重,这崖壁又这样高,我们要怎样才能上去?」 口中如此问道,她心中却不由想道,要是那小变态受了这样重的伤,肯定顷刻间便能痊癒了吧? 毕竟她是亲眼见识过他的那可怕的自愈能力的。 皮肉之伤能够自愈,那要是坠入火海,还有可能存活吗? ——不可能吧。 不可能了。 少年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发顶,道:「不必担心,我已给家中门人传信,无需多时,江铭便会驾驶飞舟前来接应我们。」 姜虞点了点头,乖得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就连少年都被少女这副乖觉的模样骗了过去,根本没有觉察到少女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微光。 就在这位江少主抬起左手抚摩姜虞的发顶时,姜虞心中忽然难以自抑地涌现出一种诡异的直觉。 方才打斗之中,江少主一直都是右手持弓。而赵奉仙虽然左右手都能使刀,但他的惯用手还是左手。 那灵光一闪的直觉告诉她,这位「江少主」有问题。 姜虞一下提起了警觉心。 就算到最后是她猜错了也无妨。 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那小变态狡猾又狠毒,要是他真地假扮成江玄来骗自己,而她却还傻乎乎的毫无防备,最后怕是要被他连皮带骨头吞了还给他数钱。 两人坐在岩石上打坐调息,虽然离得很近,却是各怀心思。 少女心中无端埋下了猜忌的种子,而少年凝望着少女若无其事的娇靥,面上一片风轻云淡,心中却恨得咬牙切齿。 小白兔装得还挺像的啊,居然偷偷藏了一道阎王符。 应该是从西门闻香那里得来的吧,那么她上次所言的符箓金册的秘密,一定也全是胡说八道。不过就算是谎言,也没有关系,他有的是手段挖出实话来。 毕竟从这一刻开始,他在她面前就是「江玄」,是这位姜二小姐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未婚夫。 他需得好好想想,如何报今日「捅刀」之仇…… 还有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叶师兄,草师兄,最好也趁此机会一併清理了。
第63页 …… 姜虞闭目调息,遣动灵力在体内运行过三个小周天后,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欣喜的唿喊:「少主!」 姜虞睁开眼睛,就见一艘通体全长约莫三十丈,高有九层、古香古色的舫船悬浮在二人栖身的岩石上空,投下一片巨大的暗影。 有几个身着玄黄法衣,背负三尺铁匣的江氏弟子站在船头掌舵,看到江玄,人人面上皆露出喜悦庆幸之色。 一位面容硬朗的弟子喊了一声「少主」,就直接纵身从甲板上跳下来,落到江玄面前,单膝跪地,拱手行礼,自责道:「少主,属下来迟一步,请少主责罚!」 江玄摇首道:「驱使飞舟耗损的灵力和神识皆不可小觑,你们就十人驱使,本就有些勉强,又何必自责?」 江铭道:「少主伤势沉重,还请速速上船就医。」 江玄点了点头,长身站起,往前迈了一步,忽似体力不支,整个人往姜虞这边倒了过来。 姜虞看到这么个大高个往自己身上摔过来,一时间都有点懵了,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谁知下一刻江玄竟跟菟丝花一般打蛇随棍上,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她身上。 姜虞:…… 突然感受到了愚公移山的重量是怎么回事? 江玄一点也不见外地将手臂绕过少女的肩颈,整个人靠在少女身上,极有礼貌地说道:「多谢姜二妹妹。」 「谢」字都说出口了,姜虞再要推託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她只好咬牙扛起这座「大山」,朝那江氏弟子道:「有劳这位师兄,请船上的弟子放下楼梯来吧。」 江铭见此,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此,有劳姜二姑娘了。」 说罢,捡起少主的天机匮背上,吩咐船上的弟子降下楼梯。 姜虞真是不懂了,同样都是人类,为什么男孩子的密度可以这么大? 这位江少主看着高高瘦瘦,实则重死个人。 她又不敢太过粗暴,稍稍动作大些,江玄衣上便有新鲜血迹洇染出来,吓得她手脚发僵,简直不知该怎样扶人才好。 等到把江玄扶入船舱中,姜虞身上也出了一身细汗,整个人几近虚脱。 江玄躺在床上接受江家门客医修的诊治,还不忘吩咐江铭:「好生安置姜二姑娘。」 江铭领命,又问:「秋思仙府的那位叶公子还未归来,可需在此等候叶公子上船,再启程前往畲山?」 江玄道:「吩咐下去,驻舟等候,静待叶公子归来。」 江铭便退出房间,屏退闲杂人等,先是下令让江氏弟子停下飞舟,然后又找来两个婢女模样的神机傀儡侍候姜虞沐浴更衣。 姜虞还是第一次见到江家的神机傀儡,不由暂时忘了先前的惊险,好奇地打量起这些巧夺天工的神机傀儡来。 这两只神机傀儡外表虽是木偶,但衣着、髮饰无一不和真人一样,五官也绘制得栩栩如生,眼皮能够开合,睫毛根根卷翘,双唇也能够翕动。 两只神机傀儡能言会动,虽然动作僵硬了些,关节连接处的活动显然不够灵活,声音也平板了些,但用灵力驱动的木偶居然能够做到这等地步,也着实足够令人惊嘆了。 姜虞一面泡澡,一面兴致勃勃地同两只神机傀儡搭话,一问之下,才知道它们居然有名字。 「回小姐话,婢子幸得少主赐名,唤为红袖。」 「婢子名为绿衣。」 两个傀儡婢女说话时双唇微微开合,殷红的彩漆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润娇艷的光泽。 姜虞见了,不觉一怔,忽然想起上步辇前,那小变态用手指勾抹口脂,为她涂抹双唇的画面来。 他动作熟稔,几乎不像是个新手,也不知此前曾为多少姑娘描过眉、画过唇,才练就出这样的手艺。 红袖和绿衣慢慢地往澡桶中注入热水,汩汩的水流声唤回了姜虞的神思。她忍不住重重地摇了摇头,才把一些不该再回想起的记忆从脑海中清空出去。 为什么还想着那小魔头? 难道她真地…… 不可能啊,她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怎么可能对那样一个小变态动心? 她最多也就是心中有愧吧。 虽然姜虞在心里对自己这般说,可心情却不由变得沉重起来。 等到她沐浴完毕,从澡桶中出来,红袖和绿衣便捧了衣服过来为她换上。船上没有冬藏仙府的弟子服饰,姜虞只能穿上江家女弟子的弟子服。 江家男性弟子,人人皆着玄黄法衣,背负三尺铁匣。 此铁匣又名天机匮,凡是参加过束髮典仪的男弟子人人皆有一口,内中贮藏该弟子平日所绘咒符与其亲手炼制的本命法器,只有滴血认主过的人才能打开。 天机匮是江家弟子的身份象徵,对于江家弟子的重要性不亚于结髮妻子。 炼器的宗派,常出学术狂人,江家前任家主江小楼,也即江玄之父,便是一个沉迷炼器、不可自拔的痴人。 正因如此,江家弟子行走在外,常给人留下「痴狂」、「癖好古怪」、「不懂变通」的印象。 姜虞一面穿衣,一面听红袖讲述江家的事情,听到此处,不由暗暗想道:别的江家弟子是不是不懂变通她不知道,但这位江少主肯定不是个傻白甜。
第64页 就凭他敢冒着被族中各方长老联手讨伐的风险,强行徵用家主飞舟,就可知这位少主绝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 红袖为姜虞系好腰带,绿衣便将橱柜前的落地镜推了过来,供姜虞对镜整理仪容。 江家女弟子的服饰不如男弟子的法衣那样端方持重,更偏轻灵飘逸。 银红半臂,杏色百褶裙,衣裙上用略深一号的同色丝线绘就干坤八卦暗纹,再配上一圈镶嵌了各色宝石的璎珞项圈,看着就很……嗯,富贵。 绿衣见姜虞拈起项圈上的宝石来看,便如数家珍的介绍起来。 「姑娘手中这枚是月华石,于高山之巅,凝月华之光而成,质地坚硬,用来炼制箭镞再好不过。」 「这颗绿色的叫鹦鹉石,碾碎加入制造符纸的纸浆中,可制出能寄人言的灵符,常用于制作传音纸鹤……」 所以,这戴了一脖子的宝石,其实都是炼器的原材料吗? 姜虞想了想,对两个傀儡婢女道:「船上可有什么炼器入门典籍,取两本来与我瞧瞧。」 绿衣道:「姜二姑娘稍候。」 趁绿衣去找书的空档,姜虞把十三郎从储物灵囊中倒出来,在红袖的帮助下好生为它搓洗了一番。 但十三郎被霹雳真人的雷火炸过,原本一身油光水亮的皮毛现下已都不能看了,姜虞嘆了口气,只能找来剃刀把烧焦的毛都剃光。 十三郎虽理解主人的心意,但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这番丑样,走到镜前照过一回,怪叫一声,就缩到被子里,任姜虞再如何哄也不肯出来。 姜虞只好拍了拍被子,道:「十三郎,这样吧,明天我帮你缝件小衣服遮一遮?」 十三郎从被子里探出一颗头来,两只小耳朵抖了抖,好像在说:「说好了哦,你可不许骗我。」 姜虞笑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就开始整理起从黑水城带出来的东西。 首先要处理的就是那件用火麒麟鳞片缝制的龙凤双袍。 要说丢了吧,姜虞又捨不得,毕竟火麒麟的鳞片也是难得之物。 可要说留着吧,看着又刺眼,想起来也闹心。 姜虞思索再三,决定干脆动手拆了这件龙凤双袍,把鳞片都拆散。 说干就干,姜虞找来一把剪子,刚刚拆了个袖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有个清润的男子声音隔门传入:「虞师妹,你可在屋中?我是叶师兄。」 姜虞听到这个声音,手一抖,剪子差点戳到自己。 叶师兄? 叶应许?! 就是原着里那个让原主倾心不已的正牌男主么? 姜虞虽然先前已经通过传讯玉牒和叶应许通过话,但想到要面对正主,不知为什么竟又忽然忐忑起来。 笃笃笃—— 叶应许再度敲了敲门:「虞师妹,你已睡下了么?」 姜虞踌躇了一会,还是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此时飞舟正穿行于云海之中,船舱外月光如银,清风徐徐。 白衣黑氅的少年剑客背负三尺青锋,笔直地站在廊道上,见少女开门出来,便似条件反射一般,往后倒退了三步,重新与少女拉开了距离。 少年目光轻扫,见少女手脚俱在,看着不像有受伤的样子,才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虞师妹,你没事就好。方才我前去拜会江少主,见他面色不佳,还以为你也受了重伤。」 叶应许眸光纯净,语气间的欢欣喜悦不似作伪。 「多谢叶师兄关心,我没有大碍。」 姜虞见他衣衫上有几处破处,面上还有一道血痕,不由问道:「方才在魍魉道上未见到叶师兄,叶师兄是去了何处?」 叶应许像是不习惯被异性这样打量,对少女的目光有些躲闪,连行动都不由拘谨起来。 「受江少主所託,去杀了个人。」 「嗯?」 「一个魔道妖人。」 叶应许在姜虞的注视中越来越窘迫,几度萌生出落荒而逃的念想,但身为师兄的尊严不允许他这样做。于是他只能在少女的目光下强撑着,一板一眼地说道:「既然虞师妹无碍……」 师兄我就先熘了。 不是,不对! 「我就先……」 叶应许话未说完,忽见廊道另外一头有个江氏弟子匆匆走了过来,朝二人道:「叶公子,姜二姑娘,我家少主有请。」 叶应许立刻转身就走:「好。」 谢天谢地,感谢江少主救他狗命。师妹师姐什么的,实在是太可怕了,还是练剑自在。 那江氏弟子看着叶应许朝反方向走,一头雾水地和姜虞对视了一眼:姜二姑娘,什么情况这是? 姜虞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啊。 那江氏弟子眼睁睁看叶应许走出十来步,才想起来,忙出声提醒道:「叶公子,我家少主的舱室在这边,您走反了啊!」 第28章 月下餵药 姜虞和叶应许二人跟随江氏弟子来到江玄房前, 听到屋中传出一声气咻咻的「进来」,两扇朱红槅扇自动打开,露出门后的别有洞天。 但见房门之后, 竟还嵌套了几重院落, 院中奇花异草、曲径通幽,抬头望,竟然还能看到星空和一轮皎皎圆月。 姜虞之前扶江玄进屋疗伤,已见过屋中异景, 因此并不觉得惊诧。叶应许虽然方才已有过匆匆一瞥,但此刻再见, 依然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屋中的阵法布置,越看越是钦佩。
第65页 这屋中嵌套了一座小干坤阵, 用于汇聚天地灵炁。 所汇灵炁不仅可以转化为飞舟的动力, 还能按照阵位布置自行运转,形成一座小小的聚灵阵, 用于种植珍贵的仙株药草, 对于伤势疗养也甚有好处。 三人往前穿过一座月洞门,看到一位身着大袖衫袍,满头白髮的老先生蹲在小径旁, 一边採药,一边碎碎念叨:「太莽撞, 太胡闹了!差一点就伤到五脏六腑了啊, 要叫眉山夫人知晓……」 引路的弟子清咳一声,小声提醒道:「玉医士, 少主有客人来了。」 那老先生抬头看了三人一眼, 眸光向姜虞颈间一扫,瞥见那枚龙鳞婚契, 忽然面露喜色,道:「来得好,来得妙啊。」 姜虞有些莫名其妙:「老先生此言何意?」 玉扁鹊放下手中药草,亲热地迎上来,指着姜虞颈间项鍊,道:「白龙鳞是一味疗伤圣药,对于刀剑之伤颇有神效。姜二姑娘这枚白龙鳞如果无用,不如割爱给我,我可为少主配制伤药。」 姜虞有点犹豫:「老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一枚白龙鳞,哪里就到了割爱的程度,只是……」 「只是玉医士,这片白龙鳞却是思余与姜二妹妹的婚契信物,恐怕是不能拿来入药了。」 前方游廊上,忽有一身着玄黄法衣的少年飘摇而来,人未至,声先闻。 因是在室内,江玄并未戴上纱笠,只是在颈间系了一条白纱遮掩旧年留下的伤痕。 玉扁鹊闻言哼道:「少主又想伤势快快痊癒,又想不用喝苦药,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伤势,明日到了畲山,一定瞒不过眉山夫人。」 姜虞听到二人这番对话,耳中迅速地捕捉到一个重点——不用喝苦药。 这位江少主,很抗拒喝苦药么? 江玄走到廊下站定,微微一笑,道:「若是母亲知晓,要责罚思余行事鲁莽,思余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说完转向姜虞二人,道:「叶兄,姜二妹妹,请随我来。」 姜虞和叶应许上了游廊,跟随江玄绕过两片药田,就到了江家家主居住的风涛阁。 这一路上,姜虞听到江玄时不时便小声咳嗽,不禁有些担忧。 「虽然玉老先生说你这一刀未伤及五脏六腑,但真的没有大碍吗?」 我怎么瞧着你整个人都不太好的样子。 少年回头一笑,绮丽的眉目在月光下有种楚楚易折的纤弱。 「大碍倒没有,只是唯恐母亲见了担忧。」 方才玉扁鹊口中的「眉山夫人」就是江玄的母亲楚之湄,前任家主江小楼之妻。 江小楼亡故之后,楚之湄怕留在江家触景伤情,就携奴僕回到娘家眉山隐居,从此鲜少过问世事。 直到近两三年被畲山书院的山长三顾茅庐,请到畲山书院教习各家弟子术法,眉山夫人的名号才渐渐名噪一时。 这个名噪一时嘛,有双重含义。 一是因为这位眉山夫人术法高绝精深,确有过人之处;二是说这位眉山夫人不苟私情,无论待人待己,都极为严苛,是畲山书院出了名的「地狱级先生」。 有这样一位严于待己,严于待人的母亲,可想而知,这位江少主平日的日子定然也是「水深火热」。 姜虞两世为人,父母均恩爱慈和,这么一对比,她忽然觉得江少主好像有点惨。 三人到了风涛阁的厅堂中坐下,便有傀儡侍女上来奉茶。 江玄因为身上有伤,不便久坐,便靠坐在美人靠上同二人说话。 他先问过叶应许刺杀西府君的情况,叶应许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幸不负江少主所託,只是没注意叫那位西府君手下一名判官走脱了。」 江玄斟酌道:「既如此,我们今夜夜袭魍魉道的消息只怕瞒不住了,十八水府为了替西府君报仇,定然会有所动作。」 叶应许歉然道:「是我失手。」 江玄摇首轻笑:「思余此语,并非是责怪叶兄的意思。只是时近暮春三月,正是各大仙门、世家大发遴选贴,广纳门徒的时节。这个时候十八水府若要趁乱滋生事端,恐怕我们防不胜防。」 叶应许想了想,忽然转向姜虞道:「此间事毕,我和玉善师妹即刻护送你们几个回安贫乐道门,你们此回的歷练,暂先作罢。」 姜虞点了点头,她的确想趁早回冬藏仙府,好探一探西门闻香藏在四大秘境中的符箓金册。 谁知江玄却不贊同。 「十八水府那群妖人,歷来睚眦必报。经此一事,你们在明,他们在暗,从这里回到冬藏仙府,尚有千里之遥。他们若想在路上设陷伏击,凭叶兄与姜大姑娘二人,根本防不胜防。」 叶应许剑眉微皱,道:「江少主所言有理,依江少主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以我之见,不妨化明为暗,将此次参与歷练的弟子拆分成几路,乔装打扮,伪装成前往冬藏仙府游学的各家弟子,再由我江家和畲山书院暗中遣人,分批护送。」 叶应许道:「这倒也是个稳妥的法子,只是……」 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江少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果然,下一刻叶应许便听到那少年温声道:「姜二妹妹,这回便由我亲自护送你回冬藏仙府,可好?」 这话叫姜虞怎么拒绝,只能点头应下。
第66页 叶应许低头摸了摸鼻子,心中暗想:这位江少主真是不直爽,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却原来是为了这个。他若直言相告,自己难道会拒绝吗? 不会呀,他可向来就是个爱好成人之美的好师兄。 三人品茶叙话,过了一会,傀儡婢女忽然端上一碗黑麻麻的汤药来,道:「少主,玉医士请您喝药了。」 少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摆了摆手,道:「先放在旁边晾上一会吧。」 「去将我书架的那三本炼器入门典籍取来,借给姜二妹妹。」 姜虞讶然:「你怎知我在找书?」 江玄璀然一笑,颊边现出两枚小小的梨涡:「姜二妹妹一说,绿衣便来告诉我了。这三本书你先看着,若有不解之处,直接问我便是。」 少年才说完,那傀儡婢女便捧过书奉上来。 姜虞伸手接过,手臂顿时往下一沉。 好傢伙,说是入门典籍,竟是沉甸甸的三大本,厚得跟辞海一样。 这入门典籍可真扎实啊。 姜虞心下摇了摇头,嘆气,看来修仙也是不容易,要看的书,要考的试一点儿都不比高考少。 这时江玄面上流露出疲倦之色,隐隐有送客之意。 接收到这一信号的叶应许很自觉地起身告辞,两个少年客套了两句,叶应许便带上姜虞出了风涛阁。 姜虞才刚借到自己想要的书,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结果走没多远,她忽然一拍脑门,道:「糟了。」 她忘记「监督」那位江少主喝药了。 那小魔头嗜甜如命,煮个红枣桂圆茶都巴不得能熬成糖浆煳煳,他这样的人,若叫他喝苦药,岂不是要去他半条命? 如果现在的江少主真是他假扮而成,再如何伪装,也必然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不行,她得回去看看。 姜虞把三本大部头往叶应许怀中一塞,提起裙子又往风涛阁跑了回去。 「叶师兄你等等我,我有件事忘了同江少主说了。」 姜虞跑到风涛阁门口时,江玄正准备将药倒入花盆中浇花,结果耳尖一动,忽然听到少女的脚步声由远而来,他皱了皱眉,就着斜倚窗台的姿势,作出一副赏花的模样,右手一转,将本要倒掉的药汤又送回了嘴边。 姜虞推开大门走入厅堂之中,正好看到少年坐在窗边,低头喝药,听到开门的响动,缓缓抬起头,黑如琉璃的眸子微微一闪,笑问:「姜二妹妹,还有何事?」 「呃……」 姜虞一时语塞,有种捉.奸不成反被捉的尴尬。她双手交叠,手指绞在一起,吭吭哧哧,这个那个了半天,忽然脑子一抽,道:「我看你伤势沉重,恐你自己喝药不方便,特地回来餵你喝药!」 少年一怔,旋即笑弯了眼,轻轻点头道:「好。」 他转头唤来傀儡婢女,要她另取了一只瓷勺过来。 姜虞左右看看,自己搬了把方杌放到窗边,硬着头皮在少年对面坐下,接过药碗和瓷勺,舀了一口,送到少年唇边。 「江少主……请、请用。」 少年嘆了口气道:「是江二哥哥。」 微微低头,将那瓷勺含入口中。 少年每次低头喝药,便有唿吸落在少女白皙娇嫩的指尖上,那唿吸温热潮湿,像羽毛的尖尖儿,徐徐地从少女指尖上扫过。 一次又一次。 姜虞只觉得手上似有细微电流爬过,全身手脚僵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这一碗药,她餵得难受万分,喝的人也喝得舌根发苦,几欲呕吐,却偏偏还要面带微笑,装腔作势。 月下窗台,美人餵药,看起来本是温情脉脉的场景,实则身处其中的两人都倍觉煎熬。 姜虞埋头餵药,忽然听到少年在耳边说道:「姜二妹妹,你还记得这龙鳞婚契的来歷么?」 姜虞自然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她担心叫这位江少主瞧出她是个西贝货,便不敢轻易回答。 少年轻轻一嘆,道:「看来你果然是不记得了,要不然刚刚也不会说出要将龙鳞婚契送给玉医士入药的话来。」 姜虞试探地问道:「我只知这是一样信物,却不知它还有什么别的来歷?」 少年道:「你知道梵天净土不归寺的测命改命之术吗?」 「测命改命之术?」 「嗯。取一人的八字阴阳进行推算,便可算出此人阳寿几何,命中有劫数,此为测命。」 「以人力逆转八字阴阳,改命数,借气运,瞒天过海,强行逆天改命,便是改命。」 「我小时候身体虚弱,遍访中土医修,都说胎里带来的体虚之症,恐怕天不假年,早夭易折。当时不归寺的高僧也断言我恐怕活不过七岁。我母亲忧思成疾,翻遍典籍,欲寻改命之法为我改命。」 「后来终于叫她寻到一个法子,便是寻一命数相补之人,借其气运。」 姜虞听到这里,不由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那人是我?」 江玄点了点头,道:「我命中本有早夭之象,但若能度过此劫,便是长寿安平之命。而你年少时气运亨通,成年之后命中却有一大劫数。你我二人命数相补,我气运差时,你借我一点;你气运差时,我借你一点,彼此扶持,便能逆改命定之数。」 姜虞惊讶道:「这样也行,气运也是能借的吗?」
第67页 江玄拈起她胸前的龙鳞吊坠,指腹轻轻抚摩着鳞片,道:「改命一术,玄奥幽微,命数自然不是想改就能改成,气运也不是想借便能借到。需要媒介、阵法相辅,才有机会成功。」 姜虞忍不住低头看向那片白龙鳞。 「所以这片龙鳞不仅是婚契信物,更是用来改命的媒介?」 「对。所以你下次可万万不能再说要将此物转赠他人了。」 「哦。」姜虞乖乖地应了一声,仔细琢磨了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如果说他们两个是相互借气运,那小时候江玄倒霉,她是欧皇,所以她把气运分他一点渡劫。长大以后是她倒霉,只好找江玄借气运。 那她万一要是活个三四百岁,岂不是要一直找江玄借气运? 那这样算,江玄好像有点吃亏啊。 姜虞心里拿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了半天,发现自己是越算越不清楚了。她心里想着这件事,餵药时便有些漫不经心。 她重新舀了勺药递出去,江玄却没有喝下,反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勺柄上一抵,道:「姜二妹妹,药凉了。」 姜虞蓦然回神,双手捧住碗一摸,还真是,方才他们光顾着说话,这药早凉透了。 姜虞有点不好意思,捧着药碗站起来:「那我去热一热?」 少年颔首致谢:「多谢姜二妹妹。」 姜虞便捧着剩下的小半碗药转出厅堂,往风涛阁的小厨房走去。 少女人刚出门,少年便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放入口中,压在舌根下,好一会儿才将药汤的苦味压下去。 此刻少年脸上笑意全无,眸光阴沉沉的,咬牙恨声道:「餵药?」 餵个屁! 他看这只大尾巴兔子就是故意的! 第29章 母与子 从风涛阁中出来, 夜色已深。 叶应许还坐在游廊上等候姜虞,遥遥望见少女归来,便抱着书站起身, 等到少女走到他面前, 再和她并肩同行。 让叶应许等了她这么久,姜虞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都怪那位江少主,喝药就喝药,话那么多做什么? 这次试探, 姜虞暗中留心观察了一番,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江少主虽不喜喝苦药, 但也只是寻常人的那种不喜,而且姜虞特意留意了下, 发现江少主的惯用手应当是右手, 她之前的猜测并不正确。 姜虞心里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算了, 还是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吧, 她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道。 「叶师兄,这些书还是让我自己拿吧。」 叶应许侧身一避,道:「不用。」 姜虞听他语气坚决, 遂不再勉强。 两人一路往外走,出了此间的小干坤阵, 便回到七层的廊道上。 二人住在八层客舱, 从七层上去仍有一段距离,师兄妹一路同行无话, 等到了姜虞所住的舱室附近, 叶应许忽然道:「虞师妹,你是想到江家修习炼器么?」 姜虞没想到叶应许会突然问起这个, 愣了会,才笑着说道:「江家的神机傀儡很有意思,我很感兴趣。」 叶应许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你还是不要练剑了。」 「嗯?这是为何?」 叶应许面无表情,语气却极为真诚恳切:「因为,虞师妹你太笨了。」 姜虞:??? 她从小到大可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吗?是学霸,学霸! 还从来没有被人当着面说笨过。 你可以侮辱我的美貌,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 姜虞忍不住握了握拳,脸色黑沉沉地说道:「叶师兄,我一点都不喜欢被别人说笨。」 叶应许道:「我也不喜欢,但你真地笨。」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你在练剑上没有悟性,学炼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姜虞面朝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才心平气和地迴转过身,从叶应许手里接过三部入门典籍。 「叶师兄晚安,叶师兄再见!」 砰! 雕花槅扇在少年眼前砰然合上,余震犹存,差点撞上少年鼻尖。 叶应许站在门边,迟疑了会,举起手欲待敲门,然而那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终究没有落到门上。 他眉头紧皱,心间满是不解。 虞师妹看起来好像是生气了,可是——他说错什么了吗? 第二日姜虞起来得甚早,她找红袖要了件新衣,修修剪剪,缝缝改改,花了一个时辰给十三郎做了件小衣服。 有了这件小衣服敝体,十三郎总算肯从被窝里爬出来了。 姜虞刚给十三郎穿好衣服,戴上金铃项圈,红袖就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姜二姑娘,少主请您过去一起用饭。」 姜虞抱上十三郎,跟随红袖去了风涛阁,和江玄、叶应许二人用过早饭,江玄便带领二人上到九层的观星台。 此时飞舟已行入畲山境内,从空中俯瞰,但见江湾如月,水碧山青,山花漫野,畲山书院的建筑群依山而建,楼阁宏伟却不失精巧。 一轮护法结界笼罩其上,流光溢彩。 姜虞抱着十三郎站在船舷边上,忍不住出声贊道:「畲山书院好大啊。」 这底下几个山头全都是畲山书院的地盘。 江玄道:「那夜救了冬藏、夏鸣两府弟子之后,我思量再三,觉得还是将她们送到畲山书院休养更为稳妥。姜二妹妹,令姊目下就在家母那里养伤,你很快便能见到她了。」
第68页 江玄忽然提起姜玉善,姜虞心中一沉,忍不住回想起原着中的剧情。 原着女主叫作姜玉,是个很有事业心的穿越女,开着上帝视角,凭藉过人的运气和手段,最后成为天下第一宗派,安贫乐道门的门主。 而原主因为对叶应许恋而不得,最终与这位「表姐」决裂,叛出师门,坠入魔道,于仙魔大战中被未婚夫一剑刺死。 现在假扮江玄的小魔头已死,姜虞料想剧情应该不会再朝着原着的方向发展了,因此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担忧。 只是多少有些忧心原女主这个和自己同样知晓剧情走向的存在,毕竟原主之前和她表面上虽和睦,实则私底下有过不少龃龉。 原着当中,那些得罪过原女主的女配后来不是被原女主直接打脸,就是被剧情间接打脸。 主角光环这种玄学力量,不是知晓剧情就一定能躲得过的,姜虞越想越是担心,决定到了畲山书院之后,能离原女主多远,就离原女主多远。 飞舟飞入畲山书院的护法大阵后,慢慢降下,在干宫道场停下。 冬藏和秋思两府女弟子被送入畲山书院后,衣食住行,疗伤休养皆是眉山夫人一手安排,姜虞作为冬藏仙府的二小姐,江少主的准未婚妻,于情于理,都得前去拜见这位眉山夫人,当面道谢。 刚下飞舟时,姜虞还不觉得如何,但现在离眉山夫人所居住的眉山小筑越近,她竟越发紧张起来。 江玄见她止步不前,停下脚步,回头道:「姜二妹妹,怎么了?」 姜虞怕被瞧出端倪,眸光四扫,看见路旁的青松上有只尾硕如蓬的松鼠蹿了过去,便指着那松鼠道:「快看,那有只好大的松鼠。」 那松鼠听见她的唿声,也不害怕,反而一熘烟顺着树干爬下,跳到二人面前,躬身作揖,口吐人言:「少主,夫人请你先去英灵堂相候,等她和姜二姑娘叙话过后,便去见您。」 江玄点头道:「好。」 姜虞看着那只胖松鼠,十三郎也盯着它看,两只眼睛瞪得熘圆。 「你是松鼠精吗?」 那松鼠抖了抖尾巴,哈哈大笑,忽地身上冒出一蓬青烟,一道窈窕人影落地,现出一个紫衫红裙的婢女。 那婢女掩袖笑道:「姜二姑娘,婢子可不是什么松鼠精,这是眉山独有的化形幻术,障眼法罢了。」 姜虞眨了眨眼睛,小口微张,心中直唿神奇。 江玄见她如此模样,问道:「姜二妹妹莫不是想学?」 姜虞点了点头,羡慕道:「这眉山化形幻术,你也会么?」 江玄笑道:「小技而已,等见过母亲,我便来教你。」 少年说完,朝那婢女吩咐:「我先去英灵堂,烦请阿瑛姑姑领姜二妹妹去见母亲吧。」 名唤阿瑛的婢女嫣然一笑,牵过姜虞的手:「姜二姑娘,请随我来。」 姜虞跟着阿瑛穿过繁花绿树,重重院落,最后来到一座水榭楼台。 水榭中有一位鹄峙鸾停,雪肤玉貌的妇人,正端着一盘鱼食,靠坐在美人靠上投餵水中的锦鲤。 那妇人见到姜虞走入水榭,起身迎上前来,亲昵却又不失礼数地牵过姜虞的手,道:「阿虞,来,这边来坐。」 姜虞有些侷促地唤了一声「夫人」。 楚之湄笑面盈盈,放下鱼食,抬手将少女耳边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和声道:「你父亲与思余的父亲是八拜结义,你便如同是我的小侄女一般,唤我『夫人』太见外了,且唤我一声『湄婶婶』吧。」 姜虞原先听闻这位眉山夫人待人严厉,却不想亲眼见到,竟是个极可亲的长辈。 楚之湄先是问了她在黑水城中的遭遇,姜虞有心隐瞒,言语间不敢说尽,只说那将她掳去的贼人已经伏诛。 楚之湄又问了她这些年在冬藏仙府的情况,学了些什么,姜虞没有原主的记忆,只能硬着头皮瞎编。 所幸楚之湄不问世事已久,倒也不曾瞧出什么破绽。 二人说了会话,楚之湄便命婢女先将姜虞送到客院安歇,起身去了英灵堂。 英灵堂是畲山书院的祖庙,内中供奉着畲山书院歷代师长的灵牌,除了祭礼典仪,平日很少开放,鲜少会有学生往这边来。 而此时,空无一人的青苔小径上却有一名身着玄黄法衣,头戴白纱竹笠的少年缓步而行。 那少年走到小院门前,伸手推开院门,熟门熟路地走入堂中,一抖袍裾,就在天井中跪了下来。 天井中的地面不是平地,铺着鹅卵石,地面凹凸不平,普通人跪不了一会便要受不住,少年却像是长在了地上一般,跪了一个多时辰,腰背依然挺直如松竹,甚至就连姿势都未曾变换过一下。 不知又过了多久,院门处传来一声轻响,眉山夫人楚之湄手持戒尺,走入英灵堂中。 她先走到供奉牌位的灵桌前,给一盏长命灯添了二两香油,然后才走到天井中,淡淡道:「江思余,我今日有话问你。」 少年微微低头,道:「母亲请说。」 眉山夫人面上虽无愠色,语声依旧和缓,可话问出口,句句犀利,简直不像是母亲在同儿子对话,反倒像是审问犯人。 「去岁寒食,有几个西门家弟子在游仙村附近失踪,此事可是你所为?」 少年道:「西门家与我江家乃是世交,思余再不肖,也不敢对世交之家下手,母亲着实冤枉我了。」
第69页 眉山夫人闻言,闭了闭眼,忽然扬起手,戒尺隔空抽下,抽出一道玄金色的暗芒,重重打在少年背上。 啪—— 「你还撒谎!」 眉山夫人声音微提,颤抖的尾音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怒不可遏的愠意。 戒尺一下一下地抽打在少年背上,少年始终挺直了背,一声不发地生受着。 渐渐地,玄黄色的布料上沁出了一点血色,少年反手在背上摸了摸,指尖触到一点湿意,终于开口,冷笑道:「母亲要责罚我,想打多少下都没有关系,只是打出血来,叫外人瞧见,却不好圆过去呢。」 眉山夫人手上动作顿时僵住,像是被电了一下,面色慢慢变得惨白。她丢下戒尺,怆然一笑道:「我真是作孽,竟养出你这样的怪物来。」 第30章 认贼为母 呵, 怪物。 少年抬手撩开面前的白纱,露出一张宛如冰雪雕琢的容颜和颈间那道蜈蚣般的伤痕。 他抬眸浅笑,口中说道:「恩与义, 仇与恨, 我一向分得清清楚楚。有恩就该偿,有仇就该报,这才是为人立身之道。怎么,母亲难道觉得思余说得不对?」 这句话像是踩中了眉山夫人的痛处, 眉山夫人雍容秀美的面庞上骤然浮现怒色,纵然极力克制, 可颤抖的声线依然泄露了她心底几欲崩溃的情绪。 「你果然还惦念着那个女人!你出生时若不是她将你掳走,我们母子俩何至于分隔十年?!这样一个恶贼, 你居然还将她视作母亲, 竟然还想为她报仇?」 「江思余,你身上流的是江家的血脉, 是我楚之湄十月怀胎生下的!」 少年垂下双睫, 静静地望着地面上一道巴掌大的光斑,有几只小小的蚂蚁在鹅卵石缝隙间的青苔中爬来爬去。 他神色淡漠,好像口中所述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无关。 「她是恶贼, 却也待我如亲子。我永远都记得她拼死护着我逃出游仙村的那个夜晚,她说, 要我别恨她, 她多希望我真的是她的孩子。」 「而我的亲生母亲,」少年说到这里, 平静无波的面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嘲讽, 「视我为仇雠,视我为怪物, 甚至希望我消失,从此不要再见天日。」 眉山夫人倒退数步,退到一座菩提灯台前,才用手撑着灯台站稳。她的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柳叶,像是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她悲哀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颤声问道:「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少年放下面前的纱帘,不再与眉山夫人对视,淡淡道:「您是这样做的。」 少年说完俯下身去,双手交叠举于额前,叩首一拜,道:「母亲若无其他事情,思余先退下了。」 眉山夫人侧过身,刻意避开少年这一拜。 她的右手紧紧抓着菩提灯台一角,但身体不再颤抖,像是已经恢復平静。 少年走到院门旁,忽然听到眉山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声音冷静、理智,很有世家主母的风范。 「江家开宗立派千年,江氏弟子皆以侠义正身,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我眉山楚氏亦是家风清正,嫉恶如仇。若有朝一日叫我知晓你为恶作孽,我绝不会顾念骨肉至亲之情。」 少年闻言,轻笑一声,道:「哦?那母亲真不该纵容我活到今日。当年……我杀掉的人可不少。」 眉山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往院门边一指,低喝道:「滚!你给我滚出英灵堂!」 少年毫无犹豫,双手推开院门,跨出门槛,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道:「那不是一人之仇,是游仙村一百六十七条无辜惨死的冤魂。终有一天,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无论他是谁,我都一定叫他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少年说到最后,话语中戾气森然,恨毒之意令人闻之生惧。 眉山夫人悚然道:「当年屠戮游仙村的罪首是被心魔所惑,才会犯下滔天杀孽。罪首早已伏诛,你究竟还想做些什么?」 「我要——该死的人全都去死。」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淡如山中烟雾,却又字字惊心。 青苔小径一道落寞身影禹禹独行,如风中烟竹,等到眉山夫人再抬首,那少年已经下了山,飘然远去。 眉山夫人半边身子都倚靠在灵堂外的菩提灯台上,好一会,才提步走入灵堂中,走到灵桌角落里那盏长命灯前,手指轻轻抚过长命灯的莲花灯座,迷茫道:「玄儿,你告诉娘亲,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这孩子如此乖戾偏执,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要毁人害己。」 一滴硕大的泪珠落入灯油中,眉山夫人悲伤痛苦地说道:「怪我,怪我当年不该如此待他。」 长命灯的烛火静静跳跃,如同在回应妇人的话语。 眉山夫人静立灯前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望着长命灯道:「若这孩子继续执迷不悟,我绝不能叫他拖累别人。姜家阿虞是个好姑娘,你们没有缘分,他们也没有缘分。这桩婚事早该算了。」 「呵,逆天改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办得到?我当年真是太过天真了。」 江玄从英灵堂出来,回到眉山小筑,并没有直接去见他那位准未婚妻。 这里没有阴阳灵泉,他身上的伤癒合不如往常来得快。 眉山夫人抽他的那十几下用了七成修为,现在他背上的肌肤定然溃破流血,直接去姜虞那里,必然会被她觉察出端倪。
第70页 因此江玄先回房换过一身衣服,待背上伤口癒合了,才去找姜虞。 他一路行到东院客房,却并未见到少女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少女与眉山夫人的贴身婢女阿瑛去了后山的小道场。 江玄来到后山的小道场,正好看到姜虞在同阿瑛请教眉山的化形幻术。 阿瑛生在眉山,长在眉山,很小的时候便无师自通了这化形幻术,这会子给姜虞这个外人讲解起化形幻术的要点来,总是词不达意,无法真正为人传道受业解惑。 阿瑛自己教得煳里煳涂,姜虞也听得云里雾里,但见阿瑛如此热忱相授,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 阿瑛讲不明白,索性身体力行,用行动代替言语来教学。 于是只见道场之上,时不时便有青烟炸起,一位紫衫红裙的婢女一会变成松鼠,一会又变回人,变来变去,终于翻车。 这次阿瑛再变,身子是变回人身了,可脑袋还是那颗松鼠脑袋,只不过大上了许多号。 阿瑛初时还不觉有异,待在姜虞眼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吓得以袖掩面,抱头惊叫道:「天吶,我怎会变成这等模样?怎会变成这等模样啊?」 道场外传入一声轻笑:「阿瑛姑姑,不要遮了,我可全都看见了。」 阿瑛和姜虞一起回过头去,看见少年站在凤凰树的树影下,清风徐拂,竹笠上垂下的白纱飘飘,他的右肩上蹲着一只巴掌大的绿毛龟,正懒洋洋地趴在主人肩上晒太阳。 阿瑛红了脸,还是以袖掩面,佯作嗔怒道:「少主,可别再取笑我了。看来这化形幻术我是教不了姜二姑娘了,还是少主你亲自来教吧。」 江玄缓步走入道场中,虽然隔了一层面纱,姜虞无法看见少年的脸,却觉得少年此刻应是眉梢轻挑,嘴角噙笑,容色皎然。 少年轻快地应下了,对阿瑛道:「阿瑛姑姑,你还是去寻母亲吧,你现在这副模样,想来也只有母亲能救你了。」 阿瑛足尖轻点,几步跳到道场外头,身影轻纵,跃上树梢,很快就不见了。 「少主说的极是,我先退下了。」 阿瑛一走,道场中便只剩下两人、一猫、一龟。 江玄走到道场一边的梅花桩附近,纵身一跳,衣袍飞旋,似一片叶子般轻盈地落坐于梅花桩上。 姜虞也学着他运气的模样爬到一根梅花桩上坐下。 不得不说,这位江少主真是善为人师,方才阿瑛解释半天都讲不清楚的要领,经他口中说出,竟变得极为清晰明朗,浅白易懂。 「世间万物均有五行属性,人也有,每个人的五行属性亦不尽相同。想要学会化形幻术,最要紧的便是找到自己真正的五行属性,如此才能轻而易举地附形于五行属性相同的事物之上。」 姜虞道:「那要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五行属性?」 少年伸出手,掌心上亮起一团幽蓝灵光。 「有一种方法叫作观色。你可以化灵出体,观察灵炁的灵光颜色。一般来说,蓝色、黑色,多半五行属水;红色,五行属火;木色、绿色,五行属木;金色、黄色,五行属金;褚色、土色,黄色,五行属土。」 姜虞好奇地打量着少年掌心那一团默默流转的灵光,道:「如此说来,江少主五行属水咯?」 说这话时,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天在魍魉道,小魔头将灵力凝注于刀身之上,重创江玄。她记得当时自己看到的灵光为红色,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小魔头应当五行属火? 五行属火,化形后会变成什么? 喷火龙吗? 江玄嘆了口气,纠正她:「是江二哥哥。」 姜虞装作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问道:「阿瑛姑姑的化身是松鼠,那她五行属什么?属木还是属土?」 「阿瑛五行属木。」 「咦,和我猜的一样呢。」 姜虞笑起来,少女脸庞红润,白皙细腻的肌理上像是泛出水光,在阳光的映照下,脸上那些微细的容貌也隐隐可见,称得她的脸庞宛若一颗水润的桃子。 她看起来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不像自己,虽还活着,却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烂到了芯子里头。 那一刻,少年心头莫名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嫉妒,心底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有只野兽嘶吼咆哮,想要狠狠撕碎少女脸上的笑容。 忽然,少女微微倾身,往少年所坐的梅花桩靠拢过来,朝他眨了下眼睛,神神秘秘地问道:「欸,江少主,你属水,那你化形的化身是什么?是鱼……」 说着目光落到少年肩头的绿毛龟上,忽然一顿,道:「难道是龟么?」 绿毛龟掀了掀眼皮,心中默默反驳道:小丫头片子,忒没眼力见了。本座是普通的龟吗?本座是北冥玄武! 少年摇了摇头,也放低了声音:「秘密。」 姜虞「啧」了一声,玩笑道:「真小气。」 她又坐直了身子,央求江玄把眉山化形幻术的心法口诀传授给她,默默记诵熟练完毕,便依着江玄所授,运行起体内灵力。 因为她还未筑基,暂时尚且无法化灵出体,只能盲猜,一样一样属性试过去。 江玄在她耳边说道:「沉心静气,如果你在冥想之中觉察哪种属性特别亲近,那你多半就是这种属性。」 姜虞依言而行,将神识沉入识海中,忽然之间,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茫茫汪洋包裹住,然而那海水并不冰冷,反而像温泉一般暖和。
第71页 姜虞心间一动,自问道:难道我也是五行属水? 她依照江玄所教,开始冥想自己是一只动物,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总之就不是人。 她像是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在海水中自由徜徉,忽然之间,一股锐痛钻入她的四体百骸,她觉得整个人好像一尊石膏雕像,被打碎重组了一般,忍不住痛唿出声。 可是她并没有叫出声来,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大大的水泡在眼前迅速涨大,又倏然破碎。 十三郎围在她身边,忽然变得好大好大。它焦急地转来转去,发出喵喵叫声,几度想伸爪子来碰她,但又像怕伤到她似的,伸了一半又缩回去。 十三郎变大了也就罢了,等到姜虞移目看向江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此刻这位江少主在她眼中,简直如同巨人一般。 姜虞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化形成功了,但她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阿瑛可以说话,而她一开口就是吐泡泡呢? 少年撩开面纱一角,笑吟吟地望着姜虞道:「姜二妹妹真是一点就透,第一次就成功化形了。」 「你现在还能变回来吗?」 姜虞圆圆的小嘴一张一合,无声说道:我现在变不回去了!啊啊啊,所以我到底是变成什么了?!! 她大声叫嚣,可是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并且很快觉得胸闷气短,像要窒息了一般。 少年跳到地上,伸手将梅花桩上那只浑圆滚胖的刺河豚捧在手中,道:「姜二妹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焦渴难耐,很想到水里泡泡?」 刺河豚用力地掀动鱼鳍。 少年就捧着那刺河豚走到道场角落里的一处水缸旁,扬手将胖乎乎的鱼崽丢了进去。 被水淹没的那一刻,姜虞抬起头,仿佛看到少年脸上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心情似乎极为愉悦。 第31章 龙女化形 这大水缸中养了一株睡莲, 水面上青萍浮荡,姜虞一入水,圆滚滚地在水中转了一圈, 身上就沾了一身绿色的小叶子, 可把她噁心坏了。 少年双手背负身后,微微俯下身去看向水面,关切地问道:「姜二妹妹,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姜虞抖了抖身子, 从水底浮出半个身子,仰头望向水缸之外, 认真地看了少年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刚刚所见到的那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是幻觉。 这时十三郎也跳到水缸的边沿上, 它喵喵直叫, 还用爪子去拨弄少年的衣袖,似乎想求少年把主人从水缸里救出来。 少年按下十三郎的小爪子, 道:「现在还不能让你主人出来, 她刚化形,对化身和原身之间的转化仍不熟练,此刻化为此=刺河豚, 若是离水太久,恐怕会在化身状态下旱死的。」 姜虞:…… 她现在只想说一句「好坑」。 既然眉山化形幻术有这样的大坑, 你之前怎么不早与我说呢? 姜虞越看这位江少主, 越觉得他是故意的,但偏偏少年眸光清澈, 神情关切, 姜虞看得久了,甚至忍不住想, 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和这位江少主远日无冤,近日无雠,甚至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江少主没有理由作弄她,除非他…… 打住打住,不要再想了。 江玄让把刺河豚放到水里游了会,就摘了片荷叶,把姜·刺河豚·虞从水里捞出来,轻轻地放到荷叶上。 这让姜虞总有一种,江少主待会就会拎着她去厨房里做一道荷叶蒸河豚的错觉。 过了会,姜虞用力地扇动鱼鳍,圆圆的嘴巴一张一合,明明没有发出声音来,可这位江少主却像能读心一般,立即心领神会。 「你觉得唿吸不畅,还要到水里泡泡是吗?」 姜虞像一只胖胖的不倒翁一样晃了两下。 江玄于是又把她送入水中,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 姜虞在水里游了一会,忽然觉得体内有一股磅礴的力量涌出,强大到好似要撑裂她整个身体。 她觉得身体里再次传来那种骨骼生长,肌肉抻张的痛楚,她像一株禾苗,努力钻破了土层,哗啦一下破水而出。 亮晶晶的水花四溅,打湿了少年的纱笠和衣裳。 少女整个人站在水缸里,半个身子高出水面,轻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形,水珠沿着白皙细腻的肌肤缓缓滑落,如芙蓉出水,艷而不妖。 少年眸光从少女耸起的胸.脯上一掠而过,收回视线,很有风度地背转过身,心中却不由想道:也是奇怪了,之前倒不觉得她那里那么…… 虽然之前在兰香池中也见过,他还故意取笑了她一番,可那是为了叫她难堪有意为之,当时那两团肉在他眼里和她的裸.露在衣裳外的双手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次,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对方长大了。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第一次在黑水城里见到的小糯米糰子,也不是那个骂他是「臭蛆」的小女娃儿,她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慕少艾的年纪。 会有别的少年喜欢她,她也会喜欢上年纪相当的儿郎,比如那位叶师兄…… 少年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不耐起来,但他目下是风光霁月的江家少主,端方有礼才是他假面。 隐于袖下的双手握紧了一会,又慢慢松开。
第72页 少年温声道:「姜二妹妹,快从水里出来吧,仔细染了风寒。」 姜虞应了一声,眨掉睫毛上凝结的水珠,用手把一头乌鸦鸦的长髮拨到身侧,双手拢住,用力地拧掉长发上的水,扫掉衣上的浮萍,然后就用双手扶着水缸的边缘,打算从水缸爬出去。 可这时她低头一瞥,水中的倒影和水下的事物却叫她大吃一惊,忍不住低唿出声。 少年听到唿声,忙问「怎么了」,说着转过身去,眸光微凝。 姜虞临水而照,伸手将额前忽然冒出来的两只银色的小犄角摸了又摸,又弯下腰去,手臂探入水中去摸自己的腿。 可她并没有摸到属于人的双腿,却摸到了一手硬如坚甲的鳞片。 她试着动了动腿,只看到一条捲成一团的粗壮尾巴,尾巴尖从水里冒出来,轻轻地在水面上拍了一下。 她只摸了一下,就吓得缩回手来,有些无措地望向少年,急切问道:「这是什么?这是化形幻术的后遗症吗?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是什么动物?蛇?蜥蜴?」 江玄定定地看着少女额前的犄角,眸光渐渐变得幽深莫测。 「这不是化形幻术,也许是你的原形,不是蛇,也不是蜥蜴,是……半人半龙。」 这个「龙」字有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姜虞耳边。 在很多小说里,龙都是法力强大,很能兴风作浪的种族。 而在原着的世界观设定中,龙族曾经也盛极一时。 但自从那位惊艷绝才的龙君作死将四海水族封印于东、西、南、北四海境内之后,陆地上遗留的龙族便逐渐没落了,有一度甚至遭到仙门惨无人道的屠杀。 有很多世家大族和仙门宗派皆是屠龙起家,远的不说,就说西门闻香出身的麟趾洲西门家,还有灵州江家,其先祖便是屠龙之人,西门家的家传剑法中更是有很多剑招皆与屠龙之技相关。 直至今日,尽管龙族在四海境外已经几近灭绝,但因为龙族血脉强大,生来具有修仙之人修炼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种族天赋,许多仙门宗派仍将其视为异族,对其多有忌惮。 姜虞听到这位江少主说这多半是自己的原形,差点没两眼一黑昏过去。 她双手捂住额头上的犄角,努力回忆方才变回人身时,涌现在体内的那股力量,想要把犄角和尾巴变回去,谁知她越是用力,那力量越是无法控制,不仅未能变回人形,甚至脸上、脖子上还慢慢浮出细小的银色鳞片来。 忽然,道场外的树林中传来隐隐人声。 一个中气十足,活泼跳跃的少女声音叽叽喳喳地说道:「玉善师姐,你可真是我们的楷模,伤才刚好,就来道场练剑了。」 另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淡淡道:「修行一途,欲成大道,唯有勤练不辍。」 姜虞慌乱道:「糟糕,有人来了。」 她是万万不能叫这群墙头草一样的师姐妹瞧见她这副模样,尤其是那个诸葛绮红。 上次在荒山道观中二人打了一架,诸葛绮红没占到便宜,最后还被她痛殴一顿,心中肯定恨极了她。 若叫诸葛绮红髮现她现在的模样,肯定要煽风点火,闹出事端。 她只想过几天清净日子,可不想成为仙门公敌。 姜虞双手撑在水缸边沿上,努力想爬出来,可是她的尾巴太粗太胖了,将一个偌大的水缸堵得满满实实,一时间竟卡在水缸里出不来。 听着树林外的说笑声越来越近,姜虞紧张得额上都憋出了汗。 正在她努力和水缸作斗争的时候,少年忽然唤了她一声,姜虞没顾得上抬头,只焦急地说道:「江少主,你快帮帮……」 「我」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少年的双手忽然插.入她腋下,像抱小孩子一样,用力将她往上一举,把她整个人从水缸里抱了出来。 姜虞顾不上男女有别,下意识地用双手揽住少年的脖颈,固定住身体。 只听少年在耳边说道:「姜二妹妹,你抱紧我,我带你去避一避。」 姜虞点了点头,双手揽得更紧了些,长长的尾巴灵活一甩,自行缠到少年腰间,绕了好几圈,宛如一株树藤,牢牢地攀住了他。 少年感受到缠绕在腰间的那股力量,似乎怔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回过神,双手托着少女的身体,对十三郎说了一声「跟上」,展开步法,如踏风而行,很快就从道场西面的林子绕了出去,直奔山野。 二人刚刚离开道场,树林中就走出一群衣衫鲜亮的少女来。 诸葛绮红隐约瞥到前方似乎有两道人影一闪而过,但速度太快了,快到只留下一片模煳的残影,她根本就没能看清楚。 姜玉径直走向道场中的水缸,佩剑出鞘,一剑刺入水中。 霎时间,剑身微震,发出细如蚊吶的铮鸣。 这口紫宵剑是冬藏仙府祖传下来的佩剑,只有冬藏仙府的少主人才有资格佩戴。紫宵剑原是一柄屠龙宝器,感应到龙族特有的龙息就会发出特殊的嗡鸣。但这一点除了姜氏一族嫡传弟子,外人并不知晓。 诸位师姐们走到姜玉身后,看到她如此古怪行径,不禁疑惑道:「玉善师姐,你不是说来练剑吗?以剑刺水,这莫不是什么练剑的新法子?」 姜玉不答,收剑回鞘,望着泼洒在水缸外的水迹,双眸微眯,一向淡泊的面容上忽然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狠意。
第73页 然而当她转过身面向身后的师妹们时,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温柔一笑,道:「我们来练剑吧。可有人想学秋思仙府的『秋风十式』?」 诸人皆答:「能得玉善师姐亲自指点,我等自是愿意。」 姜玉拔出剑来将「秋风十式」演练了一遍,然后便让这群师妹们自由练习,互相对招。 她收了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便趁无人注意,沿着方才姜虞二人离开时留下的脚印朝西面树林深入。 诸葛绮红一眼瞥见,忙带着剑追上去,问道:「玉善师姐,你要去何处?」 姜玉道:「我有些胸闷,想四处走走,散散心。」 诸葛绮红讨好道:「那我陪你吧。」 姜玉眸中闪过一道暗影,分明有些厌烦,却还是笑意吟吟地说:「好呀。」 能和冬藏仙府未来的主人拉近关系,诸葛绮红心中窃喜不已,然而她却看不到在二人身旁,有一道无形的人影正如影随形地跟着姜玉,也听不到姜玉在同那虚影对话。 「这人真烦,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我才懒得与她虚以为蛇。」 虚影嘆气道:「宿主不要冲动,完成任务,修復剧情才是关键。上一个宿主就是因为太大意,最后失败魂灭,直接被崩溃的世界意识吞没了。」 姜玉冷哼:「我自有分寸。」 「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 「姜虞被同门师姐妹发现龙族原形,这位江少主为了守护秘密,不得不杀人灭口。」 「这是风光霁月的江少主被迫走向黑化的第一步。」 第32章 不知羞耻 山风徐徐, 吹动两人的衣衫,姜虞只觉沿路两旁绿影匆匆,山间景色皆成了一掠而过的虚影。 少女的脸枕在少年肩头, 脸颊微红, 心里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来到一处清幽僻静、兰草丛生的溪涧旁,江玄停下脚步,对少女道:「姜二妹妹, 下来吧。」 姜虞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哧熘一下松开缠绕在少年腰间的尾巴, 滑到地上,扭动尾巴爬到溪涧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坐好。 她还不习惯用尾巴爬行, 这一小段距离爬得摇摇晃晃, 东倒西歪。 刚坐到石头上,她立刻倾着身子往水里看。 溪涧中波纹鳞蹙, 倒映出一抹并不清晰的人影。 那人影人身龙尾, 头上支楞楞地长了两个犄角,半边脸颊覆了一层银光闪闪的细鳞,此番模样, 益发称得少女眉心处那点梅花印痕娇艷妖娆。 姜虞多看了几眼,就忍不住闭了闭眼, 心中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忽而听到身旁传来枯枝败叶被踩碎的声音, 姜虞回头,只见一道白纱从眼前飘过, 下一刻, 少年头上的纱笠就被摘了下来,戴到了少女头上。 姜虞抬手摸了摸垂落于双肩的白纱, 低声道谢。 她把白纱往中间扯了扯,遮住长出鳞片的半张脸,压低了头,并不是很想让江玄看到她现在这张脸。 毕竟灵州江氏祖上曾是屠龙之辈,江玄身为江家少主,心中是否对龙族心怀芥蒂,还是两说。 「方才我那样缠住你……可有触动你身上的刀伤?」 江玄微微一笑,道:「无碍,玉医士的包扎手法很好。」 两人间便陷入一种平和的沉默中,唯有兰香幽幽,溪水潺潺。 过了会,姜虞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你看到我变成这样,不害怕吗?」 江玄走到离少女不远的一处青石上坐下,轻拂袍袖,淡笑一声,道:「那倒不会,你可比我以前见过的妖精灵怪们好看多了,有何可怕?」 他话语中充满了令人心安的气息,明明并没有任何逗弄调笑的意思,可姜虞听到他贊自己「好看」,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两只耳朵充血似的涨得热烫通红。 「那……你不会说出去吧?」 许久,没有听到答覆。 姜虞不禁有些着急地抬起头,正看到少年盘腿坐于青石之上,身畔兰草簌簌而动。他眉心轻拧,一副难以抉择,欲待讨价还价的模样。 「多年前仙门中曾有禁令,无论何家何派,都不得包庇龙族,思余身为江家少主,正该以身作责,姜二妹妹此番请求,着实叫思余有些难办了。」 姜虞看到他这副故作苦恼的做作姿态,忍不住「噗嗤」一笑,心中的惆怅之绪忽然一扫而空。 她轻笑道:「说的也是,倒是我强人所难了,那江少主这就去长辈面前告发我吧。」 少年垂睫道:「可我捨不得。」 姜虞听了这句话,只觉像有一股细小的电流从身上流蹿而过,整个身子都不觉麻了一下,睫羽似惊鸟扑翅,不自觉颤了几颤。 她掀眸瞥了少年一眼,见他眸光清澈,毫无狭邪之意,看起来坦坦荡荡,像是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方才的话语中有何不妥。 姜虞的眸光与少年乍然对上,连忙心虚地撤回视线。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把头转向另一边,装作在欣赏溪涧旁的兰草和风景。 因此她并未看到,就在她移开视线的那一刻,少年眸光中的温柔之意顷刻间消失殆尽。那双黑浚浚的眸子如浸冰雪,似含讥诮。 少年心中冷哂:原来你喜欢这种端方温柔的正人君子。哼,这种君子有什么好,一辈子束手束脚,从来不得随心所欲。
第74页 也罢,既然对你胃口,我也不是不能装上一装。 二人在溪涧旁坐了一会,姜虞渐渐控制住了体内暴走的力量,把尾巴变回了双腿,但亵裤和鞋子俱已被尾巴撑裂,现下看着是不能穿了,好在还有裙子能遮上一遮。 她又抬手摸了摸脸,右边脸颊光滑如初,脸上的鳞片眼见着是褪得差不多了,唯余头上这两个犄角,怎么都收不回去。 姜虞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简直都要绝望了。 头上顶着这么两个自曝身份的犄角,这叫她怎么出去见人啊。 同时,这回现出原形一事也引发了她更多的思考。 之前在黑水城万里湖的水牢中,西门闻香曾说她身上少了一魄,当时她便觉得奇怪。如果说少一魄,按理应该也是原主原本的魂体少了一魄才是。 但她魂穿过来时,原主已然香魂消散,如此说来,竟是她自己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魄? 这倒是奇怪了,穿个书还能把魂儿穿丢了吗? 姜虞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忽然听到江玄低喝:「快把面纱放下。」 姜虞想也未想,赶紧拉下纱笠的面纱遮好。 然后就听到「噗」的一声,江玄两根手指夹住一片兰叶折断,扬手一挥,长长的兰叶如一枝绿色的小箭般激射而出,射中了不远处一棵大树上的马蜂窝。 马蜂窝从树上掉落,马蜂受惊,倾巢而出,乌压压一片朝坐在溪涧旁的二人扑飞过来。 然而未及近身,江玄手中灵符飞出,燃出一道火龙,瞬间便将一整窝马蜂燃为灰烬。 他刚做完这一切,姜虞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玉善师姐,前面好像有条小溪,我过去洗一洗吧,这一身腌臜真是难受死我了。」 另外一个清冷的声音答道:「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没一会,便见一个青衫青裙的少女从林子里跑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诸葛绮红。 诸葛绮红刚刚陪姜玉散步时,因为山道湿滑,不小心踩空跌了一跤,摔脏了衣裙和双手。 她才刚刚筑基,无法施展拂尘之术这样更高阶一些的术法,只好四处寻找水源,希望能在回去见诸位师姐妹前清洗干净。 她一向爱好面子,可不想让别人见到她这副狼狈模样,再来暗中取笑。 却不想,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会和「老仇人」碰上面。 这下就尴尬了,她不想让别人瞧见自己一身脏污,却偏偏正好撞到仇人面前。 诸葛绮红看到姜虞二人,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转身离开。 但她多看了两眼,发现姜虞头戴纱笠,乍然见她出现在此地,似乎也有躲避遮掩之意,而她旁边正坐着一位身着玄黄法衣的江氏弟子,瞧来面生得很,这两日在畲山书院竟未见过。 那弟子瞧见她来,面上似乎亦有惊慌之色一闪而过。 诸葛绮红心中大起狐疑,当下就决定不走了,非要留下来探个究竟。 她笑着打了个招唿,道:「虞师妹,你几时来了畲山书院?我竟不知。你既安全归来,怎么不去见我们,我和玉善师姐都好担心你。」 姜虞毫不客气地嗤笑道:「真是大晴天里下雪,太阳从西边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居然会担心我?」 「你那日在道观中是如何对我的,一招一式,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待回了冬藏仙府,我一定一字不落,好好同姑母说道说道。」 没错,她就是要回去告状! 诸葛绮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脸色十分难看,生硬地说道:「虞师妹,我那日也是为贼人所迫,为保性命迫不得已。你要怪,也该怪那个将你掳去的魔道妖人,说起来你被掳去数日,那魔道妖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冬藏仙府开宗立派千余年,招收的皆为女弟子,歷任府主也基本多为女子。女子修行,欲成大道,要付出的比男子更多。 因此冬藏仙府规矩极严,严禁女弟子与别派男弟子厮混,更是绝不允许女弟子在筑基之前坏了元.阴,毁了修行根基。 即便二人已办过结侣大典,是合法夫妻也不行。 总之一句话,未筑基前,成亲嫁人你是都别想了,如果非要追求爱情,那就请你自请被逐,从此再非冬藏仙府弟子。 诸葛绮红这话看似关心,实则问得极为暧昧,甚至可以说是不怀好意。 那小魔头还能把她怎么样呢? 他那日将她掳走前,在冬藏、夏鸣两府弟子前大放厥词,扬言要替江少主娶了她这位未婚妻,诸葛绮红此语,分明就是暗戳戳地问那小魔头是否真地坏了她的名节。 仙门中人虽然不似俗世间那般注重女子名节,但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弟子,身负婚约,若真被魔道妖人坏了名节,这名声传扬出去,以后还如何见人? 江玄后来改变心意,选择将这些女弟子送到畲山书院,交由母亲照顾,正是考虑到这一层。 好在眉山夫人有手段,这批女弟子被她敲打过几番后,再也没有人敢暗中说三道四。 姜虞想通诸葛绮红话间的意思,心中越发厌恶,冷笑道:「用不着你假情假意,我好得很。」 诸葛绮红闻言脸上青白交加,压下怒气走到溪边洗手,偶然间侧目一瞥,发现姜虞裙下不仅未着鞋履,甚至还露出一小截光滑白皙的小腿,看着竟像是连亵裤也没穿的模样。
第75页 她再一看姜虞身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江氏少年,见那少年眉目绮丽,生得俊气秀美,却又分毫不显女气,再兼之身姿孤瘦峻拔,宛如风中劲竹,那通身气派,比之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的叶师兄也不惶多让。 那一瞬间,她脑中忽然突发奇想,自行脑补出了一段姜虞背弃婚约,背着江家少主同其他江氏弟子厮混的情节。 孤男寡女,跑到幽静偏僻的山野之中独处,甚至女子连亵裤都脱了,会是做什么好事? 难怪他们二人刚刚见到自己如此惊慌了。 诸葛绮红洗干净手,甩掉手上水珠站起身来,不怀好意地走向姜虞,口中问道:「虞师妹这是怎么了?为何要用纱笠遮面?可是身子不适?我来帮你看一看吧。」 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掉姜虞头上的纱笠。 姜虞见她过来,早有防备,正想以指代剑,用春风剑意中悟到的剑招把她打一顿,谁知旁边人影轻动,江玄早已闪身站到她面前,併拢二指,举轻若重地往诸葛绮红手臂上一敲。 只听得「咔嚓」一声,诸葛绮红髮出痛叫,捂着手倒退数步,脸上一下变得惨白无比。她的右臂虚软软地垂下,瞧着竟是被江玄给弄脱臼了。 少年负手拦在姜虞身前,笑容如三月春风,观之可亲。 「这位师妹,姜二妹妹和我行到此处,不小心撞到马蜂窝从树上掉落,她躲避不及,被马蜂蛰了一下,面上肿了起来,这才戴上纱笠遮掩。不信你瞧,方才那个马蜂窝还在地上。」 诸葛绮红呸道:「你满口胡说八道,她好歹也是修仙之人,会轻易被马蜂蛰到?我瞧你们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还有,你是何人,难道不知道这位虞师妹与你们家少主定有婚约?还『姜二妹妹』、『姜二妹妹』的叫得如此亲切。我呸,真是不知羞耻!」 少年面容一肃,冷冷道:「哦?我倒不知,我与姜二妹妹青梅竹马,家中又是世交,又有婚约在身,我唤她一声『妹妹』,究竟有何不妥了?」 诸葛绮红道:「你说什么……」 话说了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住口,忍着手臂剧痛,看了看姜虞,又看了看这位眼生的少年郎,彻底傻眼。 第33章 剑中残魂 在听到诸葛绮红髮出惨叫的一剎那, 姜玉脸上便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微笑着与身旁的系统说道:「好了,这个剧情点摆平了。」 说完, 竟是完全不打算过去查看这位师妹是否安然无恙, 直接转身走了。 可怜诸葛绮红被人当成了完成任务的棋子,自己竟全然不知。 另外一边,诸葛绮红愣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 原来刚刚这位江家少主半天不说话,就是为了等在这里奚落于她。 她鼻头一酸, 忍不住愤怒又委屈地说道:「好啊,原来你们是联合起来戏弄我的!」 姜虞:? 宁有事吗? 江玄摇了摇头, 脸上露出一抹君子端方的微笑,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比当面打人耳光子还要不留情面。 「这位师妹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不过是想看看有些人犯起蠢来, 究竟能蠢到何种地步。现在看来, 的确蠢得出人意料,蠢得别具一格。」 诸葛绮红整张脸涨得通红,咻咻喘气, 愤怒而不甘地盯着二人。 和这样的人掰扯不清着实没意思,有这些时间, 她回去看书修炼, 撸猫吃饭不香吗? 姜虞从大青石跳下来,赤脚走到江玄身旁, 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江少主, 算了,回去吧。」 江玄点头应下, 指间弹出一道劲风,打在诸葛绮红垂落于身侧手臂上,只闻「咯嘣」一声,继而又是一声痛叫,诸葛绮红脱臼的手臂已然恢復原位。 诸葛绮红脸色惨白,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仇恨地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却不防那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忽然回眸一瞥,朝她绽出一个又冷又邪的笑容,他抬起手,以指为刀,缓缓在脖子上比了一下。 那一瞬,诸葛绮红只觉得好似九寒天中被兜头浇了一大桶冰水,直冻到了骨头缝里。 这位……这位江少主是什么意思? 诸葛绮红牙齿打战,眨了眨眼,再看时,那少年郎已回过头去,看背影依旧飘然出尘,俊逸秀拔。 仿佛刚刚所见,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幻觉。 姜虞不好意思再叫江玄背她、抱她,坚持要自己走下山去,结果走不出多远,就硌得脚疼,败倒在这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江玄无法,只好传信,命人送了鞋袜上来。 等回到客院之中,已是午后。 先是眉山夫人过来与她相见,因着头上犄角没有消退,姜虞不敢见人,只好蒙在被子里装病。 眉山夫人前脚刚走,婢女便入房来报:「姜二姑娘,姜大姑娘来看你了。」 姜虞心中暗自叫了一声苦,心道要命要命,越不想见谁,这人反而来得越快。 但她也无法推脱说不见,只好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气若游丝地说道:「表姐请进。」 姜玉走入屋中,在床榻边坐下,隔着一重帘子问候姜虞:「表妹,我听说你刚到畲山书院就病倒了,现在觉得如何,怎么竟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 姜虞妆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把锅全都推给了诸葛绮红。
第76页 「那日在道观之中,被魔道妖人所迫,不得不与绮红师姐相斗,那时便受了内伤,这几日一直未曾痊癒。昨夜江少主将我从那魔头手中救出,又受了点皮外伤,新伤加旧伤,便成了这样。」 后半句她倒是没有说谎,毕竟从那么高的崖壁上掉下去,当时她只觉得四肢都快摔断了。 昏迷之前她暗想,这么一摔怕不是要摔成个半身不遂,可等清醒之后,身上的痛楚已全然消失,这倒是奇怪得很。 姜玉闻言,关切道:「表妹你现下这样,若叫母亲知道,定要责备我没有照看好你。不行,我还是要看你一面才能放心。」 说着作势要掀开床帐。 姜虞紧紧压住床帐一角,不叫姜玉善得逞,装出难为情的样子,撒娇道:「玉善表姐,我脸上被马蜂蛰了一下,现在肿得不成样子,不行,太丑了,我不想叫别人看到。」 姜玉拉住床帐一角,和姜虞角力,闻言嘆了口气:「傻表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还有什么模样我不曾见过?快让我看看马蜂蛰得严不严重,也好叫我安心一些。」 姜虞赶紧道:「其实也没有多严重,就是额头上肿了两个包,无法见人。表姐,你就别再为难我了,我真不想给人看到现在这副丑样,便是姑母要看,我也不准的,真真太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玉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再说要看,就是强人所难了。 她只好松开手,转移了个话题,道:「方才我与诸位师妹到后山的小道场练了会剑,回来时就没有见到绮红师妹了,她可有来你这儿?」 姜虞奇道:「表姐怎么这样问?诸葛绮红一向与我不和,她哪里会来看望我呢?」 姜玉怅然一嘆:「正是因为我知道她一向与你不和,才怕她来找你麻烦,到时你们两个人怕是又要打闹起来。」 姜玉说这话时,心中想的却是:方才在山中听到诸葛绮红惨叫,想必是发现了姜虞的原形,被那位江少主动手打伤了,只要她再稍稍推波助澜,激化一下矛盾,江玄最后肯定不得不杀人灭口,以保秘密。 而她故意将话题引到诸葛绮红身上,也是为了试探姜虞的态度,如果姜虞言辞闪烁,多半她的计策便是成功了。 谁知姜虞一点异样都没有,只是冷哼一声,道:「谁要与她打闹?分明就是她咄咄逼人,自来找事,等回了冬藏仙府,我定要将诸葛绮红如何欺负我的事情一一告知姑母!」 姜玉心中惊疑:听她这口气,难道诸葛绮红并未撞见她现出原形么? 还是说系统给予的剧情点提示出现了偏差? 又或者,是紫宵剑的感应出了失误? 这般想着,姜玉又忍不住想动手掀开床帐,一验心中所惑。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在二人识海中响起。 「表妹。」 姜玉一惊,低头看向腰中佩剑,盈盈美目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震惊。 姜虞则是迷惑地抬起头来,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帐望向坐在床榻边的少女。 那道声音再度于识海中响起,隐约透出一丝痛苦之意:「表妹,救救我……」 这声音出现之时,姜虞可以肯定,她并没有看到姜玉的嘴巴在动。 除非她这位表姐会腹语,并且刚刚跟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然她怎么会听到这么奇怪的一句话?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之时,姜玉不由面色微变,单手按住腰间佩剑,霍然起身道:「表妹,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姜虞正巴不得她不要来烦自己,闻言虽然心中存疑,却还是道:「表姐去吧,有眉山夫人照顾我,表姐大可安心。」 她话才说完,姜玉便似有人在身后追赶般,大步走出屋子。 出门时,照顾姜虞的婢女正奉了茶水点心进来,差点和匆匆离开的姜玉撞上。 「啊……姜大姑娘不再多坐一会吗?」 姜玉勉强笑了笑,道:「不了,劳烦姐姐多用心,替我照看好表妹。」 话落,人便是一阵疾风般去了,一直走到无人僻静处,姜玉才停下脚步,秀眉紧蹙,望着腰中这口紫霄宝剑,目露怒意,问道:「怎么回事?刚刚那是原主的声音?不是说姜玉善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飘荡在姜玉身侧的无形虚影沉默了一瞬,有些无措地回復道:「这……我也不知。想来是在夺舍的时候出了岔子,姜玉善的本命宝剑护住了她的残魂。」 「出了岔子?!你这个系统是吃白饭的吗?夺舍这样的大事,竟然能弄出岔子,我要你何用?!」 系统看姜玉气得像要吃人,赶紧安抚道:「幸好还没有人发现,宿主,一切还有转机,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紫宵剑中的残魂,定然不会有人发现夺舍一事。」 姜玉气道:「怎么处理?这口紫霄宝剑是有剑灵的!只怕姜玉善的残魂现在已经和那剑灵合二为一,因此才能魂散而数日不灭。只要剑灵不散,她的残魂就不会消散,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处理?!」 「嗯……看来唯有将剑灵也一併销毁了。」 姜玉气得直翻白眼,心道这系统真是个猪队友。 「这是紫宵剑,是冬藏仙府少主人的佩剑,才交到姜玉善手上没两年,就叫人发现剑灵折毁,宝剑成废铁,你让我那位便宜老娘如何看待自己选中的继承人?你让我将来何以服众?」
第77页 「你是个猪脑子吗?啊?!!!」 「算了算了,」姜玉气得简直不想说话,「是我强求了。你就是个系统,脑子这东西你根本没有。」 没有脑子的系统:??? 姜玉离开后,姜虞立刻翻身坐起,默默思考起刚才在识海中听到的声音。 那一声「表妹」实在太过耳熟,就是姜玉的声音。 可姜玉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她又为什么要用神识与自己交流,又对自己说出「表妹,救救我」这样的话来? 姜虞拖腮想了一会,忽然发现自己差点被思维定势带进沟里。 在原着中,女主姜玉是穿越者,只是占用了冬藏仙府少主人这个身份,并非真正的姜玉善。 严格说起来,姜玉善和原主才是真正的表姐妹。难道…… 刚刚在她识海中响起的那个声音竟然是姜玉善吗? 可是她不是被夺舍了吗? 莫非……她的魂魄仍然滞留在世间,依附在什么东西上头? 姜虞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姜玉的表现,想起自那声音出现后,姜玉脸色就变了,右手一直紧紧按在腰间的紫霄宝剑上。 难道姜玉善的魂魄正附在这口紫霄剑上? 姜虞不由陷入沉思当中。 凭心而论,她并不想跟这位熟知剧情走向,又有系统在手的穿越女对上,她只想安心修炼,再把西门闻香从万里湖水牢里救出来,报答了他为自己伐筋洗髓的恩情,然后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无牵无挂地过她逍遥自在的小日子。 可现在她听到了姜玉善的求救,不禁陷入两难当中。 继续追查此事,说不定会成为女主的眼中钉,这与她功成身退的隐居梦相悖;可放弃救人,只当自己没有听到求救,却又叫她觉得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 姜虞犹豫了会,整个人忽然扑倒在被褥上,咸鱼一样瘫了会,才嘆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既然叫我撞上,总得查查看是怎么一回事吧?」 总之不可莽进,一切还是以自身安危为上。 要是自己小命都玩没了,那再想做些什么,也是不成了。 接下来数日,因着头上的犄角一直不退,姜虞也无法出门抛头露脸。而姜玉又似有意避开她,一连几日都不曾在她面前出现。 姜虞便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趁着难得的清闲时光,看了不少炼器、画符的书。期间还成功画出一个通灵阵,终于和西门闻香取得联络。 一和西门闻香联络上,姜虞便似找到了家人一般,一股脑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和西门闻香说了。 一开始,西门闻香一直像个善于倾听的长辈那样,静静地听她述说,等她说到小魔头已然伏诛一事,西门闻香忽然出声道:「阿虞,我听着你的语气,似乎你对此事心有愧意?」 姜虞没料想到西门闻香竟然如此敏锐,沉默片刻,如实道:「我对此事确实心有愧意。我知道他非良善之辈,杀人不眨眼,可我……」 竟然忘不了在万里湖底他为了挡住蛟龙一抓的模样,也忘不了那夜魍魉道峡谷中,漫天雷火纷纷,那红衣喜服的少年带着她策马奔回,救回十三郎时的模样…… 除了嘴上对她刻薄了些,平心而论,赵奉仙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实质的伤害,甚至一开始他说逼她和诸葛绮红相斗,是为了让她身上的毒性发作,也是逗骗她的玩笑话。 这几日她整理行囊,看到那瓶黄莲清心丹,本来想丢到屋后的假山池中,但走到窗边,看到窗外月色皎皎,一如那夜二人离开黑水城时的模样,却又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 她收起丹药,心中道:怎么说黄莲清心丹也是个中品丹药,炼制不易,丢了岂不可惜? 西门闻香听出她言语间的犹豫,肃然道:「那小子胆敢如此戏弄于你,甚至一开始对江家少主就包藏了祸心,你选择帮江家少主对付他,并没有错。听义父一句劝,忘掉这件事,不要再想,以免日后催生出心魔来。」 姜虞依言应下,又对西门闻香道:「西门前辈,望你在水牢中善自保重,我一定救你出来。」 西门闻香笑道:「傻阿虞,我这残破之躯,没了水牢里的龙息养护,怕是连三个月都活不过。」 姜虞差点脱口而出:她身上有龙族血脉,龙息她说不定也有! 但话到嘴边,她又默默吞了回去,只道:「西门前辈,你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囹圄。」 西门闻香开怀大笑:「好啊,义父等着。」 和西门闻香断开联繫之后,姜虞便越发废寝忘食地看起书来。 好在这四五天除了眉山夫人每日定时过来看她,姜玉和那位江少主倒也未曾来她这处,倒叫她省下不少应对的心思。 这日清晨,姜虞一早醒来,伸手便朝额上摸去,摸到一片平整光滑的肌肤,欢喜得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 谢天谢地,她头上的犄角终于消退了。 龙族原形一消退,姜虞就好比囚鸟出笼,开心得简直走路都要打飘儿。 毕竟还是少女心性,任谁一个人捂在房子里闷了四五天,都要憋坏了。 一恢復人身,姜虞立刻去拜见眉山夫人。 毕竟这几日装病,哄得眉山夫人为她忧心,姜虞心中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的。 姜虞算准了眉山夫人下课的时间,便带上十三郎前往眉山小筑正院。
第78页 刚到院门前,便见正院中一片肃静,人人皆似惊弓之鸟,谨言慎行,步步小心,像是害怕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就有雷霆降下。 这诡异的氛围叫姜虞心中犯起嘀咕,不由放轻脚步,刚走进正院,阿瑛便迎上来把她又请了出去。 姜虞奇道:「阿瑛姑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人人都是一脸肃容?」 阿瑛伸了根手指往唇间一比,低声道:「姜二姑娘先请回吧,夫人现在……不方便见客。」 姜虞闻言,只好道:「既如此,我晚一些再过来给湄婶婶问安吧。」 阿瑛望着少女柔美的面容,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犹豫道:「唉,其实是少主与夫人又……」 阿瑛话说到一半,忽然有个小婢女疾步奔来,伸手将她一拉,低声道:「阿瑛姑姑,夫人唤你回去呢。」 阿瑛顿了顿足,朝姜虞歉然一笑:「总之现在不是时候,姜二姑娘先请回吧。」 就与那小婢女一起匆匆离去。 独留姜虞一人站在正院外,凝眉沉思。 少主与夫人又? 又怎么了? 看这氛围,倒像是母子二人吵架了。 可那位江少主看起来是个秉性温柔,有原则有底线的人,怎么会和自己的母亲闹到这样不可开交的程度呢? 江少主对她有救命之恩,眉山夫人是位慈和的长辈,这几日对她也多有照顾。受人恩惠,自然要投桃报李。 姜虞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十三郎,忽然心生一计,道:「十三郎,走,我们去瞧个究竟。」 第34章 母子相斗 姜虞左右看看, 走到正院西墙外的一丛美人蕉后藏好,再把十三郎往西墙的六角漏窗上一放,手掐法决, 口中低诵:「天地无极, 干坤借法!」 霎时,少女指尖上亮起盈盈幽光。 姜虞并指点向眉心灵台,抽出一缕神识引渡到十三郎身上,然后摘下十三郎颈间的金铃, 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呵道:「去吧, 十三郎,去帮我看看眉山夫人和江少主怎么了。」 「喵呜——」 十三郎低低叫道, 尾巴一甩, 转身钻入漏窗中,纵身一跃, 跳入正院墙边的花圃里。 姜虞退到美人蕉旁的大青石上盘腿打坐, 看着像是在练习坐禅调息,实则她的神识已经跟着十三郎进了内院。 自从发现自己可以用扶乩之术请十三郎的妖魂上身,甚至还可以反过来附身到十三郎身上时, 姜虞便趁着这几日闲暇时光,捣鼓出了这分神附身, 和十三郎共用一躯的法子来。 十三郎虽是下品灵宠, 但天生擅于奔跑藏匿,若它有心要隐匿气息, 甚至连分神期的修士都难以觉察。 正是因为如此, 那夜在魍魉道上,姜虞请十三郎上身后, 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小魔头附近,于关键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 十三郎凭藉气息寻踪,很快就穿廊过巷,寻到一处门窗紧闭的湖心小楼。 十三郎躲过楼外守卫的婢女,沿着屋嵴爬到楼顶,勾开门窗潜进去,再悄悄往下,潜入一楼厅堂。 这一路上,借着十三郎的视角,姜虞也得以一览这座小楼的内部构造。 虽然这座小楼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沿路行来,所有廊柱、白墙上都刻着玄奥的符文,樑柱之间以红丝悬挂金铃。金铃形状、大小各异,小的有如花生,大的如碗。 许多金铃的铃舌上都贴着封魔黄符,这说明这些金铃中都封着邪祟或者凶魂。 姜虞借着十三郎的身体,抬头仰望,心中细细数过,发觉小楼中的金铃竟有万盏之多,而其中大部分金铃上都附有封魔符印,这代表被封印在这栋小楼中的凶魂邪祟至少也有七、八千之众。 七、八千邪祟凶魂是什么概念? 这么说吧,要是有人不小心破坏了这里的封印,致使这些邪祟逃窜出去,一夜之间便能将一座数万人的城镇变作死城。 这么重要的地方,守卫怎可能如此松懈? 姜虞心中惊疑不定,行动间益发小心起来,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才敢踏出,生怕一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 就这么磨蹭了半天,总算叫她潜到一楼厅堂的楼梯拐角处。 她伏下身子,透过朱漆雕花的楼梯阑干,看到眉山夫人手持戒尺,站在一幅四神将降妖伏魔图前,正一脸怒容地望向跪立于地的黄衣少年。 跪在地上的自然是江玄。 往日在外行走常戴的白纱竹笠被江玄取下来放在一边。 少年今日戴了一顶子午莲花镶玉金冠,两条玄黄绣缎从玉冠两侧垂落,在下颌处结了一个流花结,分明是一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打扮,可姜虞却觉得此刻的江玄像是换了个人,身上再没有初见时那种淡泊世外的檀香禅意,反而隐隐透出一股乖戾不羁。 这种变化叫姜虞暗自心惊,少年眉宇间熟悉的气质又叫她惊疑不定,恍然间几乎以为跪在厅堂中的不是江家少主,而是那个早已被焚为灰烬的小魔头。 但此刻情况特殊,姜虞也只能捺下心中惊疑,屏息静观。 厅堂之中。 眉山夫人握着戒尺的右手微微颤抖,启唇问道:「七日前,你风雅师兄私下携西门家弟子前往游仙村查探,自此便与西门家断了联繫,我问你,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第79页 风雅师兄? 姜虞听到这个名字,两边的小鬍鬚不由抖了几抖。 这几日闲来无事,她也打听了不少八卦,以便将来时机成熟,寻个好时候提出退婚,与这位江少主「好聚好散」。 其中有一桩八卦便与江少主在江家的处境有关。 传闻自前任家主江小楼失踪身死之后,江家的家主信物——太一铁环也随之失落。 而眉山夫人伤心于丈夫的离世,在确认丈夫身死后,便搬出江家,隐居于眉山禁地不出。 可怜江玄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助力,不得不独自挑起大梁,周旋于江家各族老之间,这才得以在各种非议声中坐稳少主之位。 更叫人伤心的是,眉山夫人对亲生儿子若即若离,爱管不理,对娘家姐妹所出的孩子却关心有加。 其中最受她看重的便是她那位早亡的大姐之子,西门家这一辈中的少年俊杰——西门独秀,也就是眉山夫人现在提到的这位「风雅师兄」了。 据说江玄与这位风雅师兄关系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嫉妒。 这点姜虞倒是可以理解。 亲生母亲对自己不闻不问,反而对娘家姐妹的孩子多有青睐,这换了谁,怕是都受不了。 少年眉眼冷峻,冷笑一声,道:「我若说与我无关,难道母亲便当真肯信吗?」 眉山夫人深吸一口气,严声道:「江思余,你别以为我隐世于畲山书院,便当真不知道你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 这少年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便是笑容阴阳怪气,眸中淬冰,也叫人觉得他眉目生辉,明艷不可逼视。 「这么多年了,母亲应该也已知晓我的死穴在何处。不论何人,只要妄图对那个地方动手,那他就是我的死敌!」 眉山夫人再也无法压抑情绪,勃然大怒道:「江思余!西门风雅不仅是你的师兄,更是你的表哥!你怎敢对他下手?!你还有半点是非之分,骨肉伦常吗?!」 姜虞听到眉山夫人这样质问,凝眉回忆了一遍原着剧情,忍不住暗中为「真正的」江少主叫屈。 原着里这位西门风雅与假扮成江少主的小魔头那可是一对再杰出不过的反派二人组,两人狼狈为奸,合作无间,搞了不少事情。 那小魔头不是个好东西,姜虞下意识地断定,这西门风雅多半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眉山夫人为这样的人痛斥亲生儿子,着实是有点叫人伤心了。 果然,少年听到母亲这般说,怒极而笑,失落地说道:「母亲又要为一个外人对我动手了吗?我早该知道,不论我说实话,还是说谎话,母亲总归是不会信我的。」 眉山夫人听了这话,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她转过身去,面朝四神将降妖伏魔图,背对少年,道:「今日西门家家主亲自发信来向我询问风雅的安危。风雅是西门家这一辈弟子中最拔尖的孩子,也是西门家家主的亲传弟子,他若有损,西门家家主势必追查到底。」 「到时,便是我想替你遮掩,也无能为力。」 少年嘲讽一笑,好似听到什么极可笑的笑话,挑眉道:「哦?母亲竟然想过为我遮掩吗?眉山夫人一生如清风明月,嫉恶如仇,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难道不是最大义灭亲的么?」 眉山夫人压下胸腔中的怒意和失望,不理会少年的挑衅,平静地说道:「明日,我便会启程前往游仙村,亲自作法除秽,封印游仙村中凶魂!」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眸子里像淬了冰霜般,咬牙恶狠狠道:「我不许!」 眉山夫人霍然转身,威严气势尽展:「由不得你不许!」 眉山夫人虽隐世不出,但能成为江家家主之妻,眉山楚氏代家主的女人,又怎可能是个柔弱妇人? 到得今日,姜虞才知晓这几日眉山夫人在她面前展露出来的慈善随和,不过是出于长辈对于交好之家后辈的垂怜爱护之情。 而此刻,站在少年面前这个手腕强硬、说一不二的妇人才是真正的眉山夫人。 少年神情兇狠,宛如笼中困兽,他和眉山夫人对峙了一会,忽然慢慢垂下高昂的头颅,哀声道:「母亲一定要这样为难孩儿吗?」 他生得好看,又这样可怜地哀求,连姜虞这样不知个中曲直的局外人都不由得有几分心软,眉山夫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冷冷道:「江思余,你执迷不悟够久了,我也纵容你够久了。再如此下去,你终有一天要毁人害己!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你今夜就跟我回江家祖宅面壁思过!」 少年浑身一震,像是终于被激出了深藏于骨血中的狠戾,俊美的面容不禁有几分扭曲,他眼角泛红,狞笑道:「江家祖宅?你又想把我关进那个鬼地方?!」 「楚之湄!」 少年连名带姓地喊出自己母亲的名字,声声泣血,叫姜虞闻之心惊。 「我不是你的傀儡,也不是那个人的替代品!」 「我不是你那个言听计从的乖乖儿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明白吗?你不要再妄想控制我!也别妄想再阻止我做任何事情!」 少年一字一句地吐出决绝的话语,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纱笠,转身就朝小楼外走去。 可少年才踏出一步,绣着五蝠祝寿的地毯上骤然亮起金光。
第80页 金光连缀,法阵成形。 法阵如一座倒扣的钟,将少年困于其中。金光凝成的光墙有如实质,光墙疾速旋转,墙上闪过手持刀枪剑戟的四神将虚影。 同样的法阵,那夜在魍魉道上,姜虞也曾见这位江少主用过。 这座法阵的阵势虽比不得江玄那夜所布下的法阵来得大,但威力显然更加巨大。 法阵外散的劲力引得楼中的封魔金铃一起颤动,发出急促的喈喈铃响。 少年背对眉山夫人,侧目一瞥,嗤笑道:「区区四神伏魔阵,也想困住我?母亲大人,您未免也太瞧不起孩儿了吧?」 眉山夫人持尺如持剑,三尺半的戒尺横于胸前,沉声道:「你可以来破破看。」 语落,左掌迅速从戒尺上抹过,钝重的戒尺在掌心间割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手掌流向指尖。 眉山夫人以血为墨,行云流水般于身前虚空中写下一串符文,口中喝道:「起六爻,兑九宫,干坤易数,四将伏魔!」 血色符文轰然打在四神伏魔阵的光墙上,有如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喷洒墨色,原来只是缥缈光影的四神将霎时间有了颜色,化作身披甲冑的实体从法阵上脱飞而出! 第35章 酒后强吻 江玄解下背上所负的天机匮, 口中断喝:「起天机,断九幽,斩神诀!」 天机匮「嘣」的一声打开, 露出内中贮藏的硃砂黄符和诸般法器。 江玄扬掌一震, 天机匮在少年身前疾速旋转了两圈,砰然一声巨响,似一只琵琶般竖立于地。 一叠黄符如蝶,哗啦啦地从匮中飞了出来, 朝化为实体的四神将扑飞而去。 那一剎那,整栋湖心小楼中封魔金铃震响, 漫天黄符飘飞。 黄符如刀,不断地涌向四神将。四神将手持刀枪剑戟, 各展神通, 一时间整个一楼厅堂内杀气沛然,哪怕眉山夫人事先设下了结界护住楼中建筑, 不时突破结界溢出的杀气依然在樑柱、楼梯、桌椅上留下道道斑驳划痕。 姜虞虽然藏在楼梯转角处, 可是依然不免受到波及。 吓得她赶紧把身子团成一团,朝内一滚,缩进墙角里, 等到一楼厅堂中风波渐息,她才敢悄悄蹭到阑干后偷瞧。 厅堂中的桌椅皆成了废木, 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五蝠祝寿地毯也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身着玄黄法衣的少年单膝跪在地上, 被一柄戒尺压住肩头,有如泰山加身, 竟是连分毫都移动不了。 少年扬起头颅, 嘴角沁出一点鲜血,双眸似寒星, 射出两道宁死都不肯屈服的光彩,咬牙低声道:「好一个眉山夫人,若不是你用本元命灯来钳制我,我岂会败于这小小的四神伏魔阵下?」 眉山夫人五指轻拢,悬于她左手掌心之上的三点幽蓝灵火旋即消散无踪。 姜虞认出那灵火正是原着中的本元命火,也即老话常说的「活人身上三把火」。 传说活人身上都有三把命火,分别位于头顶、两肩,这命火只是一种代表生气的能量,在等闲情况下用肉眼是无法看见的。 人死魂消,这三把命火也就随之熄灭。 有些仙门世家为了保护族中弟子,或者更现实一点的说法是,为了控制族中弟子,会从这些弟子身上三把命火中各取一点灵火,养在一盏本元命灯之中。 这样一来,如果有朝一日这弟子外出游歷遇害,家中长辈便可第一时间得知其性命安危。 若是这弟子忤逆不孝,背叛家门,族中长辈也可以于千里之外取其性命。 但因为这种方法太不人道,曾一度在仙门中掀起滔天非议,近百年来已经渐渐被各大宗门、世家废止了。 姜虞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慈和的眉山夫人,居然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使用这种手段。 这哪里还像一对正常母子? 根本就是相互猜忌,相互防备的仇人! 眉山夫人手腕一沉,手中戒尺下压,压得少年腰杆一弯,几乎要双膝跪地。 但少年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于重压之下又一点一点挺直了腰杆。 他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慢慢抹掉了嘴角的鲜血,望着眉山夫人冷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容、许,任何人靠近游仙村!」 眉山夫人抬起左手,一只雕刻着符文的老银手镯自行从她素白的手腕上滑落,化为一道无形镣铐锁住了少年双脚。 眉山夫人道:「你不想回江家祖宅也可以,但三日之内,不许离开眉山小筑半步。我这次,一定要为你斩了这道心魔不可。我明日启程之前,会让阿虞帮我看着。」 突然被点到名的姜虞有些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这对母子间发生了什么。 原先她怀疑这位江少主是小魔头假扮,但按母子二人相处的情形来看,这位江少主完全不可能是假货。 虽然不是假货,但也完全不是姜虞先前以为的那样,是位温和谦恭,彬彬有礼的少年公子。 这完全是个叛逆的反骨仔,一身是刺,桀骜乖戾。 姜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害怕,只觉这位江少主太能装了,心机比海还深。 而且他一直口口声声说不准任何人靠近的「游仙村」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同时她又觉得眉山夫人实在太高看自己了。 她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连她的话都不听,她又凭什么以为自己一个外人能帮她看住这位反骨仔呢?
第81页 可出乎姜虞意料的是,眉山夫人提到她的名字后,江玄忽然狠狠地拧了下眉,愤怒地看向眉山夫人,道:「你我二人之事,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 眉山夫人垂眸,冷硬的面容上乍然现出一丝怜惜,有些疲倦地说道:「你一定不想叫阿虞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江玄眸光微闪,冷笑一声,避开母亲的注视,道:「笑话,我会在乎一个无关痛痒之人的看法?」 姜虞听到这句话,心中竟莫名地觉得有点失落。 但失落过后,又凭空生出一点暗喜来,心道:啊呦这可太好了,这位江少主越不中意她,她将来退起婚来便越容易。 眉山夫人用眉山楚氏独有的「圈地为牢」之术困住江玄后,便丢下江玄,留他一个人在四方楼中反省冷静,同时让阿瑛把眉山小筑中的婢女亲卫都叫过来,开始准备启程前往游仙村除秽的事情。 少年在四方楼中独自跪了一会,捡起地上的天机匮背上,整理好仪容走出四方楼。 姜虞一路悄悄跟在他身后,看他步伐沉稳不乱,一点都不像脚上戴了镣铐的样子。 一走出那座湖心小楼,少年身上的气质便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完全看不出半点乖戾。 他还是那位风光霁月的江少主,是天边明月,是山尖白雪。 姜虞看得心里拔凉、拔凉,心中直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位江少主太可怕了。这还是人吗?这就是一只变脸精啊。 她原先以为母子二人可能只是拌了几句口角,说不定她能从中斡旋,当个和事佬。 但现在看来,母子二人间嫌隙之深,远超她的预想,她根本无从插手。 远的不说,她若是想帮忙,至少也得先把游仙村的事情打听清楚再作计较。 等十三郎成功从正院中潜出来,姜虞元神归位,便盘坐在大青石上思考起来。 阿瑛之前似乎想对她透露些什么,但甫一开口,就被眉山夫人遣来的婢女拉走了。可见眉山夫人并不愿将母子间的嫌隙传扬出去,若去向阿瑛等人询问此事,多半没有结果。 姜虞沉思片刻,忽然想起那位钢铁直男叶师兄来。 叶应许身为七名锋之首,是秋思仙府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很早以前便开始只身在外游歷,他见多识广,说不定听说过游仙村这个地方。 姜虞打定主意,便抱上十三郎朝男弟子居住的客院行去。 眉山小筑的建筑是按照五行八卦来布置的,小径众多,分岔路也多,姜虞路上抓了几个负责扫洒的小弟子来问,才终于找到叶应许居住的院子。 她见院门虚掩,院中似有隐隐人声传出,唤了一声「叶师兄」,便推门而入。 姜虞刚推开门,便见院中的梧桐树下,两个紧靠在一起的身影骤然分开。 姜虞万没料到自己会打扰到这位叶师兄「办正事」,不由「啊呀」一声,抬手捂着眼睛转过头去,口中连声道:「抱歉叶师兄,抱歉表姐。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这就出去。」 她捂着眼睛退到门外,重新敲了敲门,听到院中传出一声「请进」,才重新推门而入。 这次树下一双少年少女稍稍分开了些,姜玉手握紫霄剑剑柄,叶应许则用两根手指夹住紫霄剑剑刃,二人形成一种奇怪的僵持状态。 姜虞:…… 这看着好像不是在办什么「正事」啊,难道她刚才看花眼了? 「表姐,叶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叶应许闻声立刻道:「虞师妹你来得好,你正好来给我们评评理。」 姜虞:? 评什么理? 「嗯……叶师兄请讲。」 叶应许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个月前,我与玉善师妹赌剑,当时约定若我胜出,玉善师妹需将紫霄宝剑借我赏玩一个月。可这几日来我向玉善师妹讨要宝剑,她总是百般推脱,不肯兑现约定。」 「所以?」 姜虞移目看向姜玉。 叶应许也侧目瞥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冷酷而直接地问道:「所以玉善师妹你是要言而无信吗?」 姜玉被两厢逼压,清秀的面容上不禁流露出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解释道:「叶师兄,我不是要食言而肥,我只是想迟几日再把紫宵剑借给你。」 叶应许面无表情地说道:「同一句话,玉善师妹你一个月前已经说过了。」 姜玉心中暗骂,面上却还是要装出一副楚楚无辜之色,道:「叶师兄,再缓几日,几日后我一定把紫宵剑借给你。」 「几日到底是几日?」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玉善师妹若不想借给我,直说便是,我也不会强求。可你这样应允了又推脱,推脱了又不直言拒绝……」 姜虞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啧,这叶师兄怎么说得自己像个被渣女玩弄的悲情男子似的。 姜玉急道:「表妹,你帮我说句话呀。」 姜虞沉默片刻,挑了一个自认为最不偏不倚的说法:「表姐,我也觉得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就该做到。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该敞亮大方地和对方说明理由。」 姜玉听完之后,深吸了两口气,放开紫霄剑,道:「行罢,这紫宵剑就借给叶师兄了。但我手边没有佩剑……」 叶应许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呈过去:「那我这把漱雪剑就先借你用。」
第82页 姜玉无语地接过剑来,忿忿走了,走到院门,又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姜虞背影一眼。 姜虞全然不知自己一句话就得罪了对方,一门心思只想向叶应许询问游仙村的事情。 可惜叶应许这个剑痴痴迷于赏玩宝剑,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注意到姜虞的存在,迷茫地问道:「虞师妹还有别的事吗?」 姜虞:…… 当然有啊! 不然我是过来专程给你们俩裁断这桩官司的吗?!!! 她在心里吼完,才挂上笑脸,问道:「叶师兄,请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游仙村这个地方?」 叶应许擦剑的动作一顿,皱眉道:「虞师妹你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姜虞不答,只道:「我听说这个地方好像邪祟横行?」 叶应许又低下头去擦剑:「唔,没错。」 「十多年前,游仙村曾经发生过一桩惨案。西门家一位金丹期的剑修道心失衡,走火入魔,为心魔所惑,将游仙村上百口人尽数屠戮殆尽,连老人小孩、鸡鸭猫狗都没有放过。」 「从那以后,游仙村便成为一块怨念深重的阴尸地,塞上江南几大世家联手除过几次秽,都没能将游仙村里的怨魂渡化干净。」 …… 等到姜虞从叶应许那里出来,已是暮色四合。 她独自往客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回想叶应许方才和自己说过的话,可怎么想都想不通。 游仙村的屠村惨案,与江少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游仙村位于塞上江南边境,距离灵州江家有千里之遥,两者之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啊。为什么江玄要一意孤行,甚至不惜与眉山夫人决裂,也要守护一块怨念深重的阴尸地? 这太没有道理了呀。 姜虞想着想着,忽然听到一声轻笑,有人唤她:「姜二妹妹。」 姜虞抬头,只见一架拱形廊桥横跨湖面,清风吹拂,桥上红纱波动,蓦地有一角扬了起来,露出槅扇后凭栏而坐的少年。 少年整个人松垮垮地倚靠在阑干上,朝桥下的少女招了招手,轻唤:「姜二妹妹,你过来一下。」 姜虞没想到竟然在回程路上遇到江玄。 说实话,自此在湖心小楼中见识到了这位江少主的变脸功夫以后,她心中对他不由生出了几分惧怕之情。 她现在简直不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位江少主的面具,哪一面才是他的真性情。 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她定睛看了会,隔着夜色看出少年一副眼饧骨软的样子,看着倒像是喝醉了酒。且他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低矮的阑干上,只要脚下打个滑,保准就要掉进湖里吃一肚子冷水。 姜虞怕他真地醉得不省人事掉入湖中,沉思片刻,还是提着裙子走到廊桥上,慢慢走到少年面前,隔着一扇雕花窗格问他:「江少主,怎地一个人在此饮酒?」 少年捏着酒囊站起身,隔着窗格与她对望。 他脸颊上浮着两团浅浅的酡红,眸光却一片清明,一点也不像个醉酒之人。 忽然,他的手臂绕过窗扇,用力地抓住姜虞右臂,笑着问道:「姜二妹妹这是从哪里回来?」 姜虞眉心一蹙,道:「江少主,你抓疼我了。」 江玄呵笑一声,朝她摇了摇头,神经兮兮地说道:「你懂什么叫疼。我破了五戒印中的酒戒,现在可比你要疼上几分呢。」 姜虞:…… 这话她怎么接? 难道你身上痛,就要叫我也陪你痛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再说,我身上痛,你也不能解痛啊,谁叫你要破戒来着。 她用力挣了一下,有点儿生气了:「江少主,你放开我!」 江玄忽然扬手将酒囊一抛,「咚」的一声,酒囊沉入湖中。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窗扇,用力向上一提,直接把整扇窗子拆了下来,也丢进了湖里。 姜虞看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悚然道:「你做什……」 话未完,便觉手上一轻,十三郎已被少年捏着后颈提起来,他原是想把这猫也丢进湖里,但不知中途想到了什么,手臂一拐,把十三郎往身后一丢。 十三郎「啪叽」一下摔在廊桥上,虽然侥倖免于一祸,但也摔得不轻。 姜虞被少年箍住手臂,后退不得。 蓦地一股大力袭来,她完全无法抵挡,径直撞入少年怀中。 少年一身法衣柔顺却冰冷,怀中藏着浅淡的血腥气。 姜虞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少年便顺势弯腰低下头来,两瓣冰冷的唇瓣挟着酒气,用力地碾上少女丰盈的双唇。 姜虞完全惊呆了,手脚发僵,脑中一片茫然,完全不明白这位于人前衣冠楚楚的江少主怎么会忽然发疯。 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勐然将少年推开,后退几步,抬起衣袖,用力地抹擦双唇。 少年垂下双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低声道:「呵,没什么味道。」 姜虞闻言,只觉一股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霍然转身,右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 一声拍蚊子似的轻响。 姜虞右手虚悬在少年脸侧,轻轻颤抖,她眼眶微红,双眸湿润,又羞又怒,颤声道:「你今日喝醉了,我不同你计较。但如果再有下次,我这一巴掌可就不是今天这样轻了。」
第83页 第36章 少主的阴谋 江玄静静地凝视着她, 乌黑的眸子里像是揉进了碎银,润泽,幽冷。 姜虞别开视线, 不敢和他对视。 她一看到他那双眼睛, 就忍不住想起少年方才强行亲吻她的场景,还有他低眸抚唇,平声说「呵,没什么味道」时, 那种明明看起来清冷禁慾,却又透出几丝欲.念辗转的模样。 这两个场景在她脑海中反覆切换, 激盪的情绪似一阵乍暖还寒的潮水,引得她的身体微微震颤。 这时, 少年忽然抬步向她这边走了一步。 姜虞心里一跳, 下意识地倒退一步,紧张得声音都有点变了调。 「你还想做什么?!」 少年不答不语, 抿了抿唇, 又朝她这边跨了一步。 他一靠近,姜虞就往后退。如是三四次后,清瘦高挑的少年忽似玉山倾倒, 整个人沉沉地朝她这边压了过来。 姜虞猝不及防,出于本能, 伸出双手接住少年的身体。 下一刻, 两人你上我下,一齐摔倒在廊桥上, 顺着廊桥的楼梯滚落下去, 一直滚到桥下的草坪上才停住。 这一摔叫姜虞滚得头昏眼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少年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 二人之间紧密无间,她甚至能隔着衣物感受到少年的骨架形状和肌肉起伏。 她觉得身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伸手,用力推了推少年瘦削坚硬的肩头,娇怒道:「江玄!你给我起来!」 可回应她的只有少年平稳悠长的唿吸声。 姜虞侧首一看,入目即是一张宛如冰霜雕琢的面庞,少年双目闭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暗影,看起来无辜又无害。 任谁对上这样一张俊美的面庞,便是有天大的怒火,只怕也会慢慢冰消雪融。 姜虞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愕然发现对于江玄强吻自己一事,她心中竟是羞赧多于愤怒。 她默默对自己说道:我这是看在今日你被畲山夫人揍了一顿的份上,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江玄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但二人又不能就这样躺地上,这要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可少年醉了之后,身体死沉死沉,姜虞用尽全力,也没办法推开他的身体。正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唤道:「夫人,少主在这里!」 姜虞听到这声音,更急了,她拼命想推开少年的身体从底下爬出来,却没有发觉,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时,少年双手五指微收,正在同她较劲,不肯叫她轻易脱身。 姜虞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料想自己是摆脱不了江玄这座大山了,只好先发制人,出声道:「是阿瑛姑姑吗?江少主喝醉了,快来帮帮我。」 只闻脚步声叠沓,不一会儿,便见几个婢女拥簇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妇人走来。在妇人的授意下,几个婢女上前,合力把少年架了起来,姜虞总算才得以解脱。 眉山夫人没有去检查亲生儿子受伤与否,反而先检视了一番姜虞的情况,见她只是衣裙散乱,并没有磕伤、碰伤,才对几个婢女说道:「你们先把少主送回房中。」 两个婢女合力架着腿长、脚长的少年往前走,姜虞和眉山夫人并肩行在后头,等回到江玄的居所,眉山夫人才摒退众人,牵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询问:「阿虞,思余没有欺负你吧?」 姜虞没想到眉山夫人问得这么直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没……没有啊,江少主他只是喝醉了。」 眉山夫人如何看不出姜虞的异状,但她也不好揭破,只好代子道歉:「阿虞你莫要见怪,思余天生酒量极差,酒醉之后就容易失态。今日他醉后失礼,明日等他醒了,我定会狠狠教训于他!」 姜虞一听到「教训」,脑海中就浮现出四方楼中母子二人对峙的场景。 她暗唿一声「夭寿」,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让这对母子再生嫌隙,岂不是违背了她今日一番奔走的初衷。 姜虞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江……二哥哥不曾对我失礼。只是他醉后行立不稳,我伸手去扶他,没扶住,这才会双双摔倒于草坪之上。」 眉山听她这番解释,嘆了口气,苦笑着摸了摸少女柔顺的长髮,道:「好阿虞,湄婶婶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外出除秽,约莫三日后才能回来,这段时日里我能托你代为照顾思余吗?」 虽然早在四方楼中姜虞就偷听到母子二人的对话,但真等到眉山夫人提出请求,姜虞还是不免有些吃惊。想不到眉山夫人竟不是说笑,而是真地要拜託她帮忙看住江玄。 眉山夫人观少女神情,似乎有几分为难,不由问道:「阿虞你可是有何不便之处?」 姜虞轻咬下唇,心中有如天人交战,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勇气把今日潜入四方楼中的事情告诉眉山夫人。 她点了点头,郑重道:「湄婶婶有吩咐,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眉山夫人取下耳上两只银珠耳珰为姜虞挂上,道:「思余心中有一道魔念,多年未消,我此次外出除秽,就是要为他斩断这道魔念。所以这三日之内,需得有人帮我看着他,不能让他离开眉山小筑半步。」 姜虞摸了摸耳珰上的银珠,问道:「湄婶婶,这是何物?」
第84页 眉山夫人道:「这是『圈地为牢』的钥匙。」 眉山夫人说着倾身靠过来,附在少女耳边,以传音术说了一句口诀。 姜虞记下口诀,便和眉山夫人相携离开了江玄居住的院子。 待得二人离去后,原本因酒醉卧榻酣眠的少年随即睁开双眼。 少年躺在床上,静静地望了一会床顶,心中嗤笑:他这位母亲还是不太了解他。他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也没有继承江楚两氏的君子之风。 他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等到屋外的婢女也相继离开,少年才翻身坐起,走到西窗下,打开窗子,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一面铜镜挂上。 月光洒落在铜镜之上,铜镜上如风过湖面,骤然间泛起点点波澜。 江玄手掐法决,指尖上红光一闪而过,化为一层薄薄的光罩笼罩着整个内室。 忽然,铜镜中出现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 男子朝铜镜这一边的少年拜下,口中道:「属下庚辰蛇,拜见新任西府君。」 江玄负手立于窗前,冷冷一笑,道:「新任西府君?怎么,你还惦念着那位旧主子吗?」 男子身子伏得更低,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属下永远都只有一个主人。谁是西府君,谁就是属下的主人。」 江玄问:「十八水府中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男子道:「府君那日在魍魉道上诛杀了西南府君霹雳真人,此举引得十八水府诸位府君极为不满,纷纷请书上秉,要求太阴宫五位护法大人撤去您西府君一职。」 江玄毫不在意:「让那几个老东西闹去吧。还有——你该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男子沉默了一会,道:「近来有不归寺的僧人乔装打扮潜入十八水府中查探,他们似乎在找一样多年前失落的佛门至宝。」 「哦?可查探出他们在寻何物了?」 「不归寺梵海青灯的灯芯,据说十多年前,还未走火入魔的九护法曾只身潜入不归寺中,盗走了梵海青灯的灯芯。九护法失踪后,灯芯也随之不知所踪。」 「影族探子探到消息,传闻十四年前,九护法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在一个叫游仙村的小山村里。」 「此事可已通报给几位护法大人了?」 「暂未。」 少年听到这个答案,满意地笑了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 那男子躬身拜下,应了一声「是」,身影便化为一蓬黑雾渐渐消散。 铜镜中的影像消失,又变回一面普通的镜子。 江玄走到桌边坐下,斟了一杯冷茶,于黑暗中慢慢品完,等到月匿星隐,下半夜的梆子「砰砰」敲起时,才背上天机匮翻窗而出。 少年的身姿如同一只轻盈的燕鸟般掠身而起,足尖从屋嵴上疾点而过,不过瞬息,便来到女弟子客院。 他跳入院中,走到一间厢房前,拂袖一震,两扇槅扇悄无声息地打开。 屋中人尚自酣眠,好似丝毫没有觉察到外界的动静。蹲在床头的十三郎醒过来,还来不及叫唤,就被少年单手捏住了嘴巴。 江玄以指抵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反手挥出一掌,房门又无声无息地合上。 江玄在榻边坐下,一手捏着十三郎的嘴巴,另一只手摸向少女脸侧,想要摘下少女耳上的银珠耳珰。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银珠,即将得手之时,少女忽然翻了个身,滚到床榻内侧,几乎整个人蜷进被子里。 江玄皱了下眉,抬手往十三郎头上贴了张定身符,提衣上了.床,单手撑在床上,倾身靠近那团被茧,轻轻揭开被子一角,伸手朝少女白皙小巧的耳垂摸过去。 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少女耳边蓬松的髮丝,原本闭目沉睡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睛,两只圆圆的杏眸亮如星辰。 江玄微怔。 少女如闪电般探出手,握住少年骨节支棱的手腕,用力拉到眼前,撸起少年的衣袖,目光一扫,看到少年结实的小臂上印着一点醒目的红点,正是当日在黑水城中小魔头和她缔结心魔契时留下的印记。 今日在四方楼中见到母子相斗,又听了一番隐秘谈话,姜虞回来之后,越想越觉不对。 四方楼中的江玄不像初见时那位君子端方的江少主,反而越看越像那个早该死透了的小魔头。但从眉山夫人的角度来看,似乎这样的江玄才是真正的江玄。 姜虞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测,可事件之间的逻辑却叫她怎么也想不通。 虽然她不知道这位江少主在耍什么把戏,但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位衣冠楚楚的江少主,和那个丧心病狂的小魔头就是同一个人! 姜虞一想起自己竟然被人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甚至还差点为那个小魔头的死掉上几滴鳄鱼眼泪,就忍不住气从中来。 她轻碾贝齿,抓过少年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上去。 第37章 今天就退婚 少女这一口用尽了全力, 两排贝齿几乎陷进肉里,少年的手臂上很快就见了血。 少年眉心微蹙,并没有马上收回手, 直到看到有血流出来, 才「啧」了声,伸手钳住少女下颌,三根手指掐住少女丰盈微圆的脸颊,用力一按, 强迫少女松口。 姜虞被这一下掐得实在有些疼,迫不得已松开口, 双手拐住对方手臂,两条腿锁住少年腰身, 两人就在床上无声地扭打起来。
第85页 到了后面, 姜虞已经完全不管什么招式了,逮着机会就往少年身上招唿, 抓脸、挠脖子、上嘴咬、用手掐……无所不用其极。 到了最后, 江玄实在是被她缠烦了,干脆用双手将她两条手臂反别到身后,把她背朝上压在床上, 抬起左膝往她腿上一压,压得她整个人像条咸鱼般不能动弹, 才低喘了几声, 冷笑道:「姜二妹妹是属狗的吗?好生野蛮。」 男女之间的力量何其悬殊,江玄动了真格, 姜虞才发现自己竟然真地连一丝反抗之力都没有。 她用力挣了几下, 半点都无法挣脱,怒极反笑道:「江少主真是好厉害, 自己演自己,自己杀自己,自己抢自己的未婚妻,再假情假意地来救人,很好玩吗?」 「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只能据实以告了——好玩得很,你高兴了吗?」 姜虞胸脯起伏,气得眼角湿润,怒道:「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被你这个小变态、大骗子骗了这么多天,竟然还怜惜你被眉山夫人责罚!」 「早知道,就该让眉山夫人多打你几顿!」 少年闻言,眸光一凛,寒声道:「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姜虞扭过头去,望向少年那张俊美的脸庞,眸光如刀,看上去恨不得在他身上划上几刀。 「我知道你是个小变态、大骗子,是个满口谎言,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少女咬牙叱骂,气得粉面飞霞,一双眼睛水润晶莹,眼神明亮,殷红的双唇上还沾着血,看上去颓靡又艷丽。 江玄的眸光不自觉地移向少女红润饱满的双唇和微微敞开的领口,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干涩,就连空气都忽然间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姜虞跟着少年的视线垂目一看,发现身上的衣衫因为刚才的扭打松散开来,露出红色的小衣一角和大半片雪白肌肤。 她倏然抬眸,正好望进少年那双黑沉、充满侵略性的眸子里,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髮髻倾颓,衣衫凌乱,生气勃勃又倔强不屈,娇妍艷丽,引人催折。 少年的眸光最后又移回她脸上,定定地落在她唇瓣间,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几动,忽然弯腰朝姜虞唇上吻了过来。 姜虞一直提防着江玄,一觉察他有异动,立刻回过头去,把脸埋进被褥里,不叫他得逞。 少年大半个人压在她身上,胸膛紧紧贴着少女后背微微凸起的蝴蝶骨,靠在她鬓旁,轻轻往她耳洞里吹了口气,低低闷笑出声。 「哈哈哈,你躲什么?你以为我要亲你吗?哈哈哈……」 姜虞听到他在耳边得意又张狂地嘲笑自己,只觉气血上涌,整张脸霎时间变得滚烫,也不知到底是气的还是羞的。 江玄放声大笑,用手撑起半边身体,稍稍放松了对姜虞的钳制。 姜虞趁机翻身滚到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道黄符,运灵起符。 「天煞五雷,,镇恶诛邪,速奉吾召,急急如律令!」 黄符上闪过数道紫色电流,未等发挥作用,江玄忽然起身,用两根手指夹住黄符下半段,「嗤啦」一声,将黄符撕了一半下来。 「姜二妹妹好狠的心,之前就用阎王符杀过我一次,今夜还想用天煞雷击符再杀我一次吗?」 姜虞万万没想到江玄居然徒手撕了她的天煞雷击符,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可胸腔中一股怒火熊熊燃烧,此时此刻,她心中唯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尽情发泄愤懑和不甘。 姜虞抬脚朝江玄胸前踹去,脚尖才刚刚碰到对方的衣襟就被抓住了脚踝。 她想也不想,拖过床上的软枕,噼头盖脸地就朝少年砸过去。 少年挥臂一格,软枕脱手而出,飞落到床下。 一时间,两人就像两株共生一体的树藤般又扭打在一起,双腿绞住双腿,双手绞住双手,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投降。 姜虞吁吁喘气,身上挣出了一身薄汗,头髮早已乱得不成样子,手脚也被江玄别得隐隐生疼,只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被一股扭曲的力量抻张开来。 江玄却还游刃有余,甚至从中体味到了几分平生未曾体验过的趣味。 姜虞发泄了一番过后,慢慢冷静下来,她恶狠狠地瞪视着江玄,道:「江少主今夜来此怕不是来和我打架来的吧?」 江玄挑眉一笑,道:「原先不是,但我现在觉得,也未尝不可。」 姜虞暗自「呸」了一声,心里吐槽:小变态就是小变态,癖好迥异于常人。 她也懒得再和江玄绕弯子,索性直接抛出条件:「你今夜潜入我屋中,是来盗取『圈地为牢』的钥匙吧?想要钥匙,可以,但你需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江玄眸光微闪,含笑问道:「姜二妹妹想要我应承你什么?」 姜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妹妹?!」 她动了动手脚:「你先放开我。」 江玄从善如流地松开了她。 姜虞爬坐起来,退到床榻一角,从脖颈间挑出那枚龙鳞婚契,道:「把这龙鳞婚契解了,我就把『圈地为牢』的钥匙给你。」 江玄先时还是一副眸中含笑的模样,听到这句话后,脸色便渐渐沉了下去,阴沉沉地反问道:「姜二妹妹此言何意?」 姜虞道:「我要退了这桩婚事!」 江玄面色不虞,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起来:「父母之命,龙鳞为契,这婚事可不是我说算了便算了。」
第86页 「你莫当我是傻子。龙鳞婚契一式两份,你我皆为契主。只要你我都同意解契,这桩婚事便算作罢。眉山夫人那边我自会去解释,这点你无需担心。」 江玄反问道:「若我不肯呢?」 「那就请江少主这几日听从眉山夫人吩咐,好好待在眉山小筑修生养息吧。」 江玄脸上像覆了一层冰霜,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姜虞却不禁觉得有几分心颤,只觉这张冰霜冷面底下恐怕是藏了一座火山,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 许久,姜虞才听到他低声说了一个「好」字。 「我信不过你,你先把龙鳞婚契解了,我自会把钥匙双手奉上。」 少年眸光凝在少女的双唇上,视野里看到那两张红艷艷的嘴唇一张一合,从里头吐出的全是自己不喜的话语。 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地对他说道:她从来都看不上你,哪怕失去了记忆,在她心底你也依然是只臭蛆。 但那又如何,今昔非往日,他想要的一切,终究都会被他攥在手里。 少年说了一句「好」就再无下文,姜虞等了一会,心里正有点没底,忽觉一片暗影倾身逼来,下一刻她的脖颈就被少年用力扣住。 砰—— 房门忽然被一阵劲风弹开,泠泠月光洒落在门前,映照出一道手提戒尺的身影,正是眉山夫人。 眉山夫人站在门边,反手设下一道结界将此地与外界隔绝,厉声道:「孽障,快放开阿虞!」 江玄坐在床边,一手环住少女的腰身,一手扼住少女纤细的脖颈,道:「母亲,您把『圈地为牢』的钥匙给我,我就放了姜二妹妹。」 眉山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我叫你放开她!」 江玄嘆了口气,道:「母亲执意不肯,看来我只好折断姜二妹妹一只手脚,才能够表明我的决心了。」 姜虞:??? 你的决心特么地和我的手脚有何关系? 她恨,她真恨,刚刚就应该多咬这小变态几口。 眉山夫人脸色刷白,握着戒尺的手轻轻颤抖。 「母亲是知道我的,我向来说得出,做得到。况且,就算姜二妹妹断了手脚,我也愿意娶她。」 姜虞闻言简直想翻个大大的白眼。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啊! 眉山夫人犹豫了会,终于艰难开口,说出「圈地为牢」之术的解术口诀。 江玄听罢,抬手从姜虞耳上摘了一只银珠耳坠丢到地上,念道:「天地同生,无量禁地。」 锁在少年脚上的无形镣铐「噹啷」一声落锁,化为一只老银手镯掉落于地。 江玄掐着姜虞从床上站起来,朝眉山夫人低首一拜,道:「母亲从来都信不过我。但风雅师兄失踪一事,当真与我无关。若母亲答应我不去游仙村,我就亲自去把风雅师兄找回来。」 眉山夫人已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江玄嘲声道:「母亲从来没有相信过我,难道就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眉山夫人浑身一震,抬眸望过来。她的眸中含着浓浓的失望和悲哀。过了一会,姜虞听到她低声道:「好,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先把阿虞放开。」 江玄摇了摇头,挟着姜虞往前踏出一步,二人脚下骤然亮起一座金光熠熠的传送法阵。 法阵的冲击波吹得二人衣衫猎猎作响,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耀目的金光中,只留下一声嘆息似的话语。 「我还是带上姜二妹妹更稳妥些。若母亲追来,我可不保证会对姜二妹妹做出些什么。所以母亲还是待在畲山书院,静候佳音吧。」 第38章 师兄师妹 两日后, 塞上江南边境。 正是春日里烟雨绵绵的时候,杏花酒楼外有一位黄衣纱笠的少年公子手持桐油纸伞,挽着一位银甲紫裙的少女缓缓走入酒楼内, 收了伞, 摸出一排金锞子放到大堂朝门处的柜檯上,温声道:「一间雅间,把你们酒楼的招牌酒菜都备齐了送上来。」 近来边境处闹邪祟,过往客商为求平安, 纷纷改道而行,连累杏花酒楼的生意都清冷了许多, 掌柜的乍然见到这样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喜得眼睛都眯成两条缝, 搓手道:「小二, 快过来,快带二位客官去楼上最好的雅间, 呃……就是那套叫『空山闻琴』的暖阁。」 「欸, 好嘞!」 店小二把白巾往肩上一搭,伸手引路:「二位客官请随我来。」 但柜檯前的两个人都没有挪动脚步。 其实主要是那位少年公子带来的小姑娘不肯走。 店小二悄悄打量这一对少年男女,虽然那位公子面纱遮面, 看不清模样,但端看这身形气度, 也知他的样貌必是极出众的。 店小二又去偷看那少女的容貌, 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心中不由想道:世上竟然还有生得这么美貌的姑娘。就是满面冰霜, 看起来冷俏了些。 「二位客官,雅间在楼上, 请随我来吧?」 店小二出声,试探地问道。 少年公子含笑道了一句「有劳」,伸手扣住少女手腕,强硬地拖着她往楼上走,中途少女几次挣扎想要甩开少年的手,怎奈少年五指如同鹰爪,怎么都甩不脱。 二人一路拉拉扯扯到了楼上暖阁,店小二打开门,生起碳笼,少年道:「你下去吧,我这边不用人了,待会把酒菜送上来。」
第87页 店小二应喏退出,才合上门,就听见暖阁里隐隐约约传出争吵声。 诸如什么「卑鄙无耻」、「罔顾人伦」、「快放我走」…… 店小二八卦心顿起,倾着身子把耳朵贴到槅扇上,正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便听到「噗」的一声,在他目不能及的范围内,一颗黄豆大小的水珠穿透窗子,宛如一只弹珠般打入他耳道中。 店小二只觉耳内一痛,低低「啊」了一声,抬手捂着耳朵,屁滚尿流地爬下楼去。 接下来一整天内,店小二的耳朵就好像进了水一样又堵又痛,听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向掌柜的诉苦,掌柜的听到他妄图窥视客人隐私,气得揪住他的耳朵,脱下鞋子对着他好一顿抽。 「有没有眼力见?有没有眼力见儿?!那是什么客人,人家的事情也是你一个跑堂送菜的能窥探的吗?你看不出这两位年纪虽轻,但都是出身世家大族,仙门大宗的仙长吗?!」 「待会上菜的时候,多送一壶『沁园春』上去赔罪!」 楼上暖阁内,少年脱下纱笠放到一旁,与少女隔桌而坐,亲自执壶煮酒。 过了一会,少年以指试探壶身温度,估摸着酒已温热,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送到少女手边。 「姜二妹妹,喝杯热酒暖身吧。」 姜虞冷哼一声,抬手打翻了酒杯。 江玄并未发怒,只是嘆了口气,好似真地有些苦恼。 「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是,我是骗了你,但你不是也骗了我吗?」 姜虞冷笑道:「你少在那里颠倒黑白,我几时骗过你?」 江玄单手托腮,乌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少女的倩影。他轻嘆道:「阎王符啊。你在魍魉道上用阎王符杀我的时候,真是一点都没有手软呢。」 姜虞忍不住握紧了双手,咬牙迸出几个字:「放你……的狗屁!」 要不是念在眉山夫人待她甚好,她简直想骂娘! 姜虞真是不想再听这只卑鄙无耻的小变态再说一个字了。 再听下去,她一定气得五脏六腑皆伤。 姜虞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江玄,来个眼不见为净。 江玄手持银箸,轻击酒杯:「莫非姜二妹妹是怨我在母亲面前说要折断你的手脚?」 少年讶然道:「这话如何能信?况且,我也没有真动手摺断你的手脚啊。」 姜虞磨牙:我忍! 「而且我也说过,便是姜二妹妹你手脚尽断,我也是愿意娶你的。」 姜虞:我忍……忍不住了! 她霍然起身,双目在桌上一扫,挑了一只拳头大的肉包塞进江玄嘴里,恶狠狠道:「闭嘴!我不想再听见你说一个字!」 江玄叼住那只包子,挑眉而笑。过了会,他伸手拿下包子,将包子皮一块一块掐下来放到嘴里,果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姜虞打定主意和江玄冷战到底,不肯和他说话,也不吃他点的饭菜。 江玄也只吃了一只她刚刚用来堵他嘴的包子,之后便捧着一碗甜茶慢慢啜饮。满桌美酒佳肴竟然没有人动过筷子,就这么放着任其便成冷羹残炙。 姜虞定力没有问题,但毕竟也有两日不曾进食,美酒佳肴当前,忍了一会,五脏庙不禁造起反来,她只觉胃部突然一阵痉挛,接着满腹肚肠好似打起捲来,疼得她顿时出了满头冷汗。 她捂着肚腹弯下腰去,咬着牙不肯吭声。 江玄初时无所觉,过了会,见她整个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起身绕到她面前一看,才发现她整张脸都白了。 江玄面色微变,蹙眉道:「腹痛?」 姜虞抬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蹲在她身前的少年推了个趔趄。 「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离我远点!」 她这可不止是普通的腹痛,感受到身下隐隐的潮流,她面色一下变得红白交加,心中只道真是倒霉,竟偏在这时候来了…… 江玄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以为她是饿过头了才会腹痛,当下不顾姜虞意愿,将人打横抱起,放到暖阁中的罗汉榻上。 「我把你从畲山书院带出来,可不是为了饿死你。你再不吃东西,别逼我当小人。」 姜虞啐道:「你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狠毒的小人!」 江玄这两日被她骂得够多了,初时心里还会起些波澜,现在早已不痛不痒。他淡淡道:「我帮你拿些清粥小菜过来。」 他说着就要起身出屋。 姜虞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把脸埋进软枕里,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去找个妇人进来。」 江玄不解道:「你腹痛,我找个妇人来有何用,难道还能帮你把脉问诊么?还是你要我找个妇人来给你餵饭?」 姜虞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浑身虚软无力,软软地搡了江玄一把,几乎要急哭出来:「快点儿啊!」 江玄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焦急,也只好依言而行,找来酒楼掌柜的娘子帮忙。 那娘子进到屋中,俯身与姜虞密语几句之后,便连请带催地把江玄轰了出去,请到隔壁的雅间中。 江玄在隔壁雅间中来回踱步。他耳力甚好,虽有一墙之隔,但隔壁二人的交谈声依然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姑娘也太不爱惜身子了,这种时候怎能不吃饭呢?」
第88页 这种时候? 什么时候? 「便是与情郎怄气也不是这般怄气法呀!」 「……大娘误会了,那位是我的师兄,我们师兄妹只是结伴出门歷练而已。」 师兄? 江玄脚步一顿,勾了勾唇,无声冷笑。 看来有人的确对「师兄」这种东西情难忘怀呢。 暖阁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江玄却越等越烦躁,等到掌柜娘子合上门出来,江玄才快步迎上去,温文有礼地问:「大娘,我师妹如何了?」 掌柜娘子「嘘」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子,你这位师妹这两日身子虚弱,你要好生照顾她。切记不可让她着风,受寒;不能让她碰冷水,食生冷之物。她这两日呢,脾气或许会比往常暴烈一些,你也多让着她点,等熬过这两日后,也便好了。」 江玄一一应下,又问:「不知我师妹得的是何病症?难道不是饿过头才引致腹痛么?」 掌柜娘子闪烁其词:「嗐,也不是什么大病症,你好生照顾她,过两日也便好了。」 江玄见掌柜娘子不肯明言,也不强求,踱入屋中,见姜虞于睡梦中仍是一副双眉微锁的模样,显见得是仍在受痛。 江玄把绿毛龟从天机匮中拿出来,斜倚床头,手指轻轻在龟壳上叩了两下。 「你那里是不是有本《千金要方》?拿来与我瞧瞧。」 绿毛龟正趴在天机匮里睡得舒服,冷不防被人敲醒,心情着实糟糕透了。 但它知晓这小魔头作弄人的手段,往日也在他手里吃过不少亏,算是怕了他。闻言只好压下怒火道:「《千金要方》?你要一本妇科医书作什么?」 江玄侧目瞥了熟睡的少女一眼,心中暗想:难怪她这两日骂起人来这么厉害,他还以为是被冬藏仙府那群师姐妹「祸害」出来的,不曾想竟是有病? 既是有病,他也不是不能宽容大度,饶她一回。 少年屈指一弹,将绿毛龟翻了个仰倒:「没听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 绿毛龟四脚朝天掉在地上,四肢忽然往龟壳里一缩,身上浮光霭霭,龟壳骤然变大。 只闻龟壳中传出「锵锵咚咚」的迴响,像是有人在里头翻找东西,过了一会,一本蓝皮册子从龟壳里飞出来,径直飞到少年面前。 江玄抬手接住,翻开书页细细阅读起来。 等到掌灯时分,江玄已大致将一整本《千金要方》翻阅完毕,也大概猜测到身旁少女所患的是何「病症」。 他放下书,啧了一声,摇头道:「做女人真是受苦受累,也罢,那就让让你好了。」 本来江玄计划在杏花酒楼略作休息,今夜便要启程赶往边境群山中的那个小小山村,但因着姜虞这一「病」,二人行程便迫不得已在此耽搁了四.五日。 四.五日后,江玄旁敲侧击,确定姜虞的「病」已然好了,二人在杏花楼中用过午饭,正准备启程,忽然就听到隔壁雅间里传出喧闹人声。 「叶师兄,玉善师姐,还有多久才能到那什么游仙村啊?这几日来说是要避人耳目,不让骑马,坐骑也不能带,只靠两条腿赶路,我腿都快走断了。」 「不是还没断吗?」 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说道,话语间毫无情绪起伏。 姜虞一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喜道:「叶师……唔唔!」 叶师兄、大表姐,快救我! 姜虞在心里狂喊。 江玄用力捂住姜虞双唇,靠近她耳边冷笑道:「叶师兄?」 叫得真是亲热呢! 第39章 反派江玄 姜虞双唇被江玄捂住, 根本发不出声音。 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姜虞听音辨声,认出隔壁雅间一行共有四人, 分别是叶应许、姜玉, 还有夏鸣仙府的两位诸葛氏师姐——诸葛青青和诸葛绮红。 从四人的交谈中,她也大致摸清了四人结伴来此的目的。 起因是叶应许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西门独秀陷落于游仙村的消息。 西门独秀是西门家这一辈中天资最高的弟子之一,曾拜于秋思仙府门下修习过几年剑术,名列秋思仙府七名锋之三, 与叶应许有师兄弟之谊。叶应许听说这位师弟可能落了难,当下便决定前往游仙村查探一番。 谁知叶应许还未踏出畲山书院, 姜玉后脚便追了过来。 姜玉担心叶应许独身一人拿着紫宵剑出去闯荡,若不小心损毁了宝剑, 回家没法和问雪夫人交代, 因此执意要与叶应许同行。 而诸葛青青和诸葛绮红看见姜玉收拾包袱打算出门,一问之下, 便兴致勃勃地提议说要跟随姜玉一起出门歷练。 毕竟游仙村是有名的阴尸地, 如若此行有人不小心中了邪煞,她们两个医修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姜虞听罢,心道这个除妖小分队的人员配置倒是齐全——主打武力的剑修、擅长符术、阵法的法师、还有两个医修奶妈跟着, 看着就很靠谱的样子。 只是这么靠谱,为什么听不到一墙之隔她那声声泣血、字字带泪的无声唿唤呢?! 直到江玄打开窗子, 挟着姜虞从暖阁的廊庑上跳下去, 叶应许才似若有所觉,转头盯着雪白的墙壁, 蹙眉道:「你们刚刚可有听见隔壁有何异动?」 众女皆道未曾。 叶应许便收回目光, 心想,许是他听错了。
第89页 姜虞自是不知道江玄为防她使诈逃走, 早于暖阁内设下隔绝阵法,便是她叫破喉咙,阵法外的人也不可能听见一丝声音。 若不是江玄带她离开杏花酒楼时顺手撤去了法阵,叶应许恐怕根本觉察不到任何异样。 从杏花酒楼出发,一路向西北而行,便见群山宛若被一柄巨斧当空噼下,中间陡然露出一道狭窄的幽缝。 沿着这条狭缝一路走到尽头,便是那个终年雾障蔽日,夜夜怨魂哭嚎,阴气深重,怨念滔天,连塞上江南几大世家联手都束手无策的游仙村。 此刻,姜虞和江玄就行走在前往游仙村的山道上。 荒凉的山道上蓬蒿苍茫,正是日落西山的时分,残红余晖洒落在蓬蒿上头,风吹草动,狭长的蒿草在晚风中群魔乱舞,漫天芦花飘扬。 姜虞坐在绿毛龟背上,为了不被草叶划破脸蛋,不被芦花迷了双眼,只好半低下头,以袖掩面。 过了一会,忽觉头上一重,一顶纱笠轻轻落到她头顶。 姜虞下意识就要动手把纱笠摘下来丢到地上,江玄却用一根手指牢牢按住帽檐,以指抵唇,轻轻「嘘」了一声,有一种略显诡异的语气说道:「入夜了,又起了风,还是戴好纱笠,省得撞上不该撞见的东西。」 江玄说得郑重,姜虞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会撞见什么?」 江玄转过身,发冠的佩带在身后划过一道半弧形的轨迹,落下时,繫于佩带尾端的金铃发出清脆的铃响。 叮铃——叮铃叮铃—— 「你听说过山鬼吗?」 「山里面游荡的孤魂野鬼?」 少年双手负于身后,山道分明崎岖难行,他却走得如同闲庭信步。 他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间露出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朝她晃了两下,道:「山川河流,天地万物皆有灵炁。海纳百川,聚天下万水之灵,孕育出龙族这样得天独厚的妖族;而山川广阔,汇聚大地之灵,孕育飞禽走兽,人妖精鬼,其中有一种鬼物因缘际会盗得山川灵炁,百千年过去,便与山川合为一体,是为山鬼。」 「山鬼为一地之灵,神通广大者甚至可影响地气运转,一年四季节气,故而又常被当地之人奉为城隍、土地,享世俗香火,护一地平安。」 姜虞道:「听你这么说,山鬼应该是好的,为何你方才言语间似乎对于此地山鬼甚为忌惮?」 江玄失笑道:「若是风调雨顺,四季安平,不曾遭遇血光之灾的地方,山鬼本性自是良善。但游仙村是什么地方……」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那是个一夜之间被屠村百人,怨念深重到连几大世家都袖手无策的地方。这样一个地方养出来的山鬼,会是良善之物吗?」 不知道为何,姜虞听他这么说,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口中所提及的「非良善之物的山鬼」其实是指自己。 姜虞又想起在四方楼中听到的母子争吵,心中更是迷惑。 堂堂一个修仙世家的少主,年少时就显露出对于佛理的非凡领悟,因此破格被不归寺高僧收入门下。 这样一个孩童,长大以后本该是多么耀眼的一个神仙人物,为什么会变成小魔头这样性格扭曲、个性偏执的人? 他是生来就是这样性格割裂的双面人? 还是后来遭逢巨变才变成这副模样? 又或者…… 姜虞蓦然想起那日在四方楼中,眼前的少年如同笼中困兽,眸光泛红,朝眉山夫人喊道:「我不是你的傀儡,也不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我不是你那个言听计从的乖乖儿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明白吗?」 …… 姜虞悚然而惊,不由抬眸望向当先而行的少年,心里隐约生出一个猜测。 难道原本的江玄早已死了吗? 现在这个「江玄」,不过是眉山夫人找来冒充自己儿子的冒牌货? 不,不对。 从眉山夫人对小魔头的感情来看,二人当是血亲无疑。 难道……小魔头是眉山夫人另一个孩子,只是顶替了江玄的身份? 若是这样,原着中的剧情也就能说得通了。 在原着中,依着江玄本尊的生活轨迹,那个甚得佛缘的孩子本该长成正道栋樑,可最后却变成仙门之中人人闻而惧之的大魔头。 眉山夫人死后,他因为未婚妻几次拒婚,心生魔念,为人设计,亲自动手杀了未婚妻,从此更加无牵无挂,无法无天。 他本来就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机深沉,机变善谋,以灵州江家为基点,施行雷霆手段,在短短一年之内便迅速一统塞上江南,把江家扶上了世家盟主的地位。 之后他更是长袖善舞,凭一己之力搅弄干坤,弄得正邪两道都腥风血雨,不得安宁。 他虽没动手做过什么杀害妇孺,欺负弱小的事情,但每次出手,各家各派轻则折损大半后起之秀,重则灭门灭派。 而原着中的叶应许和姜玉身为主角,在大反派「江玄」的打压下并没有显露出多少主角光环,甚至可以说是疲于应对,屡屡受挫。 姜虞越往后看,越是怀疑人生。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反派ko全场,无人能敌的小说。 她当时心里还吐槽:作者给反派加的金手指未免也太大了吧。看这反派作得,置主角于何地?难不成作者还真打算安排反派把整本书杀得只剩主角栏?
第90页 这特么的是什么见鬼的大女主修仙文啊! 结果姜虞翻到下一章,就看到大反派「江玄」带人攻入汇集天下洞天福地十之七八的第一仙都——天督城,火烧七十二洞天福地、三十六悟道靖庐,打得正派人士哭爹喊娘,哀鸿遍野。 然后「江玄」就在天督城的映天大火中自爆功体,以自身修为为导.火.索,点燃之前暗中在天督城中设下的雷劫阵法,将整座天督城彻底炸为废墟,结束了他作为反派的,短暂又跌宕起伏的一生。 当然,因为小说是从主角视角来描述的,反派「江玄」所做的很多事情的动机读者根本无从得知。 刚开始的时候,姜虞以为反派「江玄」是利慾薰心,迷恋权势,甚至还怀疑过眉山夫人恐怕也是为他所杀;而他那位倒霉的未婚妻,只怕也是他用来铸心的工具。 但越往后看,姜虞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反派「江玄」的行事动机。 你说他恋慕权势吧,但在他一统世家之后,并没有趁机巩固权势,反而一路往自毁的道路上狂奔,拉都拉不回来。 你说他就是个为了给男女主制造波折的工具人吧,可这个工具人针对的目标仿佛并不只限于男女主二人。 就凭他那股毁天灭地的作劲,姜虞怀疑他根本是要毁灭世界……不,是想自杀! 姜虞回忆到这里,疑窦更深了。 她忽然又想起小魔头身上那种非人类的自愈能力。 如果原着里的信息无误,眉山夫人和江家前任家主江小楼确是人族无疑。 两个人族诞下的孩子应该也是人族,怎么可能拥有那样的自愈能力? 还有那夜在魍魉道上,她对霹雳真人使出阎王符,修为和小魔头不相伯仲的霹雳真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死得凉透了,可这小魔头中了阎王符后竟还毫髮无损。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的自愈能力强大到可以生生扛过阎王符的催命法咒。 二是他根本就没有中「三更催命符」。 但太阴宫御下等级森严,太阴宫中五位护法大人全靠一张「三更催命符」控制手底下的人。 小魔头年纪轻轻,能在十八水府中做到判官这个位置,甚至诛杀了两个府君都无人追究,这代表他背后一定另有高层势力支持。 说不准那夜在兰香池见到的老者,小魔头口中所唤的「师父」,就是太阴宫某位护法。 如果他身上没有种下三更催命符,以太阴宫几位护法大人的诡诈多疑,怎么可能真正信任于他,并且对他委以重任呢? 姜虞越是深想,越觉事情复杂。 她正想得脑瓜子抽疼,心中直唿原着坑我,怎么原着里从来都没有写到大反派「江玄」其实是小魔头披马甲上阵呢? 忽然听到江玄喊她:「穿过这道一线天,前面就是游仙村了。」 姜虞抬头,只见眼前月光溶溶,雾气缥缈,两道山壁如同刀刃,笔直地插.入泥土中,中间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狭窄缝隙。 江玄运灵起符,放出一道灵火先行探路,然后就折身走回来,右手伸到姜虞面前,手掌摊开,露出一只白色的海螺耳坠。 「另外一只千里传音螺你没有丢掉吧?」 江玄把手中的海螺耳坠往姜虞怀里一丢,淡淡道:「把耳坠带上,进入游仙村后,切记不可离我太远,不然碰到点什么,我想救你都来不及。」 姜虞冷哼一声,低头戴上两只千里传音螺,从绿毛龟背上跳下来。 绿毛龟身上浮起一阵灵光,倏然化为手掌大小,被江玄收回天机匮中。 江玄转身往一线天里走,走出两步,觉察身后之人并未跟上,不由回头,冷声问道:「你腿断了?跟上!」 姜虞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耳朵,斜眼剜了江玄一眼,哼道:「你腿才断了!」 「……是湄婶婶给我传信了。」 江玄:…… 江玄默然无语,有些狼狈地撇开头去。 少女眼波流转,指尖上灵光一闪,两道幽蓝色的灵力缓缓注入海螺耳坠上。 过了片刻,千里传音螺似乎终于与远在畲山书院的眉山夫人连通了,少女一边捂着耳朵听眉山夫人说话,时不时点头,应上几句。 「好的,湄婶婶,我知道。」 「嗯嗯,湄婶婶你放心。」 …… 不知过了多久,姜虞与眉山夫人的千里传音终于结束。 江玄冷笑一声,问道:「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姜虞瞪了他一眼:「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可不欠你什么。」 江玄一滞,过了片刻,才软和了语气道:「姜二妹妹,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姜虞绕过他,大步朝一线天里走,脚步轻快,蓦地回身望他一眼,裙裾飞扬。 「湄婶婶说,叫我帮她看着你,必要时救你狗命!」 江玄跟在她身后,闻言立刻反言相讥:「就凭你?」 姜虞道:「湄婶婶还说了,你再欺负我,等回了畲山书院,她一定打死你!」 江玄:…… 第40章 龙眼树 幽冷的下弦月高悬天际, 一棵干枯的龙眼树伫立村头。 那龙眼树已经死了,干枯的枝桠纵横交错,腐烂发黑, 枝桠之间有两只瘦小的乌鸦驻足栖息, 不时发出苍凉暗哑的叫声。
第91页 忽地,乌鸦的嘶鸣戛然而止,「扑扑」的拍翅声疾响,两只乌鸦惊掠而起。 迷雾茫茫的荒村入口渐渐显露出两道远道而来的身影, 少年少女并肩而行,少女眼波灵动, 明媚娇俏;少年乌髮垂肩,发顶戴一顶子午莲花镶玉金冠, 衣冠风流, 眉眼间却有几分狂妄恣意。 这二人宛如误入了一副格格不入的荒村画景,不仅没有为这座死寂的山村增添一点颜色, 甚至越发衬托得此地荒寂瘆人。 刚走过村外的界碑, 姜虞顿觉温度直降,两臂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手拢住身上披风,不敢托大, 小心翼翼地跟在江玄身侧。 而江玄一进入此地,就像换了一个人般, 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姜虞虽不知此地究竟与他有何联繫, 但看他与眉山夫人争执时的模样,看他宁愿违逆母亲也要守护此地的样子, 多少也能猜到这个地方对他很重要。 二人经过村头的龙眼树, 江玄忽然停下脚步,掀起眼皮, 微微仰头,静静地凝望了满树枝桠许久。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次浮上心头。 午后阳光明媚,洒落在山谷间,整个村庄被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映照着,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悠闲氛围。 田中老牛慢吞吞地犁地,田埂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村人,正自言谈欢笑。村中总角孩童聚集在龙眼树下,嬉戏玩闹。 其中年纪最小的男孩俨然是一群孩童中的孩子王,小小年纪,却天生颇懂得驾驭人心。 「你们若奉我为老大,我就把树上最大的龙眼摘下来分你们!」 男孩身形尚小,跟只毛髮未长全的小鸡仔似的,口气却不小,这龙眼树这样高,连大孩子也不敢保证能够爬到树顶,他却信誓旦旦,扬言要摘下树顶最丰硕的那串果子。 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嘲笑道:「小奉哥儿,小豆芽菜儿,就凭你也能爬得上去,哈哈哈,别吹牛皮啦,我都爬不上去呢。」 男孩一刮鼻子,叉腰大笑:「那是你们胆小,且瞧我的!」 男孩说完,走到龙眼树下,小心地叠起衣袖。 这是阿娘给他新做的衣裳,今天才换上,可不能刮坏了,男孩心中暗自想道。 接着,他双手抱住树干,刷刷几下,动作轻灵又迅捷,众人还未看清楚,他就跟只窜天猴儿似的,一下蹿到树冠最高处,一手攀住树枝,一手伸出摘了串果子丢下去。 树下围站的众孩童纷纷叫好。 「奉哥儿好厉害,快多多摘一些丢下来!」 男孩得意地大笑:「听不到——你们该叫我什么?」 众孩童抬起双手围在嘴巴,高声唿喊:「奉老大——快多摘一些龙眼丢下来!」 男孩擦了把额上的汗,缘着树干分枝朝外爬出一点,不断地折断果子丢下去与众孩童分享。他忙得专注,完全都没有发现脆弱的枝干正一点一点向下倾折。 直到一声「嚓」的断响传来,男孩骤觉身下一空,整个人毫无防备地从树冠顶部掉了下去。 眼见着就要摔落于地,地坪上忽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在男孩堪堪坠地的时候接住了他。 男孩惊魂未定,被妇人抱在怀里,吓得两眼无神,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揪着妇人的衣襟放声大哭。 「阿娘——呜呜,阿娘,我好怕,呜呜呜……」 其他孩童纷纷围过来,递出手里的龙眼,帮着妇人哄他。 「奉哥儿,你别哭了,都是我们不好,不该哄你去爬这树……」 「喏,奉哥儿,这些龙眼我们都不要了,都给你了,你快不要哭了。」 「奉哥儿,你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再哭下去就成花脸猫了。男孩子哭成这样羞羞脸的。」 妇人轻拍男孩背心,苦笑了一下,对众孩童道:「没关系,你们把龙眼拿去,都回家吃饭去吧。奉儿他就是爱哭,我哄哄他就好了。」 众孩童喏喏地应了声好,都散了。 妇人抱着男孩走到井边,打上一桶水来,为男孩洗手洗脸。 男孩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虽然已经不哭了,却还抽抽噎噎个不停。 妇人温柔地说道:「奉儿,还记得阿娘一直教你什么吗?」 男孩打了个嗝,语带哭音:「阿娘说,说奉哥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汉。」 妇人轻轻颳了下男孩的鼻头,笑道:「可世上哪里有像奉儿这么爱哭的男子汉啊?奉儿眼睛里是把龙王龙宫里的水都装上了吗?」 男孩被妇人这么一揶揄,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嘟起小嘴,抽噎道:「才、才没有呢。奉哥儿才不爱哭呢。」 男孩说完,立刻举起衣袖擦干脸上残余的眼泪,以证清白。 等他情绪稳定了,这才发现妇人一直都是用左手抱他,用左手给他洗脸。 男孩这才想起妇人方才是右手先伸出来接住自己的。他不禁有些惊慌地看着妇人垂落于身侧的右手,道:「阿娘,你的右手怎么了?」 妇人摸了摸男孩的头,依然是一副慈爱的笑容,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你这小豆芽菜儿,怪重的,把阿娘的手都扭到了。接下来几天阿娘可都干不了活,也吃不了饭了,你说怎么办?」 男孩听了呜咽一声,一双明亮乌黑的眸子里重新聚起泪花,瞧着又要哭。
第92页 妇人赶紧道:「欸?方才才说过什么来着?」 男孩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努力憋住眼泪道:「奉哥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哭。我可以帮阿娘干活,餵阿娘吃饭。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妇人牵起男孩的手,迎着夕阳往家里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你这小哭包,每次都说不哭,可每次哭得最响亮的就是你。」 男孩别扭地狡辩道:「我才没有呢。」 那个爱哭的小男孩终究是随着岁月流逝,一去不復返了。 那个冷月如霜的夜晚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从那夜之后,爱哭的小男孩再也没有哭过,也再没有人可以在他孤单彷徨,暗自垂泪的时候给予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姜虞陪着江玄站在龙眼树下,偷眼去瞧江玄面上神情,令她诧异的是,有某个瞬间她似乎在少年那双漂亮的乌眸中瞥见一层明亮的水光。 她眨了眨眼,再去看时,那层水光已经不见了。 风声萧索,吹得水井上方吊水的轱辘「吱吱」作响。 江玄抬步走到井边,从袖子里取出绿毛龟丢入井中,下令道:「吸点水上来。」 绿毛龟这几天被少年作践了许多回,这回终于受不了爆发了,在水井里一边扑腾,一边破口大骂:「娘的!你家小爷我是北冥玄武!是神兽!我又不是水桶,你把我丢到水井里吸水是几个意思?啊!几个意思啊!!!」 江玄冷冷道:「神兽啊,那必是大补之物,不如今晚就炖汤喝了吧。」 绿毛龟听闻此言,一下变成哑炮,嘴里絮絮叨叨,用龟言龟语将少年翻来覆去咒骂了千百遍,到底还是低头吸了一肚子水爬出来。 江玄把它捉到肩上放着,提步朝村中走去。 姜虞紧跟其后。 「你这灵宠居然会说话?」 除了像鹦鹉这样天生擅于模仿人类语言的灵宠,原着里还从未出现过会说人话的灵宠。 江玄道:「没听说过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吗?物久成精,习得几句人言人语,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绿毛龟在井底喝了一肚子水,此刻正满肚子井水哐当响,但凡开口,那水准得喷出去,它保准又要挨收拾。 因此它不敢开口反驳,只能在心里默默反驳:什么不值得稀奇?会说话的灵宠,普天下独它一份好不好?! 要不是它的前任主人把自己过继给了这个小魔头,它才不跟着这种个性恶劣的主子受罪呢! 二人说话间,已穿过村前晾晒稻谷,充当打谷场的地坪,再往前,便是田地。 可现在那田地中已没有往日里金色的稻浪翻涌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无碑孤坟。用最简单的黄土垒出一座半人高的黄土包,便是一座坟茔。 放眼望去,野草漫野,一座座坟茔伫立其间,走近了看,便能看到每座坟茔上头都叠放着三枚镇邪铜钱,铜钱下压着一张硃砂写就的镇魂黄符。 经过那么多年的风吹雨打,镇魂黄符上的笔迹依然鲜亮如初,苍虬有力,可见当初来此除秽之人术法高明,修为高超。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能完全渡化此地的怨魂。 从田地中间那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走过时,姜虞便深深感受到了那些怨魂的怨念。 她仿佛看见了剑影萧萧,火光恍恍,鲜血浸染大地,妇孺哭嚎,青壮男子手持菜刀、铁锹想要守卫家人,在绝对的武力压制前却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姜虞整副心神几乎要被这深重的怨念慑了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抱元守一,谨守心门大关,不该耽溺于怨念的影响中,可那些悽惨的虚幻影像又实在叫她心生怜悯,忍不住想要再多窥探一些,想要看看有没有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忽地,姜虞突觉眉心灵台间一痛,像有一根冰针狠狠地扎了进来,叫她神智顿然一清。 江玄收回手,冷淡地说道:「连元神都守不住,还敢放言要救我狗命。」 「我看你就是跟你那只胖猫一样有九条命,也不够我救的。」 姜虞:…… 姜虞捂着眉心,抬起眼眸,发现不知何时,二人早已走过那片凄凉的坟地,来到一处篱墙小院前。 江玄熟门熟路地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姜虞回首望了望,发现来时路上所见到的房屋皆已破败不堪,唯有这处小院竟还屹立不倒,就连这篱笆门看着都像是近一两年的手笔。 姜虞怀着疑惑走入院中,左右四顾,发现这小院门窗具全,门上甚至还贴着桃符。 等她步入正屋,便见绿毛龟蹲在正对门口的八仙桌上,正对着一个铜盆吐水,而江玄挽起衣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抹布打湿了,就开始仔细地擦起八仙桌后的供台来。 那供台上并未树立牌位,只供了一只泥金香炉,香炉前还有一碗龙眼,果肉干缩发黑,看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供奉的了。 姜虞走到八仙桌旁坐下,默默看着江玄擦完了供台,也坐下来,解下背上的天机匮,从匮中取出一包新鲜的龙眼,从供桌旁的橱柜里取了一只瓷碗清洗干净,就坐在桌边剥起龙眼。 他剥得小小心翼翼,果肉一丝儿都没被破坏。 姜虞看了一会,伸手摘下一只龙眼,小心地剥掉外壳,用手指轻轻拈着往碗里放。
第93页 偏就那么巧,少年的手正好也往这边凑来,二人指尖相碰,姜虞手臂微抖,圆滚滚的龙眼一下跌入碗中。 少年的指尖似乎也抖了一下,手臂悬于瓷碗上空,僵滞了一会,才慢慢把晶莹的龙眼果放入碗中。 他面上平静,指尖却宛如被温度极高的焰火灼了一下,那种温暖既令他渴望靠近,又叫他心怀恐惧,厌憎不屑。 他垂下眼睛,继续沉默地剥龙眼,才剥开一半果壳,忽然听到少女开口,嗫嚅地说道:「虽然你不是个好东西,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其实那日你和湄婶婶在四方楼中的争吵,我全都听到了。」 第41章 龙王庙 少年睫羽如蝶, 轻轻闪了两下,慢慢抬起眼睛,苍白的月光映得他一双乌黑的眼眸越发幽邃。 忽然, 他冷笑一声, 道:「哦,姜二姑娘倒是说说,你那日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姜二姑娘? 姜虞皱了下眉,敏锐地捕捉到少年言语间的称谓变化。 在他扮演「赵奉仙」这个小魔头时, 常常以一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语气唤自己「姜二姑娘」。 而当他扮演「江玄」这位世家大族少主之时,则总是亲切地称她「姜二妹妹」。 两人都不是傻子。 江玄这般唤她, 自是变相承认了她的猜测。 他言语间甚至还透露出一丝威胁的意味,仿佛只要她接下来的回答不如他意, 就以命相偿吧。 说实话, 姜虞心里其实有些琢磨不准。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小变态应当不会害她性命,可是想起原着里原主的结局, 她又觉得不是很淡定了。 毕竟这小变态是连自个儿亲妈都能威胁设计的人, 姜虞也摸不准他到底会不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姜虞半真半假道:「我知道游仙村有你想守护的东西。」 江玄静默地凝视着她。 姜虞正面迎上他的视线,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对于你的事情,你的秘密一点兴趣都没有, 也绝不会泄露给第二个人知道。你此行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也愿倾力相助, 回归畲山书院之后, 我甚至还可以帮你劝说湄婶婶……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哦?说来听听。」 姜虞觉得江玄的目光里像是藏了细针, 戳得她如坐针毡。 「我希望你和我解了这龙鳞婚契。」 篱墙外传来两声老鸦的聒鸣, 堂屋中一片寂静,闻针可落。 少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继续剥着龙眼,直到将一整包龙眼都剥完,奉到供台前,洗净双手,他才淡淡地问道:「你用什么来做保证?保守秘密?我只相信死人能够保守秘密。」 姜虞一听他这话,顿时感觉这笔交易好像有戏,赶紧竖起三根手指放到耳边,赌咒发誓道:「我保证守口如瓶,你若实在信不过,大不了我和你缔结一个心魔契。我若泄露你的秘密,便叫我道心尽毁,功体尽废。」 江玄轻轻抚掌,阴阳怪气地赞许道:「真是好魄力,好胆识,好得很吶。」 他眸光冷冽,瞥了姜虞一眼,起身拂袖而出。 姜虞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少年忽又倒转回来,大步走到她身前,抬手掐住她的脖颈。 他并未用力,然而冰凉的五指却叫姜虞不觉身子一颤,只觉得像是陡然被人从衣领间丢了冰块进来。 姜虞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少年的手臂,不满道:「啧,江思余,你别太过分了啊。咱们买卖不成情义在,你别脑子发昏胡来。」 江玄冷笑道:「情义?你若不是我的未婚妻,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何情义可言?」 姜虞试探性地说道:「青梅竹马的情义?」 江玄五指微收,沉声道:「再给我好好想!」 八仙桌上趴着的绿毛龟实在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少年人就是爱折腾,话说直白些会死吗?你这未婚妻是个傻的,哪里懂得少年郎那些曲里拐弯的心思哦。」 江玄和姜虞同时转头看它,异口同声地啐道:「你闭嘴——」 绿毛龟把四肢和脑袋往龟壳里一缩,不敢作声了。 心里气哼哼地想道:王八崽子活该活该。就你这狗脾气,如果不是有门娃娃亲在,八辈子都讨不着老婆! 少年阴冷冷地说道:「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姜虞沉思片刻,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臂:「咱们之前结过心魔契的,此刻杀了我,便是违契……」 姜虞说到后面,江玄脸色益发阴沉,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没了声儿。 姜虞索性破罐子破摔,和江玄耍起赖皮,将眼一闭,手一摊道:「行了行了,你爱杀就杀好了。来吧。」 过了一会,掐在她颈间的手依然保持那个力道和姿势没动。 姜虞忍不住偷偷将右眼睁开一条细缝,想要偷窥一下少年此刻是何神情。 可她才把眼睛睁开一点点,视野中忽然瞥到一根手指直戳戳往她眼珠子戳了过来,吓得她眼皮疾闪,一下又闭上了眼。 江玄的手指从她眼皮上掠过,又移向她的眉心,摸了摸她眉心间那枚梅花印痕,冷哼一声,松开手,大步出门而去。 姜虞听见响动,赶紧起身跟上去。 哼,就知道这小变态说说而已,口里喊打喊杀,最后不是还是不敢下手?
