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宠婢》 第一章 活埋 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老天爷跟二十二岁的梁心颐开了个惊人的玩笑。 被癌症折磨了大半年,她终于走到了生命终结的一刻。 在最后一缕意识消失前,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哭声,她试图睁眼看个究竟,便似乎真的看到了。 但她知道,其实她的眼并未张开。 她看见了她深爱着的父母和朋友,还有那个与她相恋了六年,却最终无缘走进婚姻殿堂的恋人,还有,还有她住院时一直都在看的一本本史书…… 健康的时候总是有好多事要忙,没有时间细细的读那些她喜欢的历史。 病倒的这半年里,史书成了她打发时间、缓解痛苦最重要的工具。 她总觉得,与其看小说,心情随着主角的境遇大起大落,反而不利于养病,倒是毫无情感的史书,可以让她心如止水,安心静养。 朋友还因此逗她开心说:“等你病好了,就去当个历史学家,一定能一炮而红!” 她们嬉笑着的场景再次在她眼前重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如今她却不得不离开...... 周围的一切开始缓缓发出白光,充斥着所有,亲人、朋友、爱人、医生、护士..... 直到所有都消失在那满满的白光中。 她轻飘飘的悬浮在莹白的世界,那般玄妙难以言喻。 直到再次感觉到身体的沉重,一股燥热席卷全身,头脑开始眩晕。 冥冥中似是脚下踩了个空,整个身子索性就这样软软的瘫了下去。 忽的有人扶住她,随后又是猛地一拽,险些将她甩得跌出去。 梁心颐仿佛瞬间被拽醒,“快走!别耽误爷的行程!” 她努力站定,使劲甩头让自己清醒,再定神看向周围时,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此时应是正午,发白的天空净得万里无云,单一个刺眼的太阳挂于头顶,嚣张的肆意挥霍着光热,刺得她睁不开眼,额上的汗刚一浮出,便又被太阳烤得瞬间消散了一半。 天热得似是要下出火来。 脚下的土地已经干燥得裂出大缝,几棵已无一丝绿意的枯草从地缝中倔强的探向天的方向,那架势仿是死前的挣扎,嚎叫般的质问着当空中那恶毒的太阳。 不远处屹立着一小片萎蔫的绿树,好似半死不活的看客一般,静默的看向这边的枯草。 随着一声声斥喝,几十个古代官兵打扮的人慵懒的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看起来足有一百多人,每个人都是浑身无力,步履艰难。 而梁心颐竟然也莫名的在这被驱赶的行列,踉跄的跟着人群走着。 她不清楚自己这是在哪,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是在病床上,正因癌症病发渐渐死去...... 怎么就突然瞬间转移到这个热得似蒸炉一般的地方,还要像奴隶一样被人驱赶? 周遭的难民衣服多半都已破烂,即使完整的也是脏污到看几乎不出样式。头发倒是都统一的散乱着,自是看不出他们所属的朝代了。 梁心颐强忍着燥热和莫名的疲乏,暗暗看向那些官兵的打扮。 他们头顶统一梳着髻,冠帽上有貂尾蝉蚊的装饰;衣服是绛红色的窄袖短衣,裤腿却很是肥大,布料粗糙,应是麻制;腰系皮带,束金钩,还穿了兽皮靴。 看上去倒很像古代的少数民族装扮。 可他们短衣外的胄甲看上去却很是笨重,这又不像是少数民族士兵讲求轻便。 这么一想,他们的装束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况且古代少数民族的底层士兵应该极少会说汉语,除非是一些历史上民族大融合的特殊时期。 这样的装扮她看得出肯定不是元朝,难道是南北朝? 她脑子乱糟糟的,混在凄凄惨惨的人群中,腿脚像灌了铅一般,勉强走了一小步,再要迈出下一步都需要消耗极大的体力。 她之前缠绵病榻那么久,好似都没如此乏力过。 众人顶着死神般的太阳,不知尽头的向前踱着步子。 偶尔有人摔倒,便被士兵用带着殻的长剑抽打着拎起,推耸着继续前行。 恍惚中不知走了多久,官兵们开始稀稀洒洒的喊停。 梁心颐终于停下沉重的步子,眯眼看向前方,本能的搜找着停下的缘由, 竟发现在她昏昏沉沉的随波逐流时,他们已经在不经意间踏在了一处沙丘上。 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沙坑,她正不明所以之时已被人从背后推下。 跌在沙坑中倒是没觉得疼,只是事发突然有些吓了一跳。 她回头望向高处,其他难民也正陆续被推下来。 大家的反应相较之前要激烈的多,有人开始大哭;有人依旧默不作声,两眼如死鱼般呆坐在坑中;有人竟一反刚才的颓态,突然发力欲爬出沙坑,却被沙丘上的士兵拳打脚踢的再次推下。 一时间,沙坑中竟突然躁动起来。 梁心颐又是用力甩甩头。 至今她还是头脑混沌着,完全搞不清自己是病着,醒着还是死着,更是搞不清眼前这乱七八糟完全没见过的状况。 忽然眼前有泥沙闪过,紧接着大批泥沙更是如雨般在周遭挥洒。 她迎着灼热的烈日,用手遮着光和沙眯眼看向沙丘上。只见那几十官兵齐齐解下了甲胄,盛着沙土洒向坑中,霎时间黄沙漫天。 她用力捂着嘴,连气都不敢吸。 每次呼吸都要吸进沙土来,很是难受。 不久,哭声哀求声断了,换来的是止不住的咳声。 沙尘狂躁的在人们眼前飞跳着,密密麻麻,把天都染成了黄色。 梁心颐方才转过神来,这,这是要被活埋了吗? 呵,她顿觉好笑,这是梦吗?是她一直离死亡太近,连做梦都是死亡吗?抑或是真的?她刚死在病床上,莫名到了另一个时代,马上又要体验另一种死法吗? 若是如此,她真想问问她的前世,究竟是做了多少恶事,才让此生的结局如此凄惨不堪,死一次还不够,竟还要马上再死一次,而且是这般残忍痛苦的死法。 眼看黄沙已经淹没自己大半个身子,鼻腔里也好像已经灌满了沙。 她已经分不清哪种感觉更难受,只默默在心里不停的自嘲着,接受着,等待着彻底被掩埋,再次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不知死过这次,下一站又会是哪里?会是天堂?地狱?还是那奈何桥会梦婆? 有些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哭声渐小。 一些妇人用尽全身力气举起自己的孩子,似乎祈望着还能有一线生机。 梁心颐无声哀叹,那些还都只是孩子,便要被如此残忍的夺取生命。古代的战争还停留在肉搏的阶段,听说战场上也都还有仅十岁出头的孩子。 此刻她不免觉得自己竟是胸怀大义的。在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不仅自己视死如归了,还有空闲同情起别人的遭遇了。 转眼间,沙土已埋到胸口。呼吸便越发不畅通起来,意识又一次慢慢模糊。 无尽的沙土簌簌的敲打着耳膜,敲得她都难以分辨自己是否已经耳鸣了,只好像隐约听见有人大呵而来,称什么将军。 随后,天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沙平息了,坑中的难民齐齐仰头看向沙丘上,脸上掩不住的希望和渴求。 来人只有两人。 靠前的那人稳坐骏马之上,绛红衣袍软甲和帽饰都比那些士兵的要复杂精致许多。 他年纪至少七旬以上。长长的银須在阳光下很是耀眼,脸上的皱纹刀刻一般深嵌于肌肤,仿佛记录着这位老将军一身戎马,赫赫战功。 虽已年老,他仍一脸傲气,身型挺拔,将帅之气令人折服。 他并未言语,士兵们却已服帖的单膝跪于马前,齐声高喝: “廉将军!” 廉将军身后那位骑马之人开了口: “是谁让你们活埋这些流民的?” “这......是乐将军下的令。说是秦赵这些年关系紧张,秦人狡诈,乐将军怕有细作混在流民之中,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何况流民没有身份家人,就是死了也无所······” “混帐!” 没等士兵说完,廉将军就忍不住怒斥道: “流民没身份没家人,但流民也是人!没人收尸没人悼念就可随意处死吗?乐乘这小子竟这般心狠手辣,老子看他是战功多了好日子过久了!” “额......廉将军训斥的是!属下这就放了他们,可......乐将军那......” 士兵吓的不敢抬头,连连附和着廉将军的话,还不忘给自己找些退路。 “乐乘那自有我去打发,速速放了他们要紧。若是怕有细作,就安排他们去朱家巷和隐官做事。那些地方不通商贾军事,又有重兵驻守,纵是细作,在那种地方也是无用。” 廉将军几句话已然把事情安排妥当。人虽已老,可脑子却一点不糊涂,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是!属下马上照做!” 沙坑中的众流民有的笑有的哭,欣喜得表情完全不受控制。 “谢将军!谢将军!……” 这个姓廉的老将军,士兵们敬他怕他。还有之前那个下令活埋他们的那个叫乐乘的将军说近年来秦赵关系紧张...... 梁心颐险些惊出声来,历史上能有几个秦赵?能有几个姓廉的将军? 这老将军莫不是廉颇?那这里就是战国时期的赵国? 她终于恍然。 难怪这些士兵穿着古怪。 战国时代,中原人都是宽衣、博带、长袖。可唯有战国后期的赵国不同。 赵国的武灵王曾为强大军事,推行了胡服骑射政策。 采用胡人的轻便服装和同游牧部族一般骑马射箭,兵力大大优于寻常的中原步兵,让赵国一度成为战国晚期唯一能与秦国单独抗衡的国家。 可是等等,现在这不是重点好吗? 天呐,本以为自己又要死了,没想到竟然被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救命恩人竟然还是廉颇!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廉颇啊! 梁心颐真想狠命掐自己的大腿,证实这是个梦,只是自己最近看史书看多了,在病床上弥留之际胡乱发梦罢了。 可无奈大半个身子还像胡萝卜一样扎扎实实的插在沙中,手臂和大腿都埋在里面动弹不得。 第二章 邯郸城 沙丘上的士兵跳下沙坑把难民们一一挖出,几十人挖一百人,倒是真的挖了好一会。 廉颇就一直安坐于马上耐心等着,他是真的不放心这些流民。 这年头,天下无一太平,哪个国家都是连年战乱,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流民越来越多。大多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不然就是染病而死。 他们既然来到赵国,赵国就应该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梁心颐终于被士兵从沙里挖了出来,又被拖拽到沙丘之上。 她本就没了力气,经活埋这事儿一折腾,更是心力交瘁,双脚一软,便跪坐在廉颇马下。 她仰头偷偷细看廉颇,史书上的名人如此栩栩如生的在她眼前,不管这是不是个梦,都足够让她兴奋不已。 廉颇打了一辈子仗,一次也没败过,全身都是敏锐的细胞。有人盯着他看,他自然能有所察觉。 从始至终他都未看向梁心颐,只目视前方淡淡道: “小姑娘为何盯着老夫看?” 梁心颐被吓了一跳,她只是想看看书里才能读到的人,却没想到廉颇竟然跟自己说话了。 廉颇语气虽然还算温和,但他一直不看梁心颐,只是昂头看着前方。 那一身凛然之气把梁心颐震慑得思绪全堵,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张大着嘴巴,继续盯着廉颇看。 廉颇等回答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低头看向梁心颐。眼前这小女孩似乎被他吓到了,只睜着圆眼睛张着嘴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廉颇眉头微蹙,他素来耿直粗蛮,最怕应对女人和孩子,眼前的小姑娘让他又一次犯起愁来。 见大部分流民都已被拉出沙坑,这个一辈子都不曾柔声细语的老将军迟疑半晌后,还是打算眼不见心不烦,交待了随他一同来的那人后,自己便马鞭一扬,半盏茶的功夫就消失在梁心颐眼前了。 “送廉将军!” 众将士急急喊道。 梁心颐回想廉颇那局促的神情,怎么都觉得不像是传说中的历史名将常胜将军该有的表情。 不是应该霸气的对她这个小贫民说一句“放心,有本将军在,没人敢动你们”吗?怎么与她对视一眼之后,反而跑了。 “都拉上来了吗?”马上那人问。 “回赵都尉,都拉上来了。” 此时获救的流民已经齐齐跪拜于地上。 “按照廉将军的安排,就从这些人中挑一些年轻的女子去朱家巷做婢子,力壮的男子去做小厮,年幼的和年老体弱的暂且先送去隐官做一些简单的杂役吧。” “诺!” 众士兵俯首。 “如此,本都尉便先行一步了,你们把这些流民安顿好之后速速回营。” 说罢已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送赵都尉!” 于是梁心颐又跟着队伍往回走去。 经过方才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活埋事件,此时天已经没那么燥热了,她盘算着许是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了吧。 在这个没有时钟的地方,连时间都要靠猜的。 在这个封建社会都还没完全开始的时代,没有自来水,没有电器,甚至连纸都没有,身上没有半毛钱,没亲人没朋友,还要去做婢子伺候别人,未来的日子又应该怎么过呢? 回城的这段路大家明显比之前迎接活埋时要走得快多了,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一丝希望,至少眼下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梁心颐也受了他们的影响,腿脚也感觉轻盈了不少。 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时辰,终于走离了那枯树枯草的地方。 周遭的景致开始逐渐展现出盎然生机。 绿树枝叶繁茂,小草随风轻摆,鸟儿鸣叫声亦是不绝于耳。 不久,便看到了灰色石墙的城门。 用现代的眼光看,这城门虽不算奢华气派,但也算庄严肃穆了。 城门上写着三个古代大字。 这个时期各国用的文字几乎都是大篆体,且每个国家的大篆又都不尽相同。 梁心颐自然是看不懂这三个字的。 不过想也知道,这字定是此城的名。而最怕细作混入的,八成就是赵国国都邯郸城。 城门口排着长如蛇阵的百姓队伍,有士兵在一个个的仔细盘查。 梁心颐一行人因得了廉颇的令,自然是省去了一切麻烦,直接放行了。 进了城门,左边又有一条长龙队伍,直插进一栋看似官府机构的楼里。门口也有兵士把守。即将排到门口的人多会下意识的抱紧包袱,出了门口的人也是极小心的护着胸口和腰间。 梁心颐暗自猜想这里也许就是兑换钱币的地方。 战国时期七个大国虽然语言相通,但使用的文字、历法、度量衡和货币却都是不同的。 从一国到另一国,便需要兑换钱币。 赵国邯郸,著名的历史古都,在战国时代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大都市。 眼前是一条笔直宽敞的大道,道两边皆是各类摊贩,叫卖着不同的物品。 摊贩后身是规整有序的一排排楼房,皆是整齐的灰砖灰瓦。 矮的只有一层,多是些杂货商户;高的竟有三层,多是酒肆驿站和大型商户,时而还有细软绵绵的琴音唱曲从楼中飘出,似有几分安逸,似有几分慵懒,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身心的疲惫竟也少了几分。 梁心颐实在没想到,在这个多国混战的时代,人们的心里素质竟是这般好。 连年战乱,本应民不聊生的,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幅人们安居乐业的景象。 她不禁感叹,似乎古人比两千年后的现代人更善于调整心态和享受生活。 这里的女子发式简单,多是以麻布条将长发的发尾束于身后。 男子头上则多以绛红色粗麻布包髻。之前见官兵也是一袭绛红粗布衣,可见赵国人是钟爱这个颜色的。 且他们中大多也都是如那些士兵般短衣窄袖,看来赵国的胡服骑射不仅在军中实行,连民间也跟着起了变化。 这个时代织布制衣的技术还落后得很,男女大多着粗麻布衣衫,款式颜色也极其单一,几乎无花纹样式。 偶有身着锦衣罗裙之人穿梭于人群中,气质皆优于身旁路人,想来必是富贵之人。 从士兵口中得知,他们走的这条街名为串城街,看来应是邯郸的中心大道。 在串城街上走了大约两刻钟,一行人在一个极小的岔路口停下。有几个士兵叫出了年幼的和年老体弱的人,说是要走小路去隐官了。 剩下的人则继续朝朱家巷走,据说朱家巷在城东,而方才他们走过的城门却是西门。 “请问……” 梁心颐禁不住小声问身旁的大婶: “隐官是什么地方啊?” 那位流民大婶双眼无神的斜了她一眼,便又看向前方,晃悠悠的继续走着,好似从没有人问过她什么一样。 梁心颐正尴尬着,突然一个士兵却回答了她的疑问。 “小姑娘,怕是你年纪小,所以还不知道。这隐官呐,就是犯了罪受过刑落下残疾之人待的地方。官府安排他们做做简单的工活,顺便也给他们一个疗伤养病之处。虽也困难,但总比在大牢里条件好些……啊呵呵,还有蚕室也是设在隐官的。” “蚕室?” “嘿嘿……” 那士兵笑的邪气。 “就是给要进宫当内侍的男人动刀的地方啊!这动刀之后数日不能见风,便在一处密闭的小屋养着,因四处密不透风,故称蚕室。” 动刀……他说的是太监……梁心颐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喂!瞧你,说这个干什么,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另一个士兵笑道。 顿时一群士兵哄笑作一团。 梁心颐方才那一问,仿佛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便热闹起来,好似之前的活埋一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又有人问起即将要去的朱家巷是个什么地方,听了士兵解释才知道,那里其实是赵国安置各国质子的地方。 与其说是安置,倒不如说监视更为确切些。 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繁,两国经常会因利益而缔结临时盟约,这就需要双方交换人质以保证盟约的稳固可靠。若是其中一国违反盟约,另一国便会以人质的性命相要挟。 这便是质子,他们的身份一般都是国君的子嗣。 士兵们聊着家常里短,聊着时事政治,聊着未来前程…… 梁心颐细细听着,时不时问上一句,再结合自己所知道的历史,让她对现在的赵国也略有了些了解。 近年来赵国经历的最耻辱和最凶险的一仗便是几年前跟秦国的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 长平之战,梁心颐是知道的。 那可是历史上最早、规模最大的包围歼灭战,位列古代三大战役之首啊。 那一战秦军的大将是被后世称为战国四名将之首的白起,而赵王中了秦国的离间计,弃用廉颇,改用赵括。 结果秦军大胜,四十万赵军全部被秦军坑杀。 四十万呐,这等于赵国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被活埋在长平。 赵国和秦国,已成不共戴天之势。 然而第二年,秦军又直攻赵都邯郸。 赵国主力已在长平之战中被灭了个干净。这次连都城都要被攻下了,却只能拿得出区区十万兵,危在旦夕。就连平民百姓老弱妇孺都拿起锄头锅铲来保卫家园。 不过幸运的是此次秦将白起并未出战,老将廉颇也终于重披战甲指挥全局,让秦军僵持数月始终无法破城。 也幸而赵国还有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此人有过人的智慧和人脉,在他的努力下赵国得到了韩国和楚魏联军的支援。 这场邯郸之战以赵国的完胜告终,秦国不仅没一举灭掉赵国,还损失了将近三十万兵力,被迫归还了河东郡于魏、太原郡于赵、上党郡于韩,这等于秦国在长平之战全都白打了。也正因为这扬眉吐气的一仗,让秦国三年都再不敢轻易来犯。 尽管如此,几乎元气耗尽的赵国也仅仅是得到了些许喘息的机会,再无可单独与秦抗衡的可能。 再看这所谓战国,便是七个大国的相互攻伐,其间还有些许芝麻绿豆大的小国跟着浑水摸鱼。 七大国中有哪两个国家没有互相攻打过?谁打谁似乎都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今天大打出手,明天说不准就称兄道弟联手打别人去了。 可若说到真正深入骨髓的恨,恐怕赵国恨的就只有险些屠他全国的秦国了。 第三章 公子政 到朱家巷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西斜。 巷口有一队士兵把守。 确认了梁心颐一行人的来历后,士兵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去处。 看起来最弱不禁风的梁心颐被安排给最靠里边,紧贴山脚的一户,听说那位公子名政。 梁心颐此时正处于初到战国的兴奋状态,脑子灵活得很。 她听到公子政的名字,立刻就想到,在这个时期的赵国为质……难道会是……? 因为快到换岗的时间了,士兵都推推攘攘不愿给梁心颐带路。好在朱家巷的路并不复杂,士兵指给她的路她走的还算明白。 眼看越走越深,脚下的路已经从夯实的土道逐渐变得松软。显然越往里走,平日越是人迹罕至了。 她越发好奇,住得这么偏远,想必这位公子政的身份必是不受赵国待见的,那便更像是她猜想的那个人了。 刚靠近最里面的院落,便听闻巷子中有孩童的吵闹声。 转了一个弯寻声望去,似乎是一群小孩在打架。 “野种!你不配在这质子之地!快滚出去讨饭去!” 竟是三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欺负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子头发和衣衫被扯的凌乱如乞丐。 他并没有哭,反倒恶狠狠如小狼般盯着每一个欺负他的人。 他一言不发,也不还手不抵抗,直到被推倒在地。 几个孩子一起对倒在地上的他拳打脚踢,有几下竟然还中在他稚嫩的小脸上,他这才用手臂护住了头。 想来这是何等疼痛,这么小的孩子,他竟吭也不吭一声。 梁心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们几个臭小子住手!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算什么英雄!”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都是小孩,她竟连拉架的口气都跟着幼稚起来。 可也总算是奏效,那些孩子都停手回头看向了她。想着是哪根葱这么不识相,坏了他们的雅兴。 “你是何人?” “这还用问?看她穿得破破烂烂的,定是个婢子!一个下等女奴,胆敢干预我等!”个子最高的孩子吼道。 说罢几人便冲梁心颐打了过来。 可怜她刚刚经历了活埋,又徒步走了那么久的路,体力还在透支中,怎么就又不小心惹了这帮毛孩子? 他们虽还只是孩子,但她刚才已经见识到了他们打人下手可是不轻的。 见此状,她也是做好了要全力一搏的准备。 穷酸的地方,最好的一点就是杂乱无章,随手皆是暗器。 梁心颐抓起地上的两块石头就抛了出去。 没想到那几个孩子学的倒是快,左闪右闪之后也抓起石头向她扔来。 三个孩子,六只手里的石头同时扔向她啊,她哪躲得过来?不过被石头打得再疼她也还是咬牙挺住了。 梁心颐又抄起一旁墙边的木条准备迎战已经冲过来的孩子。 这下她可后悔自己怎么没拿到一根轻一些的。这根木条虽不算太重,但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有待满血复活中。 只是情势紧急,一时间也没法再换“武器”了,只好硬着头皮一阵乱挥。 她虽个子不高,但怎么也高过那几个孩子。 那些孩子的穿着一看就知道是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他们瞬间就被梁心颐的木条打得嗷嗷喊疼。 想来她这“拼死一搏”也算是下了狠手了。她心中还略有懊悔,对孩子是不是下手有些重了。 可是想到在这人情冷淡的战国时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么眼下她这一仗就是“不是坏小孩哭,就是她这奴婢死”。 毕竟她只是个婢子,在古代可是说打死就打死的,一点法律责任都不必付。 想到这,梁心颐忽然想起她这一仗还是助人为乐的正义之战,就越发觉得自己打哭几个没教养的小破孩是可以原谅的。 果然,那三个小孩大哭着喊着“疯女人”便一溜烟儿的跑散了。 转瞬间,巷子里只剩下了梁心颐和那个被欺负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脸上能看到明显的淤青和血渍。 真不知道之前那些孩子小小年纪怎么会下手如此狠毒。 小男孩并不看她,只擦擦眼边的血迹便要离开。 梁心颐也没太在意,不理便不理了,她刚来,这里的事还是少掺合的好。 方才自己嘴快了一下,就差点被几个小屁孩打个非死即伤。再多管闲事的话,怕是也太不珍惜上天给她的第二次生命了。 她刚要挪步离开,却觉眼前一黑,就这么两脚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估计刚才她那一阵发力是打了鸡血的逆天而行,如今她是气力用尽原形毕露了。 朦胧中,梁心颐耳边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可语气却异常沉稳,沉稳到不该属于一个如此小的孩子。 “你怎么了?喂……” 意识又慢慢回到脑中,梁心颐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看起来也是二十二三的年纪,皮肤细白,黑发如墨,朱唇欲滴。 她穿的是暗青麻衣素衫,肩肘处还隐有些许补丁,却还是难掩她的惊鸿之貌。 唯独遗憾的是那眼神中略带了些孤独与落寞。 女子见她醒来,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道: “你总算是醒了。我们请不起大夫,不知你何故昏倒,怕是伤了他处,真是担心得紧。” 女子身后走出了方才被欺负的小男孩。 他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脸也清洗过了。这样看来,他还真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孩子,长相与那美貌的女子有七分相似,想来必是一对母子了。 那孩子表情淡然,似乎还略带一丝不屑的望着梁心颐,沉声道: “欺负弱小不是英雄,但不懂得量力而行同样不是英雄所为。” 梁心颐怔怔的看着这个刚刚一本正经教训了她的小男孩,傻傻的问了一句: “你几岁啊?” “七岁。” 他淡淡的回答。 “七岁?” 梁心颐哑然,这孩子竟然只有七岁,他说话的语气会不会太早熟了点? “你莫要见怪,这孩子命苦,从小便早早更事于常人,说话做事间多少已经脱了些孩童该有的稚气。” 美丽的女子替儿子解释着,表情有些无奈和黯然。 “不,无妨的,我只是在想,令公子如此早更世事,日后定能有所作为。” 梁心颐这话绝不是刻意逢迎,而是发自肺腑。 这个孩子被人欺负的时候她就看出他与众不同。 一般来说,一个孩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已是万中无一,加上他说话间又气宇非凡,以后肯定不会是个碌碌无为的人。 梁心颐救了他,他非但没说声谢谢,还跑来数落她一番。可梁心颐就是提不起丝毫怒意,反而被他身上强大的不知是什么的气势吸引。 尽管他身边坐着一位天仙下凡般美丽迷人的母亲,梁心颐的目光还是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分毫。 男孩的母亲继续道:“你言重了,我作母亲的不奢望他有多大作为,只要不再被人欺扰,过得自在快活便好。” 说罢又黯然神伤起来,看得梁心颐心里犯堵,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是不知如此气势强悍又早熟的男孩,又怎么会被别的孩子欺负的? 正在这话有些接不下去的时候,男孩突然说道: “娘亲,我饿了,我们都大半个月都没有婢子使唤了,他们怎么还不派人来?” 这话让梁心颐顿觉还魂了一般,士兵分配她去做婢子的事忽的又闪回了她短路的脑袋。 “请问……这里是朱家巷最里面的院子吗?” 她弱弱的问。 “正是。”女子道。 “那,这里可是公子政的住处?” “正是。” “呃……我想我应该就是那个新来的婢子了。” 男孩顿了一下,淡淡道: “难怪,这里平时半个外人都没有,今天竟冒出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英雄’来,我早该猜到的,只是没想到这次的比以往的强了一些。” “大英雄”三个字被他咬得异常清晰刺耳。 “政儿,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就算只是个婢子,也是你的恩人啊,怎可如此无理,娘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女子急道。 “夫人,没关系,公子说的没错。我虽替公子解了围,但后来晕倒也是被公子所救,本就是扯平了的。” 不知为何,分明是梁心颐被瞧不起了,可她却下意识的帮着那个小子说话。她搞不懂难道她是上了婢子的身,连思想也跟着“婢子”化了? 美女夫人见梁心颐一直称赞她的儿子,也抿嘴笑而不语。 做母亲的,最喜欢的就是外人对儿子的夸赞了。 “那,夫人,奴婢这就去做点吃的。” 梁心颐刚要起身,不料夫人又扶她躺了回去。 “你刚醒,还是多静养一会的好,今日的膳食就我来做吧。” 说罢便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梁心颐与公子政二人。 沉默片刻,公子政开口道: “以往的婢子不是被外人打走了,就是私下逃走了。要想跟着我,你需有个准备,今天仅是开始,我倒好奇你能与他人有何不同,究竟能多撑个几日?” 小小的孩童,竟笑得鬼魅,让梁心颐心中一阵恶寒。 她不禁暗自挥泪,跟了这么一个主子,这往后的日子也别想安分了。 梁心颐偷偷瞥向坐在一旁的公子政。 看他不凡的气度,与年龄不符的神情,还有他那美若天人的母亲……他是战国后期在赵国为质的别国公子,名为政……那么…… 天!这孩子真的是他吗?!秦始皇?刚才那美女夫人是赵姬? 梁心颐不自觉的咽了一下口水。 “请问......公子可是姓嬴?” “如何?” 公子政不屑的反问。 “你真是嬴政?” 梁心颐双眼放光,激动的有些舌头打结,瞬间忘了古代繁琐的礼数。 “大胆!小小婢子胆敢直呼本公子的名讳,是不要命了不成?” 七岁穷酸小孩的脸瞬间阴森老成得好似八十岁的显贵,吓得梁心颐又是一阵冷汗,尤其是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几十年后的暴君秦始皇。 见梁心颐脸色变了又变,公子政将目光转向别处,缓了一下口气道: “罢了,见你脑子也不是太灵光,本公子就不再追究你今日之责。还有一点……” 他又将头转回梁心颐的方向,直视她道: “本公子乃赢姓赵氏。自古男称氏,女称姓,故而本公子不叫嬴政,而是赵政。你日后便是我的婢子,如此只会动武不懂动脑,岂不丢了我的脸面?” 呃……对此梁心颐确实是无力反驳了,书上不都是叫他嬴政的吗?古人怎么还姓啊氏啊的分开说啊,真是麻烦。 “是,奴婢知道了。” 梁心颐乖乖应下。 咱学识不够丰富,认栽了还不行吗。 本来死回古代还差点被活埋,然后又要给人做婢子。她虽不得不认命,可心里终是各种不爽的。 不过倘若跟的人是秦始皇,那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 这位可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被后世称为千古一帝的超级大人物。 她可以从他小的时候就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一路成长,挥斥方遒,一统天下,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啊! 婢不婢子的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就是多干点活吗?这样难得的经历得让多少历史学家羡慕嫉妒恨啊! 她想着自己在现代看了那么多古代史的书,大概的历史走向也是清楚的。不求在这里混个风生水起,至少在这乱世里站对阵营保住小命肯定是没问题的。 突然间,她分外感谢起老天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看来她不是上辈子做了孽,而是积善太多,这辈子是交大运了! 想到这,心中不免一阵邪笑。 不一会,赵姬做好了饭。 这......与其说是饭,不如直接说是糙米饼。 三个人,三个饼。 也不知道是美丽的赵姬厨艺不行,还是这粮食质量太差,亦或是二者兼有之。饼坚硬难咬,入口无味,更是难以下咽。 梁心颐没想到她来到这里吃到的第一顿饭竟然这么寒酸。饼难吃也就忍了,还连个配汤也没有,噎都噎死了。 再次打量眼前的这对母子,虽有高贵的身份和姣好的相貌,却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心想也罢,两个主子都已经过得这么委屈这么寒碜了,她这个新上任的小婢子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再苦再累也就只是眼前的事,史书记载这二位大人飞黄腾达可是指日可待的,只要她乖乖跟着他们,往后吃山珍海味的机会还是大大的。 想到这,她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突然如此开心?” 赵姬不解。 “娘亲,莫要理她,她脑子不灵光。” 赵政嫌弃道。 梁心颐不免斜了赵政一眼,这个小屁孩真是从小嘴就毒,难怪日后会成一暴君。 “政儿!” 赵姬嗔怪到。 “夫人,公子,呃……我……奴婢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习惯了,好久没跟人一起围坐于一屋内,吃着热乎乎的食物了,所以……呵呵……” 梁心颐这最后的一笑,可是并非对面二人认为的“不好意思”,而是她对自己绝对的自我崇拜。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临场编谎的功力竟然这么深厚。 “唉,天下战乱不断,苦的都是各国百姓。” 赵姬叹道。 “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祖籍何地?” “回夫人,奴婢姓梁,叫梁心颐……” “名字怎么这般绕口,从今日起你便叫梁儿吧。” 梁心颐话音还没落,赵政便抢着给她改了名字。 “也好,梁儿这名字确实不错,好听也好记,你觉得如何?” 赵姬也笑眯眯的附和着儿子。 梁心颐很是无语,母子俩都已经把这事儿定下了,她不同意还有用吗? 于是乖顺道: “那奴婢就多谢公子赐名了。” 实则心里不禁咒骂了数遍。 她这婢子当的,还真没跑了婢子的命,连爹妈给起的名字都混没了。 唉,算了,梁儿就梁儿吧,在古代嘛,女子都是叫这个“儿”那个“儿”的,这名字也倒是应景了。 “那梁儿是哪国人啊?” 赵姬接着问。 “啊……” 这可让梁心颐,哦不,是梁儿,梁儿一时语塞,差点脱口而出“是中国人”。脑中迅速反应了一下,她是北京人,北京放在这个时代大概就应该是最北面的燕国。 “奴婢是燕国人。” 梁儿琢磨后一本正经的肯定道。 “燕人?听口音不像啊,不过倒也不像别国人。” 赵政看似不搭不理的,实则倒是细腻得很。 梁儿无语。 她口音当然不像任何一国,她家离这里可是有两千多年的距离呢! 倒是赵政刚才那句“燕人”让她听得十分不舒服。燕人燕人,好像“阉人”似的,她又不是太监。 可是纵使再不爽,公子大人的问话还是要好好回的。 “奴婢自小与亲人走散,后又流落多国,怕是口音早就混淆了。” 梁儿编谎话已经编到驾轻就熟了。 “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赵姬又叹。 听到赵姬称她是孩子,梁儿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都已经是二十二岁了,怎么看赵姬也不比自己大啊。就算她是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可怎么也不至于叫自己是孩子。 梁儿突然又想起之前那些士兵跟她说到蚕室的时候也称她年纪小,心中更加疑惑起来。 不等她多想,简陋无比的晚饭已毕,赵姬带着梁儿熟悉了院子的情况。 院子非常小,幸而竟然还能腾出一间小小的仓库给梁儿做睡房。 这房间甚是狭小,小到真是一转身就容易撞到墙。四面无窗,进门便是一张小到不能再小的床榻,要想在上面睡觉都要蜷缩着身子才睡得下。 不过她也无从埋怨,因为隔壁那两位主子的房间也大不到哪去。 赵政都已经七岁了,还得跟母亲挤在一张塌上睡。原因只有一个,这院中只有一间可以称得上是房间的房间,而房中也只放得下一张可以称得上是床榻的床榻。 入夜,梁儿躺在草垫铺成的小塌上,竟刚一闭眼便沉沉的睡去了。 这样的一天实在太过让她太心力交瘁。 第四章 重生 这里真的非常缺水。 整个朱家巷只有一处水井在巷子的入口处。 赵政母子的住处竟是离那井最远的。可见他们母子身为秦国人质,在赵国是多么不受欢迎。 尤其是长平和邯郸之战后,他们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 估计远在秦国那深谋远虑的老狐狸吕不韦也是一直在暗里疏通关系保他们母子平安吧。只是秦赵结怨太深,保平安已是难于登天,更别说提高生活水平了。 不过即使如此,现在他们母子的境地也的确是太过说不过去了些。 梁儿觉得,怎么也应该再比现在好一点点才对吧。 真不知道吕不韦是怎么想的,又做了些什么。那个老家伙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机关算尽,确实不是她一个从没有尔虞我诈过的现代人能轻松理解的。 眼下,水井远还不是最让梁儿头疼的,最头疼的是打水时经常会遇到各国质子,各国婢子小厮,各路赵人,各种路人甲乙丙丁…… 秦国越是在七国战场上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些人就越视赵政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梁儿这个伺候赵政母子的婢子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只要出门便会被人追着打。 难怪赵政说他们之前的婢子都跑了,普通人任谁也受不了这种情况啊。 幸而,梁儿并不是普通人,她知道赵政的未来。 跟随赵政,于别人而言是拼了命都要甩开的倒霉事,于梁儿而言,却是千般万般的幸运,只是这幸运来的不是那么完美罢了。 于是她决定,无论再苦再难,她都会忍耐。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秦始皇辉煌的一生,也不枉上天眷顾让她重生一回了。 此刻正挑着两个水桶,累得气喘吁吁,还要忍受路人朝她各种白眼儿的梁儿,竟然又被不知从哪里投来的一个生鸡蛋打中脑门儿。 可她只是微顿了一下脚步,任由那滑腻腻的蛋液自额头流下,粘得眼睛都难睁开,她依然没有怨天尤人也毫无畏惧,继续快步向回走着。 身后,那些路人的讥笑声不绝于耳,却也随着她的前行慢慢消失了。 回到院子,梁儿迅速放下扁担,到厨房抓了块抹布将脸上的蛋液擦掉。 他奶奶的,这一路粘得她实在太难受了。 “你还挺能忍的。” 门口响起赵政的声音。 他以前的婢子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哭着回来的,而这个女人不但没哭,反而一点委屈之色也无,实在与他人不同。 “欺负人只能说明那些人没有什么大能耐。像这种小人物,他们扔他们的鸡蛋,奴婢不理便是。” 这些天梁儿已经自称奴婢称得很是顺口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人无论贵贱,礼数和孝道都是最重要的。 称自己奴婢,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是这奴婢的活儿都干了,还怕称呼难听吗? “呵,扔鸡蛋是没能耐,难不成要等那些人杀了你,你才觉得他们有能耐?” 赵政听到梁儿的说辞,顿觉起了兴致,以前可从没听人说过此类的话。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子,竟有这么大的口气,总是让他有种莫名的想戏弄她的心思。 “自然不是。公子还小,等长大了,就会明白奴婢今日的话中之意了。” 梁儿知道赵政有故意找茬的意思,也同样噎了一句回给他。 臭小孩,人还这么小就这么毒舌,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还能总是被他压着? 赵政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不舒爽到极致,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小。 自他懂事起,他就嫌弃自己是个孩子,无法保护娘亲,也无法保护自己。若他是个大人,便可以打赢更多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欺负他们母子了。 “哼!我小?也不知道几天前是谁昏倒在地上,被我扛回来的,一个女子,竟然那么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吃了别人家的猪食!” 扛?他一个七岁的小孩怎么扛得起她? 那日初在赵政家中醒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赵姬换过,说是衣服实在太脏了,也实在破得无法再补,便已经扔掉了。加上她后来发现自己身上有多处擦伤,想也知道定是被赵政拖着回来的。 猪?这小孩竟然还骂她是猪?暗着说不过她,就直接明着骂她了? 这下好了,身为身份卑微的小婢子,又怎能骂回去?人家可不只是主子,还是秦始皇啊! 梁儿气结,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卑贱的身份在这里是多么的不方便。 “奴婢真是命苦,在外面受人欺负,回来还要被公子数落。” 这句话可真是大实话,命苦,真是太命苦了。为了能目睹秦始皇的人生,她真不知还要吞多少苦水。 梁儿一边这样唏嘘着,一边用力擦着粘在头发上的蛋液。 脸上的好擦,可头发上的就难弄掉了。 挑两桶水那么费劲,简直要拼尽半条命去,又要做饭又要给赵政母子洗漱,她这婢子是能不用水,就不用的。 赵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突然调转话题道: “别擦了,蛋液擦不干净的。若是让娘亲看到你如此脏的样子,定要连饭都吃不下去的。跟我来,我带你去个水多的地方洗洗。” 毒舌,还是毒舌。 梁儿真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噎人。 其实她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是坏心肠的。反而时常都是好心,却一张口就没有好话。 赵政带着梁儿绕过院子上了后山。 这山名为邯山,山不大也不高,却是大有来头。 听赵政说,就连邯郸城的城名都是取自此山。 “邯郸”里的“单”字,是尽的意思。邯山的尽头,即为邯单。又因为作为城廓,城名需从邑,所以“单”字加了“邑”偏旁,遂才有了邯郸二字。 只可惜经历了数百年,此山如今已是荒山,人迹罕至,连鸟兽也不多了。 山路极是陡峭难走,树也长得繁乱,碍得人很难看得清前路。 然而赵政却走的很是熟练,哪里的石头是松动的,不能踩,哪里的石头是结实的,可以踩;哪里的树枝会碰到头,哪里的树根会绊到脚,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梁儿紧跟着赵政,沿着他走过的地方,终于以让赵政嫌弃的龟速走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大片密林,密到林中几乎透不进光来。 赵政一言不发便钻了进去。 梁儿心生诡异,却不想让赵政说她胆小无用,就也跟着钻了进去。 又是一阵左拐右拐,左绕右绕。 忽然眼前光芒大胜。 之前一直不见天日,突遇强光,竟刺到她睁不开眼来。 适应片刻后,梁儿终于看清眼前景象。 密林尽头竟有一湖。 湖水清澈见底,只见湖底一块块形态圆润柔美的石头,却不见一条鱼儿游动,真真是应了那句“水清则无鱼”。 正午的阳光照在如此清静的湖面上,反出耀眼的七色光芒,仙境一般,让梁儿不自觉失了神。 赵政看着呆楞在原地的梁儿,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 “这里是专属于本公子的地方,可是连娘亲也没来过的。别再说本公子不善待下人。” “公子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梁儿没听进赵政的话,仍痴痴然的问。 赵政见梁儿没领情,有些不耐烦,蹙眉道: “怎么这般啰嗦,快,下去洗洗。” 梁儿在湖边缓缓蹲下,低头看见湖中自己的倒影,确实是狼狈到极致了。 她脸上被之前的抹布擦的这黑一块那黑一块,头发还一绺一绺的粘着,衣服上虽然相对干净些,可又满是补丁。 此时说她是个婢子估计都没人信了,若说是叫花子倒是更贴切些。 不过想起镜中自己癌症晚期时干枯的脸,如今这副样子竟算是好的。 “你若再不下去,本公子便要踢你下去了。” 身后的赵政厉色道。 这女人脏成这幅样子,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梁儿这才反应过来,他说要踢她下去?这意思是要让她在这湖中洗澡?而不是单单洗个脸? 我的天!要这么脏的她在这么仙境一般的湖里洗澡?会不会太暴殄天物了? “公子意思可是让奴婢在此沐浴?” 赵政白了她一眼。 “那是自然。” 梁儿听到赵政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回答,竟张着嘴巴半天没合上。 见她一副蠢相,赵政更是不耐烦起来。 “速速洗完回去干活,我去那边等你。” 说罢,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说到洗澡,她在现代的时候因为病入膏肓已经好久没洗过澡了。 来到这个时代后她的身份是一低再低,她那主人母子在朱家巷又如刀俎鱼肉,她每次冲出去挑水都跟穿越火线一样九死一生的,还听说古代平常的穷苦人家都是一年才洗一次澡,这让她怎么还敢奢望能洗上澡啊。 梁儿看向脚下美绝人寰的碧色湖水,心神无比荡漾。心想赵政这次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好到足以抵消他这些天的毒舌。 满是补丁的灰色衣裙散落在晶莹剔透的湖边。 湖中,梁儿正舒服快活的洗着澡。即使没有浴液,也没有洗发水,只是用清水拍在身上,她便已经很满足了。 无意间,梁儿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皮肤,竟让她愣了许久。 那手臂白皙嫩滑,轻轻按了一下,肌肤充满弹性。 刹那间,几滴泪划过脸颊,落入湖中,溅起小小水花。 多久了?她一直不敢照镜子,不敢看自己的身体。那副被癌症折磨得蜡黄干枯的皮囊是身为女孩子的她最害怕见到的。 现在,她终于摆脱了那副丑陋的样子,恢复如初了,不,或许是更盛当初了。 梁儿洗完澡回到岸边穿好衣裙,心中的欣喜和激动依然挥之不去。 她蹲在岸边久久的凝望着湖中映出的白皙脸庞。 让她更惊讶的是,那长相明明是自己的,却看上去要年轻许多,说是只有十五六岁也不为过。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赵姬和那士兵都说她年纪小了。 她这是真真正正的重生了吗?梁心颐已经死了,现在的她是梁儿了。 正失神间,忽听赵政喊道: “还没洗好吗?” “公子,奴婢洗好了。” 梁儿回道。 可她的双脚却还是不肯离开湖边,总想再多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不一会,赵政的声音已经在身侧了。 “洗完了还磨蹭什么呢?” 蹲在地上的梁儿听到赵政的话,恍然回神,本能的抬头转向他的方向,迎上他的眼。 年幼的男童和年少的女孩意外的四目相对了…… 有人说,一眼万年。 就是那一眼,便改变了赵政的所有,亦是秦始皇帝一生珍藏在心底最宝贵的回忆。 此刻仰面望着他的少女不再是之前脏污到看不清容貌的流民,他终于清楚的看到她的脸…… 她相貌不如娘亲美丽,却不知为何生生吸住了他的心神,让他的世界好似静止了一般。 少女如墨的长发柔顺的散落在肩上,那双目似有泪光涌动,黑黑的瞳仁如珍珠般璀璨,小巧的鼻、精致的唇,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她的皮肤白皙至极,以至于在湖光的反射下竟似是几乎透明一般。 世间怎会有如此动人的女子?让他年幼的心竟也漏跳了两拍。 赵政不自觉的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那触感一定是极柔极软的,可手到空中又忽然停住,因为女孩开口说话了。 “公子,奴婢的脸没洗净吗?” 赵政迅速收回了手,轻咳了一声, “咳,无事,走吧,出来太久,母亲会担心的。” 下山后回到院子,赵政竟一句话也没再跟梁儿说。 入夜,赵政辗转难眠,反复回想湖边的一幕。心叹那样的梁儿,若能穿上白色的衣裙,定是最好看的。 第二天清晨,赵政抛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在梁儿床上,梁儿拿起来一看,竟是两套白色的粗麻布衣裙。 “从今天起,你穿这个。两套用于换洗。” 竟是命令的口气。 “白色的?很容易脏呀。” 做婢子每天要干很多脏活,这里又这么缺水,衣服基本都要一个月洗一次,穿白色的裙子实在不明智。 “若是怕脏,你当心些便是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人了。 梁儿无语,这小孩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干活儿的又不是他,他哪晓得,那可是凭她如何小心,也一定还是会脏的呀。 可是想起赵政方才强硬的态度,梁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穿上了。 只是没想到那个得寸进尺的小主人,竟然从此不准她再换其他颜色的衣裙,并且只要衣裙脏了一点点,便让她立刻洗干净。 更奇怪的是,赵政还每隔五天就赶着她去山里洗澡。 虽然身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梁儿是十分希望每天都能洗澡的。可是在这里,因为缺水,赵姬也要一个月才洗一次澡。她一个婢子,却洗澡洗得比主人都频,这让她无比心虚。 然而,赵姬这个女人迟钝得有些离谱,梁儿经常洗澡和换衣服,这些她竟全然不知,只知道儿子经常出去玩,有个婢子贴身照顾着也好。 至于梁儿的白色衣裙,是赵政从赵姬那要来的两套,赵姬竟也没多问,便真的给梁儿穿了。 只能说,赵政和赵姬这对母子都是奇葩。 第五章 赵氏族亲 这一日,朱家巷最靠角落的院子里,破旧不堪的厨房内,一个少女身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裙,看着空空的粮桶眉头紧锁。 才刚刚过了月中,家里就已经一丁点儿吃的都没有了,往后将近半月的时间,这一家可怎么填饱肚子?总不能每日靠邯山上的野果过活吧。 且不说赵姬母子是否忍受得了,就是她梁儿,一想到要顿顿吃野果,也会觉得浑身无力,那每日还哪来的力气做挑水之类的体力活?还有七岁的赵政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啊。 左思右想,梁儿还是决定问问赵姬的想法。 想来他们母子在这里已经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应该不是第一次遇到断粮的情况,必是有些应对措施的。 狭小的房间内,赵姬满面哀愁,许久,终于开口说道: “政儿,你带着梁儿去你舅父家借些口粮吧。” “我不去!” 赵姬话音还未落,一旁的赵政便急急否决了。 “政儿,母亲知道你不喜欢去,只是本月刚过中旬,咱们就已经断了粮,离下月分粮还有将近半月之久,若是不去求你舅父,恐怕你我都要饿死在这里了啊。” 赵姬依旧温柔的劝说。 赵政却面无缓色。 “我赵政宁可饿死,也断不会再去求他们!” “好!你有志气!……那母亲呢?母亲的命你也一并弃了吗?” 赵姬急了,美丽的眼中流出两行清泪,让人看到都会跟着她一同心痛。 梁儿不禁也开口求道: “公子就带奴婢去一趟吧,就算是为夫人……” “住口!这哪有你一个婢子插嘴的份儿!” 梁儿被赵政的一吼吓得立刻闭了嘴。 赵政平时虽也经常针对她说些冷言冷语,却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表情。 她心中开始猜想,赵政这个舅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让赵政如此抵触。 赵姬哭得更凶了。 若说女人是水做的,那这赵姬就是海做的。 梁儿来到这里的这段日子,赵姬总是动不动就会流泪,有时甚至无事也会流泪。她那样的美人,每每哭的肝肠寸断,任谁看了都会心软,赵政也不例外。 “母……母亲……唉!罢了,政儿去便是了!” 赵政叹道,神情像极了一个被孩子闹得无可奈何的大人。 “……政儿,母亲知道你委屈,只是你舅父虽然刻薄,却始终是娘的族兄,不会对我们母子见死不救的。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母亲都希望你能暂且忍下,不要撕破脸皮,你可能做到?” 赵姬依然梨花带雨,含着哭腔嘱咐着。 “母亲放心,政儿知道了。既是答应要去,便一定会将口粮带回。母亲且在家中休息,政儿去去便回。” 说罢,也不看赵姬一眼,便扯着梁儿的衣袖将她拽了出去。 一路上,赵政都没有说话,面上亦无一丝表情。 梁儿默默跟着他,半个时辰后便走出了朱家巷,走上了初入邯郸时走的那条宽敞繁华的串城街。 面对街道两旁热闹的市集和喧闹的酒楼作坊,身为小孩子的赵政竟目不斜视,表情淡然,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是空气一般,没激起他丝毫的兴趣和好奇。 这样的幼年赵政突然让梁儿心生一丝畏惧,他真的太不正常了。 二人又在大街小巷穿梭了不到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 这大院从外面看就足有几十个赵政家大。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嵌在青灰的石墙上显得十分醒目。 院门正上方的牌匾刻着两个大字,字依旧是梁儿看不懂的大篆体。 此处正是赵姬族兄的府院。 赵政站在门口久久未动,梁儿也耐心的等着,并不催促。 足有半柱香之后,赵政似乎终于调整好了心态,长长呼出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咚咚咚的叩门声响起,那两扇门沉沉的缓缓的开了。 一小厮自门缝探出头来。 “哟!这不是公子政吗!” 小厮原本一脸困倦,在看见赵政的脸后突然变的饶有兴致起来。 “公子可有什么事?” 小厮掩着奇怪的笑意,眼睛在赵政身上上下打量着。 “自是有事,还请速去向舅父通报一声。” 即便面前的小厮已显不敬之色,赵政仍是压着心中的不快,尽量保持礼数周全。 “啊,是,是——!” 小厮最后的尾音拉得老长,阴阳怪气的轻掩了门,转身跑了进去。 梁儿心生一丝不好的预感。 俗话说,狗仗人势。 看这区区一个看门的小厮是什么态度,便知道赵政的舅舅是什么样的人了。 难怪赵政之前说他宁可饿死也不想来这里。 奇怪的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那门竟再也没有打开过。梁儿暗气,这是有意把他们晾在门外不理了啊。 可是再看赵政,竟还站在原地,未曾动过分毫。 梁儿是个明白人,自知这维系着赵政的尊严,她是不便插嘴的,便也老老实实的跟在赵政身后继续安静的站着。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正当梁儿心里暗骂这家人到第三百八十四遍的时候,那该死的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这次出来的除了方才那小厮,还有一个续着须的中年男子和两个魁梧大汉,其中一个大汉手中拎着一个不小的粮袋,另一个大汉手中则是满满一筐鸡蛋。 中年男子,小厮,大汉,四人均是高昂着头,以至于梁儿甚至都能清楚的看见他们鼻孔中塞满的鼻毛,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厌恶。 “让公子就等了,我们老爷今日有些忙,不方便面见公子。然老爷心善,也料想到公子此来何意,便差老夫给公子和夫人送些口粮来。还请公子莫要见怪,且将这些老爷的小小心意全全收下,回去与夫人细细品尝才好。” 这中年人说话看似句句恭敬有度,却是字字都戳在赵政的痛处。 赵政语气波澜不惊: “那便劳烦赵管家替本公子跟舅父道声谢了。” 赵政招呼梁儿去接大汉手中的粮袋,自己则伸手去接另一个大汉手中的那框鸡蛋。 赵管家斜了一眼两个大汉。 霎时间,四只伸出等着接口粮的手臂还停在半空,梁儿和赵政已是一个浑身是面粉,一个满身是打破的鸡蛋。 梁儿怎么也想不到,那两个大汉竟在她和赵政伸手的瞬间将手中的粮袋和鸡蛋都倒在了他们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 赵管家和小厮大汉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背过气去。 只那一个面人和一个鸡蛋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他们两个不动,就让赵管家等人看着更是好笑,一时间笑得那个惊天地泣鬼神,引得院中其他下人也趴在门缝上笑岔了气,门外偶有路人过往,也都停下指着他们大笑不止。 笑吧,全出来笑个够吧。最好把你们全都笑死,笑个满门死绝才好。 梁儿伸出的双手气得发抖,咬牙切齿的在心中恨道。 那赵管家见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惹得他气焰越发嚣张,凑到赵政身边道: “公子政……叫你公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公子了?那赵姬不过是家道中落被赶出我们族中的落魄女子,幸而还算年轻貌美,被巨贾吕不韦收做舞姬,又转赠给秦国公子子楚的。诶你说,这好巧不巧的,没多少时日你就出生了。这我们就不明白了,公子,您究竟算是巨贾吕不韦的儿子呢?还是秦国公子子楚的儿子?” “赵管家,公子他才七岁,您这样问他就不合适了吧。这个问题别说他回答不了,就算是他娘,怕是也答不出来吧?” 一旁的小厮忙配合道。 “哈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梁儿一听他们提起了这个事儿,心知赵政一定再难自控了,忙看向赵政。 果然,赵政满是蛋液的脸上已是死气一片,两眼瞪得大大的,浑身抖个不停,略短的宽袖下隐约可以见到死死紧握的拳头,似要将自己的手心抠出血来。 梁儿脑中忽然闪过出门前赵姬的嘱咐,故而虽然她也是此生头一次受到这样的窝囊气,却也迅速冷静下来。 现在她与赵政母子的情况是,若是在这里要不到口粮,便定会是个饿死的结局。 如今他们二人在这的局势已是不可逆转了,口粮也定不会再给他们多余的了,那便不能将事情闹得更僵,至少把洒在他们身上的和地上的这些保住,勉强撑过下半月再说。 “野种!”人群中忽然有人喊出这刺耳的一句。 “野种!野种!野种!……”顿时众人跟瘟疫一般迅速被感染,竟一句一句齐声高喊了起来。 “你们……住口!……”赵政受了太大的刺激,疯了一般爆发,拾起地上装鸡蛋的竹篓便要扔向嘲笑他的人群。 梁儿大惊,立刻扑向赵政将他紧紧抱住。 赵政这竹篓虽是很轻没多大杀伤力,可是无论砸在谁的身上,怕是都会是个让众人一同冲上来群殴他的借口。 到时候别说地上的面粉被踩得无法再用,就连年仅七岁的赵政被这么多成年人暴打,恐怕也会性命不保了。 “公子不要!你冷静点!公子!” “滚开!不要挡着我!滚!……” 赵政推打着梁儿,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梁儿被赵政的拳头打得生疼,却丝毫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 众人也乐得看这主仆二人的热闹,一边继续哄喊着“野种”,一边笑得更甚。 梁儿此时心里亦是难受至极的,不是为赵政对她的推打,而是因为实在不忍看着如此年幼的赵政被这么多人联合羞辱。 赵政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难道就因为他注定要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的秦始皇帝吗? “忍得一时,谋得百世!” 想到赵政未来“秦始皇”的身份,梁儿便趴在赵政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怕失去理智的赵政听不到,她的声音是不小的,只不过围观众人大喊“野种”的声音实在太大,大家又情绪太过高昂,根本没有人听见梁儿的话。 能听到的,唯赵政一人。 赵政明显身子一紧,终是有了反应。 梁儿松开赵政,坦然直视他的双眼,继续道: “奴婢只求公子能冷静应对,保住这仅有的口粮。奴婢可以性命相保,今日之辱,他日公子定当百倍讨回。” 眼前身着白裙,面容白皙的少女目光坚定,熠熠生辉。 赵政从未在娘亲眼中见过如此光芒。 世间女子,原来不是都如娘亲一般,只知道寻求他人保护的。 他盯着梁儿的眼,竟一时愣在了当地。 奇迹般的,赵政放下手中的竹篓,对着梁儿正色道: “记住你今日对我说的话,他日若无法兑现,我定会要了你的命。” 听了他的话,梁儿也怔了片刻,随后回了赵政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便转身跪于赵管家面前五体投地道: “奴婢替公子多谢赵老爷和赵管家了,今日之大恩,他日我家公子与夫人定当重谢。” 五体投地,在战国时代,这是比磕头还要更大的礼,一般都是极下等的人对身份极高的人所行的跪拜大礼。 “哼,一个婢子没资格跟我说这些,要感谢的话,还得你家公子自己说啊……” 赵管家眼睛斜向赵政,阴阳怪气的道。 众人,包括梁儿,全都齐齐看向赵政的反应。 赵政从头到脚都是粘糊糊的蛋液,有些地方还粘着碎掉的蛋壳。这样看似滑稽的样子,却配了一副极深沉的表情。 他缓缓走向赵管家,走过梁儿身边时不经意的扫了梁儿一眼。 那一瞬间,梁儿看见他深不见底的瞳仁,突然恍惚的不知他究竟多大年纪了。 似乎是她刚才那一句话,让这个本就早熟早慧的孩子,变得更加老成了。 赵政在赵管家面前站定,缓缓俯下身去,先是行了一个恭敬的俯首礼, “此礼敬赵管家。赵管家日理万机,劳苦功高,还心系我们母子流落在外之苦,亲自为政儿送面送蛋,实让政儿感激不至。” 赵管家半眯着眼,似乎对赵政的话没提起太大兴趣。但在他这个管家面前赵政自称“政儿”,却没有如往常自称“本公子”,却让赵管家心中有一丝惊讶。 随后赵政竟又跪下, “此礼敬舅父大人。舅父大人一向对我们母子关爱有加,虽平日事务繁忙,仍旧对我们的生活时有惦念,关怀甚切,时常馈赠口粮,救我们母子与水火。舅父大恩,政儿铭记于心,终生不忘,有朝一日定会倾囊相报。” 随后,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赵政又成五体投地之势,一如方才梁儿所做。 对赵政的所说所做,梁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表面看不出丝毫差池,赵政倒真真是诚诚恳恳,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甚至低到形如奴婢贱民,可这背后的深意却只有梁儿才知道。 赵政现在把自己摆的有多低贱,以后他就会以多狠辣的手段将这一切加倍讨回。 想到这,梁儿不免对这家人心生些许怜悯,想来定是个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之类的凄惨结果了。 “诶!这就对了嘛!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弃子,连路边的野狗尚且不如,秦国又怎会认你?与其当自己是个没名分的秦国公子,不如放下那莫须有的架子,做个安分守己的贱民,在我赵国好好生活。如是饿了,便来我们赵府讨口饭吃,我们老爷与你母亲怎么说也曾是血系族亲,定是不会拒绝的。” 赵管家不要命的把赵政的伤口上又撒了一遍盐。 “赵管家说的是,政儿受教了。若是无事,政儿这就收拾一下回去了。” 赵政竟然好似没听出赵管家的讽刺之意,仍旧恭敬道。 赵管家并没让赵政起来,只是说了句: “好好,快回去吧!这大福的天,若是不快些回去,你身上的蛋怕是会很快馊了,这蛋要是馊了可就不好吃了……呵呵……” 说到这,赵管家竟控制不住笑出声来,众人亦是又跟着哄笑起来。 “呵呵……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啊!呵呵……” 赵管家临回院子之前,还不忘主持一下大局,宣布散局。门口这么多人,若是闹太久,吵到老爷他也是开罪不起的。 人们闹哄哄的聚起来,又闹哄哄的散去。 不一会,巷子中便又只剩下赵政和梁儿二人。零星有一两人路过,却也没人多关注他们分毫了,毕竟他们现在的样子连乞丐都不如,任谁都不愿沾他们的晦气。 梁儿忙去扶起跪在地上赵政,帮他摘掉粘在身上的蛋壳,又抽出自己身上没有沾到面粉的里袖,要帮赵政擦他脸上的蛋液。 “我说过,蛋液是擦不掉的。” 他淡淡的拂开梁儿的手。 “虽然擦不干净,却也多少能好一些。” 面对这样年幼受辱又坚强倔强的赵政,梁儿是真的有些心疼。 “既然擦不掉,是否会好些又有何差别?要么就一次弄干净,否则做什么也是多余。” 赵政态度依旧坚决。 梁儿惊讶他以七岁的年纪说出这么意味深长的话。 赵政竟是一个这么决绝的人,喜恶也是那么分明。 在他的认知中,不是黑就是白,尽管“白”几乎没有;不是对就是错,尽管“对”也几乎没有。 尽管他的世界观是这样简单明了,他却能如方才一般,违背着自己的内心做出那样圆滑老成的戏码,演技高深到连赵管家那种本该很精明的大院管家都没能看出他的真意。 赵政是个从未生长在阳光下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叫他未来如何仁善? 尽管一个好的君王并不需要太多仁善,尤其在如现在一般的乱世。但从对一个七岁孩童的期望来讲,有谁会希望他从降生起便以这种阴晦的方式存活一生呢? 梁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一捧一捧的收起散落地上的面粉倒回粮袋中,随后又挑了一些还算完整的蛋壳,在赵政身上取了一些残留的蛋液放回竹篓。 竹篓里事先铺上了赵政粘满蛋液的外袍。天气炎热,外袍已经有些干硬了,是以几乎不会再有蛋液滴出竹篓了。 二人又是一路不语,直到将粮袋和鸡蛋送回家中。还没等跟赵姬打过照面,赵政便拉着梁儿拿了换洗衣物上了山顶洗去一身脏污。 又恢复干净的二人躺在湖边的大石仰望天空。 “今日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赵政终于开口。 “公子指哪句?” “今日之辱……你若骗我,我会杀你。” 赵政依然语气平淡。 “好。” 梁儿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赵政回头看向她,意外对于自己看似威胁的话,她竟只淡淡回了一个字。 赵政刚要开口问她,却马上又闭了口,转回头继续看向湛蓝的天。 只那一瞬他便明白,这个女人要么是个信口开河不计后果的傻子,要么是个胸有成竹的极聪慧之人。 今日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她提醒他“忍得一时,谋得百世”,这样的人必然不会是前者。 所以,不必多问了。 只是梁儿曾说她从小便是一介流民,又怎会有如此见识的? 第六章 纵横之策 转眼已过两月。 不知不觉入了秋,梁儿终日因为赵政母子而被人欺负的很惨,却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她每天出去挑水的时候,赵政几乎都会偷偷的远远跟着她。她被人欺负,赵政就在远处用弹弓打那些人。 她知道赵政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她也不点破,只是默默接受着。因为她知道赵政的自尊心极强,假装不知道才是对赵政最大的尊重。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还算平静的过着。 可是近日来,众人对赵政一家的态度突然更加糟糕了起来,原因是最近秦国做成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五年前,秦王稷力排众议任命精通治水的李冰取代政治家张若出任蜀郡太守。 他利用道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观念,在水患频发的岷江流域兴办了许多水利工程,用以改变蜀地自古非涝即旱的状况。 起初六国对此并无人在意,毕竟有“泽国”、“赤盆”之称的蜀地的就如一个烫手山芋,千年来地广却粮稀,实在没人觉得还有改变的可能。 可没想到五年后,李冰竟然真立了奇功,建成了都江堰,让蜀地奇迹般的变成了人人称羡的鱼米之乡,从此秦国便有了一个更为坚实的后方保障。 有了如此取之不尽的粮草,这就等于,秦国此时攻打六国就更是一件轻松愉快,且无后顾之忧的事了。 历史血的教训让大家得出的结论是,秦国越好,六国便越不好。 如今都江堰大成,六国人全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想来秦国吃好睡好的,就不知道又要出兵攻打哪国了。 赵国身为秦国的邻国,最是吓得不轻。 此时,梁儿和赵政正抱着头钻到一个破烂的柴垛后,两人面面相觑,屏气凝神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许久,见依旧毫无动静,两人方一同舒了一口气。 梁儿心中十分不爽。 那几个该死的别国小公子,大家同在赵国做质子,也算是同命相连,好好的不行吗?为什么就非要打个不死不休的?日日打,月月打,看这架势还得是年年打。 有的公子只当几个月质子便回国了,不久又有新的公子来,竟然也问都不问,听说是打秦国公子,就立马蹦着高的加入战争,真是让梁儿没被打死也气死了,一定要想个办法改变这种局面才行…… 一个时辰后,赵政和梁儿的身影悠哉的出现在邯山山顶湖边的大石上。 梁儿侧身躺着,一只手臂支撑着脑袋,眼睛直直的看着对面仰面闭眼躺着的赵政,不知不觉慢慢失了焦距,陷入沉思中…… 赵政睁开双眼看向梁儿时,梁儿的思绪已然不知去了何处,只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目光呆呆的散落在前方。 “在想什么?”赵政问。 被赵政这么一问,梁儿瞬间回了神。 “公子醒了?” “我没睡。” 他没睡,只是闭了眼,享受一下没有赵人,没有六国公子,也没有整日哭泣的母亲的安静时光。 其实梁儿也只是随口一问,接下来要问的才是她方才想了许久的。 “奴婢在想,那些别国公子都较年幼,似乎也没学过什么武艺,只会乱打而已。既然如此,公子为何每次都不反抗呢?” “呵……” 赵政自嘲的轻笑了一下。 “别说我不会武,就算会点功夫,也不可能同时打得过他们那么多人。到头来不止被打,还要多被羞辱一番,何必自讨没趣。” 那年,当只有五岁的他第一次还手想要反抗的时候,却被那些比他大的公子轻易的推到在地,脚踩着他的脸对他吐了半刻钟的口水。 以至于他到现在还一直觉得,自己的脸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总感觉上面仍旧粘着六国公子肮脏蔑视的口水。 这些,他怎会让她知道。 “公子如此想也是极好的,不打没把握的仗是聪明人所为,不过……” 梁儿翻身趴在石上,改用双手托腮,忽然目光炯炯起来。 赵政见状也放下慵懒的态度,表情变得认真。这些日子他已经注意到,每次她露出这样的神情,都会说出让他头脑清明的话来。 “奴婢方才想了一个好法子,或许可以让公子多几分打赢的把握。” 梁儿神采奕奕,露出甜美的微笑。 这笑尽显聪慧却无狡黠之感,让赵政心中不免对她的点子多了几分期待。 “若要公子与那任意一国的小公子单打独斗,公子的胜算可会高些?” 赵政略做思考,回到: “那齐国公子已有十三岁,我定然打不过他。其余魏国和韩国的公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他们虽都年长于我,但若单打独斗,我必尽全力。” “那便好,公子可是还有奴婢我助阵呢,想必不会输的。” 同为质子,那几国的公子在赵国过的日子可远比赵政好上千万倍。 他们除了赵国每月发放的固定物资,还有本国送来的丰厚家当。即使每人分配了三两个婢子和小厮,也总有干不完的活。一般若是只在朱家巷内,是没有空闲的下人随他们出来玩耍的。 只有赵政家里空落落的没什么活儿可做,加之赵姬总担心赵政出门会被欺负,因此经常让梁儿跟在他身边。 “一个一个打,这就是你的好法子?别忘了,就算赢了一两次,他们最终还是会有机会碰在一起联合打我的。” 赵政眼神暗了下去,仿佛对此次梁儿的提议很是失望。 梁儿嘴角上扬,这点她当然知道,小赵政终还是小瞧了她。 “公子可听说过纵横之策?” “经常会听到有人谈论战事,我对这纵横也多有耳闻……” 赵政本是随口回答。忽而眼前灵光闪过,扭头看向梁儿惊道: “难道你是说……” 梁儿也是心中一惊,知道赵政早慧,却也没料到他聪慧至此。 这么小的年纪,也没读过书,可她只提了一句“纵横”,他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赵政是秦国公子,欺负他的正是其余六国的公子。他跟其中任何一个单挑都未必会输,可那几个公子联手来攻,他便没有赢的可能。 这岂不就如同战国的天下形势。 梁儿正色道: “正是。奴婢欲用秦国的连横之策,帮公子破了六国小公子的合纵。” “你且详细说来!” 赵政心里大叹“妙极”的同时不免疑虑重重。 如果说上次梁儿说出“忍得一时,谋得百世”那句话是她从别处听来,误打误撞的话,那这次她提出用连横破合纵,又该如何解释? 然而梁儿并没注意到赵政的怀疑,兴致勃勃的解释道: “秦国打起仗来如狼似虎,六国唯有行合纵之策联合多国兵力共同抗秦,方能取胜。百年来,这合纵之策是六国遏制秦国的唯一途径,秦国也多次因为六国合纵而险些灭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秦国依旧在这战国的地图上,并且国土一再扩大,为何?” 梁儿说到激动处,竟坐起身来。 “原因是合纵虽然厉害,却是要多国合作。所谓国,就是人。要多人合作,并且必须完全相互信任,若有一方动摇,便会满盘皆输。这便是当年秦惠王的相邦张仪提出连横之策的依据。连横专门用于对付六国合纵,只要按照时势挑选合纵中心智最弱,最易动摇的一方与之连横,合纵便会轻松破除,秦国只需个个击破便是赢家。长此以往,秦慢慢蚕食周边国家,自然越发强大。合纵是以力而攻,连横则是攻心……” 高谈阔论还未结束,梁儿便觉赵政看她的神色有异。忽然意识到身为一个本该是文盲的流民贱婢,自己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些。 她自知做了不符合这个时代特征的事,只好硬着头皮先确定下赵政的想法: “呃……公子怎会这样看奴婢?” 赵政本也是无意流露自己的情绪,被梁儿一问,方知自己失了神。 “无事,只是比起以往的婢子,你太过聪慧了些,引得我有些许好奇。” 果然,他生疑了。 梁儿随手捻了一缕头发在手里把玩,一本正经的道: “公子在此处出生,长到七岁也未曾离开过。又怎知天下之大,多少人和事都是未见过的,公子又怎能确定世间的流民婢子一定不会懂些大道理呢?” 这话赵政和梁儿都清楚是在强词夺理,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说白了,梁儿知道赵政这么聪明又这么早熟,这件事在他面前任她怎么解释都只会是欲盖弥彰,还不如就这么明晃晃的认了,让他一听便了然于心,并且还无法继续追问缘由。 她就是跟别的婢子不一样了,就是不正常了,那又如何?她献的计他不用了?她帮过他的他否认了?自然不会的,一切还是照旧不是吗? 果然,沉默片刻,赵政淡淡道: “你说的有理。” 听赵政这么说,梁儿回了他一个傻里傻气的嘴角咧到耳根的大大的微笑。 赵政看着她那无害的傻笑,皱了皱眉头,嫌弃道: “罢了,快来具体说说你的计划。” 梁儿收了笑,开始认真起来。 “首先,魏国公子邑是在朱家巷时间最久的,一切都是他挑起来的……” 秋日的午后,古老的山间,橘红的秋叶映衬着碧色的湖水,湛蓝的天空轻飘飘的托着几朵白云…… 阳光温暖柔和的洒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一个身着雪白衣裙的少女和一个青衫男童正比肩而坐,策划着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战役…… 第七章 公子们的战国 齐国公子田升是上个月刚来到朱家巷的。 他是齐王建的大儿子,齐国的长公子,年约十三,在几个小公子中年纪最长,身高也有将近一百七十公分,比梁儿还要高一些。 因为身高差距太大,赵政若是跟他打起架来,想都不用想定会被他一拳秒杀,就连梁儿恐怕也在被秒杀之列。 他在小公子的合纵队伍中论武力绝对属于boss级的灵魂人物。有他在,其余人都底气十足趾高气昂。 梁儿不求他倒戈,只需他不出手便可,其他人就自然心生虚意,溃不成军,如此便好对付了。 这一日,秋高气爽,公子升无聊的在大街上闲逛。身后很远处有两个赵兵隐在暗处。 质子出朱家巷,都是要有赵兵跟着的。 一来是出于监视,防止各国公子出身的质子在赵国联络各国细作,以对赵国不利;一来也是质子们在各自的国家多是身份高贵之人,既然在赵国为质,赵国就要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不能让他们在赵国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意外。 在摊贩上买了几个可心的小玩意儿后,公子升终于心满意足的回了朱家巷。 进了朱家巷口,直走不远,拐了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公子升便被突然跳入眼帘的人吓了一跳。 那女子身着白裙,正立在他面前满面春风的看着他。 此女正是公子政身边的婢子梁儿。 定神片刻,公子升不屑道: “哪冒出个不知死活的婢子,敢挡本公子的路,还不速速让开!” 梁儿依旧笑意盈盈。 “长公子手中的几件小玩意儿看上去不赖,如此看来您买东西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的。” “哼!区区婢子,也配评价本公子?还是快些走开,不要坏了本公子的兴致。” 公子升仍是态度不善。梁儿却是不急不缓。 “奴婢并非有意品评长公子的品味,只是好奇为何长公子买东西的品味甚高,可是选择盟友的品味却相去甚远。殊不知东西买错可以退换,但若识错了人,却是再无回头的余地。” 公子升顿了一下,一双眼睛微眯。 他听出梁儿并非无意路过,也非有意找茬,而是特意等在这里要跟他说些什么的。 “想说什么你便直说,本公子识错了谁?” “魏公子邑。” 说出魏公子邑四个字后,梁儿抬眼看向公子升的反应,果然他露出了狐疑之色。 “呵呵,他啊,你且说说看,本公子怎么识错他了?” 古人比现代人要早熟的多,十三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都已经可以娶妻了。公子升一听公子邑的名字,便知梁儿是想挑拨他们的关系,顿生防备之心。 梁儿嘴角微扬了一下。 “这一来,于长公子您而言,公子邑并不是个有必要结交之人。公子邑乃前任魏王之四子,于魏国而言本就不大重要,何况他入赵为质四年,魏国已有不少人将他忘却了。加之魏几月前刚刚战败于秦,降为秦的属国,称从此不再与秦为敌。而公子邑却是因当年魏与赵结盟合纵攻秦而留在赵国为质的。如今魏国降秦之举已摆明是不再顾及公子邑的安危,公子邑亦成魏国弃子。前日听闻连他本国的物资都断绝了,还遣走了一个小厮和一个多余的婢子。想来魏国断不会再接他回去了。此人在魏国地位已失,且永无翻身之日,长公子结交他还有何用?” 公子升未语,细细品着梁儿方才说的话。 梁儿观察着公子升的每一分表情变化,知道他已经将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道: “依奴婢看,就个人而言,长公子与公子政并无愁怨;就国家而言,齐与秦相距甚远,期间隔着赵,魏,韩,楚,多个国家。百年来各国之间纷争不断,但秦几乎没有主动攻打过齐。秦与齐之间偶有战争,都是齐国因为赵魏楚等国的挑唆而加入合纵共同对秦,秦却从未因此而报复过齐。反而是其他五国,不止合纵攻秦,还曾经合纵攻打过齐国。齐与秦之间的战争远比齐与其他几国的战争少得多。并且近年来,秦与齐一直交好,没有再互相攻打过。如此说来,长公子与公子政便既无私怨,亦无国仇,长公子觉得是否如此?” 公子升想了想后点头。 梁儿又继续说: “再者,长公子乃是齐国的嫡长公子,身份尊贵。自古立储皆是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未来的齐国太子之位多半会是长公子您的囊中之物。今年秦国蜀地大盛,粮草充足,赵国惧怕秦会再次攻赵。赵处在秦齐两国之间,若秦军来袭,齐国又趁机出兵攻打赵国后方,赵国腹背受敌,必成大患。故而赵才先一步与齐签订盟约,双方交质,为的只是短期内安定赵国后方。因此长公子只需安心在赵国历练些时日,便可被送还齐国。奴婢说的可有错?” “没错。” 公子升抬眼看向梁儿,目光闪烁。 这个女子方才说的那些话竟与他离开齐国时,父王和太后对他说的话如出一辙。让他无法再嫌隙的把眼前之人当作普通婢子看待。 梁儿浅笑。 “公子政势弱,人们觉得他已被秦国所弃,又是年幼之躯,便肆无忌惮的欺辱于他。只怕大家都忘了,公子政的父亲公子子楚便是在赵为质十几年形同弃子,却最终还是回到了秦国。其实公子政的情况远比他父亲当年要好太多。” 公子升挑眉,这婢子的话似乎越来越有意思。。 梁儿稍作停顿,神情怡然: “长公子可以想一下,公子政的父亲公子子楚已是当今秦国太子柱最宠爱的儿子。秦王稷年迈,待到太子柱继位之时,公子子楚必为太子,也终有一日会成为秦国国君。当年在赵国,公子政的母亲与公子子楚行过正式的大婚礼,是名副其实的正夫人。如此,公子政便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是未来秦国最有力的太子人选。” “呵呵,太子?” 公子升不以为意,轻蔑一笑。 “怕是你过于乐观了。那子楚早已在秦国娶了楚国公主做新夫人,还生下了一个小公子,不会记得身在赵国的赵政母子了。” 梁儿莞尔: “即便公子子楚已在秦国再次娶妻生子,可奴婢以为,秦国总会有许多与新夫人的家族敌对之人。终有一日,这些人定会千方百计将公子政迎回秦国,以嫡长公子的身份与新夫人的儿子争夺太子之位的。” 梁儿的目光又重新聚在公子升脸上,见他面上愕然的表情转瞬即逝。 “那又如何?他是否归秦与我何干?” 梁儿面上的微笑更甚: “呵,自然与长公子是相干的。公子政小小年纪便在赵国缕缕受辱。非但赵人没有善待他,就连各国质子也经常欺辱于他。如果换成是长公子您,是否会心怀怨恨呢?” 公子升有些讪然,毕竟欺辱赵政的事他也参与其中: “咳,那是自然,于谁都会心有不甘,心怀怨恨的。” 听公子升如此说,梁儿忽然收了笑意道: “既然心怀怨恨,若公子政归秦,手握秦国大权之时,定会向昔日憎恨之人一一讨回。” 公子升一惊,左右各踱了两步,暗暗思量起来。 梁儿见时机已成,立刻挑明道: “依梁儿看,长公子与公子政并无私怨国仇,本就没有非打不可的理由,长公子又何必要受那魏国弃子挑唆,在赵为质期间放着安逸的生活不过,反来与公子政结怨呢。” 公子升露出一副看似后悔绝望的神情。 “如今说这些只怕为时已晚,这些时日本公子的所作所为,恐怕已经让公子政怨恨了。” 他这样说,是明摆着要赵政保证不会记恨自己,他才肯从欺负赵政的队伍中退出。 “长公子不必忧心。长公子是受人挑唆,并非出于自发。公子政虽年幼,却并非不明事理,若长公子就此收手,公子政定是不会记恨与您的。何况长公子本就不是第一个动手之人,若能成为第一个收手之人,非但公子政不会怨恨,反倒会心生感激……长公子觉得如何?” 听到梁儿这样说,公子升表情豁然,笑道: “哈哈,如此甚好!本公子知道该如何了。想不到你屈屈一个婢子,竟有如此辩才,实在让我对公子政羡慕不已啊。” “长公子谬赞了,梁儿一介奴婢,何来辩才?不过是长公子仁德,奴婢不忍见长公子在异国他乡交错了人,折了本该有的福分,一时性急,才跑来与长公子说些心中所想罢了。” 梁儿扯着一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点头哈腰的送走了公子升,回头间,却见到前去打探公子勉行踪的赵政已站在了她的眼前。 听到梁儿屁颠屁颠的说好话讨好别人,赵政一脸不悦。 “怎么在我面前你就没说过那么好听的话?” 自从来到古代做了小婢子,整天耳濡目染那些下人是如何讨好各家主子的,梁儿也越来越惊叹于自己拍马屁的神功了。只是她这马屁功,似乎并没有多少使在赵政的身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时候,她都是对赵政直言的。 对着赵政黑着的脸,梁儿眨着一对杏眼忽闪忽闪的。 “公子是想要听奴婢说假话?” 赵政见她一脸俏皮的样子,心中不快竟瞬间消逝,但是嘴上还是不饶人。 “哼,罢了,今日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暂且不与你计较。韩勉已经出来了,正在自家门口玩耍,我们回家刚好能路过,现在便去把他也解决了吧。” “嗯,那是自然!打铁要趁热嘛!” 梁儿说着,已经转身朝公子勉的住处走去。 刚刚除掉了公子升那个大患,八岁的韩国公子勉,无论是个人实力,还是他韩国的国力,都几乎微小到不值一提了。 只是减少一个敌人,就等于多一个帮手。即使这个敌人很弱小,可谁又能保证会不会被他抓住机会,成为能杀死大象的老鼠呢?所以,公子勉亦是不可小觑的。 梁儿远远的就看见公子勉背对着他们蹲在自家门口不远处,他低着头看着地,似乎专注的很,不知是在看什么。 公子勉的家中有两名婢子和一名小厮,梁儿和赵政怕他喊来帮手,便悄悄的走至他的身后。 走进才看清公子勉竟然是在抠地上的蚂蚁洞,抠得浑然忘我,不亦乐乎,完全不知身后已然站了两个人。 梁儿汗颜,这公子勉果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黄口小儿,完全的孩子心性。比起他,赵政简直就是个小老头了。 见此状,不及梁儿动作,赵政便果决的从公子勉的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公子勉被吓了一跳,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手臂便本能的乱抓起来。梁儿忙抓住他的手,跟赵政一起将公子勉拖至最近的转角处。 也许是遗传基因的问题,赵政虽然几乎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可身高却是不输给年长他一岁,并且衣食富足的公子勉。 赵政将公子勉的背抵在墙上。 被捂住嘴的公子勉动也动不得,喊又喊不出,惊恐之下双眼瞪得溜圆,以为赵政是来报复他的。 赵政见他这幅样子,单一侧嘴角上扬,邪邪的笑了。 “勉莫怕,政是前来与你谈条件的。” 赵政嘴上这般说着,可他手上的力道却是丝毫未减。 公子勉眼中的恐惧渐退,换而多了一分疑惑。 “勉可知,如今魏臣服于秦,魏赵合纵抗秦之盟尽毁,那魏邑已是魏国弃子。田升方才已承诺与我,不再与魏邑为伍。魏邑想要对付我,已失去绝对的胜算。不知此番变故,勉作何感想?” 赵政面上带笑,语气却尽是威胁之意。 公子勉势弱胆小,幼稚单纯。对付他便不能如对公子升那样以理相劝。像他这样的,只需要吓一吓他便好。 赵政松开附在公子勉嘴上的手。公子勉微张着嘴,眼神无焦呆愣了许久。 他是十分受韩王宠爱的小儿子,一出生便是众星捧月般没受过什么苦,不料会只身来到赵国为质一年多。 刚来时,见魏国公子邑在此地盛气凌人,便索性依附公子邑,共同对付公子政。 可是最近在赵国的质子只有他自己,公子邑和公子升三人。公子升最年长,是让年仅八岁的他感觉最可靠的人。 如今公子升撒手不干了,公子邑又成了魏国弃子,气势远不如前,公子政似乎也不是从前的软柿子了,他身边还有那个一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疯女人。这...... 梁儿走上前笑道: “公子如今有三条路可选。” 公子勉回神,定睛看着梁儿,略有结巴道: “哪,哪三条?” “一,如从前一样,与公子邑为伍,继续与公子政为敌。不过你们少了公子升,对付形影不离的公子政与奴婢我,怕是也没了胜算。二,同公子升一般,不再插手公子邑与公子政之事。只是这于公子升而言显然是很好的选择,可于公子您而言,却是下下之策......” “为何?” 不等梁儿说完,公子勉便急问。 “只因公子升力强,即使背弃公子邑,公子邑也无力报复。而公子您年幼势单,若要远离公子邑,怕是那霸道惯了的公子邑不会放过您。” 公子勉听后身形晃了一晃,惶惶然道: “是啊,他不会放过我的,那我当如何?第三条路是什么?” 赵政与梁儿对视一眼,复又笑看公子勉,说道: “呵呵,第三条路,勉可与政联合,如此一来,公子邑何惧?” 听闻赵政的话,公子勉双眼又放大了一倍之多,他从未想过还可以如此选择。 那公子邑生性霸道,平日拉着他一起欺负赵政,赵政不在时,公子邑也同样会打压他。 他手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公子邑都要悉数抢去,可公子邑得了什么好东西却从不分与他。 如今既然公子升都已经背弃了公子邑,那他跟公子政一起对付公子邑,这主意倒是不错! “好!我便与你一起!魏邑虽年长于你我,若你我联手,再加上你的婢子,他便必输。” 公子勉神采飞扬,仿佛已经看见了公子邑跪地求饶的惨状。 梁儿暗自摇头叹息,公子勉这么小就知道朝秦暮楚了,哦不,是朝魏暮秦......他日回到韩国,怕也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 第八章 初谈归秦 山顶湖边,赵政执起地上石子把玩着,嘴角扬着好看的弧度。他望着前方斑驳耀眼的湖光,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 “原来我的人生也能有如此畅快的时候。” 梁儿见他只收拾了几个小公子就这般开心,不禁暗暗失笑,心想你畅快的时候还在后面呢,并且是畅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想到赵政的未来,梁儿突然开口问道: “夫人私下可与公子提过吕不韦?” “你提他作甚?” 赵政面上笑容霎时尽敛。 在赵政的心里,对吕不韦这个名字最是敏感,只因人们每每在他面前提及此人,定是要在他的身世来历上羞辱于他。这个名字从梁儿口中问出,让他更是全身不舒服。 “奴婢昔日流落于各地时听过一些有关于吕不韦的事。” 梁儿没理会赵政面上的回避,继续道: “坊间相传,吕不韦曾是一介巨贾,虽家缠万贯,却因商贾身份为人所不齿。后来他靠着美貌的赵姬......也就是夫人,与昔日还在赵国为质的公子子楚交好,又帮其回到秦国,因而平步青云,从铜臭商贾变为一国之臣,并且多年来官运亨通,家产更是富可敌国……” “够了!……这些与我何干?” 赵政听到吕不韦靠赵姬与公子子楚交好一事,更是显出不悦之色,若非说这些话的是梁儿,他定会难以自控。 梁儿见他是真的动了气,便将话题的切入点变了一变。 “之前奴婢对公子升说的,公子你可能归秦之事,公子认为那只是吓唬他的,还是有望成真的?” 赵政垂眼,轻声哼笑。 “自然不会成真。” “可奴婢不认为如此。” 赵政嗤笑出声,复又看向梁儿。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母亲曾说,若不期望,便不会失望。那些好事母亲曾经满怀期待盼了那么多年,最终也只是如今这般惨状。” 梁儿轻轻摇头: “奴婢并非是在安慰公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至于夫人说于公子之事,谋事在人,成事却是在天。自古成大事都是要等待时机的,短则几天,长则几十年。夫人与公子只等了几年,又怎能如此便下了定论。” 赵政若有所思,梁儿的说辞确有几分道理。 梁儿继续道: “正如先前奴婢所言,公子子楚当年在赵国已与夫人行过正式的大婚礼,公子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公子。而夫人又是出自吕府,吕府便相当于是夫人的娘家。对吕不韦而言,你们母子的价值又何止于助他入朝为臣这么简单?梁儿认为,就算秦国对夫人和公子置之不理,他吕不韦也不会坐视不管。或许只是一直找不到时机接你们回秦国罢了。” 赵政摇头,不屑道: “吕不韦只曾在我很小的时候修书给母亲,说是情势所迫,为我们母子的安危着想,秦国与他都不便再插手我们母子之事,让母亲自己保重,若有机会定会接我们归秦。哼,这等虚伪的托辞,母亲起初竟也信了。” 赵政真心不想提起这些有关吕不韦的不快往事。 但梁儿的神情却坚定非常。 “公子,也许吕不韦所言不假。” 赵政疑惑。 梁儿解释: “公子出生前后正值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此时是秦赵关系最为紧张之时,因此吕不韦倾尽全力,也只能将你父亲一人送回秦国,无法将你母子一并送回。彼时邯郸之战赵国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若不是世人皆知公子与夫人在秦国无甚地位,就算是拉去阵前也毫无用处,公子觉得,两军交战,身为质子,你二人又怎会逃过此劫?” 见赵政神情肃然,梁儿知道他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道: “当年吕不韦只是一届商贾,即使在赵国扶持你父亲的生活,也无人会在意;但现如今他已是秦国重臣,他的行为代表着秦国的态度,他若对你母子表现出重视之态,就凭赵与秦那险些灭国的仇恨,恐怕你们早已被赵军拉去祭旗了。” 赵政听后垂眼思忖许久,道: “或许......有些道理......” 梁儿见状又给了赵政一剂强心剂。 “吕不韦乃商贾出身。商贾性贪,若能有更大的利益可享,便绝不会甘愿安于现状。在吕不韦的帮助下,你父亲刚一归秦,就被秦太子最宠爱的华阳夫人收做养子,成为秦太子最宠爱的儿子。公子你又是你父亲的嫡长子,故而公子若能归秦,便有争夺王位的可能。若有朝一日吕不韦帮你父亲夺得了王位,又帮公子你夺得了王位……公子觉得,吕不韦的地位可还会和现在无异?” 赵政睁大了双眼,露出惊讶神色,随后乌黑的瞳仁缩了缩,又显出一片恍然,紧接着又蹙了眉头,细细思考着什么,面色瞬间好几变。此等复杂的神情在一个七岁孩童的脸上出现,着实古怪。 许久,赵政终于恢复往常的平淡,哼笑一声自嘲道: “世上许是会有那般好事,却理应不会出现在我赵政身上。” 他又看向湖面的粼粼波光。 “且不说吕不韦是否真的那么想要让我和母亲归秦,就是父亲,听说他已经又有了一个儿子,楚国公主之子,生于宫中,出身高贵。秦国的王位不愁无人继承,吕不韦若想要更高的地位,辅佐那位公子即可,谁还会记得我这山野之子。与其幻想回到我从未去过的秦国,不如与母亲和你一同安于赵国。” 梁儿面露惊讶之色。 赵政与赵姬一起便好,为何还会带上她这个卑贱的婢子?这个想法在等级分明的战国时代实属另类啊。 赵政猜到梁儿所想,笑道: “过去只有我和母亲,母亲太过柔弱,我只想自己何时才能保护她,却从未有一日开心。而今有你,日子比以往要有趣得多了,我......” 他面上一抹暖意漾开。 “我希望永远这么有趣下去......” 看着赵政心满意足翘首以盼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梁儿也在想,倘若这个孩子的人生轨迹可以改变,他不再会成为历史上的秦始皇,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平凡的“赵人”,在赵国安居乐业渡过一生,那么他往后的磨难会不会少一些?他会不会过得开心一点? 第九章 生活变化 望着满天星辰的夜空,坐在院门口的梁儿问赵政: “公子往后有何打算?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公子邑也尝尝公子这些年所受的苦?” “哼,他大势已失,我又何须再对他如何,反扰了自己的清净。” 他顿了顿,有些怅然道: “我只想与母亲安心度日便好。” 梁儿嘴角动了动,始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此时的赵政无心征伐,只求自保。虽与史书上他的性情大相径庭,但却更像一个正常孩童该有的心境,梁儿多希望赵政可以多过一些这样的日子,多拥有一些简简单单的满足和幸福,因为毕竟他有着那样的未来,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赵政从一出生就被各国质子欺负,时至今日已有七年。七年间他从未有一次赢过,然而这一次在梁儿的帮助下,只是与其中两个质子说了几句话,便轻松扭转了局势,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人跑来惹事。 质子不针对赵政,质子的家奴也不再针对赵政,如此一来,赵政和梁儿的生活清净了许多,亦轻松了许多。 只是赵姬依旧不喜出门。 梁儿明白她的心思,曾为吕不韦宠姬的她,跟随赵政的父亲子楚不到一年便生下了赵政。 赵政究竟是谁的孩子,只有赵姬自己知道,外人谁又说得清?纵使现在针对他们母子的人少了一些,可那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永远也不会少,别说是这当世不会少,就是在两千年后也未曾少过一分。 赵姬终日只是躲在窄小的屋中,有时补补衣衫,有时纳纳鞋底,有时抹抹眼泪,有时只是发呆坐着,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每当这时,梁儿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寂寥了几分。 赵姬偶尔心情好时,也会轻声哼几段小曲,有时甚至会和着自己的歌声在院中跳她最擅长的踮屐舞。 赵姬穷困,买不起专门的舞鞋,不然这舞是要脚穿只有巴掌大的木屐舞鞋,踮脚而舞的,看起来倒是有些像现代的芭蕾。 这种舞姿态优美,在赵国十分盛行,也十分难学。 许多国家的舞姬都会到赵国来拜学这种舞,只是真正学成之人却是少之又少的。 听闻这其中还出了一件十分有名的趣事。 一个齐人得知踮屐舞舞步优美,便来邯郸求学。 邯郸的护城河名为沁河,其上有一座拱桥,名曰“三辅锁月”,义为京畿之地。 那学舞的齐人在三辅锁月桥上没日没夜的练习踮屐舞,因太过痴迷反而忘了自己原来走路的方式,结果竟是爬回了齐国,成了街头巷尾的一大笑谈。 那座桥也因此被赵人称作是“学步桥”。 这件事也成为一个传世两千多年的典故——邯郸学步。 此事一出,赵国的舞姬便越发出名。 不知何时起,已是公认踮屐舞只可赵人习得,他国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练好的了。 梁儿虽然没见过其他人跳踮屐舞,可是她知道赵姬的踮屐舞一定是出类拔萃的。就凭她曾是天下第一巨贾吕不韦的第一宠姬,且是以舞悦之。 每每见赵姬踮起脚尖轻舞飞扬,梁儿便觉心神荡漾,美不胜收。趁无人发现,她还偷偷的学了一点。 此舞之所以难学,是因为全程都要踮着脚尖,注意平衡的同时,还要留心上身的美感。这需要长久的苦练,不是一两年就能掌握得好的。 梁儿自小学习芭蕾,有十几年的芭蕾功底。芭蕾与踮屐舞自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故而她慢慢的便掌握了些精髓,不过比之赵姬还是失之千里。 这些日子梁儿发现,公子邑虽然可恶,却也做了一件好事。那便是他调教出了一个好跟班。 公子勉自从选择了赵政的阵营,便会隔几日就派人送来一些礼物。有时是口粮,有时是物件,一日还送了一只肥胖胖的母鸡过来。 梁儿心里万分欢喜,这下每天都能有鸡蛋吃了。当然,是给赵政吃。 一只母鸡每日只能下一个蛋,此蛋注定是与自己无缘的。 赵政手里握着梁儿给他剥好皮的唯一的一颗蛋,思忖了片刻,默默吃了下去。 第二日,公子邑的奴婢又送了一只公鸡来。惹得一年半都没吃到肉的赵姬眼睛绿了又蓝,蓝了又绿,不料赵政一语打破了她的所有幻想。 “母亲,此鸡吃不得。” “为何?你这孩子,可还记得我们母子上一次吃肉是何时?” 赵姬心有不甘,有些急躁的质问儿子。 赵政却甚是平静,慢悠悠的解释: “公子邑前日送了只母鸡,可是一只母鸡每日只可产一颗蛋,政儿有蛋吃了,可母亲却无蛋可吃。政儿心里不安,遂又要了只公鸡回来,如此便可孵出小鸡,长大的小鸡还可孵出鸡蛋,往后我们便可每日吃蛋了。” 赵姬听后十分开心,连连拂袖抹泪称赞赵政孝顺,却不曾注意赵政正默默看向在院子里安置公鸡的梁儿。 用不了多久,他和母亲都能每日吃上新鲜的鸡蛋,梁儿也能吃得上了。 不再需要忍饥挨饿,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眼见厨房里的食物越来越多,梁儿也开始换些花样做饭给赵政母子吃。 曾是现代人的梁儿总是能做出这个时代的人从未吃过的味道。 即便是曾经身为贵族,而后又跟随第一巨贾吕不韦的赵姬,也同样惊叹于梁儿出神入化的厨艺。 其实除了厨艺,赵姬还十分喜欢梁儿梳头挽发的技术。 赵姬虽然现在落魄,但毕竟曾经过过大富大贵的日子,总是不满足于普通平民只是随意一束的发式。 梁儿便时常帮她把发顶的头发挽起,借着在现代的记忆,她给赵姬梳着变化多样的发式,让爱美的赵姬心旷神怡。 赵政喜欢看梁儿给母亲挽发,对他而言,那副画面总有说不出的美好。 他也喜欢吃梁儿做的饭,无论梁儿的菜式如何变化,所有的味道总会是他所中意的。 曾经他时常会想,世人千千万,为何独他一人生来便如此苦闷?既然此生都要如此,那他为何还要活着? 他告诉自己,是为了母亲,不能让母亲一人孤苦无依,他要照顾母亲,再苦也要忍着。 他一直以一个孩童的小小身躯,背负着自己的痛苦,背负着母亲的痛苦,日复一日的受着身心的折磨。 直到有了梁儿,他第一次庆幸自己还活着。 天气渐渐有了寒意,这是梁儿在这个时代过的第一个冬天。 最让人郁闷的便是洗澡,山顶的湖水已经冰冷入骨,湖边还隐约有了冰碴。 赵政也要如赵姬一般烧水在房中洗澡了,而身为奴婢的梁儿则直接免去洗澡一事。 一想到自己要几个月不能洗澡,梁儿就郁闷得头痛。 然而梁儿不能洗澡这等事,即使梁儿能忍,赵政却忍不了。 每每他们母子洗完澡,赵政都会逼着梁儿也进浴桶去洗洗。 在这个时代,原本奴婢是绝对不允许用主人的浴桶洗澡的。可是赵政家只有一个桶,又缺少柴火烧水,所以只得循环利用。 好在赵政不在意,赵姬虽不赞成,却也因为比较喜欢梁儿还拗不过儿子,只好默许。 所以每隔一个月都是全家洗澡的大日子,同一桶水,赵政洗完赵姬洗,赵姬洗完梁儿洗。 主仆三人真可谓是上下一桶,和乐融融。 第十章 赵政生辰 入夜,屋内传出赵政极轻的鼾声。 赵姬帮赵政敛了敛被脚,又敛了敛自己的衣襟,走到房间一角的柜中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笸箩,复又走回桌边坐下,趁着昏暗的烛火穿起针线来。 “夫人这是要缝什么?” 梁儿放下手里的抹布,凑到赵姬身旁好奇道。 “下月初一便是政儿的生辰,我想给他做双新鞋。” “下月?” 梁儿不解,历史记载赵政是正月出生,因此取名为“正”,“正”字通“政”字,故而名为赵政。 可是这才刚入冬,怎么就要正月了呢? 赵姬笑得异常温柔。 “是啊,政儿是正月生的。” “可这才刚入冬啊。” 赵姬先是一愣,随即笑道: “呵呵,没错的。你忘了,政儿是秦国公子,生辰自然按秦历来记。你有所不解,定是按照你们燕历来算了吧,那可是刚好比秦历晚一个月岁首呢。” 梁儿听了赵姬一番自顾自的解释后,露出豁然的表情。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豁然了,但此豁然却非彼豁然。 梁儿当然不是按照什么燕历算的,而是按照现代的阳历来算的。 然而她忘了,她所生长的现代与这个古代相聚距了两千年之久,期间有多少次朝代更替,政权转换,民族融合,这历法纪年亦是不知经历多少变化了。 战国时期使用的还是大周历纪年,但在战国末最后一任周王被灭后,七国就相继改用了自己的历法。赵政的曾祖父,亦是现任秦王,便在此时立下了大秦历。 梁儿开始努力回想所知的有关大秦历法的信息,终于依稀记起曾经不知是在哪里看到过,秦历是以十一月为岁首的。 也就是说,赵政的生辰,的确是在阳历的十一月。 脚踩着林间和了厚厚的枯叶、绵如软榻的泥土,梁儿觉得每一脚似乎都是踏在了云彩上,飘飘然的,别有一番惬意。 走在斜前方的赵政随手折了一根枯枝毫无意识的挥了挥,回眸时,见梁儿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便懒洋洋的随口问了句: “你心情很好?” 梁儿没有看他,继续一边向前走,一边自顾自惬意着,嘴上却也没忘回答一声。 “嗯。” “可有什么好事?” 赵政还是不走心的继续问。 在这样一个经历了轻雪的午后,微寒,空气却干净得似乎可以净化一切。 候鸟已经排着一丝不苟的队形飞去了南方,少了虫鸣鸟啼的山林安静了许多。 草木褪去了繁茂的绿色,只剩条条枝干交叠,勾画出一幅幅复杂的水墨丹青,不仅没有萧条之感,反而呈现出别样的艺术气息。 “公子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心仪的寿礼?” 梁儿终于看向赵政,双眼炯炯,笑意尽显。 赵政滞了一下,眼神落到前方一棵老树垂下的枝干上。 “寿礼......送你想送的便好,我自己开口要的,就没意思了。” 寿礼?每年只有母亲会送他寿礼,而寿礼也从无悬念,不是鞋子就衣衫,且都是母亲亲手所做。 让人想要叹息的是,母亲亲手去做,不是因为心意如此,而是因为没有钱去市集买现成的。 但是今次,梁儿说要送他寿礼,他便第一次期待起来。梁儿送的,定不会是那些闭眼都能想到的俗物。 即便是俗物,于他而言,也不是俗物。 梁儿没有再接话,似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嘴角弯起,眼中笑意更甚。加快了步子绕至赵政面前。 “奴婢跟公子性格很合呢。” 这句话突如其来,赵政的耳根几不可查的一红,却又迅速退了去。 “哼,我怎么不觉得。” 不知道哪来的别扭,他竟哼了一声。 “公子不承认也没办法。公子是蝎子,奴婢是螃蟹,这可是上天注定的。” 跟赵政说星座,那绝对是对牛弹琴,索性把那个“座”字去掉,只说蝎子螃蟹这些活物,似乎还能好理解一些。 十一月出生的人星座是天蝎座和射手座,两千年间具体的日子变化太大她无法推算,不过赵政肯定是这两个星座之一。 细想想,史料上记载的秦始皇都是多疑寡言,暴戾善谋,野心极胜,事必躬亲。 这一切形容怎么看都像一个不折不扣的天蝎座。 那可是号称十二星座中最难相处的星座。 但是宇宙万物都是公平的,再难相处的星座也会有可以与之相处融洽的星座相配合。 巧的是,她梁儿就是那其中之一的巨蟹座。看来至少她不用担心未来会被那性格乖癖的秦始皇一个不高兴就给车裂腰斩活埋了。 “我看你是脑子出了毛病,什么蝎子螃蟹的,要做螃蟹随你,本公子可不做蝎子。” 赵政面露鄙视,果真是把梁儿当成是出门忘吃药了。 只是梁儿并不在意。古人么,不能对他要求太高,即便他是未来的千古一帝。 “嗯?公子为何不愿做蝎子?” 话题似乎到了有趣的地方,二人都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梁儿随意将背倚在一个干净的树干上,看上去有些慵懒,却饶有兴致。 赵政则将衣袍一甩,坐在了一旁的大石上。年纪虽小,这个动作却做出了几分潇洒之态。 “蝎子丑陋狠毒,哪里像我?你这女人竟敢如此污蔑本公子,难不成活腻了?” 他摆出一脸不悦的神色,却看得出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较真儿罢了。 “公子此言差矣。” 梁儿神叨叨的摇头晃脑。 “其一,蝎子是黑色的,公子所属之秦国便是以黑为尊。如此说来蝎子不但不丑反而高贵得很。其二,蝎子孤傲擅战,且精通谋略;擅扬长避短,又进退有度。之所以惹人不喜,正是因为它的强悍让人惧怕,人们才会刻意丑化它啊。” 梁儿漫不经心地说完对蝎子的形容,自己都不免暗暗吓了一跳,这跟历史上的秦始皇何其相似。再看现在年幼的赵政,若说他将来会演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她也是丝毫不会怀疑的。 赵政细细想了想。 “似乎确是如此......经你这么一说,倒还是夸我了?” “嗯,奴婢觉得蝎子还是很好的,只是可惜,蝎子不群居,孤独了些。” 心里接着还有一句话,却是无法说给赵政听的。 如此优秀,如此骄傲,如此让人惧怕,又是如此孤独,岂不正是帝王之相? 赵政将双肘架于膝上,目光淡淡的没有焦点,似是收敛了所有情绪,面上已无多余表情,却是在努力藏着什么。 “孤独些也无妨,我有你这个螃蟹呢。” 他嘴角似乎轻轻牵了牵,又似乎没有动过,继续道: “蝎子和螃蟹,它们同样都有坚硬的壳和钳。只是螃蟹胆小了些。不过......我会保护你。” 梁儿怔住。 一个八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说会保护自己。他的表情也如一个大人般,找不出一分稚气的神色,能看到的,只有誓言般的坚定。 梁儿猜想,或许是因为古人本就早熟,加上赵政从出生起便身份特殊,孤儿寡母饱受欺凌,小小年纪却早已尝尽人间冷暖。 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心疼起来。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她决定要做一个生日蛋糕给他做生辰礼物,那是在现代,所有过生日的孩子都会拥有的。 可想法是好的,但是依这个时代的厨具条件和赵政家的食材制约,想要做个像样的生日蛋糕实在是个难事。 做蛋糕需要大量的鸡蛋,还有细细的面粉,单这两样就已经是让人头痛的事了。 更头痛的是,食材太少,根本没有多余的食材可供预先练习,只能寄希望于赵政生辰当天一次成功。 值得欣慰的是,这里没人吃过真正的生日蛋糕,只要做个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担心有人会突然跳出来数落一番。 第十一章 生日蛋糕 距离赵政的生辰还有刚好十天,梁儿开始偷偷的搜集鸡蛋和筛面粉。 庆幸的是,现在已是入冬,鸡蛋不易腐坏,若是夏天,在这没有冰箱的时代,无法提早积攒足够的鸡蛋,这个生日蛋糕是绝对做不成的。 这个时代的面粉实在是太粗糙了,粗糙得让梁儿没信心能做出如现代那般口感绵软的蛋糕。千万不要费心费力,最后做出一个坚如磐石的蛋面饼...... 终于到了赵政生辰的前一天晚上,赵政拉着梁儿去集市逛了许久。 正月的邯郸城即使夜晚也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平日天黑前就会收摊走人的商贩们都齐齐加了班。沿街的酒肆乐坊歌舞升平,大户人家的门口也都高挂灯笼。 串城街已是水泄不通,学步桥的桥头河边也挤满了满心欢喜放河灯的孩童妇人,贯穿邯郸城的沁河上扬扬洒洒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河灯,每一只河灯中都承载着一个人对新一年的期望。 现在虽然还没发明火药爆竹,但年夜气氛却丝毫不少。 秦赵都没有过年守岁的习俗,为了节省灯油,赵政母子早早便睡下了。 梁儿却抖擞着精神,多裹了件麻布袍子,跑到院子里,借着朦胧的月光,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古代做起了现代才有的生日蛋糕。 经过前些日子的准备,面粉已经用粗的麻布筛了不知道多少遍,满满一个小缸的面粉,最后只筛出了两捧细面来。做个小蛋糕,却也是够用了。 鸡蛋攒够了十个,其中多数是公子勉友情赞助的,同时赞助的还有鲜牛奶。 糖块和盐巴也都已经磨得很细了。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打蛋机。 当然古代是没有电动打蛋机的,就算有打蛋机,也有没电。一切只能靠手。 这也是为什么梁儿要连夜来做,实在是因为手搅要比机器搅慢得太多。 天空墨黑幽深,月明星稀。 周遭冷风飒飒,梁儿一个激灵,毫无形象的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 约莫已经坐在石阶上拿着筷子搅了一个时辰的蛋清,期间还因为胳膊累得过于酸痛休息了六次。 最后终于把打发蛋清这个最艰难的一步搞定了。 分出一部分留着做奶油。剩下的加入蛋黄继续搅,然后加入牛奶和面粉再搅。搅到梁儿欲哭无泪,恨铁不成钢的暗骂自己怎么就想出要做生日蛋糕这么个自虐的主意的时候,凝聚了她半个晚上的血与泪的面糊终于入了锅,被框在了她事先准备好的抹了油的竹圈中。 梁儿转而去做奶油,还是周而复始的搅拌搅拌再搅拌。 终于,奶油大成! 因天冷,奶油不会化掉。这真是极好的温度,就是对人来说冷了些。 因为要省灯油,梁儿还进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只能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操作一切,即使胳膊一直在活动,但是时间太久了还是有些冷得受不住。 好在烤蛋糕的时候升了炉火,身子终于回暖了些。 漆黑的夜晚,梁儿抱着膝守在徐徐燃烧的炉火旁,画面着实有种卖火柴的小女孩的苍凉。 但当揭开锅盖时,眼见那跟现代的蛋糕如出一辙的软软胖胖的东西极不协调的静静躺在古式的大锅中,梁儿瞬间忘了之前所有的劳累和烦躁。 竟真的让她做成了! 梁儿将奶油轻轻涂在蛋糕上,又卷了好几层的麻布做了奶油裱花,在蛋糕上点了几朵小小的奶油花。 大功告成时,天已蒙蒙亮。 赵政母子醒来的时候,梁儿还在自己的四壁小屋中蜷着身子睡得正酣。 赵政大呼小叫的将她吼了起来。 “真没见过如你这般懒惰的女子,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的这么死!” “唔......” 梁儿迷蒙的将眼欠了个缝儿,又缓缓的抬起手来揉了揉。这手不抬还好,一抬起便觉似要断掉一般生疼。 赵政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神情,双眼正死死的盯住连连打着哈欠的梁儿。 “今日是本公子的生辰,寿礼呢?” 他将手伸向仍睡眼惺忪的梁儿。 梁儿似是才清醒了些,见赵政跟她要寿礼,忽然笑得十分开心。 她狠狠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左右扭了扭腰,又扭了扭头,只听身上骨节连连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听得赵政眉头蹙起。 “怎么骨头这般响?是要断了不成?” “嗯,确实。” 梁儿回的简单,赵政却是狠狠翻了个白眼。 可她这回答真不是跟他抬杠,而是真的要断了。颈椎,腰椎,还有肩膀,手臂,全都要断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哀怨的时候。想到赵政看到生日蛋糕时候可能会有的表情,梁儿就激动兴奋个不行。 她急急拉了赵政的手跑向厨房,甚至都忘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礼数。 男女授受不亲,主仆授受不亲,即使赵政还是孩子。 赵政愣愣的盯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 梁儿的手是暖的,很暖,一直暖到他心里。 温热的血液自心房流出,温暖了他全身,停在了他面上,一抹红晕罩上他的脸颊。 赵政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思考,完全没想到梁儿的手之所以会这么暖,其实是因为她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可这些谁又在乎呢? 赵政被梁儿拉着进了厨房。 灶台上放了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走近细看,那东西散发出赵政从未闻过的甜香气味,似乎是可食之物。 此物下面是金黄色的饼状物,又比饼要厚一些。上面是白色的不明物质,还做出了几朵小花的造型,素雅中透着几分调皮,有些可爱。 “这是何物?” 赵政瞪大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生日蛋糕。那番好奇中夹着欣喜的神情让梁儿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这是奴婢送给公子的寿礼,名为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 赵政围着生日蛋糕看了又看,新奇得不得了。 笑意渐渐在他面上漾开。 他伸手要将蛋糕拿起,要触到时又将手放下,似是不知该从何下手,也似是怕将它碰坏了。 “这生日蛋糕当真可吃?如何吃?” 在赵政这些吃惯了饼的古人看来,生日蛋糕的大小和厚度都是不易直接拿起来塞到嘴里咬的。 “需要用刀切成几块,分开食用。” 梁儿耐心解释。 “要切开?它这般好看,岂不可惜?” 作为现代人的梁儿从未觉得生日蛋糕切开会可惜,寿星切开生日蛋糕然后分给亲朋好友,这一直都是一个让人倍感幸福的环节。 可是站在古人的角度想,一个完整美好的事物,要先将它毁掉才可以吃,实在残忍。 在他们的思想中,这就好像是必须把一个美人刺死,正常人都会想这么美的人,让她死得安乐些吧,一刀毙命毫无痛苦且要留全尸,这才能让看的人心里舒服些。可却突然跳出一个人说,不行,必须得将她五马分尸才痛快。这就容易引起公愤了。 故而古人做的漂亮的糕点吃食大多都是极小的,恨不得可以一口吞下的那种大小,看不到它被咬得四分五裂的样子,心里就不会觉得惋惜。 总而言之古人还是太诗意了些,万事都想求个圆满,可最终却没有什么事能是圆满的。 不知道哪来的感慨,梁儿道: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生日蛋糕的大小不方便入口,便注定要被切开分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因为不忍心切开,又因大小厚度不合适而无法下口,便只得放着不吃,最后只能腐坏扔掉了。” 此话说完,梁儿自己都觉得其中大有深意,突然佩服起自己来。 赵政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舍。 “那便将它切开吧。” “不急,这生日蛋糕要过寿的人亲自切,分给来祝寿的亲朋好友。” 赵政蹙眉,面露不悦。 “你为我做的,为何还要分给他人?我不分。” 梁儿被赵政的话噎住,片刻才道: “那,分给夫人吃总可以吧?” “不......” 赵政想都不想便否决了。 “母亲也不行......” 他静静看着生日蛋糕上的几朵白色小花,目光柔柔的,似有光亮闪烁其间。 梁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支吾道: “呃......那......那,奴婢帮公子切开,公子自己吃吧。” 赵政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梁儿: “把刀给我,我来切。” 梁儿果断递了刀给他。 赵政小心的将生日蛋糕一切两半。 刀入蛋糕内部时,他动作一顿,似惊似疑又似喜。 “它竟是软的?” 梁儿呵呵的笑着。 “嗯,是软的。” 刀从蛋糕上抽离时,有奶油粘在刀壁上。 赵政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刮了一点放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他表情竟然僵住。片刻嘴角扬起,缓缓笑开,如冬日的梅花,清冷中带着暖意。 梁儿第一次见到赵政这样的笑,竟觉得异常美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公子觉得味道如何?” “口感奇妙,甜甜的,软软的,滑滑的,甚是好吃。” 闻言梁儿也笑开了花。 “公子喜欢便好。这生日蛋糕专为生辰而做,往后每年生辰,奴婢都做给公子吃,可好?” 话一出口,梁儿便觉后悔。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晚上累得死去活来的,都发誓再也不要做了,可是刚才竟因为赵政那一笑,心旷神怡到大脑充血,又不要命的许下这么个累死人不偿命的诺言。 “好,我记下了。” 赵政看着梁儿,笑意更深。 他低头,把刀放在一旁,将其中一半蛋糕向梁儿的方向推了推。 “这一半给你。” 梁儿呆住,半天没有反应。 “快吃啊,你自己不想尝尝?” 赵政定定的看着梁儿。 “公子不是说不想与他人分......” “你不一样。” 他语气坚定。 “你……你是制作它的人,不是别人。” 这叫什么理由? 要是这样的解释说得通的话,那去饭店吃饭的时候,是不是点的每道菜都要先倒回给厨子一半? 赵政也意识到自己的说辞太过蹩脚,扭过头不再看梁儿。 呆在原地的梁儿无语的扯了扯嘴角。 虽然不理解,但是赵政的命令她一个奴婢岂敢不从?况且只是让她吃蛋糕,又不是什么坏事,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梁儿的这个生日蛋糕做的并不大,大概也就只有四寸左右,在现代是最小的尺寸。 二人都没再说话,默默的吃完了各自手里的半块蛋糕。 后来梁儿想起分蛋糕的这件事,赵政不分给别人吃也是件好事。 这个时代是不该出现生日蛋糕这种食物的。 若是赵政每年过生日都要把蛋糕分给赵姬,甚至公子勉之类,待赵政回秦国当了秦王,还要分给大臣们吃。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又是出自宫廷,届时贵族名仕都会争相效仿,到时候难免会被人记录在册,那岂不是扰乱了历史? 而若只有赵政吃过,那等到他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么个好吃的叫生日蛋糕的东西了。 第十二章 燕太子丹 古代的冬天真是冷得彻骨。 梁儿突然觉得其实温室效应全球变暖也是不错的,至少那样的冬天只穿个羊毛衫加上一件轻薄的羽绒服就能暖暖的过一冬。 在战国时代,冬天最冷是估计可以达到零下四十多度。 没有羽绒服,甚至连棉帽子棉手套都还没被发明出来。 加上赵政家穷,冬衣也是极薄的,不过是多穿几层罢了。 刷碗洗衣都没热水。 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梁儿经常在午夜窝在巴掌大的小屋里,闭眼怀念着她的现代。那个有热水器,有空调,有电褥子,有羽绒服、羊毛衫,还有棉鞋的时代。 “梁儿,我要去市集逛逛,你随我同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赵政这天心情极好,话音刚落,人已到了门口。 “公子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 梁儿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竹篓,调笑道。 “许久没有出去了,今日天气这般好,也该去走走了。” 赵政拉着梁儿的衣袖,笑得满面春风。 自从梁儿来了这里,就没见赵政主动提起要出去逛逛的。 从前的他也确实没那个心思逛市集。 而且他很讨厌人多的地方,总觉得时不时的就会有人跳出来要么打他要么数落他一般。 可如今他却不那么在意了。 对于这样的改变,梁儿自是十分开心的。 二人一路嬉笑着在朱家巷里绕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呼吸着清朗的泥土香,想着热闹非凡的市集,心中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 “赵政!” 身后响起一声大喝,二人均是吓了一跳。 寻声看去,竟是公子邑。 他站在离二人十步远处,双颊因愤怒涨得的通红。 见此景,赵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原来是公子邑,许久不见,你好似清瘦了些,可是身边的婢女小厮伺候不周?” 公子邑因在魏国的失势,婢女小厮已被悉数撤去,如今身边只剩一个侍婢了,且听说那个仅剩的侍婢还是个体弱不堪的,连打水都只能打半桶。 这情势,看起来似乎比赵政母子还要惨,因为至少分给赵政母子的梁儿身体算是健康的。 听赵政这般奚落自己,公子邑急怒之下竟有些结巴。 “你......你这个野种,竟,竟然蛊惑其他质子来孤立我,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你吗?” “呵呵,若不怕我,你又怎会现在才来找我?”赵政一脸轻蔑。 “你......哼!你有胆量就自己一个人跟我打,不要让那个女人出手!” 公子邑的手指着梁儿。 “笑话!你本就比我年长许多,凭什么要我跟你单打独斗?你若胆小,回家躲着便可!” 赵政懒得理他,甩袖欲走。 转身的瞬间,公子邑竟直直的冲了过来。 赵政早有准备,轻轻一闪,公子邑便扑了个空。 公子邑再度扑来,梁儿忙上前去拉公子邑的右臂,却被他甩到了一边。 梁儿愕然,公子邑的力气比过去大了太多。 定睛一看,他眼中血丝骤现,面目比从前狰狞许多。 今天的公子邑显然不同于以往。 赵政比公子邑矮了一个头,自然更是敌不过他的力气。 但是梁儿同样料想不到,赵政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第一次见赵政动手打架,小小年纪出手竟然是如此果决狠辣。 就在公子邑抓着赵政将他举起时,赵政顺势抓住公子邑的头发狠狠一扯,扯得他嗷嗷直叫。 他将赵政摔在地上,赵政竟还死抓着他的头发,赵政下坠的重力让公子邑痛得摔倒在地。 赵政不顾自己的疼痛,随手抓起一把黄土便塞进了公子邑因喊疼而大张的嘴巴里。此时公子邑应该庆幸自己痛得双目紧闭,否则那把土就不是塞进嘴里,而是拍在眼睛里了。 这一切都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梁儿刚要冲过去帮赵政,却忽然瞥见公子邑身后别着的一把青铜匕首。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在她脑中炸开。 “你这个野种!受死吧!”公子邑抽出身后的匕首刺向赵政。 “公子!”还没等梁儿的脑子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却已经趴在了赵政身上。 赵政瞪大了双眼,眼看那把尖利的匕首逼向梁儿的背心。 那一瞬,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他清楚的看到匕首下落的轨迹,可是他却无法动弹,亦无法开口。只能在心里不住的呐喊着: “不!梁儿!......” 赵政闭上了眼不敢再看,梁儿是要为他而死了吗? 然而许久,没有梁儿的痛呼声,亦没有公子邑得偿所愿的大笑声。 赵政小心的,缓缓的张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回过神的梁儿撑起趴在赵政身上的身体,看到赵政的神情后也猛的回头看去。 公子邑握着匕首的手腕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 那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细腻白皙,甚至连指甲都是精心修理过的。 这必是一只属于富贵子弟的手。 顺着那手臂向上寻去。 蓝天下,阳光里,眉如远山,眸若星子…… 这是个拥有精致五官的清俊少年。 十五六岁的光景,暗青长袍,锦衣玉带。虽是显贵,却是一脸和善,让人倍生亲近之感。 如此长相如此装扮,他定非普通的世家子弟。 梁儿傻了眼,赵政傻了眼,公子邑更是傻了眼。 “你是何人?速速放手!” 公子邑仍不罢手,握着匕首的手还要用力挣脱,继续刺向梁儿。 见状少年竟是温和一笑。 梁儿只觉这一笑仿若春风拂面,有什么在心里徐徐化开。 然而少年面上的微笑还未散去,口中却说出一句与他表情完全不相符的话: “公子若是执意继续,怕是公子的这只右手便要废在本太子手中了。” 公子邑惊恐的瞪大眼睛。 “太,太子?赵太子?” 少年面上微笑不变,一边轻轻取下公子邑松开的匕首扔到远处,一边随口答道: “燕太子丹。” 梁儿刚刚起身却再次怔住。 燕太子丹?他是指使荆轲刺杀秦始皇的太子燕丹? 他竟然帮了童年的赵政!这是怎样的命运? 未来,恐怕今日的出手相救会成为燕丹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吧。 “哼!我当是多威风的人物,原来不过跟我们一样,都是质子罢了。太子又如何?做了质子,能不能回去还说不准呢!别太得意了!” 公子邑愤愤的爬起来,捡了匕首头也不回的跑了。 燕丹望着公子邑远去的背影,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 “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救。”梁儿郑重的跪地叩首。 她是奴婢之身,如此高贵身份的人救了她的命,她是一定要行此大礼的。 “起来吧,举手之劳,无须挂齿。” 燕丹语气十分温和。 梁儿起身看了看赵政,这种时候他是应该说些话的,至少该说声谢谢。 可是赵政始终未发一语,见梁儿看他,他竟还将头扭向了另一边,不看燕丹,也不看梁儿。 梁儿无语,看来赵政这小子又犯倔了。 再看向燕丹,梁儿有些讪讪的,替自己的主子解释道: “太子殿下请勿见怪,我家公子年纪尚小,且一向不善言辞,多少有些失礼了。” 燕丹没有丝毫不悦,依旧温和的回道: “无妨,本太子出手相助又非为了一个谢字,无需如此介怀。” “那是为何?” 一直未发一语的赵政突然开口了,问得燕丹一滞。 “不是为谢字,又是为何?” 赵政又补了一句。 “哦,呵呵,自然是为了一个义字。” 燕丹对着赵政笑道。 “丹刚到此地,还需回去整理一番,就先告辞了。公子若是有需要,可至巷口第三间宅院寻我。” 巷口第三间,梁儿记得那是朱家巷里最大的一所宅院。 与现有的诸质子的大小不一的院落不同,那间不是院落,而是确确实实的有着三四米高的厚重大门的宅院。至于那大门后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梁儿和赵政都不知道的。 燕丹不愧为燕国太子,而非普通公子,被分到的住所亦是极为讲究的,想来伺候他的人也一定是少不了的。 几个月前燕国丞相栗腹亲自带兵攻赵,赵国派出廉颇和乐乘迎战。结果是廉颇续写他的不败战绩,燕相栗腹被斩杀。 估计这一战双方都损失不少,唯恐他国趁机揩油,燕赵只好暂时结盟。 燕太子丹估计也是因此才入赵国为质的。 望着燕丹稳步离去的身影,赵政嘴角不屑的抽动了一下。太子,哼,就如公子邑所说,他现在再风光,倘若回不去,他照样什么也不是。 “我们走吧。” 赵政唤着梁儿离开,可没有听到梁儿的回答。 他疑惑的看向梁儿,却见梁儿痴痴的望着燕丹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肯收回目光。 燕丹,他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子丹。 虽然如今的他只有十五六岁,却已经具备如此形貌气质。 以义为先,史书上的他便是如此。 他果真是如她所想的那般俊逸儒雅,温厚果决。 不觉间,梁儿脸上漾起一抹笑意来。 而面对这抹笑意,赵政却是心尖一颤。 这样的笑,夹带着欣赏和敬慕,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她更是从未对自己如此笑过。 赵政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为梁儿因燕丹漾起的那抹笑而堵闷至此,他只清楚的知道,他厌恶这个燕太子,从未有过的厌恶。 第十三章 启蒙帝师 自从那日被燕丹所救,赵政便一直不甚开心,因为他经常能看到梁儿一个人在发呆。此时每每唤她,她总是如梦初醒般惶惶然的。 如赵政所料,梁儿确实在想燕丹,但却不是单纯的在想他的人。 燕丹儒雅有礼的古代王室气质深深震撼了梁儿。 自从她来到这个时代,见到的人都是没什么文化底蕴的平民百姓,就算那几个小质子,纵使身份显贵,却也因年纪太小没接受过太长时间的正规教育。 燕丹的出现,简直是把她心目中的各国公子形象全都秒了个干净。 反观赵政,都已经八岁了,几乎还处于文盲的状态。这个年纪在现代都应该认识好多字了,更何况这里还是古代。 据说王公子弟都是自五岁起,便开始学习礼数,读书习武,除此之外,音律舞艺亦要一一学之。 可是赵政...... 想到这,她突然对旁边一脸不悦的赵政说: “奴婢听说各国公子都是五岁开始学文习武,如今公子已经八岁,为何不找个老师呢?” “老师?我没有钱请老师。” 赵政有些感觉到梁儿是在拿自己跟燕丹比,心里更加不痛快。 梁儿哑言,她忘了钱的事,人家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钱上学? 不过有钱没钱暂且不提,可要是等回到秦国,赵政还是文盲的话,岂不是会被人讥讽嘲笑? 梁儿与赵政这么久的朝夕相伴,并肩作战,在她的心里已经与赵政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情。 想到赵政要因为不识字被人瞧不起,即便他以后将会成为吞并六国的千古一帝,梁儿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想让他少一些挫折,多一些快乐。 “不行,还是得给公子找一个老师!” 梁儿语气坚定。 赵政淡淡瞟了梁儿一眼。梁儿越是想让他读书,他就越觉得梁儿是在拿他跟燕丹比。 “哼,那你且去找找看,我倒想看看这世间有谁是教学不要钱的。” 免费收学生?鬼才相信有这样的人。 其实梁儿心里也全无把握。 这邯郸城好歹也是个大国都城,能选在这种繁华大都市教书的学者,绝对都是奔着赚钱来的。想找那种识才不识钱的世外高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话说,梁儿这一捞,就捞了一个多月,也没捞出半个针来。 不过事情的结果总是这样,你越是拼了命去找的,就越是找不到,可当你都把这事给忘了的时候,想找的便会自己跑出来。 赵政在剔透的湖中悠闲的游着泳,梁儿守在湖边不远处捉着蝴蝶打发时间。 树叶随着微风沙沙作响,鸟儿和着虫鸣婉转歌唱。 又是一派惬意的午后时光,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扰得支离破碎。 眼见前方繁茂的树丛诡异翻动,梁儿驻足原地不敢再动。第一反应就是——狼?熊?老虎? 虽然他们几乎每天都上山,从未见过大型猛兽出现,却也不能保证没有别处迁徙来的野兽跑来占山为王。 梁儿神经紧绷,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 忽然眼前一片青色闯入,定睛一看竟是赵政。 他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快速上岸披了外衫护在了梁儿的前面。 梁儿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小背影,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感动。 赵政身高虽然只到梁儿胸口,却还是如大人一样伸出手臂将梁儿揽在自己身后。 他目光灼灼的紧紧盯住那晃动的低矮树丛,如一头小兽般无谓无惧,坚定的守护着自己渴望守护的人。 许久,一个身材矮小,发须花白,额头突出,长相怪异的老头从树丛里狼狈的钻了出来。 赵政依旧没有放下警惕,眉头微蹙: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老头似是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小小的吃了一惊。 但当他的视线落到赵政和梁儿身后的景色时,便真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想不到这其貌不扬的荒山上竟有这样一番大美之景隐匿于密林之中!今日得见,真乃老夫大幸啊!哈哈哈哈!” 老头明显喜出望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银白胡须上粘着的半片树叶随着大笑一颤一颤。 “老头,速速回答!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赵政暗恨这个丑陋的老头闯入了自己的秘密领域,只想立刻将他赶走。 老头的视线落回赵政身上。 方才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个对自己喊话的小孩,现在细细打量,这孩童年约七八岁,只着了一件外衫,裸露的小小胸膛上还粘着点点水珠,看来应是情急之下刚自水中出来。虽是凌乱,却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伸开双臂护着身后的白衣少女。 老头忽然展颜一笑: “哈哈,小儿,你可打不过我。” 梁儿眼见那半片树叶依旧挂在他的胡子上抖啊抖的,无故给他平添了几分喜感。 “哼,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矮小老头,有何可惧?” “嗯,小儿所说有理!” 老头竟然附和了一句,接着又道: “额不过......” 赵政面不改色。 “不过老夫有些好奇,若是从这树丛中出来的不是我这矮小老头,而是一头猛兽......小儿可会怕?” “我本就做好了是野兽的准备,更无可惧。” “嗯?野兽你打得过?” 老头一脸无害,继续问道。 “打不过又如何,不过一死,又有何惧?” 老头露出惊讶的神色。 “死也不怕?倒是有趣。” 老头复又抬眼看向赵政身后的梁儿。 “那姑娘你呢?方才若遇见的是野兽,可会怕死?” 梁儿隐约感觉这个古怪的老头不像是普通人,所问的问题也似有深意,便不再关注他胡子上那可笑的树叶,敛了心神,正色回答: “怕。” “哦?姑娘答的倒是简单。不过老夫刚从密林后出来的时候,看到姑娘虽有紧张,却神情平稳,不似有多怕的样子。” 梁儿展颜一笑,洒脱道: “前一刻还悠闲惬意,下一刻便命悬一线,对于人生瞬变,旦夕祸福,我自是怕的。不过怕的不是丢了性命,而是害怕失去眼下所拥有的罢了。”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这是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大解放时期。 这个时期的有识之士都喜欢闲着没事研究人生,总结道理。而且越是学识高明的人就越喜欢玩清高、玩隐居,所以这个时期有很多高人隐士,什么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 因此梁儿便暗自赌了一把,赌这老头是个学识丰富的隐士,她信口胡掰,掰出了一句学者们都喜欢听的矫情话,用以吸引他的注意。 反正这老头看似也没什么危险,她随便说句无关紧要的话,若这老头是高人,她便有可能给赵政赚到一个免费的老师,若老头只是普通人,那就全当是闲聊天了。 听了梁儿的解释,老头眼睛亮了亮,抿了抿嘴,细细品了品,复而重重点了点头,看梁儿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 赵政没有梁儿想得多,只觉这老头啰嗦得很,不耐烦道: “哪来这么多问题,本公子的话你都还没答!” “额?公子?” 老头听赵政自称公子,不禁一怔。 “公子,这位老人家似乎也没有恶意,是奴婢方才过于紧张了。害公子担心,是奴婢的错。” 梁儿见老头注意到了赵政自称公子,立刻添了一把油,把赵政的身份又强调了一下。 “哦?是老夫眼拙了,眼前的是位公子?而这位姑娘是公子的婢子?” 老头还是没回答赵政的问话,不等赵政发威,梁儿连忙抢着答道: “正是。” “额......呵呵呵呵......” 老头又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啊!公子为主,竟会拼命护着婢子;而一个卑贱的婢子,竟有如此大智......真乃奇闻,更胜此处奇景啊!哈哈哈哈哈!” 赵政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老头见他是真的生气了,忙笑着回答他最早的那个问题: “哈哈,公子莫气,莫气,老夫之名不足道哉,倒是公子与这小姑娘让老夫甚有兴趣,不知二位可愿与老夫结为知己啊?” 赵政甩了老头一个白眼儿。 “连名字都不肯告知,还说要结为知己?你这老头可是在拿本公子寻开心?” 老头面露局促,嘻嘻的哄着赵政: “小公子莫要生气啊,不是老夫不肯说,只是实有难言之隐。名字只是个称呼,小公子随意唤老夫什么都可,何必纠结那寥寥几字呢!” 结为知己?梁儿狂汗,这老头也不看看自己几岁高龄了,这忘年之交也未免太夸张了点吧,不过...... 据说古代面生奇相的人多是命格奇异或者有惊世怪才之人,这种话在现代时听来就全当消遣了,可是如今在这百家争鸣的乱世战国,这句话就进入可关注的范畴了。 或许......如果....... 梁儿再次打量眼前的古怪老头,长相奇异,性情古怪,穿着低廉的粗布麻衣,却似高贵之人那般衣冠整齐,且方才对自己那句胡掰的话有些许赞赏,说明他是有学识之人。 在这个时代,各国都广纳人才。但凡有读过一点书的人,多都会拜在王侯将相门下做门客。做了门客的人各凭能力,谋得钱财官职,断不会再着粗布麻衫。而这个老头却反之,说明他是个不求高官厚禄的隐士。 赵政和老头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僵持不下,但看得出,赵政对老头的敌意已经渐无。 短短时间梁儿已想得明白,遂绕过身前的赵政,走到老头面前突然跪下,老头不禁挑眉望向她。 “梁儿!你这是做什么!” 赵政急道。 梁儿未看赵政,只恭敬的对老头施礼, “老先生莫怪,梁儿不想让公子与您结为知己,梁儿想让您与公子结为师徒。” “什么?梁儿!” 老头面容淡定,轻笑: “呵呵呵呵,姑娘可是看错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乡野之人,如何教得了小公子这般人物啊?” “老先生莫要谦虚,今日老先生能在此常年人迹罕见之处与公子相遇,梁儿相信定是有缘之人。不瞒老先生,我家公子乃是秦国公子政,在赵为质多年。虽是年幼,却已经历世事,行智皆优于寻常孩童,却苦于身份钱财,已满八岁却还是寻不到合适的老师。梁儿实在替公子惋惜。公子天资聪颖,若拜老先生为师,日后定会有所成就,绝不会辱了老先生的名声。” 梁儿再次施拜礼,起身再望向老头时,眼眶已然红润。虽然有一定做戏的成分,但她方才所说,确实也是句句属实。 老头正在思忖间,赵政却突然道: “梁儿不要再跪他了,我不会拜他为师的。” “公子!” 跪着的梁儿猛的回头看向赵政,满腔的惊愕,恨铁不成钢的唤着他。 “公子相信奴婢,这位老先生定会成为公子的良师啊。” 赵政将脸扭向他处。 “别再说了,我不想找什么老师。” 说罢,竟然径自走回湖边,重新穿好衣衫,拂袖离去。 “公子!” 梁儿再唤,已是无济于事。 眼看赵政独自离开时孤寂的小小身影,梁儿似乎若有若无的理解了一些赵政的想法。 或许是长期的自卑让他本能的抗拒和叛逆,也或许是...... “哎,看来姑娘和小公子的想法并未统一啊。” 老头笑着摇头。 梁儿忙又拜向老头。 “倘若梁儿劝回公子,还请老先生能不计前嫌,收公子于门下。” 老头见状敛了笑容。 “小姑娘,你家公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收他做弟子也未尝不可。只是依你之言,这公子政身份特殊,又无钱财,老夫想知道,你们拿什么来付学费啊?” 梁儿茫然,一时间竟忘了这个问题。 “这......除了钱财,老先生自可随意开口。” “若是老夫要你呢?” 梁儿一惊,想不到这老头竟然语出惊人,瞬间怔住。 当初她下定决心全力帮助赵政,就是为了要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啊,若是被这老头要走了,岂不是算盘全都白打了? 梁儿沉默许久都未开口,脸色变了又变。 “唉,看你吓的,老夫要你何用?还不是让你陪同你家公子一起来上课,给他做个侍书,不然他自己一人,又要背书,又要顾及整理书案这等琐事,岂不分心?” 老头一副嫌弃梁儿脑子不灵光的样子,摇头晃脑的提醒。那白胡子上的半片树叶摇晃的这般厉害,却依旧稳稳的粘在上面。 梁儿深呼一口气,暗自腹诽老头对自己的戏弄,面上还是极开心的深深施礼。 “多谢老先生!梁儿一定会将公子劝回,请老先生敬候佳音!” “呵呵呵呵,快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扶起梁儿,笑得和蔼可亲。 “梁儿丫头,快去找你家公子吧。三日后老夫会再来这里见我的好徒儿。” 第十四章 决心已定 梁儿在家中未见到赵政的身影,心里有些焦急,便到市集上寻找。 近日来赵政偶尔会在市集上闲逛,似乎终于完全接受外面的世界了。 礼宾楼是邯郸城最大的一家酒楼,集酒宴,歌舞,娱乐,住宿于一体,相当于现代的商务总汇。只有城中最显赫的贵胄和最有钱的商贾才能进出其中。 赵政静静的站在礼宾楼门前。 这座三层高的华丽楼阁,于小小的他而言,就如同挡在他面前的一座庞大石山,看得他胸口堵闷。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中缓步踱出。 那人身上镶金的雪色长衫衬着玄色织锦外裳,发顶的白玉冠和腰间的白玉带在阳光的映照下剔透非常…… 他只那么随意迈着步子,便已是风姿绰绰,引来无数行人侧目观之。 “看啊,是燕太子丹!果然是个俊逸非凡的美男子啊!” “听说他在燕国已经有了两个夫人,身边美人无数,如今只身质赵,若是能在此时得他垂幸,不知他日能否被他带回燕国?” “我可不求那么多,他这般俊美,若真能得到他一日爱怜,此生已是足矣。” 众人的议论声传入赵政耳朵,让赵政想起那日呆呆的望着燕丹背影的梁儿。 他只觉胸口更加堵闷,险些透不过气来。 燕丹无意的向这边望了一眼,便看到一脸阴沉盯着自己的赵政。 只是燕丹只当他是个有些别扭的小孩子,对他展颜笑了笑。谁知那笑竟是绝美,瞬间又是花开遍地,俘虏了周遭一大片的少女心。 赵政狠狠瞪了燕丹一眼,瞪得燕丹生生把笑僵在了那副俊颜上。 梁儿终于寻到赵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尴尬的场景。 梁儿凑到赵政身边。 “公子......” 赵政瞄她一眼。 “哼,你舍得来找我了?” “公子这是什么话?公子一个人走了,又没有回家,奴婢都要担心死了。” 赵政见她面上果然一副焦急的神色,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走吧。” 他转身便走。 梁儿急忙跟上,临走时看了一眼燕丹,回以一个抱歉的眼神。 燕丹见状,微微浅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让她宽心。 梁儿再一次暗暗赞叹燕丹的容人之量,设想着若是有一天赵政也能做到如此......唉,若是赵政也能做到如此,那历史上又怎么会有秦始皇的残暴统治...... 入夜,赵姬已经入梦,赵政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他起身钻进了梁儿的房间。 “睡着了吗?” 望着梁儿裹着薄被的背影,赵政轻声问道。 梁儿转过身看他,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内,他们竟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晶亮。 “公子怎么还没睡?” “你也没睡。” 赵政眼中的微光晃了晃。 梁儿坐了起来。 “公子有心事?” “你猜到了?” 赵政几不可闻的轻叹。 “嗯......” 屋内一阵沉默...... “公子......” “梁儿......” 二人竟同时开口。 “公子先说吧” “你......喜欢燕丹?” 赵政艰难的问出这几个字。 梁儿被问的一头雾水,想不通赵政怎么会这么问,却也认真做了回答。 “喜欢......倒也谈不上吧,不过太子丹的确......” 梁儿刚要如实夸上太子丹几句,突然想起赵政对太子丹的反常态度,顿觉不可大意,立刻转了话锋。 “的确还好.......只不过燕国太过弱小,纵使他再是优秀,也无法扭转燕国的局面,终究只是一缕浮烟罢了。” 这也是事实,是燕丹的悲哀,历史的悲哀,也是现在的赵政最想听到的。 赵政果然似松了一口气。 “你方才要说什么?”他问梁儿。 “奴婢想问,公子今日为何拒绝拜师?” 赵政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我目前这样,有没有学识有何重要?既然我的生活始终不会改变,那我学来何用?” “怎会无用?与公子同龄的公子们早已读书识字,公子你岂能落下?” “哼,我怎么与他们相比?他们有父王,有父君,我呢?我甚至连父亲都没有。” 赵政语气中有些恨恨的。 “公子......” 梁儿莫名心疼,想要把眼前的孩子揽入怀中好好安慰,却碍于主仆身份只得作罢。 “公子有父王,只是公子的父王不在身边罢了。谁说公子的生活不会改变?公子之前不是还用纵横之策赢了那些小公子吗?这便是知识啊,知识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包括公子的未来。” 赵政稍有恍惚,目光骤然亮了亮,却又马上暗了下去。 “你可知,方才我躺在榻上,望着棚顶,可纵使我多努力的看,却仍然什么也看不到,能看到的永远只有一片漆黑。” “公子错了。” 梁儿正色。 赵政抬头看向梁儿那双眼。 “自古成事皆要尽人事,听天命。不是公子的努力没有结果,而是时机未到。” “时机......” 赵政重复着。 梁儿沉声问道:“公子可想过你的未来会有几种可能?” 赵政随意回答:“呵,无非就是或返回秦国,荣华一生;或留于赵国,受辱一世。一切皆由天命。” 梁儿垂眸。 “在奴婢看来,公子的未来确实是有两种可能,但两种可能又会引出几种不同的结果。” 赵政神情严肃,细细倾听。 梁儿解释道: “一种是拜那个老先生为师,从此苦读寒窗,才情卓著。如此便有两种结果,或是有朝一日被迎回秦国,作为百官信服的长公子登基为王,稳坐江山;或是在赵国维持质子身份,却因才华出众名扬天下,秦国也必将公子风光迎回,为国效力。另一种是公子不拜师学艺,维系现状,坐以待毙。如此的结果亦有两个,或是被迎回秦国后因无能而被绞杀于宫斗之中;或是一生为质,且无力谋生,直至秦国忘记曾有质子于赵,断了仅有的一点供给,饿死于赵国街头。如此,公子还认为自己的未来只需守株待兔,听由天命即可吗?” 梁儿言辞凿凿,但见赵政没有说话,她心知如此重要的事,是需要给赵政时间去思考的。 毕竟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八岁孩童应该考虑的问题。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只依靠着对方眼中的晶亮读着对方的心思,幸而,他们都能读得懂。 此时已不需言语。 赵政在整理他的思绪,定要在今夜理清他的前路;而梁儿只静静坐在赵政身边,她要陪着他做出他这一生第一个重要的选择。 虽然,这个选择的结果毫无悬念,梁儿亦不会催促。 忽然一道光影打破了沉寂。 日头已然出于东方。 眼前的人儿和屋内的景象都逐渐清晰起来。 梁儿莞尔,仰面看向棚顶。 “公子你看,只要做好准备,待时机一到,想看的自然看得到。” 赵政随着梁儿的视线亦看向棚顶,此时就连房梁上的蛛网都清晰可见,哪还有半分黑暗? 他斜眼看向梁儿,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看来棚顶应该清扫了。” 第十五章 秦国巨变 三天后在邯山上,赵政郑重的向怪老头行了拜师礼,但是怪老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号,所谓隐士高人,果然隐得够深够彻底。 不过这又与她和赵政何干呢,只要他肯免费教赵政读书识字就可以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教书的地点也定在荒无人烟的邯山上。 原本老师是想要在山顶湖边教书的,但是赵政死都不让。不止如此,赵政在拜师前还提出不许老头再去山顶,不然这个师他就不拜了。 要是寻常人,恐怕会说“不拜就不拜了,谁还求你拜”,然后甩袖走人。可是好在老师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而且似乎真的对赵政很感兴趣,竟然就这么答应再也不去山顶了。 此后,梁儿有了新的职位,便是侍书。 这侍书听起来文气,却是个力气活。 主要还是因为战国还没有发明纸,所有的书都是书简,是由很多竹片串成的一卷一卷的。一卷上写不下多少个字,所以往往一部书会有十几卷竹简。把书拿来拿去的就自然需要些体力。 因此,担任侍书的多是男子。只是赵政除了梁儿,也没别人可以使唤。 所以自从赵政开始读书,梁儿便经常抱着十几斤重的书简跑来跑去,看来练就一身肌肉也是指日可待了。 虽然累是累了些,但好处也是大大的。作为侍书,必须会识字。故此,梁儿终于可以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字了。 赵政的学业很繁忙。 因为已经误了读书该有的年纪,他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七国文字全都认全并且能写出来,而且大篆字体的文字比划多繁琐,很多字都像鬼画符一样难写。 在梁儿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她自己是做不到,却奇迹般的让年仅八岁的赵政在三个月内完成了。 梁儿突然觉得赵政可能是个神童,如果放在现代做个智商测试,搞不好他的智商要上一百八。 对于赵政的学习能力,不止梁儿感到震惊,就连老师也十分惊叹。 直接导致的后果是,老师因此而改变了整套教学计划,重新制定了一份地狱式教学法,折磨得赵政小小年纪就要每天顶着一对黑眼圈,看得梁儿很是无奈,赵政啊赵政,这回我真是爱莫能助了,只能在精神上默默支持你了...... 不知不觉,半年时间已过。 梁儿终于能勉强认全七个国家的“鬼画符”,赵政却已经将诗经几百篇倒背如流,并且熟读七国史,还将几部常用的兵书研究了个七七八八。 梁儿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位老师是个有学识的隐士,却未料到他的学识竟达到了如此之高的境界。他不仅知诗书,懂兵法,竟然还精通帝王之术。这是梁儿最想让赵政学的,毕竟赵政将来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将,而是统一天下的千古帝王。 赵政明显对帝王之术也最是感兴趣,每每都要在课上与老师探讨几个时辰,经常太阳西斜才下山回家。 老师的琴艺其实也是不错的,但是赵政却不肯花时间在学琴上,按他的说法,每日学习其他正事都已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老师起初不同意,但考虑到赵政年纪尚幼,难得他现在有学习那些寻常孩子觉得枯燥的知识的劲头,就暂且随他去了。 至于音律,若实在不喜,也是学不好的,何况往后总有时间习得的。 老师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不会武艺,无法让赵政习武。 而各国公子都是文武乐兼修的。故而老师经常会念叨,若是有一日见到好的剑师,定要让赵政拜师习武。也因他看得出,赵政生来便有一副好体格,是绝佳的习武苗子。 看着老师这般担心,梁儿不知该如何劝他。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 “别担心啦!他还有两年就回秦国了,秦国厉害的将军一抓一大把,到时候就不愁没人教他武艺啦!” 这年正月,当赵政再次吃到梁儿为他做的生日蛋糕时,他已经能对当今七国的实事侃侃而谈,且很多时候都是见地独到的。 让梁儿忍不住频频感叹,不愧是未来的千古一帝,果然非常人也! “梁儿,以后不要再称自己奴婢了,叫梁儿便好。” 赵政跪坐在桌旁,放下手中刚刚读完的书简,看向前前后后不停忙碌的梁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梁儿顿住,转头看向赵政,眼睛不自觉的眨了眨,复而春花般笑开。 “梁儿知道了!” 闻声赵政也不禁抿唇微笑。 世间才不会有这样好的婢子,所以他的梁儿才不是婢子......再也不是婢子了。 正午日光焦灼,晒得人们有些烦躁不安。 老师带来了一个对天下时局至关重要的消息:秦王稷薨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赵政和梁儿各怀心思,均沉默良久。 这位长寿的王是秦国的传奇,他是赵政的曾祖父,享年七十四岁,在位长达五十六年。 秦王稷政治上曾大胆启用魏人范雎为相,夺母亲宣太后与舅父魏冉之权,改行远交近攻之策,不断离间六国关系。 军事上他拜战神白起为大将军,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战争神话。终是彻底灭了西周,也先后大胜三晋、齐楚。取得魏国河东和南阳,楚国黔中和楚都郢城。逼得庞大的楚国迁都于陈,险些灭亡,也致使著名的楚臣屈原投江殉国。还在长平全歼四十万赵军,令曾经为军事大国的赵国一蹶不振。 秦王稷统治下的秦国,占领了东方六国大片国土,使楚国缩小一半,魏韩缩小三分之二,赵国缩小三分之一。 如今,秦国的国土面积已经超过了六国总和。 这位让六国闻风丧胆,险些一统天下的秦王稷,如今终于倒下了。 梁儿为秦王稷慨叹的同时垂眸思忖。 秦王稷就是史书中的秦昭襄王。他的死将会让秦国和天下都得到重新洗牌的机会。 梁儿深知,此时远在秦国的吕不韦想必已经掌握了一手好牌,其中最关键的一张王牌便是质子赵政。 赵政暗自凝眉。 在老师的教导下他已熟识秦国历史。 他深知这位素未谋面的曾祖父是秦国历代君王中最为耀眼的一位,也是他最为崇敬的一位。如今秦王稷薨世,不知秦国的将来会如何?他自己的将来又会如何? 让梁儿略为惊讶的是,直到此后的第三天,秦王薨世的消息才在赵国的平民间传开。 可见赵政的这位老师虽为隐士,却仍是在朝野间留有眼线的。出世抑或入世,只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秦国国君病逝,新旧交替。 这让赵姬心浮气躁起来,已经连续几天寝食难安。 梁儿心知,赵姬心中已然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若能如彼时吕不韦所想,太子柱继任秦王,那么子楚就必为太子,如此他们母子就有希望回到秦国了。 全天下的人都在为秦国的剧变提着心吊着胆,亦都暗自算计着自己未来的路。唯有梁儿心如明镜,来自两千年后的她知晓这些人将要发生的所有。 此时的她依旧单纯的认为,自己只需随波逐流,便可安享一生。 一切都沿着历史的轨迹,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按照秦国惯例,太子柱守孝除丧一年后继位。赵政的父亲子楚毫无意外的被立为太子。 然而让天下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新任秦王坐上王位的第三天便突发疾病过世了。谥号孝文王,享年五十六岁。 梁儿暗自偷笑,这个倒霉又无能的家伙怕是盼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终于能坐上那个位子了,却不争气的第三天就挂了,看着还真像个笑话。 至于他突然挂掉的原因,似乎也没人愿意深究。其实他死的这么突然,这么恰到好处,无外乎就那么两种可能。 一种是他痴迷长生和炼丹。好容易登上王位,想要再生龙活虎个几年,一激动多嚼了几颗小药丸,结果导致直接一命呜呼了。毕竟这是两千年后的现代人都知道的事,那些圆溜溜看似无害的丹药其实个个含铅量极高。古人以为那是续命丹,实则不过是催命丸罢了。 另一种可能性估计很多人都想到了,只是有的人不屑说,有的人不肯说,而有的人不敢说。那便是吕不韦。老秦王活到七十多岁才挂,导致太子柱活到五十多岁才当上秦王。要是太子柱像他爹一样再多活个二十多年,那跟随子楚的吕不韦岂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能拿到秦国大权?届时他有心在秦国翻云覆雨,自己的身子骨怕也折腾不起了。所以为了能早一日前程似锦,吕不韦只好在子楚被立为储君后,直接把秦王柱给弄死了。 太子子楚顺理成章继位秦王,但却没有依照旧制守孝一年,而是在孝文王死后即刻登基。梁儿估计子楚是怕像他爹孝文王一样夜长梦多,登基这事还是要赶早的好。 短短几天的功夫,秦国几经突变。 孝文王继位,子楚被立储,孝文王薨世,子楚继位。 这样的大起大落传到赵姬的耳朵里,简直就是在考验她的承受能力——承受喜事的能力。 赵姬的情绪激动得无以复加,整个早上都如关不住的熊一般,在院子里不停转着圈。 梁儿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眼睑半垂着看着这样反常的赵姬,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悲戚怜悯。原来“范进中举”的癫狂就是这样来的啊! 依老师带来的最新消息,新继位的秦王子楚已尊养母华阳夫人为太后。吕不韦为相,封文信侯,食洛阳十万户,家仆万人,门客三千,执掌朝政大权。蒙骜为大将军,负责东征各国。 秦国已然恢复平静,走回正轨。 “如此局面,梁儿,你怎么看?” 这样的问题,老师竟没有问赵政,而是问向赵政侧后方的梁儿,实在让梁儿觉得太过突然和诡异,这种问题是该问一个小婢子的吗? 梁儿有片刻怔住。 不过她深知老师非等闲之人,所问必有所图,因此也无推辞之意,起身绕至赵政身前,跪地恭敬施礼。 “恭喜公子,归秦之期将至。” 赵政未动亦未语,只定定看着梁儿。 老师则眸光一动,却瞬间归于平静,淡淡开口: “何解?” 梁儿跪姿不变,只稍稍调整了一下身形,使得自己可以同时面对赵政和老师二人。 “秦国几经周折,终是新君初立,且政局已然平复,为加固国之根本,下一步必是立储之事。” 梁儿顿了顿,见眼前二人皆声色未动分毫,心中暗叹怕是接下来她要说的这些,这两个人也都已经想到了。 “秦王子楚当年还是公子之时,便在华阳夫人亦是如今的华阳太后的安排下娶了一位楚国夫人,并得一子。如今吕不韦虽掌秦国大权,可华阳太后的势力亦不容小觑。华阳太后本是楚国人,立储之事一出,她必力保楚夫人之子为太子。如此一来,吕不韦的势力必减。除非吕不韦能推出比楚夫人之子更合适的人选。吕不韦如今已无退路,必会全力助公子与夫人归秦。” 梁儿抬头看向赵政,眼中光华璀璨。 终于要实现了!那是赵政的理想,赵姬的理想,亦是她梁儿的理想。她终于能跟着赵政去见证秦国的辉煌了。 “嗯,梁儿所言极是。为师也在此恭喜公子了!” 老师微笑浅浅施礼。 赵政忙起身去扶: “啊,老师莫要多礼。若非老师,怎有今日之赵政。归秦之后,赵政还需老师多多教诲。” 老师缓缓摇头,面上笑容更加温和几分。 “其实老夫今日是来跟公子辞行的。” 不经意间,老师已将对自己称呼由“为师”改回了“老夫”。 “老师要走?”赵政急道。 “呵呵,公子莫要挂念。在遇到公子之前,老夫本就决心归隐。收公子为弟子,实乃机缘所至。如今公子已有小成,且时局有变,老夫与公子的师徒缘分也是尽了,老夫亦将再次隐去。” “可是政儿怎可......” 听到老师要走,赵政的情绪竟比得知要回到秦国还激动。 老师抬手止住了赵政的话。 “公子还小,自是还需要有师长教导的,只是那人不再是老夫。他日公子归秦,自会有强于老夫之人再做公子的老师。” 梁儿暗自佩服这老头审时度势能力。 若说他发自内心甘愿做一世隐士,这样的话梁儿自从发现他在朝野有眼线那一日起,就已经不信了。需知若他愿意,赵政是可以将他一并带回秦国的。他早料到吕不韦会是立储之争的赢家。赵政若为太子,再为秦王,届时高官厚禄暂且不论,就是那身为帝师的荣耀和尊崇,也不是一般人想得就能得到的。 只是秦国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两力相抗,帝师的人选也定是争得激烈万分,何况秦乃泱泱大国,有能力为帝师者何其之多,能力在他之上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他这一招急流勇退可谓干净利落,还能换个流芳百世。 赵政垂下拉着老师袖子的手,伤感之色未减反增。 “也罢,老师执意离开,政儿怎好再留。只是若要归秦,恐怕政儿与老师再难相见,老师可还有什么要嘱咐政儿的?” 老师目光划过梁儿,复又落回赵政脸上,语气威凛。 “对公子,老夫只有一个要求。” 赵政也敛了悲色,正声: “老师且说。” “无论他日公子境遇如何,都请公子切莫忘了你我初遇之时心中所想。” 闻言赵政努力回想与老师初遇那日的情景。那天他不顾形象的从湖中冲出,只是想要全力护着梁儿,并未想其他啊。 赵政思虑未果,抬眼看向老师,略有局促。 “呃......政儿那时所想的只是......” “正是。”老师微笑肯定。 “啊?”老师难不成......是要他一直想着梁儿...... 赵政更加不解,脸上不知不觉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红晕。 “啊!” 赵政猝不及防,被老师重重拍了一下额头。 “哈哈哈哈......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老师笑得一大把白胡子狠狠乱抖。 “老夫是说,宫廷朝野,争斗难免,最忌讳的就是失了本心。需知世间即是人间,人间必有人情。若是失了情感,便难以在世间成事。即便成了事,也是孤家寡人,那样存于人世间又有何意义。” 梁儿心里一动,那也是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她怕赵政会如历史所写,变成一个绝情绝意的暴君。 赵政领会了老师的意思,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政儿记住了。” 夜已深,皓白的月光铺在巴掌大的小小院落,一个十岁的青衣男孩静静的矗立在一扇木门前,双眸幽深,辨不清在看向哪处。 他缓缓将眼闭起,门内的白衣倩影竟越发清晰可见。 男孩唇角微勾,那迷人的微笑竟脱离了孩童的稚气。 他与她相遇已有整整三年。时至今日,即便是在黑夜,即便是隔着木门,他,也依旧能看得清她的样子。 他终于可以确定,那份要守护她的心,他不会忘记,即使回到秦国,也永远不会忘。 第十六章 变故突生 “他娘的!秦国一年之内连续死了两任国君,本应乱的不成样子,怎么还能让咱们赵国如此惧怕?三天后就要去军营练兵,老子可是昨天刚成的亲,连小媳妇的脸都没摸过几下呢!” 傍晚,八个赵兵刚刚喝了几壶小酒,百无聊赖的在朱家巷内组队巡视。 见其中一个赵兵喷着酒气埋怨,另一个赵兵呲道: “我说六儿啊,你那都算好的,我可是连媳妇都没找到呢!家里老娘天天念叨让我传宗接代,可这些年打仗打得没完没了,动不动就要练兵上战场,别说女人了,连个母猪都见不着。” “哼!全都怪那该死的秦国,长平一战杀了咱们那么多人,害得我们不论老少,是个男的就要上战场,连找个正经女人延续香火的空闲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赵国岂不无人了?” “听说秦都咸阳的人口已经达到邯郸人口的三倍之多,想想都他娘的气闷!” “气闷有何用?若是让老子见到哪个秦国女子......” 八个人借着酒气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发激动之时,眼见不远处一青衫少年和一白衣少女徐徐走来。 “公子政?” 一个赵兵顿觉怒气上涌,甩袖道: “兄弟们,咱哥儿几个只是在这动动嘴皮子甚是不痛快,眼前倒是来了个能出气的。” “诶不成不成!那小子好歹也是秦国公子,以往别人打他两下咱们全当看不见也就算了,可若说咱们也跟着动手,万一传出去可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一个还算清醒些的赵兵劝道。 “怕什么?就算那小子咱们动不得,他身边那个丫头咱们总还能玩玩的。” 另一个赵兵露出一口令人作呕的黄牙,眼中迸出淫溺的光。 顿时所有人的眼睛皆是一亮。 “呵呵,有意思,老子可是好久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了。” 当这几个心怀叵测的赵兵拦住赵政和梁儿的去路时,梁儿注意到他们盯着自己时面上诡异的神情,心中竟瞬间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虽然外表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但实际年龄已经达到二十五岁的梁儿,自是明白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赵政同样感觉到危险将至,本能的将梁儿揽至身后。 “大胆赵兵!我乃秦国公子,你们想犯上不成?” 赵政怒喝。 “哈哈哈......秦国公子?敢问可有一个秦人记得公子你的存在?” 赵政怒目瞪着眼前八个身形高大面露鄙夷的赵兵。听到这样被人蔑视的话,不同于曾经的暴怒浮躁,如今的赵政竟可淡定处之。 “哼,没人记得又如何?本公子依旧是秦王子楚的亲生儿子,大秦国的嫡长公子,你等鼠辈谁敢动我!” 赵政特意提醒了一下这些赵兵,他已不再是老秦王众多小王孙中的一个。如今的他,是秦国新王的嫡长子。 一国长公子身份之尊贵,几乎可以等同太子,这样的他已不容得秦人、乃至天下人遗忘。 果然,几个赵兵面上表情几近僵硬,却因得酒气和面子,仍然死撑着道: “公子今时果然已不同往日。即便是过去,我们兄弟也不曾动过公子半分,如今更是不会。只不过......” 那人斜眸瞥过梁儿白净的面庞,那一眼看得梁儿心中恶寒,面色瞬间惨白。 “只不过今日我们哥儿几个想要跟公子借你这婢子一用。” 说罢,八个赵兵便一拥而上。 “大胆!她是本公子的人!你们修想动她!” 赵政瞪大双眸,拼命护着身后的梁儿。 “梁儿快跑!” 赵政一声大喝的同时,惊恐万分的梁儿已经本能的转身跑了出去。 只是在转身的瞬间,余光瞥见赵政小小的身躯被那些大汉推倒在地,他仍死死抱住其中两人的小腿不放,拼尽全力的保护着她。 心,似被什么拽住。不疼,却揪得厉害,让她再也迈不开腿独自逃走。 她就那么停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甩开赵政的几人将她抓住。心和身仿佛都失去了控制,由得这些赵兵将她拉入一处无人的院子。 那一刻,她看见天边的夕阳红得像血,耳边似有风声呼啸,眼前飞起一片片撕裂的雪色衣裙。那些在自己眼前攒动不已的男人的发顶,在身体被一次次的猛烈撞击下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痛......当少女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然失去,她竟然还是感觉不到痛...... 可是既然不痛,为何她的双手会紧握成拳,紧到指甲已然深陷肉中。 但即便如此,依然不痛...... 忽然眼前出现赵政的脸。 他大叫着向她奔来,发丝凌乱,面上脏污,就如她初见他时。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事实上,此刻她什么也听不到了,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安静到让她再也寻不到一丝生气。 她的眼神愈发平静,宛若死水,无论如何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赵政被人拉走,一切又归于最初。 攒动的男人的发顶......和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不知究竟是过了多久,她耳边逐渐恢复了吵闹。 “今儿个真是痛快!诶,六儿,想不到你小子在这方面还有两下子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你不也是干劲儿十足?平日打仗都没见你这么卖力过!” “还不是多亏这丫头够嫩,不下一翻力气怎么对得起自己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赵兵满足的嬉笑离开,走前还不忘狠捏了一把梁儿柔嫩却惨白的脸蛋。那白无血色的面颊瞬间泛起一个不协调的暗红印记。 许久,梁儿都没动弹分毫,似是化作石像一般。 直到终于挣脱绳索束缚的赵政扑到她的跟前。 “梁......梁儿......” 赵政一张口竟险些哽咽住。 梁儿闻声看向赵政。 那双眼不再像往昔那般灵动,虽是在看着他,却好似找不到焦点般空洞。 雪白布片散落一地,分不清哪片是里衣,哪片是外裳。 那是赵政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梁儿的身体。 肤如凝脂,莹白胜雪,美若谪仙...... 这样一副本是完美的身子,却满布淤青,颓然靠坐在在杂乱的草垛上,腿间和手心处还有刺目的斑斑血迹。 他不禁闭了眼,想要在脑中将那些污秽一并除去,只留下那片洁白的美好,却如何也无法如愿。 往后的许多年,赵政每每见到赵国尊为上的绛红色,都觉得像极了那日梁儿身上的血迹和赵兵留在梁儿脸上印记的颜色,那份压抑多年的耻辱愤恨便油然而生,斩之不断,挥之不去。 赵政脱下自己的中衣和外衫,一并裹在梁儿身上。 他的个子虽比梁儿矮了许多,好在古时的衣服都是十分宽大的。这两件衣衫,足矣遮盖梁儿的满身伤痕。 梁儿一直没有说话。 赵政小心的将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赵政心头一颤。 他十分后悔当初第一次看到蹲在湖边的梁儿时,为什么犹豫着没有伸手去触碰她白玉般的脸,以至于他第一次抚摸她的面庞竟是如今这般惨况。 他多希望那份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都能是最最美好的...... 赵政轻轻环抱住梁儿,轻抚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小小的肩上。 一时间,竟有清泪同时在两人面上划落。 两个经历不同,却同样习惯隐忍的人,在身体接触的瞬间同时决堤。 对于今天发生的事,赵政和梁儿都不想再提。 回到家的时候,两人偷偷换好了衣服,也洗去了脏污。 为了不让赵姬疑心,梁儿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说的不多。赵姬只当她身体不舒服,让她早早睡了。 这一夜,赵政整晚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房梁的方向,一动未动。 梁儿被赵兵欺辱的场景不断在他眼前重现。 他亲手为她挑选的白色衣裙被那些人残暴的撕成碎片,他那般珍惜不忍碰触的她的脸颊被那些人用力拧扯,就连她那么白皙柔弱的身子也被那些人毫无怜惜的糟蹋...... 而那时的他,却如折了翅膀的小鸟般被绑在一旁的柱子上,眼睁睁的看着她陷入绝望。 不久前他才刚刚决定要好好守护她,然而只是几个赵兵而已,便已让他这般挫败无力。 他恨自己为何还是这般弱小,连自己在乎的人都无法保护。 当时他那般用力的嘶喊,那么大的动静,总会有人路过听见的,然而那些人却都恍若未闻,无人来帮助他们。 他恨赵人,恨六国人。 望着棚顶的眸陡然凛利。 若当真有机会回到秦国,他必要手握王权,灭尽六国,以报他和梁儿今日之辱。 “梁儿,你说的时机究竟何时会到?” 赵政双手紧攥被角,微微颤抖。 忽的窗外金光大盛,笔直的房梁清晰入眼。 纵使幽黑凄凉的夜再难熬,天,终还是亮了。 第十七章 赵政归秦 梁儿一如往常做饭干活,只是很少说话。 赵政只有这一天没有跟梁儿一起出去挑水,抱膝坐在梁儿的房间怎么也不肯出来。 “政儿,你这是怎么了?快让母亲看看,是不是病了?” 赵姬温柔似水的面上掩不住的关切。 “母亲,政儿无事,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赵政语气淡然。 赵姬叹气,略有焦急。 “你这样母亲怎能不担心?若有心事可说于母亲听啊。” 可是莫说这次的事不能说,就是从前,母亲又何尝有一次能读懂他的心?能懂他的,在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他却让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正当赵姬对赵政无计可施之际,院门突然大开,有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径直走了进来。 赵姬见状本能的惊吓后退。 赵政亦回神走出房间护在母亲身前。 三人快步走至赵政和赵姬面前,陡然跪拜于地。 其中领头的一人恭敬开口: “见过公子、夫人,我等乃是秦相吕不韦所派,前来接夫人与公子归秦的。” 赵政与赵姬相视一眼,未扶三人起身。 那人见状又道: “相邦大人说过,若夫人有所怀疑,便让下官呈上此物。” 言毕,从袖囊中取出一块玉牌交于赵姬。 赵姬素手接过玉牌仔细查看,见果真是当年旧物,便立刻缓了脸色,欣喜的将三人从地上扶起。 “当真是要接我们母子回去了?” “是,我们争取到的时间不多,虽然赵王暂时同意公子和夫人归秦,但难保不会随时反悔,请二位即刻随下官离开,其余诸多细节容下官在路上再讲给公子和夫人听。” 那人语速极快,面露急色。 “好,我们母子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这便随你们走吧” 赵姬拉着赵政跟着三人急急就要朝门口而去。 “母亲,梁儿还没回来。” 赵政反拉住赵姬,一脸焦急。 “梁儿?......” 那三人亦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赵政,又看向赵姬,疑惑怎么又多了一人。 “啊,梁儿是我们在赵国的婢子。” 赵姬解释,复又双手扶住赵政的肩膀,温柔劝道: “政儿,母亲知道你跟梁儿感情深厚,可如今情势紧急,我们怕是等不得她了......” “不!我怎能把梁儿自己扔在这里!母亲!政儿一定要带梁儿一起走!” 赵政一脸坚定。 赵姬知道自己儿子扭得很,也知道梁儿于赵政而言并不是普通婢子那么简单,若此次不随他意,怕是将来会落下心结。可是眼下这等状况,若是耽误半分,只怕以后再难有机会走了。 赵姬无奈看向三人。 “梁儿方才出去挑水了,不知我们是否可以路过水井处,将梁儿接上,一道离开?” 三人面露难色: “怕是不成,我们的打算是上了马车直奔城门,一路不做停歇,否则焉知哪一步会出岔子,便再也走不了了。按夫人所说停下接人......动作太大,太过引人注目......” “只停一下,也不行吗?” 赵政从未如此焦急过。 “政儿,算母亲求你,以大局为重。你若想要梁儿,他日再派人来接她便可。需知接一个婢子归秦容易,可接我们母子归秦却是难如登天啊!” “母亲!可是梁儿她......” 梁儿她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她独自一人等不了那么久啊! 可这样的话赵政如何同母亲说? “公子!真的不能再等了!请快些上车吧!” 门前马嘶声响起,似是也在催促。 赵姬看着仍然不想放弃梁儿的赵政,又想到他们母子这些年在赵国所受的苦,心骤然坚硬。 “劳烦三位带政儿上车。” 三人迅速领会了赵姬的意思,不由赵政挣扎,便将他抱上了马车。 三人中两人驾车,另一人与赵姬一同在车中缚住赵政。 “母亲!母亲!母......” 赵政依旧挣扎。 “政儿!” 赵姬突然正色训斥,一向温和的她,从未如此严厉的对赵政说过话。 “你已满十岁,难道还要母亲教你?莫要忘记你的公子身份,坏了大事!” 赵政被赵姬呵斥,终于不再挣扎。 应该如何做,他自是再清楚不过的。可若是连他都走了,梁儿该怎么办?她昨日才刚刚被...... 赵政愤然坐在马车内,袖口已被双手拧得满布褶皱,可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梁儿挑着两桶水摇晃着向家的方向走着,忽而一辆装饰极为普通低调的马车从她身侧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尘土,此时的她却无心关注为何那车会跑的那般急。 车窗上的布帘被风卷起,赵政分明从那扇窗看到了那形单影只挑着水的瘦弱身影。他身体本能的前倾了一下,口却被赵姬迅速掩住。霎时间他眼中似有雾气涌出,模糊了那抹纤细的雪白…… 梁儿挑水回来,却见院门大敞。心中浮起一丝莫名的空落。 放下水桶扁担,走进屋内,却见已是空无一人。 梁儿冥冥间已经想到发生了什么。 她默默走至桌边,手抚在一处席上,那是赵姬平日常坐的位置。 感受到还未完全退散的徐徐温热,梁儿的眼瞳又幽冷了几分。 最终还是没有带上她吗? 幽暗的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桌边,寂寥的气息四处弥散。 忽然那似附了一层冰霜的雪白面上,牵起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呵呵,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她怎么就那么自负?她凭什么那么自负?她知道每一个人的历史轨迹,却神经大条的忽略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她一直确定赵政母子会回到秦国,此事是历史史实,绝不会有变,便断定自己也会随他们归秦……却忘了自己是历史之外的人,且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婢子。 梁儿仰面呼出一口浊气。 昨日之辱,今日被弃。这些都在无情的敲打着她初来这个时代时的自信和笃定。 而今此情此景,她当何去何从? 不知不觉已然夕阳西下。 几个赵兵冲了进来,竟正是昨日对她施暴的几人。 梁儿陡然站起,退到墙边,惊恐的情绪已经控制了她的所有神经,再不复昨日的淡漠。 几人迅速搜遍了屋院。 “看来那对母子已经跑了,这个时辰怕是已经出城了。” “嗯,跑的倒是真快......上头才刚下令让咱们将他们拦下,为时晚矣。” 几人齐齐叹气。 忽然一人将目光落到梁儿身上。 “喂,那公子政不是挺护着你的吗?怎么还把你一个人丢下了啊?” “哼,秦国那边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听说咸阳宫里的宫婢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可人儿,美貌伶俐自不在话下,带这个丫头上路最多是个累赘罢了。” “你看你,怎么说的这般直接?害得我们的小美人儿这么伤心难过。” 那人话音还未落,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抚上梁儿惨白的小脸。 梁儿想要躲避,颤抖的身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竟一步也无法挪开。 其他几人见状也忆起昨日的一番欢愉,纷纷凑过去将梁儿扑倒,欲再次行欢。 “不......不要......” 不同于昨日,今日的她,竟然什么都能感觉得到。 赵兵扑过来时她的呼吸困难,他们压在她身上时她的颤抖惧怕,衣服被扯开时她的羞愤恐慌......耳边还充斥着那些人调戏的污言秽语...... 不自觉间,梁儿已呼喊出声,声音大到几近声嘶力竭。 “不要!......救命......救命!......” 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从未有过如此无助,如此害怕。 梁儿忽然觉得若是今日再来一次,那她一定会死的,真的还不如死了...... 那个叫六儿的男人正骑在梁儿身上癫狂淫溢的邪笑,却忽然有一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瞬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逆着光,梁儿依稀看见那副熟悉的俊朗眉眼,在剑面忽闪的银光下,似乎泛起了地狱修罗般幽冷的光辉。 “燕……燕太子丹!” 一名赵兵大骇。 “殿下这是何故啊?” 说话之人眼睛紧盯着架在同伴脖子上的那柄长剑,手已暗暗握住自己腰间的剑柄。 燕丹淡然斜了一眼那人。 “我虽身在赵国为质,身份却也是燕国太子,未来的燕国国君,尔等小吏竟妄图伤我?看来也是活得腻烦了!” 几人闻声突然料到自己之前是多么异想天开,连忙跪地求饶。 燕丹幽幽开口,字字如冰。 “公子政已归秦,这个婢子从此便是我燕丹的人,本太子不想再见到有人欺辱于她。你们可明白?” “小人明白,殿下放心,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几个赵兵跪地磕头如小鸡啄米一般。 “滚!” 随着燕丹一声怒喝,几人转瞬便已消失不见。 院中只剩梁儿和燕丹二人。 梁儿慌忙的敛了敛残破的衣襟,跪地磕头。 “梁......奴婢叩谢殿下救命之恩。” 最近在赵政面前自称梁儿习惯了,在燕丹面前还是要改称奴婢的。 燕丹没有开口让她起身,她便就那么跪着维持以头点地的姿势。 忽然一件衣袍披落在梁儿背上,随即一双温热的大手扶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温厚儒雅的声音徐徐响起。 “曾听闻你跟随公子政时都是自称梁儿的,以后也这般称呼吧。” “多谢殿下。” 梁儿感受着燕丹此时如和煦春风般的气息,丝毫不复对着赵兵时的凛然肃杀,一时间竟有一种这太子丹是双重人格的错觉。 “此后你便跟着本太子吧。” 燕丹温和一笑,如冰雪初融、万物复苏,瞬间神奇的退散了梁儿身上所有的负情绪。 梁儿面上平静,心中的震撼却难以言喻。 如果说赵政有着与生俱来的冷峻霸气,那燕丹的特质便是巨大的亲和力和感染力。 或许可以说,赵政若得人心,必是因其自身的强大使人不得不折服;而燕丹若得人心,则必是攻下其心志,而使其甘愿臣服。 这样看来,他们本就是天生的宿敌啊。 随后,梁儿终是跟着燕丹踏入了那个朱家巷最大的宅院。 一国太子身份高贵,待遇也不同于其他质子。 赵国原本分了五人侍奉燕丹,但他有意想要借此历练自己,竟没要侍婢,一切起居都靠自己打理,只留了一个厨娘老妇和一个做体力活的小斯侍从。 第十八章 易主太子丹 三个月后…… 梁儿抱膝静坐于庭院中央巨大的银杏树下,远远望着回廊上燕丹悠然抚琴的侧影。 他的琴音和缓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吟唱着一份伟大而坚定的信念,一弦一柱,皆入人心。 时至今日,“公子政”这个名字在朱家巷已无人再提。 曾经的期待、快乐和苦难,都在燕丹每日温暖的笑容中逐渐溶解不见。尽管那笑容是那般博爱,博爱到对待每个人都是完全复刻一般。 燕丹坚持要自己打理起居,无论如何也不让梁儿侍候。 梁儿落得清闲,成了燕丹府中唯一一个吃闲饭的。 给人家为奴为婢三年,突然什么都不用做了,她一时竟有些心虚,尤其这位新主子还对她有两次救命之恩。 不知不觉间,琴音已落。 “可是有话要对本太子说?” 燕丹收回琴弦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正襟危坐,转头看向树下的梁儿,神情却十分温和。 闻声梁儿连忙起身上前施礼,诚恳的说出心中所想: “昔日殿下对梁儿有救命之恩,可如今梁儿跟着殿下已是三月有余,却始终闲置府中,未能为殿下尽些绵薄之力,梁儿心中时有不安,不知......不知殿下可否安排些事情给梁儿做?” 燕丹笑道: “看来梁儿倒不是懒惰之人。本太子本想让你多休养些时日的。也罢,既然如此,明日卯时三刻,你便来这树下等我。” 梁儿恭敬应下,心中不免踏实了几分。 翌日卯时三刻,郁郁葱葱的银杏树下,一袭湛蓝锦袍的燕丹面上含笑,负手而立。 “殿下恕罪,梁儿来迟了。” 梁儿躬身请罪。 燕丹立刻将她扶住。 “无妨,是本太子来早了。” 语毕,燕丹将一把短剑递至梁儿面前。 “这个你拿着。” 梁儿下意识双手接过短剑,拿到手里的瞬间她瞳孔不禁缩了缩。 那竟是一把铸铁剑。 战国还未完全进入铁器时代,兵器制材仍多以青铜为主,铁制兵器是极其昂贵的。 不仅如此,它还不是一把普通的铸铁剑。 剑柄和剑鞘不仅雕有非常精致的兽纹,其上竟还镶嵌了一块指甲大的血红色琥珀。 这样的一把剑,绝对应是王族贵胄所有,普通人连看上一眼都难的。 “此剑梁儿可喜欢?” “回殿下,梁儿虽见识鄙陋,却也看得出这绝非俗物......” 梁儿看着手中做工精湛、精美绝伦的短剑,视线再难移开。 燕丹见状嘴角漾出好看的弧度。 “梁儿喜欢便好。从今日起,它便是你的了。” “什么?” 梁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华丽的一把短剑,当真是要送给她这个婢子? 燕丹笑意更深。 “不想要?” “不是......只是......” 梁儿一时受宠若惊,脑中竟有些凌乱。 燕丹微笑着从梁儿手中拿过短剑,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轻拂过上面华丽的纹饰。 “难不成梁儿认为这只是一把华而不实的观赏之物?” 倏地,燕丹将剑鞘退去。 银白色的剑身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雪亮刺目的光。 梁儿还未回过神来,燕丹已用短剑在自己的衣摆处轻轻一划,便轻而易举的割下了一片锦布。 “此短剑乃是昔日本太子亲自设计亲手打造,既精致华丽,又削铁如泥,可莫要小瞧了它。” 燕丹语气中难掩傲然。 梁儿忙道: “梁儿不敢。只是......如此好剑,又是殿下心血所制,如今为何要赠与梁儿?”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燕丹送她这么好的一把剑,定是要她付出同等珍贵的代价。 想到这,梁儿脑中不知为何会浮现出燕丹对着赵兵时阴寒冷峻的样子,背脊已然有些许冷汗渗出。 直觉告诉她,燕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燕丹似看出梁儿心中疑虑,一脸温和不改,安抚道: “梁儿不必多虑,本太子只是觉得,生于乱世,身为女子应有一物防身罢了。至于为何选这把短剑而非普通铜剑,是因为我想让你明白,每个人都应该根据他不同的能力而有不同的价值。就如这把剑,虽然同为短剑,却无论在外形和内在都已然超越了普通短剑应有的水平。普通短剑除用来防身,还会用来切瓜割物。试问又有谁会拿这把短剑去做那些琐事呢?同样,梁儿你也无需介怀自己的身份,只需尽力发挥自己的能力便好。” 语毕,燕丹再次将短剑置于梁儿手中。 梁儿定神思忖片刻,大致明白了燕丹的用意。 这话的意思有两层。 一层是想告诉她,无论身份多卑微,只要有才华,就能高人一等。显然燕丹是不想让她太在意自己的婢子身份。 而更深一层的意思是,燕丹看上了她在赵政身边时所展露的能力,想要将她收为己用。 她佯装只领悟了第一层,手握短剑躬身行礼。 “梁儿明白了,谢殿下的教诲。” “呵呵,好了,现在本太子来教你该如何使用这把短剑。女孩子家,总要学些保护自己的本事。” 燕丹并非玩笑,而是真的很认真的在教梁儿每一招每一式,一直教了半个时辰。 “今日就到练到这,明日卯时三刻你再来学。现在本太子要自己练一会。早膳后我要抚琴,然后你随我出去一趟。” 梁儿应声,施礼退下。 第一天练剑,她还是有些疲惫的。 在自己房中歇息片刻,吃过早饭,梁儿坐在桌旁翻看着手中的短剑出神。 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发现燕丹这个人是典型的完美主义兼强迫症患者。 如果没有意外,他每日的行程都会十分严格的按照他自己认同的时间表进行。 每日卯时起床;卯时三刻练剑;辰时三刻用早膳;紧接着抚琴到巳时过;午时左右外出,午膳几乎是在外面吃的;未时或申时左右回来,因为燕丹是自我要求非常严格的王室贵族,所以过午不食,他是不吃晚饭的,只会在回来的时候简单用些点心,其实就是现代的下午茶;之后他会一直看书到亥时才会睡觉。因为没有电灯,这个时代的人都是习惯睡的极早的,一般七八点左右就睡下了,像燕丹这种十点十一点才会睡的,即便在在灯油充足的贵族中,都算是少见的。 燕丹每日外出都会很久,梁儿其实一直都好奇他出去都做了什么,今日终于可以一探究竟了。 聚集了全城贵胄巨贾的礼宾楼,它的大门是整个串城街上最为宽阔华丽的。 梁儿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这扇门的后面该是怎样一番奢靡的光景,如今随燕丹一起穿梭在礼宾楼的宾客当中,她才知道当初自己想象的还是太清淡了些。 礼宾楼不亏是战国时代的“商务总汇”,多少还是有些重口味的。 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名士贵胄们个个酒气熏天,涨红着脸留着口水一步三晃,还到处调戏女子,更有甚者在大庭广众下便在怀中美人身上猥琐行事。 对于此情此景,梁儿已然默默的翻了无数个白眼儿。心中暗忖,难不成燕丹来这里也是消遣行乐的? “美人儿......” 突然一个身着锦袍,醉得不成人形的微胖男子提着酒壶冲着梁儿的方向扑来。 梁儿吓了一跳,自觉躲闪不及,三个月前的羞辱之感再次涌上心头,宽袖中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握起。 忽而一抹湛蓝色的锦缎华裳闪入梁儿的视线。 燕丹将梁儿护于身后。 她此前从未注意过,未足十八岁的燕丹肩膀已是这般宽阔,竟足以让在他身后的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廷尉大人当心,酒醉伤身,切莫因此认错了人。” 那微胖男子稳了稳身子,定睛看向燕丹。只见燕丹嘴角勾笑,一脸坦诚。 男子复又探头看了看燕丹身后畏缩着的纤弱女子,不禁抿了抿嘴。再看回燕丹脸上时,已然换了一副熟络嬉笑的嘴脸。 “哟!这不是燕太子殿下吗!看我,喝多了!真是喝多了啊!呃......殿下这是刚来?” “正是。” 燕丹微笑谦恭道。 “啊,在下正与几位同僚小叙,殿下若不介意,可去三楼与我等同坐!” “呵呵,廷尉大人客气了。大人显然已是酒过三旬,燕丹不好再去叨扰,且燕丹在二楼已定了雅间,大人们尽兴。” 那廷尉说罢又向燕丹身后的梁儿扫了一眼,面上露出一副心中了然的模样,复而笑得诡异。 “也好,殿下也尽兴......呃......尽兴!” 燕丹对他的无中生有恍若未见,两人寒暄一阵后,相互拱手告辞。 当燕丹打发走了廷尉,回首看向梁儿时,略受惊吓的梁儿已然恢复了平静。 “殿下又救了梁儿一次。” “举手之劳,何谈‘救’字?倒是本太子疏忽了,这里鱼龙混杂,年轻女子行于其中确有不妥。” 燕丹一脸悔意,叹道: “把手给我。” 梁儿垂眸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大手,如葱般修长的手指,细腻白皙的肌肤,修得一丝不苟的指甲,这样完美的一只手竟然伸向了她这个卑微的小小婢子。 在她愣神迟疑中,那只大手已然拉住了她的小手。温热的触感在梁儿心中偷偷蔓延,无声无息到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燕丹就这样拉着梁儿的手穿过了吵杂繁乱的足有三百平米的大厅,终于有忙碌的伙计前来领路。 三人步上二楼,行至回廊一间名为“白露拂”的雅间。 推门而入,雅致的房间中可谓应有尽有。除了两副桌案酒席,甚至连一旁供客人休息小憩的软榻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如此一来,若是有客官在礼宾楼里看上哪位美人起了蠢蠢欲动之心,直接在房间中酒席间把事儿办了也未尝不可,实在方便。 伙计未发一言便恭敬的退出房间,反手将门关好。 房间一侧两扇木窗大敞着,楼下大厅众宾客的吆喝哄闹声也因此听得甚是真切。 梁儿走上前欲将窗关上。 燕丹已跪坐于席间,自斟了一杯酒浅酌着,见梁儿要去关窗,便出言阻止。 “不必关。” 梁儿闻言默默退回燕丹身后。 “梁儿不必这般拘谨,随意坐吧。” 燕丹轻抬广袖,指向对面那张摆满各色菜式的桌案。 梁儿稍稍愣了愣,本以为那多出的一副酒席是燕丹想要宴请什么人的,不料竟让她去坐。 然而梁儿也并没有推脱,道了声谢后静静走至对面端坐。 燕丹依旧自斟自饮着,时不时夹上一口菜。 二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屋内虽静,屋外大厅却嘈杂得很。 梁儿只觉现在的气氛着实有些尴尬,暗自揣测着燕丹的心思。三年没吃到的肉如今就在口中,却觉得食之无味了。 想到曾经跟赵政在礼宾楼门前撞见燕丹;还有方才伙计也是未有多言询问,显然是熟知燕丹习惯;房间是燕丹定的,这酒菜的温度也都是恰到好处,仿佛算准了宾客来的时辰。梁儿突然觉得,燕丹每天在吃午饭的时辰出门,该不会都是来这里吧。 像燕丹这种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人,若说他偶尔来这风月场所应酬一下倒还合理,但若说他天天都来,梁儿却是无法相信的。 还有那两扇窗......那般吵闹,实在不像是燕丹的喜好。 说不上为什么,梁儿总觉得对于燕丹这个人,她似乎很难看透。 许是屋内太静,梁儿精神又太过集中,楼下的嘈杂声中突有几句人声传入梁儿耳中。 “喂喂!你们知道吗?东周君趁秦国连丧两王,与韩国合纵伐秦啦!” “哦?那倒有趣了!咱们赵国没敢做的事,终于还是有人动手了!依我看,这场仗就是白捡的买卖,秦国必输。哎,赵国就是太畏首畏尾了,不然这个风头定是咱们赵国的。” “那也不见得,秦国根基已然深厚,就算连丧两王,也非轻易可以撼动。东周和韩国都非大国,只望东周君和韩王不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秦国要打仗了......怎么赵政刚一回到秦国,就赶上内要争储,外要御敌...... 本来已经很少会再想起赵政了,如今梁儿却有些担心起他在咸阳的生活。 楼下的辩驳越发热闹,梁儿对面的燕丹却依旧面色温和淡然,时不时饮上一小口酒,看着很是优雅惬意。 燕丹缓缓开口道: “自本太子质赵之日起,几乎每日午时都会来此,梁儿可知缘由?” 燕丹在楼下宾客高谈政事的时候不失时机的一问,让梁儿忽觉脑中清明。 贵胄巨贾是最快得到各方消息的人群,而他们每日都会聚集于礼宾楼中。 酒醉微醺,是口风最不严之时,想来诸多本该保密的消息也会由此散布出去。并且越是震撼的消息,就越会引起更多人高声争论。 邯郸是赵国的信息中心,那礼宾楼就是邯郸的信息中心了。 燕丹在赵国为质,被断绝了所有来自本国的情报网,他来此竟是为了收集各方情报。 那大敞着的两扇窗便是燕丹的眼和耳…… 梁儿虽已经心知肚明,面上却依然不显露分毫。 “梁儿猜想殿下许是在赵国生活平淡无味,为排解心中寂寥才每日来此消遣。” 燕丹似乎没料到梁儿会如此说,倒酒的动作竟是一滞,复而放下酒盏自嘲道: “呵呵,看来梁儿还是不愿对本太子坦诚以待。想不到我燕丹一向自付精通用人之道,如今竟然输给了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 梁儿心里一惊。 “殿下所言梁儿不甚明白。” 燕丹嘴角无奈勾起。 “听闻公子政自小饱受欺凌,终日食不果腹。可从三年前起,他便一改往日颓态,轻易制服了年长他的三国公子,生活也逐渐丰衣足食。巧合的是,梁儿你,刚好就是三年前出现在公子政身边的......” 燕丹手中把玩着爵杯,看向梁儿的眼神依旧温和,却较平时多了一分几不可查的锐利。 “殿下多虑了。梁儿本是一介流民,怎会有那般能耐,不过是公子政怎么说,梁儿便怎么做罢了。” 明知燕丹已经猜到大概,可是“猜到”和“确定”是两回事。只要她死不承认,燕丹也无法确定实情。 燕丹想让梁儿成为他的女门客,为他筹谋献策,可梁儿却是无法随他的心意。 梁儿当初为赵政尽心尽力,是因为赵政的未来本就在史书上闪着金光,她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也顺道让自己的生活可以好些。 可燕丹是在历史上注定失败的角色,她可不想、也不能趟这浑水。 无论是逆天改命,还是收累身死,都不是她想要的,重生的第二次生命何等珍贵,绝不能这样随意走上不归路。 燕丹眸光幽幽,缓缓举起爵杯,送至唇边浅酌了一口。 “原来如此,看来是本太子想多了。” 梁儿面上讪讪一笑,未作言语,小心肝却是颤了又颤。 燕丹这么快就罢手不再逼她了,反倒让她心里发毛。 不知燕丹下一步要如何处理她。毕竟放一个不肯投诚的人在自己身边,是每一个政客的大忌。 可是梁儿没想到,这顿饭后,燕丹待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每日也依旧会定时教她练剑和带她到礼宾楼小坐,仿佛之前的谈话从未发生。 这让梁儿更是猜不透燕丹的心思,加之每每看到那把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短剑,就越来越让她觉得如坐针毡。 脑中总有两个两个小人儿在争吵: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燕丹可是救了你三次,人家现在只是想让你没事儿给他出出主意,这你都不肯?” “他是救过我,可是对他而言那些只是举手之劳,难道我要为了他的举手之劳就要陪他跟历史抗衡,命丧黄泉吗?” “你以为你那颗只装了几本历史书的小脑袋瓜,能比得过人家太子丹的心机深沉吗?你现在可是在人家的屋檐下,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梁儿趴在床榻上悲催抹泪。 一旁放着的兽纹短剑就如一个烫手山芋,让她头痛不已。 俗话说,拿人钱财,总要替人消灾的。 这把短剑只要在她手里一日,她就逃不出内心的挣扎。 于是乎,梁儿终于鼓起勇气,打算把短剑还给燕丹,虽然她觉得燕丹同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至少让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坚决,无论如何她都是无法做他的女门客的。 院中琴声婉转悠扬。 梁儿已经跪在一旁候了半个时辰。 “何事?” 燕丹淡淡开口。神情怡然,琴音未止。 “回殿下,殿下厚爱,梁儿心领了。只是梁儿近日左思右想,觉得此短剑太过奢华,放在奴婢手中实在违和,还请殿下将短剑收回。” 说罢,梁儿半身匍匐于地,双手将短剑呈于燕丹的方向,态度十分恭敬。 燕丹未语,琴音却戛然而止。 梁儿抬眼看去,竟是断了一根琴弦。 他......生气了?...... 梁儿战战兢兢的偷偷看向燕丹的神情。 不料燕丹面上仍旧波澜未惊,甚至还是一副满面春风的悠闲模样。 “呵呵......” 燕丹轻笑。 “梁儿真是重情重义,本太子是愈发嫉妒公子政了。” 燕丹这反应真是惊出了梁儿一身冷汗。 看来送还短剑这事儿,简直就是自揭伤疤,让她悔不当初。 燕丹起身欲走,经过梁儿身边时,淡淡叹了一口气道: “本太子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送你短剑和教你剑术只是为了让你有自保的能力。至于短剑的形貌本太子真的不甚在意。即便你只是个寻常婢子,我也一样会送你,你大可安心收下,不必多想。” 看着燕丹离去的背影,梁儿欲哭无泪。 好吧,一切又回到原点了。 看着手中短剑,梁儿眸光渐渐转冷。 燕丹的意思是,即使她是毫无才能的普通婢子,他也不会介意。 可却没有说,若她并非寻常婢子且决意不肯归顺,那他当如何待她? 方才琴弦突然断掉,梁儿隐约感到燕丹应是生气了的,可他还是忍着没有发作。原因究竟是他自信于自己掌控人心的能力......还是,另有打算? 第十九章 初露华彩 “梁儿......梁儿......!” 听到门口有人轻呼自己的名字,梁儿忙将房门打开,只见老厨娘正双手托着盛浆汁的托盘,一脸焦急。 “褒大娘,怎么了?” “哎哟梁儿啊,我正要去给殿下送甜浆,可......可是突然肚子疼的厉害,急着去登坑,呃这......” “哦,你去吧,甜浆我给殿下送去便是。” 褒大娘见梁儿答应的痛快,便迅速将托盘塞给了她,一溜烟儿就奔茅房的方向跑了。 看着褒大娘有些滑稽的背影,梁儿撇撇嘴,轻轻摇头。 登坑这词认她听了多少遍,都还是觉得粗俗得难以适应。 在这个时代,民间上厕所都是叫登坑的,而且因为没有卫生纸,竟然还要用瓦片或石头来做厕筹…… 想到这,梁儿又低头看了看托盘上的甜浆......呃......好吧,这种时候好像不应该思考有关厕所的问题...... 回廊最靠里面的一间是燕丹的书房。 不算很大,却是最安静的。 书房中偶有缕缕清风由窗棂飘入,轻缠着油灯中跳跃的火苗,摇曳着映画出燕丹清明的眉眼…… 若说男人认真的样子是最迷人的,那燕丹就几乎每时每刻都是迷人的,只因他无论做什么都十分投入。哪怕只是走路,也会仪态得体,一丝不苟。 而此时正手执书简,坐姿挺拔的他,便更是气质卓绝。 梁儿轻手轻脚的将甜浆置于桌案之上,刚要离开,却听燕丹道: “怎么是你?” “褒大娘临时......有点事儿......” 至于那是个什么事儿,在这么文邹邹的古代,在这么高贵风雅的太子殿下面前,是不好说明的,点到为止即可。 “哦,在此等候片刻,本太子喝完了你直接端出去便好。” “诺。” 梁儿转至屋侧站定,恭敬的等着燕丹喝完那一小碗甜浆。 燕丹随意看了她一眼。 “无需多礼,坐着等吧。” 梁儿应声坐下。 自从经历了跟燕丹那场若有似无的摊牌,梁儿自觉摸不清他的性子,再不敢轻易去招惹他。 此时与燕丹共处一室,梁儿只默默跪坐在一角,丝毫不敢作声引得燕丹注意,恨不得自己能化作空气才好。 燕丹一直专心看着书简,时不时端起那精致的小碗,品一小口浆汁。 只是若以这个速度喝,确实是需要喝上一阵子的,难怪燕丹让她坐着等。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茶,人们都是熬了米浆或者白水,添加一些可心的佐料来喝的。 而燕丹对甜浆的要求也是级高。 别看那只有小小的一碗,却是褒大娘用珍贵的楚国稻米熬了整整两个时辰的米浆,又添加了许多品质上成的可食用药材完成的,除了口感绝佳,更是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怕是普通人一辈子也喝不到一口。 燕丹似是读到了颇有感触之处,忽然取出一快锦布铺于桌案,提笔在上面写起字来。 等等,那,不是毛笔吗? 梁儿不禁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自从她来到这里,见到的都是如小刻刀一样的刀笔,还从未见过毛笔。 她记得毛笔应是秦将蒙恬所制啊,而此时蒙恬应该还是个没断奶的小娃娃吧。 “你在看什么?” 燕丹余光瞥见梁儿盯着自己的手出神,便开口询问。 梁儿闻声回神。 “殿下……怎会有......毛笔......” “毛笔?” 燕丹一滞,复看向自己手中之物,轻笑道: “毛笔......此名的确更为贴切。只是,它的名字不叫毛笔,而叫做弗,楚人称它为聿,也有一些国家称之为不律。此物虽是少见又昂贵,却是产自我燕国。故而我身为燕国太子,有几支弗笔却也不甚奇怪吧?” 梁儿听后,自觉失言。 “呃……是梁儿见识浅薄了。” “无妨。此物在民间本就极为罕见......梁儿可想用用看?” 燕丹面容温和似水,将弗笔递给梁儿。 梁儿略有迟疑,可因心中实在好奇,终于还是双手接过弗笔,仔细端详了起来。 这弗笔无论长短、粗细,都与毛笔极为类似,只是毛笔的笔头是插入笔杆中的,而弗笔的笔头则是将笔毛以麻丝夹缠包裹于笔杆之外。 梁儿见弗笔的毛油亮的出奇,似乎也与现代的毛笔不同,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那是兔箭毛。” 燕丹解释。 梁儿闻言也不经意的附和: “原来是兔毛,难怪手感油滑。” 燕丹取了一块竹条递给梁儿,示意她可以在上面写写看。 梁儿将弗笔蘸饱了墨汁————此时的墨汁其实就是黑色的漆汁。 笔毛轻轻落于竹片之上。 拖动弗笔,行笔却并不如现代的毛笔流畅。只一个转弯,漆汁就几乎殆尽,只得中断再去蘸一次漆汁。 如此,当她磕磕绊绊终于写完了一个形体复杂的大篆字,竟已经蘸了四次漆汁。 梁儿专注于笔,却不曾发现此刻燕丹眸中划过的一缕华彩。 她放下弗笔,不禁轻呼一口气,叹道: “为何行笔如此不顺畅?竟还不如刀笔好用。” 燕丹耐心解答: “兔毛油亮光滑,不吸漆汁,因此才书写不畅。且弗的做工较刀笔繁杂许多,故而价格昂贵,一般也只做贵族收藏娱乐之用。不过倒是有一点优于刀笔,便是弗可以将字书于布匹之上,如此相比厚重的竹简就可以省下许多存放的空间。” 嗯是啊,省下许多空间,同时也要浪费许多钱财,尤其是写在这么奢侈的锦布之上。 梁儿听了燕丹的说辞,目光不禁落在他方才书写的那块雪亮的锦布上。 这样一块半米见方的锦布,怕是可抵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口粮了吧。 燕丹注意到梁儿心中所想,微笑道: “锦布价格高昂,故而写于其上的内容大多都极为重要,如此也算物有所值。” 梁儿心中一惊,心想燕丹之前要写在锦布上的内容怕是很重要的,自己却不知好歹的盯着人家的笔看,岂不是有偷看之嫌? 难怪燕丹会问她“在看什么?”。 思及此处,梁儿忙垂头敛目,躬身施礼。 “看来殿下原本是有要事要忙的,是梁儿打扰了。” “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随记罢了......倒是梁儿你,竟会写燕字。” 梁儿恍然,眼前的是燕太子,因此刚才她想都没想,下笔就写出了一个燕国的文字。 “啊,梁儿早前虽是流民,却在公子政身边做了两年的侍书,七国文字大都是识得的。不过多是只识其形,若是要写出来却是写不全的。即便写出来了,也写得……极为难看......” 再看方才她写在竹条上的那个字,的确很是难看,不免面上有些讪然。 “嗯,确实不太美观......所谓字如其人.....梁儿是否愿意往后与本太子一同练字?” 梁儿茫然抬眼望向燕丹,见燕丹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确定此绝非玩笑,心下又是一阵冷汗,燕丹对她还真是“施恩不断”啊。 “殿下厚爱,梁儿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不料燕丹竟摇头大笑出声。 “哈哈哈......你若真那么容易受惊,也不会公然拒绝本太子那么多次了。” 此话一出,梁儿更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只得连忙低头怯怯道: “多谢殿下,梁儿日后定会用心练习。” 语毕,侧目瞥见燕丹碗中的浆汁已无,梁儿便顺势收了碗急急退了出去。 只留燕丹独自在房中含着笑意连连摇头。 第二十章 微妙变化 自那天起,梁儿每日都要去燕丹的书房练字。 一段时日过后,在燕丹的督促和耐心教导下,她已经基本可以将七国文字悉数写出,并且字迹也工整耐看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如今梁儿也可以很自然的与燕丹相处了。 这日正在乖乖练字的梁儿无意间抬眼,发现燕丹竟然在看《商君书》,不免心中有些怅然。 遥想战国之初,秦国只图有武力,农粮贫瘠,综合国力很是弱小,还处在西方偏僻之地,被诸侯排挤,更被当做夷狄一样为诸侯所不齿,因此经常被大国欺凌,几近灭国。 直至卫人公孙鞅在秦变法,将都城迁至咸阳,颁布《垦草令》,废井田,立郡县,还推行了依法治国等政策。 秦国由此而成黑马之势,一跃成为战国最强大的国家,也因此公孙鞅被赐商地为封地,为商君,才有了后世鼎鼎大名的商鞅。 再看如今的燕国,地处北方极寒之地,国力衰微,却无法如当年的秦国那样觅得良才,恐怕燕丹的心里是无限遗憾的。 “怎么?本太子看《商君书》,可有何不妥?” 燕丹终是感觉到了梁儿异常的目光。 梁儿连忙解释。 “梁儿......只是有些好奇殿下对商君的看法。” 燕丹淡笑,放下手中书简,毫不避讳的道: “商鞅见解独到,且有胆识有谋略,乃是旷世奇才......若是我燕国也能得此人相助......” 话到此处,燕丹却不再继续说了。 梁儿见状,心中对燕丹的想法更是了然,便直言: “殿下,梁儿认为,天下没有两颗鸡蛋是一模一样的。即便商君真能出现在燕国,可燕国却是没有秦孝公的......” 商鞅的确厉害,可在他去秦国前,也曾想着在魏国一展抱负,却被魏惠王当疯子一样看待。 若非有秦孝公这样求贤若渴的伯乐,力排众议坚持任用商鞅变法,也便不会有如今的秦国了。 “依你之见,燕王无能?” 燕丹表情淡淡的,并看不出喜怒。 梁儿倒吸一口凉气,暗恨自己在燕丹面前怎么总是说错话。 “梁儿无心之言,请殿下恕罪!” 见她有些慌乱的样子,燕丹反而展颜笑了。 “呵呵,莫怕,本太子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其实你说的没错。几百年来,列国由强转弱,由弱转强的情况比比皆是,却唯独我燕国一直处于弱势,的确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两人沉默片刻,燕丹突然再次开口,语气如闲话家常一般。 “半年前东周君与韩王合纵攻秦之事你可还记得?” 虽然燕丹语气平淡,可这样的话题梁儿却不敢怠慢,端坐正色道: “回殿下,梁儿记得。” “前日此战刚刚结束,你可猜到结果?” 燕丹面上依旧温和,嘴角却没了平日的笑意。 梁儿闻言心中有一丝骇然。 她每日都与燕丹同去礼宾楼,却未曾听说此战已毕。而燕丹却提前得到了消息,难道燕丹还有其他方法,亦或是邯郸城里有他的细作?他又是如何避开自己与细作联系的呢? “想必是秦国胜了。” 梁儿不假思索的答道。 这一战秦国出战的是吕不韦。 她记得吕不韦一辈子只打过一场仗,并且是全胜而归。 “没错,秦国胜了......大胜。” 燕丹长吁一口气,神情竟一反常态,显出些许落没,继续道: “秦王子楚以吕不韦为帅,蒙骜为将,起兵仅十万,就轻易破了东周与韩的合纵,还一举灭了东周国。同时又攻占了韩国的成皋与荥阳,硬是逼得韩国递了降书,将成皋和巩城割给了秦国。不止如此,秦还收回了早前被周韩联军攻占的包括巩城在内的七座城池,统一设为了三川郡。现如今,秦的国界都已经延伸到魏国国都大梁的边界了。” 苟延残喘了五百多年的东周灭了,曾经统领诸侯国的大周朝终于被灭了个干干净净,吕不韦这次可谓立了奇功。 想象着吕不韦正一步步走向权利的巅峰,梁儿不禁又暗暗担心起赵政来。那个老狐狸注定是他成年之前最强悍的敌人。 “梁儿?” 燕丹见梁儿不语,低声提醒。 梁儿担心的是吕不韦,而燕丹担心的是整个大秦国,她的心思自是不能让燕丹知道的。 梁儿忙敛了心神,站在燕丹的角度直抒己见: “秦在连丧两王的情况下,仅以区区十万兵,便破了两国合纵,还灭了东周,夺了三川。可梁儿始终觉得,诚然秦军战力雄厚,但却也不至于会有如此战绩。” 燕丹神情微有一凛,轻轻点头示意梁儿继续。 梁儿语气不急不缓: “殿下可否想过,此战乃秦王子楚继位后的第一战,且还是在秦国接连失掉两位国君,民心国政都未稳固的情况下进行的。若能成功退敌自然皆大欢喜,但此战若败,秦国必受重创。如列国再趁机群起而攻之,则秦国危矣。这样的一战,理应让秦国众臣避之唯恐不及。为何那商贾出身、从未有带兵经验的秦相吕不韦,此次会突然执掌帅印出征迎敌,来打这么重要的一仗?” 燕丹面上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淡淡开口道: “秦国新君初立,吕不韦亦初登相位,想来朝野之内必是几方相争。吕不韦领兵退敌,恐怕也是无奈之举,想要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梁儿却是摇了摇头。 “若仅是如此,吕不韦最多只会胜,却不会大胜。” 如果是被迫领兵,吕不韦只需御敌便可,又何必领兵直捣东周都城洛邑,一举灭掉东周国?须知若无万全筹划便深入一国都城腹地,那是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燕丹闻言挑眉。 梁儿继续道: “吕不韦做了几十年的商人,商贾之气已然入骨。商人皆性贪,且在事前就会将利弊算的清清楚楚。仅仅是坐稳相位,而没有更大的利益诱惑,吕不韦何必拼了性命去上战场?依照吕不韦往日狡诈和投机的行事作风,只要他不想,就一定有千百个法子让自己不必出征。” “言外之意,在你看来,此战秦国大胜的关键在吕不韦,而非蒙骜?” 燕丹略有不解。蒙骜乃秦国首屈一指的大将军,虽年事已高,却仍保持着不败的战绩。 在燕丹看来,此战最大的功臣当是蒙骜才对。 梁儿轻轻点头。 “这只是梁儿个人的想法。梁儿觉得吕不韦之所以接了帅印,定是早早就有了十足的把握。且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御敌,而是灭东周,夺三川。也许当东周君和韩王起兵攻秦时,吕不韦正在拍手叫好。更甚者......说不定东周君和韩王就是受了吕不韦的暗中挑唆才会冒然起兵。” 燕丹思忖片刻,道: “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秦虽连丧两王,可各国却都在观望,毕竟秦国根基深厚,能人辈出,战力雄厚,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若一举不成,便反会打击了自己的军心。也正因如此,我燕国一直都未出兵。可不料素来最为弱小的东周和韩国竟会突然合纵攻秦,其余大国竟也无一国参与其中,确实反常。” 梁儿正色看向燕丹,语气波澜未惊,却实有一丝提醒之意。 “吕不韦当年能把一无是处、被弃赵国的质子子楚一手扶植为当今秦王,可见他操控全局的能力之深。只是世人皆因他的商贾身份,将他视为贪图小利的狡诈之徒,不屑正视他的能力,把他如今得到的名利地位也看作是运气使然罢了。” 燕丹神情严肃,细细思考了许久,方唇角微微一动,缓缓叹道: “本太子素来觉得自己识人不受身份地位而扰,看来此次却是我世俗了。正如梁儿所言,我看待吕不韦此人确有不公之处,倒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经此战,恐怕吕不韦今后会是秦国最大的臂助。” 梁儿眸光骤然暗淡。 何止是臂助,吕不韦将成为秦国最高的权利执掌者,而那小小的赵政要在他的压制下隐忍成长近十年,所要承受的苦难恐怕是她梁儿永远也想像不出的...... 那日之后,燕丹常会有意无意拿各类书简给梁儿看,还时不时与她围绕书中言论闲谈几句。 梁儿明白燕丹此举是何意图。无非就是挖个长长的沟,把她一点点往自己那边引。 梁儿并没有推脱,她觉得自己只要坚持不参与燕丹个人的政治行为就好。至于随意谈谈历史、抒发一下感想、聊聊时事什么的其实都是无甚大碍的。 时至今日,燕丹已经多次挑明意图,她若还是佯装自己脑袋空空,那便真的是作死了。 只是她没有发现,每每她对一个问题一语中的,燕丹对她的看法都会改变几分,并且改变的方向是她乃至燕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 第二十一章 才子宋玉 秦国咸阳宫 赵政面见秦王子楚,向父王汇报了他这几日的课业。 出门欲走时,刚好遇见了前来觐见的吕不韦。 “公子。” 吕不韦躬身施礼。 赵政微微点头,语气和缓: “相邦大人辛苦了,父王正在里面等您,快些进去吧。” 吕不韦进入大殿之后,殿门已然关闭,却依稀还能听到里面的一些声音。 “臣吕不韦拜见大王。” “欸,不韦快快请起。寡人不是说过,你我之间无需这些礼数。” “那是大王仁厚,不韦怎敢造次。” 殿门外的赵政正欲踱步离开,忽听吕不韦道: “前日臣所提之事,大王考虑的如何了?” “不韦所指可是起兵攻赵和魏之事?” “正是。大王,战机不可失啊!” “嗯,我大秦刚刚破了周韩合纵,又一举灭了东周大败韩国,六国具震。此时的确是大举进攻的绝佳时机......” 门外赵政广袖中的手猛地一颤。 秦已八年没有对赵展开攻势,现在竟要出兵攻赵了? 此次秦赵之战会对赵国造成多大的影响?梁儿在邯郸会不会有危险? 只转眼间,殿前已没了赵政的身影。 第二日清晨,赵姬便急急将赵政叫到自己宫中。 看着五体投地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一名年轻内侍,赵政眉心微锁。 “母亲已经知道了?” 赵姬气得在殿中左右踱步。 “已经过了一年了,如今宫中形势你也看得很是清楚,为什么还要做这般糊涂的事?” 赵政低下头,静默片刻道: “政儿知道此时是争夺储君之位的的关键时刻,且父王又更为喜爱成乔。我不宜轻举妄动让楚系的人抓到把柄,可......听闻父王要出兵攻赵,政儿是实在放心不下梁儿的安危,想尽早将她接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向来温柔似水的赵姬竟扇了赵政一个巴掌。 赵政惊愕的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 “你可知公子成乔的生母楚夫人已死,你父王却还是没有立我为后,就是犹豫着不想立你为太子!若不是吕不韦在一旁替我们母子吹风,那成乔早就是太子了!成乔虽没了母亲帮衬,他背后却还有个华阳太后,他们楚系贵族的眼线遍布内宫朝野,多少人盯着我们母子,巴不得我们出什么差错!倘若昨晚在宫门拦住此人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楚系的人,你的太子之位现在已经成为泡影了!争储之事,何其重大,稍有不察,便会身首异处。就算你再喜欢梁儿,也犯不上在此刻为了一个小小的婢子坏了大计!” 赵政面露愧色,事情的严重性他岂会不知,只是梁儿...... “母亲,此次是政儿鲁莽了,理应细细筹划,再作打算......” “你说什么?你......你......” 赵姬怒目圆瞪,竟一时噎喉。 “话已说到此处,你还要去找她?是鬼迷了心窍不成!原本我也是很喜欢梁儿那丫头的,但是看你这样子,梁儿的命怕是留不得了。” 赵政浑身一凛,双膝跪地恳求道: “母亲!政儿知错了!在争到储位之前......不,在登上王位之前,政儿不会再去寻梁儿了,求母亲能放过她......” 赵姬本来只是想吓吓赵政,却不想一向倔强的儿子竟真的立刻下跪求她,心中顿时真的对梁儿起了杀念,可嘴上却安抚道: “好了,起来吧,只要你不因梁儿坏了正事,母亲要她的命又有何用?” 待赵政无精打采的离开,殿中屏风后缓步踱出一人,正是吕不韦。 赵姬一脸担忧的望着赵政离去的方向。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政儿会对梁儿如此上心。小小婢子,时隔这么久竟还能影响政儿的心性。这样的女子,我总觉得不该留着她,还是应该趁早决断的好......” 吕不韦却淡淡一笑。 “夫人说得太夸张了。一个婢子而已,不足道哉。何况公子还小,没见过什么好女子,才会对那梁儿念念不忘。等以后有了妻妾,对她的感情自然也就淡了。若是夫人实在担心,臣会亲自看着公子,绝不会因此坏了大计。” 赵姬一向非常相信吕不韦的能力,闻言终于放下心来。却没有注意到吕不韦面上隐隐露出的一丝玩味。 生于贫困的赵政竟比吕不韦想像的聪慧许多,他自是希望赵政能多些这种不成熟的孩子心性,如此才能更好控制。 吕不韦唇角勾笑。如今看来在赵国的那个梁儿,还真是个好姑娘...... 殿中赵姬和吕不韦各怀心思。 却无人发现在殿外的转角处,躲着一个身形小小,不到十岁,面容粉白的可爱男孩,正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将赵政、赵姬和吕不韦三人的话都听入了耳中...... 赵国邯郸 梁儿跟着燕丹出了礼宾楼,在街上随意逛了逛,又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 “殿下今日贪酒了?” 这些日子梁儿每日都与燕丹同进同出,一起练剑读书、谈古论今,关系已然又拉近了许多。 梁儿已经敢这样跟燕丹开玩笑了。 燕丹许是心情极好,竟伸手拍了一下梁儿的小脑门儿,笑道: “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你何时见我是贪酒之人,我只是逛的有些口渴,进来润润喉罢了。” 梁儿嬉笑:“哦?经殿下这么一说,梁儿也觉得甚是口渴......” “你可不准喝!女孩子家,在男人面前绝不可饮酒。” 见燕丹忽然一脸严肃,梁儿不禁好奇:“为何?” 只见燕丹摇头道: “你还小,不知世间险恶。这男人啊......” 燕丹还没说完,就见梁儿小嘴高高撅起,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我小?笑话!老娘只是长得嫩了点,实际可是大你八岁呢!这要是在两千年后,你该叫老娘一声大姐的! 其实梁儿来到战国已有将近五年,可是面容却似乎还和刚来时无异,并没有长大变老的迹象。 因此此时马上就要满十九岁的燕丹看着梁儿,已觉得她是个孩子了。 “呵呵......” 看着梁儿稚嫩可笑的小脸,燕丹不禁失笑,用细长的手指轻掩着嘴,快步向楼上走去。 眼见燕丹因为憋笑而微颤的肩背,梁儿更觉不爽,却碍于身份,无法发作,只得深深呼了一口气后,也追了上去。 这个酒肆虽有两层,却无雅间,只有散桌可坐。 燕丹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梁儿则坐在了他的对面。 燕丹随便点了一壶酒。 比起礼宾楼的精致酒具,这里的酒壶着实寒酸了些。 梁儿看着面前的燕丹不急不缓的独自饮着小酒,自觉实在无聊,无意间便四处巡视起来。 不似礼宾楼,坐在这里的人形形色色。 从衣衫破旧的穷苦贫民,到锦衣玉冠的达官贵人,种类倒是一应俱全。 忽然坐在另一面窗边的一个人引起了梁儿的注意。 那人独自坐于一桌。 年约五十,却身着一袭鲜亮的淡青色锦缎长衫,也未蓄须,看上去竟十分小清新。 若是这副打扮放在别人身上,定会有为老不尊之感。 但此人面容生得十分俊逸,气质又是绝佳。虽已是知命之年,却丝毫未感苍老,反而是平添了几分独有的气韵。 一举一动,皆会牵动周遭人的视线,引得人无论如何也想再多看几眼。 见梁儿不再左顾右盼,目光呆呆的定于一处,燕丹不禁开口问她: “在看什么?” 梁儿陡然回神。 “殿下,那边有一个人,很是特别。” 燕丹闻言回眸望去。看到那人面容的瞬间,竟倏地起身,并示意梁儿随他一同过去。 梁儿见燕丹反应非常,便知怕是遇上什么重要的人了,心下也提起了十万分的兴致。 燕丹在那人桌前站定。 那人抬眼看向燕丹,一双好看的水眸轻动。 燕丹恭敬施礼,且竟是一个平礼。 说明此人是可与他这个一国太子平起平坐之人,或是他十分尊敬之人。 那人见状,迅速站起,也恭敬的回了一礼,此礼则是下对上之礼。 可见此人应不是王室贵胄,许是个名声显赫的有识之士。 “殿下请坐。” 应那人之邀,燕丹方轻身坐下,梁儿则跪坐于燕丹身侧偏后的位置。 “先生是何时到邯郸的?” 燕丹首先开口。 那位先生直言回道: “劳殿下费心,宋玉前日刚到。” 听到此人名字,梁儿讶然,双唇微张,俨然一副痴呆模样,幸而燕丹和宋玉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古怪神色。 梁儿身形未动,内心却已是锣鼓喧天了。 他就是中国古代四大美男之一的宋玉呀!果然无论长相、气度、还是穿着品味,都堪称极品呀! 只是可惜没能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想想都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史书记载,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不仅相貌风流潇洒,英俊不凡,而且文采出众,才华横溢,二十一岁便任楚国的议政大夫。 据说当时有一个名为登徒子的大夫,嫉妒宋玉才貌双全,就在楚王面前污蔑他好色。 宋玉却淡定的反告好色的其实是登徒子。 楚王问他依据何在,宋玉则说,天下女子是楚国最美,楚国的美人中则是他家乡的质量最高,而他家乡的美女中最出类拔萃的,就是他家邻居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美得惊为天人,把相邻两城的公子们迷得神魂颠倒。 可这么美的人,三年来天天爬他家墙头偷看他,他也没有接受那美人的心意。 反而是登徒大夫竟娶了个丑到常人难以忍受的老婆,还跟她生了五个孩子,岂不是好色之徒饥不择食? 俗话说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就别去招惹有实力的人。 这个叫叫登徒子的大夫就是这么成了中华上下五千年中比窦娥还冤的倒霉蛋,直到两千年后的现代,还在被人拿来用作骂好色之人...... 所以,谁说长得太好看的男人都是绣花枕头? 这宋玉就是个例外。 除屈原外,就属他的楚辞造诣最高。就连三国时期曹植那首著名的《洛神赋》,都是借鉴宋玉二十一岁时写下的《神女赋》。 现下,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到处都流行着宋玉创作的辞曲。 燕丹本就是个抚琴高手,可连他都曾说过,宋玉的作品极难掌握,是最让他头痛的。 如今能在他乡偶遇这般传奇的宋玉本人,恐怕不止梁儿,就连燕丹心中也是激动不已的。 “先生此番在邯郸可有安排?” 燕丹态度很是殷切,却又不失一国太子应有的威仪。 宋玉闻言若有似无的轻吐一口气。 “宋玉如今乃是闲人一枚,还何来安排?不过左右无事,便四处游历罢了。” 燕丹面露遗憾之色。 “先生如此人才,实在可惜了......” 宋玉摇摇头,笑道: “也罢,想我宋玉入朝为官几十年,实在也是累了。官场生涯始终还是不适合我。春申君这一招,刚好随了我的意。今后我便能随心所欲,四处走走,写写辞曲歌赋。如此倒也快活。” 燕丹略有一顿,而后亦释然一笑。 “燕丹素来十分看重先生之才,无论先生今后作何选择,燕丹都全力支持。” 燕丹举杯,宋玉亦微笑着与他同饮。 接下来的话题便没有再谈政事,而是完全关乎风雅。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边聊边喝酒,直至两壶酒全都喝完。 燕丹听闻宋玉要在邯郸住上两日,便邀他明日到府上一叙。 宋玉与燕丹聊的甚欢,自是欣然应下。 刚一出酒肆,梁儿便忍不住问燕丹: “殿下,这宋先生是遭了算计才离朝的?” 宋玉之前所提“春申君这一招”,却始终没提是哪一招,让梁儿甚是好奇。 燕丹当时没有追问,可见他是知道事情原委的。 时至今日,梁儿绝对可以肯定燕丹在邯郸是安排了细作的,且是神不知鬼不觉。 梁儿每日跟着燕丹,知道的事却不怎么多。可是好似天下的大事小事,燕丹都能很快掌握。 见梁儿问起宋玉,燕丹轻叹一口气,道: “楚国的春申君身居令尹一职,其位等同于列国之相。那春申君位列当世四君子之一,能力本就超群,加之野心又极大,在楚国的权利已达到极盛,无能出其右者,如今就连楚王也被他架空,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而宋玉,便是春申君升任令尹后第一个除掉的人。” “因为他太过正直,不肯依附权势?” 梁儿歪着脑袋,认真的问。 燕丹闻言挑眉。 “你看得出他是这样的人?” “嗯,宋先生给人的感觉与别人不同。有些清冷、孤傲,这样的人是绝不会趋炎附势的。” 宋玉当年反告登徒子的那番话那么傲慢不羁、不留余地,这种性格也注定他不是当官的料。 因此纵使他才华横溢,冠绝天下,甚至生得一副人人称羡的绝好皮囊,也依旧没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三十年来一直都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议政大夫,官职从未升过半分,却反而多次因各种缘由遭到贬职和罢官。 “你看的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因此我见他无意,便没有邀他入燕。” 燕丹面上拂过一丝怅然。 梁儿看着燕丹变化细微的神色,不禁有些感慨。 他生来便是一个弱小国家的太子,自小便担负着富强国家,提高民生的担子。 他应该比任何一国的国君储君都更渴求能人贤才吧,所以才会这么辛苦的不停磨练自己,因为只有自己足够优秀,才会让其他优秀的人甘愿跟随。 “怎么如此看着我?” 燕丹注意到梁儿的视线,便一脸温和的问她,唇边还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梁儿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脱口而出: “殿下长得好看。” 燕丹失笑: “哈哈哈哈,那是你没见过年轻时的宋玉。” 梁儿反问: “殿下不也没见过?” “虽然没见过,却听过不少有关他相貌的传言啊。” “哦?都是如何传的?” 燕丹微笑。 “关于他年轻时相貌的形容,听入我耳中的已经几乎涵盖了所有美好的词汇,能得到这样赞美的人,迄今为止只有宋玉一人。” 梁儿暗叹,仅仅一人,却汇集了所有美好的词汇吗? 或许在今天以前,她会觉得这些古人太爱夸大其词,可今日见到五十岁却依旧潇洒脱俗的宋玉,却让她可以相信那些传言了。 “殿下很欣赏宋先生呢!” 其实梁儿想说的是:殿下很崇拜宋先生呢! 一看燕丹提到宋玉时的眼神,就知道燕丹是宋玉的铁杆粉丝。但是话却不能那么说,毕竟人家是太子,要里子要面子的嘛! “呵呵,是啊,他的《阳春白雪》唱的极好,那曲子我自小便开始练习,可到现在也无法弹唱的很好,明日他来府上我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第二十二章 阳春白雪 不知何时竟已入秋。 燕丹府中,银杏树的枝叶繁茂,遮住了大片苍穹。 因得燕丹的吩咐,地上的落叶并未被清扫。短短几日,已积攒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脚感绵软,让梁儿不时回想起邯山上的深秋。 邯山,梁儿并没有带燕丹去过。只因她始终记得,那是属于赵政的地方。 她也再没有自己去过,因为她无法避开燕丹独自离开太久。 于是,那座山,那面湖,那个男孩......都只能渐渐埋入梁儿心里,无法再与人提起。 “梁儿,你又走神了。” 耳畔响起燕丹温厚好听的声音。 “啊,殿下,抱歉,往后梁儿会专心的。” 梁儿讪讪的看向燕丹,寻求他的原谅。 人家堂堂一国太子爷,每天大清早抽出自己练剑的时间来教她个小婢子用剑,她竟然还敢走神,简直大逆不道啊。 可燕丹似乎并没有生气,面上依旧漾着浅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 似乎......似乎透着一丝淡淡的宠溺...... 宠溺?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梁儿全当自己是看错了,反正燕丹本就是她无法完全看透的人。 “手应该这样......腰背要挺直......” 燕丹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一手扳过她的掌心,一手扶住她的腰身,双唇就凑在她的耳边,轻声教导着。 此刻二人的身体贴的极近。 燕丹的吐气柔而缓,一波一波铺洒在梁儿粉嫩的耳际。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到燕丹身上散发出的男子气息,梁儿不禁开始有些呼吸不畅起来,连双颊也因此泛出红晕。 她害怕燕丹会看出她的情绪波动,便想要找个借口逃开。 不料借口还没找到,身体就本能的先动了起来。 燕丹见梁儿突然乱了步伐,手也有要收回的意思,忙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乱动,你刚说过要专心的。” 梁儿面露窘色,她觉得这次她真是丢人丢大了。 实际上,梁儿的心思,燕丹怎会看不出。只是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觉得很是可爱,就愈发想要将她戏弄得彻底一些。 风起。 金黄的银杏叶随风而舞,在空中卷起阵阵金色的漩涡,竟连梁儿的如瀑青丝也一并带起。 一时间,金叶漫天,墨发轻舞,衣摆飘飞...... 刚从厨房出来的褒大娘和正在马厩给马儿理毛的小厮张倚齐齐看傻了眼。 就连燕丹,也已看得痴了。 梁儿的眼,梁儿的鼻,梁儿的唇,梁儿的发,梁儿的裙......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如履薄冰,却又聪慧非常的梁儿,不知何时竟已经占满他的眼...... “殿下......下一步该如何?” 梁儿声音极小,脸红红的,垂眸不敢再看燕丹一眼,两片睫毛长长的,忽闪忽闪,看得燕丹心神荡漾。 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他是太子,依照祖制,十三岁便已娶妻,十五岁来赵国之前就已圆房。 在燕国他已有妻妾五人,还有数不清的名门女子为能做他的妾侍而争得不死不休,更有许多女子甚至只求他的一夜温存便就知足。 在他的认知中,女人就如物件,有用则取,无用则弃。 可是为何,眼前这个无名无利、无权无势、甚至连身份也卑微之极的小小女子,竟会让他觉得无法丢掉、难以舍弃呢? “殿下?” 梁儿见燕丹没有反应,便又问了一次。 “啊,今日风大,不宜在外面站得太久,且就练到这里吧。” 稍作调整后的燕丹此时神情已是淡淡的,并看不出与平日有何差别。 “好。那梁儿先回房了。” 施礼告辞后,梁儿回到房间,双手托腮坐在桌边,心里觉得奇怪。 分明是燕丹说她走神,要认真练习的,怎么最后燕丹自己也走神了? 午时,宋玉到了府中。 燕丹兴致极好,竟较平时多饮了几杯,府中的酒一下子全都被喝光了。 “梁儿,去帮我们买些酒来可好?” 燕丹喝得不少,看上去却还是很清醒的样子。 “好,殿下和先生请稍后,梁儿速去速回。” 从燕丹手里接过几枚刀币,梁儿便直奔市集。 说来惭愧,这还是她来这个时代这么多年,第一次摸到这里的钱币。 她手里的刀币形似小刀,故称刀币,是赵、燕、齐共同使用的钱币。也有形似小铲子,名为铲币的钱币,那是燕和楚通用的。还有一种叫做蚁鼻钱的钱币,只有楚国一国在用。而秦和魏通用的被称为圜钱的钱币,就是后世比较常见的圆形有孔的铜钱了。 以前跟着赵政的时候没有钱,后来跟着燕丹终于可以对各国钱币的种类有些许的了解。 如今她只觉得真是该为赵政成为秦始皇之后,统一货币的政策拍手叫好。 要知道她当时真是记了好久才分得清哪个国家用哪种钱币,简直跟绕口令一样费劲。 梁儿抱着两个不小的酒罐回到府中,行至中庭时,视线刚好穿过院中金箔般漫天飘舞的银杏叶,只见那一老一少两个绝世男子正端坐于雅致的回廊上…… 燕丹抚琴。 他是自小便肩负家国的太子殿下。 春一般的年纪,却早已看尽世间沉浮。 纤长完美的手指仿若舞蹈般跳跃于琴弦之间。琴音如清风流水,又似细雨落花,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暗哑浅伤…… 他并未束发,而是任那一头柔顺的墨发随风飘飞,那副自在欢愉之感,梁儿此前从未在他身上见得。一袭碧色水纹锦袍,更是衬得他清逸非常。 宋玉与燕丹相对而坐, 以歌相和。 洗涤过春、夏、秋的浮华,如沉淀后的皑皑白雪。 沉稳高傲,华美清冷。 高亢空灵的歌声悠悠响起,乘着秋风荡漾在院中的每一个角落,牵动着听者的每一丝情绪。 三千青丝被梳理的一丝不苟,紧紧束于玉冠之中。雪白的锦缎长衫随体而置,随风而动,行云流水般,自在逍遥,恍若谪仙。 这便是当世第一才子,亦是后世评说的四大美男之一的男人。一个年将半百,却未减半点风华的男子。 恍然间,梁儿终于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阳春白雪》。 他的“阳春”,和他的“白雪”。 难怪世人皆叹此曲曲高而和寡,高深难懂,无人可奏。 问世间,除了眼前二人,还有谁能和得出如此意境? 梁儿眼前渐渐有水雾弥漫。 心,忽然有些疼。 若是这二人都能在史书的寥寥数笔中安然的活到最后......该有多好...... 不觉间,曲已毕……却似仍有余音萦绕于耳中,久久不散。 “梁儿,既已回来了,为何不过来,站在那里作何?” 燕丹的笑如春花一般,开在他面上,却暖在梁儿心里。 “梁儿不忍打扰殿下和先生的雅兴。方才那首便是著名的《阳春白雪》吧?” 燕丹和宋玉相视一眼,皆含笑点头。 “梁儿姑娘觉得如何?” 此时的宋玉显得十分平易近人。虽已有五十岁,脸上却并未留下过多岁月的痕迹,依旧眉目如画,美若冠玉。 “这歌曲果然名不虚传。梁儿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绝美壮丽。只怕今日听过殿下与先生的《阳春白雪》,此生是再难听得下他人所奏了。” 梁儿淡笑着,眉宇间却擎着丝丝惋惜。 那一字一句,皆出于心中所感,没有半句敷衍追捧。 宋玉见状,回以会心一笑。 “常听闻有人埋怨这曲太过难懂,好似能奏得好的人都是不合群的孤寡之人。如今梁儿姑娘的一番话倒是让我释然了。原来懂与不懂,不在音律造诣高低,而是在心。有心者,知己也。” 言毕,宋玉将手中爵杯举向梁儿。 能得到宋玉的认可,梁儿自是欢喜异常的。 遂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迎着宋玉的方向,双手将爵杯托起,欲与他同饮。 不料却凭空出现一只大手将梁儿的爵杯夺去。 “先生,梁儿不会饮酒,这杯酒燕丹代她喝。” 宋玉并未在意,与燕丹共同举杯,双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留梁儿一人坐在一旁尴尬着。 暗暗埋怨燕丹怎么这么扫她的兴,她还没喝过这个时代的酒呢,就让她借机尝一杯也不行吗? 直至日头西下,宋玉才尽兴离开。 燕丹盘膝坐于地上,一只手臂支着膝撑着头,另一只手臂随意放着。 他面上漾了几分酒意,好在仍无多少醉意,只较平时多了一分慵懒之感,看着倒是放松自在许多。 梁儿收拾着酒具,看着几个空空的酒壶,一脸不甘。 “呵呵,我抢了你的酒,不高兴了?” 燕丹见到梁儿的小嘴又嘟了起来,顿觉自己的心情愈发好了。 梁儿轻轻扫了燕丹一眼,不满道: “殿下好小气,只一杯酒也要抢梁儿的。” “哈哈哈哈......傻丫头,我不是说过了,女孩子不能在男人面前饮酒的。” 说罢,伸手揉了揉梁儿的发顶,动作甚是宠溺。 梁儿被燕丹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后又想到燕丹许是酒喝多了,便也没放在心上。 “谁说女孩子不能在男人面前饮酒的!我以前......” 话到嘴边,又生生的被她吞了回去。 她以前经常跟男男女女的朋友一起喝酒,可这事似乎在这个时代不太成体统。 燕丹闻言突然收了笑意,盯着梁儿微微蹙眉。 “以前如何?” 梁儿连忙摇头,摇头不够,还要摇手。 “没,没如何!殿下今日喝的有些多了,还是早些休息。梁儿先告辞了。” 话音还未落,梁儿便已端着酒具,逃之夭夭。 “呵呵呵......傻丫头......” 燕丹望着梁儿逃走的方向,失笑不已。 夕阳西下,火红的天际映着满院金色,晃得人晕晕的,也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置身梦境...... 第二十三章 燕丹的情意 临近入冬,天气已越来越凉了。 坐在回廊上听燕丹抚琴的梁儿忍不住搓了搓手,打了一个小小的寒战。 燕丹的手从琴弦上移开,一双眼下意识从梁儿身上扫过。 “为何梁儿总是穿着白色衣裙?不喜欢其他颜色吗?” 梁儿略有一怔。 “啊,也不是。只是当初公子政曾要求梁儿只可着白裙,不许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之后便一直这么穿着,也是习惯了。” 燕丹淡淡一笑。 “看来那公子政很是钟爱白色啊。” 赵政钟爱白色吗?若是钟爱,为何只让她穿白衣,自己却不穿呢? 梁儿有些想不通,只得浅笑不语。 “梁儿可会骑马?” 燕丹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梁儿摇头。 “未曾学过。” 燕丹轻轻点头。 “恩,如此,便只能与我共乘一骑了。” “啊?” 梁儿一愣,没明白燕丹的意思。 燕丹没有理会她的不解,径自喊了张倚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张倚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普通,声音洪亮干脆,且恭敬顺从,是个非常称职的小厮。 燕丹淡声吩咐: “去牵一匹马来。选副大些的马鞍,本太子要与梁儿共骑。” 张倚惊讶的抬头看向燕丹。 太子殿下身份何其尊贵,怎可与婢子共乘一骑? 燕丹未听见张倚的回话,转眸看向张倚。 张倚自觉失态,殿下的决定哪容得他有质疑? “小的这就去牵。” 燕丹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而看向梁儿。 “稍后随我去一个地方,徒步有些远,还是骑马快些。” 虽然已经板上钉钉,梁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弱弱的问: “殿下该不会是让梁儿跟您坐在同一匹马上吧?” “正是。” 燕丹的回答简洁而肯定。 梁儿深知这古代很是注重礼数,上下尊卑,等级分明。主仆共乘一骑,且男女还有别,这于理不合啊。于是有些支吾道: “这......不太好吧......殿下的身份......” 不料燕丹的面上却一反平日的淡然儒雅,半开玩笑的道: “那你倒是独自骑一匹马让我看看啊。” 果然梁儿立刻露出一副讪讪的模样。 “那......就委屈殿下了......” 燕丹见状,不禁唇角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此刻张倚已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牵了来。 燕丹先将梁儿扶上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去,坐于梁儿身后,双臂环过梁儿的身子,轻轻牵住缰绳。 串城街上人来人往,偶有马匹行于其间。却只有一匹高大的马儿步伐悠闲,格外显眼。 马上骑有一男一女。 男子长相俊美、气质高雅,一身紫金长袍极是华丽耀眼,一看便知绝非普通富贵人家。 女子相貌虽算得上清秀,却并不甚出众,衣着更是简陋非常,薄薄的白色粗布麻裙,袖身上还隐有几块不算显眼的补丁。 如此天差地别的二人却共乘一骑,上身紧紧相贴,实在引人侧目。 众人都不禁猜测二人的关系。 梁儿被往来路人怪异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殿下,这个速度梁儿走着走也是跟得上的,还是殿下独自骑马,让梁儿下去走吧。” “嫌慢了?那抓好了,咱们快些走。” 梁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燕丹的身子压在了自己背上,迫得她也不得不趴在了马上。 燕丹用力踢了一下马腹,马儿便骤然加速,向前方奔去。 所过之处,路上行人皆急急避让,连马上之人的模样还没看清,马儿便已不见了踪影。 很快,马儿便停在一座二层小楼之前。 此楼门脸很大,牌匾上写着“彩衣局”三个字。 显然,这里是一家裁缝店。 二人下马后,店内有小厮出来代为牵马。 “此为邯郸城最有名的一家制衣坊。” 燕丹随口跟梁儿介绍了一下,便悠闲的向里面走去。 梁儿紧跟其后也进了彩衣局。 这彩衣局不愧是邯郸城最有名的一家店,虽不是最大的,却是最精的。 这里不出售成衣,只售卖布料量体裁衣。且这里的布料全都是织锦绢纱,连一块细麻布都找不见,更别说梁儿身上的粗麻布了。 这家店摆明了是只做富贵人家生意的。 “哎呀呀!燕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真是让本店蓬荜生辉啊!”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的谄笑着迎向燕丹,看架势真是恨不得给燕丹一个大大的拥抱,可走至近前,却又略有收敛,双手高举,交叉而下,竟是深深一揖。 燕丹伸出一只手臂轻扶了那人一下。 “掌柜无需多礼。先为这位姑娘挑几块料子做些过冬的衣裙吧。” 闻言掌柜和店内众人皆齐齐看向梁儿,心中暗道这是哪里来的穷酸丫头,竟攀上了鼎鼎大名的燕太子。即便人家太子殿下只是随便玩玩,也算她是鸿运当头了呀。 梁儿更是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一个婢子,玩什么高大上的量体裁衣?而且全都是昂贵的锦缎,巴掌大的一块布,就能换平民半个月的口粮。 更何况燕丹的意思是还要给她做不止一件?还是厚实费料的冬衣! 梁儿不禁想到,燕丹似乎每次送她与她身份不符的东西,都会有所图谋。 上次送她那把短剑,非要让她做他的门客。她不从,燕丹就天天明里暗里的吓唬她,简直就是个笑面虎。 她好不容易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了,才刚刚放松了不久,这燕丹怎么又来这一套啊。 “殿下......那个......不用了,真的......梁儿有衣服穿的......啊!” 燕丹伸手敲了一下梁儿的额头,下手竟使了几分力道,疼得她不禁叫出了声。 “你那几件也好意思叫衣服?” 燕丹不理梁儿,转身看向掌柜。 “劳烦掌柜了。” 掌柜见状亦不再迟疑,差人给梁儿挑起衣料来。就算再不合常理,又有谁会跟钱和权贵过不去呢。 梁儿心里是叫苦连天,又自觉拗不过燕丹,只得苦着脸任那些人纷纷拖着五颜六色亮闪闪的锦布在她身上比来比去。 而燕丹则坐在店内的上座,品着甜香的浆汁,悠闲的欣赏着梁儿撅着小嘴,一脸不情愿的可笑模样。 伙计一脸兴奋的跟梁儿介绍着各种布料: “姑娘您看,这是平纹素纱,此纱色泽柔美,薄如蝉翼,轻盈似仙。姑娘若是穿在身上,定会楚楚动人......还有这匹布,此乃蜀锦,质地厚重,最适合做冬衣。姑娘可不要小瞧了此布,它工艺繁杂,织纹精细,图案精美,色彩绚丽,其价值可比黄金呐!......” 这几句听得梁儿是心惊肉跳。薄如蝉翼?可比黄金?天啊,这得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还得起啊! 忽然又有一个手持软绳的老妇一脸邪笑的嚷嚷起来: “哎哟!姑娘的身材可真好!难怪会让太子殿下如此疼爱!” 那个老妇刚刚用那条软绳给梁儿量了全身的尺寸,最后量到胸围的时候竟然大声叫了出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 梁儿顿时眼睛睁得溜圆,小脸涨得通红。 她斜眼偷偷看向端坐在一旁的燕丹,见他竟也正看向自己,顿觉羞愧难当,连忙扭过头去说什么也不敢再看。 该死,丢死人了!胸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喊什么喊啊!都让燕丹听见了! 还有......什么叫“让殿下如此疼爱”啊!燕丹根本不知道她胸有多大好吗! 啊......不对不对,这跟燕丹知不知道,和她胸大不大,都一点关系没有,她和燕丹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呀! “那......那位大娘,你误会了......我只是殿下的婢子,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梁儿急急解释,不料那老妇笑得更加诡异,话似安慰,音调却未减半分: “哈哈哈,真是个小姑娘,还害臊了。婢子陪侍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无须解释,无须解释啊!” 梁儿不禁嘴角抽搐。 是啊,她怎么忘了。古代婢子伺候主子伺候到床上的可是比比皆是啊。 如此看来她方才那哪算解释,于那些人而言,不过更是坐实了心中所想而已。 梁儿不禁恨恨的闭了眼。 罢了,跟他们这帮古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只盼着快些离开这家店才好。 而此刻座上的燕丹正手执巴掌大的小碗,垂眸抿了一小口甜浆,面上漾开一抹淡淡暖暖的,却意味深长的笑意。 回到府中,燕丹一直看着梁儿但笑不语。 笑得梁儿心里直发毛。 “殿下,梁儿心中实在不安,您就跟梁儿直说了吧,为何要送梁儿那么多贵重的衣服?” 方才在彩衣局,最后定下的衣服竟有六套,六套呀!一个冬天三个月而已,六套衣服她穿得过来吗?而且全都是些粉嫩的颜色,她一个婢子穿那么花枝招展干嘛啊? 燕丹今日太诡异了,比上次送她匕首还要更诡异。 梁儿不想再体验一次燕丹腹黑的本事,还是让燕丹给她个痛快比较好。 燕丹一脸轻松闲适,回得很是简单: “昨日看你有些冷,便随便给你做几套,无需放在心上。” 那也叫随便做几套?梁儿欲哭无泪,叹道: “那殿下早说嘛,带梁儿在摊贩上买几件粗麻布的就好了。今日那些布料太过贵重,梁儿实在穿不惯......” 还没等梁儿说完,燕丹便开口打断: “穿不惯也无妨,穿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梁儿噎喉。 燕丹总是这样,看着和眉善目,好像很好说话,其实态度强硬,不容反抗。 梁儿见燕丹这副木已成舟,她不上也得上的样子,也只好放弃挣扎,鼓足勇气等待燕丹随后对她的各种精神折磨。 第二日,梁儿憋足劲儿等着接燕丹的招,可燕丹却没有跟她提任何要求,而是突然说要教她骑马。 “殿下为何要教梁儿骑马?” 梁儿已然一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模样。燕丹一莫名对她好,她就全身拉响十二分警笛。 “你不会骑马,总是不方便的。” 燕丹答的简单,却也似乎在理。像昨天,梁儿不会骑马就很麻烦,总不能每次都跟燕丹骑同一匹马。 只是...... “若是这个原因,殿下可以让张倚教梁儿啊。” 只是那不是还有个张倚是闲置的吗?哪用得着燕丹亲自教她? “你不知道张倚不会骑马吗?” 燕丹语气淡淡的。 梁儿大惊。 “什么?张倚不会骑马?” 这是在搞笑吗?一个天天蹲在马厩里忙前忙后的人,居然不会骑马? “有什么可惊讶的?梁儿来府上这么久了,可有见过张倚骑马?” 梁儿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没见过张倚骑过马。 燕丹无甚表情的瞥了一眼梁儿。 “我教你骑马,你不高兴吗?” 梁儿心里狠狠一虚,忙大声道: “殿下屈尊亲自教导梁儿,梁儿当然高兴得很!” 燕丹看她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憋着笑,正色道: “嗯,既然这般高兴,就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梁儿心中暗骂燕丹的腹黑功力越见深厚,面上却只能乖乖的摆出一个大大傻笑,哦不,是会心的微笑。 见此,燕丹终于失笑出声。 “呵呵,傻丫头,走吧,我去教你骑马。” 梁儿不禁有些迷糊,燕丹怎么又叫她傻丫头?上次燕丹叫她傻丫头,她一直以为是燕丹酒喝多了才会失言的。 “傻丫头”这三个字,实在不像是一本正经的燕丹能对她这个婢子说出来的。 燕丹给梁儿选了一匹体型较小的马。 尽管这匹马马又矮又温顺,可是马背上的梁儿依旧紧张不已。 “缰绳不要勒得那么紧,放松些,你若紧张,马儿也会受你影响的。” 马下的燕丹已经是第五次提醒梁儿了…… 终于他无奈的一叹,翻身上马坐于梁儿身后,吓了梁儿一跳。 “殿下......” “别乱动,这匹马体型小,承受不了太久我们两个人的重量。你别害怕,仔细听我说......” 燕丹展臂将梁儿环于胸前。 许是怕动作大了马儿受不了,他的动作极轻。 被燕丹一说,梁儿不敢再动,整个人牵着缰绳僵在马上。 燕丹双手握住梁儿的手,与她一同牵起马缰。 梁儿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被燕丹握住。 燕丹的手很大,大到可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那双大手纤长且有力,分明的骨节很是好看,让人觉得百看不厌,手心的温度也是恰到好处,不冷不热。 被他握着,感觉很是舒服、很是安心。 心,似乎有瞬间的颤动。 “梁儿,手不要握的那么紧,放松些。有我在,放心把自己交给我。” 耳边响起柔和低沉的声音。 燕丹温热的气息在梁儿淡粉色的耳垂上萦绕。 梁儿不禁双颊绯红,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开。 燕丹双手轻轻用力。 “现在,感觉到我的力度了吗?就用这个力度重新去握缰绳。” 他吐气轻而稳,那样的温柔可靠之感,让梁儿有一瞬间陷入恍惚。 梁儿感受着燕丹握住自己双手的力度,再次慢慢握住了缰绳。 “很好,就是这样。你对马儿如何,它也会对你如何。你若紧张,它也会紧张的。” “梁儿明白了,多谢殿下。” 梁儿觉得自己的脸颊和耳朵都已经热的快要烧起来了。 “那我先下去了,你一个人再练练看。” 说罢燕丹俯身下马,继续站在一旁指导。 燕丹看着梁儿认真的练习着,面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温暖的微笑。 方才在马上,他在梁儿身后侧头看到了她微红的耳际。那一刻他多想绕到梁儿的面前,仔细端详梁儿因他而害羞的样子。 他对梁儿说的那句“放松些,有我在,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并不只是针对骑马,他是真心想让梁儿放下对他的戒备,安心的跟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尽全力护着她,疼爱她,珍惜她...... 第二十四章 战事连连 近日来,燕丹表面看起来虽也与平时一样淡然温和,但陷入沉思的时间却是明显多了。 当在礼宾楼听到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后,梁儿才明白燕丹思虑的究竟是何事。 秦国在接连两次国丧之后,首次正式挑起战争,以蒙骜为帅,起兵攻赵。 记得上一次秦赵之战还是在八年以前,那时梁儿还没来到这个时代。 与之前的小打小闹不同,此战影响甚是重大。 在过去的战争中,秦国的蜀地还没有被李冰变成“鱼米之乡”。那时的秦国粮草不够丰足,打不了远距离的持久战。 可而今秦国粮草充沛,大大增加了对外侵略的成功率。 而前不久秦国又击退了周韩联军,还一举灭了东周,大败韩国,大大震慑了其余几国。 秦国地处西北,周边相邻的是并称为三晋的韩赵魏。秦若想要东出攻打楚燕齐,就必须先要摆平三晋。 而其中最倒霉的就是赵国,因为他的位置刚好是秦国东出最为捷径的线路。所以三晋中,被秦攻打次数最多的正是赵国。 幸而赵国当年因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政策而一跃成为六国中除秦国之外军事最强的国家,致使秦国始终无法灭掉赵国,也就一直无法一统天下。 早前秦昭襄王病重,后又接连逝去两任秦王,此番再次攻赵,说明秦国内部已经修整完好,重新开启了灭掉六国、统一天下的伟大计划。 赵国上下,皆显出些许恐慌之色。 上上一任的秦王坑杀了赵国四十万将士,还险些屠了赵都邯郸,让赵国几近亡国。没人能料出,秦国如今这番全新的君臣阵容,会带给天下战事怎样的变化。 然而还没等赵国的紧张气氛有所缓解,秦国又紧接着攻打了秦赵旁边的魏国。 历来秦国攻打任何一国,此国独自都难以承受,最终全会向邻国求救,邻国出兵增援,由此得以击退秦兵,保住国家安稳。 与赵和秦都相邻的便是魏和韩。 此次秦国几乎在攻打赵国的同时,又出兵攻打了魏国,魏国自顾不暇,自然没工夫来帮赵国。 加之早前周韩攻秦时,韩国已被秦重创,也是无法出兵援赵。 这就等于断了赵国的两条手臂。 不过好在即使断了手臂,赵国还是有后路的,那后路便是燕国和齐国。 赵被秦和燕、齐夹在中间。 秦攻赵,燕和齐就是赵的后方。 只要稳住燕国和齐国,让这两国不会在背后也捅他一刀,赵国就没那么容易玩完。 曾在赵为质的齐公子升在去年已经返回齐国。 所以此时,燕太子丹就成了全邯郸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每日都会有大批的赵国显贵甚至是王室之人前来拜访,府中所收的各色珍稀礼物都已经从仓库和地窖堆到了院中央。 褒大娘和张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每天收礼收到合不拢嘴,整日都笑嘻嘻的说,跟了殿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可是梁儿却觉得燕丹此时是最危险的。 每个国君都有不止一个儿子。身为一国太子,定是要随时承受许多王室争斗的。 燕丹独自在赵国为质多年,竟然还能一直稳坐太子之位,这已经算是个奇迹。 梁儿一直在猜想,是燕丹远在燕国的兄弟们都太无能呢,还是他本身太高明,人虽不在朝,却能躲过赵国的监视,运筹帷幄操控燕国政局。 而此番秦赵关系变动,若是燕国有心怀叵测之人稍微挑唆一下燕王,让他趁赵国危难,也出兵攻赵捞点好处。那在赵国为质、又颇受重视的燕丹很可能就会被赵国一气之下宰了解恨,最不济也是会五花大绑,拎到燕赵边境去威胁燕国退兵。 对于弱小的燕国和懦弱的燕王喜,这种挑唆之词应该甚为管用才是。毕竟燕王喜的儿子又不止燕丹一个。况且一般来说有一个太强悍的太子,君王也应该都是多少有些忌惮的吧,若有机会除掉也不是不可行的。 见燕丹端坐于案前,手执一卷关于墨子言论的《守城》,两眼却找不到焦距,梁儿便知他又陷入沉思了。 许久,燕丹回神时,梁儿已端坐于其身侧。 燕丹语气柔和。 “何时进来的?” “有一会了。” “有事?” 梁儿难掩心中关切,直言问道: “殿下在担心何事?” 燕丹却微微含笑,反问: “梁儿觉得应是何事?” 梁儿腹诽,这燕丹真是将心思藏得够深,生死攸关之际,还能露出这么轻松的神色。 “殿下可是在担心燕国?” 燕丹微微挑眉,复而浅笑。 “呵呵,不愧是梁儿......只几日时间,便已看透时下局势。” 梁儿闻言轻轻摇头,怅然道: “殿下谬赞了。梁儿只能说勉强读懂,却无法看透。既看不透,便是无解。既然无解,便是无用......” 梁儿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帮助燕丹,就算有能力,也不能帮,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燕丹望着梁儿,眸光温和。 “现天下七国混战,乃大争之世。能够读懂时局,已实属难得,何求通透?今日之失,也许就是明日之功,有解无解又有何妨?至于是否有用......” 燕丹眼中忽有流光闪动,声音和缓而好听。 “你在我身边,我便觉足矣。” 梁儿觉得燕丹此话的意思应是,自己能偶尔陪他聊上几句,帮他排解压力,便是帮了他,有了用处。 可是这样一句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无论如何听进女子的耳中,都还是会让人不禁面红耳赤的。 梁儿不知不觉间,已将头一低再低,本能的避开燕丹的视线。 不过只片刻,梁儿便略微调整了心境,再次看向燕丹问道: “燕国......殿下可已有安排?” 燕丹也正色颔首。 “嗯,早已安排妥当。只是人心难测,若要成事,还是要赌上些运气的。” 梁儿暗忖,原来,燕丹是在等消息。 不知他做了怎样的安排,竟会让素来淡定的他如此不安......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事实证明,燕丹此次的运气还是极好的。 梁儿虽然没看出燕丹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得到燕国的消息的,不过燕丹最近几日的心情的确好了许多,也极少会独自一人陷入沉思了。 燕国始终没有异动,秦赵、秦魏战局也已基本稳定。 秦国并没有如大家担心的那样,打持久的、长战线的灭国战,而是选择了速战速决的攻城战,其目的似乎只是想要扩大领土。 最终,秦国夺取了地属赵国的整个太原地区,还攻克了魏国的高都和汲地。 秦军休战,六国都瞬间放松下来,以为秦国至少一年不会再有大规模的进攻了。 因为按照兵家常理,秋季正是粮食收成之时,秦国在秋天开战,消耗了大量粮草,而次年春季是粮食播种之时,并无收成。秦国上至军队,下至百姓,都要靠前一年打仗剩下的粮草度过整整一冬、一春、一夏,直至再次秋收,才能再次粮草充沛,足以准备攻城略地。 可不料冬天刚过,秦将蒙骜竟再次率军进攻赵国,短短两个月,就轻松取得了赵国的榆次、新城、狼盂等三十七城,有如神助。 赵国上下,皆惊恐万分。唯恐秦国趁势再次直取邯郸。 而四月伊始,秦将王龁也率军向韩国的上党发起猛烈攻势。 蒙骜狂扫赵国三十七城后,立刻转而攻魏。 从表面上看,秦国似乎采取了与去年秋天同样的战略。攻赵的同时,又进攻了三晋中与赵国相邻的国家,只不过这次倒霉的不只是魏国,还有韩国。 也就是说,此番,秦国跟自己东边大半圈的三个邻国同时开战了。 在礼宾楼二楼一间名为“白露拂”的雅间内,坐着一白衫男子形貌出众,气质绝佳;一青衣少女皮肤白皙,淡定自若。 单看他们的穿着神态,没人看得出二人其实是一主一仆,只以为是一对门当户对的贵族姻亲,或是出自一脉的同胞兄妹。 屋内的两扇窗照例大敞着,楼下大厅较平时更为吵闹,所论几乎都是关于近期秦国发动的几起战事。 “梁儿,过来。” 梁儿的桌案一向是与燕丹的桌案相对放置的,且其间相隔一些距离。今日燕丹却一反常态的招呼梁儿到他那一边去。 梁儿起身到燕丹身旁坐下,一脸不解的看向燕丹。 燕丹面上虽是微笑着的,但问话却极为认真: “秦国再次出兵攻打上党,你有何看法?” 是的,秦国不是第一次攻打上党了。 韩国虽然小得有些不起眼,但是却占据了一块极好的地方,这便是上党。 十二年前让秦赵之间结下宿怨的那场最惨烈的长平之战,起因就是为了争夺这韩国的上党。 那场仗,秦国赢得了上党,还惨无人道的坑杀了赵军四十万人。 然而第二年邯郸之战,秦国兴冲冲的打算攻下赵都邯郸、灭了赵国,却不料被赵国和前来救赵的韩楚魏联军大败。导致最终只得归还之前攻占的所有列国领土,其中也包括归还上党于韩国。 梁儿已经在燕丹身边读了许多的书,其中不乏有关军事地理的。 这上党并非一城,而是一大片地区。 上党地处太行山上最高的地方。因地势最高,被说成是“与天为党”,故称“上党”。 这里因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因此,这本属于韩国的上党,才会让看似无甚关系的另外两国争了个血流成河。那长平之战甚至还被史家列为了中国历史三大战役之首。 梁儿细细思考了一番,道: “兵家素有‘得上党便可望中原’之说,秦若要东出,便必先夺上党。梁儿以为,去年秋天秦快攻赵魏,并且仅隔一冬,秦便再度攻赵魏,这几战看似并无关联,可是有没有可能这些都只是秦为拿下上党所做的障眼法呢?” 现今秦国已是吕不韦掌权,那个曾是天下首富的厉害商人,与寻常政客的作风可是大不相同的。因此梁儿觉得,不能以正常的观点单单只分析其中一场战争。 商人看上的利益,无论大小,应当都是上下相连的。 燕丹凝神想了片刻,对梁儿道: “你的观点倒很有新意,也确实有些道理。秦觊觎上党已久,曾多次欲将之归入自己的领地,却每次都因其余各国干预而最终失败。如此看来,秦确实需要细细谋划,已扰乱列国视听,方才容易得手。如今赵已失三十七城,秦拿下韩的上党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此次秦能否将朝思暮想的上党拿得稳,还得要看魏国能不能大败秦国。” 大败秦国?燕丹的意思是,在秦魏战场上,秦会败,而且还有可能是大败? 梁儿不解,急急问燕丹: “上一战魏国输的不小,此次魏又怎会是秦的对手?殿下为何会说魏有可能大败秦国?” 就在这时,楼下也传出几句清晰的哀叹: “哎!赵和韩全都不敌秦国,现在就剩魏还没打完,我看魏离输也不远啦!秦真乃虎狼之国啊!” 燕丹唇角一勾,轻笑出声: “呵呵,魏国不会败的,因为信陵君魏无忌此刻已被魏王请回魏国了。” 梁儿略略一想,终于恍然。 魏国信陵君何许人也? 史家评说,当年邯郸之战大胜,主要原因除了常胜将军廉颇临危受命之外,便是战国四君子中的两君合璧。 一个是赵国平原君,他用出色的外交手腕争取到了韩楚魏联军的支援;另一个便是这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 据说当年楚王魏王胆小怕事,虽然口头答应出兵,实际却是左拖右拖,迟迟不动。最后是魏无忌抛弃个人安危,直接盗了魏王的虎符,亲率魏军赶赴邯郸救赵,楚国看魏国出了兵,方才也跟着派了兵。 若是没有魏无忌的果敢和智慧,纵使有十个廉颇也抵挡不了秦国先后赶到的四十万大军。 届时,邯郸失,赵国亡。秦国东出,六国尽灭,秦昭襄王一人就能完成统一大业,也就没秦始皇什么事儿了。 然而魏无忌当年成为救世主,威风一时,回到魏国却也还是个盗取虎符的谋逆份子。于是他从此被赶出魏国,不得再踏入魏境一步。 此次秦攻三晋,三晋无一能敌。魏国危难,魏王终还是只能将魏无忌请回来。 “殿下觉得仅靠信陵君一人,便可扭转局势?这信陵君当真如此厉害?” 信陵君出身魏国公子,身份高贵,且能文能武,有胆有谋。曾经身在相位,却多次带兵。正可谓是出则拜将、入则为相的当世奇才,确实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可是若说他能厉害到何等地步,梁儿却是想象不出来的。 对于梁儿的质疑,燕丹仅淡然一笑。 “梁儿,你就等着看一场好戏吧。” 听燕丹如此说,梁儿倒也乐得看戏。反正关于这场仗,这几个国家谁赢谁输她都觉得没所谓。 只是转念一想,现在战事正紧,各国消息传出的速度都会较平时慢一些,燕丹是如何这么快就知道魏无忌已经回魏国了?魏无忌这么大的人物,礼宾楼根本无人提及此事啊。 想起早前燕丹也多次提早得到很多重要消息,梁儿终于忍不住问燕丹: “既然殿下已能对天下事了如指掌,为何还要每日来这礼宾楼?” 燕丹语气稀松平常,淡淡回答,竟没有丝毫隐瞒。 “我到礼宾楼不是为了知晓天下事,而是想要知道赵国如何看待天下事。” 梁儿一副恍然的模样,接着问: “那殿下经常在市集闲逛也是为了想要了解赵国百姓对天下事的反应吗?” 闻言燕丹眉心若有若无的一跳。 “我闲来逛逛有何不可?” “呃......并,并无不可......” 梁儿讪然低头。 看来燕丹逛街就真的只是逛街,纯属个人爱好啊。 好吧,她又说错话了。 哎,人家都说女人的心思很难猜,可燕丹的心思怎么比女人的心思还难猜啊...... 话说,燕丹说的这场戏的确是好看的出奇。 整场戏的男主角便是信陵君魏无忌。 这魏无忌果真被魏王敲锣打鼓请回了魏国。 这次他是名正言顺的手持魏国虎符,并以魏相的身份游说列国。最终得以执燕、赵、魏、楚、韩五国相印,合五国兵力合纵抗秦。 不仅梁儿没料到魏无忌实力如此强悍,就连秦国也没有料到。 蒙骜没有及时撤军,竟仍坚持与魏无忌的五国联军一战。 倒不是因为秦国太自负,而是秦国在过去也的确有多次打败五国合纵的经历。 只是秦国忽略了一点:曾经那些败于秦的五国合纵军,为首的并不是魏无忌。 战场上的魏无忌就如开了外挂一般,一路英姿飒爽,横扫秦军,无人能敌。 魏无忌在黄河以南大败秦军,蒙骜只得撤到黄河以北。魏无忌又趁胜追击,一直追到函谷关,秦军紧闭城门,不肯出关,魏无忌方才罢手。 蒙骜活了几十年,终还是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败仗。 此战过后,秦国被迫归还之前掠夺的所有国土于三晋。 这就等于,秦王子楚继位后作出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玻璃心的子楚承受不了这样大起大落的结果,从此一病不起,且越病越重,难以再愈。 不久,便听闻赵政被立为秦国太子,赵姬为王后。 没过几天,年仅三十五岁的秦王子楚薨世,谥号庄襄王,葬于葚城。 显然,这对于秦国而言是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对于六国而言却是个欢天喜地的乐闻。 好似这几年秦国死君王死上了瘾,一个接一个的挂掉。 本以为这个要长寿了,没想到刚打了两年的仗,竟被憋屈死了。 想来也确实有些好笑。 可没人知道,就在六国人都啼笑皆非的议论着秦国君王短命的时候,一个未来会将他们毁家灭国的孩子已经开始筹备属于他的登基大典了…… 第二十五章 情难再抑 燕国近日有使者访赵,且这个燕使刚好又是燕丹的心腹,此人便顺道带了一些燕丹可心的东西来。 “本太子只托你带了一物,你为何带了如此多的物品?” 燕丹蹙眉看着车上堆积如小山的各色物品,略有难色的问。 燕使躬身一礼,劝道: “臣觉得,殿下节俭是好的,但在赵国还是要保有燕国太子的威仪,不可失了气势才是。” 燕丹闻言微微点头,未再反驳。 一旁的梁儿见状腹诽,燕丹每天穿的衣服几乎都是镶着金边的,一般的达官贵人都穿不起,这还算节俭? 看来燕国国力虽弱,但也似乎也没她想的那么不堪嘛。 待燕使离开,燕丹把梁儿叫到了书房。 “殿下。” 梁儿施礼。 “你过来。” 燕丹面上含笑,看起来心情极好。 梁儿在燕丹身边轻轻坐下。 燕丹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圆形的小木盒递给她。 “此物送你。” 梁儿不禁一惊。 什么?又送她东西?燕丹这是要吓死她不成? 梁儿无声接过燕丹手中的小木盒,一见之下,心中更是紧张。 燕丹拿出手的东西果然不是凡品。 木盒虽然很小,盒上雕工却是精细非常,木料亦是昂贵的金丝楠木,迎光而视,偶有金丝闪烁其间,甚是好看。 “殿下,这......” 梁儿想说这太贵重了,可话到嘴边,却想起每次燕丹送她东西,她都这样说,结果说了也是白说,她不收都不行,便一句话哽在哪里,说不下去了。 燕丹见她又要推脱,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便有些失笑。 “不必多想了,此物我是送定了。还是打开看看吧。” 梁儿只得轻轻扯了扯嘴角,顺从的轻轻将那小盒打开。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阵花香扑鼻,清甜怡人。 旦见盒中盛放着几片鲜艳的粉红色花瓣,以手触之,会掉下粉红色的细细粉末。 她眸光一动,心生好奇。 这惟妙惟肖的花瓣竟是人造的! 燕丹面带微笑,见梁儿似是不认得此物,便耐心为她解释: “此物名为金花燕支。所谓燕支,是用一种名为红蓝的花制成的红色染料。将此染料涂于女子的面颊和嘴唇,即可使之更显美艳。因这红蓝花只生长在我燕国境内的燕山之上,故而世人皆唤此物为燕支,在其余六国极是少见,一般唯有富贵之人方可用之。” 梁儿大致明白了一些,如燕丹所言,这应该是后来所说的胭脂,可是为什么会是花瓣的模样?不应该是膏状的吗? “那这花瓣的样子又是如何......?” 燕丹知道梁儿想要问什么,直接答道: “其实燕支分为三种,一种是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制成,名为‘绵燕支’,主要是供于天下巨贾富人之用;另一种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便是你手中的‘金花燕支’,因做工更为复杂,主要是供于列国王室贵胄之用;最后一种比较简单,是将红蓝花汁阴干成为稠密润滑的脂膏,名为‘燕支膏’,一般都是供于普通商人之用。” 梁儿讶然。 原来后世所用的胭脂,竟然是最廉价的那一种,难怪后来会那么普及。 梁儿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自己手中那一小盒精贵的金花燕支,忽然觉得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只有王室才能用的金花燕支,岂是一个“贵”字那么简单?为何要给她? 燕丹见梁儿望着那燕支出神,便含笑将燕支拿回到自己手中,手指轻点其中一只花瓣。 梁儿看向燕丹轻而流畅的动作,隐约料想到了燕丹的意图,心知不该如此,却不知为何身体偏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痴痴的任燕丹将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滑动。 燕丹的动作极轻极缓。 眼前的女子肤若凝脂,明如月华。 她的肌肤触感滑腻绵软,在燕丹的认知中竟是无人可比。沾了燕支的面颊更显粉嫩,如夏日的花海,撩人思绪。 燕丹有些失神,故而那细白纤长的手指在梁儿脸上轻轻摩挲,久久不肯离开。 “殿下?......” 梁儿见燕丹神情有些痴然,不知他是想起了什么,便轻唤了一声。 燕丹回过神来,对她淡淡一笑,那笑温柔至极,似乎可以包容所有,亦可以融化所有。 “梁儿很适合涂燕支。” 燕丹的声音仿若一缕春风,缓缓而来,抚动着梁儿的心弦。 梁儿面上浮起一抹红霞,与燕支娇艳的色泽相互交织映衬,已然辨不清那引人遐想的红润究竟是由外而内,还是由内而外。 燕丹又点了点盒中的燕支花瓣,动作稍有犹豫,最终却还是将指腹落在了梁儿的唇上。 那小小的唇瓣似是软得可以揉出水来,乖乖的随着他指腹的摩擦轻动着。 对于这样柔软的触感,燕丹舍不得用力,依旧是轻轻的,柔柔的...... 燕丹的视线自上而下落于梁儿面上。 眉似扶柳,目若秋水,粉面含羞,仿如骄阳...... 燕丹指腹轻动,只见指下朱唇如红石榴一般娇美欲滴,散发出的甜香沁心诱人。 一时间,情,已难自抑。 “梁儿......我......心悦你......” 随着燕丹轻柔似呻吟般的表白,不等梁儿反应,燕丹的唇便已附上了她的唇。 唇齿交缠,柔情四溢,如梦似幻。 那一瞬间,梁儿的头脑是空白的。或许从燕丹的手指贴在她脸上那一刻开始,她的头脑就已经是空白的了。 许久,燕丹放开梁儿,唇角含笑,望着她的目光包含柔情。 梁儿却以指抚唇,一时羞得不知该如何自处,竟失态的跳了起来,礼也未施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梁儿关了门,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榻上,将脸埋于被中。 刚才是怎么了?她竟然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给吻了?他还说他心悦她? 天啊,这也太疯狂了!那可是太子丹啊! 等等......太子丹? 梁儿腾的坐了起来。 她刚才真是太糊涂了,怎么可以跟太子丹接吻呢? 她当初死活不答应做燕丹的女门客,不就是因为不想趟燕丹未来的浑水吗? 燕丹是历史上注定不得好死的人,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她连他的门客都不愿当,怎么可能去当他的女人? 最近她的确是跟燕丹走得近了些,但那都只是因为她想要在燕丹身边保住性命。 故而无论她跟燕丹说了多少自己对时势的看法,却始终都未真正给燕丹出谋划策过。 之前被燕丹扰乱的思绪渐渐回转,梁儿脑子愈发清明,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且先不论她与燕丹的关系如何,就单论燕丹其人。 他外表虽儒雅温厚,行事却是铁腕无情。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件事,都是目标明确,精心算计的。 这样的燕丹,他的爱又有几分真呢? 也难怪之前燕丹送她衣服,她小心防备,等了这么久燕丹也没跟她提任何要求。 今日又送她那么贵重的金花燕支,还说什么心悦她,原来燕丹想要的竟是她的心。 要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臣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爱上自己。 梁儿苦涩失笑。 燕丹果然还是不肯放过她的,为收得一个有用之人,竟不惜对一个卑贱的婢子用上了美男计,太子殿下也真是够拼的了。 不知从何时起,燕丹在她面前已经不再自称“本太子”,而是称“我”,或许那时燕丹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吧。 梁儿默默叹了一口气,郑重的告诫自己绝不能对燕丹动情。 可刚才那一吻的余温犹在,唇角边的温润之感让她不自觉地回想起燕丹的温存。 忽然她猛的摇了摇头。 暗骂自己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那样的记忆是一定要抹去的,绝不能弥足深陷。 丢了性命是小,若要是被燕丹利用了感情,那未来的伤心难过可是比死还痛苦的。 这一整天,梁儿都没再出房门。 见梁儿躲着不出来,燕丹也没有按例出门。 关于梁儿,燕丹觉得她许是害羞,或许自己也是有些唐突,让梁儿尴尬了。 此后,燕丹便不再放任自己对梁儿的心思,而是转而慢慢关怀起她来。 见燕丹不再逾矩,梁儿也慢慢放下戒心。 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先前那般…… 不久后,秦国传来消息。 赵政也同他的父亲一样,没按照祖制守孝除丧一年,而是先王过世不到半年便登上了王位。 二十九岁的赵姬成为了太后。 而吕不韦继续任相邦的同时,赵政还拜吕不韦为仲父,将军政大权全部交于吕不韦手中。 见秦国由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继位,六国更加松了一口气,皆道秦国怕是几年不会再对各国形成威胁了。 燕丹却面露一丝不安。 “殿下?有何不妥吗?” 梁儿轻声询问。 燕丹摇头。 “似乎并无不妥。只是略有担心。” 燕丹看了一眼梁儿,眼神意味深长。 “你曾跟随秦王政多年,他是怎样的人?” 一想起赵政,他始终记得那张年幼却倔强的脸,还有那双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明亮双眼。 曾经他觉得赵政只是个孩子,因此对那样的眼神并未介意。可那样的眼神若是属于秦国之王,却是要慎重看待了。 梁儿见燕丹提起赵政,心下感到一丝不妙。 “梁儿跟随秦王政的时候他还小,并看不出与常人有何不同。” 燕丹闻言自嘲一笑,淡淡道。 “罢了,我已经料到几分了。看来往后天下又不得安宁了。” 梁儿心中一凛,燕丹总是能一眼将她的心思看穿。 看来此次燕丹已经看出,过了这么久,她仍是站在赵政一边的。 梁儿把赵政说的越平凡,燕丹就会越觉得赵政不简单。 如此,燕丹会不会放弃对她的计划拉拢?若是真的放弃了,又会如何对她? 梁儿突然想到燕丹很看重商鞅。 记得当年公叔痤将商鞅推荐给魏惠王,魏惠王没有理会。公叔痤便谏言,商鞅年轻有才华,主公若是不用他,就一定要杀掉他,不能让他投奔别国,结果魏惠王依旧没有理会。后来商鞅去了秦国,仅凭一人之力就让秦国由弱转强,魏国却被秦国打压的越来越弱,魏惠王后悔不已。 这样的错误精明的燕丹怎会再犯? 虽然她梁儿跟商鞅自是无法相比,但事情的道理却是大同小异。 梁儿不禁心下生寒,她若执意不从,燕丹会不会杀了她以绝后患? 她愈发感到不安,觉得时间越久,自己被燕丹除掉的可能就会越大。 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找机会逃出去。 第二十六章 出逃 “梁儿可是很喜欢听琴?” 燕丹端坐于廊上,十指微悬于琴面,只随意轻轻拨弄,一串串悠扬婉转的琴音便如洞中清泉,声声入耳,轻叩心弦。 梁儿听得有片刻失神,坦然道: “殿下的琴艺出神入化,梁儿自是爱听。” 燕丹的面上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却隐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你倒是嘴甜。坐到我这里来,我教你抚琴。” 梁儿闻言身形陡然一顿。 不是吧?又要教她学东西? 虽然吧,她也挺乐意学这些古代的玩意儿的,但若能换一个人教就好了。 见梁儿半天未动,燕丹开口道: “怎么不来?又在胡思乱想了?” 这一句险些惊得梁儿炸了毛,心虚道: “没!梁儿没想什么!害殿下久等了,梁儿知错。” 梁儿赶忙点头哈腰的走到燕丹的琴前坐定,燕丹则已挪至梁儿身侧。 见梁儿如此紧张,燕丹不禁失笑。 “无需这般慌张,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看来近日你的胆子真是愈发小了。” 梁儿无语,只得咬唇讪笑,心中腹诽:我的胆子的确是小了,那还不都是被你吓的。 只见燕丹面含笑意,缓缓道: “欲要习琴,首先须对琴有所了解。琴多为五弦,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但却也不乏七弦之琴,相传是周朝文王与武王各添一弦而成,此二弦一为文弦、一为武弦,故又称文武七弦琴。只是这七弦琴多流传于民间,而各国贵族还是更加钟爱五弦之琴。” 言至此处,燕丹微有正色,继续道: “其次,君子抚琴需有六忌、七不弹。所谓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所谓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闻言梁儿扭头看向燕丹,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这忌讳,那忌讳;这样不弹,那样也不弹。如此,怕是没什么机会可以弹琴了吧。 燕丹见梁儿一脸愕然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用手指轻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 梁儿被燕丹许久没有发作的亲昵举动惊得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呵呵,就知道你会是这副表情。其实这些无非都是想要使人在抚琴时保有谦恭的心态和纯净的思想罢了,并非当真如此严格。须知只有进入思虑空明的状态,不为世俗外物所扰,才可以与手中之琴融而为一,达到至高的境界。” 听了燕丹的解释后,梁儿又忽然对抚琴一事更增了几分兴趣,刚刚那一分小小的不自在,已然被她抛在了脑后。 琴人合一,燕丹似乎做到了,不知道她梁儿何时可以做到如此? 燕丹见梁儿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不禁温柔一笑,认真的教了起来。 黄绿色的银杏花珠珠串串,有些许掉落地上,伴着翠绿的落叶安静的置于院中,宽敞的青石地面霎时被装点得春色盎然。 回廊上的一双年轻男女围琴而坐。 男子身着青灰色龙凤纹织锦长衫,金冠束发,眉目俊朗,玉指修长,正耐心的为女子示范抚琴的指法。 女子一袭鹅黄色菱纹罗裙,外覆一层质地绝好的蝉翼纱衣,活泼中带了一丝温婉,恬淡中又透着几分伶俐。 她肤质极好,粉白黛黑,朱唇欲滴。凝神间,皓腕轻动,纤指依依,一板一眼的模仿着男子的动作。 “这样看去,殿下与梁儿真是相配啊!” 院中角落,一老妇眼见二人如此,不禁感叹。 一旁的年轻小厮却摇头道: “那也只是表面看着相配。野鸭就算披上华美的羽毛,也是无法变做鸳鸯的。” 褒大娘斜眼瞄向张倚: “我看呐,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张倚被褒大娘噎得无言以对,不服气的将头偏向另一边。 想那梁儿不过跟他们一样都是为奴出身,怎么就那么好命,竟会被太子殿下那般人物高看一眼。 自从她三年前进了这宅院,就从未干过一天活,殿下去哪都带着她,还给她穿那么华丽的衣服,亲自教她读书写字、骑马练剑,今日竟又开始教她抚琴。 若说她已成殿下榻上之人,殿下如此宠她倒也不奇怪。可怪就怪在,整整三年,殿下都未曾有一日将她留在自己房中过夜。 以殿下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会为一个下等女奴花这么大的心思? 张倚正鼓着一肚子“羡慕嫉妒恨”无处发泄,忽听有人轻叩院门。 张倚开了门,眼见一位身着赵国宫廷礼官服饰的人态度温和的向他询问: “请问你家燕太子殿下此时可在?” 张倚见是宫里来的人,自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在的在的,大人请稍后,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 燕丹听闻赵宫里来了人,也全然不敢怠慢,遂对梁儿投了一个安抚式的笑容道: “你先自己练练,我去去就回。” 梁儿也微笑回应: “殿下放心,梁儿会用心练习的。” 望着燕丹渐行渐远的背影,梁儿无声轻叹。 她能安心练习才怪!燕丹之前一直坐的离她那么近,连他呼气吸气的声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指法错了,燕丹还要碰触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摆正,扰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 现在燕丹总算是走开了,可让他走开的竟然是赵国王宫里来的人。 早前也有不少赵国的贵族名仕前来造访过,但都是以个人身份来的,从没有一人是顶着邯郸宫的名头来的。 来人是礼官?礼官不是管宫里吃喝玩乐和丧葬祭祀的吗?那他找燕丹就应该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吧。 没过多久,燕丹就回到了梁儿身边。 “赵王邀我明晚前去赴宴。” 梁儿心想果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虽不是大事,却也有些反常。 “赴宴?殿下质赵这些年,赵王从未宴请过殿下,今次为何突然发来邀请?” 这几年,就算在秦赵战事吃紧、赵国急需拉拢燕国的时候,赵王也都没说要跟燕丹吃个饭,明天又不是年不是节的,干嘛突然想起要吃饭? 听了梁儿的疑问,燕丹抿嘴一笑。 “罢了,告诉梁儿也无妨。其实,我归燕之期将近了。赵王此刻宴请于我,想来是打算与我能亲近一些,待我回到燕国,也好做些亲赵之事。” 燕丹要回国了。 这个消息如雷贯耳,震得梁儿愣了好久。 燕丹见梁儿呆住,心下以为梁儿许是想起当年赵政归国时将她丢下,害她险些再次被赵兵糟蹋。 燕丹懊悔自己不小心让梁儿回想起伤心事,顿时心疼的紧。 他双手轻轻抚上梁儿的肩,柔声道: “放心,即便归国,燕丹也定不会丢下梁儿,我早打算带你一同回去的。” 梁儿抬眼望向燕丹温柔似水的眸,心中几经翻折,终是只得暗叹,在燕丹这样的男人面前,应该没有女人能逃得过吧。 若不是她早知燕丹心思深沉又下场凄惨,怕是也早早输了心智,甘心追随于燕丹了。 可怕的是,即便她已知燕丹并非良主,却还屡屡被燕丹扰乱思绪,险些走上歧路。 梁儿深知自己若是再与燕丹朝夕相对,迟早都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因此,她绝不能跟燕丹回燕国。 可她要如何找机会离开呢? 燕丹又说了几句安抚她的话,她脑子乱如细麻,竟没听进去多少,直到燕丹叹息着说了一句: “只可惜我尚且是质子之身,明日之宴不可自带随侍,无法带你同去。” 梁儿面上无波,心下却是一亮。 难得可以与燕丹分开,燕丹跟赵王吃饭喝酒聊天加上听曲看舞,再算上往返路程,怎么也得离开两三个个时辰吧,加之又是在夜黑风高的晚上,岂不最适合完成逃出生天的大计? 翌日,黄昏时分,目送载着燕丹的华丽马车向邯郸宫的方向驶去,梁儿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定。 只要燕丹一走,她便等于已经成功一半了。 半个时辰后,梁儿盘算着燕丹应该已经到了王宫并很有可能已经入席了,但是为了万无一失,她还是多等了一会,确定燕丹不会折返,方才开始准备寻时机离开。 她本就没什么行礼,只拿了兽纹短剑防身,又收拾了从前赵政给她的两件破旧的白色衣裙,打算在路上换上。 燕丹送她的衣服实在太过奢华,穿着跑路着实不大合适,尤其是她一个女子独身上路,更不可招摇惹上是非。 临出房门时,梁儿脚下一顿,扭头看了看床榻上燕丹送她的金花燕支,还有叠得十分整齐的几件华丽衣裙。 她心下忽然泛起一丝苦涩,眼前竟有些迷乱。 这份感情华美得太过不真实。它就这样摆在她的面前,可她却因种种原因无法将它收下。 但是谁又能真正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直到真正要离开的这一刻,梁儿才发现,她的心竟然在不经意间遗失了一角,或许那一角上已经悄悄的刻上了那个人的名字,只是她一直装作看不见罢了。 片刻,梁儿缓缓吐出一口气,走至榻前将那盒金花燕支放入装着破旧衣裙的小包裹中。 以后与燕丹或许没有机会再相见了,这一小盒燕支花瓣就当是留个念想吧。 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梁儿不再迟疑,走出房门见四下无人,便沿回廊径直走至燕丹的书房。 以后她要一个人独自生活了,没钱肯定是不行的,她可不想再去当什么流民。 她打开书房一角的小柜子,里面有个中等大小的檀木箱,这箱子便是燕丹平时存放钱币的地方。 她快速抓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包裹里,觉得大致应是足够她用来做些小买卖了。 原本燕丹还存有黄金的,但是梁儿考虑到以后自己的身份,若是手持黄金,定是会被人当做小偷抓了。就算是她有胆花,怕是也没有哪个商家有胆收。 收好钱币,梁儿的包裹已经不算太小了。 她尽量将包裹系得紧些,让它不会发出很明显的钱币碰撞的声音。 当梁儿轻手轻脚的推开院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老妇的声音: “梁儿?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梁儿身形一滞,转身面向老妇,神情淡定自若。 “褒大娘,殿下临走前交代我务必在亥时前将一物送至王宫,交于他手上。梁儿这便要去呢。” 褒大娘看到梁儿手上确实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再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也没有多问,急忙道: “这样啊,那你快去吧,殿下交代的事可耽搁不得的。” 果然如梁儿所料,褒大娘没有怀疑。 主要是因为这几年梁儿一直与燕丹同进同出,甚是亲近。二人还经常在书房里谈古论今,说的都是她个民间老妇听不懂的事。 她觉得殿下若有什么特别的事交代给梁儿,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况且殿下要做的事,岂是她能过问的? 至于梁儿怀中之物是什么,便更不必知道了。 “好,褒大娘,今日殿下恐怕会回来很晚,你若困了就先睡会。” 梁儿觉得这几年褒大娘一直都对她慈眉善目的,今晚她在褒大娘眼皮底下卷了一兜子的钱跑了,还不知道会给这个善良淳朴的老妇带来怎样的麻烦。 梁儿心里有些内疚,便不由得语露关切之意。 “诶,梁儿你也早去早回,天晚了,你一个姑娘家的也不安全。” “知道了,你快回房歇着吧,我走了。” 梁儿别了褒大娘,也别了伴她三年的这个宅院,一路出了朱家巷,沿着串城街直奔西城门。 为了不被燕丹找到,她自是不会继续待在邯郸城的。 战国七雄争霸,最后胜出的是秦国。 韩、赵、魏、楚、燕、齐,六国将会在未来一一被秦国灭掉,六国的都城也无一安全。 梁儿考虑到自身安危,早已做了去秦国国都咸阳的打算。无论天下如何战乱,咸阳都将是最安全的。 只可惜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了,今日只能在靠近城门处选一家驿馆暂住,等明日一早城门大开时再走。 从宅院出来时,为了不惹褒大娘和张倚怀疑,梁儿此时身上穿的还是燕丹送的一件的名贵的淡青色楚制锦袍。 穿着这样华贵的衣裙,若是去住一家很小的驿馆,自然会让人生疑。 无奈之下,梁儿只得进了一家中档驿馆。还没出邯郸城,就无故花去了她不少刀币。 第二日天亮时,梁儿已经换上了破旧的白裙。 这家驿馆临近城门,清晨往来的客人比较多,伙计也没心思留意梁儿的衣着变化,这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驿馆前停了很多准备拉人去往各地的马车和牛车。 梁儿寻了价钱,发现自己若是坐马车,那等她到了咸阳,她便又会身无分文了,即便是做便宜一些的牛车,她的钱币也会所剩无几,根本无法再做什么生意养活自己。 天知道此时她有多恨自己昨天拿钱拿得太少。 梁儿没有办法,只得辛苦些徒步出城到临近的一个小驿站,听说那里有供给贫民坐的大牛车,价钱很是便宜。 这“大牛车”,可同时乘坐十几人,而且车没有棚,就类似于农夫拉菜拉水果用的板儿车。 贫民们像种地瓜一样一个紧挨着一个坐在车上。风吹、日晒、雨淋,全都要忍着,就连中途想要上个厕所,车夫都不会等你。 若是路上有人生了病,无论此时牛车是行于山间还是林中,这人都会被毫不留情的直接扔下,任其自生自灭。 梁儿不禁暗叹,她在这个时代的穷酸命还真不是轻易就能扭转的呀。 第二十七章 秦相吕不韦 邯郸城的西城门处,一辆装饰低调却不乏贵气的马车内,一主一仆相对而坐。 仆人抱怨道: “大王真是孩子心性,怎得这般不懂事,竟让相邦大人您去赵国找一个小小的婢子!” 主人淡笑着: “呵呵呵,大王年仅十三岁,又是初登王位,难免会耍些小性子。何况他既叫本相一声仲父,又恰逢本相出使赵国,顺便帮他寻一寻那婢子,也未尝不可。” 可仆人还是觉得不公: “此番虽说是顺路,可大人身为一国之相,亲自……唉!实在辱了您的身份……” 话还未说完,但见主人伸手示意他无需再说,他便立刻闭了嘴,却仍难掩面上愤愤的神情。 其实吕不韦不觉得气,并非是他忍耐度有多高,而是他本就对这叫梁儿的婢子很是好奇,早就做好想要见一见她的打算,此番寻人不过是给大王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更何况大王越是不懂事,他便越是放心。 孩子心性……呵呵……他倒是希望大王永远都长不大才好…… 吕不韦眸光幽幽,脑中勾画起着梁儿的形貌来。 大王还是公子时,就多次提到要去找那女子。如今才刚刚继位,便又请求他帮忙将那女子寻回。 大王竟能如此执着于一个婢子,此人必是有着过人之处。 来赵国之前,他已经派人查到那个婢子三年来一直跟在燕太子丹的身边,非但无性命之忧,据说还很是受燕太子的宠爱。 那燕太子是何许人也? 七岁通晓音律,八岁熟读孔墨,十岁被立太子,十一岁参政,十五岁便已门客两千……其天资之高,列国储君一代乃至列国之君都无人能敌。 这样的人又岂会专宠于一个女人? 可听闻他竟也三年来只带那梁儿一人在身侧,对其余女子看都未看过一眼,其中甚至不乏对他甚为有利的赵国大官巨贾之女。 吕不韦告知赵政已寻到梁儿下落,让他无需过虑。 可赵政还是担心会出什么差错,执意画了梁儿的画像给他。 见到赵政笔下梁儿的样貌,吕不韦更是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让大王和燕太子如此迷恋的女子定会相貌出尘、身姿撩人,却不料这梁儿的外表竟这般平淡无奇,最多只能算是个清秀罢了。 梁儿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如今终于能够一探究竟,吕不韦竟有些心急起来。 “什么?逃了?” 吕不韦从邯郸宫出来欲走时,听到前去打探梁儿消息的手下回报说梁儿于昨晚已逃,此事却是大大出了他的预料。 “回大人,那女人不止逃了,听说还偷了些燕太子的钱。” 吕不韦闻言一愣,复而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若是求财,以燕太子对她的宠爱,他日随燕太子返回燕国,飞上枝头指日可待,又何需去偷那点小钱出逃? 想那燕太子也不会对一个蠢笨的女子情有独钟。 梁儿……这女人真是越看越有趣了。 此时的梁儿已成了大牛车上众多“地瓜”中的一个,正随着牛车不规则的颠簸剧烈摇晃着,险些将胃里的早饭都给晃出来。 这大牛车又大又破,走的也慢,是被禁止上官道的,只能走乡野小路绕道去咸阳。 这就如同摩托车和自行车被禁止上高速,只能走国道一样。 然而这乡野小路着实难走,若是以这种颠簸的程度一路走到咸阳,怕是要颠掉她的半条命去…… 颠着颠着,就已经颠了整整两天。 梁儿依旧抱膝坐在牛车上,目光呆滞的随车摇晃,俨然一副被颠傻了的样子。 忽见远处有马车驶来。 梁儿回神。 这种颠簸至极的小路,怎会出现这般精致的马车?难道马车的主人是有特殊爱好不成?无颠不欢吗? 正当梁儿胡乱猜测、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的时候,那马车已追上了她所坐的牛车。 “停下!” 马车的车夫大喊一声。 那马车显然是属富贵之人所有,这属贫民的牛车自然听令停了下来。 牛车上的众人齐齐看向马车,不知车中贵人是有何事。 片刻,马车车门处布帘翻动,一个衣冠楚楚的而立男子走下车来。 只见他利落的抖开手中的一方锦布,其上竟是一副女子的画像。 男子将手中画像与牛车上众人细细比对后,目光停在了梁儿身上。 梁儿心中一紧,该不会是燕丹派人来抓她回去的吧? 那人对着梁儿谦恭一笑,很是有礼。 “梁儿姑娘?” 梁儿无奈,既然已经被追上了,想来也是跑不掉了,便坦然点了点头。 “姑娘莫怕,我家主人是受人之托,专程来接姑娘的。” 主人?言外之意,车上还有人? 梁儿视线绕过那男子,看向马车的车窗,可车中之人却并没有要掀开帘布露个脸的意思。 “梁儿姑娘,主人在车上等你。” 男子满脸堆笑,伸手欲将梁儿引向马车。 梁儿心知已是骑虎难下,只得乖乖上了车。 不料这车外表看着不怎么起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无论是木椅木料还是布幔绣样,眼见的一切,都奢华得足以让人过目难忘。 然而更让人难忘的却是那车中之人。 那人身着一袭藏蓝锦袍,其间偶有纯金绣制的暗纹涌动。 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偏瘦,蓄着短须,眸光晶亮至极。 那样的眼,好似能看透所有人的心思,让梁儿不自觉提高了警惕。 方才在车下引她上车的男子此刻已与车夫一并坐于车头处,车中只留梁儿与那车主二人。 “我乃秦国相邦吕不韦。” 那人上下大量梁儿许久,终于开口。 梁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大气都未敢出,听了他简洁明了的自我介绍后,更是险些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本来还以为是燕丹的人,却没想到此人竟是那个权相吕不韦! “相……相邦……大人……” 梁儿声音细若蚊蝇,双目圆睁,似是被吕不韦的身份吓到了。 她心知,吕不韦心机极深。 在这种人面前务必要谨言慎行,若是没有把握能与之正面交锋,那么扮猪吃老虎、装傻扮弱,让他放松对自己的警惕便是最为保险的一招。 “呵呵,你怕本相?” 吕不韦那双眼闪着狡黠的光,竟是对梁儿的反应似信非信。 梁儿一面惊讶于吕不韦几近变态的洞察力,一面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装傻,绝不能因他一句反问就自乱阵脚。 “梁儿自知身份卑贱,竟能有幸与相邦大人共乘一车,难……难免有些紧张……” 吕不韦再次将梁儿细细打量了一番。 “你可知本相是替何人前来寻你?” 梁儿抬眼,看似一头雾水。 吕不韦抿嘴一笑,眸深如潭: “你可还记得公子政?” 闻言梁儿水眸一闪,仿若脑中有诸多往事一晃而过。 “当年的公子政,现如今已继位秦王,本相此次出使赵国,大王便画了你的画像,要本相务必将你一并寻回。” 梁儿眼中忽的滴下两滴泪来。 “公子……不……大王他……还记得我?” 这泪的确有做戏的成分,却也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时隔三年,赵政竟然还能记起她这个远在异国的婢子,着实让她有些感动。 吕不韦含笑点头。 “大王时常会念你,只是这些年迫于宫中形势,不便去往赵国寻你罢了……只是……” 吕不韦敛了笑意,侧目看向梁儿。 “大王所画应是三年前的梁儿,可依本相所见,时隔三年,你的容貌与那画像竟然如出一辙,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赵政画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双目灵动,稚气未脱。 按时间算来,如今梁儿应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可吕不韦面前的她,脸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成熟女人的风韵,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梁儿心中忐忑,关于这个问题她自己也解释不清。 不知为何,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的相貌就从未改变过,好似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一般…… “这个……许是因为奴婢本就生得一副娃娃脸,平日又喜爱琢磨些保养容颜的小法子……” 吕不韦挑眉。 “哦?本相也曾听赵太后夸赞过你心思灵巧,如今一见,倒是多少信了。你那些能够驻颜的法子,可愿说与本相听听?” 这个时代的人大都爱求个长生不老。 然而长生太扯,不老又太难。 不过求个美容秘籍,让自己老的慢一些还是比较容易的。 梁儿早料到这个话题像吕不韦这种有钱有势又自负自恋的人一定会感兴趣。 去咸阳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直这样跟他个老狐狸在车上四目相对,被动的被他盘问来盘问去吧? 于是,梁儿与吕不韦几乎聊了一路的美容养生,从内服入口的,到外敷涂抹的,从作息习惯,到心态调息…… 梁儿把她在现代电视杂志网络里看过的所有关于美容养颜的信息全都翻出来讲给吕不韦听,终于撑到了入咸阳城。 吕不韦见梁儿一进咸阳便满心激动,却在他面前强压着不敢左顾右盼,便索性掀了车窗帘布,让她看个痛快。 大秦国的都城咸阳——全天下最繁华的城,果真是处处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比赵都邯郸还要热闹好几分。 梁儿就如一个村姑进城般,东看看西看看,仿佛看花了眼,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吕不韦见状但笑不语,竟缓缓合了眼,径自养神去了。 第二十八章 梁儿入秦 咸阳城的中央大道直通入咸阳宫内。 寻常马车行至宫门处便不得入内,只能下车步行入宫,但吕不韦的马车却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 这咸阳宫每一处皆是灰墙灰瓦,其上均刻有龙凤纹和几何纹;常有红柱点缀其间,柱上又以黑色镶金雕龙装饰。 很是庄重气派。 吕不韦将梁儿带至一处名为永巷的地方。 执掌永巷的永巷令一举一动都阴柔得很,一看便知是个宦官。 他见相邦大人亲自造访,激动得恨不得将自己拦腰对折,行个以头点触脚尖的高难度大礼。 吕不韦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自然没有多加理会,只淡淡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吕不韦走后,那永巷令走至梁儿跟前,大概将她打量了一番后,态度较为和善,问道: “姑娘名叫梁儿?” “是,大人。” “嗯,不愧为相邦大人所荐之人,看着果然乖顺。” 梁儿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乖顺?她又不是猫狗。 “呃……不过虽说已有相邦大人做保,可咱们还是要依例走一下过场的,你可明白?” 梁儿眨了眨眼睛,表示完全不知他所云。 依什么例?走什么过场?这是要去做什么? 见她一副懵懂的模样,永巷令摇头笑道: “呵呵,果然还是个孩子。罢了,你随我过来便是。” 梁儿跟着他入了后庭一室,室内有宫婢十几人,齐齐盯向她。 第一次被这么多女人同时盯着看,梁儿竟不自觉的倒退了一小步。 “咳!” 永巷令轻咳一声。 “此女乃是相邦大人亲自送来的,你们意思意思就行了,可别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话音一落,众宫婢面面相觑,连连应诺。 永巷令满意的点点头,退出门外将门反锁。 这阵势,让梁儿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待宰的羔羊。 她惶惶然看向众宫婢,却半天不见她们有任何动作,她们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 “额……请问……” 梁儿见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小心翼翼的问: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等什么吗?” 一个年长些的宫婢小声答道: “等时辰啊。” “时辰?” “姑娘虽是来走过场的,却也需在这室内待够了时辰方可出去。若是时辰未足,往后在宫中便免不了被人闲话。” 梁儿蹙眉: “姐姐可否明确告知,若不是过场,而是例行工序,我在这室内需要做的是什么?” 那宫婢闻言抿嘴笑道: “傻丫头,当然是要脱了你的衣服,仔细查看你的身子啊!我们没你运气好,有那等身份的大人做保,这里的每个宫婢入宫时,可都是在这一关哭了好一阵子呢!” 听罢,梁儿不禁吞了下口水。 心念好在是吕不韦带她进来的,否则…… 被赵兵凌辱的一幕又再次在她脑中闪过,瞬间仿佛身体被万只蚂蚁啃咬,不自觉露出痛苦的神情。 “好啦好啦,看把你吓的,我们不碰你便是,时辰一到,你自可出去。” 梁儿回过神来,勉强笑道: “啊……多谢……多谢……” 梁儿踏出房门后,永巷令又将她引向前厅,在竹简上记下了她的名字,并刻了一小块腰牌给她。 “自此刻起,你便是这咸阳宫的宫婢了。入宫侍奉,一些物件是不可带在身上的,你还需将包袱交于本官查验一下才行。” 梁儿打开包袱,永巷令果真收走了短剑。 “这把短剑并非凡品,你大可放心,本官会替你妥善保管,待你出宫之日,自会完好无损的交还于你。” 那短剑是燕丹所赠,眼见它被人收走,梁儿心里很是不舒服。但宫中规矩如此,她也别无他法。 幸而,那盒金华燕支她可以留下。 梁儿换上了宫婢的衣服。听闻咸阳宫宫婢的衣裙向来都是灰色的,却不知为何就在今日统一换为了白色。 永巷令安排了一个人带她熟悉宫殿和讲解宫规,正是之前在室内答她问话的那个宫婢。 此宫婢名叫汀兰,梁儿便唤她一声兰姐姐。 咸阳宫的规矩很多,且刑罚很重。 比如宫人私下不可非议后宫,一经发现便会被割掉舌头;答话时未得允许不可抬头,不然会被施剜眼之邢等等。 如此繁杂的规矩,如此残酷的刑罚,让梁儿一度觉得能在咸阳宫安然存活下来得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些规矩刑罚听着骇人,实则也不难遵守,只要我们安守本分,自保也不是问题。何况咱们大秦国刑罚虽重,俸禄和赏钱却也是列国中最高的,在宫中侍奉短短几年,便可攒下丰厚家当,安享一生指日可待。” 汀兰倒是个乐观开朗的性子。经她这般安抚,梁儿心中确实安生了许多。 随后梁儿又跟着汀兰简单熟悉了一下宫中的路。 在现代时,就曾听说大秦的咸阳宫足有四个故宫那么大。 如今总算见识到了。 她随着汀兰在宫内逛到日落西山,也只大概认了几个主宫殿的路而已,其余大多并未走到,只得等日后慢慢熟悉。 “永巷令大人说,你的差事还未最后定下,但八成是会侍奉大王左右的,如此便先将你的寝室安排在望夷宫内了。” 汀兰一脸艳羡之色,这个梁儿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由相邦大人亲自带进永巷,并且刚一入宫就能去侍奉大王。想她入宫已有五年,眼见再满一年就要出宫返乡了,却连秦王的背影都没瞧见几回。 梁儿站在汀兰身侧,抬头仰望眼前的宫殿。 这,便是望夷宫,秦王的住所。 这座宫殿居于整个咸阳宫的北方正中央。 它并非是传统的宫殿样式,而是一组巨大的东西对称的高台宫殿。 目测其底层高台竟可达六七米。 两座宫室由横跨中央大道的飞阁连成一体,壮观大气,极富艺术魅力。 梁儿看得呆了片刻,甚是感叹秦人的建筑能力。 望夷宫的飞阁内居中的大殿为正殿,此是秦王平日待的最多的地方。 正殿东侧是秦王的寝殿。 而梁儿则进了西侧的宫室,那里是专供侍奉在望夷宫中的宫人们的居住的地方。 这里的条件很不错。 虽是十人一房,床榻被褥却极是舒适,寝室西侧还配有一个极大的浴房,可供随时洗浴。 第二日一早,梁儿梳洗完毕便应召去觐见赵政。 她由宫人出入的西侧宫室走去正殿,而正殿的正门却在北面。她需要在正殿四周的的回廊上绕四分之一个圈才能进得去。 正殿的墙壁很厚,窗也都紧闭着,仿佛将里外隔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然而梁儿知道,赵政早已在那里面等着她。 想到赵政,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全都是他刚满十岁时的样子。 那个曾经有着稚嫩的脸,却早熟得有些不像话,倔强又聪慧的小子,一别三年,从被弃赵国的穷困质子,变为傲居天下的秦国之王,他是否还会保有当年的几分模样? 一步……一步…… 无论梁儿走得多慢,最终还是绕到了正殿的大门口。 “昭阳殿”三个大字赫然入眼。 门口守卫的禁军如四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有内侍入内通报。 随后厚重的殿门缓缓敞开。 此刻时间仿佛也缓下了步子。 门的缝隙由小而大,一抹玄色的背影定定的立于大殿中央。 他长高了很多。 那背影竟已经近似一个成年人了。 梁儿忽然起了想要调头离开的念头。 她心里害怕,若是赵政变化太大,她该如何是好。 然而内侍站在门口,不停使着眼色,示意她快些进去。 梁儿便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向那个她已然完全不熟悉的身影。 梁儿觉得,此刻她落在昭阳殿朱红色地面的脚步比来时还要更沉重几分。 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提醒她,那个她心里的幼年赵政已经不复存在了。 “奴婢梁儿,叩见大王。” 梁儿依照宫规,半个身子都伏在地上行叩拜大礼。 不料眼前之人闻声竟突然转过身来,声音分外激动,着实吓了梁儿一跳。 “梁儿!” 梁儿还没反应过来,便又被突然拉起,卷入了一个不算宽阔,却有些温度的怀抱。 “梁儿!我的梁儿!我总算把你找回来了!” 这语气欣喜若狂,声音大得竟几近破音,惊得梁儿呆在了原地。 赵政见怀中女子半天未动,便将她放开,一脸好奇的看向她呆若木鸡的表情。 “梁儿?……梁儿?……” 赵政关切的唤了两声她的名字,却见她仍旧未动,只有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自己的脸看。 赵政?这是赵政? 怎么可能? 他的性子何曾这般浮夸过? 当年他回到陌生的秦宫,孤身见识那残酷的宫廷争斗、至亲相搏,按理说,性格应该会磨练得更为沉稳才是,为何反倒变得好似一个心浮气躁的寻常纨绔了? 梁儿完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当年与她相伴多年的那个孩子,但那副面容却又实实在在的就是由她记忆中的样貌演变而来的,除了轮廓硬朗了些,五官长开了些,其余并无太大变化。 “大胆!竟敢直视大王!” 一旁内侍突然大吼一声。 梁儿方才回神,忙双膝跪地,连连磕头。 “大王!奴婢知错!奴婢并非有意……” “诶,无妨无妨!快快起身。” 赵政急急将梁儿扶起,对内侍说道: “梁儿出入咸阳宫,诸多规矩还未适应,无需对她太过苛求。” 那内侍闻言应了声“诺”,复而低头,退到了一旁。 “梁儿,你果然还如当年一般无二,还是寡人的梁儿……你这些年过的可好?” 赵政拉着梁儿的手,双眼放出亮灿灿的光。刺得梁儿又是一阵恍惚。 “呃……回大王,奴婢过的还好……” 赵政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 “那就好……呵呵……那就好……” 谁知那笑竟有几分痴相,哪还有半分当年的稳重睿智? 梁儿一边疑虑更甚,一边忙敛了眸光,不再抬头去看赵政的神色,她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挖了眼睛。 相比三年前,如今的赵政更像个孩子,兴冲冲的拽着梁儿跑到昭阳殿南面一个宽阔的露台上。 “梁儿你看,在这里可以鸟瞰整个咸阳城!还可以远眺渭河与南山!这眼见的一切,都是我大秦的,是寡人的!寡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贫困无能的小孩子了!” 梁儿实在难以适应这样的赵政,只得勉强陪笑: “奴婢……恭喜大王……” 赵政似是开心得紧,又拉了梁儿去了花园莲池。 “听闻当年惠王宠爱宣太后,而宣太后又独爱莲花,惠王便从宣太后的家乡楚国移植了大量火莲花,专门为她建造了这座莲池,取名凤凰池,而它一旁的那座石亭则名为梧木亭……” 赵政兴致勃勃的为梁儿讲解着。 这莲池的景致着实是极美的,可此时的梁儿却无心观赏。 她不停的猜想着,赵政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二人正在梧木亭赏荷,吕不韦突然求见。 “大王今日好兴致啊!” 吕不韦微笑着道。 赵政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还不是多亏仲父大人亲自将梁儿接回,才了了寡人的这桩心事。” 梁儿一顿。 史书有记载,赵政的确称吕不韦为仲父。仲父相当于义父,一国之王对大臣叫声义父已经给足了吕不韦面子,没想到在“仲父”后面竟然还跟了“大人”二字。 如此一来,身为秦王,赵政岂不是颜面无存了? “哈哈哈……小事而已,大王言重了。如今梁儿已安然回到大王身边,大王可对她有了安排?” “唉,只可惜梁儿身份卑微,无法册封美人,若要长久与她相伴,只能委屈她做个贴身的侍婢。” 赵政一脸遗憾看向梁儿。 梁儿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册封美人?开什么玩笑?你才几岁啊?何况咱俩现在也不算太熟吧? 吕不韦安慰赵政道: “大王太过看重情义。实则梁儿婢子之身,能得大王一夜雨露已是一生之万幸,又何谈册封?至于后宫美人,得了大王封号的现已有十五人,若是大王觉得不够,在列国王室中再甄选几位便是。” 梁儿一直按照宫规低着头,故而吕不韦和赵政并看不到她此时愤愤的神色。 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屁孩,就已经娶了十五个女人,竟然还嫌不够? 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仲父大人说的是。” 赵政马屁拍得倒是痛快。 梁儿对这样的赵政嫌弃得很。 依她看,无论吕不韦说什么,赵政都会说是,俨然一副对着亲爹的模样…… 等等……不对…… 按照历史,赵政绝不可能与吕不韦这般亲厚,那么……眼前的赵政是在演戏? 梁儿垂头凝思。 倘若赵政是在假意亲近吕不韦,那么他那浮躁的性子会不会也是装出来的? 可是吕不韦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有必要连性格也一并伪装了吗? 除非…… 回望夷宫的路上,梁儿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随行的内侍和众宫人们。 除非,赵政身边遍布吕不韦的眼线…… 第二十九章 贴身侍婢 所谓侍婢,就是要负责主人的生活起居。 而做赵政的贴身侍婢,这个工作的重点则在于“贴身”二字。 也就是说,赵政吃饭,她要给他夹菜;赵政睡觉,她要守在寝殿;赵政起床,她要帮他穿衣…… 无论赵政去哪,她都要贴身伺候,随时待命。 除了晨起听事时婢子不可入殿,其余时候就连赵政去个厕所,梁儿都要跟着过去等在门口。 赵政的侍婢有几十人,可贴身侍婢却只有一人。 这就好像明清时期,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必是最得皇帝信任的人,是个极让人眼红的位子。 听闻赵政本是有一个跟随他三年的贴身侍婢的,却在梁儿来了之后被替换了下去。 昭阳殿东侧连接的便是秦王的寝殿。 亥时将近,赵政张开双臂,立于梁儿跟前,等着她为他宽衣。 梁儿见状立马上前,手上动作未停,同时脑中也没闲着。 白天赵政身边一直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宫人跟着,他必须时刻伪装。而现在,这偌大的寝殿中仅有她与赵政二人,他应该可以以真面目对她了吧? 她这样猜想着,却又不能直接问他,着实憋得有些难受。 转眼,梁儿已褪去了赵政最后一层的里衣。 三年前,他还比她矮了足足半个头,如今却已经高过她整整一个头了。 不过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个子虽高,胸膛却并不宽阔,看起来还是瘦弱了些。 “大王就寝吧,奴婢退下了。” 梁儿刚要离开,却被赵政一把拉住。 “来人。” 寝殿的门分明是关着的,可赵政叫人的声音却并不大。 即便如此,还是有宫婢及时的在门口应了声。 梁儿内心叹着,这还真是隔墙有耳,就算眼见四下无人,也未必是绝对安全的。 她默默看向赵政,见他一副慵懒的神色演的极是到位。 “抬张床榻进来,寡人要梁儿与寡人同住。” 梁儿愣在原地。 侍婢住在大王的寝殿中,这成何体统啊? 门口候命的宫婢似乎也是被赵政的话惊到了,半天没有回话。 赵政便突然烦躁了起来,快步走至门口大力将门弹开,吓得门口的两个宫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寡人的话你们没听到吗?” 那二人闻言迅速爬起身来,伏于地上不敢抬头。 “大王息怒!奴婢这就去准备。” “快去!废物!” 第一次见赵政这般训斥宫人,看得梁儿也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宫人们将梁儿的床榻抬入寝殿,置于西侧,正对着东侧赵政的床榻。 由于是供侍婢所睡的床榻,自是比大王的要小上许多。 待宫人全部退下,赵政方才对梁儿展颜: “梁儿,今后你便睡在这里陪着寡人,可好?” “好……是好……可……这不合……” “不合规矩?梁儿放心,寡人是大王,仲父又极宠寡人,不过是搬张床榻让你这贴身侍婢与寡人同住而已,没人会多言的。” 赵政又提仲父…… 这话是说给外面的宫人听的?还是在对她暗示吕不韦在控制他?抑或两者皆有? 第二日寅时赵政便早早起了床,梁儿帮他一翻梳洗后又侍奉他用了早膳。 卯时,赵政便要去听事。 梁儿走在赵政身后,在她之后还跟着一行百人的宫人队伍,排场很足。 出了望夷宫,便是宽阔平坦的中央大道,直通向正南方一座庄严宏伟的宫殿建筑。 这座宫殿是咸阳宫的正殿,名为冀阙,位于咸阳宫的正中心,是历代秦王听事之处,听闻也是当年秦孝公迁都咸阳时最早建造的宫殿。 秦国的大臣们由冀阙的南大门进入,而秦王则是从东阁道入内,听事结束后,再由西阁道走出。 行至东阁道口时,梁儿身为侍婢便不得进入了,需要绕去东阁道口侯着,等赵政听事结束,再随他离开。 “梁儿随寡人一同入殿。” 赵政一语竟惊得在场所有人双目圆睁、面面相觑,转瞬又齐齐想起那骇人的宫规,便再次默默的将头低下。 赵政身侧的内侍提醒到: “大王,冀阙不比寻常宫室……依大秦律,宫婢皆不得上殿……” “梁儿是寡人的侍书。” 赵政淡淡道。 “侍……侍书?” 内侍竟有些结巴。 “这……大王……侍书可都是男子啊……” 赵政轻蔑一笑: “呵……可有律法规定侍书必须为男子?” “额……似乎……没有……” “寡人在赵国时,梁儿便是寡人的侍书,往后也继续便是。” 赵政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内侍只得顺从应“诺”,不敢再做阻拦。 “大王今日怎么带了个女子入殿?” 听事结束后,大臣们纷纷步出南殿门,私下议论起刚刚在大殿上站在大王身后的女子。 “是啊!按照祖制,晨议听事时宫婢是不得进入冀阙的。” “唉,方才在殿上老夫就想问问大王,但是见相邦大人都没什么反应,老夫也便没有开口。” “是啊,相邦大人都没说什么,我们又何必多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直到吕不韦缓步跨出冀阙的殿门。 “欸!相邦大人出来了!”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大叫一声,大臣们便齐齐聚了过去。 “相邦大人可知今日殿上女子是何人?” 吕不韦笑了笑: “呵呵,列位方才不是都看见了,那女子身着宫婢的衣裙,她是大王的贴身侍婢。” “什么?只是一个侍婢?这……这成何体统?侍婢怎可入冀阙!” 见众人瞬间炸开了锅,吕不韦但笑摇头。 “欸,列位有所不知,这宫婢曾是大王在赵国时的婢子。大王离赵时走得急了些,没能带上她,故而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念念不忘。前日大王借本相出使赵国之便托本相务必将她带回来。如此这般,大王必是要宠她一阵的……” “可是宠归宠,怎么也不能坏了祖制,将侍婢带上冀阙啊!” “这个本相方才也问过了,说是那宫婢在赵国时就曾为大王做过侍书,此番也是以侍书的身份入的冀阙。” “什么?女子做侍书?” “听闻大王在赵国时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婢子,读书习字时想必也只这一人可以使唤,便就让她做了侍书,故而此事也确实可信。” “可就算如此……” 见大臣们还是不依不挠,吕不韦只得直言: “大王还小,对年幼时与自己相伴的女子失而复得,难免宠的过分了些,日后这新鲜劲儿过了,自然也就淡了。本相倒是要劝各位一句,大王正在兴头上,此事还是别掺合的好啊。” 众大臣闻言瞬间了然,想来大王不过就是太过年少又情窦初开,胡乱想着讨女人欢心罢了。 就像那沉榆香本是上古黄帝封禅时用的上香,却听闻大王每日都它用来熏屋子。若不是大王少不更事,又怎会做出这等对古人不尊的傲慢之事。 虽然大如此任性妄为,但是身为先王三位托孤辅政大臣之首的相邦大人都已经默许了,他们又何必反对,惹得大王不快呢。 待众人各自散了去,吕不韦独自负手立于高阶之上,眸光闪烁。 他昨晚得到消息,说大王让人搬了床榻到寝殿要与梁儿同住,不料今日一早大王又执意让梁儿做了侍书,入了冀阙大殿。 虽然之前与梁儿一路同行,他并未看出她对男人有多大的魅惑力,不过就是较寻常人多些灵动的小心思罢了。但就这两日所见,她确实是个会让大王乱了心性的女子。 只要有她在大王身边,那孩子怕是要晚一些才能“长大”了。 思及此处,吕不韦唇角勾笑,抬脚迈下台阶,一路向前走去。 第三十章 楚系宗室 听事之后,赵政便要去给各宫太后请安。 然而相对于其余六国,这大秦咸阳宫的太后数量着实多了些。 排位最高的是位于正北边甘泉宫的华阳太后。 赵政称她祖母,却非亲生。 她是赵政祖父孝文王的正宫王后,也是孝文王生前最为宠爱的女子。 当年赵政的父亲子楚出身不好,不受宠爱。若不是听了吕不韦的建议,认当年的华阳夫人为养母,想必他也做不成后来的庄襄王了。 其次是位于东北竹泉宫的赵政生母帝太后。 当初那个常年躲在小茅屋中,终日以泪洗面、自哀自怜的美妇赵姬,等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如今终于坐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之位,享尽人间荣华。 较偏远的西北梁山上有座梁山宫,那是地位最低的夏太后的住所。 她虽是赵政的亲祖母,出身却只是一个宫婢,且是只得一夜雨露便怀上了赵政的父亲,此后便再没有受到过临幸,十分不受宠爱,在宫中地位自是低到极致。 也因如此,赵政无需每日给这位夏太后请安,而是每十日才去见她一次。 若是有政务要忙,便可直接取消去往梁山宫的行程。 在甘泉宫中初见华阳太后时,梁儿没有想到她竟这般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出头的光景。 她出身楚国公主,身份高贵。 雪白的肌肤衬着小巧的鼻和精致的唇,柳月细眉,再配上一双大而撩人的水眸…… 头饰金冠,身着金丝绣凤的水色蜀锦长裙,双眸微垂,玉手轻轻置于身前,昂首挺胸,气息均匀,稳稳端坐于宽大华丽的坐榻之上。 这番架势,就如同一只完美的人偶娃娃,竟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 早就听闻南方楚人容貌秀丽、品位清高,且最重规矩礼仪。七国之中也是属楚国王族气质最佳。 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梁儿暗自感叹,这便是当年让孝文王险些罢黜后宫、专宠了十几年的女子啊。 如此看去,她竟是比庄襄王子楚还要小个几岁。 真是想象不出,子楚早前为了爬上高位,是如何厚着脸皮对着一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人叫母亲的,竟还为了讨好这位来自楚国的小妈,将自己的名字由“异人”改为“子楚”,意为“楚国的子女”。 华阳太后当年贵为楚元王的女儿,却年纪轻轻就嫁给了年过半百的秦国安国君。 好在安国君被她迷的神魂颠倒,膝下无子的她又认了子楚做养子。 后来安国君当上了孝文王,子楚也当上了庄襄王,她才会有如今的地位。 “政儿给王祖母请安。” 赵政恭敬的施了一个晚辈礼。 “大王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每日来我这里问安,我很是欣慰。” 华阳太后语气舒缓,与赵政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将视线移到了梁儿身上。 “大王身边的侍婢换人了?” “回王祖母,是换了。” “呵呵,真是难得……” 华阳太后的这句“难得”,语气略带嘲讽,却看得出并非针对赵政。 她随手端起手边的一小碗甜浆。 那碗的样式很是精致奢华,她的动作也极为缓慢优雅,旁人看去甚是养眼。 浅啜之后,华阳太后又道: “听闻前几日相邦吕不韦受大王之托从赵国带回一个女子,那侍婢可是她?” “正是。政儿和母亲当年在赵国时,都是她在旁侍候,已然习惯了。归秦这几年没她在身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便托仲父大人借出使赵国之机将她寻了回来。” “哦?” 华阳太后挑眉起身。 “三年未忘一个婢子,看来大王还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赵政敛头浅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华阳太后绕过赵政,缓步走至梁儿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轻声道: “抬起头来。” 闻言梁儿小心翼翼的将头抬起。 “嗯,比起之前的那个侍婢,姿色差了些,也瘦弱了些……不过看着倒是老实,甚好……” 梁儿听着这话,总觉得像是在骂她看着又丑又笨,心里千万个不痛快,却还要强摆出一副恭顺的神情。 忽听门外有人通报: “昌平君、昌文君到!” 那华阳太后闻声,面上立即展出开怀的笑意。 片刻,有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行于前的男子不过弱冠,相貌俊朗。如此年华,却步履稳健、面容淡漠,一看便知心思沉重。 跟在他身后的少年约有十七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只是行走时左右顾盼,下颌高扬,神态轻浮,定是个恃宠而骄的傲慢权贵。 “昌平、昌文拜见大王、太后。” 二人一站定便齐齐施了礼。 还不及赵政反应,华阳太后已急急冲上前将他们轻轻扶起。 “都是自家人,无需这般多礼。” 梁儿淡淡旁观,心知这昌平、昌文二人的来头可是不小。 这还要从华阳太后的父亲楚元王开始说起。 楚元王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在秦国做了整整十年的质子。其间与秦昭襄王的女儿暗生了情愫,还生下了两个儿子,却碍于当时的国情硬生生被棒打了鸳鸯。 后来楚元王回到了楚国承了王位,可昭襄王的女儿却只得带着两个儿子永远的留在秦国。 这两个儿子便是昌平君和昌文君。 算来这二人不但是华阳太后的丈夫孝文王的亲外甥,还是赵政的表叔,更是华阳太后异母同胞的亲弟。 他们拥有秦王室和楚王室的双重身份,却自小离了父亲,母亲又早亡,由华阳太后一手带大,极受疼爱。也因此小小年纪便被赐了封号,开了府邸,势力日渐壮大。 这华阳太后生得美丽,野心却是极大。 而昌平君和昌文君就是华阳太后最得力的臂膀。尤其是那昌文君,史书上也有他些许笔墨,可见他还是有些能力的。 秦国如今政局两分。 一为权相吕不韦,一为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宗室外戚。 对于赵政,楚宗室并不看重他,只因赵政是吕不韦的棋子。即便他身为秦王,却也还是没有实权。 楚宗室有他们自己的棋子,那便是公子成蛟,赵政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生母是华阳太后亲选的楚国公主,所以他生来就已归了楚系。 而楚宗室一直以来最想要做的,就是扶成蛟继秦王位,助他们掌控整个大秦国。 赵政见华阳太后与昌平君和昌文君相谈甚欢,便径自请辞离开。 赵政前脚刚走,昌文君便问华阳太后: “大王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可人儿怎么被换了?” 华阳太后斜了他一眼。 “你眼力倒是不错,可脑力何时能上去些?” 昌文君蹙眉赖道: “太后总是瞧不上我,怎得连大王换个侍婢这等小事也拿来挑我的错?” 华阳太后见他那副孩子般的赖皮样,竟被逗得笑出了声。 一旁的昌平君却面无一丝表情,淡然开口: “被换掉的那个,是吕不韦的人。新来的这个,是大王的人。” 华阳太后闻言转眸看向昌平君,满面的赞赏之色: “启儿,还是你聪慧,无论何事,你总能一语中的。方才我已问过大王,那女子是昔日他在赵国时的婢子,理应与那吕不韦无甚关系了。” 昌平君双眸微敛: “吕不韦怎会默许大王将他的人除去,换上自己的人?” 华阳太后轻笑一声: “呵呵,定是那女子身上有他可利用之处。至于那可用之处究竟是什么,我们还需再观察些时日方才可知。” 这厢二人正一心探讨着正经事,突闻昌文君在一旁不伦不类的插了一句: “唉!我现在只想知道,那被换掉的小美人儿去了何处?” 引得华阳太后和昌平君齐齐恨铁不成钢的睨向他。 第三十一章 血染冀阙 赵政出了甘泉宫,又紧接着去了赵姬所在的竹泉宫。 赵姬如今已经二十九岁,然而岁月待她极好,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 曾经的惊世容颜,如今反而更平添了几分韵味。 “奴婢拜见帝太后。” 久别重逢,梁儿心中颇有感触。 可她却并不知,这三年来,赵姬曾有多少次想派人去赵国取她性命,为自己和儿子扫清障碍。 “梁儿,三年未见,你竟丝毫未变,真是让人羡慕。” 从梁儿一进门,赵姬便注意到了她未曾变化的容貌。 “太后谬赞了,您知道的,奴婢只是喜欢研究些无用的打发时间罢了。” “呵呵,经你这么一提,我倒甚是怀念你当年给我梳的那几个发式了。” 想到这些,赵姬忽然起了兴致。 “只要太后想梳,奴婢随时给您梳便是。” 梁儿随口一说,赵姬却是眼前一亮,转而看向赵政。 “呵呵……政儿,不如……母亲跟你要了梁儿如何?” 谁知赵政立刻青了脸。 “母亲想要梁儿梳头,政儿让梁儿来给母亲梳便是。至于梁儿,她现在不止是政儿的贴身侍婢,更是身兼侍书之职,若长时间待在母亲的竹泉宫,着实多有不便。” 赵姬睨了赵政一眼,心里莫名有些醋意。 “罢了罢了,母亲不过与你讨个侍婢,你便这般托辞。知道你与梁儿亲厚,母亲不要便是。” 赵政见状,只得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对着赵姬哄了好一会。 离开竹泉宫时,竟已将近午时,赵姬本想要留赵政一起用午膳,却有人来报纲成君蔡泽有事要奏,她只得眼睁睁目送儿子回了望夷宫。 望夷宫昭阳殿,蔡泽早已在门口等了许久。 赵政入殿后觉得有些口渴,便吩咐梁儿去取些爽口的浆汁来。 梁儿应诺退下,出门时拐得急了些,险些撞到转角处的一个人。 此人三十多岁,身着禁军服饰,却是极下等的级别。 “大人,抱歉,奴婢并非有意冲撞大人。” 梁儿连忙躬身道歉。 “姑娘快请起,是在下不该站在转角处。” 此人谦恭有礼,梁儿对他印象很好。 当梁儿走了一躺膳房,端着浆汁回到昭阳殿时,蔡泽已在门口正欲离开。 “李斯,要走了!” 眼见蔡泽口中叫出李斯这个名字,梁儿双手一抖,险些将浆汁洒落在地,好在一只大手及时帮她扶住了托盘。 “姑娘当心。” 梁儿寻声看去,正是她之前在转角撞见的那个人。 那人对梁儿笑了笑,便转身随着蔡泽走远。 他,是李斯? 未来助赵政一统六国的丞相李斯?…… 刚刚的纲成君蔡泽现今任职郎中令,掌管禁军,李斯竟是他的手下? 可是奇怪,史书记载,李斯最早不是吕不韦的人吗? 梁儿自觉想不通,便也懒得想了,许是史书记错了也说不准。 殿中,赵政已经开始批阅起奏章来。 因他年纪尚小,并未亲政,眼下的这些奏章便只是吕不韦筛选过送来的一小部分。 梁儿将自己精心调制的浆汁轻轻放到赵政的手边,默默退至他身后。 赵政专注于奏章,梁儿不敢打扰,只能安静的立着。无聊间,目光瞥过周遭景致,才发现前两日她因为慌乱,竟还未仔细看过这昭阳殿。 这个大殿不过就是赵政的书房。 仅仅一个书房,竟有二三百平米那么大。 然而偌大的大殿中,赵政的桌案却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 正中厅堂的位置是给前来觐见的大臣们预留的。 其余两边大面积的空地竟只用来立了数根直径约半米多的大红柱子…… 丹地,红柱…… 昭阳殿内竟是满眼的红色。 作为专属于大秦之王的望夷宫的正殿,这样的设计着实特别,视觉上也尤为震撼。 然而此时的梁儿还不知道,以黑为尊的大秦咸阳宫为何唯独在这昭阳殿内遍布红色。 或许说…… 如果可能,她真想永远也体会不到这其中含义…… 梁儿入秦的第四天,她纤细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冀阙的大殿上。 殿中百官皆暗暗叹息,却仍是无人敢言。 赵政懒洋洋的堆坐在坐榻上,上身半趴在桌案上,一只手臂抵着头。 “你们可还有事要奏?” 但闻殿中依旧鸦雀无声,赵政又道: “寡人有些倦了……若无事,便散了吧。” 赵政刚要起身,忽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行至大殿中央,先是深鞠一礼,随后起身道: “大王,老臣有事要奏!” 赵政瞄了一眼所奏之人,确定那人身份后,他竟用力抬了抬眼皮,稍微坐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精神些,还强行挤了个敷衍的微笑出来。 “啊,原来是御史大夫,你所奏何事?” 那人深吸一口气,双眸炯炯,声如洪钟: “回大王,老臣此番是要弹劾相邦吕不韦!”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具震。 文武百官有的面露惊恐,有的面露同情,还有的面面相觑,互通眼色…… 一旁的吕不韦斜眼看了那御史大夫一眼,面上竟是一副轻松闲适的神情。 赵政方才好容易造出的笑意,在听到他所奏之事后直接僵在了脸上。 须臾,赵政眉心微蹙,以手扶额,面露难色,却缓缓道出了一段话,语气淡淡的: “御使大夫……乃是先王托孤辅政大臣,位列三公,监察百官,劳苦功高。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仍旧不遗余力……寡人该赏……” 御史大夫面上浮现些许感动之色,又是深深一礼。 “老臣多谢大王厚爱,老臣不要赏赐,但请大王将老臣所奏听完……” “赏你什么呢?……” 赵政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慵懒平淡。 众人都被殿中这古怪的气氛闷得大气也不敢出,心知那年过六旬的御史大夫已是深至险境。 眼前端坐于前方至高之位的少年第一次让他们生出了恐惧的念头。 御史大夫也终于意识到大王这是动了气,战战兢兢的抬眼偷偷看向赵政的神色,谁知却刚好与赵政幽黑的瞳对上,惊得他又立刻垂了眼眸,不敢再抬头。 “寡人……就赏你鸩酒一壶吧。” 赵政语气未变半分,嘴角略微扬了起来,他竟是在笑。 御史大夫低垂着头,双眼缓缓紧闭。大王竟赏了他一壶毒酒…… 众人见状皆齐齐下跪,却无人敢说半个字。 唯有吕不韦独自坐在一边,腰背挺得笔直,一脸满意之色。 赵政定定看着殿中央垂头敛目的老者,厉声道: “你胆敢依仗自己位高权重,便诬陷寡人的仲父,你可知辱没仲父等同辱没先王,依律当受车裂之刑,夷三族。寡人见你年迈,便留你全尸,放过你的家人。如此,你可满意?” 老者颤抖着身子跪拜赵政: “老臣……谢大王……” 此时此刻,梁儿就站在赵政的侧后方,眼见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的眼前饮鸩自尽,七窍流血,死相骇人。 生于和平年代的她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回宫的路上,梁儿猜想了数个赵政杀那人的理由。 若只是想要换得吕不韦的信任,他便如此随意杀害忠良重臣,未免太不把人命当回事;若说那御史大夫与赵政私下有所往来,杀他是弃车保帅之举,那按常理,要杀便直接痛快杀了,又何必在杀之前做出那番侮辱人的戏码,着实是冷血无情。 赵政才只有十三岁啊,便已如此泯灭了良心吗…… 她偷偷看着赵政的背影,只觉得那个身影变得更加陌生了,却没有看到赵政广袖中紧握的双拳几近颤抖。 自断手臂,那种连心之痛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回到殿中,赵政坐于案前看书,面色无恙,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他想起两日前御使大夫秘密传信与他: “吕不韦乃一介商贾,为世人所不齿,如今竟要控制大王,夺我大秦。先王早料到会如此,令老臣任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制衡吕贼。然老臣无能,短短数月,竟已败下阵来。而今百官之中遍布吕贼亲信,楚宗室亦是虎视眈眈,老臣自觉无力抗衡。左右思量,唯一死以助大王获取吕贼信任,让其更加放松戒备,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可重夺王权……” 然而文武百官,能让吕不韦忌惮的寥寥无几。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百官命脉,坐在这个位置的竟是与他对立之人,又是先王临终受命,他又除不得。此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吕不韦一向自负,如今若仅是斩杀,又怎能解他心头之恨。 赵政思及自己方才在冀阙对御史大夫的一番羞辱和他老泪纵横饮下鸩酒,七窍流血而亡的场景……胸口狠狠一疼,竟本能的一把抓住在一旁桌案上整理书简的梁儿的手。 赵政力度之大,让梁儿痛的险些叫出声来,她惊恐的看向赵政: “大王……?” 赵政瞬间回了神,快速调整了情绪,看向梁儿时,竟是满眼的兴奋: “梁儿!寡人突然想起在赵国时,你做给寡人和母亲吃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寡人想吃!” 闻言梁儿缓了一口气。 “大王请稍候,奴婢这就去做。” 赵政松开梁儿的手,笑着目送她走出昭阳殿。 “大王,相邦大人求见。” 有内侍进殿通报。 “快请!” 赵政倐的站起身,快步迎向殿门口。 吕不韦入殿时,正看到赵政一副关切愧疚的神情。 “政儿真是不孝,方才让仲父受惊了。” “大王无需自责,这也并非大王之过。” 吕不韦毫不客气,俨然一副他真的受了委屈又大方原谅赵政的姿态。 梁儿在膳房得知吕不韦来了昭阳殿,便多做了一份甜糕。 那只方才被赵政突然握住的手,到现在竟还隐隐作痛,这般力道怎是寻常可及? 梁儿隐约感到那一瞬间赵政的不同…… 刚刚,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又隐藏了什么?…… “梁儿做的吃食果然匠心独具,难怪大王这几年天天吵着要将你接回来。” 吕不韦将一块甜糕放入口中,对梁儿的手艺赞不绝口。 赵政亦是笑容满面,对梁儿的表现十分满意。 “相邦大人谬赞了,奴婢不过是胡乱做的……” “哈哈哈!胡乱做做都能赢得大王的心,若是用心去做,岂不宠冠后宫?” 梁儿大惊,双膝跪地。 “相邦大人饶命,奴婢只是尽心侍奉大王,并无非分之想。” 吕不韦一愣,复而大笑: “哈哈哈哈哈!梁儿误会了,大王喜欢你,这是好事,本相并无他意。呃……不过……” 吕不韦看向赵政。 “自从梁儿入了咸阳宫,住进大王的寝殿,大王便再没有去过后宫,虽只有短短四日,本相却还是有些许担心……大王后宫的女子大都来自列国王室亲贵,无论如何,都不可怠慢了她们啊。” 吕不韦这番话,倒真真是语重心长。 赵政闻言顿时收敛了之前闲散的姿态,正色道: “仲父大人说的是,是政儿疏忽了,今晚政儿就去赵夫人那处。” 吕不韦一边含笑点头,一边又将一块甜糕放入自己口中。 第三十二章 公子成蛟 这个时代无论王室贵族还是文人雅士,皆极重礼仪,其中一项很是有趣。 便是严格要求君子要每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 也因此,官府每五天就会放一天假,专门让大家各自在家洗个澡,被称为“休沐”。 除此之外还有更变态的一项。不知为何,每天必须要洗五遍手,不能多也不能少。 当然这些莫名其妙的礼仪只是用来制约有身份之人的,穷人不在受管制的范畴。不是他们不想,只是因为他们洗不起。 梁儿在赵国跟随赵政的时候是穷过的,深知水对穷人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不止如此,贵人沐浴洗脸也都不是只用清水的。 这个时期有种对穷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即的洗浴用品,叫做“潘汁”。 梁儿第一次见这东西还是刚入燕丹府的时候。 当时她听褒大娘说这潘汁可以让皮肤变得细白嫩滑有光泽,还以为是多么高深的配料制作而成。后来得知这只不过就是寻常的淘米水,真是险些笑破她的肚皮。 不过仔细想想,战国时期只有楚国产米,其余各国都只产面。物以稀为贵,米的价格可谓天价,对于平民来说确实是万分奢侈的,更别说淘米水了。 想来任谁家也不可能天天都有淘米水来洗脸洗澡。就算是到了两千年后的现代,也很难有谁家能轻易弄出一浴缸的淘米水来洗个澡的。 望夷宫中, 赵政刚信誓旦旦的跟吕不韦说完他晚上要去找赵夫人,就吩咐说要准备沐浴。 梁儿暗自浮想联翩。 想那赵政只有十三岁,难不成就早熟到已经圆房了? 实则宫廷的规矩何其严格,君王圆房之事乃是大事,岂是说圆就圆的? 关于这一点,七国王室都差不多,全都是十三岁大婚,十五岁统一行圆房礼。在十五岁之前,夫妻相处都是处在扮家家酒的阶段。 赵政说要沐浴,不过只是时间赶巧罢了。 赵政寝殿的东边便是浴殿。 梁儿随赵政一入殿门,便见数十姿容清丽的宫婢齐齐跪在两侧。每人手里均托着沐浴所需的物件,种类之繁多,看得她眼花缭乱。 这阵仗着实吓了梁儿一跳,洗个澡而已,竟要这么多东西吗?…… 一百多平米大的浴殿内共有三池水。 中间最大的陶瓷浴池中装满了热腾腾的清水;两边的小池中,一池是牛奶,一池是潘汁。 三个池子里都飘满了各色的花瓣,散发出迷人的清香。 梁儿为眼前奢华的景象惊叹的同时不禁暗自撇嘴翻了个白眼。 这赵政分明就是个糙小子,洗澡竟然还要鲜花浴奶浴潘汁浴三池连洗,实在是浪费人力物力鲜花力。 赵政站定后,双臂呈张开状,示意让人为他褪去衣衫。 梁儿自觉的走上前去。 赵政见是梁儿,立即蹙眉。 “怎么是你?” 梁儿一滞。 “奴婢是大王的贴身侍婢,此事不应是由奴婢来做吗?” “你出去。” 赵政语气不带一丝情绪。 梁儿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退下。 转身正欲出去时,赵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往后寡人沐浴,你不要进来,在外面候着。” 梁儿呆愣了一下,应诺出了浴殿。 几个侍婢刚要进前侍奉,便听赵政说了一句“跪下”。 所有人便又立即跪地,没人知道大王此刻的心思,亦无人敢抬头去看。 赵政独自立在池边一动不动,池水热气升腾,熏得他涨红了面颊。 刚刚梁儿来褪他的衣,他便想到梁儿将他褪到一丝不挂的样子,那番情景,何其尴尬…… 寻常侍婢服侍他沐浴,他从未有过如此顾虑。然而梁儿于他而言,又怎会是寻常侍婢。 今后……还是不让她进来的好。 赵政这样想着,却不觉间,连耳朵也一同红了起来…… 守在殿门口的梁儿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赵政是抽的什么风,要将自己赶出来。但她却也庆幸可以得个难得的清静。 听说赵政每次沐浴都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出来。 洗澡要洗三四个小时,皮都泡掉一层了吧。 梁儿想到他小时候在湖里洗澡,下水不过一刻钟便跳出来了,不免暗笑反差之大。 这小子如今做了大王,果然也懂得矫情了呢。 忽闻回廊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梁儿寻声望去,但见一个孩童向这边走来。 十岁左右的光景,玉冠束发,腰间系有一箫,似是红玉所制。 他虽为男孩,却皮肤白皙,模样清秀,身着一袭素白长袍,其上并无纹饰,却看得出绝非寻常衣料。 整个人看上去净若晨露,出尘脱俗。 仅是一眼,便让人心生好感。 男孩刚一走近,梁儿便立即跪拜相迎。 “奴婢叩见公子。” 男孩四下张望,随口问道: “王兄已经进去了?” “回公子,刚刚进去的。” “哦……你起来吧,你是新来的?” 男孩回过神来,打量起梁儿来。 “奴婢名叫梁儿,四日前刚入的宫。” 男孩闻言突然来了兴致。 “哦?原来就是你?” 梁儿不解的看向男孩。 “本公子刚一回宫,便听闻王兄让相邦大人从赵国带回一个婢子,可是你否?” “正是奴婢。” “哈哈!那就是了,王兄一向不问宫内琐事,此次竟让相邦大人亲自去寻你这小小婢子,真是有趣得紧。” 男孩越说越兴奋,梁儿却是听腻了这话。 自她入了咸阳宫,便几乎日日有人提起赵政让吕不韦寻她回来这件事。提得多了,就让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安来。 在深宫之中,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婢,太过招摇可不是一件好事。 “许是大王在赵国时,习惯被奴婢侍奉了。” 这个话题梁儿虽不喜欢,可依旧得好好答公子的话。 “嗯,能让王兄如此上心,你自是有你的好……” 突然男孩话锋一转。 “你曾见过我?” “奴婢这是第一次见公子。” 男孩新生好奇。 “既没见过我,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是公子的?” 梁儿浅浅一笑。 “奴婢听闻大王仅有一弟,是为公子成蛟,年十一,居于宫中。见公子年纪与传闻相仿,虽衣着素雅,却气宇不凡。况且望夷宫亦不是等闲可入,公子得以在此自由出入,定是身份高贵之人。” 成蛟听了梁儿的解释,绷着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嗯,倒是不笨。” 梁儿暗自撇了撇嘴。 不笨?这是在夸她? “谢公子。” 成蛟轻轻一拂袖,两边嘴角微微扬起。 “好了,于本公子不必如此多的礼数。你让我看着喜欢,若非你是王兄重视之人,本公子定会跟王兄讨了你回去做夫人。” “公子说笑了。” 成蛟笑容更甚。 “呵呵呵,你继续在这侯着吧。本公子先走了,等下王兄出来,告诉他我在昭阳殿等他。” 他的笑颜有种说不出的纯净之感。年纪虽小,却是一脸洒脱。 梁儿躬身施礼。 “恭送公子。” 成蛟行至回廊转角处,又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喊了声: “梁儿!” 梁儿向他看去,他竟对着梁儿挤了挤眼,道: “本公子从不说笑。” 梁儿怔在原地,“从不说笑”是指……要娶她的事? 开什么玩笑,这小子才十一岁啊! 怎么赵政这样,连成蛟也这样,开口闭口都是娶老婆,这秦王室究竟是怎么教育小孩的? 待赵政结束沐浴入了昭阳殿,成蛟已在坐榻上不知梦了几次周公。 “王兄……” 成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俨然还没有睡醒。 “咳!” 赵政有意用力咳了一声。 成蛟突然清醒过来,慌乱的自坐榻上爬起,大致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施礼。 “王兄恕罪,臣弟方才失礼了。” 赵政轻叹一口气道: “罢了,想来你也是玩累了。刚回来?” “是,今日午时回来的。简单梳洗过后便来跟王兄请安了。” 赵政点了点头。 “你走了有五日吧?都见着什么了?可有好玩的?” 闻言成蛟双眼突然亮了起来。 “有啊!这些天刚好赶上民间的上巳节,咸阳郊外热闹的很呐!” “上巳节?” “嗯!这上巳节正值暮春初夏,暖风徐徐,百花盛开,人们无论男女老少皆下河沐浴,众人在河边歌舞宴饮,祈求全年安康,除灾去病。臣弟也隐匿身份,与他们一同玩乐,甚是开怀。听闻赵人也过上巳节,王兄在赵国时,可也过过此节?” 梁儿心道这成蛟还真是个口无遮拦的小孩,赵政在赵国过的哪是寻常日子,旁人怎可随意提及? 果然赵政面色沉了下来。 “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毕竟是一国公子,以后无事少往外跑,太傅授的课业你还没完成吧?” 成蛟面露愧色,懦懦道: “王兄说的是,臣弟这便回去了。” 梁儿看向赵政,他目送成蛟出了昭阳殿。 从他的神色看,他对这个弟弟似乎只是面上过得去,但实际是不大喜欢的。 以他二人的身份和经历,关系不亲近倒也正常。 可是有一点梁儿想不通。 站在成蛟的角度,赵政是与他不亲厚的异母兄弟,两人分在对立的阵营,还曾争夺过三年的太子之位。 这样的兄长坐上了王位,难道他不该有所忌惮吗?又怎会独自一人在赵政的昭阳殿中如此熟睡? 他这份安心又是出自何处? 若说他是年幼、不懂世事才会如此,却也说不过去。 听闻他本是名为成乔的,后来是因为赵政继位秦王,他才自己将名字改为成蛟。 成乔,义通“成桥”,可见庄襄王对这个儿子的喜爱和期待有多么的深。 可是成蛟,上古有云,蛟乃龙之属族,形似龙,而非龙。 他改此名,是要让赵政放心,他已无心王位。 他既有这般心思,又怎会心宽到在昭阳殿睡得那般沉? 想到这,梁儿又是一震。不止如此,还有成蛟刚刚提到赵国的那句看似无心的失言……难道那也是有意说的? 他睡的安心,是因为他信任赵政这个兄长吗? 那么那句“失言”,难道是故意要让赵政现出不快的神色,做出兄弟貌合神离的假象? 梁儿深吸一口气,是否是她多虑了?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会有如此心智吗? 第三十三章 后宫如斯 “哟!这就是相邦大人带回来的那个梁儿啊……” 赵夫人围着梁儿走了一圈,翻了一个白眼道: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赵政嗤笑。 “呵呵,一个侍婢,能好看到哪去?” 梁儿垂着头,一副恭敬之态。 听到赵政为讨好那个小美人儿,竟用这种口气说她难看,气得她险些抬头骂回去。 好在,她又及时想起了那些骇人的宫廷刑罚,最后总算还是忍住了。 可那赵夫人却也不乐意了。小嘴一嘟,跑至赵政跟前。 “不好看,大王怎么还待她那样好?” 赵政一脸宠溺,伸手轻轻捏了一把赵夫人娇嫩的小脸。 “哦?你倒是说说看,寡人哪里待她好了?” “大王让她住进了望夷宫的寝殿,还将她带去了冀阙听事,此事人尽皆知!这两处萤儿都还没有去过,凭什么她可以去?” 闻言赵政脸上笑意依旧,口中的话有些却变了味道。 “哦?人尽皆知?萤儿你方才还说,这几天你日日独自待在这紫阳宫,甚是无趣。这些事,你又是从何而知?” “我……我……” 对于赵政所问,赵夫人竟无言以对。 赵政转而看向赵夫人身边的侍婢郑平,笑容尽敛。 “不知是哪个宫人触犯了宫规,私下非议后宫,竟还斗胆议到了寡人的头上……” 郑平吓得浑身发抖,立即跪地,磕头求饶。 “大王恕罪,奴婢……奴婢没有……真的没有……!奴婢……” 赵夫人见自己一时嘴快,连累了自小就跟着她的郑平,甚是后悔,也跪在了郑平的身边恳求道: “大王息怒!郑平也只是无意间听得此事,并非有意,更没有胆子私下非议大王啊……请大王看在萤儿的份上,饶郑平这一次吧!” 待赵夫人说完,赵政双手将她扶起,柔声道: “瞧你,不过是个侍婢罢了,怎还累得你也一同下跪?萤儿当真无需如此,她既是你的人,此番亦是初犯,且又是无心之过,寡人自会给你这个面子。只是今后你要将她严加管制,不可再犯。” 赵夫人双眸含泪,连连点头,略带哭腔: “那是自然,萤儿多谢大王……” 赵政心疼得将她拉入怀中悉心安慰。 “好了,我带了个小玩意儿来,一会拿给你,看你可否喜欢?” 赵政与赵夫人腻在一处,好一番你侬我侬…… 如若不说,谁知道他们竟只是两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 梁儿自觉的退至门外,将门轻轻关上,顺便也甩掉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赵夫人名为赵萤,曾是赵国公主,与赵政同年。 梁儿还在赵国时就对这个公主有所耳闻。 她是赵国王后所生嫡女,相貌可人,亦是赵王最宠爱的一个女儿,每次出宫,都会让她相伴左右。 但梁儿从方才那几句她与赵政间的对话来看,却觉得这赵萤不过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娇纵公主罢了。 赵政现有妻妾十五人。 正如吕不韦所言,都是各国王室权贵之女。 其中来自赵,楚,和秦国贵族的三位贵女,分别代表了帝太后、华阳太后和秦宗室。故而所受等级待遇最高,被封为了夫人。 其次包括吕不韦之女在内的五人封为美人,再次的则封为七子,八子等。 这几日,赵政每日都去看他的那些夫人美人们,几乎跟每个都会约会吃饭聊天送礼物,倒是对哪一个都不偏心。 咸阳宫西边的上林苑以大片参天翠竹著称,是清凉消暑的绝好之地。 这一日,珠珠串串的琴音悠扬的飘荡于葱葱竹林之间,引得三五小鸟盘旋于空中,莺莺齐鸣。 抚琴的是一位身着绚烂的菱纹花罗的及笄少女,面如骄阳,十指灵动,仿若一只盛放的桃花,美不胜收。 这便是出身齐国公主的田尧田美人。 琴音落。 坐在不远处的赵政夸赞道: “尧儿真是琴艺了得,竟能让鸟儿也为之起舞,与你相和。” 田尧掩嘴轻笑: “呵呵,大王真是谬赞了,尧儿琴艺着实有限。所奏之曲能达到如此,还是多亏这'号钟'琴。” “'号钟'琴?” 赵政好奇道。 田尧抿嘴,花瓣般的小脸微扬。 “此琴乃是周代名琴。相传琴家伯牙曾弹奏过此琴,后来隐没于世。早些年,机缘巧合被尧儿的父王在民间寻得。因此琴声音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父王便将它赐名'号钟'。父王十分热爱音律,收藏了许多名琴,但却尤为珍爱这张'号钟'琴。尧儿承蒙父王厚爱,在出嫁前将此琴赐于尧儿做了嫁妆,方才有幸在大王面前奏这一曲。” “哦?此琴当真如此厉害?” 田尧小心翼翼的将琴抱起,走至赵政面前,轻轻置于案上。 “大王一试便知。” 赵政闻言,双手抚上琴弦,弹奏前转头看了田尧一眼。 那眼神,竟是满满的浓情蜜意。 看得一旁的梁儿不觉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对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怎会现出如成年人般爱恋的神情? 梁儿明知古人皆早熟早慧,尤其王室贵族更是如此。但于接受现代教育长大的她而言,眼前这画风怎么说都还是太过古怪了些…… 不同于田尧的轻盈,赵政抚琴的力度明显大了许多。 顿时琴音有如洪钟长鸣,震耳欲聋,激荡于林间,数十鸟儿振翅齐飞,久久不散。 梁儿惊叹于眼前奇象。 想不到区区一张古琴,竟能做到如此。 田尧似乎也很是激动: “'号钟'琴本是以声音宏亮建长,然尧儿手力不足,无法完全发挥出它的优势。方才大王的一曲,才是真正奏出了'号钟'之音。” 赵政但笑不语,接过梁儿递来的甜浆,轻轻啜了一口。 田尧继续道: “依尧儿之见,此琴还是应归于大王所有,方能物得其所……” 赵政微笑摇头。 “呵呵,傻尧儿,此琴乃是你父王给你的嫁妆,怎可随意转赠给你的夫君?何况寡人觉得,同样一张琴,不同的人弹奏,自会有不同的妙处,并非一定要奏出特定的标准。再者寡人本也不好音律,拿了也是无用,不如你将它收好,时时为寡人奏上几曲,岂不更好?” 田尧笑魇如花。 “大王说的是,那大王一定要常来找尧儿听琴,不然岂不辜负这'号钟'名琴?” 赵政邪魅一笑,一把将田尧拥揽入怀。 “若是如此,恐怕寡人辜负的便不是琴,而是尧儿你吧?” 此刻站在他们身后的梁儿又是一阵鸡皮疙瘩附体…… 昭阳殿中,赵政随意翻看了几眼桌案上的书简,脑中却在反复回想田尧的“号钟”琴。 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忙着整理分类奏章的梁儿,突然开口问道: “梁儿,你应该还不会抚琴吧?” 赵政这一问,让梁儿想起了逃出燕丹府的前一天,燕丹教她抚琴时的情景,心像是被谁偷偷揪了一下,却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她停下手中动作,正身答道: “回大王,奴婢确实不通音律。” “嗯……” 赵政抬眸。 “来人!” 内侍应声。 “大王。” “去,把那张闲置的旧琴拿来。” 内侍一愣。 “迎风阁中的那张?” “正是。” 内侍应了声“诺”,便去将琴取了来。 赵政瞥眼扫了一下那琴,转眸对梁儿道: “梁儿,此琴今后就归你所有。” 内侍似是一惊,略有犹豫,还是把琴放到了梁儿手上。 这是一张十分破旧的木琴,不知是被弃置了多少年,琴面处处是大片的梅花状断纹,残木斑驳。 “大王……这……” 梁儿搞不懂赵政为什么突然送她琴,而且还是一张如此破旧不堪的琴。 “怎么?嫌弃寡人送的琴破?” 赵政板起了脸,负手睨向她。 “奴婢不敢……只是……不知大王这是何意?” 看多了赵政对宫人和大臣冷面无情、喜怒无常的模样,如今见到赵政也以这副表情看着自己,梁儿突然觉得有些毛骨竦然,连答话也似乎失了底气。 赵政虽然语气淡然,却是不容置疑。 “从明日开始,每日听事后你都走一趟兴乐宫,在太乐学习歌舞琴艺一个时辰,再去凤凰池边的梧木亭自行练习半个时辰。” 梁儿不解,怯怯的问: “大王可否告知奴婢……为何要奴婢去学歌舞琴艺?” “寡人要你学,你便去学就是了。” 赵政没再看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部书简,径自读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太乐习琴 第二日晨议时定下了一件大事。 秦国又要出兵攻赵了。 历经过去几代秦王的征战,此时赵政所拥有的秦国,已将广袤的巴蜀和汉中并入了属地;还将楚国的前都城郢城变为了本国的南郡;往北吞入了上郡以东的大片地区,还有河东、太原、上党等军事要地;向东也已收至荥阳,灭了东西二周,设置了三川郡。 此次攻赵,将是赵政继位秦王以来的第一场仗。 因此此战并非以攻城掠地为主要目标,而只是要确立大秦军民对新王的信心罢了。 所以这一仗秦国无需尽全力,只要简单的打一两个小小的胜仗即可。 不过此事看起来简单,却也不容小觑。 只因秦国打的上一仗是以惨败告终的,并且是输给了信陵君魏无忌的五国合纵。 还因此把赵政的父亲庄襄王气得直接一命呜呼,让连续多年没有吃过败仗的秦国颜面扫地。 故而眼下这一仗,秦已容不得再出什么岔子。 一年前的那一战,是因为大将军蒙獒的判断失误,没有及时撤军而败的。 而今在冀阙大殿上,蒙獒自请领兵,欲以功抵过。 蒙獒乃是效忠了四代秦王的老将,他战了一辈子,胜了一辈子。若非一年前的那场败仗,恐怕会成为继战神白起之后的又一个神话。 他自请雪耻,赵政和满朝文武自然都不会反对。 只是吕不韦与蒙獒夙来不合,他虽从大局考量同意让蒙獒领兵攻赵,却也不忘借此机会数落蒙獒一番。 就在殿上,吕不韦当着众人的面,命掌管文书的侍御史找来了最近在六国都十分盛行的《魏公子兵法》。 这部兵书的出处正是去年由信陵君魏无忌带领的五国合纵抗秦。 魏无忌因为大败秦军而成为六国的大英雄,威震天下。各国的门客舍人都跑去魏国向他进献兵法。 他便将这些编撰成书,被世人成为《魏公子兵法》。 吕不韦亲手将这书塞到蒙獒手上,美其名曰赠书助力。 气得蒙獒的老脸如红绿灯一样,红了又绿,绿了又青。 最终蒙獒还是忍下一肚子气,受了赵政的虎符,带着副将王齕,愤愤然的回去点兵了。 