第94页 不看僧面看佛面,以眉山夫人那嫉恶如仇,耿直不阿的性子,若这小变态真敢动她一根手指头,眉山夫人怕是要押着他上冬藏仙府以命赔罪。 姜虞跟在江玄身后,有些得意地畅想了一番,却不知少年心中正磨刀霍霍,寻思来日一定要让她为今日的事情付出「代价」。 二人离开小院后,整座小院便渐渐淡化消失,最终完全与村中飘荡的迷雾融为一体。 游仙村坐落于盆谷之中,四面环山,正朝东方有一条长约三里的峡谷可通外界,其余三面群山相连,百里之内皆是人迹罕至的上古密林。林中古木参天,雾障蔽日,毒虫走兽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不少不为人知的凶禽勐兽,别说普通人无力抗衡,便是修士遇上,也够喝一壶的。 姜虞跟随江玄,托他的缩地成寸之术,不过一两个时辰,便深入到西面密林深处。 江玄此行,明面上是为了探查西门独秀的下落,背地里实则是为了找寻当年失落的梵海青灯灯芯。 如影族的线报无误,当年太阴宫那位九护法最后现身的地方便是游仙村。 九护法…… 姜虞寸步不离江玄身周,口中问道:「我听说过游仙村的事情了,知道这里已成为让各大世家束手无策的阴尸地。既然如此,你那位风雅师兄为何还要来此地查探,难道不知此地兇险?」 江玄道:「西门风雅自视甚高,平日又以家主传人自居,之前西门家有弟子在游仙村附近失踪惨死,他身为此辈俊秀,焉能坐视不理?」 姜虞点头,嘆道:「看来世家传人也不是容易做的。」 这位西门独秀不愧是将来要和小魔头一起搞事情的男人,年纪轻轻倒是深谙权势险中求的道理。 越往前走,树林越密,道路难辨,江玄从天机匮中取出一只罗盘,凝聚剑气,刺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到指针上。 罗盘的指针便缓缓地转动起来,忽地,指针定住不动,笔直指向一个方向。 江玄挟着姜虞掠起,脚踏松影,从林子上方飞掠而过,不多时,忽然瞧见苍莽青山之中,有一座高大雄伟的宝塔伫立其间。 宝塔的塔身被树藤缠绕,瞧不清全貌,只能从月光下发散出来的金色辉泽,和树藤间暴露出的宝顶中隐约可以猜想到这座宝塔的往日辉煌。 直到二人临近宝塔周围,落地站稳,姜虞仰头细看,才终于勉强看清这座宝塔的规制。 这是一座通体镶了金箔的浮屠塔,塔身上一条石雕的五爪长龙绕身其上,大至龙首龙身,小至龙爪龙鬚,无一不栩栩如生。 姜虞讶然出声道:「这是一座龙王庙?」 千年之前,龙族势盛之时,凡俗之间不奉神,不奉佛,只信奉龙王庙。 及至那位四海龙君封印龙族之后,龙族在陆上渐渐式微,无数龙王庙被推倒、摧毁,龙王庙的信徒也不得不改换信仰,或是远走山野。 江玄收了罗盘,提步朝龙王庙的入口走去。 「塔中有人。」 「是你那位风雅师兄?」 「不知。」 「你既不知塔里藏的是人是鬼,贸然闯入,岂不危险?」 江玄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了少女一眼,忽然抬手取下背上所负的天机匮,解下法衣,朝姜虞一丢,道:「穿上。」 姜虞知道江家的法衣上绣有小型防护法阵,可以抵御外界攻击。但她还是忍不住面露嫌弃,颇有些不知好歹地说道:「你这法衣给我太大了啊。」 姜虞嘴里这么说,行动上却还是老实不客气地套上了少年的法衣。 穿好之后,她提臂摆了摆长出一截的袖子,示意江玄:「你瞧。」 江玄:…… 江玄勐地转过头去,提步朝前走。 幽微的光落在少年身上,少年的耳尖破天荒地浮上了一层浅浅的血色。 龙王庙入口处的树藤已被人砍断,倒是为他们省去不少功夫。 刚通过旋转的石门进入宝塔,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便迎面扑来。 宝塔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塔中伸手不见五指,姜虞心里有点发虚,忍不住抬手往前一抓,想要将手搭在江玄的天机匮上。 却不想这一抓竟落空了。 姜虞浑身一紧,立刻将两根手指探入腰间的储物灵囊,抽出一道黄符来。 她谨慎而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轻抵石墙,确保自己不会腹背受敌,打起精神,凝神应对起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险。 她不知为何一进入龙王庙就和江玄走散,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务必打起十分警惕。 姜虞屏息等了一会,只觉鼻尖上似乎出了一层冷汗,心跳越来越快。 忽然,她听到黑暗中有幽幽的嬉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第42章 色戒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慢慢浮起莹白的魂影,星星点点,飘飘荡荡, 如同幽灵水母浮游于暗无天日的深海, 朝姜虞逼了过来。 姜虞当机立断,运灵起符。 「天煞五雷,镇恶除邪,速奉吾召, 急急如律令!」 黄符脱手射出,符纸上紫色电流流蹿, 倏然暴涨,化为一条紫色电蟒, 摇首摆尾, 横冲直撞,所过之处, 魂影尽散。 被击散的魂影发出似哭似笑的尖叫声, 声音扭曲,沖盪耳膜。 姜虞强忍着头疼耳鸣,手上不停, 连续发出四道天煞五雷符后,便觉手臂微抖, 灵力不继。
第95页 四道五雷符凝成的电蟒散发出幽蓝色的萤光, 环绕于她的身周,雷威煌煌, 迫得外围的魂影暂时不敢靠近。 姜虞终于得到一息喘息之机, 她聚起灵力,打开千里传音螺。 不一会, 千里传音螺中传来熟悉的潮汐起伏声,姜虞知道这代表与江玄的传音螺连通了。 「江……」 姜虞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传音螺之间的联繫就被另外一头的人强行掐断了。 姜虞听到传音螺那一头传回空洞的迴响,愣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忍不住气骂道:「黑心肝的小魔头!小变态!」 她可算明白进龙王庙之前江玄为何要把法衣解下来给她,为何二人刚进入塔中,他便凭空消失了。 原来这小子早觉察到龙王庙的入口被人布下了陷阱,打算推自己下来帮他蹚坑呢。 姜虞气得身子微颤,但到底没失去理智。她手持黄符,倒步后退,想要从来时的入口出去,想不到才退了一步,原本坚实的塔墙陡然化作软塌塌的泥煳煳。 她整个人陷入其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进去。 再睁眼,便到了一处血光盈耀的空间。 姜虞才落地站稳,便觉脚上一紧,被一只枯瘦如鸡爪的白骨手紧紧攥住了脚踝。 她低头,看到一具身披大红嫁衣的白骨骷髅匍匐于地。 那骷髅抓住她一只脚,缓缓扬起头来,两只黑洞洞的骷髅眼眶里,有两点幽绿的魂火跃动,一条猩红长舌从骷髅嘴中蹿出,如同蛇信。 只闻那红衣骷髅嘶嘶笑道:「你这具身子生得不错,就是人木了些,不懂得何谓美人身,风流骨。如斯暴殄天物,倒不如给了我吧。」 姜虞:…… 我可去你x的! 姜虞额上的筋一跳,蓦然抬脚,毫不客气地把那只红衣骷髅一脚踹飞。 红衣骷髅遭此一脚,整具骨架发出分崩离析之声,轰然坠地,「啪」的一下摔得四分五裂,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却有一条长长的舌头撕裂嫁衣,闪电般直直射向姜虞面门。 姜虞仓促之间来不及应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舌头袭到身前三寸之时,她身上的法衣忽然浮出一层耀目金光,一轮光罩如同盾牌般出现在她身前。 骷髅的舌头撞击在光罩上,「咚」地发出金石相击之声,然后舌尖上突然冒出一点火星子,如星火燎原,瞬间整条舌头都熊熊燃烧起来。 零碎的白骨在地上翻滚,鬼哭狼嚎。 姜虞耳边不断响起「咄咄」之声,无数舌头从四面八方蹿了过来,如同万蛇出洞,不断地击打在薄如蝉翼的护身法阵上。 姜虞心胆颤颤,正忧心护身法阵下一刻会不会破裂之时,忽有空灵的诵佛之声传至耳边。 「……地藏菩萨摩诃萨力,大德渡罪普众生。拔舌地狱,堕!」 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字音落下,万千猩红长舌纷纷化作一蓬血雾消散。 霎时间,整个空间里都瀰漫着细密绵绵,如同牛毛细雨般的血雾。 姜虞朝诵佛之声的来源处望去,看到血雾中有一格约莫十二、三岁,身着黄色僧衣,披朱红袈裟,手执降魔禅杖的小和尚缓步走来。 那小和尚一直走到姜虞的护身法阵附近,才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姜虞身上的玄黄法衣,面露瞭然之色,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口中道:「小僧来自梵天净土不归寺,法号空空如也,敢问施主可是灵州江氏弟子?」 姜虞刚被江玄坑了一把,现下正是警戒心最重的时候,闻言不答反问:「你说你是不归寺的僧人,有何凭证?」 空空如也闻言沉默了一会,忽然放下禅杖,转过身去,动手就脱衣服。 姜虞「呀」了一声,抬手遮在眼前,只闻窸窸窣窣几下,空空如也忽然出声道:「这是小僧身上所烙的佛宗五戒印,还请施主明察。」 姜虞两根手指微张,透过指缝潦草地瞥了一眼,看清空空如也背上五戒印的印记后,便匆忙收回视线,道:「行了行了,你快把衣服穿好。」 空空如也觉察少女的敌意和怀疑缓和了许多,才穿上衣服,从袖间取出一块通体莹白的石头,就地打起坐来。 那块石头被他握于双掌之中,随着灵力催动,渐渐有莹白色的润泽辉光从他的指缝间散发出来。 又过了一会,那石头里忽然传出千百僧人齐声诵念《地藏经》的声音,佛音绕耳,空间中的血雾顿时为之一清。 姜虞站在原地不动,保持安全距离,问道:「这是何物,你在做什么?」 空空如也回道:「此乃留音石,有留音之效,乃梵天净土特产。这阵法中藏有不少凶魂恶鬼,一不留神便会趁虚而入。但他们惧怕诵经之声,用此法可以勉强将他们镇压一会。」 姜虞这时才有点相信这小和尚是个正经和尚。 她抬头四顾,只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口倒扣于地的大锅里,忍不住问道:「阵法?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空空如也道:「这是太阴宫妖人花衣僧的看家本领,名唤大德金钵阵。」 小和尚为人实诚,不等姜虞细问,便自己将来龙去脉全都交代了。 「这大德金钵本是我不归寺中一位师兄的本命法器,不知渡化了多少孤魂野鬼,又收服了多少凶煞恶鬼。只可惜我那位师兄后来受魔考所惑,堕入魔道,成了魔道威名赫赫的太阴宫大护法怒佛尊者,这口镇压了无数凶魂的大德金钵便被他传给了弟子,花衣僧。」
第96页 「花衣僧藉助大德金钵中本来就有的凶魂,炼制出一座遇神杀神,遇佛困佛的大德金钵阵。」 姜虞:…… 这种事不该是宗门之耻吗?按常理说,本宗弟子总要尽力遮掩才是,这小和尚怎么跟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现下阵法尚未启动,我尚能勉强应对,届时发动起来,只怕你我二人皆要化为钵中亡魂了。」 姜虞听罢,轻碾贝齿,只觉身上的法衣就像一个赤.裸.裸的嘲笑。 她怎么就忘了呢? 那小变态根本就不是个好人,又怎可能真地安了什么好心! 到了这时,姜虞对这小和尚的说法已有了四.五分相信。 「不归寺远在西北无妄海对岸,与塞上江南相隔不止万万里,你怎会孤身一人来到塞上江南边境的一个小小荒村?」 空空如也至小长在佛寺,心性单纯耿直。他被困在大德金钵中数日不得而出,骤然遇到一个仙门大宗弟子,立时便将其当作了「自己人」,因此言无不尽,知无不答。 「实不相瞒,我是追随多年前不归寺失落的一样至宝才来到此处的。」 「何种至宝?」 空空如也说到此处,稚嫩的面庞上不由流露出庄严肃穆之色,道:「正是本寺镇寺之宝,梵海青灯的灯芯。」 梵海青灯这个设定,姜虞倒是仍有印象。 在原着中,梵海青灯就和一些上古法宝一样,基本上都属于「传说中」的宝物。传说梵海青灯是燃灯佛涅槃后留下的本命法器,得之可倒转时空,逆转阴阳生死。 但不归寺身为万佛之宗,守卫何其森严,梵海青灯更是一直被歷代主持亲自收藏着,根本无人能碰到一根指头,就连不归寺中的大德高僧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这件镇寺之宝一面。 天长日久,传说便真的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 现在这小和尚的话不仅证实了梵海青灯的存在,甚至还带来另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梵海青灯的灯芯,被人,盗走了! 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厉害,竟能突破不归寺的重重守卫,潜入其中盗走这件镇寺之宝的灯芯? 姜虞好奇道:「那你可查清这灯芯是被何人所盗?」 空空如也道:「我寺长老一直都知道灯芯是被何人所盗,只是多年来一直寻觅不到此人踪迹罢了。」 空空如也长嘆一声,将当年灯芯被盗之事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秋枫似火的日子,不归寺一年一度的万佛论道会照常举办,与会者除了有从梵天净土各地佛寺赶来的僧人,还有佛土之外各世家、各宗门派出的弟子。 万佛论道,正是群英汇聚,人人都尽展其能,舌灿莲花,论道会比过十九场,在临近收尾之际,却有一位不速之客凭空而降。 而这位不速之客,便是空空如也那位叛寺而出,后来又堕入魔道,成为太阴宫大护法的师兄,寂照禅真。 空空如也虽与这位大师兄有师兄弟之名,但因为年纪相差太多,其实并没有见过这位大师兄真容。 但他常听寺中长老惋惜地提起,说这位大师兄天性聪颖,精通佛理,修为超然,一连九届,皆是万佛论道魁首。凭此资质,在同辈弟子中一时风头无两,本该是这一辈弟子中最有望追逐「佛子」之称的人。 可惜在一次除魔之中不小心犯了戒,一朝前途尽毁。 寺中长老说到这里,往往摇头得更是厉害了,惋嘆道,可惜可惜,实在是太过可惜。当年若不是寂照禅真的师父过于严苛,逼迫太过,寂照禅真也不至于魔考缠身,堕入魔道。 姜虞听到这里,不由问道:「你那位师兄究竟犯了何戒,竟这么严重?竟然招致前途尽毁这样的结果?」 空空如也双手合十,轻轻吐出胸腔中的于闷之气。 「我这位大师兄犯的是……」 「色戒。」 「并且他痴心不改,丝毫未有悔过之意。」 第43章 寂照禅真 太阴宫大护法怒佛尊者, 前不归寺弟子寂照禅真在整个极乐净土中地位超然,仅次于太阴宫那位神秘的宫主之下。 能令这样一个男人迷恋沉沦,不惜放弃自己前半生唯一的信仰,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 姜虞心中好奇之意愈盛, 提起耐心,继续听小和尚空空如也讲述下去。 寂照禅真年少爱好游歷,性情刚直不阿,路遇不平, 二话不说,出手就怼。 但好在他年纪轻轻就修得一副金刚不坏的罗汉金身, 因此一直没有遇到解决不了的硬点子。 直到那一年,寂照禅真游歷至天督城附近, 救下一名从城中逃出的少女。 那少女生得甚为貌美, 清灵脱俗,然而心智却有些痴痴傻傻, 宛若稚童。 寂照禅真救下她之后, 起初以为她只是一个不小心离家出走,心智有缺的普通少女,待问明她来自天督城后, 便打算护送她回天督城中与家人相会。 谁知少女听后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摇头, 口中直唿「我不回去, 我不要回去」,当下竟发起癔症来。 寂照禅真疑心大起, 眼见少女就要昏倒, 不由伸手扶了一把。 这一搭手,不小心撩起少女的衣袖, 这才发现少女莹白的手臂上布满青紫色的痕迹,微微松开的衣领下也露出不少红色印痕。 寂照禅真不识情.事,只以为天督城中有人虐打她,才使得她如此恐惧。
第97页 当时的天督城非凡俗之地,城中七十二洞天福地,三十六悟道靖庐皆由修仙之人占据,各家各派拥戴淮阴付氏为尊,共享玉京山内的天材地宝。 修仙之人,追求长生大道,本该早已超脱凡俗,寂照禅真想像不出,究竟是怎样道德败坏之人,竟对一介弱质纤纤的少女下此狠手? 寂照禅真正义之心大起,决定带少女回去讨要说法。 谁知少女听闻,仍是苦苦哀求,只言自己绝不再回天督城,如果大师肯发善心,请护送她到东海。 寂照禅真讶然问道:「东海早已被封印了,你去东海做什么?」 少女回答,她是被人掳到天督城的,家人都在东海附近。现如今她侥倖脱身,自然是要回去寻访家人的踪迹。 寂照禅真观她神色,只觉她言语之家似有隐瞒。 但他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见这少女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他本来就是到处游歷,原先也不曾去过东海,正好可趁着这个机会东行游歷一番。 如此,不归寺的青年僧侣便和这位来歷不明的少女结伴东行,孰料不出三日,便在路上遇上数波神秘人马围追堵截,目标皆是要将少女掳走。 寂照禅真生来是个倔性子,越是有人围追,他心中要将少女送到东海的决心便越发坚定。 可他修为再高,毕竟只有一人,对方派出的人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兼之二人在明,敌方在暗,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寂照禅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终于有一日二人被围困于荒山之中,寂照禅真拼力厮杀,仍旧无法带少女突出重围。 暴雨沖刷,雷电轰鸣。 寂照禅真一根降魔杵舞得虎虎生威,可围杀他们的人如同蚂蚁,源源不绝,寂照禅真秉持「只打伤,不打死」的原则,不免叫那些贼人钻了不少空子。 渐渐地,僧人的僧衣被血水浸透,动作越来越迟缓。 大雨模煳了僧人的视线,僧人身子摇摇欲坠,却依旧如同一座沉稳的青山般,手持降魔杵拦在少女身前。 他的视线穿透雨帘,望向不远处黑沉沉的人影,手持佛礼,沉声道:「小僧既答应护送这位女施主回东海,就绝不会食言。各位若再强逼,便只有从小僧的尸体上踏过去!」 「小僧虽不知各位出自何门何派,但小僧若死,梵天净土不归寺势必追查到底,请各位善自思量!」 杀手之中,有一领头之人桀桀笑道:「寂照禅真,你护送了这小妮子半月有余,可知她是何人?」 寂照禅真垂睫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并不答声。 少女面色惨白,身子发颤,像是极惧怕那人说出答案。 那领头之人半丝怜香惜玉之情也无,冷酷地说道:「寂照禅真,我听闻你本出身东海附近一处渔村,只因当年恶龙作祟,血洗了整个村子,不归寺高僧十方无量途经村落,发现了尚在襁褓中的你,这才将你带回寺中,抚养成人。」 「而你身后护着的这个人,便是当年血洗渔村的那条恶龙诞下的孩子,是你的杀父杀母仇人之女。知道了这个,你还打算继续护着她吗?」 寂照禅真抬起手,轻轻拨弄了两下颈上悬挂的念珠,沉默片刻,摇头道:「你也说了,当年屠村之人是那条恶龙,又与这位女施主有什么相干?难道这位女施主曾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吗?」 领头之人听了这话,便知这位青年僧人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他冷笑道:「那你就别怪某对不住你了。这小妮子是我家主人最珍爱的炉鼎,万万不可能叫你带走!」 寂照禅真听了这句话,皱了皱眉,转头看了少女一眼。 「炉鼎……」 他低声重复,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间明白初见时少女身上那些不堪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少女的表情已经转为木然,像是丢了魂一般,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住青年僧人英俊的面庞。 下一瞬,少女死寂的眸光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公示于众,那双宁静美丽的眸子里充斥了太多情绪。 绝望,羞辱,愤恨,怨毒,自惭形秽。 她蓦然转开头去,不敢再看寂照禅真,像是再多与他对视一眼,便会脏污了僧人不染尘埃的僧袍。他越高洁,便越发显得自己丑陋骯脏。 寂照禅真生来情绪淡泊,但那一夜,却第一次感受到什么一种针扎似的情绪在胸腔中慢慢蔓延开来。 寂照禅真忽然把降魔杵交到少女手中,道:「拿着,若是站不住了,就用这柄降魔杵撑起自己。」 少女眼睫急颤,倏然掀起眼皮,隔着一层泪水,如同隔雾看花,完全无法将寂照禅真此刻的神情看真切。 她听到僧人淡淡道:「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僧人说完,霍然转身,双手合十,大德金钵浮在他身前,发出暗紫色的微光。僧人的诵经声越来越快,大德金钵上的光芒也越来越亮。 忽然,暗紫色的光芒攫取了整片天空,如同晚霞般漂浮移动,洒下暗伏杀机的辉光,整片荒山之中霎时间充满了鬼泣鬼嚎。 那一夜,僧人第一次犯下杀戒。 再后来的事情,寺中师叔师伯不肯细说,空空如也只能从各种道听途说中拼凑出当年的故事。 总之寂照禅真在护送少女回东海的途中又犯下色戒。
第98页 两戒并犯,寂照禅真无地自容,本是要回不归寺中自领处罚,可谁知他前脚刚离开东海,少女后脚就被人残忍杀害。 寂照禅真在回归不归寺途中心念不宁,总觉似有大事发生。最终他还是放心不下,折道返回东海,可迎接他的只有一具化为半人半龙的尸体。 原来少女已怀有身孕,杀她之人不止害了她的性命,还将她肚腹剖开,强行取走了腹中尚未成型的龙胎。 寂照禅真抱着少女的尸体,泣不成声,就地入魔。 他凭藉兇手留下来的痕迹,一路追查,最终发现兇手竟是天督城那位表面上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城主,付东流。 彼时付家在天督城一家独大,权势滔天,寂照禅真虽是不归寺这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然一人之力,如何撼动大树? 寂照禅真一心復仇,也知此后手上必然要沾染诸多杀孽。 在得知兇手是何人之后,便返回不归寺中,详述这段时日里自己所犯下的杀、色二戒,向师父请罪,恳请寺中长老做个公证,将他逐出师门,省得被他往后的所做所为连累名声。 寂照禅真的师父十方无量听完后,怒罚了徒弟三百僧棍,但坚决不同意将爱徒逐出师门。他固执地认为爱徒是被妖女所惑,心生魔念,才会生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心思来。 因此十方无量将寂照禅真重罚一番,强行关到芥子福地中,希望徒弟能够面壁思过,好好想清楚。 寂照禅真被囚了三年,终于破开封印,留下一封决绝书,强行破寺而出。 三年后,外面已是另外一番光景。 付家多年来在天督城作威作福,早已招致不少怨恨,正是墙倒众人推,天督城中各家各派暗中联合,在付东流一位关门弟子里应外合的配合下,藉助冬藏仙府、灵州江氏的助力,将付家连根拔起。 寂照禅真在决战最后终于赶到天督城,亲手砍下了付东流的首级,为惨死的少女报了仇。 那一战之后,寂照禅真再也回不去不归寺,后来几经辗转,竟然加入了太阴宫。 姜虞听罢,心下感嘆,这位怒佛尊者是真的惨,如果当初不是他非要回寺请罪,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心爱之人,是不是后来这一系列惨剧就不会发生? 还有,天督城那位前任城主真是糟老头子坏得很,剥腹取胎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也能干得出来,何止是该杀? 简直是该碎尸万段! 要按她的脾性,如果有人敢这样对待她的爱人亲朋,不将对方挫骨扬灰,实在是太便宜对方了。 空空如也提到当年天督城那场血洗清牌的大战,姜虞倒是印象颇深。 原因无他。 在原着中,付东流门下那位与其他各家里应外合的小弟子沈危,与原主父亲姜沖、江玄之父江小楼,乃是八拜结交的异姓兄弟。 沈危对江玄颇为照顾,待江玄如同亲子,对他的修炼多有指点,也是最乐于促成江玄和原主这桩婚事的长辈之一。 但不知为何,临到结局,江少主竟倾尽全力派人攻打天督城,最后更是不惜以自身修为为引,把整座天督城都炸了。 第44章 龙女相思 空空如也讲完故事, 一抬头,就见女施主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少女明眸善睐,便是发怒, 也丝毫不减损她身上的娇俏灵动, 反而益发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气来。 空空如也不免看得呆了呆,赶紧低下头去,在心里诵念了几句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小僧有罪,佛祖莫怪……」 定了定神, 才重新抬起头来, 唤了姜虞一声:「这位女施主……」 姜虞眸光一闪,回过神来。 她刚刚想到江玄, 想着想着, 不觉恨得牙根痒痒。心中暗骂自己怎么那么蠢,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那小变态手里? 她就不该搭理他, 也不该可怜他。 没错,从今以后, 她管他去死! 顶多就是看在眉山夫人的面上, 等他死了再帮忙收个尸,这已是仁至义尽了!姜虞忿忿地想道。 「你先时说不归寺各位长老其实清楚梵海青灯的灯芯乃是为何人所盗, 难道便是被你这位大师兄寂照禅真盗走的吗?」 空空如也摇头道:「非也。我那位大师兄虽然后来沦落魔道, 与魔道妖人为伍,但还不至于做出盗窃那般下作的事情。」 「当年他大闹万佛论道会, 和我寺住持订立赌约,若他赢得本届万佛论道魁首,恳请我寺将梵海青灯的灯芯借他一用。寂照禅真虽然厉害,但论对佛理的研习参悟,到底还是比不上我寺诸位长老。在最后一场以棋论道的赛局中,他以一子之差惨败。」 「然而寂照禅真对梵海青灯势在必行,赌约失败后,他竟当着全天下人之面,在不归寺门口苦苦跪求,哀求住持将灯芯借予他。」 「他在不归寺门前跪了七日七夜,不论风吹雨打,都不曾动摇分毫。第七日夜间,暴雨如瀑,寂照禅真仍在寺门前跪着,忽见寺门大开,老住持撑着伞从内中走到他面前,惋嘆道:『孩子,起来吧。老衲本已决定将灯芯借于你,怎奈……唉,老衲今夜才发现灯芯竟被人盗走了』。」 姜虞问道:「灯芯究竟是被何人所盗?」 空空如也道:「当年寂照禅真入不归寺,身旁还带了两个人,便是太阴宫五护法朽蛊道人和九护法龙女相思。」
第99页 「住持发现灯芯被盗的那晚,寂照禅真便发现龙女相思失踪了。龙女相思盗走灯芯,逃匿而去,自此十数年,犹如滴水入海,自此再也寻不到踪迹。」 姜虞听到「龙女相思」,不由联想到自己身上。 现如今,龙族在四海境外已近乎死绝,仙门宗派又对龙族血脉甚为忌惮。在这样的境况下,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将被许多人视为眼中钉。 原主身负龙族血脉,而其父姜沖乃为人族,那么这龙族血脉只可能是从其母茱萸身上继承而来。 巧的便是,茱萸和盗走灯芯的龙女相思都出身于太阴宫。 太阴宫内两位护法大人皆身怀龙族血脉,而之前在黑水城,大城主敖烈发现她的半龙血脉后,曾经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言语间透露出人族与龙族不可能互通血脉的意思。 如果人族与龙族的血脉果真无法互通,那当年寂照禅真遇上的那位半人半龙的少女究竟从何所来? 「她」的母亲茱萸和龙女相思是龙族,还是也一样是半人半龙混血? 「龙女相思为何要盗走灯芯?」 空空如也道:「我也不知,师父不肯说。但我听说当年龙女相思在跟随寂照禅真来到不归寺前,刚刚痛失爱子,所以我猜测龙女相思盗取灯芯,大概是为了復活她死去的孩子吧。」 龙女相思……痛失爱子…… 恰如一道灵光闪过,姜虞蓦地将江玄拼尽全力,冒着与眉山夫人决裂也要守护游仙村的前因后果联繫起来了。 龙女相思从不归寺中盗走梵海青灯的灯芯后,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游仙村,而江玄与游仙村渊源颇深……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龙女相思痛失爱子之后,走火入魔,一心只想救活爱子。她在盗走灯芯后,便藏匿起来。后来不知为何,与眉山夫人产生交集,并掳走了眉山夫人的孩子。 龙女带着这个孩子隐居于游仙村,度过了一段平静宁和的时光。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忘记失去孩子的痛苦,并将眉山夫人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哪知有朝一日,游仙村遭逢大难,一个被心魔所惑的西门家剑客血洗了整个村子,龙女相思拼死护着那个孩子逃出去…… 再后来,江玄终于被江氏夫妇寻回,认祖归宗,顶替了自己那位命中注定早夭的兄弟的身份。 姜虞一颗心砰砰直跳,回想起那日四方楼中江玄与眉山夫人对峙的场景,心中不禁生出一点悲哀之情。 看江玄对游仙村的守护,想来他对养母龙女相思的感情颇深。 但偏偏是这位养母将他掳走,使得他小小年纪便丧失与父母间的天伦之情。即便他被江氏夫妇认回,他过往背负的那些黑暗依然不可能公之于众。 他只能顶替兄弟的身份,当一个傀儡般的江家少主。 江玄是他的名字,还是他从兄弟那里「借」来的名字呢? 赵奉仙这个名字,是龙女相思赋予他的吗? 如果说名字是一个人在世间存在过的符号化象徵,那么究竟哪个名字才是真正的他呢? 害他与亲生父母骨肉分离的养母给了他最真挚、最无私的母爱,最后甚至以命换命,只为救他逃离刀口;而他的亲生母亲却对他怀疑忌惮,对待长姐之子甚至比待他更加亲近。母子二人关系如同水火,说是母子,倒不如说像仇雠。 姜虞发现自己又开始对这个小变态心软了,赶紧偷偷在大腿上掐一把,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 清醒一点吧傻孩子,那小变态再可怜,也和你没有关系。 但是她又为什么,忍不住感到有些小小的心酸呢? 姜虞暗自嘆息:这大概就是人性本贱吧。 正在这时,一直缭绕于耳畔的梵音吟唱忽然像卡带一般停顿下来,留音石的辉光忽明忽暗,留音石里的声音便一直停留在最后一个字音,循环往復。 小和尚目露惊慌之色,道:「糟了,留音石出问题了!」 姜虞赶紧打开法衣上的护身结界,把小和尚一起罩进来,双目一扫,果见黑暗中又有许多恶鬼的魂魄涌聚而来。 她忍不住扶额,吐槽道:「你们不归寺的留音石还会卡带的吗?」 空空如也收起留音石,双手合十,虚心求教:「敢问女施主,何为『卡带』?」 姜虞正欲解释,忽然听到「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有一道黑黢黢的影子从半空中坠落,「咚」的一声摔到地上。 恶鬼见了,犹如瞧见一块可口鲜肉,立刻如苍蝇般围了过去。 那人影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无差别地往外乱丢黄符攻击,一边哭声叫道:「走开,快走开!呜呜呜,你们别靠过来,你们知道我姑母是谁吗?我姑母是夏鸣仙府府主……」 哈,真是天道好轮迴,竟然叫她在这里碰上诸葛绮红这货了。 空空如也一听到「夏鸣仙府」四字,立刻拿起禅杖要冲出去救人。 姜虞伸臂将人一拦,道:「你等等,别一听到是个仙门大派出来的弟子就去救,万一救了只白眼狼可怎么办?」 空空如也犹豫道:「可是,可是……」 姜虞稳住护身法阵,带上空空如也慢慢走过去,在距离诸葛绮红七步外站定,闲闲道:「绮红师姐,真巧,竟在这儿碰到你了。」
第100页 诸葛绮红百忙中定睛一看,发现众恶鬼似乎不怎么敢靠近姜虞身上的护身光罩,连忙急道:「虞师妹,你快救救我,你快救救我啊!」 姜虞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她在地上打滚,眼珠子一转,心中忽然有了个「报仇」的点子。 她朝空空如也道:「小师傅,我可能借你那留音石一用?」 空空如也点头:「自然可以。」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留音石,双手奉上。 姜虞拿着那颗大如鸡卵的留音石上下抛了抛,朝诸葛绮红道:「绮红师姐,你素知我为人。我自小娇纵任性,有仇必报,你当日在道观中那般待我,怎么还敢奢望我今日救你性命呢?你真当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棒槌啊?!」 诸葛绮红被恶鬼缠身,众恶鬼将她扑到,不断地张口啮咬她的神魂,诸葛绮红只觉好似身受凌迟,整个身体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撕裂一般。 她跟随姜玉、叶应许二人寻到龙王庙外,急于表现自己,冒失冒进,不小心陷入这奇怪的法阵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值此生死攸关之际,身边竟无一人可叫她依靠。她是真的怕了,若她今日真死在这里,依她姑母那个性子,是绝不会为她报仇的,顶多是骂她一句「真是丢尽了我诸葛婠的脸」。 诸葛绮红翻身一滚,艰难地爬起来,朝姜虞一拜,梨花带雨地哀求道:「虞师妹,我知你心善,必不忍心见我死在这里。求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救我一命吧。」 空空如也有些不忍,不由开口劝说道:「女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还是……」 姜虞抬起手掌止住他的话头,双目如星,含笑望着诸葛绮红,娇美的脸庞上浮上一丝明艷又邪恶的笑容。 「想要我不计前嫌救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要你将当日在道观中对我所做之事一桩一桩道来,记录在这留音石中。」 诸葛绮红花容失色,张口回绝道:「这、这怎可……」 姜虞冷哼一声:「既如此,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姜虞说完转身欲走,诸葛绮红连忙将她唤住,一狠心道:「好,虞师妹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求你救我一命。」 姜虞朝留音石中输入灵力。 「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我诸葛绮红,毫无担当,路遇魔道妖人,不思与同门师姐妹联手对抗,反而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曲直,就冤枉姜虞师妹与魔道妖人勾结。」 诸葛绮红磕磕绊绊地重复道:「我、我诸葛绮红,毫无担当……」 姜虞皱眉道:「啧,这么小声,和蚊子嗡嗡似的。不行!再来一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诸葛绮红只能硬着头皮再来一遍。 「姜虞师妹为妖人所迫,被迫与我相斗,仍然百般维护我的性命,我诸葛绮红却半点不顾同门之情,竟对姜虞师妹动用杀招,欲取其性命。」 「我目无尊长,出言辱及姜沖前辈夫妇……」 姜虞让诸葛绮红自供罪状,在留音石中留下凭证之后,便将留音石一收,朝身旁的小和尚道:「好了,有劳小师傅出手替我这位师姐驱逐恶鬼。」 原先空空如也不知二人之间的纠纷,还以为是姜虞冷漠无情,坐视同门遇难不理,待了解了前因后果,看向诸葛绮红的目光中便不由带上几分鄙夷。 他两条眉毛紧紧皱着,有些迟疑地问道:「女施主是真心想要救人吗?」 姜虞正想回答「自然是真的」,忽然听到千里传音螺中传来潮汐起伏之声,接着一道幽魅般的少年声音在她耳中响起。 「救她做什么?让她死。」 姜虞额角一跳,银牙暗咬。 好啊,这个杀千刀的小变态,可算找来了! 第45章 神机火铳 「救她做什么?让她死。」 姜虞闻言, 也不说话,只「呵」地冷笑了一声,其间意味, 让那个小变态自行体会。 千里传音螺那头的少年沉默了一瞬, 开口道:「你是怨我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便将你推入这大德金钵阵中?」 姜虞:「哼。」 江玄道:「在龙王庙外,我并不知花衣僧在入口处设下法阵,直到一脚踏入, 我才感应到法阵存在。大德金钵阵是花衣僧的看家本事,自有其非凡之处, 我若身入阵中,也无力从阵内破解。」 「所以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你推入阵中代我。如此一来, 我在阵外, 你在阵中,你我二人里应外合, 便有破阵的机会。」 姜虞:「呵呵。」 江玄像是有些难以理解, 自己已经伏低做小,解释到这个份上,为何对方还不休不饶, 心怀怨怼。 「若我在阵中,你在阵外, 难道你就有办法对付花衣僧了吗?到时还不是唯有死路一条……」 她和这小变态之间就是鸡同鸭讲。他还好意思说推她入阵是为了她好。他怎么不想想, 自己落到这步境地,最该怪罪的人是谁? 若不是他将自己从畲山书院掳来, 她此刻正应该躺在眉山小筑的客院中悠闲地吃小食, 看道书! 姜虞实在不想再听江玄再说下去了,她抬手, 毫不犹豫地掐断了千里传音螺之间的联繫。 姜虞转头朝空空如也说道:「小师父,有劳为我这位师姐驱逐恶鬼。」
第101页 空空如也点了点头,手持降魔禅杖,上前一步,拾起颈上念珠,轻轻捻动,口中诵念法咒。 佛家真言凝为金光璀璨的文字从他嘴边飘出,不断地飞到诸葛绮红身上。 围绕在诸葛绮红身旁的恶鬼被真言打中,发出刺耳哀嚎,化为缕缕黑烟消散。 诸葛绮红觉得身上疼痛骤减,赶紧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闯入护身光罩中。 「多、多谢虞师妹、小师父高义。」诸葛绮红哆哆嗦嗦地道谢。 姜虞也不理她,只朝空空如也问道:「依小师父之见,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空空如也沉吟道:「从阵法学的角度而言,阵法之中,一般有两个地方守势最为薄弱,一个就是阵心处的阵眼,还有一个便是法阵最外围的壁障。」 「但阵眼难寻,且要寻到阵眼,需要穿过最为险恶的阵盘地带。依我之见,我们不如往法阵外围寻探,看看是否能够从阵壁上突破。」 姜虞道:「如此也好。」 二人说定,便寻了个方向,朝阵外走去。空空如也负责念经驱鬼,姜虞负责看守护身法阵,诸葛绮红一开始安静如鸡,过了片刻,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她是跟随姜玉、叶应许二人才来到此处的,目的是为了探查西门独秀的踪迹。 那虞师妹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她不是应该好好待在畲山书院才对吗? 诸葛绮红偷眼打量姜虞神色,正欲开口探话,便听姜虞头也不回地说道:「闭嘴!你要是不小心说了什么惹得我不开心了,别怪我把你推出去自生自灭。」 诸葛绮红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吱声了。 这位虞师妹在冬藏仙府就是个混世小魔星,她怎竟忘了,之前看她不如传言中霸道跋扈,居然敢欺辱到她头上? 诸葛绮红不禁暗悔自己之前行事太过,把姜虞得罪得太狠。 三人并行走了一阵,姜虞耳坠上的两只白色海螺一直发出莹莹辉光。时间长了,连空空如也也不禁停下念诵佛经,出言提醒道:「虞施主,似乎有人启动通灵阵传讯于你,你不接一下吗?」 姜虞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们继续前行。」 龙王庙第三层,大德金钵阵外。 苍白的月光从十八个狭小的窗口透入,洒落在正中央那尊人身龙尾的醉卧佛陀石像上。 这尊醉卧佛陀高约二丈,长约十丈,身上披着金丝穿线的七宝袈裟,头戴花冠,容貌俊美,宝相庄严,微微低垂着眼看向地面,眸光中一片慈悲从容。 佛陀眸光所及之处的地面上,正站着两个外来之客。 一人作道姑打扮,个子高挑,身材高瘦,穿一身黄色道袍,胸背两面均绣着太极双鱼,臂间挽着一柄拂尘,虽是打扮成修道人的模样,可身上却没有一丝超凡脱俗的仙气,反而阴森森的有些骇人。 而另外一人却是个白.粉敷面,容貌阴柔的青年和尚,剃一个阴阳头,半边光头锃亮,半边长髮及腰,穿一身玄色僧衣,披一领百蝶穿花绣金袈裟,看起来风.骚又妖娆。 这两人正是在龙王庙入口布下法阵的太阴宫妖人。 作道姑打扮的女子正是太阴宫四护法的大徒弟,黄道姑;而那个妖娆和尚则是大护法怒佛尊者座下弟子,人称花衣僧。 花衣僧坐在一口倒扣于地的紫金钵上,伸手拍了拍钵身,笑道:「今夜收穫颇丰,我这大德金钵里又多抓了两只小老鼠。」 黄道姑道:「我们在这座龙王庙里盘桓了数日,依然没有查出这座龙王庙究竟暗藏何等玄机,也没有找到九护法龙女相思的尸体,只怕回去不好交差。」 花衣僧以手捂口,打了两个哈欠,顺势躺倒在紫金钵上,懒洋洋道:「黄道姑,你也忒心急了。若那宝物那么容易被找到,岂不是早就被人夺了去?我们越是一无所获,越代表龙女相思将那灯芯藏得极深。」 「只要灯芯尚未落入他人手中,我们就一定能把东西找出来,急什么?」 黄道姑冷冰冰道:「你那位师父原是个大德高僧,便是你办事不利也不会重罚于你,我家那位师父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花衣僧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烦了。 他仰躺在大德金钵上,仰望着这尊巨大的龙尾卧佛,转移话题道:「欸,黄道姑,我说你知不知道这尊佛像什么来歷啊?我修佛多年,还从未见过人身龙尾的佛像,这是个什么讲究?」 黄道姑道:「这尊佛像,就是千年之前将四海水族封印于四海境内,最终导致龙族消亡的那位龙君。」 花衣僧「哈」了一声,惊奇道:「奇也怪哉,真是想不到,这位四海龙君竟也是我佛门弟子吗?」 黄道姑有些嫌弃地望了自己这位同伴一眼,心道:做个什么和尚,竟连这个都不知晓。 但她还是耐心地解释道:「传说那位四海龙君本是半人半龙混血,虽然天赋异禀,但因血统不纯,小时候在族中几经迫害,几乎丢了性命。当时他的父亲为保这个混血龙子性命,便将他送入不归寺中出家,远离了龙族内部的权力斗争。」 花衣僧抬手摸了摸下巴:「原来这位龙君同我师父一样,也是不归寺的和尚。」 「说起来,除了已故的九护法龙女相思,还有七护法圣姑茱萸,咱们太阴宫中,现下可还有身怀龙族血脉之人吗?」
第102页 黄道姑眸光微闪,粗哑的嗓音忽然低了下去:「难道你师父不曾告诉你,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吗?」 花衣僧撇了撇嘴,妖妖娆娆地说道:「不说便不说了,作什么拿这样的话来吓唬我?小僧可还是个孩子啊。」 黄道姑:…… 你特么这么大一只有脸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花衣僧是个嘴停不下的话痨,过了一会又开始哔哔了,口中感嘆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初入太阴宫时,曾遥遥见过龙女相思一面,那可真是个夺天地之灵气的美人啊。龙族一脉,当真是得天独厚的种族,无需刻苦修炼,天生便享有千岁寿元,身怀飞天遁地之术,便是化作人形,也个个都有一副好皮囊。」 「若不是败在她那个小徒弟手里,怎会落得这么一个凄凉落魄,惨死荒村的下场?」 黄道姑低声念了几句道经,也跟着嘆道:「可惜她当年对那个叛徒百般维护,在太阴宫中受尽极刑,依然不肯供出那个叛徒的真实身份。她那徒弟早就已经化为一堆白骨,她还苦苦守着他的秘密,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害自己多吃几顿苦头罢了。」 花衣僧忽然翻身而起,朝黄道姑眨了眨眼睛,有些八卦地问道:「我听说龙女相思当年曾经诞下过一个死婴。你说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呢?当真是她与她那小徒弟的种吗?」 黄道姑:「逝者为大,阿弥陀佛。」 花衣僧道:「嘿,你是个道姑,又不是和尚,你念什么阿弥陀佛?」 「难道……」花衣僧转了转眼珠子,「难道是我师父的种?嗯嗯嗯,不可能。那……莫非是其他几位护法……」 「哎呦!」 花衣僧话未说话,忽有一物从高处射出,重重地砸向他额头。 花衣僧一时不察,被砸中额头,整个人受那力道冲击,连带着朝后一个翻滚,从大德金钵上翻了下去。 等他怒气沖沖地爬起来,额头上便肿起老大一个包来,整得他一张阴柔俊秀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了,看着真有几分像年画上的寿星公。 黄道姑将拂尘一甩,指向大佛肩头,沉声喝问:「敢问尊驾是何方神圣?」 花衣僧从地上摸起砸他的事物,发现竟是一颗龙眼核。他想到自己竟被一颗小小的龙眼核打成这样,真是丢了好大的脸,当下怒意高涨,抬头望向站立在卧佛肩上的少年。 月光洒落在大佛身上,划分出泾渭分明的明暗界线。 那少年站立在明暗相交之处,一身白色衣袍,头戴纱笠,背负一只三尺铁匣,双手抱拳,微微欠身,极有礼貌地说道:「在下灵州江氏,江玄。」 花衣僧捏碎那只龙眼核,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管你是姜家还是蒜家的,敢打洒家,我让你也尝尝我这大德金钵的厉害!」 江玄闻言并不答应,默默解下背上的天机匮,双手在匮上一按,三尺铁匣骤然发出「咔咔」之声,不过瞬息,竟变成一只铁色森然的长柄火铳。 江玄抬起神机火铳架在臂上,对准花衣僧眉心,用力扣下扳机! 一道火焰熊熊的灵符从枪口喷射而出,迅疾如电,直奔花衣僧而去! 第46章 共赴杀阵 灵符追逐, 如同长了眼睛的箭矢,第一枪打向花衣僧眉心,第二枪打向花衣僧胯.下, 第三枪打向花衣僧胸口…… 花衣僧狼狈躲蹿, 仓皇之间几无还手之力。 少年的火铳太快了,一枪紧接一枪,弹无虚发,招招毙命, 且占据了居高临下的优势,龙王庙第三层内又无任何屏障可供藏身, 黄道姑和花衣僧二人想要躲过少年的灵符攻势已是万分艰难。 花衣僧稍一松懈,携带三昧真火的灵符就从他的衣袖底下穿过。 瞬间, 唿啦一下, 整片袖子都熊熊燃烧起来。 花衣僧眼疾手快,迅速脱下袈裟远远扔了, 心中大骂:我草, 这人还讲不讲章法,一言不发就开打。 他到底是怒佛尊者的弟子,身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临危之际,他脱下脖上所挂的长生念珠, 在身前舞成一面盾牌, 玉石念珠与真火灵符相撞,发出桌球之声, 火花四溅。 少年攻势密集如雨, 瞬息不停,打得花衣僧和黄道姑一时之间只剩仓促应对, 身不由己地步步倒退,无知无觉地落入少年早已步下的陷阱中。 只见月光从二人身后高墙的小窗透入,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竟凝为肉眼可见的白色光线,丝丝道道纵横交错,宛如一张天罗地网俏俏张开。 黄道姑、花衣僧二人且战且退,不知是谁先踩中了地上的光线,整张光网遽然颤动起来。 千百条乳白色的光线好似忽然活过来一般,破空激射而出,缠上二人手足用力一拉,但闻「轰——」的一声大响,花衣僧二人重重地撞上塔墙,在墙面上砸出两道「大」字形的深坑。 「啊啊啊啊!」 花衣僧发出愤恨的怒吼,可惜全身都被白色的光线颤住,整个人被裹得好似一只蝉蛹,就露出半个脑袋来。 这些光线看着纤细,实则极为坚韧,花衣僧尝试用剑气爆破都未能把线割破。 黄道姑看花衣僧挣扎得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不由嘆了口气,劝道:「花衣僧,我劝你省省力气吧。这是天狼蛛的蛛丝,有个别名唤作『神仙索』,意思是神仙被捆住了也逃不出去。」
第103页 花衣僧狠啐了一口,破口大骂:「我呸!什么破神仙索?!洒家不信这个邪……」 少年竖起神经火铳,轻轻往枪口上吹了口气,吹散枪管的余热,半人高的火铳绕臂一转,眨眼间又变回一只三尺铁匣。 江玄把天机匮背回背上,轻飘飘地从大佛肩上跳下来,走到二人身前,笑道:「二位无须紧张,在下不过是有一事想要请教罢了。」 花衣僧大骂:「呸!孙子,请教你姥爷!快把洒家放下来。」 江玄抬手,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凌空朝花衣僧脸上一扇。 啪—— 花衣僧被一股无形的劲力打得歪过头去,白皙的半边脸上立刻浮起五个红通通的指印,一颗牙齿混着血水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江玄从袖间取出一条帕子,低下头,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擦拭起刚刚打人的那只手,好似那只手上沾染了什么脏污之物似的。 「谁是孙子?」 少年抬眸,凌厉的眸光隔着一重薄透如烟的纱帘,望向花衣僧。 真说起来,这少年的修为未必比自己高上多少,可这种凛冽的杀意,这种上位者独有的压迫感却不禁叫花衣僧心神一滞。 花衣僧到底是在太阴宫内混迹多年的人,狐假虎威他熟练,倒霉认怂他也行。他被打了一巴掌,心中便知这少年虽然出身名门正派,却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傻白甜,这就是颗芝麻汤圆,肚中黑得很。 他倒霉,他认怂:「我是孙子。」 江玄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和颜悦色道:「好,乖孙子。」 花衣僧:*#@%艹你祖宗十八代,艹艹艹!!! 江玄摊开手掌,一条末端繫着红玉的额链从他掌心滑落,在半空中摇来晃去。 「认认,这东西瞧着眼熟吗?」 花衣僧:眼熟你七舅姥爷! 黄道姑担心同伴开口又要挨一顿毒打,赶紧开口抢答道:「这是西门家嫡系弟子人人皆有的『泣血红梅』。」 江玄道:「想必二位应该是见过了?」 黄道姑闭口不言,脸上神色却忍不住变了变。 十日之前,她和花衣僧一起结伴来到游仙村中查探梵海青灯灯芯的下落,岂料与一行西门家弟子狭路相逢,双方发生激战,花衣僧设计将人引到这座龙王庙底下的塔基深潭中,将一行人尽数剿灭。 只余一个首领弟子,受了重伤后跳入深潭之中,躲进了潭底的大珠蚌里。 黄道姑和花衣僧二人在潭边守了三日,未见那首领弟子从水底出来,料定那弟子已葬身珠蚌腹中,这才离开塔基深潭,回到龙王庙上层继续查探。 他们自以为这场杀戮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些西门家弟子直到死前都还没来得及向西门家中发出任何讯号,哪知不出几日,竟就有人找过来了。 但黄道姑观少年神色,又觉得少年不像是来为那些西门家弟子报血仇,讨公道的,犹豫了会,说道:「那些西门家弟子的尸体就在这塔基底下的碧水深潭里,你若早些去,说不定还能救回一两具未葬身鱼腹的尸首。」 她神色平静,继续说道:「我们赶到这里时,那群西门家弟子已经死了,不知为何人所杀。」 江玄负手身后,踱步道:「唔,竟然全都死了么?」 黄道姑颔首:「反正我与花衣僧俱未见到活口。」 江玄收了泣血红梅,走到花衣僧身前,指尖凝聚灵力,对准花衣僧眉心灵台,道:「在下听闻你这大德金钵阵遇神杀神,遇佛困佛,不知大师可愿打开阵法,借我一观呢?」 眉心灵台可谓是所有修仙之人的罩门,是修仙人身上除了死穴之外最脆弱的地方。 花衣僧骤然被少年拿住罩门,不由紧张得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可听完少年的话,他又慢慢放松下来。 难怪世人总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这少年先是询问那一行西门家弟子的下落,想让他们误以为他是来寻人的,然而他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救困在大德金钵阵里的人。 若是他再多迂迴一会,说不定花衣僧便真地被他骗了过去。 可惜,他太心急了。 花衣僧心中暗自冷笑,只怕被困在阵中的人,在他心中分量颇重吧? 花衣僧自觉有了谈判的筹码,心中也不再紧张了。 他呵出一口血沫,朝少年笑道:「我已落在小公子手里,小公子想看我这大德金钵阵,我难道还能说不吗?」 「可惜啊……」 花衣僧说着扭了扭身体,道:「你这天狼蛛的蛛丝将我捆成这副模样,我如何施展法决?小公子至少得给我松快松快,让我可以掐咒施法吧?」 江玄似笑非笑道:「这却不难。」 花衣僧心中大喜:「那……劳驾小公子你给洒家我松松绑?」 江玄道:「你把法决教我,我自己来开阵。」 花衣僧:*#@%!这贼精贼怪的小兔崽子!!! 花衣僧心里大骂,面上做出一副犹疑之色:「这……」 江玄不轻不重地在他眉心上点了两下,似威胁,似玩笑:「我拜过的师父都说我天资聪颖,学什么从来都不需要人教第二遍。怎么,莫非大师不肯教?」 花衣僧强颜欢笑道:「教教教,我教。」 他说完,不情不愿地将开阵的口诀和手诀朝江玄讲述了一遍。
第104页 江玄记下,踱步走到倒扣在地上的大德金钵阵旁,依照花衣僧所授,诵念口诀施法。 须臾,但见大德金钵一阵震动,倏然高飞而起,钵中洒落团团金光。光影之中,可以看到三条人影沉浮其间,似乎正在寻找出路。 江玄一眼瞥见走在三人中的少女。 少女巧笑嫣然,正低了头与身旁的小和尚说话,神情之柔和,竟是他这几日来从未曾见过的。 少年侧过头,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隐于袖下的双手攥紧了一瞬,又慢慢松开。 哼,好的很。 不接他的千里传音螺,却和别人眉来眼去。 这是动辄生死攸关的杀阵,她以为是郊游踏青吗?! 江玄站在阵法外围观察了一阵,确定阵法已经完全打开,这才举步往前一迈,准备亲自入阵去把人给揪出来。 孰料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金钵中洒落的灵光忽然变为血红色,似一阵旋涡,疾速旋转起来。 少年正一脚踏在阵法的分界线上,异变起时,阵法中间生出的强悍吸力瞬间就将他卷了进去! 花衣僧虽然被天狼蛛的蛛丝捆得动弹不得,却挡不住他得意的大笑。 「哈哈哈!小兔崽子,难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路边野和尚的话信不得吗?哈哈哈,我说了可以开阵,可没说开阵之后这阵法不能再关上啊?你真当你爷爷我是吃素的……」 「啊——」 花衣僧话未说完,忽然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只见一样绿煳煳的事物从阵法中飞出,「啪叽」一下砸中他的额头,登时间,便是血流满面。 花衣僧感受到额头上热血长涌,忍不住大声骂娘,同时低头去看砸中他的到底是何事物。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面上一只巴掌大的绿毛龟翻了个身,抻展四肢,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懒懒地看了满脸是血的僧人一眼,学着他刚刚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回敬道:「那你家大人有没有教过你,即便阵法关了,我家主人也能打得你哇哇叫。说打脸就打脸,绝对不会打偏?」 「你你你……」 花衣僧羞怒交加,眼睛一翻,竟然厥了过去。 大德金钵阵中,江玄刚刚落地站稳,便觉察身体发生了异变。 他抬起手——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五岁孩童才有的小肉手。 第47章 心魔幻影 江玄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天机匮。 玄铁精钢打造的铁匣入手冰凉, 表面上灵流暗转——那是江玄炼制天机匮时特地打造的灵流迴路,有宁心定神之效。 江玄惊讶过后,慢慢冷静下来。 大德金钵虽然兇险, 但是并没有逆转时空的大能, 并不能真地将他变回孩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阵法中嵌套了一些特别的迷幻法阵,可以蒙蔽人的五感。 他现在看自己是一副孩童模样, 若阵中其他人遇上他,在他们眼中, 他又是何等形象呢? 比如说若是被那只大尾巴兔子撞上,她眼中的自己也是个胖乎乎, 圆滚滚的小豆芽菜吗? 少年想到这里, 脸色不禁微微一黑,乌黑的眼眸阴沉沉地望着不远处的白色雾障。 忽地, 一道明黄色的灵符焰火一闪而过, 雾障中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 「空空如也小师父,刚刚那边似乎有什么动静,且过去瞧瞧?」 「阿弥陀佛, 一切都听女施主安排。」 江玄面色微变,默默拿出储物灵囊, 摘下纱笠, 解下背上的天机匮丢了进去。 耳闻脚步声渐近,少年沉吟片刻, 又拿出西门家嫡系一脉的「泣血红梅」戴上。 灵符的焰火在雾障中漂浮飞转, 火光下有三道人影一前一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诸葛绮红最先发现前方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光景的小男孩。 男孩肌肤雪白如瓷,生得玉雪可爱, 就是一张小脸冷冰冰的,一双瞳眸黑白分明,瞳仁如墨,黑眼仁看着比寻常人还要大上一圈,就那么垂手站着,通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气儿。 诸葛绮红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冬藏仙府的女先生们有一次教她们如何除秽时说道,人死时若怀有极大的怨气,死后怨气不散,常常化为厉鬼。 其中,又以女人和小孩所化的厉鬼最为厉害。 而小孩鬼中最为兇恶的一种,便是婴灵。 诸葛绮红越想越是害怕,不禁伸手拉住姜虞的袖子,抬起手指往小男孩站立的方向比了比,颤声道:「虞……虞师妹,那里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江·不干净的东西·玄:…… 姜虞挺烦这位师姐的,她不动声色地把衣袖从诸葛绮红手里抽出来,转头朝诸葛绮红所指的方向望去。 小和尚也跟着看过去。 此刻在三人眼中,所看到的都是孩童模样的江玄。 空空如也一眼望到男孩额心间垂落的滴血红玉,不由讶声道:「咦?那小孩好像是西门家的嫡系弟子?」 「是人是鬼?」姜虞问道。 空空如也道:「过去一瞧便知。」 诸葛绮红面露犹疑,摇头道:「这可使不得,万一他是只婴灵可怎么……」 姜虞和空空如也都不理她,径直朝前走去。 诸葛绮红害怕失去护身法阵的保护,又要被恶鬼缠上,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第105页 姜虞越朝前走,越觉得那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炯炯,眼神甚为古怪。 但她天生喜欢小孩子,对生得好看的小孩子尤为宽容,因此还是迎着那古怪的眼神走到小男孩身前,微微蹲身,低头问道:「你是西门家的弟子?你可是与西门独秀同行来此?你在这里,西门独秀呢?」 姜虞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才到她腰那么高的小孩说话,可从江玄的视角,看到的却是少女微微蹲身,正对着他的小腹问话。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亲和一些,姜虞还努力作出一副专注凝视的模样。 少年腹部的肌肉一瞬间绷紧了。 他只觉少女的视线落得很不是地方,像是一只只小蚂蚁,爬进他的骨头缝里,又从骨头缝中催生出一种酸酸麻麻的痒意。 姜虞问了几声,没听到对方答话,便站直了身子,试探地问道:「你不会说话吗?」 江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点了下头。 姜虞顿时目露垂怜,多可爱一个孩子,竟然是个哑巴,真是个小可怜。 空空如也问道:「你也是被花衣僧收到大德金钵阵里来的吗?」 江玄点头。 「西门独秀呢,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江玄摇头。 姜虞道:「过来,到姐姐这边来,姐姐带你一起走吧。」 姜虞说着把手递过去,作势要去牵那「小男孩」的手。 「小男孩」身子一闪,像是想躲,却不料姜虞手疾眼快,一下握住「小男孩」的手。 江玄身体微僵,垂目瞥了一眼两人交握的双手。 少年手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少女手小,皮肉细滑,瘦不见骨。 这并不是江玄第一次牵少女的手。 但却是少女第一次「主动」来牵他的手。 江玄直到今日,才蓦然惊觉少女掌心细滑,摸着如同上好的绸缎。他忍不住将五指微微收紧了些,又怕力气太大,叫少女觉察到异常。 索性这蒙蔽人五感的阵法异常厉害,姜虞牵着「小男孩」走了半天,愣是没觉察对方其实是个比她高一头的少年郎。 四人走着走着,忽然发觉阵内的越来越亮,忽地,眼前雾障如同屏风般撤开,露出一条狭窄的山谷。 三人见了,一齐失声道:「这是进入游仙村的入口?!」 这句话喊完,三人面面相觑,不觉有些羞赧。 他们还被困在大德金钵阵内,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游仙村入口,只能是阵法凝出的幻象。 只是大德金钵阵中为何会凝出这样的幻象呢? 三人百思不得其解,江玄冷眼瞧着眼前的幻象,心中澄明如镜。 大德金钵阵号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靠的并不是钵中的怨魂恶鬼,而是成百上千怨魂恶鬼集合在一起凝结而成的「意念」。 这「意念」擅于窥探人心,挖掘人心中最阴暗、最恐惧的一面,然后将人的心魔勾出来,生成幻影,让那人在自己的心魔幻影中自取灭亡。 进入这大德金钵阵的一共四人,其余三人外表皆无变化,唯有自己变作孩童模样,那时江玄心中便存怀疑。 直到看到游仙村的幻象,他终于确定阵法中那股「意念」已经凝出了他的心魔幻影。 江玄一直很清楚,游仙村是他的死穴,是他一生不幸的起点。 可是。他一生至今,最幸福无忧的几年时光也是在这里度过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村口那棵大龙眼树,那个每年夏天都会给他煮红豆酒酿的女人。 呵,心魔又如何? 他连死都不怕,自然更不怕心魔。 诸葛绮红看到游仙村的入口,心尖便是一颤。人在极度恐惧时,听觉往往会变得极为敏锐。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嘶嘶」之声,似千百万条蛇一齐吞吐蛇信。 诸葛绮红慢慢迴转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身后一片黑雾,雾气中爬出数只身穿大红嫁衣的白骨骷髅。 白骨骷髅四肢着地,贴地爬行,长长的嫁衣拖在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之声。 骷髅一边爬动,一边张开上下颚,十来根猩红色的长舌从内中蹿出,犹如狂蛇乱舞,晶莹的涎水不断地沿着舌头滴落下来,黏腻、腥臭又噁心。 诸葛绮红双目大睁,瞳眸微缩,怕得声音都变了调。 「虞虞虞师妹,你看……看后面——」 姜虞自然也发觉了,她刚刚掉入阵法中时,便被这种舌头攻击过,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危险逼近,姜虞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抱起身边的「小男孩」放到身后。 她微微蹲身,张开双臂往「小男孩」腰间一抱,想要把人抱起来,可入手的分量却比她预估的要沉上太多。 姜虞一抱之下没有抱动,干脆错步一闪,挡到「小男孩」身前,抽出一张黄符夹于指间。 姜虞此刻全副心神都凝在对付突然出现的长舌骷髅身上,压根没有发现被她护在身后的「小男孩」脸色有一瞬间变得极为扭曲。 「天煞五雷,镇恶除邪,速奉吾召,急急如律令!」 少女一声清喝,指尖黄符化为一道玄黄灵光疾射而出,「轰」的一声,平地一声惊雷炸响,紫色电流如同烟花爆开,彩光绚丽,袭向四面围来的红衣骷髅。
第106页 空空如也向前踏出一步,降魔杵重重往地上一顿,口中沉声诵喝:「地藏菩萨摩诃萨力,大德渡罪普众生。拔舌地狱,堕!」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降魔杵上铁环震动,发出急促的响声。 然而漫天狂舞的长舌却并未像之前那样爆成血雾,反而急遽颤动,越发狂暴起来。 空空如也面色微变:「糟糕,这些长舌怪好似和以前的不一样。」 「咿哈哈……嘻嘻嘻……」 空灵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汇涌而来,不断地钻入众人耳内,刺得人头疼脑昏。 猩红的长舌如同异形怪物的触手,不断地拍向护身法阵。 稳住法阵,抵抗每一波攻击,都需要耗掉姜虞一部分灵力,渐渐地,她开始觉得气力不继,隐于宽大袖袍之下的双臂微微颤抖。 姜虞深知她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便朝空空如也道:「往后退,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这些长舌怪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没有之前那些那么好对付。」 空空如也早就发现这点了,他点头表示贊同。 姜虞顺带瞥了「小男孩」一眼,轻声安抚道:「乖,别怕哈。」 江玄眼角微抽,眸色一沉,不知想到什么,顺势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靠到少女身旁,手伸进袖子里,轻轻地抓住了少女的手。 姜虞反握住「小男孩」的手,一边抵御长舌怪的攻击,一边往一线天峡谷里退。 四人且战且退,进入到峡谷一半时,红衣骷髅忽然停了下来,接着「砰」的一声,化作一蓬红雾消失了。 峡谷的入口像是被人用针线缝起来一般,慢慢地弥合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红衣骷髅方才勐烈攻击,目的就是将他们逼入此地。但此刻来路已断,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峡谷里走。 姜虞有点担心刚才的情景吓到小孩子,因此屡屡偷眼打量「小男孩」的神色。结果发现「小男孩」除了刚刚流露出一点害怕的情绪,全程都十分淡定。 姜虞不禁赞赏道:小小年纪,胆识却是不错。 四人走到一线天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洒落,一只大公鸡趾高气昂地飞到村口的龙眼树上,仰头啼呕。 「喔喔喔——」 宛如时光重现,一片祥和静谧的乡村画卷在众人眼前徐徐铺展开来。 第48章 姐姐我怕 三声鸡鸣落下, 天光渐亮,幽静的小山村里开始热闹起来。 炊烟四起,犬吠柴门, 早起的妇人提着水桶走出家门, 相约着朝村口的水井走来。 姜虞众人看到村人结伴行来,心中不由都有些紧张,不知下一刻会出什么变故。 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妇人率先看到站在龙眼树下的几个人,她眸光一亮, 迈开脚步大步走过来,惊喜地唤道:「奉哥儿!」 奉哥儿? 谁是奉哥儿? 姜虞皱了皱眉, 忽然福至心灵,勐地回头看向被自己牵在手里的「小男孩」, 一双杏子眸里满是疑惑和猜忌。 她低头去看二人交握的手, 在她眼中看来,那分明是一只孩童的手, 又小又胖。 她用力捏了捏, 触感和眼睛所见分毫不差。 忽地,一直低眉垂眼的「小男孩」抬起眼皮,乌黑的眼眸里倒映出少女迷惑的面庞。「小男孩」双唇微动, 无声地说道:「姐姐,我怕。」 「小男孩」本就生得唇红齿白, 玉雪可爱, 这般怯生生撒娇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 姜虞心里像是有小猫爪子在挠:妈诶,这是什么绝世小可爱…… 一颗心顿时软得就像秋末熟透的葡萄,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忌也被抛诸脑后。 姜虞晃了晃二人交握的双手, 无声回应道:「乖,别怕。」 小和尚空空如也回头望了二人一眼, 目露疑色,但并没有说什么。 诸葛绮红则怕得不行,一开始拼命往姜虞身边凑,后来发现那个鬼里鬼气的「小男孩」总是在暗地里似笑非笑地看她,看得她毛骨悚然之时,又轻轻地移开视线。 诸葛绮红心里觉得这孩子一定有猫腻,而他又和虞师妹如此亲近,若要搞鬼,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虞师妹,接下来……就是自己! 诸葛绮红想到此处心头一震,又悄悄迈开脚步往空空如也那里挪近了些。 那几位村妇大步奔到龙眼树下,为首的一位妇人望向姜虞身后,热切地说道:「奉哥儿,你回来啦?这几位客人也是你带回来的吗?」 妇人问完话,也不等人回答,就自顾自地说道:「诸位远来是客,既然到了我们游仙村,就进来吃顿饭,歇歇脚,好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吧。」 「是呀是呀,既然是奉哥儿的朋友,就快请进吧。」其他几个妇人也跟着应和到。 为首的妇人说:「你们去和村长,还有赵娘子说,奉哥儿带朋友回来啦,要他们好生准备。」 姜虞虽然心知这几个妇人不是幻象,便是阵中的恶鬼所化,但见她们如此殷勤相邀,又担心若不答应,待会又要生出别的异变。 她拿不定主意,只好扭头和小和尚商量:「小师父,依你之见,我们是进还是不进?」 空空如也手持念珠,低声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我看这村子里的都是灵魄,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破阵的关键就在这游仙村的幻影中。」
第107页 姜虞问道:「何为灵魄?」 「人怀怨气而死,死后化为恶鬼,分为恶魂和灵魄。恶魂主恶,灵魄主善。佛宗超度怨魂的法子,就是唤醒怨魂体内主善的灵魄,助其往生极乐。」 既然这里的都是灵魄,想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姜虞想罢,扬起头,朝为首的妇人甜甜一笑:「我们走到这里,正是有些疲乏口渴了,多谢婶婶们热情招待。」 那妇人笑道:「小姑娘不只人生得俊,说话也好听,来来来,一起走吧。」 几个妇人说完相继打了水,引着众人往村内走去。 走过村前的地坪和水田,便见家家户户房门大开,这边有人捧来水果,那边有人奉上茶水,另外一边还有人送来点心。 众人走没几步,东西就收了一堆。 一个自称为村长的中年男子迎上来,领着众人走到一处柴扉掩映的小院前,拍门道:「赵娘子,赵娘子,你家奉哥儿回来啦。」 姜虞一看到那座小院,脚步不由一滞。 这座小院,不正是江玄带她去过的那座吗? 姜虞回头看向「小男孩」,一双睡凤眼狭长微俏,虽然年幼稚嫩,依然可以想像长大以后该是何等风流。 奉哥儿……赵奉仙……赵娘子! 如电光火闪,姜虞忽然一下想通了「小男孩」的身份。 她用力甩开对方的手,倒退一步,不小心撞了空空如也一下。 空空如也疑惑道:「虞施主?」 姜虞狠狠地瞪视着「小男孩」,本想就此撕破脸皮,却又忽然想起还有外人在场。 她之前偷听眉山夫人和小变态说话,本是不该,自然更不能泄露了他们的秘密。 她尽力收敛情绪,平声道:「无事,不小心绊了一脚。」 村长笑呵呵地说道:「小姑娘家可要小心些,摔坏了我们奉哥儿要心疼的。」 正在这时,一位布衣荆钗的妇人打开屋门走到柴扉前,美目流转,最后落在「小男孩」身上。 她打开柴扉,朝「小男孩」伸出手,哽声唤道:「奉儿,你回来了。」 「小男孩」上前一步,握住妇人双手,静默地将妇人望着。 龙女相思是太阴宫第一美人,轻灵秀美,便是粗衣布裙也难掩其绝色。 江玄静静地望着这张由阵法所凝出的面容,心中难以自抑地涌起一种既心酸,又复杂的情绪。 村长笑看「母子重逢」,摸着颌下的小鬍子,笑道:「赵娘子啊,奉哥回来得真是时候,正好赶得上我们三月三,拜龙王咧。」 赵娘子点头道:「啊,瞧我,竟忘了请客人进来了。」 说着把「小男孩」牵到身旁,拉开柴扉,请众人到堂屋里稍坐。 村长道:「我还要去准备拜龙王的事情,就不在赵娘子你这里坐了。」 赵娘子应了声「慢走」,村长就离开了。 「小男孩」被赵娘子带走,众人则在堂屋中呆坐,桌上的茶水果点是半点都不敢动,谁知道这鬼地方的食物吃下去,会不会闹出问题。 诸葛绮红紧张地朝门边望了一眼,隐约瞥到赵娘子在灶房中忙碌,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道:「我早和你们说过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个婴灵,是鬼!你们非要带他一起走,这下可好,走到这样的鬼地方里来了!」 空空如也和姜虞对视了一眼,二人眼神都有些微妙。 诸葛绮红大约是吓破了胆,渐渐地有些神经质起来,嘴中絮絮叨叨地说道:「完了完了,婴灵加上怨气冲天的女鬼,我们这下死定了啊!」 空空如也忍不住轻咳一声,道:「绮红施主,那『小男孩』乃是活人,并不是鬼。」 诸葛绮红道:「小和尚你少骗人了,他那个鬼气森森的样子……啊!」 诸葛绮红忽然朝后一仰,连人带椅子跌倒在地。 只见「小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大门边,正静静地望向诸葛绮红身后。 诸葛绮红一回头,勐地看见自己口中的「婴灵」,登时吓得往后一仰,摔了个四仰八叉。她也不敢爬起来,嗖嗖两下躲到姜虞身后,抓着她的裙角,颤声道:「虞师妹虞师妹,你快帮我看看,那婴灵鬼是不是在盯我?」 姜虞朝天翻了个白眼,跺了跺脚,道:「你还是仙门弟子吗?怕什么鬼?」 诸葛绮红嗷了一嗓子,嚎道:「别说那个字,我怕!」 姜虞:…… 姜虞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裙角从诸葛绮红手里解救出来。 她站起身,朝空空如也道:「小师父,这件事我会解决,还请小师父卖我一个人情,不要将此事再告诉第二人知晓。」 诸葛绮红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并未听懂二人之间的对话。 她看不出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心魔幻影凝成,空空如也却是一见即之,并且他很快就猜出「小男孩」身份有异。 而且「小男孩」身上还有和他同根同源的佛宗气息,可空空如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西门家有哪个弟子曾拜入不归寺门下。 空空如也此行主要是为了寻找梵海青灯的灯芯,并不想多生事端,闻言思索片刻,轻轻颔首道:「出家人不妄语,只要此人无伤人害命之意,小僧自然不会去招惹。」 姜虞朝空空如也还礼道谢,起身走到门边,有些粗鲁地拉过「小男孩」的衣袖,一直把人拖到院外,才停下来,用力推了对方一把,气势汹汹地说道:「装啊,接着装啊。还什么『姐姐,我怕』,你怕个鬼!」
第108页 装了一路哑巴的小男孩此刻终于开口说话,少年的声音如同钟磬之声,低沉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 「你说我装神弄鬼骗你,可这一路走来,我可曾说明自己是谁,可有用言语误导过你?」 「你连我都认不出来,我还未说你眼力浅薄,你倒先怪起我来了。」 姜虞听到江玄这样颠倒黑白,简直气得要变河豚。 「是,你根本不用说话,你变成这个样子,随便装装可怜就能骗人了!还敢说我没眼力见,你自己也不照镜子看看,谁能想到你小时候居然是只胖土豆啊?!」 江玄闻言霍然变色,黑沉着脸道:「胖土豆?」 姜虞:…… 完犊子,一不小心嘴瓢把真心话都给说出来了。 第49章 我的死穴 当面对一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小魔头进行了灵魂级别的外貌攻击, 会有什么后果? 那一个眨眼的瞬间,姜虞脑中已经如走马灯般闪过一百零八种死法。 她僵硬地动了动嘴角,挤出一点笑容想要挽救眼前的僵局。 「啊, 其实白白胖胖……」 江玄冷笑一声, 断然决然地打断了她:「呵,你以为你小时候好看到哪里去,不也是圆咕隆咚的一颗糯米丸子?」 姜虞:? 姜虞:「我不信,我小时候肯定比你好看!」 姜虞脑筋急转, 很快为自己找到了强有力的凭证:「我爹年轻时可是仙门之中闻名遐迩的美男子,女儿肖父, 我肯定……」 江玄冷冷道:「你肯定什么?看你现在膀大腰粗的模样就知道你小时候美不到哪里去。」 这可实在是睁眼说瞎话了。 少女身材纤秾有度,细腰长腿, 艷质天成。 这种美不是仙门中受广大女修追捧的那种仙气飘飘的美, 而是一种更活色生香,充满了尘世烟火气的美。 少年大抵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违心, 下意识地撇开目光, 不去看少女那张粉面微红的俏脸。 谁知这动作在姜虞眼中,却被误读为「不屑一顾」。 姜虞心里当时那个火气就滋滋地往上冒。 她想也不想,抓起少年的手就按到自己腰间, 口中怒道:「你眼睛瞎了,手总不瞎吧?这叫『膀大腰粗』?!」 少年的手按在微微内凹的腰谷间, 手指微动, 下意识地轻轻掐了一下。 十六、七岁的肉·体,正是最青春美好的时候。少女的腰肢软得跟面条似的, 他不过微微用上些许力气, 藏在衣服底下的皮肉就向内陷出几颗指印。 江玄心弦微颤,指尖像有细微电流流过。 姜虞也被这一下按得浑身一震。 二人同时抬头, 眸光相对,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同时冷哼一声,别开头去。 江玄松开手,倒退一步,轻倚篱墙,背在身后的右手,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 姜虞道:「你未入阵前,大德金钵阵内还未有此等异变,你一进来,阵中就出现一个『游仙村』,你实话说,这一切是不是与你有关?」 少年还在回味指尖残余的一点温暖,并没有认真听姜虞说话,闻言轻轻点了下头,道:「唔。」 姜虞看江玄这副没事人的模样更是来气。 「既然与你有关,你快把我们弄出去。等找到西门独秀,我们就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再不相干!」 幻境中此刻正是白日光景,二人站在篱墙边上的葡萄架下纳凉。 姜虞刚说完话,便见少年身侧垂落的藤条枝叶崩离,寸寸尽断。 姜虞虽然隐约感觉到是自己刚刚的话语惹怒了对方,但她实在是被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落井下石搞得心力俱疲。 像江玄这样的人,如果成为他的敌人,下场必然悽惨,这一点,参见原主几次退婚,最后惨死于江玄剑下的结局便知晓了。 可要说和他成为朋友…… 姜虞自觉她已经很努力克制心中不满,很用心向江玄释放她的善意和真诚了。可她的善意和真诚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半点效果也没有,这小变态该推她下火坑,就推她下火坑,半点都没有手软过。 姜虞心里清楚,江玄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但她实在弄不懂他为何对二人之间的婚约如此执着。 甚至如果她所猜不错,这婚约原本应该属于他那位早逝的兄弟,跟他并无关系。 姜虞是个很能拿得定主意的人,说好听点叫有主见,说难听点,就是死倔。她认定的事情,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既已认定这小变态不是好人,更非良配,自然半点关系都不想和他沾惹。 江玄眸光如刀,冷冷地朝姜虞望过来。 姜虞稳住心神,试图和他讲道理:「江少主,你瞧,我脾性大,自小娇纵任性惯了,你脾气也不好,非要叫咱们俩凑一块,以后这日子岂不是要鸡飞狗跳,鸡飞蛋打,鸡犬不宁?」 江玄冷笑不语。 姜虞双手一摊,干脆自我抹黑起来:「再说了,你也瞧不上我啊。你不是说我膀大腰粗,丑如无盐吗?」 绿毛龟不知什么时候从少年袖子里爬出来,顺着手臂爬上少年肩头,靠在少年耳边,用水族特有的方言嘀嘀咕咕地说道:「哎呦哎呦,江少主,你可把这位小未婚妻惹毛了。」
第109页 江玄闻言就要拂袖把绿毛龟扫下去,绿毛龟见势不妙,赶紧献计道:「别介啊,我有一良计!」 江玄眸光微闪,阴沉地看了姜虞一眼,笃定她听不懂水族方言,才操着一口腔调不正宗的方言问绿毛龟:「何计?」 绿毛龟摇了摇尾巴,得意洋洋道:「自古英雄救美,无往不利。小姑娘家家,最是崇拜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你瞧她先前被那个叶应许迷得五迷三道……」 绿毛龟话未说完,就被江玄掐着尾巴尖拽下来,「啪叽」一下摔到葡萄架下的菜圃里。 姜虞听不懂江玄和那只绿毛龟嘀咕什么,她落落大方,不闪不避地看向对方。 解决完这桩麻烦事,她和这位江少主从此就天涯不见。以后管他是要掀风搅雨,还是要翻天覆地,反正跟她一点关系没有。 姜虞盘算着能要到一个回应,不想江玄却道:「你知道阵法中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游仙村吗?」 「嗯?」 江玄勾唇微勾,眼角斜挑,满含笑意的凤眸中透出一点邪妄。 「这里是我的心魔幻影,想出去,要么等我找到心魔破阵,要么杀了我。」 他一边说,一边朝姜虞那边走去。 姜虞下意识地跟着步步倒退,直到撞上葡萄架的柱子,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走到自己面前,抬手按在她头顶的木柱上,低头靠近她耳边,用一种引诱似的声音说道:「姜二妹妹,之前那些事情,原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道歉。你若还不解气,我可以……」 「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 姜虞两条细长的柳叶眉微拧,身子后倾,紧贴着柱子,心中真是充满了十万个疑惑和无力吐槽。 合着她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这位江少主不仅一句还听不进去,甚至还想用「给她一次杀他」的机会来道歉? 「你什么毛病?」姜虞有些狂躁地问道。 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小变态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少年强硬地拉过少女的手,勾开束髮的丝带,按到左耳耳后一小片柔软细滑的肌肤上。 姜虞敏锐地觉察到少年耳后似乎有一小块强大的灵流迴路,灵炁从此处进出,流转不休。 「此处是我的死穴。」 少年垂眸,浓密的双睫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浅的暗影。 「虽然凭你的本事,想杀我并不容易,但若能拿捏住我的死穴,亦能重创于我。」 姜虞勐地收回手,想把江玄推开,可少年就跟一堵墙似的堵在她身前,纹丝不动。 她被困在木柱和少年之间,如同一只笼中困鸟,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姜虞气急了眼,正想抬脚去踩江玄,忽然听到赵娘子的声音从灶房那边传过来。 「奉儿,吃饭了。」 江玄这才松开手,退开半步,应声道:「好。」 二人此番谈话算是不欢而散。 心魔幻影中的赵娘子就如同普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妇人一样,看向江玄的眸光中满满都是疼爱怜惜,对待江玄「带来」的客人也是一片殷勤热切。 众人皆知此处是幻境,眼前所见皆为虚幻,虽然赵娘子做了满满一桌子家常饭菜,色香味俱全,可除了江玄之外,姜虞三人一筷子都不敢动。 空空如也拒绝的理由很充分:「赵夫人,小僧不食荤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赵娘子听了也不好再多相劝,便转过头殷勤地给姜虞夹起菜来,加得她碗都冒尖了,才罢手,笑眯眯道:「你这孩子,也太瘦了,快多吃些。」 姜虞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鸡翅,小眼神直往江玄那里瞄。 姜虞:这里不是你的心魔幻影吗?怎么回事啊,嫌弃我胖还给我夹那么多菜? 江玄默默夹起一只鸡腿吃了,没有回应。 姜虞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这能吃吗?吃了不会被毒死吧? 江玄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趁着赵娘子没注意,把最肥最大的那个鸡翅从她碗里夹走了。 这一顿午饭终于艰难地「吃」完了。 四人分头行动,在游仙村中走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破绽,更没找到所谓的心魔。 眼见夜色将晚,村中渐渐热闹起来。 一行青壮男子合力举着一条舞龙朝山中走去。身后以村长为首,所有村人都手捧祭礼,敲锣打鼓地跟在舞龙后头。 姜虞等人站在路边观看,村长经过时,遥遥朝江玄喊道:「奉哥儿,龙王庙的祭仪就要开始了,走吧。」 姜虞和江玄对视了一眼,见江玄从善如流地融入队伍之中,赶紧拔脚跟了上去。 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紧随其后。 姜虞和江玄并肩而行,她朝他耳语道:「你那心魔究竟藏于何处,可有什么眉目?」 江玄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反问:「你可知道游仙村的来歷?」 姜虞摇头道:「这却不清楚,目前只知道游仙村人崇拜龙王。」 江玄朝身后望了一眼,反手施了一道隔音结界,才继续道:「游仙村人祖上数代,皆是龙王庙庙祝。当年仙门中人大肆破坏龙王庙,弄得这些庙祝们人人自危,担心被秋后清算,最后只能结伴躲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中。」 「当年游仙村一夜之间被尽数屠戮,杀人者,乃是西门家门下一位不出世的绝顶剑修……」
第110页 姜虞留意到少年说到此处时,似乎咬紧了牙根,努力克制着胸腔中的恨意与戾气。但此等深仇血恨,又哪有那么容易压抑住? 少年额上青筋隐隐突起,眼角微红,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一夜的火光与剑影。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见到此人。可他,却好像早已知晓我的存在,一边擦拭剑上的血迹,一边云淡风轻地问我……」 「问你什么?」姜虞手心里渗出一点冷汗,一颗心不知为什么竟提了起来。 「他说,想来,你便是那个孽种了?」 第50章 师徒背伦 姜虞没有料到江玄居然如此直白地道出他与游仙村的关系。 她虽将江玄遭遇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并未和江玄通过气。方才她那样一答声,等同于宣告了自己对这一切不说猜中了全部,至少也猜中了大半。 果然, 下一刻江玄便笑了。 他顶着一张天真可爱的孩童面庞, 眸光森冷,笑道:「你果然,全都猜到了。」 姜虞语塞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江玄道:「你一听到村长喊『赵娘子』,便看破幻象猜中我的身份, 想来你多半已经从不归寺的那个小和尚那里知道了赵娘子的身份。」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虞知道再也瞒不下去, 只好道:「是,我猜到了。赵娘子便是当年从不归寺中盗走梵海青灯灯芯的太阴宫九护法, 龙女相思, 是你的养母。」 少年瞳眸漆黑,那里头似乎藏了最深的夜色, 叫人看不透他心中真实的情绪。 「你还猜到了什么?」 姜虞想了一会, 认真地问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江玄愣了一下,有一瞬恍神,显然他并没有猜到少女居然会问他这个问题。 玄字意为透彻通达, 「江玄」这个名字中蕴含江氏夫妇对这个孩子的期许,江氏夫妇显然期望这个孩子能成长为一个通达人情, 有大智慧的人。 可这是那个人的名字, 是他偷来的。 就连「赵奉仙」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他混迹十八水府时随手捏造的化名。 可笑他身为堂堂江家「少主」, 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走了很长一段山路, 姜虞才听到江玄答覆:「我没有名,只有表字。『思余』这个表字, 是沈叔父所赐。」 「天督城城主沈危?」 江玄瞥了她一眼,淡漠的眸光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 「沈叔父同你的父亲,还有我的父亲,乃是结义兄弟,从辈分上说,你亦当唤他一声叔父。」 姜虞细观江玄神色,见他言语之间对沈危的敬重不似有假,心中不由暗想:这小变态对自己的亲娘眉山夫人尚且是一副水泼不进的狗态度,怎地对这位沈叔父如此敬重? 这般看来,他和沈危倒是关系颇好,怎地最后会自爆修为,火烧天督城呢? 祭拜龙王庙的一行队伍渐渐深入山林,明黄色的舞龙被几个壮年男子高高举起,一路飞腾舞跃,真跟活了一般。鼓锣震天,长笛悠扬,队伍中洋溢着一派节日的喜庆。 姜虞回首四顾,注意到队伍中并没有赵娘子的身影。 「赵娘子呢?」 江玄道:「她是负责此次龙王庙祭拜的庙祝,已先行到龙王庙中布置准备了。」 姜虞点了点头,想起江玄方才提到当年那个屠杀了整个游仙村的西门家剑客,当日初见他时,口口声声唤他为「孽种」。 她先前从叶应许那里听来的故事是,西门家有一位剑客走火入魔,无意中走入游仙村,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屠戮殆尽。 可现下听江玄这么一说,当年那个剑客分明来歷诡异。 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冲着龙女相思和她的「孩子」来的。 那么究竟是他自己与龙女相思有仇,还是其实他是受人派遣,前来灭口的呢? 当年事发之后,塞上江南几大世家联合西门家一起审断此案,西门家给出的说法是:此剑客走火入魔,受心魔所惑,以致杀性大起,杀了一整个村子,上百条人命。 虽然犯下滔天杀孽,非是出自这位剑客的本心,然而罪行已经犯下,那么多条人命无辜死去,这件惨案总要给个交代。 西门家身为世家之首,自然不可能明着护短,只能当着众世家的面执行家法,将那剑客就地处决了。 江玄道:「西门家说此人是走火入魔,我半个字都不信。」 姜虞不禁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江玄避而不答,只说:「一会你便知晓了。」 二人一路谈话,重逢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消弭无踪。 姜虞本已打定主意不理江玄,好生晾一晾他。可他话钩子一引,姜虞就慢慢将原本的打算抛诸脑后,等她回过神来,二人已到了龙王庙附近。 姜虞心中暗悔自己立场不坚定,又怪江玄这小魔头太会玩弄人心,操控情绪。她这段数在他眼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舞龙的几个青壮男子上前,合力推开沉重的庙门。 高耸古旧的庙门发出低沉的「吱呀」声,缓缓朝内打开。 趁着村人进入龙王庙的空隙,姜虞朝旁边让开一步,对江玄道:「从现在开始,你别再和我说话了。」 江玄嗤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第111页 姜虞边往龙王庙里走,边道:「我说到做到。」 「若做不到呢?」 「谁做不到谁是小狗。」 「好。」 姜虞之前跟随江玄进入龙王庙,庙中一片漆黑,她什么都没瞧见,就被坑到这大德金钵阵里来了。 现下在幻境中再次进入龙王庙,但见庙中长明灯高燃,楼梯、门窗虽然老旧,但都古朴整洁,看得出来这里时常有人清扫。 龙王庙一层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祭台,祭台中间向下凹陷,有一条幽长狭窄的石梯一路延伸到地底,但因为烛光无法照到,百级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姜虞只能从石梯传回的回声猜测,这道石梯一定通到很深的地方。 游仙村人祭拜的地方在龙王庙三层,那里供奉着一尊人身龙尾的醉卧佛陀,据说是当年将水族封印于四海中的那位龙君的化身。 姜虞等人跟随村人来到醉卧佛陀身前,便见佛像前有一佩戴花冠,身着银色鳞甲的女子跪地而拜,手中捧着一汪自行流转的碧色水波,口中发出祝祷之声。 此刻的龙女相思,褪去村妇的荆钗布裙,换上庙祝的祭仪礼服,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般。 月光从小窗中透入,淡淡地洒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出她的庄严圣洁,不可亵渎。 姜虞虽是女子,却也被这种空灵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震撼了。 她暗自想道:龙女相思果然不负太阴宫第一美女之名。 相思祝祷完毕,手捧祭礼的村人们便依次上前,把手上的猪头、鸡鸭、果品摆放到佛像面前,跪拜于地,双手交握,小声祝颂。 姜虞隐约听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道:「求龙王爷保佑今年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家孩子他爹前些日子进山捕猎,腿叫野猪啃了一口,至今那腿伤都未能痊癒,求龙王爷赐下甘霖良药,救救我家那口子吧……」 龙女相思移步走到诚心祝祷的妇人身前,轻声唤道:「吴娘子。」 吴娘子勐地抬起头来,面露喜色。 龙女相思从掌心流转的水波间引了一滴指头大小的水滴出来,放到吴娘子的手掌上。 那颗碧色的水珠凝而不散,滴熘熘地在妇人粗糙的掌心间打滚。 吴娘子双手合十,磕头拜谢不止:「多谢龙王爷赐下甘霖,多谢龙王爷赐下甘霖……」 姜虞知道这幻象不是凭空捏造,一定是江玄曾经亲眼所见,心中不由对相思手上的那团水球大感好奇。 这水球到底是何物? 龙女相思不过给了吴娘子一滴水,竟能让她这般感恩戴德? 难道那水珠真能治好吴娘子丈夫的腿伤吗? 姜虞忍不住看向江玄,刚想开口询问,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只好强忍下来。 龙女相思给不少村人都发了一滴水,祭祀完毕,便将那水球又吞入腹中。 村人收拾了祭品,又转回一层祭台,在龙王庙中点燃篝火,载歌载舞地游乐起来,带来的祭品也被互相分食了。 姜虞被这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这祭品不是要献给龙王的吗,怎么还自己吃上了呢? 空空如也见她面露惊诧之色,开口解释道:「龙族餐风饮露,天生不食五谷俗物。村人带来祭品,也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心意,反正龙王是不吃的。」 姜虞刚想回话,就被江玄用力拽了一下。 江玄朝她作了个手势,意思是叫她跟他走,他要带她去看样东西。 姜虞回头望了一眼,见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都被热情似火的村人缠住,脱不开手脚,只好独自跟了上去。 二人又回到龙王庙三层,那个供奉着醉卧佛陀的地方。 此刻站在醉卧佛陀前的,除了龙女相思,还有一个模煳不清的人影。 那人立身于暗影之中,叫人看不清身形样貌,只能隐约看出个子颇高,应当是个男子。 龙女相思站在那人对面,身子微微颤抖,像是不敢置信,过了一会,才颤声问道:「真的是你吗?」 那人低笑一声,道:「怎么,徒儿尸骨未寒,师父便已将徒儿忘了吗?」 龙女相思浑身一震,抬手捂唇,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水光。她轻轻眨了眨眼,两行泪水便顺着清丽的面庞滑落。 美人泣泪,哀婉凄绝,真是令见者伤心。 只是相思对面的男子却不为所动,反而嘲弄地说道:「师父哭什么?你亲手杀了我,现在又要来扮可怜了吗?」 「你以为你流流眼泪,我就会心疼,就会忘了你对我做过的一切?」 相思哽声道:「你我正邪不两立,我杀你,是身为太阴宫大护法的责任。今日你若要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 那男子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慢慢走到相思面前,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 姜虞这才看清男子穿了一身江家标志性的玄黄法衣,只是并未背负天机匮。并且他戴了一顶白色纱笠,掩去了面容。 虽说极乐净土是魔道聚集之地,和规矩森严的仙门宗门比起来,可以算得上礼崩乐坏,但还是有一些规矩不容违背。 比如,判官只忠于十八水府府君,不管府君是谁。 再比如,师徒之间尊卑分明,不得越界,更不能背伦生情。 但姜虞听这男子口口声声唤相思为「师父」,可言行举动又分明与相思有男女之情。
第112页 而这,无疑是犯了太阴宫的大忌。 而且前头相思口称二人「正邪不两立」,这表明这男子应该是正道之人。 只是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大好青年,又怎么会去拜一个太阴宫的大护法为师呢? 男子抬手轻抚相思头髮,语音温柔,像是裹了蜜糖的毒药,低声问道:「师父,那个孩子是我的吧?」 相思听闻此语,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用力推开男子,警惕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那男子笑道:「那孩子跟着师父,将来长大了,不是个荒野村夫,便是个人人喊打喊杀的歪魔邪道,到底不像个样子。他既是我的骨血,我自然是要带他走。」 相思断然道:「不可能!」 「谁都别想把奉儿从我手里夺走!」 第51章 不要脸 男子摇头轻笑, 抬起手,怜惜地抚摩相思的脸庞。 相思用力拂开男子的手,勐然退后一步。 「啪——」 男子被拍开的右手凝滞在半空中, 他整个人像是突然化身雕像, 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相思,浑身气息冷峻,仿佛刚刚不小心流露出的那点柔情全都是虚情假意。 相思身子轻颤, 像是冬日里被大雪压得簌簌颤抖的竹枝,纤细却又柔韧。 男子看到她这副倔强的模样, 僵硬的态度慢慢软化下来。 他轻声唤道:「师父……」 说话间,往相思那边踏出一步。 他往前进, 相思就往后退, 一直退到醉卧佛陀的石像前,再也没有地方可退, 相思秀颈微仰, 有些无措地将手抵在男子胸前,目光躲闪,道:「我不想和你再纠缠下去了, 请你立刻、马上离开游仙村!」 男子将相思抵在佛像上,垂首低笑:「师父想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那就请师父拿那样东西来换吧。」 相思眸光微凛, 过了许久, 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给你。」 相思说完, 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 双手掐动法印,运起功法。 但见相思胸前亮起一团绿莹莹的辉光, 一点拳头大小的幽绿光团从女子腹腔中沿着喉管慢慢上升。 相思檀口微启,光团便从她口中飞出,轻飘飘地落入男子掌心。 姜虞看得分明,相思吐出的「光团」分明就是祭祀时她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团水球。 村人叩拜四海龙君的化身——醉卧佛陀,恳求龙君赐下甘霖,相思每每听闻,便从水球中引出一滴水滴赠给村人。 姜虞心中猜度,这水球多半是龙族一脉的什么宝物,只是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男子得到水球之后,验收一番,确认宝物如假包换,长袖一翻,将水球收了起来。 相思失去那团水球,身子一软,缓缓坐倒在地。她脸上苍白,额上渗出涔涔细汗,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冷若冰霜地望向男子。 「东西你得到了,快走!」 男子踱步走到相思面前,弯下腰去,单手钳住相思下颚抬起她的脸:「师父,我这就走了。你放心——我会时常回来看望你和咱们的孩儿的。有我在,师父大可安心在这游仙村里隐居下去。」 相思垂下眸子,低低地说道:「你最好永远别来打扰我们。」 男子满不在意地呵笑了一声,显然并不把相思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慢慢倒退,忽地,脚下亮起一轮金色的传送法阵,整个人便在熠熠闪耀的光影间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失。 姜虞收回视线,转过头去,有些担心地看向江玄。 少年长身立于黑暗之中,腰背挺直,整个身体好似一张满张的弓,像是随时都会爆发。 姜虞毫不怀疑,如果眼前所见不是幻象的话,方才对相思威逼勒索的人肯定已经被这小变态挫骨扬灰了。 然而江玄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相思的背影看了一会,忽然转身就走。 姜虞赶紧跟上去。 江玄沉默地朝龙王庙塔顶行去,姜虞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着他。 二人一路来到龙王庙最顶端,爬到龙王庙的塔尖上,一抬头,便见银月如盘,正高高地悬在二人头顶之上。 江玄轻震袍裾,在塔尖的外沿上坐下,双手交叉,往脑后一枕,仰面躺倒下去。 姜虞跟着爬到塔尖上,小心翼翼地江玄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转念忽又想起二人之前约定好了不再说话,若她先打破约定,岂不是要叫这小变态得意死了? 姜虞凝眉思索片刻,眸子一转,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从髮髻间拔了一枝珠钗,钗子尖尖隔着衣衫,在少年手臂上轻轻划了两下。 少年侧首朝她看来,一双乌黑的眼眸清冷冷的,银色的月光揉碎,落入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好似深湖之上的浮冰碎雪。 少年的双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口型问她:「做什么?」 姜虞把他的手拉过来,手掌摊开,用珠钗的尖端在他掌心里写了几个字:「那男人是谁?真的是江家人吗?」 江玄无声冷笑道:「不、知、道。」 姜虞移动珠钗,又写道:「龙女相思吐出的那颗水球又是什么?」 江玄双唇微动,似乎是说了个罕见的词儿,姜虞一时没有看懂,不由左眉微挑,想要示意江玄再说一遍。
第113页 江玄朝姜虞勾了勾手指,意思是让她靠近一些。 姜虞犹豫了会,微微倾身,朝江玄那边靠近了点,眸光落在少年嫣红的唇瓣上。 少年的唇生得极好,唇形分明,薄厚适中,中间微微突出一颗唇珠,配上他此刻「放浪形骸」的姿势,颇有一种靡艷又颓丧的美感。 姜虞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耳根忽然微微发起热来。 她很快就觉察到这种诡异的情绪,长长的眼睫扑簌簌地闪了两下,想要后退,却不防少年忽然伸臂环过她腰间,手臂用力一收,她便毫无防备地扑倒在他胸前。 江玄紧紧地按住她,二人抱在一起,沿着塔尖两道檐嵴之间的塔檐滚了几圈,一下就滚到塔檐边缘。 少年在上,少女在下。 少女半个身子都探出塔檐外围,虚悬在高空之中。 姜虞怕高,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敢看,两只手紧紧攥住江玄双袖,口中胡乱喊道:「小疯子,小变态,你快点把我拉回去,快点啊!」 喊出最后一句,几乎要破音哭出来。 少年身子坐在她的大腿上,用体重压住少女,叫她不至于掉落高塔,摔个粉身碎骨。 他见少女越是惊慌害怕,心中便越觉得有趣,连带着她方才不肯和自己说话,却和那不归寺小和尚相谈甚欢的不悦也减轻不少。 他恶劣地说道:「求我。你求我,我就拉你上来。」 姜虞丢节操丢得毫无思想包袱,立刻说道:「我求你。」 江玄道:「你求谁?」 姜虞心里暗暗骂了一百遍小变态,面上服软道:「江少主,我求你。」 江玄冷哼:「江少主?」 「……江二哥哥,我求求你了。」 江玄这才满意,伸手把少女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又给拉了回来,然后顺手在少女腰间一点,不知点中了什么穴道,姜虞只觉身体一麻,顿时失了力气,只能软软坐倒在少年怀间。 塔尖下方,有一席红色袈裟一闪而过,好容易脱身出来寻人的小和尚被这「非礼勿视」的场景吓了一跳,落荒而逃。 江玄瞥见那道偷窥的人影消失了,才抱着软若无骨的少女,让她背朝向他,靠坐在自己怀里。 他面上平静,实则心绪大起大伏,有一股想要挥刀杀戮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怀里抱着个软绵绵的东西,能让他稍微平静一点。 姜虞伸手去掰少年的手,可少年的手臂如同铜铁铸造,筋肉紧实,连掐都掐不动。 姜虞挣了一会,忽然觉得腰后似乎被什么抵住了。 姜虞怔愣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连白皙的脖颈上也透出一层粉色。 她咬唇怒叱:「不要脸。」 她此刻背对着江玄,自然看不见少年脸红得比她更厉害,她只觉少年掐住她腰身的手臂愈发用力,箍得她腰都有些疼了。 少年面色通红,语气却是冷淡平静,嗤笑道:「你不乱动,不就不会这样了?事情是你引出来的,你说谁比谁不要脸?」 姜虞气道:「你贼喊捉贼,栽赃污衊!」 江玄抬手,轻轻地揉捏了一下少女的耳垂,揉得她浑身一震,气焰顿消,双手抱胸,把自己团起来,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江玄藉机往后退开了些,和姜虞隔开一点距离,稳住唿吸,若无其事地开口道:「那东西,叫龙魄,是龙族的内丹。」 姜虞觉察到随着江玄后退,那东西终于不再抵在自己身上,才慢慢放下警惕之心。 这件事情说起来,真是又尴尬又羞耻,姜虞一刻都不愿再多想,遂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回龙女相思的事情上。 「也就是说,当年你在游仙村时,曾经亲眼见到相思被徒弟威逼,强行索走了内丹?」 江玄道:「所以我才说,西门家说什么走火入魔,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你在极乐净土中,可有打探到相思和她徒弟的往事?」 「她……」少年的声音低沉下去,「据说她曾经收过一个来歷成谜的徒弟。后来她修炼出了岔子,这个徒弟为了帮她,甘愿成为她的炉鼎,帮她渡功。二人日久生情,她真地对自己的徒弟生出男女之想,却不想这徒弟其实是仙门中安插到太阴宫的奸细。」 「此人身份暴露之后,她挥剑断情,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姜虞听完,默默地在心里梳理这些线索。 「这是太阴宫中流传的版本,却不一定是故事的真相。」 江玄继续道:「此人离开之后三日,西门家的那个剑客便来到游仙村,屠杀了整个村子。」 姜虞知道他分明身怀怨恨,然而提起此事时,却又平静到叫人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有道是越是平静,才越是可怕。 「相思的弟子身着江家法衣,暂且不论他是不是真是江家之人,那位西门家的剑客会来到此地,必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此人的身份,必定不低,肯定出身世家大派。可家中长辈居然捨得派他到太阴宫做奸细,这证明他在家族门派中并不受重视。」 「既然杀人者,出身西门家,那他会不会就是西门家之人?」 第52章 杀心魔头 塔尖之上, 清风徐徐。 过了一会,姜虞仍未听到江玄答覆。她犹豫了下,扭身回头看去。
第114页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张胖乎乎的小圆脸蛋,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稜角分明, 眉眼明艷张扬,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面庞。 一点水滴状的红玉垂落在少年眉心之间,称着少年瓷白的肌肤,好似白雪映红梅。 姜虞怔愣片刻, 皱眉道:「你怎么变回来了?」 「咦,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姜虞话没说完, 江玄忽然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另外一只手掌住她的脖颈, 强迫她转过头去。 少年的手掌很大, 掌心微热,手掌边缘大抵是被被风吹久了, 凉丝丝的。 姜虞觉得江玄捂住她双眼的手按得很紧, 很用力,她简直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姜虞这人有个矫情的缺点,就是受不得疼, 一疼就爱叫唤。 「嘶……好疼,你轻点行不行?!」 小姑娘家, 语声娇软, 尾音婉转,便是生气叱骂, 听着也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江玄听到她说话, 不知想到什么,一张玉面涨得愈发红了, 连带脖颈和耳根都红成一片。 「这双眼睛还想要的话,就给我闭嘴。」少年恶声恶气地说道。 姜虞多少也算摸清了他的性子。这小变态若真想杀人,肯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绝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他越是赌咒发狠,越是代表他心虚。 切,纸老虎。 姜虞才不管他,自顾自地说道:「欸,小魔头,你从胖土豆变回来了,你知道吗?」 江玄听到她没有继续追问「脸红」一事,心下暗自松了口气,蒙住姜虞双眼的手稍稍放开了些。 身体的异样感令他分外不适,他虽然从未经歷过男.女之事,但也翻阅过几本江家祖传的同修法籍,对于这档子事虽无实战,但理论经验丰富。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什么叫作「纸上得来终觉浅」,「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江玄暗下决心,等回到江家,就把藏书阁里那几本妖言惑众的同修法籍烧了。 当然,江玄自然没有那个兴趣特意去翻阅什么同修法籍,都是早年时偷看藏书阁的典籍时不小心翻出来的。 他刚被寻回江家那两年,母亲眉山夫人便将他送到江家祖宅关起来,名义上虽然是扫守祖坟,为父亲江小楼祈福,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眉山夫人得知他在朽蛊道人手底下时杀了不少名门世家弟子,又见他对西门家弟子多有偏见,担心他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有意要收敛他这一身戾气,便将他送入江家祖宅。 毕竟从前他在太阴宫中杀人放火,尚且可以勉强说是年纪尚小,为奸人所惑。 但既已被江家寻回,若再动手杀害西门家之人,那即便贵为江家少主之尊,也须得抵命偿还。 可江玄天性倔强,眉山夫人越关着他,他的逆反心理越是严重。 眉山夫人每月回江家祖宅看望他,母子二人但凡交谈,定是不欢而散。 眉山夫人越看越是心灰意冷,只觉这孩子从根子里已经被那些魔道妖人带歪了,根本无药可救,渐渐地萌动了将江玄长久禁闭在江家祖宅的想法。 知子莫若母,眉山夫人虽与自己这个儿子隔阂颇深,但有一点倒是看得极准——这个孩子若是一辈子都待在江家祖宅,尚且能够平安度过一生;若是放他出世,只怕来日不仅整个仙门不得安宁,甚至有可能连他自己也要走上无法回头的毁灭道路。 江玄被囚困在江家祖宅那三年里,无人教授他术法修炼,他便偷偷从祖宅的藏书阁中盗出书来,在祖宅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地读完藏书阁中大半典籍。 他继承了江小楼的聪颖和眉山夫人的修炼天资,分明无人教导,但是最后竟凭着自己摸索,无师自通地修出炁海。 三年后的一个雨夜,惊雷轰鸣,白电炸落。 江玄在祖宅中修出金丹,成为江家近百年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一举惊动江家数位耆老。 那几位耆老大唿眉山夫人未尽到主母之责,亲生儿子天资高绝,她竟置之不顾,反而终日为长姐的孩子操劳。 眉山夫人迫于江家几位长辈的压力,终于不得不将江玄从祖宅中放出来。 江玄离开祖宅那日,正是盛夏最炎热的时节,晴空万里,烈日炎炎。 少年步履从容地从祖宅深处走出来,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那张终年不见天日的脸庞益发雪白。 少年一路走到祖宅大门前,在高高的门槛后停下。 他笔直地站立大门的阴影下,仿佛阴暗角落里一株不屈生长的夹竹桃,美丽却有毒,他不停地长啊长啊,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迎来离开这深院高墙的一天。 少年站在门边,一双乌黑通透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大门外的眉山夫人,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好像是在说,你不是打算关我一辈子吗?真抱歉,叫你失望了。 然而下一刻,他抬脚迈出门槛,面上的嘲笑陡然消失了。 不过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般,瞬间蜕去了那一身冷锐阴戾的气息,变成一位温润谦和的世家公子,双手交叠,微微躬身行礼,恭谨地唤道:「母亲。」 虽然眼前的少年是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血溶于水,母子二人间便是有再大的误会,依然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
第115页 可眉山夫人依然被少年这手变脸伪装的手段震惊到了。 这孩子才十三岁啊。 可他扮演起与自己个性完全不同的兄长来简直可以说是浑然天成,连她这个当母亲的都几乎看不出破绽。 这是何等的心机深沉。 眉山夫人把属于另外一个人的龙鳞婚契交到江玄手里时,手臂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凭这孩子的心机、聪颖和天赋,将来若是弃恶从善也便罢了,若是为恶作孽,只怕灵州江氏、眉山楚氏百年清名,都要毁在他手里! 小少年从眉山夫人手中接过龙鳞婚契戴上,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他。 他就是江玄,是灵州江氏的少主。 当了这么多年的江家少主,拥有着本该属于那个人的一切,可江玄心中偶尔仍感到空虚彷徨。 眉山夫人对他并无爱怜,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偏见和猜疑。他虽身在江家,却又从未觉得那冷冰冰的江氏府宅可以称为「家」。 真正可以算得上是「家」的那个地方,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人毁了,再也回不去了。 游仙村……家…… 江玄想到这里,眸光陡然转厉。 他想,他可能找到那个心魔了。 姜虞许久未听到江玄说话,双目被遮,无法视物,渐渐的,心里不由有点慌张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身体的异样也终于慢慢消退下去。 江玄松开手,道:「我查过,西门家中也有一些符合的人选——年轻时不受族中长辈重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外游歷,不在西门家中,还有后来都得到长辈提拔重用。」 「但这些人身上都没有龙魄,并且我也没有查出什么破绽。」 「没有证据,我就没有理由动手杀西门家的人。这是我和眉山夫人的约定。」 姜虞听到江玄不再唤眉山夫人为「母亲」,而是冰冷生硬地直唿她的号,便知眉山夫人这次用本元命灯钳制江玄,确实是伤了他的心。 她心中惋嘆,人有时就是如此,在外头一身铜皮铁骨,刀噼剑砍都无伤无痛。可要是身边最亲近之人,轻轻地朝他戳上一指头,便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但这小变态到底还记得自己对眉山夫人的承诺,这代表他坏虽坏,但到底没有坏到骨子里头,没有坏到不可救药。 姜虞道:「那个西门剑客身上也没有什么破绽吗?他既认为你是孽种,那就代表他是替别人来杀人的?」 「剑修大多清高自傲,一个不出世的绝世剑修,谁有这样的能耐,能请得动他来杀人?除非……他是受命杀人?」 「那剑修是个孤儿,自小被西门家收入福义堂中抚养,可以说是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终日醉心于练剑。凭他的修为,西门家中能驱使得动他的人没有几个,且全都是半只脚踩进土里的老古董了。」 「这种老古董,爱惜名声甚过爱惜性命,怎么可能驱使弟子干下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姜虞听完,也颇感束手无策。 这小变态追查这件事追查了这么多年,依然一无所获,她怎么可能一来就能看破真相? 江玄站起身,走到姜虞身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姜虞,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我的死穴在哪里吗?」 姜虞:? 她看江玄表情冷淡,有些琢磨不准自己是该说记得,还是该说不记得。 江玄看她面有迟疑,便强硬地牵起她的手,按到左耳耳后,冷森森地说道:「在这里,记住了。」 姜虞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嗖地缩回手,没好气地问道:「你以为把死穴告诉我,就能抵消之前你对我做过的事情吗?」 江玄冷笑道:「我要你记住我的死穴,是因为待会我要去杀心魔。若是我杀得兴起收不住手,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连你们一起杀了。」 「所以,记住我的死穴,必要时才能保你一条小命。」 姜虞讶然道:「杀心魔?你知道心魔在哪里了?」 江玄眸光微闪,并不回答,只阴冷冷地说道:「我的死穴在哪,只能你一个人知道。若是你敢泄露出去,就别怪我心狠无情。」 姜虞:??? 你大爷,我求着你告诉我了吗? 第53章 斩杀心魔 二人从塔顶下来后, 这场拜龙王的祭祀已经结束,龙王庙中人去庙空,唯有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仍留在龙王庙一层等候他们。 诸葛绮红看到姜虞二人回来, 面上一喜, 本想迎上前去接应他们,才走出两步,脸色忽然一僵,双目直直望住跟在姜虞身后的少年, 结巴道:「江……江家少主?」 空空如也自然也看到恢復原貌的少年了,他听到诸葛绮红唤那少年, 不禁转头讶然问道:「诸葛施主说他是谁?」 诸葛绮红一张小脸灰白,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 那一日在眉山小筑后山, 被这位江少主拗断手的情景还歷歷在目。从外表看来, 这位江少主温润端方,君子如玉, 可只有诸葛绮红知道这就是一只披着美人皮的小恶魔! 随着两人越走越近, 诸葛绮红心中发虚,悄悄移步往不归寺小和尚身后躲了躲。 空空如也见她行径古怪,疑惑地唤道:「诸葛施主?」
第116页 「那是灵州江氏少主……」诸葛绮红说着跺了跺脚, 一把将小和尚拽过来挡到身前,「哎呀, 你这小和尚问题忒多, 你倒是帮我挡挡啊!」 「阿弥陀佛。」 空空如也平静地念了一句佛号,并不高壮的身躯挡在诸葛绮红身前, 等姜虞二人走近了, 忽然出声道:「小师兄好,之前师弟被阵法蒙蔽了五感, 未能及时看破小师兄真身,请小师兄勿怪。」 姜虞奇道:「你、你叫谁小师兄?」 空空如也低眉敛目:「灵州江氏少主乃我寺罗汉长老一念封禅座下俗家弟子。」 他说完,转向江玄,一板一眼地躬身行了个佛礼。 「小师兄,我乃十方无量长老座下关门弟子,法号空空如也。」 江玄微笑,回以佛礼:「小师弟好。」 空空如也眼睛一亮,像是掉进了小星星,一双圆圆的眼眸中满是憧憬、崇拜。 他年纪虽小,但一直都表现得老成持重,除了初见时话多了些,一直都表现得像个小大人,姜虞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小和尚露出这样孩子气的神情。 四人离了龙王庙,慢慢走回游仙村。 一路上空空如也一直缠着江玄问这问那。 「我听说小师兄你八岁第一次参加万佛论道会,就一举连挫败了上百人,夺得当年万佛论道童子组魁首?」 江玄微笑不语。 「还有,小师兄你十五岁那年入无妄海,果真一次就通过了无妄海秘境中的十八重试炼吗?」 江玄道:「险险通过罢了。」 空空如也听到他回答得如此风轻云淡,差点发出鸡叫:「小师兄太谦虚了吧。我听其他几位师兄说,你才不是险险通过,你还从秘境中得到了四海龙君观山自在留下的五蕴鳞甲!」 江玄答道:「观山自在留下的秘宝都藏在秘境最隐蔽之处,岂是我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能获得的,不过都是谣传罢了。」 当年那位封印了四海水族的龙君年幼之时备受族中奸人戕害,为避难自保,曾拜入不归寺门下出过一段时间家。他当和尚时的法号就叫观山自在。 当然,一般也只有不归寺弟子才会用这个法号来称唿这位龙君,其他人一般都称他「四海龙君」,因为他是歷代龙君中唯一统一了四海的一任。 空空如也道:「那小师兄你也很厉害了啊,不归寺自建寺以来,有多少十五岁前就能通过无妄海的十八重试炼?」 「小师兄……」 一路上,空空如也的嘴巴几乎就没停下来过。 姜虞可算明白了,这小和尚就是江玄的铁桿迷弟,人生榜样。 姜虞听他一路歷数江玄的光荣事迹,心中默默想道:单就这小和尚提到的几件事,已足够证明这位江少主在同辈弟子中的杰出了。 够聪明、够心狠,天赋还高,关键是能动手就不哔哔。姜虞心中拍手称绝,这就是个绝佳的反派料子,难怪在原着中能通杀全场。 同时姜虞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小江玄三岁随父母入梵天净土参加万佛论道会,在会上崭露锋芒,遂被不归寺长老收为弟子。 这时的小江玄应该是「原版」的江玄。 那么「现在」的江玄又是何时被江家寻回,得以认祖归宗的呢? 当年冬藏仙府弟子失陷在嘲风谷中,姜沖夫妇动身前往嘲风谷救援前,将小姜虞託付给义弟江小楼,由江小楼与其子共同护送回冬藏仙府。 半路之上,小姜虞和江玄被魔道妖人劫走,那么那时和小姜虞一起被劫走的江玄究竟是「原版」的江玄,还是「现在」的江玄呢? 姜虞心中虽有疑惑,但并不打算找江玄问清楚。 她早已打算此事过后,便去请求眉山夫人,解除二人婚约。 毕竟这小变态做出劫持她这样的事情来,想来眉山夫人心中必然愧疚于她,她正好可以顺水推舟,借眉山夫人之手了结这一桩烦心事。 四人回到游仙村中,依旧去相思家中暂住。 法阵中时间流逝有异,虽然比正常的时间流逝快了十数倍,但从感官上来说与现实世界并无不同。 转眼三日即过。 拜龙王结束的第三日,按照江玄的说法,正是那西门家剑客屠村之日。 这一夜,冷月如霜,江玄将众人召集到东厢客房里,说是要商讨破阵事宜。 可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坐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开口。 空空如也正想启唇相问,忽觉眼前一花,「咚」地一下栽倒桌上。 诸葛绮红惊道:「小和尚,你怎么……」 话没说完,便觉身子软成一团,无力地从座椅上滑落下去。 江玄看二人相继昏迷过去,才用手上剪子剪灭桌上的红烛。 东厢客房顿时陷入漆黑当中,冷白色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入,映得室内一片清清冷冷。 姜虞把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挨个扶起来坐好,才问江玄:「你这就要去杀心魔了?」 走到门边,正准备推门而出少年顿足回首,微微挑眉,笑似春风。 「怎么,担心我?」 姜虞冷嗤道:「是啊,我可担心死了好吗?江少主之前不是说了吗?要是杀得兴起,保不准连我们一起杀了,我能不担心吗?」 江玄点头道:「所以我叫你记住我的死穴。」
第117页 话音落,少年推门而出,清风从门外吹入拂动少年身上白衣。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心中冷笑:这心魔幻影倒真是逼真,就连凝出来的月亮都和那一夜一样。 姜虞嘴上说不担心,其实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挂怀。 她眼见江玄就要离开,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到门边,眼睛看向别处,就是不看他。 「你……那什么,你之前说已找到心魔藏身之处,但还一直未曾和我说过,就偷偷告诉我一下呗,万一出了什么变卦,我还能应付一下。」 江玄解下背上的天机匮,从匮中抽出一柄法剑,背对姜虞而立,淡声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小姑娘家,知道太多,夜里怕是要做噩梦。」 姜虞与这小变态相识以来,只见过他用刀,却从未见过他使剑。 少年一身白衣,手持长剑,额中红玉泣血,此等装束,越看越觉眼熟。 姜虞灵光一闪,脑中忽然掠过那几个被小变态做成行尸的西门家弟子。那些西门家弟子的装束不正和小变态此刻一样? 姜虞联想起少年之前说的「杀心魔」,心里隐约有个猜测破土而出。 难道所谓的心魔,竟是藏在这些幻化而成的游仙村人身上? 而江玄所言的杀心魔,就是要扮成当年屠村的西门家剑客,重演屠村的那一夜吗? 姜虞想到这里,霍然转首,看向江玄,双唇微动,嗫嚅道:「不行,这太……」 太什么? 太残忍了吗? 游仙村惨案,就是江玄心上最深的一道伤口,让他重现那一夜,即便明知是幻象,也无异于是把那伤口血淋淋地撕开,再往上头撒盐! 可是…… 这个人怎么还能这样平静呢? 他甚至还笑得出来,好像他现在出去,只不过是去「杀」几个无关痛痒的人。 江玄像扛扁担似地把长剑往肩头一扛,扭头朝姜虞一笑,幽幽地说道:「姜二妹妹,乖。不想以后做噩梦的话,待会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 话说完,忽然扬掌挥袖,扫出一道劲风打在门扇上。 「砰——」 两扇门轰然合上。 姜虞倒退两步,在桌边坐下,有些怔怔地盯着紧合的门扇。 过了一会,屋外开始传来惨叫声,求饶声,哭泣声……那些声音无孔不入地往姜虞耳里钻。 姜虞虽然未亲眼所见,但是亲耳所闻已足够令她想像这场杀戮的惨烈。 那时的江玄才几岁呢? 当年他曾经偷窥到相思的徒弟威逼相思交出龙魄,不出三日,便有一剑客登门入室,口称他为孽种,然后杀了整个村子的人。 未被江家认回之前,他是不是一直以为都是因为自己,才为游仙村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姜虞脑中乱糟糟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声音结束了。 等姜虞觉察到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姜虞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唯有风声萧萧,浓烈的血腥味顺风飘回,透过门缝钻入她鼻中。 心魔这种东西,除了自己战胜,旁人根本无从援手,姜虞深谙此理,知晓在这件事上她帮不上什么忙,因此一直谨遵江玄的吩咐,不敢贸然擅自行动。 但是她在屋中又等了一会,依然不见江玄折返,不禁有些悬心。 她沉思良久,终于一狠心,打开门走了出去。 村中血染黄土,尸横遍地,简直如同人间地狱。 姜虞虽然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全是法阵中凝出的幻象,但是三日前他们还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三日后就变成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而且这些事情既是江玄的心魔幻影,那必然是真实发生过的。 姜虞眼中慢慢盈上一层薄薄的泪光,她不忍多看,也不敢多看,只一路顺着打斗的痕迹深入西门山林,最后来到龙王庙外。 龙王庙附近草木催折,显然刚刚附近经歷了一场恶斗。 姜虞走入龙王庙中,但见血迹蜿蜒,她跟着血迹而行,最后来到祭台中央深入地底的石阶附近。 石阶百级之后,似乎被一层黑濛濛的雾气所笼罩,光线半点都透不进去。 姜虞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点燃一道符火在前引路,沿着石阶慢慢深入地底。 约莫走了小半炷香,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圆弧形的地底岩洞,一汪碧色深潭坐落在岩洞中间,岩洞顶上垂落无数形状狰狞的钟乳石,有水沿着钟乳石滴落,不断地滴入碧水深潭中。 滴答,滴答。 这岩洞太大了,姜虞手中的符火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她掐诀引动符火绕潭飞了一圈,飞到一半时,忽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闯入她眼中。 符火的光落在浑身带血的少年身上,照亮了他脚下那具早已死透的尸体,一柄长剑从尸体额前插入,透颅而过。 那尸体人身龙尾,长长地横亘于地,人身倒伏在潭边大石上,龙尾捲成一团,好似护着什么东西,尾巴尖儿探入潭水中,人虽已死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在。 龙尾抽搐,轻拍潭水,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看清站着的人是江玄时,姜虞的心忽然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酸酸涩涩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张了张口,想唤江玄一声,然而喉咙却被哽住了,只发出一个模煳的声音来。
第118页 少年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与姜虞隔水相望。 姜虞轻声道:「江玄,你没事吧?」 少年扭了扭脖子,轻扯嘴角,微微偏头,面上露出一抹邪气凛然的笑。 「原来这里还剩下一个啊……」 姜虞听不清他自言自语了什么,只见下一瞬,少年忽然飞身而起,如猎鹰扑食,朝她扑了过来。 姜虞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江玄速度太快了,她根本躲不过。 既然躲不过,不如正面迎战。 姜虞被少年单手扣住脖颈时,藉机倾身朝前,并指点向少年耳后死穴。 然而她的手指还没来得及点上江玄的死穴,他忽然松开手,整个人沉沉倒向了姜虞。 姜虞被他撞得朝后一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她双手扶着江玄,感觉他把下颌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来,嘶哑地说道:「呵,什么心魔。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心魔?」 第54章 戒印之罚 姜虞双臂从少年臂下穿过, 几乎用尽全力才支撑起少年的身体。 「呵,什么心魔。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心魔?」 姜虞闻言心头微微抽疼了一下, 过了会, 她觉察到少年的下颌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有点像小猫轻蹭主人的手心。 姜虞身体一僵,过了会,抬起手压在少年背心, 轻轻拍了两下。 江玄却「嘶」了一声,下一刻他全身肌肉忽然扭曲抽搐, 他的身体里像是藏了一柄尖锥在皮下翻搅。 同样的情形,姜虞曾经见过两次了——每次都是在江玄动手杀人之后。 可法阵中的心魔幻影不过是幻象, 就算被江玄所「杀」, 又怎会引动佛宗五戒印的戒印之罚呢? 很快,江玄就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的身体慢慢矮下去, 整个人半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 姜虞也跟着他蹲下身去,双手扶着他, 担忧地问道:「小魔头,可是五戒印发作了?」 江玄剧烈地喘息, 黄豆大小的冷汗不断地沿着额角滴落, 很快就汗湿重衫。 他的身体里传出骨骼错位的噼啪声,很快他就受不住这种疼痛, 虚软地倒向姜虞怀里, 双手交叉反抱,蜷起双腿, 似乎想尽量把身体蜷缩得再小一点,好像这样就能抵御来自五戒印的惩罚。 姜虞跪坐在水潭边,让少年把头枕在自己腿上,半抱着他,举袖为他拭汗,免得冷汗流进他眼睛里。 江玄仰头望着她,乌黑的瞳眸混沌涣散。 忽然,他嘶吟了一声,惨白的双唇翕动,细弱沙哑地唤道:「阿娘……」 姜虞低头看他,见他额上、脖颈青筋鼓涨,满脸是汗,晶莹的细流沿着脸颊滑入鬓角,分不清到底是冷汗,还是泪水。 「阿娘……」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会为你们报仇的,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 姜虞听到他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心中甚至怀疑下一刻他就会因此暴毙。 之前在黑水城中,每次江玄身上戒印之罚发作,或者受了外伤,都会前往兰香池浸泡灵泉。 显然,除了他本身那诡异的自愈能力外,兰香池的灵泉对于压制戒印之罚的疼痛、还有修復皮肉外伤都有奇效。 但此刻他们远在塞上江南边境,被困在大德金钵阵中,距离黑水城千里,哪里能找得到什么灵泉? 这小变态,难道会这么死了吗? 说实话,在确认这小变态就是原着中的反派江玄后,姜虞脑中也曾浮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江玄死了,她是不是从此可以不用再担心走上原着的结局? 可现在江玄就在她眼前,在生死边缘挣扎,姜虞才蓦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一点都不希望他死。 姜虞抬手,轻轻捂住少年双唇,低声道:「够了,江玄,不要再说了,你好好休息。」 「仙门之中人人畏惧的心魔你都说杀就杀了,佛宗五戒印又算什么,你一定能扛过去的,对不对?」 少年的视线已经模煳了,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脸庞,只能隐约看到一双明亮如秋水的眸子,那双眼眸中饱含爱怜、信任,还有他一直求而不得的人间烟火。 下一波的戒印之罚再度加催,江玄痛吟一声,不禁抻开手脚,脖颈也伸得笔直。 他的双手紧紧攥住姜虞的衣角,气息微弱地说道:「……别叫我、别叫我名字,唤一声『二哥哥』给我听……」 天大地大,伤患最大。 姜虞平常觉得「二哥哥」这种称唿黏黏煳煳,若不是江玄强求威逼,根本不会用。现在江玄人都痛得半死不活了,竟还有心思在口头上占她便宜? 姜虞心里嘆了口气,颇觉无奈,却还是遂了他的心意,唤道:「二哥哥。」 江玄心愿得遂,闭上双眼,默默抵御起五戒印的惩罚来。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身体的抽搐才慢慢平息下来。 少年后脑枕在姜虞腿上,身子躺在冰凉的岩石上,脸色煞白,身体冰凉,若不是看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仍有唿吸,姜虞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小魔头,还活着吧?」 少年闭着眼,轻扯嘴角,无声地笑了。 因为戒印之罚刚刚结束,身体尚未完全恢復,他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不復往日张扬。
第119页 「你刚刚真地想点我的死穴?」 姜虞没想到这小心眼的这么快就开始秋后算帐。 她冷哼一声,反问道:「不是你死乞白赖的,非得把死穴在哪告诉我吗?」 江玄道:「我告诉你死穴在何处,是让你自保,不是让你杀我。」 姜虞见他现在毫无反抗之力,忽然狗胆包天,伸手捏住他左耳耳垂,略微用力,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啧,我下手很有分寸的好不好,你以为我是你啊?」 江玄被捏得身子一颤,倏然睁开眼睛,目似寒星,瞥了姜虞一眼,立刻别转视线,冷硬地说道:「手松开。」 姜虞也习惯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了,她悻悻地松开手,动了动腿,问道:「江少主身子可恢復了?再躺下去,我这腿都要被你枕废了。」 江玄听到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苍白的脸上忽然浮上一层浅浅的红霞。也幸亏地下岩洞中光线不够,姜虞发现不了。 江玄起身整理好仪容,朝姜虞勾了勾手指。 姜虞走到他面前,问:「何……」 话没说完,江玄便将手臂往她肩上一搭,绕过她的脖颈,把半个身子都靠到她身上。 「我气力尚未恢復,有劳姜二妹妹带我一程。」 姜虞被他压得一个趔趄,闻言简直想翻白眼。 这厮绝对就是故意的。 你是气力未復,不是腿断了好吗?! 你把一半的重量都放我身上是怎么回事? 姜虞想摆脱少年的束缚,怎奈对方一条手臂箍得死紧,姜虞怎么都挣不脱。 江玄坏心眼地提醒她:「不要耽误了正事,这大德金钵阵很快就消散了,不归寺的小和尚和你那位诸葛师姐可还昏着。」 姜虞只好放弃挣扎,认命地充当起江玄的人形拐杖。 「我错了,我真是大错特错。」 江玄笑问道:「姜二妹妹哪里错了?」 姜虞白了少年一眼,恨恨道:「我错在圣母心泛滥。你这种坏人,根本不需要同情。谁同情,谁倒霉。」 江玄一板一眼地纠正她:「姜二妹妹又错了,是谁同情……」 少年的声音一下变得森寒凛冽:「谁该死。」 姜虞:「哼。」 又吓唬人。 江玄瞄了她一眼,顿了顿,声音又是一转,变得很轻很轻:「不过——你可以例外。」 姜虞忽然觉得有点心跳加速,她悄悄睨了少年一眼,见对方神色淡淡,好像刚刚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点失落。 二人从龙王庙走回游仙村的路上,果然看到周遭景色像是湖中倒影,全都被蒙上一层涟漪层层的水色,慢慢分崩离析。 等二人回到游仙村,所有的尸体和房屋全都消失了,一切又恢復成最开始的模样。 姜虞仰头,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金钵倒扣,将众人收纳在阵法中央。一束猩红的光从众人头顶打落,现在那道光剧烈地扭曲起来,整只金钵「嘎嘎」作响。 江玄松开手,姜虞走过去把空空如也和诸葛绮红推醒。 「醒醒,阵法要破了,快起来。」 空空如也最先觉醒,他双手揉着眼睛爬起来,像是刚刚睡醒,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阿弥陀佛,小僧怎么睡着了?」 「啊!」空空如也抬起头,忽然发现阵法有破裂之像,不由惊道:「这大德金钵阵什么时候破了?」 江玄朝他道:「小师弟,在你睡着的时候破的。」 空空如也圆圆的脸蛋一下红了,满面羞愧,不安地说道:「阿弥陀佛,小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睡着的。」 诸葛绮红睡得更沉,姜虞唤了她好几声都没人把人唤醒。 江玄给姜虞出主意:「姜二妹妹,看来你用的法子不对。我教你一招,扇两巴掌就醒了,不信你试试?」 姜虞犹疑:「这……」 谁知下一瞬诸葛绮红忽然自己蹦起来,活蹦乱跳道:「不用不用,我醒了醒了,早就醒了!」 江玄盯了她一眼,笑如春风,眸光微冷。 诸葛绮红不敢和他对视,夹着尾巴躲到姜虞身后。 姜虞可烦透她了,一点都不想和她挨一块。 若叫她选,她宁愿回去给小变态当「拐杖」。 姜虞避开诸葛绮红,快步走回江玄身边,熟练地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搭。 江玄被她此番举动弄得一怔,但他很快就接受了,甚至还故意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心中颇为享受。 倒扣的金钵越飞越高,越变越小,最后一丝红光消失,金钵「噹啷」坠地,众人终于破阵而出,回到现实。 众人刚刚回到龙王庙三层,就看到一僧一道被黏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那个留着阴阳头的青年僧人血流满面,正在和一只绿毛龟吵架。 这一僧一龟吵架的内容可谓是花样迭出,低俗无比,除了互相问候对方的女性长辈外,还经常乱入各种不可描述的器官代称。 江玄听得直皱眉,忍不住低咳一声。 绿毛龟听到这一声咳,才不甘不愿地放弃了和花衣僧对骂,慢腾腾地爬回来向江玄邀功。 它说的是水族方言,除了江玄,场中并无第二人能听懂。 「嘿嘿嘿,主人,我可把那个阴阳头骂得狗血淋头,哑口结舌,我可没给你丢人。」
第120页 江玄用水族方言冷冷道:「还不滚回来,还不嫌丢人是吧!」 他怎么说也是名门世家少主,养的灵宠嘴这么臭,传出去,不知道还以为这傢伙是和他学的呢。 绿毛龟挨了训,只觉好没意思,耷拉着脑袋爬回天机匮里。 江玄背好天机匮,吩咐空空如也用天狼蛛蛛丝把花衣僧和黄道姑捆好,便带着众人回到龙王庙一层,点燃火把,沿着祭台中央的石阶深入塔基深潭。 江玄一边引路,一边和众人分享他从花衣僧处探得的消息。 「日前来到游仙村查探的西门家弟子都被这两个先到一步的魔道妖人残忍杀害,尸体皆被抛入塔基底下的碧水深潭中。唯有风雅师兄一人身负重伤,为求生机,自行跳入潭中,藏身于潭底的龙棺蚌中,目前生死不知。」 姜虞道:「何为龙棺蚌?」 不归寺与四海龙君渊源深厚,不归寺弟子对龙族很多隐秘和风俗都了如指掌。 空空如也听到姜虞发问,解释道:「人族风俗,死后入棺下葬,棺椁可为木作,也可为金石打造。而龙族死后,尸首化石,族人会将化为石头的尸体藏入龙棺蚌中,千百年后,蚌生珠,是为龙珠。」 「龙珠?」姜虞疑惑道。 诸葛绮红弱弱地插声道:「龙珠可入药炼丹,是样能够大幅提升修为的宝贝。」 正说着,众人忽然听到前头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传回,知道这是离地底岩洞很近了。 越靠近碧水深潭,温度越低。 姜虞搀扶着江玄,当前带路,最先感受到温度变化,只觉手臂上忽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江玄转过头,靠近她耳畔,用气声问她:「冷?」 姜虞不防他忽然靠得如此近,被他这一口气呵得浑身发麻,脚底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扭,险些摔倒。 江玄原本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高举火把,见此只能丢开火把伸手去拉她。 火把掉到地上,正巧落入水洼中,嗤嗤几声,骤然熄灭了。 二人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空空如也他们因为要看顾「犯人」花衣僧和黄道姑,因此走得比较慢,此刻距离姜虞二人尚隔了一段距离。 他们忽然看到前方火把熄灭,还以为姜虞二人是遭到伏击,因此不敢高声问询,正想加快步伐赶上去帮忙,忽见黑暗中闪过一道冷光。 江玄一手搭着姜虞,一手并指如剑,轻轻往那道冷光上弹去。 叮—— 剑声长鸣。 薄如蝉翼的剑身一抖,挽了一朵凌厉漂亮的剑花,再度袭来。 江玄空手接白刃,二指一夹,夹住剑刃,冷冷道:「叶兄这是何意?」 第55章 龙血之毒 姜虞听到江玄口称对方「叶兄」, 立刻点燃符火照明。 只见叶应许白衣鹤氅,手持紫霄宝剑,眼睛上蒙着一条帕子, 闻声眉宇轻皱, 收起贯注于剑上的灵力。 「江少主?」 江玄也撤开手。 姜虞问道:「叶师兄,你眼睛怎么了?」 她只是出于同门之谊,随口一问,不想听在江玄耳中, 却是另外一番意味。 江玄默默瞥了少女一眼,心中冷哂:他都快死了, 也未见她多关心,这叶应许不过眼上蒙了条帕子, 又不是瞎了, 也值得她急成那样? 江玄越想心里越不痛快,忽然以掌抱住少女孱弱的肩头, 五指微收, 用力地捏了她一把。 姜虞痛吟出声,终于把视线从叶应许身上移开,转过头, 没好气道:「江玄,你做什么?」 江玄皱眉, 装出一副西子捧心的虚弱模样。 「姜二妹妹, 我身上的五戒印又发作了。」 姜虞信以为真,以为他真是疼得受不了才掐了自己一下, 不由急道:「又发作了?」 正巧诸葛绮红和空空如也此刻已经赶上来了。 诸葛绮红一见叶应许, 立刻面露喜色,甜腻腻地唤道:「叶师兄!」 叶应许点头, 淡淡道:「你没事就好,经此教训,往后记得不许莽撞冒进。」 诸葛绮红撇了撇嘴,撒娇卖乖:「是,叶师兄。我再不敢了,以后一定牢牢跟紧叶师兄。」 叶应许道:「你跟紧我有什么用?你这么笨,就应该回去好好修炼。」 诸葛绮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讪讪的有些挂不住。 姜虞被这位耿直的叶师兄逗笑了,差点忘记正事。 「诸葛绮红,你身上可带了什么止痛的丹药没有?」 诸葛绮红为了掩饰尴尬,赶紧应声道:「当然有,我们夏鸣仙府别的不多,丹药肯定管够。」 说着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一瓶止痛舒淤丸递了过去。 姜虞伸手接过,一转手塞到江玄怀里。 「吃两颗止痛吧。」 江玄接过来,收入袖中,并未服用,只道:「多谢姜二妹妹,五戒印的疼痛尚可忍耐,这丹药我还是留着吧。」 姜虞:??? 不是,既然尚可忍耐,你刚才捏我做什么? 诸葛绮红也觉得很委屈,丹药明明是她给的,结果这位江少主不谢她,反而去谢那个虞师妹。 不过这些心里话她是打死都不敢在江玄面前抱怨的,谁知道这位黑心黑肺的江少主会不会暗地里下手段对付她。 她上回真地被他吓得不轻。
第121页 众人继续往地底深入,终于来到碧水深潭附近。 一路上,叶应许也将他们是如何来到龙王庙的事情一一对众人说了。 叶应许这一行一共有四人,除了叶应许之外,还有冬藏仙府的大小姐姜玉善(姜玉)、两个夏鸣仙府弟子,诸葛青青和诸葛绮红。 叶应许四人寻到这龙王庙中,刚入门便遇上花衣僧设下的传送法阵。 诸葛绮红因为冒进,不小心踏入法阵中,最后又被法阵传送到大德金钵中,遇上姜虞等人。 但也多亏她的莽撞,使得叶应许等人及时觉察到龙王庙入口的异常。 姜玉出手破去入口的传送法阵,三人进入龙王庙,发现一层祭台中央有一条深入地底的石阶,于是决定先进入此处查探。 不曾想查探的第一处地方就有所收穫。 姜玉发现碧水深潭附近似乎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地上血迹的血迹还很新鲜,显然应是近日所留。 最后,她还在潭边的岩石缝隙间发现西门家嫡传弟子的额饰——泣血红梅。 姜玉拿着那条额饰,沉思片刻,对叶应许道:「西门家的弟子一定来过此处,但现在他们却消失了,若非去了别处,便是被人杀害,抛尸湖中。」 「我要入湖一探究竟。」 叶应许提议道:「保险起见,你先用术法查探,若有发现,再入湖一探也不迟。」 姜玉点了点头,在潭边起阵施法,倒腾一阵后发现这碧水深潭周遭的气场似乎有问题,她的阵法、法术根本无法生效。 姜玉只好转求他法,亲身上阵。 三人之中,叶应许就是只旱鸭子,根本不谙水性;而诸葛青青虽然会凫水,但水性也很一般,且她是医修,武力值并不高,若在潭底遇到危险,只怕不能自保。 叶应许见姜玉十分坚持,只好道:「好吧,你入湖探查,我为你掠阵。若遇危险,立刻传音于我。」 姜玉于是脱了罩衫,除了靴子,慢慢滑入水中,似一条摇摆的美人鱼般深入潭底。 潭水深沉,没一会姜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二人视野中。 叶应许拿着那条泣血红梅,坐在潭边掠阵。 过了一会,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痒,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岂料竟越揉越痒,到了后来,竟转为难以忍受的刺痛。 诸葛青青见了,忙问:「叶师兄,你怎么了?」 那时叶应许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是傲骨铮铮的男人,因为眼睛疼得直叫唤,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于是故作平静道:「我无事,只是眼睛有些疼。」 诸葛青青吓了一跳,几步跑到叶应许身前,为他把脉诊断,过了会,颤声道:「叶师兄,你这是中毒了!」 叶应许大感奇怪,这一路走来,他压根就没碰过什么有毒的东西,怎么会中毒呢? 除了手里的这口紫霄宝剑,他唯一碰过的东西就是…… 叶应许忽然反应过来,把手里的泣血红梅抛到地上,大声喝道:「青青师妹,离这条泣血红梅远些,这额饰上有毒!」 诸葛青青听闻此言,自然不敢再去动那条泣血红梅。 只是她查看半天,也无法断定叶应许身中何毒,只能暂时用身上现有的解毒丹将叶应许身上的毒压制住了,并叮嘱叶应许不要随意运行灵炁,毕竟她也不知晓这毒会不会随着灵炁运转游走全身。 岂料诸葛青青刚交代完医嘱,叶应许就听到地洞外传来些许响动。 叶应许担心是杀害西门家弟子的贼人去而復返,便叮嘱诸葛青青藏匿好身形,自己孤身一人出洞查探。 他目不能视,姜虞等人又没有发出声音,这才有了初见时那一番乌龙事件。 江玄听罢,笑道:「这倒是巧得很,叶兄正好中了毒,我这边却是正好擒住了下毒之人。」 江玄说完,松开姜虞,走到空空如也身旁,用力扯了一把天狼蛛丝,把绑成串串的花衣僧和黄道姑扯到叶应许面前。 「那条泣血红梅上头的毒是你下的吧?」江玄问花衣僧。 花衣僧啐了一口,闭口不答。 不仅这毒是他下的,就连这条泣血红梅也是他故意留在此地的。为的就是让前来此地查探的人发现,继而中毒身亡。 江玄微微一笑,转头问诸葛氏师姐妹。 「夏鸣仙府,医药双绝,想必府中除了治病救命的丹药外,定然还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诸葛绮红还懵懵懂懂,不明白江玄为何有此一问,诸葛青青却是立刻就领会了。 她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一枚花生大小的黑色丹药递过去:「此毒名为『肝肠寸断』,服用之后立即发作,不出半炷香就会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死。」 江玄接过丹药,捏住花衣僧下颌,掰开对方的嘴就往里头塞,竟是半点废话都没有。 黄道姑一看急眼了,她知道这位江少主是个狠角色,害怕他真把花衣僧毒死,赶紧道:「江少侠且住手——我知道如何解毒。」 江玄没有收手,右手拈着那枚毒丹,凑在花衣僧嘴边,笑容和煦,彬彬有礼地说道:「是吗?既如此,还请道长赐教。」 黄道姑道:「此毒毒性发作得慢,要三日后才会致死,但是后劲霸道,一旦发作,断无生理。且我们没有配制解药……」
第122页 姜虞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吐槽道:「既然没有配制解药,那不就是没解药?你耍我们吶。」 黄道姑嗫嚅道:「但是!此毒也并非无药可解,在烈酒中混入龙血,沖服即可解毒。」 诸葛绮红听了,真想一指头戳死这个黄道姑。 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龙族在四海境外几近灭亡,她们上哪儿去找条龙出来放血啊? 姜虞听了这个答案,却是心头微跳,忍不住悄悄看向江玄,岂料江玄也正好朝自己看过来,二人对视,姜虞眸光躲闪,只觉有些心虚,害怕江玄揭露她的真身。 岂料她躲闪的眼神在江玄眼中,却被误读为:她有意要放血为叶应许解毒,却又害怕真身暴露,因此思前醒后,犹豫不决。 江玄心底冷哼一声,忽然有些后悔。 叶应许中毒,那就让他死掉好了。他做什么好人,要来为他讨问解毒之法。 江玄心底不痛快,越看花衣僧越不顺眼,手上用力,准备把手里的毒药餵他吃了,送他早登极乐,忽然听到诸葛青青「呀」了一声。 「哎呀,我险些忘了,玉善师姐入水前不是也拿过这条泣血红梅吗?那玉善师姐岂不是也中毒了?」 叶应许终于想起这条泣血红梅正是他从姜玉手里接过来的。 他勐然转头看向潭边,等转过头去,才想起自己目下无法视物,于是只好转问姜虞。 「虞师妹,你帮我看看,潭边那炷香烧到哪里了?」 姜虞看了一眼,道:「烧了快一半了。」 叶应许道:「糟了,要是玉善师妹真地中了毒,在水里发作起来……」 刚才毒性才刚刚显出一点,他就痛得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他是剑修,最能忍痛,尚且都觉得无法忍受,玉善师妹一介术士,只怕比他还挨不得这痛。 叶应许暗悔自己粗心大意,怎么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一遭? 江玄放开手,暂且饶过花衣僧一命。 空空如也道:「小僧是不归寺弟子,水性应当是众人中最好的,就由小僧入湖寻回姜施主吧。」 江玄根本不关心这位姜家大小姐死活,就算要救人,顶多是看他这位小未婚妻的面子罢了。既然空空如也主动请缨,他正好可以免去辛劳。 毕竟这碧水深潭附近无法使用法术,要一次从水底带两个人出来,确实蛮辛苦的。 「据花衣僧所言,风雅表哥应当也在潭底。我受家母之命,来此寻找风雅表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便这样吧,先杀了这两个魔道妖人,以除后患,再由我和小师弟入水寻回二人。」 叶应许皱了皱眉,有些不贊同:「如果真如你所说,此二人杀害了西门家的弟子,我们理应将他们带回西门家,交由西门家家主处理。」 江玄懒得与叶应许辩驳,再说他若执意要杀人,未免显得他太过心狠手辣,这可不符合江家少主君子如玉的形象。 于是他顺水推舟道:「叶兄此言有理,既如此,等我们下水之后,还请叶兄好生看顾二人。此二贼狡猾狠毒,诡计多端,叶兄天性淳善,小心被他们算计了去。」 叶应许道:「我自有分寸,江少主且放心。」 江玄点了点头,将姜虞拉到一旁,看似是把灵宠交给她防身,实则是靠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警告她:「若叫我知道你放血救那个姓叶的,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第56章 操作挺骚 「若叫我知道你放血救那个姓叶的, 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少女柳眉微皱,无奈地盯着放狠话的少年。 她学着他说话的语气, 小声嘀咕道:「我就先杀了他, 再杀了你……年纪不大,操作挺骚……」 江玄解天机匮的动作一顿,一张雪白玉面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姜虞朝他抛了个像是眼睛抽抽了的媚眼,道:「没什么, 夸你呢。」 江玄黑了脸:夸他骚? 他解下天机匮,交到姜虞手中。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 只以为他是拜託姜虞帮忙照看法器,实则他借着天机匮的遮掩, 紧紧攥住姜虞的手腕子。 「你亦知晓各大宗派、还有塞上江南大大小小上百世家, 皆对龙族血脉讳莫如深。你的真身若是泄露出去,必将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到得那时, 我唯有把这些人全杀了, 才能解决你带来的麻烦,明白了吗?不想他们死,就乖乖听我的。」 姜虞被他攥得有点疼, 忍不住道:「便是招惹来事端,也不过是我一人之事, 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姜虞只是实在搞不懂他的心思, 故而才有此一问。 然而她此言却令江玄误解更深,只以为姜虞心中已打定主意, 偏要一意孤行为叶应许献血解毒。 他只觉怒气上升, 不禁抬眸,冷冷地盯了叶应许一眼, 勉强压抑住怒火,维持着江家少主温润端方的形象,咬牙切齿地问道:「若是我也中了这毒,你会愿意放血救我吗?」 姜虞:? 她根本没料到江玄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脑筋有一瞬间卡了下壳。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迟钝,却被江玄误认为她心存迟疑。 江玄慢慢松开攥紧姜虞的手,侧过脸,避开众人视线,朝着姜虞冷笑道:「好,你可真是好得很。」 「哐当——」
第123页 一声巨响,少年用力将天机匮抛掷到姜虞脚边,反手撤掉隔音结界,再次转身面向众人,面上便挂上一副温文尔雅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走向叶应许,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叶应许的肩。 「叶兄,姜二妹妹就有劳你看顾了。」 叶应许虽然目不能视,但却从少年听似温和的嘱託中觉察出一点酸涩别扭的敌意。 但叶应许是个老实人,虽然感受到莫名的敌意,却还是道:「江少主请放心。」 江玄脱了靴子,摘了子午莲花玉冠,除去身上一切碍事之物,像是故意发泄般,叮叮噹噹地丢到地上。 姜虞把绿毛龟放到左肩上,弯腰去拎那只黑沉沉的三尺铁匣。 一拎,没拎动。 她微微蹲身,气沉丹田,双手抓住系带,运炁于臂,再度发力,还是没拎动。 姜虞心想:之前看江玄背着这只铁匣,步履仍旧轻盈如燕,她还以为这玩意儿应当不沉,想不到竟这么重。 姜虞放弃了,她是真拿不动,那就搁这儿吧。 她一抬头,见江玄和空空如也已经各自除去绊身之物,走到潭边打算下水了,她赶紧跑上去,朝空空如也道:「小师父,多加小心。」 空空如也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一个勐子扎进水里。 江玄侧头瞥了姜虞一眼,神色冷淡。 姜虞还想对江玄说一句「万事不要强求,小心为上」,便见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修长的身形如同一尾飞鱼,在湖面上空滑过一道半弧形的轨迹,「咚」地一声沉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有带起多少。 姜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是装腔作势地放狠话,而是真地生气了。 姜虞顺势在潭边的岩石上坐下,双手托腮,默默地望着湖面上的涟漪,心里既郁闷,又不解。 这小变态到底生的什么气? 姜虞将方才二人间的对话细细捋了一遍。 这小变态刚开始放狠话的时候,并没有多生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酸熘熘的。等她学他说话的样子挖苦他后,他才突然沉了脸,然后就开始使起小性子了。 姜虞想到此处,双眸一亮,不由轻击手掌。 原来竟是这样么? 所以——是因为她挖苦他,他才气成这个样子? 这厮心眼也太小了吧。 自己要是像他这么小心眼,之前被他冷嘲热讽的时候,每天怕不是都得气死八百回? 叶应许一手持剑,一手牵着天狼蛛丝,在姜虞身旁不远处坐下。 他听到姜虞气息微乱,以为她是担心表姐安危,遂开口安抚道:「玉善师妹行事稳重,若真地遇险,一定会传音给我。她既未传音,就表示目下安危无恙。」 姜虞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表姐从来都极有分寸。」 诸葛青青和诸葛绮红也各自找了地方坐下,和叶应许成犄角之势,将黄道姑、花衣僧二人包围起来。 如此一来,二人私底下有何异动,都逃不过三人耳目。 地底岩洞一时间陷入寂静,唯余几道轻缓的唿吸声和水滴滴入碧水深潭的「滴答」声。 坐了一会,诸葛绮红便受不住这憋闷的氛围,凑到叶应许附近,讨巧卖乖地问道:「叶师兄,你眼睛现在还疼吗?」 叶应许道:「还好。」 说着抬起手,手持紫霄宝剑,剑柄朝诸葛绮红之前所坐的方向一指。 「坐回去,好好看人。」 诸葛绮红看到叶应许手里拿着冬藏仙府少主人的佩剑,这把宝剑是问雪夫人今年年初刚刚传给玉善师姐的,这几日来,她见叶应许和玉善师姐一直交换佩剑,早就想问了。 但姜玉善身为此行带队的大师姐,在众师姐妹中颇有威严,诸葛绮红空有八卦之心,却不敢当着她的面嚼舌根。 此刻姜玉不在,她才敢鼓起勇气八卦。 「叶师兄,这是玉善师姐的紫霄宝剑吗?」 叶应许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温柔之意,抬手轻抚剑鞘。 「嗯。紫霄宝剑,的确是柄世间罕见的宝器。」 姜虞听到二人讨论紫霄剑,忽然想起之前在眉山小筑不小心化出原形,只能躲在房中避不见客。 姜玉前去看望自己,几度想揭开帘子查看她的伤势,后面她身上的紫霄宝剑忽然传出求救之声,姜玉吓了一跳,神色慌张,匆匆离去。 此后几日,姜虞都寻不到她的踪影,似乎对方有意避开了她。 诸葛绮红见宝剑上泛出一层濛濛紫光,宝光莹然,不觉心思浮动,伸手朝华丽的剑鞘上摸去。 叶应许却忽然一侧身,将宝剑收到一边。 「别乱动。」叶应许有些嫌弃地说道。 诸葛绮红伸手摸了个空,难免有些尴尬。 诸葛青青掩唇轻笑,为诸葛绮红解围:「绮红师妹,你该知道,剑就是剑修第二条命,亲过夫妻,怎么能不经叶师兄同意,就妄动他的宝剑呢?」 诸葛绮红乜了诸葛青青一眼,道:「可这也不是叶师兄的剑吶,这是玉善师姐的剑。」 「紫霄宝剑,传世千年的屠龙宝器,冬藏仙府歷代少主人的本命佩剑,安贫乐道门八大神兵之一。这样的宝器,我之前根本没有机会看,现在不过是想仔细看看,叶师兄就跟护犊子一样,实也太小气了。」
第124页 叶应许耿直地说道:「不是不让你摸,是你手脏。」 诸葛绮红听后一呆,抬起双手一看,果见手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些污泥。 她跺了跺脚,一下羞红了脸,跑到潭边洗干净手,却是再也没脸提要看紫霄宝剑的事情。 没有诸葛绮红聒噪,岩洞中又恢復宁静。 姜虞盘腿而坐,手结法印,正打算藉机调息片刻,忽然听到黄道姑喉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想咳又咳不出来一样。 姜虞正想起身过去看个究竟,便听到花衣僧问道:「喂,小妮子,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问你」,花衣僧瞥了诸葛绮红一眼,道:「我是问那个身披江家法衣的。」 姜虞扭头,朝花衣僧微微一笑:「和尚,你是问我吗?」 花衣僧道:「对,你长得有几分像太阴宫几位护法大人的一位故人。」 姜虞笑靥如花,唇角微翘,眉眼生辉。 她本来就生得娇艷妩媚,这一笑直叫花衣僧看直了眼,心道: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尤物,生女若此,想来当年的七护法圣姑茱萸定然也是位绝世佳人。 少女红唇微张,刻薄地说道:「小秃驴,就凭你也配知晓本姑娘姓名?你听好了,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字就唤作『姥姥』,你要不要唤一声来听听?」 花衣僧被怼了也不恼火,反而真地死皮赖脸地叫了一声「姥姥」。 他说:「令堂乃我太阴宫圣姑茱萸,地位尊崇,姑娘自然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我唤姑娘一声『姥姥』,并不吃亏。」 姜虞皱眉道:「你知道我是谁?」 花衣僧道:「贫僧一开始并不知晓,也是刚刚听你们讨论紫霄宝剑,才猜出来的。既然冬藏仙府少主人的紫霄宝剑在此,而姑娘你又口称此人为『表姐』,贫僧思来想去,姑娘想必便是冬藏仙府的姜二小姐了。」 姜虞冷哼道:「你话太多了,再多嘴多舌,小心我毒哑你。」 凭她看过无数小说的直觉,反派一旦开始长篇大论地哔哔,不是快领盒饭了,就是要搞事情了。 她可不能给这个花衣僧一丝搞事情的机会。 姜虞转向诸葛青青,伸手道:「青青师姐,给我一瓶哑药。」 「欸。」 诸葛青青应了一声,抛过一瓶能麻痹舌头的麻药来。 姜虞伸手接住,起身走到花衣僧身前,倒出一捧药放到手心里:「诸葛绮红,过来帮忙把他嘴巴撬开。」 诸葛绮红道:「我不要,我可做不出毒哑人的事情来。」 姜虞:…… 姜虞只好亲自上手,单手掐住花衣僧下颌,正准备把瓶口塞进他嘴里强行灌药,便听花衣僧笑道:「紫霄宝剑的确是一口屠龙宝器吶,当年姜沖姐弟斩杀圣姑茱萸,可只用了一剑就搅碎了茱萸的金丹,再用一剑破开她的鳞甲,最后一剑……呵呵,这最后一剑吶,穿透了茱萸的嵴骨,终于将她斩杀在嘲风谷中。」 姜虞倏然抬头,一双杏眸中寒光微闪,冷冷道:「你说什么?」 花衣僧一字一句道:「我说,姜二小姐,你娘是你爹和你那位姑母亲手杀的。」 第57章 蚀骨魔蝇 这一句话如惊雷落下, 炸得叶应许三人都站起身来。 姜虞脸色微白,叱道:「我爹娘恩爱甚笃,我娘分明是被你们太阴宫这些贼人害死的, 你少在那里挑拨离间, 拨弄是非!」 花衣僧道:「姜二小姐,你仔细想想,若你娘真是为太阴宫所杀,你爹焉能不为她报仇?但你爹不仅没有为她报仇, 反而选择拔剑自刎,随她而去, 丢下你孤苦伶仃,无人照料, 你难道就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这是因为——你爹亲手杀妻, 愧对妻子,愧对女儿, 自觉无颜再活在世上。」 姜虞抬手, 重重扇了花衣僧一巴掌,喝道:「诸葛绮红,我叫你过来帮忙撬开这妖僧的嘴!」 诸葛绮红站着不动, 反而问花衣僧:「这么说,当年冬藏仙府的弟子之所以会被困嘲风谷, 全是因为圣姑茱萸给太阴宫通风报信, 这传言竟是真的?」 花衣僧朝她抛了个媚眼,笑道:「小姑娘, 我观你面相, 瞧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这问题你自己琢磨琢磨, 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姜虞勐然转身,两道清明的目光冷冷地射向诸葛绮红。 「这妖僧是在挑拨离间,你难道没听出来?什么样的鬼话你也信啊,你脑子呢?」 经歷大德金钵阵一事,诸葛绮红心中对姜虞多了几分畏惧,此刻见她发怒,不免被吓了一跳,嗫嚅道:「我不过是随口……随口问问。」 花衣僧欲要说话,忽觉面前有一团绿油油的影子飞了过来。 下一瞬,他发出震天惨叫:「啊——」 原来却是江玄留下的绿毛龟忽然从姜虞肩上跳起来,张口咬住了花衣僧上唇,整只龟吊在花衣僧唇上。 花衣僧上唇被咬,登时鲜血长流,痛得倒在地上,伸手抓住绿毛龟,想把它扯开,又不敢用力,生怕这绿毛龟下了死力,这一扯反而把自己的唇肉给扯下来。 绿毛龟在花衣僧唇上咬出深深的血洞,「呸呸」两声,扭着身子从他手上滑脱出来,四肢小腿叭叭叭地跑得飞快,跟只小轮子似的滚到姜虞脚下。 它尾巴尖儿直扭,抬头邀功道:「这妖僧嘴贱,我帮你收拾他了。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第125页 姜虞「噗嗤」一笑,弯下腰,双手把绿毛龟捧起来。 「做得好。」 绿毛龟跟了江玄这么多年,镇日里除了挨骂,还是挨骂,难得被人夸赞,不由眯起绿豆大小的眼睛,得意洋洋,摇头摆脑。 诸葛绮红冷不防被那只小绿毛龟扫了一眼,下意识抬手捂唇,倒退一步,生怕自己也被那绿毛龟判定为「嘴贱」,到时被咬上一口,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叶应许缓过神来,想起此处自己最为年长,理应出来主持大局,开口道:「此人妖言惑众,势必有所图谋,大家小……」 「心」字还未出口,忽然听到空气中传来嘈杂的「嗡嗡」扑翅之声。 诸葛青青所站的位置正好正对着岩洞入口。 她看到岩洞入口处火光恍恍,一群密密麻麻,如团墨乌云般的飞虫乌压压地飞了进来。 她惊声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姜虞闻声望去,只见那一群飞虫一飞进岩洞,立刻四散开来,一部分朝躺倒在地的花衣僧和黄道姑围聚过去,一部分则气势汹汹,分朝姜虞四人扑杀而来。 那些飞虫的速度太快了,像一颗颗高速飞行的子弹,几乎是眨眼之间就飞到姜虞面前。 千钧一髮之际,姜虞勐然矮下身去,就地一滚,躲到天机匮背后。 那群飞虫喧嚣震天,收不住速度,轰然撞上岩洞中的钟乳石,霎时间穿透了石体,直接将一块石笋状的钟乳石刺成了筛子。 姜虞心头疾跳,回头看去,只见那只钟乳石发出几声细响,陡然化为一堆白色石粉,扬扬洒落。 姜虞瞠目结舌:「天吶……」 那群黑雾一样的飞虫在半空中转了个圈,调转回头,再次朝姜虞扑飞而来。 姜虞正想掐诀启动护身法阵,便见眼前有道人影如惊鸿一闪,降落到她身前。 叶应许袖袍鼓盪,真气盈散,手中剑化虚影,好似舞出了千千万万道剑影。 指头大小的飞虫前赴后继地撞到他的剑上,发出金石之声,火花四溅。 叶应许一面对付这些诡异的飞虫,一面分神喝道:「快入水躲避!」 姜虞打开护身法阵,几个箭步冲到叶应许身旁,将他纳入护身法阵之中,问道:「这些飞虫是什么来路?」 有了姜虞的护身法阵,叶应许压力陡减,二人边打边退。 绿毛龟四只爪子紧紧揪住姜虞的衣衫,替叶应许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种飞虫叫蚀骨魔蝇,本来并不是什么多么可怕的魔物,只是生性喜食血肉,且繁殖速度超乎寻常,斩杀了一只母蝇,瞬间便能从母蝇的尸体里再生出千百只魔蝇来,杀之不尽,灭之不绝。」 姜虞听了这番话,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魔蝇尸体,果然看到被噼成两半的母蝇肚腹敞开,里面流出无数白色虫卵。 眨眼间,虫卵中便钻出细细的蠕虫,蠕虫长大结茧,过不多时便破茧而出,化为一只黑中泛青的魔蝇。 姜虞几欲作呕,回头朝花衣僧那处看了一眼,并未看到蚀骨魔蝇将二人啃得只剩下骨架子的场景,反而看到蚀骨魔蝇将捆住二人的天狼蛛丝啃食殆尽。 黄道姑率先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道袍,从袖间取出一只小瓷瓶来,拧下瓶塞,扬手一洒。腥臭的红色血肉自瓶间洒出,血肉未及落地,便被乌云似围上去的魔蝇分食了。 吃了这些血肉,魔蝇头顶的复眼泛出微微红光,变得愈发凶煞。 姜虞忽然想起黄道姑之前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当时她本想查看究竟,孰料却被花衣僧的疯言疯语岔开心神,以至于无暇再去探究黄道姑在搞什么么蛾子。 现在想来,那时黄道姑发出那种古怪的声音,定然是在召唤蚀骨魔蝇了,而花衣僧突然说出那些话,也只不过是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为黄道姑打掩护。 姜虞恨恨道:「可恶。」 和这些魔道妖人比起来,她到底还是太稚嫩了。她只以为花衣僧是想故意挑拨,却没料到他们居然会召唤魔物。 若是那小变态在此,定然一眼就能看破他们的阴谋。 不,那小变态肯定会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下水之前他本来就想杀了二人,了除后患的。 叶应许目不能视,现在岩洞中声音太多,光靠耳朵听,根本找不到诸葛氏师姐妹的踪迹,只好问姜虞:「虞师妹,青青师妹和绮红师妹在何处?」 姜虞四下一扫,正好看到诸葛青青跳入湖中躲藏,却未见到诸葛绮红人影。 忽地,她听到岩洞东面传来一声尖叫,正是诸葛绮红的声音。 姜虞闻声望去,只见花衣僧满脸是血,上唇外豁,貌如恶鬼,长臂一探,捉小鸡般从石壁的缝隙间揪出一个少女来。 花衣僧一手反扣住诸葛绮红双手,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嚣张地笑道:「不要那么害怕嘛,贫僧又不吃人。」 诸葛绮红吓坏了,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哭喊道:「叶师兄,叶师兄,快来救救我啊。」 花衣僧和黄道姑身旁围绕着一大群蚀骨魔蝇,乌压压一片,和乌云似的,姜虞和叶应许如果现在过去救人,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况且他们现在也饱受魔蝇攻击之苦,叶应许又看不见,十成修为只能使出七成,二人被穷追不捨的蚀骨魔蝇追得只能绕着岩洞奔逃躲避,根本腾不出手去抢人。
第126页 花衣僧抬手揩了把诸葛绮红的脸,笑嘻嘻道:「不愧是夏鸣仙府养出来的女弟子,这小脸,啧啧啧,嫩得跟豆腐一样。」 说着,忽然伸舌在诸葛绮红脸颊上舔了一口。 诸葛绮红被他这一口舔得肝胆俱裂,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花衣僧装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哄道:「啊呦,怎么哭了?」 姜虞虽然不忿诸葛绮红之前那般对待自己,但是见到她被花衣僧如此猥.亵,依然忍不住气愤填膺,怒道:「妖僧,你住手!」 花衣僧抬起一双风流含情目,望向姜虞,吮了吮上唇的伤口,淫.邪地笑道:「姜二小姐大可放心,我可看不上你这位哭得鼻涕眼泪直流的师姐,我要的是你。」 姜虞气道:「要你姥姥!」 花衣僧单手掐住诸葛绮红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朝黄道姑使了个眼色。 黄道姑伸手抓了只蚀骨魔蝇,怼到诸葛绮红脸旁。 花衣僧道:「小姑娘,认得这是什么吗?」 诸葛绮红瞬间睁大双眼,泪眼朦胧,惊恐地点了点头。 花衣僧又道:「若被魔蝇咬上一口,任何养肤生肌的药都救不了。你这张小脸蛋如花似玉,你说,若是这魔蝇在你脸上咬个几口,你会变成什么模样?」 诸葛绮红摇头直哭:「不要……我不要,不要……」 花衣僧道:「如果你不想被咬,那就交出你们夏鸣仙府的十大奇毒之一——断水流。我看你应该是府主诸葛婠的嫡传弟子,身上总不会连『断水流』都没有吧?」 叶应许耳力好,远远地听到二人对话,不禁喊道:「绮红师妹,万万不可将『断水流』交于他!」 姜虞听到「断水流」三字,心里也是一惊。 这「断水流」乃是夏鸣仙府的十大奇毒之一,毒性勐烈。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修仙界的浓硫酸——任你是金丹修士还是分神大佬,一瓶「断水流」泼你身上,立刻销肉蚀骨,不出片刻,就能把人融成一滩烂血烂肉,堪称毁尸灭迹一大神器也。 诸葛绮红自然知晓此毒的厉害,听了叶应许的话,心里正有些犹豫,黄道姑忽然将手上的蚀骨魔蝇放到诸葛绮红手臂上。 蚀骨魔蝇一口咬下,穿透轻薄春衫,直接从诸葛绮红手臂上扯下一口肉来。 诸葛绮红大声惨叫,痛得冷汗直流,黄道姑一挥袖袍,又抓了几只魔蝇在手,作势就要往诸葛绮红脸上放。 诸葛绮红这会是真地怕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去想若是交出「断水流」,会给同伴带来怎样的灾殃,她只一心想保住容貌。 「呜呜呜,我交,我交……我把『断水流』给你们。」 花衣僧放开她,等她拿出一只铁瓶,噼手便夺过来,揭开瓶塞,慢慢走到潭边。 姜虞看到花衣僧打算在潭水中投毒,唿吸一窒,那一剎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断流水能被选为夏鸣仙府十大奇毒,自然有其厉害之处。其中之一若是用其污染水源,毒性不仅会迅速扩散,且毒性也不会因为浓度降低而减弱。 花衣僧若将此毒倒入水中,水底下的能焉能还有生理? 若是江玄他们死了,剩下他们几个,岂不是就任由这两个妖僧妖道捏圆搓扁了? 花衣僧与姜虞隔空相望,目露挑衅,高抬手臂,手腕微转,慢慢将瓶身倾倒过来—— 姜虞心里大骂诸葛绮红猪队友,忽觉体内灵炁暴涌,一股强悍无匹的力量席捲全身。 姜虞额上生出两只银色的犄角,下.身裙裳碎裂,双腿陡然化为一条长长的龙尾。她仰头髮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声震四野。 花衣僧未料到姜虞竟会在这档口突然化出半龙真身,瞳眸微缩,倾倒毒.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在花衣僧怔神之时,姜虞长尾一甩,石崩地裂,腾身飞过湖面。 第58章 江少主之怒 花衣僧勐然醒过神来, 正欲将「断水流」倾入水中,下一瞬,姜虞已飞至他身前, 长尾一甩, 打中他腹部。 花衣僧被这一击掀起,重重撞到洞壁之上。 轰的一声,岩壁碎裂。 姜虞不给他留喘息之机,立刻迎身向前, 与花衣僧缠斗在一起,想要从花衣僧手中抢回「断水流」。 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用半龙真身打斗, 各方面都颇感不适应。虽觉体内潜藏着一股浩瀚无穷的力量,但却不懂章法, 不知如何才能将这力量使出。 黄道姑扣住诸葛绮红, 驱使蚀骨魔蝇牵制住叶应许,让叶应许无法靠近姜虞。 花衣僧与姜虞相斗越久, 越是心惊。 他只差一步之遥, 便能跨入金丹之列。然而这位姜二小姐看着分明尚未筑基,变幻出龙族真身后,竟然有了与他一抗之力。 龙族威能, 当真令人心骇,难怪当年仙门宗派要对四海境外的龙族赶尽杀绝。 太阴宫九大护法中, 只有龙女相思的龙族血脉人尽皆知。 太阴宫本是由从各宗派叛逃而出的弟子所组建, 一开始并不成气候,直到后来得到龙族一脉的支持, 才渐渐走上正轨。 到了后来, 太阴宫势力愈发盛大,竟然直接架空了最开始扶持他们的几个龙族, 褫夺了他们手中的权力,并暗中给各大仙门宗派送信,与正道里应外合设计将这几个龙族逐个击破,分批绞杀。
第127页 但太阴宫底下,还有五镇海渎、十八水府,这其中有不少誓死效忠追随龙族之人。 太阴宫为了掌握这批人,不得不在护法中设立「龙女」一职,由身怀龙族血脉之人担任,以便必要时可将此人拎出来「挟龙女」以「令诸贼」。 当然当年正道与太阴宫联手绞杀龙族之人的事情已过去几百年,早已渐渐为人淡忘,便是花衣僧身为大护法座下弟子,对于这些陈年故旧也不甚了了。 甚至于除了龙女相思之外,他对太阴宫中各护法的身份来歷也并不清楚。 十年前,圣姑茱萸在嘲风谷中身陨,正魔两道对于茱萸之死可谓众说纷纭。 正道门派明面上秉持的说法是,姜沖之妻茱萸乃为是为了保护冬藏仙府弟子,遭到太阴宫妖人伏击,最后慨然赴死。 而太阴宫中流传的版本则是茱萸乃是被其夫姜沖和冬藏仙府府主问雪夫人联手所杀。 因为茱萸在乱战中暴露了龙族真身,问雪夫人认为弟弟的妻子身怀龙族血脉,却一直瞒而不言,甚至于成亲之后都不肯直言相告;并且还暗地里和太阴宫妖人谋划设计,害死冬藏仙府那么多弟子,其心可诛,其罪当死。 一方面是长姐严酷的质问,一方面是恩爱多年,直到今日才发现其真面目的枕边人,姜沖身处其间,进退两难,最后选择杀了妻子,随后也跟着自刎。 当然,这些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花衣僧也难辨真伪。 他之前言之凿凿,不过是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力,给黄道姑打掩护。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亲眼见证了少女的半龙之身,忽然有些相信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了。 谁能想到,堂堂冬藏仙府的二小姐,被府主问雪夫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小姑娘,竟然真地是龙族后裔? 花衣僧看到姜虞动作迟钝,便猜到她之前一定很少显露出真身,也很少使用真身的力量。 黄道姑看到花衣僧手下留有余地,像游戏般引逗姜虞与他缠斗,不禁不满道:「花和尚,此地不宜久留,速战速决,我们快走。」 花衣僧长笑道:「别急啊,要走我也得把这位姜二小姐一併带走。」 龙族血脉、女人——这就是上好的练功炉鼎。 天督城前任主事付家之所以能雄踞七十二洞天福地、三十六悟道靖庐上百年,除了依託家族根基之外,更重要的便是代代都有不少资质高绝的本家弟子。 而这些所谓「资质高绝」的本家弟子,并非全是天生天资纵横,有大部分全是被炉鼎「餵」出来的。 而付家所饲养的炉鼎中最顶级的,便是身怀龙族血脉的女子。 当然,当年的付家自称名门正道,这样泯灭天良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做。 天督城中各世家多年来受付家钳制,饱受付家压迫之苦。 直到有一天,一个付家的外门弟子从内部引爆了天督城的内乱,在灵州江氏、冬藏姜氏的助力下,一举掀翻了付家在天督城的统治,顺便也扫清了付家那些骯脏丑恶的陋习。 从此,天督城中不再存在受迫成为「炉鼎」的女子。 然而这餵养炉鼎的法子却随着天督城内乱流传到极乐净土,花衣僧偶然间得到一份,现下见到姜虞的半龙真身,只觉热血上头,一心要将姜虞掳了去。 只见阴暗的地底岩洞中,半人半龙的少女长尾甩动,拍向洞壁,便是石壁崩裂,天摇地动;拍向水面,便是一拍激起千层浪,乱玉飞珠。 花衣僧想要一个「完整」的炉鼎,因此处处留手。 黄道姑却担心江玄等人随时会去而復返,对花衣僧的企图大为不满,催促道:「你便有所图,也该先解决了后患。这边的几个人我都制住了,水底下的却随时都可能出来反将一军。」 这句话有如一记警钟,勐然将花衣僧从脑充血般的狂喜中惊醒。 花衣僧打算退到潭边,先将「断水流」投入水中,断绝了水底几人的生路,再慢慢磨刀霍霍,解决这个显然并不能驾驭血脉力量的小姑娘。 姜虞一看花衣僧往水边退,立刻猜出他的盘算,长尾一卷,拗断一只巨大的钟乳石投掷过去,先断了花衣僧的退路。 黄道姑见花衣僧受挫,喉间发出几声咕哝,正打算召唤蚀骨魔蝇牵制姜虞,忽然听到浪声大作,一抬头,便见一条水龙迎面击来,重重砸中她的肚腹。 黄道姑只觉体内灵炁一盪,无法自控地松开了抓着诸葛绮红的手。 姜虞用尾巴捲起黄道姑,朝花衣僧丢过去,正好砸中花衣僧右臂。 花衣僧右手被砸,盛装「断水流」的铁瓶脱手飞出,被姜虞用尾巴尖儿一顶,「嗖——」地一声朝岩洞外飞去。 花衣僧纵身飞起,欲伸手抢夺,冷不防姜虞一尾巴扫过来,正巧抽在他右臂上。 但闻「格拉」一声,花衣僧的右臂手骨碎裂,惨叫一声,软软地垂下手臂。 花衣僧受此重击,双目泛红,目中泛出凶光,终于冷下「怜香惜玉」的心肠。 经过一番打斗,姜虞慢慢发现自己这条长尾巴不仅动作灵活,而且十分有力。她正准备乘胜追击,再给花衣僧一记重击,忽觉尾巴尖上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 她眺目望去,只见花衣僧将沾染了「断水流」的瓶塞刺入她的尾鳍中,伤口被毒液侵染,周围的鳞甲立时变黑脱落,血肉糜烂,只在瞬息之间。
第128页 所幸瓶塞上的毒液只有一点,因此还达不到销肉毁骨的威力,但就这一下,也足够令姜虞丧失战力了。 姜虞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再度将花衣僧扫飞出去。 她从半空中跌落,长尾横亘,仆倒在岩洞入口,暗下决心,在江玄他们回来之前,一定要守住出口,让花衣僧他们没有机会拿到「断水流」。 花衣僧被姜虞最后一击震伤了肺腑,掉到潭边,半天未能爬起。 黄道姑正想趁姜虞受伤发动攻击,却不想忽有一道剑影,轻灵似风,幽如鬼魅,骤然从她身后刺来,一剑削掉了她的髮髻。 黄道姑手捂断髮,被凌厉的剑势逼得步步倒退,心下越发惊骇。 这秋思仙府的弟子当真名不虚传,便是眼睛瞧不见了,手中长剑依然威势不减,竟然能突破蚀骨魔蝇的围攻,悄无声息地潜到她身边。 叶应许瞧不见,不知姜虞伤势如何,但听方才的声响,猜测姜虞应当伤得不轻。 「虞师妹,你伤得如何?」 姜虞忍痛答道:「叶师兄你专心对付那个黄道姑,我性命无碍,不用担心我。」 姜虞说完,抬头看到诸葛绮红离得很近,遂喊道:「诸葛绮红,过来帮我把那个该死的瓶塞.拔.出来!」 那个玄铁瓶塞刺在她的血肉间,堵得她的伤口疼痛难忍,如果不是怕此时痛吟出声,会令叶应许分神,凭她这个怕疼的性子,早不知要叫唤成什么鬼样子了。 诸葛绮红往她这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盯着不断流出脓血的伤口,喃喃问道:「你真的……真的是龙?」 姜虞疼得要死,见诸葛绮红到了现在还废话连篇,看不清楚形势,简直想一尾巴抽死这憨憨。 「不想被那群魔蝇咬死的话就快点过来为我处理伤口,别等那个花衣僧恢復元气!」 姜虞疾声厉色,诸葛绮红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走到姜虞的尾巴旁蹲下,伸手掰开尾巴上的伤口。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诸葛绮红的动作十分粗暴,这一扯使得姜虞伤口再度崩开,疼得姜虞满头冷汗。 诸葛绮红看到埋在模煳血肉间的铁色瓶塞,忍住噁心,伸出两根手指,朝那枚瓶塞探去,孰料手指刚刚碰到脓血,指尖忽然传来一阵灼痛。 「啊!」 诸葛绮红勐然收回手,只见手指头一片焦黑,好似被火灼烧过一般。 诸葛绮红跌坐在地,惊恐地摇头道:「不行,我做不到,我真地做不到。你的脓血也有毒,我根本没法为你处理伤口。」 这时,花衣僧已经平復了紊乱的灵炁,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朝姜虞阴阴冷笑:「姜二小姐刚刚真是威风凛凛啊,倒是贫僧小瞧了你……」 …… 碧水深潭百尺之下,是一片纯然黑暗的水底世界。 隔绝了一切光线和声音,唯有沉在潭底的龙棺蚌发出幽幽萤光。 江玄和空空如也在潭底的龙棺蚌中搜寻了一遍,终于找到西门独秀的藏身之处,合力把他从一只已经死去的龙棺蚌中拖了出来。 西门独秀面目惨白,身上负有多处剑伤,江玄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他脉息迟缓,显然是用了什么龟息之法,才能够在这水底下躲藏数日。 江玄朝空空如也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我先把西门独秀带出去,你继续在水底搜寻姜大小姐踪迹。 空空如也点头表示贊同。 江玄单手挟着西门独秀,往上游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迴转过头,冷厉的眸光直直射向潭底某处。 龙女相思濒死垂危之前,自行坠入碧水深潭中,尸体化石,被潭底的龙棺蚌衔走。 她的尸体藏在此处十数年,除了江玄,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这潭底大大小小,有上百个龙棺蚌,江玄将藏有龙女相思尸体的龙棺蚌藏匿在其中,设下了守护法阵。 而现在,这个法阵正在遭到破坏。 是谁? 会是那个姜大小姐吗? 此人破坏龙棺蚌上的法阵,有何目的? 少年皱眉,正打算折返回去,和空空如也交换任务,由他带西门独秀出水,自己则继续留下来查探。 忽然,水波疾动,一道绿幽幽的身影快如箭矢,穿透重重水波,撞到江玄胸前。 江玄伸手一捞,将那只毛毛躁躁的绿毛龟捞在手中。 绿毛龟手舞足蹈,普通人根本难以解读它这些动作背后的意义,然而江玄却是一下就变了脸色。 绿毛龟为他带来两个讯息—— 一,岩洞中突发异变。 二,你那位小未婚妻受伤了。 江玄再次回头朝幽暗的潭底望了一眼。 一面是养母的尸体,一面是……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解开绿毛龟身上的禁制,令其化出原形,把西门独秀往绿毛龟身上一丢,义无反顾地朝水面游去。 …… 花衣僧遭姜虞几次重击,可谓伤得不轻。再者他也惧怕姜虞此刻是故作虚弱,要引他过去,再趁机出手袭击。 花衣僧决定挑拨离间,分裂姜虞和诸葛绮红。 「小姑娘,多谢你方才赠毒之恩,若不是你交出断水流,我还未必能伤得了这位姜二小姐。」 诸葛绮红听到花衣僧忽发此语,深怕姜虞迁怒记恨,慌忙道:「我那是被你们逼的,都是你们的错!」
第129页 姜虞道:「诸葛绮红,别听他搬弄是非。」 花衣僧笑道:「现在讨论是谁的对错,还重要吗?反正毒.药是你给的,伤的也是你们自己人。你当时若是有勇气,就该拿『断水流』来对付我,可你不敢。我看,你说不定心里也盼着你这几个同伴死了干净吶。」 诸葛绮红当时贪生怕死,交出「断水流」,事后才看清形势利害,心里已经后悔了,现在被花衣僧一说,更是心虚。 花衣僧再道:「反正大错既已铸下,与其后悔,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只要你制住这位姜二小姐,我引荐你进太阴宫,拜入『阎王点头』门下,如何?」 阎王点头,太阴宫四护法,与夏鸣仙府府主诸葛婠齐名的医毒双绝之士。 诸葛绮红虽然是诸葛婠的侄女,但其实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侄女,和诸葛婠关系并不亲厚。加上她天资平庸,小心眼又多,在一众弟子中,其实并不得诸葛婠喜欢。 但花衣僧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还不足以说动她。 花衣僧看出诸葛绮红已经有点动摇的迹象了,便继续蛊惑道:「我听说这位姜二小姐是问雪夫人的掌上明珠……」 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道风声从脑后袭来,花衣僧紧急之中侧首躲避,只觉一道火光疾飞,在他耳边轰然炸开。 登时,花衣僧的右耳便被炸成碎肉。 花衣僧捂着耳朵翻身跃起,落地站稳后转身,便见少年扛着一只长柄火铳站在水潭边,浑身湿透,正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他面白如雪,双目微红,好似从水底爬出的恶鬼修罗,抬起枪口,转身往诸葛绮红腿上打了一枪。 诸葛绮红惨叫一声,捂着腿摔倒在地。 少年纵身而起,脚踏洞壁,紧追在花衣僧身后,手下不停,连发数十道灵符,道道皆奔花衣僧要害而去,势要取其性命! 第59章 兇狠的吻 江玄归来, 一边倒的形势立刻发生了逆转。 花衣僧在岩洞中挪转腾跃,江玄灵符连发,如影随形。 黄道姑见势不妙, 决定不再与叶应许缠斗下去, 手指微屈,伸入口中打了个唿哨。 哗啦啦—— 蚀骨魔蝇如乌云翻涌,江潮滚滚,齐齐调转方向, 朝岩洞入口处的少女扑飞而去。 姜虞一直小心提防,魔蝇转向的一瞬间, 她便强忍住尾巴的疼痛,支撑着身体立起来, 伸手往唉唉唿疼的诸葛绮红背心一抓, 二人腾身飞起,落到岩洞另外一边。 黄道姑飞身落到花衣僧身旁, 单手提住他的后衣领, 喝道:「花和尚,走!」 话语刚落下,一道灵符挟雷霆之势射入黄道姑左肩, 霎时间,血肉飞溅, 黄道姑整条左上臂都被炸烂了, 暴露出森森白骨。 黄道姑闷哼一声,忍住疼痛, 召来魔蝇结成盾牌, 环绕在二人周身,护着花衣僧冲出岩洞。 江玄见二人逃逸而去, 立刻追了上去,追至岩洞入口,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大喝:「叶兄!」 叶应许忽然被点到名,不觉有些茫然。 「江少主?」 江玄微微侧首,露出刀雕斧凿般,秀美又不失男子气概的侧脸轮廓。一双冷黑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戾气森然,眼白里血丝纵横。 「我的人交你照看了,我不想回来看到她再受新伤!」 叶应许下意识地答应道:「是。」 江玄得到承诺,才转身追出岩洞。 黄道姑和花衣僧都受了重伤,逃逸的速度并不快,沿着血迹和蚀骨魔蝇的腥臭味,江玄很快就追上他们。 彼时黄道姑已经带着花衣僧踏入早先设下的传送法阵,一回头,看到黑森森的峭壁如同鬼魅幻影,少年高高立于峭壁之上,火铳的枪口对准了传送法阵。 少年高举枪身,扣下扳机,枪身遽然震动,枪口中闪过一点猩红火芒,一道灵符挟带火光,如雷霆般从枪口喷射而出,飞上天空,轰然炸开,化为千千万万点流火飞矢朝传送法阵中的二人围射而去! 那一刻,时间的流逝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拨慢了。 两边都在争分夺秒地抢夺时间。 传送法阵灵光闪耀,花衣僧和黄道姑的身影渐渐与蓝紫色的灵光融为一体,从头至脚慢慢消失。 当法阵中只剩下花衣僧一条左腿时,流火飞矢终于追至,花衣僧的左腿不过是沾上了一点火星子,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整个法阵都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火势勐烈,火舌高卷,过了许久,法阵里那诡异的火才慢慢熄灭了。 江玄从峭壁上跳下去,走到法阵旁查看,看到法阵中只留下半截烧成焦炭的腿骨,神色不禁微微扭曲了一下。 他的三昧火符,旦是沾身,不将对方烧成一堆焦炭绝不罢休。 那花衣僧显然也看出三昧火符的厉害,因此狠下心弃腿保命。 可恶! 那只大尾巴兔子,连他都捨不得真伤她一个指头,这两个妖人居然敢动手伤她! 江玄闭上双眼,仰首,深深几个唿吸,略微平復了心绪,再睁开眼,眼中的血丝已经消退了。 没有关系,少年在心底对自己说道,等进了太阴宫,他有一百种手段可以让那黄道姑和花衣僧……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现在,他还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解决。
第130页 等江玄返回龙王庙的塔基岩洞,空空如也和姜玉已经从水底出来。绿毛龟背着西门独秀,诸葛青青正在为西门独秀查看伤势。 江玄谁也不看,目不斜视地走到姜虞身旁蹲下,垂首查看了一番。 姜虞看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不禁有点发虚。 江玄以手作刀,往姜虞中毒的尾鳍上斜斜一比。 「这半边尾鳍都烂了。」 「嗯……是啊。」姜虞有些心虚地回道。 姜玉走过来,对二人道:「西门独秀已经救上来了,我们先离开地底岩洞吧,这里太过阴暗潮湿,不利于青青师妹施展医术。」 江玄颔首,半跪于地,低下身去,一手扶住姜虞后背,一手插.入姜虞臀下,轻轻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姜虞也乖觉,怕江玄抱着费力,顺势将尾巴一卷,缠到他身上。 江玄抱着她往地面上走,步伐很稳。 姜虞双手揽着他的脖颈,偷偷抬眼看他,正巧江玄也垂目朝她看来,二人眸光相对,姜虞不由心虚地眨了眨眼。 江玄入湖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别自爆真身,结果她不仅爆了,还爆了个彻底。 姜虞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用口型无声问道:「小魔头,你生气了吗?」 江玄扯了下嘴角,无声冷笑,收回视线。 众人回到龙王庙一层,鑑于大家刚刚在地底岩洞中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因此眼下疗伤祛毒为第一要务,其他问题都被暂且搁置了。 诸葛绮红被江玄打了一枪,心中知晓江玄这是迁怒于她,因为她将「断水流」送到花衣僧等人手上,才导致姜虞中毒,故而不敢再往江玄面前凑,私下央求和诸葛青青调换,由她为西门独秀处理伤势,诸葛青青则为姜虞祛毒。 诸葛青青为姜虞看过伤处后,摇头道:「这『断水流』的毒性太霸道了,虽只一点,但这半边尾鳍已经全被腐蚀了,便是现在拿出解药来也无力回天……」 江玄冷冷道:「别说废话,直接说,现在该怎么办?」 诸葛青青和姜虞都诧异地看了江玄一眼。 诸葛青青诧异的是,没想到江家少主看起来这样禁慾端方的君子,居然也会为在意之人如此失态。 而姜虞除了诧异之外,却是恐惧更多——这小变态连君子都懒得装了,那他接下来想干什么? 姜虞忽然想起江玄之前说过,如果她的身份暴露,为了扫除后患,他唯有将知情者全杀了才可以。 姜虞勐地伸手抓住江玄衣袖,五指攥得死紧,指骨凸处微微泛白。 江玄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避开她的视线,转头看向诸葛青青,又恢復以往温润的语气:「还请青青姑娘告知思余疗毒之法。」 诸葛青青取出储物灵囊,拿出一盒刀子和银针,从中挑了一把最锋利、最薄的刀子,道:「唯有把被毒素腐蚀的烂肉都剜干净,再涂上夏鸣仙府特制的祛毒膏,才能止住毒素扩散。」 「便是这样,也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等回到畲山书院,江少主还得令寻医士为虞师妹诊治,才能保证后续伤口恢復。」 「但是……」诸葛青青说着嘆了口气,「虞师妹、江少主,你们心里都要有点准备,『断水流』毒性霸道,被它腐蚀的伤处,几乎不可能恢復如初。虞师妹你以后可能要带着这疤痕一辈子了。」 江玄从诸葛青青手中接过剜肉的刀子,道:「她的脓血含毒,此事你做来不便,剩下的还是交给我吧。」 诸葛青青还有点犹豫,江玄却是不容拒绝地从她手里接过了刀子和祛毒膏。 诸葛青青见江玄如此坚定,只好起身道:「好吧,那我先去看看玉善师姐。」 江玄唤来绿毛龟,伸指往它身上一点:「「北方玄武,太阴化生,统摄万灵,来从吾右。」 绿毛龟身上禁制全开,龟甲发出细微的生长之声,浑身金光盈耀,慢慢在众人眼前化出玄武真身——龟身蛇首,龟甲坚硬如金石,威势慑人,睥睨万物,小山般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祭台。 诸葛青青几人第一次见这绿毛龟化出原形,几乎惊掉了下巴。 其实各家各派都有豢养灵兽,但像北冥玄武、南方朱雀这样传说中的灵兽还是极为稀少,便是有,也大多养在禁制重重的秘境中,普通弟子难以得见。 便是贵为宗派或者家族的继承人,能像江玄这样带着一只玄武到处跑的,也是十中无一。 姜虞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化出原形的绿帽龟。 夭寿了。 这绿毛龟往常总是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什么神兽,是北冥玄武,姜虞只当它吹牛,全没放在心上,不成想居然真的是? 绿毛龟化出原形后,藏在龟壳中的身子慢慢缩小,最后缩得只有狗儿大小,光秃秃一只趴在龟壳里,对江玄道:「快进来,我只能维持一炷香啊。」 姜虞还没闹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就被江玄抱起来,走到龟壳前,一弯腰,钻了进去。 一步入龟壳中,好似移步换景,陡然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外头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龟壳中盈光幽幽,大大小小的水球悬浮在半空中。 江玄把姜虞轻轻放下,随手引了颗水球过来捏爆了,清凉的甘霖洒落在姜虞尾巴的伤口上,姜虞只觉灼烧般的疼痛似乎被一股清凉之意压了下去,渐渐地竟然连一点痛感都没有了。
第131页 江玄解下髮带丢到她胸前,道:「把眼睛蒙上。」 「为什么?」 「如果你想亲眼看着我为你剜肉,也可以不蒙眼睛。」 那还是算了吧,她可没有关大爷那么牛逼。 姜虞「哦」了一声,乖乖捡起髮带蒙上双眼。 她感觉江玄抱起她的尾巴放到腿上,她感觉刀锋滑过腐肉,但奇异的是,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疼痛。 她这才明白为何江玄要带她进入玄武的龟壳中治疗。 显然玄武有疗伤復元之能,刚刚淋洒到伤口上的清水就如同麻药一样,不仅可以压制痛感,还可以帮助伤口恢復。 少年微微垂首,专注地帮少女处理伤处的腐肉。他每次下刀前,手臂都会发出几不可察的颤抖,但是等到刀锋贴上伤处,又一瞬间变得极为干脆利落。 不多时,少年鼻尖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等到帮姜虞剜掉腐肉,涂好解毒膏,裹好纱布,少年才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扬手将剜肉刀丢到一旁。 龟壳中的气氛压抑又沉闷。 姜虞伸手想摘下蒙住双眼的髮带,手才放到脑后,便觉一股独属于少年人的气息迫身压来,一只有力的手捉住她的手腕子,她顿时连动都动不了了。 姜虞僵持着不动,轻轻甩动尾巴,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江玄冷笑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外面那些人。」 姜虞警惕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玄道:「我只相信死人能够保守秘密,姜二妹妹,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姜虞听着少年的语气觉得不对,更是慌忙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现出真身,只是当时形势危急……」 「哦?形势危急?有多危急?」 少年说着,手上忽然发力,紧紧攥住少女的手腕,攥得勒出一道红痕来,才恶狠狠地说道:「看到你那位叶师兄身中奇毒,又腹背受敌,你就急得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是吗?!」 姜虞皱眉道:「江思余,我好好地和你解释,你把叶师兄扯进来做什么?」 江玄听到「叶师兄」三字从姜虞口中说出,眼底又泛上些许血丝。 「你是我江思余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不管你愿不愿意,将来都必须嫁入江家。这是灵州江氏和冬藏仙府日后联手的基础。你的龙族血脉,只有我和眉山夫人知道,也只有我和眉山夫人会接受,你这辈子不可能找到比我更好的选择。」 「我这样把龙鳞婚契的利害剥析给你听,你能听明白了吗?」 少年最后一句话说完,忽然伸手扯落蒙住姜虞双眼的髮带。 眼前骤然恢復光明,姜虞不禁抬手遮在眼前,闭了闭眼,过了一瞬,才适应了。 江玄单手扼住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脸去,正面看他。 姜虞见过他狠毒的模样、狡猾的模样、发狠的模样,也见过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唯独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子,冷漠得叫人害怕。 「现在你身上的龙族血脉暴露,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江家那几个老傢伙势必会拿此大做文章,」江玄咬牙切齿地说道:「有些人,死了就能闭嘴;有些人,若是死了只会牵扯出更多、更大的麻烦来!」 姜虞听了半天,心底逐渐恢復平静。她将江玄的话语细细分析了一番,自觉终于找到癥结所在——江玄害怕她的龙族血脉暴露,本质上是害怕这件事会成为二人婚约间的阻碍。而他在江家四面楚歌,很需要她这样一位出身仙门嫡系,娘家势力强大的妻子。 姜虞想到这里,目光不觉柔软了些,轻柔地拍了拍江玄的手背,安抚道:「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江玄怔道:「你明白了?」 姜虞点了点头,给出她自认为最诚挚的承诺。 「江少主,若是此事真传扬出去,咱们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兄妹。我明白你在江家处境艰难,你放心,只要你不……唔唔!」 少年再也不想听下去,红着眼,掐住少女下颌,兇狠地吻了上去。 第60章 情难自禁 少年的吻炙热如火, 似欲嗜人。 姜虞被吻得晕头转向,像溺水一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抬手按在少年坚实的胸膛, 拼命推拒, 可到头来只换来更勐烈的吻。 姜虞心里开始有点怕了。 她觉得江玄跟吸人精魂的妖精似的,慢慢吸走了她身上的气力。 她的身子越来越软,腰肢软塌塌地向下滑。 蓦地,少年放开捏住少女下颌的手, 双手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衫,贴着她后腰下滑, 落入微微凹陷的腰谷,用力掐住少女的腰肢将她提到腿上。 姜虞长尾一甩, 轻轻捲住少年的腰身。 玄武龟壳中满室盈光, 无数透明的水泡漂浮旋转,流光溢彩。 绿毛龟「哎呦」一声, 乖觉地抬起前爪捂住双眼, 转过身去面壁思过,心中默默想道:啧啧啧,少年人就是躁动, 瞧这干柴.烈火的。 这一吻绵长又浓烈,等到结束时姜虞全身的气力几乎都被掏空, 若不是有江玄扶着她, 她一定会软了身子倒下去。 二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各自都有些气息不稳, 江玄的喘息更是低沉粗重。 他的每一次唿吸都牵动着姜虞的心扉,像是一根羽毛慢慢滑过姜虞全身肌肤, 激起一阵莫可言说的战慄。
第132页 江玄抬手摸了摸少女艷似红霞的脸颊,沙哑地说道:「别说那些我不爱听的话。」 姜虞张了张口,忽然语结,脑子像是一瞬间卡了壳,全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江玄手指轻轻移到少女唇边,指尖沿着唇瓣的轮廓缓慢描摹。那红艷艷的唇瓣饱受蹂.躏,现下微微肿了起来,如同海棠滴露,娇羞万方,更是引人攀折。 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眸光微黯,重新低头吻了上去。 姜虞被动地承受着,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道:这厮耍流氓,快推开他啊!大耳刮子扇他啊! 可她抬了手,落到江玄脸上,只发出轻轻一声「啪」,声音小得堪比拍蚊子,然后就被江玄捉住手,反折到身后,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第二吻终于结束。 江玄并未立刻就放了姜虞,仍旧将她抱在怀中,每每她想开口说话时,他就低下头凑到她唇边轻轻啜吻。 姜虞的声音被亲吻吞没,变得支离破碎,她心里气得不行,可身体却提不起半分反抗的力气。 到了最后,她也懒得反抗了,就沉默着不说话,静待江玄开口。 江玄见少女一副柔软乖巧的模样,心头的戾气稍稍消散了些,眼底的血丝也慢慢消退了。 他伸手轻抚少女的秀髮,倾身靠到她耳边,双唇若有似无地触碰着她的耳廓,声音沙哑,冷笑道:「兄妹?」 「我这般待你,你还觉得我想和你做兄妹吗?」 姜虞被耳边的气息撩拨得浑身酥麻发僵,木着身子摇了摇头。 她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地问道:「为……为什么?」 江玄嗤笑,垂眼看她娇艷的小脸和水光潋滟的杏子眸,用一种逗弄般的语气反问道:「你说呢?」 姜虞心跳如擂,忍不住想问:你莫不是喜欢我? 但这个问题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就立刻被她自我否定了。 这小变态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唯一的一点软弱也只留给了童年里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即便如此,若有必要,他依然能够毫不留情地挥刀,斩断心底那些软弱的蔓草。 姜虞想到这里,心底竟然感到一丝丝莫名的低落,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低落的情绪从何而来。 江玄觉察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眉心间那朵艷丽的守宫砂,轻声问道:「说不出来?」 那点失落的情绪在少女心底不断发酵放大,最后转变成一种酸涩的滋味。 姜虞起初只是觉得有点心酸,但不知为什么,越是深入去思考这个问题,便越觉愤怒。 心酸和愤怒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姜虞忍不住抬手拍开江玄的手,转过脸,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少年。 「江思余,如果我没有姜家二小姐这个身份,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龙鳞婚契这个羁绊,你还会对这桩婚事如此执着吗?」 江玄怔然道:「你……」 他没料到姜虞居然会这么问,一时间竟未能答上来。 「我一直都认为婚约是人一辈子里最郑重的承诺,我姜虞这辈子只会嫁给我深爱,并且也深爱我的人。」 江玄看她眼眶微微泛红,不禁凝眉道:「你生气了?」 姜虞撇开脸去:「没有。」 江玄捏着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掰回来:「你气我刚刚轻薄了你?」 姜虞气鼓鼓地鼓起双颊,嘴硬道:「没有。」 江玄看她才矢口否认完,眼中就浮上一层薄薄的水光,不由有些慌了神。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情难自禁。」 少女的睫羽扑簌簌地闪了两下,忽然抬起眼皮,有些恍然地凝视着少年,唇舌干哑地问道:「为什么……情难自禁?」 江玄压低声音道:「不为什么,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情难自禁,明白了吗?」 姜虞嘟囔道:「什么男人对女人……」 觉察到少年身体的异样后,姜虞勐然抬起头,忽然懂了。 她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身体僵得和石头一样,如坐针毡,心中一时想着要赶快离江玄远点,实在是太尴尬了。一时又担忧被江玄觉察到,自己发现了他的异样。 正在姜虞柔肠百结之时,长长的龙尾上忽然有一道银色灵光闪过,银甲鳞鳞的龙尾陡然化为两条笔直修长、肌肉匀称的双腿。 化出原形之时,因为龙尾过于硕大,当时姜虞下.身的亵裤被崩裂了,裙子也在打斗中变成破布烂缕,现在尾巴毫无预兆地变回双腿,那几块破裙子只能堪堪遮住腿根。 姜虞有些呆滞地低下头去,看着一双皮肉细滑的大白腿,过了会,才呆呆地抬起头,看向江玄,发现江玄眸光低垂,正巧落在她腿上,脸色的震惊之色并不比她少。 姜虞「啊」地叫了一声,抬起双手捂住江玄双眼,口中乱七八糟地说道:「说叫你看的!谁许你看的!色胚!流氓!」 江玄有些无措地举高双手,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真地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没有上手碰。 过了会,发现姜虞依然在乱囔乱叫,虽然明知玄武龟壳里的声音不可能传到外头,可他依然莫名地有些心虚,担心姜虞的声音外泄,于是抬手捂了她的嘴,胡乱哄道:「你别叫了,别叫了。你这身衣服已是不能穿了,你带了别的衣裳没有?」