听事结束,梁儿按照赵政前日的吩咐,去了兴乐宫。 兴乐宫是秦王宴请宾客、欣赏歌舞的宫殿。 兴乐宫中设有太乐,是专门负责为王室宾客演奏乐曲、表演歌舞的机构。 若放在现代,这就是皇家歌舞团。 太乐里的乐师、伶人、歌姬、舞姬,多是来自列国的“演艺世家”。偶有出自民间者,也定是能力超群、赫赫有名的,如此才能有机会被引进大秦咸阳宫。 “按理,像你这般什么也不会的,是连太乐的门也踏不进来的。可如今你既受命于大王,本官也无力阻拦,自会差人尽心教你。至于你能学到什么程度,就只能靠你自己的悟性了。只盼你,勿要丢了我们太乐的脸才好。” 司乐师文忌是太乐的掌事官员,同时他也是大秦国顶有名的乐师,尤其擅长吹笙。 像这种大师级别的艺术家,往往都是傲娇惯了的。 他对梁儿这个走后门进来、又一无是处的小婢子很是鄙视,竟连大王的面子也没给多少,恨不得在脸上大写个“嫌弃”二字端给梁儿看。 梁儿却也不气。 身在王宫,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忍”字。仅是听几句难听的话,又算不得什么奇耻大辱。 同时,梁儿也隐瞒了自己会跳踮屐舞的事。 只因那舞于旁人而言乃是极高难之舞,除了赵国技艺最精湛的舞姬,恐怕列国都无人能跳得出几分。 若非她自小学习芭蕾,也必不可能学得会这舞。 她若让人知道自己会跳踮屐舞,恐怕会太过引人注目,平白招人嫉恨,若是惹来什么祸端就得不偿失了。 太乐是赵政逼着梁儿来的,可梁儿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对这里颇感兴趣。 看着太乐的墙壁上五花八门的古代乐器,她觉得自己仿佛进了一个乐器博物馆。 她很早以前曾在书中看过,说春秋战国诸子百家,这段时期被称为是中国的文艺复兴。飞速发展的不止文学、科技、哲学,艺术,还有音乐。 这个时代,仅常用的乐器就已达到了七十多种。 除了后世也常会在书中读到的编钟、鸣鼓、琴瑟、竽笙、筑、铜笛、排箫、陶埙、磬、缶等等之外,还有完全没听过的乐器,如篪,敔,搏拊等。 梁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兴奋的将这些奇特的乐器拿起来一一试过。 “喂,你究竟选好了没有?” 负责带着梁儿挑乐器的伶人芷梧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问向梁儿。 梁儿放下手中长得像个漏斗的似的名为柷的乐器,认真道: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大王已经赐了一张琴给我,我无需再挑旁的了。” 芷梧身为太乐中首屈一指的伶人,长相极是娇美动人,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我说你这人怎就这般死心眼儿?师大人都已经说了,大王给你的那张破琴音都调不准了,根本就用不了。你若就是喜欢琴,在这里再挑一张新的便是。” 梁儿抿嘴一笑。 “不必了,我就用大王赐的那张便好。” 芷梧被梁儿噎了回来,翻了个白眼道: “大王随意打发你的一张破琴,你还当是宝了。那破琴你要用便用吧。纵使操出的音调难听又关我什么事?” 梁儿但笑不语,径自走至窗边。 刚进来时,她把赵政送她那张旧琴放在那里。 梁儿素手轻轻抚摸那满是断纹的琴面。 她总觉得无论赵政再怎么变,也不像是会故意拿一张破琴随意打发她的。 何况堂堂一国之王,又怎会凭白留着一张没有丝毫价值的破琴? 梁儿猜不出赵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就凭赵政那不容置疑的态度,这琴她便必须收好,更要用好。 在太乐一连学了两个月的琴,舞和歌也捎带学了些。 梁儿很是听赵政的话,日日都独自一人在梧木亭练习。 也因此她终于能静下心来欣赏凤凰池的美景。 记得赵政曾说,这凤凰池的莲花只在楚国才有。是秦惠王因宠爱宣太后,着人专门去楚国移了满池的过来。 刚来这练琴的时候,当她走近细看,才发现那池中盛放着的竟株株都是茎干一枝、花开两朵的并蒂莲花! 这满池火红的并蒂莲在夏日和煦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传颂着当年秦惠王对宣太后浓浓的爱意。 而秦惠王将此池命名为凤凰池,池边的石亭命名为梧木亭,也正应了那句“鸣凤栖青梧”。 凤凰莲池与梧木石亭两相呼应,就如同秦惠王与宣太后相依相偎,相爱相助,方才造就了如此愈发强大的秦国……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 此时梁儿又在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莲池,梨涡浅笑,发丝轻动,不觉间念出这好听的诗句。 她转身缓步回到琴前,俯身再次练习了起来,可操出的曲调却始终都是声如闷壶。 “哈哈哈哈哈……你看她那破琴,真难听……” 梁儿身后又传来了嘲笑她的声音,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自从开始习琴,她的性子更加舒缓了许多,过往许多焦躁的情绪也日渐减少。 也难怪古时但凡有身份的人,无论男女,都要从小习琴了。 “你又弹错了。” 梁儿十指一顿,将琴音抚平。 寻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纯白锦袍的男童正盘坐在凤凰池边,满面笑意的看向这里。 刚刚她竟没有注意到他。 这段时间梁儿偶然会在这里遇见他,偶尔他们也会说上几句话。 今日再次见到,已经不觉得稀奇了。 “奴婢拜见公子。” 梁儿一拜,起身问道: “公子何时来的?” 成蛟垂眸想了想,复而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梁儿自觉被人看到了自己闲来无聊,自言自语的傻样子,顿时觉得有些尴尬,立即转移话题: “哦,那个,敢问公子,方才奴婢弹错的那处,如何才是对的?奴婢疏于练习,竟有些记不得琴谱了。” 成蛟闻言莞尔一笑, “本公子吹给你听。” 言毕,他起身面向莲池,抽出腰间玉箫缓缓置于唇边。 音起, 箫声玲琅,清耳悦心,余音袅袅,有如梦幻……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在音律上竟有如此造诣。 梁儿在太乐都未曾见得有谁的技艺可与之相比。 蓝天白云下,绿荷芙蓉前,那白色的小小侧影独自立在那处。 水一样的少年,风一样的箫音…… 一时间, 骄阳当空,竟抢不过一池并蒂妖娆;菡萏争艳,却掩不住那抹白衫风华…… 第三十五章 木秀于林 很快,蒙獒攻占赵国晋阳的消息便传到咸阳。 举国皆道他们的蒙大将军宝刀未老。称上一次不过是信陵君运气好,才侥幸以五敌一,胜了那一次。 赵政在吕不韦的建议下,令蒙獒到此为止即可,无需再向东进。 然而蒙獒刚回到咸阳不足一月,就收到了晋阳叛乱的消息。 于是他只好再次带兵风尘仆仆的跑了一趟。 其实战国时期各国相互攻伐,很多城池今日是这一国的,或许明日就是那一国的了。身在边城的人,往往并不会太过介意自己实际归属哪国。 可此番晋阳竟然刚被秦军攻占,就这么快发生叛乱。想来这些赵人也是真心恨秦人入骨,一天也忍不了自己的家乡被纳入秦国的版图。 叛乱很快被平息,可蒙獒却需要在晋阳留上一阵子,以稳定局势。 吕不韦作为蒙獒的对头,及时的抓准了时机,命蒙獒驻守晋阳时需满一年方可反秦。 如此一来,他便能清净个一整年,可以少一个政敌在咸阳每日让他费神。 冀阙之上,吕不韦立于大殿中央,百官之首。 “大王,以臣之见,我大秦若要东出,便只有赵国这一条路可走。然赵国廉颇虽老,却依旧能战,始终都是我秦国东出之患。” “以仲父之见,当如何是好?” 赵政稳坐于高榻之上,望着吕不韦的神情满是恭敬。 “臣确有一计,只是不知纲成君蔡泽可否愿意走这一趟?” 在吕不韦身后的蔡泽闻言倐的抬头看向他。这吕不韦多年来一直表面与他交好,实则却总在暗中与他较劲。 不知此番吕不韦突然没头没脑的将他推了出去,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蔡泽从百官中走出,行至吕不韦身旁,直言问道: “相邦大人此话何意?” 吕不韦转头看了一眼蔡泽,复而对赵政说道: “大王,臣以为,若要拿下赵国,需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将廉颇从赵国除去,第二件则是合燕攻赵。” 听到“合燕攻赵”,众大臣皆面面相觑,都在心里默默计较这件差事究竟是有多难办。 赵政却是听到了兴头上,像个孩子一般,眸光闪烁,急急追问: “如何除去廉颇?又如何说服燕国与秦联合?还请仲父详细说来!” 吕不韦浅笑,缓缓道来: “廉颇耿直远近闻名,找个机会派人离间他与赵王的关系倒不是件难事。” 他又转向蔡泽,眸光炯炯。 “这难就难在游说燕国上……” 蔡泽也转头看向吕不韦,二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在殿中对视了片刻。 终于赵政忍不住开口: “咳!纲成君?” 蔡泽见赵政唤他,便恭敬对赵政深施一礼。 “大王。” 赵政继续道: “寡人大致明白仲父的意思。纲成君本就是燕国人,若由你去游说,想必会比较容易成事。” 复而看向吕不韦。 “仲父,寡人说的可对?” 吕不韦也施了一礼。 “大王英明。纲成君出自燕国,极具辩才,在秦国做客卿十余载,甚至还曾是我大秦相邦。无论是才能还是身份,游说燕国都非他莫属。” 听到此处,赵政身后的梁儿似乎终于听出了些端倪,隐约猜到了吕不韦的意图。 蔡泽这人其实很是有趣。 诸子百家,凡为政者,习帝王术,皆想要求个高位强权;并且有能力达到此位置的,谁都希望能够尽量维持的长长久久。 而蔡泽却难得是个身怀大才、又十分胆小的。 他曾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以“日中则仄,月满而亏”的道理诓得秦昭王的一代名相应侯范雎自请卸任。 他取而代之成为了秦相。 却只因听到有人说他几句坏话,便害怕自己会因此被人陷害而丢了性命。 结果只做了几个月的相邦,就称病送还了相印。 尽管如此,秦昭王还是念他之才,封他为“纲成君”,让他继续留在秦国做客卿。 显然,这蔡泽是个保命派,却又放不下大把的权势荣华,同时还是个极有才华的能人。 想他近些年弄了个不大不小的郎中令来当,也是因他这副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性子。 郎中令这个位子于他而言恰到好处。既可以站在高处,又可隐于群臣之中;既有面子,又可安身。 可他这般花心思东躲西藏,吕不韦还是忌惮他的才华,趁这个机会将他拎了出来。 燕国深知“赵国灭、便六国灭”。又怎会轻易与秦联合攻赵? 此事若非有身怀大才者不能为之。 蔡泽虽出身燕国,却十几年来都在为秦国谋事。秦缕缕蚕食燕国,于燕而言,不知他算不算是个“汉奸”? 若是燕国仇视于他,合燕之事便更是难上加难。 而且一旦蔡泽出使燕国,就必须成功,如若无功而返,秦人必会说他以燕人的身份去游说燕国,未尽全力,不利于秦。 如此,他在秦国也别想舒舒服服的继续混下去了。 吕不韦这番安排,就算蔡泽能力登天,游说成功,安然从燕返秦,恐怕以他那受不得惊吓的性子,也会递上辞表,安心回家做个闲人纲成君。 蔡泽杵在殿中间,心里暗骂吕不韦此招歹毒,面上又只能顺从的跟赵政躬身请命,硬着头皮准备出使燕国。 联燕攻赵之事刚定下来,便有一人被举荐入秦。 此人便是韩国水工郑国。 当然这个“水工”不是工人的意思,而是韩国专管水利事务的官职名称。 他此时已因成功治理了荥泽水患和整修鸿沟之渠等水利工程而闻名天下。来到秦国便是为修建在两千年后也依旧大名鼎鼎的郑国渠。 郑国为秦国设计的是一条灌溉渠,全长三百多里,泾水河水质含沙且具有肥效,可用以灌溉和改良土壤。预计完工后可灌溉土地四万余顷,使粮食翻倍增产。 若郑国渠建成,秦国便会有更加充足的粮草用以吞并六国。 吕不韦和赵政对这个设计都非常满意,哪怕这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还是毫不犹豫的勒令即刻动工。 而与郑国渠几乎同时动工的,还有位于骊山北麓的赵政的陵墓,亦是后来的秦始皇陵…… 这一日,烟雨连绵,往来行走的宫人少了许多。 凤凰池边,梧木亭中, 一白衣少女坐于琴前,专注的抚着琴。 她每日都来这里练琴,琴艺已然进步了许多。 只是限于她手中的那张琴太过破旧,她的琴音始终都好似闷在那处,无法奏出畅快淋漓之感。 “这不是梁儿吗?你还真是毅力了得,竟能做到日日都来练琴,当真是风雨无阻。” 梁儿被人突然打断,吓了一跳,忙收了琴音。转头见是田尧,立即手忙脚乱的跪拜施礼。 “奴婢叩见田美人。” 然而梁儿低头在地上趴了许久,也未听见田尧叫她起身,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田尧定定的站在梁儿身前,垂眸看着这个给她施着跪拜大礼的宫婢。 这女人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长相身材并不突出,也未听她在大王面前说过什么讨喜的话。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宫婢的资质。 若非要挑出个她的长处来,便只有她那一双手还算灵巧。 华阳太后和帝太后都很钟爱她所梳的发式,时常让她过去梳头;她还做得一手好点心,据说大王千里迢迢寻她回来,也是因为想念她的厨艺,如今大王更是只吃她做的点心,只喝她熬的汤。 田尧曾经也想尝尝梁儿的手艺,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味道,会让大王流连至此。 可大王却一口回绝,说梁儿做的东西,只他和母后可食,旁人碰不得。他说这话时虽是笑着的,可语气却不容反驳。 那一刻,田尧便生出了醋意来。 什么叫“旁人碰不得”?这宫婢做的东西就那般精贵? 大王竟还让她住进了望夷宫寝殿,又进了冀阙大殿。 日日相伴,朝夕相对。 大王看似极宠各宫夫人美人,实则细想,又有哪一个可以胜过这宫婢所得的宠爱? 她一无所长,大王就让她去学琴艺歌舞。 凭什么? 就凭这一双巧手吗? 田尧眸光盯在了梁儿覆在地面上的那双素白的手上。 心中瞬间烦躁异常。 田尧一脚踩上了梁儿的手。 那一脚,汇聚了田尧几月来全部的嫉恨。 梁儿痛到连身体都在颤抖,却没有叫出声来,只硬生生的忍着。 田尧见她这般疼痛也开口不求饶,便一股无名火更盛之前。 田尧给身边侍婢使了一个眼色,那侍婢便恶狠狠的使了吃奶的力气踩向梁儿的另一只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梁儿深知自己在咸阳宫这段日子太过惹眼,迟早要招来祸事。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又如何反抗得了? 梁儿紧紧闭着眼,额头渗出冷汗,身体抖得愈发厉害,双手的疼痛几近麻木。 许久,田尧总算是心里舒爽了些,松了脚道: “哼!还是个硬骨头。” 梁儿被折磨的已无多少力气,伏在地上虚喘着。 “不知……奴婢是何处……得罪了田美人……竟让美人这般……动气……” 田美人白了地上惨兮兮的梁儿一眼。 “一个贱婢要学琴,想要做个伶人也就罢了,竟还恬不知耻的在梧木亭练琴,这般招摇,是要做给谁看?” 梁儿答话有气无力。 “美人误会了……是……是大王……命奴婢来此练琴的……” “你不配!” 田尧一听梁儿提起大王,便更是激动起来。 “大王允你在此练琴,不过也就是心血来潮罢了!若你再敢来此招摇,本美人必见一次踩你一次!” 雨,还在下着。 回到望夷宫的梁儿并未多言。 午膳时,梁儿为赵政端起汤碗,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依旧颤抖不已,竟连小小的一碗汤也端不住了,险些将汤溅在赵政的锦袍上。 “大王恕罪!” 梁儿连忙跪地请罪。 赵政却无任何表情,只淡淡吩咐内侍: “换一个人来。” 被遣出门外的梁儿低头看着自己红肿不堪的双手,又想到赵政不闻不问的神情…… 所谓枪打出头鸟,以赵政的早慧,他必然知道如此厚待她定会让她招人记恨,为她惹来诸多祸事。 赵政什么都不问,说明他早知事情原委。 要么, 她只是一个侍婢,赵政觉得无需为她跟美人翻脸。 要么, 赵政另有想法,而她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梁儿这样想着,百般凄凉油然而生。 难道赵政大费周折不远千里将她寻回,就只是为了让她做个宫廷内战的炮灰吗? 梁儿脑中那个幼年赵政还依稀可见,无论如何她也想像不出赵政会有拿自己当靶子使的一天。 次日,梁儿并未在梧木亭练琴,而是去了上林苑的竹林。 经过一晚,梁儿上过药的手已经消肿了些。只是依旧无法抚琴,她只能置身竹林中合眼感受琴谱,这也算是一种习琴的方式。 谁料赵政得知她没有去梧木亭练琴,竟勃然大怒。 “昔日寡人是如何吩咐你的?是否寡人待你太好,你竟敢忤逆寡人?” 梁儿跪在地上,没想到赵政竟会为这么个小事就突然发作,着实吓得不轻。 “大王息怒!奴婢是因为……因为昨日田美人说不准奴婢再去梧木亭……” “啪”的一声, 赵政竟挥手摔碎了一个玉爵,那玉爵就碎在梁儿腿边,惊得梁儿不敢再言。 “寡人只问你一句,这咸阳宫内,究竟谁是大王?” 梁儿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失言,伏于地上,恭敬道: “奴婢知错……” 所谓伴君如伴虎。 梁儿不知是否所有君王都像赵政这般喜怒无常,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反应也会大的如此惊人。 他果真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倔强直率的小男孩了,今后说话做事必须要认真思量,仔细斟酌才行。 第三日, 梁儿硬着头皮回了梧木亭,果然又遇到了田尧。 田尧高昂着头,一脸鄙夷: “你还真是厚脸皮,看来今日定是要将你这双手废掉,你才看得清自己的身份!” 废掉?梁儿大惊,这田尧疯归疯,怎能连累她赔进一双手去? 这事,就算赵政不管,她自己也要想办法自保了。 只是瞬间,梁儿心中便有了计较。 侍婢们将梁儿牢牢按在地上,田尧刚要抬脚上前,便听梁儿大声道: “梁儿区区宫婢,蒙大王厚爱获准习琴。自知学习时间过短,琴艺实在不堪,却要每日在梧木亭大庭广众之下抚琴练习,此事着实有些说不过去。美人若心中实在不悦,这一脚大可再次踩下去解恨,哪怕是废了奴婢这双手,奴婢也毫无怨言。只是奴婢如此作为,皆是奉大王之命,奴婢难以违抗,望美人三思而后行,勿要搏了大王的意才是。” “哈哈哈哈哈!” 田尧闻言大笑。 “你少拿大王唬我!两日前的事大王不是也没过问嘛。你不过就是个寻常奴婢,大王根本不在乎,又怎会因为你受点小小的教训而惩罚于我?” 然而梁儿目光坚定,言辞凿凿: “那日大王没有责怪美人,是源于大王对美人的宠爱。然而美人若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视大王的旨意于不顾,大王迟早震怒。若到那时,怕是局势再难挽回。大王已立夫人三人,美人五人,奴婢劝美人要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切不可意气用事!” 后宫从来不缺女人,这点生于齐国宫廷的田尧再清楚不过。 梁儿这是在提醒她,与其针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婢,惹得大王生气,还不如把心思花在如何让自己能长期受宠上。 田尧无言以对,只得恨恨离开,再不来梧木亭招惹梁儿练琴。 此事在后宫传开,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让众人对梁儿另眼相看。 能得大王如此看重的人,果非等闲。 梁儿本以为,田尧日后不会再来找她麻烦了,却不曾想到,那田尧是个从小被娇惯坏了的,长到十五岁第一次吃了个哑巴亏,还是亏在了一个卑贱的宫婢身上。她恨极了梁儿,百般寻着机会,要除掉这个让自己在咸阳宫丢尽颜面的宫婢。 第三十六章 将计就计 在梁儿看来,赵政可能是这世上最努力好学的“傀儡”君王。 因赵政年纪尚小,并未亲政,奏章都是由相邦吕不韦代为批阅。 吕不韦每日批完了奏章,都从中筛选一部分送到昭阳殿,供赵政“学习”如何治国。 而被筛掉的那些奏章则是吕不韦作为“权相”的个人隐私,是不能拿给赵政看的。 然而即便赵政所能见到的内容受足了吕不韦的限制,他依然会认真读取手里的每一份奏章,仔细思考吕不韦的每一处批注,绝对是“吕老师”“忠实”的三好学生。 而此时,赵政已在案前看了两个时辰的奏章。 “梁儿,去给寡人熬碗肉汤来。” 赵政饿了,从午膳到现在,一刻未停连续烧脑了四个小时,不饿才怪。 梁儿应诺出了昭阳殿。 想到那汤需要熬上整整一个时辰,她开始担心以赵政现在阴晴不定的性子,难保不会因为等得太久而发怒。 思及此处,她顿觉脊背发凉,立马加快了步子,抄了个前几日无意间寻得的近路赶去膳房。 这条路弯路较多,台阶陡峭,而且年久失修,所以人迹罕至,但从这里走去膳房却是近了许多。 梁儿走至一处转角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声,那声音很低。 “请姑娘代为转告,老夫知道该如何做,请美人放心。” 这是膳房的掌事老司膳的声音。 梁儿躲在台阶下的转角处,因为太好奇,便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老司膳神情凝重,将手中捏着的一小包东西快速塞入自己袖中。 而与那老司膳对话的竟是田尧的贴身侍婢。 “那便好,大人小心行事,我先回去复命了。” 回去? 梁儿吓得眼前一黑,险些跌下去。 这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侍婢要回去,必定会撞见她。 梁儿扭头就往回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侍婢知道她方才在偷听。 终于安然跑回廊道入口,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若无其事一般改沿大路走去膳房。 梁儿心中暗气,本来想快些到膳房才走了那条小路,哪知竟撞见了那两人私下密谈,这一去一回反倒耽误了时间。 想到这,她不免加快了脚步。 这一路,梁儿脑中始终在回放她刚刚看到的一幕。 老司膳放入袖中的会是什么? 那副场景像极了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 那小包不会是毒药吧? 梁儿甩了甩头。 算了,反正就算那是毒药,也害不到赵政头上。历史上的他可不是个刚继位就被毒死的倒霉蛋。 其他人的生死她也没那个能力过问,毕竟她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后宫女眷,这已经让她自身难保了。 何必多管闲事给自己徒增麻烦。 想着想着,便已到了膳房。 虽然不是用膳的时间,膳房里仍有十几人在各自忙碌着,或清点着食材,或擦拭着锅具,或拾掇着柴火…… 见梁儿进来,人人面上都显出极大的兴趣。 只因梁儿每每受大王命来到膳房,总会做出些他们从未听闻过的食物来。 梁儿的汤熬了半个时辰的时候,老司膳进来巡视,见梁儿在这,只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他又折返回来,在膳房里绕起圈圈来。只是绕来绕去,几乎都在离着梁儿不远的地方。 梁儿打开锅盖将浮起的油沫杳出。 此刻老司膳刚好移到梁儿的灶前,侧身对着炉灶,目光环视膳房众人。 只见他广袖一扬,又潇洒的交叉于身后,口中略为感慨道: “相较之前,这些日子大家的活儿都做的更加精细了,本司膳十分满意,若是往后皆能如此,我也便可放心告老还乡了。” 他的年龄确实够告老还乡的了,只是见他刚才甩袖甩的那般利落刚劲,却像是还能再劳碌个三五年也无妨的。 不过人各有志,兴许人家就是心里累了乏了,不想再闻这王宫里的烟火味了呢。 盖上锅盖又熬了许久,司膳早已又不知去向。 梁儿手脚麻利的乘了一碗汤端着出了膳房,准备给赵政送去。 回昭阳殿的路上有一段石子路。 走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老司膳甩袖陈词的样子又浮现于脑中,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想着想着,步子不自觉的便慢了下来。 地上的石子一粒一粒的,每一脚踩上去,都能感知得无比清晰。就如很多个小小的锤子,敲打着脚底的神经。 一寸一寸,由脚下慢慢上移,游走全身,直至大脑…… 忽然,梁儿恍然。 是袖子! 当时她已经打开了锅盖,司膳怎么可以在距离大王的汤锅那么近的位置挥扬自己的衣袖?岂不是把灰尘都带进了锅中? 老司膳在咸阳宫几十年,侍奉了四代秦王,又怎么会因一时高兴就犯下这样粗浅的错误? 梁儿又想到田尧的侍婢与老司膳私下见面的情景,难道…… 她脚下步子越来越缓,低头看向托盘上盖着盖的汤碗,心中已是翻云覆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田尧要杀赵政? 不…… 且不说田尧是否真的对赵政有情,就仅凭一点,秦王若是死了,依照秦律,没有子嗣的女眷便都要殉葬。 看那田尧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定是不会想这么早死的。 方才膳房一直有人在整理食材,老司膳没在更易动手的散落的食材上撒毒,而是在膳房绕了许久,专等她开了锅盖跑到她这里撒。 难道……他们要害的人并不是赵政,而是她梁儿,田尧想借谋害大王之罪将她除掉…… 顷刻间,她已有了对策。 那田尧意在要她的命,而非赵政的命,所以这汤中之毒也定不会致死,估摸着最多也只是昏厥或者上吐下泻之类。 梁儿终于彻底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她突然再次提了步子,急急的向回走去。 梁儿快步回到膳房,直奔向她之前用过的炉灶。 众人见她急匆匆的去而复返,均面露讶异之色。 “梁儿姑娘,这是出了何事?” 有人忍不住询问。 毕竟她手中端着的是要给大王的汤,若是出了差池,膳房的所有人都会收到牵连。 梁儿一脸严肃。 “熬汤的时候走了神,记不清是否放过盐。路上突然想起,实在拿不定主意,又不能用大王的碗直接品尝咸淡,只得折返。” 梁儿在众目睽睽下自锅中又舀了一碗汤,毫不迟疑的喝下,细品了片刻,刚要张口说话,却又在众目睽睽下脚步不稳踉跄倒下。 临倒下前她还死撑着说了一句: “有毒……” 梁儿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 睁眼便见到赵政冰冷的面容,与之前不同的是,那双幽深的黑瞳中竟似乎透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担忧。 梁儿心中微动。 这样的赵政似乎与小时候的赵政重叠了一般,让刚刚清了毒素,头脑还不甚清晰的她有些搞不清楚,究竟是她这些日子都看错了,还是此刻看错了,到底哪个赵政才是真实的? 她觉得有些累,便重新合了眼,许久,复又缓缓睁开,眼前似乎清明了许多,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 “太医说那毒效甚微,少量不会致死,但若大量食用危害也不可小觑,只是这毒可让人迅速休克,故而一般不会有大量食用的机会。” 赵政只淡漠的讲了一遍那毒的毒性,却没有对梁儿说丝毫关切的话,他眼底的担心也不复存在,果然,方才是她看错了。 “你可知是何人要谋害寡人?” 空荡荡的寝殿中,赵政的声音更显清冷。 梁儿开口说话,声音却干哑得险些连她自己都认不出。 “下毒之人想要谋害的……并非是大王。” 赵政一怔,却只一瞬便恢复淡定神色。 他垂眼思忖片刻,复而抬眼看向梁儿消肿后细白的双手。 事情原委他已了然。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迎向梁儿的目光,眼神淡淡的,却隐约闪了点点亮光,显然是与方才有所不同了。 而梁儿亦是淡淡的看向他,一如当年在赵国的时候。 忽然赵政嘴角微微牵动,竟似是笑了一下。 “你,果真是我的梁儿。” 类似的话他们刚重逢的时候他也说过一次,而两次的语气却截然不同。 梁儿眸光一动。 赵政这话…… 难道,之前他没有与她坦然相对,又将她置于风口浪尖,还在田尧的事上不闻不问…… 都是在试探她? 他要亲眼证实,时隔三年,她还是他记忆中那个谨慎聪颖的梁儿,只有这样的她,在这危机四伏的咸阳宫才会有自保的能力。 如此,他才能摒除顾虑,全心迎敌。 那日过后,赵政命廷尉彻查下毒一事,并立下新规,往后秦王的每样饮食都会以银针试毒。 犯人很快被锁定为老司膳,但出于政治考量,梁儿并没对廷尉说出老司膳与田尧有联系的事。 赵政刚刚登基需要后宫女人的家族势力巩固政权、维系与各国的联系,不能这么早就断了自己的手足。 老司膳很识相,没有供出田尧。 赵政虽没有处置田尧,却亲自送了梁儿的做的汤给她喝,并且这跟被下毒的那次是同一种汤。 从前,田尧想尝梁儿的手艺赵政不让,还说什么“梁儿做的东西旁人碰不得”,虽然后来华阳太后和吕不韦也尝到了,可众美人始终没人尝过。 如今赵政莫名亲自带了与梁儿那日做的相同的汤给她喝,她却只觉心里发毛。 “大王,尧儿实在没有胃口,可不可以不喝?” 赵政闻言亲自端起了汤碗,舀了一汤匙汤送至田尧嘴边。 “尧儿乖,这是寡人专门让梁儿做给你喝的,其他美人可没人能有如此待遇。” 言毕,赵政又将手中汤匙向前伸了一些,竟就直接塞进了田尧口中。 “……大王……唔……” 田尧娇俏的小脸因躲避这个汤匙而扭捏的变了形,却还是没有躲过,任那汤匙塞得她一身狼狈。 赵政一脸温柔,接过梁儿递来的锦帕,轻轻擦拭田尧洒在唇边的汤汁。 “尧儿,来,寡人再喂你喝一口。” 赵政微笑着正欲再次端起汤碗,田尧便急声叫住了他: “大王!” 赵政转眸看她,竟是满面宠溺,看得田尧更加心惊。 “不必劳烦大王了……尧儿……尧儿自己喝……” 一滴泪自田尧的眼中流下,赵政伸手将那滴泪轻柔拭去。 “好,你自己喝。” 田尧将汤一饮而尽,那汤中和进了她的泪水,竟让她觉得好苦…… 赵政一连三日都去给田尧送汤,每天都是面带微笑看她将汤全部喝完才走,其余时间则不再去她的宫室了。 田尧不是太笨,隐约觉得大王知道了下毒的幕后主使是她,这三天便是在提醒她让她安分些。 赵政这一招,别说田尧,连梁儿看了都觉得心里慎得慌。 田尧受了太大惊吓,好一阵子也没敢出门。 相邦府邸。 “大人,斯以为,您是否该留心一下那个名为梁儿的侍婢了?” “李斯,本相当初安排你入禁军为郎,直属郎中令,一来是为监视蔡泽,二来是观察望夷宫是否异动。至于大王身边的人,本相也自是安排了大王身边的人去盯着。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好。” 吕不韦垂眸,对李斯所谏不以为意。 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李斯这副自作聪明、总想抢着控制局面的性子。 李斯看出吕不韦的不悦,只得悻悻退下。 给吕不韦做门客已有整整一年,却始终得不到重用,一直只是禁军之中最底层的郎官,在秦王外出时还要充当车骑,跟着马车一路小跑…… 想他师从荀子,习得帝王之术,早已分析了当世形势,来到秦国,是想要在这里一展抱负,助秦一统天下、创立帝业。 可如今在相府却是处处不得志…… 李斯万般叹息,又思及那个侍婢梁儿。 那女子区区宫婢,在梧木亭仅凭几句话便解了自己的断手之危。 而近日中毒一事,若说那毒当真是要取大王性命的,毒性又怎会那般轻?那梁儿替大王挡了毒,又是否真是偶然? 还有大王…… 大王待她由极致盛宠转为漠不关切。 表面看来,似乎是大王兴致已过。实则,自从梁儿被获准在梧木亭练琴,大王在那个时间路过凤凰池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在他看来,大王这段时间只是有意疏离于她,做给外人看罢了。 而那日田美人欺辱梁儿时,大王分明就在附近,却并未出言阻止,事后对此事竟也是不闻不问。 这份忍耐力,又怎是寻常十三岁的孩子能有的? 大王,梁儿…… 这两人理应都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吕不韦独自坐在书房中,想着方才李斯的话。 那梁儿的确有些特别,即便如此,她最多也只是大王喜欢的一个女子罢了。 何况她身份低微,出身流民,连最基本的户籍都无,根本无法册封,一个没有尊贵身份的女人是不会影响大局的。 至于大王,他虽然面上恭敬得很,可是实际却是个极坚韧的性子。 吕不韦本来觉得大王自小便对这梁儿态度不同,便想利用梁儿扰乱他的心思。 不料面对梁儿的几经受苦,大王竟能为大局百般忍耐,倒是让吕不韦很是惊讶。 好在就算大王再是隐忍,还是不免偶尔露出些许对梁儿的关切之意。 只要将梁儿一直留在大王身边,迟早会成为大王的软肋,那时的大王便更加不足为惧。 若说提防…… 那公子成蛟才是第一人。 蛟似龙,却非龙。 公子成蛟自改此名,看似是在自辱,但上古有云,若修得千年,蛟,便可一飞冲天,转生为龙。 吕不韦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且不说他背后虎视眈眈的楚宗室,单是他年仅十一岁便知审时度势,退而自保,如此心智,就已叫本相寝食难安了……” 不知从何时起,成蛟开始日日都到梧木亭与梁儿合奏。 梁儿与这位公子成蛟也逐渐熟络起来。 成蛟的性格活泼,爱好音律,他平日总是嬉笑随性又礼数不周,终日也只着一身连纹饰也无的素白长衫。 可即便如此,那份华贵之气在他身上依旧仿佛天生有之,浑然天成,不容得任何人忽视。 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白芷香,不似燕丹身上稳重清雅的兰香,也不似赵政身上奢华霸道的龙涎香。 成蛟的香是种治愈香,让梁儿每每闻到,都会神思安定,心情舒畅。那每日一个时辰的梧木亭练琴,也逐渐成了梁儿每日最期待的一件事。 第三十七章 太后寿宴 此时昭阳殿中坐着的除了相邦吕不韦,还有秦国的宗室贵族和主掌各内宫事务的重要官员。 “下月十七是帝太后的寿诞,列位臣公可有安排?” 赵政坐在案前,姿态很是放松。 “王兄,臣弟自请主理寿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刚满十二岁的成蛟站得笔直,一脸认真。 “大王,帝太后身份尊贵,她的寿宴何其重大。公子成蛟年纪尚小,恐怕难当此重任呐!” 一位宗室大臣站出来反对,其下众人也都连连点头,吕不韦却起身笑道: “本相倒是觉得并无不可……” 众臣看向吕不韦询问: “相邦大人之意是……?” “公子成蛟年纪虽小,却自小便喜爱音律歌舞,且天资聪慧,也因此当年很受先王喜爱,本相认为,不防让他一试。” 赵政点了点头。 “仲父大人说得在理。” 复又对着成蛟道: “成蛟,此事就交于你去做吧。” 成蛟拱手领命。 “多谢王兄,臣弟定不会让王兄失望!” 梁儿看得出,成蛟是极重视这次寿宴的,自从领了命,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咸阳宫里闲逛了,倒让梁儿感到有些许寂寞。 “大王,这是奴婢最近新琢磨出来的,您尝尝是否可心。” 梁儿将一盘糕点轻轻放在赵政案上,缓缓推至他手边。 赵政闻言看了一眼那盘中几块精致的金色米糕,微微一笑,那笑竟是暖的。 他取了一块放入口中,口感软糯香甜。 “嗯,好吃……” 自己用心做的东西能收到夸奖,梁儿自是喜悦,也露出些许笑意。 忽然赵政似是想起什么,问道: “这东西梁儿做了多少?可还有剩余?” “还有一些的。” 梁儿答道。 “如此,你便分出一些拿去给成蛟尝尝,听闻他近日都足不出户,那么个闲散的性子,几日不见出门,倒让寡人好奇了,你替寡人去看看。” 可以借机去成蛟的住处看上一看,这差事梁儿十分乐得去做,便欣然应诺,去膳房装了一盒子的米糕带上,去往成蛟所在的碣石宫。 相较于咸阳宫的其他宫室,这碣石宫并无什么长处,算是很平庸的一处。 宫人引梁儿入了中庭的花园,成蛟正在此处盯着一张锦布出神。 “奴婢梁儿拜见公子。” 成蛟抬眼看她,展颜笑道: “真是稀客,王兄让你来的?” 梁儿微笑点头,将食盒送至成蛟身前的案上,取出几块金灿灿的米糕来。 “大王说这米糕好吃,让奴婢送些给公子。” 成蛟眼前一亮。 “这般好看,是你做的?” “嗯。” 成蛟看似很是欢喜,拿起一块尝了尝,扬起夏日般耀眼的笑颜。 “很香,很甜!梁儿真是心灵手巧,王兄好福气!” 梁儿抿嘴笑道: “哪里,能跟随大王,才是奴婢的福气。” 梁儿余光瞥见成蛟案上的锦布,那竟是一张图纸。 “公子方才是在看什么?” 成蛟一滞,复而将图纸推至梁儿眼前,直言答道: “这个啊?是本公子着人绘制的太后寿宴上用来演绎歌舞丝乐的高台图。” 梁儿拿起那张图,本是随意一看,却不料竟发现其上有一处设计的并不牢固,若是伶人们在表演时反复走在那处,便很容易引起坍塌。 梁儿不免心中一沉。 咸阳宫拥有大秦最优秀的建筑能人,大王生母的寿宴又何等重要,怎会绘出这种有安全隐患的高台图纸来? “敢问公子,此图是何人绘制的?” 见梁儿突然一脸严肃,成蛟虽不明缘由,却也收了笑意,认真答道: “是本公子让宗正的宗正司亲自绘制,又拿去少府让少府令合了预算,改制而成的。怎么?梁儿觉得此图是有不妥?” 梁儿微微蹙眉,伸出手指向图上那处。 “这里,公子可否想过,待到太后寿宴之时,伶人舞姬众多,难免会反复踩踏高台的每一处角落,此处若如图上所示这般修建,届时便很有可能难承重负,导致塌陷,极是危险。” 成蛟听了梁儿的话,急忙拿过图纸,又细细看了一遍。 “没错,此处确有不妥。” 他低声轻叹: “是我疏忽了,以为宗正和少府人才辈出,交于他们去做定会万无一失,不成想还能出现这等纰漏,若非梁儿你及时发现,本公子岂不是会丢尽了颜面?” “公子也无需担忧,此处只需加固几重便好,并非难事。” 成蛟闻言面上神色渐渐稳了下来,拿了一块米糕塞到嘴里。 “嗯,确实不难,本公子稍后便差人将图送去宗正,让他们重新改过。” 十月十七帝太后生辰当日, 深秋,天气虽然已经转凉,天空却蓝得醉人,真真是换得了一个秋高气爽。 竹泉宫的灰瓦灰墙被周遭火红的石楠树层层包裹,也是别有一番景致。 除了吕不韦和秦国宗亲之外,楚宗室和文武百官全都受到了邀请,就连那远在梁山宫,平日极少露脸的夏太后也受邀出席了寿宴。 可以说,这一日的竹泉宫,汇集了大秦国所有身份尊贵之人。 编钟铮铮,礼乐声声。 整个竹泉宫都沉浸在一片喜庆和乐之中。 太乐一众技艺精湛的舞乐伶人们皆一一登上高台,为帝太后献上精心编排的曲目。 就连成蛟也站了上去,用他那支时时不离身的赤玉箫吹奏了一曲来助兴。 曲毕。 众人被箫音所醉,久久未能醒转。 席间一年轻贵族忽然起身,满面惊叹激动的神色,对成蛟施了一礼道: “素来听闻公子成蛟乃我大秦音律神童,尤其竖笛技艺甚是了得,更是有一只赤玉所制的绝世之笛常伴左右,今日一见,果然让在下大开眼界!” “呵呵,成蛟的笛真是吹得愈发好了,听着让人心神舒畅,也不枉费你父王舍重金为你专门打造的这只赤玉竖笛。往后你要能多来我这竹泉宫走动走动,可时常吹与我听,那该多好。” 成蛟落落大方,笑容有度,允了赵姬会常来给她吹奏,便施礼回到座位。 那人和赵姬都把成蛟的箫说成是竖笛,是因为这个时期的箫其实都是由好多根管组成的排箫,单管的洞箫刚刚产生,很是少见,也鲜有人用。 如成蛟手中这种单管的乐器在此时只有笛。 因笛都是横着吹的,而成蛟的这支是竖着吹的,所以世人都叫它竖吹之笛,尽管它发出的声音是如排箫一般的箫声,而非笛声。 梁儿记得第一次出口夸赞成蛟箫技了得时,成蛟便愣了一下笑说: “梁儿说这竖笛是箫?这叫法倒是有趣。不过此笛之音也确实与箫声更近,如此看来,将它叫做箫也是不错。” 梁儿站在赵政身后,远远看向席间端坐的成蛟,相识几个月了,她竟不知他是秦国远近文明的音律神童,难怪他的箫技整个太乐都无人能及。 舞姬们再次登上高台,台上又是一副绚烂美景,引得众人啧啧称叹。 忽然一声巨响,那高台竟突然崩塌,一众美姬乐师掉落其中,届时哭喊声、哀嚎声混为一片。 一旁待命的众宫人忙冲过去救人,现场一团混乱。 两侧宴席的亲贵们皆被眼前的局面惊得站起身来,进退不得。 帝太后更是又惊又气,一口气堵在那处,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吕不韦最是镇定,站在前方指挥众人如何善后。 赵政护着赵姬、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入了殿中,众亲贵也随着一起进了来。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的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寿宴之上,高台坍塌,这实属不吉啊!”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们都给寡人住口!” 听到有人口出危言,赵政怒喝,吓得众人赶紧收了神、闭了口,各自乖乖找了位子坐下。 赵政转头看向赵姬。 “母后莫要担心,不过是个巧合罢了,有仲父大人在,定能处理得很好。” 赵姬点了点头,却还是眉心紧蹙,心有余悸。 一旁的华阳太后默默看向另一边的成蛟,蹙眉叹气,又转头对身边的昌平君使了个眼色。 许久,吕不韦也进入殿中。 “大王、三位太后,依臣所察,高台是因建筑失误,承受不住众人踩踏,才会突然坍塌。台上乐师舞姬共有八十八人,其中六十七人轻伤,十八人重伤,三人死亡。” 闻言众人皆大惊。 赵政拍案怒喝: “成蛟!” 成蛟面色惨白,全身发抖,连滚带爬的扑倒在赵太后脚边。 “太后!是成蛟贪玩,没有仔细看那高台的建造图……真……真的不是有心……” 说到此处,两行泪水自他好看的瞳中流出,竟让人瞬间生出几分怜悯。 梁儿看了也是心中一紧,却无法帮他。 成蛟苦苦哀求。 “请太后和王兄就念在成蛟还小……” “你明年就要娶妻了,还小吗?” 赵政打断了成蛟的恳求,字字狠厉,怒视于他。 “大王,太后,可否听昌平一言?” 昌平君忽然插了一嘴。 赵政看了他一眼。 “说吧” 昌平君施了一礼,道: “公子成蛟当初是自请主理太后寿宴的,不料却酿出如此大祸,惊扰了太后和大王。不过他虽有些急功近利,却也是出自一片孝心,若大王和太后能念在他是初犯,且年未舞勺,从轻发落,想必他日后定能更加感恩戴德,戴罪立功。” 赵政怒气略减,却一声嗤笑,仍不打算放过成蛟。 “哼!成蛟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何谈戴罪立功?将来又如何为我大秦效力?” 吕不韦见状上前一步劝道: “大王,公子成蛟年纪尚小,出错也在情理之中。他只是做事缺乏经验,又因稚气未脱,缺乏些耐性罢了,若是日后多加磨练,想必定会有所作为,还望大王从宽处置。” 赵政见吕不韦也来求情,便终于松了口。 “成蛟,既然仲父大人和昌平君都为你求情,寡人便放过你一次,就先罚你两月不许出你的碣石宫,且以后咸阳宫中各项事宜,你也再不必费心,往后只需待在宫中吹吹笛听听曲便好。” 那日之事很快便传遍了咸阳城。 众人皆道太后寿宴上公子成蛟遇事慌乱,失魂落魄,公子之仪尽失。这副样子,即便他日成年之后,也不会是堪当大任之材。 两月后,成蛟解了禁足,又跑到梧木亭与梁儿抚琴对箫。 “那日奴婢分明已经提醒过公子,为何公子最终还是没有修改高台?” 这是这两月来梁儿一直想不通的事。 成蛟叹道: “唉,说来惭愧,本公子一玩起来就给忘了。” 梁儿面上叹气摇头,笑成蛟贪玩,实则却很是疑心。 成蛟能在赵政继位的时候想到改名自保,说明他是个极聪慧又懂得审时度势的孩子,改制高台这么大的事他怎能轻易就给忘了? 梁儿手指轻拨琴弦,琴音厚重,余音亢长。 难道他是故意用了错误的图纸?为了让所有人觉得他是无用之人? 那他是想远离王位之争、保全自己的性命,还是要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成蛟虽然只有十二岁,但生于宫中,又早早经历王位之争,母亲早亡,凡事都要自己打算……如此想来,他若是有这般心机倒也是可能的。 又是几串琴音由梁儿指下迸出,声如闷雷,让人心生寒意。 还有那吕不韦…… 图纸上的错误真的是宗正和少府的绘制失误吗?亦或是有人故意为之?是要陷害成蛟?还是要试探他的能力? 梁儿自己尚可看出成蛟并非真的愚笨顽劣、不堪重任,吕不韦老谋深算,在宫中遍布眼线,难道他会看不透成蛟的心思? 11岁就知道自改名讳以求自保,12岁又做得如此之事,对成蛟对敌人而言,恐怕只会更加看重他吧…… 第三十八章 赵国命脉 秦王政二年,在吕不韦的“努力”下,做了十几年死敌的赵国和秦国竟然握手言和,打算联合攻打魏国。 由于秦赵国际关系的历史记录不是太良好,大家都担心对方会出尔反尔,所以决定以双方交质的方式相互制约,并且要求两边交出的质子都不能是等闲的人物。 最终, 赵国送出了重量级角色——太子赵出。 而秦国没有太子,一众公子中,身份最高的就是秦王政唯一同父异母的亲弟——公子成蛟。 夏末,凤凰池那一池品质珍稀的并蒂莲花已残败了大半,萧条之感尽显,惹得人心无限伤怀。 “如此气氛,倒适合离别。” 成蛟站在梧木亭中,笑容依旧洒脱灿烂,但眼神中却难掩落寞。 梁儿看向成蛟,思及自己和赵政曾经在赵国的生活,又想到成蛟未来的结局,此时,她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去安慰这个年仅十二岁,便要独自承受人生所有重担的孩子。 梁儿垂眸,手指轻动。 此时,四下皆静,唯有那琴音,有如呜咽的人声,嘤嘤而泣,传递着她对他的担忧和不舍。 片刻,成蛟的箫声也悠悠响起,清悦舒缓,荡漾在凤凰池上,仿佛在悉心安抚那一片淡淡的忧伤。 曾几何时,他们成了如此知音? 远处的杨树下,赵政的玄色身影一闪而过,竟是无人觉察。 第二日巳时,正应该是梁儿在梧木亭练琴的时辰。 成蛟的马车自碣石宫出发,行至城门时,城墙之上,马车之中,忽有一琴一箫合奏于风中。 那琴音不甚寻常,音质沉闷,内敛忧伤。 反衬得箫声淡泊潇洒,绝世独立。 两个声音毫无共通,却相辅相成,悠扬交织,久久不散。 入夜,寝殿中,梁儿正为赵政褪去金玉腰带。 “此番吕不韦要对付的是赵出和李牧,并非成蛟,事成之后他自可返秦,你不必担心。” 赵政唇颌微动,声音极低。 梁儿一顿,这是她入秦以来,赵政第一次与她提及政事。 “手别停,有人盯着。” 梁儿了然,手下动作继续,一如平常。 灯熄之后,梁儿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激动得不能入眠。 她侧身看向对面床榻上熟睡的赵政,掩不住内心的欢喜。 一年多了,赵政一直碍于身边有太多吕不韦和楚宗室耳目,不恳以真面目示她。而今,他终于开口对她说了方才那番话。 他是在担心她因成蛟质赵而过于忧心吗? 梁儿拽了拽被角,唇角勾起。 赵太子入秦,需先来觐见秦王。 年近不惑的赵出一袭灰色缎衫、仪表堂堂立于冀阙大殿正中央,任由殿上众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左右打量,他仍淡定自若,面目含笑,不失一国太子之仪。 梁儿暗叹,这赵出果然如传言一般,成熟稳重,一表人才,是个能服众之人。 赵政不喜欢赵国,也一并不喜欢太子出,便随意打发了他,无事时也都回避召见于他。 年关时,秦赵开始进攻魏国。 因大将军蒙獒和王齕刚从晋阳返回咸阳,车马劳顿,秦国此次则是由麃公领兵,直取魏国卷城,斩首3万,大胜而归。 与此同时,赵国也派出了老将廉颇进攻魏国繁阳。 然而此时赵国邯郸却生了变故。 年迈的赵王丹突然病逝,取谥号赵孝成王。 新旧交替之际,赵国急急派使者入秦,请求要回刚刚质秦不久的太子赵出。 可如此能掌握赵国命脉的大好时机秦国岂能放过? 这一日,秦国君臣齐聚冀阙。 “赵国此时有资格继承王位之人除了太子赵出,还有一个太子胞弟公子偃。太子出为人正直,能力超群,深受百官万民爱戴。而公子偃确截然不同。他不止迷恋女色,还喜好男风,终日贪于玩乐,是个极荒诞无能之辈。大王此番务必要扣下太子出,逼得赵国以公子偃继位。如此,赵国便再无力壮大。” 吕不韦言毕,群臣皆言“附议”,赵政亦是连连点头。 上下意见难得无一相左,仅寥寥几句,便定下了对赵之策。 此后几日,赵国使者屡屡求见,赵政都借口身体不适闭门不理。 赵使去找吕不韦,吕不韦便又推回给了赵政,说大王性子执拗,恐怕是觉得赵国说好双方交质,置换的就是身份最贵重的王室公子,可如今又要撤换质子,要回太子出,岂不是有欺人之嫌。 赵使看出秦国意图,国内王位又不可空着太久,他便差人发了急信,将在秦国的情况据实以报。 赵国众臣见太子出归国无望,只得拥立公子偃即刻登基,成为新一任赵王。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新上任的赵王偃果然也没让秦国失望,继位不到一个月,便烧起了颠覆赵国全国形势的三把大火。 这第一把火烧在内政。 赵王偃撤掉了跟随他父王多年的贤相,改用自小的玩伴郭开为丞相。 郭开没有什么才华,却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贪财。 让这样的人做赵国丞相,无疑是最让秦国满意的。 这第二把火烧在后宫。 赵王偃不顾众臣反对,废掉了温厚贤能的王后,还顺带将王后嫡长子赵嘉的太子之位也一同给废了。 新封的王后竟还是个民间的舞妓出身,着实笑掉了全天下人的大牙。 新王后的儿子公子迁被册立为太子。 听闻这位小太子面容像极了他母亲,天生妖相,年仅五岁便已貌美惑人。 而丞相郭开成了太子太傅,想来贪财又无能的郭开定能教出一个让秦国省心的赵太子来。 这第三把火最是厉害,直接烧到了前方战场上。 吕不韦派人给郭开送了大量钱财,让他劝说赵王偃换掉正在领兵攻魏的廉颇。 郭开还是小官时,曾被廉颇在宴席上骂过几句,从此便记恨在心。 此番又有钱拿,又能报仇,他自然乐得去做。 没过多久,赵王偃便派人去前线缴了廉颇的兵符,用乐承取而代之,接替廉颇攻魏。 那廉颇何等耿直的性子,却自十几年前长平之战以来屡屡在战场上被无能之辈顶替,他忍无可忍,竟一气之下带兵攻打前来接替他的乐乘。 乐乘实力本就与廉颇相去甚远,又没料到廉颇会掉头攻打自己人,接了几招之后便抱头逃回了邯郸。 阵前的魏军眼见远处赵军的这一出乌龙,皆是啼笑皆非。 魏将心知廉颇已让赵王丢尽颜面,归赵必死,便直接派人去赵营拉了廉颇回魏国养着,做了魏国客卿。 往后,赵国再无廉颇。 至此,梁儿终于看到吕不韦这一招联魏攻赵所起的奇效。 果真是声东击西,一石二鸟的绝妙之计。 看似是针对魏国,实际却同时除去了赵国几十年难得一遇的贤德太子和让秦军甚为忌惮的赵将廉颇。 赵国已顺利进入了吕不韦一手打造的昏君佞臣当道的时代。 冀阙之上,梁儿默默看向殿中央气宇轩昂,侃侃而谈的相邦吕不韦,对他的忌惮有增无减,却又生出几分赞赏来。 乱世争霸,百家争锋,为政者,确实没有几人能比得吕不韦之雄才。 秦王政三年,年初, 整顿之后的蒙獒大军重披战甲,趁赵魏战场混乱之际,一举攻下了魏国的田城和殇城,又顺道拐了个弯,去隔壁的韩国打了十三个城回来。 唯一让人惋惜的,便是大将王齕伤病复发,死在了战场上。 秦国就这样失去了一员猛将,而赵国在失去廉颇后,却又出现了另一位厉害的战将。 咸阳得到消息,奉命常年驻守长城的赵将李牧,仅以手下区区四万兵,在雁门破了能征善战的匈奴十万大军。 此战绩七国具震。 吕不韦和赵政都在暗自盘算,这李牧究竟是个领兵的奇才,还是运气使然,他的出现又会对秦赵战局产生怎样的影响? 此事唯有梁儿心知肚明。 被后世评说为战国四大名将的战神李牧,一生中从无败绩,此人也即将成为秦国灭赵东出的最大障碍。 第三十九章 昌平君 有段时间宗正每日都派人送来书简和图画供赵政学习。每每这个时候,赵政都会遣梁儿出去。 要知道梁儿可是侍书,专门侍奉赵政读书写字的,读书的时候把她赶出去,岂不奇怪? 后来梁儿趁宗正的人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便是吓一跳。 那不就是小黄书和小黄图吗! 后来,在宗正的精心准备下,已满十五岁的赵政终于跟一众夫人美人们和和美美的圆了房。 圆房的时候,赵政又将梁儿遣了出去,遣出夫人美人的寝室还不够,还得出了厅堂才行,真可谓能滚多远滚多远。 要知道梁儿可是贴身侍婢,是要贴身伺候的,这里面当然也包括睡觉守夜。 就算是赵政圆房需要隐私,她也是得守在寝室门口随时听候差遣的,不曾想竟被赶到了厅堂的大门外。 直到有一天听其他侍婢说美人想要吃柿子,让梁儿帮着端一下。 梁儿走至寝室门口时,房门虽是禁闭的,却仍能听见里面一声声少儿不宜的叫声。听得梁儿一阵尴尬,急急将手中托盘塞给守门侍婢,就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 天知道此时梁儿脑中如何的天马行空。 十五岁就……唉!这要是放在现代,还不被家长拖出去轮着打? 可是反观赵政的长辈们,却是举双手双脚支持的,甚至还时不时督促几声。 梁儿不免捶胸顿足,太早熟了!古人真是太早熟了啊! 不知不觉,梁儿入太乐学习已有两年。 凭着她超越年龄的领悟力,如今,无论是琴艺还是歌舞,梁儿都已达到了一个优秀伶人的水平,亦算是初有所成。 “大家听好了!今日昌文君府内设家宴,本司乐现在念到名字者,要即刻准备去往昌文君府邸献艺……” 司乐师文忌打断了大家的练习,临时公布了这样一个消息。 按照常理,太乐是只服务于宫廷的,如昌文君这等臣子府邸的家宴是不必负责的。只是昌文君仪仗华阳太后,势力强大,他要太乐出人去助兴,太乐便不得不从。 师文忌一脸严肃,开始清点人员。 “乐师三十人。师危、祁午、酉笥、滕秸……” 被点到名字的都一一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好,排序井然。 “舞姬三十人。赵莲心、娰嫦、姬平、任沐云……” 念到主舞是荀姬时,荀姬大惊,竟疯了一样扑倒在师文忌脚边,失声哭求: “师大人!求您放过荀姬!换别人去吧!荀姬真的不想再去了!求求您了……” 师文忌皱眉俯看她,无奈道: “你这样又有何用?与你技艺等同的芊芊和董艺都在那年帝太后的寿宴上受了伤,已无法再担当主舞,如今太乐之中,唯你一人可担此任啊。” 荀姬听到师文忌如此说,心顿时又凉了好几节,竟一咬牙,起身撞向了柱子。 众人见状都吓了一跳,忙一窝蜂的冲上去将荀姬拦下。 “你!……你!你!……” 师文忌气得如鲠在喉,“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梁儿看了半天热闹,却也不知为何荀姬情绪会如此激烈,竟到想要自尽的地步。 “睿儿,荀姬她怎得这般激动?” 梁儿问向身边一个正在连连叹息的少女。 “唉,上次我们一行人去昌文君府邸,那次便是荀姬姐姐领舞。那昌文君一眼便看上了荀姬姐姐,点名要她留下陪侍。我们舞姬身份本就低微,昌文君又势力强大,荀姬姐姐自然不敢违抗……” 就只因为这样?梁儿不解,继续问道: “可是……昌文君应该也不是荀姬第一次陪侍贵胄吧?” 舞姬陪侍,本就再寻常不过,荀姬身为太乐中数一数二的舞姬,定是经常被权贵带回去陪侍的,陪侍个昌文君,又有何可怕的? 睿儿摇头轻叹: “你有所不知,昌文君平日里脾性乖张,即使是行床弟之事时也是古怪粗暴,那次陪侍,荀姬姐姐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回来,所以这次是宁可自尽都不要再去了。” 梁儿看了看众人簇拥下哭得撕心裂肺的荀姬,心里万分哀叹,可又自知帮不上什么忙,看时辰也该去梧木亭练琴了,便抱了琴起身要走。 “梁儿!” 忽然身后的师文忌叫住了她。 梁儿回身。 师文忌快步上前,拱手便是一礼。 这师文忌对着梁儿的时候一向都是骄傲得恨不得鼻孔朝天,现在竟然在众目睽睽下给她施礼,看得梁儿心里发慌。 “梁儿姑娘请留步。” 师文忌神态恭敬,哪还有之前的半分傲慢。 “师大人这是何意?” 梁儿心道: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是否就是如此场景? 师文忌讪讪一笑,回道: “额……方才情况想必梁儿姑娘也看得清楚,此番太乐实在无人领舞……姑娘在我们太乐已有两年了,虽不属于太乐,却也多少能有些感情,不知……姑娘可否帮太乐一个忙,顶替荀姬,担当主舞,去为昌文君献艺?” 梁儿一怔,推辞道: “师大人说笑了,梁儿今日虽有些进步,但却自知舞艺仍尚粗浅,哪够资格担当主舞,何况若是耽误了回望夷宫的时辰,大王必会盛怒……” 师文忌仍然坚持: “文忌已是别无他法,还请梁儿姑娘务必帮这个忙。姑娘大可不必担心会落得荀姬那般,昌文君知道你是大王的人,定不会动你。若是耽误了时辰,我们也会派人去大王那里据实通报,为你解围。现下昌文君那边时间紧迫,本就是急召,却已经耽搁了半晌。那昌文君脾气暴躁,容不得大家再磨蹭了!” 师文忌不由分说,只一股脑的推了梁儿和众乐工舞姬出去,让她们快快赶去,否则大家都性命不保。 被赶鸭子上架的梁儿坐在昌文君派来接人的马车上。 刚才情况太过混乱,她没有反应过来。 师文忌着实奇怪。 太乐高手如云,若她这个水平的都能担当主舞,那岂不是太多人都可做主舞了?为什么就非要她这个技艺普通,又赶着要走的人去顶替? 他说他怕得罪昌文君,难道他就不怕得罪大王? 出了咸阳宫,再走不远就是昌文君府。 到了这才知道,所谓家宴原来就只有昌文君和昌平君两个人。 虽是昌文君的府邸,但是昌平君为长兄,坐在主位,昌文君次之,居侧而坐。 二人显然是已经喝完了几壶酒,谈笑风生很是欢乐,完全不理厅堂里进进出出的伶人。 梁儿一行人进门之后刚要请示,就见管家拜了拜手,示意她们无需请示,直接献艺即可。 悠扬的乐声缓缓奏起,众舞姬随之偏偏起舞…… 三曲联奏,昌平君和昌文君都未喊停,只是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看向她们这边。 一曲又毕,乐工刚要再奏一曲,只见昌文君挥了一下手示意无需再奏。 照例众乐师舞姬齐齐跪地,听候打赏。 “主舞可是大王身边的梁儿?” 昌文君开口问话。 “是” 梁儿答道。 “哈哈哈!果真是你?本君还以为是喝多了眼花呢!竟然让大王身边的红人给我们兄弟二人献舞,这可真是荣宠啊,哈哈哈!” 这话梁儿听着有点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这一舞,竟把赵政拖下了水,让他无缘无故丢了面子。 她很是后悔之前没有决然拒绝,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跟着来了昌文君府。 “不过…想不到你平日里看着平凡无奇,这一打扮起来竟还有几分姿色,虽然舞艺不算精湛,但看着也算怡情。” “多谢昌文君夸奖。” 梁儿暗骂他太过啰嗦,生怕待久了会徒生事端,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昌文君招呼管家打赏众人。 梁儿随众人刚要离开,只听昌文君缓缓道: “梁儿留下。” 梁儿一惊,觉得事情不妙,从始至终梁儿都是低着头回话,不知昌文君看自己时是何神情。 但跳舞的时候余光扫过,曾见昌平君面色平静,可昌文君却面色微醺,看着她时两眼有些直。 她暗自心慌,希望昌文君能记得她身后还有一个大王,不要轻易犯了好色的老毛病才好。 “不知昌文君还有何事?” 梁儿转身回来重新跪好。 “本君问你,你来此处,是以大王侍婢的身份?还是舞姬的身份?” “既是来献舞,便自然是舞姬。” “嗯……既是舞姬,那若本君让你留下陪侍……” 昌文君话还没说完,主位上的昌平君就突然站了起来,飞快的走向梁儿。惊得昌文君一脸愕然,原本想说的话骤然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兄长一向不在意这些伶人舞姬,每次也只是由着他游戏花丛,自己一脸淡然,无动于衷,怎么此番突然就有了反应了? 昌平君停在梁儿跟前,梁儿仍未抬头,只看得到昌平君那双一尘不染的精致鞋子。 鞋面全由上好的锦布制成,绣纹是兽纹与菱纹的组合纹饰,期间还添加了纯金的绣线,鞋顶又以色泽绝美的南海珍珠做装饰。 做工考究,精细奢华。 现代有句话:一个人穿什么样的鞋,就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昌平君应是个追求完美,心思缜密,又心气高傲的人。 梁儿等昌平君开口说话,可昌平君站了许久也未开口。 昌文君却是沉不住气了。 “额…兄长可是看上梁儿了?我还以为兄长不喜女色,原来兄长是喜欢梁儿这类型的。这样看来以前那些确实艳俗了些,入不了兄长的眼。” 见昌平君仍无任何动作,昌文君又道: “兄长无需顾虑,若是中意,今日要了她便是,她虽是大王身边的人,但也就只是个宫婢,何况她此番身份又是舞姬,就是大王,也说不出什么。” 昌平君举手示意弟弟不用多说,他自有打算。 昌文君见势马上闭了嘴,暗自窃笑,兄长平时最是正经,却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这一眼便是看上大王身边的贴身侍婢,那可是每日跟大王睡在同一屋内的人啊。侍婢?怕是早就是大王的女人了。 兄长真是厉害,他赵政睡的女人,他们兄弟一样能睡。 想到这,又是一阵窃笑。 梁儿心里很是不安。 昌文君那点龌龊心思就是个傻子也能一看就破,虽然恶劣,却也十分单纯容易应付。 若是刚才昌文君对她说的那些话不被昌平君打断,她倒是早就准备好一番说辞应对,想来应是可以脱身的。 可世事难料,峰回路转,对手突然从昌文君变成了半路杀出的昌平君。 这昌平君与昌文君不同。 他心思极深沉,至今梁儿也未曾与他见过几面,实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更是无从应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等昌平君发话,看他怎么说,希望能见招拆招。 可,昌平君竟定住了。 不动,也不言语。 梁儿眉头渐渐皱起,后背似要冒出冷汗,心里愈发慌乱起来,他这究竟是何意? 就在梁儿和昌文君都秉着呼吸,以为昌平君已经石化了的时候,他突然缓缓弯下腰,用手抬起梁儿的下颚。 梁儿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个昌平君让她很是忌惮。 若他真要动她,为何这么久才动? 若是不想动她,为何不直接放了她?现在此举又是做何? 梁儿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掉一丝昌文君脸上的情绪变化。 可是没有,他脸上什么变化都没有,没有任何欲念,也看不到任何盘算。 这样的扑克脸真是让她无计可施,只能确定他绝不是个比吕不韦弱的人。可史书上关于他的笔墨不多,让她很难猜出他的意图。 昌平君的脸逐渐靠近梁儿的脸,唇逐渐靠近她的唇。 昌平君靠的缓慢,梁儿也不躲避。 她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却可以肯定他并不是真的想侵犯她。 他动作那么轻,是因为他的脑在用力;那他动作那么慢,是因为他在等什么吗? “住手!” 一声大喝惊破了死寂的偌大厅堂,昌平君放开拖着梁儿下颚的手,昌文君也连忙从座位跑至前方与昌平君和梁儿一起给赵政行礼。 “大胆昌平君!敢动寡人的人!” 赵政怒目看向昌平君,情绪竟有些难以控制。 “大王这话是从何而来?” 昌平君慢条斯理的问。 “你还敢否认?寡人刚才亲眼所见你正要轻薄于她!” 赵政还没进门就远远看到梁儿背对着大门跪着,昌平君单手拖着她的下颚,低头吻向她。 “大王误会了,是昌平见梁儿面上有尘,帮她擦去罢了。” 赵政听昌平君这么说,瞬间明了一切不似表面那般简单,便眯起了眼缓了缓心神,言语神情也变得谨慎起来。 “梁儿,可是如此?” 赵政问梁儿。 “回大王,正如昌平君所言。” 梁儿这才明白,昌平君左拖右拖,等的竟是赵政。 她已知道师文忌让她来此是个圈套,要套的自然不是她这种小角色。 看样子是要引楚系入瓮,让好色的昌文君轻薄了她,再引赵政来,让他和楚系彻底决裂,令他不再顾虑血缘亲情,全心铲除楚系。 这样想来,那师文忌就是吕不韦的人了。 只是这算盘打的再响,还是被谨小慎微的昌文君看破了。 怕是他起初也不确定这背后下棋的人究竟是吕不韦还是赵政,而他又不是那种安乐保命就能满足的人,所以他便替弟弟接了这个局,哪怕演得有些貌合神离,也要继续演下去,因为他也要做下棋的人,而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赵政听了梁儿的回答,知道她定是已经摸清整件事的原委,便打了个圆场带着梁儿回去了。 昌文君抹了一头冷汗,对昌平君说: “好险,好在是兄长……若是我,怕是会被大王捉个正着了……看大王那副样子,还真是对那梁儿动了真情,竟连咱们楚系的颜面都丝毫不顾了……兄长方才慢吞吞的,难道早知道大王要来?” “你记着,这个女人碰不得……” 无论这是谁设的局,他都料到大王会来,却怎么也没想到大王会冲动得没等进门看清形势就大喝“住手”,眼中的惊恐愤怒显露无疑,丝毫不如平日那般嬉笑了事。 大王这般神情不似有假,他这么在乎梁儿,绝不会亲自将她送入虎口,那么幕后之人便定是吕不韦。 此番,昌平君看透了两件事。 第一件,吕不韦想借大王的手跟楚系从暗斗转为明争。 第二件,大王在那么失控的情绪下,只听了他一句若有若无的暗示,便立刻恢复了心智,冷静应对,没让吕不韦得逞。可见如今的大王并不似表面的玩世不恭。 昌平君坐回厅堂主位,执起一只白玉酒樽缓慢饮下……以吕不韦的精明,应是清楚自己养的不是兔子而是虎。 想到这,昌平君不禁嗤笑。商人就是爱冒风险。可他想要虎口拔牙,却怎么也要盘算清楚自己快不快得过那日渐锋利的虎牙。 回到昭阳殿,赵政把殿中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吓坏了在场的宫人们。 “谁准你去给别人跳舞的!” 梁儿急忙跪于地上,附身认错: “大王息怒,奴婢知错了!” “知错?你认错倒是认的利落,那你就在这给寡人跪到日落,好好反省!” 赵政甩袖步出殿门,临走时,还不忘革了师文忌的司乐一职。 经过这一闹,恐怕往后再有人想要动梁儿,便更要掂量一下轻重了。 夜里,赵政留宿望夷宫寝殿。 “你觉得昌平君如何?” 趁着梁儿近身为其更衣,赵政低声询问,言语中已丝毫没有半分白天时的暴躁。 “昌平君心思缜密,且言行谨慎,非常人所能及。” 梁儿深知白天那只是演戏,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赵政。 这是每日他们最为亲近的时候,也唯有此时二人说的话才不会被外人听了去。 闻言,赵政嘴角若有似无的微微扬起。 “呵,此次寡人对他的印象也极好……” 第四十章 联合楚系 子时已过,昭阳殿内烛火摇曳。 赵政还在案前看书。 跪坐在一旁的梁儿却是困意渐浓,头已经越来越重,一个不留神,竟险些栽倒在赵政的桌案上,倒是让专心看书的赵政吓了一跳。 梁儿心知自己出了糗,连忙重新正身坐好,却仍是一脸窘态。 “呵呵呵呵……” 见梁儿如此,赵政竟笑出了声。 “过来。” 梁儿看了看赵政,确定自己不是睏得迷糊了出现了幻听,便乖乖往赵政身边挪了挪。 赵政满面含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 “躺下。” 梁儿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赵政的腿,又看了看赵政的脸,用力甩了甩头。 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赵政看到睏得迷迷糊糊,傻里傻气的梁儿,笑得更是开心,一把将她拉倒,将她的小脑袋按在了自己腿上。 “就这样睡吧。” 梁儿的意识已经因太过困倦变得模糊不清……赵政何时对她这样温柔过?这一定是个梦…… 座榻上的软垫和兽皮的绒毛在身下软软暖暖的,赵政的腿也是温热的,梁儿一沾上便不想起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 梁儿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还未睁眼,便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这么快就睡醒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梁儿急忙睁眼,只见赵政正俯身看着她。 那雕琢般的五官在她眼前无限放大,越来越近,惊得她倏的坐起,却不料动作太快,头顶竟撞到了赵政的下巴。 “啊!” 赵政叫了一声。 内侍急急冲进殿内,询问出了何事。 赵政连忙放下捂在下巴上的手,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将他打发了出去。 “大……大王……” 梁儿的神情比之前更窘,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这样的情况。 赵政睨了她一眼。 “还不快过来给寡人揉揉。” 梁儿闻言连忙点头哈腰的凑上前,给赵政揉起了下巴。 只是当梁儿一手将赵政的下颌托起…… 这画面实在是…… 二人对视片刻,都觉得甚是尴尬。 赵政一把推开梁儿。 “罢了,已经不疼了。” 他起身扔下一句: “随寡人入寝殿吧。” 便径自离开。 梁儿也忙爬起来紧随其后进了寝殿。 谁知寝殿的门刚一关上,赵政就将梁儿拉入怀中,吓得梁儿不知所措。 “大王……?” “别动,寡人有话要同你说。” 赵政的声音很轻很轻,紧贴在梁儿耳边。 梁儿立刻反应过来,赵政这是要假装亲密,方便说话啊。 见怀中梁儿镇静了下来,赵政微微松开她,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微笑道: “很好……这样很好……” 他将脸凑近梁儿的脸,梁儿顿觉不妙,心道:我的大王啊!演戏而已,用得着这么走心吗?有事您就直接说事啊! 赵政的唇马上就要碰上梁儿的唇时,梁儿本能的身形一仰,退后了一步。 赵政一愣,复而轻声一笑,直接将梁儿拦腰抱起,走向了床榻。 梁儿越来越慌,赵政这小子是要趁机揩油不成? “大王……你……” “再多话,寡人就将你的嘴封住。” 赵政将她放在榻上,麻利的脱去了她的外裳和中衣,只剩下一件里衣,吓得梁儿直想大叫,又苦于那该死的王命不能出声,而且总觉得赵政不是个胡闹的人,他应是有他的安排。 很快,赵政自己也脱了外衫躺在她身旁,盖了被子,又将她揽入怀中。 “前几日你还胆大到敢去给那好色的昌文君献舞,怎么现在竟慌成这副样子?” 梁儿忍气吞声等了半天,赵政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却是语带讽刺的一句调笑。 她觉得自己被赵政耍了,赌气反问: “大王要说的事不会只是这个吧?” 赵政唇角轻轻一动。 “呵,自然不是这事,但却是从这事开始的。” 梁儿仰头看向赵政。 赵政伸手将她的一缕额发别于耳后,整个动作很是自然,竟没引起梁儿的半分反感。 “找个时机,把昌平君拉过来。” 赵政淡淡开口,梁儿却是不懂了。 “大王要跟楚系联手,对付吕不韦?” “嗯。” “可奴婢觉得,于大王而言,楚系不应该比吕不韦更危险吗?” 吕不韦想要控制赵政,却始终不会加害于他。因为吕不韦出身商贾,在这个时代商人是极受歧视的,纵使他权利再大,也绝无可能篡位为王。 可楚系与赵政却是绝对对立的存在,他们是势必要毁掉赵政和吕不韦,扶同为楚系的成蛟上位的。 赵政下意识轻轻抚摸了一下梁儿的头。 “楚系虽然危险,但吕不韦却比楚系更难对付。他操控着寡人的一切,甚至包括寡人的衣食住行。这就好像你与一个人打斗,这个人离你太近,紧紧缠在你的身上,牢牢禁锢你的手脚,而你却怎么也无法看到他全部,他招招攻在你的命门,又进退有度不夺你性命,使你痛不欲生。让你求死尚无力气,更别提想要逃出升天。” 说到此处,赵政双瞳越发幽黑。 “楚系则是那种远处的敌人,他们于你不同宗,不同道,不用你赶,他们自己便已唯恐避你不急。这样的敌人天生会对你有所忌惮,便会弱点百出……” 梁儿目不转睛的看着赵政坚毅的面容。 十五岁的年纪,多年来未以真面目示人,却想不到他的思想竟已成熟到如此地步。 赵政首要的是对付吕不韦。而就凭他这个傀儡君王的一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事的,为今之计只有联合楚系将之除去。 而在楚系看来,吕不韦亦是最大的敌人。至于赵政,不过是吕不韦庇护下的纸老虎,只要吕不韦一倒,赵政失去依仗,便可轻松除掉。 如此看来,楚系定会欣然接受与赵政合作。 “梁儿,往后寡人会经常这般与你同榻。” 赵政看着梁儿,狡黠一笑。 梁儿果然如他所料,露出一副受惊的小兽的模样。 他觉得此时的梁儿甚是可爱,又把她搂得紧了紧,笑意已然更深。 “试问,纵使寡人身边有再多吕氏和楚系的耳目,又有谁能听得清你我之间的枕边话?” 两日后,甘泉宫。 “你这丫头的心思还真是灵巧,这么多好看的发式你都是如何琢磨出来的?” 华阳太后欣赏着蟠螭铜镜中梁儿刚为她梳好的头发,赞叹不已。 梁儿低头,抿嘴浅笑。 “是太后生的貌美,故而发式无论怎样梳,看着都觉得养眼。” “呵呵呵,瞧你这小嘴,也是越发甜了,难怪前几日大王会为你跟昌平动那么大的气。” 华阳太后笑看梁儿。 梁儿连忙以额点地。 “太后息怒!梁儿只是一个宫婢,又何德何能做得了此事!” “罢了,这事的确也怨不得你,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起来领赏吧。” “谢太后。” 梁儿刚带着华阳太后的赏赐从甘泉宫出来,惊魂未定,途中又见昌平君远远朝这边走来。 梁儿依照宫规低头敛目退到路边,本想等昌平君走过去之后她再继续走,不料那昌平君却在行至她身边时与她说话了。 “梁儿?你怎么在这?” “华阳太后召奴婢去给她梳几个新鲜的发式。” 他“嗯”了一声便接着往前走。 “前几日……奴婢多谢昌平君搭救之恩。” 梁儿转身,深施一礼。 她打算趁这个机会试探一下昌平君的想法。 昌平君驻足,稍事停顿,却并未转向梁儿,只微微侧头浅笑。 “梁儿真是言重了,本君只是拂去你面上之尘,怎称得上是搭救之恩?” “人的脸面何其重要,昌平君随意之为,于奴婢却是莫大的恩德,奴婢定会谨记于心,若是他日昌平君有用得到梁儿的地方,奴婢定当竭力为之。” 昌平君缓缓点头,脑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梁儿俯身告辞,昌平君却开口道: “宫廷不比市野,内宫危机四伏,往后务必要更加小心谨慎,勿要冲动莽撞才好。” “奴婢知道了,多谢昌平君提点。” 梁儿知道昌平君这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通过她对大王说的。 宫里到处都是吕不韦的耳目,太多话不能明说。 她来示好,便等于是大王对他示好。方才她说的每一句,都等于是替大王说的。而他回了这句话,便等于是缔结了一个口头盟约。 梁儿暗喜,昌平君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只简单几句他便懂了。 吕不韦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小就被楚系视作眼中钉的赵政竟然会有和昌平君联手的一天。 第四十一章 又见太子丹 十月底,大将军蒙骜奉命又进攻了魏国的氏畼和有诡,这一仗打得很是持久,直到年底,咸阳也一直未见捷报。 正当众人都在为前方战事暗自担心之时,滞留在燕国近三年的纲成君蔡泽,终于说服燕王与秦国联合攻赵,功德圆满回到咸阳。 然而蔡泽因被吕不韦算计而徒增的这次艰难的燕国之行,着实是把他吓了个不轻。 试想,当年只因有人在背后说了几句坏话,蔡泽就吓得交回了相印,此番可是实实在在的被吕不韦坑去了燕国,受了将近三年的精神折磨。 因此他回到咸阳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辞官。 赵政和吕不韦“挽留”他许久,最终还是随了他的意,郎中令一职由吕不韦举荐的王绾继任。 王绾虽是吕不韦所荐,却是出身士族,年轻有为,聪慧过人,赵政对他很是满意,有意拉拢,便待他极好。 秦王政四年初,由于秦燕结盟,二十二岁的燕太子丹奉命来到秦国为质。 吕不韦一向欣赏燕丹其人,此番为迎接燕丹入秦,竟专门安排了酒宴。 而好笑的是,此事刚定下来不久,吕不韦便感染了风寒,无法参加这个他期待已久的宴席。 由于燕丹的名气甚广,身份又很尊贵,所以这次的酒宴规模并不小。除了秦国本国的王室宗亲和大小官员,就连一些当世名仕也被邀请出席。 这一日,专门承办王室宴会的兴乐宫成为全咸阳最热闹的宫殿。 黄辉十分,酒宴即将开始。 梁儿紧跟在赵政身后进入兴乐宫的正殿端泽殿。 众人皆起身向秦王施礼。 客座上的燕丹礼毕,看向赵政时余光无意扫到他身后那熟悉的娇小身影。 燕丹一怔,梁儿! “燕太子殿下……” 燕丹身边负责服侍他的宫婢见他望着大王的方向略有失神,便轻声唤他出言提醒。 燕丹回神入座。 可眼神仍时不时瞄向梁儿的方向。 难怪他寻了那么久也未能将她寻到,原来她竟是到了咸阳宫。 她,一点也没变,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燕太子昨日刚到咸阳,吃住可还习惯?” 赵政首先开口。 他自小便不喜欢燕丹,与他多说一句话都嫌太多,如今这种场合却是不得不客套几句。 “有劳秦王费心了,燕丹一切都好。” 赵政轻点了一下头。 “那便好。燕太子亲自质秦,我大秦怎可怠慢?若有什么需求,燕太子只管提出便是,秦人定当竭力满足。” “秦王客气了,燕丹本就是作为质子入秦,能受此礼遇已是万分感恩,又怎会有其它要求。” 燕丹礼数周全,言行恭敬,没有丝毫差池。 他说话的声音较十九岁的他,又更沉稳内敛了几分,听得人麻酥酥的,怕是又要引得不少女子为之倾心。 梁儿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敢看燕丹一眼。 一来是因为宫规使然,二来是当年她连夜偷逃出燕丹府邸,并且还卷走了一兜子钱币,此举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丢人,还有何颜面再面对燕丹? 届时,赵政抬手示意,殿中钟磬齐鸣,歌舞升平,酒宴已然开始。 梁儿站在赵政身侧,俯身为他斟酒夹菜。 赵政侧头与她耳语了几句,她便轻身退下,去往膳房。 燕丹见状,也立即起身退席,追了过去。 手执爵杯送至嘴边正欲饮酒的赵政,余光瞥见燕丹离席去了梁儿的方向,眉心微微一跳,只瞬间又恢复如常,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梁儿走得不慢,却有些魂不守舍。 这是为燕丹摆的酒宴,无论她怎样逃避,耳边总会听见这样那样的人反复提到他的名字。 几年前在赵国燕丹府的一幕幕也一刻不停的跳入脑中…… “梁儿!” 忽然一只手将她拉住。 她吓了一跳,猛的回眸看去…… 眉如远山墨画,目若秋水流转,如此容颜,这世间除了燕丹还会有谁? “殿下……” 梁儿一味想要回避,却未曾想燕丹会如此直接的出现在她眼前。 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三年寻而不得,而今这样近的直面梁儿,燕丹竟也有些语塞。 许久,燕丹一叹,轻声问: “当年……为何要走?” 提到这个,梁儿又想起她偷拿燕丹钱的事,面上一红,低头道: “……许是……思念旧主……” 燕丹闻言自嘲一笑: “呵呵……思念旧主……我那般全心待你,难道都及不上将你丢下的他吗?” 梁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低着头杵在那里。 这种尴尬的情况,让她恨不得想要挖个洞钻进去,躲在里面再不出来。 燕丹见梁儿如此,又是一叹: “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听到这话,梁儿的头更是一低再低。 可燕丹却有些急了。 “梁儿,你为何如此躲避我?我对你的心思……” “燕太子殿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燕丹,只见一个内侍从远处急急跑来。他刚要说话,又看到了燕丹面前的梁儿,心知自己打扰了二人,顿时面露愧色。 “何事?” 燕丹问。 “殿下,大王见殿下久久没有归席,便差小人过来看看殿下是否迷路……” 燕丹看了一眼梁儿,复而对内侍道: “确是有些迷路了,便找了位姑娘问路。” 内侍恍然,恭敬对燕丹道: “哦,如此,便请燕太子殿下随小人来吧。” 梁儿眼见燕丹跟随那内侍走远的背影,修长的身形,高挺的脊背,不胖不瘦,不壮不弱,一切都恰到好处…… 那般熟悉,恍若从前…… 原来,她竟从未忘记…… 梁儿转身,仿佛丢了魂儿一般,继续走向膳房,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了赵政要吃的紫薯红枣糕,装了盘,又带上一壶特质的米酒,双手端着往回走。 “你们看见了没有?那燕太子殿下明眸皓齿,儒雅温厚,真是让人一见倾心啊!” 回廊边上的一间房内,几个穿着靓丽的女子正在闲聊,看着似是官员的家眷。 “那当然,人家可是少年时便已经博学多才、名动天下的燕太子,岂是寻常可比?听说他曾游走列国,每到一处,无论是市坊名伶,还是王室贵女,为他痴迷者都不计其数,只求他一夜顾盼便就知足,若是有幸被他带回燕国……” “若是有幸被他带回燕国,恐怕迟早会被赠予他人。” 就在众女都听得满面桃花,无限神往之际,一个声音打碎了大家完美的幻想。 “桐枝,你所言何意?” 还不及这桐枝回答,便另有一女插嘴道: “确是如此。听闻那燕太子虽然表面看着温润如玉,待女子极好,实则确是个没有感情的。在他心里只有家国大事,没有男女情爱。他身边的女子,无论之前多么受他宠爱,只要被他的门客看上,他便毫不犹豫的将其赠予门客,当真是如衣物,说弃就弃的。” 一旁的桐枝嗤笑: “呵呵,是啊,燕太子如此对待一心爱慕他的女子,却无人谴责他无情,反倒被世人夸赞他厚待手下门客,摒弃儿女情长,是真正做大事的人。以至于越来越多的有才之士去燕国投奔于他。” 在场的女子听后全都默不作声,气氛全然不同于之前那般。 在这战乱的时代,女子无论身份贵贱,在男人眼中都一样一钱不值,岂不可悲? 过了一会,那屋内响起了清亮婉转的歌声。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是《诗经》中的歌。 意思是:年轻的姑娘们啊,别对男人用情太深。男人若是恋上你,要丢便丢太容易。你若是恋上男人,要想解脱难逃离…… 歌声清冷、如泣如诉,仿佛细数着这时代女人们的点点悲戚。 也竟是字字都唱入了梁儿的心里,如根根细针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 是啊,这便是燕丹,他会一直温柔待你,让你忘却烦恼,安心跟随,却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微笑着将你推给他想要笼络的人。 呵呵……梁儿苦笑。 时隔三年,她竟忘了燕丹真实的样子,只见了一面,便险些又让他走进自己的心里。 脑中的种种回忆和那歌声扭转在一处,搅得她内心前所未有的苦闷。 不知不觉间,靠在廊柱上的梁儿已将托盘上的一壶米酒喝得一滴不剩。 这酒是她自酿的,口感清甜,贯穿体内,犹如一缕清泉,令她觉得好受了些许。 “梁儿,你怎么在这?可让我好找啊!” 梁儿抬头。 “姬乔?” 姬乔一脸焦急。 “梁儿你快救救我!” “出什么事了?” “一会就轮到我抚琴了,可我方才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碰断了指甲,今日定是无法献艺了。只是太乐的人今日每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档口竟是一个乐师也窜不出了,此番我又是独奏……眼下,就只有你一个可以替我了!” “独奏?我的琴艺怎够独奏?” 梁儿才习了多久的琴,怎及得上如姬乔这般自小便抱着琴长大的世家琴师? “你琴艺虽尚粗浅,但你的琴却与众不同,加之你总是心思独到,琴音也非比寻常,如此独奏,必能得到宾客嘉奖。” “可是,我还要去给大王送糕点……” “哎呀,这事谁都能做,我去帮你找个旁的侍婢送去便是,你快去准备准备!” 姬乔话音还未落,便径自抢了梁儿手中托盘跑远了。 “姬乔我的琴……!” “我已经让芊芊去给你取了!” 姬乔的声音渐行渐远,梁儿无声叹息,忽然又想起那托盘上的米酒已被自己喝了个干净…… 宫婢本就是禁止饮酒的,此次她又是偷喝大王的酒,这若是让大王知道,岂不死定了? 可姬乔怕她答应了抚琴又中途反悔,所以溜得飞快,早就不见了踪影,如何又能追得上? 梁儿一手扶额,为什么感觉好似燕丹一出现,一切就全都乱了…… 第四十二章 高山流水 偷酒的事既是追不回便只能作罢,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眼下芊芊已经气喘吁吁的将梁儿的琴抱了来塞入她怀中,又快速为她施了粉黛,简单打扮了一番,衣裙换了厚重的锦袍,却仍是素白的颜色。 钟磬之声已停,这表明下一曲将是独奏。 能在这兴乐宫独奏者,必是大秦数一数二的乐师。 众宾客不约而同停下私语,静候这位即将上场的独奏乐师。 只见殿外一个白衣女子缓缓走来。 女子年纪不大,娇小的身躯,清丽的容貌,皮肤白皙,双眸微敛,神色淡然。 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她怀中那一张破旧不堪的五弦琴。 如此盛大的酒宴,怎会有人胆敢用这般破烂的旧琴出来演奏?岂不是太不尊重满场的宾客? 众人面面相觑,偶有耳语。 可见秦王都未开口训斥,又难免让人猜想这演奏是否是别有安排。 赵政见入殿独奏之人竟是梁儿,心中便隐隐烧起一股无名之火,上次跟她说过不让她给别人献艺她都当做耳旁风了。 赵政憋了一口气,瞄了一眼酒壶,示意身边侍婢倒酒。 侍婢捧起酒壶,却迟迟未倒。 赵政瞥向侍婢,那侍婢竟倐的跪地,浑身发抖。 赵政蹙眉,拿起酒壶时方知里面竟是空的。 他复看向下面的梁儿,心中之火更甚。 眼见梁儿抱着琴进来,燕丹亦是惊讶非常。 三年前梁儿还丝毫不通音律,如今重逢,她竟已经可以在大秦国宴上独奏了吗? 梁儿行至殿中央坐下,此时酒劲渐浓,她已有些头晕。 可她却也庆幸,若不是这浓浓的酒意,恐怕她早已因为偷酒即将被发现之事而心乱如麻,更无法鼓起勇气在燕丹面前奏出下面这一曲。 梁儿指若柔荑,飘然落于琴弦。 可如此轻柔的一计空弦,却操出了一个无比沉闷的音调,引得满座哑然,连连摇头,这般破旧的琴,果然是无法拿来演奏的。 而接下来一长串连续的琴音却又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那一声声的闷响自那灵动的指下发出,就仿佛命运的悲泣,一波更盛一波,写意着女子的无奈。 那漫天飘舞的银杏叶,那紫金长袍的俊逸男子,还有那一个个相谈甚欢、却一去不返的日夜…… 思也不能思,念亦不能念,一切都已既定,人生只能如此。 再是美好,也终会消逝;再是缅怀,也终会忘记…… 既是断藕又何必连丝? 至此,梁儿一扫面上凄苦,眼神骤然坚定,指下力道剧增,一下,两下,三下…… “你们看那琴!” 有人惊叫,众人闻声细看,只见梁儿的琴上开始出现裂缝。 琴面梅花状的断纹随着梁儿每一次的大力拨动,被震得逐渐碎裂开来,竟是一片片的脱落。 四座皆惊。 “等等,可否是老夫耳浊听错了?这曲……是《高山流水》?” 经一位老者提醒,众人方才注意此为何曲。 “诶呀!这位姑娘独树一帜,我还以为她这是自创一曲,不曾想竟真的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竟然还能如此弹奏?真是闻所未闻!实在绝妙啊!” 梁儿余光瞥见燕丹的神情,他同其他人一样满面讶异。 不同的是,他的唇紧抿着,像是强忍着什么,她便知道,她的曲意,他懂了…… 《高山流水》本为一曲,不分段落,梁儿却故意将它分开为两曲来奏。 高山和流水本就截然不同,又何必强放在同一支曲中? 你做你的高山,我做我的流水。 你想留住我,可我注定无法为你停留。 我想逃离你,却又忍不住默默仰视你。 你我相遇,但无法比肩。 既然命运如此,何不决然放手,放我潇洒离开。 此时,琴面的残木也已脱落大半,琴音一扫之前的沉闷,逐渐变得清透,余音绵长。 音随意转。 时而嘹亮、浑厚,宏如铜钟;时而轻清松脆,有如风中铃铎。 在众人的连连震惊中,梁儿的琴音缓缓落定。 殿内一片寂静,仿佛连呼吸声都可清晰入耳。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绕梁'?这琴是传闻已被毁的周朝名琴'绕梁'!” 闻言众人再次沸腾。 “绕梁”,乃是古代四大名琴之一。 相传,春秋时楚庄王曾得此琴,从此便沉迷于“绕梁”的靡音之中不可自拔,樊姬用夏桀和商纣沉迷琴瑟而丢了江山来劝说楚庄王,楚庄王自觉无法抗拒“绕梁”的诱惑,便命人将它毁掉,从此世间再无人见过此琴。 而今,“绕梁”竟又现世于大秦兴乐宫,并且还是在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中! 不止众宾客惊呆了,燕丹惊呆了,就连梁儿也惊呆了。 赵政送她的这张琴竟然是“绕梁”! 梁儿抬头看向赵政,他神态自若,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难道他早知这琴就是“绕梁”名琴,却是有意赠予她这个身份低微的侍婢吗? 正当殿中议论声四起之际,赵政却淡淡开口: “此女不过是我大秦咸阳宫的一名普通宫婢,又怎会拥有'绕梁'这等绝世名琴?何况世人皆知'绕梁'已毁,想必是各位看错了吧。” 闻言众人立刻明了,秦王是不想此事外传,便各自收了声。 这秦王政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脾性怪异。现下又是在他的宫殿之内,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反驳?那“绕梁”琴再是贵重,又怎及得过自己的一条小命? 赵政扫了一眼众宾客,见大家果真都是聪明人,便打发了梁儿退下,自己也称酒力不济先回去歇息了。 一路上,梁儿都没见赵政与平日有何不同。 可一入昭阳殿,赵政便立即遣退了所有侍婢和内侍。 “啊……” 酒劲还没过的梁儿被赵政一把推至柱上,力道竟还不小,撞的她忍不住吭出声来。 “寡人说过,不准你给他人献艺!” 赵政怒目盯向梁儿,梁儿心知他是真的动了气,却因酒精的作用,竟胆大得回了赵政一句。 “大王只说,不准我给别人跳舞……更何况,此次奴婢是为大王抚琴……” 听到梁儿这样说,赵政怒气更盛。 “你当真是为我抚琴的吗?” 然而此时对上赵政那墨深如潭的眼,梁儿竟说不出谎来,只能沉默。 “你都未曾为我抚琴,而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他抚琴,竟还偷喝了酒!……呵……高山流水……你就这么心悦于他?” 赵政似乎也是多喝了几杯,眼中血丝尽显,原本精致如琢的五官,此刻竟看着有些狰狞。 “奴婢……没……” 梁儿本想否认,可话还未说出口,嘴便被赵政的唇牢牢堵住。 竟是深深一吻…… 这一吻,吻的突然,吻的热烈,让毫无防备的梁儿几近窒息。 赵政的唇火热的发烫,按着她的力道亦是极大。 酒精的味道在二人唇舌之间弥散化开,反复交缠。 梁儿头晕得厉害,全无反抗的力气。 许久,赵政的唇终于挪开,他双手扶着梁儿的头,让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 “从前是寡人还未长大,才让他霸了你的心那么久……如今寡人已不再是孩子,你便必须是寡人的……只能是寡人的!” 赵政再次将梁儿拥入怀中,不停亲吻她的额,她的唇,她的颈…… “大王……大王……” 十六岁的赵政,身体已近乎成年人一般,他个子又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八多,肩膀也日渐宽阔厚实。 梁儿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推不动他。 感觉到梁儿的挣扎,赵政更加气愤,将她推倒在地,压在她的身上,一把将她的衣襟扯开…… 疯狂的吻如暴雨般落下,在梁儿的意识中,这一幕竟与在赵国被赵兵侮辱的一幕重叠了…… 她双手紧握成拳,缓缓闭了双眼,嘴唇逐渐失了血色,全身开始不住的颤抖…… 发觉梁儿身体的变化,赵政缓过神来,起身看到躺在地上的她身上衣裙一片狼藉…… 这场景竟像极了赵国的那一日…… 曾经,他发誓要杀光所有赵人为她报仇,可而今,他自己竟也对她做了这种事…… 赵政慌乱的把梁儿的衣襟理好,将颤抖的她从地上拉起裹入怀中。 “对……对不起……对不起……寡人……寡人错了,不会再对你这样了……寡人会等你……等你心甘情愿做寡人的女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夜晚的昭阳殿中,跳跃的烛火映照着鲜红的柱和鲜红的地,一身玄衣的年轻君王紧紧拥着素白衣裙的瘦弱少女,不停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几日后,赵政单独宴请了燕丹。 他不想让燕丹见到梁儿,便没让梁儿出现于宴席之上,不过他让梁儿给自己做了一份芳草琉璃羹放在桌案上。 赵政端坐于坐榻之上,淡声吩咐内侍: “把寡人的芳草琉璃羹分一些給燕太子。” 内侍应诺,上前一步,将那芳草琉璃羹小心的分了一小半,双手托着置于燕丹面前。 赵政含笑对燕丹道: “燕太子尝一尝这芳草琉璃羹,此为寡人的贴身侍婢梁儿亲手所制,甘香清甜,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啊……不知燕太子是否还记得寡人身边的那个梁儿啊?” “自然记得。” 燕丹表情淡淡的。 赵政则露出一副恍然的样子。 “噢,瞧寡人这记性,燕太子年少质赵时,也曾做过几年梁儿的主人呢。” 闻言燕丹但笑不语,默默乘了一小块芳草琉璃羹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说起来梁儿的厨艺真是极好,又总有许多奇思妙想。她已离开燕太子多年,想来燕太子一定也对她做的膳食念念不忘吧?不如就趁此机会多享用一些可好?” 赵政一副傲然自得的神色,笑看向燕丹。 然而燕丹却不怒不急,缓缓放下手中羹匙。 “燕丹本是不想让秦王失望的,只是这确实是燕丹第一次吃梁儿做的食物。” 闻言赵政不免一滞。 燕丹则一脸平静祥和,似是忆起当年之事。 “燕丹从未有一日当梁儿是婢子,故而从未让她做过任何婢子之事。膳房,她也自是不必入的。” 听燕丹这般讲,赵政面上的笑容不自觉的僵了一下,转瞬却又调整如常,看不出丝毫不妥。 只是桌案下他扶在膝上的双手却紧紧握成了拳。 晚上,赵政又将梁儿拉上了自己的床榻,将她抱于怀中。 “大王……可是有事要说?” 赵政每次如此,都是要说正事的,所以梁儿都会乖乖任他抱着。 “今日无事要说。” 赵政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啊?” “寡人今日就只是想抱着你。” 闻言梁儿瞬间想到了酒宴那日赵政对她做的事,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脑中嗡嗡作响。 赵政见她如此,轻轻一叹,温柔安抚道: “别担心,寡人会信守承诺,不再对你用强。今日,就只让寡人这样抱着你便好。” 赵政从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幼稚到想要向燕丹炫耀他有梁儿在身边,可却反倒输了一局。 让他突然觉得,或许有一天,他会失去她…… 没人知道他此刻有多么的害怕…… 第四十三章 请归燕太子 这是冬末的最后一场雪。 凤凰池面结的冰原本已经因为天气转暖而融了大半,而今却又附上了一片白雪皑皑,看着真是别有一番景致。 今日风不大,大片的雪花便随意飘落,簌簌的,平添了一副闲散的气氛。 忽闻梧木亭中有琴音缭绕。 婉转清丽,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绕梁'名琴果真不同凡响。” 梁儿一心抚琴,竟不知有人近前,忽的抬头,却是呆在了那处。 眼前之人舞勺之年;面上光洁白皙,眉目清秀,相貌俊雅;头戴琉璃冠,腰束白玉带,其间一支色泽饱满的赤红玉箫尤为显眼,素白的锦袍虽无半点纹饰,却依旧难掩那与生俱来的华贵雍容。 “公子……” 梁儿双眸含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也忘了礼数,没有起身施礼。 “我回来了。” 他含笑望着梁儿,笑容纯净如斯,就好像亭外漫天飘飞的雪花,可以洗去尘世间的所有烦扰。 他回来了……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泪,不由自主的落下。 “怎得还哭了?” 成蛟走至她身边缓缓蹲下,抬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返回咸阳的路上,我是边玩边走的。若早知你这般想念我,本公子定会快马加鞭,再早个两日回来。” “呵呵……” 梁儿破涕为笑,他人是长大了,可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 成蛟眉毛一挑。 “又笑了?你们女人怎么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啊?我那夫人也是如此,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公子娶妻了?” 梁儿揉了揉眼睛,好奇道。 “嗯,去年在赵国的时候,赵王将他的亲侄女嫁给了我。” 成蛟一叹,好似说的不是件喜事,而是一件极恼人的烦心事。 “赵王的侄女不漂亮?” “唉,也不是不漂亮,就是……” 成蛟刚要回答,却见梁儿仰面看向自己的眼神亮炯炯的,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八卦”之光,噎得他瞬间没了答话的兴致。 “咳,你还好意思追着本公子问东问西?我看你这边可比我那边热闹得多了!” 梁儿一滞。 “奴婢这里怎么热闹了?” 成蛟一笑,满脸俏皮,腻了一眼“绕梁”琴。 “本公子一回来就听说了,想不到王兄送你的哪张破琴,竟然就是隐世三百多年的'绕梁'名琴。” 说到这事,梁儿一脸疑惑。 “是啊,奴婢实在想不通,大王为何会将这么贵重的琴赠予我这个侍婢……啊!” 梁儿话音还未落,便被成蛟当头一个爆栗。 “原本还以为你有多聪明,竟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梁儿双手捂额,一脸委屈。 “那公子倒是说说看,也好让奴婢明白明白!” 成蛟站起身,取出腰间玉箫,唇角勾起: “你用那'绕梁'琴与本公子合奏一曲,本公子便告诉你。” 梁儿撇了撇嘴,正了正身。 玉手轻佻,琴音又起…… 曾几何时,就在这凤凰池边,梧木亭中,每日都会响起的琴箫之音,如今终于再次响起。 然而时隔三年,琴音已由低闷转为清扬,箫声也较从前增了几分稳重。 始终未变的,是二者之间难言的默契。 或者说,就连那默契,也更盛当年。 曲毕,成蛟深吸了一口气。 “好久没有奏得这般畅快了!” 梁儿心情也很是舒爽,却也没忘之前问过的事。 “现在,公子可以告诉奴婢了吧?” 成蛟收了赤玉箫,嫌弃的斜睨了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梁儿急了,站起身来喊道: “欸!公子不可耍赖!” 成蛟驻足,侧头笑着: “笨死了,也不想想你的名字是什么,真是枉费了王兄的一番苦心。” 名字……梁儿……“绕梁”…… 霎时间,梁儿面上飘起一朵红云,而成蛟却已步履轻盈的越走越远。 因成蛟返秦,不久,赵出也离秦归国。但赵国已经巨变,早已没他这个前太子的一席之地。 春天,蒙獒攻魏终于大胜,成功把氏畼和有诡并入秦国的领土。 此时,赵国的新将李牧因在边城大破匈奴立了奇功,加上赵国又刚刚失去了廉颇,赵王便将李牧召回邯郸,加入赵国与其他国家的攻城战。 李牧回来的第一战便是攻打燕国,仅三个月,他就拿下了燕国的武遂和方城,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之前大胜匈奴是实力使然,而非运气。 五月初五是楚国的天中节,也是后来所称的端午节。 这个节日秦国虽然也有,却远不如楚国那般重视。 每年的这一天,赵政都会在楚国公主出身的芈夫人那里留宿,陪她过节。 这天,梁儿照例在傍晚时将赵政送到了芈夫人的菖蒲宫,然后独自返回望夷宫休息。 回去的路上有一片桃林。 此时既不是开花的时节,又非结果的季候,只有满眼的翠绿和着傍晚泥土的芳香,清淡,安逸。 走着走着,忽见前方有一男子,身材高挑,锦衣玉带,温润如玉,竟是燕丹。 梁儿驻足。 质子无召不得入宫,不知为何燕丹会出现在咸阳宫内,出现在她的面前。 燕丹见她停下了步子,便迈步向前,走至梁儿身边。 梁儿施礼。 “殿下怎么会在此?” 燕丹笑得有些不自然。 “一直想要再见你一面,却始终寻不到机会。今日燕史运了五车厚礼到咸阳宫,我便也跟着一起进来了……” 因之前秦燕结盟,最近燕国在燕赵战场上失利,便来向秦献礼,想要秦国施以援手。 这事梁儿是知道的,却不知燕丹也随燕史一同入了宫。 “可,燕史不是午时就来了吗?现在已是黄昏,为何殿下还在宫中?” 燕丹浅浅低头,唇角微挑。 “啊,来之前我粗略打听了一下,只有此刻,才能等到你独自一人。午时过后,我便一直滞留在此,等待与你单独相见。” 梁儿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却仍坚持着。 “殿下如此大费周章要见梁儿,是否是有话要说?” 燕丹从袖袋中掏出一物递给梁儿,看着她的眼神极尽温柔。 “金花……燕支?” 那精贵的金丝楠木盒子,梁儿一眼便可认出。 “咸阳宫宫规甚严。我思来想去,好似也就这个可以让你带在身边。” 梁儿非但未接,反倒退了一小步。 “梁儿不会再收殿下的东西了。” “呵,仅是一盒燕支罢了,连这也不愿收下吗?” 见燕丹淡淡呼出一口气,衣服落魄的神色,梁儿的心骤然一紧,嘴上却死撑着。 “梁儿觉得,那日酒宴上梁儿所操曲意殿下应是听懂了的,为何今日还要多此一举?往后殿下还是不要再来了。” 说到此处,燕丹的眼神变得坚定,直直的看向梁儿。 “那天确实是懂了,可我燕丹从不信命。你呢?你又究竟在怕什么?” 梁儿别过头去。 “殿下还是快走吧,被人看见了不好。” “你不想偷偷摸摸,我跟秦王要了你便是。” 听他这样说,梁儿惨然一笑,他还真当女人是衣服,说要就要呢。 “殿下想得简单了,怕是秦王不会同意。” “为何?” “殿下方才说已经粗略打听过梁儿的行踪,便应该知道梁儿是住在望夷宫秦王寝殿的。梁儿……早已是大王的人……秦王与殿下不同,自己的女人,绝不会让与他人。” 梁儿这话一语双关,燕丹又怎会听不出。 “你……和他……” “再过一会宫门就要关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梁儿也要走了。” 梁儿抬腿要走,燕丹却将她拦住。 “可否……最后让我抱你一下……” “殿下这就不必了吧。” 话音还未落,梁儿已被燕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梁儿一惊,这样的一瞬,竟让她眼泪险些落下,她努力挣扎道: “殿下应该清楚这里是大秦咸阳宫,处处都有耳目。若被人看见,殿下与梁儿当如何?” 燕丹闻言不舍的放开手臂,梁儿未抬头看他,只淡淡说了句: “忘了梁儿吧。” 便跑开了。 陪芈夫人的赵政突然想回昭阳殿查阅些书简,却在路上远远看见刚刚这一幕。 见梁儿跑开,赵政赶走身边内侍宫婢,也绕路追了过去。 梁儿正隐在一处假山石壁后暗自抹泪。 对于燕丹,她心意已决,是定然不会有所改变的。但每每那身影出现于她的眼前,她却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见梁儿如此,赵政轻轻走至她的身后,却未出言打扰。 梁儿感到身后有人,忙擦掉眼泪回头,却对上赵政漆黑如墨的眼。 她如受惊的白兔般瞪大双眼。 刚才和燕丹见面,他看到了?他生气了?他会将她如何? 短短一瞬,她思绪如乱流般,止不住的胡乱猜测着赵政此刻的心思。 赵政看着眼前被吓坏了的梁儿,他原本的愤怒瞬间化作担忧和恐惧。 方才梁儿与燕丹之事他看得清楚。她拒绝了燕丹他很高兴,却也明白或许在她心里,一辈子都难抹去那个名字了。 赵政温柔的将慌乱的梁儿拥入怀中。 她注定是他的,他不会放手,永远不会。没人能将她带走,燕丹也不能…… 赵政一直也未有之字言语,就那样静静的轻柔的抱着她,直到感到怀中的她不再害怕,方放开了手,仿若无事般。 “回宫吧。” 接受了燕国的求助,吕不韦便想趁此机会派张唐去燕国出任燕相,直接控制燕国,与秦合力攻赵。 可张唐却觉得自己曾带兵攻打过赵国,若是去燕必定会路过赵,他怕遭到报复,死活都不肯去。 吕不韦气张唐太没出息,却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此时,冒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男孩,他的爷爷甘茂曾是秦武王的左丞相,故而他小小年纪就能自由出入秦国各大臣的府邸。 在吕不韦一愁不展之际,这小孩跟吕不韦说他能解决此事,吕不韦自是不信,但也没别的法子,就随口打发了甘罗,让他随意试试。 甘罗跑去张唐家劝了张唐很久也没用,他便跟吕不韦要了5辆车,自己去了赵国。 赵王听说这次来的秦史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觉得十分有趣,便亲自到城郊去迎接,想能尽早看个究竟。 甘罗问赵王: “赵王可知燕太子入秦做了质子?” 赵王点头: “寡人听说了。” 甘罗又问: “那赵王听说张唐要去燕国做丞相吗?” 赵王又点了点头: “寡人也听说了。” 甘罗一脸稚气,却是气定神闲。 “燕太子入秦为质,表明燕国没有欺骗秦国;张唐去燕国做丞相,这也是秦国对燕国的诚信。赵国地处燕秦中间,如今燕秦结盟,互不相欺,倘若联合攻赵,赵国岂不危矣?” 赵王闻言面露惊恐。 甘罗又继续道: “其实燕与秦联合,无非就是想要攻打赵国的广河流域。赵王不如把广河流域分出五城给秦国,如此诚意,秦国便可将燕太子请出秦国,只要燕秦之盟一毁,以赵国的强大,去攻打弱小的燕国,岂不轻松?” 赵王觉得甘罗说的有理,立即割了广河地区的五座城池给秦国。 最终,秦国将燕丹送回了燕国。 燕丹离开,恐怕燕国会因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给耍了而气到呕血,可在秦国,无论是赵政还是梁儿,都着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不久之后,赵国便开始攻打燕国,共打下燕国上谷地区的三十座城。为表示感谢,赵王还十分大方的把其中的十一座城送给了秦国。 甘罗年仅十二岁便立此大功,秦国举国皆道他是神童在世,再无人敢小瞧于他。 赵政召见甘罗时,梁儿见他样貌可爱讨喜,神思敏捷又口齿伶俐,果真聪慧非常,“神童”一词他绝对受之无愧。 赵政对他也极是欣赏。 因秦国要满十八岁才能正式为官,所以仅拜甘罗为上卿,并将他爷爷甘茂当年为相时所得的所有产业都赐给了他。 甘罗也成为了春秋战国近七百年来年纪最小的上卿。 然而就在赵政对甘罗的未来万分期待之际,却传来了甘罗暴死家中的消息,又引得一阵举国震惊。 有传言说,是燕国记恨甘罗,便派了细作刺客潜入府中将之害死。 赵政下令严查此事,却始终未能查出真凶。 只可惜了甘罗小小年纪,当世神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否则以他的才智,定是也能在战国末年大一统的战争中留下更为辉煌的一笔。 第四十四章 愿得一人心 这日,梁儿在梧木亭抚琴到巳时末也没见成蛟出现,真是不知他又跑去哪里潇洒了。 “啊!……” 她抱了琴刚要回望夷宫,一转身便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竟是使了七八分的力气,直接将她撞得摔倒在地。 好在她下意识紧紧将怀中的琴护住,才不至于伤到那么名贵的“绕梁”古琴。 “哎呀,梁儿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转身时也不注意一下,这要是摔坏了'绕梁',可如何跟大王交代?” “你!……” 撞倒她的是赵夫人的侍婢郑平。 这郑平一向坏心眼多。现下撞了她,竟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当真是连戏都懒得演一下。 梁儿气不过,爬起来刚要骂过去,却看到了不远处徐徐走来的赵夫人赵萤儿。 赵萤儿如今已是花般的年纪。 真可谓花一般娇,粉一般嫩;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当世皆言: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这话无论放在赵姬身上、燕丹身上、还是这赵萤儿身上,都是一点不假的。 只可惜,美得了容貌,却不见得美得了心。 赵萤儿既然也在此处,那郑平此举便显然是授意于她的。 “郑平,你怎能如此没有礼数?梁儿虽同你一样也是侍婢,却怎么说也是大王的榻上之人。按理,你是要敬她三分的。还不快跟她认错。” 梁儿见赵萤儿如此说,忙道: “赵夫人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普通侍婢,本就是与郑平姑娘等同的。方才是奴婢转得急了,不小心撞倒了她,理应是奴婢跟她道歉的。” 说罢,梁儿转向郑平,有理道: “郑平姑娘,梁儿鲁莽,还望见谅。” 赵夫人睨向郑平。 “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后宫之中人人皆怨,说梁儿贱婢之身,何来资格拥有“绕梁”这般绝世名琴,还日日在这凤凰池边雅意春风?如今看来,梁儿能如此深得大王宠爱,确实也是有些道理的。郑平你若不服,便跟梁儿学学,看看能否也能得到大王的欢心,赐你张名琴玩玩?” 梁儿一听,立即双膝跪地,这赵萤儿的话句句带刺,还真是来者不善。 “赵夫人,奴婢……” “那是何物?” 梁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赵萤儿打断。 她沿着赵萤儿的视线看去,只见地上一只小小的木盒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着点点金光。 梁儿大惊,手不自觉的摸向自己的袖袋。 金花燕支…… 郑平快步走过去将木盒拾起,细瞧之下,一脸惊诧的看向她的主子。 “夫人,这……是上个月燕国送来的金花燕支……奴婢记得大王说过,此种燕支极是珍稀贵重,燕国每年也产不过几十盒。此次燕国的礼物中只有五盒是这金花燕支,大王分别赠予了三位夫人,美人中也只有吕美人和姬美人有幸获得。” 郑平斜眼瞥向梁儿,语调高扬: “为何……梁儿姑娘这也有一盒?” 赵萤儿垂眸思忖片刻,复而抬眼,邪魅一笑。 “大王的话定是不会有假的……至于梁儿为何也有一盒……我倒是听闻,上个月燕史入宫献礼之时,燕太子似乎也跟着入了宫……难不成……我们梁儿心思竟灵动至此,还跟燕太子也有了些交情?” 跪在地上的梁儿心骤然一沉。 那日燕丹要送她金花燕支她没收,眼下被发现的是三年前在赵国燕丹送的那盒。 可这燕支无论是何时到梁儿手中的,却始终都是燕丹送她的。 就如赵萤儿所说,她身份虽然只是侍婢,可赵政为了方便与她议事,已经让全咸阳宫的人都认为她已是秦王榻上之人。 秦王的女人与燕国太子私相授受,不仅是私通之罪,更有卖国之嫌。 她又不能挑明与赵政同榻都只是演戏。 如此,她最后能是个什么结果,她想都不敢想。 梁儿正不知该如何脱身之际,忽闻一个好听的声音喊道: “嫂嫂!” 几人寻声望去。 “公子成蛟?” 成蛟挑眉,笑嘻嘻的: “成蛟离秦三年,归秦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嫂嫂,想不到嫂嫂竟还能一眼认得出我!” 这种长得好看、性格外向、身份又高贵的男子谁不喜欢呢? 赵萤儿面上一改之前的阴郁算计,换上了一副甜美可人的模样。 “公子乃是大王唯一的亲弟,样貌气质皆是不俗,萤儿自当一眼认出。” 成蛟闻言咧嘴一笑,眼神扫过地上的梁儿,问向赵萤儿: “呵呵,嫂嫂这是在做什么?” 赵萤儿忽然想到成蛟与梁儿似乎经常一起在这梧木亭合奏,关系应是很近,便预感成蛟此番是来帮梁儿开罪的。 她心里不太痛快,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哦,还不是这盒金花燕支闹的。这品相的燕支与一个月前燕史送来的一般无二。可燕史只送了五盒,都已归夫人美人们所有,不想这侍婢竟也有一盒……” “这盒燕支啊……咳……嫂嫂可否帮成蛟隐瞒?” 赵萤儿话还没说完,成蛟便神神秘秘插了一嘴。 赵萤儿一头雾水。 “隐瞒?公子这是何意?” 成蛟低了头,红着脸道: “那燕支,其实是成蛟在赵国偶然所得,归秦时专门带给梁儿的……啊!不过嫂嫂别多心,成蛟自小便有她相伴,与她亲如姐弟,又多年未见,回来之时就想带个礼物给她。原本此事王兄也是知道的,可若是这般胡乱传出去,定是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成蛟怕被人添油加醋说了闲话,万一传到我那夫人耳中,岂不又要与我闹上个几日?” 成蛟的解释毫无破绽。 依他的说法,大王已经知道了此事,但却并未过问,显然已是默许,那她赵萤儿抓着不放又有何用? 赵萤儿表面无甚变化,内心却是暗恨,怎得大王宠她,连公子成蛟也如此帮她? “好,那我便帮公子瞒着了,我那侄女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还请公子平日里多担待些。” 赵萤儿与当今的赵王偃是异母兄妹,那么成蛟的夫人就也是赵萤儿的亲侄女。 成蛟嘻嘻哈哈的送走了赵萤儿,转头看向梁儿时,双眼睁得滚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快告诉本公子,那盒金华燕支究竟是谁送你的?” 梁儿看不得成蛟那种气质型的长相、又满眼都是小星星的模样,暗自白眼加叹气,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嘴上却老实回道: “燕太子丹。” 成蛟一怔,思索片刻。 “燕丹?你们何时认识的?” “在赵国时,大王归国后,奴婢曾做了他三年的婢子。” 成蛟好奇: “他对你有意?” 梁儿低头咬唇,却没有回答。 见梁儿如此,成蛟已然明了,挑眉追问: “你呢?你可喜欢他?” 梁儿有些怅然。 “无论他对我的那份情意是真是假,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将来的我……都不能对他动情……” 成蛟看着梁儿略有出神的神情,想了想,展颜一笑。 “梁儿你可讨厌我?” 梁儿不解,怎么可能讨厌? “当然不。” “不讨厌便是喜欢咯?” 梁儿想了一下。 她与成蛟在一起时是最轻松的,没有任何顾虑和防备。 他虽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可生于战国王室,深陷宫廷斗争,早熟早慧的他,即使表面嬉笑随意,却让梁儿觉得好似无论何时,回首间,总能望见成蛟那素雅的白衫、绝世的玉箫,那一身翩翩雅逸的气度,那一双清澈见底的明眸,那一个如水似歌的少年……即使单薄纤瘦,却依然安全可靠。 这样的公子成蛟,让梁儿明知他的一生短暂悲凉,却仍是不自觉的让他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奴婢确实喜欢与公子相处。” 闻言成蛟的笑容更加灿烂。 “既然如此,若是有一天你顶不住燕丹和王兄的追逼了,便嫁于我可好?” 梁儿摇头轻笑: “公子又在说笑,怎得连嫁娶之事也如此戏耍于嘴边?” 成蛟却收敛了笑意。 “此事并非说笑。梁儿可曾想过,无论你是否爱慕燕丹,以王兄的性子都绝不会允。若你的选择是王兄,你们之间也会永远插着一根名叫燕丹的刺。若是燕丹心有他想,要利用你与王兄的关系,那便更加复杂。我担心如果有一天一切都再无法控制,梁儿你当何处?” 成蛟双手扶住了梁儿的肩,语气中竟较平时柔缓了许多,继续道: “若是嫁于我,王兄即便不让我,但若你我强求,相信他也不会怨我;而燕丹无利可图,想必便不会再会穷追不舍。我不是王兄的性子,自然也不会纠结于你曾与燕丹的过往。我自小与你相伴,定会一生真心待你。以我公子的身份,也绝不会委屈了你,如何?” 成蛟的说辞倒是合情合理,若是寻常女子能如此一生也是求之不得,但是她梁儿并不是这大秦国任天任命任夫君的寻常女子,她有着两千年后独立的思想,成蛟为她谱写的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公子与奴婢虽为知音多年,却还是有一点不懂奴婢。” 成蛟一脸疑惑的看向她。 梁儿俯下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一边轻轻用指腹缓缓拨动根根琴弦,一边扬首,梨涡浅笑。 “奴婢有三不嫁……不嫁亡命之徒,不嫁无情之郎,不嫁……” 她稍有停顿,嘴角的笑意更浓,继续道: “有妇……之夫……” “哈哈哈哈……” 成蛟大笑。 “好一个梁儿!好一个三不嫁!竟是同时回绝了一国之王,一国之太子,一国之公子,哈哈哈哈……” 梁儿坐于琴前,玉指轻抚“绕梁”,凝神望着眼前满池火红的并蒂莲花。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一句,在这男尊女卑的战国乱世,应该是种奢望吧…… 第四十五章 骊山汤宫 “请问……膳房在哪?” 被问的宫婢抬眼见是梁儿,展颜笑道: “梁儿姑娘请随我来吧。” “你认得我?” 梁儿惊诧,这骊山宫她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宫婢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那宫婢一脸和善。 “我虽是第一次见姑娘,但此前掌事大人早早就给我们看过大王近前所有人的画像,姑娘是大王身边最受宠爱的贴身侍婢,我自是能一眼认出。” 梁儿暗道,这掌事大人还真是有心。 如此一来,便可讨得大王身边所有人的欢心。大王身边的人满意了,自然会时不时在大王耳边吹上两句风。迟早有一天,他也不必再在这咸阳之外的行宫做那小小的掌事了。 这里,是著名的骊山宫,地处咸阳附近的骊山北麓。背山面水,正对渭河,风水极佳。 宮內有一處大型的人工湖,名為飛煙湖,故而骊山宫是一处水景行宫,它倚骊峰山势而筑,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规模宏大,雄伟壮丽。 然而这里最负盛名的却是质量极高的温泉。 此宫之中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浴殿,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温泉汤池。 因此骊山宫又被称为骊山汤宫。 过去每一任的秦王都对这里的温泉青睐有加,时不时就会搬来住上些时日。 只是前几年这骊山宫一直处在修葺之中,今日才刚刚完工,故而赵政登基之后,也是第一次踏入此处。 宫婢带着梁儿沿着飞烟湖边的回廊一路向西,走着走着,却发现梁儿不知何故停下了步子。 “梁儿姑娘在看什么?” “那边是什么花?好美。” 湖的对面烟雾缭绕,有大片开满白色小花的树林,远远看去,仿若仙境一般。 “是梨花。” “梨花?现下已是入夏,为何那边的梨花还开得如此繁盛?” 夏天,梨花应该已经落了才是。 “梁儿姑娘有所不知。这湖的对面因地底有处温泉,地表常年水雾升腾,导致那一带的温度和湿度均高于别处,且几乎都是恒温。那的梨树也因此每年都较正常的梨树早一月开花,又晚一至两月花谢。” “呵呵,这么神奇。” 见梁儿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宫婢的话也多了起来。 “说起奇,这还不是最奇的。姑娘若是冬末来此,便能见到四下白雪覆盖,而梨园却梨花盛放的奇景。还有,梨宫中最靠外缘的殿宇名为青玉殿,因附近地表温度较高,热气上升,化雪为霜,附在大殿的外墙上,宛若白玉镶嵌于青砖之上,青玉殿也是因此而得名的。每逢隆冬,远远望去,青玉殿都好似一座冰雪制成的宫殿,美得摄人心魂呢!” 梁儿听得无限神往,真想现在立刻就去湖对面的梨园看上一看。 “那边的宫殿名叫梨宫吗?” “嗯,是因那大片的梨园而得名。可也因'梨'音同'离'字,离宫,离宫,仿佛是要分别一般,加之很多人认为那副奇景有违常道,是不吉之象,所以历代秦王都不会下榻在那处,而是都住在湖这边的兰池宫。” 闻言梁儿不免轻叹腹诽,这些迷信的古人呐,就这样浪费了这一番绝世奇景。 午后,赵政忽然说要骑马,便有宫人牵来了他的坐骑魑驦。 魑驦是一匹黑色的汗血战马,它个子较一般战马要高出一个头,黝黑健壮的躯干在日照下泛着隐隐金光,眼底尽是傲然的神色,一看就是一匹性子极烈的马。 赵政潇洒的翻身上马,马上的他高昂着头,垂眸俯视众人。 梁儿觉得,宠物养得久了,都会多少有些像主人。 眼前这一人一马,气质真是极像。 魑驦是赵政刚刚继位的那一年,吕不韦动用大量人力财力,寻片天下,才为他寻得的良驹。 听说魑驦刚被送到赵政眼前时,还是匹未被完全驯服的野马。 赵政一见这马便喜欢的不得了,不顾吕不韦反对,竟要亲自上马调教魑驦。这也是赵政第一次逆了吕不韦的意。 魑驦性子极烈,原本众人都担心赵政会有危险,可没想到他不出半日便将魑驦给降伏了,自己竟还安然无恙。 众人直道秦国的新王是个驯马奇才。 后来,魑驦成了赵政的坐骑,便也再无其他人骑上魑驦的马背。 赵政骑着魑驦跑了几圈,下马后,突然转向梁儿问了一句: “你还不会骑马吧?” 梁儿略微一怔。 “大王,奴婢会骑马。” 赵政垂眼看了她片刻。梁儿在咸阳宫并无机会骑马,那么她便是在赵国时学的,难不成是燕丹教的? 想到这,赵政只感觉莫名烦躁。 “会骑马?那你骑一下给寡人看看。” 梁儿应诺抬头,左右瞧了瞧。 “呃……那……奴婢要骑哪匹马?” 赵政目光瞟了一下魑驦,复又看回梁儿。 “就魑驦吧。” “啊?” 不止梁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场的所有宫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魑驦是秦王坐骑,岂是个侍婢能坐得的? 更何况魑驦是闻名七国的烈马,相传天下间,它只臣服于赵政一人,旁人就连碰它一下,都容易被它踢得远远的。 梁儿暗自思忖,细想着最近有没有哪处得罪了赵政而不自知,如今赵政竟让她骑魑驦来报复她。 “快些上马!” 赵政见梁儿迟迟未动,明显开始不耐烦起来。 梁儿垂头皱眉:这赵政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吼起来了……看来这骑魑驦的事今天是躲不掉了…… 只盼着那英气逼人的魑驦哥哥能蹄下留情,可不要踢到她才好。 她鼓起勇气走至魑驦跟前,然而手还未碰到魑驦,魑驦便一声震耳的嘶鸣,高扬前蹄,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吓了她一跳。 显然,它不想让梁儿碰它。 梁儿就那么尴尬的杵在原地,弱弱的看向赵政的反应,却见赵政面上如覆冰霜,正冷冷的盯着她。 她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硬着头皮也迈了一步再次到了魑驦跟前。 这次她打算不跟魑驦打招呼,趁它不备直接跳到它背上拼上一拼。 于是她飞快的飞身上马,紧紧抓住缰绳。果然魑驦猛的跃起,用力想要将她甩下。 梁儿用尽全身力气,却还是很快就被狠狠的甩在了地上。 魑驦本来就高,梁儿又是被用力甩出去的,勉强爬起时,她只觉全身痛得厉害。 “这就是你所谓的'会骑马'啊?依寡人看,若是再骑个几次,恐怕你会连命都丢了。” 见赵政那副不屑的神情,梁儿满脸的不服气。 “奴婢自是会骑马的,只是不会骑魑驦。” 赵政唇角勾笑,一脸戏谑。 “噢?难道魑驦不是马?” “它……是马……” 梁儿语塞,自从赵政做了秦王,她就没有一次说得过他。 “你是要再试一次,还是承认自己不会骑马?” 赵政半垂着眼皮,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奴婢自然是要再试。” 梁儿入宫之后一向都是低眉顺眼,也不知怎么的,今次却突然与赵政较起了真,强忍着疼痛,倔强的再次跳上马背。 魑驦又狂躁的暴跳起来,眼看梁儿又要被甩飞出去,众人皆禁闭了双眼不敢再看。 忽的一片玄影闪过,赵政已然上马,坐于梁儿身后勒紧了缰绳。 当众人回过神来,魑驦早已载着二人奔向了远方。 魑驦不愧为汗血宝马,奔跑起来风驰电掣,梁儿趴在马背上不敢起来,赵政也紧紧揽着她的腰,将她牢牢护住。 许久,魑驦终于放缓了步子。 梁儿方才敢抬头看看眼前景象。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燃起了红彤彤的火烧云,与脚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交相呼应。 那浓烈的色彩,让人看过之后莫名的心情激荡,梁儿竟有片刻失神。 “你怎就这般固执,若非寡人及时上马,此番你定会伤的不轻。” 赵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语调已然恢复了沉稳。 “奴婢是真的会骑马……” 她还是忍不住嘴硬。 赵政一叹。 “罢了,你说会便会吧。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害你受得重伤。” 赵政又开始故意气她,梁儿竟也上了勾,一句话也说不出,憋得满脸通红。 赵政见她连耳朵也憋红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为何寡人觉得你越来越笨了?” 梁儿嘟嘴气道: “是大王越来越聪明了。” 没错,赵政是越来越聪明了。 从吕不韦将她带进咸阳宫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成了赵政自导自演的戏中的一部分,如今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赵政将下颌轻轻搭在梁儿肩上。 “那梁儿是希望寡人聪明些,还是糊涂些?” 梁儿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大王是未来要一统天下的人,自然是越聪明越好。” 赵政抬起头看向她,眼中闪现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你希望寡人一统天下?” 梁儿转头看着赵政,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难道大王不想吗?” 第四十六章 李斯 回到兰池宫时,赵政忽然下令要搬到梨宫去住,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梁儿虽然也是吃惊,但更多的却是欣赏。 赵政不愧是未来的千古一帝秦始皇,那些世俗口中吉不吉利的事儿他一概不理,这在古人当中是何等难得? 泡过汤之后,梁儿终于随着赵政亲身步入那水雾萦绕的梨园。 白烟袅袅,月影朦胧,梨落纷纷,花香扑鼻…… 即使是黑天,这的景致依旧那么迷人。 赵政没让宫人们跟着,此刻,千树万树间,唯有他与梁儿二人…… 李斯躲在梨宫的宫墙后,远远望着这一幕。 水雾中,玄袍少年与白裙少女一前一后缓步穿行于梨花丛中,没有言语,亦无交流,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看这二人的气氛,李斯自觉时机不佳。但大王难得单独出行,若是错过这一次,不知又要等上多久。 何况此番他说服郎中令王绾放他这个小小郎官进入大王寝宫已是费尽了唇舌,恐怕要再次说服他定是会难上加难。 李斯咬牙闭眼,即便心知可能因此招致杀身之祸,他也不想放过这好容易得来的机会。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梨园。 赵政感到有人靠近,本能的提高了警惕。 秦王寝宫乃是宫帷重地,何况刚刚他分明下令不许任何人跟来,此人却未经通报,近前至此,让他不得不疑心。 “那边的是何人?” 李斯见赵政与他问话,连忙双膝跪地,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回大王,臣乃是郎中令之下郎官李斯,冒死觐见大王!” 因与李斯有段距离,又隔着水雾,赵政并看不清李斯的容貌,只缓缓眯了眼,悄无声息的移到了梁儿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好一个大胆的李斯,禁军守卫何其森严,你能擅闯寡人寝宫,只怕那郎中令王绾也已被你买通了吧?” 李斯闻言大惊,王绾放他入内觐见,那是对他莫大的信任,于他的仕途而言简直恩同再造,他怎能如此连累了人家? “大王莫要怪罪郎中令大人,他只是被臣的话所感,认为或许大王会有用得到臣之处,方才放臣入内的,并非是被收买啊!” “依你之言,你是身具大才之人?” 赵政眼神犀利,似是可以穿透迷雾,直看破李斯的心。 李斯感觉到赵政对自己疑心浓重,怕是如此僵持下去,他很难被准许近前,便大着胆子打算赌上一赌。 “李斯不敢如此自居,却有一点可以肯定,臣此番冒死前来,实是爱主之心甚切,绝无丝毫害主之意。臣愿首先自明行迹,而后进言。” 言罢,李斯竟开始徐徐解衣,直至全身赤裸,以示身无凶器。 水雾的另一边,赵政微垂着眼,唇角未动,对李斯此举毫未动容。 李斯光着身子站在原地,想到在场的还有一人是女子,这让他觉得更为难堪,眼见大王又迟迟没有反应,便急得出了一头的冷汗。 倘若他已是这副模样,大王还是不想听他只字片语,喊人就这么将他赤裸裸的给拖出去,那以他三十七岁的年纪,可真正是要“名声大噪”了。 “大王……” 正在李斯觉得自己已将老脸丢尽、直想一头撞死的时候,赵政身后的娇小女子忽然开口了。 听到梁儿说话,赵政心里也是吃了一惊。 自从梁儿入宫,还从未在有第三者在场之时插嘴过宫廷政事。 赵政微微侧头,示意梁儿可以继续说。 “于君子而言,脸面是比性命还重要的。眼前这位大人为了能进言,竟连君子之仪都弃了,可见他所要进言之事,定是重过他的颜面。大王既然已经确定他并非行刺,那又何不听他一言,也好看看此人究竟有何建树,竟能让郎中令王绾不惜渎职,冒着被连累的风险将他放入梨宫。” 梁儿的声音不大,李斯听不太清,心中更加忐忑。 他虽看不清这女子的容貌,但却可以感到大王待她非同寻常,若她此刻是在劝大王将他逐出去…… “你过来吧。” 听到赵政这淡淡的一句,李斯瞬间大喜,竟险些飙出泪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衫,搭理整齐,恭敬的走向赵政。 当他行至赵政近前,眼前水雾也已消散七八。 一张英俊如琢的少年面孔映入眼帘。 他身形高挑,玄袍加身,金冠束发,五官精致,双唇凉薄,眸光幽冷。 这便是让六国视作虎狼的大秦国的年轻君王。 李斯身在禁军整整四年,如今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将秦王政的样貌看得清清楚楚。 他尚未亲政,并无实权。 世人都认为他受控于权相外戚,但李斯却隐隐觉得似乎不是如此。 他性格善变反复,令人琢磨不透。 他虽年少,但此刻看着,却能让人深切的感受到他周身令人折服的帝王之气。 李斯呆了片刻,却也很快醒转,心下亦是欢喜,如此君王,才不枉费他这多年的等待。 赵政也细看了李斯。 如今这大争之世,但凡有些小才的,都能讨得个不错的差事做做。 而他,年近不惑,却还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郎官。 这样的人,要么平庸无奇,要么就是个为常人难容的旷世鬼才。 再看他的相貌,两颊凹陷,眼神晶亮,下巴上一缕修剪整齐的山羊胡,一看就是个极精明果敢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平庸之辈? “说吧。” 赵政开始有些期待李斯会说出怎样的话。 李斯躬身一礼,正色道: “臣此番是要劝说大王,务必抓住时机,灭诸侯,成帝业!” 赵政剑眉一挑。 “哦?今日倒是有趣,这么多人劝寡人一统天下。” 李斯一愣,抬眼看向赵政时,心里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还好,大王的神情没有丝毫不悦,至少说明,大王并不反对他的这个提议。 “呃……不知……今日还有哪位大人与大王提及了此事啊?” “呵呵……” 赵政唇角一扬,侧头将身后的梁儿拉出,一扫方才的冷漠,痞里痞气的道: “还不是这个丫头……今日与寡人嬉闹之时,非要赖着让寡人日后务必将天下收入囊中,才算在她面前一展雄威。” 梁儿知道赵政又在演戏了,这李斯出现的突然,他是王绾放进来的,而王绾又是吕不韦所推荐的,赵政难免不会怀疑李斯是奉吕不韦之命前来试探于他。 可演戏归演戏,这台词他又是怎么编出来的?……一展雄威?…… 啊……头好痛……赵政把这么白痴的词按给了她,这可让她怎么往下接? 梁儿一咬牙,硬着头皮伸手扯住赵政的袖口,娇羞的甩了又甩,小嘴嘟起,声音含糖量提高了n个加号: “大王,你答应过不再拿此事笑奴婢的,怎得说话不作数?” 此话一毕,梁儿自己都差点被腻的呕出来,不知赵政此刻是不是已经在心里笑翻了天。 赵政和梁儿那厢演戏演得热闹,这边李斯见了梁儿的脸之后,却是越来越严肃了。 他原本以为与大王在梨园中散步的女子是哪个夫人美人,可不成想竟然就是那个侍婢梁儿。 依他方才在远处感觉到的,大王与这梁儿之间,绝对已经超越了寻常主仆的界限,那样的气氛,是信任,是爱慕,是渴求,更是珍惜。 他早知大王十分在意梁儿,却不知竟会珍重至此。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衣不蔽体想要求见大王时,大王本是犹豫的,却是听了梁儿的话,才许他觐见。 这说明那梁儿对大王的影响很大。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方才为何会替他说话?以她之前应对田美人所做的那些事,她定然不是个仅随心情,就信口开河的。 赵政见李斯眸光几转,知道他是在思索着什么。 赵政猜想,是不是他跟梁儿戏演得太欢,让李斯的话有些接不下去了?他虽不想让人知道他胸怀大志,但也想听听看李斯究竟有何见解。 “咳!李斯啊,这女儿家都是胡闹的,你莫要介意。现在你便把你所想的说来听听吧。” 李斯见赵政虽对他疑心甚重,但仍然愿意听他一言,便重新敛了心神,娓娓道来: “臣以为,以当今秦国之势,若要静坐等待六国自己衰败,那便会错失一统天下的良机。一个人成功与否,就在于他是否能抓住机会。以前秦穆公虽然创了霸业,却始终没办法吞并六国,为何?这是因为当时诸侯数量很多,周朝的德望也没有完全衰败,所以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这五个霸主,一个接一个的兴起,相继推尊东周王室。但是自从秦孝公以来,东周王室日渐衰微,各诸侯国相互吞并,形成七国并立之势。秦国经历了六代君王,逐渐蚕食其余六国,至使如今列国都好似秦国的郡县一样弱小。依臣看,以当今秦国国势的强盛,加上大王的贤明,一扫六国、统一天下、建立帝业简直轻而易举,此乃万世难逢的大好时机!但倘若疏忽怠慢没有抓住机会,待到各国实力恢复、再度强大,相互团结订立合纵盟约,那时大王您即使有黄帝之才,也再没办法吞并他们了。” 在梁儿看来,在赵政之前的屡次施压之下,李斯还能将这一套长篇大论说得上下连贯,条理清晰,委实是难得。 而赵政,他对李斯所言很是赞同,面上却不露分毫。 “从寡人的祖辈起,秦就已有统一天下的念头了,这也算不得稀奇。寡人只想知道,你可有具体的计划,能助寡人……” 赵政手指轻轻撩起梁儿的下巴, “满足了这颗美人心……” 梁儿表面一边陪着笑,一边深情凝望赵政的侧颜,其实心中却是腹诽不断,暗骂着赵政借着演戏频频耍着她玩。 然而,赵政表现的这般不正经,也全然没有影响到李斯。 李斯神色坚定,眸光迥然。 “待到准备万全之时,秦只需先灭掉国力最弱、又为我邻国的韩国,其余五国自然心生惧意,自乱阵脚。往后,便可分别寻其弱点,一一除之。” 片刻,赵政嘴角一勾。 “你倒还真有些想法,既然如此,寡人就任你做个长史吧。” 李斯闻言立即跪地、叩首谢恩。 夜已深。 因为青玉殿潮气太重,赵政和梁儿是睡在青玉殿后面的兰苑的。 兰苑,顾名思义,它是屹立在兰花丛中的一处殿宇。 此殿的兰花栽种得很是讲究。 共有春兰、惠兰、建兰、寒兰、墨兰五个不同的品种。 不同的兰花在不同的时间开放。 春兰的花期是一月到三月;惠兰的花期是三月到五月;建兰的花期是五月到十月;寒兰的花期是十一月到一月;墨兰的花期则是在十二月到二月。 如此,无论是哪个季节,兰苑总会开满兰花,香气四溢。 “依你之见,李斯是否可用?” 床榻之上,赵政的声音极轻。 李斯是否可用,熟识历史的梁儿自是再清楚不过,但她此时却好奇的想听听赵政对他的看法。 “大王觉得他如何?” 赵政沉默片刻,开口道: “从他今日言行来看,此人是有些建树的,不过他极有主见又意志坚定,若是遇到与之意见相左的的主人,定是一生难有出头之日。” “其实……奴婢三年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也如今日一般是郎官的打扮。” “也就是说,他在我大秦至少连续三年都没有升官?” 梁儿点头。 赵政笑道: “呵呵,如此身负才华之人,竟然被埋没了这么多年,若是他有主,也定是个与他不合的主……” 梁儿紧接着赵政的话: “所以,他今次冒险闯宫觐见,很有可能就是想要寻个机会易主。” 赵政唇角一勾。 “那么,无论他是吕不韦的人,还是楚系的人,抑或他根本就没有主人,只要他所言能为寡人所用,寡人就可将他收来……” 第四十七章 璧人一双 第二日一早,留在咸阳理政的吕不韦派人送来了要给赵政看的奏章。 赵政像模像样得用功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便去陪他带来的几个美人了。 话说,赵政一共带了两个夫人、四个美人,而他的计划是在骊山宫住上十天,这几日,那几个娇贵的女人们竞争很是激烈,都比着看谁能将赵政多留个一日。 对此,梁儿不仅懒得理,更是乐得看热闹。每晚把赵政往那些美人们的寝宫一扔,自己回到兰苑还能得个一晚清闲,这是多美的事儿! 伴着兰花幽香,半睡半醒间,隐隐有箫声入耳,其音呜呜,平稳悠长。 成蛟? 梁儿忽的自床榻上爬起,连头发都没梳,就急匆匆的寻声奔向梨园。 清晨的梨园,水雾更为浓重,却仍能隐约望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立于团团簇簇的梨花树下。 梁儿冁然而笑,步入蒙蒙白雾…… 微风徐徐,梨雨飘飘。 他执箫而立,高挑秀雅,素白的锦袍一尘不染。仿若皓月清风,又如玉树芝兰,与那无边的梨花融为一体,竟是浑然天成。 他看到梁儿走近,双眸含笑,曲调转为明快,好似珠落玉盘,如溪般清灵,若鸟语欢畅,伴着梨花漫天,回旋婉转,不绝如缕。 梁儿未将“绕梁”带来,无法与之相和,却不想辜负眼前这美景良人,便索性挥散衣袖,随音起舞。 一时间,青丝如瀑,乘风而动,衣袂飘飘,翩翩婀娜。 舞势随风散复收,箫声似磬韵还幽…… “《紫竹调》……” 宫墙边的玄衣少年字字如针,扎在自己心上。 只因他知道,这种描写两情相悦的曲子,此前,成蛟从不曾吹奏。 赵政原本在芈夫人的寝宫远远听到了箫声,便得知成蛟已到,也寻声赶来。 行至梨宫时,梨园水雾已然渐轻,不料那莹白的梨花林中,梁儿竟与成蛟立在一处。 二人皆是一身素白,在淡淡的迷雾中,梨落纷纷,宛如梦幻,一箫一舞,恍若璧人。 许久,箫声落,舞亦停。 那抹玄色早已不见了踪影。 成蛟与梁儿眸光相对,相视而笑。 “本公子刚到此处,你便头发也不梳就迎了出来,竟是这般想见我?” 梁儿睨着他,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自当百里相迎。可奴婢只迎出几十步,公子便高兴成这样,竟连箫曲也换了。奴婢怎么觉得倒像是公子更想见奴婢呢!” 成蛟眯眼摇头。 “你这丫头,近日嘴是愈发刁了。本公子定要寻个机会上奏王兄,让他不可再如此宠你。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爬到本公子的头上。” 梁儿唇角一扬,一双杏眼圆溜溜的,伸起手臂高高的比了比成蛟头顶的位置,俏皮道: “公子这话可真是危言耸听了。公子的个子比奴婢高了那么多,奴婢可是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呢!” 成蛟一本正经的想了一下。 “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吗?” “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梁儿更是一脸认真。 忽然成蛟唇角一挑,梁儿只觉天地倒转,她竟是被成蛟扛在了肩上! “啊!公子!快放奴婢下来!” “哈哈哈哈!你看,本公子说你爬得上来吧!” “公子,你先放奴婢下来啊!” …… 安静了上百年的梨园,就在这天早上,第一次吵闹了起来。 十月,秦国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蝗灾。 乌压压的蝗虫遮天蔽日,瘟疫流行,死者甚众。 吕不韦让赵政下令,全国百姓,无论是谁,只要捐赠一千石粮食,就可拜授爵位一级。 一千石,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一百五十斤。 仅一百多斤粮食就可换得一级爵位,可见此时秦国着实已进入万难的境地。 好在,受灾的不止是秦国。 就连三晋也出现了类似的灾情,各国都是自顾不暇,无心征战。 否则,秦国现今如此国情,若再有人趁机来犯,岂不危矣? 这些日子,吕不韦处理各地灾情忙得不可开交,赵政亦是终日愁眉不展,整个咸阳宫都笼罩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 不久又传来了两个曾经影响天下战局的人的死讯。 一个是梁儿刚到这个时代时的救命恩人廉颇老将军。 早前他被郭开设计陷害,逃到魏国,可廉颇为赵国打了一辈子仗,魏王无法信任他,始终不肯用他。 后来赵王偃又想将他接回赵国,郭开却再次从中作梗,让赵王偃以为廉颇老不堪用,便不再提及此事。 廉颇又被赵国耍了一次,心灰意冷的去了楚国寿春,却始终牵挂着赵国,终于郁郁而死,享年八十四岁。 另一个便是当年风云天下、手执五国相印、大败秦军的信陵君魏无忌因酒色过度死于家中。 在梁儿心中,信陵君是战国四君子中最为优秀的一人。 他才智兼备,文武双全,英勇果敢。 他盗符救赵,两次大破秦军,还带领相互猜忌的各国赢得了战国末年五国合纵的最后一次胜仗。因为有他在,还曾经让列国整整十年都不敢侵犯并不强大的魏国。 只可惜,身为魏王的亲弟弟,他太过耀眼,让他的王兄始终提防于他。最终还是收了他的兵符,将他关在家中,整日纵情酒色,直至悲凉而死。 魏无忌的死,让梁儿想到了成蛟。 他们同为一国之王的亲弟,信陵君虽一心为国,却才情外漏,招致魏王忌惮,最终惨淡收场。 而成蛟,拼命的想要隐藏自己的聪慧,就只求能安乐保命、自由无忧,就连赵政,也似乎对他并无敌意。可身陷王室,各方势力交织,到了最后,能真正如愿的又有几人?…… 这一日,梁儿小心的双手拎起全大秦最精贵的金缕玉衣,轻手轻脚的为赵政穿在身上。 赵政脚踏来古宫无比亢长的石阶,行的极是缓慢,每走一步都要向面前的渭河虔诚祈祷。 如此大灾之年,身为秦国之王,这种祭祀活动是很必要的。 后来,关于此次祭祀,民间传出一件神奇的趣闻。 说是祭祀之时,忽然渭水之中出现黑龙,对着秦王政摇首以拜,随后飘然离去。 这些当然是吕不韦编来唬弄百姓的。虽然在梁儿看来,这故事编得简直弱智得离谱,但是搁在这大古代却的确甚为奏效。 秦人全都信了这些话,认为他们的大王是龙之骄子,眼下那小小的灾情就瞬间变得无需畏惧了。 秦国上下一心,是受灾的几国之中最快熬过来的,这让百姓们又更加坚信了那个黑龙的故事。 此时,咸阳宫来了几个衣着奇异的胡人,他们请求觐见秦王政。 冀阙之上,众大臣都如看猴戏一样打量着他们几人,也将他们说出的话视作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般,边听边在心里偷笑。 可是对于这几人的穿着打扮和说辞,别人不懂,梁儿却是熟知得很。 他们都是来自印度的僧侣,是要来秦国传播佛教的,并且为表示诚意,还带来了佛祖真身舍利。 赵政和吕不韦都是靠脑子改变命运的无神论者,又怎会相信他们口中的释迦牟尼复活的故事。 这些僧侣最终以“胡教”妖人之嫌被打入地牢。 许久,梁儿才寻到机会让赵政将他们放出,遣送出秦。 可怜这些僧人虔诚至此,长途跋涉到了秦国,一心想要传播佛教普度众生,却是找错了时机,来早了一百多年。 倘若现在正值西汉,岂不就能顺应历史,顺理成章了? 年关时,赵国也恢复了元气,开始攻打燕国,领兵的自然还是百战不殆的李牧,随随便便打了几仗,就将燕国的武遂和方城收入囊中,着实让赵国安安稳稳、快快乐乐的度过了一个好年。 第四十八章 百合诛心 吕不韦觉得,秦若要东出,就必须先打下赵国,而赵国不巧就是东边邻国之中,战力最雄厚的一个。 如果想要增大灭赵的机会,就需要从地理格局上从长计议。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决定,先在临近秦魏韩交界的位置下手。 如今信陵君已死,魏国也就失去了王牌,秦国也已调整回了最佳状态,此时是攻魏的最佳时机。 于是,秦王政五年初,秦国大将军蒙獒身披战甲再次东征,大举进攻魏国。 与此同时,延续了上一年的战火,赵燕战场上也是热闹非常。 李牧刚回邯郸修整,燕国就派出七十多岁的老将剧辛偷袭赵国,赵王偃便命大将庞煖前去迎敌。 剧辛本是个很有才能的人,还曾在燕国实行变法,让燕国一度强大了许多。 他多年前曾事从赵国,与庞煖也有些交情。他印象中的庞煖并无多大实力,因此他犯下了兵家的大忌:轻敌,最终死在庞煖的刀下,手下燕军也被斩首两万,几乎全军覆没。 此事一出,形同给各国的将军们都拉响了一次警钟:两军交战,无论对手是谁,都绝不可轻视。 天下政局,战事紧张,而大秦后宫却出了一桩天大的喜事——芈夫人有孕了。 芈夫人名为芈琪。 刚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梁儿简直是笑得眼泪直飙,脑袋中全是大耳朵米奇老鼠的卡通形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梁儿对这芈琪的了解日渐深厚,她竟是赵政的后宫之中,脾气秉性最好的一个。 芈琪年芳十六,仙姿佚貌,明眸皓齿,粉面樱唇,玉骨珊珊。 她出身楚国王族,曾是当今楚王熊元的掌上明珠。 她心地善良,温柔似水,就连对梁儿的态度都异常宽容,待赵政更是万般真心。 无论怎样看,她都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芈琪有孕,咸阳宫皆大欢喜,每个人都面上带笑,准备着迎接秦王政的第一个孩子。 然而这些都只是表面。 实际上,楚系的女子最先怀孕,吕不韦怎会高兴?赵姬更是气冲冲的召了赵萤儿过去,狠狠训斥了一番。 真正打从心里开心的,其实就只有华阳太后的楚系一脉。 华阳太后是日日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十二个时辰派人保护芈琪,就连芈琪的膳食,也要派专人验过才行。 赵政亦是一有时间,就会去菖蒲宫陪她。 这些时日,梁儿每每见到芈琪的笑颜,都能被她由衷的快乐所感染,也不自觉扬了唇角。 她觉得,这样美好的女子,的确是受得起如此幸福的。 高泉宫,在咸阳附近的扶风县,是大秦国最传奇的女人宣太后所建,亦是她曾经最喜爱居住的宫殿。 此宫奢侈华丽,占地甚广。最让人流连的就是宫墙外丘陵上那无边无际的野生黄百合。 “大王,琪儿好幸福,幸福到有些害怕,会不会有一天一觉醒来,现在的美好全都不复存在了?” 鹅黄色的百合花丛里,芈琪依偎在赵政的臂弯之中,莫名伤怀。 赵政翻身趴于她的身侧,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满目疼惜。 “傻琪儿,你是我大秦最尊贵的芈夫人,待你为寡人生下长公子,寡人冠礼之时,你便是寡人的王后。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又有这大片百合为证,怎会有假?”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 是啊,大王带她来此,不就是对她最浪漫的承诺吗? “大王……” 芈琪满眼含泪,娇声呢喃。 赵政含笑凝望着她,万般温存,化作深情的长吻…… 夏日的午后,百合摇曳,直至天际。 花丛中的男女痴情缠绵,清甜的花香充斥着所有。 这般美景,这般佳人,当真是看痴了观者的眼…… 远处的梁儿转过身去,含笑望天。 阳光明媚,白云朵朵。 如此也好……至少在这冷漠的后宫,还能有一人幸福,哪怕这幸福可能不会太过持久,但只那一瞬,也算足够了。 赵政与芈琪在高泉宫恩恩爱爱了足足三日。他们不止日日在宫外的百合花丛中痴缠,就连高泉宫内,赵政也命人处处都以百合装饰。 高泉宫,俨然成了一座巨大的花房。 如此浪漫,芈琪自是无法招架,终日都身陷赵政的爱河,不能自已。 可梁儿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她得知嫂子怀了孕,便买了一捧鲜花要送去道喜。临出门,妈妈嘱咐她,一定要记得提醒嫂子,有些花香对孕妇不是太好,这些花千万不要放在卧室。 眼下,高泉宫的寝殿之内,已然被上万只黄色的百合花包裹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如此,岂不是会对芈琪和胎儿不利? 梁儿本想寻个机会将此事说与赵政听,可赵政时时刻刻都与芈琪腻在一处,若是当着芈琪的面说,怕是,一来会折了赵政的面子,二来…… 万一……万一赵政另有打算…… 梁儿咬唇,心已沉至谷底。 只希望没有这“万一”才好。 左右只有三天,妈妈当时只说有些花香在卧室对孕妇不是太好,却没说有毒或者一点也不能闻之类的话,短短三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等回到咸阳再寻机会说吧。 三日后,赵政亲自将芈琪送回菖蒲宫,还命人打包了大批的黄百合带着,将她的菖蒲宫也里外塞的满满的,着实羡慕坏了后宫的一众佳丽们。 梁儿见状心中更加着急,怕是万一说得晚了,害了芈琪可就不好了。 昭阳殿上,赵政在案前读书,偶然回眸,却见梁儿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知她是心中有事,便也没有出言唤她,就那般放着她随意神游。 夜晚,赵政留宿昭阳殿寝殿。 “你有何事想说?抑或,有何事想问?” 漆黑的殿中,赵政眸光幽亮,对梁儿问出这样的一句话。 梁儿的心陡然一沉,已生出不好的预感。 “奴婢曾听闻,有一些花香可能对孕妇不是很好,不适于放在卧房长时间吸入……大王……是否要招个太医问问,百合是否……” 不及梁儿说完,赵政便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 “无论是何种花,只要香气浓郁,就容易让孕妇失眠多梦,不利于养胎。而百合……” 赵政拉长音调,梁儿亦是绷紧了神经。 “尤其黄百合,花香很是清淡……” 闻言,梁儿舒了一口气,可赵政却敛了双眸,继续说道: “即便如此,它却可以刺激孕妇的神经,引起头痛呕吐,影响食欲。而这些反应恰巧又与害喜的症状极为相似,所以很难被人察觉……” 梁儿怔住,呼吸竟有些困难。 “那……胎儿呢?” 赵政没有回答,只抬眼淡淡望着她。 “那梁儿你呢?早知花香可能有异,却没在高泉宫当着芈琪的面提出来,而是冒着风险等到三日后回来,才单独与寡人说,想必你心里应该早就猜到寡人所想了。” 梁儿眼中有些湿润,语气也较之前激动了些。 “为何要如此?她那么善良,那么爱你,还有她腹中……那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她心痛,对于这样的芈琪,赵政怎会下得去手? 见梁儿竟然流了泪,赵政忙伸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晶莹,语气中满是心疼与无奈。 “寡人千想万想,都料不到你竟会为她而哭。” 随后他又是一叹。 “寡人如此做,的确是心狠了些,可你也确实是糊涂了。在这政局之中,又怎分好人与坏人?芈琪身属楚系,她的身后是华阳太后。她的孩子若是长公子,便定会被拥立为储君,而寡人冠礼之时,也必须将她立为王后。那样,我大秦便永远无法摆脱楚宗室的掌控。他日秦国若想灭掉楚国,就更是难上加难。这个孩子,寡人无论如何也要不得的。” 梁儿怔住,是她想得太少了。 瞬间,芈琪那少女的欢颜又一次浮现于眼前,梁儿缓缓闭了眼。 泪,珠珠串串的流下,颗颗掉落在赵政修长的指上,却像是一下下敲打在他的心间。 赵政展臂将她敛入怀中,用唇轻轻摩挲她柔软的发顶。 芈琪是个好姑娘,要怪就只怪她怀孕怀的太早。以她楚系的身份,后宫之中无论是谁先她一步产下公子,她都能安安乐乐的保住这个孩子,可惜…… 芈琪怀孕还不足三个月,胎气不稳,很快便滑胎。 而她年仅十六岁便流了产,伤到了身子,从此身体大不如前,性子也不如从前活泼。 虽然太医说,倘若悉心调理她仍可受孕,可她终其一生也未能再怀上一儿半女…… 秦魏战场上,蒙獒势如破竹,时至年底,已打下了魏国酸枣、燕邑、虚城、长平、雍丘、山阳等20城。 秦国由此建立了东郡。 东郡的建立,让各国都惊恐万分。 这是因为,现如今,三晋的赵魏韩再加上一个楚,这四国在地图上由上到下,几乎是齐刷刷纵向排列的。 而秦刚建立的这东郡二十城,连起来却是个“一”字形,刚好横在那纵向排列的四国中间,硬生生将他们之间连接的路径给截断了。 我们来打个比方。 比如,现在秦国要攻打东郡之上的赵魏两国,之下的韩和楚就会因有东郡的阻隔,无法再去增员。 同理若秦要攻打东郡之下的韩楚两国,之上的赵魏也会被东郡拦着,不能过去帮忙。 这就是说,六国再也凑不齐唯一有机会打得赢秦国的五国合纵军了。 换一个说法,五国合纵不复存在,秦国以后便可无后顾之忧、想要打谁就打谁,周边的邻国就算有心帮忙,也会心知力量不够而不会伸出援手。 此番,秦的统一大业是真的已近了。 第四十九章 泰阿名剑 秦王政六年。 这一年的战事可是有趣的紧。 各国均看出,按照如此形势,秦灭六国将近,便由六国之中综合国力最强、占地也最广的楚国带头,开始组织合纵。 然而此“合纵”却非彼“合纵”。 因为秦的东郡在地图上横插那一杠,五国只能在时间上配合着分散打,却终是无法合兵猛攻一处。 气势是大不如前的。 赵国此时也没心思再去打着燕国玩了,便答应了楚的合纵提议。 可之前赵国把燕国打得有些缓不过气,无法再参加合纵攻秦,大家就只好强拉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小卫国来凑数。 最终,楚王熊元为合纵长,楚国令尹春申君做总指挥,率领赵、魏、卫、韩、楚五国大军同时进军秦国。 这所谓的五国合纵一路风风火火的折腾了许久。可在秦还未反击的情况下,也才只拿下了秦国寿陵这一城,着实是有些丢人了。 他们弱是弱了点,但秦终归还是不能将他们放着不理的。 于是秦出兵迎战,五国很快便溃败不堪。 最后,秦将卫国的主力军杀了个干净,卫国从此无法再战。 而楚国受了点小小的惊吓,觉得自己如今的国都离秦国还是太近了些,便从巨阳再次迁都到离秦国更远的寿春。 至此,楚已因招架不住秦的攻打,在三十七年的时间内,仓惶迁都了三次。 但即便如此,合纵军对于此次战败还是不服气的。主要是因为之前少了燕国,而卫国又太弱,几乎等于白搭的一样,毫无用处。 终于,待燕国休整了些时日,楚又将燕拉了进来,填补了卫国的空缺,还原了一个五国合纵的最强阵容——楚、赵、魏、韩、燕。 可即便如此,合纵军也还是因为东郡的阻拦,只能兵分两路进攻秦国。 后来,蕞城一战,秦军再次大败了合纵军。 这合纵是由楚国带头张罗的,他们仗着自己有四君子之一的春申君,便奢望着能达到跟信陵君当年一样神一般的合纵效果,可没想到竟然连续两场惨败,这结局也委实是让楚国有些抬不起头了。 楚王元怕遭秦国记恨,便派使者入秦,想要好好讨好一番。 冀阙之上,一个中年男子立于大殿中央。 个子不高,小眼,短须,厚唇。目光游离不定,还略有些驼背。 看着像是个极好说话的懦弱之辈。 他双手举过头顶,对着赵政躬身施礼,就连声音也是一副气力不足的样子。 “楚使李园拜见秦王!” 众大臣见这楚使是这般模样,皆暗自摇头。 可听他自报姓名之后,梁儿却是大为震惊。 此人竟然就是李园! 相传,当今楚国太子熊悍并非楚王熊元的亲生儿子,而是春申君黄歇之子。 根据史书上所记,距今二十多年前,李园只是春申君黄歇手下一个打杂的人物。 李园用计让黄歇注意到了自己那貌美如花的妹妹李嫣,将之献给了黄歇。 黄歇对李嫣很是宠爱,李嫣很快就怀上了黄歇的孩子。 李园便教李嫣说服黄歇,将她献给楚王元。楚王元多年来生了一堆女儿,却始终没能生出个儿子来,若李嫣能生出一个儿子,便定会被立为太子。 李园算准了已经掌政二十年的黄歇会贪图楚国的江山,定会接受这个提议,如此一来,楚国未来的国君就能是他黄歇的儿子了。 一切都随了李园的意,李嫣入宫,并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熊悍,被立了太子,李嫣成为王后,李园也被楚王元封了个官,但官却不大,楚国的大权,依旧还牢牢掌握在春申君黄歇的手中。 楚国王室的这些丢人事,虽被记入了史册,但在此时的七国间还都只是秘闻。眼前冀阙之中,恐怕没多少人会知道。就算有人知道,想必也会觉得李园不过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无能之辈。 只有梁儿知道未来几年,在楚国将会发生怎样的政变。 梁儿再次看向站在秦王高榻之下,外表唯唯诺诺的李园。 所谓扮猪吃老虎,说的应该就是他这种人吧?…… “楚使此来,有何事啊?” 赵政一脸不屑,随口问道。 “啊,呃……之前楚王受了春申君黄歇的挑唆,不小心伤到了秦楚之间的友谊,呃……为此,楚王已经狠狠训斥过春申君了。当然楚王也知道,秦不会那么容易便原谅楚国,于是李园此行便是奉楚王之命,将此宝剑献于秦王,以示楚国之与秦修好的诚意……” 李园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毫无气节,众人都觉得楚国的脸已经让他丢尽了。 内侍接过宝剑,一路小跑,送至赵政手上。 此剑很长,几乎是普通剑长的二倍。 除此之外,这剑在外观上并无特别。 赵政眼神在剑上左右扫了扫,露出一副无甚兴趣的模样。 却出于礼节,必须将剑拉出来看一下。 但当他撇着嘴,十分不情愿的将剑拉出的时候,殿中的所有人全都惊呆了。 那是一把铸铁剑。 剑身刚一出鞘,便周身嘤嘤作响,剑鸣不已。 剑纹仿如流水,由剑柄直至剑尖,优美流畅,连绵而不绝。 而剑面上刻着的两个小字,让赵政更是喜出望外。 “泰阿!” 当赵政念出剑名,四下皆惊。 梁儿此时注意到李园的神情。 他嘴角若有似无的挑了一下,全然不似之前的懦弱,竟是显出一丝不屑来。但这些又瞬间消逝,回归从前。 见到李园如此变化,梁儿不觉背心渗出冷汗来。 他似乎很是喜欢先被人轻视,而后又让所有人啧舌。好像这样能让他享受到随心所欲控制人心的快感。 如此看来,这个李园倒像是个心里变态的。 李园面上含笑,开始为众人解说这泰阿宝剑。 “此剑的确是我楚国至宝——名剑泰阿剑。一般的宝剑仅长两尺,而此剑身长四尺。为百年前欧冶子和干将在龙泉为楚王所铸的三把宝剑之一。此宝剑柔韧度极高,大王可尝试将其弯转,它可轻松做到首尾相接。” 赵政抬眼瞟了一眼李园,将信将疑的将剑交给殿中的一名武将,命他尝试将其弯转。 武将气力极大,果然将剑首尾相接,弯成了个圆圈。 众人惊叹。 李园又让武将将手松开,剑身又陡然弹开,瞬间恢复了笔挺。 众人又惊。 李园淡笑,让人递了一块帕子来,他将帕子向空中一抛,刚好在宝剑的剑锋处徐徐滑下,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那手帕竟就这样被一分为二,飘落在地。 李园又让人送上一支铜具和一支铁器,示意武将用宝剑砍向两支器具。 手起剑落,此剑斩铜剁铁,就似削泥去土一样简单。 赵政看得很是兴奋,心情大好,连连称赞。 李园又继续开口: “相传当年晋国觊觎我楚国的这把泰阿剑,便兴兵伐楚,欲灭楚而得剑。就在即将城破灭国之际,楚王亲自上阵,更是不惜以自己的血祭此剑,霎时剑气磅礴,二十万晋军竟全军覆没,楚国转败为胜。” 这个故事其实当世政客人人知晓,此时李园又讲了一遍,不过就是见大家气氛不错,他再添把油,使得大家更热血沸腾罢了。 李园顿了一下,故意放慢了语速,又道: “此后,世人便口口相传,此剑是威道之剑,非帝王而不能用。” 他说了这么多,其实重点便是这句话。 此剑只有帝王才能使用。 楚将此剑献给秦王,便等于是奉秦国为霸主,秦又怎能不消气? 听闻赵政的曾祖父秦昭王当年就很想要这把宝剑,但却始终不得,没想到今天,楚国竟自己将剑送上了门。 梁儿垂首叹息。 想当年的那一任楚王,宁可以血祭剑也不肯将剑交于晋国。 可如今,秦都还没把楚怎样呢,楚就自己软着腿把泰阿给送来了。 楚的后人,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园哄的赵政开开心心,他顺利完成了任务,便回国复命去了。 赵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泰阿剑。 自那天起,他日日剑不离身,就连睡觉,也会将泰阿剑放在枕边。 梁儿觉得,此剑的确是把惊世名剑,但它能让赵政如此看重,恐怕主要还是因为那句“非帝王而不能用”。 他就是立志要做这当世的帝王。 楚国是会消停好一阵了,可这战国的硝烟又几时停过? 眼见着由当世名君春申君带领的五国合纵都打不过秦国,作为秦的邻国、又处在最危险位置的赵国,便想趁早让自己强大一些,好在以后秦攻向自己的时候,能多一些抵挡的能力。 于是,赵把重点放在了扩张领土上,打向了多年未参与斗争的齐国,并一举攻占了齐国饶安。 而秦则继续攻魏,占领了魏国朝歌,以及卫国的都城濮阳,并在此后以濮阳为东郡的政治中心,相当于在现代的省会。 卫国的国君卫角,被迫带着所剩无几的几个亲信逃往了野王之地。 至此,最弱小的卫国已经名存实亡。 凤凰池边,成蛟匆匆赶至梧木亭,见到梁儿时,额上已是渗出汗来。 梁儿见他喜形于色,一边掏出帕子轻轻为他擦去汗水,一边微笑问道: “公子这是有什么喜事了?” 只见成蛟满面含笑,却是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模样: “呵,生了……” 闻言,梁儿杏眼放大整整一倍,又惊又喜。 “生了?太好了!小公子终于出生了!” “哈哈,是啊,我做父亲了……哈哈……” 两人哈哈得笑在一处,突然成蛟反应了过来, “诶?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孩?” 梁儿呆住,成蛟有一个儿子,这是她从史书上看来的,刚才一时嘴快就直接说是小公子了。 “呃……猜的!呵呵……一看公子这般气宇轩昂、英明神武,就知道这一胎定会是个男孩!哈哈!……哈哈哈……” 眼见梁儿一阵讪笑,成蛟嘴角一颤,一把捏住她的脸颊,瞬间将她捏得变了形。 “早知道你嘴巴变得刁了,如今看来,竟是还学会了溜须拍马。” “啊!公子!疼!疼啊!” 其实成蛟捏的力气并不大,也没有感觉疼,可梁儿就是喜欢与他玩闹,这会让她找回在现代时轻松愉快的感觉,不似这古代凝重清冷的宫廷,只让人觉得步步惊心,愈发疲惫。 两人在亭内嬉闹了许久方安静下来。 “公子可给小公子起了名字?” 成蛟抿嘴一笑,十六岁的他,竟也冒出了几分身为人父的慈祥。 “正式的名字要等到他年满七岁才能起,不过我已给他想好了乳名。他长得小小的,甚是可爱,我想,就叫他子婴,你觉得如何?” 听到成蛟如此说,梁儿竟瞬间落下泪来。 子婴……史书上的他就叫这个名字…… 原来他竟只有乳名,难道是因为幼年丧父,又是叛臣之子,所以到成年之后也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吗? ……这可怜的孩子…… 成蛟的孩子…… 见梁儿突然哭了,成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帮她擦了起来。 “诶呀!你怎么突然哭了?这名字不好听?那你也不至于哭啊!……别哭……别哭啊……” 梁儿自知失态,低头抹了抹眼泪,再抬头时,泪水已无,就只留了两副粉红的眼圈。 “不,子婴这名字很可爱……奴婢方才……方才是因为,公子为小公子起名字,竟还为奴婢觉得如何,奴婢……受宠若惊才……” 成蛟一怔,复而大笑,还竟连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这丫头!与我拌嘴这些年,竟在此时矫情上了!哈哈哈哈……” 梁儿怒目瞪向成蛟,瞪得他硬生生将笑憋了回去,调整出了一副正儿八经的神色,双手扶上梁儿的肩头。 “傻瓜,你我知音多年,在我心中,你早已不是奴婢。若将你比作伯牙,我便为子期。我儿子的名字,当然要先经你同意。” 成蛟本是想哄梁儿开心,却不料她又沉下了脸色。 “不……奴婢不要公子做子期……” 钟子期与伯牙结为知音,千古传诵,却未得善终。伯牙得知钟子期的死讯,亦将琴砸坏,此生也不再弹奏。 成蛟一顿,明白梁儿之意,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便马上改口: “对!他们的结果不好,我们不做他们,我们只做我们自己。诶,你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过两年等子婴会走了,我领他来赔你玩……” 看着成蛟为了哄她开心,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梁儿终于展颜笑开。 若是历史可以改变,她最想留下的,便是眼前这个纯净无暇的少年…… 可惜,那些该来的,没有人躲得掉…… 夏太后病重,赵政亲自前去探望。 返回望夷宫的路上,遥遥有琴箫之音由凤凰池的方向传入耳中。 一琴一箫宛若立身于山峦之巅,交错间,时空流转,空谷传响,仿佛是林中雀鸟纵飞,又像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冥冥之语,时而温柔缱绻,时而刚劲有力,直至人心,回味无穷。 秦王奢华的车撵中,赵政合了双眸,心间五味杂陈…… 第五十章 成蛟出征 “故此,请大王即刻下令出兵攻赵!” 冀阙之上,吕不韦方才已数出数条兴兵伐赵的理由,现下正眸光凛凛,大声请令。 赵国对外扩张之意如此明显,并且竟是百战百胜,呈坐大之势,秦自然不会允许。 “仲父大人所言极是,近一年来,赵攻燕、攻秦、又攻齐,其意昭然若揭,我大秦也确实应该压一压他这势头了。” 赵政正色点头,转而看向蒙獒。 “蒙獒听令!” 蒙獒立即起身,恭敬施礼。 “寡人命你即刻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兵伐赵,不得有误!” “臣领命!” 蒙獒刚要走,不料吕不韦又开口叫住了他。 “蒙将军请稍候。” 他转向赵政。 “大王,赵国如今虽失了廉颇,但从燕赵之战与齐赵之战便可看出,赵国的战力仍是不可小觑,尤其那新将李牧,我大秦还从未与之交过手,更是不可轻视。” 赵政直视吕不韦,如同一个虔诚的学徒,听得一脸认真。 吕不韦则高昂着头,一副大局在握的神色。 “故而老夫以为,若要加大胜算,秦需再派一将。” 听到还需再出一人,蒙獒扭头看向吕不韦,心中暗自担心,不知吕不韦此举是好是坏。 吕不韦继续道: “此将需与蒙将军各领一路兵马。一路由蒙将军统帅,由太行山北进,攻打赵国的龙城、孤城和庆都,一方面吸引赵国的兵力,另一方面切断邯郸周围地区与北方代地和雁门的联系,防止驻守在那的李牧南下救援。另一路则由此将率领,从上党的屯留由太行山向东进发,待赵国主力大军赶到之时,我大秦两军已在都山汇合,直捣赵都邯郸!” 闻此,众人皆惊。 “依仲父大人之意,此番是灭赵之战?” 赵政也是睁大了双眼,被吕不韦之言小小的吓了一跳。 对于灭六国,秦尚未准备充分,吕不韦怎会如此草率? 吕不韦却是轻轻一笑。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 “那仲父大人的意思是……?” “此次伐赵,若能顺利攻下邯郸,与我秦国而言,自然是上天神助,美事一桩。但依赵国的兵力,加之周边邻国的变数,要灭赵又谈何容易?老夫想着,若是不成,至少也能给赵国一个警醒,这天下最大的不是他赵国,而是我大秦。长平之战后,赵国兵马本就少了大半,又怎能再耗得过我秦国?” 言毕,众大臣皆是连连点头,就连蒙獒想了半天,也没挑出吕不韦的错来。 “那仲父大人觉得,另一将,谁最适合?” 赵政切声询问,吕不韦所言虽是毫无漏洞,但总是让他觉得隐隐不安。 吕不韦稳稳立在大殿中央,语气淡淡的,不急不缓。 “王弟,公子成蛟。” 梁儿低着头,眉间蹙起,双眸紧闭,心骤然揪作一团。 成蛟…… 此名一出,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一旁跪坐着的的成蛟广袖下的双手默默握成了拳。 他如今已年满十七,并且先于王兄育有一子。 此刻,吕不韦终究是要对他下手了吗? 殿中一声大笑,声音极为宏亮,正是蒙獒: “哈哈哈哈!相邦大人可是糊涂了?公子成蛟年仅十七,又从未上过战场,更无领兵经验,怎可带兵攻赵?更何况此番还是要直捣邯郸。” “呵呵,蒙将军莫急,待本相与你详解。这一来,此路兵马关乎此战成败,稍有差池,我秦军将会大败于赵,蒙将军也会有性命之忧。因此领兵之人,必须对我大秦毫无二心,同时又需是能让三军信服之人。” 吕不韦眼神扫过面色有些发白的成蛟。 “公子成蛟贵为秦国公子,先王之子,亦是大王唯一的亲弟,定不会辱我大秦之名,做出叛秦之事。同时他身份尊贵,也能让军士信之服之,岂不刚好适合?” 蒙獒闻言火气更盛。 “哼,我大秦从不缺武将,又能服众又有忠肝义胆之人比比皆是,又怎会非公子成蛟不可?” 殿中武将皆齐齐看向吕不韦,说他们不能服众又忠心不足,他们岂会乐意? 吕不韦微笑摇头。 “蒙将军误会了,且听本相把话说完。” 蒙獒白了吕不韦一眼,扭头看向别处。 对蒙獒此举,吕不韦却毫不介意,继续道: “这二来……蒙将军并未去过赵都邯郸,邯郸地形复杂,守城容易,攻城却难。当年邯郸之战,这也是秦战败的原因之一。公子成蛟曾在赵国为质多年,久居邯郸,听说返秦之时,还自行在邯郸外城游玩了许久,想必对邯郸及其周边的地形都很是熟悉。由他去给蒙将军做向导,蒙将军自会增添几分破城的胜算。” 蒙獒陷入沉默,对此他已无言反驳。 吕不韦唇角一勾。 “至于公子成蛟领兵的能力并不紧要。他只需要及时下令拔营,在约定的时间赶到都山支援,待到两军汇合,便全部交由蒙将军统领就好。” 吕不韦瞄了一眼蒙獒,见他已是默许,便向赵政躬身施礼。 “战机不可失,请大王快些下令吧。” 今日,桌案之下,赵政的手并未盖在广袖之中,而是双双展开,覆于膝上。 而自从刚刚吕不韦提出了成蛟的名字,赵政膝盖上的手背就青筋爆出,十指时不时就会僵硬的动上几下,似乎是极度隐忍着什么。 当然,他的面上是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的。 “既然你们再无异议,那寡人便派成蛟做那另外一将,与蒙獒配合攻赵。成蛟……” 成蛟起身,行至殿中央,躬身施礼。他脸色惨白,却因本身就生得白皙,众人并没看出。 “成蛟领命。” 这日听事结束后,梧木亭的气氛明显较平时凝重许多。 “想不到,吕不韦竟会让我领兵。” 成蛟眼神有些恍惚,似是自言自语。 “公子……” 梁儿看向他,满眼苦涩,竟是似要哭出来一般。 明天成蛟就要出征,史书记载,他此去是必死无疑……现在,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见梁儿一脸哭相,成蛟立即回了神,抬手轻轻揉了揉梁儿的额发。 “你看你怎么又要哭了?吕不韦不是也说了吗?本公子不过就是去走个过场,给蒙獒指指邯郸的路。根本无需真刀真枪的去跟人打,定会平安归来的。” 不料,梁儿之前还只是忍着泪水,听他说会回来,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看得成蛟慌了心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将她抱入怀中,轻抚她微颤的背脊。 这次他实在无法说出逗趣的话再逗她开心,只因他心里清楚,以吕不韦一向的狠绝,或许,他真的回不来了。 而怀中的她是那般聪慧的女子,若不是也已猜到那结局,又怎会哭得如此泣不成声…… 昭阳殿寝殿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赵政的眼也是幽深无光。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周遭一片死寂。 “明日……” 听到赵政终于开口,梁儿微微抬眼。 “成蛟出征之时,你便去陪他吧……” 梁儿看向赵政的眼,却仍未看到一丝光亮。 “好。” 如此很好,即便可能会危及生命,可至少,她还能陪成蛟走最后一程,那便值了。 见她答应的痛快,甚至连一句疑问也无,赵政呼出一口气。 “寡人真是多虑了,聪慧如你,该是已经看出些端倪了……” 赵政的手抚摸着梁儿耳边的发丝,声音很轻: “成蛟……你替寡人好好照顾他……” 这一刻,梁儿分明看到,赵政的眼中终于隐隐闪现微光,却是映出了一张满布忧伤的脸。 吕不韦如此强推成蛟上了战场,灭国之战何等激烈?怎是寻常攻城战能比得了的?届时刀剑无眼,成蛟能回来的几率怕是极低了。 那可是他赵政此生,唯一的弟弟啊…… 第五十一章 赤玉箫 秦王政七年, 大将军蒙獒和公子成蛟分别从不同的路径领兵攻赵。 为转移赵军视线,蒙獒需在北边先攻下三城,才能转战邯郸。 如此,由太行山一路东出、直奔邯郸的成蛟,在时间上就充裕许多。 加之成蛟并不擅武,身份又尊贵,吕不韦就十分“贴心”的为他准备了一架虽不华丽,却十分结实耐用的马车。 只是成蛟觉得,既已入了军队,就该与兵士同甘苦。所以他坚持骑马,马车只让梁儿一人乘坐。 全军上下,就只有一个人坐马车,此人竟还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婢,这不得不让大家传出些闲话来。 一路上,有人说公子成蛟玩世不恭,竟唯女人是从,被一个侍婢迷魂昏了头,不仅坏了秦军的规矩,在军中养女人;还在行军过程中怕她劳累,专门为她备了架马车。 实在荒唐。 还有人说,那女人其实是大王的人,虽只是侍婢,在大王心中的地位却非同一般。 大王在公子成蛟出征之际将其赐于他随行,看似施恩,实则却是对他并不信任,专门派了此女子监视他的。 如此关系,公子成蛟自然不敢怠慢了她,便把自己的马车让与她坐,自己则骑了马。 “公子,你就让奴婢也骑马吧,现在这样,军中一定有很多流言蜚语中伤公子。” 梁儿掀起布帘,趴在车窗上,对着车外骑马的成蛟不住恳求。 她虽未直接听到那些兵士间的口舌,却大致也能猜到个二三。 成蛟暖暖一笑,刮了一下梁儿的鼻梁。 “你操心的事还真不少,那马车你就安心坐着吧。你即使不坐马车,我也不会放心让你一个人骑马随军而行,定是会拉你同乘一骑,你觉得那样流言会少吗?” “公子!” 行军之事,岂同儿戏?梁儿气成蛟怎么这般不分轻重,若是在军中失了威严,那可如何是好? 可成蛟不理,还继续安抚她: “好了好了……他们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出去了。就算你现在改为弃车骑马,那些话他们也还会继续说,那又何必让我的梁儿徒增劳累呢?” 说罢,他奉上了一个嘴角险些咧至耳根的大大的微笑,将腰间赤玉箫递给了梁儿。 “你若实在无聊,就吹吹箫打发一下时间吧。” 说罢,成蛟便头也不回的骑着马径自加速跑向前方。 梁儿放下布帘,望着手中的赤玉箫出神。 这箫成蛟极是宝贝,从未让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碰过,就连梁儿也没有摸过。 可今日,他竟将箫放入了她的手中,还说可以让她吹…… 梁儿白皙的手指在赤玉箫上轻轻划过。 赤红剔透的玉面油滑光泽,质地温润细腻,触感沁心冰凉。 其上色泽幻若星河,深浅多变。深如凝血,艳似朱砂。 素来听闻,玉分赤、白、青、黄、黑五色,其中以赤为上,自古仅王室用得。更有“玉石挂红,价值连城”之辞。 这和田红玉,稀缺贵重。加之此箫又是由成蛟改良,可谓是洞箫的始祖,想必再过个几百年,它的价值可能也会如“绕梁”那般了。 梁儿将赤玉箫轻轻放在嘴边,她并不会吹箫,只能学着成蛟平时的样子,勉强尝试吹出几个音,然后默默记住这些音的位置,再尝试将它们重新组合,吹成音调。 马车中梁儿自学得认真,全然忘了马车外众人的感受。 马车附近的士兵齐齐皱了眉头,车里那女子的箫吹的实在太难听,可无论她是公子成蛟的人,还是大王的人,她的靠山都让这些士兵对她的箫技只敢怒却不敢言,有苦也说不出。 “公子?” 成蛟之前一定要骑马,怎么也不肯乘坐马车,现在却突然钻了进来,坐在了梁儿身边。 他抿嘴一笑。 “先前我骑马,是因为要与兵士同苦;现下我乘车,是因为要为兵士解忧。” “解忧?” 梁儿更是不明白了,兵士有什么忧?还需要他上车来解? 成蛟笑容更甚,伸手拿过梁儿手中的赤玉箫。 “我看我若再不上车,你那千里魔音便将神功大成,届时,我的五万大军岂不是还未上阵,便毁于你的箫声之下了?” 梁儿瞬间懂了他的意思,讪讪的低下了头,红着脸道: “奴婢实在不会吹箫,真是委屈大家了……” 成蛟见她样子可爱,宠溺的摇了摇头,双手将她的脸捧起,顺便又捏了捏。 “这算什么?你还没见我初学吹箫时吹的有多难听呢!来,本公子亲自教你,以你对音律的领悟力,用不了多久,定能成为全大秦首屈一指的吹箫乐师!” 她的脸还在成蛟的手掌中,被挤得有些变了形,说起话来样子看上去尤其滑稽。 “公子又拿奴婢寻开心。就算奴婢进步再快,也永远不可能与公子的箫技相比,又何来大秦第一?” 成蛟将她的脸放开,面上笑容依旧,但眼中却划过一缕淡淡的哀色。 “是否能成,往后你自然会知道。” 语毕,他便又恢复如前,一把捏住梁儿小巧的鼻尖,蹙眉气道: “本公子对你从未有过一句假话,为何你这丫头总是说我骗你?” “公子如此欺负奴婢,怕是心虚了吧?” 被捏住鼻子的梁儿连说话也变了声音,更是增添了几分喜感。 成蛟松开手,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究竟还学不学箫了?” 成蛟从未下手这么重过,梁儿被他弹得嗷嗷直叫。 “自然要学!不过,有公子这般凶神恶煞的师长,恐怕奴婢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了。” 成蛟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哼道: “有你这般刁嘴的学生,苦的应该是为师我吧!” 两人嘻嘻哈哈闹做了一团。 许久,马车之中开始有箫声幽幽飘出。 其音时而娴熟惊艳,那是成蛟所吹;时而笨拙难奈,那是梁儿所吹。 但无论如何,也好过成蛟口中所说的那般魔音。 傍晚时分,大军扎营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山间。 橘红色的落日余晖铺洒得漫天遍地,远处绿林随风涌动,脚边矮草摇曳如波。 梁儿与成蛟席地而坐,相视而笑,箫声靡靡,慵懒诗意。 不计较战争,不计较算计,不计较未来…… 这样的日子,若能长久该有多好…… “公子!” 一个身披软甲的男子骑着马,由军营的方向奔向此处。 “何事?” 那人翻身下马,施礼道: “公子,樊将军说,天色已晚,公子贵体不得有失,还请公子速速回营歇息。” 成蛟面色暗淡,显然被他扫了兴致。 “本公子知道了,你先去吧。” “呃……” 见那人吞吞吐吐不肯走,成蛟便扭头看向他: “怎么?” “启禀公子,樊将军说了,末将务必要将公子安全带回……” 成蛟一叹: “好吧,本公子这就回去。” 他起身,又伸手拉了梁儿起来,骑上马背,走向军营。 这个樊将军名叫樊于期,此行在名义上是成蛟的副将。 然而成蛟身为公子,又是主将,却要处处让他三分。 原因是他本就为秦将。成蛟是首次出征,并不清楚军中的诸多规矩事宜,自然要事事仪仗他去打理。 但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与华阳太后的关系。 樊于期虽为武将,样貌却生的很是不错,因此被华阳太后看中,两人很是暧昧。 成蛟作为楚系的子孙,自小在华阳太后的羽翼之下长大,自是需要给这樊于期些面子,更甚者还要顺着他,因为很多时候,他,就代表着华阳太后。 只是让梁儿一直想不通的是,樊于期是华阳太后的面首,此事在咸阳宫几乎人人皆知。吕不韦又岂会不知? 既然如此,他又怎会允许成蛟的军中混入如此众多的樊于期的亲兵?这岂不是等于让楚系控制了全军? 难道他就不怕…… 等等…… 躺于军帐中的梁儿倏的起身。 难不成吕不韦是故意的! 他让樊于期做成蛟的副将,掌控这五万大军,他算准了楚系会趁机策反,他再借平叛之名除了成蛟这个威胁赵政王位的大患! 那么,那场屯留之战,就很可能不是成蛟自己想反的,而是楚系! 梁儿眉心紧蹙,深深叹出一口气。 难怪,以她对成蛟这些年的了解,怎么也看不出他对赵政有些许的怨恨,他又怎么可能会反? 帐中的梁儿一夜未眠,她有太多想要知道的,还有太多想要尽力去守住的。 但思及曾看过的那一页页史书,却又无情的敲打着她。 历史已定,不可更改。 她可以做的,只能是静静的陪伴成蛟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你有心事?” 两日了,梁儿习箫一直心不在焉,成蛟又怎会看不出? “公子,我们还有几日到屯留?” “还早着呢。” 她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还好。” 成蛟见她如此,关切得道: “你害怕打仗?若是如此,到屯留之后你便不必随军了,等仗打完了,我再回去接你……” 此话一出,成蛟似是有些觉得不妥,改口道: “不,还是到屯留之后,我直接派人送你回王兄身边……抑或是,你现在就想回去?” 梁儿用力摇了摇头,望着成蛟的眼神异常坚定。 “不,奴婢要一直留在公子身边。” 即使救不了他,至少可以一直陪着他,陪他到最后…… 梁儿难以想象,那无故加身的反兄之名、叛国之罪,成蛟如何能够承受得了? 她绝不能让他一个人背负着那么多,还要寂寞悲凉的离开…… 成蛟见梁儿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心里很是开心,打趣道: “呵,好!那本公子便成全你!从今日起,你一步也不许离开我身边,乖乖把箫练好。你可是本公子此生收的唯一一个徒儿,若是吹得不好,岂不丢了我的脸面?” 梁儿也一扫心中阴霾,这最后的时日,她要让他开心的渡过。 “公子放心,梁儿定会勤加练习,争做全大秦第二的吹箫乐师!” “是第一!” 成蛟嫌弃的纠正。 “第二!” “第一!” “第二!” …… 第五十二章 最后的陪伴 梁儿跟着成蛟,白天行军练箫,晚上扎营赏景。 两人一路有闹有笑,就这样愉快的度过了好些天。 然而这一日,大军终是行至了屯留。 屯留是上党的一部分,被称为三晋通衢,由屯留可直达赵魏韩任意一国。这里本为古韩要地,后被秦军攻下,归属了秦国。 屯留地区设有一个屯留城。城不大,人口却不少,竟有十几万之多。 成蛟大军驻扎在距离屯留城不远的一出高地上。 军营刚一建好,成蛟便得到了消息,北边蒙獒大军已经开始攻打龙城,并且势如破竹,预计两日内便可将其顺利攻下。 战争正式开始了。 不久之后,这一支军队也将奔赴战场。 军中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许多。 成蛟的神情亦是凝重了些许。 “公子,你尝尝这个。” 梁儿满面含笑,把刚做好的甜浆放在成蛟眼前。 成蛟抬眼见到梁儿,终于展颜,淡淡笑开。 他轻轻啜了一口浆汁,细品片刻,露出一脸享受的神色,赞道: “梁儿熬的浆汁真乃琼浆玉露,只要喝过一口,便再咽不下其他人做的了。” 成蛟这马屁拍的虽响,却也是出自肺腑。 他多希望此生能再多饮几口这美妙的浆汁,多看几眼那可爱的人儿…… 梁儿趴在成蛟的桌案上,双手撑着头,嘟着小嘴道: “公子倒是贪心,这言外之意,岂不就是让奴婢往后日日都熬给公子喝?哎!奴婢真是自讨苦吃,一个不留神,就多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做。” “哈哈哈,你这懒丫头,本公子平白将你养在军中这么久,如今只是让你随手熬些浆汁来喝,你就不乐意了?” 成蛟被她逗得开心,不知不觉已将心事置于一边。 “怎么会?奴婢当然乐意!