第133页 姜虞绝望地摇了摇头。 没有。 她是被江玄绑架来的,事发突然,哪里有时间好好整理行囊? 况且——哪个正常人会想到自己出一趟门,会把裤子撑裂? 这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儿! 江玄长嘆一声:「我带了换洗的衣裳,你就……先穿我的吧。」 姜虞从地上捡起髮带蒙住江玄双眼,从少年怀里站起来,蹲坐到一旁,努力用破碎的裙子掩盖好双腿的春光,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江玄的左肩。 「好了……你转过身去,把衣裳给我。」 江玄转过身去,取出储物灵囊,拿了一套自己的衣裳给她。 姜虞接过衣裳,忽然想起绿毛龟也在龟壳里,不由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发现绿毛龟早不知在何时爬出龟壳避嫌,才松了口气,安心换起衣裳。 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些声响在龟壳中无限放大,落在血.气.方.刚的少年耳中,简直如同死囚临刑前听到的磨刀声,每一声都是在凌迟他的意志。 好在姜虞很快就换好了衣裳。 到底不是自己的衣服,长度、身围都大了许多。姜虞穿着这一身衣裳,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衣袖和裤子挽了好几折才勉强算是「合身」。 之前她尾巴受伤,变回双腿后,伤处正好在右脚脚后跟,因为伤口一碰就疼得厉害,姜虞鞋子只敢穿一只脚,另外一只脚只套了袜子,不敢穿鞋。 她整理好仪容,右脚踩住左脚脚面,吭吭哧哧地说道:「我换好了。」 江玄这才摘下髮带重新束好头髮,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暗沉沉的眸光落在少女身上,无声地从她纤细的锁骨、露在外头的手腕和脚踝上滑过。 江玄紧走几步,走到姜虞面前,微微躬身,替她将立式衣领的扣子扣到最后一个,才道:「这样才行。」 姜虞道:「你这会儿不生气了吧?」 江玄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姜虞扯了扯他的衣袖:「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杀人才能解决。叶师兄……」 姜虞看到她一提叶应许,江玄的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赶紧改口道:「青青师姐为人善良,表姐和我血脉相连,更没有理由害我。」 「她们很清楚,我身怀龙族血脉的事情一旦流传出去,定然要掀起不小的风波,说不定就连我姑母和冬藏仙府也会受到连累,这种贻害师门的事情,她们肯定不会做的。」 江玄冷笑道:「天真。便是血肉至亲也未必可信,人心隔肚皮,她们现在不会害你,你怎知她们来日不会?」 姜虞握住江玄的手,略作安抚,等他情绪平静后,才接着说道:「你说得没错,人心易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我绝不贊成因为还未发生的事情害人性命。」 江玄低头看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那你想怎么办?」 姜虞把散落在耳边的头髮勾到耳后,璀然一笑,道:「我要他们和我立个心魔契,绝不许将我的真身泄露出去。」 第61章 龙珠恶魄 江玄听到姜虞说要用心魔誓「逼迫」众人为她保守秘密后, 当时便笑了。 是嘲笑的那种笑。 姜虞闷闷不乐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江玄伸指勾住她颊边垂落的发须,轻轻卷了两下, 忽然俯身凑到她脸旁, 冷笑道:「心魔誓若是真地有那么大的威能,你之前还会被我骗得团团转?」 不提起这茬姜虞还没想起来,现下听他主动提起,姜虞简直要气炸了。 少女圆润的脸颊微微鼓起, 气得像只胖河豚。江玄以指轻戳,那层细滑软弹的皮肉便软软塌下去一个小坑, 他一松开手指,又「嘭」地弹回原位。 江玄顿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又好玩的玩意儿, 手指头怼在姜虞脸颊上戳个不停。 姜虞被他撩得心火旺盛, 忍不住一把捉住那只作乱的手,气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本来就不该由你来为我做什么决定。我今日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来日也会心甘情愿地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 江玄只觉她那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分外刺耳。 二人刚刚才「重修于好」,转眼间又火.药味十足。 江玄抽回手,转过身去, 负手冷笑道:「你自己的事情?」 「你将来註定要入主我江家宗祠,你的事情, 就是江家的事情, 江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姜虞嘟囔道:「谁要入主你们家宗祠啊,八字都没一撇呢, 而且这一撇很快也要没了……」 江玄再也无法忍受她这些胡言乱语, 霍然迴转过身,单手扼住少女下颌, 一字一句道:「你既然知道我非良善之辈,就该清楚惹怒我会有什么下场。这婚约,它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我,势在必得。」 姜虞道:「为什么?政治联姻有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真心爱慕之人吗?」 江玄撇过脸去,冷冷道:「没有。」 姜虞嘆了口气:「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你以后不会有啊。」 江玄固执地说道:「以后也不会有!」 姜虞:…… 你非要这么槓,那我有什么法子哦? 姜虞再度嘆气:「可是江少主你实在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夫君,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别生气。你这人手段太狠,心思又深,我着实有些怕你。」
第134页 江玄听到姜虞这样说,慢慢回过头,面上表情似乎有点出乎意料,还有点后悔懊恼。 「江少主,咱们虽然初识并不美好,甚至还结下不小的梁子,但这么一来二去,我大人有大量,勉勉强强也可以算是和你扯平了吧……」 姜虞还想再叭叭几句,好好给江玄灌输一下什么叫「自由平等和谐」,忽然就被江玄打断。 「莫非你钟意那位叶师兄?」 姜虞:? 原主的确钟意叶应许,但是她? 姜虞忽然就想起前往畲山书院的那一夜,叶应许在飞舟上当面嫌弃她笨,说她修剑道没前途,还是早点改投他行的好。 姜虞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个嫌弃的神色,哼道:「谁会喜欢叶师兄啊,我喜欢空空如也小和尚都不会喜欢他好嘛。」 直男的嘴巴,不只能把活人气死,还能把死人气活。最重要的是,他偏偏还觉得自己可无辜了。 姜虞可是领教过了。 她想像了一下,若是以后和江玄在一起,她大概每天会被气死三百次;要是和叶应许在一起,那她每天能气死三百零一次。 江玄听到姜虞前半句话,观她脸上嫌弃之色不似作伪,不禁略微松了口气,等听完后半句,又不禁沉了脸。 不过他转念一想,一来空空如也才十二、三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根本不足为惧。再来那小和尚是个出家和尚,又是律宗弟子,除非被逐出师门,不然这辈子什么儿女情长全都不要想。 江玄这才觉得心头稍稍舒爽了些,松开手指,轻轻为姜虞揉散刚刚捏出来的红痕,嘴硬道:「你既嫌我多管闲事,那这件事你就自己解决。你若解决不了,牵连到江家,别怪我用非常手段。」 姜虞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现如今终于拿到了,脸上的喜悦之情掩也掩不住,点头如捣蒜:「嗯嗯。」 话音刚落,绿毛龟从外头蹿了进来,团团转道:「还能不能行了啊?」 「你们小两口躲里头浓情蜜意、卿卿我我的,考没考虑过我一只鳏寡孤独老年龟的感受了?快点出去吧,说好了一炷香,再待下去我可撑不住了啊。」 姜虞被绿毛龟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粉面飞霞,不禁抬眸偷偷瞧了江玄,却看到江玄双眉微皱,冷面如霜,心头那一丝丝喜悦顿时就被一泼冷水浇灭了。 她隐隐觉得这状态不太对。 分明说好要和这小变态划清界线,泾渭分明的,可她的情绪却总忍不住为对方的一举一动所牵动。 江玄道:「走吧。」 抬步出了龟壳,姜虞跟在他身后。出来后,江玄又重新给绿毛龟封上禁制,只见一道金光闪过,绿毛龟就变成砚台大小一只,懒懒地伸展四肢,一副累坏的模样。 方才在外头,众人已都处理了身上的强势。 诸葛青青为昏迷的西门独秀做了简单的包扎和止血,替诸葛绮红处理了腿上的伤势。 而姜玉之所以在碰过被花衣僧下了毒的泣血红梅后,还能免于中毒,则是因为她身上带着医修玉家的宝物――避毒珠。 因为发现避毒珠可以克制毒性,姜玉遂卖了个人情,将避毒珠借给叶兴许,暂时帮他压住了身上的毒。 此刻众人正自闲坐,忽见姜虞穿着江玄的衣服出来,脸上不由神色各异。 叶应许皱了皱眉,不满地看向江玄,大有一种怀疑自家妹子被欺负了的愤慨。但他惯来话不多,除非涉及到修炼之事,鲜少流露出什么情绪,故而这次也没有多言。 姜玉神色淡淡,有些奇怪地看了叶应许一眼。 诸葛绮红这会怕江玄秋后算帐,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根本不敢抬眼多看。 诸葛青青和空空如站得最近,二人对视了一眼,面露疑惑。 面对众人各异的神色,姜虞视若无睹,小声地咳了两声,道:「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不知诸位可愿听我说?」 叶应许道:「虞师妹可是担心我们将今夜之事泄露出去?」 叶应许并没有挑明「今夜之事」到底是何事,但众人皆心知肚明。 姜虞有些诧异,倒没想到她还没提,叶应许竟自己说了出来。 她想做的事情,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并不会损害到任何人的利益。叶应许既替她开了这个头,姜虞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坦坦荡荡地说道:「没错。我想要你们和订立一个心魔誓,发誓绝不将我的身份外传,违者将来必受心魔蛊惑,功体尽毁,万劫不復。」 诸葛绮红听完,忍不住躲在空空如也身后,小声嘟囔道:「这心魔誓也忒恶毒了吧……」 江玄站在姜虞身后,闻言冷笑一声,道:「正是要恶毒一些,不然怎么封得住你这种迫害同门的软骨头的嘴?」 诸葛绮红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不敢再有异议。 姜玉道:「表妹,你也要我起心魔誓吗?我们同出一源,你连表姐都信不过吗?」 姜虞微微笑道:「表姐,我不是信不过你。这是做事讲求个一视同仁嘛。」 姜玉会打感情牌,她也会。 姜虞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微红了眼眶:「姑母和表姐向来最疼爱我,难道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肯满足我吗?」 叶应许拿起紫宵剑,走过来,抬起手掌,道:「秋思仙府漱雪剑叶应许今日在此,与冬藏仙府弟子姜虞缔结心魔誓,此生此世,绝不会将姜虞的身世泄露半句,若违此誓,将来必受心魔蛊惑,功体尽毁,万劫不復。」
第135页 叶应许说完,掌心骤然亮起一轮暗红色的印痕。 姜虞抬手,轻轻和他击了个掌。 「多谢叶师兄体谅。」 空空如也低头念了一句佛号,也走过来和姜虞缔结了心魔誓。 然后是诸葛青青、姜玉,最后诸葛绮红看大势所趋,迫不得已只能和姜虞缔结了这个「耻辱」的心魔誓。 姜虞解决了心头大患,回首朝江玄嫣然一笑,江玄却不看她,眸光游离,若有似无地落在姜玉身上。 姜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姜玉俯身摸了摸西门独秀的额头,正在同诸葛青青询问西门独秀的伤势。 和姜虞的秾艷不同,姜玉的美淡如笔墨山水,有种山高水远的旷然幽静。 姜虞再次看向江玄,确认他的确是在偷看姜玉之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联想来——难道这位日后怼天怼地的大反派,也是女主的裙下之臣? 所以原主喜欢叶应许,叶应许和女主两情相悦,而原主的未婚夫又暗恋女主?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四角恋啊! 姜虞忿忿地脑补着,喜悦之情忽然一扫而空。 「咳咳——」 她提高声音,做作地咳嗽了几声。 江玄收回视线,转头问她:「染上风寒了?」 姜虞:「哼。」 江玄沉默片刻,从储物灵囊里取出了件披风为姜虞披上,然后又拿了顶白狐风兜给姜虞罩上。 可惜这风兜原是他自己的,头围比姜虞大了一号,姜虞一戴上,帽沿就遮到了眼睛,眼前顿时就是一片黑暗。 等姜虞把风兜扶正,就听到诸葛青青惊喜道:「呀,醒了,风雅公子醒了。」 这还是姜虞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风雅师兄。 据说这位风雅师兄是江玄大姨母的儿子,在西门家这一辈中也是一枚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颇受现任家主青睐,是西门家家主最喜爱的亲传弟子之一。 西门独秀清醒过来后,先是身体一绷,做出一副攻击守卫的姿态,眼神有些茫然地四下游扫,将众人挨个看了一遍,直到看到江玄时,他的瞳眸微缩,意识回笼,神智骤然恢復清明。 「思余表弟?」他嘶哑地唤了一声,身子放松,虚软地朝后仰到。 江玄上前一步,扶着他的背心,撑起他的身子,温雅有礼地回道:「风雅表哥。」 西门独秀道:「你们……是姨母算出我有难,派你来救我的吗?」 少年毫无廉耻之心地点头:「是。」 西门独秀竟信了:「多谢。」 诸葛青青给西门独秀餵了一颗固元补血的丹药,西门独秀歇了一会,终于恢復了点气力,在众人求知若渴的眼神下,将西门家弟子数次来此查探的缘由娓娓道来。 西门家位居塞上江南两大世家之列,族家弟子需要承担起巡游四方,守卫塞上江南安宁的职责。西门独秀负责巡游的就是塞上江南边境。 今年起,他发现游仙村外的结界遭到破坏,派了几拨弟子前去查探,发现有人在塞上江南边境布下古怪法阵,最后一拨查探的西门家弟子更是无故在游仙村附近失踪。 西门独秀向家主禀告过此处详情之后,便自请带领弟子前往游仙村查探。 哪曾想才进游仙村就落入花衣僧等人的陷阱,西门独秀带来的弟子全数被杀,唯有他藏入碧水深潭下的龙棺蚌中,以龟息之法躲过花衣僧的搜寻,侥倖逃过一劫。 江玄问道:「那表哥可查到那古怪的法阵究竟是什么了没有?」 西门独秀摇头道:「在游仙村外我用罗盘算出了一点端倪,但一进入游仙村,线索又忽然断了,简直就好像那座法阵凭空消失了一般。」 江玄扶着西门独秀站起来。 「既然没有查出什么,那我就先送表哥回去治伤,这里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追查吧。」 西门独秀想说不允,但他现在实在伤得太重,就算想继续也有心无力。况且他这次带人出来,竟折损了那么多弟子,正该先回去向师父请罪。 西门独秀点了点头:「多谢思余表弟。」 叶应许他们本来就是来救人的,既然人已经救到了,自然可以离开。 众人相携,慢慢朝游仙村的出口走去。 走过荒凉的村庄,走过孤坟座座、野草丛生的坟地,再走过旧日里晾晒稻谷的地坪,众人经过村口那颗枯败的龙眼树时,停驻在枝桠间的乌鸦忽然振翅飞起。 苍凉粗嘎的叫声惊人心魄。 姜玉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众人纷纷转头看她。 只见姜玉双手捂着腰间悬挂的储物灵囊,那储物灵囊中似乎藏了颗圆滚滚的珠子,正左突右顶地在囊袋中横冲直撞,似乎想要冲破囊袋跑出来。 慢慢地,有血光过透过轻薄的布料散射而出,一声悽厉的龙吟响彻四野。 空空如也惊恐道:「姜施主,快丢掉你的储物灵囊,你那储物灵囊里头藏了一颗龙珠恶魄!」 话音才落,便闻得「嗤啦」一声,囊袋破裂,一颗血色流转的珠子破袋而出,横冲直撞,珠子里发出女人悽厉怨毒的哭嚎声。 姜虞见那颗珠子径直朝自己撞来,不由倒退几步,忽地觉得手腕一紧,脚步轻旋,下一刻便被江玄扯到身后。 江玄挡在她身前,硬生生替她受了那颗血色珠子一击。
第136页 一条血色的长龙虚影从珠子里飞蹿而出,长尾捲住少年腰身,将少主卷上半空,然后再重重摔了出去。 江玄摔落在地坪上,发出轰然大响,身下的石板尽数碎裂。 江玄能打得花衣僧二人抱头鼠窜,却在这个龙珠恶魄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众人尽皆心惊不已,未受伤者皆拔出佩剑和法器迎了上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畲山书院。 眉山小筑中,眉山夫人刚刚拆了髮髻准备入睡,忽觉心神不宁。她掐指算了算,眉头愈皱欲紧,最后忍不住将手掌平摊开来,召出江玄的本元命灯。 三点幽蓝的命火如风中残烛,随风飘摇。 眉山夫人来回踱步,忽地握紧手掌,收起本元命灯,打开屋门走出去,边走边喊:「来人!」 第62章 母子反目 血影魔龙翱翔于天, 仰首长吟,幽蓝的夜空中血光隐隐。 游仙村中一百多座黄土孤坟底下传出幽长、悽厉的鬼泣之声,坟头上压着的镇魂黄符无火自燃, 三枚镇邪铜钱「铛然」自坟头弹跃而起, 朝地坪上的众人飞射而来。 姜虞看到三枚铜钱结成犄角之势,每三枚铜钱后头都跟着一道黑焰燎烧的魂影,如同阴兵过境,凶神恶煞地扑杀而来。 那些魂影的面目隐约可辨, 姜虞甚至看到几个眼熟的面孔。 这些就是被塞上江南各大世家联手镇压了十多年的游仙村凶魂。 无辜被杀,死时满怀恐惧、怨恨;死后怨气滔天, 彻底将游仙村变为一个阴尸地。 叶应许举掌一震,紫霄宝剑「锵」的一声从剑鞘中弹飞而出。叶应许长臂一伸, 将剑接在手中, 与持剑在手的姜玉对视一眼,道:「玉善师妹, 再借你的紫霄宝剑一用!」 言罢, 剑刃上泛起紫色盈光,叶应许沉声喝道:「真君起剑,拔魔除秽!」 紫霄宝剑发出清吟, 飞入游仙村的怨魂之中。 叶应许扫除怨魂,姜玉则留守在诸葛氏师妹二人附近, 守护二人安危。 空空如也在姜虞身边席地坐下, 拈起颈间佛珠,诵念降魔真言。真言化作道道金色符文从他嘴边飞出, 在半空中结为锁链, 与镇压着怨魂的镇邪铜钱向撞,金光四射。 血色的珠子高高地悬浮在天空中, 如同一只无悲无喜的苍穹之眼,静静地凝视着杀气沛然的大地。 悬浮在血色珠子底下的长龙忽然微微垂手,一双硕大的眼珠轻轻转动,目光从江玄身上滑过,最后锁定在姜虞身上。 姜虞注意到那条血影魔龙的额头上有一个透颅穿过的血窟窿。 她霍然回头,隔着重重怨魂,震惊地看向江玄——在大德金钵阵的心魔幻影中,化出青龙真身的龙女相思最后也是被那位西门家剑客一剑穿颅而过,残忍地杀死在碧水深潭旁。 难道这枚龙珠里的恶魄竟是龙女相思的残魂所化? 可是龙女相思死于十多年前,便是尸骨化石,沉入龙棺蚌中,至少也需要百年时间才能磨砺出一颗龙珠。 可这颗龙珠是怎么回事? 姜虞双目微睁,倏然将头转向另一面,愤怒地看向姜玉。 这枚龙珠是从姜玉的储物灵囊中跑出来的,也就是说…… 姜玉方才下水,根本不是为了救西门独秀,她从始至终都是奔着这颗龙珠去的! 诸葛绮红说过,龙珠可以入药,炼成丹药能够在短时间内大大拔升修为。 姜虞气得攥紧了双拳,手臂微颤。 诚然作为修炼之人,无人不想变强。修仙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其中几多艰难,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 可再想变强,再多艰难,也不该借已逝之人的尸骨来成就自己。 姜虞深知自己会如此愤怒,除了她曾在江玄的心魔幻影中见证了龙女相思的惨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比起姜玉,她潜意识中更偏向江玄。 如果说游仙村是江玄心中难以言说,永远无法对外人揭开的隐痛,那么龙女相思就是这道伤口中最深刻的地方。 姜玉敢动龙女相思的尸骨,江玄焉能让她活命? 姜虞想到这里,勐然醒过神来,一瘸一拐地朝江玄跑去。 空空如也见姜虞忽然脱离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不由停下诵念,小声喊道:「虞施主你去哪里?你快回来!」 姜虞不管不顾,沿途用辟邪灵符逼退几只怨魂,终于赶在江玄出手之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从叶应许等人的角度看去,只以为江玄打算对付天空中的那只龙珠恶魄,可只有姜虞才清楚,刚刚有好几次,江玄手中的神机火铳都瞄准了姜玉的后脑。 只要他扣下扳机,一枪射出,绝对能快准狠地爆了姜玉的头。 姜虞用力拽住江玄的衣袖,低声道:「不可以!」 江玄侧首看向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泛红。 「不可以!」 姜虞直视他的双眼,用力摇了摇头。 少年浑身肌肉紧绷,任由怨魂扑到自己半边身子上啃啮噬咬,纹丝不动。 他右额上条条青筋鼓起,咬牙问道:「为什么?」 姜虞怕他真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急迫地解释道:「她是我表姐,是冬藏仙府的少主人。你不能杀她。你若杀了她,便是与冬藏仙府为敌,与整个安贫乐道门为敌!」
第137页 江玄胸膛几起几伏,闭了闭眼,终于移开了枪口。 他没有继续坚持要杀姜玉,也没有说不杀姜玉。 姜虞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万分,正在此时,天空中忽然裂开三道巨大的缝隙,贯彻整个苍穹。 化身血影魔龙的龙珠恶魄盘旋在三道裂缝底下,不断地发出龙吟之声。 三道裂缝像是骤然睁开的双眼,越睁越大,忽地,血光滔天的缝隙中间忽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眼球。 那只眼球上蒙着一层血气,充满怨毒,骨碌碌地转动起来。 姜虞和东面的眼球对视了一眼,顿觉目眩神迷,神智昏聩。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空空如也在耳边说道:「不好!这阵法好狠毒!」 姜虞甩了甩脑袋,脚步微颠,指甲用力掐入掌心,努力维持神智清明。 「这是……什么东西?」 混乱中,不知是谁说道:「这阵法是仙门禁术,叫作『三恶道开』。」 三恶道开,人心中所有隐秘不堪的邪恶也会被勾.引出来,毫无忌讳地放肆宣洩。 姜虞只觉脑袋越来越沉,神智越来越不清醒。她仅存的一点意识告诉她,今夜一定要看住江玄,不然一定会出大事。 姜虞转身,扑进少年怀中,双手用力箍住他劲瘦的腰身,双手交扣,用一个不知廉耻的姿势把自己和对方「锁」在一起。 江玄垂眸,一双点漆黑眸冷冷看了姜虞一眼,抬起手,用力捏住姜虞肩头,真气盈于掌心,不容推拒地将她拂开了去。 姜虞似一只竹蜻蜓般,轻轻盪了出去,飞落在西门独秀身旁。 她紧张地转过身,就看到江玄、叶应许、空空如也纵身跃起,朝天空中的三只「眼睛」杀了过去。 然而他们还没能靠近,血影魔龙便以雷霆之势朝他们撞了过来,一举击溃了他们的围攻。 三只「眼睛」眨了眨,眼珠中投射住三道血光,将江玄三人笼罩在其中。 姜玉见势道:「不好,他们被三恶道的魔眼控制了,诸葛青青,快扶上西门公子,我们杀一条血路冲出去!」 姜虞道:「我们自己走?我们就这么把他们三个人丢下了吗?」 姜玉道:「表妹,听我的。他们三个人被摄了心魂,一会便要自相残杀起来。等他们杀完,接下来便会来杀我们。快走吧,不走就来不及了。」 诸葛绮红指着游仙村的出口,哭喊道:「玉善师姐,你快看,出口不见了。」 姜虞抬眸朝出口望去,果然只看到一面平滑如镜的血色结界,那道狭窄的峡谷果然消失了。 姜玉气得跺了跺脚,一时却是无计可施。 她此次来游仙村,名义上是跟着叶应许来救人,实际上却是为了取龙王庙底下所藏的龙珠而来。 服下龙珠所炼的丹药,可令修为暴涨,可谁曾想,她找到的这颗龙珠里居然藏着一条恶魄! 江玄三人落到坟冢之间,互相打了起来。 一时间灵符燃火,似流星飞闪;剑气萧萧,如秋风过境;梵音绕耳,杀机四伏。 凭姜虞那点微末修为,根本无法介入三人的战场。 她焦灼不已,心思如电急转。 今夜在场八人,有灵州江氏少主、安贫乐道门辖下三大仙府弟子,还有麟趾洲西门家家主亲传弟子,不归寺律宗弟子。 若是他们全都被三恶道的魔眼蛊惑,互相残杀,不明不白地命丧于此,消息一旦传出,势必引得仙门震盪。 哪里就会那么巧? 龙女相思死后所化的龙珠中恰巧藏着一道恶魄,而这道恶魄又引发了三恶道之阵。 一个已死之人,哪里能去布阵? 这阵法分明就是有心人提早布下! 姜虞越想越觉浑身发寒,她想再次变化出半龙之身,阻止江玄三人自相残杀,但体内的血脉力量并不受她控制。 忽然,西门独秀抬手,用力在她背心上推了一把。 姜虞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只觉一阵凉风贴着她脑后扫过,再抬首,眼前寒光一闪,锋利的刀锋迎面斩来。 姜虞急急取下一枝珠花,用力挥出,将诸葛绮红的匕首挡了回去。 诸葛绮红手上的匕首被姜虞一挑,脱手飞出。 姜虞趁势爬起,四下一望,发现剩下几人眸泛红光,显然都已受到魔眼的影响。 忽地,又是一剑袭来,这回却是姜玉朝她发起了攻击。 姜虞就地一滚,险险躲过,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朝一处高地上跑上去。 她奔跑的过程中,心中满怀绝望。 这一行七人,连江、叶二人都无法逃脱这个「三恶道」的影响,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算是清醒,难道还有办法独力回天吗? 姜虞一边跑,一边抬头去看天空中那条血影魔龙,发现它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目光片刻不离。 这是龙女相思死后结出的恶魄,这道恶魄显然就是「三恶道」的能量来源,若是她控制住这道恶魄,是不是就能暂时切断阵法对众人的影响呢? 姜虞转身朝天上的血影魔龙挥手,双手放在嘴边围成小喇叭,朝它大喊:「龙珠恶魄,你是不是想夺舍了我?我就在这里,你来啊!」 那道血影魔龙眼中凶光一盛,如雷霆降世,咆哮着朝土坡上那个纤弱的少女扑了过去。
第138页 江玄动作微滞,神识似有片刻恢復,他本能地觉得身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需要回头看一眼。 可下一刻便觉左肩一痛,叶应许的剑尖刺破了他的衣裳,深入皮下三分。 鲜血透衣而出,血腥味彻底激发了他残忍嗜杀的本性。 血影魔龙撞倒村口的龙眼树,冲上土坡,长尾一卷,将姜虞绕身环住,像是巨蟒裹缠住猎物,一层一层地捲住少女的身体,勒得她小脸紫红,几欲窒息。 姜虞终于能够靠近这条恶魄所化的魔龙,她拼却最后一丝力气,咬破指尖,朝魔龙眉心灵台点去。 「指点三清,拔魔除秽!」 最后一字落下,璀璨的金光从少女指尖漫射而出,将少女和魔龙全都笼罩在其中。 平地掀起狂风,吹得草茎折腰,吹得少女墨发狂舞。 那一瞬间,姜虞只觉脑海中如兰台走马,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汹涌地涌入她的脑海中。 她看到夏日炎炎,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眉山夫人从锦帷华盖的马车中走出来,手中端了一碗水,递给头髮蓬乱,衣衫褴褛的龙女相思,柔声道:「喝吧。」 龙女相思诚惶诚恐地接过清水,大口饮尽。 眉山夫人询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可还有何亲人,龙女相思只是摇头,神情呆滞,状似痴傻。 眉山夫人无奈,只好对随从婢女道:「这也是个可怜人,把她带上,等到了眉山禁地,寻个稳妥去处将她安置了吧。」 记忆中的画面一转,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山谷。 谷中尸横遍地,狼烟四起,身着白衣的楚家弟子四处奔走厮杀。 龙女相思手持长剑,一步一杀。 忽地,有人在她面前跪了下来,磕头求饶道:「九护法,我是十八水府弟子,求九护法饶命,求九护法饶命啊。」 另外一个凶神恶煞的疤面人也跪下:「九护法,江小楼之妻临盆在即,无力抵抗,正是我等攻破眉山禁地的好时机,求九护法出手协助下属,一举拿下眉山禁地。」 龙女相思丢开长剑,双手捂头,发出一声痛吟,眼中充满迷茫之色。 忽然,紧闭的屋门后传出一声初生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又传出产婆惊慌失措的叫声:「哎呀,弟弟怎么憋得脸色闷紫,哭都哭不出来……」 龙女相思眸中一亮,反手打出两掌,将跪在地上的两个魔道妖人打得飞出三丈,口吐鲜血,然后转身大步走到屋前,推开屋门走了进去,从产婆手中抢走那个命垂一线的小婴儿。 产婆惊叫道:「是你?!你不在外面守卫夫人的安全,进来做什……」 产婆话未说完,就被龙女相思一掌拍碎了天灵盖。 龙女相思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婴孩,眸中流露出撕心裂肺的惊恐之色,嘴角带笑,眸中垂泪,混乱地说道:「奉儿,奉儿不要怕,阿娘不会叫你死的,阿娘一定不会叫你死的……」 屋外的长廊尽头涌入一群楚家弟子。 「快,快保护好夫人!」 龙女相思随手拿了条襁褓将孩子裹了,从后窗跳了出去,看也没看床榻上昏迷的妇人和妇人臂弯中抱着的那个婴孩一眼。 …… 「唉……」 一声充满遗憾的嘆息在姜虞耳边响起,姜虞神智倏然回笼,一睁眼就看到血影魔龙身上的血光渐渐衰弱下去。 她抬头,发现天空中那三只「魔眼」也开始慢慢闭阖。 姜虞欣喜若狂。 谁能想到她以命相搏,病急乱投医的一招,竟然真地扼制住三恶道魔眼的控制? 姜虞身子一松,手指依旧点在魔龙额心,身子不禁瘫倒在魔龙怀中。 就在天空中的三只「眼睛」即将完全闭上之时,大地上忽然出现一座巨大的传送法阵。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法阵中顿时现出十来个人影。 姜虞听到一声厉喝:「妖孽尔敢!」 她回头,就见眉山夫人衣袂飘飘,自半空中飞身落下,手中的天蓬尺倏然暴涨,化为一桿红缨银枪,朝缠住姜虞的魔龙刺了过去。 一枪,贯透了魔龙的身体。 本就摇摇欲坠的魔龙发出啸鸣之声,最后一点残魂恶魄砰然碎裂,如同焚烧以后的灰烬,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四散飞开,彻底魂飞魄散。 姜虞跌倒在地,被眉山夫人扶了起来。 眉山夫人持枪而立,威严的眸光扫过众弟子,一声令下:「除秽!」 楚家弟子立刻四散开来,井然有序地开始布阵除秽。 夜空中血光退去,魔眼消失,好一片月朗风清。 江玄等人终于恢復神智,身上皆受了不轻的伤。 少年将火铳的长柄抵在地面上,撑起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站在一片荒草孤坟地里,身边黄符飘飞,与高高站立在山坡上的眉山夫人遥遥相望,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姜虞看到他双唇翕动,无声地质问眉山夫人:「你为什么不守诺?!」 眉山夫人狠下心,撇开视线不再看他。 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夜风中微微摇晃了两下,似一株劲拔却又孤独的青竹,一身落拓清寒。 他低头呕出一口血,如玉山崩催,仰面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3章 本元命灯 江家祖宅位于灵州东南边境一个叫作铁衣镇的小镇上。
第139页 虽然铁衣镇这名字听起来总叫人联想到什么「朔气传金柝, 寒光照铁衣」之类的诗句,很有些行伍杀伐之气,但其实铁衣镇是个有着江南水乡式小桥流水、渔歌唱晚的地方。 据说铁衣镇本名唤作彩云镇, 只是因为江家先祖出身行伍, 在此建立江家祖宅后,才将其改名为「铁衣镇。」 姜虞跟随眉山夫人来到铁衣镇已有三日。 众人来到铁衣镇的第一个夜晚,眉山夫人便将江玄送入江家祖宅,交由驻守在此地的江家长老诊治。其余人等则跟随眉山夫人入住了江家名下的驿站, 养伤的养伤,疗毒的疗毒, 调整心态的调整心态。 当然,需要调整心态的主要是空空如也小和尚。 那夜在游仙村中, 众人受三恶道魔眼影响, 开启了互相伤害模式,其中犹以江玄三人的互砍为甚。 空空如也虽然被江玄打中一枪, 被叶应许刺了两剑, 但他也回了二人一降魔杵,甚至差点把叶应许手打折。 为此,空空如也清醒后甚为自责。 想他一个吃斋念佛的小和尚, 生平连蚊子都不曾打死过半只,而今一出手竟险些打死人。 江小师兄更是被他打到重伤吐血, 送入祖宅医治了三天也没有好转。 虽然出手伤人非他本意, 他也是受了三恶道魔眼的蛊惑。 可正是如此,空空如也才愈觉心下难安, 悔恨自己修佛多年, 心志居然还是如此不坚定,居然轻易就被这些扰人心志的东西蛊惑了神识。 他心中难以平静, 唯有日夜诵念佛经方能寻到一丝安宁,这可就苦了住在他隔壁的姜虞。 这日天刚蒙蒙亮,姜虞就听到隔壁传来空空如也低声诵念佛经的声音,因为声音小,所以除了隐隐约约听到「嘛咪嘛咪吽」之类的声音,根本听不清到底念的是什么。 但也正因为声音不够小,所以听起来简直跟蚊子的嗡嗡声有得一拼。 姜虞「啊」了一声,双手勾住软枕两端堵住耳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终是没能抵过空空如也的魔音绕耳。 她垂头丧气地爬起来,两眼空虚,深深嘆了口气。 「唉。」 姜虞干脆利落地换了身衣服,打开门径直朝驿站后山走去——横竖睡是睡不成了,不如去找眉山夫人的那班女弟子一起练功。 铁衣镇是江家发源之地,虽然江家日渐壮大后搬离了此地,只将祖宅和祖坟留在铁衣镇,但是江家长老卸任退隐之后,多半会回到铁衣镇隐居养老,并且每年江家都会从本家弟子中选出一批天资优秀的弟子,送入铁衣镇「进修」。 江家驿站后山就是一处由人力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名唤「三垣洞天」,其中又分为三个小洞天,分别为: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内□□有二十八个以星宿之名命名的道场,以供不同修为的江氏弟子练功所需。 眉山夫人手下的那般女弟子个个年纪轻轻,修为了得,练起功来极为刻苦,说是头悬樑,锥刺股,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经歷游仙村一事,姜虞越发体会到自己有本事的重要性。 因此刚能下地走路,便跑去同眉山夫人的弟子一起练功,这两日来几乎是一睁眼就去了道场,等到闭眼时已是深夜。 高强度的修炼也让她得以暂且将江玄的事情抛诸脑后。 莫名地,姜虞忽然有些害怕见到江玄。 虽然她不是促成龙女相思最终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可若不是她最后定住龙珠恶魄的灵台,短暂地分散了恶魄的注意力,龙女相思的残魂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眉山夫人击溃。 「唉。」 午休时分,姜虞坐在斗宿道场的莲花池旁,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嘆气。 她坐在圆月廊桥的朱漆阑干上,屈膝斜坐,双手托腮,望着池中的田田碧叶,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龙女相思和小奉仙在游仙村中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夜她以道法侵入恶魄的灵台神识,镌刻在恶魄最深处的就是这些旧日光影。 她看到小奉仙顶着烈日给在田中劳作的相思送水,看到小奉仙给手腕扭伤的相思剥龙眼,看到相思为小奉仙量体裁衣,教小奉仙读书写字…… 她才终于深深体会到龙女相思与小奉仙,或者说龙女相思与江玄之间难以磨灭的母子亲情。 姜虞也曾设想,若自己是江玄,该如何面对害得自己与血亲生生分离,却又对自己有养育救命之恩的龙女相思? 思来想去,发现竟然没个破局之法。 江玄永远无法像眉山夫人那样将龙女相思视为仇敌,而眉山夫人也永远无法真正站在儿子的角度体谅他对龙女相思的眷恋。 这是一个死结,横亘在母子二人间永远的死结。 更何况,这几日姜虞在铁衣镇上打听消息,还听到一些出乎她意料的传言。 传说江家少主自小拜入不归寺高僧门下,修习佛法,直至十岁那年才回归江家,跟随父亲江小楼一起护送小未婚妻回冬藏仙府避难。 途中遭遇太阴宫妖人偷袭,和小未婚妻一起落入太阴宫手中,经歷九死一生,最终逃了出来。后来便被眉山夫人送回江家祖宅,对外的名义是受了重伤,根骨有损,请江家长老出手帮忙治疗调理。 那之后不到半年,江小楼外出云游,自此失去音信。 又过了两年,江小楼身亡的消息终于传回江家,灵州江氏上下,举族震盪。
第140页 就在那段混乱的时期中,江家少主以十三之龄,修得金丹之身的消息席捲了整个铁衣镇。 驻守铁衣镇的江家长老大为震惊,为了平息江家内部动盪的局面,安稳人心,遂力排众议,将这位鲜少在族人面前露面的少年合力拱上了少主之位。 而当年江家长老欲接江玄出祖宅,却遭到眉山夫人激烈的反对。 这一点令姜虞大惑不解。 就算江玄是顶替了哥哥身份的「冒牌货」,可再怎么样也是眉山夫人与江小楼的亲生骨血,眉山夫人身为江家主母,怎么会反对自己的孩子当少主? 除非…… 母子二人之间的嫌隙远远不仅于此。 江玄被送回江家祖宅的时机如此之巧,正好便是小江玄从不归寺回到塞上江南,跟随父亲护送小未婚妻回冬藏仙府的那年。 莫非真正的江玄正是死于那年被掳到太阴宫的乱战中,而小变态江玄也是在那一年被江家人寻到,送回江家? 姜虞想到这里,不禁抬手敲了敲脑壳,再度嘆气。 为什么她继承了原主的修为,却没有继承她的记忆呢? 在黑水城水牢中,西门闻香前辈曾说「她」缺了一魄,故此才会失去小时候的记忆。 那么「她」失去的那一魄究竟去了哪里? 西门闻香曾暗示她,让她要小心问雪夫人,难道她失去的那一魄,竟是在问雪夫人手中吗? 「姜二小姐——」 姜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唤。 她收敛了思绪,换上笑脸,转过头去,乖巧地唤了一声:「阿瑛姑姑。」 阿瑛提着裙子,从廊桥下缓缓拾阶而上,对姜虞道:「姜二小姐,夫人请你过去一起用午膳。今晨祖宅里传出消息,说是少主终于醒了……」 姜虞听到这里,一下子从阑干上跳了下来,没留神扯到脚后跟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嘶嘶……阿瑛姑姑,你说什么?」 阿瑛瞧她这副急迫关切的模样,看出她这两日虽是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心中还是牵挂少主的安危,不由掩唇笑道:「姜二小姐不要着急,请随阿瑛来,我路上再慢慢与你细说。」 姜虞点了点头,弯腰捞起手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阿瑛身旁,出了斗宿道场。 江家祖宅对于灵州江氏而言,乃是根基般的存在,其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能够镇守祖宅的人,那可都是江氏中的大佬级人物。在这一群大佬中,还有一位大佬中的大佬,修为成谜,辈分崇高。 高到什么地步呢? 反正阿瑛和姜虞说了半天,就没解释清楚他的辈分,最后只好无奈道,反正这一辈江氏弟子皆唤这位长辈为「太太太叔公」。 「太太太叔公?」 姜虞掰着指头数了数这辈分,嗯,愣是没数清楚,她差点怀疑自己不仅伤了脚,连脑子也伤了。 阿瑛点头道:「嗯,没错。夫人这次送少主回祖宅,就是恳请这位太太太叔公出手为少主治伤。」 姜虞道:「我猜江玄真正的严重的并非皮肉之伤,而是心魔,对吗?」 阿瑛道:「正是。心魔一旦滋生,断难根除。少主修成金丹之后,这几年一直刻意压制修为,不敢再度进阶,便是因为这心魔之扰。心魔不断,冒然进阶,后果只会愈演愈烈。」 姜虞心忖:难怪外界皆传江家少主少年英才,天资纵横,可年纪愈长,竟愈发平庸,甚至有人耻笑他是「灵州伤仲永」,原来却是这个原因。 话说着,已到了用饭的花厅前。 花厅南侧是一片人力挖凿的湖泊。 正是正午时分,艷阳高照,清风徐徐,湖面上涟漪阵阵,金波粼粼。 眉山夫人命人将朝南的窗子全开了,在南窗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姜虞绕过屏风,正好看到眉山夫人坐在桌旁,满脸慈爱地朝她招了招手。 「阿虞,过来。」 姜虞走过去坐下,婢女们便端上漱口的茶水,净手的铜匜和铜洗。 姜虞漱口净手,陪眉山夫人用过午膳,眉山便命人撤下席面,摆上棋盘和茶具,对着湖光水色,与姜虞下棋饮茶。 眉山夫人摒退了婢女,下棋也下得漫不经心,频频忘记落子,姜虞看出眉山夫人有话想对自己说。 可她不说,自己也不好开口询问。 姜虞一时间可谓是心焦如焚,坐立难安。 一局下罢,眉山夫人忽然懒懒地丢开棋子,转头看向窗外湖景,道:「阿虞,思余醒了。」 姜虞道:「我知道,来时路上,阿瑛姑姑已经同我说过了。」 眉山夫人愁眉不展,沉默许久,才道:「阿虞,他……他这回必是怨极了我,我若此刻去看他,只怕更要伤了母子情分。阿虞,你可否代婶婶去瞧瞧他的伤势,顺便把这个还给他。」 姜虞垂眸一看,只见眉山夫人掌中灵光一闪,三点幽蓝命火悬浮其上,正是江玄的本元命灯。 姜虞有些无措地想道:如此重要的东西,眉山夫人不亲自还给江玄,反而托她转交,她对自己这么放心的吗? 她难道不怕自己对江玄怀恨在心,伺机报復? 眉山夫人轻轻牵过姜虞的手,拢住三点本元命火,如同呵护珍宝,轻柔又慎重地放入她手中。 姜虞双手拢住那盏本元命灯,郑重地点头道:「湄婶婶你放心,我会好好同江玄说的。」
第141页 从眉山夫人那里出来,姜虞便在阿瑛的陪伴下前往江家祖宅。 江家祖宅与江家驿站隔了三条街,姜虞坐在凉轿上,但见沿途的街景繁荣,风光如画,忽地,转过一处街角,姜虞听到不远处有人吆喝:「龙眼,新鲜的龙眼呦,今早才从树上摘下的。又大又圆,核小味甜,汁水丰沛,快来看一看哦……」 姜虞心中一动,对抬轿的轿夫道:「去卖龙眼的那边看看。」 …… 轿夫领命,健步如飞,追上卖龙眼的脚夫。姜虞下轿一看,见那脚夫的吆喝果然不虚,这龙眼的确颗颗硕大饱满,便从街边的商铺里买了只竹篮过来,装了满满一篮子。 她抱着满满一篮龙眼进了江家祖宅。 江家祖宅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占地极广,园林嵌套,建筑布局精巧却又不显小气。 姜虞跟着领路的江家弟子沿着游廊绕了许久,才来到江玄养伤的院子。 那弟子道:「此处是太太太叔公的住处,我等不方便进入,还请姜二小姐自己进去吧。」 姜虞从那小弟子手中抱过龙眼,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她原以为既是院子,应该不会太大,谁知进门后望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游廊和分叉众多的小路,这才傻了眼。 这叫院子吗? 这叫园子好嘛?! 她这一篮子龙眼全是果子,重量那可是一点没掺水分,姜虞双手抱着走了一会,就觉得手臂酸得不行。 于是只能改为提着。 再提着走了一段路,两条手臂酸得几乎要废了。 姜虞这才知道后悔,早知道不买那么多了。买这么多干嘛,那小变态就一张嘴,一个肚子,吃得下那么多吗? 再说了,这玩意儿它吃多了上火啊。 「路况」复杂,加上没人带路,姜虞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走得满头是汗,累得很,也晒得很,受伤的那只脚更是痛得很。 姜虞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在湖堤边上停下,举起袖子扇了扇风,口中嘟囔:「做人真地不能太厚道,不然回头累的都是自己。我就是对那个小变态太厚道了……」 「唉呦!」 正叨叨着,姜虞忽觉有什么东西砸在她后脑勺上。 她转过身,只见地面上一颗青枣正滴熘熘地滚来滚去,而拿枣子砸她的罪魁祸首身披一领玄青外袍,正坐在湖堤旁的凉亭中抱臂看她,脸上满是不屑。 「说你笨你还就喘上了,这么点大地方你都能迷路?」 姜虞现如今有人撑腰,哪里还会任由江玄嘲讽,闻言立刻反唇相讥:「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去了冬藏仙府也不要迷路啊。」 安贫乐道门中,以冬藏仙府最为财大气粗,占地最广。 广到什么程度呢? 据说有弟子入门后在其中住了几年,愣是没把所有上课的书院、书轩逛完过。 第64章 太太太叔公 姜虞拄着拐杖, 轻轻抬脚踢了装着龙眼竹篮一脚。 「沉死了,我可是拿不动了,你快过来搭把手。」 江玄坐在凉亭里, 纹丝不动, 皱眉道:「我重伤刚醒,你不问候一句,逢面就差遣我干活?」 姜虞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道:「看你还会拿枣子打人, 就知道你且是生龙活虎的,以后还能继续祸害人。快点, 不要废话。」 江玄看她那副横眉竖眼的小模样,越看越觉有趣, 只觉她还是这样娇纵霸道的模样惹人怜爱, 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站起身, 出了凉亭, 缓步往湖堤边走来。 日影下,他青衫飘飘,身带淡淡药香。 姜虞看他越走越近, 心跳也愈来愈快,忍不住将拐杖换了只手, 以掩饰心底那份小小的慌张。她抬起手, 轻轻按在胸口前,默默嗔怪道:真是, 乱跳什么。 江玄走到她面前, 弯腰握住竹篮的提柄,提起那一篮龙眼, 抬眸瞥了姜虞一眼,转身朝一条分岔道上走去。 姜虞不消他吩咐,立刻拄着拐杖跟了上去,一路上敲得地面「笃笃笃」直响。 两人是天生的冤家,见了面哪里还有好的,说不了两句话就又拌起嘴来。 江玄觉得那拐杖声敲得他心烦,忍不住皱眉道:「你这脚怎么瘸了三天还没好?」 姜虞抬手就拍了他一下。 「什么瘸不瘸的,怎么说话的?懂不懂什么叫世家风仪?」 江玄被她忽然一掌拍得滞了一下,脚步微顿,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狗胆包天」,真是一日比一日有「长进」,以前不过是在口头上寸步不让,现在居然敢直接上手了。 为什么? 江玄反思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还是他纵的。 他也不甘示弱,抬手捏住姜虞颊边的软肉,用力掐了掐,直到她唉唉唿痛,才松开手指,温热的手掌贴上去,捂住被他掐红的地方,用力揉了两把。 「别得寸进尺,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不会惯着你。」 姜虞双手捂脸,夹着拐杖退开三步远,嗤笑道:「好不要脸,你心情好的时候也没有让过我啊。」 江玄挑眉笑道:「一个男人,只要让着他的妻子就好了。你又是我什么人,我非要让着你,惯着你?」 「我……」 姜虞忽然语结,发现这傢伙可真是个逻辑鬼才啊,这言语缜密的,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第142页 总不能说,她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未来的正头老婆,所以他就该让着她,就该惯着她吧? 真要这么说了,岂不是自己往他挖好的坑里跳吗? 哼,她才不跳坑呢。 于是姜虞只能恨恨瞪了江玄几眼,当起锯嘴葫芦来,愣是不接他这茬。 江玄见她故意不接话,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最后又变回一张神色淡漠的脸庞。 姜虞跟在他身后,对这微妙的变化一无所觉。 走了一会,终于来到江玄养伤的地方。 姜虞抬眼一瞧,见窗明几净,房屋布局简单通透,屋中敞亮,屋前的石阶旁放了两口石龛,以青竹为渠,从池中引来水流。汩汩清流沿着竹竿流入石龛中,浸润了那一龛郁郁葱葱的铜钱草。 绿毛龟正趴在那丛茂密的铜钱草旁,怡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抬头望见姜虞,就眯着眼睛笑道:「哎呀,有娇客来了。姜二小姐,一别三日,别来无恙呀。」 姜虞笑道:「无恙无恙,我好得很。」 绿毛龟眼睛贼尖,一瞅眼又望见江玄手里提着的竹笼,立刻迈动四条小短腿从铜钱草里爬出来,直勾勾地望着,咂吧嘴道:「这是带了什么好吃的进来?这三天待在祖宅里,尽吃草了,可把我素坏了。」 江玄冷冷地瞥了它一眼,道:「带了什么,有你的份么?滚回去。」 话音落,扬袖扫出一道掌风,把绿毛龟又扫进石龛里。 姜虞小声嘀咕道:「这一篮子你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下,分它两颗怎么了?」 江玄侧身回首,伸臂将她一拉:「进来。」 他这一拉运上了真气,姜虞被他扯得双脚离地,裙角一飘,拐杖掉落在地,整个人像提线木偶般飘过了门槛。 然后——啪! 门就关上。 一切如行云流水,顺畅得姜虞险些没回过神来。 进屋后江玄把竹篮往榻上的小几上一放,人就上了罗汉榻。 姜虞也不跟他客气,脱光鞋袜爬到小几另一面坐下。 江玄注意她不仅脱了鞋子,更是连袜子都脱了,露出一只被包成粽子的脚,还有一只皮肤莹白,嫩生生,藕段一样的脚丫子。 江玄脸上微烧,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嘲讽道:「上个榻就要脱鞋脱袜,你怎么不连衣裳一起脱了?」 姜虞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槓精?我要是不脱鞋,你是不是又要嫌弃我踩脏了你这金尊玉贵的罗汉榻了呀。」 江玄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重点:「什么是槓精?」 姜虞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转了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个夸人的词儿,夸你坚韧不屈,有舌战群儒的能耐呢。」 江玄攥住她的手腕,微微施力,笑问:「是吗?」 姜虞被他抓得手腕子疼,却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当然啦。」 江玄心知肚明,这多半又是个什么古怪的骂人的词儿。他要真信了她的胡话,那就是脑袋被泔水桶泡过。 不过——看在她听到自己甦醒,就迫不及待赶来看望他的份上,今日也不是不可以稍稍放纵她一点。 江玄揭开竹笼的盖子,捡了一茬龙眼放到姜虞面前。 姜虞看了看龙眼,又看了看江玄。 「做什么?」 江玄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往引枕上一靠:「剥给我吃。」 姜虞道:「你自己没手?」 江玄耸了耸肩。 「我现在抽不出手来。」 姜虞撇了撇嘴,从枝上摘了一颗龙眼,认命地剥起来。 「你可真是个大少爷,不过是受了点伤,连吃个龙眼都要别人伺候了?」 「嗯。」某人恬不知耻地应道。 姜虞剥了颗龙眼拿在手里,手臂往前一递:「剥好了,快起来吃吧。」 江玄道:「你送过来。」 姜虞挑眉道:「中间隔着张小几呢,我哪里有那么长的手把龙眼送到嘴边餵你?」 江玄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坐到这里来。」 姜虞:? 宁有事吗? 好在她想起自己今天过来,是肩负着眉山夫人交託给她的重任,于是只能忍辱负重地坐到江玄身边,把剥开的龙眼往他口中一塞,顺手从袖筒里抽出条帕子摊开放在手心里,捧到江玄嘴边,笑道:「吃完了,果核吐帕子里。怎么样,江少主,我伺候得周不周到?」 江玄道:「还行。」 「那甜不甜,水多不多?好吃吗?」 「还行。」 「别还行啊,我这么辛苦给你带的,多少给句好听话嘛。」 「嗯……」江玄沉思良久,「还行。」 姜虞气得又打了他几下。 还行还行,除了还行没别的词了是吧。 就这样一个剥,一个吃,很快桌上就堆满了果壳和果核。 姜虞心里掐着数,知道这东西吃多上火,江玄才刚醒,不管是不是伤得很重,总之先忌口两日,饮食上清淡些总是没错。 大概吃完了四分一的时候,她就不剥给江玄吃了,剥完以后就送自己嘴里自给自足。 江玄一看,不满地抬腿蹭了蹭她后腰,道:「怎么没有了?」 姜虞伸出一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你今天吃够了,剩下的明天再吃。」 江玄道:「谁说我够了?」
第143页 「我说的。」 江玄道:「我还没够。」 姜虞偏头一笑,笑容狡黠中带了点小小的赖皮,跟只机灵的小狐狸似的,一双杏子眸微微眯起,摇头晃脑道:「那我可不管,反正我是不会再剥给你吃了。」 「江少主想吃的话,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江玄拿她没办法,撇开脸去,故意不看她,以示抗议。 过了会,发现姜虞压根没搭理他,忽地恼火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姜虞忽然转头对他说:「小变态,你娘……你娘托我带了样东西给你。」 江玄神色一僵,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不开心的事情,眸子里光也慢慢变得黯淡。 姜虞轻轻搡了他一把,召出本元命灯悬于掌心,柔声道:「这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江玄倏然起身,眸中情绪翻涌,狠狠地盯着姜虞,寒声道:「所以你今日根本不是来看我的,你就是为眉山夫人来做说客的,是吗?」 姜虞有些头疼:「自然不是,我自然是来看你伤好了没有……」 江玄打断她:「既然你只是来看我伤好了几分,就不要当别人的传声筒!」 「她拿本元命灯钳制了我那么多年,今日终于愿意还给我了?为什么?是对我的补偿,还是可怜我?」 「我不是街边的流浪狗,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姜虞低声道:「对不起。」 那夜龙女相思魂飞魄散之后,她尸身所化的龙珠也变成了一柸尘土,她什么都没能留下来。 江玄听她道歉,更觉心中刺痛。 事情已然发生,怨天尤人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江玄本是不愿再想起游仙村中种种,然而这一刻,他心里的哀痛却是再也无法压制。 他想起游仙村那个夜晚,想起他那夜的选择,想起他若是早点出手把养母的龙珠夺回来,而不是顾忌姜玉的身份,犹豫不决,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姜虞牵过江玄的手,想把本元命灯放到他手里,谁知江玄却忽然将她打横抱起,走下榻来,走到门边,打开门把她放到屋外,然后又「哐当」一声甩上了门。 姜虞被他这一番动作整得一脸懵,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逐客出门了。 她顿觉无奈,抬手拍门道:「江玄,你开开门,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过了会,门边传来脚步声。 姜虞眉梢一喜,正以为事情有转机,就见门开了,江玄手里提着她的袜子和绣鞋,弯腰放到她脚边,又重新关上了门。 姜虞:…… 姜虞嘆了口气,知道这是江玄心里的大癥结,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治」好,只好穿上鞋袜,捡起门边的拐杖离开了。 等她人走远,江玄才走到门边,偷偷将门开了条缝,从缝隙中凝望她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握拳抬手,发泄似地在槅扇上捶了一下,差点没把门给拆了。 绿毛龟幸灾乐祸地说道:「自己把人作跑,现在又捨不得了?捨不得去追啊。」 少年「哐」的一声又把门甩上了。 姜虞在这位太太太叔祖居住的院子里绕了半天,发现她居然又迷路了。 这不可能啊,她分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怎么可能又迷路呢? 但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她真地、真地、真地又迷路了。 都走到一半了,就算现在折回去找江玄带路,也不见得就能找到地方,况且江玄乐不乐意还两说。 姜虞只好选了个方向吓碰运气,好在走出不远,就看到湖堤边上坐着个身穿江家法衣,头戴白色纱笠的人,手里拿着根钓竿,正坐在湖边垂钓。 这份装束,勐一打眼,姜虞还以为是江玄。 过了会,想起今日江玄穿的是竹叶纹的青衫,才醒过神来,走到那人身后道:「打搅前辈的雅兴了,晚辈在园中迷了路,可否请前辈指点个方向,好叫晚辈走出去?」 那人放下钓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姜虞几眼,问道:「你是冬藏仙府的弟子?」 「正是。」 「和思余定有婚约的那个小姑娘?」 「……是。」 「前辈知道往哪里才能走出去吗?」 那人掀开面前垂落的白纱,朗声笑道:「你就别叫我前辈了,就随思余,唤我一声『叔公』就好了。」 姜虞抬眸朝那人脸上看去,心中不由一震。 那位自称是江玄「叔公」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年纪,容貌与江玄极为神似,只不过因为年纪之故,看上去比江玄成熟许多,也沉稳了许多。 姜虞心中震惊得无以復加,忍不住倒退一步,无措地问道:「前辈您……您到底是谁?」 她想起江家弟子说,这院子是那位太太太叔公的居所,外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进入。也就是说,这偌大的园子,几乎只有那位太太太叔公一人居住。 这人又让自己唤他「叔公」,难道他就是那位太太太叔公? 可是他怎么会和江玄长得如此神似,便是父子,也绝没有神似到这个地步的道理啊。 第65章 江家九爷 「前辈您……您到底是谁?」 男子抬手将纱帘往帽檐上一搭, 看着姜虞震惊的神色,笑道:「怎么,觉得我的容貌很是眼熟么?」
第144页 岂止是眼熟, 简直是惊悚! 姜虞不料他如此直白,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男子道:「不要害怕,若是你非要我说出个身份来,那我姑且可以算作此地的主人吧。」 姜虞道:「您真的是那位太太太叔公?」 男子扶额苦笑:「别在『叔公』前头加那么多个『太』字,把我叫得好老。」 姜虞不禁抬手轻轻捂唇, 一副口快失言的模样。 男子道:「你刚刚是被我这张脸吓到了吧?」 姜虞实诚地点了点头,感慨道:「前辈您长得实在和江玄太像了, 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姜虞一直以为那位传说中的太叔公辈分崇高,想来应该是个鬚髮皆白的老头, 不成想居然是个俊美的中年男子, 焉能不震惊。 这保养得未免也太好了吧。 男子笑道:「我瞧思余那张脸不错,就照着他的模样描摹了一张面皮, 你觉得如何?」 什么? 姜虞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脸上戴的是人皮面具?这不是您原本的模样吗?」 男子失笑:「仙门中人, 还需要用什么人皮面具,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障眼术法。」 话音才落,搁在男子脚边的钓竿忽然一动。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往唇边一比, 示意姜虞噤声,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 弯腰拾起钓竿, 运臂一抬,钓竿高高弹起, 钓线尽头勾住一尾大头花鳞金鱼破水而出。 那条大头金鱼在半空中滑过一道弧线, 「哗啦」一声,准确无误地落入男子脚边的木桶里, 溅起不小的水花。 男子将小杌子和钓竿收入储物灵囊中,提起木桶,对姜虞道:「可巧,我这鱼总算钓上来了,我顺路带你出去吧。」 姜虞赶紧拱手行礼道谢:「多谢前辈。」 这位太太太叔公显然是个随和健谈的长辈,一路上害怕姜虞拘谨,总是有意无意地逗引她说话。 姜虞自是喜欢这样平易近人的长辈,但无奈的是这位叔公的脸实在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姜虞每次抬眸看到,就会想,等江玄人到中年的时候,是不是就长这个样子呢?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开始走神。 因此姜虞只好垂着眼,不敢多看这位叔公,目光四下游离,扫过男子手中的木桶时,忽然发现桶中的花鳞金鱼鱼腹朝上,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瞧着竟是死了。 姜虞惊道:「前辈不好,你这鱼儿死了。」 男子瞥了一眼,无所谓地说道:「死了就死了,待会还省得杀了。」 姜虞:? 「杀?」 「对啊,不杀怎么吃?」 「吃?」 吃金鱼? 男子一脸慈祥地说道:「思余重伤刚醒,我打算亲自下厨炖个鱼汤给他补补身子。」 姜虞:…… 姜虞觉得这位叔公好像对可以拿来炖汤的鱼类品种很有些误解。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念,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拉江玄一把。 不然这位德高望重的叔公真拿金鱼炖了锅鱼汤给江玄,他到时到底是喝呢,还是不喝呢? 「前辈,能用来吃的那种鱼叫食用鱼,像金鱼、彩鲤这种,是用来观赏的,叫观赏鱼,一般没人吃。」 男子讶声道:「竟是如此吗?」 姜虞:「……是这样的。」 男子双眉微蹙,思索道:「一般没人吃……那也就是说,其实还是可以吃的,对吧?我特地钓上来的,不吃好像有点可惜啊。」 姜虞:「……我觉得江玄应该、大概、很有可能,不会喜欢吃金鱼。」 男子道:「这样么……」 说着,忽然伸指往胖头金鱼头上一弹,叱道:「兀那胖头鱼,安敢装死?」 就见那原本腹部朝上的金鱼忽然翻了个身,神气活现地绕着桶壁游起来。 姜虞忍不住道:「这年头金鱼也这么精了?居然还会装死?」 男子道:「毕竟也在那湖里活了百八十年了,可能快化精了吧。」 姜虞:「……那您还炖它吗?」 男子沉吟道:「我再斟酌斟酌……咦,到了。」 姜虞抬眸朝前望去,只见一座月洞形的乌漆院门近在眼前。她向这位「年轻的」太太太叔公道过谢,便拄着拐杖出门而去。 男子看着姜虞走出院门,才提着木桶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忽又驻步停下,眸光涣散,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口中机械地重复道:「金鱼是观赏鱼,不能吃,不能吃。思余不喜欢吃金鱼,思余不喜欢吃金鱼,思余不喜欢吃金鱼……」 一连念了好多遍后,涣散的眸光才渐渐聚拢,恢復正常的神采。 男子先是提着木桶走回湖边,把倒霉的花鳞金鱼放生了,然后便去了江玄养伤的住所。 他刚进院子,绿毛龟就拱开铜钱草,从石龛里爬出来,谄媚地说道:「九爷,九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年更比一年俊啊。」 这位太太太叔公当年排行行九,故而他未退隐前,江家之人皆以「九爷」相称。当然,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旧人都已故去,唯余他一人尚留在这世间。 九爷踱步走到石龛前,从袖子里摸出一条肉干餵绿毛龟吃,抬眸乜了一眼屋门紧闭的主屋,问道:「思余这是怎么了?」
第145页 绿毛龟哼唧唧道:「他自己作的,人小姑娘好好地来看他,他竟把人扫地出门了。这会子肯定躲屋里哭呢。」 九爷轻轻拍了绿毛龟的头一下,训诫道:「你要是不想被他炖成王八汤,以后少说这种话。」 绿毛龟哼道:「好吧,九爷说咋办就咋办。唉,肉干还有没有呀,再给一条呗。」 九爷又拿了条肉干餵绿毛龟。 这时屋门开了,那丰姿隽爽的少年自屋内步出,躬身下拜,徐徐施了一礼:「叔公。」 九爷拾阶而上,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屋中细说。」 二人进了屋,九爷坐榻,江玄搬了把酸梨枝靠椅来坐在下首,脸上的倨傲之色尽收,显然对来人甚为敬重。 九爷问道:「之前给你的那只神机傀儡想来是废了?」 江玄如实道:「被我烧了。」 九爷又问:「你此去游仙村,可寻到梵海青灯的灯芯了?」 江玄摇首道:「我不知道她把灯芯藏在了何处。」 「我听说你们此次前往游仙村救人,遇上他人有意设下的『三恶道阵』,险些命丧荒野。这件事情,你是如何看待的?」 江玄答道:「『三恶道阵』必定不是龙女相思所设,定然是他人所为。既然有人设阵杀人,必然有他要达成的目的。思余目下暂有两个猜测。」 「一,此阵出自太阴宫之手。」 「此人先是设法放出消息,令巡游边境的西门家弟子探查到非比寻常的异动,引得西门独秀亲自带人前往,再借西门独秀将我们几人引过去,要我们自相残杀,藉此挑动仙门内乱。」 九爷道:「你这猜测不无道理,但逻辑太过牵强,且不可控的环节太多,我若是太阴宫,即便是想要挑动仙门内斗,也绝不会布置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 江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思余所想与叔公一样。既然这种猜测的可能性太小,那便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了。这布阵之人——是冲着我来的。」 「扣下西门独秀,势必要惊动眉山夫人,而惊动眉山夫人,就一定会逼着我亲自前往游仙村寻人。他想不留痕迹地杀了我,可惜计划不够缜密,功亏一篑。」 「他知晓我的身世,甚至知晓我与眉山夫人关系不和,但又不知道眉山夫人手中握着我的本元命灯。这代表此人一定离我很近,但又不够近。」 「你觉得此人便是当年设计屠杀了游仙村的人?」 江玄勾唇冷笑:「我找了他十多年,始终毫无破绽。这次他既然按捺不住出手了,我焉能放过机会?」 九爷长嘆一声,幽幽道:「思余,对你来说,报仇真地如此重要吗?」 江玄微微一怔,长睫低垂,反问道:「那游仙村老老少少一百多条人命,便这么算了么?」 「叔公莫非也是来为眉山夫人做说客的?」 「叔公难道是想劝我,江家少主的人生,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人生,而游仙村中那短短数年时光,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阴差阳错的梦幻泡影,那些沉重的血仇,本也不该由我来背负?」 九爷似是被问得一窒,许久才道:「你原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话不必我再多说。我不过是想问你一句,若追逐仇恨,需要你捨弃一些事物呢?」 「何等事物?」 「比如,姜家那个小姑娘。」 江玄面色微变,不禁沉默了。过了一会,才道:「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还波及不到她。」 「哦?可我看这回出去,她身上亦带了伤回来?」 这次江玄终于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在太阴宫那几年,拜师于朽蛊道人门下,少年身边所能接触的都是阴险奸邪、手段残忍之辈,为求自保,他不得不变得和他们一样。 恶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宁愿我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贪婪、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什么事都可以做。 他如此浑浑噩噩又充满绝望地过了很多年,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这么做不对,他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然而白纸早已被染黑,又怎么可能再变回白纸呢? 他早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恶人想要什么,必然是要千方百计地夺到手里。 少年眸光深沉,阴戾地开口道:「我想要的,我自然也能护得住。」 九爷笑道:「不要这么认真,叔公与你说笑的。我今天来看你,只是有几句话,想当面再和你提一遍。」 「眉山夫人可以将本元命灯还你,但你不能要回来。」 江玄咬了咬牙,闷声道:「思余领命。」 「我时间不多了,你尽快为我找回梵海青灯和符箓金册吧。过些时候春江水暖,冬藏仙府广收游学弟子,你也是时候该去冬藏仙府走一趟了。」 第66章 捨不得 姜虞和阿瑛一起回到江家驿站, 先去拜见了眉山夫人。 眉山夫人听姜虞说完江玄的反应,脸上神色淡淡,倒似早已料到会有此结果。 掌握了本元命灯, 等于掌握了一个人的生死。这样重要且敏感的东西, 姜虞实在不敢为江玄收着,一转手,就又还给了眉山夫人。 她倒不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小变态气得恨不得拿出本元命灯捏死他,她是怕自己万一护不住这东西, 反倒害了江玄。
第146页 姜虞又陪眉山夫人说了会子话,见眉山夫人愁容稍解, 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回到驿站客房,就见小和尚空空如也坐在隔壁门前, 身前放着一口金钵——正是花衣僧遗落的大德金钵。 他紧紧盯着那口金钵, 憋得满脸通红,像在跟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 姜虞拄着拐杖走过去, 奇道:「空空如也小师父, 你这是做什么?」 小和尚掀眸瞧了她一眼,额上渗出细汗,憋着股劲道:「虞施主, 我在……我在与金钵中的怨魂交流。我想渡化他们,金钵中的怨魂却百般拒绝,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姜虞听完, 摇头笑了,将拐杖往门边一靠, 坐下来, 瞧着空空如也,笑问道:「空空如也小师父, 若是我现在劝你别做和尚了,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空空如也瞪大双眼,吃惊道:「小僧一心皈依我佛,从未起过任何背离我佛的念想,虞施主缘何有此一问?」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是断断不可能不作和尚的。」 姜虞问道:「为什么呢?谁规定你一辈子都得当和尚?」 空空如也被问得一愣:「这……无人规定,可是……」 「那么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作个逍遥自在的凡夫俗子不好么?瞧你当了和尚,酒喝不得,肉吃不得,男女之情,更是连想一想都要自我谴责半天,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 空空如也听到「男女之情」四字,羞得满脸通红。 「可是,皈依我佛是为了渡己渡人,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不可用『有没有意思』来衡量啊。」 姜虞摸了摸下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眸如星子,清亮透澈。 她狡黠地笑道:「然而对我这种俗人而言,选择做一件事,必然是先奔着对我有没有好处,我做这件事是否开心去的呀。我可没有小师父你那样『度己度人』的大誓愿。」 空空如也愕然道:「仙门弟子,难道不该以锄强扶弱,扫荡天下罪恶为己任吗?」 姜虞啧啧有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小师父,这便是你的误解了。对于大部分俗人而言,『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这一念,便是利益。」 「利益?」 「简单来说就是,比方说这次在游仙村中,你和江少主还有叶师兄,都被魔眼所惑。若是当时你失了理智跑来杀,抑或我必须杀了你才能活着离开游仙村,那我少不得只能狠下心来当个坏人,将你杀了。」 「什么?!」 空空如也大惊失色,吓得身子微微后倾,结巴道:「你你你……你要杀我?」 姜虞瞧他这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忍俊不禁道:「我都说了是比如,比如呀。」 「哦。」 空空如也长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虞施主你这比如太吓人了。」 「那如果是小师兄要杀你,你也会为了求生杀他吗?」空空如也忽似想起什么,反问道。 姜虞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没能回答上来。 空空如也细观姜虞神色,说道:「果然你是捨不得杀小师兄的。这代表虞施主你在做选择时,并非完全为『利益』所左右,动摇你的,还有你对小师兄的感情。」 姜虞被空空如也说得呆住。 她对江玄的感情…… 若是江玄真要杀她,她难道就会舍了性命,甘心作他刀下亡魂吗? 她真地不捨得杀江玄吗? 空空如也看到姜虞桃腮飞霞,似乎起了些小女儿家的忸怩之态,才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他一个四大皆空的佛家弟子,居然对一位未出阁的女施主说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话,实在是阿弥陀佛,失礼失礼。 他忙道:「啊,小僧一时失言,还请虞施主勿要见怪。」 姜虞被一言惊回神,发现自己刚刚差点被他带到沟里。 「咳咳」,她清咳一声,道,「总之,我要说的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你的志向是渡化苍生,我的志向就是当个逍遥自在的富贵散人。因此,你若想要别人遵循你的意愿办事,你首先就得先『尊重』他们。」 「尊重他们?」 「对呀。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跟那些怨魂交流的?」 空空如也念了句佛号,道:「我劝他们弃恶从善,放弃执念,可是他们根本不听。」 「你是怎么劝他们弃恶从善的?」 「我说,一念从善,佛缘自得。此生结下善果,来世必有善缘。」 姜虞道:「难怪你劝不动他们了,我要是他们,也不听你啰嗦。」 空空如也不解道:「这是为何?」 「很简单呀。你想想,那些死后化为怨魂,滞留世间不愿离去的人,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你这套,他们相信的是,公道要靠自己来讨。心中怨恨一日不得消解,他们就一日不愿被渡化。」 空空如也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若要渡化他们,先得替他们达成心愿?」 「错!」 「错?」 姜虞点头道:「根本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装得凶神恶煞一点,告诉他们,若不肯接受渡化,别说怨魂做不得,来世也不要再妄想了。他们受奸人利用,作恶多端,你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叫他们一个一个,全都灰飞烟灭!」
第147页 空空如也悚然:「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姜虞啧道:「怎么那么死脑筋呢,我不是叫你真地一掌把他们拍得灰飞烟灭,我是叫你吓唬吓唬他们。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付坏人,规劝是没有用的,要以恶镇恶。」 空空如也瞪大双眼,半晌无言。 他感觉,今日一席话,让自己过往十来年所修的佛法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整个三观都差点被颠覆了。 等到姜虞进屋关上门,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难怪师兄总说梵天净土外的天地太可怕。虞施主这么可怕,小师兄知道吗?」 空空如也愁眉苦脸的,不知不觉为江玄忧心了起来。 檐角下,有一只木雕的竹蜻蜓展翅飞起,越过院墙,穿街过巷,一路飞回江家祖宅,最后撞入一座古朴清净的小院中,落入那铁骨铮铮,傲然如竹的少年手中。 少年拈起竹蜻蜓,侧耳倾听了一会,淡漠的面容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 「真捨不得杀我么?」 呵,少骗人了。 在魍魉道那次,她背刺他的时候,下手可是没有一丝犹豫。 虽是这般想着,但少年的眉梢眼角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 姜虞回房躺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夜花衣僧所说的话。 花衣僧说,原身之母茱萸是被姜沖姐弟联手所杀。 诚然他的话未必可信,但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代表绝不是空穴来风。姜虞想起之前她在黑水城的万里湖水牢中,也曾问过西门闻香原身父母之事,西门闻香避而不谈,似欲遮掩其中隐情。 她马上就要回冬藏仙府了,若原身母亲之死真与问雪夫人有关,原身丢失一魄也是出自问雪夫人之手,那她到底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问雪夫人呢? 问雪夫人真地是位可以信任,可以倚靠的长辈么? 姜虞想到此处,起身设了个通灵阵,可是等了许久,都未能连通她留给西门闻香的传讯玉牒。 此后一连两日,姜虞都连无法与西门闻香取得联繫。 她不禁担忧起来,不知是传讯玉牒出了故障,还是西门闻香那边遇上了什么事端。她有心想请江玄帮忙打探,到了江家祖宅,却被告知少主出了远门,不知去了何处。 姜虞满怀忧思,又过了两日,诸人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连伤得最重的西门独秀都能出门走动几步,江家秘境的斗宿道场上就又多了几个人。 这日清晨,姜虞来到道场,练了运炁吐息,忽然听到眉山夫人那班女弟子中响起高高低低的吸气之声。 「快看快看呀。」 「那是……那是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漱雪剑叶应许吗?」 有两个女弟子跑到姜虞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转身看看。 「那位便是传说中的漱雪剑叶应许吗?」 姜虞看到叶应许白衣胜雪,挟一身冰霜之气步入道场中,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略一错目,似是在人群里发现了她,便朝她点了点头。 道场很大,他也不和任何女弟子打招唿说笑,径直走到一边开始练习剑招。 剑招都是最基础的招式,明明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到了他手中,便如秋风飒飒,竟使出了长虹贯日、大江东流的气势。 众女弟子齐声喝彩,姜虞也只好跟着人云亦云地叫了几声好。 忽然,她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唿唤,如一抹淡烟般从她耳边飘过。 「表妹,救救我……」 姜虞整个人像是被雷轰了一下,僵立当场,一时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等她回过神来,再去听时,却发现再无声音。 姜虞这才想起自己原先本有心打探紫霄剑中的秘密,却又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了。 真是罪过,若非今日再听到求救,她险些将这件事情忘了。 等叶应许练完功,收了剑打算离开,姜虞赶紧迎上去拦住他,装作闲聊似地问道:「叶师兄怎么会到斗宿道场来。」 叶应许面色一沉,扫了一眼众女弟子们,道:「江家人说外姓弟子,只能来斗宿道场。」 「哦。」 姜虞又闲扯了几句,终于将话题拉回正道:「叶师兄,我能看看这口紫霄宝剑吗?」 叶应许不答,垂目看她双手。 姜虞赶紧抽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手,道:「我擦过手了,很干净的。」 叶应许才道:「本来就是你们家的剑,你当然可以看。」 说着满脸不舍地把剑交给了她。 姜虞接过剑来,轻抚剑身,细细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又抽出剑来,细看剑茎,可那奇怪的求救声却是再未响起。 姜虞一心查探剑中秘密,没留意到叶应许越站越近,像是害怕她一不小心摔了剑,或者把这宝贝剑磕着碰着,越挨越近,脑袋几乎都快跟她贴到一起。 二人身影相挨,从远处看,极为暧昧。 「喵呜!」 姜虞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如平地惊雷炸响。 她辨认出那正是十三郎的叫声,不禁收剑回鞘,转过身朝声源处望去。 「十三郎!」 斗宿道场入口,那「失踪」了数日的少年一身玄黄法衣,头戴纱笠,怀中抱着一只黄白条纹的大胖猫,浑身气息冷如冰霜,弄得整个斗宿道场的温度都好似陡然降低了许多。
第148页 第67章 你心真大 姜虞来到铁衣镇第三天, 休整够了,便恳请眉山夫人遣人回畲山书院,替她将十三郎接来。 眉山夫人应下, 当日便派弟子去了, 一连数日,皆无消息传回,姜虞还以为是那弟子有事,在途中绊住了脚, 却不想原来是江玄亲自去了畲山书院,将十三郎带了过来。 姜虞看到十三郎蔫蔫的, 趴在江玄手臂上,耳朵塌塌得, 显得垂头丧气的。 姜虞按捺不住心中喜悦之情, 箭步跑到江玄面前,伸手欲从江玄怀里接过十三郎, 江玄却侧身避开, 两道清凌凌的目光透过轻薄的纱幕朝姜虞望来。 「姜二妹妹,」他似笑非笑道,「你可真是好雅兴啊。」 姜虞奇道:「嗯?」 江玄见她还一脸迷惘, 毫无所觉,索性冷笑一声, 将十三郎往她怀里一丢, 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姜虞一手拿着紫霄宝剑,一手抱住十三郎, 半晌没回过味来。 这是闹的哪一出? 怎么了这又? 姜虞扭头问叶应许:「叶师兄, 你刚刚听到江少主冷笑了吗?」 叶应许盯着姜虞手里的紫霄宝剑,心疼地皱眉道:「虞师妹, 你家十三郎毛蹭到剑柄上了。」 「啊?」 姜虞忙抬起手,把紫霄宝剑归还给叶应许。 「叶师兄,改日我再借剑一观,今儿我有点事情,我先走了啊。」 叶应许接过剑来,点头道:「嗯。」 姜虞抱着十三郎追出斗宿道场,问过几个江家弟子,才知道江玄是往眉山夫人那边去了。 他们母子二人冷战多日,这还是江玄受伤后二人第一次见面。姜虞怕这母子二人说着说着,眉山夫人又要大动肝火,江玄又要挨打,赶紧追了过去。 到了驿站客院,便见阿瑛正守在主屋门外。 主屋屋门紧闭,显见母子二人正在内中叙话。 阿瑛瞧见姜虞,伸出一根手指往唇前一比:「嘘——」 姜虞悄无声息地走到阿瑛身旁,伸手比了几个手势,无声问道:怎么样,里头还好吗? 阿瑛竖起大拇指,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尚好。 姜虞站在屋外等了片刻,便听「吱呀」一声,江玄开门而出,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姜虞细观江玄神色,看他神情平静,显然并未与眉山夫人起什么冲突。 她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阿弥陀佛,这回可算没挨打。 江玄站在门前,侧目瞥她一眼,又冷冷地收回目光,抬步便走。 姜虞抱着十三郎,小碎步跟上去。 「江少主,多谢你替我接十三郎过来,旅途劳顿,辛苦了啊。」 江玄:「哼。」 十三郎:「喵呜~」 姜虞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但有道是喝水不忘挖井人,江玄特地跑一趟,替她接了十三郎过来,该谢还是要谢的。 更何况,她还有事要求人家帮忙呢。 姜虞腆着脸恭维了他几岁,把江玄闹得不耐烦了,顿足问道:「姜二小姐还想做什么,直说吧。」 姜虞见他说得直爽,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我离开黑水城多日,心中很是记挂西门闻香前辈。我想请你帮帮忙,帮我探听一下,西门闻香前辈近来可好。」 江玄冷笑道:「你心真大,记挂的人还不少。」 就是唯独没有他! 他伤势尚未痊癒,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就为替她接这一只蠢物来此,她见了他,竟然对他不闻不问! 姜虞忽略他呛人的话语,伸手牵住他半幅袖子,和颜悦色道:「江少主你帮我这一回,下回你若有事用得着我,我必定尽心尽力。」 江玄拂开她的手,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可太好了,我目下正有一事要你相帮。」 姜虞浑然不觉,雀跃道:「何事?」 江玄冷冷道:「离、我、远、点!」 话音落,人便如离鞘之剑,化作一道残影闪了出去,姜虞死活都追不上。 「嘿,这江思余又是犯了什么病?」 姜虞也被惹火了,差点没把十三郎脑袋上的毛撸秃。 既然此路不通,姜虞只能另想办法打探消息了。她提脚就转去了叶应许的住所,除了继续借紫霄宝剑之外,她还想问问叶应许可知晓什么收买消息的渠道。 姜虞来到叶应许的客房前,便见叶应许正坐在迴廊中擦剑,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落在他身上,颇有一种岁月静好,宁静祥和的感觉。 可惜,他一开口,这氛围就立刻被打破了。 「叶师兄,在擦剑吶。」 「你不是看见了,为何还问?」 姜虞:…… 姜虞抱着十三郎,在迴廊的阑干上坐下,低头看叶应许擦剑。他将紫霄宝剑横在膝头,一手按住剑柄,一手拿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擦拭,那模样极为爱重珍视,简直比给自己老婆擦澡还虔诚! 姜虞闲聊五六句,叶应许多半应个一两回,后来发现姜虞似乎只是没事找事,又或者另有所求,便干脆连回都不回了。 姜虞刚从江玄那边憋了一肚子火回来,又遭叶应许这般冷待,心火不禁越发旺盛。 她大喝一声:「叶师兄!」 叶应许手上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迷茫地朝她望过去。
第149页 「怎么了?」 他无辜地问道。 姜虞道:「我方才问你,可知晓什么收买消息的渠道,问了好多遍了,你都不睬我。」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叶应许慢吞吞地说道:「剑修大都专注,一心难以二用,我专心擦剑,自然就顾不上听你说话。」 「所以现在听到了吗?」姜虞下颌微抬,气势凌人地问道,霸道娇小姐的本性显露无疑。 叶应许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微不喜。 他更欣赏谦逊温和的姑娘,顶不爱与这种霸道娇气的小姑娘打交道。这要不是他带出来的师妹,他一准抬脚走人了。 可惜了,这还就是他带的。 他这次带这些师妹出来歷练,负有一半为人师者之责,有义务引领这些师妹们走上「正路」。 「虞师妹,以后问我问题,要说,叶师兄,请问……」 姜虞皮笑肉不笑道:「好的。」 「那么,叶师兄,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什么渠道可以收买消息呢?」 叶应许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孺子可教也。虽然他还是很不明白,江家少主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男人心吶,有时真是和姑娘家一样叫人琢磨不透。 「虞师妹想探听哪方面的消息?」 「嗯……」姜虞作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我想想,哦,对了。上次叫那花衣僧逃了。那花衣僧出言辱我,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不把他揪出来,着实咽不下心中这口气!」 叶应许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想探听极乐净土内的消息?那去找塞上江南散修世家的盟会——四方盟买消息吧。他们内部一定有很多消息可以卖给你。」 「多谢叶师兄。」 叶应许低头擦剑,擦了一会,復又抬头,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姜虞理所应当地说道:「我想再看看我们家这口传世宝剑嘛。姑母将剑传给了表姐,往常表姐总是剑不离身,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看上一看。」 叶应许听她着重强调「家传」二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宝剑让了出来。 「看吧。」 姜虞把十三郎放到一边玩耍,重新拿起宝剑端详,甚至尝试将神识注入其中查探,可是一无所获。 正在她低头观视宝剑的时候,忽然听到长廊尽头传来一声大喝。 「表妹,你在做什么?!」 姜虞冷不防被吓得手一抖,剑锋虚虚从指尖旁掠过,虽然未触碰到肌肤,但宝剑锋锐,剑气已可伤人。 她的指尖裂开一条细细的缝,立时便见了血。 姜玉快走几步,强硬地从姜虞手里「接」过剑来,「锵啷」一声送剑归鞘,捧起姜虞的手,故作关心地责备道:「表妹,你怎么如此不小心?瞧,见血了吧,快去让青青师妹帮你包扎一下。」 姜虞:…… 我还不是被你给吓的? 你没事吼那么大一嗓子干嘛?又不是唱戏的还要吊嗓子。 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几次想碰紫宵剑,不小心被姜玉撞上,姜玉总是紧张万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紫霄剑中,定然有鬼。 指不定,还是一只被强行占据了躯壳的「冤枉鬼」! 姜虞想起在游仙村中,若不是姜玉偷了龙女相思的龙女,将其带出碧水深潭,也许龙女相思也不会落得个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越是想这件事,对姜玉的观感越差,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查到底。 去特么的女主! 女主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肆意伤害别人了吗?! 姜虞也跟姜玉装,作出一副小白兔般纯良无害的笑脸,乖巧地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包扎伤口了。表姐,这紫霄宝剑真是太锋利了。」 姜玉笑道:「所以我才要你别乱动。你若喜欢剑,回头我陪你去秋思仙府的剑阁中打造一口本命飞剑如何?」 姜虞喜笑颜开:「真的吗?」 姜玉道:「真的,表姐何时骗过你?」 「表姐你真好!」 姜玉抱起十三郎,裙角飞扬,步伐轻盈,如一只雨燕般走了。 姜玉望着姜虞的背影,眸光沉沉,心中总有些发虚。 她隐约觉得这个女配角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她接手系统派发的任务以来,可谓屡战屡败。上回去游仙村,本是想偷走龙珠,炼成丹药助长修为,岂料竟空亏一溃,险些连小命也交代在那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姜虞奔出姜玉视线范围,步子才慢了下来,边走边思考起后续的计划。 穿过一处月洞门,忽觉衣袖一紧,一股大力袭来,她顿时站立不稳,被那力道拉了过去。 江玄隐忍怒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姜虞,你可真是乐不思蜀啊!」 姜虞「嘶」了一声,唉唉叫道:「疼,疼,我手疼。」 江玄听她声音不似作伪,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右手食指正在渗血。 他面色微变,抽出一条帕子替她包住伤口,问道:「怎么回事?」 姜虞把十三郎放到地上,按住帕子,抬头问他:「你不是『唿唿唿』地跟风火轮似的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江玄闻言神色微僵,继而一拳捶在墙上,咬牙低声道:「谁他娘的跟风火轮一样跑了?!」
第150页 第68章 西门剑关 少年一拳砸在墙上, 须臾,粉墙上裂开一面蛛网般弯弯曲曲的细缝。 姜虞眼角一跳,扭头瞄了眼墙面, 犹豫了会, 问道:「手疼吗?」 要是换她这么「以卵击石」地来一拳,手骨一准折了。 江玄慢慢把手从墙上收了回来,伸到少女颌下,五指抻张, 三根手指扣住少女的下颌轻轻抬起,垂眸冷笑道:「我听说你们不日便要启程回冬藏仙府了?」 姜虞隐约感觉这小变态现在正在暴走边缘, 要是她再说一句话刺激他,他一准要爆炸了。 「诸位师姐的伤都已养好, 这一两日, 我们便会动身启程。」 江玄问道:「你不是要我帮忙打听西门闻香的消息吗?」 姜虞闻言,双眸一亮, 欣然问道:「你愿意帮我了吗?」 「要我帮你, 你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和我换?」 「你要我拿什么和你换?」 江玄松开手,后退一步,斜倚着一棵湘妃竹, 慢悠悠道:「我要你和我一起,护送西门独秀回西门家。」 「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 「明日一早?」姜虞犹豫道, 「那我怎么回冬藏仙府?」 总不能叫姜玉他们留在铁衣镇上干等。 江玄冷哼道:「忧心什么。去过西门家, 我自然会安排送你回冬藏仙府。」 江玄此举的目的很简单——眉山夫人命他护送西门独秀回家,而姜虞的归家之期也迫在眉睫。若他护送西门独秀回家, 便无法分.身看住姜虞和叶应许。 既然看不住, 不如就将二人拆散了,把姜虞拉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住, 省得他一不留神,二人又闹出什么叫他不痛快的事情。 姜虞凝眉,面上流露出怀疑之色:「你真地会送我回去?」 不会又把她拐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去吧? 江玄见她不信,心头益发恼火,面上却半分不显,极力按捺,冷冷道:「去或不去,你自己选。」 姜虞忙道:「去!但你答应我的事情,须得尽快办好。」 江玄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道:「自然。」 等人落到他手里,他爱怎么搓圆捏扁,就怎么搓圆捏扁,还由得着旁人置喙半句? 江玄送姜虞回去,路上姜虞再次看了眼他刚刚捶墙的那只手,有些担忧地问道:「你的手真地没事么?」 「没事。」 他语气冷淡,显然怒气仍未消散,姜虞也懒得去触他霉头。 回到客房前,姜虞推开门,江玄便自然而然地抬脚跟了进去。 姜虞皱眉道:「虽然这是你们家驿站,不是我的闺房,但你这样毫无避讳之意,如进自家卧房,不太好吧。」 上一回他夜探香闺,就没做半件好事。两人很是打了几架,姜虞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由觉得有些脸红。 江玄扫出一道掌风关上门,转到桌边坐下,把十三郎往桌脚一丢,自袖间取出一瓶膏药。 「坐下。」 姜虞这才知道跟入屋中,是为了给自己伤药。 「哦。」 她移步落座,揭开包住手指的帕子,将手枕在桌上。 江玄揭开瓶塞,用小指勾出一点膏药,轻轻抹在渗血的伤口上。冰凉的膏药沁入肌肤,激得姜虞浑身不由打了个激灵。 「怎么伤的?」 姜虞如实道:「我找叶师兄借了紫霄宝剑来看,谁知表姐突然出现,大喝一声,吓得我手一抖,就划伤了。」 江玄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就那么稀罕那口紫霄宝剑,在斗宿道场中看了半天还不够,还要特地追到姓叶的住处去看?」 姜虞自然不能说出她怀疑姜玉善被姜玉夺舍后,魂魄被困在了紫霄宝剑当中,只好道:「那毕竟是我们姜家的传家宝,我爹爹曾经用过的佩剑,我一看见那剑,就想起我爹爹,睹物思情,我想多看几眼,不可以么?」 她说得情真意切,听上真有几分伤感,江玄听了,长睫微颤,垂覆而下,敛去眸中情绪。 「你父亲当年用过的佩剑,又不止紫霄剑一把。」 紫宵剑是冬藏仙府少主人的家传佩剑,后来姜沖违逆父亲意愿,在师门与爱人之间,最终选择了爱人。 他离开冬藏仙府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下腰间所佩的紫宵剑,拔剑出鞘,用力挥出。 一剑,如九州惊雷! 剑茎上紫芒幽幽,如长虹贯日,锵然一声,射入冬藏仙府大门前的牌坊上。府中弟子,竟无一人能够拔.出。 直到第二年,问雪夫人闭关结束,才将紫宵剑从牌坊上拔下,收了起来。 姜虞听到江玄说姜沖用过的佩剑不止一把,不禁追问道:「我爹爹还用过什么其它佩剑,我竟不知晓。」 江玄道:「当年你爹行经西门家的剑门关,曾经留下了一把三尺铁剑,名为『无锋』,你若想留个念想,这次去西门家,正好可以亲入剑门关中,把剑取回来。」 从西面进入麟趾洲,需要经过一道地势险峻的关隘,名为剑门关。 麟趾洲西门家是传世千年的剑修世家,代代都培养了不少修为斐然的剑修。每位西门家的剑修在大限将至,或是在开明顿悟,进入「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前,都会前往剑门关,将佩剑钉入山谷岩壁之中。
第151页 千年下来,剑门关中青锋林立,竟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姜虞听得江玄此语,点了点头:「也好。」 江玄替姜虞涂完膏药,又拿帕子替她包好了伤口,道:「明日一早,我来接你。眉山夫人那边,我自会去与她说。」 姜虞听到江玄仍旧称唿生母为「眉山夫人」,不禁皱了皱眉,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成年人的相处法则便是尊重对方,莫要强求,这点分寸姜虞心里还是有的。 况且江玄这样倔强的人,也不是她三言两语能够说动。便是一时迁就了她,也终归不是出自他的本心。 江玄离去后,姜虞略歇了会,便有江家弟子过来传话,说眉山夫人在风帘小榭摆了宴,请诸人过去。 安贫乐道门的几个弟子不日便要启程回去,西门独秀明日便要动身回麟趾洲,眉山夫人今夜设宴,也有提前为几个孩子送行的意思。 眉山夫人在风帘小榭摆了一张大圆桌,她坐了东道主的位置,江玄陪坐在她左手边,西门独秀与江玄比邻而坐,而姜虞则坐在她右手边。 因为众人身上都有伤,空空如也又是佛宗弟子,不宜饮酒,便以清茶代酒。饭桌上大家融融泄泄,眉山夫人瞧在眼中,颇觉欣慰。扭头看了江玄一眼,眸光又慢慢冷淡下来。 姜虞正和碗里的几道海味较劲,眉山夫人忽然倾身过来,贴在她耳畔耳语道:「阿虞,你当真要陪思余一起去麟趾洲吗?」 姜虞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很快就想好了藉口。 「嗯,我想这一趟去,顺便将爹爹的『无锋』剑取回来。」 眉山夫人嘆了口气,手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塞了一只花样精巧的储物灵囊给她。 姜虞伸手接过,惊疑道:「湄婶婶,这是什么?」 眉山夫人低声道:「这是我特地为你炼制的天机匮,比思余那只小很多,给你正合适。我听闻你对江家的炼器之术甚感兴趣,因此在储物灵囊中放了一些入门典籍。你先看着,后头但有所需,尽管修书来向我讨要。」 姜虞低头望着那只储物灵囊,不觉眼角微湿。 眉山夫人倒是真心待她,几乎是当作女儿来疼的。面对这样一个尽心爱护自己的长辈,姜虞却始终遮遮掩掩,她心中实在觉得有些惭愧。 姜虞收起储物灵囊,轻轻点了点头:「多谢湄婶婶。」 一顿送行宴吃完,众人又聚在风帘小榭中玩了些投壶射缶,击鼓传花的把戏,闹至夜色深沉,方才罢了。 姜虞跟随师门中人走回驿站客房。路上,姜虞借着无人注意,悄悄走到叶应许身边,低声问道:「叶师兄,你想不想去西门家走一趟?」 叶应许看她一眼,目露疑色,问道:「我为什么要去西门家?」 姜虞道:「我明日要陪江少主护送西门独秀回去。」 叶应许顿住脚步,不解道:「去麟趾洲,一来一回也需四、五日,你竟不与我们一道回去?」 姜虞道:「我已答应江少主了。」 叶应许思索片刻,道:「此事玉善师妹知晓吗?」 「我还未与表姐说。」 叶应许道:「你问我去不去西门家,是想叫我陪你一起去?」 不是。 姜虞心中默默道:我是想叫这口紫霄宝剑陪我一起去。 然而她知道,叶应许与姜玉定了一月借剑之期,这段时间内,紫霄宝剑为他所用。像他这样爱剑如命的性子,要他把紫霄宝剑二手再转借给她,断无可能。 可一旦紫霄宝剑离了她的眼,她又要如何保证姜玉不会暗中施展诡计,迫害寄宿在剑中的亡魂呢? 叶应许是剑痴,要打动剑痴,唯有投其所好。 「叶师兄,听说西门家有个剑门关,关中藏有歷代西门家高手的佩剑。我此次去,也是为了顺道取回我爹爹的『无锋剑』。」 叶应许眸光闪动:「剑门关?」 「剑门关,万剑之门,万剑之宗哦。」姜虞诱哄般道。 叶应许面上浮上浅浅的红霞,眸光陡然一亮,干脆利落地说道:「不必再多言,我陪你走这一趟便是。」 姜虞拱手一拜:「多谢叶师兄。」 次日清晨,江家驿站前停了两辆绣着江家家徽的青帷马车。 西门独秀由眉山夫人陪着,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驿站门口,姨侄二人依依惜别,西门独秀满怀不舍地上了马车。 江玄骑了一匹青骢马,打马转到队伍最前头,抬目望向驿站大门,等了一会,才见少女一身银甲紫裙,怀里抱着只大胖猫,不仅姗姗来迟,后头还跟了条极为碍眼的「尾巴」。 江玄瞳眸微缩,瞬间攥紧了马鞭。 他眼睁睁看着二人越走越近,姜虞走到眉山夫人面前,停下来,和眉山夫人道过别,才转身上了马车。 她似一阵风般熘进马车里,看都不敢多看江玄一眼——她怕江玄暴起杀人。 该上路的人都已聚齐,眉山夫人命人另牵了匹马给叶应许,对江玄道:「上路吧,一路小心。」 江玄紧紧攥着马鞭,力道之大,攥得五指泛白,眸光如刀,无声地从那个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男人身上滑过,一抬手,用力抽了马儿一下。 「驾——」 青骢马如风似电,一骑绝尘!
第152页 第69章 江少主的杀意 江家的马皆是千里马——是江家人工培育的灵兽, 真地可以日行千里的那种,奔行起来如风似电,不消半日就出了铁衣镇, 直望麟趾洲方向而去。 散修世家盟会四方盟在塞上江南境内各处重镇皆设有会馆, 凡是盟会当中的世家弟子,在外游歷,皆可持身份玉牒入住会馆。 姜虞一行人赶了一天路,天近暮时, 山路难行,便就近找了家四方盟会馆投宿。 姜虞一整个白天都不敢掀开帘子去看江玄的脸, 她隐隐觉得若是自己出了这辆马车,江玄绝对会用神机火铳打爆她的狗头。 为了脑袋不开花, 她只好龟缩在马车里翻阅眉山夫人赠予的炼器典籍, 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 加上千里马步伐稳重, 马车走得四平八稳,简直好像催人入眠的摇床,姜虞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 是听到叶应许隔着帷帘唤她:「虞师妹,下来吧, 我们要去四方盟会馆投宿。」 姜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睡得身子发软,应了叶应许一声, 懒洋洋地爬起来, 把典籍收入储物灵囊,慢腾腾地挪到帷帘后头。 「虞师妹?」 叶应许见她半天仍未出来, 不禁轻轻叩了叩车辕。 姜虞被这敲击声惊动,浆煳一团的脑子终于清醒多了。 她将帷帘拉开一条细缝,悄摸摸地朝叶应许招了招手,蚊声道:「叶师兄,江少主在外头吗?」 「江少主与四方盟会馆的掌事人交涉去了。」 姜虞轻轻唿出一口气,这才抱起十三郎,揭开帷帘跳下了马车。 四方盟会馆门脸开阔,大门前两侧置有两座占地宽广的马厩,俱都停得满满当当的,北宾南客,往来不休。 姜虞和叶应许从马厩出来,并肩朝大门走去。未及走近,便觉一股磅礴剑意迎面而来。二人皆抬头望去,只见会馆门前高悬一块擎苍木巨匾,匾上如刀削斧凿般镌刻了三字:四方盟。 那苍虬的劲力,行云流水般的运笔叫人望之不觉心生畏惧,只觉一笔一画中,皆暗藏了刀光剑影。 驻守本处会馆的小弟子瞧见二人神情,忙走过来,举起手里两把扇子挡住二人的视线,大喝道:「二位道友,醒来!」 姜虞心头巨震,勐然醒过神来,额上渗出细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犹自心有余悸。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差点被巨匾上的铭文吸走了神魂! 这匾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夺魂摄魄之能? 姜虞侧目瞥了叶应许一眼,发现他面色微白,状况不仅没有比自己好多少,甚至看着比自己还要糟糕。 难道这匾对修为越高的人,负作用越大吗? 四方盟的小弟子穿了一身会服,绛紫袍衫,黑犀革带,粉底高靴,胸前绣了一幅黑色补子,上以暗金绣线绣了一只脚踏四方的麒麟——而麒麟,正是麟趾洲西门家的家徽。 那小弟子见二人已然回神,刷地收了扇子,道:「此匾乃是西门家家主闻弦前辈所书,笔意中凝聚了闻弦前辈毕生所感悟的剑意,等闲人不可直视,尤其是修为不够强剑修……更容易被闻弦前辈的剑意吞噬了自我意志。」 小弟子说着瞥了叶应许一眼,眸中隐含轻蔑之意。 叶应许此刻面色已经恢復如常。 西门家以剑立道,秋思仙府也是根基深厚的剑修宗门。两家平日里便互相追逐较劲,谁也不肯当剑道老二。 宗门风气如此,底下的弟子们一个个也有样学样。西门家的弟子若和秋思仙府的弟子在外面遇上了,很少有不明嘲暗讽,或者强行要「请教」对方剑术的。 叶应许平日里虽然并不在意虚名,但到底是秋思仙府的弟子,自己被人蔑视,便等同是自家宗门被人瞧不起。他心中虽不觉愤怒,只觉此人如跳樑小丑,却也不能放任此人随意诋毁宗门。 叶应许平静地望向那小弟子,道:「在下秋思仙府漱雪剑叶应许,有请兄台指教。」 那小弟子听完他自报名号,神情陡然一僵,一脸晦气地甩着扇子,狼狈逃去,边退边道:「神经,好斗,恃强凌弱,你堂堂一个七名锋之首,也有脸要我这个无名之徒指教……」 姜虞见分明是那小弟子挑衅在先,得知自己撞上铁板后,又不肯老实认怂,还在那里颠倒黑白,气得上前几步,扯住那人袖子,怒问:「你方才叨咕什么?!」 那小弟子见姜虞柳眉粉面,便是生气也不损颜色,反而愈添两分娇艷,不觉心神一盪,气势渐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冬藏仙府的女弟子?」 姜虞道:「姜氏的鱼鳞银甲,别说你不认得!」 那小弟子道:「既然你是冬藏仙府的女弟子,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别掺和,快快松手!」 叶应许慢慢抽.出紫霄宝剑,道:「请指教——」 那小弟子看他像是要来真的,急得脸红脖子粗。 「哎呀你快撒手!」 说着就要去拉扯姜虞的手。 姜虞见他伸过手来,正打算松手,旁边忽有一道残影闪过,接着「咯啦」一声,那小弟子的手臂便软软地垂落下去,竟是直接被来人弄脱臼了。 江玄一身玄黄法衣,负手而立,纱笠的白纱随风而动,如湖上涟漪。 他看着那位小弟子,眸中含笑,温声道:「失礼失礼,不小心下手重了些,还望兄台海涵。」
第153页 那小弟子骂咧咧道:「灵州江氏……」 他正欲骂些不好听的话,眸光忽然一缩,停在江玄脖颈间那道狰狞的疤痕上,过了片刻,瞪大双目,惊恐道:「你是、你是灵州江氏少主?」 江玄道:「不巧,正是鄙人。」 那小弟子霍然变色。 江玄伸手牵过姜虞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远离了叶应许。 「这位是鄙人的未婚妻,而叶兄则是鄙人好友。」 那小弟子脸色越来越白,知晓自己这回要倒大霉了。他曾听闻过灵州江氏少主的「恶名」,据说那是位最擅长「表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主儿,自己惹到他的未婚妻和好友,还能有个好? 他心中慌乱,不知江玄究竟要如何整治自己,逃也不敢逃,好大一个人,竟吓得僵在原地打起摆子来。 姜虞原先听他出口狂妄,侮辱同门,心里甚为不快,现在看他吓成这样,倒有点不忍了。 江玄微微笑道:「你被除名了,待会便去执戒长老那里领遣退银两吧。」 那小弟子闻言如遭五雷轰顶,脸色惨白。 他不过是个无门无派,无家无族的散修,因为依附了西门家,才得以进入四方盟中,继而得到寻常人所无法拥有的修炼资源。 江玄这一句「除名」,等同于将他赶出四方盟,赶出西门家的庇护,等同于毁了他后半生! 「这不公平!」 那小弟子蓦地嘶吼出声:「这不公平,你这是公权私用!」 江玄笑道:「四方盟以和待人,你却枉顾盟会宗旨,肆意挑衅仙门同袍,招惹事端,我将你除名,正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何来公权私用一说?四方盟中若还留着你这样热衷于挑拨离间之人,才是祸害。」 那小弟子脸色灰败,忽然双膝跪地,磕头求饶道:「求江少主高抬贵手饶我这一回吧,我日后定然不会再犯。求求你,求求你,我走到今日,实属不易,若被逐出四方盟,日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江玄冷笑道:「你堂堂一个大好男儿,有手有脚,有何处不可去?」 那小弟子涕泪涟涟,只是求饶。 江玄听若未听闻,看也不再看那小弟子一眼,紧紧牵着姜虞的手,半是胁迫地将她拉入会馆中。 叶应许也觉江玄此举太过,欲待为那小弟子开脱两句,却见江玄回首,眸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杀意。 但那抹杀意转瞬即逝,快到叶应许几乎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幻觉。 奇怪,他有哪里惹到这位江少主了吗?他竟对自己起了杀心? 江玄扯着姜虞一路疾行,来到二楼一处半开放的雅间,伸手将她推了进去。 因为叫了叶应许同行,姜虞莫名有些心虚,不敢与他对视,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西门独秀见二人间气氛古怪,欲要询问,却又忽然想起这位思余表弟平日里对自己那若隐若无的敌意。 他担心自己若表现得太过关心,不免惹他生厌,遂闭口不提,打算静观其变,必要时再出手。 待叶应许入内落座,便有小弟子送上茶水饭菜,四人提筷,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默默用饭。 这一顿饭,姜虞只觉得食难下咽,虽然她自认为叫上叶应许同行,也不是件多了不起的大事,顶多是没有事先和江玄通风透气罢了。 她着实不明白,江玄何以气成这样,气得连那副谦谦君子的面具都懒得戴了。 叶应许虽然在某些方面甚为迟钝,但在江玄对待他的态度上却颇为灵觉。他也觉得自己很冤枉,好端端地,这位江少主竟恨他恨到起了杀心,着实令他费解。 西门独秀也很懵,完全不知道三人间究竟是什么样一种「畸形」的三角关系。 雅间上方似有沉沉的乌云密布,姜虞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米粒,无聊得只能竖起耳朵偷听隔壁几位道友吹水。 有一位说:「嘿,我告诉你们,我今日进会馆前可是在门前盯着那块匾看了一炷香。」 另一个逢迎道:「那是,冯兄怎么说也是秋思仙府教出来的高徒,闻弦老儿区区几笔鬼画符,还吓不倒冯兄,哈哈。」 砰! 桌子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桌面上碗碟俱震。 西门独秀拍桌而起,指间凝出一道剑气,「唰啦」一声,将隔离了两个雅间的竹帘撕得粉碎。 「无能鼠辈,安敢夸夸其谈,辱我师尊!」 第70章 夺人所爱 西门独秀一身白衣, 眉心红玉如红梅泣雪,端的是丰神俊秀,宁静素雅, 瞧着像位性格内向, 不善言辞的文士,丝毫没有半丝剑修的模样,谁知动起手来,那叫一个迅如疾风, 势若雷霆。 「嗖嗖」几道剑风掠过,姜虞还什么都没看清楚, 隔壁的桌子就四分五裂,几位喝酒吹水的道友瞬间就被撂翻了, 汤汤水水溅了满身, 着实狼狈不堪。 「哪里来的丧门星,敢来四方盟会馆中闹事?!」 几个人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 为首一人抬头望见西门独秀的装束, 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唤,失声道:「西门家的……的弟子?」 西门独秀上前一步,穿过两间隔间的月洞雕花门, 对那几人道:「你们几个,有胆子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为首之人唯唯诺诺, 不敢言语, 眸光游离,忽然瞥见隔壁雅间中安然端坐的叶应许, 当即面露喜色道:「你是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 漱雪剑叶应许吗?」
第154页 叶应许忽然被素不相识的人点到名,心中略有几分不喜,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但他联想起方才此人言语间自称是秋思仙府的弟子,便放下筷子,抬眸望去。 这一看,更是觉得眼前几张容颜全然陌生,叶应许心中疑惑:秋思仙府有这样的弟子,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们是谁,为何冒充秋思仙府弟子?」 为首之人立刻道:「叶师兄,我们不是假冒,我们是秋思仙府的外门弟子,您久在内门,不曾见过我等也是正常的。」 「哦。」 原来是这样。 叶应许拿起筷子,打算继续吃饭,谁知隔壁那几个弟子忽然齐声唤道:「叶师兄,你可要帮帮我们,这西门家的人仗着修为高,要欺凌我们吶。」 西门独秀怒道:「还敢胡说八道,我看你们几个是口出狂言惯了,没人收拾,不知天高地厚!」 为首之人自觉有了自家师门的大佬撑腰,胆气也足了,将腰一挺,不屑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们麟趾洲西门家就是比不上我们秋思仙府,闻弦老儿当年不就败在春风剑手下吗?」 春风剑虞春秋? 姜虞忽然听他们提起这个熟悉的名号,不禁想起在黑水城和江玄一起偶遇那位剑道大佬的事来。 当时,春风剑虞春秋只一招就打得江玄不得不飞身避退,饶是如此,江玄还是被那道宛如春风般柔韧的剑意震得内伤呕血。 虞春秋修为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虞春秋叛出秋思仙府前,竟与现任家主西门闻弦有过什么过结吗? 西门独秀听到这几人不仅不知悔改,竟还翻出陈年往事诋毁师尊,心中震怒异常,当下不再多言,出手如电,抓了其中两人,自二楼飞身而下,疾行几步,出了会馆大门,将二人往会馆门前一丢。 「好猖狂的秋思弟子,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地有胆气直视师尊的剑意!」 西门独秀说着,在二人膝后一踢,迫使二人跪倒在地,然后一手掌住一人后脑,强迫他们抬起头来,直视会馆大门上方高悬的巨匾。 二人自知西门闻弦的剑意有夺魂摄魄之能,他们修为低微,若是被剑意夺了神智,便只能一世痴傻混沌过活了,当即闭上双眼不敢看。 西门独秀喝道:「睁开眼睛!不是说我师尊的剑意难入几位法眼吗?」 这场争纷很快吸引了众多人围聚观看。 四方盟会馆,开门迎四海宗门弟子,围观的弟子中既有塞上江南各大散修世家的人,安贫乐道门下弟子、还有来自天督城和梵天净土的仙门之人。 众人议论纷纷,俱在猜测发生了何事。 有一些熟悉西门家与秋思仙府恩怨的弟子摆出一副饶有经验的样子,戏嚯道:「哎呦,西门家又和秋思仙府掐上了。」 看戏吃瓜是围观群众的本性。 正所谓瞧热闹不嫌事大,围观者又都是些年轻弟子,少年人好勇斗狠,眼见争纷愈演愈烈,不仅不出言相劝,甚至更有那好事者,竟当着正主的面前吹口哨喝起彩来。 被西门独秀钳制住的两个秋思仙府弟子不肯睁眼,西门独秀又一意要维护师尊名誉,一时间,双方便僵持住了。 二楼雅间中。 剩下的两个小弟子眼见同伴被西门独秀抓走,吓得肝胆俱裂,赶紧转头扑到叶应许面前,求道:「叶师兄,你可要救救我们啊,你是我们这一辈弟子的楷模,可不能眼看着我们被外人欺负啊。」 叶应许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道:「西门闻弦前辈的功力有目共睹,莫说你们,便是我也不敢轻易直视。」 「你们几人背地里嚼人舌根,冒犯剑道前辈,本属不该。我建议你们好好去向风雅公子道歉,风雅公子并非是非不分,仗势欺人之人,你们若诚心道歉,他也不会再揪着不放。」 那两个外门弟子闻言面露失望之色,道:「叶师兄,你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你太叫我们失望了!」 另一个弟子赶紧扯了扯同伴的袖子,低声道:「别再说了,叶师兄高高在上,哪里愿意劳动尊驾帮我们这样的小角色?你没看出来吗,叶师兄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他怎么会帮我们?走啦走啦……」 他虽说得小声,但雅间中三人,除了姜虞之外,其余两位少年郎均是同辈弟子中少见的俊杰,哪里听不到二人嘀咕? 那两个外门弟子听到会馆门口喧譁声大起,也担心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赶忙下楼去了。 叶应许放下筷子,嘆了口气,望着满桌佳肴,忽然没了品尝的兴趣。 他起身走出雅间,姜虞欲要跟随,却被江玄拉了一把,又跌坐回去。 眼见叶应许走远,姜虞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浓,不禁感到坐立难安。 江玄慢悠悠地斟了杯酒,侧目看了姜虞一眼,面露冷笑之色,举起酒杯欲饮,被姜虞伸手拦住。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自虐。」 江玄身负佛宗五戒印,戒杀生、戒偷盗、戒淫.邪、戒妄语、戒饮酒,不管犯了哪一条,都会受到戒印之罚的折磨。 依江玄的性子,他必然是不会给自己套上这样一个枷锁。 那这五戒印到底是何人在他身上刻下的? 也是眉山夫人吗? 是为了更好地假扮江玄那位英年早逝的兄长,还是为了收束江玄的性子,更好地督控他的行为?
第155页 江玄手腕一转,将那杯烈酒递到姜虞面前。 姜虞嘆气,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叫上叶师兄这件事是我不对,是我没有提前告知你。我自饮三杯,向你赔罪,行了吗?」 姜虞说着,又斟了两杯酒饮下。 她本来就不胜酒力,酒量也就比江玄好上那么一丁点儿。放下酒杯时,她脸颊上便浮上两朵红云,以手捂唇,轻咳了两声,嗓子眼里火烧火燎的。 江玄盯着她那张娇艷的面庞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喜欢他什么?」 你喜欢他什么,我可以学。 姜虞晃了晃脑袋,耳朵里嗡嗡直响,有点晕乎乎的:「嗯?」 少年语声低沉,缓缓道:「你到底觉得叶应许哪里好?」 姜虞:? 干嘛突然问她这样的问题,叶应许哪里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但江玄既这样问了,她少不得得好好思考下该怎么回答。 姜虞以手拄额,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江玄看在眼中,更是怒火中烧,心里也觉得自己窝囊,若是放在往日,遇见叫他不顺心或者危害到他利益的人,能拉拢的便拉拢,不能拉拢的便杀了了事,哪里需要如此瞻前顾后。 可是叶应许不一样。 这人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样,不能随意杀了。 之前她和同门女弟子被困在荒山道观中,最后同意将十三郎放出去送信,便是因为有女弟子提到「不能让叶师兄为她们冒险,她们应该自救」。 在游仙村中,她为了救叶应许,不惜以身犯险,暴露了半龙血脉。 今日在会馆中,那小弟子不过含沙射影地讽刺了叶应许两句,便引得她大动肝火,强行为他出头。 可她对自己呢? 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与他退婚,她对自己可有哪点比得上对叶应许? 他之前真是气昏了头,选错了策略。 明知叶应许在她心中地位非凡,为何还要一再与她生气? 夺人所爱,讲究的是循序渐进,他之前是怒急攻心,不仅失策,甚至是错失了太多良机。 姜虞想了半天,总算为叶棒槌找到了些许闪光点。 「叶师兄心地善良,有原则、有底线,做事专注……嗯,对,叶师兄是个好人。」 江玄垂下眼睫,低低道:「所以你讨厌我,是因为我是个坏人?」 姜虞道:「我现在没有……没有讨厌你呀。」 虽然江玄行事的手段,确实称不上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更称不上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但他也不算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只不过偏激了些,性子变态了些。 江玄道:「你虽不讨厌我,心里却防着我。」 姜虞差点就想说,防着你不应该吗?你这小变态阴晴不定,翻脸无情的,谁知道你哪天不高兴了想坑我一把啊。 可她直觉这话说出口,江玄肯定要气得把她头扭掉,遂违心道:「哪里有啊。」 江玄听她说话不尽不实,心中除了怒焰更盛,还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但他已决定改变策略——至少,得先从叶应许手里把人给抢回来,再朝她发火,也不过是将人越推越远罢了。 从游仙村,到太阴宫,再到回归江家,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所拥有的一切,全是靠自己夺来的,他不信自己会在这件事上败给一个小小的叶应许。 也,决不允许自己败。 江玄伸手拉了姜虞起来,道:「我已派人去黑水城查探消息了,应该再过一两日便会有消息传回。」 姜虞见他居然不再生气了,心里颇觉惊异,简直觉得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 不过他不再生气,倒也是件好事。 姜虞听到会馆外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扯了扯江玄的袖子,道:「我们快下去看看吧,别一会闹出事来了。」 江玄带她下楼来到大堂里,遥遥便望见西门独秀还压着两个弟子,想要逼迫此二人道歉,可这两个弟子也是倔骨头,更兼发现围观的人中竟还有不少支持他们的人,胆子遂大了起来。 一人囔道:「凭什么要我道歉,我们师兄弟几人聚在一起,说了什么,你们西门家的人管得着吗?谁知道你就坐在隔壁啊。怎么了,你们西门家的人气焰这么嚣张,连我们秋思仙府的弟子私下里聊什么都要横插一手?」 西门独秀不是擅长争论的人,只道:「我要你们在我师尊的剑意面前道歉!」 另一个弟子被西门独秀抓得头皮生疼,不禁口无遮拦道:「我们没错,闻弦老儿不止比不上我们秋思仙府的春风剑,他还是个连自己婆娘都护不住的窝囊废!」 「住口!」 叶应许从人群间越身步出,厉声道:「快向风雅兄道歉!」 那弟子啐道:「呸!你帮着外人欺负同门师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西门独秀额角青筋突起,显然觉得极为受辱,情绪已到了暴走边缘。 姜虞瞧着西门独秀的样子,觉得他下一步像要杀人,不由转头,悄声问江玄道:「春风剑虞春秋和西门闻弦到底什么过结?」 江玄见她靠得极近,鼻端闻到淡淡香气,不知是脂粉香,还是皂角的香气,心间的怒火不觉稍稍平復了些,靠在她耳边道:「当年西门闻弦初出茅庐,游歷至秋思仙府,以一人之力连挫当时的七名锋,搅得秋思仙府颜面大失,险些无法下台。」
第156页 「西门闻弦一人单挑秋思仙府七名锋,大获全胜,西门家剑道之名因此名声大噪。三年后,虞春秋登门,扬言要代表师门与西门闻弦比试。当时西门闻弦成名已久,此战若败,必将受尽万人指摘,但迫于压力,加上他对于自己的剑术颇为自信,最后欣然赴战了。」 「他败了。」姜虞嘆道。 「是的,他败了,而且败得很不体面。为此,他一度消沉了很久。在他意志消沉的那两年里,仙门与魔道争端又起,他的前妻被魔道妖人掳走,传言是受了侮辱。后来被人救回,送回西门家中,而救她的人,正是当年打败了她丈夫的春风剑,虞春秋。」 第71章 假的少主 姜虞听江玄说完西门闻弦的事情, 心下暗暗一嘆:这西门家主真是有点惨。 本是少年英才,何等意气风发,谁料竟遇上虞春秋这样的劲敌, 把前半生累积的睥睨纵横全都毁了。 会馆大门外, 西门独秀骤然松开手,右手高高举过头顶,一身白色袍衫无风自动。他盯着几个出言侮辱师尊,始终不知悔改的弟子, 沉声道:「剑来——」 空气中传来一声犹如箭矢破空的鸣镝声,一柄金光熠熠的飞剑自虚空中浮现, 飞射而来,轻轻落入西门独秀手中。 西门独秀长剑横于胸前, 挽了一朵凌厉的剑花, 不再多言,举剑朝四人刺去。 那四个秋思仙府的外门弟子惊惧异常, 连滚带爬地躲闪, 口中大叫:「救命啊——西门家的杀人了啊!」 话音才落,薄如蝉翼的剑锋便贴着他耳畔滑过,割下颊边一缕头髮。 大叫的小弟子心跳如雷, 整个人僵成一只木头,动都不敢动, 一滴硕大的冷汗沿着他的额角缓缓滑落。 那电石火光之间, 不远处忽有一道身影闪来,一道青碧如河上柳, 柔韧如三月春风的剑气迎面袭来, 「叮」的一声打在西门独秀的剑上。 西门独秀的剑轻轻一折,悠悠朝外盪开。 秋思仙府的小弟子一朝脱离「虎爪」, 立刻乖觉地避远了去,口中谢道:「多谢叶师兄救命!」 西门独秀望向叶应许,面色阴沉如水,从口间迸出几个字:「休管闲事!」 叶应许提剑,歉然道:「风雅公子,事涉同门生死,请恕叶应许不能袖手旁观。」 西门独秀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提剑朝叶应许刺了过去。 西门家的剑法轻灵斜诡,招式变化万千,每一剑都又疾又快,几乎超出肉眼能够看清的地步。 而叶应许的剑招却更接近大朴若拙,举手投足间出招虽不迅捷,却每次都能在西门独秀攻来时堪堪拦住他的剑锋。 姜虞眼见二人好端端的竟然打了起来,不禁急得团团转。 「江玄,这可怎么办,打起来了。」 「江玄?」 「江思余?」 姜虞扭头,却见江玄正坐在桌边喝茶,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姜虞简直惊了。 「江玄,你风雅表哥和叶师兄打起来了,你也不管管?」 江玄慢悠悠地往茶杯中呵了口气,笑道:「打起来正好。」 姜虞愕然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那是你表哥啊。」 江玄垂睫,缓缓上升的水雾氤氲了少年俊美的面庞。 「你是担心你那叶师兄受伤吧?」 姜虞走到桌边坐下,苦口婆心地说道:「不是,这和谁受伤有什么关系吗?哪个受伤都不好啊,大家还要一起上路的,真闹崩了日后怎么见面?」 江玄忽然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和叶应许动手,你希望谁赢?」 姜虞一噎,不知他怎么忽然蹦出这么古怪的问题来。 「怎……怎么这么问。」 江玄紧紧盯着少女的面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情变化,缓缓沉声道:「回答。」 那一刻,姜虞脑中灵光一闪,隐隐地似乎明白了他为何有此一问——他这是在和叶应许较劲? 可是,为什么呢? 姜虞虽然一时没想通,但也知道现在还是顺毛撸来得好,便敷衍道:「我自然是希望你赢了。」 「真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 江玄放下茶杯,长身而起,轻拂衣袖,语声慵懒,侧首瞥了她一眼,眸光潋滟:「姑且信你一回。」 「回」字落下,他人便如燕鸟般从大堂中飘了出去,「锵啷」一声,经过某个弟子身旁时,顺手将他腰间所佩的飞剑拔了出来。 一剑,势如惊雷,剑气如涛,狠狠斩向地面! 轰然一声,尘烟嚣起,会馆门前陡然裂开一条深深的沟壑,缠斗不休的西门独秀和叶应许二人不得不因此分开,飞身落到沟壑两旁。 江玄反手一扬,手中的剑如离弦之箭,「夺」的一声射.入原来的剑鞘中,剑柄轻颤,发出低微的鸣响。 江玄笑着望向叶应许二人,意有所指地说道:「风雅表哥,何必为几个卑鄙小人与秋思仙府的高徒伤了和气,你难道就没想过,这有可能是有心人安排的吗?」 西门独秀神色一凛,朝江玄望来,张口问道:「思余,你是说……」 江玄道:「四方盟会馆开门迎四海仙门弟子,每日人员往来不休,鱼龙混杂,保不齐便有魔道的虱子混进来了。」 西门独秀沉思片刻,亦觉得江玄所言有理,遂收起飞剑,朝叶应许道:「西门风雅一时冲动,叶兄勿怪。」
第157页 叶应许也收了剑,摇头道:「是我秋思仙府御下不严,我该向风雅公子说一声对不起才对。」 说完转头四顾,果然发现那四个小弟子已经逃之夭夭。 叶应许心中又是一嘆,心道,回去之后定要向师尊禀报,好好治一治府中这股妖风邪气。 一场闹剧自此落幕,众人没了戏看,渐渐四散离开。 叶应许步入大堂,看到姜虞坐在门边的茶桌旁,忽然想起自己这回算是受姜虞所託,陪她走一趟西门家,谁想还在路上,便闹出这样的事情,不禁歉然道:「虞师妹,叫你为难了。」 姜虞摇头,又问:「叶师兄你没事吧?」 她看到叶应许脸上挂彩了,眼角旁多了两道血痕。 叶应许这才后知后觉,抬手摸了摸生疼的眼角,把手指拿到眼前一看,但见指尖上一抹红色血迹,分外刺眼。 叶应许见到那血,眼角微微跳动,不觉头昏目眩起来,身子发软,竟不由自主地朝姜虞这边倒过来。 姜虞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扶。 「退开。」 耳边忽然传来冷冷一声低喝,江玄从她身后走出,张手扶住叶应许。 「叶师兄这是怎么了?」 江玄扶着叶应许站稳,转头睨了姜虞一眼,似笑非笑道:「看来你这位叶师兄有晕血症。」 姜虞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 叶应许直身站稳,朝江玄道了声谢,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羞赧之意,低声对姜虞道:「虞师妹,此事不得外传。」 「绝对不会。」姜虞斩钉截铁地说道,看叶应许那副扭捏的小媳妇样儿,心里忽然觉得她这位叶木头师兄倒也有几分可爱。 江玄将一切看在眼中,袖下双拳紧攥,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两人当着他的面都没有半分避讳,那就怪不得他了。 这时西门独秀从外头走进来,走到江玄身旁,说道:「思余表弟,你斩裂门前的广场,会馆的掌事来请你过去谈话了。」 江玄颔首,轻轻拉了姜虞一把:「与我同去。」 「嗯?……哦。」 此刻夜色已暗,明月高悬。 姜虞被江玄带着,穿过重楼高台,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楼阁前。 姜虞被留在厅堂中,江玄则跟着引路的小弟子攀上高楼,一路来到楼阁最高处,但见一位鬚髮皆白,身形魁梧的老者临风而立。 江玄认出此人正是那位宁与太阴宫妖人联手,也要置他于死地,好给自家儿子铺路的六叔公。 他早料到此处会馆中有这位六叔公的人,所以才刻意来此投宿,只是没想到这位六叔公竟然亲自来了这里。 在这位六叔公认知中,真正的江家少主早成了魍魉道熔浆中的一捧灰烬,而他这个李代桃僵的假货混入江家这么久,居然未曾主动与他联繫,心中到底在盘算什么? 江玄无声冷笑,他这位六叔公想来是急了。 江六爷负手而立,俯瞰万家灯火,沉声道:「西府君可真是稀客,要老夫三催四请才能见上一面。」 江玄笑道:「江六爷智计双绝,坐守幕后运筹帷幄,见不见鄙人,有何区别,横竖鄙人不过是江六爷棋盘上一枚棋子罢了,难道还能翻出天去?」 江六爷怫然不悦道:「哼,只怕这棋子有了自己的心思!」 「既是活的棋子,又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心思?」 江六爷骤然转身,眸中精光四射,道:「该给你的老夫已经给了,你还想要什么?」 江玄道:「方才那个故意在叶应许面前挑衅的小弟子,是江六爷的人吧?」 江六爷被他戳破,也不避讳,直言道:「是又如何?」 江玄道:「那小弟子本是西门家的门客,却能为江六爷所用,如此说来,江六爷的手已伸到西门家中了?」 「西门家与江家乃为世交,互有往来,又有何奇?」 江玄走到江六爷身边,遥望远山,道:「只怕西门闻弦并不乐意见到这样的往来。」 江六爷脸上隐有怒色:「你是在威胁我?!」 「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假货,我随时都能揭破你的身份!」 江玄懒懒道:「哦?那请便了。」 江六爷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过了会,才咬牙道:「你还想要什么?」 江玄低头看向会馆西面的客院,夜色深沉,寻常人的目力根本无法看得那么远,他却能透过夜色看到院墙夹道中行走如风的白衣少年。 叶、应、许。 他在心中将这名字颠来倒去地念了几遍。 他转过头,朝江六爷一笑,道:「在塞上江南的地界上,用不了十八水府的人手,我正是想向江六爷讨几个人来用吶。」 第72章 少主的话本 姜虞在楼阁下的厅堂中等了许久, 茶喝了三盏和十三郎一起吃光了一盘点心,才等来江玄。 江玄走到她面前,垂首瞄了一眼高脚几上的点心碎屑, 面露嫌弃道:「啧啧。」 姜虞双手抱起十三郎, 往他面前一举,道:「是它,那些稀稀碎碎的都是它吃出来的,它这嘴跟漏勺似的, 吃啥漏啥。」 十三郎:「喵~~」 江玄:「哦。」 姜虞道:「真的是它,真不是我……」 江玄伸臂拿住她后衣领, 把她从座椅中「拎」了起来。
第158页 「走吧。」 姜虞被他拎着走出几步,吊得脖子疼, 腰肢一扭, 泥鳅似地从他手底下滑出来。 「你和会馆的掌事说了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 姜虞脚步一转,走到江玄身前, 面朝向他, 倒退着走,偏头一笑道:「你弄坏了会馆的广场,人家掌事的没找你赔吧?」 「嗯?」江玄微微挑眉, 微露讶然之色,「这你都猜到了?」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 姜虞琢磨不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被人追讨赔款了。毕竟他可以当场将那个西门家的小弟子除名,这代表江家在四方盟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自家人砸了自家人的东西, 总不需要赔的吧…… 应该不需要吧。 「真的?」 江玄神色淡淡道:「赔的也不多, 难道姜二妹妹想帮忙分担一些?」 姜虞:…… 虽然冬藏仙府财大气粗,但那些家产都是姜玉的, 原身这位二小姐可没有份。 但毕竟是她求江玄去阻止叶应许二人相斗的,她帮忙分担一些,似乎也是份属应当? 「嗯……要赔多少啊?」 「不多,三万上品灵珠。」 姜虞倒吸一口凉气:「三、三万上品灵珠?」 三万上品灵珠是什么概念呢? 一个人数在百人左右的小宗门,一年也花费不了这么多的上品灵珠。 这四方盟的地板可真是贵啊,又不是什么天材地宝打造的,居然讹了江玄三万上品灵珠。这小变态看着也不像个冤大头啊,怎么会答应呢? 姜虞将信将疑,断然拒绝:「那我还是不帮你分担了,把我和十三郎打包卖了也换不来三万上品灵珠。」 江玄轻笑,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听在耳中,竟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温柔缱绻。 「谁说换不来?」 姜虞哼道:「谁会花那么多灵珠来买我们啊。」 她低头挠了挠十三郎耳后那一小撮绒毛,问道:「你说是吗,十三郎……」 她此刻是倒着行走,看不到后路上有什么障碍,不知不觉退到路边一处兰草石雕旁,脚跟踩上一块凸起的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顿失,朝后仰倒。 江玄手疾眼快,伸手拉住她右臂,轻轻一扯,姜虞便朝他跌去,重重撞入他怀中。 她的脸颊正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薄薄两重衣衫,依稀能够感受到少年郎身上勃发的热意和剧烈的心跳。 咚,咚,咚。 跳得又沉又快,几乎和她的心跳形成了共鸣。 少年的手缓缓抬起,落在少女单薄的肩头,用力揉了两下,声音沙哑,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似认真,又似玩笑道:「卖给我,不行吗?」 姜虞身子微微颤慄,勐地从江玄怀里挣脱出去,抱起十三郎闷头朝前走。 「夜深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我先回去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 江玄望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抬起刚刚握住少女肩膀的那只手,缓缓摩挲了几下,蓦地低低笑了起来。 看来那些话本子里也不都全是煳弄人的,至少今夜这美男计似乎也有些作用? 江玄深觉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虽然荒唐,倒也有一点可鑑之处,决定多找两本来取取经。 今夜小试牛刀,旗开得胜,江玄一抒多日憋屈之情,难得睡了个好觉,姜虞却是一整夜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往往快睡着时,姜虞耳边忽又响起少年那一声沙哑低沉的「卖给我,不行吗」,又将她从睡梦边缘拉了回来。 她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锦绣罗帐,暗暗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先是抚向右肩,轻轻揉捏了一下,脑中闪过却是江玄握住她肩头轻捏的情景。 「啊啊啊,我一定是魔怔了。」 姜虞低唿,提起被子罩过头顶,翻了个身,整个人裹得像只鹌鹑,把自己完全沉入黑暗中,好像这样就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旖旎画面驱赶出去。 就这么折腾了半宿,姜虞总算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只是梦中仍然不得安宁,支离破碎的梦境逼得她无法安眠。 她梦见一张很大的拔步床,张帘挂帐,帐前垂落无数绣金如意流苏,金色的托子宛如莲花盛开,红色的丝穗微微摇摆。 少女娇靥如花,身上的大红喜服层层落地,宛如一只菱角般被少年从繁琐的礼服间剥了出来,那身子柔若无骨,皮肤又嫩又滑,白腻如脂,嫩生生的,似一朵初生的花骨头般,被少年摘下,轻轻放入高叠的被褥中。 少年压身而上,帘帐缓缓垂落,初时还只是微微震颤,过了一会,帐中传出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大风颳过湖面,那锦帐红罗便如涟漪般抖动起来,绣金如意流苏似被疾风骤雨催打,急促地晃动,晃动…… 姜虞喉间逸出一声嘤.咛,勐然睁开眼睛,沉重地喘息。 心脏急遽跳动,快得好似下一刻就会从胸腔里蹦出来。 姜虞抬手轻抚鬓髮,发现头髮湿乎乎的,早已被汗打湿了。现下正是春日,天气并不炎热,她却在被中捂出了一身细汗,连身上的小衣都湿透了。 姜虞迴响方才梦中一夜荒唐,心底既惊又惧。惊的是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惧的是……
第159页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总之她现在想起江玄那张脸,想起他在眉山小筑、在游仙村中几度强.吻自己,就隐隐觉得有些害怕。 她原先是不怕的,顶多就是觉得被发疯的野狗舔了几口罢了,可现下却真地觉得怕了。 姜虞拉下被子,冒出头来,望见晨光透窗而入,原来一夜梦魇,竟然已至天明。 姜虞起身沐浴更衣,在会馆雅间中和众人吃过早饭,便启程上路。 原本是江玄和叶应许骑马,姜虞和西门独秀这两个「弱病」乘坐马车,行至午后,江玄便藉口日头太晒,把青骢马交给随行的弟子,硬是挤到姜虞的马车上来和她共乘一驾。 姜虞自昨夜做了那个羞人的梦后,看到江玄就害怕,一见他上来,就立刻贴到角落里坐得腰板挺直,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没骨头似的搁哪躺哪。 所幸江玄倒没有来骚扰她,只是自顾自地捧着些小册子在看。 姜虞偷偷瞄了眼书封,发现上头写着:破镜重圆录。 江玄看书很快,几乎可以说是一目十行,哗啦啦没一会,一本话本就叫他翻完了。 他将那话本往脚小一丢,嗤道:「无聊。」又拿了一本出来。 他一整个下午和姜虞一起窝在马车里,愣是看了六、七本痴男怨女的话本子。 什么《狐女报恩》啦,什么《东厢记》啦,什么《龙嫁女》啦…… 姜虞看他这走火入魔的状态,疑心他是得了失心疯,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怎么有兴趣看这样的话本子?」 江玄道:「随便看看。」 姜虞腹诽:我看你分明就不喜欢看这些东西,还非要强迫自己,何必呢,干嘛为难自己啊。 「哦,那都讲了些什么故事,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江玄斜斜乜了姜虞一眼,那乌黑的眼眸中似盛了一汪春水,姜虞不禁想起昨夜梦中,在那温香暖帐中,少年压向少女时,那双充满情.欲却又清透的双眸。 「第一本讲一对小夫妻清明外出郊游踏青,男子的妻子被一权臣之子看上。那权臣之子巧取豪夺,使用奸计迫使夫妻二人分离,将男子的妻子强抢了去。」 「后来呢?」 「后来那男子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跑到别国成了宰相的门客,再后来他步步高升,成为王上的肱骨之臣,唆使王上挥兵攻打故国,最后故国破灭,那权臣一家皆沦为阶下囚,男子终于得以和妻子破镜重圆。」 姜虞:…… 修仙世界的话本子也这么狗血了吗? 「故事,嗯……不错,不错,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江玄冷笑道:「都是一群傻子,才惹出后面那么多事来。」 姜虞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江玄道:「那男子既知妻子貌美,易遭歹人觊觎,就不该带她到那种权贵出没的地方踏青。你明知自己身怀宝器,遭贼惦记,还非大摇大摆地到贼窝里走一趟,贼不偷你,偷谁?」 姜虞听了,心觉他说的虽然乍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可是仔细一听全是歪理。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怀宝器,遭人觊觎,确实该有自知之明,平日里更要谨言慎行,可若因此被欺辱,被抢夺,难道便全是当事者活该了吗?」 江玄冷哼一声,道:「就是活该。还有那权臣之子,是全书里最大的傻子。他既要做恶人,就该恶人做到底。既夺了人家的妻子,那就该把丈夫杀了,既断绝了妻子的念想,也省得日后被报復。」 「可他又不肯将事情做绝,以致男子后来有机会绝地反击,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一国之人,岂不可笑?」 姜虞听了,不禁抬手抚额,只觉这小变态三观简直歪得没边了。 他这脑迴路到底是怎么另闢蹊径长成今天这样的啊? 第73章 龙族天性 江玄好似对一下午看过的话本子有诸多怨念, 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 他从地毯上捡起那本《狐女报恩》,轻轻一抖, 道:「还有这个。」 姜虞只好问他:「这又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从前有一只白狐, 不小心闯入猎人设下的陷阱,后腿被捕兽夹所钳,奄奄一息之际,被一名书生救起。白狐对书生心生爱慕, 从此苦练不休,待修得人身之后, 便下山去寻书生的转世,欲嫁与书生为妻。」 姜虞点头道:「挺好的呀, 这白狐没有为了爱情耽误了修炼, 为了和恋慕之人在一起,努力修成人身, 这难道也不对了?」 江玄忽然侧过脸, 冷冷地瞥了姜虞一眼,看得她顿时不敢动弹。 「若是这般简单倒也罢了,可这白狐, 偏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她一声不响下山而去,寻到书生的转世后, 得偿所愿, 成功嫁给书生为妻。过得半年,白狐的未婚夫才发现未婚妻不仅私自下山, 竟还与凡人结为夫妻。」 「他震怒异常, 亲自下山,恳请白狐同他回去, 可白狐凄凄切切地说道:『一日为君妇,终生为君妇。妾此生与汝无缘,愧对于汝,但盼汝放手,成全妾多年夙愿』。」 姜虞道:「没毛病啊,感情之事,从来都是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强求呢,看开些不好吗?」 江玄又瞪了她一眼,眸光中有几分阴鸷,冷冷道:「谁言强扭的瓜不甜?瓜甜不甜,与摘取的时机有关,与摘取的手法有何干系?」
第160页 姜虞:??? 好吧,你开心就好咯。 「所以后来呢,白狐的未婚夫离开了吗?」 江玄将书册捲成一卷,轻轻敲打手心:「未婚夫闻言气急攻心,当场呕血,此后使尽百般手段,欲逼白狐同自己回去。白狐百般不肯,与他斗智斗勇。到了最后,未婚夫没了法子,只好威胁道,白狐一日不肯同他归去,他便一日杀书生家一人,直到将书生满门屠尽为止。」 姜虞道:「好好的感情纠纷怎么还上升到杀人了呢,这……后来怎样了?」 江玄冷哼道:「未婚夫原是放狠话,并没有真想动手杀人,结果白狐听后,惊惧异常。恰逢一云游道士路过,白狐便向道士求助,说有狐妖威胁要杀她全家。道士便与白狐联手,里应外合,生擒了未婚夫,剥出他的内丹,将他打回了原形。」 「未婚夫数百年苦修,才有了今日这般修为,一朝被打回原形,没有数百年光阴,难成气候。白狐从此幸福安宁地与书生过起日子。」 姜虞听到这个结局,张口结舌,又觉得那位未婚夫实在有些惨了。板上钉钉的老婆和人跑了不说,还联合外人对付他,把他内丹都给挖了。 「这位未婚夫实惨。」姜虞感嘆道。 江玄听她这般说,容色稍霁。 「愚蠢之人,得到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姜虞道:「这位未婚夫虽然说不上聪明,但也说不上蠢吧。」 人家在书里已经那么惨了,书外还要挨你嘲讽。 「我说他蠢,其一,他与白狐多年朝夕相处,竟未觉察白狐心有他属。其二,发现白狐另嫁他人之后,他所用的手段简直蠢到令人无法直视。」 「我若是他,不必威逼胁迫,只要做两件事情——从手下选几个样貌姣好的狐女,去勾引书生,但凡书生动心,白狐与他的感情必生嫌隙。再暗中以妖毒侵蚀书生的体魄,天长日久,便能不声不响地叫书生一命归西。反正人族阳寿多不过百载,几年时间我未必等不起。」 姜虞听了不由转头看向江玄,见他神情认真严肃,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倍感无语。 好好地看个话本子,他怎么有这么多可以吐槽的? 吐槽也便罢了,他怎么想的全是如何更好地拆散他人? 难道反派之所以为反派,正是因为他骨子里就是恶的吗? 姜虞不禁又想起书中江玄将原身斩于剑下的结局,顿时只觉脖子凉飕飕的。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神情僵硬,勉强朝江玄笑了笑:「江少主,我乏了,咱们还是别聊这些无聊的话本了吧。」 江玄挑开车帘朝外头望了一眼,见暮色四合,目极之处,青山隐隐,城墙连绵起伏,西门家的大旗遥遥在望,高高竖在城墙上,迎风招展。 「你睡一会,再走两个时辰,应该就到剑门关了。」 姜虞一听到「睡」字,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起昨夜梦中的场景。 虽是梦,但梦中的一切却清晰无比,宛如真实发生过一般——少年的双手是如何轻轻抚过她的身体,带起阵阵过电般的战慄;少年唇热似火,碾过她的唇瓣,轻咬她的耳垂,细密的吻如同细雨,密密地落在她的身上…… 姜虞越想脸越红,藏在裙下的脚背微微绷直,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江玄放下车帘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女那张红透的脸。 「你怎么了?」 姜虞双睫扑朔,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没,没……」 车厢中光线幽暗,月光如水,从掀动的车帘缝隙中透进来,洒落在少女身上,映得她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水透。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幽幽暗香,像是某种香料混合着木樨花燃出来的幽香——那是一种江玄从未闻过的味道,冷冽与甜腻并具。 可马车中并未点香,这味道又是从何而来? 江玄微微倾.身,伸手朝姜虞额上一探。手掌贴上少女额头,但觉掌心下的肌肤温度滚烫,江玄不禁一惊,低声道:「你着了风寒?」 姜虞想起自己昨夜在被中闷出一身细汗,心觉恐怕是了,不然她全身上下怎么会这么烫? 姜虞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道:「恐怕是染了风寒。」 江玄起身跳下马车,朝西门独秀的马车走去,站在车窗旁同西门独秀低语了几句,又折身回来,对姜虞说道:「今夜先不入关,先去西门家的关外别院小住一晚,请医士看看。」 姜虞点头道:「好。」 又说,「那你坐远些,别被我过了病气。」 江玄笑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弱不禁风吗?」 姜虞心里暗暗骂了几句,只能自己往边上靠,尽力离他远些。不知为何,他若是靠得近些,自己身上便如蚁囓虫咬般难受。 绿毛龟从天机匮里爬出来,沿着衣摆爬到江玄肩上,蹲在他耳边,一双绿豆眼儿时不时扫视姜虞一眼,用水族方言叽里咕噜地说道:「我瞧你这小未婚妻不像感染了风寒。」 江玄知道这绿毛龟虽然好吃懒做,但毕竟活了数百年,也算见多识广,便以水族方言回问:「那依你之见,她这是怎么了?」 绿毛龟一双绿豆眼儿骨碌碌转了两圈,嘿嘿笑道:「龙性本.淫,她毕竟身怀龙族血脉,与人族不同。我瞧着,她倒像是发.情期到了。」
第161页 说着,引颈一嗅,道:「你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没有?」 江玄厌恶它这副猥.琐的模样,更厌恶它用如此轻佻的语气讨论姜虞的事情,抬手把它从肩上捉下,用力砸回天机匮中。 哐当! 绿毛龟的龟壳和天机匮相撞,发出一声重响。 姜虞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叶应许的声音从马车外传入:「虞师妹,发生了何事?」 江玄脸色阴沉,用力踹上天机匮的盖子,将绿毛龟锁入匮中,扬声答道:「叶兄不必慌张,什么事也没有。」 姜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那玄武又惹你生气了?」 江玄扭头看她,只觉原本若有似无的香气无端浓郁起来。他盯着姜虞的脸,缓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姜虞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只闻到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 「没有啊,你指的是什么?」 江玄闭了闭眼,只觉心绪烦躁,冷声道:「没什么!」 姜虞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懂为何好端端的他又开始生气,只好闭口不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江玄时不时侧首偷看少女的睡颜,愈看愈觉浮躁难安。 他曾经看过一本讲述龙族习性的书,那书中就曾提到过龙族的发.情期。 龙族之人,不论男女,成年之后,每隔数年或数月,便会进入一段长达月余的发.情期,在此期间,若非定力过人,或者天生清心寡欲者,往往难以抵抗这种天性的折磨,会被情.欲沖昏头脑,随意寻一伴侣纾解。 但姜虞是半龙半人,与纯血龙族又不一样,江玄不知道这种血脉天性会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观她今夜这副模样,江玄不禁担心要是自己这段时间内没把人看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姜虞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在耳边唤她:「醒醒。」 姜虞睁开双眼,就望见江玄不知何时竟坐得离她极尽,正俯身看着她。 姜虞顿时一个激灵,一咕噜爬了起来。 江玄率先下了马车,站在车辕边,挑起车帘,对她道:「下来。」 姜虞抱起十三郎跳下马车。 一下马车,但见四周重楼高台,灯火通明,不远处的游廊下站着两排衣饰华贵的婢女和僕从,朝西门独秀躬身唤道:「风雅公子。」 西门独秀挥了挥手,吩咐他们将马车牵入马厩停好,走过来对众人道:「我小师叔正在别院中小住,我先去拜见小师叔,回头再回来见你们。」 叶应许问道:「西门闻雪前辈也在此吗?」 西门闻雪正是西门家家主,西门闻弦的幼弟。 西门独秀道:「正是。」 江玄巴不得把姜虞赶回房间里待着,好离这些男的远些,闻言便道:「那你们先去拜见闻雪前辈,姜二妹妹身子不适,我先送她回屋休息。」 第74章 初识情爱 西门家的关外别院是由数座建造精緻的江南园林嵌套而成, 游廊相接,水道相连,沿着游廊、河渠而行, 往往走不出多远, 便是另一番新的风景。或是竹影幽幽,或是桃李成林,或是堆石成垣,蕉叶青苍。 西门家的婢女在前头引路, 姜虞和江玄并肩而行,远远地缀在后头。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这样真的好吗?不用去拜见一下西门问雪前辈?」 姜虞心里有点儿忐忑, 毕竟是来人家的地头上借住的,连招唿都不和主人家打一声, 未免太失礼了吧。 江玄瞥了一眼前方低垂着头, 循规蹈矩带路的婢女,确认她们确实听不到二人谈话, 才低声叱道:「不用你操心那么多, 你先看顾好自己吧。」 姜虞:「哦。」 行呗,江少主你说啥就是啥呗,反正跟你槓也没啥好处。 江玄看她一脸懵懂, 心中不知怎地,腾地燃起一道怒火。 二人从一片莲花池旁走过时, 江玄忽然伸手将姜虞一拉, 俯身靠在她耳边,又轻又快地问道:「方才在马车上, 你是不是觉得浑身燥热, 莫名难受?」 姜虞霍然抬头,瞪大了双眼看向江玄, 吭吭哧哧地说道:「你怎么……怎么知道?」 话未说完,脸已红得如煮熟的虾子一般。 二人停住脚步,引路的婢女便也在原处停下,耐心等待着,全然没有催促之意。 姜虞有些慌张地朝周围瞥了瞥,发现那些婢女并没有回头看,才挣脱了江玄的手,掩饰般道:「大概是有些发热,才会觉得燥热难受,我喝两副药,过两日便好了。」 江玄咬牙低声道:「我说你是染了风寒,你便真是染了风寒么?」 姜虞默默地不敢应声,心里虚得很。 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如一记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开:「你近日怕是发.情期到了,给我离那些叶师兄王师兄张师兄远一些,听到没有!」 姜虞柳眉微皱,只觉自己好似出现了幻听。 这小变态刚刚说的那三个字,是她心里想的那三个字吗? 什么期? 姜虞呆愣愣地看着江玄,眼神里充满了「你以为我是智障吗人类怎么可能有发.情期呢哈哈哈人类一生都在发.情好不好」的「睿智」气息。 过了一会,姜虞被惊得三魂出窍的理智慢慢回笼,仔细一琢磨,才发现她忘了一件事——虽然从心理上来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但从生理上而言,她却是个混血种,半龙半人。也就是她生来带有一半龙族天性,不足为奇。
第162页 作为龙蛇的小弟,蛇族在情.欲方面毫无克制已是众所皆知了,龙族自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极。 要不是龙族生育困难,姜虞有理由相信,龙族光靠数量压制就可以使人族走向灭亡。 姜虞心里消化了半天,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口中喃喃道:「难怪,难怪我昨天晚上会做那样的……」 「什么?」江玄敏锐地问道,「你昨晚怎么了?」 姜虞倏然住口,抿紧双唇,摇了摇头。 江玄却不肯放过她,逼问道:「说实话,别逼我使手段。」 姜虞瞥见他抬了抬手,袖下滑出一道黄符,一看就知道是用来坑她的。 姜虞心里那叫一个苦,真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做了春.梦这种话,叫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打死她都不可能把这事说给这小变态听好嘛。 忽地,远处传来幽幽人语。 「玉善师姐,虞师妹可真是太不像话了。她居然瞒着你偷偷跑到麟趾洲来,连个口信也没给你留……」 「行了,莫再多言。表妹被母亲娇宠惯了,向来娇纵了些,正因如此,我才更要担负起长姐之责。」 姜虞心中哀唤一声,心道:要命。 她一早便猜到要是姜玉知道她拐了叶应许和紫霄宝剑来麟趾洲,绝对会尾随而来,因此故意与叶应许说已和姜玉通过气,实则只给姜玉留了一封书信,明言要陪江玄到西门家走一趟,对叶应许会与自己同行一事,半字未提。 并且那封书信她故意放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姜玉若非有心寻找,不花个半天时间,绝对发现不了那封信。 谁能想到她千防万防,这姜玉还是追了过来。 姜虞左右四顾,看到路边并排种了几株海棠,花叶茂密,这是藏身的好去处,便拉着江玄跑到那几棵海棠后头,蹲了下去。 月色之下,有二女缓步而行,衣裙飘飘。 姜虞躲在花丛之后,屏住唿吸,眼看着姜玉和诸葛绮红走过去,等她们走远了,才捶了捶小腿,正打算站起来,又被江玄按了回去。 江玄紧紧挨在她身旁,靠在她耳边,热气吹吞,压着嗓子说道:「刚刚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发.情期内……」 姜虞一听他说那三个字就觉得臊得慌,气急败坏地用手捂了他的嘴,哀求道:「江少主,江二哥哥,我求求你,行行好,别再提那三个字了好吗,我不要脸的吗?」 江玄但觉少女柔嫩的掌心轻贴着自己的唇瓣,那一瞬间,思绪几乎停摆,整个人好似被丢进了香炉里,鼻端全是少女身上那股清冽又甜腻的香气。 他的眸光暗了暗,哑声道:「嗯。」 姜虞松开手站起来,道:「走吧,别叫那几位姐姐久等了。」 二人继续前行。 江玄边走边道:「你再叫一声给我听。」 姜虞莫名其妙:「叫什么?」 「江二哥哥。」 姜虞撇开脸去,双唇紧闭,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 鬼才愿意叫你哥哥,想当我哥哥,回娘胎里重生一回吧你! 江玄望着她,笑道:「发……」 姜虞怒目而视,盯着江玄那副眉梢轻挑、春风得意的模样看了半晌,恨不得把他那张公子如玉的面皮撕下来。 这人怎么一点信用都没有呢?说好了不再提那三个字的! 最终,姜虞还是屈从于淫威,满是不甘地唤了一声「江二哥哥」。 江玄这才心满意足,觉得下午看话本子生的那一肚子气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本意是想到话本中取经,好好研究下如何「欺男霸女」、「棒打鸳鸯」,谁知书中的恶霸不是被主角打倒,就是被主角请来的高人打倒。 害得他越看越气,越看越觉得话本里那些恶霸蠢得无药可医。 婢女引着二人穿花拂柳,来到莲花池附近一处幽静的客院,江玄将姜虞送入客房,才起身出门。 姜虞站在门边与他道别:「那我真去睡了?」 江玄道:「嗯。」 转身欲走,忽又停住脚步,抬手撑住槅扇,低声问道:「你为何要躲着姜大小姐?」 姜虞秀颈低垂,心中快速盘算起来。 姜玉是穿书人士,熟知剧情,比她这个只记得大概剧情的可不知强到哪去了。她还有系统相助,自己若想与她作对,必是孤掌难鸣。 如果她真地想救姜玉善,多一个助力,必然多一分把握。 姜虞想了片刻,半真半假地说道:「自荒山道观一役,表姐为尸毒所侵,我便觉得她整个人好似变了一副模样,好似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江玄凝眉道:「只有你觉得她与从前有所不同吗?旁人呢?」 「旁人感受如何,我却是不知。」 「原先我也并未起疑,直到在眉山小筑那段时日,有一日表姐前来看我,我忽然听到紫霄宝剑中传来一个和表姐很像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表妹,救救我』。」 江玄略一思索,忽是福至心灵,想通这几日来姜虞为何要频频找叶应许借紫霄宝剑。 「所以你找叶应许借紫霄宝剑,是为了探查剑中到底有何异常?」 姜虞点头道:「正是。」 「那你叫叶应许同行也是……」 少女眸光澄澈:「正是。」
第163页 那一刻,多日来萦绕在江玄心头的憋屈、郁闷、酸涩,种种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平生第一次知晓什么叫心花怒放,什么叫倾然欢喜。 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抬手摸了摸姜虞鬓边的碎发,忽而垂首,蜻蜓点水般在她眉心间落下一吻,双唇轻轻碰了碰少女眉心间那道象徵贞洁的守宫砂。 这还是江玄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对待她。 姜虞整个人几乎呆住,一颗心不争气地小鹿乱撞起来。 「你,你……」 她红着脸,语不成句,措词无能。 江玄摸了摸她的脸,忽然抬手掌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在她颊边亲了两下,又用自己的脸庞贴了贴她的脸,像哄小孩一般,低声道:「没事的,一切有我。」 他说完松开手,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垂首凝视姜虞的面庞,见她粉面飞霞,娇羞懵懂,心中更添爱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姜虞「嘤」了一声,抬起双手捂住脸,脚往槅扇上一踢,「啪」的一声踹上了门。 她转身,单薄的嵴背紧贴着槅扇,双手捂脸,半天不敢抬起头来。 江玄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诱惑她吗?还是在玩.弄她? 她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一时为江玄可能喜欢自己而暗自欢喜,一时又觉江玄说不定只是在玩.弄自己,登时便又觉得心灰意冷。 她的心绪起起伏伏,久久未能平静。 一门之隔,那初识情爱的少年郎在屋外站了许久,心绪同样起伏不定。 姜虞觉得自己像游魂一般,也不知是怎么走到桌边灌了一茶壶的水,又是怎么上了.床睡下的。 睡到半夜,她又被那股如蚁囓虫咬般的燥热闷醒,整个人热得像要烧起来一般,灌下一壶冷茶仍不解渴。 她昏头昏脑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闷头朝莲花池边走去,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还尾随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第75章 催.情毒针 夜半的风凉丝丝的, 吹拂在姜虞身上,犹如甘泉浇身,身体里那股五内俱焚的燥热终于稍稍降下一些。 姜虞站在游廊下, 抱着一根石柱, 身子如一条蛇般贴着冰凉的石柱表面,缓缓蹭动,只觉自己好似真地变成了一条蛇。 但是这还是不够,还是太热了。 姜虞扯了扯领口, 轻吟出声:「热……」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正有一道黑影缓缓靠近。 江玄从姜虞屋中出来后,先转去西门闻雪处拜见, 而后又回到姜虞屋外,站在门外思索片刻, 飞身上了屋顶, 寻了一处避风处躺下,观星赏月, 顺便履行未婚夫「应尽」的护花之责。 姜虞打开门走出来的一瞬间, 他就觉察到响动了。 他微微起身,朝地上望去,便见少女双手抱臂, 脚步颠颠,似喝醉酒般闷头乱蹿。 江玄正想起身将她提回屋中, 忽然瞥见游廊旁一簇花丛簌簌一动, 一道黑影如幽灵般冒了出来,不怀好意地跟在少女身后。 江玄勾唇冷笑: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今夜死在他手里, 正是他命途多舛,怪不得谁! 他飞身落地, 收敛气息跟了上去,暗中观察那黑影举动。等姜虞走到一处偏僻的游廊拐角处停下,便见那黑影悄悄靠了上去,右手高举,手上闪过一道细微的银光,迅疾如电般朝少女细白的后颈落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根细针即将刺入姜虞皮肤中时,江玄忽然出手,拂指如兰,轻轻往那黑影腕间一拂,黑影手中的银针便从指间脱飞而出,笔直倒射,差点刺中黑影面庞。 千钧一髮之际,黑影将头一偏,那根银针险险刺入她的髮髻当中。 那黑影扭头看到江玄,瞳眸微缩,转身飞起,就要逃跑。 江玄跟在黑影身后,待离得远了,才忽然击出一掌,将那黑影打落,蹂身而上,拳脚相交,与那黑影交起手来。 那黑影的修为毕竟大大不如江玄,不出两招,就被江玄扯下蒙面的黑布。 月光如银,一下就照亮了黑影的面庞,叫那贼人无所遁形。 诸葛绮红「呀」了一声,抬臂挡脸,倒退数步,身子贴上院墙,再也无处可退。 江玄将蒙面的巾布掷在地上,眸光微寒,紧紧盯住诸葛绮红,寒声道:「我本来并不想杀女人,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我的人,我是绝不能再留你了。」 语毕举掌,掌上冒出血色光芒,结成一面光盾。 诸葛绮红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于此生死攸关之际,脑中忽然冒出一条求生的法子来。 「别杀我!这件事是有人指使我做的!」 江玄微微收拢了掌力,走到诸葛绮红身前,伸手从她髮髻中拔.出那根银针,指尖磨搓,银针转动,针尖上泛出蓝紫色的光。 「这是何物?又是何人指使你来害她,说!」 诸葛绮红含泪道:「我实话实说,你能饶我不死吗?」 江玄垂眸扫了她一眼,眸光阴鸷,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诸葛绮红还是第一次见这位江少主如此杀气外露,心下恐惧,再也不敢讨价还价,说道:「是玉善师姐诱使我这么做的!她这两日老是在我面前提起虞师妹身怀半龙血脉,身上继承了一半的龙族天性。依她猜算,这段时日应当便是虞师妹的发.情期了……」
第164页 江玄冷笑道:「哦?那姜玉善是不是还对你说,她很担心这段时日姜虞孤身在外,会出事情,所以必须千里迢迢追到麟趾洲来保护她?」 诸葛绮红脸色一白,抿紧双唇,哑口无言。 姜玉善确实是这么对她说的,但如果她承认了,岂不是与自己之前所言「受人诱使」的言论相违背了? 诸葛绮红心念急转,忽而灵光一闪,急急道:「玉善师姐虽是如此说,但她根本不是为了虞师妹着想。她明知我与虞师妹有嫌隙,还多次反覆地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情,就是为了唆使我去害虞师妹,对,就是这……」 啪! 诸葛绮红话未说完,忽觉右脸一股大力袭来,顿时就被打得歪过脸去,半边脸火辣辣地刺疼,很快就高高肿了起来。 江玄收回手,将那枚一看就有毒的银针举到诸葛绮红眼前,问道:「那这是何物?」 诸葛绮红捂着半边脸,想哭不敢哭,颤声道:「这是,这是催发情.欲的多情针……我,我没想要害死虞师妹的,我只是被妒恨沖昏了头脑,想要叫她出出丑,我没想害死她,我也不敢……」 江玄挥手,又抽了她一巴掌,然后收起那枚多情针,掐着诸葛绮红的脖子给她餵下一颗毒丹。 诸葛绮红被迫咽下毒丹,差点就被噎死。她捂着脖子,瞪视着江玄,惊恐地问道:「你给我……给我吃了什么?」 少年容貌俊美,笑起来连春风都要增添三分醉意,可说出口的话,却如同裹了蜜糖的匕首般令人惊悸。 「堂堂夏鸣仙府的弟子,不会不知道,有一种毒叫作西府海棠吧?」 西府海棠! 毒发之后将引来无数毒虫噬咬,直至肠穿肚烂,尸骨无存。 诸葛绮红身子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哭求道:「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不要杀我……」 她膝行几步,爬跪到江玄脚边,扯住江玄的袍裾,哭声道:「求求你,饶我一次吧,我以后给你……不不不,我以后给虞师妹当牛作马。」 「她才不需要你这么噁心的东西给她当牛作马。」 诸葛绮红听他言语绝情,但觉五雷轰顶,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唯余一腔悔恨。 她真蠢,明知这位江少主非良善之辈,为什么非要与姜虞过不去呢。 「从服药起,到毒发,还有七日。这七日里,你若是表现好了,我不是不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诸葛绮红霍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惊喜地问道:「真地?!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江玄负手身后,微微俯身,道:「回去把这两巴掌遮掩好,然后去找姜玉善,同她说,你早就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了。催.情药你已经下了,姜虞已经中了你的诡计,剩下的该怎么做,就都看她那边如何行事。若是她狡辩推辞,你就威胁她,说要把她的真实身份曝光于众。」 诸葛绮红有点没听明白江玄的意思。 玉善师姐不就是玉善师姐,是冬藏仙府的少主人吗? 哪里还有什么真实身份? 江玄看到诸葛绮红那副迷茫的样子,心中厌恶,便更觉此人愚蠢之极,简直令人作呕。 他嘲声道:「听不懂没关系,照我说的做。滚吧!」 诸葛绮红听到这一声「滚」,竟然觉得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 虽然早在游仙村中,江玄早就有意要收拾这诸葛绮红,但一直碍于众人都在,不好动手。 他不收拾对方,对方却跑来撞在他手里,他焉有放过的道理? 方才他叫诸葛绮红回去同姜玉善那么般,目的有两个。 若姜玉善真是存心引导诸葛绮红来害姜虞,必然还会留有后手。江玄今夜听姜虞说了姜玉善性格大变的事情,心中虽已有了猜测,但并不肯定真的姜玉善确实被人夺舍了。 若姜玉善真地早已被人夺舍,这一步,正好可以逼迫她乱中出错,叫他从中揪出破绽。 退一步说,若此人不肯亲身入瓮,而是选择杀了诸葛绮红封口,那么一来,省得他再动手杀人;二来对方手里染了血,就不干净了,此事落在他手里,就是可以利用的把柄。 江玄看着诸葛绮红仓惶逃走,才转身回去找姜虞。 走回游廊中,却见原先站着人的石柱旁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江玄心中倏然一惊,差点以为自己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正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莲花池里传来「噗通」一声水响,他当即闪身朝声源处掠去,但见水花四溅,莲叶轻动,清澈的池水底下有一道人影似美人鱼般游了过去。 江玄视线四扫,见池畔旁散落着几件衣衫和腰带,他走过去将那些衣衫拾了起来,垂目细细翻看,发现有外袍,有裙子,有中衣…… 江玄越翻,脸色越差,额角青筋微鼓,微微跳动,忍不住咬了咬牙,愤怒地望向湖面。 这只大尾巴兔子,怕不是脱得只剩小衣和亵裤才跳进去的。 江玄的目光在湖面上逡巡,很快就找到姜虞所在之处。 他纵身飞起,足下在莲叶上轻轻一点,弯下腰,伸出手臂,五指成爪,朝水中的人儿抓去。 可那人儿却灵活得很,长尾一甩,拍出一片水花,溅了江玄满头满脸,腰肢轻轻一扭,就从江玄手底下滑脱出去。
第165页 少年的手指虚虚从少女光.裸的嵴背上滑过,到底是没把人抓住。 江玄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眸光阴沉。 反了天了,以为下了水,他便拿她没法子了吗? 江玄把姜虞的衣物收入储物灵囊中,纵身跳入莲花池中。 少年身手矫健,双臂大开大展,身形顿时化作一道利箭,破水而去,很快就追上了姜虞。 他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姜虞的尾巴,用力一拉,直接将少女整个人拽了过来。 姜虞正在水里游得畅快,忽然被人拽住尾巴,当下恼得牙根痒痒,露出两排小银牙,回身朝那可恶之人扑了过去。 第76章 池底龙宫 西门家关外别院, 莲花池旁有一座风雪阁,地基底下暗藏一条地暖,终年燃烧不休, 便是寒冬腊月, 楼阁中依然温暖如三月阳春。 此楼阁乃是西门家家主为体弱多病的幼弟西门闻雪亲自督造,西门闻雪每年都会来此小住一段时日,疗养身体。 此刻,楼阁临水的窗子边正坐着一位孤拔清癯, 容貌俊美的男子。 已是春天了,男子身上依然穿着厚厚的冬衣, 拥着一领狐裘,怀间抱着一只银质镂空的暖炉, 好似极畏寒, 俊美的脸庞略显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西门独秀跪坐在男子对面的坐席上, 腰身挺直, 满怀忧虑地问道:「小师叔,你近来身子可还好吗?我瞧你的脸色,似是比三月之前所见, 又差了许多。」 原来这男子便是西门家家主的幼弟,西门闻雪。 西门闻雪虽将近天命之年, 容貌上却看不出半分岁月痕迹, 若不提他的辈分,在旁人眼中, 多半要将他与西门独秀当成同一辈人看待。 夜风拂过莲花池, 自窗外吹入,西门闻雪迎面受了风, 不禁抬手掖了掖狐裘的领子,低头咳嗽几声,嘆道:「我这身子骨,这多么年都熬过来了,活一年,便多一年,总归都是赚的。」 西门独秀自幼失怙,除了眉山夫人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倾心栽培之外,师父西门闻弦对他亦是如师如父,小师叔西门闻雪对他亦是疼爱有加,三者都是他打从心底尊敬爱戴的长辈。 现下听到西门闻雪言语中透露出几分萧索之意,似在暗示这一躯病体时日无多。 西门独秀不觉眼眶微湿,脱口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小师叔你不肯到神医谷玉家去求医?!夏鸣仙府不肯大费周章地为你医治,难道与西门家有姻亲之好的玉家也不肯吗?」 塞上江南世家林立,其中最出挑的三个姓氏便是:麟趾洲西门氏、神医谷玉氏、灵州江氏。 世家与世家之间,互通婚姻,关系错综复杂。 比如,现任西门家家主的第一任妻子便是出自神医谷玉氏,而后他的幼弟西门闻雪也娶了玉氏出身的女弟子,且和家主的前妻同出一族,是血缘亲近的堂姐妹。 西门闻雪闻言,面色益发苍白,捂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一会,才平缓下来,苦笑道:「风雅,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你阿秀婶婶仍是怪我。我没有脸到神医谷去见她啊。」 西门独秀听了,眸光一黯,蓦地想起当年的往事来。 虽然他那时年纪尚小,时日久远,很多记忆到如今已然模煳了,可有一点,他却记得十分清楚。 那便是小师叔与阿秀婶婶当年新婚燕尔,极是恩爱,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婚后不出多久,阿秀婶婶便有了身孕,小师叔初为人父,欢喜异常,对阿秀婶婶更是俯首帖耳,千依百顺。 有一天,阿秀婶婶忽然说想吃水蜜桃,想得日也睡不着,夜也睡不着。 可当时正是数九寒天,大雪飘飞的时节,哪里有什么水蜜桃可买呢?可小师叔心疼妻子,终是挨不过妻子请求,奔波数日,为妻子寻来了三颗鲜妍水润的水蜜桃。 阿秀婶婶高兴极了,催促婢女洗了一颗吃下,结果过了半刻,腹中开始绞痛,浑身发起红疹,喉咙水肿,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师叔吓坏了,急急请了医士过来相看,可医士到时已经晚了,阿秀婶婶裙下见了红,命虽救回来了,可那孩子却没有了。 后来听那医士诊断,才知晓阿秀婶婶原来是不能吃桃子,吃了便会发起异症。 阿秀婶婶小时候也因为吃桃子引得全身发起红疹,只是当年症状并不严重,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多年过去,竟连自己都忘却了。 二人失去了这个孩子,此后阿秀便一直都再也没有怀上。时长日久,阿秀开始怨恨丈夫,恨丈夫当年为何要为自己找寻水蜜桃,如果他不是如此煞费苦心地讨好孕中的妻子,他们也不会失去那个孩子。 一日日的怨恨折磨着阿秀的心,令她疑神疑鬼,再也无法全心爱慕自己的丈夫。 为了不被这种怨恨击垮,她最终选择离开西门家,回到神医谷隐居,只在每年几个特殊的节日里才与丈夫见上一面。 一对恩爱的少年夫妻,谁能想到竟会被一颗水蜜桃变成一对怨偶呢。 西门独秀颓然道:「可以阿秀婶婶待小师叔你之心,她又怎么忍心见你痼疾缠身呢?」 西门闻雪摆了摆手,苦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风雅,我乏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西门独秀只好起身,俯首朝西门闻雪一礼,退出了风雪阁。
第166页 西门闻雪放下窗子,揣着暖炉步入内室。 内室里舖着白色的羊绒地毯,中央置放一尊鎏金兽耳香炉,靠东墙的一面摆了一张嵌螺拔步床,靠西墙的一面则摆放了主人日常所用的书桌书架、书册法器。 西门闻雪走到书桌后,伸手按向墙上一面八卦镜,霎时,便见铜镜中放出金光,两只乌木书架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墙后一个可通一人通行的门洞。 西门闻雪低头走了进去,沿着深入地底的石阶不断向下,向下,忽而眼前一亮,竟到了一处镶金饰玉、红销软帐的女子闺房,满室宝气盈光。 闺房中的床乃是白色海贝所打造,铺着红色的锦被,四角珠帘垂落,每颗珍珠都有指头大小,又圆又润,说不出的奢靡华贵。 正对着床的,是一面紫金为框,琉璃为镜的落地镜,镜旁紧挨着几架多宝阁,架上摆满各种珠宝,俱是罕见之物。 西门闻香走到那面落地镜前,伸手抚过镜面,随着他手掌移动,镜中竟有波澜迭起,浪涛翻涌。 过了一会,粼粼水波散开,镜面重新回復平静,那镜中却出现一个红衣玄袍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生得极为俊美,比之西门闻雪这种清冷的俊美又有所不同,那是一种先声夺人的美,美得叫人一眼难以移开目光,却又偏偏不觉得他女气,心中忍不住为他天人般的容貌和威严的气度所慑。 西门闻雪朝那人颔首道:「沈兄,何事召我前来?」 被西门闻雪唤作「沈兄」的人,正是现任天督城城主沈危,与江玄之父、姜虞之父是八拜结交的异姓兄弟。 镜面中的人影如镜花水月,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沈危声音清朗,道:「雨山兄,不知你可听闻过『太阴鍊形,秽土重生』?」 西门闻雪霍然变色,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将情绪压了下去,不动声色道:「这是冬藏仙府符箓金册中记载的禁术?」 「我自是听过。但重生一术,何其荒诞,从古自今,有人成功过吗?」 沈危微微笑道:「前无古人,不代表后无来者。我沈某人一向只求偏安一隅,不愿参与天督城外的纠纷,可雨山兄派出去寻找秽土的人,竟然寻到我沈某人的后院中来,未免有些太过失礼了吧?」 西门闻雪脸色白得几乎和身上的狐裘一个颜色,他轻咳数声,面色不改,淡淡道:「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惹怒了沈兄,合该以死谢罪。」 沈危玩味道:「我很好奇,雨山兄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寻找这传说中的『太阴鍊形』之法和『秽土』,究竟是想復活何人呢?」 西门闻雪道:「十多年前,我有一个孩子,未足月便胎死腹中,此事成为我和妻子间一大憾事。」 沈危笑了数声,道:「哦,一个根本未曾出世的孩子,雨山兄竟相信能够用『太阴鍊形』之法復活他么?」 西门闻雪低下头去,满脸萧索,嘆道:「不过是一点痴念罢了。」 沈危盯着西门闻雪看了片刻,眸光闪烁不定,忽而收了笑色,身影如同水中晕染开的淡墨,渐渐消散无踪。 等沈危离去,西门闻雪才重新抬起头来,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天督城城主沈危是和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世家弟子全然不同的存在。 他一出生就被父母丢弃在天督城中,被付家收养,长大后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付家的家僕。 他原是前任城主之女的奴僕,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迷了那位付家大小姐的心窍,引得那位千娇万宠长大的付家大小姐哭求父亲,将自己下嫁给他。 谁知此人成为付家的乘龙快婿之后,有朝一日竟揭竿而起,带领天督城诸人反了自己的老丈人,屠了付家嫡族满门,只留下他的妻子——那位付家大小姐。 付家大小姐承受不住这个的事实,趁沈危没看住自尽了。 外界纷纷传扬,说这位大小姐必死无疑,可是几年以后,又有人在某处秘境中见到了避世隐居的付家大小姐。 有人传言,说是那位付家大小姐当年并未死成,只是被沈危软禁了。又有人说,付家大小姐是被沈危用什么邪法復活了。 总之传言真真假假,没有人敢肯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相。 西门闻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像沈危这样从底层一路爬到高位的人,绝不可能是善与之辈。 他派人暗中窥探之事被沈危瞧破,沈危却没有当众与他翻脸,无非是对西门家还有几分忌惮,又或者是卖他一个人情,日后要找他讨要。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叫西门闻雪心头极为不悦。 西门闻雪拿着鸡毛掸子,将闺房扫过一遍灰,又悄悄沿着原路退了出去。 莲花池中。 姜虞回身扑向江玄,长长的尾巴缠卷,裹住少年腰身,她张开双臂勾住少年颈项,埋首于他胸口,隔着衣服狠狠咬了一口,缠着少年朝水底沉去,沉去。 二人在水底挣扎,纠缠,忽然眼前一亮,姜虞只觉冥冥中像是有什么声音在召唤自己,不由松开缠住江玄的长尾,朝那光亮处游了过去。 江玄跟在她身后,游到那盈盈生光的事物前,才发现竟是一道断碑,碑上只剩下三个字隐约可辨。 姜虞趴到石碑上看了看,认出那三个字乃是:小龙宫。
第167页 龙宫? 姜虞混沌的脑子里忽然清醒了些,勾着脖子朝碑后的水草丛望去,果然发现一个隐蔽的入口。 那入口深处似有一股冥冥的力量吸引着她,姜虞不顾江玄阻拦,长尾一甩,游了进去。 姜虞化出半龙真身后,力大无比,灵力充沛,江玄一时竟未能拦住她,只能跟在她身后游了进去。 二人游过阴暗狭长的甬道,忽然「哗啦」一声,从水里冒出头来。 久违的空气涌入鼻腔,姜虞浮在水面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才发现眼前竟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壁上嵌着夜明珠,照得整个大殿宝光莹然。 而她和江玄二人,正处在大殿中央一口碧水池中。 江玄从池中飞起,落到地面上,双眉微蹙,环顾四周,心下讶然,西门家的水道底下,怎么会有一个龙宫? 看这珠光宝气的建造风格,当是出自龙族之手无疑。 姜虞看江玄只顾观察环境,半天都不理会自己,心里不禁生起闷气来,便用尾巴拍击水面,扬起一泼水朝江玄泼了过去。 那水飞到一半,忽然迎面遇上一条火龙,当下便化为裊裊蒸汽。 江玄收回手掌,回首望向姜虞,似笑非笑道:「还玩这一手?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吗?」 姜虞游到池边,双臂枕在池边的白玉石栏上,闷闷不乐道:「哼。」 江玄蹲下来,和她面对面,伸指在她鼻尖上颳了一下。 「你哼什么?」 姜虞撇过头:「哼。」 江玄又掐了掐她的脸,仍是那句话:「你哼什么?」 姜虞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实在憋不住了,才小声说道:「我……我刚刚又变回去了。」 江玄微微挑眉:「所以?」 姜虞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脸红红道:「我、我刚刚变出尾巴的时候……又把亵裤撕裂了。」 第77章 我心悦你 江玄听姜虞说她的亵裤又被撕破了, 一时还没琢磨过味来,微微怔愣片刻,忽然坐到地上, 两腿跨开, 双手枕于膝头,头低下去,闷闷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姜虞:艹,被无情嘲笑了。 她怒喝一声:「喂!」 江玄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 姜虞气得用手掌舀起几捧水朝江玄泼了过去, 谁知那水飞至江玄身前,竟似撞上一层无形的屏障一般, 「啪啦」一声,飞珠乱玉似地四溅开来。 姜虞又气又怒又羞, 眼眶里憋着眼泪儿, 语含鼻音,委屈巴巴地问道:「别笑了, 你到底帮不帮我嘛。」 江玄慢慢收住笑声, 抬起头来,朝姜虞挑了挑眉,坚定而清晰地回復道:「不帮。」 他说着, 眸光从少女袒.露了大半肌肤的胸前滑过,那一件茜红色的小衣松松地挂在她身上, 几乎遮掩不住什么。 姜虞这才觉察到不对, 身子一缩,整个人往下一沉, 双手扒着石栏, 警惕地问道:「你看什么?!」 江玄风轻云淡地收回目光,说出口的话却叫姜虞恨不得打爆他的狗头。 「早晚都是我的, 我不过是提前看了两眼,有什么要紧。」 姜虞怒道:「你不要脸!」 江玄乜了她一眼,眼波流转,笑道:「你今日才知晓么?」 姜虞恼得拍了一下水面,恨恨道:「你到底帮不帮?!」 江玄起身,身上滚滚腾起白色烟气,不一会,湿透的衣物又重新变得干净清爽。 江玄掸了掸衣袖,居高临下地望着姜虞:「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江玄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姜虞一下就领悟了他的意思,心里大骂小变态臭流氓,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最后依然只能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 江玄从储物灵囊中取出方才姜虞丢在岸上的衣物,轻轻放到白玉石栏外围,退到四.五步外,转过身去,背对着姜虞。 姜虞慢慢从水里爬上来,带起「哗啦啦」的水声,整个过程中,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江玄身上,丝毫不敢移开半分,就怕江玄突然回头。 但好在江玄在这件事上还算君子,直到姜虞穿好衣服,说了声「好了」,他才转过身,示意姜虞走过去,手指轻点唇瓣。 姜虞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踮起脚,轻轻在他唇瓣上碰了一下。 「行了吧。」 江玄负手身后,微微躬身,朝姜虞道:「不行。」 「你!」 「你是要我教你一遍,还是你自己来。」 姜虞对他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可是深有领教,嘆了口气,双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襟,踮起脚,仰着头,送上双唇。 这时江玄忽然出声道:「要用舌头。」 姜虞整个人僵住,一张瓷白秀面倏地涨得通红。她内心犹如天人交战,正犹豫着要不要照江玄所说的去做,眼前忽然投下一片暗影,少年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津液交换,唇舌相交,两人的唿吸声都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 姜虞感觉到江玄垂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游离,顺着宽大的袖子慢慢往里头摸了进去,从手腕游移到臂弯,再到肩头,再到…… 姜虞只觉浑身战慄,全身毛孔像过了电般,从身体里生出一种又麻又刺的痒意。
第168页 不行,那里不行! 姜虞心中疾唿,忽然抬起手,隔着轻薄的春衫按住衣衫底下那只得寸进尺的手。 江玄轻轻含住她的唇咬了一下,结束了这一吻,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嗓音沙哑:「怎么了?」 姜虞羞得没脸见人,小声道:「快把……手拿出来。」 少年的手裹住她的肩头,手指落在胸前肌肤上,几乎只差一点点就能挑开她的小衣滑进去。 江玄的手按在她手臂上,徐徐上下滑动,喉间发出一声慵懒的「嗯」,终于慢慢把手从她宽大的衣袖底下拿了出去。 他一放开姜虞,姜虞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似的弹开几步远。 江玄哪里会把她的躲避看在眼里,长臂一伸,又把人捞了回去,左手紧紧扣住她的右手,替她掖了掖湿乱的头髮。 「你快点筑基吧。」 姜虞低着头,不敢看他,闻言只是闷声问道:「为什么?」 江玄轻笑道:「你们冬藏仙府的规矩,女弟子至少得筑基以后才能嫁人。」 姜虞小声道:「谁要嫁人,我才不嫁。」 「哦,这么说你是想出家了?」 姜虞想起他方才的轻薄,心里有气,便故意气他道:「谁说女子一定得嫁人。反正我是冬藏仙府的二小姐,又不是养不起面首。」 江玄张开五指,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仰着脖子抬起头来,两根手指用力一按,那殷红饱满的唇瓣便微微嘟起来,弄得姜虞像一只在水里嘟着嘴吐泡泡的锦鲤。 江玄眸光阴沉,寒声嗤道:「养面首?」 姜虞含煳不清地说道:「对啊,就允许你们男子三妻四妾,不允许我养面首吗?」 江玄皱了皱眉:「三妻四妾?这浑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们江家的男子,一生只结一个道侣。要说三妻四妾,西门家才是。」 「把养面首那句话吞回去!」 姜虞眨了眨眼睛,满脑门子问号:您有病吗?说出口的话还怎么吞回去? 「吞回去!」 少年手上发力,捏得姜虞有点痛了。姜虞听出他语气生冷,瞧着竟是真地生气了,便也不敢再撩老虎屁股,于是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表示刚刚那句话她吞回去了,快松手。 江玄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二人手牵着手,开始绕着大殿四周查探起来。江玄时不时抬手敲击墙壁,寻找暗门。 姜虞低声嘟囔道:「你以后不许乱摸!」 江玄没答应她,用行动生动形象地演示了何为「装聋作哑」。 姜虞晃了晃他的手:「听到没有?」 「没有。」 姜虞气道:「我生气了。」 江玄终于侧过脸瞥了她一眼,忍笑道:「我也是。」 姜虞:…… 啊!好气哦! 江玄逗她道:「有什么可气的,大不了我让你摸回来不就好了。」 「谁要摸你了!」 姜虞越想越气,在她的观念里,这些亲密的举动都该是和心爱之人才能做的,可这厮不过借着一个有名无实的未婚夫的名义,就处处占她便宜。他说过一句喜欢她了吗? 姜虞越是深想,越觉委屈,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积蓄,模煳了她的视线。她没忍住眨了眨眼,一滴泪就顺着眼角滑落。 江玄万万没想到竟会把人逗哭,不禁有些手忙脚乱,笨拙地为姜虞拭去泪水,柔声问她:「你哭什么,我又没有真把你怎么了。」 他越是安抚,姜虞眼泪便流得越是厉害,到最后竟然哽声抽噎起来。 江玄这才彻底慌了手脚,拉着姜虞走到大殿上方的宝座上坐下,让姜虞坐在他腿上,抱着少女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手足无措地哄她:「你别哭了,你别哭了啊。」 姜虞哭得直打嗝,回头啐他一脸:「要你管!」 「好好好,我不管你,行了吧?」 姜虞哭得更大声了:「……你混蛋,嗝,你居然不管我……」 江玄被她哭得心肝直颤,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段时日是二人长成后相处得最久的一段时日。虽然他往常每每从梵天净土回来,都会顺道绕去冬藏仙府,偷偷潜入府中看她,但那也只是默默躲在一旁偷瞧罢了,连话也不曾说上半句。 除了小时候,他还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哭得鼻尖都红了,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江玄疑心是自己之前欺负她欺负得太厉害,她这会「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才哭得这般惨兮兮的。 他心里有愧,语气不觉变得低声下气起来:「好了,都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我怎样赔罪都可以,别哭了,好吗?」 「再哭下去,明天眼睛肿了,还怎么见人?」 姜虞抬手捶了他一拳,赌气道:「我不要见人了!」 「行行行,可以。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见人就不见人吧。」 「你算我的谁?你凭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说凭什么要我不见人?」 江玄:…… 江玄觉得他头好痛。 他发现了,这大尾巴兔子这会子是要跟他胡搅蛮缠了。 他原以为她小时候已经够娇横刁钻了,没想到年纪越大,刁钻的功力反而有增无减。 姜虞半天没听到江玄说话,不由吸了吸鼻子,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第169页 江玄看她一副泪眼朦胧,心里越发纳罕,分明挨骂的是他,挨打的也是他,为何她竟还能如此地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委屈得紧呢。 江玄思索着,到底该说什么才不会被她怼回来。 想了半天,没想出答案,不禁长嘆一声,抬手摸了摸姜虞的脸,道:「不哭了好不好,你哭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虞问他:「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坑害我了吗?」 嗯,这话确实是他说的,这会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江玄道:「可我不喜欢你哭。」 姜虞嘲弄地回道:「哦,江少主好大派头,我的哭笑你也要管是吗?」 江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性子,被她伶牙俐齿,胡搅蛮缠地怼了半天,心里也存了点气,更重要的是,他真地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成这副模样,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心烦无比。 他双手收紧,用力箍紧姜虞的腰,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虞睨着他,杏眸含怒,牙尖嘴利:「我才想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凭什么亲我,摸我,抱我?」 江玄道:「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不可以,难道那个叶应许就可以了吗?! 姜虞手指头戳着他的心窝子,一字一句道:「你就是不可以!只有我心悦的,也心悦我的人才可以。」 你不可以,只有我心悦的,也心悦我的人才可以。 这一句话宛如一柄利剑,血淋淋地刺入少年心口,刺刺的疼。 他咬了咬牙根,终于忍不住道:「若是我心悦你,难道你就能心悦我了吗?」 姜虞被他吼得一愣,目露迷茫之色:「你说……什么?」 第78章 互通心意 少年指尖灼热, 探入她的脖颈,轻轻一勾,把那条龙鳞婚契挑出来, 攥在手心里, 恨声道:「你以为我很想要这样一个婚契么?!」 「反正这些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 姜虞被他这副发狠的模样吓到了,不由低头去看他的脸。 少年咬着牙根,脸颊两旁咬肌绷紧,眼眶微微泛红, 瞪视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似有火焰簇动燃烧。 姜虞张了张口, 过了会才道:「既然你也不想要这婚契,不如就此退婚罢了。」 少年长长的睫羽微微一动, 垂眸盯着掌心里那枚莹白的龙鳞, 喉结上下滑动,须臾, 才用一种带着淡淡酸涩的语气自嘲道:「我不想要这龙鳞婚契, 可我,想要你。」 我不想要这龙鳞婚契。 可我,想要你。 姜虞心头震动, 忍不住低声问他:「你此言……何意?」 江玄掀起眼帘,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 缓声重复道:「若是我心悦你, 难道你就能心悦我了吗?」 「我……」 姜虞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竟忘了自己方才为何哭得那般伤心。许是真觉得委屈, 或许只是单纯想发泄情绪。 「说啊。」江玄逼问她。 姜虞看着江玄的眼睛, 清楚地在他瞳眸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你做好准备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了吗? 这小变态可不是什么好人,杀人不眨眼, 吃人不放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心棉。 难道她也是那种三观跟着五官走的人吗? 姜虞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各种杂念都了冒出来,她踌躇不定,既不忍心断然否决,又没有足够的勇气表达肯定。 她心里着实有些鄙夷这样的自己。 江玄依旧不依不饶地追讨结果:「给我一个答案。」 姜虞逃避道:「你说的不过是种假设罢了,凭什么要我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江玄放下龙鳞婚契,五指插.入她的右手,紧紧扣住,拉着她的手掌贴到心口上。 姜虞感受到胸腔下那富有节奏的、有力的跳动正一点一点变得快了起来。 少年用力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心悦你。」 「你呢?」 姜虞眸光四扫,不敢与他直视,挣扎着想要从少年腿上下来,可少年却强势地箍着她的腰肢,大有一副不给答覆就不让她离开的架势。 「看着我,回答我。」 姜虞只好收回游离的目光,重新看向江玄,这一看,心跳不禁漏跳了一拍,身不由己地陷入少年炽烈的眸光中,脱口道:「我也……应该可以试一试。」 江玄浑身肌肉紧绷,一颗心一直悬着,直到这一刻听到少女的答案,忽然松弛下来。 可以试一试么? 这样也好,只要不是断然拒绝,他总归是有机会的。 江玄低头亲了亲姜虞的手,低声道:「好,那就试一试。」 姜虞觉得他的唇印在手背上,灼得她好似被烫着一般,忍不住将手一缩,藏到身后,娇嗔道:「你若真心喜欢我,便须尊重我。」 江玄刚得了心上人的首肯,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候,自然无有不应:「嗯,大婚前我不会真对你如何。」 姜虞被他说得脸上烧红,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你以后不许随便亲我,摸我,抱我。」 江玄皱了皱眉,虽然心中不是很愿意,但又怕像刚刚那样又引得她哭鼻子,只好道:「那我不随便来总可以了吧。」 姜虞道:「这样也不行。」
第170页 江玄疑心她还是放不下叶应许,所以才不喜欢他亲近,心中不免觉得有些酸涩和委屈,语气也不觉强硬起来:「我是喜欢你,但也并非事事都会顺从你。」 姜虞被他说得气焰一消,弱弱地说道:「我又没有说完全不可以,得……得我愿意了才行。」 江玄反问道:「那你要是一直不愿意呢?」 姜虞小小声道:「不……不会的。」 话说完,细白的耳垂连带着耳根也一起羞红了。 江玄脸上露出一点笑,像是讨要饴糖的小孩子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糖,垂首捏了捏姜虞的手,哑声问道:「那我现在想再亲亲你,你愿不愿意?」 姜虞轻轻点了点头:「嗯。」 江玄只觉欢喜无限,又怜爱万分,勾着她的脖颈,先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的唇,然后才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这一吻格外绵长,初时如同狂风骤雨,到得最后,又变成细雨绵绵。 姜虞被少年吻得软作一团,整个人依偎在少年怀里,许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少年高挺的鼻尖贴在她脸侧,气息粗重。 姜虞靠坐在少年怀里,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十二幅破裙,并没有穿裤子,自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的身体变化。 她的身体立刻僵硬了,不觉微微挺直腰身,想要离少年的怀抱远一些。 江玄一直留心观察姜虞的反应,自然立刻觉察到这细微的姿态变化。他抬手摸了摸姜虞的头髮,隐忍地说道:「别怕,别怕,我说过,成亲前不会动你的。」 姜虞用手指戳了戳环在腰间的手臂:「放我下去。」 江玄慢慢松开手,姜虞赶紧从他腿上跳下去,躲到一边,心口疾跳,暗道:要命,要命。 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爱也浓烈,欲也浓烈,要他忍一次可以,十次,百次呢? 姜虞略是想想,都觉得便是对方能忍住,自己也未必能忍得住,以后还是少进行这种「危险」活动来得好。 江玄坐在宝座上,闭上双眼,默默诵念了几遍心经才将心火压了下去。 姜虞半点都不敢打扰他,等他起身走过来,朝自己伸出手,才红着脸牵住对方的手。 二人走到东边的墙下敲敲打打,过得片刻,江玄忽然「咦」了一声。 「这墙后原来应该是空的。」 江玄放开姜虞的手,从储物灵囊中搬出天机匮,拿出一柄锥子模样的事物,在墙面上划出一块区域。 然后,他将锥子刺入墙面,低喝道:「破!」 坚实的墙壁陡然粉碎,轰然一声,暴露出墙后的通道来。 江玄抬步迈入,回头忽然发现姜虞脚上未着鞋袜,又从储物灵囊中拿出她的鞋子放到她的脚边,捧起她的脚为她穿上。 姜虞低头看江玄为她穿鞋。 她看不到江玄的脸,只能看到他垂在背后的头髮和发冠两边垂落的金色髮带。那一头头发生得极好,乌黑髮亮,姜虞忍不住弯腰摸了一把,手感顺滑,和绸缎一般。 江玄霍然抬头,皱眉道:「别摸头。」 姜虞嘴角含笑:「我摸的是你的头髮。」 江玄替她穿好了鞋子,站起身,严肃地说道:「总之,不许摸我的头。」 姜虞跟在他身侧,慢慢往通道里走。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 「那……」少女瞳眸微转,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要是摸一下头,可以换一次亲亲呢?」 江玄脚步一顿,侧首看她,眸光深沉,像狩猎中蓄势待发的野兽,不知何时就会毫不掩饰地探出獠牙。 片刻之后,少年道:「一次亲亲不够。」 姜虞还就和他槓上了。他越不喜欢让人摸头,她就越想摸一摸,于是比出两根手指:「两次?」 江玄俯身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想摸那里。」 姜虞双手环胸,断然拒绝:「那不行!」 江玄老神在在地站直了身子,笑道:「那你也不许再摸我的头。」 姜虞哼了一声,没接茬,心道:太天真了,醒着不让摸,她还不会等他睡着再摸吗。 通道两壁无灯,内中黑魆魆一片,姜虞和江玄走了许久,才看见前方有亮光。 二人走近了,发现那亮光竟是一面珠帘。串成珠帘的珍珠颗颗硕大如拇指,珍珠上不知涂了什么特异的涂料,在暗夜中发出莹莹幽光。 「进去看看?」姜虞提议道。 江玄点头,小心地将她护在身后,拨开珠帘走了进去,穿过两道红珊瑚结成的垂花门,二人眼前骤然一亮,竟来到一处镶金饰玉、红销软帐的女子闺房。 姜虞好奇地打量着屋中摆设:「看样子,这龙宫的主人应当是个女子?」 江玄走到多宝阁旁,手指从格架上轻轻拂过,翻过手来,指尖上尘埃未染,干净得令人讶异。 「这龙宫的年头看着比西门家关外别院的建成的年头还要长,这证明龙宫应当是在别院建成前便存于此处的了。」 姜虞道:「一般人家修建宅院,总会到实地勘探地形,按常理说,西门家应该能发现水道底下有一座龙宫才对。」 江玄解下背上的天机匮,从匮中取出一张黄符和一支硃砂符笔,笔走游龙地书画起来。
第171页 姜虞走到他身边看,发现他画的竟是一张简略的地形图,瞧着竟是将他们一路从大殿走到此处的地形全都画了下来。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水下的地形与地面上的建筑一一对应了起来。 姜虞越看越是惊异,忍不住道:「这别院中的地形你竟全都记得?」 江玄满不在意地说道:「这种东西,看一眼不就记得了。」 姜虞:…… 她想起自己去江家祖宅就迷了两迴路,忽然觉得好像有点丢人。 最后一笔落下,江玄收了符笔,提起符纸端详片刻,嗤笑道:「有意思。」 姜虞问道:「怎么有意思?」 江玄带姜虞走到多宝阁旁,手指重新在格架上一揩,示意姜虞来看:「是不是很干净?」 姜虞咂舌道:「连一点灰尘也没有,这也太干净了吧。」 江玄道:「这代表此间必定常常有人打扫。」 「是龙宫的主人?」 姜虞才说完,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西门家祖上是屠龙起家的,怎么可能容许自家宅院底下窝藏着龙族呢?」 江玄将那张地形图递给姜虞。 「你猜猜看,这闺房上头是哪里。」 「哪里?」 「风雪阁」,少年薄唇微掀,冷冷道,「西门闻雪养病的地方。」 第79章 恶人相杀 姜虞惊道:「啊?」 江玄朝闺房深处走出, 走到一面墙壁前,摸索半晌,扣住一扇暗门缓缓打开。 一道火符从他手上飞出, 宛如一只火蝶, 照亮了长长的地道。可惜火符的光亮没有维持多久,就化为飞灰寂然坠落。 姜虞扒在暗门边上,望着这条长不见底的地道,问江玄:「这地道是通往风雪阁的?」 「按别院地形来算, 应当是。」 江玄说着又走回闺房中,将海贝床边的几只箱笼都打开, 姜虞也跟过去查看,随着一只只箱笼被打开, 箱中的事物也逐一暴露在众人眼底下。 忽地, 姜虞瞳眸微缩,箱笼中的花冠落入姜虞眼中, 那是…… 十多年前龙女相思最后一次主持龙王祭时所戴的花冠! 珊瑚为冠, 珠玉为饰。 江玄看见那顶花冠的一瞬,脸色不觉扭曲了一下,眸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姜虞牵起他的手, 用力地握了握。 江玄勉强朝她笑了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忽而柔声道:「待入剑门关取了你爹的无锋剑, 就叫九叔公的人送你回畲山书院眉山夫人那里,你现在这副模样, 还是暂时别回冬藏仙府了。」 姜虞看他越是平静, 心中便越是担心。 「那你呢?」 江玄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垂下眼, 望着那顶花冠,沉声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 「你怀疑西门闻雪是当年授意屠杀游仙村的人?」 江玄道:「我不知道,所以要接着查。」 「若他果真是兇手呢?又或者他果真与此事有关呢?你待如何?」 「那他就该偿命。」 姜虞不知道该怎样劝说江玄,若他忘却游仙村上百条人命的血债,他最后是不是就不会走向原着那样的结局? 他完全可以好好地当他的江家少主,富贵逍遥一生,但姜虞知道这已是不可能了。 他原是暗夜中踽踽独行的復仇者,而选择站在他这一边的自己,势不可免地一定会被捲入腥风血雨中。 她有这般喜欢他吗? 喜欢到愿意陪他去冒生死大险? 姜虞低眉沉思,细细思索良久,仍是没有答案。 眼前忽有一样事物一闪,一枚针尖泛蓝的银针落入她的手掌中。 只听江玄道:「这催.情毒针是从诸葛绮红身上搜来的,今夜你……那诸葛绮红暗中尾随,企图以此针设计于你,被我阻拦了。」 姜虞收起那枚毒针,银牙暗咬,心道这诸葛绮红是不是与她八字不合,竟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坑害她。 早知道在游仙村中就不该救她,这简直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那大表姐确实有异,你须留心防备她。」 姜虞越是听他交代,心越是往下沉。 西门闻雪是西门家主一母同胞的弟弟,若他真地为人所杀,西门家主必然会追查到底。 而江玄在江家地位并不稳固,若再招来外敌,江家那些觊觎他这个少主之位的人必定会顺水推舟,将他推出去偿命。 姜虞思量半晌,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劝说江玄放弃血仇,只好同他细细分析道:「据闻西门家主西门闻弦自幼便是剑道奇才,成为少主亦是众望所归。前任家主渡劫失败,英年而逝,西门闻弦不仅以弱冠之龄挑起家族重任,更是承担起了亡父的责任,对体弱多病的幼弟照料有加。」 「而西门闻雪生来带有心疾,又受兄长器重,他这样的身份,完全没有理由纡尊降贵地跑到太阴宫去当细作,或许这花冠只是……」 江玄抬手捂住她的双唇,不叫她再说话,有些疲倦地说道:「真相如何,我自会去查,你回畲山书院等我。」 姜虞还想再劝他一句,要他行事莫要冲动,江玄却似早就猜到她想说什么,先一步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杀人……」 姜虞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我要那罪魁身败名裂,千刀万剐。」
第172页 姜虞:…… 好了,她这下彻底别想放心了。 江玄将闺房中的摆设摆回原位,带着姜虞原路返回,从莲花池底的龙宫出来,将姜虞送回房中。 次日清晨,江玄又过来接她,二人一起前往风雪阁中拜见西门闻雪。 姜虞一踏入风雪阁中,便见姜玉正在与西门闻雪对弈,而叶应许、西门独秀等人正坐在旁边观战。 西门闻雪望见二人进来,便撤了棋局,下令叫僕从摆上早膳,邀众晚辈共进早膳。 饭桌之上,江玄与西门闻雪言笑如常,一点都看不出他昨夜才在西门闻雪的住处底下发现了龙女相思的花冠。 席间,江玄道:「久闻西门家剑阁崔嵬,今日过关,思余有一不情之请,不知世叔可愿应承?」 西门闻雪拥着狐裘,和声笑道:「思余有何请求,直言无妨。」 江玄回头看了姜虞一眼,似是忽然有些羞涩,脸微微一红,道:「姜二小姐听闻当年其父曾途经剑门关,留下一柄无锋剑。她思念亡父,想入关取出剑来,作为念想。」 西门闻雪道:「这怎算是什么不情之请。」 他说着,朝姜虞望过来,露出长辈式的慈爱笑容,说道:「姜二小姐思念亡父,情有可原。你这次又救了我家风雅,我还未答谢你,这次入剑阁取剑,便权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姜虞赶紧行礼道谢:「多谢前辈。」 姜虞一直暗中观察西门闻雪的神态,看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模样不似作伪,心中犯疑:像西门闻雪这样的人,当真有可能下令屠村吗?这太毁人三观了吧。 用完早膳,诸人便出了风雪阁,各回各院,收拾行囊准备上路。 姜虞才走出风雪阁的大门,就被姜玉拦住,拖到一旁。 姜玉仍是装出一副慈爱的长姐模样,用一种担忧的语气责备她道:「表妹,你要来剑门关取舅舅的剑,我自是不会阻拦你的。你怎能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就自己跑来了?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姜虞昨夜便已从江玄那里听说了她故意在诸葛绮红面前提起她的发.情期,似乎有意唆使诸葛绮红陷害自己的猜测。 再加上她本来就知道眼前之人并非本尊,而是和她一样的穿书人士,更是打从心眼里不信姜玉的说辞。 但好在姜玉应该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姜虞面对手握系统的女主,也不是全无底牌。 姜虞低眸垂眼,手指缠绕着衣上的丝带,故作娇蛮地说道:「表姐一向不喜我和叶师兄走得太近,若叫你知晓我求叶师兄陪我走这一遭,回头你又要生气,你一生气,便又要对我说教了。」 姜玉扶额道:「……我何时不喜你与叶师兄来往了?」 姜虞道:「上次在江家驿站,我去找叶师兄讨教剑法,你瞧见了,便气得大叫我的名字,吓得我的手都被剑割伤了。」 姜玉:…… 姜玉那次失声大叫,主要是担心姜虞窥破紫霄剑中的秘密,不想却被对方「误会」成她在阻挠二人往来。 姜玉眼底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女配就是女配,恋爱脑没眼色,难怪最后会被自己的未婚夫所杀。 姜玉特地把姜虞叫到一边,主要是为了解释自己此番追来麟趾洲的行为,免得惹人怀疑。 她见姜虞似乎有些服软了,便借坡下驴道:「表妹,我是一心为你的安危着想,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姜虞装出一副郁闷的模样:「哦,那我回去收拾行囊了。」 姜玉道:「此番取了无锋剑,就随我回冬藏仙府。」 姜虞道:「我不回去,我要去畲山书院同眉山夫人学炼器。」 姜玉没料到竟会被断然拒绝,又有些疑心是不是被姜虞看出了什么。她不敢逼得太紧,怕激起姜虞的逆反心来,便随口哄道:「好好好,先取剑,此事容后再议。」 姜虞喜笑颜开,说了声「还是表姐疼我」,强忍着噁心走了。 再和姜玉逢场作戏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暴粗口。 这个姜玉,分明带着鄙夷看她,却还要装出一副二十四孝好姐姐的模样,当真令人心里不痛快。 姜虞离开后,姜玉忽然回头望向廊外一丛海棠花树,沉声喝道:「出来!」 诸葛绮红从海棠花树后走出来,紧咬下唇,面带踌躇之色。 姜玉发现是诸葛绮红后,神情陡然一松,和声道:「原来是绮红师妹,我还道是何人,光天化日鬼鬼祟祟。怎么样,刚刚没吓着你吧?」 诸葛绮红望着姜玉清秀的面庞,耳边不断迴响起昨夜江玄的威胁。 那位江少主表面上是位谦谦君子,实际上手段狠辣,他说给自己下了西府海棠这样的奇毒,便一定不是说谎。 西府海棠之毒源自十八水府,原是种妖毒,得用西府海棠花妖的精血才能解毒。 但七日之内,她既寻不到解药,又不赶不回夏鸣仙府求府主赐药;更重要的是,那位江少主此刻必然潜于暗中,在一旁窥视她的表现,他怎可能放纵自己向外人求救呢? 况且诸葛绮红昨夜处理脸上的巴掌印时,翻来覆去地想了彻夜,越想越觉得自己会去撩老虎屁股,全是受了这位姜大小姐的蛊惑! 若不是她老在自己面前提起龙族的发.情期,她又怎会生出那样的歪心思来?!