我们公子形似天仙、貌美如花,常人只看一眼,便可饱腹一日,净身三日……” 此话刚出,梁儿便觉说错了话,立刻用双手捂住了嘴,只剩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可怜兮兮的看向成蛟。 成蛟斜睨她一眼。 “这般看我也是无用。左右本公子的容貌已让你饱腹又净身,那你便一日无需进食,三日无需沐浴了。” “公子,奴婢那都是玩笑话,你就饶了奴婢吧。” 不让吃饭不让洗澡?那怎么成? “哦?那依你之意,是本公子样貌不够俊美咯?” 成蛟反问,梁儿却是哑然。 什么叫马屁拍过了头,这回她可知道了。 整整一天,成蛟真的没有让她吃饭,只能……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成蛟吃。 晚膳将近,成蛟突然说想吃梁儿煮的饭,梁儿开心的险些跳起来,让她做饭,岂不就可以偷吃了? 正当梁儿守着一口小锅,盛起一勺热腾腾的饭菜要送进口中时…… “梁儿姑娘不可!” 一个火头军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打断了她。 “啊?” 梁儿被吓了一跳,回眸看他。 只见那人一本正经的道: “公子有令,让小人看着姑娘,不能让姑娘偷吃。” 闻言,梁儿张着的嘴巴半天合不上。 不是吧?为了惩罚她,成蛟竟还安排了眼线? 军帐之中,成蛟一身白袍端坐于案前,将一小块一小块的饭菜缓慢送入口中,动作好不优雅惬意。 跪坐在一旁的梁儿则死盯着满桌的美食,一边猛咽口水,一边…… “咕噜噜噜……” 啊…… 梁儿红着脸低下了头,这帐里这么安静,她肚子却叫得那么大声,太丢人了,真是太丢人了…… 成蛟忽然顿住。 “什么声音?” 他转头看向梁儿,竟是一脸的认真,好似真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一般。 梁儿知道成蛟是在装蒜戏弄她,心里也呕了一口气,死撑着道: “许是要下雨了,外面……有雷声……” 话音还没落,梁儿就扭头闭眼,暗恨自己这慌撒的水平太过低下。 成蛟也是厉害,他面上一抽,刚要大笑出声,却又瞬间憋住,面色恢复如常,起身走向门口,将布帘掀开了一个缝,探头望了望,复而回头面相梁儿。 “外面万里晴空,并无要下雨的意思啊。” 至此,梁儿实在是绷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她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不,是已经毁于一旦了。 她骤然起身,愤愤的直冲向帐门。 “奴婢想起还有些琐事未做,就先不陪公子……唔……” 话还未说完,梁儿就被成蛟拉住,嘴里瞬间塞进了一块香甜诱人的小点心。 梁儿怔住。 成蛟笑眼弯弯。 “听闻屯留的糕点甚是出名,我便差人进城去买了一些,你吃吃看。” 梁儿被成蛟耍了一顿,本想硬气的来一句: “呸!老娘才不稀罕什么屯留的糕点!” 无奈口中的软糯甜香实在难以抗拒,竟让她鬼使神差的嚼了几口吞下。 “好吃吗?” 成蛟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那神色中有好奇,有急切,还有些许关心和真诚。 这样的成蛟,是谁都难以拒绝的。 梁儿抹了抹嘴,眼睛看向别处,嘴上却老实回答: “好吃。” 成蛟见她喜欢,便开心的将她拉回桌案坐下,从桌下拎出一个好看的木盒,推至梁儿眼前。 “我这里还有很多,全都给你!” 梁儿斜了他一眼。 “公子不让奴婢饿肚子了?” 哪知成蛟却说: “梁儿真爱说笑,我怎会舍得让你饿肚子?先前不是你说你已经饱了、也干净了,一日不需用膳、三日不用沐浴了吗?” “你!……” 梁儿再也气不过成蛟的无赖,也再不顾及什么上下礼数,追着成蛟只想好好教训他一番。 成蛟则边笑边跑,出了军帐,直跑向不远处的溪边。 两人一路嬉笑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军营。 一个都尉打扮的人开口问道: “樊将军,这公子成蛟看似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当真能助我们成事吗?” 他所问之人身披玄色软甲,相貌俊美,只是那眼神之中正气不足、狡黠有余,明显算不得是个君子。 “哼,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全无大碍。若他无法配合我们,我们便自己动手,左右这全军上下都已在我樊于期的掌控之中。” …… 蒙獒很快攻下了龙城和孤城,如今已向庆都进发。 庆都大捷之日,便是成蛟大军拔营前往都山援助之时。 潺潺的溪水绵延百里,蜿蜒游走于颗颗光滑如卵的石上,偶有小小的鱼儿自其间穿行,为这副图画又增了几分灵动之美。 梁儿忍不住拉起裙角跳入溪中,挽了袖子,捧了一捧清水洒在空中,颗颗水珠跃于半空,在骄阳的映照下泛出七彩的光芒。 立在岸边的成蛟透过幻境般的水光,看向溪中的白衣少女。 她肤白如脂,墨发如诗。 她剔透玲珑,亦无害人之心。 她就如一朵清丽的白莲,独自盛开在险恶的宫廷乱世。 这样的她,世间绝无仅有…… 而光幕后的梁儿也同样望向成蛟。 他们此时心中所想竟是惊人的相似。 公子成蛟,钟爱白衫,俊雅高贵。 白皙清秀,眉目如画。 他聪慧非常,却无半点野心。 这样的他,何尝不是如同一朵纯净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问世间,又有谁可比得? “公子,这水好美,你也下来啊!” 梁儿玩的开心,便想邀成蛟一起。 成蛟站得笔直,微笑推辞。 “你自己玩便好,我就不去了,会弄脏衣服的。” 成蛟有些洁癖,梁儿却不肯罢手。 “这溪水如此清澈,怎么会脏?公子莫不是怕水?” “本公子会怕水?” 成蛟似乎就是在等梁儿的那句话,那话一出,他便立刻挽了裤脚跳入溪中,捧了水就向梁儿身上甩去。 “啊!……公子!奴婢错了!……啊!救命……” “哈哈哈哈……” 午后溪间,天空清朗,草香幽幽,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有如铜铃一般串串散开,久久不绝。 第五十三章 尧山之战 “公子!蒙将军现已攻下庆都,请公子即刻拔营,速速赶往都山接应!” 清晨,成蛟的军帐之中,一个士兵跑得满头是汗,单膝跪地,急急请命。 蒙獒已连攻三城,由庞煖率领的十万赵军主力也已由邯郸出发。 算算时间,若是成蛟此刻拔营,顺利的话,便可与庞煖同时到达。 赵国并不知晓秦还备有一支军队,届时两军合璧,人数上就已大过了赵兵。加之庞煖并不是蒙獒的对手,秦军便可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好,你先下去休息,本公子这就去准备。” 然而那士兵刚退出营帐,帐外就传出一声哀嚎,竟正是他的声音: “啊!你!你们……” 成蛟帐外的两个守卫不明所以,齐齐惊呼: “樊将军!这……” 成蛟闻声猛地站起,几个健步冲出帐外。 梁儿也知事态严重,跟着他一起跑了出去。 只见帐门口,樊于期目露寒光,手执长剑。剑上满是鲜血,血沿着剑锋嘀嗒嘀嗒的流至地面。 在他的脚边,方才前来报信的士兵已然倒于血泊之中,面目狰狞,竟是死不瞑目。 梁儿见他死相恐怖,心中狠狠一跳,被吓了个不轻,忙将目光转向别处。 “樊于期!你这是做什么?” 成蛟怒发冲冠,对着樊于期大声质问。 樊于期却是神色自若,不慌不忙。 他挑唇一笑,眸光若有似无的扫过梁儿,又定在成蛟面上。 “公子何必如此激动?此人蒙蔽公子,扰乱军心,难道不该杀吗?” “你在说什么?他只是来通报……” “通报军情,让我军拔营?呵呵……” 樊于期一脸不屑的将成蛟的话打断,轻笑一声。 “公子果然年纪尚轻,孰知行军作战又岂是表面那般简单?” 言毕,他将一只脚踩在那被杀的士兵头上,躬身挥剑将其割下。 此举动作流畅,如同家常便饭。 他瞥了一眼成蛟,附身拎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然后仿若无意的随手抛向了梁儿的方向。 眼见一颗人头向她飞来,梁儿惊慌失措,竟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 成蛟大惊,一把将她揽至怀中,紧紧护住。 “你疯了?” “哈哈哈哈!公子不是喜欢与这位梁儿姑娘吹曲逗笑吗?末将这便随了公子的意。从今日起,公子自可玩个痛快,不必再理会什么战事。至于军中事宜,末将自会全权负责,定然为公子打得一场漂亮仗。” 谁都听得出,樊于期这是要明晃晃的架空了成蛟这个主将,而他刚刚又杀了蒙獒大军前来通报的人…… “你要反?” 成蛟紧紧蹙眉,一字一句自齿间艰难推出。 “呵呵……公子说笑了,公子乃我大秦正统,身份贵重,末将又怎会反了公子?末将看着公子的脸色不是太好,许是近日休息不够,末将就先不打扰公子了。” 言毕,樊于期退了一步,冰冷一笑,吩咐左右: “你们都给本将好好照顾公子。” 成蛟怒视樊于期远去的背影,口中自语: “不会反我……那他反的是……王兄……?” 梁儿惊魂未定,却也清楚的听到了樊于期方才那几句话。 平静的日子,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咸阳宫。 “报——大王!信宫急奏!” 昭阳殿上,赵政与吕不韦相谈甚欢,却突然被一份急报打断。 信宫素来只负责为大秦观测天象,一般都是无甚大事的,而今日,却突发急报。 赵政抬眸扫了一下来人,见他两手空空,便知此奏是以口相传。 究竟是何等大事,竟连书写奏章的时间都没有? 赵政和吕不韦齐齐敛了神色。 “快说。” 赵政一声令下。 “启禀大王,昨日信宫夜观星象,忽有彗星现于东方!此为大凶之兆!” “东方……” 赵政重复道。 那是成蛟和梁儿所在的方向…… “何解?” 他急急追问。 “回大王,目前还未曾可知……” “混账!未曾可知你跑来奏什么!难道还让寡人自己猜不成?” 那人话音还没落,赵政就拍案而起,吓得他瞬间软了腿脚。 “大……大王恕罪!大王恕罪……” 吕不韦见状,站出来劝道: “大王息怒,信宫行事一向如此,再给他们两日时间,定能推算出将有何事发生。” “仲父!寡人怎能不急?东边……那可是梁儿的方向……” 吕不韦本还在猜测赵政这般激动是否是为成蛟。见他如此说,突然如释重负,他险些忘了大王的这点儿女情长。 吕不韦转而一叹,语重心长道: “唉,大王如此心系梁儿,当初又为何让她随军远行呢?” 赵政宽袖一甩。 “还不是因为成蛟,他说一路行军多有寂寥,他又与梁儿多年知音,想在路上能有个伴。他自小到大第一次跟寡人开口,寡人又怎好驳了他的面……” 吕不韦轻轻摇头,当真如个长辈心疼晚辈一般。 “大王看中手足之情,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于君王而言,太过心善,也未必是件好事。大王贵为秦国之王,既然喜欢那女子,便无需让于任何人。” 赵政满脸谦逊。 “仲父大人教训的是。那眼下当如何是好?” “大王莫急,那梁儿短期内都不会有危险的。” 吕不韦转身做回案前,继续道: “屯留乃我大秦地界,而赵军也并不知晓公子成蛟现已驻军屯留。他们正因蒙将军连攻三城而自顾不暇,又怎会有心思去往屯留反攻我秦军?” 闻言,赵政拂袖抹了一把汗,瘫坐在案前。 “好,那便好……” 吕不韦走后,赵政缓缓正了身,凝神间全然没了之前的恐慌,却是附上了一层浓浓的忧思。 成蛟……梁儿…… 你们可千万要保重…… 成蛟大军长期滞留于屯留止步不前,傻傻等在都山的蒙骜的大军便成了孤军深入赵国腹地,基本等同于羊入虎口,九死一生。 赵国的庞煖大军北上行至都山时,蒙獒的军队已因之前连攻三城而失掉了三分之一的兵马,并且整军倦怠之色甚重。 尽管如此,面对曾为秦国攻下几十城的名将蒙獒,庞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都山之北,唯有尧山最高。 登尧山便可望尽都山,全控战局。 所以蒙獒早早就安置了四万秦军在此占山。 庞煖欲要胜过蒙獒,就必先夺了尧山。 他命副将扈辄率兵两万先行,悄悄绕行登上尧山,杀秦军于不备。 四万秦军被从山林中突然涌出的赵兵冲散,瞬间乱了阵脚,很快就被夺了山。 都山上的蒙獒眼见上方尧山的旗帜由秦换成了赵,心知危矣,忙再次命人赶往屯留催促成蛟。 至此,他已经派出了四人,却无一人返还,蒙獒心中早就凉了好几节。 可眼下扈辄大军盘踞在尧山,将下方在都山上秦军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这就几乎是等于断了他的退路,他是想走都难了。 “大……大王……” 咸阳宫中,赵政阴沉着脸,垂眸望向殿中全身颤抖、伏于地上的信宫士官。 “你再说一遍。” 那士官抬头回话,前几日已被赵政吓了个半死,再次觐见,他竟连舌头都不好用了。 “彗星……昨晚……又……出现在北方……此……此为凶兆……恐怕……要有身份极高的将军……殒命于……” “你是说……我秦军会败?” 赵政语速缓慢,语气更是清冷得骇人。 见赵政似是又动了气,士官忙将上半身再次紧贴于地面,将头深埋与臂间,声音弱如蚊蝇: “大王……小人不敢……这……只是天象如此……” 吕不韦见事态直指战事,而此战又是由他所提出,便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澄清一下。 “大王,老夫自认此番计划周详。说到兵败……若说我秦军是败于邯郸城下,老夫自是不会疑心;可若说是还未攻向邯郸,便败于北方,老夫却是无法相信。除非……” “除非什么?” 赵政目不转睛的看着吕不韦,仿佛天下万事,他都能给他所有的答案。 吕不韦负手。 “除非公子成蛟的大军没有及时赶到……” “怎么可能?蒙獒是北上绕行,还要连攻三城,而成蛟是一路向东直至都山。他的路程本就短于蒙獒。就算他晚走个五日都能按时到达,更何况他还是与蒙獒同一天出发的!”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不过,自从公子成蛟的大军抵达屯留,便杳无音信了,也确实没收到他拔营去往都山的战报……” 屯留大营外,溪边。 现在成蛟只要踏出军营,就会有十几人在不远处跟着监视,而蒙獒派来的人也都被樊于期一一斩杀,砍下头颅悬挂于军营之中。 “樊于期不拔营援助蒙獒,却也没调头攻回咸阳,他究竟是在等什么?” 溪水依旧,美景依旧,然而成蛟的眼神却全然找不到焦点。 他身边的梁儿亦是心事重重,再不复前些日子的活泼好动。 “屯留已断了与咸阳的联系,想必咸阳应该很快便会派人来打探情况。所以,无论樊于期等的是什么,恐怕也都不会太久了。” “只是,可惜了蒙老将军……” 成蛟的头微微仰起,眸光愈发空灵,仿佛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都山之上, 蒙獒派出副将张唐领兵两万前去争夺尧山。若是能赢下这一战,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可不幸的是,当张唐下了都山,刚要绕上尧山,庞煖的大军却也恰好赶到了山下。 张唐便只得与庞煖在此处开战。 可此战赵军已然占尽了天时地利。 尧山上的扈辄以红旗为号。 张唐往东,红旗便指向东;张唐往西,红旗便指向西。 无论张唐的大军去往何处,总有大批的赵兵如洪水般涌过去围堵。 庞煖还嫌不够过瘾,又下了一剂猛药,传令全军,有擒得张唐者,便可得封地百里。 此话一出,赵军更是个个奋勇争先,打了鸡血一般将张唐死死围住。 张唐带着自己的亲卫奋力冲杀,却始终不能冲出重围。 蒙獒见败局已定,只得弃了都山,领兵救出张唐,边战边退。 退至太行山时,庞煖早料到蒙獒会经此处退兵,埋伏了大量弓箭手在密林深处。 待蒙獒走近之时,便万箭齐发,剑剑穿心…… 蒙獒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咸阳,赵政悲怒交加,摔碎了昭阳殿所有能摔的东西,大喊着要将成蛟绑回来见他。 现在的咸阳宫已是人人自危,都怕触了大王的霉头。 在外人看来,大王是恨极了公子成蛟,而他也确有可恨之处。 他不知何故,拖延军务,延误战机,还因此使得秦国痛失了战功最为显赫的大将军蒙獒,害得秦军惨败。 原本秦是打着教训赵国的旗号出的兵,结果却因为成蛟,偷鸡不成反还蚀了把米,成了六国的笑柄。 昭阳殿寝殿之中,赵政独自躺于榻上。 他心中自是有恨的,并且恨入骨髓。 可他恨的却并非成蛟。 本以为吕不韦是想借此铲除成蛟,却没有料到,他竟是想要将蒙獒也一并除了去。 折了一个御史大夫,折了一个大将军,若再折掉一个王弟…… 他赵政的身边还能剩下谁……? 赵政的手缓缓放在梁儿平日躺着的位置,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吕不韦有句话说对了。 他虽然保不住他的御史大夫,保不住他的大将军,也保不住他的王弟,但他作为这大秦的王,就算再是无权,最起码有一个人,他还是保得了的。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骑自咸阳宫门而出,直奔向东边。 城门上,吕不韦侧目瞥向那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眯眼勾唇。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大王果然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 第五十四章 谣言漫天 “啪”的一声,一卷竹简自成蛟颤抖的双手中滑落。 “全军……覆没?蒙将军……整整十万大军……因为我……” 一代名将,加上十万秦兵,因为迟迟等不到援军而无一幸存,他们闭上眼的那一刻,定是满心的怨恨……对公子成蛟的怨恨…… “呵呵,那蒙獒也是跋扈惯了,定不会料到自己会有如此结局,想来还真是痛快。” 樊于期负手迈着方步,大摇大摆绕过成蛟,一屁股坐在了本应属于成蛟的主帅的位子上。 “哦对了,公子此刻若是心情不佳,便跟梁儿入屯留城去散散心,看看热闹解解闷。” 成蛟垂着眼不去看他,淡淡道: “不必了。” 樊于期敛眸一笑: “现下那屯留城里的热闹可是百年不遇,末将劝公子还是抽空去看看的好,不要等事情闹得大了,再惊到了公子。” 成蛟听出事有蹊跷,抬眼瞪向樊于期,刚好樊于期也缓缓看向了他,眼底尽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成蛟心生不安,忙扭头带着梁儿出了军营,同时也有一小队人马紧随其后,直直入了屯留城。 成蛟与梁儿已经习惯了整日被那十几人监视,此时便也随他们跟在身后。 因人口众多,屯留城内显得有些拥挤,似乎处处都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乍看之下,倒是一片繁荣的景象,并觉不出有何异样。 可若细瞧,却可见每十人就能有三人手中握有一块锦布,且周遭议论纷纷者也不计其数。 这个时代,锦布并不多见。 一般的告示都是书写在竹片之上,唯有出自于宫廷直发的公告,才会使用锦布发放。 在这个处于大秦边境上的小小屯留城,又怎会出现如此众多的织锦布告? 成蛟顾不得多想,径自从一人手中抢过一张,一看之下,便被那寥寥几字惊得勃然变色、两眼圆睁、仰身倒退了几步,被梁儿及时出手扶住。 “公子!” 梁儿一边扶着成蛟的手臂,一边侧目看向他手中的告示,竟也为其上内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面写的,正是对赵政秦王室血统的质疑。 不,与其说是质疑,倒不如说是坐实了他为吕不韦之子的事。 而此告示之所以很是让人信服,是因为其末尾的署名是…… 庄襄王之子——公子成蛟…… 众人突然被一个生人抢了告示,而此人看过之后又情绪激动、行为反常,使得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如此。 梁儿快速平复了一下心神。 震惊归震惊,但是,该弄清楚的,还是要问的。 “诸位,敢问这告示是从何而来?” 一人见梁儿发问,便答道: “今日一大早,就有两人骑着战马在大街上急驰而过,所及之处,便有此告示满地飘落。现下,屯留城内几乎已是人手一份了……” 成蛟的眼紧紧盯着那锦布上自己的名字,梁儿从未见他有过此刻这般嗔怒的神情。 “樊于期!……” 他字字狠厉,将手中锦布揉作一团,拉了梁儿便翻身上马,直奔回了军营。 走至樊于期帐门外时,成蛟却示意梁儿止步。 “你在门外等我。” 梁儿一怔,满目担忧。 “公子……” 这些日子,无论何时,她都是与成蛟同进同出。 此刻成蛟不让她入内,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成蛟是要涉险;要么他们即将说的事,梁儿不便知道。 成蛟将团做一团的锦布告示狠狠扔在了樊于期的脸上。 樊于期一顿,却不气反笑,语带嘲讽。 “屯留城里可好玩?” 成蛟没理会他的问话,怒目直视他的眼。 “是谁准你如此放肆的?” 樊于期佯装一脸不解。 “公子这话没头没脑……末将愚钝,着实听不懂。” “华阳太后?” 成蛟依旧怒视着樊于期,此名一出,他眼中更是增了几分怫然。 樊于期见此,便收敛了先前的不恭,俯首轻笑,踱步走至成蛟身侧。 “呵呵……其实公子聪明得很,却不知为何总是要装作年少无能……公子自十一岁起便自命为蛟,至今已有近七年,难道就未曾想过要化身为龙,一飞冲天吗?” 成蛟身形笔直,气宇绝然,却十分不相称的白了樊于期一眼。 “本公子自幼散漫惯了,那个位子不适合我,你们若是想争便自己去争,为何总要牵扯上我?” 樊于期唇角一牵。 “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虽是秦公子,体内却也流着一半楚系的血。公子自幼丧母,楚系又怎能忍心将公子丢下?” 成蛟摇头嗤笑,仰面叹道: “呵……呵呵呵……罢了……事已至此,我与你辩这些又有何用?想来用不了多久,咸阳便会兴兵讨伐……” 他看向樊于期,面色无波,语气平平: “你还是好好准备应战吧。” “呵……公子放心,末将等了这么多天,就是要让天下皆知赵政与吕不韦只是贼人窃国,届时我大军便可一呼百应……” 樊于期见成蛟让他好好准备,还以为成蛟为能保命已改了主意,便兴致勃勃的讲起了自己的计划。 可还未及他说完,成蛟便淡淡扫了他一眼,招呼也不打就转身走了出去。 樊于期这人,他是打从心底一眼都不想见了。 “公子……” 梁儿见成蛟出来的时候双目无神,心下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已然猜到了几分。 “陪我出去走走。” 成蛟木然走在前方,梁儿则紧紧跟在他身后,直至到了溪边,他才终于再度开口: “方才没让你进去,并非有事要瞒你,而是有些话,我怕樊于期不想让你知道。” “奴婢明白,公子是在保护奴婢。” 樊于期已将事情做到了如此,他又是个那么肆无忌惮的性子,还能有什么事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 还不就是想要掩盖那幕后之人…… 若梁儿在这军营里无意听到了那个不该听到的名字,恐怕还没等两军交战,她便已被樊于期灭口了。 成蛟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呵呵,与你交谈最是轻松,什么都不用说满,只点到为止你便已知晓全部。” 梁儿讪然一笑。 “奴婢哪有公子说的那么厉害?最多也就是偶尔猜得个大概罢了。” 成蛟睨了她一眼。 “你倒还谦虚上了。且不说旁的,就说今日在屯留城看到那告示……那样的内容……你竟比我沉稳太多。就凭这份定力,倘若你是男子,便定能建得一番不俗的功业。” 梁儿闻言暗自唏嘘。 她之所以能比成蛟稳得住气,那是因为史书早有记载成蛟大军在屯留宣扬赵政乃吕不韦之子的事。 一想到那告示,梁儿便凝起了眉。 “公子可想过,此事背后都有谁?” 成蛟见她此问突然,心下生疑。 “难道……你我所想不尽相同?” 梁儿与成蛟四目交汇,肯定了他的猜测。 片刻,成蛟附身蹲下,拾起一颗石子,在地上写下了一个“华”字,又写了一个“吕”字。 他放下石子,抬眼望向梁儿,寻求她的看法。 梁儿略有迟疑,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她最想问的问题: “公子你……就没有怀疑过那个人吗?” 成蛟一滞,复而微笑摇头。 “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至亲之人,不会害我的。” “可他有理由害你……” 那个他,早知此番是吕不韦为杀成蛟而设的局,却还是让成蛟去了。 这于他而言,究竟是真心无力阻止,还是借机顺水推舟? 毕竟成蛟一死,便无人能再与他名正言顺的争夺那至高之位。 成蛟唇角轻挑,眸光晶亮。 “那又如何?我信他,正如他信我。” “公子又怎知他会信你?” 成蛟莞尔,未答反问: “过些日子,咸阳的大军就会到了,届时两军交战,生死难测。你觉得,他可会救你?” 梁儿不语。 说实话,他是否会救她,她全无把握。 成蛟失笑。 “呵,你啊,生得这般聪明,总能读懂所有人的想法,但对于他,你却终是不及我了解。” 梁儿一脸疑惑。 “我们不妨来赌一赌……” 成蛟面容柔和,眼神却异常笃定。 “他那般珍视你,既然能让你随我来此,便定是有把握能将你安然带回。若此番他保得了你的性命,你可否允我,从此如同我一般信他,永不相疑?” 梁儿愕然,她真的没有想到,成蛟竟信赵政至此。 “奴婢应了公子便是。” 成蛟笑而未语,只伸手揉了揉梁儿的额发,就像是对她听话的奖励。 梁儿又急急问他: “那公子你呢?他明知这是圈套,却还是让你来了,你是否也觉得他会救你?” 成蛟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同……吕不韦此番计划周详,连楚系的动作都被算了进去。有太多眼盯着,有太多人牵着,就算他能力通天,也是无法救得下我……” 王兄救不了他,正如王兄救不了蒙獒……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一个个身死殒命…… 不知此时王兄孤身立于咸阳宫,心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苦楚…… 这已将未来的一切都看得通透的成蛟,让梁儿瞬觉酸心入骨,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 成蛟却是淡然一笑,习惯性的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道: “傻瓜,不要哭。人生尔尔,终究都是一死,早些晚些又能有何区别?更何况……” 他起身,眺望远方。 “尧山那十万大军的命,我也该还的……” 梁儿听他如此说,也腾的站了起来。 “可那并不是公子的错。” “不……是我能力太弱,无法将樊于期斩杀,领兵增援蒙獒。从前,我一心想着保命,以为做个贪图玩乐的闲人便能安于一生,却终还是躲不过这命运,竟又多害了十万将士为我殉葬……” 闻言,梁儿不自觉的后退了一小步。 对此,她无言以对。 成蛟所说确有些道理。 可若他早早便积攒下实力,或许吕不韦也不会让他安然活到十七岁了…… 梁儿轻声叹息, “公子,是否可将玉箫借我一用?” 成蛟点头,将赤红色的玉箫递到梁儿纤细白皙的手上。 梁儿将箫送至唇边,缓缓闭了眼,吹出了此刻她脑中萦绕不散的旋律。 日已落,草亦衰,溪水却潺流依旧,涓涌不息…… 箫声呜呜,其意悠悠,低泣哀诉,隽永如慕…… 这是电影《天空之城》的主题曲。 天空之城因战争而亡国。 在电影的结尾,犹如史诗一般的吟唱,轻声安抚那些曾经逝去的亡魂,传诵着那个传说中的完美国度。 这首曲悲戚中夹载着憧憬,以箫奏之,竟是再合适不过。 “这是什么曲?” 此曲成蛟从未听过,却一听便就入了他的心。 “安魂曲……” 梁儿怅然。 这曲的确算是一曲安魂曲。 为那逝去的蒙獒将军,为那枉死的十万将士,也为那未被命运眷顾的大秦公子…… 未来之成蛟…… “安魂……此曲可有名字?” 成蛟继续问。 梁儿仰面望向他的脸,目光如月般柔和,轻声道: “《与你同在》……”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成蛟如水的明眸轻动,复而又提了唇角,勾出一抹极美的笑。 是啊,此刻的他并不是一个人。 逝去的十万将士与他同在,王兄与他同在…… 而身边,还有一个她与他同在…… 第五十五章 兴兵平叛 于秦国而言,这一年似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岁末。 在这年里,那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彗星主宰了太多人的生死,且全部都是赵政心中最为在乎的人。 它先是出于东方,又现于北方,最后竟停留在西方天穹十六日之久。 而此后,居住于西北梁山宫中的夏太后病了许久终于殡天。 夏太后是赵政真正的亲祖母,她出身低微,心思却很是纯善。 她心疼赵政幼年的经历,一直以来都待他极好。 夏太后对他的每一分好,都印在了赵政心里,可却碍于华阳太后,他多年来都不得不对这位体弱多病的祖母冷漠处之。 如今就连她过世,赵政也无法给她一个像样的葬礼,更不能在人前露出过多悲色,招致华阳太后不悦。 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能卸下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 蒙獒,祖母,成蛟,梁儿…… 为何好似一夜之间,他便失去了所有…… 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殿中,赵政平躺于榻上,望着棚顶的方向,眸光幽幽。 梁儿……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寡人……就只有你了…… 秦王政八年。 由于蒙獒在秦国的地位举足轻重,出于尊重和礼节,赵国将蒙骜的遗体运回咸阳,赵政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在咸阳城外列队相迎。 赵使将遗体交接给秦国后,便很快躬身请辞。秦人望着他时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神情他实在难以忍受,只怕再多停留个半刻,都会被他们拉回去剥皮抽筋,以祭蒙獒。 蒙獒静静的躺在那里,还维持着死时的模样,全身上下插满了刻有“赵”字的竹箭。 此刻,赵政周遭百官的低泣声四起。 这是秦国的大将军,更是他赵政的大将军。无论他的势力有多么微弱,蒙獒都始终站在他的身后,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他肃穆上前,缓缓附身,亲手将那些竹箭一支一支的拔下,又将拔下的箭一支一支的折断,以示蒙獒此仇,他赵政不会忘,百万秦人亦不会忘。 有朝一日,他定会带领秦国东出攻赵,踏平邯郸,以慰蒙獒十万大军的在天之灵! “报——大王!公子成蛟已反,现下正在屯留招兵!” “什么!” “公子成蛟反了?” “难怪迟迟不见他出兵都山,竟是早就打着要反的心思!” 众人议论声此起彼伏,赵政身形若有似无的一晃。 “大王……还有一物……” 前来通报之人声音微颤,自腰间拽出一张锦布来。 内侍上前,将其取了呈给赵政。 赵政看过后面色突变,将锦布狠狠甩在地上,雷霆震怒。 “此物从何而来!” “回大王,公子成蛟命人四处发放此告示,如今屯留城及周边小城已是人手一份……” 赵政双拳紧握,浑身颤抖,目眦尽裂: “成蛟!枉寡人那般信你!……” 吕不韦无声上前,将地上的锦布拾起,一看之下,却哼笑出声: “呵,这公子成蛟为了王位还真是花了些心思,竟编出这等不像话的故事来诋毁大王与老夫。” 他转身面向百官,举起手中锦布笑问: “列位同僚可要看看此上内容?” 众人面面相望,都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忽然一个年轻人自人群中走出,出手接下了锦布。 此人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正是郎中令王绾。 王绾拉开锦布,先是愕然一滞,却又很快平复,大声读出其上内容。 闻之,众人皆瞠目结舌,心知现下是到了需要站队的时候。 是相信这上面的内容,与公子成蛟一同反了;还是只字不信,支持平叛? 死寂片刻,王绾满目截然,单膝跪地,大声请命: “公子成蛟先是悖逆承诺,害我大秦十万将士惨死于赵,现又觊觎王位,起兵屯留,还散布谣言,辱蔑大王与相邦大人。如此大逆不道,臣恳请大王即刻出兵,剿灭叛军,诛杀反臣!” 在场的百官皆是身居咸阳,又是在吕不韦的眼皮底下,他们的祖业家眷几乎都在其庞大的势力掌控之中。 加之蒙獒的尸体就在眼前,其死相凄惨骇人有目共睹,这又的确全是拜公子成蛟所赐。 倘若他只因一己之私,就堂而皇之的害死国家重臣,还害得大秦无故折损了十万大军,谁又会期待这样的人为王呢? 只顷刻,众人便理清了思路,齐齐躬身跪地。 一时间,请战之声四起。 “臣等肯请大王即刻出兵,剿叛军,杀反臣!” 百官之后,就连几千禁军也齐声高呼,声震天际: “剿叛军,杀反臣!剿叛军,杀反臣!剿叛军,杀反臣!……” 赵政环视四周,剑眉如锋,眸光凛然。 “谁愿出战?” “大王!臣王翦请战!” 赵政凝眸而视。 此人已是花甲之年,之前长期驻守于秦国北境,几乎从无战绩。 赵政对他的实力不甚清楚,但见他此番自请,便也应了下来。 “好!寡人就命你领兵十万,即刻前往屯留平叛,务必要取得反臣成蛟之首级!” 玄金长袍的广袖之下,赵政双手成拳,指甲已然深陷掌中,竟刺出了血来。 剿杀成蛟……这是他此生,下的最艰难的命令。 赵政坚持亲自将蒙獒的遗体送至大将军府。 蒙獒的独子蒙武带领全府上下近千人附身跪拜,叩谢大王的体恤之恩。 赵政在此并未待得太久,心中却对蒙府子孙有了大致的印象。 蒙武年约而立,身形高大健硕,行事间神似其父,早前一直驻守西境,在军中历练多年,往后为将定是指日可待。 然而最让赵政久久难忘的,是蒙武的两个儿子。 大一点的年近九岁,名为蒙恬;小一些的仅有六岁,名曰蒙毅。 蒙獒的家眷皆哭倒在其遗体跟前,就连蒙武也是满眼含泪,难以自持。 而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在祖父遗体之前竟能做到神思淡定,礼仪周全,眼眸炯炯,恭敬肃穆。 他二人第一次面见秦王,亦是看不出他们内心起伏,全然不似寻常孩童。 尤其那蒙恬,更是生得一副适于习武的绝好身骨。 赵政垂眸思忖,不愧为蒙獒的后人,果真个个都是栋梁之相,为将之材。 樊于期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在屯留招兵,竟让他短时间内便增兵三万,如今已然备出了八万大军。 史书上并未注明咸阳前来平叛的领军将领为何人,见樊于期日渐自负的神情,梁儿本还生出些忧虑来,可当她听闻为将之人竟是王翦,便瞬间定了心。 想来许是因为王翦此时尚未成名,此战又属内战,不堪被录入史册,便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吧。 而樊于期对于对手是王翦,尽是满腹的傲然。 说王翦其人活到六十几岁还只是一直驻守偏远的北境,且从无丝毫战绩。一想便知定是个平平之人,毫不可惧。 梁儿却是嗤笑不已。 大秦国未来的战神王翦,又岂是他这等不堪的小角色可比? 莫说他手中仅有屯兵八万,并不及王翦的十万,就算再送他十万兵,凑个十八万,怕也算不得人家王翦的半个对手。 第五十六章 惜别离 王翦大军行军神速,现已距离屯留仅三日之遥。 两军大战在即,梁儿与成蛟反而愈发释然了。 既然生死已定,与其徒劳神伤,倒不如静下心来,与身边之人享受那最后的安乐…… 梁儿坐在溪边石上,放下手中玉箫,转眸望向身边的少年。 他长衫玉立,高挑秀雅;气质精贵,倜傥风流;灿若星子的双眸,洒脱随意的性子,加之一身永远一尘不染的素白色锦袍…… 如此成蛟,怕是她一生也难忘了。 “怎么不吹了?” 成蛟回眸看她,目光柔和。 “为何这一处怎么也吹不好?” 梁儿蹙眉叹气。 这首《关雎》极是难吹,有一处她已吹了数遍,却还是掌握不到技巧。 哪知成蛟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呵呵,你竟也有烦躁之时。” 梁儿撅嘴。 “公子这话说的奇怪,奴婢怎就不能有不耐烦的时候?” 成蛟的笑容似月般皎洁。 他一边笑着一边轻轻摇头,俯身坐于梁儿身后。伸长双臂将她环在胸前,轻按着她细白的指间,一点一点将指法传授于她。 冬末的月光清冷幽淡,纯净悠柔。 成蛟执箫,梁儿吹奏。 箫声空灵,乐句整齐, 浓淡合度,声韵飘逸。 若非亲眼所见,有谁能想到此曲竟是由两个人合奏而成? 《关雎》是《诗经》《国风》的第一篇。 雎鸟合鸣,相依相恋, 起承转合,皆为神妙。 连孔子也曾赞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曲毕,梁儿扭头看他,两人相视而笑。 忽有风吹拂而过,成蛟伸手将梁儿面前被吹乱的发丝别于耳后,顺势便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这小小的女子肤白如月,发墨似漆,眸清如水,唇红似樱。 他成蛟在世短短十七年,让他牵心挂肚的人屈指可数,眼前便是一个,那咸阳宫中还有一个…… 梁儿早已习惯成蛟柔和的气息,也知他并无恶意,故而无论他动作如何亲昵,她也从不躲闪,就这样任他看着,任他腻着。 成蛟凝望着她的眼,在那水眸深处亦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馨然一笑。 “倘若此次我有幸得以保下命来,我便去向王兄请婚,与你白首一世,你意下如何?” 梁儿却撇嘴睨他。 “这句玩笑公子说得不腻,奴婢听得都腻了。” 成蛟但笑不语。 夜晚的风有些凉,梁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成蛟便张开手臂拎起斗篷,示意梁儿靠进来。 “我不冷。” 梁儿逞强。 成蛟也不拆穿她,只柔声道: “是我冷了,来帮我暖暖吧。” 闻言,梁儿讪讪的凑过去,靠在成蛟肩上。 曾几何时,那个咸阳宫里弱不经风的小男孩,肩膀已经这么宽了…… 见梁儿有了些困意,成蛟便带她回了大营。 目送她进了自己的营帐后,成蛟也转身进入帐中。 然而刚一入帐,他便觉不对。 “谁?” 成蛟眸光厉厉,盯在帐中幕帘那处。 一男子自帘后走出,单膝跪于成蛟面前。 “属下司马腾,拜见公子!” 成蛟垂眸扫了一眼他的相貌。 “你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宫中之人?” 司马腾一怔,复而恭敬道: “回公子,正是。属下身属郎中令王绾旗下禁军,此番是奉……” “奉王兄之命带梁儿回去?” 不等他说完,成蛟便一语挑明他的来意。 司马腾愕然抬眼看向成蛟。 这公子成蛟不过十七岁,柔弱的相貌,纤瘦的身形,从外表看去,似乎与昔日在宫中见到的他并无不同。 可此时的他竟刚一入帐,便能知晓帐中有外人潜入;方才他只报出自己身为禁军,他又能立即知晓他此行的目的。 如此机警聪惠、神思敏捷,竟全然不似往日咸阳宫中那个粗心大意、难承大任,只懂风月雅音的公子成蛟。 “本公子已等你许久了。我这便差人去叫梁儿过来。” 成蛟步出帐门,吩咐人将梁儿叫来,自己则又返回到帐内。 “容属下一问,公子方才是如何知道帐中有人的?” 司马腾实在想不通,他自幼习武,行事也算是谨慎,公子究竟如何察觉到他的。 成蛟并未看他,只一手负于身后,踱至案前坐下,自袖袋中取出一个精致巧思的陶瓷小瓶,瓶有两端,共有两口。 成蛟从一端倒出一颗药丸送至自己口中,又取出腰间玉箫,从瓶的另一端倒出粉末均匀铺洒在箫上。 “气味。” 成蛟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你身上有泥土与汗水交织的味道,想来应是连日奔波所致。” 司马腾闻言俯首。 “公子明察秋毫,属下受教了。” “你也无需介怀,不过是本公子自小便对气味比较敏感罢了。” 对于成蛟的解释,司马腾勉强应了句“是”。 他印象中的公子成蛟总是面上带笑,随和可亲,而眼前的他却是神色淡漠,毫无破绽。 究竟是这几个月的军营生活改变了他,还是他本就如此,宫中的他只是做给他人看的假象。 不过…… 司马腾无声望向成蛟冷峻的侧颜。 这样的公子成蛟,真的跟大王很像…… “公子……” 梁儿刚一进来便见帐内多了一人,吃了一惊,但见成蛟淡定的神情,便也放下心来。 成蛟见她来了,冁笑起身,走至她身边。 “那个赌,你输了。” 梁儿疑惑的看着他。 “什么赌?” 成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记性真差。我说过,王兄会接你回去。” 梁儿一滞,转眸看向一旁的那个陌生男子。 男子拱手一礼。 “梁儿姑娘,在下司马腾,奉大王之命前来将你接回咸阳宫,请快随在下离开吧。” 梁儿呆住,赵政竟真的派人来救她了……那……若是她就这么走了,成蛟呢?…… 她又看回成蛟,头竟开始嗡嗡作响。 若连她都不在他身边了,他岂不是要独自迎战,孤独死去? “不……奴婢不走……” 梁儿摇头后退。 成蛟却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她的肩。 “梁儿,别这样。大战在即,待到两军开战,便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些梁儿岂会不知?可是成蛟怎么办?就这样丢下他自己逃命,她如何能做到?…… “那,要走一起走……” 她双眸擎泪,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成蛟轻抚她惨白的面容,微笑着轻声道: “你知道我走不了的。我若走了,这一局便无法收场,我的妻儿也会性命不保。而你必须走,别忘了你赌输了,要替我回去,陪在王兄身边,敬他信他,永不相疑。” “公子……” 泪水自梁儿眼眶涌出,当真是已经走到最后了吗? 成蛟揉了揉她的长发,想要再多安慰她几句,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布条,转身对司马腾说, “这是我准备的地图,你们按照上面的路线走会更安全。” 梁儿含泪看着那地图,满眼惊诧。 成蛟对她淡然一笑。 “偌大的军营,要保你全身而退,我总是要有些准备的。大军虽被樊于期所掌控,但怎么也还能找得出几个能为我所用的人。” 司马腾闻言,对成蛟更是生出了几分敬意。 “公子有心了,属下以性命相保,定会将梁儿姑娘毫发无损的送回大王身边。” 成蛟对他轻点了一下头,复而转眸直视梁儿,语气温柔: “梁儿,你还记得当日在梨园,我曾说过,你能爬到我的头上吗?你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爬到任何高度。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了,记得,永远不要委屈了自己。” 梁儿的泪如泉涌般不止。 “公子……你要活着,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她已泣不成声,双眼怎么也不肯从成蛟的脸上移开。因为她心里明白,此时一旦移开,便是永不相见。 “梁儿姑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司马腾见二人难舍难分,便出言催促。 成蛟抚着梁儿颤抖纤弱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傻梁儿,若我难逃此劫,你无需时常想念我,好好陪在王兄身边。只需每年的今日,在梧木亭为我吹那镇魂曲便好,那曲我实在喜欢……” 没等梁儿回话,成蛟便把他的赤玉箫塞进梁儿手中。 而当双手碰触玉箫的刹那,梁儿竟感觉一阵酥麻,瘫倒在成蛟怀中。 意识渐渐模糊时,耳边似是幽幽响起成蛟的声音: “其实我真的未曾骗过你……每次提及让你嫁于我,都是出自真心。只可惜,你从来都只当那是玩笑……” 司马腾带走了梁儿,帐中又恢复了寂静。 成蛟久久的站在原地,木然看着梁儿最后离去的地方,两行清泪已无声划过俊美的脸颊…… 他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竟是一声苦笑。 “呵,不过也好,倘若你真的嫁了我,往后岂不是要受苦了……” 成蛟改良的麻沸散药效渐失,梁儿醒来时已坐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中,驾车的正是司马腾。 她缓缓掀开布帘,眼中所见竟是无尽的连天衰草,倒真真是一片苍凉景象。 恍惚间,有箫音起。 其声呜呜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第五十七章 梁儿的绸缪 回咸阳的路途遥远,可梁儿却全然记不起她这一路的见闻,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吹奏着赤玉箫,一刻也未曾停歇…… 昭阳殿中,赵政眉头紧锁,看向眼前这双眸无焦的纤弱女子。 “她怎得变成如此了?” “回大王,许是梁儿姑娘在军中受了些刺激,路上又太过奔波疲累……” 司马腾此行也深深为成蛟和梁儿之间的深情所感,一路对梁儿尽心照料,却唯独劝不下她放下那手中玉箫。 寻常之人,谁又扛得住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昼夜吹奏? 赵政重重一叹。 “罢了……你下去吧。” 司马腾应“诺”退下,殿内仅剩赵政与梁儿二人。 赵政缓步上前,迟疑着抬起手臂,轻轻碰触梁儿毫无血色的脸,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眼见梁儿如此失魂落魄,赵政心头狠狠一颤,展臂将她紧紧收入怀中,久久也未放开。 是他太高估了她的心智;还是他太低估了她与成蛟的感情? 短短几月的时间,便将她折磨成这副样子,让他于心何忍? 由于梁儿状态不佳,赵政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如此,她便可做得好一阵子闲人。 可即便是闲人,身在深宫,依然需要谨慎小心。 此时成蛟身份已是反臣,秦国正出兵平乱,那支成蛟标志性的赤玉箫,她是万万不能再吹了。 非但不能吹,就连以其示人都不可,只能暗自藏着。 否则难免会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加她一个合谋策反之罪。 思及成蛟……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是否还活着?抑或是已经…… 梁儿胸口一痛,眼前忽有一瞬的漆黑,她险些跌倒,却被一只大手扶住。 “李大人……” 此人正是李斯。 离开太久,她差点忘了,李斯现为长史,定是会经常出入宫中的。 “梁儿姑娘,你可有哪里不适?” 李斯目露关切,看上去竟是一片赤诚。 “多谢大人关心,奴婢没事,休息一下便好。” 梁儿神情恭敬,施礼离开,心中却开始有了一番计较。 从前她并没觉得吕不韦有多么可恨,加上她又知道吕不韦迟早会失权丧命,她也便只安静的在宫里待着,从未做过任何影响历史大局的事。 可如今吕不韦如此心狠手辣,将成蛟害得这般下场,她又怎能继续置身事外? 史书上出现过的名字一个个浮现在梁儿脑中…… 将在未来跟随赵政完成统一大业的,定是在此时可以信任的人。 这李斯便是其中之一。 王翦已出,估么着王翦的儿子王贲应该很快也能见到了。 “郎中令大人!” 远处一小队禁军声音洪亮。 只见那年轻的郎中令轻点了一下头,径直向前走去。 梁儿唇角微微一动,好一个气宇不凡的王绾…… 这几人,再加上一个楚系的昌平君熊启…… 再来便是找出那个专门坑队友的假太监…… 这算一算年份,他也应该出现了…… 梁儿如此想着,便以服侍赵太后为名,亲自走了一趟竹泉宫。 还未及宫门,远远就有丝乐之声清晰可闻,其音靡靡,丝毫不似她印象中竹泉宫的静谧寂寥。 “梁儿姑娘,太后有请。” 梁儿随宫人入了内殿,乐音渐强,偶有男女的欢声笑语掺于其间。 “奴婢拜见太后。” 梁儿跪地叩拜。 赵姬见了她,似乎很是高兴。 “梁儿来了,快起来!” 梁儿起身,抬眼看去,赵姬身边果真坐有一男子,身着内侍服饰,相貌上乘,却是满腹傲然,一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模样。 一般来说,主公之前,内侍是只能站、不能坐的。 而此人不止坐着,还坐到了赵姬的身侧,距离亦是极近,看似与之亲密非常。 梁儿敛面轻笑,你果然已经来了,嫪毐。 赵姬面上含笑,与梁儿闲话家常。 “自你随军去了屯留,这前后你我也有近一年没见了吧?” 梁儿神情略有怅然。 “回太后,整整九个月。” “是了,一晃竟有这么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新奇的发式?快过来给我梳几个瞧瞧。” 提起梳头绾发,赵姬总是有耗不尽的热情。 梁儿也再次展颜,乖顺道: “奴婢倒真的想出了几个,估么着太后会喜欢,便主动来侍奉了。” “呵呵,你这丫头最是贴心,若非大王不肯,我真想留你在身边。” 梁儿但笑不语,走过去伸手给赵姬梳起了头发。 “太后绾发的样子真美。” 一旁的嫪毐双眼微眯,肆无忌惮的直视着赵姬,并且还是以男人看女人的方式。 透过赵姬手中铜镜,梁儿可以清楚看见,她听了嫪毐的赞美,面上敛不住的欢喜妩媚;却又怕嫪毐言语太过,被梁儿听了去,回去说给赵政听。故而她的表情倒是有些说不出的扭曲。 “这位大人看着眼生,可是太后身边的新人?” 梁儿手中动作不停,好似无意的问道。 “嗯,是呀。他是我的新内侍,名叫嫪毐,嘴甜的很,很是讨人喜欢呢。” 赵姬说这话的时候,媚眼轻睨着嫪毐,尽是数不清的万种风情。 对这二人的眉来眼去,梁儿仿若未见,垂头敛眸,专心为赵姬梳理她的青丝三千。 这等宫帷秘闻,不该听的她便不听,不该看的她也自不会看。 左右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嫪毐,除了有一张如簧的巧舌、能逗得无知的女人开心外,其余别无一处优点。 梁儿想要利用他将吕不韦拉下,简直轻而易举。 史书记载,赵姬耐不住深宫寂寞,强让吕不韦弄了个假太监进宫给她做男宠。 这假太监名为嫪毐,本是吕不韦手下的门客,生得一身风流,又擅长甜言蜜语,对付女人的功夫最是了得,吕不韦便将此人送进了竹泉宫。 毕竟想要大权稳固,除了要掌控住大王,还得哄得住大王的亲妈。 吕不韦算盘打得轻松,却料不到这嫪毐最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自己死得惊天地泣鬼神不说,还累得吕不韦跟着一起大权旁落,真可谓是千古传诵之猪一样的队友。 寝殿榻上,梁儿一个月来终于主动跟赵政说了第一句话。 “大王可知赵太后身边来了新的内侍?” 赵政见她开口,心里开心得紧,却也觉得能让她在这等情况下主动提及的,定不是些寻常琐事,故而他强压住了情绪,正了脸色道: “好似有些印象。” “奴婢今日闲来无事,便去竹泉宫给太后绾发,无意遇到此人……” 梁儿看向赵政,但见他面上并无异样,心知他应是还不知道嫪毐其实是个假太监的事。 “他如何?” 赵政关心母后,便继续追问。 梁儿神情温和,眼中含笑。 “他很讨太后欢心。奴婢去的时候,竹泉宫中鼓乐四起,歌舞升平,说实话,奴婢从未见太后如现在这般开心过。” 赵政想了一下。 “经你这么一说,寡人也觉得母后近日似乎气色好多了。” 梁儿微笑点头。 “太后一向郁郁寡欢,奴婢原本很是为她心疼,如今能有人令她心情畅快,自是好事一桩。” 赵政也微勾唇角, “没错,是寡人平日粗心了,此人该赏。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梁儿眸光炯然,轻声答道: “嫪毐。” 第五十八章 屯留之乱 转眼又快两个月过去了,赵政仍未让梁儿进入冀阙,只是刚刚逐步恢复了她部分侍婢的职务。 可怜梁儿心系战事和成蛟的生死,却因入不了冀阙而无法知晓政事军情。 起初,赵政不说,她便不方便问。 如今,赵政仍然只字不提,而她,却是不敢再问了。 已经过了这么久,想来以王翦的战力,成蛟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梁儿身在屯留的时候,秦赵战场正是激烈万分,可出身于赵国公主的赵萤儿却在此时怀上了身孕,宠幸不但未减还反增。 那女人本来就是个鼻孔长在脑门儿上的,如今怀上了子嗣,气焰就更加嚣张。 梁儿近日心烦得很,对她是能躲就躲的,就连从前每日那一个时辰的梧木亭练琴,她也是能不去便不去了。 左右赵政最近都会依着她随意做什么,只要她能顺心,怎样都行。 是夜,赵政去了赵萤儿的紫阳宫。 梁儿便独自抱了“绕梁”行至梧木亭。 夜晚的凤凰池安静得仿佛随手拨一计空弦,都能听到回音萦绕,久而不绝。 如此情境,自是再适合她的“绕梁”不过了。 她将琴置好,也认真整理了自己的衣裙,又俯身焚了一柱淡淡的白芷香,复而仰面望向满天星斗…… 今日,是成蛟十八岁的生辰。 她多想对他说上一句“生辰快乐”,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借由这一床幽幽琴音,传递给那个远得不知身在何处的他…… 指尖轻舞,裙踞翻飞。 梁儿胸中万般愁苦,伴着声声弦音一波一波散播开去,随着初夏的晚风,缭拨着凤凰池中朵朵艳香迷人的并蒂红莲。 那些载着那个少年回忆的种子颗颗种在她的心上,又化作月下荷香片片消散,若隐若现…… 她深吸一口气,再轻缓的呼出。 一年之前,在这凤凰池边,梧木亭中,那几乎日日都让人艳羡的琴箫合璧,如今却只剩下单单一琴。 多想问: 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 不可问: 惆怅夜久星繁,碧云望断,玉箫声在何处? 不记得日子又蹉跎了多久。 这天,梁儿做了些糕点送去给华阳太后品尝,却在甘泉宫中恍惚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竟是像极了那讨人厌的樊于期。 可甘泉宫大得有如迷宫一般,梁儿不顾一切的追上去,却又怎么也找不见那人。 梁儿难忍心中疑问,晚膳后便偷偷示意赵政留宿昭阳殿。 赵政迟疑了一瞬,复而点头应了下来。 现下正值盛夏,却不知为何,今夜的床榻竟有些冰冷得骇人。 二人相对而卧。 赵政语气平淡无波。 “何事叫寡人留下?” 梁儿抿了抿嘴,不敢看赵政的眼,说话也有些支吾。 “大王……白天,奴婢似是看到了……樊于期……” 闻此,赵政陷入了一片沉默。 梁儿咬唇,缓缓望向他,好看的杏眸之中有莹莹水光涌动。 “当真是他吗?” “梁儿……” 赵政眉间蹙起,满眼的不忍与疼惜。 梁儿声音愈发颤抖。 “他,无罪?” 那个男人,竟能毫发无伤、自由出入甘泉宫,显然是已被赦免了的。 赵政一叹,垂下眼帘,眉间又更加了几分力道。 “他说……他此前是受制于成蛟,才不得不与王翦交战……后寻得一处机会,便冒死逃了回来……” 倏的,几滴泪自梁儿眼中滚珠般落下,她苦笑反问: “呵……他说什么大家就信什么吗?凭什么?” 赵政只觉得此刻胸口异常堵闷,可这事本就瞒不住,既然她已经问了,他也只能如实相告。 “凭……华阳太后为他做保。” “哈……哈哈哈……华阳太后?……华阳太后!……” 梁儿咬牙流泪,无限愤恨。 这宫里的女人真是可笑。 赵姬为了解闷,弄了个假太监过起了小日子;这华阳太后竟是在生死关头选择救出自己的面首,而放弃了政治上那颗至关重要的棋子成蛟。 赵政见她如此,心中更是难受,展臂将她揽住,任由怀中的梁儿有如小兽般呜咽。 许久,她终于含泪问道: “公子呢?……死了?” 赵政牙关紧咬,迟疑了半天方才回答,声音竟不知为何有些模糊。 “全军覆没……” 这个答案让一直以来紧绷的那根弦在此刻骤然断开。 他真的死了,那唯一能给她温暖安逸的少年再也不复存在了…… 梁儿在赵政的怀抱中失声痛哭,直至哭到不剩一丝力气,沉沉睡去…… 近日晨议的内容总是难逃屯留一事,赵政担心梁儿情绪失控,便依旧让她暂时不要出入冀阙。 梁儿明白赵政忧心何事,亦是对这个决定毫无异议。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但凡事关成蛟,他都不会再瞒她了…… 屯留之战,樊于期不敌王翦,便弃了盔甲临阵脱逃,屯留大军迅速溃败。 整整八万人,全部以反叛之罪被砍头;成蛟被俘,作为叛将被就地正法…… 因为樊于期曾以成蛟之名在屯留散布谣言,为防止谣言持续扩散,赵政下令,将整个屯留地区的全部平民迁徙至偏远的临洮,永不得再入咸阳,其意形同流放。 此令一出,便引得屯留百姓大为不满,齐齐喊冤,终于发生了暴动。 一个名叫蒲鶮的人欲带领大家造反。 他们迅速集结,还成功刺杀了驻守屯留的将军陈壁,可尽管如此,还是很快便被镇压了下去。 为了杀一儆百,此人死得很惨,死后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授了鞭尸之邢。 至此,屯留之乱终于告一段落,梁儿也开始努力适应没有成蛟的日子…… 赵政因受梁儿提醒,终于注意到嫪毐这个人。 因得他能逗得赵姬开心,赵政便时不时就对他大肆赏赐,就连赵姬为嫪毐求封一个长信侯,赵政都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一个内侍太监竟被封侯,这等“荣耀”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尽管这个太监最后被证实是个山寨货。 可见在赵政心中,赵姬的地位何其重。 他自小便立誓,定要让母亲往后衣食无忧,幸福快乐。 如今,算是全都达成了。 第五十九章 三年之约 黄昏十分,天际一片血红的颜色,艳得有些离谱,看得人心中压抑。 昭阳殿的两扇门紧闭着,殿中已经燃起了百盏油灯、千根烛火。 赵政满面严肃在案前批阅着奏章,梁儿则跪坐于他的身边,替他整理他批完的部分。 硕大的殿门吱吖一声缓缓开了一道缝,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一个内侍轻声入内,走至殿中央施礼通报: “启禀大王,相邦大人带了反臣成蛟的首级来给大王过目。” 首级? 梁儿有如五雷轰顶,双手立即扶住桌案,将自己摇晃的身子稳住。 赵政正在写字的手忽的一抖,竟划出了长长的一笔。 他却未动声色,依旧保持着书写的姿势,低垂着眼看着竹简。 莫不是梁儿方才余光瞥见他错划的那一笔,怕是连她也看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仲父……” 赵政并未抬眼,淡声问道: “他老人家亲自送来的?” “是,相邦大人现已在前殿候着了。” “混账!” 赵政猛的抬头呵斥: “那还不速速将他请进来!难道还要他老人家在外面等着不成?” “诺!诺!……” 内侍吓得变了脸色,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临走倒也没忘了将门带上。 “梁儿。” 赵政目光仍停留在方才内侍所站的位置。 “你先回避一下。” 梁儿还未回神,成蛟的首级……这个打击对她而言太大了,她脑中一片混乱。 但见赵政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她便也知事态严重。 大殿的门又一次缓缓被推动,梁儿全力跑开,躲在远处一根漆柱后面。 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无意中远远望见正端坐于案前、凝神盯着殿门的赵政。 自梁儿入秦起,便一直伴他左右,无论是晨议听事、读书写字,还是用膳就寝…… 这却是她第一次站在远处遥望,看赵政孤军奋战。 吕不韦单手托着一个木盒,自门外昂首步入殿中。 他行走如风,眉宇间亦是张扬着刺目的神采。 而赵政则目光转柔,面附笑意。 吕不韦在赵政的桌案前五步处站定。 见赵政正在批阅奏章,便出言称赞: “大王能如此勤政用功,老夫真是甚觉安慰!” 赵政敛头含笑,谦逊道: “仲父大人对寡人的教诲寡人岂敢轻忘?仲父每日操劳国事,寡人身为晚辈,自是应当替您分忧。何况这些奏章仲父大人本就已全部过目批注,寡人只需阅览加印即可,又有何累?倒是仲父大人要多些注意身体,毕竟有您在,才是我大秦之福!” 他一如往常,把吕不韦的马屁从头拍到了尾。 “嗯。” 吕不韦毫不客气,满意的点了点头,复而正色道: “想必大王已经得知,老夫此来,是欲呈上反臣成蛟之首级与大王过目。” 他上前几步,将木盒轻轻放在赵政的桌案上,放置时还有意将赵政正在批阅的奏章压于木盒之下。 赵政将这些看入眼中,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色,等着吕不韦的下一步动作。 吕不韦伸手去开木盒。 这木盒专用于盛放首级,是可以从五面完整敞开的。 木盒打开的刹那,远处柱后的梁儿紧咬着唇,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案上人头。 乱发粘着乌黑的血迹,铺散在脸上,遮去了他原本的容貌。 但透过那几缕乱发,仍然隐约可见他英挺的鼻,好看的唇,加上那般标致的脸型轮廓…… 那定是成蛟无疑…… 泪水霎时间奔涌而出。 梁儿浑身颤抖,几近窒息,却仍用双手狠狠按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成蛟!……成蛟!…… 那个与她相伴多年、知音知心的清秀少年;那个优柔似水、笑若艳阳的俊逸男子;那个永远一袭素白,甚至洁癖得有些可爱的公子成蛟…… 那样完美的他竟被害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让梁儿如何能够接受?又怎样能够忍受? “这真的是成蛟?” 沉默片刻的赵政怔怔开口。 吕不韦语气淡漠。 “正是。” “怎会如此脏乱?” 赵政露出嫌恶的神情,身体稍稍向后退了一退。 吕不韦见状,瞥了一眼成蛟的首级,解释道: “大王莫怪,这是军中的规矩,斩首之人皆不得梳洗,尤其是如公子成蛟这般大逆之人。” 赵政的身子仍是向后倾着,蹙眉叹道: “这都怪他自己不安分,非要图谋寡人之位。若他老老实实做个王亲贵胄,便能保得一生荣华,衣食无忧。现在可好,身死斩首不说,就连只剩一颗头,也要落得如此污秽。” 吕不韦闻言亦是一叹。 “公子成蛟谋逆,身首异处自在情理之中。大王不必如此神伤,好生休息,保重身体才是紧要。至于这首级……老夫稍后命人随便埋了便是。” “一切听由仲父大人安排。只是……可否让人给他梳洗一番再行下葬?” 赵政以手轻掩口鼻,眼底生出些许怜悯。 吕不韦闻言,眸中隐有幽光流转,稍作停顿,点头答道: “既是大王开口,老夫应了便是,再者,大王仁善本也是我大秦之福。” 梁儿心惊,该不会是吕不韦看出了赵政对成蛟的手足情谊? 赵政却紧接着自座上站起,背过身去,语气黯然: “唉,寡人只是觉得,他虽然已死,却无论如何也是先王生前最为宠爱的幺子,寡人得给过世的父王一个交代,总不能让他死得如个市井小民。” 吕不韦垂眸,赵政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令他断然打消了方才生出的疑虑。 “大王说的有理,此番是老夫有欠考虑了,老夫这便差人去办,就先告辞了。” 梁儿心道“好险”,也暗叹赵政的机智,至少在可行的范围内,替成蛟挽回了一些颜面…… 吕不韦收了木盒,躬身请辞。 赵政见吕不韦要走,便忙抢着上前去给他引路。 “仲父大人慢走。” 随着吕不韦迈出昭阳殿,殿门再次紧闭。 赵政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久久未动。 梁儿拂袖拭去满面泪痕,重新调整了呼吸。 她自柱后走出,缓缓行至赵政身后。 赵政不动不语。 她亦不动不语…… 周遭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此刻,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去调息刚刚吕不韦带给他们的内心的重创。 许久,梁儿仰头默默望向赵政的背影。 二十岁的秦王政已初脱少年之气,他高大英挺,肩背宽阔,仿佛已经足以撑起一片不小的天空。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身影总让人有种孤寂凉薄之感…… “寡人方才不是不想让你见他最后一面,只是于成蛟而言,他不会想让你见到他这副样子……况且,若眼见成蛟首级,你定会控制不住情绪,寡人……不能再让你有任何危险。” 夜里,寝殿之内,赵政终于开口。 提及此事,梁儿的泪再次无声落下。 吕不韦,这个阴狠可怕的男人编织着一切阴谋,陷害成蛟谋逆,毁了他的名节,害他得了千年骂名,砍了他的头,却又不让人为他梳洗,竟让向来一尘不染、清俊质雅的他如此污浊不堪的来见他最敬爱的兄长最后一面。 梁儿双手不自觉的握紧,气息再也无法调和,愤闷、心痛夹杂着回忆,全都在胸中混乱的翻腾交缠着。 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亦从未这样无法冷静。 见她如此,赵政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梁儿,忘了成蛟吧。” 他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梁儿却是一滞,音带哭腔。 “大王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忘掉成蛟。” 赵政又说了一便,语气却变为命令一般。 梁儿红肿着眼,怔怔的看向他,忘掉成蛟?为何忘?又如何忘? 赵政知她心思,话语间又重归淡然。 “是你教我的,忍得一时,谋得百世。只有忘掉了,才能不痛……不痛,才会不恨……不恨,才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赵政轻抚着梁儿油滑的墨发,眼中却有坚毅的神色隐现。 “寡人问你,有鸟落在城中,它三年不震翅,不飞不鸣,默然无声,这是什么鸟?” 梁儿睫毛微颤。 春秋时,楚庄王继位三年,却无任何政绩,终日沉溺声色,眼看楚国就要地位不保,大夫伍参便在此时问了楚庄王一句话。 而赵政方才所问,正是伍参的原话。 只一瞬间,梁儿便懂了赵政之意。 她松了双手,稳了气息,缓缓抬眸对上赵政的眼,口中说出了与当年楚庄王同样的回答: “它不震翅,是为了生长羽翼,不飞不叫,是为了暗查民情。此鸟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楚庄王正如他自己所说,待羽翼丰满之时他便亲理政务,斩杀贪官,任用贤臣,出兵攻齐,又大胜晋国,最终得以称霸天下。 赵政此时以楚庄王作比,是在许梁儿一个“三年”。 他要以三年的时间做准备,杀了吕不韦,为成蛟报仇。 梁儿心知赵政说得没错,一定要真的忘了成蛟的仇,才能骗得过吕不韦那等厉害的角色,让他放松戒备,使自己得到自丰羽翼的机会。 可是,她梁儿只是一个宫婢,无关吕不韦的大权,她不明白她为何也要将成蛟遗忘。 梁儿目光凄凄,仰面问向赵政: “大王想说的,奴婢了解了。只是奴婢不懂,大王要那般做,奴婢辅佐便是,但我区区一个宫婢,为何也要避嫌?” 她不想要忘了成蛟,不要…… 赵政微叹了一口气,眸光悠柔。 “不,你不是宫婢,在寡人心里不是,在成蛟心里不是,在吕不韦心里亦不是。” 梁儿不解,水眸轻闪着寻求赵政的解答。 赵政的指腹轻轻划过梁儿的眉梢,语调轻缓,语意悠长。 “寡人一继位便求了吕不韦接你入秦。你是一个婢子,却成了寡人念了三年的女人,他出于好奇亲自去赵国寻你。入宫后,寡人又多次为你破例,昭阳殿、冀阙、“绕梁”琴……虽未封赏,你却比任何后宫女子都更接近寡人。你觉得,你在他心里还会只是一个宫婢那么简单吗?” 梁儿垂眼,心里莫名慌了几分。不知不觉间,她在赵政心中已是那么特别的存在了吗? 然而此刻,赵政却敛去了柔思,正了脸色。 “吕不韦若知你心念成蛟,为防你对寡人产生影响,定会将你除去。寡人已失成蛟,不能再失去你。答应寡人,保护好自己,如此寡人才能全心对付那个老狐狸。” 这话说到后来,他竟现出几分恳求之意。 梁儿无声点头,他信赵政,自然也不会给他平添麻烦。 这也是她对成蛟的承诺。 赵政轻柔的将她抱入怀中,安抚道: “至于成蛟,即使你我将他暂时忘记,他也会一直与我们站在一起,这一点,无人可以改变。” 梁儿合眼感受着赵政强有力的心跳,似乎也同时感受到了他非常人的隐忍。 赵政意志坚定、深谋远虑,让梁儿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千古帝王。 成蛟,我会全心辅佐你最信任爱戴的王兄,代替你坚定不移的站在他的身后,助他亲政夺权,一统天下! 第六十章 祸起紫阳宫 望夷宫的膳房中,梁儿忙得热火朝天。 刚熬好了一碗九珍汤放在一旁凉着,她紧接着又要去炒两个赵政喜欢吃的小菜。 过了一会,梁儿命人将炒好的菜端去给赵政,自己则要去看看汤凉好了没有。 可还还未等她走到地方,便惊在了原地。 “刚刚可有外人来过?” 她急急大声问询周遭忙碌中的宫婢。 一个长相乖巧的女孩抬头回到: “方才我好像看到了紫阳宫的荷香……大王下令让望夷宫每日都熬一碗安胎药给紫阳宫,故而荷香近日每逢这个时辰都会来此取药……梁儿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梁儿刚要开口再说什么,便见不远处另一个宫婢惊愕转身: “什么?荷香已经来过了?可是我的药才刚盛出来啊!” 梁儿定睛一看,果然见她手中端有一碗,而那碗的样式竟与赵政的汤碗一模一样。 “为何紫阳宫的碗会与望夷宫的一样?” 秦王所用之碗,本应是全咸阳宫独一无二的,以此方能张显秦王之尊贵。 “早前赵夫人刚怀上身孕时,曾与大王求得一只相同的碗用……” 还不及说完,梁儿便已抢下那宫婢手中那碗安胎药,抬脚跑出膳房,直奔紫阳宫。 一年未至,今日之紫阳宫,来来去去都是宫婢,人手竟增了一倍之多,可见赵政对赵萤儿的宠爱已达极盛。 “请问,方才可有一位荷香姑娘端了安胎药给你家夫人?” 被问的宫婢并未见过梁儿,却也老实答道: “荷香?她刚刚才进去……” 梁儿急忙追了进去,却没听见那个宫婢后面的话…… “欸!……那个……夫人……也在里面呢……” 当梁儿匆匆入了前殿,刚好赶上郑平从那叫荷香的宫婢手中接过汤碗,而一旁坐着的,正是大着肚子的赵萤儿。 她暗恨自己此番的鲁莽。 她只想着前殿一般都是迎客之用,主人无事不会在此,却也忽略了凡事总有例外…… 赵萤儿一见到许久未露面的梁儿无故闯进了她的紫阳宫,便立马来了精神。 她扫了一眼梁儿手中的汤碗,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肚,一步一蹒跚的晃到梁儿面前。 “瞧瞧我们的梁儿姑娘多有心,大王赐我每日一碗安胎药还不够,她又亲自加了一碗送来,真是有劳了。” 郑平上前接过梁儿手中的碗,将其置于一旁的桌案上。 梁儿施礼,如实道: “赵夫人言重了。是荷香姑娘方才在望夷宫错拿了大王的九珍汤,奴婢是特来将此汤换回的。” 赵萤儿闻此,顿觉面上无光,狠狠瞪了荷香一眼,吓得她立刻跪地求饶: “夫人饶命!是奴婢疏忽了!” “端个汤药这等小事你都做不好,我还要你有何用?来人!” 两个内侍应声入内听候差遣。 “将她打个三十大板,扔出紫阳宫!” 荷香一听,吓得哭喊不止。 “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下次一定小心!夫人饶命!夫人!夫人!……” 荷香被内侍拖走,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梁儿眉间微蹙。 赵萤儿心胸狭窄,容不得下人半点错处,即使怀了孕,竟也不想着为孩子积上一点德,三十大板打在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的身上,岂不是等同直接要了她的命。 赵萤儿拿荷香出气出得还不过瘾,又转而面向梁儿,嘴角带笑,却满眼狡黠。 “这上过战场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回来几个月,在我紫阳宫刚一露脸,就累得一个丫头仗刑受罚……” 对于赵萤儿的无聊挑衅,梁儿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只想快些远离这是非之地。 “大王还等着奴婢送汤过去,赵夫人若是无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赵萤儿兴致正劲,又怎会轻易让梁儿离开? 郑平会了赵萤儿的意,闪身上前将她拦住。 梁儿凝眉,回头对上赵萤儿,心下万般不痛快,却也只能忍着不发。 “那么急着走做什么?你我一年未见,如此机会还不让我与你好好叙叙旧、仔细瞧瞧你?” 只见赵萤儿高扬着尖小的下巴,一双美眸在梁儿的脸上扫来扫去,竟是满面疑惑。 “我就是想不通,你这张脸不过就是白了些,怎得就让男人那般痴迷?大王喜欢你,那反臣成蛟也喜欢你……” 听到成蛟的名字,梁儿心底陡然一跳。 赵萤儿却是轻佻一笑: “呵呵,说起成蛟……大王当初将你赐予他随行,以你们早前的交情,又在军中朝夕相对数月,怕是你早与成蛟有染了吧?如今竟还能恬不知耻的回到大王的床上,这脸皮也是厚比城墙呢。” 闻言梁儿霎时气上心头。 任凭赵萤儿怎样羞辱她,她都不会在意;可若如此侮辱已经过世的成蛟,她便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 梁儿面上骤然冷了下来,一改之前的谦恭淡然,怒目瞪向赵夫人。 赵夫人从没见梁儿在她面前如此放肆过,心里忽然有些发慌,眸光几经闪烁,略有些嗫嚅的道: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般瞪着我,万一惊吓到腹中的小公子,你可担当得起?” 梁儿一声冷笑。 “呵……小公子?夫人又怎知腹中一定就是公子?若总是把'公子'挂在嘴边,这若生出的是个公主,岂不尴尬?” “住口!你一个贱婢,仗着大王宠爱,胆敢对我堂堂夫人如此无理,还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一向骄傲的赵萤儿被说中心事,气急败坏。 而梁儿仍就那般坦然立于原地,非但对她的威胁毫无惧色,反而还勾了一下唇角,不屑的轻笑。 左右赵萤儿也不会杀了她,最多不就是吃些苦头,比起成蛟,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赵萤儿气怒交加,跺着脚直喊郑平去教训她。 郑平自幼跟随赵萤儿,从未见主人受过这么大的气,心下也是不甘,冲到梁儿面前备了十分的力、抬手就要打下去,却在半空被一直奇长的大手抓住了手腕。 “大……大王……” 郑平和赵萤儿齐齐惊住。 梁儿亦是愣在了那处,抬头看向身旁突然出现的高大男子。 他金冠玄衣,五官精致,眉峰锐利,凤眸幽深,冷峻的面容如覆冰霜,令人望而却步。 梁儿怔住。 这不是平日的秦王政,而是只有在深夜的昭阳殿才会出现的——真正的赵政! 她的心跳仿佛有瞬间乱了频率…… 赵政隐忍韬晦多年,今日竟然为了护她而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并且还是在怀有他子嗣的赵夫人面前。 “好个贱婢,寡人的人,你也敢打?” 赵政语气幽冷,眸光狠厉,甩手将郑平推开。 他力气太大,郑平踉跄着跌向后方,却刚好撞在了赵萤儿的身上。 那赵萤儿大着个肚子,一撞之下便失了重心,又仰身跌撞在身后的柜子上。 郑平急忙翻身爬起,满面急切。 “夫人!你怎么样?夫人!……” “大王……好痛……萤儿……好痛……” 赵萤儿含泪望向赵政,她以为她会在赵政的脸上看到慌乱和怜惜,或许还有些许的悔恨。 可不成想,她眼中所见除了一张冰冷的俊颜,竟再无其他。 赵萤儿心下生寒,这眼前之人不是她爱了多年、对她宠溺有加的大王,他是谁? 赵政见惯了后宫女人装病示弱的嘴脸,满心的厌恶,竟是白了跌坐在地上的赵萤儿一眼,转身就欲离开。 “血!……血……夫人!……” 忽然郑平惊恐大叫。 赵政与梁儿回头看去,赵萤儿的身下果真渗出了大片鲜红。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太医!” 随着赵政的一声令下,紫阳宫上上下下皆是乱了起来…… 许久,三个太医齐齐自内室走出,跪于赵政面前。 “启禀大王!赵夫人怀胎仅七月便临产,又受了冲撞,失血过多,现已没了力气,只……只怕……” “说!” 赵政负手而立,垂眸吩咐。 太医们手脚有些颤抖,额上也已满是汗水。 “只怕……赵夫人与小公子……只能保得下一人……” 郑平猛地看向赵政,祈盼着他能保下她的主子。 室内沉寂片刻,赵政漠然开口: “你们可有把握赵夫人腹中确是个公子?” 闻言郑平身子一斜,跌靠在门柱上。 “回大王,臣等可以性命担保,是小公子无疑。” 赵政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 “如此,自然是要以我大秦长公子为先。” “臣领命!” 太医们得了秦王令,正色起身,重新入了内室。 可悲的是,除了郑平,在场的所有人对赵政的决定都毫不意外。 这个时代,女人身份再是高贵,都只是为子嗣服务的。若要从中选择其一,定会是留子弃母,更何况这个“子”还是泱泱大秦国的长公子。 梁儿默默立于赵政身后,心中却在计算着得失。 现在看来,赵萤儿的这个孩子应该就是秦国未来著名的公子扶苏…… 据记载,公子扶苏为大秦之长公子,身份尊贵等同太子,又德才兼备,极受百姓爱戴,只可惜他因与秦始皇不和而被贬去修筑长城,以至错失王位,客死异乡。 赵萤儿因赵政和她而死,那扶苏未来岂不是会记恨于赵政?史书上所谓他们父子“不和”,会是因为这个吗? 不,扶苏是赵政的第一个儿子,怎能让他恨他? 赵政一生本就缺失亲情,梁儿不想再让他最优秀的一个儿子对他记上一笔杀母之恨。 忽然内室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音细弱,时断时续。 稳婆将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儿抱了出来。 太医跪地施礼。 “大王,小公子因是早产,起初身子有些孱弱是情理之中,但若细心调理,便也可与寻常婴孩一般无二……” 没等太医说完,郑平大哭呼喊着“夫人”,疯了一般冲进屋内,毫不顾及礼数与赵政。 赵政身旁的内侍示意让人进去将郑平拉走,却被赵政抬手阻止。 赵萤儿既然已死,就让她们主仆好好道个别吧。 此刻,众人皆不敢言语。 赵政垂眸看向稳婆怀中的小小婴孩, “乳娘在何处?” “大王。” 两个赵萤儿早早就安排好的乳娘齐齐上前施礼。 然而稳婆刚要将小公子交于她们,便听见有人出言阻止。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梁儿自赵政身后走出,跪于赵政跟前。 “奴婢恳请大王换用其他乳娘。” 众人面面相觑,为何要平白换掉乳娘? 赵政双眸沉静,对向了梁儿的眼。 她眼神晶亮,面容坚定,像极了当初在赵国时为他出谋划策的她。 “来人,再去寻两个乳娘来。” 赵政淡声吩咐。 大家看得有些懵,那侍婢的进言没头没尾,毫无来由,可大王怎么竟也不问一下原因,就按她说的去做了? 然而那侍婢竟还得寸进尺。 “大王,不仅乳娘,这紫阳宫内上下,所有宫人都应换掉。” 赵政依旧没有问她缘由,只思忖片刻,道: “就如你所言,全部撤换掉吧。” 顿时,众人大骇。 梁儿心里亦是惊讶,她并未做任何解释,赵政竟也读懂了她心中之意。 紫阳宫的宫人们面露哀怨,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被毫无理由的撤换。 赵政却又雪上加霜,增了一句: “自今日起,将紫阳宫现有宫人不论等阶,全部遣出,终身不得再入咸阳,亦不可出秦转去他国。出宫后都管好自己的嘴,若今日紫阳宫中赵夫人一事传出,寡人也定会将你们全部诛杀,连诛连坐。” 众宫人大惊,齐齐跪地求饶,然而赵政又怎么可能收回成命。 几十禁军进入紫阳宫,所有人无一遗漏,全都被赶出了咸阳城,当然也包括趴在赵萤儿的遗体上、哭得撕心裂肺的郑平。 这些人虽是无辜了些,可怜了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赵萤儿并非正常死亡。 无论是对于现下的秦赵关系,还是对于未来赵政的父子关系,今日之事都绝不能外传。 “赵夫人死了?紫阳宫的宫人还全部被遣?有意思……可查明了是为何事?” 相邦府邸,吕不韦八卦着后宫秘闻,悠闲的啜了一小口浆汁。 “回大人,似乎是大王的侍婢梁儿与赵夫人起了争执,大王为护她推了赵夫人的侍婢一把,那侍婢便撞倒了赵夫人,赵夫人早产,失血过多而亡。” 吕不韦狡黠一笑,他料的果然不错,大王迟早会因那梁儿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事。 吕不韦抬眸问向眼前之人: “那你可知,赵夫人身边谁最忠心护主?” “若说忠心,定是那侍婢郑平。” 吕不韦轻点了一下头,行至窗边,负手而立。 “你亲自走一趟,在郑平被遣的途中将她秘密拦下,小心安排在咸阳城内好生养着。或许有一天,她能派得上用场。” 第六十一章 一生绕梁 “不可!” 竹泉宫中,嫪毐俯身跪于地上。 赵政断然拒绝了赵姬的恳求。 见赵政神色坚定,并未打算给嫪毐一丝机会,赵姬心下生怨,湿了眼眶。 “我的政儿长大了,越来越有秦国之王的样子了。我这母亲说的话,也愈发无用了……” 赵政重重一叹: “母后!这并非小事!你不久前才刚让寡人封他个长信侯。他仅是一个内侍,无功无德,但凭他能让母后高兴,寡人也还是允了。可如今你竟又让寡人划出一国予他!寡人如若再允,又何以服众?” 赵姬仍不放弃,双手拉着赵政的广袖,含泪恳求: “这有何难?大王就当是孝敬母亲,划出一地让母亲颐养天年。至于嫪毐,不过是随母亲一道,陪着母亲排忧解闷的人罢了。” 赵政惊诧回眸。 “什么?母后也要一起去?” 赵姬敛头,黯然神伤。 “政儿,这咸阳母亲住了整整八年,终日都只在这竹泉宫内。任四季变换,春去冬来,每日所见都是同一翻景致。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只觉愈发烦闷。母亲想要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更大的地方,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 赵政凝眉,沉默许久。 “此事暂且搁下,容寡人好好想一想再行定夺。” 临走时,梁儿紧随赵政身后,淡淡瞥了一眼伏于地上的嫪毐,心愈发坚定。 这个心比天高的男人,她定会助他如愿。等他被野心吞噬之日,便是吕不韦失权之时。 月光幽幽,透过寝殿的窗棂照上床榻。 “大王有心事?” 梁儿侧身对着赵政,声音很轻,语带关切。 赵政仰面而卧,深呼了一口气: “是为母后之事……” “大王在顾虑什么?” 赵政眸若深潭。 “嫪毐此人,寡人觉得不妥。” 梁儿暗忖,赵政果然已经疑心了,如此,不如直接将此事挑明。 “这个嫪毐,心高气盛,却又无甚能力,此种人最易犯下大错。而更重要的……他是经由吕不韦所荐入宫的……” 梁儿抬眸望向赵政,他一听此话,果然忽的转过头来。 “他是吕不韦安排进来的?” “嗯。” 赵政滞了片刻,复而将身转向梁儿,神情肃然。 “早前你引我注意到此人,就是早有打算了?” 梁儿垂眸,淡淡答道: “是。” 赵政蹙眉,合眼叹气。 “为何不早于我说实话?” “倘若奴婢早早说出嫪毐的来历,大王还会容许他爬到现在的高度吗?” 梁儿这话问的含蓄,其实她想说,若是她早说出她的想法,大王恐怕一刻也不会容许嫪毐留在太后的身边。 赵政面上隐有愠色。 “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将母后卷入此事!” “奴婢只是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吕不韦防范周密,未留任何空隙,若只将注意力放于他的身上,恐怕了此一生也难寻出他的弱点。 可如果将重点放在与之有关联的嫪毐身上,却可以轻易将他引入虎口。嫪毐若犯事,作为曾举荐他入宫的吕不韦,自是也难逃罪责。 “至于太后……她是嫪毐唯一的仪仗,嫪毐绝不会伤她,反会待她极好,大王又有何可担心呢?” “事到如今,寡人还有何选择吗?” 赵政冰冷反问。 梁儿心虚,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赵政反身背对着她,整晚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生气了…… 为君王者,最厌恨的便是被人操控决意。 梁儿犯了他最大的忌讳,但他却宁可自己生着闷气,也没有责罚于她,这的确算是莫大的恩宠了。 第二日,赵政将河西的太原郡划给了赵太后,更名为毐国。 未出三日,赵太后便急急搬出了咸阳宫,带着她的宠臣嫪毐去往毐国享受余生。 城墙之上,赵政痴痴望向远处赵姬的马车,他的母亲就这样离他而去,竟是连头也未回过一次…… 梁儿站在赵政身后,默默看着那立于风中的孤寂背影,心中隐隐痛了几下。 她只跟赵政说了嫪毐为吕不韦所荐入宫,却始终未能说出全部实情。 嫪毐是健全男子的事……还有……赵姬已经怀有身孕的事…… 而这些将会在未来,带给赵政一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 梁儿低下头,心中百感交织。 赵政那般信她,而她却要伤他至此…… 可是她没有办法,无论如何,她都想要亲自为成蛟报仇。 赵政作为未来的秦始皇帝,历史已然既定,无论梁儿是否参与其中,他的心上都定会被插上这样一刀。 只是,一年之后,当一切都无法挽回,赵政又将如何待她? 自嫪毐之事起,赵政便没再提起让梁儿重入冀阙,也很少留宿昭阳殿了。 她只能在替赵政整理奏章时,才能偶尔了解到些许政事。 年末,吕不韦终于让其下门客编纂完成了能让他垂青千古的一部书——《吕览》。 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杂家巨著《吕氏春秋》。 此书共分为十二纪、八览、六论,共二十六卷,一百六十篇,二十余万字。 书中理论兼容道、儒、墨、法、兵众家之所长,所及包括政治、经济、哲学、道德、军事等多个方面。 在这部书中,真可谓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 此书亦为以后的秦国提出了长久可行的治国方略。 由此,吕不韦终于真真正正的名震七国,世人皆对他大加赞赏,天下间再也无人将他当作一个下等的奸佞商贾来看。 自从《吕览》名声大噪,虽然外人看不出,但梁儿却感觉得到赵政日复一日的烦闷。 正月初一是赵政二十一岁的生辰,梁儿加入新鲜的红梅花汁为他做了一个粉红色的生日蛋糕,希望可以让他心情好一些。 在同时庆贺新年和秦王寿辰的国宴之后,梁儿在昭阳殿单独为赵政过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生辰。 朱红色的大殿之内,几千根烛火轻轻摇曳。 赵政慵懒的坐在榻上,国宴时他饮了不少的酒,此时酒意仍未散尽。 在他手边便是那小巧精致的粉红色蛋糕,同时还有阵阵清淡悠柔的梅花香气萦绕在他的鼻间。 他一手撑着头,一手用食指划了一点奶油放入口中。 一时间,那份独有的香甜油滑在舌尖淡淡化开,心情便也随之舒展开来。 此般玄妙真是难以言喻。 只是一瞬,什么吕不韦,什么《吕览》,似乎都不那么让人烦心了。 多年来,这每年一个的生日蛋糕都是他独享的,亦是最让他心仪的食物。 心仪…… 赵政醉眼朦胧,看向殿中那正专心为他抚琴的白衣女子。 她肌肤胜雪,双眸似星,有如出水芙蓉般,气质高洁,清雅脱俗。 赵政眼眸微眯。 她怎就那般让他动心? 女子莹白如玉的指腹轻快娴熟的游走于五弦之间,所奏之曲音韵畅达,节奏自如。似闻暮鼓晨钟,心境豁然;似见翔龙飞舞,穿云入雾…… 田尧那“号钟”琴算得了什么?他赵政爱慕的女子这般灵动聪颖,当世若非“绕梁”,又有什么琴能配得起她的绝世独立? 绕梁,绕梁……此生此世,他都愿停绕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彼时,他要她必须每日待在凤凰池前、梧木亭中,其实为的只是那“凤凰非梧不栖”的典故。 凤为百鸟之王。 它,非梧不栖; 而他,要做那天下之主。 他,非她不娶。 她是他赵政早就认定的人,那满池的并蒂莲花便是最好的鉴证。 她的一颦一笑;一转身一回眸;她抚琴时,起舞时;就连她与成蛟玩闹时,还有她将他的母后一并算计进了她的复仇大计时,他竟都觉得她好美…… 他无法讨厌她,无法怨恨她,明知她可能成为自己最大的弱点,却依然无法将她推开…… 赵政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他自幼便无限向往的女子,一袭幽暗的黑金长袍在满眼的赤红大殿上被衬得更加霸道夺目。 梁儿眼见他双目幽然,越走越近,心下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敢停了弹奏,只得佯装无事,强装镇定。 酒意弥漫,琴音靡靡,从案前到殿中央,赵政这一路似是走了很久。 他在梁儿面前站定之时,刚好此曲亦到了最后一个音。 然而绕梁余音,响彻殿中,久而不绝…… 琴前的梁儿心中忐忑,仰面望向这个冷峻的君王。 赵政已生了她许久的气,有好些日子没有与她说话了。 这时的赵政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垂眼定定望着眼前女子。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此刻,在她的黝黑的瞳仁中除了他,再无别人。 赵政徐徐附下身,在她唇上留下淡淡一吻,蜻蜓点水一般…… 他起身,淡淡浅笑。 那笑竟不似平日,是那般暖入心田,让人久久难忘…… 他并未说话,而是带着那抹笑意抬脚走向殿外。 偌大的昭阳殿,只留得梁儿一人,仍呆呆的坐在琴前,维持着以指抚唇的姿势。 方才那一瞬,她,竟心动了…… 第六十二章 百万雄师 秦王政九年,赵政终于让梁儿再次入了冀阙大殿。 然而她重入冀阙的第一日,就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过去一年多,秦国的内战打得热闹非常,赵国见着近日秦又归于平静,便想着要把秦国的伤疤再揭开看看。 为了唱得一出好戏,赵王偃专程跑去了饶城,大肆张扬,追封逝去的秦公子成蛟为赵国长安君,以此羞辱秦国。 只是,如此作为,又将屯留之战由内战升级为联赵反秦,成蛟也莫名被加了一条叛国之罪。 梧木亭中,梁儿的琴音较平时忧伤凝重。 成蛟一直以来都被夹在多股势力之间。 因这些人的自私互斗而害他获罪冤死。 在这战国的宫廷之中,如他那般心思纯净的人,纵使心有七窍,也依旧防不住八面暗箭…… 是否只有像赵政那样,将心化作铁石,抛下所有感情,才能换来生的希望。 梁儿眼神变得坚毅,指下力道骤然增大,琴声霎时有如洪钟长鸣,播散至凤凰莲池的每个角落,就连不远处树林中的数十鸟儿都振翅齐飞,在凤凰池的上空久久徘徊。 “你听,那琴音这般宏亮,可是来自田美人的'号钟'名琴?” 一个年轻的宫婢兴奋的问向身边之人。 那人相对年长一些,她摇摇头道: “不,那是凤凰池的方向,咸阳宫中能获准在那里抚琴的,仅大王身边的侍婢梁儿一人。” “那琴怎会……?” 年轻的宫婢不解,当世又有什么琴能达到“号钟”那般。 年长的宫婢寻着琴声望去,眼中尽是艳羡之色。 “那琴是沉世已久的周朝名琴——'绕梁'。” 转眼已是三月。 距离赵政的冠礼只剩一个月的时间。 按照秦国祖制,冠礼之日,便是秦王亲政之时。 因此,赵政需要提前去秦军大营操练兵马,了解军机事宜,以备日后掌政之用。 蓝田在咸阳的东北方,这里是秦军的大本营,亦是秦国的核心之一。 蓝田丛台共有四层之高,登之便看鸟瞰整个蓝田大营。 梁儿跟在赵政和吕不韦的身后,一步一步登上丛台的最高处。 这丛台独立于平原之上,其上的风极大,呼啸盘旋,尘沙漫天。 刚刚登顶时,让梁儿觉得很是不适。 然而当她与赵政一同俯望城下,眼前景象却着实震撼到了她的心。 此刻在他们脚下的,是大秦国的主力军队,亦是除了边关驻军之外秦国的全部兵马。 六十万大军,加上边城的四十万,这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赫赫有名的秦国大军刚好整整一百万。 如此庞大的军队,且不说六国无一可比,就算是在世界历史上,这都是少有的。 梁儿不免暗自唏嘘。此时,在地球的另一端,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就集结了可怜兮兮的5万人,就算是到了后来最为强盛时,罗马军团也不过几十万人而已。 秦以黑为尊。 当六十万秦兵统一身着黑色软甲,齐齐跪于赵政脚下,震天高呼“大王万岁!秦国万岁!”的时候,梁儿只觉血脉喷张,仿佛也被激起了无限的爱国热忱。 战国七雄并立几百年,各国征战杀伐,大起大落,却一直唯秦独尊。 而梁儿,她就站在这样一片让人骄傲的土地上,就站在赵政那个值得信任值得追随的秦王身后,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此时此刻,她不再有一丝迟疑。 从前在朱家巷的劫难、咸阳宫的明争暗斗、屯留战场的生离死别,那些曾令她生出质疑退缩念头的过往,都在蓝田的丛台之巅随风而逝。 从今日起,她不再想只做一个历史的看客。 她将真正视自己为秦人,与大秦国共存亡,与秦王政同进退,六国之土,终归于秦,一统四海,称霸天下。 吕不韦身为大秦相邦,掌军政两权,此番自是由他来给赵政介绍军中详情。 “我大秦兵士从不着战盔,只依爵位等阶以饰以玄色头巾、或头戴黑帽。亦不着重甲,只依军种着软甲,而有的甚至连软甲也无。大王可知此是为何?” 吕不韦眸光炯然,问向赵政。 古时凡是男子皆好战,如赵政这般雄心壮志的君王更是如此。 可他做了九年秦王,今日才终于登上这蓝田丛台,第一次亲眼见到真真正正气势磅礴的大秦雄师,他此刻的心情亦是激荡不已的。 赵政双眼一刻也不肯离开他眼前的六十万将士,却也乖乖回答了吕不韦的问题。 “身上的防护越少,就越会激起士兵的生存本能,他们会更加奋勇杀敌,在战场上求以自保。” 吕不韦满意点头,继续说道: “孝公时,商君便已规定,大秦的士兵只要斩获敌人一个首级,便可获爵位一级、田宅一处和仆人数个。斩杀的首级越多,获得的爵位就越高。而在军中,爵位高低不同,每顿吃的饭菜也不会一样。三级爵有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两级爵位的只能吃糙米,而没有爵位的就连填饱肚子也难。军士在战前和战后,也都要大量饮酒,使精神亢奋。要么战死疆场、要么加官晋爵……” 梁儿的眼也同赵政一样,眼神始终落在城下的泱泱大军之中,心中感慨无限。 世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可这句话,在秦国应是没有人信的。 诸子百家,秦是战国七雄中唯一选择尚“法”的一国。 儒家信“人”,道家信“天”,而法家则是信“自己”。 秦人相信,自己的双手可以改变一切。 而男子上阵杀敌就是改变命运最佳的一条捷径。 太多人也因此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路官爵加身,甚至为将封侯。 秦昭王时,著名的战神白起就是从一个小小的陷阵士,靠着军功最终成为了秦国万人敬仰的大将军,统领四十五万秦兵,在长平灭尽了赵国四十万主力。他的战功被千古传诵,直至两千年后依旧未绝。 也因此,别的国家都要费神征兵,而秦国的男子却都抢着投军。 史书曾说,秦人听说要打仗,就顿足赤膊、急不可待,根本无所谓生死…… 也曾有人这样描述战场上的秦军: 他们不戴头盔不穿盔甲,奋勇向前,六国的军队和秦军相比,就如以卵投石…… 他们左手提着人头,右臂夹着战俘,疯狂的追杀着自己的对手…… 也难怪六国历来都称秦军为虎狼之师。 战场上的秦人个个都似嗜血猛兽一般,哪还有半点“人”的样子? 如此秦军,敌军岂会不怕? 时至辰时,吕不韦将赵政引至观阵台。 随着战鼓铮铮,不远处巨大的玄色的军旗在空中挥舞,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快速列阵。 “大王请看,军阵的前后各有三排弩兵,前方的负责远程攻击,而后方的则用以防止敌人夹击和偷袭……” 对于这些军事阵法,赵政听得认真,梁儿也是颇感兴趣。 然而吕不韦站立的位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得偷偷侧头,看向吕不韦所指的方向。 梁儿心下觉得有趣,那三排弩兵轮番射击,像极了欧洲火枪手的攻击方式,如此一看,秦真是先进于他们太多。 “为增加射击的速度,弩兵不穿盔甲,但在弩兵之中编制了身着战甲手执长矛的步兵,可以保护弩兵,防止被冲至前方的敌人伤害。在军阵的左右两翼,也各有一列士兵面向外侧。他们可提防大军的左右两侧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 梁儿垂眸,定定看向下方的军阵中央。 有前锋,有后卫,有两翼,在这四面围绕之下的,便是整个军阵的主体。 “我们的主力由三十八路纵队组成,其中有战车六十四辆,与步兵交错而置。值得一提的是,我大秦的战车较六国窄小得多,却仍备了四匹马拉动,速度之快,堪比胡狄的骑兵。战车上除了一名驭官,还有配有兵器的士兵两人,相较于骑兵,更可近身攻击。” 至此,赵政唇角微挑,眼神奕奕的问向吕不韦: “这可是屯聚阵?” 吕不韦微微俯首。 “大王高见,正是屯聚阵。” 他复又举眸望向军阵: “兵法有云,此阵未开,坚若磐石;此阵若开,利如万刃。进可攻,无坚不摧;退可守,固若金汤……” 此时,有军士呈了一支长矛上前。 吕不韦双手接过长矛,将其交到赵政手中。 “大王,这便是早前老夫与你提及的'物勒工名'。我大秦的每一件兵器,从最底层制造它的工匠、到丞、再到工师、直至最后负责审核的相邦我,都要一个不落的将名字刻于其上,如此,无论哪一环出了问题,都能可以找到与之相关之人,往后便无人再敢缺工少料。” 赵政修长的手指抚在长矛上赫然刻着的“相邦吕不韦”几个字,对他这个想法似乎极是认同,挑眉道: “嗯,兵器乃争战之本,仲父大人此行甚好。依寡人看,往后不止兵器,我秦国所出所有物件,樽盏器具,丝纱锦布,都可效此之法,仲父大人觉得如何?” 闻言吕不韦淡笑俯身。 “大王英明。” 站在一旁的梁儿也将视线落在了赵政指腹下的那几字上。 “相邦吕不韦”…… 她暗自冷笑。 赵政即将冠礼,按照历史,不出两月吕不韦便会丢了他引以为傲的相邦之位。 待他失权身死,刻于这兵器上的一个个名字岂不讽刺? 第六十三章 义感君子,利动小人 近日赵政仿佛有很多心事。 冀阙之上,也总是有大臣追问他冠礼立后之事。 所谓冠礼,就是成人礼。 依照惯例,秦王若授冠礼,就要同时大婚立后,如此才算是稳了国之根本。 可是赵政似乎并无立后的意思,每每有人问起,他总会找各种理由搪塞,直到吕不韦也来劝他立后。 “仲父之意,寡人明白。只不过这立后一事太过重大,总要与母后商量一下人选。可她此时身在毐国,着实不甚方便。寡人想着,左右冠礼之时母后定会出席,不如就在那时与她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吕不韦垂眸思忖片刻,终是点头应下了。 目送吕不韦离开,赵政缓了一口气,回眸间,却刚好撞见梁儿盯着他看。 “怎么?” 赵政随口问道。 梁儿原本就只是看着他,没成想他竟回头了,还与他的视线对上,一时慌乱,竟不知该看向何处。 至于为什么看他…… 她看得出赵政在回避立后,便想到历史上的秦始皇,终其一生也没有皇后。 好好一个千古一帝,活了几十年,又生了一群儿女,怎会始终都没立后呢? 这一直都是历史之谜。 梁儿也只是在猜想他不想立后的原因,就不自觉的看过去了…… 赵政见梁儿在他面前一向正经,此时竟莫名慌了神,心下觉得好笑,便生了逗逗她的心思。 他半身倚在案上,一只手撑头,睨向梁儿。 “你最近有些奇怪。” “奴婢哪里奇怪?” 梁儿不解,她觉得刚刚只是事发突然,所以自己慌乱了些。可到赵政嘴里,怎就变成最近都怪了? 赵政唇角一扬,伸长闲置的另一只手,猛地将梁儿拉坐在他的身边。 他这动作突然,梁儿受了一惊,睁圆了眼睛,一脸呆滞,竟是连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还未及梁儿反应,赵政便又忽然将脸靠近了她的脸。 他那样一副精致好看的容颜就这么突然靠近,竟让梁儿的眼瞬间又圆了几分,却仍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赵政的脸越来越近,鼻尖也几乎碰到了梁儿的鼻尖。 梁儿屏息凝气,身子不自觉的向后靠去。 赵政却是抿嘴一笑,那唇勾出的弧度真是绝美,竟让梁儿的心跳猛地抢了几拍。 赵政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有力。 他捏住梁儿小而圆润的下巴,力道却极轻,仿若指间那不是女子的下颌,而是一件旷世珍宝。 “你心悦寡人了?”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极是好听。 梁儿却在他话音还未落时,就鬼使神差的蹦出了一个字: “没!” 赵政没想到她竟否认的这般痛快,滞了好一会,才将她的下巴放开,以手抚额,敛头笑道: “哈哈哈哈,想这普天之下,胆敢如此不给寡人半分颜面的,就只有你梁儿一人了。” 梁儿听他这么说便更慌了,立刻下跪施礼,以头点地。 “大王恕罪!” 赵政笑意未散,伸手轻轻将她的扶起,眼底满是柔情。 “笨梁儿,你无需如此谨慎。记住,即便天下间所有的人都怕寡人,你,却是不必怕的。” 这样的话听着有些酸,梁儿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垂着眼不敢看他。 赵政也不计较,拉了她站起身,竟又忍不住调笑了一句。 “走,我们去寝殿,几日没有留宿昭阳殿,寡人想念你的身子了。” 此言一落,梁儿的脸果然腾的红了大片。 赵政见状心情大好,嘴角扬得老高,牵着她的手踱着方步,一摇一摆的走向寝殿。 床笫之间,赵政手指轻轻摆弄着梁儿的发尾。 梁儿面上的红晕未减。 她分明知道赵政那句话不过是说给那些监视他的人听的,可那话说的那般直白,总让她止不住的想东想西。 “还在胡思乱想?” 见她的脸依旧红得像颗李子,赵政不禁笑出了声。 梁儿被他一语说中心事,猛地摇头否认。 赵政看她反应甚是有趣,便翻身趴在她的身旁,脸凑近她的脸,语气百般暧昧。 “难道……梁儿想要了?……” 闻言梁儿脸上的红晕迅速扩大,直至耳根。 “没!没有!……” 梁儿惊得倏的坐起身,双手用力拍了拍脸。 天呐,她是怎么了,冷静……快点冷静下来! 赵政笑得合不拢嘴,自身后将她揽住,唇靠近她的耳际,声音亦变得极轻。 “呵呵,傻瓜,寡人今日是有正事要与你说的。” 梁儿回头,不料却刚好撞上赵政的眼,她只得再次避开。 “大王请说……” 赵政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之中,止了笑,缓缓道。 “待到冠礼之后,寡人想要启用李斯。只不过,他似乎曾是吕不韦的门客,寡人想了很久也未能想出,要如何才能完全信他。” 梁儿唇角一弯。 “奴婢当年身为流民流落至楚国时,曾听到过一个故事。” 赵政挑眉,示意她说来听听。 “那时在楚国的上蔡郡,有个看守粮仓的文书官,他年纪轻轻,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一日他在茅房里看见一只老鼠在吃粪便,见有人来,吓得仓惶逃窜。文书官叹息:这些老鼠吃的东西不干净,有人靠近时,就会非常惊恐。而自己管理的粮仓中的老鼠,却可以吃着囤积无数的粮食,居住在很大的房子中,亦没有见到人的忧虑。文书官觉得有趣,便尝试着把这两处的老鼠互换。结果三天后,原本在粮仓的老鼠也开始吃起了粪便,且害怕人犬;而原本在茅房的老鼠,就悠闲的吃起了粟米,也不再怕人了。如此,文书官便得出了结论,人成就的高低就如这些老鼠,关键是在于他所处的环境。此后他便辞了官,离开了贫瘠的上蔡,去往兰陵城拜师于荀子。” “这个文书官是李斯?” 赵政反应很快。 梁儿点头。 “你从前就知道他?” “时间过了太久,那时也不确定是否是他,直到前几日,才多方确认正是其人。” 赵政勾唇一笑。 “原来如此……所以他师承荀子?难怪,初见时他侃侃而谈,见解独到,是个可用之材。若非他曾是吕不韦的人,寡人也不会将他闲置至今。” 话至此处,梁儿垂眸,思忖片刻,复而抬眼问道: “大王觉得,何为君子?” 赵政不假思索,破口而出: “学识丰富、胸怀大义者,是为君子。” 梁儿紧接着说: “从厕鼠一事便可知,这李斯并无大义,故而他并非君子。他不过是想要求个名利罢了。这心思如此狭隘,是否可称之为小人?” 赵政沉寂片刻,缓缓点头。 “算是了。” 梁儿双眸微闪,言辞凿凿: “正所谓义感君子,利动小人。大王若想笼络住李斯,便不要让他一步登天,而是要一点点给他加官进爵,让他始终有利可图,他自会对大王尽心尽力。” 赵政莞尔,双瞳如黑曜石般闪现幽光。 若能得李斯,这天下也就离他不远了。 第二日,赵政便迫不及待的召见了李斯。 他们此番谈了很久,主要聊的都是横扫六合之策。 梁儿守在一旁默默看着。 李斯如今已有四十一岁。 他面目恭敬,言行得体,举手投足间,已经初有几分为相的风范。 再看赵政。 金冠玄袍,肩背挺拔,剑眉凤目,高鼻薄唇。 言语间,亦有帝王之气隐现。 眼前这一君一臣,便是战国末年政坛上的最佳组合。他们将在未来掌控七国命脉,翻云覆雨,一统天下。 三日后,李斯被拜为客卿。 与此同时,有十几谋士带着大量珍宝钱财秘密自咸阳而出,分别奔赴六国。 他们的任务便是作为细作打入六国内部,离间各国君臣,将其逐渐瓦解蚕食,为往后秦国的兼并战打下基础。 第六十四章 赵政的真情 距离秦王政亲政还有半月,此为大秦盛事。 咸阳宫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唯有赵政一人看似是个闲得发慌的。 他彻底放权于吕不韦,自己则带了三五美人去骊山宫泡温泉,其中也包括近日十分受宠的吕不韦之女——吕美人吕青。 赵政与各位美人厮混了三日,终于重新回到了梨宫。 梁儿跟在赵政身后,怅然走在青玉殿的回廊之上。 上一次来此,还是在五年以前。 那时的梨花也开得正盛, 那时的梨园也水雾如幻, 那时,赵政初识李斯, 那时……成蛟还在…… 赵政和梁儿不约而同停了脚步,凝神望向梨园。 大片洁白的梨花朵朵簇簇的盛放着,眼前尽是一片莹白。 在那纯净美好的花海之下,梁儿仿佛看到了一位手执赤玉短箫的白衣少年。 恍若天籁的箫声,隔世出尘的气度。 那是不该出现于这虚伪王室的公子成蛟。 是她梁儿此生最重要的知己…… 而此刻,赵政眼中亦看到了那个白袍少年,除了他,还有一个少女身着白裙,在他身边翩翩起舞…… 清风拂过,落花纷纷。 白裙少女乘风轻舞,仿如一片雪白的花瓣,围绕在吹箫少年的身旁。 那一刻,赵政多希望自己也可以身着少年的白衣,与那少女在花雨中自由自在的共舞,在这副绝世奇景之前,做得一双令人称羡的璧人。 可上天无法如他的意,只因他是这大秦的王,便注定了此生只能穿着玄衣,而那片纯净的素白,他也永远只能望着,却求不得…… 赵政寻着少年少女的足迹,痴痴步入梨花丛中。 时隔几年,梨花依旧,人事却已全非…… 蓦然心殇,他转身,将梁儿抱住。 梁儿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的想要挣脱。 “别动,寡人只是抱一会。” 许久,二人都未有言语,只一同看着周遭纷落如雨的梨花出神。 梁儿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政的唇何时靠近了她的耳际, “你……想他吗?……” 赵政的声音很低、很轻,有些恍惚,又似惘然,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般…… 此时此刻,这样的耳语,除了梁儿,再无人能听到。 赵政并未说明那个“他”是谁,可梁儿又怎会不知赵政所指…… 那一夜,吕不韦炫耀似的送来成蛟的首级,她的世界几乎连天都塌了下来,是赵政抚着浑身颤抖的她,说他们从此都要忘了成蛟,从长计议,直到大仇得报的一天。 也是为此,她才将成蛟藏于心底,隐忍了那么久,今日赵政为何又再次提起? 梁儿怔怔的立于赵政怀中。 她感到赵政的心跳加快了些,气息也较平时不稳。 梁儿心中一痛。 是否,他远没有她想的那么坚强…… 是否,他心中的哀伤和苦闷远比她所知道的更多更深更需要宣泄? 或许,那一夜,不止是她的天塌了下来,赵政的世界,是否坍塌的更加彻底? 而他却要撑着自己的,同时还要替她撑着她的。 梁儿的睫毛抖动着,却迟迟未开口作答。 “无妨的,你我这般近,声音小些,无人会知晓……只这一次,往后寡人便不会再提……” “嗯。” 梁儿举眸望向漫天梨花,极轻的嗯了一声,心中却满是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赵政的全部,可如今她却越来越不懂他了。 过去那些年,他独自一人,究竟承受了多少? 赵政将手臂紧了紧,脸埋入梁儿颈间的青丝。 梁儿能清楚的感知他温热的气息。 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那样的频率,那样的力度…… 他……在难过? 满目花影中,梁儿见那白衣翩翩的俊逸少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衣袂翻飞,十指轻动,吹着冠绝天下的撩人曲子…… 而少年唯一的兄长,此刻正紧紧拥着梁儿,安静的一动不动,仿佛也同样能听到少年那技艺精湛的箫曲。 他们三人,终于又在一起了…… 又是许久…… 赵政低缓轻柔的声音再次在梁儿耳边响起。 “初见他时……他瘦瘦小小的,生得很漂亮,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华丽衣衫,还有一头看似很软的发,身边围着成群的内侍宫婢……寡人本不打算与他说话的,可他却一直抱着寡人叫兄长,怎么甩也甩不开……见他那双眼一闪一闪的,寡人便突然觉得他好像你……梁儿,他怎会不在了?……” 梁儿身心均是狠狠一颤,颈间那滚烫的触感是什么? 他流泪了? 那个七岁时被人打得满脸是血也不肯掉一滴泪的质子政;那个为了一小袋糙米被母家族亲的家丁无限羞辱也不肯掉一滴泪的公子政;那个不断被吕不韦斩断羽翼、当做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肯掉一滴泪的秦王政…… 如今,此刻,竟在她的颈间落泪了吗? 赵政的手臂愈发用力,抱得她透不过气来。 在外人看来,赵政的身形丝毫未动,并不似是在哭泣,然而梁儿那颈间的灼热却刺得她心痛得无处可逃。 罢了,赵政是该有个机会发泄一下了。 他是史书上万人敬仰惧怕的秦始皇,但他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人,承受的再多也是有底线的。 历史交给他的任务太过重大,梁儿将一切看在眼里,又怎忍心让他一人独自承担? 第一次,她也伸出手臂抱住了赵政宽阔的背。 泪水莫名充盈了眼眶,眼看就要破堤而出,忽而余光一闪,竟见远处墙角露出一小片白色麻裙,那里躲了个宫婢! 梁儿心思迅速回转,面未改色,却亦将脸缓缓埋入赵政的颈间。 “大王,墙角有人……” 再抬头时,她眸中的泪意早已无处可寻,换了满眼的羞涩,嘀嘀道:“大王……” 赵政的身子僵了片刻,从梁儿发间抬起头来,泪水自是全无,可微红的双眼却是无法遮掩的。 好在那墙角窥视之人只看得到赵政的后背,无法看到他的脸。 可是这样的眼需要稍许时间恢复,二人如此僵持在原地亦实在惹人生疑。 梁儿望着赵政幽深的布满血丝的眼,缓缓踮起脚尖…… 然而她的唇还未到预计的位置,便已被赵政的唇压住。 原来他们二人竟是想到了一处…… 想要拖延时间又不惹人怀疑,方法就只有这一个。 她是倍受他宠爱的贴身侍婢,与他同住一室,形影不离。全咸阳宫的人都认为她早已是他的人,暧昧缠绵自是再正常不过。 吻,由浅入深,越吻越重…… 这一次,梁儿全心接受着他的吻,感受着他内心的沉重与压力,如大海般包裹着那颗伤痕累累却仍需坚硬无比的心。 梁儿决心已定。 从今往后,赵政的苦,她帮他分;赵政的累,她替他担。 哪怕她能分担的部分微不足道,她也不愿让赵政一个人孤独的存活在这历史的洪流中。 即便他以后会是个奴役天下,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她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只是她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备受欺辱的倔强孩童;只是心怀理想,痛失亲人,忍辱负重的少年君王。 此次,赵政的吻只有三分深情,却是七分发泄的。 纵使如此竟也让梁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野兽般啃咬着她甜如花蕾的唇,宣泄着他多年来积压的一切情绪,竟已浑然忘我。 松口时,二人都喘得厉害。 赵政眼底的血丝已然消散,眼中恢复清明。 他见梁儿的小嘴竟被自己方才的失神弄得有些肿起,心中顿生爱怜。 当然,还有无尽的羞意。 赵政从未在梁儿面前如此失态过。 能吻她,她也竟然毫不拒绝。 这虽是无比欢喜的事,可此番着实让赵政羞愧难当,瞬间竟红了脸别过头去。 梁儿本也是羞得不知该如何的,但见一向对这种事淡定娴熟的赵政竟比自己还羞,心里便突然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大王脸红了?” 赵政见自己竟被梁儿嘲笑,心中万分不悦。 “谁脸红了?” 梁儿起了玩性,笑嘻嘻的张着被赵政咬成腊肠的小嘴,刚要得意忘形的回上一句,却被赵政面无表情、语气淡淡的一句话给秒杀了。 “你若再说,寡人今晚便毁了与你的承诺。” 瞬间,梁儿如哏在喉,再不敢多说一句,乖顺如小兔般。 午后,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回青玉殿的回廊,墙边那抹裙角已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第六十五章 请君入瓮 “大王,臣王绾有事要奏!” “何事如此急?” 赵政刚刚泡完温泉,衣服都还未换,头发也未全干,王绾就急急让内侍通报入内,这等于打扰了秦王的私生活,是于规矩不合的。 像王绾这等世家出身的官员,若非情势紧急,也断不会犯得这等错误。 “前日臣应长信侯嫪毐之邀去与他喝酒,他多饮了几杯,竟说……” 王绾神情愤愤,竟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说什么?” 赵政眸光幽冷,定定望着王绾。 “他说……他乃秦王之假父,谁敢与他抗衡……” 王绾话音还未落,就闻“哗”的几声脆响,赵政拂袖将案上大半的器件都划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梁儿吓了一跳,抬头看向赵政。 他怒极,胸膛起伏不已。 假父…… 嫪毐竟在外人面前自称是赵政的继父,赵政岂会不气? 但很快,赵政又努力敛了怒气,他声音压得极低: “寡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只这淡淡一句,王绾便躬身退去。 这君臣二人对话极简,但梁儿心下却已然懂了些。 第一,对于王绾来报之事。 嫪毐为何会称自己为赵政的继父? 原因只有一个。 他是健全男人,且与赵姬有染。 而赵政只是生气,却并未有疑问,说明此事他已经知道了,或许……连赵姬已经为嫪毐生了两个孩子的事,他也知道了。 第二,嫪毐虽为长信侯,却仍是内侍官员,本应跟随赵姬居住于毐国,又怎会无召突然出现于咸阳? 王绾身居郎中令这等举足轻重的职位,与一个偷入咸阳的内侍相邀又是为何? 这种种迹象皆是反常,赵政心思缜密,怎会对这些全然不闻不问? 除非,这各中原因,他早已知晓。 第三,王绾对嫪毐自称秦王假父也只有愤然之情,却无不解之色。 并且此种情况,赵政仅淡然一句让他回去,他便痛快的离开了,面上竟无半点疑意。 说明嫪毐与赵姬那档子事,王绾也是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王绾清楚赵政对嫪毐的恶行了解到何种程度,也清楚赵政为何不问嫪毐邀他饮酒的理由。 若非近臣,依赵政的作风,他又怎么可能让王绾这般清楚的知晓自己的心思? “大王收了王绾?” 兰香逸逸,月影朦朦。 兰苑的软榻之上,梁儿忍不住问出了口。 赵政的指尖习惯性的缠绕着梁儿的发尾,他面容柔和,却无甚表情。 “真是何事都瞒不过你。” 梁儿眼眸微垂。 回想过去几年的种种,赵政若真心想要隐瞒,便是半分马脚都不会露的,又怎可能让她轻易看出? “明日……寡人就要动身去往雍城准备冠礼,到时,你一步也不可离开寡人身边,你可能做到?” 见赵政神色逐渐转为凝重,梁儿便知,他应是已经有所安排了。 梁儿望着赵政如潭的黑眸,正色点头。 历史记载,秦王政冠礼之时,长信侯嫪毐便会起兵叛乱,而秦王政早有准备…… 梁儿垂眼看向赵政腰间的半块虎符。 大秦虎符一分为二,右边一块在秦王手中,左边一块则在掌管军事的大臣手中。 两块虎符合二为一,方才可以调动军队。 如今的秦国,秦王政与军政两权加身的相邦吕不韦各持半块虎符,故而二者得以相互制约,密不可分。 那半块虎符,赵政已经随身携带了三个月之久。 无论是听事、睡觉,还是沐浴,他都将其贴身而置,极其谨慎。 他是担心有人盗符,以此谋逆。 这般看来,至少在三个月之前,赵政就已经知晓嫪毐的图谋了,也就是说,他那时也已经知道了赵姬与嫪毐的苟且之事。 可是,赵政却并未如梁儿早前所担心的,因此而惩罚疏远她,反而还担心她的安危,嘱咐她冠礼之时不许离开他的身边…… 心里似有暖流流过。 赵政是这样的人, 他不说太多,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看似未做什么,却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赵政转身平躺,若有似无的轻呼了一口气,直视着房梁,眸光幽幽,似是心中积压着无限的心事与压力。 梁儿定定望着他如琢如磨的侧颜,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大敌当前,她竟帮不上他分毫。 她伸出手臂,轻轻抱住赵政的腰身。 这好像是梁儿目前唯一能做的,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默默告诉他,她在他的身边,永远都在…… 梁儿主动抱了赵政,赵政一滞,复而侧头看向这个此时乖顺无比的小小女子。 他满目柔光,唇角轻扬,展臂将梁儿收入怀中。 耗神了几个月,今夜,似乎终于可以睡得一个好觉了…… 第二日一早,秦王的车队便离了咸阳,去往雍城。 路上传来消息,受天下万人敬仰的学着荀子在楚国兰陵寿终正寝。 作为荀子的学生,李斯失声痛哭,竟伤心到几度昏厥,大病了一场,只得缺席秦王冠礼,告假留于家中养病。 说到此处,此番雍城冠礼,告假的人还真是不少。 嫪毐近日也称病家中。 然而他那点心思,不止来自两千年后的梁儿清楚,就连赵政也早已了然于心。 除了以上两位,还有一人告假,便是昌平君熊启。 关于他称病,众人都私下议论纷纷。 说楚系与秦王不合,竟连秦王冠礼这等大事也告病不出,着实是连半点颜面都不肯给。 可梁儿却是淡然一笑。 若说华阳太后如此作为她是相信的,可那权谋深沉的昌平君却断不会这般狭隘。 史书上曾给了他两处笔墨。 而眼前,就已到了那第一处…… 雍城曾是商鞅变法之前秦国的国都。 毫不夸张的说,其内大大小小的宫殿多如星斗,相比咸阳的宫殿只多不少。 雍城最著名的有三大宫殿。 秦川宫是大秦最古老的宫殿,为周王朝最初封秦时所建。 大郑宫是秦德公的住所,距今也已有六百年的历史。 而蕲年宫,是专用于祭祀的宫殿,秦王的冠礼就设在此处。 除此之外,还有当年秦武公常住的平阳宫、秦文公居住的西垂宫、秦宣公最爱的阳宫、秦成公青睐的雍宫、秦文公始建的长安宫、秦献公所建的栎阳宫和频阳宫、还有以水质甘甜的橐泉而著名的橐泉宫等等。 雍城的宫殿光是秦王寝宫就设有三处。 分别是高寝殿、太寝殿和受寝殿。 赵政因为此行是为冠礼,所以选择了距离蕲年宫最近的太寝殿下榻。 “奉常宋然拜见大王!” 秦的官制分为三公九卿。 三公为左右丞相加上一个御史大夫,其下九卿分为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内史、少府。 其中奉常为九卿之首,专掌宗庙礼仪,地位极高。 眼下跪于赵政脚边的老臣宋然已年过半百,一把银须长至胸口,可看上去却依旧精气十足。 “起来吧。说与寡人听听,这几日,寡人都需要做何事?” 宋然利落起身,徐徐道来。 “回大王,我大秦历代秦王冠礼都需首先祭祀先祖。而依《周礼》所记,祀神祭祖之前要斋戒沐浴,以示对神明和先祖的尊重与虔诚,此为定法。” 赵政轻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宋然又继续道: “大王此番需要进行两次斋戒。第一次在祭前三日,名为戒;第二次在祭前一日,名为宿。两次均由老臣主持。其间大王需得禁食荤腥,沐浴洁身……” 赵政半垂着眼。 “祭祀前三日?岂不就是明日?” “回大王,正是明日。” “恩,你去准备吧。” 宋然还未完全退出大殿,就见一个内侍跑得满头大汗,一脸喜色,进入殿内,跪于赵政跟前。 “恭喜大王!太医方才来报,吕美人有喜了!” 闻言赵政倏的起身。 “当真?” “回大王,吕美人近日身体一直不适,原本以为是此来雍城路途劳累,就召了太医前去调理。太医一瞧,便说是吕美人有喜已有一月有余……” “仲父!你可听见?青儿有喜了!” 还未及内侍说完,赵政便转头望向吕不韦,惊喜之色尽显。 吕不韦听闻女儿有孕,心里也自是开心,只是此刻在他面上,出了喜色,仿佛隐隐还有一丝担忧。 “走!快带寡人去瞧瞧青儿!” 赵政让内侍带路,迫不及待的冲出殿外。 吕不韦也急忙起身,紧随其后。 吕青虽非出身世家,但却因吕不韦家缠万贯,从小便受到了极好的教育。 又因生于商贾之家,自小就为人所不齿,故而她的性子被磨练的极好,无论如今地位多高,她也不曾有半点骄傲。 “青儿!你怀了寡人的子嗣,寡人该如何赏你?” 吕青淡淡一笑。 “为大王传宗接代是青儿的本分,大王无需赏赐。” 赵政却狠狠摇了摇头,双手抚上吕青的肩头。 “那怎么成?你可是寡人的好青儿,又是仲父大人之女,怎可委屈了你?寡人许你……待你诞下子嗣,便立你为后,如何?” 此言一出,吕青与吕不韦皆是大惊,就连梁儿也惊得一滞。 他这是打算如何? 秦始皇从未立后,吕不韦也即将被夺权,赵政此时如此相许,那吕青…… 梁儿眉心一跳,默默抬眼看向卧于床榻之上那个纤细懂事的女子,那一瞬,她竟想起了芈琪…… 这后宫的女人与政治层层相连、千丝万缕,到最后果真都是要惨淡收场吗? 吕不韦敛了满面惊愕,淡然一笑道: “大王,青儿虽为老臣之女,但身份较其余几位还是低了些,若为王后仍是不足以服众。” “仲父大人此言差矣!仲父乃我大秦三代元老,又为相邦辅佐两任秦王,寡人立青儿为后,想必大秦上下无人会有异议。” 吕不韦一滞,似是暂时也想不出其他托词,便只好换个角度拖延一下: “即便如此,青儿腹中也未必就是个公子,大王不必如此着急,还是等青儿有幸能诞下一位公子,再议此事吧。” 赵政垂眼,复而叹了一口气。 “好吧……若青儿诞下的是个公子,仲父可不许再推脱。” 吕不韦舒了一口气: “大王厚爱,老臣记下了。” 对于吕不韦的反应,梁儿心下觉得奇怪,以他一向的跋扈,这等好事他又怎会推辞? 赵政与吕不韦客套了几句,又陪了一会吕青,便起驾往回走。 一路上,梁儿垂眸凝神,想要理清思路。 嫪毐之事,连赵政都已经知道了,想必吕不韦也不会全无耳闻。 从吕不韦的角度想…… 嫪毐曾是他的门客,又是他以假内侍的身份安排入宫的,如今嫪毐把赵姬赵太后弄出了两个孩子,假内侍的身份已然曝光,日后此事若传于天下,秦必遭六国耻笑。 此等罪责吕不韦难辞其咎,只这一条,就够赵政削了他的相邦之权。 而嫪毐又欲造反,于吕不韦而言就是罪上加罪。 吕不韦此番,倘若是帮着赵政灭了嫪毐,此事一毕,赵政必然清算他之前的错处。 此等让天下所不齿的大罪,纵使他权力再大,也难以圆得了这个场。 倘若是他不帮赵政,赵政若输,嫪毐掌权,必会首先清了赵政之臣,他难保周全;赵政若赢,他身为相邦,又会多一条在关键时刻只看热闹不伸手的大罪。 真可谓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若是想直接也趁乱反了,却也不太现实。 不说旁的,就是赵政日日不离身的那半块虎符,就已经让他没戏了;再加上楚系在这如此混乱的时候竟会全无动静,也会令他倍感不安。 赵政此刻提出立吕青为后,一来是要稳住吕不韦。 二来也算是拿吕青暗示于他,若他在此时选错了路,倒霉的可不止是他自己。 思及此处,梁儿缓缓抬眼,眸中隐有幽光流转。 无论怎样想,吕不韦都已没了出路。 他不敢接受赵政的恩赐,只因他知道,自己已是前路茫茫。 梁儿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赵政放任嫪毐胡闹了几个月,请君入瓮这步棋,真是走得绝妙。 第六十六章 咸阳之变 冠礼的前三日,梁儿守在蕲年宫浴殿之外,等待赵政结束第一次斋戒沐浴的仪式。 忽见一个内侍慌张而来,梁儿忙上前将其拦住。 “大王正在里面行祭祀之礼,不可轻易被扰。” 祭祀是轻易不能被打扰的,不然会被视作不吉。 梁儿是秦王政身边最红的人,各宫之中又有谁人不知? 内侍抬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满面焦急道: “梁儿姑娘,大王还有多久能出来?此事……此事真的非常紧急!” 梁儿觉出此事重大。 “可否告知此为何事?” 内侍面露难色。 “这……这……” “你若不说,我便无法拿捏轻重,不知是否该入内通报。” 见梁儿如此说,内侍一叹: “梁儿姑娘说的也确有道理。想来姑娘是大王身边最受信赖之人,此事说与姑娘应也是无妨的……” 梁儿点头,示意他可以完全信任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一早我们就发现内侍之中少了一人,大家觉出不对,便细细查了一遍,结果发现……发……发现……” 说到此处,内侍慌乱看向梁儿的眼,眸光闪烁,话也说不连贯了。 梁儿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双眼定定注视着他,安抚道: “别慌,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告诉我,你们发现什么了?” 闻言内侍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说出了口: “我们发现……大王的玉玺……不见了……” 梁儿一怔。 秦王玺不见了…… 史书有记载,那是嫪毐盗走的。 嫪毐寻不到机会偷盗虎符,便盗走了秦王玺和太后玺,以此来调动咸阳城的禁卫军和士卒。 “梁儿姑娘……” 见梁儿愣住未动,内侍弱弱唤了一声。 梁儿回神,对内侍说: “无事的,等大王出来,再行通报吧。” “什么?玉玺被盗了,这……也算无事吗?” 内侍惊住,若是通报得晚了,那人用秦王玺去做了什么坏事,如此追究下来,他们很可能都是要一并问罪的。 梁儿知晓他的担忧,唇角淡淡一勾,语气很是肯定。 “放心,我会与大王说清楚,不会牵连你的。” 内侍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默默退至一旁,偷偷看向梁儿。 这个大王的贴身侍婢当真有那么神?能看得透大王的心思吗? 此等大事,若是稍有个差池,大家可就全都性命不保了啊…… 半个时辰后,赵政终于完成了仪式,浴殿的大门刚一打开,就见梁儿闪身至正中他的面前,跪地拜道: “启禀大王,秦王玺失窃!” 赵政身形一顿,眸光转冷。 “来人,去把王绾叫来处理此事。务必要把盗玺之人给寡人找出来!” 有人应声退去,直奔驻守在蕲年宫内的王绾之处。 “玉玺被盗是何人来报的?” 赵政垂眼问向梁儿。 梁儿转头看向一旁那个内侍,他已然惊慌得不成样子,额头上大颗的冷汗顺着两鬓流下。 “大王,是小人来报的……” 内侍跪地,身子颤抖不已。 “你……有功,下去领赏吧。” 内侍猛的抬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赵政面无表情,冷冷道: “怎么?不谢恩吗?” “啊!谢大王!谢大王!” 内侍终于反应过来,连续磕了几个头,便快速站起,退了出去。 “梁儿,你也起来吧。” 梁儿起身,退至赵政身后。 经过赵政身边时,她余光之中,分明见到赵政的唇角轻轻一扬,似是笑了一下。 嫪毐动手了,吕不韦的气数也就将尽了…… 在经过第二次斋戒沐浴之后,第三日,秦王的冠礼如期而至。 春末的风柔和了许多,青天白云,日光灼灼。 蕲年宫正殿之前宽阔无比的直道两旁站满了禁军侍卫和文武百官,却唯少了赵姬和华阳两宫太后。 梁儿走在赵政身后、长长的宫人队伍之首,紧随赵政的步伐,缓缓顺着直道前行。 赵政所过之处,所有人皆跪地相迎,震声高呼“大王万岁”,响彻天际。 古老的蕲年宫在这一刻,仿佛也与之生出了共鸣,回声连连,此起彼伏。 梁儿一边走着,一边痴痴望着眼前赵政高大的背影。 耀眼夺目的金玉冠冕,奢华霸气的玄金长袍,腰间配有冠绝天下的名剑泰阿,一米九十多的身高,宽阔挺拔的脊背,强壮坚实的身形…… 他是人人口中寡言多变的秦王政,他是隐忍了整整八年的秦王政,他是愈发成熟内敛的秦王政。 这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梁儿自己,恐怕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他真实的面目。 从他身为质子出生于赵国,直至如今走在这条通往亲政掌权的直道之上,每走一步,究竟包含了多少屈辱、多少苦楚、多少忍耐?又包含了多少人的期待、多少人的背叛、多少人的鲜血?…… 梁儿清楚,她曾经看到的种种,不过也只是凤毛麟角。 赵政到底承受过多少,就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就连此时,他的战争也未能停息片刻…… “报——” 赵政刚刚走到直道尽头,登上了高台,就见一个禁军满身是血,由直道直奔而来。 众人见状皆是大惊。 “启禀大王!长信侯嫪毐手持秦王玺及太后玺,自咸阳调用五千县卒和官卫士卒向蕲年宫攻来了!” 一时间,在场的百官都慌了手脚,议论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唯有稳立于高台之上的赵政面上无波。 他淡声问向台下之人,语气平平: “昌平君熊启何在?” “回大王,昌平君与昌文君正带领三千咸阳士卒截击长信侯!” 众人一听更是惊得合不拢嘴。 那昌平君不是称病告假了吗?怎得又带人跑去截击长信侯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大王早就安排好的? 百官齐齐望向高台上那个他们日日晨议都能见到的年轻君王。 中午烈日的万丈光芒自秦王脑后迸射而出,刺得大家有些睁不开眼。 二十一岁的秦王政面容清冷,眸光幽寒,竟与平日他们所见的优柔寡断、毫无主见的大王判若两人。 “相邦吕不韦、郎中令王绾听令!” 王绾果决出列,应声施礼。 站于百官之首的吕不韦则是浑身一震,亦俯首施礼。 “老臣在。” 听见大王未如平常那般叫他“仲父大人”,而是“相邦吕不韦”,他便心知自己已无退路,大王竟然还联合了楚系来遏制他,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始料未及的。 “寡人命你与郎中令王绾一同带领蕲年宫内两千禁军前去支援昌平君。此战凡立战功者,均拜爵厚赏,即便是内侍宦官参战,也可破例拜爵一级!” 梁儿立于一旁,对于他如此安排,心中无比清明。 赵政直至此时,仍不肯拿出虎符调兵,只是动用身边少量禁军前去镇压,他是要防着吕不韦以虎符号令大军策反。 禁军为王绾统领,吕不韦其实并无实权,赵政不过是将吕不韦交由王绾监视,不让他趁机逃走罢了。 吕不韦已如刀俎鱼肉,只能听得赵政安排,跟随王绾前去支援昌平君。 有了赵政那道以战功可封爵的口谕,除禁军外,还有内侍百人也赶赴了战场。 为能加官进爵,所有人都奋力杀敌,嫪毐的人马很快溃败,叛军数百人被当场斩杀,而嫪毐则与其党羽仓惶逃出了雍城。 高台上的赵政手执泰阿长剑,眸似深潭,俯看台下众臣,幽幽开口,犹如神祗: “寡人冠礼已成,自今日起,收回相邦吕不韦之权,统领百官,扬我大秦国威!” 众人齐齐跪地,行拜礼,高呼: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呼声震天,久而不散…… 礼毕之时,赵政又下令: “长信侯嫪毐谋逆,活捉嫪毐者,赏钱百万;击杀嫪毐者,赏钱五十万。” 重赏之下,秦国士卒个个摩拳擦掌,全力追捕嫪毐及其党羽,未出三日,他们便被一网打尽,嫪毐亦被活捉回了蕲年宫。 经查,此番嫪毐叛乱牵扯甚广。 甚至还包括了卫尉、内史、佐弋和中大夫几个高官。 其中卫尉和内史,一个执掌咸阳各宫门的禁军,一个是咸阳的最高行政主官。 这二人更是位列九卿。 赵政对此非常气愤,打算借这个机会将一些重要官职的人员彻底清换。 而此行,无疑又一次打击了吕不韦的势力,赵政无形间,竟是将他的人手也一并换掉了。 第六十七章 铁血无情(一) “政儿!” 赵政刚刚盛了一汤匙汤,正欲送入口中,就见赵姬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赵政眼波隐隐划过一丝黯然,他含笑起身,恭敬道: “母后,怎得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好让儿臣出去迎你。” 赵姬未理会赵政的客套,直言道: “你打算如何处置嫪毐?” 赵政嘴角一牵,笑容略有些讽刺。 “自母后迁至毐国,便与儿臣再未相见。就连寡人冠礼,母后都未能出席。如今终于终于见了面,竟是连一句寒暄也无,张口就是那个叛臣贼子……” 话到最后,他语气中已满是幽怨哀伤。 赵姬见状,自觉之前太过心急,立即换了一张谄笑的面容。 “政儿这是什么话?母亲自然是想念你的,无奈毐国距离咸阳路途太远,着实不方便经常与政儿相见。至于政儿冠礼那日……” “寡人冠礼那日……” 未及赵姬说完,赵政便抢了话头,赵政侧目瞥向赵姬。 “母后应是刚刚产下一双男婴不久,身子未能恢复,不便长途跋涉赶赴雍城。” 赵姬身形一晃,被身边侍婢扶住。 她面露惊恐。 “你……不能动他们……” 赵政唇角一动,冷笑道: “母后方才不是问寡人要如何处置嫪毐吗?” 他转向赵姬,薄唇轻动,缓缓说出了简单却足以令赵姬跌入深渊的三个字。 “夷三族。” 赵姬失神仰身,退后几步,复而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圆睁着双眼冲至赵政跟前,双手紧紧抓住赵政的袖口。 “不!你不能如此!他们是你的亲弟弟!” 赵政扬起头来不看她,眸中一片幽寒。 “母后!你糊涂了!寡人的亲弟只成蛟一人,而他已经死了。你那襁褓中的两个婴孩,不过只是叛臣嫪毐的余孽,与寡人又有何相干?” 赵姬的眼本就生得很大,如今更是瞪得要掉出来一般。 “他们是母亲的儿子,怎会与你无干?” “母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政反问,大笑出声。 “你若如此说,寡人倒想问你一问。当你迁出咸阳宫,头也不回的赶去毐国之时,可还记得你是寡人的母亲?当你私下怀上嫪毐的子嗣之时,可还记得你是寡人的母亲?当你将太后玺交于嫪毐,纵容他起兵造反,陷寡人于危难之中时,可还记得你是寡人的母亲?” 赵政言辞决绝、凄然狠厉。 他步步相逼,赵姬则频频退后,神色越发慌乱,面色越发惨白。 “嫪毐答应过我的,断不会伤你……” “母后不是第一天身陷宫廷,这样的话,你会信?” 赵政的瞳有如一潭死水,再无丝丝波澜,语气亦是越发幽冷,如附冰霜。 “政儿……” 赵姬再无话可以反驳,眼眶之中满是泪水。 赵政转身,负手而立,决然下令: “帝太后先与嫪毐有染,并育二子。后又私相授之太后玺,任其反于咸阳。罪不可恕,现将其暂禁于频阳宫,听候发落。” 赵姬一听,愕然惊呼: “你说什么?你竟要治母亲的罪!” 赵政终未转身,语气冰冷。 “来人,将太后带走,好生照料。” 门外有禁军入内,拉扯着赵姬将她拖了出去。 “政儿!我是你母亲!你这是不孝!不孝啊!你们放开我!我是太后!放开……” 赵姬的声音终于消失。 赵政立于殿中,蹙眉闭眼,许久未动。 梁儿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极是堵闷。 后世都说秦始皇冷血无情,连自己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都不放过,可是又有谁站在他的角度想过? 那赵姬总是一脸哀相,殊不知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 她身为大秦太后,养个面首其实并不算什么,可她竟还生下了面首的儿子,完全不顾及大秦和赵政的颜面。 除此之外,她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竟连与赵政的母子之情都抛诸脑后,任由嫪毐胡作非为,图谋赵政的秦王之位。 这样的母亲,哪个儿子能不心寒? 更何况,赵政自小就那么在乎赵姬,一心为母亲着想,到头来却换得如此待遇,又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梁儿垂眼,正是当初自己的一番筹谋,才将赵政引到了如此境地。 她缓缓跪下,以头点地,心隐隐作痛。 “大王……是奴婢的错……伤了大王的心……还请大王降罪……” 很久,赵政都未言语,殿内鸦雀无声。 梁儿微微抬头,却见赵政的脚尖之前,有颗颗水滴晕湿了底面。 他……在落泪……? 梁儿身心一震,顿觉似要窒息一般。 为何每每见赵政流泪,她都是这般心痛? 这一刻,什么礼数,什么主仆,什么罪责,全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大着胆子起身,走至赵政身后,轻轻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梁儿多想告诉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他、误解他,她,也都会在他身后,永不改变…… 九月入秋,这一向是个行刑的好月份。 古老的雍城笼罩于一片肃杀之中。 今日便是处置嫪毐及其党羽的日子,由百官围观,秦王政亲自监刑。 二十八个乱党被处砍头、夷三族。 而嫪毐,则被处以车裂的极刑。 第一次亲眼目睹车裂的残酷,五匹马跑开的瞬间,嫪毐的身体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梁儿着实是被吓得不轻。 那等场面,她是此生再也不想看第二次了。 而见了此景的赵姬,更是满面泪痕,气若游丝,嘤嘤哭泣个不停。 嫪毐被五马分尸之后,便是要行夷他三族之刑了。 有人将嫪毐与赵姬生的两个孩子带了上来。 赵姬一见,立即疯了一般欲冲上去护住孩子,却被身旁禁军拉住,近前不得。 两个孩子才只有几个月大,啼哭不止,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才刚开始就要终结。 婴孩被装入两个布袋之中,高高挂起。 秋风呼啸而起,伴随着赵姬声嘶力竭的哭喊,在文武百官的惊骇和不忍中,拴着布袋的绳索终是被砍断。 无论是婴儿的哭声,还是赵姬的哭声,在这一瞬间全都戛然而止。 只剩风声,呜呜而过。 “不!——” 赵姬挣脱禁军,扑倒在两个布袋之上。 此刻的她早已不见了粉黛,面容憔悴,头发也散乱着,哪还有当年的万般风情。 台下百官皆敛头叹息,却也无人敢出声。 那屹立于台上,头戴冠冕之人,已非昔日之大王。 他身形高大挺拔,五官精如雕刻,眼眸清冷幽深。 他虽年轻,却谋划周全,果决狠辣。 嫪毐叛乱,他从迅速调兵到将其处死,仅用了数月时间。 他意外联合楚系,竟连手持秦国大权十几年的相邦吕不韦也被他轻而易举的削了权。 如今,已再无人敢小觑于他。 赵政始终未看赵姬一眼,半垂着眸,幽然开口。 “帝太后失德,有辱大秦,自今日起,将其迁至萯阳宫,永不得返!” 闻言,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萯阳宫,那是雍州最偏远的一座宫殿,周遭杂草丛生,常年无人居住,形同冷宫。 自古以孝为先,君王处置生母,此在历史上还未曾有过。 “大王!帝太后确实有错,但她始终也是大王生母,如此……” 刚一有人站出来想要谏言,赵政便出言打断了他,语气淡漠。 “敢以帝太后之事谏言者,极刑处死!以荆条鞭之,砍下四肢扔于王宫之下。” 众人大骇,没想到赵政给进谏者的刑罚竟比给嫪毐党羽的刑罚都重。 刚刚进谏之人更是吓得将要说之话硬生生的吞回了肚子里。 赵政冷面望向众人,见再无人敢言,便径自甩袖离开。 第六十八章 铁血无情(二) 刚一入殿,吕不韦便来求见。 “相邦该不会是来为帝太后求情的吧?” 赵政现今已全然不会再叫他“仲父大人”。 吕不韦讪然一笑。 “大王误会了,老夫此番,是来请辞的。” 赵政挑眉。 “哦?相邦这是何意?” 吕不韦低眉顺眼,甚是恭敬。 “大王已冠礼亲政,老夫又年事已高,理应让出此位,让更有能力者居之。故而老夫恳请大王,准许老夫辞官归田。” 赵政垂眸,复而淡然一笑。 “相邦还未到五十岁,怎可称作'年事已高'?说到能力,相邦之才,更是鲜有人能及。依寡人看,相邦大可不比妄自菲薄,继续留下为我大秦效力如何?” 赵政已经处置了嫪毐,甚至连赵姬也一并处置了,吕不韦为始作俑者,却始终未被赵政提及。 这让吕不韦更加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他来辞官,赵政又有意不允,继续留他在这是非之地,怕是会将吕不韦折磨个好一阵了。 想到这,梁儿心中倍感舒爽。 吕不韦,你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这般,被赵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吧? 吕不韦见赵政不肯放过自己,正不知该如何,便又有人求见。 此人是谏议大夫。 “大王,臣知大王心中有气,但帝太后是大王的生身之母,自古以孝为先……” 他深深一礼,一张口就是赵姬一事,果真是个不要命的。 “来人,拉出去,砍了。” 未及他说完,赵政便冷着一张脸,不耐烦的命人将之拉了出去,真的砍了四肢,扔在了宫墙下。 见状,一旁的吕不韦和在场所有宫人都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谏议大夫本就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职位,一般都会选用性格耿直之人出任,方能不顾及左右,及时谏言,在君王犯糊涂的时候拉上一把。 而今,这位耿直的大人终于得罪到了大王的头上,凄惨死去,怎能不让人唏嘘。 说来也奇怪。 人人都说杀一儆百。 可帝太后一事,却是杀了一个,又站起了千万个,真可谓是越杀越勇了。 不出半月,已有十八个人被拆了胳膊卸了腿,蕲年宫的宫城之下更是尸骨成堆,骇人听闻。 赵政所在的大殿之中时刻充斥着沉稳霸气的沉瑜香的气味。 这上古皇帝封禅时所有的香,却被赵政拿来熏了整整八年的屋子。 过去,人人只觉得此举荒诞幼稚。 而今再次在他的殿上闻到此香,却只能感到冷酷的君王慑人的威严。 “砍了。” 梁儿觉得,近些日子,赵政说的最多的便是这“砍了”二字。 就在刚刚,已经是第二十三个人了。 此刻,殿中只剩赵政与梁儿二人,赵政忽然开口问她。 “这几日寡人杀了这么多人,你可会怕?” 梁儿跪坐在他身旁,默默点了点头。 连续死了这么多人,且个个都是这般残忍的死法,正常之人,谁会不怕? 赵政见她点头,眼瞳之中瞬间暗淡了几分。 “你是否也觉得寡人嗜杀成性,冷血无情?” 一瞬间,梁儿感到了赵政的孤独,心中仿佛被人揪了一下。 她调整了身形,转身面对赵政。 “人死的多了,奴婢自然是怕的。但奴婢却也懂得大王如此作为的用意。大王并非嗜杀之人,奴婢不怕大王,怕的只是那些死人罢了。” 赵政当初为了骗过吕不韦,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傀儡形象。 纵使如今他除了嫪毐,也削了吕不韦的权,但难免会有人把功劳都归在楚系昌平君的头上。 若是如此,便就等于坐看楚系独大,甚至发展为比吕不韦更危险的存在。 所以赵政需要立威。 他摔死赵姬的两个孩子,又毫不留情的将赵姬迁至冷宫,所有谏言者皆要残忍诛杀,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既已亲政,他赵政的王权便不可逆。 逆者,必是不得好死。 如此铁腕,怕是所有人都要仔细权衡一下自己的将来了,究竟是要投靠楚系,还是老老实实跟着真正的秦国之主——秦王政。 赵政望着梁儿的一双灵动的眼,他眸光转柔,抬手抚上梁儿的脸颊。 她懂他…… 普天之下,唯她一人懂他,如此足矣。 “梁儿……” 赵政将她拥入怀中,大手轻抚着她柔软的墨发。 梁儿紧贴在赵政的胸膛之上,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 梁儿缓缓闭眼。 谁能告诉她,她要如何才能温暖这颗孤独冰冷的心? “答应寡人,永生永世留在寡人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赵政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祈求一般,丝毫不似之前的铁血无情。 “嗯。” 梁儿回答的很快,没有半分迟疑。 此时此刻,只要能安抚赵政的心,她什么都愿意。 赵政的手臂收得愈发紧,他的梁儿答应了,会待在他的身边,永不离开…… 真好……真好…… 几日后,嫪毐的门客全部被抄了家,迁往蜀地流放。 至此,嫪毐一事算是告终,但帝太后一事,却是越闹越大。 不知为何大家都那么视死如归,前来进谏的可谓前仆后继,如今已是死了足足二十六人。 吕不韦仍在相职,见赵政行事手段这般狠辣,便越发不安。 短短数日,他已三次跑来请辞,然而赵政却始终未应。 梁儿见吕不韦日渐消瘦,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心中不免冷笑他时日无多。 秦王政平叛亲政,相邦吕不韦大势已去,帝太后失德被遣,谏者二十几人皆被砍去四肢、斩杀身死。 秦国的变动震惊了六国,这位年轻果决的君王究竟是怎样的人,这关系到全天下的命运,也让各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都陆续派来了道贺的使臣,顺便对这位秦王重新仔细观察一番。 而楚国最为夸张,一次性来了两位重量级人物。 一位是令尹春申君黄歇。 楚国令尹一职为楚武王五十一年所设,一直是楚国的最高官职,身兼将、相双权。 能担任此职位的,都是入则领政、出则统军的文武全才。 因为职权过于重大,所以令尹一般都由楚国的王室亲族出任。 几百年间非王族担任令尹的,就只有楚文王时的彭仲爽,以及楚悼王时的吴起两人而已。 春申君黄歇,楚国贵族出身,又为战国四君子之一,其下门客三千有余,声势浩大。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双眸却依旧晶亮炯然,神采奕奕。 梁儿站在赵政身后,垂眸打量着这位当世名仕,心下却未有过多敬意。 齐国孟尝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 所谓“四君子”,其意并非是四人都是君子,而是四人都为君罢了。 这四人虽被世人并称,但他们的能力却也有高低之差,人品也自有贵贱之分。 而这春申君,便是四人之中,人品最有问题的一个。 旁的不说,就只意图窃国这一条,就足以让他身负骂名了。 梁儿不喜欢他,更主要的一点是因为他的事迹。 他在楚国势力庞大,只手遮天,架空楚王元二十年,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为楚王元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 而这位太子也将成为下一任楚王,直至秦国灭楚。 这等离谱的勾当分明是他春申君在楚国做出来的,却在后世让赵政替他背了黑锅,硬把楚国这副不堪的故事按在了秦始皇的身上,说什么他是吕不韦之子,假冒秦王子嗣登上王位,莫名成了窃国贼,名不正,言不顺了。 梁儿缓缓闭了眼,心中淡淡一叹,罢了,史书是改变不了的,她再气又有何用? 她转眸望向黄歇身边之人。 那是李园,如今他已升职为左徒。 左徒也是楚国特有的职位,专门负责外交。 梁儿没想到,她竟还有机会能见到此二人并肩而立。 因为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楚王元薨世,楚国政变,届时,这眼前两人便只一人可活。 第六十九章 帝太后回宫 “秦王请看,这便是我楚国专门为您准备的厚礼。” 黄歇差人牵了一匹马进来。 此马刚一入内,众人的眼便齐齐亮了起来。 这匹马周身黝黑油亮,身形高大,四肢修长,健硕坚实,眼神中更是有着坚毅不可侵的锐利。 相较赵政的魑驦,这匹马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歇面色傲然,又不失恭敬。 “楚王听闻秦王爱马,而秦王的坐骑魑驦年岁已高,楚王便寻遍天下,终寻得了这匹汗血宝马,送与秦王作为亲政贺礼。此马体态俊美,强健壮硕,又极为耐渴,每日仅饮一口水便能日行千里、夜奔百步,故而取'千里'之音,名为'纤离'。” 楚国不愧为战国之中最地大物博的一国,无论是上一次的泰阿名剑,还是这一次的纤离名马,每次出手皆是至宝。 赵政起身,走至马前。 他未伸手抚摸,就只定定与那马儿对望。 这一人一马,眼神竟有七八分相似。 “纤离……” 赵政唇角一挑。 “楚王这礼,寡人受了。” 言毕,他翻身上马,自殿中直冲了出去。 众人也随之纷纷步出殿外。 人群之中,梁儿痴然。 殿前旷阔的空场之上,纤离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它仰天长啸,嘶鸣之声动人肺腑、响彻晴空。 真是好一副马踏飞燕的景象。 而在它背上那刚及弱冠的年轻男子,剑眉入鬓,眸射寒星,身躯凛凛,天质自然。 他是大秦至高无上的一国之王。 八年卧薪尝胆、卑微隐忍,终得凭借一己之力,平叛乱、斩佞臣、夺大权。 他是未来将会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他是——秦王政! 案前,赵政若有若无的一叹。 “砍了。” 被赵政下令诛杀之人早知结果如此,面露哀色,却未哭喊,任由侍卫将他拖走。 殿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见状,低沉一语: “第二十七个了……” “敢问这位先生是有何事?” 守门宫人按例询问。 男子恭敬一揖。 “劳烦大人通报一声,齐人毛焦,请求觐见秦王。” 宫人亦回了一礼,随后入殿通报。 片刻,他又从殿中出来,问道: “请问,先生是否是要为我大秦帝太后一事进谏?” 毛焦点头应“是”。 宫人蹙眉摇头。 “唉!难道先生没见到宫城下面堆积如山的死人吗?” 毛焦淡然而笑。 “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个星宿,现在死的人已经有二十七个了,我来的原因便只是想凑齐它的数目罢了。麻烦大人替我再跑一趟,替在下告知秦王,我并非怕死之人,只求一见。” 殿内,宫人如实禀报。 赵政冷笑。 “此人言语如此嚣张,他的尸骨便不配堆积在寡人的宫城。先让他进来,顺便传令下去,备一大锅开水,等着将他煮刑。” 宫人闻言,不禁吞了一下口水,脊背瞬间有冷汗冒出。 出门叫毛焦入内时,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毛焦由前殿进入正殿需要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 他走得极慢,宫人忍不住频频催促。 “先生,你就不能走快些,大王还等着呢!” 毛焦叹息: “大人,这条甬道走到头的时候,我就要被煮死了,你难道就不能忍受我片刻吗?” 宫人闻言,立刻闭了嘴,面露哀色,再不催他快走了。 赵政端坐于殿中,等得有些不耐烦,他蹙眉。 “怎得这般慢?” 梁儿见他有些气躁,便端了甜浆送至他嘴边。 赵政转头看向梁儿,她一身白裙,肤白如脂,面上含着浅浅的笑意,好似一朵纯净的雪莲,只望一眼,便让他心中的躁意荡然无存。 他轻轻接过梁儿手中精巧的小碗,浅啜了一口。 “很甜。” 梁儿见赵政的心情似有平复,便展颜笑开,如盛放的梨花,瞬间痴了赵政的眼。 忽然殿门大开,一男子缓步入内,正是毛焦。 赵政放下手中小碗,神色恢复清冷,淡漠望向来人。 “齐人毛焦,拜见大王!” 赵政并没说话,依旧只是冷冷的垂眸看着他。 毛焦见状又是一拜,直言道: “我听说,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想到死;只要还拥有国家,就很难想到亡国。但是,想不到死亡,不代表就不会死;想不到亡国,不代表国家就会永存。这生死存亡之道,圣明的君主定会急于想知道。不知大王是否想听呢?” 赵政眼中幽光闪动。 “说来听听。” “罪臣嫪毐与帝太后有染,大王将其车裂,是有嫉妒之嫌;把两个婴孩摔死,这会被视作不仁;迁母至萯阳宫,这便被称为不孝;对进谏之人施以酷刑处死,这是桀纣才惯用的暴行。如今天下之人全都因大王所为而寒了心,无人心向秦国。若长此以往,秦国危矣。” 毛焦挺了挺身。 “现在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请大王下令拉我去受刑吧。” 说罢,便自己开始宽衣解带,等着被人丢入沸水之中。 对此,梁儿心生佩服。这毛焦句句在理,淡定自若,确非等闲。也难怪他在此处能入得了史书。 赵政对毛焦亦是面露欣赏之色。 他当初遣走赵姬又诛杀谏臣,这些本就是为了立威。 如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赵政的目的早已达到,现下只需要一个“台阶”便可停手,而这“台阶”必须言之有道、情理兼具,方才可以让他下得自然。 他等了几日,终于等到这样一个人。 赵政起身走下殿中,一手扶住毛焦,示意他无需如此,另一只手止住正欲上前的侍卫。 “赦免此人。” 侍卫闻言再次退出殿外。 赵政转向毛焦。 “先生将衣服穿好吧,寡人愿听先生所言,收回成命,接回帝太后。” 毛焦含笑,轻施一礼。 赵政负手转身: “寡人要封毛焦为上卿……” 他略施停顿,眼眸半垂,继续道: “拜为仲父。” 毛焦一惊,猛然抬头。 仲父?秦王的仲父不是吕不韦吗?他虽以失权,但仲父之名却犹在啊!秦王怎可有两个仲父? 梁儿也抬头望向赵政。 他拜毛焦为仲父,就等于是在打吕不韦的脸,让吕不韦无地自容。 而立毛焦为仲父,赵政亦未施拜礼,仅是口头之约罢了。 毛焦现今只空有一个上卿的爵位,并被授予任何官职,也定不会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这段日子,赵政把吕不韦强行按在身边,招招攻向他的死穴,可谓解足了过去近十年的恨。 赵政并未理会毛焦的不解,即刻下令备车,他要亲自去萯阳宫迎接帝太后。 萯阳宫虽为王宫,却是个荒芜之地,就连宫人也不出二十人。 空荡荡的殿中落满灰尘,赵姬面如死灰,独自一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坐榻之上。 “母后近日可好?” 母子许久未见,赵政沉默许久,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无用的客套话来。 赵姬惨然一笑。 “大王杀了我三个儿子,还问我好不好?” 赵政凝眉。 “三个?” 赵姬抬头,一双大而空洞的黑瞳死死盯着赵政。 “怎么?大王以为你只杀了我两个儿子?”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赵政,眼中血丝尽现。 “那我的政儿呢?他的命怎么算?” 赵政薄唇紧抿,双手成拳,在赵姬的逼问之下,他竟寸步难移。 赵政身后,梁儿心中起伏不已,此时此刻,她难受得想哭。 赵姬固然可怜,可至少她能肆无忌惮的发泄,而赵政要怎么办? 赵政要独自承受这么多人的忧怨,他一直隐忍不发,该如何才能排解这份积郁? 赵姬行至赵政跟前,双手猛的抓住赵政垂下的广袖。 “你这食人血肉的野兽,把我的政儿还回来!还回来!” 赵姬用力摇晃着赵政的身躯,赵政闭眼,就那么任她肆意推打。 梁儿再也看不下去,强忍着眼泪,敛头施礼,大声道: “大王!时辰已到,还是快些接太后回去吧!” 赵政闻言深吸一口气,淡声吩咐左右: “迎太后回宫。” 几个侍卫上前将赵姬拉开,赵姬被拉至门外,依旧大骂着“野兽”,直至被塞上马车…… 赵政那一口气憋了好久方才缓缓呼出。 他刚要抬脚步出殿门,却被梁儿突然紧紧抱住。 梁儿并未言语,他却能感到怀中的她在轻轻的抽泣。 “你们都出去。” 赵政冷冷一句,遣走了所有宫人。 殿内仅剩他与梁儿二人。 只那一瞬,赵政冷若冰霜的面上便有如初雪融化。 他双手附上梁儿颤抖的背,泪水霎时夺眶而出,画出了满面哀伤。 第七十章 谏逐客书 赵姬被接回了竹泉宫,赵政也一同返回咸阳,住回了昭阳殿。 此后,他们母子便再未相见,只因相见不如不见。 入夏,打了两年内战的秦国又开始进攻周边的魏国。 秦将杨瑞和攻取了魏国垣城、蒲阳、衍氏,甚至逼近了魏都大梁。 六月,有人密报,从秦王政元年就开始为秦国修建水渠的郑国,其实是韩国派来的细作,目的就是要耗费秦的国力,以求延缓秦灭韩的时间。 赵政得知之后拍案而起,立刻命人将郑国绑来了昭阳殿。 案前的赵政神色阴沉。 “郑国,有人告知,你是韩国的细作。” “正是。” 郑国毫未迟疑,坦言道: “臣当年入秦的目的,就是要大量消耗秦的人力和物力。如此,秦国便在短时间内无法轻易灭韩了。” “你!……” 赵政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怒气更盛,一向善于隐忍的他竟拍案而起。 “九年……好一个郑国……你耗费了我大秦整整九年的时间!让寡人还有什么理由不杀你?” 赵政凤眼微眯,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成拳。 郑国见赵政暴怒,也仍旧面无惧色,只恭敬一揖,道: “大王息怒。最初臣的确是以细作之身入秦。然而如今,臣所建之渠还未完工,就已经为秦造就了巨大的利益。臣所做的事,仅能为韩国延续数年的寿命,却可以为秦国建下万世之功!” 赵政一动不动的站在大殿的最高处,垂眸思忖郑国方才的一字一句。 梁儿知道,让君王能容得下一个别国的细作,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这需要这个君王有容人的海量和超凡的见识,同时还要能顶得住天下人的闲言碎语。 而远见卓识的赵政,正是这样一位难得的君主。 “你说的有理。” 他终于开口。 郑国所言很有道理,并且相较于他国,秦国的水工技术还很落后,在技术上也十分需要郑国这样的人才。 “寡人准你继续为秦国修建水渠,亦会一如既往重用于你,不再计较早前你为细作之罪。” 郑国闻言,十分郑重的深施了一礼,许久方才起身。 其实他虽料到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却并未想过秦王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如此轻易的放了他。 这位年轻的秦王,的确非同凡响。 郑国刚一步出殿门。 赵政便又沉下了脸色。 他回到坐榻之上,淡声吩咐: “下逐客令……” 梁儿猛的抬头看向赵政,逐客令…… “自今日起,凡在我大秦为客卿者,一律不再录用,请出咸阳。” 李斯刚走至昭阳殿门口,还未入殿觐见,便听闻殿中赵政如此一言,心中凛然,即刻转身离开,很快便消失在望夷宫。 傍晚,李斯手执一卷竹简,急匆匆的赶回昭阳殿。 “大王,长史李斯在殿外求见。” “李斯……” 赵政薄唇一扬。 “来的还不算慢。” 梁儿疑惑的望向赵政,难道他早知李斯会来谏言? 李斯被请入殿中,先施了一礼,复而双手呈上了那卷竹简。 梁儿将竹简摊开,平铺于赵政面前。 其上所写果然就是那文明古今的《谏逐客书》。 李斯屏息躬身,鼓足勇气道: “听闻大王今日下令逐客,臣以为,此事不妥。” 赵政抬眼,淡淡注视着他。 “正如臣递交的奏章上所言。从前,秦穆公求贤若渴,从西戎请来由余、从楚国找来百里奚、从宋国迎来蹇叔、任用从晋国来的丕豹和公孙支。他用了这五个人,才最终兼并了二十国,称霸西方。秦孝公重用商鞅,实行新法,移风易俗,打败楚、魏,扩地千里,秦国方才强大起来。秦惠王采纳张仪之计,方破了六国合纵,致使各国服从秦国。秦昭王得了范雎,才终得削弱贵戚、强固王权、蚕食诸侯、成秦帝业。这四代秦王都是由于任用客卿,才让秦国越发强大。若他们当年也下令逐客,秦便会失去富利之实,也不会有现在的强大之名了。” 李斯顿了片刻,举眸望了一眼赵政,见他并无怒意,便继续道: “现今,大王您坐拥堆积如山的玉石、身有卞和的宝物、垂饰巨大的明月珍珠、佩太阿名剑、乘纤离名马、咸阳宫的树上有翠鸟羽毛的旗帜、还有用鳄鱼皮制作的大鼓。这种种宝物,没有一个出产于秦国,而大王您却喜爱得很,为何?倘若必须出产于秦国的东西才可用,那么咸阳宫的垟壁之上便不会嵌有夜明珠,玩赏之物也不会有犀牛角和象牙制品,后宫不会有来自郑和卫能歌善舞的女子,马厩中亦不会有骏马良驹,江南的银铜锡不会用做器皿,巴蜀的丹青彩石不会用于绘画。如若装扮后宫女子和娱乐心神的物件,必须产于秦才可用,那么嵌着宛珠的簪子、镶着小珠的耳环、东阿出产的丝衣、漂亮的配饰,就都不会出现在大王面前……而那些来自各国的窈窕佳人,也一并不会站在大王的身边了。” 话到此处,李斯眼神不禁落在了梁儿的身上。 赵政双眸亦随着李斯瞥向梁儿的方向。 李斯之意,梁儿亦非秦国之人,却也得到了赵政的万般宠爱。 梁儿感到有些许尴尬,便默默垂了眼,听李斯继续往下说。 “地道的秦乐是瓮缶和筝,可如今秦却弃了这些而选用《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这些异国舞曲。又是为何?还不就是为了愉悦耳目。” 此时,他音调高了两分。 “但是现今,大王对待人才,却不问此人是否可用,不论是非贤愚,只要不是秦人就一律驱逐。恕臣直言,大王志在天下,可这并非统一天下之法。” 他轻轻一叹。 “臣听闻,地广则粮多,国大则人盛,兵器强大则士卒勇猛。故此,泰山不舍弃细小的泥土,才能成为巍巍高山;河海不挑剔微弱的水流,才能得以幽深广阔;得民心的国君不拒绝百姓的归顺,才能展现出其仁德明惠。所以,地不分东西南北,民不分区域所属,这便是三皇五帝之所以无敌于天下的原因。大王令天下贤才不敢再来秦国,实际上就是支援了敌人、壮大了诸侯。” 他眼露微光,满面志诚。 “大王,不出产于秦的宝物甚多;不生于秦,却愿为秦效力的人才亦是数不胜数。而驱赶客卿只会壮大敌人,对内削弱自己、对外则结怨于诸侯。大王若想以此求得国家没有细作威胁,这是不可能的。” 李斯言毕,赵政迟迟未语,他再次垂眸扫了一眼案上竹简,唇角微微一动。 “这《谏逐客书》写得甚好。” 赵政起身,负手走向李斯,在他身边站定。 “郑国为韩国细作,寡人欲杀之,却意外得知他有胆有识,可谓大才,若他能为我大秦建立万世功业,留他一命又能如何?寡人一句逐客,也激出了你李斯的一番豪言壮语,令寡人甚为欣慰,终是没有看错了你。” 李斯怔住,张着嘴巴半天没能闭上。 大王这所谓逐客,竟是对他的又一次试探。 “李斯。” 赵政淡淡唤他。 李斯忙躬身一礼。 “臣在。” 赵政眸光之中锋芒尽显。 “灭韩一事,就有劳你筹划了。” 李斯一震,正色一拜。 “臣,领命!” 梁儿面上有华彩闪现,李斯啊李斯,赵政如此重用于你,怕是你这无甚大用的长史之职也不用做得太久了。 咸阳北面有一座山,名为龙首山。 顾名思义,此山的形状像极了一个傲然仰天的龙头。 山上有一座章台宫,它依龙首山丘陵地势而建。 宫城四面各辟一门,东北两面都设有阙楼。 大臣议事,进出东阙;百姓上奏,入诣北阙。 宫内麒麟殿的平台之上,玄袍男子头戴冠冕,面容如琢,举目眺望眼前的连绵远山。 “梁儿可知寡人为何要来此处?” 女子身着白裙,肤白如雪,亦如男子般凝望着远方山峦。 “奴婢听闻,这里是当年昭王最喜爱的住所。” 秦昭王是赵政的曾祖父,亦是他自小最为崇敬的一位秦王。 “昭王一生辉煌,却终是未能完成大秦霸业,实在遗憾。” 梁儿却是淡淡一笑。 “大王无需介怀。若无抛砖之人,又怎会有美玉现世?” 赵政转头,对上梁儿晶亮的星眸。 就是这样一双智慧灵动的眼,让他心动了十几年,痴迷了十几年…… 赵政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俯身在她的唇上印下淡淡一吻。 梁儿唇上特有的清甜萦绕于鼻间,赵政敛眸感受着此时的美好。 梁儿没想到说这正经事的时候赵政也会突然吻她,双眼直愣愣的呆在了原地。 她只觉心突然跳的厉害,连呼吸也似乎也变的困难了许多。 赵政将她拥敛入怀,如获至宝般轻抚她如墨的长发。 他暗自许诺,他日一统天下,他定要与怀中的她共享四海,万世千秋,永不分离…… 第七十一章 清凉殿 不知不觉已是三伏,天气燥热得很,赵政的寝殿便自宣室殿搬去了清凉殿。 看名字就知道,清凉殿是整个章台宫最凉爽痛风的宫室,专为消暑之用。 殿内四角均置有巨大的青铜蟠虺方鉴。 此为冰鉴。 在梁儿看来,这东西其实就是原始的冰柜。 将盛满浆汁或食物的器皿放进去,四周围满冰块,合上盖子,用不了多久,“冷饮”就可以制成了。 眼下,梁儿刚把她特调的果汁放了进去,等冰好了,再拿给赵政饮用。 “大王,宗正司刘靖求见。” 一个宫人入内通报,打破了殿内的一片寂静祥和。 “让他进来吧。” 赵政放下手中奏章,淡声吩咐。 自从收回了吕不韦之权,赵政每日需要看的奏章已经较从前多了近三倍。 宗正司掌管王室、宗室事务,若无特别之事,一般是不会觐见的。 梁儿亦停下手中之事,站回赵政身边。 刘靖双手托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锦布,恭敬立于大殿中央。 他微敛着双眸,略大的鼻子,下巴上一捋修剪整齐的四方胡,一看就是个十分中规中矩的。 “大王如今已行过冠礼,便可以开始蓄须。今次臣带了一些胡须的图样,专门来供大王选用。” 胡子? 梁儿暗道这宗正司所要觐见之事果然“特别”。 当她接过刘靖手中锦布,摊于赵政案上之时,已径自想像起赵政留着大把胡子的样子。 那样一张精致俊美的脸,若是留起了李斯那样的山羊胡……亦或是武将那般的络腮胡…… 梁儿不禁抿嘴偷笑,突然觉得那样的赵政有些滑稽。 “你以为寡人看不到你在偷笑吗?” 赵政凝眉,回眸看向梁儿。 梁儿一惊,立刻将笑憋了回去,瞬间正了脸色道: “奴婢知错……” 然而梁儿在人前极少出错,如此笑场就更是难得,赵政又怎会就此饶过她。 赵政转身面向梁儿,全然将那刘靖晾在了一旁。 “你因何而笑?” “没什么……” 梁儿答得痛快。 她第一反应就是坚决不能说,胆敢嘲笑大王,这是何等大罪。 “快说……” 赵政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真……没事……” 对上赵政那一双黑如深潭的眼,梁儿心里蓦然又多慌了几分,话语间竟不自觉结巴起来。 赵政凤眼微眯,眸光幽深,一把牵住梁儿小小的下巴,声音中竟满是魅惑。 “怎么?敢在寡人面前说假话了?” 梁儿的小脸腾的涨得通红,支吾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赵政凑近梁儿的脸。 梁儿吓得禁闭双眼,不敢再看他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眸。 “还不说?” 赵政逼得愈发紧,梁儿只得咬牙解释: “奴婢……其实……奴婢觉得……大王你……不蓄须比较好看……” 闻言赵政一顿,终于将梁儿放开,调整了一下身形,正襟端坐,看向在殿中矗立许久,已然一脸尴尬的宗正司刘靖。 “你将这些图样拿走吧,寡人不蓄须了。” 刘靖抬眸,神情讶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古男子成年之后都以须为美,每任秦王都会在冠礼之后开始蓄须,而这一任的秦王,竟说他不蓄须,这…… “寡人的话,你听不懂?” 见赵政板了脸,刘靖面色一青,忙敛头躬身。 “臣知错,臣这便退下了。” 其实此事祖上并无定制,蓄不蓄须都是大王说的算,他一个小小的宗正司只管听命便是。 赵政拂袖,示意他可以离开。 梁儿俯身收了案上的图样,叠好,交还给刘靖。 刘靖刚一出殿门,赵政便起身将梁儿拉至身边,轻声调笑: “你喜欢寡人不蓄须的样子?” 梁儿见他如此,心慌难耐,本能的点了点头。 却忽然觉得承认“喜欢”有些不妥,便又猛的摇了摇头。 梁儿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傻呆呆的样子引得赵政展颜笑开。 赵政很少笑,而这一笑,却看得梁儿有些痴了。 他五官如琢,笑眼微眯,唇红齿白,犹如夏日里的暖风,又似晴空中的骄阳。 这不是那个早年韬光养晦、而后阴沉难测的秦王政,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英俊男子;一个放下重重戒备,由衷而笑的年轻君王…… 见梁儿痴痴的望着自己,赵政伸手拦腰将她揽入怀中。 “迷上寡人了?” 他将唇凑近梁儿的耳际,声音充满磁性。 此时他怀中的梁儿就如一只受惊的白兔,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慌乱的不知该看向何处。 “没……” 梁儿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没什么?……” 赵政穷追不舍,语气愈发魅惑。 梁儿对赵政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无,被他欺负得几乎快要哭出来,只得求道: “大王……可否放过奴婢……” “梁儿分明答应过,永生永世不离开寡人,又让寡人如何放过你?” 赵政声音极低,他的唇就在梁儿细白的脖颈处摩挲着,温热的气息挑拨着她每一根神经。 “大王……” 梁儿的眼越发迷离,那房梁上镶满了色泽饱满的绿松石,真的好美…… 然而这鼎鼎大名的清凉殿,挡得住三伏天的炎炎烈日,却终是挡不住年轻秦王如火的爱恋。 不知何时,赵政的唇已贴上了梁儿的唇。 唇齿交缠间,万般柔情将梁儿重重包裹,那般安心之感令她瞬间失了神志。 忽然“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一个宫人刚一抬脚进门,就撞见赵政与梁儿拥吻的场面。 他惊得一缩,暗骂自己倒霉,莫名扰了大王的兴致。 正当他退回脚步欲将殿门再度关上的时候,却听到赵政的声音响起。 “何事?” 宫人连头也不敢抬,深深一礼: “启禀大王,长史李斯求见。” “让他进来。” 宫人应诺退出。 赵政低头看了一眼梁儿,轻声道: “你先回避一下。” 梁儿抬头,眼神中隐有不解。 赵政与李斯之间的谈话,也有她不能听的吗? 却见赵政不禁失笑,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发。 “寡人不想让其他男人见到你脸红的模样。” 闻言梁儿双手立即覆上自己的脸颊,其上果真还滚烫着,想必定是红得可笑。 她顿觉羞涩难当,简单施了一礼便快速跑去了后殿。 赵政坐回坐榻之上,虽是正襟而坐,面上却凝了一抹笑意久而不散。 幸亏李斯要从前殿行至此处,尚需一些时间。 当李斯进入殿中之时,赵政已然调整好了神色,与平日一般无二。 “大王可听说过尉缭?” “你说的可是《尉缭》二十九篇?” “正是。不过臣此番所指并非书简,而是尉缭其人。” “尉缭其人……寡人仅知,他曾在近百年前魏国招贤之时觐见魏惠王,而《尉缭》一书正是他与魏惠王晤谈的记录。但由于当时庞涓独揽大权,故而尉缭并未被魏王启用。” 李斯抿唇一笑。 “的确,关于尉缭,史上仅在九十七年前有过这一处记载。不过,近日臣在市井偶遇一件奇事,大王定会很感兴趣。” “何事?” 李斯并非妄言之人,故而听他如此说,赵政便生出了几分好奇。 “就在五日前,臣在咸阳一家酒肆之中遇见一个醉酒之人。他虽已大醉,却仍能出口成章,对于天下时政,更可侃侃而谈,见解亦是独具一格。臣与此人闲谈许久,问及他的名讳之时,他竟然说,他名为尉缭。” 赵政面上无恙,却是心中一动,眼波流转。 “尉缭?《尉缭》二十九篇面市是在百年前,那他岂不已经一百多岁了?” 李斯却摇了摇头,神情竟有几分奇异。 “那人……在斯看来,最多不过四十五岁……” “什么?” 赵政一惊。 一个百年前曾出现在史书中的人物,怎会以四十多岁的容貌出现在当下? “这不可能,许是重名。” “一开始,臣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那日他大醉后的言论,确实与《尉缭》二十九篇中的理念极为相似。臣心想,就算他与当年之尉缭无甚关联,就凭他的见识,也同样可为我大秦所用。” 赵政垂眸浅笑。 “倒是有趣。也难得有你李斯青睐之人,寡人倒是想见上一见了。” 他知道,李斯一向自视甚高,极少会有人能让他如此大肆举荐。 可此时,李斯竟是一叹。 “只是不知为何,臣有缘与他结交,却刚刚报上自己的名讳,他就暴跳而起,疯了一样跑出了酒肆。臣追出很远才将他追回,问他为何要逃,他也不答。这五日来,臣多次劝他入宫觐见大王,他更是缕缕想要逃走。臣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只得让人将他绑了过来……” 赵政一怔,复而摇头嗤笑。 “此事也就你能做得出……既已绑来,就带他入殿觐见吧。” 第七十二章 尉缭子 此刻,梁儿正在后殿之中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究竟是从何时起,赵政让她这般无法招架了? 赵政的面容,赵政的笑颜,赵政的声音,赵政的怀抱…… 为何都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令她血流加速、心动不已,甚至失了理智? 难道,她真的爱上他了? 梁儿一惊,手指不自觉抚在了唇边,心也随之慌了起来。 怎么办?……赵政是未来的秦始皇,他会后宫三千,还会儿女成群。 而梁儿来自两千年后的现代,那里人人都是一夫一妻、那里一生一世,只得一双人…… 她在心中反复问自己,若真的做了赵政的女人,她有自信能安然看着他对其他女人左拥右抱吗?若眼见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的为他生儿育女,她的心又能撑到几时? 想到此处,梁儿的心已然凉了下来。 赵政不是她的良人…… 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不是她的良人…… 她缓缓闭了眼。 这份情止于此处,她不能再弥足深陷了。 可是与当年在赵国燕丹府不同,这大秦咸阳宫,她进得来,却出不去。 况且她还有对成蛟的承诺…… 她只能永远留在赵政身边默默注视着他,却无法与他走得更近…… 梁儿一叹,推门走了出去。 “李大人可还在?” 正殿门前,梁儿轻声问向守在门口的宫人。 “还在。” “嗯,那我便去备两份凉糕吧。” “梁儿姑娘恐怕要备三份了。” 听了宫人的提醒,梁儿挑眉。 “又来了一位大人吗?” 宫人回答: “他现在倒还只是一届平民,不过想来也很快会被大王授予官职了。” 梁儿心中一震。 一届平民,竟能直接面见秦王,且很快就会被授官职,此人若非身具大才,又怎会有此际遇? “你可知此人的名字?” 梁儿急于知道此人也是否出于史书,便想也未想就直接问了。 宫人知道梁儿极受大王宠爱,便也没有顾忌其他,坦言告知。 “刚刚传唤之时,听闻他名为尉缭。” “尉缭?” 梁儿眼中流光闪现,竟是尉缭! “没错。” 梁儿显然有些许激动。 “他进去多久了?” “刚刚才进去。” “多谢,我这便去准备了。” 瞬间,梁儿已跑的无影无踪。 “梁儿姑娘这是怎么了?” 宫人呆呆望着梁儿消失的方向,他眼中的梁儿从来都是稳重淡然的,怎么今次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草民尉缭拜见大王。” 赵政定定看向殿中礼数周全的中年男子,语气平和。 “李斯说先生是被绑来的,可寡人怎么看着,你并没那么不情愿啊。” 尉缭起身,淡然回道: “既然已经入了秦王宫,自是想跑也跑不出去,如此还不如安心待着,便让李大人将绳子解了。” 赵政面上若有似乎的划过一丝笑意。 这种看得清形势的聪明人,他最是喜欢了。 “先生觉得秦国如何?寡人如何?” 赵政随口一问,尉缭亦是不假思索,直言回答: “当今天下,以秦之强大,诸侯就好比是郡县之君。而大王,高鼻,长目,眸利如鹰,下颚高昂,声音洪亮,胸膛高挺,气质凛然,雍容轩昂,此为相书所言典型的帝王之相。” 对于尉缭的一番美言,赵政并未显露半分欣然,只淡淡问了句: “哦?先生还会看相?” “略知一二。” 赵政态度淡然,尉缭也不甚在意。 赵政问什么,他便回什么。 膳房之中,梁儿一边准备凉糕,一边回想着史书上关于尉缭的记录。 他是秦扫六合的一个关键人物,并且在他身上,还存有诸多历史的谜团。 既然他已出现,不知那些让历代史学家头痛的谜团可否一一解开。 梁儿兴趣渐浓。 很快便准备好三份凉糕,差人将其中两份送去清凉殿。 而赵政那一份,自然是由她自己呈过去,顺便还能看看那个神秘的尉缭。 “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知胜负矣。若没有稳固的国政,便没有强大的军队,而军队又是解决国政问题的手段……” 梁儿双手端着一盘凉糕进入正殿时,正见到殿中一个中年男子在侃侃而谈,赵政与李斯听得也是极为认真。 梁儿绕过那男子,将凉糕置于赵政案上,在赵政身侧站定。 “自古男耕女织,民无二事则有储蓄,此为治国之本。民富方能国强,本固方能兵坚。如此便可'守,固若金汤;攻,战无不胜'……” 梁儿默默看向他。 那人将军事与政治、军事与生产之间的关系讲得头头是道。 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可却在近百年前出现于魏国的史书之中,如此算来,他应是至少一百三十岁了。 这便是历史上鼎鼎大名、又神秘莫测尉缭吗? 他的年龄是迷;他的行踪是迷;他屡屡出逃,却最终还是留下为秦谋事;秦王政敬他重他,可他又在统一六国后突然从史书上销声匿迹…… “正如我所说,秦国强大非常,六国无一能敌。可即便如此,秦目前却依旧无法确保能轻易灭掉任何一国,这是因为合纵之风犹在。几国联合出其不意,秦近些年虽是胜过几次,却也未必有把握往后次次都能胜。尤其一直以来列国最多只有五国合纵,最东边的齐国从未参战。可若有一日连齐也加入合纵,秦则危矣。这便是当年智伯、夫差、渭王之所以灭亡的原因。” 齐国…… 赵政暗忖,这倒是他一直以来都忽视的一个问题。 秦国经常攻打周边的赵、魏、韩,乃至楚和燕,却多年未攻打过齐国。 只因自昭王起,秦对于六国行的都是远交近攻之策。 齐国远在最东边,秦对齐的态度始终都是安抚拉拢的。 可昭王之后秦王几经换代,到他这一任,秦已极少与齐国往来。 齐地广人多,又多年未有征战,国富民强。 若在此时齐国被其余五国拉拢合纵,秦确实极难招架。 思及此处,赵政未动声色,心中却已有了一番打算。 “如今,大王若是想要灭掉六国,依尉缭之见,只需三十万金即可。” “三十万金?” 赵政挑眉。 这个数字于一国而言,可谓天价。 而尉缭的态度却鉴定非常。 “正是。这笔钱全部用于贿赂各国权臣,扰乱他们的谋划,至使列国无法再行合纵之策。” 闻此,赵政敛眸淡笑。 “呵,不过三十万金,便可尽数灭掉六国,如此倒也值得。” 他暗道,这尉缭与李斯之见极是相合,却又在细节上略高一筹,难怪李斯会对他这般推崇。 “尉先生。” 赵政淡声开口。 尉缭躬身。 “草民在。” “寡人欲任先生为大秦国尉,先生可愿意?” “大王可否收回成命?” 赵政话音刚落,尉缭便急急推辞。 赵政确是淡然一笑。 “呵呵,就知道你会拒绝。故而寡人打算给先生一个空职。” 尉缭抬头,疑惑的望向赵政。 “寡人曾拜读过《尉缭》二十九篇,甚觉意犹未尽,不知先生可否将其续写?” “这……” 尉缭自进入清凉殿起,便一直淡定自如、思路清晰,却在此刻终于败下阵来,被赵政牵着鼻子走了。 赵政继续道: “先生可留在秦国以国尉之名专心写书,待你真心愿意事秦之时,再正式行使国尉之权,如何?” 一旁的李斯暗自钦佩大王手段高明。 那尉缭所回避的诸如年纪、早前的《尉缭》二十九篇是否他著和因何而逃等问题,大王全都一概不问;他不想事秦,大王就给他个空职,这让尉缭连回绝的余地都没有,只得接下。 “多谢大王。” 尉缭迟疑片刻,无奈的施礼谢恩,他终是被秦王政留下来了。 正事既已谈完,接下来便是大家坐下来喝喝冰饮、吃吃凉糕,一边闲聊,一边消暑。 又收了一名贤臣,赵政心情极好。 “赐坐。” 内侍搬了两副坐榻和桌案进来。 李斯与尉缭各自入座。 尉缭刚咬了一小口案上的凉糕,便不禁叹道: “这糕点口感真是稀奇。” 赵政一笑,竟显出些许傲然。 “此凉糕可是由梁儿秘制,自是与众不同。” 尉缭未曾想身负无情之名的秦王会提及女人,心下一滞。 “梁儿是?……” 赵政眸光瞥向身旁梁儿的方向,梁儿顺势躬身一礼。 “她是寡人的贴身侍婢,厨艺极好,先生若是钟意她做的吃食,寡人往后便时常让她多做一些送与先生品尝。” 尉缭亦是对着梁儿轻点了一下头,以示回礼,复而转向赵政道: “多谢大王厚爱。梁儿姑娘心思灵巧,难怪能得大王如此之宠。” 见秦王提到梁儿之时表情都与平时有异,尉缭便看出,秦王定是对这梁儿极为宠爱。 说到此处,李斯也插嘴笑道: “哈哈哈,尉先生所见仅是毫厘,梁儿姑娘之巧思,又岂止这小小几块凉糕。而她所得大王之宠,则更是令白花暗淡、后宫失色呢!” 闻言,赵政抿唇而笑,梁儿更是霎时红了脸颊,只得将头低下,怨道: “李大人向来正经,怎得今日也调侃起奴婢了?” “哈哈哈哈哈……” 秦王政的大殿中难得传出串串爽朗的笑声,在章台宫的上空回响不散。 此日之后,尉缭便住进了赵政专门为他准备的国尉府。 他无需晨议,也无需参政,只每日在府中写书便可。 每日梁儿为赵政做的食物也都会多备出一份,差人送去国尉府。 就连赵政置备新衣,也会抽出一部分衣料送去给尉缭。 与秦王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服,这等恩宠可谓闻所未闻。 尽管尉缭的境遇羡煞旁人,可他本人却是愈发不安,时刻寻着机会想要逃出秦国。 第七十三章 清君侧 十月,冀阙大殿上,吕不韦身形消瘦、两颊凹陷,双眸暗淡,这已不知道是他第多少次请辞了。 “准了。” 赵政半垂着眼,突然一句“准了”,惊得吕不韦愣在当场,半天没反应过来。 多久了? 他每次请辞,无论什么理由,赵政都会将其挡下,非要将他继续留在相职,过着空有其名、却毫无职权的日子。 如今赵政终于应了,他反而不敢相信了。 “怎么?你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政面色冰冷,扶案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的吕不韦。 “吕不韦,寡人问你,你对我秦国有何功绩,让秦将河南赐你做封地、使十万户供奉于你?你在我秦国有何宗亲关系,要让寡人叫你一声仲父?” 见赵政如此紧逼而来,吕不韦已知赵政此番终是要将自己了结了。 他紧闭双眼,面无血色,紧攥的手心之中尽是汗水。 赵政行至吕不韦身边站定,目露寒光,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下大声宣布: “即日起,将文信侯吕不韦免相革职,流放其全族至蜀地,永不得返!” 宏亮浑厚的声音在冀阙之中久久回荡。 此刻的梁儿若是有一面镜子,定能看到自己面上那复杂交织的神情。 有哀伤,有狠绝,有幽怨,有喜悦,有愤然…… 吕不韦,终于除了…… “还没有结束。” 回到昭阳殿,赵政立于露台之上,俯瞰整个咸阳城,眼神却甚为狠厉。 “寡人怎会如此放过他?” 梁儿望向赵政,满面不解。 赵政转向她,目若寒潭,清冷一笑。 “吕不韦性子坚韧、目光长远、思虑周全,却极爱面子,又容易想得过多。寡人有意晾他许久,使他寝食难安,受尽折磨。在他习惯被挽留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免他相职,将他驱逐,使他丢尽颜面。但仅是这些,又怎够抵得那么多人的性命?” 梁儿恍然。 没错,只是流放,太便宜他了。 史书记载,吕不韦是去往蜀地,喝了毒酒而死的。 “大王可否应下奴婢一件事?” 见梁儿神色毅然,赵政眼神中略过一丝柔光。 “何事?” 梁儿咬唇,双眼微红。 “让吕不韦死在奴婢眼前。” 她定要亲眼确定吕不韦再无生还的可能。 赵政心中一痛,唇角轻牵,展臂将她揽入怀中,轻柔抚弄她细软的长发。 “放心,不会落下你的。” 第二日,吕不韦全家被押送前往远在千里的蜀地。 而梁儿,则独自坐在梧木亭中抚了一整天的琴。 