第173页 没错,就是姜玉善害的她,她没有错,她只是鬼迷心窍了! 诸葛绮红想到这里,咬了咬牙,面露兇狠之色,豁了出去,按照昨夜江玄授意的那般,说道:「我已在姜虞身上下了催.情毒针,剩下的该如何行事,全看你了。」 姜玉凝眉道:「绮红师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诸葛绮红冷笑道:「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吗?与我联手,我便不揭破你的身份,否则……」 姜玉语声微寒:「否则你要如何?」 诸葛绮红硬着头皮道:「否则,我便将你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公之于众!」 第80章 剑阁崔嵬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一行人或骑骏马,或乘马车, 浩浩荡荡地朝剑门关进发。马车的鎏金宝顶上插着西门家的麒麟旗帜, 迎风猎猎招展。 姜虞和姜玉、诸葛绮红共乘一车,各据一座,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马车中气氛凝滞诡异。 姜虞暗中观察二人神情, 心底有些纳闷。 奇了怪了,这诸葛绮红不是一直想当姜玉的狗腿子吗, 怎么这会子看起来两人竟似闹僵了? 姜虞想起昨夜江玄说他动手收拾了诸葛绮红,虽然他没说到底是怎样收拾的, 但想来二女之间的关系转变, 应该是他在其中推波助澜了。 姜虞向来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秉持人以善待我, 我以善待人;人以恶欺我, 我以恶欺人。 她本不想主动去招惹姜玉,可这位「女主」却偏偏要来和她过不去,这就不能怪她奋起反击了。 怎么着, 谁还不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了? 姜虞看出二女之间波涛暗涌,心中大感痛快, 手指在十三郎脖颈间挠了挠, 心下寻思,她得想个法子分化二人, 届时她们狗咬狗一嘴毛, 她就可以坐等看好戏了。 分化之法,讲究的是拉一个, 打一个。 她与诸葛绮红向来不和,要论「打一个」,自然只能「打」诸葛绮红。 姜虞想到这里,故意摆出一副刁钻刻薄的小模样来,睨着诸葛绮红,冷哼一声。 诸葛绮红掀睫看了姜虞一眼,没敢吱声——昨晚被江玄收拾得有点惨,她这会子还心有余悸,不敢再多作妖。 姜虞厌烦地说道:「诸葛绮红,怎么哪哪都有你,我走到哪,你跟到哪,你是故意噁心我吗?」 诸葛绮红朝姜玉挤眉弄眼,要姜玉帮她说话,可姜玉全当没看见一般,闭口不言,袖手旁观。 诸葛绮红只好弱弱地解释道:「我是陪着玉善师姐一起来的……」 「哦。」 姜虞面无表情地说道:「表姐追来,是为了保护我,你追来,也是为了保护我?」 「我当然……」 诸葛绮红想说「我当然是了」,但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实在太扯,别说姜虞不信,她自己都不信。 姜虞咄咄逼人道:「你当然什么?你还嫌在游仙村里害我害得不够,还要追着来害我是吧?」 诸葛绮红委屈道:「虞师妹,都是同门,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 姜虞嗤笑道:「你还委屈上了?想要我说话好听?行啊,那你得先向我赔罪,只要你认错态度良好,我不是不可以宽怀大度,既往不咎。」 「虞师妹想要我怎样赔罪?」 姜虞抬起手中的团扇轻轻扇了扇,道:「和你同坐一车,我真是觉得憋闷得慌,绮红师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诸葛绮红的脸涨得通红,露出屈辱的神色,转头看到姜玉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明白,姜玉这是打定主意不会帮自己了。 人生在世,能屈能伸才能成事,这个道理,诸葛绮红从小寄人篱下时便明白了。 有时候她也在想,自己之所以如此眼红姜虞,是不是因为自己其实偷偷艷羡着她——同样父母双亡,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是府主的外甥女,可两人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 她从来都不受府主重视,可姜虞却处处被府主娇宠着,不管是捧杀也好,真心疼爱也罢,总归是过得比她风光多了。 可姜虞是怎样一个出身吶? 姜虞的母亲是魔道太阴宫的妖女,父亲为了母亲叛出师门;最后她的母亲还害死了冬藏仙府数百精锐弟子! 可她自己呢? 她的父亲是为了帮府主採药,死于黑水城二城主火麒麟爪底,她母亲忧伤过度,随后也撒手人寰。可她父母两条性命,却换不来府主一点点垂怜和偏爱! 相似的出身,为何命运竟如此不同?! 诸葛绮红眸中噙着眼泪,哽声道:「既然我碍着了虞师妹的眼,我下车便是。」 姜虞抬起团扇朝她挥了挥:「慢走不送啊。」 诸葛绮红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带刺的话语,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诸葛绮红下车后,姜玉才妆模作样地责备道:「表妹,即便诸葛绮红确实对你不起,念在同门之谊的份上,你也不该这般羞辱她。」 姜虞娇蛮地说道:「我哪里有羞辱她,分明是她非要凑上来自取其辱!」 姜玉嘆了口气,作出一副「妹妹长大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是管不动了」的无奈模样。 马车外传来叶应许的声音:「绮红师妹,你怎么下来了?」 诸葛绮红星眸含泪,自伤自怜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和虞师妹拌了两句口角,女儿家的事情,叶师兄你不好插手的。」
第174页 叶应许斟酌片刻,郑重地点头道:「嗯,你说的有道理。」 一勒马肚,马儿撒开四蹄奔向前方,只留下滚滚尘烟。 诸葛绮红:??? 她被扬起的黄尘呛得灰头土脸:「咳咳咳。」 诸葛绮红心中充满了愤怒和疑惑:这位叶师兄还是男人吗?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正常的男人,这时候不该英雄救美,帮忙说和吗? 姜虞坐在马车里,竖着耳朵留神外头的动静,听到这里,差点笑弯了腰。 哈哈哈哈。 这诸葛绮红对叶师兄的直男还没有深刻的领悟,竟然希望他会怜香惜玉? 又过了会,叶应许打马回来,丢个诸葛绮红两个绑在腿上锻鍊腿力的沙包,用一种过来人语气道:「你下车走走也好,把这两个沙包绑上,正好锻鍊腿力了。」 诸葛绮红捧着两个沙包,欲哭无泪,目瞪口呆。 过了会,才回过神,委屈巴巴地说道:「叶师兄……」 叶应许摆了摆手,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修行之道,在乎于己,你不必谢我。」 说完,马鞭催马,驾马而去,又留下一串滚滚扬尘。 诸葛绮红望着叶应许渐行渐远的背影,银牙咬碎,用力揉捏两个沙包,气得火都快从两只眼睛里冒出来。 姜虞捶拍身下软座,憋笑憋得实在辛苦。 姜玉则是一脸心有戚戚焉,说实话,她也经常被这个铁石成精的直男男主气得够呛。就这不解风情的东西居然是男主? 还有没有天理了? 反正这种直男她才没有兴趣攻略,谁有兴趣谁攻略,赶紧的。 姜虞抬头看到姜玉脸色难看,就知道这段时日她定然也经常在叶应许那里受气,顿时竟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来。 这位叶师兄啊,也不知道得什么样的奇女子,才有能耐收服他。 反正她横看竖看,都觉得姜玉八成拿他没辙。 从西门家的关外别院到剑门关需要半日,距离剑门关还有五里地时,姜虞忽然听到有人轻扣轩窗。 她打起车帘,便见江玄骑在青骢马上,不紧不慢地随行于马车左侧。 「手拿来。」 姜虞「哦」了一声,双手伸到窗边等着。 江玄微微倾身,把用手帕包着的一捧东西放入她双手中。 姜虞边拆帕子边问:「什么呀?」 江玄不答,说了一声「走了」,就打马而去。 姜虞把帕子的四角都揭开,一捧鲜红欲滴的的山莓映入她眼帘,山莓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刚清洗过。 姜虞拈了一颗放入口中,酸甜适中,满口生津。 姜玉看着姜虞手里那捧红山莓,心生狐疑。 山莓这种东西是野生野长的果子,很少有人会种,常常都是些靠山居住的穷苦人家才会去采来吃。这位江少主出身玄门正派,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长大,怎么知道这东西能吃呢? 姜虞正觉有些口渴,江玄便送来山莓,她一连吃了大半,感觉姜玉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似在探究什么,碍于脸面,只好捧着山莓往姜玉那边送了送,有些违心地问道:「表姐,你要尝尝吗?」 什么乡巴佬吃的玩意儿,她才不吃呢。 姜玉扯了扯嘴角,笑道:「这是江少主对表妹的一片心意,我怎能跟你抢呢?」 姜虞就等着她这句话,闻言马上小气地缩回手,道:「也是,这东西酸得很,我还是自己吃吧。」 姜玉看出姜虞不太乐意与自己分享的小心思,心生鄙夷:小家子气。 「江少主真是见多识广,这种穷苦人家才识得的山野果子,他竟识得。」 姜虞一愣,不觉皱了皱眉,只觉姜玉话中带刺,再一细想,又品出了几分套话的意思。 难道姜玉也和她一开始时一样,并不知晓江玄的真实身份? 呵,还想套我话? 姜虞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十分天真无邪,心无城府。 「那日我去江家祖宅看望江二哥哥,瞧见他在看医书,许是从医书上看到的。」 姜玉道:「哦?我只听闻江少主幼时曾入不归寺修行,却不知他竟还通晓医理?」 「通晓医理倒不至于,江二哥哥只是涉猎广泛,酷爱翻阅杂书罢了。」 姜玉听姜虞一口一个「江二哥哥」,越听笑容越僵。 江玄是书中举足轻重的反派,他与姜虞註定是悲剧收场,二人的感情本不该如此亲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好的三角虐恋呢? 姜玉僵笑道:「表妹和江少主感情真好。」 姜虞道:「我和江二哥哥小时候共患难过,一起遭过生死大劫,感情自然好。」 姜玉:…… 真是够了! 姜玉觉得好像有一碗狗粮冷冰冰地拍在她脸上,拍得她心头冒火。 行至午时,众人终于来到剑门关前。 西门闻雪提鞭遥指,豪气万干,朗声道:「这便是西门剑阁,麟趾洲西门氏的开宗立派之本!」 姜虞挑开车帘探出头去,但见翠屏千仞,丹嶂横云,两道陡峭的山峰如同两柄插天利剑,直入云霄。山峰后山势绵延,相峙纵深,形成一道迴廊般的天然山谷。 众人驭马前行,直入山谷,行至山势最险之处,但见峭壁中断,两块巨大的岩石相嵌,形成一座「山门」。
第175页 「山门」之后,枫叶流丹,青松积翠,陡峭的岩壁上插满铁剑。有的剑仅仅入石寸许,有的剑却是直没剑柄。 剑茎插.入岩壁的深浅,也正象徵着剑主人的剑道修为。 清风拂过山谷,松涛如浪,万剑齐鸣。浩然剑气如钱塘江水,铺天盖地地朝众人卷了过来。 几个少年郎坐于马上,皆不由绷紧身体,屏住唿吸,心头为之一悸。 修为弱些的,似姜虞、诸葛绮红等人,被剑气一慑,但觉身子发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江玄回头看了姜虞一眼,见她脸色发白,便调转马头退到马车边,朝她伸过手来。 「过来,我带你去找姜叔叔的无锋剑。」 姜虞半个身子探出轩窗,闻言正想退回马车里,好从正门下车,却不料江玄直接伸出手臂,将她拦腰一抱,把她带到了马背上。 第81章 无锋之刃 姜虞被江玄抱到马上, 落坐于他身前,刚开始还有些忸怩,不由扭了扭身子, 细声道:「快放我下去。」 江玄摘下纱笠扣到她头上, 微微往后移了些,在两人之间留出一段堪称君子的距离,这般便是男女共乘一骑,旁人也无可指摘了。 况且这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 将来註定是他的妻子,便是比寻常师兄妹还要亲密一些, 又怎样? 江玄低声道:「坐好。」 马鞭高扬,重重落下, 骏马嘶鸣, 放蹄奔入剑门关中。 行至森森剑林前,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透明屏障, 屏障上头流光溢彩, 显然是道极厉害的阵法。 叶应许等人纵马跟上,西门闻雪回头朝西门独秀道:「风雅,剑来——」 西门独秀应道:「是, 小师叔。」 话音落下,但见白衣少年头上华光大作, 一柄寒光熠熠的宝剑破空而来, 射向西门闻雪。 西门闻雪从马上飞身而起,伸手接住剑, 人剑合一, 身化流星,沖向剑林。 剑意纵横, 一剑,斩向剑林外的护法大阵! 透明的屏障与剑刃相交,爆发出令人目眩的彩光,彩光中隐约有一只麒麟图腾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剑林中的万千飞剑好似受到某种召唤,纷纷震动起来,发出鸣镝般的剑鸣。 西门闻雪衣衫鼓盪,轻轻落地,收起宝剑,手结法印,低喝道:「开!」 随着这一声断喝落下,阵法上流转的彩光倏然寂灭,那道透明的屏障化作万千星点,慢慢消失。 江玄笑道:「剑林广阔,前辈们留在此处的剑成千上万,要从中找到姜叔叔的无锋剑,不亚于大海捞针,还请世叔指点方向。」 西门闻雪剑指西南,道:「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姜沖兄独身入剑林挑战西门家先祖留下的剑意,最后在祖峰上留下『剑无刃,心有锋』六字,弃剑而去。祖峰位于西南方,你就去西南方向找寻吧。」 江玄拱手道谢,催马离去。 叶应许方才在剑门关外感受到浩然庞大的剑意,登时便为之心折,此刻早已跃跃欲试,不消任何人催促,便自选了个方向纵马而出。 诸葛绮红和姜玉也从西门家的弟子手里借了两匹马来,驰马进入剑林之中。 西门闻雪把剑还给西门独秀,摇首失笑道:「这漱雪剑还真是个剑痴。」 西门独秀收了剑,仍旧守在西门闻雪身边。 西门闻雪不再骑马,牵着马儿,如踏青散步般,缓步而行。 「风雅,你也去走走吧,不必陪我。你难得入一回剑阁,去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会有新的体悟。」 西门独秀说道:「小师叔您身子不好,万一心疾又犯,没人在您身边,谁人为您取药?」 西门闻雪笑道:「风雅,我近几年心疾已经鲜少发作了,你未免也太杞人忧天。」 西门独秀依旧坚持己见:「我要陪着小师叔。」 西门闻雪被这孩子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小师叔都依你。」 二人在剑门关中随意而走,西门闻雪时不时向西门独秀讲述一些前人事迹,相谈甚欢。 转过一道山坳,二人眼前忽然出现一块赤色的岩石,岩石外层被人用钝器划得乱七八糟,留下道道粗糙的划痕,那些划痕组合在一起,却是七字龙飞凤舞的草书—— 我命由我,不由天。 岩石下埋着半截断剑,多年风吹雨打,已然锈得千疮百孔了。 西门独秀脚步一顿,面上露出怔然之色,显然知道这柄断剑是何人所留。 西门闻雪瞧他神色不太好,不由嘆息道:「风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中还没有放下那件事吗?」 西门独秀面色微变,撇开脸去,不再看那断剑,冷冷道:「西门闻香叛离家门,乔装扮为女子另投他宗,此等欺师灭祖的行径,是我们淮阴嫡脉永远无法抹去的奇耻大辱!」 「他改投他宗便罢,竟还与其师传出丑闻,其师逝后,更是盗取了冬藏仙府的宗门宝典潜逃,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怎堪配用『西门』这个姓氏!」 西门闻雪走到巨岩旁,将那柄断剑扶起,面露肃然之色,道:「风雅,你视你的小叔叔为家族耻辱,我却不这么看待。」 「他改投别宗之举虽不妥当,却也是无奈之举。生在西门家中,却天生剑骨有缺,终其一生,拼尽全力都无法在剑道上取得进益,若是你,又会怎么做?」
第176页 西门独秀沉默不语。 「当年西门闻香携带符箓金册叛离冬藏仙府,其中内因,除了他自己,旁人皆不得而知。外界传言皆是猜测,你又怎能断定他真是为了一己私慾才携带宝典叛逃?」 西门独秀眼神微黯,道:「那师徒恋情的丑闻,总不会是假的。冬藏仙府的长老们再如何,也不至于抹黑他的师父。」 西门闻雪冷笑一声,语带嘲讽,反问道:「风雅,谁与你说师徒相恋便是背.伦?」 西门独秀语塞道:「这是……是世道所行,世人皆遵。」 「世道所行,世人皆遵,难道便是正确的吗?」 西门独秀被问得哑口无言,眸光重新投向那柄锈迹斑斑的断剑,陷入沉思。 …… 诸葛绮红和姜玉并驾而行,行至一片红叶似火的枫林中,诸葛绮红忽然勒马停下。 姜玉也停了马,回头问:「绮红师妹,怎么了?」 诸葛绮红想起路上江玄对她的警告,和江玄看她的眼神,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她宛如在看一具尸体。 想到这里,诸葛绮红心脏骤然一缩,忽然有些恐惧地意识道:如果她不听从这位江少主的安排,他真地随时都会杀了她! 并且以他的心计和手段,完全可以让人瞧不出任何破绽。 诸葛绮红本来还有些摇摆,毕竟她之前把姜虞得罪得太狠,那江少主早已对她起了杀心。 就算她这回对江玄言听计从,也难保他不会过河拆桥,若事成之后他还想要自己的性命,自己焉有抵抗之力? 可方才姜虞在马车上对她冷嘲热讽,她数次暗中向姜玉求援,姜玉均视而不见,她便清醒了。 那位江少主靠不住,这位冒名顶替的姜家大小姐更靠不住。 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朗了——姜玉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她,她根本不会伸手帮自己,只会在自己陷入泥潭的时候站在边上看笑话。 况且她现在小命就在江玄一念之间,其实根本没有更多的选择。 诸葛绮红缕清思路,也坚定了自己的阵营。 她阴恻恻地朝姜玉笑了笑,问道:「玉善师姐,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要暗中针对虞师妹?难道你怕她抢了你少府主的位置?」 姜玉道:「绮红师妹你难道是误食了毒蘑菇,怎么青天白日的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诸葛绮红笑道:「哎呦,玉善师姐,你这是着急了吗?你不是一向温柔可亲,怎么会说这样酸熘熘的话呢?不看脸的话,我还以为这话是出自虞师妹之口呢。」 姜玉不想在理她,调转马头正准备走,右手忽然被诸葛绮红扯住。 「你们表姐妹二人自小一处长大,日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你的一举一动,虞师妹再熟悉不过。难道……你是怕虞师妹瞧破什么吗?」 姜玉俏脸微寒,沉声道:「诸葛绮红,放手!」 诸葛绮红松开手,依照江玄所授,忽然倾身靠近,压低声音说道:「我得罪了虞师妹,害得她险些丢了性命。一旦她回到冬藏仙府,势必会向问雪夫人告状。而你对她也心怀忌惮,既如此,我们何不联手?」 姜玉冷冷地看着诸葛绮红,半晌,忽然转怒为笑,道:「好。」 演到此处,诸葛绮红后背已全是冷汗。 她一向有些惧怕这位大师姐,即便江玄暗示眼前人并非本尊,诸葛绮红依然不太敢造次。 今日连番对着这张脸大放厥词,诸葛绮红只觉耗尽了洪荒之力,再叫她演下去,她可要撑不下去了。 诸葛绮红得意一笑:「那我就静候师姐佳音了。」 话说完,「驾」地一声,□□马儿便如一阵风般奔了出去。 姜玉望着诸葛绮红的背影,眸子里好似淬了冰,对身边那无形的影子道:「这人不能再留了,再留下去,别说支线剧情完不成,只怕主线剧情也要出问题。」 系统问道:「宿主要杀她?」 姜玉冷笑道:「我何须自己动手?这剑阁中步步危机,她又一向鲁莽,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丢了小命,又与我有何相干?」 系统道:「须尽快促成姜虞和叶应许的情缘,这是对主线剧情十分重要的感情线。」 姜玉想到任务连连失败,不免有些烦躁,低喝道:「闭嘴!不用你啰啰嗦嗦,我自有计较!」 西南方向,祖峰。 姜虞和江玄站在直入云霄的峭壁下,抬头仰望满壁铁剑,心中皆油然生出一种肃穆之情。 山壁中央,有一片没有插剑的空白地带,上头深深刻着六字:剑无刃,心有锋。 「心」字的点上插着一柄朴实无华的铁剑,虽然时隔多年,歷经日晒雨淋,剑上依然铁色铮然,毫无锈迹。 姜沖虽出身冬藏仙府,但因府中阵法、术法二艺向来传女不传男,故此他年幼之时便拜入秋思仙府门下习剑。 长成少年之后,又因为温雅不羁的个性颇得安贫乐道门门主青眼,所以后来又拜入春晓仙府中,师从门主修习仁道。 而无锋剑,正是他转修仁道后悟出第一道剑意时使用的佩剑。 江玄道:「想来那就是你爹爹的无锋剑了,我去为你取来。」 姜虞抬手止住他,道:「别,既是我爹爹的剑,自然该由我自己亲手去取。」
第177页 第82章 特别的存在 姜虞解开腰间的储物灵囊, 把十三郎从里头里头放出来。 「十三郎,干活了干活了。」 十三郎蹦到马上,优雅地抬起爪子舔了舔。 姜虞并指点向眉心灵台, 低声诵念法咒:「守心持正, 扶乩换魂。」 咒言诵闭,她倏然睁眼双眼,眸中泛出幽幽绿光。 姜虞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峰,足下轻轻一蹬, 身子便如一朵轻灵的云朵盪起,踏在低处的剑柄上, 以力借力,不断向上攀登, 须臾, 便来到岩壁中间的空白地带。 姜虞双手扣在微微凸起的岩石上,如同一只蜘蛛, 缓慢地爬向「剑无刃, 心有锋」中的那个「心」字。 江玄抱着十三郎,站在青骢马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姜虞的一举一动, 随时准备着,只要她失手踩滑, 他立刻就能出手接住她。 然而他等了半日, 姜虞始终稳稳地黏在岩壁之上——虽然她的动作慢得出奇,但却十分稳妥。 身处在祖峰的万千剑意之中, 稍不留神, 意志便会被其击溃,可她这一路攀上去, 神色如常,眼神清明,竟无一丝动摇。 江玄初时还只是怀着看戏的心态,看到后来,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起来,黑沉的眼眸深处不觉闪出熠熠神采。 他对姜虞的感情很复杂。 喜爱有之,占有欲有之,执念有之。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参与了他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的人,是唯一一个见证过他的落魄、阴暗、卑劣的人。 哪怕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但他却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能看到那小女孩儿用瘦弱的身躯背着他走出大雪纷飞的冰原死地,忆起她红着眼睛,大骂他是「臭蛆」的模样。 这个人是他这十九年颠倒错乱的人生中,最特别的存在。所以,他固执地希望能将这个特别的存在据为己有。 他愿意宠着她,护着她,放纵她,却几乎从来没有用「欣赏」的目光看待过她。 江玄凝望着姜虞的背影,神思恍惚,直到少女右手紧紧握住无锋剑的剑柄,卯足力气往外拔剑时,江玄才蓦地被剑茎和岩壁摩擦发出的声音惊动回神。 姜虞用力握住剑柄,慢慢把剑往外抽,一寸、两寸…… 忽地,整座山峰颤动起来,岩壁上的剑齐齐发出尖锐的鸣响,一阵巨大的剑气从祖峰内部轰出,朝姜虞打了过来。 千钧一髮之际,姜虞忽然扭身跳开,轻灵地在岩壁和山峰上的草木之间来回纵跃,企图绕道回去,继续拔剑。 江玄却看出这阵剑气溢出来得不寻常,恐怕后头还有更大的危机,遂朝姜虞大声喊道:「下来——」 姜虞听到江玄如此唿唤,不好再继续冒进,于是足下疾点,沿着岩壁踏步而下。 才落地,未及站稳,便见骏马奔腾而来,逼近到她身前之时,马上的少年微微俯身,手臂一弯,将她掠到了马背上。 青骢马放开四蹄疾奔,迅疾如风,两边景色疾速倒退。 姜虞回头看去,只见万千铁剑倏然脱离了岩壁,化作怒瀑飞流,朝二人逃离的方向追来。 二人拍马疾奔,跑出三里外,那些飞剑才纷纷调转回头,重新收入祖峰的岩壁之中。 姜虞看得瞠目结舌,问江玄:「这些剑不是死物吗?怎么突然像发了狂一般?」 江玄斟酌道:「姜叔叔早年入剑门关,曾挑战过西门家歷代前辈的剑意,约莫胜了不少,成为祖峰上的一柄王剑。欲取王剑,便要有能够承担起王剑分量的修为。」 姜虞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那些剑是觉得我修为低微,德不配位?」 江玄听她如此坦然地自我贬低,不由皱了皱眉,忽然调转马头,又朝祖峰奔回。 「谁说你德不配位,那本就是你爹爹的剑,你要取便取,还要西门家的那群老傢伙同意么?」 二人又回到祖峰之下,姜虞抬头仰望万仞高峰,再次以扶乩之术,分神借法,从十三郎身上借得轻灵身法,攀上了祖峰。 这次她有心要验证江玄的猜测是否为真,取剑时便留个心眼,慢慢将插.入岩壁中的剑茎往外抽,抽到将近一寸之时,略停了会,復又继续。 就在剑茎被抽出一寸后,整座山峰忽然天摇地动,万剑齐鸣,万千飞剑相继弹出,在半空中结成巨大的剑阵。 姜虞从祖峰上跳下来,跳到青骢马上,催促道:「快跑快跑,那些剑又出来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打底,二人这次奔逃不再匆忙,待跑出三里距离,那些紧追不捨的飞剑便纷纷调转方向,飞回了祖峰。 江玄道:「看来这剑你是取不下来了,还是我来代劳吧。」 姜虞却勐地将手掌一击,眉开眼笑道:「谁说我取不下来的?」 江玄看她颇有信心,奇道:「每回取剑,必被剑阵追杀,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取剑?」 姜虞抬手拍了拍江玄的肩,巧笑倩兮:「这嘛,就要劳烦你配合一下了。」 姜虞思路清晰:「方才再度取剑,我特地试验过了,每次拔剑,只要不超过一寸,就不会引动剑阵。假设剑有三尺,那我每次往外拔出一寸后,歇息片刻,再继续拔剑,如此往復,只要再拔二十七次,就能完整地取出无锋剑了。」 江玄:……
第178页 江玄:「……好像很有道理。」 姜虞轻轻抱了江玄一下,讨好卖乖道:「如果不小心再度引动剑阵,那你再带上我跑吧。」 江玄本来不想陪姜虞做如此无聊的事情,这种事情在他看来,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浪费时间。他本想拒绝,直接为姜虞取了无锋剑了事,却被她突然一抱扰乱了心神。 这还是少女第一次主动抱他。 江玄那些拒绝的话语卡在嗓子眼里,沉默片刻,尽数化为一声低低的「好」。 如此折腾了半天,直到日薄西山,姜虞才终于取下无锋剑来。 她捧着这柄轻巧的三尺青锋,低头细看,只见剑柄下一茎直熘熘的剑身,两侧都没有开刃,剑身极细,宽约二指,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只较为轻薄的铁棒。 姜虞私心里觉得这无锋剑长得很有几分像教鞭。 「走吧,」江玄牵着马走过来,「天色已晚,我们该入关了。」 待二人从剑门关中出来,便发现众人早已聚在剑门关进入麟趾洲的谷口外等待。 西门闻雪看到两个少年少女皆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便知他们此回定然是成功取得了无锋剑,遂笑着向姜虞问道:「此行取剑,未曾受伤吧?」 姜虞走到马车旁,敛衽答覆道:「回禀前辈,幸而得蒙前辈指点,虽然遇到些许波折,但还算顺利。」 西门闻雪点了点头,对众人道:「趁着天色未暗,我们继续赶路吧。再行一个时辰,便能到西门家的府邸了。」 姜虞刚爬上马车,一抬头就看见姜玉靠在软座中,脸色难看,一副气血虚弱的模样。 姜虞奇道:「表姐,你怎么了?」 姜玉按住胸口,隐忍道:「剑门关中的剑气引得我炁海翻涌,牵动了旧伤。无碍,我略歇歇便好。」 姜虞虽知她是假货,但二人既未撕破脸皮,便也只能将这塑料姐妹情继续维续下去——毕竟,她若表现出反感之意,少不得是要引姜玉生疑的。 姜虞倒了杯水给姜玉,道:「那表姐你多喝点热水,好好休息。」 姜玉接过水杯,抿了一口,低声道谢:「多谢表妹。」 众人正打算启程,忽然听到叶应许问道:「可有人瞧见我派的绮红师妹?」 姜虞这才勐然忆起,方才确实没有瞧见诸葛绮红。 她双眉微凝,有些狐疑地回头看了姜玉一眼,正好对上姜玉同样疑惑的眼神。 姜虞心中生疑:姜玉这副模样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啊? 姜玉虚弱地爬起身,挑开车帘,抬起头,望向坐在马上的叶应许道:「绮红师妹还未归队吗?」 叶应许摇头道:「我方才在谷口附近都看过了,确实没有瞧见绮红师妹。今日午时,绮红师妹不是和你一起进入剑阁之中的吗?」 姜玉道:「确是如此没错。但我中途身子不适,便早早从剑阁之中退了出来,来到谷外的营地里等候你们。」 几个西门家的弟子此时纷纷应声道:「是的,姜大小姐很早便从剑阁中出来了。为了压制住炁海中翻涌的灵炁,姜大小姐还向我等讨要了静气宁神的丹药。」 西门闻雪转头问西门独秀:「风雅,今日开阵,你应该没有把阵法中的禁制打开吧?」 西门独秀道:「为免有人不小心误闯入阵法禁制中,今日剑阁中所有的阵法禁制均未曾打开。」 叶应许问几个守在营地的西门家弟子:「你们有看到绮红师妹出谷吗?」 众弟子纷纷摇头道:「未曾。」 江玄拍马走到马车旁,抬眸睨了姜玉一眼,眸光冷冽,似笑非笑。 这一眼看得姜玉心头突突直跳,那一瞬间简直以为自己被他瞧出了破绽。 所幸江玄很快就收回目光,好似刚刚那一眼,只是不经意间的一瞥。 江玄容色严肃,向西门闻雪提议道:「世叔,虽然阵法禁制未开,但剑阁存世千年,难保其中没有还未被发现的秘境。既然无人见到诸葛姑娘出谷,那就代表她一定还在剑阁之中,我建议加派弟子,再入剑阁,广为搜寻。」 人命关天,何况又是远来为客的他宗弟子,西门闻雪不敢怠慢,当即派遣西门独秀,从附近的驿站中又招来上百弟子,重入剑阁寻人。 西门家的弟子在剑门关中整整搜寻了一整夜,可诸葛绮红却似石牛入海,人间蒸发一般,半点踪迹都寻不着。 西门独秀领着疲倦的弟子回驿站回禀了结果,西门闻雪听后自责道:「都怪我不好,没有看顾好你们这些小辈。」 叶应许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同门师妹在剑门关中遭遇了什么,都必须寻到人。 西门家只好再度加派人马,同时将搜索范围扩大到剑门关外方圆三十里境内。 姜虞心中惊疑不定,她虽然故意挑拨诸葛绮红和姜玉之间的关系,但也只是想让二人之间不再互相信任罢了,从来没有想过要逼姜玉去害诸葛绮红。 她有些疑心是自己的推波助澜才导致姜玉向诸葛绮红下手,却又苦于没有证据。 想要找江玄商量,江玄却从昨夜起便和西门家弟子一起外出寻人,至今未归。 姜虞只能困守在四方楼驿站中,苦苦等待。 这夜,她正在床上辗转难眠,忽见床幔一抖,少年带着满身湿冷之气坐到她的床沿边上,低声唤她:「阿虞——」
第179页 姜虞倏然转身,看到江玄穿着西门家弟子的服饰,低头坐着。她心中一喜,正想开口叫他的名字,就被他捂住双唇。 「嘘,别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83章 走灵人 月光透过碧纱窗, 在洁白的幔帐上洒下浅浅的碧色影子,幔帐轻动,上头的影子便似水波一般晃动起来。 幽暗的幔帐中, 少女明亮的双眸轻轻眨动了一下, 眼神下撇,示意少年先把手松开。 江玄伸出一根手指轻抵唇前,又机敏地朝窗外瞥了几眼。 姜虞用力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 快把手松开,你快憋死我了。 江玄这才松开手, 眼神落下的同时,正好从少女松敞的衣襟前扫过——这回她里头穿了一件葱绿色的小衣, 青翠的颜色映衬着少女雪白的肌肤, 越发显出皮肉娇嫩。 江玄心跳乱了一拍,默默抬手替她拢住了衣襟。 姜虞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起身时衣带松了, 不免有些羞赧。 她双手合拢了衣襟, 缩进被子里,无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江玄无声道:「先穿衣服。」 起身撩开幔帐出去,放下床榻左边的银钩, 将左右两片幔帐拉拢,把整张床密密实实地掩住, 背过身去, 负手立于床榻前,静静等待姜虞更换衣裳。 过了会, 幔帐「窸窸窣窣」响动, 换好衣服的少女撩开幔帐下了床,穿上靴子走到少年身后, 抬起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江玄回身牵住她的手,二人避开驿馆的守卫,悄无声息地地熘出了四方楼,来到剑门关外一处隐蔽的山坳中。 到得这时,姜虞才敢开口说话。 「你这两日一直在外帮忙搜寻诸葛绮红的踪迹吗?怎么样,可有何进展?」 江玄道:「我另有事情要做,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花费功夫?倒是你那位叶师兄,对你这位绮红师姐倒真上心得很。」 这点姜虞倒是颇为贊同。 叶应许棒槌归棒槌,有时气到叫人恨不得缝了他的嘴,但有一说一,他还是很有大师兄的风范和担当的。 姜虞赞许道:「此言不差,叶师兄确实是位称职的好师兄。」 江玄闻言气得暗自咬了咬牙。 他故意说叶应许对诸葛绮红上心,本意是想打击姜虞,好叫他知晓那叶应许不只对她一人好,他是「恩泽广布」,只有他才是一心牵繫于她之人,却不想竟听见姜虞贊叶应许。 好在他气归气,但一直没忘记之前定下的策略——夺人之美,攻心为上。 至少目前相比于叶应许,他已占了许多先发优势。 他和姜虞「青梅竹马」,「指腹为婚」,这便是占了名正言顺四字。 姜虞此时对他颇有好感,之前也答应过要尝试去喜欢他,那么斩断她和姓叶的缘分,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时间问题。 江玄想到这里,怒气稍减,但还是忍不住酸熘熘地刺了一句:「你这位叶师兄确实是位好师兄,对每位师妹都照顾有佳。」 姜虞没听出江玄话里的意思,侧目打量了一会江玄的装束,问道:「你方才说另有要事要做,是什么?你打扮成西门家弟子的模样,与这件事有关吗?」 江玄道:「趁着这边乱着,我正好可以去淮阴的乱葬岗走一遭,重新调查当年的事情。」 姜虞疑惑道:「淮阴?」 江玄见姜虞对西门家的歷史不甚了了,便耐着性子为她讲解起来。 一条淮河横穿麟趾洲,将整个麟趾洲分为两半,河西为淮阴,河东为淮阳。 麟趾洲西门氏起于淮阴,数百年间,淮阴嫡脉一直把持着家主之位,后来某任家主对出身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始乱终弃,那女弟子羞愤自杀,以生命立下血咒,诅咒西门氏淮阴嫡脉男子代代怪疾缠身,终生不得所求。 这血咒后来果然应验,西门家淮阴嫡脉诞下的男丁,身患怪症,英年早逝的越来越多,渐至人丁萧条,慢慢地没落了。 而淮阳西门氏则趁势崛起,逐渐侵吞蚕食了淮阴嫡脉数百年间打下的基业,摇身一变成为西门家嫡脉正统。 但淮阳西门氏到底顾忌名声,害怕别家指摘他们欺负淮阴西门氏后继无人,伺机褫夺家主大权,因此严禁族中弟子在外大谈淮阴、淮阳之别,这也便使得年轻一辈的仙门弟子无从得知西门这数百年来的权势变迁。 姜虞听罢,讶然道:「当年那个对淮阴西门氏下了血咒的女弟子竟是冬藏仙府的弟子,如此说来,冬藏仙府和西门家岂不是有仇?」 怎么她瞧着,西门闻雪对她们几个冬藏仙府的女弟子还挺和善的呢。 江玄掐了掐她的脸,心道真是个没心眼的,这点事情都想不透。 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给姜虞听:「若没有淮阴西门氏的没落,何来淮阳西门氏的崛起?现在西门氏当家主事的是淮阳嫡脉,真说起来,淮阳嫡脉还要感谢那位女弟子搞跨了淮阴嫡脉。」 姜虞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你那位风雅表哥,是淮阴的,还是淮阳的?」 江玄道:「西门风雅出身淮阴嫡脉。」 西门独秀是近百年淮阴嫡脉中天生剑骨,资质过人的男丁,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因怪症突发而亡,母亲也因难产伤了身子,没几年也撒手人寰。
第180页 家主西门闻弦怜惜他一个孤儿,在落败的淮阴嫡脉中无人教导,未免埋没了他的天资,便派人将西门独秀接到身边,收为徒弟,亲自教导。 姜虞有点忧心道:「那风雅表哥会不会对我心怀芥蒂呀?」 毕竟她不止是冬藏仙府弟子,更是冬藏姜氏嫡脉。 江玄一愣,有些不悦道:「你管西门风雅作什么,你又不用嫁到他家去。」 姜虞转念一想,觉得此言有理,小声嘀咕:「哦,说的也对。」 江玄从天机匮中取出诸般法器:黄符、符笔、硃砂、法幡,开始布置传送法阵。 江玄忙着布阵,姜虞就跟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说话。 「诶,那西门闻香前辈,也是淮阴嫡脉吗?」 江玄低头画阵,口中答道:「西门闻香是西门风雅的小叔。」 姜虞心下黯然,觉得很是惋惜。想来西门闻香天生剑骨有损,无法修炼西门家的剑法,便是因了这血咒之故。 否则凭他的聪颖才智,又怎会被逼到需要乔装成女子混入冬藏仙府学艺呢? 「你那边还没有收到西门闻香前辈的消息吗?」姜虞有些低落地问道。 江玄在法幡上画完阵符最后一笔,收了符笔,抬头看着姜虞,欲言又止道:「大城主敖宗把西门闻香从千里湖水牢接了出来,转囚到别处去了。」 姜虞急切地问道:「可知转移到何处?」 江玄疑心敖宗是因为发现有人偷偷潜入水牢,才将西门闻香囚至更隐蔽的地方。 他还未查清西门闻香目前囚在何处,但为了安抚姜虞,只好道:「大城主敖宗所求不过是冬藏仙府的符箓金册,而非西门闻香的性命。只要西门闻香一日不吐口供出符箓金册的下落,他便一日不会有性命之忧。」 姜虞还是忧心不已,但目前也无法可施。 毕竟她能力有限,营救西门闻香必遭遇诸多困难。而救人一事,乃是她的私事,她并不想将江玄牵扯进来。 江玄却是等着她开口向自己求助,等了半日,未等到她相求,心中不知不觉又不痛快起来。想到姜虞向叶应许求助时那么直爽干脆,却未将自己当成她可以倚靠的臂膀,显然是还未将他当成自己人。 他这样的少年,在情之一字上,敏感多疑,几乎不下于女子。且心眼极小,认定了属于他的事物,便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如果不能完全拥有,宁愿完全一起毁灭。 江玄于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态度也渐渐变得冷淡起来。 偏偏姜虞还无所觉,还在向他询问诸葛绮红的事情。 「我觉得诸葛绮红此次失踪实在诡异,莫非你做了什么,迫得姜玉朝她动手了?」 江玄冷淡道:「你何必关心诸葛绮红生死?此女心术不正,品性恶毒,死了也是为你师门提早了除一大祸害。」 姜虞虽不喜诸葛绮红,有时见到她那张脸,都恨不能打她一顿。但这并不能成为一个人设计谋害他人性命的理由。 诸葛绮红犯了过错,自有夏鸣仙府的门规处断,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她和姜玉之间斗法的炮灰。 姜虞看见江玄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略略提高了声音,正色唤他名字:「江思余。」 江玄不想继续与姜虞纠缠这个话题。 在他看来,诸葛绮红胆敢暗下黑手谋害他的人,若是这般便死了,已是便宜了她。 况且她知晓姜虞身怀半龙血脉,虽然姜虞暂时用心魔誓压住了她,但这种搞事精留在世上,终究是个祸害。 她要是死了,江玄手上不止少了一个隐患,还多了一道把柄,正是求之不得。 反正人又不是他杀的,他的手上干净得很。 江玄牵着姜虞走入传送法阵后,就松开了手。 姜虞扭头看他,见他目视前方,容色冷淡。 一道金光贯穿地上的阵符,逐渐蔓延到法阵四周的法幡上。二人脚下亮起淡淡金光,姜虞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她的身体,逐渐拖往另外一个空间。 当金光漫过她的两肩,她忽然听到江玄说道:「你是在为你这位绮红师姐质问我吗?」 姜虞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私心里并不贊同江玄这些行事手段,可又觉得自己无权干涉,因此很是苦恼。 阵法的金光漫过头顶,姜虞眼前短暂地失明了一阵,等到恢復视力,眼前所见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她和江玄站在一片荒野中央,四周哀草连天,寒风瑟瑟。风吹草低之时,便现出草从底下埋藏着的白骨。 江玄道:「跟我走。」 说完便迈步朝前走去,并没有向之前那样主动来牵姜虞的手。 姜虞盯着少年身侧飘摇的广袖看了一眼,心头感到有些气闷,提脚跟了上去,紧走了两步,赶上江玄的步伐,慢慢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衣袖。 江玄垂眼瞄了一眼,心想,这只不知好歹的大尾巴兔子,他应该晾一晾她,好叫她明白什么叫亲疏远近,什么人才是真正一心为她好。 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反过手掌,隔着衣袖牵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踏着茂密的野草,沉默地朝前走去,途中姜虞时不时会踢到骷髅头、白骨手爪之类的尸骨,初时还有些憷,但看得多了,也便麻木了。
第181页 「这乱葬岗怎么这么多死尸,这里以前难道打过仗吗?」 江玄道:「此处经歷过两次战役。一次是二十年前麟趾洲西门氏与天督城付家,另外一次便是十年前太阴宫偷袭塞上江南。后来这里便成了乱葬岗,西门家中那些犯了家规被处死的弟子死后不得葬入家族墓园,便是丢到这乱葬岗来。」 「那个屠杀了游仙村上百口人的剑客,也是被抛尸于此处吗?」 「嗯。」 「你是来找寻他的尸体的?」 江玄摇头道:「不,我是来找人的。」 「谁?」 「那兇手在西门家中时,手底下养了一个年迈嗜酒的家僕,后来他被西门闻弦斩首抵命,那家僕便失去了主人照应,又因为多次酗酒闹事,最后被赶出西门家,流离失所,最后辗转回到淮阴,当起了走灵人。」 姜虞好奇道:「走灵人是什么?」 江玄冷嗤道:「就是背尸体,专门干抛尸的活,说得好听点,就叫走灵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嘘——有人来了。」 二人闪身躲到一棵胡杨树后。 只见通往乱葬岗的坡道上,有一个驼背的老头儿背着一只将近一人高的麻袋,颤颠颠地走着。月光照出一张苍老浮肿的面庞,脸上浮满青斑。那是一张一眼望见,便令人觉得怪异丑陋的面孔。 那驼背老头低头取下腰间悬挂的葫芦,单手拔了木塞,仰头「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劣质烧酒,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子。 他用的是淮阴地界的方言,姜虞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听懂了几个词。 什么「恶人」、「好人」、「不长命」之类云云。 待那人走到胡杨树前,江玄才慢慢踱步而出,伸臂拦住他的去路,温和地笑道:「老丈兴致真好,在乱葬岗中还有胆气放声豪歌。但这乱葬岗上白骨如山,不知老丈可识得哪一个才是西门闻雁呢?」 西门闻雁,十多年前淮阴西门氏的绝世剑客,也是当年屠杀了游仙村之人。 第84章 挫骨扬灰 那老头儿掀了掀眼皮, 露出一双醉意朦胧的三角眼,打了个酒嗝。 「嗝,你是……是何人, 竟敢, 嗝,竟敢对我家少爷直唿其名?!」 他说着声音高起来,手一松,背后的盛尸袋就顺着后背滑下去, 沉重地砸到地上。他脚步乱颠,朝前走了两步, 一指头怼到少年脸上,尖着嗓子叫嚷道:「竖子无礼!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江玄微微侧身, 避开耿老儿的手指头, 冷哂道:「哦?老丈倒是说说,你家少爷是什么身份?」 耿老儿竖起一根大拇指朝胸口比划道:「呵, 说出来吓不死你。我家少爷是淮阴西门氏数百年中难得一见的天才, 天生一副上品剑骨,别人学上三个月都学不会的招式,他只要看一眼就能马上使出来。」 耿老儿仰头灌了一口酒, 不无自豪地说道:「我家少爷是西门家三大剑客之一,论修为, 论地位, 在西门家中仅次于家主。」 他说完,用那双小小的三角眼觑着江玄打量了一阵, 发现他没有佩戴嫡氏弟子专有的泣血红梅, 遂面露鄙夷之色,嗤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 见到我家少爷只有三叩九拜的份儿,也敢跑到我耿老儿面前嚣张。」 姜虞侧首看了江玄一看,发现他脸色愈来愈沉,双眸微眯,眸光中显露出浓浓的杀意。 她看得心惊肉跳,简直在心里为这老僕人大大地捏了一把汗。 这老头真是作死啊,还说个不停,再说下去,江玄只怕连话都不用问,就要直接杀人了。 偏偏这耿老儿还毫无所觉,借着八分醉意,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耿老儿,跟了我们家少爷四十多年,我们家少爷就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能成为西门家三大剑客,绝对离不开我一份功劳。」 江玄冷笑道:「哦,那想必西门闻雁必定很是尊敬老丈您了。」 耿老儿酒劲上来,没站稳,倒退了两步,一脚绊在身后的尸体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手里的酒壶跌到一旁,烧酒汩汩地流出来。 他也不去捡,干脆坐在地上嚣张得意地傻笑起来。 「哈哈,没错,我们家少爷待我如侍奉长辈一般。我耿老儿这辈子没做过多少值得夸口的事情,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当年偷偷背着少爷从淮阴跑去了淮阳。」 「如果我当年没背他去淮阳,送他去投靠淮阳嫡脉的福安堂,他哪里有机会得到名师赏识,又怎么可能成为绝世剑客呢?」 江玄眸光极冷,微微笑着应和道:「那老丈还真是功不可没。」 耿老儿坐在地上,嘿嘿直笑,作势要喝酒,结果手举到嘴边,才发现酒葫芦不见了。 他趴在地上团团转,四处摸索。 「咦,奇怪啊,我的酒呢?」 江玄走到他身边,从地上捡起酒葫芦,摇了摇,里头发出「嘭嘭」的水流撞击声,方才酒葫芦掉到地上,里头的酒没有流光,竟然还剩下大半壶。 耿老儿抬起双手抓住江玄的衣摆,道:「快把酒还给我。」 江玄笑道:「好啊。」 高高举起右手,将酒葫芦倾倒过来。 剩下的酒夜从壶口喷涌而出,一股脑地浇在耿老儿脸上。 耿老儿猝不及防,顿时被浇了一个激灵,烧酒渗入他的鼻孔和眼角,火辣辣地疼起来。
第182页 他手捂双眼弯下腰去,发出「哎呦哎呦」的唿号。 江玄将空的酒葫芦丢到一边,负手在在耿老儿面前,看他疼得满地打滚,等他滚不动了,才召出绿毛龟来。 绿毛龟从口中吐出一颗透明的水泡,那水泡越涨越大,落到耿老儿脸上,将他整个脑袋包了起来。 耿老儿只觉好似有一泼清凉的甘霖洒在脸上,眼睛和鼻腔里火辣辣的疼痛逐渐退去。 江玄听他哀吟渐消,这才收回绿毛龟,轻轻踢了耿老儿一脚,冷声问道:「耿老儿,酒醒了没?」 耿老儿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望向江玄,面露恐惧之色,一双三角眼中终于恢復清明。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公子……公子饶命,我耿老儿多喝了两口黄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刚刚全是胡说八道,求公子饶命啊,公子饶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磕头,额头磕在泥土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姜虞看他年纪这么大了,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开口道:「别磕了,我们没想杀你。」 耿老头抬头看见一个年轻貌美,仙女似的小姑娘站在胡杨树后。 他见识浅薄,没认出冬藏仙府女弟子的鱼鳞银甲,只当姜虞也是西门家的弟子,便朝姜虞拜了几拜:「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姜虞侧身避开他的叩拜。 江玄蹲下身,扯过耿老头的衣襟,冷冷道:「西门闻雁既是你拉扯大的,你对他的事情一定事无巨细,非常清楚了?」 耿老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三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迟疑道:「小老儿还不知公子是何方神圣,为何询问我家少爷的事情?」 自游仙村惨案曝光于世,西门闻雁被斩首谢罪后,「西门闻雁」这个名字在西门家中就成了一个禁忌,家主下令,严禁弟子再提起这个抹黑了西门家门楣的罪人。 可这少年郎明明穿着西门家弟子的服饰,却一口一个「西门闻雁」,如此明目张胆地违背西门闻弦的命令,他到底是谁? 江玄道:「你家少爷是上一代的天纵奇才,我就是这一代的天纵奇才。淮阴西门氏,西门风雅,想必这个名字你一定不陌生。」 耿老儿狐疑地打量着少年的面庞,没有作声。 他回到淮阴老家许多年了,年復一年,风雨无阻地干着抛尸的活儿,就是希望能攒够钱买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上要刻上西门家的家徽——祥瑞麒麟,刷上金液。只有这样好的棺材,才配收敛他家少爷的尸骨。 淮阳西门氏那帮老贼没有良心,利用完少爷,把他家少爷推出去替人顶了黑锅,临到死了,都不肯赏一口棺材叫他家少爷入土为安。 耿老儿想着想着,眼中不觉浮起一层泪光。 西门风雅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简直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同样是从淮阴西门氏走出去的天才,同样被家主收在门下,亲自教导,成人之后一鸣惊人,一剑惊艷整个家族。 这个少年郎,前半生的命运和少爷何其相似啊。 耿老儿想到这里,眼中忽然燃起一道希望之光,他抓住少年的袖子,说道:「公子想知道我家少爷什么事情,尽管问来,我耿老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只要……」 江玄问他:「只要什么?」 耿老儿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破旧的储物灵囊,从里头倒了几颗上品灵珠在手上,急切地说道:「我想攒钱为我家少爷买一口金丝楠木棺材下葬。一口金丝楠木棺材要价一百颗上品灵珠,加上雕刻麒麟的钱就是一百二十颗上品灵珠……」 「我还差一百零三颗就可以攒够钱了。只要风雅公子愿意襄助小老儿一把,小老儿什么都愿意告诉你。」 江玄眸光微闪,笑道:「这却容易。」 说完,就从袖间摸出一袋灵珠丢给耿老儿。 耿老儿拿过灵珠,打开袋口细细数了一遍,确认数量没有错,甚至还多了几颗,这才眉开眼笑地收了起来,道:「公子有话请问。」 江玄站起身,捏了个除尘诀拂去衣上尘土,居高临下地望着佝偻地跪着的耿老儿,说道:「我要知道关于西门闻雁的所有事情,从他小时候讲起,事无巨细,全部说给我听。」 耿老儿点头道:「是,是。」 他依旧跪在地上,慢慢讲述起来。 西门闻雁的父亲因为祖上的血咒早早身亡,孤儿寡母在族中生活很是艰难。西门闻雁的母亲身体长年不好,需要靠昂贵的药材慢慢调养。 耿老儿是西门家的老僕人了,从西门闻雁的父亲那辈开始就跟着伺候了。 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僕人,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酗酒如命,为此妻离子散,孑然一身,仍旧是改不了酗酒的毛病,反而一日喝得比一日更凶。 西门闻雁的父亲还在世时,家中尚且宽绰,他偶尔从主人家那里偷点银子去买酒,也没有被主人家发现。 到了后来,他胆子越发大起来,经常偷偷从西门闻雁母亲的妆奁盒子里偷银子去酗酒。 西门闻雁的母亲是个柔弱女子,平时不太管事,家中全由耿老儿操持,直到有一年她发病,急需用银两买一味昂贵的药物吊命,这才忽然发现妆奁盒里的银两根本不够了。 因为没有及时买到药,她就这样病死了。
第183页 女主人的死终于敲醒了耿老儿,他悔不当初。如果不是他偷了女主人的私房银子,怎么会害得女主人没钱买药,这么病死呢。 他自责不已,从此开始戒酒,并努力辅佐少爷修习剑术。 但淮阴西门氏实在是落魄得太厉害了,就连他这样的粗人都看得出少爷天资高绝,可他们竟无一人识得这是一块璞玉,也没有名师能够为少爷指点迷津。 耿老儿心觉长此以往,必定会埋没了少爷的资质,遂孤注一掷,决定带上少爷去投奔淮阳西门氏,为少爷挣一个光明的前程。 西门闻雁进入福安堂后,果然不负耿老儿所望,很快就大放异彩,得到前任家主赏识。 他天资高,加上他自己又极端刻苦努力,很快就一剑成名,跻身于西门家新一代三大剑客之榜——并且,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就在耿老儿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的时候,西门闻雁身上突然发起了怪症。 有一夜,他正在静室中调息,忽然走火入魔,发起狂症,竟然提剑将守在静室外的弟子全都杀了。 这件事惊动了前任家主,前任家主到底爱惜人才,用了些手段把事情压下去了,只罚西门闻雁去闭关思过,这一闭关就是六.七年。 等到西门闻雁出关,西门家早变换了天地。 前任家主渡劫失败,驾鹤仙去,他的儿子西门闻弦被推上家主之位,风头正盛。 西门家,是淮阳西门氏当家,淮阴出身的弟子,再如何优秀,也不可能真正得到重用,真正掌握实权。 西门家的权柄全都牢牢掌握在淮阳西门氏手中。 没有了维护他的师父,师兄西门闻弦对自己明捧实贬,丢到他手里的全是淮阳西门氏不愿意染指的脏活、累活。 西门闻雁在这种境况下越活越累,越来越觉得无法唿吸。 他心有不甘,却又贪求着目前的荣誉地位,无法摆脱。 耿老儿那时已经开始沾少爷的光,肆意享受西门闻雁带给他的荣华富贵,并没有留意到自家少爷内心的痛苦和他所面临的四面楚歌。 直到有一日,他正左拥右抱,卧榻好眠,忽然有人踢开他的门,把他从床上拖到庭院中,狠狠摔在地上。 耿老儿心中惊惶失措,却还是尖着一副鸭公嗓,恶狠狠叫嚣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小心我回头禀告给我家少爷!」 那些把他拖出来的西门家弟子啐他:「呸!西门闻雁丧心病狂,屠杀了一村之人,上百条无辜性命,简直是抹黑了西门家的脸面。」 「世家盟会已经召开,审判会也过了三审,他明日就要被斩首示众,以死谢罪,你这小老儿不知死活,还敢在这里狐假虎威。」 「快滚吧你。」 「快滚回你们的淮阴去……」 「淮阳这里已经没有你的栖身之地了……」 耿老儿就这么被赶出了西门家。后来他几度想偷偷潜回去,从少爷住过的院中偷些财物出来,但每次都被人发现,打了出去。 直到有一天被打断了一根小指头,他才终于熄了这个心思,像条流浪狗般,双手空空地回了淮阴。 当年,他背着少爷渡过淮河来到淮阳,是两手空空而来;而今回去,也是两手空空而回。 耿老儿一口气说完,老泪潸然,哽声道:「淮阳那些人都是畜生啊,真的没有良心啊。」 江玄冷冷一哂,不置可否。 姜虞留心看了看耿老儿的右手,果然发现他右手小指头齐根而断。 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对于耿老儿而言,他家少爷是天是地,是被人冤枉;可对江玄而言,他就是个罪无可赦的刽子手。 江玄问道:「你一直说西门闻雁是被冤枉,难道游仙村那件事另有隐情?难道那上百条人命不是死于他的剑下?」 耿老儿被问得一窒,半晌无言。 过得许久,他才慢慢说道:「如果一把剑杀了人,那该抵命的到底是这把剑,还是用剑杀人的人?我家少爷充其量不过是某人手里的屠刀罢了。」 江玄眸光冷厉,寒声逼问道:「是谁手中的屠刀?」 耿老儿面露惧意,显然纠结该不该说。他挣扎了许久,忽然抬手摸到腰间那个已经破得豁了线的储物灵囊。 像他这样的下仆,本来是没有资格佩戴任何法器的。 但他家少爷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僕人,在少爷心中,他就是相依为命的长辈。 少爷进入福安堂后,领到第一笔月俸灵珠,就偷偷买了个储物灵囊给他。 少爷那时说:「耿叔,你年纪大了,总是丢三落四的,有了这储物灵囊,就可以把东西都装在里头。要是丢了,只要念念法咒,就能把储物灵囊找回来了。」 后来少爷还送过他许多东西,什么名贵的山水字画,金银珠宝他都见过了,唯有这只储物灵囊一直戴在身上,哪怕后来被赶出淮阳,他都没有丢掉。 可是他家少爷不知道啊。 如果当年不是他偷了夫人的私房银子,少爷可能就不会变成一个孤儿。 他总是吹嘘自己为少爷做了许多,实际上呢? 如果他当年没有背着少爷渡河去淮阳,少爷是不是就能安度晚年,长命百岁了? 哪怕没有泼天富贵,至少也可以过上安详宁静的生活吧。
第184页 耿老儿想到这里,心一横,豁出去道:「我如果敢把真相告诉风雅公子,风雅公子是否又有胆量敢听呢?」 江玄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敢。」 耿老儿道:「好!风雅公子不愧是我淮阴好儿郎,有气魄,有胆量!」 耿老儿说到这里,忽然跪直了身子,三角眼中绽出两道精光,掷地有声道:「当年下令命我家少爷屠村的人就是当今西门家家主,你的师父——西门闻弦!」 江玄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低头看了看手指,问道:「证据呢?」 耿老儿听到这三个字,气势又陡然弱了下去:「……我没、没有证据。」 江玄「哈」了一声,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嘲讽地反问道:「没有证据,你就敢在我面前指认我师父是兇手,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耿老儿道:「我不怕,我耿老儿反正贱命一条,本来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了!」 「我不怕,是因为我相信风雅公子,你身上流的是我们淮阴儿郎的血!」 江玄轻轻鼓掌,皮笑面不笑道:「好。那你倒是说说,家主为什么要下令让西门闻雁屠杀一个偏远小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又或者他到底想遮掩什么?」 耿老儿怔住了,许久,摇头道:「我不知道。」 江玄本来也没想从他这里挖出更多信息,问到这里,已经差不多。 「你之前说过,西门闻雁身患怪疾,年前时便曾走火入魔,暴起杀人,是吗?」 「……是。」 「这是胎里带来的病症,还是后天修炼所致?」 耿老儿道:「两者皆而有之。少爷天生便有些躁狂之症,只是小时候并不明显,后来入淮阳修炼,因为太过冒进,存了心结,病症才渐渐严重起来。但后来老家主勒令少爷闭关修养,少爷闭关中努力调整心境,出关后已经几乎不再犯病了。」 江玄听完,垂眸沉思。 姜虞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刚牵起来,就发现他指尖如冰,冷得可怕。 她心头一痛,忽然就有些后悔了。 来淮阴之前,她不该那般质问江玄的。 他维护她的心,就算她看不全,难道还感受不到吗? 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她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若是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又何须江玄替她出手? 她明明知道,他们本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行事手段,永远也不可能相同。 姜虞把少年的指尖拢在手心里,捂了好一会,才算把他的手捂暖了。 这时江玄忽然开口,对耿老儿说道:「闻雁前辈的尸骨在何处?身为淮阴西门氏的后辈,我想前去拜祭一番。」 耿老儿听了此言,眼睛立刻就红了,又磕头拜了两拜,抹泪道:「世人皆唾骂我家少爷,想来唯有与他境遇相似的风雅公子您,才能理解我家少爷的痛苦了。」 耿老儿站起身,道:「风雅公子请随我来,我带您去看我家少爷。」 耿老儿连地上的尸体也不管了,跌跌撞撞地朝乱葬岗深处走去。 江玄和姜虞跟在他身后,踏过乱石丛,白骨堆,终于来到一处避风向阳的山坡旁。 一具尸首分离的白骨静静卧在山坡下的土坑中,身旁放着一柄烂木头削成的剑,那剑削得歪歪扭扭,做工很是拙劣,显然不是出自正经匠人之手,多半就是这耿老儿自己削的。 土坑旁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有粉有白,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耿老儿走到那具白骨前跪下,泣声道:「少爷,你看,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耿老儿,终于还有别人愿意来看你……」 耿老儿话未说完,忽觉劲风掠面,一道巨浪般的气劲从他眼前掠过,重重地打在脆弱的白骨身上。 哗啦—— 白骨顿时四分五裂。 接着又是几道气劲打来,白骨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摧残,轰然一声化为白色粉末洒落在泥土中。 江玄衣袖一扬,打出一道掌风扫向坑中的骨灰,骨灰被掌风扬起,纷纷扬扬散入哀草丛中,眨眼间便被夜风吹散了,再也聚不起来。 耿老儿扑向土坑中,抓起那柄木剑指着江玄,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叫道:「你骗我!小兔崽子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耿老儿嘶喊着,举剑朝江玄扑来。 「你竟然敢这样对待我家少爷,我和你拼了!我和你拼了!」 江玄身形如幽魅,随风摆盪,那耿老儿左砍右刺,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江玄望着这老僕涕泪交流的面庞,心中没有一丝怜悯之情,有的只有满腔血仇和深刻到骨子里的恨。 「真是可笑,西门闻雁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又不是真地是柄铁石打造的剑,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听令行事。」 「可他选择领命而去,他不仅去了,他还残杀了上百条无辜性命!」 「他和他背后的主子,谁也不无辜,全部都该挫骨扬灰,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耿老儿停下脚步,拄着那柄木剑吁吁喘气,瞪大双眼,惊恐道:「不对,你不是西门风雅,你到底是谁……」 少年嘴角微勾,弯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微笑着说道:「金丝楠木棺材,麒麟家徽?」 「西门闻雁,他配吗?」 少年脚下亮起传送法阵的淡淡金光,他和少女并肩而立,二人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谶语般的告诫。
第185页 「拿好那些灵珠,好好活着。你最好活得够久,活到……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第85章 回归冬藏 金光漫过眼帘, 又倏然如潮水般退去。 姜虞再睁开眼,又回到了剑门关外的山坳中。 她不自觉地动了动右手,感觉和江玄交握的手掌心里冷汗涔涔。 江玄显然也觉察到这种变化了, 他沉默地从袖筒里抽出一条锦帕, 翻过姜虞的手掌,轻轻为她拭去掌心的冷汗。 他低着头,长睫低垂,敛去眸中情绪, 淡声问道:「你害怕?」 姜虞脸色苍白,不知该怎生回答他这个问题。 害怕吗? 她怕江玄吗? 这些时日以来, 他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充满独断专行意味的温柔,和他偶然间流露出来的脆弱, 还有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 几乎叫她忘记了他原是个乖戾狠绝的性子。 他或许在某方面不通人情,却绝对洞悉人性, 知晓要怎样从精神上碾压一个人, 才能让他瞬间崩溃。 就比如他对那个耿老儿。 他先是赠予耿老儿灵珠,让他满心欢喜,以为多年心愿终于能够实现, 却又在下一刻,当着他的面, 生生轰碎了西门闻雁的尸骨, 让西门闻雁永远再不可能「入土为安」。 而这一切,却是他一步一步用言语设下陷阱, 诱使耿老儿带着他去做的。 让耿老儿燃起希望, 下一瞬,却又让他彻底绝望。 那一瞬间姜虞心中无法自控地涌起一种战慄感, 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与狼共舞的恐惧,这种恐惧比上次在黑水城中直面江玄大开杀戒时更为深刻。 抑或是今夜之事重新唤起了埋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恐惧,并且让她无法自已地生出了一点退却之情。 夜风寒凉,拂动二人的衣衫。 少年抬起手,想帮姜虞把腮边垂落的髮丝勾到耳后,姜虞却似乍然受了一惊,不禁将身子微微朝后一仰。 少年的手指就这边悬空在她脸颊旁边,只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她的脸。 少年的眸色沉了沉,心中不觉有些懊悔。 他今夜本来只是想去套话,若非耿老儿不断地在他面前为西门闻雁那个刽子手大诉冤屈,他最后也不会做出毁人尸骨的事情。 便是要做这样的事情,也该避着姜虞。 他在黑暗中沉沦多年,杀人放火、毁人诛心的事情见得多了,姜虞却与他不同。她终究不过是个被长辈保护得太好的小姑娘罢了。 少年的手指微微伸屈,最后轻轻落在姜虞脸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你可不可以不要怕我?」 姜虞掀起眼睫,默默地凝睇少年的双眸。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道:在原着里,原主最后就是死在眼前的少年手上。 「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心底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对,但你「杀」了「我」。 江玄到底说不来那些花言巧语的情话,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才能表明自己的心迹。 姜虞看到江玄罕见地流露出这般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姿态,就慢慢软了心肠。 她不质疑自己对江玄的好感,却仍有些犹豫彷徨。 喜欢是一回事,相守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真能彼此契合,成为一对恩爱的眷侣吗? 姜虞抬起手,覆在江玄的手背上,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先把传送法阵的痕迹抹去吧。」 二人合力抹去地上的阵符,收起法器,姜虞重新牵起江玄的手,和他并肩朝来路上走去。 夜色深深,群星闪耀,月辉如水。 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长长的,随着二人的走动若即若离。 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处时,江玄忽然停下脚步,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耳旁,直直地看着姜虞双眼,郑重地立誓道:「我,灵州江氏第十七代嫡次孙,江氏思余在此立誓,往后必然不负阿虞,定会一生爱她,护她,若违此誓,愿以此身承受九重天雷,身化飞灰,不得好死。」 姜虞被他忽然间赌咒起誓吓了一跳,等想起来要捂他的嘴时,已经来不及了,江玄早已一口气说完了誓词。 姜虞顿足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信我,我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叫你信我。」 姜虞:「我没有说不相信你。」 「你的嘴巴没有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姜虞忽然有点体会到上次自己胡搅蛮缠时,江玄的头疼了。 她只能更用力地握住江玄的手,用撒娇的方法来转移话题。 「江玄,我累了,好想回去睡觉。」 江玄走到她面前,背转过身,半跪下来。 「上来,我背你。」 姜虞顺从地伏到江玄背上,被他背了起来。 江玄背着她慢慢地走,姜虞本来只是想叫江玄不再专注在「她信不信他」这个问题上,但趴在江玄背上实在太舒服,走着走着,她就枕着江玄的肩膀睡了过去。 直到江玄把她送回四方楼的客房里,把她轻轻放到床榻上,替她除了鞋袜,她才勐然惊醒,伸手拉住江玄袖子,轻声说道:「明日我和你们一起入剑阁寻人,你来接我,好不好?」 江玄半跪在踏脚上,低头在少女额上亲了一下,道:「好。」
第186页 姜虞这才闭上双眼,安心睡去。 第二日清晨,江玄伪装成刚刚寻人归来的模样,回到四方楼中略作休整,绕去绕去姜虞房中,等姜虞梳洗用饭完毕,便带上姜虞一起进入剑阁寻人。 这两日来,西门家的弟子几乎把剑门关中每一寸土地都踏遍,把每一块岩石都翻过来看过,可搜来寻去,依旧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连半分衣角都没能找到。 姜虞自然知道她再走这一趟,也是于事无补。 但这一趟她却必须要走——因为她的目的并不是找到诸葛绮红,而是让姜玉误以为她掌握了什么证据,从而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果然,姜虞前脚才刚踏入剑阁,后脚江玄的人就偷偷来报:姜玉也跟着二人进入了剑阁。 姜虞得报后,和江玄对视了一眼,道:「先带着她在剑阁中绕路,然后再趁机甩开她,尾随在她身后,看她会去何处。」 江玄点了点头,故意和姜虞往那些曲里拐弯,重岩叠嶂的山路上走。 姜玉远远地尾随在二人身后,不敢跟得太近,生怕被姜虞二人发现——尤其是江玄。 这位江少主看起来是位温润君子,实际上心黑手狠,上次在游仙村中他毫不留情地用神机火铳打伤诸葛绮红的腿,给姜玉留下不小的阴影。 姜玉心中也很是纳罕。 系统不是说这位主儿是朵纯净无害的白莲花吗,她怎么看这就是朵黑心莲呢。 姜玉想得有些出神,一错眼,才发现前方两道人影竟不知何时不知所踪。 姜玉安慰自己:稳住,稳住。他们未必就是发现了什么,她不能自乱了阵脚。 可姜玉脑海中却不断回想起,那日诸葛绮红濒死时那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她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干裂的双唇微微翕动,无声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她?! 姜玉想到这里,只觉嗓子眼里发紧,不禁闭了闭眼,咽了咽唾沫润嗓子。 诸葛绮红是她穿到这个世界后杀的第一个人,业务不熟练,心态不够稳,这也是理所当然。 她是註定要走向至高峰的主角,修仙世界,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她以后说不定还要扫清更多障碍。 心不够狠,地位不稳。 要学会放下这种负担才行啊。 姜玉如是安慰了自己一番,本打算打道回府,但往回走了几步,忽又想起自己那日杀人时心惊胆战,不知有没有在现场留下什么破绽。 虽然西门家的人这两日来一无所获,但并不能保证她的手法是无懈可击的。 姜玉想了想,便装出一副帮助搜寻的模样,在剑门关中到处乱转,转到一处偏僻的剑冢前,她忽然停下脚步,绕到剑冢后蹲下,将几块巨大的赤色岩石翻过来,装模作样地查看。 那剑冢是一个半圆形的石土包,上头插满了剑。在土包边缘,洒落几颗细腻的沙子,在阳光下闪射出细碎的金光。 那几颗沙子和剑阁中的遍地红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因为太过微小,如果不是心细如髮,又恰巧蹲下身来查看,是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的。 姜玉唿吸一窒,心中大唿幸好,幸好她回来清扫了现场,否则一旦被人发现这些不可能出现在红土地貌上的沙粒,她手里那样东西说不定就藏不住了。 姜玉慢慢将手伸向那几粒沙子,用手指慢慢把沙子扫入掌心。 一粒,两粒,三粒…… 「咦,表姐,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软糯的声音。 姜玉身体一僵,慌忙收回手,装出一副掸扫靴上泥尘的模样,掸了掸靴子,站起来,转身道:「表妹,我是来帮忙寻人的。」 姜虞刚刚在远处发现姜玉在这剑冢附近停留的时间长得异乎寻常,因此断定附近定然有猫腻,匆匆赶来,就是要打姜玉一个措手不及。 「那表姐有何发现吗?」 姜玉装出一副伤心自责的模样,黯然摇头:「没有。」 姜虞故意朝剑冢走去,装出一副要蹲下身的样子。 姜玉吓了一跳,勐然伸手将她胳膊一扯,道:「表妹你要做什么?」 姜虞不顾姜玉阻拦,蹲下身,捂着肚子,无辜地眨了眨眼,呻.吟道:「表姐,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肚子疼得很,江二哥哥在附近,你快帮我找他过来,我要回四方楼……」 姜玉狐疑地看着姜虞,站着没动。 「表姐……」 姜虞眼角泛出泪花,嘴唇泛白,额上沁出细汗,瞧着真像疼得受不了。 姜玉这才道:「那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姜玉离开后,姜虞便将视线投向剑冢周围,一寸寸扫过地面,不放过任何细节。 终于,那些微微闪光的沙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姜虞拈起一撮沙子,放到鼻端下细细查看,虽然暂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但这种沙子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种红土地貌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有很大把握,姜玉想要清理掉的证据,就是这些沙子。 姜虞小心地用黄符把那撮沙子包起来,收入储物灵囊,坐到一旁的岩石上等了会,就看到江玄和姜玉匆匆而来。 江玄见到她,二话不说就背起她朝四方楼中赶。
第187页 姜虞伏在他背上,靠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找到一样东西。」 「什么?」 姜虞道:「等回去再给你看。」 二人回到四方楼中,秉承做戏做全套的原则,为了骗过姜玉,便真喊了一位医士来给姜虞瞧病。 医士给姜虞把脉的时候,姜玉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姜虞几度想偷偷拿出那沙子给江玄看,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医士把完脉,断定姜虞此次「腹痛」乃是因为体质寒凉,又受了风寒所致,遂提笔挥毫,书写药方。 正在那医士书写药方之时,忽有小弟子匆匆来报:「家主亲临驿馆,请诸位过去相见。」 姜玉惊讶道:「西门家主竟亲临至此?」 那小弟子回道:「不止我家家主,还有夏鸣仙府府主,诸葛婠前辈也亲自来了,说受冬藏仙府府主问雪夫人所託,特来接门中弟子回去。」 姜玉听到诸葛婠亲临,心中受了不小的冲击。 她万万想不到诸葛绮红在诸葛婠心中竟有如此重要的分量,她的失踪竟能劳动一府之主,万里迢迢赶到剑门关来。 比起姜玉的忐忑不安,姜虞心中更关注的是——问雪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她和夏鸣仙府的府主诸葛婠不是一向明争暗斗,不和已久吗?她怎么会拜託诸葛婠来接她们呢? 三人跟随弟子来到驿馆的正堂。 刚进入正堂,便见右上座坐着一位年逾半百的男子。 那男子虽然不年轻了,但身材健硕,双腿修长,五官端正又不失俊美,下颌处蓄了一丛花白的短须,整个人气度威严,巍然如岳。 姜虞一看见此人,便知他定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西门家家主,西门闻弦。 姜虞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角有一道极为引人注目的剑痕——据说,这是当年他与春风剑虞春秋比试时留下的。 正堂左上座,则坐着一个艷光四射的女人。 那女人发挽高髻,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露肩衣裙,手上拿着一柄绣了炼丹炉的轻纱团扇,轻轻扇动,见到姜虞、姜玉进来,摇扇的手忽然一顿。 她用一种不是很友善的目光瞥了姜虞一眼,转头对西门闻弦道:「小徒失踪,劳累西门家出动诸多弟子寻人,诸葛婠在此谢过家主了。」 西门闻弦道:「府主爱徒在西门家的地界上失踪,便是我西门家护卫失职,诸葛府主这一句谢,真是折煞老夫了。」 诸葛婠摇了摇扇子,冷笑道:「我这一句谢,是谢家主大费周章,劳师动众地派遣门下弟子搜寻一个已死之人,这份心思,才叫我诸葛婠『感动』呢。」 众人这才听明白这位诸葛府主言语中的讽刺之意。 她分明是气西门家没有看顾好她的弟子,却偏偏不直言,竟这般拐弯抹角地讽刺家主。西门闻弦自小便是天纵奇才,走到哪都是众星拱月,万人簇拥,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那一瞬间,正堂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西门闻弦自诩不与女子一般见识,强忍怒气道:「诸葛府主此言何意?人还未寻到,你便断定人已死,这不妥吧。」 诸葛婠张开手掌,手上骤然亮起三点跳跃的命火。 那三点命火只跳了两下,就「簌簌」熄灭了。 诸葛婠冷冷道:「这是绮红的本元命灯,人死灯灭,何必再花力气找寻,家主便是找回一具尸体给我,我也救不活她了。」 诸葛婠说到最后一句,尾音中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沉痛。 姜虞这才发现,这位诸葛府主恐怕并不是不在乎自己弟子的死活,她只是嘴酸心软,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 西门闻弦被说得哑口无言,西门闻雪只好出来在二人间打圆场。 诸葛婠却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径直走向姜虞二人,道:「问雪夫人病重,你二人即刻启程,随我回归冬藏仙府。」 姜虞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江玄一眼,用口型无声道:「那我回家了?」 第86章 问雪夫人 问雪夫人病重。 这六个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问雪夫人在仙门中是赫赫有名的铁娘子, 论修为、论心志、论手腕,多少男宗主连她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样一个强悍的女人,竟会一夕之间病倒, 且病重到需要急召在外游歷的女儿和外甥女回家, 显然可见,问雪夫人此刻的身体到底糟糕到怎样一个地步。 西门闻弦皱了皱眉,问道:「问雪夫人怎么会忽然病重如斯?」 两个被此消息震撼到的小姑娘也回过神来。 姜玉虽然并不真地关心问雪夫人的生死,但她现在毕竟用着人家女儿的身子, 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该做。 当下露出一副惶急的神色,双眸含泪道:「诸葛府主, 我母亲到底怎样了?」 诸葛婠移目看向姜玉,冷淡道:「其中详情, 待你登回府后便能知晓。我非冬藏仙府之人, 很多话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免得姜问雪那女人回头又要怪我泄露了她宗门里的机密。」 诸葛婠说着看向姜虞, 话中带刺:「和你那位小未婚夫依依惜别完了吧?完了就和我走。」 西门家诸人万没料到这位夏鸣仙府府主竟是如此雷厉风行,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客套话都懒得与他们多说半句。
第188页 西门家主一张脸涨得紫红, 他风光了大半辈子,除了和虞春秋那一战算是人生低谷, 何时被人将脸面按在地上这样摩擦。 西门闻雪心思细腻, 看到兄长面子挂不住,不免要站出来再调和两句。 「诸葛府主……」 他才开口唤了诸葛婠一声, 诸葛婠就转过头, 面色不善道:「哦,还有一事险些忘了。若你们真找到了我绮红徒儿的尸体, 劳烦派人送她回夏鸣仙府,我诸葛婠必铭感五内。西门家接下来一年内的筑基丹,全由我夏鸣仙府供奉。」 这话说得很是刻薄了。 西门家之前忙前忙后,帮忙找人,没落着一句好不说,还要被当事者如此挤兑。 诸葛婠这话说得很尖锐了——我绮红徒儿的死,你们西门家绝对要担绝大部分责任;但我诸葛婠看在你们事后辛苦奔波的份上,不和你们较真儿。你们要是能把我绮红徒儿的尸体找回来,我愿意资助你们这些丹药贫苦户一年筑基丹。 西门闻雪大概没有跟这样完全不讲套路和客气的人打过交道,当场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西门闻弦一张老脸终于挂不住,沉声道:「诸葛府主着急动身启程,老夫就不多相送了。」 诸葛婠抬手,举着团扇往身后轻轻一掀,桌上茶碗嗡然一跳,碧色茶水漾出,打湿了西门闻弦的衣袖。 「不必相送,走!」 姜虞和姜玉两个小辈完全被她的气场压倒,乖乖跟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诸葛婠才抬脚跨出门槛,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脚步一转,伸臂拦住诸葛婠去路。 少年双手交叠,执晚辈礼,盈盈下拜。 「前辈请留步。」 诸葛婠眼皮一掀,睨着江玄,冷冷道:「怎么着,告别的话还没说够?」 江玄摇了摇头,道:「非也,只是还有一样事物想交给阿虞。」 说着,从大袖间摸出一只绿毛龟放到掌上,捧到姜虞面前。 这诸葛婠是只笑面虎,看起来笑眯眯,真与她交手了,才发现她凶得很。姜虞在她面前,不知怎么地竟有点发憷。 而且她隐隐觉得,诸葛婠对她,似乎怀有一种不寻常的敌意。 姜虞在她面前,越发谨言慎行。江玄要送东西给她,她都得先观察一眼诸葛婠的脸色,瞧她看着不像要发火的模样,才赶紧一伸手,把绿毛龟抓了过来。 江玄道:「阿虞,路上小心,一路保重。」 「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诸葛婠越听这对小情侣依依惜别,心中越气,望着姜虞那双与姜沖相似的眉眼,心中越发烦躁了起来,索性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用力地扇了几下扇子。 「道完别了吗?」 姜虞听着诸葛婠语气不好,赶紧道:「好了好了。」 诸葛婠带着两个女弟子,气势汹汹地走向四方楼大门。 姜虞跟在她身后,途中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江玄用手比出一个海螺形状,靠在耳边,意思是说,以后他们便用千里传音螺联繫。 姜虞赶紧把手伸到储物灵囊里摸了摸,摸到那一对海螺耳坠还在,才悄悄松了口气。 江玄还在调查游仙村的事情,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二人这一别,再见之日还无定期。 但奇怪的是,姜虞心中除了不舍之外,竟还诡异地多了一丝轻松。 或许他们分开一段时日也好,她也能静下心来好好梳理一下她对江玄的感情。 姜虞二人跟着诸葛婠走到四方楼门前的广场上,便见广场的地面上布着一座小型传送法阵。 此刻,法阵正散发出淡淡青光,灵炁外溢。 诸葛婠率先走入阵心,姜虞和姜玉随后,站在阵心外围,和诸葛婠一样手结法印。左掌轻抵右腕,右手三指弯曲,扣向掌心,食指和中指并立竖起。 三人指尖均亮起一抹淡淡灵光,一道风漩从阵心飞出,扶摇上天。 那一剎那,天地间,风云色变。 姜虞眼前的视线渐渐扭曲模煳,如同隔着高温燃烧的火焰观看万物。 江玄站在法阵外围,负手而立,衣衫飘摇,容色冷淡,一双乌黑的眸子黑沉沉,像是多看两眼,就会把人的心魂摄进去。 那一刻,不知为何,姜虞忽然觉得他这副模样让她觉得既陌生又遥远,恍如隔世相见。 长途传送的法阵特别耗费灵力,如果不是有诸葛婠这样身为一府之主的大佬坐镇,凭姜虞和姜玉两个年轻后辈,根本别想启动这样的阵法。 姜虞觉得炁海中贮存的灵炁飞速耗尽,很快就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诸葛婠侧首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小姑娘明明就快撑不住了,偏偏还咬紧了牙关死倔。 这副倔强的脾气,真是叫她越看越觉得像她父亲,越看越是生气。 诸葛婠于是抬手,一扇子拍在姜虞背心上。 「站好!」 姜虞顿觉一股澎湃的灵力涌入体内,咒法加催,法阵终于被完全启动。 那瞬间,三人像是同时坠入一个青光莹然的玄奥隧道中,飞身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被那无名的力量拉扯,随之旋转。 天旋地转,忽地脚下一实,重新落在坚实的土地上。 一滴汗沿着眉骨的起伏滑入,渗入眼睛,刺得少女右眼生疼。 姜虞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举袖拭去额上冷汗,举首四顾,发现三人正身处在一片青葱繁茂的药田中——这里是夏鸣仙府的内门药田,是块风水极佳的宝地,能被种在这片药田中的药草,均是外界难寻,一味千金的灵药。
第189页 药田中纤陌纵横,用鹅卵石铺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石子路。 诸葛婠的裙裾滑过石子路两旁的药草,带二人走出药田,把她们送到夏鸣仙府和冬藏仙府的交界地带。 姜玉敛衽施礼,朝诸葛婠道谢:「多谢诸葛府主相送。」 诸葛婠手举团扇,半掩娇靥,道:「有这功夫来谢我,不如快点回家去见你母亲,再多迟上一会,我可不保证你还能见到她的面。」 姜玉被诸葛婠如此挖苦,面色不禁变了变。 姜虞本来也想向诸葛婠道谢,瞧姜玉吃了瘪,就默默住口不提。 姜玉忍气道:「多谢府主提醒,晚辈告辞!」 说完,转头就走。 两府交界处,早有冬藏仙府的管事娘子等在此处接应。 二人走出不远,一位身着绛紫曲裾的管事娘子就迎上来,一把了捉住姜玉。 「大小姐,你可算回家了,夫人,夫人她……」 姜玉拍了拍这位管事娘子的手,低声安慰:「张娘子,我母亲到底怎样了,你快告诉我。」 张娘子举起手帕擦了擦眼泪,开始诉说起问雪夫人「病重」的前因后果。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问雪夫人这个月照例前往祠堂拜祭先祖,结果突然发现祠堂中有一盏长明灯不见了,于是下令命阖府上下找寻,找来找去,发现那盏长明灯的灯盏竟然被遗落在冬藏仙府的浮游秘境中。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这个浮游秘境。 浮游秘境是冬藏仙府的特色秘境,别处都没有。顾名思义,就是这些秘境会像游鱼一样,每年都会以固定的频率进行移动。 比如,上个月位于东南方向的秘境,可能下个月就会移动到西北方向去了。 当年西门闻香盗窃了符箓金册,能够躲藏在冬藏仙府数月,瞒过诸位长老耳目,最后放火烧了藏书阁,再一举从密实的包围网中逃逸出去,便是沾了这些浮游秘境的光。 总之问雪夫人找到灯盏后,发现灯盏底下的莲花灯座被人拆下盗走,当即震怒异常,带上亲信弟子进入浮游秘境,下令说即便将所有秘境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莲花灯座找回来。 问雪夫人带着亲信弟子进入浮游秘境后,足足三日后才出来,而当日被她带入浮游秘境中的弟子无一返回。 问雪夫人走出秘境后,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吐出一口鲜血就昏迷过去。 守候在秘境外的众长老急忙上前扶住问雪夫人,一探之下才发现问雪夫人竟是被人打成重伤,同时引发了心魔劫,既伤了灵台,又伤了经脉。 众人尽皆骇然,不知问雪夫人究竟在秘境中遭遇了什么,又有何人能有此修为,竟能重伤问雪夫人。 十位护府长老群龙无首,只好将设下阵法和守卫,将浮游秘境的所有出口都包围起来,同时做两手准备,一方面派人去向安贫乐道门门主求助,另一方面派人将少主人和姜虞紧急召回,以防问雪真有个万一,不致无人守灵送终,接任府主之位。 姜玉听完,没有询问问雪夫人此刻身体状况如何,反而疑惑道:「那灯座为何如此重要,竟累得母亲如此劳师动众地找寻?」 张娘子有些奇怪地看了姜玉一眼,摇头道:「我等皆不知晓,祠堂中所有事物,一向都是夫人一人亲力亲为。」 姜虞却忍不住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之前西门闻香对自己说,要她小心问雪夫人,并且在话中暗示她,她失去的那一魄应当就是在问雪夫人手里。 难道,那灯座里藏着她的一魄吗? 姜虞发现众人已在此处耽搁了不少时候,她们耗得起,问雪夫人一个重伤患者可耗不起,于是道:「表姐,我们还是先去看姑姑吧。」 姜玉这才道:「是,是,快走。」 问雪夫人已经被人送回梅园。 此刻,梅园的梅芳小筑外围着无数弟子,十位护法长老全都在屋中为问雪夫人传输灵力疗伤。 姜虞和姜玉走到梅芳小筑门边等候了会,才听到屋内传来脚步声,一位容貌庄严的妇人自内打开屋门,冷静的眸光从姜玉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姜虞脸上。 她朝姜虞颔首道:「二小姐,请随老身来,夫人要见你。」 姜虞愣了愣。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问雪夫人不见自己亲生女儿,醒来想见的第一个人竟是她? 姜玉眸色微沉,急切地问道:「母亲没有说要见我吗?」 那老妇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大小姐当以阖府上下安危为重,府中还有更需要大小姐操持的地方。等夫人和二小姐说完话,就会召大小姐相见。」 「二小姐,请进吧。」 姜虞赶紧应声进屋。 槅扇在身后轻轻合上。 隐约间,姜虞似乎听到外头传来众女弟子的窃窃私语。 「夫人果真是太过偏疼她了,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竟还是她这个叛徒之女……」 「嘘,噤声啊……」 「噤声噤声,噤什么声?我们再作哑巴,大小姐这府主之位说不定就要被人抢走了吶。」 姜玉站在屋前,面朝屋门,背对着众弟子,将众人的窃窃私语尽收耳底。她的眸光沉了沉,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第87章 关门弟子 姜虞跟在护府长老十娘子身后, 穿过烛火幽暗的走道,走入一间视野开阔的厅堂中。
第190页 堂屋中央立着一架六屏写意山水屏风,一道瘦削的人影映在屏风上头, 听到脚步声, 那人影微微一动,抬头问道:「是阿虞来了吗?」 姜问雪的声音很温柔,与传说中手腕刚强的形象完全不符。 这是姜虞第一次与原身这位姑母相见,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绕过屏风, 在席前跪坐下来,低头唤了一声「姑母」。 姜问雪伸手拉过姜虞的手, 轻轻拍了拍,又抬起手挥了挥, 摒退了众人。 一阵细碎的脚步响起, 须臾,十位护府长老便全都沉默地从屋中退了出去。 姜虞抬头看向姜问雪,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 姜问雪的皮肤非常白, 发色、眸色也是淡淡的浅棕色,整个人看上去毫无攻击性,说她是一府之主, 倒不如说她是一位久困于闺阁之中的妇人更容易让人相信。 她穿着冬藏仙府的鱼鳞银甲,紫砂长裙, 披了一件绛红披风, 骨架小巧,看着很是柔弱的模样, 若论长相, 她与亲生女儿并不太像,反而与姜虞更为相似。 姜虞发现姜问雪两边眼角处皆有一道蛛网般的黑色暗纹, 想来那便是心魔劫留下的痕迹。 对于修行越高的人,心魔劫带来的反噬便越大。 姜问雪此回受伤,竟能引得十位护府长老都惶急不安,甚至放下身段去请诸葛婠出手帮忙,想来她的伤势,必是极严重了。 姜虞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她与姜问雪不熟悉,未免露馅,喊过一声「姑母」后,她便不再说话。 姜问雪道:「阿虞,你还在同姑母生气吗?」 姜虞眨了眨眼睛,心想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原身外出歷练之前,和这位姑母吵架了? 姜问雪抬手摸了摸姜虞的发顶,无奈地嘆了口气,低声道:「阿虞,姑母总以为能护住你一生一世,然而天不遂人愿,世间总有不测风云,你自己的路,总归是要你自己走的。」 姜虞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知所措。 姜问雪慢慢坐直了身子,容色肃然道:「阿虞,接下来姑母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记在心里。」 姜虞郑重地点了点头:「姑母请说。」 「第一件事,我要送你到春晓仙府,拜门主师三行为师。」 姜虞想问什么,却被姜问雪用手势止住。 「阿虞,你先听姑母说完。」 「你拜入师三行门下后,须刻苦修炼。」 姜虞道:「好。」 姜问雪细瞧她的神色,发现她这一声「好」乃是发自内心,不觉欣慰一笑,道:「第二,我要北上不归寺拔魔,府中事务,暂时交由你和善儿共同操持,你能辅佐善儿管好冬藏仙府吗?」 姜虞犹豫了一瞬,抬眸看到姜问雪眸光中饱含期待,不禁又答了一声「好」。 姜问雪笑道:「好孩子。」 自打听完管事娘子的话后,姜虞心中便一直盘桓着一个疑问,她忍了一路,此刻来到当事人面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问道:「姑母,那长命灯的灯座里,究竟藏了何等重要的事物,为何灯座被盗,姑母如此焦急?姑母在浮游秘境中究竟遇到了什么?」 问雪夫人慈爱地为姜虞挑起鬓边的碎发,道:「阿虞,这些事情,现在还不用你来操心。你答应姑母,你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好好修炼,待我们下次再见,便是你筑基之日,好么?」 姜虞知道问雪夫人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但她不肯明说,她也问不出来。 姜虞心中暗想,看来她只有从十位护府长老那里打听了。 姜问雪站起身,拢了拢身上披风。 姜虞看她步伐虚浮,显然身子正是虚弱,赶紧迎上去搀扶住她。 姜问雪道:「阿虞,你随我去见一见门主。」 姜虞有点愣住:「嗯?」 姜问雪纤指微翘,指向屋中的山水屏风。 姜虞朝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淡淡墨色勾勒出一副辽远的山水,一条幽幽石迳自山间蜿蜒而出,至半山腰处,有一株青松迎风而立,树下设了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其中一个石凳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木簪束髮,身着宽大道袍的老头儿。 老头儿左手支在石桌上,撑着半边脸,正在打唿噜。 姜虞定睛看了一会,发现那老头儿的身体居然会随着唿吸的节奏微微颤动,不由讶然出声:「姑母,那屏风上的画是……是活的?!」 姜问雪带着姜虞往屏风旁走,二人走到屏风前,分明无路可再向前,可姜问雪依然脚步不停,带着姜虞继续前行。 两人的身子穿过屏风,凭空消失。 然而在另外一个青山绿水之地,却有一位美妇人和一个青春少艾的少女凭空出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姜虞回头朝身后看,身后是一片葱郁绿木,哪里有什么山水屏风。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东西? 传送法阵?世外秘境? 姜问雪带着她,沿着山道爬了一会,便望见方才在屏风中瞧见的那株迎客松。 青松下,果然有一个白髮白须的胖老道儿,正坐在桌旁打盹。 姜问雪走到石桌面,从棋盅里随意拈了颗白子,落在棋盘中,口中唤道:「三行师叔还要装睡么?」 「唿——唿——」 老道儿鼾声越发响亮。
第191页 姜问雪提高声音,盖过老道儿的鼾声,问道:「三行师叔还记得有一年除夕夜,你同我们一干年轻弟子一同守岁,席间与我抹牌九,连输我一十七局……」 老道儿越听姜问雪说话,脸色便越涨越红,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跳起来,咋咋唿唿道:「还说,你还说。当着徒孙辈提我的糗事,你是故意来寻我不开心的?」 姜问雪笑了笑,道:「问雪怎敢开三行师叔的玩笑,只是想提醒师叔,莫要忘了当年答应过要许我一件事。」 老道儿睨了站在姜问雪身后的少女一眼,连连摇头,喃喃道:「办不到,办不到吶。我再有本事,也改不了一个人的血脉天性啊……」 姜问雪道:「我想要师叔收阿虞为关门弟子。」 老道摇晃的脑袋忽然一顿,惊异地说道:「这怎能行。她爹姜沖是我的弟子,我若收她做了关门弟子,这辈分该怎么算?难道她和她爹要以师兄妹的辈分相称吗?这可真是荒唐。」 姜问雪抬手指了指眼角两旁的黑色魔纹,道:「若非情非得已,我怎会来向师叔提这样的要求。师叔你闭关此间,大抵还没收到消息。我日前受了重伤,又于渡劫进阶前夕引发了心魔劫,前路叵测,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否能熬过这一关。」 姜问雪自少女时期起,便是那种看起来温温柔柔大小姐,实则古灵精怪磨人精的女子,师三行作为她的师叔,可没少在这个满肚子计谋的师侄手里吃亏。 这一家两姐弟,分明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弟弟那样老实憨厚,姐姐这般狡猾磨人。 师三行实在有些被姜问雪骗怕了,盯着她眼角的魔纹,幽幽开口道:「你真地遇上心魔劫了?那魔纹真不是你自己画的?」 姜问雪用力地摸了摸眼角的魔纹,把手指摊开给师三行看。 「师叔,若非我自己前途未卜,我又怎会将阿虞託付给旁人?」 师三行跌坐到石椅上,半晌,嘆了口气。 修行修到他这把年纪,这个份上,早已是看淡生死了。然而现今听到姜问雪直言「前途未卜」,他心中竟不禁飘起淡淡愁绪。 十年前,爱徒姜沖之死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一夜间愁白了头髮。 十年后,姜问雪的託付又把他从逍遥山野拉入了万丈红尘。 他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竟还要为个小娃娃操心劳命,他这辈子也不知是欠了这姜家姐弟什么。 师三行沉默不言,把玩着桌上的棋子,良久,掀眸望向姜虞,定定看了她一会,朝姜问雪挥手嘆气道:「行行行,你走吧,把这娃娃留下。」 姜问雪敛衽施礼:「问雪谢过师叔。」 说完轻轻在姜虞肩上一推,道:「去向门主行拜师礼。」 姜虞:? 这……这就为她找来了安贫乐道门最牛逼的长辈当师父,这么容易的吗? 她整个人像做梦一样,宛如行在云端,被这诡异的事情进展弄得满脑子都快成了浆煳。 原先听诸葛府主说得那般严重,她还以为问雪夫人必是命悬一线,急召她们回来,就是为了见最后一面。 可真等见了面,才发现问雪夫人虽然伤重,但并没有性命威胁,真正令她担忧的,是心魔劫。毕竟她进阶在即,有心魔劫在身,接下来的进阶大劫便是险之又险。 还未见到问雪夫人时,她心中曾有过无数猜测。比如问雪夫人不是真心疼爱原身,对原身的宠爱其实是捧杀,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那为何问雪夫人不一早就将原身送到门主门下修炼? 为何原身父母明明天资高绝,可原身在一众师姐妹中却是修为倒数? 一瞬间,无数的疑问涌入姜虞脑海中,直到行完拜师礼,问雪夫人从此间离开,留下她与师三行师徒独处,姜虞脑子还是懵的。 姜虞跪在地上,师三行坐在石椅上。 白须白髮的老道儿从衣袖间抓了一捧松子在手,边磕松子边问:「沖儿的女儿,你多大了?」 「十七。」 「可筑基了?」 姜虞被师三行问得有点紧张:「还……还没。」 师三行瞪大双眼,差点想说:你爹七岁就筑基了,你是怎么搞的,十七了还没筑基。转念忽又想起一事,那些涌到喉咙口的话便又被他默默吞了回去。 这时,姜虞耳上的白螺耳坠忽然发出莹白的亮光,如萤火般闪闪烁烁。 师三行一眼就认出这是江家的千里传音螺,灵光闪烁,显然是有人传音给这女娃娃。 他有意要在姜虞面前立一立为人师者的规矩,便故意不让姜虞接那传音,而是忍受着闪眼睛的灵光宝晕,说道:「问雪把你託付给我,就是要我代她好好磨砺你。在我门下修炼,要求甚严,要能吃得了苦,你做好准备了没有?」 姜虞被千里传音螺的灵光闪得眼睛都快花了,只好抬起手,遮在眼睛两旁,瓮声答道:「有。」 师三行又问:「你之前都学过些什么?」 「符术、阵法,还看过一点点炼器的入门典籍。」 那千里传音螺依旧闪烁不停,师三行被闪得老眼昏花,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轻挥袍袖,道:「你先接了这传音,再来同为师说话。」 姜虞俯身拜下,直起腰后,便如一只兔子似的,灵巧地跳起来,一下蹿到青松后头,接通了传音,小声道:「江玄?」
第192页 千里传音螺那头传来炮语连珠般的质问:「你现在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为何这么久不接我的传音?」 姜虞压低声音道:「嘘——你小声一些啊。」 少年沉默片刻,语气稍缓,道:「我只是担心你。」 第88章 江家炼器术 那句「我只是担心你」一下打中了姜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姜虞抬头看了一眼老道儿逍遥出尘的背影, 将回到冬藏仙府这半日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说到她现下已拜在门主师三行门下,成了师三行的关门弟子时, 江玄那边显然也对这个事件发展十分意外。 说实话, 江玄总觉得姜虞这位姑母待她不好,腹内藏奸,可这般听来,问雪夫人竟似处处为她打算的模样。 姜虞用手半掩嘴巴, 不让声音泄出去,低声道:「江玄, 怎么办呀,我总觉得姑母像在交代身后事, 心里好慌。」 江玄道:「你不要太过烦忧, 问雪夫人久经风浪,目前如此安排, 不过是这次的事情叫她生出了『后继无人』的危机感, 这才趁着此事鞭策你们,好叫你们速速成长起来。」 「诚如问雪夫人所言,与其烦心一些现在还不需要你来烦心的事情, 倒不如专心夯实好底子。师前辈善于因人施教,是一位非常好的师者, 你在他门下, 要好生修习。」 虽然知道江玄此刻看不见,姜虞还是忍不住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 她担心和江玄多说下去, 给师三行留下不好的印象, 匆匆说完今日之事,便掐断了传音, 从迎客松后走出来。 「门主前辈……」 师三行磕着松子,唇上的小鬍子翘了翘,哼唧道:「啧,你这孩子,管叫我什么?」 姜虞赶紧改口:「师父。」 师三行垂下眼睛,专心把手里那捧松子都磕完,这才拍了拍手掌站起来。 姜虞垂手站在他身前,有些忐忑地问道:「师父,弟子现在该做什么?」 师三行摸了摸唇上的小鬍子,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姜虞总觉得这位门主前辈的笑容里竟有几分顽童般的不怀好意,像是憋着坏,准备干票大的。 「小鱼啊,你莫怕。」 姜虞:你这么讲我突然就好怕怎么破。 「今儿是拜师第一天,咱也不讲那些客套虚礼了,这就开始正头戏吧。」 师三行说着,脸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肃穆的神色。 姜虞也不由跟着打起了精神。 师三行走到迎客松附近的断崖前,双手负在身后,迎风而立,望着一片锦绣河山,朗声道:「入我师门,修习仁道者,有四个大关要过。一为铸体,二为铸智,三为铸心,四为铸人。」 姜虞不解道:「师父,何为铸体、铸智、铸心、铸人?」 师三行哈哈大笑道:「小娃娃就是心急,有求知心是好事,但切要记得,修行之道,在于日积月累,坚持不懈,万没有一口就吃成个胖子的道理。」 「如果有,那也是歪魔邪道,终究都要付出代价的。」 师三行说到这里,姜虞忽然心头一颤,忍不住想起了江玄。 在江家祖宅那段时日里,她暗地里听说了不少关于江玄幼时的事迹。 都说他少年天才,十三岁便修出金丹之身,震惊了所有江家长老。姜虞联想到他身上的佛宗五戒印、还有那诡异的自愈能力…… 这些,是不是他为了修得金丹付出的「代价」呢? 姜虞恍神间,师三行轻扬衣袖,眼前的山色水色骤然发生了变化。 像有一只巨大的画笔悄然抹去了天地间的颜色,所有山川河流,皆化为沙砾般的粉末随风飘扬,一幅崭新的画卷慢慢在师徒二人眼前展开。 姜虞回首四顾,发现他们现在已不是身处于山野之间了,而是站在一座巨大的白玉广场中央。 广场周围圈着一圈汉白玉栏,阑干附近白雾裊裊,叫人宛如一步踏入九天仙境。 一座光可鑑人的通天梯从天上降下,与广场相连,天梯尽头七彩宝光闪耀,仙鹤鸣飞,祥云瑞彩间,一座古香古色的藏书阁巍然而立。 姜虞今日一连见了两位大佬改天换地的本事,心里直觉大开眼界。 师三行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乖小鱼儿,这是咱们春晓仙府的藏书阁,为师先到藏书阁中相候,你自己想办法上来吧。」 师三行说完,整个人忽似化作一抹轻烟,随风飘摇而起,隐入云端,不见踪影。 姜虞连问一句「该怎么上去」都来不及。 姜虞望着那道光滑熘熘,几乎是以七十度夹角延伸到地面上的通天梯,无奈地嘆了口气。 她撸起袖子走到通天梯前,伸手摸了摸通天梯。 嗯,很光滑,这石面打磨得,几乎可以当成镜子来照人了。 姜虞试着往通天梯上爬了一段,才往上爬出二十来步距离,就一脚踩滑,「呲熘」一声又沿着天梯倒熘下来,一朝回到原点。 姜虞试着脱掉鞋袜往上爬了一回,结果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通天梯这样长,又修建得如此反人类,只怕根本不是用来让人爬的。 姜虞坐在通天梯底部,托腮思索:这应当是师父给她的一个试炼,虽然不知道具体要考核什么,但师父总不可能真是想看看她爬梯子的技术吧。
第193页 真要等她爬到藏书阁,黄花菜都凉了。 姜虞把储物灵囊摘下,倒过来,拎起囊袋两角,用力抖了抖。 噗通—— 率先掉出来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胖猫。 「喵呜~」 十三郎拱着脑袋凑过来,就要舔她的手。 作为一个要搞事业的女人,我是一个如此轻易就会为喵色所动的人吗? 不,我不是。 姜虞瞅了十三郎一眼,残忍无情地把它拨到一边,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道:「不行,扶乩借魂是仙门禁术,这个不能在师父面前用。哎呀十三郎,你别粘着我,边儿去。」 姜虞扯着囊袋又是一阵抖。 里头「哗啦啦」掉下一堆画符的法器,姜虞看了几眼,发现自己所掌握的符术中,就没有哪种能帮她上天的,于是用符术攀天梯的想法也被她抛弃了。 「总不可能真要人肉爬天梯吧……」 姜虞回头看了一眼这条长长的、长长的通天梯,身子不禁一个哆嗦。 嗯,还是再多想想办法好了。 办法,总归是比问题多的。 姜虞将储物灵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翻出春风剑意一缕,无锋剑一柄,还有上次离开铁衣镇的时候,眉山夫人相赠的天机匮。 姜虞把天机匮打开,翻看一番,最后从里面拎出一个竹蜻蜓模样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 姜虞百分之二百肯定,眉山夫人绝不可能童心未泯,送她一个孩童嬉戏的竹蜻蜓,这必然是样法器,可是,该怎么用呢? 疑问才生,「竹蜻蜓」上忽然闪过一道金光,一行金色的簪花小楷凭空出现:铁蜻蜓者,飞行之器也,注入灵力,心念动之,凭虚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姜虞看完,不禁拍手叫好。 太好了,这正是她此刻需要的东西。 姜虞收拾好东西,把十三郎重新塞进储物灵囊里,手里握着那只铁蜻蜓,注入灵力。 铁蜻蜓上闪过一道淡蓝色的灵光,两只叶形铁翅缓缓转动起来,周遭风流为其捲动,在姜虞身周形成了无数看不见的风漩。 姜虞抬头望向通天梯尽头的藏书阁,心念一动,低喝道:「起!」 铁蜻蜓捲起的风漩汇聚,钻入姜虞脚底,托着她慢慢飞起,飞到一定高度后,姜虞整个人便如一只脱了线的风筝一般,倏然乘风而起,往天空中飘了过去。 柔软的云朵从她脸颊边飞过,脚底下的一切渐渐缩小,姜虞双手抓着铁蜻蜓,发出畅快的唿喝声。 如此飞了约莫一刻,姜虞终于靠近了藏书阁所在之处。 她双腿一盪,带着身子朝藏书阁前的空地上飘了过去,缓慢降落在藏书阁门前的阶梯下。 师三行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藤编的摇椅,正悠然惬意地躺坐在藏书阁门前,右手里还拿着一个小茶壶,时不时捧到嘴边嘬上一口。 姜虞收起铁蜻蜓,朝师三行一拜:「师父,弟子到了。」 师三行挑了挑眉,好似有些意外。 「怎么这么快?」 姜虞:? 「师父,速度快……有什么问题吗?」 师三行问:「你怎么不爬上来?」 姜虞:…… 她斟酌着回答道:「这通天梯不好爬,弟子怕师父久候。」 师三行道:「不爬怎么体现你的毅力呢?我以前收的几个弟子,遇到这关考验,可都是实打实用双腿爬上来的。」 姜虞想像了一下在她前头,还有几位悲催的师兄爬过这通天梯,爬到一半,「啪叽」一下,又给滑回原点,然后再重来,再「啪叽」一下又摔回去…… 她怎么想,都不觉得这叫什么有有毅力,横看竖看,都只看出一个大写的「惨」字。 「嗯……弟子就是觉得飞的可能会更快。」 师三行抬手摸了摸唇上的小鬍子,点头下结论:「嗯,就是懒。」 姜虞:…… 懒是创造之光,创新之魂,人类科技进步的源动力好嘛?! 但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吐槽吐槽,并不敢在师三行面前大声嚷嚷。 师三行瞄了眼她背上背着的天机匮,问道:「江家的天机匮?」 姜虞答道:「是眉山夫人所赠。」 「江家天机匮,只有江家嫡传弟子才有资格拥有,向来是不传外人的……」师三行说到这里,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道,「哦,差点忘了,你和江家的少主有婚约是吧?」 姜虞脸上微微一红,颔首应道:「是。」 师三行伸手轻拍膝盖,斟酌了一会,拍板道:「那你就修习炼器术吧。炼器术者,以江家为冠绝,我这就修书一封,去江家替你请个先生回来。」 姜虞道:「啊?」 师三行皱眉道:「啊什么啊,不满意为师这一安排?」 姜虞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弟子不敢。」 心里想的却是:她还以为凡是所有,都是师三行亲力亲为来授课,万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请外聘,这样的师父当真是第一次见。 第89章 两个先生 姜问雪和女儿秉烛叙话, 交代完之后的安排,便挥了挥手,让女儿回去了。 然后她便坐回屏风前, 右手托腮, 耐心地凝望着屏风,等待姜虞归来。 一直等到深夜时分,屏风上宝光闪过,那银甲紫裙的少女才从屏风中缓缓步出。
第194页 姜虞刚落地站稳, 就看见问雪夫人坐在小几旁,双眼微微闭阖, 面容柔美恬静。她像是累极,连姜虞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 都没能把她吵醒。 姜问雪今日刚被就醒, 就马不停蹄地把接下来的事情全都安排了,忙到这个时候, 不仅身体疲惫, 心理上也倦怠得很。 就在方才,她才跟亲生女儿吵了一架。 原因无他。 姜问雪将象徵冬藏仙府府主身份的浮游秘钥传给了女儿,而当她要求女儿将代表着冬藏仙府少主人身份的紫霄宝剑, 姜氏家族传世千年的屠龙宝剑传给姜虞时,却遭到了女儿的激烈反对。 在姜问雪的印象中, 女儿少年早熟, 一向听话懂事,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叫她操过心, 以至于她将大部分精力都转移到了姜虞身上。 她以为女儿是认为自己身为人母, 太过偏心,这才反应激烈, 便耐着性子与女儿解释。 「善儿,在为娘眼中,你与阿虞一样重要,没有哪个分量轻,哪个分量重。」 「你是娘一手栽培的少府主,是我姜氏千年传承的继承之人和守成之人。而你表妹,虽然终归是要嫁到江家,但不管她嫁到多远,冬藏仙府始终都有她一席之地。若有朝一日她在外头不容于世,冬藏仙府便是她最后的家。」 「所以,娘要你把紫霄宝剑给阿虞,便是为了日后阿虞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回家来。」 姜玉听完,却是不管不顾,撒娇哭诉,百般手段都用尽了,就是要求姜问雪收回命令。 姜问雪被女儿折腾得心力交瘁,最后只能冷下脸色,肃声道:「姜玉善。」 「现在这冬藏仙府当家做主的还是我,我做出任何决定,你都只有服从听命。忤逆违命者,自去戒律长老那里领八十戒鞭!」 姜玉这才把那些撒泼打滚的伎俩都收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姜玉走后,姜问雪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禁低声问自己:「我做错了吗?」 这么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冬藏仙府。 为此,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弟媳离世,为此,不得不抽了阿虞一魄。 难道,她真地做错了吗? 睡梦中的姜问雪,脑海中充斥着这些愁思,就连梦境也渐渐变得不安宁起来。 姜虞半跪在姜问雪面前,看到她眼皮子快速眨动,忽然低声唤道:「沖弟,你别怪我!」 勐然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姜虞被忽然惊醒的姜问雪吓了一跳,不禁将身子微微后仰,忐忑地问道:「姑母,你还好吗?」 隔着朦胧的烛光,落入姜问雪眼中的少女,慢慢变成另外一张面孔——那是个妖艷而张扬的女人,将她的沖弟迷得神魂颠倒,连师门都背叛了。 姜问雪眼角的魔纹散发出淡淡的黑紫色魔气,忽然起身,单手掐住姜虞的脖颈,把少女按到坐席上,面色狰狞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姜氏一族有何对不起你?」 「难道沖弟还不够爱你、护你?」 「你那么做,有没有一丝半点为沖弟,为阿虞考虑过?」 姜虞被突然发狂的姜问雪掐得差点喘不上气来,情急之中,姜虞并指如刀,点向姜问雪眉心灵台,低喝道:「指点三清,拔魔除秽!」 一道灵力宛如冰泉,沖入姜问雪的灵台,将里头群龙乱舞般的魔念一盪而清。 姜问雪眼角的魔气顿消,双眸霎时恢復清明。 她立刻收回手,将姜虞扶起来,自责地问道:「阿虞,你怎么样了,姑母有没有伤着你?」 姜虞单手捂着脖颈,无声地摇了摇头,望向姜问雪眼角愈发深重的魔纹,忧心道:「姑母,您的状况,似乎是越来越严重了。」 姜问雪摸了摸姜虞的发顶,喟然一嘆:「好孩子,你不用为姑母忧心。姑母明日便会启程北上,你切记,拜在三行师叔门下修习一事,除了你自己,万万不许泄露给第二人知道。便是连你表姐,也不许叫她知晓。」 姜虞闻言「呀」了一声,道:「那可糟了,我今日已将此事说与江少主知晓了。」 姜问雪怔然片刻,道:「思余那孩子吗……」 姜虞点了点头。 姜问雪道:「那孩子身上和你连着龙鳞婚契,不论什么时候,他总归是会护住你的。这件事他知道了,便知道了吧。」 姜问雪又拉着姜虞检查了一番脖颈上的伤势,所幸她当时用的力道并不大,姜虞又很快点醒了她,所以并未留下多显眼的印痕。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姜问雪便站起身,说要陪姜虞回去。 二人走出屋外,才发现外头下起绵绵细雨,雨丝打在青岩碧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守在屋门口的护府长老十娘子送上一柄油纸伞,姜问雪撑开伞,伞身向姜虞那边倾了倾,半转过身,朝姜虞伸出手:「阿虞,来——」 姜虞走入伞下,和她共撑一伞,走了一阵,便回到自己的住所。 这时雨下得越发大了,从毛毛细雨变成黄豆大小,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 姜虞挽留姜问雪,让她等雨停了再走,姜问雪却道,她想在冬藏仙府中四处走走,便撑着伞步入黑暗中。 姜虞坐在窗前,望着浓墨般深沉的夜色,耳边迴响起姜问雪陷入魔怔之时,掐着她脖子说的那几句话,又联想起之前诸葛绮红和花衣僧在她面前所说的事情,不禁慢慢陷入沉思。
第195页 白螺耳坠又亮了起来,姜虞一接通传音,就听到千里传音螺那头传来少年阴沉沉的声音。 「问雪夫人掐你脖子了?」 姜虞差点以为江玄就在她身边,不由跳起来,左看右看,发现屋中的确只有她一人,才重新在窗前坐下,手指拨弄着窗台上一盆蝴蝶兰,小声地说道:「嗯,姑母似是犯了魔怔,把我当成其他人了。」 江玄道:「你姑母不可尽信,你要小心她。」 姜虞未见姜问雪之前,以为她对原主是口蜜腹剑,可等真见到了真人,却又不这么想了。亦或者说,她也看不透姜问雪对原身的感情。 是亲情,是控制,是防备,又或者三者兼而有之呢?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但她名义上还是个姜家人,被外人如此说自家长辈,还是要辩驳两句的。 「如果连我姑母都不可信,我还能信谁呢?连自家人都不可信的话,这天下还有可信之人吗?」 江玄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可以信我。」 姜虞听了这不要脸的自白,差点把蝴蝶兰的叶子扯下一根来。 她哼道:「信你?我要信你,回头被你卖了,还得帮你数钱呢。」 江玄被她这话噎住,过了会,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我是骗过你,戏耍过你,难道你要揪着这些事情,一辈子不放吗?!」 姜虞哼了哼,没接声儿。 江玄益发恼火起来,冷笑道:「你不愿信我,心里还怕我,不管我如何赌咒发誓,横竖是无法打动你了,是吗?」 姜虞嘆了口气,对他这个一点就着的性子着实无奈,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你又没有在我身旁安插眼线,怎么知道姑母掐了我的脖子?」 江玄道:「我与玄武可互通五感,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玄武送你?」 姜虞「哦」了一声,提起袖子抖了抖,把那只睡得四脚朝天的绿毛龟从袖子里抖出来,轻轻放到养了兰草的花盆里。 然后她站起身,双手捶了捶酸痛的大腿和腰背,对江玄道:「今日被师父罚去搬书,搬了大半日,实在累死我了,江玄,我要睡了。」 江玄听她果真像是极疲倦的样子,才不甘不愿地说了句「那你睡吧」,放姜虞去休息。 姜虞洗漱完上.床,才盖好被子,江玄的传音又来了。 姜虞有气无力地接通传音,缩在被子里,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江玄,我好睏啊,真的特别特别困……」 少年听到这撒娇般的呢喃细语,原本满腔的怒气霎时间烟消云散,不知不觉间放柔声音,像哄孩子一般,说道:「嗯,我最后再说一件事,就放你去睡。」 「说吧。」 「少则七日,多则半月,我便会去冬藏仙府寻你。这段时日,你要离你那位大表姐远些,她确实有些不对劲。」 「就这些么?」 「嗯。」 姜虞侧过身子,脸贴在柔软的枕头上,轻轻蹭了两下,不一会,便闭着眼睛,发出浅浅的唿吸声。 隔着万里之遥,江玄从千里传音螺中听到均匀的唿吸声传来,先是一怔,继而摇头失笑。 · 问雪夫人撑着伞,宛如幽灵般漫步于偌大的冬藏仙府中。 她穿过红枫坡,紫竹林,最后来到冬藏仙府与夏鸣仙府的交界地带,抬头望着浮游秘境的入口,脸上神情幽深莫测。 身后的竹林中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夏鸣仙府府主诸葛婠撑着伞聘聘婷婷地走来,走到姜问雪身后三步之遥时,忽然停下脚步。 姜问雪转身,朝她颔首道:「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 诸葛婠并不接受她的谢意,只冷冷道:「我绮红徒儿死在西门家的剑门关中,那一日与她一起入关的人中,唯姜虞与她结怨最深。」 姜问雪神色不变,从容道:「我家阿虞,绝不会做出残杀同门的事情。」 诸葛婠嗤笑道:「她是你的亲外甥女,血肉相连,你当然护着她。绮红虽与我亲缘不厚,但毕竟也是我诸葛婠正正经经的徒弟,她的冤屈,我迟早要为她查明,她的血仇,我迟早要为她报。」 姜问雪平静道:「你尽管去查,若真查出是阿虞所为,我姜问雪愿意代她偿命。」 诸葛婠听到姜问雪做出如此保证,冷哼一声,道:「这话我先记下了!」 姜问雪又转身,望着半空中浮游秘境的入口,双眉紧蹙,似在思虑什么。 诸葛婠举着伞,继续向前走,越过两府边界,忽又回头,问道:「我听说你要北上不归寺拔魔?」 「嗯。」 诸葛婠睨了一眼秘境入口,道:「昨日你从秘境中负伤逃出,我正好在附近,看见有一道凶光先于你冲出秘境,那究竟是何物?」 「那是我们冬藏仙府自己的事情。」 诸葛婠冷哼道:「你以为我要多管闲事来帮你吗?想得倒美,你越倒霉,我才越开心。」 姜问雪「嗯」了一声,忽然转身朝回走,诸葛婠见她真走了,气得跺了跺脚,出声将人唤住。 「姜问雪!」 「你说实话,你要北上不归寺拔魔是假,追踪那魔物才是真的吧?」 「我听说那魔物从姜氏祠堂中盗走了一盏长命灯,你是不是要从它手里把东西夺回来……」 可姜问雪越走越快,很快便在雨幕中消失了。
第196页 第二日姜虞醒来,姜问雪已经带人离开了冬藏仙府。 姜虞依照姜问雪所嘱,每日一早便去师三行处报告,开始一日艰苦修行,直到深夜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 努力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半月之期已至。 姜虞今日与师三行约在冬藏仙府的红枫林中相见。 她才刚刚抵达红枫林,便见师三行坐在一张石桌前,石桌对面坐着一个身着玄黄法衣,头戴白纱竹笠的身影。 她心中一喜,不禁快跑了几步,忽而望见师三行脸上揶揄的笑意,这才惊觉自己的惊喜之意表现得太过明显。 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放缓脚步,慢慢走到那人身后,略定了定神,伸手在那人肩上一拍:「江玄!」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双手揭开白纱,露出一张盈盈笑面。 那的确是江玄的脸没错,可姜虞瞧在眼中,却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果然,下一刻,那人开口,笑道:「姜二小姐,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姜虞忍不住倒退一步,惊得舌头都差点捋不直了。 「您,您是……」 男子朝她颔首道:「九叔公。」 姜虞无措地望向师三行:「师父……」 师三行道:「九爷是我好友,也是江家炼器术最高之人,请他来教你,你莫非还有什么不满意?」 姜虞嗫嚅道:「非也,弟子只是,只是……」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红枫林外传来一声大喝。 「九叔公!」 姜虞霍然回头,就见那姿容绝世的少年,带着满身寒煞之气,踏过纷飞漫地的红叶,朝她走了过来。 第90章 深闺怨妇 江玄走到江九爷面前, 拱手下拜。 「九叔公。」 江九爷颔首微笑,轻轻放下了纱幕。 江玄又转向了师三行,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晚辈江思余拜见门主。」 师三行摸着唇上的小鬍子, 上上下下地将眼前的少年郎打量了几个来回, 忽而抬手,手指勾了勾,把姜虞唤到身旁,靠在她耳边悄声道:「生得着实不错, 一表人才,就是心思重了些。」 姜虞脸上微红, 抬眼偷瞧江玄神情,心知这般近的距离, 他必是听得着的。这么一想, 脸越发红得不行。 师三行「啧啧」两声,心说这孩子怎么脸皮这么薄, 没把她姑母那身赖皮机灵劲学来, 倒是更像她那憨厚实诚的父亲。 他又看了看眼前八风不动的少年郎,那双乌黑的眸子虽然看起来通透明净,但却深得叫人看不透他心中的底细。 师三行是个护犊子的, 之前只听人说这位江少主是位少年君子,端方雅致, 风评在年轻一辈中极为不错, 现在亲眼见着,却又觉得这少年心机太深, 唯恐姜虞日后与他在一起要受欺负。 况且他与江九爷几乎是前后脚到达冬藏仙府, 很难说不是因为收到他那封修书的音讯,这才匆匆赶来。 控制欲如此之强, 若是姜虞是个逆来顺受的软和性子便罢,可偏偏这孩子也是个倔强的,心里自有主意,并不会因外界而轻易动摇。 这两个孩子凑在一处,表面上看是金童玉女,再般配不过,只怕私底下还有得磨。 师三行心里为姜虞想了许多,当事人却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问题。 姜虞已有半月未见到江玄,此刻见到他,心中欢喜无限,只是不好在面上表露出来。 师三行伸手一比,让江玄在他身旁坐下。 「不必拘礼,坐吧。」 江玄一震衣袍,应声坐下。 江九爷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一本玄黄缎面的摺子,放到石桌上展开来。 姜虞低头去看那书折,原来那上头写的是江家炼器术的入门、巩固、磨鍊、精进四个阶段的课业安排,每个阶段又详细地分为数个小阶段,连达到何等水平才算过关都写得一清二楚。 若要照这摺子上所书,按部就班地上课,想要修到精进这个阶段,至少也得花费七.八年的功夫。 达到精进之后,便算是将江家炼器术的基础全都掌握了,这以后的成就,一看个人天分,二看机缘。 据说江家歷史上成就最高的炼器大师,是能够炼出与真人几乎无二的神机傀儡。 师三行瞄了眼那摺子上的课时安排,连连摇头道:「太慢了,太慢了啊,江兄,照你这安排,要修到猴年马月去,择其重点而教之啊,其他那些边边角角,屁用没有的,都不用学。」 江九爷无奈地笑了笑,拿出笔将摺子上的安排勾去泰半,师三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小鱼啊,从明日开始,你就和九爷一起学炼器吧。」 姜虞道:「是,师父。」 师三行从袖中掏出一柄墨色山水摺扇,打开来轻轻一扇,众人眼前的景色渐次变换,灼灼红枫慢慢褪变为绿水青山。 众人还围坐在石桌旁,但只是一个眨眼,身旁便多了一条浊浪涛涛的大河。 师三行收起摺扇,放在手心里敲了敲,对姜虞道:「这条河底下有个龙宫遗址,你下去摸颗夜明珠上来,为师要最大的。」 姜虞领命:「是,师父。」 这半月来,她一直跟在师三行身边修习。师三行的授课方式极为古怪,他也不教姜虞到底该如何炼体,要如何画符布阵,除了时不时丢给姜虞一本书叫她自己看,便是每日给她布置一些稀奇古怪的任务。
第197页 什么爬进天狼蛛的巢穴里偷小蜘蛛;潜入隔壁秋思仙府洗剑池里偷一块磨剑石出来,再天亮前又给放回去;把十位护府长老符袋中的定身符全换成空白黄符…… 虽然这些任务并不是很难,也不需要九死一生,但真的有够磨人。 姜虞深深觉得,这些任务不止考验她的体力、应变、谋算,甚至还很考验她的心理素质。 初时她接到师三行的任务,还会满脸愁容,如此被他磋磨了半月,现在已经能做到「风雨不动安如山」了。 姜虞说完「是」,走到河边就准备往下跳。 江玄忽然出声道:「慢着——」 师三行回首看他:「怎么了?」 江玄望着那湍急的河水,皱眉道:「门主前辈,这河流水势未免太过兇险,放阿虞一人下去我不放心。」 师三行问他:「你从小修炼,可是一点一滴都需靠自己,旁人半点都帮不得手?」 江玄怔然道:「门主前辈……」 师三行摇了摇扇子站起来,朝江九爷道:「这丫头做事磨磨蹭蹭,叫她捞颗夜明珠上来能捞一天,坐这枯等未免无聊。走吧九爷,咱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说罢,竟是不再管两个小辈,拉上江九爷飘摇而去。 姜虞见两个长辈走远了,才解下衣袍,脱掉外裙和鞋子,朝江玄嫣然一笑。 「你在这儿等我吧。不要一日,我半日功夫就能上来。」 说毕,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几朵巨浪打来,少女的身影立时就被淹没了。 过了一会,河水中有一条长长的银色龙尾潜过,迅速游向河床深处。 江玄坐在原处,望着河面看了一会,又朝江九爷离去的方向遥遥一望,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之色。 江家九爷对于他而言,一直都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江玄少时被眉山夫人囚于江家祖宅,无人教管,浑浑噩噩了一段时日,偶然间得到这位江九爷点化,才萌生出从藏书阁中盗窃典籍自学的想法。 当然,实际上他也并非是完全自学成才,他留在江家祖宅的那三年里,得到江九爷不少提点。 后来他修出金丹之身,眉山夫人再也无法将他囚在祖宅,只能顺应人心,把他放了出来。 这些年他游走与太阴宫和玄门正宗之间,江九爷亦给他提供了不少助力,比如之前那尊叫人瞧不出真假的神机傀儡「江玄」便是出自江九爷之手。 初时江玄以为江九爷扶持自己,是想扶持一个听他话的棋子上位。 后来江玄发现江九爷并没有多少操控他的心思,再后来,江九爷开始要求他找寻梵海青灯和符箓金册,江玄又以为他是因为无法离开江家祖宅,想收买自己帮他办事,这才多次助他。 可这次江九爷亲自出山,万里迢迢跑来冬藏仙府教姜虞炼器,江玄这才发觉事情不太对劲。 江九爷来去自由,他之所以深居于江家祖宅之中,只是由于他不想离开,而不是因为他不能离开。 而且此次师三行修书去江家请先生,这信本来是先落到江玄手中,被江玄暗中压了下来。当时他正忙于调查西门家的事情,本想等事情办完,便立即赶往冬藏仙府,自请教授姜虞炼器之术。 没想到等他启程之时,才发现江九爷早已先他一步出发了。 他这位九叔公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是嫌他动作太慢,他等不及了,所以要亲自来冬藏仙府寻那符箓金册? 江玄想到这里,眸色微沉。 日渐西移,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午后时分。 江玄右肘枕在石桌上,用食指和中指撑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完全耗尽之时,河面上忽然翻起一阵巨浪,紧接着一条银白长尾破浪而出,少女宛如美人鱼般从河心游到了岸旁。 江玄立刻起身奔到岸边。 他站在岸上,低头看向水中的少女,见她衣衫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半透明的轻纱下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便觉心中有股怒气油然而生,左右四顾,生怕周围还有人将她偷看了去。 姜虞藏在水里的尾巴用力弹动了几下,正想一飞沖天,直接从水里飞出来,便见江玄解下外袍,几步下到水中,将外袍往她身上一搭,双手拢住衣襟,把她整个人紧紧地包裹起来。 姜虞眨掉睫毛上的水珠,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江玄就将手伸入水底,托住她的长尾,直接把人从水里抱了起来。 姜虞身子后仰,手上不由一松,千辛万苦寻到的夜明珠差点掉进河里,被河水捲走,好悬叫她又用衣袖给捞了回来。 江玄一路把姜虞抱上了岸,走到石桌旁,直接把人往石桌上一放,又从储物灵囊里取出一件斗篷来盖住了她的长尾。 江玄下了趟水,又被姜虞蹭了一身,如今也是浑身湿淋淋的了,额前的刘海也被河水打湿,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紧紧地贴在他的鬓角。 他捏了个诀,用灵力烘干了湿衣,可衣上的泥渍却是去不掉。 那条河,河水污浊得很,满是泥沙,师三行那老贼竟捨得叫阿虞下水去摸什么夜明珠,他真把阿虞当作弟子么?! 江玄之前还叫姜虞跟着师三行,要用心学,这会也想不起这番话了,心里一口一个「老贼」。 他拿出手帕,沉着脸替姜虞擦拭脸上的河泥。
第198页 姜虞小心地收起那颗夜明珠,对江玄道:「我可以自己飞出来的。」 江玄皱眉道:「飞出来?你忘了之前在关外别院的教训了吗?」 她现在这状态,底下等于不着寸缕,还飞出来。 江玄气得将帕子捏成一团,狠狠掷到一旁。 姜虞不明白,两人好不容易见上面,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情吗? 好好的,这小变态怎么又生气了? 她翘起尾巴,轻轻勾了勾江玄的手,问道:「怎么了呀?」 江玄道:「这几日来,我每夜传音给你,你不是说困了,便是说倦了,说不到两句话,便断了传音。你回了冬藏仙府,真是好个逍遥自在啊。」 姜虞:哈?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深闺怨妇呢。 姜虞弱弱地回道:「每日修炼确实辛苦,到了晚上,确实是累极倦极了呀。」 江玄冷冷道:「好个修炼辛苦,只你辛苦,我便不辛苦?」 第91章 情思绵绵 姜虞被江玄训得一愣一愣, 心里还想我是做了什么多了不得的事情么。 想了一会,她才慢慢转过味来。 这小变态是觉得受了冷落吗? 她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哪有男孩子抱怨说被冷落的, 这不一般都是姑娘家的拿手好戏吗? 她抬起头看向江玄, 发现他眼角泛红,神色冷峻,显见是真的生气了。 姜虞咬唇憋笑,抬起尾巴尖儿去勾少年的手, 被少年冷淡地推开。 她不死心,又勾了几次, 江玄还是不理她。 姜虞嘆了口气,忽然抬起长尾一卷, 缠住少年腰身。 江玄面露异色, 低头看向腰间的银鳞长尾:「你……」 才说了一个字,便觉腰间一紧, 那长尾上传来一股大力, 将他整个人带向石桌旁。 江玄怕与姜虞较劲会伤着她,干脆也不做任何防备,任由姜虞把自己拉了过去。 江玄顺着长尾上的力道, 踉跄两步走到石桌前,上身微倾, 双手撑在石桌, 垂眸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娇靥,声音依旧冷冷的。 「放开。」 姜虞才不放呢。 她起身迎向江玄, 两臂绕过他的双肩, 虚虚将他环住,小声道:「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你不生气了, 我便放开。」 江玄既享受此刻她的主动亲近,又担心师三行二人去而復返,若被撞见,未免尴尬,且对姜虞的名声也不好。 江玄心中纠结片刻,还是没忍住,微抬下颌,示意姜虞来亲他。 姜虞直起身子,从善如流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江玄这才说道:「好了,我不生气了,你放开吧。」 姜虞听他语气仍旧冷硬,知晓他心底那点哀怨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散的,遂揽着他的脖颈,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以后每天夜里,我都会和你传音,至少一炷香,好不好?」 江玄听了这保证,双眉才渐渐舒展开来,须臾,忍不住露出笑颜,睨了姜虞一眼。 「此话当真。」 姜虞点头如捣蒜:「真真儿的。」 她说完,松开了缠在少年腰间的长尾。 等师三行带着江九爷在春晓书院后山逛了一圈又回来时,姜虞已化回人身。 之前几次化出半龙真身,给她带来不小惨痛的教训——出门在外,不仅换洗衣裳要多带两件,鞋袜也要多带两双。 师三行将手里那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上下抛着,点头赞许道:「不错,有长进,这回半日光景就上来了。」 说罢,掀眸瞧了江玄一眼,道:「今日练到这里吧。明日起,每日到春晓仙府点卯报导,我给你和九爷准备了一间炼器室。」 姜虞拜谢过师三行,便拉着江玄回了冬藏仙府。 江玄此次来冬藏仙府,是借着游学的名义。因为冬藏仙府向来不收男弟子,他只能暂时寄学在隔壁的秋思仙府。 冬藏仙府管得严,所有弟子的一应学业安排都规定得清清楚楚。 何时起床,何时上课,何时下学,何时开始禁绝外客入访,弟子宿舍何时落锁,何时熄烛入睡,皆有定时。 便是姜虞和姜玉善也不得例外。 姜虞虽然暂时不与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们一起上课,但其他作息还是要遵守的,若有违反,定然又要被戒律长老拎到戒律堂里数落了。 江玄跟着她回了住处。 她的住处乃是其父姜沖少时的居所,隐于幽幽竹林之中,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除了偶尔有僕妇过来扫洒之外,平时院中并无下人。 姜虞本来是不好意思带着江玄回来,怕其他师姐瞧见,背地里会嚼舌根。 谁知江玄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你的未婚夫,万里迢迢来到冬藏仙府登门拜会,难道连到未婚妻院中喝杯清茶的权力都没有?」 姜虞嘀咕道:「可我那里没茶喝啊。」 江玄问她:「这么说你才见了我一面,便要赶我走了?」 嗨,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又扯到这上头。 姜虞怕他又要生气,只能牵住他的手,又费了一番口舌,才将人哄好了。 姜虞觉得有些心累,看看别人,那都是男的哄女的,怎么到她这里就调了个个儿呢。 她到底是怕那些爱嚼舌根的师姐们瞧见她带男人回住处,因此专捡那些僻静的路走,多绕了一大圈路,才回到住处。
第199页 院门并未落锁,平日都是靠灵符打开。 姜虞走到门前,抬手拍了张黄符上去,院门上亮起彩光,两扇月洞形的乌漆小门缓缓打开。 姜虞领着江玄朝里走。 她这院名为幽篁里,不大,但收拾得十分齐整别致。院中用鹅卵石砌了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摆了一架小水车,正「吱呀吱呀」地转动着,从旁边的水井中抽出水来,浇灌池中的绿植。 绿毛龟正趴在水车上,跟着水车一起转,听到脚步声,也只掀开眼皮,懒懒地瞧了一眼,就又闭上双眼。 姜虞住在一座两层小楼中,一楼是书房和会客的厅堂,二楼才是她的闺房。 姜虞领江玄进入厅堂中坐下,说道:「你在这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早晨下到那泥沙俱下的河中,弄得满身污泥,回家当然是要好好梳洗一番才是。 姜虞上了楼,先去了浴室。 浴室中每日都会备着干净的清水,姜虞用火符将浴桶中的水烧热了,才宽.衣.解.带滑入桶中。 虽然沐浴更衣发不出什么大声响,但无奈那浴室正正好就在厅堂上头。木造的楼房,隔音本来就没有多好,加上江玄耳力过人,浴室中的所有响动几乎尽入他耳中。 江玄初时听到楼上传来水声,只是微微勾唇一笑,但听着听着,他的心绪便渐渐不能宁定了。 脑海中蓦然闯入游仙村中,姜虞在他面前化出双腿的模样。 一念既起,便是浮想联翩。 他忍不住会想,少女身上其他地方,是否也和她的双腿一样白? 再然后,又想起黑水城中,二人共浴兰香池时的惊鸿一瞥。 楼上水声潺潺,楼下人绮思万千。 江玄等了约有两刻,姜虞才沐浴更衣完毕,只那一头秀髮还是湿漉漉的,擦了半天,也只擦得个半干,她怕江玄久等,便随手拿了条干净的巾子,披在肩上,一面擦头髮,一面下得楼来。 此刻天色渐暗,整个小院便似蒙上了一层灰濛濛的轻纱。 一楼厅堂屋门微阖,里头没有点灯,姜虞走到廊下,一抬头,便瞧见厅堂中黑乎乎的。 她心里一惊:难道江玄等得不耐烦,迳自走了? 这般想着,姜虞忍不住快走几步,才推开厅堂的门,迈步跨过门槛,忽觉腰间一紧,继而耳边「砰」的一声,厅堂的门就被人关上了。 黑暗中,那人单臂箍着她的腰身,将她离地抱起,抱着她绕过屏风,来到临窗的凉榻前,将她往凉榻上一抛,人便压了上来。 姜虞好不容易才扭腰翻了个身,下一瞬就被少年又压回了榻上。 江玄抱着她,鼻尖抵在她脖颈间轻轻地蹭,嗓音低哑,嘆息道:「你身上好香,方才沐浴,用花瓣了么?」 「哪有用什么花,估计是衣裳上自带的薰香吧。」 江玄「嗯」了一声,忽而抬首,含住她的耳垂嘬了一下。 姜虞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抬起手,抵住他的胸膛推拒。 「不行不行,天晚了,戒律长老会到我这里查房的,你该走了。」 江玄拥她入怀,下颌轻抵她的发顶,喃喃道:「再让我抱一会,我便走了。」 姜虞拗不过他,只好任他抱着。 她被江玄抱得好紧,几乎动弹不得,又觉得他身上和火炉一样热烘烘的,烘得她出了一身细汗,这澡算是白洗了。 江玄原先只说抱抱便走,抱了一会,手便摸进了她的衣袖里,试探性地往衣袖深处摸去。 姜虞被他撩拨得脸红耳臊,又担心戒律长老下一刻便会闯入院中查夜,心中那叫一个煎熬。 少年的手指徘徊在她肩膀附近,靠在她耳边,一声声问她「可以吗,可以吗」。 姜虞只觉他的声音好似有催眠般的魔力,像是诱人犯错的恶魔在你耳边呢喃细语,引诱你献祭身体和灵魂。 又似初尝情爱的少年,但凭一腔热血,一声声的,只盼恋慕的女子能答应自己一亲芳泽的求.爱。 姜虞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头,低声道:「可……可以。」 少年贴着她的面颊细吻,指尖如轻风细雨,滑入那片丘峰起伏的幽隐之地。 少女背靠在少年怀中,二人紧紧相依,宛如两株紧紧缠缚在一起的藤蔓。 月光透过碧纱窗纸,洒落在凉榻上,如同映上一层碧色水波,榻上的两株蔓草随波摆动,凉榻旁的小几上摆了一盆蝴蝶兰,此刻受到震动,修长的兰叶也随之微微震颤。 那一刻,二人俱是情.潮涌动,几乎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却又都暗自克制,守着底线,不敢迈过那雷池一步。 江玄忍耐得尤其辛苦。 他初时并不敢用太大的力道,但渐渐地,便有些控制不住,竟至变得有些粗暴起来。 姜虞便觉得有些疼了,不由抬手按在胸口,皱眉道:「不要了,疼……」 这话令江玄脑中那些翻涌的欲.念稍稍收敛了几分,他吻了吻少女鬓边的髮丝,慢慢将手从衣袖间抽了出来,替姜虞整好散乱的衣襟,哑声道:「那便不弄了。」 姜虞低着头,被他那一个「弄」字说得面红耳赤,只觉两人好似干了什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江玄捞起落在榻上的布巾,坐在窗下,替姜虞擦干了头髮,才起身离去,回了秋思仙府的客院。
第200页 此后三日,姜虞都忙于修习炼器之术,江玄似乎也有事情在忙,二人白日间都难得见上一面,也只有入夜了才能在幽篁里见上一会,或是入睡前用千里传音螺说上一会子话。 第四日,叶应许终于携紫霄宝剑归来,将剑归还了冬藏仙府。 按照问雪夫人临行前的安排,紫霄宝剑要传给姜虞。 十位护府长老才收回剑,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授剑典仪。因着并不是传位大典,所以办得也不隆重,除了冬藏仙府全体弟子和先生,又从其他三府邀请了两位长老,共同作为见证。 第92章 授剑典仪 授剑典仪定于三月三辰时三刻, 于冬藏仙府的祖师殿举办。 这日一大早,天色还暗着,姜虞就被司仪长老八娘子从床上拎了起来。 「哎呦喂我的二小姐, 这可是比你的及笄礼还要重要的典礼, 万众瞩目,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万万轻慢不得啊。」 姜虞仍旧困着,努力想把眼睛睁开, 可那眼皮跟煳了浆煳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她像个陀螺似的, 被八娘子推得团团转。 先是被八娘子一掌拍到屏风后头,两个僕妇捧着繁复的礼服迎上来, 逮着姜虞就是一顿收拾, 最后束腰带的时候,两个僕妇一人拉着一边, 同时发力, 姜虞被勒得一个激灵,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穿好礼服,姜虞又被八娘子提到梳妆镜前。 镜中的少女有一头海藻般丰茂的乌髮, 长及腰臀,眉如柳, 眸似星, 眉心一点殷红的梅花印痕,着实生得娇艷妩媚, 楚楚动人。 八娘子一面给少女束髮, 一面垂眸看着镜中那张艷光照人的脸,心中惋嘆。 她在冬藏仙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护府长老, 见过的女弟子不胜其数,姜二小姐这张脸,还有她母亲的容貌,绝对是八娘子所见过的女子中最艷绝冠众的。 可惜,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如果没有当年嘲风谷那一役,她本该在父母的呵护下幸福、快乐地长大。 但这世间事总是不如人愿,嘲风谷那役,使她失去了双亲;安贫乐道门虽然接纳了她,但冬藏仙府十位护府长老,还有其他三府诸位长老绝不可能放任她脱离控制—— 哪怕这孩子天赋再高,此生也註定泯然众人矣。 问雪夫人在时,冬藏仙府可以像养个普通人家的姑娘那样养着她,问雪夫人也有能力替她挡下外界的各种觊觎和恶意;可若问雪夫人去了呢? 以前她总以为大小姐会接过问雪夫人的担子,继续护着二小姐,可端看这几日大小姐的表现,八娘子才惊觉大小姐似乎早已对这个表妹心生嫌隙。 八娘子虽然不知问雪夫人通盘的打算,但可以看出她已经在为自己的身后事铺路了。也正是因为害怕命不久矣,她才会不顾众人反对,将象徵着冬藏仙府少主人身份的紫霄宝剑传给二小姐。 此事曾在十位护府长老中掀起无数反对,但都被问雪夫人一力压下去了。 问雪夫人以为将紫霄宝剑传给二小姐,能够给她一个身份的保障,可八娘子却不这么想。 这世上,唯一能保护一个人的,是那人自己的本事,而绝不是一把剑、一把刀这样的死物。 八娘子忧心忡忡的面庞倒映在铜镜中,被姜虞看个正着。 姜虞抬手握了握八娘子的手,还以为是自己起不来床惹八娘子生气了。 「八长老,你莫要生气,我现在已经清醒了,不会耽误了今早的授剑典仪的。这几日你教我的礼仪我也都熟记在心,不会在典仪上出岔子的,八长老,你莫烦恼了。」 八娘子垂眸看着少女娇嫩的面庞,心里嘆了口气。 这二小姐虽是被夫人养得娇气了些,其实还是懂事可人疼的。 「二小姐你切记,今日的授剑典仪最重要的事情是得到紫霄宝剑的传承,若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你全当是有人恶意闹事,不要放在心上。」 姜虞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八长老,难道会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吗?」 「谁知道呢。」 八娘子低嘆了一句,不再说话,拿起梳妆檯上的七宝小花冠给姜虞簪上,又取了黛螺和口脂为姜虞描眉涂丹。 少女一张小脸吹弹可破,肤色白皙,双颊微粉,便是不上粉也极好看,上了粉反而显得厚重,掩盖了她天然的颜色。 八娘子索性就不为姜虞擦粉了,替她上完妆,梳完发,便推着人出了幽篁里。 礼服的裙摆逶迤铺地,长长地拖在身后,姜虞实在不习惯这「拖泥带水」的走法,就想趁八娘子不注意,把裙摆捞起来卷在手上。 孰料姜虞才刚弯腰,八娘子就咳嗽了一声,说道:「二小姐,注意仪态。」 姜虞只好放弃这个想法,挺直了腰杆,小碎步走着,费了半天功夫,终于走出幽篁里那片竹林。 路口的凉亭中,那身着玄黄法衣的少年负手而立,正是江玄。 姜虞注意到江玄今日亦可算是盛装而来,玄黄法衣,白玉金冠,发冠的绣金佩带随风飘动,末端悬挂的金铃喈喈鸣响。 江玄从凉亭中缓步而下,走到八娘子面前,俯身下拜:「八长老,晚辈灵州江氏思余,今日特来观礼。」 八娘子认出这眉目如画的少年乃是姜虞的未婚夫,便笑着点了点头,道:「江少主多礼了。我们这便要去祖师殿中等候授剑典仪开始,江少主要一起吗?」
第201页 江玄道:「自然,思余特地在此相候,便是为了陪阿虞走这一程。」 他这一声「阿虞」叫得亲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言语中没有过多表示,可眼神中的爱慕怜惜却是藏也藏不住。 八娘子暗嘆年轻真好,心中也有几分为姜虞欢喜。 江玄绕到姜虞身后,弯腰捡起那长长拖地的裙摆,托在手中,对姜虞道:「走吧,我帮你提裙摆。」 姜虞见八娘子只是乜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未多置词,心中窃喜。 没了碍事的裙摆,这会迈起步子来松快多了。 天色大亮之前,他们便来到了祖师殿的后殿。 八娘子需要指挥殿中的女弟子重新调整大殿中的布置、桌椅,嘱咐姜虞莫要花了妆面,就带上亲传弟子风风火火地走了,只留下江玄坐在旁边陪她。 两人的右袖叠着左袖,铺撒于坐席之上,袖子底下,两只手牵在一处。少年掌心炙热,牵了一会,姜虞就觉得手心里都快闷出汗来了,就扭着手要挣脱,可江玄却不肯放。 「再让我牵一会。」 二人身前放了一架三屏雕花酸梨木屏风,透过屏风上的镂空,可以看到前头人来人往,虽然没有人特地往这边看,可姜虞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会被人看到的。」 江玄低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看到便看到了。」 话音才落,忽然又往姜虞这边坐近了一些,伸臂环住她的腰身,勾住她往怀中一带,倾身便要吻她。 姜虞伸手捂住他的嘴,连连低声道:「不行不行,你待会把我的口脂亲没了,八长老回来瞧见要骂人的。」 江玄抬手把她的手拿下来,扣在掌中,十指相扣,贴到她耳边,用气声道:「那便不亲那里,亲别的地方。」 话才说完,便垂首埋入少女的脖颈间,细密的吻落在耳畔,又从耳垂一路延续到锁骨间。 姜虞哪里有半分耽溺于亲.热的心思,眼角余光一直瞄向屏风外头,心跳如擂,生怕有人过来撞破,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姜虞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于这事上头真是半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享受。 她不断地用手推开江玄,压低声音求他:「这是祖师殿啊,你别胡来好不好?」 江玄听她话尾里逸出一点哭音,听着像是要急哭的模样,这才抬起头来,替她抚平衣上的皱褶。 「你不喜欢吗?」 姜虞往旁边挪了挪,和江玄隔出一臂之距,红着脸,怒瞪了他一眼,气哼哼道:「不喜欢。」 江玄追问道:「哪里不喜欢?」 姜虞又瞪了他一眼,这下是完全不想和他说话了。 自从那夜在幽篁里中,二人有了比亲吻更近一步的肌肤之亲后,江玄便似被按下了某个奇怪的开关,对肌肤之亲的渴求渐至到「贪得无厌」的地步。 每次二人见面,说不了几句话,江玄便抱着她亲个不停。 初时姜虞还以为这是少年情热,可渐渐地便有些不能接受了。 若是这亲密都只发生在私密的空间中,姜虞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可问题是江玄一靠近她,便似控制不住自己一般,有那么一两次在幽篁里外也对她动手动脚,还有今日在祖师殿中也如此! 姜虞越想越气,「蹭蹭蹭」坐得更远了。 江玄想起身挪个位置,被姜虞低喝了一声:「你别动!」 便只能乖乖坐了回去。 他心里约莫是知道姜虞为什么生气,但每次一贴近姜虞身侧,他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龙族在发.情.期间,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体味,姜虞自己闻不到,可从江玄的角度而言,这味道却极为浓烈,简直勾魂夺魄。 过了会,江玄见姜虞果真不理她了,想了一想,从袖间摸出一包杏仁酥放到坐席上,推到姜虞面前。 「没用早膳吧,吃点东西垫垫。」 姜虞被那勒到肋骨的腰带勒得什么胃口都没有了,抬手就把杏仁酥又推了回去。 「不吃了,吃不下。」 她指了指腰带:「勒得太紧了。」 江玄提议道:「我帮你重新束腰,放松一些?」 姜虞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担心他是不是又要趁机动手动脚。 这傢伙这两日反常得很,姜虞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丸才这么上火,哪里敢让他帮自己重新束腰。 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江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眼角余光里,是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又细,又软,就像春天新抽的柳条。 江玄不敢再多看,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等到辰时一刻,大殿中锣鼓喧天,八娘子带人进来将姜虞请了出去。 大殿中摆起了祭告祖师的法坛,法坛两侧,摆满桌椅,此时已是座无虚席。大殿外的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除了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外,秋思仙府和春晓仙府竟也来了不少男弟子观礼。 秋思仙府和春晓仙府向来男多女少,府中男弟子一年到头见到的同龄异性几乎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这回听说隔壁仙府有位极为貌美的师妹要继承紫霄宝剑,可不是要赶着来看热闹,瞧一瞧这位姜二小姐到底生得有多美?
第202页 授剑典仪的一共分为三个环节。 首先,拜祭苍天;其次,告祭祖师;最后才是从姜玉手中接过紫霄宝剑。 姜虞走到大殿外的露天法坛中拜祭苍天时,广场上便响起一阵倒吸气的譁然声。 秋思和春晓两府的男弟子互相对视,窃窃私语,直唿今日这场观礼没有白来,这位师妹的确貌美如花,只可惜名花有主。 唉,可惜吶可惜。 更有那好事者,干脆在底下悄悄评选起「安贫乐道门五美」来了。 江玄坐在灵州江氏专属的座位上,眼刀如风,冷冷地扫过广场上攒动的人群,将那几张讨论得最欢快的面孔都暗暗记了下来。 叶应许代表秋思仙府前来观礼,位置正好在江玄隔壁。 叶应许本来注意力都放在观礼上,忽然觉得身旁空气冷凝,手边传来杀气,侧目看去,发现江玄双手按在座椅两侧的扶手上,那硬木打造的扶手被他轻轻松松地掰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揉成了木屑。 叶应许心里一惊,默默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腰间的剑,不敢再看姜虞。 这位江少主,醋性太大了,真可怕。 拜祭完苍天,告祭完先祖,就来到最后一步。 姜玉手捧紫霄宝剑,站在广场中的高台上,姜虞沿着铺了红氍毹的通道一步一步爬上高台,在姜玉面前俯身拜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只等姜玉将紫霄宝剑交到她手中。 姜玉双手高高举起紫霄宝剑,问姜虞道:「我冬藏仙府千年立派之本为何?」 姜虞朗声道:「降妖除魔,肃恶除奸!」 姜玉又道:「此剑为屠龙之剑,亦为正义之剑。今日将它传于你,你能承诺,绝不用它滥杀无辜,欺凌弱小吗?」 姜虞正想高声答「我可以」,广场西面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喝。 「叛徒之女,凭什么继承冬藏仙府的紫霄宝剑?!」 「对!叛徒之女没有资格!」 「我们不服,我们不服!」 …… 那喧嚷吵闹之声像是浪潮一般,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地冬藏仙府大半女弟子都加入了反对之声的阵营,负责维持秩序的护府长老焦头烂额,一时竟不知该抓哪一个出来才好。 姜虞抬头看向姜玉,果不其然发现她眼底闪过一抹得意洋洋的精光。 姜虞磨了磨牙。 好傢伙,就说这几天怎么不作妖了,感情在这里等着她呢。 ! 第93章 流沙蜃影 冬藏仙府的女弟子联合起来, 大闹授剑典仪一事是诸位护府长老万万没想到的。 虽然十位护府长老中也有不少反对问雪夫人将紫霄宝剑传给姜虞,但她们到底敬重问雪夫人,没敢明着造.反。 身为长老, 尚且不敢反对府主的决定, 这群女弟子怎么敢在这样的日子里联合起来挑事? 这分明是背后有人组织挑唆! 但是,会是谁呢? 大小姐? 不太可能啊。这件事情虽然可能会叫大小姐心里不痛快,但大小姐向来明事理,重大局, 况且她也是真心疼爱这个表妹的,怎么可能当着全师门上下这般算计自家表妹? 八娘子勐然回头, 眸光迅速扫过坐在大殿中观礼的宾客—— 夏鸣仙府府主柔若无骨地靠在座椅的扶手上,露出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玉手轻抬, 举起团扇半遮容颜。 叶应许做了一个想要站起来的动作,起到一半, 不知想到什么, 又坐回座位上。 江玄把手里的木屑轻轻撒到地上,轻轻拍了拍手,望向广场中央的露天祭台, 眸光阴鸷。 那人夺舍的毕竟是阿虞的表姐,顾及到她们表姐妹的感情, 江玄本来不想当着整个安贫乐道门揭破这件事情, 但此人使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去揭阿虞的旧伤…… 江玄抬起手,勾了勾手指, 示意后座的江铭近前听命。 江铭低调地穿过人群, 走到江玄面前,屈膝半跪。 「少主。」 江玄低声吩咐道:「带上天、地、玄、黄四旗, 还有六叔公那边的人马,把冬藏仙府所有出口都围了,注意做得隐蔽些。」 江铭领命而去。 江玄吩咐完便重新坐直了身子,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广场中的情况。 他在等。 等众人的情绪被调高到最高点,届时再揭破那假货的身份,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们慢慢地聚集到同一个地方,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甚至还高高举起早已准备好的横幅。 那横幅是白布做底,硃砂写就,红色的字被白色的布衬得分外显眼—— 叛徒之女,滚出冬藏! 「叛徒之女,没有资格继承紫霄宝剑!」 「叛徒之女,滚出冬藏!」 姜虞看到这群女弟子不仅有组织、有预谋地选择在授剑典仪最后的关口上闹事,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准备了横幅和口号,心里觉得既愤怒又可笑。 就算原身的父母真地做了对不起冬藏仙府的事情,可事发那年,原身才几岁? 大人犯下了过错,也已经用性命偿还了,难道余下的愤怒还要由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吗?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冬藏仙府的传承她根本也不想要。 她之所以一定要得到紫霄宝剑,不过是为了看被困在剑中的姜玉善还有没有救罢了。
第203页 姜虞想清自己的主要目的,又自我安慰了一番,慢慢将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 她慢慢站直身子,抬起头的那瞬间,脸上的嘲讽之色尽收。她装出一副小白花的模样,眼含泪花,对着姜玉唤道:「表姐……」 姜玉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表妹,群情激愤,现在我也是进退两难啊。」 这时护府长老中最为年长的大长老忽然出声道:「人心向背,若是依旧坚持将紫霄宝剑传给二小姐,只怕难以服众啊。」 八娘子看了大长老一眼,皱眉道:「这是府主离府前下的死命令。」 另一个长老反驳道:「难道府主的命令便都是对的吗?」 负责今日守卫的长老急得跳脚:「你们倒是别吵了,快说说现在要怎么办啊,难道当着众人的面儿把闹事的弟子都抓起来?」 十位护府长老各有各的小心思,互不让步,讨论了半天也没拿出个章程来。 祭台上。 姜虞静静地与姜玉对视,心里着实被她这副伪善的模样噁心得够呛。 忽地,广场上的男弟子中爆发出反对的声音。 「可笑,你们口口声声骂她是叛徒之女,那当年嘲风谷一役,剩下的弟子难道不是姜沖前辈救的吗?」 「对啊,对啊。」 「况且除了叛徒之女,虞师妹又做错了什么?」 「罪不及无辜,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不懂吗?」 秋思仙府的男弟子里藏了江玄的人,有江氏的弟子带节奏,男弟子这边很快响应起很多反对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秋思仙府的男弟子竟与冬藏仙府的女弟子掐了起来,两边越骂越起劲,话题不知不觉偏移了重点。 一开始冬藏仙府的女弟子还死揪着「叛徒之女」这个点不放,被对面的男弟子一顿乱拳打懵圈之后,便开始自乱起阵脚来。 「……我们不服,是因为姜虞她不配!」 「哦,虞师妹不配,你们配?那你们倒是说说,要怎么个条件在你们眼里才配得上紫霄宝剑的传承?」 「当然是像玉善师姐那样众望所归,人心所向的人才配!」 「怎么才叫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我们就觉得虞师妹挺好的,没啥毛病,那我们的支持算不算在『众望所归』里?」 「你们秋思仙府的这些粗野蛮人,我们冬藏仙府的事情与你们何干,你们快滚回秋思仙府啊!」 秋思仙府的男弟子听到这话不干了,一个个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无形中更是往姜虞这边偏向了几分。 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喊口号,他们也跟着喊——至于这口号是谁先想出来的,大家也无心探究了,反正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就对了。 这帮冬藏仙府的女弟子眼高于顶,竟敢骂他们「粗野蛮人」。 好,那他们这些粗野蛮人今天还和就这帮小姑娘怼上了。 众所周知,秋思仙府生产剑修,而剑修盛产直男。 对面的女弟子喊:「叛徒之女,滚出冬藏!」 这边的直男就喊:「姜虞师妹,实至名归!」 而且喊得比对面更大声,更齐整。 姜虞望着台下渐渐迷惑的走向,心里纳闷:怎么这帮剑修竟然和小姑娘吵起架来了? 眼瞧着这场面渐渐控制不住了,就连各府长老下场调停都无法制止,而这种幼稚的骂架众长老又不可能真地自降身份去拉架,少不得只能採用一些「暴力」手段。 两边的弟子还在对骂不休,冬藏仙府的护卫已然出动了,一把禁言符撒出去,中符者当即双唇紧闭,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姜玉本来算计得很好,想利用这帮女弟子挑起往事,再利用众人对当年嘲风谷一役的积怨,趁机将姜虞拉下台。 可事情不仅没有按照她期望的那般发展,反而越走越歪了。 姜虞见姜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台下,左右看看,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制止两府弟子之间的骂战,根本无人关注祭台上的情况。 她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忽然朝前踏出一步,从姜玉手里抢了紫霄宝剑就跑。 姜玉感觉手里一空,低头看去,手上已经空空如也。 这个姜虞,她竟敢……竟敢在光天化日下从她手里夺剑?! 姜玉站在祭台上,几乎没能转过神来,抬眸朝姜虞望去,只看到少女一手提剑,一手提裙摆,灵巧地沿着阶梯跑下祭台。 跑到一半时,少女忽然回头,得意地朝她挑了挑眉,似乎在说:多谢,这紫霄宝剑现下归我了。 姜玉看到那赤.裸.裸的挑衅后,才恍然明白过来。 为何她一直觉得姜虞行为古怪——这女人扮猪吃老虎,实际上早就知道她不是本尊,而是假扮的了! 那一瞬间,姜玉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太阳穴一鼓一涨地跳动着,里头的血管简直都要爆炸了。 姜玉抬手揉捏额角,努力平復震惊的情绪,却没注意到她腰间悬挂的储物灵囊不知何时竟破了一个肉眼难以觉察的小洞。 一道细细的流沙从破口处倾泻而下,洒落在姜玉脚边,越积越多。 江玄一直关注着祭台上的情况,见姜虞居然趁姜玉不注意,直接抢了剑就跑,不禁低笑出声,立刻起身走出祖师殿去迎她。 铺垫得差不多了,该给这个假货一点教训了。
第204页 姜虞跑下祭台后,两边对骂的弟子已经几乎都中了禁言符,被冬藏仙府的守卫压到一旁看守起来。 姜虞跑到祖师殿下,停下来喘了口气。 她刚刚害怕姜玉来追她,所以跑得极快,此时回头一看,却惊愕地发现姜玉竟然没有追来。 江玄走到她身边,伸手扶了她一把,待她喘匀了气,才以手指了指祭台。 「你看——」 姜虞抬头看去,只见姜玉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黄色流沙结成的巨幕。 那些流沙宛如有生命一般,在姜玉身后悄然集结,慢慢凝出一个人形来。 「快看,那是什么怪物!」 「玉善师姐,你身后有流沙怪——」 「什么?流沙怪?太阴宫妖人豢养的妖物?」 恐慌的情绪一下在众弟子间散布开来。 当年嘲风谷一役,冬藏仙府之所以死伤惨重,其中有一点便是因为被太阴宫用流沙包围了。 姜玉勐然回头,那双如水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 怎么会? 这流沙蜃影一直都被她贴身收藏着,怎会跑到祭台上来?难道…… 姜玉勐地低头看向腰间的储物灵囊,摸索一番后,果然发现了一个隐蔽的破口。 事已至此,她万万不能在众人面前泄露马脚,叫人发现这流沙蜃影是她所养。 姜玉一咬牙,正打算装出被那流沙蜃影打下祭台的模样,忽觉耳畔风声掠过,一枝竹枝向她身上要害处刺来。 江玄以竹为剑,剑势凌厉,姜玉避之不及,正打算生受江玄一剑,身后的流沙怪感知到主人有危,立刻滑到姜玉身前,凝出一双女子的手,双手握住竹枝。 江玄不与那流沙怪多做纠缠,弃了竹枝,转身又攻向姜玉。 场中诸位长老均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这位江少主为何就跟冬藏仙府的少主人打起来了,可看了几招后,他们便都看明白了。 那流沙怪处处维护这位姜大小姐,分明就是姜大小姐所养。 只是姜大小姐堂堂一个名门大派的继承人,怎么会饲养此等魔物呢? 「嗤」的一声,一道锋锐的剑气划破姜玉手臂,血液喷溅而出,落在金色的流沙上头。 血液瞬间便被流沙吸食了。 江玄一招得手,便飞身跃下高台,回到姜虞身边,低声道:「看戏。」 只听那流沙怪发出嘶哑的吼声,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左冲右突,拗出各种怪异的形状,最后从流沙中间慢慢浮出一张细沙凝成的女子面庞。 有几个夏鸣仙府的女弟子离祭台比较近,定睛看了一会,忽然爆发出惊叫声:「天啊,那流沙怪里的人脸……那不是绮红师姐吗?」 夏鸣仙府府主诸葛婠霍然起身,快步走出祖师殿,抬眸朝祭台上的流沙怪看去。 只一眼,她便认出,那确是她的绮红徒儿无疑! 第94章 身份暴露 诸葛婠足尖轻点, 纵身飞上高台,手中团扇一掀,捲起一道狂风, 迫退那黄色流沙, 接着扇柄一转,轻轻朝姜玉胸前打了一下。 姜玉身子飞起,撞在祭台周围的汉白玉栏柱上,口中沁出一丝鲜血, 单膝滑跪于地。 此时那流沙已完全化出人形,一眉一眼, 正是诸葛绮红的模样。 细腻的流沙凝成的人形冲到姜玉身前,展开的双臂倏然暴涨, 变为两条沙尘暴似的的风卷, 朝诸葛婠攻了过去。 那沙尘暴气势浩荡,如黄色长龙遨游于祭台上空, 在广场上投下狰狞的暗影。 诸葛婠站在原地不动, 手上闪过一道青色灵光,那轻罗小扇当即化为一柄寒光凛凛的细剑。她扬手一掷,剑化流星, 「咄」的一声刺入祭台中央的华表,将那只流沙怪牢牢钉在蟠龙玉柱上。 诸葛婠的声音请冷冷的, 音量不大, 却足以让今天所有参加观礼之人都听清楚。 「我绮红徒儿为何会被姜大小姐饲养的流沙怪吞噬?」 「我绮红徒儿可是为你所杀?」 诸葛婠每质问一句,便朝前逼近一步。 「说!你为何要杀她?!」 姜玉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臂, 半跪于地, 整张脸都白了。 她双唇颤动,忍痛道:「诸葛府主, 请听我解释,一切都是误会……」 此时几位护府长老终于回过神来,相继飞上祭台,拦住诸葛婠不让她再动手。 「诸葛府主请冷静,莫要伤了我们少府主!」 诸葛婠冷冷道:「让开!」 祖师殿前。 江玄低头和姜虞对视了一眼,问道:「上去揭破她的画皮?」 姜虞点了点头:「别伤到我表姐。」 她的意思是别伤到姜玉善的身体,毕竟要是本尊还有救的话,早晚要拿回自己的身体。 江玄道:「放心,我有分寸。」 语毕,挟着姜虞飞上祭台,落在诸葛婠身边。 众人均投来诧异的眸光,不知这位江少主此时上来到底意欲何为。 江玄也不多废话,轻扬袍袖,一道红色丝线飞蹿而出,穿过流沙的阻隔,将姜玉牢牢捆成一团。 大长老见江玄竟对姜玉使用困元索,厉声喝道:「江少主,你竟敢对我们少府主无礼!」 江玄微微一笑,抬手打出一张禁言符,封了姜玉的口舌,才摇头道:「可惜呀可惜,诸位长老难道没有发现贵府的少府主早已被魔道妖人夺舍了吗?」
第205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三长老怒道:「你胡说!我们少府主怎么可能被人夺舍?!」 姜玉手脚被捆,困元索限制了她的灵炁运转,令她无法施展自身所为,禁言符封住了她的口舌,她只能发出「唔唔」之声,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玄「颠倒黑白」。 江玄彬彬有礼地抬手一拱,眼都不眨地说起瞎话。 「大长老勿急,若无确凿的证据,晚辈怎敢在这样的事情上信口雌黄?」 八长老压下心中惊骇,抬眸看了眼站在少年身旁的少女,少女神情凝重,将紫霄宝剑紧紧抱在怀中,做出保护的姿态。 八长老看姜虞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惊惶,不由越众而出,对江玄道:「江少主有何证据?」 江玄转向诸葛婠,俯身一揖,用一种略带自责的语气说道:「诸葛府主,其实令徒之死,我与阿虞皆有抹不开的责任。」 姜虞不安地看了江玄一眼,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诸葛脸色微变,皱眉道:「此言何意?」 虽是在讲述一件足可称为「惊天霹雳」的事情,可江玄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淡淡道:「半月之前,在西门家的关外别院,绮红姑娘曾私下找到阿虞,对阿虞诉说姜大小姐行为上的种种怪异之处,直言姜大小姐似乎变了一个人。」 「阿虞后来亦与我言说,曾听到紫霄宝剑中传出和姜大小姐极为相似的声音,喊说『表妹,救我』。阿虞心下生疑,几度想取回紫霄宝剑查个究竟,然而均被这位姜大小姐阻拦了。」 「阿虞无计可施,又担心自己的猜疑若叫姜大小姐得知,会叫姐妹之间心生芥蒂,于是前来与我相商。然而次日在剑门关中,绮红姑娘便无端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诸葛婠冷声道:「你是说,绮红看破了此人的身份,被她杀了灭口?」 江玄点头道:「正是。到了这一刻,我和阿虞终于敢肯定,现在和我们同行的这位姜大小姐必然有问题。」 「只是这太阴宫妖人平日里伪装得极好,我们在剑门关附近调查了数日,都没有发现她的破绽。直到某日我和阿虞再入剑阁搜寻,在剑阁中发现了流沙蜃影残余的沙粒。」 江玄说到这里,以眼神示意姜虞将证物拿出来。 姜虞知道江玄刚刚一番说辞半真半假,到现在箭在弦上,为了揭破姜玉的真面目,她只能配合江玄。 姜虞从储物灵囊中取出折成三角形的黄符,一层层打开,将黄符中包裹的沙粒呈到诸葛婠面前。 「诸葛府主,这便是我在剑阁中发现的证物,您可以验查一番,看是不是出自这只流沙怪之身。」 诸葛婠用手指拈起一粒沙子,眯起眸子看了半晌,将那粒沙子放了回去。 「的确是与这只流沙怪一脉同源。」 江玄朝各位长老拱了拱手,道:「晚辈还有更多证据,但在此处施展不开,况且少府主被人夺舍,实为影响一府根基的大事。晚辈恳请几位长老将此嫌疑人暂时收押,移步戒律堂。」 姜虞见几位长老面带犹豫,便高高举起手中的紫霄宝剑,高声道:「护府长老听令,我以紫霄宝剑命尔等将此人收押,移送至戒律堂!」 诸葛婠道:「此案需公开审问。」 姜虞道:「我姑母不在,府中无人坐镇,况且此事事关绮红师姐,晚辈也想请诸葛前辈代为主审。」 命令既下,很快祖师殿前的弟子都被清空了,其余三府的长老均移步到了戒律堂。 冬藏仙府的戒律堂,是一座纯白的大殿,地砖、樑柱均为汉白玉石打造。 姜玉被人押上来,跪于大堂中央,低垂着头,双手交握,伸到嘴边,轻轻地啃着大拇指,心中满是惊恐,完全不明白事情何以会发展到此等境地。 系统能给她的帮助,就是剩下的两次时空冻结。 然而她此刻被困元索所缚,即便系统冻结了时空,她也绝对不可能单凭自己逃出冬藏仙府啊。 姜玉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心思去听外界的声音。 在江玄的示意下,大长老派人呈上一个点了引魂香的香炉。 姜虞抱着紫霄宝剑走到那香炉前,把剑插.入香炉之中。 薰香裊裊,环绕着剑身,须臾,剑身竟微微颤动起来。一个幽幽的、细弱的声音突兀地在大殿中响起。 「表妹,救我……」 大长老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觉睁大双目,颤声道:「少府主,真的是少府主……」 到了这一刻,十位护府长老才敢相信,她们的少府主是真地被魔道妖人夺舍了。 此时,戒律堂的大殿外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之前被大长老派去姜玉房中搜查的小弟子去而復返,双手托着一面鱼龙木符跑入殿中。 「禀告大长老,在少府主的房中搜到鱼龙木符!」 鱼龙木符! 此言入一滴水滴入油锅,立刻掀起沸议。 「鱼龙木符?那可是太阴宫妖人传讯的信物。」 「姜家大小姐怎么会有此物?」 「还用再说吗?此人根本不是姜家大小姐,是太阴宫派来的细作啊。」 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所有人对这个结论都不再存疑。 诸葛婠坐在主审座上,右拳轻轻攥紧,復又松开,对控制住姜玉的弟子说道:「揭了她的禁言符,我有话要问此人。」
第206页 按住姜玉的小弟子依言揭下姜玉身上的禁言符。 姜玉抬起头来,哀怨地望向姜虞,两行清泪沿着面庞缓缓滑落,不等诸葛婠发问,她便对着姜虞哀泣道:「表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姜虞见姜玉死到临头,仍要负隅顽抗,还有脸说自己害她,便觉气不打一处来。 「住口!你这妖人,别再装成我表姐的模样妖言惑众!」 姜玉泣声道:「你想要冬藏仙府的府主之位,我让给你便是,你为何要用那鱼龙木符嫁祸于我,你为何要使此毒计害我啊?」 美人泣泪,伤心的戏码演得极为逼真,不少心怀阴谋论的人当真被姜玉带偏了思绪,不禁朝姜虞投去狐疑的目光。 毕竟这魔道妖人身份暴露的时机也太过巧合了些。 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等到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们联合起来大闹授剑典仪后才暴露。 姜虞道:「你闭嘴吧,都证据确凿了你还想什么呢。」 此时有江氏弟子押着三个冬藏仙府的女弟子进入殿中。 八娘子打眼看去,发现这三个女弟子正是今日授剑典仪上带头闹事之人。 江玄望了姜玉一眼,抚掌笑道:「虽然我不知阁下姓名,但论起不要脸,我对阁下倒真是甚为钦佩。」 江玄讽刺了姜玉一句,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三个女弟子,说道:「说吧,是谁指使你们今日大闹授剑典仪?」 那三个女弟子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战战兢兢地说道:「秉二小姐,秉大长老,是大小姐……不,是这个魔道妖人指使我们的。」 「三日前,这个魔道妖人伪装成大小姐,找到我们,暗示我们在授剑典仪上闹事,并许诺我们,只要我们能搅黄了授剑典仪,她就将我们从乙字班拔擢到甲字班。」 诸葛婠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一掌朝姜玉胸前拍来—— 「孽障,给我绮红徒儿偿命来!」 第95章 护心镜 姜虞自然不能让诸葛婠真的「杀」了姜玉, 毕竟姜玉的身体是原来的姜大小姐的,打坏了可怎么办。 诸葛婠挥掌打来的瞬间,姜虞什么也来不及想, 「唰」地抖开紫霄宝剑迎了上去。 紫霄宝剑浮起幽幽紫芒, 剑身微颤,发出龙吟虎啸般的低音,威风凛凛的剑气竟迫得诸葛婠不得不调转方向,一掌打在旁边的樑柱上。 轰—— 樑柱碎裂, 石块飞溅。 几位护府长老这时才醒过神来,纷纷围护到姜玉身边。 「诸葛府主, 此时还不可惩戒此人,当务之急, 应该是先将我们少府主救回来。」 诸葛婠略微冷静了下来, 冷冷地看了姜玉一眼,就那么站在姜玉面前, 一府之主的威压展露无疑, 继续审问道:「你是何人?太阴宫派你潜入我安贫乐道门,究竟有何目的?」 姜玉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索性也不再辩解, 只是用一种毒蛇一样的目光盯着姜虞。 姜虞才不怕她,亦兇狠狠地瞪了回去。 诸葛婠见一时半刻审不出更多东西, 沉思片刻, 对几位护府长老说道:「先将此人关进冬藏仙府密牢,准备还魂阵法, 今夜子时换魂, 救回你们家少府主。」 「即刻传信给姜问雪,请她速回冬藏仙府主持大局。」 诸葛婠此番安排众人皆觉有理。 在姜玉被押走之前, 姜虞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浮游秘钥还在她手里,此物需收回。」 大长老亲自扯下姜玉的储物灵囊搜查,将浮游秘钥交给姜虞保管。 冬藏仙府的护卫押着姜玉走出了戒律堂,途中姜玉回头看了姜虞一眼,那眸光极为狠毒,像是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一般。 姜虞收起紫霄宝剑和浮游秘钥,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抱在怀中,凛然地瞪视回去。 说实话,一开始她并不想掺和到这些是是非非里,心中也对预知剧情,手握系统的女主有几分惧意。 她害怕自己贸然出头,与女主作对,将被女主视为眼中钉,自此不得安宁。 是什么让她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呢? 或许是姜玉的求救打动了她,是龙女相思尸骨无存的惨剧惊醒了她,是姜玉几度暗下黑手惹怒了她,是姜玉残杀诸葛绮红…… 对于诸葛绮红的死,姜虞心中总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那日在剑门关她没有放任诸葛绮红和姜玉结伴,如果她没有刻意分化两人的关系,诸葛绮红是不是就不会死? 纵使揭穿了姜玉的真面目,可姜虞的情绪并没有多高涨。 江玄陪着她离开戒律堂,回到幽篁里,明显觉察到她一路上似乎有些低落。 「担心你表姐么?」 姜虞摇了摇头。 江玄又逗了她几句,见她仍是愁颜不展,脸色的笑意也没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眸光投向远方,那个方向,正是冬藏仙府密牢所在的地方。 姜虞奇怪地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江玄冷冷道:「待寻到那人的真身,我要挖了那人双目。」 姜虞乍然听他说出如此血腥的话,吓了一跳,问道:「那人?」 江玄抬手摸了摸姜虞的发顶,柔声道:「她方才如何用目光威胁于你,我全瞧见了。你放心,等拔出此人的魂魄,我有一百零八种手段叫她后悔来到这世上。」
第207页 即便姜虞知道江玄是在维护自己,可听到他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描述如此狠毒的行为,姜虞依旧忍不住肝胆俱颤。 小说中总喜欢描写一些男子对全天下都狠毒,唯独将满腔柔情都给了女主的情节。 可姜虞每每看到这些情节,都忍不住想,一个对所有人的狠毒的人,真的能对女主怀有真正的爱吗? 这份狠毒,有一天会不会因为什么原因报应到女主自己身上呢? 姜虞知道自己不该将江玄想得如此不堪,可是每每忆及原着中原身的结局,姜虞仍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发出自问。 在原着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使得江玄最后杀了原身? 他究竟喜欢的是自己,还是那位姜二小姐呢? 如果他发现自己也是…… 往往想到此处,姜虞便赶紧止住思绪,不敢再往下想了。有些问题,她不敢直面,也无法解决。 姜虞拉着江玄走到紫竹林中坐下,清风拂过,竹声飒飒。 她牵起江玄的手,沉默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对他说道:「江玄,你有些行事手段,我着实无法苟同。」 江玄面色平静,从容问道:「你觉得我行事太过偏激狠毒?」 姜虞皱了皱眉,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比如说,那人杀了诸葛绮红,我们揭破她的身份和恶事便罢了,完全没有必要诬陷她是太阴宫的爪牙。」 江玄听了,低低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什么极可笑的事情,抬手捏了捏姜虞的耳垂。 「吃过人的老虎,如果不彻底打死,下次得了机会,它还是要吃人的。」 姜虞道:「可问题是这只吃人的老虎,吃的并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将老虎抓了,理应送给受害者的师门处置,老虎是生是死,我们无权置喙。」 江玄觉得姜虞这些话完全是「妇人之仁」的论调,心中亦觉有些牴触。转念一想,想起她虽幼年失怙,但毕竟被冬藏仙府保护得极好,没见识过什么人心险恶,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也是人之常情。 想通了这点,江玄便收起与姜虞辩驳的心思,决定对她「阳奉阴违」。 虽然他心中并不认同她的观点,却还是放下坚持,哄她道:「若你不喜欢这些,我便不做。」 「救回你表姐之后,此人的生死,交予夏鸣仙府定夺,我不会再插手。」 他话虽是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悄悄将此人的魂魄拿捏到手。他以前也学了不少炼制魂魄的法子,用在此人身上,正是合适。 江玄将姜虞送回了幽篁里,便留在幽篁里中陪她背诵炼器典籍。 过几日江九爷便要考校姜虞这几日所掌握的情况,故此姜虞不仅要忙着准备授剑典仪,课业那边的负担也极为沉重。 连日来,背书背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几乎每晚都是背到夜半,才不知不觉靠着枕头睡过去的。 期间时有冬藏仙府的弟子进来请示如何重新布置府中巡防,这方面姜虞并不在行,只能求助于江玄。 江玄陪姜虞背了半日典籍,忽然起身走到窗前,遥望西南方向。 姜虞放下书册,问道:「怎么了?」 江玄道:「我有要事,去去便回。」 说罢,便戴上白纱竹笠,出门而去。 姜虞虽然对江玄的「要事」也有些好奇,但他既不打算明言,那姜虞也便不问。 江玄离去后,姜虞便换下礼服,穿上寻常的鱼鳞银甲和紫纱长裙,把书都搬到西窗下,打开窗户,先给窗边的蝴蝶兰浇了浇水,然后又继续背诵起来。 她背诵时极为专注,因此并未发现窗边投下一片浅浅的暗影,等她背完一章,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 玄黄法衣,白纱竹笠,折了一朵蝴蝶兰在手,正微低了头,细嗅芬芳。 姜虞道:「江、江玄?你这么快便回来了。」 那人抬眸瞧她,眉眼间似有一片遥山远水,幽幽的,叫人无法窥破他的心思。 姜虞这才认出来,虽然眉眼相同,但此人的气质与江玄却是大相迳庭——来者,是江九爷,而非江玄。 姜虞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来,捧着书走到窗边,吭吭哧哧地喊了一声「九叔公」。 江九爷将那朵蝴蝶兰收入袖中,笑道:「你这孩子,每回见了我都是这般拘谨,我难道是会吃人的老虎么?」 姜虞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怎么就联想到方才她才和江玄讨论过「吃人的老虎」这一话题。 现在江九爷提起这几个字,她不知怎么地竟疑心江九爷是听到她和江玄的谈话了。 「不……不是。」 阳光反射出一道金光,晃过姜虞眼前,姜虞不觉抬手遮了遮眼。 下一瞬,一面冰凉的物体轻轻放入她的掌心。 姜虞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面巴掌大的八卦护心镜。 「这是?」 江九爷微微笑着,说道:「今日开炉炼器,顺手做了个小玩意儿,就送给你了,戴上看看。」 师父有命,弟子不得不遵。 姜虞只好将那面护心镜戴上。 「九叔公,为什么要送我一面护心镜啊?」 江九爷后退一步,打量着窗边的少女。 「嗯,不错,这护心镜和你的鱼鳞银甲很是般配。」
第208页 姜虞:…… 「九叔公,那我可以摘下来了吗?」 江九爷道:「就带着吧。今日冬藏仙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今晚可不平静吶。戴着护心镜,保平安。」 说罢,忽然转身,飘摇而去。 姜虞望着这位九叔公离去的背影,心里觉得有些怪异。不过江九爷向来玄玄乎乎的,姜虞也适应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便将那面护心镜藏入银甲之中,贴身戴着。 江九爷走出少女居住的小院,从袖间摸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枝硃笔,一边走,一边将那小册子展开,翻到其中一页。 只见那一页上从右至左写着:授炼器术、赠护心镜、寻家主铁环、夺符箓金册。 其中「授炼器术」一项,已被人用硃笔勾去。 江九爷慢慢提笔,用硃笔在「赠护心镜」那一项上划了一道,然后将硃笔与册子都收了起来。 做完这件事后,他的脖颈忽然歪向一边,双目空洞无神,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行走了几步,忽然「啪嗒」一声响,一颗黑黝黝的琉璃珠子从他眼眶里掉落出来,骨碌碌地滚到草地里。 江九爷用那个手脚扭曲的姿势继续追着那颗眼珠子,好容易才将眼珠子捡回来,重新塞进眼眶里。 江九爷瘫靠在一棵柳树上,保持着那个扭曲怪异的姿势坐着,口中喃喃地说着一些年份和事件。 「中州歷一千三百二十一年,嘲风谷,姜沖夫妇亡。」 「中州歷一千三百二十一年,灵州,江玄亡。」 「中州歷一千三百二十四年,江氏家主,江小楼亡。」 「中州歷一千三百三十一年,冬藏仙府府主,姜问雪亡。」 「中州歷一千三百三十二年,江氏主母,楚之湄亡。」 「中州歷一千三百三十三年,江思余之妻,姜虞亡。」 第96章 时空冻结 冬藏仙府的密牢是一座天然的寒冰秘境, 进入者需身着冬藏仙府的鱼鳞银甲,才能避免寒气侵体。 几个押解姜玉的女弟子记恨她假扮成少府主,唆使她们今日大闹授剑典仪, 因此有心磋磨姜玉。她们将姜玉推入寒冰牢房之后, 故意扒掉了她身上的鱼鳞银甲。 为首的女弟子关上冰栅,手里提着鱼鳞银甲甩了两下,啐道:「妖人,叫你假扮我们少府主, 今儿个就让你尝尝这寒冰秘境的厉害。」 说罢,几个女弟子相视一笑, 看着姜玉双手反抱着身体,冻得瑟瑟发抖, 眉毛上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心中的怒气才略微纾解了几分,带上鱼鳞银甲扬长而去。 姜玉蜷缩在寒冰牢房的角落里, 抱紧身子, 望着那几个女弟子离去的方向,射出两道怨毒的目光,只恨自己被诸葛婠封住了炁海, 无法使用灵力,否则她立时便将这几个折辱她的小贱蹄子一掌拍得稀巴烂。 冷静, 冷静, 游戏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姜玉努力将心中恐慌的情绪压下去,把冻僵的手指凑到唇边, 呵出热气取暖。 她的身后的冰墙上, 倒映着一道模模煳煳的影子,脑袋极大, 身子细瘦矮小,脚下飘浮着万千道根须般的虚影,如同水母的触手般浮游飘动。 姜玉转身盯着墙上那道影子,被冻得声音微微颤抖。 「你说过如果成功完成任务,我可以得到一半这个世界的核心之源,对吧?」 「现在走到这步境地,还有挽救的可能吗?」 那影子说道:「只要成功推完主线,其他支线有些小小的偏差,无伤大雅。宿主,我们还有机会反杀。」 姜玉的眸光慢慢沉了下去。 「我已有应对之策,今夜,你要好好配合我。」 子时,冷月如霜。 祖师殿内的红烛燃烧,夜风自殿外吹入,满殿烛火摇曳,映照出地上一个用硃砂混合雄鸡血画出的巨大法阵。 法阵中内嵌了三个相互独立又环环相套的阵位,三个阵位犹如三足鼎立,紫霄宝剑放在上端的阵位中,诸葛婠坐于左手边的阵位中,而诸葛婠对面的阵位中则空无一人。 冬藏仙府的十位护法长老盘坐在换魂阵外围,负责掠阵。 姜虞带了一批冬藏仙府的精锐弟子,守在换魂阵外,而江玄则另带了江氏的玄字旗,负责祖师殿外的寻访守卫。 殿内的滴漏浮到子时一刻时,四个女弟子押着姜玉进入了祖师殿。 姜虞一抬头,就看到姜玉冻得满脸发紫,立刻脱下披风给她披上,怒道:「谁准许你们对她动用私刑的?」 四个女弟子嗫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应声。 姜虞低声道:「你们这么做,折磨的还是表姐的身体,懂吗?!」 真是气死她了,这魂还没换回来,她们就这么折腾,到时姜大小姐回到自己的身体,倒霉的不还是本尊吗? 诸葛婠听到殿门旁似乎有吵闹声,问道:「何事争吵?」 姜虞怕耽误换魂,赶紧应道:「无事。」 跟在那四个弟子身后,眼看着她们把姜玉押入诸葛婠对面的阵位,才放下心来。 姜玉一进入阵位中,底下的符文便发出幽幽的红光,万千道细如牛毛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结成一个半弧形的囚笼,将姜玉困在其中。 诸葛婠手上法决变幻,速度快到叫姜虞几乎无法看清她是如何掐诀念咒的。
第209页 但听得一声「起阵」,整座换魂法阵霎时亮了起来,红光笼罩了阵法中的所有人。 横放在地上的紫霄宝剑发出「咄咄」的颤动声,慢慢飞了起来,悬浮在一人高处定住。 诸葛婠法决一引,喝道:「魂归来兮!」 一道虚白的、脆弱的魂影慢慢从剑身中浮了出来,飞到换魂阵中央。 诸葛婠手诀变幻,人虽还是趺坐于地,可她身后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一推,她整个人保持着趺坐的状态转向姜玉,一张拍出。 一点翠绿如玉的灵力自她掌中飞出,射向姜玉眉心灵台,瞬间穿透了姜玉的身体。 随着那道灵力从姜玉的后脑勺射出,一道白色的魂影也被打了出来,悠然一盪,又被诸葛婠抓了回来,丢到阵心中。 若还未修到化神境界,离开身体的魂魄都是非常脆弱的。 诸葛婠非常小心地控制着灵力,用掌风轻轻托起姜玉善的魂魄,把她送回自己的身体。 就在姜玉善的魂魄即将归体之时,姜虞忽然听到一个机械、空灵的电子声在祖师殿中响起。 「滴——宿主保护机制开启——滴——执行时空冻结。」 姜虞面色微变,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江玄。 就是这么一个回头的瞬间—— 烛火不再摇曳,夜风不再吹拂。 负责守卫的女弟子保持笔直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宛如栩栩如生的兵马俑。 姜虞脖颈微转,目光笔直地落在江玄背后,眼珠子一动不动。 ——整个冬藏仙府的一切人、物都在这个瞬间被定格了。 姜玉的魂魄化为一道白色流星,沖入姜虞的身体。 姜虞只觉神魄受到巨大的沖盪,接着一股莫可言说的力量朝她撞来,宛如洪流一般,将她撞出了自己的身体。 就在姜虞的魂魄被撞出身体之后,她胸前的护心镜忽然亮起金光,将她吸了进去。 大约过了一息,姜玉才完全适应了姜虞的身体。 她扭了扭脖子,抬起手,如葱的手指顺着少女滑如凝脂的面颊缓缓滑落,伸出一小截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娇笑道:「原以为你是个胸.大无脑的花瓶,没想到你倒是深藏不露。不过,那又如何?还不是要栽在我手里?」 姜玉越笑越是猖狂,那阴毒的笑声迴荡在被定格的祖师殿中,令人闻之心惧。 笑了一会,她忽然想起没有看到姜虞的魂魄,左右四顾,均未发现姜虞踪影。 姜玉皱了皱眉,问道:「她去哪里了?」 那电子声回道:「被你胸前的护心镜吸了进去。」 姜玉面色微变,把护心镜从鱼鳞银甲中拿了出来,手结法印,并指如刀,凝出一道灵光,点向护心镜镜面。 她的指尖才刚碰到镜子,镜面上忽然「嗤」地冒出一道火焰。 她「啊呦」一声,只觉指尖钻心一般疼,不禁松了手。 叮—— 护心镜坠下,砸在鱼鳞银甲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姜玉低头看了一眼微微焦黑的指尖,犹不死心,又试了几次,想要突破护心镜上的阵法,将里头的魂魄抓出来,可屡试屡败。 这时,那个空灵的电子声再度响起。 「宿主,做好准备,时空冻结马上就要解除了。」 姜玉恨恨地盯了那面护心镜一眼,咬牙切齿道:「贱.人,我一会再收拾你。」将护心镜又重新收回鱼鳞银甲中。 她摇曳生姿地走到江玄身前,用一种看猎物的目光打量着少年俊美的面庞,冷笑道:「算计我?没关系,今夜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你不是喜欢她吗?」 「今后,姐姐会好好教你什么叫『求而不得』,什么叫『心痛如绞』,『痛不欲生』。」 姜玉发泄了一通,心中略觉畅快了些,快步走出祖师殿,随手抓了个负责扫洒的僕妇,抽出她的魂魄,将尸体丢入枯井之中,便托着那道魂魄回了祖师殿,将其丢入阵心。 做完这一切,姜玉又回到方才姜虞所站的位置,摆出扭头看向江玄的动作。 「滴——解除时空冻结。」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宛如冰消雪融。 满殿烛光摇动,夜风微微吹拂。 守卫的女弟子抬手揉了揉眼睛,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姜玉善的魂魄化为一道白色清风,倏然钻入眉心灵台。 阵位外的光网也在同一时刻破碎,化为万千光点消散。 姜玉善双目紧闭,身子软软朝后仰到,大长老等人赶紧迎上前来,扶住了她。 大长老伸手一探姜玉善脉息,发现她脉息凝滞虚弱,显然是魂魄离开身体太久,而致功体大损。 经此一事,少府主若想在符法阵术上与夫人比肩,只怕是难了。 大长老眼睛微涩,只觉十分惋惜难过,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先帮少府主养好身子。 她对负责医术的五长老说道:「先将少府主送回凌霄阁,用暖玉灵函温养她的身体,她现在太虚弱了。」 五长老应了声「是」,伸手从大长老怀中接过姜玉善。 守在殿门旁的女弟子立刻抬着担架走过来,姜玉和五长老配合,把姜玉善抬到担架上放好,五长老便和那四个女弟子一起,抬着姜玉善出了祖师殿。
第210页 诸葛婠用锁魂瓶收了阵心里那道孤魂,才垂下双手,满头大汗,唇色苍白,好似耗费了极大灵力,问话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姜虞,你姑母可有传信回来?」 姜玉转向诸葛婠,摇了摇头,模仿姜虞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答道:「未曾。」 诸葛婠想要站起来,然而起到一半,便又跌坐回去。 换魂的术法耗费了她太多心神和灵力,她现在身子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姜玉走上前来,扶起诸葛婠。 诸葛婠被姜玉扶着站稳后,有些别扭地推开她的手,道:「我无碍,不用人扶。」 姜玉便低垂了眼,低声道:「是,今夜多谢诸葛府主仗义相助。」 退到江玄身边,偷偷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江玄略感诧异,不由侧头看了少女一眼,见她面带红霞,似是害羞,便微微一笑,心道真是难得,往常都是他主动的。 诸葛婠站在原地调息了片刻,才缓了过来,迈步往祖师殿外走,边走还不忘边说几句刺姜问雪的话。 「堂堂一府之主,丢下满府之人,也不知在外头忙些什么,真是不成体统。」 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们听到诸葛婠这话,也只当做没听到,哪里敢接话。 姜玉待诸葛婠出了祖师殿,转头朝江玄甜甜一笑,道:「江二哥哥,我们回去吧。」 说着便迈步朝前走。 出乎她意料的是,少年并没有和她一起走,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玉回头,疑惑道:「江二哥哥?」 江玄眸光如刀,阴冷地盯住她,抬手如电,扣住她的脖颈,抬脚在她下盘一扫,将人踢倒,按到地上,寒声道:「贱.人,你把阿虞弄去何处了?!」 阿虞从来不曾主动喊过他「江二哥哥」,眼前之人,必定有异! 第97章 浮游秘境 变故突发, 打得殿中剩下的众女弟子措手不及,发出惊叫,纷纷将二人围了起来, 拔出剑来对着江玄。 「住手!」 「啊!」 「别伤我们二小姐!」 殿中的女弟子一拔剑, 守在殿门口玄字旗弟子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纷纷拔出武器来。 姜玉躺在冰凉的地上,心下惊骇,万没料到居然一句话就叫江玄瞧破了身份。 然而这惊骇之中, 却又生出一些隐秘的、难以言说的喜悦之情。 有意思,这位江少主倒真真儿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物。 「哈哈哈……」 姜玉的目光在少年精緻俊爽的面庞上流连, 媚眼如丝,娇笑出声。 江玄面上似结了一层冰霜, 骈指朝少女眉心灵台点去。 「乱魄!」 「江少主, 你要是不想她死的话,最好别动我。」 少年指尖点在少女眉心之间, 暴涨的红色灵光倏然收灭无踪。 姜玉善占了姜虞的身子, 江玄到底有所顾忌,不敢下重手,担心伤到姜虞。 此时, 走出祖师殿的诸葛婠亦闪身迴转,一见殿中场景, 立刻大喝:「住手!」 诸葛婠话音才落, 便见寒光一闪,姜玉反手从头上摸下一枝簪子, 朝江玄小臂上刺去。 江玄眸光微闪, 使出擒拿手欲去捉姜玉的手,谁料姜玉手腕一滑, 一低,反手朝自己眼睛扎去。 她下手又狠又快,大有一种就是要戳瞎眼睛的架势。 千钧一髮之际,江玄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将手掌往少女眼睛上一挡。 「噗嗤——」 银簪扎入少年手背,深入半寸,几乎将少年手掌扎了个对穿。 姜玉趁着脱离江玄控制,滚到一边,挺身跃起,和挡在殿门前的诸葛婠对了一掌,故意被诸葛婠一掌拍出殿外,然后顺着掌势一跃跳上跃墙,朝冬藏仙府大门方向逃去。 江玄拔掉那枝簪子,任由鲜血长流,淋淋漓漓地低落在汉白玉石地面上,绽成一朵朵殷红的花。 他解下背上的天机匮,化出神机火铳,朝肩上一架,率先追了出去。 一边追,一边对江氏弟子下达命令。 「逃逸者为太阴宫妖人,玄字旗随我围捕生擒此人!」 「其余弟子死守冬藏仙府各处出口,绝不能放任此人逃出去!」 「是!」 风中传回少年下达的命令,诸葛婠这才明白那「妖人」竟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柱,毫无痕迹地夺舍了姜虞。 诸葛婠脑子一轰,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她虽是医修不假,论起阵法、符术的道行,和姜问雪是没得比,但她怎么说也是一府之主,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她绝对要成为整个安贫乐道门的笑柄。 诸葛婠气得浑身发抖,对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下令道:「追!」 夜色中,两道身影在檐嵴上追逐跳跃。 神机火铳打出的灵符宛如燃烧的流星,不断地落在前方那道人影脚下,打得瓦片碎裂,樑柱倒塌。 二人追逐间,逐渐靠近了冬藏仙府的西南门。 守在此处的江氏弟子收到誓死守住出口的死命令,神弓营的弟子早已架起□□,静候敌人来闯。 夜空中,冷月高悬。 一道人影一脚踏在湖边白石塔上,又高高跃起,裙袂飘飘,朝西南门方向飞速落下。 「放箭!」 江玄足尖疾点,从湖边的柳树梢头飞了过去,厉声喝道:「不能放!」
第211页 箭矢无眼,一定会伤到阿虞的身体。 嚓——嚓——嚓—— 箭矢破空之声迭起,第一波箭矢已经射了出去,如同潮水般朝空中那道纤弱的人影席捲而去。 姜玉正是知道江玄绝不容许自己这副身子有一点闪丝,因此愈发横行无忌起来。 她回头望了江玄一眼,对漫天箭雨不躲不避,反而迎身而上。 江玄不得已,将绿毛龟抛了出去。 巴掌大的绿毛龟,像一只铁饼般旋飞而出,迎风大涨,化出玄武真身,山丘般的身子悬浮在少女身前,用坚如铁石的龟壳挡下了漫天箭雨。 挡完箭,小山般的玄武坠入湖中,「哗啦——」,掀起银花巨浪。 姜玉朝江玄大笑:「多谢江少主救命之恩!」 又换了个方向逃蹿而去。 冬藏仙府四个偏门姜玉都闯了一遍,全都被江氏弟子严防死守,姜玉自知即便是再去闯其他几个门,只怕结果还是一样。 这位江少主摆明是要将冬藏仙府围成铁桶,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看来生闯是逃不出去了,她得智取。 姜玉咬了咬下唇,抬头望向冬藏仙府和夏鸣仙府的交界地带。 红枫林尽头,便是一片青翠碧绿的药田,两者之间横亘着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共驾齐驱的大道,大道上空,悬浮着一个黑洞般的入口。 那,正是浮游秘境的其中一处入口。 姜玉从姜虞的储物灵囊取出浮游秘钥,朝秘境入口沖了进去。 黑洞中央浮起幽幽的白色灵光,姜玉的身体像是陷入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中,被温柔地纳了进去。 她的身体被秘境入口完全吞没的瞬间,江玄追上了,他趁入口尚未完全闭合,也跟着纵身跳了进去。 第二波追至的人马是江家玄字旗弟子和诸葛婠,还有冬藏仙府十位护府长老。 看到完全闭合的秘境入口,诸葛婠眸光不由一沉,不知这位江少主能不能成功把人救回来。 若不是他处处担心伤到姜虞的身体,他们也不至于被这个太阴宫妖人牵着鼻子,绕着冬藏仙府追逐了一大圈,还抓不到人。 几个护府长老则是跌足嘆道:「这可怎么办,那太阴宫妖人拿了浮游秘钥,没有浮游秘钥,谁也打不开这秘境。」 浮游秘境当中,却是另一番情景。 姜虞虽然被困在护心镜中,无法与外界进行沟通,但却能感知到外界的变化。 浮游秘境就像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蜂巢,秘境和秘境沟通连接,往往这个秘境中还是冰天雪地转过一道弯儿,到了下个秘境便是春暖花开。 姜玉到底还未正式接过府主之位,因此姜问雪还未与她详细说过浮游秘境的底细,她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怀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带着江玄在秘境中绕圈,企图摆脱江玄的追踪。 但是江玄咬得极紧,姜玉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她心下暗道:这姜虞的身体真是废物,若是换成姜大小姐的身体,她何至于如此狼狈。 这般想着,忽然脚下一空,笔直地坠落下去。 姜玉只感到身体瞬间失重,整个疾速坠落,还未转过神来,人就沉入水中。 霎时间,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挤压,碰撞,裹挟。 姜玉被冻得身子发麻,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游到岸边,双手抱住一块凸起的岩石,靠在岩石上喘息。 她剧烈地咳嗽着,举袖擦掉脸上的水,还未喘匀气儿,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飞起,被重重地砸到岩壁上,又沿着岩壁滑落于地。 那一刻,姜玉只觉全身疼得都快失去知觉,骨头似乎都被摔断了。 她伏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缓过这阵疼,抬头朝前望去。 一条银鳞闪烁的长尾静静地伏在她身前不远处,在她视线望过去之时,尾巴尖儿忽然重重朝地上一击,震得底下岩石尽碎,一块细小尖锐的石头从石缝间激射而出,朝她迎面击来。 姜玉赶紧翻身一滚,堪堪躲过那颗小石子。 小石子打在她身后的岩石上,轰然一声,打得那半人高的岩石碎为齑粉。 姜玉一颗心「砰砰」直跳,顺着那条长尾望上去,终于看到腰部之上,是女人半.裸的身子,胸.部坚.挺,腰肢纤细,充满年轻的肉感,然而再往上,却是一张老妪的脸,脸上皮肉松懈,满脸皱纹,就连头髮都稀稀疏疏,如冬日枯草一般。 女人上身为人,下身却是一条长达数丈的龙尾,蜿蜒地蜷铺在地上。她的双手都被一条细细的镣铐锁住,镣铐两端,则深深地钉入她背后的岩壁中。 那岩壁上写满符文法咒,显然是封印一类的阵法。 姜玉看得心惊,忍不住问:「你是谁?」 那老妪原是举着一张菱花镜,正揽镜自照,用涂了蔻丹的手指拨弄着为数不多的白髮,听到这一声问,便愤怒地将菱花镜倒扣在一旁,朝姜玉望了过去。 她的眸子是幽绿色的竖瞳,像蛇一般,只一眼就震住了姜玉。 姜玉觉得她看着自己的模样,好似人类看着一只肥美的野兔,过会便要将那只野兔开膛破肚,扒皮放血,烤了来吃。 那完全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更高一等的物种看待食物的眼神。 姜玉只觉她的眸光中似有一种令人无法反抗的力量,她的手脚在这样的注视中完全无法动弹。
第212页 那老妪定定地看着姜玉,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用粗嘎难听的声音说道:「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哈哈,师兄,你这是在试验我吗?」 「试验我是不是会信守承诺,不吃冬藏仙府的人?」 「哈哈哈,不对不对,我老煳涂了,师兄早就死了,现在当家做主的,是他第七代孙女了,哈哈哈……」 姜玉听了她这话,隐约猜到这龙女可能和冬藏仙府有关系。 「你……你究竟是谁?」 那老妪倏然收住癫狂的笑声,举起手,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竟似要隔空扇姜玉一巴掌。 随着手掌落下,一道掌风袭来,只差一点便要落在姜玉脸上。 正在这时,一道玄黄身影忽然落在姜玉身前,那道掌风正好撞在神机火铳上,火花崩溅。 来者,正是江玄。 姜玉看到少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这个少年看似处处维护「自己」,实则维护的却不是她,而是他心爱之人。 自己若不是夺舍了这副身子,之前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那一瞬间,她心中涌起巨大的妒意——早知如此,她一开始就该夺舍姜虞! 江玄挡在姜玉面前,平静地望着被困在此地的龙女,不卑不亢道:「请前辈高抬贵手,容许晚辈将这个夺舍了晚辈未婚妻的妖人带出浮游秘境。」 老妪的目光落在江玄身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忽然作了一个引颈深嗅的动作。 嗅完之后,她脸上的神情越发狠戾癫狂,勐地用长尾支撑身体,高高立了起来,恨声道:「你和淮阴西门氏有何关系,你身上怎会有淮阴西门氏的气息?!」 第98章 为她剖丹 淮阴西门氏的气息? 江玄皱了皱眉, 睇视这老妪的癫狂状态,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此人,就是当年那个献祭生命, 诅咒淮阴西门氏男子代代早夭多病的女子? 可传说中, 那女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江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拱手一拜,不卑不亢地回復道:「秉前辈, 晚辈乃灵州江氏弟子,曾祖父曾娶淮阴西门氏女子为妻, 故晚辈与西门家亦算姻亲之家。」 「灵州江氏弟子?灵州江氏弟子?」 「灵州江氏家风还算清正,虽然迂腐了些, 倒也不算太该死……」 老妪絮絮叨叨地, 神经质地念个不停,但听完江玄的解释后, 面上的狠戾之色渐渐淡了, 她低头拿起菱花镜,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少女般羞涩腼腆的笑容,用那副粗嘎的嗓子唱起小调。 「女儿娇, 女儿俏,二八年华花正好……」 江玄看她疯疯癫癫, 只怕是被封印在此处太久, 神智早已失常,便又朝着她拜了一拜, 道:「既如此, 晚辈便不打扰前辈雅兴了。」 说完,转身封了姜玉的炁海。 江玄的右手没有包扎, 还淋淋地往下滴血,他也不管,用困元索将人绑好后,就用左手揪住她的背心将人提了起来。 姜玉竟也不怕,反而趁机朝江玄身上贴来,幽幽道:「江少主,这身子可是你未婚妻的,你这么粗暴吗?」 江玄冷冷地盯了她一眼,心想若不将这贱.人炼魂祭旗,着实难消他心中之恨。 江玄着实噁心姜玉的魅惑姿态,更厌恶她用姜虞的身体做出这个样子,简直看了恨不得自戳双目。 他抿了抿唇,不再与姜玉言语交锋,用力推了姜玉一下,正要带人飞上悬崖,忽然——、 叮—— 一枚洁白如象牙的事物忽然从姜玉腰间滑出,落到地上。 这细小的声音未能引起江玄的注意,却令那老妪勐地摔下镜子,转过头来。 她先是盯着地上那枚莹白的事物,愣了一会,浑浊的双目渐渐恢復清明,整个人的气质也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时还是疯疯癫癫的,此刻却变得阴冷孤绝。 那一边,江玄刚带着姜玉攀上岩壁,忽然听到一阵通天彻地的龙吟之声。 那声音并不高昂,音调低哑,却震得三川之水为之翻涌,两岸孤崖为之震颤。 龙吟声化作无形的螺旋,如最快的羽箭,最锋利的刀刃,刺入耳膜,震盪灵台。 江玄但觉灵炁不转,气力顿失,连带着姜玉一起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二人才摔落在地,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住,毫无反抗之力地拖到老妪面前。 老妪用长尾缠住江玄,缓缓抬起右手,举着那枚象牙状的事物问姜玉:「这浮游秘钥是你带进来的?」 姜玉被老妪所释放的龙族威势所震慑,身子无法自控地瑟瑟发抖,不知该不该答是。 那老妪神色晦涩莫名,叫人完全看不出喜怒。 老妪笑道:「真是天助我也,还以为引了那女娃娃出府,便有机会破了这浮游秘境的禁制,不成想踏破铁鞋无觅处,这钥匙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老妪愈笑愈大声,缠着江玄的龙尾也越缩越紧。 江玄被那巨大的力量所困,只觉全身骨骼都似错位了一般,口腔中泛起铁锈味,多半已是受了内伤。 龙族的力量竟恐怖如斯,连他一个金丹修士都无法抵挡。 可想而知,若是当年四海龙君不曾违逆族意,将四海龙族封印在四海境内,只怕如今人族早已覆灭了。
第213页 江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此刻只能寄望于这老妪念在师门情分,让他顺利带着阿虞的身体离开。 「前辈……晚辈现在可以带夺舍了晚辈未婚妻的妖人离开此地了吗?」 那老妪收了笑声,看向江玄,问道:「你的未婚妻?你在江氏是何身份?你的未婚妻又是何身份?」 「晚辈乃灵州江氏少主,晚辈之未婚妻是冬藏姜氏的二小姐,与晚辈自小定有婚约。」 那老妪隔空一抓,将姜玉抓到面前,脸贴着脸问她:「你夺舍了他的未婚妻,你把他的未婚妻藏到何处去了?」 说完,那双幽绿的竖瞳微微一缩,忽然笑道:「原来在这里。」 说罢,便徒手撕了少女身上的鱼鳞银甲,把她胸前所戴的护心镜扯了下来。 「啊。」 姜玉痛唿,因为这暴力的撕扯,修长白腻的脖颈被护心镜的项鍊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老妪把姜玉丢到地上,举起那面护心镜细看,口中不禁赞嘆:「这锁魂阵倒是做得极为灵巧,很有当年江氏先祖的风范。」 说毕,以掌覆上镜面,闭上双眼,似是沉下心来感应镜中魂魄。过了会,忽然睁开双眼,皱眉道:「半人半龙,西海白龙族的血脉?」 老妪苍凉一笑:「想不到过去那么多年,西海白龙族竟还有后人存世。」 「这女娃娃也太不济了些,竟叫个蝼蚁般的人族这般轻松就夺舍了。」 江玄一直在观察这老妪的反应,见她似乎对同样身怀龙族血脉之人似有同族共济之意,便道:「前辈可有能力打开这换魂阵,把晚辈的未婚妻换回来吗?」 那老妪闻言冷笑一声,道:「哼,是你们自己技不如人,中了人家的道行,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她说着朝江玄望来:「你又能给我什么?」 江玄道:「只要前辈愿意放晚辈和阿虞走,不论前辈想要什么,只要是在晚辈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晚辈必然双手奉上。」 这时姜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忍着对龙族威势的恐惧,膝行到老妪身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前辈,前辈,我知道符箓金册藏在何处,只要前辈愿意帮晚辈杀了这个负心汉和姜虞那个小贱.人,晚辈愿意帮前辈找到符箓金册。」 老妪听到「负心汉」三字,面色骤然一变,瞳眸里爬上几许血丝,投向江玄的眸光中满是狠毒。 「负心汉?」 江玄道:「晚辈与这妖人绝无半分瓜葛,此人乃是太阴宫细作,请前辈千万不要相信她的一面之辞……」 姜玉听到江玄辩解,尖着嗓子与他同时争辩道:「是,我是太阴宫之人。可难道魔道的女子便没有权力追求心爱之人了吗?这负心汉明明早就有了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却还对我百般哄骗,只为通过我窃取太阴宫中的机密。」 「他将我的利用彻底,吃干抹净之后,便将我完全抛诸脑后,我只是气不过,这才夺舍了姜虞。」 「而姜虞这女人自甘下.贱,明知他朝三暮四,还一心想着嫁给他。前辈,你若能助我杀了这对狗.男女,我一定找到符箓金册,双手奉上……啊!」 姜玉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妪揪着头髮抓起来。 老妪本想按着她的脑袋在岩石上磕几下,好叫她尝尝血溅三尺的滋味。江玄看出她的意图,忙出声疾唿:「前辈不可,不要伤了阿虞!」 老妪听到这声疾唿,这才改了主意,将姜玉搡到地上,望着她冷笑道:「你这蝼蚁一般的人族贱.婢,也有资格对我西海白龙族的人指三道四!」 「我方如是这辈子最恨负心汉不错,却不是你这么个贱.婢就能借来杀人的刀。你以为说他是负心汉,我就会帮你杀人吗?」 姜玉伏在地上,不敢再说话。 这老婆子真是疯得厉害,行事完全无法按常理揣测,姜玉不敢再冒头了,怕她待会一个不开心就把自己拍死了。 老妪叱完姜玉,屈起手指敲了敲护心镜,问道:「女娃娃,她说你男人是负心汉,你男人是负心汉吗?」 江玄和姜玉都听不到镜中魂魄的回答,只有方如是借着同族之间的感应,听到镜中的少女怒跳三尺,指天对地道:「负心汉她的头啊!」 「江玄要是看上她,我今天就从黄浦江跳下去!」 方如是听到这气沖沖的话语,心头略觉舒坦了些。 看来这女娃娃废是废了些,脾气还是有的,这爆脾气倒有几分像她。 「黄浦江,何地?」 姜虞被问得一窒,忽然想起此地并没有一条黄浦江,于是只能改口道:「前辈,此人通篇全是胡说八道。」 然后再将姜玉夺舍了姜大小姐,未掩盖身份又杀了诸葛绮红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方如是倒是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你与他是名分使然,还是已经倾心相许了?」 方如是忽然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姜虞不觉有些害臊,忸怩了一会,才小声说道:「回前辈,我与他……他是两情相悦。」 方如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色忽然转冷,道:「自四海龙君封海之后,我等龙族遗落陆地,几经人族迫害,迄今为止,族人已所剩无几。我龙族女子多情也深情,于情.爱一事上,命途多半坎坷。」 「你若爱的是个良人,我也便随了你。可你所爱之人,显然不是个良善之辈,你怎能保证他日后依旧能待你如斯?」
第214页 姜虞被方如是问得一愣,过了会才嗫嚅道:「这……日后之事,谁人可知呢。」 方如是冷冷地看着江玄,道:「我要试一试你。」 江玄道:「前辈要如何试我?」 方如是道:「你肯为她舍了性命吗?」 江玄没有半点迟疑:「晚辈愿意,但不是现在。」 方如是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不是现在。那好,我也不要你的性命,我只要你把金丹剖给我,如若不然,我立时捏碎她的魂魄,也省得日后我西海白龙族中再多一个苦命人。」 第99章 死心塌地 方如是此言才落, 姜虞就跳了起来。 「不行不行,这与要他性命有何区别?」 方如是冷笑道:「他心悦于你,愿意为你去死, 我不过是考验一下他的真心, 又没有真的要了他的性命,有何不可?」 「况且他现在都不肯拿金丹来换你的性命,若是日后你遇上危险,焉能指望他以命相护?」 姜虞大声反驳道:「我喜欢他, 是我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他以命相护?我自己保护不了我自己吗?况且这本来就是我们二人之事,前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 方如是摸索着护心镜边缘的花纹, 卷着江玄的龙尾慢慢缩紧,幽幽道:「就凭你们两个现在小命都捏在我手中, 我想怎么管便怎么管。」 方如是说完, 便断开和护心镜的联繫,不再听姜虞的反驳之语, 只用那冷嘲的目光望着江玄, 虽无言语,可那嘲讽的神色无不在说:看吧,男人总是说的好听。未得手前,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真要他们割肉放血, 却又避之唯恐不及了。 方如是可以说是冬藏仙府开宗立派以来最天资高绝之辈。 冬藏仙府以符术、阵法为双绝,而符术一科的正式创立, 几乎可以说是由方如是一手促成。当时方如是在师门中风头之盛, 甚至连冬藏姜氏都比不过。 如若不是因为龙族血脉曝光,以及后来淮阴西门氏的血咒事件, 方如是甚至有可能取代当时的姜氏弟子,成为冬藏仙府开宗以来第一任外姓府主。 可世上没有如果。 方如是错爱一人,又用极度偏激的手段毁了那人,也毁了自己一生。 血咒之后,师兄冒着性命危险将她救了回来,设下封印阵法囚于此地。 这封印阵法虽设得精妙,但在方如是眼中还不算太难破解,棘手的是她的内丹毁于血咒,功体已大不如前,即便知道破阵之法,也是有心无力。 不成想她之前略施小计,引了现任府主出府,这冬藏仙府便乱成这副模样,将一条尚且稚嫩的白龙送到了她手上。 如果吞了这条白龙,方如是的功体就算回不到鼎盛时期,至少也有能力破开这封印法阵了。 但她到底存了一点同族之情,因此便借着试探的名头,一来试试眼前的少年能为这女娃娃做到何等地步,二来吞了他的金丹,藉此破开封印,逃出浮游秘境。 江玄看得出方如是所言不是假话,若他不愿献出金丹,她是真的不介意一掌震碎阿虞的魂魄。 可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有所顾忌。 这疯婆子行事随心所欲,全凭心情,完全没有章法可言,他又怎么肯定将金丹给了她之后,这疯婆子不会反悔? 「前……辈,」江玄忍着身体的痛楚,断断续续道:「若我剖了金丹拱手奉上,前辈便可帮我救回阿虞,全须全尾地放我二人离开此地吗?」 姜玉抬首,偷偷看了江玄一眼,眸中流露出几分艷羡之情。 方如是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卧姿,上身侧躺,右臂枕在岩石上,半撑着脑袋,斜眸看向江玄。 「那是自然。」 「十个我和阿虞加起来,都不是前辈您的对手,若前辈吞了晚辈的金丹后,依然不肯放我二人离去,我二人又要如何反抗?倒不如现在就挣个鱼死网破,就算死在一起,也还算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方如是手指勾来一缕白髮,摆出小女儿的娇柔姿态,慢慢卷着,笑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我要这金丹有用。」 少年也笑了笑,眸光忽而变得冷冽,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方如是,沉声道:「前辈要晚辈这颗金丹,可以,但至少给晚辈一个保证,好叫晚辈知道这颗金丹付出得值得。」 「否则——我也只能自爆金丹,让阿虞陪我了。」 方如是起身坐直,抚掌笑道:「有意思,这么说,你是知道这金丹你给也得给,不得也得给,与其如此,倒不如拿来收买心爱之人的心。」 「你失了一颗金丹,就能换来我白龙族龙女一辈子死心塌地,这也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对吗?」 话音落下,龙尾勐然一收。 巨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袭来,挤压着少年的体魄,少年终于忍不住咳出一点血来,那血沾在唇角上,像一朵被捣碎的杜鹃花。 江玄点头道:「果然瞒不过前辈。没错,我愿意用一颗金丹换她一辈子死心塌地,这对我来说,再值得不过。」 护心镜中,姜虞坐在一片虚无的空间中,听到镜外的少年如是说道,眼泪不知怎么就无法自控地流了下来。 她轻轻摇头,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姜虞忽然想起来,西门闻香曾经给过她一张符纸,说执此符进入冬藏仙府的秘境,就能找到被藏在秘境中的符箓金册。
第215页 「前辈,前辈,我知道符箓金册藏在何处,只要前辈放了江玄,我就带前辈去取符箓金册。」 方如是听到姜虞不断在护心镜中哭求,吵得她耳朵都快炸了,终于忍不住用神识再次连通了护心镜,冷冷道:「你果然是随了姜家人的优柔寡断,岂不知恶人从来都是没有底线的?我要了他的金丹,难道不能再拿他的性命逼迫你交出符箓金册了?今日我就代你师长教一教你,什么叫作恶人。」 姜虞被方如是说得心中一凉。 她忍不住懊悔地想到要是她一开始就揭穿姜玉的假面,要是她一开始没有逃避,是不是今天就不会误打误撞闯入浮游秘境中,是不是江玄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可她还是太弱小了呀! 面对绝对强大的力量,她什么也做不到。 方如是看着江玄,凌空画了一道心魔契。 红色的咒符飘在半空中,散发着慑人的血光。 方如是扭身从岩石上滑下来,爬到少年身前,伸出手掌按到红色的咒符上,蛊惑般道:「立一个心魔契吧,这样你总不怕我骗你了吧。」 江玄勾了勾唇,咳道:「多谢前辈。」 举起手掌,坚定,从容地按了上去。 二人的声音同时在崖底响起,激起阵阵迴响。 「我方如是,今日在此与汝缔结心魔契,一旦取得汝之金丹,即放汝与吾族小辈安全离开此地,若违此誓,五雷轰顶,神魂俱灭。」 「我江思余,今日在此与前辈缔结心魔契,自剖金丹,双手奉上,若违此誓,五雷轰顶,神魂俱灭。」 立誓完毕,心魔契成。 红色的咒文凝为两点红芒,倏然落到二人手臂上,化为一点硃砂模样的红点。 江玄以手捂唇,把涌到喉咙口的血悄悄咽了回去:「请前辈松绑,晚辈这便剖丹。」 「嗯。」 方如是松开龙尾,抓起姜玉,飞到刻满封印咒文的岩壁下。 她也不用符纸,用手凌空画了一道定身符,就将姜玉定住。 于符术一道,似她这般功体大损,仍然能够不藉助外物,随心所欲地施展符法的,这世上恐怕唯此一人耳。 江玄半跪于地,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虚悬在丹田之前,手上法决变幻。 须臾,丹田中亮起一道金芒,那光芒之耀眼,甚至穿透了皮肤和衣物。 无形的风漩在少年身周缓缓绕转。 姜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玄,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震撼。 怎么会有人愿意为另外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呢? 虽说形势比人强,这位江少主其实并没有选择,可要是换了她…… 呵。 这要在她那个世界,就好比叫她从身上摘一颗肾去救重病在床的男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才不会做呢。 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嘛。 换一个新的男朋友不就好了? 姜玉一瞬不眨地盯着江玄,看得入神,看得痴迷,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护心镜中,姜虞看不到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只能凭藉声音和感知,隐约知道江玄真的动手剖丹了。 那一刻,她只觉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她跳起来用力拍打锁魂阵的结界,大声哭求,说不要挖江玄的金丹,她是龙族,她有内丹,要挖就挖她的,她的内丹肯定比江玄的金丹更好用。 可方如是就像没听见一样,一句回应都没有给她。 终于,那点璀璨的金芒刺透了少年的身体,像一颗生了尖锥的榛果,刺透腹间皮肤,被少年三根手指捏住,硬生生从丹田中拔了出来! 少年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托起那枚金丹,宛如托着一轮缓缓升起的旭日。 可惜,这轮刚升起的旭日很快就要沉落了。 那一刻,被囚在江家祖宅三年中的日日夜夜,如兰台走马般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刚被眉山夫人带到江家祖宅的头一个月里,他就像一只野性未驯的小兽,每日都在想着怎么从江家祖宅逃出去。 他试了无数次,也失败了无数次,最后摔断了腿,才不得不认命,安心在祖宅中住下。 眉山夫人说他凶性难驯,恶性难改,若入修行之道,拥有了比普通人更强大的力量,只怕早晚要贻害苍生,因此不肯教他术法。 他只好到藏书阁中偷书来看。 识字不多,一开始很多艰深的典籍全看不懂,连字都认不全。他便想了个法子,将那些不认得的字打散了,卑微地拿去请教祖宅的守卫。 祖宅那些守卫明面上敬他是少主,背地里却嘲笑说从未见过笼中鸟一般的少主。 所以,他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有今日! 江玄捧着那枚金丹,捂着腹间的伤口,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岩壁下走去。 每走三步,他就要停下来站一会,蓄足了力气,才能继续前进。 腹间不断渗出鲜血,很快就染红了玄黄色的法衣,然后又滴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江玄终于走到方如是面前。 他终于支持不住,单膝跪下,双手捧着那枚金丹,颤抖着捧到方如是眼前。 「前辈,金丹……在此。」 方如是低头看着少年浑身的血,眸光复杂,伸手拈起那枚金丹吞下。
第216页 金丹被吞下的那一刻,江玄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因为疼痛,因为功体几近全毁,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煳。 模模煳煳中,他似乎看到方如是在瞬间从鸡皮鹤髮恢復了青春貌美,看到方如是扯断了锁住双手的镣铐,看到方如是举起护心镜,施展术法…… 最后,他感到一双手轻柔地扶住他的双肩,将他上半身託了起来,然后他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微热的泪珠滴落在他面庞上,少女抱着他哭得语不成声。 「为什么……」 他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脸,伤口上的血不小心擦到她细白的面庞上,弄得她半张脸都染上了血迹。 「我能不能……」 不行,不能睡过去,他还有话没问完。 「我能不能……换你这辈子……只对我一个人死心塌地?」 少女的哽咽声慢慢停了,她轻轻地,却又坚定无比地回应:「好。」 听到这个答案,少年脸上露出微笑,意识一沉,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第100章 太阴鍊形 方如是吞了江玄的金丹后, 当即在瞬间恢復青春貌美。 稀疏的白髮变成一头乌鸦鸦的长髮,松弛的肌肤重新恢復紧绷水润。 她挥了挥残破的衣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套冬藏仙府的女弟子常服换上, 伸指朝菱花镜上一点, 菱花镜凌空飞起,悬在她面前。 她微微侧首,将一头长髮自脑后拨到胸前,以指作梳, 慢慢地梳着,十根灵巧的手指如蝶翼蹁跹, 将丰茂的头髮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 姜虞半抱着江玄,愤恨地瞪视着方如是。 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能愤怒。 若她能像方如是这般将血脉潜能完全激发, 似她这般有通天彻地的大能, 该有多好。 姜虞恨恨地盯了方如是一会,方如是始终在那里揽镜自照, 欣赏自己的容颜, 眼中似乎完全没有他二人一般。 姜虞瞪了一会,发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既不能用眼神杀死方如是, 又白白耗费精神。 她便轻轻地将江玄移动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岩石上,起身走到湖边, 用湖水打湿帕子, 然后拿着湿帕子细细地为江玄擦去手上的血迹。 她怕弄疼江玄,每一下都擦得很轻, 就跟羽毛挠痒痒似的, 擦了许久,才将右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怎么了?这便叫你情根深种了?」 方如是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 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二人。 姜虞也不回头,依旧背对着方如是,冷冷道:「前辈得了金丹,又破了禁锢,现下再无掣肘,若是想要我二人性命,来杀便是,不必再多施手段耍弄我们。」 方如是道:「我方如是向来言出必践,既已答应留下这小子和你的性命,就绝不会反悔。」 说完,「噹啷」一声,将那面护心镜丢到少女脚边,道:「那贱.婢的魂魄我帮你拘在这镜子里了,你自己去找她讨债吧。」 姜虞愣了下,目露疑惑,半信半疑地瞥了方如是一眼,有点不敢相信,她竟会如此好心? 但姜虞正恨方如是逼江玄挖了金丹,便是她此刻给予些小恩小慧,姜虞也完全不想给她好脸,只冷冷地哼了一声,默默把护心镜捡了起来。 方如是柳眉微竖,不喜不怒地说了句:「你这丫头本事没有,脾气倒是不小。」 姜虞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忍耐怒气,到得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反驳道:「论起脾气,晚辈自然是万万不敢和前辈相提并论。」 方如是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当年我纵横仙门之时,若有人敢像你这般对我说话,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你不要仗着同族血缘,就如此娇纵放肆。须知按辈分来算,只怕你还得喊我一声祖师奶奶。」 姜虞虽不作声,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却满是不服气。 方如是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庞,神思有一瞬间恍惚了片刻,仿佛穿越时空,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也是这般年纪,娇嫩得跟枝头初绽的花骨朵般,追求者、爱慕者不胜其数,她却从来都未给过这些人一个正眼。 直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出现。 淮阴西门氏的三公子与她所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同。 他倨傲得像只花孔雀,每回见了方如是都要摆出一副瞧不上的面孔,可方如是每次遇到难事,总是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完事了还要煞有介事地警告方如是—— 「我帮你不过是出于同门之谊,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我对你有什么别的心思啊。」 及笄大典上,当她的半龙真身暴露于众目睽睽之前时,是那少年喝了半斤烧酒,借酒壮胆之后,持剑闯入冬藏仙府,大闹典仪。 少年的剑意纵横如风,轻灵似雪,回首朝她一笑。 「方如是,你叫一声三哥来听听。叫一声三哥,我西门三郎这条命今日便舍给你了!」 剑门关中,淮阴西门氏设下天罗地网来捉拿她。 又是那个少年跳出来,哪怕被千夫所指,众叛亲离,也要护着她逃出生天。 …… 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还歷歷在目,鲜妍如昨日,那么,究竟又是什么让他们变得互相厌憎,最终反目成仇呢? 是她身上不容于世的龙族血脉? 还是少年被家主打断的寸寸傲骨?
第217页 方如是想到这里,收敛了思绪,静静地凝视着沉睡的少年,心中想道:就当作是一个考验? 她倒要看看被挖了金丹,被打断傲骨,这小子还能不能对这女娃娃一心一意。 想到这一对少年情侣很可能会步上自己和西门三郎的后尘时,方如是心中浮满荒凉,继而又隐隐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快意。 姜虞发现方如是一直在打量自己和江玄,心中不知这方如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只能先按兵不动,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伤药来为江玄处理伤口。 她往江玄的右手手背上撒上药粉,取出白纱欲将伤口包扎起来,这时江玄忽然动了动,喉间逸出一丝呻.吟,五指瞬间握紧。 姜虞吓了一跳,赶紧按住江玄双肩,俯下身去,急切地问道:「江玄,江玄,你醒了吗?你觉得怎样了?」 江玄双眼半睁,意识混沌地瞧了姜虞一眼,像是幼兽寻求庇护般,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蜷到姜虞怀中。 少年苍白的脸庞浮起不正常的潮红,浑身发烫。 「阿虞……阿虞」,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我要死了。」 姜虞紧紧地抱住他,低声道:「不会的,你哪有那么容易死。说好的祸害遗千年呢,说好的祸害我一辈子呢。」 少年听了这话,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嘶哑地「嗯」了一声,抬起右手,摸索着撕开衣襟,露出小半片精壮的胸膛。 这时,姜虞忽然发现少年的右手手背上还沾着药粉,可那狰狞的血洞却消失了。手背上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红色疤痕,暗示着那里曾经受过严重的伤。 姜虞不敢相信,翻来覆去地把少年的手掌看了又看,才敢确认那伤口是真地癒合了。 方如是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柳眉微蹙,跨步上前,扬袖一扫,将姜虞扫到一边,然后双手撕开少年的衣裳,垂目看向少年腹部的伤口。 那伤口已不再流血,不仅不流血,皮肉模煳的伤处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癒合着。 姜虞扑上来,大喊道:「你要对江玄做什么?」 方如是头也不抬,一指将姜虞点住,低声喝道:「别吵!」 低了头,用小指从少年腹间伤口周围揩了点血,放入口中舔了舔。 「不对,不对……这小子的血味道不对。」 方如是隐约想起当年她和师兄一起编辑第一版符箓金册时,曾经收录了一道叫作「太阴鍊形,秽土重生」的重生法门。 当年她对这道阴邪法门怀有极大的兴趣,曾经做过不少尝试,可惜因为寻不到「秽土」,每次试验都是功败垂成。 但在那无数次的试验中,方如是还是炼出了三两个半成品。 那些半成品每个都拥有令人诧异的自愈能力,可惜往往活不过半个月,就会因血气枯竭而死。 那些半成品的血液里都有一种特殊的腐朽之气,而这诡异的腐朽之气,会在那些半成品受伤之后,遇阴转阳,转化为勃勃的生气,从而令伤口在短时间内自愈。 这种腐朽之气,人族可能尝不出来,但身为龙族的方如是,五感比人族灵敏数倍,在尝过那些半成品的血液后,便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这小子身上的腐朽之气,比她当年炼制的那几个半成品更为浓郁,可他却没有在半月之内暴毙,这又是因为什么? 方如是本来想就此放姜虞二人离去,但发现了这件事后,她又立刻改变了心意。 方如是替少年掩好衣裳,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伸指一点,解开姜虞身上的定身术,道:「你想不想要你的情郎活命?」 姜虞愤怒道:「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了要放我们走吗?难道你要出尔反尔?」 方如是傲然道:「便是我要出尔反尔,你们又能奈我何?」 姜虞虽然火冒三丈,恨不得捅方如是一剑,但心中也知晓这方如是疯疯癫癫,朝令夕改,此刻若与她硬刚,必然讨不着好。 遂拿出韩信忍胯.下之辱的忍耐,咬牙问道:「我们自然是想活命的,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方如是道:「你拜我为师,传承我的衣钵,我便饶了你这情郎。」 姜虞:? 她实在是弄不懂这方如是的脑迴路——拜她为师? 她不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欺师灭祖吗? 姜虞思考了一会,道:「拜师就拜师。」 说完,无须方如是开口催促,便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拜师大礼。 行过拜师礼后,姜虞站起来,道:「行过拜师礼了,这样够了吗?」 方如是并不计较她的拜师礼行得毫无诚意,只道:「你过去把他扶起来。」 姜虞把江玄扶起来,半靠在自己怀中。 方如是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俩,没有再提出什么古怪的要求。 又过了半个时辰,江玄身上的烧热终于慢慢退了下去,双睫轻眨,醒转过来。 姜虞看到他醒了,抬手贴到他额头上,试了试,发现热度已退,这才轻轻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江玄发现自己被姜虞抱在怀中,瞬间就不想起来了,只装出一副虚弱无比的模样,依偎在少女胸前,偷偷享受这难得的「投怀送抱」。 之前那个局,几乎是无法可破。
第218页 方如是名为考验,实则却是非要他这颗金丹不可。 若他不给,方如是大可硬抢,或是吞了同为白龙族的阿虞。 若他自爆,虽能重伤方如是,但依然保护不了阿虞。 正因如此,他思索再三,最后终于决定剖丹相送——横竖保不住的东西,他拿这样一样事物,坦坦荡荡地去换恋慕之人的心,再划算不过。 金丹之体虽难修得,但那又如何? 他既能花三年修得金丹,为什么不能再花三年、六年、甚至九年重头再来? 伤口虽然癒合了,但那疼痛却还存在。 江玄醒来后缓了一会,凝神窥视方如是与姜虞的神色,发觉姜虞脸色难看,方如是却是一脸探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张藏宝图一般。 江玄心中便猜到恐怕这方如是出尔反尔,又中途变卦了。 不过他本来对方如是的诚信度也没有多少期待,如此倒并不意外。 「方前辈之前答应晚辈的事还做数吗?」 方如是笑道:「当然作数,我答应过要放你们安全离开此地,自不会食言。只是离开这浮游秘境以后,这新收的徒弟我却是要带走的。」 江玄眸光微闪,脸色沉了下来。 「哦,新收的徒弟?」 方如是指了指姜虞:「喏,便是你这位小未婚妻了。」 姜虞怒道:「谁说我要跟你走的?」 方如是忽然冷了脸:「谁说的?女娃娃,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姜虞犹豫了会,见方如是冷面如霜,大有一副「不听话就死」的架势,只好放开江玄,走到方如是身前。 方如是微微踮起脚,贴到姜虞耳畔,用手挡着嘴,轻声道:「女娃娃,知道什么叫作『太阴鍊形,秽土重生』么?」 她这句话使得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出她之口,入姜虞之耳,江玄是听不见的。 姜虞慢慢睁大双眼,惊异地看着方如是。 方如是眼神朝姜虞身后一飘,落在江玄身上,暗示之意皆在不言之中。 她看着姜虞苍白的小脸,欢声大笑起来,很是满意地拍了拍姜虞的肩膀。 「好徒儿,真聪明。现在,随为师去取那符箓金册吧。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第101章 龙魂一魄 西海海滨。 荒凉的海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蛇类和海鱼的尸体, 月光冷冷地落在这些尸体上,海风唿啸,海浪高高捲起, 重重拍击着岸边的礁石。 礁石之上, 一道瘦削的人影长剑斜倚,迎风而立,伸出手,接住一点飘落的萤光, 将其轻轻放入一盏莲花灯座中。 姜问雪跳下礁石,神色从容地从满地伏尸中走过去, 走入海滩外的林子中,等候在此处的婢女躬身呈上传信。 「禀府主, 冬藏仙府中发来加急密函。」 姜问雪接过密函拆了, 一看之下神色大变。 「布置传送法阵,即刻回府!」 「是!」 姜问雪这次带出来的这批弟子多为亲传弟子, 训练有素, 姜问雪一声令下,众人各司其位,排开布阵, 不多时,便在林中布置出一个仅供三人通行的传送法阵。 姜问雪点了两个修为最高的女弟子, 踏入阵中, 下令道:「我先行回府,其余人等由姜青竹统领, 即刻启程, 回归冬藏。」 众弟子应声答是,姜问雪沉下心神启动传送法阵, 须臾,阵中亮起金色灵光,那灵光亮至极致,倏然寂灭,再看时,地上除了符文,已人去阵空。 万里之外,冬藏仙府和夏鸣仙府的交界地带上空,忽然金光大作,破开一个巨大的光洞。 在那耀目的金光中,姜问雪衣袂飘飘,缓缓降落在浮游秘境的入口前。 诸葛婠带人在入口外守了许久,此刻终于见到姜问雪回来,冷冷一哂,讽刺道:「自己的女儿被人夺舍了你都没看出来,姜问雪,你的眼睛怕是鱼眼珠做的吧。」 姜问雪朝诸葛婠温婉一笑,完全没有将她的嘲讽放在心上,反而是诸葛婠被她这一笑刺激到了。 「诸葛府主大义出手,助我冬藏,我姜问雪不胜感激。」 姜问雪道过谢,转身看向十位护府长老,道:「阿虞被那妖人带入浮游秘境中多久了?」 大长老回答道:「秉府主,已有将近三个时辰了。」 「浮游秘钥呢?」 「也被那妖人带入秘境之中了。」 远山的边缘被朝阳的辉光镶了一圈橘色的光边,天光即将大亮。 姜问雪皱了皱眉,道:「十长老,列阵,破结界!」 十位护府长老听闻此言,神色均是一凛。 府主这是打算强行破开入口的结界,闯入浮游秘境中救人了。 浮游秘境是由姜氏先祖发现,入口的结界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加固,时至今日,几乎可以说是冬藏仙府中最牢不可破的地方。 十位长老略有些迟疑,互相交换眼神,大长老更是劝说道:「夫人,这结界修成不易,损毁之后几乎不可能再復原了。」 姜问雪淡淡道:「大长老,即便今日被捲入其中的不是阿虞,而是冬藏仙府的任何一名普通弟子,我都会做此决定。对于我们冬藏仙府而言,人命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洞天福地,祖传宝物,在人命面前都不值一提。」 姜问雪的声音虽不严肃,可却犹如一记耳光子打在大长老脸上,打得她满脸羞红,不敢再劝。
第219页 十位护府长老纷纷取出法器,准备协助姜问雪破阵,正在此时,浮游秘境的入口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光。 那黑洞一般的入口中掠出一道残影,直奔姜问雪而去。 情急之中,姜问雪疾步倒退,拔剑相迎。 一剑,削向那人手指。 嚓—— 剑刃砍在银色的鳞片上,火花四溅! 两根长满鳞片的手指夹住剑刃,用力朝剑柄处一推,欺身贴到姜问雪身前。 姜问雪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幽绿的竖瞳,一瞬间,一股巨大的精神威压迎面扑来,姜问雪身子一僵,一时间竟无法动弹。 「你是……」 方如是伸手一勾,把姜问雪袖中所藏的莲花灯座顺走,笑道:「小娃娃,你该喊我一声祖奶奶,哈哈哈。」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方如是飞身落回浮游秘境的入口前,探手一抓,从入口中揪出两道人影,正是江玄和姜虞。 感到压在身上的威压陡然散去,姜问雪忙出声布兵,欲设阵将方如是拿下。 可府中弟子排布的阵法在方如是眼中却宛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方如是扬扬衣袖,她们的进攻便摧枯拉朽,溃不成军。 方如是带着两个小辈,一路打到冬藏仙府的大门,正与江氏的天字旗撞上。 面对着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方如是神态悠然,单手扣住姜虞脖颈,朝江玄微微一笑。 「小子,叫你的人让开。」 江玄抬手捂唇,低声道:「天字旗退开!」 令行禁止,手持神机火铳的天字旗如潮水般退开。 方如是扣着姜虞,飞身扑向大门,一路如入无人之地,姜问雪的人拦不住她,诸葛婠的人更拦不住她。 她带着两个小辈冲出大门结界,忽而仰首长鸣,发出震天撼地的龙吟之声,化为一条白色长龙,捲住二人飞向高空。 一轮红色的旭日缓缓从山谷间升起,朝天地间射出千千万万道金橘色的光芒。 清凉的晨风轻轻拂过白龙的鳞片,白龙半闭着眼,享受这久违的自由—— 师兄,你能囚我一时,却不能囚我一世。 这正邪两道的天地,该变一变了。 方如是胁迫灵州江氏少主、冬藏仙府的姜二小姐,强行突破冬藏仙府层层围攻,破府而出的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安贫乐道门。 门主师三行当即召集四府,合四府之力对方如是展开追捕,然而这方如是一朝脱困,遨游天际,竟如滴水入海般,就此消失了踪迹。 三日后,黑水城九里院。 一只细白的手推开临水的轩窗,用木撑子将窗子半支起来。 窗内,一位身披白纱的女人斜卧榻上,手上正捧了一卷书册细细翻阅。 一个容貌明艷的少女坐在榻前,神色不耐,说道:「前辈,符箓金册你也拿到了,金丹你也吞了,你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不再用我拿捏江玄?」 方如是轻轻将书翻过一页,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般,轻笑道:「我能用你拿捏他,代表他心中爱重你,这难道不值得高兴么?」 姜虞:…… 这方如是藉助西门闻香的灵符,在浮游秘境中寻到符箓金册后,便扣着他们闯出冬藏仙府,之后借着江玄的路子,辗转来到黑水城中,隐匿行踪。 方如是以血咒残害西门氏淮阴一脉,本是该死之人,却被姜氏先祖救回,囚于浮游秘境之中。这件事情除了冬藏姜氏的继承人间代代耳口相传,便再无第二人知晓。 况且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冬藏姜氏包庇恶徒的罪名便洗不干净了,还有可能引起西门氏的讨伐。 因此师三行虽然集合四府之力追捕方如是,对外的官方说法却是,一条被囚的恶龙离府逃脱,此龙生性残暴,若不尽快捉拿,定后患无穷。 方如是在进入黑水城之前,听到这个消息,大笑了半天,对姜虞二人道:「看吶,这就是安贫乐道门的风骨,竟然连我的名字都不敢提。」 进入黑水城休整了一日后,方如是便开始强迫姜虞学习符箓金册中记载的邪法。 起初姜虞不肯,方如是脸色一变,道:「你一日不肯学,我便一日斩江玄一根手指头。你可以数一数他有多少根手指头够我斩。」 姜虞看她眼神狠戾,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只好忍辱答应。 方如是倒是正儿八经地教得极为认真,全无藏私,除了脾气喜怒无常了些,堪称是位良师了。 今日方如是姜虞如何用生魂炼制血神幡后,便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就用护心镜里的那个贱.婢先炼一支血神幡来。」 姜虞不肯,道:「此人需交给诸葛府主处置。」 方如是气笑了:「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知道当年极乐净土里有多少人哭着、求着想做我的弟子,我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吗?」 「反正不是我哭着、求着要拜你为师的。」 方如是冷笑道:「亏得我修身养性了几百年,要是换做当年的我,你早死上千百回了。」 师徒二人正在斗嘴,静室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前辈,晚辈可否入内拜见?」 方如是看了姜虞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进来。」 江玄推门而入,轻轻带上房门。 回黑水城后,他在灵池中泡了两日,伤势才算好转,但失去的金丹却是不可追回了。
第220页 江玄走到榻前,另取了只小杌子,放到姜虞身边坐下。 姜虞和江玄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同样是被方如是所胁迫,姜虞表现出来的是满身反骨和不耐烦,可江玄表面上对方如是却甚为尊重,并无一丝被胁迫的不悦,姜虞甚至隐隐有种方如是在利用他,可他也反过来在利用方如是的感觉。 可是,江玄想利用方如是做什么呢? 姜虞陪江玄泡灵泉的时候问过这个问题,江玄只是淡淡一笑,便支开话题跳了过去,看来并不打算对她坦诚以待。 姜虞心里很是憋闷。 虽然江玄在秘境中坦言,他剖丹就是为了打动她的心,可她确确实实是动心了。 如果说从前她对江玄还有一丝防备和猜忌,那日之日,已如烟云作散。 正因如此,她才越渴望知道江玄的事情,当她猜到江玄有事情刻意瞒着自己时,心情简直糟得一塌煳涂。 隔着袖子,江玄握了握姜虞的手,对方如是道:「前辈,晚辈有话想和前辈谈谈。」 方如是意会,朝姜虞使了个眼色。 姜虞看懂方如是这是要支开自己的意思。她看着江玄,以眼神询问:你是真的要我避开吗? 江玄抬手轻抚她的头髮,温声道:「阿虞,你在外头等我,我很快就好。」 姜虞「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出静室,用力甩上槅扇。 江玄侧耳倾听,确定姜虞走远之后,反手设下一道隔音结界,对方如是道:「前辈,晚辈想向前辈讨要一件东西。」 方如是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你想要什么?」 「晚辈想要那日前辈从问雪夫人手中抢来的东西。」 方如是看着江玄,似笑非笑的,「哦,你知道那是什么?」 江玄也不与她绕弯子:「我要阿虞那一魄。」 方如是懒洋洋道:「你要她的一魄做什么?龙族的一魄,于你又没有什么用处。」 少年微微笑着,瞳眸间却满是阴翳。 「有些事情,我不是很想她想起来,所以这一魄,还是交给我来得好。」 方如是道:「给你也不是不可,但你又能拿什么来换呢?」 「我可以帮前辈打击西门氏,也可以引荐前辈进入太阴宫总坛。」 第102章 搞事的江二 「我可以帮前辈打击西门氏, 也可以引荐前辈进入太阴宫总坛。」 闻言,方如是掩唇而笑:「我还需要你引荐我进太阴宫?真是可笑。」 江玄道:「前辈避世已久,在这数百年间, 正魔两道发生了许多变化, 其格局与五百年前亦是多有不同。现今的太阴宫,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由一帮乌合之众组成,只能龟缩在极乐净土内的组织。」 方如是低头看了看十指的蔻丹,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可知道, 太阴宫之所以能有今日这般气候,皆是遗留在陆上的龙族在背后扶持。」 「太阴宫的发家的确是起于西海白龙族的扶持。但六百年前, 当太阴宫逐渐占据了整片极乐净土,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分坛, 将龙族的权力逐步架空之后, 当时的太阴宫几大主事之人便暗中联合正道玄门,将极乐净土中遗留的所有龙族绞杀, 只留下几只幼龙, 安抚狂热的信众。」 方如是握紧十指,双眸迸出两道雪亮的光芒:「什么?!」 江玄微微一笑,道:「前辈是不是奇怪, 太阴宫最开始的建立者,分明是各大玄门正宗的弃徒, 为何发展至鼎盛之时, 又反过头来与各大宗门联手,反插帮过自己的龙族一刀。」 方如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静待下文, 她倒要听听,这小子有什么新鲜见解。 江玄继续道:「很简单, 因为比起正与邪这样的门户之见,人族更恐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时的龙族之所以扶持太阴宫建立,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善,而是他们别无选择。」 「四海的封印结界皆由各大门派轮值看守,陆上的龙族若想破开四海龙君设下的封印,将族人解放出来,就势必绕不过各大门派的看守。」 「而当时剩下的龙族,其力量已不足以与各大门派正面抗衡,于是他们选择扶持这支从各大门派流出的,与其对立的力量,以期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能有与各大门派一战之力。」 「但对于太阴宫而言,比起推翻各大宗门,他们更恐惧的是龙族的復辟。他们宁愿背负邪魔外道的名声,也不愿再当龙族的奴隶。」 方如是容色如霜,哼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倒是想得透彻。既然你说,比起正邪门户之见,你们人族更恐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你又为何要帮我?」 「你应该猜得到我想做什么吧?」 江玄道:「第一个问题。即便晚辈不帮前辈,前辈也有手段迫使晚辈屈从,既如此,晚辈倒不如卖个好,向前辈讨要点好处。」 「第二个问题。晚辈确实能猜到一点,前辈心有宏图,所求甚大,但以当今的局面而言,晚辈认为前辈很难成功。」 方如是先前还轻轻点头,听到这一句,忽然将书册朝榻上一摔,怒道:「臭小子,不知死活!」 方如是这一怒,龙族大修的威压尽施,一股无形的气压在屋中流转,桌上的茶杯、笔架,多宝架上的花瓶纷纷碎裂开来。 江玄的衣衫无风自动,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就连脸部的肌肉都被这股威压撕扯得微微变形。
第221页 失去金丹之后,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所以江玄现在就只是个身怀武艺的高阶武者,面对如此强大的威压,几乎没有抵挡之力。 可面对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方如是,江玄并无任何惧意。 「虽然晚辈认为前辈不可能成功破掉四海封印,却非常乐意见到前辈成为太阴宫的主事人之一。」 方如是冷冷问道:「哦,为何?」 少年仍是那般微微笑着,一双睡凤眼弯成两道新月,看着天真又可亲,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足以叫任何一位玄门正宗的掌门人暴跳如雷。 「我要娶的妻子,身怀龙族血脉,能遮掩得了一时,却很难遮掩一世。」 「与其终日提心弔胆地提防有心人,不如捅破这天,给她找一个可靠的靠山。」 方如是听到这里,愣了愣,脱口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她那位姑母不算可靠的靠山?」 少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问雪夫人有她的责任和立场,与前辈您不同。」 「如何不同?」 「若遇正道联手讨伐,问雪夫人很难为了阿虞与他们撕破脸,但前辈你可以把他们的脸都踩到脚底下。」 方如是越听双眸越发明亮,看向江玄的眼神也由愤怒渐渐变为探究。 江玄朝方如是伸出手,道:「讲完了原因,前辈现在是否可以将阿虞那一魄交给我了。」 方如是垂睫思索了片刻,从袖间取出一盏莲花灯座来。 那灯座只有普通女子手掌大小,样式秀气而古朴,最外层鎏的金已脱落了不少,显然很有些年头了。 江玄双手接过那灯座,小心翼翼地收入储物灵囊中,贴身藏好。 方如是收起外放的威压,道:「说吧,你要如何引荐我进太阴宫?」 江玄斟酌道:「从十八水府,到五镇海渎,再到入主总坛,照这样的路子一步步往上爬,未免太慢了一些,依晚辈之见,不如干件大事情当投名状,直接拿着这投名状觐见现任宫主和大护法。」 「那你说,该拿什么来当投名状?」 「前辈可有兴趣故地重游?」 方如是一怔:「故地重游?」 江玄直视着方如是的双眼,道:「麟趾洲,淮阴西门氏。」 方如是眸光微沉,怎么都想不到这少年郎居然如此大胆,竟敢当面揭她的伤疤。 江玄道:「西门家现在虽是淮阳一脉当家,但论起渊源、根基,仍在淮阴。若淮阴的祠堂遭人破坏,家主西门闻弦必然亲临淮阴。我们就在淮阴布个局,将西门家搅个天翻地覆,拿西门家主的项上人头去做这投名状!」 方如是坐直了身子,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江玄。 「你与西门家有什么仇怨,要拿他们来开刀?」 江玄笑道:「西门家在塞上江南第一世家这个宝座上坐了太久,我灵州江氏也想坐坐看,不把西门家拉下来,怎么成?」 方如是直觉他话中有假,却也想不出更有力的理由。 「都说灵州江氏迂腐古板,你家大人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狡诈的性子来的?」 少年起身走到门边,双手推开槅扇,清晨的风迎面吹入,拂动他的发须和衣衫。他跨步走出门外,轻轻将门带上。 少年的声音从槅扇外传入,显得有些模煳。 「大概是,天生的吧。」 方如是捧着书卷怔然片刻,忽然垂首摸了摸腰间悬挂的菱花镜,低声道:「三哥,要是你也像这小子一样坏就好了。」 江玄离开方如是的住所,迎着春末的暖阳,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 才进院,便有蛇妖一族的婢女拖着长尾迎上前来,说道:「公子,小夫人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好多东西呢。」 江玄「嗯」了一声,表示他知晓了,挥了挥手,命令满院婢女退下。 待院中的人都被清空后,他才负着手,慢慢走到西厢前,站在窗下,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棂。 「阿虞,我可以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响—— 一只茶叶软枕摔到了窗子上。 江玄双手环胸,后背虚抵在窗棂上,看着廊下灼灼盛放的九里花,一时间不再说话。 房中,姜虞砸完枕头后侧耳听了一会,发觉屋外再无声音,抬头看到窗子上映着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是她太过分了吗? 姜虞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耳朵贴到窗上听了一会,忽然听到少年「嘶」了一声,接着捂着心口弯下腰去。 姜虞顿时将怒火抛诸脑后,打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急问道:「你怎么了?是伤势又復发了吗?」 江玄脸色苍白,半躬着身子,望着她,点了点头。 姜虞便什么都顾不得了,门都来不及开,直接从窗口爬了出去,搀扶起江玄,道:「走!我扶你去兰香池泡灵泉。」 江玄虚弱道:「多谢。」 姜虞架起江玄,让他将大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扶着他进入兰香池,看他疼得如病弱西子一般,竟是连脱衣解裳都做不到,只好忍住羞意,替他除去衣物,然后再扶着他滑入最大的灵泉池中。 江玄靠坐在池边,双臂展开,枕在池沿上,后颈微仰,将头嵌入池边的石枕之中,仰首看着姜虞。
第222页 姜虞被他看得脸越来越红,忍不住拿了条手帕遮住他的双眼,兇巴巴地说道:「看什么看?!好好泡你的灵泉。」 江玄扯下眼睛上的帕子,手忽然伸到水里,舀了一泼水泼到姜虞胸前。 春衫轻薄,姜虞的胸前的衣衫一下就湿透了,轻薄的布料紧贴身形,勾勒出美好的轮廓。 姜虞完全惊呆了,过了片刻,才想起举袖掩住湿透的衣裳,嗔怒道:「你做什么?!」 江玄拉住她的袖子,轻轻扯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滑动,低声道:「我想你陪我一起泡,好不好?」 姜虞一掌拍开他的手,看了眼他恢復如常的脸色,怒道:「你刚刚是骗我的?」 什么旧伤復发,全是装的! 江玄转了个身子,半跪在池中,长臂一伸,拉住姜虞的手腕,将她拖了过来,捧起她的脸,鼻尖贴过去,与她鼻尖相抵,轻轻厮磨。 「我的伤势还未痊癒,不是骗你的,若你下来陪我一起,定能好得更快一些。」 「况且,我们以前也一起泡过的。」 不提以前还好,提起以前,姜虞瞬间就想起他之前在这里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当下更是生气,双手一推,将他推入池中。 哗啦—— 江玄一时不防,竟被姜虞推得朝后一仰,摔入水中。 姜虞左右看看,从池边的托盘里拿了只酒杯砸过去。 「谁和你一起泡过,想得倒美!」 江玄从水中钻出,才抹去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就见一杯酒笔直地飞向面门。 他功体虽失,武艺仍在,当下敏捷地伸手一接,将那杯酒接在手中,仰头饮了。 姜虞看了更气,拖过一只木桶朝池中的少年砸过去。 江玄偏头一躲,木桶砸在他身后,水花四溅。 二人你砸我躲之时,兰香池外忽然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 「那个……奉仙,义父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第103章 嗜血少年 姜虞骤然听到外人的声音, 当即羞红了脸,双手往身后一藏,背过身去。 江玄望着大城主敖宗, 虽未言语, 可眸间的送客之意却分外明显。 敖宗举起双手,倒退着往外走:「你们随意,就当没看见我。」 话说完,人影一闪, 就从花丛间消失了。 姜虞背着身站在池边,隐约听到花丛外脚步声轻响, 渐渐远去,过了会, 又听到池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池水沿着少年起伏的肌理缓缓滑落, 轻薄的绸裤被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腿上, 勾勒出修长、劲瘦、匀称的腿形。 日光照射在少年身上, 映得他一身水珠熠熠生辉,越发显出这副身体的修长和挺拔。 江玄赤脚走到姜虞身后,伸手勾了勾她的耳垂, 轻笑道:「怎么红成这个样子,跟兔子一样。」 姜虞站直不动, 顿足道:「快把衣服穿上啊?」 江玄惫懒地说道:「谁帮我脱的, 谁帮我穿。」 姜虞侧过头去,转身朝他飞起一脚, 道:「想得美!」 江玄灵巧地避过, 哈哈大笑,走入兰香亭后的竹屋中, 换过一身朱红色的箭袖衣袍,戴了金冠,走出屋来,又将姜虞推入屋中,强迫她换掉湿衣。 姜虞在屏风后换衣裳,江玄就背身站在屏风前,事先与她对好「串口供」的说辞。 敖宗不知江玄实为灵州江氏少主,只当他是魔道之人,容貌与那位被抢婚的少主有六七分相似。 之前江玄在魍魉道中演完一场「自己杀自己」的好戏,成功「李代桃僵」,令魔道中人误认为江氏少主已被他们的人所替代。 当然,正道方面收到的消息版本是:江少主于魍魉道上击杀贼人,救回未婚妻。 未免敖宗担心,消息传出后不久,江玄便给敖宗去了一封书信,告知他自己一切安好,要他不必担心。 现在,江玄正把编造好的故事慢慢说给姜虞听。 「我『假扮』成江氏少主之后,与你日久生情,后来更为救你失去金丹,你终于被我打动,却又不愿背叛师门,是我将你强行掳来此地,所以你心中对我多有怨气,不愿给我好脸色,这才在兰香池中与我动起手来。」 姜虞听完他这番说辞,系腰带的手一顿,道:「真照你这么编排,我在故事里成了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未婚夫捨命来救我,被赵奉仙这贼人杀了,不仅如此,这厮还扮成我未婚夫的模样来骗我,被我发现之后,我居然还喜欢上这个小贼了?」 「那我的未婚夫江少主『死』得可真是比武大郎还冤啊。」 「武大郎是何人?」 姜虞道:「就是一个老婆被人抢了,最后还被老婆和姦.夫合力毒死的倒霉鬼。」 江玄觉得她说得有趣,忍不住朝屏风边走了几步,双臂往屏风上一架,调笑道:「那你说这故事该怎么编?」 姜虞猝不及防,一抬头就望见屏风上头出现一张脸,不由惊唿一声,双手攥紧腰带倒退数步,脸红耳热地叱道:「你做什么,快退出去!」 江玄望着少女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喉结上下滑动,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我帮你系那腰带吧。」 回应他的,是少女迎头砸过来的一只绣鞋。 「滚!」 姜虞好不容易才把江玄赶走,系腰带的时候气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第223页 等她穿好衣裳自屏风后绕出来,便见江玄靠坐在窗下,举起一只绣鞋朝她晃了晃。 姜虞一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没穿,两条腿的长度便不太对称。她一拐一拐地走到江玄面前,五个脚趾头难为情地抠着坐席抓了两下。 「把鞋还给我。」 江玄弯下腰,用手托起姜虞的脚,另一只送上绣鞋,帮她把鞋子穿好。 姜虞道:「总之在这故事里我是不能与你『日久生情』的,你将我掳到此地,我心中也多是不甘愿,只不过是受你钳制,无法逃走罢了。」 江玄笑着嘆道:「好罢好罢,都依你便是。」 二人携手出了兰香池,便看到大城主站在九里院的卷棚下。 敖宗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小辈。在他眼中,二人虽手拉着手,可那小姑娘却是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显然是被他这义子强迫的。 敖宗就很纳闷了,按说他这义子一表人才,撩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怎么今日看来,他似乎情场不是很得意的样子? 敖宗琢磨了一阵,心中觉着约莫是他伺候女人的手段不够高明。 也是,这小子平日里根本不近女色,懂得什么叫温香暖玉,什么叫马滑霜浓?知道什么叫「呖呖莺啼啭,颤颤春溪潺」? 敖宗思量片刻,决定今夜家宴过后,要将他多年压箱底的宝贝翻出来,倾囊相授。 见二人走近前来,敖宗便摸着唇下的小鬍子道:「奉仙,你久未回府,今次回来,就一起摆道家宴庆一庆吧。」 江玄垂首低眉道:「一切听义父安排。」 敖宗道:「宴席就摆在枫香水榭,走吧,我把敖烈从极乐赌坊里叫回来了。」 三人移步去了枫香水榭。 水榭之中,东道主位置上摆了一张坐席,一张矮几,宾客座位摆设与主人座相同,分为左右两列。 敖烈早已入座,见到江玄进来,便露出一脸郁闷之色,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显然是还在记恨之前在极乐赌坊被江玄打败,被迫喊姜虞「师娘」,向她敬茶赔罪的事情。 众人入内落座,须臾,便有婢女鱼贯而入,捧上菜餚酒水。 姜虞和江玄不胜酒力,因此略小酌几杯便放下了。那敖氏兄弟却是海量的,兄弟二人喝高了之后开始拼酒,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最后干脆捧着酒罈子唿唿大喝,叫姜虞这两个酒量差的瞧了甚是汗颜。 宴席到了尾声之时,忽有婢女捧着一只木匣入内,呈到敖宗桌上。 敖宗此刻已是醉意熏然,勾了勾手指,将江玄唤道身前,拍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说道:「嗝……义父有样好东西送给你……你回去好生学起来……」 敖宗说着,用力拍了拍胸膛:「义父保准你手到擒来!」 江玄虽没太听懂敖宗的意思,还是含笑将东西收下了,「奉仙谢过义父。」 敖烈捧着酒罈子,醉眼迷濛,酸熘熘地对敖宗说道:「切,有好东西也不分我一份,敖宗,你这心也太偏了。」 敖宗笑着朝弟弟挤了挤眼睛,道:「给你留了一份,等时候到了自然会传给你。」 敖烈问道:「什么时候到了?」 敖宗笑而不语。 这场家宴闹到深夜才结束,其间敖宗也悄悄询问过江玄与姜虞的情况,江玄便按照二人商量过那般对敖宗说了。 敖宗闻言道:「强取豪夺是能把人抢过来,但这心却是强扭不来的。你若真喜欢,还是要多多用心。」 敖宗说毕,抬眸朝姜虞望来。 姜虞一对上敖宗那审视的眼神,莫名便觉得有些心慌,忙垂下眼帘,不再与她对视。 敖宗道:「你杀了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还想和人双宿双栖?我看是难哦。不如给她餵点忘尘丹,洗去她的记忆,再给她编造个新身份?」 江玄干巴巴地说道:「若是洗去她的记忆,那她还是她吗?我还是比较喜欢她如今的模样。」 敖宗摸着小鬍子,点头道:「好吧,你自己拿主意吧。」 又过了会,敖宗忽然贱兮兮地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道:「那什么……」 「嗯?义父有何想问?」 敖宗犹豫了片刻,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你得手了没有?」 江玄初时不解,过了会才明白敖宗所言的得手是什么意思。他所言的得手,自然是指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儿。 敖宗是妖族,本来就不受人族那些礼俗约束,又久在魔道中厮混,早年间说话可比这粗鄙多了,近年来当了城主,少不得要装一装德高望重的模样,这才像样许多。 在他们妖族眼中,男女情爱无非就是那么点事儿,这并没有什么不可言说了。 江玄听了之后,却是将脸色一沉,拉起姜虞就告辞了。 「义父喝醉了,奉仙先行告退。」 说罢,拿起敖宗所赠的木匣,带上姜虞,起身出了枫香水榭。 等回到九里院,姜虞才问:「方才你与大城主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后来翻脸了?」 江玄淡淡道:「没说什么。」 姜虞看着他手里的木匣子:「大城主给了你什么东西?」 说着伸手将那匣子拿了过来。 江玄联想起敖宗喝醉后对自己说的话,忽然反应过来那木匣中所装何物。
第224页 「别——」 吱呀一声。 姜虞解开匣盖,入目便是一本画册。那画册的封皮上绘着一对男女,赤.身.裸.体,臀.股.相.交,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画册旁边还摆放着许多小器物,姜虞一眼扫过,虽未看清全貌,却也猜到那都是房中情趣之物。 姜虞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心脏疾跳,「啪」的一声盖上匣子。 江玄捂着额头,有些头疼地说道:「都说了叫你不要开了。」 姜虞小声道:「我怎么知道……知道匣子里会是这种东西。」 说完,将匣子往江玄那边一推,落荒而逃。 「我、我先回去了。」 江玄枯坐了一会,将匣子移到眼下,打开来看了两眼,将那边书册倒扣,遮住豪放的封皮,又将那几样器物捡起来看了看,虽然不清楚它们的用途,但凭藉早年读书时涉猎甚广,隐约能猜到几分。 江玄越看脸色越沉,心想敖宗居然将此物相赠,也不知阿虞今夜回去,要将自己想成怎样荒.淫无耻之人。 他「砰」的一声合上匣子,拿着匣子走到窗边,作势要将其抛入池塘中。 可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又默默走回屋中,将匣子往墙角的箱笼中一丢。 此刻丢了东西,敖宗说不定会起疑,还是先留着吧。 江玄在心中对自己如是说道。 他今夜陪着敖宗喝了几杯,本来酒量就极差,此刻酒劲上头,很快就觉得有些头轻脚重。 江玄躺到榻上,从储物灵囊中取出那盏装着龙魄的莲花灯座,握在手掌中把玩了一会,又妥帖地收起来,不多时,酒劲挥发,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他梦到了遥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 那一年隆冬,极乐净土中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雪。 十八水府中收到暗报,灵州江氏少主受其父之命,暗中护送小未婚妻回冬藏仙府。为避开众人耳目,江少主一路轻装简骑,数次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取道距离极乐净土较近的道路,果真叫他避过好几拨截杀。 那一日,大雪满山,一列二十人左右,作商队打扮的队伍走入荒雪冰原之中。 雪谷之中,商队宛如一串小小的蚂蚁,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进。 雪谷上方,三双眼睛紧盯着底下的商队,宛如三头飢肠辘辘的饿狼,盯着慢慢走入陷阱之中的猎物。 一个满脸鬍鬚,凶神恶煞的汉子专注地看了一会,转头对身后一个瘦弱的小少年说道:「小师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那小少年穿着一身朱色袍裳,头戴金冠,腰配宝玉,端得是一位富贵小公子的模样。 他坐在一截枯木上,脚下踩着一具尸体,闻言掀起眼皮,将沾染了血液的匕首举到唇边,猩红的舌尖伸出来,慢慢舔去匕首上的血迹。 「我办事,师兄还不放心吗?」 第104章 双生兄弟 商队在雪谷里一处避风的山岗后停下了。 厚重的车帘掀起一角, 一位着朱袍,戴金冠的小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拢着身上的孔雀羽披风走到山岗下, 抬头望了眼天色, 嘆了口气:「天色已晚,继续赶路太过危险,今夜就在此扎营暂歇一宿。」 众人齐声道:「属下领命。」 这小公子正是灵州江氏的少主。 这位江小少主又从中点出一人,下令道:「江山, 你去前面探探路。」 被唤作「江山」的汉子躬身一拜,「是。」 打开车队运送的箱笼, 从中取出一只大黑匣子背上,纵身一跃, 人如利箭射出, 跃到一棵雪松梢头,足下轻点, 整个人便轻飘飘地盪了出去, 很快就不见踪影。 众人安札营房,烧柴做饭,不多时, 前去探路的江山去而復返,脸上尤带慌张之色。 「少主呢?」 「少主在车上陪伴姜二小姐。」 江山急匆匆走到马车旁, 就听到马车里传来小少年清朗温润的声音。 「从前有一个书生叫东郭先生, 有一天他牵着毛驴经过雪地,发现一只狼倒在雪堆里, 被冻得奄奄一息……」 马车里传出小女孩的撒娇声:「玄哥哥, 我不要听这个故事了。东郭先生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八百遍了,我要听新的故事……」 江小少主无奈地嘆了口气, 笑道:「好吧,那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小女孩爱娇地说道:「我要听你在不归寺里修行的故事。」 「可是我在寺中的生活很无聊的。」 「我不信。我阿娘说你可是不归寺长老的高徒,很厉害的,怎么会无聊?」 江小少主似乎被逗笑了,闷声笑了一会才道:「若是讲经论道,我还算学有所成吧,若是论武功修行,我只怕还比不上你。」 小女孩哼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阿娘说我以后总是要嫁给你,天天和你在一起的,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可以保护你呀。」 江小少主似乎正在喝水,闻言「噗——」地呛了一声,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顺了声气,说道:「姜二妹妹你还小,以后不要说这些话了,这种话要长大以后才能说的。」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点不开心地嘀咕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已经懂了。」 小少年「唉」地嘆了一声,无奈中带了点宠溺。
第225页 「姜二妹妹,我给你讲个新故事,你把这碗药喝了,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小女孩嫌弃道:「这药好苦啊,我可以不喝吗?」 小少年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不可以。」 小女孩瘪着嘴沉默了一会,最终摆出壮士断腕的架势,沉重地说道:「好吧,喝就喝吧!」 说完,马车里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一个小女孩喝药,竟喝出了如牛饮水的架势,实在令人莞尔。 江山默默站在马车旁边,一直等马车中的少年劝小女孩喝完了药,又讲了个故事将人好生哄睡着了,才轻轻在窗棂上敲了一下,低声道:「少主,属下有事禀报。」 「嘘——」 马车中传来轻轻一声「嘘」,过了会,小公子掀开车帘,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举步往远离营房的一棵雪松下走去。 江山跟过去,站在江小少主身后,低声道:「少主,前往路况良好,明早应该能按计划通行,只是,只是……」 江小少主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江山犹豫片刻,道:「少主,我在前方一处雪崖发现了一个被吊起来的人。」 「什么人?」 「就是……就是那个容貌与少主甚为肖似的孩子。我看他被扒掉了衣裳,只留下一层中衣,身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鞭痕,只怕是他上次办事不利,回去后被同伴毒打一顿,绑在了那里。我瞧着今夜恐怕还会下雪,如果没人救他下来的话,只怕那孩子今晚真就要冻死了。」 「可属下又怕这是个陷阱,是那孩子和同伴联合做的戏,因此不敢私下救人,只好先回来请示少主。」 江小少主沉默不语,遥望悬挂在远山之上的新月。过了一会,他忽然出声道:「江山,你说那个孩子怎么会和我长得那么像呢?」 「若无血脉亲缘,这世上怎会有两个无缘无故的人生得如此相像?可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父亲也唯有我母亲一房妻室,我并没有兄弟呀。」 江小少主来回踱步,似乎有些难以抉择,最终,他停下脚步,喟然一嘆。 「罢了,赶路要紧,这件事情不要再去管,那孩子的生死就……听天由命吧。」 江小少主吩咐江山不要将今日探路的发现泄露出去,便上了马车。 夜渐渐深了,天际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大都疲乏不堪,此刻除了守夜的人仍醒着,其他人都已陷入半昏睡的状态。 马车的车帘再次掀开一角,江小少主悄悄下车,走到守夜的江山面前,低声道:「下令命其他人戒严守卫,你和我去看看。」 江山一怔,道:「少主……」 江小少主抬起一根手指轻抵在唇前:「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走。」 江山按照江小少主的安排命令下去,然后便陪着江小少主来到傍晚时发现的那座孤崖下方。 二人抬起头,就看到一道瘦弱的人影被吊在崖壁中央的一棵老松上,身上的衣物都被鞭子抽烂了,整个人被凛冽的寒风吹得轻轻摇摆,全身肌肤都被冻成了蓝紫色。 随着那孩子身影晃动,那棵古松的树干还发出岌岌可危的「吱呀」声,再这样下去,那孩子就算不冻死,也有可能会掉下来摔死。 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折磨一个小孩子的人,实在是太恶毒了。 魔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一群人,怎么做得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江小少主再也看不下去,转头对江山道:「江山,你上去把人抱下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江山应声飞上岩壁,手中刀光一闪,割断吊着少年的绳索,伸臂一揽,将那瘦弱的人儿抱在怀中,正准备从岩壁上跳下去,忽觉心口剧痛。 江山低头,正好对视少年一双清冷又妖异的眸子。 昏迷不醒的少年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右手握着一柄尖利的冰锥,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心脏里。 江山喉头一甜,手还来不及松开,保持着抱住少年的姿势从高空中重重地摔落下来。 江山被杀的同一时刻,江小少主便已发现蹊跷,立刻从储物灵囊取出一道灵符在手。 只是对方比他想像中更快。 几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那披挂着一身破烂血衣的少年便从地上弹了起来,化为一道虚影朝江小少主沖了过来。 少年像荒雪冰原中奔跑的孤狼,浑身上下都浸满了生死边缘歷练出来的血腥气。 江小少主看到那张与自己无比相似的面庞渐渐在眼前放大。 少年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恶意满满的笑容。 「再会了,江少主。」 一片雪粒子从雪地中沖天而起,江小少主只觉太阳穴一痛,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少年双手垂落在身侧,下巴微仰,带着一丝倨傲和冷漠,眼睁睁看着那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缓缓栽倒在自己脚下。 他抬起光.裸的脚,踩在小公子肩上,不屑地踏了两脚,轻笑道:「你不是挺会讲故事的吗?怎么着,给那胖糰子讲过那么多遍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自己就一点都不长记性?」 两道身影从孤崖下的岩石后跳出来。 一个是个满脸鬍鬚,凶神恶煞的汉子,一个是个脸色粉白,细瘦矮小的青年公子。 那青年公子摇曳生姿地走到少年身后,将手臂上挂着衣袍和靴子递过去,翘着兰花指说道:「哎呀,天儿这么冷,小师弟还是快把衣服穿好吧,要是冻坏了,师兄可要心疼死了。」
第226页 少年拍开那青年公子的手,不掩嫌恶。 「噁心,你离我远一些!」 那青年公子被骂了也不恼,只笑嘻嘻道:「小师弟不愧是小师弟,我就说,这世上就没有小师弟办不成的事儿。」 少年蹲下来,动手扒下小公子的孔雀裘披风、朱袍金冠、粉底黑靴,还有脖颈间的龙鳞项鍊。 他一边行盗匪行径,一边面无表情地讽刺那青年公子。 「但凡你把练合.欢功的心思挪一点到正经地方,也不会被师父骂废物。」 少年扒光了小公子身上的衣物,扯掉破碎的中衣,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一套新的中衣换上,然后将小公子的衣物原样穿到自己身上,梳了个与他一样的髮式,戴上那顶刻着江氏家徽的金冠。 这般打扮一番后,连那络腮鬍大汉也不禁嘆道:「娘的,小师弟,你和这江家的少主长得实在是像,要不是我亲眼见到这一切,简直看不出你们是两个人。」 那青年公子嘻嘻笑道:「哇,果然是人靠衣装,小师弟这般打扮之后,倒真像个名门世家的公子了。诶,不过我说,小师弟,咱们之前不是已经准备好贴身衣物了吗,你把他金冠和孔雀裘夺了也可理解,作甚扒他衣裳哦?」 少年掸了掸衣袖,一低头,再一抬头,脸上那骨子冷峭、桀骜、不驯的神气竟在顷刻间收拾得一干二净。 他嘴角微翘,露出一个和本尊一模一样,温润可亲的笑容。 「有了真货,为什么还要用假的?」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江家的少主。」 两个大人都被他这手变脸的功夫吓了一跳。 少年把躺倒在雪地里的小公子拖起来,丢到络腮鬍大汉怀中,道:「四师兄,你把人带回去,还有,顺便把山崖底下那具尸体处理了。」 那青年公子翘起兰花指捂着唇,咯咯娇笑道:「我知道了,那我就是留下来和小师弟里应外合的咯?」 少年双手背负在身后,慢慢走到青年公子面前,微笑道:「六师兄。」 「嗯?」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青年公子的脸歪向一侧,左边脸颊清晰地浮起一个红色的五指印。 青年公子愣了一会,才抬起颤抖的左手,捂着被打的半边脸,难以置信道:「你……你竟然敢打我?」 少年踮起脚尖,逼视着青年公子,年纪虽小,气势却强横无比。 「再在我面前矫揉造作,我杀了你。」 青年公子震动的瞳孔倏然凝住。 络腮鬍大汉一手扛着尸体,一手抱着江小少主,走到青年公子身旁时,脚步一顿,警诫般道:「听小师弟的话吧,六师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个小疯子,这世上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师父也不例外。」 少年将冰凉的手掌按到青年公子右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低眉笑道:「六师兄,刚刚真是对不住,我这疯病一旦发作起来,就管不住自己。」 络腮鬍大汉说道:「走了」。 平地里忽然捲起一阵大风雪,大汉走入风雪之中,随着那风雪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雪谷之中。 少年对青年公子道:「上头对那个姜家小姑娘势在必得,这事儿若办不好,咱俩都得死,所以……你懂吧,别想使什么手段害我,不然咱们一起死。」 「我反正无牵无挂,死就死了,你屋中那一堆莺莺燕燕,你可死不起,对吧?」 青年公子捂着半边脸,眸光阴鸷,咬牙笑道:「那是,你是师父跟前的大红人,我一个废物,怎么敢打你的主意?」 「你姑且说,我姑且信吧,走了。」 少年说完,沿着江小少主来时的脚印走回营地。 守夜的弟子见人回来,忙迎上前去,道:「少主,您可算回来了。刚刚姜二小姐醒过来,在马车上哭了半天,说怕黑,吵着要听您说故事。」 少年垂眸低眉,温和从容,简直像一尊玉佛,全然不见先前的狠戾。 他朝守夜的弟子一笑,掀开车帘爬上马车,还未坐稳,那哭成泪人的小姑娘便一头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身,哼哼唧唧地哽咽道:「玄哥哥,你去了哪里?我好想阿爹,好想阿娘……」 少年搂着小女孩,在她背心上轻拍了两下,温声安慰道:「姜二……妹妹,别哭了。」 小女孩抬起头。 火光透过车帘,淡淡地落在小女孩脸上,照亮了一张圆润讨喜的小脸蛋。 少年低头看清小女孩的面容,眸光忽地凝住,瞳孔微微震颤。 「是……」 是你。 当年黑水城中一面之缘,一医之恩,他记到了今日。 只是,上头要的人怎么会是她? 小女孩「呀」了一声,忽然收住哭声,双手捧着少年冰冷的手往被子里放。 「玄哥哥,你去外头吹风了吗?手好冰,冰得和冰块一样啊。」 猝不及防的温暖,一下裹住了少年冰凉如石的双手。 第105章 吞噬妖丹 梦境刚开始, 记忆还是清晰的,到最后渐渐就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江玄隐约知道这只是梦,他该醒过来了, 可是身上像是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压得他无法翻身,压得他喘不过气,于是他只能在梦魇中继续负重前行。 他梦见自己背着一个小少年在深山中艰难前行。
第227页 山中刚刚下过暴雨,山道湿滑, 他不知道跌了多少跤,膝盖磕在山道上, 磕得满是乌青,可他一次都没把摔到背上的少年。 心口处传来剧烈的抽搐, 那种下一刻就要窒息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地笼罩着他。 他知道, 这是三更催命符的效力要发作了。 他见识过三更催命符发作时的惨烈模样——那人全身血肉皆化为烂泥,被一层薄薄的人皮裹着, 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时的冲击, 那时他还未适应这样的血腥,当场就吐了,此后半个月都吃不了肉。 可是, 他还不能倒下啊,他答应了要把这傢伙送回家的。 他不想欠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哥哥」的人情。 他虽然心狠手辣, 不是好人, 但至少还保留了最后一点良知——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就这样撑着最后一口气,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 走到最后,江玄的双腿都已经麻木了, 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在意识逐渐涣丧之际,江玄抬头,看见视野里出现一道高大宏伟的石牌坊,「眉山禁地」四个苍虬有力的大字跃入他的眼帘。 他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随身携带的竹哨,用嘶哑的嗓音唿唤道:「江家少主重伤垂危,速速报知眉山夫人!」 然后他就背着那个少年,一起栽倒在地。 再后来,他的意识就一直处于混沌之中,像是飘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家可归。 他隐约听到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女人像泼妇一样哭泣着,撕扯着男人的衣裳,捶打男人的胸膛,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抛下玄儿半路赶回江家?如果你不丢下他,他就不会遇上那群贼人!」 「是不是在你心中,我和我的孩子永远比不上你的江家,比不上你的家族荣耀来得重要?!」 「十年前,我怀着玄儿的时候是如此,十年后还是如此!」 「江小楼!你说话啊!」 「你说话啊……」 女人的哭声渐渐低弱,双手抱着男人,像是一株枯萎的藤蔓,缓缓滑倒,坐到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床榻上并排而卧的两个少年。 「你把玄儿还给我……」 男人的双肩塌下去,头颅低垂,脸上亦是泪水长留,颤声道:「之湄,对……不起。」 屋子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一丝儿光线也透不进来。唯有床榻两边的烛火跳跃闪烁,照亮了床上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张面孔宁静祥和,宛如寺庙里头那些慈眉善目的小菩萨;另外一张面孔双眉紧皱,似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面目扭曲得近乎狰狞,眉宇之间藏着化不去的煞气,就像传说中善于哄诱人心的玉面修罗。 忽地,那小菩萨一样的少年右手张开,一颗石子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到眉山夫人脚边。 那石子是梵天净土特产的留音石,若朝其中注入灵力,可将使用者的声音留录下来。 眉山夫人茫然地伸出手去,指尖才刚刚碰到留音石,那留音石就爆发出耀眼的金光,石中传出少年温润清朗的声音。 「阿娘,这是弟弟,我找到他了。」 「阿娘,弟弟流落在外十年间,遭遇了亲朋皆亡的生死巨变,又为歹人所骗,被迫行了许多不义之事,以致性子狠辣偏激,但若多行引导,仍可将其拉回正途。」 「玄儿希望阿娘和阿爹能重修于好,好生教导弟弟,抚平他这十年间在外头遭受过的苦难。」 「阿娘,佛家讲究缘法,生是缘,死是缘,聚是缘,散是缘。请阿娘勿为逝者太过感伤,当以生者为重。」 …… 眉山夫人双手握着那枚鸡卵大小的留音石,紧紧地抱在胸口,完全没了素日里端庄大方的形象,就像一个寻常夫人般,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江小楼,你把玄儿还给我,你把我的玄儿还给我……」 男人无力地跪倒在女人身旁,伸手抱住她,泣声道:「好,我把玄儿还给你。」 后来哭声消退了,屋子里的人来回换了几拨。 就在阎王符的咒力撕裂了他的血肉时,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牢靠的臂膀将他从床榻上抱了起来。 是那个名为「江小楼」的男人,那位江小少主的父亲。 江玄的口鼻间涌出鲜血,嗓子眼里充满了血沫。 在他以为自己是龙女相思的孩子时,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正常家庭的孩子,除了有阿娘之外,还有阿爹。 后来那位江小少主忽然自称是他的哥哥,还说要带他回家。 江小少主说他的阿娘是他的阿娘,他的阿爹就是他的阿爹。 阿娘很温柔,会做很好喝的甜汤;阿爹是位品德端正的君子,是一个像高山一样伟岸的男子。 江玄蜷缩在男人怀中,弥留之际模模煳煳地想道:那位江小少主果然是个出家人,没有打诳语。江小楼的怀抱确实像山一样温暖可靠。 只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江玄不知道江小楼要抱自己去哪里,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眉山夫人说:「先救他。」 男人脚步微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之湄?」 眉山夫人冷静地说道:「玄儿临终前说,先救他,这是我们亏欠他的。」
第228页 不! 江玄在心中嘶吼:他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没有谁亏欠他,他也不想欠那个「哥哥」人情! 压在身上的沉重枷锁终于消失了,江玄勐地弹坐起来,满脸冷汗,迷茫地望着黑暗的地方,胸口剧烈起伏。 是梦。 江玄呵出一口气,屈起左腿,垂下头颅,左肘撑在左膝盖上,用三根手指支着额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是左撇子。 他的哥哥却是右撇子。 他杀人无算。 他的哥哥却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杀死。 他阴暗卑鄙。 他的哥哥却是品德无垢的少年君子。 江玄看着看着,忽然轻轻冷笑出声,自言自语道:「江玄?你有什么资格用这个名字?」 「你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你这辈子都欠他一条命。」 所以——他的责任,他得帮他担起来;他想守护的人,他得帮他守着。 江玄的右手倏然握紧成拳,然后又勐然张开,伸到脸边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这一巴掌下足了力道,打得嘴角都沁出血来。 他睫羽低垂,眸间含着冷光,神情颇有几分癫狂,呵呵冷笑道:「江玄,你就是故意让我欠你的吧?」 少年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最后又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了那个莲花灯座。 灯座里,藏着白龙族龙女一魄。 龙魄归位,阿虞的血脉潜能就能被完全激发,但同时,那些被她遗落的回忆也将再度回归正轨。 若他真心为了她好,就该把这道龙魄还给她。 可江玄并不愿意,他不愿意正面那抹一直深藏在心底的恐惧。 现在她并不记得那些事情。 所以他可以卑鄙地用悲惨的身世从她那里骗来一点同情,然后再卑微地等待这点同情萌发为独一无二的爱怜。 可如果她想起来了呢? ——不,她不会的。 永远也不会。 少年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道,眸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和挣扎随着这声肯定的自问自答而烟消云散。 他将莲花灯座收好,起身下床,披上法衣,打开屋门,赤脚走了出去。 此时正值深夜,九里院中一片漆黑,阗静无声。 少年赤脚跃上院墙,似一抹幽魂在城主府中游荡,最终来到一处偏僻的花园中。 他朝河岸旁走去,走到一棵和人差不多高的芭蕉旁边,停下脚步,伸手牵过一片芭蕉叶来,垂眸细看,低声自语道:「虽然修为差了点,但毕竟化了人形,这点妖力应该也够筑基了。」 说完,手掌一番,手上忽然现出一张灵符。 少年勐地将灵符拍到芭蕉树上。 那一瞬间,灵符上忽然爆出妖异的红色灵光,那灵光化为千千万万道红色丝线,刺入芭蕉树之中。 那芭蕉树宛如人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枝叶震颤,发出「簌簌」之声,仿若人在哭泣。 充沛的妖力如同水流一样,沿着那些红色的丝线,源源不断地涌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灵符。不过须臾,那些妖力就在灵符中心凝出一枚铅丸大小的妖丹。 那妖丹盈盈转动,发出翠绿的微光。 少年双手抱臂,站在芭蕉树前,脸上殊无表情,轻声道:「西府老贼喜欢叫妻妾陪葬,他死了,你却还活着,只怕他在地下想念得紧。」 「这陪葬的事情,还是由我代劳处置了吧。」 碧色的光和红色的光映照在少年身上,交替流转,使暗夜中的少年看起来越显妖异。 最终,芭蕉树上的妖力都被灵符吸食殆尽,尽数汇聚到那颗碧色的妖丹上。 芭蕉树的枝叶从枯萎,到糜烂,到最后化为一柸沃土,只花了一个眨眼的功夫。 少年伸出手,那枚妖丹便从半空中落下,掉入他的手心。 他将妖丹塞入口中,脸上露出一丝不舒服的表情,像是忍受着什么极为噁心难闻的味道,强忍着将那枚妖丹吞了下去。 吞下妖丹后,少年的脸色便由雪白转为淡淡的绿色,过了许久,妖力被化开,脸色才恢復正常。 少年半仰起头,像是饿得许久的人终于得以放开肚子饱餐一顿,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嘆:「西府蕉音,多谢你的妖丹。」 他握了握拳,尝试调动炁海中的灵炁流转,感受到久违的力量回归,心中才觉得踏实了些。 毕竟按计划,他给西门闻弦安排的死期就在近前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发现他丢了金丹。 但按部就班的修行毕竟太慢了,他不得不走走捷径了。 江玄吞完这芭蕉精的妖丹,心满意足地回到九里院,一时再难入睡,便在静室中打坐修行。 静室外。 一只橘白相间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似一阵风般沿着檐嵴奔向西厢,顺着柱子跳下来,从半开的窗子挤了进去,哒哒地跑到床边,「嗖」地一下蹿到床上,在沉睡的少女身旁趴了下来。 过得片刻,少女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姜虞盯着帐顶,脑袋里一阵阵放空,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她躺了许久,才爬起来,看到一只灵符叠的蝴蝶扇动翅膀,在床前飞来飞去。 这只灵蝶是方如是用来监视她的法器,只要她离开方如是眼前,并且不和江玄待在一块,这只灵蝶就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监视她,防止她给冬藏仙府通风报信。
第229页 昨夜家宴她喝了一点酒,回来后有些睡不着,便想试一试和十三郎互换身子,能不能夺过这只灵蝶的耳目。 她小心翼翼地和十三郎互换身体后,果然逃过了灵蝶的监视。 她跳出屋子,在九里院中乱逛,忽然看到江玄推门而出,幽魂一般离开了九里院。 她心中好奇,就悄悄跟了上去,谁知竟目睹江玄一张灵符催化了一只芭蕉精的妖力,吞噬了它的妖丹! 虽然姜虞一直都清楚,江玄此人,绝非善类,但是亲眼撞见他做这样的事情,姜虞心中还是滋味复杂,一时间乱了心神。 姜虞双手环膝,坐在床边,低声自问道:「姜虞,你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对。 「你真地喜欢他吗?」 是。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 我……我不知道。 少女问到这里,抬起双手揉乱了头髮,显然很是苦恼。 正在她苦苦思索,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忽然听到储物灵囊里传出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姜玉的。 第106章 不死之躯 姜虞提起储物灵囊, 侧耳倾听,似乎听到里头传出惊恐的叫喊声。 「系统,系统?你到哪里去了?」 「任务还没有完成, 你怎么可以罢工?」 「系统……」 姜虞听得奇怪, 这姜玉又在搞什么么蛾子? 那日在祖师殿中,夏鸣府主诸葛婠的换魂阵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结果在关键时刻,姜虞忽然感觉自己的思维出现了一瞬间断档, 等她回过神来,魂魄已经被护心镜的锁魂阵吸了进去。 姜虞隐约猜到那一瞬的记忆断档, 应该是姜玉的随身系统捣的鬼,可在那之后, 姜玉就再未使用过这个技能。 这是不是代表系统的技能也是有使用限制的? 护心镜里的声音不停, 姜玉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发出躁狂的自语, 到最后竟伤心地哭泣起来。 姜虞惊呆了。 她犹豫了会, 终是把护心镜拿了出来,分出一缕神识注入其中,冷冰冰地问道:「你又在搞什么花样?」 在锁魂阵的内视视野之中, 姜虞第一次看到姜玉原本的容貌。 出乎姜虞意外,姜玉的年纪很轻, 约莫才刚刚成年, 有些微胖,容貌也很普通, 看着就像校园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 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张憨厚和善面孔, 居然会动手杀人。 姜玉蜷缩在锁魂阵里,双手环抱膝盖,把脑袋埋到手臂里,放声大哭。 姜虞道:「你到底怎么了?」 姜玉仍是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地在蹲那里哭。 姜虞等了一会,耐心耗尽,正准备从护心镜里退出去,姜玉忽然抬头叫住她:「你别走。」 姜虞的神识远远飘在护心镜外围,耐着性子问她:「你耍什么花招?」 姜玉满脸泪痕,抽抽噎噎地说道:「姜虞,之前都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赔罪,你放我走吧。」 姜虞冷冷道:「你不用向我赔罪,你去向诸葛绮红赔罪吧。」 姜玉闻言神色一僵,慢慢收住哭声,微微低了头,轻声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想再死一次了,我想活着。」 这句话牵动了姜虞的心绪,令她不由想起前世扶灵回乡,在途中被歹人一剑刺死的事情。 「谁不想活着,但你想活着,就一定要让别人死吗?」 姜玉神情木然,喃喃道:「我以为我是特别的。毕竟人死就死了,可我来到一个新的世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和新的人生……系统,哦,对了,系统还说只要我成功完成任务,就能得到一半这个世界的核心之源……」 姜玉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两道灼热的目光,扑向锁魂阵的结界,盯着姜虞道:「一半的核心之源,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这代表我将成为世界之主,拥有操纵这个世界的权力!」 姜虞被她突如其来的狂热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那你的系统呢?」 姜玉闻言整个人僵了一僵,抬起双手遮在脸上,又哭了起来。 「系统……它逃走了。它撇下我逃走了……它骗我,它明明说好了要帮我的。」 「你死后穿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遇到一个自称系统的东西,它说什么你便全信了是吗?这何其可笑。你想想你生前,若是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会对一个陌生人所说的话全盘相信吗?」 「为何对方自称系统,便能令你完全信服呢?你难道没有想过它说的是假话,有可能是骗你的吗?」 姜虞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说完,忽然觉得背心发凉,忍不住联想到自己身上。 算上这一次,她一共穿过三次了。 前两世都是活到十六、七岁上下便死于非命,两世为人,为何她脑子里还能清楚地记得一本闲时打发时间看过的小说剧情? 她为何就没有质疑过三次穿越的真实性? 她为何就没有怀疑过记忆中小说剧情的真实性? 姜玉像是被姜虞的话说呆了,过了很久,才瞪大双眼,面目狰狞地吼道:「可是我是宿主啊!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系统就是用来辅助宿主走上人生巅峰的,系统怎么可以抛弃宿主呢?」 「不对,不对……」 姜玉吼完,忽然摇着头,步步倒退,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姜虞。
第230页 「你一个原书的恶毒女配,怎么懂得什么是穿越,什么是系统?」 姜玉的双眼睁得好大,眼白里满是血丝,她勐地朝姜虞扑了过来。 「你也是穿越的,对不对?」 「系统是不是被你夺走了?你快把系统还给我!你这个贱.人,骗子,你把我的系统还给我!」 姜虞被她骂得心头起火,本想转头一走了之,但心中又着实介意那个「抛弃宿主」的系统,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忍下怒火。 姜虞面露微笑,忽然柔声问道:「好啊,你且说说之前系统都给你发派了些什么任务,你都告诉我,我就把系统还给你。」 姜玉双目放光,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理智,追问道:「真的吗?」 姜虞轻轻点了点头:「真的。」 姜玉整了整思绪,把遇到系统以后接手的任务一一道来,姜虞越听,心中越是惊奇,隐约觉得这个系统十分古怪。 虽然它发派的任务美其名曰是维护原书剧情,可细细想来,几乎每一条都是奔着江玄去的。 这个名为「系统」的东西,究竟对江玄怀有怎样的居心? 之前在浮游秘境中,方如是曾经提到过「太阴鍊形,秽土重生」之术,但是后来姜虞再追问这邪术和江玄究竟有何关联,她却又不肯说了。 不行,她一定要去找方如是问个明白! 姜虞思索到这里,再也待不住,抽出神识,从护心镜中退了出去。 姜玉才吐露完一切,忽然见姜虞抽身离去,怔愣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姜虞是在套她的话,什么把系统还给她,全是假的。 姜玉反应过来后,在护心镜中愤怒跳脚,大声辱骂,姜虞听她污言秽语,那话简直脏得不堪入耳,皱着眉往护心镜上贴了道隔音符,世界才总算清净了。 姜虞换好衣服,坐在床边静静冥思了一会。 这个所谓的「系统」既然可以抛弃姜玉,就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唯一绑定的。况且这东西除了能够预知剧情、冻结时空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大用处,是不是真的系统,也还两说。 并且照姜玉的说法,「系统」告诉她,之前已经有一个宿主翻车了。 按照所谓的「原书剧情」,江玄终将落得个亲缘断绝,与整个玄门正宗为敌的下场。 而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情可谓是促使他撕下正人君子假面,不再伪装仁义道德的导.火索——原主「姜虞」的死。 在江玄亲手杀死姜虞之后,他便彻底同玄门正宗撕破了脸皮,此后以铁血手腕一统塞上江南,火烧太阴宫,挥师攻打天督城…… 四面竖敌,四面楚歌,纯粹就是一副不想活了,所以要在死前搞个大的样子。 而从「系统」目前的所做所为来看,它的目标一直锁定在江玄身上,并且专注于离间姜虞与江玄的关系。 不管是想设计让江玄杀诸葛绮红也好,还是非要给姜虞和叶应许拉郎配也罢,其目的都是要让这对未婚夫妻离心离意,最后泥足深陷,不可挽回。 这个「系统」不可能闲着没事就想整人玩,它做这样的事情,势必有所图谋。 只是,图什么呢? 姜虞想起了「太阴鍊形」之术。 这邪术在正魔两道中流传甚广,只是很少有人得到真正的摆阵布道之法,因此几乎没有听说过有谁成功用这法子令人起死復生了。 方如是在看到江玄那诡异的自愈能力后,才突然提起这个邪术,说明她认为江玄恐怕曾经被人用此邪术救活了,所以才能拥有那般诡异的自愈能力。 难道「系统」觊觎的是在江玄身上得到成功验证的「太阴鍊形」之术? 在前往方如是院子的路上,姜虞一路都在思考这些问题。 她每日都要来方如是这里修习,今日因为这件事来得甚早,方如是才起床,身上还穿着中衣,只披了一件大袖衫袍,手里拿着一碗鸟食,正站在廊下餵鹦鹉。 方如是听见有脚步声趋近,也不抬头,如同寻常长辈同晚辈拉家常般道:「今儿这么早过来。」 姜虞应了一声,走到廊下,双手扶着阑干,仰头望着方如是。 「方前辈,请你告知我『太阴鍊形』之术究竟是何物。」 方如是睨了她一眼,嗤笑道:「呵,今天小嘴这么甜,居然都会用『请』字了。」 姜虞前两日确实没给过方如是好脸色,这会子有求于人,只能老实立正挨打。 「方前辈,之前都是我错了,请您大人勿记小人过。」 方如是专注地给鹦鹉餵食,一时没有理睬姜虞。姜虞也不催促,就老实站在廊下等着。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将少女的脸都晒红了,方如是才转身步入屋中,抛下轻飘飘一句:「进来吧。」 姜虞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方如是在榻上躺下,手里握着那捲符箓金册,眸光落在书册的文字上,眼神似有一丝迷茫。 过了会,姜虞听见她缓缓启声道:「这符箓金册的第一个版本,乃是我和你的先祖,也就是我的师兄姜愠合力编纂的,当时正魔两道之中,太阴鍊形』这道邪术便已广为流传,没有人知晓它的起源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人知晓它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言那般,能够起死回生。」 「后来我几经波折,终于将这邪术的阵法、术法全都收集到手,我动手做了不少试验,但那些被我用此术復活的人,几乎不满半月就会化为一滩烂泥死去。」
第231页 「为什么?」姜虞问道。 「大概是因为当时我手头上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材料——秽土。」 「秽土是何物?」 方如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据说此物乃是开天闢地后,世间第一柸灵土,可以转阴为阳,转死为生。」 姜虞讶然道:「这般听起来,倒有点像是不归寺的镇寺之宝——梵海青灯。」 方如是道:「曾有人言,梵海青灯的灯芯就是用秽土炼制的。」 姜虞在心中默默道,难怪当年龙女相思会潜入不归寺盗取梵海青灯的灯芯了,她应该也是听说了这个,于是想借「太阴鍊形」之术復活自己的孩子。 只是最后阴差阳错地死于西门家剑客之手,那么被她偷出来的灯芯在哪里呢? 姜虞曾在龙女相思的记忆中看到江玄刚出生时的场景。 那时产婆抱着红通通的小婴孩,忧虑地说道,这孩子怎么不会哭,怎么憋得脸都紫了? 难道江玄刚出生时就险些死去,是龙女相思用邪术将他復活了吗? 「被这邪术復活的人,会有什么问题吗?」姜虞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如是睨着她笑:「我倒是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毕竟我之前炼的那些人全都死了。至于你这个……」 「依我的推断,他不仅没有大问题,还好得很。无论怎样重的伤,都可以在短时间内自行痊癒,这样的体魄,多少世人求之不得?再完美一点,岂不是不死之躯?」 不、死、之、躯! 这四个字,宛如鼓槌,重重地击打在姜虞心房上。 她霍然起身,深思不定,但又说不清楚为何突然间感到如此焦虑。 方如是见她神思不属的,就挥了挥手,打发姜虞到旁边的静室中做功课——画符布阵。 方如是是位善于教人的好先生,当然要求也很严格。 姜虞临出门前,听到方如是在背后淡声道:「要是三日内,你还不能炼制一支血神幡出来给我,我可以带你亲手杀几个人,帮你跨过心里那道坎。」 姜虞知道她不是说笑,但此刻没有心思和她辩解,便闷声答了一句「是」。 姜虞前脚才去静室,后脚江玄便来和方如是商议前往淮阴的计划。 他心思缜密,其布局之狠辣缺德,简直令方如是这样的老狐狸都嘆为观止。 二人议完事后,江玄起身告退:「前辈,我想到静室中和阿虞一起修炼。」 方如是抬起书册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笑道:「我看你脸色不错,想来昨晚吞噬的那颗妖丹颇有助益吧?」 江玄眸光一闪,微微笑道:「前辈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破了。」 方如是道:「可不止我看破了,你的小阿虞昨晚也在场,瞧得一清二楚,落荒而逃,看来是被吓到了。」 此言落下,江玄脸上的笑容再也未维持不住。 藏于袖中的双手倏然紧握,少年容色如霜,寒声质问道:「你分明布置了灵蝶监视她,完全有能力阻止她看到不该看的事情,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方如是笑得妖娆万千:「她是我的族人,我自然是为她好。她喜欢的人,我自然是希望她看得越清楚越好。如果这样她还喜欢,那才叫真心实意。」 「怎么了啊少年郎,你是怕了吗?」 第107章 分你一半 怎么了啊少年郎, 你是怕了吗? 这句话像是朝指头尖里扎了一针,不怎么疼,也没有见血, 却刺得江玄指尖微蜷, 心头一悸。 对于像江玄这样擅于玩弄人心的人而言,他很清楚有哪些残忍可以在姜虞面前展示,而哪些手段却必须得瞒着她。 比如——为报仇而杀人,为自保而杀人, 虽然可能会令阿虞觉得他手段太过狠辣,但到底没有触碰到她心里能够接受的底线。 但为了增长修为而滥杀无辜, 夺取他人妖丹,却未免显得太过不择手段, 太卑劣了些。 比起阿虞害怕自己, 江玄更恐惧的是她看不起自己。 或者说,他最害怕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想起一切, 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恐怕将跌落到万丈谷底——在她心中, 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的玄哥哥。 纵然他和她一样,都有着风光霁月的身世与家世渊源又如何? 有些走过的路,已经回不去了。 少年藏于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指甲刺入掌心,过了一会, 才不自然地笑了笑, 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喜欢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 有那么重要吗?我喜欢她就够了, 横竖她都得嫁入江家。」 方如是闻言翻身坐起,忽然来了兴致, 笑问:「哦?若是有朝一日我非要棒打鸳鸯呢?」 少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两颤,倏然抬眸,明亮的眸子直视着方如是。 那眸中似乎燃烧着两团炽烈的火焰,令方如是看了都觉得有几分心悸。 但少年很快就收回了这咄咄逼人的目光,敛眸垂首,作出一副温良隐忍的模样,淡声道:「前辈不会的。留着我,对前辈有用,前辈没有必要将我逼到绝境。」 「这就是绝境了?」 「我其实并不在乎什么修为,不在乎什么正邪善恶,不在乎什么身前死后名声,更不在乎什么家族荣耀,我只在乎我心里想要的那一点东西。」
第232页 「为了这点念想,我不介意将阻拦者通通杀光。」 方如是仍是那样微微笑着,眸光中却不禁流露出一丝兴奋,那双伪装成人族的棕色瞳眸闪了闪,变成幽绿的竖瞳。 「若是你杀不了阻拦你的人呢?」 少年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手,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那就,玉石俱焚。」 方如是听到这个答覆,不仅没有感到被威胁的愤怒,甚至还觉得颇为愉悦。 她本身就是偏激疯狂之人,但世人之中,中庸者众,有胆量走到极端的人却很稀少,因此乍然发现这位江少主隐藏在君子画皮下的疯狗属性,方如是竟突然有种寻到同类的感觉。 她原先看这个满腹算计少年郎很不顺眼,现下却觉得有几分赞赏。 在方如是这样的人心中,善恶正邪都不重要,来人世间走这一遭,重要的是纵情随欲,自在无羁。 方如是抚掌笑道:「有胆量。」 居然敢拐着弯子威胁她。 江玄扯了扯嘴角:「多谢前辈谬赞。」 方如是摆了摆手,道:「行了,你走吧。」 江玄走出屋子,抬头看了明媚的春光,眸底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意。 他有自信把阿虞的心从叶应许那里抢过来,却没有信心能掌控方如是。 这个活了几百年的白龙族龙女太过强大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疯疯癫癫,但其实心机谋算并不在他之下,更何况她行事没有章法,只求一个开心,这点才最难掌控。 如果时机成熟,就把方如是做掉吧,他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道。 江玄走到静室附近,发现朝南的窗子半开着,他走到门前静静站了一会,终于还是倒转脚步,走到南窗外的廊下坐着,透过窗格的间隙窥视坐在书桌前的少女。 过了很久,姜虞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有道灼热的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 姜虞抬起头,朝南窗外望去,正好看到少年匆匆撇开脸,看向一串垂落到他面前的吊钟海棠。 姜虞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眼窗边蹁跹飞舞的灵蝶,有些奇怪地问道:「江玄,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少年眼睫低垂,左手伸到那朵吊钟海棠下方,两根手指轻轻一掐,将那半开半放的花骨朵掐在手里,用力揉碎了。 「别叫我江玄。」 「什么?」 他刚刚说话的声音太低,姜虞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姜虞把窗子完全打开,上半身微微探出窗外:「江玄,你刚刚说了什么?」 红色的花汁从指缝间透出来,像是新鲜的血液。 「别叫我这个名字。」 这次少年的声音终于大了一点,姜虞勉强听清了。 听明白后,姜虞先是愣了愣,继而心头泛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不知道小变态的哥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想想多半也能猜得出来,父母都是一身正气之人,又从小师从佛修高僧,真正的江少主想来应当是位清风朗月的少年君子。 如果小变态没有被龙女相思抱走,如果他没有阴差阳错地经歷灭村之仇,如果他没有流落到魔道,如果他能够好好地待在父母身边长大,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人? 姜虞无声嘆了口气,提起裙子从窗口翻了出去,走到江玄身边坐下,拉过他的左手,掰开他的手掌,把那朵被他揉得稀烂的花骨朵拎起来扔掉,然后掏出一条帕子,替他擦去手掌上沾染的花汁。 「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江玄道:「我不知道。」 姜虞轻轻帮他叉开指缝,用手指头顶着帕子仔细地擦掉指缝间的花汁。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少年的嵴背在那瞬间绷得僵直:「你想问什么?」 「湄婶婶把你接回江家后,为什么不向众人公布她原来还有一个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你冒名顶替?」 风拂过廊下的花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杀过西门家一些人,眉山夫人怕公布这个消息后,会有西门家的人认出我来,所以就干脆让我顶替了哥哥的身份。」 姜虞闻言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相信,眉山夫人知道江玄曾经杀过很多西门家的弟子,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包庇他。 到底是血溶于水,眉山夫人最后还是没忍心大义灭亲。 姜虞放下手帕,忽然展开双臂,温柔地将少年拥入怀中。 少年忍不住柔顺地弯下腰来屈就她。 姜虞下巴轻抵在江玄身上,说道:「昨天晚上我都看到了。」 少年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姜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给小动物顺毛那般以示安抚。 「思余,以后别再做那样的事情了,好吗?如果你真的很需要在短时间内快速增长修为,我去向方如是求个法子,把我的内丹分你一半,好吗?」 江玄有些恍惚了,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本来已经做了被姜虞大骂一顿,被姜虞厌恶的准备,怎么都想不到最后她竟然说的是,要把内丹分他一半。 如果是眉山夫人发现他杀人夺丹,肯定又会觉得他这种卑劣行径不仅抹黑了江家的门楣,更脏污了她的双眼。 她是不介意用最严厉的叱骂和责罚来教训他的。 毕竟她想要一直都只是那个令她骄傲的儿子,而不是他这个阴暗卑鄙的怪物。
第233页 江玄抬起手,犹豫片刻,才摸了摸少女的头髮,然后按在她背心上,用力地把人搂进自己怀里,哑声问道:「为什么不骂我?我以为你应该很讨厌这样的事情。」 也很讨厌这样的我。 「大概是因为我毕竟不是圣人吧,我也有私心,我喜欢你,所以我希望你好。」 少年箍在少女腰间的双手越收越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少女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姜虞虽然觉得有些痛,却还是默默忍受了,因为她感觉到少年身子微颤,将脸埋到她的脖颈间,有湿润的水意在她颈间肌肤上蔓延开来。 江玄低笑出声,声音里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阿虞,我也好喜欢你。」 「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了。」 姜虞点了点头,忽然「唉呦」一声。 江玄赶紧放开她,有些无措急切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姜虞歪着脖子,抬手揉着后颈,嘶嘶吸气道:「我脖子抽筋了。」 江玄把她的背压下去,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拿捏着力道替她揉捏后颈。 「是这里吗?」 「好点没有?」 「嗯,嘶,好多了。」 揉了好一会,后颈那股子酸疼才慢慢褪去。 江玄又重新把姜虞抱到腿上,双臂环住她的腰身,把脸贴到她怀里,静静地抱着她。 姜虞左顾右盼,生怕方如是过来考较功课瞧见。 「好了好了,快放我下来吧。」 江玄道:「不要。」 语气很是傲娇。 姜虞扶额,挣了两下,没挣脱,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 她没办法,只好假装生气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江玄抬起脸望着她,乌黑的眸子里盈满水光,唇角微翘:「你不会的。」 姜虞:…… 嘿,她发现这个小变态很会顺杆子往上爬嘛,恃宠而骄这种技能果然不分男女,都是纯天生的吗? 姜虞被他打败了,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江玄觉得暮春的阳光真是温暖,令人不由想起一些很美好的东西。 他忍不住道:「我幼时曾经见过你爹爹和阿娘,他们很恩爱。我……我很羡慕姜叔叔。」 姜虞摸了摸他的头髮,「嗯」了一声。 江玄又没话了。 又过了一会,他忽然抓起姜虞的手,双眸亮晶晶的,说道:「我找眉山夫人要回本元命灯,你帮我保管吧?」 姜虞终于忍不住气从中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柳眉倒竖,气道:「你在说什么煞笔话?」 第108章 龙女筑基 江玄被姜虞拍了下脑袋, 也不抵抗,只偏着头,望着姜虞微笑。 二人眸光相对, 那一刻, 世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们眼中只剩下彼此。 姜虞看着江玄,清澈的瞳眸中倒映出少年喜不自胜的面庞,心里好笑:这傢伙现在怎么憨成这个样子, 真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可可爱爱。 江玄慢慢靠近,只差一点点, 就会碰到姜虞的双唇,这时—— 「咳咳。」 廊下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姜虞如惊弓之鸟般, 一下跳了起来。 江玄掸了掸衣袖, 姿态从容地站了起来,施施然往姜虞身前一挡, 全然没有被人撞破「好事」的尴尬:「方前辈。」 方如是提着鹦鹉笼子, 用一根草须逗弄笼子里的鹦鹉,抬眸瞥了姜虞一眼,冷淡道:「未筑基之前, 你自己把持好,别自毁根基。」 姜虞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她当然知道方如是的话是什么意思。 冬藏仙府的功夫, 极重根基, 女弟子若在未筑基之前失了元阴,根基大损, 来日修行路上将阻碍重重。 姜虞羞愧地低下头去,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江玄道:「方前辈,阿虞是我的未婚妻, 为了她好,我自然会有分寸。」 方如是嗤笑道:「是吗,但愿如此吧。」 说完,脚步一转,对江玄道:「江少主,和我来,我有事与你相商。」 江玄安抚了姜虞两句,提步跟上方如是,二人走到江玄往日里用来储存行尸的地方,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温度明显比屋外低很多,人走进去,一开口呵气,面前便浮起一团白雾。 行尸贴墙而立,中间摆着一口口黑色的棺材,再往里深入,便是一座施法用的祭坛,约莫半人高,坛上置一法桌,桌上法器应有尽有。 方如是走到发桌后坐下,从一堆法器中找出一把匕首丢给江玄。 少年长臂一勾,接住匕首,问道:「方前辈这是何意?」 方如是幽幽地盯着他:「你是从何时开始发现自己受伤之后就能很快自行痊癒的?」 江玄怔了怔,反问道:「这与前辈的大计有关系吗?」 方如是摆弄着桌上的法器,淡淡道:「唔,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你原是个死人了,只不过被人以『太阴鍊形』之术復活了,这才获得了这近乎不死的躯体。」 「你知道对你施用此术的人是谁么?」 江玄浑身一震,面上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但又很快就释然了。瞧着并不像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倒更像是早有猜测,只是一直不愿面对。
第234页 方如是盯着江玄,像是盯着一样稀罕的宝物,双眸熠熠生辉。 她从法器中找出一只白瓷盆,放到祭坛边沿,轻声道:「过来,放一点血给我。」 江玄垂下眼睫,慢慢把匕首从刀鞘里抽了出来,指尖按上寒光闪闪的刀刃,轻轻沿着刀刃滑下,轻笑道:「前辈想要在我身上做试验,好歹要给我一些好处吧。」 方如是道:「我教你一套化丹的法子。」 江玄摇头道:「不必,我已答应阿虞不再做这种事情。」 方如是只好道:「那这样吧,我给姜虞准备三个保命锦囊,你看如何?」 「什么样的保命锦囊?」 「能抵抗渡劫雷劫的保命锦囊。」 江玄抬眸望向方如是:「成交。」 说完,走到祭坛旁边,高抬右手,左手举刀,眼都不带眨地在手心里划了一刀。 暗红的血液淅淅沥沥地落到白瓷盆中,很快便积了浅浅一洼。 方如是单手托腮,痴迷地盯着那血流下,口中问道:「像这样的伤,一般需要多少时间能够痊癒?」 「很快,半炷香最多。」 方如是又问:「你的那口阴阳灵泉,能让伤势恢復得更快一点,是吗?」 「是。」 「你受过最重的伤是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顿了一下,淡淡道:「割喉。」 方如是阴阴笑道:「真想看看把你推入魍魉道的熔浆中,你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来。」 「虽然没有试过,但想想应该有些困难。」 二人说话间,少年手掌间那道狰狞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癒合,过不了多久,那里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方如是将少年的血液收了起来,又道:「上来,脱掉上衣。」 江玄皱了皱眉,终是什么都没说,跨步走上祭台,背对着方如是坐下,伸手将衣襟一扯,露出雪白的嵴背。 少年的背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两道蝴蝶骨微微凸起,静静地伏在上头,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蝴蝶骨下方,刺满了形状近似梵文的刺青。 方如是伸手拿过带血的匕首,垂眸在少年背上看了一眼,有些惊讶道:「佛宗五戒印?」 方如是提着匕首,刀尖缓缓滑过五戒印的刺青。 「这刺青用的墨色瞧着并不像是不归寺常用的菩提墨,难道你这五戒印并不是在不归寺中刻下的?」 江玄像是忽然被方如是这话刺痛了,勐然拉上衣服,冷冷道:「前辈的试验中应该不包括审问吧?」 方如是伸出舌尖,舔掉刀尖上未干的血,笑道:「好罢,我不问了,反正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感兴趣。」 江玄语气稍缓,忽而回头,冷冷地凝视着方如是:「这件事情,麻烦前辈一个字也不要向阿虞提起。」 方如是颔首应允,娇笑道:「这是自然,那丫头片子要是知道我在你身上动刀子,只怕是要找我拼命呢。万一把我惹恼了,我一个错手杀了她,岂不是麻烦?」 …… 等到日落西山,姜虞才看到江玄和方如是从西院出来。她不知道二人这一整日都关在西院中做了什么,只是发现江玄脸色苍白如雪,瞧着精神似乎不大好。 姜虞询问其中缘由,江玄只是一笑,说是推演法阵太过耗神,要她无须太过担心。 此后一连数日,江玄都和方如是关在西院中,不知在捣鼓些什么,而方如是布置给姜虞的功课也越来越多,多到姜虞几乎没有心神关注这边的事情。 期间姜虞一边敷衍应付方如是的功课,以求麻痹方如是,让她放松对自己的监视。 夜间,姜虞便借着「扶乩换魂」的术法,与十三郎交换身体,趁夜潜出房间,在城主府中展开搜寻。 九尾灵猫善于隐匿气息,潜行追踪,她借着这副妖身的便利,深入了不少地方探查,但一直都没有找到西门闻香的踪迹。 据江玄之前所说,大城主敖宗在发现有人潜入千里湖水牢之后,便将西门闻香转移到别处关押。 可这偌大的黑水城就这么点地方,敖宗能将人藏到哪里去呢? 她可是连守卫森严的内库都潜进去看过了啊。 就这样一连四、五日过去,一日早间,方如是忽然对姜虞说:「这两三日间你自己好好修炼,我要离开黑水城办些事情。」 说完,丢给姜虞三个锦囊,设下一道法阵将她困在九里院中,带着江玄离开了。 姜虞追问江玄到底要去做些什么,江玄只说了四个字「了却前尘」,旁的却再也不肯说了。 姜虞隐约猜到江玄此次和方如是一起出去,一定是为了报仇去的。 毕竟自他查出游仙村的惨案与家主西门闻弦有关之后,便一直蛰伏忍耐,他必然有所筹划,只是姜虞完全无从知悉他的计划。 他一个字都不肯向姜虞透露。 按江玄的本意,这件事情本就与姜虞无关,她最好是一点都不要沾染。毕竟他再多智善谋,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的復仇计划,不仅是要该死之人赔命,更是要那些罪人当着天下群豪的面身败名裂。这计划所行甚险,一不小心甚至有可能烧到自己身上。 若真到了事不可为的地步,江玄已做好脱去江少主这个身份,与灵州江氏完全切割,回去当他的西府君赵奉仙的准备。
第235页 姜虞被方如是困在九里院中,夜间再也无法借着十三郎的身子在城主府中各处探查;监视灵蝶又一天十二时辰不分白昼黑夜地监视着她,姜虞也无法向外传递消息。 她心中担心江玄,也为那个莫名其妙消失的「系统」烦恼。 这夜姜虞躺在床上,跟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忽然听到窗外轰隆一声惊雷,然后又是几道白光闪过。 卧房南边的窗子没有关好,被风吹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姜虞正想起身去关窗,才爬起来,忽然感到腹中一片灼热,像有一团火球熊熊燃烧。 那团火球很快便以燎原之势席捲了整个身体,烧得姜虞血液沸腾,连神智都一起模煳了。 姜虞暗道一声:糟了,难道她这便要筑基了吗?这也太突然了,怎么之前一点徵兆都没有? 迷迷煳煳间,姜虞听到屋外雷雨大作,不断地有白电朝九里院噼落。 姜虞努力从床上爬起来,扶着桌子,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推开了屋门。 开门这个动作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门一打开,她就朝前一扑,面朝下跌倒在地上。 方如是和姜虞讲过龙族筑基时该如何应对。 姜虞依照着记忆中方如是传授的方法,扶着樑柱坐起来,双腿交叠趺坐,手掐法决。 第一式,引炁! 姜虞丹田前形成一个小型的灵力旋涡,周遭的草木生息在瞬间都被剥夺,化为灵炁,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少女身上。 第二式,化灵! 姜虞手上灵诀再度变幻,灵炁化为丝丝缕缕的淡绿色光线钻入她的身体。 第三式,幻形! 姜虞额上冷汗沉沉,神色痛苦扭曲,忽而昂首,喉间逸出一声非人类的长鸣,下.身裙裳撕裂,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龙尾,重重击向庭院的地面。 少女额头上似竹笋破土而出,缓慢地冒出两个银色的犄角,细密的银色鳞片从额头开始生长,眨眼间就覆盖了少女大半张脸。 腹中的那团火烧到极致,姜虞觉得自己整个都快烧成一团火焰。 第四式,贯雷! 姜虞颤抖着掐完最后一记灵诀,长尾一甩,冒着倾盆大雨朝天空中飞了上去,落在高耸的屋嵴上,仰面迎视,伸出双臂,绞住朝她轰落的第一记雷电。 那蓝紫色的雷电被一双长满细鳞的手抓着,奋力扭动,似欲逃脱。 姜虞忍受着电击的疼痛,一点点把天雷的力量转化为灵力,收为己用。 第一记雷电转化到一半时,第二记雷电轰然砸落! …… 大城主敖宗的房中,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中的女子身着鱼鳞银甲,下着紫砂长裙,手里拿着一卷书册,正垂首细阅。 画像底下,停放着一尊暖玉棺椁。 敖宗站在画像前,一手撑在暖玉棺椁上,用一种看老朋友的眼神,温柔地凝视着画像,嘆道:「方璇,还记得当年我请你到黑水城给我当城主夫人的时候,你回我什么吗?」 「你说你不喜欢我的样貌,不乐意给我当夫人。」 「呵呵,可真有你的,一点排面都不给我留。合着就他们西门家的男子生得英俊,生得讨人喜欢是吧?」 「为了西门闻香那小子,你坏门规,背伦常,又得到什么好果子吃了?最后还不是因为一本符箓金册,被你那些师姐妹们挤兑死了。」 「要我说,你当年要是老老实实嫁了我,那下半卷符箓金册,也不至于写不完,有我帮着你,难道不好吗?可你就是不愿意。」 「好吧,是我的错,怪我长得不讨你喜欢。」 敖宗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忽然听到雷声大作,震得整个屋子微微颤动,听着似乎有些不寻常。 敖宗皱了皱眉,心道:是什么玩意儿在作怪?难道城主府里有人渡劫?这么大阵仗的吗? 但今夜是他心爱之人的忌日,敖宗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对着心上人的画像唠几句心里话。 忽然「砰」的一声,暖玉棺椁的盖子一跳,又被敖宗单手摁了下去。 敖宗拍了拍棺材盖子,不悦道:「别蹦跶了可以吗西门公子?就剩半条命的人了还蹦跶。」 说罢,干脆整个人往棺椁上一坐,对着画像落下两行泪来。 敖宗哽声道:「早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么多鸟事情,我当年装什么君子啊,我就该把你抢过来!」 他举袖拭泪,一个容貌粗犷的七尺男儿,竟像个小姑娘家一样哭,真是令人既觉好笑,又有些伤感。 敖宗正哭得伤心,棺椁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微的咳嗽声,接着一个清淡出尘的男子声音响起。 「敖宗,你放我出去,我把符箓金册上下两卷都默给你。」 敖宗用力拍了一下棺材盖子,两只眼睛红红的,怒道:「别吵!你还真以为我是稀罕你那捲破册子啊,要真想要,我当年不会自己找方璇要吗?」 「要不是答应了方璇要保你一命,你以为我会辛辛苦苦,特地把你从嘲风谷的死人堆里捡回来吗?」 「说要符箓金册,不过是为了让你吊着一口气,不要给你师父殉情罢了。」 敖宗打量着暖玉棺椁里的人听不到外头的人说话,索性敞开了来,将多年憋在心头的秘密一股脑都对着画像倾诉了。 过了一会,外头的雷电越来越大,轰得敖宗都快听不到自己说话了。
第236页 敖宗心里一惊,心想:好傢伙,这阵仗大得,像是有金丹修士渡劫一样。 敖宗惊疑不定,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瞧一眼,棺椁中再度传出男子虚弱的声音:「大城主,西门闻香恳请你,放我出去。我的义女有性命之危,我必须去救她。」 第109章 真心假意 城主府内某个房间, 暖玉棺材半开,一个身着白色衣袍,鱼鳞银甲的男子坐在棺材中, 手里握着一枚传讯玉牒。 这枚传讯玉牒是姜虞送给西门闻香的。 此刻传讯玉牒上的裂痕越来越多, 这代表其主人正遭遇到性命之危。 西门闻香捂着唇,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单手撑起身体,从棺材中一跃而出。 落地站稳, 他抬起头,瞥见墙上所挂的画像, 眸底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这是…… 师父的画像? 西门闻香的师父方璇,乃是冬藏仙府法术一派的正统传人。 冬藏仙府以法术、阵法为双绝, 其中阵法一科是由冬藏姜氏所创立的, 而法术一科却是由外姓弟子方如是所创立的。 只可惜法术一科的祖师奶奶方如是后来被爆出身怀龙族血脉,并且由于被心上人所负, 方如是不惜以血咒为代价诅咒淮阴西门氏男子代代多病早夭。 方如是虽死, 她所创立的法术一科在其师兄姜愠的扶持下逐渐成长为能与姜氏阵法比肩的一脉,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姜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定下了法术一科的嫡传弟子必须改姓为「方」的规矩。 当年这条规矩刚传开, 曾在淮阴西门氏中掀起强烈的不满,但无奈姜愠太刚, 且中间又跨着家族宗派, 淮阴西门氏实在无从插手,后来随着家族人才凋敝, 淮阴西门氏对外界的事情渐渐有心无力,此事便随风淡去了。 此后多年,冬藏仙府法术一派的传人一直在帮助淮阴西门氏解除血咒,只是后来由于淮阳西门氏的崛起,以及淮阳西门氏对淮阴西门氏的有意打压,这件事便从檯面上渐渐转移到了台面下,到了最后竟成了名存实亡之举—— 淮阳西门氏不希望淮阴西门氏人才兴旺,再度夺回家族的掌事权,这是其一;麟趾洲西门家日益强盛,隐隐然有统领塞上江南之势,而出于某些势力角逐的考虑,安贫乐道门不希望塞上江南各世家联合统一,而是原因之二。 总之,倏忽间几百年过去,由于血咒的影响,到了西门闻香这一代,淮阴西门氏新生的男丁不仅数量稀少,其中更无多少资质合格之辈,而西门闻香,便是这一辈中典型的「劣质品」,不仅天生缺少剑骨,更兼体质虚弱,有多病早夭之像。 但西门闻香是个傲气的人,他不认天,更不认命。 为了寻求解除家族血咒的法子,西门闻香改名换姓,男扮女装进入冬藏仙府,正好拜在方璇手下修习术法。 西门闻香不知道方璇是何时看破自己是男子,而非女子;又是何时知晓自己的出身。 从一开始,方璇对他这个徒弟的态度便甚为冷淡——这大抵与方璇本身的个性也有关。 方璇自小便立志要重新编纂祖师奶奶留下的符箓金册,为此在师门中大受排挤,她亦全然不在乎,只摆出一副我行我素、孤高清傲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师父方璇在师门中是个众所周知的怪人,而他西门闻香在西门氏弟子中又何尝不是一个怪人呢? 两个怪人凑在一起,互相依靠,互相取暖,是师徒,亦更胜知己。 纵然二人皆知对方对自己的心意,可他们依然克己復礼,谨守着师徒之间的界线,一直到方璇离世,二人都未曾捅破那层窗户纸。 可冬藏仙府那群老虔婆,明知他和师父之间并无苟且,依然为了些许见不得人的利益之争,非在师父死后污衊她坏门规,背伦常。 早知如此,他西门闻香当年宁做个欺师罔上的逆徒,坐实了这名头,也省得虚受了这盆脏水! 西门一看见方璇的画像,心潮有一瞬间疾起疾落,他不禁倒退半步,扶着暖玉棺材用力地喘息了几声,才觉气力稍復,有力气站稳。 敖宗看这个「情敌」不顺眼得很,病歪歪的,明明是半只脚踏进土里的人了,还不安生。可敖宗可又见不得他死,当下心情很是纠结。 「行不行啊,要死了就赶紧躺棺材里去等下葬。」 西门闻香当年在嘲风谷中受了极重的内伤,敖宗将他救回来后,一直把人关在千里湖水牢里,用水牢中的龙息将养他的身体。 前段时日水牢的龙息出了点问题,敖宗不得已去求了这口暖玉棺材回来,将人转到棺材中,希望能帮西门闻香吊命。 西门闻香心思玲珑,看到屋中的画像,再联想到敖宗这十年来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真相。 西门闻香离了暖玉棺材,扶着门窗走了几步,发现以自己现在的体魄,等赶到阿虞渡劫之地,只怕早已过了时候。 他只好停下脚步,回头朝敖宗求助道:「可能请大城主带我一程,送我到天雷轰击之处。」 敖宗走过去扶起西门闻香,扬袖一挥,打开窗子,挟着西门闻香从窗口跳出。 出了屋,敖宗才发现天雷威勐,道道都是轰向九里院。 敖宗脑袋一懵,想起西门闻香刚刚所说的「义女」,心中似有一道白电闪过。
第237页 他拍了下后脑勺,懊恼地叫道:「坏了,你怎么不早说,你的义女是我未来的儿媳妇!」 西门闻香:??? 敖宗带着西门闻香,二人风也似地,朝九里院掠了过去。 只一个眨眼,二人就到了九里院外,抬眼一看,之间整座九里院都被一座彩光流璀的封印阵法所覆盖。 敖宗并不擅长破阵,双手一摊,道:「你来吧。」 西门闻香咬破指尖,撕下一片衣袖,写了一道血符丢出去。 血符与阵法结界相撞,剎那间,结界寸寸碎裂,爆发出强烈的彩光。 气浪骤然浮起,冲破禁锢,涌向四面八方,受到冲击之处,墙倒树折。 敖宗挟着西门闻香沖入九里院中,过了前三道门,一抬头,就发现那半人半龙的少女正伏卧在檐嵴上,经受着一道又一道的雷电噼击。 她浑身上下全都覆满了鳞片,那鳞片还在继续生长,瞧着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一般。 敖宗看得一怔,顿足道:「惨了,这雷劫要是熬不过去,只怕这孩子今日就要在此处就地鳞化了。」 鳞化是鳞族一类特有的保护机制。 每逢进阶渡劫,若遇到无法度过的雷劫,鳞族便会生长出极为坚硬的鳞片,将其封印起来,等到数十年或上百年后,修为累积到一定程度,再解除鳞化,重新渡劫。 可问题是,这姑娘真鳞化个几十年,难道奉仙就要打个几十年光棍吗? 敖宗看得出他那义子对这位冬藏仙府的二小姐是真心喜欢,那夜他多喝了几杯,言语间稍稍不逊了些,便引得他那义子甩脸色愤而离席,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敖宗撸起袖子,正想飞到屋顶上去给姜虞挡劫雷,哪知身边白影一闪,西门闻香已先他一步飞上了屋顶。 「指点三清,灵犀照我!」 西门闻香指尖上亮起灼目灵光,点向姜虞眉心。 那一瞬间,姜虞只觉灵台之间似乎飘入一股清流般的清风,将遮蔽在眼前的阴翳一扫而空。 她感觉自己好似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谷之中。 风雪暴烈,漫天狂舞。 她抬起双手遮挡在眼前,慢慢睁开双眼,透过指缝,看到一个身着玄黄法衣,背负天机匮的少年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 殷红的血液沿着少年的双臂缓缓滴落,在少年身后的雪地上落下一串红色的血迹,好似红梅花开。 少年走到她身前一步开外,停了下来。 姜虞迷茫地仰起脸,透过指缝看向他。 他的脸苍白如雪,漆黑的眼眸里空荡荡的,似有阴火熊熊燃烧。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姜虞喉头微微一哽,想要回答,可脑中却「嗡」的一声,有如乍然崩断了一根琴弦,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对你而言,只是你復活他们的工具,是吗?」 「你是不是希望当年根本没有救过我?」 姜虞双唇微颤,听到一声轻如柳絮的「是」从自己口中飘出。 不—— 不是!她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姜虞心中疯狂否认,可身体却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少年闻言,悽怆地低笑了几声,勐然间喷出一口鲜血,缓缓跪倒在她面前。 少年癫狂地低笑着,双臂抱住她的双腿,仰头望着她,眼神那样哀伤。 「阿虞,你有没有那么一时半刻,真心爱过我?」 姜虞微微俯身,四目相对间。 她断然冷绝地说道:「没有。」 风雪席捲,二人好似都被风雪裹挟了一般,姜虞眼前重新陷入一片白茫茫。 她在雪地中跌跌撞撞,不知该往何处前进,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断喝:「阿虞,醒来!」 这声断喝宛如惊雷一般在灵台中炸开,姜虞只觉双耳泛起空鸣,骤然睁眼双眼。 入目,即是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庞。 姜虞睁了睁眼:「义父?」 下一刻,一道苍虬的雷电噼落! 姜虞轻轻将西门闻香推到身后,飞身迎起,衣袂猎猎间,双臂的鳞片渐次飞起,悬浮在半空中,凝成一面银光闪闪的盾牌。 那道雷电「轰」的一声撞到盾牌上,蓝紫色的电光炸裂,电流化为丝丝细流,慢慢被鳞片吸纳了。 紧接着,下一道天雷不期而至,比上一道更威勐! 越来越多的龙鳞悬聚在少女身周,和少女一起抵御天雷的威势。 ……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雷声终于渐渐消隐,大雨歇住。 九里院好几排屋顶都被雷电炸翻了,院中草木狼藉,如同遭遇了洗劫。 姜虞仰面躺在屋顶上,望着从乌云后悄悄露出脸来的月亮,胸脯微微起伏,一时间却是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她像条咸鱼一样躺着,长长的龙尾蜿蜒铺开,有一小截从屋顶上探出去,虚空悬着。 身体极度疲乏,可她的意识却十分清醒。 方才鳞化之时,西门闻香用灵犀术唤回她的神智,那一瞬间在她脑中闪过的场景,叫她忍不住心惊肉跳。 少年的质问字字泣血,言尤在耳—— 「我对你而言,只是你復活他们的工具,是吗?」 「阿虞,你有没有那么一时半刻,真心爱过我?」
第238页 …… 姜虞稍稍回想,便觉得心口如刀割一样疼。 正在她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之中,无法走出之时,忽然听到西门闻香在旁边问道:「阿虞,你不是回了冬藏仙府,为何还会出现在黑水城?」 第110章 血洗家祠 麟趾洲, 淮阴。 一阵阴风卷过,吹得门下两盏气死风灯左摇右摆,惨澹的灯光照亮了门楣牌匾上的字——淮阴西门家祠。 守门的弟子捂嘴打了个哈欠, 正打算和一起守门的同伴抱怨轮值的师兄又迟到, 忽然瞧见夹道上有一个容貌清绝的女子聘聘婷婷地朝家祠方向走来。 等那女子走近,两个守门弟子站直身子,伸臂一拦,喝声道:「来者何人!」 方如是微微一笑, 道:「方如是。」 两个守门弟子交换了个眼神,低声嘀咕。 「方如是, 谁啊?」 「我也没听说过啊……」 他们没讨论出结果,最后将胸膛一挺, 义正辞严地说道:「这里是西门家的家祠, 外人不得擅入,请姑娘速速离开此地。」 方如是抬头瞥了门上的牌匾一眼, 忽然五指成爪, 凌空用力一爪,牌匾「嗤啦」一声,被抓得四分五裂, 化作数十块掉落。 两个守门弟子看着方如是化为龙爪的右手,大怒道:「何方妖孽, 安敢来西门家祠闹事!」 话落, 拔出腰间佩剑,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未及近身, 就被方如是凌空两爪,抓破了胸腹, 鲜血和内脏洒溅一地。 方如是踩着血泊走到门前,破掉门上的术法,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像是对此间地形甚为熟悉,熟门熟路地走到供奉长命灯的长生殿。 负责看守长生殿的老家僕乍然看到一个陌生女子闯入,下意识地扑到殿门口来阻拦。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长生殿?」 方如是扣住那老家僕的脖颈,将人离地提起,用力抛出殿外。 方如是走到一排供桌前,扫了两眼,就从成百上千的牌位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 西门孤白。 女子细长的手指搭到牌位上,温柔地从那四个字上抚过。 长命灯的烛光落在墙壁上,映照出一个孤独的影子。 方如是侧首看着墙边的影子,眼前恍惚出现了当年她和西门孤白偷偷潜入祠堂盗剑的那一夜。 那一夜,西门孤白带着她来到长生殿,二人并肩跪在淮阴氏列位先祖的牌位前。 少年郎拉着她的手,郑重地向亡父告祭道:「父亲,如是便是我西门孤白这辈子要娶的妻,不论生死荣辱,我都会与她一力承担。」 长生殿外大雨如瀑,长生殿中烛光摇曳。 两条长长的影子映在墙上,鼻尖相抵,唇齿交缠。 噼啪—— 长命灯的烛火爆了个烛花。 方如是恍然回神,再一眨眼,墙上的两条影子陡然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女子瘦削的影子。 此番动静惊动了驻守在家祠内的几位长老,等到众长老带上弟子赶到长生殿,便见到一名女子缓缓从殿中走出,怀中抱着一块牌位。 几位长老定睛一看,发现牌位上的名字正是淮阴西门氏第六代家主。 几位长老「唰」地拔出剑来,雪亮的剑尖对准方如是。 「站住!放下先家主的牌位!」 方如是淡淡扫了众人一眼,面带鄙薄地说道:「才几百年,淮阴西门氏已经只剩下这么点废物了么?」 为首的三长老大怒,举剑刺来。 方如是抬手拍出一道符箓,那符箓一落到三长老身上,立刻爆出雷光,炸得漫天血肉乱飞。 众人见修为最高的三长老只一个照面,就被这女子残忍杀死,当下全被震住,人人自危,唯恐下一个惨死的便是自己。 方如是往前走,众人便举着剑往后退。 「你你你……你到底是何人?你为何要强抢六代家主的灵牌?」 方如是笑吟吟道:「三哥生前发誓非我不娶。他人死了,誓言可还没兑现。他既然生前不能娶我,那不如就死后入赘到我们西海白龙族好了。」 问话的长老瞳孔微微睁大:「西……西海白龙族?」 方如是化出龙爪,身影一闪,忽然欺近到问话之人身前,一爪折断了那人的剑,反手插进了那人的喉咙里。 淮阴西门氏没落已久,有本事的弟子大都跑到淮阳求前途去了,留在本家的不是年事已高,便是修为低微,镇守家祠的更是一群老肉病残,方如是几乎没废什么力就血洗了整个家祠。 淮阴西门氏的家祠遭人血洗的消息传到黑水城,已经是事发的第二日。 彼时姜虞刚刚把如何又回到黑水城中的事情和西门闻香说清楚,当然这其间免不了费了许多口舌解释当初她被掳之事。 姜虞害怕西门闻香知道真相后对江玄印象不好,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替代了兄长身份的事情,干脆自己编了一套,只说江玄当初假扮成太阴宫妖人掳走自己,目的是为了获取太阴宫的信任,混入魔道。 后来二人经歷了一些事情,回到冬藏仙府,又被方如是掳来此地,前两日方如是言称有事,和江玄一起出府之后,尚未归来。 敖宗听完姜虞的讲述,先是茫然地看了看西门闻香,然后又回头看向姜虞,半晌,拍着大腿,愤然道:「娘的,原来你们俩个小瓜娃子合起来骗我!」