成蛟的仇算是报了大半,接下来就轮到那个樊於期了…… 梁儿双手突然按于琴弦之上,琴音骤然而止。 她起身,向望夷宫的方向走去。 很快,那抹雪白纤瘦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不久,整个大秦政局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动。 自吕不韦之后,大秦再无相邦,而是将军政两权分别归与左右两相。 昌平君熊启为左丞相,掌管内政。 王绾为右丞相,掌管军事。 值得一提的是,此二人的年龄都还未及三十岁。 秦国人才辈出,也一度成为天下之美谈。 蒙獒之子蒙武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辅助丞相,监察百官。 六十七岁高龄的老将王翦任大将军,负责征战列国。 此前从未展露头角的禁军司马腾竟出任了内史,负责全都城的行政,同时还执掌咸阳五万驻军。 李斯升任廷尉,位列九卿,掌管全国刑狱律法。 而那位让华阳太后心心念念的面首樊於期也更名为桓齮,被封为将军。 就连咸阳宫内的内侍宫婢都被清了个干净,几乎完全换了一批人。 这表面看来, 楚系的昌平君在文职,并且身居相位。秦以左为尊,左相的权力大过右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楚系的桓齮在武职,紧随大将军王翦之后,权力亦是极大。 赵政似是给足了楚系面子,让他们文武双控。 可实际上楚系却并为捞到多少好处。 赵政将相职分给左右两人,权力本就已经折半。 右相虽不及左相权大,却手握可以用于调兵的另一半虎符。倘若左相有所异动,右相便可与秦王合符,迅速调兵镇压。 再加上一个时刻在左相身边盯着的御史大夫,恐怕这昌平君的实权也所剩无几了。 而桓齮的将军之职就更是不足道哉。 也怪他自己实力不足,战功太少。就算华阳太后有心,也无法将他托至大将军之位。便只能在大将军之下,做个看似还不错的将军。 他曾在屯留有与王翦交战的经历,心知王翦的可怕,自是从骨子里就弱了王翦一筹。 故而他虽能领兵,却要处处受制于王翦。 至此,恐怕那傲娇成瘾的华阳太后一定悔不当初,不该早早弃了成蛟,更不该小瞧了赵政。 秦国这番动荡可谓震惊七国,而远在南方楚国的政变也几乎令全天下人哑然。 楚王元病了许久终于薨世,谥号考烈王。 春申君黄歇要赶去王宫悼念,却被其下门客拦住,那人劝他当心李园,此行必有埋伏。 可黄歇却认为李园胆小,且一向待他恭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当黄歇赶到寿春宫,李园果然在殿门外安排了人手,转瞬便将其射成了一个蚂蜂窝。 太子熊悍顺理成章继任楚王。 其母李嫣成为太后。 而他的舅舅——那个曾经被世人嫌隙又瞧不起的懦弱的李园,则取代了当世名仕、四君子之一的黄歇,被任命为令尹,执掌楚国军政大权。 就在此时,各国也相继传言楚国新王并非考烈王之子,而是春申君黄歇的儿子。 梁儿觉得,这应是感念春申君恩德的门客们替主人雪恨之举。 年底之时,秦国来了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贵宾——齐王建。 一国君王亲自造访另一国,这在战乱频繁的春秋战国时期实属罕见。 试想,两国之间虽然今天称兄道弟,可说不准下一刻就要开战。 倘若此时另一国的大王刚好在这一国作客,岂不是直接就能将其擒了,要挟对方退兵割城吗? 历史上也有这样的实例。 当年秦昭王将楚怀王骗到武关会谈,直接将其扣留于秦国,逼迫他割地保命。 好在楚怀王蠢是蠢了点,却算得个满腹气节的王,他不肯为了一己之私损害楚国的利益,宁死不从。 秦只得一直将他关押。 楚人救不出自己的王,便只好推立太子继位新任楚王。 可怜的楚怀王在两年之后才寻到机会逃走。 秦国当即封锁了去往楚国的道路,他便只好转去赵境,可赵国不肯让他入内。 他又想去往魏国,却被秦军捉回。 一年后,楚怀王积郁成疾,病逝于秦。 秦将他的遗体送回楚国,楚国上下皆为之痛哭,就像是死了亲人一般。 多年来,楚怀王的遭遇时刻警醒着列国国君,为了自己宝贵的小命,绝不能大意深入别国,尤其不能闲来无事溜达去秦国。 可眼前之事却令梁儿唏嘘不已。 有史为鉴,齐王建竟然还能亲临咸阳,这是对秦国何等的信任? 换句话说,他得是一位多么无能之王,才能做出如此没脑子的事来。 第七十四章 价值连城 齐王入秦,秦国必是要大摆宴席,以示欢迎的。 由于齐王建出了名的痴迷音律,故而此番,大秦兴乐宫中的钟乐之声已连续三天三夜不休不止。 其间,赵政与齐王建频频推杯交盏,二人看似相谈甚欢,极为亲密。 梁儿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已然睏得连想要杀了齐王建的心都有。 眼见不远处的齐王建手执白玉爵,随着丝竹之音摇头晃脑的样子,梁儿腹诽不已。 也不知道那家伙哪来这么足的精神,分明已是年过四旬的人了,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竟还能有如刚开席时一般精力充沛。 梁儿为赵政再度将酒斟满,顺便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也真是难为了他。 那齐王建是个疯子,可为了大秦的“远交近攻”之策,赵政就必须耐下性子陪他一起疯。 赵政本就不喜欢酒宴应酬,每次都会提前离席。 可这次,他却已安安分分的坐在这里三天三夜。 梁儿心道,不知此时赵政是否已在心里将齐王建的祖上八代都骂个遍了。 再看席间的列位大臣,早已眼皮打架、满眼血丝,却又碍于礼节,不得不死撑着坐在原地,假装出一副还能再玩三天三夜的样子。 这时,席边有一个宫人自殿外而来,在梁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随后,梁儿躬身跪于赵政身旁,在他耳边轻声道: “大王,田美人带了'号钟'琴在殿外求见。” 赵政一笑,面向齐王建。 “齐王,田美人此刻就在殿外,不知你可想见她。” 闻言,齐王建立即展颜,很是高兴。 “尧儿!是寡人的尧儿!快!让她进来!” “让她进来吧。” 赵政淡声吩咐。 不一会儿,田尧便抱了她的“号钟”进入殿中。 已满二十四岁的她身着墨绿色平纹锦袍,步履平稳,气韵雍容。 虽已脱去了小女孩的稚气,却依旧粉面嫣然、艳光照人。 田尧行至大殿中央,俯身施礼,面容平和,礼数周全,却在眼神落在齐王建身上的瞬间失控泪流。 “尧儿……拜见父王……”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田尧却是语带哭腔,说的异常艰难。 她曾是齐王建十分珍视的一个女儿,更是令齐王建不惜拿出自己最钟爱的“号钟”琴来为她做嫁妆的一位公主。 背景离家,父女两人一别竟已十年。 而这十年秦宫生活的苦楚,她却永远无处能诉。 齐王建亦是一把老泪纵横,连忙上前将田尧扶起,满心感慨: “寡人那顽劣的尧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田尧却是破涕为笑,嗔道: “父王,尧儿何事顽劣了?” 齐王建面上的泪还未干,也含笑哄着田尧: “对对,是父王记错了,尧儿不顽劣,尧儿最听话。” 这父女俩叙旧叙得正欢,席上众人皆被他二人所感,可唯有赵政无心旁观,端起爵杯,径自饮了起来。 田尧转向赵政,一礼之后开口求道: “大王,尧儿的父王当年最爱'号钟'之音,却因将其赠予了尧儿而十年也未再听过。不知今日尧儿可否以'号钟'抚上一曲,以解父王多年的思琴之心。” 赵政轻点了一下头。 “田美人一片孝心,寡人怎会不允?你弹奏便是。” 众人大喜。 “号钟”名琴之音,寻常怎能听到?世人多是只能在书中读到罢了,如今却有机会能大饱耳福,岂不快哉? “谢大王。” 田尧俯身谢恩,再起身时,已然开始准备抚琴。 “稍等片刻。” 这句话极是扫兴,众人皆是一顿,寻声望去,竟是齐王建。 只见他抿唇一笑,面向赵政道: “多年前,寡人曾听闻大秦兴乐宫惊现了相传已毁的'绕梁'琴。对此,寡人一直记挂在心,无论如何也想要见上一见。不瞒秦王,就连寡人此行亦是怀了些许私心,还望秦王能够成全,让寡人亲眼看看那绝代名琴,如若能听上一曲,寡人此生也便无憾了。” 此言一出,赵政面色未变,瞳却悄无声息的冷了几分。 田尧听父王提及“绕梁”,也不自觉的抬眼看向在赵政身侧侍奉的梁儿,心中顿生不悦。 赵政心知,田尧在此,“绕梁”一事是瞒不住了,便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道: “齐王不必如此心急,先听完田美人的'号钟',再听'绕梁'也不迟。” 齐王建却摇头大笑: “既然秦王已经答应拿出'绕梁',又何不直接让'绕梁'与'号钟'合奏?创出一番旷世绝音呢!” 闻言众人齐齐附和,大赞此提议甚好。 人人暗道这齐王建真是位贵人,虽然莫名折磨了大家三个日夜,却也终于在此刻做了件好事,让大家能同时听到“号钟”和“绕梁”两张名琴的绝世之音。 梁儿一滞。 “绕梁”与“号钟”合奏,想来确实令人有些许期待,只是…… 她转眸看向赵政,等着他的决定。 赵政面上无波,内心却几经周折。 正如尉缭所言,秦要灭六国,就必须牢牢稳住齐国。 眼下纵使他再不情愿,“绕梁”也必须现世了。 可是为何,他的心中会这般不安? “去把'绕梁'取来。” 赵政吩咐身边内侍,语气平淡如水。 很快,“绕梁”便被置于大殿中央,紧挨着田尧的“号钟”。 魂牵梦萦多年的“绕梁”名琴近在眼前,齐王建立即双眼放光,好似连口水也快要一并流下来了。 赵政垂眸,头侧向梁儿。 “去吧,只一曲便可。” “诺。” 梁儿敛头应下,起身缓步走至“绕梁”之前,盈盈而坐。 齐王建不免惊讶,想不到鼎鼎大名的“绕梁”,抚琴之人竟只是秦王身边的一个侍婢。 此时,田尧也已端坐于“号钟”之前。 田尧身份高于梁儿,自是应由她来起音。 玉指轻拨,琴音如钟般哄鸣,若号般嘹亮,似千军万马,似野兽狂奔,响彻殿中,撼动人心。 梁儿心中嗤笑,田尧被赵政冷落了多年,还真是丝毫不见长进,在如此场合,所奏竟是一曲《幽兰》,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没有一国肯重用于他。 他在归途见到幽谷中盛开的兰花,便心生感慨,说兰花本是香花之王,如今却丛生于杂草之间,于是抚琴作了这首《幽兰》。 田尧把自己比作兰花,把梁儿比作杂草。 这是在讽刺她梁儿,说自己天生高贵,却要降低身份与她这贱婢争宠,现下竟还要与她同奏于国宴之上。 “号钟”之音缓缓落下,满座皆是连连点头,称赞“号钟”之妙。 忽然几计空灵的弦音长鸣,贯穿于整个大殿之中,“绕梁”已起,众人具震。 只见那白衣少女雪白的柔荑灵动于琴弦之间,宛若游龙戏水,时而柔缓轻飘,时而壮阔波澜。 野草无香,却清雅怡神、胜过百香。 野草不美,却式样百出、令人目不暇接。 野草虽杂,却倔强横生、无处不在。 野草与世无争,却也无人能将它忽略。 霎时,琴音渐高。 竟好似凤鸣九天,出云入雾,惊动天地。 那片片惊鸿之音,仿佛幻化出了灵性一般,自由穿梭于席间,游走在每一个宾客的耳畔。 靡靡之音,绵长不绝。 琴音落定之时,四座之间掌声骤起,人们交耳顾盼、传换心得,全都惊叹于“绕梁”的出神入化,还有梁儿精湛的琴艺和高深的意境。 齐王建更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礼仪都顾不得,双眸雪亮,急急起身便直奔梁儿和“绕梁”而来。 “诶呀!真不愧是'绕梁'名琴,姑娘真是……” 梁儿眼见这样半疯的齐王建朝自己跑来,着实惊在了当场,躲都来不及躲。 然而还未及齐王建碰到她的肩膀,她便被拉入一个无比宽厚的怀抱。 那是在她再熟悉不过的龙涎香的味道。 赵政坚实的手臂将她揽得紧紧的,仿佛很怕失去她一般。 梁儿仰头看向他。 富丽华贵的冠冕,黑金相间的锦袍,如琢如磨的五官,幽如深潭的双眸…… 这便是总会在她不知所措时站出来拉她一把的男人…… 是她要追随一生的男人…… 齐王建刚一靠近,便被赵政挡了去,场面实在尴尬了些。 他见秦王政对那抚琴的宫婢甚是维护,便知此人自己是无法妄想能碰得了,只可惜了她那一番绝佳的琴艺。 齐王建无奈只得为自己打个圆场,正了正神色,接着之前的话道: “呃……这位姑娘真是抚得一手好琴啊!” 他目光转而落在“绕梁”琴上,那副神情喜出望外,以至于他俯身轻抚琴面时,双手竟几近颤抖。 “想不到这'绕梁'竟比'号钟'还要强上几分!真乃绝世至宝啊!” 在场众人也对“绕梁”甚为好奇,却因未经赵政允许不敢近前,只得在座上伸长了脖子翘首观望。 田尧本是来与父王叙旧的,顺便也想以“号钟”得到众人嘉奖,让大王能对自己旧情复燃。 可此时众人却全都围着“绕梁”,俨然已将她忘了个干净。 她的心情就如吞了个苍蝇般,直想甩袖走人。 赵政却不顾其他,只管紧拥着梁儿,淡漠的看向几乎要趴在“绕梁”琴上的齐王建。 许久,齐王建终于起身,满目希翼,望着赵政讪笑道: “有一事,不知寡人可否与秦王直言?” 赵政心中不安愈演愈烈。 “齐王但说无妨。” “恐怕秦王也是知道的,寡人素来喜爱音律,尤其爱琴。呃……不知……秦王可否将这'绕梁'让与寡人……” 赵政明显一凛,向来不露心思的他,竟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齐王建见状,立即补充道: “秦王莫急,如'绕梁'这般宝琴,寡人自是不会白拿。当年和氏璧价值连城,令秦以十五城换之,如今,寡人若甘愿拿出大齐二十城,不知能否换得这张'绕梁'名琴?” 此言一毕,四下皆惊,就连赵政和梁儿也都惊得愣了许久。 二十城…… 这是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得到的啊,如今,齐王竟然愿意主动送出,就只为了得到一张琴! 梁儿垂眸看向“绕梁”,那是多年来日日伴她左右的琴。 那上面也满是她与成蛟知音相交的回忆。 还有……那琴的名字…… 那是赵政送她的…… 如此“绕梁”,她又怎会舍得? 可是……二十城啊! 那可以换得多少性命?多少粮草? “呵呵呵呵……” 正当所有人都在暗叹这笔买卖有多么划算的时候,赵政却轻笑出声。 齐王建以为赵政满意他的条件,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哪知赵政一张口,却立即断了他的念想。 “齐王有所不知……寡人宠这侍婢宠得有些离谱,早前便专门送了这张'绕梁'琴给她,只因她名为'梁儿',此事田美人也是知道的。故而寡人实在无法忍心毁了对这小女子的承诺,拿'绕梁'去换齐王的二十城啊。” 梁儿怔住,那么诱人的条件,赵政竟然拒绝了? 赵政低头望向怀中的梁儿,四目相对间,他俯身,吻向了她的唇。 说来奇怪,第一次与赵政在这么多人面前接吻,又是这等别扭的情况,她竟会毫无不安之感。 大殿之中,众目睽睽,夙来以威名震慑天下的秦王政竟然与一个卑贱的侍婢卿卿我我,还为了她拒绝了齐王双手奉上的二十城。 此刻,天知道有多少人是想要当场谏言的,可他们一想到之前的帝太后一事,便又悻悻的缩了回去。 齐王建亦是被赵政的一番言行堵得甚为无语,想不到秦王竟会因为对女人的承诺而弃了二十城。 他不禁看向田尧,见女儿满面怨怼,便暗自摇头,看来秦王此举果真不是为了推脱而演的一出戏。 那“绕梁”琴,他二十城都换不来,怕是注定与他无缘了。 为了补偿齐王建,赵政大手笔的送了他五十个美人和大量金银财宝让他带回齐国。 以至于很多秦国官员都频频哀叹,秦国此番非但没有换得好处,反倒赔进去了许多。 “一张'绕梁'就可换得二十城,此等机会不会再有了,大王为何不换?” 回到昭阳殿,梁儿便迫不及待的追问赵政。 赵政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梁儿的脸颊。 “傻梁儿,那琴是寡人送你的。寡人身为大秦之王,难道会无能到需要拿心爱女人的物件去换得城池吗?” 如此动作,如此话语,如此赵政…… 心弦不自觉的颤了又颤。 梁儿面上漾起一片绯红。 她害怕被赵政看到,便低头钻入了他的怀中。 梁儿极少主动,赵政一滞,复而也展臂将她抱住。 梁儿发顶,赵政好听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不必如此挂心,那失掉的二十城,寡人迟早会打回来的。” 第七十五章 秦王政的局 秦王政十一年。 历时十年有余的郑国渠终于竣工。 它由仲山西麓谷口起始,西引泾河、东注洛河,绵延三百余里。 沿途冶河、清河、浊河、石川河等皆被收入渠中,水量递增。 郑国渠在泾河、洛河、渭河之间构成密如蛛网的灌溉体系,改造了相当于现代近三百万亩的盐碱地。 由于秦王政当初宽宏大量放过郑国,至使高旱缺雨又落后的关中农业终于迅速发达起来。 曾经雨量稀少、土地贫瘠的关中,如今已是富甲天下。 六国大骇。 十六年前的都江堰,今日的郑国渠。 如今,哪怕秦想要由太行一路东出,途径赵、燕,马不停蹄打至最东边的齐国,想必都不会缺少粮草。 如此令秦人振奋的时机,赵政定是要派兵出去打个几城、试试身手的。 于是,王翦上任大将军后打的第一仗就是领兵攻赵。 王翦为主将,桓齮为次将,杨瑞和为末将,预计拿下赵国九座城池。 寝殿之中,梁儿翻身趴在赵政身侧,满面肃然。 吕不韦虽然除了,但是楚系还在。 事关楚系利益,还是要拿到榻上来说比较保险。 “大王今日为何要密令王翦在邺城攻得一半时,只留桓齮一人继续进攻,而让王翦弃邺城赶去攻橑阳?” 赵政轻笑反问: “如此一来,结果会如何?” “桓齮一人独揽战功。” 想到桓齮又能威风一时,梁儿心中便不是滋味。 赵政笑意更甚,随手捏起梁儿的一缕青丝绕于指间。 “正是如此。以他的实力,若让他一人领兵攻城,胜算实在太低。如若每次都要凭靠运气让他自己立下战功,寡人等不急。” 梁儿眼中一亮。 “大王之意……” 她眼眸微敛。 正所谓站的越高,摔的越狠。 赵政不甘心让桓齮死的太快太轻松,便设了这个局。 他既身为将军,那便让他荣于战功,也止于战功。 “寡人之意……你可还满意?” 赵政的面上,鬼魅之中夹杂着柔情,竟也毫无违和之感。 有这般腹黑的赵政在,梁儿根本不必担心复仇之事,他一人定会安排得妥妥贴贴。 梁儿唇角缓缓牵起,伤怀之中亦是含了一抹快意。 “如此……甚好。” 不久便有战报传来,王翦果然按照赵政的安排,在马上就要将邺城攻下之时,突然分兵赶往橑阳,留桓齮一人拿下了邺城。 咸阳人人皆赞桓齮勇猛善战,战功卓著。 此时赵政再次秘密传信于王翦,命他在桓齮与他汇兵之后、即将攻下橑阳之时,再度分兵转去进攻阏与,仅留桓齮一人打完橑阳之战,大功独揽。 而阏与一战,王翦领兵仅十八天,便令军中俸禄不足百石的校尉离军归秦。 秦国军队是以军功论俸禄的。 校尉不足百石,也就说明他们能力不足。 王翦筛选到最后,原军之中,每十人仅有两人被留下,而这些人便个个都是军中精锐,以一敌十。 正是这样一支士气极高的精锐部队,攻下了阏与、栎阳、平阳等多座城池,加上之前的邺城和橑阳,刚好一共九城。 平阳一战,桓齮更是亲手斩杀了曾参与尧山之战的赵将扈辄,也算是报了些许当年秦国十万大军之仇。 对此,秦举国叫好。 桓齮其人,已然成了英雄一般。 赵国连失九城,又拿士气正旺的秦国没有办法,心中不快无处发泄,便转而去攻燕国,想要将损失的国土在燕的身上弥补回来。 “启禀大王,赵已取得了燕国的狸城和阳城。” 巳时,战报直达昭阳殿。 赵政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奏章,半垂着眼,低声道: “如此,就让刚回咸阳的王翦等人折返……” 他顿了片刻,忽然抬眼,冷眸之中幽光袭人。 “直攻邯郸。” 赵政此四字一出,通报之人双目圆睁,惊愕之色尽显,却最终也只能应诺退下。 梁儿整理书简的手也是一滞,复而很快便恢复如初。 赵政注意到了梁儿的变化,侧目睨道: “想明白了?” 梁儿见赵政问话,就停了手中动作,端坐答道: “大王虽是命王翦直攻邯郸,但秦尚未做好灭赵的准备,此番定是别有他意。” 赵政亦是正襟微凛,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 “赵王偃年纪虽已不小,为人却甚是幼稚。他向来好大喜功,为赢得城池,更是在燕赵战场上大耗兵力。故此,此时的赵都邯郸,定是最为空虚薄弱的。” 梁儿抬眸。 “可是赵国还有一个李牧。” 赵政唇角一挑。 “没错,邯郸被袭,赵王偃必会匆忙召回驻守北境的李牧。到那时,寡人便撤回王翦,只留桓齮和杨瑞和于阵前。” “为何?” 这次梁儿是真的不懂了。 不是理应让战力最强的王翦去对抗李牧吗?桓齮和杨瑞和怎会是李牧的对手?如此安排,秦军岂不必输? 见梁儿满脸大写的问号,一副如小孩子般的痴相,赵政顿生怜爱,又暗道梁儿虽然聪慧,却在用兵上还是弱了些。 他眸中满溢着温柔的笑意,抬手轻刮了一下梁儿的鼻尖,给出的解释仅有四个字。 “田忌赛马。” 梁儿早已习惯赵政对自己种种亲昵的举动,可这刮鼻尖的动作还是令她难以自控的面上一红。 她弱弱的低了头,不敢再看赵政。 田忌赛马……她终于懂了。 王翦对李牧,二人都实力超强,胜负并无十足把握。 既然如此,不如用比较弱的桓齮和杨瑞和拉住李牧,就能空出很强的王翦去攻城掠地了。 算到最后,即便赵国派出李牧,秦还是可以稳赚至少一城。 赵政知道梁儿已经想通,又补充道: “何况桓齮和杨瑞和虽然不敌李牧,却也不说明秦就一定会败。” 梁儿心生好奇,忍不住又抬头看向赵政,乖乖等着他的讲解。 “兵之成败,并非仅是眼中所见。桓齮和杨瑞和对战李牧,如若正面相抗,自然得不到好处;寡人会令他们边战边退,小心周旋。其意不在胜,而只在耗其兵力。李牧兵力空虚之时,便是王翦再度夺城之机。” 梁儿恍然,对赵政愈发敬佩。 她就如一只膜拜主人的小宠一般,双眼晶亮的望着侃侃而谈的赵政。 赵政面上暖意渐浓,伸手轻抚她的额发。 “除此之外,李牧的实力早已大昭于天下,但王翦的能力六国还未曾知晓。寡人不想过早让他二人相战,如此,才可站稳先机。你可明白?” 闻言梁儿连连点头。 那乖顺的模样竟令赵政不禁轻笑出声,展臂将她收入怀中。 谁能告诉他,他的梁儿怎得这般可爱? 秦赵战局按照赵政的剧本有条不紊的进行。 赵国刚刚为夺了燕国两城而沾沾自喜,本已休战的秦国便又突然调头杀了回来,并且此番竟是直攻赵国命门——都城邯郸。 赵王偃急急忙忙召回在北边驻守长城的李牧。 赵政及时撤回王翦,仅留桓齮和杨瑞和与李牧相抗。 结果正如赵政所料。 其间,李牧虽然两次大退秦军,但最终他的兵力也耗损殆尽,不得不折返修整。 此时,一直等在太行山以西的王翦便再次领兵东出,以雷电之势,夺取了赵国云中城,为秦这一年的攻城战做了一个完满的收尾。 这是十年来,梁儿第一次眼见赵政运筹帷幄、全控战局。 他算到了王翦的战力和忠心、算到了桓齮的无能和轻浮、甚至也算到了赵国的急功近利和李牧的目光短浅。 梁儿曾经以为,大秦连续几代贤王名将,已为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始皇统一天下不过是大势所趋。 可如今看来,赵政个人的能力也是常人望尘莫及的。 统一大业,舍他其谁? 秦王政亲政之后第一战,便夺下了赵国足足十座城池。 年仅二十三岁就能有如此战绩,着实令天下震惊。 赵王偃因此而受了不小的刺激,病倒后便再也没能起来,谥号悼襄王。 十三岁的太子赵迁开始为父守孝,同时也开始为继任下一任赵王做准备。 然而此时的梁儿并未料到,自己未来会与这位远在赵国邯郸宫的少年君王有着怎样的瓜葛。 第七十六章 祸根深种 近日,咸阳宫中喜事连连。 出自燕国贵族的姬美人顺利诞下了一位小公子,出自魏国的魏美人也已有孕在身。 虽然赵政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可梁儿心中却也还是闷得难受。 赵政注定是未来的秦始皇帝,妻妾上千,子嗣成群。 他有他的担当,也有他的使命。 史书上有关他的一页页记录,都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午膳一过,梁儿便跟赵政请了假。 无论如何,胸中的忧闷还是要想办法排遣的。 她抱着“绕梁”缓步走向凤凰池,一路上独自伤怀,自哀自怜。 怪只怪,她并非圣贤,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竟对赵政越发迷恋,难以自拔。 临近梧木亭时,梁儿忽然发现,因赵政的禁令而一向清净的凤凰池前,今日竟站了一个人。 此人二十出头,身着深灰色的官服,看其帽式,职位应是尚书卒吏。是隶属长史之下,负责记录秦王言行和抄写等工作的官员。 可是尚书卒吏几十人,几乎日日在赵政近前,理应都是面熟之人,为何此人她却从未见过? 这人罔顾赵政的禁令跑到凤凰池来,又是想要做什么? 梁儿心下好奇,便对那人多看了几眼。 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却面如死灰,缓步走向凤凰池中。 梁儿一凛。 这人是要投湖? 她曾听闻许多为官者将这凤凰池视作大秦王权。 能近凤凰池者,便就等于能登上最高的官位,得到秦王重用。 此人选择在凤凰池结束一生,难道是仕途受挫? 但见他投湖投得那般不痛快,每一步都迈得那么慢,想来他内心也是诸多留恋、挣扎不已的。 梁儿猜了个大概,便面色如水,缓身端坐于梧木亭中。 男子刚要再向前迈上一步,忽听不远处有清丽的琴音响起。 他循声望去,竟见那梧木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的这首曲并非寻常,他闻所未闻,以至于令他不自觉停了脚步。 曲的前半段几乎全由空弦而成。 一声紧连着一声,声声都是余音缭绕,绵长不绝。 每个音似乎都相差无几,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步步高升。 这就好似人生,看似平平,却总在不经意时走上了另一个高度。 他的心弦被女子的曲意深深拨动。 女子弦音愈发紧凑,他一个晃神,那音竟已连成了一片。 此时,女子指下力道剧增。 琴声铿锵,绵长轩昂,霎时有如圣光四射,激荡人心。 随着女子抚琴的指法越发复杂,琴音也随之变化,越发高亢嘹亮,气势磅礴,辉宏可吞山河,更是引得远处林间百鸟齐飞,划破天际。 壮观之象,竟惊得他恍然失神,不知自己是身在现实,还是置身梦境。 正如鸟有凤而鱼有鲲,仕亦有之。 而凤并非生来就能入得九天;鲲亦不是生来就能水击三千,更不会一出生就幻化为鹏,扶摇直上九万余里。 就连卞和也是两次献玉,都被人说成是石头,还将他砍去了双脚,最后才终于被发现石中确有璞玉,方有后世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男子眼中微光熠熠,瞬间解开了心结。 他才只有二十三岁,不过是仕途受阻,又何必急着去了断自己呢? 他退回到岸上,痴痴望向那抚琴的女子。 女子穿着虽与普通宫婢无异,但她肌肤胜雪白若凝脂,唇色饱满似若朱砂,她闭着眼,发丝墨黑轻柔,随风飘扬于半空之中。 一番景象,竟恍若云中仙子,令他再难将眼移开。 女子的琴音渐渐落定。 男子便举足走向梧木亭处。 见女子起身收了琴,似是要离开。 他便又连忙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梧木亭,他就跪下呈五体投地之势,倒是吓了女子一跳。 “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梁儿轻轻一叹。 “大人这是何意?奴婢只是在此处练琴罢了,何曾救过你?” 男子起身,却不料竟无意望见了梁儿的眼。 方才她抚琴时都是闭着眼的,他以为她最动人的是如玉的肌肤和出神入化的琴艺,却不想,那一双灵动的水眸才最撩人心弦。 男子生怕看得久了会遭她厌恶,急忙敛眸道: “刚刚若非恩人以一曲点醒在下,在下怕是此刻已身葬凤凰池底了。” 梁儿无奈摇头。 “大人着实抬举奴婢了,奴婢只是宫中侍婢,岂敢受得大人如此大礼?” 男子不肯罢休,语气略显焦急。 “姑娘你的确穿着宫婢服饰,可姑娘能在凤凰池边悠然抚琴也无人阻拦,且琴艺高明,气质非凡,定非寻常宫婢。还请恩人能将芳名留下,让在下有个报恩的机会。” 梁儿深吸了一口气,复而又是一叹。 政坛之上,宫闱之中,每年死去的人何其之多? 她原本只是随手一曲,至于这人救不救得回来,她其实无甚在意,却没想到似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大人真的多虑了,奴婢方才只是随意抚得一曲,并未想得过多。” 男子明了她是有意拒他千里,便也只得退后一步,恭敬问道: “既然恩人如此推脱,在下也不便追问,只是方才那曲如此特别,在下从未听闻,不知恩人可否将那曲的名字告知在下?” “《登高》。” 了了二字,梁儿说得淡若清风,却激起了男子心中千层巨浪。 求官之人,熟人不在登高? 梁儿暗道,这来自两千年后的曲子,你自然不可能听过。 那是john dreamer的一首rise 。 那种生命的重量,生活的艰辛,重重负荷的苦难,以及最终破茧而出,冲入云霄的壮丽,都在那首曲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任谁听了,还会再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 梁儿见他好似是在细品曲名,便对着他施了一礼,打算趁机逃开。 不料那人却又开了口。 “恩人稍等!” 梁儿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今日怎就走不成了? 男子叫住了梁儿,自己却又支支吾吾,面容显得有些局促,连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恩人之意,在下懂了。在下不会再如此轻生。在下方才也仔细想了一番,现下恩人不告知姓名也罢,左右往后在下应该也没有再见到恩人的机会了……” 梁儿眉间微蹙。 “你要辞官?” 男子垂了眼,落寞之色尽显。 “其实……在下身为隐官之子,注定世代卑贱,即便发奋图强以第一名考取了尚书卒吏,也不过只是个替补空缺的,多半只在其他卒吏身后做些琐碎的整理工作,连大王的脸都看不清,还要时刻被人嘲笑身份低贱还妄图为官……若留在咸阳宫,在下实在看不见前路在何处,倒不如返乡,在当地做个小小的文书官,安享一生……” 说到隐官,梁儿想到刚来这个时代被分配去朱家巷的时候赵兵曾经提到过。 隐官是隶属官府的手工作坊,专门收容赦免后身体有残缺的受刑者。 这隐官同时也是对一个人身份的定义,相当于无期徒刑,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 隐官产子,其子便是无爵的士伍。 原本是等同于庶民的,可由于祖上出于隐官,就等于身份有了污点,就算为官,也只能停留在最底层,几乎没有向上爬的可能。 而这人既然考取了第一名,却因为出身不好而沦落至此,也确实可惜了。 “原来如此,那奴婢倒是有一句话要赠于大人:不险亦不深,山高兮水长。在这大争之世,世人皆会大起大落。只要大人不畏艰难,谁又能保证,出于隐官之人,就定然不会官爵加身呢?” 梁儿双眸越发晶亮,看得男子仿佛也重拾了信心一般。 “恩人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受教了。” 梁儿淡笑着走开,却又在不远处停住脚步。 “大人若是胆大之人,明日晨议时可将官帽反戴,看看能否连大人的命运也一并反转了。” 昭阳殿中,梁儿犹豫再三,还是寻了机会问了赵政。 “若是有人成绩优异高中榜首,却因身份低贱无法真正为官,是否不该?” 赵政点头。 “如此确实埋没了人才。” 他转头看向梁儿。 “你所指是何人?” “明日冀阙,若有一人与众人不同,想必就是那个人了。” 梁儿语气淡然。 她只帮他至此,至于明日他是否有勇气在冀阙之上将官帽反戴,又是否有机缘刚好能让赵政在几百人中将他找出,就全凭他的运气了。 第二日一早,梁儿努力在冀阙寻了许久也没能找到那人。 心想也对,在秦王面前衣冠不整,那可是要被削鼻剜眼的,谁又能因为一个宫婢的随口一言,而冒如此大的风险? “将那边的人带上前来。” 赵政突然一语无关国事,引得众人齐齐看向他手指的方向。 梁儿亦顺势望去。 竟见昨日那人果真反戴了官帽,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梁儿哑然,她找了那么半天都没有找到,竟让赵政给找出来了,她甚至都没跟赵政提及官帽之事。 还有那个人,没想到他不仅学识渊博,眼力过人,还很有孤注一掷的勇气,确实也是个可成大事者。 见那人官帽反戴,众人唏嘘,不禁暗叹大王眼力如神,想必此人的要被大刑伺候了。 男子被拎出,拖到大殿中央。 他从未经历过此种情况,也惧怕大王会因衣冠之事对他用刑,便趴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将此人案上竹简拿给寡人看看。” 赵政这句话让殿中所有人皆是一怔,不知大王是要做何。 赵政拿到男子方才所用竹简,摊开的瞬间竟是眼前一亮。 一旁的梁儿也大为震惊。 暗叹那人不愧为第一名考入尚书卒吏的,果然有一手漂亮的刀笔文法。 赵政淡然令道: “往后,你就坐在尚书卒吏的最前排吧。” 男子喜出望外,立即叩首谢恩: “赵高谢大王恩典!” 听到那人的名字,梁儿却有如晴天劈雷。 怎么会?他懦弱到想要去轻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赵高? 那个在未来将整个大秦帝国推向灭亡的人,竟然是她梁儿引荐给赵政的! 得以近前谢恩的赵高,终于看清了大王的相貌,也终于知道了他救命恩人的身份。 她,竟然就是第一个被允许登上冀阙大殿的女子——秦王政的贴身侍婢,梁儿。 望夷宫前。 “恩人……梁儿姑娘……” 赵高本来准备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要说,却在与梁儿目光交汇的一瞬将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 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化作深深一礼。 再见赵高,梁儿只觉自责难耐。 “大人不必谢奴婢,奴婢本也是无心为之。” 言毕,还未等赵高完全起身,梁儿就已转身离去,面上尽是一片漠然。 将赵高带到赵政的面前,她当真是无心的,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赵高抬头之时,只见到梁儿一袭莹白的背影逐渐远去。 思及之前在梧木亭那如仙似幻的相遇,赵高眼中不禁盈满笑意。 往后,可以时常见到她了。 第七十七章 一世长安 秦王政十二年。 昭阳殿中。 “大王,晚膳备好了。” 随着宫人一声通报,赵政才得以从如山的奏章之中抽出身来,用手揉了揉额边穴位,缓解疲乏。 梁儿跪坐于案前,将被翻乱的书简一一收好,堆放整齐。 忽然赵政自身后将她轻轻揽住。 梁儿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 “大王……?” 赵政温热的气息铺散在耳畔,随后,低沉迷人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寡人见你近日心情好似不是很好,不如明日带你去西边的虢宫玩上个几天,如何?” 梁儿心中一动,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知道赵政宠她,可即便如此,一国之王只因侍婢心情不好,就带她出去散心,这种事还是太离谱了些。 “奴婢……” 赵政看出她的迟疑,便又补充了一句: “虢宫……距离蜀地极近……” 闻言,梁儿身子一僵。 蜀地……那是吕不韦在的地方!…… 她惊愕的回眸看向赵政,而赵政望向她时却是满腹柔情。 两人的脸此时离的很近,近到甚至可以数得清对方的睫毛。 梁儿瞬间红了脸颊,扭头想要躲开,却被赵政修长的手指及时捏住了下巴。 他那幽深的眸就好似一对有魔力的黑曜石,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对视太久。 若是不小心看得久了,就会被他吸去心智,甘愿顺从,永生永世…… 失神间,二人的唇已紧紧相贴,交互缠绵,难舍难分…… 梁儿知道,这一世,她逃不掉了…… 虢宫设在西南虢县,为早年宣太后所建。 此处临近蜀地,闷热多雾,着实不适合作为行宫度假之用。 虢宫之中有一处水景,因为河水仅有一步之宽,故而名为一步河,横穿于宫中。 河的两边栽了密密麻麻的杜英树,而此时正值六月,刚好是杜英花开的季节。 午后,赵政与梁儿一前一后缓步走在林间,日光透过密林,斑驳于二人的衣衫之上。 梁儿一边走着,一边仰头望向树上如珠如串的白色小花。 它们形似风铃,小巧可爱,缓缓摇曳于微风之中。 只是眼前景色再是惬意,也抵不掉气候造成的诸多不适。 “大王,这里气候如此不好,为何当年宣太后还要将行宫建在此处?” 梁儿终于忍不住发问。 赵政有意又缓了几步,负手与梁儿并行。 “听闻惠王过世之后,宣太后便对西戎义渠君动了情,想要建一处行宫与义渠王秘会,却又不便直接建在义渠边境,便选在了蜀地以北,靠近义渠之地。” 梁儿不禁腹诽,难怪这里处处都是密林,原来竟是宣太后与情人私会的地方。 忽然,赵政停下了步子,他素来坚毅,难得面露游移之色。 “世人都说,惠王与宣太后情比金坚。可在他故去之后,宣太后还是心属了他人。倘若有一日寡人不在了,梁儿,你是否也会如宣太后那般,抛下与寡人的过往,心悦旁人?” 梁儿立于赵政面前,抬头凝望他的眼。 她自问这一生,既然已经爱上了如赵政这般的人物,那往后这世间,还会有人能入得她的眼吗?…… “大王……是这世上,无人可及的……” 赵政就像一个大男孩般展颜笑开,将梁儿紧紧抱住,久久不肯松开。 对于天下,他的野心或许足以毁天灭地;可是于她,只这一句,他便知足。 入夜,禁军送了两件黑衣来。 “都准备好了?” 赵政肃然,答话之人亦是严峻非常。 “回大王,都准备好了。” 赵政点头。 “梁儿,将这衣服换上,我们这便出发,去见见故人。” 故人……是吕不韦? 梁儿看向铜镜之中换好衣服的自己。 深夜……黑衣……这是要偷着去? 殿门前,赵政翻身上马,又伸手将梁儿也拉了上去,坐于赵政身后。 他展臂一扬,宽大的斗篷便已将梁儿盖了个严严实实。 梁儿知道赵政自有安排,她没有乱动,而是蒙在斗篷中乖乖等着赵政的解释。 “寡人欲冒充禁军,此行并无旁人知晓。梁儿你为女子,太易惹人疑心,寡人便将你藏于身后。你不必多虑,只管抓住寡人便好,若有任何不适,随时告知寡人。” “诺。” 梁儿轻声应诺。 赵政的话,每一个字句,她都丝毫不会怀疑。 “走!” 随着一声轻喝,几十个黑衣人骑着战马由宫门而出,直奔蜀地的方向而去。 梁儿一直藏在斗篷里紧紧抱着赵政,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也全然不晓得已经跑了多远的路。 “停一下!” 赵政淡声下令,众人也跟着拉紧了缰绳。 “梁儿,累吗?” 他声音转柔,梁儿心中一暖。 “奴婢不累。” 她不累,去给吕不韦送催命符,她怎会觉得累? “继续走!” 赵政一声令下,众人继续前进。 梁儿下马之时,见又是在夜里,便知他们应是刚好行了一个昼夜。 眼前是一间石屋,很小,门前有几人把守。 看守之人见了禁军令牌,俯身一礼,退至一旁。 因为房间太小,仅有五人跟随赵政入内,其余的都候在门外。 一行人进门之时,刚好见到吕不韦为自己倒了一碗水,正欲喝下。 突然有这么多黑衣人黑压压的走进来,惊得他端着碗的手就那么滞在了半空,仿佛石化了一般。 “你们是……” “看来仲父大人口渴了……” 吕不韦浑身一震,寻声看去,果然见人群之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双手将头上硕大的布帽摘下,一双幽深的黑眸死神般直视着他。 霎时,吕不韦便白了脸色。 他忙起身近前,跪于地上,叩首施礼。 “罪臣吕不韦叩见大王!” 赵政垂眸看向形态卑微的吕不韦。 “罪臣?仲父大人何罪之有啊?” “臣之罪,不该引狼入室,至使帝太后犯下大错……” 不及吕不韦说完,赵政便漠然插话: “仲父大人可是老糊涂了?帝太后现在好好的住在竹泉宫,何时犯下大错?” 吕不韦一凛,瞬间知晓了赵政的来意。 大王不想再提及那一段过往,说明那他这个罪魁祸首已经活不成了。 他忽然敛眸大笑。 “呵呵呵呵……看来大王此行,是来取老夫性命的。” 赵政并未理他,只淡淡道: “寡人听闻你在此处虽然家徒四壁,却依旧门客济济,过得甚为逍遥,寡人便想亲自过来瞧瞧,顺便也学上一学你拉拢人脉的手段。” 吕不韦含笑摇头。 “大王连楚系都拉拢得到,早已胜过老夫百倍,又何须再学?” 赵政一侧唇角轻牵,轻蔑一笑。 “你所言有理。既然你身上已再无寡人可学,那你我此生便无须再见。” 吕不韦闻言,自嘲一笑。 赵政声音又起。 “寡人方才进来的突然,扰到你止渴了,作为补偿,便赠予你一壶水酒吧。” 言毕,一个禁军将巴掌大的酒壶递予梁儿。 梁儿自赵政身后走出,双手将酒壶呈于吕不韦面前。 吕不韦抬眼。 “连你也来了?呵呵,大王还真是待你不薄啊。不过……只怕为君者如此对一个女子动情,不会是我大秦之幸啊!” 赵政一叹,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 “吕不韦胆小,不敢自己喝,你们去帮他一把。” 左右两人刚要上前,吕不韦便只手接过酒壶,置于口边,一饮而尽。 以他的骄傲,又怎能忍受被人强迫灌下毒酒? 只顷刻,吕不韦便面色发青,七窍流血,断了气息。 死状与当年死在冀阙上的御史大夫如出一辙。 这样骇人的死相,曾经让梁儿吓得几夜难眠,可如今眼见吕不韦如此死去,她却只觉大快人心,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暗自嗤笑,或许这些年变的不止是赵政,她自己也改变了许多。 “除了梁儿,所有人都出去。” 随着赵政一声吩咐,屋内瞬间空了下来。 确认房门已经紧闭后,赵政走至案边,端起吕不韦方才手持的那个水碗闻了闻,复而抽出腰间的“泰阿剑”,在自己的左手中指划了一下。 眼见赵政指间有鲜血流出,梁儿的心莫名一疼,刚要上前,却忽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于是又默默将脚步退回,静静的侯在门口。 赵政端着滴入自己鲜血的水碗走至吕不韦的尸体旁,又取了他的血滴于碗中。 赵政的眼定定的盯着那水碗,半分也不敢走神。 梁儿亦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赵政终于重重呼出一口气,反手将那碗混了血的水倒在吕不韦的尸体之上。 他缓步走至梁儿身边,如释重负般,躬身将她抱住。 “还好……寡人就知道,那些只是传言……” 梁儿也伸手环住他的肩背,此刻她感受到的不止是赵政身体的重量,还有他心灵的重量。 梁儿努力牵了牵嘴角,她想要笑一下,却终是被两行泪水抢了先机。 她闭眼,在心中反复默念。 赵政,你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独一无二的秦始皇帝,没有人能质疑你的身份……没有……没有…… 梁儿跟着赵政走出房门时,却见门前竟已尸首成堆,俨然成了屠场一般。 她不禁退后了一步,却很快被赵政拉住了手。 赵政的手又大又暖,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了其中。 “这些人都是被吕不韦收买的,也有一些本就是他的门客,方才我们在里面的时候,禁军就在外面将他们一并了结了……你跟着寡人,别怕。” 梁儿抬头,对上赵政那副温柔黝黑的眼。 她瞬间定了心,仿佛只要跟着赵政,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事可怕了。 她莞尔一笑。 “有大王在,奴婢不怕。” 赵政亦是一笑,拉着她上马离开。 一路上,梁儿脑中与成蛟的回忆频频闪现,几乎一刻未停。 吕不韦终于死了…… 当初那三年之约,赵政未曾负她,亦未曾负成蛟…… 刚一入虢宫,赵政便立即召见左丞相昌平君熊启,下令将成蛟的尸骨迁至庄襄王墓旁边,立碑“长安君成蛟”。 熊启略作迟疑,终是直言: “大王……'长安君'是当初赵国给公子成蛟的封号,如此刻于碑上会否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闲言?” 而此时赵政面容坚定,却是不容半分质疑。 “无妨……左右那'长安'二字寡人也甚觉妥当,直接用了便是。” 熊启见赵政心意已定,多说无益,便识相的应诺退下。 殿中仅剩赵政与梁儿二人时,赵政终于缓了脸色,悠悠开口: “成蛟,时至今日,你终于得以一世长安了……” 夜已深,月色却越发明亮。 梁儿脑中全是成蛟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见赵政睡得很沉,她便索性起身,沿着一步河一直走向了树林。 杜英树下,一步河边。 梁儿自袖袋中取出那深藏几年的赤玉短箫,轻轻抚摸。 得知此行能夺了吕不韦的命,她便悄悄将这箫带在了身上。 如今吕不韦已死,此箫也终于能重现世间了。 乘着微风徐徐,梁儿缓缓闭了眼,抬手将赤玉箫轻轻置于唇边。 久违的箫声又起,呜呜盘旋于月下林间。 记忆中,那清朗的眉眼、那纯净的笑颜、那似雪的白衫、那如月的风姿,无一不清晰的呈现于她的眼前…… 时空仿佛被倒转了一般,再次将那俊逸的少年带到了她的身边。 月色如霜映清辉,箫声如诉惜流年…… 梁儿笑眼含泪。 成蛟,你终于可以回来了…… 你,与我们同在…… 你,与大秦同在!…… 几日后,有人密报,有一些吕不韦的门客将他的尸身偷偷葬了,并且下葬之时为他哭丧的竟有几百人之多。 赵政大怒。 梁儿亦是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吕不韦的余孽竟还如此之多。 赵政命人在全国范围内清查吕不韦的门客。 其中来自三晋的都一概驱逐出境;本就是秦人的,俸禄在六百石以上的削去爵位,流放偏远地区;俸禄在五百石以下的保留爵位,但也同样要被流放。 从今以后,如吕不韦和嫪毐这般,在其位不忠不道者,他们的亲族都要被登记入册,终身不得为官。 然而此时,秦国正值大旱。 从六月直至八月,咸阳竟一滴雨也没有下过。 信宫谏言,恳请赵政赦免一些罪人,以求上天降福。 说来也巧,入秋时,赵政刚一赦免当年被流放到蜀地的嫪毐门客,咸阳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七十八章 联魏攻楚 “梁儿,你可还记得李园?” 昭阳殿中,赵政放下手中奏章,转眸问向一旁的梁儿。 梁儿余光瞥了一眼赵政身前摊于案上的那卷竹简,上面所报正是楚国近日来的国情。 “奴婢记得。” 赵政轻点了一下头。 “李园曾经两次入秦,在寡人的印象中,他为人软弱,并不起眼。可一年多前,李园政变,在寿春宫射杀了春申君黄歇,从默默无闻,一步登高为楚国令尹。后来又有人传出当今楚王实为春申君之子,若果真如此,那李园的谋划从多年前他还在春申君府的时候就开始了。这等隐忍、这等手段,寡人有些担心,此人会是我秦国灭楚的一大障碍。” 梁儿敛眸暗忖,乱世之中英豪辈出,有才能有学识之人屡见不鲜,但真正能翻云覆雨影响天才局势的,却都是非比寻常、身赋鬼才之人。 像李园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能人,于秦而言就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依奴婢之见,世上圆滑狡诈的人并不稀奇,但如李园这般擅于隐藏实力、深不可测的却很是少见。就连春申君也是因此而轻敌、死在了他的手上。” 梁儿话音刚落,赵政便轻声冷笑,眼中幽光闪动。 “藏?呵呵……是啊,他很是会藏……既然如此,那寡人便让他无处可藏。” 梁儿好奇心起,瞬间提了精神。 不知为何,她就是喜欢看赵政这副自信满满、似乎能将天下都算于股掌之间的模样。 “大王要如何做?” 赵政唇角微勾,笑得狡黠。 “自是将他扔上战场,看看他究竟能有多大的能耐保住楚国。” “秦要攻楚?” “算是,又不是。” “这是何意?” 赵政见梁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睁得溜圆,一副兴趣极盛的样子,暗自觉得她可爱,笑意逐渐转柔,耐心为她解释: “秦魏边城,将军辛梧已在那驻守了近十年之久。此人性子忠心耿直,寡人就欲用他连魏逼楚,引出李园。” 所谓“连魏逼楚”,自然不是真的攻楚,而是秦国导的一出戏,目的就是要引出李园那条老“蛇”。 很快边境的辛梧就接到了赵政的急召,统领四郡之兵,又说服了魏国,矛头直指楚国。 秦国是在演戏,魏国却是当真了的,傻乎乎的被辛梧诓了前来与秦合兵,秦魏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出现在秦楚和魏楚边境。 为了演得逼真,辛梧让魏国先行入楚去攻下了一城。 当战报被送至远在寿春的李园手上,淡定了几十年的他也再难继续淡定了。 过去只一个秦国就足以逼得楚国接连三次迁都,现在又加了一个魏国,楚怎么招架得住? 李园以为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丝毫不敢再私藏实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思考保命的方法。 不过他真的很是厉害,还未及秦国出兵,他就已经派出了使者赶去辛梧那里传话。 然而没有人知道,赵政早已提前跟辛梧打好了招呼,楚使所传的那些话,被辛梧一字不差的带到了赵政的耳中。 更没有人会料到,应该坐镇咸阳宫中的秦王政,此时竟会避开所有耳目,秘密出现在秦魏楚三国边境的秦军大营之中。 梁儿立于赵政身后,暗道辛梧果然如赵政所言,是个老实又听话的将军,就连长相也是一张憨厚的国字脸。 或许正因为如此,魏国才轻易听信了他的游说。 “大王,楚相的意思是,凭借秦军的强大,再加上魏军的助力,两国联军一旦正式伐楚,楚国必定很快就会以割让城池换得依附秦国。如此,就变成了秦楚联盟。秦与魏、秦与楚皆有盟约在身,到时臣也就危险了。” 听了辛梧的传话,赵政挑眉。 “你怎么会危险?” “他说,因为现在魏楚已经开战,若是秦楚结盟,秦不但无法再攻打楚国,还要帮助楚国制止魏国。可魏国当初是因臣的游说才兴兵攻楚的,秦临阵反悔,魏怎能罢休?一气之下必会将臣逐出。秦魏若因此反目,大王您也很可能降罪于臣,臣便可能性命不保。” 辛梧话音还未全落,赵政便不禁觉得好笑。 “呵呵,这又不怪你,寡人怎会为这种事要了你的命?” 辛梧眸光略有游移。 “呃……他举了一个例子……多年前秦曾派将军井忌率赵军攻燕,燕王排遣使者献了十座城池给秦,秦派兵到赵国边境,不许赵国再进攻燕国,结果井忌被赵君驱逐,归秦后……也丢了性命……” 赵政一滞,复而恍然,语带不屑。 “若他不提,寡人还真忘了此事。当初背信弃了秦赵之盟、收下燕国那十城的人是吕不韦;那时的秦王亦不是寡人,而是寡人之父庄襄王。井忌被杀,恐怕也是吕不韦想要推脱责任罢了。虽是事有相像,但实际上又与寡人何干?” 辛梧见赵政似是有些动气,连忙颔首附和: “大王此言甚是,时移势易,相似的情况,不同的人做便会有不同的结果。” 赵政负手望向辛梧,目光灼然。 “不过辛梧,你说实话,若是寡人没有提前受命于你,只告知你要联魏攻楚,当听到李园那些话时,你可会有所动摇?” 辛梧心里害怕赵政迁怒于他,但骨子里的忠实又令他不得不实话实说。 “若非大王早有安排,恐怕……臣会信了楚相这番话。” 梁儿垂眼,李园的话就像一个心里暗示。虽然跳出来想的时候会发现并不合乎情理,但事在当口,却又不由得不信。 李园行事跟战国时寻常的政客不同,他从不光明磊落,也不会直截了当,而是直抓内心,手段非常,若换在现代,恐怕算是个心理学高手了。 赵政并没有怪罪辛梧的直言,而是继续道: “那么……按李园之意,你应是按兵不动。这样,秦和魏都没在楚国捞到好处,便仍会相互倚重,你也就可以同时得到两国的看重,免遭杀祸。” 辛梧敛头一礼,惊叹赵政所猜竟与楚使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大王英明。” 赵政敛眸嗤笑。 “李园这人,果然有点意思……” 他抬眼,正色命道: “辛梧,你这就去回复楚使,说你会按李园所说,按兵不动。” 辛梧完全跟不上赵政的思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魏呢?……” 赵政淡然一笑。 “无论魏国如何派使者来问,你都据而不见,他们撑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撤兵。这时你再放出消息,让他们知道李园曾派人前来游说之事。如此,魏便不会对秦生怨了。” “臣明白了,这便去见楚使。” 辛梧躬身施礼,告退而出。 军帐之中,赵政若有所思,沉声道: “看来,欲要灭楚,果然就要先除李园。” 梁儿面上却是轻松一笑。 “要除李园最是容易,只不过时间上还需要等上一等。” 楚王室之中不止一个公子。 当今楚王并非正统的传言在楚国传的沸沸扬扬。秦只需派细作入楚,在这些传言上添油加醋,使之经久不衰,便迟早可以引发出另一场政变。 届时,李园的下场便会与那春申君无异。 只是放大舆论的过程漫长,有资格政变夺权的公子也需要时间丰其羽翼。不过秦国倒是可以秘密派人帮他一帮,让他快速成长。 赵政自是明了梁儿之意,笑眸睨向她那双玲珑剔透的眼,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间,点得她不自觉向后仰了一下头。 “你这丫头,蠢了许久,总算又灵光起来了。” 梁儿以手抚额,低了头抿嘴偷笑。 赵政说她灵光了,她倒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笨了。 人家骂她蠢,她竟然还这么高兴,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第七十九章 《吕览》入库 李园只用几句话就解了秦魏之围,为楚国立下一计大功,世人皆称赞他的智慧,亦将他的人生推上了巅峰。 可物极必反是世间定律,在赵政的谋划之下,他已是命不久矣。 年末之时,十四岁的赵迁终于结束了守孝,继了赵国第十代国君位。 继位大典上,各国使臣皆惊叹于他美艳绝伦的相貌。 只是男子生得如此狐媚之相,又身为国君,于一国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案前,赵政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章,轻轻一叹。 “寡人有些乏了,奏章暂且先放一下,去拿部书来看吧。” 内侍躬身上前。 “大王想看哪一部?” “《吕览》” 内侍一怔,本能的抬头看向赵政。 大王怎么会突然想看《吕览》?那不是吕不韦著的书吗?自从吕不韦被逐身死,宫里便再无人敢提起他了。 赵高是此刻殿中正在抄写批注的十个尚书卒吏之一,听闻大王要看《吕览》,亦是不自觉的笔下一顿。 身为尚书卒吏,他无召不得抬头,却也在心里暗自猜测着大王的心思。 赵政没听到答话,便抬了眼。 内侍与赵政四目相对,心里一惊,暗骂自己好端端的抬头作何? 他立即敛头,躬身应“诺”,速速退出殿门,直奔览阁典库。 为了方便秦王阅读,收藏书籍的览阁距离昭阳殿极近,内侍很快便返回了殿中,却是意外的两手空空。 见他未将书卷带回,赵政面色冷淡,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 内侍略有慌张。 “回大王,览阁之中……并无《吕览》。” “你说什么?” 见赵政提了一个音调,内侍便知道大王动了气,心下更加惊慌,连手都已经抖了起来。 “……览阁之中,并无……” “让御史中丞前来见寡人。” 没等他说完,赵政就出言打断,面色已是冷若冰霜。 内侍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王,御史中丞知道大王会召他问话,已在殿外侯着了。” “哼,他倒是真聪明!” 见赵政怒气有越来越胜的趋势,内侍连忙缩着脖子快步退出去传话,心中直道这御史中丞此番可是要大祸临头了。 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便屈膝跪于赵政面前。 “御史中丞李楚拜见大王。” 此人尖脸,长眼,明眸,小鼻,一副典型的精明之相。 赵政垂眸。 “李楚,你应是已经知罪了吧?” “臣……知罪……” 赵政起身,负手缓步走向李楚。 “说来听听。” “臣办事不利,竟疏忽到在览阁中漏放了书籍……” “漏放?疏忽?你当真以为能骗得了寡人不成?” 赵政双眼微眯,冷言反问。 李楚是聪明人,感觉到大王今日之怒不同寻常,立刻叩首谢罪,不敢再有隐瞒。 “大王息怒!臣知罪!臣是……是因为《吕览》为罪臣所著,臣不想让大王心烦,才有意漏放了《吕览》。” 赵政瞥他一眼便不再看他,显然怒气未减。 “你觉得寡人会是如此无器量之人?竟连一部书也容不下吗?” 李楚见状,更是不敢起身,就只维持着以头点地的姿势。 “臣不敢!大王器量可纳百川,是臣思虑不当才有此过,望大王……降罪……” “哼,你刚说完寡人器量可容百川,就又认为寡人会因这等小事便降罪于你吗?” 赵政身形奇长,就那样笔挺的立于李楚身边,那份王者之气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大王!臣……” 赵政拂袖,示意无需再说。 他侧目斜向趴在地上、身形微颤的李楚。 “李楚,你身为御史中丞,掌管文库近十年,却未再升过官职,你可想过这是为何?” “还望大王提点……” 赵政转身面对着他,正色道: “你小聪明太多,却并无大智。投机并非不可,但也要先将手中的事做好。若是你的那些心思再影响到政务,寡人便不会再容你。” 李楚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心中大石总算落下,看来今日这关他算是安然过去了。 “臣……明白了,多谢大王。” “快去将《吕览》重新放回典库,不许耽搁。” “诺。” 李楚退出昭阳殿。 赵政亦转身坐回案边,如此一闹,他已没了看书的兴致,继续批阅起奏章来。 在他身侧,梁儿默默望向他俊毅的侧颜。 赵政没有因为憎恨吕不韦而迁怒于他所著的书,反而承认书的价值,下令收入典库。 这样爱书又大度的他,又怎会是史书上那个焚书坑儒的暴君? 梁儿猜想,秦始皇焚书,一定有他的不得已,就如他摔死赵姬的两个幼子那般。 毕竟,他是她所熟识的赵政,是她日复一日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秦王政。 她懂他,更信他。 殿内风波平息,赵高停下手中动作,大着胆子抬头,偷偷看向梁儿的方向,却刚好见到梁儿唇角挂着一抹浅笑,痴痴望着大王,眼中尽是爱慕。 他忙将头再次低下,想要继续抄写,却不记得写到了何处,只悬着那管刀笔于半空,定定不动。 自从他被大王提任到尚书卒吏的最前排,至今已是一年有余。 他日日都能见到梁儿,可却从无机会与她多说一句话。 梁儿姑娘心悦大王,大王亦待她极好。 除了大王临幸后宫之时,二人几乎都是形影不离。 人人都说,她身份虽然只是一个侍婢,可实际早就是大王的榻上之人,就连住处也非普通宫婢之地,而是直接住进了大王的寝殿。 所有人都羡煞她所得之恩宠,甚至称大王对她,胜过对待后宫所有美人。 可若当真如此,大王又怎会只让她一直做一个低贱的侍婢? 就算有朝一日大王给了她名份,可一国之王,又怎会一生只珍爱一个女人呢? 待到大王的宠爱尽消,那时,梁儿姑娘当如何? 凤凰池边琴音缭绕,宛若缕缕丝线,悄悄牵住了赵高的心。 他躲在远处,痴望着梧木亭中的那抹雪白。 梁儿姑娘只有两处是远离大王的。 一处便是在这凤凰池边抚琴之时。 可凤凰池大王早已明令不得任何人靠近。 还有就是大王去其他宫室临幸美人之时。 不过那时梁儿姑娘不是身边还有其他宫人,便是独自待在昭阳殿。 若无公事,仍是无法靠近她。 想要离她更近一些,便只有离大王更近一些。 若能做得大王的近臣,就有机会能与梁儿姑娘说上几句话了。 第八十章 晚辈辈出 秦王政十三年,秦国开始面对天下广纳客卿。 但凡有识之士,都可入秦来一展才华,谋求官爵。 称霸七国的秦王招贤,至使各国学士全都蜂拥而至。 偌大的咸阳城,一下子变得拥挤许多,越发热闹了。 冀阙大殿上,赵政冠冕加身,端坐于王位之上。 “近日是三年一度的狱官大考,寡人听闻,有人年仅十五便被破格录取,能有如此少年俊杰,实为我大秦之傲!” 闻言,殿中众臣皆面目含笑、颔首称赞,对于此事,他们也都早有耳闻。 “蒙武。” 蒙武起身出列,恭敬一礼。 “大王。” “那位少年可是你蒙家后辈?” “回大王,正是小儿蒙恬。” 话落,赵政面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 “不愧为蒙老将军的后人,果然能人辈出。” “大王谬赞了,小儿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赵政笑意又深了几分。 “蒙卿无需谦虚。寡人早就听说你这儿子天资聪颖,不止善文、善乐、甚至还更善武。” 话到此处,蒙武作为蒙恬之父,终是忍不住露出欣慰之色。 “是,小儿生来便有一副绝佳的筋骨,极适于练武。先父早年也曾悉心嘱咐,绝不能浪费了这孩子的天份。” 说到这,他又转而无奈一叹。 “只不过他不知何时起迷上了研习狱法,竟背着臣……偷跑去参加了狱官考试……” 赵政轻笑。 “呵呵,听你如此说,寡人对他真是愈发有兴趣了。明日听事之时,你将他一同带来让寡人见见吧。” 蒙武稍作迟疑,却也只得应了声“诺”。 儿子年仅舞勺便能得到大王的赏识,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光耀蒙家亦是指日可待。 可自古祸福同出。 他这般惹眼,恐怕也会招致不少人的嫉恨,就如当年的神童甘罗…… 第二日一早,冀阙之中果然多了一位紫衣少年。 他玉冠束发,品貌非凡,玉树临风,丰采高雅。 第一次见到蒙恬,梁儿没想到,他的形象竟全然是个文里文气的翩翩公子,与她心目中那个抗击匈奴的大秦名将形象相去甚远。 赵政兴致极好,叫人试探了他的武艺,他不蛮斗,很擅于取巧,会快速分析对手的弱点,选取捷径,集中攻之。 他满目英俊,天生神力,功法又漂亮,看他武斗竟很是养眼。 赵政又对他提出了诸多问题,无论是有关治国、为臣,还是为家,他都能一一作答,并且颇有建树。 梁儿不禁暗叹,蒙恬不愧是后世人人皆赞的著名秦将,果然在少年时代,就已是文治武功样样精通。 因为蒙恬的琴艺在咸阳颇有名气,赵政还命他当众抚琴一曲。 给他那张琴甚是普通,他竟也能抚出气势如虹、扣人心弦的曲子,实属难得。 就连梁儿,也并无把握能将一张如此平凡的琴奏出那般张力,这与蒙恬自身的武学之气也是分不开的。 曲毕,赵政大喜,一张口便令四下皆惊。 “蒙恬,寡人对你很是欣赏。长公子如今已有五岁,就由你来做他的老师吧。” 此言一出,惊得最厉害的便是蒙武。 “大王!这怎么使得?小儿才刚满十五岁,怎会有资格做长公子的老师?只怕会耽误了长公子了啊!” “大王,蒙恬可以胜任!” 岂料蒙武话音还为落,蒙恬就决然应了下来。 气得蒙武心中直骂这熊孩子年轻气盛、不分轻重。 “恬儿!休得胡闹!” 赵政挑眉,唇角勾起。 他对这样既有胆有识又自信的蒙恬很是满意。 “好!寡人拭目以待。” “大王……” 蒙武见大王与蒙恬二人一唱一和甚为合拍,便更加有些急。 而赵政却轻轻一笑,劝道: “蒙武,你无需担忧。难道对于你儿子的能力脾性,你还不够了解吗?至于此事是否合乎情理,寡人都不甚在意,你又有何在意的?” 蒙武一叹。 大王做事,一向都是不问常理的,而恬儿文武全才,确有过人之处,做长公子的老师也并非全然不可。 于是,他敛头一礼。 “大王所言极是,臣定会勤加督促小儿,不会辜负大王的期望。” 昭阳殿中,赵政仍是意犹未尽,跟梁儿反复叨念着蒙家之事。 “多年以前,寡人就曾见过这蒙恬。那时他还是个小娃娃,他与他弟弟蒙毅,皆是不同于寻常孩童。寡人当初就料定了他二人将来会是我大秦的栋梁之才,却未想到他竟这么早就展露了头角,真是令寡人分外惊喜!” 梁儿见一向极少多话的赵政今日竟那般欣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夸赞蒙恬的话,可知他有多么看重蒙恬之才。 同时,他也一直对蒙家心怀愧疚,打从心底盼着蒙家可以人才辈出,永伴君侧,屹立不倒。 无论如何,赵政开心,梁儿便陪着他一同开心。 “若如大王所说,蒙家兄弟皆才智过人,那岂不是在蒙恬之后,蒙毅迟早也会一鸣惊人?” 赵政笑意甚深。 “蒙毅如今还小,往后会不会一鸣惊人寡人还说不准,但寡人将来定是会寻个机会将他引为近臣。蒙家两代忠良,到这第三代,也绝不会差了。” 梁儿点头,在心中默默附和,赵政没有看错。 未来的大秦帝国之中,这蒙氏兄弟一文一武,蒙恬统兵在外,蒙毅辅政在内,是秦始皇最为信任的两位忠臣。 正当殿内赵政与梁儿二人心情大好之际,忽有内侍入内通报。 “大王,已故长安君的夫人带了府上的小公子前来,说是小公子如今已年满七岁,希望大王能为其赐名。” 成蛟的妻子和儿子来了。 赵政面上笑意瞬间烟消云散,梁儿亦是伤怀之情骤起。 是啊,赵政的长公子已经五岁,那成蛟的孩子自然也到了该正式取名的年纪。 赵政许久未语,内侍便也只得杵在那里低头等着,不敢催促。 梁儿缓缓转头看向赵政,见他神色复杂,不动不语,便轻声唤他: “大王……” “那个孩子……寡人今日不想见他……” 梁儿心中一痛,她知道,赵政不想见那孩子,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他太在乎成蛟,至今仍接受不了成蛟的逝去。 “至于名字……” 赵政顿了片刻,方又缓缓开口: “他的名字,成蛟曾叫他子婴,往后他便继续叫这个名字吧……” 内侍应“诺”,打算退出复命,却被赵政叫住。 “此事不需你去。” 他转头看向梁儿,眼中隐有悲戚。 “梁儿,去待寡人见见子婴,可好?” 赵政这样的神色,总是会让梁儿胸闷难耐。 “大王宽心,奴婢这便去。” 梁儿起身步出殿外。 前殿之中,一妇人打扮的女子领着一个孩童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 那女子生的极美,梁儿想到当年成蛟曾几次与自己提到他的这位夫人,往事一幕幕又闪入脑中…… 梁儿近前施礼。 “奴婢拜见夫人、公子。” “你……是梁儿?” 梁儿见她视线停在了自己腰间的红玉萧上,便知她是凭此而认出了自己。 “回夫人,奴婢正是梁儿。” 女子淡淡一笑,似回忆、似凄楚、似释然、似自嘲…… “公子生前经常说起你的事,我早就想要见你一见,却不想终于见到了,竟是这种情境……” 梁儿见她如此,心中亦不是滋味,左右思量,还是将腰间玉箫解下呈给了她。 “当年事发突然,公子便将此玉箫交于奴婢保管。如今既然见到了夫人与小公子,那这玉箫也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女子定定看向玉箫,眸光凄凄,柔荑在箫上反复轻抚。 “曾经,我多想将这玉箫抢来把玩,可他什么都依我,却唯独这玉箫怎样也不肯让我碰……如今总算是摸到了……终于……摸到了……” 霎时间,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很快便挂满了她苍白的面颊。 梁儿也不由泪湿了眼眶。 原来,竟连她这结发妻子也未曾碰过这玉箫…… “母亲,您别难过了……父亲不在了,可子婴还在。子婴会一直陪着母亲,永不离开……” 子婴…… 梁儿低头看向那个孩子。 他虽也是皮肤白皙,可那张水嫩的小脸肉嘟嘟的,倒不似成蛟那般的鹅蛋脸,五官也不及成蛟精致。 不过那一双圆圆的杏眼中水波涌动,纯净非常,竟与成蛟有九分相像。 “子婴……” 女子蹲下身子,含泪望着孩子。 他很乖,伸出小手,将女子的泪一点点拭去。 梁儿敛眸,此刻,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隐隐化出一摸忧伤,越放越大…… 忽然,女子似是想起什么,她起身,面色慌张。 “瞧我,只顾伤情,竟忘了要面见大王之事,梁儿姑娘,若是大王等的急了……” “无妨的,其实,奴婢来此,就是奉大王之命传话于夫人……大王国事繁忙,暂时没有空闲召见二位……” 闻此,女子失落的低下了头,大王终是介怀当年之事,不愿见到他们。 梁儿见状忙又继续说道: “夫人不必多想,大王当年与公子手足情深,他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伤痛。至于小公子的名字,大王说,既然当年公子已为小公子取名'子婴',那便继续叫这个名字吧。” 女子敛了忧伤,再抬头时,她神情诚挚,将赤玉箫又递回梁儿手中。 “多谢梁儿姑娘告知我这些。这赤玉箫……既是公子临终所托,它便应该归于你所有,而且,怕是也只有你,才吹得出他喜欢的曲子……” 说到此处,女子眸中再度黯然…… 梁儿不知如何劝她,便只得跟二人请辞回去复命,走出很远后又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刚好碰见那孩子也回头望她…… 梁儿心中一颤。 那双眼……真的像极了成蛟…… “他……像成蛟吗?” 昭阳殿中,赵政声音低沉,努力压抑着情绪。 “眼神很像……” 梁儿的眸悠悠的,仿佛又见到了那孩子的脸。 赵政缓缓闭眼,重重一叹。 “还好,寡人没有见他,否则恐怕……” 话到一半,他却断了言语。 否则恐怕,他也很难控制住情绪,若是让人见到他落了泪,那可如何是好?…… “梁儿,寡人还没准备好见他……” 赵政声音沙哑。 梁儿感受到了他的痛,她迈近一步靠在他身前,任由赵政抱着,而她的手,始终都放在腰间的玉箫之上…… 第八十一章 韩非子 “去将《五蠹》取来。” 昭阳殿中,赵政淡声吩咐。 内侍忙躬身应“诺”,快步跑去览阁取书。 梁儿侧头瞥向赵政手中那卷名为《孤愤》的书简,不禁叹道: “大王最近很钟爱韩非的书。” 赵政点头,面露赞赏之色。 “这个韩非十分精通刑名法术之学。寻常法家著书,或重法、或重术、或重势,而韩非则揉合三派之长,自创了法、术、势相结合的一番理论。可谓是法家学派的集大成者。读他的书,时常会令寡人有茅塞顿开之感。若能有机会与此人促膝而谈,寡人此生便无憾了。” 梁儿知道赵政是惜才之人,可无论是历史还是此刻的现实,韩非与赵政,似乎都缺少了些许缘份。 “听闻韩非的身份乃是韩国公子,当今韩王之宗亲,大王若要见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对于梁儿所说,赵政不以为然,他眼神坚定,似乎对韩非志在必得。 “韩非在韩国并不受重视,他屡次谏言,韩王安都不予理会。如此有才华之人留在这样不知赏识的国家,岂不可惜?” 梁儿的杏眼不自觉的忽闪了两下。 “大王是否已经有打算了?” 赵政抿唇一笑,侧目看向梁儿,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提示道: “韩非……师承荀子……” 梁儿垂眸想了一下。 “李斯大人……亦是师承荀子……” 赵政的笑愈发柔和,右手轻轻抚上她耳际的发,由上至下摩挲了几下,好似是在夸奖小朋友答对了问题一般。 “寡人当初命李斯谋划攻韩一事,如今已有了些成效。” 成效?……梁儿想了想,她并未听说近日韩国有何异动啊。 “大王是指……?” 赵政将手放下,略正了脸色道: “这说起来,韩国也真是人才凋零,全国上下竟只韩非一人可用,可韩王安却又偏偏怎么都不肯用他。前些日子,韩王安不止再次拒绝了韩非变法强国的谏言,甚至还让大臣堂溪公然羞辱于他。梁儿你觉得,这些可合常理?” 听了赵政这番话,梁儿一惊。 的确……按照常理,韩非身负王室血脉,身份尊贵,就算是屡次谏言都不被韩王采纳,却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普通大臣在大庭广众借此来羞辱他。 这在上下等级分明的古代,尤其在极重礼数的春秋战国,是很不合理的。 “那堂溪……” 梁儿已经猜到此人必有问题,她看向赵政,等待他的确认。 赵政轻笑,眼中幽光闪动。 “呵呵……想当初,李斯可是在他身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若只是不想让韩国强大,只需韩王安不理韩非便可。又何须如此在众人面前让韩非颜面扫地?……大王想要让韩非对韩国彻底失望?” 梁儿缕了许久,总算理清了头绪。 赵政颔首。 “李斯与韩非曾为同窗,对他的脾性多有了解。他是韩国公子,体内流着的是韩王室的血,又如何能为我大秦效忠?除非,他如熊启兄弟二人那般,对母国宗室彻底断了念想。” 昌平君和昌文君就是前任楚王在秦做质子时与秦国公主生下的儿子,可哪怕是前楚王归国之后怎么也生不出儿子的那几年,楚国也从未想过将他二人接回,真真是伤透了他们的心。 即便如今昌平君熊启已在秦国做上了左丞相的高位,楚也未曾对他有过半分表示。 或许于楚国而言,他们就从来不算是楚国的公子…… “大王的下一步,是否是要逼韩王送出韩非了?” 历史上的韩非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梁儿自是希望能早些见到他,可同时她又心痛于韩非的悲剧,希望一切能够止步于此。 赵政面上浮起一片狡黠,眼中瞳仁更是深不见底。 “左右最近我秦国几十万大军也都空闲得很,不如就去秦韩边境列阵操练个几日,也好让那韩王安也一同看看热闹……” 一个月后,秦军果真在秦韩边境像模像样的列了阵,声势极为浩大。 小小的韩国自认与秦军对抗就似鸡蛋撞向石头,第一时间便派了使者跑到秦军大营去说和。 韩使本来已经做好了割地赔款的心理准备,却不料秦军一开口只提了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要求: 公子韩非入秦。 韩王安完全理解不了秦国为何如此看重韩非,竟肯耗费这般军力以换他入秦为谋。 很快,韩非便被韩王安欢天喜地的驱赶到了秦国。 在韩王安的眼中,扔出一个啰嗦又无用的韩非就可换得韩国几年无亡国之忧,这份买卖着实划算。 冀阙之中,赵政终于如愿见到了韩国公子韩非。 他一袭青衫,个子不高,圆脸,大眼,一字眉。 这样一副长相,令他在四十出头的年纪,仍旧看着不甚严肃,反倒有些令人觉得他顺从可欺。 身为一个政客,他的外表确实少了几分存在感。 可即便如此,梁儿亦不敢对他生出丝毫不敬的念头。 毕竟千年之间,韩非及他的思想,在中国法制史、思想史和哲学史等诸多方面,都具有极高的地位。 就连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是遵循着他的理论推行中央集权强权统治的。 韩非躬身一礼。 “韩非……拜……拜见秦……秦王……” 他患有严重的口痴,此事来自未来的梁儿自然是知晓的,而赵政对此也是早有耳闻,故而并未觉得稀奇。 可殿中大部分臣子却是不清楚的。 他们听到韩非说话这般不利落,便纷纷抬头看他,甚至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私下嘲笑起他来。 见此情势,赵政面上立即有如千年冰封,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公子韩非乃是我大秦上宾,何人胆敢对其不敬,寡人必以极刑待之!” 这一句果然奏效,殿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重新摆正了身形,垂眸呈乖顺状,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一刻,梁儿清楚的看见,韩非看向赵政的眼神骤然明亮,其中满布震惊,还夹杂了些许敬佩与感激。 生于王室,如此长相,又有口痴的疾患,可以想像韩非自小定是受尽了嘲笑与调侃,可就在他入秦的第一日,秦王政竟公然下令任何人不得对他不敬,否则将被处以极刑。 秦王政,是这天下间唯一如此看重他韩非的人。 被埋没了半生的千里马终于遇上了伯乐。 韩非满心激动,终于放下了对秦国的成见,满怀真心与赵政促膝长谈了整整两个日夜。 在这两天之中,他们聊遍了《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韩非的全部著作。 韩非将自己所持的治国之法全数讲给了赵政,竟无一丝隐瞒。 早就对这一日期待许久的赵政自是听得走心,就连一旁随侍的梁儿,也仔仔细细将韩非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中。 其实,韩非的理念与商鞅较为类似。 主张依法治国,论功行赏。 但他又不赞同商鞅只论法,不用术。 这所谓术,是指君王驾驭臣民的手段。 他认为,若君王没有这些手段,就容易遭受臣下的欺骗、愚弄和蒙蔽。 在他看来,法和术就犹如衣服和食物,是缺一不可的。 除此之外,掌握权势也甚为重要。 君王与臣下之间,应拉开上下差距,加强巩固君王的权力和威势。否则大权旁落,“术”就无法实现,就连“法”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故此,君王只要大权在握便可安邦,否则,国将危矣。 “哈哈哈哈哈……听得韩先生一席话,真是胜得十年书啊!” 韩非的理论正对赵政的胃口,赵政对他亦是愈发赞赏。 韩非却面露讪色。 “大王谬……谬赞了,韩非才……才疏学浅,若非大王肯……肯赏识,恐……恐怕终了一生,也难……难有机会将……将这些想法讲……讲出,更……别……别提能将其实……实现一二了。” “韩先生放心,只要是先生想做的,寡人定将尽力为之。” 赵政此言一出,韩非竟不禁红了眼眶,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 为政者,最欣慰的莫过于能遇到了解自己才能的君主。 赵政于韩非,已经等同于大恩之人——知遇之恩。 韩非虽善长写书,却不擅言辞,只得郑重回以赵政一计深深的长揖,谢恩离去。 自今日起,他,便是秦国之臣了。 第八十二章 国尉府 “大王。” 昭阳殿中,一个禁军急匆匆的赶来复命。 赵政淡然望向那人。 “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可国尉大人并不承认自己是出逃,说只是出去走走,无意间就靠近了城门。” 闻言,赵政不禁摇头,轻笑出声。 “呵呵,那般聪明的一个人,竟连一个好的借口都想不出,每次都大同小异,寡人听着都觉得不新鲜了。” 梁儿也忍不住敛头一笑。 这已经是尉缭任国尉之后第四次试图逃走了。 赵政收了笑意,命道: “在国尉府加派人手……不,精减人手。尉缭智谋过人,让王翦亲自在军中挑选几个有智有勇的去守国尉府。寡人倒想知道,他还能再逃几次。” “诺。” 让尉缭插翅也难飞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增加禁卫,将国尉府围个密不透风。 可若真的这样做了,恐怕尉缭永远也不会真心为秦国谋事,即便留住了他,也还是没有半点用处。 还不如让他能相对自由一些,只要他不出咸阳,不远离国尉府,赵政便有机会能换得他的诚心辅佐。 赵政伏在案上,以手撑额,自语道: “国尉府初立至今,已是三年有余,寡人似乎也该去走动一下了。” 这一日,国尉府门前人头攒动,站满了人高马大的宫廷禁军。 秦王专属的华贵车撵中,一个皮肤白皙的雪衣少女姗姗而出,垂首敛目,恭敬立于车门一侧。 随后,一个头戴冠冕的玄衣男子缓步走出,身形高大,长眉如峦,凤目高鼻。 他高昂着头,丰神英毅,器宇轩昂,王者之气尽显。 驻守国尉府的众禁卫齐齐上前,单膝跪地。 “臣等拜见大王!” 赵政眼眸微垂。 “国尉此刻可在府中?” “在,臣这便入内通报。” “不必了,寡人直接进去,除了梁儿,其余人等不必跟来。” 赵政广袖一挥,抬脚便进了国尉府的大门。 见厅堂之中空无一人,赵政就径直走向内室书房。 回廊之上,远远便听见书房之中有爽朗的笑声传出,看来国尉府中是有客在。 赵政与梁儿更加好奇,加快步子想要看看能与尉缭相谈甚欢的究竟会是何人。 两人步入书房的瞬间,尉缭与他的宾客都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施礼。 赵政与梁儿亦是惊讶不已。 那与尉缭聊的投机的不是别人,正是蒙恬。 赵政一笑,行至主位坐定。 “呵呵,不必多礼,随意些便好。寡人真没想到,你二人竟也有私交。” 尉缭与蒙恬坐回侧位。 尉缭解释: “数月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令臣得以结识蒙家公子,甚觉投缘,便结为了好友。” 赵政微微点头,复又问道: “你们方才在聊何事?可否说给寡人听听?” “尉先生刚刚是在说故事。” 蒙恬抢着回答。 赵政见他一双眼神采奕奕的,明显兴致未消,便也跟着提起了精神。 “哦?寡人竟不知,尉先生还会讲故事。” 蒙恬虽然学识丰富,但怎么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听到了一些新鲜事,总还是有些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尉先生说,世间之大,人们见识再广,终其一生也只能看得到寥寥一角。就好比鹏鸟,相传它展翅高飞之时遮天蔽日,却未曾听闻有谁真正见过。如此想来,是否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抑或另一个时空,在那里,人可以像鸟儿一样在天上自由飞翔;像鱼儿一样穿梭于深海;人们纵使相隔很远,也能随时听到彼此的声音、见到彼此的容貌;日落读书不用灯油、不用烛火,仅需按下一个机关,便可让灯火长明不灭;车不再需要以马去牵引,却可比马的速度快上许多倍……诸如此类还有许多,真是听得臣下意犹未尽啊!” 蒙恬讲得兴奋,梁儿却心中剧颤。 她不禁愕然望向不远处的尉缭。 那些话中所描述的,为何与两千年后的现代世界那么相似? 梁儿又想起,尉缭的年龄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百年前就已经出现于史书的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维持着四十几岁的相貌? 思及此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 自从她到了这个时代,似乎外表就没有过太大的变化。 这十几年来,赵政已经从孩童变成了成年男子,可梁儿看上去却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停止了般。 难道…… 梁儿心下大惊,尉缭会是与她一样来自未来的人吗? “哈哈哈!……” 赵政大笑。 “果然有些意思。自古便有人口口相传,东方有仙山,山中有仙人。寡人虽然从未信过,可若此事属实,说不定那些仙人的生活与先生所讲的故事也不相上下吧。” 尉缭双手覆于膝上,神色微敛。 “仙人之事,尉缭未曾可知,这些故事也不过是臣信口编来哄小友一笑的,大王不必太往心里去。” 赵政见他似乎还是有些拘谨,便抿唇笑道: “无妨,寡人亦是闲聊罢了。不过……若有朝一日真能寻到这样的地方,寡人定要带着梁儿同去,亲眼目睹一番。” 言毕,赵政转眸望向梁儿,尉缭和蒙恬亦向梁儿看去。 梁儿原本正在全神贯注思考尉缭之事,回神间忽然见得所有人都笑眼弯弯看向了自己,自是满面讶异、不明所以。 赵政见梁儿这副表情,立即便明了她根本心不在焉。 赵政蹙眉,竟不顾左右,扬袖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啊!” 梁儿不禁双手抚额,这一下,是真的很痛。 赵政嗔道: “你这呆丫头,寡人难得拉下脸面在人前于你表白,你却竟然走神没有听到,寡人岂能不气?” “表……表白……?” 梁儿怔住,更加疑惑了。 赵政在尉缭和蒙恬面前对她表白?怎么可能? 尉缭见状,摇头笑道: “哈哈哈,梁儿姑娘,大王说的是真的。” 蒙恬也是一脸的八卦相,笑眯眯的又将赵政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王说,若能找到如尉先生所说的地方,定要带你去看看呢!” 梁儿闻言,立即面上一红,咬唇含羞。 赵政亲政以来,在臣子面前一向都是形貌岸然、谨言慎行的,今日竟在国尉府破例说出这样男女间小情小爱的话,又与她举止亲昵、毫不设防。 梁儿心里明白,赵政这是打的亲和牌。 他想要以此来拉近与尉缭的关系,令他放下戒备,安心事秦。 可即便清楚赵政方才所为是九分假意,梁儿还是忍不住开心,只因她知道,那里面至少有一分是真的。 故而方才她那副女儿家害羞的样子,并非仅是为了配合赵政装出来的。 回宫的路上,车撵之中,梁儿跪坐在赵政身侧。 “在国尉府时,你因何走神?” 赵政早就觉出梁儿有异,忍不住问她缘由。 此去国尉府表面看似闲谈,实则却是不然。 这一行的重要梁儿自是清楚的,又怎么会无端走神,险些没有与他配合得上? 梁儿垂眸,思虑再三,终是开口: “大王,如若尉缭再度出逃,或许,奴婢有办法能将他彻底留住。” 如果尉缭来自现代,那么他逃跑的理由就很可能无关秦魏之间的芥蒂。 也就是说,无论尉缭与赵政相处的多么融洽,他都可能再度出逃,不为别的,只为他不想扰乱历史…… 赵政一听,便觉有趣。 “哦?你有什么办法?” 梁儿迟疑,摇了摇头道: “奴婢……不能说……” 赵政头一次见梁儿有对他闭口不言的事,心下便多了几分担忧。 “你……可会有危险?” 梁儿淡淡一笑,神色轻松。 “只是几句话而已,不会有危险。” 见她如此说,赵政便放下心来,轻声叹道: “好,寡人信你。你若不说,寡人便也不问了,只要你安好……” 赵政望向梁儿的眼神诚挚中饱含着柔情, 梁儿抬眼对上他的眸。 目光似是被他眼中的水波牢牢吸住,包裹着、交缠着,逐渐吞噬。 失神间,赵政已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深情拥吻,如痴如醉。 而那句“只要你安好”,则在她脑中久久盘旋,不消不散…… 第八十三章 存韩灭赵 这一年的冬天不知为何格外冷,昭阳殿的火炉也较从前多加了两个。 “存韩……灭赵……” 赵政定定望着手中的竹简,口中不禁自语出声。 梁儿一惊,转头看向赵政,见他面前正是韩非今日所呈上的奏章。 梁儿暗叹,韩非入秦还不满半年,怎就这般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提到了于他而言最为敏感的话题,究竟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说,他当真是活够了? 存韩……存韩…… 他身为秦国之臣,怎能一心只想着保住他的母国?这般死心眼,又让赵政往后如何能信他? “梁儿,把李斯今日的奏章拿出来。” 赵政淡声吩咐,眼神却依旧停在韩非的奏章之上,未曾移开半分。 梁儿忙低头在如小山一般的竹简堆中翻出了李斯的那一卷,小心翼翼的摊开于桌案之上,紧挨着韩非的奏章。 梁儿跪坐在赵政身边,垂眸看向并列的两卷竹简。 一卷所奏为“存韩灭赵”;一卷所奏为“加紧灭韩”。 韩非与李斯这一对昔日同窗,在秦统一天下的方式上,竟刚好完全对立。 两份奏章同时置于眼前,赵政眯眼沉思,久久不语。 “你倾向哪一边?” 这等重要的时刻,赵政不说话,梁儿亦不敢出言打扰。 然而终于等到他开了口,却是这样的一句问话。 “奴婢……” 历史早已证明李斯是对的,梁儿此刻自然应该倾向于李斯,可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了,她怕如此一说,会害了韩非。 她敬重韩非,虽然知道他会凄惨收场,却不愿在他的悲剧中推波助澜。 梁儿努力收敛了所有情绪,面上一片淡然,不想让赵政看出任何异样。 “奴婢觉得,二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 “何解?” 赵政亦是一副淡如静水的模样,梁儿无法猜出他心中所想。 “先说存韩灭赵。韩是六国之中最软弱的一国,使其依附秦国轻而易举。而灭赵是我大秦东出的必经之路。赵国固然难攻,不过若能有韩做臂助,就等于是围住了半个赵国,可以大大增加胜算。只要赵国一灭,韩是否还存在,其实也并没那么重要了。” 梁儿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赵政,见他神情仍是看不出任何波动,便又继续道: “再说灭韩以震五国。几百年间各大国之间相互制衡,谁也没能将水彻底灭掉,才会令六国一直有恃无恐,缕缕合纵攻我秦国。如今秦已达极盛,出兵灭韩几乎仅是弹指之间。制衡百年的七国若突然有一国被灭,天下定然大乱,秦便可趁乱乘胜追击。如此,六国尽灭自然不难实现。” 梁儿言毕,赵政面色未改,语气亦是平淡无波,可所说内容却令梁儿心悸难抑。 “嗯。所以,你并不怀疑韩非此谏另有所图?” 梁儿暗自吞了下口水,强装镇定道: “大王应该还记得李大人曾经上表的那卷《谏逐客书》吧?公子韩非虽是韩国人,但秦国之臣现有大半都是来自他国,其中专心事秦的亦是大有人在……” “看来,梁儿是向着韩非的。” 赵政原本垂着的眸缓缓转向梁儿的方向。 他直视着她的眼,仿佛可以瞬间看穿所有。 “你明知韩非症结所在,却未与寡人指出,还在尽力为他辩解。” 梁儿心中一震,她的心思在赵政面前从来都无所遁形。 她连忙躬身叩首。 “奴婢知错。奴婢……不该说违心之话。可……奴婢真心不希望大王失去一个难得的人才……” 赵政神情凝重,双手将梁儿扶起。 “寡人明白……此事……先容寡人仔细想一想……” 韩非是旷世奇才,那刻于片片竹简上的治国之道,是可令大秦万代千秋的字字箴言。他才刚刚将其招致麾下,又怎会忍心就此放掉? 而李斯是绝世鬼才,他见识犀利,句句在理。若按他的规划,大秦必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横扫六合、归一四海。 这一晚,赵政平躺在榻上,几乎彻夜未眠。 梁儿知道赵政难以抉择,其实她自己的内心也十分挣扎。 若为大秦,韩非必是留不得的。 可是,韩非之才,这世间再无第二人可有。 梁儿心中一寒。 韩非,她不能害、更救不了…… 或许此事就只能如史书那般,等着该插手的人去插手了…… 第二日,冀阙。 “寡人已经决定,举兵伐赵。” 什么? 梁儿愕然。 赵政分明是为韩非之事纠结了一夜,为何今早又突然说要攻赵? 众臣更是不明所以。 李斯首先起身站出,恭敬一揖。 “不知大王因何想要攻赵?” “寡人昨日收到一卷奏章,其上内容是劝谏寡人存韩灭赵,寡人思虑整晚,觉得甚有道理。” 李斯闻言凝眉,心生质疑。 他早年便劝说大王首先灭韩已震五国,大王分明是十分赞同的,这些年他也一直在秘密行事,试图由内而外将韩国彻底瓦解。 可大王怎得突然只因这一卷奏章就转念要去攻赵了? 更重要的是,那所谓“存韩灭赵”,于秦而言绝非良策啊! “敢问大王,此奏章是何人所奏?” “李大……大人,此……此为韩非所……所奏。” 韩非起身站出。 李斯瞬间了然,对着赵政一拜,正色道: “臣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赵政不以为然,淡色问道: “廷尉这是何意?” “近日李牧已被赵王召回邯郸册封为武安君,此时绝非攻赵的最佳时机。更何况韩赵比邻,多年来唇齿相依,秦若不首先灭韩,赵便永远难灭。大王三思啊!” “李……李大人此言太……太过极……端。韩若能……依……依附于秦,成为秦……之属国,合两国……国之力,岂不更容易攻……下赵……赵国?” 韩非转向赵政。 “大……大王,韩非愿……出……出使韩国,劝说韩……韩王纳地效……效玺,从此韩……将成为大……大秦之臣。” 此言一出,众人具震。 韩若交了国玺,即便秦未灭韩国,却也几乎等同于将其并入秦国了。 赵政大喜,拍案笑道: “好!那就有劳韩卿了!韩卿事成之日,便是我大秦起兵攻赵之时!” 韩非经此一说,李斯竟无言以对,反对存韩灭赵一事只得暂时作罢。毕竟拿到韩的国玺,对秦而言百利而无一弊。 年底,韩非作为秦使出使韩国,一切都进行得顺畅非常。 秦王政十四年初,韩王安排遣使臣来到秦国,奉上了韩国的地图和国玺,请为秦臣。 此后,韩国凡大事小事都要听从于秦,严格来说,它也算是名存实亡了。 梁儿不懂,韩非拼了性命想要保住的,竟然就只是那一个名为“韩”的国名。竟然他已知韩国难存,又何必偏要执着于此呢? 入夜,月明当空,清丽皎洁。 “大王当真要兴兵攻赵?” 梁儿总觉得此战不妥,正如李斯所言,此时李牧正驻守邯郸,怎能轻易攻之? 史书上的李牧从无败绩,也就是说,赵政若是非要打这一仗,秦将必输。 赵政一双幽深的明眸缓缓睨向她。 “连你也担心寡人会败?” 梁儿不敢与他对视,敛头嗫嚅道: “奴婢只是……” “梁儿你可是忘了?寡人曾对你说过,兵之成败,不在其表。只要能达到目的,不胜……也胜。” 见赵政面容毅然,眼中幽光微凛,梁儿便知赵政所想并不简单。 “那此战……大王的目的是……?” 见她如此问,赵政一反先前,竟是邪魅一笑。 “将近桓齮战功卓著,此战,可为主将……” 梁儿怔住。 桓齮……那个害死成蛟的男人,楚系的男人…… 早前赵政曾亲手将他捧成了秦国家喻户晓的大英雄,如今,终于要对他动手了吗? 梁儿在桌案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痴痴失神。 樊於期改得了名字,却逃不过血债。 成蛟的名声和性命就是在战场上因他而失去的,赵政便也要让他在战场上身败名裂、客死异乡。 赵政起身,伸手轻轻抚摸梁儿顺滑柔软的额发。 “梁儿,无论耗时多久,只要是你想要的,寡人都会一一给你,一样也不会差。” 梁儿的眼逐渐晶亮。 她想要的,便是桓齮的命…… 她缓缓仰头,望向眼前这个天神一般在天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 究竟是何时起,他已经高出她这么多了?…… 第八十四章 肥下之战 赵政拜桓齮为将,点兵十万,由上党东出,越过太行山直接深入赵国后方。 赵国猝不及防,很快就丢了赤丽和宜安两城。 使得秦军再次直逼邯郸。 赵王迁毫无意外的派出了武安君李牧指挥全军,用以抗击如狼似虎的秦军。 李牧此次所率的赵军分有两部。 一部是驻守在北边长城的亲属主力部队。 还有一部是副将赵葱带领的邯郸大军。 两支军队在宜安汇合,由李牧统领,共同对敌,与秦军对峙。 “大王!信宫来报,近日有彗星出于东方苍穹。” 闻言,梁儿心中顿生不安。 这彗星在古代不愧被称为“扫把星”,果真是邪门得很,每次它出现,总要带来一些灾祸、带走一些人命。 如今它又在东边天际出现…… 那岂不正是秦赵交战的方向…… “东啊……” 正在批阅奏章的赵政笔下一顿,双眸幽深,声音低沉,自言自语,却未有任何表情。 李牧认为,秦军连夺两城,士气正盛,若此时仓促迎战,赵军势难取胜。 于是他下令全军筑垒固守,拒不出战。俟敌疲惫,伺机反攻。 桓齮在外面叫阵了许久,李牧就是不肯出来。 他觉得,过去廉颇就曾以这种筑垒的方式拒绝与王龁交战,如今李牧也用了同样的一计。 秦外出作战,战线较长,战时不宜拉得过久,否则会对秦军不利。 于是桓齮率大军主力改去进攻不远处的肥下,企图诱使赵军赶去救援。等他们一出营垒,就可有机会将其全数歼灭。 桓齮这一招被李牧不费吹灰之力便看了个清透。 当赵葱火急火燎的建议他出兵援助肥下时,李牧只说了一句: “敌人进攻,我便去救,这是受制于人,此乃兵家大忌。” 最后,他采用了当年孙膑的围魏救赵之策,直接突袭秦军大营,他料定桓齮必会赶回来救援。 秦军主力已经全部去了肥下,营中留守的兵力极为薄弱;多日来赵军又一直采取守势、拒不出战,秦军早已习以为常,疏于戒备。 李牧乘机一举袭占了秦军大营,俘获了全部的留守秦军和辎重粮草。 桓齮得知大本营被李牧攻占,粮草也已被夺,这便等于是断了他的后路,他必须倾尽全力,夺回大营。 然而李牧早就料到桓齮会匆忙赶回,在肥下与宜安之间的路上部署了一部分兵力由正面阻击,用以诱敌,而真正的赵军主力则被配置在了两翼。 当桓齮大军见前方敌军并非李牧亲部,便兴冲冲的上前迎战。 桓齮刚痛快的斩杀了不足五人,便听见左右两侧战鼓震天,两支赵军浩浩荡荡的向他夹击而来,竟是一计钳攻。 更令他胆战心寒的,是那两支赵军打出的战旗直属武安君——李牧! 桓齮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此时已经知道自己败局已定。赵军三方包抄,他只能尽早率少量亲兵从后方冲出重围。 身为主将,桓齮竟还未正式开战,便扔下其属下的全部秦军,自己逃之夭夭。 “报——我十万大军已在肥下被李牧全歼……” 战报一到,赵政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桓齮呢?” “将军桓齮……一见到武安君李牧的旗帜,便……” 赵政凝眉。 “便怎样?” “便率领亲卫,调头逃走了。” 通报之人也甚觉此事丢人,连语气都弱了几分。 赵政盛怒,大吼道: “什么?堂堂秦国大将,竟丢下手下十万将士,畏死而逃!……可知他逃往何处?” “燕国……他刚一入燕,就被拜为将军……” 赵政气得胸膛起伏,甩袖砸了案上的杯盏。 “传令,将桓齮的父母亲族全部下狱,一日后处以绞刑。桓齮若胆敢再踏入秦国半步,杀无赦!” “诺!” 赵政愤愤坐回坐榻之上,命道: “你们都出去,寡人要静一静。” 大王怒气正盛,众人都巴不得赶紧躲得远一些。 瞬间,殿中仅剩赵政与梁儿二人。 死了十万将士,可桓齮却没有死? 梁儿心中悲愤,双手紧握成拳,抬眼望向赵政时,却见赵政面上已无半点如方才般愤然的神色,甚至……还多了几分笑意…… 梁儿一惊,难道…… “大王……” 赵政满面从容,安抚道: “放心,桓齮只是暂时活着,寡人早有计划,会让他死得更惨。” 然而此时梁儿的重点已不在桓齮身上。 “大王早就算到此番秦军会全军覆没?” 赵政神色淡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桓齮此人,莫名自负、好大喜功又贪生怕死。这样的人对上李牧,自然会一败涂地,临阵脱逃。” “军中没了主将,必然无一能活……” 梁儿眼神渐渐空洞,声音也愈发沉重。 赵政觉出梁儿之意,凝眉望向了她。 “你可是在怪寡人,为毁桓齮之名,搭进了十万秦军的命?” 梁儿缓缓对上赵政的眼。 “奴婢不敢质疑大王,只想问一句……用十万条生命去换那一人,值吗?” 她想到,当初吕不韦也是用十万大军的性命去换得成蛟和蒙獒的死。 为何现在的赵政,会与那狡诈心狠的吕不韦做出如此相像的事…… 赵政眉间紧蹙,他看得出,他的梁儿对他的信任动摇了。 还未等他回答,又有宫人入内通报,说是廷尉李斯求见。 李斯快步入内,躬身一礼。 “大王,臣刚刚听闻,秦赵一战我军大败,损失惨重。” “正是。” “臣……” “报——” 李斯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又有战报传来。 传报之人一路奔跑入内,单膝跪于殿中。 “大王!赵魏燕楚四国已结为同盟,欲要合纵攻秦!” 此言一出,赵政、李斯、梁儿,三人皆是大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秦刚刚损失十万大军,那几国就按耐不住要来讨些好处了。 赵政面色凝重,沉声令道: “召集群臣,商讨退敌之策。” 一个时辰后,昭阳殿中便坐进了几十个文臣武将,真是难得如此热闹。 老将王翦首先站出,直抒己见。 “大王,我秦国刚大败于赵,并且有主将弃兵奔逃,现下士气正值低落,不适于立即再战。” 昌平君熊启此时是最为尴尬的。 只因众人皆知那“弃兵奔逃”的桓齮是他楚系的人,害得秦国折损了十万大军,又引来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场四国合纵,熊启虽贵为权势登天的左丞相,这种时候却也没资格再说什么话了。 既然左丞相说不出话来,右丞相便总要说两句的。 王绾起身,躬身一礼。 “臣以为,王翦老将军所言有理,我军损失惨重,如若即刻再战,对抗合纵,恐难获胜。” “臣附议。” “臣附议。” …… 言毕,群臣立即纷纷“附议”。 赵政冷眸望向殿中众人。 “不出兵,如何退敌?” 众臣片刻沉默,纷纷思考退敌良策。 这时李斯忽然开口道: “大王,臣想向大王推举一人。此人名为姚贾,归属纵横学派,思敏机智,能言善辩,极其善于游说列国,可使此人去往四国劝谏,定能成事。” 见李斯自信满满,赵政便点头应道: “就依你意,让他去试试吧。” 事实证明,启用纵横家去解决“纵横”问题,果真是最好的办法。 姚贾只跟赵政讨要了几车财宝,加上他那一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皮,便轻松摆平了四国。 一场莫名其妙的合纵,最终亦是莫名其妙的散了伙。 昭阳殿中,姚贾与李斯一同前来复命。 “姚贾,你退敌有功,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尽管于寡人说。” 赵政心情看来不错,可任由姚贾索要赏赐。 不过姚贾却也是个不正常的。 他双手交握,高高举过头顶,躬身一揖。 “姚贾不要赏赐,只求大王能将韩非治罪。” 这个请求着实突然。 赵政凤眼微眯,问道: “为何?” 姚贾起身,满目诚挚。 “臣与韩非并无过节。如此请求,只因臣专心事秦,而韩非不是。此番秦大败于赵、四国合纵攻秦,皆起源于他的一句'存韩灭赵'。因为他,秦国险些陷入险境,这便是他之罪。” 赵政垂眸摇头。 “谁都可能一时判断错误,若只因此就将他治罪,岂不无辜?” 姚贾面色坚定。 “如若寻常之臣,自然无辜,可于韩非,却并不冤枉。” 李斯此时亦上前了一步,补充道: “大王,韩非不同与寻常客卿。他生来便是韩国公子、曾经的韩王之子。即便如今事秦,他始终还是心向韩国的。若长久留他伴于君侧,臣唯恐他会对大王产生影响,乱了统一大计。” 赵政犹豫不定,起身左右踱了两步,终是一叹。 “你二人所言有些道理……唉,那先将他暂时关入大牢吧。李斯,你既身为廷尉执掌刑狱,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诺。” 李斯应声,赵政又忍不住补了一句。 “记得,不要委屈了他。” 李斯抬眼,迟疑了一下道: “臣明白。” 这些时日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又事事相连,息息相关。 梁儿凝神思忖。 赵政早前这一计出兵攻赵甚为突然,并且是借着韩非的“存韩灭赵”而行的。 若说赵政早就算好此番会全军覆没,那么他就必定早知此事会累及韩非。 也就是说,赵政早就有打算弃了韩非。 至于为何没有一早就直接将他入狱,而是绕了这样大的一个弯子。 恐怕一来是当时韩非之罪不足以被除,名不正,言不顺; 二来韩非是赵政耗费心力才招来的人才,如果这么快就莫名将他弃掉,怕是会令天下间有事秦之心的才子们心寒; 三来赵政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能在战场上除了桓齮。 如今,在万事俱备之后,他又刚好等来了李斯和姚贾这两个吹东风的人,便可顺理成章将韩非下狱了。 史书上说,是此二人诬陷了韩非。 原来实际上,不过是赵政的一招“借刀杀人”罢了。 待到李斯姚贾都退出殿后,梁儿不禁问向赵政: “大王是打算杀了公子韩非吗?” 赵政轻叹。 “韩非一心向韩,此时的确不适合将其留在身边。若韩国不复存在,韩非应该就能为我所用了。待到灭韩之后,寡人自会放他出来。” 闻言,梁儿立在一旁,久久未语。 看来这世间,还是无人能做到主宰一切。 纵使赵政机关算尽,却依旧算不到韩非的结局。 不知此事到最后,他可会后悔今日的抉择? 第八十五章 韩非之死 午后,赤红的昭阳殿内一片肃静,只有频频翻阅竹简的声音清晰可闻。 “大王。” 有内侍入殿通报。 “云阳大牢送了一卷竹简过来,大王是否要过目?” 赵政一顿,反问: “云阳大牢……?何人所呈?” “罪臣韩非亲笔所书。” 赵政眸光一动,略做迟疑。 “呈上来吧。” 梁儿双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竹简,在赵政面前一点一点打开。 只开了还不到五分之一,便就见《存韩》二字赫然入目。 赵政闭眼。 “不必开了,拿走吧。” 梁儿亦是暗骂这韩非不懂得观察时势。 难道他还不知道赵政是因何而将他关押的吗? 此后接连几次,韩非还是想要请求面见赵政,简直几近偏执。 梁儿蹙眉不解,难道天才的行径都是这般不正常吗? “大王,奴婢想要去牢里见一见韩非,不知是否可以?” 赵政一滞,垂眸片刻,叹道: “也好。” 这些日子他也拿那韩非没折,梁儿若去,或许还能帮他劝上一劝。 这是梁儿第一次步入大秦牢房。 云阳大牢专门用以关押秦国政治性的要犯。 其内阴冷潮湿,幽暗无光,却唯有一间牢房之中设有暖炉,并且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除此之外,其内还配置了桌案和座榻可供书写之用。 李斯果真如赵政所言,没有委屈了韩非。 梁儿见到他时,他正身着囚服端坐于案前,手握一卷竹简,望眼欲穿。 李斯命人将牢门打开。 “梁儿姑娘,请。” 梁儿敛头施礼。 “有劳李大人了。” 李斯点头回礼,默默退至远处。 韩非听见梁儿的声音,猛然抬头,可眼中迸发的晶亮却又瞬间暗淡了下来。 “梁儿……姑娘来了,那……那便是大王不……不会来了……” 梁儿轻轻一叹,上前跪坐在韩非对面。 “是大……大王要姑娘带……什么话给……给我吗?” 见他如此问,梁儿略觉尴尬,敛眸道: “奴婢此行并非大王授意,是奴婢自请要来见见公子的。” 韩非一怔,将手中竹简放下。 “你……要……要见我?” 梁儿余光扫过那卷竹简,其上正是之前他呈给赵政的那篇《存韩》。 “公子为何如此执着于此?” 韩非唇角一动,似笑非笑。 “可……否一问,姑……姑娘本是……是哪国人?” 梁儿淡淡答道: “奴婢原为流民,居无定所。” 韩非颔首。 “那……那便是了。姑娘无……无家无国,又怎……怎能体会我想要守……家护国的心?” 梁儿在现代时也是有家有国的,到了这个时代,亦是将秦国视作了自己的母国,韩非所说的那份“心”,她本是懂得的。 只是…… “公子在韩国受尽屈辱,虽为王族宗室,却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韩国待公子,甚至都不及秦国对公子的半分好。这样的家国也值得公子以命相互吗?” 韩非惨然一笑。 “值不值得有……有何相干?我……我生来便是韩……韩国王族,自然有……义务为……为韩谋利。” 说到此处,他垂下眼帘,压低了声音。 “如……如若不成……至死方休。” 梁儿双瞳一缩。 至死……方休……? 她愈发不安,难道韩非是要求死?…… 他应是已经看出赵政执意灭韩,所以才将他关押至此。 依他方才所言,若不能改变赵政的心意,他将以死殉国。 梁儿见韩非面色黯然,双目无神,心知他已萌生了自我了断的念头。 她自觉劝不了他,便只得与之告辞,起身离去,直奔昭阳殿去看赵政可有法子将他救下。 可走到一半她却又缓了步子。 此番若是她与赵政说了,赵政会否救得韩非一命?如此又是否会将历史篡改? 从另一个角度讲,就算韩非此次真的死不了了,以他的执念,谁又能保证在韩国覆灭之后,他不会效仿屈原那般再次了结了自己? 像他这种视家国重担为己任之人,无论韩国是存是亡,恐怕都无法抛弃自己韩国公子的身份,安心事秦。 如若如此……还不如放他早早离去,就如史书上所记那般…… 还能免去让他眼见韩国灭国之痛…… 梁儿脚步沉重,缓缓走入殿中。 “韩非如何?” 赵政忙于政务,他并未抬眼,梁儿却也听得出他语气之中的关切。 她在赵政身边屈膝而坐,敛眸答道: “奴婢去時,他还在看那篇《存韩》。” 闻言,赵政放下手中书简,重重一叹。 “如此韩非,可让寡人如何是好?” 梁儿心殇难耐,却也不得不说出这样一番话。 “大王……奴婢觉得,韩非执拗得很,或许……他真的与秦国……” 梁儿想说,韩非此人与秦无缘,无论灭韩之前还是灭韩之后,秦国永远都不可能用得了他。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难免哽咽。 好在,即便她没有说完,赵政还是懂了。 “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梁儿默然摇首,关于韩非,她已再难说出任何话了。 见梁儿如此,赵政又是长长一叹,缓声开口: “梁儿,你再走一趟,传令于李斯,除了上奏与面见寡人,韩非若有什么需要……” 他顿了片刻,复有开口: “满足他便是……” 梁儿怔住,想不到赵政竟然料到了韩非想要如何…… 他……竟也默许了…… 再次去往大牢的路上,梁儿心绪起伏不已。 韩非终是要死了…… 如若他不是韩国公子,那他与赵政或许可以将历史改写,缔造出一个全新的大秦帝国。 可惜,那所谓的千秋万代,终究只是一个梦…… 梁儿将赵政的话带给李斯时,李斯瘦削的面上瞬间显出哀色。 他与韩非同为荀子的弟子,虽政见相左,可同窗之谊犹在。 让他亲眼看韩非落得如此下场,他始终是于心不忍的。 李斯慢慢闭了眼。 如今的韩非终日面若死灰,无心求生,此时他能开口索要的,应是只有那一样了…… 几日后。 牢门的两边,两个四十出头的男子隔着铁栏席地而坐。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般。 韩非半垂着眸,首先打破了沉寂。 “斯……可否送……送我一程?” 李斯紧抿了一下唇,不答反问: “你当真要做得如此决绝吗?” 韩非抬眸,眼中尽是哀伤。 “你……你应是了解……我的,我实……实在不忍见韩国覆……覆灭。只是,让你亲自送……送我,怕会牵……连了你……” 李斯蹙眉叹气。 “放心,大王明理,不会因此而责难于我。” 韩非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真……真遗憾我未能生……做秦人,无……无法侍得这……这般明君……” 李斯抬眼直视韩非,急道: “其实只要你放下……” 不及他说完,韩非便一挥衣袖,示意自己心意已决。 “斯……说来惭……惭愧,其实我自……小便十……十分怕疼,可否给我找……找一种不疼的药?” …… 寝殿中,梁儿正为赵政更衣,门外忽然有人通报: “大王,云阳大牢传来消息,罪臣韩非刚刚已经服毒自尽。” 梁儿手中一滞,仰头望向赵政时,见他亦是恍惚了片刻。 “快些,寡人要去见他。” 他开口催促,梁儿不敢怠慢,加快速度帮他穿好了衣衫,二人便立即赶去了大牢。 “韩非呢?” 还不及李斯施礼,赵政便急急询问。 “大王……韩非他……已经……” 赵政顺着李斯的目光,匆匆走向韩非的牢房,却只见那位绝世之才已合眼躺于草席之上,一动不动,恍若睡去…… 第八十六章 冰释前嫌 赵政忍痛命人将韩非的遗体送回他心心念念的韩国,同时也在咸阳城外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以示秦国对他的敬重之意。 之前的秦赵之战终以韩非的死而告终,没有人再去追究那含冤逝去的十万条生命。 可是了解整个事情来龙去脉的梁儿却无法将这一切轻言放下。 这些日子她总是在想,人命对于赵政究竟算什么? 是不是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牺牲多少人他都不会在意? 从前的他并不是这样的。 权力和野心真的会如此轻易的改变一个人吗? 秦始皇……如今的赵政越来越像史书中的他了……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半轮明月亦悄然出现在咸阳上空。 “你最近不太爱说话,似乎有很多心事……是因为韩非?还是因为那十万大军?” 这句话赵政早就想问梁儿,只是之前事情太多,一直没有空闲。 梁儿跪坐在桌案边,答话之时语气甚为平淡,就如一个普通宫婢般。 “大王多心了,奴婢无事。” 赵政眉心一跳。 他没想到一向善解人意的梁儿竟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梁儿如此态度,令他不知该如何将话题接下去。 “罢了,既然你不愿说,那便随你吧。” 他起身,甩袖离开,走至门口时吩咐内侍道: “去韩美人那。” 梁儿亦起身相送,礼数周全。 他是秦王政,那是他的后宫。 无论何时,他想去谁那,就去谁那,没人有资格干涉。 没人…… 这一夜,梁儿独自躺在榻上。 这副床榻她已睡了第十四个年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有赵政在身边的。 这个男人她再熟悉不过,哪怕是闭着眼,都能清楚的画出他的样子。 可这又能如何? 她曾那般痴迷于赵政的权谋与能力,可那份多年积攒下的信任却与那十万大军共同葬送在了肥下。 她曾那般沉迷于赵政的暧昧与缱绻,可他的儿女却一个接一个的降生。他的后宫一扩再扩,如今竟已多达五十几人…… 而她,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侍婢。 无论赵政多么宠她,她的地位始终未变,终是不及那莺莺燕燕的后宫半分…… 梁儿缓缓合眼,她会遵守与成蛟的承诺,一生守在赵政的身边,可是却也不会再有多余的期待。 若无期待……便就不会失望了…… 第二日一早,梁儿躬身立于韩美人韩娪的寝殿门外等待赵政出来去冀阙晨议,却意外听见里面似是吵了起来。 “大王怀中明明抱的是娪儿,可是却整夜念着她的名字,让娪儿的心里怎么好受?” 女子娇嗔着,赵政亦是尽量耐着性子哄道: “那不过是些梦话罢了,娪儿又何必往心里去。” 可女子并不肯罢休,变本加厉。 “正因为那些是梦话,娪儿才更是伤心。大王心里只有她,就连做梦也梦的都是她。她只是一个侍婢,卑贱如奴,有什么资格进入大王的梦中。” “够了!这些话不许再说!寡人现在要去冀阙,没空与你在此胡闹。” 梁儿身侧的门被“哐”的推开,赵政由此夺门而出,见到她的瞬间身形一顿,却也未做停留,径直向车撵走去。 梁儿正欲跟上,却见韩娪婀娜的身影追着赵政从殿中跑出。 梁儿遂对着她随身一礼,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她突然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个五体投地。 赵政听到梁儿“啊”的叫了一声,回头看时,刚好撞见韩娪翻着白眼掩口偷笑的样子。 赵政转身,快步走至梁儿跟前将她扶起。 “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声音低沉,语气中却又不乏疼惜。 看得韩娪再次妒意横生,一张原本娇美的面庞也皱作了一团。 梁儿敛头低语: “奴婢知错。” 然而“知错”的是梁儿,赵政却转目直视向韩娪,他面色骤冷,字字狠厉。 “知错便好。若有下次,寡人定不再轻饶。” 韩娪见赵政这话完全就是对着自己说的,心下生寒,又不敢当众反驳,只得怯怯的立在原地,直到赵政带着梁儿上了车撵,她才鼓起勇气大声喊道: “大王可知你这般溺她,让她遭了多少人的嫉恨,若有一日她失去宠爱,又会有多少人想来取她性命?” 车撵中,梁儿骤然心惊,韩娪的话是她从未想过的。 赵政却是一片淡然,他只手挑起帘布,露出一副俊美如琢的侧颜。 “娪儿多虑了,只要寡人活着,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她。” 闻言,一旁的梁儿睫毛微动。 赵政这句话令她的心再次生起了涟漪,却又很快被理智压下,重归平静。 车撵已然远去,韩娪却仍圆睁着双眼,愣在那处久久不动。 这天下没人能动她? 究竟是大王疯了,还是她韩娪疯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秦王怎会因为一个贱婢说出这样的话来! 车撵之中,赵政侧目看向中规中矩跪坐在一旁的梁儿,见她的裙角有一处脏污,便本能的伸手想要将那灰尘拍掉。 梁儿见状,立刻自己动手拍打起来。 “大王,奴婢自己清理就好。” 让秦王给侍婢拍打灰尘,成何体统? 可如此一来,赵政伸出的手便悬在了半空,无所适从。 见梁儿耳侧有几丝碎发滑落,赵政便又将手挪至那处,想要帮她将发丝缕好。 只是赵政的手才刚靠近她的脸,她便瞬间闪开,眼神闪烁,别过了头去。 赵政一怔。 “你……怕寡人?所谓何事?……” 梁儿不知该如何作答,方才她那一躲,完全出于本能。 怕……?也许是吧…… 对十万条人命视若无睹的人,的确可怕…… 赵政见梁儿不答,亦不回头看他,心中更是如附冰霜。 思及之前梁儿问他“以十万人换桓齮是否值得”时的神情,他收回悬于半空的手,缓缓说道: “自蕲年宫冠礼以来,天下人皆道寡人心冷薄情,残忍决绝。却不想如今竟连你也不懂寡人了。” 他要全天下都怕他,却唯独不要梁儿怕他。 只因她是唯一理解他的人,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他完全信赖的人,更是他多年来唯一在乎的人。 梁儿避开他,对他而言无疑是最深的伤。 见赵政如此说,梁儿心中亦是不好受。 与他生出隔阂,并不是她所希望的。 “大王杀弟囚母,奴婢懂;对吕不韦和桓齮赶尽杀绝,奴婢更是再懂不过。可是大王只为毁掉桓齮,就随意耗尽了十万条无辜的性命,奴婢却是真的不懂了。” 赵政合眸叹息,复又缓缓睁了眼。 “果真是为此事。你当真以为,寡人会只为了一个小小的桓齮,就舍了我大秦十万将士的命吗?” 梁儿一滞,望向赵政。 “这几年间,你可知楚系发展到如何了?那昌平君熊启最不简单,他身在相职,虽行事低调,却也秘密集结了门客两千,其势力已直逼当年的吕不韦!楚系做大至此,要除桓齮于无形,就只能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之上。寡人若不舍那十万大军,又如何能毁了楚系之名?断去楚系的路?若不舍那十万大军,寡人又何来威名震慑得住那个颖悟绝伦的昌平君?” 梁儿恍然。 是她目光短浅了,只看到桓齮,却未注意昌平君的动向。 赵政说得很有道理,若要斩断楚系的发展,的确是要舍下一些血本的。 梁儿想不到她别扭了几个月,与赵政只是一个回合,她便无言以对,陷入沉默。 “大王,冀阙到了。” 随着宫人的一声通报,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车撵。 然而梁儿刚要随赵政进殿,却被他伸手拦下。 “今日你暂且不要入冀阙了,回昭阳殿侯着,好好想想寡人的话。” 梁儿低垂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诺”。 自己的思维跟不上赵政的进度,她已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了。 “还有,准备一下,明日随寡人去骊山宫住上几日散散心。” 赵政觉得,近日发生的许多事,让他与梁儿都太过紧张,使得他们之间险些出了嫌隙,或许,是该寻个机会好好缓和一下了。 他这般费心安排,岂料梁儿却想都未想,直接问了一句: “大王可要带上哪位夫人美人?奴婢也好先行去通报一声。” “你!你这个蠢……哼!” 赵政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个一头雾水的梁儿。 蠢?我蠢? 第八十七章 终是不愿 第二日清晨,秦王的车队便由咸阳浩浩荡荡的出发,行至骊山宫时已是傍晚。 赵政一下车撵便说要泡汤,宫人们也因此而大忙特忙了起来。 在骊山宫中,著名的汤池共有五处。 梨园附近设有沐梨汤,有“不离汤”之意; 兰馨汤的汤殿建在兰苑大片的兰花丛中,殿中常年兰香四溢; 飞烟湖的边上是紫玉汤,汤殿的地面和汤池均是由紫色的玉石砌成。故而此为一处药汤,可祛病强身; 兰池宫中亦有一处汤殿,此汤在汤池高处安装有八个龙头状的出水口,因此而得名“八注汤”; 在整个骊山宫的东边还设有星辰汤,是专供随行臣子所用的汤池。 而今日赵政选择要泡的则是兰馨汤。 当宫人将汤殿的大门推开时,里面早已候了一众等待服侍沐浴更衣的宫婢。 “你们全部出去,梁儿留下。” 赵政声音淡然。 梁儿一惊。 她留下?赵政不是从不让她服侍洗澡的吗? “奴婢未曾侍奉过大王沐浴,什么都不懂,怕惹得大王烦心,大王还是让她们……” 不想梁儿话还没有说完,那群婢女便鬼使神差的迅速纷纷退去,转瞬间,空荡荡的浴殿之中竟只剩梁儿和赵政二人。 梁儿自觉有些尴尬,却见赵政面无表情的站在她面前,双臂张开,是要她为他脱衣的姿势。 梁儿没有办法,只得赶鸭子上架,如平日入寝前一般,抬手娴熟的脱去了赵政的外袍,绑带,内衫,甚至里衣…… 脱衣完毕,半裸着身子的赵政放下了双臂,梁儿亦跟平时一样退到了一边。 可她等了一会,却发现赵政还在原地丝毫未动。 梁儿不解的看向赵政,他不是要去洗澡的吗?怎么不动? “难道你让寡人就这样下汤池吗?” 梁儿迟疑一下,恍然大悟,随即面上便浮起一团红晕。 裤子,竟然还要给他脱裤子! “快些,怎得这般磨蹭?” 赵政似是有些烦躁。 梁儿几不可闻的清了清嗓子,缓和了一下混乱的情绪。 心道,赵政那被看的人都不在乎,她这个看人的人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好歹她也是来自现代见过世面的,难道还能怕见男人的裸体不成? 于是乎,梁儿咬牙跺脚,上前一步,手脚麻利的解起了赵政的裤子。 裤子完全解下的瞬间,梁儿一个不小心,便看到那千古一帝秦始皇的…… 她马上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其实梁儿觉得,看了就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怎么脸就热起来了呢? 真是不敢想象此刻她的脸会有多红。 她决心死也不能让赵政看了自己的笑话,这时候就算赵政命令她把头转回来,她也绝对不会转。 然而她不知,赵政此时也同样别过了头,而且,他脸上的红也并没有比她少得几分。 趁梁儿没有回头,赵政快步走下汤池,背对着梁儿贴着池边泡着。 那是一个直径足有十米的巨大汤池。 尽管赵政身材很是壮硕,可他独自一人浸于池中,还是显得空了许多。 “愣着干什么?过来给寡人擦背。” “诺。” 赵政的吩咐,梁儿岂能不从? 她忙从宫婢们留下的一大堆沐浴用具里捡了一块澡布,给赵政擦起背来。 温泉温热的水汽蒸腾而起,不一会便将梁儿的衣服从里到外熏得潮湿,粘在身上很是难受,她的长发也湿漉漉的搭在背上,令她更觉闷热。 “额头有汗,给寡人擦擦。” 梁儿不禁腹诽,这汤池的蒸汽热得要命,额头必然分分钟就会有汗浮出,擦得完吗? 她伸长手臂摸索着够向前方去擦赵政的额头。 不料换来赵政一声低吼。 “你在擦哪?” 梁儿吓了一跳,怕是自己擦错了地方,连忙道歉。 “大王息怒,大王是背对奴婢,奴婢实在是看不到大王的脸……啊!” 梁儿只觉拿着澡布的手臂被赵政猛的向前拽了一下,导致她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他健硕的肩上。 “往前些,这样不就看得到了?蠢女人!” 梁儿不自觉的瞥了一下嘴。 这样确实能看到赵政的整张脸了,可是这姿势也实在太…… 而且为什么这两天他总是骂她蠢啊? 这样的姿势加上热腾腾的蒸汽,梁儿的脸已经比之前更红了。 “还不快擦,要压到什么时候?怎么这么重,沉死了!” 梁儿绵软的胸部刚好压在了赵政的肩上,他红着脸催促,连语气都有些不自然了。 梁儿强忍着尴尬,慌乱的将头转向赵政的脸,刚要给他擦汗,却刚好赶上赵政也转头看她。 此时,两人的脸已经近到不能再近。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梁儿脑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是不是姿势不对压得难受,只觉得呼吸是越发困难了,不自觉的张开了嘴帮助不争气的鼻子透透气。 而此刻在赵政的眼中,梁儿的脸颊就如初开的桃花,粉红粉红的;棕黑的眼在水雾中仿佛含了几分泪一般让人疼惜;樱红水润的嘴唇小巧而饱满,微张着淡淡的喘息;有几缕乌黑的发丝湿漉漉的垂在脸旁,还有几缕湿哒哒的贴在了白皙如玉的脖颈上。 兰馨汤的浴殿之中,水雾弥漫、兰香满溢,眼前的少女更是未施粉黛,却奇迹般香艳得醉人。 一时间,赵政的心难以自控的剧烈颤动,全身的血液加速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奔涌而出,燥热难耐。 他游离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两片微张的樱唇之上。 那唇离他那么近,近到将头稍稍前倾一些,就可将它们占为已有。 隔着炽热升腾的袅袅水雾,那唇仿佛是在调皮的诱他过去。 “梁儿……” 终于,赵政用修长的手指钳住了梁儿圆润的下巴,又用自己的唇捉住了她那两片香嫩的唇瓣。 还没等梁儿回神,便已将舌探入了她微张的口中。 “唔……” 梁儿不禁吭声,她本就呼吸困难,赵政的吻令她更加透不过气来。 她开始本能的反抗,想用自己的舌将他的推出,却反被他抓住了机会,两舌之间不停的交互相缠……循环反复…… 温泉太热了,实在太热了…… 被赵政扛在肩上的梁儿感觉到自己理智渐失,她想要挣扎,却被赵政顺势拉入了汤池之中。 赵政紧紧的拥着她纤细柔软的身体,热流席卷了她的全身,由外而内,直至肺腑。 梁儿的舌被赵政的舌强占着,戏耍着,刚要逃脱又立刻被重新缠绕。 许久,那微弱的抵抗终于化作了彻底的缠绵…… 尽管周遭热得梁儿透不过气来,赵政的吻又是那么炙热,让她一度脑中空白,但梁儿依旧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恍惚间,她想起赵政那无边无尽的后宫,想起昨日临走时韩娪喊出的那席话…… 赵政也好,燕丹也好,这里的男人都可以因为利益多年如一日的疼爱宠溺一个女子,却也同样可以因为利益在一日之间弃之如草芥。 她梁儿只是一个侍婢,身份更不比那些公主贵族。 燕丹曾念她,又能念多久? 赵政喜欢她,却多年未能得到她的全部。 谁又知道,若赵政真的得了她,还能在多喜欢她几年呢? 也许下一个秋冬,也许就在明日,时局转变,她便会被毫不在意的扔掉了。 到那时,她便会成为咸阳宫中的众矢之的,生不如死。 梁儿神思回转,她使出全身力气,却还是无法推开赵政,他已经比15岁第一次抱她时力气更大了。 无奈她只得别过头去,从赵政蛊惑般的唇舌之中逃开。 可他却又顺势吻向她的脸颊,耳际,直至颈间,他的大手亦是在她身上游走不停,难以自拔…… “大王是否忘了当年对奴婢的承诺?” 梁儿的这句话终于让赵政停了下来。 他气息虽仍有些不稳,却是冷静了许多。 他定定的望着梁儿,眸间光华逐渐转暗。 “那些寡人自然不曾忘记,只是……十一年已过,如今,你还是不愿吗?” 梁儿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声音也小到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 “奴婢……不愿……” 二人一动不动的立在汤池之中,若非那热腾腾的雾气在空中缓慢轻舞,还真让人怀疑这时空是否已经静止了。 不愿……她不愿…… 赵政自问,每次他吻她,几乎都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的回应,她的心里分明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却为何她还是不愿……不愿做他的女人?…… 许久,赵政终是放下揽在梁儿腰间的手臂。 “出去。” 只这两个字,声音不大,怒意却丝毫未敛。 梁儿一刻也不敢多留,快速从池中出来,拖着一身湿透了的衣裙,跑出了浴殿。 早春的气候乍暖还寒,大风袭过她瘦小的身躯,被水浸透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瑟瑟发抖。 早先退出去的宫婢许是都退出外园去了,这内园的门外竟见不到一个人。 梁儿也不知赵政什么时候会出来,若是她回去换了衣服再来,万一赵政洗完喊不到人,岂不又要大怒。 她蹲下,蜷缩在门边等着。 很冷,却不知怎的,越来越困了。 时间过了不知多久,梁儿已经几乎冻僵,外层的衣裙被风吹干了许多,里层的内衫却还是冰冷冷的附在身上。 殿中终于传出了赵政的声音。 “来人!” 梁儿忙哆嗦着起身入殿,见赵政仍维持着她出去时的样子,背对着门泡在池中。 “给寡人穿衣。” 赵政从池中出来,抬头见到梁儿冻得惨白的脸时,竟蓦然心惊,然后就那样一丝不挂的大步跨到了她的跟前,口中还不住的大骂: “你这蠢女人!你没脑子吗?不换衣服是想冻死吗?” 赵政伸手去脱梁儿冰冷的衣裙。 梁儿连忙将他的手推开。 “大王,你这……不要……” 赵政此刻已然怒极,岂会再容她反抗? 他一手将梁儿的双手扣在身后,一手继续脱着她的衣服。 “不想冻死就听话!你这衣服寡人今天脱定了!” “啊!大王!不要啊……” 赵政怒火中烧,气她如此蠢笨不懂照顾自己,更气自己一时糊涂就将全身湿透的她赶了出去。 盛怒的赵政几乎是将梁儿的衣服撕扯掉的,不带一丝暧昧调情,只有一百分一千分的的愤怒和悔恨。 直至那个苍白柔弱的可人儿亦是一丝不挂的展露在他的眼前,他才停止了粗暴的撕扯,一把将她如孩子般拦腰抱起,一同回到温热的汤池之中。 梁儿已经惊恐到不敢再多说一句,只觉得脸像蒸锅里蒸熟的包子一样滚烫滚烫、热胀胀的,估计已经红得连她老妈都认不出了。 池中的赵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下颚轻轻抵在她的头顶,疼惜的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 直到感受到梁儿不再颤抖,身体逐渐温热起来,他才放下心来。 “小时候总觉得你聪慧非常,怎么许多年过去了,你反而越发蠢笨了?” 梁儿将红柿子一般的脸深埋在赵政坚实的胸口,喏喏的道: “是大王长大了。” 赵政一叹,愈发怅然。 “寡人长大了,你却还是不愿将自己交给寡人。” 梁儿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了许久,突然想到两人现在竟然是完全赤裸的相拥在一起,她便羞得想在池底挖个洞钻一头进去。 “大王,奴婢没事了,可否放开……” 她想挣脱,却被赵政死死扣住。 “别动,就这样安静的待着,否则寡人可无法保证是否还能控制得住。” 梁儿一听,自是不敢再动,就这样周身赤裸着安静的依偎在他的怀中。 当赵政摇动连接外院的铜铃,众宫婢赶到时,他已自己穿好了衣袍,只留梁儿一人赤裸着泡在池中。 宫婢按照赵政的吩咐给梁儿换了干净的衣裙。 而梁儿脸颊的那抹绯红,却是直至走回兰苑寝殿才渐渐消退。 夜已深,可月色却越发明亮,梁儿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索性起身走向了梨园。 赵政感到梁儿出了门,便也起身跟了去。 穿过层层水雾,终能见到风吹花落间,那白衣少女独自立于一片如雪的花雨之中。 裙角摇曳,衣带轻舞,眉目如画,青丝飘散…… 雪白的肌肤和衣裙就如那徐徐飘落的梨花一般纯洁动人。 她素手执起腰间玉箫,放在嘴边盈盈吹奏。 箫声婉转飘荡于空中,靡靡入耳,淡然清逸,散发着她独有的气息。 赵政着了迷一般半眯起了眼,贪婪的欣赏着眼前如此美好的她。 箫声落定,梁儿仰面望着树上的梨花笑了笑。 笑意温存,如见故人。 “真庆幸他教会了你吹箫。” 梁儿猛然回头,竟见一袭玄袍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立于她身旁不远处。 她忙要行礼,却被赵政上前拦住。 “往后若无他人,你便无需施礼。” 梁儿有些愕然,赵政却未多加解释,只继续道: “你的箫艺虽不及成蛟高深,却也如你的琴艺一般独具一格。若是假以时日,用心习之,必能出类拔萃。看来吕不韦一死,寡人的梁儿又可多增一番技艺。” 闻言,梁儿缓缓笑开,那笑仿佛花苞盛放,迷醉了赵政眼中的一汪深潭。 十一年了,她还是不肯从他。 可对于如此美好的她,他又怎肯就此罢手? 第八十八章 同命相连 近日,御史大夫蒙武让儿子蒙恬来代他请了病假。 赵政担心蒙武的身体,派了太医前去蒙府探望。 虽然太医回报蒙武所染只是小病,只需修养几日便可,但见蒙武已病了三日还未痊愈,赵政便还是有些忧虑起来。 蒙家,始终都是他十分在意的。 “来人,去太医院取一棵老山参送到蒙府。” “诺。” 内侍正欲退下,赵政又将他唤住,转向梁儿。 “等等……梁儿,还是你亲自走一趟吧。” 众所周知,梁儿是赵政身边的头号红人,她去了,便几乎等于是赵政去了。 “诺。” 梁儿应声,即刻便去太医院拿了人参去往蒙府。 因蒙武卧病,赵政准许蒙恬近日都可提早回府。 蒙恬骑马行至府时,刚好见到一架马车停在门口。 马车虽然装饰低调,但车身却刻有王宫的印记。 见蒙恬回府,一小厮快步跑了出来,一边牵过蒙恬手中的马,一边与蒙恬施礼。 “公子回来啦。” “嗯,宫里来人了?” “是大王身边的梁儿姑娘,奉大王命送一棵老山参来给主人养身……”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梁儿自蒙府中走了出来。 “欸,梁儿姑娘,您这是要走了?我们长公子回来了。” “蒙大人。” 梁儿一见蒙恬便即刻施礼,蒙恬忙上前将她扶起。 “梁儿姑娘无需多礼。姑娘能代大王来府中探望,是我蒙府之幸……” 此时,蒙恬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就连笑意也瞬间凝在了脸上。 他翘首自语: “那是……” 梁儿顺着他看的方向回眸望去,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那人身影甚是眼熟,似是尉缭。 蒙恬双瞳睁得滚圆。 “难道……不好!” 他大叫着随手扯回小厮牵着的马而翻身而上,飞奔着追了过去。 “尉先生!尉先生留步!” 尉缭见蒙恬追来,竟踢了马肚子加速要跑,可他的马又怎能及得蒙家的战马? 很快尉缭便被蒙恬拦下。 梁儿远远见尉缭那马背上圆鼓鼓的包袱,想来他是又想要逃了。 他们二人都下了马,相互一揖。 梁儿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推来拉去半晌,尉缭还是完全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她的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以前她曾在史书中看过,尉缭几次要逃出秦国,都被发现后及时拦下,最后一次险些成功出逃,却在路上偶遇蒙恬,被蒙恬请回蒙府,最后被李斯劝服,留下助秦。 可现如今眼见尉缭就要甩袖而去了,又何来后话? 这该如何是好? 梁儿顾不得多做思考,快速上了马车,向蒙恬和尉缭奔去。 到跟前时,尉缭已经上马勒了缰绳要走,蒙恬则是一脸愁容。 梁儿提着裙角急急自车中走出,仰面问向尉缭。 “尉先生就这般不愿留下?” 尉缭并未料到竟连梁儿也在此处,却也丝毫未动摇他要走的决心。 “梁儿姑娘无须多言,我去意已决,绝不会留在秦国,也不会再在任何一国为臣。请转告大王不必担忧,缭不会危及秦国,只想隐居山野,永不入世,安享余生。” 梁儿垂眸叹气。 “既然先生执意要走,不知可否再听梁儿最后一言?” 她转向蒙恬。 “可否劳烦蒙大人回避一下。” 蒙恬一愣,不知梁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还是依了她,乖乖走去远处。 打发走了蒙恬,梁儿复看回尉缭,眼神却与平时极不相同,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又似是有千言万语,一言难尽,忍而未发。 尉缭感到梁儿的反常,便下了马打算听听她要说的究竟是何事。 梁儿已经站在了尉缭的跟前,她微微舒了口气,犹豫之后,竟又向前跨了一小步。 两人的距离一近再近,倒是让尉缭被逼得向后倾了一倾。 梁儿又侧目望了一眼蒙恬。 这个时代能人辈出,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蒙恬更是才华横溢,不知他会不会读得懂唇语。 接下来要说的事,要是让他人知道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但见蒙恬倒确实是个君子,身子一直背对着她与尉缭,确定是无法知晓他们的谈话内容的。 见梁儿迟迟不说,尉缭有些疑惑,加之他急于离秦,又怕此为拖延之计,因此有些不耐烦道: “梁儿姑娘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梁儿定定看着这个决意离秦的乱世才子,缓声道: “尉先生走不了。” 尉缭你当然走不了,无论如何都走不了,因为历史已经帮你选择留下,秦王扫六合,中原大一统,你是一颗不可或缺的棋子。 若你执意要走,任谁也无法阻拦,那她梁儿,梁心颐,只能将一切全部说出来。 闻言尉缭一脸不屑。 “如果梁儿姑娘只是要说这句,那尉缭怕是要让姑娘失望了。” 说罢他转身便要上马。 “奴婢与尉先生来自同一个地方。” 梁儿沉声开口。 此话一出,尉缭正要上马的一只脚便硬生生悬在半空停了下来。 他怀疑是否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扭头看向梁儿的眼。 那双眸灵动真挚,看不出任何谎言。 况且他也坚信,那种谎话在这个时代,也绝没有人能对他说得出来。 尉缭两眼瞪得豆大,他极少如此难以自持。 “姑娘方才说什么?” 梁儿嘴角微微挑起,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尉缭如此反应,让她彻底确认了早前的猜测。 “尉先生并非魏国人,亦不是六国之人,当然更非蛮夷,先生的故土不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奴婢可说对了?” 尉缭此时已是全然呆滞。 “难……难道说,你也是……也是来自……?” 他的谨慎让他无法说出最后几个字,即便四下无人,也是怕隔墙有耳的。 梁儿会了他的意,两人全未说关键,却都听懂了对方所言。 “尉先生若是有话想问,可否随梁儿入蒙府一续?” 历史让尉缭进蒙府,那便必须引他入蒙府。 尉缭显然有些激动,跟在梁儿身后叫了蒙恬一同走向蒙府。 进入府门时他竟有些恍惚,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被蒙恬一把扶住。 如此失礼之举他也全无顾忌,只觉目光落在梁儿身上再难移开。 一百多年了,难道真的还能遇到与自己同命相连之人吗? 蒙恬亦是好奇,为何梁儿只劝了短短片刻,便将那倔脾气的尉缭给留住了? 而且,尉缭这副失魂落魄的反应也着实奇怪得很。 这梁儿姑娘,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蒙大人,不知府中可有专门用来议谈机密之事的房间?” 在蒙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梁儿又开口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蒙恬更加费解,但他也清楚,梁儿是大王最为亲信之人,此次她能就此留下尉缭,亦是他人所不能及。既然她要与尉缭密谈,那必是有她的思量。 故而他终是安排了蒙家家主专属的机密内室给她。 这里平时都不准下人进入,就连打扫之事都是一概由蒙家直系亲自去做。 此番更是由蒙恬亲自把守在院外,不得任何人靠近。 院门刚一关上,梁儿便也关了房门,尉缭却是已经迫不及待。 “现下只有姑娘与我二人,可否告知详情?” “呵呵呵……” 梁儿见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尉缭一反常态,心急如焚的样子,竟突然觉得好笑,便打趣道: “尉缭子果真是尉缭子,这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竟然还用古腔跟我说话。” 尉缭似是被梁儿突然而来的嬉笑闪了一下,一个愣神,复而也敛头大笑: “哈哈哈……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姑娘莫怪,我来得太久了。入乡随俗,言语的习惯着实有些改不过来了。” 听他如此一说,梁儿突然想到尉缭百岁的传说,忙收了笑,问道: “你来多久了?” 尉缭又是一顿,深深的长叹一口气。 “记不清了,有一百多年了吧。” “什么?真的有一百多年了?……那《尉缭子》那部书真的是你写的?你真的在百年前见过魏惠王?” 梁儿大惊,怎么可能有活了一百几十年还不死的人,况且他看上去只有不到四十岁啊! “是。” 尉缭垂眸,缓缓给出肯定的回答。 关于这件事,他从没正面答复过任何一个人。 太多时候他无法回答,只能逃避。 却终于在今天,可以一吐为快了。 “在现代时,我曾是一名军人,那时候我就听说过《尉缭子》一书,翻过几页,却也没怎么上心,没想到这书竟是我写的……“ 他嗤笑着摇头。 梁儿却是满面艳羡,撇嘴叹道: “真是羡慕你啊,你看你来到这里能做个一代名士,你写的兵书也是千年传诵,多好。我一来这先是个流民,然后就成了个婢子。人和人的差距可真是大啊!” “呵呵呵,你也不是太糟啊。你能在秦王政的身边,亲眼看他一路成长、成就大业,倒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经历。” 尉缭也开始打趣,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梁儿笑得更是欢喜,清了清嗓子道: “那现在我重新自我介绍吧。我叫梁心颐,梁儿是赵政给我起的名字。我是得癌症死的,醒来时是在赵国。先跟着做质子的赵政,后来他回秦国了,我又跟着燕丹,再后来赵政继位,就我把找回他身边一直到现在了。 “你还侍奉过太子丹?他人如何?” 尉缭一脸惊喜之色,四十几岁的脸,竟也显出几分八卦来。 “他是个很有能力的掌权者,内刚外柔,并不比赵政差。可惜……燕国太弱,他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想到燕丹,梁儿心里深深一沉。 她总觉得自己早早就对他带了历史的偏见,有些对不住他。 “唉,说说你吧,你怎么来到这的?” 她跳转话题。 尉缭跪坐在案前,眼神变得深邃。 “太久了,我都没想过有一天还会有人问我……” 他又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我叫魏寥。我坐的飞机出了事故,醒来时,我在魏国,周遭的人全都叫我尉缭,我也便只好认了。这个身份的祖辈就是魏国的国尉,而后连续三代都任国尉之职,由此得来尉姓。家人都过世了,只留下富足的家业。我终日无事可做,便开始著书。我想,既然我就是尉缭,那我便应该好好完成历史上尉缭子的一生,把他最著名的书写出来……” “提到历史使命……” 梁儿突然打断他。 “既然你要完成历史上尉缭做过的事,那你又为何三番五次想要离开秦国?” “为何?你没注意到吗?我已经快要一百四十岁了,并且不知为什么我不死竟也不老。世上不可能有人长生不老的人。我若留下助秦,必定载入史册。我那流于世间的书里曾写到,我在百年前就面见过魏惠王,这又该如何解释?那不是混乱历史吗?” 听了尉缭的解释,梁儿反而如释重负般的笑了。 “如果你是为此事要走,那我倒是放心了。” 尉缭又是一滞,显然是不懂梁儿的意思,难道扰乱历史还不是大错吗? 梁儿见他一脸迷雾,慢慢解释道: “我在现代时看过不少史书。秦王政在扫六合前曾见到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那人就是你,此后你便为秦国谋划吞并六国的大计。我刚才那么肯定的说你走不了,就是因为你早就已经被写入秦王一统天下的历史中了。” 尉缭眉头紧锁,满目疑惑。 “不对啊,那我的年龄跟时代不符啊……” 梁儿却是笑眼弯弯。 “你的担心的确有理,但也确实多余啦,要知道,你说不通的地方自有历史会来替你圆场。” “此话怎讲?” 梁儿笑意深深,双手负于身后,摇头晃脑、饶有兴致。 “你现在做的一切都完全符合历史记载。你在百年前见过魏惠王,在秦王的统一战中又是重要人物,两件事相隔百年,这在史学界是个未解之谜,现在看来,也是个无解之谜了。谁能想到历史上的尉缭子其实是真的有一百几十岁了呢。史学界还有人猜测,是不是有两个重名的尉缭存在于不同时段的战国呢!” “哈哈哈哈,果真如此?” 尉缭大悦,只觉此事甚是有趣。自己本是两千年后的人,却在古代生活百年,竟还能按照既定的历史完整的走过,此不玄妙? 梁儿斩钉截铁。 “嗯,关于尉缭的历史,当初因为觉得很神奇,所以我仔细查阅过,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 “那么,按照历史记载,我需要留下助秦王完成统一大业……” 尉缭倏的拂袖起身。 “那我现在便去面见秦王。” “不急。” 梁儿拉住兴冲冲要往出走的尉缭。 “据记载,蒙恬会留你在蒙府续写《尉缭子》一书。其间秦王政几次亲自来蒙府要见你,你都避而不见。他大怒要杀你,李斯请求再来劝你助秦,此后你方才面见秦王,并献上灭六国之计。” 闻言,尉缭抿唇一笑。 “嗯,好,那我便留在蒙府些时日,等待李斯前来,再去面见秦王。” 老山参送到,尉缭也住进了蒙府,梁儿此番可谓大功告成。 欲要回宫时,她让马车先行,自己则选择徒步往回走。 关于尉缭引出的一系列信息,她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好好消化一下。 一路上,梁儿陷入沉思。 她这十几年来容颜从未改变,她一直不清楚为何,却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女孩子,谁真的想要自己老的快? 可是尉缭一句不老不死,让她心里生出了些许惧意。 不想老是一回事,可是要做千年王八万年龟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难道这个时代的君王都在追寻的长生之术,便是如他们这种穿越时空而来的人一样吗? 死过的人,穿越了时空,都会长生不老吗? 梁儿双目无焦,恍若失神般缓步向前走着。 如果周围的人全都死了,只剩自己还活着,一直一直永远活着,孤孤单单,东躲西藏,就像尉缭那样,怕也并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第八十九章 可怜之人 “梁儿姑娘?……梁儿姑娘?” 听见有人唤她,梁儿才终于回了神。 却见赵高的一张大脸赫然入眼,这般突如其来,着实下了梁儿一跳。 赵高正在她面前俯着高大的身躯直勾勾的望着她,满目关切。 “赵大人……?” 梁儿瞪着一双杏眼,不知怎么会冒出一个赵高来。 全咸阳城,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赵高,每每见到,总会让她新生自责之感。 而赵高见梁儿不在大王身边,反出现于市井,且又一副恍然失神的模样,心下十分担心。 “梁儿姑娘为何会在此处?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如此问,梁儿面上讪然,笑得有些不自然。 “啊,奴婢是奉大王之命去蒙府送上一棵老山参,现下已往回走了。” “为何没有乘坐马车?” 赵高觉得,以梁儿在大王身边的地位,若要出行办差,定是要配备车马的。 “是奴婢许久没有出宫,想要借机看看咸阳城的风土人情,才有意让马车先行,自己步行的。” “可……姑娘方才可不像是在看风土人情啊。” 赵高还是很担心梁儿是否有什么心事。 梁儿淡淡一笑。 “是奴婢走神了。当年奴婢刚一入咸阳便直接进了宫,对咸阳城不太熟悉,也不知从何开始逛起。” 听她如此说,赵高倒是来了精神,自荐道: “在下在咸阳生活了二十余年,梁儿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可带姑娘一游。” 梁儿并不想与赵高有过多交集,立即推辞。 “奴婢先谢过大人了。不过奴婢出宫已久,太晚怕大王责怪,还是不宜在外流连过长时间。” 赵高有些失望,却也尊重梁儿的决定。 “好吧,那在下便互送姑娘至宫门,如何?” “大人,奴婢……自己可以……” 梁儿刚想说她自己可以走,不需要送,就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远处呼喊着向他们跑来。 “兄长!……兄长!……” 这孩子玄布包髻,双眼含泪,长相与赵高有五分相像。 “路儿?” 赵高对这个弟弟的突然出现很是惊讶。 一听赵高叫他的名字,小路儿忍了许久的眼泪便刷的掉了出来。 “兄长,路儿找了你好几日了……你快回去看看母亲吧,母亲她……她……” 弟弟的泪水让赵高心疼。 他蹲下,缓缓拍着路儿的背,轻声安抚道: “别急,慢慢说,母亲怎么了?” “近日母亲腿上被截掉的部分又出现了溃烂,大夫说,母亲已无腿可截,只能……去肉刮骨……否则性命不保……我和行儿害怕,拿不定主意,便出来寻兄长……” 路儿边说边哭,对他所言,赵高亦是惊恐万分。 “你说什么?……” 梁儿没想过赵高的家里这般复杂…… 截肢已经截到无腿可截……却还要为了保命而刮骨去肉…… 在医学并不发达的战国时代,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啊…… “赵大人,既然你家里有事,就赶紧回去吧。奴婢自己回宫便好。” 梁儿顺势推辞了赵高要送她回宫之意。 “好……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赵高有些不好意思,施了一礼后,抱起小路儿便急急跑去看他的母亲了。 第二日,因为要准备给赵政画像的事,梁儿便奉命去了一趟宗正司,回望夷宫的路上,她刚好遇见赵高立在林边,痴痴望着梧木亭的方向。 看着那一叶孤寂的背影,梁儿想到了昨日赵高母亲的事,突然生了些许同情,便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 “赵大人。” 赵高愕然。 他已习惯于每日站在此处遥望那个方向,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想要见的人竟会站在他的身后主动唤他。 他转身。 “梁儿姑娘……” 梁儿欠身一礼。 “大人的母亲……可还好?” 赵高一叹。 “劳梁儿姑娘费心,家母还好……虽受了不少苦,却也算留得了一条性命……” 虽然他极力想要掩饰情绪,但那副微红的眼圈让梁儿却依旧看得出他心中之痛。 “那便好……” 思及那小路儿说接找了赵高几天,梁儿有些不解。 “恕奴婢多嘴一问,大人平日不住在家中吗?” “家……梁儿姑娘想问的是家母和胞弟们所在之处吧?” 赵高眸光暗淡,垂了眼睑。 “这二者有何区别吗?” 梁儿不懂,有母亲和弟弟在的地方不就应该是家吗? “梁儿姑娘怕是忘了,在下曾与姑娘提及,在下身为隐官之子的事……” 赵高的头越来越低,这个身份于他而言是一生的耻辱,他不想反复提起…… 尤其……是在他在意的人面前…… “奴婢记得。只是此事与大人的住处有何相关?” 见她这般问,赵高便已了然。 好在,梁儿并非是忘了曾与他之间的谈话。 “原来如此,看来梁儿姑娘对隐官还不是很了解。” 树下,梁儿安静立于一旁,听着赵高缓缓道来。 她知道,此时的赵高,是史书上看不到赵高;而他所说的这些话,很可能也会是他未来做下一切错事的根源…… 提到隐官,赵高双眼无焦,空洞无神,幽幽而语: “在秦赵,因罪受刑而身体残缺之人会被送至隐官,替官府做一些零碎的杂工。一旦入了隐官,便终生再见天日。就连在隐官中诞下的罪人子女,若无能力考取官职,也要一生住在隐官,每日白天可以出门,但酉时则必须赶回,否则将会按罪判刑,断去手脚……” 他抬头,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却逐渐变得坚毅。 “而我……十七岁被选拔为史学童进入学室,二十岁参加太史考试成为揄史,二十二岁升为令史,二十三岁参加统一大试成为尚书卒吏。每次一考试,我都是以第一名高中,为的就是要给自己争一口气,早日摆脱隐官的阴霾……” 梁儿垂眸,暗自思忖。 从最底层靠着自己的双手往上爬,一个意志如此坚定又如此自卑的人,或许早就注定了,他会在手握生杀大权后,被恶魔吞噬掉心智…… “大人出身隐官,还能学识如此了得,实在令奴婢佩服。” 这句是实话。 隐官就是监狱,赵高在那种地方竟也能夺得重重考试的第一名,确实极为难得,可见他定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不瞒梁儿姑娘,在下的祖辈本是赵国宗亲,因入秦为质而终身不得归……到父亲一辈时,已然融为秦人,却仍因得祖辈的教养,自小便习得一手好字,职属隐官做下级文犊官吏。在下亦是多少受其影响,方才会有今日之成就……” 闻言梁儿大为震惊。 “想不到赵大人竟是赵国贵族的后裔。” 可赵高却是一声冷笑。 “那般无能的祖辈,那般禽兽的父亲,赵高宁可不要……” “禽兽?” 梁儿蹙眉,这个赵高,究竟还遭受过多少苦难? “母亲当年虽因有罪被削去脚趾送入隐官,可在隐官为官的父亲仍旧垂涎于她的美貌,年复一年强行将其霸占,令她接连生下我们兄弟三人。母亲忍受不了父亲的虐待,便计划想要逃走,却被父亲捉回,砍去了手脚……” 说到此处,赵高已难忍心中剧痛,落下泪来。 “母亲被砍去手脚之时,那刑具并未擦拭干净,害得她伤处溃烂,直至截肢。此后数次,那个男人都有意误了最佳的疗伤时机,害她要一次又一次忍受断腿之痛。时至今日,竟已……失去了整条腿……” 赵高再也说不下去,转身一拳捶向树干,趴在那处痛哭不已。 梁儿身心具颤。 他口中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冷血变态的男人,竟能将一个女子毁害至此…… 望着赵高不住颤抖的脊背,那一瞬间,梁儿便似乎释然了。 在史书上十恶不赦的佞臣赵高,他让秦始皇辛苦建立起来的大秦帝国一夜崩塌,他坏事做尽,屠戮天下。 可这个人,世界从未善待过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去善待世界呢? 无论是因他而亡的人,还是对那些人痛下杀手的他,都不过是可怜之人罢了。 这一日午后,在凤凰池附近的林边,第一次传出了天籁般的箫音。 其声优裕平顺,出落自然; 曲意深长,神情洒脱。 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皆隐隐现于指下,一同轻抚着那一缕深受创伤的灵魂。 第九十章 留下助秦 “听闻你是宗正之中技艺最好的画师,怎将寡人画得像个女子?” 赵政垂眼看着手中锦帛,眉间已浮出阴云一片。 跪在殿中的画师身形微颤,战战兢兢道: “这……大王五官精致,身型匀称,又未蓄须,当真……很难画出威武之感……” 赵政抬眼看他,眸光似冰般寒凉。 “依你之意,是寡人长得像女人吗?” 画师吓得全身一抖,立即白了脸色,匍匐于地。 “大王恕罪!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梁儿斜眼瞄着赵政手中锦帛上的那副画像。 古人不会画立体的素描,只会平面的勾线。 赵政身型修长,五官又生得好看,若不画胡子,男女自然难分,确实怪不得人家画师。 梁儿又想到在现代时中学课本中的秦始皇画像,那满脸胡子、身形肥硕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暗自偷笑,却也不忘顺手救那画师一命。 她走上前去,躬身道: “大王,左右这画像也是留于传世、供后世瞻仰之用,后人无人见过大王真正的样子,那何不试试在画像上加上胡须?” 赵政挑眉睨她。 “你倒机灵,就这么办吧。” 见赵政想也未想就同意,梁儿便又补上一句。 “那不如将大王的腰身也画得宽阔一些,这样看着没那么年轻,就会使人多几分稳重之感。” 赵政瞥向画师,沉声道: “你可听见了?就按她说的画。” “诺。” 画师抬袖拭去一头的冷汗,起身为赵政重新绘制了画像,画像上的人物长须连鬓,腰粗如桶。 如若不说,定是无人能看出此画中人竟然会是赵政;就算是说了,恐怕同样也没人能认得出来。 待画师终于完成任务,夹着画布灰溜溜的离开,赵政便顺势也遣走其余内侍宫婢。 昭阳殿中只剩下他与梁儿二人。 “你嫌寡人瘦了?” 赵政无甚表情,问向梁儿。 梁儿不知赵政何时起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了,一本正经的解释: “没……方才奴婢只是针对画像,那是给后人看的,并非针对大王本人。” 赵政面上露出一丝玩味。 “哦?画像是给后人看的,那寡人本人,是给谁看的?” “呃……是……是给……” 梁儿已经预感到此处有坑,左右斟酌,支吾了半天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政轻佻一笑,接话道: “是给你看的?” 他这一言,让梁儿吓了一跳,忙敛头低语: “奴婢不敢……” 赵政勾唇,笑得狡黠。 他躬身,俊颜逼近梁儿,声音蛊惑一般: “不敢?那日在兰馨汤,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全都看了,还说不敢吗?” 梁儿被惊得粉面带红,侧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赵政着实喜爱她这番娇羞的模样,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不肯错过一分一毫的细节。 “呵呵,你说实话,寡人身型如何?可还需要增重?” 赵政笑得眉目冁然,他调戏梁儿似是上了瘾。 “不……不需要了……大王已经……很好了……” “是吗?寡人现在的样子,你喜欢?” 赵政越凑越近,他声音低哑,极富磁性。 “喜……呃……” 梁儿自觉面上滚烫,似是连脑子也一并烧坏了,竟不自觉险些说出了心里的实话,好在关键时刻反应过来及时顿住。 可赵政却紧追不舍。 “怎么不说下去?” “大王……” “快说,寡人想听。” “奴婢……” 梁儿被逼得连连退后,直至靠在一棵漆柱上,无路可退。 赵政双臂撑柱,将她紧紧扣在身前。 那副邪魅如琢的五官更是在梁儿的眼前不住放大,近在毫厘。 “你若不说,就休怪寡人……” “喜欢……” 梁儿再也受不住赵政的胁迫,头脑一热,口中便真的迸出了这两个字来。 “喜欢什么?” 赵政的眸深邃无底、柔光幽然。 梁儿如羽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仿若初生的小鹿,胆小又惹人怜爱。 “喜欢……大王……唔……” 话音还未落,她稚嫩的唇瓣就已被赵政紧紧压住,再难挣脱…… 一个月后,赵政听闻尉缭依旧滞留在蒙府,不肯返回他的国尉府邸,便决定亲自去蒙府会他一会。 此番,尉缭亦成为驳了秦王政颜面的第一政客。 任赵政在蒙府的厅堂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蒙家父子轮流去劝,尉缭就是不肯出来。 十日后,赵政又至,尉缭依旧不见。 十五日后,赵政再至,尉缭还是不见。 就连在一边旁观的梁儿也已经暗自唏嘘: 刘备三顾茅庐都能见得到诸葛亮了,可赵政三次登临蒙府,却始终连尉缭的影子都见不到。 若是寻常君主,恐怕早就爆跳如雷,杀之后快了。 而赵政被后世喻为千古暴君,却在此时仍能耐得住性子,忍得下欺辱。 这样的君王,天下理应归于他的麾下。 “来人,去问问尉缭,究竟是何缘由,令他一直对寡人避而不见。” 没过多久便有人回报,但见那人莫名冒了一脸的冷汗,眼神多有闪烁,又支支吾吾半天未能启齿,赵政便不觉微蹙了眉头。 “究竟为何?” “回大王……这……这实在是……国尉大人他……他说……” “快说。” 赵政声音不高,语气平缓,却明显带了一丝不耐烦。 “国尉大人说……说……秦王面相阴险尖刻……此类人缺少恩德,心似虎狼……在困境中可以谦卑待人,得志后便会轻易食人血肉……假……假使秦王得志于天下,那么天下之人都会变为他的奴隶,故而绝不可与之相处过久……” 那传话之人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变得极小,头低得恨不得扎进土里。 蒙家父子和李斯也是听得脊背发凉,早就知道尉缭与众不同,可也不用这么“与众不同”吧…… 他们的大王是什么人物?天下出了名的心思难测、手段狠绝,他竟然也敢说?……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偷偷瞄向赵政的脸。 只见赵政面色几变,明明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却还在竭力克制满腔的怒火。 众人担忧,大王还不得憋出个内伤来…… 一时间,赵政憋得没话说,其余几人更是没一个敢吭声,生怕自己无故被牵连了去。 终于,赵政薄唇轻启。 “寡人听到传闻,说尉缭其实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怕是活太久,有些腻了,倒不如让他死个干脆。” 他总算开了口,却是直接下了杀令。 众人瞪大眼睛。 虽然尉缭说出这样的话,确实死上一百次也不算冤,可如今秦国正值用人之际,如此难得的人才,就这么杀了还是太过可惜。 李斯一向胆识过人,他首先上前,躬身劝道: “大王,可否再做思量,留尉缭一条性命。只要他不离开秦国,便还有一丝将其收服的希望。若能得尉缭助秦,大王的心愿便可提早至少十年达成啊!” 对胸怀大志的君王和臣子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时间。 如赵政的曾祖父昭襄王,就是拥有了一统天下的能力,却因生命的终结未能完成夺取天下的宏图。 以秦国今日的实力,无论有没有尉缭,坐拥天下都是迟早的事。 只是尉缭绝对会是加速这一切的完美助力。 蒙武亦是心急如焚,可还不及他开口,蒙恬便抢先道: “大王,臣以为,可以让……” 他看向梁儿,梁儿立即明白蒙恬是想让她再次去劝尉缭,她便迅速接道: “可以让李斯李大人再去劝劝尉先生。” “啊?这……” 李斯一惊,突如其来被点了名去碰这么个大刺猬,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推脱。 却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也推了不去,尉缭怕是就真的玩完了。 可若是去了,劝,怎么劝啊? 尉缭可是个又臭又硬的猪皮膏药,贴上费劲,撕下来更难。 他连大王都不怕,又不图名不图利,还没妻室子嗣,就连兄姊也无,简直毫无破绽! “怎么?连你也不肯去?” 赵政冷眸看向李斯。 只见他面露难色,摇首坦言: “呃……大王,不是不肯,只是此次臣实在是全无把握。” 梁儿却是扬唇浅笑,眉目嫣然。 “李大人不必多虑,此次若是大人出面,尉先生必会同意事秦。” 李斯不解的看向站在赵政身后的梁儿。 她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年至及笄的小丫头,可从自己初见她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年,她的样貌竟是丝毫未变。 她总是站在那个最不起眼的位置上,时不时的说上一句,却能起到改变全局的作用。 就连他李斯的前程也几乎是因她才有的。 此番梁儿既然这般肯定,那这劝说尉缭一事也便非他莫属了。 只片刻李斯便已思虑通透,他躬身领命,入内去见尉缭。 果然不多时,便将那颗“臭石头”给带了出来。 自这一日起,尉缭回归国尉府,正式开始行使大秦国尉之职。 表面上他掌管秦国军机要事,私下间却与廷尉李斯共同直受秦王令,密谋由背后覆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大计。 第九十一章 美人计 “尉缭,你行国尉之职已有一些时日了,对我秦军可有好的建议?” 昭阳殿中,赵政又一次单独召见了尉缭与李斯。 “大王,臣以为,国之征战可分两种。一为不义之战;一为正义之战。那些随意残人性命、夺人钱财、窃人妻女的,都是盗贼所为,不义之举。故而但凡兵者,皆应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如此才可获得世人的支持、长久立足于天下。” 赵政发束金冠,正襟端坐于案前,眸细品着尉缭的话。 “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尉卿所言倒是提醒了寡人。欲攻六国,需找到相应的理由,否则民不安、则国不稳,届时即便我大秦赢的了天下,却也得不了天下。” 尉缭颔首。 “正是如此。以上可统称为胜之有道。除此之外,取胜还分为'威胜'和'力胜'。征伐之间,要随时确保高昂的气势用以威慑敌人,以削弱其斗志,增加我方的胜算,此为威胜。而力胜则是与敌军短兵相接,以战力直攻而胜。” 他略做停顿,眸光愈发晶亮,继续道: “有道、威胜、力胜这三种取胜之法各不相同却又紧紧相连,只有将其全部处理得当,才可全面掌控征战的主动权。” “嗯,言之有理。” 尉缭对于赵政,就像是一步行走的书籍。 他总是远见卓识,一语道破,使人如醍醐灌顶,骤然醒悟。 “以臣之见,将帅为军之核心,故而点将甚为重要。要正确分析敌情,慎重选好将领,而后出兵。所点之将需能服众,可拢人心。将帅与士卒之间,就如脑与四肢,需合为一个整体,如此方能让将帅的谋略和判断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他又是一顿,正身凛眸。 “再来便是治军。治军必先立法。违背军纪、军令者要施以重刑,严惩战败、投降、逃跑的将领和兵士,使上下畏惧,专心向敌。如此方能将几十万人整齐划一,这般才可做到上得了高山、下得了深水、破得了坚阵,天下便再无人能抵挡它的攻势。” 尉缭笔挺的立于朱红色的大殿中央,口角生风,字字珠玑。 此刻不止赵政、李斯,就连梁儿亦是受教良多。 尉缭的观点虽大多都是在讲兵法,但其中最厉害的却是教人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上级与下级之间,同级与同级之间,敌方与我方之间,不同的处理方式都会导致不同的结局出现。 不是只有真的上了战场才叫打仗,人的一生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攻伐。 攻伐是人与人的攻伐,故而一战之关键便是能否掌控好所有人的情绪,包括上与下、亦包括敌与友。 梁儿不禁暗叹,尉缭不愧为跨越两个时代,又活了一百多年的人,他见多识广,对事对人的看法便果然犀利透彻。 听得尉缭一言,赵政已然热血沸腾,起身走下殿中,行至尉缭跟前。 “尉卿之见果然独到,那么不知时隔几年,你对灭六国之策可有新的看法?” 尉缭早料到赵政会问他此事,便未加思索,直言道: “欲灭六国,秦的问题始终都是要破其合纵。攻破合纵的方法有二。第一便是臣第一次面见大王时所提及的,重金贿赂各国权臣,离间他们君与臣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第二则是在征战的过程中,加快每战的速度,打快攻战,避免过多纠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制服六国,使他们没有机会行合纵之事。” 他敛眸,面上浮现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当然,这第二个方法只是后话。眼下急需为之的就只有离间各国关系。此项是李斯李大人多年来一直在做的,在臣看来已经大有成效,只不过总还差了那么一小步。” “哦?” 赵政眸光一动。 此话一出,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好奇。 尉缭对着赵政抿唇一笑,复而转向李斯,笑意更甚。 “李大人可仔细想想,多年以来是否都漏用了对君王而言最有效的一计?” 李斯略作思考,顷刻睁大了双眼,一副恍然之像。 “尉大人所指难道是……” 赵政垂眼,口中幽幽说出三个字。 “美人计?” 见此三字已出,尉缭立即正了面色,双手合于头顶,躬身道: “大王,臣自请,亲自挑选合适的人选送至各国,或留于君王身边,或留于权臣之侧,为大秦谋利。” 赵政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他对这一计很是满意。 “此计甚好,由你去办寡人亦甚为放心。” “其实……臣想与大王借一个人。” 赵政见尉缭忽然变了脸色,谨慎有加,心中亦生出不好的预感。 “你要借谁?” 尉缭略有迟疑,却还是说出了口。 “梁儿姑娘。” “什么?” 听到梁儿的名字,赵政瞠目大惊。 梁儿也猛的抬头,不知尉缭怎会突然提及自己。 就连李斯也被惊得一滞,暗道这尉缭的胆子真的是太大了,连梁儿他都敢要。 尉缭见赵政反应强烈,也知他极看重梁儿,只得立即解释: “大王,六国之中属赵国最为关键又最难攻克。赵王迁虽痴恋酒色,但却识得大体,极为敬重李牧,不仅未听丞相郭开挑唆疏远李牧,甚至还亲封他为武安君,十分善待其妹李夫人。不久前李夫人又喜得一子,不日将会被立为太子……” 未及尉缭说完,赵政已无耐心听完,沉声低吼: “这些又与梁儿何干?” 这一吼着实让尉缭心中一颤,他料到赵政会难以接受,却未想到他竟会失控至此。 可既然话已出,便只能硬着头皮将其全部说完。 “赵王迁身边美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能得他独宠,更无人能撼动李夫人之位。秦若要派出美人诱之,便必须是有独到之处的女子,否则定然无济于事,改变不了大局。” “寡人不允。” 赵政怒目圆睁,态度强硬。 “大王……” “够了!尉缭,这咸阳宫随你挑谁都可,却唯独梁儿不行!此事无需再议,你们都退下吧!” 见赵政已然怒极,李斯便立刻上前拼命给尉缭使眼色,强拉着他一道请辞,退出了殿外。 殿中重归平静。 赵政被尉缭气的仍立于大殿中央久久不动。 梁儿身形微晃,不自觉吞了一下口水。 尉缭之意,是让她去赵国做细作?并且还要去做那昏君赵迁的宠妾? 她要去……讨好男人……? “别怕,寡人定不会让你去的。” 梁儿抬眸,见赵政正望向自己。 一袭黑金相间的锦袍,一张如琢如磨的俊颜,一双深似墨潭的黑眸…… 那是她在这世上最最熟悉的人,是迄今为止一直都护在她身边的人,亦是这天下间最有实力的男人。 他是这大秦之王,他说不会让她去,那她便不必去了…… 她惶惶然步向前方,懦懦的靠入赵政的怀抱。 这里一向都是她的安心之所,可为何今日她却无法定下心来? 尉缭同她一样都是来自未来之人,应是深知她所持是怎样的理念,如这个时代的女人般用身体去赢得战利,这等事情要她如何能够忍受? 可尉缭并非信口雌黄的人,他今日所言想必也定是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或许,应该寻个时机,私下见他一面问问清楚。 第九十二章 决定入赵 第二日晨议后,梁儿便抱着“绕梁”出了望夷宫,然而行至凤凰池时她却径直绕行出了宫门,一路向西入了国尉府。 “你为何突然要我去赵国?” 时间有限,梁儿第一句话便直入主题。 尉缭面露愧色,敛眸低语: “如我昨日所言,赵国的情势的确常人难以应付。我思虑很久,始终觉得只有你最合适。只不过早前总是寻不到机会提前知会你一声,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梁儿只觉尉缭此话太过离谱。 “我最合适?怎么可能?美人计……在美人如云的王宫,我长得并不出众,又无家世背景,怎么赢得过赵王迁身边那么多绝代佳丽?更别提要得他专宠,扭转局势了。” 见她话至此处,尉缭起身,亲手将房间的门窗全部关好之后,再次回到主位坐下。 “若轮长相,你虽然并不惊艳,但若悉心打扮,也是有几分姿色的。何况你来自两千年之后的未来,你的见识和聪慧又岂是这里的女子可比?单凭这一点,你就能从几千美人之中脱颖而出了。” “可是,赵迁生性风流,骄奢淫佚,我就算引起了他的注意,也难得他专宠啊。” 梁儿蹙眉,拼命为自己找着各种推脱的理由。 可对此,尉缭却是深信不疑。 “你可是看低了了自己。你连心思深沉的秦王政的专宠都能得到,那年仅十六、只识玩乐的赵王迁又算得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得赵政的专宠了?他的后宫可热闹着呢,前几日更是又接连诞出了两位小公子……” 梁儿反驳,却未曾注意到自己言语间隐隐的酸意。 尉缭摇头,心道再聪明的人,也难判断得清自己的情爱之事。 “后宫于秦王政而言,不过是笼络各方势力的工具。那些女子所说的话,这许多年来他又何曾在意过一句?而你,他是如何待你的,恐怕我不说,你也应该很清楚了。” 梁儿滞住,脑海中不断浮出赵政曾说过的话。 “寡人错了……不会再对你这样了……寡人会等你……等你心甘情愿做寡人的女人……” “答应寡人,永生永世留在寡人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梁儿,无论耗时多久,只要是你想要的,寡人都会一一给你,一样也不会少。” “只要寡人活着,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她。” …… 见梁儿神思恍惚,尉缭一叹。 “梁儿,我知道你与赵政情感深厚。在你我的时代,男女平等,女子亦是不必献身于男子。可赵国一事,当真是非你不可……我只想问你一句,在这战国,你是只想做个看客,还是想要助秦王政一臂之力,让他早日登上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至高皇位?” 皇位……秦始皇帝…… 梁儿痴痴的,仿佛看到了赵政头戴冠冕,站在高处俯看天下的样子,那般英武爽俊、伟岸霸气…… 梁儿许久未言,尉缭又是一叹。 “我明白你的顾虑,其实我也同样担心。此去赵国需施离间之计,定是要祸害忠良的。而具体行事之时,期间会被牵连冤死的又何止李牧一人?何况李牧死,就等于赵国灭,数以万计的百姓都会家破人亡。这一切本是历史定数,但你的出现却非定数,若将这所有的人命都归在你的身上,对于生于和平年代的人来说,确实太过残酷了些。” 而此时的梁儿眸光迷离,却是惨然一笑。 “你真的觉得我的出现不是定数,你的出现也不是定数吗?若你我不会来到这个时代,历史上尉缭之名又由谁去续写?这世间又有谁真的能活得过百十岁而面容不改?那历史上的尉缭助秦又从何谈起?若是我没在十几年前见到赵政,督促他拜师学艺、励精图治,也许历史上也将不会有秦王政的大一统……其实一切皆是定数,你我都逃不过。” 尉缭忽然抬眼。 “你的意思是……” 梁儿的眸逐渐变得清冷,白皙的脸庞隐着深深的无奈。 “你既然觉得我是入赵的最佳人选,那我便是历史命定的那个人,纵是多少条人命,我也得背下来。” “你出宫了?” 梁儿刚一回宫,便对上赵政一张似是被封入了千年寒潭的脸。 “是。” 梁儿据实回答。 “去了国尉府?” “是。” 赵政语气冰冷无波。 “他跟你说了什么?” 梁儿并未回答,她略施停顿,羽睫轻颤。 片刻,她双膝跪地。 面对赵政,这一句,恐怕会是她此生说的最艰难的话。 “大王……可否答应,让奴婢去往赵国……” 赵政双眸骤然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疯了?” 梁儿暗自平复了一下心绪,缓声道: “欲要灭赵,就必须铲除李牧。李斯李大人曾重金收买了赵相郭开,却还是没办法将之除去。奴婢思忖再三,决心一试,或许有机会……” “住口!” 赵政怒吼,再难自控。 “你可知那赵王迁是怎样的人?他终日沉迷声色,每日都与三五个美人同寝……他生活如此靡乱,你若是去了,你会如何?就连寡人碰你,你都……更和况是他那种人!” 梁儿跪在地上,满面恳切。 “奴婢不敢让大王碰,是因为奴婢在意大王,可若假意演戏,奴婢自觉应是可以应付的。” 赵政冷嗤一声,怒目反问: “在意?你当真在意寡人?那你又怎会说出如此的话?舍弃自己心爱的女人换来的江山,你以为寡人会稀罕吗?” 他这如此一问,让梁儿亦是心如刀绞,却还是冷了心继续道: “大王忘了,一统天下不止是大王的心愿,也是奴婢的心愿。奴婢是自愿入赵,大王又何谈舍弃?更何况……大秦咸阳宫是奴婢的家,奴婢会回来,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大王的身边,亲眼看着大王成为这天下之主。” 因为那是她与成蛟的承诺,也因为她真的不想离开他,一刻也不想…… “你以为细作那么好当吗?你并未受过训练,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岂是你说脱身就能脱身的?况且……寡人不会允许你与别的男人亲近,绝不!” 赵政胸膛起伏,怒火中烧,好似自懂事起,他就没有这么失控过。 “大王……” 赵政闭眼,不再去看梁儿那张苦苦哀求的脸。 那副模样会让他心软,而一旦心软,他便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今日起,你不必再去冀阙,也不需再行侍书之职,只需乖乖待在寝殿。若是无聊了,就去梧木亭抚抚琴吹吹萧。如果再让寡人知道你私下去见尉缭,寡人定会杀他,绝不姑息!” 言毕,赵政愤然拂袖,大步踱出了昭阳殿。 只留得梁儿一人,独自心痛。 “大王,梁儿姑娘又没用膳。” 听到通报,赵政“砰”的一声将手中刀笔摔在了桌案之上,吓得通报之人全身一抖。 这两日赵政一直有意避开梁儿,可梁儿却将自己关在了寝殿,整整两天没有进食,她究竟想让他如何? “大王!梁儿姑娘晕倒了!” 又有内侍跑来通报,赵政大惊,倏的起身,直奔寝殿。 太医放下梁儿纤细无骨的皓腕,对着赵政躬身施礼。 “大王不必担心,梁儿姑娘只是许久没有进食,体力不支罢了,吃些东西,静养片刻便好。” 赵政舒了一口气,吩咐道: “你们全都出去。” 众人默默退出寝殿,殿中瞬间清净了许多。 赵政立在榻边,垂眸凝望躺在上面纤弱苍白的小小女子,胸口之中,心痛、怜惜、愤怒统统交织在一处,搅得他闷不透气。 他冷声: “你真是恃宠而骄,如今,竟都学会威胁寡人了。” 梁儿无力的抬眼望他,气若游丝: “大王曾说,只要是奴婢想要的,大王都一定会给奴婢……其实奴婢最想要的,就是大王一统四海,成为这天下共主。奴婢迫不及待,想要这事成得越快越好,还求大王成全……” 赵政蹙眉敛眸,梁儿这副模样,几乎让他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 “你这糊涂的蠢丫头,我大秦女子万千,此事又何必非你一人不可?” 梁儿唇角微微牵动。 “大王说奴婢糊涂,可大王不也是一样?天下女子何止万千,大王又何必非将奴婢留下不可?” 这一问令赵政噎喉,他眸中隐有水光掠过,眼神几经闪烁。 “你……不一样……” 梁儿垂眼,痴痴一叹。 “既然连大王也觉得奴婢不一样,看来入赵之事,果真是非奴婢不可了。” 闻言赵政眸光一凛,态度再次变得强硬。 “不……寡人绝不让你去!” 梁儿举眸定定望着他,语气淡淡的。 “好,那就退一步讲,大王可还想要一统天下吗?”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赵政提高了音调,似是怒气又起。 梁儿却不管不顾,继续说道: “大王不让奴婢说下去,是否因为大王也清楚,要想在有生之年成就霸业,就务必要在短时间内解决赵国;若要灭赵,必除李牧;要除李牧,以赵国的情况,奴婢便是最佳的人选……” “够了!” 赵政终于按耐不住情绪,大吼着打断了她。 梁儿强撑着起身,跪在地上。 “大王,秦国的细作在邯郸宫中不止一两人,奴婢相信,既然尉大人提出让奴婢前去,便必是有把握能保得奴婢周全。一旦事成,奴婢定将即刻让尉大人安排归秦,回到大王身边。奴婢保证,五年之内,必回秦国。” 史书记载,秦王政十九年,秦军攻破邯郸,最晚到那个时候,她也一定能回到赵政身边了。 梁儿身形羸弱,唇无血色,赵政再也不忍见到如此的她,忙俯身将她抱起,轻轻放回床榻,又小心翼翼帮她盖好了被子。 做好一切之后,赵政开口,语气冰冷。 “来人,召尉缭入宫。” 不多时,尉缭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昭阳殿。 赵政端坐于案前,面色阴郁。 “尉缭,你可知只因你的一句话,一向听话的梁儿便绝食了整整两日,只求寡人能允她入赵……你说,寡人该如何罚你?” 尉缭唏嘘,敛面致歉。 “大王,臣亦是别无他法……” 赵政长叹,薄唇轻启,声音却是分外低沉: “尉缭你听着,梁儿入赵之后,清点所有秦在赵国的细作,全力护好她的安全。只要事成,立即将她送回咸阳,一刻不得耽误。若归秦之时,寡人见到她伤到了分毫,定会将你五马分尸,弃于荒谷!” 听到赵政终是同意让梁儿入秦,尉缭不禁大喜。 “大王深明大义,尉缭能得大王如此明主,实乃三生有幸。” 赵政心烦得很,抬手随意挥了挥广袖。 “出去吧,近日你不必入宫了。在寻得良机送梁儿入赵之前,寡人都不想再见到你。” 尉缭亦知赵政此番决定是何等艰难,便不再叨扰,应“诺”离去。 第九十三章 舍不得,怎舍得 入赵之事已定,梁儿独自行走在林间。 不久之后,她就要离开赵政去往另一个男人身边了。 这份浓浓的忧思难以言喻,却根植于心间,欲盖弥彰…… “梁儿姑娘!” 听见有人唤她,梁儿回头,来人正是赵高。 她盈盈一礼。 “赵大人。” 最近两日都没见梁儿露面,赵高一探之下才得知梁儿似乎是惹怒了大王受了惩戒,他满心忧虑,却不知该如何帮她。 今日终于见到梁儿安好的出现,他便顾不得其他,快步追了上来。 “近日都未见梁儿姑娘身影,听闻……姑娘与大王起了争执,被禁足在了寝殿……” 梁儿面上显出轻描淡写的一笑。 “其实,大王并未禁足奴婢,是奴婢自己耍性子,一直没有出来罢了。” “哦……那就好……” 赵高有些痴然,梁儿如此解释,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尴尬的杵在那。 梁儿见他也没什么正事要说,便施礼告辞。 “大人若无事,奴婢便先行一步了。” 然而赵高难得鼓起勇气将梁儿唤住,若只说这两句就离开,他总归是有些不舍的。 见梁儿抱着“绕梁”,赵高急忙又补了一问: “梁儿姑娘这是要去梧木亭?” “嗯。” 梁儿淡淡答道。 赵高又一次接不下去,只得放弃,敛头一礼,讪讪的放她离开。 “姑娘走好。” 梁儿回礼,转身走向凤凰池的方向。 而赵高,则呆呆立在原地,遥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肯离去。 夏末,凤凰池的并蒂莲花开得正艳。 梁儿入赵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由于秦赵近年战事紧张,赵国虽站上风,却也担心周边的韩、魏和燕跑来趁火打劫。 故而赵国派了使者入秦,声称欲与秦短期结盟,以缓两国这些日子折损的兵力。 可虽说是结盟,赵使的口气却很强硬。 在他们眼中,应是认为秦连续败给赵将李牧,在秦赵关系上已然失去了曾经的主动权。 而赵政亦顺势放低了姿态,承诺为表秦之诚意,会运送五车财宝和美人三十,以充赵宫。 这一日,赵政终于再次密召了尉缭,制定了详细的谋赵计划,千叮万嘱他日后定要毫发无伤的将梁儿带回到他的身边。 是夜,梁儿与赵政平躺在榻上,齐齐失了眠。 身侧,赵政的声音幽幽响起。 “明日尉缭便要率领礼队出使赵国,寡人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定要去随行入赵吗?” “是。” 梁儿轻轻一语,表面答的干脆,内心却纠结难捱。 她的直言令赵政胸中万分憋闷,他忽然撑起半身在梁儿身边,沉眸凝望她的眼。 “你一早便知道寡人对你的心意,寡人宠你护你,还承诺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绝不再强求于你,你还要寡人为你做到何种程度?难道你宁可去陪那迷恋美色的赵王,也不愿留在寡人身边?” 梁儿心中一痛,不知事到如今,赵政为何又要说起这些。 “大王应是已经懂了的,奴婢此去赵国为的是大秦的天下,与大王对奴婢的心意并无关联。” 赵政嗤笑,眼中浮出哀色。 “呵,好一个为了大秦,如此心系天下的女子寡人又能耐你何?……赵国,你去便是了,但寡人不想再等了,就算放你走,寡人也要将自己刻在你的心里……” 梁儿一惊,可转瞬赵政已俯身压在了她的身上,疯狂的亲吻如雨般落下,不顾一切侵略着她的唇,她的脸,她的颈…… 她用力想要将他推开,却反被他按住了手腕,那强大的力量不容得她丝毫反抗。 “不要……大王是想奴婢死在赵国吗?” 她努力挣扎,音带哭腔。 赵政顿住,骤然停下。 梁儿双眼微红,泪水被强忍在那对美眸之中,其间透出的微弱光华亦是无形间紧紧揪住了赵政的心。 “你……这是何意?” “细作之事,奴婢从未做过,自不擅长。此次入赵,务必要时时注意、处处当心,否则被人看出究竟,便必是一死。奴婢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赵宫尚且不易被过去所牵绊,行事也可果决些,如此便难有破绽。但若今夜与大王……” 梁儿一顿,睫毛轻轻颤了颤。 “奴婢怕是心中再难放下……若在赵国还对大王时有思念,便是再努力伪装,想必也会被有心人抓到把柄……” 见她强忍泪水的模样,赵政心疼得难以复加,只得一声叹息,展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柔声安抚。 “好了……寡人明白了……” 赵政垂首,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深深凝望那双波光荡漾的水眸。 “……但是你要跟寡人保证,快些回来,回来后……要安心做寡人的女人,不许再离开寡人半步。” 梁儿默默点头。 若能安然过得赵国这一关,从此后宫也好,美人也罢,她便不再顾虑其他,只图能与赵政相守,哪怕只有片刻…… 梁儿这般想着,脸已烧得通红,垂着眼不敢看他,直到他极富磁性的声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你在宫中多年,这其中的尔虞我诈、危机四伏你都是知道的。在咸阳宫尚有寡人时时护你,虽无性命之忧,却也还是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往后在赵国邯郸宫再无人护你,你自己定要万分当心。若是遇到危险之事,量力而行,切不可强求。千万记住,保命要紧,不要像你我初遇时那般,胡乱逞强。我秦国一统天下是顺应天意,灭赵亦是迟早的事。那个李牧,你解决不了,也定有人能解决得了。