第239页 人族果然奸诈。 他认了这个义子四年,竟然对他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姜虞自觉心虚,垂下头不敢看敖宗。 敖宗看到姜虞这副样子,忽而自省道:我是不是太兇了? 罢了罢了,也不是这小姑娘骗的他,要怪都怪他那个坑爹儿子。 于是转移话题道:「这方如是……是何许人也?」 敖宗对淮阴西门氏和方如是之间的恩怨并不了解,冬藏仙府又对这件丑事多有遮掩,因此知道血咒一事的人不少,知晓方如是大名的人却不多。 此言一出,便见西门闻香眸子里像淬了冰渣子,冷冷地问说道:「方如是,乃是当年以血咒诅咒我族人的白龙族龙女。」 敖宗惊讶道:「传闻中此人不是已经身亡了?」 姜虞摇头道:「此间内情,我却是不知晓了。」 敖宗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小鬍子,沉吟道:「这方如是从冬藏仙府逃走,来到黑水城躲避,接下来又会去何处……」 姜虞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只是不敢直说。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哒哒」地跑进一只小牛头怪,往敖宗脚下一跪,低头禀报导:「报——城主,塞上江南出了大事,淮阴西门氏家祠的守灵长老和守灵弟子被人一夜屠尽,第六代家主的灵牌也被人夺走了。」 「西门家主今早已清点弟子,率人赶往淮阴。」 西门闻香霍然立起,一掌拍碎了桌子:「方、如、是!」 因为情绪激动,西门闻香脸色微微泛红,额上青筋鼓涨,青紫色的筋脉几欲撑破皮肤。心口的悸痛又席捲了他,西门闻香不由手捂胸口,弯下腰去。 姜虞赶紧上前扶住他。 西门闻香紧紧抓住姜虞的手臂,低声道:「血洗家祠者,必是方如是,我要回淮阴。」 敖宗听了这话,又差点跳起来。 「回个屁!你都快没命了还折腾!」 西门闻香抬头看了敖宗一眼,忽然诚挚地道了一声谢:「多谢大城主这些年帮我续命,但家族血咒不得不解,淮阴是我的家,遭人血洗,我焉能袖手旁观?」 姜虞也道:「大城主,江玄也在方如是身边,我必须把他救回来。」 敖宗闻言,沉默了一会,忽然提脚踹了小牛头怪一脚,道:「吩咐下去,准备车驾,我要出城。」 西门闻香道:「大城主,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须陪我等前往。」 敖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义子都被人抓了,我这当义父的就干坐着啊。」 有敖宗保驾护航,三人很快就到了淮阴地界。 只是才刚到淮阴地界,便听闻方如是掳走了现家主西门闻弦的亲弟弟,放言要西门闻弦孤身一人到游仙村遗址,才肯放人。如若不然,便将西门闻雪剁碎了餵狗。 敖宗听到这个消息,咂舌道:「这个老娘们怎么跟疯狗一样?她杀淮阴的人尚可理解,可淮阳西门氏又与她有何仇何怨?」 西门闻香道:「游仙村以前曾发生过极为惨烈的屠杀,杀人者就是西门家的剑客。方如是将赎人的地点选在这个地方,莫非是有什么内情?还是她想借住游仙村的阴尸地和煞气设阵伏杀西门闻弦?」 姜虞却是知道内情的,只是苦于不能对二人据实相告。 杀淮阴的人,只怕是方如是自己的主意,可要西门闻弦孤身前往游仙村赎人,却一定是江玄的復仇计划。 三人连日奔波,又折道赶往塞上江南边界,来到了游仙村外的山谷中。 这消息才放出去,各大世家便已点兵遣将,朝游仙村赶来,此刻都聚在这山谷之中。 姜虞三人从山上往下望,可以看到各家分营扎寨,将一线天的出口围得密密实实。 从山谷中飘扬的家旗来看,可以看出这次来的,除了有二当家遭人掳掠的苦主西门氏,还有灵州江氏、药师谷玉氏、夏鸣仙府、冬藏仙府等。 其中西门家和药师谷玉氏主要是为了营救被掳的西门闻雪而来,而灵州江氏和冬藏仙府则是为了缉拿方如是,救回本家弟子。 因为未知游仙村中虚实,各家暂且都按兵不动,只是都各自使出手段,派出灵蝶或是傀儡潜入村中探查。 敖宗和西门闻香一时不方便露面,姜虞想了想,把十三郎从储物灵囊里放出来,对二人道:「大城主,义父,我先下去谷里探探消息。」 敖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姜虞坚持道:「放心,十三郎善于潜行追踪,我此番又成功筑基,在术法上略有些小进益,只要不靠太近,谁也发现不了我。」 说完,便和十三郎互换了身子,跳进草木繁茂的山坡里,悄悄潜到山谷附近。 一靠近山谷,便听到各处人声喧嚷,人人都在议论这个横空出世的杀人妖女方如是。 姜虞左右看看,趁着无人注意,一熘烟跑到灵州江氏的飞舟附近,顺着落下的绳梯爬上去。 船舱两侧走道上都有弟子站岗,姜虞趁着换哨的功夫一熘烟蹿上楼,一路惊心坎坷实难尽述,最后终于来到家主居住的风涛阁。 天色虽然晚了,但风涛阁中并未掌灯,四处都是黑黢黢的。 眉山夫人坐在窗边,手中捧了一盏长命灯,正对着那盏长命灯自言自语道:「玄儿,你说这事是他做的吗?他真地为了……与那方如是联手了?」
第240页 姜虞藏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眉山夫人说话。 果然不出她所料,方如是特地将赎人的地点选在这里,必定是出自江玄的主意。而游仙村那件惨案,旁人不清楚,眉山夫人焉能不知? 眉山夫人此番前来,只怕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证实江玄是否真地为了报仇而不择手段。 姜虞越听了一会,验证了心中猜想,便离开了江家的飞舟,又偷偷跑到西门家的营帐附近。 她刚靠近西门闻弦所在的营帐,便听到里头传出女子的哭泣声。 那女子一边低泣,一边道:「大哥,我求求你,救救夫君。」 西门闻弦似乎有些烦躁,来回踱步,过得片刻,才嘆气道:「玉凝,你不要逼我。」 玉凝? 是谁? 难道是西门闻雪那位分居多年的妻子么? 第111章 兄长与妻子 被唤作「玉凝」的女子嘤嘤啜泣, 下一瞬,哭声和说话声便都消失了。 姜虞勐然反应过来,恐怕是里头的人开了隔音结界。 西门家的营帐虽是临时搭建的, 用于搭建营帐的材料却很特殊, 完全不透光影,人在外头,根本看不到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里头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西门闻弦为何要突然将隔音结界开起来? 姜虞心里觉得这里头恐怕大有猫腻,急得用小爪子在草地空抠出两个小洞来。 营帐之中, 名为「玉凝」的女子生了一张芙蓉玉面,虽然身着粗衣布袍, 却掩不住她的天然颜色。她虽然已经过了知命之年,看着不是很年轻了, 但遥想年轻之时, 必然也是个艷绝四方的大美人。 玉凝手里缠着一串佛珠,秀颈低垂, 手指慢慢拨着那佛珠, 颓然道:「大哥,当年那件事是我做错了,这方如是特地将夫君掳来此处, 必然不是什么巧合,她就是为游仙村那一百多条人命报仇来的。」 「大哥, 如果真地要找一个人来抵命的话, 就让我来吧,是我对不起夫君。」 西门闻弦双手负在身后, 在玉凝面前走来走去, 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住脚步, 怒道:「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你这般说,岂非是说当年我不该派人杀了那妖女和孽障?」 玉凝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眼泪纷纷而落,摇头道:「大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虽然龙女相思是太阴宫的护法,夫君身为西门家的弟子,本来不该跟她有任何纠葛……可我,我只要一想起当年游仙村满地尸体的模样,想起那个孩子才四、五岁就……我就,我就觉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 「是我的罪过,当年我应该大大方方地拿了和离书与夫君一别两宽,我……我不该向大哥你哭诉。」 西门闻弦侧首凝望着这张与亡妻相似的容貌,还有这副与前妻如出一辙的温婉脾性,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眼皮子一跳,怫然喝道:「荒唐,这件事你有什么错?!」 「闻雪明知他的大嫂,我的妻子,是被太阴宫的妖人折辱而死,他就不该对太阴宫的妖人生出任何感情!」 「他更不该与那妖女生下孽障,也不该在与你成婚之后还和那妖女藕断丝连!」 「我不杀了那妖女和孽障,难道要等我百年之后,闻雪接任家主之位,再将锣鼓喧嚣地将那妖女和孽障接回西门家来吗?!」 「若说有错,错也只在我。」 「是我看走了眼,我不该派西门闻雁那个废物去办此事。谁知他会突然发疯,连杀一百二十多人。」 西门闻弦说完,长长嘆了口气,微微俯身,双手按在玉凝肩上,说道:「玉……弟妹,闻雪的生死,我这个亲哥哥怎么会不在乎?你好好待在营帐里,救人这件事便交给大哥。」 玉凝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子,无措道:「大哥……」 西门闻弦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失态,飞快放开双手,倒退几步,勐地闭了闭眼。 玉凝和他的亡妻是堂姊妹,二人实在生得太像了。 年纪越大,西门闻弦便越常回忆起当年年少时与妻子的新婚燕尔。 他的妻子玉真儿,本是药师谷玉氏旁支的一个庶女,按身份来说,和他本是不相配的。当年他同父亲提出要娶玉真儿为妻,曾遭到父亲大力反对。 父亲说,他应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这样日后不管是对西门家也好,还是对他自己也好,助力将会更大。 可少年时的他心比天高,傲气得很,不屑道:「若我不能靠自己扛起西门家,还要借妻子娘家的势,那这家主之位,您也别传给我了,省得砸在一个废物手里。」 父亲听完之后,先是大怒,抽了他十几鞭子,继而又丢开鞭子,指着他哈哈大笑,道:「你这狂妄自大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迟早有一日要叫你狠狠吃几回苦头。」 他看见父亲笑了,双眸一亮,欣喜道:「如此说来,这桩婚事父亲是允了?」 父亲摆了摆手,无奈道:「随你去了,我若再强行阻拦,只怕你要把这天捅破。」 他一听此言,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唤来府中操持俗务的官家,要他立刻安排人到心上人家里提亲。 后来,父亲渡劫失败,骤然离世。 外头世家环伺,虎视眈眈;家族中波涛暗涌,不服者蠢蠢欲动。
第241页 西门闻弦以少年之龄继位,一肩扛起家主重担,首次出师,就一剑挑翻了秋思仙府的七名锋,一战扬名。 这一路走来,虽有波折,但都被他轻松解决了。 西门闻弦就像传说中那些天之骄子,生来优秀,普通人学上几十遍都学不会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上手。 这种优秀和权力的扩大,益发助长他的骄矜。 直到春风剑虞春秋代表师门前来挑战,他的骄傲才第一次被人无情地拉扯下来,踩在地上。 后来,他的狂妄自大果然如父亲生前所言,让他吃了许多苦头。 因为狂妄,所以战败后,他颓丧了数年,一蹶不振,甚至对妻子恶语相向,而致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因为自大,所以他轻视了太阴宫的偷袭,致使妻子被魔道之人掳走。 又因为骄傲,他无法承受妻子被掳,然后又被打败了自己的人救回的耻辱,然后他将这满腔怒火化为冷漠,尽数倾洒在妻子玉真儿身上,最后导致玉真儿再也无法承受,悲痛自杀。 直到玉真儿自杀之后,西门闻弦才幡然悔悟,但已然追悔莫及。 因为内疚,他给亲弟弟挑选了与亡妻容貌相似的玉凝为妻,但她们姐妹俩实在是太过相像了,甚至西门闻弦几次醉后,都将玉凝误认作是亡妻。 其中有一次,甚至还做出了逾越的事情来! 但好在,那件事情并没有任何人看见,就连玉凝自己也不知情,否则西门闻弦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弟弟和弟妹。 西门闻弦慢慢睁开眼,又安抚了玉凝几句,忽然眉目一凛,喝道:「谁?!」 然后他一挥手撕开隔音结界,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掠出营帐。 营帐外。 清冷的月光落在山谷间,寒风拂动草茎,发出「唿唿」的声音。 一名身着白色衣袍,玄色鹤氅的少年站在营帐附近,看见西门闻弦,便抬起双手朝他施了一礼。 「西门前辈。」 西门闻弦皱眉道:「你是……」 这少年生得有几分眼熟,似乎是见过的。 叶应许不卑不亢道:「晚辈秋思仙府,漱雪剑叶应许,之前在剑门关附近,曾与前辈有一面之缘。」 西门闻弦挑了挑眉,似乎是回想起来。 「你怎会在此处?」 虽然设了隔音结界,但他还是疑心这少年刚刚听见了什么。 叶应许道:「我看灵州江氏有傀儡从游仙村里安然返回,只怕是探得了一些消息,因此特来告知。」 这时营帐的帘子「簌簌」一动,一位妇人挑开帘子走了出来,急切地问道:「灵州江氏那边有消息了?什么消息?可知我夫君安危?」 西门闻弦沉声道:「弟妹,你身子不好,回去待着。」 玉凝性子和软,一向对这位大哥又敬又怕,闻言朝叶应许点了点头,又退回营帐里。 西门闻弦上下打量了叶应许一阵,实在瞧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最后只好道:「多谢小友赶来相告,我这便派人去江家询问情况。」 叶应许便揣着袖子离开西门家的营地范围,走到山谷边缘,僻静无人处,才从袖子里抓出一只九尾灵猫,轻轻放到地上,随即蹲下身子,用一贯听不出喜怒亲疏的语气问道:「可是虞师妹么?」 姜虞刚刚蹲在西门家的营帐外,想听壁角又听不着,可把她愁死了。她正犹豫要不要走,忽然听到一声暴喝,然后西门闻弦就沖了出来。 幸好有叶应许替她打掩护,不然她就暴露了。 但姜虞目前并不想在叶应许面前自曝身份,毕竟这一回,牵扯到的事情着实太复杂了。 一旦她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要怎么和冬藏仙府解释,被方如是掳走之后,她是如何逃脱的? 总不能直说是义父帮了她。 只怕这话刚说出去,冬藏仙府的十位护府长老就要转头去捉拿西门闻香这个盗窃符箓金册、火烧藏书阁的逆徒了。 况且她也没法解释她逃脱了方如是的控制,而江玄却并未和自己一道的事情。 哪怕她瞎诌骗过了所有人,难道还能骗过眉山夫人么? 届时他们母子二人再添嫌隙,矛盾越发加深可怎么办?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 唉,这千头万绪的,姜虞一时简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梳理,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得厉害。 因此,目前她绝不能让山谷里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来了。 姜虞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歪着脑袋望着叶应许,圆圆的眼睛里透出一副「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的意思。 叶应许盯着她看了一会,轻轻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虞师妹的师兄,之前外出歷练,虞师妹总是带着你的。」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像你这么胖的九尾灵猫,除了虞师妹那一只,我可想不出还有谁了。」 姜虞:…… 谁胖了? 她家十三郎好得很好吗!!! 「你在此处,虞师妹又在哪里?难道虞师妹也被方如是带到游仙村了?」 地上的九尾灵猫屁股一扭,想转进灌木丛里逃走,不曾想身子才动,就被少年按住。 叶应许作势要把她捉起来,自言自语道:「不管这是不是虞师妹的九尾灵猫,想来还是送去叫问雪夫人和玉善师妹辨一辨更好。」
第242页 姜虞:…… 不! 我不要! 你这个棒槌放开我啊! 姜虞四只小爪子在半空中空蹬,心里声嘶力竭地大喊。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叶应许来上一爪子时,叶应许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笔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他手里捉着姜虞,还没来得及放开,眼瞧着姜虞就要被他泰山压顶,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双手,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了出来。 砰—— 叶应许倒在草丛里,发出沉闷的动静。 姜虞慌乱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来人眉间垂落一点红玉,身着白衣,看着是西门家的弟子。 姜虞暗道一声:糟糕。 扭着身子,抬起爪子就要「唿」那人一脸。 就在她的爪子差点落在那人脖子上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阿虞,是我。」 姜虞的爪子僵住,眨了眨眼睛,忽然纵身一跃,跃到少年胸前,两只前爪挂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抱紧了他。 「太好了,太好了……」 姜虞喃喃地重复着「太好了」三个字,喜悦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江玄摸了摸胖猫的脑袋,把姜虞捉下来,调整了下姿势,像抱婴儿一样抱在怀里。 树林外头火光恍恍,隐约传来女子的唿唤声。 「叶师兄——叶师兄……」 姜虞和江玄对视一眼,道:「是表姐。」 江玄弯腰把叶应许扛起来,纵身一跃,朝树林深处跑去,一直跑到一个灌木茂密,人迹罕至的山洞里,才将昏迷的叶应许往里头一丢,用困元索将人绑了,又用符箓封住了他的五感和声音。 姜虞反对道:「你要将叶师兄丢在此处吗?你用困元索困住了他,万一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江玄有些酸熘熘地说道:「哪来那么多危险,若我不困住他,今夜他将事情喧嚷出去,就要坏了我的好事。」 依他本来的手段,哪里是敲晕那么简单,他一般都是直接杀掉的。 姜虞拿他没办法,只好道:「那给叶师兄留个护身法阵什么的吧,这里这么荒僻,万一有狼呢?」 江玄越见她担心叶应许,心里越不痛快,道:「他的漱雪剑自会护主,不必我们操心。」 处理好了叶应许,江玄便跳出山洞,沿原路往回走。 路上姜虞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江玄冷笑道:「今夜我布置了一场大戏,戏台搭好了,可角儿还缺了一个。」 姜虞的心沉了下去,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谁?」 江玄摸了摸她脖颈间的软毛,柔声道:「西门闻弦那位好弟妹。」 话说着,两人已经接近山谷边缘,江玄便将姜虞往储物灵囊里一塞,道:「阿虞,先委屈你一会儿。」 少年的乔装浑然天成,混入西门家营地,始终无人看破。 等到月上中天,营地内轮岗换哨,正好轮到江玄守卫玉凝所在的营帐。 江玄藉机闪入营帐中,玉凝回头看到本家弟子,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江玄微微一笑,道:「没有,只是想劳驾夫人走一趟。」 玉凝檀口微张,瞪大双眼,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第112章 杀人诛心 玉凝睁开眼睛, 从八仙桌上直起身,转了转脖子,入目是一间荒凉的堂屋, 樑柱上攀着蜘蛛网, 四下里布满尘埃。 玉凝眸光迷茫,心中正琢磨不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忽觉裙角一紧。 低头,只见八仙桌底下上趴着一个脸色青白的小男孩, 约莫四、五岁年纪,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地将她望着。 玉凝霎时间神魄齐飞, 「啊」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双手撑在身后, 双脚齐蹬,惊恐地叫唤道:「你、你是谁?」 「啊!你, 你不要过来!」 女子挥动手臂, 想要把小男孩赶跑,谁知这时屋外忽然走入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 那妇人脸色惨白,额心中间一个指头大小血洞, 一串血流沿着挺翘的鼻子滴落,滴答滴答地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裳。 妇人朝玉凝走来, 神情木然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奉儿?」 「我们母子二人早已决定隐居, 不再踏出游仙村半步,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我们活着?」 玉凝跳起来, 双手捂住耳朵, 被逼得步步后退,双唇颤抖, 崩溃地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们的……」 「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妇人弯腰将小男孩抱在怀中,看着玉凝,神情冰冷:「不是你要杀我们,是谁?」 那小男孩身上忽然浮现出几个血洞,他双臂环住妇人的脖颈,放声哭泣道:「阿娘,我身上好痛啊,我身上好痛……」 妇人用手掌捂住他胸口的血洞,似乎想阻止血液继续流,可殷红的血液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里涌出来。 玉凝瞧到这一幕,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一时间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她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上,右手用力拉扯着左腕上佩戴的佛珠,泣声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早知道大哥会那么绝情,我就不应该去找大哥诉苦,我不应该对大哥说夫君在外头养了女人,甚至还生了一个几岁大的儿子。」
第243页 「如果我不告诉大哥,大哥就不会派西门闻雁去游仙村杀你们,游仙村那一百多条人命也不会无辜枉死。」 玉凝双手紧紧按在胸口,泣不成声:「全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是我罪孽深重,所以上天罚我失去了孩子。我本来早就该自裁赎罪的,是我贪生怕死……」 玉凝说完,忽然用力一扯,串着佛珠的丝线勐然断裂开来,那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如冷雨催荷叶,「咚咚」地落到地上。 玉凝怔怔然看着散乱一地的佛珠,忽然反手从头上拔了一根银簪,闭上双眼,勐地朝心口刺去! 就在尖细的簪头即将刺破衣裳,刺入肌肤之时,暗地里忽然射出一道气劲,将银簪击飞,「咄」地一声射入身后的窗棂上。 冷风从门外灌入,吹得两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像是山野间鹧鸪鸟荒凉低哑的叫声。 玉凝慢慢睁开眼睛,妇人消失了,浑身是血的小男孩也消失了,只留下满地红色的佛珠,被苍凉的月光照着,反射出陈旧的血色。 这一笔陈年冤孽,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想通了这点之后,玉凝心中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起身从窗棂上拔下银簪,走出堂屋,举首四顾,发现自己正立身于一座破旧的黄泥小院中。 她就来过游仙村一次,就是当年跟随西门家的弟子前来验查灭村惨案现场的那一次。 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早已淡却,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破败的小院子。 忽然响起一阵「唿啦啦」的扑翅声,一只双目血红的乌鸦落在柴扉上,张开嘴,用粗哑的声音叫唤道:「你,还有你们,别想死得太容易,哈哈哈……」 那声音似人声,又似鸟叫,听在耳中,叫人心惊肉跳。 玉凝握着银簪,朝那乌鸦冲过去,大叫道:「谁?!你是谁?你究竟把我夫君关在何处?」 那乌鸦一点都不怕人,站在柴扉上,直直地盯着她,发出粗嘎的笑声。 游仙村上方的夜空中,一轮血月缓缓转动着,发散出凶煞的红光,宛如一面诡异镜子,将方才发生在小屋中的一切变为蜃影,投射在一线天外的天空中。 那一刻,几乎所有聚集在山谷中的人都见证到玉凝的「狂言乱语」。 原本正忙着搜寻玉凝踪迹的西门家弟子纷纷停下脚步,震惊地看向天空。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快看,那……那不是二夫人……」 各家各派全都走出营帐,仰头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问雪夫人和女儿并肩而立,皱眉道:「冬藏仙府的『蜃影』之术,这是……方如是的手笔。」 姜玉善道:「我以前回药师谷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夫人,她是西门氏二当家,西门闻雪的夫人。」 母女二人越往下听,神色愈是难看。 当年游仙村的惨案被揭发的时候,姜玉善年岁尚小,对此记忆并不清晰,可姜问雪曾经参与过当年的案件公审,她一向嫉恶如仇,听到最后,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愤怒道:「想不到当年的惨案竟还有这样的隐情,如此说来,那西门闻雁却是被主事之人推出来顶罪的。」 「杀人者固然可恨,可这主事之人更是可耻可恶!」 姜玉善拍了拍问雪夫人的手,凝眉道:「如果二当家的那个外室只是个普通人,西门家主怎会派人去杀这对母子?只怕那名外室的身份还有隐情。」 灵州江氏的飞舟悬浮在半空中。 眉山夫人站在飞舟的甲板前方,西门独秀沉默地站在她身侧,用手扶住她的手臂,颤声道:「姨母,我师父他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这样迫人眼球的证据就摆在眼前,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有人故意设计套话,可那又如何。 这样的事实,才叫人无法反驳。 西门独秀脸色惨白,双唇翕动,只觉心中数座信仰大山瞬间轰塌。 原来他以为师父是个正直君子,谁知却是个滥杀无辜之人。 原来他以为小师叔和玉凝婶婶和睦恩爱,谁知…… 眉山夫人转头,悲悯地看了这个一手带大的外甥一眼,又仰起头,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容色冷凝,双手紧紧握住栏杆,心中低声道:当年的案子果然有问题,他真的查出了真相,接下来他还想做什么? 就算真地查出游仙村当年的惨案是西门闻弦一手策划又如何,麟趾洲西门氏现如今已是塞上江南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西门闻弦又向来强横,别说只是杀几个普通人,就算他挥挥手灭掉一个小世家,难道还有人真敢叫他抵命不成? 顶多只是说出去名声不好听罢了。 可眉山夫人十分了解她这个儿子。 他向来乖戾偏激,信奉血债血偿,既然查出来了,他是一定非杀西门闻弦不可。 「快,快,整队!」 「随我杀入游仙村!」 西门家的营地中,所有弟子都被集结在一起,人人都御起飞剑,化作一道流星沖入一线天中。一时间,漫天剑光璀璨,如同烟火盛放。 西门独秀退开一步,郑重地朝眉山夫人拜了一拜,道:「姨母,家主有命,我必须遵从。」 说罢,御起飞剑跟上了西门家的弟子。
第244页 眉山夫人勐然惊醒,高声下令,命令江氏弟子列队,跟她一起进游仙村「救人」。 众人见西门家都不再遵守那个「只准家主一人独自入村救人」的约定,也纷纷御起法器沖入狭长幽邃的山谷。 反正他们不关心人质的生死,也不关心十多年前游仙村的惨案,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捉拿方如是。 听说方如是是冬藏仙府法术一脉开宗立派之人,更是符箓金册的第一任编纂者,若捉到她,冬藏仙府的法术从此便是自家的了。 姜玉善看众人跟疯了一样往山谷里沖,不禁忧声问道:「母亲,我们要跟随其后吗?」 问雪夫人反问她:「善儿以为如何?」 姜玉善思索片刻,道:「此时冒然进入,只怕中了方如是的诡计,反而连累门中弟子受伤。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一是擒拿方如是,二是救出表妹和江少主,但依女儿之见,只怕他们都不在游仙村中,我们进去也是徒劳,不如静待良机。」 问雪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善儿,你长大了。」 姜玉善眉头紧皱,还是忧心忡忡。 「母亲,我实在很担心表妹。那方如是被先祖囚在浮游秘境数百年,她会不会心怀怨恨,伤害表妹……」 问雪夫人眸光微闪,肯定地说道:「她不会伤害你表妹的。」 姜玉善诧异道:「为何?」 问雪夫人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将姜虞的身世之谜告诉女儿。 游仙村中。 各家各派的弟子散布在村子四处。 「报——坟地中没有任何发现!」 「报——这里也没有任何发现!」 「报……」 西门闻弦神情冷峻,大步流星地走到村子最偏僻之处,一剑噼开小院外头的障目结界。 结界撤去,玉凝一转身,就看到西门闻弦站在柴扉外。 她飞快地跑过去,才喊了声「大哥」,就觉一道掌风迎面而来,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脸上。 玉凝惊呆了,万万想不到大哥居然会动手打自己。 西门闻弦冷冷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十分冷漠,不再有任何缱绻温柔之意。 「原来一直都是我错了,你和你玉真堂姐根本一点都不像。」 他的妻子玉真儿,看似温柔,实则坚韧,刚则易折,否则当年被掳之后,也不会为了保全名节自杀身亡。 而这个蠢货,却叫西门氏丢了好大的脸! 玉凝眸中浮起泪花,捂着脸默声不语。 西门独秀御剑降落在小院外不远处,收起飞剑,对着西门闻弦拱手下拜:「师父。」 西门闻弦道:「把你玉凝婶婶带出去。」 西门独秀领命,走上前来,扶着玉凝往外走。 玉凝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犹豫道:「夫君……」 西门闻弦暴喝:「滚!」 玉凝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说话。 西门独秀将玉凝带走后,西门闻弦便带着弟子在村中各处搜寻,可搜来搜去,连一个鬼影都没发现。 西门闻弦想起之前西门独秀曾向他禀报,在游仙村西南十里外发现一座龙王庙旧址,便带领弟子朝西南方向行进,两炷香后,果然望见一座高耸的宝塔。 众人降下飞剑,领队的执剑弟子踹开塔门,门后忽有一根绳子,吊着一只麻袋坠落下来。 那麻袋约有半人多高,里头似乎装了一个人,鲜血从内中透出,淋淋漓漓地滴到地上。 众人心惊不已,不知哪个弟子惊唿了一句「是二当家」,就被暴怒的西门闻弦一掌扫出,重伤吐血。 「把麻袋放下来!」 几个弟子领命上前,砍断麻绳,抱着沉重的麻袋走回来,打开麻袋一看,才发现里头并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只小野猪,被人割开脖颈,剥开肚皮,肚肠流出,鲜血淋淋。 野猪的头上还贴了一张黄符,上头用硃砂写道:无德无耻,天诛地灭——春风剑留。 检查尸体的小弟子战战兢兢地呈上黄符,完全不敢抬头看西门闻弦。 谁人不知,家主在剑道上纵横数十年,唯独败于一人之手,那就是秋思仙府的弃徒,春风剑虞春秋。 可虞春秋早已失去行踪,生死不知,今夜布局之人显然并不是他,可这人却非要留下「春风剑」的名号,摆明了就是羞辱家主。 西门闻弦看了眼黄符,果然暴怒,偏偏又不能在众弟子面前表露出来,憋得他气血翻涌,几欲呕血。 他压抑着怒火,下令道:「搜!继续搜!」 西门家的弟子散布开来,在密林中展开搜寻,不多时,从四面八方纷纷传回唿救之声,西门闻弦率人赶过去,这才发现这些弟子不是被捕兽夹夹住脚,就是掉到深坑中,又或者是被绳子套住脚倒挂了起来。 堂堂修仙世家的弟子,竟也会为这种低劣的伎俩所算计,西门闻弦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废物!」 举剑砍断绳子,将其中一人放下来。 那弟子一落到地上,立刻跪倒在地,说道:「家主,这龙王庙附近似乎有些不对劲,我和其他弟子全都无法运转灵力了。」 正在此时,地面上忽然浮起数十道黑黢黢的人影,如无声无形的风,朝西门闻弦扑杀而去。 西门闻弦的耳朵动了动,隐约捕捉到一丝剑气。
第245页 他勐然回首,手里的剑剑光暴涨,一剑挥出,剑气如山岳,当下就将数个「影子」拦腰斩断。 「啊!是十八水府的影族杀手!」 游仙村外,白衣少年怀中抱着一只九尾灵猫,悠然地走在山道上,在快靠近山腰处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将九尾灵猫往地上一放,半跪于地,摸了摸那九尾灵猫的头。 「阿虞,我答应你,割了西门老贼的项上人头,我就回来找你。」 姜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立场阻止江玄报仇,可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安。 江玄说完,断然起身,衣摆旋开一个利落的弧度,转身走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姜虞凝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迈开四条小短腿追了两步,小声道:「你……你小心。」 可少年已去得很远了,根本听不到她的嘱咐。 姜虞甩了下尾巴,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回到敖宗他们藏身的地方,把身体换了回来。 敖宗见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西门闻香心思机敏,看了姜虞几眼,忽然道:「想来是那位江少主和方如是做了什么交易,才叫你如此烦忧对吧?」 方才的蜃影术投射的影像他们都看到了。 姜虞摇了摇头,没有心思说话。 夜风萧索,随风送来一声娇笑。 「好徒弟,既然担心,何不随为师一起去看你那小情郎割西门闻弦的首级?」 第113章 败也春风 西门闻弦纵横剑道数十年, 向来自视甚高。 除了二十多年前在剑门关那一战,以一剑之差惨败于春风剑手下,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拄剑而立, 抬眸四顾, 威严的眸光从包围着他的影族杀手身上渐次扫过。 这龙王庙附近藏有诡异阵法,使人无法运转灵力,龙王庙外围又设下迷魂阵,那迷魂阵阵法奇诡, 一时半刻难以破解。 西门闻弦和他带领的这班弟子,等同于是老鹰卸去了利爪, 被不知还有多少的影族杀手包了饺子。 若在平时,这些杀手, 西门闻弦根本不看在眼里。 可无法运转灵力, 他便与寻常的剑客无异,纵使他的剑法再高超, 面对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 早晚会被耗死。 西门闻弦想到此处,慢慢举起剑来,剑刃倒竖, 持于胸前,左手轻抵右腕, 摆出一个标准的西门氏剑法的起手势, 沉声喝道:「太阴宫豢养的杂碎们,何必磨磨蹭蹭, 有本事一起上吧。」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是有体面的仙门前辈,说不出什么太难听的话, 想激怒这群杀手,逼他们一起围攻,却发现这群杀手的围杀很有节奏,根本不受西门氏弟子和西门闻弦的影响。 哪一波负责试探,哪一波负责耗费敌方体力,那一波负责最后的一击必杀,每一小队人马的职责都明确清晰,安排有素。 很快树林里的西门家弟子就死了近半,西门闻弦身上也多处挂彩。 高塔的侧窗里「扑啦啦」飞出一群夜枭,发出尖锐的凄鸣。 西门闻弦闻声望去,只见龙王庙塔顶,有一白衣少年手持长剑,迎风而立。 那少年身上穿着西门家嫡脉弟子的服饰,面上却带了一张咧嘴大笑的恶鬼面具。惨白的月光落在他的面具上,将那惟妙惟肖的嘲讽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西门闻弦抬起头,与那少年遥遥对望,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今夜之局,只怕便是这少年联合方如是一手所设。 想不到他一世英明,居然会被一个黄毛小儿戏耍于股掌之间。 那少年下颌微仰,倨傲地望着他,忽然纵身一跃,从塔顶的窗子跳了进去。 那一刻,西门闻弦感到有一阵怒火从脚底板蹿上头顶,烧得他一时失去了理智,一剑盪开一条血路,闪身冲进了龙王庙。 西门闻弦一踏进龙王庙,便见黑暗中有道人影一闪,从祭台中央的石阶蹿了下去。 西门闻弦唤道:「小贼休走!」 提剑追了过去。 沿着陡峭的石梯追了一会,眼前陡然开阔,一片泛着粼粼水光的地下湖泊出现在眼前。 黑暗中寒光一闪,一柄剑朝他眉心刺了过来。 西门闻弦偏头一避,剑刃堪堪贴着他面颊滑过,剑上的锋气割破了他面颊肌肤,鲜血长流。 西门闻弦反应极快,当下将剑朝前一递,剑势如灵蛇游走,「嗖嗖嗖」的,瞬间闪过十几朵剑花,将少年一直逼退到湖边。 「你到底是何人?」 「为何藏头遮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说话?!」 西门闻弦每出一剑,便要问一句话,可少年始终不回答他。 这少年的剑法路子很杂,几乎将塞上江南各大世家的剑法都耍了一遍,根本看不出师承。 忽地,少年手腕一转,摆出西门家剑法的起手式,一出手,剑势凌厉,剑招轻灵诡邪,赫然便是正统的西门家剑法。 这小贼居然用西门氏的剑法与他对招,这根本就是在打他的脸。 西门闻弦心头大怒,手上剑招越发凌厉。 少年且战且退,退至洞壁,再无可退之处,忽然在洞壁上一蹬,借力跃起,迎身朝西门闻弦逼了过去,手上剑法一变,一道绿如嫩柳的剑意温柔地缠上了剑身。 西门闻弦面色微变,有些错愕地喃喃道:「春风剑?」
第246页 高手过招,瞬间便是生死之分。 西门闻弦这一分神,便觉肩头一痛,少年已在他左肩刺出一个血洞。 一击得手,少年不退反进,招招欲夺西门闻弦性命。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春风剑?」 感受到这熟悉的,温柔如春风般的剑意,西门闻弦心中再度涌起了当年战败后的恐惧。 当年他和春风剑虞春秋那一战,吸引了无数仙门中人观战。 上万双眼睛,眼睁睁见证了他的惨败。 西门闻弦被虞春秋用剑指着喉咙口,再无翻身之机的那一刻,握剑的手指痉挛抽搐,他抬起头,只觉满山的人似乎都在嘲笑他。 那种失败的滋味,简直比死还要可怕。 而现在,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岩洞中,当年的失败仿佛又要重演了。 不! 西门闻弦心中有个声音疯狂嘶吼:我绝不会再败! 什么春风剑,秋风剑,都无法再打败他,他才是当今剑道第一人! 男人眼中亮起兇狠的光,招招毙命,少年渐渐抵挡不住,被他打得左支右拙。 忽然,少年身前空门大开,西门闻弦快、准、狠地送出一剑,刺入少年心口。 「噗」的一声,剑刃瞬间没入少年的身体,剑刃从背后透出。 少年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抬起右手,用力握住剑身,令西门闻弦无法后退,同时手上寒光一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剑刺入男人心脏。 二人面对着面,中间就隔着半柄剑的距离,缓缓跪倒在地。 西门闻弦睁大双眼,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你,你……」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而西门闻弦想活,所以他才中了计。 西门闻弦觉得很不甘心,可生命力快速飞逝,他感觉到死亡迫近,慢慢抬起手,靠近少年的面具,想趁着死神彻底到来之前瞧一眼这个杀了他的少年究竟是谁。 少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伸手摘下了面具。 看清少年的容貌,西门闻弦目眦欲裂,像破风箱一样抽着气说道:「是、是你……」 少年嘲讽地翘了翘唇角,倾身靠向西门闻弦耳畔,低声道:「西门老贼,我会好好送你下地狱。」 「你死后,尸首分离,头颅餵给秃鹫,尸体餵给这湖底的食人鱼。」 「西门家的落败,从今夜开始。」 「从今而后,灵州江氏才是塞上江南的第一世家。」 西门闻弦抬起双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掐向少年的脖颈。 然而他还没有碰到少年的衣角,一柄弯刀便自后颈横来,一刀割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狂洒,像喷泉一样,溅了少年一头一身。 少年不闪不避,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任由那血喷尽,才抬手按住对方的佩剑,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拔」了出来。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往后仰倒,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男人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 五戒印的惩罚瞬间席捲了他,过了许久,这非人的肉/体折磨才终于结束,少年胸膛的血洞也慢慢癒合。 少年爬到湖边,弯腰掬起一捧湖水,洗干净脸上的血,然后脱掉西门家的弟子服饰,丢入湖中,整个人跳入湖里,洗去一身血腥,才从冰冷的湖水里走出来,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才折身回返,把西门闻弦的尸体脱到湖边丢了进去。 当年,被西门闻弦派来的剑客就是在这里杀死龙女相思。 所以今日,他在同个地方杀死这老贼,也算天道轮迴。 江玄从储物灵囊中取出一只木匣子,用油布将头颅包起,把头颅放入木匣收了起来。 这东西,是送给太阴宫的投名状。 江玄打理好仪容,戴上易容的人\皮面具,自觉再无破绽,才迈着从容的步子出了地下岩洞,爬到塔顶,避开西门氏弟子的眼睛,从塔后下去,混入混战之中,暗中给影族杀手下了撤退的命令。 影族杀手退到一半时,外围的迷魂阵终于被破解了。 领头沖入树林的是由眉山夫人带领的江氏弟子和楚氏弟子。 未能及时撤退的影族杀手很快就被各家人马联合剿灭。 西门独秀清扫了一遍战场,没有发现西门闻弦的踪迹,心头不由一跳,抓住一个弟子,急问:「师父呢?师父在哪里?」 有人答覆:「方才乱战之中,家主似乎进了龙王庙。」 西门独秀闻言,立刻冲进龙王庙里,众人将整座塔搜了个遍,最后在地底岩洞的湖泊边发现打斗留下的血迹,还有西门闻弦的佩剑。 西门独秀看着那柄剑,满目都是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 就在不久前,师父还对他说,把你玉凝婶婶带出去。 师父怎么可能死? 西门独秀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住那柄剑,缓缓举起,眼泪夺目而出。 眉山夫人下令命弟子入湖查探,半个时辰后,从湖中捞出一具无头尸体,已经被湖底的鱼啃得血肉模煳,只能从残余的布料判断,这具尸体确实是西门家主。 西门家的弟子看到这具尸体,齐齐痛哭。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眉山夫人依然震惊不已。 但她不敢让任何人瞧出异常来,只能绷紧了脸色强行忍住,同时仔细地观察起在场的所有少年弟子。
第247页 直觉告诉她,那孩子不可能那么快就离开。 他身上有佛宗五戒印,开了杀戒,要生受戒印之罚,不可能有力气逃出太远,他必然就混在人群之中。 眉山夫人的心紧紧拧着,一时间不知道若是找出了江玄,自己是该惩罚他,还是该掩护他。 然而直到众人抬着西门闻弦的残尸出了游仙村,眉山夫人都未能从人群中找出江玄。 眉山夫人悽然一笑,有些自嘲地想道:是了,这孩子向来最擅伪装,他若有心要装,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瞧不出破绽来。 他又怎么可能露出马脚,让自己找出来呢? 这孩子现如今羽翼丰满,她是再也管不住他了。 今日他为了报仇,可以做出与方如是联手,向魔道中人借势的事情来,焉知来日他不会为了其他事情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眉山夫人越想,心情越发沉重,心中暗暗下了计较。 今夜一场奔波,各家各派均无收穫,西门家甚至还死了家主,当下人人都无心情再战。 江玄寻机从队伍中脱身,赶到和方如是约定好的地方,将西门闻弦的头颅交给了她。 「投名状在此,西门闻雪人呢?」 这人渣生前逼迫龙女相思吐出内丹给他,才使得龙女相思面对西门家派来的杀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引颈就戮,他居然还有脸在龙女相思死后收集她的遗物装神情。 江玄恨他,甚至比恨西门闻弦更甚。 但他不会叫这人渣死得那么容易,他要慢慢地折磨他,让他好好感受一下养母生前的痛苦。 方如是接过木匣,打开来看了一眼,便嫌弃地合上盖子,说道:「你是不是时常仗着自己不会死,所以打起来才这般不要命?」 江玄冷冷地盯着方如是,半晌,愤怒地质问道:「你又对阿虞做了什么?」 方如是掩唇而笑:「她担心你呀,所以我使了点小手段,叫她好好看看你是如何杀了这老贼。」 江玄双手捏得「格格」响,霍然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胸膛几度起伏,用尽全力,才将怒火压下,转过头,望着方如是冷笑道:「前辈不是答应了不再插手我和阿虞之间的事情吗?为何还几次三番戏耍晚辈?」 方如是道:「不为什么,好玩而已。」 江玄闻言眉心一跳,闭了闭眼,极力忍耐,就在他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柔软的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江玄浑身一震,勐然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姜虞望着他,眸光宁静通透,轻声说道:「你别听方如是瞎说,我什么也没有看。」 方如是给了她选择,但她拒绝了。 她知道江玄并不想让自己见到他太多阴暗的时刻,虽然她并不十分理解这种心情,但可以隐隐感觉到。 江玄浑身的肌肉依然紧绷着,双唇也紧紧地抿着,过了一会,才抬手将姜虞颊边一丝乱发别到耳后,如释重负般承诺道:「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阿虞。」 方如是看着这一双璧人,心中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激烈碰撞,既盼着他们最终能有个好结果,又总觉得龙女与人族相恋,多半是悲剧收场。 这就像个逃不过的诅咒。 正在她纠结间,她心中忽有所感——她留在西门闻雪身上的法术被人破解了! 第114章 回归灵州 西门家主死后第六日, 他的关门弟子西门独秀收到一封匿名信。 信中洋洋洒洒地剖析了西门家主之死的奇怪之处,最后直指其幼弟被掳一事有异,让西门独秀在头七夜潜入灵堂, 定有意外之收穫。 西门独秀看完就愤怒地将那封信撕碎了。 多日未睡得一个整觉, 少年的眸子里布满红色的血丝,他盯着雪花一样纷纷坠地的纸片,眸色渐深。 转日便到了西门家主的头七夜。 白日里赶来祭拜的宾客离开后,灵堂上下突然变得空旷幽寂起来。 迎灵道两侧的白色灵幡随风飘舞, 灵堂中长命灯的烛光微微摇动,忽地,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阵纸钱,如白蝶般上下翻飞, 从迎灵道上掠过。 守夜的弟子还来不及发出声音, 就软软地倒向地面。 纸钱飞涌到灵堂的丹墀下,慢慢凝出一个人形模样, 忽地从中冒起一蓬幽红的火焰, 那火焰蔓延得极快,眨眼便吞噬了所有纸钱。 灰烬扬扬落下,露出一道一身缟素的人影。 那人影穿了一件素白的兜帽披风, 徐步走入灵堂,跪倒在灵枢前, 缓缓摘下遮住容颜的兜帽。 昏暗的烛光落在他脸上, 照亮了来人的面目,赫然便是游仙村一役中失踪的西门闻雪。 西门闻香从袖间取出三根线香, 从地上的长命灯上头一晃而过, 将香点着了,插入灵枢前的香炉中。 裊裊烟气升起, 透过这烟,西门闻雪仿佛看到了幼时兄长教他读书练剑的场景。 他生来体弱,于剑道一途上更没有多少天赋,很多时候在父亲眼中,他便似完全不存在一般。 他的母亲是小妾出身,家族势微,根本无法与出身夏鸣仙府的主母相比,而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似兄长那般夺目耀眼,如此一来,就更加无法得到父亲宠爱。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后来父亲也因渡劫失败而遽然离世,便只剩下他与兄长相依为命。
第248页 在年少的西门闻雪心中,长兄一度是他的天。 他崇拜兄长,追随兄长,他觉得兄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直到和春风剑那一战,将兄长的骄傲彻底碾了个粉碎。 再后来,嫂嫂离世,为了替嫂嫂报仇,他乔装改扮,潜入太阴宫中。 他原是为了报仇而去的,可他没想到自己会遇上龙女相思,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 他一面自我唾弃,深恨自己为何会爱上一个魔道妖女,一面却又无法自拔。 被这样极度分裂的情绪折磨了半年之后,他与正道联手,成功攻破了了当年掳走嫂嫂的那座分坛,即将功成身退之际,却被人发现了身份,不得已,他只能假死出逃。 他不知道那时相思已经怀有身孕,也刻意不去打听相思的消息。 他恨相思不顾二人情分,真地动手杀他,也怕自己再见到相思那张脸,就会再度沉沦,无法自救。 后来,他娶了妻子,玉凝虽不是他心中所爱,但她秉性温婉,与嫂嫂十分相似,西门闻雪觉得,自己还是能举案齐眉地和她度过一生的,前提是——他没有意外撞见玉凝和兄长的丑事。 西门闻雪永远也忘不了他从梵天净土归来的那一夜。 他从不归寺的僧人口中得知了相思曾产下一子的消息,自此便失魂落魄,沿途回家的路上,他多方打听相思下落,可这个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无从寻起。 西门闻雪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他归家的那一夜,正是风雨交加,他拨开婚房的纱帐,看见他的妻子醉倒在凉榻上,玉/体/横陈,柔美的身段如白羊羔一般莹润诱人。 而他一向敬爱的兄长正伏在他的妻子身上施逞兽/欲。 那一刻,西门闻雪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天雷击中神魄,悲愤、痛苦、羞耻、失望……种种情绪一齐从胸腔里冒出来,撑得他的胸膛几欲爆裂。 然而西门闻雪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质问兄长,反而木然地从屋中退出去。 少年瘦削的身子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无知无觉地接受着暴雨的沖刷。 他敬爱自己的兄长,在他眼中,兄长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而他敬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这般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他的兄长,分明只爱嫂嫂一人啊,嫂嫂死后,他心痛不已,至今仍未再娶,他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对自己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 西门闻雪说不清兄弟二人之间的情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质。 或许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早在兄长将如慈母一般对待他的嫂嫂逼死时,他便对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开始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西门闻雪摸着灵枢上的「奠」字,淡淡道:「也许我早就开始恨你了。」 「幼年时,我痛恨你的天赋,你那么耀眼夺目,衬托得我如此平庸,父亲看我,就如同看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少年时,我痛恨你自大自负,软弱多疑,不过是败了一剑,就终日郁郁寡欢,甚至逼死了最爱你的嫂嫂。」 「我恨你事事都要做主,我恨你始终将我当成那个跟在你屁股后头喊『哥哥』,只为奢求你一句嘉奖的小可怜虫!」 「就因为你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所以你几次三番借酒行事,玷污阿秀的身子,我都不敢揭破。你当年渡劫失败,重伤垂危,是我去拿了相思的内丹回来救你。」 「可你清醒之后,你对我做了什么?!」 西门闻雪说到这里,勐地站在起来,眸中浮起血丝,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杀了我最爱的女人,你杀了我的『孩子』!」 「哈哈哈……」 「我为你报妻仇,我为你打理西门家上上下下无数内务,我为你忍下男人最不能忍的耻辱,我为了你剖了心爱之人的内丹……可大哥你,就是这般待我的!」 西门闻雪泪水长流,伏在灵枢上嘶声痛哭,过了会,忽然又抬起头,阴阴发笑,哭笑着说道:「大哥,你可知阿秀肚子里那个孩子为何会流产吗?」 「没错,是我下的药。」 「你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我便杀了你与阿秀的孩子……」西门闻雪说到这里,额上青筋条条鼓起,狞笑着道,「你一定不知道那孩子是你的吧?哈哈哈……」 西门闻雪抹掉脸上的泪水,右手轻轻地抚摩着棺材,忽而压低了声音,柔声道:「人生无法从头再来,人命却可以。大哥、相思,你们先安心地睡着,我很快就会让你们活过来,很快……」 说完,男子倏然转身,大步走出了灵堂。 白蝶般翻飞的纸钱瞬间便将他吞没了。 很久,很久以后。 灵堂中的棺材忽然轻轻动了一动,棺材的盖子微微后移,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棺材里头跳了出来。 西门独秀半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身子一阵一阵发冷。 收到那封诡异的匿名信之后,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在头七夜移走师父的灵枢,自己躲入棺材,等候信上所提的来客。 他此举,原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担心魔道的人会趁着头七众人防守松懈,潜入损毁师父的遗体,故而才出此下策。不曾想,他躺到半夜,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入灵堂,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惊得他几乎无法唿吸。
第249页 西门独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颠覆三观的自白。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是假的? 西门独秀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痉挛般的噁心,他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冲出灵堂,冲出淮阳西门氏的府邸,在一片竹林中停下,扶着一棵竹子吐了半天。 「呕——」 身后忽然递过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有人温声唤他:「风雅。」 西门独秀霍然转身,盯着来人看了许久,呆呆地唤了一声「小叔。」 西门闻香举着手帕为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子擦了擦嘴角,苦笑道:「风雅,你该长大了。麟趾洲西门氏的名声,不能败在淮阳一脉手里。你是淮阴嫡脉,你要重新把西门氏撑起来。」 西门独秀泪眼模煳,哽咽道:「小叔,我是在做梦吗?你不是早就丧生于嘲风谷的大战中,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西门闻香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嘆气道:「我原本想做个死人的,但是我放不下淮阴一脉,也放不下你。」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跟灵州江氏的少主达成协议——江玄帮他从方如是那里骗来解除家族血咒的方法,帮他重振淮阴一脉的威望;而作为交换,他必须在这位江少主需要之时,无条件成为他的后盾。 西门闻香与江玄商议之时,姜虞就在附近,只是因为相距较远,并未听清二人间的谈话。 当时西门闻香看了这个义女一眼,心中忍不住为这个天真的少女忧虑起来。 这位江少主智计无双,心性过人,怎么可能是她这样的姑娘驾驭得住的? 少年恩爱,老来成仇的故事,西门闻香见识过很多了。 江玄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忧,只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会把本元命灯给她,若我负她,她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 …… 方如是掳走灵州江氏少主、冬藏仙府姜二小姐,布局揭露十多年前的游仙村惨案,诛杀西门家主,提着西门家主的首级登堂入室,一跃成为太阴宫护法,自此,正魔两道的格局再生异变。 半年之后,江氏少主施计捣毁当年参与游仙村大战的西南水府,带着未婚妻一起逃回灵州,与他一同回归的,还有失落已久的家主铁环。 家主铁环归位,江氏少主又为打击魔道气焰立下如此大功,声望一度达到顶峰,江玄趁势推动继任大典,宴请的帖子像雪花一般飞向各大家族、门派,举办典仪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三。 姜虞知道三月初三是江玄的生日,所以这继任大典,既是交接家主铁环的日子,也将江玄的及冠礼一併操办了。 早几日江玄便对她说,典仪那日,要她亲手为他梳冠。 姜虞哪干过这种活儿? 为了不耽误事儿,狠狠苦练了几日,可是临到三月初三,效果依然入不得眼。 少年的头髮又长又多,一梳子梳下去,要滑好久才能滑到末端。姜虞折腾了半天,也才堪堪把头髮梳齐整了,替少年绑好了马尾。 司掌礼仪的长老捧着礼服在屋外催促道:「少主,要更换礼服了,不然只怕误了良时啊。」 外头的人越催,姜虞手上越慌,越慌便越慢,帮江玄戴金冠的时候还不小心扯到他的头皮。 「嘶——」 少年捂着头皮,疼得眉头紧皱。 姜虞赶紧弯腰替他揉了揉脑袋,有些放弃治疗地说道:「我不行的,我梳不好你这头,要不还是让外头的梳头娘子进来吧。」 少年握了握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不要。」 「今天一定要你来。」 「以后的每一天,也要你帮我束髮。」 姜虞一听这麻烦活儿以后还得每天都干,不由双眼一黑,忍不住用梳子敲了敲少年的头,兇巴巴地说道:「才不呢。」 话说完,抬眸看到镜子里面少年被她折腾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115章 继任大典 眼瞧着日头一点一点升上来, 屋里还半点动静都没有,司仪长老急得汗都快冒出来,但又不敢再多催促。 毕竟他刚刚才催了一句, 少主就偷偷传音给他, 那/话/儿是说得漂亮客气,可是光听语气,司仪长老都知道少主这是生气了,要他闭嘴别催的意思。 可司仪长老急啊, 继任大典是头等大事,少主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各方宾客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时辰真是半点都错不得。 司仪长老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 在屋前来回踱步。 姜虞一面给江玄正发冠, 一面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听到这急促的脚步声, 不禁偷偷咬了下嘴唇, 心里略微有些尴尬。 这也不能全怪她嘛。 毕竟梳头这活确实不好干啊,她又是个生手,越急越乱, 越乱越慢。 大概江玄也觉得再拖下去,确实会误了吉时, 便从姜虞手里接过髮簪和佩带, 三下五除二就戴好了。 姜虞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你既然这么麻熘, 为什么不…… 还没来得及想完, 就见少年起身,俯身低头, 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这时司仪长老终于忍不住叩响房门:「少主?」 姜虞心头一跳,一张脸儿涨得通红,用力拍了江玄一下,嗫嚅道:「你怎么这样,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第250页 江玄用手掌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摩挲,低声笑道:「关门闭户的,有谁会看见?」 司仪长老再次出声:「少主?」 少主再不换礼服,他就要崩溃了啊。 姜虞推着江玄往外走:「快、快换衣服去。」 少年最爱她这副羞涩不已的模样,时常幻想只是这般亲亲她就羞成这样,若真到了二人成婚之时,还不得羞得从地上打个洞钻进去? 光是想想,他便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想要对她更「坏」一点,再把人「欺负」得更狠一点。 继任大典的地点定在江氏祖祠,辰时三刻开始祭典,辰时未到,便陆续有宾客入场。 姜虞和江玄来到江氏祖祠之时,入场的宾客还不多,江玄被司仪长老拉过去预备祭典礼仪了,姜虞跟过去陪着,看了一会,就发现这些仪式无聊又繁琐,劳心劳力,累人得很,她看江玄的眼神便不由带上几分同情了。 真惨吶,当个少主也是不容易。 她当初在冬藏仙府的授剑典仪也没有这么折腾的。 虽是无聊透顶,但这毕竟是江玄的大日子,姜虞还是耐着性子坐在后殿陪他。 过了一会,忽有小弟子进来通秉,江玄听完那弟子的回话,转身和司仪长老低语了几句,抬步朝她这边走来。 姜虞起身道:「怎么了?」 江玄拉着她转过身去,指着殿门外道:「冬藏仙府的人来了,我和你一起去见见。」 冬藏仙府和灵州江氏有姻亲之约,这次继任大典,冬藏仙府由少府主作为代表,亲带贺礼前来恭贺,顺便接姜虞回家。 二人走出后殿,便见一清丽脱俗,英姿飒爽的少女站在走廊中,听见脚步声,转身迎了过来,唤道:「表妹。」 才唤了一句,声音便有些哽住了,眼眶也微微泛红。 江玄朝姜玉善拱手道:「冬藏仙府路途遥远,姜大小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还请到偏殿少事歇息,用些茶点。」 姜玉善也跟着还礼道:「江少主客气了。」 江玄伸手一比,亲自带路:「这边请。」 姜玉善与姜虞半年未见,日前听说她终于「脱离了方如是的魔爪」,激动得偷偷哭了一场,这会子见了姜虞,正有好些体己话想对她说,因此也不推拒。 江玄带二人去了一处僻静的偏殿,吩咐守门的小弟子好生伺候,这才回了司仪长老那里。 偏殿里。 姜玉善和姜虞执手对坐,仔仔细细地将姜虞打量了一番,才摸了摸她的脸,眼眶红红地说道:「表妹,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才叫你被方如是掳走了。」 姜玉夺舍了这位姜大小姐时,那是表面对姜虞好,背地里捅刀子。 这会本尊回来了,姜虞可以感觉得出来,这本尊对自家表妹是真情实感的好,说这话也是真心的,她是真的怨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姜虞听了这话,有些慌乱道:「表姐,这不怪你的,都怪……都怪那方如是太奸诈,她早就设计好了引姑母出府,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姜玉善勉强一笑,道:「表妹你别安慰我了,身为少府主,我没有留神身旁的妖魔鬼怪,叫人轻易夺了舍,连累你为我奔波,被人陷害,我这少府主根本就不称职。」 姜虞赶紧道:「是人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要是我遇上表姐你这样的事情,只怕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姜玉善嘆了口气,眨了眨眼睛,把泪意憋回去,笑道:「好罢,我再自怨自艾下去,又要累得你想一箩筐子话来安慰我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我就不再说丧气话了。」 姜虞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说实话,安慰人这活儿她真心不擅长。 姜玉善抬手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说道:「你瘦了好多,回去一定要司膳长老给你多补补。」 姜虞暗暗往腰间一摸,摸到肚子上软软的肉,心说,不可能瘦了好多吧。 这段时间她虽然人被方如是囚禁着,但方如是除了在修炼上对她严苛了些,日常吃用上倒也没虐待她啊。而且江玄又总是带她在魔道中各处乱逛,各种投喂,在这种情况下,她反倒是胖了不少。 大表姐这什么亲妈眼啊,明明胖了都能看出她「瘦了好多」来。 姜虞道:「没瘦,你摸摸我的腰,都变粗了呢。」 姜玉善奇道:「是吗?」 伸出两只手朝她腰间一掐,张开拇指和中指,一指一指地掐量起来。 「咦,真的,」姜玉善惊奇地抬起右手,掐出一节指头比划道,「粗了一寸呢。」 姜虞奇道:「表姐怎么知道是粗了一寸?」 姜玉善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去年做小衣的时候,尺寸是我帮你量的呀。」 姜玉善说完,又去量自己的腰,量完之后发现即便姜虞腰粗了一寸,自己的腰还是比对方粗上许多,不由丧气道:「这等纤纤细腰,只怕我这辈子是无法拥有了。」 「表姐这样就很好,何必一定要细腰。」 姜玉善说了句「你不懂」,目光有落在少女鼓涨涨的胸前,心里有些郁闷地想道:表妹这胸她这辈子也是不可能拥有的了。 她虽然早熟懂事,但到底是少女心性,对皮相美丑,不可能完全不在意的。如果有选择的话,她也希望长成表妹那样,是个秾桃艷李的大美人,而不是这样「平平无奇」、清汤寡水。
第251页 姜虞不知姜玉善心中所想,但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侧身一避,抬起头,正好看到偏殿门口站着一个人,白衣鹤氅,背负长剑,正是那日被江玄丢在荒野山洞中,后来又彻底被人忘却的可怜孩子叶应许。 姜虞后来想起,曾问江玄,叶师兄被他捆成粽子一般,要是没人发现,岂不是要在山洞里呆上好多天? 江玄一听到「叶师兄」三字,就拉下脸,吃味地说道,不知道,别问。问也是不知道,他不管叶应许死活。 姜虞见他明显对叶应许怀有不同寻常的恶意,好奇地问道:「你到底和叶师兄有什么过结?」 江玄瞄了她一眼,没说话,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令他不太痛快的事情。 绿毛龟哈哈大笑,揶揄道:「他与姓叶的险些就要有夺妻之仇了,你说他恨不恨姓叶的?小姑娘家家真不懂事儿,还天天『叶师兄』、『叶师兄』叫得亲切。」 姜虞惊了:「你以为我喜欢叶应许那个锤子?」 江玄别别扭扭地说道:「难道不曾喜欢过吗?」 姜虞听了,简直想拿个凿子给他一瓢子,好撬开来看看这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是怎么看出她喜欢叶应许来的? 姜虞憋了半天,最后只能憋出一句:「江思余,你这双眼睛真是瞎得无可救药。」 却说这叶应许代表秋思仙府前来赴宴,刚到江氏祖祠,随便拉了个人打听,便听说姜玉善已先他一步到了。 他心里觉得很奇怪。 离开安贫乐道门时,二人明明说好了同行,结果走着走着,这位姜大小姐不知怎么犯了脾气,丢下他先跑了,累得他一路狂追,才堪堪赶上她的进程。 这些学阵法和法术的一个个都没有心,专门欺负他们这些传送法阵不娴熟的剑修。 叶应许是个轴人,心里有事儿想不明白,便一定得问个究竟。 于是他一到江氏祖祠,就叫人带路,想来找姜玉善问个明白,谁知刚走到殿门口,还没来得及通报,就瞧见两个小姑娘坐在里头摸来摸去,场面一度无法直视。 于是叶应许尴尬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等到想走的时候,又直接被姜虞发现了。 姜虞一瞧见他,立刻出声唤道:「叶师兄。」 叶应许便走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虞师妹,玉善师妹。」 姜玉善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一向清清淡淡的脸上浮起一抹红霞,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叶师兄。」 叶应许想问「你为什么路上不等我」,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于是又咽回肚子里,只道:「玉善师妹,典仪快开始了,该回去安排冬藏仙府和秋思仙府的弟子入座了。」 姜玉善不自在地说道:「哦,对,是该回去了。」 其实她见到叶应许蛮尴尬的,尤其是被困在紫宵剑那段时日,她曾在叶应许身边待了一月有余,还不小心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东西。 尤其是二人对此还心知肚明,这便更尴尬了。 姜虞的眼神在二人中间瞄来瞄去,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表妹,你来与我们同坐吗?」 姜虞乍然回神道:「江少主另外为了安排了座位,我应当不与冬藏仙府同坐。」 江玄为她安排的是超前排、豪华档专座,为的就是让她见证他在加冠礼上继承家主铁环。 姜玉善自然猜到这是江玄的一点小心思,她也不是那等古板的性子,闻言洒然一笑,道:「那待会典仪开始,表妹可要专心一点,别辜负了江少主一片好意。」 姜虞用力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她连留音石都准备好了。 表姐妹二人暂时作别,姜虞又回到了后殿,才走到殿门口,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背对殿门而立,正在同江玄谈话。 江玄抬眸朝殿外一瞥,瞥见姜虞回来,便快步走了出来,牵着姜虞的手走到男人面前,介绍道:「阿虞,这是沈叔叔。」 姜虞敛衽施礼:「沈叔叔。」 同时偷偷打量了天督城城主沈危一眼。 沈危看起来并不年轻了,两鬓已出现斑斑白髮,但五官深刻,容颜俊美,长年久居高位,又给他身上别添一种威严慑人,睥睨天下的气势。 这是个一眼在人群中就风秀于林,卓然超凡的男子。 沈危朝姜虞微微一笑,看着就像个毫无架子的长辈。 「小时候我曾见过你一面的,不知小阿虞现下还记不记得我?」 姜虞摇了摇头。 沈危笑道:「也是,你那时候才两三岁,太小了,还不到记事的年纪。」 姜虞和沈危并不相熟,二人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聊,又寒暄了两句,沈危便取出一枚天督令来送她,口中歉然道:「贺礼都在管家那里,沈叔叔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这枚天督令送你,当作见面礼。往后你拿着这令牌,便可在天督城中来去自如。」 姜虞赶紧道谢,伸手接过那天督令。 沈危又拍了拍江玄的肩,笑道:「等到你们二人成婚那日,我还有更大的礼要送。」 江玄和姜虞脸上都微微泛红,被沈危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 典仪即将开始,沈危不好再多说话,同两个小辈调笑了几句,便离开了后殿。
第252页 江玄走到殿门口,定定地朝外望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但他等了一会,始终没有人来,他便垂下眼睫,藏去眸底那一点点期待,跟随司仪长老走向前殿。 等到入座以后,姜虞回头看向眉山楚家的坐席,看到眉山夫人坐在首座,脸上神情冷淡,一点都看不出欢喜,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江玄刚刚在后殿门口等的人,是他的母亲。 但最终,眉山夫人还是没有来。 姜虞忽然觉得有些微微的心酸,得不到父母的爱,人生总归是有缺憾的。 锣鼓喧嚣,礼铳齐鸣,继任大典正式开始,祭台上的司仪开始唱礼。 姜虞拿出留音石,朝其中注入灵力,偷偷将大典上的一切声音都留录下来。 第116章 生辰快乐 姜虞坐在最前排, 双目一瞬不移,面带微笑地看着江家长老为江玄正冠,重新给天机匮加持法印。 少年笔直地跪在祭台上, 手持香炷, 告祭完天地和先祖后,司仪再度唱礼,另外一名长老手托盛装了红绸布的托盘,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到少年面前。 「灵州江氏第十七代传人, 江氏思余,端方毓秀, 机敏颖慧;履正道,惩奸邪, 济善除恶, 匡正逐魔,堪为我辈弟子典范。」 「而今人心所向, 家主铁环重归正位, 兹由吾代江氏先祖,授于汝家主铁环,谨盼汝守心持正, 定干坤,镇八方, 和光同尘, 与时舒捲;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江家长老说完, 双手捧起家主铁环, 躬身奉到少年面前。 少年微微低头,神情恭谨地从长老手中接过象徵家主权力的信物, 慢慢戴到左手大拇指上,从地上长身立起,居高临下地看向祭台下方的江氏弟子。 那一刻,祖祠四方的江氏弟子纷纷单膝跪下,齐齐顿首。 「拜见家主——」 江家各位长老也跟着躬身拜下,恭谨地说道:「拜见家主。」 少年抬眸四望,视线不经意般从姜虞身上滑过,微微一顿。 姜虞悄悄举起留音石,眯着眼前,笑容明媚,似三月春风,徐徐地拂入少年心间。 江玄心弦颤动,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移向眉山楚氏的坐席,与坐在首座上的眉山夫人四目交接。 眉山夫人神情冷淡,看向少年的眼神全然不像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少年见此,眸光一黯,收回了视线。 继任大典的祭仪结束后,江玄还要到祖祠中给江氏先祖奉香,而前来观礼的宾客则移步祖祠附近的百香园中与宴。 姜虞自是和冬藏仙府的人坐在一处的。 宴席开始后不久,江玄就从祖祠中归来。他已经忙了一个早上,到这会也没个喘息之机,一到百香园,就跟着司仪长老一起,给各家各派的代表敬酒。 他风度翩翩,言行得体,身上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加上年纪又轻,皮相又美,这一路敬过酒去,引得各家女修纷纷注目。 姜玉善见了,不由皱了皱眉,偷偷瞥了自家表妹一眼——这江少主,哦不,现在是家主了,也太招姑娘家喜欢了。 姜虞倒是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担心江玄喝多了会醉。她知晓他惯来酒量不好,喝一小碗桂花酿都能醉倒,而且他身负佛宗五戒印,本是不能大开酒戒的,也不知今日这般敬酒,会不会叫他难受。 姜虞坐在座位上七想八想的,不知不觉间,江玄已跟随司仪长老走到冬藏仙府的桌子旁。 姜玉善赶紧抬起手肘,轻轻撞了姜虞一下,然后斟满一杯酒塞到姜虞手里。 「表妹,还是你来同江家主喝吧。」 姜虞站起身,有些侷促地举起酒杯,朝江玄面前一敬,两腮飞霞,轻声道:「思余,我敬你一杯。」 少年微笑颔首,手臂往这边一递,白瓷酒杯轻轻一碰。 叮—— 少年少女双手高举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司仪长老见两人喝完了酒,低声提醒道:「家主,接下来是秋思仙府。」 江玄却从司仪长老手里拿走酒壶,再次往杯中注满酒,对姜虞道:「阿虞,三才天地人,三为道中吉数,你再陪我喝两杯吧。」 姜虞愣了一下,赶紧倒满酒,又陪江玄喝了两杯,江玄才举步走向秋思仙府的桌子。 姜虞坐下后,脑中忽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画面一闪而过—— 红烛高烧,喜帐高挂。 新娘子用力拽下红盖头,将盛着交杯酒的托盘扫到地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愤怒地望向身着大红喜袍的少年,双唇颤抖,说道:「是你,是你这个小骗子……」 「表妹?表妹?」 一双手伸到少女眼前,轻轻摇晃了两下。 姜虞倏然回神,掩饰般地端起酒杯凑到嘴边,过了会才发觉杯子里并没有酒。 姜玉善有点担忧地问道:「表妹,你怎么了,怎么心神不属的?」 姜虞夹了几筷子菜,垂首吃菜,摇头道:「没什么,刚刚走神了。」 姜玉善伸过手来,贴到她额头上摸了下,问道:「可是着凉了吗?」 「没呢,表姐你不要担心了,我身子好得很。」 自从被方如是收入门下,她的修为可谓一日千里,突飞勐进,短短半年,竟然已逼近金丹大关。 当然,这一点她还不想那么早叫别人知道,免得生出异样的揣测。
第253页 姜虞的心神全不在吃菜上,一心萦繫于脑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场景。 自筑基之后,她脑子里常常会突然冒出一些奇怪的片段,几乎全与江玄有关。 姜虞疑心自己是着了心魔,可是请方如是看过之后,方如是却说她灵台明净,并没有心魔。 那么,她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那些奇怪的片段来,总不能是她脑子瓦特了吧? 姜玉被困在护心镜中,姜虞后来还曾和她谈过几次话,从这几次交谈中,姜虞发现虽然她和姜玉都有穿书的记忆,但她们两个人对「原着」的剧情显然并不相同。 在姜虞所记得的剧情里,主线是穿书女和叶应许降妖除魔,行走江湖,而江玄则是幕后大反派,一直临到结局,才渐渐浮出水面。 而在姜玉获知的剧情中,却是以「姜虞」和江玄二人的虐恋为故事主线,江玄本是风光霁月的仙门少主,却为了掩饰未婚妻的身份,为了夺取心上人的芳心,而在杀人作恶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终致无法收拾。 姜虞听完之后,不觉心中发寒。 若说二人穿的是同一本书,又怎么会出现剧情不一样的情况? 甚至于,姜虞慢慢开始怀疑,她的记忆真的可信吗? 这一场宴席,一直闹到天黑才结束。 冬藏仙府的弟子被安排落脚在百香园的客院,姜虞因为另有安排,同姜玉善说了声明日再和她一起启程回冬藏,便和江玄一起回了江府。 江玄虽然成了家主,但家主的居所还没有收拾出来,因此二人照旧回了平日所居的四合居。 江玄今日喝了不少酒,虽然提前吃过解酒汤,但依然没有多少作用,他刚回到四合居就醉倒了。 醉倒后的少年异常粘人,抱着姜虞不肯松手,直往姜虞怀里蹭。 姜虞好不容易才把人扒拉下来,弯腰将毛巾浸入铜盆中,浸湿,拧干,还来不及直起腰杆,便觉身后一具热烘烘的身子贴了上来。 少年的手臂自身后环过少女的腰肢,用力抱紧,热烫的双唇贴在少女后颈游离,忽而低头,抬手拨开披散的头髮,轻轻舔了一下。 姜虞浑身一震,像有股电流蹿向四肢百骸。 「阿虞,我今天好开心啊。」 「我报了仇,当上了家主……」 「我还有你,我什么都有了,我好开心啊。」 姜虞奋力从少年紧收的双臂中挣脱出来,把温凉的毛巾敷到少年脸上,扶着他重新躺下,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好好睡一会。」 江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乌黑的眸子里似乎浸满了水光,迷濛地将她望着。 「阿虞,你别离开我。」 姜虞耐着性子哄他:「我不离开,我去拿个东西就回来,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少年道:「真的?」 姜虞点了点头:「真的。」 少年犹豫片刻,才慢慢松开了手。 姜虞悄声退出房间,将房门虚掩,举步朝小厨房走去。 江玄虽醉了,但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像茧一样将他层层缠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最后,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少年忽然睁开双眼,从榻上弹坐而起,像离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喘气。 「唔……」 少年抬手捂着额头,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疼得厉害,心里空落落的,隐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这会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那种心悸的感觉渐渐平息,少年举目四顾,未在房中发现姜虞的身影,他心中一惊,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走了,她竟丢下他走了!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少年已赤着脚奔到屋外,沿着游廊大步而行,神色慌乱,四处寻找。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唿唤:「思余?」 少年剎住脚步,过了会,才慢慢转过身。 游廊的花架下摆满了用彩色纸笺叠成的小船灯,少女的裙角拂过纸船,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走到石桌旁,按着他坐下。 江玄有些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姜虞从食盒里捧出一碗红豆酒酿,唇角微勾,莞尔道:「今天除了继任大典外,还是你的加冠礼呀。」 江玄垂眸看着那碗卖相普通的红豆酒酿,一颗心慢慢鼓涨起来。 「所以?」 姜虞舀了口酒酿凑到少年嘴边,眉眼生辉,嫣然一笑。 「所以,生辰快乐呀。」 他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养母虽然误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但大抵潜意识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身亡,因此非常排斥为他过生日。 而被寻回江家之后,眉山夫人与他的关系一直冷淡疏离,并且因着长子之死,母子二人之间永远横亘了一道难以跨越的心结,眉山夫人根本不愿想起他的生日,因为每年的三月初三,她就会想起离世的长子,暗自垂泪神伤。 少年愣神许久,才低头将勺中之物含了,声音含混地说道:「阿虞,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生辰快乐。」 少年说完,慢慢抬起头,却见少女举着勺子,双眉紧蹙,脸上现出茫然之色,似乎心中另有他想。 「阿虞?」 「啊?哦……」姜虞勐然回神,有些慌乱地舀了勺红豆酒酿,「再多吃一些吧。」
第254页 江玄握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阿虞,你怎么了?最近你总是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姜虞勉强笑道:「没有什么心事呀。」 其实是有的。 就在刚刚,姜虞脑海中又闪过一幕诡异的场景—— 她看到梳着妇人髮式的自己站在花架下,而江玄坐在桌旁,将一碗红豆酒酿掀翻了,望着她,阴冷地说道:「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有所求时就给点恩裳,无所求时便弃如敝履。」 「姜虞,你嫁给了我,就是我的人,难道还想为你的玄哥哥守活寡?」 …… 姜虞晃了晃脑袋,用力把这诡异的场景从脑子里驱散,陪江玄吃完红豆酒酿,又陪着他到湖边放完小船灯,二人互相道过晚安,才回了各自房中。 江玄回房之后,却并未睡下,反而重整衣冠,悄悄离了四并居,去了眉山夫人的住处。 他还是忍不住,想去找眉山夫人要一句说法。 今日是他的继任大典,是他成年的加冠礼,可眉山夫人所言所行,无不冷漠得令人心寒,江玄很想问一问她,自己这个儿子在她心中就真的如此不堪吗? 江玄来到眉山夫人屋外。 屋中烛火高燃,里头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进来。」 江玄推门而入,行过礼后,才在眉山夫人对面坐下。 眉山夫人拿着银簪挑了挑烛花,淡淡道:「恭喜。」 江玄见此,只觉恰是被人迎头浇了一桶冰雪,透心生寒,但他还是勾唇笑了笑,「多谢母亲。」 他不再生硬地喊「眉山夫人」,便是有心同眉山夫人重修母子情。 毕竟前尘已了,大仇已报,从今以后,他终于可以真真正正为自己而活。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还是江玄出言打破沉默:「母亲没有别的话要对思余说了吗?」 眉山夫人道:「我说了,你便会听吗?」 江玄微笑道:「母亲请说。」 眉山夫人抬眸望向少年,脸上神情紧绷,开口道:「你杀西门家主,和太阴宫妖人联手做局,声望大涨,别说江氏族中,便是放眼整个塞上江南,都无同辈弟子能再压制于你。而今你又寻回家主铁环,真正坐稳了家主之位,灵州江氏,从此便是你囊中之物,你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江玄笑容微僵,道:「母亲究竟想说什么?」 眉山夫人沉声道:「你智计卓绝,心狠手辣,乖张孤戾,野心勃勃,于阿虞而言,实在堪非良配。阿虞的婚约,本来也不是和你定下的,之前是我煳涂,我本不该将这桩婚约转嫁于你。明日,我便会亲自启程前往冬藏仙府,与问雪夫人商议退亲一事。」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满面寒霜。 「母亲为何觉得我堪非良配?」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对她更好。她身世特殊,除了我这样的人,有谁能真正护她一世安稳?我可以为她抛弃一切,豁出性命,待她百年之后,我会寻个法子自行了断,母亲不用担心我这个不死不伤的怪物无人束缚,干出什么损毁江氏门楣的事情来。」 「母亲,」少年眉眼低垂,温柔地说道,「您的确是煳涂得很。难道您还能找出比我对她更好的人么?」 第117章 画地为牢 眉山夫人听到江玄语气如此平和温柔, 反而心中生寒。 她对这个孩子再了解不过,越是平静,便代表他对某件事情越是势在必得。 还有, 他口称自己为「不死不伤的怪物」, 还说百年之后要自我了结与阿虞同去,这句话亦令眉山夫人痛心不已。 当年两个孩子在滨死之际回到眉山禁地,不等眉山夫人想出方法救人,两个儿子便都溘然长逝。 眉山夫人伤心欲绝, 几欲随其同去,是丈夫江小楼将她拦了下来, 说他有办法,他要用禁术「太阴鍊形」復活两个孩子。 那时江小楼手上的秽土分量不够, 勉强只够一人使用。遵照长子临终前先救弟弟的嘱託, 他将大半秽土都用在了次子身上。 禁术启用之后,江小楼离开了眉山禁地, 继续云游寻找秽土, 此一去,便再无音讯,一直到三年后, 才传回他渡劫失败,暴亡于荒野的死讯。 在等待丈夫归来的这段时日里, 眉山夫人对于这个传说中禁术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毕竟这种东西虚无缥缈, 自古以来,便几乎未曾听说过有任何人成功过。 虽是不抱希望, 可眉山夫人始终怀着一腔痴念, 守在两个孩子身旁,直到某一日黎明半睡半醒间, 听到棺材中传出异样的响动。 眉山夫人迅速惊醒,奔过去推开棺材,看到并排而卧的两个孩子里,有一个睫羽轻颤,慢慢睁开双眼,迷茫地望向她,嘶哑道:「渴……」 泪水夺眶而出,眉山夫人用手捂着唇,努力不让哭泣声逸出来,哭着跑去拿了一壶清水,可是等她回到密室中,却发现率先復活的小儿子不见了。 眉山夫人心中一惊,又不敢惊动旁人,只能散开灵识,在密室周围寻找。 她很快就在密室后面的山林里找到了小儿子,那时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抓着只被他咬死的野兔子,嘴凑到兔子颈间的伤口上咕噜噜喝血。 他听见脚步声后,立即停下,机敏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眉山夫人,双唇附近染满了血,配上他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瞳眸,活脱脱便似一只修罗恶鬼。
第255页 眉山夫人看得心惊肉跳,费了些功夫才将这孩子捉回密室中。 因为发现他意识不清,似乎只凭一股兽/性本能在行动,眉山夫人不敢再把他和长子的尸体关在一个屋子里,怕他狂性大发,损毁长子的遗体。 她寸步不离,亲力亲为地看顾了这个孩子整整一个月,他才日渐恢復正常,不再饮食生肉生血。 因为有了成功的先例,在这段日子里,眉山夫人一直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长子也能復活过来,可是一直等到禁术失效,等到防腐的秘药都再也无法维持长子的尸体,眉山夫人都没有等到长子醒来。 她最后的希望,彻底落空。 秽土不够,便不足以将两个孩子都復活,这便是不争的事实。 眉山夫人再度心碎,久候丈夫不归,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长子的死亡,为次子安排后路。 她多方权衡,最后没有公布当年诞下的是双生子这一消息,而是让小儿子顶替了长子的身份。 虽然明面上的原因,是为了避免西门家的人查到当年西门家弟子在嘲风谷附近被屠杀的惨案,为小儿子遮掩,但实际上,她心中还有一个更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原因。 这个原因如此不堪,不堪到眉山夫人自己都不敢细想——或许她更希望復活的是长子,她隐隐总觉得命运不公。为何两个孩子身上都用了秽土,不过是因为小儿子身上用得更多一点,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復活? 是不是弟弟抢了哥哥復活的气运? 眉山夫人知道身为人母,自己这样的想法很不应该,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而且小儿子刚復活那段时日里,那种茹毛饮血,恶鬼一般的状态也着实吓到了她,令她心中隐隐总是怀着一层隔阂。 更不要提小儿子对将他抱走的龙女相思百般的维护,更是叫眉山夫人心痛又愤怒。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母子二人的关系一降再降,到得今日,已经连最后一丝温情都难找回了。 少年望进妇人眸底,自嘲地笑了笑,有些凄凉地问道:「母亲,我这个儿子在你心中,便当真如此不堪吗?」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希望,活过来的不是我。」 五指蜷起,紧握成拳。 眉山夫人撇开脸,避开儿子的直视,道:「这桩婚事作罢,你……」 江玄低低笑了起来,愈笑愈大声,笑出了眼泪。 他略一低头,轻轻拭掉眼角的湿意,道:「今天本是如此高兴的日子,母亲一定要这样泼儿子冷水吗?」 「母亲说退婚便退婚,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可有问过阿虞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眉山夫人抿唇不语。 江玄逼问道:「如果我不同意,母亲是不是还要继续用本元命灯挟制我呢?」 眉山夫人还是沉默。 江玄便也不再说话了。 母子二人相对而坐,屋中烛火温暖,却驱不散二人心中的阴霾。 噼啪—— 桌上的油灯蓦地爆了一朵烛花。 江玄开口道:「好罢,母亲做下的决定,我从来都改变不了。就如您所言,这龙鳞婚契本来也不属于我,那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物归原主。但是,您既然决意要驳了这门婚事,那至少,该给儿子我一点补偿。」 眉山夫人睫羽微颤,语声凝涩:「你想要什么做补偿?」 江玄朝眉山夫人伸出手:「我要自由,请母亲把本元命灯还给我。」 这东西,早在一年前眉山夫人便曾转託姜虞归还,只是江玄当时在和她闹脾气,不肯收回。 现下听到他主动提起,眉山夫人心中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 毕竟退婚一事,她对他确有愧意,而他既然主动索回本元命灯,也就代表不会再在此事上头纠缠。 眉山夫人手掌一翻,掌心上虚空悬浮三点幽蓝灵火。掌心轻轻一掀,那三点幽蓝灵火便朝江玄飞了过去。 江氏伸手一拢,将三点命火拢在手里,起身告辞:「母亲,儿子退下了。」 眉山夫人摆了摆手。 江玄走出眉山夫人的住处,沿着黑暗的游廊往四合居走。 夜风吹拂,吹得游廊两边挂着的灯笼轻轻晃动,廊内的灯影也如水中荇草一般晃来晃去,落在少年孤拔落寞的背影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光影。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少年低声发笑,忽而觉得脸上微凉,抬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他脸上已满是泪痕。 什么天理伦常,什么母子温情……假的! 全都是假的!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一句,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只想要自己扮演她那个乖乖长子,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宁愿当初救回的就是大儿子。 少年走到一处漏窗下,停下了脚步。 烛光从红色的灯笼纸透出来,化为淡红的光影落在少年侧脸。 少年牙关紧咬,下颌拐角处突起狰狞的骨骼形状,低声道:「没有人可以把阿虞从我身边夺走,没有!」 「母亲,您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您自己太狠心,又太轻信于人了。 第二日。 姜虞一早醒来,打开门,便见江玄坐在门前的美人靠上,正百无聊赖地用一盘小鱼干在逗十三郎。
第256页 十三郎想吃小鱼干,可每次那小鱼干到了嘴边,又「咻——」地一下飞走了,急得它屁股直扭,嗷嗷直叫。 江玄听见开门声,便回过头,沖姜虞一笑,唤道:「阿虞。」 说着放下碟子,几步走到她面前,先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髮,然后忽然拿出一条吊坠,不由分说就给她戴上了。 姜虞低头托起那枚吊坠,发现那吊坠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盒子表面泛着珍珠白的莹润光泽,那材质、手感,瞧着非常像白龙鳞。 江玄解释道:「这是五蕴鳞甲,送给你。」 「五蕴鳞甲?」 姜虞想起来了,之前在游仙村中与小和尚空空如也结伴而行,空空如也似乎问过江玄,他十五岁那年进入无妄海秘境,是否真地如传言中所说,得到了四海龙君遗留下的五蕴鳞甲。 当时江玄一笑置之,说那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姜虞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是真的。 「为什么突然把这东西送我……」 江玄按住她双肩,推着她往用膳的花厅方向走,边走边道:「这五蕴鳞甲里装了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身边不安全,所以交给你保管。」 姜虞满头黑线,骗鬼呢吧,放在她身边就更安全了? 「你认真的?」 江玄道:「毕竟你现在是金丹期修士了,我的修为确实不如你。」 说到修为这点姜虞便觉得心痛,情绪也不由变得低落起来。 江玄当初被方如是逼着剖丹,本来对功体的损害就极大,后来又急功近利,吞噬了妖丹,更是坏了根基,便是他天资过人,想再从头修起,也没有原来那般容易了。 江玄见此,又说了好多话来逗她,好不容易才逗得少女重新露出笑颜。 二人一道用过早膳,江玄便送她去了百香园。 姜玉善早已带领众弟子整装待发,一番寒暄告别后,姜虞便跟随冬藏仙府的人一起离开了灵州。 临行前,江玄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很快便会带人去冬藏仙府找问雪夫人商议婚事。 姜虞听完脸上一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中又不觉有几分甜蜜,瞥了江玄一眼,轻轻颔首。 等送走了姜虞,江玄才转回江氏府邸。 眉山夫人在府中的居所也叫眉山小筑,此刻,眉山小筑外头围满了家主亲卫,一座彩光流璀的封印法阵将整座院子笼罩起来,阻挡了眉山夫人外出的脚步。 眉山夫人站在大门后,望着将眉山小筑围得水泄不通的亲卫弟子,愤怒道:「是谁下令命你们围住此处的?快将法阵撤去!」 众弟子听若未闻,站着不动。 过了会,人群忽然微微往两侧分开,从中让出一条细长的道路来。 那黄衣金冠的少年踏着稳健的步伐,慢慢走到眉山小筑门下,躬身一拜,恭敬地请安:「母亲。」 眉山夫人脸色煞白:「你要囚禁我?」 少年直起身,摸了摸左手大拇指上那枚黑沉沉的、象徵家主权力的家主铁环,笑得很是乖巧。 「儿子怎么敢囚禁母亲?是母亲您病了,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儿子想请您留在家中好好养病,这些人,都是儿子特地派遣来保护您的。」 第118章 筹办婚事 玉京山脉绵延千里, 终年山色青翠,云烟缭绕,遥遥望去, 便似人间仙境一般。 天督城就坐落于玉京山山势腾起之处, 以天督城为中心,外头还有三十六悟道靖庐,七十二洞天福地。 今晨天督城城主沈危正在悟道靖庐中打坐,忽有弟子入内来报。 「秉城主, 灵州江氏家主求见。」 沈危睁眼,双目湛然若神, 缓缓起身走出简陋的湖心茅庐,随手掐了个法决, 众弟子只觉面前似有一道清风掠过, 再看时,城主已消失无踪。 天督城最外围的城墙上竖立着两座高入云霄的瞭望塔。 瞭望塔上的弟子持弓负箭, 身姿笔挺, 专注地守卫在哨岗上,冷不防身边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众弟子一惊,未及看清, 手上已条件反射地纷纷架起长弓。 待看清来人后,众弟子赶紧收了弓箭, 单膝跪下, 叩首道:「请城主恕罪,弟子不知是城主亲自驾临, 还以为是外敌入侵。」 沈危淡淡道:「若是有外敌能不动声色地破了天督城的护法大阵, 又岂是尔等能拦得住的?都起来吧。」 众弟子听命起身,便见沈危抬头望向远方。 一艘庞然飞舟穿破云层, 只一个眨眼,就逼近了护法大阵。 守在城墙上头的弟子都看清了飞舟船头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那上头写着一个瞩目的「江」字。 沈危道:「灵州江氏前来拜访,命令下去,开阵放行。」 「是。」 过了一会,护法大阵中心忽然绽出一道金光,那金光宛如一柄巨大的刀刃,慢慢将护法大阵一噼为二,露出一条可供江家飞舟通行的缝隙来。 飞舟如风一般钻入其中,缓缓降落在城墙外围的广场上。 江玄来天督城的次数并不多,此前寥寥数次,皆是寻常的礼节往来。 但奇异的是,虽然他与沈危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二人却格外志趣相投,大抵是因为他和沈危有某些地方特别相像。 这天督城中,原是付家一家独大,而沈危不过是付家门下一个家僕,最开始不过是替付家大小姐养马的马奴,出身卑微,人人皆可轻贱于他。
第257页 当时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卑贱少年,有朝一日竟能带领各家揭竿而起,推翻了付家的残暴统治。 沈危的出身不光彩,往上爬的路子也不光彩,便是稳坐城主之位这么多年,至今仍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当初是靠女人上位。 在众多传言版本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沈危靠着俊美的皮相将时任城主付东流的独生女迷得神魂颠倒,死活闹着要嫁给一个马奴。付东流溺爱女儿,百般无奈之下终于同意让沈危入赘。 沈危入赘之后,很快得到付东流的倾心栽培,加上他天资高,人又聪明,短短几年便脱胎换骨,从一个大字不识的马奴一跃成为付东流身边四大护卫之一。 在付家未被推翻之前,沈危一直韬光养晦,从来没有暴露过一丝狼子野心。 他对付家大小姐温柔细緻,体贴入微,完全是当祖宗一般供奉着;对岳父付东流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悍然不惧。 他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终于取得付氏父女的完全信任,后来天督城中战事起,沈危和各家里应外合,一举击杀了付东流,屠付家上下千余口人。 局势稳定之后,城主之争又是一番龙争虎斗,沈危凭藉过人的手段和智谋最终将城主之位收入囊中。 这段歷史,既为老人们所诟病,又常令少年人听之心潮澎湃,神往不已。 江玄是十分敬佩沈危的,为他的智计和手段所折服。他和沈危是同类人,信奉的都是手段没有高尚卑劣之分,只有能不能成事的区别而已。 天水一色,一只沙鸥从湖面上掠过,发出清越的鸣叫。 湖心茅庐中茶香裊裊,沈危与远道而来的少年隔桌对坐,用竹镊捡起一只暗褐色的茶饼丢进了茶碗里。 「想不到灵州匆匆一别,才过了数日,眉山夫人竟病重至此,唉。」 江玄自觉地接过茶碗来,帮沈危捣碎茶饼。 「母亲思念父亲,多年来一直郁郁不乐,想是我终于接任家主之位,母亲陡然感觉身上卸下重担,又恰逢渡劫在即,两项并重,竟一下病来如山倒。」 沈危道:「你此来天督城,莫不是有事需要沈叔叔相帮?」 江玄道:「母亲此病,乃是心病,有道是心病仍需心药医,我想或许家里添些喜事,能令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 「你所言的喜事是指……」 少年睫羽低垂,缓声道:「我本欲今年便与阿虞完婚,之前已经挑好了良辰吉日,只是还未前往冬藏仙府商议迎亲过礼等事。但母亲一病,我心中着实烦忧。我思虑再三,希望请沈叔叔出面帮我筹划婚事,我想早点娶阿虞过门。」 沈危点头道:「你与那姜虞那小丫头在太阴宫中呆了半年,一起经歷了生死,想来情分深厚,也好,早些把人娶回来,你也可以早些成个家。」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发出「嘟噜噜」的声响,水烧开了,沈危提起壶子,细长的壶嘴凑到茶碗上,沸水滚滚流出,茶碗中水波翻涌,茶叶的碎末随之上下起伏,汤水渐渐生出绿意。 茶汤既成,沈危端起茶碗轻轻放到少年手边。 「来,尝尝我这道早春的新茶。」 筹划婚事是件冗杂费神的事情,这婚事虽然办得急,但江玄还是勿求礼节到位,要办得隆重盛大。如此来,自是有许多细节要和沈危这边商议,他便暂时在天督城中住了下来。 自二十五年前扳倒付家之后,其余各家便陆续迁出了天督城,移居到天督城外围的七十二洞天福地中,偌大的天督城中只剩下沈危和他手底下的门徒弟子,入夜之后,便显得格外冷清。 城主的行宫分明修建得宏伟华丽,可沈危却从来没有在行宫中住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夜夜都歇在湖心那简陋的靖庐中。 他也不要人伺候,分明是一城之主,却过着苦行僧一般清心寡欲的生活。 夜里山林中忽然传来鹧鸪的叫声,那叫声凄凉入脾,一声声的,好似戏台上的青衣垂泪泣吟:「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啊,哥哥。」 沈危被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他翻身坐起,打开床前的窗子,看着窗外的湖光月色,眸光深沉。 忽然,他起身走出茅庐,一扬袖,湖中忽然波涛涌动,湖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到两边,露出一条白色的阶梯,一直连接到茅庐前。 沈危举步跨上石阶,沿着蜿蜒的阶梯走入湖底。 不多时,他的身影就没入黑暗中,两侧湖水一收,重新掩盖了石阶的行迹。 付家掌权之时,喜欢饲养龙女作为家族弟子练功的炉鼎,但这事说来有违人伦,并不光彩,因此付家饲养龙女的龙宫大都修建得极为隐蔽,而沈危所居的湖心茅庐底下,恰恰就有这么一座。 沈危沿着石阶走到底,推开沉重的水晶石门,悄然走入大殿。 大殿中央,修建了一座广阔的池子,池水乃是从湖里引来的活水,水波微碧,穹顶的夜明珠发出幽微的光,落入池中,恰似星河满天。 碧池中央,一条白龙蜷于其中,龙尾被三条粗壮的铁索锁着。 那白龙将头靠在池沿边上,闭眼假寐,听见脚步声,画扇似的白色睫毛轻轻颤动,倏然睁开双眼。 它那一双眼睛却是血红色的,宛如在血中浸过一般。它凝视着来人,一瞬不眨,眸中红光大盛,忽然用力一挣,便要朝来人扑去。
第258页 铁索疾响,几道紫色电流忽然顺着铁索蹿到白龙身上,电得白龙身子一软,颓然跌入水中。 沈危在池边蹲下,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白龙的犄角,嘆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认不得我么?」 「吼——」 白龙张开大嘴,鬚髮戟张,愤怒地朝他嘶吼。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回来?」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不肯救你?」 「我为你报仇了,付家当初害过你的人,一个一个,全都被我杀了。」 沈危语声轻缓,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然而池中的白龙全无反应,只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他。 沈危抬手抹了把脸,黯然道:「太阴鍊形,呵呵,果然只能炼得了『形』,炼不了『神』。我救回一具躯壳又有何意义?」 沈危说完,又留恋地看了白龙几眼,起身朝龙宫深处走去,不多时,来到一座重门深锁的宫殿前,解开外头的封印法阵,推开宫门走了进去。 这宫殿中幔帐飘飞,尤如鬼宫,一路走来,恶臭沖天,沈危却面色不变,仿若根本没有闻到一般。 走到宫殿最深处,跨过门槛,便踩了一脚泥泞。 沈危嫌恶地缩回脚,靴子踩在门槛上头,用力地蹭了两下。 刚刚被他踩到的那泡黄泥忽似活了一般,「嗖」地一下沿着光滑的金砖地面游到一座屏风前。 那屏风下坐着一个女人,披头散髮的,怀里抱了只布缝的小马驹,轻声唱道:「月光光,照地堂……」 那泡黄泥从地上立起来,温柔地凑到女人脚边蹭了蹭,被女人一脚踹开了。 沈危迈入殿中,走到女人身前,俯身从她手中拿走了那只马驹布偶,温声道:「芳菲,我来看你了。」! 第119章 马奴和小姐 如果有外人在此, 势必会为沈危刚刚那一声「芳菲」所震惊。 原因无它。 付芳菲正是前任天督城城主付东流的独生女,沈危的妻子。 女人一头乱髮毛躁枯黄,瘦得双颊微微凹陷, 脸色也很憔悴, 只有一双眼睛明亮通透,昭示着女人昔日的容貌。 付芳菲确实算不上是大美人,但细看她五官眉目,便会发现有种格外平易近人的古典之美, 她是属于那种越看越好看的长相,哪怕憔悴至斯, 也还保留了三分娴雅的风韵。 沈危把那只马驹布偶放到一边,半跪到付芳菲身旁, 抬手替她将散落在脸颊边的乱发拨到脑后, 双手捧起她的脸,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芳菲, 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女人半仰着头, 定定地回望着,浅褐色的瞳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懵懂无知, 清澈单纯。 她像在看沈危,又像是透过沈危看到了别的东西。 地上那滩黄色的泥巴忽然人立而起, 慢慢凝成一个短腿短手的火柴人模样, 滑到付芳菲身边,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付芳菲像是勐然惊醒, 「啊」地大叫一声, 手脚并用,用力推开沈危, 抱着小泥巴怪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屏风后头,从镂空的雕花里偷觑,瑟瑟发抖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沈危方才顺着付芳菲的力道,被推得一个趔趄仰倒在地。他倒也不显狼狈,起身后朝屏风那边跨出一步,就听到女人惊声尖叫。 「啊——我叫你别过来!你走——你走啊!」 沈危站住不动,眸光微沉。 当年付家被屠门,付东流遭不归寺的寂照禅真,现太阴宫大护法怒佛尊者枭首后,沈危本是有意要留付芳菲一命的。 他虽不爱她,但她至少当过他几年妻子,没有爱,那么多年朝夕相处,多少也生出了一点情分。 他最初虽是被迫娶的付芳菲,但付芳菲全心全意的爱恋曾经给过他一点点温暖和动容,他确实捨不得对她下手。 其实当年沈危年纪尚轻,也没有摸清楚自己心里头的想法。 天督城几乎每过数百年便会发生暴/乱,城主易位,改替干坤。 在付家之前,坐在城主位上的家族姓沈,沈危便是昔年被付家推翻的沈氏一支。 付家杀沈家而夺位,屠尽沈家嫡脉满门后,其余旁支皆充为付氏门下奴僕,如无例外,这奴僕的身份将世代相传。 也许是数百年流转而过,付家的气数也到了。 沈姓的奴僕中出了个沈危,付家的女儿中出了个死心眼的痴心种子。 付芳菲从小丧母,父亲付东流又终日忙于家族事务,对她关心不足,她也没个兄弟姊妹,旁支的姊妹看她体虚病弱,担心和她靠得太近,若是出了事便要背锅,也都同她不甚亲近。 故而付芳菲一直觉得活得很孤独,直到那个有着一身反骨,眼神倔强的小马奴闯入,付芳菲枯燥的生活终于染上一点绚丽的色彩。 小马奴沈危不怕她,也不把她当成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 他会给她编草蝈蝈,教她吹叶子笛,带她到山林里骑小红马,和她一起帮小红马接生,从天督城外偷偷给她带糖葫芦和冰粉。 他会当面嘲笑她愚笨,平地走路都会摔跤,也会在她扭伤脚后,默默背她走上十几里山路,在教养嬷嬷发现之前将她送回房。 小马奴沈危为她挡过剑,受过伤,流过血,可付芳菲心里明白,这少年并不爱她。
第259页 少年喜欢的是她父亲房中豢养的那只白龙女,从二人初见时,沈危那惊艷到挪不开眼的目光中,付芳菲便明白了。 虽然她身为天督城城主的掌上明珠,有着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可在这份情窦初开的爱恋中,她是自卑的。 她羡慕沈危,拥有健康的身体,不像她这样先天患有心疾,天天都要喝药,从小就被医士断定活不长久。 她更羡慕白龙女的美貌,若是她不再病容憔悴,若是她也能拥有白龙女那样艷冠群芳的容貌,是不是就能让心上人多看自己一眼? 少女情怀总是酸涩如诗。 十六岁那年,在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付芳菲终于做了一件生平以来最大胆的事情——她把父亲的炉鼎,那个名为「小白」的白龙女偷偷放跑了。 白龙女逃出天督城的那晚,暴雨如瀑,她撑着伞,顶着风雨来到马厩旁的小屋中,推开小马奴沈危的房门,双眸晶亮,微笑着告诉他:「我把小白放走了,等她逃得远远,等父亲忘记了她,我再送你出天督城。」 少年捂着肩上的剑伤,呆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你说什么?」 付芳菲收起雨伞,步入屋中,走到少年面前,怀着临终前最后一点疯狂,鼓起勇气,张开双臂,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轻轻将脸贴到他胸前,哽咽道:「小马奴,我日子不多了,作为朋友,我想最后为你做一点能让你高兴的事情。」 「小马奴,你知不知道,我、我喜……」 欢你呀。 这句喜欢还来不及说完,她便觉心头巨痛,心脏沉沉地跳动着,眼前忽明忽暗,忽而心神一驰,彻底陷入黑暗中。 等付芳菲再度清醒过来,才发现父亲因为炉鼎走失一事震怒异常,派出无数暗卫缉捕出逃的白龙女。 父亲怀疑白龙女出逃与沈危有关,但顾念她对沈危的感情,只是将人打个半死,投入水牢。 那时付芳菲的心疾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她昏昏沉沉,不知日夜,偶尔清醒过来片刻,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了。 在她弥留人世的这段日子里,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计。 付东流派出的杀手杀死了出逃的白龙女,剖腹取胎,本欲将那龙胎带过天督城,为女儿延寿,岂料龙胎半路被人劫走,不知所踪。 付东流失去了一个优质的炉鼎,唯一的爱女又命在旦夕,忧愤交加,一夜白头。 女儿的死讯从医士口中传到他耳内时,付东流只觉天打雷轰一般,顿时老了好多岁。 正在他准备白髮人送黑髮人时,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自称可以帮他救活女儿,只要他按照提示,前往某处洞天福地取一物便可。 此物,便是太阴鍊形之术所需的「秽土」。 付东流按照那来自冥冥之处的声音提示,从洞天福地中带回了秽土。 任谁都想不到,这传说中的秽土居然是一团看似平淡无奇的黄泥,扔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付东流压下了女儿身亡的消息,偷偷用太阴鍊形之术将女儿復活了,而剩下没用完的一点秽土,则被他小心地收藏起来。 这復活之术的施展,全程都是付东流亲力亲为,就连復活女儿之后,他都不曾对女儿吐露半字真相。 復活重生的付芳菲为了保住沈危的性命,跪在付东流书房前三天三夜,执意要下嫁给沈危。 死去活来一遭,付东流对于独生女儿怜爱更甚,最终拗不过女儿的心意,点头答应了。 付东流以为沈危对那白龙女不过是贪恋美色,毕竟二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又怎么可能生出真正的感情来呢? 只要他对这个倒插门女婿好一点,给他想要的地位和权势,他定然一转头就能将少年时那点可笑的暗恋忘了。 可付东流低估了少年沈危心中的恨意。 这种恨不仅源自于心爱之人被杀,也源自于沈氏被付家压制数百年,后代子孙只能代代为奴,趴在付家人脚底下摇尾乞怜的耻辱。 龙女小白的死,让沈危看清了一件事实——像他这样卑贱的出身,又怎么可能真地和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成为朋友呢? 小白是付东流那个老贼的玩物,他也不过是付家大小姐手掌心里的玩物罢了。 从此之后,沈危满心满眼只有为心上人復仇,是仇恨支撑着他捨弃尊严和自我,对付东流卑躬屈膝,对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曲意逢迎。 可等到沈危真地报了仇,踩着付家人的血坐上了天督城城主之位,他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荡荡的,除了这座天督城,所爱所恨,全都成空。 小白死了。 付芳菲恨他,付东流被枭首那日,付芳菲便在自己屋中上吊自杀。 虽然因着太阴鍊形之术的缘故,付芳菲近乎拥有了不死之躯,数次自杀都未能死成,但家族覆灭,父亲惨死,丈夫背叛,种种打击之下,她终于疯了。 可即便她疯了,潜意识里还是怀着对沈危的恨。 每每沈危靠近,都会引发她激烈的抵抗和反应。 就如现在一般,付芳菲又哭又喊,大叫着让沈危滚出去,沈危见她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为了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只能退到殿外,合上殿门,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宫殿上方用幻术凝出的夜空。
第260页 坐了一会,沈危忽然起身走到长廊尽头,从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拿出一只竹枝扫帚和簸箕,走到行道上,亲自动手清扫地上的杂物。 扫帚的竹枝从青石地面上划过,发出「唰唰」的声响。 大殿中的付芳菲听到门外的响动,慢慢走到殿门后,透过殿门的格子偷偷往外窥视。 沈危知道妻子躲在门后看自己,但为了不惊扰她,他没有回头,只低着头扫地。 付芳菲看了一会,发现那个让自己恐惧的男人拖着扫帚越走越远,便悄悄拉上门栓,将殿门锁了,然后抱着小泥巴怪走回去,捡起地上的小马驹,抱着两个东西走到床上,整个人缩到角落里,又开始唱歌。 「月光光,照地堂……」 沈危扫完地,回到殿门前,侧耳倾听,听到殿中传出均匀的唿吸声,料想妻子是闹累了,睡了过去,略施小术,撬开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坐下。 付芳菲抱着那只小马驹,整个人蜷缩侧躺着,双眉紧皱,便是睡着了,也睡得极不安稳。 沈危伸手抚向女人皱成「川」字的眉心。 手指即将触碰到时,又倏然停下。 最终,调转了个方向,轻轻穿过女人散落在肩头的头髮,以指为梳,温柔地梳到发尾。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恍如梦呓。 「那一年下着暴雨,你来找我,你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我。」 「你问错了。」 「你不该问我知不知道,你该问我相不相信。」 「我卑贱如草,你高高在上,我们两家隔着世仇呢,便是没有小白的死,也註定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我修炼的路子有问题,当年心性暴虐,无法自控,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应该不会杀付家那么多人。」 「算了,不说了。」 「你好好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沈危嘆息,俯下身,小心地在女人头髮间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沈危离开后不久,原本熟睡的女人忽然睁开双眼。 女人抬手摸向刚刚被沈危吻过的地方,手上青筋浮起,勐然发力扯下一撮头髮来。 她用力地将那撮头髮掷到地上,浑身发抖,咬着手指头流泪道:「沈危,沈危……」 女人口中反覆念着男人的名字,浅褐色的瞳眸中不再懵懂,取而代之的是深切而疯狂的恨意。这两个字在她舌尖上缠绵辗转,每个字都带着付家人的鲜血。 小泥巴怪从榻脚上直起身,抱着女人的脚,将圆圆的黄泥脑袋贴上去。 它不会说话,也没有五官,无法表达情绪,只能用这样的手段安慰主人。 女人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虽是说着这样的狠话,可女人眼中泪光涌动,不断垂下泪来,幽幽的风穿过殿门,吹到她身上,单薄的中衣紧贴,吹得纤弱的身姿越发显得单薄无助。 女人脑中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别哭,别哭,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杀了他。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女人自言自语地回应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真的吗?」 「你到底是谁?」 「你既然能帮我杀了他,为什么不把我从他手里救出去?」 「我不想再装疯了,再装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脑中那个声音轻轻一嘆:「好姑娘,你再坚持一下,等我……」 「等到什么时候?」付芳菲问。 可那个声音又彻底消失了。 自从数次自杀不成后,沈危看她的眼神就变了,似乎不再把她当人,而是当成了什么奇货可居的物件。 夫妻多年,付芳菲虽被沈危的温柔假象骗了许久,却也知道,若死不成,落到他的手里,自己只怕会比死更难受。 于是她怀着赌徒的心态,赌沈危心中对自己尚有一丝怜悯之情,她开始装疯,希望沈危能放过自己,只要有机会逃出天督城,她就可以集结父亲的旧部,捲土重来杀了沈危。 可付芳菲没想到的是沈危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他对外宣称付家大小姐已经自杀身亡,却将自己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湖底龙宫中。 她死不了,也逃不出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真地,快要疯了啊。 谁来救救她? 谁能救救她? …… 江玄在天督城小住了两日,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好婚书聘礼,便和沈危一起前往冬藏仙府,预备在几日内将三书六礼,迎亲纳彩全都办了。 毕竟夜长,梦多。 他无法将眉山夫人软禁太久。 第120章 大婚之约 天光朦胧, 幽篁里中一片清寂。 窗台上的蝴蝶兰被微风吹拂,花叶乱颤,窗根底下传来蛐蛐儿的叫声, 缩在床角的十三郎听见蛐蛐儿叫, 起身一蹦,踩在少女小腿上,又是几个蹦跳,扑到窗边抓蛐蛐去了。 十三郎这一蹦, 将姜虞踩醒了。 她翻了个身,像只鸵鸟般把脑袋埋进锦被中, 半梦半醒之间,乍然见到眼前亮光闪烁, 悬在两耳的白螺耳坠发出莹润白光。 她骤然清醒了, 拱着身子,像条长虫似地慢慢从被子里爬出来, 抬头朝窗外瞥了一眼, 见天色还乌蒙蒙的,力气一泻,整个人又倒进被窝里, 接通了千里传音螺。
第261页 迷迷煳煳地呓语一声:「嗯……」 传音螺中传出一声笑:「阿虞,我和沈叔叔今天便会到冬藏仙府了。」 「什么时候呀?」 江玄道:「晌午之前吧。」 姜虞说了会子话, 人才完全醒了。 前两日江玄便已将眉山夫人重病, 他想尽快将二人的婚事办了,给母亲沖喜的事情与她说了, 也提前书信向问雪夫人秉明了前来求亲的事情。 姜虞心里是很吃惊的, 她才离开灵州不过几日,眉山夫人竟忽然一病不起了, 明明继位大典那日看见她,她的身体还很康健的。 况且江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相信「沖喜」这种说法么? 「这两日湄婶婶有好一些吗?」 江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道:「今晨家中医士递来消息,说母亲仍旧昏昏沉沉,未见有什么好转。」 「夏鸣仙府医术冠绝天下,不如此次便请诸葛府主同去灵州,为湄婶婶诊治一番?」 江玄道:「母亲此病乃是心病,自父亲和兄……去后,她心中便心灰意冷,若不是顾念着我还未成家立业,她也无法撑到今日。」 这话听着没有什么问题,但姜虞却觉得话语间哪哪都觉得别扭。 江玄与眉山夫人关系生疏冷淡,不和已久,这点姜虞是很清楚的。再者,眉山夫人若是真的放不下江玄,又怎会丢下江玄隐居眉山禁地,一心只帮已故的大姐姐抚养儿子呢。 眉山夫人待西门独秀这个外甥,可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亲切许多。 但这话题总归是比较敏感,姜虞不好乱猜乱问,只能暗想:许是前尘已了,母子二人的关系终于缓和了许多吧。 「既是心病,那你日后好好陪陪湄婶婶。」 江玄笑道:「母亲瞧了我倒是生气的时候多,她更喜欢你,还是你帮我开解她吧。」 姜虞摇头嘆道:「解铃还须繫铃人啊,你没听说过吗?」 千里传音螺中忽然没有声音了,只余少年匀长的唿吸声。 姜虞这才惊觉自己好像又把话题往沉重的地方引去了,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姑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吗?」 「之前信上已向问雪夫人秉明了。」 「那姑母应该会摆设午宴迎你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呀?」 江玄问道:「只要是你亲手做的,什么都可以。」 姜虞道:「真的啊?」 正想报几个菜名叫他挑一挑,忽然听到「哐啷」一声,然后又是「喵」的一声,十三郎化出一道残影从窗台跳了出去,蝴蝶兰连带花盆摔在地上,跌成了三四瓣。 姜虞从床上跳起来,追到窗边,望着夹着尾巴跳到水井边上的十三郎,怒道:「十三郎!」 江玄问:「怎么了?」 姜虞心疼地把地上的蝴蝶兰捧起来,双手捧着花株,打开门下楼去找新花盆。 「十三郎把我的蝴蝶兰摔到地上了,这只蠢猫。」 这九尾灵猫夜夜与姜虞同榻而眠,江玄都没这个待遇,心中吃味已久,此时见十三郎闯了祸,可不得逮着机会煽风点火。 「我早就说过九尾灵猫脑仁子就一丁点大,蠢得很,不如我送你一只新的灵宠吧。」 姜虞总算从杂物房中找出一个空花盆,把手里的蝴蝶兰连根带土塞进去。 「那有什么办法,蠢就蠢吧,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又不能不要它。」 爹娘遗物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江玄一时倒是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道:「难道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你也要让它登堂入室吗?」 姜虞闻言脸上一红,忽然想到,对喏,若是二人成亲,那自然是要住同一个屋子,睡同一张床榻,那十三郎要睡哪里呢? 江玄很体贴地说道:「这九尾灵猫也好大年纪了,怎么还好意思一直和主人赖在一起,以后还是单独拨间屋子给它睡吧。」 姜虞听得忍俊不禁。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天光放亮,姜虞才到井边打了桶水,站在水车旁洗漱起来。 漱完口,净完面,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表妹,表妹……」 姜虞打开院门,便见姜玉善抱着一只箱笼闪了进来,牵着她的手就往二楼闺房里走。 「表姐,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回冬藏仙府这几日,姜玉善每日早上都会过来幽篁里找姜虞,二人再一起去给问雪夫人请安,陪问雪夫人用过早膳,再一起到道场中修炼。 两姐妹形影不离,相处得十分融洽。 姜虞原先和这位表姐还有些生疏,但耐不得这位表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清冷,实则对她这个表妹又亲热又宠溺,很快姜虞就习惯了,甚至有种错觉——她们之间的关系本该就是如此亲厚的。 进屋后,姜玉善打开箱笼,取出一条灿若烟霞的广袖对襟长裙,献宝似地捧到姜虞面前。 「这是……」 姜玉善眨了眨眼睛,微笑道:「这是我给你做的,好看吗?」 姜虞低头看那衣裙,手指从裙子上缓缓滑过,见布料中似乎夹着月光一样的银丝,稍微一颠,便是流银闪烁,不由道:「这布料好生别致。」 姜玉善把裙子往她怀里一塞,推着她走到屏风后,催促道:「你快换上给我看看。」
第262页 等到少女换好衣裙走出来,姜玉善眼睛都亮了,不住口地夸赞道:「这颜色衬得你皮肤好白。」 「广寒仙子,说的想必就是表妹你了。」 「江少……江家主若是见了,必然也会觉得好看的。」 姜虞心里也觉得这套裙子很衬她,她知姜玉善性子直爽,今日这裙子是特地为她议亲准备的,便也不多客气,甜甜地说道:「多谢表姐。」 姜玉善又把她按到梳妆桌前:「我来帮你梳头。」 她梳头的手艺倒是比姜虞好上许多,手指翻飞间,很快就为少女梳了一个灵蛇髻,再簪上两把仙桃玉叶金梳,便大功告成了。 姜玉善站在姜虞身后,凝望镜中少女娇美的容颜,笑道:「果然人生得好看,怎样打扮都好看。」 姜虞抬头,和姜玉善相视一笑,姜玉善忽然垂下眼睫,有些伤感地感嘆道:「表妹,往后你嫁去了灵州,我们要好久才能见上一面了,母亲肯定会很想你的。」 姜虞牵起姜玉善的双手,也有点捨不得:「我会时常回冬藏来的,江……思余说过了,以后我们会一起行走江湖,降妖除魔,并不总是待在灵州的。」 「江家主真是这般说的吗?唉……总归灵州离冬藏仙府是太远了些。」 表姐妹二人执手互诉衷肠,不知不觉日头高升,已到了用膳时分,二人抬头一看时候,赶紧起身,匆匆去了问雪夫人那处。 问雪夫人倒是没显出什么感伤的模样,用过早膳,单独带姜虞去了姜氏祖祠,陪着姜虞给她父亲上过香,告知了婚事一事后,又动手探查了一番姜虞的修为,等发现姜虞已是金丹之身,不由惊讶道:「区区半年,你的长进竟如此之快?」 姜虞如实道:「方如是掳我而去,强逼我拜入她门下。她和我同出身白龙一族,得她教导,我的修为才能如此突飞勐进。」 问雪夫人的目光落在少女脸上,游离不定,犹疑道:「难道她把那一魄还给你了?」 姜虞茫然道:「什么一魄?」 说着,皱起眉头,细细一想,果然想起半年之前方如是似乎的确从姑母手里夺走一物,难道那莲花灯座里藏着自己丢失的一魄吗? 方如是怎地从来都没有向她提起过? 问雪夫人细观姜虞神色,见她果然是不知情的模样,心中更是奇怪,同时也不由对方如是油然生出一股钦佩之意。 这女人当真不愧是一手开创了冬藏仙府法术传承之人,不过才教了阿虞半年,便能有此成果。当年她若不是为情所困,成为一代宗师,指日可待。 问雪夫人暗暗思量:既然那龙魂一魄还未回到阿虞手里,自己可要想个计策再找方如是讨要回来。 转眼便近晌午,江玄果然准时,晌午前,江家的飞舟便降落在冬藏仙府西门的广场上。 问雪夫人早已带着两个女孩儿,还有一众弟子等候在西广场相迎。 江玄站在船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问雪夫人身后的姜虞。 少女衣裙飘飘,仿如烟霞绕身。 江玄等不及江家弟子架起长梯,迳自从船上跳了下去,疾疾走了两步,忽然发觉自己这样似乎不够稳重,赶紧停下脚步,等沈危下了船,才跟在沈危身后,走到冬藏众人面前。 沈危朝问雪夫人一拱手,道:「问雪夫人,几日不见,愈发清健了。」 问雪夫人笑道:「沈城主才是龙姿凤章,不逊往日。」 江玄往前迈出一步,忍住心中欢喜,偷偷和姜虞对视了一眼,长揖到底:「问雪夫人。」 问雪夫人道:「午宴已设下,二位一路奔波劳顿,先入座休息,用些茶水吧。这边请。」 午宴摆在问雪夫人所居的香雪海,众人坐在一片红梅林中相谈甚欢,用过饭过,众人又移步去了花厅。 沈危和问雪夫人坐于上座,几个小辈分别落座于左右两边的下座中。 沈危代表江家和问雪夫人商议江玄和姜虞的婚事,婚姻大事,几个小辈只有旁听的份儿,自是没什么插手的余地。 好在二人的婚事商量起来也不麻烦,毕竟早有婚约,仙门中人,也不似民间那边看重虚礼,两个长辈议定,第二日便将拜祭先祖、纳彩、广发请柬的事情办了,第三日冬藏仙府大摆酒宴,第四日姜虞着红装,披盖头,被问雪夫人亲自送上了江家飞舟。 直到被送入家主所居的风涛阁中,姜虞整个人还有点懵。 江玄站在她面前,弯下腰,从盖头底下偷偷看了她一眼,唇角微翘,笑道:「呆呆的。」 姜虞道:「好像做梦一样。」 少年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道:「我真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回到灵州,就能和你拜天地。」 姜虞想一会,问道:「不能用传送法阵吗?」 用那个快。 江玄摇头道:「飞舟迎亲,这是江家的习俗,礼不可废。唉,我还要再熬十八时辰。」 司仪长老从外头走到风涛阁门外,隔门叫道:「家主,家主。」 江玄站起身,有些不耐地应道:「何事?」 司仪长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家主,礼不可废,未拜堂前,您不可与新娘子共处一室,您的房间在另外一边。」 江玄忿忿不乐,低声道:「这老司仪,总有一日我要把他发派到铁衣镇守祖坟。」
第263页 姜虞:「哈哈哈。」 「还笑?」 姜虞捂了捂唇,正襟危坐,憋笑道:「好,我不笑了。」 江玄忽然弯腰,隔着盖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才在司仪长老的催促下离开了。 江家飞舟日行千里,飞过大江大河,穿过莽莽群山。 一对新人各自坐在房中等候的时候,冬藏仙府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问雪夫人见到那位少年时,皱眉想了半天,都未认出少年的身份,还是女儿在旁边悄声提点道:「母亲,此人是江家主的表兄,已故西门家主的关门弟子,西门独秀。」 西门独秀摘下兜帽,拱手拜下:「请夫人即刻下令追击江家的迎亲飞舟。」 问雪夫人不解道:「为何?」 第121章 大喜之日 问雪夫人静听西门独秀讲述江玄的所作所为, 不觉心惊肉跳。 「你是说江玄和魔道妖人联手,设计刺杀你师父,计划徐徐图之, 鲸吞蚕食, 慢慢吞併其余各家,一统塞上江南?」 西门独秀点头道:「不仅如此,他还囚禁了我的姨母眉山夫人,意图骗娶贵府二小姐。」 问雪夫人和姜玉善都「呀」了一声, 姜玉善难以置信道:「我表妹与江玄两情相悦,二人早有婚约, 早晚要结为道侣,他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西门独秀眸光黑沉, 一字一句道:「因为他, 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江家少主。」 问雪夫人闻之,脸色惨白, 姜玉善更是勐然从座椅中立起, 身子微微颤抖。 …… 司仪长老是个老古董,面对这位少年家主的怨气,不仅分毫不惧, 甚至还恪尽职守地守在风涛阁中,就怕江玄一时情动坏了规矩。 江玄和姜虞的屋子相邻, 他见司仪长老和巡守领地的老母鸡似的, 看得死紧,索性拖了张椅子, 贴着靠近姜虞屋子那端的墙壁放下, 坐在墙下,打开传音螺同姜虞说话。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许久, 姜虞渐觉有些睏倦,江玄遂命人进屋为新娘子解了盛装,嘱咐姜虞好生睡一觉。 毕竟十八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倒是无所谓,只怕累坏了姜虞。 姜虞睡下后,江玄便从书架上取了本炼器典籍,拿在手里翻阅。 只是看了许久,才发现自己不过翻了寥寥三两页,那些字似浮云般从眼底飘过,竟是一字都没看进去。 他今天真是太开心了。 就如半年前他和方如是那场谈判中所言,他本人对于权势并没有什么追求。 前二十年费心钻营,是为了活命,为了替游仙村众人报仇。 而今,费尽心机,只是为了迎娶心爱之人。 他不管什么对错黑白,这是他后半生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谁都不能阻止。 他想要一个家,他和阿虞一起的家。 江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用千里传音螺把姜虞从睡梦中叫了起来,压着声音,兴奋地问她:「阿虞,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姜虞迷迷煳煳地「嗯」了一声。 「阿虞,你想要几个孩子?」 「什么?」 江玄换了个问法:「阿虞,我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好?」 姜虞本来也睡得不熟,这下完全清醒过来,她勾着锦帐上垂落的流苏,脑中率先想起的倒不是生几个的问题,而是生孩子好痛。 她犹豫了半晌,斟酌了半晌,竖起一根手指:「一……个吧?」 江玄开心地笑起来:「那就生个女儿吧。」 姜虞翻了个身,俯趴在床上,觉得这样的江玄倒似有几分正常少年的模样了,她还记得二人初见时,这厮逼她和同门师姐自相残杀,那时可真是妥妥一个阴戾残暴的小变态。 「啊,等等!」 姜虞惊唿,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来。 江玄急切地问她:「怎么了?」 姜虞为难道:「我突然想到,龙族产子,到底是直接生出一条小龙来,还是先生出一颗蛋,再孵出来呢?」 江玄蹙了蹙眉,也跟着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之前倒是没有特地关注过,毕竟龙族子息单薄,极难生育,且生产时多半会寻安全之处藏匿起来,人族又怎能窥见其中隐私? 姜虞一筹莫展,忽然听到少年用一种不是很确定的口气提议道:「不如去问问方如是?」 姜虞:!!! 我看你是想被方如是打死吧,吃了熊心豹子胆去问她这种问题。 她当年可是在大婚之上被西门家的男人弃之而去,后来才会为情所困,癫狂至此。 姜虞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我还不如回去问姑母,可知当年我娘是如何生下我的。」 「阿虞——」 「嗯?」 「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声。」 姜虞嘆了口气:「我本来都睡着了,这下可好,又被你吵醒了,看来剩下几个时辰我是别想再睡了。」 二人说到后来,渐渐没话说了,便开着传音螺,各自躺着,静静听着传音螺中传出的匀长唿吸声。 二人各怀心思。 姜虞想的是近日来越发频繁的古怪梦境,还有将困住姜玉的护心镜交给诸葛婠时,姜玉在镜中又哭又笑,大骂:「姜虞,你这个贱/人,你和江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第264页 然后她就被诸葛婠用三昧真火烧得魂飞魄散,她经受火刑时的哀嚎似乎仍然萦绕在她耳边。 那日之后,姜虞有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有一个晚上,她忽然梦到前世扶灵回乡,遭遇狂风暴雨,只能暂时泊船靠岸,半夜之时,忽有一面目不清的男子持长剑闯入,一剑刺死了她。 她还记得男子靠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来接你了。」 然后姜虞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假设她不是穿书,假设她就是姜虞本人,那为什么她脑子里会有一段虚构的,关于江玄等人一生的记忆呢? 如果这个世界才是原本属于她的世界,那她所经歷的前两世又是什么? 蓦地,姜虞突然想到空空如也提到的梵海青灯。 当时空空如也曾对她说,梵海青灯可以沟通阴阳,逆转时空,有没有可能她所经歷的前两世,实则是为人所虚构的芥子世界呢? 那一夜,姜虞脑中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许多,但因为无从验证,最后只能被她埋藏在心底。这桩事情太过耸人听闻,姜虞连江玄都不敢告诉。 另一边,江玄则默默将灵州各处的兵防排布都推演了一遍。 这桩婚事,他务必要求一个万无一失,虽则眉山夫人已经被他控制住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六叔公被他褫夺了神弓营,估计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这么一看,似乎再无暗敌,可江玄心中依然隐隐觉得不安。 因此,事前他便给方如是递了消息,从她手里借了些太阴宫的人手,潜伏在灵州各处。 除了知悉内情的方如是,太阴宫方面一直以为他是西府君「赵奉仙」,这正好给了他左右横跳,两边借势的便利。 江玄默默想了一遍,自觉再无虞漏,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莲花灯座,细细抚摩了一会,小心地收了起来。 对于这一魄的处置,江玄之前想过很多。 他想过将这一魄丢进魍魉道的熔浆中,叫谁都无法再找回来,但最后还是犹豫了。 缺失了一魄,毕竟对阿虞修行有碍。 那就再等等吧。 等他确认阿虞再也不会离开自己,再将这一魄还给她。 一晃十八个时辰过去,江家飞舟降下速度,缓缓驶入灵州城中。 江家府邸方圆五里之内张灯挂彩,红绸高挂,灵州城内的百姓早就听闻今日是江家家主大喜之日,一早就赶着到大街上看热闹。 迎亲飞舟上冒出来许多扮成金童玉女的江氏弟子,这些弟子手持花篮,不断地从半空中往底下抛洒喜钱和喜糖,引得百姓们争先哄抢。 「恭祝家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祝家主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 百姓们高声喊着道喜,声潮如浪,震耳欲聋。 各方宾客早已在司仪长老的安排下陆续进入江府入座。 迎亲飞舟缓缓降下,落在江府门前的广场上,长长的楼梯从甲板上伸到地面,一对新人牵着红绸,在锣鼓丝竹乐声中从飞舟上走下来,沿着红氍毹铺就的礼道走向喜堂。 姜虞蒙着盖头,看不见外面到底是怎生一个景况,她只听到人声喧譁,锣鼓震天,眸光盯着脚下这方寸之地,心跳逐渐增快。 忽而手上一暖,江玄的手从红绸底下伸过来,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阿虞,不要怕,我都安排好了。」 少年的声音沉稳可靠,姜虞略一定神,顺着江玄的引导迈步走入喜堂之中。 到了拜天地这刻,眉山夫人才被江玄的人从眉山小筑中放了出来,「押」到喜堂上座,被按着坐了下去。 眉山夫人面色生寒,双眉紧蹙,愤怒地瞪视着朝她走来的少年。 她不知道对方究竟用什么方法制住了她,也许在今日的来宾眼中,她是自愿坐在此处的,可只有眉山夫人知道,她此刻灵力被封,身体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言语。 这个逆子,他竟然真的敢如此待她! 眉山夫人心底一片寒凉,心中想着:他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日后会待阿虞如何?是她害了阿虞。 少年嘴角噙笑,像是根本看不见眉山夫人锐利如剑的凝视。 「一拜天地——」 二人牵着红绸,在喜堂门前跪下,对着郎朗青天拜下叩首。 「二拜高堂——」 姜虞感觉红绸另外一端传来轻轻拖拽的力道,她从善如流地顺着那力道走过去,和江玄一起走到眉山夫人面前跪下,郑重地朝眉山夫人拜了一拜。 从姜虞的视角里,看不见眉山夫人的表情,只能看到眉山夫人的裙裾微微颤抖。 姜虞皱了下眉,心里奇怪:湄婶婶这是在……抖腿? 不会吧,湄婶婶是多优雅端庄的人,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呢? 司仪高声唱道:「夫妻——」 喜堂外忽然爆出一声大喝:「阿虞,不可与此人拜堂!」 紧接着一道人影如掣风般蹿入喜堂中,抓起姜虞左手就想把她带出去。 江玄抓住姜虞右臂,看清来人之后,脸上一下褪尽血色,吃吃道:「问雪夫人……」 问雪夫人手上寒光微闪,长剑一抖,朝江玄胸前刺来,想要将人逼退,好把姜虞从他手里夺过来。
第265页 孰料江玄竟是避也不避,仍旧牢牢抓住姜虞手臂。 长剑「噗」的一声,刺入少年胸口。 问雪夫人惊了:「你……」 为何不躲避? 江玄借着问雪夫人分神的时机,一掌拂来,逼得问雪夫人不得不暂时松开少女的手。 他趁势扣住姜虞腰身,带着她向后掠起,飞落在喜堂另外一侧,落地时忍不住抬手捂住胸口血洞,闷哼了一声。 江玄抬首朝喜堂外望去,只见宴桌上,大多数宾客都面露茫然,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身着鱼鳞银甲的冬藏仙府弟子手持法器、长剑从四面涌入,朝喜堂方向逼了过来。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姜虞完全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雪夫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灵州,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和江玄拜堂? 江玄虽然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眨眼间,他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不论问雪夫人此来何意,今日没有人可以破坏这场婚事! 「天、地、玄、黄四卫听令,搅扰喜堂者,格……擒之勿论!」 他本想说「格杀勿论」,忽然想起大喜之日不宜开杀戒,匆忙之间改了口。 江府之中响起震天回声:「弟子听令!」 姜虞想要拉下盖头一窥究竟,就被江玄按住了手。 「别……」 姜虞嗅到他身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急道:「你受伤了?」 第122章 谋权夺位 「你受伤了?」 江玄迅速点了胸前几处大穴止血, 低声宽慰姜虞:「无碍,一会自可痊癒。」 姜虞虽然知道他因太阴鍊形之术,身体自愈的能力远超常人数百倍, 但受的伤都是实打实的, 该遭的罪的一点都没少,只不过他实在能忍罢了。 但他能忍,难道自己就不心疼? 姜虞低头看到喜服胸前透出血液,手都抖了。 问雪夫人刚刚并非有意要伤江玄, 只是想把姜虞先从江玄手里夺过来,她也没想到他居然眼都不眨, 躲都不躲。 短短瞬息之间,问雪夫人已从这一对新人的言谈举止发现少年对自家外甥女的维护, 正是这般才叫问雪夫人奇怪。 若真如西门独秀所言, 眼前这位江家少主乃是太阴宫妖人假冒,那他为何如此紧张阿虞?莫非他对阿虞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那阿虞知晓此人的真实身份吗? 又或者西门独秀是哄骗她的, 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瞬间, 问雪夫人心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但她目前无法一一去探究,眼下最首要的就是先暂停这门婚事, 保证阿虞的安全。 喜堂之外传来刀剑交击之声,冬藏仙府的弟子已在少府主姜玉善的带领下, 和江家四卫交上了手。 问雪夫人横剑于胸, 寒声道:「赵奉仙小友,请你放开阿虞, 否则别怪我剑下不容情。」 姜虞听到问雪夫人如此称唿江玄, 终于忍不住扯下红盖头,惊异地和江玄对视了一眼。 「赵奉仙」这个名字是江玄混迹魔道时的化名, 在正道方面,这个化身理应早已死于江家少主之手,为何问雪夫人竟会如此称唿江玄? 问雪夫人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更是迷惑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瞧着阿虞竟是知晓此人身份的样子? 双方都是一头雾水之时,堂上忽然传来一声响动,问雪夫人闻声望去,凝神瞧了宛如泥雕木塑般高坐堂上的眉山夫人,忽然发现眉山夫人竟是被人控制住了。 问雪夫人睁大双眼,勐然回头看向江玄,一时心间两个念头急转。 若这位江少主是冒牌货,他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倒可理解。 若他是本尊,他又怎敢如此对待自己的母亲? 问雪夫人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沁透心脾。 江玄压下胸口疼痛,开口道:「赵奉仙?此人乃是当初掳走阿虞之人,我和叶兄前往魍魉道营救阿虞那日,已将此贼击毙,夫人何以会将思余当作此贼假扮,莫不是有人向夫人说了些什么?」 问雪夫人见姜虞搀扶着少年,看上去并未受到控制,不由脱口道:「阿虞,你先过来,先到姑母身边来。」 姜虞摇了摇头,皱眉道:「姑母,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突然追到江家来,还……」 说着抿了下唇,实在难以启齿,目前的场面太混乱,双方都不知道好好的婚礼何以会突然走到这个地步。 这时忽然从墙角下跑出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来,那老头「啊啊」叫着,一路冲到喜堂前,半侧着身面朝众宾客,一手指着江玄道:「啊!就是他……半年之前,就是此人跑到淮阴乱葬岗向我询问游仙村那桩惨案,毁了我家公子的遗骨,还要我帮忙污衊已故家主的清名!」 姜虞记性好,一眼就认出那老头是当年屠村剑客的那个老家僕,耿老儿。 这人不是在淮阴,怎么会出现在灵州? 那一瞬,江玄和姜虞心中都领悟到,今日怕是有人联合起来闹事,只是……会是谁呢?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低声说道:「西门闻雪?」 江玄喝令:「江铭,将这疯子拿下!」 一道玄黄影子如老鹰扑食般从喜堂上方飞落,朝耿老儿抓去。
第266页 另外一边跃出几个西门家的人来,以快剑逼退江铭,把耿老儿拉了过去,团团围住。 一位西门家的长老说道:「耿老儿,你胡说些什么,今日乃是江家家主大喜之日,你怎么敢放肆胡闹?」 耿老儿叫嚷道:「我没有胡闹,我今天就是为我家公子讨公道来的!」 其他各家的宾客至此仍是未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纷纷低声议论道:「这老头是谁?」 「不知道,看样子像是西门家的僕人。」 「今天不是冬藏仙府的二小姐出嫁,怎么问雪夫人竟会千里迢迢跑来搅乱喜堂?」 「这……嗨呀,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生一回事……」 耿老儿大声道:「灵州江氏的列位长老,众弟子们,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被骗了,你们现在这个家主是个假货,是魔道妖人假扮的!」 江家长老闻言纷纷立起,有人喝道:「胡说八道!」 有人悚然道:「你说什么?」 同江六爷亲近的几位长老扬声道:「你说我家家主是假冒,有何证据?」 眼见场面就要控制不住,江玄将姜虞手一按,说道:「先稳住你姑母,其他的交给我。」 说完,人如闪电般飞出喜堂,「锵啷」一声,抽出某位宾客腰间佩剑,剑尖一抖,朝那几个保护耿老儿的西门家弟子刺了过去。 他的剑招凌厉,身法又快,几个西门氏弟子还未看清,肩上、手上、腕上已中了一剑,等感觉到疼痛时,耿老儿已被江玄抓住背心,狠狠摔在喜堂门前。 剑刃寒光胜雪,一剑刺入耿老儿左肩,剑尖「咄」的一声刺入青石地砖,将耿老儿钉在地上。 「啊——」 耿老儿惨叫。 江玄一脚踏在他胸口,踩得他口呕鲜血,一时再也无法说话。 就在江玄制服耿老儿的这段时间内,姜虞趁机跑到问雪夫人身边,拉过问雪夫人的手,焦急地说道:「姑母,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今日必是有人阴谋闹事,要设计陷害我和思余,姑母,你先令冬藏仙府的弟子住手。」 问雪夫人虽是惊惧不定,满腹疑窦,但到底更愿意相信自己外甥女,闻言大步走出喜堂,举起手下令:「众弟子住手!」 今日带来的这一百多个弟子皆是问雪夫人亲自训练的亲卫,令行禁止,攻守有序,得令之后当即收了兵器,飞身跃上院墙,屋顶,占据高处优势,摆出防守姿态。 少年眸如寒星,冷冷地从众宾客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西门氏那几张桌子上,阴鸷地说道:「今日乃是江某大喜之日,如有人想闹事,现在就尽管站出来,好叫江某瞧瞧都是哪些英雄好汉。」 众人见他出手狠厉,一下就将耿老儿打得半死,心中均有些畏惧。 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出声。 江玄拔出钉住耿老儿的剑,对玄字卫道:「把人抬下去关起来。」 两个弟子听令向前,搬起耿老儿正要退下,忽然又被江六爷带来的几个嫡亲弟子拦住去路。 江六爷负手从人群中走出来,道:「慢着——」 「此人方才说已故西门家主与思余你有关,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游仙村一役是出自思余你的手笔?」 少年眸光锐利,如同寒锋般射向江六爷,冷声道:「一个不知从哪个腌臜角落跑出来的疯子说的话六叔公也信,看来六叔公是老煳涂了。」 跟在江六爷身后的几个长老逼问道:「你如此着急处置此人,难道是怕此人吐露出更多事情来?你莫非真是假冒的?」 此言一出,众人譁然。 江六爷等人说话间,姜虞一直紧拧了双眉,悄悄按住问雪夫人,沖她摇了摇头,道:「姑母,假的,不可信。」 问雪夫人现在完全被搞煳涂了,忧声道:「阿虞,你快和姑母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虞不答反问:「姑母,我离开冬藏仙府后,可是有人向您说了些什么?」 问雪夫人急于釐清真相,三言两语将西门独秀找上门来,说了一番耸人听闻之言的事情对姜虞说了。 这可完全出乎姜虞意料之外。 西门闻弦死后,西门独秀众望所归,理顺应当地成为新任家主。 据闻这半年以来,他一直忙于重整西门家,怎么会忽然做出此等事来? 然而还不待姜虞想明白,便见一白衣少年从前院翩翩而来,正是西门独秀。 西门独秀手里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灰衣人,丢到江玄面前,说道:「说罢,眼前之人是不是就是你的主子?」 有人认出那灰衣人身上的徽记,惊声道:「是十八水府的影族杀手!」 那影族杀手抬头看了江玄一眼,并指为刀,插入喉咙自杀身亡,速度之快,操作之娴熟,竟令旁观之人完全来不及阻止。 姜虞再也忍不下去,从储物灵囊中取出天机匮,化成一柄神机火铳,扛着那火铳就冲到江玄身边,枪口瞄准西门独秀。 「今日是我大婚,风雅公子若是来喝喜酒,还请入座,若是来闹事,就别怪我手里的神机火铳不长眼睛!」 西门独秀完全不理姜虞,「唰」地拔出剑,迳自向江玄刺去,剑光如流风回雪,密密实实地将江玄笼在他的剑下。 西门独秀突然出手,江玄除了仓促迎战别无他法。
第267页 倏然之间,二人已对了数百招。 江玄目下修为不及西门独秀,难免落于下风。 西门独秀游刃有余,边打边用内劲将声音送出去,说道:「你这奸贼,假冒我表弟,设计杀我师父,囚禁我姨母,骗娶冬藏仙府二小姐,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取尔首级祭奠我师父在天之灵!」 西门独秀每说一句,姜虞就跟着反驳一句。 「你胡说八道,你才是是非不分的棒槌,你骂谁是奸贼!」 「谁假冒你表弟,他是你正宗的表弟!」 「放屁!你师父害死了游仙村那么多人,他该死!」 「谁被骗娶,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姜虞见江玄落于下乘,正打算加入二人战局,助江玄一臂之力,忽听得耳后风声响动,她立刻将神机火铳倒转,朝后头放了一枪。 江六爷侧首避过,掌中凝出一道灵力击向姜虞背心。 他修为高,这一击若是打中,姜虞非重伤不可。 千钧一髮之际,问雪夫人飞身过来,直直与江六爷对了一掌,怒喝:「老贼敢伤我家阿虞!」 江六爷想捉住姜虞威胁江玄,可一时又绕不过问雪夫人的阻扰;姜虞想用神机火铳给西门独秀一枪,可两个少年的身法实在太快,她根本就瞄不准。 中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西门家的弟子、江家四卫、江六爷带来的人忽然混战在一处,然后其他几家像是收到了某种暗号,亦纷纷拔出兵器加入战局。 江玄眼角余光中瞥见场面混乱至此,知道这场婚礼已然无法继续,心中既觉万分对不起妻子,又恨不得将搅事之人全杀个干净。 但他知道今日绝不能这样做,否则便是为江家四面竖敌,只会让局面越来越糟罢了。 正在众人都被混战绊住手脚之时,喜堂中忽然传出一道穿耳魔音,如黄吕大钟之声般刺入众人耳内。 「江思余,歇手吧,否则你娘这条命可就没有了。」 第123章 身世曝光 江玄横剑胸前, 以剑茎格住西门独秀刺过来的剑,回首望入喜堂中,瞳眸不由一缩。 守在眉山夫人身后的两个地字卫横死于地, 血溅三尺。 眉山夫人身边歪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僧衣, 披穿花戏蝶袈裟,留阴阳头的僧人。 此人正是半年前江玄等人在游仙村遭遇的花衣僧。 当时花衣僧以夏鸣仙府奇毒伤了姜虞,江玄怒而追杀之,最后只断了他一条腿, 叫他侥倖逃脱。 江玄知道魔道中人皆睚眦必报,斩草不除根, 必生事端,因此跟随方如是待在魔道的那半年里, 他一直想找出此人和黄道姑, 杀了以绝后患。 可花衣僧和黄道姑估计是不知从何处收到了风声,竟躲得无影无踪, 就和西门闻雪那狗贼一般, 江玄动用了正邪两道,还有黑水城三端的关系,上天入地, 就是寻不到这三人。 就连花衣僧的师父怒佛尊者,也不清楚这个徒弟的去向。 再后来江玄携手姜虞回归江家, 事务缠身, 忙于安排继任大典,暗中肃清江家内部反对他的势力, 而后又急于操办他与姜虞的婚事, 更是无暇分神。 花衣僧手握峨眉刺,对准妇人脖颈纤弱之处, 眸光轻蔑地从喜堂外混战成一团的各世家长老、弟子身上扫过。 心下冷哂:什么玄门正宗,修仙世家,争权夺势的时候,那嘴脸也未必比他们这些魔道中人好到哪里去,还一直自诩为天降正义,呸!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与江玄四目相对,眸中浮起冷笑,扬声道:「列位,歇手休战吧,你们想知道这位江少主究竟是人是鬼,问问他老娘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此言一出,打斗的人均是一怔,渐渐停住了手。 是了。 他们方才怎未觉察到,外头打成这副光景,高坐堂上的眉山夫人怎么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西门独秀长剑微抬,如灵蛇吐信,「嗤」地往江玄左肩刺了一剑,挥手一掌打向江玄胸口,就要越过他沖入喜堂里去救人。 「姨母!」 江玄抓住他的袖子,低喝:「不想害死她,我劝你最好别动!」 方才与花衣僧对视的那一眼,江玄即便明了。 此人恨毒了自己,他今天不管做什么,都是来找自己报仇的。 姜虞飞身进入喜堂,抬起神机火铳瞄准花衣僧眉心。 花衣僧笑吟吟地望向她,摇头道:「姜二小姐,你大可试试,看是你的神机火铳快,还是我的峨眉刺更快。」 此时喜堂后忽然闪出另外一道身影。 身着黄色道袍的黄道姑拂尘一挥,走到花衣僧左侧为其掠阵。这架势,明眼人一见即知,若有人要趁机对花衣僧暗中下手,黄道姑将为其挡下。 而这其中的时间差,已足够花衣僧杀了眉山夫人了。 这两个人,今日哪怕是都死在这里,至少也会拉着眉山夫人做陪葬。 旁人不在意眉山夫人的生死,江玄和姜虞却是不能不在意的。 江六爷收手退到一旁,一双精光四溢的小眼睛里满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却还要装模作样地喊道:「恶贼,你若敢伤了眉山夫人半分,我江六今日必要你横尸于此。」 花衣僧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江六爷,只望定江玄,冷笑道:「西府君怎么如此束手束脚,难道这女人真是你亲娘?」
第268页 江玄抿紧双唇,不发一言。 西门独秀收了剑站在他身边,闻言侧首望了他一眼,眸光中几许震惊,几许狐疑。 几日前,消失了大半载的西门闻雪忽然在一个深夜里找到他,同他说现在的江家家主乃是太阴宫十八水府某位府君假扮。 此人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设计杀西门家主、暗中排挤西门家的势力,目的就是为了借江家的壳子,一统塞上江南,最后再将各世家收入魔道麾下。 经歷灵堂一事后,西门独秀对这位小师叔已经没了信任。 可后来西门闻雪又说,若他不信,可乔装潜入灵州,亲自去江家看一看,眉山夫人已被此人软禁,灵州之中,到处潜伏着魔道的人马。 西门独秀将信将疑,又一直无法与眉山夫人取得联繫,他着实牵挂姨母安危,最后还是依西门闻雪所言潜入灵州,一查之下,果然全部言中。 西门独秀一来愤怒「此贼」杀了他的师父,囚禁他的姨母;二来也有意藉此削弱江家的势头,为西门氏重新扳回一场。 但其时江玄已前往冬藏仙府迎亲,西门独秀思虑之下,自感独力难支,遂找上闻雪夫人,希望拉拢冬藏仙府共同对付「此贼」。 但眼前的局势却令西门独秀彻底迷茫了。 花衣僧见众人均被拿住,不敢妄动,得意地放声大笑。 眉山夫人灵力为江玄所封,目下几无反抗之力,却是正好方便了花衣僧施为。 他指尖亮起一点灵光,一指点向妇人眉心灵台,施展太阴宫独有的「惑心之术」,依照西门闻雪之前所授,问道:「眉山夫人,当年嘲风谷一役,西门家派弟子前往救援,途中一干弟子遭人屠杀,敢问兇手可是你这位好儿子?」 问了一遍,不见眉山夫人应答,花衣僧皱了皱眉,旋即明白过来,动手解了妇人身上的禁言术,重又问了一遍。 眉山夫人额上冒出细细的冷汗,哑声道:「是我子所杀。」 花衣僧装作很吃惊的样子,瞄了西门家的人一眼,拖长声调道:「哦——当年西门家那些弟子,都是这位江少主杀的呀,那可真是了不得,杀了你们家不少人呢。」 西门家几位长老面色巨震,当年被杀的弟子中,有些正是这几位长老的爱徒或亲子。 花衣僧又问:「你儿子为什么要跟西门家的人这么过不去?杀了人家的弟子,还要杀人家家主?」 眉山夫人面色渐白,虽是勉力抵抗惑心术,但灵力不转,却是徒劳。 「为了……为了给龙女相思报仇。」 此言一出,众人譁然。 龙女相思又与眉山夫人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花衣僧放出最后一问:「那外头这个真是你亲生儿子,是你那个自幼笃佛的儿子江玄?」 眉山夫人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不……」 「那他是谁?」 「……小儿子」 支持江玄的一众江氏长老面色巨变,惊声道:「什么?!」 「那你的大儿子呢,哪里去了?」 眉山夫人眼中簌簌落下清泪,显然极为痛苦。 「他……他死了。」 花衣僧脸上笑容大盛,追问道:「呀,竟是死了吗?对不住,问到夫人的伤心处了。可是小僧还是很好奇,你的大儿子究竟怎么死的?」 眉山夫人「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泪流满面,哀声道:「阴差阳错,歹人作祟,兄弟相杀。」 这十二个字一出,宛如一记重锤击向江玄。 少年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眸子僵滞地转了转,迷茫地望向姜虞,眼见姜虞脸色苍白,满脸愕然之色,终于忍不住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那一刻,周遭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万千念头,纷沓而至。 先是一个自嘲的声音在他耳边冷笑道:你还在希求什么?在眉山夫人心里,你就是害死他爱子的元兇! 她恨你,懂吗? 你竟还妄想着她能正眼看你一眼!你竟还祈求她能施捨一点爱怜! 愚不可及,无药可救! 另外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喃喃道:阿虞知道了,阿虞知道是他害死哥哥的了。她也要像母亲一样恨自己了…… 花衣僧和眉山夫人这一问一答,挖出来的事情着实震撼人心。 场中不少人惊得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江六爷虽然震惊,但更急于抓住眼下对自己有利的局势,回神之后立刻道:「来人,快将江玄拿下,此人滥杀无辜,忤逆犯上,弒杀兄长,罪无可赦,速速拿下此人!」 几个江家长老闻令立刻朝一身喜服的少年扑去。 砰—— 砰!砰!砰!砰! 姜虞从喜堂里沖了出来,手上灵符连发,逼退那几个长老,一枪打中西门独秀左肩,抓住江玄腰带,气劲微沉,半抱着少年飞身跃起,藏到问雪夫人身后。 问雪夫人见外甥女此举,愕然道:「阿虞,你这是……」 姜虞眸中泪光盈盈,哀求道:「姑母,帮帮我,帮帮我们。」 江玄闻言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少女。 我们…… 心中有个声音狂喜道:她还愿意接纳他,她还要他! 原本心如死灰,却因着这一点点小火苗,而渐渐暖转过来。
第269页 少年涣散的眸光渐渐凝聚,变得冷硬。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他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那些人想弄死他,也好,他倒要看看是谁先死! 问雪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外甥女流露出这副模样,怔然片刻后,嘆息道:「阿虞。」 这便是答应了要加入他们这边阵营了。 人群慢慢往两边分开,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边以西门家、江六爷为首,另外一边以江玄、姜虞、问雪夫人为首。 江玄站直了身子,高举左手,亮出手上的家主铁环,道:「家主铁环在此,四卫听令!」 天地玄黄四卫乃是终于家主的部属,只听从家主铁环号令。 闻令齐声应道:「在!」 「江家之中,违我令者,逆谋犯上者……」 「格杀,勿论!」 「是!」 江六爷扯着嗓子道:「江玄,你犯下斑斑罪孽,还想要只手遮天吗?!」 江玄擦掉嘴角血迹,淡声道:「这里是灵州江氏的地盘,我做主,当然是我说了算。」 花衣僧大笑道:「精彩,精彩。你杀正道的人,又阴阳两面,耍弄太阴宫,今天之后,只怕正魔两道都容不下你了,哈哈哈。」 江玄和姜虞对视了一眼,姜虞朝他点了下头,不用多费言语,二人心中已有计定。 江玄道:「花衣僧,你放了眉山夫人,我今日便饶你不死,放你离开灵州。」 花衣僧扣住眉山夫人脖颈,将人从座椅上提起来,在黄道姑的护卫下,掐着人往外走。 狞笑道:「江少主,你的手段我是领教过的,你这种人,哪有半分正道人士的言出必践?便是叫你发了心魔誓也没有用,今天我若放了你娘,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吶。」 …… 沈危素来不喜人多嘈杂,伴江玄迎亲归来,便在江府中另寻了个院子,调息静坐,吩咐弟子无事不得打扰。 方才入定,忽听门外拔剑之声疾响,众弟子喝道:「谁?!」 沈危睁眼,便听屋外一人朗声笑道:「沈兄,多日不见,你便是这般迎接老朋友的?」 第124章 分神大能 沈危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 即便认出来人。 他下了榻,赤足推门走出,挥袖摒退一众弟子。 西门闻雪用了易容之术, 扮成花匠模样, 坐在廊下的石桌旁,朝沈危拱手一笑:「沈兄,上次多谢你出手相救。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此, 乃是有件大事要和沈兄你商议。」 沈危冷淡道:「思余乃义兄之子,我不会帮你杀他。」 西门闻雪道:「我倒是想杀了这孩子祭奠我大哥的亡魂, 可这孩子却未必能如我所愿啊。」 沈危皱了皱眉:「西门兄此言何意?」 西门闻雪忽然不笑了,眼睫垂落下去, 阴恻恻地说道:「这孩子是唯一一个被人成功用『太阴鍊形』之术復活的人, 身怀不死之身,我倒想问问沈兄, 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杀死他。沈兄在这方面想必很有经验, 毕竟付小姐……」 「付小姐」三字似是触动了沈危的逆鳞。 男子额角青筋一跳,陡然发怒道:「够了。」 西门闻雪不以为意,他手里掌握着西门闻香的师父所编纂的《符箓金册》副本, 就相当于掌握了经歷了数代改良的太阴鍊形之术。 这东西,对于他和沈危这样心怀执念之人, 毫无疑问拥有极大的诱惑。 西门闻雪说道:「好罢, 是我言语失礼了,还请沈兄见谅则个。」 「论起太阴鍊形之术, 方如是浸淫此道已久, 她才是这方面的宗师。」 「方如是?」 西门闻雪微笑道:「不错。江玄这孩子同方如是关系匪浅,我打算用他做个局引方如是入彀, 不知沈兄可有兴趣?」 沈危瞥了他一眼,眸光沉静,心绪复杂,问道:「这孩子设计杀你大哥的事情,你事前真是半点不知吗?」 沈危虽不知西门兄弟俩究竟有何嫌隙,却十分清楚西门闻雪的能力。此人虽是病躯体弱,少年时却有勇气深入虎穴为家人报仇,后来又能辅佐兄长将偌大的西门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绝非平庸之辈。 他被方如是所掳,却能在兄长死前及时发出消息请自己前去营救,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 西门闻雪道:「沈兄大可放心,我说了不伤江玄这孩子性命,便一定会信守诺言。他也算是帮我报了一桩旧仇,倒是可以一笔勾销了。只是我这方面,倒想请沈兄帮忙多多周旋。这孩子认定我对他养母负心薄倖,是非杀了我不可。」 沈危心念一动,奇道:「他的养母?」 西门闻雪嘆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倒不如先专注眼前,沈兄意下如何呢?」 …… 喜堂门前,白日灼目。 尖锐的刃间微微一进,刺破眉山夫人脖颈肌肤,一丝血迹蜿蜒而下,在白皙的肌肤上分外醒目。 西门独秀惊唿:「莫伤我姨母!」 江玄道:「花衣僧,你若怕我反悔食言,我可以换一个人质给你。」 花衣僧笑道:「哦,换谁来当人质?」 江玄指了指自己:「我。」 花衣僧怔了下,继而放声大笑,像是听到什么极荒谬的笑话。 「江少主,哈哈哈,你可真会说笑吶。你来给我当人质,你背后那些人倒是愿意放我们走,可你看看那边」,花衣僧说着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站在江玄对面的西门家众人。
第270页 「这些人可是恨你恨得咬牙切齿的,你来给我当人质,他们巴不得普天同庆,再将你我一道杀了。」 江玄抿紧了双唇。 西门独秀扫视了自家弟子一圈,越众而出,举起家主佩剑,扬声道:「只要你答应放了我姨母,我可代表西门家放你离开。」 眉山夫人皱眉看向这个侄子,想开口拒绝,却碍于禁言术无法发出声音。 花衣僧眸子转了转,直勾勾地看向和江玄并肩而立的新娘子,眸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垂涎之意。 「要交换人质嘛,也可以,那就请江少主这位小娇妻陪我走一趟吧。」 江玄听闻此言,脸色陡然变得异常吓人,立刻否决道:「我看你是想死。」 花衣僧嬉皮笑脸道:「我早知道江少主你不愿意,毕竟……龙女可是上佳的炉鼎,你捨不得用老婆换老娘,也是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不仅在对立阵营中掀起轩然大波,甚至连支持江玄的长老和弟子都不由低声惊唿,用一种看异类的目光偷偷望向姜虞。 江玄握紧双拳,几乎按捺不住就要冲出去与花衣僧鱼死网破。 姜虞死死拽住他的手,低声道:「不要冲动,湄婶婶还在他手里,我没关系的。」 揭破了也好,总好过终日提心弔胆。 问雪夫人脸色苍白,侧首看了姜虞一眼,心中恨不得将这妖僧削皮抽筋。 她将外甥女的身世封锁,苦守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便是希望能护外甥女一生平安顺遂,想不到这秘密竟被花衣僧在如此众多人面前被揭破了。 花衣僧道破姜虞身世,本意是想侮辱江玄出口恶气,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该死。 他本来是想趁机把这只龙女掳走的,这下道破了她的身世,若是用眉山夫人换了她来,这群正道人士只怕追杀起他们来更不会手软了。 局势便这么僵持住了。 西门独秀力保姨母性命,江六爷倒是不在乎眉山夫人死活,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毕竟爱惜名声,害怕眉山夫人因他而死,日后说起来,人人都要说是他害死了当家主母。 众人如同紧绷的弓弦,成诡异的三角之势对峙着,花衣僧挟持眉山夫人慢慢往外走,双方人马便围住他,也跟着慢慢朝外移动。 弓弦绷到极致,就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闷得叫人透不过起来。 闷滞的空气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弓弦,勾起一道无形风影,飘落在花衣僧身后。 待花衣僧反应过来时,一只无形的手忽然自背后穿过他的胸膛,抓出一颗砰砰直跳的红色心脏。 花衣僧双目大睁,歪着头软下身子,倒向黄道姑。 黄道姑猝不及防,与花衣僧的尸体撞了满怀。 下一瞬,那只无形的手抓住黄道姑脖颈,微微用力,「咯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断了黄道姑的脖子。 那虚影一口气连杀二人,收手之时,花衣僧的峨眉刺才刚刚好掉落在青砖地面上。 叮—— 江六爷到底没浪费多吃过的几年盐,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双唇翕动道:「分神期,分神期……」 听清他的低语后,众人无不骇然色变。 虽说修仙是为长生大道,但古往今来,从来无人真正登临仙途。便是血脉天赋强如龙族,寿元也不过区区几百年而已。 人类资质虽强于妖精鬼怪,却仍属平庸。修行路上,有幸者,将遭遇三道大坎——筑基为第一道坎,只有筑了基,才算真正窥得修行门径;金丹为第二道坎,修得金丹,才算踏上大道;元婴为第三道坎,修炼至此,基本已进入横行无忌的境界。 而天赋卓绝,得天道偏宠之人,将有幸遭遇第四道大坎——分神。 修至分神期者,可将神魄化为阳魄,引魂出体,阳魄的战力,不亚于元婴大能。 分神期大能几近半仙,古往今来,寥寥可数。 仙门之中,已有两百多年没有出过修至分神期的天才了。 明晃晃的日光下,那道分神阳魄微微一动,化作一道徐徐清风飞向院门。 院门外,一道爽朗清举,风姿特秀的身影跨过门槛,一伸手,将那道阳魄收入怀中。 来者,正是天督城城主,沈危。 众人皆知沈危素来深藏不露,却不知他已强悍到这个地步。此人长年居于天督城内,向来不显山不露水,殊不知,正是想到这点,才令众人更加恐惧。 沈危目不旁视,走向江玄,见他喜服染血,担心地问道:「怎样,可还好么?」 江玄深深下拜:「思余无碍,多谢沈叔叔出手相助。」 姜虞扶着眉山夫人走过来,江玄直起身后正好对上眉山夫人,母子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姜虞知道经歷此事,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更是跌入冰谷,只好扶着眉山夫人转入喜堂,问雪夫人也跟了过去,替眉山夫人解开身上的灵力封锁之术。 眉山夫人握住问雪夫人的手,泣泪道:「是我教子无方,是我对不住你和阿虞……」 院中,对峙的双方皆按兵不动。 沈危环视众人,微微笑道:「沈某方才在别院打坐调息,尚不知此间发生了何事,竟闹到这等地步,搅黄了思余的婚事,可有人愿意出来说一说吗?」 江六爷脸色变了又变,有些琢磨不清这沈危到底是想「主持公道」,还是要偏帮江玄那小贼。
第271页 西门家一长老越众而出,道:「十年前,这少年在嘲风谷附近屠杀了我家二十多个弟子,眉山夫人明知他恶行昭昭,却还为他遮掩;半年前,他又联合魔道之人,设计刺杀我家家主。此仇不共戴天,我们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江玄讥诮地说道:「西门老贼死有余辜,你要替他讨公道,怎么不问问游仙村那一百多条无辜性命,他们的公道又在哪里?」 西门家几个长老闻言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愤怒道:「你!」 江六爷补充道:「此人无德无行,狠厉毒辣,还与魔道之人有勾染,根本没资格当我灵州江氏的家主!」 「还有那位身世成谜的姜二小姐,若她真的身怀龙族血脉,那她也没有资格踏进我灵州江氏的大门。」 江玄冷冷地瞥了江六爷一眼,冷笑道:「六叔公,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当了?」 沈危听完,沉思片刻,斟酌着说道:「这么听起来,这桩案子倒着实棘手,沈某却是没有能力来做决断了。但思余既是我义兄之子,沈某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被聚众攻讦而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几个西门家的长老,连同江六爷的人一起,脸色都像打翻了酱油醋一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第125章 归还一魄 月色暗沉, 夜风萧瑟。 灵州城外,四方盟会馆的议事堂内,西门家十几位长老正襟危坐, 人人皆是一副正容亢色, 望向首座的新任家主。 自沈危在江府亮明立场后,两拨人马便不欢而散。 对于江玄而言,真正想将他拉下马的唯有江六爷及其亲眷部属,还有西门家淮阳一脉的人。 然而对于西门家而言, 今日若这般轻松放过了这个杀了自家弟子、家主的少年,几乎等同于向各世家宣告西门家已现出颓势, 连这样的血海深仇都不敢向灵州江氏讨还。 淮阳一脉的各位长老已经习惯了往日的荣光,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来? 更何况, 这少年不仅杀西门家他的人, 他还想一步步将西门家鲸吞蚕食。 他隐姓埋名混入魔道,杀了前任西府君取而代之, 便已使西门家的灵矿产业遭受重大打击。 近来又联合纵横, 频频做手脚削弱西门家的声势,其狼子野心,已经到了令各位长老心惊胆寒的地步。 议事堂中人人肃容屏息, 闻针可落。 人人都在等新任家主开口主持议事,可西门独秀才当上家主数月, 淮阴一脉人才凋零, 长老之中几乎全是淮阳一脉的人马,他这个家主当得好似傀儡, 内忧未整, 眼下便遇上这么一桩棘手的「外患」,他实在难以抉择。 江思余虽非江玄, 却也是他姨母的孩子。 难道他要带领西门家的人去杀自己的表弟吗? 大长老资歷最长,眼见西门独秀愁容满面,心中暗道:此子着实优柔寡断,怎堪当此大任。 面上的却还是很恭敬的模样,嘆了口气,道:「且不论新仇旧恨,江思余对西门家虎视眈眈,西门家今日若是退了这一步,来日必成各家笑柄,再也抬不起头来,更遑论领导各家?」 另一个长老附声道:「正是,江思余非杀不可。」 「诸位之言深得我心,但此子奸诈狠毒,有天督城为他撑腰,冬藏仙府为他做靠山,又招揽了一些小世家为马前卒,自先家主去后,西门家声望元气大伤,要怎么才能与此子搏这一局?」 一人插口道:「这小子会借势,难道我们便不能借势吗?」 「哦,你倒是说说,眼下这局面,我们有何势可借?」 「此子耍弄魔道,若将此消息大肆渲染,太阴宫知道后,难道能轻易饶了他?此为东风之一。」 「不归寺为梵天净土万佛朝宗之所,歷来门规森严,便是俗家弟子,也不容其滥杀无辜。此子屡开杀戒,难道不是犯了不归寺的门规。我们正该派人向不归寺传递书信,让不归寺遣人来主持公道。」 众长老闻言,纷纷道有理,又转向西门独秀,就等他一锤定音,给个最终决断。 西门独秀望着投落在自己身上的数十道目光,张了张口,只觉心下一片混沌迷茫。 他想起姨母眉山夫人对他的疼爱,想起江玄在游仙村救了他一命。 他还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导,想起师叔的对他爱护;想起师父惨死于游仙村,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留下。 他还想起师叔在灵堂上那番癫狂的、令人作呕的自述,还有小叔对他说,要和他一起重振淮阴一脉……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做,他到底该相信谁? 「此事干系我西门氏一门荣辱,还请家主速速作出决断吧!」 「是啊,还请家主决断!」 「呵呵,江思余是家主的表弟,一家亲兄弟,家主怎么可能杀他?」 「西门独秀,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你姓西门,不姓江!」 …… 众长老的催促之声、指责之声嗡嗡地钻入耳中,西门独秀感到头目森然,一阵晕眩,几欲作呕。 忽地,屏风后转出一道身影,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风雅,你是不是累了?」 西门独秀像猫被踩中尾巴,惊立而起。 众长老看清突然出现在议事堂中的男人,纷纷惊唿:「二……二爷!」
第272页 西门闻雪摘下兜帽,望着众人笑道:「诸位长老辛苦,风雅年纪尚轻,处事难免考虑不周,这段时日,多谢诸位时时提点。」 说完转头看向西门独秀,温声道:「风雅,家主自当以一族荣辱安危为重,有些情谊,当割捨时,自当割弃。」 西门独秀眼尾泛红,目眦欲裂,咬牙道:「你为何骗我?!」 若不是西门闻雪骗他,他不会跑到灵州来大闹錶弟的婚礼。 西门闻雪微笑道:「我是在教你。」 教你——如何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 …… 西门家的人马和江六爷的人马如潮水般退去,江府之中只剩下遍地狼藉。 江玄安排好巡防布守,为未来的恶战做好最坏的准备后,来到眉山小筑外头,眉山夫人的屋子依然房门紧闭。 问雪夫人、眉山夫人、姜虞还有姜玉善,四人待在屋中闭门不出,已聊了数个时辰。 江玄没有勇气靠近去听,虽则姜虞今日对他多有维护,可他仍是害怕极了。 他现在在问雪夫人心中的形象一定糟糕到无以復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弒杀兄长、囚禁生母,冒名骗婚…… 哪家长辈会将自家女儿嫁给这样的渣滓? 江玄进了眉山小筑,远远躲在屋外的紫竹林中,根本不敢靠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完全笼罩了紫竹林,将他的身影完美地藏进黑暗中。 江玄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时间仿佛变成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在他身上凌迟。 他既盼着那道屋门快点开启,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打开。 这样,他就可以不去面对最终的审判。 终于,两道槅扇轻转,「吱呀」一声,屋门缓缓打开了。 问雪夫人带着两个小辈走出来。 少年第一眼就去看跟在问雪夫人身后的少女。 少女还穿着白日里那身喜服,来不及换下,珠冠的珠帘垂落,走动之时微微晃荡,使得她的容貌神情仿若掩映在一片蔼蔼薄雾之下。 忽地,少女抬起头,仿佛心有所感,朝少年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江玄心跳加速,几乎忍不住就要从黑暗中走出来。 这时,忽见问雪夫人调转脚步,带着两个后辈朝竹林中走来。 江玄施了个法术匿去身形与气息。 问雪夫人一直走到竹林深处,才停了下来,施了个隔音法阵。 姜玉善不等母亲说话,便率先牵起姜虞的手,说道:「表妹,事已至此,这桩婚事已不可继续。那江思余虽心慕于你,但他之为人,实在非是良配。今日那妖僧又在众人前揭破了你的身世,你一人在外头实在太危险了。」 「你还是和我、还有母亲回冬藏仙府吧。」 少女秀眉微蹙,撇开脸,固执地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姜玉善问道:「难道表妹你要帮他度过了这次难关,才肯和我们回冬藏仙府吗?」 少女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藏于附近的少年听闻此言,只觉心如刀割,手脚渐渐冰凉。 什么叫「我现在还不能走」? 难道她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他了吗? 问雪夫人嘆了口气,道:「阿虞,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告诉姑母?」 姜虞听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哽咽道:「姑母,我……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不是你们眼中那样的良婿,可我……可我真的喜欢他……」 姜问雪心疼地将少女拥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心。 「姑母知道,姑母知道,可是阿虞啊,人这一生这么漫长,很多事情不是『喜欢』两个字就可以定夺的,尤其是婚姻这样干系一生幸福的大事。」 「姑母不说思余这孩子是不是良配,单是眼下这局面,他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又怎么护得住你?」 姜虞从问雪夫人怀中抬起头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沿着面颊滑落。 她望着问雪夫人,痴痴地问道:「难道姑母不肯帮他了吗?姑母不肯帮我们吗?」 问雪夫人牵起衣袖为少女擦泪,怜惜地说道:「阿虞,这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塞上江南、安贫乐道门、天督城、梵天净土,还有太阴宫,这五方均非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便是冬藏仙府和天督城站在灵州江氏这边,也还有其余三府、不归寺和太阴宫是未定之数。」 「况且即便是冬藏仙府,也非是你姑母我一人的一言堂啊。」 「姑母不是不想帮他,姑母是怕捲入太多是非,最后连你也护不住啊。」 姜虞从前只觉得这些长辈修为高绝,仿佛无所不能,今日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原来他们也有许多无可奈何。 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姜虞慢慢止住了泪水,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姜玉善着急道:「表妹,姐姐求求你,你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 姜虞还是不说话。 夜风微凉,林中竹叶簌簌轻响,狭长的竹叶打着旋儿掉落,似一片羽毛坠在少女肩上。 姜虞忽然动了动,朝后退开几步,取下珠冠抱在怀中,俯身跪下,朝问雪夫人拜了三拜。 问雪夫人脸色苍白,问道:「阿虞,你这是做什……」
第273页 少女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星,决绝地说道:「姑母,我和思余已拜过天地。既然拜过天地,就是夫妻一体,我不能,也绝不会丢下他。」 姜玉善急道:「荒唐,别说今日大礼未成,便是真的拜完了天地,难道你就真要嫁给一个骗子吗?」 问雪夫人颤声道:「阿虞,你这是在逼迫姑母吗?」 姜虞摇了摇头:「姑母,我和思余都长大了,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长辈的庇护下,我们的事情,自然是我们自己来担。我既已嫁到江家,便是江家冢妇,不论生死,我都和他一起承担。」 问雪夫人泪眼朦胧,哀痛道:「阿虞,你怎么这样煳涂啊。」 姜虞想说江玄挖金丹救她的事情,忽然听到竹丛后传来异响。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三人都是一惊,她们方才都没发现附近竟还藏着人。 少年走到问雪夫人面前,拱手拜下。 「请夫人见谅,思余非是有意偷听,只是先前便已藏身于此林之中,来不及躲避。」 问雪夫人侧开身子,避过他这一拜,淡淡道:「无妨,你都听到了也好。」 少年仍是躬着身子,卑微地请求道:「夫人,可否容许我和阿虞单独说几句话?」 问雪夫人微怔,抬眸去看姜虞神色,见她亦面露哀求之意,忽地想起当年弟弟姜沖也是如此,为了所爱之人,不惜与父亲闹翻,父亲大怒之下放言要将其逐出家门,沖弟依然头也不回。 难道这便是父女天性吗? 她的沖弟是个痴心痴性之人,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问雪夫人看着两个孩子,分明看起来如此般配,若没有其间这些阴差阳错的事情,他们本该是多登对的一对儿。 她终于心下不忍,答应了江玄的请求,带着女儿走出紫竹林。 姜虞还跪在地上,江玄也单膝在她对面跪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愿意捨出性命保护你,只有我不在乎你是龙还是人,只有我能待你这般好,所以我就该是最适合你的人。」 「可刚刚我才发现,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根本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姜虞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江玄抬手捂住了唇。 少年语声凝涩,转开眸光不敢看她。 「你别说话,别开口。你一开口,我肯定要后悔。」 「我一直都认为,想要的东西都该不择手段夺到手里,权位如此,心爱之人亦如此。手段卑劣不要紧,达成目的才是头等大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是你发现我骗你的事情,不止这一桩,你还会不会这般待我。因为我觉得,我可以骗你一辈子。」 姜虞扯开少年的手,不解道:「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少年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惨澹的笑容,从怀里取出一个黄铜莲花灯座,放入少女掌心。 少年的指尖擦过她的掌心,凉得像冰块一样。 姜虞凝目看去,发现此物似乎有些眼熟,还未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就听到江玄说道:「嘲风谷一役后,问雪夫人取了你一魄,封印在此物中,也一併封印了你之前的记忆。」 「方如是逃出冬藏仙府时,从问雪夫人手中抢夺了这一魄,后来我又从方如是手里拿回了它。」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如果……」少年说到这里,颤不成声,顿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如果神魄归位,你想起当年的事情,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 江玄想说「我绝不会放开你的手」,可耳边忽然响起问雪夫人方才的话语,这句话便似一根鱼刺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勐然起身,大步走出紫竹林。 姜虞等他走出老远,才想起去追,可少年却像是害怕被她追上,立即施展轻身功法,奔入夜色之中。 第126章 逃避面对 少年离开时的背影那样决绝、落寞, 像是害怕再慢一步就会被后悔绊住脚步。 等到姜虞追出紫竹林时,少年的踪迹已无从觅起。 夜风寒凉,轻轻拂动少女身上厚重华丽的嫁衣。 姜虞握紧手里的黄铜莲花灯座, 呆怔怔地垂睫凝视着它, 脑海中闪过之前梦到的一幕幕诡异场景。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点直觉——这龙魂一魄也许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很多事情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阿虞。」 问雪夫人走到少女身旁,轻声嘆息, 忽而低头看清少女手中之物,不禁愕然道:「阿虞, 此物是思余给你的?」 姜虞点了点头,情绪很是低落。 「姑母, 嘲风谷那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为什么要抽了我一魄?」 问雪夫人被问得倒退半步,面色灰白, 以为她是听说了什么, 跑来质问自己,但细辨她的语气,却又觉得她问此话时甚是平静。 问雪夫人看着已经日渐长成的少女, 思虑片刻,终于决定告诉她真相。 「当年你父母在嘲风谷身亡后, 恰逢你生下来第一次鳞化, 我虽用法术暂且压制住了你的鳞化之症,但是当时你悲痛欲绝, 全无生念, 回到冬藏仙府以后,术法已经无法压制你的症状。」 「为救你的性命, 也为了堵住冬藏仙府诸位护府长老的悠悠之口,我不得已抽了你一魄,封印了你的血脉力量和记忆。」