时刻记得,于寡人而言,你安全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赵政这番话,句句出自肺腑,字字发自真心。 梁儿心动莫名。 有谁会相信,这样恳切的表白竟当真是出那冷血冷面的秦王政之口? 泪,终于不受控制的簌簌落下。 此生能得赵政如此真情,哪怕只是一瞬,她也觉足矣了。 赵政抬手,修长的手指轻柔的将她面上的泪水拭去。 “还有……” 赵政低头,将自己的额抵在梁儿的额上,两人的鼻尖轻轻摩挲,他略做迟疑,却还是沙哑着开口: “……答应寡人,不要……不要对他动情……” 梁儿一滞,心叹赵政本是何等精明之人,此刻怎得竟也似是个傻瓜?…… 她伸出双臂,盈盈揽住他的脖颈,将自己的双唇送至了赵政的唇边。 这一吻,梁儿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 她想要让赵政知道,她的心早已被他牢牢拴在了大秦。 此番入赵,她便是无心之人,又怎会再有人能撩动她的心弦? 第二日一早,赵政去往冀阙晨议,梁儿并未跟去,而是收拾行装上了马车,赶去城门与尉缭汇合,准备去往赵国。 辰时,晨议结束后,几十个尚书卒吏跪坐在昭阳殿内,因迟迟等不到赵政出现,开始有些焦躁起来。 “这位大人……” 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起身,问向门口的一个内侍。 “请问……按例,此时大王应在此批阅奏章,我等在侧记录文案。可不知为何,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大王还是没有出现。大王一向守时,此种状况从前从未有过。呃……不知……” 内侍抬头看了看时辰,摇头一叹。 “大人们还请多侯一会,大王晨议后就去了宫门,许是还要多耽搁一些时辰的……” “大王……去了宫门……?” 众人讶异,大王怎会在此时丢下政务,突然去了宫门?这实在不像大王平日里勤政的作风啊。 “唉!还不是为了梁儿姑娘……” 说起梁儿,大家都来了八卦的精神,七嘴八舌问道: “梁儿姑娘?她出什么事了?” “对啊,如此一说,今日晨议之时也未见梁儿姑娘出现。” …… 正在执笔翻阅竹简的赵高更是一凛,腾的站起身来,满面急切问向内侍: “梁儿姑娘如何了?” 然而提及此事,内侍亦很是无奈。 “众位大人有所不知……去往赵国的礼队之中不是有三十个美人吗?梁儿姑娘她……亦在其中……” “你说什么?” 这一句,赵高几乎是大吼而出的,他的激烈反应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惊了一跳。 “赵高,你怎么……欸!你去哪?赵高!……赵高!……” 赵高不顾大家的阻拦,疯了一般奔向宫门,此时的他已是理智全无,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难道就要这样分别,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了吗?…… 宫门处此时已是车马如龙。 赵高气喘吁吁的赶到,偷偷躲在一旁,在人群中拼命找寻着那抹最纯洁的身影…… 梁儿姑娘! 赵高眼睛一亮,终是找到了她。 她正拂着帘布从车窗探出头来。 平日一向清素的她,今日竟也施了脂粉。 粉白黛黑,朱唇欲滴,长发如墨。 这样的梁儿本该是香艳撩人的,可她那副明眸之中却满溢着悲戚与不舍,仰面望向宫门上方的城楼。 她的神色令赵高分外揪心,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生生惊在了原地。 城楼上的男子金冠刺目,锦衣玄袍,高大修长,独自一人屹立于风中,与城下的梁儿交相遥望。 二人眸光交缠,依依恋恋,竟是难舍亦难分…… “大王……” 赵高口中沉声自语。 往日里冷峻淡漠、不怒自威的赵政,此时面上竟满是他从未见过的凄楚神情。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梁儿与大王的别扭,他本以为定是梁儿自己不想走,大王却一定要她去。 可此时大王这般痴恋不舍,究竟又是为何? 赵高一只手臂扶着城墙,指尖不自觉紧紧扣住了墙上的石缝。 难道即便是站在最高处的大王,也依旧留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吗? 那么纵使权力登天,又能有何意义呢? …… 第九十四章 燕丹入秦 秦赵之间设有官道,除此之外也有许多远近不一的小路交错而置。 在其中一条路上,一只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大手轻轻拂起了马车车窗的布帘,露出了一张儒雅温润的男子面容,正是名声显赫的燕国太子——燕丹。 “左洲。” 他声音沉稳,温厚好听。 那名叫左洲的门客闻声立即赶到车窗边。 “太子殿下。” “那边那只队伍可是秦派去赵国的礼队?” 左洲沿着燕丹的视线看向官道的方向。 “殿下请稍后,臣这便差人过去看看。” 不多时,左洲前来复命。 “殿下,那边打出的是玄色旗,其中有五辆礼车,三十架马车,的确是秦国的礼队。” 燕丹眉心微蹙。 他没想到秦国不仅答应了赵国的求和,竟还自降身位,送了礼物给赵。 秦国如此态度,对燕国实为不利。 “传令下去,加速前进。” “诺!” 午后,昭阳殿静逸非常,似乎连一根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有内侍轻声推开了殿门,入内通报。 “大王,燕国的使臣到了,正是是燕太子殿下。” 赵政放下手中竹简,眉峰高挑,面露玩味。 “哦?他竟亲自来了,请他进来。” 殿门大开之时,燕丹身着青衣,轻身入内。 已是而立之年的他依旧眉目俊朗,相较十年之前亦是更加气定神闲。 他在大殿中央站定,躬身一礼,声音宏亮。 “燕太子丹拜见秦王。” “许多年未见,燕太子可好?” 赵政正襟端坐,口中虽是一句关切的话语,可他面目却甚为清淡,仿佛是在强调,这仅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燕丹早知赵政是冷漠之人,也知道他不太喜欢自己,便也不太在意他此时不合礼数的态度。 只浅浅一笑,回道: “承蒙秦王挂念,燕丹一切都好。” 赵政拂袖,端起桌案上精致的小碗,轻啜了一口甜浆,仿若随意一般问了一句: “燕太子此次前来,不知可遇见了秦派去赵国的礼队?” 燕丹亦是淡声回话: “见了一眼,并未招呼。” 赵政抬眸,面露愠色。 “哦?他们见到燕太子,竟未停下见礼?看来待他们归来复命之时,寡人定要将他严惩。” 燕丹劝道: “秦王勿要动气,秦之礼队走的乃是秦赵官道,而燕丹此行是抄了近路,故而与他们并未碰面,只是远远一见罢了。” “远远一见啊……原来如此……” 赵政一笑,意味深长。 燕丹啊燕丹,看来就连上天也不想让你见到梁儿。 燕丹自是不知赵政之意,只认为赵政是在提醒他秦赵已经结盟之事。 他立即开口讲出自己的意向。 “秦王,燕丹此番出使秦国,是为了……” “是为了与秦结盟?” 不及他说完,赵政便已说出他的来意。 “正是。” 燕丹颔首。 赵政若有似无的一叹。 “秦刚刚与赵修好结盟,秦也派了礼队入赵,这些燕太子都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燕赵相互攻伐不断,寡人实在不好刚刚答应联赵,又立即答应联燕啊。” 燕丹抿唇,淡淡一笑。 “这些燕丹自是明白。故而燕丹不会强求秦燕盟约,只需秦不与赵国一同攻我燕国即可。” 赵政敛眸,端起浆汁又啜了一口,幽幽问道: “不知不攻燕国,于秦而言有何好处?” “近年来赵国兵力日渐强大,赵将李牧更是神勇无敌。燕国已经接连败给赵多次,如若秦也与赵联合攻燕,燕则危矣。” 燕丹眉间隐有忧思,而赵政却半垂着眼反问: “那又与我秦何干?” 燕丹脊背挺直,正色解释道: “秦、赵、燕,三国在地理位置上呈'一字'排开。秦若为赵之腹,燕就为赵之背。赵不可令自己腹背受敌,故而赵要想攻燕,便必会拉拢秦国;若要攻秦,就一定拉拢燕国。因此,赵对秦的态度如何,始终都会受燕的制约。如若有朝一日燕国不复存在,除非秦王有把握能将赵国一举歼灭,否则到时赵国再无顾忌,倾全国之力削弱秦国,再联合各国合纵攻秦……” 燕丹看向赵政,眸光幽深犀利。 他没有把话继续说完,但结局如何谁都清楚。 赵政垂眸思索片刻,复而点头。 “嗯,似乎确是这个道理……不过寡人也需要与众臣商议后定夺。不如这样,燕太子先在咸阳逗留一两日,也容寡人仔细想想再行答复如何?” 燕丹微笑,拱手一计长揖。 “那燕丹就静候秦王的好消息了。” 赵政淡笑着目送燕丹出了殿门。 只转瞬,那抹笑意便在他的面上消失殆尽。 他冰冷着脸,淡声吩咐内侍: “派人小心监视燕太子,若他私下打听梁儿的事,立刻告知寡人。” “诺!” 燕丹一路未作停留,径直走出了咸阳宫。 联秦的事算是解决了一半,接下来就只等秦国的态度了。 不过秦王政是个明事理的,此时灭燕的确不利于秦,相信两日后他定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只是……刚刚觐见,梁儿并未在秦王政的身边。 虽说贴身侍婢也未必会真的寸步不离,但是为何他此刻的心里会如此不安?…… “太子殿下,觐见秦王可顺利?” 宫门处,左洲迎上来问道。 燕丹轻轻点了一下头。 “应是没问题的,但还还需等上两日消息。” 左洲一笑,他就知道,由太子殿下出马,便定然可行。 “那便好,殿下车马劳顿。臣先带殿下去休息吧。” 见左洲转身就要去牵马,燕丹立即出言阻止,梁儿的事才是他最忧心的。 “不必,本太子自己去便好,你去找人查一下,秦王政身边的侍婢梁儿……她去哪了?” 左洲满面疑惑,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此人是……?” “是个很重要的人。” 见燕丹神情严肃,左洲便自然而言重视起来。 他躬身敛头。 “臣明白了,这便去查。” “嗯。” 燕丹缓缓垂下眼眸,神思已然不知飘去了何处。 梁儿……十年未见,你可还好?…… 夜晚之时,昭阳殿中,赵政也收到了内侍的回报。 “大王,燕太子果然差人打探梁儿姑娘的消息了。” 闻言,赵政面色未变,挥袖道: “寡人知道了,下去吧。” “诺。” 内侍应声退去。 赵政独自一人进入了寝殿。 他俯身坐于榻边,左手轻抚着床褥。 梁儿……你何时才能回来?…… “太子殿下,那位梁儿姑娘的消息已经查到了。” 左洲面色匆匆,燕丹强压着内心的焦虑,语气淡然的问道: “如何?” “秦赵合盟,秦送出了三十个美人,她就在其中。” “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燕丹再难保持理智,他猛的站起,甚至撞翻了桌案边的杯盏。 一向极重礼数的太子殿下竟会如此失态,亦是惊得左洲呆愣在原地。 “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左洲的问话让燕丹瞬间回神,他定了定心思,缓声道: “去收拾一下,秦王一旦允诺不攻我燕国,我们便即刻启程回国。” “呃……诺。” 左洲见燕丹不想说,便知此时自己不能再问,只得施礼退下。 厅堂之中,燕丹独自立在中央。 十年前梁儿拒绝他时所说的话再次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脑中。 “秦王与殿下不同,自己的女人,绝不会让与他人。” …… 他双手紧握,肩背微颤。 赵政!亏得梁儿这般信你,你竟亲手将她送给那个臭名昭著的赵王迁! 早知如此,当年他便不会放手…… 燕丹闭眼。 ……梁儿,你再等等,我很快便去赵国接你…… 两日后,燕丹再次出现在昭阳殿。 他恭敬施礼。 “秦王召燕丹前来,可是有了好消息?” 赵政唇角勾笑。 “这两日寡人左右思忖,秦虽与赵结盟,但确实没必要因此而危及燕国。只不过……” 燕丹心中一凛,预感到事情似乎有变,可面上却依旧声色不动。 赵政继续道: “秦赵之间尚有一纸盟约存在,依照当下的燕赵关系,秦实在不便再与燕留有任何实际的约书。可如此一来,秦燕之间又无法真正做到相互信任。此事关系到燕国存亡,我大秦亦是不敢怠慢,寡人便想出了一个办法……不如燕太子借此机会亲自留下为质,秦可承诺,只要燕太子在秦一日,秦便绝不会攻打燕国。” 闻言,燕丹双眼骤然睁大,满目惊色望向王位之上的赵政。 向来处事淡定的燕丹竟会如此反应,令赵政心中大为爽快。 “怎么?燕太子不愿留下?” 赵政叹息摇头。 “那真是可惜,不知赵国何时会提出联秦攻燕之事?到那时,恐怕寡人也再找不到理由拒绝出兵了……” “燕丹可以留下为质。” 赵政话音未落,燕丹便敛眸开口,心中苦似黄莲。 这一句话,让他再次失去了与梁儿相见的机会。 “那就劳烦燕太子了。” 赵政剑眉轻佻,笑得阴冷。 燕丹,你想去赵国找梁儿,寡人便偏不让你如愿…… 第九十五章 重归邯郸 官道虽然算得上平坦,但马车仍会轻微的摇晃。 车内,梁儿细白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赤玉箫。 要离开那么久,她多想将“绕梁”也一同带着。 可“绕梁”乃是绝世名琴,太招人耳目,当年齐王建更是欲以二十城换之。 若是将其带到赵国,恐怕定会被贼人夺了去,她自己也可能会因此而送命。 无奈之下,便只得将“绕梁”留下,只随身带了赤玉箫,寂寥之时也算有个伴。 只是,那日在宫门与赵政一别,她心中抑郁,刚刚执箫吹奏了几个音,便被尉缭阻止了去。 “你往后暂且先不要吹箫了。” “为何?” 梁儿眨了下眼,不解的问。 “邯郸宫虽大不过咸阳宫,赵王迁也仅仅才继位两年,可他的后宫可是比秦王政的后宫大了不止一倍。要想在这么多女子之中脱颖而出,我的建议是……” 尉缭眸光炯炯,直视梁儿道: “'欲扬先抑,后来居上'。” 梁儿垂眸,低声重复: “欲扬……先抑……?” 尉缭轻点了一下头。 “那些太容易看透的、来得太容易的女人,就算到手了,男人的热情也很难延续。所以我想要你藏好所有的技艺、敛去所有的光华,待到合适的时机,再一鸣惊人。如此才有更大的把握让赵王迁对你印象深刻、辗转难忘。” 梁儿思忖片刻,觉得尉缭说得很有道理。 男人的心思,他的确要比她更懂。 “好……那从此我便将这箫收好,不再现于人前。” 她低头,将玉箫小心地送入袖袋之中。 抬头时,却见尉缭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大可直言。” 尉缭犹豫再三,终是开口: “入赵一事……事成之后,你当真还要回到秦王政的身边吗?” “这是何意?” 梁儿不知尉缭怎会有此一问,不回赵政身边,她还能去哪? 尉缭面露忧色。 “虽然他待你很是不同,但我始终觉得,他缺少恩德,心似虎狼。像他这种人,在困境中可以谦卑待人,得志之后便会奴役天下、轻贱人命。若想安生,就绝不可与之相处过久。而你此番入赵,是离开他最好的机会……” 不待尉缭说完,梁儿便摇头。 “不……你误解他了。迄今为止,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这个中缘由,别人不知,我确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面上浮现一抹暖意。 “他不是史书上的暴君,他……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 见梁儿那副痴情的模样,尉缭终是一叹。 “好吧,希望他一统天下之后仍能以心待你,也不枉费你如此全力助之。” “那是自然。” 这一句,梁儿嘴快到几乎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可其实赵政是否会对她从一而终,她是真的全无信心。 不过即便如此,她仍希望能有一段可以与赵政相依相守的快乐回忆,就算这回忆短若旦夕,她也不再介意。 因为这一次的分别,已经让她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对赵政的爱意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 她不想再蹉跎能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了…… “梁儿,前方就是邯郸了。” 尉缭突然上了她的马车,坐在她的对面。 梁儿忙收了玉箫,素手将布帘掀开一角,举目望了一眼。 心中感慨顿生。 邯郸……她初来这个时代就是在这里…… 她在这遇到了赵政,遇到了燕丹,也遭受了她此生最不想提及的耻辱…… 当年她孤身逃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还会回来…… “入邯郸城后我们不做停留,直接就会进入邯郸宫面见赵王。故而有些话,我需要先与你说,你务必记好。” 尉缭肃然一语,将梁儿拉回了现实。 “嗯。” 她点头。 尉缭眸光坚毅,面色严峻。 “首先,自入邯郸宫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赵王迁的女人,你要忘掉咸阳宫的一切,包括对秦王政的情。” 梁儿睫毛轻动,一丝惆怅悄然入心。 她知道,要做赵迁的宠妾,就必须让赵迁觉得自己爱上了他,那么对赵政的那份痴恋,也就必然要深深埋于心底,绝不能让任何人觉出分毫。 “其次,也是更为关键的一点。李牧最宠爱的妹妹李夫人,为赵王迁生有一子,很快便会被立为太子,这些你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的是,她为人温婉善良、宽宏大度,也正因如此,赵王迁才会对所有女人都始乱终弃,却始终善待于她、相敬如宾,对于她的诸多劝谏也很是上心。也就是说,有她在一天,赵王迁的阵脚就不会乱,李牧亦不会倒。” 梁儿眸光一凛。 “你要让我将她除去?” “没错,由她做引,让赵王迁与李牧生出嫌隙,如此,秦便有办法轻易要了李牧的命。” 梁儿垂眸。 委婉善良、宽宏大度…… 如此女子,她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见她犹豫,尉缭叹道: “梁儿,这里是战国,不是两千年后的和平年代。想想你是因何而要入赵的?事到如今,你已无退路。李夫人是整个局的关键,要想灭亡赵国,她就绝对不能活,你可明白?” 尉缭已经在战国做了一百多年的政客,他的心已然炼为了铁石。 不过他所言又句句命中要害,由不得梁儿再心软下去。 梁儿蹙眉敛眸,艰难答道: “明白……” 听到了这句肯定的答复,尉缭面色转缓,又道: “在邯郸宫中你不是唯一的细作,其中有一个禁军名叫王敖,他是我的学生,无论何事,他都定会尽心帮你。” 梁儿点头。 王敖这个名字,似乎也有些耳熟。 “国尉大人,邯郸到了。” 随着一声通报,尉缭掀起布帘,梁儿与他一同向车外望去。 近些年赵国势强,城门外排队入城的人潮更盛当年了。 尉缭的通关文牒很是管用,他们的礼队很快便被请入了城中。 十几年了,串城街、学步桥、甚至礼宾楼…… 一切似乎都没怎么变。 变的,就只有人和事…… 那座人迹罕至的如画荒山,那面恍若仙境的碧水静湖,还那个倔强早熟的幼年赵政…… 那花天酒地中僻静一隅的“白露拂”,那漫天金叶银杏、秋风落叶的一院秋色,还有那个玉般温润、明眸皓齿的少年太子…… 记忆一点一滴自梁儿脑海中重新走过,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晃神间,车队竟已到达了邯郸宫。 进入王宫,以示对赵王的尊敬,众人需要下车步行。 穿过朱红色的宫门,数座青砖红柱的宫殿便映入眼帘。 那是完全不同于咸阳宫的殿宇。 这一瞬,梁儿清楚的意识到,秦国也好,赵政也好,她都不能再提起了,甚至如尉缭所言,要尽快忘记,忘得干干净净…… 然而城楼上那俊逸男子凄凉的双瞳再次浮现,梁儿心间已然一片心疼,欲盖弥彰…… 赵政,对不起,我会尽快回去的,一定……一定…… “请秦使入殿觐见!” 内侍嘹亮的嗓音划破长空。 梁儿混在美人的队伍中,最后一个走入赵王平日处理政务的大殿——温明殿。 尉缭作为使节,与赵王一来一回客套了几句。 期间,梁儿都是低着头,始终未看向王位之上的赵王迁,但他的声音却让她印象甚为深刻。 那副声音不似寻常男子的刚劲。 就如夏日午后的和风,柔而暖、暖而缓、缓而懒,让人闻之不禁心绪浮动,飘然神怡。 素来听闻赵王迁美貌似女子,梁儿不禁猜想,究竟是怎样一番妖娆的容貌,才可与如此的声音相匹配? “你们都将头抬起来,让大王仔细瞧瞧。” 内侍传令,众美人抬头。 梁儿早已在入宫之前就悄悄拭去了粉黛,此刻自是平庸无奇。 而端坐在正前方最高位的少年君王,那副相貌却是真的震撼了她的眼。 作为男子,眉如墨画、面若桃花、鼻似雅竹、唇近丹朱,加之眉间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当真是美若冠玉、艳绝群芳。 难以想像,他已是如此相貌,当年他那宠冠后宫的母亲相貌当是何等惊为天人! 难怪会让老赵王废后而立之,废太子而立其子,以至于赵国朝纲纷乱,国将不稳,却也真真是祸水红颜,可悲可叹。 而赵迁生得这副艳绝人寰的狐媚之相,如今却成为一国君王,掌握举国存亡,于赵国而言,怕也不会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古人极信面相。 赵国之臣并未反他,恐怕也只是迫于先王遗照忤逆不得,他又并无大的过失。 至于偏好声色之类,只要不行专宠,便不过是多数王公贵胄的通病罢了,不足以影响大局。 梁儿定定望着赵迁。 专宠…… 第九十六章 秦赵之战 来自秦国的三十个女子,有五人被封为美人,其余一些被封了七子、八子等下级阶位。 还有一部分长相平庸的,则被差去做了高阶宫婢,负责侍奉赵王迁和各宫夫人美人。 而梁儿却是去处最低级的一个。 作为一名普通宫婢,她的工作便是每日在洛华池边伺候花草。 洛华池处在邯郸宫后花园的正中心。 初到这里时,梁儿觉得这池像极了咸阳宫中的凤凰池。 它们大小几乎相同,池边都有一座石亭,池中满布红莲…… 只可惜,那亭不叫梧木亭,那莲亦不是并蒂莲…… 洛华池边栽种了大片的淡紫色怀菊。 而菊花的花语,正是“怀念”…… 此时正植夏秋交替,气候清爽。 梁儿闲暇之余经常会独自立在怀菊丛中,望着一大池的莲花发呆。 荷香销晚夏,菊气人新秋。 一朝夏去……一朝秋来…… 在咸阳宫的那些过往,她再不能去追忆。 而这里是邯郸宫——赵王迁的宫殿,往后她要想的,就只有如何得到赵迁的宠爱。 不知不觉年关已至。 入赵已有几月,可梁儿非但没有机会接近赵迁,甚至就连远远看他一眼也难。 不过她并不心急。 越是不起眼,日后便越有可能令赵迁眼前一亮。 赵王迁四年,秦王政十五年。 不出所料,李夫人的儿子刚刚年满一岁便被立为了太子。 “夫人,当心啊!” 一个宫婢的声音在梁儿身后响起。 她回眸,见一个身着水蓝色菱纹罗裙的年轻女子被几个宫婢簇拥而至。 她貌不惊人,却雅致素静、平易近人,令人倍感舒适。 “无妨,只是方才有些脚滑罢了。” 她温和一笑,却依旧抚不平宫婢们的满目焦虑。 “夫人可是又看不清了?” 女子面目柔和,轻声叹息: “嗯,自从小太子出生后,我的视力就愈发不好了。” “夫人眼睛不好,却还要自己出来采花,就只为了那魏美人的一句'喜欢紫花',夫人这般为大王,可大王却终日宠幸她人……” 宫婢愤愤的抱着不平,却被女子出言打断。 “别说了。我是大王的妻,大王宠爱的女子,我自是也要照扶的。至于大王是否时常宠幸与我……他待我已是极好,我也甚为知足。只要太子安好,我便不求其他。” 梁儿心思一转,看来,这位就是李牧的妹妹李秋了。 她忙上前跪拜,以头点地。 “奴婢叩见李夫人。” 李秋转眸看向梁儿。 一旁的宫婢扬面问道: “从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梁儿起身,敛头答道: “其实奴婢入宫已有将近一年之久,只不过一直未有晋升,始终都在这处照料花草。” 李夫人向前迈了一小步,表情淡淡的。 “洛华池虽景色优美,常有后宫女子光顾,可池边这片野菊之地却因远离汝辛亭而人迹罕至亭,也难怪她们会觉得你眼生了。不过……一年来我从未来过此处,你怎会知晓我就是李夫人,而非其他后宫女子?” “夫人刚刚提及了太子……” 梁儿答话之时神貌恭敬,言语不惊,这让李秋对她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 李秋淡笑。 “呵呵,是呀,瞧我这记性,怎得也如眼睛一般,越来越不管用了……” “夫人……” 梁儿见宫婢们面露凄色,心知李秋平日定是很得人心的。 她看向李秋,试探着问道: “奴婢方才听闻,夫人是诞下小太子后,视力才开始不好的?” 李秋又是一声叹息,满面无奈。 “是啊,就连太医也只说,这是女子生产的正常反应。或许是我体质较弱,恢复得比较慢吧。” 梁儿视线扫了一眼脚下淡紫色的花丛。 “不知夫人可否试过用这怀菊?” “怀菊?……” 梁儿点头。 “奴婢终日与这些怀菊为伴,对它们还是多少有一些了解的。” “噢?那你说说看。” 以花治眼,李秋觉得有趣,便想多听听。 梁儿垂眸,将怀菊的诸多好处娓娓道来。 “菊花气味清香,神怡醒脑,自古便可入药。而怀菊更有平肝明目、清热祛暑的作用,还可缓解头晕、头痛。更好的是,于女子而言,它还能排毒清火,延缓衰老。” “那该如何使用?” “可以内服,亦可外用。最方便的莫过于泡水服用,也可煎汤或是制成糕点。若将菊花晒干,装入枕芯,制成''菊花枕'',常年枕之,不仅香气清怡可助入眠,更可有清脑明眸之功效。” 李秋对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宫婢兴趣渐浓。 她侧头,问向梁儿: “你可是懂医?” 梁儿唇角轻翘。 “回夫人,奴婢并不懂医,不过就是喜好研究一些花花草草罢了。” 李秋微微一笑。 “那你心思倒还真是灵巧。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奴婢梁儿。” 看着梁儿乖巧的模样,李秋心中更是好感尤甚。 “梁儿……真是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回头问过太医,如若一切属实,你便也不必继续在此地留守了。” 闻言,梁儿抬头,面上尽是一副痴傻的惊愕之相。 引得一旁的宫婢忍不住掩口偷笑。 “夫人的意思是,若你的怀菊当真管用,便会将你收在璘玉宫,随身侍奉。” 梁儿滞了片刻,仿若晃神,反应过来后又连忙跪拜叩谢。 “多谢夫人!” 李秋莞尔。 “先不必谢,是否能成还要看你的怀菊是否管用。现下,我先要采些菊花带回去,你来帮我选吧。” 梁儿应“诺”从命。 心下对自己在邯郸宫的第一战极为满意,接近了李夫人,就等于是接近了赵王迁。 而第二日一早,邯郸亦收到了战报。 不止梁儿的对赵之战拉开了序幕,就连远在咸阳的赵政,也撕毁了与赵国的盟约,再次在正面战场上挑起了对赵的战事。 梁儿身处赵国深宫,不在赵政身边,无法猜测到他此战的想法。 更是不会知道,此番秦国向战,是因为襄戎国终于出面与秦缔结了盟约。 襄戎国是老秦人的故土,当年老秦人与襄戎交好,迁徙的时候便将领地留给了襄戎。 这个国家的人都是羌族,实为胡人,个个能征善战,以一敌十。 能得襄戎国支持,于秦而言绝对是锦上添花。 而这次结盟,襄戎国更是诚意满满,为秦王政双手奉上了本国唯一的一名王女。 据说此王女不仅貌美惊人,性格更是热情奔放,与中原女子很是不同。 秦王政只一眼便迷上了她,昵称她为胡姬,终日与她嬉闹,对她百依百顺,使其成为大秦后宫最受宠的一位美人。 半月之后,永巷来人升了梁儿的阶位,要她去李夫人的璘玉宫做随侍宫婢。 李秋果然如尉缭所言,是个极识大体的温婉女子。 她待下人极好。 而最难得是,竟然连那些与赵迁花天酒地厮混在一起的女子们,她也一并会全心待之。 梁儿曾一度觉得,或许李秋并不爱赵迁,否则怎会大度至此? 可跟在李秋身边时日渐长,便会时常见到赵迁在璘玉宫来去匆匆,而李秋呆立在原地,目若秋水望着他离去的样子。 那副神情,分明满溢着爱恋和痴情。 每每此时,梁儿都会不禁为她觉得不值,可那份莫名的心疼,又会很快被理智压下。 只因她知道,未来她要对李秋做的,会比赵迁过分千倍万倍…… 梁儿觉得,秦赵相战的时候,她在李秋身边是再好不过的。 赵国出战的大将是李牧,而作为李牧唯一的妹妹,李秋无时无刻不在心忧着她的兄长。 赵迁按照习惯,无论多么沉迷女色,每隔三日都会来璘玉宫看望李秋一次。 这时梁儿便能从赵迁口中得到些许秦赵战事的消息。 这一战,秦军本是分为南北两路进攻赵国。 向北的一路经由太原,攻取狼孟和番吾;向南的一路则攻至邺城。 很明显,秦军的最终目标是要夹击邯郸。 而李牧采取了集中力量阻击一路、打破合围的战术,首先在北路击溃了占领番吾的秦军,又马上控制了井陉口一带的太行山要隘,阻止秦军继续东进。 结果使得秦军大为畏惧李牧,不战而退,赵国大胜。 可没过多久,秦却卷土重来,复攻赵国番吾、邺城和太原。 李牧出兵迎战,再次重创秦军。 然而赵军还没高兴多久,南边的韩国和魏国竟同时出兵攻赵,李牧又立刻率军南下,抵御韩魏的进攻。 最终赵国虽然打了胜仗,但在梁儿看来,韩国和魏国虽未与秦合纵,但时间点的配合上实在精巧。 秦军刚刚撤离,韩魏随后便至,当真是没给李牧丝毫喘息的机会,刚好使得他的大军几战之下耗损巨大,几近过半。 梁儿心知这定是尉缭和李斯的计策起了效果,通过收买人心掌握了韩国和魏国,合三国之力蚕食赵国兵力,削减赵国和李牧的气焰。 第九十七章 燕丹出逃 秦赵之战刚刚平息不久,秦国就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地震。 就连都城咸阳都感到了强烈的震感。 大批难民涌入咸阳,一时间竟呈难以控制之势。 此时,左丞相熊启、御史大夫蒙武和廷尉李斯正在昭阳殿跟赵政探讨救灾方案。 “大王,燕太子丹求见。” 听到内侍的通报,赵政眉头微微蹙起。 心中暗道,此时秦赵已然撕破了脸,燕国不必再惧怕赵会拉着秦国联手攻燕,加上秦国地震举国混乱……这个燕丹,八成是想要趁机离秦…… 他淡声吩咐: “让他进来。” 很快,那个稳健的身影便立在了大殿中央。 “燕丹拜见秦王。” 他一礼,气度翩然如昔。 赵政端坐于案前,正色问道: “燕太子此来可是有事要说?” 燕丹神色淡然,语气却十分恭敬。 “燕丹是想请求秦王放我归燕。” 赵政唇角一动,敛眸笑问: “燕太子是否是闲得太久了,说起了胡话?” 燕丹淡定依旧,反问道: “秦王何出此言?” 赵政收了笑,一双凤目直直的盯向他,口中的话亦是冷寒如冰。 “几月前秦出兵攻赵,差使臣去往燕国,希望燕可以一同出兵、夹击赵国,可燕王并未允。可见你这燕太子的性命于燕而言已不紧要。如此,你还有资本来请求我放了你吗?” 燕丹轻笑,淡若清风。 “其一,如秦王所言,燕国并不会顾及我的性命,那我在秦为质也是无用,放与不放又有何差别?其二,我身为父王的嫡长公子,我在秦为质,父王都不肯与秦合盟攻赵,说明父王为政并不亲秦。而我不同,我亲近秦国,支持燕秦合盟,身份又是燕国太子,我在燕已执掌国政多年,若让我归燕,必能说服父王倾向秦国。于秦而言,总比我一直待在秦国要有用得多。” 听得燕丹一番言论,赵政嗤笑反问: “燕太子真是生得一副巧舌,不过空口无凭,待你归燕,谁又能保证你一定就会与秦交好呢?” “秦王若是不放心,燕丹大可立下字据。” 闻言,赵政冰冷的眸中溢满了讽刺。 “燕太子还当寡人是个孩子?为政者,依时势而变,寥寥几字又算得了什么?” “那秦王之意……?” 燕丹仍是气定神闲,面色未因赵政的态度而显出丝毫起伏。 赵政冷笑。 “寡人之意,是想看看天意如何?天若让你走,你便可以走,天若要你留,那寡人也别无他法。” 对于赵政所言,燕丹面露不解,拱手道: “还请秦王明示。” 赵政半垂着眼,冷声开口: “待到明日正午,假使天降粟米,乌鸦的头变成白色,马的头上长了角,厨房门口的木象生出肉的脚,寡人便同意让你回你的燕国。” 燕丹一怔,他未料到秦王政会这般刁难,竟誓不肯让他归国。 但心思回转间,他也即刻有了对策,正了神色,躬身一揖,道: “那燕丹就回去静候,明日午后再来觐见。” 待燕丹离开,李斯上前一步,拱手一礼。 “大王,李斯有一事不明。” “何事?” “燕太子所言不无道理,大王为何要对一个无用之人执意不放呢?” 赵政沉声道: “燕丹此人,放在我大秦的确无用,但若将他放回燕国,对我秦国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 李斯还是不太理解。 “燕太子其人的确有些能力,可毕竟燕国势弱,量他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吧?” 赵政眸光幽幽,面色阴冷,缓缓开口: “斯,倘若寡人说,这天下间最懂燕丹的唯寡人一人,你可会信?” —— 翌日午时,内史司马腾急匆匆的入殿通报。 “大王,方才百姓纷纷来报,咸阳城内出了几件怪事。” 赵政放下手中竹简,抬头冷眸道: “说。” “有人在粮仓的最顶层,将大量粟米倾倒而下。官兵赶到之时,粮仓四周已经挤满了前来拾米的百姓,场面十分混乱,而那倾倒粟米之人,更是早已不知去向。” 天降粟米……赵政眉心一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方才说,怪事不止一件,除了此事,还有何事?” “百姓成群来报,声称自己见到了头呈白色的乌鸦在天上飞,还有很多人说见到了头上长角的马匹自家门前跑过,甚至还有人说自家厨房门口的木象生出了人的脚……” 赵政广袖下的手越握越紧,声音也是越来越冷。 “可都派人去查过真伪?” “因为白头乌鸦和长角的马是在百姓面前急驰而过,故而并无法考证,但确实有太多人亲眼目睹,不似有假。至于那木象生出人脚,臣派人去将木象拆解开来,可以证实是有人砍了他人的肢体,有意放与其上的。” 说到此处,司马腾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大王,咸阳一时之间同时发生这么多怪事,虽定然都是人为,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尽快给百姓一个交代,否则口口相传,越传越不着边际,又不知会招出怎样的祸事。况且,还有这幕后操纵之人,也不知是有着怎样的目的……” “是燕丹。” 赵政双眼微眯,眸色幽冷。 司马腾愕然。 “什么?燕太子?” 赵政敛眸,蹙眉道: “他想回国,寡人不允,但他言之有理,寡人又难以直接回绝,便许他,今日午时,假使天降粟米,乌鸦的头变成白色,马的头上长了角,厨房门口的木象长出肉的脚,寡人便同意让他走。” “大王的意思是,身为质子的燕太子竟仅用了短短一日时间,就完成了这整盘筹划,在午时上演了刚刚那几幕吗?” 司马腾目瞪口呆,这燕太子在秦为质一年,竟依旧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轻易让整个咸阳城人心惶惶。 这么多事在同一时间发生,定是多人所为,而这些人能做到如此组织有序、快速精准的完成任务,还能迅速抽身、干净利落,这便更是难得。 赵政思及此处,忽然拍案,怒目而起。 “想不到在我大秦国都之内,竟有这么多燕国的细作!” 司马腾大惊,连忙跪地请罪。 “大王,是司马腾失职,竟让这么多细作混入都城。” “秦国地震,大批灾民流入咸阳,细作混在其中再容易不过,形势混乱,根本无法排查清楚。燕丹……你真是好眼力……好手段……” 赵政咬牙切齿,这一次,是他败了。 忽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内侍一进门便看出气氛不对,心下生寒,只得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轻声通传: “大王,燕太子丹求见。” 谁知这一报刚好撞在了赵政的枪口上,赵政猛然抬头,怒火中烧,睚眦俱裂。 “让他候着!” “诺……” 内侍吓得心惊肉跳,瑟缩着退出了殿外。 赵政也将司马腾一并遣出,独自一人坐在殿内,许久才强压下怒气,终还是召见了燕丹。 燕丹入内,见礼之后便直接问道: “秦王,午时已过,不知上天是否已有征兆让燕丹归国?” 赵政正襟端坐,面带笑意。 “燕太子来得真是时候,内史刚刚来报,午时时分咸阳城内怪事连连,看来燕太子归期已至。” 燕丹亦是满面春风,拱手一计长揖。 “多谢秦王。” 赵政唇角扬起,看似一副至诚无昧的神情。 “说起来,寡人幼年曾与燕太子一同在赵国为质,也算是旧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如燕太子留下与寡人畅饮一番再行离开,也好满足了寡人对旧友的一番心意。” 燕丹躬身又是一礼。 “秦王客气了。” 欢送燕太子的晚宴办的很是热闹,一直持续至子夜过后方才结束。 赵政全程笑脸相迎,还亲自相送,直至将燕丹送出了宫门。 宫门再次关闭的刹那,赵政的面上却瞬间阴沉了下来。 “司马腾,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司马腾躬身颔首。 “回大王,已将弓弩的发射开关安装在了出城必经的桥上,只要有人经过,那些开关就会自动发射。臣也已安排得当,设了专人盯着,除了燕太子,不会让任何人过桥。” 赵政眼中阴霾更盛,竟寻不得一丝光亮。 “好,绝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咸阳城。” 寅时,等在昭阳殿中的赵政终于得到了消息,但最终的结果却并未如了他的意。 “再说一遍!” 赵政怒目而视,狠狠在牙缝之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前来通报之人跪在地上,全身抖如筛糠,冷汗快速浸湿了衣袍。 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的将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燕……燕太子过桥之时,机关被人动了手脚并未发射,他……他安然通过……他到城门的时候天还未亮,可此时咸阳城内却鸡鸣声四起,守城的兵士以为卯时将至,便糊里糊涂的开了城门……” “咸阳城内鸡鸣四起……” 赵政咬牙重复,翻腾的怒火令他的胸膛极速起伏。 “究竟在咸阳城还有多少燕国的细作!” 他怒极。 燕丹!寡人终还是小瞧了你! 第九十八章 武安君李牧 “夫人,武安君来了。” 璘玉宫中有宫人前来通传,站于李秋身侧的梁儿听到后浑身一滞。 李牧!他来了! “是兄长!快请他进来!” 李秋立即来了精神,少女的容颜有如花瓣绽放开来。 不多时,一个皮肤黝黑、面容硬朗的男子便如风般大步跨入厅堂。 “秋儿!” 能见到李秋,李牧亦是激动非常。 “兄长!你总算安全回来了!” 李秋欢快的起身迎了上去。 若非古时男女有别,李秋又已嫁做人妻,梁儿觉得,此刻她定是会直接扑上去抱住她的兄长的。 李牧淡笑着。 “是兄长不好,又让秋儿担心了。” 李秋将柳眉星眼皱作一团,嘟嘴道: “兄长此番,又是抵御秦军,又是抗击魏韩,着实吓坏了秋儿。” 这样的李秋像极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丝毫不似在赵迁面前时的恬静沉稳。 李牧宠溺的望着自己心爱的妹妹。 “呵呵,傻秋儿,兄长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只要有兄长在,任他们谁来,也别想动得我们赵国。” 李秋抿嘴,甜甜一笑。 她的兄长永远都是这世上最英勇无敌的将领,是她最大的骄傲。 “兄长已经见过大王了?” 李牧点头。 “见过了。大王近日待你可还好?” 李秋挽着李牧,两人一同走至坐榻坐下。 “嗯,大王他待秋儿很好,这些日子也时常会将兄长的消息带给秋儿,让秋儿安心了许多。” 李牧若有似无的轻呼一口气。 “那便好。你的眼睛如何了?还会看不清吗?” “已经好了。说到这个,还真是多亏了梁儿。” “梁儿?” 李牧并未听说过此人,却也随着李秋的视线看向梁儿。 梁儿见状,立即上前一步,跪地施拜礼。 “奴婢梁儿,拜见武安君。” 李牧抬袖。 “起来吧。” 梁儿起身,安静的立在原地,坦然接受着李牧的上下打量。 很快,李牧便将视线转回到李秋面上,问道: “秋儿是如何收得这个宫婢的?” 李秋笑得美滋滋。 “她本是洛华池边的花奴,那日秋儿去池边采花,她见秋儿眼睛不好,就提议让秋儿试试用怀菊入药。秋儿问了太医,怀菊确有明目醒脑的功效,用了半月,眼疾也真的好转了许多。想到这丫头心思灵巧,便将她收了来,留在身边。” 听了李秋的描述,李牧再次将梁儿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那神情,恨不得要将她拆开来研究个透澈,看看她究竟是不是有心人安排来谋害他的宝贝妹妹的。 李牧双眸微眯。 这个名叫梁儿的丫头气质素雅,神思沉静。 大王素来喜爱宠幸艳光照人的女子,想来,这梁儿对妹妹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李牧犀利的眸光在梁儿身上扫射许久,梁儿则是始终死撑着假装淡定。 天知道要抵御这种杀人不见血的眼神,又要不被对方发现自己心虚,这是件多么难的事。 就在梁儿强装镇定已达极限的时候,李牧终于收了那副欲要将人劈开来看看真心的刀子眼,缓缓说道: “嗯,如此,你往后便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李夫人吧。” 梁儿躬身,盈盈一拂,正色道: “奴婢定会尽心服侍夫人,请武安君放心。” 李牧满意的颔首,刚想要再说点什么,突然有宫人入内前来通报,说是大王急召。 李牧不敢耽误,便立即跟李秋告了辞,匆忙离开了。 李秋站在厅堂门口,忧心忡忡的遥望李牧匆匆而去的背影,口中不禁自语: “急召……该不会又要打仗吧?……” 梁儿立在不远处,垂下的眸子之中隐有幽光浮动。 打仗?……不可能,秦刚刚经历地震,无力挑起事端;燕国与赵国实力相差太过悬殊,若无帮手,绝不会主动攻赵;而韩魏刚刚才败给李牧不久,亦是不会再次冒然出兵;至于多年未行征伐的齐楚,便更不可能闲来无事跑来赵国寻求那无谓的刺激。 既然不是打仗,那么,还有什么事值得赵王迁对鼎鼎大名的大将军李牧急召呢? 梁儿在邯郸宫待了一年,她觉得,这邯郸宫比起咸阳宫,最好的一点便是宫人可以随意嚼舌根,全然不必忌讳有人会因此事而拔了你的舌头、戳了你的眼睛。 有什么消息想打听的,只要抽空去各宫转上一转,便很容易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申时,一个宫婢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口中还大叫着: “夫人!夫人!打听到了!” 李秋快步上前,焦急道: “快说!大王急召兄长究竟是什么事?” 宫婢吞了一下口水,平了平跑得紊乱的气息,方才将之前在外面探听到的消息详细道来。 “夫人安心,并非战事。是燕国要与我赵国结盟,燕太子这几日便会亲临邯郸,与大王洽谈两国修好之事。此为大事,故而大王才急急叫了武安君过去,商议一下细节。” “结盟?燕与赵近些年关系并不亲厚,为何突然又想到要与赵交好?” 李秋想不通,燕国缕缕被赵国攻夺城池,如今国土已是一小再小,理应是恨极了赵国,又怎会突然提出想要结盟? 宫婢用力摇了摇头。 “夫人有所不知。据说燕太子这一年来原本在秦国为质,却在近日突然逃回燕国,惹怒了秦王。燕太子唯恐秦王不会罢休,又见赵国缕破秦军,便提出与赵国修好,合力对秦。” 李秋豁然明了,暗道这的确是件大事。 “那……大王的意思呢?” 宫婢神情严肃。 “大王和武安君的意思一致。早先,赵本是与秦合盟的,可秦国却首先撕毁盟约举兵攻赵。赵虽大胜,兵力却也耗损严重,短期内无力再独自与秦相战。与燕结盟,便可巩固后方,令赵无忧,如此自是好的。” “呼,那便好……只要别再打仗,怎样都好……” 李秋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紧张了几个时辰,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不过……倒是还有一事,让大王甚是头痛……” 宫婢忽然又提了一句,让李秋的心再次吊起。 “何事?” “听说,大王此番欲为燕太子设下接风酒宴,并希望在酒宴之上能赠予燕太子一名奇女子,以示赵国的诚意,并且最好是能让燕太子自己看中,亲自讨要,而非赵国强送。可……” 宫婢抿唇,顿了一下。 李秋急急追问: “可什么?……” 宫婢轻轻一叹: “可挑来选去,全邯郸宫竟选不出一个能令人称奇的女子……” 闻言,李秋垂眸思忖片刻,最终亦是一叹。 “的确,因得大王的喜好,邯郸宫的女子,不是太过平庸,就是太过艳俗,当真是没有可称奇之人……要去哪里找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来替大王分忧呢?……” 就在此时,一旁响起了一个淡雅优然的声音。 “夫人,奴婢自荐,愿一试已解夫人和大王之忧。” 李秋转眸,循声望去。 “梁儿?” 第九十九章 酒宴献艺 只见梁儿恭敬的跪着,双手伏地,呈叩首的姿势。 李秋未料到梁儿竟会有如此惊人之举,她有片刻犹豫,但思及梁儿做事一向谨慎认真,终还是开口问了句: “你……可有才艺?” 梁儿抬起头来,垂眸答道: “奴婢擅琴。” 闻言李秋立即侧目吩咐左右: “将琴拿来。” 很快,一张五弦琴便被置在了梁儿的面前。 梁儿低垂着眼,眸光随意扫过琴面。 这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平庸之琴,要将这琴抚得如“绕梁”那般惊艳,自是痴人说梦。 不过…… 她缓缓合上双眼,白皙的手指轻盈落于琴弦。 李秋吃了一惊,想不到梁儿竟能闭眼抚琴,难道她当真琴艺高超? 弦音幽幽,盈盈而起,犹如来自远方,徐徐而至。 这分明是一首平淡似水的曲子,却不知为何,会令听者觉得莫名共鸣,仿佛是被说中心事,不知不觉中,竟要流下泪来…… 寻常乐师是在抚曲,而梁儿,却是在抚心。 曲毕,梁儿起身退后一步,又再次跪下,欲要施拜礼。 “不必行礼!” 李秋刚刚自曲中回过神来,便急忙出言阻止。 “梁儿,方才那一曲着实动人,真想不到你竟会有如此玄妙的琴艺!是在何处习得的?” 梁儿轻身一俯。 “奴婢曾有幸在秦国太乐习得一二。” 李秋略有一滞。 “对,我险些忘了,你是来自秦国……” 梁儿怕她受李牧影响,排斥秦国,便解释道: “奴婢虽来自秦国,故土却是在燕国,不过早年便流落山野,失了家人,成了流民……” 李秋觉得自己无意间刺痛了梁儿的心,心生歉意。 “我……我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 “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梁儿敛眸,神情略显隐忍。 李秋见她如此,心里更不是滋味,便挤出了满面柔和,欲捡些好听的话补偿于她。 “这样吧,你先随我去见大王,若他准许,能让你跟随在那形貌绝世的燕太子身边,想来对你而言也是极好的。” 在李秋眼里,一个身份卑贱无比的婢子,能被富贵加身的一国太子收在身边,哪怕仅是一个暖床的角色,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得半只凤凰了。 这等话语,身为宫婢的梁儿听了怎会不高兴? “多谢夫人。” 为了顺从李秋的心意,梁儿的唇角也终于微微扬起,含笑谢恩。 黄昏已过,偌大的温明殿上,赵迁正与丞相郭开、武安君李牧,还有两个梁儿不知姓名的大臣商议设宴之事。 “秋儿,你这是……?” 赵迁和李牧齐齐定定的望向殿中的李秋。 秋儿向来懂事,不会随意来温明殿叨扰,为何今日却贸然出现于此,并且还连宫婢也一同带了进来。 李秋盈盈俯身,施了一礼。 “大王,秋儿听闻你在寻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欲将之赠予燕太子,却苦寻不得。” 赵迁听她提及国事,便立即正了面色,一张绝色容颜,竟一时增了几分毅然。 “正是。” 李秋莞尔一笑。 “秋儿的这个宫婢有得一手绝世的好琴艺,或许,可以为大王解忧也说不定。” 赵迁转眸瞥向梁儿,一番打量后,语带犹疑: “可是……她……” 赵迁想说,她虽然皮肤白皙,但相貌着实平凡了些,却被李秋一语打断。 “大王可否先听她抚琴一曲,再行定夺。” 见李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赵迁与李牧对视一眼,终是给了这次机会。 “既然秋儿如此说,那寡人便就听听,看她的琴艺究竟有何高妙之处。” 内侍得令,很快便端了一张琴来。 梁儿俯身坐于琴前。 这琴比方才在璘玉宫的强不了多少,想来也是想要试出她的真实实力,不想因为琴好而让她占了便宜去。 大殿之内,千朵烛火争相摇曳。 梁儿身着素衣,脊背挺直,微敛了眸子,莹白的指尖跃然抚于弦上。 音起。 曲意雅淡,却音韵豪宕; 飘逸逍遥,却又高深莫测。 这是当年燕丹与宋玉合奏的那曲《阳春白雪》。 那是梁儿第一次听到这首绝世名曲。 当年的震撼之感,至今在她心中仍旧挥之不去,难舍难忘…… 但今日她的这首《阳春白雪》,却完全变作了另一种格调。 阳春之中白雪存,白雪之间春意浓。 如此奇景,天下间唯有大秦骊山宫的梨园可有…… 月影稀稀,水雾妖娆。 玄衣男子,白衫少年…… 那里承载着她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梦。 而今只身置赵,却是无法再提、不能再想了…… 转念间,曲中已有一缕几不可查的哀意涌动,却是隐忍着、内敛着,渐行渐远,直至不现…… 琴音落定之时,众人一片愕然,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阳春白雪》是楚国极顶级的曲子,绝非一般人所能掌控,普天之下,已多年不见有人能操得此曲。 而眼前这个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宫婢,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行云流水般奏出,怎能不让一座尽惊? 其中一人最是夸张,他似是大喜,突然自座上弹起,全然忘了礼数,大声问道: “敢问姑娘芳名?” “回大人,奴婢梁儿。” 梁儿俯身一礼,答得甚是恭敬。 谁知那人听了梁儿的名字,竟是双目圆睁,又惊又喜,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姑娘难道就是……” 话到关键之处,他又突然顿住不说。 梁儿抬眸望向那人,不知他所指究竟是什么。心中不禁敲起鼓来,这人总不会是知道自己入赵的目的吧? 只见那人快步绕至赵迁正前方,躬身一礼,面上兴奋之色始终未减。 “大王,臣早年曾经游历至秦,正赶上秦王宴请燕太子。那次夜宴十分盛大,就连民间名仕也收到了邀请。故而臣亦有幸出席其间。席间歌舞莺莺,却唯独一女子的弦琴独奏最为令人印象深刻。” 一旁的梁儿心中一颤,那是至少十年前的事了,怎么竟然还会有人记得…… “为何?” 赵迁追问。 他听得颇感兴趣,一对明亮的眼眸流光溢彩,与额间一点朱砂痣相映成辉,甚是好看。 那人见大王如此,兴致便更盛,双眸幽亮,仿若陷入了当年的回忆般。 “她起初是抱着一张破旧不堪的琴走入大殿的。严格来说她指法并不十分高明,但她所抚琴曲分明是一曲《高山流水》,却将其分成了两曲来奏,实在妙不可言。更神奇的是那张旧琴,竟在她曲至高潮时,腐坏的琴面突然震裂开来,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本来的样子?” 赵迁反问,其余众人亦是被勾起了好奇之心,齐齐翘首等着故事的后续。 “那琴竟是相传已被毁掉的周朝名琴——'绕梁'!” 那人提高了音调,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四座皆惊。 赵迁的双瞳也忽的放大了一倍之多,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当真有此妙事?” 那人敛头浅笑。 “回大王,妙事还不止此一件。” “还有何事?” 赵迁已经难以想象还会有什么更巧妙的事。 那人笑意更甚。 “臣当年对那名女子印象深刻,念念难忘,曾多方打听到她的名字,正是'梁儿'!” 梁儿闻言一凛,心中不禁暗叹倒霉。 “什么?” 赵迁一怔,复而大笑。 “哈哈哈,不可能,定是重名。” 那人却毫无动摇,肯定道: “大王,虽时间久远,但这位梁儿姑娘自进门起,臣便觉十分眼熟。她的琴曲指法较当年纯熟了许多,但抚琴时那与众不同的气度却未曾改变。方才又问了她的名字,臣可断定,她就是当年那个女子无疑。” 赵迁淡笑摇头。 “张卿糊涂了,连你自己都说时间久远。但你看看这殿中的梁儿,她样貌只是一个十四五的小丫头,又怎会是你当年所见的那位姑娘呢?” 这一君一臣你来我往,已将话题推至了风口浪尖。 梁儿自觉难以下台,如此下去迟早会被揭了底细,还不如尽早咬牙承认,或许可以顺道将大家的注意转至别处。 “大王……” 梁儿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嗫嚅道: “奴婢……其实只是样貌生得年轻,实际上奴婢已有二十四岁了。” “什么?” 赵迁从未见过长相如此年轻的人,心下兴趣越发浓了。 “那……你当真是张卿所提及的女子?” “奴婢正是……” 听到梁儿的回答,赵迁喜出望外。 “想不到这天下间,竟真有如此巧事!'绕梁'!……那'绕梁'琴现下何在?” 梁儿敛眸,神色恭敬。 “'绕梁'本就是秦王私藏,那日原本要抚琴独奏的也并非奴婢,只是机缘巧合,奴婢代人弹奏罢了……” “当年那日,燕太子反应如何?”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绕梁”和梁儿身上之时,还是李牧及时将大家拉回了正题。 倘若当年燕太子见了梁儿都无甚感觉,那么今后一见,也定然起不到什么效果。 “这……” 那个大臣支吾未语,燕丹当时的反应,他是真的记不得了。 梁儿果断接过话头,表情略显羞涩。 “其实……燕太子在那之后曾入咸阳宫私下里问过奴婢,是否愿意跟随于他。” 赵迁瞪大了星眸。 “他竟然没与秦王说,而是先去问了你的想法?” 一个身份尊贵的男子想要得到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子,理应是直接前去向婢子的主人讨要,而婢子则并无选择的权力。 燕丹竟然先去问了梁儿的意见,这于男尊女卑的古代而言是极不合常理的。 由此可见,燕丹对梁儿在意的程度定是超乎寻常的。 “是。” 梁儿直言。 “那你如何回答?” 赵迁急急追问: 梁儿面露讪色,不敢抬头。 “奴婢……奴婢害怕如若此事不成,会遭人闲话,便……便拒绝了……” “拒绝了?……哈哈哈哈哈……” 赵迁愣住,复而大笑不止,满面艳色花枝乱颤。 “想不到名动一时的燕太子丹,竟曾被一个小小宫婢拒绝!想来也知,当时他会有多不甘心。” 众人亦是笑得前仰后合。 梁儿心中亏虚,觉得自己仿佛是又欠了燕丹一笔。 “好!” 赵迁笑得够了,便拍案颔首。 “那寡人便准你在酒宴上献艺,也好成全了燕太子当年的一番心意。” 梁儿俯下身子,跪地叩拜。 “谢大王。” 接下来的时日,梁儿每日都去太乐练习抚琴,有时甚至是从天明一直练到月满当空。 全邯郸宫的人都以为她将要在宴席上施展琴艺,以引得燕太子丹的垂怜。 可实际上,她却是别有一番想法。 而这个想法一旦实施,便将会成为赵国走向灭亡的开端…… 第一百章 万事俱备 太乐为梁儿备的琴曲是《鹿鸣》。 它出自《诗经.小雅》的首篇,是专门宴乐群臣嘉宾时所用。 因为梁儿这一曲是整个酒宴的重中之重,故而并非单纯独奏,而是安排了大型的钟磬丝竹雅乐与之同奏相和,以令其更加引人注目。 《鹿鸣》曲意欢快,又为宫廷之用,所以裳衣局亦为梁儿准备了明艳的大红色锦布量体定做当日所穿的衣裙。 梁儿自己设计了衣裙的式样图,托李秋去跟赵迁申请,让宫人按照此图制作。 李秋见图上的衣裙大气中不失风雅,规矩中不失巧思,便甚觉可行,也就遂了梁儿的意。 一切都按照计划稳步进行着。 不觉间,距离燕丹入赵仅剩一日—— “梁儿姑娘,你没事吧?” 梁儿正欲走出太乐回去休息,忽然身形一晃,扶在了墙壁上。 “司乐大人……” 她抬头,见到司乐袁夺一张焦急的面容。 “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梁儿神情略显不适,强颜道: “啊……大人,无妨的,奴婢只是想要在献艺时能有纤细的身姿,故而饿了自己两日罢了。” 袁夺原本担心梁儿是否是有其他疾患,吓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只是饿的。 他一叹,悉心劝道: “身姿窈窕固然重要,可你也要多少吃一些维系体力啊!若是身体不支,耽误了演奏,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梁儿淡淡一笑。 “大人说的是,奴婢会注意的,不会误了大事。” 为了不打扰她练习,她已不必再去侍候李秋,永巷也已将她迁至一处独立的房间单独居住。 这日夜晚,两名宫婢将赶制好的的衣裙送至梁儿房中。 梁儿亦在她们的服侍下试穿了一下。 其实汉代以前,尤其战国,婚服并非红色,而是随着各国习俗,颜色各异。 可这赵国尚红,随便表演个节目,也要弄出一件大红色的礼服来穿。 梁儿凝神望着此时铜镜中的自己,那大红镶金的锦袍竟像极了中国传统婚礼中的喜服。 忽然间,她觉得这真是讽刺得紧。 明晚,她竟要穿着这样一件衣服,去引诱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男人…… “哎呀!梁儿姑娘穿上这件衣裙真是好看!” “是啊,梁儿姑娘平日里都着素色,却不想,竟是更适合明艳的颜色呢!” “梁儿姑娘还未涂脂抹粉,如若再施了粉黛,想必更会艳光照人,明日酒宴,定会将那燕太子迷住,当即便跟大王要了你去!” 两个宫婢的声音有如串串铜铃响个不停,梁儿轻轻一叹。 “你们别说笑了,那燕太子是何等人物?天下间多少女子为他倾情?又岂是我一个奴婢能轻易攀得上的……” 闻言,两个小丫头相视一笑,胸有成竹。 “姑娘怕什么?咱们大王何许人也?那可是见遍了天下美人的!他都觉得你能行,你便一定能行!” 梁儿眼帘微垂,双眸渐渐失了焦点,惶惶然道: “但愿吧……” 翌日一早,梁儿便听闻燕丹已经到了邯郸宫,面见了赵王迁。 此刻应是已经去了赵迁为他安排的住处稍事休息,待太阳下山,便会去往武灵丛台,出席赵迁专为他而准备的酒宴。 这一日,梁儿过得最是不好。 她没有如约再去太乐练最后一次琴,而是独自缓步走去了洛华池。 此时已是晚秋,池中的红莲早已败倒了大片。 一时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梁儿深深叹息。 无论多想看到美丽的莲花,可这便是现实。 时候到了,该谢的终归要谢;该做的,也必须要做…… 过了今夜……无论是赵国、还是她梁儿,一切都会改变…… 当金红色的落日余晖散落在邯郸城的每一个角落,梁儿已经跟随太乐的队伍站在了武灵丛台之上。 这里是整个邯郸宫最有名气的地方。 只因它始建于赵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赵武灵王。 相传,这里本来名为信宫,却并非意同秦国的“信宫”。 它不做占卜观星之用,而是武灵王操演兵马和观赏歌舞的场地。。 而武灵王著名的“胡服骑射”政策,也是在这里首度被推广实施的。 武灵王死后,为了纪念他的功绩,此宫便更名为武灵台。 更因武灵王的喜好,有着“台上弦歌醉美人,台下扬鞭耀武士”的美谈。 而因此处楼榭台阁众多,连绵一片,故名为“丛台”。 丛台之中,最为著名的就属武灵阁。 它是一座高为三层的青砖高台,有漆红的粗柱装点其间。 台上设有天桥雪洞、花苑妆阁等多处景致和宫室。 以规模宏大、结构奇特、装饰精雅而名扬列国。 当是时,宴席即将开始,宾客也已开始熙熙攘攘的陆续入内。 梁儿未施粉黛,身着宫婢服饰,独自在宾客必经的天桥桥口静静候着。 一个平凡的婢子,寻常宾客自是不会注意到她。 而她要等的,则是这场酒宴的主角——燕丹。 许久,天桥的另一端,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被许多人簇拥着朝这边走来。 他头顶束金冠,身着湛蓝袍,腰系金玉带,正一边走着,一边同周遭数人谈笑风生、应对自如…… 而看到他的瞬间,流年似水,又不经意的划过记忆,让梁儿不自觉的痴了半刻。 许多年未见,如今他已过了而立之年。 三十四岁的他,分明比当年更增了几分沉稳成熟。 可那份原本的皓齿明眸、儒雅温润,不知为何竟也没有少得半分…… 见燕丹越走越近,梁儿忙收敛了神思,低头寻起早先便有意掉在这里的一只耳坠来。 “啊!” 梁儿被人推了一把,禁不住叫出声来。 “大胆宫婢!竟敢在此处挡路!” 一个五大三粗、身着锦衣的男人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瞪着她。 一看就是一个武官。 梁儿忙双膝跪下,匍匐于地,语带慌张: “大人饶命!奴婢并非有意冲撞,只是在找一样东西……” “梁儿?” 听到燕丹的声音,梁儿终于怯怯的抬起头来。 “殿……殿下?……” “真的是你?快起来!” 燕丹又惊又喜又是心疼,满目希翼,双手将梁儿扶起,方才想起自己在他人面前如此,着实有些失态,便转眸对众人道: “抱歉,本太子偶遇故人,不知……各位可否先行一步?”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心道这燕太子也并非如传闻那般“重仕不重色”,眼下这不也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婢,就险些失了威仪吗? “呃……燕太子请便。” 几人纷纷施礼离开。 燕丹打发走了旁人,他的视线便再难自梁儿身上移开。 这个令他朝思暮想十几年的女子,容貌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雪作的肌肤、玉作的容貌,如梨花般清丽,似莲荷般纯净…… 莫名间,燕丹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梁儿……这些年来,你……可还好?” 梁儿语气淡淡的。 “回殿下,奴婢很好……” “一年前我得知你被秦王往赵国,你可知我多想立即来赵国接你?无奈秦王将我扣留为质……若不是最近秦国灾情严重,恐怕今日你我也难有机会相见……” 燕丹直直的望着她,两汪眼眸仿若秋水般流转。 梁儿无法与这样的一双眼对望,径自敛了眸,轻声道: “奴婢听说了,辛苦殿下了……” “等等……” 梁儿话音还未落,燕丹便忽然将她双手将她的脸捧起。 这个举动突如其来,惊得梁儿呆愣在那处,一时间就任他那般捧着。 “你气色怎得如此不好?” 燕丹满目忧色,语气焦虑。 梁儿回过神来,轻轻拂开他的手臂,淡声解释: “许是最近有些累,无碍的。” 燕丹蹙眉。 在他心里,宫婢的身份太过低贱,真的很不适合梁儿。 “五日后,我会返回燕国,此番,你同我一道回去,可好?” “殿下……” 梁儿抬头,欲言又止。 “当初你因秦王而回绝了我,如今他已弃你,你便不要再拒绝我了。” “奴婢……” 见燕丹眼神坚定、不容置疑,梁儿便将头垂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燕丹却温柔一笑,突然调转了话题。 “方才你说你在找东西,是丢了什么?我来帮你找。” 梁儿连忙推辞。 “不必了,时辰已到,殿下还是速速入席吧。燕赵欲要相交,不好驳了赵王的颜面。奴婢丢的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罢了,找不到就算了,一会奴婢还要在席间献艺,眼下也要回去准备了。” “你要献艺?” 燕丹一滞。 他得到消息,此次酒宴,赵王迁煞费苦心安排了一个女子,欲将之送与他作为礼物。 若此女就是梁儿…… “酒宴之上,奴婢会献上琴曲。殿下,奴婢先行告退了。” 说罢,不及燕丹反应,梁儿便俯身施礼,急急离去。 不知是因为天色渐深,还是因为武灵台太高,她只觉周遭的风大了许多。 燕丹,我丢的是心,你找不到的…… 半个时辰后,天桥之上渐渐没了人影。 酒宴已然开席,可那高高在上的王位却仍旧空置。 一角镶满金线的赤红锦袍十分随意的扫过天桥边的草丛,忽有一粒晶亮跃然其间。 “那是何物?” 男子的声音如溪水般轻柔,如暖风般和煦。 内侍躬身,将那晶亮拾起,小心翼翼的双手呈于男子面前。 “大王,是一只琉璃耳坠。” 男子伸手将那耳坠执起,抬高置于月前。 月光下,那粒小小的琉璃竟发散出了耀眼的光华,夺目耀眼。 男子媚眼生辉,唇角轻扬,淡淡自语: “会是谁的呢?……”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矮林中,一个黑影闪过,去往了酒宴的方向。 第一百零一章 孤注一掷 “为何延后了?” 听到有人前来通知献艺延后,梁儿不解。 她分明已经穿好了那大红衣裙,开始做准备了的。 这就像箭在弦上,刚要发出,却被人莫名挡了回来,心中甚为不爽。 那人一脸无奈,将头凑近梁儿的方向,蹙眉小声道: “因为大王刚刚才入座。” “什么……不是已经开席许久了吗?” 大概两刻以前,钟磬之声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武灵丛台,若非开席,又怎会有如此音起? 那人摇头,掩口笑道: “一看你就不了解大王。咱们大王性子随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守时一事……呵呵……着实不必强求……” 闻言,梁儿也附和的扯了扯嘴角,心中却是嗤笑,这赵迁果然是个昏庸无能的君王。 燕赵合盟何等大事,他竟也能迟到这么久。 国与国之间理应以礼相待。 让前来作客的燕国太子独自在酒宴上等他一人,如此怠慢,赵国的脸,也算是被赵迁丢的差不多了。 怕是无论他送多少礼物多少美人给燕丹,也抵不过他在国宴上迟到这一次。 那人淡笑一礼,意欲告辞。 “那……在下就先走了,梁儿姑娘先休息片刻。姑娘献艺的时辰是在酒宴中段,到时会有人再来通传。” “劳烦大人了。” 梁儿躬身回礼,目送那人离开后,转身回到坐榻坐下。 趁着四下无人,她垂眸沉思。 赵人安排她在酒宴中段出场,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前段是众人相互敬酒、拉进感情的时间。 中段酒意微醺之时,人的感知最为玄妙。此刻她出场献艺,最易令人有飘飘如仙之感,燕丹也最容易冲动胜过理智,开口与赵迁要人,赵迁便顺势将她送做礼物。 从此时开始,按理,她便要一直坐在燕丹身边陪侍,直至酒宴结束。 尾段酒过三巡,想必燕丹的理智已然被酒精折腾得所剩无几,便会直接带了她回去,深施宠幸。 如此,赵国的如意算盘也就圆满了。 梁儿不禁苦笑,怕是无人能料到,她此番处心积虑要拿下的,始终都不是燕丹。 而赵人这所有一切的精心安排,不过都是在助她一臂之力罢了…… “梁儿姑娘,可以开始准备了。” 等了许久,终于有人在门口通传。 梁儿呼出一口气。 “知道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她早就换好了衣裙,也涂上了脂粉,并没有什么再需要准备的,只剩…… 她垂眼看向桌案上那一只红色的琉璃耳坠。 方才在天桥走得急,并未将弄丢的那一只找回。 若仅戴一只献艺,怕是有些奇怪,索性就不戴了吧。 她起身推开门正欲出去,却在门口被一个脸生的宫婢叫住。 “梁儿姑娘请稍候!” “可有什么事?” 梁儿随口一问,只见那个宫婢旁若无人般进入房中,拾起放在桌案上的那只琉璃耳坠交到梁儿手上。 她面相随和,淡淡一笑。 “梁儿姑娘将这耳坠戴上吧。” 梁儿抿唇。 “这耳坠如今仅剩一只,戴上也不美观,所以我才放下不戴的。” 宫婢笑意渐浓,继续劝道: “曾经有位大人跟我说过,红琉璃乃是珍稀之物,可为人带来好运。姑娘只看到这耳坠仅剩一只,可又怎知这不是一件好事呢?” 听得她此言,梁儿略有停顿,心思急转。 眼前这个宫婢似乎很不一般。 正常情况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跑来说这样一番有的没的? 一只耳坠罢了,戴与不戴关她何事? 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她是来害她的; 二,她是来帮她的。 一只耳坠而已,她戴着去献艺,顶多就是失了礼仪,不怎么美观罢了。 若是害她,这也未免害得太过没有水准。 那么此女便是在帮她。 戴着这半只耳坠,定是能对她有所助益。 还有这个宫婢口中提到“有位大人”,那会是尉缭的人吗? 思及此处,梁儿对着宫婢微微一笑。 “多谢。” 她不再犹豫,抬手将耳坠戴在右边耳上,转身离去。 回廊尽头,一个宫人躬身敛眸,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梁儿姑娘,请入帘幕。” 梁儿轻身回礼,径直走入锦帘之中。 宫人只隐约觉得自己余光瞥见了一双白皙的美腿,猛然抬头,却见梁儿已经入内。 他只认为自己应是眼花了,伶人献艺时穿的衣裙都是由裳衣局严格把关的,更何况在这国宴之上,又怎会有如此暴露的衣裙出现? 帘幕之中,梁儿静坐于琴前。 在来的路上,她已将腿前一条厚重的长裙和腰间宽大的余布剪去。 就连领口,也已拉低到了锁骨以下。 这身衣裙是她亲自设计的。 为了方便修剪,衣裙上的布料都是多层拼接,而非整张缝制。 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想好了哪里可剪,哪里不可剪;剪之前是何种样式,剪之后又是何种样式。 战国时期衣着保守,但民风却并不保守。 《诗经》中描绘男女私会的露骨场景比比皆是,就连女子的贞洁也不被看作有多么的重要。 就连各国王宫之中最得宠的,往往都是风情万种的女子。 尤其是赵迁的母后,竟然出身民间舞妓,想也知道,她会是怎样的妖媚风尘。 听说男人多少都会有一些恋母情结,喜欢的女人经常会类同自己的母亲。 故而梁儿打算大胆一试,变为赵迁喜欢的模样。 将繁縟宽大的衣裙改为轻便随身的样式。 或许于礼而言,这样的款式太过有违大体。尤其在国宴之上,定是会被那些陈腐的老头子们千夫所指。 但是于男子而言,身着这样能体现女子曼妙身型的衣裙,又有白皙的皮肤隐露其间,首见之下,定会十分震撼视觉,令他们血脉喷张,意欲得之。 梁儿屏息,终于到了这一刻。 她举眸望向左右。 这个位置是武灵台最著名的一处景致——雪洞。 雪洞与设宴的正殿紧紧相连。 开席以来,一直都以锦帘遮住了洞前与洞后,故而宾客并未注意此处。 这里的墙壁和棚顶全由透白的上好水玉石镶嵌而成,若是有光照射其中,定会引得光华大盛,有如梦幻。 她暗叹,这享誉天下的武灵台,当真是天桥接汉若长虹,雪洞迷离如银海…… 这时,乐音已断,想必是上一个节目已经结束了。 片刻,钟磬又起。 梁儿敛眸呼气。 这曲便是《鹿鸣》…… 第一百零二章 艳惊四座 经过一番调息,她翩然抬手,指腹轻轻覆于琴弦,指尖灵动,琴音串串。 这《鹿鸣》一曲虽为世人耳熟能详,是宴乐之中最为寻常的一首,但由那副细腻柔滑的指下操出,不知何故,音调竟是更为悦耳、松紧有度、缓急相间。 分明质属奢靡之音,但却莫名予人一种洒脱尘杂之感。 席上众宾皆被这非凡的琴声所染,齐齐望而寻之,终是确定了此音出自大殿东边的一处锦帘之后。 忽然似有风起,那张雪色的锦布飘飘四起,在众人迫不及待的凝望中,终于飘飘落下。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 而坐于上座的燕丹,更是惊得呆住,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那锦帘飘落之处。 那屈膝坐于琴前,正全神贯注抚琴的女子头挽云髻,朱钗明动,金饰灼人,其余乌发垂散至腰间。 她身着赤红色衣裙,冰肌玉骨、粉白黛黑、娇艳欲滴。 尤其衣领处自然裸露而出的莹白锁骨更是美得难以言喻。 她唇边眼角皆擎着笑意,只一眼,便得生出百媚千娇,引得在座男子无不醉心往之,心生爱慕。 燕丹痴然,这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梁儿。 而她此时所处之处—— 墙壁似是镶满了白色的水玉宝石,通透斑驳,明亮华丽,如梦如幻。 那便是堪称人间奇景的武灵雪洞吗? 洞后连接着平台,直通室外。 透过雪洞可见一轮明月悬于星空。 银白的月光直落入洞中,将那万千水白玉石包裹萦绕,反射出七彩银光,把其间的梁儿映照得更加光彩夺目。 忽而有风自外面吹入,掀起了她的几缕青丝。 她指下未停,眼眸微垂,羽睫轻动,朱唇皓齿之间,轻快的歌声自如而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 燕丹双眼越放越大,已然惊得合不拢嘴。 她,竟还会唱歌! 如此琴音,如此歌声!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梁儿却又盈盈起身,和着雅乐与歌声翩翩起舞。 而那舞,竟还是天下间最难习得的——踮屐舞! “……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宴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宴乐嘉宾之心 ……” 梁儿双足踮起,腰若柳枝,随乐而摆,凹凸玲珑,轻盈如燕。 一袭鲜艳夺目的大红衣裙之下,细白的双腿若隐若现,莲肤蕅肢,优美撩心。 所有的男子,无论老少,皆不自觉的吞了口水。 燕丹看得迷了双目,可一想到此番是为正事,便瞬间收了心性,转而望向赵迁,却刚好看到他指间把玩着一粒鲜红的琉璃耳坠,双眸微眯,直直凝望着梁儿那如玉的双腿,陶醉自语: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梁儿,这耳坠的主人竟然是你……” 燕丹大骇,转眸看向梁儿,果然见她左耳空空,右耳却戴着与赵迁手中一模一样的红色琉璃。 梁儿弄丢的东西,竟是被赵王捡到了吗? 燕丹心一沉,他知赵迁已对梁儿动了心,要带她走便不再容易。 但思及如今燕赵一心,以他燕国太子之尊,硬是要了梁儿应该也是可行的。 一曲终了,座下宾客皆是意犹未尽。 之前被赵迁称作“张卿”的那位大臣,更是直接起身笑道: “哈哈哈,当年在秦国目睹梁儿姑娘抚琴,那时姑娘一袭素衣,细雨清风,物我两忘,已是不俗;没想到如今又见,竟是如此美艳绝伦,与之前截然不同,实在令人惊叹,真乃奇女子也!” 众人闻之,亦是连连附和,争相夸赞,大殿之内,竟一时嘈杂起来。 此刻席间唯有李牧一人看着梁儿的神情不似舒爽,这个女子太不简单…… 燕丹见众宾情绪高涨,心知不能再拖,便倏的起身,对着赵迁双手交握,恭敬一礼。 “赵王,这位梁儿姑娘才艺双馨,慧心独具,燕丹不才,方才竟险些为其失了魂魄,故而现下欲斗胆与赵王求了这女子,带回燕国,不知赵王可否割爱?” 赵迁看了看燕丹,又转眸看回梁儿,心中辗转起来。 他此番安排,本是打算将梁儿送给燕丹的,可谁知这女子竟不似早前那般静怡无趣。 她能歌擅琴又会舞,最重要是,她竟还胆大到临场将衣裙改成如此形貌,令自己瞬间明艳不可方物,真是个极富情趣的小女子。 赵迁眸光流转,望着梁儿的眼神亦变得更为幽深飘渺。 如若能与这女子几番云雨,不知她是否会在床榻之上也能生出这般巧思妙想,令寡人欢愉至极呢? “咳……” 赵迁下定了决心,他清了清嗓子,转向燕丹,刚要开口,却发现竟不知该找何种借口将梁儿留下,也就那般尴尬了片刻。 忽然,殿中众人哗然。 赵迁与燕丹沿着大家的视线看去,二人皆是大惊。 只见梁儿已晕倒在那处,额间颗颗汗珠清晰可见。 “梁儿!” 燕丹刚要上前,却见一抹鲜红已经抢先一步冲了过去。 赵迁一把将倒在地上的梁儿拉入怀中,口中大喊: “梁儿!……快!传太医!” 众人见赵迁如此,便知他们的大王定是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可大王之事,谁又插得了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竟是不知所措,都默默的座于坐榻之上,谁也不发一言。 只有李牧愤然而起,他已经料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想必这梁儿要成为大王的新宠了。 他实在看不下去,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径直不管不顾的离了宴席。 “太医怎么还没来?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赵迁此时哪还顾得上李牧的不恭? 他见太医迟迟未到,气急败坏,吓得众臣都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燕丹立在一旁,俊眉紧紧凝在一处,这赵王迁反应如此强烈,怕是不会把梁儿让于他了…… “大王息怒!” 殿中突然奔上来一个不要命的,此人正是司乐袁夺。 赵迁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扔了一句: “滚!” 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袁夺一噎,却也没有退缩,继续道: “大王放心,梁儿姑娘应该只是为了准备献艺,多日没有进食,不会有大碍的。” 赵迁转头看向袁夺,一双如女人一般好看的眼中满是狐疑。 “大王,太医到了。” 内侍通报的话音还未落,一个年过花甲,蓄着四方胡的老太医就拎着药箱快步走了进来。 “快来看看她!” 赵迁满面焦急,将太医叫了过来。 太医一番诊治之后,退至三步之后,跪地回道: “大王宽心,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短日来进食不足、体力不支罢了,只需稍事休息,吃些东西,很快就会恢复了。” 闻言,赵迁与燕丹齐齐舒了一口气。 还好,梁儿无事。 赵迁挥袖,示意太医可以退下。 又叫了宫人将梁儿送回去休息,好生照料,一旦醒转,立即通报。 不多时,殿内已然风平浪静。 赵迁回到王位坐下,梁儿这一晕,倒是让他找到了推脱的借口。 他对着燕丹歉意一笑,美眸之中隐隐透着狡黠,将那眉间朱砂也变得愈发刺眼。 “此番真是让燕太子看了笑话。燕太子之前说想收得此女,可方才你也见到了,此女如此体弱,寡人自觉实在不堪将其赠与燕太子,不如燕太子再重新在我赵国挑选几个美人可好?” 赵迁如此说,堵了燕丹一个严严实实,大庭广众之下,他一时无法再提要人,便也只得作罢。 只是如若错过今晚,那赵王迁得了梁儿的身子,恐怕就更不会放手了。 梁儿……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房中,菜香四溢,烛火飘摇。 按照赵迁的吩咐,宫人们备了上好的膳食摆在了桌案之上。 梁儿刚刚恢复了意识,浑身无力的躺于榻上,双眸无焦看向房梁的方向。 她虽是按照尉缭的安排,从平凡无奇的宫女做起,欲扬先抑,厚积薄发,但总觉得以自己的长相,再怎么包装也还是没有把握能在天下美人质量最高的赵国后宫拔得头筹。 而此事若是无法一击即中,则几乎再无成功的可能。 并且以赵迁喜新厌旧的性子,就算她投机取巧,换得一招得宠,也很难稳固,更别提抢夺李夫人的地位。 可当她听说燕丹要出使赵国,便就有了必胜的把握。 男人本性好胜,尤其一国之王更甚。 一个他十拿九稳的女子,纵是再招他喜欢,于他而言也是可有可无; 可若是有另一个极优秀的男人与他相争,那这个女子便会瞬间价值连城。 因此她故意饿了自己整整三天,在宴席前不施粉黛让燕丹看到自己脸色苍白,心生怜爱,下定决心要将她带走。 她三天未曾进食,又跳了一支这么耗费体力的舞,会晕倒是意料之中的事。 重要的,是选在何时晕倒。 燕丹跟赵迁要人,这便是她等的那句话。 赵迁本就已经为她所迷,又见燕丹也想要她,更是不想将她交出,但又苦于燕赵关系,难以拒绝燕丹。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她终于不用继续苦撑虚弱的身子,当即倒地。 随后太医会来诊治,证实她是饿晕的。 一切顺其自然,顺理成章。 她是真的饿晕,而非装晕,就算在场多少精明的人看着,甚至包括燕丹,也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 纸包不住火,所有虚假都有破功的可能。 若要不被那些精明的政客察觉,就要让一切都成为真的。 她不止让自己真的饿晕,就连未来应对赵迁之时,她也打算以真情为之。 正所谓若想骗过别人,就要首先骗过自己。 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爱上了赵迁,才不会让任何人有怀疑的机会。 梁儿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场戏,她究竟要演多久? 远在秦国的那个人,他过得可还好? 梁儿敛眸,缓缓起身,慢慢走至桌案边坐下,少吃了一些东西维持基本的体力。 她不能吃得太多,若一切如她所料,今晚赵迁必定会召见于她,故而她未脱下红衣,也未将粉黛卸下,她还要维持纤细的腰身,以博得赵迁的爱怜…… 第一百零三章 献身赵王迁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梁儿一凛,心跳也随之快了几拍。 竟是比她预计的还早来了些。 “梁儿姑娘,身体可有好转?” 门外响起一个内侍的声音。 梁儿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向门前,抬手轻轻将门推开,果见此人甚是眼熟,应为赵迁身边之人。 她微笑,徐徐一礼。 “梁儿已经好多了,有劳大人记挂。” 内侍拂袖,谄笑道: “欸!梁儿姑娘这是什么话?往后在下还要仪仗姑娘照扶呢!” 梁儿面露疑惑。 “大人何出此言?” 内侍笑眼睨向梁儿。 “大王挂念姑娘的身子,早早便离了酒席,现下正在寝殿等着见姑娘呢!” “寝……寝殿……?” 梁儿露出满面惊诧之色。 “呵呵……怕是姑娘不必去那遥远的燕国了。” “可是……” 不等梁儿再说什么,内侍便将其悉数挡回,好言相劝: “姑娘不必犹豫了,还是快些随在下去见大王吧。咱们大王可是冒着燕赵关系破裂的风险,驳了燕太子的请求,强将姑娘留下的。大王对姑娘的一片心意,那可算是史无前例了。” 梁儿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施礼道: “那……就劳烦大人领路了。” 梁儿一路都无声跟在内侍的身后。 沿着踏道步步登高,那最顶的一处殿宇便是赵迁的寝殿。 每迈一步,就离那个昏君更近了一些,梁儿的手也更握紧了一分。 她极少如此紧张……就连呼吸也越发不畅起来…… 就要与赵迁有肌肤之亲了,她真的做得到吗?…… 一步……一步…… 眼见那寝殿已近在咫尺,梁儿袖中紧握成拳的双手终于渐渐松开。 她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 没什么可怕的,在那座寝殿中的人是赵迁,他是普天之下生得最好看的男人。 我会爱他,很爱他…… “梁儿姑娘,请!……” 终于进入殿内,梁儿顺着内侍所指的方向缓步前行,而内侍却在此时悄无声息的退后,直至退出殿外,反手将大门禁闭。 这寝殿不大,梁儿却并未看见赵迁人在何处。 前方置有一处十分精致华丽的雕花屏风,她便以为赵迁许是在那后面。 可当她走近,却仍是未见赵迁的影子。 “啊!” 忽然有人从后面将她抱住,惊得她大叫出声。 “吓着你了?” 耳边响起如和风般和煦柔缓的声音,仅这短短四个字就已听得人酥酥麻麻。 梁儿定了定心神。 “大王?……” “嗯。” 赵迁轻轻应声,复而又问: “你可知寡人为何将你唤来?” 梁儿低了头,一副怯怯的模样。 “奴婢……不知……” 赵迁勾唇一笑,自手心中拿出了那只红琉璃的坠子,在梁儿身后亲手为她戴在了左耳上。 梁儿略有一滞,终于知道献艺之前那个宫婢为何那般执着的要她戴上那只耳坠了。 “大王是在何处找见它的?” 梁儿轻声询问,不自觉的伸手去摸刚刚戴到耳上的那只坠子。 却就在刚刚碰触到的刹那,她被赵迁捉住了手腕。 奇怪的是,她分明感觉不到赵迁用了力气,可不知为何,她的手就是动弹不得。 “别动……” 赵迁声音很轻、很柔,梁儿甚至有片刻的晃神,似乎下意识的就会按照他说的去做。 赵迁贴在梁儿颈边,用指腹在那耳坠上慢慢摩挲。 “它……是寡人的……” 梁儿身心一颤。 赵迁俯身,低头将那粒小小的耳坠唌在唇间,好似对待女子一般以舌轻轻抚弄着,而他所散发出的男子气息亦如他的话音,柔和的吹洒在梁儿的耳际。 梁儿不自觉的吞了下口水,胸口起伏越发明显。 “你可知……你有罪……” 耳畔,赵迁的气音魅惑盈溢,极具挑逗。 梁儿看似极为自责,白了小脸,吞吞吐吐的嘀嘀道: “奴婢……坏了大王的计划……没能……没能成为燕太子的女人……” 赵迁将她转过身来,细长的指尖轻轻捏起她小巧的下颚。 “破坏两国邦交,此罪甚大……你打算如何偿还寡人呢?” 梁儿抬眸对上赵迁的眼。 那样美丽的一双桃花瞳竟会生在一张男子的面上,加上眉间那颗妖娆惑人的朱砂痣,好似若是一个不留神,便会真的被他吸去了神志。 梁儿双眼直直的,仿佛失了焦距般。 “大王想要奴婢如何?……” “你说呢?” 赵迁柔声反问,绝美无暇的脸庞透出难以抗拒的诱惑。 而梁儿却没有回答,樱红水润的唇瓣微微张着,一对大大的杏眼就那般痴望着赵迁,一动不动。 见梁儿如此,赵迁敛唇一笑,伸手揽了她的腰肢低头吻下。 令赵迁意外的是,这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吻,可梁儿唇上那特有的清甜之味却令他流连忘返,吻了许久仍是不肯罢口。 而吻到最后,更是莫名生出了几分至深至切来。 终于,他不舍的放过了她甜如樱瓣的蜜唇,却又忍不住吻向了她嫩白胜雪的耳际…… 他将梁儿的耳垂含在口中,反复舔舐……反复逗弄…… 赵迁动作轻柔,一举一动皆是恰到好处。 梁儿的呼吸渐渐失了节奏,原本细白的脸颊也变得温热红润,有如初开的蓓蕾,美得诱人。 赵迁揽着梁儿的手臂越收越紧。 他只觉自己怀中的人儿纤腰如柳,柔弱无骨,肤白如脂,肌香甜蜜,使得他很快便压抑不住体内的燥热,伸手抚向梁儿裙踞间裸露的双腿。 而那般柔滑非常的触感又令他如触电一般血流加快,几乎难以自持。 赵迁自认阅女无数,七国间什么样的佳丽美人他没见过?没碰过? 可如梁儿这般,仅让他吻了一下、摸了一下就欲望喷张的,至今却从未有过。 他迫不及待的将手滑至梁儿腿间,逐渐上移。 梁儿刚要张口娇叫,却被他立刻以唇堵住,越吻越重……越移越深…… 随着赵迁的抚弄,梁儿全身难以自控的轻颤着,娇哼之音此起彼伏。 她已全然失了力气,瘫软在赵迁的怀中,任他一边吻着,一边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衣裙;也任他将自己抱上床榻,一次又一次的进入自己的身体…… 每一次,她都要在脑中不住的念着: 我爱这个男人,我喜欢他对我如此…… 我爱这个男人,我喜欢他对我如此…… 我爱这个男人,我喜欢他对我如此…… 武灵台奢华的寝殿之内,大红色的锦衣被凌乱的扔了一地,床榻之上更是一片靡乱的景象。 “大王……奴婢还要……” 梁儿娇喘着,浑身赤裸着与赵迁交缠得难舍难分。 许久,赵迁终于停下了动作,将头自梁儿雪白的胸间抬起。 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道: “你这小女子,定是妖人所化。” 梁儿撅起小嘴,娇媚的嗔道: “大王真是过分,竟说奴婢是妖。” 赵迁仰头大笑,一张丰神如玉的面容竟一时花枝乱颤。 “哈哈哈,若非如此,你又怎会令寡人如此欲罢不能?你可知寡人此前每次都会选得几个美人同时陪侍,此番竟只与你一人接连交合了整整三个日夜。你缕缕花样百出,使得寡人觉得若再召她人也着实多余。你还说自己不是一个小妖精吗?” 闻言,梁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张潮红未脱的小脸娇俏至极。 “呵呵……那大王可喜欢?” 赵迁从梁儿身上翻下,在榻上与梁儿相对而卧,眼中尽是满足的笑意。 “寡人现在最是庆幸那日没有将你送给燕太子。若是错过了你,寡人定会后悔终生。” 望着赵迁绝世的俊颜,梁儿亦是粉面含羞,娇声道: “奴婢也要感谢大王没有将奴婢送给燕太子。若是错过了大王,奴婢也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当真?” 听到梁儿如此说,赵迁竟莫名的心情大好。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以他的权势地位和容貌,女子爱恋他那是再正常不过,为何这个小小奴婢的一句表白,竟会让他高兴成这般? 而对于赵迁的反问,梁儿没有再答,只神秘一笑,媚态四溢。 她伸出双手轻轻圈住赵迁的脖颈,娇笑着凑过去吻住他了的唇。 赵迁,往后你便会知道,没有错过我,才是真正令你后悔终生的事…… 第一百零四章 公子嘉 赵迁与梁儿私缠了三日,第四日终还是去了李秋那里。 夜已深,梁儿随意披了件衣袍,独自一人站在了武灵台楼阁的高台之上。 她俯瞰邯郸,视线所及之处,几乎已无半点光亮。 夜月清冷,四下静寂,空无一人。 高台上的风很大,她眯起双眼迎风而立,发丝被呜呜的狂风吹得凌乱。 一时间,她脑中突然又浮现了赵政孤身立于咸阳宫城楼的玄色身影。 回想三日来在床榻上与赵迁缠绵纠葛的一幕幕,梁儿心里压抑莫名。 那原本坚定的心竟又恍惚起来,无意间已拿出了袖袋中的赤玉短箫,置于唇边吹奏起来。 当初藏起赤玉箫是为了隐藏实力,如今已经展露了头角,按理说是不必再将玉箫藏着了的。 可若说要她以成蛟的遗物去讨好赵迁甚至其他赵国王室,她心里却始终是不大愿意的。 故而她也只是想在无人时偷偷吹上几曲排解忧闷,并不想让他人知道她会吹箫,而且还手握一支价值不菲的赤玉箫。 风声呼呼而啸,箫音却悠扬刘畅。 那旋律起而又伏,绵延不断,优雅动听; 基调静美,意境深远,哀而不伤。 这是《与你同在》,是那首成蛟喜爱的镇魂曲。 赵政,成蛟……就算相隔远方,我们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对吗? 曲还未毕,突然有一件硕大的斗篷附在了她的肩上。 她惊了一跳,没想到这个时辰此处还会有人。 她猛的回头看去,那人面生得很,长相算得上英俊,却可惜生得略微平庸,无甚特点。 他身着锦衣玉带,一看便知是个富贵之人,加之得以在深夜出现在王宫之内,则定是位级别极高的王室贵胄。 梁儿假意看不出他身份高贵,怯怯问道: “你是……” 那人负手而立,眼神炯炯,字报名号: “公子嘉,大王的胞兄。” 梁儿一怔,原来他就是赵迁唯一的兄长,前废太子…… 梁儿慌忙施礼。 “奴婢拜见公子。奴婢眼拙,无意冲撞公子,请公子莫怪。” 赵嘉淡笑。 “本公子外出办差两年,几日前才刚刚回来,就在酒宴上见到了你。想不到梁儿姑娘琴笛歌舞样样精通,真可谓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这种客套话梁儿也是见多了,自谦回道: “公子谬赞了,奴婢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奴婢罢了。” 赵嘉笑着摇头。 “梁儿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寻常宫婢,又怎会有这么多惊世的技艺?” 梁儿隐约感到这话锋有些不对。 可她入赵一年多来,此番是第一次见到赵嘉,史书上关于这个男人的笔墨又太少,她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梁儿敛眸回答: “奴婢曾在秦国太乐习过几年歌舞乐器。” 赵嘉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复而又问: “嗯……就算此事说得通,可你又怎会有能耐令素来喜好美人的大王未召其他陪侍,仅在你一人身上流连痴缠,甚至三日都未理国政?” “奴婢……” 关于这些,梁儿身为女子,自是说不出口的。 见她面露局促,赵嘉轻笑出声。 “呵呵,本公子明白,能得大王如此,你自是有你的好。只是这好在何处,本公暂且也说不出,毕竟这种事,总要试过才知道……” 话至此处,他邪笑着斜睨向梁儿白净的脸,眼中肆无忌惮的闪出淫佚的光。 梁儿一凛,看来这赵国王室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真是个个好色,没一个正常的。 梁儿被赵嘉看得心里发寒,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急忙找借口脱身。 “公子,这里风太大,奴婢觉得有些不适,就先告退了。” 言毕,不等赵嘉反应,她便快速脱下斗篷塞回到赵嘉手里,转身便跑。 被甩在身后的赵嘉却突然大声开口: “那支箫…” 梁儿心里一惊,不由得顿住脚步。 将笛唤做“箫”,这种叫法如今只有秦国咸阳宫才会有…… “曾有一位故人对本公子说过,他的笛应为'箫',而那箫形同他的命。若有一日他的命无法保住,便会将那支他寸步不离的玉箫交予他此生最爱最信之人,永生相伴其左右……不知梁儿姑娘对这个故事可感兴趣?” 梁儿骇然,双瞳不自觉的放大。 他说的故人,难道是成蛟? 梁儿心知赵嘉提及此事必然大有深意,便迅速调整心境,转身莞尔。 “公子,奴婢今日真的有些乏了,公子若是喜欢说故事,改日奴婢细细听来便是。” “梁儿姑娘没兴趣?真是可惜……那就不知,大王是否有兴趣了……” 赵嘉的语气意味深长。 梁儿见他拿赵迁出来威胁自己,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她轻轻一叹。 “看来公子今日对这个故事是不吐不快了。” 赵嘉将视线落在梁儿握箫的手上。 那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与那色泽顶绝的赤红玉箫搭配在一起,真是美极。 “呵呵呵……依本公子看,梁儿姑娘这支箫,真是像极了昔日我那位故人日日不肯离手的赤玉箫。” 梁儿一笑,神色无波无澜。 “奴婢的箫乃是家中祖辈传下,母亲说是当年祖辈机缘巧合得遇贵人,才得到此箫,辈辈相传,至奴婢处已历三代。按时间算来,理应跟公子那位故人的玉箫不是同一支,或许是只是外观相似罢了。” 赵嘉挑眉。 “哦?” 他缓步走近梁儿,依旧魅笑不改。 “那日酒宴你竟那般惊艳,莫说是大王与本公子,竟连那一向自持稳重,从不迷于美色的燕太子丹都当众要你,真是让本公子大感意外。” 梁儿不知道赵嘉说着玉箫,怎么又突然扯到了酒宴。 她低下头一副娇羞的谦虚状。 “公子言重了,奴婢只是想尽本分表演好歌舞罢了。” 赵嘉唇角微挑。 “只不过…” 梁儿的心又是一紧,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图。 “小小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婢,不是应该恨不得有一说十,无所不用其极的往上爬吗?何以怀揣如此惊世才华,却甘愿藏匿于众人之中一年之久,待到前几日才突然初露锋芒,一鸣惊人?” 听到赵嘉一语中的,梁儿瞬时脊背发凉,手心已然冒出汗来,可面上却仍是未露分毫。 赵嘉继续道: “这按照常理,若是不想出头,只愿一生安稳,大可避开献艺,依旧做个默默无闻的宫婢;若是想要一招得宠光宗耀祖,也应在初始入宫时便尽早展露才能,引得注目。” 赵嘉走至梁儿身侧,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身上。 “本公子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什么样的宫闱心计没见过?如你这般,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真的毫无心机,巧合使然;一种便是胸怀大志,精心算计……” 他有意将尾音拉长,饶有余味。 梁儿暗叹,赵嘉曾做过好些年的赵太子,当年老赵王废之以立赵迁时,七国就曾传言,老赵王是被美人迷了心智,毁去了颇有才能的一个太子。 现在看来,这赵嘉虽也贪色,却果真是个心思敏锐之人,比照只识声色的赵迁,的确更适于执掌一国之政。 而当下,梁儿觉得赵嘉只不过是在试探,并无证据,此时她绝不可自己乱了阵脚。 “公子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也难怪会心思繁重了些。奴婢并未多想,无论做宫婢还是乐师舞姬,都只求做好本分,至于人生沉浮,并非奴婢所能掌控,一切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赵嘉嘴角一勾。 “嗯……这似乎也说得通。只是你与那燕太子在桥头相遇又如何解释?” 梁儿暗自腹诽,这赵嘉竟连这也注意到了。 “奴婢多年没有在人前献艺,那日心里很是慌张,不小心弄丢了耳坠,在桥头寻之,不料碰见了燕太子殿下。殿下昔年在赵国为质时,奴婢曾随其左右三年,十年前在秦国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未见,偶遇之下不过相互寒暄几句罢了。” 对于梁儿的解释,赵嘉满目不屑。 他轻佻一笑。 “燕太子在当今天下也算风华绝代,就连我那群表妹都每日对他心心念念,妄图哪怕只与他做一日夫妻也能心满意足。他对你个小小奴婢动情已是难得,竟还会当众与大王要人,不知燕太子在赵为质那三年你们发生了什么?亦或是那日桥头你对他说了什么?还是说你真非寻常女子,竟引得他堂堂燕太子如此垂涎?或许为你着迷的……除了燕太子,还有我那位故人……长安君……成蛟?” 听赵嘉终于说出了成蛟的名字,梁儿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 梁儿无奈的扯了扯嘴角。 “公子越说,奴婢越糊涂了,这怎得又跟故去的长安君扯上关系了?公子说的奴婢实在听不懂……太晚了,想必明日公子也有诸多政务要处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思虑太多不利于修身养性,公子是大王爱戴的兄长,还望公子以身体为重。” 说完便再不顾其他,头也不回的施礼离开。 公子嘉,这个人恐怕已经看出了她此番入赵的意图,只不过他似乎理解的有些偏差。 成蛟当年的死因,除了吕不韦、楚系,其实还有整个赵国的搅局。 赵嘉许是觉得她只身质赵,为的是替成蛟报仇。 应该还想不到她身为秦国细作,其实并非一人。 赵嘉若是真的有心害她,定会早早便上奏赵迁,又怎会在大半夜与她提起这些? 想必在她的身上,也有赵嘉可以利用之处。 风越来越冷,梁儿敛了敛领口,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冷颤。 与赵嘉第一次交锋,双方皆在试探,不宜纠缠过久。 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往后应当如何应对。 第一百零五章 出水芙蓉 “梁儿!……” 第二日听事之后,赵迁兴冲冲的赶回温明殿的寝殿。 他昨日离开武灵台时已与梁儿说好,第二日一早他晨议结束之后就会立刻回到温明殿,让她在这里乖乖等他。 赵迁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见到梁儿,现下想她已是想得几近抓狂了。 可当他不管不顾、形象全无的奔入殿中,却并没看见那个令他终日心痒难耐的小小妖精,只剩下一屋子呆若木鸡的无用宫婢。 “梁儿呢?” 他瞬间阴下了脸,沉声问道。 “回大王,梁儿姑娘去了浴殿。” “浴殿?……” 听到这两个字,赵迁一扫阴霾,嘴角缓缓勾起。 那个丫头这般得他心意,想必与之共浴也定是一番极美之事…… 于是他又满心欢喜,健步如飞的赶去了浴殿。 “大王。” 见赵迁风风火火的向这边而来,浴殿门前几十宫婢齐齐跪地施礼。 赵迁见状倍感意外,这些是侍浴宫婢,如今竟全都站在门口不进去。 难道是因为梁儿身边低贱,她们就怠慢了梁儿? 想到梁儿可能被人看不起,赵迁心中便隐有怒意生出。 “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掌事的宫婢低头答道: “梁儿姑娘说不需要奴婢们侍候,便让大家都出来了。” 赵迁闻言抿唇一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再次恢复了晶亮。 原来如此,梁儿果然与众不同。 “那你们就继续在这候着吧。” 赵迁不再理这些宫婢,随意扔下一句,便抬手,推门而入,大步走向汤池的方向。 此时,身后宫婢又眼疾手快的将门重新紧闭。 浴殿之中水雾氤氲,却仍可隐约看见正中间的巨大汤池中布满了淡粉色的花蕾。 此时正值十月初。 十月的邯郸宫,能生出花苞来、并且还为淡粉色的,应是只有木芙蓉了。 然而赵迁站在池边透过雾气向汤池里仔细看了一圈,却终是只见花儿不见梁儿。 他两条秀眉轻轻蹙向了额间朱砂。 赵迁本是那般期待着能与梁儿相见,却偏偏缕缕寻不到她,这让他心中莫名焦躁起来。 可思及浴殿门口的宫婢确实说过梁儿就在这里面,赵迁便又猜想许是她有意藏起来了。 “梁儿!寡人来了,你在哪?” 赵迁一般喊着,一边转身看向四周,却忽然听见身后隐有水声阵阵。 他连忙回头,竟一时被眼前景像迷乱了双目。 池水正中,那个他一直寻而不得的小小女子突然自水中而出。 她的小脸粉妆玉砌,如雪如脂。 柳月弯弯的细眉之下,一对黑瞳春水盈盈,长长的睫毛上还带了些许水珠,一眨一眨,晶莹灵动。 小巧的鼻子秀美挺俏,一张小嘴朱樱一点。 一头浓厚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直泻入水中,又在入水的一刻,瞬时如墨般飘散开来,随着水波轻盈摇曳,动人心扉。 她身上半透的大红色的纱衣已因被水浸湿而全部贴在了身上,凹凸玲珑,若隐若现,楚楚动人。 更令人称奇的是,先前那满池木芙蓉的花蕾,竟在她出水之时齐齐骤然盛放,馨香四溢,令人心醉。 而那巴掌大的淡粉色花冠一朵挨着一朵轻轻漂浮在水面之上,衬得那水中女子更加粉嫩如仙,勾魂摄魄。 “好美……” 赵迁的心间升起从未有过的悸动。 俊美绝伦的脸上已是一片痴然。 他竟忘了脱去衣衫,就这样径直走入了水中。 朵朵娇嫩的芙蓉花自赵迁身边一一退去,他终是来到了他万般渴求的女子身边。 赵迁小心翼翼的将手覆上了那嫩如花瓣的脸颊,口中痴痴道: “梁儿……你这般美好,叫寡人该如何待你?……” 梁儿唇瓣弯弯,媚眼嫣然,满池芙蓉,竟瞬间被敛去了颜色。 “大王美若琉璃玉,俊如银锁桥,面如中秋月,色如春晓桃。奴婢心向往之,痴迷如斯。只要大王能将奴婢时时带在身边,为大王随时排解烦忧,奴婢便就知足了。” 赵迁心尖一颤,一手揽住她的纤腰,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神迷离温柔、脉脉含情。 “那是自然,寡人之忧,这普天之下,唯你一人可解……” 眼眸合上的瞬间,二人唇齿已然交缠于一处,难舍更是难分…… 水雾之中,赵迁隔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吻遍了梁儿的身前。 他将那片挑逗欲望的大红轻拨开来,露出了里面细白如月的肌肤。 赵迁的心狂跳了几下,忍不住将手覆于其上。 那般细腻绵软的触感,再加上梁儿甜如蜜饯的娇声片片,赵迁一刻也不能再等,只想立即将她收于身下,占为己有。 赵迁双手紧紧托住梁儿的腰身,再一次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这个女子魅到了极致,却又脱去了尘俗。 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的胸前,她的腿间…… 种种所有,无一不令他沉醉流连,难以自拔…… 汤池一边有处软榻。 软榻四周,大红色的布幔层层交错,垂至地上。 有男子的声音轻柔如扶风弱柳,自交叠的布幔之内徐徐飘出。 “梁儿,可否告知寡人,这些芙蓉花怎会突然开放的?” 梁儿身披红纱,趴在赵迁裸露的胸前。 她盈盈一笑,揭晓谜底。 “只需将初折未开的花苞放在汤池之中,经过浴殿的湿热蒸气熏蒸,那些处于休眠状态的花儿便会因为高温而提前开放。” 音落,梁儿的眼底却是几不可查的暗了一分。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试问这样的一幕,天下间又有哪个男人会不为之心动呢? 至于这个想法的来源,实际是出自骊山宫的梨园。 那里的梨花就是因得温泉之气,每年都提早开花,又晚些花落的…… 梨园……那个人,他还会去吗?是独自一人,还是与美人相伴?…… 不觉间,梁儿陷入片刻的晃神,却被赵迁一语拉回了现实。 “寡人的梁儿真是聪明。” 赵迁满眼堆笑,低头轻吻梁儿的额发,想要给她一个小小的奖励。 却不料只是轻轻一吻,竟也一发不可收拾。 额、眼、唇、颈…… 他一路吻下,终是又经历了一场颠鸾倒凤,醉生梦死…… 大秦骊山宫 “大王!那边真好看!带胡姬过去看看好不好?” 女子年方十七,耿直豪放,开朗大气,胆大好胜,完全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内敛温婉,安静悠柔。 此时她正蹦跳着拉着赵政的袖口,眨着一双灵动的杏眼撒娇不已。 “那里你去不得。” 赵政看了一眼梨园的方向,犹豫片刻,终还是拒绝了她。 可女子却蹙起了眉尖,小嘴嘟得老高。 “胡姬不信。自从胡姬到了大王身边,大王就总是说这里去不得,那里去不得。可是到最后,大王还不是都让胡姬去了。那边烟雾飘飘的像仙境一样,胡姬偏要去看!” 说罢,女子就径自跑开,直奔向飞烟湖对面的梨园。 “站住!” 赵政冷面急吼。 可女子就是不听,还一边跑一边回头嬉笑: “胡姬偏不站住!大王来抓胡姬啊!来啊!哈哈哈哈……” 赵政见情况不妙,冷了面色,立即吩咐左右: “快让司马腾骑马过去,绝不可让胡姬入了梨园!” 内侍知道女子的性子素来任性蛮横,她连大王的话都不听,又怎会理那一个小小的郎中令? “这……大王……若是拦不住呢?” “拦不住,就将她打晕。” 赵政声音幽冷,内侍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的抬眼看了他一眼。 果然,在大王心里,是没有人再能超越梁儿姑娘了。 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胡姬真的被司马腾打晕了带了回来。 赵政叹了一口气,隔着飞烟湖,深深凝望湖对面那美轮美奂的梨园。 梁儿……你可知寡人生了你的气。 昨日尉缭来报,说你与那赵王迁…… 虽然寡人信你,可一想到那样的一幕,却还是会恨极了你。 故此,寡人昨日准胡姬去凤凰池游玩,还召她入昭阳殿侍寝…… 除了冀阙,寡人要让她去遍过去所有只有你才能去的地方。 可今日这梨园……为何寡人终还是做不到让她人替代了你…… 你……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第一百零六章 赵嘉生辰 宣明殿中,梁儿趴在赵迁的桌案边,双手撑着下巴,眨着一双杏眼望着眼前一身红金长袍、艳绝天下的俊美男子。 “大王有心事?” “无事……” 赵迁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梁儿时,却见她仍是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眼中尽是担忧与心疼。 赵迁心中一暖,他垂下了眼,终是把苦恼了他一天的话给说了出来。 “其实……明日就是兄长三十岁的生辰,寡人今日问他想要什么贺礼,他却说他不要贺礼……寡人自是觉得不妥,兄长生辰,寡人怎能不送贺礼?寡人便坚持要他挑一样出来,无论什么,寡人都会尽量满足。可是……” 赵迁忽然顿住,如鲠在喉。 梁儿听得心急,扬着粉嫩的小脸追问: “可是什么?” “他终于开了口……可他想要的,竟是让你在明日的酒宴献上箫曲……” 听到赵嘉要她去府上献艺,梁儿面上未动,心中却是一沉。 显然,她已被公子嘉盯上了。 赵迁抬眼看向梁儿,神情很是复杂。 “寡人原本不知你是否通晓箫艺,可兄长却说他听过你吹箫,还说你的箫艺绝对不输你的琴艺歌舞……” 梁儿见他神色闪烁、唇角紧绷,便觉得赵迁定是误会她与赵嘉私下有什么往来,连忙解释: “那晚大王不在,奴婢独自一人待在武灵台,夜深寂寥,便登上高台随意吹了一支曲子解闷,却不料竟被公子嘉无意间撞见……” 赵迁呼了一口气。 “寡人并非怪你,只是……只是心里不甚舒爽……你我已这般亲近,可是你会吹箫的事,寡人竟是还要从他人口中得知……” 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何心里会这般不舒服。 从前在其他美人身上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他都是全然不在意的。 梁儿微微一笑,伸出纤细的手臂,轻柔的环住了赵迁的脖颈。 她音甜似蜜,仿佛是在轻声安慰一个别扭的孩子。 “奴婢所长其实不多,除了琴箫歌舞,也就只有厨艺还算不错。大王若是有兴趣,奴婢往后便经常侍奉大王膳食,如此可好?” “你还精通厨艺?” 赵迁瞪大了双眼,惊喜反问。 刚刚的抑郁仿佛瞬间被抛诸脑后。 当初他为与燕合盟而四处找寻与众不同的奇女子,却不想就真的让他找到了,并且还一个不留神,让他自己也深陷了进去。 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如今竟能陪伴在他的身边,真的是太好了…… 梁儿抿唇,略敛了眸子,谦虚回道: “奴婢也并非精通,只是愿意花些心思罢了,尤其……这些心思是花在大王的身上……” 说到这一句,她盈盈浅笑,面若桃花,羞涩的对向赵迁美如繁星的眼。 这样的瞬间,最是令赵迁迷情动心。 他双手捧起梁儿灵秀妩媚的脸深情吻下、情难自已。 就在正殿之中、王座之上,赵迁已顾不得什么君王威仪,忍不住宽了衣带,大汗淋漓的将身下的人儿宠溺到极致…… 在梁儿的身上,赵迁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男女欢爱,不是只有快感,还有幸福…… “大王,明日那酒宴……奴婢可不可以不去?” 云雨过后,梁儿软软的腻在赵迁的胸前,嘀嘀求道。 她不想让这些赵人听到赤玉箫的绝世箫音,更不想再见到公子嘉。 那个男人手里握着她重要的秘密,现在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炸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 “为何如此说?” 赵迁关切的问向梁儿,他的梁儿已得他多次宠幸,却还从未求过他什么。 “奴婢……其实并不喜欢在他人面前献艺……” 梁儿低着头,又往赵迁的怀里钻了钻,委屈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赵迁见她如此,心又柔软了几分,疼爱的摸了摸她的头。 “所以过去一年你默默无闻,皆是因为你不喜招摇?” 梁儿仍是趴在赵迁的身上,恋恋得不肯起来,只默默点了点头。 “那……你之前自请献艺,可是因为……燕太子?……” 问这句话的时候,赵迁甚至出现了错觉,他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他从未如此不自信过,好似一夜之间,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可能从他手中将梁儿夺走一看。 梁儿终于撑起了身子,杏眼看向赵迁,抿唇摇头。 “奴婢当日自请,为的是大王。” “为了寡人?” 赵迁嘴上反问,心里却已如旭日初升,舒朗清明,满心期待听着她的解释。 梁儿将身靠回赵迁肩上,声音轻轻的。 “当日听说大王为寻人一事愁眉不展,奴婢心疼不已,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帮到大王。即便……大王会将奴婢赠予他人……” 赵迁有些愕然,他从未想过,梁儿竟早就他情根深种,还险些因为他而牺牲了自己。 他心弦紧扣,展臂将梁儿揽入怀中,紧紧拥着。 可是……兄长那边…… 赵迁的眉头不自觉的越蹙越紧,梁儿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轻声问道: “明日……奴婢还是要去,是吗?” “梁儿……” 赵迁于心不忍,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 “明日之宴,兄长既已开口,寡人亦不好推脱……于情于理,寡人始终是欠他的……” 梁儿抬头,不解的看向赵迁。 “大王何处欠了公子嘉?” 赵迁长长叹了一口气,眸光逐渐悠远。 “你有所不知。当初寡人还小,母亲亦不是王后。而兄长是赵国的嫡长公子,早早便被立为太子。那时兄长待寡人极好,这邯郸宫中,兄长也是寡人最喜欢的人。后来父王深恋母亲,不想将她委屈了去,便废了兄长的母后,改立母亲为后,就连兄长的太子之位,也硬生生被夺了来给寡人……后来兄长的母后被气得大病一场,没多久就过世了,而兄长此后亦是性情大变,开始纵情酒色,不再理会政务……” 他话音未落,梁儿便将细白的指尖覆在了赵迁的唇上,目光似月般柔和。 “奴婢明白了,明日公子嘉酒宴,奴婢会去他的府上献上箫曲的。” “梁儿……” 赵迁怔住,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梁儿唇角轻勾,巧笑嫣然。 “大王在意的,便是奴婢在意的。大王觉得亏欠了公子嘉,奴婢便代大王去还。” 赵迁将手抚上梁儿娇嫩的脸颊,心疼道: “傻丫头,寡人不需要你去还什么,你只需去吹上一曲便好。寡人答应你,只这一次,往后就算兄长再如何要求,寡人也不会委屈你分毫了。” “嗯。” 梁儿笑着应声,将小脸贴上了赵迁的俊颜。 “不过……” 忽然,赵迁又想起了梁儿几日前献舞时妩媚妖娆的模样。 “你明日不要穿得太少,也无需施过多脂粉,寡人……会吃醋……” 这句话一出,赵迁立即皱眉合眼,红了脸不敢再去看梁儿。 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可是令天下女子痴迷癫狂的堂堂赵王,怎么连“吃醋”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 梁儿见赵迁害了羞,便笑眼微眯,道: “既然大王如此不放心,那明日大王就亲自为奴婢挑件合适的衣裙吧。” “好。” 这句“好”答得神速。 梁儿和赵迁皆是一怔。 赵迁的神色较之前更为窘迫。 而梁儿却敛头掩口,似是笑得很是开心。 虽只有短短几日,但与赵迁这一战,她也怕是赢定了。 多希望,能早日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啊…… 第一百零七章 酒香如饴 “梁儿姑娘到!” 随着家丁宏亮的一声通报,梁儿身着一袭淡粉色衣裙,手执一支碧色玉箫,稳步走入了赵嘉的公子府中。 听到梁儿的名字,赵嘉立即抬手,示意乐声停止。 席间前来给赵嘉庆生的全部是赵国政要,其中大部分都出席过几日前邯郸宫的武灵之宴。 关于梁儿,无论是她当日展示出的才艺风情,还是她这几日来令赵王迁几近着魔的疯狂专宠,她的名字,在此时都已是如雷贯耳。 “奴婢拜见公子。” 梁儿走至厅堂正中,面色恭敬,盈盈施礼。 赵嘉看上去心情大好,神清气爽,大笑道: “哈哈哈!能得大王盛宠的梁儿姑娘亲自登门献艺,本公子真是甚觉王恩浩荡啊!” 此时席间又有人起身,拱手大赞: “听闻,自那日酒宴之后,大王便日日宠幸梁儿姑娘,几乎没再召见其他美人。而今日公子生辰,大王竟能舍得割爱,令梁儿姑娘抽身来府上为公子献艺,足以说明公子在大王心中的份量。”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笑着附和。 梁儿看得出,这些人应多是从属于赵嘉的党羽,马屁拍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响。 而赵嘉却未理会那些此起彼伏的赞许,他双手抚膝,侧目望向侧位的方向,唇角边的一抹笑意意味深长。 梁儿觉得他神色古怪,便也随之望去,却险些惊住—— 为何燕丹也在此处? 他应该在昨日就已经离开邯郸返回燕国了啊…… 燕丹身着白衫,脊背挺直,端坐在座榻之上,手执一只爵杯垂眸浅酌。 酒尽杯空,他抬眼时,正巧与梁儿四目相对。 从家丁通报再到梁儿进门,他的头一直都在嗡嗡作响。 关于赵王迁对梁儿如何宠爱,他的眼线早已为他报得清清楚楚。 他眼睁睁看着梁儿落入赵王迁的手中,却始终没有办法将她夺回。 这些天来他日日煎熬。 一向尊长重孝的他甚至开始心生怨怼,为何他的父王那般长寿,让他多年来一直都只是一个太子,竟要一次又一次败给那些手握王权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力争取…… 席上众人短短几句话间,他就已灌了自己数杯。 对上梁儿那双水波微动的杏眼时,燕丹只觉似是有酒意升腾,令他眼中的人儿变得更加容貌如画,皎若秋月,盈盈顾盼,清扬婉兮…… 梁儿,这许多年来,我对你的心意只增未减。 你呢? 在你心里,我的位置还剩下多少?…… 赵嘉见燕丹与梁儿相望无声、脉脉无语,心下对于二人之情便更是懂了几分。 他勾唇一笑,明知故问: “燕太子殿下,这位梁儿姑娘,你可还记得?” 燕丹唇角微动,垂下眼帘不再去看梁儿。 他的面色苍白间微微泛着酒意,似哀叹又似自语: “梁儿姑娘德艺双馨,才貌双绝。静,如姣花照水;动,似弱柳拂风……本太子自是记得。” 梁儿亦是收回了视线,她心中似是被什么堵住,有些闷得透不过气。 那个时时刻刻都严以克己、行事有度、丰神自逸的燕太子丹,怎得会在如此场合,以那种眼神盯着她看,又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失尽一国太子之仪…… 赵嘉眼神扫过梁儿身上,眯眼笑得狡黠。 “燕太子殿下说的有理,如梁儿姑娘这般绝世的女子,恐怕任谁都难以忘记……” 不知为何,梁儿感觉赵嘉和燕丹都有些不太对劲,这样古怪的气氛,实在不适宜继续下去。 “公子和太子殿下谬赞了,奴婢……” 她盈盈一拂,开口正欲打断他们之间诡异的谈话,却又被赵嘉抢了先。 “诶,梁儿姑娘何须谦虚,你的风姿在座各位可都是见识过的。不知当日武灵宴上的惊艳,今日我等是否还能有幸一见?” 见他这般说,梁儿心里倒是舒了一口气,好似情况终于可以回归正轨了。 如此,只要她献艺完毕,便可速速离开这令人全身不自在的地方了。 梁儿淡笑。 “奴婢今日奉大王之命,仅备了略为清雅欢愉的箫曲一首,未必惊艳,希望不会令公子失望。” 赵嘉闻言,瞥眼随意瞄了一下梁儿手中的碧玉萧,轻轻一笑。 “只要是梁儿姑娘所献,琴箫歌舞无论哪一样,定都是超凡脱俗的,本公子欣赏都来不及,又何来失望?” 梁儿本以为赵嘉看到自己未带赤玉箫来,定会以此为题,大做文章,紧紧相逼。 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与他相抗,他却并为提及“赤玉箫”,更未提及“长安君”,这让梁儿着实有些不解。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是不会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吹奏堪比成蛟生命的赤玉箫来取悦这些人的。 梁儿不再多想,躬身一礼。 “既然如此,那奴婢便献丑了。” 赵嘉拂袖,示意她可以开始。 梁儿缓缓将碧玉萧抬至唇边。 垂眸间, 气息悠悠,箫音呜呜。 洋洋盈耳,如鸣佩环。 抑扬曲折,迤逦连绵。 就算是曲至尾声,依旧余音缭绕,久久未止…… 箫声终于落定之时,众人皆是赞不绝口,称梁儿的箫艺竟也如她的琴艺歌舞一般,可称得当世一绝,真乃奇女子也。 “只是……梁儿姑娘方才所奏乐器分明是一只竖吹之笛,你们为何会说是吹箫?” 憋了许久,席上终于有一人忍不住询问这个问题。 梁儿面含笑意,细心解释: “此乐器被称为竖吹之笛,可它的声音却非笛音,而是更为接近箫音。此种叫法在秦国咸阳宫中已是几近普及。” 众宾连连点头,觉得这笛的确更适于被称作箫。 席间气氛一下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 赵嘉大悦,扬声吩咐左右: “来人!拿一杯酒给梁儿姑娘!” 梁儿眼见一个婢子端了满满一爵杯的酒朝自己走来,还未来得及拒绝,便听赵嘉又张口道: “世人皆叹燕人高渐离的琴音可绕梁三日而不绝,不想梁儿姑娘的琴箫竟也高明至此,本公子甚为欣赏。俗语有云,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怎奈梁儿姑娘岂是俗物可比?只望姑娘能尽饮此酒,就当本公子以美酒回报姑娘的一曲绕梁箫音吧。” 众目睽睽,赵嘉如此言语,他又是今日生辰,梁儿也只得无奈从命。 她暗自一叹,从婢子手中接过爵杯,一手执杯,一手掩袖,仰头将那杯甘甜的美酒一饮而尽。 这酒确是极品。 酒香如饴,徘徊在梁儿唇齿之间久久不散,回味无穷。 婢子无声上前,取回爵杯。 梁儿对着赵嘉浅笑,躬身致谢,礼数周全。 “公子如此好酒,怕是奴婢的箫音所不能及。奴婢多谢公子赏赐。宫中还有一些琐事,奴婢也要回宫向大王复命,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 赵嘉微笑点头。 “梁儿姑娘慢走。” 梁儿转身,在众宾客的注视之下走出厅堂。 侧位上的燕丹就那般眼望着她离开,心中落寞无以复加。 不知这一别,又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一路上,梁儿只觉得嘴里的酒香越来越浓,身子亦是越来越重,近至公子府大门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竟是倒了下去。 冥冥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飘飘的,似是有人将她抬走。 再落定时,身下软软的,好像是一处软榻,很是舒服…… 再后来,她的头越发沉重,知觉便也渐渐随之消退了…… 第一百零八章 千钧一发 酒宴结束,宾客一一散去,燕丹也欲离开公子府去往邯郸宫请辞归燕。 若不是应了公子嘉的生辰酒宴之邀,他是早在昨日就该回去的。 “燕太子殿下请留步。” 赵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燕丹停下步子,转身看向赵嘉。 “公子还有何事?” 赵嘉淡笑。 “我府中现有一宝,不知燕太子可否有兴致一见?” “哦?是何物?” 燕丹反问。 他心下生出几分警惕,想这赵嘉几日来频频留他,定是别有他求。 “燕太子随我来便知。” 赵嘉的满脸堆着笑意,伸出一只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燕丹随着赵嘉在公子府中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眼见越走越深,竟是走至了最靠里的院落。 他警惕之心已然更紧,右手亦是悄悄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只见走在前面的赵嘉抬手推开了一间精致小屋的雕花木门。 他立在门口,回眸无意扫了一眼燕丹覆在剑柄上的右手。 他恍若未见,抬眼对着燕丹笑道: “燕太子殿下,宝物就在房中。” 燕丹面未改色,只看了赵嘉一眼,剑柄上的手又握的更紧了些。 他沉着一双冷静的眸子,谨慎的抬脚跨过门槛,走入房中。 环顾屋内,却忽见一粉衣女子双颊微红躺在榻上,不醒人事。 “梁儿!” 霎时,燕丹几乎大惊失色,可想到赵嘉,他又瞬间定回心神。 燕丹转眸,沉声问向赵嘉: “公子这是何意?” 哪知赵嘉眼里笑意浓浓,拱手就是一揖。 “燕太子不必担心,梁儿姑娘不过是中了一点点酒毒。这毒似酒又似毒,饮少量便会头重身轻、全身无力、陷入昏睡,有如酩酊大醉。不过此毒并不伤身,只需休息静养一些时辰便可恢复如常。至于是何意……赵嘉如此作为,只不过是想给燕太子殿下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燕丹俊眉微蹙。 “人情?……” 他眸光再次瞥回榻上的梁儿身上,薄唇一挑,竟是一声嗤笑。 “这个人情只怕本太子受不起啊……” 闻言,赵嘉的笑意在脸上若有似无的僵了一僵,却也很快回复如前。 他上前一步又道: “此女当日本就应为燕太子殿下所有,却被我那弟弟一时任性占了去。方才她吹箫之时,我见着殿下眼中仍然满溢爱慕之意。既然始终难以放下,又何必苦撑隐忍?自古英雄本就应有美人相伴,更何况是名冠天下的燕太子丹。若连殿下你都受不起,敢问这天下间还能有谁受得起?难道我那无能的弟弟就受得起吗?” 赵嘉有意在最后又提起赵迁,他看得出燕丹对梁儿的心思绝非一般。 让心爱的女子落入赵迁那般昏庸之人的手中,定是令燕丹分外难忍的。 话至此处,赵嘉的一番打算,燕丹已是看清了九分。 他微眯了眼,眸中隐隐透着幽光。 “公子方才在席间曾提到,投掷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不知此番公子许我'木桃',又是想要本太子以何种'琼瑶'作为回报呢?” 赵嘉知道燕丹是极聪明的人,他既然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思,那自己便也尽可坦言了。 “当年我身为赵国的嫡长公子,父王立我为太子,本来是要将王位传于我的,可母亲却被那低贱的风尘女子夺了后位。父王迷恋其风姿,就连她所生之子也一并得宠,最后竟是我的太子之位也被其替去。若说我那弟弟是个能力强于我的,我自也不会说些什么,可他偏偏样样在我之下,就连母亲也被他们活活气死,这个仇我怎能不报?” 看着赵嘉满心愤然,燕丹却是负手敛眸,摇头哼笑。 “恐怕公子是高看了燕丹。燕国孱弱,势单力薄,恐不能助公子达成所愿,更是无意干涉赵国内政。我身为燕国太子,虽是对梁儿有意,却也不会拿我燕国的国运当作儿戏。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本太子已耽搁了许久,急于归燕,就不便久留了,告辞。” 不及赵嘉再说什么,燕丹就简单一礼,毅然大步走了出去。 赵嘉滞在原地。 片刻,他叹了一口气,缓步走至榻边。 他蹙眉坐下,一双幽深的眸子望向昏睡中的梁儿,伸手抚上她涨红的脸颊。 “太子丹不愧为太子丹,果真是以国为重、以民为先。他这般无情,还真是枉费了本公子这一番苦心……瞧你这莺莺桃花的面容,还有那灼灼耀目的才情……这样的你既已躺在本公子的榻上,若是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耗到你醒来,岂不是可惜了?……” 他阴沉一笑,眼中淫光四起。 大手又摸上她的衣襟,胸前,复而滑至腰间,松了襟带…… 瞬间,大片灼眼的雪白跃然于赵嘉眼中。 他活了三十年,生得白皙的女子他也见过无数,可却未曾见过如眼前这样白得好似要透明了一般。 那肌肤细腻得竟是几乎找不见一丝纹路,当真是如玉般莹润、如月般诱人,引得他冥冥中就已将手指碰触其上,那般触感幼滑细润、水嫩饱满,仿佛只是摸着,就已能接近人间极乐。 赵嘉双眸痴然,唇口微张。 他只觉血气上升,呼吸紧簇,只是顷刻,便被迷去了心智。 难怪一向滥情的迁儿为了她,几日都不曾召见其他美人,原来她的身子竟是生得这般令人沉醉。 她现在只是静静躺着,就已经让人心中靡乱了,可以想像若是她清醒,能有这样一副身子在怀中扭动轻摆,将会多么让人飘然欲仙。 赵嘉臆想着,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 他急不可耐,如饥似渴的俯下身去,将头埋入那片莹白之中,贪婪着其间的每一寸细腻嫩滑。 赵嘉情致满至,欲火焚身,正要伸手展开那最后一片衣裙,却忽感颈间一凉。 他惊恐顿住,小心的慢慢扭头看去,竟见燕丹单手执剑,长眉如锋,双眼似阎罗般怒视着他,字字如刃自牙缝中迸出。 “放开她!” 赵嘉未能料到燕丹还会去而复返,一时慌乱,竟也有些口痴。 “燕、燕太子殿下?……殿下息怒,赵嘉只是见殿下对此女似再无兴趣,才……才一时心痒……” “还不快滚下来!” 燕丹不想见他任何拖延,一声怒喝,赵嘉便立即衣衫不整狼狈的翻下榻来。 燕丹迅速上前帮梁儿裹好衣襟,系好襟带。 赵嘉在这个空档正欲逃走,却又被燕丹一个健步冲上去制住。 他被燕丹的剑卡住了脖颈,死死按在墙上。 对上燕丹那双怒火中烧的眼,赵嘉自觉颜面尽失,也生起了怨气,威胁道: “燕丹你别太过分了!这里可是本公子的府邸,你以为以你个之力就能带得走她吗?” 燕丹却是冷面一嗤,眸间寒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你以为本太子为何去而复返?” “你……你带了人来?” 赵嘉双目圆睁,额间已然生出汗来。 若是燕国太子带人闯进赵国公子府,此事一旦闹大,那他谋国的心思也就有暴露之危了。 见他慌了神,燕丹眉峰微挑,似讥似嘲: “呵呵呵,怎会?这里可是赵国长公子赵嘉的府邸,怎能轻易带人进出?不过就是找了几个人伺机接应罢了。我燕丹身为一国太子,想从一个小小的公子府带个女子出去,应该也不至于要与公子刀兵相见吧?若真是如此,公子恐怕会比本太子更难收场。不过……” 燕丹侧目瞥向梁儿的方向。 “没想到本太子才走了一会,你就这般沉不住气,真的胆敢对赵王的女人出手……” 他又将眸光收回,再次看向赵嘉那双惊惶失措的眼。 燕丹将梁儿说成是赵王的女人,而非自己的女人,听得赵嘉面色铁青,再也无言反驳。 侵犯赵王所爱,只这一条,就足以让赵迁废了他的公子之名,流放边城。 燕丹鄙夷的瞟了赵嘉一眼,转身将梁儿抱起走出了公子府,上了一早就安排好的马车。 赵嘉回神,急急追出门外,眼见那马车一路向北,而非王宫的方向。 他一声冷笑。 “呵,你想要带她走?……” “大王,公子嘉求见。” 温明殿中,内侍入内通报。 赵迁瞬间来了精神,放下手中早已看得腻烦的奏章,笑道: “兄长来了?快让他进来!” 内侍应“诺”退出,很快,赵嘉便快步走进了殿内。 赵迁心中欢喜,还未等赵嘉施礼,便急急问道: “兄长今日生辰过得可好?梁儿呢?是否与你一道回来?” 赵嘉眉头一紧,深深一礼,肃然道: “大王,臣有罪!” 赵迁被赵嘉这句认罪弄得一头雾水,一双桃花眼上下眨了眨。 “兄长何罪之有?” 赵嘉起身,看向赵迁,愤愤道: “酒宴之时梁儿姑娘前来献曲,曲毕臣便留她在席间小酌了几杯。那酒许是烈了些,梁儿姑娘有些醉了,臣便差人送她入后院去歇息片刻。谁知燕太子丹竟趁此时将人抢了去要带回燕国!碍于他身份特殊,臣若带人贸然追击,唯恐会损了燕赵关系,便也只得眼看他成事……” “什么?” 赵迁惊怒万分,拍案而起。 “燕丹!你胆敢抢走寡人的梁儿!” “大王,耽误之急,是要……” 赵嘉刚要进言添上一把油火,便听赵迁已经大声令道: “快去通知武安君李牧!让他立即带兵去追!务必要在燕丹离开赵国国境之前将梁儿给寡人抢回来!” 见状,赵嘉无声退至一旁,敛头暗笑。 李牧那耿直的性子,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小小的宫婢带兵去追击堂堂燕国太子? 迁儿啊迁儿,我看你迟早会失了李牧这个臂助…… 还有燕丹,你想与赵国修好以抵御秦国,这回你带走了梁儿,恐怕你那小小的燕国也应是离灭国不远了。 “大王,武安君李牧求见。” 赵迁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等着李牧能速速将梁儿追回,却不想等了许久,内侍竟进来通报说李牧没去追燕丹,而是跑来了温明殿。 “李牧!你敢抗旨!” 赵迁又急又怒,一张原本俊媚好看的脸此时竟是几近狰狞。 李牧躬身一礼,面容坚毅。 “李牧并非有意抗旨,只是此举着实不妥。近几年秦赵战势频繁,实在不宜在此时为个女人再有损燕赵关系,届时如若腹背受敌,我赵国危已!” 赵嘉见失态愈发有趣,便上前一步,满目遗憾,插嘴叹道: “大王,武安君不肯前去,这前后又耽误了如此多的时辰,恐怕就算此刻立即再派其他人去追,也已是难以追上了……” 赵迁怒极,重重砸了一下桌案。 他胸膛起伏,双目赤红,就连眉间朱砂似也变得浓重了几分。 柔绵的声音之中第一次夹杂了慑人的狠厉。 “武安君李牧,违抗王命,将其拿下,入狱候审!” 第一百零九章 重回虎穴 “为何停下?” 燕丹凝眉在车门处探出头来。 只见左洲已经下了马车,立于门边垂首敛眸,肃然回道: “殿下!左洲左右思量,还是觉得此女不宜带回燕国。” 燕丹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烦躁。 “此事本太子已经决定了,你无需再说。” 左洲却是急了。 “殿下!她可是赵王的宠姬啊!殿下这般将他带走,赵王会如何?” 作为门客,他在燕丹面前一向低眉顺眼,如今却是第一次提高了一个声调说话。 可燕丹似是并不受其影响,只淡淡道: “赵国有李牧,不会由得赵王迁胡来,更不会因此而危及到我燕国的。” 提到这个,左洲更急了。 “赵国是有李牧,却也有公子嘉和郭开这等佞臣啊!” “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人不会放任李牧一次又一次领得头功,早晚会将他拉下。只要李牧不在,我燕国还有何惧?” 燕丹面色毅然,无论左洲如何说,他都毫不动摇。 “殿下!你何时如此糊涂过?” 左洲急步上前,大声反问,那个名满七国、为国为民、曾让他心服口服、甘愿一生追随的太子丹哪去了? “够了!你还要抗命吗?” 一向和声细语的燕丹,亦是第一次对左洲厉声呵斥。 “殿下……” 左洲退后一步,于礼而言,他的确是逾矩了。 燕丹轻叹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又归于寻常。 “快些赶路,我们此番算是逃命,绝不能被赵人追上。” 左洲也知自己说服不了燕丹,如若再拖延下去,唯恐会有危险,便也只得不情愿的再次上了马车,扬鞭继续前行。 “呃……” 梁儿觉得方才耳边吵闹得紧,不觉得吭了一声。 “梁儿……梁儿?” 燕丹将她抱在怀中,满面急切。 “你醒了?” “头……很痛……” 梁儿口中低喃。 她睫毛轻动,双眼慢慢睁开。 燕丹俊眉微蹙,眼中满是担忧。 “头痛?……你坚持一下,等到了下一城,我便寻大夫来给你看看。” 梁儿以手抚额,努力抬起头来,抬眼时,就见燕丹一张玉般温润的面容与自己贴得极近。 “殿下?……” 梁儿双目还有些迷离,脸颊仍是粉红粉红的,嘴唇似是有一些肿,红彤彤的,有如一颗熟透的樱桃。 这模样原本很是怜人,可一想到她这副样子是因为余毒未消,就让燕丹心疼得紧。 他薄唇轻动,声音柔和。 “是我……没事了……” 燕丹抬手在梁儿的头上轻柔摩挲。 有句话赵嘉说的没错,于他而言,梁儿的确胜似至宝…… 梁儿觉得浑身似是没了骨头,无力的瘫软在燕丹的臂弯之中。 此时她的脑袋又痛又晕,她想不明白,她不是应该身在邯郸宫,待在赵迁的身边吗? 为何一觉醒来,身边人就换成了燕丹? “殿下……奴婢……是在做梦吗?” 这一问,问得燕丹心头一痛。 梁儿,你的梦中,可曾真的有我存在过? 他将抱着梁儿的手臂紧了紧,低头柔声道: “嗯,是梦……是个美梦……你若累了,就再睡一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放心……” 燕丹的声音很轻,被这样温柔的气息包裹,梁儿只觉头痛似乎减弱了些许,便又缓缓闭了眼,沉沉睡去…… 这一定是梦吧…… 只是入赵以来,她的梦中之人一直都是咸阳宫里那个身着玄金长袍的男子,为何今日,会突然变作了燕丹呢?…… 再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梁儿躺在一间陈设极简却还算雅致的房中,一看便知这里不是王宫。 “梁儿,头还痛吗?” 燕丹坐在榻边,满目忧色。 “好多了……” 梁儿微微蹙眉,她的头的确不太痛了,可是为何她还在梦中?…… 不对…… 她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半点力气,就连坐起来也难。 燕丹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你想起来?你余毒未清,大夫说,你还要再躺个两日才能行动自如,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便好。” “毒?” 梁儿睁圆了眼,她何时中毒了? “今日酒宴,公子嘉给你喝的那杯酒中有毒。不过这毒并不伤身,你只需要再躺些时日,便会自然好转。” 听燕丹这么一说,梁儿终于清醒了几分。 “所以……这……不是梦?” 燕丹垂眸,声音轻柔,语气却很坚定。 “此番,我会带你回燕国,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殿下说什么?” 燕丹要带她走? 等等…… 她现在脑中乱得很。 赵嘉给她下了毒?为何下毒? 燕丹为何没有按期返燕?又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酒宴之上?又是怎么将她带出公子府的? 将她带去燕国,赵迁又怎会允? 况且她不能走,若是离了赵国,她又何时才能回到秦国,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燕丹见梁儿反问,以为她是难以相信自己已经将她带离了邯郸宫,便满面赤诚,表白许诺: “从今往后,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安心待在我的身边便好。政局如斯,我无法许你夫人之位,但你定会是我燕丹此生最宠爱的一位美人……唯一爱的美人……” 这短短句话出自燕丹口中,当真是句句真切、字字动情。 梁儿身为女子,若说丝毫无动于衷自是不可能的。 但是眼下情势复杂,也是真的容不得她思虑太多。 她不自觉的避开了燕丹那双脉脉含情的眼。 “殿下……可否先与奴婢说说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殿下为何延迟了归燕之期?” “本是昨日就要走的,但是公子嘉说他今日生辰,邀我入席,我便延了一日离开。现在想来,今日之宴,不过是他想要以你诱我助他罢了。” 燕丹的解释极短,并未说得详细。 梁儿平躺在榻上,一对黑亮的杏眸眼波流转。 赵嘉想要燕丹帮他……那么自己便成了那个倒霉的诱饵吗? 赵嘉以为她在赵国是要替成蛟寻仇的,知道她不会轻易离开,便毒晕了她,让燕丹将她带走? 一国之公子,请求他国太子援助,除了篡位,还能有何事? 那么…… “殿下答应公子嘉了?” 梁儿淡声问道。 燕丹轻轻摇头。 “没有,赵王迁有李牧,公子嘉难有胜算。更何况公子嘉此人见利忘义,并非君子,我若助他,于燕而言,并非是件好事。” “既然殿下没有答应,那为何还能带得出奴婢?” 梁儿思及之前武灵台一见,想来那公子嘉也不会是个太好惹的角色,燕丹既是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他又怎会轻易让燕丹将自己带走? “我拒绝之后佯装离开,实则给邯郸城的燕国细作发了暗号,令他们待命,若情况紧急,随时接应。公子嘉想要以你换我助他篡位,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有了人手之后,我便折返威胁于他,将你带了出来。” 燕丹垂眸,有意避开了赵嘉轻薄梁儿的那一段不说。 “殿下打算就这样带着奴婢回燕国?” 梁儿吃了一惊,她没有想过一向心思深沉的燕丹会这么不计后果。 “这是最好的时机。” 燕丹几不可闻的一叹。 没错,这是唯一能带走梁儿的机会了,容不得他后悔…… 梁儿轻敛了眸子,复而又慢慢睁开,缓声道: “殿下带走奴婢,应该知道赵王会作何反应,燕赵结盟必然毁于一旦。素闻燕太子丹是个从不拘泥于情爱、心怀天下之人。殿下今日所做之事如此不管不顾,倒是让奴婢觉得似是不认识殿下了。” “如若换作其他女子,我自是不会理会,可你是我心上之人,我怎能忍受让你继续待在那昏君的身边?” 他未能说出口,不止赵王迁,还有……那个狡猾阴险的公子嘉…… 梁儿亦是轻叹了一口气。 “殿下身份高贵,仪容典雅,才情卓著,名动天下,有多少女子渴求得以追随殿下左右?殿下身边如此花团锦簇、莺莺燕燕,又何必总是拘泥于奴婢一人?” 燕丹唇角轻勾,惨然一笑。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丹自小受教,大丈夫者,不可拘于儿女情长,成大事者,更是要薄情寡欲。可是我也不知何故,你我少时在赵国相伴三年,自此之后,在丹的眼中,纵使锦绣三千,也比不上梁儿一笑;繁星满天,竟也敌不过梁儿一瞥。我比你更希望我能对你断情断念,可每每见你,却是越发疼惜;见不到你,便越发思念。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将你放下?” 他深邃的眼眸中盈满了深深的苦恋痴缠,看得梁儿心中闷不透气。 她心里已经有了那个人,燕丹的这份情,她便再无法回应了。 “殿下这又是何苦,何必,何……” 不待梁儿说完,燕丹已俯下身去。 吻,无声落在她绵软的唇上。 梁儿此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更无力将燕丹推开,就只能那般静静躺着,任由他唇舌交缠,很久……很久…… 燕丹终于百般流连的自梁儿唇上移开,睁眼时,却见梁儿望着自己的眼神满是质疑。 “殿下,难道真的不要你的子民了吗?” “什么?” 燕丹抬眉。 他本以为这一吻过后,梁儿会如那当年那般羞涩逃开,却不想她竟是如此冷静的与他提及政事。 梁儿樱唇轻启,字字珠玑,语重,却是心长。 “秦赵关系紧张,殿下此刻带走赵王的女人,赵国未免腹背受敌,自是不能拿燕国如何。可燕赵生出嫌隙,秦国自当趁机大举攻赵,赵顾虑燕国,也必然不敢倾全国之力抗秦,定要留部分兵力驻守燕赵边境,如此,几战之后,赵必败。若赵国被灭,殿下的燕国又能存得几时?殿下真的想好了,打算以整个燕国的覆灭来换奴婢短短几年的陪伴吗?” “我……” 燕丹哑然,这一层,他的确是疏忽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 燕丹刚要继续说,便被梁儿出言打断。 “殿下,燕国虽小,却也有几十万的百姓。燕王懦弱,但他们一直都以燕国有一个好太子为傲。殿下可是想要毁掉他们对燕王室唯一的希翼?” 燕丹见梁儿对自己句句紧逼、百般劝说,心中莫名急躁,那样的地方,他怎能让她继续待下去? “别说了,我不能让你回去,你可知那赵嘉在你昏睡之时对你……” 燕丹情急之下破口而出,却忽然止住,再也说不下去。 那样的场景,他当真是不想再提。 梁儿怔住,隐约已经明白燕丹所说的意思。 她牵了牵嘴角,似是勉强一笑。 “殿下不必挂心,那种事对奴婢而言,并非大事……” “梁儿!你!……” 听她如此说,燕丹着实气到噎喉。 于女子而言,若连此事都不算大事,那还有什么事算是大事? “在奴婢看来,清白并非在身,而是在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奴婢的心干净,这便足够了。况且身体的清白,奴婢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如今又何必介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与人?” 梁儿心中苦笑,她都已经将身子给了赵迁,那再多一个赵嘉,又能有何关系? “梁儿……” 燕丹目含秋水,轻缓的将手抚上梁儿粉红的脸颊,心里隐隐苦痛。 他恨自己不能时时守护自己心爱的女子,竟让她看破人间欢爱、倍感心酸,更恨自己如此心痛自责过后,竟依旧要选择将她送回那个虎狼之穴,让她继续提心吊胆的活着……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燕丹的马车便调转了方向,行往邯郸王宫。 第一百一十章 因祸得福 “大王……奴婢好想你……” 女子看似及笄之年,一袭白裙,玉骨雪肌,杏眼灵动,桃腮带笑,娇语着扑倒在男子身上。 “梁儿,寡人也想你……” 男子未及弱冠,身着大红王袍,朱砂一点印眉间,桃花瞳中映星辉,貌若惊鸿,俊秀妖娆。 他动情的低头吻向女子,却在双唇相接的刹那,女子忽然顿住,双目呆呆的望向他的后方。 他觉出女子有异,便也随之扭头望去。 但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男子。 那人身着一袭黑金锦袍,身形高大,金冠束发,轮廓分明,宛如雕刻。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定是个俊朗非凡的长相。 就在男子晃神之际,怀中女子已从他身边悄然离开,直直的朝那个人走去。 “梁儿……你去哪?” 他开口叫问女子。 可女子却恍若未闻,越走越远。 她目光一动不动的望着那抹玄色,如痴如迷,如恋如醉……直至走到了那个人的跟前。 那人展臂将她收入怀中,附身轻吻她的唇颊。 男子妒火中烧,却不知为何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看着他二人悱恻缠绵。 许久,那人终是牵起了女子细白的手,转身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不……梁儿……回来……你是寡人的……别走!……回来!” 赵迁倏的自榻上坐起,他大喘不已,额间已然挂满了颗颗豆大的汗珠。 “梁儿……” 他手指扶额,喃喃自语。 玄衣……燕国便是尚黑…… 燕丹…… 赵迁狠狠咬唇,双手紧紧攥起,很快便将被角皱做了一团。 “大王,燕太子带着梁儿姑娘回来了!” 内侍通报。 赵迁瞬间舒展了眉目,起身自榻上跳下,一对好看的桃花瞳中熠熠生辉。 “当真?” “是,他们就在殿外候着……” 内侍话音还未落,赵迁就一阵风般自他身侧跑过,直奔正殿,甚至连衣冠都顾不上整理。 然而当殿门大开之时,赵迁却是生生怔住。 此时燕丹身上所穿,正是一身黑色镶金的袍子,与方才他梦中所见竟有七分相像。 更令赵迁气愤的是,那燕丹还是双手抱着梁儿一步一步走入温明殿的。 他怒火升腾,广袖下的双拳越攥越紧。 燕丹却是面色平静,步履稳健走至赵迁面前,他敛头一礼,恭敬道: “赵王,燕丹将梁儿姑娘送回来了。” 赵迁满心警惕,双手接过梁儿,两眼还是紧紧盯着燕丹不放。 “大王……” 梁儿这一声唤得气若游丝,赵迁忙低头看去,竟见梁儿脸颊微红,双目无神,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梁儿,你这是……” 他一阵心疼,焦急的抬眼望向燕丹。 “她怎么了?” 燕丹正色道: “请赵王速召太医,梁儿姑娘看似醉酒,实则是中毒了。” “你说什么?梁儿中毒了?” 赵迁大惊。 燕丹垂眸。 “是,梁儿姑娘中了酒毒。” “速去传太医!” 赵迁瞬间白了脸色,一边大声吩咐左右,一边撇下燕丹,独自抱着梁儿快速入了寝殿,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之上。 赵迁坐在榻边,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梁儿细软的乌发,满目疼惜。 “梁儿,没事了,到家了……” 梁儿努力牵了牵唇角,露出微弱的一丝笑意。 家?…… 这里怎会是她的“家”? 她的“家”要从这里一路向西,在有那个人的地方,很远……很远…… 太医很快便赶来为梁儿诊治,并且确诊她的确是中了毒。 此毒症状极似醉酒,并无解药,只需好好休息,精心调养,待毒性自己慢慢散去,方可恢复如常。 赵迁安排了十几个宫婢悉心照料梁儿,自己则重返正殿,问向燕丹: “她怎会中毒?” 燕丹立得笔直,气韵绝佳,却是勾唇冷笑。 “那就要问问大王的好兄长了。” “传公子嘉!” 赵迁冷着脸,蹙眉看着殿中匆匆赶到的赵嘉和淡定自若的燕丹。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嘉一声嗤笑: “燕太子果然好手段,分明是要抢走梁儿,却不知为何中途折返,又来陷害本公子,难不成是要离间我与大王的兄弟情义?” 燕丹嘴角轻佻,面上淡然。 “燕丹只是看不过有人借生辰之机,用毒欺辱大王的女人罢了。若不是燕丹及时出手将人救出,怕是此时公子已然悄无声息的得手了吧?说到陷害……” 他转眸对上赵嘉,眼中讽刺之意尽显。 “恕丹直言,公子你在赵国一无权势,二无战功,只空有一个公子的地位,有什么值得我离间的?” “你!……” 赵嘉被气得面红耳赤,憋得说不出话来。 “够了,兄长,你且先下去。寡人……寡人想清净一下。” 燕丹矛头直指赵嘉,而赵嘉又是赵迁心中最愧对之人。 若说赵嘉真的对梁儿不轨,这事便是赵迁最最不想面对的。 赵嘉见赵迁似是有所动摇,心下便有些急了。 “大王……你自小我便伴你左右,我对你如何你最清楚不过。难道就因他几句话,你便不信我?” 赵迁的眉头齐齐凝在了眉间朱砂处。 他重重一叹。 “不是不信,寡人现在乱得很,你先下去吧……” “大王……” “下去!” 赵嘉仍是不肯退下,赵迁越发愠怒,竟是大吼出声。 赵嘉从未见赵迁情绪如此失控过,不敢再言,狠狠瞪了燕丹便抬脚走出大殿。 临走时他还几不可查的瞥了一眼寝殿的方向。 燕丹是个聪明人,赵嘉不担心他会说出自己寻求助力篡夺王位一事。 只因这事此刻就算说了也是无凭无据,反倒会令燕丹涉嫌挑拨赵国内政,毁了燕赵关系。 至于梁儿一事。 昨日他对梁儿行事之时梁儿正昏迷不醒。 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凭燕丹一张嘴,这事便是可信;亦可不信。 赵嘉只要能说服赵迁相信他,对那些猥琐之事他死不承认,便是任谁也毁不了他。 殿内,赵迁缓了缓情绪,对燕丹道: “此番真是有劳燕太子将梁儿送还寡人了。” 燕丹淡笑,面容柔和。 “赵王不必如此客气,燕丹不过是举手之劳。” 思及那个梦,赵迁垂了眸子,眼中忽然隐有晦涩浮现。 “今日之事,燕太子可否与寡人坦言,至始至终你对梁儿确无私心吗?” “梁儿姑娘起初确是燕丹中意之人,可如今她已为赵王所有,丹便也不再有任何期许,只望赵王此后能用心待她便好。” 燕丹面上淡淡的,语气亦是淡如白水。 这几句话,他在心里早已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 赵迁正色对向燕丹,一张俊俏妖媚的面容在此刻竟显得郑重非常。 “她与我赵国后宫其他女子不同,寡人既是要了她,便会真心待她。” 燕丹淡淡一笑,复而躬身一礼。 “如此,燕丹便可放心归燕了。” 榻上,梁儿仍是昏昏沉沉,面部也微微涨红。 赵迁拿着投了冷水的帕子,不住的在她额上轻轻擦拭。 因为怕吵到梁儿,赵迁遣走了大部分宫婢,只留了三人轮班过来打打下手。 而主要出力的,却是赵迁本人。 接连两日,赵迁都不眠不休的亲自守在榻前,什么晨议,什么奏章,什么国事,他都一概不顾。 在这天下间,能牵动他心弦的,就唯有梁儿一人。 第三日,梁儿终于在赵迁的搀扶下走下了床榻。 “别太勉强,若是累了,就躺回去休息。” 看着梁儿努力的模样,赵迁只觉心疼不已。 梁儿抬眼望向赵迁,眼中满是担忧。 “依奴婢看,该休息的应是大王才是。大王为了奴婢连日操劳,竟连觉都不睡,身体怎么受得了?” 赵迁眉心一跳,眸间瞬时冷了几分。 “是谁跟你说寡人没睡觉的?” 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宫婢让他的梁儿病中还要徒增负担?他定要剥了她的皮。 梁儿轻轻摇了摇头。 “无人与奴婢说。是奴婢夜间几次朦朦醒来,都见大王在榻前忙来忙去。奴婢便猜想,大王定是没有休息的。” 闻言,赵迁面上骤然紧张,双手捧起了梁儿已经几乎恢复嫩白的脸庞,急急问道: “你夜里醒了?还醒了好几次?为何?睡得不好吗?寡人这便叫太医再来给你瞧……” 赵迁的话还没说完,梁儿便双臂揽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合了双眼,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来得突然,赵迁始料未及。 他圆睁着眼睛愣了半晌。 梁儿的脸已与他近得不能再近,他只看得到梁儿微微轻颤的睫毛。 那副睫毛纤长浓密,根根分明,就像鸟儿的羽毛,轻盈而灵动……好美…… 真的好美…… 他缓缓闭了眼,伸手揽住梁儿越发纤细的腰肢,全心沉浸于这份幸福之中…… 此时,梁儿的内心是有片刻动摇的。 赵迁两日来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已经超越了一个君王对一个宠姬的宠爱。 这种跳出王室宫廷的单纯的感情,让她想起了当年的成蛟…… 可这份动摇也仅限于片刻。 世间已无成蛟。 赵迁身为亡国之君的命运亦不会改变。 更重要的,她的心早已与“绕梁”一起留给了咸阳宫的那个玄衣男子,再也装不进他人…… 几日后,在梁儿的劝说下,赵迁将李牧自牢中放了出来。 梁儿也为赵嘉开脱,说他定不会做出那等事来。 酒毒一事,因查不到证据,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经过赵嘉和燕丹这一番折腾,倒是让梁儿更加得赵迁珍视了,就连李牧与赵迁君臣之间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此番,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若一切顺利,她应是能比预计的提前回到秦国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失足中计 又过了五日,梁儿体内的毒素终于肃清,体力也已恢复如初。 一场久违的欢好令赵迁如仙如梦,终日抱着梁儿缠绵于榻上,竟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个年关。 当旭日初升,阳光穿过窗棂照入寝殿,这是赵王迁五年的第一天,亦是秦王政十六年伊始…… 床榻之上,赵迁如获至宝般轻轻捧起怀中美人透白水嫩的面庞,满目的不舍。 “梁儿,寡人已多日没去李夫人那,今日又是新年,寡人需去璘玉宫走走,你可愿等寡人回来?” 梁儿粉面带笑,在赵迁的手上蹭了蹭,一脸满足,安慰道: “奴婢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无法侍奉大王,大王还能陪奴婢这么多天,奴婢已经很是开心了。后宫各位夫人美人那,大王随意去便是,无需顾虑奴婢。” 赵迁轻叹。 “自从寡人有了你,便不想其余美人了。可唯有李夫人,她是武安君唯一的妹妹。武安君于我赵国而言甚为重要,他的面子,寡人终是不好驳的。” 梁儿点了点头,小鸟依人般趴回赵迁胸前。 “奴婢明白,奴婢就是出自璘玉宫。李夫人是好人,又对大王一片痴情,大王本也应该好好待她的。” 梁儿觉得赵迁方才所言属实。 他对李秋并无甚感情,只是迫于李牧的关系,不得不时常维系看似和谐恩爱的关系。 赵迁的性子不似咸阳宫的那个人,他骨子里的随性令他无心认真去演戏,演出的结果也不过是貌合神离。 李秋蕙质兰心、心思细腻,一早便感受到了赵迁的心中并无自己,所以她才会每每在赵迁走后露出那般落寞的神情。 这种完全靠政治维系的婚姻,稳固起来,无坚不摧;可若脆弱起来,也会瞬间崩塌得连渣都不剩。 关键就在于——何为赵迁心之所系…… 与赵迁腻了几日,梁儿终于得空能安静的一人四处走走。 洛华池…… 梁儿敛眸淡笑。 不知不觉她竟已走到了这里。 这是她在邯郸宫开始的地方,亦是最像咸阳宫的一处景致。 此时正值初冬,看不见红莲,亦看不见怀菊,能看见的,只有被皑皑白雪覆盖下的一池一亭,便更是像极了咸阳宫的冬天…… 梁儿有些晃神,忽觉耳边隐隐有箫声传来。 那音不似寻常。 时而悲戚,时而洒脱; 时而悠悠不舍,时而又如轻声抚慰。 看似自相矛盾,可整体听来,却又丝毫没有违和之感。 梁儿身心具震。 当年,十二岁的成蛟被送往赵国为质,他的车马自咸阳宫门离开时,梁儿曾在城墙上以未露尘世的“绕梁”琴与马车中成蛟的赤玉箫合奏了一曲。 而那首曲子,正是现在听到的这一支。 这曲本是在世间算得上耳熟能详的送别俗曲,可当初她与成蛟合奏之时,因二人心境不同,故而各自临场在曲中做了不同的改动。 改后又重新合为一曲,由二人共同奏出。 可以说,如今这曲的曲调,应只有成蛟与梁儿二人知晓。 还有一点,让梁儿更是震惊。 此曲吹奏得极为细腻,起承转合,每一个指法的处理,都像极了成蛟惯用的方法。 除了成蛟,梁儿从未见第二个人有如此高超的箫技。 成蛟!…… 梁儿羽睫颤抖,竟一时险些落下泪来。 不…… 她胸间起伏,后退了一步,瞬间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设想。 成蛟已经死了,是她亲眼所见的。 ……可…… 旁人又怎会奏出如此箫音?…… 她秀眉蹙起。 当初吕不韦送来成蛟的首级,她也只是远远望了一眼…… 万一人有相像…… 万一……成蛟还活着…… 几经挣扎,梁儿终是放心不下,疾步寻着箫声而去。 箫音越来越近。 这个地方并不远,但却有些隐秘。 梁儿穿过一处繁茂的矮林,这里有一座不大的假山,山下竟有一个很大的石洞。 而背对着她立于在那洞口处的吹箫男子,正是她所寻的箫音的源头。 男子头戴玉冠,腰系玉带,一身白衣洁净胜雪。 他执箫而立,他箫技超群…… 梁儿看得痴了,口中不自觉的唤了一声: “公子……” 听见她的声音,箫声嘎然而止。 梁儿屏息凝气,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男子缓缓转身。 而看见他脸的刹那,梁儿瞬觉五雷轰顶。 那人竟是赵嘉! “奴婢……拜见公子。” 梁儿一时心绪难平,嘴唇发麻,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她气自己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明知赵嘉盯上了她与成蛟的关系,竟还会失神中计,独自跑来这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眼下要如何才能脱身? 赵嘉收了箫,笑眯着眼走向梁儿。 “呵呵,想不到如此偏僻之地,竟也会有人来。” 梁儿连忙敛头躬身。 “奴婢一时糊涂,走差了路,打扰到公子了……” 赵嘉挑眉,揶揄一笑。 “走差了路?依本公子看,你不是走错了路,是认错了人吧?” 梁儿心中一颤。 “公子的话,奴婢听不懂。” 见她矢口否认,赵嘉瞄了她一眼,将身子转向一旁的矮林,负手勾唇: “梁儿,你一心只看着王位上的迁儿,却不曾留意,本公子其实极擅吹箫。” 梁儿咬唇。 是啊,若是知道赵嘉擅箫,她今日又怎会这般轻易就被骗来? 赵嘉继续道: “长安君当年入赵之时,我听闻他是秦国的吹箫神童,尤其一支稀有罕见的赤玉短箫更是名满天下。我心下欢喜,有意与他结交,无事便会去往他的住处与他切磋箫艺。那时见他时常会吹奏此曲,我心下好奇,便问了缘由。他说这是友人在他临行时与他合奏之曲。曲为二人所改,他虽为一人独奏,却内含两种情绪。我觉得甚为玄妙,便私下记下,练了许久,却如何也掌握不到精髓。那日武灵台上,我见到你手中的赤玉箫,便猜想你是否就是长安君当年所说的'友人',我方才领悟到过去我为何总是吹得不对。原来,'友人'并非男子,长安君在这曲中之情,亦并非真的友情,而是男女之情。” 他侧目而视,睨向梁儿,笑意幽冷。 “如今这神似长安君的一曲,加上这身白衣,竟连你也骗过了,也算不枉费本公子苦练了那么久。” 梁儿心下生寒,只想快些逃离此处。 “公子又提及长安君,可是奴婢真的与他不熟。公子若无事,奴婢便……啊!” 她刚想说告辞,却被赵嘉一把拉住,甩入洞中。 “既然梁儿姑娘总是着急走,那本公子便直说了。” 赵嘉眸光犀利如锋,直射入梁儿眼中,竟是让她一时无处可躲。 “你处心积虑,又以色相迷惑赵王,不就是想要看赵国之乱,为长安君报仇吗?” 他步步紧逼,梁儿步步后退,终是靠在了石壁之上,退无可退。 忽然他狡黠一笑。 “不过你放心,你想把赵国搅乱,本公子不会拦着。因为本公子的目的,就是想要乱中求胜。” 梁儿见赵嘉越靠越近,她一颗心也越悬越高。 “公子……想要王位?” “自古立嗣一向立嫡不立贤,立长不立幼,王位本就应该是我的,若不是父王迷恋迁儿母亲的美色,又怎么会把王位传给他那种软弱无能之辈。他不争气,我赵国百年基业怎能毁在他手上?本公子思来想去,我们的目的虽然不同,但过程却是大抵相同的,不如互助互利,相互扶持……岂不甚好?” 他双手撑壁,身子已经几乎贴在了梁儿的身上。 “奴婢身份卑微,当年与长安君也并无私交,如今更无想要祸乱赵宫之意,实在无法帮公子完成大志。奴婢只想安稳度日,还请公子放过奴婢。” 赵嘉离她太近,梁儿觉得呼吸困难,胸前亦是起伏不已。 而这番伏动高耸的风景,却刚好对了赵嘉的胃口。 他又上前一步,上身紧贴向那上下起伏、撩人心绪的绵软。 赵嘉将梁儿紧紧压在石壁之上,唇在她耳边反复摩挲。 “放过你?如你这般尤物,本公子怎么忍心放过?那日你那灼人的白皙皮肤和傲人的身段着实让本公子难以忘怀,惦念至今……迁儿惧怕李牧,他冠礼之时,后位定是李夫人所有,他最多只能给你一个美人之名。而你若帮本公子收回王位,我必定立你为后,让你成为全赵国最尊贵的女人。” 赵嘉的亲近让梁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想都未想便一口回绝。 “奴婢并非贪图名利之人,还请公子自重!” 梁儿终于找到空档将赵嘉推开,刚要逃,却又被他用力拽回,双手被牢牢扣于头上,动弹不得,身后的石壁将她的背硌得生疼。 赵嘉似是被惹得动了气,面色骤然变得狠厉。 “还想跑?我告诉你,不管你是否承认长安君一事,本公子既然将心事告知与你,你便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乖乖听话,与我同舟共济,要么……” 他眼中杀气尽显,狰狞如恶鬼,一字一顿的说出了四个字。 “死无全尸……” 梁儿顿时惊恐得放大了杏瞳,不敢再动。 赵嘉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 他唇角一挑,邪笑着用舌撬开了梁儿的唇,肆无忌惮、毫无怜惜的强吻着她,搅乱了她一切的盘算和思考。 当赵嘉将唇移向了下方,梁儿终于从几近窒息中缓过一口气来,大声喘道: “公子对奴婢如此,就不怕大王怪罪吗?” 听到这样的一问,赵嘉停下动作,嗤笑不已。 “呵呵呵,本公子若因此被降罪,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吗?你与大王的兄长有染,就算迁儿再喜欢你,那些大臣也容不下你。届时,莫说你再也乱不了赵国,恐怕连你的小命也难保了。你不笨,定会守住我们的秘密,对吗?” 他挑眉反问,唇再次覆在了梁儿的唇上,大手在梁儿身上不住的摩挲。 梁儿原本以为赵嘉与赵迁并无区别,可她错了。 赵嘉的碰触令她恶心,惧怕,就如同当年在朱家巷的那些赵兵一般。 当赵嘉用力扯开了她的衣襟,俯身吻上她白如雪霜的香肩,她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掌心不住的冒出冷汗。 该怎么办? 从了?实在屈辱难忍; 不从?必定命丧九泉。 入赵之前,那个男人曾交代过她,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 难道她现在要被这种无耻小人要挟,如此侮辱的苟活?…… “公子!公子!……” 赵嘉兴致正劲,忽闻洞外有人唤他,他顿时烦躁难忍,整理了衣衫,扔下梁儿走了出去。 梁儿不知赵嘉是否还会回来,忙将衣襟重新敛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洞外的动静。 赵嘉气急败坏,语气严厉。 “王敖!本公子不是说了,无论如何都不要打扰我吗?” 王敖?…… 梁儿一滞,临近邯郸时,尉缭曾与她提及过此人。 看来,是他救了她…… “公子,方才有人通传说大王急召,似乎是代地发生了地震。如此大事,在下实在不敢耽搁……” 王敖言语恭敬,不急不缓。 赵嘉一惊。 “什么?难怪前些天邯郸偶有微震……代地距离邯郸甚远,竟也能有震感传出,那代地定是灾情严重了,快随本公子去温明殿!” 第一百一十二章 声东击西 赵嘉与王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梁儿缓步走出洞口。 她垂眸。 秦国刚地震过没多久,赵国也地震了。 如此,倒是公平…… 梁儿眼下总算得以脱身,但她思虑再三,还是必需要找到一个一劳永逸之法,先发制人,否则迟早要被赵嘉缠得难以脱身。 任何人,都不能成为她返回秦国的阻碍。 她一边思考如何对付赵嘉,一边沿小路向前走着,无意间竟走到了李夫人的璘玉宫。 梁儿仰面望向高高的宫墙,杏眼微眯,眼波流转。 心下忽然生出一计“声东击西”。 若是处理得当,赵嘉之患与李秋,或许可以一并除去…… 之前赵迁到了璘玉宫,她独自一人才得以被赵嘉引去。 代地地震的消息来的突然,赵迁急召重臣相议。故而此时他应是已经回了温明殿的,那么李秋这里便是空下了。 如此,正好。 梁儿果断拔掉自己头上的发饰,擦去粉黛,还原了一副当初在璘玉宫侍奉李秋时的素静模样。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因得李秋十分依赖怀菊,故而璘玉宫内置满了以怀菊制成的干花,使得这里即便是在冬天,也依旧可以闻得到阵阵菊香。 “夫人,梁儿在外求见。” 宫婢入内通报,对于梁儿,她是一脸的反感。 “梁儿……?” 正在陪伴小太子的李秋一滞,复而拂袖示意左右将小太子带去别处,又道: “让她进来吧。” 梁儿穿过回廊,一路顶着宫婢们的白眼,终于进入了李秋所在的厅堂。 “奴婢拜见夫人。” 李秋气雅如兰,眸光淡淡的扫在梁儿身上。 “许久不见,真是如隔三秋。当初我本是举荐你去献艺,以侍燕太子,却未想到阴错阳差,如今,你已是大王的榻上之人了。” 闻言,梁儿慌了面色,立即双膝跪下,以头点地。 “夫人恕罪!奴婢也未料到会如此。奴婢……” 李秋一叹。 “你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份,是大王中途看上了你,改变了原有的计划,你又何罪之有?” “夫人……” 梁儿抬头看向李秋,眼中隐有水光闪动。 “好了,快起来。” 李秋上前一步,双手将梁儿扶起,面容温和如水。 “你的身份虽还只是个宫婢,但听闻大王这些时日极是宠你,想来很快也会给你个美人的封号,往后便不必这般卑躬屈膝了。” 可说到此处,梁儿却忽然红了眼眶,满面委屈。 “夫人,奴婢自小便是流民,那些名利权势奴婢不曾想过,只求能安乐一生便好……奈何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期许,恐怕也很难如愿……” 她这般,李秋倒是不解了。 “为何如此伤感?有了大王的宠爱,你这愿望应是再容易不过吧?” “夫人有所不知……” 梁儿紧紧咬唇,神色苦楚,似是极度隐忍。 “公子嘉觊觎奴婢的身子,三番两次欲要轻薄于奴婢。上一次幸得燕太子出手相救,奴婢方才逃过一劫。可刚刚他又将奴婢骗去了人迹罕至之地,奴婢险些失身……好在大王急召他去议事,才让奴婢得以再次逃脱……” 此刻,一连串的泪水终于自梁儿眼中夺眶而出,她并未擦拭,就任凭眼泪不住的流下,看上去更是多了几分可怜之相。 李秋大惊,追问道: “你是说,之前你中毒一事,当真如燕太子所言,是公子嘉下的毒,想要污了你的身子?” 梁儿哭着点了点头。 李秋又问: “那你事后为何不实话实说,还要与大王为他做保,说他不会做出此事?” 梁儿垂了眸,泪落阑珊。 “因为公子嘉说他曾是悼襄王的嫡长公子,又曾为太子,还是大王的同胞亲兄,地位举足轻重。奴婢如若不从,便定是一死。奴婢身份卑微,又无靠山,仅凭一张嘴,又能奈他何?” 听到这,李秋的眸色骤然幽暗。 “嫡长公子?太子?……他还惦念着过去的身份吗?” 梁儿敛头哭泣,唇角却是若有似无的一勾。 方才她有意提到了赵嘉过去的身份。 虽未直说,却让忠君爱国的李秋能大致怀疑出赵嘉的一番野心。 若说单凭女人之间的怜悯李秋未必肯帮她,但若牵扯到政局,李秋能帮她的几率就大得多了。 梁儿看准了时机,倏的跪地,双手扯住李秋的裙角,满面泪水,音带哭腔: “夫人!奴婢纵使得到大王的宠幸,也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宫婢,更无显赫的家世背景,实在无法与公子嘉相抗。奴婢只是想在宫中安稳一生,更不想背叛大王。公子嘉如此相逼,奴婢如今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夫人怜悯,出手相救!” 李秋低头俯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梁儿,善良心软的她心中已有不忍,却仍试图让自己可以冷静应对。 “这些话,你为何不直接去告知大王?” 梁儿面上哀色更甚。 “公子嘉身份高贵,是大王唯一的胞兄,就连上一次燕太子亲自告知,大王也未曾降罪于他,可见大王对他甚为重视。如此,即便奴婢与大王说了,怕是大王也未必会严加惩治。何况大王似乎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公子嘉,奴婢也不想以此事再惹得大王烦心……如若有朝一日让他得逞,奴婢定会因不洁之罪必死无疑……” 说到这,梁儿的泪便流得更凶了。 她再次提到了赵嘉的身份和赵迁对赵嘉的顾忌,这于李秋而言就是一个心理暗示:赵嘉觊觎赵迁的女人,对赵迁不敬,而这份不敬,也因他身份的特殊,迟早会危及赵迁的王位。 现下,李秋已经毫无疑问的站在了梁儿的一边,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若连大王都帮不了你,我又如何能帮?” “此事只有夫人可帮。” 梁儿早就料到李秋宅心仁厚,爱怜宫婢,胸襟宽广,她几番恳求之下,李秋定会出手相救。 她泪眼婆娑,望向李秋。 “大王与奴婢一起时公子嘉自然不会怎样,而大王近日若不与奴婢一起,便多是来了夫人这处。奴婢独自一人,就容易被公子嘉钻了空子。往后大王来璘玉宫时,不知夫人能否让大王将奴婢也带上,在夫人身边干干杂活伺候着。若是夫人觉得不便,也可让奴婢在外室候着,只要不让奴婢落单便好。” 李秋敛眸,左右踱了两步。 “这种事你为何不自己与大王说?” 一旁的宫婢忽然扬着脸横插了一嘴。 在她看来,这话由李秋来说,分明就是在陷害李秋容不下梁儿。 其实这事换成是谁都会这样想,而李秋却不同,梁儿与她初遇之时,她就正顶着眼疾为赵迁的宠妾采摘鲜花。 李秋对赵迁的爱是大爱,爱到甚至可以为他喜爱的女子也真心付出。 不得不说,她的确是个绝佳的王后坯子。 梁儿满目含泪,眼巴巴的望着李秋,一脸的无辜状。 “奴婢被大王宠幸过,若是大王去见夫人美人们奴婢也主动要跟着,怕会让大王觉得奴婢古怪而令他不自在。但要是由一向识大体的夫人提出,让奴婢以大王近身侍婢的身份随身伺候,这便妥帖多了。” 李秋无声思忖了片刻。 梁儿的这番解释已经消除了她的顾虑。 她站定,一双清秀的眸子直视着梁儿。 “好,看在你曾经为我治好眼疾的情份上,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跟我保证,在大王身边安守本分,不可恃宠而骄;敬他爱他,为他之忧而忧,为他之乐而乐。这些,你可能做到?” 梁儿再次俯首,情绪看似很是激动。 “多谢夫人!奴婢必将感念夫人之恩,全心全意侍奉大王,永不相弃!” 走出璘玉宫,梁儿心中无限感慨。 为他之忧而忧,为他之乐而乐…… 赵迁啊赵迁,李秋待你如此,你却不知珍惜。 不知以后,你可会后悔? …… 而梁儿自己,在李秋面前承诺的那句“永不相弃”,亦如一根刺,永远扎在了她的心上。 令她即便在许多年后,依旧会时常从梦中惊醒,备受良心的谴责…… 第一百一十三章 如痴如迷 代地的地震非常严重。 由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大半坍塌,地表开裂出一道巨大的沟,东西竟宽达一百三十步之长。 若是放在现代评个震级,恐怕是要算个八级以上了。 在这次地震中,数万百姓死伤、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 赵王迁无力赈灾,其余六国又无一伸出援手,赵国上下民怨沸腾,哀声遍野。 “梁儿……怎么办?这次地震太过严重,寡人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寝殿之中,赵迁紧紧抱着梁儿,将头深埋在她细白的颈间,慌张苦恼,就如同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赵国自二十多年前长平之战被秦将白起坑杀了四十万人,恢复到现在,全国一共也就只有不足百万的人口。 现在一次地震,就瞬间没了几万条人命;几乎三分之一的百姓失去家园,成为流民,整个代地地区受灾严重,至少一年不能再耕种粮食…… 在烽烟四起、随时可能被他国攻伐的战国时代,这样的灾祸无疑是毁灭性的。 梁儿心里替赵国哀叹,但若站在秦国的角度,这便是件惊天的好事。 她轻抚着赵迁的脊背。 这短短几日,赵迁已经瘦了许多。 他才只有十八岁,又是被众星捧月、宠着长大的,如今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等严峻的局面,确实难度大了点。 可若比起他未来将要承受的种种,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梁儿收敛了忧思,调整了情绪,唇角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声音亦是甜甜的,仿佛可以扫去一切的阴霾。 “大王别担心,冬天很快过去了。不久就是一年两度的社日节。今年春社,大王不如将农神的祭祀办得隆重些。一来可以让农粮之神看到大王的虔诚,赐我赵国一个好的收成;二来也可以让百姓知道,赵国的国库还是非常丰厚的,赈灾有望,让大家重拾信心,渡过难关。” 听了梁儿的话,赵迁终于抬起头来,眸间一扫晦色,一张玉般秀美的脸庞瞬间恢复了活力。 “你说没错,就这么办!这次祭祀,寡人定将全力操办!同样是赈灾,秦国能做到,我赵国也一样做得到!” 梁儿闻言暗自唏嘘,秦国咸阳宫的那个人能力之高,又怎是你赵迁可比得? 她冁笑着望向赵迁,杏眼轻眨,妩媚之中夹带着乖巧。 “大王如此心系国事,努力赈灾,奴婢也要出一份力,替大王分忧。” 赵迁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揉着她的额发笑问: “嗯?你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出什么力?” 梁儿笑得更加灿烂,一张小脸有如盛开的繁花,让人心情大好。 “奴婢可以抚曲唱歌呀!自古以来,曲可安神,亦可安民。奴婢备了一曲《南风畅》,可在祭祀之时吟唱演奏,大王觉得如何?” “《南风畅》?……就是相传舜帝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作出的那首使天下大治的《南风畅》吗?” 赵迁一对桃花瞳睁得大大的。 这《南风畅》可不是一般人能奏得出的。 “正是!奴婢近日查阅了许多典籍,终于将这曲掌握熟练了。” 看着梁儿扬着粉面、自信满满的模样,赵迁心中欢喜,看着梁儿的眼神满是欣赏与满足。 “你竟连这几近失传的古曲都能掌控自如!真不愧是寡人的梁儿!” 得到赵迁的夸奖,梁儿略显羞涩,钻进赵迁的怀中,抿唇轻语: “奴婢别无他想,只求大王无忧……” 赵迁细长精致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梁儿一头细软的长发,声音极尽温柔,仿佛可以融化万物一般。 “待灾情得以控制,寡人便找个时机,封你做个美人。” “不,奴婢不想做美人。” 梁儿趴在赵迁胸前,毫无考虑就一口回绝了他。 赵迁一愣,复而讪笑: “呵……是寡人错了,梁儿怎能只是个美人,应是夫人才对!” “奴婢也不想做夫人。” 梁儿的声音无喜无忧。 “难道……” 赵迁滞了片刻,叹道: “梁儿,寡人现在还未行冠礼,依照祖制,要等四年之后冠礼之时君王方可立后……” 梁儿终是从赵迁怀中起身,仰面看向那张俊秀非常的脸。 “大王误会了,奴婢不想做美人,不想做夫人,更不想做王后。” “什么?为何?” 竟会有女子受了宠幸却不愿要封号,这着实惊到了赵迁。 梁儿暗道,为何? 若是在赵国的后宫有了封号,她便再也无法名正言顺的回到那个玄衣男子的身边了。 她撒娇般又钻回赵迁怀里,伸出双臂勾住了赵迁的脖颈。 “一旦有了封号,就要入驻后宫,单独辟出一个宫室居住,那便不能时时待在大王身边了。奴婢不要与大王分开,还不如一直做个宫婢,时刻陪伴大王左右,如此便可相守永久。大王觉得可好?” 赵迁深深一叹,没想到她竟是因为这个缘由而不肯受封。 “傻丫头,寡人怎能这般委屈了你?” 梁儿将攀在赵迁颈上的手臂又紧了紧,娇嗔道: “若是与大王分开,于奴婢而言才是真的委屈。奴婢不在意身份,只要大王不嫌弃奴婢卑贱,奴婢愿意一辈子这样陪在大王的身边。” 赵迁又是一叹,梁儿的要求,他竟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那寡人便暂时依你,等你什么时候想要封号了,随时跟寡人要便是。别说是夫人之位,就算是王后之位……” 赵迁话还没说完,梁儿纤纤玉指便覆在了他的唇上。 “此事大王莫要再提。王后之位定是属于李夫人的。奴婢只想要寸步不离的待在大王身边,其余的,一概不要……” “梁儿……” 赵迁俯首吻向眼前这个令他痴迷如斯的女子。 后位而已,只要她开口,哪怕她想要王位,他都愿意给她…… —— 温明殿中,梁儿正准备送赵迁离开去往璘玉宫。 赵迁忽然顿住,犹犹豫豫的道: “梁儿……秋儿说……往后寡人去璘玉宫的时候,让寡人也将你一并带上……” 梁儿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假装对此事全不知晓。 赵迁怕梁儿觉得李秋是在羞辱她,连忙解释: “你别多想,她的意思是,她许久未见你,有些想你……加上……你本就是寡人的随侍宫婢,按理,寡人除了晨议,无论去哪都是要带上你的,哪怕是去后宫,随侍宫婢也要随身侍候……可寡人之前一直没带你,她唯恐坏了规矩……” 不料梁儿却是一笑。 “好啊,奴婢觉得这样不错。大王每次离开,奴婢都会倍感思念。若是能随大王同去,便可解奴婢相思之忧了。” “可是……要你看着寡人同别的女子……” 赵迁眼神闪烁,有些说不下去。 不知为何,一想到要在梁儿面前跟别的女人言情欢好,就让他莫名有种被心爱的女子捉奸在床之感。 “奴婢既然爱上了一国之君,便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为君者,从来就不是只属于一个女人,奴婢懂的……” 梁儿半垂着眼,面容温和,乖顺的模样十分惹人怜惜。 赵迁双手轻柔的抚上梁儿的脸颊,心疼道: “寡人也不想如此。后宫,寡人弃了也不觉得可惜,可李秋,因为有武安君,寡人弃她不得……你且随寡人过去,若是觉得不自在,寡人便将你调去外室候着。实在不行,就即刻封你做美人,便也不必受这等委屈了。” 梁儿摇头。 “奴婢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这样很好,真的。要是大王给奴婢下了封号,奴婢会觉得是大王看厌了奴婢,想赶奴婢走……” 赵迁心中一痛,将梁儿揽入怀中,轻声嗔道: “傻瓜……寡人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傻的女人……” 走入璘玉宫,李秋见赵迁带来了梁儿,默默与她相视一笑,便微笑着挽着赵迁入了内室。 梁儿独自一人站在外面看着一簇簇干燥的淡紫色怀菊出神。 “她还真的跟来了,不要脸!” 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宫婢的议论声。 “嘘,小点声,当心人家在大王枕边告你的状。” “我才不怕,与大王共枕又如何?还不是同我们一样,贱婢一个!” “也是,你看都这么长时间了,大王也没给他个封号,想来不过就是玩个新鲜罢了。等大王玩腻了,看她还能嚣张到几时!” 梁儿伸手拿了一朵怀菊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她唇角微动,盈盈一笑。 恐怕他们大王的新鲜劲还没过,她就已经离开这了。 内室,李秋轻轻的靠进赵迁怀里,满面娇羞,口中喃喃道: “大王几日未来……秋儿想大王了……” 这一刻,赵迁脑中浮现的满是梁儿在外室孤单可怜的身影。 他心烦难耐,蹙了眉轻轻将李秋推开,歉声道: “秋儿……寡人近日为代地地震之事很是烦心,着实没有心情……” 李秋一滞,复而退后一步,敛头请罪。 “是秋儿不懂事了……” 见李秋这般自责,赵迁忙双手抚了李秋的肩,柔声安慰: “不,不是秋儿的错……” 是啊,不是李秋的错,是他太在意梁儿了…… 梁儿…… 赵迁一顿,不知为何,他突然特别想见梁儿,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好好疼惜,竟然似乎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秋儿,寡人突然想到还有一些政事需要处理,要即刻赶回温明殿,今日就不能陪你了。” 赵迁这个慌撒的很是流畅,李秋并未有丝毫怀疑,欠身一拂。 “国事为重,秋儿恭送大王。” 赵迁快步自内室走出,行至外室时终于见到了站在干花丛中的梁儿。 淡紫色的怀菊一朵挨着一朵,映衬着梁儿那张粉嫩如花的面容。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 赵迁有片刻的晃神。 他的梁儿……好美…… “大王?……” 梁儿呆呆的,她没想到赵迁会这么快就出来。 眼前的男子身着大红绣金的袍子,头上雕工精细的金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鬓若刀载,眉如笔画,眼如桃瓣,晴若秋波。 这样一张冠绝天下的俊颜,在眉间朱砂的点缀下显得妖异非常,夺魂摄魄。 “梁儿,随寡人回去。” 他对着梁儿轻轻一笑,声音宛如扶风细柳,动人心弦。 璘玉宫的大门处,李秋望着赵迁与梁儿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为何他们站在一起时会那样般配…… 第一百一十四章 烽烟又起 转眼春社已至。 在这一日,因地震重灾而消沉了许久的邯郸城忽然繁闹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赵王豪华庞大的步辇车队就已经开始沿着贯穿全城的串城街一路游行。 所到之处,百姓齐齐跪拜。 透过车撵上的纱幕,梁儿虽然看得不是非常清楚,但却依稀可见街边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很多都穿着破烂,一看便知是逃来避难的难民流民。 他们个个动作缓慢,四肢无力,似乎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梁儿无声垂下眼眸。 地震已过了几个月,可赵国的民生却丝毫没有好转。 连都城都已如此,那其余地方又会是何等惨状? 她心中一叹。 赵迁,你可曾注意到?就算秦不灭赵,天,怕是也要灭赵了…… 卓谷宫位于邯郸城的最南端,是赵国每年春社节和秋社节专门用来祭祀农神的宫殿。 为了让今日的祭祀倍显隆重,赵迁早早便命人将卓谷宫重新修葺了一番。 不仅将原本的漆柱之中添加了金箔,更夸张的是,在丞相郭开的建议下,赵迁还让人打造了一个巨大的玉石祭台,以示对农神之虔诚。 当真是金璧辉煌,富丽宏伟。 宫墙四周,古树参天,绿荫森森。 几十座精雕细刻的巨大香炉同时焚着昂贵非常的沉瑜香料。 偌大的生祭台上挤满了上百头待宰的牛羊…… 高台之下,一些大臣摇首叹息。 大王在举国受灾,国库空虚之时还将钱财大肆挥霍在祭祀之上——如此,岂不民怨更甚? 伴着隆重的钟磬雅乐之音,赵迁缓步前行,步步登高,终于站在了高台之巅,垂眸俯瞰整个邯郸城。 他头戴金玉冠,身披金缕袍。 面如美玉,唇若涂脂,俊眉修眼,顾盼神飞。 额间生得一颗朱砂红痣更是尤为惹眼。 当所有人都为赵迁惊艳的相貌沉醉出神之际,忽而有琴音自他的身后传出。 起初,那泛音曲折往复,似乎是在诉说着阴霾笼罩下万民心中的郁结。 而曲至中段,琴声却不知为何戛然而止,突兀而来。 众人翘首以盼之时,又闻有歌声盈盈入耳。 声音清丽,直入心间。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歌至此处,台下一座皆惊,有人不免破口而出: “这是……南风之歌!……” 不觉间,歌声已毕,琴音又起。 而此时的泛音和畅平顺,摒弃浮华。 众人敛目,仿佛感到微风徐来,阴霾尽消,阳光明媚,五谷丰登…… 曲末,颂歌式的旋律悠扬欢畅,久久盘旋于卓谷宫的殿宇之上,有如万民同庆,齐赞吾王…… “想不到我赵国竟还有人能奏得出这即将失传的《南风畅》!” 众人啧舌,惊叹不已。 琴音已落,一个身着赤色罗裙的女子自赵迁后方走出,绕至一侧,徐徐跪拜,语声柔美。 “大王,奴婢今以一曲《南风畅》,祈求和煦的南风可以解除百姓的烦忧;为他们带来丰收的喜悦。亦盼着此曲能如南风一般拂遍我赵国河山,令赵国国运顺达,万代千秋……” “那女子可是近日深受大王宠爱的梁儿姑娘?”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赞叹之声四起。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如此惊才绝艳,除了她,还会有谁?” “这个女子……真是不简单啊……” 站在人群中的李牧,浓眉已不自觉的紧紧蹙起,望向梁儿的目光亦是越发犀利…… 半个月后,赵国收到消息,秦国已将全国上下所有男子的年龄登著名籍。 