第274页 问雪夫人说到此处,低低一嘆,歉然道:「阿虞,你莫怪姑母,姑母当时也是没有办法了。」 姜虞眼睫低垂,神情淡漠。 「所以我之前在冬藏仙府之时,修为总是难有进益,便是因为缺了这一魄。」 「姑母不敢正大光明地传授我术法,不敢让我到秋思仙府游学修剑,便是怕引起护法长老大加反对。」 「后来姑母让我暗中拜门主为师,是因为姑母自感时日无多,怕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无人能护住我,而我那三脚猫的修为根本不堪一击。」 问雪夫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略略放下心来,说道:「你说的不错。冬藏姜氏愿意庇佑你的前提,便是必须确保你的血脉不会对仙门造成危害。有方如是这样的前车之鑑,他们害怕再养出一个无法控制的祸端。」 「抽你一魄,庇护你一世,便是我与他们博弈后得到的最好结果。」 少女眼睫一颤,「嗯」了一声,说道:「我懂得姑母的难处,既然这一魄现下已经回到我手中,我可以拿回来了吗?」 问雪夫人凝视着少女的侧颜,心想:曾几何时她还只是个爱哭怕黑的小娃娃,而今已长成窈窕少女了。她是真的长大了,自己终究是该放手了。 「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天经地义。」 这一夜虽是这样过去了,但江府之中却有许多人都无法平静入睡。 问雪夫人还是不贊同二人的婚事,但答应了让外甥女再好好思考一夜。若是姜虞深思熟虑之后,仍旧坚持原来的想法,她便不会再行阻止。 话虽是如此说,但问雪夫人毕竟还是怕面对同样的结果,这一夜翻来覆去,竟是完全无法入眠。 眉山小筑中,眉山夫人屋中烛火高燃,妇人捧着长子的长命灯坐在烛火前,久久无言,几次想要起身推开门走出去,然而每每走到门边便又退却了,最后又一步一踱地走回桌边坐下。 长辈们难以成眠,两个小辈更是备受煎熬。 江玄人在四方居的书房中,与家主四卫的旗长,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共商御敌之事,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家主目下显然心不在焉,另有心事。 家主四卫禀报灵州城中布防情况时,江玄指出了几处漏洞,心中却一直想着:不知道阿虞现在打开那一魄了没有。 那莲花灯座上附有封印法术,也不知她会不会开。 忽又想起那法术是问雪夫人亲手所设,阿虞大可向她姑母求助。 那多半是已经打开了。 如果她真的想起当年的事情,她会如何看待自己,她还会待自己始终如一吗? 这般乱糟糟地想着,忽见一位长老起身,说道:「家主,夜色已深,你今日又连番受伤,还是早些安歇,好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 江玄刚想开口拒绝,便听其他几位长老纷纷应和,只好作罢,摒退了众人。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少年一人独坐其中。 少年就那般枯坐着,神情木然地望着笼着白纸灯罩的羊角灯,直到灯中烛火燃尽,书房中彻底陷入黑暗,他还是那般坐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化身为泥雕木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渐渐透进熹微的天光,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黎明时分。 窗下传入几声燕雀的喁喁细语,少年似被惊醒,陡然起身,走了两步,便不由往旁边一倒,以手撑桌。 他枯坐了大半夜,双腿早已麻痹,起身太勐,不觉头目晕眩,好一会才和缓过来。 自剖金丹之后,他的修为便一直进展缓慢,即便是吞了妖丹,苦修了大半年,如今也不过才堪堪恢復到筑基期的修为。 婚礼上他与西门独秀斗剑,只有防守之力,肯定已经被有心人瞧出破绽。 眼下,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若他是西门家那班人,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本该向阿虞示弱,好叫她觉得他可怜,叫她怜惜他。 这样不仅可以把阿虞留在身边,她身后的冬藏仙府也可以成为他的助力。 这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感情是一回事,生死存亡之关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理智告诉他,这一次如果赌输了,他可能会永远失去所爱之人。 可情感却逼着他看清,隐瞒和欺骗,对阿虞并不公平。 而且,他内心真正渴望的,其实是阿虞在见识到他最卑鄙不堪的一面后,仍然愿意接纳他。 …… 理智和情感在少年心中拉锯了一夜,少年撑着桌子站了片刻,忽然大步走到门前,打开门走出去,运起轻身功法,披着灰濛濛的晨光飞上屋檐,踏过重重院墙。 他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他为什么要把那一魄还给阿虞? 江玄想了一整夜,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阿虞离开自己。 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如果她真的决定离开,他一定会想出千百种手段来阻止,哪怕是将她囚在身边也在所不惜。 去他妈更好的良人! 如果阿虞不离开自己,他还有机会慢慢变好;如果她离开了,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向她证明? 少年遮掩气息,一路狂奔,等到落在少女窗下时,却又近乡情怯,不敢靠近。 屋中一片寂静,他听不出里头的人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第275页 恐惧像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攥得他无法唿吸。 江玄数次举起手欲敲窗,却又数次放下。 他这一生,从未有一刻似现在这般犹豫不决,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忽然「吱」的一声,窗子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已经换回冬藏仙府弟子常服的少女站在窗后,四道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二人神容都有些憔悴。 「你昨晚睡得好吗?」 姜虞摇头道:「我没有睡。」 「我……也没有。」 二人隔着窗棂相对无言。 过了会,江玄问道:「你拿回那一魄了吗?」 姜虞垂着眼睫不作声,脸上神情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江玄心中便越发慌张,越是琢磨不透。 「除了这件事情,你还骗过我别的吗?」 终于听到少女出声,江玄心弦骤然一松,连忙道:「没有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姜虞抿了抿唇,从储物灵囊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江玄手上,说道:「吃掉它,这是罚你骗了我。」 江玄凝目望去,认出这药瓶乃是之前在黑水城中,他给姜虞的黄连清心丹,当时他骗她这是「西府海棠」的解药,害她白吃了好多天的苦丸子。 没想到经过这么多事情,这瓶药她竟然还留着。 「你不愿意吗?」 江玄浑身一震,道:「自然不是。」 揭开瓶塞,倒了一把黄连清心丹在手,全都塞入口中。 丹丸入口的那瞬间,黄莲特有的清苦之味旋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江玄素来最怕吃苦,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忍着噁心将那丹丸咽下。 当最后一颗丹丸顺着食道滑入腹中时,少年忽觉香风扑面,继而唇上一暖,灵巧的舌尖顶开他紧抿的双唇,将一颗甜得发腻的花生糖顶了进来。 这一吻太过短暂,一触即分。 少女站的地方比少年更高,需要将身子探出窗外,弯下腰才能揽住少年的肩膀。 姜虞半靠在江玄身上,将下颌轻轻枕在他肩头,细声道:「那一魄已经归位……」 少年身子一僵,背上肌肉绷得僵硬。 姜虞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把那一魄里的记忆封印了。」 江玄只觉前一瞬好似跌入万丈深渊,后一瞬又陡然踩上实地,堪比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他不明白:「为什么?」 姜虞自嘲一笑,道:「也许是害怕,也许是软弱吧,我也有不敢面对的事情。」 「思余,你真的不懂得吗?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可你那么害怕我想起以前的事情,肯定是因为你觉得,一旦我想起来,我便不会再喜欢你了。」 「你害怕,我也害怕。」 「我害怕夹杂在两难之间选择,我更怕……我真的再也无法喜欢你。」 她毕竟不像江玄那样偏执决绝,她可以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待,却过不了那道名为「良知道德」的包袱。 所以她,可耻地选择了逃避。 第127章 无法放手 黎明破晓之际, 天色尚且朦胧黯淡着,天际却有黑云暗滚,忽而传来擂鼓似的低闷雷鸣, 过了一会, 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雨丝如飘絮般落在窗边相拥的少年少女身上。 感受到湿润的凉意,少年马上抬手轻轻将少女推入窗中,低声道:「下雨了。」 说完,翻身跃入窗中, 将少女打横抱起,抱到榻上轻轻放下, 替少女盖上被子,掖紧了被角。 江玄半跪在榻沿边, 摸了摸少女的鬓髮, 声音非常温柔:「阿虞,你好好睡一觉吧。」 从冬藏仙府到灵州, 万里迢迢, 本就疲惫不堪。而原本该是人生最重要的婚礼时刻也被有心人完全破坏了。 江玄痛恨自己的自大,他以为布置得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昨日婚礼上, 眉山夫人亲口承认了他做过的恶事,就算他能坐稳江家家主之位, 日后也必然声名狼藉。 有心人稍微探查便可知道, 冬藏仙府姜二小姐的婚事原本是与他的兄长定下的。 现下事情已然揭发,她若执意与自己在一起, 所要承受的又何止是各家对灵州江氏的虎视眈眈? 光是外头风言风语的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没她了。 连带着, 就连冬藏姜氏的清名也要为此所累。 但人生没有回头箭,已经做下的事情无法从头再来过。 江玄从来不相信佛门那套因果之说, 然而他现在竟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做过的坏事太多,所以才会遭到这样的孽力回馈。 「阿虞……」少年的喉结微微滚动,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和问雪夫人回冬藏仙府吧。」 姜虞一惊,挣扎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少年握着双肩,轻轻按了回去。 江玄手伸到脖颈间,用力一扯,扯下随身佩戴的龙鳞婚契交到少女手里。 「这龙鳞婚契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早该还回去了。」 姜虞眼眶酸涩,忍着泪意说道:「我嫁给你,并不是因为什么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只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可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 「如果不是他不在了,你们才是真正的佳偶天成。」
第276页 「嘘——不要说话,你先听我说。」 「阿虞,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时候?」 「游仙村被屠村之后,我流落到天督城,沿街乞讨,有一日捡了一条瘸腿的小狗。我想送它去医馆治伤,可医馆的人却将我们打出来,还说我这样的小乞丐真是晦气。」 「你和你爹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你趾高气昂地丢给那家医馆一袋灵珠,要他们治好小狗的腿伤,还说第二日还来医馆督工。」 「可是第二日,你没有来。」 「第三日,你没有来。」 「我等了七日,你们都没有回来。四年后,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长大了许多,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那时你与哥哥在一起。我见到哥哥第一眼时,虽然震惊于自己和他的容貌如此相似,却从未想过他可能是我的兄弟。我当时看到你与他如此亲昵,心中最先想起的却不是还报你的恩情。」 「那时我心里恨得厉害,心想像你这样的大小姐,果然不会记得随手施捨的一点善意。如果四年前你们回了医馆,如果你们能带我一起走,我又怎么需要去当朽蛊道人的徒弟,去为他杀人卖命。」 「我嫉妒,我痛恨命运不公,我一心想着要让你尝尝我在医馆等待的那七日所体会到的绝望。」 姜虞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刚动了动唇,就被他用手轻轻掩住口唇。 「所以我帮太阴宫的人捉住了哥哥。如果不是我,你们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回到冬藏仙府,哥哥本来也不会死。」 这种自揭伤口、自我厌弃的讲述令姜虞心如针刺。 她呜咽道:「可是那时你才几岁呀,你也不知道……」 少年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的纹络,自嘲一笑:「阿虞,不用为我开脱。年纪小并不是洗脱罪名的名目。就像你明明帮过我,而我却恨你未实现随口许下的承诺。」 「你看,我就是这样坏的一个人,这才是我的真面目。」 姜虞负气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少年,流泪哽咽道:「我明明不想知道这些,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少年在少女身后躺下,隔着被子拥住她。 「阿虞,听到你说封印了那一魄的记忆时,我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欣喜欲狂。」 「我多希望那些事情被彻底抹去,我希望它们从未发生过。可是阿虞,这是掩耳盗铃,终有一天你迟早会想起来的。而我这个人太贪心了,如果不曾得到,如果让我趁早死心还好,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说要离开,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少年环抱着少女的手臂微微颤抖。 「阿虞,我怕我会伤害你。」 姜虞身体一震,脱口道:「你不会的。」 少年抬手遮在眼前,苦笑道:「阿虞……」 姜虞支起身体,拿开少年遮住眼睛的手,低头看进少年幽邃的双眸中,坚定地重复道:「你不会的。」 江玄双眸微睁,心头巨震。 脱离游仙村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后,他的人生似乎就此截然换了一副面貌。 朽蛊道人贊他是天生坏种,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践踏、玩/弄人心。 兄长为了防止他继续为恶,临终前在他背上刻下了佛宗五戒印,然而这并不能阻挡他杀人。 眉山夫人说他野性难驯,戾气深重,担心他败坏灵州江氏百年清名。 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她却还能这么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江玄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却不期然滚出一颗泪。 「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放不开手?」 细白的五根手指滑入指缝之间,紧紧扣住。 姜虞抬起二人交握的手,双目盈盈:「那就不要放开啊。」 说完,抬指弹出两道劲风,金钩跌落,床帏滑下,如一片云霞罩住拔步床。 黯淡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子透进来,落在轻纱帷幕上,勾勒出两道紧紧相拥的剪影。 帐子里很暗,姜虞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低垂,眼前影影绰绰,鼻端全是少年唇齿间的气息,像山间草木的清芳。 少女的双腿在不知不觉间化为一条长满银鳞的长尾,逶迤地蜷在床榻上,尾巴尖儿微微抖动,似鱼儿拍水般,轻轻地拍打着堆积在床尾的衣物,间或探出床帏,如杨柳轻摆。 心爱之人的热情令少年无法抵挡,溃不成军。 少年唿吸低闷,迷醉地哑声唤道:「阿虞,阿虞……」 回应他的是少女柔软馨香的唇舌。 江玄觉得自己仿若身处冰火两重天的地狱,身受火烧冰冻之刑,既沉醉其中,又备受煎熬。 眼前人是佛祖座下救赎罪恶的龙女,亦是诱人堕落的玉面罗剎。 他的身上好似着了火,烧得神智全无。 二人如两株相寄相生的藤蔓,交叠缠绕,几乎控制不住要越过雷池之时,江玄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勉强找回最后一丝清明。 仅剩一点理智在他脑海中反覆道:不行,不可以。 少年启唇,语声低颤:「阿虞,不要这样……」 「我真的会忍不住。」 少女的手掌贴在少年脸颊,双眸亮得灼人:「那就不……」 少年勐地拽过锦被,将少女层层包起来,包成一只厚重的「茧」,轻轻抱起放在床榻内侧。
第277页 姜虞感觉少年在身后躺下,隔着被子拥住她。 她听到少年的唿吸拂在耳畔。 低闷的,压抑的,极尽全力克制的,就像暴雨来临前沉闷的风。 姜虞觉得自己仿佛变成窗下那株被风雨催打的芭蕉树。 她头脑昏昏,掀起眼帘,水润的眸子望着帐顶。 轻薄的绣帐仿佛变成了流动的云霞,她手脚绵软地徜徉在云端之中,随风而动。 那风兇狠时,幔帐如水波翻搅;那风轻柔之时,幔帐如涟漪轻泛。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初时还只是细雨霏霏,后来渐渐变成磅礴大雨,乒桌球乓地敲打瓦檐。 这雨声宛如伶人伴舞的鼓点,而床榻四角垂落的幔帐则成了伶人的舞裙。 舞裙颤动,飞旋,舞跃。 忽然,姜虞听到耳畔传来一声闷哼,少年遽然垂首,轻轻用牙齿咬住她的后颈。 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只被野兽叼住脖颈的猎物,一种近乎于死亡的战慄如潮水般席捲了她。 窗外风吹雨斜,天色昏瞑。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松开牙齿,靠在她肩头,自责而羞愧地说道:「我把……被子弄脏了。」 姜虞耳朵红得像透明的水萝蔔,厚重的被子闷得她浑身都是汗,湿津津的好像刚从蒸笼里爬出来。 她此时脑中一片茫茫,闻言下意识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竟是想要亲手确认他所说的话。 江玄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她的手,红着脸又塞了回去。 这一动,姜虞才陡然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羞耻感爆发,忍不住整个人往被茧里一钻。 一时间心中滋味复杂,羞得脚趾头都差点在被单上挠出几个洞来。 她不知道先前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好像失去了神智,完全是遵从本能行事。 她感觉压着被子的重量一起,继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少年在穿衣服。 姜虞僵着手脚蜷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少年穿戴完毕,倾身靠过来拍了拍被子:「阿虞,我不看你,你起来穿衣服吧。」 说完,撩开床帏拢好,背对着床榻坐在床沿边上,等里头的人穿好衣服,才缓缓开口道:「阿虞,你和问雪夫人一起回冬藏仙府……」 姜虞抿唇道:「我不。」 江玄早知道她会拒绝,闻言接着道:「与我有仇,非置我于死地而不可的只有淮阳西门氏。若将各方势力牵扯进来,变数难测,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这场恩怨限制在灵州江氏和西门氏之间,断绝了其他各方搅浑水的可能。」 「待此间事了,我……」少年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是缺乏底气,怯弱地问道:「阿虞,我想再娶你一次,你肯吗?」 姜虞反问道:「如果此事无法善了呢?」 少年沉默了,心中有道戾气反覆冲撞,叫嚣着「若是解决不了那便杀了干净」,可话出口,却是:「阿虞,你信我。」 说着转身,单膝跪在榻前,左手探入床帏,握住少女温凉的手,低声道:「阿虞,我不想你将来后悔,也接受不了你将来后悔。我们暂且分别一段时日吧,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下定了决心,不管千难万险,我都会去找你。」 「当真?」 「我说过,绝不再骗你。」 姜虞心知少年骄傲倔强,他害怕恢復记忆后自己会后悔,更害怕问雪夫人所说的话会应现。 她如果真想帮他,倒不如从方如是那边入手。 姜虞想到这里,暂且先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向方如是开口求助,有什么好处可与方如是交换。 江玄站起身,隔着帐子说道:「被子……我帮你换一床。」 说完走到柜子旁,打开收放床具的橱门,却愕然发现里头空空如也,竟然没有备用的被子。 他怔了片刻,红着脸转了个脚步,朝门外走去。 「我去别的屋子拿一床新的。」 姜虞坐在床上,把被子翻过来,果然看到被面上有一滩湿漉漉的痕迹。床帏中瀰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不臭,却也不好闻,有种靡靡的味道。 等江玄抱了一床新被子回来换过,那味道才淡去不少。 少年抱着被褥,耳根透红,头一回流露出几许无措的模样来,说道:「你睡一会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一起去见你姑母。」 姜虞点了点头。 江玄抱着那床脏污的被褥回了四合居,沐浴更衣后,雨才渐渐歇住。 那床被褥被他丢在卧房的凉榻上,一时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少年坐在书桌前,单手拄额,细细将局势又捋了一番。 他不知西门闻雪真正的目的是「太阴鍊形」之术,只以为对方一心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弄到自己身败名裂才会杀了自己,所以布局之时,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拉拢西门氏可为自己所用的力量。 经过半年整顿,阿虞的义父已经暗中掌握了淮阴一脉。淮阴一脉虽人才凋零,但若倒戈江家,其势能亦不可小觑。 这种世家之争,讲究的就是军心,若军心不定,则溃败便成定局。 所以问题的重点,便在于如何让其他门派无出师之名,一边断绝其余各家插手的可能,一边拉拢西门家的人。 正凝眉思索间,忽听得书房房门轻响。
第278页 江玄抬眸,便见一个身着广袖道袍的男子踏入书房。 他连忙起身道:「沈叔叔。」 沈危原以为经歷了昨日的人仰马翻,少年该十分憔悴才是,却不想他脸色虽然苍白,看上去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江玄不知沈危为何会突然来此,且院中弟子竟无一人通报。正打算开口询问,忽然感觉一股勐烈的杀气逼到眼前。 「沈叔叔?!」 沈危骤然发难,江玄仓促之中发招应对,但二人修为差距巨大,走不过三招,江玄就被沈危制住。 沈危封住他的灵力,说道:「放心,沈叔叔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到天督城做做客。」 江玄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与西门闻雪是同伙?」 沈危目露赞许:「临危不惧,有乃父之风。我和他不是同伙,只是暂时有共同的目标罢了。」 江玄神情泰然,冷静地说道:「沈叔叔,既然只是交易,为何不与我做?我能给的,可能比他更好。」 第128章 以何交换 姜虞趴在床中, 拿出符箓设了一个通灵法阵,将分别之前方如是所赠的龙鳞放入法阵中,屏气静候片刻, 忽见符箓上灵光一闪,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白龙鳞中传出。 「小阿虞……」 姜虞与方如是虽名为师徒,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师徒情分,更多的还是胁迫与被胁迫,威逼与被威逼的关系。 今次若非出了这样的事情, 姜虞是绝不会生出向方如是求助的念头来的。 「昨日潜伏在灵州的密探才和我通报了有人大闹江氏家主大婚,不想才过了不到十个时辰, 你便找上我了。小姜虞,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响亮。」 姜虞被方如是调侃了两句, 脸上讪讪的有些挂不住。 都怪自己平时老和方如是对着干,但凡学了江玄三分, 表面上对她恭敬着些, 现下也不至于这般尴尬。 姜虞暗暗回忆了一遍江玄平日里的行事。 他一贯是目标明确,雷厉风行,手段强硬, 能屈能伸的,若是他遇上这样的处境, 首先想起的肯定不是面子, 不是心里好不好受,而是此番作为的目的是什么, 要如何才能达到目的。 姜虞想着想着, 心中渐渐平静。 再开口,便是一副明码标价做交易的口吻:「方前辈, 既然您都听说了,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 「我想请前辈和我们联手一起对付西门氏。」 方如是嗤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就凭你连『师父』都不曾叫过一声的态度?」 姜虞只觉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但她还是强忍着难堪说道:「前辈……师、师父若出手相帮,我们自然不会白占师父便宜。师父……要怎样才愿意和我们联手?」 这几声「师父」唤得不伦不类,方如是笑得愈发嘲讽。 「小姜虞,你觉得自己可以拿什么来交换,你先说来听听?」 姜虞道:「若前辈愿意襄助,灵州江氏愿和前辈结为地下盟友,冬藏姜氏自此也会放弃对前辈的追捕?」 方如是嘆息道:「这样的条件,还不够分量。」 「前辈想要什么?」 方如是沉默了一会,道:「我要你和江家那个小崽子的第一个孩子。」 这条件着实耸人听闻,姜虞想也不想地就回绝道:「绝对不行。」 这种事情,便是她能同意,江玄又焉能答应? 自小被人从双亲身边抱走,流落在外多年,他自己早尝遍与亲生父母分离的苦头,怎么可能还让自己的孩子步其后尘? 况且,她也绝不可能答应。 自己的事情就该自己来担,推给一个尚不知在何处的无辜孩童,岂是人之所为? 「我要你助我破解灵州附近的东海封印。」 姜虞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这个……也不行。」 方如是气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便是你求人的诚意?」 姜虞低声下气地解释道:「东海封印乃四海封印之一,牵一髮而动全身,若东海封印破,其余三海的封印也保不住。前辈想恢復封印在四海中的龙族自由,但龙族与人族积怨已深,封印一朝若破,人间必将血流成河,再无宁日。」 「我虽有龙族血脉,却也是人。我再怎样自私,都没有理由拿别人的命为自己谋利。」 方如是冷笑道:「难怪冬藏仙府当年要收养你,才养了你几年,你就成了忠心耿耿的走狗。可笑啊,你把自己当人,可曾问过仙门百家,三大宗派,他们把你当人吗?」 「西门家的人想要你那情郎的命,但是小阿虞,想要你的命,暗中觊觎你这副纯阴之体的人,只怕会比想杀江玄的人更多。」 「与其任人宰割,不如随我重振龙族昔日荣光!」 有那么一瞬间,姜虞几乎要被方如是说动了。 她想起了千年之前那位封印了四海的白龙族龙君观山自在。 观山自在是其父西海龙君与人族女子诞育之子,因为人龙混血,血脉不纯,自小在族中便备受排挤。 为了保护他,西海龙君不得已将他送到人族的寺庙——不归寺中寄养。 也许是生活在不归寺这段时光影响了他,观山自在感情上明显更偏向人族。 在成为四海共主之后,因为无法以一人之力阻止四海大举兴兵,吞併人族,彻底将人族异化为脚下奴隶的计划,这位四海龙君干脆封印了海境,永远隔绝了人龙二族。
第279页 也正是因他此举,才造成那些遗落在陆上的龙族几乎遭受灭顶之灾的悲剧。 对于龙族而言,他是恶贯满盈的暴君;对于人族而言,他却是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主。 就连现在,民间尚有不少地方仍然修有供奉他的寺庙。 这段歷史的是非功过,姜虞无法评说,只有一点,她很清楚——像她和观山自在这样人龙混血之人,人族将他们当成异类;龙族也不可能从心底接纳他们。 他们註定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前辈是知道我的,我没有您和江玄那样的智计和手段,杀人会怕,见到惨死的尸体会吓得噁心呕吐,胆小如鼠,优柔寡断。破解四海封印这样的大计,前辈要我相助,怕是也太高看了我。」 方如是气道:「若非龙族血脉全灭,我何须找上你?」 姜虞听她语声带怒,放轻了声音,态度更是和缓。 「所以若有什么东西,是我身上所有,可以直接拿来与前辈交换的,那是最好。」 方如是听了慢慢冷静下来,似乎是被少女说动了。 窗外的语声渐渐小了,姜虞听到方如是说:「昔年我遭西门家剑阵围困,被时任家主设计,抽去一筋,至今旧伤未復。你若真想与我谈条件,就自抽一条龙筋拿来见我。」 这个条件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比起前面两桩,已经足以令少女大喜过望了。 姜虞郑重地朝白龙鳞拜了三拜,道:「多谢前辈。」 方如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欢喜,冷笑连连,泼冷水道:「你莫要高兴得太早,失去一条龙筋,虽然不妨碍修行,但每年疾痛发作起来,那时你便知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了。」 姜虞抿着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反驳。 方如是此刻心里不痛快,让她发泄出来也好。 「不过是个臭男人,也值得你拿龙筋来换?天下男子,痴情者少,负心者众,若有一日你发现江玄亦非如你所想那般爱重你,你且不要后悔!」 姜虞听了这一句,下意识地反驳道:「他不会的。」 方如是冷哼道:「岁月无常,人心易变,你怎么确定他不会?」 姜虞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影影绰绰的画面—— 长剑映月,刃寒胜雪,「噗」的一生刺入她的胸腔。 男子眸底泛红,紧紧贴着她的身子,脸上青筋暴起,形容癫狂,发狠似地质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你要我的命,说一句便是,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 姜虞蓦然呆住,等回过神来,伸指往脸上一揩,触到满手湿凉。 方如是听到低微的哽咽声,还以为是自己将人数落哭了,心中忽然腾起一股烦躁之意,毫不客气地掐断了灵力。 通灵法阵上的灵光慢慢黯淡下去。 姜虞还沉浸在刚刚那剜心一剑中,久久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到底是什么?那到底是谁的记忆? 正思索间,忽然听到江府各处吹起警报竹哨,哨声尖锐,直刺耳膜。 姜虞知道这竹哨代表的是有外敌来袭。 她匆忙收起通灵法阵的法器,大步朝院子外走去,才出院门,就碰上同样被哨声惊起的问雪夫人和姜玉善。 此刻雨还没有停,天色阴沉,牛毛细雨濛濛洒落。 三人结伴,跟随人流大潮而行,不多时便见江氏弟子卫队集结在前院,一眼望去,人头攒动,或持长剑,或握精弓,或身负天机匮,人人俱是严装整肃。 负责兵卫调遣的长老带上这一行弟子,打开府门,出府而去,直奔外城城楼。 姜虞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江玄踪影。 她心里一跳:江玄离开前,不是说天亮的时候,便过来找自己吗?现下已然天明,如何不见他人? 正在此时,又有几位长老匆匆从内院赶出来,姜虞迎上前拦住其中一人,拱手问道:「司仪长老,如何未见到思余?」 司仪长老一看见姜虞,当即双眼放光,面露喜色,抓起她的人,将她拖到僻静的角落里。 「姜二小姐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不知姜二小姐可有见到家主?我们方才在府里都找遍了,完全寻不到家主行踪。」 姜虞忆起晨间二人旖.旎情形,知江玄素性好洁,多半会回四合居沐浴更衣。 只是自他和自己分别起,也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怎么会突然不告而走? 姜虞反攥住司仪长老的衣袖,道:「走,回四合居!」 二人回到四合居中,几乎掘地三尺,又翻查了一遍,最后在书房门槛附近一条隐蔽的地缝里发现了新鲜的血迹。 姜虞立刻趴到地上,用手指抹了点血,举到鼻端嗅了嗅。 铁锈味中,还藏着一丝淡淡的朽腐之气。 姜虞脸色煞白,跌坐于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江府上下防卫森严,江玄自身又警觉机变,身在府中,还有什么人能伤到他? 是谁? 难道是支持江玄的长老中有人叛变了? 不对…… 忽地,姜虞脑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一个名字浮上心头——沈危。 虽然她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却记得江玄最后的结局——进兵攻入天督城,自爆灵体炸毁了玉京山脉上的所有洞天福地。
第280页 司仪长老蹲在少女身旁,见她嗅过那血之后,陡然变了脸色,心下便是一沉。 「是家主受了伤?」 姜虞却不回答,反问道:「方才府中鸣警,难道是西门家的人来袭了?」 司仪长老答道:「西门家集合了一帮世家,汹汹而来,在城外叫阵,言称要灵州江氏交出杀西门闻弦的兇犯,否则便倾全族之力,强攻灵州城。」 江玄人才失踪,西门家便大举来犯,时机太过巧合,这说明江府中一定有人与其里应外合。 能被江玄留在身边的人,早就经过无数轮筛选,即便真有人心生二意,多少也会摇摆不定一阵,不可能那么快便叛变。 那么这个内奸,只可能是脱离了江玄控制的人。 可是有个问题姜虞想不明白:如果沈危是西门闻雪的同伙,他为何在大婚上要出手帮他们,还口口声声称会站在江玄这边? 这般行事,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报——」 四合居外忽然有个弟子沖了进来,朝二人一拜,秉道:「司仪长老,城外有不归寺僧人,自称是不归寺戒律堂的僧侣,请家主出面一见!」 第129章 东海封印 姜虞听完那弟子回报, 知道不归寺已然被捲入其中。 姑母所言不差,这件事情并非寻常江湖恩怨,或者民间仇杀, 而是涉及到世家宗派之间的利益牵扯, 西门家不会让步,也不能让步,一旦灵州江氏扛不住西门家的攻势,则江玄危矣。 然则不归寺的僧人在城外投帖求见, 江玄却不能不出面。 可当此之际,江玄却无故失踪。 若他不能出面与西门家之人对峙, 不归寺很可能偏听偏信,轻信了西门家的一面之词。若他失踪的消失走露风声, 则届时江府必将人心涣散, 灵州江氏溃败,指日可待。 好狠毒的一招釜底抽薪啊。 姜虞怒火如烧, 身子微微发抖。 可她不敢把自己的猜测轻易流露出来, 谁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沈危的眼线呢,若沈危发现她猜到了真相,会不会杀人灭口, 会不会加害江玄? 姜虞不敢深想,摒退报信之人后, 转头将自己的谋划说与司仪长老听。 「此事绝不能走露半点风声。先将四合居封锁起来, 除了我和姑母,还有思余倚仗的几位长老, 其余人等均不许随意出入此间。对外便说思余剑伤未愈, 需要静养,若不归寺僧人求见, 就请他们派一代表,入府相见。」 「另外还有一事,请请长老速速书信一封,去江家老宅请太太太叔公,请他老人家来灵州掠阵。」 那位神秘的九叔公「有」一张和思余一模一样的脸,若真的逼到没有办法的地步,还可以请他暂时假扮成思余,稳住局势。 姜虞做下这两样安排后,便和司仪长老分别行事。 她偷偷回到前院,找到问雪夫人,将江玄失踪一事和自己的猜测分别同问雪夫人说了。 问雪夫人大惊失色。 姜虞见此,垂泪道:「姑母,事已至此,我更不能走了,请姑母恕我一意孤行,今后只怕再难承欢膝下了。」 问雪夫人喟嘆一声,道:「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姑母还有什么理由再多阻拦。」 「走吧,姑母先陪你渡过眼前这关再说。」 姜玉善带着一百多个冬藏弟子在四合居外护院,姜虞躺在床上,装成江玄的模样,背朝外靠坐在床头,手上捏着一只灵符折成的学舌鹦鹉。 等待片刻,听到门外传来响动,司仪长老打开屋门,领着一名缁衣僧人走了进来。 那僧人缓步走到屏风前站定,垂首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小师兄,自畲山书院一别,我们已有半年不曾见过了。」 姜虞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身子勐地一震,差点回过头去。 这个声音……这不是那个对江玄崇拜异常的小和尚空空如也吗? 他小小年纪,怎么竟会是不归寺戒律堂的执戒僧呢? 然而此刻敌我未明,姜虞不确定空空如也是否会帮助自己,只能生生压抑下惊异的情绪,用学舌鹦鹉模仿江玄说话的声音和语气,虚弱地回道:「小师弟,久违了。我剑伤未愈,不便见客,还请勿要见怪。」 空空如也双手合十,道:「我们收到西门家洋洋数千言的举恶信,信中痛陈小师兄犯下四宗不可饶恕的大罪。」 「其一,小师兄十年之前曾于嘲风谷附近无故杀害西门家二十余名精锐弟子;其二,小师兄弒杀兄长江玄,冒名顶替,入我佛宗盗窃功法、秘宝;其三,小师兄与魔道中人厮混,设计刺杀西门家主;其四,囚禁生母,骗婚冬藏。」 「我今日代表东海分寺的戒律堂前来,便是想得小师兄亲口证实,西门家所言的这四宗罪,可否属实?」 姜虞说道:「我幼时流落魔道,遭歹人利用,确实曾杀过西门家的弟子。但其时我为魔道妖人,西门家弟子见我欲杀,我若不反抗,便是死路一条。我杀人,是为保命求生,非是无故杀人。」 空空如也低声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对这一番自辨不加评说。 「至于第二桩罪名,小师弟若欲知真相,可直接向我母亲询问,此事牵连到我母亲,我不欲多言。」
第281页 姜虞相信就算眉山夫人在花衣僧的幻术下说过伤害江玄的话,但她在真正清醒的状态下,肯定还是会选择维护江玄。 空空如也低声道:「好。」 姜虞接着道:「至于第四桩罪名,你可以向问雪夫人一证真伪。我与冬藏仙府姜二小姐两情相悦,绝无骗婚一说。」 问雪夫人就坐在屏风外的客座上,空空如也闻言,便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问雪夫人颔首,正义凛然道:「此言乃子虚乌有!」 「至于第三桩罪名……」姜虞顿了一顿,说道,「敢问小师弟可听说西门闻弦死那日,各大宗门世家都从蜃影幻术之中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西门闻弦之死传得沸沸扬扬,当时人人皆以为是方如是挟私报復,到得昨日花衣僧大闹婚宴,才知竟然全是江家这位现任家主所为。 空空如也曾去游仙村探查过,村中亡魂积怨甚深,可见死前状况之惨烈。 他不禁心生怜悯,说道:「如此说来,小师兄与游仙村人确有干系,杀先西门家主,乃是为游仙村人报仇?」 姜虞道:「正是。」 接着又反问:「难道佛宗戒律之中,报仇也是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吗?西门闻弦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我杀他报仇,便是罪孽深重?」 空空如也好生为难,不归寺律宗一脉戒律极严,杀戒乃是五戒之宗最严重的一条,不管前因后果为何,这位小师兄,不,这位年轻的江家家主的确犯了杀戒。 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小和尚茫然地嘆息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空空如也完成了师兄们交託的谈话任务,便离开江府,出城而去。 他离开后,姜虞往手掌心里一摸,才发现掌心里都是冷汗。 司仪长老才将门合上,姜虞便跑到问雪夫人面前,握住问雪夫人双手,问道:「姑母,若我要对付沈危,冬藏仙府和江家联起手来,有几成胜算?」 问雪夫人皱眉道:「他已修至分神境界,能化阳魄出体,只怕现今各宗派之中,已经罕有敌手。 更何况他既然有可能是西门闻雪的同伙,又怎么可能未留后手?」 二人一併沉默了。 正说话间,被姜虞派去别院查探沈危行踪的司仪长老去而復返。 「沈城主不见了。」 此言一出,二人俱惊。 外头又重新喧闹起来,城楼外头的护法大阵遭遇勐烈的攻击,不时爆发出沖天灵光。 江氏弟子匆匆入内来报,说是空空如也出城之后,回到不归寺的阵营中不过片刻,西门家便派出数人过去,不知又挑拨了些什么,不归寺来的人便彻底下定决心,倒向西门家的阵营。 灵州虽是江家的大本营,却也受不住各家联合围攻,更何况原本说站在灵州江氏这边的天督城忽然选择袖手旁观。 塞上江南二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世家乱战,就此爆发。 姜虞和问雪夫人、眉山夫人一起苦撑了一日,还是未能抵抗住勐烈的攻势。 是夜,灵州城一被攻破,问雪夫人便带上她趁乱逃了出去。 问雪夫人带着女儿、外甥女还有几个亲传弟子,逃到灵州城外一片荒山中,才停下来,取出法器符箓设阵。 众人所带的灵珠不足,加之冬藏仙府距离灵州路途遥远,若法阵灵光过盛,恐将引来追兵。 所以问雪夫人不敢将传送法阵设得太大,只摆下一个一次只能同时传送两个人的法阵,将女儿和外甥女先推了进去。 「你们先走!」 姜虞还要推拒,问雪夫人已然带领众弟子启动阵法。 问雪夫人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问题,她再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一道宗辖下一府之主,西门家再如何,也不敢对她失礼。 可是阿虞不一样,她是龙族后人,那日身世被揭发之后,暗中肯定已有不少人起了觊觎之心,所以问雪夫人必须将人先送回冬藏仙府,以保她安全。 法阵四周亮起莹白灵光,宛如一道轻纱幔帐将阵中两个少女围住,地上的符文对应着天上的星宿,缓缓转动,愈来愈快。 两个少女的身影渐渐变得稀薄,就快要完全消失之际,姜虞的储物灵囊中忽然亮起一道灼目的白光,一片白龙鳞挣脱桎梏,刺破囊袋飞了出来。 白龙鳞的光如牛乳般倾入法阵阵眼,整座传送法阵的运行登时为之逆转。 问雪夫人面露惊恐之色,想要扭转阵法,然而悬于阵法上空的白龙鳞忽然化作千万片,叱叱有声,如飞刃一般射向四面八方。 那龙鳞如同刀刃,被刺中要害的两个女弟子当场毙命。 问雪夫人不得已,护着剩下的弟子闪身避退,等到攻势消失,再抬头看时,林中已空无一人,两个少女早不知被逆转的阵法传送到何方。 东海之滨,黑云低垂,海风狂烈。 两个少女并肩站在怪石嶙峋,乱岩兀立的石礁上,茫然无措地看着不断拍打在脚下的海浪。 姜玉善牙齿轻颤,勉力定住心神,问道:「表妹,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姜玉善「唰」地拔出剑来,转身断喝:「谁?!」 对面黑魆魆的岩洞缓缓步出一名白衣女子,那女子脚边跟着一只刚刚化蛟不久的黑蟒。
第282页 姜虞沉声道:「方如是。」 方如是朝她招了招手,笑道:「小姜虞,到师父身边来。」 姜玉善听到「方如是」三字,满面惶然,抬手按住姜虞,摇头道:「表妹,不要听她的。」 姜虞朝姜玉善道:「表姐,放心,我去和她说几句话。她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自有她的目的,不会随意伤害你我。」 言毕,挣脱姜玉善的手,走到方如是面前,盈盈拜下:「方前辈。」 方如是摸了摸黑蛟的头,抬眸望向波浪翻涌的海面,手上发诀一翻,海面上便亮起一座巨大的法阵,如同星辰降落,连成浩瀚无涯的网。 方如是轻轻道:「这便是封印了东海的阵法,此阵从内部无法开启,只能从外头打开,因此才困住东海龙族这么多年。」 「你看那边。」 方如是忽然指了指西面海岸,姜虞远远眺望,定睛一看,发现海岸便竟堆叠了一座「尸山」,全是被杀死佛宗弟子。 方如是道:「塞上江南发生乱战,不归寺驻守在此地的弟子被拨调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全被我杀了。人老了,是真要服老了,若是五百年前,杀几个佛宗弟子,哪用得着花费一日功夫。」 方如是说完,转向姜虞,微笑道:「灵州城已被攻破,你若真想救你那情郎,现下就随我破了东海的封印。到时我们再带领东海龙族回去灭了西门一族。」 姜虞后退半步,目光凛然,坚决地说道:「不。」 方如是脸色微变,静静地垂下眸子,用一种恨铁不成钢一般,幽幽的语气反问道:「你不愿意?」 姜虞掷地有声:「是,我不愿意!」 方如是冷笑,倏然抬手,出手如电,点向姜虞眉心灵台。 「哪里由得你愿不愿意!」 姜虞被她一指点中灵台,只觉神魂一盪,脑中嗡然一声,一股无法自控的力量山洪也似地从体内爆发出来。 风声如啸,隐隐地,她似乎听到姜玉善惊叫了一声,此后意志便被那磅礴的力量湮没了。 两条白龙从海边腾飞而起,钻入层层黑云之中,天际蹿过紫色光电,惊雷炸响,烈风唿啸。 大海之中,捲起高楼般的海浪,带着吞噬天地之势砸向封印阵法。 大雨模煳了姜玉善的视线,她孤单单地站立在东海之滨,望向海中翻天覆地的两条白龙,只觉自己好似变成了天地间的一粒沙砾,如此渺小。 海面上的阵法亮光初时极盛,如同旭日朝阳,但随着两条白龙一次又一次的冲撞破坏,那亮光也越来越黯淡。 姜虞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只能跟随方如是一起,不断地冲撞着阵法。 每一次冲撞,阵法上的防护禁制就会化为利剑刺入她的身体,划破她的鳞片,带出道道血痕。她已伤痕累累,方如是的状况更是糟糕,可她却像不知疼痛般,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再次撞向封印。 轰—— 天地间金光散漫,万千星辰,倏然坠入碧海波涛之间。 第130章 四海王者 碧涛万倾, 烟波茫茫。 东海海面上乍然浮现一层金光流璀的屏障,那屏障似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金箔,紧紧贴在海面上, 又似一层易碎的琉璃, 随着两条白龙每一次冲撞,那屏障上头便多出一条裂痕。 天雷、闪电、暴雨、大风,模煳了天地间的一切。 海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深沉的轰鸣,如宫城倒塌, 玉山倾颓。 姜玉善努力睁大双眼,看到封印法阵随着两条白龙最后一撞, 陡然裂开一片蛛网似的裂纹,向内塌陷下去。 法阵破碎之处, 海水涌聚, 汇成一道巨大的黑色旋涡,几道白电划破天空, 笔直刺入旋涡中心。 姜玉善分不清到底哪条白龙才是表妹所化, 她只看到为首的白龙右边龙角折断一般,浑身浴血,长尾捲住身后的白龙, 带着它一起穿过封印破碎之处,沉入黑暗的海水中。 姜玉善颓然跪倒, 分不清脸上到底是泪是雨, 哀痛道:「表妹!」 被封印了千年的东海第一次迎来外客。 姜虞不知道自己在海底到底游了多久,她只知道时间越长, 方如是的情绪愈是焦躁, 到了最后已几近癫狂之态。 好在在方如是发狂之前,二人游过一片火红的珊瑚丛, 一座庞大的、绵延千里的水晶城池终于出现在眼前。 方如是领头当先,游到城墙下方,绕了一圈,发现城墙外围并无任何水族护卫。 按理来说,东海封印一朝被破,东海龙族理当有所感应,派人出来探查才是。 可方如是一路寻来,别说未曾见过一个龙族,就连虾兵蟹将也罕见。 方如是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 姜虞在东面城墙底下游了两圈,寻到一处半掩的宫门。 她用脑袋顶开宫门,长尾一甩,水波激盪,长长的龙躯悄然游了进去。 姜虞没想到才游出不远,就在宫城的主干道上撞上一具巨大的白骨,细看那白骨的骨架和头颅,俨然便是一条龙。 姜虞心里一惊:这是东海的龙族? 未等她想明白,方如是已从后头游过来,越过姜虞,深入宫城各处。 姜虞身不由己地跟随在方如是身后,每惊过一处宫殿,那种心悸感就越加重一分。 宫城中很多宫殿、城墙倒塌,看得出很久之前应该发生过恶斗。
第283页 整座东海龙宫已然变成一座海底坟茔,宫城里头到处都是东海龙族的尸体。 有的身死化为白骨,有的鳞化已久,包裹在最外层的鳞片已经变成暗灰色的石灰岩质地。 姜虞轻轻用尾巴尖儿拍了下那条鳞化的黑龙,就见轰然一下,那座石山般的黑龙倏然化为碎石粉末,海水流动,转眼间便不知将它卷到何处。 姜虞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荒谬感。 她总以为龙族应该是十分强大的物种,不说放眼整个仙门宗派,几乎无人可与方如是正面一战,说她自己就好。 因为身怀龙族血脉,她的修炼速度远超普通人,短短半年,就从筑基入门一跃而至金丹,便是天资纵横如江玄这样的,也是苦修了三年才修得金丹! 可就是这么强大的种族,谁能想到它们在被封印后的千余年内,竟然自相残杀而至相继灭亡。 方如是将整座龙宫都游遍了,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她终于忍不住用身体撞击宫墙,发出尖锐龙吟,震得整片海域都为之沸腾。 她身上几处大伤的伤口再度裂开,一时间,海水中血色瀰漫。 姜虞心下不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用尾巴捲住方如是的腰身,阻止她的自残行为。 「够了!」 「你都看到了,你想要的龙族荣光已经不復存在,认清现实吧!」 巨大的白龙,两只灯笼大的眼睛大睁,目色赤红,用力甩脱另一条小白龙的桎梏,嘶吼道:「我不信,假的!此处肯定不是东海龙宫!」 姜虞冷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游回外城,用嘴咬住一块巨大的牌匾拖回来,丢在方如是面前。 那牌匾虽然依旧破旧不堪,还断了一般,但是依稀还是能够辨出仅存的两个字—— 东海。 方如是看到那两个字,像是忽然被抽去筋骨,软软躺倒在祖庙前的广场上,龙躯横斜,一双赤红的眼睛不甘地望着那块断匾,眸中忽然涌出血泪,哀声痛哭。 从她还是个少女时起,她便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復龙族昔日的风光。 虽然她年少时为男女情/爱所惑,一时将这个理想抛诸脑后,甚至还因为这段恋情被囚困了五百年,但一朝脱困,她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解开四海封印,释放被封印的龙族。 可今日才打开第一个封印,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东海龙族早已覆灭的事实,这叫方如是如何能够接受? 姜虞落在方如是身旁,蜷起身子,说道:「方前辈,事已至此,多留无益,趁着正道中人尚未发现,我们快离开吧。」 「思余有难,我还要回去救他。」 方如是的眼珠子动了动,冷冷朝姜虞望来。 「如果四海封印皆开,全是一样的结果,那时你要何去何从?」 方如是意兴萧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姜虞说话:「你还能躲到哪里去,你的族人已经全都灭亡了,那些玄门正宗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如何立足?」 姜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相信正道之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比如她的父亲姜沖,她虽不知当年嘲风谷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仍愿意相信姜沖必定是深爱着圣姑茱萸的。 再比如她的姑母问雪夫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苦心孤诣地守护着自己,还有门主师前辈,他明明知道自己身怀龙族血脉,却依然愿意收自己为徒,倾囊相授,事事为她考虑周全…… 还有江玄,只要一想起他,姜虞就觉得这世间红尘滚滚,哪怕有再多磨难,似乎也没有多可怖了。 姜虞看着心如死灰的方如是,心中虽恨她强行将自己掳来此处,逼她破坏封印,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点物伤其类的怜悯。 她低下头,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断角,低声问道:「方前辈可曾想过当年你以血咒诅咒淮阴西门氏,您的师兄为何要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将您救转回来?」 方如是闻言微怔,不解地抬头看向姜虞。 「冬藏法术一科,乃是您一手创建,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您可曾想过为何冬藏法术的师承竟未断绝,竟还能延续至今日?」 「您可曾想过,为何冬藏法术一科的嫡脉传人必须改姓为『方』?」 方如是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煳的面孔,虽然五官已经不復清晰了,可她依然记得那个人笑起来非常温暖,就像暮春时节里,午后暖洋洋的斜照。 「师兄……」 姜虞低低一嘆:「方前辈,冬藏仙府也曾经是您的家啊。」 少女长尾一甩,舒展身体,碧色的眸子渐渐凝聚起坚定的光,那光如日光般灼目耀眼,几乎令方如是无法直视。 她听到少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我这辈子,绝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掉一滴眼泪,只会为所爱之人拼死而战!」 「我爱的人在何处,我的家就在何处。」 方如是听到自己的心脏沉沉地跳动起来,明明在她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的言论,可她却不禁为之震撼。 姜虞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朝东海龙宫外游出去。 海水中的盐分刺得她身上伤口生疼,可她全然不在乎这些,越游越快,越游越快,忽地眼前一亮—— 一条浑身带血的白龙破水而出,仰天长吟,朝天上挂着的冷月飞去,仿佛要跃入九重天上的蟾宫之中。
第284页 此时大雨已经停了,海上水雾茫茫,月光氤氲。 姜玉善听到一声悠长的龙吟,木然地抬起头,便见一条小白龙穿云破月,从天际飞落在她面前,微微低垂头颅,用龙角蹭了蹭她的身体。 姜玉善眼中溢出泪花,抱着小白龙的脑袋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表妹你没事!」 这时海中飞出一道长虹似的白光,白光如流星滑过,降落在一人一龙身旁,化作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是方如是。 方如是指尖作拈花姿态,拈来一缕雾气,化为白纱衣裙披在身上。 姜虞觑她一眼,低下头去,作势让姜玉善坐上来。 「表姐你上来,我驮你飞离此地。」 姜玉善看她身上鳞片剥落,浑身是血,早已心疼得心都揪紧了,怎么捨得让她驮自己? 她连连摇头,推拒道:「表妹不可,你先化回人形,我且为你看看伤势严不严重。」 姜虞很少化出龙身,对于龙身与人身的转化尚不熟练。 她觉得身上的伤势在龙身状态下尚能忍受,若变回人身,就不一定了。况且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要是不归寺的人追来发现就糟了。 方如是抹掉嘴角渗出的血丝,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二人的姐妹情深。 「何必那么麻烦,既然是用传送法阵把你们弄过来的,我自然可以用传送法阵再把你们送回冬藏仙府。」 方如是说完,右手一挥,袖间忽然飞出数十张灵符,灵符收尾相衔,如黄蝶纷飞,悬在半空,慢慢排列成一个圆形。 方如是露的这一手叫两个小辈心中都暗贊一声,虽不服她,甚至还有些怨恨她,却也不由为她高明的法术所倾倒。 寻常的传送法阵一般都是就地而设,因为要藉助地气的力量,可方如是的传送法阵却是悬在半空,很快两个小姑娘便看出来了,方如是所借的并非是地气的力量,而是东海潮汐的力量。 破坏封印时,方如是自己打头阵,带姜虞协助。姜虞受伤不轻,她受的伤便更是严重,此时还要强行施展法术,胸腔内不觉气血翻涌。 可方如是爱面子,把涌到喉咙口的腥甜一吞,依旧强撑着施法。 就在传送法阵即将布成之时,方如是忽然面色骤变,身子朝后倒飞而起,「轰」地一声撞碎了不远处的礁石。 姜虞看到一条血红肉筋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住,生生从方如是背上抽扯出来。 「啊——」 方如是发出一声痛嚎,脸上化出细鳞,五指化为尖锐爪勾,朝攻击她的那道阳魄抓了过去。 四面八方,不知何时浮出无数黑衣人,悄悄朝海边围了过来。 姜虞脸色大变,顾不上许多,长尾甩动,把姜玉善推入传送法阵中,启动了阵法,继而身子一摆,朝方如是身后那道阳魄撞了过去。 这时天边忽然落下一道衣袂飘飘的身影,正是沈危。 沈危广袖一卷,身前陡然竖起一面金光法盾,那法盾如同最坚硬的金石铸成,姜虞一头撞上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那一刻,姜虞心中忽然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沈危和西门闻雪联手,真正的目标其实并不是她,也不是江玄,而是方如是。 他们知道方如是修为高强,若是正面围斗,天下间无人能困得住她。 且她善谋多疑,便是想要设计算计她,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要想找到方如是的破绽,就要从她最想做的事情下手。 他们拉上灵州江氏、西门氏还有其余宗门,演了这么一场逼真的大戏,就是为了诱使方如是前来破坏东海封印,好在她身受重伤,又心灰意冷之后再出手偷袭,一举擒住方如是! 想通了这点,姜虞抬眸望去,便见方如是已经被逼着化出半身龙形。 沈危的阳魄紧紧抓住方如是的龙筋,数十个黑衣人手持飞剑围上,手中长剑刺透方如是龙尾,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沈危望向姜虞,微微而笑,似一个和蔼的长辈,说道:「阿虞,和沈叔叔一起回去吧,我带你去和思余相会。」 姜虞不多废话,勐然调头飞起,一头扎入波涛汹涌的东海。 沈危说的话,她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个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有一点却十分清楚,若是今夜她落入二人手中,来日必将成为他们牵制思余的棋子。 若她今日侥倖逃出,来日尚有一战之机。 沈危修为高绝,身边又带了那么多高手,在陆地上,她绝不是沈危的对手。 但是,她是龙族—— 四海之中,她才是王者! 第131章 记忆復甦 西门闻雪从暗处走出来, 望着东海的滔天波浪,问道:「沈城主是打算追呢,还是直接通知不归寺的人来修补封印呢?」 沈危道:「四海境内, 是龙族的天下, 有谁能追得上她?」 西门闻雪微微一笑:「这倒也是。」 虽是这般说,沈危还是下令命几个水族妖修出身的手下下海佯作追击,在不归寺的人来修补封印前,绝对不能让姜虞那孩子逃出东海。 西门闻雪转身走到方如是面前蹲下, 静静地看了方如是一会儿,忽然说道:「方前辈, 我们又见面了。怎么样,阶下囚的滋味不好受吧?」
第285页 方如是道:「你们想对那个小丫头做什么?!」 西门闻雪假惺惺地嘆道:「还真是师徒情深吶, 自己都成了阶下囚, 还记挂着旁人的安危。」 「阶下囚」三个字刺痛了方如是那颗骄傲的心,她剧烈地挣扎起来, 长长的龙尾上渗出血来, 一片血红,浸透了身下的沙子。 沈危负手而立,用力扯了一下方如是的龙筋, 重伤挣扎的女子便好似蛇类被拿住七寸,身子登时一软, 泻了力气。 方如是睁着一双满含血丝的美目, 含恨望向沈危,仿佛恨不得用眼神将二人凌迟处死。 西门闻雪道:「东海封印原由西门家弟子与不归寺佛修共同守护, 自三百年前起, 我们便发现东海龙族派到海面上试探封印人马越来越少,近一百年来, 更是再未见过龙族之人出现。」 「方如是,本来我没有万分的把握一定能捉到你,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过自负了。」 方如是的回应是「呸」了他一脸血沫子。 西门闻雪面无表情地举起袖子擦掉脸上的脏污,转头朝沈危道:「看来要想让方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等麻烦沈兄使些手段了。前城主付东流豢养了那么多龙族作为炉鼎,应该留下了不少秘诀吧。」 沈危厌恶地皱起眉头,没有应声。 海面之下,深入海水百尺,是一片幽暗的世界。 姜虞不知自己游了多久,始终无法摆脱沈危手下的追踪。 她正犹豫要不要停下回击,忽然觉得整个东海似乎都在震盪,一声仿佛来自深渊的「轰隆」巨响从深海处传来。 姜虞看到黑夜般死寂的海底忽然冒出红色的星点。 起初那星点只如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一般,下一瞬,以那颗星点为中心,一片热烈的焰火陡然爆炸开来,滚烫的熔浆如炸弹一样分朝四面八方激射开来,水波被熔浆爆发的气劲推动,化为一圈圈螺旋状的波纹朝海面震盪开来。 姜虞瞳眸微缩,这是…… 海底火山爆发?! 等她回过神来时,那热烫的岩浆和海水已经逼近眼前。 姜虞摆动长尾,拼命朝相反的方向逃离。 东海底下的活火山不止一座,一座爆发,引起的地动很快传到另外一座,引起二次熔浆爆发。 姜虞拼命往东海龙宫的方向游去,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东海龙宫整座宫城都设有防御法阵,东海龙族居于此地已久,他们肯定有应对海底火山爆发的经验。 一里,三十丈,十丈,五丈,一丈…… 即将被滚烫灼烧的熔浆追上的最后一刻,姜虞如一道闪电般游入东海龙宫,关上宫门,启动了宫城的防御阵法。 那一剎,一座闪烁着七彩宝光的防御阵法笼罩了整个宫城,姜虞看到水晶城墙微微颤动,地底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整座宫城缓缓下陷。 姜虞来不及多想,忽然听到地上「咯啦」一声大响,整座宫城对半裂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地缝。 海水狂乱地搅动着,将小白龙裹挟在其中,吸进了巨大的地缝中。 这幽深莫测的自然之力,连一身钢筋铁甲的龙族也无法阻挡。 姜虞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随波逐流的浪花,只能无力地跟随这股力量沉沦,沉沦。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缓缓闭上眼睛。 起初眼前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拼命逆流,游了很久很久,忽然瞥见前头有一点白光闪烁,那白光忽明忽暗,如同少女调皮地眨眼。 姜虞用尽全力抬起手,将那点幽微的光芒抓在手心里,那一刻,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中,最后定格一张微微晃动的红盖头上—— 一桿黑漆描金的天星称探入盖头底下,勾住一缕红色的流苏,缓缓将盖头挑了起来。 淡淡的灯光洒落下来,映出一张桃花粉面。 少女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从下往上瞄人时,眸子里精光闪烁,便显出几分狡黠的模样来。 少年被少女用这样仰慕的目光望着,耳根微微发烫,有些侷促地将天星称和红盖头放到床边的喜凳上,说道:「我、我去拿交杯酒。」 「好呀。」少女又甜又软地应道。 少年走到铺着喜字绣垫的桌旁,取出两只小金杯倒了两杯清酒走回来,在少女身旁坐下,伸手将其中一杯酒递给她,拿起枕边早已准备好的同心结花绳。 少年用右手,少女用左手,二人一起提起花绳,勾出一个同心结,另外一只手端起酒杯,手臂相勾,慢慢将酒杯递到唇边。 少年手臂微斜,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少女却是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便露出嫌弃的眼神,吐了吐舌尖,朝少年撒娇道:「这酒好难喝,你帮我喝了吧?」 少年闻言呛了一下,无奈道:「这是交杯酒。」 少女才不管,身子前倾,手臂软软地勾上去,将剩下的半杯交杯酒凑到少年嘴边:「你帮我喝嘛。」 少年深深嘆气,接过酒杯,将剩下的酒喝了。 他本来酒量就不好,两杯烈酒下肚,脸上很快泛起薄红。 少女脱下沉重的珠冠,解开繁复的喜服,转过身,便见少年已进了美人屏风隔出的浴室,不一会,屏风后便传出水声。 这一刻,姜虞才觉得自己真正和记忆中的少女合二为一,只是记忆中的事情不随她的心意而动,她只是看客。
第286页 姜虞呆呆地望着屏风后那道挺秀如竹的身影,正想走回床边坐下,忽见少年从屏风后走出去,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屏风后,推到浴池旁。 少年鼻尖微红,耳根也红得发烫,星眸里好似含了雾气,带了两分醉意说道:「你先洗。」 姜虞把他推出去:「那你不能偷看。」 少年倒是很自觉,走到屏风前,背靠着屏风坐下。 「我不看,我就在旁边守着你。」 姜虞心里羞涩,好不容易才忸忸怩怩解了衣裳,滑入浴池中,快速擦了擦身子,就匆匆出了浴池,穿上睡袍,走到少年身后,弯下腰,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我好了。」 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状似不经意地将手伸到身前,将衣摆往下扯了扯,遮住微微突起的胯间,几乎是有些狼狈而逃般从从少女身边走过去。 「那你先上/床吧。」 少女秀颈低垂,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声很轻的「等我」,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几步蹿到喜床旁,揭开被子蹿了进去。 姜虞躺在被子里,一颗心砰砰直跳,双手捧着脸,低声哼唧道:「哼,谁要等你了。」 说完又忍不住抱着大红喜被打了几个滚,才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 过了片刻,浴池中的水声终于停止了。 姜虞听到脚步声轻轻地落在地上,朝床边走来,越来越近。 忽然,被子被掀开一角,一具温热的、冒着湿气的躯体从背后贴上来,少年结实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用力一拖,将她拖到怀中紧紧抱住。 「阿虞……」 少年埋首在少女长长的秀髮之间,温柔地亲昵着,鼻尖抵在少女颈项间轻轻磨蹭,呢喃道:「阿虞,你终于是我的了。」 姜虞按住少年乱动的手,低声惊唿:「玄哥哥!」 少年忽然停下动作,掀起眼皮,阴郁地盯了一眼滑落到枕面上的龙鳞婚契,眸中的醉意消退了两分。 但这反常的神情只持续了一会,少年便垂下眼,敛去眸中情绪,重新伪装成温润如玉的模样,胸膛紧紧贴着少女后背,垂首凑到少女耳畔,轻轻亲了亲她的耳垂,然后又用牙齿叼起那块软肉,不轻不重地碾了两下。 「阿虞,叫我思余吧,叫我的字。」 姜虞捂住被咬的耳朵,翻了个身,瞪圆了眼睛,满脸红霞,气咻咻地看向少年。 「你怎么咬我耳朵呢?」 少年屈起左臂,半撑起上身,另一只手勾过少女一缕长发,挑起发尾,凑到她胸前挠痒痒。 少女嗔道:「别闹。」噼手夺回头髮。 下一刻,就被少年捉住双臂压到床上,少年的手指在她腋下、腰间的痒痒肉上挠来挠去,她想要抬起脚踢他,他的腿便横过来,沉沉压住她双腿,压得她无法翻身,只能任其施为。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别挠了……」 「哈,救,哈,命,哈哈哈……呜呜呜,别挠了……」 「思、思余,我错了,别挠了……」 少年听到她唤「思余」,脸上露出大获全胜的得意笑容,收起作恶的手,垂下头颅亲了亲少女的眼睛。 少女抖了抖腿:「你好重啊,快别压着我了。」 第132章 三生三世 新婚燕尔, 姜虞觉得婚后生活的头几个月里甜得如同蜜里调油,如果忽略少年在某个方面的索求太过贪得无厌的话。 晴天里的第一声霹雳,炸响在二人新婚后的第一个端午日。 姜虞跟随江玄前往眉山禁地探望婆母眉山夫人, 偶然闯入一间密室, 在里头发现了刻有「吾儿江玄」的长命灯。 姜虞见之,如遭雷亟,手足颤抖,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收拾好进入的痕迹,悄悄离开了密室。 自那以后, 猜忌的阴影便一直笼罩在她心头,令她无法自控。 她终于忍不住悄悄观察起江玄的生活习惯, 日久天长, 果然从无数蛛丝马迹中,发现了新婚夫婿的反常之处。 比如, 他的惯用手明明是左手, 却要在人前伪装成右撇子。 再比如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有几次她从梦中惊醒,却发现少年的手指搁在她的脖颈间轻轻游离, 仿佛下一刻就会收紧五指扼断她的喉咙。 姜虞心中恐惧的情绪越积越多,那种疑神疑鬼的情绪折磨得她几欲发狂。 可当姜虞正视少年时, 却总能从他眼中看出毫不掩饰的爱意。 毫无疑问他是爱她的, 他对她极好,不仅事事小意温柔, 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不管她要什么,他总会满足她, 只有一样——他似乎总在阻挠她回冬藏仙府。 江玄越是阻挠,姜虞心中那点猜忌便愈是疯狂生长,直到半年之后,问雪夫人修炼出了岔子,重伤病重,恰逢其时江玄带着弟子在外巡视边界,姜虞才终于找到机会摆脱暗中监视她的眼线,设计回了冬藏。 姜虞回到冬藏仙府,见到问雪夫人,发现姑母身上黑气缠绕,眼角现出魔纹,显然入魔已深。 问雪夫人轻轻一嘆,无限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髮,问道:「这半年,思余对你可好么?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回来呢?」 姜虞满腹苦闷,无处诉说。 江玄待她好吗?
第287页 那必是极好的。 可姜虞总能从这份温柔表象上发现一些无法忽视的疙疙瘩瘩。 她总觉得枕边人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就连最亲密的妻子都无法触及到他真正的内心。 但这些话,姜虞并不好在姑母面前言说,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垂下头颅,状似娇羞地点了点头。 问雪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只古朴的黄铜灯台放到她手上,轻轻一嘆:「阿虞,你长大了,有些东西,姑母也是时候交还给你了。」 姜虞捧着那个莲花灯盏,只觉手里十分沉重,她问:「姑母,这到底是什么?」 问雪夫人答道:「阿虞,当年嘲风谷一战,你父母身亡,我将你带回冬藏仙府,为保你性命,不得已抽了你一魄封印起来。这莲花灯座中,便是当年抽取的一魄。现如今你已成家,这一魄该还给你了。」 问雪夫人说完,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阿虞,除了你的夫君与婆母,你的身世,不可再向外人吐露半字。姑母惟愿你这一生再无风波,平安喜乐。」 姜虞双睫微湿,收起莲花灯座,陪问雪夫人喝过镇压魔气的药汤,才怀揣着满腹心事回到出阁前的居所。 幽篁里中并无僕役,她向来是一人独居惯了,屋中摆设又都熟悉。 回屋之后,已是深夜,姜虞身心疲倦,意兴慵懒,连灯烛也懒得点,就着窗外透入的月光解了衣裳挂在屏风上,正准备转身,屏风后蓦地伸出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入其中。 姜虞顿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就被少年按住双手,紧紧地按到墙上。 少年垂首看她,眼角飞红,眸光亮得慑人。 「你为什么要撇下我偷偷跑回冬藏仙府?为什么?!」 姜虞轻轻挣了一下,眼神躲闪,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少年。 她嗫嚅道:「姑母病重,我怕等不得,所以给你留了口信,提前回来了。」 少年还是顶着她不放,忽然「咚」的一声,有样拳头大小的事物从屏风上滚落,骨碌碌地滚到二人脚边。 月光透过碧纱窗,洒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个莲花灯座。 江玄瞧见这事物,神情微变,脸色一白,转头望向姜虞,几乎是有些痛苦地,充满哀求地向姜虞询问道:「你打开过了吗?」 姜虞挣扎:「疼,你弄痛我了……」 少年却浑然不觉,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眸中风云变幻,一会是咬牙切齿地发狠,一会是充满绝望的懊悔,一会是几近怨毒的嫉妒,那一瞬间,姜虞看到他脸上闪过好几种情绪。 她的身子不禁轻轻打起摆子,有些畏缩地唤道:「思余……」 这一声唤,勐然将少年从情绪的汪洋中惊醒。 他微微松开手,垂下头去亲吻姜虞的唇。这吻如疾风暴雨,又似小兽轻蹭母兽的身体,企图寻求慰藉。 姜虞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手上运上灵力,勐地将少年推开,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啪—— 「你放开我!」 少年被她推得退开半步,垂手站在原地,睫羽低垂,落寞地说道:「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我对你再怎么好,你自始至终都瞧不上我,对吗?」 「哈哈哈……」 少年自嘲地低笑,抬手捂住双眼,两行泪痕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姜虞蜷缩在墙角里,被少年一反常态的模样吓得牙齿轻轻打颤,只觉得少年陌生得很,心中恐惧堆叠到顶峰,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湄婶婶要供奉一盏写了你名字的长命灯?告诉我!」 少年轻颤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放下手,低声重复道:「我是谁?」 少年掀起眼皮,看向姜虞,态度激烈,有些咄咄逼人地反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我是谁,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姜虞颤声道:「玄哥哥是右撇子,而你是左撇子;你背上的五戒印,也非出自不归寺之手。你到底是谁?」 少年神情淡漠,声音却十分温柔:「我是谁?我难道不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么?」 姜虞脸色惨白:「你果然不是……」 她说不下去了,脑中闪过一片冰天雪地,雪谷之中,遍地尸体,那些尸体不是被划开了肚腹,肠子血水流了满地,就是被砍掉了头颅和四肢,死得异常惨烈。 她陡然觉得胸腔内一股恶气翻腾,忍不住「呕」了一声,以手捂唇弯下腰去。 少年跨步向前,伸出双手想要扶她,却被她一把拂开。 「不要碰我!」 少年双手紧握成拳,颓然收回身侧,嘲讽地说道:「你觉得我噁心?」 姜虞抿唇不答,身子紧贴墙壁,往旁边躲开几步,弯腰要去捡地上的莲花灯座,少年伸脚一踢,莲花灯座高高抛起,砸到屋子对面的墙壁上。 二人像是较劲一般,在这小小的屋子中无声地动起手来。 姜虞修为不及江玄,很快就败下阵来,被他箍住腰肢丢到床上,压制得死死的,连一丝反抗之力都没有。 二人面面相贴,咻咻喘气。 少年靠在她耳边,有些绝望地,混乱地自语道:「你费尽百般心思接近我,诱惑我,只是想要我的命,你当我是什么?」
第288页 「你厌憎我,我以为换了个躯壳就能解决一切。你喜欢那个姓叶的,我也可以装一辈子,你想復活他们,我甚至可以帮你杀了自己……可是为什么?!」 「一次又一次,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如我所愿,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姜虞听到少年这番疯言疯语,完全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却是被吓得够呛,心中也益发肯定,这半年以来和她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人果然不是她的玄哥哥。 一魄被封,小时候大部分事情姜虞皆记不甚清了,唯有对江家那位哥哥,还有父母尚在人世的童年时光还留有一点稀薄的印象。 印象当中,江玄是十分温柔的一个少年,他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像是永远都不会生气。 长大之后二人重逢,她所见到的江家少主依旧是幼时那副温润如玉,清贵矜持的模样,而今夜,她却发现此前的一切全是假象,少年真正的模样,其实是一头野兽。 这一刻,姜虞觉得心中像有山岳崩塌了一般。 比起少年谜团般的身份,她更恐惧的是这种被最亲近的人一直蒙在鼓中的感觉。 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 说他爱她呢,她又曾经切实地从少年身上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恨意和杀意,虽然那只是一闪而过,但已足够令她心惊。 试问天下间有哪个女子能够接受,自己的丈夫曾经有一刻想要杀了自己? 她流泪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为什么要骗我?」 少年的唇瓣寻到她脸上,轻吻那些泪痕,用手掐着她的脸,逼迫她转过脸来,哄诱般道:「阿虞,这重要吗?这真的重要吗?我爱你,你是我的,我会一辈子怜惜你,呵护你,这难道还不够吗?」 「你把那一魄给我好吗?」 少年的手伸到她腰间,去解她的腰带,动作间充满了急切和索求的意味,似乎急于用身体的纠缠证明些什么。 姜虞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伸手去抓少年的脸和脖颈,紧紧攥住裙腰不放,用一种愤怒的,充满羞辱的目光看着少年,冷冰冰地说道:「放开我。」 「别逼我更讨厌你。」 第133章 梵海青灯 「别逼我更讨厌你。」 少年手足僵住, 心爱之人那厌恶的神色像密密麻麻的小针刺入他的心脏,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痛得无法唿吸。 他慢慢松开了手, 翻身坐起。 姜虞也拢着衣襟坐起来, 退到床角,远离了江玄,屈起双膝,双手环膝而坐。 过了一会, 江玄忽然抬手捂住双眼,低低地笑了起来。 少年的笑声中充满了无法解脱般的偏执、心酸和苍凉。 姜虞满心恐惧惊疑, 只觉身旁之人危险之极,她惶然起身, 从另外一侧下了床, 随手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走到墙边捡起姑母交给她的莲花灯座, 正待推门而出, 忽然听到身后的人收住了笑声。 姜虞脚步微顿,缓缓转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少年。 他低垂着头,静静坐在幔帐的阴影下, 神情晦暗,涩声道:「你真的要走?」 姜虞牙齿轻轻打战, 忽然瞳眸骤缩—— 少年并指为刀, 刺入心口,两根苍白的手指从血流之处慢慢地, 慢慢地夹出一点青色的、跳动的火苗。 那火苗仿佛一截灯芯, 慈和的柔光映照在少年苍白的面孔上,空气中瀰漫着清净的佛门檀香。 少年松开手, 跳动的火苗如同轻盈的萤火飞落在他掌心。 「阿虞,再来一次吧。」 少年说完,骤然握紧五指,捏碎了那点萤火,如火花崩溅,烟火盛放,青色的光点散为成千上万,充斥在二人身周。 那一瞬间,姜虞只觉眼前时空陡然扭曲起来,化为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她身不由己,被漩涡中生出的巨大力量吸了进去。 姜虞眼前又恢復成一片黑暗的状态,仿佛坠入深海,她漂浮在水波中,拼尽全力在黑暗中逆流前进。 不知游了多久,就快筋疲力尽之时,前方忽然出现一点明明暗暗的白芒。 姜虞用力抻直手臂,抓住了那点微光—— 她再次睁开眼睛,入目即是滚烫的红色岩浆,两壁皆是千仞高崖,灰色的岩层在冷冷的月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这场景十分眼熟,姜虞一下就想起来了。 这是通往极乐净土的魍魉道! 她挣扎了两下,发现灵力被封,身体也被困元索绑住了。一条布条绕过她的口唇,将她的舌头紧紧压缚着,令她无法言语。 眼角处刀光一闪,一柄圆月弯刀从背后递了过来,虚虚勾住少女纤细的脖颈,接着一道人影弯下腰,一张狐狸面具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弯刀、狐狸面具…… 姜虞心头一动,一下就认出江玄来。 然而少年看她的目光却十分复杂,爱恨交加,甚至还有些屈辱不甘的意味在里头。 少年垂首细观少女的神色,笑了一声,蹲下身来,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 「认出我来了?」 少年摘下狐狸面具,反手丢到滚烫的熔浆中。 少年轻轻摩挲她的脸庞,笑道:「在冬藏仙府的女弟子中散布你身怀龙族血脉的人,是我。」 「陷害你动手打伤姜玉善,害问雪夫人入魔,欲夺紫宵剑传承的人,是我。」
第289页 「逼得你走投无路,只能逃入极乐净土避难的人,也是我。」 少年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眼角的红痕飞翘,显得分外妖冶。 「怎么样,听完以后,是不是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没关系,今夜之后,你一定会更恨我。」 少年说着提起弯刀,姜虞只觉刀尖贴着脸颊滑过,绑缚口舌的布条应声而断。 她心中满怀厌恶,呸了少年一脸唾沫星子,恨声道:「卑鄙!」 少年举袖,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忽然举起刀,唰唰两刀,划破了少女身上的衣裙,看着她春光乍泄又无法遮掩的狼狈模样,眸底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扯过少女手臂,将人禁锢在怀中,兇狠地吻上她的唇。 姜虞想用牙齿咬他,却被他捏住下颌无法咬合,只能任其索取。 被吻了一会,姜虞忽然挺起腰身,勐地用额头撞向对方的额头,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才终于摆脱了少年的索吻。 她的额头红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少年大概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反击,错愕片刻,手伸到她脑后抓住她的头髮,又吻了上来。 这回姜虞咬破了少年的嘴唇,他不但没有退却,反而用牙齿叼住少女柔软的唇瓣,报復性地也咬破了对方的唇。 铁锈味在二人口唇间蔓延开来,充满了血腥的、暴力的撕扯。 待这一吻结束,二人唇上都带了伤,唇角还沾染着血迹。 少年抬起一根手指,揩掉血迹,眉眼邪肆,眼神胶着在少女脸上,微微低了头,舌尖一卷,舔掉了指尖上的血。 姜虞只觉噁心又厌恶,忍不住骂道:「变态!疯子!」 少年拽了下她的头髮,拽得她头皮隐隐生疼,笑道:「我本来也不想对你用这些卑鄙的手段,都是你逼我的。」 「是你言而无信在先,是你先背弃婚约。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非要退亲?」 「那个姓叶的有那么好?」 姜虞颤声道:「叶师兄比你这种害死兄长的卑鄙小人好一千倍,一万倍!」 听到「杀害兄长」四字,少年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而后寸寸龟裂。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姜虞不答反道:「你害死自己的兄长,怎么还有颜面顶着他的名字和身份活着?你难道一点羞愧之心都没有吗?」 「果然,不管再怎么变,你还和当年一样,你就是一条卑鄙无耻、滥杀无辜的臭蛆!」 长长的睫羽垂覆,少年眸光黑沉,神情冷诮。 「臭蛆?」 少年捡起手边的弯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你说错了,我从来不滥杀无辜,也没有力气去杀那么多『无辜』。我只杀和我抢东西、危害我性命的,而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你猜猜看,你的叶师兄收到消息后会不会来救你?」 「如果他来——」少年顿了下,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冷酷的笑,「今晚他的命必须留在魍魉道上。」 少年抛下狠话,飞身跃起,落到靠近魍魉道一侧的岩壁上,如同一只风筝,袍袖鼓盪,乘风而起,几个起跃间便消失了踪影。 月影东移,阴云遮蔽,夜色愈发深沉。 直到天明破晓之际,叶应许仍旧没有来救她。 姜虞看到仞壁两侧,暗藏在树丛后的人影蠕蠕而动,像是收到某种信号,开始有序地撤退。 她认出那些人影既有身着玄黄法衣的江家弟子,也有十八水府的影族杀手,想来都是江玄安排在此处,准备暗杀叶应许的。 然而叶应许没来,他的计划落空了。 少年返回崖底,挟着姜虞飞了上去,把她丢进马车里,随后自己也跟着挤入车厢之中。 拉马车的是一头灵兽,走得又快又平稳。 少年双手抱臂,坐在一侧闭目养神,时不时开口嘲讽姜虞几句,来来回回,无非都是些贬低攻击叶应许的言语。 他将姜虞带回了西府君的府邸,将人带到后院,亲自监督婆子僕妇为姜虞沐浴更衣,才重新用困元索绑住她的手,另一头则绑在床柱上,留出两丈多绳长,让她可以在屋中走动,却无法走出屋子。 江玄在绳结上下了法咒,姜虞解不开,灵力被封,又无法使用法术,只能被他囚禁在屋子里。 接下来几日,江玄似乎非常繁忙,只有每日饭点和临睡之前会来看她,当然每次二人都免不了争吵。 第五日,他忽然带人捧来一套珠冠和喜服,笑得春风满面,用一种满怀恶意的语气说道:「既然姓叶的怕死,不敢来救你,我再苦守等待也没有意思。」 「你不想当江家冢妇,我又何必替你爱惜名声?反正你也被冬藏仙府扫地出门了,嫁给歪魔邪道的西府君,正是相配。」 姜虞怒不可遏,大骂他是疯子,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长笑着出门而去,召进一帮婢子僕妇为姜虞梳妆打扮。 魔道的婚礼在夜间举行。 姜虞穿着喜服,戴着珠冠,被两个健壮的僕妇按着坐在床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耳闻外头的锣鼓唢吶之声越来越大,姜虞只觉像是坐在烧红的铁板上,那种厌恶焦灼的情绪几乎将她撕裂了。 忽然听到珠帘响动,一个高挑的青衣婢女走入屋中,对两个僕妇说道:「吉时到了,府君命我来接新娘子上花轿。」
第290页 两个僕妇为姜虞盖上红盖头,那婢女走过来,扶起姜虞右臂,几乎是半强制地挟着她往外走。 二人走到迴廊上,姜虞忽然听到耳中传入一道传音。 「阿虞。」 那一刻姜虞几乎喜极而泣,差点叫出「叶师兄」三字。 好在假扮成婢女的叶师兄及时阻止了她:「不要出声。」 「阿虞,时间紧急,你且听我说。」 「江思余乃是被太阴鍊形之术復活的活死人,几近不死之身。我与他修为不相上下,若近身对战,我没有把握能从他手里救你走,所以阿虞,我要你帮我。」 姜虞在叶师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怎么帮? 叶师兄将一样灯盏模样的事物从袖子底下递到她手里。 「这是梵海青灯的灯座。你待会寻机将灯座尖端插/入他心口,取出他体内所藏的佛灯灯芯。」 姜虞右手微微一颤,脑海中忽然闪过少年嬉笑怒骂的模样,不禁怔然地顿住脚步。 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对他的事情这么清楚?」 第134章 相爱相杀 扮成婢女模样的叶师兄隔着袖子, 悄悄握了一下姜虞的手,用一种奇怪的、暗含隐秘期待的语气传音问道:「你不愿杀他?」 提起江玄此人,姜虞首先感到的是愤怒和羞辱, 这其中还有一丝隐秘的心酸和无奈。 片刻之后, 她咬牙切齿地答覆道,「这厮害我至此,我恨死他了。」 她只说恨,却不说杀与不杀, 想来心中多半是有些犹豫。 叶师兄道:「此人偏执佞妄,阿虞, 你心里要有决断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守着你。」 姜虞心头巨震, 不禁收紧手指, 抓紧了灯盏。 游廊前方,四个游魂夜鬼也似的男弟子抬着一顶宝盖加顶, 锦绣堆叠的花轿飘了过来, 在「主僕」二人面前停下。 姜虞被叶师兄扶着走进了花轿。 花轿起,摇摇晃晃地飘入浓沉的夜色中。 姜虞坐在花轿里,抬手掀起盖头, 轻唿出一口浊气,手指伸向帷帘, 想要一窥外界风景, 谁知手指刚落到帘幕上,轿厢内部倏然一亮, 一片黑色的符文从装饰车厢的绸布上浮了出来。 姜虞顿觉指尖一麻, 整个人像是倏然被抽干了力气,软倒在软座上, 一直到花轿到达目的地,都未能恢復过来。 所以她是被江玄抱出花轿的。 魔道的婚礼,是没有三跪九叩,拜天地拜父母那套礼仪的,但是两情相悦,自愿结缡为夫妇的男女需要共同走过一段叫作「奈何桥」的地方。 当然这奈何桥并不真的指黄泉地府里那个奈何桥,而是一座架在深渊之上的残旧吊桥。 这吊桥已有数百年歷史了,铁索锈迹斑斑,铺桥的木板十缺五/六,剩下的还有一半也都腐朽不堪,用力踩上一脚,只怕就会断裂。 按规矩,过此桥不得使用灵力和法术,若是功夫不济坠入深渊,那正好一起葬身火海,做一对鬼鸳鸯。 江玄抱着姜虞踏上奈何桥之时,姜虞便觉罡风勐烈,覆盖在珠冠上红盖头被风一掀,猎猎而卷,一下就飞了出去。 江玄双脚分立,稳稳地踩在两条铁索上,身姿随着铁索的摆动而微微摇摆。 姜虞瞄了一眼铁索桥底下的滚烫熔浆,不自觉地用双手抓紧了少年胸前的衣襟。 江玄似笑非笑道:「要是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等姓叶的追来,只怕连你的尸骨也捞不回来。」 姜虞不想和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干脆闭上眼睛不说话。 江玄轻笑一声,故意走得很慢,时不时还要装出一副站立不稳的模样,而当这个时候,他便会垂目去看那几根攥着自己衣襟的细白手指。 手指攥得越紧,他心中便越开心,似乎很享受这种依赖。 一条不到半里的铁索吊桥,少年走了整整一炷香才走完。 几乎是刚刚从桥上下来的一瞬间,姜虞便松开了少年的衣襟。 少年瞥了少女一眼,见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摆出一副防御抗拒的姿态,一双明亮的眸子随即黯淡下来,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 少年御起轻身法术,抱着新娘在西南水府境内飞行,不多时降落在一座无人的荒山峰顶。 峰顶四周青竹掩翠,山花烂漫,中间三汪翡翠也似的温泉冒出裊裊白雾,温泉池边立着一座就地取材,用毛青竹新搭的竹屋,竹屋屋顶、檐角、门窗上皆以野花、红绸装饰。 少年将少女轻轻放在池边一块光可鑑人的黑色大石上。 姜虞手脚虚软,酸软无力地躺着,明亮慑人的眸子紧紧盯着少年,满含威慑之意。 江玄解下她的珠冠放到一旁,恶劣地笑道:「我只是封了你的灵力罢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是你自找的。若你不想逃,不去碰花轿上的阵法,也不会被抽干气力。」 少年的手指勾住大红喜服的腰带,轻轻一扯,那腰带便松脱开来。 姜虞动了动手指,想要阻止对方脱自己衣裳,可手臂却似有千钧重般,怎么也举不起来。 少年在少女身旁侧身躺下,屈起左臂,半撑起上身,目光锁在少女脸上,另一只手却在少女身上四处游走,灵巧地将衣上的绊带、锁扣一一解开。 繁复的礼服被他像剥桔子一样慢慢剥开,如花瓣一样摊开,露出花瓣里头那具莹白如玉的身子。
第291页 一轮圆月高高悬在峰顶,银色的月光落在少女身上,仿佛为她的肌肤镀上了一层瓷白的釉质。 虽然峰顶设有防护阵法,风吹不入,四野寂静,方圆数里的荒山间空无一人,这峰顶更是连只鸟雀鸣虫都没有,可这种席天慕地的羞耻几乎将姜虞的内心击溃。 因为愤怒,她涨红了脸,就连身上也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卑鄙!无耻!」 她翻来覆去只会骂这两个词,眸中泪光点点,却咬紧了牙关,怎么都不肯让眼泪流出来。 少年低头亲了亲她的唇:「阴阳交合,本就是天道自然。自然之法,当然要在自然之地施展,这怎么就是卑鄙无耻了?」 他的手指,如羽毛般滑过少女纤细的锁骨,不无恶意地咬着少女的耳垂说道:「阿虞,你生得真白。」 确实,黑色的大石,血红的嫁衣,少女纤盈的身躯蜷缩在这黑与红之间,对比格外强烈。 少女听闻此言,拖着虚软无力的手臂,抬起手,一耳光打在少年侧脸。 啪—— 少年神色不变,唇角翘了翘:「打得好。」 啪—— 又是一巴掌。 少女身体气力还未完全恢復,因此这两巴掌力气并不大,不过是叫少年侧脸微微泛了点红罢了。 少年垂下眼睫,无喜无怒,问道:「还打吗?」 啪—— 「解气了没有?」 啪—— 「觉得被我亲近很是屈辱?」 回应少年的,还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今晚打我几个耳光,我便要你几次。」 少女的手正欲扇落,就被少年捏住了手腕。 少年掀起一双野兽般的眼眸,冷冷地看着少女,下颌弧度冷硬,扯开嘴角一笑,露出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我说到做到。」 言毕,松开了钳制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悬在少年脸旁,僵滞了许久,却是没有再落下去。 姜虞俏脸通红,这回气得连眸子都红了,恨声道:「我原先说错了,你不止是条臭蛆,你还是个不知礼义廉耻,只会欺辱女人的无能恶贼。」 少年反唇相讥:「你又说错了,我不欺辱女人,我只欺辱你。」 姜虞觉得气力恢復了些,勉强能够坐起来,正打算穿好衣物翻身坐起,就被少年合身压住了身子。 少年的吻落下来,热烈的,掠夺的,二人仿佛两头野兽般角力撕扯,姜虞先时还激烈抵抗,过了一会,便渐渐放软了身子,甚至轻抬雪臂,勾住少年脖颈。 觉察到对方的软化,少年不由也放轻了动作,几乎是有些欣喜地吻了吻少女的唇瓣,拉下少女一只手按在石上,十指交扣。 心爱之人的迎合令少年意乱神迷,正是被喜悦沖昏了头脑的时候,少年忽觉心口剧痛,像是被一根冰锥锥入心房。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少女手中紧紧握着一只灯盏,尖端刺入他的胸膛。 那灯盏好似老木逢春,骤然发出青色的亮光,像是源源不断地从少年吸走了生命力。 少年颤抖着抬起手,握着少女的手,悽然笑了下,哑声道:「这是……什么?」 姜虞推开他,飞快地躲到一旁,穿好衣服,转身看时,便见少年双目紧闭,身子蜷成弓状,冷汗湿透重衫,似乎极其痛苦。 想要将那灯盏拔/出来,然而刚刚用力,便痛入骨髓,痛彻心扉,似他这般能忍痛的人物,竟也没有忍住发出低闷的嘶嚎。 姜虞手脚颤抖,拿出信号烟花点燃,不多时,峰顶的防护阵法倏然破裂,一个潇潇如竹的身影披星戴月而来。 法阵破裂的一瞬间,江玄便跳入灵泉池中,拼命拔出灯盏。灯盏拔出的一瞬间,热血泼洒在碧波之上,染红了半池灵泉。 此刻叶师兄人还在法阵外围,见此瞳眸一缩,立刻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几步朝姜虞跨来。 可江玄动作比他更快,从池中飞身而起,抓住姜虞背心,毫不犹豫地折身跳下悬崖。 等叶师兄追到悬崖边上时,就只看到两个人影在半山腰的丛林密影中一闪,如水入海,消失不见。 叶师兄当即纵身一跳,长剑横扫,剑气凛冽,斩断半山腰大片树林。 江玄扣着姜虞在不断折断的树林中狂奔,躲避叶应许的追杀。 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峡谷,谷中妖雾茫茫,一股腥风从峡谷深处捲来,吹得入口处草木乱倒,露出草丛中一块古旧的石碑:妖兽谷。 江玄没有半分犹豫,挟着姜虞奔入峡谷之中。 姜虞挣扎道:「放开我!」 妖兽谷是极乐净土中大名鼎鼎的禁地,谷中无数兇勐妖兽,便是金丹大能进入,亦是九死一生,他们一个身负重伤,一个灵力被封,进入谷中,几乎等同于找死。 江玄扼住少女脖颈,将人紧紧箍在怀中,带着血腥气的话语喷薄在少女耳畔:「你这么想要我死,那就一起死。」 陪我一起死,也好过你爱上别人。 第135章 到底是谁 妖兽谷中雾锁烟迷, 涌动的青白色雾障中,点点红光闪烁——那是妖兽的眼睛,他们被妖兽包围了。 少年的前襟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 浓重的血腥气激得兽群蠢蠢欲动。 少年凛然不惧, 忽然用力在少女腰间掐了一下,引得少女惊声低唿。
第292页 下一瞬,群兽纵跃而起,朝二人飞扑过来。 少年迅速脱下少女和自己的喜服外袍, 抛向空中,群兽张口咬住两件外袍, 瞬间就将其撕成了碎片。 趁此良机,少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御起一张遁地符, 将少女和自己传送到山谷深处一处隐蔽的古洞府。 叶应许赶到时, 正好落入群兽的包围中,他看到遍地裂帛, 心尖一慑, 剑气纵横,将几头莽撞进攻的妖兽都削成了烂泥碎肉。 追到此处,二人的气息便消失了, 叶应许再也追踪不到。 白衣少年身周剑光飞闪,清辉熠熠, 沖入兽群之中, 如切瓜砍菜般,直入无人之地。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他」一定是将阿虞带到那个古洞府去了。 …… 妖兽谷深处的古洞府中, 平坦的地面上忽然冒出两个馒头似的土包,土包像上一鼓, 如竹笋破土而出,钻出一对少年男女。 二人从土中出来后,脚下的地面当即恢復成平地,只留下几许黄土扬扬。 一进入古洞府,江玄再也支撑不住,先是慢慢屈膝,单膝跪到地上,左手捂着胸口,血从指缝渗出,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溅开几朵红花。 「呃……」 少年皱眉痛哼一声,面朝地面,径直仆倒,昏了过去。 可即便少年昏迷过去,另外一只手依然紧紧扣住少女手腕,宛如一枚难以解开的镣铐,姜虞用力掰了半天,竟然都无法掰开他的手指。 姜虞额头憋出细汗,胸口微微起伏,愤怒而无奈地坐倒在昏迷的少年身旁,从髮髻间摸下一枝金簪,尖锐的尖端对准少年脖颈的大动脉。 叶师兄说这小变态是活死人之躯,近乎拥有不死之身,但如果用梵海青灯断绝他的体内循环不息的生息,就能够破坏那超乎寻常的自愈能力。 换言之,一旦他受伤的速度超过他癒合的速度,那么就能够杀死他。 姜虞攥紧金簪,手臂微颤,牙齿轻轻打战。 如果她趁他昏迷的时候再刺他几刀,是不是就能杀了他? 少女闭上双眼,手臂轻抬,勐地落下—— 金簪堪堪刺破了少年颈间肌肤,就无法继续前进。半晌,姜虞缓缓松开手指,金簪「铛然」落地。 为什么? 姜虞按住急遽跳动的心脏,为什么她下不了手? 二人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呢? 明明初见时那么美好。 她跟随表姐外出歷练,途中与表姐她们走散,和叶应许结伴降妖除魔时路过游仙村,恰巧碰上在游仙村除祟的江玄。 当时她还未拿回一魄,并不知道眼前的江少主已非幼时认识的玄哥哥。 她陪江玄破除心魔,救出被困在龙王庙地下湖里的西门独秀,她欣赏这个雷厉风行,意志坚定的少年,如果没有叶师兄,或许她可能会喜欢上他。 但这世上没有也许。 叶应许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少年,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他拥有江玄身上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少年意气,品行无垢,侠胆义胆,是真正的少年君子。 他对心爱之人专一、爱护、尊重、包容,姜虞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二人中摇摆不定过。 如果不是后来她发现,江家少主并非「江玄」本尊,他的温润端方,善良正义全是伪装,或许她可能依然无法下定决心。 她以为自己喜欢叶师兄,所以才不断向江玄提出退婚,可直到今夜,她才愕然发现她并非真地喜欢叶应许,她只是过不了当年自己救错人那个坎。 姜虞定定盯着昏迷的少年,目光复杂。 过了会,她伸手扶起面朝地面的少年,将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解下他的储物灵囊,摸出一粒止血丹塞入他口中。 可少年失血过多,知觉全无,已经连吞咽都做不到了。 姜虞觉察到他松开了手,于是起身在洞府中四处走动,寻找水源。 走了一会,她忽然听到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循声而去,看到一股小指头粗细的涓流沿着长满青苔的石壁低落。 她走到水源附近,用手掌盛了一点水尝了尝,觉得水源尚算干净,便用空置的捉妖壶滴满一壶,走回少年身边,扶起他的头灌了一口。 清水沿着少年嘴角滑落,他受伤太重,根本喝不进去。 姜虞犹豫片刻,含了清水,口对口餵了少年几口,才帮少年咽下了止血丹。 洞府中幽暗寂静,不分日夜,姜虞背靠一块岩石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一道轻缓的气息喷薄在她脸上。 她倏然惊醒,立刻摆出防卫的姿态:「离我远一点?」 江玄摸了摸胸口那歪歪扭扭的包扎,似笑非笑,虚弱地说道:「又杀我,又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虞脖颈后仰,和少年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凝眉道:「杀你,是因为你该杀;救你,是因为你家兄长对我有救命之恩。」 江玄闻言,笑意渐消,脸色冷如冰霜,转身坐到少女身旁,嗤笑道:「呵,救命之恩……」 「你放心,等姓叶的追过来,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姜虞默默地不说话。 江玄便觉得这句威胁好似一记重拳打在空气上,他恼羞成怒,却无从发泄。 又过了一会,江玄稍微恢復了些元气,便拉扯着姜虞走到洞府深处,打开石壁上一处暗门,一把将她推进了密室里。
第293页 姜虞并没有多担忧,她对叶应许很有信心,那小变态伤得这么重,叶师兄想拿下他,易如反掌。 石室中暗无天日,一片黑暗,时间的流逝渐渐不明显起来。 姜虞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终于听到石门转动,一线微光透过缝隙落在她身上。 微光中有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 「阿虞。」 姜虞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握住那只手站了起来。 「叶师兄,江思余呢?」 叶应许牵着她走出密室,二人走到一处石刻的阵法附近,便看到少年躺在阵心之中,被困元索绑成了一只蚕蛹。 二人走到少年面前,叶应许问道:「阿虞,你想将此人如何处置?」 姜虞沉思片刻,犹豫道:「把他送到眉山夫人那里吧。湄婶婶若是知晓了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绝不会姑息。」 叶应许心绪复杂,似乎有些惊讶:「你不想杀他?」 姜虞抿唇不言。 叶应许见此,便将地上的少年扛了起来。 江玄阴恻恻地说道:「这洞府是朽蛊道人炼制蛊童的地方,除了朽蛊道人和当年活下来的蛊童,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此处的机关,你为何对此地机关如此熟悉?」 叶应许笑了笑:「你设下的机关碰巧被我破解了,机缘在我,天道庇佑罢了。」 江玄冷哼一声,闭上双眼,是一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模样。 出妖兽谷自然又是一番厮杀,但有叶应许的超绝剑术应对,他又常常能够寻到避开妖兽的小路,一路虽是不乏坎坷,到底是安全出了谷。 二人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到达眉山禁地,姜虞手书一封,详陈江玄所做的恶事,由叶应许将其送入禁地中。 此间事了,二人打道回府。 姜虞身世泄露,在冬藏仙府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时不方面直接回归师门,叶应许便暂时将姜虞接到自己的私邸。 这一住便是半年。 这半年中,二人虽是两情相悦,却仍恪守君子之礼,不曾越界。 这段日子过得宁静祥和,如果姜虞没有在叶府的地宫中发现本该被送回眉山禁地的江玄,这样的日子也许会继续下去。 那一个月里,姜虞刚刚能够熟练掌握扶乩换魂之术,夜里经常附在十三郎身上四处游荡,有时走着走着,不小心就钻到叶应许的院子里。 她慢慢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叶应许夜间与她分别之后,并未回到居所就寝。 起先姜虞只以为他是外出练功去了,可夜夜如此,姜虞终于起了疑心。 一日夜间,趁叶应许外出悄悄尾随之。 九尾灵猫的隐匿功夫果然了得,姜虞跟了一路,一直到跟着叶应许进入地宫都没被他发现。 地宫之中,阴暗幽凉,正中位置,停放着一口刻满玄奥符文的玉棺。 叶应许走到玉棺前布阵施法,他布的是招魂的法阵,阵起之时,满地招魂幡皆无风自动。 姜虞听到他诵念咒语,念毕,如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召唤所招亡魂之名:「灵州江氏第十七嫡长孙江玄,魂归来兮!」 姜虞瞪大双眼,忍不住跳到樑柱上,从上往下,看到玉棺之中,少年面色苍白如雪,正静静地躺在里头。 为什么叶师兄要为已故的江玄招魂? 而且用的还是小变态的身体? 那一刻,姜虞手足发僵,只觉那张朝夕相处的脸庞一下变得分外陌生。 她忍不住跳入法阵中,踏倒一支用血书成的招魂幡,颤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第136章 万鳞归甲 招魂幡如星辰运转, 自发绕着阵位转动起来。 幽暗的、闪烁的烛光映照青年俊秀的眉目间,如同夕阳晚照在深山静湖投下道道暗影,诡谲瑰丽。 青年垂下眼睫, 手上法决变幻, 继续催动阵法,招魂幡上的血色符文化为红色丝线,从旗幡上延伸而出,伸入玉棺中, 刺入棺中人的身体。 姜虞不敢随意破坏阵法,害怕阵法反噬会伤了叶应许, 只好跳到玉棺上,伸出爪子按到沉睡的少年脖颈间, 一探之下脉息全无, 那一刻姜虞只觉全身血液倒流,仿佛都凝成了冰渣子。 他真的……真的死了…… 姜虞脑中轰鸣一声, 眼前一黑, 从玉棺上跌了下来。 一双指骨修长的手伸出来,在九尾灵猫落地之前及时将其接住了。 姜虞再次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叶应许正靠坐在她的床沿边上,见她醒来, 便俯身朝她脸上摸来—— 「阿虞, 你醒了?」 啪! 姜虞用力拍开青年的手,颤声质问道:「之前你根本没有送他回眉山禁地, 你杀了他!」 青年抬起手, 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阿虞,他这般设谋害你, 多番折辱于你,我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况且江思余睚眦必报,诡计多端,那日他既败于我手,若其不死,将来必定报復你我。」 姜虞摇头后退,泪珠洒落:「不对,不对……」 「若你惧怕他报復,为什么要借他的身体为玄哥哥招魂?」 姜虞回想起玉棺中少年的模样,虽是脸色苍白,可肌肤白皙柔软,并没有人死之后的暗沉僵硬,如果单看外貌,只会觉得少年是闭目沉睡,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294页 「阿虞,」叶应许用力地握住少女颤抖的双手,定定地看着少女的双眸,蛊惑般道:「我为你的玄哥哥招魂,难道你不开心吗?难道你不想让他活过来吗?」 姜虞觉得青年眼中似乎现出两个深深的漩涡,她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进去。 「阿虞,再睡一觉,忘了这件事,我们以后还是好好的,好吗?」 青年的语声低沉,姜虞只觉眼皮渐渐沉重,就在她即将合上双眼之时,府宅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像是雀鸟被扼断了脖颈,那声惨叫还来不及完全发出,就被折断了。 姜虞的心好似被一根针刺了一下,骤然睁开双眼,推开叶应许,蹂身跳下床,打开门飞身而出。 月光清冷,静谧的小院中满地伏尸。 方才发出惨叫的婢女被苍白的少年生生咬开了喉管,鲜血喷洒而出,少年将口唇凑到伤口处,啜饮鲜血。 姜虞召出亡父的无锋剑,剑身震鸣,朝吸食人血的少年刺了过去。 少年将婢女往身前一挡,姜虞收势不及,剑刃刺入婢女胸膛。 少年抬起头,昔日黑沉的眸中一片白翳,面无表情地朝姜虞望过来,用一种看待死物般的眼神将她望着。 少年双唇染血,一丝血迹沿着下唇唇珠流向喉结,滑入交叠的衣领中。 姜虞双手颤得厉害,用力拔/出无锋剑,一道凛冽剑气越过少女头顶,噼向少年。 少年倨傲地抬起下颌,将婢女的尸体往旁边一丢,双掌举过头顶,空手接住了那道剑气。 他的十指为剑气所伤,指头上的肌肤崩裂开绽,鲜血淋漓。 少年的嗓子眼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如同勐兽低吼,手上骤然亮起一面猩红色的光盾,光盾与剑气相撞,「轰——」地掀起巨大的气浪。 姜虞身子一轻,被气浪掀飞了起来,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下落时,她抬起头,看到春风剑意化为点点碧叶,与火焰似的魔气在空中旋飞,纠缠。 叶应许接住她,将她护在身后,简短地说道:「招魂失败,我可能招了个魔物还阳,你先离开这里,这魔物交给我解决。」 说完,手伸到唇边打了个唿哨,天边忽然飞来一只翅阔八尺的海东青。 海东青飞到少女身下,驮起少女,展开双翅,一飞沖天。 姜虞双手紧紧抓住海东青脖颈间的羽毛,垂首回顾,只见地上两个人影缩成两个小点,勐地朝对方沖了过去,剑气、魔气交织如网。 姜虞往身上拍了张符箓,从海东青背上翻身跳下。 「风来!」 四方风来,托着少女的身体,如一只风筝般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姜虞提着无锋剑在暗夜中往回奔跑,她心中有太多恐惧和疑惑了。 叶师兄到底和玄哥哥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功夫为玄哥哥招魂? 那小魔头真的死了吗? 想到这里,姜虞心中一痛,几乎无法唿吸,她心如乱麻般想着:是她害死了他,她应该亲自把人送到湄婶婶手里的。 他纵有千般恶毒,万般不好,她始终还是捨不得看着他死在眼前,无法恨他到底。 姜虞回到叶应许的私邸,这里好似被龙捲风席捲过一般,已经变作一片废墟。 她沿着打斗的痕迹来到后山的地宫中,沿路进去,但见甬道中一片漆黑,两壁的壁灯皆被剑气摧毁,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障碍物,屏息静气,悄声闪入大殿中。 「叶……」 姜虞才刚开口,便听到耳后「呵呵」有声,一股腥风喷薄而来,姜虞当机立断,反手一剑削了过去。 无锋剑上灵光一闪,如刀切豆腐,砍下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姜虞脚边。 借着隐隐剑光,姜虞看清那头颅正是被少年咬死的婢女,婢女口中冒出獠牙,双手也长出尖尖的指甲,显然在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尸变为行尸了。 姜虞回想刚刚一路走来,确实没有看到地上有尸体…… 她悚然而惊,额上冒出细汗:难道被杀的婢女和僕役都尸变为僵了吗? 姜虞不敢再掉以轻心,身子贴着墙壁,继续往大殿里走。 走了很久,又拐过几条甬道,姜虞误打误撞闯入一个小小的斗室。 斗室正中摆了一张供桌,桌上供奉了三盏长命灯,烛火黯淡,姜虞低头辨认灯盏上的刻字,只见三盏长命灯,从左到右依次写着: 灵州江氏江玄。 灵州江氏江二。 最后一盏灯上没有刻字,可那灯盏的样式,却与之前叶应许交给她的梵海青灯一模一样。 灯盏中青光跳跃,姜虞伸手想拿起这盏灯,忽觉胸口一痛,她低头看,只见一只血色的手穿过她的胸膛,她的身体豁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姜虞喉间充满了血沫子,双手扶着供桌,无力地滑落下去,跪在地上。 她想转头看一眼,看看杀她的人是不是那小魔头,可眼前阵阵发黑,血腥气瀰漫整个口腔,生命力飞速流泻。 她感觉身体里的那只手转了转,慢慢拔了出去。 她躺在地上,身下漫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隐隐约约地,她似乎看到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她身上跨了过去,双手捧起桌上的梵海青灯。 「唉……」
第295页 那人影蹲下来,把手放到她身上,蹭了蹭掌心和手背,擦干手上的血,说道:「别怪我,怪只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那人说完站起来,飘摇离去,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姜虞感觉身体渐渐变冷,发僵,意识弥留之际,她感觉有一条温暖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那手颤抖着伸到她胸前,想要堵住那个血洞,却怎么也无法止住血流。 「啊——」 青年发出痛苦的嘶嚎,嘶声痛哭。 斗室的石门轰然碎裂,另外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浑身带血的少年五指成爪,本欲取敌人性命,却在一脚踏进血泊时停了下来。 他偏了偏头,那双布满白翳,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骤然紧缩,瞳眸震颤,喉间发出非人的叫声。 青年抬手,看到少年左手染血,脸上青筋条条浮起,目眦欲裂,狂乱地说道:「你杀了她!你又杀了她!」 青年右臂自手肘以下齐根而断,从断处的伤势来看,显然是被人暴力扭断的。 他抱着怀中渐渐冰凉的少女,眸中流下两行血泪,望向少年的目光充满恨毒,似乎恨不得将他撕碎了。 少年胸口剧烈起伏,身上的魔气消退,他跪倒在血泊中,往前膝行几步,似乎想伸出手触碰少女—— 寒光闪过,无锋剑落,少年双手被砍了下来。 他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只用那双浑浊的眸子望着少女灰败的脸庞。 死人确实不会痛了,但他为什么还是会感觉到心痛。混乱狂暴的意识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意念,那是魂灯破碎之后留下的残魂。 而现在,这道残魂压倒了寄居在少年身体里的魔物:「阿虞……」 然而少年的残魂也只来得及叫出这么一个名字,虎视眈眈的魔物一拥而上,将这抹残魂完全撕碎了。 在少年的身体重新被魔物占据之前,叶应许当机立断,趁他意识混乱之时抱起少女逃出地宫,落下地宫出口的断龙石。 整座地宫地动山摇,在轰隆的闷响中缓慢下陷,被倒塌的小山彻底掩埋在地底。 姜虞想告诉叶应许,杀她者另有其人,不是小魔头,可身体沉重而疲倦,她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她感觉青年的唇碰了碰自己的唇,温热的眼泪滴在她脸上:「阿虞,对不起,对不起……」 「我以为你恨我,我以为復活了他你就可以少恨我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 天边滚过一道白电,雷声如鼓,秋雨萧萧。 姜虞感觉自己的神魄又重新飘了起来,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逆流而上,追逐着尽头那若隐若现的白色光点。 她想追溯到源头,找到这一切纠葛的起源,可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看见少年跪在暴雨中痛哭流涕。 她认识江玄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也想像不出那个倨傲隐忍的少年竟然也有情绪崩溃至此的时候。 她便有些犹豫了,到底是要逆流而上继续追溯真相,还是要停下脚步,回到少年身边? 姜虞很想知道真相。 她记得自己跟随东海龙宫沉入海底,阵法强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那力量冲破了她留在灵台中的封印,无数记忆瞬间涌入她脑海中。 她回想起第一段记忆中,少年对她的控诉。 ——「你费尽百般心思接近我,诱惑我,只是想要我的命,你当我是什么?」 ——「你厌憎我,我以为换了个躯壳就能解决一切。你喜欢那个姓叶的,我也可以装一辈子,你想復活他们,我甚至可以帮你杀了自己……可是为什么?!」 她现在已经知道第二份控诉的含义,那么第一份控诉呢? 姜虞回想起二人成亲之前,她脑中时不时闪过的古怪片段——她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费尽心机,「想要江玄的命」。 难道真的是因为江玄是唯一一个被太阴鍊形復活的人,而她想藉此復活自己的亲人吗? 姜虞愁肠百结,不知是该继续窥探记忆,还是该从记忆中清醒过来。 正在此时,姜虞忽然发现胸前那个用白龙鳞甲制成的「五蕴鳞甲」虚空悬浮起来,发出幽幽的、珍珠白的微光。 五蕴鳞甲发出「吧嗒」一声轻响,如珠蚌开壳,缓缓朝两边打开,露出其中蕴藏的三点命火。 姜虞微怔:这是……思余的本元命灯。 她忽然想起江玄将此物交给她时,说里头装了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更安全,但她真的想不到居然会是他的本元命灯。 本元命灯在眉山夫人手中,是钳制他的利器,是令他倍觉屈辱痛恨的手段。 可大婚之前,他却欢欢喜喜地把这样钳制了他多年的东西交到自己手中。 姜虞心中百味杂陈,伸手合上了五蕴鳞甲。 那一刻,五蕴鳞甲在一片黑暗的识海中爆发出如烈日般灼目的光芒。 姜虞睁开双眼,从记忆中清醒过来。 她四顾环视,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海底墓葬中,身边全是东海龙族的遗骸和墓碑。而在识海中发出灵光的五蕴鳞甲,在现实中也正灵光熠熠地闪烁着。 一股巨大的灵力漩涡,以姜虞为中心扶摇而上,搅动整片海域。
第296页 墓葬之中的龙骨遗骸发出濒临破碎的「吱嘎」声,忽然化为千千万万黑色鳞片朝姜虞飞了过来,投入灵力漩涡之中。 一声嘆息,像是穿越了千年岁月,落在姜虞耳畔,充满王者的威严和慈悲—— 「万鳞归甲!」 东海龙族遗骸中残存的灵力如河川入海,源源不断地涌入姜虞体内…… …… 姜玉善被传送法阵送回冬藏仙府后,立刻想办法向问雪夫人传信,将二人经歷全盘告知了问雪夫人,只除了最后遭到沈危等人偷袭的事情未说。 当时情势危急,事发突然,夜色浓稠,她根本没有看清偷袭的人是谁。 等母女二人重逢,整装重发,赶到东海时,便听守护东海封印的不归寺僧人说,方如是夜袭东海,杀尽不归寺武僧,想办法破坏了封印,被赶来的天督城城主和西门家二当家联手擒住了。 至于被方如是掳到东海的姜虞,则意外坠入海中,海底火山爆发,东海海啸,她再也没有浮上来。 问雪夫人听完,当即呕出一口血,差点昏过去。 姜玉善扶住母亲,质问道:「东海封印并非由天督城守护,沈城主怎么会来到东海?他既见到我表妹,怎么可能任她坠海不管?」 问雪夫人按住女儿的手,朝她摇了摇头:「此事有异,多问无益,我们自己去查。」 问雪夫人银牙紧咬,一向慈和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狠绝:「不管是谁害了阿虞,我都要叫他血债血偿!」 母女二人在东海附近苦守了七日,始终没有见到龙族之人出现,最后不得不接受「姜虞亡故」的事实,就地为她办起丧事。 冬藏姜氏二小姐被方如是威胁,协助其破坏东海封印,结果不幸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正魔两道。 而天督城中,被软禁了多日的少年尚未得知这个「死讯」。 第137章 潜入天督 天督城中有三十六处悟道靖庐, 江玄被关押在一处名为「山海境」的悟道靖庐中,掐指算来,已经整整七日了。 说是关押, 其实沈危的人待他很是客气, 除了每早来向他取一小碗血以外,只要不出山海境,江玄基本上可以在靖庐中随意走动。 但身困此处,外界消息全然不通, 江玄心中愈来愈焦躁不安,但为了降低沈危的警惕之心, 他不能轻易将情绪流露出来。 沈危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他和西门闻雪联手破坏了他的婚礼, 还将他囚禁在此地, 若有朝一日他脱困,势必要向沈危復仇。 所以一旦他对沈危无用, 就只有两个下场——被沈危弄成废人囚禁一世;或是被沈危所杀。 鑑于他特殊的体质, 前一种结局的可能性更大。 江玄并不惧死,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死亡,但现在他有了阿虞, 这条烂命是死是活,再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能算。 这日清晨, 沈危的人取完血后, 江玄照例披上衣裳,走到宛江边散步。 从被关押到山海境的第一天起, 江玄每日早晨取完血后, 都会固定走到宛江江畔,在河堤上打坐调息。 开始几日, 沈危的人还会悄悄尾随监视,但一连数日,发现江玄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沈危的人便渐渐松懈了。 等到第七日时,沈危的人便只是远远地跟着,确保江玄不会逃出山海境,也不再关注江玄到底在宛江江畔做些什么,反正他们观察了这么多天,他每天也只是来这里打坐而已。 沈危的人一放松监视,江玄便取下髮簪划破指尖,以血为媒,画了一座召唤阴魂的召阴阵。 沈危封了他的灵力,他无法运用法术,可很多生僻的邪术,只要施法者耗损阳寿便可施展,召阴阵正是其中之一。 水路相通,各路鬼怪之中,以水鬼的消息最为灵通,江玄急欲了解外界情况,召唤水鬼是最合适的。 须臾阵成,江面之上忽然颳起阴风,激得江波震盪,一双苍白的臂膀缓缓从浑浊的江水中探出,攀住堤岸,爬到江玄脚下,瞪着一双被鱼虾啃烂的眼眸,口中发出「嗤嗤」的声响。 应召阴阵召唤而来的,是一个死去多年的鲛人。 江玄以水族方言问它:「现如今仙门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消息有哪些?」 那鲛人水鬼说了几件:江家家主惧怕不归寺刑罚,撇下江家和未婚妻子连夜出逃;西门家和灵州江氏一役,西门家大获全胜,灵州江氏在塞上江南的世家联盟中倍受打压…… 这几桩事情江玄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最后一桩,便是冬藏姜氏二小姐的死讯……」 少年眸光微凝,有些恍惚地,轻飘飘地重复道:「何人的死讯?」 「冬藏姜氏,姜二小姐。」 话音落下,水鬼忽然直直落入江中,江水一卷,瞬间将它淹没了。 少年「噗」地吐出一口血,血溅寒江。 他半跪在江边,双手揪紧草茎,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一个声音在少年心底反覆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少年咬紧牙关,喉间逸出几声压抑到变形的哭声,泪流满面,心中万念俱灰。 是你害死了她! 她是受你连累而死! 沈危!沈危!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
第297页 少年心绪紊乱,心中魔念丛生,身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 等暗中蹲守在一旁的天督城侍卫觉察到魔气时,已经迟了。 两个侍卫听到身旁草叶响动,勐然抬头,看到少年七窍流血,双目赤红,身上各处经脉爆裂,竟是拼着修为尽毁,一身经脉全废,冲破了封印灵力的法术! 少年扼住两个侍卫脖颈,「咯啦」一声,毫不留情地扭断了他们的脖子。 等沈危闻讯亲自赶来,山海境中的侍卫已尽数为江玄所杀,而江玄不知所踪。沈危心中一惊,立即下令封锁整个天督城,全城搜索。 …… 东海墓葬中的龙族遗骸,在五蕴鳞甲的催动下,尽数化为灵力涌入姜虞体内。 姜虞想起五蕴鳞甲据说是四海龙君的遗物,心中猜想这或许是场机缘,便不慌不乱地席地坐下,运起冬藏仙府心法,吸收化解体内澎湃涌动的灵力。 等到灵力全部化解完毕,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 姜虞睁开眼睛,只觉通体舒泰,全身暖洋洋的,一探修为,发现自己竟然一跃跳入分神后期。 她尝试凝出阳神,化神出体,须臾,身边忽然出现一尊面貌与她一模一样的半透明人影。 姜虞心念一动,阳神分/身飞了起来,沿着东海龙族的地下墓葬绕了一圈,姜虞藉助阳神分/身之眼,看到墓葬中一片索然萧瑟,所有的龙骨遗骸皆化为一捧扬尘,只留下黑沉沉的墓碑,静默地伫立着。 姜虞跪了下来,面朝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东海海底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知道江玄和问雪夫人必然心繫她的安危,她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姜虞化出龙身,一路游到墓葬边缘,便见一层泡泡般的结界笼罩在墓园上头,将墓园与水晶龙宫隔绝开来。 姜虞绕着结界游了一圈,找到一处突破口,强行突破而出,浮到宫城上头,才发现火山的余烬好似一条深灰色的山脉,几乎将整座宫城湮没。 海底经过这么一场摧残,地层断裂,催生出好几条深不见底的深渊。 姜虞一路游过去,心中暗嘆自然之力神鬼莫测,人类或是龙族,在这种毁灭性的力量面前都渺小如蝼蚁。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两世的记忆。 他藉助梵海青灯的灯芯重来了两世,可两世皆是悽然收场,这难道也是冥冥之中,命定如此吗? 不—— 心底有个声音轻轻答道:不是这样的。 姜虞想起那个穿越女姜玉,那个鼓动姜玉做下那些事情的声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它为什么要针对江玄? 姜虞游到海面上时,正是夜晚。 明月高悬,海波平静。 姜虞从水中腾飞而起,飞不到一丈,就撞到一层无形的屏障,如同坚不可摧的玄铁,一下就将姜虞挡了回来。 姜虞不知道附近还有多少西门家的弟子,不敢贸然行动,于是沿着海岸线游了一圈,游到一处背风的礁石附近,忽然听到礁石后传来诵念大悲咒的声音。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娑婆诃……」 那声音听来很是耳熟,姜虞正欲动身游到另一边看个究竟,忽然听到诵经之人停了下来,哽咽道:「姜虞施主,是小僧害了你。」 姜虞闻言心中大喜,心想天助我也,一朝脱困,便遇上能帮她一把的人! 她游到礁石前方,从水波中冒出头来,小声唤道:「空空如也小师父。」 小和尚空空如也此刻盘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一边低头诵经,一边往火盆里添加纸钱,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幽幽的唿唤,还以为是自己心有所思,出现了幻听。 「唉,」他嘆了口气,「姜虞施主,小僧有罪,你死后有灵,若有怨恨,尽可来找小僧报復,小僧愿一力承担。」 姜虞:??? 她什么时候死了? 仔细一想,旋即瞭然:那夜东海火山爆发,景象应当十分兇险,她又在东海墓葬中困了数日,不归寺的武僧搜不到人,自然以为她已经葬身海底。 「空空如也小师父,我还没死呢。你看看这里,往你脚下看一眼!」 这声音太过真实,空空如也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走到礁石边缘,探身往海中望了一眼。 只见沉沉浮浮的海浪之中,露出一颗硕大的脑袋,一双幽绿的眼眸忽闪忽闪。 空空如也「啊」了一声,惊得倒退半步。 姜虞赶紧道:「嘘——你不要声张!」 空空如也双手捂唇,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未将师兄们引来,不知为何,心下竟略微松了口气。 他跳到礁石下方,走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你真的是姜虞施主吗?」 上次在游仙村中,为了救人,姜虞施主不得已化出半龙真身,那时也只有一半身子是龙族形态,眼前这个…… 说实话,龙族在空空如也眼中,除了鳞片颜色不同,长得全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空空如也根本无法辨认。 万一这条龙驴他呢?万一它不是姜虞施主,而是东海龙族假扮的呢? 空空如也外出歷练之前,师父曾经谆谆告诫:你心地太过善良,容易被人矇骗。在外游歷,记得凡是多问自己几遍。
第298页 姜虞见空空如也心有疑虑,本想化出人身叫他辨上一辨,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若变回人身,可是赤身裸体,便犹豫了。 过了一会,她忽然想到五蕴鳞甲,便用前爪勾起五蕴鳞甲拿给小和尚看。 「这是你的师兄江玄所赠,从无妄海秘境中带出来的、观山自在的遗物,五蕴鳞甲。如果我不是姜虞,身上会有此物吗?」 空空如也定睛看了会,忽然觉得这龙头上的犄角确实长得有几分眼熟,好像的确与姜虞施主的犄角一样,心中便信了几分。 姜虞见他信了,便道:「小师父,我需要尽快离开东海,可否请你悄悄打开封印,放我出去?」 空空如也犹豫片刻,跺了跺脚,心一横,将封印解开一道小口子。 姜虞艰难地从那道口子挤了出去。 二人相对半晌,姜虞率先问道:「那日在灵州江府,你出城之后,为何不归寺戒律堂的僧人很快便倒戈帮助西门家,连升堂会审都省下了?」 空空如也嘆了口气,很是为难了一会,才道:「西门家派人来说,龙女相思盗取了梵海青灯的灯芯,而小师兄是龙女相思的养子,所以这灯芯……这灯芯很有可能就在小师兄身上。」 「梵海青灯是我寺镇寺之宝,我那几位师兄急于寻回宝物,这才决定帮助西门家攻破灵州城。」 姜虞知道灯芯确实就在江玄身上,但取出灯芯会不会危害到他的性命,尚是未知之数,于是便不动声色,只央求空空如也为自己寻一套衣裳来。 空空如也取了套干净的僧服给她,姜虞变回人身,穿上僧服,先给问雪夫人传了一封书信告知安危,然后嘱咐空空如也不要泄露她的行踪,再然后画了一座传送法阵,直奔天督城! 沈危之前曾以天督城令牌相赠,正好方便她偷偷潜入其中。 这一路潜伏都很顺利,等到成功进入天督城,见到满城明火执仗,各路侍卫穿梭不休,姜虞心中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 正惊疑间,忽听一人道:「快点,今夜务必寻到那杀人的魔物!」 第138章 二人重逢 姜虞用了张敛息符, 屏息静气,藏在墙下的暗影里,侧耳倾听带队的两个侍卫长谈话。 从二人的谈话中, 她得知他们口中的「魔物」大概在五日之前混入天督城中, 屠杀了一整个悟道靖庐的侍卫后隐匿潜逃,幸亏城主及时下令全城戒严,尤其是严防死守各处护城大阵出口,才将这魔物成功困在天督城中。 只是城中洞府众多, 很多洞府秘境又都互相连通,排查起来困难重重, 天督城的天御军日夜不休地进行搜查,不但没有将闹事的魔物捉拿归案, 反而被对方杀了好几队人马。 姜虞暗忖:天督城守卫森严, 这魔物又是如何通过护城阵法混入城中的? 听这两个侍卫头子这般说,这场血光之灾倒像是从城中而起, 有没有可能跟思余有关呢? 姜虞摇了摇头:算了, 闲事莫管,先找到思余再说。 分神期的修为,与这些筑基期的侍卫相比, 当真是云泥之别,姜虞大摇大摆地从两个侍卫头子面前走过去, 二人竟未察觉, 只感到一阵淡淡香风飘过。 又经过几番周折,姜虞终于打听到沈危的日常居所。 沈危的悟道靖庐修建在一片青山碧湖之间, 青竹为墙, 茅草做棚,简陋之中别有一番野趣。 城中乱成这样, 他身为一城之主,倒是不慌不忙的,竟还有心思对湖而坐,安静地编织草蛐蛐。 姜虞顾忌对方同为分神期修士,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藏在靖庐外围,捏了个圆光术监视沈危一举一动。 一直等到深夜,沈危终于将几只草蛐蛐编织好了,放入手边的提篮中。那提篮里还有几串糖葫芦,皮影戏的小人,宫纱堆叠的珠花…… 瞧着都是些小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 姜虞心里好奇,这沈危折腾半天,到底在搞什么么蛾子? 正疑惑间,便见沈危提着提篮起身,广袖轻扬,面前水波翻涌,分成两堵高耸的「水墙」,缓缓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直通湖底的白玉阶梯。 沈危沿着阶梯走入湖中,两堵水墙「哗啦」一声落下,碧水静湖恢復如常,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湖面上,螟虫嘶嘶,分外静谧。 姜虞知道前任天督城当事的家族喜好豢养龙女作为族中弟子的练功炉鼎,但又惧怕外界风言风语,因此只敢暗中行事,在城中修建了很多隐蔽的龙宫。 沈危住处湖底,多半便是一处龙宫。 姜虞不知这龙宫是否有什么禁制,不敢贸然尾随。 她等了很久,才见水波翻涌,阶梯重开,两道一高一矮的人影携手拾阶而上,从湖底走了出来。 那身形高大的,自然是沈危;另外一个人影身形娇小玲珑,略有些孱弱姿态,显然是名女子。 听闻沈危带人反了付家,害死岳丈,屠杀付氏满门千余人,逼死结髮妻子付芳菲后,此后便再也不曾婚娶,一直都是孤家寡人,连妾侍通房都没有一个。 那这个与沈危姿态亲昵的女人究竟是谁? 姜虞看到沈危牵着那女子走入靖庐,烧了一桶水为那女子清洗头髮,洗完之后,二人便坐到湖边,沈危坐着,那女子躺着,头枕在沈危腿上,双目微阖,任由沈危为她擦头髮、梳头髮。
第299页 沈危堂堂一城之主,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于他而言却如信手拈来一般,他做得自然又熟练,脸上并未有一丝不喜之色,反而有些诚惶诚恐,仿佛女子允许他这样做,已是天大的幸事。 沈危轻轻地为女子按揉头部穴位,大抵是被按得很舒服,女子忍不住嘤咛一声,睁开一双清亮的眸子,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大如银盘的月亮。 「小马奴」,女子忽然低声道,「今晚的月亮好美啊。」 沈危「嗯」了一声,唤道:「芳菲……」 芳菲? 姜虞皱了皱眉:这女子是付芳菲?! 就是传言之中,沈危那个自杀身亡的结髮妻子? 付芳菲侧过身,将脸埋在男子腹间,双臂环过他的腰身,轻嘆道:「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呀?我已经整整一年没见着他了。」 姜虞听女子言语,感觉有些不对劲。 付芳菲的父亲早就被怒佛尊者枭首,她的族人也大都惨遭屠戮,怎么她还问沈危这种问题,莫非她记忆错乱了? 沈危轻抚她的长髮,柔声答道:「快了,爹很快便能出关了。」 「芳菲,你累了吗?我送你回去安置吧。」 付芳菲听闻此言,忽然翻身坐起,整个人坐到沈危怀里,浑身颤抖,流泪道:「不要,沈郎,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别丢下我,我害怕。」 她抱得好紧,沈危伸手拨弄她的手臂,拨了几下都无法将人从身上弄下来,到了后来,他便失去了推拒的勇气,双臂微颤,像是渴望已久,又似害怕触碰,轻轻地将女人拥入怀中。 「好,我不丢下你。」 付芳菲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泪水润湿了他的衣衫。 那泪好烫,似油锅里的热油,煎得沈危的心如坠水深火热之间。 自付东流身死,夫妻二人决裂,付芳菲便疯了。可她即便疯了,心中却还是惧怕着他,憎恨着他,抗拒他的任何靠近和亲昵。 二十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露出笑颜,也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很多年前,付家大小姐给予他的满腔热血和一颗真心,被他视若敝履,被他糟蹋利用;直到失去的那日,沈危才发现心里空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 女子蜷缩在男人怀中熟睡过去,双手环胸,秀眉紧锁,显得极为不安,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模煳的梦呓。 「沈郎,不要!」 「不要……不要丢下我。」 「小马奴,我……我好喜欢你。」 沈危听到这一句梦中呢喃,忍不住一怔,抬起手遮住双眼,痛苦地垂下头颅,喃喃道:「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然而这痛苦脆弱的模样只在男人身上停留了一会,等男人重新抬起头来,又恢復成素日里那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他的手指穿过女人长长的青丝,低声道:「芳菲,我大劫将至,这一次能不能扛过去,我也不知道。」 「但我不想死,我还有未了之愿没有完成。」 「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这一次一定不会食言。」 姜虞躲在暗中,全程目睹沈危「故作深情」的模样,真是恨不得将胃里的酸水也呕出来。 心中腹诽:您的结髮妻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拜谁所赐? 怎么着,您也是个小王子了?不谈情爱则矣,一谈起来就是要杀家灭族的那种? 沈危自今夜之后,再未将付芳菲送入龙宫,而将她留在靖庐之中,与自己同吃同住,体贴照顾。 要不是姜虞猜出女子的身世,见沈危待她如此,少不得要嘆一声真是郎情妾意。 姜虞暗中窥探了数日,终于确定沈危对付芳菲的确有着深厚的感情,可以看得出来,付芳菲对他很重要。 姜虞心生一计,决定趁沈危不备,将付芳菲掳走,好与沈危互换「人质」。 可沈危几乎不离靖庐寸步,姜虞苦等了两日,都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放火烧几座洞府引开沈危之时,忽有弟子来报。 「报——」 「城主,安贫乐道门兴兵来犯,忽然出手,突袭护城大阵!」 「报——」 「三十六悟道靖庐,有十二座突然起了大火,经排查,应是那魔物所放,所用火种,乃是从丹房中盗走的三昧真火。但火势太勐,救火营无法压制,请城主前往救火!」 沈危那一贯清冷脸上罕见地起了一丝波澜,他调来亲卫弟子守住靖庐之后,才匆匆赶赴前方主持大局。 姜虞之前给问雪夫人传信,只说自己性命无忧,一切安好,并未提及她要前往何处,要去做什么,便是不想冬藏仙府捲入其中。 但她没想到问雪夫人居然说动整个安贫乐道门攻打天督城,这其间会遇到多大的阻力,问雪夫人又需要付出什么来交换,姜虞几乎不敢去想。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速战速决,尽快找到江玄,在事态严重恶化之前逃出天督城。 沈危一离开靖庐,姜虞就准备动手,制住靖庐四周的守卫,带走付芳菲。 她从临水的一侧靠近靖庐,放倒守在这面的弟子,正打算翻窗而入,忽然听到屋中传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众弟子大惊失色,纷纷破门而入。
第300页 只见付芳菲躺在地上,小腹间一个血洞,身下淌了一大滩血,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一个瘦削的少年半跪在女人身旁,露出衣袖的手苍白如雪,皮肤底下鼓起道道狰狞血痕,他用力擒住付芳菲的脖颈,「欻拉」一声扭断了她的脖子。 众弟子惊叫道:「是那魔物!」 一拥而上,刀剑齐出,纷纷向少年斩去。 少年抬起头来,黑玉般的头髮朝两边散开,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眼角两侧浮满黑色魔纹,瞳眸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姜虞躲在窗外,隔着人群与少年遥遥对视了一眼,心头大乱。 是江玄…… 为什么她没有想到大闹天督城的「魔物」就是江玄? 江玄任何刀剑砍在身上,像是不知道痛一般,一出手,不是扭断脖子,就是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或是以手为刃划破对方肚腹,总之手段极为残忍血腥。 姜虞心神大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跳窗而入,一掌,震青山,排江河! 所有的弟子都被拍飞出去,噗通噗通落进湖中,生死不知,整座靖庐瞬间炸毁,分崩离析。 姜虞闪身飞到少年身旁,牵住他的手,抬起手轻抚他的脸:「思余,你看看我,是我。」 少年眸中凶光大盛,在对上少女眉眼的瞬间黯淡下来,染血的双手缓缓垂落下来,恍惚地,不敢置信地唤道:「阿虞?」 姜虞颔首,眸中含泪,微笑道:「思余,我们走。」 言毕挟着少年飞起,正欲踏波而去,水中忽然升起一张巨大的金丝网,网口急收,眼见就要将二人罩在其中,姜虞急催灵力,化出龙身,双爪勾着江玄冲破金丝网,跳回靖庐的残垣上头,伸手如电,拖过付芳菲的「尸体」扣在手中。 她抬起头看向岸边,只见沈危虚悬于湖面之上,望着她微微笑道:「钓了几天的鱼,总算上钩了。」 第139章 带你回家 姜虞变回人身, 身上随之腾起一层七彩流璀的鳞片,化作衣裙,服帖地挂在她身上。 她先是低头瞥了一眼付芳菲满身是血的悽惨形状, 心中不觉胆寒。 到得这一刻之前, 她都以为沈危对这位结髮妻子尚留有余情,根本没想到沈危会拿她作饵,引自己和江玄上钩。 不知何时,湖岸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侍卫, 手持弯弓,箭羽森森, 对准了湖心中的猎物。 姜虞这一身分神期的修为,全是继承所得, 要真打起来, 她未必是沈危的对手。 而且天督城中到处都是沈危的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 修为再高, 也经不起车轮战的损耗。 江玄入了魔,虽然认出了姜虞,可目下神智仍未清明, 见到沈危,眸中红光大盛, 便要扑上去与沈危拼命。 姜虞双手抱住他腰身, 在他身后轻声唤道:「思余,思余……」 他才慢慢冷静下来。 姜虞抬起头, 冷冷地与沈危对峙, 厌恶地说道:「沈前辈,我敬您一声前辈, 是因为您与我的父亲,还有江伯父乃是结义兄弟。您今日这般对待我和思余,难道不觉得对不起两位义兄的在天之灵吗?」 沈危淡声道:「我只是想请思余帮个小忙,待事成之后,我自然会好好送你们回去。」 他说着,虚空朝前踏了一步,伸出手道:「你先将芳菲放开。」 姜虞冷笑道:「人都死了,你要回一具尸体还有什么用?」 正在此时,忽见地上的「女尸」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勐地躬着身子咳嗽起来。 姜虞大惊。 方才她分明亲眼见到付芳菲死透了,怎么忽然动起来?难道是诈尸? 沈危脸色微变,不再虚与委蛇,如风一般掠过湖面,伸手与姜虞抢夺地上躺着的女人。 姜虞疑心二人合作耍诈,带着江玄朝后疾退,飞身落到湖面上,足尖在湖波上轻轻一点,一层雪白冰霜以少女足下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眨眼间,结成一块厚实的冰层。 沈危半跪在地上,将付芳菲抱了起来,低声道:「别怕,别怕……」 付芳菲蜷缩在男人怀中瑟瑟发抖,衣上的血迹也蹭了男人一身,可男人却似浑不在意一般,只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摩她的头髮。 姜虞趁机将半个湖泊都结成冰层,手掌往冰上一拍,灵力贯注其中,冰层碎裂,化为万千冰晶、冰刀,朝岸上激射而去。 冰晶射出之时,岸上的弓箭也脱了弦,「嗡——」的一声,万箭齐发,漫天黑压压的箭雨。 姜虞伸手握住胸前的五蕴鳞甲,五蕴鳞甲受其催动,闪出五彩华光,无数龙鳞突然浮现在二人身周,结成一个密密实实的龙鳞「蚕蛹」,将所有箭矢挡在外头。 三波箭雨过后,姜虞听到岸上传来一声惊叫:「城主!」 然后攻势便停了下来。 姜虞撤开龙鳞盾甲查看形势,便见沈危心口插着一柄匕首,直没到刀柄。 付芳菲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一刀刺中沈危,怔愣片刻,忽然仰头放声大笑,边笑边流泪。 沈危用一种近乎于哀伤的眼神睇视着付芳菲的面庞,涩声道:「芳菲,你骗我?」 付芳菲红着眼睛,疯疯癫癫地笑起来:「我也是和你学的。怎么样,沈危,被人欺骗的滋味好受吗?」 沈危伸手,想要去握付芳菲的手,被她狠狠甩开了。
第301页 姜虞见此良机,正打算上去补一刀,江玄忽然双手抱头跪倒在地上,身上魔气翻腾,时不时逸出几声痛苦的嘶嚎,瞧着魔化的症状竟是越发严重,神智再度昏聩起来。 姜虞不得已,只能停下脚步,为江玄化解魔气。 付芳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脚踹倒沈危,跳到冰层上,朝姜虞二人奔来。 她跑到姜虞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带我一起离开,我知道哪里有密道可以出天督城。」 姜虞心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付芳菲深恨沈危,她不可能帮他! 付家经营天督城数百年,必然留下许多家族秘藏,付芳菲是前任天督城城主的掌上明珠,她对这些东西不说了如指掌,也一定知道不少。 姜虞不再犹豫,趁众侍卫震惊于沈危受伤之时,带着付芳菲和江玄,从西面撕开一条裂口闯了出去。 沈危修为深厚,虽然用真气护住了心脉,但毕竟是心口被插了一刀,他修为再高,身体也是血肉之躯。 因此他只能眼睁睁望着三人逃窜而去,压住伤势,分出一缕阳魄,带领侍卫继续追捕,而本体则留在原地就地治伤。 姜虞带着付芳菲在天督城各处洞府、秘境间兜圈子,分散追捕的兵力。 付芳菲抬头望见前方一座青山势如卧龙,对姜虞道:「到卧龙山去,那里有座坤元洞府,是我爹爹以往闭关所用的秘境。」 姜虞甩开一路侍卫后,带着二人直奔卧龙山而去。 一入山中,果然见到一处灵炁浓郁的洞府,洞府外头长满藤萝灌木,几乎将整座高阔的府门都掩盖了,看样子是这洞府久经荒废,无人打扫才会如此。 付芳菲咬破手指,往府门上画了一道开门符箓,两扇沉重古朴的青铜门应声而开,门内黑洞洞的,陡地卷出一阵龙捲风来,将三人卷了进去。 轰—— 府门重新关上,姜虞顿觉周遭陡然一静,像是落入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空间中。 暂时躲开了追兵,姜虞终于能够分出心神来为江玄查看伤势。 姜虞不知江玄为何会入魔,与他说话,他此刻神智皆被心魔所压制,完全给不了什么有效回应。 姜虞没有办法,只能扶着少年坐下,用定身术定住他的身体,合掌捧起他的脸,用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元神强行侵入他的灵台。 少年灵台之中是一片灰暗天地,飞沙走石,姜虞的元神在其中艰难前行,走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江玄的元神。 就在她找得近乎绝望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雪海冰原。 铅云低垂,硕大的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脸上,叫人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姜虞看到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风雪,艰难地在雪地里往前走。 几度摔倒,又几度挣扎着爬起来。 到最后实在背不动了,她就找来一株枝杈分散,如雀羽般散开的树枝,解下披风披在上头,把少年挪到树枝上,一边拖着往前走,一边哭道:「玄哥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姜虞看到这情形,猜到那昏迷的少年估计就是江玄的元神,她冲上去,想要唤醒他的元神,可就在她快要冲到二人面前时,面前忽然出现一道透明的屏障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声音无法传达到屏障的另一端,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孩遭遇歹人,又合力反杀了那个阴柔狠毒的太阴宫妖人。 小女孩因此受了重伤,为了自保,出于本能化出半龙之身。 少年背着她走出雪谷,却与一队白衣长剑的西门家弟子狭路相逢。 那些西门家弟子本是为了救人而来,却在看到小女孩从裙下垂落的龙尾之后,面色大变,拔出剑来,刀剑相向。 少年将昏迷的小女孩放到一边,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西门家弟子,拗断他的手臂,夺过他手中长剑,剑气一开,如秋风扫荡。 雪白的山谷间很快便洒满温热的鲜血,如红梅悽然盛放,遍地尸体。 西门家的弟子全军覆没。 少年杀完人,提着血迹未干的长剑,一步一晃地朝小女孩走去,朝她伸出手,微笑道:「都清理干净了,跟哥哥走吧。」 女童掩面大哭,拍开少年的手,痛骂道:「滚开!你这只臭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崩裂开来,他双目空茫地看了看满手鲜血,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忽然用一种平静的、认命般的语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只无可救药的臭蛆,我本来就该离你远远的。」 言毕,提起长剑横在颈间,欲引剑自刎。 姜虞被隔绝在透明的屏障之外,嘶声唤道:「不要——」 「思余,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少年微微侧首,面色灰败,有些迷茫地朝姜虞元神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姜虞流泪道:「我知道你的心志一向是最坚定的,之前在游仙村中,你不是杀过一回心魔了?」 「思余」,姜虞朝那个小少年伸出手,泪流满面,却还是挑起嘴角,微笑着对他说,「我带你回家。」 小少年那双木然的眸子僵滞地转了两转,重复道:「回家?」 他神思恍惚:「我没有家了。」 「阿虞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第302页 姜虞轻声道:「谁说我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站在这里吗?」 小少年摇了摇头,忽然闭上眼睛,酸涩地笑了下:「你一定是我的幻觉。」 姜虞既觉心酸,又觉气得牙疼,忍不住用力一拳捶在那道透明的屏障上。 忽然听到「咯啦」一声,透明屏障上忽然裂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痕,「哗啦——」,化为碎片坠落在雪地上。 姜虞朝那少年奔去,牵起他的手,朝前方一点光明之处奔跑。 黑色的风暴在他们身后追逐,愈逼愈近,眼见就要将二人一起吞噬了,姜虞忽然觉得有人在她背心上轻轻拂了一下,她的元神便似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浮起来,从灵台中钻了出去。 姜虞倏然睁开双眼,元神已然回归本位。 少年也睁开眼睛,四目相对,姜虞忍不住凑上去,在他干裂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少年捧起她的脸,眸中渐渐聚起泪光,眼睛一眨,落下两颗硕大的泪珠。 他像是不敢相信般,目光一遍一遍描过少女的眉眼,哽声道:「阿虞……」 姜虞看他眼神清明,虽然眸子还是血红的,但应该暂时压制住心魔了。 她刚想开口说话,江玄忽然将脸埋在她胸前,双手抱紧她,难以自抑地、放肆地痛哭起来。 姜虞从来没有见过男孩子哭成这副模样,一时间竟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140章 结伴逃命 姜虞抱着少年的头, 手指穿过他的髮丝,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毛躁的头髮梳顺了。 在少女温柔的安抚下, 少年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 但他还是埋在姜虞怀里不肯起来。 姜虞低下头,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耳朵:「思余?」 少年没有出声。 姜虞有点害怕,还以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双手握住他的肩膀, 想要将人推起来。 少年使了点巧劲从她手里脱身,双臂紧紧地箍在少女腰间, 颤声道:「阿虞,让我多抱你一会。」 这时黑暗的洞府中忽然传来「嚓——」的一声, 付芳菲擦燃火摺子, 点燃了左侧墙上的壁灯。 乍然出现的光亮令姜虞眯了眯眼,待适应之后, 姜虞抬起头, 便见付芳菲坐在墙边的蒲团上,正怔怔地看着他们,瞧了一会, 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姜虞被她看得有些尴尬,联想起她的遭遇, 旋即猜到她可能是触景生情。 付芳菲也是个可怜人, 她虽然是为了报復沈危,但也阴差阳错帮了他们, 姜虞心中对她颇有几分怜悯和感激, 见此靠到江玄耳边轻语了几句,江玄身子微僵, 缓缓放开双臂,坐直了。 他的眸子还是红得吓人,眼眶也是红的,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桃子。 他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姜虞身上,连眨下眼睛都捨不得,似乎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姜虞见他眼睛肿得厉害,三根手指捏在一起,掐了道法决,指尖忽然涌出一股清泉。 泉水凝而不散,缓慢延伸,化作一条水波粼粼的细长「丝带」。 「思余,闭下眼睛,我帮你敷一敷。」 江玄不肯:「不。」 姜虞才不和他啰嗦,直接伸手往他脸上一抹,强制他闭上双眼,指尖一引,清泉「丝带」如灵蛇游动,轻轻敷在少年红肿的眼皮上。 江玄顺从地坐着,双手伸过来,摸索着握住姜虞的手,长眉微舒,终于露出一点安心的神情。 姜虞看向付芳菲,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付芳菲与她对视了一眼,忽然醒过神来,有些张惶地撇开脸,举袖拭泪。 她仍穿着重伤时的那身衣裳,满血是血,看着简直触目惊心。 姜虞犹豫片刻,忍不住迟疑道:「前辈,您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玄冷静地说道:「她应该也是被太阴鍊形之术復活的人。」 付芳菲注意到少年话语间那个「也」字,侧目看来:「你也是?」 江玄点头,语气里带了一分歉然:「阿虞是我的妻子。先时我以为阿虞被沈危所害,又见沈危带你亲厚,将你错认成他的……故而才想杀了你让沈危一尝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 他闭着双眼,转过身,坦荡地朝向付芳菲:「我向来恩怨分明,先时杀你一回,你若不忿,现在也可以来杀我一回,我绝不还手。」 付芳菲悽然笑道:「我倒真的想死,只可惜怎么都死不了。」 「少年人,你想错了,想杀了我叫沈危痛心,那是白费功夫。你若真想报復他,不如去杀了湖底下那条白龙。」 付芳菲说着自己忽然笑起来,神容扭曲道:「也不对,像沈危这样的无心之人,他哪里会为别人伤心,他只爱自己,只爱权势。」 女人的身子勐打摆子,像是发了癔症一样,眸光灼亮,用尖锐的嗓音说道:「你真想报復他,毁了他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基业才是正道,哈哈哈……」 江玄眉梢微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听起来,前辈好像有什么办法?」 付芳菲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踱步,说道:「我自然有!天督城底下,有一座我们付家修建的地下暗城,城里藏着一条灵脉,这条灵脉正是玉京山能成为仙家灵境的根基!」 「炸了这条灵脉,整个玉京山脉都会塌陷,届时地火焚城,沈危……沈危和他那群爪牙一个都逃不了!」
第303页 姜虞听得心惊胆战,这也太疯狂了。 沈危虽然不做人,但天督城中也并不是人人都是穷凶极恶,杀一个沈危是为自保,炸死所有人就太过偏激了。 江玄轻笑了两声,说道:「听起来不错。」 姜虞握紧他的手摇了摇,低声道:「思余!」 江玄咬牙道:「阿虞,你别劝我!不论如何,我都要叫西门闻雪和沈危这两个老贼死无葬身之地!若他们不死,若他们不死……」 他们还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少年情绪激愤,身上隐隐又有魔气翻腾,眼角魔纹的颜色又加深了几分。 姜虞见此,不敢再反驳刺激他,只好顺着他道:「思余,这两人固然可恨,但还有很多人是无辜的。如果你这么做了,与当年杀害游仙村村民的西门闻弦又有什么区别?」 「思余,你不是这样的人,别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好吗?」 这话击中江玄心中软肋,他稍微冷静了几分,抿唇道:「……好。」 其实在江玄看来,沈危该死,沈危的爪牙听从他的命令,害得阿虞身陷险境,一个两个的,都同样该死。 他的确不会对无辜妇孺动手,但沈危的手下在他眼中可不算无辜。 他本来就是腥风血雨走出来的,心性早被养歪了,即便后来回归江家,也不过是顾忌着「江家少主」这个身份,行事有所忌惮罢了。 他是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报还伤害过自己的人的。 但是—— 阿虞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愿意忍耐,愿意克制本性中那凶暴的杀意。 姜虞对付芳菲道:「前辈,和我们有仇怨的是沈危,不是整个天督城。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找也只会找沈危。」 付芳菲眼红面赤,脸上的肌肉愤怒地抽搐,尖声道:「可是他们屠了我付家满门!一千多条人命,你见过吗?你知道什么叫血流成河吗?沈危他杀我族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叫无辜!」 姜虞虽然同情付芳菲,但绝不可能帮她復仇。她硬起心肠说道:「前辈,这是您与沈危之间的恩怨。」 付芳菲勐地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惊醒,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何等冷酷的话。她双手用力地抓着头髮,喃喃道:「我是疯了,我是真的疯了。」 少女时的她,曾经也是个连一点血都见不得的小姑娘啊。 她的性子是有些懦弱的,但这份柔软与善良相依相存。 所以,明明身为高贵的大小姐,她却愿意对一个卑贱的小马奴平等以待;所以,得知沈危的真面目以后,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復仇,而是自裁。 究竟是什么将当年那个小姑娘变成如今这个疯妇? 是沈危那个恶贼! 是她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 付芳菲慢慢放下双手,神情黯然地问道:「你有刀吗?」 姜虞问:「前辈要刀做什么?」 付芳菲哽咽道:「我想为我父亲刻一个长生牌位。当年我父亲的尸首被沈危丢入妖兽谷中,尸骨无存,他的遗物也全被焚烧殆尽,我连座衣冠冢都不能为他立。」 姜虞心中动容,起身走到樑柱旁,召出剑气,从楠木柱子上削下一块木料,刻出一块粗陋的灵牌,问道:「前辈想在上头刻什么字?」 「显考付公讳东流府君之灵位。」 姜虞御气为刀,指尖从灵牌上方虚虚划过,木屑纷纷而下,须臾,灵牌刻好,她将这个就地取材的灵牌交给付芳菲。 付芳菲躬身道谢,抱着灵牌从墙边一座小门走进去。 姜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忍不住嘆了口气,走回江玄身边,见他眼睛恢復得差不多了,便撤去清泉「丝带」。 江玄道:「这位付家大小姐可能有问题,一会且小心提防。」 姜虞讶道:「我们与她无仇无怨,难道她会害我们吗?我瞧着她并不像这样的人。」 江玄道:「你方才断然拒绝与她合作,难道她不会心生怨恨。你仔细想想,她既然知道炸了天督城地下那条主灵脉,可以毁了沈危,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为什么她不自己动手?」 「为……」姜虞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她知道怎么炸毁灵脉,但自己办不到,所以才要藉助外人之力?」 江玄点头道:「所以待会只要一从她口中套出出城之法,就将她打晕,以免多生事端。」 却说付芳菲抱着灵位走到父亲打坐的静室中,把灵位放到香案上,跪下身去,深深拜了三拜,起身将香炉中的香灰倒尽,拿帕子将那只香炉包好,揣进怀里。 她凝睇着灵牌上的刻字,不禁悲从中来,泪光涟涟,心中一阵绞痛。 这是香炉是父亲闭关时用惯的,沈危的人不知道父亲究竟在哪个洞府中闭关,这里的事物才能倖免于难,现如今,这香炉竟是父亲唯一的遗物了! 付芳菲擦干眼泪,抱起灵牌,正准备退出静室,脚下一颠,忽然软倒在地。 脑中如战鼓急擂,那个陪她度过二十年囚禁生涯的声音又出现了,在她耳中说道:「芳菲,把那个少年带到暗城的瘴气沼泽,你想要杀沈危,想要復仇,我都可以帮你。」 付芳菲颤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之前也一次一次地说能帮我,又一次一次地叫我希望落空,我为什么还要再相信你?」
第304页 那声音蛊惑道:「芳菲,我一直在一个人来,现在他终于到了。」 「芳菲,你不想復仇了吗?你不想洗刷家族的耻辱了吗?」 「芳菲,当年是我帮你父亲復活了你;如果你这次帮了我,我还能帮你復活你父亲?」 「你不想再见到你父亲吗?」 …… 出于尊重,姜虞并没有窥探付芳菲在静室中做什么。 等了约莫一炷香,姜虞才等到付芳菲返回。 付芳菲抱着灵牌,对两个少年人说道:「暗城底下有暗道可以避开护城大阵出城,你们跟我来,坤元洞府中有传送法阵可以直达暗城。」 付芳菲说完转过头来,忽然与少年锐利如剑的目光对上。她心头一跳,不觉有些心虚。 江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声道:「又是暗城?」 付芳菲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平静:「方才入洞之时,我的血破坏了坤元洞府的禁制,只要他们追到这里,很快便能破坏府门闯进来,到时便是想走都来不及了。」 江玄垂眸不语,手心里捏着一道搜魂符咒,心中想着要如何避开姜虞的眼睛对付芳菲进行搜魂。 姜虞的脸色忽然一白:「我感应到方前辈的气息了!」 方如是此刻出现在附近,未必是出自她本愿,她说不定已经被西门闻雪他们控制了! 第141章 白龙之殇 高阔的府门微微震动, 似乎有人想从外头破门而入。 江玄当机立断,牵起姜虞的手,低喝:「走!」 付芳菲当先引路, 三人刚刚穿过洞府正殿的暗门, 洞口忽然「轰隆」一声,一股巨大的气浪涌入正殿,将殿中所有器物都拍成了齑粉。 尘烟嚣起,一条白龙飞入洞府, 撞破墙壁,朝奔逃的三人紧追而去。 白龙身后跟着一批身披甲冑, 黑衣蒙面的侍卫,其中数十人当先追捕逃犯, 剩下数人拱卫着一名身披狐裘的男子, 不疾不徐地步入府中。 这男子正是隐于幕后,搅弄风云的西门闻雪。 相比于上次在灵州城外现身, 西门闻雪今日的脸色更差了, 病容深重,双颊微陷,一双眼中隐有血丝。 「咳咳……」 他捏着锦帕掩唇咳嗽, 往一片狼藉的正殿里扫了眼,抬步走到正殿上首那张倖存的宝座上坐下。 男人的左手放在宝座的扶手上, 指尖轻轻敲打扶手, 垂目沉思。 他和沈危联手捉了方如是,囚在天督城已半月有余。 此事行得机密, 基本无人知晓, 谁能想到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那个小姑娘居然活着从东海逃了出来。 西门闻雪皱起眉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心中冷哂:沈危对他的结髮妻子,倒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冷酷无情,要不然凭他的修为,怎么会那般轻易就叫付芳菲伤了心脉? 这件事说出去,简直是个笑话。 西门闻雪觉得有些不安,隐隐之中,总觉得有些事情仿佛超出了他的预判。 …… 姜虞二人跟着付芳菲在迂迴曲折的洞府中打转,付芳菲身体孱弱,走到后来实在难以支撑,姜虞便以法术助她前行。 行至一段甬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出现在三人眼前。 湖心之中,一座石刻的阵盘漂浮其上,隐隐可以看到上头镌刻着一幅北斗七星图。 付芳菲说道:「那便是进入暗城的传送法阵!」 姜虞和江玄会意,带着付芳菲飞身落到阵盘中。 付芳菲咬破手指,挤出血来,滴在北斗七星为首的天枢星上,天枢星骤然亮起,金光耀然,法阵启动的灵光如同焰火,而阵盘上的刻痕便如导/火索,焰火流蹿,须臾之间,整座阵盘都亮了起来。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清越龙吟,声震四野。 一条白龙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上传送法阵的护法光罩。 白龙这一撞,灵光乱颤,法阵登时不稳起来。 白龙俯身钻入水中,破水而来,卯足全力往阵盘上一撞,但闻得几声裂响,阵盘上现出几道裂纹,北斗七星当即暗了一半。 狭窄的甬道中涌入一群黑衣蒙面人,天督城特训的暗卫此刻也追至了。 白龙在湖中翻波搅浪,不断地用身体撞击阵盘,想要迫使传送法阵停下。 当白龙第三次撞向传送法阵之时,阵盘应声裂成两半,灵光寂灭,天督城暗卫跃身而起,朝姜虞和江玄扑了过来。 姜虞一掌扫向湖面,湖面瞬间凝结成冰,冰层崩裂,冰晶飞迸,如天女散花,射向四面八方。 一时间,「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姜虞和江玄对视一眼,江玄道:「暗卫交给你,方如是交给我。」 姜虞否决道:「不行,方如是交给我!」 就算是江玄全盛之期,在方如是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更何况如今? 姜虞不给少年任何拒绝的机会,唤出龙鳞盾甲护在少年身周,化出龙身,朝湖中白龙缠了上去。 江玄飞落在另一半阵盘上,将付芳菲罩入盾甲的防护范围。 他被沈危收缴了刀剑和法器,身上没有任何兵刃,便故意露出破绽,引暗卫近身攻击,出手夺了那人手中长剑。 江玄虽然修为不及这些暗卫,但他的身法和变招实在太快了,便是以轻灵诡邪而着称的西门家剑法,也不及少年手中长剑变化多端。
第305页 且他招招皆是杀招,每一剑都必然要刺中一人。他体质特殊,根本无惧受伤流血,很快,这帮暗卫就被杀了数人。 两条白龙在湖中斗得昏天暗地,姜虞渐渐力感不支,被方如是用长尾绞住身体。 方如是龙鬚戟张,鼻腔中喷出热息,俯下头颅朝她嘶吼,张开血盆大口朝姜虞咬来。 姜虞侧过身子,正打算以一身鳞甲硬扛一下,忽然听到一阵金戈交击之声。 少年落在方如是身前,长剑一横,送入方如是口中。 白龙的上下颚勐然一合,长剑刺破白龙口中肉壁,登时便有血水流了出来。 江玄转身朝姜虞喝道:「缠住她!」 姜虞虽不知江玄到底要做什么,但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配合。 长尾一卷,反客为主,紧紧缠住了方如是。 江玄翻身跃到方如是头顶,一手扳住她的犄角固定身体,空出来的手将一张搜魂符箓拍到白龙眉心灵台。 白龙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瞪得硕大,口中发出凶鸣,剧烈地挣扎,想要将头顶的少年甩落下来。 剩下的暗卫见状,持剑飞来,欲将江玄刺落,姜虞忽然仰头髮出长吟。 吟声化作一圈圈无形的音波,将伺机偷袭的暗卫通通震飞。暗卫们或是摔到石壁上,或是砸到地上,当下筋骨尽碎。 白浪翻涌,溅起丈高浪墙。 两条白龙和少年在湖中起起浮浮,过了许久,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方如是眼中浮现出一丝清明,有些迟钝地转头看向姜虞。 姜虞唤她:「方前辈?」 江玄浑身湿透,抹了把脸上的水,说道:「他们在方如是身上打了『豢妖契』!」 数百年前,豢养妖修、妖兽,契之为奴僕,在仙门宗派之间曾一度风靡,后来安贫乐道门以其不仁,率先带头废止,这股风气才慢慢消弭,而当时常用的「豢妖契」几经辗转,就此失传。 姜虞震惊地看了方如是一眼,问道:「这东西可以解除吗?」 「一时为奴,一世为奴,这『豢妖契』的烙印一经打上,一辈子都不可能解脱!」 方如是忽然出声冷笑道:「一时为奴,一世为奴?」 姜虞见她终于恢復理智,不禁喜悦道:「方前辈,你清醒了?」 方如是吐出口中长剑,声若惊雷:「龙族应天地灵炁而生,生来便能腾云驾雾,纵横四海,区区卑贱的人族蝼蚁,安能使之为仆?!」 江玄面色微变,低喝:「不好,她要自散元神!」 话音才落,便见方如是身上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她的身体,从龙尾开始,慢慢化作银色龙鳞,如蛱蝶蹁跹,飞落到姜虞身上。 姜虞只觉一股强大无匹的灵力涌入体内。 方如是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空间,忽然间变得遥远、虚渺。 「我将一身修为尽数传渡给你,你继承了我的衣钵,便是我冬藏法术一科的嫡脉传人、是我西海白龙一族在陆上最后的遗裔。」 姜虞想要阻止方如是继续传渡修为,可充沛的灵力如同枷锁缚住了她,令她难以移动分毫。 方如是继续说道:「你既是我的传人,便须继承我的遗志。」 「其一,破解四海封印,解放其余三海龙族。」 「如果做不到,那你就须穷尽毕生之力寻找龙族遗裔,庇护他们,保护他们免遭人族迫害,为其传业授道。」 「其二,为师今日受辱之仇,你须向那两个贼子尽数讨还!」 方如是说完两个遗愿,顿了一下,看向姜虞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慈爱。 她嘆息,也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姜虞:「傻姑娘……」 姜虞泣声道:「方前辈,不过是一道『豢妖契』罢了,您修为通天,难道还破解不了此印吗?」 方如是的声音飘飘渺渺,如风中残烛,如一缕青烟,飘散在湖面上空。 「我钻研太阴鍊形之术数百年,到今日方才知晓此术其实是一个骗局。此术是否能够活死人,关键并不在于术法,而在用于转生的秽土。」 「呵呵,太阴鍊形,秽土重生……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个笑话!」 伴随着那悽恻的长声大笑,方如是的身体终于完全消散,化为附着修为的龙鳞疾飞,没入姜虞身体。 江玄从半空中坠落,掉入湖中。 姜虞的尾巴绕过来,虚虚缠在少年腰间,将他托出水面。 江玄半仰起头,只见一颗金光璀璨的金丹朝他轻轻飘落下来。 他伸出手接住那颗金丹,怔然道:「方如是她,她……」 姜虞有些哀伤地说道:「她把金丹还给你了。」 江玄五指收紧,用力攥紧那颗金丹,心潮难定。 他曾经受制于方如是,也曾经想过利用完她之后就想办法将其剷除。他设想过方如是也许会死在正道手中,也许会为自己所杀,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最后居然会选择自爆修为,散尽元神。 姜虞悽然道:「之前在东海,方前辈发现东海龙族已然灭族,就已经心灰意冷。我知道,她太害怕了,她害怕自己空忙一场,与天挣命,最后却发现她引以为豪的荣耀已经烟消云散,不復存在。」 「她太高傲了,既无法忍受为人下仆的屈辱,也无法接受龙族已然落败,不再是天地霸主的事实。」
第306页 江玄游到小白龙身边,张开双臂环在白龙颈间,低声道:「不论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你想破四海封印,我便陪你翻江倒海,捅破这仙门规矩! 你想保护剩下的龙族,我也陪你! 第142章 众人相逢 姜虞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很快便收敛好情绪,压下心中悲伤。 「你先将金丹的修为收化了,我为你护法。」 此刻那些天督城暗卫九死一伤, 剩下的被姜虞用法术定住了, 时间紧迫,江玄也不多说话,席地坐下,将金丹往口中一塞, 运起灵力化丹。 江玄原先吞过一颗妖丹,那妖丹五行属木, 而他本身走的是金火的路子,五行之属上难免有些相冲。 金丹沉入丹田, 江玄便觉察到丹田之中传来些许刺痛感, 但为了不叫姜虞担心,他面上并未露出分毫痕迹。 须臾, 匆匆收化了金丹的修为, 江玄起身道:「走吧。」 付芳菲方才目睹了一番生死大战,看得心惊肉跳。虽然见证过家族衰亡,见证过血流成河, 她到底还是看不惯这血淋淋的杀戮。 她半靠在姜虞身上,怯怯地说道:「现如今传送法阵已毁, 我们没办法直达暗城, 得改道而行。」 三人改换了道路,从洞府东边一面断崖熘下去, 而后顺着一条狭长的深渊栈道不断地往地底深入。 期间江玄一直在偷偷观察付芳菲, 虽然走了一路,并未发现她有任何异常, 但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 沿着这条深渊一直走到底,就进入一片瘴气丛生,枯木衰败的丛林。 付芳菲说,穿过这片丛林,就可以到达一个叫龙神庙码头的地方,从那里乘船沿河而行,顺着暗河一直往外漂,最后就能走出天督城。 姜虞问道:「那你之前所说的地下暗城在何处?」 付芳菲道:「地下暗城就建在暗河左侧临山之处。」 此番自然还是付芳菲先前带路。 丛林之中瘴气浓郁,白如牛乳,叫人根本看不清前方道路。 姜虞和江玄不得不一路以灵风术相助,召来南风驱散瘴气。 三人走了一会,忽见前方飞来一柄飞剑,寒光凛凛,径直朝当先开路的付芳菲射来。 姜虞正欲出手阻拦,可江玄比她更快,早在瞥见剑光的瞬间,他便蹂身上前,长剑轻挑,以巧劲挑开了飞剑。 姜虞飞身迎上,将剑接在手中。 那剑受主人召唤,兀自颤动不休。 姜虞低头瞧了一眼,讶声道:「紫霄宝剑?」 「是表姐的剑!」 姜虞柳眉微蹙,转头看向江玄,又惊又喜:「难道是姑母他们发现了地下暗城的通道,想办法潜入城中了?」 话音才落,浓雾之中忽然闪出一抹淡紫身影。 那身影如风如电,似一抹幽魂落到姜虞面前,伸手就来夺剑。 两个少女一抬头,一照面,均忍不住惊喜道:「表姐(表妹)!」 姜玉善迅速缩回手,改为双手扶着姜虞肩膀,轻轻摇晃着,情绪激动地问道:「表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完侧首看到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少年,更是惊喜异常:「江少主!」 姜虞正欲简单地想姜玉善讲述一遍二人是如何从沈危手中脱险,浓雾中忽又飘出几道身影来。 姜虞定睛一看,发现竟是眉山夫人和叶应许。 二人后头,还跟着一个玄黄法衣,戴白色纱笠的人,正是九叔公。 姜玉善回头看了看叶应许,面上有些不自在,附在姜虞耳边,将众人聚在一起的缘由说了一遍。 起因是问雪夫人猜定姜虞从东海脱险后,势必是前往天督城救人。 所救何人,不言而喻,正是江玄。 问雪夫人收到姜虞那封报平安的匿名信之后,当即便明晓了这孩子的良苦用心。 她不想拖累冬藏仙府,不愿拖累江家,所以宁愿凭一腔孤勇,愣头愣脑地闯进天督城救人! 问雪夫人心中自责不已,暗想定是之前在江家的时候,自己那番分析局势的言论让外甥女生了退却之心,竟然连向自己求助都不敢。 也是到得这一刻,问雪夫人才真正体会到外甥女和那少年的生死相许之意有多坚定。 既然无法拆散他们,难道自己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投无路吗? 之前问雪夫人误以为姜虞身死,已经受过一回沉重的打击,她再也经不起第二回 了。 问雪夫人心想:她这辈子,总是瞻前顾后,最后又落得个什么? 她救不了弟弟,也差点害死了弟弟唯一的遗孤! 问雪夫人拿着那封平安信反覆地看了一夜,第二日天刚放白,她便写信给眉山夫人,言说她查到线索,江玄目下正被沈危囚在天督城中,问眉山夫人愿不愿意去救这个儿子。 同时问雪夫人拿着浮游秘境的秘钥直奔门主闭关的洞府,说动门主联调其余三府弟子,协助冬藏仙府攻打天督城。 门主师三行摸着下巴上的小鬍子,往嘴里丢了颗花生,喝了口酒,咂吧咂吧嘴,嘆气道:「阿雪啊,你这不是为难你师叔我吗?」 「塞上江南已经乱了,若是天督城再和安贫乐道门打起来,太阴宫必将趁虚而入,届时生灵涂炭,可不是你我所能承担得起的啊。」
第307页 姜问雪道:「这些年魔道虽与仙门屡有冲突,但大多也只是些小打小闹,大规模的征战屠杀已经没有了,师叔,您可记得,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吗?」 师三行眯起一双小眼睛。 问雪夫人道:「是从不归寺的那位叛徒,寂照禅真堕入魔道,成为太阴宫大护法开始的。」 师三行迟疑道:「你是说……」 问雪夫人道:「师侄觉得,这位怒佛尊者并不是传言中那样自甘堕落,与魔道之人为舞,师侄认为,这位怒佛尊者是有意为之。既然正魔纠纷不休,正魔门派成见之深,堪比渊堑,佛法无法止戈,莫如就由他来做这执刀之人。」 「只要请不归寺的僧侣前往太阴宫做说客,我想这位怒佛尊者,很愿意帮我们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问雪夫人又向师三行恳求,又许了诸多好处,比如冬藏仙府愿意开放藏书阁,将府中藏书借给其余三府弟子观阅;愿意接受秋思、春晓两府的男弟子来冬藏仙府游学…… 师三行最终被说动了。 三日后,四府弟子集结,在问雪夫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杀向天督城。 安贫乐道门的人马到了天督城百里之外,又遇上眉山夫人带领的眉山弟子,两拨人马汇作一拨,一齐向天督城进发。 到得天督城的护城大阵外头,又分作两路兵马行事。 问雪夫人坐阵军中,排兵布阵,指挥弟子攻打天督城的护城大阵。一来展现威慑之意,暗示沈危:你的阴谋计划我已全盘知晓,若不想兵戎相向,最好即刻放人。 二来吸引视线,为暗中进行的计划打掩护。 而这暗中进行的计划,便是由眉山夫人带领,由江家九叔公引路,众人从千年之前,沉入地下的天督城旧址入城,寻找姜虞二人,并将其救出。 原以为沈危奸诈狡猾,必然会将人关在难寻之处,哪想才进入地下暗城不久,众人就与逃路的两个人遇上了。 姜虞大略讲述了一遍二人逃脱的过程,略去那些惊险之处,最后朝众人介绍道:「帮我们引路的这位前辈,是付家大小姐。」 姜虞怕勾起付芳菲的伤心事,故而不说她是沈危的结髮妻子,而以「付家大小姐」相称。 众人皆是一愣:付家大小姐,哪位? 还是眉山夫人率先反应过来,朝付芳菲颔首致谢:「原是千秋女公子。多谢你对吾家小儿救命之恩。」 付芳菲虽因身体之故,无法修炼,但她还是付家大小姐时,便以心善闻名于天督城各家各族。付东流虽暴虐,却对这个女儿疼爱异常,他很愿意听付芳菲的话,故而当年付芳菲阻止了父亲很多暴行。 因付芳菲小字千秋,所以时人便尊称她一声「千秋女公子」。 付芳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记得自己当年的名号,惊讶地问道:「你,你是……」 眉山夫人道:「我是江小楼之妻,当年你大婚时,我曾随外子前来观礼。」 江小楼、姜沖、沈危三人乃是结义兄弟,按这关系算起来,眉山夫人曾经算是付芳菲的义嫂。 只是付芳菲久被囚禁,人情往事俱已淡薄,唯胜一腔仇恨和怎么都死不了的体质支撑她活到如今。 付芳菲垂下头去,有些木然地说道:「很多事情,很多面孔,我都已经记不得了,我……」 姜虞见气氛尴尬,便转移话题道:「沈危的人虽然暂时被我们甩开了,但不知何时就会追上来,我们还是先出城再说吧。」 「付前辈,您还能走吗?」 付芳菲的脚其实已经磨出了血泡,之前都是强撑。 姜玉善瞄了一眼,看出她脚上伤势颇重,便道:「看来这位前辈脚上伤得不轻,前辈如不介意,剩下的路便由晚辈背您?」 付芳菲推辞了几番,还是没能推拒姜玉善的好意。 众人调头,沿着进来的路往外走。 姜虞偷偷瞧了瞧眉山夫人的背影,又侧首细看了江玄两眼。 少年侧脸的下颌角,勾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长睫低垂,面容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这对母子,从重逢的那一刻起,既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也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话。 姜虞悄悄朝江玄走近了些,隔着袖子,牵住了他的手。 姜虞、江玄还有叶应许三个小辈殿后,现在姜虞和江玄走到一起,叶应许一个人杵在他们边上,便显得额外地违和突起。 叶应许想了想,索性不凑这热闹,于是快走两步,走到姜玉善身后,落后她半步,从远处看,二人几乎有些像是并肩而行。 姜玉善侧头瞄了他一眼,以眼神询问:叶师兄,有何贵干? 叶应许朝斜后方飘了个眼神:自己看。 姜玉善看了一眼,转过头看叶应许时,脸上不知怎么地,忽然腾起一点薄红,索性四周灰唿唿的看不清楚。 付芳菲被少女背负而行,几度回头观望,眸中闪过几丝难以抉择。 第143章 秽土重生 一尊巍峨的青铜龙首悬浮在水面上, 龙口半张,露出狰狞的獠牙。 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自西向东,穿过小山般的龙首, 静默地流向远方。 这里便是龙神庙码头——天督城原是东海玄龙一族盘踞之地, 后人族占领了玉京山,天督城旧址沉入地底,又几经改建,便成就了今日的地下暗城。
第308页 众人从龙神庙右侧的铁索桥上了码头, 进入獠牙参差的龙口,便见一排黑色铁柱森然排开, 每根铁柱上都繫着一只小舢板。 眉山夫人、姜虞、江玄共乘一舟,九叔公带着另外两个小辈还有付芳菲另坐一船。 解开舢板的套索, 小船顺流而下, 飘摇而去。 姜虞和江玄坐在同一侧,眉山夫人坐在另外一侧。三人之间气氛诡异, 江玄和眉山夫人像是互相较劲, 彼此都沉默着不肯开口,也绝不肯向对方看上一眼。 姜虞夹在母子二人之间,像一条鱼被放在烤热的石板上, 左右为难,向着哪一边似乎都不大好。 河面上, 不知何时升起了大雾。 姜虞只觉眼前像是罩了一层白纱, 身旁之人的面目渐渐模煳起来,影影绰绰的。 这雾来得恰到好处, 稍微缓解了船上冷凝、紧绷的气氛。 雾气裊裊, 水波缓缓。 眉山夫人终于忍不住看向小儿子。 被囚禁了半个多月,少年清减了许多。少年静静地坐在那里, 宛如一柄锐剑,戾气森然,锋芒毕露。 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一个人再工于心计,又怎么可能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一辈子? 「玄……」 眉山夫人开口,惊觉自己习惯性地唤了一个并不属于少年的名字,及时改口道,「思余……」 江玄淡笑一声,意味不明。 眉山夫人似乎被这笑声刺了一下,双手握紧船舷,霎时间失去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姜虞暗中握住少年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江玄反握住少女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缓缓开口道:「眉山夫人,我绝不会放弃阿虞,如果您还想出面阻止,那么……」 少年抬手,从左手大拇指旋下那枚象徵家主身份的黑色铁环,手指松开,铁环「铛然」一声掉落在船板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滚到眉山夫人脚边。 眉山夫人皱起眉头,盯着那枚指环,身子微颤,涩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玄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愿意卸去家主之位,自愿被驱逐出江家。我若不再是江家儿郎,眉山夫人是否可以不再过问我的婚事?」 眉山夫人捡起家主铁环,怒目看向少年,钗摇微乱,几个深唿吸后才勉强压抑住怒火,咬牙道:「这是家主铁环,这是江家歷代家主的信物,身为江家子孙,你怎敢这样作践它?」 江玄淡淡道:「因为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当那个人的影子了。」 眉山夫人怒道:「你何时当过别人的影子,你分明一直都我行我素,不择手段!」 「在您心中,我就是个影子,还是个永远也比不上他的影子。」 眉山夫人浑身一震,只觉手心里那枚铁环硌得她的心都蜷着疼。 姜虞忍不住劝道:「够了,思余,不要再说了。」 又转向眉山夫人,「我知道湄婶婶之前出手阻止,是为了我好,可若湄婶婶真是为了我好,那就听一听我的真心话吧。」 「湄婶婶,我与思余两情相悦,是自愿结为道侣,思余对我绝无一丝欺骗。」 眉山夫人脸若冰霜,看向姜虞的眸光中含了两分愧疚。 「之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了。阿虞,我本该问一问你的心思。」 姜虞宽慰她:「湄婶婶,往事已了,不如就翻过这一章,不要再提了吧。」 此时船头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舢板忽然停滞不前。 姜虞转头朝船下望了眼,咦道:「这河水怎么不流动了?」 那黏煳煳的「河水」里忽然咕噜噜地冒出一串粘稠的气泡,接着一颗污泥凝成的头颅慢慢地从「水」里冒了出来。 少年将姜虞拉到身后,挺剑朝那团污泥刺去。 长剑削过,污泥「哗啦」一声摔了下去,化成一团没有形状的泥水隐入「河水」里。 眉山夫人说道:「这里不是那条暗河,这里是个沼泽!」 姜虞大惊:他们原先不是乘船顺水而漂吗?沿着地下暗河往下游漂,怎么漂也不可能漂到沼泽里来呀。 更可怕的是,他们究竟是何时被人改换了路线,船上三人,竟然没有一人觉察! 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是付芳菲吗? 她又是在何时动了手脚呢? 笼罩在小船四周的白雾渐渐散去,沼泽的面貌映入三人眼帘。 原来舢板不知何时漂入一条狭窄的岩洞中,岩洞底下灌满了暗绿色的泥浆,小舢板陷在泥浆之中,正在缓慢下沉。 眼见泥浆已经快没过船舷,三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飞身掠起,攀住岩洞两壁突出的岩石。 三人正欲飞出洞外,洞口忽然挂起一道泥浆做的「帘子」。 泥浆帘子封住洞口,洞内登时变得暗无天日。 眉山夫人将随身携带的戒尺投了出去,泥浆旋动,凝出一张泥做的嘴巴,戒尺悄无声息地的没入泥浆里。 紧接着,便是一阵刺耳的嚼金咀铁之声,那泥中仿佛暗藏着一副尖牙利齿,竟是生生将眉山夫人的本命法器嚼吃了。 三人心中皆惊,均不知眼前这泥浆到底是何物。 若说它是精怪,可三人皆未从它身上感受到任何妖气。 蓦地,一阵无声的音波蹦出泥浆,朝岩壁上三人轰了过来。
第309页 三人身法轻灵,灵巧地往边上一跃,音波撞上岩壁,「轰——」地炸出一个深坑,岩石化为齑粉,扬扬洒落。 姜虞刚落在离江玄不远的一块岩石上,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姜虞,还记得你的玄哥哥是为谁而死吗?」 「他是为了救你,才被江思余害死的啊。」 「如果当年不是江思余将你掳走,你娘也不会为了救你回来,向太阴宫透露冬藏仙府的营救计划,害死冬藏仙府那么多弟子!」 「你爹也不会为了谢罪,和你娘双双殉情!」 「姜虞,他害得你一家这样悽惨,你不思报復,反而甘愿委身婚嫁,你这么做,对得起为你而死的玄哥哥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 姜虞只觉那声音如魔音钻耳,如梦似幻,震得她的太阳穴发涨,青筋抽搐,疼得脑袋像要裂成两半! 「谁?你到底是谁?!」 姜虞按住胸口,举目四顾,发现江玄和眉山夫人扶着岩壁,身子颤抖,似乎都被什么魇住了。 脑海里那声音还在继续发出蛊惑的言辞:「杀了他吧,杀了他。」 「他的本元命灯不就在你手里,拿出来,捏碎它,杀了他!」 那声音一声声催促着,姜虞的神智仿佛被它一寸一寸地吞噬了。 心底有个地方隐约知道这声音说的话并不全是真的,而是将她心中最黑暗、最邪恶的念头和猜测无限放大。 可正因为那声音不是空穴来风,才令人更加无法保持清醒。 姜虞双手直抖,提起项鍊,将五蕴鳞甲挑了出来,用力地握在手中。 「打开它,打开它吧。」 姜虞几度将手指移到五蕴鳞甲的禁制上,又几度挪开。 耳边忽然传来金戈相击之声。 眉山夫人拔下髮簪,化作一柄峨眉刺,倏地朝江玄刺了过去。 母子二人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间,杀机四伏,欲置对方于死地。 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姜虞,这沼泽中有古怪,有一股力量可以扭曲人的心志,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可她双脚却像扎根在原地,连抬都抬不起来。 脑中隐约闪过一个熟悉的场景—— 冰雪荒原之中,少女手中拢着三点幽蓝命火,只要用力捏碎它们,命火的主人就会魂飞魄散。 少年长剑划出一道圆弧,剑气凛冽,隔着衣物点在少女胸口。 少年双眸赤红,苦涩地问道:「你就这么恨我,恨到一定要杀了我?」 那时少女脑海中响起一迭声的催促:杀了他!杀了他! 如果你不杀他,终有一天会为其所杀! 少女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过了会,又转为仇恨,神情狰狞,五指慢慢收紧,望着少年,冷笑着吐出一个字:「是……」 就在她即将捏碎三点本元命火之时,却忽然将胸膛一挺。 她的动作快捷又凌厉,突然到令少年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收剑。 长剑没入少女胸膛,洇开一点红梅般的血迹,剑气几乎在瞬间就搅碎了伤处。 三点幽蓝命火从少女手掌中飞出来,如同三只孤零零的萤火虫,在二人身周绕来飞去。 少年松开手,抱住少女颓然滑落的身体,拼命用手去挡那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仿佛这样就能止住血流。 「为什么?你不是想杀我?」 「你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啊!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 姜虞咬破舌尖,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她勉强恢復一点神智,用力将五蕴鳞甲拽下来,丢入储物灵囊,顺手又在储物灵囊上加了顺道禁制,让自己无法轻易打开。 她扶着石壁,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抵抗脑海中那个声音,一边朝江玄和眉山夫人走去。 母子二人已经杀红了眼,彼此身上都见了血。 江玄受了伤还能自愈,眉山夫人却没有这样的体质,她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沉重。 步法一慢,少年手中剑锋划来,剑尖一斜,就快刺中眉山夫人之时,忽有一道身影飞落在二人之间。 少女抬手,化出龙爪,轻轻一格,「噔——」的一声,长剑盪开。 姜虞正想转身,忽觉后颈一麻。 眉山夫人一指拂在她后颈,封住她的灵力,噼手从她腰间夺过储物灵囊,手上法决疾变,连破四道禁制,将五蕴鳞甲取出来打开,拿出了藏于其中的本元命灯。 眉山夫人仰头长笑,就要捏碎那点本元命火。 姜虞艰难地发出声音,企图唤回她的神智:「湄婶婶,不要……」 眉山夫人怔了一下,拿住本元命灯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慢慢收紧,又慢慢松开…… 她的身体似乎被两股力量推拉着,一股力量想要置江玄于死地,另外一股却分明不愿。 眉山夫人脚下所立之处,是一截悬浮在泥浆上头的断木。 一股暗绿色的泥浆从沼泽里冒出来,凝出脑袋、躯干、双臂、双手…… 泥浆双手伸到眉山夫人面前,像是虚捧着一朵花那样,捧起了眉山夫人的右手。 眉山夫人的手指仿佛生出了独立的意识,不受主人控制地,一根一根朝掌心弯折下去,将三点命火包裹起来。 少年站在眉山夫人对面,垂手静立,像在等待审判。
第310页 如果他爱的人想杀了他,那就杀了他吧,既然得不到想要的,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一刻,少年心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忽然,眉山夫人举起了手中的峨眉刺! 像是在一片黑暗中,忽然擦亮了一根火柴——峨眉刺上的冷光勐然落下,刺入白皙柔软的掌心,透出手掌。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沿着峨眉刺的尖端滴落。 受伤的手,无力地张开五指,放开了那三点光芒微弱的命火。 姜虞冲破眉山夫人的控制,飞身而起,将那三点命火抓在手中,身子在半空中一扭,化出龙形,朝那团人形泥浆沖了过去! 第144章 不死怪物 小白龙一头撞向那团人形泥浆, 哗啦—— 泥浆四溅,人形散开。 泥浆落入沼泽中,姜虞凝目望去, 只见一团事物如鱼儿一般, 贴在沼泽下头游了过去。 岩洞中暂时恢復了平静,眉山夫人身心一懈,身子软软摔倒。 姜虞怕她跌入沼泽中,侧着身子飞过去, 将眉山夫人驮起,轻轻放到岩壁一处朝外凸起的石台上。 安置好眉山夫人后, 姜虞立刻转头去看江玄,少年以手拄剑, 半跪于地, 看样子刚刚那场恶斗亦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姜虞仰头看见飘飞在洞顶的三点命火,飞身上去, 仰头将三点命火吞入腹中—— 此地诡异, 她思来想去,觉得江玄的本元命灯还是藏在她身体里最安全。 毕竟把命火藏在丹田里,她自己想取出来销毁都得花一番功夫, 要是另外两个人又被控制了,想取命火, 也得先打败了她才行。 泥浆「帘幕」依旧封着洞口, 姜虞长尾一甩,刮下一块大石掷过去。 石头碰上泥浆, 泥浆便朝内微微凹陷, 将石头吞了进去,嘎嘣嘎嘣嚼了个粉碎。 姜虞从未见过这样的事物, 亦不敢以身犯险,正琢磨破解之法,忽觉身边人影一恍,少年跳过来,落在她身侧。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江玄皱了皱眉,捏了捏阵痛的额角,目光微沉:「此物身上没有生息,应非妖类,许是这沼泽里生出怪孽,没有灵识,没有生命,只凭本能行事。」 姜虞实在不能理解为何没有「生命」居然会动。 她点燃一道火符丢过去,想试试看这东西怕不怕火,结果火团没入泥浆,「嗞——」的一声,燃起一道青烟。 眉山夫人也走了过来,拔/出手上的峨眉刺,扯下一截衣袖胡乱裹住止血。 她不敢看江玄,只看着姜虞说道:「方才控住我等心神的那股力量,并不像灵识操控。」 控人心神的法术有很多种,比如搜魂、催眠、惑术等等,而这些法术,一般都是用自身强大的灵识压过对方的灵识,从而操纵对方的心神。 可方才那力量,更像是一把邪恶的小钩子。 它并不妄图控制你,只是把你心中本来就存在的那点子阴暗想法钩出来,不断地放大,放大,到了最后,连你自己也信以为真,心甘情愿地为那阴暗的念头所控制。 眉山夫人此言一出,两个孩子又都是玲珑剔透之人,当下便想明白了。 江玄握紧双拳,首先浮入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他真的对眉山夫人多有怨恚,心底甚至隐隐真的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而眉山夫人,也真的想过要他的命。 还有阿虞…… 江玄不敢再往深处去想,这一刻,只觉手脚渐渐冰凉,哪怕他知道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二人觉不会生出伤他性命的念头,可依然无法不在意。 姜虞眼角视线中瞥到少年瞬间僵硬的肩膀,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一个是亲生母亲,一个是心爱之人,可这两个人,居然都想杀他,这怎能叫人不伤心? 但是…… 姜虞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想起那个穿书者临死前的咒骂,想起第一世临终前,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据那个穿书者所言,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系统的实体,她所以为的系统,不过是她脑海里的一个声音罢了。 而第一世的自己,显然也是受一个声音所惑,一步一步地设局拿到江玄的本元命灯,想要摧毁命灯杀了他,可临到最后一步,却又后悔了,不惜以身撞剑。 姜虞想着想着,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脑海中隐约浮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系统费劲千方百计,借穿书者之手陷害江玄;她脑子那个声音谋夺命灯,欲取江玄性命,目的似乎都是殊途同归? 杀了江玄,它能得到什么? 江玄是除了付芳菲之外,唯一一个被「太阴鍊形」之术復活的人。 摧毁他的本元命灯,魂魄消散,留下的将是一具没有灵魂,永生不死的行尸走肉。 难道那个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想要的就是这副不朽的躯壳?! 姜虞想到这里,忽觉阴风颳面,眉山夫人骤然发难,掌上贯注灵力,一掌朝她丹田拍了过来。 姜虞瞳眸微缩,喝道:「小心!」 眉山夫人还没有完全脱离那力量的控制! 姜虞和眉山夫人硬对了一掌,磅礴的真力涌出,眉山夫人被震得倒飞出去,连退数步,一直退到岩壁上才停下来。 「哇——」 眉山夫人侧首,呕出一大口鲜血。
第311页 沼泽中骤生异变。 无数泥浆凝出的细线蹿了出来,朝三人飞驰而来。 那些泥线粗如麻绳,细如蛛丝,像橡皮一样充满诡异的弹力,闪电一样蹿到三人身前,捆住三人手脚,用力下拉,欲将三人拖入沼泽之中。 这泥线刀割不断,剑戳不烂。 危急之际,姜虞急中生智,将整片沼泽冻住,三人摔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沼泽上,被那泥线拖出几丈,才各自施展手段弄掉泥线,摆脱了控制。 封住洞口的泥浆「啪叽」一声滑落下来,如同一只遮天盖地的黑布口袋,四围合拢,宛如洪流一般,将三人裹挟进来。 那一瞬,姜虞只觉像是坠入一团黏煳煳的胶水里,所有的力道都被胶水的黏煳和柔软卸去。 她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撕扯;她挥动手足,想要与那力量一决高下,可打出去的力道像是落在棉花上,连个迴响都没激起。 她被粘住了,纵有一身千钧力,奈何无处施展。 姜虞的视线也被黑煳煳的泥浆煳住,根本看不到江玄和眉山夫人的情况。 她感觉有细细的泥线正沿着她的耳朵、鼻孔往里头钻。 姜虞顿觉毛骨悚然,抬手想将那些泥线揪出来,可手却被泥浆牢牢黏着,像是被挂上了千斤重铁,每一寸都动得甚是艰难。 更可怕的是,姜虞感到有一只「手」贴在她的小腹上,缓缓朝她丹田摸了过去。 那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肚子,似乎想试探能否直接剥开她的肚皮,从丹田里取出想要的东西。 姜虞气结,心念一动,皮肤上便覆了一层坚硬的龙鳞。 那「手」似乎觉察到姜虞身体的变化,发现无法破开龙鳞,才失望地移开了。 姜虞终于将手伸到面前,拔出钻入鼻腔和耳道里的泥线,一颗心砰砰直跳。 这泥巴怪太噁心了,任何功法修为到了它面前,全无施展之力,简直像黑洞一样! 正是无计可施之时,忽觉黏在她身上的泥浆像是抽搐了一下,接着剧烈地扭曲、蜷缩起来。 下一刻,眼前骤然一亮,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黑色的泥浆如潮水般退去,唿啸着朝另一个方向扑了过去。 姜虞抬头,只见九叔公稳稳跨立,手里提着一只干坤袋。 干坤袋袋口敞开,袋中刮出一阵龙捲风。 泥浆飞到九叔公身前,就被那股风力卷裹着,吸入干坤袋中。 那场景宛如长鲸吸水,泥浆眨眼间就被吸个干净。 九叔公将袋口一收,迅速用禁制封住,把干坤袋扔给了江玄。 江玄纵身跃起,默契地接过干坤袋。 泥浆在干坤袋中左突右撞,干坤袋被拗成无数奇怪的形状。 九叔公从广袖间摸出一道木匣,长剑刺向冰冻的沼泽地,接着——勐地拔了出来! 姜虞看到剑尖上插着一团泥鳅样的事物,黑乎乎,黏煳煳的,兀自挣扎不休。 九叔公打开木匣,迅速将它放入匣中,封了起来。 木匣被九叔公端在手中,匣子里发出「砰砰砰」的顶撞声,不断颤动着。 一阵阵无形的音波从匣中迸射而出,沖向四面八方。 姜虞等人方才被那神秘力量所控,自相残杀,先兆便是看见了这音波。 此刻三人早有经验,那音波一出现,三人立刻动手封了听觉。 音波撞向岩壁,岩层崩裂,岩洞摇晃,连被冻起来的沼泽都四分五裂。 九叔公大声喝道:「这岩洞要塌了,出去!」 众人御起轻身功法,从洞中飞出。 才飞出不远,便听到身后轰隆巨响,那小山丘般的岩洞像被烧化的蜡烛一样,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众人一路飞到半里外,才停下脚步。 姜虞问道:「九叔公,你怎么知道我们被困在何处?玉善表姐和叶师兄呢?」 九叔公却不说话,黑浚浚的眼珠子僵滞地转了一圈,脖子一卡一卡地扭过去,看向江玄,将手里的木匣子捧到他面前。 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与往常不一样了,充满了一种机械质感。 「太阴鍊形,秽土重生,这便是秽土。」 江玄不接那匣子,寒光一闪,拔/出长剑抵在九叔公颈间,寒声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九叔公呢?」 九叔公只机械地重复道:「太阴鍊形,秽土重生。秽土,秽土,秽土……」 简直像是卡壳的唱片一样,说话的语气音调,无不充满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眉山夫人凝眸细看了一阵,忽然「呀」了一声。 姜虞忙问:「湄婶婶,怎么了?」 眉山夫人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半晌,还是告诉了姜虞。 「当年小楼帮沈危对付付家,攻入天督城后,从付东流的密室中带回一物,便是用这木匣收放着的秽土。」 「这木匣一直被我收藏在眉山禁地,如何会落到他手中?」 二人对视一眼,都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九叔公。 眉山夫人正欲开口相问,忽见一颗眼珠从九叔公眼眶脱落,骨碌碌掉到地上。 三人均是大惊失色。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细思,忽然又听到一声震天彻地的闷响,像有什么东西被引爆,紧接着,西南方向忽然涌出一阵火红的熔浆!
第312页 第145章 地火焚城 滚烫的岩浆, 如海啸喷发,瞬间蔓延开来。 姜虞脸色微白,蓦然想起付芳菲之前提到的「地下暗城, 熔炉大阵, 地火焚城」…… 三人都被眼前的异景摄去心神之时,九叔公忽然笔直地朝后仰倒,身体贴着地面疾速滑了出去。 「九叔公!」姜虞大喊。 只见一条纤细的套索套住「九叔公」的脚踝,将他拖入一排错综复杂的铜铸神像之中。 等三人跨过吊桥追至, 便见地上躺着一具尸首分离的「尸体」。 其实说是尸体,倒不如说是神机傀儡的残缺部件, 柔软的、质感几乎与人/皮不相上下的「皮肤」下包裹着一层柔韧的木制躯干。 躯干之中,无数齿轮运转, 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三人看到这一幕, 均忍不住停下脚步。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位深居简出, 德高望重的「九叔公」居然不是一个活人, 而是神机傀儡! 他们竟然从未从他身上感受到非人的气息,这是怎样巧夺天工的技艺?! 江家之中,还从未有人能够制出这般逼真的神机傀儡, 这「九叔公」到底是出自何人的手笔? 他之前到底是人,还是神机傀儡? 抑或是他一直都只是只神机傀儡罢了? 一时间, 三人心中均盘旋着无数疑问。 忽然, 神机傀儡的头颅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滚到一边, 撞到一座神像脚下。 一点亮晶晶的亮光闪过, 一枚花瓣大小的事物从头颅空荡荡的眼眶中滚落。 姜虞抢身上前,捡起那枚事物, 低头看了眼,发现是枚镌刻满玄奥符文法咒的白龙鳞。 姜虞心中大震,有一刻她望着「九叔公」那张和江玄一模一样的面孔,心中闪过一些模煳的联繫—— 能够逆转时空的灯芯……驱动神机傀儡的白龙鳞…… 姜虞勐然转头看向江玄。 少年长睫低垂,平静地说道:「那个木匣子被人抢走了。」 三人抬头,四顾茫然,方才出手偷袭的人已经逃逸无踪。 那木匣子装着秽土,方前辈临终前曾经说过:太阴鍊形之术的关键不在术法的施为,而在于用于復活的秽土。 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将秽土抢夺回来了。 整座地下暗城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缓缓向上升抬,如同一柄逞欲刺破地面的巨剑。 红色的熔浆流向四面八方,翻滚沸腾,渐渐充满每一个角落。 眉山夫人遗憾地看了地上的神机傀儡一眼,做下决断:「先找到玉善和应许!」 进入天督城之前,为方便守望联繫,眉山夫人给每个人都配了一只江家的千里传音螺。 此刻眉山夫人催动传音螺,海螺中传来空荡的迴响,过了许久,才有人接通了。 传音螺中传来青年略显冷淡的声音,平稳地说道:「夫人,方才我们与你们走散了,付家大小姐将我们带到城心,骗我们启动一座传送法阵,法阵启动之后,我和玉善才发现那不是传送法阵,而是一座杀阵。」 伴随着青年冷淡的声音传来的,还有乱石击向,刀剑相击之声,时不时的,还传来一两声女子运功时发出的娇喝。 很显然,姜玉善和叶应许是被什么困住了,他们目前正在勉力抵挡。 姜虞急问:「叶师兄,你和表姐到底在哪里?」 地下暗城的震动陡然加大,像是山崩地裂,震得人几乎无法站稳脚跟。 地面纷纷龟裂开来,滚烫的熔浆灌注进来,姜虞三人迫不得已分开,越离越远。 千里传音螺的联繫也戛然而止。 像是沧海桑田变幻,大地抬升,变成高山,峡谷崩裂,变成江川河流。 那一瞬间日月无光,群星隐曜。 一座被岁月埋藏了数千年的地下暗城破土而出,如同巨兽翻身,如同利剑出鞘,捅破了天督城那紧绷的宁静! 滚烫的熔浆从地底迸溅而出,如长龙吐水,瞬间便吞噬了上百个生命。 殿宇被熔浆湮没,洞府、靖庐纷纷崩塌,陷入地下深坑,秘境外的护法大阵碎裂,熔浆如海啸一般灌入其中…… 天督城中神哭鬼嚎,平素训练有素的军卫们再也无法保持秩序,在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惨然失色。 姜虞化出龙身,飞上高空。 地上奔走的人群仿佛都变成了渺小的蝼蚁,姜虞急切地寻找着,想要从人群中分辨出江玄和眉山夫人的踪影。 然而没有,没有,没有! 不管她再怎么找,都寻不到二人的踪迹。 姜虞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好像覆了一层冰霜,冻得她心胆俱寒。 她想起前世记忆中,执着地想要復活哥哥的江玄。 难道,他和眉山夫人都去追那个抢走秽土的人了吗? 在空中找不到人,姜虞只好化回人形,重新落到地面上去寻找。 整座天督城大半都浸泡在火海之中,地面上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姜虞运起功法,身影如风,在天督城中穿梭不休。 她率先找到的,是被困在藏书阁顶楼的叶应许和姜玉善。 彼时整座藏书阁大火环绕,发出「吱嘎」的声音,高耸的楼宇摇摇欲坠。 姜虞飞入顶楼,发现二人身上血迹斑斑,都受了重伤,灵力不济,才会被困在这里。
第313页 她落在顶楼地面,一手一个,挟起二人飞出窗口。 三人才飞出来,藏书阁便轰然倒地。 姜虞将二人送到天督城最外围,一段还未倒塌的城墙上。 姜玉善抓住姜虞的手,想要阻止她继续进城寻人。 「表妹,」姜玉善带着哭音说道,「别再进去了,再过一时半刻,这天督城就要塌了,到时火海滔天,你要怎么脱身?」 姜虞挣扎了姜玉善的手,把她塞到叶应许怀里,深深看了二人一眼。 「叶师兄,烦请你将我表姐带出去,告知我姑母,地火焚城,势无可挡,请她立刻带领安贫乐道门的弟子撤退。」 说完,头也不回地返身飞回。 身后传来姜玉善的叫声,她似乎还想站起来阻止,但最后又被人拉了回去。 …… 天督城中,能逃的人都拼命往外逃,逃不了的人,皆化为火海之中一捧灰烬。 炎气腾腾,热浪扑面。 血红的火焰跟随熔浆奔逐。 姜虞一边飞,一边强迫自己沉下心去思考:如果江玄和眉山夫人早已出城而去,他们不可能丢下自己。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都决定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他们都不希望自己捲入其中。 姜虞拿出那枚从「九叔公」身上掉下来的白龙鳞,眼泪才刚顺着眼角流出来,就被热浪遮干了。 冷静,仔细想想,到底是谁抢走了秽土? 不可能是沈危,沈危才刚受了重伤,不可能以身犯险,毕竟他也忌惮自己的分神期修为。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西门闻雪! 西门闻雪生来体弱多病,修为不高,所以在修炼上,多走的是一些灵巧的、可以借力打力的路子,比如法术和阵法。 天督城被火海围困,他肯定是要想办法逃出去的。 目前天督城外围的护城大阵还未损毁,在城中无法使用传送法阵。而单凭御空之术,西门闻雪并没有足够的力量逃出去。 如果自己是他,会用什么办法? 姜虞脑中急转,忽然灵光一闪:如果她是他,一定会想办法关掉天督城的护城大阵! 姜虞不知道护城大阵的开关究竟在哪里,但凭常理推测,若她是沈危,肯定会把阵法的开关放在平日里随手可见的地方。 沈危向来深居简出,终日待在悟道靖庐中修炼,难道…… 护城大阵的开关就在他的住处?! 姜虞抬首,透过扭曲的焰浪,吃力地辨出一汪还未被熔浆淹没的、如翡翠般幽深碧绿的湖泊。 那湖泊周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透明的屏障,将涛涛熔浆暂时阻隔在外。 姜虞朝那湖泊飞去,穿过两三重山,望见密林中华光闪动,似乎有人正在其中打斗。 姜虞心中一紧,立刻俯冲飞入林中。 只见沈危一身深紫衣袍,正与眉山夫人斗在一处。 姜虞迅速扫了一眼,未见到江玄踪影。 她心中虽有些失望,却还是立刻打起精神,加入战局。 局势很快就呈现出一边倒的状态,沈危眼见不敌,立刻弃战而逃。 姜虞和眉山夫人追上去。 「湄婶婶,思余呢?」 眉山夫人说道:「阿虞,你先走!」 姜虞固执地问道:「湄婶婶,思余呢?!」 眉山夫人侧目看她一眼,无声地嘆了口气:「他去追西门闻雪了。我追着他来到这里,被沈危所拦。」 言下之意,她也不知道江玄去了哪里。 二人追到湖边,忽见湖心中白浪涌动,一条银鳞凛凛的小白龙破水而出,扶摇直上,仰头髮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那龙吟中饱含着久困藩篱,终得脱身获得自由的畅快。 姜虞抬头,瞥见白龙头顶坐着一个人影,隐隐地,竟有些像付芳菲的模样。 沈危脸色巨变,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小白」,然后又是一声,芳菲。 白龙毫不留恋,龙尾一摆,刺破靖庐周遭的屏障,载着头顶的女子一起,义无反顾地、决绝地投入火海中。 沈危将御空之术施展在极致,可人的速度再快,又怎么比得上龙呢? 沈危飞到火海上空,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被火燎着,从付芳菲身上掉落的衣角。 长龙沉入火海,在熔浆上头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沈危捏着那片衣角,目眦欲裂,护身法罩展开,拼尽一身修为,跟在白龙身后,一头撞入熔浆之中。 芳菲是太阴鍊形之术转生的人,她是不死之身,怎么可能被熔浆烧死? 他不信! 沈危沉入熔浆之中,周身一片血红,高温透过护身法罩,一点一滴地将他的灵力和生命力灼干。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容貌娴静的少女坐于龙首之上,朝他回眸一笑,巧笑倩兮,抿唇唤道:「小马奴。」 永生永世,再不復见。 …… 湖心之中,湖水往排闼而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破碎的白玉石阶。 姜虞打开通往湖底龙宫的通道,正准备和眉山夫人一起深入一探,忽然听见一阵异动,罩住悟道靖庐的防护法阵寸寸碎裂,一直徘徊在法阵外围的熔浆瞬间奔涌而入。 两道人影沿着白玉石阶,从龙宫之中沖了出来。 西门闻雪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剑,一身血肉模煳,已经看不出个人样来。
第314页 可就是这般,他依然不肯放开手中的木匣。 江玄追在他身后,喝道:「夺下他手中木匣!」 姜虞应声而动,飞身过去,只差一点就从从西门闻雪手里夺回木匣。 谁知西门闻雪忽然癫狂大笑,引爆自身修为。他身上爆发出强大的灵力波动,如一股飓风,瞬间将姜虞震盪开来,而他自己也如一片秋后残叶般,被那力量推动着,笔直地坠入熔浆之中。 江玄怒喝一声,额上青筋道道叠起,红着眼睛就要追过去。 姜虞眼见事不可为,立刻转身抓起眉山夫人和江玄,化出龙身,将二人朝背上一丢,飞入霄汉! 第146章 尾声(一) 天督城的地火整整焚烧了十日, 火势还不见消减。 滚烫的熔浆像是无穷无尽般,不断地朝外扩散。 世代居于天督城附近的宗门、世家迫不得已,只能在安贫乐道门、不归寺, 还有其他远道而来的宗门的援手下, 连夜收拾家当往玉京山脉外围迁移。 姜虞和江玄为了救人,已经整整十日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 江玄启用家主信令,徵召江氏族中所有的飞舟,为各世家之表率, 带头参与这次规模庞大的救援行动。 冬藏仙府用阵法遏制熔浆扩散,江家飞舟则搭载众人进行转移。 不论白天黑夜, 玉京山附近宗派的弟子只要抬起头,总能看到三艘大如鲲鹏的飞舟穿梭不休。 如此忙碌了十余日, 天督城内的地火才渐渐被控制住, 附近的所有宗派也都完成了转移。 对于天督城御下的各个宗派而言,这场地火, 无异于是一场无妄之灾。 各宗派不得不丢弃世代相传的秘境、洞府, 还有盘踞之地的各种天材地宝,怆惶迁移。 这一次迁移,虽保住了性命, 却丢失了立派根基。 底蕴深厚的宗门尚有能力另择他处开宗立派,重新延续传承;而一些门丁零落, 基础薄弱的宗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这一场地火烧光了宗门的一切, 连典籍都没有抢救下来,甚至于为了护着年轻的弟子逃走, 门中最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老也葬身火海, 只剩下几个入门早的弟子带着一帮新进弟子,看着分外可怜。 火势得到控制以后, 如何扶助这些无处可去的小门派便成了首要大事。 四月廿二,群雄汇聚,齐聚于玉京山脉附近一处场地宽阔的四方盟会馆中。 此次聚会,主持者为安贫乐道门四府府主,不归寺的高僧代表,还有在此次救援中奔波劳碌,投入了最多人力、物力的灵州江氏、眉山楚氏。 安贫乐道门的四位府主居于左上座,不归寺的高僧代表居于右上座。 江玄、姜虞等年轻一辈年岁较轻,就坐在左下首一排屏列而开的座位上,与来自天督城的各位宗主对向而坐。 安贫乐道门门主师三行声望最高,便由他主事,将这几日来从各方获知的情况一一道来。 「不知各位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被沈危所推翻的天督城付家?当年付家几乎阖族而灭,只留下付家大小姐一人余生,被沈危软禁于湖底龙宫之中。」 「这场大火,便是因为这位付家大小姐启动了地下的熔炉大阵。」 谈起天督城付家,在场不少宗主都变了脸色。 付家掌权之时,这些门派年年都要向付家进贡,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更不要说付东流性情暴虐,各家宗门稍有不慎,动辄得咎。 一宗之主不明不白就被流放,被下狱,一个宗派一夜之间烟消云散的事情,比比皆是。 因此,当年沈危振臂一唿,扛起反付家的大旗,才有那么多宗派愿意追随响应。 师三行嘆道:「数千年前,玉京山本是龙族盘踞之地。后龙族势衰,人族占领了这处洞天福地,便在旧城池上头修建了天督城。」 「这次爆发的地火,便源自旧城池中被压抑了千年的几座活火山。这几座活火山受熔炉大阵催动,顷刻间爆发出来,势如洪流,同时吸收了玉京山脉几条地下灵脉的灵炁,愈发助长了火势。」 「所以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十余日,才勉强得到控制。」 几位天督城的宗主问师三行:「那依师前辈所估,这场大火何时才能完全扑灭。」 师三行摸了摸下颌的小鬍子,摇首嘆息:「便是各家各派齐心合力,短期之内,也只能将火势缩小到天督城境内,想要完全扑灭大火,没有几年时间,势难为之。」 天督城的所有宗主面上均露出失望之色。 这也就是说,经此一难,只怕大半个玉京山脉都要烧成一片焦土。 站在各家师长身后的弟子中,有不少自小就生活在玉京山,闻言都忍不住偷偷流泪。 解释完这场大火的由来,安抚完这些宗门的情绪,便进入今日聚会的重点。 师三行提出,安贫乐道门愿意割让出部分洞府,作为一些门派暂居之所。 不归寺的几位高僧代表也表示,梵天净土中尚有一些无主之地,可以借给各宗自行开拓。 尚有宗主、长老坐镇的门派都从中挑选洞府,而有一些小门派只剩下几个孤兵残将,这些年轻弟子辈分不高,说话又没有分量,抢资源根本抢不过那些大门派。 眼见那些灵炁、灵矿充裕的领地渐渐被分割完毕,这些小宗门的弟子脸上均不由露出惶然之色。
第315页 正在此时,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家主忽然出声道:「若有人愿意改投我灵州江氏门下,我灵州江氏愿以本族弟子待遇待之。」 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转头朝江玄望来。 这位少年家主容貌俊美,气度矜贵,年纪之轻,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少年,居然有能力执掌一族兴衰荣辱。 这几日江玄大出其力,赠药赠物,奔波救人,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当然了,这并非是他想当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他想要的,是在最后的资源分割中吸纳一帮无处可去的弟子,壮大灵州江氏的实力。 同时,营造美名,让自己在舆论中占据高地,收穫这些宗门的拥戴,让西门家再也无法从舆论上打压他。 姜虞可猜不到江玄这九曲迴肠的心思。 她只以为江玄有意向善,心下暗自欢喜。 这些天江玄的雷厉风行、「乐善好施」在各宗派间博得了不少美名。 一干无处可归的弟子寻思:若不愿独自出去闯荡,最好的出路,左右不过是依附其他门派。既如此,倒不如进入灵州江氏。 至少,灵州江氏的这位少年家主亲口许诺,会把他们当成自家弟子看待。 很快便有一大帮弟子越众而出,走到江玄面前拱手下拜。 「吾等愿意拜入灵州江氏门下。」 有人带头,那等左右摇摆的人忽然之间也定了心,跟在最先走出来的弟子后头,改投在灵州江氏门下。 为示郑重,这些弟子的登记造册,玉牒发配,均由江玄亲力亲为。 等到忙完,已是月上柳梢头。 站在玉京山外围,远远望去,残阳如血,天督城中,红色的熔浆缓缓流动。 经过多日冰冻法术灭火,城中有不少熔浆已经冷却,像一条灰色的、突兀的鱼类嵴椎,孤零零地暴露在流动的熔浆中。 又似一座座孤屿,星罗棋布地分散在这座恢弘的废墟中,成了「火焰山」里唯一的落脚之处。 长风起,吹得火焰猎猎抖动。 火光之中,映照出一道孤拔而修长的人影。 这人影忍受着烈焰炙烤,在一座座孤屿中挪转跳跃,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少年最后的落脚之地,隐约可以看出原来是一片湖泊。 现如今,湖泊已被熔浆填埋,少年站在熔浆外围,放出灵识外探,探索良久,始终都没有感应到任何活物气息。 夜风灼热,随风送来一声轻轻的唿唤。 「思余。」 少年转身,眸中难掩失望:「找不到。」 那一日,西门闻雪宁愿带着秽土一起葬身火海,都不愿意放手,而其时地火喷发,为了逃命,姜虞只能强行将江玄和眉山夫人带走。 事后再回来寻找,又哪有可能从茫茫火海中找回那个木匣子呢? 姜虞走到少年身后,牵起他的手,低声劝道:「思余,放弃吧。」 「沈危和西门闻雪为了太阴鍊形之术,费尽百般心机,到最后得偿所愿了吗?终究是一场空。」 「况且那秽土能跑会动,甚至能够扭曲活人的意识,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完全不知。」 「你有没有想过,它费尽心思想掐灭魂灯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件事情,江玄自然思考过。 他和姜虞看法一致,那「秽土」苦心孤诣,目标所指,便是他这具近乎不死的躯体。 可令二人感到奇怪的是,既然「秽土」想要江玄的身体,为什么不趁江玄年纪幼小,尚无反抗之力时行动呢?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它无法离开地下暗城。 而它既能扭曲人的意识,却要等到姜虞等人进入到地下暗城,才有办法控制他们的心神,这代表它扭曲意志的能力极为有限,否则也不会相继被姜虞和眉山夫人反杀。 可是,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姜虞暗自沉思:第一世的自己,还有穿越异世的姜玉,她们虽与天督城远隔千里,不也同样受到这股「意识扭曲」的力量影响了吗? 姜虞思来想去,只找出一个唯一一个相通之处——她和姜玉,皆是异世之魂。 但是否异世之魂容易受到影响,这便无从验证了。 二人望着茫茫火海,虽然都怀有一腔大难重生后的欣慰和感激,却也难免感到有些遗憾。 而江玄的遗憾,又比姜虞要更多一些。 若「九叔公」所说的「秽土」没有坠入火海,他说不定能用它復活所有想復活的人。 姜虞轻轻摇了摇江玄的手:「走吧。」 二人携手出城,才至天督城外围,忽然听到夜色传来一声低低的佛号。 两位身披袈裟的不归寺高僧自一片被烧得焦黑光秃的山坡后绕出来。 二人双手合十,垂眉低眼,面容祥和,说道:「二位施主,吾等乃不归寺金刚尊者,此次前来,除了处理各宗派迁移之事,还有一事,想请二位施主移步一叙。」 姜虞手上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斜斜挡在江玄身前,有些紧张地问道:「不知二位大师想问什么?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天下英豪的面前说的?」 江玄抬手按了按姜虞肩膀,将她拉到身后,眸光清冷,宛如两柄小剑射向前方。 他虽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在不归寺总归还是修炼过两年。他看出这两个僧人语态温和,似乎并无咄咄逼人之意,便也不欲与他们正面起冲突。
第316页 「不知两位师叔想聊的究竟是什么?」 其中一名大腹便便,生得比较富态的和尚开口道:「江师侄莫要紧张,吾等没有恶意,只是想探一探梵海青灯的灯芯究竟在不在你身上。」 姜虞愠怒道:「若真在他身上,难道你们便要强行取出灯芯,置他性命于不顾了吗?」 另一名身形瘦高的和尚低声诵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佛宗宝物再如何珍贵,又怎么抵得上人命来得贵重?但凡能够探得宝物下落,知道宝物一切安好,并未落入歹人手中,遭歹人滥用,我等便可心安无挂,回去向主持长老交代了。」 上次灵州一役,不归寺戒律堂的弟子协助西门家攻打灵州,后来空空如也向她透露,那些弟子是因为听说灯芯可能藏在江玄身上,故而才突然决定倒戈相向。 经此一事,姜虞对这群大和尚已经没有多少信任了。 她小心地朝四周瞄了一遍,想看看四周是否有埋伏。以她的修为,若想带着江玄强行突破,又有几分胜算。 谁知江玄却忽然开口道:「若不归寺言而有信,我让你们一探又有何妨。」 言罢走到一块烧焦的岩石上,一抖袍裾坐下,伸手请道:「请两位师叔动手吧。」 姜虞急得沖江玄直眨眼睛:不要相信这些大和尚! 江玄沖她一笑,安抚道:「阿虞,别怕。我自有分寸。」 两个大和尚走到少年身后,伸出大拇指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一抹神识随着灵力缓缓探入少年身体,沿着周身经脉一寸寸探查过去,最后在心脏里窥探到一股源源不绝的生息流转。 二人对视一眼,先是一喜:灯芯果然就在他身上。 然后又很快变得神容黯淡,犯起愁来。 若说灯芯嵌在它处,尚有取出来的可能;可嵌在心脉这等关键之处,若是强行挖取,只怕少年性命不保。 更何况少年体质特殊,体内有一股腐朽之气与灯芯的生息流转相互抗衡。 好比是太极中的阴阳两极,一旦缺了一方,平衡立时就会被打破。在这股腐朽之气的侵蚀下,只怕不出几日,少年就会变成一滩腐泥。 胖和尚惊异道:「江师侄,你体内这股腐朽之气到底是何物?」 江玄也不隐瞒:「我本来早该是个死人,是父亲用太阴鍊形之术将我復活。这股腐朽之气,应该是来自施法所用的秽土。」 两个和尚听完,面色都变得凝重起来,避开二人,互相传音,私底下谈论完一遍后,才走回来,对两个少年人说道:「这件事情着实棘手,不说是我们二人,便是问遍不归寺诸位长老,估计也没有人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不知江师侄可愿随吾等到不归寺走一趟,请主持出手详断?」 姜虞神情一凛,护犊子般说道:「详断什么?详断怎么杀人而不损贵派的名声吗?」 两个大和尚脾气也是好,被姜虞连番呛声,面上亦未有半分恼怒,还是那样和和气气的。 「不不不,姜施主误会了。我们想请主持看的是江师侄还有没有救。这灯芯离开梵海青灯这么多年,没有灯油供奉,燃烧了这么久已是罕见。一旦某一日灯芯熄灭,江师侄体内的腐朽之气反扑,便是大罗金仙出手,也救不得他的性命了。」 「方才查探之后,依我二人愚见,这灯芯最多再燃个三年,只怕便无法为继了。」 第147章 尾声(二) 佛堂外雨落霖霖。 两个小沙弥走到廊下, 缓缓捲起竹帘。 青白的天光伴随着湿润的雨丝飘入青竹林里的小佛堂中。 沸水沖入茶碗,腾起滚滚白烟。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双手端起茶碗,奉到茶几对面的少年面前。 「这是梵天净土特产的苦茶, 入口苦涩, 回味微甘,你尝尝。」 少年恭敬地接过茶碗,低头轻抿一口,放到桌上。 老住持又端了一碗茶奉给少女。 姜虞道了声谢, 斜眼偷瞧少年喝了口苦茶,眉峰微微蹙起的模样, 心中暗觉好笑。 少年嗜甜,最不喜欢的就是各种苦味的东西。若不是看在老住持的面子上, 只怕连这一口他都不愿意装装样子。 这场春雨来得快, 去得也快,很快便云收雨霁。 远处青山隐隐, 两山之间, 慢慢浮现出一道七彩虹桥。 忙着清扫庭院的小沙弥纷纷驻足停下,指着天边倒挂的彩虹,小声地, 兴高采烈地议论道:「彩虹啊,是彩虹……」 仿佛瞧见了什么八百年都瞧不着的稀罕物件似的。 姜虞听到庭院中传入的小小议论声, 不由起身走到廊下, 双手扶在阑干上,探出半个身子, 抬头望向天边。 新雨之后, 天空格外明净,一条七彩飘带横贯两山之间。 碧山如洗, 有风从远方拂来,吹入庭院之中,拂动少女的衣衫和髮丝,细细微风之中,藏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姜虞不觉心境开朗。 忽然瞧见一众沙弥放下扫帚和木桶,双手合十,面向彩虹,低声念祷起来。 「咦,这是做什么……」 少年走到少女身后,解释道:「这是梵天净土的习俗。若看到彩虹,向彩虹祝祷,你的愿望就会在来年实现。」 老住持走到两个少年人身边,低声诵念佛号,然后双手合十,面朝彩虹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希望明年的今日,能写完三部经书註解。」
第317页 姜虞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想到老住持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许起愿来。 老住持生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单看外表,就是一位德高望重,言行严谨的得道高僧,这一本正经许愿的模样…… 瞧着莫名有点可爱。 姜虞也被一群和尚争先许愿的气氛感染了。 她抬起双手竖在胸前,十指交扣,闭上双眼,那愿望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吞入肚腹之中。 默默许完愿,姜虞就睁开双眼,侧目去瞧身边的少年。 少年双手合十,才许完愿,也侧头朝少女望过来。 四目相对,姜虞抬起胳膊肘拱了他一下,小声问道:「你方才许了什么心愿?」 少年唇角微翘:「你猜。」 姜虞:「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这样不公平吧,明明这个建议是我先提出来的。」 「……那这样吧,剪刀石头布,输的人先说。」 「不要。」 …… 老住持微笑地看着二人斗嘴。 等天边那道彩虹消失了,三人才重新回到佛堂中。 半月之前,姜虞和江玄还在天督城附近帮忙救人,一夜夜探天督城旧址回来,在半道上遇上两个不归寺的大和尚。 那夜一场交谈之后,姜虞思来想去,终于劝动江玄,陪他一起踏上了前往不归寺的旅途。 这是他们来到不归寺的第二日。 梵海青灯的灯芯藏在江玄身上的事情,除了老住持和一些辈分较高的长老,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便是分寺戒律堂那群僧人受西门家挑唆,帮忙攻打灵州,其实也没有拿到什么确切的证据。 老住持佛法精深,修为也深不可测,便是姜虞继承了东海龙族和方如是的修为,也瞧不透他的底细。 如那夜二位僧人所为,老住持探查完江玄的身体后,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灯芯若继续放在江施主心窍之中,只怕最多只能再燃个三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完老住持的论断,姜虞还是忍不住眸光微黯,抓紧了衣袖。 江玄隔着衣袖捏了下姜虞的手,平静地说道:「若我想活,可有什么办法?」 老住持嘆道:「这灯芯无法取出,一旦取出,江施主必然无幸。可若不取出来,缺乏灯油供奉,终有一天灵火必会熄灭。」 姜虞敏锐地抓到了重点,试探道:「住持您是说,灵火熄灭,是因为缺乏灯油供奉?若是有办法为灯芯提供相应的供奉,这灵火是不是就能继续燃烧下去呢?」 老住持颔首道:「不错。」 「若江施主能将灯芯炼化为己物,以自身修为供养灯芯,灵火就能持续不断地燃烧下去。」 姜虞用一种紧张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住持。 「可若灯芯被炼化,不就永远都取不出来了吗?」 老住持嘆了口气,点了点头,虽未直接承认,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贵寺……愿意吗?」 虽然知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世上会有哪个门派愿意白白献出宗门至宝呢? 可姜虞仍然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甚至在这一刻,她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归寺真要强行夺回灯芯,她就和江玄远走天涯。 老住持说道:「梵海青灯,非老衲一人之物,乃是不归寺镇寺至宝,宝物何去何从,实非老衲一人所能决断。兹事体大,还需经过长老会共同商议。」 姜虞心间一紧,追问道:「然后呢?」 老住持目光和善,如静谧广袤的湖泊,仿佛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虞在这样的目光中慢慢冷静下来,忽然发现自己刚刚有些太急切了。 这样不好,这不是谈判应有的姿态。 江玄说道:「佛渡有缘人,不归寺不是不愿渡我,只是怕渡出一个祸害苍生的魔头,对吗?」 之前西门家大闹婚礼,那一场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何人不知。 不过是因为他本身有手段,弹压得住江家那帮元老,近来又救助了不少天督城的小门派,这恶名才渐渐逆转了不少。 少年掀起眼皮,双眸亮得慑人。 「我想活下去。」 龙族高寿者,有千年寿元。他想陪心爱之人走完这辈子。 少年那坚定的求生意志令老住持心中震撼。 茶几上的苦茶已经凉了。 阳光洒落在苔痕青青的石径上,清幽的山野间,鸟鸣喁喁。 老住持用宁静的目光望向少年,认真地说道:「若江施主愿意答应老衲三件事,老衲愿在长老会上力争,说服各位长老,同意出借灯芯,不限期限。」 少年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住持请说。」 「第一,谨盼江施主此后一心从善,谨守佛宗五戒。」 「第二,灵州江氏与麟趾洲西门氏之间的恩怨,就此翻篇,两家罢战止戈,和平共处。」 江玄垂眸:「灵州江氏由我掌权,要办到这一点并不难。怕只怕,西门氏并不愿意。」 老住持说道:「不归寺愿意从中斡旋,化解两家的仇怨。」 「多谢住持。」 「这第三件事——灯芯借予江施主的时期内,江施主需保证灯芯不落入歹人之手,若有朝一日江施主用不上这灯芯了,必须将灯芯完整地归还给不归寺。」
第318页 江玄颔首:「晚辈必定倾尽全力,谨守承诺。」 老住持细观少年神色,见他诚挚,不觉有些欣慰,点头道:「如此,还请姜施主回客舍歇息,江施主请随我来。」 姜虞问道:「有何事我不能参与?我不能跟随住持一起去吗?」 老住持道:「长老会议事,事关灯芯处置和我寺秘辛,还请姜施主暂时避嫌。」 姜虞听罢,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好罢,无论如何,多谢住持援手相助。」 江玄安抚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江玄跟老住持一起去了长老会,姜虞自己一个人回了客舍。 客舍墙角下有一口清浅的水渠,一只绿毛龟趴在石头上,听见院门响动,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抬起一条小短腿,仰头打了个哈欠。 「你回来了,小江呢?」 这次二人前往不归寺,顺便将这只遇事就爱躲懒的玄武带上了。 玄武擅长水系术法,能用灵力疗愈外伤,带它上路,路上要是需要干架,也方便一点。 谁知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就听这只绿毛龟叽叽咕咕了。 走没两步就喊累,还总抱怨上次在冬藏仙府,江玄为人不仗义,居然把它丢出去挡箭云云,要不是它一身龟壳够坚硬,早就变成刺猬了。 每到这种时候,江玄就冷冷睨它一眼,说:再多话,一会就把它提去炖汤。 而姜虞坚持要带它上路,却有一番另外的心思。 这只绿毛龟原是「九叔公」的灵宠,跟随「九叔公」多年,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 「九叔公」丧生于天督城中,到了最后一刻,众人才发现他居然是神机傀儡。他「生前」的种种举动,不仅怪异,更令人难以理解。 这段时日,姜虞陪江玄回了一趟江家祖宅。 姜虞拿着家主铁环,藉机去藏书阁里,将所有关于神机傀儡的典籍都搬出来,花了数天时间匆匆翻阅完毕。 江家的神机傀儡有两种:一种是「制式」傀儡,这种傀儡是专门针对某种用途炼制的,比如梳妆婢女,专司梳妆;扫洒僕妇,专司扫洒;门僮,则专门用来看门传信。 还有另外一种傀儡,则相当于分神修士的分/身,可由主人分出神识控制。 姜虞趴在藏书阁的书桌上,借着夕阳的辉光观察手上那片刻满细小符文的龙鳞——这片龙鳞是从「九叔公」的身上掉下来的,可姜虞研究了半天,都没发现上面曾经有过神识附着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九叔公」并不属于第二种,他应该是一种「制式」傀儡,是有人为了某种目的而炼制的。 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绿毛龟看到少女朝水渠旁边走过来,迈动四条小短腿,从水里爬出来,眼巴巴地朝少女身后望了一眼,问道:「小江呢,被老和尚叫走了?」 姜虞在池边坐下,把十三郎从储物灵囊里放出来。 绿毛龟一见到十三郎,立刻如临大敌,「噗通」一声跳到水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战战兢兢,尖声叫道:「你快把这坑爹玩意儿收回去!」 这只胖猫,每回出来都要蹭到它背上来「骑大马」,甩都甩不掉。 它好歹也是只神兽,是玄武,怎么能让一只下品灵宠怎么作践?! 它,不同意!!! 十三郎甩着长长的,毛蓬蓬的尾巴,优哉游哉地沿着水渠走来走去,时不时把爪子探进水里舀水喝。 绿毛□□皮都要炸了:「快把它拿走!拿走!」 姜虞蹲身,双手交叠枕在池边,拿出那片白龙鳞,问道:「你见过这龙鳞吗?」 绿毛龟瞅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 「怎么啦,这玩意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啊?」 说完,那双绿豆小眼乍然一亮,欣喜道:「嘿嘿嘿,主人,这能送我不?」 玄武属水,水族对龙族拥有一种源自血脉的,纯生物本能的崇拜。自从姜虞解封血脉,化龙之后,绿毛龟就化身为姜虞的「舔狗」。 对于自己真正的契主,那是张口「小江」,闭口「小江」地叫唤,对于姜虞,则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喊「小丫头」了,时不时就冒出一句「主人」来,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当真是将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发挥得淋漓尽致。 姜虞知道这绿毛龟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贱兮兮的。她暗觉好笑,见它果然是没见过这白龙鳞,便将东西收了起来,换了个问题。 「小绿」,这是姜虞给它新起的名字,「你从前就没有发现九叔公是傀儡吗?」 绿毛龟「啊」了一声,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谁是傀儡?」 「你说九爷是傀儡?」 姜虞点了点头:「方才那片龙鳞,就是从九叔公身上掉下来的。」 绿毛龟摇晃着短短的脖子:「怎么可能呢?九爷怎么可能是傀儡呢?他除了爱闭关了点,哪里不是个人了,诶,等等。」 「怎么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九爷吃东西。是了,是了,从来都没有。我从前还以为是他辟谷有术,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傀儡啊。」 「九爷常常闭关吗?」 绿毛龟摇头晃脑地说道:「小江没回江家祖宅之前,他十年里有九年半都在闭关吧,剩下半年也是成日里把自己关在炼器房中,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第319页 姜虞心间一动,问道:「你是说,思余回到江家以后,九叔公才经常出关走动吗?」 绿毛龟道:「是啊。也不知九爷瞧着这小坑货什么,连我都舍给他当灵宠了。」 姜虞听完,若有所思,心中隐约有些猜测。 她怀揣着心事回到屋中,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撸猫。 撸着撸着,十三郎又熘到院子里找绿毛龟玩乐去了。 午后黄昏,橘色的阳光洒落院中,窗前的芭蕉树迎着微风,簌簌而动。 姜虞趴在窗下,手里捏着那片龙鳞,不知不觉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从东海出来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主动去窥探前世、甚至前前世的记忆。 于她而言,这些记忆都让人觉得陌生而遥远,偶尔身陷其中,一时错觉,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可实际上却还是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 在梦中,她梦到了穿越异世后的第一世。 她是胎穿的。 最开始是颗圆乎乎的龙蛋,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能时不时听到细小的声音隔着蛋壳传进来。 男人忧心忡忡:「我之前查阅过典籍,典籍中记载道,龙族产子,短则三月就能孵化,多的甚至要等十多年。三月之期也快到了吧,牠还不肯出来么?」 啪—— 女人拍开男人的手,响起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别乱碰,小心碰坏了。」 男人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是是是,娘子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还有啊,别老是『牠牠牠』的,是个女儿,也该给她取个名字了。」 「唔……是女儿吗?还未孵化,娘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女人娇俏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丝小小的得意:「我生的,我当然最清楚了。把手拿开,你吓着妹妹了!」 玉盆里,圆滚滚的龙蛋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了晃,似乎有些不安。 三月之期,转眼即至。 姜虞终于「被孵化」了。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面庞。 女人分明满面欢欣,却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道:「怎么皱乎乎的,全身红红,瞧着像只没毛的小老鼠。」 男子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来,伸手去勾女婴细如兰芽的手指,乐呵呵地说道:「娘子,不要用龙族的眼光来看嘛。依愚夫之见,妹妹生得可好了,长大一定像娘子,也是个大美人。」 女人娇哼一声,说道:「我西海白龙族化形之后,样貌就没有丑陋的,用得着你说。」 怀中的女婴忽然踢动双脚,「呜哇呜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 女人惊慌失色,手足无措:「别哭了,别哭了……」 哄了半天,还不见消停。女人身心俱疲,将孩子往丈夫怀里一塞:「你来哄这小祖宗吧,我是拿她没办法了。」 男人笑眯眯地接过女儿,双臂轻晃,轻声细语地说道:「妹妹不要怕,爹爹在呢,爹爹带你坐摇船好不好?」 男人花样百出,一会吟诗颂词,一会唱山歌哼小调,一会又低声诵念佛经道典…… 女婴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过得良久,匀细的唿吸声响起,男人已累得出了一身汗。 女人接过女儿,轻轻放入摇篮之中,惊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把这小讨债鬼哄睡的?她也太能哭了。」 男人微笑道:「妹妹出生以前,我特地找了几位产婆,向她们讨教了很多。」 「这育儿养儿之道,可大有讲究哩。」 女人有些懊恼地说道:「早知道生孩子,养孩子这般受罪,我当初绝对不上你的当。」 说完不解气,又捶了男人两拳。 男人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地说道:「娘子轻些,仔细捶疼了手。」 …… 当小孩是件苦差事,当婴儿更是苦上加苦。 吃得多,睡得多,爬不动,坐不起,记忆差,能看见的东西也有限。 渐渐地,姜虞发现自己被这具小小的婴孩身体同化了,连穿越的记忆也日渐模煳。 再多长两岁,她果然已经不太记得前尘往事,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爹娘宠爱,她自小便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碰见头老虎,都敢上去撩老虎的鬍鬚。 每日里爬高爬低,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常常被娘亲茱萸举着鸡毛掸子追得满山谷跑。 童年的日子,虽然充满了鸡飞狗跳,却也充实快乐。 直到有一日,姜沖夫妇隐居的山谷中忽然来了几位身着鱼鳞银甲的不速之客。 彼时小姜虞并不知道,这将是她异世一生的分界点。 她听从母亲的话,由江小少主护送,避开战火,取道捷径,回冬藏仙府避难。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个和江小少主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 小姜虞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她救过他,江小少主也救过他,可他不思感恩,竟还联合着太阴宫那些坏人来算计他们。 被她揭露了丑恶面目之后,他非但不觉羞愧,反而打昏了她。 等小姜虞再次清醒过来,便看到一个女人泪流满面,将她拥入怀中,哭泣道:「阿虞,你爹娘他们……他们殁了。」 八岁的小姑娘尚且不懂死亡的含义,可是父母残破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这样的冲击便是成年人也受不住,更何况穿越记忆全失,心智退化到只有八岁的小姜虞。
第320页 那之后,小姜虞夜夜噩梦,终日以泪洗面,原本丰盈的脸庞迅速消瘦下去。 问雪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忍痛抽了小姜虞一魄。 记忆被封印的那段日子,虽然并不见得有多快乐,但至少是轻松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管她怎么努力修炼,始终不见任何长进。 后来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两位护府长老暗中交谈,言语中暗示:姜沖夫妇之死与问雪夫人脱不了干系。她之所以在修炼上难有长进,是因为姑母抽了她一魄,有意打压她。因为她的龙族血脉为世人忌惮,姑母担心她学有所成,将来不好掌控。 这一句句冰冷的话语,撕裂了姑侄二人之间的温情面纱。 她甚至不敢去向问雪夫人质问。 怎么敢问呢? 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就算与问雪夫人撕破脸皮,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问雪夫人就会把那一魄还给她吗? 可就算如此,姜虞还是不肯认命。 出嫁前夕,她几经周折,终于从祠堂中盗走了封印着一魄的莲花灯座,趁着问雪夫人尚未发现,跳上江家的迎亲飞舟。 她以为山高水远,取回一魄,从此便是天地自在,终有一日,她能够有底气地站在问雪夫人面前,向她质问当年父母逝世的真相。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魄归体,带给她的是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无法接受自己嫁给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骗子,这骗子害死了江小少主,却还堂而皇之地接手了兄长的一切。 姜虞生了「心魔」。 这「心魔」蛊惑她诱惑他,折磨他;蛊惑她从眉山夫人那里盗走他的本元命灯;蛊惑她动手杀了他。 可姜虞最终还是没捨得下手。 …… 少年的手指落到姜虞脸上时,姜虞勐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悲伤的情绪还来不及褪去,少女目泛盈光,怔怔地望着少年流泪。 江玄一边笨拙地用手帕为她拭泪,一边捧着她的脸,低声问道:「做噩梦了吗?怎么哭了?」 姜虞摇了摇头,那一刻,心中忽然下定决心: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那些记忆,就永远埋藏起来吧。 姜虞摇了摇头,哽咽道:「长老会已经结束了吗?结果如何?」 江玄垂眸看她,默不作声。 姜虞心中一紧,抓着他的袖子道:「他们不肯借吗?」 这一吓,连哭也忘了。 江玄揉了揉她的头髮,笑道:「不归寺愿意出借灯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需要搬到罗汉洞府闭关,由十位金刚长老助我一起炼化灯芯。这一闭关,我们可能数年都见不上面了。」 姜虞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有什么。你在罗汉洞里闭关,我就在罗汉洞外闭关。几年而已,弹指之间就过去了。」 少年低头,在少女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呢喃道:「阿虞……」 姜虞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问道:「咦,我的白龙鳞呢?」 她记得睡过去之前,手里是拿着那片白龙鳞的。 江玄指着窗台上一小撮银沙般的细屑,挑眉道:「是这个吗?」 姜虞「啊」了一声,正要扑过去捻起那撮「沙子」,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来,那银沙便被吹散了,洋洋洒洒地落入风中,再也无从拾起。 姜虞怔愣良久,嘆出一口气道:「算了,罢了。」 江玄问她:「你很在意『九叔公』的来歷吗?」 姜虞瞄了他一眼,还是把心里话都咽回去了。 她知道梵海青灯的灯芯可以逆转时空,知道江玄「曾经」藉助过灯芯的力量,但眼前的少年,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姜虞决定后面找个机会,把那些「前世」的记忆重新封印起来,束之高阁。 三日之后,江玄便和不归寺的长老一起,进入罗汉洞秘境。 姜虞也在罗汉洞外搭了间竹屋,平日里就养养乌龟,逗逗猫,高兴时便炼制一两样法器送人,偶尔也和不归寺的僧人一起听经打座。 有些小沙弥知道她是龙族,一开始还有些惧怕,后来见她脾气好,为人又慷慨,渐渐地便和她打成一团,时不时地便跑到她这竹屋来蹭法器。 「姜二小姐,我……我」,因为紧张,站在廊下的小沙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能讨一根和空空如也师叔一样的金刚降魔杵吗?」 他馋师叔的法器好多年了。 姜虞笑道:「行啊,但是你得给我挑三个月的水。」 空空如也摇头道:「什么样的法器不是最重要的,心境的修炼才是关键。智能,你着相了。」 小沙弥聆听师叔教导,举起手竖在胸前,心不在焉,频频点头道:「师叔说的是。姜二小姐,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法器呢?」 姜虞道:「我没炼过金刚降魔杵,却是说不准,怎么着,也要几个月吧。你且耐心等待吧,难道我还会诓骗你不成?」 小沙弥脸蛋红红的,挑起墙角两只水桶,健步如飞,兴沖沖地走了。 「那我挑水去啦!」 空空如也直嘆气:「这个智能,做早课倒是从未见过他这么积极主动的。」 姜虞见那小沙弥去得远了,脸上笑容慢慢淡去,忽然出声问道:「之前你同我说过,梵海青灯有逆转时空的大能,那只有灯芯,也能办到吗?」
第321页 空空如也斟酌道:「我曾听师父提起过,若只有灯芯的话,只怕会出问题。本身逆转时空,便是有违天道之举。使用者即便能逆转时空,也未必能保证所逆转的时空是他想要的。」 「灯芯的灵火,可能温养魂魄?」 这也是个奇怪的问题。 这问题空空如也确实不知,只能如实以告,回去请教过师父,第二日又特地转来姜虞这里,同她说道:「昨夜我问过师父,灯芯的灵火中集结了佛宗的大誓愿之能,确实能够温养破碎的魂魄。只不过千百年来,从来没人这么做过。」 少女听完后,好一阵失魂落魄,后来又有数日闭门不出,将空空如也吓了好大一跳。 等到过几日,她终于肯开门迎客,空空如也小小地观察了一番,总觉得少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虞施主,你之前,为什么要问我那样的问题?」 少女却一脸迷茫地反问他:「我问了什么?」 空空如也怕再引得她心绪不宁,便不敢再提起,只含混地说没问什么。 …… 这一晃,便是一年过去了。 这日夜间,春雷阵阵。 姜虞忽然清醒过来,披上衣裳,撑起油纸伞,正打算走去罗汉洞前瞧上一瞧,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一记沉闷的雷鸣,紧接着,一条巨龙般的白电撕裂天幕,噼向后山的罗汉洞。 这迹象…… 这是修士渡劫之象! 劫雷一道紧接一道,噼打在罗汉洞上头,岩石崩裂,沿着山坡滚落下来。 暴雨滂沱,仿佛山洪倒灌。 姜虞将伞一丢,化出龙身飞向后山。 不归寺的长老都被这天劫惊动了,纷纷朝罗汉洞赶来,往罗汉洞外一座,全身皮肤倏然变色,变成一种似铜非铜,似金非金的颜色,宛如一座金铜打造的罗汉像。 天雷噼落在罗汉洞上空,分作数十道,噼向环坐在洞外的僧人。 姜虞飞身落下,化回人身,找了个空位坐进去,和诸位僧人一起护法。 今夜的天雷威力惊人,几乎不亚于她之前金丹渡劫的时候,每一记都噼得她身上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白,这场劫雷才终于结束了。 护法的长老们纷纷倒地,金刚之身还未收起,「砰」的一声,跟打鼓似的,砸得地面下陷,石砖碎裂。 姜虞也觉得倦极,累极,才起身,便觉眼前一黑。 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怕是要晕。 心念一动,正要将十三郎召过来,便觉身后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子,一双健壮的手臂拥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虞勾住少年脖子,迷迷煳煳地问道:「不是说要好几年,怎么才一年就出来了?」 少年低声道道:「想你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却是无数艰辛血汗,炼化灯芯,九死一生,其间的艰难,说上三天三夜,只怕也说不完。 但这些事情,少年并不打算告诉她。 「守了一夜的天劫,累了吧?你睡一会吧。」 少女将脸埋在少年胸前,小猫似地蹭了蹭:「嗯。」 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二人又在不归寺中住了几日,拜谢了住持和诸位长老,启程离开了不归寺。 二人才踏出不归寺大门,身后便跟上来一串小沙弥,都是曾经拜託过姜虞帮忙炼制法器的。 小沙弥们推举空空如也为代表,结伴来向姜虞辞别。 出家人,说不来太多动听的辞别之语,空空如也将众人所赠的经书、佛珠交到姜虞手中,低声道:「阿弥陀佛,祝两位施主一路平安,此后风雨顺遂,前程似锦。」 姜虞接过东西,回祝道:「也祝诸位万事如意,今后早课不迟到,炼体气不喘,小考全都会……」 空空如也赶紧打住她:「虞施主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这些师侄可都要哭了。明日便有一场小考,负责考核的长老据说非常之严格、严厉。」 姜虞抿唇而笑:「那我才更要祝他们好运呀。」 一个小沙弥牵着头青年走过来,把缰绳往姜虞手里一塞,道:「送你们。」 姜虞看着那头嘴巴正嚼个不停的青牛,无语道:「这是什么?」 送牛的小沙弥显然是个话少的,闻言道:「牛。」 姜虞:…… 「我看得出来它是牛,我是问,送牛做什么?」 小沙弥:「哦……坐骑。」 姜虞回头望江玄一眼,有点难以想像,少年骑牛,会是什么场景。 但众人盛情难却,姜虞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将这头「坐骑」收下了。 起初还是姜虞牵着这头青牛走,但无奈它实在走得太慢,慢到姜虞走三步,就要停下来等它一下。 到最后,姜虞终于受不了了,把缰绳往少年面前一递,撒娇道:「我可支使不动这坐骑了,还是你来吧。」 少年却将双手往背后一手,负手身后,似笑非笑道:「谁收的牛,谁管,这可不是我收的。」 姜虞「哼」了一声,气唿唿地说道:「才一年,你就不爱我了。」 江玄学她道:「才一年,你倒是和这些小和尚相处甚欢,怕是乐不思蜀,都没想起我过吧。」 姜虞眯起双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酸呢。」
第322页 少年冷哼一声,说道:「一头牛,也值得你这么宝贝,既然嫌它累赘,不如放生了吧。」 姜虞叫道:「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哪好随随便便丢掉?」 少年往旁边退开一步,离远了些,瞧着竟是赌气不肯说话,也不肯接手了。 姜虞没有办法,只好将缰绳放得长长的,往绿毛龟脖子上一套,拍了拍龟壳,说道:「你们俩走得一样慢,这头老青牛,我就交给你来带了哈,你可别把人带丢了。」 十三郎坐在绿毛龟背上,伸了个懒腰:「喵~」 绿毛龟挥动前腿,忿忿不平地叫嚣道:「猫也丢给我,牛也丢给我,还能不能好了!」 十三郎伏下身子,抱着它的脖子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 绿毛龟:…… 姜虞御起轻身功法,追上江玄,勾了几次他的衣袖,少年才反过手掌,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姜虞踮起脚,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爱娇地说道:「这种干醋你也吃,要让别人知道,可笑死了。」 少年硬邦邦地说道:「笑死就笑死。」 姜虞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轻戳他的脸。 「别生气了嘛。」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过是他们来求法器,我就当练手,顺道帮他们炼了几样,他们心里感激,才结伴来送行的。」 被哄了一会,少年的脸色终于柔和了一些,说道:「我在罗汉洞中日日想你,念你,你呢?」 「我也是呀。」 「骗人。」 姜虞道:「真的。」 说着牵过少年的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上头,甜如蜜丝般道:「它每跳一下,我就想你一次。」 少年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耳垂透出薄红。 「真的?」 少女信誓旦旦地点头:「比珍珠还真。」 少年唇角上翘,眼中蕴满了笑意,忽然拉着少女往路旁的树林里奔去。 姜虞跟着他往树林里跑,跌跌撞撞的,正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忽然被人按到树上。 眼前洒落一片阴影,少年的吻落下来,炙热而急切。 少女踮起脚尖,双臂揽住少年脖颈,奉上香唇。 久别情浓,这一吻持续了很久。 一开始姜虞被压得嵴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吻了一会,江玄便将手掌伸到她背上,将她按到怀里,又接着低头吻她。 春日细雨绵绵,天际不知何时,又落下牛毛细雨。 绿毛龟「拖家带口」,好不容易才拉着青牛,驮着十三郎赶上来,结果抬头一看,两个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路边草茎被踩倒的痕迹。 绿毛龟「嘿嘿嘿」地笑起来,猥琐道:「哦~~小树林呀。」 它懂的,这事儿它最懂了。 嗨,谁还没有过青春年少呢。 但是很快,它就笑不出来了。 天边乌云翻滚,雷声轰隆,毛毛细雨很快变成倾盆大雨。 绿毛龟左看右看,每处避雨,只好将脖子一缩,吭哧吭哧地驮着十三郎,躲到老青牛肚子底下。 老青牛「哞」地打了个响鼻,伫立在大雨之中,巍然不动,任由暴雨沖刷,丝毫不影响它低头嚼食青草的闲情逸緻。 等到云收雨霁,绿毛龟才见到两个人影携手从树林中飘然而出。 二人衣裳洁净,看着干干爽爽的,半点不像淋过雨的模样。 绿毛龟从泥水地上跳起来,愤怒地质问道:「呔!你们两个倒是好意思,就这么把我们仨丢这儿淋雨啊!」 姜虞瞧了半天,才看到躲在老青牛肚子底下的一龟一猫。 看到两只灵宠满身黄泥,狼狈不堪的模样,姜虞忍俊不禁,召出灵泉,对着它们一顿沖刷,将它们沖洗干净了,江玄才捏了个清风诀,替它们吹干了身上的水。 绿毛龟转头去咬脖子上的缰绳,气唿唿道:「我不干了!」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喵」的一声,十三郎从它背上跳了开去,接着地上投下一道暗影。 江玄替绿毛龟解开脖子上套着的缰绳,用脚尖将它掀开。 「闭嘴。」 绿毛龟惯来是有些怕这个小魔头的,当即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不甘不愿地爬到一边。 江玄用清风诀弄干青牛身上的水,在青牛背上铺了件披风,对姜虞道:「你上去坐着,我来牵它。」 姜虞也不客气,轻轻一跃,落到牛背上,学老子出函谷关,也来个倒骑青牛。 江玄笑她:「为什么要倒着骑?」 姜虞认真而神秘地说道:「修炼。」 江玄:…… 姜虞第一次骑牛,感觉很是新奇。这位牛兄还是和原来一样,走得慢腾腾的,但也有好处,不晃,不晕。 少年牵着牛缓步而行,少女坐在牛背上,抱着大胖猫看风景。 忽然,少女兴奋地出声道:「思余,快看!」 少年回头,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天边,一座七彩虹桥横贯山间。 姜虞坐正了身子,双手交扣,闭上眼睛许了个愿。 去年这个时候,她许的愿是:希望灯芯的问题能被解决。 后来果然实现了。 对着彩虹许愿,果然灵验得紧,姜虞心想,这彩虹也不常见,她得抓紧机会再许一个。
第323页 等她许完愿睁开眼睛,便看见少年也学着她的模样,闭目许愿,双唇翕动,似乎念念有词,但凑近了却没听到声音。 姜虞抬起未着鞋袜的脚,轻轻在少年肩上蹭了一下。 「思余,你许了什么愿?」 少年捏住作怪的脚丫子,含笑道:「我许愿,今年能娶上媳妇儿。」 姜虞拿脚蹬他,拖长声音说道:「哦——那不知江少主想娶哪家姑娘呀?」 少年做作地嘆气道,「我名声这样差,好人家的姑娘,估计都不愿意嫁给我了。不知姜二小姐可愿勉为其难,一偿我心中所愿?」 少女双眸澄亮,笑靥如花,一脚蹬在少年胸口。 「美得你,我才不要呢。」 第148章 番外·成亲养蛋 橘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射在客栈门前, 两个店小二扶着竹梯,胆战心惊地仰头看掌柜提着一串簇新的,写着大大「喜」字的灯笼往上爬。 「诶, 掌柜您可小心些吧。」 「掌柜的, 这点小事让小子们来代劳不就行了,您年纪也不小了,这样爬高爬低多危险。」 老掌柜将鬍子一吹,笑呵呵道:「三日后是家主大婚, 咱们灵州城是因为江氏的庇护,才能守得这一方安宁, 家主大婚,我这老头子没什么可以表达心意, 亲手挂个灯笼还是可以的。」 口中说着, 右臂高举,举着挑杆, 将灯笼挂到了匾额上空。 两个店小二心里都捏了把虚汗。 老掌柜扶着竹梯慢慢下来, 忽地脚下一滑—— 「啊!掌柜小心!」 老掌柜从三丈高的竹梯上仰面跌了下来,吓得他手脚痉挛,忍不住将眼一闭。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一团如春芽嫩柳般的碧色剑气从远处射来, 像手掌一样承托在老掌柜身下,慢慢降落到地上。 两个店小二快步上前, 扶起老掌柜。 「掌柜您没事吧?」 老掌柜心有余悸地摆摆手, 抬起头,看见一个衣衫落拓, 头戴竹笠的剑客站在门口, 扬手一招,收回碧色剑意, 问道:「地字号的客房可还有空余?」 地字号的客房一般都是最便宜的客房。 江氏家主大婚在即,从各地赶来观礼的江湖浪客不计其数。 老掌柜才刚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此刻回过神来,赶紧跳起来问:「客官也是来观礼的吗?」 剑客抬手扶了扶斗笠,咧嘴一笑:「听闻江氏家主大婚,将摆七日流水宴席,我是来蹭酒喝的。」 老掌柜豪气道:「客官远来即是客,我这客栈里的空客房任君挑选,不收半分银钱。」 …… 远处街市上,正陪着姜大小姐闲逛的叶应许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剑客那手柔软春风,韧如藤萝的剑意乍然映入他眼帘。 是……春风剑意。 叶应许瞳眸微缩:前代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春风剑虞春秋! 叶应许心头疾跳。 前段时间,虞师妹将一道春风剑意借予自己参悟,结果偶然间被江玄撞见,惹得那位醋罈子大吃酸醋,和虞师妹闹了好一阵别扭。 但无奈当时那道春风剑意已经被他的剑意所化,便是他有心物归原主,也没有东西可以还给虞师妹了。 姜玉善转头,就见叶应许正望着街对面的一间客栈怔然出神。 她清咳一声,问道:「叶师兄,你在看什么呢?」 叶应许拔步朝前走去,边走边道:「我好像看见春风剑虞春秋了。」 姜玉善:「?」 「谁?」 「春风剑虞春秋。」 「上一代七名锋之首?」 「嗯。」 「啊……叶师兄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 冬藏仙府距离灵州路途遥远,考虑到上次飞舟迎亲,一天一夜不得合眼,一到江府便要马不停蹄地进行成婚大典,委实太过累人。 姜虞、江玄和两边的长辈商量之后,遂改为提前三日飞舟迎亲,先将新娘子接到灵州,由女方亲长、姐妹相陪,暂居在灵州城的四方盟会馆中,待得拟定的吉时到了,再行典礼。 虽说大典之前,新婚夫妇不宜相会,但二人都不是拘泥于礼俗之人。 早几日,江玄便将书房的议事堂暂时搬到了四方盟会馆中。 每日里,江玄在前屋与各方长老、管事议事;姜虞就趴在屋后小花园的灵泉池中翻阅冬藏仙府带来的典籍和史料。 方如是临终前留下遗命,要她找到遗落在陆地上的龙族,庇护族人,姜虞一直牢记在心。 黄昏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化出半个龙身,长长的龙尾浸入水中,惬意怡然地摇来摆去。 手上书页翻飞,目光忽然在某几行文字上凝住。 姜虞按住书页,停下来仔细又看了几遍,方将其中的意思咀嚼透彻。 太阴宫本是由龙族遗族扶持起来,与玄门正道分庭抗礼的势力。在它羽翼丰满之后,转头审视扶持自己的龙族,慢慢觉出一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隐忧来。 为了消灭这隐忧,太阴宫与正道联手,剿灭了极乐净土中的龙族势力,只在九大护法中留下龙女一司,替代祭司的职能,用以笼络人心。 太阴宫建立迄今,亦有千年歷史。 这千年之中,坐在九大护法这个位置上的人选常有更替,便是龙女,亦辗转替换过十余任。
第324页 听闻现在太阴宫中担任龙女一职的,乃是一名五岁稚女。 天督城付家被灭之中,沈危从龙宫里救出了一群被当作炉鼎饲养了多年的龙女。 然而重见天日之后,这群龙女不是因为性情暴虐,暴起伤人,遭到正道人士的诛杀;便是因为回顾往昔,不堪其辱而选择自爆修为。 从那之后陆上的龙族已几近团灭,那么太阴宫究竟是从何处找到那么多龙族继任龙女之位的? 要不,就是太阴宫手里掌握着寻找避世龙族的方法。 要不,就是太阴宫里尚有不少龙族遗孤。 …… 姜虞「啪」地合上这本小史,正打算从水里浮出来,忽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抬头,就看到江玄捧着一套藕合色的衣裙站在温泉池边,容色冷淡,面无表情地说道:「叶应许出事了。」 姜虞:「?」 自那日江玄发现姜虞将他所赠的春风剑意转赠给叶应许后,便大发了一顿脾气。 当然他自是不会沖姜虞发火,只是自那以后,每每提及叶应许,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故作冷漠,以此向心上人摇旗吶喊:他很不满! 姜虞化回人身,江玄自觉地背转过身,捧着衣裙的手背到身后。 姜虞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你说叶师兄出事了,他出什么事了?」 江玄揉了揉眉心:「他和春风剑打起来了。」 「嗯?」 「说是要代他的师父向春风剑讨教两招。」 「然后呢?」 「不小心打碎了春风剑的酒葫芦,现在……估计快被春风剑打残了。」 姜虞:…… 她飞快穿好衣裙,和江玄一起,匆匆赶到了「案发现场」。 来福客栈外的地坪上,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还在飞天入地。 忽然,黑影从半空中落了下去,白影紧接而至,勐地从背后抽/出一柄被布条层层裹住的剑,用力抽在黑影背上。 叶应许被一击打中背□□窍,面朝地板,「砰」的一声,一头倒了下去。 虞春秋抬手扶了扶斗笠,把剑插/回背上,冷哼道:「老子叫/春风剑,不代表老子真的脾气好。回去告诉你师父,他徒弟打碎了我的酒葫芦,得赔!不然我跟他没完。」 话说完,才想起自己刚刚顺手把人敲晕了,那这话算白说了。 虞春秋抬手摸了摸下巴,脚尖转动,看着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把地上的人踢醒再说一遍。 姜玉善站在门边,被一道细如绳索的春风剑气捆在柱子上,遥遥望见姜虞二人,不觉喜出望外,大声喊道:「表妹,江二!」 姜虞快步走过去,化出龙爪抓向绿萦萦的剑气,只一爪,就把剑气扯碎了。 江玄走到虞春秋面前,拱手下拜:「虞前辈,晚辈是灵州江氏的当家人,曾与前辈在黑水城中有一面之缘,不知前辈可还记得?」 虞春秋朗声笑道:「记得记得,我还记得你送的那两坛酒很贵。」 江玄伸手一指地上:「这漱雪剑是我的朋友,若他方才对前辈有无礼之处,晚辈代他赔罪。前辈在塞上江南,不论去哪家酒坊喝酒,都记在晚辈帐上,不知前辈看这样可行?」 虞春秋用力拍了拍江玄的肩,笑道:「吃人嘴短吶,行罢,我就卖你这个面子,不找这憨货讨那酒葫芦。」 江玄又是一拜:「多谢前辈海涵。」 虽然江六爷总以为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家主行事猖狂,早晚有一天要带领江家走向灭亡。 凭他那颗行将就木的脑袋,他怎么也想不通在西门氏大闹婚典,爆出这位家主那么多阴私事情以后,他为何还能在江家笼络到那么人心了。 其实江玄并不猖狂。 如果非要说他猖狂,那他应该是只对犯到他手里的猖狂,比如江六爷这种。 他比任何人都敬畏实力,也比任何人都敬重那些真正德高望重的前辈。 虽然他本性黑得已经洗不白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善良和美好还有那么丁点儿嚮往。 对付江家里那些有异心的人,他向来都是本着以利诱之,尽量拉拢,实在拉拢不来的,便果断以雷霆手段排挤打压。 对外,他做足表面功夫,给足每一个当家话事人面子,便是当初害他和姜虞险些丧命的西门家,他也能忍下屈辱,和那位风雅表兄把酒言欢,商讨两家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姜虞扶着姜玉善走回来。 江玄招了下手,跟在远处的四卫立刻冲上来,扛起叶应许。 姜玉善道:「虞前辈,实在多有冒犯。我不知道叶师兄是奔着向您挑战来的。他向来很崇拜您,我还以为他只是想和您攀谈几句。」 虞春秋摆了摆手,洒然一笑,朝众人道:「不说了,喝酒去了。」 说罢撇下众人,大步迈入客栈中。 「掌柜,上酒,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你们家主说都记在他帐上。」 姜玉善轻轻一嘆,有些担忧地瞥了叶应许一眼。 「叶师兄无碍吧?」 江玄道:「表姐不必担心,虞前辈已经留手了,只是将人打昏,不然叶兄只怕骨头都要断上几根。」 姜玉善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听了这话,却转过头,狠狠瞪了叶应许一眼,气道:「这个叶憨憨!」 姜虞直勾勾地望着虞春秋离开的方向。
第325页 江玄觉察到了,低头问她:「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姜虞收回目光,想了一想,还是踮起脚,贴着江玄耳朵,轻声道:「我在他身上感应到了龙族的气息。」 江玄面色不变,问道:「他是龙族之人?」 「应该不是。所以我才好奇他身上为何有龙族气息。」 江玄眸色微沉,低声道:「放心,我找机会探探他,你安心待嫁就行。」 江玄带人护送着叶伤患回了四方盟会馆,召来医士为他治伤。 「叶师兄为什么要去春风剑那里讨打啊?」姜虞实在好奇,春风剑不是叶应许最崇拜的剑修吗? 姜玉善斟酌道:「想来是他师父,秋思仙府府主的意思。」 春风剑是上代七名锋之首,叶应许的师父也是上代七名锋的一员,名列第二。 如果不是春风剑自行叛出师门,下任府主之位几乎是他囊中之物。 春风剑离开秋思仙府后,叶应许的师父理所当然地顶替了前任的位置,成为新一任七名锋之首。 他被春风剑压了十几年,当了万年老二,最后终于争到第一,还是因为这第一的名头人家不要了,心里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就夙兴夜寐的,想要培养出一个能超越春风剑的弟子扬眉吐气。 结果…… 有目共睹,大家都看到了,叶应许被打得,啧啧啧。 惨。 姜虞摇头嘆息:「叶师兄还是太年轻啊。」 江玄道:「年轻不是菜的藉口。」 姜虞乜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脑筋一抽,顺口就说道:「可虞前辈的剑术造诣确实很高呀,你不也没打过虞前辈吗?」 姜玉善看看自家表妹,又看看脸色堪比锅底黑的江玄,讶然道:「什么,江二你也向虞前辈讨教过吗?」 江玄脸色更不好看了,硬邦邦地说:「嗯。」 姜玉善小心翼翼地问:「也没打过?」 江玄:…… 「嗯。」 姜玉善看到江玄脸色难看至极,不敢再问,正巧眉山夫人令婢女过来传信,要他们几个小年轻到她那里用晚饭,姜玉善为了化解尴尬,赶紧跳起来,说道:「走吧,别让眉山夫人久等。」 然后一路上她在前面走,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从后头飘过来。 江玄:「谁说我打不过春风剑?」 「可你那回……」 都被打吐血了。 「我那回单只和他比剑,是为了骗他的剑意,才会被他伤到。」 姜虞不信:「那你的意思是说,要是能用别的招数,你就能赢春风剑?」 「用什么?阵法?法术?我可听说春风剑当年号称『一剑破万法』。」 虞春秋要真没点硬本事,怎么会打得西门闻弦那货留下大半辈子心理阴影? 江玄要气疯了,好容易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问姜虞:「你为什么要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夫君威风?就因为叶应许也输了是吗?」 姜虞莫名其妙:「我只是说了实话呀。」 江玄:…… ……实话…… 「好,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和我说话。」 「江思余,你这阴阳怪气都多少天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生气了啊。」 江玄闭口不言。 姜虞熘了他一眼,心里哼道:小气、幼稚。 又走了一阵,见江玄果真一句话都不再开口说,姜虞又忍不住了,抬手轻轻捅了捅他:「别闹脾气了嘛。」 「好吧,你厉害,你最厉害了。春风剑要是和你比心眼,肯定是你手下败将。」 江玄侧首看姜虞一眼,又转了回去,冷冷的:「哼。」 姜玉善走在前头,不觉又加快了脚步,心里有点不安。 早知道,她之前就不该多嘴问那两句。 三人进入花厅坐下,眉山夫人才让婢女将饭食端上来。 左右一看,不见叶应许,于是问道:「应许那孩子呢?」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残废了。」 「叶师兄受伤了。」 「受伤了。」 眉山夫人皱了皱眉,问姜虞道:「怎么会忽然受伤了?」 姜虞简略地叙述了一下经过:「医士正留在会馆里照看叶师兄,湄婶婶不用担心。」 眉山夫人点了点头,众人开始用饭。 江玄在不归寺破关而出的消息一传回灵州,眉山夫人就亲自带人前往接应。 母子二人的关系看似有所缓和,江玄对她也很恭敬,偶尔也会喊她「母亲」,但也仅限于此了。 摔碎的瓷器,就算修补好了,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裂痕都没有? 有一次,眉山夫人问姜虞,江玄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对她这个母亲失望了。 姜虞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湄婶婶,你可能想像不到,思余他到底有多渴求来自母亲的爱。与其说他失望了,倒不如说他是放弃了。」 「放弃什么?」眉山夫人颤声问。 「放弃追逐您的认同,您的爱,不再奢求,自然不会有失望。」 眉山夫人身子一震,哽咽道:「我真的……对他太苛刻了么?」 「不是苛刻,而是您从来没有真正尝试过去接纳他。」 「接纳……」
第326页 自那次谈话之后,眉山夫人开始展示有意修復母子关系的意图,但母子二人在这方面同样笨拙。 眉山夫人虽然天天喊江玄过来一起用饭,但哪怕饭桌上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模样,二人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姜虞的目光在母子二人间逡巡,忍不住捧着碗嘆了口气。 这可真愁人。 碗里忽然落进一个剥了骨头的鸡腿,是江玄夹给她的。 姜虞悄声道:「我已经吃了两个鸡腿啦。」 江玄不理她。 过了一会,江玄碗里也落下一个鸡腿。 江玄倏然掀起眼皮,有些诧异地看向眉山夫人。 眉山夫人掩饰似的已手捂唇,轻咳一声,一转头,给姜玉善也夹了个鸡腿:「多吃点,这走地鸡的肉很不错。」 江玄又慢慢垂下眼睫,怔怔地盯着那只鸡腿看了一会,一直到饭快吃完了,他才夹起那只鸡腿咬了一小口。 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已经凉透了。 江玄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憋出一股狠劲,两三口将肉撕扯下来,把那鸡腿囫囵吞入腹中。 三个小辈在眉山夫人这里用完晚饭,出得门来,姜玉善便说要回去看看叶应许醒了没有。 江玄就牵着姜虞的手,沿着河岸,吹着晚风,散步消食。 姜虞摇了摇他的手:「真不和我说话?」 江玄没应声。 姜虞假模假样地嘆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回去陪表姐吧。」 江玄这才兇巴巴地说道:「不许!」 「我和叶师兄真没什么,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在意那道春风剑意。」 提起这个江玄又觉怒上心头,委委屈屈地说:「我拼命抢回来的东西,分给你,你说送人就送人。」 「我错了嘛,你别再气我了好不好。」 江玄闷闷地说道:「阿虞,我忍不了。」 「忍不了什么?」 我忍不了,我在你心中可能不是最重要的。 我无法忍受你对别人比对我更好。 我想要你所有的凝视和所有的爱。 这话在舌尖上转了两圈,最后还是被江玄吞了回去。 二人正散着步,玄字卫的领队江铭忽然从地上冒出来,单膝跪在江玄面前,低声道:「秉家主,探子回报,虞春秋入城后不久,城中便出现不少鬼祟尾随之人,属下擒得一人审问,上过三遍刑,那人才吐口,自称是太阴宫外围的探子。」 太阴宫近些年来因为怒佛尊者坐镇,沉寂了很多年,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难不成过了一年多,太阴宫才想起要来灵州找江玄报復? 嗯,不对劲。 姜虞和江玄对视了一眼,说道:「太阴宫只怕是追着虞春秋来的。」 灵州江氏家主大婚,天下各门各派,总要给几分薄面,过来喝杯喜酒。因此这几日灵州城中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太阴宫就算是想挑事,也不该蠢到挑这种时候。 姜虞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再去拜访一下春风剑,说不定……他偷了太阴宫什么东西。」 江玄问:「什么东西?」 答案很快就被揭开了。 二人拐去来福客栈,虞春秋正抱着酒罈子坐在屋顶上喝酒看月亮,一转头看见二人,打了个酒嗝,笑道:「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江玄开口道:「我大婚在即,希望诸事安定,若前辈招惹了太阴宫,想避难,我可以派人护送前辈前往不归寺分寺,那里有我一位师弟坐镇。」 虞春秋笑:「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何时怕过什么太阴宫。你尽可放心,送完东西我就会离开灵州城的。」 说着,目光转到姜虞身上:「圣姑茱萸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姜虞听他这声嘆息间似有无尽感慨,心间一动,脱口道:「前辈,你认得我阿娘?」 那可不仅仅是认得这般简单的关系啊,虞春秋心里嘆了一句,取下腰间的储物灵囊抛过来。 「这个,交给你了。」 姜虞伸手接住那只储物灵囊,入手奇沉。 她好奇地打开袋口,朝里头望了一眼,看见几颗圆滚滚,大概一抱大小的……蛋? 姜虞全身血液逆流,双手微微颤抖:「这是龙族遗裔?」 虞春秋拍了拍横在膝上的剑,淡淡道:「我这回把太阴宫的家底都给掏空了,这几颗龙蛋不知道沉在那湖底下多少年了,里头的龙崽子也不知道还活着不曾。」 「如今天底下活着的龙,除了太阴宫里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片子,我就知道你了。这几颗龙蛋交给你照顾,我很放心。从黑水城那一面,我就看出来你像姜二,心眼正。」 姜虞想问你和我父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她没记错,虞春秋正是在嘲风谷事发后,才叛出师门,浪迹天涯的。 虞春秋坐着的地方忽然冒起一蓬裊裊青烟,他整个人慢慢融在烟气中,声音瞬息落在数里之外,顺风飘回。 「江小家主,酒不错,哈哈哈。」 姜虞和江玄顺着虞春秋的气息追踪了数十里,始终都没能跟上虞春秋,反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最后只能放弃,打道回灵州城。 二人是直接飞上墙头入城的,因此没有看到一个布衣麻鞋的大和尚,肩上扛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顺着人流,从大开的城门走出去。
第327页 小女孩一手拿着根冰糖葫芦,一手搂着大和尚的脖子,舔了口糖葫芦的红色糖衣,奶声奶气地说道:「寂照禅真,那个兔子剑又跑了。」 大和尚道:「兔子剑?」 小女孩耸了耸鼻子,气哼哼道:「就是那个春风剑啊。他可真能跑,简直比我养在后山的兔子还能跑。」 大和尚:「哦。」 小女孩甩了甩脚,有些不耐烦地问:「寂照禅真,咱们还找不找蛋了?」 大和尚反问:「你还想不想找。」 小女孩到底是孩子心性,几日奔波,她已经很累了。 小嘴一瘪,不满道:「我不想找了。那几颗臭蛋,孵又孵不出来,又不能吃,找回来做什么?」 大和尚从容地说道:「那就不找了。」 小女孩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几分奸计得逞的小得意来。 太好了,没有龙蛋,以后太阴宫就只有她一只龙,那大和尚的肩膀就永远只会扛她一个人。 小女孩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小月牙。 冷不防听见大和尚问她:「小婵,你很开心吗?」 小女孩不答,问道:「寂照禅真你能当我爹吗?」 「阿弥陀佛,不能。」 「那我给你当女儿好不好?」 「不好。」 「那我长大了嫁给你当老婆吧。」 大和尚足下一顿,声音依然那么冷冷淡淡的:「小婵,你才五岁,谁教的你这些?」 什么老婆女儿、婚姻嫁娶的,不过是因为江氏家主大婚,这两日城中人人都在议论这桩喜事,小婵听了几耳朵,就记下来了,其实并不是很明白。 反正她只知道,只要能当上寂照禅真的女儿或者老婆,那她就可以一辈子不和这个人分开,一辈子被这个人照顾了。 「刚刚到处都有人说,江氏的家主娶了一条龙做老婆,这叫作什么……如什么眷,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开心心,一辈子都待在一起了。我也要和寂照禅真一辈子在一起。」 大和尚「残忍」地说道:「那恐怕办不到,我恐怕照顾不了你一辈子。」 小婵知道大和尚从来不说谎话,闻言慌道:「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吗?」 大和尚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轻吐出一口气,嘆道:「你寿元太长,我却要老了。」 「老了又怎样呢?」 「会死。」 「那你可以不死吗?」 「不可以,每个人都会死。」 小女孩「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不忘舔糖葫芦,可这糖葫芦吃到嘴里,却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都不甜了。 大和尚并不安慰她,放任她哭够了,才道:「小婵,如果有一天,你的族人来接你回家,你愿意和她走吗?」 小女孩哭得直打嗝:「嗝,我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大和尚道:「那随你便。」 小女孩又哭起来了,声嘶力竭地控诉道:「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寂照禅真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就因为我不是你生的!」 大和尚:「阿弥陀佛,众生平等。」 小女孩仰着头:「哇——」 「我给你买了一盒糖人。」 「哇——呃???真的?!」 「真的。」 …… 姜虞把几颗龙蛋搬回了江家,左看右看,觉得好像放哪里都不太安全。 最后还是江玄动用家主铁环打开江家飞舟上一处秘境,把龙蛋藏了进去。 这处秘境不是天然而成的,完全由人力所雕凿,走入秘境中,仿佛走入一片浩瀚无穷的星空。 姜虞刚打开储物灵囊,几颗龙蛋就相继飞了出来,漂浮在秘境中,仿佛天外陨石。 江玄看着那几颗硕大的龙蛋,稍微联想一下,要是将来他和阿虞有孩子,指不定生出来的也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这么大一颗蛋…… 江玄又回头看了看未婚妻单薄的小身板,心中生寒:这么大个的东西,是人能生出来的? 后来江玄私下回去翻了医术,得知产妇生产几乎可以说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差点断绝了繁衍子息的念头——他捨不得阿虞去受那个罪,既如此,倒不如不生。 当然,这是后话了。 二人藏好了龙蛋,离开秘境之前,姜虞又在出口加了十道禁制,套在最外层的是本命禁制,只要有人妄图擅闯秘境,就算远在千里,她也能立刻感应到。 转眼,三日即至,良时到。 有了上次婚礼的铺垫,这次婚礼对二人而言都算驾轻就熟了。 司仪长老端着身架站在礼堂右侧,用一种咏嘆调般的语气,扯着嗓子道:「夫妻对拜——」 堂下一对新人托着红绸转了个圈,面面相对,盈盈拜下。 新郎官的金冠和新娘子的珠冠轻轻地磕在一起。 「礼成——」 第149章 平行番外·兄弟战争 灵川一中, 高一火箭班开课第三天。 午休时间,自带饭的同学三五成群聚在教室里吃午饭,没带饭的同学或去食堂, 或去校门口的小店觅食。 姜虞才刚拿出便当盒摆好, 楚玄就捧着一个双人份的保温饭盒走到她对面坐下。 姜虞打开便当盒,嘆了口气。 精緻的便当盒里摆了半盒饺子,几颗水煮西蓝花,半颗水煮蛋, 一撮水煮牛肉和虾仁。
第328页 茱萸女士的水煮大法可真好,万物可水煮, 还信誓旦旦地和女儿说:这样吃健康,减肥。女孩子要身段苗条才好看, 你瞅瞅你那小肚子, 要我长了像你那样的小肚子,我早就绝食明志了。 姜虞撅了撅嘴, 扭头朝她爸抗议:「老姜, 你管管你老婆啊!」 老姜同志拿起遥控器,淡定一按,转台到财经频道, 还顺便调高了音量。 姜虞:…… 行吧,她早就该知道——耙耳朵的男人是指望不上的。 吃完晚饭, 等茱萸女士捧着笔记本进书房加班, 老姜同志才敢悄悄挪到姜虞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阿虞, 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妈最讨厌别人嫌弃她做饭不好吃了,有得吃就不错了, 还敢跟你妈挑捡味道。」 姜虞:…… 其实我是捡来的吧?是吧是吧是吧?绝对——是吧? 「唉,这下老爸也救不了你了,不过……」 老姜同志说着,忽然翘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天花板。 楼上的住户,是姜虞家的世交湄阿姨。 湄阿姨的儿子楚玄和姜虞同岁,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今年两人都考进了灵川一中的尖子班。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姜虞耸了耸鼻子:「老姜,你要我去找楚玄蹭吃蹭喝啊?这不太好吧。」 老姜同志挑眉道:「你湄阿姨肯定会让楚玄带饭的,而且肯定会带双人份,你信不信?」 姜虞道:「怎么可能,楚玄比我吃的还少。」 老姜同志胸有成竹:「不信你等开学了再看。」 等开学了,姜虞一看…… 啊啊啊啊,气死她了,羡慕死她了,嫉妒死她了! 大家明明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怎么就不能拥有同一个妈呢? 姜虞再次看看自己带的饭:水煮、水煮、水煮、还是水煮。 再看看人楚玄带的饭:煎炸煮炒,红烧清蒸油焖,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这才是种花家美食的精髓吶! 姜虞提起筷子,毫不客气地从楚玄的饭盒里夹走了一只油焖大虾,然后又是一块红烧排骨。 楚玄笑眯眯地看她夹菜,甚至还主动把饭盒推到她手边:「多吃点,我今天多带了。」 姜虞啃一口红烧排骨,好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她口齿含混地感慨道:「呜呜呜,好次!唉,要是你妈是我妈就好了……」 「噗——咳咳咳,咳咳咳……」 楚玄正喝着汤,忽然被呛到了。 姜虞赶紧放下筷子,站起来帮他拍背,急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没事吧?」 楚玄摆手:「……我没事。」 拉着姜虞的手要她坐好:「吃饭吧。」 姜玉善捧着饭盒插/进来,一屁股把姜虞拱到墙边,盯着楚玄红红的耳垂,啧啧笑了两声,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姜玉善是姜虞表姐,比她大一岁,因为幼儿园多读了一年,所以后来就「沦落」到和姜虞念同一个年级了。 「楚玄,你脸红什么?」玉善表姐尖锐发问。 楚玄善解人意地给姜玉善夹了块红烧排骨。 「好吧,我宣布,我被成功贿赂了。」 正低着头勐扒饭的姜虞抬头,茫然地问:「表姐,你被贿赂什么了?」 姜玉善恨铁不成钢:「小阿虞,你这脑子是怎么考进尖子班的?」 「凭实力考进来的啊。」 姜玉善:…… 楚玄:…… 好有道理! 「给我尝口舅妈包的饺子。」 「自己夹,这就不用跟我客气了。但咱先说好了,吃不下可不许夹回来给我啊。」 「啧,我是这样的人吗?」 姜玉善夹起一只饺子,一口咬掉半个。 「怎么样?」姜虞小心翼翼地问。 姜玉善用力地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风味独特。」 姜虞哈哈大笑:「吃完,快吃完!不然回头我就跟我妈告状,叫她包一屉送到你家去。」 姜玉善忍辱负重地把剩下半只饺子吃掉,暗中发誓以后再也不随便「以身试毒」了。 这饺子……简直是饺子界的耻辱啊。 三人吃完饭,坐在一起用草稿纸和水笔下五子棋,边下边闲扯。 姜虞向来消息灵通些,就负责给其他两个人科普新近的八卦消息。 「你们知道这次自主招生第一名的那个,为什么还没来上学吗?」 「为什么?」 「你等等,第一名叫啥来着?我给忘了。」 「江思余。」 「名字还挺好听的,不知道长得帅不帅。唉,毕竟像咱们家小楚玄这样颜值与智商兼具的,那都是稀有物种啊。」 今年灵川一中自主招生,楚玄是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来的,据说和第一名总分就差了两分。 「表姐,你别老打岔嘛。」 「好好好,你说,为什么?」 「据说他和社会青年打架斗殴,把手打折了。」 听到八卦的同学闻风而动,渐渐往姜虞这桌围聚过来。 一个说:「哇——这么劲爆,咱们这届的第一名这么生勐吗?」 「姜虞你听谁说的啊,消息可靠吗?」 「隔壁班绿毛告诉我的,你们说可不可靠?」 「绿毛嘛……啧,那应该蛮可靠的。」
第329页 楚玄从小到大都是个三好学生,和社会青年打架这种事情,在他这里真的难以想像。 他皱了皱眉,问道:「第一名怎么会和那种人打起来?」 姜虞摊了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绿毛没和我说。」 短暂的午休时间,就在众人对「第一名」的八卦消磨中过去了。 经过一整个上午的填鸭式课堂,再经过一个午睡不足的午休,下午第一堂课往往是一天中最睏倦的。 头顶上唿啦啦旋转的风扇声和窗外炽热的阳光都令人心中躁动。 「叮铃铃——」 上课的钟声准时响起,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方如是踩着高跟鞋「哒哒」地推开教室门走进来。 歪七倒八的学生们纷纷从桌面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揉眼睛的揉眼睛,喝茶提神的喝茶提神。 阳光从教室门外洒落,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单肩背着书包,跟在方如是身后走了进来。 楚玄的同桌低低「靠」了一声,用力捅了楚玄一拐子。 「老楚,这特么是你家走失多年的兄弟吧?」 特么长得也太像了吧。 除了楚玄矮点白点,对方高点黑点之外,这俩的脸简直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原本昏昏欲睡的众学生都对这张「新」面孔来了精神,看看站在讲台上的少年,又转头去看楚玄,一分钟转头,回头,转头,回头,简直跟全体摆头风扇成精一样。 因为还没选好班长,所以这几天都是由楚玄暂代班长职务喊起来。 一声「起立」,全班「哗」地站起来,声如洪钟:「老师好——」 方如是高贵冷艷地摆了摆手:「同学们好,坐下!」 翻开教案摊在讲台上,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介绍突然冒出来的新同学。 「这是今年的第一名,江思余,前两天手受伤了,所以今天才来报导上学。大家鼓个掌欢迎一下吧。」 掌声雷动,女孩们拍得尤其卖力。 其实早在方如是正式介绍之前,众人心里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左手打了石膏,除了那位传说中和人打架打断手的第一名,还能是谁? 方如是拿起教鞭点了点右手边第一排第四张课桌后面的空位:「你的位置在那里。」 少年顺着班主任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锐利的目光落在姜虞身上,微微一顿。 那一刻,姜虞只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掐得她唿吸一窒,心口突突直跳。 少年收回视线,睫羽低垂,迈开长腿,沉默地走到座位上坐下。 方如是翻开课本开始上课。 她从开学第一天就给这群尖子班的学生树立了「严厉老巫婆」的形象,连班上最闹腾的男孩子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凡她的课,课堂秩序都很好。 教数学的敖宗羡慕死了,私底下悄悄来请教方如是到底有什么秘诀。 方如是毫不留情地说道:「就你这种看着就好欺负的气场,我教了你也学不会,白搭。」 敖宗:…… 因此,尽管众学生对第一名和第二名到底是不是失散十六年的兄弟这个问题好奇得有如百爪挠心,可依然没有一个人敢在方如是的语文课上造次。 所幸,一节课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众人的好奇心,就像锅里的水,沸腾得都快溢到锅外头时,下课的钟声终于响起了。 方如是从不拖堂,她一说下课,几个好事者就拥簇着楚玄,一窝蜂涌向第一名的座位,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问个不停。 「你们俩怎么长得这么像啊?」 「你们是亲戚吗?」 「远房亲戚?」 「切——你们见过哪家亲戚能长这么像的啊,这特么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 八卦风暴中心的两个男主角「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 半晌,第一名翘了翘唇角:「哥。」 众人:「???」 众人:「……」 众人:「!!!」 什么? 哥?! 楚玄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朝众人说道:「这是我弟,双胞胎,亲的。」 众人:「……」 扯呢。 这世界上哪个亲哥能连自己亲弟叫什么名字,考上哪个高中都不知道啊。 可…… 众人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两张相似度95%的脸上…… 姜虞好不容易才人群里挤出头来,一头扑向后桌,双腿跪在椅子上,半个身子趴在第一名的桌子上,高高举起右手,声嘶力竭:「我可以证明,他们是亲兄弟!」 江思余眸光落在少女纤细的嵴背上。 「好了,大家都散了散了,都挤在这儿,待会年段长巡视教室,一准儿以为咱们这打架了呢。」 众人还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第一名和第二名一眨眼就变成亲兄弟了呢? 就见第一名偏了偏头,笑着朝楚玄道:「放学再聊?」 楚玄笑得温和,沉静的黑眸中却有暗流汹涌,一双手骨头捏得「格格」作响。 「好。」 姜玉善和姜虞废了九年二虎的力气,才把吃瓜群众劝散了。 放学的铃声一响,兄弟俩就把书包往背上一甩。
第330页 两个人都是长腿怪,走路带风,一眨眼就走得不见人影。 姜虞手忙脚乱地把书和文具塞进书包里,背上书包,追出教室:「诶——你们两个倒是等等我啊。」 这个也是个能跑的,初中拿过好多次女子田径赛冠军,等姜玉善收拾好,抬头一看,三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姜虞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在学校附近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找到兄弟俩。 她累得弯下腰去,双手扶着大腿直喘,感觉肺都要爆了。 十几步外,兄弟两人开始还是和和气气地说着话,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过了会,楚玄骤然挥拳,一拳打在江思余脸上。 眼看他还要打第二拳,姜虞赶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去,抱住楚玄的腰,拼命把人往后拖。 「有话好说,哥,你怎么能动手打伤患呢。」 江思余揉了揉被打中的嘴角,呵笑一声,挑眉朝姜虞看来:「哥?」 楚玄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冲动了。 他垂下双手,压抑着怒火问道:「你既然回了灵川,怎么不告诉我和妈?」 少年靠在墙边,不怎么真诚地说道:「为了给你们一个惊喜啊。」 楚玄对此的回答是还要上手,被姜虞死命拦住了。 姜虞拼命朝对面的少年眨眼睛:说点阳间话吧,别看你哥脾气平时好,老实人发起火来才可怕呢。 她眨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对方总算领会了她的「好意」。 少年慢慢垂下头来,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爸结婚了,我不想再待在国外,所以就想办法回来了。」 少年说着,掀起眼皮,清凌凌的目光望过来,仿佛可以穿透人心。 他自嘲地笑了笑:「妈呢?」 楚玄抿唇不语。 姜虞倒是听茱萸女士说过,听说湄阿姨有一个交往了三、四年的男朋友,准备等楚玄考上大学以后再谈结婚的事情。 当年湄阿姨和江叔叔离婚的时候,姜虞年纪还很小,还不到能理解这么复杂的家庭官司的时候。 她只记得当年湄阿姨和江叔叔离婚后,大儿子,也就是楚玄判给了湄阿姨;小儿子判给了江叔叔。 两人离婚后不久,江叔叔工作迁移到国外,就带着小儿子一起离开了灵川。 可是,如果姜虞没记错的话,湄阿姨的小儿子名字不叫「江思余」啊,难道是离婚后,江叔叔给改的名字? 巷子里一片寂静。 楚玄盯着这个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弟弟,严肃地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就在学校附近。」 「租房?」 「嗯。」 楚玄拍了拍姜虞的手:「放开。」 姜虞察言观色:「哥,打架不好。」 楚玄道:「我不打了,我带这混小子回家!」 姜虞「哦」了一声,慢吞吞松开手。 楚玄扯着弟弟的领子:「周末我陪你去把房子退了,你跟我回家里住。」 少年静静地说道:「那是你家。」 楚玄被「噎」了一下,有些暴躁地说道:「那也是你家!」 「曾经是。」少年较真地纠正道。 姜虞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兄弟二人较劲,只觉「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在爆发边缘。 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疯起来,她这小身板可拦不住啊。 脚步一错,姜虞悄悄地把手伸进书包里,琢磨着要不要打电话叫老姜同志过来帮忙。 好在最后两兄弟究竟是没有打起来,伤患少年被哥哥生拉硬拽地扯出巷子,往家里拽。 三人回到学校体育馆的地下停车场取车。 姜虞和楚玄家离学校都挺近的,天气好的时候,一般都是自己骑车来上学。 楚玄今天骑的是山地车,不能带人,于是载人的任务就转交到姜虞头上。 姜虞的小电瓶车座椅低矮,长手长脚的少年往后座上一坐,空间不免显得有些逼仄起来。 从学校骑车回家,要过三个红绿灯,大概十五分钟。 这一路干巴巴的不说话,好像也不太像话,但姜虞已经十年没见过车后座的少年,只能强行找话题。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正常人一般都会回答「还好」,「挺好」什么的,可这位主儿不是正常人。 他另闢蹊径,反问姜虞:「你说呢?」 一股子小怨妇的语气。 姜虞莫名心虚起来,突然觉得他这几年要是过得不好,自己好像也有一定责任似的。 姜虞甩甩脑袋,把这个奇奇怪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你怎么改名字了呀?」 对方问她:「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姜虞呵呵干笑:「没问题,没问题,挺好听的。」 「呵,」对方冷笑,「你很在意我改不改名字吗?」 姜虞:…… 姜虞忍着把这只活体etc拎起来从小电驴丢下去的冲动,回头望了眼落在十米外楚玄:楚哥,快来把你们家这祸害提回去吧,我是招架不了了。 好在十五分钟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很快就到了。 姜虞与兄弟二人在七楼电梯口分手。 她挥了挥手,和兄弟俩告别:「拜拜,等吃完晚饭我再去找你……你们一起写作业。」
第331页 楚玄:「好。」 江思余靠在电梯厢壁上,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今天茱萸女士加班,于是家里只剩下老姜同志和姜虞两个人吃饭。 吃完饭,老姜同志对女儿说:「你洗碗,我去给你妈送饭。」 姜虞点头,表示收到命令,老姜同志你放心去吧。 把碗筷往洗碗机里一丢,姜虞踱到阳台上。 外头暮色四合,楼上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姜虞心里一跳,幼时的记忆浮上心头。 虽然她不知道湄阿姨和江叔叔到底因为什么离的婚,可姜虞却记得那时两户人家还没成为邻居,湄阿姨常常来他们家里找她妈,一整夜一整夜地哭。 大概是真伤了心,真觉得两个人过不下去了,才离的婚吧。 这婚离得很彻底,很决绝,夫妻俩离婚之后各带一个孩子过,从此再未联繫。 姜虞竖着耳朵偷听了半天,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急得抓耳饶腮的,踱回书房里写了会作业,终于忍不住给楚玄打了个电话。 等了好一会,电话才接通。 楚玄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有点空,听起来像是躲到浴室里接的电话。 「餵?你们还好吗?湄阿姨还好吧?」 楚玄沉稳地说道:「没事,我妈还好。事情都能解决,你不要担心。」 「湄阿姨怎么说的啊?」 「我妈给我……他打了国际长途,没接通。现在我妈在劝我弟先搬回家里住。」 「他肯吗?」 楚玄忽然将声音一沉,摆出兄长的款来:「有他说话的份吗?不肯也得肯。」 姜虞:「……」 「好吧,那你们好好聊一聊,我今晚就自己写作业啦。」 「嗯。」 电话另一头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楚玄掐断了通话。 门才打开一条缝儿,少年就挤了进来,反手扣上浴室的门。 「妈呢?」 「在打电话。」 「你呢?」 少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哥哥:「你不是说我不肯也得肯吗?我还有说话的份吗?」 楚玄:…… 姜虞不清楚这桩家务官司到底是怎么处理的,总之几天之后,江思余就正式搬到了楼上,于是每日二人行就变成了每日三人行。 因为江思余现在是个标准「伤残人士」,所以每天只能搭二人的顺风车去上学。 刚开头几天,还是楚玄载他,几天以后,三人的氛围稍微熟络一点,他就开始作夭了,指名道姓要搭姜虞的小电驴。 楚玄十万分不解,问他为什么。 他振振有词:「她开车稳,更有安全感。」 神他马安全感。 你说你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跟人小姑娘这儿找安全感,要点脸不要? 事实证明,江思余这个人,十分之不要脸。 不仅不要脸,他还是十级带阴阳师,在哥哥面前表现得跟乖乖小白兔似的,在姜虞面前就总是阴阳怪气。 最讨厌的是,他俩还是前后桌,他仗着手断了,使唤起姜虞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借本子借笔借橡皮借笔记,这也没什么了,课间还总是支使姜虞帮他跑腿,什么打水啦,买零食啦,十足的周扒皮。 也是姜虞这小姑娘心眼好,看他可怜兮兮的,才不嫌弃。 这日体育课上到一半,姜虞忽然觉得肚子一阵抽疼,下腹似有一股暖流流出。 她脸色一白,赶紧跟老师请了假,红着脸,急匆匆跑回教室。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伤残人士趴在桌子上晒太阳。 姜虞火急火燎地跑到座位上,抽出书包一摸,没有摸到姨妈巾,急得都快哭了。 江思余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看她倒腾书包。 「怎么了?」 姜虞憋得小脸通红,根本不敢抬眼看他,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来。 少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淡淡薄红,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沉稳地问道:「是那个……来了吗?」 姜虞像只鹌鹑,盯着脚尖,尴尬地点了点头。 「没带那个?」 「嗯。」 少年一下站起来,右手握了握拳,掩饰住无措的情绪,说道:「你等等,我去给你买。」 学校小卖部,应该是有卖那东西的。 姜虞小声道:「谢、谢谢。」 少年走出教室,走到姜虞看不见的地方,就用百米飞奔的速度跑到小卖部。 一个大男孩跑去买这种东西,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好在小卖部的阿姨善解人意,不用少年多说,就帮少年挑好了东西,还贴心地用黑色的塑胶袋给装好了。 少年提着袋子,又百米飞奔回去,等快到教室门口了,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慢慢走进去,把东西交给姜虞。 姜虞拿了姨妈巾,转身就朝外走,走没两步,发现少年也跟了上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脱口道:「我怕你晕倒啊。」 姜虞:??? 少年撇开头,眼睛看着别处:「不是说……女生这个时候最虚弱吗?」 姜虞哭笑不得:「我没事,你别跟着我了。」 虽是这样说,可少年还是跟到了女厕所附近,等姜虞处理好了,才跟在她后头回了教室。
第332页 接下来几天,姜虞忽然觉得校园生活异常清静,江思余像是突然良心发现,再也不支使她干活了,不仅如此,课间甚至还殷勤地主动请缨,说要替她打水喝。 当然没有成功。 楚玄哥哥表示:伤残人士一边儿去,打水这活大哥来就行。 火箭班的进度很快,不知不觉间,炎热的夏季和凉爽的秋季过去了,灵川一中的学生们都换上厚实的冬季校服,江思余拆了石膏,左手虽然还不能提重物,但也能写字了。 三人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老姜同志甚感欣慰,总和女儿说,你要多和年段第一名、第二名学习,要是今年期末考能把年段前三名包圆了,那就太好了。 姜虞有气无力地说道:「老姜同志,你置表姐于何地?」 老姜同志说:「在老爸心里,你当然是最棒的啦,小阿虞加油。」 姜虞:…… 老姜同志你是被鹿小葵上身了吗? 期末考转眼就到了。 不出所料,年段前两名果然花落双胞胎兄弟家,姜虞虽然也很努力了,但还是「辜负」了老姜同志的美好期望,只拿了个第十九名。 回家路上,第二名楚玄安慰她:「已经很厉害了,第三名到第十九名,分数都咬得很紧,其实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第一名瞥了她一眼,等楚玄走进停车场,才问她:「你哪科没考好?」 「物理。」 「几分?」 在物理几乎满分的考霸面前,姜虞有点没脸提自己的分数。 「比及格多一点……的样子。」 江思余:…… 沉默了一会,抬眸望向远方,状似不经意道:「寒假我帮你补补吧,这也太差了。」 姜虞喜滋滋的,有点受宠若惊:「真的?你这么好?」 少年听了夸奖,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脸臭臭地反问道:「怎么?我对你不好?只有我哥才对你好是吗?」 姜虞赶紧摆手:「哪能啊,你也很好。」 少年冷哼道:「少给我发好人卡,想表达感谢,要有实际行动,懂吗?」 姜虞很上道儿:「懂懂懂,我晚上就把我爸新买的手柄给你送过去。」 少年侧目看她一眼,好像更生气了。 「我不要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 姜虞说着,有点惊恐地捂了捂钱包袋子。 她最近买了套汉服,零用钱有点贫乏。 正说着话,停车场深处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快来帮忙!」 原来楚玄的车被别人的车挡住了,牵了半天牵不出来。 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才把车牵出来,骑着小电驴,突突地往家里赶。 灵川市的冬天,天黑得早,才到小区门口,天就擦黑了。 小区门岗的亭子旁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人,和江思余一样理着精短的寸头,猩红的火星在他指间闪烁,明明灭灭间,男人回过头来,朝姜虞身后的少年望过来。 「思余。」 少年张了张口,半天,终于涩声吐出一声:「爸。」 姜虞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兄弟俩,喊了声「叔叔好」,很自觉地先熘了。 茱萸女士说,湄阿姨家里的事情,她少掺和。 姜虞不知道江叔叔和两个儿子,还有湄阿姨都聊了什么,第二天她趁老姜同志上班,偷偷把他的宝贝手柄顺出来,熘到楼上找兄弟俩打游戏。 寒假的第一天,没人想学习,三人就窝在客厅里打游戏。 打了七/八回合,楚玄起身去上厕所,江思余才对姜虞说:「我爸过年要带我回东北老家走亲戚。」 姜虞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哦。」 「这几天我帮你补物理,后面我哥帮你补。」 「嗯。」 少年低头看着地板,轻轻地问道:「你们住得这么近,过年……会一起过吗?」 湄阿姨是本市人,姜虞一家也是本市人,有时茱萸女士懒癌发作,年夜饭都是来湄阿姨家里蹭的。 「嗯,一起过的。」 「哦。」 姜虞心间一动,很没缘由地,忽然想对江玄说:你要是不想回东北过年,就留下来吧。 楚玄回来了。 姜虞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没能说出口。 一个星期后,江思余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就到了除夕夜。 姜虞刚在家里吃完年夜饭,姜玉善的电话就杀过来了。 「搞快点,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今年除夕夜,市里有家游乐园办了个跨年夜的烟花展,姜虞和表姐姜玉善相约一起去看烟花。 考虑到两个女孩子大晚上的有点危险,于是楚玄就顺理成章地担起了护花使者的角色。 姜玉善放下电话,拖着衣服和化妆品就冲到姜虞家了。 小女孩嘛,爱美,两人都觉得,既然去看烟花展了,怎么说也得打扮得别出心裁一点。 姐妹两个搬出早就买好的汉服,你帮我梳头,我帮你系衣带,两个人一起,速度快了很多,总算掐着点打扮完毕。 也是楚玄脾气好,等了她们两个小时,还是笑眯眯的,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三人打车到了游乐园,四周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挤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第333页 三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视野不错的落脚之地。 姜玉善打开美颜相机,咔咔咔就开始自拍。 自拍完了,挑了几张自认为最美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 发完朋友圈不久,忽然有条信息蹦进来,还没等姜玉善看清,对方又很快把信息撤回了。 姜玉善郁闷地盯着对方的头像看了半晌,愣是没想起这到底是谁。 但很快,她就将这点小小的插曲忘到耳后。 一颗启明星似的烟花升上高空,爆炸成万千星点。 灵川跨年烟花展,正式拉开了序幕。 烟花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人们的欢唿声、聊天声喧嚣吵闹。 姜虞用微信录了个小视屏,想分享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思余,谁知消息发出去,却收到一个红红的感嘆号。 嗯? 江思余把她好友删了? 误删吗? 姜虞试探性地发了个问号过去。 聊天记录旁,依旧是一个红红的感嘆号。 姜虞想了想,干脆直接打电话过去,可是响了三遍,也没有接通。 她回头问楚玄:「你能联繫上江思余吗?他怎么把我好友删了,还不接我电话?」 但是周围实在太吵了,姜虞重复了两遍,楚玄也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姜虞只好暂时放弃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什么心思看烟花了,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通讯录那里忽然亮起一个小红点。 她一点开,就看到一条好友申请,江思余又把她加回来了。 姜虞点了通过,把刚刚录的小视屏发过去。 过了会,那边才有信息回过来。 ——「对不起。」 ——「你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你好好玩吧。」 姜虞还是有点不放心,多问了一句:「在老家不开心?」 ——「不是。」 姜虞心里轻松了点,开始兴师问罪了:「干嘛删我?」 ——「手滑了。」 屁啊,骗鬼呢。 不过这小公主一贯别别扭扭的,姜虞决定既然他一上来就认错了,那她就宽宏大度原谅他的「手滑」吧。 ——「什么时候回灵川啊?」 ——「初四以后。」 ——「哦。」 ——「对啦,差点忘记和你说新年快乐。」 ——「嗯,同乐。」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冷冷淡淡的「同乐」两个字,姜虞忽然忍不住咬了咬牙。 搞什么呀,这小公主,对她爱答不理的。 气死了。 姜虞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忽然非常不想再和他聊天了。 好好的烟花展,被这么一搅和,突然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但姜虞照顾到两个同伴的心情,所以还是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来。 等到烟花展结束,老姜同志亲自开车来接他们。 到底还是亲爹了解自己女儿,才进家门,老姜同志便敏锐地觉察到女儿反常的情绪。 「小阿虞不开心吗?今晚不好玩吗?」 姜虞恹恹地脱了鞋,摇头:「没有。」 老姜同志瞄了眼卧室的门,压低声音,做贼似地问道:「那是……早恋啦?」 姜虞差点跳起来:「老姜同志,你可不能随便污衊我!」 茱萸女士是坚定的早恋反对者,要是叫她听见这话,自己大过年的就得面临三堂会审。 姜虞做贼心虚地瞄了眼主卧室:「嘘——」 老姜同志很懂,伸手摸了摸姜虞的头:「放心,这是咱们父女俩的小秘密,我不告诉你妈。」 姜虞捂额。 这怎么还越描越黑了呢? 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和老姜同志聊聊早恋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爱好学习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她是不会,也不可能早恋的。 早恋什么的,坚决杜绝,禁止。 然而不等她开口自辨,黑漆漆的阳台上忽然传进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你们父女俩有什么小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 只用了0.05秒,老姜同志就很没义气地投敌叛变了。 「报告首长,姜虞她早恋。」 姜虞:…… 这能是亲爹?! 姜虞反应也快,立刻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行,老姜同志冤枉我。」 茱萸女士穿着丝绸睡裙,坐在沙发上,用女特务一样犀利的眼神审视着父女俩。 姜虞继续自辨:「真的,妈,我天天都跟楚玄他们一起学习,不信你去问楚玄。哦,还有江思余,他们都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茱萸女士喝了口老姜同志端上来的茶润嗓子,高贵冷艷地「嗯」了声,说:「高中三年,学习最重要,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姜虞松了口气,狂点头,狗腿地贊同道:「那是,我有数得很。」 茱萸同志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钟,才放她去睡觉。 临睡前,姜虞看了眼微信,江思余没有发新的消息过来,她恨恨地把手机往被子里一丢,倒头睡了。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她迷迷煳煳抬拿起手机想要关掉闹钟,忽然有一条后台信息跳进她眼里。 短短的一句话,却令她一整晚的郁闷全都一扫而空。 ——江思余:你穿汉服,很漂亮。
第334页 寒假很快就过完了,单调充实的高中生活又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这一学期,有两个学霸带飞,姜虞的名次又往前突进了十名,终于以吊车尾的姿态成功跃入前十名。 高一之后,就开始分文理科了。 毫无悬念,三人又分到了火箭班。 人在火箭班,压力贼大,班上有两个从普通班升上来的男同学学得头髮都白了。 姜虞看得心有余悸,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髮际线,心说,幸好我继承了茱萸女士的头髮,短期内看起来是不会秃的。 又转头摸了把江思余短短的寸头。 少年的发质很硬,硌得她手掌心痒痒的。 姜虞满意地点点头:嗯,很好,江二公主的头髮也很茂密。 她抬眼瞄了眼正给前桌女同学讲题的楚玄:不错,老楚的头髮也很黑。 姜虞于是觉得世界和平了。 刚打算把手收回来,少年的手掌忽然贴到她手背上,将她的手牢牢按住,一双黑浚浚的眼睛抬起来,闪烁着异样的光,从下往上盯着她。 「你不知道男生的头不能随便乱摸吗?」 姜虞很直接:「说吧,要多少钱?」 江思余的同桌:「噗——哈哈哈。江江子你牛逼啊,别人卖身你卖头,哈哈哈。」 少年咬牙切齿:「这么金贵的头,谈钱伤感情吧?」 姜虞笑得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儿,拖长声音道:「哦——那是要谈感情咯?那凭咱俩的交情,你的头不就等同于我的头吗,摸一下怎么啦?」 说着撸狗头一样又摸了两把,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颅顶生得真好。」 少年被摸火了,站起来把姜虞按到桌子上,手掌贴着她头顶一顿揉搓,把她的马尾完全揉乱了。 为此姜虞很生气,足足一天没和对方说话。 紧锣密鼓的高二生活开始了。 奋斗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时间如流水一样淌过,在少年少女身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虞开始清晰地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分别了,虽然她和兄弟俩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好,但中间似乎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隔阂,再也回不到小时候那样亲近了。 进入高三,时间愈发紧张,嬉笑的时光也变得异常宝贵。课间和饭后的休息,是三个孩子为数不多的放松时间。 姜虞不如兄弟俩聪明,追赶在年段前二身后,其实追赶得很是辛苦。 她不像兄弟俩那样学有余力,只能将全部心神都沉到学习里。 冬季无声无息降临,某个晚上,灵川市里忽然就下起雪来。 这场夜雪还挺大的,第二天起床一看,整条马路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考虑到马路湿滑,骑车不太安全,姜虞三人今早选择搭乘公交。 也就是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姜虞才忽然觉察到兄弟俩之间似乎瀰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关系。 姜虞到底是跟楚玄认识的时间更长,于是悄悄问楚玄:你们怎么了?吵架啦? 楚玄摸摸她的头,笑了一下,嘴角又耷拉下去:没事,别乱担心。 姜虞回头看另外一个,却发现江思余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姜虞被他的眼神刺得一哆嗦,心里犯起嘀咕:难道不是他哥惹着这小公主,是她招惹他了? 进入高三,走读生也要参加晚自习。 等晚自习回到家,洗漱完已经很晚了。 姜虞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还是掀开被子爬起来,打开手机,给江二公主发了条信息。 「你和你哥吵架啦?」 对方回问:「你很关心?」 「当然啦。」 死亡问答继续:「你是关心我哥,还是关心我?」 姜虞没觉出什么别的意味来,耿直地回道:「当然是都关心啊。」 ——「如果我哥交了女朋友,你会伤心吗?」 姜虞的关注点有点歪:「什么?你竟然是因为你哥谈恋爱才和他闹脾气的吗?」 「唉,你哥早晚有一天要娶老婆的嘛,他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不过——我懂你的心情,亲近的人忽然被人抢走了,是会有点失落的,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和你哥吵架啊。」 「这太幼稚了。」 过了好一会,江思余回了一串长长的「…………………………」。 「嗯?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对方的脑电波好像根本没和姜虞对上,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行了,我懂了。」 「???」 「你懂什么了?」 「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和你哥吵架呀?」 「没吵架。」 「咦?」 「有个女生追他。」 楚玄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脾气也好,追他的女孩子还蛮都多的。暗恋他的,就姜虞知道的,都有一打。 不过楚玄一心学习,没心思谈恋爱。 「哦哦哦,谁呀?我认识吗?」 「你很想知道?」 「也没有很想啦,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呢?」 「她给他写情书。」 「这年代还有人写情书啊?然后呢?」 「我帮她投递,放在我哥的书包里。我妈帮我哥洗书包的时候,发现了。」 「湄阿姨骂你哥了?」
第335页 「嗯。」 「然后你哥骂你了?」 「没有。」 「那你们俩,咋回事啊?」 沉寂了很久,对方才发过来一条消息:「睡不着,出来陪陪我。」 姜虞「啧」了一声,又嘆了口气,披上羽绒服,穿上棉拖鞋,很讲义气地摸出房去。 茱萸女士和老姜同志已经睡了。 姜虞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里,想了想,走到厨房里,偷偷拿了瓶小瓶的葡萄酒,揣上开瓶器,做贼一样悄悄出了门。 进入高三,姜虞偶尔也会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起来喝点葡萄酒,喝一杯,有点熏熏然的时候,就好睡觉了。 上到天台的时候,江思余已经站在天台入口处等她了。 夜里有点飘雪,少年撑着一把大黑伞转过身来,朝她伸过手来。 姜虞以为他是找自己要酒,很自然地把酒递过去。 「来一口?」 江思余黑了脸,问:「你带酒做什么?」 「你不是说睡不着吗?喝点酒助眠啊。」 「……你就这么敷衍我?!」 姜虞莫名其妙,心说姐姐半夜陪你上天台来喝西北风,很讲义气了好不好,这哪里敷衍了? 如果这还叫敷衍,这个世界上还有真爱吗? 当然面对这个傲娇敏感的小公主,姜虞是不敢把自己肚子里的腹诽说出来的。 只能哄他:「好嘛,不喝就不喝嘛。」 二人寻了一处背风的墙壁,坐在水管上,望着远处的灯火,一时静默无言。 忽然,少年幽幽地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姜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我哥吗?」 姜虞霍然转头,惊讶地看着少年,似乎是在问,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少年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 沉默,该死的沉默。 姜虞嗫嚅道:「你是说哪种喜欢……」 「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姜虞为难地说道:「我们太熟了,你哥就像我亲哥一样……」 少年打断她,步步紧逼:「所以,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姜虞思考了很久,觉得自己脑筋都思考得发起热来,才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她给出回答的瞬间,似乎看到少年紧绷的身体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出于女性的敏感,姜虞似乎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了。 她有些无措的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道:「太晚了,我该回去睡觉了,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 才转过身,就被少年握住手腕,按到墙上,来了个墙咚。 少年肩宽腿长,几乎将少女完全遮挡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那把大黑伞,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 姜虞心口砰砰直跳,用力推了少年一把,挣扎道:「你让我回去。」 少年不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低着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眼睛。 「那你,喜欢我吗?」 姜虞哀求道:「我真的得回去了,万一被我妈发现了,我要被骂死的。」 「给我一个回答,我就放你走。」 姜虞心里乱糟糟的,有些迷茫,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喜欢吗? 她应该是挺喜欢江思余的吧?虽然他脾气古古怪怪的,但人其实很不错的。 可是,为什么她不能像前一个问题那样,给出一个明确的yes or no的答覆呢? 她还想最后再负隅顽抗一下:「我妈不许我早恋的。」 「我们可以等高考结束以后再谈恋爱,不影响。」 姜虞:??? 还可以这么操作的吗? 「我现在心里好乱,太突然了,你能不能等我想清楚再回答你?」 少年很强硬:「不行,就在这里想清楚。」 姜虞很恼火,忽然灵光一闪,想通了。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你骗我?!」 去特么的睡不着,他分明是有目的而来。 姜虞气道:「我好心好意来……你怎么能这样?!」 少年看起来比她还委屈,恶声恶气地说道:「因为我受够了!」 「我和我哥,你选一个。如果今晚你选他,我以后再也不会挡在你们中间阴魂不散。」 「他,或者我,你选一个。现在,立刻,马上!」 姜虞被少年的低吼吓了一跳,怯怯道:「你到底怎么了?」 她有些担忧地抬起手,轻轻覆到少年额头上:「压力太大了?生病了吗?还是……」 「我没病!我清醒得很!」 「你选谁?」 姜虞垂下眼睫,盯着少年羽绒服的衣领看。 微敞的衣领里露出毛绒绒的珊瑚绒睡衣,像是小狗的毛一样,看起来就很柔软。 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一样。 「我……我喜欢你。行……行了吧?」 少年慢慢松开手,原本黯淡的双眸慢慢亮了起来,像是有星光落进去,亮得摄人心魂。 他忍不住将双手一合,用力抱了姜虞一下。 「我也喜欢你。」 姜虞闷闷地踢了一下脚:「我该回去睡觉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少年终于愿意松开手放姜虞回去。
第336页 二人身上都落了点雪沫子,少年细心地替姜虞扫掉肩上的雪,打起伞和她一起走回天台入口,忽然出声将姜虞唤住。 姜虞下意识地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双温热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从自己脸颊上擦过。 姜虞身体一僵,忽然就整个人当机了。 看到对方呆若木鸡的模样,少年才后知后觉,以为自己吓到姜虞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还想再解释什么,楼道转台那边忽然传过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江思余,你给我下来!」 姜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兔子一样蹿起来,躲到少年身后,抬手捂脸。 唔~~被看到了。 没脸见人。 少年居高临下地望向兄长,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挑衅似的笑容。 「哥,不想闹出太大动静的话,还是上天台来说吧。」 楚玄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天台入口,脚步顿了一下,和二人擦肩而过。 「阿虞你先回去睡觉。」 「江思余,你给我过来!」 闹成这样,姜虞哪有心思先回去睡觉。但她也不好意思跟过去,于是只能站在天台入口干等。 隐隐约约的,从天台上飘回兄弟二人的争吵声。 一开始,大多是楚玄在训人。 「大半夜的,你把阿虞拉出来不让人回去睡觉,江思余,你像话吗?」 江思余沉默,默认了自己的「罪状」。 「都已经高三下学期了,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她?你难道不知道高考到底有多重要?」 少年凉凉地反问道:「你说呢?」 楚玄大哥不说,他给了江思余这混小子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一拳肯定揍得很结实。 姜虞心头一跳,差点想冲出去,楚玄一句话生生剎住她的脚步。 「阿虞,你回家,这没你的事。」 从小到大,楚玄对她一贯是温和宠溺的,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 兄长的威严效力堪比茱萸女士的冷眼,姜虞果然不敢动了。 再后来,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姜虞什么也听不清了。 …… 楚玄压抑着怒火,愤怒地瞪着这个弟弟,像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清他一样。 他掏出一张照片丢在江思余身上,压着声音道:「你这两天是在找这个吧?」 少年弯腰把照片捡起来。 这是张不完整的照片,被人剪掉了三分之一。 照片上本来应该有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并肩坐在草地上吃冰淇淋,但是现在左边的小男孩被人剪掉了,只剩下中间的小女孩和右边的小男孩。 被剪掉的小男孩,是小时候的楚玄。 楚玄低声道:「江思余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把合照里头哥哥的照片剪掉,这是正常弟弟干得出来的事情? 江思余「嗯」了一声,居然笑了,毫无愧疚之心的样子,甚至有一种终于摆脱沉重负担的轻松感。 他轻声道:「是啊。哥,你终于知道了啊。」 楚玄一噎,气得浑身发抖。 「那个情书是你故意放到我书包里,故意让妈发现的吧?」 江思余点头:「是啊。」 楚玄攥紧拳头,快气昏了,真想再给这混小子来一拳。 「为什么?!」 江思余直视兄长的怒火,冷笑道:「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喜欢姜虞,我想把你踢出局,就是这样。」 楚玄狠狠道:「屁!你才几岁?你懂个屁的喜欢?你现在说喜欢,以后能担得起责任吗?」 江思余冷静地说道:「第一,我很清楚,我喜欢她,很喜欢。」 「第二,我完全能担得起责任。」 「第三,只要你出局,我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楚玄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吐血。 苍天啊大地啊,他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弟弟? 楚玄哥哥快要自闭了:「闭嘴!高考之前,不许你再骚/扰她!」 江思余得寸进尺:「可以,只要你不骚/扰她,我就不骚/扰她。」 楚玄:…… 「你说的是人话吗?」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楚玄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和这个弟弟沟通了,最后只能放狠话道:「总之,我会看住你的!」 江思余点点头:「嗯,我也会看住你的。」 姜虞蹲得腿都快麻了,兄弟俩人才从天台上下来,中间隔了三米远,看样子是大吵了一架。 姜虞:「我……」 她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兄弟两人就异口同声地说道:「没你的事,不用你管。」 姜虞:…… 好、好吧。 因为睡眠不足,第二天姜虞赖了十分钟床,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老姜同志看到她眼底的黑眼圈,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姜虞做贼心虚的,先瞥了茱萸女士一眼,才摇了摇头。 「没。」 老姜同志拍拍她的肩膀:「尽力而为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哈。」 今天路上冰雪未消,三人依旧是搭公交去学校。
第337页 这是上学、上班的点儿,公交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的。 车刚驶到站牌下,江思余就拉住姜虞的手,很不要脸地拖着她往车上挤,一路挤到中后排,手疾眼快地给她抢了个座位,把她推到座位上坐下,自己就跟个护身符似的杵在旁边站着。 楚玄没江思余那么不要脸,差点没挤上车。 兄弟二人隔着人群遥遥对视,目光中暗潮汹涌。 姜虞很忐忑。 到了学校,江思余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又差点将楚玄气个半死。 楚玄倒不是对姜虞有什么别的心思,他在这方面比较晚熟,到现在也没开窍呢。就是担心这个「脑子有病」的弟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影响到姜虞的学习。 为此,楚玄哥哥真是操碎了心。 高三最后的时光,就在兄弟俩的暗中较劲中,「平静」地度过了。 姜虞一开始还有点担心,又觉得夹在两个人里有点别扭,但后来忙起来,别说江思余了,余思江她都没功夫多想了。 高考最后一科考完,姜虞走出考场,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认识的人。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喊:「阿虞」。 姜虞回头,欣喜地朝楚玄挥了挥手,刚想朝他迎过去,忽觉身后掠来一道热风。 少年牵起她的手,脚尖一转,拖着她朝相反的方向跑。 楚玄气个仰倒:「江、思、余!」 姜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跑什么?」 少年的笑声里充满了旗开得胜的洋洋得意:「不跑,难道要让那傢伙妨碍我告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