从此往后,秦人都要从十七岁开始便登录在籍,十八岁则要开始从役。 有爵位的庶民在五十六岁以后免老,无需再服徭役;而无爵者在六十岁才能开始免老。 每个人的一生,大致都会有四十三年或三十九年在役。 秦国此举,虽然对外说是为了征发徭役和征敛户口税,可其余六国谁不知晓,秦所统计的,正是可用以征战的适龄人口。 经过几个月的调息,秦国的国力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基本恢复至震前水平,加之又逢赵国重灾,六国都以为此时已经到了秦国攻赵的最佳时机,赵迁亦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担心秦国大军会突然压境,一早便让李牧带兵驻守在秦赵边境,随时待命。 可人众人瞠目的是,秦终于出了兵,却并未攻赵,而是意外的攻向了早已向其称臣的韩国。 此番,秦王政看上的是位于秦、魏、韩三家正中的南阳。 南阳地区占地广袤,一直以来,都是秦、魏、韩三国各占一边。 他首先派刚刚升任内史的司马腾带兵攻占了地属韩国的那一份。 秦因出其不意,韩魏来不及合纵,此战打得非常顺利。 可南阳就相当于是秦韩之间的一道屏障,失了南阳,秦便可长驱直入,攻韩易如反掌。 如此军事要地,韩国怎肯轻易罢手? 被赶出南阳的韩军中途折返,重新集结,欲要拼死将城池夺回。 而于秦来说,已经到嘴的肥肉亦是不可能再次吐出。 秦王政在保留原有十五万南阳守兵的基础上,又多增派了十万兵,浩浩荡荡自秦赶赴边境与南阳兵汇合。 如此庞大的兵力,竟是有直逼韩国国都新郑之势。 韩王安大骇,终于忍痛放弃了南阳。 九月,秦王政将南阳之中原属于韩国的一部分正式划入秦国的版图,由司马腾暂时出任假守,也就是代理太守。 秦韩终于暂时休战。 而此刻,魏国却是慌了。 南阳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原本分属三家。 可现在三分之二都归了秦国所有,且在魏国隔壁一夜之间就屯积了二十五万秦军,秦只要随意向东跨出一小步,就能将秦韩之战瞬间转变为秦魏之战。 并且如此兵力,魏国必是难敌。 同韩国一样,若失南阳,魏国也会失去与秦国之间的屏障,随时有被灭国之危。 魏王增被秦军吓破了胆,主动提出向秦进献丽邑城,以求缓兵。 秦未动一兵一卒,魏就献城投降,如此美事,秦怎会不受? 丽邑本就是在秦魏边境,距离骊山脚下正在修建的秦王政陵墓不远。 丽邑土质硬度极佳,非常适合用来修墓造陵。 秦王政索性就将其设为了陵邑,更名为骊邑,专门负责骊山陵墓修建的管理与后勤供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妒意横生 秦魏韩三国打得热闹,赵迁却是松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虽然不理解秦王政为何不趁赵国受灾时举兵攻赵,但是无论如何,赵国此番应是无忧了。 梁儿暗自勾唇。 这个中缘由,赵迁不懂,她却是明白的。 秦国与其与赵国的武安君在秦赵边境死磕,还不如省下精力去拿下毫无防备的南阳要地,使灭韩一事得以更加胜券在握。 毕竟,按照李斯当初所列的一统天下之法,是要首先灭韩已震五国的。 “梁儿,你在做什么?” 赵迁刚从李秋的房中走出来,就见梁儿手拿针线,一脸认真,不知是在缝着什么。 梁儿见到赵迁和李秋,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施礼。 她迎面看向朝她走来的赵迁,一张略施粉黛的面容十分俏丽可人。 “奴婢方才见小太子的怀菊枕已经没了香气,便正要缝一个新的给他。” 赵迁眉头紧了紧,一脸心疼,嗔道: “这种事,让璘玉宫的宫婢去做就好了,何必由你亲自来缝?” 梁儿至今还没有封号,这已经让他觉得很是愧疚了,他不想再让她做任何那些宫婢才能做的下等事。 可梁儿却不甚在意,她梨涡浅笑。 “梁儿本就是宫婢,又是出自这璘玉宫,为小太子缝制睡枕是理所应当的。” 赵迁轻轻一叹,执起梁儿小巧又柔软的双手,语气极是轻柔: “你的手是能操得出《南风畅》的手,怎是他人可比的?又何须做这些粗活?你虽名义上还是宫婢,但寡人待你之心,你应是懂得的,寡人未能给你封号,已觉对你不住,又怎能忍心见你丝毫操劳?” 闻言,梁儿面上隐有一朵粉红浮现,她敛了头,抿唇羞笑。 不远处,李秋静静的立在原地,她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袖下的手。 《南风畅》…… 若是她也能有梁儿那般出众的才华,大王会不会就能多看她一眼了?…… 这段日子,大王虽然同过去一样,依旧是每三天就会来一次璘玉宫陪她和小太子,可停留的时间却是越来越短,至于留宿,则更是少之又少。 每每见到大王与梁儿站在一起相互依恋的模样,她就觉得心似是被万只虫蚁啃食,难受得紧。 从前大王虽然也是不断宠幸别的女子,可却从未在她的眼前、在她的璘玉宫里你侬我侬。 她一直觉得大王对谁都是一样的,宠个几日便会失去兴致,所以她才能始终维持着冷静淡然,因为她知道,大王无论宠了谁,最后都会回到她这里。 可如今她终于亲眼见到了大王对梁儿的宠溺,大王看梁儿的眼神是那样不同,仿佛除了她,便再也看不到世间任何的女子了。 这让李秋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宽容,她也会嫉妒,甚至嫉妒得希望梁儿能一夜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晚秋,午后的阳光清雅柔和,照在身上很是舒服,沁人心脾。 赵迁拉着梁儿的手,缓步走在回去的路上。 “大王最近为何都不留宿璘玉宫了?” 梁儿开口问道。 赵迁一滞,停下脚步,伸手揽了梁儿的纤腰,柔声反问: “为何?难道你不知道吗?” 梁儿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忽闪忽闪的。 “大王是因为奴婢?……” 赵迁微笑俯身,轻轻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梁儿的额头上。 “春宵一夜何其珍贵?寡人自是希望能与梁儿一起。” “可是……如此,李夫人会很可怜……” 梁儿垂了眼,神情怅然。 “可怜?” 赵迁面露不解。 梁儿又道: “夫人那般期待大王能驾临璘玉宫,好容易等到了,大王却只待一会就走了,而且也都不留宿,夫人怎会开心?” 赵迁一怔,忽然嗤笑: “那这样说来,后宫其余的夫人美人终日连寡人的面都见不到,岂不是更不开心?” 梁儿低下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赵迁拂手轻抚梁儿耳边的发丝。 “梁儿,后宫本就是如此。她们都是寡人的女人,寡人想看谁便看谁,想宠谁便宠谁。后宫女子成百上千,若要顾虑到每个人的心情,寡人岂不要累掉半条命去?” 梁儿咬唇。 “可大王说过,李夫人不同,她的背后是武安君……” 不及她说完,赵迁便终于忍不住叹道: “梁儿当真不介意寡人留宿璘玉宫吗?” “奴婢……” 梁儿被这一句噎住,再次低下了头。 赵迁将梁儿抱入怀中,声音柔缓似和风。 “梁儿觉得秋儿可怜,可寡人倒觉得梁儿才更加可怜。每次去璘玉宫,一想到你正独自一人在外室等着,寡人便再无法心安,只想快些带你回去……” 说到此处,他轻轻一叹。 “至于秋儿……寡人每三日还会去看她,这就已经算是给了武安君面子。武安君是寡人的臣,难道他还会因为自己的妹妹得不到宠爱,而反了寡人不成?” 梁儿不再说话,半垂着眼、乖顺的伏在赵迁胸口,感受着他平缓的心跳。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关系都已经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正如她所计划的那般…… 温明殿上,赵嘉前来汇报震后恢复的事宜,事毕,他忽然看了一眼趴在赵迁腿上的梁儿,说道: “听闻大王近日无论去哪都会带着梁儿姑娘,哪怕是去李夫人的璘玉宫都不例外。大王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何不干脆封她做个美人?” 说到这个,赵迁大为感慨。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道: “寡人自然是想给她个封号的,可这丫头偏偏不要。她宁可受着为奴为婢的委屈,也要时刻留在寡人身边……她如此情谊,寡人怎会不更加怜惜?” 说到最后,赵迁转眸望向梁儿,已是满目深情。 赵嘉的眼中幽光一闪。 “噢?不想要名份的女子我倒是第一次见,看来梁儿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他定定看着王座之上与赵迁看似情深似海的梁儿,嘴角若有似无的一动。 好一个聪明的女人,竟然为了躲他,想出这种与迁儿形影不离的办法来。 不过如此也好,他倒想看看,梁儿与迁儿二人都腻到了璘玉宫了,那李夫人究竟还能忍到几时? 迁儿与李夫人之间和谐的关系一旦崩坏,李牧的忠心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没了李牧,迁儿也就别想稳坐王位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秦国细作 转眼又是一个年关过去了。 赵王迁六年,秦王政十七年。 赵国的国情终于有了些许的好转,农粮的收成也颇令人满意。 而这一切的功劳,赵迁都将其归在了梁儿当初在春社祭祀时那一曲惊为天人的《南风畅》上。 璘玉宫中,赵迁正与李秋一起逗弄着小太子玩耍。 梁儿立在一旁,静静望着这一家三口。 男子金冠红袍,俊美无双; 女子清秀素雅,恬静温柔; 加上一个圆嘟嘟、胖滚滚的小宝贝—— 如此温馨的场面,任谁见了,都会不自觉的面含笑意吧。 “父王!父王!” 小太子已经开始学习说话了。 赵迁最喜欢他咿咿呀呀的喊自己“父王”,每每听到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儋儿乖,走!父王带你出去玩!” “玩!玩!……” 小太子也很是开心,坐在赵迁的脖子上挥着胖胖的小手笑个不停。 眼看赵迁和李秋带着小家伙走了出去,梁儿刚要跟上,却被一个宫婢展臂拦下。 那宫婢脸黑得很,好似梁儿欠了她祖上多少钱一样。 “夫人吩咐,你就不必去了,在此候着吧。” “哦,知道了……” 梁儿语气淡淡的,并无丝毫不悦。 宫婢白了她一眼,觉得她做作无比,心中更生鄙夷,便转身去追李秋和赵迁了。 梁儿心知李秋的妒意应是几近爆发了,心下正高兴,忽然余光之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怎会在此!…… 梁儿一震,本能的抬脚便追了上去。 将那人拉住的同时,那人亦回了头看向她,满面疑惑,竟还掺杂一丝反感与不屑,就如同这璘玉宫中的其他宫婢看她的神情一般无二。 “你是大王身边的梁儿?拉住我可是有事?” 梁儿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喏喏道: “呃……我……我应是认错人了……” 闻言,那人不耐烦的撇了撇嘴,翻了一个白眼。 “你若无事,那我便先走了,夫人还等着我送小太子的风车过去呢。” 梁儿将视线移至她的手中,果见她手中拿着一个大红色的风车。 “抱歉,请便……” 梁儿站在原地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不会有错的…… 这个女子就是当日武灵酒宴时苦口婆心劝她戴上耳坠的宫婢。 她必定也是秦国的细作。 可她为何会出现在璘玉宫?又为何装出一副全然不认识自己的模样呢?…… —— 湛蓝无云的天空下,偌大的洛华池中已被大朵大朵火红的莲花塞得满满当当。 赵迁抱着小太子,想叫梁儿一同看看这美艳绝伦的景色,竟发现她并未在此。 “梁儿呢?” 赵迁问向其他宫婢,却听李秋开口道: “左右也没别的事,秋儿便没有让她跟来。” 难得大王有兴致带他们母子一同外出游玩,她真心不想再有梁儿出现。 “寡人见梁儿似是很喜欢儋儿,就让她一起过来吧。” 赵迁早就留意到,梁儿看着儋儿的时候一直在笑。 那笑颜不似寻常的妩媚灵动,是那般纯净温柔,令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多看两眼。 “奴婢这就去……” 宫婢俯身,刚要领命,却见李秋忽的站起,淡声道: “罢了,大王稍候,秋儿亲自去唤她。” 李秋转身离去,而赵迁始终未有阻拦。 她自嘲一笑。 堂堂夫人,竟要亲自去唤一个宫婢,这成何体统? 大王竟是连表面的功夫都不做了吗? 李秋走在回璘玉宫的路上,心中似是烧起了一把火。 梁儿……梁儿…… 为何大王一刻也离不了她? 难道自己多年的陪伴再加上一个小太子,都及不上大王与那梁儿几个月的欢愉吗? —— 洛华池边,一个宫婢对着赵迁恭敬一礼,复而起身,将一个大红色的风车放到了小太子圆胖胖的小手中。 赵迁见她似是欲言又止,便随口问道: “还有何事?” “奴婢来时夫人刚好离开。奴婢见她面色很是难看,似乎动了气……夫人平日待奴婢们极好,奴婢实在担心……” 宫婢满目担忧,看上去十分关心李秋。 赵迁眉间一跳。 “她动了气?” “是……” 宫婢点了点头。 赵迁温俊的面上瞬间冷了下来。 秋儿动气了,可是因为梁儿? 她不会回去把梁儿怎样吧? 赵迁再也坐不住,倏的起身,匆忙将小太子交到宫婢手中,疾步往璘玉宫的方向赶去。 望着赵迁匆匆离去的背影,宫婢敛眸,唇角几不可查的一勾,竟是无人注意。 —— “夫人,您怎么自己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宫婢见才这么短的时间,李秋便只一人回了宫,心下忧虑,急急问道。 然而李秋并没有理会那宫婢,而是径直走向了梁儿的方向。 梁儿见李秋迎面而来,连忙躬身施礼。 李秋的声音是难得的冷淡。 “我改变主意了,我会与大王说,让他以后来璘玉宫时不必带上你。” 梁儿似是惊得狠,猛然抬头,慌张的望向李秋。 “夫人……夫人为何如此说?是不是梁儿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夫人?” “你没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 李秋如今已是厌透了梁儿,只觉连一句敷衍的话也懒得再与她说。 见李秋如此态度,梁儿眼中已有水光闪现。 “夫人这是何意?既然奴婢并无过错,那又为何要将奴婢赶走?如此,奴婢又如何跟大王交待?” 李秋心烦得很,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她的脸。 一旁的宫婢倒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大声骂道: “你这人怎得这般死皮赖脸,夫人说不想见你,你便无须再来,你……” “住口!” 忽然一声大呵自门口而入。 几人寻声望去,但见一抹大红疾步而至,来人竟是赵迁。 “大王……” 李秋和宫婢齐齐吓得后退了一步。 赵迁忙走上去挡在梁儿身前,怒目瞪向那个宫婢,斥道: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这般羞辱梁儿!” 宫婢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跪地,不敢再言。 赵迁白了她一眼,便将视线转到了李秋身上。 “秋儿,不止梁儿理解不了,就是寡人也想不明白。当初分明是你突然提议,让寡人来璘玉宫时定要带上她的,寡人觉得这样委屈了她,还是她劝寡人从了你的意。如今你又莫名其妙说不想再见到她,要将她赶走,你这样反复无常,可曾想过她的感受?” 李秋见赵迁一心只关心梁儿,心下一阵委屈,积攒了几个月的苦闷瞬间决堤,泪水如雨般落下。 “她的感受?……大王每次来璘玉宫,说是来看秋儿,可哪一次不是时刻心系着梁儿?大王对秋儿的敷衍,秋儿怎会看不出?当大王与她在我的璘玉宫两情相依之时,又何曾想过我的心情?” 在虚情假意的后宫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眼泪。 李秋的泪水并未换得赵迁丝毫的怜悯,反倒令他生出几分反感来。 在他心中,李秋一向都是与自己坦诚相待的,与那些终日靠泪水做戏的女子迥然不同。 可如今,她跟那些人竟也越来越像了。 赵迁一声冷嗤。 “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为何非要让梁儿一同前来,随行侍候?莫非你原本是想羞辱于她,却不想事情并不如你的意,你便又要将她赶走了?” 李秋摇晃着身子又退后了一步。 “大王当真如此觉得?大王以为是秋儿设局将她叫来的?” 赵迁的话是真的深深刺痛了她。 她含泪苦笑。 “呵呵呵……若非她那日突然闯入我的璘玉宫对我苦苦哀求,让我帮她摆脱公子嘉的纠缠,我又怎会自找无趣,引狼入室?” 听闻此事又牵扯到了赵嘉,赵迁凝眉,疑心骤起。 “兄长纠缠梁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秋咬唇,双眼直盯向刚从赵迁身后走出的梁儿。 “她说公子嘉觊觎她已久,每每大王来了我这里,她便屡遭公子嘉轻薄。我见她可怜,就同意让大王来璘玉宫时将她带上,如此便不会让公子嘉抓到机会单独见她了。” 此言一出,李秋的泪已是流得差不多了,可梁儿的泪却又止不住了。 “夫人若是讨厌奴婢,直说便好,毕竟奴婢抢了大王的恩宠,夫人嫉恨也是应该的。可夫人为何要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来坑辱奴婢?” 她哭得梨花带雨,似是满心的委屈,看的赵迁的心紧紧一抽,直想立即将她抱入怀中。 李秋霎时瞪大了双眼。 “你说什么?子虚乌有?” 梁儿忙上前一步绕至赵迁面前,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颗颗泪珠,音带哭腔: “大王,奴婢与公子嘉私下并无往来,除了曾在武灵台偶遇之外,便从未在任何时候单独见面过。又何来纠缠一说?奴婢身份低贱,受这等羞辱倒也无甚大碍,可公子嘉是大王最敬爱的兄长,夫人怎能如此诬陷于他?这又让大王颜面何存?” “你!……这璘玉宫宫人上百,那日之事有多少人都看在眼里,你以为你随口一说便能推得干干净净吗?” 李秋没想到梁儿对赵嘉一事会矢口否认,气得面上瞬间失了血色,就连语气也再难以淡定。 赵迁面色幽冷,唇角一勾,冷嘲开口: “李夫人是出了名的善待宫人,这璘玉宫的人哪一个不是对你感恩戴德?自然会异口同声替你说话。” 李秋再退一步,却已是靠在了柱上,退无可退。 “大王不信秋儿?” 她的泪再次划下,世间最苦,莫过于失去心爱之人的信任。 “秋儿,寡人一向觉得你懂事,却不想你妒心竟然如此之胜,不仅想要陷害梁儿,更过分的是,你竟还要牵扯寡人的兄长,破坏我们兄弟君臣间的情义。你可知你此举若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可是会有损政局安定的!” 此番,赵迁亦是动了气的,他拂袖转身,冷声道: “李夫人妒心太重,罪过甚大,罚禁足三月,以示惩戒!” “坏人!” 赵迁的话音还未全落,忽有一个铜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小太子被一个宫婢双手抱着进入了厅堂。 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大红色的风车,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冲着赵迁喊着: “父王!坏人!……” 赵迁怒气升腾,转眸瞪向李秋。 “都是你教的!” 李秋满脸泪水,摇头不已。 “不是,秋儿没有……大王……” “你禁足的三个月里,不准再见儋儿!寡人亦不想再见你!回宫!” “大王!大王!……” 赵迁不顾李秋的哭求,愤然离开。 梁儿紧跟着赵迁走了出去,走过小太子身边时,她分明清楚的看见,抱着小太子的宫婢正是那个细作。 李秋性格温善,怎会教孩子说那“坏人”二字? 梁儿杏眼微眯,一双素手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袖口。 那个细作之前并未与她商议,却能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又将时间拿捏得如此之准,还知道巧妙的利用小太子…… 当真是厉害得紧……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李秋之死 寝殿之中,大红的幔帐飘摇交缠,床榻之上,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紧紧相拥。 “梁儿,你要去哪?” 女子起身,随手抓了一件袍子披在身上。 “下雨了,奴婢去关窗。” 男子听她如此说,也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抱入怀里,下巴搭在了她的肩上,话音极近温柔。 “那寡人同你一起去。” 女子笑了笑,伸手又拽了一件衣袍披在了男子的身上,娇声道: “大王穿上些,雨夜风大,别着凉了。” “呵呵呵,知道了。” …… 赵迁与梁儿甜蜜一如往常。 而此时此刻,小太子的房中,一个身着宫婢服饰的女子却伸手推开了原本紧闭的木窗,阵阵冷风自窗外呼啸而入,向小太子睡榻的方向袭卷而去…… “诶呀!快来人啊!太子殿下身上滚烫得很!快去请太医!” 清晨,一声惊呼让全璘玉宫的人都慌了起来,就连赵迁也丢下晨议匆忙赶来。 “儋儿怎么了?” “回大王,太子殿下受了风寒,故而高热不退,又腹泻不止。” 邯郸宫中五位顶级的太医竟一同出诊,这种情况很是少见。 “严重吗?” 赵迁满面急切。 太医敛头,恭敬回道: “还不算严重,用药调理一番应该就可以好转了。” “呼,那便好。儋儿是太子,绝对不能有事。” 小太子是赵迁的第一个儿子,亦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儿子,对他而言自是极为重要的。 五位太医齐齐躬身。 “大王放心,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忽然一个宫婢大着胆子上前,屈膝跪地,磕头求道: “大王,夫人得知太子殿下病了,心急如焚,不知大王可否开恩,让夫人见见小殿下!” 屋内的其他宫婢见状,也都纷纷跪下,齐声恳求: “大王,求您让夫人见见小殿下!” 眼见宫人跪了一地,小太子又高烧不醒,赵迁无奈一叹,挥袖道: “罢了,她要见便让她见吧。” “谢大王!” 众人磕头谢恩,现场好一片感人的景象。 却唯有梁儿心中寒如冰封。 方才首先开口替李秋求情的人正是那个细作。 她想要将禁足的李秋引来,是要做什么?…… 很快,李秋便焦急的赶了来。 她面如土色,亦未梳洗,可见母子连心,她是真的十分担心儿子的病情。 “大王……” 李秋见赵迁也在,先是愣了片刻,她只觉胸中有万千言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只得欠身一拂,埋着头简单施下一礼。 赵迁瞥了李秋一眼,心中厌恶仍是难以消散,便什么也没说,带着梁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迁走后,李秋再也隐忍不住,俯身扑倒在小太子的榻前,泪水瞬间湿了眼眶。 “儋儿!是母亲不好,没能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是母亲不好……” 一旁的宫婢上前劝道: “夫人不要太过自责,太医方才说了,小殿下的病并不严重,喝些药就会好了。” 李秋着手轻抚着小太子圆圆的小脸,满目的心疼。 “这话说得轻松,作为母亲,见到亲生骨肉病得如此,我又怎能安心?” 那宫婢又道: “夫人若实在担心,好好陪在太子殿下身边便是。至于殿下高烧和腹泻……奴婢记得夫人说过,怀菊甚好,清热解毒。如此说来,清热或许可治高烧,解毒或许可治腹泻……” 李秋听了这些话,眼中瞬间晶亮。 “对……怀菊!快去取些怀菊水来!” 众宫婢闻言全都认真的忙碌了起来。 只有方才提议“怀菊”之人轻轻扬了唇角。 关心则乱,李夫人,要怪就怪你有一个好兄长吧…… 第二日,赵迁一结束晨议,就急忙到了璘玉宫探望小太子的病情。 仅一日未见,李秋就如失了魂般,连看见赵迁前来,也激不起她多大的反应了。 赵迁亦并未理她,转头问向太医。 “儋儿如何了?” 领头的太医脸色有些白,支吾道: “回大王,太子殿下……并未好转……” “什么?你昨天不是说,他病得并不严重,喂些药就能好了吗?” 见赵迁瞪起了眼睛,声音也高了半调,太医不自觉的吞了下口水,如实说道: “的……的确如此……臣等的药绝对应是有效的,可不知何故,殿下他不但没有转好的迹象,反而……更加严重了……” 听到这,赵迁已然气怒极盛,斥呵反问: “不知何故?连一个小小的风寒的都治不好,寡人还要你们这些太医有何用?”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 几个太医吓得连忙跪地磕头,只有一个太医头脑还算清醒,辩解道: “大王,许是太子殿下年纪太小,这风寒又来得太急,故而药效生得慢了些。请大王再给两日期限,臣等必将倾尽全力将殿下治好!” 赵迁垂眸,视线扫过地上的几人,声音虽轻,却是冷意四溢。 “若是两日之后,儋儿还是没有起色,你们可知自己的下场?” 几人咬牙,敛头应道: “臣等……知晓……” 赵迁本以为这回儋儿应是无事了,可谁知两日后,他刚一睡醒,便有内侍入内急报。 “大王!太子殿下他……他……” 赵迁蹙眉,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儋儿怎么了?” “太医说……太子殿下昨晚便了一晚的血……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内侍话音未落,赵迁便披了衣袍急急冲出了殿外,向璘玉宫的方向赶去。 “大王!” 见赵迁匆匆而来,一众太医齐齐跪地。 “都给寡人滚开!” 赵迁气急败坏的将几个太医赶到一边,榻前就只剩下他与已经哭成了泪人的李秋二人。 梁儿则无声退至右侧,抬眼间,竟无意看见那细作就站在她的对面。 “儋儿!父王来了……醒醒……儋儿!……” 赵迁轻轻摇晃着床榻上那小小的婴孩,唤他的声音亦是温柔到极致。 可那孩子却丝毫没有反应,只那般闭着眼,眉间微微蹙起,神情似乎很是痛苦。 见儿子如此,赵迁心痛难忍。 他阴了脸色,沉声问道: “方才是谁说,儋儿熬不了多久了?” “大王……是……臣……” 那个太医刚鼓起勇气战战兢兢的承认,便听赵迁干净利落的一语: “拉出去!砍了!” 只转瞬,那太医便被人拖了出去,直至出了大门,还能听到他大叫着喊冤的声音。 “大王……臣冤枉啊……大王!……大王!……冤枉啊!” 赵迁从不嗜杀,但今日他无丝毫考量便将太医处死,着实令众人心惊。 然而混乱之中,梁儿却见对面的细作袖中似是掉出一物。 凝神细看,竟是一朵小小的怀菊。 梁儿垂眸。 如此一个算计精准、做事谨慎的细作,又怎会在这人数众多的场合,粗心到从袖中掉出东西来? 除非……她是有意的…… 梁儿心思流转,难道这是一个提示?…… 怀菊!…… 她忽然一震,抬眼再度看向对面一脸淡然的宫婢。 心中隐有苦涩蔓延。 当真……要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去害李秋吗?…… “寡人问你们,儋儿当真只是风寒吗?” 赵迁问向剩下的四位太医,神情幽冷。 方才已有一人丢了性命,几人此时已然吓得魂飞魄散,满头冷汗,结巴道: “回……回大王,真的……只是风寒……” “一个小小的风寒,又怎会便血?都当寡人是傻子吗?” 赵迁问不出结果,心中怒气更盛。 “大王息怒!太子殿下是真的只患了风寒,至于为何便血,臣等当真不知啊……” 几个太医也是委屈,他们从医这许多年,还从未遇见过小太子这等情况。 “你们!……你们!……砍了!都给寡人拖出去砍了!” 赵迁气怒攻心,只想将眼前这些无用的废物全部除去,连诛连坐。 “大王!臣等冤枉啊!大王……” 几个人如小鸡啄米般不停的磕头哭求。 梁儿忽然站了出来。 她走到赵迁面前俯身施礼。 “大王!可否听奴婢一言!” 赵迁看到了梁儿,也顾不得众人的眼光,伸手将她抱住,心痛道: “梁儿……儋儿要死了……他都已经会叫'父王'了……寡人绝不能放过这些庸医!” 听到这句,榻边的李秋又忍不住扑在了小太子的身上,失声痛哭。 梁儿无意看了李秋一眼,心中深深叹息。 这个可怜的女子……身陷后宫,又是李牧的妹妹,便注定了只能是这样的结局吗? 梁儿转向跪在地上的太医,细声问道: “几位可否过问过这几日太子殿下的饮食?” 几人似是见保命有望,便急忙回道: “太子殿下年纪太小,本就吃不了太多东西,多是饮用乳娘的奶水。近日殿下高烧不退,不醒人事,便干脆断了进食,只喂少量奶水,故而我等也未曾问过什么……” “那喝水呢?” “水……?”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 “若姑娘的意思是水中有异……我等早就查过,太子殿下只是风寒,并未中毒……” 梁儿见这几人对她给的提示实在是理解不上去,便只得亲自问向一众璘玉宫的宫婢。 “太子殿下近日除了奶水,可还喝过什么其他东西?” 这些宫婢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迷糊,停了半天竟无一人回答。 赵迁却是不耐烦了,低声吼道: “说!儋儿还喝过什么?” 宫婢们吓得倏的跪地,哆哆嗦嗦的说了出来。 “大王……殿下他……喝过……怀菊水……” 闻言,几个太医立即面露惊色,大声追问: “什么?你们给太子殿下喝过怀菊水?喝了多少?” “因为怀菊有去热解毒之功效,故而每隔一个时辰,夫人都会亲自给太子殿下喂一些……” 李秋听到这,也从小太子身上爬起,满面惊恐的看向这边。 最年长的太医双眸圆睁,狠狠叹道: “每隔一个时辰就喝一次……怀菊性寒,自是可祛风热之热,可若是风寒之热,便只会寒上加寒,雪上加霜啊!同样的道理,若是平日吃坏了东西至使腹泻,服用怀菊确是可以解毒止泻,可太子殿下腹泻是因胃寒,大量饮用怀菊,就会导致病情更加严重,甚至便血……小殿下他还不足两岁,身子抵抗不了如此巨寒,恐怕……是真的回天无力了……” 对于这番解释,在场众人皆是哑口无言,全都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说什么?是怀菊水害了儋儿?……” 李秋摇晃着身子站起,满布血丝的眼中水雾一片。 赵迁无力退后了一步,复而怒目瞪向李秋,突然上前一步甩袖扇了她一巴掌,力道之大,竟是将她撞到了床柱之上,又摔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几个宫婢都看着李秋可怜,却无人敢上前搀扶。 “你这愚妇!儋儿才不到两岁!你身为他的母亲,竟然亲手害死了他!” 赵迁怒吼着,一张本该美如画卷的面容此刻已是狰狞无比。 李秋趴在地上,双目空洞,无尽的泪水有如泉涌,却听不到有丝毫的哭声。 痛到极致,便再哭不出声音了…… 梁儿亲眼目睹了这样凄惨的一幕,心中的感触翻江倒海。 李秋,在邯郸宫中,你最爱之人有两个,可是你却被其中一个嫌隙怪责,又亲手害死了另外一个…… 如此,你还能活得下去吗? 不出十二个时辰,小太子便结束了他短暂的生命,整个邯郸宫都挂满了白色的布幔,处处死寂一片…… 赵迁将李秋丢入了冷宫。 李秋生无可恋,当天晚上便撞柱自尽。 更可悲的是,当李秋的死讯传入赵迁的耳中时,梁儿在赵迁的眼中竟找不到丝毫的怜悯…… 李秋的遭遇让梁儿心中郁结。 她虽然早知李秋要死,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怎样也无法安然接受。 尤其这之中,竟还搭上了一个小孩子的性命…… 梁儿抱膝坐在榻上,静静望着自己净白无比的双手。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的手上也会沾上无辜的人的鲜血…… 她合眼,将头深深埋入自己的腿间。 不知在这个战乱的时代,可否会有报应的存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对峙李牧 为防秦军突袭,李牧几个月来一直都在军营之中勤于练兵。 当被告知李秋和小太子已死,他便悲怒交加,疯了一般连夜闯宫求见赵迁。 梁儿早就有所准备。 李秋与小太子之死全全围绕着“怀菊”,而怀菊当初又是由她引荐给李秋的,李牧必定会由此而追究她的责任。 梁儿巴不得快些与李牧发生冲突,所以此时,她说什么也要站在赵迁的身边,陪他一起来见情绪失控的李牧。 温明殿中,王座上的赵迁凝眉望向站在殿中央的李牧,叹气道: “武安君请节哀,秋儿和儋儿的事,寡人也很难过……” 李牧急于赶路,入宫时连战甲都未来得及卸下,如山的浓眉之下是满面的风尘仆仆。 “大王当真难过吗?” 他一双野兽般黑亮的眸子饱含着隐忍的怒意,就那般直勾勾的盯着赵迁,全然没了君臣礼仪。 赵迁的秀眉向额间朱砂紧紧一簇,李牧如此态度着实令他浑身不爽。 “你这是何意?” “大王若是真的难过,为何不彻查此事?让秋儿堂堂一国夫人,如此蒙冤而死!” 李牧咬牙,眼中竟隐有斑驳的水光晃动。 赵迁的心有些烦。 李秋竟无知到亲手害死了他们共同的儿子,这种丢人的乌龙之事他本就不想再提,可如今李牧偏偏又跑来刨根问底,他是一万个不愿答,只希望能快些将李牧打发走。 “儋儿之死是秋儿无知所为,那么多人看着,连她自己也承认,何来冤情?至于秋儿,她独自待在冷宫自尽而亡,这更是无甚可查。逝者已矣,武安君还是不要执着于此了吧。” 李牧与李秋感情深厚,李秋惨死,李牧怎肯就此罢手。 他上前一步,又道: “太子之死,秋儿的确罪过甚大。不过大王可曾想过,当初有人教了秋儿怀菊的用处,为何只教一半,却未提示她另一半?是否此人一早便是居心叵测?还有,如今太子与秋儿同时殒命,后宫之中又是谁获利最大?” 赵迁听出了李牧之意直指梁儿,心下更为不悦,广袖之下的双拳紧紧攥起,斥道: “够了!李牧,寡人可以体谅你的丧妹之痛,故而就算你深夜闯宫,寡人也未曾责怪于你。可若你再如此胡说诬陷他人,寡人便也再容不得你!” “诬陷?大王且说说李牧方才哪一句是诬陷?怀菊难道不是她教秋儿用的?秋儿不在了,这后宫还有人能与她争宠夺位吗?” 李牧一边大声反问,一边横眉瞪向赵迁身边身着大红衣裙、一身媚态的梁儿。 赵迁刚要反驳,却听梁儿自己开了口。 “武安君,奴婢当初让李夫人使用怀菊,完全只是为了医治她的眼疾。说到怀菊的其他功效,奴婢并又不懂医,能说出来的用途不全面也是在情在理。是夫人她自己心急,没有问过太医便径自大量使用,以致害死了太子殿下,这又与奴婢何干?至于争宠……” 她垂下眼眸,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武安君大可去问问璘玉宫的宫人们,奴婢所得大王之宠何其盛,还有必要与李夫人一争吗?” 李牧更是看不得梁儿这般傲慢,他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哼!你备受宠幸,却迟迟不受封号,难道不是觊觎后位吗?有秋儿在一天,你就不可能为后,所以你就如此将她和太子害死!” “呵呵呵呵,后位?……” 梁儿摇头淡笑,一双晶亮的杏眸一眨不眨的看向李牧。 “若奴婢用性命与武安君担保,此生绝不为后,亦不接受任何封号,只终身为婢,侍奉于大王身侧,你还当如何说我?” “你!……” 这一句着实让李牧噎喉,他没想到梁儿竟会撂下如此狠话,霎时间竟是憋得满眼通红。 梁儿端坐于王座一旁。 她高昂着头,眼神灼灼,一字一句,皆是犀利锥心。 “武安君对奴婢的指控,完全都是你自己的猜想,毫无半点凭据。真想不到堂堂一国君侯、赵国战神,看人竟是只凭臆断!如此感情用事,又如何统领全军,捍卫赵国江山?” 李牧被梁儿激得浑身发抖,再也控制不住,破口大骂。 “你个妖女!没资格评判本将!” 这句“妖女”,梁儿自然受得住,可赵迁却是忍不了了。 他拍案而起,怒道: “李牧!不许你污蔑梁儿!你若再胡闹下去,可休怪寡人不留情面!” 李牧见赵迁如此护着梁儿,便更觉气血上冲,竟然失口责向赵迁: “大王痴迷此女,害死妻儿,迟早有一天会危及国运!……” 此言一出,梁儿立即敛头勾唇。 一国之君,最忌讳的便是从臣子口中迸出这样的话来。 果然,赵迁瞬间睚眦俱裂,扬声挥袖。 “李牧……寡人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将李牧削去爵位,收回兵符,关押大牢!” 武安君李牧闯宫被关一事被吵得沸沸扬扬,没过不久,赵国又爆发了大规模的旱灾。 全国无雨,土地干裂,粮食更是颗粒无收。 各地都闹起了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然而在赵国举国受灾之时,民间却又传出了一首歌: “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 意思是:赵人大哭,秦人大笑。如果不相信,请看田里长不长苗。 后来竟真的有人发现,邯郸郊外的田地里果然生出了尺馀长的白毛来。 此事刚一传到邯郸宫,梁儿便知这定是潜伏在邯郸赵国各地的秦国细作所为。 虽然田里生出白毛这种不科学的事离谱又可笑,但是在百姓知识匮乏又全民迷信的战国时代,却是真的达到了奇效。 现如今,赵国已是民心低落,人人自危。 大家都在担心,是否秦真的要灭赵了。 这段日子,赵国军中亦是粮草不继,士兵们每天都在饿肚子,根本无心操练,怨声载道。 整个赵军成了一团散沙。 因得李牧在军中地位甚重,群臣便频频入宫劝谏赵迁,希望他能将其放出,以安军心。 赵迁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赦免了李牧,恢复其爵位和兵权。 只可惜,已经摔破了的镜子又怎能重圆? 赵迁与李牧虽还为君臣,却失去了原本的相互信任的情谊,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猜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金蝉脱壳 寝殿之中,赵迁刚刚醒来,一双美眸睡眼惺忪,却发现身侧竟是空无一人。 他起身,刚要扬声质问守在门外的宫人,却见梁儿刚好步履轻盈的走了进来。 赵迁似是松了一口气,侧身倒回榻上,以手撑头。 他长长的发丝随意散落,锦制的衣衫滑落至肩下,白皙的胸膛裸露在外。 眼若桃花,鼻似翠竹,加之一颗妖冶的朱砂红痣轻落于眉间…… 一番景象好不香艳。 “你方才去了何处?” 赵迁开口,音质优柔,和如春风。 梁儿轻身爬上床榻,伏在赵迁身前,杨柳细腰,身段妖娆,肌香如蜜,吐气如兰: “大王近日都在为旱灾一事操劳,奴婢便去膳房熬了雪梨百合,可以为大王去去火气。” 赵迁媚眼闪烁,翻身将梁儿压于身下,声音和旭之中极近魅惑。 “要为寡人去火,何须熬汤?有你梁儿一人足矣……” 梁儿杏瞳幽黑,轻声一笑,调皮间又不失妩媚。 “若当真如此,或许是因为大王的火气还不算很旺。” 被眼前的小女子这般挑逗,赵迁轻咬着唇边,笑得邪魅至极。 “你说不旺?那寡人便让你看看,寡人的火气究竟旺不旺……” 他一把扯开梁儿的襟带。 无尽的抚摸,无尽的亲吻…… 纱幔摇曳,肢体交叠。 与她的床笫之欢,赵迁每一次都会竭尽全力,而她,也十分清楚该做出如何的回应,才会令赵迁心满意足。 与赵迁共枕两年。 对如今的梁儿来说,这一切都再熟悉不过。 “梁儿的身子果真管用,寡人现下已经觉得全身舒畅多了。” 赵迁额间析满晶莹的汗水,双臂轻敛着梁儿雪白玲珑的身躯,一脸满足的笑道。 梁儿蜷缩着身子,如小猫一般在赵迁的胸前蹭了蹭,嘀声道: “大王,汤应是快好了,奴婢去看看,盛回来给你吃。” 赵迁用唇轻蹭着梁儿的额发,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那你快去快回,寡人等不及要你亲自来喂。” 与赵迁一番甜腻之后,梁儿终于穿好衣裙出门,绕着回廊走去膳房的方向。 迎面走来一队巡查的禁军。 领头的一人走过梁儿身边时,几不可查的有意绊了她一下。 梁儿一惊,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然不稳,险些倒下,可那人却又很快拉住了她的手,将她重新扶好。 站定之后,两人连忙分开,各自退了一小步。 在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随便拉一下手,都容易变成是一件不清不白、大不敬的事。 “梁儿姑娘,抱歉,在下方才得罪了。” 梁儿欠身,语气平缓。 “奴婢险些摔倒,大人不过是出手扶了奴婢一把,不必如此介怀。” 那人颔首,拱手道: “如此便好,在下告辞。” 眼见那人转身要走,梁儿此刻心思急转。 只因方才那人扶她之时,偷偷在她手中塞了一个布条。 梁儿在邯郸宫三年,为了安全起见,从未有任何秦国细作跟她以书信的形式传递消息。 邯郸宫中她太过抢眼,看她不顺眼的人也必定数不胜数。 若是有局外之人想用书信诓她落下什么把柄,她则随时性命堪忧。 所以,兹事体大,她必须确定此人的身份。 “大人。” 梁儿开口将他唤住。 “奴婢可否请问大人的名讳?” 那人转身,淡声道: “王敖。” 梁儿淡笑,欠身一拂。 “大人走好。” 王敖……她终是放下了戒备。 此人是细作之中尉缭最信之人,亦应是她梁儿最信之人。 然而,当她终于找到机会拆看布条时,上面的字却完全将她震住,几近窒息。 其中更是有四个字跃然于其他字之上,久久萦绕在她脑中,再难挥去。 “今夜”…… “离赵”…… 午夜,幽暗的璘玉宫中死寂一片。 李牧一身颓态靠坐在李秋生前的榻边。 曾经百鸟朝凤的璘玉宫,如今却成了全邯郸最晦气的地方,竟是连个看管的人也无。 更无人发现,这已是他连续第五日偷偷进来悼念亡妹了…… 李牧的眸中泪水满滞。 秋儿……兄长不该送你入宫的……不该…… 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 “谁!” 李牧惊起,提了剑一个闪身追了上去。 幽深的林间,一对黑衣男女靠在树上交颈调情、柔丝缱绻。 黑色的连帽斗篷下,女子双眸晶亮、肤白如脂;男子面容美逸,眉间朱砂更是夺人心魄。 入夜之后,梁儿便弄了两套全黑的装扮,欲要与赵迁避开禁军侍卫,偷偷找个无人的角落谈情欢好,寻个刺激。 李牧认定自己眼见之人必是刺客,一路追击。 可那人速度极快,李牧自认武艺赵国第一,此番竟然也跟丢了,便在內宫之中差人大肆搜捕起来。 赵迁听到有人喊着“有刺客”,以为是禁军看到了穿黑衣的他和梁儿,误以为是刺客,顿时觉得玩性大发,拉着梁儿东躲西藏起来。 二人跑至宫墙的一处转角时,梁儿先赵迁一步看到了墙那边的李牧。 她立即将赵迁拉到自己身前。 又有意拉下头上巨大的布帽,露出自己的脸来。 她盈盈一笑,媚眼生辉,踮起脚尖便吻了上去。 被禁军当作刺客,一边逃跑一边调情,这等刺激赵迁此前还从未有过。 他跑了许久,以为此处无人。 又见梁儿如此主动,情致便达到了极盛,瞬间欲火高涨。 唇齿交缠间,赵迁抱着梁儿腰肢的手臂越收越紧,另一只手则在那柔软凹凸的曲线之上游走反复。 梁儿有意将头偏向一侧,引得赵迁顺势吻向了她的耳际。 与此同时,她也能清楚的看见另一边李牧的动向。 李牧很快也看向了这边。 他本就恨极了梁儿,又看见梁儿与他早前追击的“刺客”在墙角亲热,简直毫无廉耻,便立即认为是梁儿在与人偷情,心下决定要借此机会将其除去。 他疾步而来,闪着银光的宝剑一出鞘便刺向了背对着他的赵迁。 “大王当心!” 千钧一发之际,梁儿用尽全力将赵迁推开,替他挡了李牧这一剑。 随着一声痛呼,剑刺入梁儿左肩,一股灼热沿着剑锋流出,噼噼啪啪滴落至地上。 “梁儿!” 赵迁大骇,忙扑上来将梁儿抱住。 他怒目瞪向李牧: “李牧!你要弑君犯上吗!” 李牧眼见到此人竟是大王,也霎时惊得失了颜色,连忙弃剑跪地。 “大王!臣只是在追击刺客,着实不知道竟是大王您啊……” 赵迁冷面一嗤: “刺客?寡人看你追击刺客是假,想要弑君犯上、替妹报仇才是真的!” “大王!臣冤枉啊!” 此时,听到声音的禁军都已赶到。 赵迁面色阴冷,咬牙令道: “李牧谋逆!速速将其拿下!” 可还未及众人动作,周遭林中就突然窜出很多训练有素的黑衣人。 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相互之间又配合默契,直攻向赵迁的方向。 梁儿受了李牧一剑,剧痛之下已是浑身冷汗,站立不稳。 赵迁身无武艺,又要抱着梁儿,又要想着如何保命,此时真真是力不从心。 加之李牧和禁军拼命保护赵迁,连敌带友一大群人在赵迁身边围来绕去、打打杀杀,混乱之中,赵迁与梁儿竟不知何时已被冲散。 禁军的人数越来越多,黑衣人纵使实力再高也是难敌。 眼看局势愈发明朗,一个黑衣人突然一把拉过因流血过多而意识渐远的梁儿,对着赵迁威胁道: “赵王可在意这个女子?” 赵迁慌张回眸,见到梁儿竟被歹人挟持,惨白着脸色惊道: “梁儿!不要伤她!你想如何?寡人什么都依你!” 黑衣人双眼微眯,低喝: “放我们走!” “所有人住手!” 赵迁喊住了禁军,一队黑衣人终于得以带着几近昏迷的梁儿冲出了邯郸宫。 这批人计划周详,刚一出宫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夜出了邯郸城。 武安君李牧和将军司马尚受命带人去追,却终是未果。 黑衣人的闯入,让李牧脱了编造刺客一事弑君的嫌疑,却也因为黑衣人全部逃脱并且抓走了梁儿,而让李牧永远无法逃脱寻仇的嫌疑。 他永远无法证明黑衣人不是他派来的,更无法证明梁儿不是他抓走的。 赵迁对他的怀疑亦是永无休止。 第一百二十章 无法舍弃 “梁儿,听得到吗?我是尉缭!……” 尉缭……? 黑暗之中,梁儿的意识渐渐清晰,左肩的疼痛也越发剧烈。 “啊……疼……” 她紧闭着眼,含糊的叫了一声“疼”。 “梁儿,醒醒……梁儿!……” 听到几声急促的呼唤,她本能的缓缓张开了眼。 榻前共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尉缭,另一个则是生面孔。 只见那人对着尉缭拱手躬身。 “大人宽心,她醒了,便是性命无忧了。” 尉缭颔首,重重呼出一口气,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落定了。 梁儿看向尉缭,声音沙哑,无力道: “尉先生……” “是我……放心,我们已经出了邯郸城,没事了。” 梁儿睫毛轻轻一动。 果然是尉缭…… 昨晚她意识模糊之时被人劫持,她隐约听着那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心下便猜测应是尉缭亲自来接她了。 “我们……在哪?” 她觉得身上虚得很,但仍是需要尽早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 尉缭面上柔和,淡声道: “我们现在武安城的一处农户中,很安全。” 梁儿眉头轻蹙。 “武安……李牧的封地……” 尉缭唇角微勾,安抚道: “这里虽是李牧的封地,但我早已将退路安排妥当,你不必忧心。如今,养伤才是首要。” 梁儿全身没有半点力气,随着尉缭若有似无的一笑,又缓缓闭上了眼。 尉缭的话,她信得过。 而事实证明,她也真的没有信错了人。 八日后,他们已经悄无声息的躲过了层层排查,从赵境离开,顺利进入了在秦管辖之下的上党。 梁儿的伤势虽重,精力却也一日好过一日。 马车之中,尉缭见梁儿目光有些呆滞,似乎很是疲惫,便轻声道: “如今我们已经入了秦的地界,若是觉得累,你可以在下一城安心修养两日,待身体好些我们再行赶路。” 梁儿本是靠在车壁上发呆,却被尉缭一语拉回到现实。 她看向尉缭,淡淡浅笑。 “不愧是尉先生,仅不足十日,就轻松甩开了李牧的追击,入了秦国。若是没有我这个伤员累赘,想必速度还会更快。” 不料尉缭却面露讪色,敛头道: “说到此事,你一个弱女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硬拉着你连夜赶路,心中实在愧疚。” 梁儿轻轻摇了摇头,笑意又增了几分。 “大局要紧,这伤算得什么?若是被李牧抓到,恐怕定要将我一剑毙命,不会再给我任何面见赵迁的机会。” 尉缭一滞,抬眼看向梁儿,语带迟疑: “你……对赵王动心了?” 梁儿轻笑出声,眼神却似乎飘去了很远。 “呵……我的心在哪,你是知道的。” “那你又为何会舍命替他挡那一剑?” 尉缭很是疑惑。 那晚他通过王敖传递字条,让梁儿将赵迁引到靠近宫墙、方便逃离的位置,又安排人手穿上与赵迁类似的黑衣去将李牧引来。 之后他们只需埋伏在林中,待赵迁和李牧君臣相杀,再冲出来趁乱将梁儿掳走。 可梁儿竟突然为赵迁挡下了李牧的剑,还为此而身受重伤,着实让他始料未及。 如此不顾生死,若非为了真情,那又是因为什么? 梁儿对上尉缭的眼,满面淡然的神色,丝毫不带一点情绪起落,娓娓道出自己所想。 “这一来,那一剑若是不挡,必定直接刺在赵迁身上。李牧早前已经得罪了赵迁,而今若又将他刺伤,于君王而言,还能将李牧的命留到秦国灭赵吗?若李牧在灭赵之前就提前丢了性命,史书上又何来李牧守城一说?如此,岂不错乱了历史?情况若再严重些,李牧不是刺伤、而是直接刺死了赵迁,那历史便更会乱得不成样子。” 梁儿略施停顿,又道: “二来,且不提太早的,就说近些年,赵国有廉颇,魏国有信陵君。他们都曾被各自的国家弃用,却在国之危难之际又被重新启用。关乎国家存亡之时,国君往往都会忘记曾经的猜忌,举国齐心、最终反败为胜,也因此才有这长达二百年的七国鼎立,谁也灭不了谁。而且……” 梁儿敛眸,唏嘘了一口气。 “赵迁身边走走停停的女人太多。走了一个我,还会再有其他女人。而李牧在赵国根基太深,忠君义胆举国皆知,我很难确保我离开一年后、秦要灭赵之时赵迁还会持续猜疑李牧。可如今我是唯一一个替赵迁挡过剑的女人,只要他一直记得我,对李牧的猜忌就不会断,直至秦国拿下邯郸城,灭亡赵国。” 言毕,她再次看向尉缭,唇角牵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似是胜券在握,又似莫名哀伤…… 尉缭怔住,他虽知道梁儿是有些小聪明的,但却也惊叹于她竟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思虑如此之深。 如此智谋和胆识,又能抛出自己的性命去做赌注,这绝非常人所有,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纤纤女子。 想到梁儿还要再回到赵政的身边,尉缭便突然有些担心起她在这乱世中的未来。 他面色凝重,叹气道: “梁儿,你我原本都生长在未来的和平年代,生杀谋略,其实并不适合我们。眼下若是有一些事必须要做,在那之后要承受的良心谴责也是你我难以想象的。” 梁儿垂了眼,提到这个她便心中一堵。 李秋和小太子的死,已经让她良心十分不安了…… 尉缭看出梁儿神色有变,猜出她想到了何处,又是重重一叹。 “我记得在现代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将回以凝视……我担心你与秦王一起久了,会忘记自己的本心。” 梁儿咬唇。 “你怕我以后会轻贱人命?” 尉缭幽深的瞳仁之中满布着担忧。 “在这个征伐战乱的时代,若你是真心轻贱人命,那还算好的。要知道,你与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七国征战之事,能置身事外,还是不要参与的好。如今一个赵国,你是不得不去,若一直待在秦王身边,以后你定然还会有更多的不得不做,更多人因你而死。你面相温和,可见本是生性善良之人。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在你眼前消逝,迟早会令你的心难以附加。届时,历史是走上正轨了,可你的结局呢?” 梁儿愣住。 她的结局,她从未想过…… 尉缭定定望着梁儿,面色肃然。 “梁儿,我来这里百余年,很多痛楚都已经体会过了,我不想你也走遍我的老路。我最后一次劝你,离开秦王政,离开这七国攻伐的是非吧!” 片刻,梁儿轻轻闭了眼,再睁眼时,已有一滴泪悄然划过她细白的脸庞。 “尉先生,那个人……我与他一起经历了太多……我放不下的……” 她泪眼含笑,面上却是凛然。 “说到结局……在这乱世,参与国战,最差的结果也就是个不得好死吧。来这里之前,我本就是死过的,我不怕,也不担心。至于死法……人都死了,死法怎样又能如何?” “梁儿……” 尉缭的唇紧抿着,满目不忍。 梁儿自觉气氛似是凝重了些,她调和了一下情绪,吐出一口浊气,又道: “尉缭助秦灭赵后,史书上便再无他的记载,你大可就此隐居,安乐一生。而我……经历了许多,秦国之事已是割舍不开了。不过承蒙你提点,往后的路我会更加小心谨慎,若是无关历史之事,我便尽量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便是。待一切都结束,我也自当离去,找个小地方隐居起来。” 尉缭喟然,长长吁出一口气。 “也只能如此了……难得遇到家乡之人,我始终希望你能安好。” 梁儿盈盈而笑,同为来自未来之人,尉缭的心意她懂得。 此时忽有一阵风吹过,不大不小,刚好将车窗上的布帘卷起。 一大片鲜艳的朱红随之映入了眼帘。 “想不到这片山野之地竟会植有这么多的红豆杉。” 尉缭禁不住出言感叹。 深秋正是红豆杉种子成熟、结满红豆的季节。 梁儿痴痴望着那成片成串的红豆,心间已然汪洋一片。 红豆相思…… 三年已过,不知当初那一抹玄衣,如今是否还能记得起她?…… 为了梁儿的伤势考量,车马一路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月后才终于入了咸阳。 而尉缭却未将她直接送回宫中,而是让她先在自己的国尉府里稍事休养,未免她形象太过憔悴引得秦王政大怒。 尉缭觉得,当初是他再三保证不会让梁儿出事,秦王才勉强同意梁儿入赵的。 如今若是让秦王看到梁儿受伤虚弱的样子,怕是他自己也难保周全了。 秦王早已知晓他要将梁儿接回的计划,想要将时间拖到把伤彻底养好是不可能了,但是这舟车劳顿的疲惫之色倒是可以在几日之内修养得过来,至少可以多少消减一些秦王的怒气也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恍若隔世 “尉缭拜见大王。” 梧木亭中,赵政本是怀抱着胡姬,慵懒的坐靠在坐榻之上饮酒赏景,却在尉缭觐见的一刻,忽然全身僵滞,面容紧绷,神情复杂。 “回来了?” 这一句问得云里雾里,看似问的是尉缭,而只有尉缭才知道他真正问的是谁。 尉缭一躬身,道: “是,已在宫外候着了。” 赵政面色虽然未改,可赖在他胸前的胡姬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在那一瞬心跳的杂乱。 “传。” 赵政吩咐得简单。 内侍却是慌了,怯生生的抬眼看向赵政,又斜瞥向尉缭,欲寻求帮助。 他是去年才到大王身边的。 大王脾性古怪,他时常猜不到大王的心思。 譬如此刻,大王只说“传”,却未说“传”的是何人,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尉缭会了他的意,淡声提示: “此女名为梁儿。” 内侍感激不尽,忙敛头退下跑去传令。 “女的?她是谁啊?” 胡姬扬着粉面娇声问向赵政时,尉缭方才注意,在赵政胸前如小兽般趴着的这个女子,那双美目流盼间透着一股清灵之气,不知为何,竟会让他莫名联想到梁儿…… “胡姬,你退下。” 赵政垂眸,语气冰冷。 尉缭一凛,她就是这几年最为得宠的襄戎国王女胡姬? 胡姬不悦,双臂环抱着赵政的脖颈,头在他肩上蹭了又蹭,嘟嘴道: “大王!为何召见一个女子,还要让胡姬退下?难道说她有什么特别吗?还是说,大王要将她立为新宠?” 对于胡姬的娇嗔,赵政丝毫不为所感,反而突然动了气,怒道: “退下!” 胡姬从未见赵政对她这般不留情面过,只得不情不愿扭捏着带着随侍宫婢离开,路过远处的杨树林时却又转身躲在了一棵大树之后。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姿色的女子,能让大王这张千年冰封的脸闻之色变,还非要将甚得宠爱的她赶走才行。 内侍匆匆赶到宫门处,只见到一个女子身着宫婢服饰,样貌普通,静静的立在一边。 除了此女外,并未有其他女子。 他略作迟疑。 难道大王情绪反常,急于要召见的,就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宫婢? “请问……是梁儿姑娘吗?” 梁儿抬眸,淡淡一笑。 “正是。” “大王要见你,请随我来吧。” 内侍虽然心中不解,但面上仍然谦恭有礼。 梁儿亦是十分客气。 这个内侍年纪不大,她此前从未见过,想来应是她离开的这三年才入宫的。 她微微颔首。 “有劳了。” 再次步入咸阳宫,应接不暇的便是一座又一座灰墙灰瓦的巨大宫殿,一根又一跟黑金龙纹的朱红漆柱。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很是熟悉,又似乎太过于遥远。 今日有云,阳光分明并不十分充足,梁儿却不知为何觉得刺眼得很,竟莫名有些睁不开眼…… 终于行至凤凰池——而再非与其相似的洛华池…… 秋日中,一池残叶统一变为了大片的浅褐色。 无风,它们一动不动,画卷一般镶嵌在一池碧水之中。 仿佛凝滞了时间…… 苍白,无力…… 三年的时光,竟然已是恍若隔世。 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梁儿惘然。 邯郸宫和咸阳宫,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哪一个才是现实?…… 池的对面便是梧木亭,远远可见有一抹玄衣独自坐于其中。 是他…… 梁儿跟着内侍沿池边一步步走近,心已然难以自控的漏跳了不知多少拍。 踏上梧木亭的台阶,梁儿敛头刚要欠身施礼,却只听“咣当”一声,尉缭也好,在场随侍的宫人也罢,全都齐齐惊在了那处。 她略微抬眼,竟见前方桌案处打翻了一个盛着水果的食盘,而在那食盘边,一角玄色镶金的锦袍前后摇晃。 沿着那抹袍子向上看去,梁儿惊愕的发现,那个男子已由坐姿改为了站立。 他起身的速度过快过猛,甚至还不小心撞翻了食盘…… 梁儿心尖一颤。 这便是三年来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那个人…… 如今已经二十九岁的他,身形高大如前,却更增了几分强健之感。 广阔的胸膛,宽厚的肩膀,宛如雕琢般的轮廓…… 浓密的眉、细长的眼、高挺的鼻、凉薄的唇,还有一对漆黑深邃的瞳,隐隐泛着醉人的微光…… “你……当真是你?……” 他薄唇轻动,第一句竟是质疑的问话。 梁儿双唇张了又张,却不知为何如鲠在喉,哽咽得竟连一声“是”也难发得出。 忽的,男子上前两步,断然将她抱住,声音竟激动得几近颤抖。 “是你……果真是你……” 梁儿滞住。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自问自答,让她的身心莫名剧颤,一股热流骤然自眼眶奔涌而出。 竟然是泪…… 她缓缓闭了眼。 方才刚入咸阳宫时的错乱与迷茫,均在这一瞬间突然消逝。 能让她如此不由自主的,除了这个男人的怀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地方…… 赵政…… 是我……我回来了…… “啊……” 赵政的手臂越收越紧,竟勒得她忍不住吭出了声。 赵政一怔,觉出不对,忙将她放开,急切问道: “怎么了?你受伤了?” “大王,逃离邯郸宫时,梁儿姑娘的左肩曾被李牧刺伤,如今已好了大半……” 尉缭上前一步,敛头解释,可他话音还未落,赵政便抢着令道: “传太医!” 内侍应“诺”,转身正要去传,身后赵政却又突然改了口。 “不……太医令!叫太医令亲自过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瞠目结舌。 太医令是太医之中地位最高之人,历来只为秦王一人诊治。 见内侍愣着不动,赵政吼道: “还不快去!” 举国皆知知道大王脾气暴躁,刑罚严苛,仅是这样的一吼就已足以吓破内侍的小胆了。 “诺!……诺!” 只片刻,他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梧木亭,赶往太医院的方向。 赵政满面焦虑,轻轻将梁儿抱起,小心放于宽大的坐榻之上,自己则坐在了坐榻边上,抬手轻抚她额边细软的墨发。 受伤了……怎会受伤了?…… 不是说,赵王待她如视珍宝,竟是戒了色心,两年来罢黜后宫、独宠她一人吗? 不是说,她终日以琴箫歌舞将赵王留于宫中,赵王情迷她的风姿,时常流连在她身侧,甚至接连几日不去晨议吗? 琴箫歌舞…… 他多年来都未曾见识过她的歌舞技艺,为何那赵王可以日日见得? 这两年他的脾气越发焦躁,他真的担心,若是她当真对赵王动了心,就那般留在赵国不回来了,那该怎么办? 每每听到她与赵王如何如何,他就嫉妒得快要疯了,甚至想要不顾一切,立即出兵将赵国灭个干净,将她抢回来好好问个清楚。 可如今,她又怎会被李牧刺伤? 那种时候,赵王又去了何处?…… 当年近花甲的太医令莫然赶到之时,见到所要医治之人竟然就是消失了三年的侍婢梁儿,并且她此时还坐靠在本是属于大王的坐榻之上,一对苍老的眼中顿时满溢惊愕,竟一时失言,语塞道: “大王……这……” 见他磨磨蹭蹭,赵政一双狭长的凤眸斜瞪向他。 “愣着做甚!她受伤了,快来给她医治!” “诺!” 莫然连忙敛头应“诺”,可在近前查看之后却又支吾了起来。 “呃……此伤的位置……还请大王暂且回避……” 伤口在左肩上,这就意味着要将衣领拉下许多,此时按理,赵政身为男子是要回避的。 可赵政未动,转眸冷眼白向了莫然,对这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老太医令似乎满腹嫌隙。 见大王如此,莫然倍感尴尬,方才忆起当年梁儿如何倍受大王宠爱之事。 想来二人同眠共枕多年,早已有了肌肤之亲,自是无需回避了。 经过一番诊治,莫然轻手轻脚的将梁儿的衣襟拉回原处,转头躬身道: “大王,此为剑伤。伤口很深,不过幸而医治得及时,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些时日便可。只是……于女子而言,恐怕是要留下一道不小的疤痕……” 考虑到大王与这梁儿姑娘的关系,他觉得提醒大王会留疤痕一事甚有必要。 闻言,赵政目光落在梁儿受伤的肩上,沉声低吼: “尉缭!” 尉缭心中一惊,当初他保证将梁儿毫发无伤的带回来,如今不仅食言,更是令梁儿身上留下了一道抹不掉的疤痕。 这个罪,他是逃不掉了。 他赶忙踏前一步,跪地拜道: “大王,臣知罪。” 赵政倏的转身面向尉缭,横眉怒目。 “知罪?寡人是要问你想要如何谢罪!” 尉缭脸色一白,咽了一下口水,竟一时无言以对。 赵政满腔怒气,站的笔直,忽觉袖口被人扯动。 他低头看去,却见座榻上的梁儿正轻拉着他的广袖仰面望他。 小巧的面庞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竟是素净得无与伦比。 那声音更是有如珠玉之音,奇迹般的瞬间抚平了他原本难以自抑的怒气。 “大王,不是尉大人的错。是奴婢鲁莽,临时篡改了尉大人的计划,才会不小心至使自己受伤……” “梁儿……” 赵政凝眉,眼中满是疼惜。 “寡人这便带你回望夷宫。” 说罢,他俯身将梁儿抱起,只冷冷丢下了一句话: “尉缭,这笔账,寡人改日再与你算。” 转身间,梁儿余光瞥见桌案之上竟是放置了两只爵杯。 她心中倏的一紧。 是谁……竟让赵政解除了多年的禁令,被允许前来这梧木亭品酒伴驾?…… 杨树后的胡姬听不见亭中的对话,但却清楚的看到,大王竟然在那叫“梁儿”的女人近前的一刻,瞬间失了方寸,起身时竟还撞翻了食盘。 她想不通,一个宫婢而已,怎么会让大王如此在意。 那梁儿虽然生得白皙,但貌不惊人。 如此长相,咸阳宫中随手都能抓得一大把。 可一向冷峻的大王却主动上前去抱她,还将她独自放在王座之上,又召了太医令来为她看诊…… 胡姬明亮的双眸越发凛厉,终于启齿吩咐左右: “昭儿,去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误解频生 梁儿被赵政抱着走了好一段路,后面还跟了一群的宫人。 她觉得全身不自在,嘀声道: “大王,奴婢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可以自己走……” 赵政垂眼看向她,眸间似有一股暖意流过,他柔声道: “寡人对你万分思念,抱一抱有何不可?” 梁儿没想到赵政会说的这般直接,一张粉白的小脸瞬时烧得通红。 车撵处,赵高正守在那里,远远便见赵政被一群宫人簇拥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白衣女子。 那是…… 他怔住,眼中竟霎时水波盈眶。 梁儿姑娘!…… “大王!” 当赵政走近时,赵高与其余十几个侍奉车马的禁卫一同颔首施礼,刚好敛住了自己过于激动的神色。 赵政并未理会他们,径自抱着梁儿进入了宽大的车撵之中。 “大王,方才在车外的可是赵高赵大人?” 虽然仅是扫了一眼,但梁儿仍可认出那人是赵高。 他身上已由尚书卒吏的文官服饰换为了类似禁卫的武官服饰,并且若是梁儿方才没有看错,赵高的身上应该还有佩有长剑。 赵政点头。 “没错,寡人发现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对刑名狱法也颇有研究,除此之外还精通武艺,他力气很大,又反应灵敏高于常人,故而去年寡人便提任他为中车府令,兼职符玺令,一直随侍在寡人身边。” 闻之,梁儿不禁感叹: “真是不知,他竟还有这么多才华……” 她垂眸,若有所思。 若是再早以前,她定会觉得赵高于大秦而言威胁太大,他被提任,她会郁闷至极。 可自从知道了赵高的身世,她竟觉得他能凭借自己非凡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高处,是件颇为欣慰的事。 见梁儿眸间闪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赵政心中忽的一酸,执手捻起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对向了自己。 梁儿为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吃了一惊,圆睁着水汪汪的杏眼呆呆的看着他。 而赵政双目如潭,亦是定定的望回梁儿眼中。 他的声音低沉,满富磁性。 “寡人不准你再想其他男人。” 梁儿被他说得一懵,她方才并未想什么啊。 “奴婢没有……唔……” 未待她说完,赵政的唇便堵住了她的口。 整整三年的眷恋与痴念,全都化在了这深深一吻间…… 梁儿肩上有伤,赵政不敢用力抱她。 但吻,赵政却是用尽了全力的。 他与她唇舌交叠,贪婪的摄取着她独有的清甜之气。 久久流连,痴缠不休…… 梁儿的心中生出许久未有过的悸动。 与赵迁的吻虽然偶有欢愉,但她从未真正失神;而与赵政肌肤相亲,她却从来都是轻易便会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三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依旧未变…… 这一夜,梁儿终于重新睡回了昭阳殿寝殿的床榻上。 虽然左肩的伤使她不得随意翻身,但她整晚躺在赵政的臂弯之中,却是睡得极好。 这份安心之感,已经三年都不曾有过了。 一晃回来已有几日,赵政为了让梁儿能好好养伤,什么都不让她做,终日只待在望夷宫中,变作了一只金丝鸟般。 依照咸阳宫的规矩,一般宫人十五岁入宫,二十岁出宫——梁儿离开的这三年,宫人已经刚好换了一批。 这几日,几乎人人都在暗自揣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梁儿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 她分明身着宫婢的服饰,头上顶着侍婢的名号,却又整日被大王捧在手心宠着,晚上侍寝,白天闲着,从未见她做过任何婢子该做的事情。 然而大家虽然都好奇得快要挠墙,却是无人敢去打听,只因大秦咸阳宫那条不可非议后宫的禁令,还有那渗人的种种酷刑。 不过宫中倒是有那么一个人,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再多的禁令和酷刑也拦她不住。 水月宫中,胡姬一声嗤笑,揶揄道: “呵,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物,害得大王几日未召见我,原来不过就是一个暖床的侍婢,还被大王扔给那赵王玩了三年。真是不知,她怎么还有脸回来?” 那叫昭儿的宫婢凑上前去,神情严肃。 “美人可不要小瞧了她。奴婢花了重金才撬开那些老人的嘴。据说,就是有她在的那些年才有了凤凰池和梧木亭的禁令,大王亲口说,那是只有她才能去的地方……” 闻言,胡姬翻了大大一个白眼。 “那算什么?如今禁令虽然还在,可大王不是也让我去了吗?” 昭儿心里暗自一叹,她这主子虽是得宠,可急躁的性子也着实是让人放不下心。 “美人且听奴婢说完……曾经只有她才能去得的梧木亭,美人现在可以去得了;曾经只有她才能睡得的昭阳殿,美人现在也可以睡得了。但是美人可还记得那骊山宫里水雾缭绕的梨园奇景?”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胡姬便觉得气血甚是不畅,跳起来道: “当然记得!那次我要过去看看,可大王偏不让我去,竟还让司马腾将我打晕了带回来,着实丢尽了脸。难道……那里,大王让她去过?” “何止是让她去过,据说当年大王每次去骊山宫,都会时常与她在梨园散步许久……” “够了!” 昭儿正愤愤的讲得来劲儿,却被心情不爽的胡姬一语打断。 她见主子只听了这一件事便有醋意滔天之势,心下有些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低声道: “美人……其实……她去过、但你没去过的地方,除了梨园,还有一处……” 胡姬一听,立即目光如锋,斜向昭儿。 “何处?” “冀阙……” 听到这两个字,胡姬更加不悦了。 “什么?不是说冀阙是大王与众臣晨议的地方,绝对严谨女子进入的吗?” “是……除了她之外,便再无任何女子入过冀阙……” “凭什么她可以去?” “听说……她曾身兼大王的侍婢与侍书双职。入得冀阙,便就是以侍书的身份……” “侍书?贱人!……真是贱人!” 胡姬气得直跳脚,又见昭儿憋了憋唇角,似是欲言又止。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还有事没说?” “奴……奴婢……不敢……” 这最重要一个的还没说,主子就已经开骂了,再往后,昭儿是真的有些不敢说了。 “说!” 胡姬大喊。 昭儿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听闻……大王曾送过她一张五弦古琴,名为……名为……” “快说!” 胡姬耐心已无,此时只想将那梁儿千刀万剐。 昭儿垂了眼不敢看她,低声吐出两个字: “'绕梁'……” 胡姬气红了脸,嗤道: “呵……'绕梁'?这名字……大王就那般喜欢她?” 昭儿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 “咳……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是一张周代名琴,价值连城,中原六国皆欲夺之。几年前,齐王更是曾以二十城想与大王换之,可大王却断然拒绝了……” 胡姬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十城?从来都一心攻伐、欲吞天下的大王,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二十城,就只为了那个女人?” “不行,我才不要输给一个下贱的侍婢,我要去找大王!” 她越想越不痛快,甩袖就往门外走去。 昭儿见状吓得立即冲上前去将她拦住,苦苦求道: “美人,使不得啊!这些您知道就好,千万别声张,那非议后宫之罪,奴婢可是担不得啊!” “走开!” 胡姬一掌便推开了她,大步走了出去。 昭阳殿中,尉缭刚刚回报了当日梁儿离赵的细节。 “大王莫气……梁儿姑娘也是思虑大局,才……” 赵政怒形于色,大声吼道: “思虑大局?究竟是多迫不得已,才会需要她舍身去为那赵王挡剑!” “大王……” 尉缭哑然,关于挡剑的理由,他只能解释到梁儿想让赵迁一直记得她,如此便可让赵迁一直猜忌李牧。 却无法说出梁儿关于不能打乱历史秩序的种种不得已。 可于赵政而言,尉缭给他的理由并不充足,但那句要让赵迁永远记得她,却就如一把利刃,直刺入赵政的心里。 梁儿,你竟说要让赵王永远记得你!…… 赵政已然怒不自持,不顾尉缭的百般劝解,转身大步向寝殿走去。 寝殿之中,梁儿见赵政疾步如风,怒气冲冲,胸膛更是起伏的厉害,她便不自觉的轻唤了一声: “大王……” 赵政怒目而视,神色阴郁,沉声问道: “你如实与寡人说,你肩上的剑伤究竟是如何来的?” 梁儿早知此事瞒他不住,便索性实话实说。 “当日李牧的剑本是刺向赵王的,是奴婢替他挡了一下……” 岂料她话音还未落,赵政便抢道: “入赵之前你分明答应过寡人,不会对他动心!” “奴婢没有动心!替他挡剑只是为了……” 梁儿不想赵政误会,她想要解释,却又被赵政抢了先。 “为了让他不会忘了你!这不是动心是什么?秦攻邯郸之时赵王对李牧信任与否无需你来担忧,我大秦自有其他细作会留在赵国一直揭他们之间的伤疤,你不必拿这个来做借口!” “不……除了这个,奴婢还……” 梁儿还想要继续解释,却发现事关历史,她竟无法再说了。 “还如何?” 赵政的问话,梁儿答不出。 见她嘴唇微张,满面的不知所措,赵政仰面,苦笑出声: “呵呵呵……这三年来,寡人日日思你念你,可你呢?日日与那赵王欢好快活,临走都还要舍命救他、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在你的心里可还有寡人?” 赵政的这些话让梁儿倍感委屈。 多年来她一心为他,从未有过半分动摇。 过去的两年,她虽在赵迁怀中,却日日梦里都是他的影子。 如今赵政如此怀疑她的真心,她又怎能承受得了? 思及刚刚重逢时,她瞥见桌案上并列的两支爵杯,梁儿只觉寒凉入心,氤氲着一对泪眼咬唇反问: “大王当真日日思我,日日念我?若真是如此,又为何会破了那多年来的禁令,带着其他女子入了梧木亭?” 梁儿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很没道理。 赵政是秦国之王,他想让谁去哪、想让谁伴驾又与她一个侍婢何干? 而且一个偌大的凤凰池,怎就只有一个宫婢才可靠近?当初那禁令立的本就无甚道理,如今解了,更是无需与她这等身份低下的宫婢解释什么。 可就是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打翻醋坛子的怨妇,无论怎样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怨气,竟就问出了这样一番于君王而言大逆不道的话来。 梁儿的话令赵政略有一滞。 在他的印象中,梁儿从来都不曾介意他的后宫之事。 如今见她终于吃了醋,赵政心里本是有些高兴的。 但想到梁儿豁出命去为赵王挡的那一剑,他就又放不下骨子里的那份别扭,开口顶道: “禁令是寡人下的,寡人想解便解,想让谁去便让谁去。此为寡人的后宫,轮不到你来过问!” “大王说的没错!”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傲然插入了二人的对话。 这个女子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生得粉妆玉琢,俏丽多姿,尤其一双剪水的眸子十分引人注目。 她说话之时鼻尖高扬,一看便是个骄横跋扈的性子。 “你一个贱婢竟然恃宠而骄,还胆敢质问大王!今日就告诉你,大王不止为我解了那凤凰池的禁令,还时常会召我入昭阳殿的寝殿侍寝,大王就是喜欢宠我,那又如何?” 方才与赵政的对峙已让梁儿失了理智,如今又跑来这样一个女人对她咄咄相逼,梁儿面色骤然苍白,不自觉退后一步,无意识的问了一句: “你……是谁?” 她身着华服,自然是后宫的美人夫人一类。 梁儿想问的是,她是什么人,竟会令赵政如此待她? 然而对方并没回答,换来的却是“啪”的一个巴掌。 “大胆!见到本美人还不跪下!” 梁儿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 她余光望向那女子身后的赵政,只见他面色微动,似乎对这一巴掌也是被始料未及。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任何话。 梁儿想到多年以前,赵美人也曾想过要扇她巴掌,却被赵政及时拦下,将她护在身旁…… 今非昔比,赵政的心里已不再只有她一人。 梁儿强忍着泪水,咬着牙缓缓跪下。 “奴婢……拜见美人……” 女子一笑。 “听说……你肩上有伤?” 她神情阴冷,将手伸向梁儿的左肩,却在马上就要触及伤口时,被赵政突然抓住了手腕。 “够了,寡人想要出去散步,胡姬,你与寡人同去。” “好啊好啊!大王这几日没找胡姬,胡姬都要相思成疾了。” 不多时,那个胡姬就一路聒噪着挽着赵政的手臂走了出去。 只剩跪着的梁儿摇晃着坐在了地上,无力的看向床榻的方向。 他竟是连她睡过的床榻,都让给那个女人了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长公子扶苏 冬天的夜——亢长、冷清。 幽暗的天空中,那挂着的本该是一轮明亮的圆月,却不知被谁悄无声息的剜去了一角,就那样残着,黯然心伤…… 不知赵政与胡姬“散步”去了哪里,总之,他没有再回来。 而梁儿,就一直蜷缩着坐在地上整整一夜。 那张床榻,她一想到赵政曾跟别的女人在上面欢好,她便不想再用了。 从前,赵政身边的女人也未曾有一刻断过,可赵政却从来都会留一片净土给她。 也因此,她一直坚信,自己在赵政的心里是与任何人都不同的。 而如今,咸阳宫之大,却好似一夜之间没了她的容身之处,竟连一张床榻也无…… 她双目无神,扫过放在床头的“绕梁”琴,她苦笑,若是一早便听了尉缭的话,不再回到这里,该有多好…… 第二日天刚亮,梁儿就抱着“绕梁”去了梧木亭。 绕梁…… 绕梁…… 当初那个甘愿“绕梁”的他,如今已然不在。 梁儿神情凄楚,慢慢合上眼眸,抚琴的手臂愈发用力,“绕梁”也似与她的心共鸣了一般,弦音震天,宣泄一样号鸣着。 不知何时,她左肩处的衣衫已有血迹晕出,那伤口还未痊愈,却因她动作过于用力而再次裂开。 痛……真的好痛…… 可梁儿觉得这还不够痛。 她再次加大了力道,雪白的衣衫上,一朵鲜红的梅花由小变大,盛放开来。 痛吧,越痛越好。 只有肩上的伤更痛了,心里的伤才会显得不那么痛…… 如此,她才能更加清醒,才能快些摆正自己的位置。 侍婢而已,卑如蝼蚁,还奢望着什么君王之爱? “这就是传说中的'绕梁'名琴?” 忽有刺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正是胡姬。 梁儿快速以指压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 她心中自嘲。 有时候命运就是喜爱欺负人,你越想避开谁,谁就越会没完没了的出现。 竟是她想安静的抚琴发泄一下也不行。 梁儿轻轻呼了一口气,隐忍了满腔的堵闷,转身施了拜礼。 “奴婢拜见胡美人。” 然而胡姬并不看她,只目不转睛的盯着“绕梁”不放。 “奇怪,这样看,也看不出它好在哪。此琴当真价值二十城吗?该不会如你这贱婢一般,徒有其名吧?” 梁儿又深吸了一口气,却无论怎样都觉得呼吸愈发困难。 如胡姬这般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其实并不难对付。 若是放在寻常,她定能很快想出办法轻松应对,至少也不会吃了什么大亏。 可眼下却不知为何,她一看到胡姬的脸、一听到胡姬的声音,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无法冷静的思考。 见梁儿竟连一句回嘴的能力也无,胡姬大感快哉,俯身将“绕梁”端起,讽刺道: “啧啧啧……看来还当真是如此。真是什么样的人,就用什么样的琴。像这种碍眼的东西,就该早早除掉。” 说罢,胡姬抬手,将“绕梁”举到了凤凰池的上空。 梁儿大惊。 “不要!” 梧木亭距池面有大概高有三米。 因已入冬,池面已有冰碴结出。 胡姬勾唇,一双晶亮的黑瞳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分外刺眼。 “既然你这么在乎这张琴,本美人就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能从此处跳下,这琴,我便不丢了;可若你不跳,想必这琴从这么高的地方丢入池中,应该也就毁的差不多了吧。” “我跳。” 梁儿神色凛然,没有丝毫犹豫。 胡姬没想到她答应的这般痛快,也小小的吃了一惊。 她举着琴,眼看着梁儿从亭边跳下,落入水中。 池水冷冰,深入骨髓。 仿佛连梁儿的心也一道冰封了。 赵政怨她对赵迁动了心。 她如今倒是希望自己真的能心系赵迁,如此便也不必回来忍受这诸多痛苦了…… 她本是会游泳的,此刻却并未挣扎,就任自己渐渐沉没在其中。 若是一切就这样结束,是否也还不错? 至少她不会再看到赵政对她质疑的神色,也不会再听到后宫那些女人无休无止的讽刺。 碧色的水中,偶有阳光透过干枯的莲叶射入其中。 她紧闭着眼,如雪的衣裙在池水之中飘散,苍白的肌肤如玉石一般美得动人心魄。 忽然有一个男孩自远处快速游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拖出了水面,直向岸边推去。 “大胆!哪来个不识趣的小子?竟敢坏本美人的好事!” 胡姬眼看就要得逞,却生生被人半路打断,自是气到几乎撒泼。 男孩小心的将梁儿拖上岸,动作不急不缓,简单查看了一下梁儿的状况,便扭头对上胡姬,眸光毅然。 “大胆的是你!光天化日,竟明目张胆谋害人命!” 闻言,胡姬一脸的无所谓。 “呵,她只是一个贱婢,何劳我来谋害她?她可是自愿跳下去的,与我何干?” 男孩定定看向胡姬。 “此女是如何跳下去的,本公子方才自是看得清楚,无需美人提点。” 他面上并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不知为何,竟让胡姬莫名生出了一分惧意。 此时远处跑来几个宫婢,皆是满面焦急,口中还大喊着“公子”。 她们见男孩全身湿透,齐齐惊骇不已。 “公子,这是怎么了?……” “快先救人!将她带回紫阳宫,传太医!” 男孩扬声吩咐,复而俯身对着梁儿叫道: “喂!醒醒!……你还好吗?” 听见有人唤她,梁儿微睁了眼。 朦胧中,她仿佛见到了十岁时的赵政,黝黑的眸子,精致的五官,那是个有些早熟的孩子…… 她嘴里喃喃道: “公子……” 听到这男孩是个公子,胡姬方才端正了些许态度,扬着头自亭中走出,一摇一摆来到男孩的跟前。 “你是公子?哪一个公子?” 男孩并未给胡姬面子,他仍是面朝着梁儿,眼看着自己的宫婢将梁儿抬走,方才放下心来。 片刻,他转身,淡声开口,声音较同龄的孩童沉稳许多: “长公子,扶苏。” 紫阳宫中,一位太医刚一见到躺在床榻上的梁儿,立即大惊失色,转身对扶苏道: “公子,此女是大王身边的侍婢梁儿!” “那又如何?” 扶苏并不知晓梁儿的身份,更不知太医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太医近前一步,似乎极为慎重。 “她落水一事,公子可通报了大王?” 扶苏摇头。 “她只是一个宫婢,似乎也无性命之忧,这种事,无需去烦心父王吧?” 太医敛头,诚意谏言。 “公子有所不知,此女对大王而言绝非寻常宫婢。下官劝公子还是快些派人去望夷宫通报一声为秒。” 这个太医年纪虽然不是太大,但是却在太医院为官近十年,对于梁儿当年的事迹,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长公子心善将她救回,若是迟迟没有上报,大王怪罪下来,难免会遭到牵连。 扶苏虽是不解,却也将太医的忠告听了进去,点了点头道: “本公子知道了,这便派人过去,你快些为她诊治吧。” 赵政下了晨议刚刚回到望夷宫,便收到梁儿落水被送至紫阳宫的消息。 他心急如焚,几步上了车撵,命赵高极速行往紫阳宫。 赵高亦是心系梁儿的情况,一刻也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紫阳宫门。 赵政冲进内室的瞬间,扶苏连忙行了拜礼,可赵政却视若无睹,直奔向榻前梁儿的方向。 榻上,梁儿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仍是浑身发抖。 她面色惨白,唇无血色,眉头紧锁,额上满是冷汗。 赵政心头一紧,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却发现她身体滚烫,竟是发了高烧。 赵政大骇,转头看向太医。 太医很是识相,主动上前一步,躬身道: “大王,梁儿姑娘旧伤复发,伤口裂开又掉入池中浸了冷水,现下已引发了炎症,高烧不退……” “伤口裂开?还落了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政大惊。 好端端的,伤口怎么会裂开了?又为何会落水? “父王,是一位美人以一张琴相要挟,此女才会跳入池中的。至于她左肩的伤口裂开……儿臣当时听了她的琴音,觉得许是她抚琴之时用力过大所致。” 听见扶苏上前答话,赵政垂眸,声音幽冷: “你怎会出现在哪里?” 扶苏一凛,跪地拜道: “父王,儿臣知罪,不该枉违禁令,靠近凤凰池。请父王责罚!” “去将《秦律》抄写千遍,完成之前不许走出紫阳宫一步。” “儿臣领命。” 扶苏起身退出。 赵政凤眸微眯,薄唇轻抿,自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胡姬……” 赵政本是想将梁儿带回望夷宫的,可是太医却说她高烧未退,此时不易挪动。 赵政想要时刻看着梁儿,便只好将奏章全都搬来了紫阳宫。 赵高跟随赵政处理政务,也时常会来此处。 只可惜他心中挂念着梁儿的伤势,却始终无法进入内室看上一眼,只能隔着厚厚的墙壁默默祈求她能尽快醒来。 梁儿的高烧已经折腾了足足两个日夜。 这期间,除了处理政务,赵政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守在梁儿的榻前。 扶苏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王。 现在他才知道那日太医为何一定要他快些通报。 自他懂事起,父王便从未踏足过他的紫阳宫。 就连平日里他想要见上父王一面都是难如登天。 可如今,父王竟为了这个名叫梁儿的侍婢,将奏章都搬进了紫阳宫,还夜夜守在她的身边不眠不休。 父王待她如此,也难怪那个美人会那般想要她的命。 这个女子,真的很特别…… 扶苏的眼神逐渐空灵,仿佛忆起了很多。 小时候,他喜欢跑出去玩。 每每跑到凤凰池的附近,便时常会听到美妙非常的琴音。 他寻声望去,却只能远远看见梧木亭中一抹雪白的身影。 他很好奇那抚琴之人的长相,却因父王的禁令永远无法靠近那里。 三年前,那琴音忽然消失,那个身影也不再出现,他还为此一度失落了很久。 直到今日清晨他无意路过,再次听到了那好似来自梦中的乐声。 他欣喜若狂,第一次想要违背父王的禁令,走过去看看,哪怕只是一眼。 却未料当他偷偷到了凤凰池边,竟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梁儿…… 你就是我多年来一直相见的那个人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绝不放手 深夜,烛火阑珊,摇曳闪烁。 梁儿缓缓睁开疲惫的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精雕细琢的俊颜。 她一痴。 如此面容,如此眉眼,除了赵政还会有谁? 此刻他正侧躺在床榻边缘,似是睡着了,脸与她凑得极近,手中还握着她的手。 梁儿小心的将手抽出,不想将他吵醒,却无意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痛得轻哼了一声。 好在,赵政没醒。 梁儿强忍着疼痛,将手覆在了他的脸前。 纤细莹白的手指轻轻碰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 三年的生离,也没能让她忘了对赵政的情,反而如酒酿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情变得更加醇厚、更加入心。 她爱他,真的好爱他…… 爱得这般心痛,千疮百孔。 忽的,赵政的眼睑动了动,梁儿忙闭了眼,想要假装正在睡觉,可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赵政睁眼时,刚好见到那一滴泪自梁儿紧闭着的眼中滑落。 他心中狠狠一痛,凑过去轻轻吻上她的眼。 梁儿伪装不下去,眼泪竟就也止不住了。 她索性睁了眼,满眼擎泪对上赵政的眸。 赵政的眼中满布血丝,显然,他休息得很不好。 “梁儿……” 这样的梁儿让赵政千般心疼,万般自责。 他抬手为梁儿拭泪,动作极轻极柔。 仿佛力气稍微大一些,他的梁儿就会消失不见…… 那日胡姬闯入寝殿之时,他正气得糊涂,故而胡姬打了梁儿,他也未能及时制止。 过后他本该护着梁儿,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固执些什么,竟就那般拉着胡姬走了。 他早该想到,以胡姬那样跋扈的性子,若是让她得逞一次,便定会变本加厉想要夺了梁儿的性命…… 当初他待胡姬有所不同,就只是因为胡姬的眼神与梁儿有三分相似,他又吃了梁儿与赵王的醋,才会赌气让胡姬去了梧木亭,还入了寝殿侍寝。 却不想如今竟会伤梁儿至此。 “寡人……错了……” 赵政满心懊悔,语带哽咽。 梁儿怔住。 他,竟然道歉了…… 一个冷漠又固执的君王,竟然会对她说他错了…… 梁儿敛眸,分外伤怀。 此时此刻,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已然胜过了万语千言。 梁儿心中含泪嗤笑,恋爱中的女人真是简单又心软到不可理喻。 只要心爱的男子一句道歉,梧木亭的禁令也好,寝殿的床榻也好,胡姬的欺辱也罢,所有的委屈仿佛在瞬间全部释然…… 赵政见梁儿的泪水越涌越多,竟是如何也擦不干了,他的心便也跟着揪在了一处。 若不是她重伤未愈,他定要将她揉入怀中,百般疼惜。 赵政的手轻轻滑至梁儿的鬓间,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唇吻上了她的额头,睫毛,鼻尖……直至嘴唇…… 梁儿,寡人错了,不该与你置气,险些将你推开,还害你受了这么多苦。 若你当真对赵王动了情,寡人将你的心抢回来便是。 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将你从寡人的身边夺走。 无论是燕丹,齐王,赵王…… 亦或是胡姬…… 今日的日出较平时早了些。 随着东方出现一抹淡红,霞光万道,骤然扫去了一切阴霾。 暖阳笼罩在咸阳宫的每一处角落,让这个冬日似乎不再那么寒冷。 梁儿的高烧已经消退。 榻上,赵政恋恋不舍的看了她的睡颜许久,方才起身踱步,迈出了紫阳宫的大门。 身为大秦之王,冀阙听事,他从不曾耽搁半分。 然而走至车撵前时,赵政脚步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眼神骤冷,薄唇微动。 “来人,将胡美人……” “大王!” 赵政的话只起了一个头,便被一个铜铃般清亮的叫声打断。 “胡姬?你来做甚?” 他本是想要降罪于胡姬的,没想到还没等说出口,她便自己跑来了。 胡姬笑得花般灿烂,似乎很是开心。 她伸长手臂勾住了赵政的脖颈,只听得一片娇莺婉转。 “方才太医来说,胡姬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大王的子嗣!他们说要来通报给大王,可这么大的喜事,胡姬定是要亲口说给大王听的!” “有孕了?……还真是时候……” 赵政挑眉,唇角勾起,似是在笑,可语气却很是清冷,意味深长。 胡姬不明白赵政的意思,睁着一对亮亮的眼睛问道: “大王这是何意?” 赵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垂了眸子反问: “绕梁呢?” 胡姬扬唇一笑。 “大王放心,那张琴那么贵重,胡姬自然保管得好。” 当听说大王将奏章搬到了紫阳宫,日日等着那个贱婢醒来,她便知道,大王还是十分在意那个贱婢的。 只是尽管如此,大王这两日仍旧没有因此而处罚于她,就连“绕梁”琴的去处也没有过问。 在胡姬看来,这说明大王对她也是极宠的,并且不比对那个贱婢的宠爱少。 所以今晨,她才能肆无忌惮的跑来给大王“报喜”。 “一会回去,你便即刻差人将'绕梁'送回望夷宫。” 见赵政突然冷着脸让她交出“绕梁”,胡姬满心不悦,嘟着嘴左右摇着赵政的广袖,撒娇道: “为何?大王,将'绕梁'送予胡姬不好吗?” 赵政满面毅然,坚定的神色容不得任何质疑。 “那是梁儿的东西,寡人送出的,便不会收回。” “大王!” 胡姬娇嗔不已,可赵政却已将她甩开,独自进入车撵之中,向冀阙的方向驶去。 “梁儿姑娘,你醒了?” 梁儿睁眼时,眼见两个宫婢眉开眼笑,看似甚是欢喜。 她也只得礼貌的扯出一个微笑作为回礼。 她好像睡了很久,方才有些清醒,终于想起看看四周的环境。 这里很明显不是昭阳殿,但陈设风格却看着十分眼熟。 “这是哪?” “姑娘现是身在紫阳宫,公子扶苏的宫室。两日前,正是我们公子在凤凰池救了姑娘一命呢!” 两个宫婢笑着回话,这两日大王对这梁儿姑娘的宠爱她们全都看在眼里,自是巴结都来不及。 听到“紫阳宫”三个字,梁儿心中忽的一沉。 当年,赵萤儿在这里因难产而死,随后紫阳宫的所有宫人都被遣走流放,到如今,应是无人知晓那背后的真相了。 公子扶苏…… 梁儿垂下眼眸。 真想不到,九年前,扶苏的母亲因她而死; 九年后,扶苏竟会救了她的命…… “不知……长公子现在人在何处?我想当面谢恩。” 不料两个宫婢相视一眼,齐声叹息。 其中一人道: “公子违背禁令靠近凤凰池,大王罚他抄写《秦律》千遍,现下应是还在抄着呢。” 另一人又道: “不过公子之前吩咐过,若是姑娘醒来,让我们即刻通报。方才已有一人去往公子那处了,想来不多时,公子便会来见姑娘的。” “本公子已经到了。” 伴随着一个分外沉稳的童声,一个男孩自门外进入。 梁儿举眸看向他,一见之下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激动得撑着身子坐起,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的盯在他的脸上。 那眉宇,那鼻眼,甚至还有那早熟的气度…… 他的长相竟几乎与小时候的赵政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眼神。 他的眼中只有淡然温和,却少了赵政眸子里那野兽般可吞天下的光华。 梁儿哑然。 原来,那日她在池边昏迷时,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第一百二十五章 重拾信任 “公子。” 宫婢们俯身施礼。 扶苏随意挥了一下衣袖。 “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退去。 梁儿欠身一拂。 “奴婢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只是奴婢体力尚未恢复,不便起身,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身体要紧……” 扶苏淡淡一笑,客套的话还未说完,便听门外传来宫婢的声音。 “大王。” 梁儿心中一暖——他来了。 “父王。” 见赵政进来,扶苏恭敬施礼,而后安静的退至一边。 赵政刚一入内,便见梁儿侧坐在榻上,身上盖着的棉被也已滑至腰间。 “梁儿!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赵政疾步近前,轻轻扶她躺回榻上。 “大王,奴婢没事……” 看到赵政如此关心自己,梁儿觉得心里似是装进了一个蜜罐,想要多甜就有多甜。 “你脸色那么差,怎会没事?” 赵政将棉被盖回梁儿身上,转头吩咐: “快召太医令来。” 因得赵政身体甚是硬朗,故而莫然平日在太医院中无聊得很。 近日终于频频应召而来,可所看之人却都只是这个身份卑微的侍婢。 经过莫然的一番查看,确定梁儿已无大碍,只需好好养着剑伤便可。 而赵政也终于可以将梁儿迁回望夷宫了。 望夷宫中,当赵政双手抱着梁儿走到寝殿的门口,梁儿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大王……可否让奴婢去住宫婢的屋室?” 赵政轻轻蹙眉。 “不可。” 梁儿咬唇,眼巴巴的仰望着赵政英俊严肃的脸。 “那……可否搬一张小榻放在寝殿,就像奴婢刚入宫时一样……” “不可。” 赵政毫不犹豫。 要他与她分开居住,他怎会同意? 见赵政那般坚定,梁儿满面痛楚,已有泪水在眼中打转。 “奴婢……真的不想再睡那张榻了……” 闻言,赵政轻轻一叹。 果然是因为此事。 他低头看向梁儿,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着实令他心疼。 “听闻你要从赵国回来,寡人早早就将那床榻换过了。” 听他如此一说,梁儿立即睁圆了眸子,原本好似会随时破堤而出的泪水也乖乖被收回了粉红的眼眶之中,只润得那双杏眼更加晶亮,更加剔透。 赵政的心仿佛都要融化一般。 他微微勾唇,声音柔似秋水。 “傻丫头,寡人怎会让别的女人脏了你的东西?” 梁儿心尖一颤,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前。 对赵政而言,胡姬也是“别的女人”吗?可他分明已经为她诸多破例了…… 赵政抱着她走入寝殿,缓缓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又亲手为她盖好了被子。 梁儿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床柱,竟果然较从前的新了许多…… 这几日,听闻赵王还在派人找寻梁儿的下落,赵政便索性着人书信于赵王,让他了断这个念想。 信上说,秦兵在两国边境处发现可疑之人,与其交手后救下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确认是曾在秦王身边的侍婢梁儿。 秦王得知后十分不悦,认为梁儿是当初秦国送给赵国的赠礼,可赵国并没有善待于她。 如今既然梁儿已经回到秦国,那便无需再将她送回赵国。 赵迁收到了信,百般想要将梁儿讨回,却最终也是无果。 梁儿的身体逐渐好转,最近几日,她已经开始频频出现在昭阳殿了。 只不过怕她伤口还未长好,赵政仍是不让她动手做任何事,她只需静静的待在他的身边,陪伴他处理政务便好。 “寡人打算攻下新郑。” 梁儿一惊。 攻下韩国国都新郑…… 赵政终于要开始一统天下的灭国战了吗! 赵政面向梁儿,眼中幽光闪现。 “这几年,秦国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再加上赵国天灾频繁,民生衰败,已经到了灭赵东出、以统六国的最佳时机。寡人要出其不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快攻灭韩,赵国自会吓得乱了阵脚,秦灭赵的胜算就会更大。” 梁儿杏眸微眨,思忖片刻,问道: “若是大王早有如此打算……几个月前,赵国饥荒正盛,大王出兵攻韩,拿下了南阳一地。那时大王为何没有趁胜追击,长驱直入将新郑一并攻下,直接灭韩呢?如此,岂不是能在赵国国力最弱之时攻向邯郸?” 她不懂,赵政何苦等到赵国饥荒已过、国力略有恢复的时候才要实施行动? 赵政摇头,执手轻轻抚上梁儿白如水玉的脸颊,眼中满是柔光。 “那时你还在邯郸,寡人怎能冒此风险,致你的性命于不顾?” 梁儿怔住,眼前有霎时的恍惚。 他是赵政,是历史上灭尽六国、杀伐暴虐的秦始皇帝,他竟然会只因一个女子的安危,而甘愿错过最佳的进攻时机…… “大王,胡美人求……” 内侍刚刚入内想要通传,就见胡姬已经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聒噪着推开禁卫闯了进来。 “大王!胡姬来了!” 赵政眉头一蹙。 “寡人不是说过,以后无召不许擅自进来吗?” “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次还不行吗?” 胡姬毫无规矩,笑嘻嘻的径自绕到案前,就在梁儿的眼前,一屁股坐在了赵政的腿上。 “大王许久没有去看胡姬,胡姬实在太想念大王嘛!” 她勾着赵政的脖子,在赵政胸前反复磨蹭。 “大王,胡姬好久没有睡在你的寝殿了,胡姬今晚不想回去了,就在这陪着大王好不好?” 赵政垂眸,语气平淡。 “寝殿不行,晚些寡人会去你的水月宫陪你。” 至此,梁儿再也听不下去,更是看不下去。 她起身施礼,隐忍着心中的烦闷,默默退出了昭阳殿。 赵高身为符玺令,手中持有虎符和玉玺,这两样东西赵政可能随时会用,因此赵高平日都是驻守在殿外的。 他方才眼见胡美人不顾禁卫阻拦闯入大殿,又见梁儿面色苍白自殿中推门而出。 殿门关上的一刻,他又从门缝看到胡姬与坐在王位上的大王抱在一起亲昵说笑的景象。 一时间,他心里的痛竟不比梁儿少了多少。 “梁儿姑娘……你……还好吗?” 赵高望着梁儿略有抑郁的侧颜,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梁儿因他这一问而回了神。 她转眸,淡淡一笑。 “无事……奴婢回来许久,还没恭喜赵大人升迁。” 赵高敛头,讪讪道: “姑娘客气了,若非姑娘,又怎有赵高今日?” 梁儿轻轻摇头,面带笑意。 “大人不必谦虚,奴婢听大王说了,是大人身居大才,一个小小的尚书卒吏,的确是委屈大人了。” 提及大王,赵高拱手朝向大殿的方向,满面赤诚。 “承蒙大王恩泽,赵高感激不尽。” 梁儿见状,轻敛了眸子,一缕微光自眼底转瞬即逝。 赵高,希望你真能如你所言,一直对赵政心怀感激…… 半个时辰后,殿门终于开了。 胡姬满面春风的从里面走出,转身又将门关好。 她勾着唇角扬起脸,鄙夷的斜瞪了梁儿一眼,举步轻摇,走向了远处。 “梁儿!” 听到赵政在殿内唤了自己的名字,梁儿便暗自调息了一下被胡姬扰乱的心绪。 她拂手将殿门打开,刚要抬脚进去,却见赵政不知何时竟已来到了门口。 梁儿滞了片刻,却被赵政伸手拉入了殿内。 殿门再次紧闭。 因得二人就贴在殿门处,故而门外的赵高也能听得到门内的声音。 赵政一手抚上梁儿的右肩,一手轻轻抬起她小小的下巴,柔声道: “你可是生气了?” “奴婢……” 梁儿想要否认,却发现在赵政的面前,她竟是说不出慌来。 “唔……” 只是须臾的晃神,赵政便已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赵高能清楚的听到,在这扇殿门的后面,梁儿因赵政的吻而发出的轻微的喘息声。 广袖下,他的手已不自觉的紧紧握起。 许久,那一吻终于结束。 赵政修长的手指在梁儿脸上款款摩挲,眼神更是极近温柔。 “梁儿,再等等,相信寡人,寡人定不会委屈了你。” 梁儿睫毛轻颤,钻入赵政怀中。 秦要东出灭韩,要的就是快攻以求胜,如此便必须稳住西边的襄戎国。 若在此时与胡姬关系破裂,襄戎国在背后对秦捅上一刀,秦分了神,五国趁机赶来助韩,那么灭韩之计必毁。 一旦韩国有所防范,以后再想将其灭掉,也并非轻而易举了。 梁儿合上眼。 她愿意相信,赵政不会骗她,只因他从未骗过她……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年节 次日,内史司马腾受命为将军,领兵东进攻韩。 秦军突然东出直捣韩都新郑,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俘获了韩王安,继而占领了韩国全境。 至此,战国七雄之一的韩终于灭国。 有二百零三年历史的韩国,最终变为隶属秦国的颍川郡,郡治则设在了阳瞿。 不久,又传出齐国地震,全民饥荒的消息。 这几年的天灾频繁降临各国,仿佛也在昭示着天下即将风云大变。 加之韩国被灭,现下几国已是人心惶惶…… 而在秦国,这一年的年节,“秦灭韩”则成了每一个秦人喜闻乐道的话题。 咸阳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今夜,兴乐宫的酒宴亦是格外热闹。 赵政平日在人前都是不苟言笑的,今日却不止一次露出了开怀的笑颜。 梁儿见他心情这般好,便去抱了“绕梁”来,想要为他助兴。 众人见沉寂了三年的“绕梁”琴再度现世,皆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那立于大殿中央的白衣女子。 此女生得袅娜纤巧,肌骨莹润,眼如水杏,举止娴雅。 琴前,她微微福身,婉婉落座。 玉指如葱,轻盈抚于弦上。 不觉中,已有微若的低音幽幽入耳;又不知何时,音中渐有清脆的短音浮现,有如珠玉腾跃,此起彼伏。 随着繁音越增越强,那绕梁之音仿若鸣泉飞溅,清逸无拘;又似群卉争艳,花团锦簇,其间更是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久而不绝…… 琴音落定之时,李斯不禁满目赞许,笑叹道: “三年未见,梁儿姑娘的琴艺真是更为增进了。” 左丞相昌平君亦是颇有感慨: “我记得当年初见之时,梁儿还完全不通音律,想不到如今,竟是已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了。” 就连平时话不多的右丞相王绾,此刻都不免颔首微笑: “梁儿姑娘天资通透,聪慧非凡,能将一曲操得如此这般入耳入心,让本相也不免心生佩服。” 两大丞相加上一个廷尉都对梁儿大加称赞,席间众人便更是啧啧称叹,直夸梁儿才艺惊人,气度非常。 “哼,她曲子操的好,还不是沾了那张'绕梁'名琴的光!” 忽有一计刺耳的女声划破半空。 众人寻声望去,竟是近几年倍受大王宠爱的胡美人。 就在大家全都甚觉尴尬之时,梁儿缓缓将身转向胡姬的方向,垂眸淡声道: “美人曾经说过,什么样的人,就用什么样的琴。美人方才这般夸奖奴婢的琴,奴婢真是多谢美人的盛赞了。” 言毕,她深深一拜,看似无比真诚。 彼时,胡姬以“绕梁”相逼,令她跳下凤凰池时说的就是这句话,现在,她原封不动的将这句话丢了回去。 “你!……” 胡姬被死死噎住,只转瞬便被气得满脸通红。 梁儿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快意得很。 正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刚回来时,太多的突发状况令她难以招架,才一直都落了下风。 可她也不能总是被胡姬踩着欺负。 赵国三年令她感触愈发深刻。 深宫之中,太强固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可是太弱的人,却往往都是最先丧命的…… 赵政见状敛头暗笑。 他的梁儿总算是完全回来了。 这一天不止是秦王政十八年的起始,更是赵政三十岁的生辰。 酒宴散席后,昭阳殿中,梁儿早已备了生日蛋糕放在赵政的桌案之上。 赵政习惯性的用手指沾了奶油放入口中,又用同一根手指沾了一些递到梁儿的嘴边。 梁儿被赵政这个幼稚的举动惊得一滞。 她觉得他定是方才在酒宴上酒饮得有些多了。 她抬眼看向赵政的脸,却刚好对上了他温柔的眸子。 这样深邃的两潭秋水,她无论如何也是抗拒不了的。 梁儿盈盈一笑,如琬似花。 她唇瓣轻启,轻柔的将赵政沾着奶油的手指含入口中。 赵政的心忽的一颤。 他能感觉到梁儿的唇那般绵软,还有小小的舌那般幼滑,小兽一般在他的指尖上轻舔着。 赵政气血上涌,忍不住想要将那诱人的樱唇和调皮的小舌一并送进自己口中,细细品尝。 他一手将梁儿揽入怀中,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的指尖在她软嫩的唇上轻缓的摩挲。 终于,他俯身将她吻住。 那唇似是软得可以揉出水来,令他不得不心生怜惜,小心翼翼的将它含入口中,轻轻呵护。 梁儿独有的唇香亦是混着奶油的甜味,在他的口中久久痴缠,萦绕不散。 “梁儿,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离秦的前夜,在寝殿之中,你答应过寡人什么?” 烛火轻摇,朱红的大殿中,赵政轻揽着梁儿,语声款款,脉脉含情。 三年前的那一夜,赵政将她抱在怀中,要她答应回来以后要安心做他的女人,不许再离开他半步。 做他的女人…… 梁儿面上忽的一红,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 而这一副桃羞杏让的模样却偏生更是让赵政爱怜得紧。 他眉眼冁笑,饱含柔思,唇覆在梁儿耳边,轻声道出了自己的生辰愿望。 “寡人想看你歌舞……只为寡人一人。” 梁儿有些讪然。 是啊,这么多年,她还从没为他歌舞过…… 她施施而退,再抬头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皎如明月的盈盈笑颜。 清丽飘然的歌声徐徐而起,梁儿足尖轻踮,纤腰款摆,翩跹起舞…… 澄空无际,一幅轻绡,素秋弄色。 翦翦天风,飞飞万里,吹净遥碧。 想玉杵芒寒,听佩环无迹。 圆缺何心,有心偏向歌席。 多少情怀,甚年年、共怜今夕。 蕊宫珠殿,还吟飘香秀笔。 隐约霓裳声度,认紫霞楼笛。 独鹤归来,更无清梦成觅。 …… 此为一曲《华胥引》,相传是上古黄帝因流连梦境华胥氏之国而作,梁儿此番更是即兴填词,将其献予她最心爱的男子。 幽寂空荡的赤色宫殿,千根烛火,光晕朦胧,酒意靡靡,歌舞缭乱…… 就算这一切只是个梦,她也甘愿为之付出所有。 她皮肤娇嫩素白,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似花中晨露一般,美眸中清丽之间潋滟着光华。 几个转身间,歌声有如涓涓细流,缱绻飘渺。 她腰骨纤细,扬袖轻舞。 手如拈花扭转,身似拂风轻移,宛若飞燕,婀娜醉人…… 这样的梁儿,真真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赵政已然痴迷失神,无法自拔。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她的舞姿如此妖娆撩人,歌声如此娇婉动听,难怪赵王会对她那般欲罢不能…… 不…… 赵政的眼神骤然凛厉。 她是他的,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她! 他忽的上前,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揽过梁儿纤软扭动的腰肢,霸道的吻突如其来的如狂风暴雨般落下,竟是几近疯魔。 梁儿被他吻得几乎窒息,瞬间迷失了意志…… 时至今日,她早已成了赵政的附属。 只要是为他,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给。 不知不觉,赵政已将她拦腰抱起,带回了寝殿。 床榻之上。 赵政一边吻着,一边将手移至梁儿的颈上……胸前……腰间…… 因在席间饮了不少的酒,故而此时他的力道并不轻,可是梁儿却未有丝毫不适。 相反,赵政的亲吻,赵政的碰触,无一不令她的神经躁动不已。 她娇喘着努力迎合着赵政所有的需求,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让他知道,她爱他,只爱他…… “大王,水月宫有人来报,说是胡美人心情不好,坚持要饮酒,宫人们实在劝不下,故而前来向大王请示,该如何是好?” 门外内侍的通报打断了一切的美好。 赵政低喘着撑起身子,调息间,眸光已冷如寒冰。 “身怀有孕还饮酒……” 赵政蹙眉起身。 “不能任她胡闹,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住。” 闻言,梁儿暗自一叹,稳了稳情绪,默默敛好了身前凌乱的衣襟,下了床榻替赵政将衣衫打理齐整。 忽然,赵政捉住了她的手,展臂将她敛在胸前,低头轻吻她的耳际。 有温热的气息钻入耳中,柔柔的,轻轻的,痒痒的。 “等我回来……” 寝殿的门开了又关,殿内就只剩下梁儿一人。 她痴痴凝望着那扇已然静止的门,心跳竟不知为何快得几乎要承受不住。 是她听错了吗? 赵政方才没有自称“寡人”,他说的是——“我”…… 第一百二十七章 唯一的妻 很早就听说,重病的人往往熬不过年关。 赵政整夜都待在了水月宫,第二日一早便收到了华阳太后殡天的消息。 晨议结束后,他声称自己感怀祖母、心绪不佳,需要去骊山宫安静几日,并且不带任何后宫女子,以此来为华阳太后守孝。 望夷宫,秦王华丽的车撵前,赵高等候许久,终是翘首盼到了那紧随赵政身后走出来的梁儿。 虽然现在已经几乎每日都能相见,但不知为何,每每见到那抹雪白,赵高的心还是会止不住的颤动。 “去骊山宫。” 已经上了车撵的赵政淡淡一语,赵高躬身领命,指挥车队开赴骊山宫。 车上,梁儿静静跪坐在赵政身边。 昨晚,二人亲昵到险些越过最后一道防线,今日再见,着实令她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 思及此事……赵政之前分明说了要她等他回来,可是今早他终于回来了,却并未做什么,甚至连一个亲吻也无,只稀松平常一般让她收拾一下准备去往骊山宫。 赵政身披玄袍,双手覆于膝上,坐得端端正正。 他见梁儿双颊绯红,眼神闪烁,便大致猜出她想到了何处。 赵政抿唇一笑,有意分散她的注意。 “这几年楚系势力逐步消减,到今日华阳太后亡逝,楚系已在秦国彻底没了根基,着实应当好好庆祝一番。” 见赵政开口说起了政事,梁儿也立即抽回了自己小脑袋里那些“不正经”的神思,正了面色。 若非赵政英明,多年来将昌平君的左相之权控制得当,想来楚系也不至于会这么快就垮掉。 梁儿心生敬佩,盈盈一笑。 “大王打算如何庆祝?” 举足轻重的华阳太后过世,自是不能明目张胆的歌舞升平、饮酒作乐的。 赵政勾唇。 “寡人自有安排。” 然而梁儿刚开始暗自猜想他的安排能是什么,赵政却又转眸对上她的眼,唇角轻牵,语带狡黠: “你我二人足以。” 见他如此,梁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已经猜到一二,面上霎时红晕升腾。 到达骊山宫时已是申时末。 晚膳过后,赵政便又带着梁儿上了车撵。 梁儿问他要去哪,他却只说了一句: “山顶。” 越往上行,山路便越是崎岖,车马渐渐开始颠簸的厉害。 赵政着人将纤离牵来,先将梁儿托上了马,自己随后也骑了上去。 他轻握缰绳,转头道: “赵高,自此处起,你便无需跟来了。” 赵高一听,大惊。 “大王,这条山路百年都无人行走,越往上走便会越险。就算是一人一骑,走起来也多少有些困难,更何况是您与梁儿姑娘二人一骑。臣实在担心……不如还是让臣同去……” 不及赵高说完,赵政便抬手拂袖。 “不必,你在此侯着,明日天亮以前,寡人与梁儿自会回到此处。” 他如此说,赵高也不便再反驳,只好敛头躬身,应“诺”退下。 赵政刚要策马前行,低头时,却见梁儿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担忧,便俯身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 “放心,寡人驭马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况且纤离并非寻常马匹,不会有事的。” 无论何时,只要赵政一句话,梁儿便会瞬间安了心。 她缓缓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的确,赵政自小就有非凡的驭马才能,加上一匹绝世的纤离宝马,她应是无需担心的。 正如赵高所言,行到接近山顶时,山路果然变得陡峭又狭窄,如若不是驭马高手,定是容易一个不小心就跌落山崖的。 梁儿虽是相信赵政的能力,却也难免控制不住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自己会就此掉下去,一命呜呼。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天色已经渐暗,有一轮大大的圆月低低的挂在天上,仿佛只要伸手就能将其摘下一般。 天空之中偶有几颗幽亮的星斗闪现,令人不禁浮想,倘若夜深,将会有多少星星点点点缀其上?又将会是怎样一番美丽醉人的景象? 正值隆冬,骊山上的植被多数早已掉光了叶子,可这里却有一大片的密林郁郁葱葱,仿佛是根植于另一个世界。 二人下马。 梁儿感叹于眼前这不合常理的奇景。 难道……? 她扭头看向赵政,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只见赵政勾起唇角,徐徐一笑。 “这里同梨园一样,常年树木繁茂。” 他抬脚步入林中,梁儿亦紧随其后。 不出百步,果然见得一面烟雾缭绕的温泉池跃然于眼前。 更令人称奇的是,这湖的一侧被密林紧紧围绕,而相对的另一侧,却是悬崖峭壁,直通苍穹。 此时夜已全黑,有如墨色的幕布,衬出了漫天星辉,映照着夜间雪烟袅袅的汤池。 依稀有舒适的凉风拂过,吹散了些许温热的水雾,在池面上掀起粼粼波光,却很快又被不断升腾的雾气覆盖,归于最初。 梁儿看得有些痴了。 迎着潮湿的微风,赵政的声音幽然而起。 “当年你去了赵国,寡人一人在骊山宫,无论走到何处,脑中浮现的总是有你伴在身边的回忆……寡人心中烦忧,便独自骑了纤离上山吹风,无意间越走越远,就恰好走到了这里。此处浑然天成,且无人知晓,要穿越密林才可见奇景,就好似当年邯山山顶的那面湖……” 赵政眸光幽然,仿佛回到了很早以前。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声音变得愈发柔和。 “那时寡人便决定,有朝一日你归秦,便定要将你带来,与寡人共享这般美景。” 梁儿缓缓转头看向身侧的这个玄衣男子。 月光下的他,眉目疏朗,鬓若刀载,精致的面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便已经让她情丝牵动,心生神往。 而方才那一番话,则更是令她心弦撩动,心湖涟漪。 这时,赵政忽然转身对着她温柔一笑,展臂道: “来帮寡人宽衣。” 梁儿一愣。 “大王要泡汤?” “不止寡人,你也一起。” 赵政的笑意更浓,梁儿却是霎时羞红了脸。 她低头上前,轻轻褪去了赵政的层层衣衫。 都脱完后,她便满面通红的站在原地不动不语,仿佛变成了一块蠢萌的木头。 赵政见她尴尬又害羞,便抬手揉了揉她被水雾熏得有些潮湿的额发,柔声道: “寡人先下去,你准备好了再过来。” 眼见赵政走入汤池,健硕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浓浓的雾气之中,梁儿的心脏如小鹿般乱跳不止。 这里人迹罕至,没有六国,没有后宫,更没有胡美人…… 这里,只有他与她…… 梁儿的眼中微光点点,执手褪下了自己的衣裙,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池中…… 夜越深,水雾便越浓重。 梁儿向着前方那个依稀的人影而去,每走一步,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终于,水雾渐弱,那个身影亦愈发清晰。 月光照射下,雾气萦绕间,他面容俊逸,身型健美,浑身散发着成年男子的成熟魅力,仿若天神一般矗立在一片梦幻的氤氲之中。 而那悬崖后的满天星光,则成了这幅画面巨大的布景,将他衬得更加绝世出尘、不可一世。 梁儿的心狠狠一动,不自觉的停下了步子,只痴痴的望着他。 这便是她此生最爱慕的男子,是这世上唯一让她甘愿追随的人…… “过来。” 赵政微笑着向梁儿张开双臂,邀她与他共享这副丽质天成的美景。 梁儿仿佛是受了他的蛊惑,施施然再次迈开了脚步,被他牵动着向他走去。 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致便后退一分,他的面容也更清晰一分。 这仅仅数步的距离,梁儿仿佛走过了千年,终是走到了他的跟前。 赵政合臂将她揽住,那种似乎可以包容一切的感觉,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乖乖依在赵政的怀中,安逸得双目微眯,眸光不经意的略过他的肩头,仰望着那片璀璨的星空。 繁星点点,微光斑斑…… 她望了片刻,竟不知是晕眩了、还是沉醉了,心里便想着,就这样一生一世该有多美。 就在她留神星辰的间隙,已有两片火热的唇轻柔的压上了她的唇。 许是这温泉太热,赵政的全身都开始发烫,烫的似乎连梁儿也要随之一起融化了。 她双脚越发无力,放纵赵政的舌在她口中肆意纠缠着。 关于他的身份,他的未来,乃至他的那些女人和孩子,梁儿的脑中早已将这些全部划掉。 此时此刻,她爱的、她要的,就只是他这个人。 两人就这样相拥于湖中,在这样一处天造之景下,仿若天作之合一般,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梁儿……” 赵政的唇附在梁儿的耳边,声音充满磁性。 “你是我的……” 梁儿身体微微一颤。 “大王……” 她呢喃着。 赵政一滞,几不可查。 “叫我政……” 他不想听她在欢好之时唤他“大王”,这会让他联想到赵王。 梁儿略有一怔,她知道这不合宫廷的规矩,却还是顺从了他。 “政……” 这一声唤得酥甜、软麻,赵政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动作之中亦是夹带了难以言喻的温柔。 普天之下,梁儿将是唯一一个可以如此唤他的女子。 水雾之中,梁儿白如美玉的肌肤上香汗淋漓。 这是与赵迁在一起的每一夜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欢愉。 原来,这就是情投意合; 原来,这就是两情相悦。 这般如痴如梦,如诗如画…… 当云雨退去,星空之下,赵政与梁儿在月下雾中相拥相依。 赵政突然托起梁儿的腰身将她举过头顶。 他嘴角扬着满足的笑意,欣赏着皎洁月光映照下的梁儿。 那如玉如雪般温润柔美的肌肤衬着凹凸玲珑的曲线,娇小柔软如精致的偶人,竟好似不该人间所有…… 如此珍宝,终于遍身上下刻满了他赵政的印记,再也无人能将她从他手中夺走。 见赵政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身体看,梁儿顿时羞得想要马上挖个洞钻进去。 她伸出玉般莹白的小手捂住赵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满面娇羞的嗔道: “不许看!” 赵政被她可爱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 “梁儿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发号施令。” 他轻轻将她放下,抓住了她慌乱挡在身前的手,柔声道: “你可知你的身子有多美?” 梁儿动弹不得,只得转移话题,红了脸嘀嘀道: “大王方才忘了称自己寡人。” 赵政微笑着将她收入怀中,语声款款: “今后无人时,我不称寡人,你也不要称我大王。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你我之间都以名相称,可好?” “你的……妻?” 梁儿仰面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你是我赵政唯一承认的妻,独一无二的妻。” 他亦低头望她,脉脉情丝,竟无半点虚假。 独一无二…… 梁儿震住。 这是她来到这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时代后从来不敢奢望的。 而这句“独一无二”竟还是从他秦王政的口中得来,这又会是何等珍贵? 梁儿羽睫轻颤,泪水盈眶,轻柔的抱住赵政的腰身,将头埋入他宽阔结实的胸膛。 “这是梦吗?” 她这一问,声音小得仿若蚊蝇,可赵政又怎会听不到。 “傻梁儿,若是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我。自从遇见你的那天起,我的心便只在你一人身上。只不过我身为大秦之王,背负的责任重大。我要完成祖辈们统一六国的理想。后宫那些女人代表着各方势力,子嗣之事也关乎国运,不得不做好权衡。而如今我已开始统一天下之战,那些莺莺燕燕都已无用,我的子嗣也已有十七人,已经足以堵住那些老宗室的口。等稳住了襄戎国,便再无人能左右我的身。届时,赵政的身和心,都只给我的梁儿。” 赵政的话句句恳切,字字入心,梁儿的泪终是忍不住落下,轻轻划过她白皙微红的脸颊。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句话我曾经很是在意,所以我一直逃避,不肯从了你。哪知欲盖弥彰,最后竟爱你入骨,而早前的那个想法也愈发不值一提。天下局势我懂得,你的志向便是我的志向,只要你的心在我这,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赵政心中巨颤。 若能与梁儿如此,哪怕只有半生,怕也是天大的幸福了吧。 他附身轻舔梁儿脸上的泪水,再次紧紧抱住这个多年来在他心尖上的可人儿。 对她的诺言,他不是今天才许下的。 早在当年与各国送来的美姬初尝男女之欢时,他便已在心里暗暗许下了方才那一字一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眼看一团火红的太阳自东边跳出,冉冉升高,在车撵前守了一夜的赵高心急如焚,生怕赵政与梁儿出了什么意外。 “大人!” 一个车府卒吏见赵高忽然上马,急急将他叫住。 “我不放心大王,还是前去看看为妙。” 赵高头也不回的直奔山顶而去。 这条山路险得很,赵高自认驭马之术已算高明,却仍然通过得很是吃力。 这又令他更加担忧起赵政和梁儿来。 直到到了山顶,见到纤离独自悠闲的在空地上踱步,他才终于放下些许心来。 可他回望四周,却不见赵政与梁儿的身影。 奇怪的是,冬至已过,不远处竟仍有一片茂盛的绿林。 想到梨园的奇景,赵高垂眸,难道那边有温泉? 赵高进入林中,果然感觉潮热的气息渐浓。 就在即将走出密林之时,他忽然听闻前方传来赵政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听得清楚。 “梁儿……” 大王! 赵高欣喜万分,刚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却被眼前景象震住。 太阳初生,温泉池边,天地氤氲。 一块大石上,一对男女衣衫凌乱,缱绻缠绵…… 赵高倏的转身躲在了树后,紧闭双眼,极速的喘息,双手用力攥着衣衫。 梁儿姑娘……她在与大王…… “啊……政……” 女子娇喘着开口。 赵高一怔。 她竟唤了大王的名! 在这世上,且不说一国之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吏,他们的正妻和宠妾也只能唤他们“大人”,而不可唤他们的名。 难道说,大王当真心爱梁儿至此?竟为了她可以乱了伦理纲常?甚至可以放下自己高贵的身份? 可若真是如此,他当年又怎会忍心将她送去赵国,还一次又一次去伤她的心? 赵高沿着来时的路走回了纤离所在的空地,脑中却全都是梁儿与赵政亲昵的场景,挥散不去。 他翻身上马,深呼一口气,刚要离开,却听到了一声: “赵高?” 赵高寻声看去,竟是赵政与梁儿双双自林中走出。 他一凛,立即下马拜道: “大王。” 赵政垂眸看他,语气淡然。 “你怎会在此?” “大王昨日说日出之前定会归来,可太阳已出东方,大王却并未出现,臣实在担心,便上来看看。” “原本是想着日出前回去的,可没想到,不知不觉天就已经亮了……” 赵政转眸望向梁儿,笑眼之中满是柔情。 梁儿与他对视一眼,便立刻又低了头,双颊漾起一抹桃色。 这一副娇羞可人的模样,瞬间暖了赵政的眼,却是寒了赵高的心。 赵高敛头,不想再看。 赵政与梁儿骑上纤离,对赵高令道: “回骊山宫。” “诺。” 赵高亦上了马,紧跟在赵政的身后。 上山的时候就艰难非常,下山时便更是难走百倍。 赵高吃力的控制着他的马,抬眼间,却见赵政拥着梁儿驾驭着纤离,看似非但不费力,反而还有些许轻松。 他的心受到了不小的撼动,看来自己比大王差的不只是身份…… 回到兰苑已是巳时。 赵政与梁儿一夜缠绵,两人都又累又困,便相拥在榻上、嗅着沁人的兰香沉沉的补了一觉。 午膳后,赵政沿着回廊走向那仿若冰雪而成的青玉殿,梁儿则安静的跟在他的身后。 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 可梁儿看得出,赵政较平时走的慢了一些,那是担心她劳累,在迁就她的步子。 她心领神会,不禁低了头美滋滋的抿唇轻笑。 “在偷笑什么?” 梁儿抬头,见赵政已经停下来回头看她。 她娇羞道: “没什么。” 赵政轻轻摇头,笑叹: “本该是个窈窕的女子,怎么这厢笑得像个痴儿?” “我哪里像痴儿了?” 她睁圆了眼,嘟嘴嗔道。 整晚的亲密无间、“你我”相称,她已习惯了无人时在赵政面前不称自己“奴婢”。 “呵呵呵……来!” 赵政宠溺的笑着,将一只手伸向了她。 她红着脸迎上去,伸手与那只温柔有力的大手交叉而握。 赵政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面上笑意久而不散。 他刚要拉着梁儿继续往前走,就见回廊的尽头,李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躲也不是、迎也不是的样子。 两人拉着的手不约而同的迅速分开,回到正常一前一后的站位,面上神色也归于平常。 李斯见状忙上前施礼。 “你何时来的?” 赵政开口问道。 “回大王,刚来。” 李斯答得痛快。 这种尴尬的情况,无论何时来的,都最好说成是“刚来”。 “何事?” 赵政又问。 李斯再次躬身,恭敬道: “也无大事,就是呈上这两日来的一些重要文书给大王过目。” “随寡人入殿吧。” “诺。” 殿中,赵政端坐在案前,一丝不苟的翻阅着竹简,李斯则在殿前安静的等候。 典籍上说,兰花可入药、可烹食,对身体极好。 兰苑的兰花种类繁多,四季盛开,梁儿便取了一些新鲜的兰花制成了兰花汤。 她轻轻将凉好的汤放在赵政手边,此时,恰巧赵政不自觉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 霎时,昨夜那如梦似幻的一幕幕同时浮现在二人脑中。 梁儿立即红了脸、眸光闪烁着低下了头;赵政也反常的迅速收了目光,再次转而去看竹简。 当赵政端起碗来饮下一口汤时,李斯经过一番激烈的心里斗争,终还是决定开口说道: “呃……这个……斯是否要恭喜大王和梁儿姑娘?” “噗!咳咳咳咳……” 赵政这一口汤竟是喷了一半,呛了一半。 梁儿的脸也较之前更红了,手忙脚乱的抓了手帕帮赵政擦拭。 李斯更是被赵政的反应惊了一跳。 大王少时便早熟早慧。 多年来,各种大事小事,大王总是平淡处之,从未见大王如此失态过。 大王与梁儿姑娘的感情他也算看了十几年了。虽然人人都觉得他二人早已肌肤相亲,可李斯始终觉得,大王待梁儿姑娘极为不同,并且他二人之间应是还没走到那一步。 直到方才见他二人不同寻常的反应,那正是男女初尝欢好之后的状态。 他本是一番好意,但眼下他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一句是问对了,还是问错了。 见大王桌案上一片混乱,他想去帮忙,又突然觉得此刻插手实为不妥,一时间进退两难,左右纠结,却又不知如此情势该如何收场。 赵政平静了一下,道: “李斯,你先下去吧,这些文书寡人看完后差人给你送回去便是。” “呃……诺。” 见赵政给他找了个台阶下,李斯便马上顺着退了出去。 李斯走时,赵政还是满面严肃,梁儿亦是烧了一脸通红消不下去。 可片刻,青玉殿内却突然传出赵政大笑的声音,吓得守在殿外的众宫人们一身冷汗。 那个从小就不怎么笑的大王怎么突然笑得如此大声? 大家心里都各自盘算着,今日的大王太过反常,侍奉大王的时候一定要比平时更加小心谨慎,千万别一个不小心就被大王砍了脑袋或是夷了三族。 李斯一路赏着骊山宫的美景,倒是走得比寻常慢了些,也听到了赵政的大笑声。 他心里不免放下了方才的顾虑,脸上不自觉的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但随后又很快散去。 大王与梁儿姑娘,终是有情人成了眷属。 若是身份相当,以这二人的能力和心性,定是一段鸳并立、凤双栖的佳话,只可惜…… 第一百二十九章 灭赵之战 赵政在骊山宫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就是与梁儿一起泡汤、一起缠绵,两人过了十几天神仙眷侣般的快活日子,可终归还是回到了咸阳宫。 刚一落脚望夷宫,赵政就被胡姬拉走去了水月宫。 对于赵政要安抚襄戎的政治考量,梁儿分明是理解的,可当看见胡姬在赵政面前娇缠无休的模样,还有赵政偶尔回给胡姬的几分笑意,她就仍是觉得心中苦涩难忍,只想寻个无人的角落,躲起来独自舔伤。 梧木亭中,久违的“绕梁”之音又起。 指法繁杂,曲意纠结。 这是甚为难操的一曲,却被亭中的那飘然若仙的白衣女子掌控得极好。 似爱恋,似隐忍,似忧伤,似欢愉,似寂寥,似期待…… 扶苏被琴音所感,心中亦生出了莫名的情愫。 他寻声而来,在杨树林中远远望向凤凰池的方向。 前日咸阳大雪。 眼下正是白雪皑皑,北风呼啸。 那女子本就生得白皙非常,在大片白雪的映衬下便更是如透明了一般。 她青丝飘飞,裙踞乱舞,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再无踪影…… 忽然琴音骤然而止。 天气太冷,梁儿抚琴又太过出神,竟是不知冻坏的食指已被琴弦划破。 她将指尖放入口中,温热的气息令因寒冷而变弱的痛感逐渐恢复。 她微微蹙了眉。 十指连心,这小小的一道伤口,还真是比想像的要痛上几十倍。 扶苏见她受伤,心中很是焦急,想要上前看看究竟,却又被理智警醒,退回了步子。 自从见了父王那般待她,他便已经知道,那个地方,他靠不近;那个女子,他碰不得。 他轻叹一口气,转身打算离开,却忽然见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还立有一人。 那人二十几岁的年纪,相貌堂堂,正满面忧色的痴望着那梧木亭中的女子。 此人他是见过的,并且不止一次。 那人似乎也正欲要走,转身间竟刚好与对面的扶苏对上。 “你是中车府令兼职符玺令?” 扶苏眼神定定的看向他,淡声问道。 那人似乎也未想到会在此处被人看到,面上一抹不自然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赵高拜见公子。” 扶苏眼眸微垂,受了他这一礼,继续道: “既然大人身负重责,为何没有紧随父王,却在此处流连?” 赵高心中一凛。 “回公子,大王此刻正在水月宫陪伴胡美人,故而……” 扶苏负手,语气淡如白水,丝毫不似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大人身为符玺令,手握虎符和玉玺;又为中车府令,负责父王的出行事宜。那么无论父王身在何处,本公子都劝大人最好能候其左右,以备父王随时召见,这才是大人职责所在。” 赵高深深一揖,恭敬道: “公子说的是,赵高这便去了。” 扶苏目不转睛的望着赵高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不想再见到除父王以外的人对那个女子有痴妄之心。 “梁儿,你的手怎么了?” 晚膳后,赵政刚回到昭阳殿,只一眼,就发现了梁儿手上的伤口。 “无事,今日抚琴时不小心弄的。” 梁儿轻扯唇角,想要微笑一下,让赵政无需担心。 哪知赵政面上急切更显。 “抚琴?在梧木亭?” 梁儿点了点头。 赵政一叹,嗔怪道: “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还跑去外面抚琴?怎得这般不会照顾自己?” 梁儿讪讪的低下头,赵政又转而吩咐内侍: “让莫然速速过来!” 梁儿一听,立即抬眸道: “大王,只是划破手指而已,不必劳烦太医令……” “梁儿。” 赵政将她的话打断,双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那双原本锐利的凤眸之中,此刻已经柔和似水。 “你是寡人的女人,你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寡人的……寡人心疼……” 只这一句话,梁儿的心便开始毫无规律的乱撞个不停。 她雪白的面上瞬间浮起两团红晕,竟是粉嫩得可爱。 此时守在殿内的几个宫人更是被莫名塞了一把狗粮,噎得低着头,半天缓不过来。 不多时,太医令莫然收到急召,满头是汗的赶来,却只是医治了一个侍婢手上小小的划伤。 他心中再次各种腹诽,面上还要维持恭敬,也算是委屈。 因得赵政反应强烈,满面严肃的盯着莫然,要他一定要用心医治,故而梁儿的食指最终被包成了一个夸张的小粽子,真心令她无奈,但心里却是有如春花盛开,烂漫非常。 这时而纠结,又时而幸福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几个月。 四月,李斯送来了他亲手画的原韩国新郑宫图纸。 赵政已经决定,今后每灭一国,就会在咸阳北面仿建一座该国的宫殿,以示纪念。 梁儿呵呵一笑,没想到赵政竟然也有收集癖呢。 于此同时,秦国终于大举兴兵,欲要攻灭赵国。 秦军兵分两路。 北路由大将军王翦亲率主力从上党出发,直下进攻赵国井陉。 南路是将军杨端和为副将,率领河内兵卒直攻赵都。 王翦与杨瑞和麾下秦军共有四十万之多,如此兵力,一旦合围邯郸,赵国必危。 赵王迁任命武安君李牧为大将军,北上拦截王翦大军;又令司马尚为副将,阻挡南路的杨瑞和,倾全国之兵力抵抗入侵的秦军。 战国史上著名的两大名将王翦与李牧,终于在这场灭国之战上正式交锋。 但从客观来讲,他二人的此次对战是不公平的。 只因早前几年,赵政便频繁挑起战役,以各种手段蚕食李牧的兵力,加之之前赵国的饥荒,各种天灾人祸,令李牧的赵军主力早已元气大伤。 李牧虽未与王翦交过手,但心知他能被心思深沉的秦王政拜为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多年,此人便定非等闲。 李牧鉴于赵国已处劣势,情势危急,便采取固守筑垒、不战不败的战略,以避其锋锐,消耗秦军士气,至此,双方便进入了胶着的状态。 七月末的夜晚,天气闷热的闹人。 鲜红色的昭阳殿内烛火通明。 赵政正端坐在案前手握竹简浏览着前线战报。 梁儿侧目瞥了一眼那卷战报,见上面言辞不稳、略显激动,便能想像得出此时在赵国战场上,会是怎样一番紧张的局面。 赵政放下竹简,双眸幽深,语意悠长。 “王翦迟迟越不过李牧的防线,便无法前去邯郸与杨瑞和汇合……” 梁儿正襟微敛,垂眸道: “杨瑞和与司马尚一战,若迟迟等不到援军,便必会大败。” 赵政却是一声冷笑。 “呵,李牧想以此法拖垮秦军,看来他是忘了,当年长平之战,赵孝王是为何以赵括替代了廉颇。亦或是……他原本就不懂……” 梁儿一怔。 须臾,她便明白了赵政的意思,抿唇淡笑。 三十二年前,秦赵为争上党两军相抗。 那一战,赵国主将本是常胜将军廉颇。 秦军数量多于赵军,廉颇对峙秦军时便采取了筑垒守势,连续三个月避而不战,却也让秦军无法前行。 赵政的曾祖父秦昭王是何等高明的人物? 他看出了廉颇此计的弊端。 当大将手握巨大的兵权领兵在外时,便一国之王是最容易丧失安全感的时候。 廉颇率领着四十万赵军在原地整整蹲了三个月,屁股都没动一下。 三个月啊,那么多人、那么多马都要吃喝,那要无故耗费一个国家多少粮草?多少钱财? 这就等于是在给国家折寿。 廉颇本以为最先耗不下去的会是远离秦境、粮草运送不甚方便的秦国。 可万万没想到秦昭王的忍耐力竟然极高,结果是廉颇自己的赵孝王首先坐不住了,不停派人催促他改为守为攻,可廉颇死活不从。 只因他心里清楚,赵军处于下风,一旦改换策略,则是前功尽弃、必败无疑。 秦昭王乐得看赵国的热闹,还差丞相范雎派人花重金去贿赂赵国重臣,说廉颇迟迟不战,定是惧怕秦军,恐怕是打算要叛降了。 之后赵孝王终于用赵括换下了廉颇。 赵括没什么领兵经验,第一次手握重兵,兴冲冲的带兵冲锋陷阵,却一个不小心冲进了秦国战神白起的包围圈里。 四个月的时间断粮断草,赵军无论是兵士还是马屁都被活活饿死了一大半,到最后甚至都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 而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拼尽力气仍无法冲出重围,也终是被白起活埋在了长平,永生不得安息。 这部惨剧的错处一直被世人归于赵孝王,不过细细想来,廉颇的做法于军事而言的确毋庸置疑,可于一国国政而言,究竟是一场战争的胜败更重要,还是在战乱之中维持全国百姓几年的丰衣足食更为重要? 恐怕大部分君王都难以权衡吧,所以廉颇才会被秦昭王抓住机会,行了一计反间计。 梁儿暗道,李牧如今竟是用了与廉颇同样的计策来对付秦军,如此,岂不刚好顺合了赵政早前为赵迁和李牧准备的离间计的设定? 赵政起身,绕过桌案走下殿中。 他负手而立,眸色凛然,沉声道: “传寡人令,命羌瘣为将,即刻率军五万兵赶赴邯郸助攻杨瑞和。无需尽全力,必要时可暂退一城,能保得我秦军不败、保住兵力即可。” 梁儿跪坐在一旁,静默不语。 杨瑞和大军已在告急边缘,命悬一线,此时就要首先确保秦军兵力完好,再差人去往赵国加速离间之计。 沉思间,忽有一人急步入内,双膝跪于赵政面前。 “大王,水月宫来报,胡美人怕是要生了!” 梁儿猛然抬眼看向赵政,只见他凤眸幽寒,唇角缓缓勾起狡黠的弧度。 “哦?寡人期盼已久……” 第一百三十章 丽人花 因得胡美人生产,水月宫全宫上下忙的一团乱,赵政处理完政务才赶来,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终于听到了啼哭声。 稳婆双手抱着小小的婴孩自内室而出,双膝跪地。 “恭喜大王,又添了一位公子。” 听到是公子,赵政面上一笑,似是心情极好。 “他是胡姬所生,又出于亥时,就为他赐名'胡亥'吧。” 众人皆是一惊。 所有公子都是自小由母亲取个乳名,到了七岁才会由大王正式赐名,而这个孩子却是刚一出生就有了名字,可见大王对胡美人的宠爱何其盛。 赵政进入内室,胡姬孱弱的躺在榻上,见到赵政,眼睛立即亮了亮,却在看到赵政身后的梁儿时,又即刻阴下了脸色。 原本虚弱的声音竟也能夹带得出几分狠厉。 “贱婢,我不想见到你,出去!” 梁儿眉心一跳。 从前谁这样骂她她都不在乎,可胡姬这样骂她,就总是会令她心烦气躁。 早先的那些事,她现在明知赵政对胡姬不是真心,却仍然会忍不住介意。 听胡姬如此说,玄色镶金的广袖下,赵政的手亦是默默握成了拳,可面上却不见丝毫变化,淡淡道: “梁儿,你先回去。” 梁儿一拂,应“诺”退下,独自返回了望夷宫。 她与胡姬是相看两相厌,走了,反而舒坦些。 深夜,赵政刚一回到昭阳殿便立即召见了莫然。 殿内众宫人已被赵政悉数遣出,此时,偌大的昭阳殿中,就只剩下他、梁儿、莫然三人。 赵政负手立于莫然面前,语气不急不缓。 “往后的时日,就由你亲自调理胡姬的身子。” 莫然本是专门负责秦王健康的太医令,可无奈却频频被召去给后宫女子看诊,不过好在这次要看的是个有身份的美人,好歹比之前的侍婢要强得多。 他双手交握,敛头躬身,正色道: “大王放心,臣定当竭尽心力,尽快将胡美人的身体调理如常。” “无需如常。” 赵政这四个字说得淡如清风,使得莫然还以为是自己年老听差了,抬起头来呆若木鸡的看向赵政。 赵政转身,缓步走回案前坐下,口气有如在闲话家常一般轻松。 “你取一些丽人花果,每日往胡姬的补药之中加上一点。” 此言一闭,莫然的双眼忽的睁大了不止一倍,惊恐道: “大王……丽人花有毒,其果毒性更甚,若是长期服用……” 闻言梁儿也是一惊。 她记得胡姬的水月宫中栽种了不少的丽人花,色泽鲜红,极是美艳,却不知那花竟是有毒的…… 赵政要对胡姬下手了? 可是……为何一定要用丽人花? 赵政垂眸,端起手边精致的小碗,轻轻啜了一口梁儿亲手熬制的浆汁,挑眉问向莫然: “不想做?” 莫然顿住,狠狠吞了一下口水。 全咸阳宫的人都以为大王极宠胡美人,如今大王已将这等机密之事说于他听,他若不做,便只能是一死。 他急忙跪下,身形微颤。 “臣惶恐……臣……谨遵王命!” 赵政将小碗放回案上,视线瞥回莫然身上,语气中的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莫然,你可知寡人深夜召你前来,为的就只是担忧胡姬的身子,命你精心为她调理?” “臣明白……不该说的,臣只字不会与人提起。” 关乎性命,莫然答的极快,额上甚至还析出了汗来。 赵政若有似无的勾了一下唇角,幽深的眸中竟找不见一丝光亮。 “记住,那丽人花果……逐量递增。” 莫然身形又是一抖,颤声道: “诺。” 当莫然全身冒着冷汗、颤颤巍巍的退出昭阳殿,梁儿终于忍不住问向赵政: “你要杀了胡姬?” 赵政转身面对梁儿,眼神之中幽寒已退。 “不会要她的命,丽人花果只是会让她疯癫罢了。” “你想要她疯……可水月宫里就种有大片的丽人花,你此番还以这种花草毒害于她,岂不是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她是被害的、而非自然?而且莫然其人胆小木讷,也不十分可靠……听闻襄戎君与胡美人父女情深,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你……” 梁儿满面急切。 可她话还没说完,两片唇瓣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住。 赵政扬唇一笑,温柔中还有些许宠溺。 “好聒噪的一张小嘴……” 梁儿乖乖闭了嘴,一对圆圆的杏眼轻轻眨了两下。 赵政见她如此乖顺可爱,面上的笑意便更深了几分。 他将手指从梁儿娇小水润的唇上移开,又将手挪至她的耳畔,轻柔的替她将碎发别于耳后。 “胡姬之事我早有安排,你无需操心太多,只等着看一场好戏便可。” 赵政的声音不大,很轻,仿佛很怕一个不小心就吓坏了眼前的人儿。 那襄戎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若是梁儿插手,唯恐那人不会对梁儿做出什么事来。 经历了三年的分别和落水一事,他已不能再让梁儿有丝毫的危险。 三日后,赵政派出两名使者去往前线。 这两人一明一暗。 暗里的一人赶往北路王翦大军处; 明里的一人则赶赴邯郸面见赵王迁,而所议之内容,竟然是言和…… 五日后,水月宫有人来报,说是胡美人近日见人就打,据说因为产子后情绪不稳定所致。 因得此是心病,药物无从医治,也只得顺其自然。 赵政象征性的赶去水月宫探望,因得胡姬不喜欢梁儿,所以此次他并未带上梁儿同去。 不出一个时辰,赵政便已由水月宫回到了昭阳殿,并且再次召见了莫然。 “大王。” 莫然屏着呼吸躬身施礼。 如今,他对这个大王已是愈发惧怕。 赵政手执一卷竹简端坐在案前,他并未看向莫然,面上也无一丝表情,只淡淡道: “丽人花果可以停放了。” “诺。” 莫然应声。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帮着大王秘密给后宫女子投毒,天知道他这几日是如何煎熬着过来的。 谁知此时赵政又忽然将竹简放下,抬头直视莫然,冷峻的神色不容得半点反抗。 “改用万年青。” 莫然全身猛的一凛,满面的诚惶诚恐,却也白着脸色勉强应了一声“诺”。 梁儿见莫然反应如此,便在他走后问道: “我记得,万年青不是没有毒吗?” 赵政看向梁儿,耐心为她解释: “万年青有许多种,大部分是无毒的。只不过有一些带有黄白花纹的,少数能自其中挤出白色的汁液,可致哑。” 闻言,梁儿蹙眉。 她虽然嫉恨胡姬,但见胡姬被害至如此,她还是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的。 “胡美人已经疯了,为何还要将她毒哑?” 赵政知道梁儿善良,看出她已经心软。 他展臂将梁儿搂入怀中,语声柔和,好似是在安抚一般。 “我今日去时,胡姬口中不停喊着你的名字,逢人就打,甚至将我也认作了你。我已经派人送信给襄戎君,想来他不久就会入秦来看他的女儿。届时若是胡姬仍然只念着你的名字,他定会把胡姬疯癫一事怪罪到你的头上……梁儿,我怎会让你陷入险境?”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连环计 六日后,襄戎君穆昆入秦。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父亲听闻宝贝女儿产子之后精神恍惚,便长途跋涉从远在西方的襄戎国赶来咸阳探望胡姬,其间竟是一刻也未停歇。 可当他终于在赵政的陪同下到了女儿的水月宫,见到的却是一个又疯又哑、非人非鬼的胡美人。 他悲痛万分,让赵政先行回去,自己则要留在女儿身边多陪她一会。 一个时辰后,昭阳殿内有内侍来报: “大王,襄戎王现已从水月宫离开,下榻驿馆。” 赵政垂眸,淡声吩咐: “去将尉缭叫来。” 内侍一顿,躬身道: “呃……国尉大人其实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来的还真是时候,让他进来吧。” 赵政勾唇轻笑,起身走下殿中。 梁儿静静立在桌案一旁。 每次赵政召见尉缭,所议的都不是小事。 这次襄戎王入秦,梁儿对赵政的想法全无知晓,此时,她竟是觉得有些紧张了。 尉缭入内,躬身施礼。 “尉缭拜见大王。” 赵政负手立于尉缭面前。 “使者入赵之事可还顺利?” “回大王,刚收到回报,二人都已抵达,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赵政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那便好。寡人近日还有其他事要你去办。” 尉缭拱手躬身。 “大王请吩咐。” 赵政缓步走至尉缭身侧,语气淡然,眸间却隐着幽寒。 “襄戎王已入秦。自今日起,拦截一切来自襄戎的情报,绝不能让襄戎王得到半分襄戎国的消息。还有,你需秘切留意襄戎王在咸阳的动向,但是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不要插手,暗中通报给寡人便可。” 尉缭应“诺”退出。 “襄戎国会出事?” 梁儿愕然。 她想到当年楚怀王被诓骗入秦、扣留为质,秦昭王以此逼迫楚国割地,怀王和楚国皆是不从,至使怀王死在秦国,楚国上下悲悯万分…… 不过,眼下正是秦国大举攻赵的时候,按理,赵政对襄戎应是安抚都来不及,又怎会分散精力再去与他们为敌,结下这等不必要的梁子呢…… 赵政转眸看向梁儿,莞尔一笑。 他抬袖,将手伸向梁儿的方向。 “过来。” 梁儿一头雾水,举步走到赵政身边,轻轻握住了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赵政笑得柔和,将她的手心翻转朝上,手指在其上来回划了几下。 是“虎”字…… 梁儿半垂了眸子,细细思忖,复而抬头,对上赵政一双幽黑的眼。 “调虎离山?……此时秦的主力都在赵国,不宜再对襄戎用兵……排除外来侵略,那就只剩一种可能……襄戎会有政变?” 赵政唇角微勾,不愧是他的梁儿,果然一点就透。 他双手揽过梁儿的纤腰,徐徐道: “襄戎君穆昆有个侄子,名叫邬利齐。当年原本应是邬利齐的父亲可查继襄戎君位,但是可查却在继位前突发疾病而死,便顺理成章由穆昆顶替,成了襄戎君。邬利齐认为是穆昆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他卧薪尝胆二十几年,一直想要抢回属于父亲的君位。” “可是穆昆为君二十多年,根基稳固,定不是他离开几日,君位就能被轻易人夺走的。除非……有外人插手……” 梁儿仰面望向赵政,一对杏瞳亮如星斗。 襄戎的这场政变必定与赵政脱不了干系。 闻言,赵政笑意渐浓,腾出一只手来,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只给你提示一个字,你就猜得差不多了,这般聪慧,我是否应当奖励于你?” 这样亲昵的动作,还说要奖励她,扰得梁儿的心跳霎时乱了几拍,喏喏的问: “奖励……什么?……” 赵政见梁儿的神色有些慌了,便更想要好好逗她一逗。 他将揽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低头将额抵在了她的额上。 就在两人的鼻尖刚好相碰时,赵政的声音悠然而起。 “就奖励你……一个子嗣如何?” 他气息柔缓,满富暧昧,梁儿腾的涨红了脸,想要逃,却已被他的唇紧紧锁在在原地。 赵政在她香嫩的唇上流连许久,终是将她抱起,抬脚便欲走去寝殿。 “政!……” 梁儿的脸红得像颗柿子,胡乱开口道: “呃……天……还没黑呢……” 赵政略有一滞,复而笑叹: “原来梁儿喜欢在夜晚欢好……无妨的,夜里我们可以再加一次。” 梁儿一惊,双手在通红的小脸前狂摆个不停。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你今日的奏章还没批完……” 赵政笑意盈盈,安抚道: “奏章之事为夫心中有数,娘子无需担心。眼下,你我还是快去研究一下子嗣之事吧。” 连“为夫”和“娘子”都说出来了,梁儿敌不过赵政,反倒被欺负得越发羞了。 她自觉脸红得无颜见人,双手捂在其上怎么也不肯放下。 赵政忍俊不禁,生平第一次笑得眼泪都险些挤出来,心满意足的抱着自己心爱的梁儿朝寝殿走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尉缭几乎每日都会入昭阳殿密报。 听闻那襄戎王悲恸至极,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活泼灵动的女儿会只因为生了个孩子产后抑郁,就变成了这副惨象。 他派人四处打听,却得到了胡姬宫中所种之花有毒的消息,而这毒花,刚好就可使人致疯。 襄戎君由此认定,胡姬定是遭人所害,而当时为她配药的,就只有太医令莫然一人…… “大王,襄戎君抓了太医令。” 尉缭来报,神色较前几次略有些急。 闻言,赵政亦是微凛,正色道: “嗯,你即刻率领你国尉府的府兵千人,埋伏在咸阳西城门外。襄戎君一旦出城,立即将他绑来见寡人。” 尉缭一顿,问道: “大王,襄戎君入秦仅带了不足十人,府兵千人是否夸大了些?” 赵政高坐于案前,垂眼看向尉缭。 “襄戎个个能征善战,以一敌十,而我咸阳城中恐怕也不乏襄戎细作,若是集结于襄戎君身侧,护他杀出重围,后果不堪设想。寡人要的,是万无一失。” 尉缭一躬,恭敬道: “臣明白了,臣领命!” 没过多久,咸阳城内便传出直属官府的驿馆之中发生了命案。 一间豪华的屋室中,太医令莫然被五花大绑,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又被人一刀毙命。 而本应居住在那间屋室之中的襄戎君,则在此时带着亲卫和原本驻扎在咸阳城的细作共近二十人一同出现在了咸阳郊外,与早就带领府兵埋伏在那里的国尉尉缭展开了一场厮杀。 由于人数相差太过悬殊,襄戎君不敌,被尉缭绑回了咸阳宫。 昭阳殿内,梁儿终于见到了这传说中的襄戎君——胡姬的父亲穆昆。 他高大壮硕,身披兽皮,一看就是胡人的打扮。 满脸的络腮胡子挡住了他大半的容貌,但那一双水波灵动的眼,确实与胡姬极像。 王位之上,赵政头饰金冠,身披玄袍,双手落于膝上,霁颜而坐,语气甚是平和。 “襄戎君来我大秦作客,怎么想要走了,也不来跟寡人打声招呼?这可不是为客之道。” “赵政!你将本君的女儿害成那般,我襄戎与你誓不两立!” 这穆昆虽已败阵,还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却仍一身傲气,对赵政更是毫无惧意,上来便是一顿怒斥。 见他言词激烈,赵政缓缓一叹。 “襄戎君这是何意?全咸阳宫的人都知道,寡人对胡姬宠爱至深。她因产子落得如此,寡人也甚为伤怀。” 穆昆再看不得赵政的假惺惺,冷嗤道: “哼!你以为你背地里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本君查不出吗?你那个窝囊的太医令早都全招了!” 赵政俊眉微挑。 “哦?太医令莫然……寡人刚刚听说他已经死在了襄戎王下榻的驿馆。” 只见穆昆眼神更加狠厉,怒道: “他毒害本君的女儿,本君自是不会让他活着!” 不料赵政竟是一计嗤笑。 “哈哈哈……如此,寡人岂不是还要多谢襄戎君替寡人灭了口?” 穆昆怒目圆睁,怒火中烧。 “你!……看来你是承认了!” “寡人何时否认过?难道襄戎君当真觉得,寡人会傻到无意识的用水月宫遍地都是的丽人花来下毒?你就没想过,寡人为何会找一个胆小如鼠的老太医来做此事?还要在第一时间送信去襄戎将你叫来?” 赵政的眼神愈发幽冷,他口中的一串反问,终于让穆昆明白,这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计谋。 “你……” 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瞪着高高在上的赵政。 赵政垂着眼,淡漠的对向殿中的穆昆。 “你大费周章查找胡姬的病因,前后共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你可想过,在这一个月里,襄戎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听闻襄戎国出了事,穆昆面上勃然色变。 “你……究竟做了什么?” 赵政一侧嘴角勾起,揶揄之色尽显。 “你以为秦赵相战,我大秦无力分兵,便想要返回襄戎举兵反秦。但真是不巧,襄戎已经易主,恐怕是要对我大秦经久称臣了。” “什么?难道是邬利齐……” 穆昆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片刻,却又忽然踏前一步,反驳道: “不!就算是邬利齐篡位,我襄戎的子民也不会同意向秦国称臣的!” 见他如此肯定,赵政下颌高昂,唇角挂起一丝冷笑。 “从前或许不会,但是襄戎人极重血缘,现在,我大秦王室中留着襄戎的血,他是寡人最疼爱的一个儿子——胡亥。” “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穆昆被气得狂咳不止。 “穆昆,你老了,你的侄儿比你更适合统领襄戎。至于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我大秦好生调养身体。若有朝一日邬利齐为君无德,或许寡人还会考虑将你护送回故土,重夺君位。” 赵政起身,负手踱下殿中。 他眼眸如鹰,步步为营,竟是逼得穆昆再无退路,只得从命。 “前襄戎君穆昆因胡美人一事心殇过度失了理智,亲手杀害我大秦重臣,实为对我大秦不敬,罪无可恕。寡人念在襄戎与秦世代交好,饶过穆昆性命,将其幽禁于栎阳,永不得出。” 赵政的声音响彻大殿,襄戎一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梁儿暗叹赵政此举真是高明,借由摆脱胡姬,引穆昆入秦,施得一串连环计,最后竟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平了襄戎之患。 他以向秦国称臣为条件,助邬利齐篡位为襄戎新君,又将穆昆留在秦国为质。 如此一来,若邬利齐反悔抗秦,他就能随时将穆昆放回襄戎与其夺位。 邬利齐被赵政抓住了这个把柄,便定是至少十年之内不敢轻举妄动。 没有了襄戎这个后顾之忧,秦便可倾全国之兵,行攻灭六国之战。 寝殿之中,烛火幽幽。 梁儿趴在赵政坚实的胸膛上,轻声问道: “政,你是何时与邬利齐结盟的?” 赵政的手轻柔的抚摸着梁儿的长发,缓缓回道: “早在得知胡姬有孕之时,我便已有了计划,私下让尉缭差人去往襄戎着手此事。只不过那时你落水刚醒,每日躺在榻上静养,故而你并不知晓。” 梁儿敛眸,略作迟疑,还是开口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其实……如若维持原状,胡姬好好做她的美人,穆昆一直做他的襄戎王,秦国不是也能一直得到襄戎国的支持吗?为何要大费周章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局令襄戎易主,再换得襄戎投秦呢?如此……胡美人的下场是否太惨了些?” “惨?” 赵政反问,翻身侧卧在梁儿身边,奇长的手指如视珍宝般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 “她仇视于你,还险些伤你性命,本就死有余辜,如今我留她一条性命,已是对她莫大的宽容。而那穆昆好战嗜杀,是仅凭他女儿的面子才会支持秦国,这种关系太不稳定,我实在无法放下心来。何况我赵政也不能一直因为襄戎而被一个胡姬牵着走,让你时时受着委屈……所以无论从哪一边讲,她,我都必须除。” 话至此处,赵政的手又徐徐挪至梁儿的发尾,那千丝万缕的“绕指柔”,是他最沉迷把玩的物件。 很快,他的声音又继续响起: “我原本顾忌她的身份,想她是秦与襄戎交好的纽带,便想要暂时对她略施惩戒,让她不敢再动你即可。但是她刚好有了身孕,只要她生出有襄戎血统的秦公子,她的命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梁儿的眸中秋水流转,默默将自己的手覆在了赵政手上。 她承认,赵政的解释她无从反驳。 一个处处为她的男子,她又如何怪他下手太过无情呢? 赵政感受到梁儿手心的温度,反手将那只嫩白的柔荑捉住,俯身便要吻上她的唇。 梁儿却忽然出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若她生出的不是公子,而是公主呢?” 赵政一顿,薄唇轻启。 “那我就从别处换一个公子给她……” 梁儿慢慢合上眼眸,任赵政霸道的将她压在身下,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身上攻城略地。 她爱他,这一点从未改变。 只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后宫的那些女子,又由谁来怜惜? 希望不会有一天,她也变得如她们一样,可悲……可怜……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晋小将 梁儿归秦已有一年,后宫归于平静,她也终于重新入了冀阙。 这一日,晨议的内容全全围绕秦赵之战展开。 早前暗中出发的秦使,如今一直隐匿在王翦的军营之中。 而身在邯郸的秦使奉命与赵王迁和谈,却因各种问题无法达到共识而一直没有结果。 秦赵双方就这样一直处在休战却不退兵的状态,竟是一晃已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算什么?赵国才不急呢。” 晨议结束后,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刚一出冀阙就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正在说话的男子一身文官打扮。 他年及弱冠,体态匀称,白玉束发,浅灰色的袍子,虽然年轻,气质却是不俗。 此人正是蒙恬。 “在赵国看来,李牧的固守王翦大将军越不过,那么杨瑞和将军也攻不了邯郸。秦若不退,这一仗就只能永远僵着。” 蒙恬身旁的青年名为李信。 二十三四的年纪,身穿藏青色衣衫,虽是武官装扮,可眉宇间却也不乏世族门阀的贵气。 他接过蒙恬的话道: “赵兵守在的自己的地界,他们吃喝生活,一切如常。换句话说,无论这场对峙的时间拖得多久,于他们而言都丝毫没有影响。 此时,另一人也开了口: “而且赵国觉得,秦国远兵在外,粮草全部都要从秦境一车一车拉去赵境,长时间如此大量的消耗国力和财力,秦迟早会坚持不住,最终撤兵。” 这个人皮肤黝黑,身着玄衣,剑眉长目,亦是一名武官,较李信略微年长一些。 他继续道: “也因得如此,赵虽然是被攻打的一方,都城还被我秦兵围了大半年之久,可关于秦提出的诸多和谈条件,他们仍是一条也不肯让步。” 话至此出,蒙恬不禁摇头失笑: “呵呵,赵想要在和谈上拖延时间,一直拖到秦放弃攻赵为止。可却不会料到,我秦国比赵国更想要拖得久一点。将在外的时间越长,赵王对李牧才更容易生疑。” “哈哈哈,赵国此时恐怕已觉高枕无忧了吧!殊不知自秦提出和谈之日起,这场攻城战便已变作了攻心战!” 李信笑得冠英索绝,转头看向玄衣男子。 “王贲,依我看,再过不久,你就该准备给你父亲接风了!” 蒙恬也甚是兴奋,附和道: “没错,王翦大将军此番定能顺利破赵而归!立下灭赵奇功,对你们王家而言才是真正光耀门楣的大事!” 王贲被两位好友说得笑逐颜开,拱手一计深揖: “王贲谢二位吉言,待父亲大胜而归,贲定当在家中设宴,好酒好肉招待二位!” 蒙恬一听,有意闹道: “诶?还要等到王翦大将军凯旋?我可等不及,我现在就要好酒好肉!” 王贲无奈,笑言: “好好好,那晚些就相约大将军府,如何?” 蒙恬“奸计”得逞,与李信相视一笑,深深一揖,挑眉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可别闲我们'太过叨扰'啊!” “哈哈哈哈哈……” 几人边笑边向宫门走去。 李信突然问道: “对了,你们可知道方才晨议站在大王身边的女子是何人?怎得可以入得了冀阙?” 蒙恬答得很快: “梁儿姑娘?她是大王的贴身侍婢,也身兼侍书之职,早在大王初继王位时就已经开始随大王入冀阙了。” 闻言王贲也插嘴道: “此女我听父亲提过,据说她极受大王宠爱,只是不知为何,五年前大王将她当做礼物送给了赵王,赵王亦是待她极好,可两年前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竟身负着重伤又回到了大王身边。” 李信忽然露出些许恍然的神色。 “你们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一些印象了,似乎以前听父亲和祖父闲聊之时曾经提到过这么一个女子……” 蒙恬微笑点头。 “那便是了,你祖父是秦陇西太守南郑公,父亲是南郡太守狄道侯,他二人这些年时有机会返回咸阳,自是应当知道梁儿姑娘的。” 李信却又蹙起了眉头,不解道: “不过大王继位是在近二十年前……你方才说,这梁儿姑娘那时候就已经在大王身侧了。可我怎么看着,她现在分明也就只有十几岁啊。” 王贲亦是点头附和: “是啊,我倒是见过有人生得年轻的,可这梁儿姑娘也太年轻过头了些……不……应该说,她一点也没有老!” 李信的眉蹙得愈发紧。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老之人?” 蒙恬也垂了眼眸,蹙眉道: “是否长生我不知道,但我初识梁儿姑娘至今已有六年,这六年来她的容貌的确未有任何变化……” “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就连闲聊起来也比我们上了年纪的热闹的多啊!” 忽然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打断了三人兴致勃勃的八卦美谈。 三人回头一见来人,皆齐齐拱手施礼。 “国尉大人,廷尉大人。” 尉缭满面和善,负手笑道: “几位方才聊的是什么?可否与我二人分享一下?” 蒙恬与尉缭最为熟络,自是毫不拘谨,直言道: “我们在聊梁儿姑娘。” 谁知此言一出,李斯立即冷了脸色,严肃道: “梁儿姑娘?那我劝你们还是快些闭口为妙。” “为何?” 王贲不解。 “大王对梁儿姑娘用心之深,是你们绝对想像不到的。以你们几人的身份,在这咸阳城内你们随意谈论谁都可,却唯独不能谈论她,否则让大王知道了……” 李斯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看得三个无知青年面面相觑。 李信却是更加不明白了。 “既然大王如此看重她,为何还让她只做一个侍婢?” 闻言,李斯恨铁不成钢的侧眸睨向他: “你看看,我刚才那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王贲见状忙替李信解围,恭敬道: “廷尉大人莫怪,李信他也是无心,我等小辈初入冀阙,对宫内诸多禁忌还不太了解,多谢二位大人提醒了。” 尉缭若有似无的一叹,面上笑意未减,点头道: “如此,那我二人就先行一步了。” 三人一听,齐齐拱手道别,目送二位前辈离开。 李斯走得不急不缓,梁儿多年未老也是他一直困惑不解的问题。 他默默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尉缭。 方才听见那三个年轻人在议论梁儿,尉缭分明是有意上前去叉开话题。 李斯读出尉缭之意,才会出言提点几人,要他们不要枉议此事。 说到梁儿,若她只是服用过什么仙药而单纯的不老、甚至长生,那么,当年梁儿向大王举荐他时,又是如何知道他深藏于心底多年的“厕鼠”一事? 难道……世上真的有仙人? 尉缭,梁儿,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 秦王政十九年,赵王迁八年。 三月,秦赵和谈仍未结束,可楚国却是暗流涌动,陷入了一场更大的危机。 楚王悍突然病死,其任楚王共十年,谥号幽王。 他的同母胞弟、太后李环的小儿子、三十八岁的熊犹当即继位,成为新任楚王。 然而这个楚王犹命不好,刚刚坐了两个月的王座,捂都还没捂热,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负刍就在晨议之时当众揭发太后李环与春申君黄歇当年的隐秘,并以此为口实发动了政变。 楚王犹当即被杀,谥号哀王。 而负刍则自立为楚王。 这个负刍,终是不辜负这么多年在楚的秦国细作不休不怠的散播李环和春申君之事,他厚积薄发,夺了王位,杀了楚王犹和李环,还将令尹李园满门抄斩。 经过这样一番巨大的动荡,楚国的内政陷入了一片混乱。 在外交上,幽王和哀王两任血统都遭到质疑,新任楚王又是弑君上的位,这些都令楚国失去了在各国之中的威信。 楚,已走向衰亡。 而几乎是在楚国政变的同时,魏国亦经历了一场更新换代。 魏王增薨世,在位十五年,谥号景闵王,太子魏假继任魏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攻克邯郸 六月,就在赵人觉得自己的胜算越来越大,几乎完全放下警戒的时候,秦,终于开始行动了。 身在邯郸的秦使私下秘会了赵国的丞相郭开。 郭开是个贪图个人利益的小人,曾经为了一己之私,向赵悼王多次进谗言陷害廉颇,至使廉颇忍痛背井离乡,凄凉的死在楚国。 秦使重金贿赂郭开,让他污蔑李牧和司马尚,想办法使赵王换将。 郭开虽贪,但好歹也是大国丞相,不是傻子。 他心知此番情况不同于彼时廉颇的那场赵魏之战。 这一战,秦兵已经在邯郸的城墙根儿下围了整整一年,一旦换将,赵就有亡国之危。 若是国都没了,他这个丞相就算勉强保住性命,他的亿万身家也定会化作泡影。 他像模像样的推开了秦使送来的金银财宝,像个忠臣一般一口回绝。 赵政早将郭开的心思摸了个彻头彻尾,并让秦使带话,许诺郭开灭赵之后会奖励他的功绩,在秦国将他拜为上卿,封侯封爵。 郭开拿到了秦王亲口颁发的“接受证”,便立即乐滋滋的收下了贿金。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这一点上,郭开极富职业道德。 他面见赵王迁,说李牧被围一年都没出兵迎战,可能是勾结了秦军,生了要叛逃之心。 除此之外,他还悄无生息的加派了许多人手,四处散布那无中生有的叛逃流言,制造声势。 真可谓是尽心尽力。 与此同时,隐在王翦军营中的另一名秦使终于露了脸,去对面李牧所在的赵营之中劝降。 李牧自是不可能降,秦使这一遭不过就是走个形式。 秦使前脚刚离开不久,还不及李牧书信汇报此事。 赵王迁就因对郭开的话半信半疑,秘密派人去李牧军中查探,得知果然有秦使入了军中。 赵王迁很是生气,于是郭开又在他的怒火上浇了一把油。 说是在咸阳的赵国细作来报,那名去劝降的秦使并不是最近才到的,而是与来邯郸的秦使同时自咸阳出发的。 也就是说,秦早在大半年前就已经与李牧秘密往来,而李牧一直避而不战,很可能就是已在准备叛降,不过就是在等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而秦派来邯郸的秦使,恐怕就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幌子,他们的目的是在招降李牧,进而攻占邯郸。 赵王迁惶恐,立即派赵葱去替换掉李牧。 李牧也是个牛脾气,拒不同意退出,声称赵葱那类草包怎配为将? 司马尚一直是追随李牧的副将,他得知此事后也情绪激动,跑去找赵王迁理论。 赵王迁怒气更盛,又想到李牧曾害他痛失梁儿,新愁旧恨加在一起,便当即命人去前线斩了李牧的脑袋,又将司马尚一同废绌,不再启用。 至此,赵葱和颜聚便分别接替了李牧和司马尚的将职。 昭阳殿内跪有一人,刚刚将赵军中的变动汇报给赵政。 “好!” 赵政双眸如星,拍案而起,唇角已不自觉的扬起。 “赵国将亡,寡人要即刻动身,亲自去看上一看!” 闻言梁儿身子略有一僵,故而在赵政起身时,她并未立即跟上。 赵政一顿,觉出她的反常,浅浅回眸望了她一眼。 梁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站了起来,快步赶到赵政的身后。 赵政并未动声色,待她跟上,便转头继续朝大门走去。 赵高备车的速度极快。 赵政步出望夷宫时,车撵已在门口等候。 很快,秦王的禁军车队便已集结在了咸阳宫门,浩浩荡荡的出发,由上郡经由太原的官道去往邯郸。 秦王的车撵高一米多,宽近三米,车体绘有精美艳丽的龙纹纹饰,车头由四匹高大的白马同时拉动。 外表看上去既庄严肃立,又奢侈非常。 然而此时在车撵之中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端坐在中间的玄衣男子正值而立之年。 他金玉加身,龙眉凤目,高鼻薄唇,轮廓分明。 正是相书之上常提到的帝王之相。 而跪坐在他身边的女子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一袭白色麻裙,虽是宫婢的打扮,却生得秀雅脱俗。 一张水嫩的小脸似吹弹可破,似白璧无瑕,那对剪水的杏眸更是令人心向往之,见而难忘。 整整个一个时辰,男子和女子皆是半垂着眼,不言亦不语。 车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般…… “怕见他吗?” 终于,赵政开了口,语气却是冷淡得骇人。 梁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发现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赵政的醋性似是大的很,无论她如何说,只要事关赵迁,他都会生气…… 毕竟她曾与赵迁共枕两年,又是赵政亲手将她送给赵迁的,那种隐在心头的妒恨,是无论如何也除不去的。 见一提到要见赵迁,梁儿便目光游移,樱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一副犹豫不定又心慌意乱的模样,赵政只觉胸中醋意大发,怒火焚身。 他伸手扯过梁儿的下巴,用力吻在了她的唇上。 唇齿交错……瞬间打乱了梁儿全部的思考。 许久,赵政放开了她的唇。 他怒目圆睁,胸膛起伏,两只大手紧紧钳住她的头,沉声低吼: “我不准你想他!” 赵政的脸近在咫尺,梁儿甚至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根根血丝。 “政……我……” 她想说“我没有”,但是唇却又被赵政狠狠堵住。 几近窒息间,赵政已扯开了她的衣襟,将手抚上了她的身体。 这一次,赵政的动作是那般强硬,甚至失掉了诸多情感……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占有…… 赵高笔挺的立在车头,稳健的操控着车马行使的方向,可车内那对男女因欢好而发出的难以自抑的阵阵娇音与低喘,却如凌迟一般,一片片将他的心割下…… 这邯郸之行对梁儿而言很是煎熬。 几日过去了,赵政甚至都没对她说超过五句话,可双灼热的眼却又一刻不停的盯在她的身上,仿佛要随时将她吞噬一般。 错落有致的锦幔随着车体轻微的摇晃,车撵中又是一片凌乱的景象。 赵政强健的胸膛上挂满了云雨后的汗水。 梁儿简单敛好自己的衣襟,便起身为赵政穿衣。 连日来的古怪气氛,令她不敢对上赵政那双噬人的黑眸,只得一直低着头,蹑手蹑脚的做他身边的乖顺侍婢。 “大王。” 忽然车外有人声响起。 车撵也随即停了下来。 “何事?” 赵政面无表情,淡声问道。 “刚收到战报,大将军王翦连夜突袭,已大破赵军,击杀赵葱、生擒颜聚,不出三日,必能攻克邯郸!” 闻言,赵政唇角勾出一抹狡黠的弧度,将目光再次落回到梁儿身上,幽幽道: “甚好……” 当秦王的车队赶到时,王翦刚好攻下了邯郸城。 赵政和梁儿一前一后自车中走出。 由王翦带头,众将齐齐跪地。 “臣等恭迎大王!” 赵政负手,垂眸看向众人,面含笑意,扬声道: “伐赵之战历时一年零四个月,这段日子众位将士辛苦了。大将军王翦骁勇善战,攻克邯郸,立有奇功,封武成侯。其余人,论功行赏。” “谢大王!” 众将谢恩。 “赵王现在何处?” 赵政这一句问的看似云淡风轻,却是让他身后的梁儿浑身一凛。 “回大王,赵王在破城之前就已出逃,羌瘣将军已领兵去追了。” 闻此,赵政露出满面的揶揄之色。 “逃了?呵,一国之王,竟然丢下满城的子民,自己逃了?” 那人继续道: “大王,不止赵王,赵公子嘉也在破城前率其宗族逃出邯郸。” “呵呵呵……” 赵政勾唇嗤笑。 “危难之际,这兄弟二人倒是做法一致。只可怜这泱泱赵国,竟没有一个有担当的王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巡街 当秦王的车撵走过贯穿邯郸城的串城街,数万百姓皆匍匐于地不敢抬头。 赵已亡国,自今日起,他们不再是战力盘踞天下第二的赵国都城的子民。 他们的豪情,他们的骄傲,都已不复存在…… “停下。” 赵政忽然一声令下,车撵当即止步。 “大王。” 内侍上前,听从吩咐。 赵政抬袖,示意并无用得到他的地方,内侍便又默默退了两步,站回到原处。 赵政起身,走至车头处。 他头饰冠冕,一身玄袍,声音分明不大,却不知为何那般宏亮入耳。 “左边巷子里应是有一处不小的宅院,家主赵氏,可有赵府之人在人群之中?” 他垂眼俯看众人,许久,竟无一人出声。 “无人承认?” 他面色转冷,又说道: “如此,旁人若是有人知道谁是那赵宅中人,自可检举。检举一人,赏金一百,检举两人,赏金二百,以此类推……” “大王!他是!他是赵府的人!” “大王!她也是!” “大王!他们几个都是!” “大王!还有他!……那边那个也是!” …… 一百金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普通百姓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口粮。 一时间,检举之音此起彼伏。 只转瞬便有近百人被拽了出来。 赵政冷看向五体投地趴在他面前的几十个赵氏族人,语气越发幽寒: “寡人记得,邯郸赵氏应是不少于三百人……知情不报者,罪加一等,笞杀之,菹其骨肉。” 众人大骇。 依赵政所言,知情不报的人,不仅要被活活鞭打而死,还要将尸骨剁成肉泥,这等残酷的刑罚,寻常百姓如何能忍受的起? 人群中突然爬出一人,一手扯着另一人的衣襟,浑身颤抖道: “大……大王……他……他是赵府的管家!方才他允我一百二十金,草民才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 “你!……大王!大王饶命!” 那管家瞪了扯着他的人一眼,便又立即求向赵政。 作为赵府管家,他自是知道这秦王政当年与邯郸赵氏的过节,也很清楚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见管家对着秦王求饶,众人也跟着一起叩拜,妄求能留得一条小命。 赵政自然不会理会他们的恳求,冷冷问道: “管家?你是赵成的什么人?” “草民是……是他侄子……他老了身体不好,便由草民接任了管家一职……” 这管家眼下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声音更是抖到无法自控。 “你可有妻儿?” “回大王……有……” 赵政负手,阴冷的眸子漆黑如潭。 “寡人给你三日期限,将赵成、赵氏家主,和赵府其余人全部找出,寡人会派人查看赵府名册,如若一人不少,你妻儿的命便可保住。” “诺!谢大王……谢大王……” 管家趴在地上连连叩首,频频道谢,仅片刻,额间竟已红肿一片。 此时,后方有人上前,在内侍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谁知内侍听后大惊,面色慌张,想要上前,却又犹豫不决。 赵政听到些许动静,他并未回头,只淡淡一问: “何事?” 内侍的眉头跳了跳,暗道在这种时候说此事,时机着实不好。 他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道: “回大王,方才宫中来报,帝太后……薨了……” 赵政一顿,身形未动,面上也无丝毫变化,就仿佛这刚刚死了的帝太后与他无甚关系一般。 “将这些人下狱,待三日后一并处置。” 他淡声下令,转身回到车撵之中。 禁军应“诺”,将零零散散跪了一地、面如死灰的赵氏族人绑走。 车队继续前行。 车撵中,赵政正襟端坐,双手覆于膝上,一双眸子似是定定看着前方,却又好像并无焦点。 梁儿再三犹豫,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赵政的手上。 赵姬是赵政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无论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始终都是他的母亲……唯一的母亲…… 邯郸赵氏当年对他们母子之辱何其甚? 赵政应是很想让赵姬看到自己是如何为她解了当年之恨的,可惜,她终是没有看到…… 赵姬过世,赵政心里的苦只有梁儿才懂得。 赵政仍是目视前方,却反手将梁儿的手紧紧握于手中。 梁儿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每每见他隐忍如斯,梁儿的心都会不自觉的揪作一团,感同身受。 她凑到赵政的身边,将身盈盈靠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过去几日的不快,她都不想再计较了。 现下,她只想让赵政知道,就算他失去了所有人,她也会一直在他身边,永远陪着他…… 邯郸宫一如往常,殿宇楼阁,处处都与梁儿离开时无二。可是宫中之主,却已由赵王迁换作了秦王政。 要接手偌大的邯郸城和邯郸宫,各种繁杂的事宜虽不需要赵政亲力亲为,可仍是有诸多大大小小的事是需要由他亲自定夺的。 赵政接连忙了好几个时辰,闲下来时已是午夜。 这里正是赵迁曾经所在的温明殿,寝殿亦是与赵迁所用相同。 赵政坐在榻边,疲乏之色尽显。 梁儿看着心疼,想替他分担,却又不知如何做才好。 她上前替赵政宽衣,动作极轻。 赵政转眸看向她。 垂顺的长发黑如泼墨,柔嫩的脸庞白如玉制,圆润的杏眸亮如星子…… 好一个让人心动的女子…… 他展臂将梁儿揽入怀中。 亲吻至深,情意绵绵,如痴如醉…… 一切仿佛又归于平常。 绵软的榻上,缠绵间,梁儿的衣裙不知何时已被一一褪去,她伸长手臂,紧紧拥着赵政广阔的肩背,享受着这一刻的无限温存。 “你与他是否也在这张榻上欢好过?” 赵政慑人的声音忽然在梁儿耳际响起。 梁儿一震。 脑中不自觉有零碎的片段闪过。 层层飘飞的红幔,旷世绝美的容颜,眉间红如鲜血的朱砂,柔和如棉絮一般的话语…… 一个个香艳靡乱的日夜…… “……若是错过了你,寡人定会后悔终生……” 那是少年君王对她说的第一句情话,可如今,却也成了最荒唐的一句情话…… 赵政见梁儿失神,心间顿时妒火燃烧,狂躁难耐。 “你……还是会想起他!” 他深邃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仿佛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般,目不转睛的怒瞪着梁儿。 梁儿对这样的他生了惧意,竟一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只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惊恐的回看向他。 赵政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双目赤红,狂如飓风的吻让梁儿无力抗拒,而那一次又一次毫无怜惜的占有,更是让梁儿有如身体被撕裂般,剧痛难忍。 “啊……政……不要……疼……好疼……” 她大声呼叫着,渴望换回那个向来不忍让她受得半点委屈的赵政。 可是赵政却仿佛听不见一般,越来越猛烈的向她袭来。 直到她终于失掉最后一丝力气,含着眼泪沉沉睡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醋意大发 日头刚刚爬上天边,蒙蒙亮的天空还残留着一层清冷的灰蓝。 梁儿缓缓睁了眼,她拖着酸痛的身子坐起,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寝殿中已经没了赵政的身影。 想到赵政昨晚的粗暴,梁儿便觉得心中委屈,下意识的蜷起了腿,将头埋入膝间,不想再抬起…… 忽然有一个宫婢走了进来,对她说道: “梁儿姑娘,大王吩咐,若是你醒了,就去浴殿见他。” 梁儿害怕见赵政,但秦王之命她又实在无法相抗,便只得起身,懦懦的朝浴殿走去。 浴殿的门是开着的。 她缓步而入,却并未见到赵政。 而殿中央那水气升腾的汤池中,竟然飘满了含苞待放的淡粉色木芙蓉,就在她看向它们的瞬间,一并徐徐盛放,花香四溢,沁入心脾。 可就是这样一副令人陶醉、美如梦境的盛景,却让梁儿顿时心下生寒,手脚发麻。 她的心如受了重创般剧烈颤动,惊恐的想要立即转身逃走,却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听闻你为了取悦于他,曾让人剪下待放的花苞置于温热的汤池之中……美人花开,出水芙蓉……难怪他会对你另眼相看,如获至宝……” 那声音幽凉,丝丝寒意纠缠于她雪白的耳际,挣不脱,逃不掉…… “政……你不要这样……我……我害怕……” 梁儿颤抖着,眼泪无法自抑的从眼眶中滑落。 这样的赵政,真的好可怕。 赵政双手将她转过来朝向自己。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做这些。 他昨晚睡得不好,天还未亮便已起身,抓了几个几年前就跟在赵迁身边的老宫人,逼问她们梁儿与赵迁都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当听到梁儿曾为赵迁用心至此时,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只想立即将那向其他男人谄媚的妖娆女子捉在手心,好好惩罚她解气。 可是,当那小女子终于被他捉住,他却滞住了。 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梁儿,分明泪落阑珊、梨花带雨,柔弱如初生的花朵般惹人心怜、令人疼爱。 这又叫他如何还狠得下心? 赵政的目光由妒恨开始变得复杂,慢慢的,柔和终于占了上风。 他抬袖,骨节分明的手指悠悠抚上梁儿莹白的脸颊。 “我……不是有意让你哭的……我只是……” 他只是……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心爱的她与另一个男人相拥缠绵的那两年时光…… 他只是……害怕她心里有别人……害怕会失去她…… 梁儿眼中擎满泪花,悠悠的看着他。 她感觉到了赵政的不知所措,她早知道他不是有意这般待她的。 所以,无论怎样难过,怎样害怕,她都没有生他的气。 梁儿轻柔的握住赵政覆在自己脸颊上的大手,温热的小脸轻轻蹭着他冰凉的掌心。 “政……自始至终,我心悦的人都是你,只有你一个,没有别人……至于赵王……我害了他的妻儿,毁了他的家国,我对他,只有愧疚和怜悯……” 梁儿刚开口时,赵政的心里本是高兴的,可当说到赵迁,他的面上却又骤然冷了下来。 “不,除了我,我不准你对任何男人有感情。无论是何种感情,都不行……!” “启禀大王,羌瘣将军已将赵王捉回,现正在温明殿备好了赵国地图准备降秦。” 梁儿刚要再张口,便被门外这声通报一语打断。 “呵,赵迁!……” 赵政将梁儿放开,只见他狞笑一声,面色狠厉的转身推门,似一阵风般大步走出了浴殿。 梁儿立在原地呆愣许久。 赵迁被抓回来了…… 按理,赵政要显出秦王仁德的一面,是不会要了赵迁的命的,那韩国的亡国之君韩安,现如今不是也被圈禁在陈县活得好好的? 可是……赵政方才那副神情…… 梁儿越想越担心,生怕赵政会对赵迁做出什么事来,竟是不知不觉中已抬脚奔了出去。 温明殿上,赵政走至王位肃然端坐,垂眼看向殿中早已跪在地上、双手将一卷锦帛举过头顶的男子。 许是因为逃亡了几日,他看上去身形较为瘦弱,双手因举得久了而微微颤抖。 赵政并未让他将手放下,就那般看他继续举着。 “殿中之人可是赵迁?” “回大王,草民正是赵迁。” 他的声音绵柔无力,缺了几分阳刚之气,不过于男音之中,依旧算是好听。 “抬起头来。” 赵政一声令下,赵迁缓缓将头抬起。 一时间,赵政的眉竟几不可查的紧了一紧。 眼前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鹅蛋脸,拂柳眉,桃花眼,眉间还生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衬得皮肤甚是白皙,虽已满目疲色,却仍是掩不住他一身的绝代风华。 这个赵迁果真如传言一般男生女相,俊美无双。 想到这般相貌的他与梁儿站在一起的画面,赵政的面色越发难看,心中憋起了一口气,就这样僵着许久未动。 赵迁的手臂酸得难忍,又被赵政无故盯了这么久,心中愈发慌乱,便大着胆子抬眼窥了一下赵政。 谁知他还未等看清王位上那秦王的容貌,就对上了一双野兽般欲食人血肉的幽深黑眸,吓得他又立即垂下了眼,不敢再造次。 梁儿赶到温明殿时,赵高正好刚刚将赵迁手中的地图交到赵政的手上。 她气喘吁吁的站在入口,见赵政已经落座,而她侍婢的身份是不便在中途登入殿中的。 原本她见进不去,便只打算偷偷看看就好,可那入口平日是只有大王才能进出的,突然平白冒出个人来,众人皆是本能的齐齐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其中也包括赵迁…… 见是梁儿,赵迁一震,整个人都仿佛瞬间精神了许多。 此时他看到的梁儿身着素白麻裙,虽不似他记忆中的美艳撩人,却也眉清目朗,肤白如脂,气质雅意,别有一番清新之韵。 他面上很快露出了笑意,一副惊喜过望的模样。 梁儿见赵迁看向自己,便本能的想要退回去。 虽然曾经多次想像过再见面的场景,但是如今真的见了,她却是连一丝一毫的勇气都没有。 可此时,赵政却淡淡开了口: “梁儿,过来。” 秦王令梁儿不能不从。 她定了定神,迈步走入殿中。 而赵迁的目光再也无法自梁儿身上移开。 当年梁儿为了救他身负重伤、下落不明,他兴师动众找遍了赵国的每一个角落,却不想梁儿已被秦人带回。 秦王怪他没有善待秦国之礼,便再也不肯将梁儿交还于他。 他对梁儿思念甚切,日复一日,只增未减。 如今终于相见,他就那般情深似海的望着朝思暮想的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赵政的身边站好。 此时赵政已将众人悉数遣出。 殿中只剩他们三人。 赵迁望着梁儿的眼神让赵政很不舒爽,不过好在,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令赵迁更不舒爽百倍。 他视线落在赵迁身上,高扬着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梁儿,将你方才在浴殿对寡人讲的话,再说一遍给前赵王听。” 那“前赵王”三字说的字字分明,很是刺耳。 可赵迁似乎并没太过介意,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梁儿的身上。 梁儿垂下头,如鲠在喉。 那样的话,她怎么忍心亲口对赵迁说? 赵政见她迟迟不说,瞥眼睨向她,冷声道: “怎么不说了,难道你说的那些,都是骗寡人的不成?” 梁儿紧抿着唇,心中如刀绞一般。 赵政……当真要如此逼她…… 她将眉头拧作一团,紧紧闭了眼,好似这句话一出,便是世界末日了。 “自始至终,奴婢都只心悦秦王一人……对赵王……只有……愧疚和怜悯……” 话音毕,赵政勾唇浅笑,起身将梁儿拉入怀中。 梁儿的话让赵迁目瞪口呆,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终于看清了与梁儿站在一起亲密无间的赵政。 那金冠玄衣的装扮,那高大健硕的身形,那仿若精雕细琢般的五官…… 赵迁终于惊醒,原来几年前在那个梦里带走梁儿的玄衣男子不是燕丹,而是秦王政! “你……你们……” 赵迁满面惊愕,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赵政又是揶揄一笑,讽刺道: “梁儿当初是为了助寡人灭赵才入了邯郸宫的,现在你可想通了?” 闻言,梁儿红了眼眶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赵迁。 那种心虚和内疚令她没有脸面再去面对他。 “梁儿……是真的吗?” 赵迁圆睁着一对水亮的眸子问向梁儿。 他不信赵政的话,除非梁儿亲口跟他说,否则,谁的话他都不信。 赵政不容许梁儿躲闪,他执手捏过梁儿的下巴,说道: “梁儿,告诉他,时至今日,他应当知道真相了。” 梁儿紧紧咬着唇,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 她缓缓转眸,悠悠看向赵迁,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对不起……” 赵迁怔住,痴了片刻,突然好似倏的失去了力气,瘫软的坐在了地上,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竟会是如此……我真傻……真傻……” 笑着笑着,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着眼睛看向梁儿。 “那……我的儋儿……?” 这是梁儿的死穴,她不语,泪却落得更凶了。 赵迁见她如此,呼吸便突然急促,霎时气怒到几近窒息。 “你!……他还不到两岁!……” “对不起……对不起……” 梁儿双手捂在脸前,一边泪落不止,一边不停对他道着歉。 赵政原本只是想向赵迁炫耀他的胜利,却没想到会将梁儿惹到如此难过。 他微蹙了眉,将梁儿搂得更紧了些,对着赵迁厉色道: “赵迁,两国相战,从来就不是只有刀兵相见。难道你赵国在我咸阳就没有细作?至于王室宗贵,自降生那日起,便已注定要担负起一国的命运,无论他是一百岁,还是一岁。若连这都不明白,那你就真的枉做了八年的赵王了。” 赵迁摇晃着自地上勉强撑起身子,一双桃花瞳已然变得血红,他怒瞪向赵政和梁儿,咬牙切齿道: “哼!……你们这些冷血无情之人,又怎会体会到我的痛处?你们手段卑劣,杀我妻儿,夺我家国,我赵国不会放过你们!赵国的列祖列宗更不会放过你们!” 他这句狠话扔得幼稚,赵政甚至都觉得自己先前真是白将他视作了对手,梁儿是何等女子?才不会将这样见识短浅的男人放在心上。 赵政嗤笑,心底对他竟还生出些许同情来。 “呵,赵迁,认清现实吧,赵国已经灭了,是被我大秦、被我秦王政攻灭的。” “现实?哈哈哈……那你就不妨等着看看,看你究竟会不会命绝于赵!看你的秦国会不会崩于我赵国!……” 对于赵迁的疯言疯语,赵政自是毫不放在心上,可他却感觉到怀中的梁儿竟在浑身发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亦是越攥越紧。 赵政觉得有些不对,低头看向梁儿时,她双眼睁得大大的,空洞的看向赵迁的方向,满面皆是惊恐之色。 而赵迁的胡言乱语却还在继续: “梁儿,我以真心待你,你却视我作草芥!我赵迁愿你此生此世,所爱之人全都不得好死!你孤独终老!……孤独终老!……” “来人,赵迁疯了,快将他带走!” 赵政见赵迁越说越离谱,立即差人将他拖出了温明殿。 直到殿门再次紧闭,门外那句“孤独终老”还依旧清晰可闻。 “梁儿……看着我……梁儿!” 赵政双手捧起梁儿发抖惨白的小脸,柔声劝道: “别怕,有我在……他那些都是胡说的,不会成真,别怕……” 梁儿渐渐回神,痴痴望着赵政的脸,温热的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最后更是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了赵政的脖颈,大哭不已。 秦始皇第六次东巡死在沙丘,那里便是赵国的领土,那里也残留着赵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赵武灵王的英灵…… 而令大秦帝国彻底土崩瓦解的一战是发生在邯郸东北的巨鹿城,那里亦是赵国的领土…… 会成真……赵迁说的全部都会成真…… 这是报应吗?还是诅咒?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赵政从未见梁儿哭得如此厉害过,他眉头紧锁,疼惜的拥着梁儿,双手将她抱回了寝殿。 梁儿一直紧紧抱着赵政不肯放手,直到她哭得累了,便蜷缩在赵政的怀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榻上,赵政半撑着上身,低头凝望着怀中的女子。 她闭着眼,睫毛长长的,睡的很熟,脸上还沾着些许泪痕,如个小婴孩般。 赵政心中后悔难耐。 他不该那样逼她的。 他太想独占她,却总是缕缕伤到她。 他实在太在乎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梁儿睡眼惺忪,睁眼便见赵政侧躺在她身边,以手撑头,垂眸看她。 “醒了?” 赵政的面色柔柔的,长长的眉毛,浓浓的睫毛,凤眸狭长,鼻梁高挺,精致的五官棱角分明,眼中的斑斑星辉更是无人可替。 想到这样的他再过十八年就会故去,梁儿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一言不发便埋头钻入他的怀中,两只手臂将他勒得紧紧的。 赵政的声音自梁儿头顶响起,满溢着宠溺。 “瞧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孩子?” “我怕。” 梁儿声如蚊蝇,让人更加心生怜意。 赵政一滞,他想到之前在浴殿时,梁儿说她怕他。 “怕我?” 梁儿摇头,喏喏道: “怕你不在……” 赵政怔住。 片刻,他抿唇笑开。 原来,梁儿竟是同他一样,这般害怕失去他。 他温柔的将梁儿自怀中拉出,温热的掌心轻轻贴在她的脸上。 “傻梁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相伴,不离不弃。” 吻,在两人唇边化开。 由浅入深,越吻越重。 他离不了她,就如她离不了他…… 炙热的吻一寸一寸融化着彼此的身心。 可当赵政伸手去解梁儿的襟带时,梁儿却突然将他的手按住。 他停下,微微喘息,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问: “还在生我的气?” 梁儿摇了摇头,睫毛一动一动的,看上去很是委屈。 “昨夜……很疼……” 赵政面上显出愧疚之色,敛眸轻吻她颤动的羽睫,柔声道: “这次不会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雪耻 赵政怕梁儿再被赵迁的事影响,这几日便没有再让她随侍左右。 梁儿每日便只在邯郸宫中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坐着。 有时吹吹萧打发时间,有时做做点心帮赵政减压。 日子过的虽是顺心,可赵迁那日说的那些话,却始终还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小的阴影。 这些天,她虽不会时刻跟在赵政身边,但对近日发生的一些大事还是会多少有所耳闻。 听说,赵嘉已逃入了靠近燕赵边境的代郡,并自立为赵代王,与东边的燕军联合,屯兵上谷,准备共同抗秦。 前日,赵氏族人亦是被一个不落的找出,所有沾亲带故的一共四百多口人,包括老弱妇孺,全部被坑杀于邯郸郊外。 邯郸赵氏也好,吕不韦也罢,都让赵政对出于赵国的巨贾富人充满了嫌隙。 他下令将所有家产万贯者全族迁往人烟稀少的蜀地,数十个名门大户一夜之间家财散尽,破败流离。 赵国,已再无富人。 而今日,正是赵政要将赵迁流放的日子…… 灼人的烈日下,邯郸宫的宫墙上方立有一人,虽着玄衣,但其上相间的金色绣线亦十分耀眼,与他头上那顶刺目的金冠相得益彰、相映成辉。 “大王,前赵王赵迁已带到。” 赵政负手,任由衣摆随意凌乱于风中,高高俯视着下方身附枷锁跪于地上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分外好看,眉间更是点缀了一颗小小的红痣,令他看上去更加秀美非常。 只不过他虽衣表洁整,却似经历了大悲大痛,如今看上去竟是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顷刻,空灵的宣召之音已盘旋于宫门上空: “罪人赵迁,为王无德,骄奢无度,累及民生。百姓悠苦,秦甚怜矣,故出兵攻伐,取而代之。秦王仁义,留其性命,现将其迁于房陵,终不得归!” 赵迁的唇角下意识的动了动。 他生来便集了万千宠爱,因“千”同“迁”字,故而父王为他取名“赵迁”。 他五岁被立为太子,十五岁继位为王。 他拥有全天下最俊美的容颜和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本以为他会一生安乐,只待寻到一个自己挚爱的女子,便可与她相守一世,就如父王和母后般。 却不成想,当他真的找到他愿与之共度余生的女子,这女子却冷血无情的毁掉了他的一切…… 只是,他已那样恨极了她,可为什么还会这般思念于她? 赵迁仰面叹息,见赵政正转身要走,他急忙开口道: “大王请留步!” 赵政止步,回头看他。 “你还有何要说?” 赵迁眼中隐有氤氲浮出,语气尽是恳求。 “可否……让草民再见梁儿最后一面?” 赵政的眉骨很高,将一双深邃的眸子隐在一片暗色的阴影之中,令人丝毫看不出他的神色,就连他的语气,亦是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你已在她面前说出那般伤她的话,寡人不会再让你见她了。” 言毕,赵政转身,甩袖离开,再不给他机会多说一句。 只有爱得彻骨,才会恨得刻骨。 赵迁,寡人又怎会让你再见到她? “你最近吃的很少。” 午膳时,赵政眼见梁儿半天也不夹一口菜,他俊眉微蹙,满心忧虑。 梁儿垂眸,淡淡道: “许是……没什么胃口……” 赵政微微一叹,越发担心。 “是不是病了,一会我让太医令来给你看看。” 梁儿低下头,她所忧心的事无法与赵政说,就算太医令来了也是无用。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赵政竟收了忧色,抿唇一笑,逗她道: “怎么不是大事?吃这么少,如何能生养出小公子来?” 梁儿看向他,努力的扯出一个笑颜来。 赵政这么想让她开心,他的好意,她应该领下的。 用完了膳,赵政便又去处理政务了,临走还不忘将太医令召来给梁儿看诊。 莫然死后的新任太医令名叫夏无且,很是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他是赵政一手提拔起来的。 听闻他祖上本是周朝末年的名医,无奈几代衰败,到他这一辈才终于又有了些行医的天赋。 可惜家族已远离王室太久,他只得从民间的大考一路晋升,终于凭借一己之力进入了太医院。 赵政早就打算弃掉莫然,便一直暗中考察新人,最后将这夏无且破格提至了太医令的高位。 “梁儿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中有些郁结,故而影响了食欲。若是无事,平日可多出去走走,看看风景,转换一下心情,或许胃口就会好一些了。” 夏无且头戴官帽,身着灰衣,相貌中等,一脸和善。 虽是身居太医院的最高官职,却也并不以为宫婢诊治为耻。 “多谢大人。” 梁儿欠身一拂,不失恭敬。 太医令直接服务于秦王,可以说,他的手中掌握着秦王的性命,他若不忠,秦王便难活。 赵政选择了夏无且任此职,就说明他定是足够可信的。 夏无且见梁儿深得大王宠幸,还能做到如此谦逊,亦是也对她生了几分好感,淡淡一笑,道: “行医治病,乃是在下职责之所在,姑娘无需言谢。倒是大王对姑娘的情谊甚切,着实令在下感动。” 梁儿一顿。 片刻,她缓缓抿唇。 是啊,赵政每日政务那么繁忙、那么操劳,还那般关心她,她又怎能让他担心,拖累于他? 那未来之事,历史已定,再是忧心也改变不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这自哀自怜,还累得赵政牵肠挂肚呢? 倒不如活在当下,好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也可让以后少些遗憾…… 思及此处,梁儿起身与夏无且告辞,她即刻去了温明殿,却见赵政并不在此。 她寻了个内侍问了赵政的去处,得知他正在洛华池。 梁儿疑惑,处理政务怎么会去洛华池? 靠近洛华池时,便已能看见赵政立于亭中的背影。 梁儿会心一笑,只想快些走去他的身边。 守卫的禁军见来人是梁儿,便也未加阻拦,直接将她放行。 赵政听到声音,回头时,竟见梁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正扬着小脸对着他嫣然浅笑。 赵政一滞,还未开口,便忽听有人大叫: “妖女……妖女!……” 梁儿的笑意僵在脸上,低头寻声看去,见赵政身前竟是跪有一人,只不过方才被赵政挡住,故而她并未注意。 而那人四十多岁,面上有大把的胡须,看着十分眼熟,梁儿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住口!” 赵政怒喝。 可那个人俨然是被吓傻了,竟然不理会赵政的呵斥,还一边圆睁着双眼不停的喊着“妖女”,一边连滚带爬的调头就要跑,却被守在亭前的禁卫拦回,趴在地上瑟缩不已。 “他……是谁?他口中的妖女……是我?” 梁儿满面不解,侧头问向赵政。 这亭中仅有她一个是女子,那么“妖女”也定是在叫她了。 “梁儿……” 赵政眉目纠结,正不知应当如何与她说,忽然远处又有几人被禁卫拖着过来扔入了亭中。 他们一进来便低着头连连叩拜,大叫着“饶命”。 可还没叫几声,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叨念“妖女”二字。 几人回头看去,见是旧友,便更觉得心里慎得慌,齐齐扭过头抬眼看向前方,霎时皆是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眼前的玄衣男子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眉眼与幼年的质子政多有相像,想来必是秦王无疑。 而他身边那个白衣女子,肤白莹润,清秀素雅,面容更是与当年质子政身边的婢子梁儿一般无二! 二十一年已过,她的相貌怎么可能丝毫未变? “……妖,妖女……” “妖女……你……你是妖女……” 几人瞠目结舌,全都惊恐的看着她大叫“妖女”。 梁儿秀眉紧锁,仔细瞧向这些人的脸。 他们都是四五十岁,脸看着都很眼熟,却全都蓄着须,辨不清原本的样子。她无论如何也忆不起何时见过他们。 “你们为何叫我妖女?” 梁儿想要问个究竟,毕竟没有人想要背负“妖女”之名。 可她话音还未落,就觉身旁一阵冷风带起慑人的银光,仅转瞬,方才那几人便仅剩下一个还怵然立着,其余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均是一剑毙命。 “政!” 赵政面目狰狞,杀气腾腾,有如来自地狱嗜血的魔鬼,若非梁儿及时挡在前面抱住了他的胳膊,剩下那一人恐怕也早已没命。 梁儿从未见赵政亲手杀人,并且还转眼就是几条人命。 她惊恐的看着他,想要知道他会如此失常的原因。 “他们究竟是何人?为何全都叫我妖女?” 赵政垂眸看向她,眼中显出错综复杂的幽光,失了血色的唇微微颤抖,却终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二……二十年容貌不改……除了妖女……还会是什么?……” 听见身后那人颤巍巍的开了口,梁儿一顿,悠悠转身。 “二十年……?” 她凝眉重复。 二十年前……她应是在朱家巷…… 她怔住,双眸瞪得滚圆,视线扫过倒在地上的几人,又瞥眼看向跪在那里、抖如筛糠的那人。 八个人……刚好八个人…… 梁儿的眼前逐渐模糊,头亦是嗡嗡作响。 她只觉呼吸愈发不畅。 耻辱,哀痛,愤恨……一瞬间全部交织在一起充斥了全身的血液。 赵政见她似是回忆起了过往,急忙慌张的将她紧紧抱住。 “不!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站在我身后,让我来……”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见梁儿已满面泪痕的从他怀中挣出,稚嫩的双手亦是将他手中的泰阿剑一并夺下。 赵政怔住,眼看着那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只手提着宝剑,艰难的踏在鲜血之上步步向前。 她颤抖着,终是用力将剑刺入了那人的身体,竟没有半分犹豫…… 赵政缓缓闭眼。 ……他不想让梁儿这样的…… 那些畜牲的血,怎配染在梁儿的裙上? 他本是有意背着梁儿处理此事,才没有选在温明殿,而是来了洛华池。 可又为何她会突然出现? 为何,会变成如此?…… 忽然,泰阿落地的脆响将赵政惊醒。 只见梁儿身形摇晃,就那般好似被人抽去了身骨,软软的瘫倒下去。 赵政大惊,忙上前将她扶住,抱了回去。 榻边,赵政紧蹙着眉头望着梁儿苍白的睡脸。 夏无且说她受了刺激,但身体并无异样,睡上一两个时辰自会醒来。 可现在已经日落西山,她为何还未清醒? 就在赵政准备唤人再去叫夏无且时,梁儿的睫毛终于动了动。 “梁儿!……” 听到赵政唤她,梁儿努力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睁眼间,竟有一滴泪同时自眼角滑落。 那泪就如同滴在了赵政心上,瞬间将他的心打湿了大片。 他心中一紧,面上却仍是尽力扬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来。 “睡了这么久,饿么?” 梁儿疲惫的望着赵政那双分外温润的眼,泪,禁不住的涌出。 赵政心疼不已,俯身将她拥入怀中,满富深情…… 梁儿,再黑的夜,也终会过去,不是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邯山少年 车撵上,梁儿本是垂眸静坐着的,却无意间抬眼,竟见窗外已并非宫中景象。 “不是要去武灵台点兵吗?怎么出宫了?” 赵政转眸看她,微薄的唇勾出柔和的弧度。 “这邯郸宫甚是无趣,憋得久了,便想要出去走走。点兵一事,我已安排在明日。” 夏无且多次提到梁儿需要出门散心,赵政觉得此事已不能再耽搁了。 “那现在要去哪?” 梁儿下意识的轻轻眨了一下眼,轻盈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赵政的心神也随之荡漾开来。 他抬袖,纤长的手指拂过梁儿耳边细软的发丝,悠悠笑道: “很快你便知道了。” 车马又行了半个时辰,赵高的声音自车头响起。 “大王,到了。” 梁儿随赵政走下车撵,抬头便见到了遥远记忆中熟悉的景致。 “邯山……” “走,我们上去看看……你我开始的地方。” 赵政心情极好,也不顾身旁还有赵高这个臣子,完全不理尊卑之序,拉了梁儿的手便欲要往山上走。 许是心中急切,赵政的步子很大,转眼便拖着梁儿甩开赵高等人走到了山脚下。 “政!等一下……已经过了许多年,这山上不知有没有什么变化。秦初占邯郸,难免会有欲寻机行刺之人,像这种荒山就更容易藏匿歹人……” 梁儿终于反应过来,将赵政拉住,悉心劝说,却被赵政笑着打断: “放心吧,我早已命人将山上仔细搜查过,不会有事的。” 闻言,梁儿轻轻舒了一口气。 是她多虑了,赵政心思一向缜密,这一点他又怎会想不到? “走吧。” 赵政拽了梁儿的手,稍用了些力气,便轻松将她拉至自己身前。 “管家婆……” 他低头凑近梁儿的耳际,低声说了这样三个字后,便抿唇偷笑着扭过头去,拉着那嫩白的小手继续上山。 梁儿完全呆住,脸上隐隐有些热,就只本能的跟着赵政的步子胡乱走着。 管家婆?她没听错吧? 这么接地气的词,怎么会从赵政这么冷峻霸气的君王口中说出? 这……未免与赵政的气质也太不相符了吧…… 走至邯山中段,山路开始变得陡峭,树木也生得繁乱无章。 离开二十一年,这里的草木土石都发生不小的改变,想要走到山顶也走得不如当年那般顺畅了。 赵政每走一步都需要试探着前行,确定石头不会松动,才能放心让梁儿踩上去。 直到临近山顶,二人钻入密林,梁儿才终于忍不住问: “政……那个词……你从哪学的?” “哪个词?” 赵政明知故问。 不见光的密林中,梁儿并看不清赵政此时面上正偷偷笑得狡黠。 “管……管家婆……” 这词梁儿说的有些支吾,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土里土气的词是赵政对她说的,她便会莫名脸红。 好在,这里黑,赵政看不见她这丢人的模样。 “从前质赵时,在市集上听人说的。” 赵政似是解释的随意,梁儿惊道: “那么多年前听到的,你还记得?” 赵政笑吟吟的。 “那是自然,那时便已牢牢记下,打算有朝一日用在你的身上。” 梁儿的脸瞬间又更红了些,情急之下竟还有些结巴。 “你……你……那时你才几岁啊!……” 赵政手下用力,再次将梁儿拉至跟前,温热的气息混着他身上霸道的龙涎香铺洒在梁儿脸前。 “若非那时太小,我又怎会放任你的心乱跑了那许多年?恐怕我早将你绑在我的榻上,谁都不准你看,哪都不许你去。” 梁儿面上的红晕忽的烧到了耳际。 “你……羞不羞?……” 赵政敛头窃笑,执手拂过梁儿灼热的小脸。 “且先不说我羞与不羞,我看你现在倒是羞得紧啊!” 这里光线太暗,他看不出她的面色,但只凭她脸上温度,就已经可以想像得出,此时她那梨花般的面容会是怎样一番旖旎的景色。 “我……” 梁儿刚要反驳,却已被赵政强拉着快走了几步。 还未及回神,眼前便已然强光刺目。 她忙闭了眼。 慢慢的,又尝试着缓缓睁开…… 霎时, 阳光依旧……碧水依旧…… 翠林围绕间,蓝天白云下,清澈的湖水透着颗颗圆润的小石,在微风下慵懒的泛着着粼粼微波,夏末的暖阳不经意的倾洒其上,点缀出五光十色的斑驳光芒。 宛如梦幻,似若仙境。 赵政与梁儿十指相扣,痴然而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似乎都与多年前的回忆重叠了般…… 那一日,就是在这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湖光山色间,一个七岁的男童站在湖边,脚边蹲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孩。 女孩不经意的仰面看向男童,那是男童第一次看清女孩的长相。 目如明珠,发似墨锦,肤若白玉。 五官虽不算精致,却依然让他心跳加速,怦然不已。 男童竟看得痴了,不自觉的伸手想要摸摸女孩细白水嫩的面颊。 女孩突然唤醒了他,他扭头带着女孩离开,心里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那般玉色肌肤堪比世间至宝,却奈何仅穿得一席灰色裙衫。若着如雪白裙,定会与之更为相配。 于是男童想方设法从母亲那里为她要来白裙,逼她从此只穿白色,还要如达官显贵般每五天便到湖中沐浴一次。 女孩很聪慧,教男童“忍得一时,谋得百世”,还以“纵横之策”帮他摆脱了别国公子的欺辱,又为他觅得了一位良师,令他读书习字,从市野小童成为一个真正的公子…… 后来男童被迫与女孩经历了三年的分离,再相见时,男童已长成了少年,并且成为了一国新王。 女孩不知,为了再次把她带回到身边,少年经历了多少,忍耐了多久,更不知道为了他心中女孩最美的样子,他竟是提前将王宫中宫人的服饰由青色改作了白色。 没人知道他有多喜欢看她无暇如玉的样子。 她从那湖中脱胎换骨来到他的生命,如同仙子一般……此生便再难有女子能入得他的眼…… 赵政转身看向身边的梁儿。 她肌肤透白,双眸剪水,唇若涂脂,墨发垂亮。 如花似月一如当年,还是那般他向往的模样。 而此时的梁儿,刚在林中被他逗得羞红了脸。 粉红的云团浮在如玉的面上,更衬得她嫩若芙蓉,华如桃李,般般入画,撩人心动。 他不禁抬手,悠然抚上她水嫩的脸颊。 “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 梁儿觉得越发羞了,懦懦的将头低下,却又被赵政好看的手指拈起了下巴,就那般顶着面上的两团红晕与他两相凝望。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从初见至今,整整二十四年…… 他们经历了多少,才换得了今日的相伴;失去了多少,才成就了今日的相守…… 赵政敛眸俯身,高挺坚毅的鼻轻轻掠过梁儿小巧的鼻尖,他的唇轻柔的碰触在梁儿的唇上,带着炽热的温度、含着浓浓的爱意,将梁儿一寸一寸紧紧包裹,深深呵护,仿佛即使为此要费尽最后一分心力,他也在所不惜…… 曾经,他以为梁儿见识高远,又容颜不老,定不是个寻常女子。 所以他早早便已在心里默默许她一个江山。 他要一统六国,将这世间最好的全部给她,以此将她留下,让她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梁儿已对他动了真情,比起天下,她更想要的是他的情有独钟、一心一意。 待天下大定,他定要送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成全她一个此生此世白首不离的一心人。 他的秦王后位,永远仅为她一人而留…… 山下,秦王奢华的车撵前,赵高独身而立,举目望向山顶的方向,双眸不知何时已变得幽然如痴…… 大王与梁儿开始的地方…… 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燕丹之计 三日后,曾经的赵都邯郸正式更为隶属于秦国的邯郸郡。 赵政准备返回咸阳,而尉缭也终于请辞归隐。 因得梁儿的劝说,赵政并未留他。 尉缭之名,亦再未出现于世间…… 刚回咸阳这些天,赵政不想让梁儿劳累,故而像冀阙这类需要她一直站着的地方,赵政便暂时不让她去了。 而晨议时的一些重要之事,赵政在昭阳殿也都会说于梁儿听。 这几日对秦国影响最大的事,便是发生了大范围的饥荒。 梁儿跪坐在赵政身侧,蹙眉看着手边高高堆起的如山一般的竹简。 这些所书全都是汇报各地灾情的。 “这几月内秦国境内雨量丰足,未干未涝,农粮收成理应稳定,怎会突然闹起了饥荒?” 如此重要的统一战之际,秦竟然发生了饥荒,连百姓都吃不上饭了,还如何打仗?如何养兵? 赵政刚要翻看手中的一卷竹简,听到梁儿这一问,便停下手中动作,淡淡道: “有人在去年秋收和今年春种时影响了商价。” 梁儿一怔,敛眸思忖。 想不到,这次饥荒竟然是人为的。 若是有人出钱哄抬部分商品的物价,这些商品的价格突然暴涨,粮食的价格相对就低了。 辛苦种的粮食卖不上好价钱,农户就会难以维持生计,那么他们就要转去做其他行当赚钱。 春季农田无人耕种,待到秋收时便农粮不足,百姓饥荒…… 赵政微吁了一口气。 “是我疏忽了。那段时间我的心思都在襄戎和攻赵上,只注意兵和农的状况,对商却并未太过留意,才会令人这般轻易就得了手。” 赵政一向谋谟帷幄、以一持万,秦国之势、天下大局,似乎无一能超出他的掌控,梁儿亦是极少见他因政事而叹息。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好在此次饥荒范围虽广,却并不严重。若是能及早究其根源,处理得当,应是很快便能度过难关。秦之大计,不会耽误很久的。” “究其根源……” 赵政略施停顿,将身转向梁儿,正色问道: “梁儿,这几年,继赵之后,齐、秦两国接连饥荒,你是否已看出些什么?” 听他这般问,梁儿便知赵政定是早就知道了答案。 她大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 “赵国当年饥荒是因旱灾所致,无从说道。而这之后齐国与秦国饥荒,却都非天灾。若说这两场饥荒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便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韩已灭,齐、秦是受害者,这三国可以排除在外;赵国地震、旱灾、饥荒几乎是接踵而置,又与秦在战场上对峙了一年多之久,根本无力做这些哄抬物价之事;今年春天正值楚国政变和魏国新旧交替之时,他们亦是无心针对秦国。如此一算,便就只剩下……” 梁儿一顿,那个人的名字已赫然出现于脑中。 “燕国……” 赵政见梁儿顿住,便开口替她说了出来。 “燕国虽然地处偏远,国土亦不算广,但却矿藏丰富,特产也是种类繁多,在七国之中,燕的国库算是颇丰的。而要在人多地广的秦和齐全国范围抬高物价,还必须拥有人数够多、能力够强的人手。放眼燕国,即能调动国库、又有足够多门客的,唯太子丹一人。” 赵政直视梁儿,他知道梁儿曾对燕丹有情,所以他才会怪自己没能掌握好全局,竟一个不留神就让燕丹遏制了他东进的速度,输了一小步。 梁儿见赵政盯着自己,便知他是想到了何处。 好在,她对燕丹早已没了当年那飘渺之意,任赵政如何使劲儿看,她都一样心怀坦荡。 她面色如常,将心思只放在正事之上,问向赵政: “可有一点我不明白。他使秦国饥荒,是想要令秦缓兵攻燕,可他令齐国饥荒又是为何?” 见梁儿反应无恙,赵政便暗自放了心,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窃喜。 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投在梁儿脸上的目光,淡声回道: “其实攻灭韩国之时,我曾派人送信给齐王,让他与秦合兵攻伐赵魏。听闻秦王本是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与秦共同出兵的,可偏偏此时齐就突然闹了饥荒……” “所以……让齐国饥荒的目的还是为了使秦缓兵?” 秦齐若真的联合攻赵魏,定能至少提前一年灭了这两个国家,赵魏一灭,按照地理位置和国土大小,一下个灭的便必是燕国…… 赵政一嗤,不屑道: “呵,他倒是费心,只不过缓这一时又有何用?” 梁儿垂眸,心中有些不安,算算时间,似乎也该到历史上“荆轲刺秦”的时候了…… 没过几日,又有人气喘吁吁的入了昭阳殿。 “大王!南郡急报!” 赵政从成堆的文书中抬起头来,令内侍将那通报之人手中的竹简递了来。 梁儿接过竹简,双手将其摊开,置于赵政眼前。 “南郡暴乱?” 赵政神情凝重,梁儿亦是一惊。 饥荒之事还未为解决,现在竟又出现了暴乱…… “传寡人令!急召左右丞相和廷尉李斯前来昭阳殿议事!” 不多时,左丞相昌平君熊启,右丞相王绾,廷尉李斯就先后赶了来。 当梁儿将急报上的内容念出之时,三人皆是一凛。 这个南郡其实曾经是楚国的领土。 当年,赵政的曾祖父秦昭王命战神白起率军攻楚。 连续两年的征战,秦接连攻占了楚国邓城、鄢城、夷陵、竞陵、甚至包括楚国当时的国都郢城等八座城池。 这些地区被统一设置了南郡,成为秦国的一部分。 “你们可有什么看法?” 高高的王座之上,赵政微眯着凤眸望向三人。 思索片刻,李斯首先上前一步,躬身一礼,道: “大王,南郡已被我大秦统治了整整五十年,当地的原楚人大多早已与秦人相互通婚、融为一体,近三十年来从未有过异动,就算是遇到天灾,也依然安份守己。可为何此番就突然暴乱了?若说是因饥荒,纵观全国,南郡的灾情最轻,又何致暴乱?” 赵政定定看着李斯,眸光如鹰。 显然,李斯所想与他不谋而合。 “李斯,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臣以为,南郡之乱必是有人挑唆。” 此言一出,赵政半垂了眼,唇角隐隐露出一抹玩味。 “噢?何人挑唆?” “秦已灭韩、赵,依照次序会继续东出攻伐魏、燕、楚、齐。可如今秦国饥荒还未得到缓解,便又起了内乱,自是无法再进行攻灭六国之战。故而以上四国之中,哪国最迫切,此事便最可能是哪国所为。” 李斯目露幽光,字字如凿,下巴上一撮花白的山羊胡更加令他显得见识犀利、精明非常。 王绾眉头微聚,不禁问道: “依李大人的意思,应是魏国所为?” 李斯敛眸,轻轻摇头。 “魏距离秦国最近,自也是最危险的,可魏若灭,燕坚持不过一年也必亡……” 梁儿心中一震。 怎么又是燕国?…… 话至此处,赵政的眼神已是越发晶亮。 “为何你这般肯定挑唆南郡之人来自燕国?” 只见李斯站得笔直,正色庄容道: “饥荒与南郡暴乱的急报相隔不过十天。据南郡太守李瑶方才的那卷文书所报,此次暴乱之所以在短短几天就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是因为那些暴民初成规模、上下有序,甚至还隐约可见类似于军中的编制,故而短短几天就已攻至郡治之所。若非李瑶出身武将,平时又并未懈怠练兵,恐怕南郡此时已经失守。” 他转眸看向昌平君。 “左丞相懂得用兵。李斯想要问一句,寻常,若要将毫无经验的数万百姓组织训练到如此程度,最快需要耗时多久?” 昌平君略做思考,郑重回道: “至少也需要一个月。” 李斯微点了一下头,再次面向赵政。 “大王,此次暴乱,他们出师之名便是食不果腹、难以生计,可饥荒刚刚开始都还不足半月,他们又怎会仅在十几天内就迅速集结至如此?” 昌平君凝眉,张口接道: “除非……他们知道何时会发生饥荒,提早做出准备。” 王绾亦恍然醒悟。 “也就是说,挑唆策划暴乱的人,和引发饥荒的是同一人。” 赵政薄唇勾起,笑得分外狡黠,幽冷的眸子令人望而生畏。 “呵呵呵,好一个燕太子,真是花样百出……竟妄想以南郡之乱耗我兵力……寡人倒要看他能拖住我秦国几时?” 赵政看向昌平君,唇口微动,淡声道: “昌平君熊启。” 昌平君上前拱手。 “臣在。” “南郡的暴民都是曾经的楚人,你身为我大秦左相,又是楚国公子——楚考烈王的亲生儿子,还是前楚王和现楚王的异母兄长,此事由你出面最好。尽量以和为主,劝他们归降,如若行不通,再行用兵也不迟。” 昌平君躬身颔首: “臣领命。” 忽然赵政面色一滞,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 “可让李信同去。李信本就是武将,南郡太守李瑶又是他父亲,此番或许可以有所臂助。” 昌平君应“诺”。 梁儿暗道: 一个李瑶加上一个昌平君,一刚一柔、一武一文。 他二人应对暴乱足矣,多派一个李信着实无用。 说是会有所臂助,恐怕主要还是借机给那父子二人有个相叙的机会。 听闻李瑶李信父子感情极深,却无奈李瑶常年驻守遥远的南郡,二人已是多年未见。 李家乃是咸阳名气颇大的世族,已连续十代不是重臣就是将军。 现如今家主李崇驻任陇西太守,封南郑公;其子李瑶驻任南郡太守,封狄道侯;年轻的孙辈里又出了李信这个为将之才。 赵政对他们必是需要多番留心,略施恩德的。 —— 这天过后,未出一个月,南郡便已传回了暴乱已平的消息。 听闻昌平君不顾个人安慰,孤身深入暴民之中与他们交涉了整整五个日夜,仅凭一己之力,未耗一兵一卒,便将南郡一事解决得妥妥贴贴。 深秋的杨树金黄得耀眼。 风起,大把的树叶如蝴蝶般飘舞在空中,又盘旋着缓缓落下。 午后,林荫小道上树影斑驳,别有一番慵懒的情调。 赵政与梁儿手牵着手,悠悠漫步。 近日,赵政最新颁布的赈灾之策颇见成效,饥荒已缓解了大半,而南郡之事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完美的解决,梁儿心情大好,面含笑意道: “昌平君的能力果然毋庸置疑,才不出一个月,南郡备警便被解除,而且还未消耗一丝兵力。” 可赵政却不似梁儿那般轻松。 他微微抬头,眸光幽深。 “看来昌平君在楚人之中的影响甚大……就是不知,当寡人攻楚之时,他还会否站在我秦国一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十公主阳滋 由于饥荒还未解,秦王政二十年的年节过得极为简单。 为了彰显秦王与百姓同甘共苦,咸阳宫内甚至取消了例行的所有酒宴。 赵政终日忙碌于赈灾和安抚百姓,也就只有怀抱着梁儿的时候,才能让他觉得放松些许。 寝殿中,烛火微亮,盈盈摇曳。 赵政仅披一件薄薄的里衣趴在榻上,极是享受的任由梁儿一双细白的柔荑在他的肩背之上揉捏游走。 梁儿让夏无且教了她许多按摩的手法,这样就可以随时帮赵政舒筋活血,舒缓压力了。 “郭开死了。” 赵政忽然开口说话,语气略显随意。 “死了?” 梁儿手下稍有一顿。 那个凭借谗言几次三番祸害忠良,最后又卖国求荣的郭开死了? “他在回邯郸搬运家中财物的时候被沿途的盗贼所杀。” 赵政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可他面上却流露出一丝阴邪的笑意来。 梁儿愣了愣,问道: “'盗贼'……是你派去的?” 赵政抿唇一笑,起身坐靠在床柱边。 黑亮的缎布里衣松散的搭在身上,露出宽阔健美的胸腹。 他未束发。 黑长的头发顺滑的散落下来,配上那一张精致如琢的俊逸面容和深如墨潭的幽亮眸子,当真是惑人至极,使人沉迷。 “我怎会让郭开那等无知又贪财的祸水在我大秦为官,乱我秦国秩序?” 赵政满面揶揄蔑视。 梁儿凑到赵政身边抱膝而坐。 她唇角轻轻牵了牵。 “杀了也好,如此,也算是替恩人报了仇了。” “恩人?” 赵政与梁儿相识这么久,还从未听她提到过什么“恩人”。 梁儿淡淡一吁,眸光不经意间已变得有些悠远。 “其实,当年若非廉颇老将军将我救下送入朱家巷,恐怕我早已被坑杀在了邯郸近郊。” 赵政微微垂眸,看向梁儿。 “竟然是廉颇……那如此说来,我也欠他一声谢。” 闻言,梁儿不解的对上赵政的眼。 赵政徐徐一笑,温热宽厚的掌心轻轻覆在梁儿如脂如玉的面上,柔声道: “若不是他救下你,送你来到朱家巷,我怎有机会与你相见?又怎有机会与你相知相惜、相爱相守?” 梁儿心间微动,本就剔透的眸子愈发晶莹。 她伸出手臂轻柔的勾住赵政的脖颈,将头缓缓贴在了他的胸口,此时入耳的强有力的心跳声便是这世上最能抚慰她心灵的声音。 赵政面上亦有暖意漾开,他抬手轻抚梁儿的墨发,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滑入她的发间。 “廉颇葬于楚,待到攻灭楚国,我便命人为他扩墓造陵,以感他之恩德。” “嗯。” 梁儿应声。 廉颇身为战国名将,死得确实凄凉了些,若能为他修造一个好一些的陵墓,也算是勉强填补了一些遗憾。 此时,赵政的声音又起。 “说起陵墓……李斯说,骊山脚下我的陵寝现已修建的初具规模,我打算这几日就过去看看,顺便再去骊山宫住上个几日,你觉得如何?” 听到赵政的陵墓,梁儿心中莫名的一堵。 秦始皇陵在现代是谜一般的建筑。若是放在从前,能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世界之谜建造的过程,她定是会高兴到跳脚。 可如今,一想到那是为迎接赵政的死亡而建的,她就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她将环着赵政的手臂紧了紧,低低道: “我……不想去……” “为何?” 赵政不明白,历代君王都热衷于修造陵墓。那将会是他的长眠之所,他的梁儿怎会不想去看看? 梁儿轻咬了唇,心里越发不舒服。 “修建它是为了等着你死,那种地方,我不喜欢。” 听她如此说,赵政心中一热,反身压上了梁儿的身,却见她面上隐有委屈之色,赵政顿生疼惜,语声百般温柔: “你若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了。但就算再不喜欢,陵寝该建还是要建的,大不了我们往后都不去看便是。” 梁儿婉婉点头,赵政轻声问道: “那骊山宫,还去吗?” 梁儿调整了心中不适,抬眼望他。 “虽然梨园还没到开花的时节,但是你最近几个月一直都很劳累,去泡泡汤解解乏也好。” “主要是山顶那个汤池……我想念那里了。上一次去,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赵政的语气越发轻柔,好看的凤眸脉脉含情。 骊山山顶的汤池……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拥有彼此的地方。 那夜星河灿灿,白雾袅袅,两情依依,爱意浓浓。如梦如幻,真的好美…… 梁儿如此想着,透白的脸上就不觉晕开一抹粉红。 赵政见她面如春桃,娇羞可爱,便忍不住低头,将唇轻轻吻在了她的额上,转瞬又点在鼻尖上,最后终于落在了唇上…… 由于赵政的政务太过繁忙,真正去往骊山宫时,已在一个月以后。 此时的骊山宫,梨花虽然未到花期,但梅林的梅花却是开得正盛。 清晨,梁儿趁赵政还未醒来,独自一人去往梅林采摘梅花,想要为他做些好吃又好看的梅花糕。 “啊!” 梁儿忽觉背上一疼,竟是有人向她掷了石子。 她猛然回头,却在附近只见到了一个还不及她腰高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生得很好看,身上穿的是一件鹅黄色蜀锦制的袍子,一看便知身份尊贵。 “奴婢拜见公主。” 此次骊山宫之行,赵政特许两位公子和一位公主同行。 分别是十二岁的长公子扶苏、九岁的五公子将闾,还有五岁的十公主阳滋。 而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便定是那韩美人韩娪之女阳滋了。 “大胆贱婢!本公主在此赏梅,你竟敢在我面前将花枝折去,坏我雅兴,还不跪下谢罪!” 梁儿心中一嗤。 雅兴?五岁的小孩知道什么是雅兴? 还真不愧是韩娪教出来的女儿,果然刁钻任性。 梁儿不想与一个不明事理的小孩计较,便忍下不痛快,屈膝跪地,恭顺道: “奴婢采摘红梅是欲为大王制作点心所用,却不知公主在此,无意打扰到公主,确是奴婢的错。” 阳滋的小脸扬得老高,手中握着石子鄙夷道: “哼!原来是个膳房出来的。既然你已知错,那你就跪在这里,受本公主二十颗石子作为惩戒吧。” 梁儿眼看阳滋已经举起了石子,就要向自己扔来,她蹙紧了眉头,咬牙抿唇,难道真要任她一个小孩子欺负? “公主且慢!” 梁儿忽然开口,阳滋本能的停住,不解的看着梁儿。 只见她眸光晶亮,气定神闲,缓声道: “我大秦一向刑罚严明,王宫之中更是设有明确的法度。无论身份尊卑,任何人皆不可枉法,亦不可无故施以刑罚。” 阳滋作为王室公主,虽是早慧于寻常孩童,但年仅五岁的她对于梁儿的话还是理解有限。 她听得懵懵懂懂,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 还不及梁儿回答,便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人,替她答了出来。 “意思是,梁儿姑娘妨碍到公主赏梅确有错处,可纵观宫内之法,她却没有触犯其中任意一条,公主若因此而向她掷石,那便是有法不依,犯了大错,是要遭受责罚的。” 阳滋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吓了一跳,气急败坏道: “你又是何人?竟敢教训本公主?” 那人腰系锦带,衣冠楚楚,对着小小的阳滋深施一礼,态度看似十分恭敬。 “中车府令兼职符玺令,赵高,拜见公主。” 阳滋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是父王的臣子?” “正是。” 阳滋瞪向赵高。 “身为臣子,你竟敢帮着这个贱婢欺负本公主?” “赵高不敢,不过是说些实情罢了。” 赵高低眉顺眼,语气十分平淡。 可这般态度却是令阳滋更加生气,指着二人怒道: “放肆,大秦尊卑有别。本公主是秦王之女,身份尊贵,岂容你们这些卑贱之人……” “阳滋!住口!” 忽有一个好听的少年声音打断了阳滋。 阳滋回眸看去,来人竟是扶苏和将闾。 “扶苏哥哥,将闾哥哥?” 将闾对着阳滋轻轻点了一下头,而扶苏却是绕过了阳滋,大步走到梁儿的面前。 “梁儿姑娘,快起来!” 他双手将梁儿扶起,歉声道: “抱歉,阳滋还小,不懂事,还望你莫怪……” 谁知扶苏话音还未落,身后的阳滋就大着嗓子娇声嗔道: “扶苏哥哥为何也站在她那一边?分明是那个贱婢不让阳滋赏梅!” 扶苏也是动了气,转头吼道: “够了!阳滋你太胡闹了!快回去!” “扶苏哥哥……你竟然吼阳滋……就只为了一个贱婢……呜呜呜……” 阳滋觉得委屈非常,眼泪倏的就流了出来。 要知道,扶苏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哥哥。 一旁的将闾看得揪心,上前劝道: “兄长,阳滋她还小,无需对她如此严苛吧?……” “这也叫严苛?”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沉稳宏亮的声音,众人举目望去,一惊之下皆纷纷施礼。 “父王。” “大王。” 阳滋见赵政面目严峻、眸光幽寒的盯着自己,她心中恐惧,不由得退了几步。 “父……父王……” 赵政垂眼看着眼前瑟缩发抖的小小孩童,沉声道: “阳滋,你娇纵任性,随意伤人,毫无礼数,自今日起,寡人不准你再入骊山宫。” “父王!” 将闾不禁失声喊出,他没有想到父王竟会只因阳滋欺负了一个宫婢就如此惩罚于她。 因为一个宫婢被赶出骊山宫,这于公主而言,可谓莫大的羞辱。 更何况,阳滋才只有五岁…… 扶苏和赵高亦是一震,他们知道赵政对梁儿的宠爱极盛,却不成想,在赵政的心里,竟是连他的子女也不及梁儿分毫…… 赵政沉着脸,冷声道: “扶苏,将闾,此事交由你们去办,明日一早就安排人将阳滋送回韩美人身边,让她以后管好自己的好女儿!” “诺。” 扶苏与将闾敛头领命,心中已是百般叹息。 当赵政与梁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梅林之中,扶苏用手抚了抚阳滋的头。 “阳滋,走吧。” 阳滋未动,大大的双眼依旧擎着泪水紧紧盯着梁儿远去的方向,恨恨道: “她叫梁儿?” “没错。” 扶苏回道。 将闾亦是满心的疑问。 “她不是普通的宫婢吧?不然父王怎会如此惩罚阳滋?” 扶苏不禁一叹。 “我想,你们回去后,你们的母亲应当会告诉你们她是谁……这一次,阳滋是真的惹错人了。” 第一百四十章 赵政和燕丹的赌局 六月,昭阳殿。 “传寡人令,命驻守在邯郸的王翦率军屯兵中山城。” 王座上的赵政玄袍加身,龙眉凤目,英气非常。 此令一出,秦军便会兵临燕国的易水,燕已形势甚危。 待传令之人一走,梁儿便微蹙了眉问道: “政,我不明白,为何要令王翦老将军屯兵中山?” 赵政面上阴冷,唇角微挑。 “既然燕太子那么害怕灭国,缕缕用计致秦缓兵,那我便也舍近求远一次,将攻魏和攻燕的次序换上一换。” 梁儿心中一叹,暗道燕丹此番是真的将赵政给惹怒了。 “你要舍魏攻燕,我是知道的。可饥荒刚刚才过,现在就出兵,会不会胜算少了些?” 若要一举攻灭燕国,此时粮库的粮草还远不够充足,至少要等秋收之后才会比较有把握。 赵政垂眸,淡声道: “我并未打算现在就攻打燕国。” 梁儿怔住,一双圆圆的杏眼看向赵政。 不打算攻,那又为何要在燕秦边境屯兵? 赵政抬眼,眼中满是揶揄之色,语气亦是幽寒。 “提早屯兵边境,只是为了让燕丹知道,无论是饥荒还是南郡之事,他的那点心思,我已经识破了。待到我秦军粮草充足,便会立即攻过易水,直逼燕都。” 梁儿一滞。 难道赵政此举就只是为了与燕丹置那一口气? 她若有似无的吁出一口气,道: “可秦若是屯兵数月却不动,岂不是给了燕太子一个筹备应对的机会?若让燕太子有了准备,以他的能力,待到秦正式攻燕时,恐怕就打得没那么容易了。如此,为何不选择按兵不动,待到粮草充足,再行突袭燕国,岂不事半功倍?” 就算燕军不是秦军的对手,可秦分明能用五分力打下的,又何必要用七分力去打? 兵力这东西,还是应该能省则省,毕竟秦在燕之后还有三个国家要打。 一向冷静的赵政又怎会这般不顾全大局? 见梁儿如此说,赵政敛头一笑,复而对向她,大手揉了揉她的额发,柔声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梁儿不由得一缩,腹诽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赵政又是一笑,缓缓道出他真正的想法。 “尉缭曾说,若想统一天下、长治久安,便不可打不义之仗。秦攻韩魏是因他们缕缕挑唆他国合纵攻秦;攻赵是因赵王无德;可若要攻燕,却没有合理的动机。饥荒和南郡一事燕国都是隐在暗处,无法加以利用。我便想,若是兵临燕境……燕丹自知燕军不敌秦军,自会绞尽脑汁在战场之外寻得一线生机。而他接下来的这番举动,不知能否助我找到一个攻燕的理由……” 一个月后,守在中山的王翦大军果然一直未动。而燕国,也终于如赵政所愿采取了措施,派来使节求和。 据说此次求和是因燕国惧怕被秦国攻打,故而让燕使带来了燕国的地图欲要献国投降。除此之外为表诚意,还更是带来了秦王政通缉多年的将军桓齮的人头。 秦国众臣皆大欢喜,都称此番可以兵不血刃就将燕国并入秦国的版图,真乃秦之大幸。 因得此事是十分郑重的大事,所以对于这位燕使,秦决定要以九宾之礼相待。 这所谓九宾之礼是一国接见外来使臣的最高外交礼节,多少还是需要时间进行一些准备的。 因此赵政正式接见燕使和接收燕国地图的行程,被安排在了第二日辰时末。 整整一天,梁儿都食不下、坐不安,只因她已听说,那个燕使的名字叫做荆轲…… 此时她脑袋里满满塞的都是“荆轲刺秦”四个字。 虽然她知道荆轲必定会失败,可一想到明日殿上赵政将会命悬一线,她的一颗心就提得高高的,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忽的,一个广阔而温暖的怀抱将她轻轻裹住。 “你今日怎得这般魂不守舍?” 赵政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满富关切又充满磁性。 梁儿实在焦虑不安,荆轲明里是要献图的燕使、实际却是个刺客的事情她无法与赵政直说,但考虑到左右荆轲也不会得手,她提醒赵政提防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思及此处,她从赵政的怀中抬起头来,试探着问道: “政,民间相传的眉间尺刺楚之事你可听过?” 赵政眸光柔和,抚着梁儿的头淡淡一笑。 “干将莫邪夫妇铸成宝剑,楚王欲而不得,便杀了干将,并以千金悬赏干将儿子眉间尺的人头。眉间尺为替父报仇,将干将的宝剑和自己的命一并托付给一位侠客。侠客提着眉间尺的人头便得到了近身楚王的机会,又趁楚王不备用干将的宝剑将楚王刺死,替眉间尺报了大仇。” 见他回答的如此利落,梁儿便更是急了。 “你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答应面见荆轲?” 那一颗通缉已久的桓齮的人头,便可以使得荆轲作为楚使破例于秦王近身献图,而那卷图,就是匿藏凶器最好的物件。 荆轲如今的情况与眉间尺刺楚的情况太过相近,赵政不会不知其中的危险。 赵政垂眼看她,语声颇为无奈,但却依然轻柔。 “梁儿,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燕主动献国求和,我身为大秦之王又岂能避而不见?” 梁儿抿唇,弱弱的将头低下,神情愈发复杂。 是啊,她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没来由的废话,可是……她这莫名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她再度望向赵政,满面担忧。 “那……既然如此,为何不增派防卫?若是那荆轲真要刺秦,又武艺高强,让他得手了怎么办?” “燕丹心思缜密,所选之人也定不是泛泛之辈,若禁防数量有所增加,恐会让荆轲生疑。” 赵政的眼神定定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可梁儿却已急得红了眼眶,一双水灵的眼中擎满了泪意。 “生疑不好吗?生疑他也许就不会动手了。” 梁儿这副楚楚的模样是赵政最看不得的,他心里揪着,双手如待至宝般将梁儿粉白娇秀的小脸捧在其间,轻声道: “梁儿,你冷静些。还记得一个月前屯兵中山时我是如何说的吗?如今燕丹终于被我逼得出了手,秦出兵攻燕的机会就在眼前,我自是不能退缩的。” “你……想借口燕使刺秦,对燕国发兵?” 梁儿一惊而悟,铺天盖地的不安令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到了此时才终于明白赵政的意图。 “嗯。” 赵政淡淡答道。 梁儿急色未减,继续追问: “是否太过冒险,若荆轲失手自然是好,可若他成功了呢?” 赵政牵了牵唇角,勾出一抹清淡的笑意,想要尽力安抚眼前这个急得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小小女子。 “侍卫从殿下赶到近前大致需要半刻,我只需要坚持半刻便可。” 梁儿背心渗出冷汗,赵政从不打无把握之仗,而今却竟然是在赌,并且还是用自己的命去赌。 她咬唇,心里隐隐有些气,气赵政怎会这般不顾及自己的性命。若赵政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 赵政见梁儿脸色发白,便轻柔的握了她的手,道: “那眉间尺刺楚的故事人尽皆知,燕丹怎会以为我不知道?可他仍是派了荆轲前来,赌本是他的家国,赌的正是明日那半刻。他都已经下了那么大的赌注,我又怎能不奉陪?” 明日这一场是家国之战,若是燕丹赌赢了,赵政身死,秦国大乱,已败的韩赵策反,至少十年内都再无力征伐; 若是赵政赌赢了,秦国灭燕,诛杀燕丹,震慑剩下的魏、楚、齐,加速天下一统的脚步。 梁儿垂下眼眸,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好似落入了深潭般,沉重得无以复加。 她不想让赵政有半点损伤,也不希望燕丹如历史那般身死殒命…… 梁儿万般忧思的样子着实令赵政心疼,他展臂将她收回怀中,棱角分明的下颚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片刻,梁儿细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幽幽的,仿佛收敛了太多的情绪。 “政……” “嗯?” 赵政亦是答得很轻。 “燕太子虽常以仁德示人,但他做事却从不会心慈手软,明日……当心荆轲行刺的匕首上有毒……” 梁儿缓缓闭眼,这一句忠告她不得不说。 史记中记:燕太子丹为刺秦广求天下利刃,花费百金得到赵人徐夫人的匕首,又在其上淬上了剧毒。无论是谁,见血必死…… 赵政顿了顿,低头在她的发上留下轻轻一吻。 “我心中有数,不要担心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荆轲刺秦(一) 赵政不想让梁儿有任何危险,执意要她留在昭阳殿,哪也不许去。 而梁儿心知“荆轲刺秦”的惊险,也无意跑去冀阙拖累赵政。故此,就算再不放心,她也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九宾之礼”很是隆重。 冀阙之外鼓乐阵阵,无数代表大秦王权的玄色的旌旗随风飘扬。 大殿之前亢长的甬道左右各有九位礼仪官员,他们每个人之间都相隔着一定的距离,自殿内向殿外依次排列开来。 当宾客走近时,这些礼官则会振声高呼,上下相传,声势威严。 “迎——燕使荆轲、秦舞阳觐见!” “迎——燕使荆轲、秦舞阳觐见!” …… 随着一声声通传,两个男子并肩走入了冀阙。 高高的王座之上,赵政头饰金色冠冕,身着玄金龙袍,腰佩泰阿宝剑,面含龙凤之相。 气宇轩昂,神采英拔。 他双手覆于膝上,正襟端坐于宽大的案前,一对深邃的眸子定定的望向殿中那二人。 只见这两人之中,左边一人双手托着一个木匣,其内定是桓齮的首级。 这人身着紫色长衫,面容坚毅,气韵脱俗。 看其装扮,加之以左为尊,此人应为主使荆轲。 右边一人身着暗青色长衫,年纪较轻,双手托着一份锦轴,定是燕国所要进献之图。 此人便应是那副使秦舞阳。 可是不对…… 二人手中之物,唯有锦轴之中最便于藏匿匕首。如若荆轲是刺客,那又为何锦轴会在秦舞阳的手里,而非荆轲?…… “楚国使臣荆轲、秦舞阳拜见秦王。” 两人施礼。 赵政拂袖。 “楚使免礼。” “谢大王。” 二人起身,齐齐抬头看向赵政。 赵政摇头淡笑: “真是世事难料……想当年燕太子在我秦国为质,竟背弃誓言用计逃回了燕国。谁能想到几年之后,燕国又说要主动降秦……寡人真是不知这燕国的话还当信不当信?” 荆轲略有一滞,复而笑叹: “啊……秦王莫怪,当年之事,是太子丹不明事理,胡乱为之,还请秦王不要怪罪在我燕国之上。” 闻此,赵政不禁失笑: “呵呵呵……不明事理?他都快到四十岁了,怎么还不明事理?” 荆轲面上露出些许讪色,敛头道: “呃……秦王说的是……那一次,太子丹的确是言行有失了……” 赵政挥了挥广袖。 “罢了,已经过了许多年,既然燕国此番诚心求和,过去之事,寡人就既往不咎了。” 荆轲一计深揖,正色道: “秦王宽宏大量,燕国上下必会感念秦王之恩德。” 赵政眉舒目展,霁颜微笑。 “燕使客气了。听闻你二人今日也带来了我大秦叛将桓齮的人头,于秦而言,此为大功,可近前受赏。如此,燕使便无需再通过内侍之手,上前亲自将锦图呈至寡人面前吧。” “诺。” 有了赵政这一语,手持锦轴的秦舞阳便应声抬脚,向前走去。 赵政还在心中思忖,荆轲这是唱的哪一出?难道还真要让秦舞阳上来献图不成? 忽然秦舞阳脚下不稳,竟是被台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殿中,秦国众臣皆是敛了头暗自偷笑。 秦舞阳本人也因在这么重大的场合出了丑而霎时白了脸色。 荆轲见状连忙出言解围: “北方蛮夷小人,从未得见过天颜,故而有些害怕,失了方寸,请秦王恕罪。” 这一言,却是让赵政立即明白为何在刚开始会是秦舞阳持图、而荆轲持木匣。 想那荆轲应该还是顾忌他会猜出此次自己代燕献图的目的,故而先让秦舞阳拿地图,自己拿木匣。希望可以由此而消减些许他的猜想,让他多少可以失些防备。 赵政心中不免暗嗤,这荆轲的伎俩还是太嫩了些。骗得过他人,又怎骗得过他秦王政? 他虽已识破,但面上却未露分毫,将计就计道: “荆轲,既然秦舞阳胆小,那就由你来将他手中之图呈于寡人吧。” 荆轲应“诺”,躬身一礼,复而抬步上前,将秦舞阳手里的锦轴与自己手中的木匣调换过来,双手持图,一步一步稳稳走向最高处的王位。 终于,荆轲走到了赵政面前,恭敬的将那卷锦轴置于案上。 “此为我燕国地图,请秦王过目。” 言毕,他轻轻将锦图翻开,动作不快也不慢。 赵政屏气凝神的盯着荆轲翻动锦图的手。 与燕丹一战,他究竟是输还是赢,就全看接下来的这半刻了。 很快,图便被拉至尽头,果见其内现出了一支匕首。 赵政本欲及时将匕首夺下。 可那荆轲的确是个不凡之人,竟在电光火石间已先他一步拿到了匕首,刺向他胸口的速度更是快到令人目不暇接。 赵政迅速闪身,匕首刺中了他的袖口。 他用力挣断衣袖,起身后退,荆轲亦快速绕过桌案追了过去。 殿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惊呼“有刺客”,可王座距离他们太远,带有佩剑的禁卫郎中平日无召又不得进殿,此刻更是全都守在殿外。 大家一时不知所措,瞬间便已乱做了一团。 梁儿在寝殿之中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忽听远处有人大喊“有刺客”,她大惊。 怎么回事?荆轲不是在冀阙吗?怎得望夷宫也出了刺客? 正在她万分惊慌之时,便听见了门外刀剑之音越来越近,转眼竟已逼近了她所在之地。 片刻,百十个黑衣人破门而入,一边与禁卫厮杀,一边直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梁儿瞪大了双眼,没想到刺客竟有这么多人! 此时她三面是墙,无路可退,眼看着面前尸横遍地,心中已然绝望顿生。 可心思快速流转间,她又觉此事大有蹊跷。 刺客入王宫,所要刺的都是一国之王。可此刻身为秦王的赵政正在冀阙大殿,这些刺客这么大费周章的跑来空荡荡的昭阳殿做何? “你们是何人?” 面对无数血淋淋的刀剑,梁儿虽已恐惧到了极致,却仍是鼓着勇气大声问了出来。 可那些人却并未回答。 忽然,其中一人得了空当,闪身冲至她的身旁。 刹那间,她只觉一股熟悉的兰香扑鼻,却已被那人迅速用手帕掩住了口鼻,而那手帕之上的,竟是满满的迷药…… 最后一抹意识还未消失,梁儿就已被那人扛在了肩上。 她眼神迷离,伸手无力的抓着那衣领处一角黑色的衣襟。 燕丹……怎么会是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荆轲刺秦(二) “快!去叫禁卫入殿救驾!” 王绾和李斯同时大喊,几个侍官吓到脚软,连滚带爬的开门跑了出去叫人。 赵高立在一旁亦是心急如焚。 他身为中车府令平日虽是身配刀剑,但臣子入冀阙,一律不准携带利器,他入冀阙之时都要依律将配剑上缴,此时他手中无剑,便也只能远远看着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他白着脸色胆战心惊的望着赵政的方向,心中不由得默念: 大王,禁卫很快就会赶到,坚持住啊,不然梁儿姑娘她…… 王位高台之上,赵政缕缕想要拔剑,可那荆轲持的是短剑,距离他太近,他被逼得太紧。 泰阿为长剑,将它拔出需要挥臂的动作太大,这个间隙很容易被荆轲抓住机会将匕首划入他的手臂。 若那匕首当真淬有剧毒,他便会立即命绝当场。 赵政俊眉紧蹙,只能以不断的闪躲来拖延时间。 当众人都无计可施之际,殿中的夏无且忽然在慌乱之中想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囊。 他快速将其自腰间解下,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向荆轲丢去。 无奈距离太远,荆轲又移动飞速,那药囊自是没有打中。但对于全神贯注追杀赵政的荆轲而言,突然飞来的一个不明物体却是不偏不倚刚好让他分了神。 而仅那一瞬,赵政便抓准时机摆脱了荆轲的威逼,退至距他两步之外。 众臣见状大喜,激动得齐齐高呼: “大王拔剑!” 只见银光一闪,赵政终将泰阿拔出,毫不犹豫的刺向了荆轲的左腿。 荆轲一声闷哼便跪在了地上,却还是用了最后一分力将手中匕首飞向了赵政。 赵政轻身一闪,那匕首便刺入了他身后的漆柱之上。 荆轲没了武器,左腿又受了伤,赵政阴沉着面色提剑上前,对着他又连续刺了八剑,每一剑都不致命,却剑剑都刺在筋骨,转眼竟是已将他变作了废人。 荆轲摊倒在一根漆柱边,气息微弱,却勾唇冷笑: “哈哈哈哈……赵政,你以为你当真赢了我?我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我想要生擒你,以迫使你归还韩赵的土地,就如当年曹沫胁迫齐桓公归还鲁国领土一样。” 赵政凛然而立,泰阿宝剑上,血沿着剑锋滴滴流下,汇入荆轲身下那片鲜红的血泊之中。 他高昂着头,鄙夷的垂眼看向地上的奄奄一息的男子,沉声道: “秦燕并非齐鲁,寡人亦非齐桓公。你能说出这般不分形势的话来,就说明你根本比不上曹沫。” 荆轲怔住,先前的笑意也凝滞在了面上。 赵政的话令他幡然醒悟。时移势易,一味的想要模仿、不知审时度势才是他失败的真正原因。 但为时已晚,众禁卫已纷纷冲入殿来,将他和秦舞阳一并斩杀。 冀阙之中,所有人都终于松了一口气。 唯有赵政不动声色的走至柱边,抬手将荆轲方才飞于其上的匕首拔下,放在鼻下闻了一闻。 他眸光若有似无的一暗,这上面果然有毒…… 此时,突然有人匆匆入殿,急急道: “大王!方才望夷宫闯入刺客上百人!臣等无用,未能将他们全部拿下……” “什么!” 赵政大惊,面上几乎瞬间失了血色,甚至都忘了下令处理荆轲一事,也不顾众臣惊愕的目光,甩袖疾步冲出冀阙,坐上车撵便直奔望夷宫。 这一刻,无论是车上的赵政,还是车前的赵高,心中全都只有一个念头。 梁儿……千万不要出事!…… “梁儿!……梁……” 赵政理智全无,疯了一般喊着梁儿的名字冲入寝殿,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寝殿从门口至榻边处处都是骇人的血迹,尸体已被宫人抬走,可依然能想像到之前这里是经过了怎样激烈又残酷的厮杀…… “梁儿呢?……” 赵政的声音不大,更是难得失了底气,他真的生了惧怕之心。 正在清理血迹的宫人面面相觑。 在这咸阳宫中,秦王政对侍婢梁儿的情意谁人不知? 赵政这一问,令在场的所有人皆是惊恐万分,全都得低下头,颤抖着无人敢回话。 “梁儿呢!” 见没人吭声,赵政怒吼,竟是几近狂暴。 众人抖得更加厉害,其中一人大着胆子支支吾吾道: “回……回……回大王……梁……梁儿姑娘……下……下落……不明……” “你说什么!” 赵政怒瞪着双眼,面目狰狞得可怕。 “大……大王息怒!梁儿姑娘原本是一直在寝殿之中的……可……可刺客进入之后,就……就不见了踪影……尸体之中亦并未有梁儿姑娘……许……许是被刺客抓……抓去了……” 宫人被赵政吓破了胆,越说声音越小。 赵政眼中已有血丝暴起,他胸膛起伏,眸中无光,声音低沉: “来人……杀了……” 众宫人不明白赵政的意思,皆懦懦的抬头,却听赵政又继续冷声道: “把他们全都杀了……” “大王!大王饶命!大王!……” 众人大骇,其中几人更是瞬间有泪水飙出,齐齐磕头求饶,却终是被人拖了出去,无一幸免。 寝殿之中仅剩下赵政一人。 他如失了魂般,踏着一地殷红的血迹缓步走至床榻边坐下。 “燕丹……” 他唇齿微动,面容阴晦一片,血红的凤眸之中满是无尽的恨意,咬牙念出那幕后之人的名字。 竟然敢动梁儿……寡人便不会再让你多活一日…… 广袖之中,他双拳紧紧握起,可用力之下,却忽觉左手的指尖微有疼痛。 赵政拉起袖帘,翻开手掌,无名指上的伤口细小得几乎看不出来,但却仍有些许鲜红隐隐晕出。 在殿上应对荆轲之时他万分小心,却还是微微擦到了皮…… “将太医令夏无且叫来。” 随着赵政一声令下,夏无且很快便赶至了寝殿。 “臣夏无且拜见大王。” 赵政未有多言,直接将荆轲的匕首递给了他,淡声开口: “这匕首上的毒可有解?” 夏无且一凛,仿佛瞬间猜到了什么。 他不敢怠慢,连忙细细分析起匕首上的毒素来。 赵政见他神情愈发凝重,心下已料到了几分,却还是问道: “如何了?” 夏无且满面惶恐,跪地叩首。 “回大王,臣医术不精,此毒……无解……” 闻此,赵政顿了许久,不动,亦不语。 他不说话,夏无且亦是不敢动,依旧维持着以头点地的姿势。 “寡人还能活多久?” 赵政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语气却依旧淡定非常。 夏无且百感交集,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敛头道: “大王中毒尚浅,以臣目前的能力,可为大王延寿五年……” 赵政垂眸,淡淡吸气。 “也就是说,在这五年期间,你的医术若能有所精进,便还可再为寡人延些时日?” 夏无且神色严峻,满面志诚。 “臣不敢保证……但定当尽力为之……” 赵政面无表情,眸间幽冷,语声亦是毫无起伏。 “夏无且,寡人中毒之事,你知,我知,绝不可有第三人知道。你今日在冀阙及时丢出药囊,机敏有功,当赏。寡人召你前来,为的就只是要以二百金赏赐于你。除此之外,别无他事。” 夏无且又是郑重一拜。 “臣明白。” 赵政幽幽敛眸,复又缓缓睁开,面上已满是毅然。 “起来吧,快些为寡人诊治。寡人还要去将梁儿寻回……” “诺。” 夏无且抿唇,眼中隐有水光。 事已至此,大王心里却还是只惦记着梁儿姑娘。 世人皆道秦王心狠无情,恐怕是他将所有的情都汇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便再无暇顾及他人了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燕都蓟王宫 “大王!您要即刻增兵攻燕,此行万万不可!现下秋收未至,我军粮草不足,实在不易出兵啊!” 冀阙之上,众臣非议不断,王贲更是满面焦急,大王不仅突然要提早攻燕,竟还说要增兵,那就意味着需要消耗更多的粮草…… 王位之上,赵政头戴金冠,身着一袭霸气的黑金锦袍,丰神凛然,不怒自威。 “寡人等不及,且先出兵,待秋收之后再增补粮草即可。” “大王!” 王贲急道。 赵政抬手,毫无半分游移。 “此事无需再议,那燕太子已将我大秦咸阳宫当做自家后院,来去自如,寡人岂能再容!” 言毕,他起身甩袖离开,竟就这般结束了晨议。 王贲还要再求,却被李信及时拉住了袖口。 王贲回头,只见李信神情严肃,淡淡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李信!为何阻止于我?” 刚一出冀阙,王贲便忍不住质问李信。 在他的认知里,为忠臣者,只要有利于国家,就应是哪怕人头落地,也要谏言到底的。 李信敛眸一叹,诚意相劝。 “大王心意已决,你又何必多言?” “可若如此,岂不会有风险?” 王贲不懂,本是十拿九稳的事,一向谋略深沉的大王又何必置那一时之气,令自己少了胜算? 见他仍是不开窍,李信无奈摇头。 “难道你不知前日燕国行刺,宫中丢了一人吗?” 王贲一愣,反问: “你是说……那个梁儿姑娘?” 李信点头,正色道: “大王心系于她,急于出兵恐怕是想尽快将她寻回,此事无人能劝得住大王。更何况大王所言亦有道理。现下已入八月,距离秋收已是不远,想我秦军的粮草应是可以撑到那时的,再加上你父亲王翦大将军的能力,攻下燕国没有太大的问题。” 王贲蹙了蹙眉头,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但愿一切如你所言。” 李信抬手,轻轻拍了拍王贲的肩膀,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奢华的屋室中,梁儿面无死水般端坐于桌案之前。 案上摆满了各色可口的饭菜,她却是一口也未动。 十日前她在望夷宫中被迷晕,醒来时便果真看到了燕丹。 对于燕丹派荆轲刺杀赵政,此事她是理解的。若是赵政死了,的确可以给燕和各国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可燕丹竟然亲自带着那么刺客闯入望夷宫,为的竟然只是将她这个侍婢掳走,她却是不明白了。 燕太子的身份何其尊贵,于燕王无能的燕国而言,执掌全国政权的燕丹又是何其重要。咸阳宫中守卫那般森严,燕丹万一身死或是被俘,岂不等于亲手葬送了燕国最后的一丝希望? 梁儿凝眉,深深叹息。 若非她对燕国大有用处,燕丹又怎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般草率之事? 难道……燕丹是打算在燕秦交战之际以她要挟赵政退兵不成? 这些时日她百思不得其解,对燕丹已是缕缕质问,可燕丹却总闭口不答。 荆轲刺秦一事,她心系赵政的安危,燕丹却只与她说了一句“秦王无事”。 她几次想要逃走,燕丹最后竟是用绳将她绑住,不由得她再离开半步,终是生生长途跋涉将她带回了燕国的蓟王宫…… 梁儿心中忧闷,起身推门而出。 她所在之处属于燕太子的宫室,在她的门口便是大片油油的绿地。 风吹草动,梁儿痴然。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燕塞的春草刚刚嫩得像碧绿的细丝,秦地的桑叶却早已茂密得可将树枝压弯。 燕国与秦国相距甚远,不知此时,她心心念念的秦国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政……你可还好?…… “太子殿下。” 随着不远处宫婢的声音响起,燕丹修长的身影已映入了梁儿的眼中。 “梁儿。” 一袭碧衣的他稳步而来,徐徐一笑,温润如初。 梁儿却未加以理会,连基本的拜礼都未施,甚至还默默转过了头去,不想看他。 燕丹的笑容僵了一僵,但很快又调整如常,若无其事的执起梁儿的手,将她拉回到屋内围绕桌案坐下。 燕丹垂眸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淡笑道: “我就知道,你定是还未用膳……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梁儿定定坐着,依旧不言不语,亦不看他。 “之前急于离秦,情势危急,你又频频想走,我不得已才会将你绑住。如今我们已回了燕国,往后你想要怎样拿我出气,全都随你,如何?” 燕丹望着梁儿,就如对待一个孩童般,眼中话中皆是满满的宠溺。 可梁儿却是丝毫未动,冷着一张脸,道: “太子殿下迟早要将奴婢丢去燕秦阵前,此时又何必再在奴婢身上耗费唇舌?不过奴婢倒想奉劝一句,秦灭六国于天下而言乃是大势所趋,并非我一个卑微的侍婢就能改变,怕是到时要让殿下失望了。” 燕丹的面上又是一僵。 他眸色转暗,敛头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抬手送至嘴边时,动作却突然顿住,语声幽淡: “赵迁死了。” 话毕,他仰头,将爵杯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梁儿的身子狠狠一颤。 那个曾经美绝天下的少年君王,当真再也不存在了…… 她咬唇,眼中瞬时晕出泪来,哽咽道: “他……如何死的?……” “听闻,流放之地条件恶劣,他身体不适,染病而死。赵人怀念于他,便为他想了谥号,称他赵幽缪王。” 燕丹淡淡回了一语后,便举目静静凝视着梁儿哀伤悲泣的侧颜,不知不觉,竟是有些痴了。 眉似细柳,目含秋水,墨发垂顺,白如美玉的肌肤上还映着浅浅粉红。 真是玉容伤怀泪澜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霎时,他心中便有苦涩升腾。 梁儿,一个赵迁,都能让你如此为之哭泣,不知我若故去,你是否会为我这般难过?…… 燕丹拂袖,再次饮下满杯浊酒。 许久,他才平复了些许,终于再度开口,声色略显沉重: “其实……方才收到战报,秦又在中山增兵五万,由王翦、辛胜领军,欲跨过易水大举进攻燕国。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征,亲自领兵,与赵代王嘉联合迎战。” 闻言,梁儿抬袖,轻轻拭了拭面上的泪水,神色再度恢复漠然。 “太子殿下在当初刺秦之时,就应当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燕丹敛眸,自嘲一笑: “呵呵……是啊……荆轲胜,天下胜;荆轲败,天下败……” 他举杯,又是饮得一滴不剩。 梁儿忽然觉得胸中有些堵,袖下的手不知何时已默默成拳。 依照历史,不久之后,燕丹就要亡国身死……就在她的面前…… 当初在朱家巷那个金色的银杏树下,她就是不想面对如今的一幕,才会断然逃离了燕丹府、奔往秦国的方向。 却不曾想,兜兜转转那么久,到了生死离别的一刻,她仍是被命运钳着,出现在了燕丹的身旁…… 为何一定要如此?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她生长的地方没有杀戮,没有这般肝肠寸断的离别。从一开始来到这,她就只想逃开燕丹那命定的悲剧,如今她更是想要与她爱的人一起,尽量活得轻松一些…… 梁儿的呼吸愈发困难,心中不停的问着: 燕丹……为何你就不能放过我? 她的手越攥越紧。 眼看着燕丹一杯接着一杯自斟自饮,他面上也已泛起了微红,又下意识的伸手扯了扯领口,梁儿垂下眼帘,淡声问道: “殿下可是热了?” “是有些热了……” 燕丹一笑,酒量原本不错的他,今日竟然仅饮了几杯便已带上了七分醉意。 梁儿将身转向燕丹。 她面上恭敬,礼数周全。 “那奴婢为殿下褪去外袍,可好?” 燕丹一滞,靡靡的酒意令他略有些痴,眼中隐隐有星光闪动。 他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 “好……” 第一百四十四章 酒后真言 梁儿轻身凑近燕丹的身边,细白莹润的双手盈盈伸至燕丹胸前。 她缓缓执起那外袍的衣襟,微微提起,向后褪下。 这是梁儿第一次为燕丹宽衣。 梁儿与他离的那般近,动作又是那般轻,微醺的燕丹倍感柔情,正欲伸手环住梁儿细软的腰肢,不料眼侧忽有银光闪现,随后颈间一凉,竟是梁儿手执短剑紧紧抵住了他的脖子。 而那把短剑,正是他平日腰间所配。 燕丹瞠目,梁儿竟然趁他醉酒不备,近身偷了他的剑。 “呵呵呵呵……” 短暂的惊讶后,他无奈失笑。 “是我教你用剑的,想不到如今你竟会用我教的剑术来对付我。” 当年在赵国他与梁儿二人朝夕相伴。 每日清晨,他在银杏树下教她用剑的情景至今在他的脑中仍然清晰有如昨日。 那时的梁儿总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看他舞剑。余光中,他常能瞥见她那副兴奋新奇的眼神。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教她用剑,想着在这乱世,或许有朝一日剑术能保她一命也说不定。 梁儿入秦宫多年,自是没有佩剑和用剑的机会,却不想在今日竟盗了他的短剑抵在了他的颈上…… 此时此刻,他的心已然疼的似要滴出血来…… 燕丹缓缓敛眸,再睁眼时,已在转瞬反手将梁儿擒住,夺了短剑反抵住了她的颈。 动作之快,竟是让梁儿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 “傻丫头,许久不练习,都生疏了,处处都是破绽,怎会制得住我?” 许是酒意太重,燕丹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话语间隐隐弥散着黯然与失望,让梁儿的心都莫名跟着纠到了一起。 燕丹将剑自梁儿颈上收回,长臂一扬,那短剑已被扔至了远处。 梁儿得了空当,本能的起身要离他远一些,却瞬间被燕丹拉住手臂,拽入了他温热的怀中。 不知是因为醉了,累了,还是心痛了,燕丹似是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梁儿的单薄绵软的身上,压得梁儿不自觉的向后倾了些许,又重新用力将他的身子撑起。 这时,梁儿才刚刚发现,比起赵政,燕丹的身子竟是那么消瘦,似乎薄如纸片,轻轻一推便会飘走了。 可她分明记得燕丹从前不是这样的。 虽然那时的燕丹也不及赵政那般强壮,但却是不一样的傲骨清风。 那周身散发出的迷人光芒加上与生俱来的王室气质,无论何时何地,总会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彼时,那样的燕太子丹,曾一度令她哪怕是在政的面前,双眼也会依旧不受控制的望向他,仿佛被施了魔法般…… “梁儿……” 燕丹的脸紧紧贴着梁儿的颈,呓语般念着她的名字,轻轻的,柔缓的,仿佛积攒了几个世纪的爱恋,终能一吐为快。 梁儿只觉燕丹那因酒气上升而越发灼热的脸似是要变作一团火,将她的耳际与肩颈一并燃烧。 她从未与燕丹亲近如斯,更未见过一向严以律己的燕丹喝到如此伶仃大醉,一时竟也不自觉的慌乱起来,可却依旧嘴硬的说了狠话: “你以为我不能杀你吗?” “不是不能,更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醉意渐浓的燕丹流连在梁儿细嫩白皙的颈间不愿起来,口中喃喃道: “你不会杀我,因为……” “因为什么?” 梁儿心中愈发慌乱,明知不该让他继续说下去,却不知为何偏生管不住自己的嘴,竟是追问了一句。 燕丹扬唇笑开,缓缓道: “因为……我在你心里……一直……一直……都在……” 梁儿的心狠狠跳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猛得用力想要将他推开。 燕丹却执手将梁儿的两只皓腕捉住,就那般顶着酒意懒懒的淡笑着,目光迷离的再次腻回到她的身上。 而这次,梁儿却是再怎么用力也挣不脱了。 耳边,燕丹慵懒却温厚的声音再次响起: “梁儿……就算你心悦秦王,你的心也永远都有一个地方是装着我的……你的嘴能否认,但你的心否认不了……它隐秘得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可我却是一直都知道的……” 梁儿的心中狂跳不已,但她却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如此。 燕丹松开那副纤纤手腕,展开双臂将已经呆愣失神的梁儿收揽入怀,继续道: “回燕的路上,你一直问我为何亲自涉险将你掳来?……我也知我的性命牵系着燕国的命运……可是入咸阳宫接你一事,若要假他人之手,我着实放心不下……从前未能强行将你带至我的身边,是因为我始终顾及燕国的兴亡……可如今燕秦已到了最后关头,我便无需再有任何顾忌……” 说到此处,他揽着梁儿的手臂又增了几分力道,仿佛是给自己提了莫大的勇气般,终将那多年来他最想对她说的话说了出来: “梁儿……因这燕太子的身份,我已错过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我只盼着,你能时时伴我左右,哪怕只有一日……也是足矣……” 梁儿怔住,透白的面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 燕丹冒死将她捉回,为的竟不是退秦之兵,而只是想让她陪他,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时至今日,燕丹已有三十九岁,不似曾经那般俊逸潇洒、意气风发…… 许多年来,家国的重担,百姓的寄托,父王的猜忌,都已让他生出满心的苦涩,满心的疲惫…… 梁儿见燕丹许久未动,亦不再说话,她轻轻将他推开一些,发现他竟是已经睡着了。 燕丹……他是真的醉了…… 不然关于她先前问他之事,从秦到燕,他已憋了一路未提,又怎会在此时就松了口? 而以他燕太子素来的骄傲与自律,又怎会说出方才那一番不以家国为重的话来…… 梁儿轻轻将燕丹放下,转身看向那被他远远丢出的短剑,眼中苦楚氤氲。 是啊,她杀不了他,不止因为历史不可逆…… 平心而论,她对燕丹,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她只是……想要逃出这番令人伤怀的禁锢罢了…… 燕丹在梁儿房中一直睡到第二日天明,醒来时,已然变回了平时那个儒雅稳重、气定神闲的他。 临走,燕丹含着笑意让梁儿在此等他些时日。 梁儿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无限怅然。 再见时,不知又是怎样的局势…… 燕代联军与秦的这一战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众将士为保家国奋力拼杀,苦撑了两个月后,终是在易水以西被秦军击溃。 接下来的时日,赵嘉率军逃回了代地,而秦军步步深入燕境,燕军则缕缕后退,直至退守至最后的防线——燕都蓟城。 回来的每一日,燕丹都忙得不可开交,又要尽力鼓舞军将士气,又要千方百计安抚百姓,还要想着法子让他那无能又疑心重的父王对他少些猜忌。 每当燕丹终于得空能来看上梁儿一眼,也总是尽量收敛了疲色,佯装出一副自如的模样。 梁儿知道他是不想让她挂心。 秦国攻势猛烈,志在必得,凭他一己之力,蓟城又能撑得多久? 即将成为亡国太子,燕丹又是那般为国为民、责任感极重的性子,如此时刻他又如何会轻松? 而面对这样的燕丹,梁儿亦是再也不忍怨他。 若她的陪伴当真可以让燕丹减轻些眼睁睁看着家国破灭的痛楚,那她便愿意尽力而为,就当作是……弥补他心中隐匿了多年的缺憾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蓟城失陷 秦王政二十一年,燕王喜二十九年,秦王再度发兵派李信增援秦将王翦的大军。 三月,北国的蓟城冰雪初融,虽然还占着冬天的尾巴,但是却已能感觉到春日将近。 可同时愈发近了的,还有秦军的铁蹄…… “听闻秦军在蓟城久攻不下,秦王便又增了五万兵,这几日又在加紧攻城了……怎么办?听闻秦王残暴,我们是不是全都要死了?” 门外,宫婢们的议论声极轻,但还是传入了梁儿的耳中。 “嘘!快别乱说!若让人听见,是要以散布谣言之罪杀头的!别胡思乱想了,我们的太子殿下那么聪明,定会为我们守住蓟城!” 门后,梁儿的眼中幽光闪动。 燕军本有三十五万,而秦两次增兵,人数总和竟已达到了五十万。 秦兵战力本就高于其余各国,如今又在人数上也远超了燕军,纵使燕丹是绝世将才、谋略登天,也最终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图得个一再溃败的下场。 赵政原本计划仅用最早屯居中山的四十万兵应对燕代联军便就足够,而今他却无故增加如此大的兵力…… 看来,灭燕,他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思及此处,梁儿眸光忧然,心不觉有些苦。 政……半年多了,我真的好想你…… “将军!……您这是……啊!” 忽然,精致的雕花木门被人大力弹开,梁儿惊得倒退了好几步,而门外的宫婢也被甩出了老远。 来人是一个身着软甲,肤色赤黑的彪形大汉。 他眼如虎狼,从头到脚都溅满了血迹,仿佛是从地狱而来一般。 梁儿惊恐的大睁着双眼,双唇微张着。 对于眼前这人,她竟是怕得连一句基本的质问也发不出声了。 “姑娘可是梁儿?” 面对他声如洪钟,毫无礼数的问话,梁儿白着脸色,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嘴唇下意识的动了动,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那人见她未答,却也没有再问,只大步上前如抓小鸡般将梁儿甩上肩膀便疾步朝宫外而去。 走下宫门处高高的台阶,大汉又将梁儿扔在了马上,自己亦一跃而上,策马扬鞭直奔宫门,毫无半分迟疑。 梁儿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此人身上浓浓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加之马儿疾驰,颠簸非常,她此时已是几乎呕的快要吐出来了。 刚一出宫门,便可见到百姓们四处逃窜的场景。 大汉未加停留,绕过宫墙奔向北方。 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惊叫声,全部乱糟糟的交织在一起…… 吵得梁儿的头更加晕了。 她回眸远远望向那硝烟漫天的城门的方向。 看来应是王翦的大军正在破城。 燕,终于要亡了…… “殿下,城就要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距离蓟城不远的丘陵上,左洲身着战袍,满面焦急。 燕丹高坐于战马之上,一袭白袍加之一副银色的软甲,令他较平时少了一分雅致,增了一分英气,可惜却依旧掩不住那眼中的疲惫与忧色。 “再等等……让父王先走。” “殿下!区区一个女子,殿下又何必为之罔顾了性命!” 见燕丹如此执迷,左洲心中愈发不平。 五年前在赵国,殿下就是为这名叫梁儿的女子所累,险些做出了损害燕国利益之事。 如今又是为了这个女人,殿下竟宁可抛下自身性命和燕国最后的五万精锐! 燕丹眉心微蹙,抬手制止左洲,转头令道: “不必说了!梧珉,你领军先行!无需管我!等不到她,我是不会走的!” 半年前是他硬将她从咸阳宫中绑来的,现在又岂能在生死关头将她丢下自己逃命? “殿下!……” 左洲急道,却见一旁的梧珉突然抬臂指向前方,语调较寻常高了整整一个度。 “殿下你看!” 燕丹立即转回头来,举眸望去。 只见隶属他亲部的都尉姜宏正骑着马载着梁儿飞驰而来。 “梁儿!……” 燕丹面上略显一喜,轻舒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他立即勒紧马缰,调转马头,声音响彻林间。 “燕军听令,即刻撤往辽东!” 大军拔营。 燕丹回眸,最后望了一眼蓟王宫的方向,眼中晶莹一闪而逝。 那个几乎令他倾注了半辈子的地方,怕是他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辽东郡地处燕国东北边境,是距离秦国最远之地。 从蓟城一路奔波、马不停蹄五日,燕军残部方才到达了目的地。 一般来说,一国外出征战,敌军若是远逃,考虑到战线拉得太长得不偿失,都是不宜持续追击的。 所以当初公子嘉自邯郸逃去边境的代地称王,秦才会选择放他苟延残喘,没有立即出兵将他的代国攻灭。 而此番燕军逃到了更为偏远的辽东,秦国大军却始终穷追不舍,竟是全然不在意离秦过远、粮草运送有失便利的问题,倒是令所有人都大为震惊。 从秦攻伐至辽东,在如此遥远的路途上所要损耗的资源若兑换成钱财,已可算是天文数字了。 就连秦国内部,也十分不理解为何他们的大王会如此丧失理智。 大家都叹息是否大王太过记仇,只因报复燕太子派荆轲刺秦一事,便不顾国之长远利益,一意孤行,誓要短时间内将燕太子赶尽杀绝。 可却只有赵政身边的几人才能读得懂他的心思。 几个月前他派李信领兵增援王翦,加速拿下蓟城,可城破之后李信搜遍了整个蓟王宫都未找到梁儿的踪影……如此,他又怎能不继续追击燕丹? 别说是辽东,就算是追到天之涯、海之角,就算是耗尽他大秦所有国力,他也绝不会罢手。 “殿下,为何这里的林木这般茂密?如此走下去,我们不会迷失在此处吧?” 众将士跟着燕丹在一处林中兜兜转转了大半日,却始终觉得好似只在一个地方来来回回,现下已是愈发不安。 梁儿此时已与燕丹共乘一骑,燕丹将她牢牢环在身前,神色淡定,对众人安抚道: “放心,本太子对此地再熟悉不过,此乃我幼年随老师学艺之处。这树林广袤繁密,遮天蔽日,草木又是根根交错,就犹如天然的迷阵,易守难攻。若不花上个一年半载,秦军绝对无法破攻。” 听得他们的太子殿下如此说,大家都瞬间松了一口气,可梁儿心里却是更加沉重了。 燕军此次是逃命出城,随军粮草所剩无几。 秦军呈包围之势,虽无法轻易攻进来,可是以两军现在悬殊的实力差距,燕也几乎无突围的可能。 目前看来,大家不过是躲在天然的屏障后,慢慢等着饿死罢了…… 又过了许久,燕丹终于带领众人走出了密林。 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横亘在眼前,而河的对面,竟然又是另一处密林。 “此为衍河,过了这条河,再穿过前面的树林,就会看到一大片桃林,那里便是我等的容身之所。” 听到“容身之所”四个字,仿佛让这些丢了家园的将士们看到了希望般,眼睛全都亮了一亮。 到达燕丹口中的那片桃林时已是日落西山。 偌大的林中仅有两间竹屋,许是当年燕丹与他的老师所居。 如今这两间屋室有一间给了燕丹的父王燕王喜,另一间本应是燕丹住的,可将士们都是风餐露宿,为省米粮每日只食一餐,燕丹要与他们同食同宿,便将屋室让予梁儿一人居住。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世外桃林 桃林面积甚广,桃树亦是一棵挨着一棵。 春风拂面,此时的树上已经长满了嫩绿的新叶。 在流离失所的燕军眼前呈现出一片盎然生机。 秦军围在外面多日,始终无法找到燕军的踪迹,反而忌于那天然的密林屏障,担心遇到燕军伏击,便也不敢贸然深入。 燕丹每天都在忙着鼓舞士气,安抚燕王,还要思考如何突围寻得一线生机,几乎已无暇顾及梁儿。 但他仍是安排了人每日来给梁儿送膳,不过却是只送一顿,而且每次都是一成不变的一碗米饭和一碗野菜汤。 梁儿明白,军中粮草不足,为了能让大家活得久一点,口粮自是要节省一些的。 可自从到了燕国,她日夜思念赵政,胃口一直不好,如今又到了这种境地,她便更是茶饭不思、食不下咽。 短短几日,她又瘦了许多。 进入桃林已有半月,不知何时树上已开满了粉红的桃花,可林中泱泱五万人,却无一人有心情欣赏这副天资美景。 房门忽的被人推开,来人是那都尉姜宏。 他照旧满面不屑,将手中端着的一碗米饭和一碗菜汤丢在了梁儿面前的桌案上。 “你拿走吧,我不想吃。” 梁儿静坐不动,语声淡漠。 姜宏本是要走的,听闻她如此说,却是忽然来了怒气。 “不想吃?” 他转回身来,双眼直瞪向梁儿。 “不想吃也得吃!我燕军之中岂容你这女子任性!” 言毕,姜宏俯身将饭碗拿起塞至梁儿口边,任她如何躲闪,他都势必要亲眼看她将这碗米吃得一粒不剩。 梁儿原本心情就不佳,更是没想到此人竟然会无礼到如此境地。 就算女子在军中没有地位,难道她还能连不想吃饭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烦心至极,挥袖将嘴边那碗打翻出去。 姜宏怒目圆睁,气得满脸通红,吼道: “你这女人好不知好歹!殿下疼惜你,我可不把你放在眼里!别以为你是殿下的女人,就能如此撒野!这米,今天你吃定了!” 说罢他粗糙的大手便钳住梁儿的颈后,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米,往梁儿嘴里塞去。 梁儿虽擅隐忍,却也不能平白受得这等人的欺辱? 她对着姜宏的手狠狠咬下,口中瞬间一阵腥咸,竟是咬出了血来。 姜宏“啊”的大叫了一声,他挥手就回了梁儿一个巴掌,娇嫩的唇边亦是渗出了点点血迹。 “你干什么!” 突然,燕丹大喝着冲进屋内,闪身挡在梁儿的面前,瞪向姜宏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 姜宏本是燕丹的食客,受燕丹一手提拔至都尉的位置,多年来对燕丹敬仰有加,见燕丹在全军存亡之际竟还会为一个女子乱了方寸,便更加不忍,急道: “殿下!您糊涂啊!现在是什么形势您怎会不知!离开蓟城时,为不拖累全军,就连平日好色的燕王都未带女眷,可您却偏要将这女人接上,她不来您便不走,险些错过了出逃的最佳时机。现如今您又每日粒米不进,硬是要与兵卒一样只食一个糙面饼,却把精贵的米粮留给这个无用的女人,这女人态度竟还如此不屑!殿下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您如此行事可知将士们心里有多难受!” 梁儿心中一惊,燕丹竟是这般为她,她却终日只沉浸在与赵政的相思之中郁郁寡欢,丝毫没有顾及燕丹的感受…… 姜宏如此直言,燕丹胸膛起伏,目光闪烁,他只觉自己从未如此难堪过,有负燕太子之名,对不起将士的期许,也没让梁儿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 “出去……” “殿下!” “出去!” 燕丹大吼。 姜宏气冲冲的大步走了出去,关门时力气之大,竟是险些将门摔坏。 滞了片刻,燕丹缓缓蹲下,修长的手指抚上梁儿略显苍白的唇,小心翼翼的帮她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不曾想,仅是几日未见,梁儿竟已憔悴成如此模样。 燕丹的心痛如刀绞,不停在心里狠狠的痛骂自己。 他总是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有多么心悦于梁儿,可如今却让梁儿被折磨成这般样子…… 他太子丹名震一时算什么?才冠天下算什么? 那些美名在过去换不来心上人的心,在当下却竟是连她的一顿饱饭、一份尊严也换不来了。 “梁儿……我……” 燕丹哽咽,温润的眼中竟擎了丝丝泪光。 梁儿抬眼,凝眸看向燕丹的脸…… 这许多年来,她以为燕丹重国胜过重情,所以总是在提防着燕丹。 可细想来,燕丹却没有一次对不起她,反倒是她,欠了燕丹一笔又一笔…… 三十九岁…… 岁月在燕丹俊美的面上虽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但他的眸子确实已经不再清澈,眼角也已经生出了细纹。 之前梁儿不曾留意,现在看来,这一条条的纹路竟是这般刺眼,仿佛它们不是长在了燕丹的脸上,而是长了在梁儿的心上。 燕丹……快要死了…… 这辽东郡就将是他的历史终结的地方…… 梁儿不忍再想,似要用尽全力般的摇了摇头。 “梁儿?” 燕丹担忧的望着她,不知她这般是为何。 梁儿避开他的身子,敛头去捡方才撒在地上的米饭,一把接着一把塞进自己嘴里。 “梁儿!” 燕丹慌乱的将梁儿紧紧抱住。 “不要捡了!那些米脏了!你要吃米,我再去拿一碗给你便是!” 他从前是那么自信,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没用,竟让心爱的女子落得这般惨状。 梁儿紧紧咬唇,强忍着心中酸楚,转眸望向燕丹。 “不吃这些?那这些当如何处置?殿下都已经几日不尽米粮了,可见军中已是粮草无多,难道这些脏了的米还要扔掉不成?还是说殿下吃这脏的,再差人拿干净的给奴婢吃?难道殿下想让你的部下在这生死关头弃你而去吗?” 燕丹顿住,自觉无言以对。 他身形微颤,垂眸自责: “是丹无能……” 梁儿心中一痛。 她从未见过如此情绪低落、毫无生气的燕丹。 不……就算上天早已注定燕丹会命丧于此,他也不该这样沮丧的渡过最后的时日…… 他可是太子丹! 是那个虽然出身弱国,却还是让天下间多少名人志士都心甘情愿誓死追随的太子丹! 梁儿双手扶起燕丹的脸庞,水亮的眼眸直视着他晦暗的眼。 “梁儿始终记得,那一年初见殿下,殿下身姿挺拔,眼神清明,风度翩翩……几年分别,再见时,殿下更是名满天下,食客三千,就如那当空明日,吸引着所有人,耀眼得让梁儿不敢直视。” 燕丹眸中一动,方才的迷茫仿佛瞬间被清去了大半,但转瞬,他又垂下了眼,语声低沉。 “那又如何?你依旧离我而去,选择了秦王……” 梁儿心中一紧,看来当初她在朱家巷的出逃,已经成了燕丹心中的执念。 “殿下的志向太远……太难……梁儿害怕心痛,不如早早离得远些……远了,便不想了,不痛了……” 梁儿红了眼眶,幽幽道来。 历史早已注定燕丹的失败,她一早便害怕会失去他,所以她觉得,若是不曾拥有,应该也就不会失去了。 可听了梁儿的解释,燕丹却敛头失笑。 “呵,怕是我的志向及不过秦王的志向吧?……” 梁儿抿唇,缓缓道: “秦王坐拥秦国,他的志向虽然远大,但却并不难……” 燕丹怔住,复而苦笑。 “竟是因为这样……竟……只是因为这样……”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梁儿总是逃开,他明明感觉到她眼底的留恋,却始终抓不住分毫。 原来,梁儿早就料到了他如今的下场…… “也好,今日我燕丹结局如此,至少梁儿不会感到心痛了。” 燕丹轻笑着,竟似是有些欣慰。 梁儿轻轻咬唇,羽睫轻动,眼中泪意渐浓,颤声道: “是,本该如此的,可是见到殿下精神不振,为何梁儿的心还是觉得堵闷难忍?” 燕丹眼中微亮,亦将手覆上了梁儿的脸颊,笑意若春风般柔和。 “傻丫头,我说过,你心里有我的……” 梁儿哽咽,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禁不住的落下。 燕丹的脸与梁儿凑得极近,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在这一刻,梁儿眼前所见,就只剩燕丹一人…… 燕丹的指尖轻轻拂过梁儿水嫩的粉面,那肌肤如脂般娇嫩,那泪水如珠般晶莹,终是令他忍不住上前,轻柔的吻上她泪湿的睫毛。 温热柔和的气息在梁儿面前萦绕,久久不散。 失神间,燕丹的吻终是落至她的唇瓣。 不知不觉,梁儿的唇已被撬开,周身都被深深包裹在那淡雅幽然的兰香之中…… 忽然,隐隐有琴音起,声音极小,似是传自极远之处。 梁儿一凛,霎时回了神。 她倏的起身,如失了魂般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梁儿……” 燕丹不知她是怎么了,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可梁儿走的太快,他终是只触到了那一抹雪白的袖角,却又眼睁睁的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流逝不见…… 桃花夭夭,碧空如洗。 琴音飘自遥远的西边,虽是微弱,但梁儿却绝不会听错,那定是“绕梁”无疑! 她的眼中潮湿一片。 是赵政!他竟然带着“绕梁”亲自来到了这极北之地! 秦军大营与此处相隔至少两个林距,不知赵政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绕梁”奏得在如此之远也能听得到,他的手该有多疼?…… 那曲中满溢着浓浓的思念与牵挂,梁儿痴痴眺望着琴音的方向,转眼间就已是泪流满面。 她自袖袋中将赤玉箫取出,含着泪水与赵政的“绕梁”遥遥相和。 即便这般距离,箫音未必能传得那么远,她也依旧相信,他的政定会听得到…… 随后追出的燕丹立在梁儿身后,默默遥望着她深情吹奏的背影。 桃花灼眼,她所站的地方分明左右两边都有空余,但燕丹却怎么也觉得那里已无他可与她比肩之处了…… 远处,左洲微眯的眼中眸光晦涩。 听那琴音便可知此琴绝非凡品,抚琴之人的气韵亦是非常人所能及,此人定是品阶上成、才情兼备者。 大将军王翦已经返回咸阳休整为日后攻楚做准备,现在密林的另一边,统军之人是将军李信。 而李信出身世族门阀,身兼权势与才华,若说抚琴之人是他,却也合情合理。 想不到秦军之中,竟有如此高的将领与这梁儿有情…… 左洲又转眸看向燕丹,见他一副痴然伤怀望着梁儿的模样,心下不免又是狠狠一叹。 太子殿下早知那梁儿有可用之处,却眼看着都城被破都没有将其绑去阵前要挟秦军退兵…… 真是糊涂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最后一夜 “左洲?你怎会在此?” 燕丹看似问的随意。 左洲一礼,亦是随口答道: “殿下,臣只是随心走走,不料一不小心就来到了这里。” 燕丹轻轻颔首。 “无事,去忙你的吧。” “诺。” 左洲恭敬离去。 燕丹眼眸微眯看着左洲越走越远,心下已然生疑。 此处靠近他父王的屋室,左洲一向严谨守矩,又怎会随便在燕王的住处闲逛? 燕丹垂眸。 左洲跟了他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与他说了谎话。 思及此处,他收敛了神色,转身朝燕王的竹屋走去。 左洲,你究竟背着我跟父王密报了什么?…… “父王。” 燕丹躬身施礼。 坐在屋内的男子六十多岁,身形微胖,唇上和下颌的几搓胡子修剪得极是精细。 他见燕丹入内,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淡声道: “啊,太子来了。” 燕丹双手交握于身前,礼数十分周全。 “儿臣听闻父王今日心情不佳,特来探望。” “心情不佳?” 燕王一滞,却又片刻恍然。 “哦……你是说,寡人今日打碎了玉珏一事?” 燕丹眼帘微动,面露忧色。 “那块玉跟随父王近十年,父王……” 可未及燕丹说完,燕王却忽然大笑,安抚道: “啊……哈哈哈……太子多心了,那不过是寡人不小心打碎的,无心为之,无心为之啊,哈哈哈……” “父王无事,儿臣便放心了。” 燕丹面上微笑附和,心中却是疑虑重重。 父王的反应着实反常。 那玉珏若是有意打碎,又何必掩饰?若是无心打碎,跟了他十年的玉碎了,他又为何毫无一丝遗憾之意? 何况父王已经许久未对他笑过,此时这笑,当真太过诡异…… 燕丹抬眸,问向燕王: “对了,方才儿臣来时,见左洲刚从父王的屋内走出,欲上前说话时,他却已经走远。不知他来此处是所为何事?” “噢……也无甚大事,就是……召他来问询一下粮草的存量。” 燕王好似并没料到燕丹会问及此事,他面上虽未慌张,但语气却不甚连贯。 不过也并不明显,若非燕丹观察入微,恐怕也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燕丹便离开了燕王的住处,独自负手走入桃林之中。 父王与左洲所言有所偏差,二人果真是有事瞒着他。 燕丹在一棵桃花树下停住,抬眼看着一簇粉红的花枝出神。 父王早就对他有防备之心,若非需要倚仗他的能力,恐怕早就与他撕破了脸。所以父王会背着他做些事,这倒并不稀奇。 可左洲在他身边忠心侍主十几年,绝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对他生出二心与父王合谋去损害他的利益。若说有什么事一定要背着他才能做,除非…… 左洲要下手之人是他燕丹要保之人…… 他骤然大惊。 想到今日在桃林梁儿满面泪痕与来自秦营的琴音合奏的一幕。 难道……左洲和父王想背着他将梁儿绑去阵前,以她做人质突围吗? 燕丹俊眉蹙起,口齿紧抿。 若是如此,今日天色已晚,怕是此时出了密林就将入夜了,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远处人质的脸,秦军也断不会理会。 所以,他们定是会在明日天亮后将梁儿带走。 而为了不让他疑心防备,父王方才才会假意安抚,做出那般做作之相。 思虑许久,燕丹终是重重一叹。 梁儿……看来,你我当真是无缘了…… “殿下?有事?” 见燕丹忽然走了进来,梁儿不解的问道。 已近黄昏,极重礼数的燕丹从不会在这么晚来找她。 燕丹的唇角轻轻一牵,面上虽然温和依旧,但却多少有些不自然。 “无事,就是想看看你。” “殿下有心事?” 对于现在的燕丹,梁儿很是担忧。 “嗯。” 燕丹答得甚为直接。 “不知殿下可否将心事说予梁儿听听,让梁儿为殿下分忧?” 望着梁儿那一副分外关切的目光,燕丹顿了顿,复而缓步走近她的身前,轻声道: “我想要你。” “什么?” 梁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会是燕丹说出来的。 燕丹亦是又向前一步,玉般和润的面上,眸光如水波般闪动。 “只一次便好,我不会强留你,只想……好好抱抱你……” “殿下并未喝酒,为何说的都是醉话?” 梁儿心下有些慌乱,刚想要再次退后,却被燕丹忽然拉住手臂拽入了他的怀抱。 燕丹拥着她,温润的气息轻轻呼在她的颈处,痒得她想要躲开,却又被重新拉了回去。 “殿下……不要这样……” 梁儿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燕丹,一颗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你心里有我的,对吗?” 燕丹的声音很柔,就在她的耳边,每吐一个字都温热得令她面颊发烫。 趁着梁儿的身体微微一僵,燕丹一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一手已轻轻滑下,欲去解开她的裙带。 梁儿已经满面通红,刚要扭头逃走,却被燕丹俯身吻住了唇瓣。 燕丹是让全天下女子渴求的当世君子,他周身的兰香醉人,那唇齿之间的交缠更是令人神怡。 梁儿此时脑中很乱,与赵政和燕丹的过往交替闪过,而最终留下的,却是今日那久久不绝的“绕梁”琴音。 “不!不可如此!……” 梁儿猛的将燕丹推开,她与赵政两情相悦,赵政待她更是痴心一片,她绝不能辜负于他。 燕丹一滞,眼神之中已有苦涩浮现。 “因为他?” 梁儿不敢看燕丹的眼,她咬唇,悠悠道: “梁儿……心悦的是秦王……” 燕丹知道梁儿与赵政的感情他无力插足,但他真的想要她……他已经错过了她二十年,若是再错过今日,恐怕就只有来生才能再见…… 燕丹再次上前,眸光凄凄。 “我不介意。” 梁儿身心一动,颤声道: “可梁儿介意!” 燕丹心头一痛,双手抚上梁儿的肩膀。 “我明白,他亲自来接你,你不想负他。可我只要你这一次,这次之后,你若不愿,我便不再提了。你我只这一次欢好,没人会知道,他也不会知道。” 梁儿轻咬着下唇,望着燕丹摇了摇头。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怎么能说没人知道呢?……” 白天与燕丹那失神的一吻,已经让她内疚不已了,又怎会再做对不起赵政的事? “难道说,一生只这一次,也不行吗?” 燕丹如水的双眸直直望向梁儿的眼中,苦苦恳求着。 一生只这一次……这样的话让梁儿又联想到了燕丹的死期将至,心更是狠狠揪在了一起。 “殿下……” 梁儿已经泪湿了眼眶,谁能告诉她,她该拿燕丹如何? “求你……” 燕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已经耗尽了生平所有的高傲与尊严。 梁儿怔住,那个名动一时、骄傲自信的太子丹,方才竟是对她说了“求”字…… 泪,不自觉的划落。 那份忧伤,难以言喻…… 见梁儿流泪,燕丹的面上越发凄楚,轻轻将额抵在了她的额上,语声亦是柔缓到了极致。 “梁儿……我会给你最好的……最好的……” 忽的,灼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竟是猝不及防…… 梁儿拼命想要挣脱,燕丹却是愈发用力将她钳住,很快便扯掉了她的裙带,精致修长的大手亦钻入了她的衣襟之中。 仅片刻,大片如雪般莹白的肌肤便映入了燕丹柔情似水的眼中,一汪秋水瞬间化作炽热的火焰,仿佛要连同那些愧疚、悔恨、心痛、遗憾,全都一并烧去,再也不现…… “殿下……不要……不……” 梁儿依旧反抗着,可唇却再次被燕丹重重压住,再也叫不出声…… 燕丹究竟是怎么了?他一向珍她重她,为何今日竟会这般强迫于她? 梁儿心中苦闷交织,泪水不住的涌出。 燕丹炽热的掌心贪婪的抚摸着身下那令他爱恋了二十年却不得的女子,如痴如狂的亲吻着她每一寸柔嫩娇美的肌肤。 可抬眸时,却突然发现梁儿不知何时已经泣不成声。 他眼中顿时黯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你……就这般不愿吗?” 梁儿紧紧咬唇,委屈的模样令人心疼。 “梁儿不想欺骗殿下……也真的……不想负他……” 燕丹缓缓敛了眸子,轻声叹息: “可你在我身边已是八个月有余,你觉得他会相信你我什么都没发生吗?” “我……会好好与他说……只要我心中无愧……” 梁儿垂下了眼眸,想到曾经赵政是如何应对赵迁一事,她便全然没了信心。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能负了赵政,只因……她爱他,真的很爱……很爱…… 燕丹望了梁儿许久,终是长长一叹。 “怎会有你这般傻的丫头……” 他起身,帮梁儿将衣裙穿好,在她的额上留下深深一吻,展臂将她抱入怀中。 “梁儿……就让我这样抱你到天亮,可好?” 梁儿一滞,今天的燕丹真的太反常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双圆圆的杏眼之中满是焦急。 “殿下……究竟出什么事了?” 燕丹低头望她,缓缓道: “其实,我已经找到了可以避开秦军逃走的路。只要再向东进便是东胡的地界。我的老师鞠武曾与东胡有些交情,也曾与东胡探讨过合力抗秦之事。只是老师后来突然因病暴毙,秦又来势凶猛,还不及联络东胡,蓟城就已失陷……” 见他神殇,梁儿的心又有些堵,尽力劝道: “殿下……过去之事,就暂且不要去想了……解决眼下,才是首要。” 闻言,燕丹淡淡点头,唇角轻轻勾起。 “你说的没错,明日日出,我便去探查逃离的路线,你可要随我同去?” 梁儿垂眼,面露讪色。 “梁儿脚程慢,只怕会拖累了殿下的正事。” 燕丹暖暖一笑,再次将她收揽入怀。 “无妨的,那条路很好走,也不长,还很安全,你我可以慢慢走,就当是散心了。” “好。” 梁儿轻声答着,却未能看见此时燕丹面上隐隐现出的一丝苦意…… 第一百四十八章 桃花如血 第二日天刚亮,左洲就带着几人闯进了梁儿房中,却见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山林之中,梁儿跟着燕丹越走越深,周遭的树木亦是越发浓密。 和风习习,树影婆娑。 燕丹突然转身将她抱住,紧紧的,仿佛一旦放开了,她便永远不在…… 感觉到燕丹的异样,梁儿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由他抱着,好似这样就能还他对她的一番痴情,还他对她的一生念想。 燕丹的人生就要走到尽头,此刻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不背弃赵政,梁儿全都随他…… 这时,远处有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正渐渐逼近。 虽是千人,行迹却是甚微,足见其中必然尽是精英。 燕丹耳力极好,梁儿还未察觉分毫,他便已经将她放开,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毅然的望向前方。 “殿下?” 梁儿不解的看向他。 “有人。” 他淡淡道。 可梁儿仍是不懂,有人来了,第一反应不是应该躲起来吗?更何况那还是秦军军营的方向…… 不多时,前方果然隐隐出现了多面玄色的旗帜。 梁儿紧张的问向燕丹: “殿下……不躲吗?” 燕丹转眸,对着她轻轻一笑。 那一笑,风轻云净,清淡和暖…… 很快,旗帜上的字便清晰可见。 “信”——是李信的亲部。 一排排的骏马之上,行在右前方的将军年纪轻轻、英姿勃发,正是李信无疑。 而李信左边,骑着黑色汗血马的那人却是让梁儿一惊。 龙章凤姿,玄衣玄甲,身型健硕……不是赵政还能有谁? 梁儿痴痴望向那张精致的面容,心中荡起层层波澜。 一向在后方坐镇、运筹帷幄的赵政竟然会冒着风险亲自带兵深入,难道是为了寻她吗? 而赵政突然见到了梁儿,亦是有片刻的失神。 那立在前方娇弱的女子当真是他的梁儿吗? 梁儿被燕丹劫走数月,他思念成疾,毫不考虑后果的不断增兵攻燕。 秦追燕至辽东,李信来报说燕军躲入天然迷阵之中,秦军尝试多次而不得入,恐怕无法在短时间内将燕军攻灭。 那一刻,他在咸阳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要找回他的梁儿,一日也不能再等了。 于是他秘密到了辽东,亲自入林寻求破阵之法。 苍天有眼,竟真的让他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可是,为何梁儿会纤瘦了那么多?…… 李信见到燕丹在此,第一反应就是查看四周是否藏有燕军。 谁又能相信,燕丹身为燕国太子,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两军相接的危险之地? 还不待所有人反应,燕丹便迅速闪到梁儿身后,抽出长剑抵在了她的颈上。 梁儿虽是吓了一跳,但是若能助燕丹脱身,她自是甘愿的。 赵政心中一悸,沉声道: “燕丹,放开梁儿。” 燕丹勾唇轻笑,一双清明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呵呵,秦王觉得自己还有资本与我谈条件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根本就不会伤她?” 赵政咬牙,眉心微动,面上虽无太大起伏,但燕丹还是看出了他情绪的变化。 燕丹的唇挑的更加厉害,向来温润的他此刻竟是笑得邪魅。 “赵政,即使你身带重兵,而我燕丹只是只身一人,你也定然降不住我。因为你心有所牵,便注定比不过我。即便你赢得了全天下,也依旧赢不了我。” “寡人无心与你多费唇舌,放了她,可饶你不死。” 赵政稳坐马上,居高临下,完全不在乎燕丹的挑衅,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梁儿颈下的长剑,而他身后的精锐部署却个个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绷紧着心神,犹如欲离弦的箭,随时一触即发,只待赵政的一声令下。 “哈哈哈哈,秦王是在说笑?彼时我质秦时请求归燕,秦王是如何答我的?” 燕丹大笑,面上显出讽刺之色。 “秦王说,为政者,依时势而变,承诺又有何用?不如你我今日也按照秦王当年的提议,随天意而行,如何?” 赵政的神情越发凝重。 “你想怎样?” “我逃,你追,看看在这林中,我燕丹凭借一己之力,逃不逃得过你秦军千人的追击?……不过如此一来,似是只有我一人为难,有失公平……” 梁儿感到燕丹在自己耳边的气息是那般沉稳平和,他又变回了那个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太子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纵使他是以一对两千。 “不如再加一项,也为难一下秦王,看看天意是否会成全你的一片痴心,与梁儿相伴永久……” 燕丹继续自信的微笑着,可那笑让人莫名的心生寒意,仿佛之前深情拥着梁儿的是另外一个人。 燕丹的眸光瞥向胸前的梁儿,声音幽冷: “左右……这个女人也不愿从我……倒不如……” 他手下的剑又抵得更紧了些,可与此同时,他却将头侧下吻向了梁儿的耳际。 “燕丹!……” 赵政愤恨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如山的俊眉紧紧蹙起,握着马缰的手紧紧成拳。 梁儿的身子亦是一抖,她竟也不知燕丹是要做什么了。 忽然,耳边那温热的气息化作了极轻的话语: “我说过我会给你最好的……要让他永远珍视你……” 梁儿还没弄清楚燕丹话中的意思,便有一股微寒倏的贯穿了她的身体。 她本能的低头想要看个究竟,不料那映入眼中自她身前而出的竟是燕丹长长的剑头,一阵巨痛随之而来,却是感觉不出究竟是痛在身上,还是痛在心上了。 “梁儿!——” 霎时,赵政痛彻心扉的呼喊响彻耳畔。 梁儿勉强支撑着扭头看向燕丹。 她不懂…… 不懂燕丹方才说的话,不懂燕丹为何要杀她,为何?…… 燕丹说要让赵政永远珍视她?死了,便会永远珍视了? 梁儿的眼中,燕丹的微笑依旧那么迷人,那么有傲视天下的气度,只是她的眼前渐渐蒙上了雾气,不知是她流了泪,还是林中起了雾,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燕丹猛的将长剑自那纤弱不堪的身体中抽出,梁儿瞬时瘫倒在地。 恍惚间,她看见燕丹始终微笑的双唇上下动了动,那口型分明是“永别”…… 转瞬,燕丹便已消失在丛林间。 李信立即带领一千人前去追赶,另外一千人留守保护赵政。 赵政翻身下马,冲过来将梁儿抱起。 “梁儿!梁儿!……” 他含泪拼命唤着她,一声大过一声,可梁儿却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远了…… 她还记得,昨日黄昏,桃林的桃花红得似血一般…… 一滴泪如流星般默默滑落…… 燕丹……为何?…… 政……对不起…… 李信追至衍河河畔,终是失去了燕丹的踪迹,眼看着衍河对面又是一片不小的密林,他不敢再贸然前行,只得退兵。 许久,河床边,燕丹自水中而出,缓步走至一棵大树下坐下。 躲避一千人的追击,他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而他的心,也已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仿佛就只能那样空着,行尸走肉一般…… 昨日,他派去密林驻守的两支小队在巳时遇到了秦兵。 他本以为秦要突破迷阵怎么也需要半年以上,却未曾想还不及一个月,秦军就已经遇到了他设置的两组燕军。 更可怕的是,秦军之前接连二十日都毫无动静,却仅在一天之内就连破了两关。 他便猜测,恐怕是秦军之中突然来了一位破阵高人,抑或此人头脑极好,可过目不忘,又记忆超群,凭借极大的天份快速找出了破阵的关键。 他本来还在猜想此人的身份,可到午时末,秦营之中就传来了那让梁儿失魂落魄的琴音。 他便已知道,那破阵之人很可能就是赵政。 而秦军昨日已突破两层关卡,今日定会按照前日的路线继续寻路。只要在那条路上等着,赵政便必会出现。 梁儿……在燕军之中,丹已保不了你,唯有忍痛将你送回他的身边…… 那一剑虽深,却有意避开了要害。那处距离秦军大营不远,只要救治及时,你便可以无恙。 秦王后宫三千,他日为帝,便定然更甚。我要让你永远拥有他的怜惜和宠爱。 我在他面前伤你的那一幕那般震撼,你在他的面前命在旦夕,他定会终生难忘,每每想起,亦会更加珍视于你,也就无暇再去追究你我那八个月的相处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因爱而伤 “大王!” 随侍的内侍见赵政双手抱着浑身是血的梁儿冲进军帐,惊得霎时白了脸色。 “快去叫夏无且!” 赵政头也不回的大声令道。 他小心的将梁儿放于榻上,坐在榻边,将梁儿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赵政的手难以自抑的颤抖着,额间亦是析出了点点冷汗,此时的他已惧怕到了极致,心中反复念着: 梁儿……你不能死……不能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大王……” 夏无且满头是汗急急赶来,却看到了守在榻前,面无血色、精神恍惚的赵政,便不自觉的愣在了原地。 “你看我做甚!快救她啊!” 赵政大吼,已然失去了理智般。 “诺!诺!” 夏无且连忙回神,走上前去替梁儿止血,又另外叫了两名太医前来帮忙,三人一忙就是五个时辰。 赵政怕自己情绪激动会影响太医为梁儿疗伤,还要避免其他人看到自己魂不守舍的模样会动摇军心,他便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了梁儿隔壁的帐内。 燕丹就在他的眼前刺穿了梁儿的身体,他身为天下最强大的大秦之王,竟在那一刻依然毫无阻止之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梁儿倒下。 而此时,他不明梁儿的生死,亦无法陪伴在她的身侧,整整五个时辰的煎熬,赵政已是濒临崩溃。 他时而蹲坐在地上悲痛流泪,时而起身掩面踱步。 他原本是要将天下握于手间,双手呈给他最挚爱的梁儿。 江山为聘,他要梁儿身着洁白的凤袍,风风光光的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妻,与他相伴白首,共享大秦荣华。 可他中了毒只剩几年的命,若梁儿也不在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祖辈们的夙愿?大秦国的天下?追根究底,这些又与他赵政何干? 自七岁起,他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个人罢了…… 不过……就是梁儿一人罢了…… “听闻大王回来了?” 赵高对内侍微微欠身。 内侍亦是躬身回礼。 “赵大人,大王的确回来了。” “那敢问大王此时正在何处,我有一些事想要……” 还不及赵高说完,内侍便出言打断,好言相劝: “赵大人,您若听我一言,今日还是不要觐见了。” “为何?” 赵高有些担心,大王极少会因为私事误及政事。 内侍一叹。 “唉……今日一早大王本是与李信将军一道入林寻路的,却刚走了没多久就折返了,回来时,怀中还抱着失踪已久的梁儿姑娘……” 赵高闻言面上一喜。 “你说什么?梁儿姑娘回来了?” 内侍却满面忧色,又接着继续叹道: “呃……唉!回是回来了,不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满身都是血。大王召了太医令夏大人,夏大人又叫了两位太医过去,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五个时辰了。大王亦是一直将自己关在隔壁的帐中,不吃不喝,亦不见人,这梁儿姑娘怕是……唉……” “什么?……” 赵高不可置信的倒退了一步,圆睁着双眼摇头道: “不……不会……不会……不会……” 初见梁儿时的场景又浮现在了赵高脑中。 凤凰池前,梧木亭中,绝世“绕梁”,白衣仙子…… 梁儿相貌多年未老,更让他坚信她定是仙子。 仙子,又怎会死呢? “诶……赵大人……赵大人!……” 见赵高就那般双眼无焦,一副痴相的一边反复念着“不会”,一边缓步走向了远处,内侍满面的疑惑。 奇怪,这人都是怎么了啊?…… “大王,太医令说,梁儿姑娘无恙了。” 帐前,内侍不明帐内的情况,怕吵到赵政,通报的声音便极轻。 许久,帐内无声。 “大王?……大……” 内侍心里发慌,轻轻又唤了两声,倏的帐门被推开,内侍连忙低头施礼,再抬头时,那一抹玄色已经步入了隔壁的帐内。 “梁儿如何了?” 夏无且望了一眼赵政,见他神色已经几乎恢复如常,便稍稍放下了心来。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 “回大王,梁儿姑娘的剑伤虽是严重,却幸而不在要害,若是再偏个几分,恐怕就回天乏术了。如今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心修养。这剑伤贯穿了身体,若是不悉心调理,怕往后会落下病根。” 赵政缓步走至榻前,静静垂眸望着梁儿苍白柔弱的脸。 “她何时能醒来?” “梁儿姑娘失血太多,是需要睡久一些的,最晚明日一早也会醒来了。” “嗯,下去吧。” 随着赵政一声令下,两个太医躬身退下,夏无且却是纹丝未动。 “你为何不走?” 赵政的目光依旧落在梁儿的面上,语声幽淡。 夏无且敛头,面目恭敬。 “大王,臣有一言。” “说。” “大王固然担心梁儿姑娘,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若是情绪波动太大,恐会……令毒性加深……” 夏无且的声音略有停顿,他知道,这个问题大王不愿意提起。 赵政滞了片刻,沉声道: “知道了,此事无需再提,尤其不可让梁儿知道。” “诺。” 艳阳高升,有些刺眼,梁儿眼睑轻动,缓缓睁开眼来。 “梁儿!” 听到赵政略带急切的轻唤,梁儿转眸望他。 还是那副最熟悉的浓眉凤眼,高鼻薄唇,俊美的面容好似雕刻而出的一般。 “真好看……” 梁儿气息微弱,看着赵政的眼神似是有些痴。 赵政没想过她醒来说的第一句竟会是句俏皮话,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可同时却又觉得好心疼。 他唇齿微动,再次轻轻唤了一声: “梁儿……” 梁儿无力的抬手,纤细透白的手指轻柔的抚上赵政的脸颊,悠悠怨道: “只可惜,憔悴了些……” 赵政心中又是一痛,低头轻吻梁儿的手心。 他面上豪无血色,嘴唇苍白干裂,眼中亦是满布血丝。 见到赵政这般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再出意外的模样,梁儿便瞬间懂了燕丹那句话的意思。 燕丹无意杀她,只是想要她重伤,让赵政怜惜。 燕丹知道赵政一向独断独行,身边女子又数不胜数,他定是怕她日后跟着赵政会吃苦,会寂寞。 燕丹已然把这当成是自己为她的最后一战。 哪怕是伤了她的身,也一定要让赵政一生都怜她、惜她、爱她。 伤她,只为换来她永远的幸福,给她最好的…… 趁着赵政出去慰问军将,梁儿躺在榻上抱着被子偷偷哭了许久。 燕丹的用心她懂了。 在刺穿她身体的一刻,那淡若清风的微笑背后,又藏了多少绝望和心痛?…… 竹屋之中,燕丹透过窗棂望向外面的满树桃花。 这里到处都是梁儿的气息,他挥不去,抹不掉,更是留不住…… 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 燕丹将手覆在榻上,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梁儿的温度。 他愈发懊悔自己刺出的那一剑……即便要让她幸福,又何必非要做到如此决绝? 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多加考量便草率动手。 哪怕对自己的剑术再有自信,万一有个突发状况,真的刺到了要害怎么办?…… 也不知,梁儿现在的身体如何了?…… 燕丹心中悲苦,索性抱起酒坛直接灌进了自己口中。 这几日,他总是反复回想梁儿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 梁儿……他最深爱的梁儿……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吧? 想到这,他又觉得讽刺,一辈子不原谅,那又何妨? 赵政很快就能破了密林迷阵,想来他也活不久了,只要……只要赵政能如他所愿,疼爱梁儿一生便好。 至于那一剑之后的痛,就由他自己来承担吧…… 第一百五十章 决胜一计 因得夏无且那句“需静养,否则会落下病根”,赵政便让梁儿终日躺在榻上不准乱动。 为了能更好的看着她,赵政还将政事全都挪到了梁儿的帐中处理。 若是有人来报告军情,以防打扰梁儿休息,赵政都要求前来禀告的将士将所报事宜附耳传于内侍,再由内侍附耳传于他。 稍稍闲暇之时,赵政还会用“绕梁”为梁儿抚上一曲,以助她怡神养伤。 时至今日,整个燕国已经完全在秦国的掌控之下,秦军也已经破了密林迷阵,找到了燕军的藏身之处,可赵政却在此时突然下令停止追捕。 他要用他的方式证明,这一场他与燕丹的较量,输的人是燕丹,而不是他自己…… 代地, 赵嘉得知梁儿重伤,燕丹终日大醉,心中快意正浓。 当年燕丹因为梁儿让他丢尽了颜面,梁儿那丫头又始终没能让他得到她,每每思及此处,赵嘉便觉心中烦闷非常。 如今终是让他出了这口恶气。 “启禀大王,秦有密使前来觐见。” 有人入内通报。 “秦?……” 赵嘉有些不解。 秦与燕正在辽东对峙得正欢,此时又跑来找他做甚? “请进来。” 随着他一声吩咐,一个五十多岁,身着灰衣,蓄着整洁的山羊须的男子步入了殿内。 “秦使李斯拜见代王。” 赵嘉一惊,心道这李斯在秦国的官职举足轻重,以他为使,说明秦此番所议之事也定是件大事。 他轻笑。 “李斯?真想不到会是秦国廷尉亲自前来,还真是给足我代国面子啊。” 李斯亦勾唇浅笑。 “代王说笑了。代王虽然仅剩五万兵驻守于代地,纵使与燕合兵,也依旧全然没有抗拒秦国之力,但无论如何也还是一个国家,是赵国的延续。李斯今日前来,就是要尽心帮代王指一条存活之路。” 赵嘉滞了片刻,面上的笑意已经不似之前那般自然。 李斯这话说的好像是为他着想,但却几乎句句在戳他的弱势,这就等于是在暗示他,若是不听秦的话,代则很快会亡。 “说来听听。” 赵嘉抬袖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斯礼数周全,亦是微微躬身回了一礼,道: “秦王希望,代王可以书信予燕王,劝说他杀了太子丹。” “什么?杀太子丹?这怎么可能?燕军上下全都指望太子丹一人,怎会同意杀他?” 赵嘉万万没想到秦所提的竟是这等要求。 李斯含笑望向赵嘉,胸有成竹道: “代王只要说,秦攻燕,又对燕穷追不舍,皆是因为太子丹派荆轲刺秦而起。如果燕王能杀太子丹,将其首级献于秦王,燕便可暂存。如此,燕王必会做出抉择。” “可是,燕军现在所在之地拥有天然的密林迷阵作为屏障,就算燕王不杀太子丹,恐怕也能再轻松存活个一年半载吧?” 听赵嘉提到此事,李斯笑意更甚。 “呵呵呵,不瞒代王,那迷阵,秦军近日已经寻到了破解之法,找到了燕军的藏身之处。” “那秦军为何不直接攻入?亲自拿下太子丹的人头?” 在赵嘉看来,秦来找他,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李斯敛眸淡笑,对于他跟随了近二十年的秦王政,他还是颇有了解的。 “秦王迫切想要的就只是太子丹死,若能不动一兵一卒就拿到他的首级,自是最好的。更何况,秦王与太子丹相争,从来都是权谋多过刀兵,恐怕秦王是想要让太子丹看清,谁才是真正的胜者。” 闻此,赵嘉不免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秦王……这较起劲来,穷追不舍不说,连死法还要这般挑剔…… 他不禁清了一下嗓子,问道: “秦王这番打算倒是好的,不过寡人若是照做,对代国又能有何好处?” “燕代联军,同气连枝。燕存,代便可存。” 李斯短短一语,赵嘉的唇角已然高高勾起。 能除燕丹,又可保命,此事何乐而不为呢? 军帐之中,赵政一手托着药碗坐在榻前,盛了一汤匙的汤药送至梁儿口边。 梁儿若有似无的撇了撇嘴。那药极苦,可赵政亲自喂她,她定是要乖乖将那一整碗全都喝下去的。 忽然,赵政的声音徐徐响起。 “近日我让李斯去了一趟代地。” 梁儿顿住,刚刚入口的药就那样停在了舌间,再也咽不下去。 万般苦涩在嘴中弥散,渗入心头…… 若她记得没错,史书记载,燕丹的死就是因为赵嘉对燕王的挑唆。而这一切,都是遵从着秦国的安排…… “梁儿……” 赵政心中一震。 燕代本为联军,秦联代,就等于燕再无活路。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仅说了一句,梁儿便已猜到了结果,那雪白的面颊上竟瞬间有颗颗泪珠划落。 赵政忙将药碗放下,小心翼翼的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 “你的伤需要静养,此事本也想过瞒你的,可我担心若是如此,怕你以后知道了,会与我生出嫌隙,倒不如一开始就据实相告……” 他缓了一缓,又道: “太子丹这一名号的威望和影响都太大,刺秦之举又震动天下,若不严惩,恐怕日后会有人争相效仿……” 赵政知道梁儿与燕丹的感情,打从心底还是害怕梁儿会怨他此举,便不自觉的想要拼命解释。 不料梁儿却突然开了口,语声很低,带着浓浓的忧伤。 “他的命不能留……我知道的……” 梁儿哽咽着,说出这一句,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赵政略有一怔,终是深深一叹。 他就知道,他的梁儿并非寻常女子,是不会感情用事的。 而赵政,关于燕丹,他的心里总好像有那么一根刺,让他一定要在梁儿面前证明,他比燕丹更适合坐拥这天下,还有……更有资格拥有梁儿…… 那窝囊的燕王喜被燕丹控制了一辈子,却终于在这几日强硬了一次,竟是真的趁着燕丹大醉之时亲手割下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头…… 内侍进入帐中,在赵政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后便退了出去。 赵政起身,转头对梁儿道: “梁儿,我去去就回。” 言毕,他又淡淡一笑。 梁儿觉得赵政神色有异,便心里一慌,拉住他的袖口问道: “政!……是……他的事吗?……” 赵政轻轻叹息,他果然还是瞒不住梁儿,只能直言: “燕使已送来了他的首级……” 话音未落,梁儿的心中便已狠狠一痛,她神色痛苦,手下意识的覆在了胸口。 “梁儿!……” 赵政惊慌万分,立即又坐回到榻边,生怕梁儿再出什么事。 “可否……让我再见见他?” 梁儿抬头看向赵政,眼中满是恳求。 赵政很是犹豫,一想到梁儿刚刚的反应,他便十分担忧,可是梁儿极少求他,她的恳求他又如何能拒绝? 梁儿看出赵政在想什么,她双手覆上赵政的手臂,再次求道: “政……方才消息来的有些突然,我没有准备,才会……才会有些心痛……我已见过成蛟的首级,如今再见燕丹的首级,便没什么好怕的了。求你……让我最后……与他道别……” 赵政望着满眼含泪苦苦哀求的梁儿,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抬手轻抚她柔软的额发,语声轻柔道: “那你要答应我,不可太过伤心,只看一眼,然后马上回来躺下休息。” “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花残遍地 进入隔壁的军帐时,赵政走在前面,梁儿则被其他宫婢扶着走在后面。 帐内的人很多,除了几位秦将,最显眼的便是前来进献首级的燕使——左洲。 “你!……” 刚一见到梁儿,左洲就立即变了脸色,眼中怒气隐现。 他们的太子殿下原本心怀天下、冠绝七国,若非情系了这个祸人的女子,今日又何至于此? 赵政感觉到左洲对梁儿的无理,在案前坐下后,便抬起凤眸冷漠的瞥了左洲一眼,沉声道: “寡人见燕使眉目不大和善,若是燕对我大秦无甚诚意,大可当即转身离开,回去你们的桃林静候秦军的铁骑。” 左洲大惊,暗恨自己不该在秦王面前情绪失控。若是惹怒了秦王,那太子殿下岂不就白白牺牲了性命…… 他连忙躬身,敛头道: “秦王,左洲不敢,方才失礼了。” 赵政白了他一眼,淡声吩咐: “将木匣打开。” 内侍一礼,走上前来准备开木匣。 梁儿一如往常跪坐在赵政的侧后方。 余光之中,她看见赵政向后背着的左手朝自己的方向张开,她不动声色的轻轻将手凑了过去,纤细冰凉的小手便被那只火热温柔的大手全全包裹在了其中。 而前方的人却看不到他们的动作。 顷刻,木匣终于被打开,燕丹的人头静静的躺在里面。 梁儿心中一颤,赵政则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与当年成蛟的首级不同,燕丹的首级显然是被人用心打理过的。 他的发依旧梳得整齐,一如他生前的模样。 他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个曾经名扬天下的太子丹,即便是死了,也依然维持着他的尊贵与气度。 梁儿定定的望着他,心竟莫名的逐渐平复了下来。 也许,现在这一刻才是最好的。 一国之太子拥有伟大的理想是件好事,可一个拥有伟大理想的太子却不幸拥有一个弱小如蝼蚁的国家,却是可悲的…… 燕丹如今就安静的睡在那个盒子里,终于再不用为了他弱小的祖国而奔命,不必为了保护他贫瘠的子民而操劳,更无需再为那些无法达成的理想而悔恨。 至此,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燕使,燕太子的首级寡人已经过目,秦会信守承诺撤军,你可以回去了。” 面对左洲,赵政的语气始终冷淡,对梁儿有敌意的人,他一律给不出好脸色来。 左洲却完全理解不上去赵政待自己如此的原因,只当是秦王果真如传言一般,脾性古怪、暴躁易怒。 “多谢秦王。” 他一礼,转身离开,庆幸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暴君的视线。方才在秦王面前感受到的那股奇强的压迫之感,只令他莫名的想要快些逃离此处。 帐内,赵政扭头对向梁儿,严肃又不是温柔的道: “梁儿,你不可立得太久,快些回去休息。” 梁儿点头起身,坐了这一会,她确实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眼看着梁儿被宫婢搀扶着离开,随后,赵政又遣退了其他所有人,帐中只留下他自己,静默的对着桌案上燕丹的头颅。 于赵政而言,燕丹就像是他在镜中的自己。 他们二人有诸多相似之处。 相似的身份,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志向,相似的处事方式……就连爱慕的女人都是同一个人。 他们虽然相互抵触,内心却也不免相互欣赏。 只是他们生来对立,越是相似,便越是要争个不死不休。 “你说寡人赢不过你,因为寡人心有牵挂,可你又何尝不是?” 寂静的空帐中,赵政幽幽低语: “若非你心里满满装的都是她,如今又怎会轻易落得如此境地?” 他缓缓将木匣重新关好,深深一叹: “安心走吧,你的牵挂亦是寡人的牵挂,寡人定会代你好好疼惜于她,亦不枉你苦心谋划,伤她伤己……” 原本已走到了自己帐门前的梁儿看到其余人也被赵政遣了出来,心下不免担心赵政的情绪,便又返了回去,却正巧在门外听到了他的这番自语。 梁儿回到帐中,躺回榻上,赵政方才的那些话久久萦绕在她脑中…… 她没有想到,赵政竟然早就知道燕丹的心思。 那日燕丹将她刺伤,她痛,燕丹更痛,而赵政呢? 本是那般霸道要强的性子,此番分明早就看清一切,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应对所有,是否赵政的心才是最痛的?…… 秦要在五日内撤军,而在撤走以前,赵政下令将燕丹好好安葬,还立了太子坟,让后人永远记得他。 燕丹坟前,赵政将一把短剑放入梁儿手中。 “这个还你。” “这是……” 梁儿眼眸一动。 那短剑周身雕满精致的兽纹,一颗血色的琥珀更是分外显眼。 这剑,她已有二十年没见了…… “你入宫时,永巷收走的。是燕丹送你的吧?” 赵政知道这剑对梁儿意义非常,早年他便将其从永巷偷偷收了来,扣在了自己的手中,而今燕丹已死,他便没有必要再将其继续扣着了。 梁儿默默垂下头,红着眼眶望着手中的短剑。 这是燕丹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那时的燕丹还未及二十岁。 他温润贤雅,飘逸淡然,虽然只身质赵,却依旧运筹帷幄,远控着燕国政局。 他纵观天下局势,勤勉自律,为国为民,更是没有一日懈怠…… 片刻,赵政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梁儿自回忆拉回了现实。 “往后,咸阳宫中,你可随身带着这把短剑,用来防身也好,留个念想也好,就当是……我回报他曾在朱家巷救我一命吧……” 梁儿有些意外,想不到那个占有欲大过天的赵政竟也学会了大度,就这样许她将燕丹所赠之物带在身边了。 另外,侍婢在宫内被允许带剑,恐怕此事她也又是第一人了。 赵政犹豫着将梁儿拉入怀中,敛头轻语: “其实……我本以为你多少会为他求个情的。” 梁儿靠在赵政胸前,缓缓道: “于他,他是那么骄傲的太子丹,又怎会肯让女人为他求情而苟活?于我,他确实在我心中有过一席之地,我又怎可如此羞辱了他?何况,天下只有一个,能夺天下的人亦只有一个……” 梁儿敛眸。 历史早已注定燕丹是输家,赵政才是一统天下的始皇帝,纵使再难过、再不舍,也终还是要放手的…… 梁儿长长叹出一口气,莹润的眸子看向燕丹的墓碑,却很快又被赵政双手捧起了面颊,将她的脸转回了赵政的方向。 赵政深如墨潭的眼深情凝望着她微红的水眸,好听的声音满富着磁性。 “从今往后,夺天下的人只有一个,梁儿心里的人亦只有一个。他在你心里空出的位置,由我来补上。” 恍然间,梁儿似乎看见燕丹的脸与赵政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可还没等她看清,赵政的唇便已轻轻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霸道的赵政,当初就是这样不由分说的闯进了她的心里,如今又同样不由分说的填上了燕丹在她心中的空缺…… 四月末,秦国的大军浩浩荡荡自辽东郡离开。 秦王的车撵上,梁儿微微探出头去,只见沿路的桃花不知何时已谢得所剩无几。 往日花开千树艳,却只落得一地红…… 想来此时,那燕军所在的桃林之中定也已是残景一片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决意灭楚 赵政至辽东时,便已下令王贲攻楚,先从攻打边城起,小试一下楚国政变换君后的实力。 毕竟楚是六国中国土面积最大的一国,又民风彪悍,楚人天生善战,要想灭楚,还是多少要谨慎一些的。 不过王贲此战打得十分顺利。 当辽东大军回到咸阳时,他就已经轻轻松松取得了十城。 赵政对此很是满意,将王贲召回,毅然开始策划大举灭楚之战。 昭阳殿上,赵政双手覆于膝上,面容微凛,正色问道: “李信,倘若要你领兵灭楚,你需要多少人?” 李信拱手,年轻英俊的面上意气风发。 “回大王,二十万人便可。” 赵政轻轻点了点头,又转向王翦。 “王翦老将军,你呢?” 王翦粗粗的眉毛微微蹙着,满面的皱纹刀刻一般嵌入黝黑的皮肤之中。 他亦是拱手,躬身一礼,道: “大王,楚国地大物博,国力雄厚,如今楚地形势又较为复杂,我南郡之中的楚人亦是常有异动,不得不防。故此,若要一举攻灭楚国,老臣认为,非要六十万人不可。” 闻言,赵政眉心一跳,垂眸喃喃道: “六十万……” 寝殿之中,梁儿虽然可以下地走动了,但身体却仍较虚弱,故而仍是极少出门,每日之事,还是要全全自赵政口中得知。 当赵政将今日所议的结果说与梁儿听时,梁儿思索片刻,轻声问道: “政,虽然你选用了李信为将出兵攻楚,但你不觉得王翦老将军所言有一定的道理吗?” 弃王翦而用李信,这是史书中所记录的秦王政用兵中最大的一次失误,也是梁儿在熟识赵政之后,最不理解的一个抉择。 赵政略有一叹: “确实有些道理,可他一开口就是六十万兵。我大秦可调用的兵力一共就只有六十万,若是全都给了他,我便无法抽身再去攻魏。” 梁儿一惊,睁着一双杏眼急急问道: “你想要攻楚的同时,再去进攻魏国?所以你将颇具实力的王贲从楚国召回,为的就是要让他去攻魏?” “正是。” 赵政半垂着眼眸,语气淡淡的,答得很是简单。 梁儿则是更加不解了。 “为何?秦若能集中兵力,任何一国都不会是秦的对手,为何突然改变战略,分兵同时进攻楚魏?如此不是降低了胜算?” 灭国战本就会令一国全力应敌,不会打得如普通攻城战那么容易。 梁儿不懂,为何赵政不像攻韩赵燕那样,稳稳的集中全力一国一国分别攻打,而要分开兵力同时攻打楚魏两国。 如此一来,若是有个突发的紧急事件,岂不就容易应付不急或是无兵可增? 赵政见梁儿这般心急,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 “燕国一战,足见李信之贤勇,我信他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既然他觉得二十万兵可行,我便给他这个机会。他为主将,还有蒙武为副将助他,如若顺利,应是问题不大。以我大秦的兵力和将帅之能,若能同时攻下楚国和魏国,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王翦,许是他年岁高了,用兵也变得保守了,那六十万的数目太大,我实在无法允他。” 赵政的手很大很暖,梁儿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就那样莫名其妙的被他几下便抚得平平的,纵使她知道此番李信必败,但毕竟历史已定,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八卦道: “可王翦不是因此生了闷气,告老返乡了?” 赵政摇头轻叹: “随他吧,他已近八十岁,征战了一生,休息一下也好。” 言毕,他的视线不经意的落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梁儿,你所言之事我又怎会不知?胜算虽是降低了,但若成功,却可以节省时日…… 如今,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一国一国慢慢攻取了…… 第二日清晨,赵政还在冀阙听事之时,寝殿之中便来了位稀客。 “奴婢拜见芈夫人。” 梁儿刚要盈盈拜下,就被芈琪快步上前扶起。 “快无需如此,你有伤在身,这些礼数就全都免了吧。” “不知夫人此来有何吩咐?” 纵然未行拜礼,梁儿仍是轻敛了头,恭敬有加。 芈琪却是温婉依旧,亲和如初,就连语声也极是柔和。 “不要这般客气,你在大王心中是何等地位,这咸阳宫中孰人不晓?我又怎会吩咐于你?只不过……芈琪此来,确有一事相求……” 梁儿一怔。 彼时,芈琪是后宫之中少数待她和善的几人之一,身为夫人,这般低三下四的跑来求她这个侍婢,倒是让她有些担心那所求之事了。 “夫人但说无妨。” “听闻大王欲要举兵灭楚……我实在不忍看着自己的母国被灭、亲人惨死……能否请梁儿在大王那里求个情。如若大王能放弃灭楚,或是再缓兵几年,梁儿便是我楚国的恩人,芈琪定当以命相报!” 眼见芈琪神色急切,仿佛当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关口,梁儿只得无奈一叹。 “夫人,抱歉……唯独此事……奴婢帮不了……秦一统天下乃是顺应天意,灭楚更是势在必行。无人能劝得了大王,纵是奴婢也一样劝不了。” 谁知话音刚落,芈琪就“噗通”一声跪下,着实让梁儿吓了一跳。 “梁儿!我知道大王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若你好言相劝,定是可以成事的,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可面对芈琪这副低三下四的楚楚之相,梁儿却摇了摇头,狠下了心蹙眉道: “夫人一心为楚,奴婢甚为感动。只是夫人可曾想过,奴婢却是一心为秦的,无论怎样也不会做出有损秦国利益之事。楚国这一战,对秦之大计至关重要,还请夫人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芈琪本以为,比起大王,梁儿能好说话一些,可是却不成想,她竟也是这般不松口的。 如此,便只有直接面见大王了…… 冀阙之外,赵政刚刚下了晨议,走至车撵前正打算返回望夷宫,突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女声喊道: “大王请留步!” “琪儿?你怎在此?” 赵政转向芈琪的方向。 芈琪上前一拜,竟是五体投地之势。 “芈琪恳请大王收回成命,放楚国一条生路!” 赵政垂眼看着她,答话竟无半分迟疑: “此事不可能,你回去吧。” 说罢便抬脚登上了车撵,正欲进入车内时,芈琪抬头,大声问道: “若梁儿从小不是流民,而是有家有国的一国公主,大王今日是否也会毫无顾忌的毁她家国、灭她亲族?” 赵政一顿,却并未转过身来,只侧头淡声道: “若是梁儿,便不会如你这般目光短浅。” 风起,华丽的车撵已渐行渐远。 冀阙边空荡荡的广场上,就仅剩芈琪一人还呆呆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赵政方才的话在她耳中不断重复着。 “若是梁儿,便不会如你这般目光短浅。” …… 这么多年了,她这才明白,为何大王会只倾心梁儿一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雪皑皑 李信领兵东出入楚,首战便攻下了平與。 正当所有人对伐楚之事信心倍增之时,咸阳却收到了韩国旧贵族在曾经的韩国都城新郑造反叛秦的消息。 昌平君和昌文君在冀阙上自请前去镇压,赵政便给了他们五万兵,命他二人即刻启程赶往新郑。 然而没过几天,秦境之内,地处南郡的原楚地鄢城和郢城也再次发生了叛乱。 昭阳殿内,赵政微蹙着俊眉,唇角紧绷,垂眸道: “现下国内局势这般混乱,我已不能贸然出兵攻魏……” 梁儿亦是蹙紧了眉头,如今的形势确实不妙。 “且不说攻魏……鄢城和郢城的位置刚好处在由秦入楚的路径之上,这两地若是被那些原住楚人掌控,由李信将军带领深入楚地的秦军就等于被切断了退路,加上东边还有楚将项燕率领的楚国主力军要应对……如此东西夹击,便有全军覆没之危,是兵家大忌。” 赵政神色严峻,可语气却已基本归于平稳: “除去李信攻楚的二十万兵和昌平君平新郑的五万兵,我手里还有三十五万兵,眼下秦统治之下的韩、楚旧地都发生了叛乱,我担心原赵境和燕境也将不稳。赵、燕面积甚广,东边又有赵代王嘉和燕王喜的残兵尚存……这三十五万兵我始终觉得还是能不调用就不调用,以防赵、燕异动。” “可南郡之乱关系着伐楚的成败,总是要慎重处置的。” 梁儿看向赵政,觉得他应是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 赵政轻轻颔首,一对黑眸已然幽淡如常。 “没错……身在郢城的南郡太守李瑶是李信的父亲。时隔两年,南郡再次叛乱,此刻他也必定担心李瑶的安危,无法完全专注攻楚。不如索性就让他自楚地折返,去往鄢城和郢城助他父亲平叛。至于楚国境内,则由蒙武继续围攻寝城,拖住楚国的视线。” 李信是个极孝顺的,听闻父亲所在的南郡又发生了叛乱,心下愈发不安。当接到了赵政让他去南郡协助李瑶平叛的命令,他便即刻动身,火速奔去了父亲的身边。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瑶李信父子配合十分默契,很快就顺利收腹了鄢城和郢城。 此时已近年节。 李信终于放下心来,与父亲道别后,又立即动身赶去楚国境内的城父,与刚刚攻下寝城的蒙武汇合,准备一举拿下楚都寿春,完成灭亡楚国的大计。 这几日秦国持续大雪,到年节这一天,地上的积雪已达二尺五寸,若换算成现代的尺度,大概要有将近六十厘米了。 去年的冬天,梁儿还在燕国,如今看到秦国的雪,她倒是觉得心里莫名有些暖意,竟难得的起了一些玩心,尤其是由于赵政让她乖乖养伤的命令,她已好几个月都没有踏出望夷宫了。 年节各宫的宫人们都要大清扫,还要备夜宴,一个个全都忙得很,梁儿身边也因此清净了许多。 趁着赵政在昭阳殿处理政务,她便偷偷溜出了寝殿,径直走出了望夷宫。 刚一出宫门,梁儿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整个咸阳宫里,平日繁杂多样的处处景致,现在都全都覆上了一片刺眼的莹白,已经全然分不清哪里是甬道,哪里是草地。 梁儿觉得自己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只得眯着眼睛,高抬着步子,一点一点在厚实的积雪中挪动着。 “啊!……” 那雪实在太厚,忽然她脚下一个不稳,便向雪地中栽去。 好在,有两只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双肩,才让她终于又重新站稳。 “赵大人?” 梁儿抬眼时,便见到了赵高的脸,她正了正身,徐徐一礼,道: “多谢赵大人。” 赵高问向梁儿,语带关切,却又不失礼数。 “冰天雪地,梁儿姑娘身体尚未恢复,怎得独自一人在外行走?” 数月前在辽东,梁儿险些丧命。 那一刻,赵高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那时他才终于知道,梁儿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超出了他心中所想。 这些日子梁儿一直在殿内养伤,赵高几乎毫无机会能见得到她。今日终于再见,看她一个人形单影只艰难的走在茫茫积雪中,赵高只觉更加心疼于她…… 梁儿隐隐见赵高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反常,在那一双含水的眸中盈盈而动的,竟是丝丝掩匿不住的爱慕与疼惜…… 梁儿心下一颤。 她已有了赵政,不想再跟其他男子有所牵扯,尤其是赵高。 她忙敛头道: “奴婢在殿中待久了,有些闷得慌,便偷跑出来透透气。眼下也该回去了,不然被大王发现了,定是又要埋怨奴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寡人已经发现了。” 赵政饱含磁性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赵高和梁儿都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施礼。 “赵高拜见大王。” “奴婢拜见大王。” 赵政的目光始终落在梁儿身上,未看赵高一眼,只淡淡道: “赵高,你退下。” “诺。” 赵高恭敬的躬身退去。 赵政利落的将自己的斗篷解下,严严实实的裹在了梁儿身上,将她包得像颗粽子,却是冷着脸嗔道: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背着我偷溜出来。” “我……我见雪下的很厚,就想出来踩踩雪玩……你看,这雪这么厚,多好玩……” 梁儿见他面上严肃,心里便有些虚,就如同一个瞒着家长跑出来玩的孩子,指着地上的雪,千方百计的想要跟他证实自己只是一时贪玩,有情可原。 可赵政的一只大手却突然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政……?” 梁儿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的一懵。 “你不知道,这样白的雪看久了,会伤到眼睛吗?” 赵政温热的气息在她耳垂处萦绕,那声音更是好听得令人百听不厌。 梁儿心中一暖,细白的小手轻轻掰开了蒙在自己眼上的大手,转身仰面望向赵政俊如雕刻的面庞。 她一双杏眼大大的,水水的,就那般看入了赵政深邃如潭的瞳中。 她有些怯怯的,似乎又有些俏皮和羞赧,轻声道: “那……我不看雪,看你,可好?” 赵政冷峻的脸上不禁唇角一动,轻轻失笑。 “一犯了错误,你这张小嘴说起话来就变得这般甜,就是不知……若品尝起来,又是一番怎样可口的滋味?” 这情话让人毫无防备,梁儿腾的涨红了脸。 赵政目中含笑,侧头看她,欣赏着她娇羞可爱的样子。 梁儿被看得有些慌,下意识的低下了头,口中喃喃道: “你……别这样看我……” “为何?” “因……因为……我……” 见赵政有意欺负于她,梁儿越发支吾。 赵政则笑意更浓,双眸饱含着柔腻的情愫,终是俯下身去捉住了那只慌乱诱人的小小樱唇。 梁儿水嫩的唇瓣被赵政轻柔的衘在口中,反复的轻舔着,扰得她的心酥酥麻麻的,一双小手不自觉的就攀上了赵政坚实宽阔的胸膛。 “梁儿,你好甜……” 赵政的气音轻柔非常,极是魅惑。 梁儿面上又是一热,竟连耳朵也一起烧成了粉红色。 赵政最是喜欢她这粉粉嫩嫩的模样,宽大的手掌温柔的捞过她柔弱无骨的纤腰,再次低下头去,深深吻下…… 霸气张扬的龙涎香缠绕包裹着清清甜甜的素雅芬芳,在这片皑皑白雪中不断升腾,越发浓郁,仿佛是要将他们浓浓的爱恋深深镌刻在天地之间,纵使跨越千年,不毁、亦不灭…… 此时,远处一抹孤寂的身影悄然消逝于林中,只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坚定而又忧伤的脚印。 梁儿姑娘,大王有“绕梁”之意,赵高又何尝不是? 往后, 只要他带你如一,我便忠他如一; 无论何时, 只要你好,我便心安……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信兵败 秦王政二十二年,魏王假三年,楚王负刍三年。 新郑的叛乱被昌平君和昌文君平息。 为了永绝后患,不让曾经的韩国贵族再奢望复国,赵政终是下令赐死了软禁中的前韩王韩安。 此举也将其余几国的国君吓了个半死,全都害怕起被秦灭国后自己的下场。 而南郡鄢和郢二城的叛乱也已被李瑶李信父子镇压了下去,秦再无后顾之忧,攻楚的形势似乎终于明朗化了。 赵政便如早前计划的那般,令王贲率领十万大军开始大举进攻魏国。 可灭魏之战开启之时,已在新郑完成平叛任务的昌平君和昌文君却并未返回咸阳复命,而是挥军南下直接去了郢城。 “你说什么?昌平君反了?” 赵政倏的站起身来。 一旁的梁儿却是瞬时暗了眸色。 按照历史记载,昌平君反了,秦军就要迎来统一战中唯一的一场败仗了…… “回大王,是!昌平君领兵突袭郢城,南郡郡守李瑶防备不急,与之大战两个日夜,终是……” “李瑶死了?” 不及殿中之人说完,赵政就急急问向关键之处。 那人本能的望了赵政一眼,却被赵政急怒的双眸震得一凛,又低下头去懦懦道: “死……死了……” “封锁消息,此事绝不能让李信知道!” 赵政圆瞠着双目,语速很快,梁儿极少见他如此有失沉稳。 “大王,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何出此言?” “据说李家军中连续几代都有自己独有的传讯方式,恐怕李瑶被昌平君斩首之时,李信将军就已经知道了……” 赵政凝眉,一双深深的眸子中迸射出凛冽的寒光,大声令道: “立即传令于李信,让他不可妄动,若有违王命,寡人定不姑息!” “诺!” 那人疾步退出。 赵政广袖下的双拳紧紧握起,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恨,满目赤红,咬牙怒道: “熊启!你生于秦国,长于秦国,那楚国可有一日记得你?好一个大秦左相!枉寡人那么信你!你竟真的反了!” “政……” 梁儿站起身来想要安抚他,却正赶上他将桌上的杯盏甩袖摔出,那肌肉紧实的臂膀刚好撞到了梁儿的身上。 “啊!” 赵政听到梁儿的惊呼,猛然回神,回头看时,竟见梁儿的手捂在伤口的位置倒在了地上。 梁儿的伤还未彻底痊愈,身体也极是虚弱,被他这样大力一撞,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唇也了失了大半的血色。 “梁儿!……我……我是无心的……我……我……夏无且!快传夏无且!……” 赵政仓皇失措,立即俯身将梁儿抱回了寝殿。 榻前,夏无且轻轻为梁儿盖好了被子,转身对着赵政恭敬一礼。 “大王,梁儿姑娘无事了,休息一两个时辰便可恢复。” 赵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轻挥了一下衣袖。 “下去吧。” 夏无且应“诺”退下。 赵政万般自责的坐到榻边,小心翼翼的执起梁儿苍白冰凉的手。 “梁儿……我……” 梁儿望着他婉婉一笑,虽然无力,却甚是温柔。 赵政虽然在内政上一直都防着昌平君,但于外敌,他却始终愿意相信昌平君对秦国的感情会多少胜过楚国。 而昌平君会选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叛国,可谓是算准了时机和李信的感情用事。 对外征战,原本昌平君和李信都是赵政颇为信赖的臂助,可如今,昌平君反,李信再抗命的话,就是要一失两将了。 而伐楚若败,对秦整个的统一大计都是一计重创。 赵政的心里怎会好过? 梁儿反手将赵政的手轻轻握住,语声极是柔和。 “政,别担心,我没事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是如此,李信亦是如此……” “什么?” 赵政未料到梁儿会突然提及李信。 梁儿眼眸越发清澈,清浅的盛着一丝疲惫,缓缓解释: “李家父子感情深厚,咸阳城内孰人不知?若是此次李信因为急于替父报仇而闯出祸事,梁儿只求,你能留他一命,也不枉李家为秦几代操劳……” 赵政咬牙,眉心蹙起。 处置李信,他又何尝忍心? 但是…… “你可知若他此番失了理智,不管不顾的带兵赶去郢城,会是怎样的后果?” 后果……那后果明晃晃的记于史书之上,梁儿又怎会不知…… 她睫毛轻动,轻声反问: “那你可曾想过,若是将李信军法处置,会寒了多少世代事秦的外来世族的心?” “他若因个人感情累得他麾下几万甚至十几万秦军命丧楚国,难道寡人还不该杀他吗?” 赵政不知一贯明理的梁儿怎得莫名生出这般慈悲的心肠。他不过是杀一个该杀之人,那些外来世族也好,客卿也罢,谁又能来说三道四? 梁儿浅笑,依旧耐心劝道: “自是该杀的,可若本是该杀之人,你却将其放过,如此,又会有多少人对你感恩戴德,心怀崇敬呢?” 闻言,赵政略有一怔,他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梁儿继续道: “秦国现有的武将世家之中,李信所在的李家祖上本是魏国人,而蒙武所在的蒙家祖上是齐国人。咸阳之内,如他们两家这般,接连几代忠心事秦的外来世族并不在少数。李信或许误了国之大事,但李瑶却是忠君而亡的。若你放过李信,为李家留得一些颜面,想来那其余几家外来世族,也定会为你此举而动容,更加忠于秦国。” 梁儿言毕,赵政缓缓点头,轻叹道: “你说的有理……我饶他一命便是……” 梁儿牵起了唇角,回了赵政一个不小的微笑,却是好似耗费了很大的力气。 赵政看得心里一酸,思及方才是自己鲁莽才将梁儿弄成了这副样子,他便又生苦意,坐靠在床柱边上,让梁儿躺在自己的腿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的抚摸那细软的丝丝墨发。 万般歉意,都化作无尽的柔情,默默围绕在梁儿的身边。 不一会,梁儿又低低开了口,声音之中似乎夹杂着诸多不忍。 “攻楚的那些秦军……当真救不了了吗?……” 赵政轻抚长发的手一顿,幽幽叹道: “李信尚未到达城父与蒙武汇兵,而楚将项燕始终盯着身为秦军主将的李信。李信若与项燕对战之时调头赶往郢城,项燕与熊启必会联合夹击。那项燕并非平庸之人,熊启就更是谋略惊人。他二人合攻,李信的十万秦军必亡……眼下就只看蒙武走的够不够快,能不能保得住剩下那十万秦军了,郢城虽被熊启占据,至少从鄢城还可返回秦境……” 梁儿咬唇,又问: “那昌平君……就那般放着他在郢城吗?” 赵政的手再次抚上梁儿的发丝,动作轻缓依旧。 “只能暂且如此。王贲已领兵十万攻往魏国,我手中的兵力若再分去与熊启周旋,如果赵地与燕地异动,秦则危矣……如今仅是丢了一个郢城,伐楚之计中断。可实际算来,秦并无甚大的损失。恐怕熊启也是一早便算准了我不能动他,才敢以区区五万兵就大胆反秦吧……” 此战的结果果然如赵政与梁儿所料,李信还未到城父,就听说李瑶被昌平君所杀,瞬间失去了理智,独断独行调头折返,欲要杀回郢城。 蒙武还算机灵,他见李信乱了阵脚,他自己孤立无援,不能一直在城父等死,便快速由鄢城返回了秦国。 项燕本是领兵出来拦截李信大军的,却见李信还未开打就直奔来时的路往回跑。 正一头雾水之时,他收到了昌平君的书信。得知昌平君的计划后大喜,领军偷偷跟在李信大军的后面三天三夜。 李信行至郢城附近时,昌平君突然带兵而出,与藏匿于他后方的项燕一同夹击。 他见自己中了计,立即领兵奔逃,却仍是几乎损失掉了三分之二的兵力,还被敌军斩杀了足足七个都尉。 李信逃回咸阳,他身为主将,竟然因私人感情至使整个秦军大败,赵政盛怒,本应将他军法处死,但考虑到他身负丧父之痛,其父李瑶又是为国捐躯,李家更是在大秦几代忠良,功劳显赫,便只剥夺了他的将职,勒令他回家好好反省一段时间。 然而李信此番为将,意志不坚,轻重不分,如此作为,失去了军中将士们的信任,就算此人还可用,往后也再难作为主将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魏都之难 三月,寒意渐渐退去,天气暖和了些许,赵政便时常会与梁儿出去走走。 林间,泥土松软,踩上去很是舒服,可赵政的心情却不甚明朗。 “彼时,我弃王翦而用李信,结果李信又闹得这般,就等于是宣告我用错了人。如今为了挽回我大秦将士的信心,已是不用王翦都不行了。何况现在昌平君坐镇郢城,与项燕东西呼应。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若要拿下楚国,还真是非六十万兵不可……” 梁儿缓步走在赵政的身边,开口接道: “可六十万是秦的全部兵力,如今已派出十万兵去攻魏,凑不出六十万了,只得先灭了魏,才能再召王翦攻楚。” 只不过…… 梁儿垂眸。 王贲作为王翦的儿子,仅用十万兵就很快攻至了魏都大梁,这一点确实厉害。 但也仅仅是到此为止…… 赵政用力一叹,俊挺的浓眉紧紧蹙起。 “王贲已在大梁围了数月,却始终难以攻下……” 梁儿亦是叹息: “自信陵君过世,魏国便一落千丈。现下魏已无险可守,全体军民都在死守大梁。加上大梁城外有汴河护城,城高池深,坚固非常,易守难攻。如此形势,我秦纵使增兵,恐怕也用处不大,不过是徒耗兵力罢了。” 赵政忽然顿住脚步,一拳打在了树上,幽暗的眸中阴云一片,咬牙道: “为何楚魏的攻伐全都这般不顺?” 梁儿抬眼望向树干上赵政那紧握成拳的手,不知向来谋虑周全的他在统一战的问题上为何突然变得这般急躁。 若是当初能稳扎稳打,集全国兵力专攻一国,而非分兵同时进攻楚魏两国,恐怕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问题了。 不过不管怎样,这都是赵政的选择,亦是历史的轨迹。无论他是胜了还是败了,她都会陪在他的身边,尽自己的能力为他排忧解难。 梁儿凑上前去,轻轻将手覆在赵政的微微颤抖的拳上。 一股温柔的暖流自手背传至赵政心头,他回眸看向梁儿。 发黑如墨锦,肤白如脂玉,唇朱如樱桃,眉弯如柳月…… 这样令他想要倾心相护的女子,那一双晶亮如水的眼中此刻却是写满了关切与担忧。 他心中一紧,展臂将她抱住。 怎么办? 他已时日无多,若是在临终前夺不了天下,作为大秦之王,他又有何颜面让梁儿嫁于他? 梁儿感觉赵政抱着自己的力度越来越大,她感受到了他心里的郁结与执着,还有对这场胜利的急切与渴望。 梁儿只觉得自己很是心疼他,就算他注定是那个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帝,就算他注定要背负太多的责任与重担,她也依旧不想让他活得这般累。 “政……” 梁儿犹豫着。 历史上王贲破大梁,是用了一个特殊的方法。 然而对于灭魏的过程,史书记载的不十分详细,她并不知晓王贲究竟何时才能想到那个法子,可这段时间她眼见赵政这般不开心,却也真是看不下去了。 “我想……去一趟大梁,秦魏阵前,可好?” 赵政怀中,梁儿的声音不大,却是令赵政一滞,将她松开,急问: “去做何?” 两军阵前何其危险,他怎能放心让她去? “我要去看看……或许……能想到破城之法也说不定。” 梁儿只想要赵政的心情能尽快好起来。 那攻破大梁的一计,若是王贲拖这么久还是想不出,那她便去提点他一下,令他能快些灭了魏国。 赵政双手抚于梁儿肩上,神色肃然。 “你若去,我便与你同去。” 梁儿徐徐微笑,纤白柔嫩的指尖盈盈抚平赵政微蹙的眉心,气若幽兰: “魏存不了多久的,你不要太过忧心。” 赵政抬手,轻柔的捉住梁儿挡在他脸前的小手。 是他太急于求成了,才至使这诸多不顺。 好在,他还有梁儿。 他眸光清幽,饱含歉意。 “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 梁儿莞尔,轻轻摇头。 “能为你分担悠苦,我甘之如饴。” 赵政心中一颤,伸长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低头间,吻,在两人唇上化开…… “政……” 赵政停下,不知她要说什么。 梁儿满面含羞,水汪汪的杏眸闪烁,敛头低喃: “一年了……我觉得……我应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因为她重伤需要静养,赵政担心她身体虚弱,已经一年没敢碰她。 “当真?” 赵政似是很开心,两眼瞬时亮了又亮。 梁儿点了点头,脸红得像颗柿子。 “嗯。” “我们这就回寝殿!” 赵政大喜,倏的双手将她抱起,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天色未暗。 寝殿的床榻上,布幔不住的摇晃着,赵政疯狂的宣泄着对身下女子浓浓的痴恋。 如今那后宫于他而言已无半分意义,天下之大,他有她一人就已足够。 “梁儿,你可知这一年,我有多想念你的身子?” “政……我也……好想你……” 面对赵政如火的热情,梁儿亦是红着脸表白。 这一年来,赵政没有碰她,竟也没有去后宫找其他女人。 一个帝王能待她如此,她真的很感动。 现在,她只想将自己的全部都交还给他,用尽全力让他开心快活,帮他释放所有的压力。 梁儿的话让赵政的血脉更加喷张,强健的双臂紧紧将她揉入自己怀里,一波接着一波将自己炽烈的爱意推入她的体内…… 不久之后,秦魏前线,秦军大营前的丘陵上立有一男一女,正齐齐望向东边魏都大梁的方向。 男子而立之年,一身玄衣,身躯凛凛,高大健硕,五官虽然生得精致,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帝王之气却令人有望而生畏之感。 少女年过及笄,一袭素白,纤腰玉面,雅致清新。她相貌并不惊艳,却也独有一分说不出的秀丽芳韵,使人倍感亲和,不觉间就会想要多看她几眼。 “梁儿,此处风大,不宜站得过久,你还是先回去休息,明日再出来吧。” 初春的风不冷,却大得很,眼见梁儿一头垂顺的青丝被狂风吹得乱舞,赵政便不禁走去她的身后,伸手将她的墨发缕好,小心的呵护在掌中。 可梁儿手中握着地图,似乎正在专注的思考着什么,并未注意到赵政这番细腻的举动。 《史记》有记:“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 秦灭其他任何一国都未曾施屠城之举,而从史书上的字面来看,攻陷大梁,秦用的是却水攻之法。 倘若水淹大梁,那就不只魏兵会全军覆没,就连大梁城内的百姓也会死伤惨重。 若此计当真由她提示给王贲,届时魏都之内生灵涂炭,这份罪责她又怎能背负得起? 有没有一个办法,让结果即能符合历史所记,又能减少无辜的死伤呢?…… “梁儿?” 赵政见梁儿好似没有听到,就又轻唤了一声。 迎着风,梁儿眼眸微眯,神情凝重,轻声道: “政,可否将王贲将军唤来?” 赵政一怔,喜道: “你有破城之计了?” 梁儿缓缓点头。 “有一计,或许可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献计破城 “臣王贲拜见大王。” 很快,王贲便一身软甲,恭敬的出现于两人身后。 赵政转身,神色淡然,直言道: “攻陷大梁,梁儿已有计策。” “梁儿姑娘?” 王贲满面讶异,他只知道梁儿是得大王专宠的侍婢,却不知她竟还有出谋划策的能力。 赵政转眸望向梁儿,面上显出一抹欣赏的笑意,示意她可以直抒己见。 梁儿双眸清亮,已不似平日那般柔弱,她淡声问向王贲: “将军可还记得,昭襄王在位时,将军白起是如何攻破楚国鄢城,进而攻占了当时的楚都郢城,迫使楚王迁都的?” 当年白起奉命大举进攻楚国,打到鄢城时,城池坚固,军民一心,使他屡攻不克,而秦乃是孤军深入,此战不宜持久。 白起当机立断停止了无谓的进攻,并且纵观地势,在鄢城边的夷河之上筑堤蓄水,又开凿河道将其引至鄢城,而后开渠灌城。 最终鄢城被洪水冲破,秦军大胜。 王贲一震。 “姑娘之意……” 他忙转头看向大梁的方向。 那大梁城被河流环抱,似乎的确有实施水攻的可行性。 赵政闻言,亦是勾唇浅笑。 “梁儿之意,大梁城的城基高出周遭的卞河很多,城垣更是高耸而置,因此才会令它那般易守难攻。但它所在的地界却由于被丘陵环绕,整体地势都非常低矮,城西的黄河堤防更是远远高出了大梁城的城墙。倘若我军效仿白起,将黄河之水灌入大梁,城墙就会被冲垮,大梁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可黄河距离大梁百里之遥,要开凿河道将之引至大梁,怕是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日……” 王贲神情毅然,微微蹙眉,对于引流黄河一事不甚苟同。 梁儿淡笑,出言解释: “将军误会了,并非直接将黄河之水引入大梁。” 她将手中的地图展开呈于王贲面前,一双大大的杏眼已是熠熠生辉,尽显智慧。 “将军请看,在大梁附近共有三条河。一条是发源于荥阳的卞河,它水量适中,由西向东绕大梁而走,是为大梁的护城河。第二条是西边的黄河,水流湍急,可冲毁城墙与房屋,虽然距大梁稍微远了些,但它却有一条支流几乎直通卞河西口。这条支流便是大梁附近的第三条河,名为鸿沟河。只不过它常年淤泥堆积,导致水量甚微,故而时常被人忽略。将军可先在鸿沟河的上游修葺水坝大量蓄水,再将河内的淤泥清出,疏通河道,而后在其末端延长水道至卞河河口,使鸿沟河与卞河相通。如此,水坝开闸之际,黄河水延鸿沟河直冲而下汇入卞河,届时洪水泛滥,大梁城必破。” 王贲猛的抬眼,一惊而悟,拱手大赞: “妙极!妙极啊!梁儿姑娘竟有如此大智,着实令王贲佩服!” 听人夸他的梁儿聪慧,赵政很是高兴,挑眉笑道: “呵呵呵,梁儿之智又何止如此?” 梁儿扯了扯唇角,跟着两人附和一笑,灌城一事牵扯了太多人命,她始终觉得良心不安。 她转向赵政,迟疑道: “不过……奴婢有一请,不知大王能否答应?” “何事?但说无妨。” 见梁儿表情似是有些沉重,赵政也立即略正了神色。 梁儿轻声一叹,眼中含着几分恳求。 “往昔白起水淹鄢城,除了楚军,城中百姓溺死者亦是不计其数。奴婢觉得,如此太过残忍,不知今时我秦军水攻大梁之时,可否控制水量,使其不要高过大梁城墙的一半……” 还不及赵政说话,王贲便先连忙摇头。 “梁儿姑娘这是妇人之仁。水位不高过城墙的一半,城墙便不会被冲垮。如此一来,百姓的命的确是留住了,可城墙不倒,又何谈破城?” 面对王贲的质疑,梁儿凛然,上前一步,侃侃而言: “将军此言差矣。即使不将城墙冲垮,城依旧可破。试想,方圆百里全都浸泡在水中,仅一座大梁城独独立在其间。久而久之,潮气便会渗入其中,城内街道的井口将逐渐渗出水来。街上长久积水,囤积的粮食也将难以保存。粮草不济,大梁便再无抵抗的能力。而久泡的城墙,根基也会受到侵蚀,再也受不住秦军的攻势。破城岂不轻而易举?” 王贲静默片刻,略加思忖,终是勉强点头,认同了下来。 “如此倒是也好,不用伤及诸多百姓无辜的性命,也可避免世人对我秦军的非议。只不过,原本可十日拿下的城池,怕是要拖至三四个月才能攻下了。” 梁儿和王贲齐齐看向赵政,屏息静候着他最后的决定。 赵政微眯着凤眸,举目眺望远处的大梁城。 他还有三年的命,灭亡了魏,就只剩下齐楚两国,眼下不过失掉三四个月罢了,只要能换得梁儿宽心,也算值得了…… 他垂眸,淡淡开口: “就依梁儿。” 梁儿终于缓下了一口气,唇角扬起。 她就知道,她的政才不是一个残暴不仁的君王。 没过多久,随着王贲一声令下,秦军将蓄足了水的堤坝凿开,黄河和汴河的水顿时滔天一般的扑向大梁,将整个大梁城团团围住。 直至水位涨至大梁城墙的一半时,秦军才再次封锁了鸿沟河的河口,稳下了这场险些灭顶的洪灾。 然而面对此景,魏王假却依然不肯主动受降。 他以为,大梁城高墙厚,粮仓又是满满当当,纵然已是这般境地,也断不会生出什么异端,再挺个一两年定不成问题。 他写了一道安民王书,谎称齐、楚两国将出动水军战船前来援助,要百姓各安其所静待援军。 于是,人心惶惶的大梁又再度安静了下来。 然而水淹一个月后,大梁城却出现了种种令人闻所未闻的景象。 不知何时起,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房屋都潮湿不堪,所有的粮食都生出了绿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绿发臭…… 直至街上的积水慢慢升高,大梁城再也没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机。 房屋上的条条砌石开始脱落,露出了里面厚厚的夯土。 渐渐的,夯土亦被积水泡开,再也支撑不住屋橼。 无数的房屋开始变得歪七竖八,地上尽是一滩滩污浊的黄泥…… 两个月后,秦军引流至东方,大梁周边的水势终于逐渐退去。 纵然如此,大梁城内凄惨的景象却仍在继续。 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洼陷,堵塞了一切曾经繁华的街道。 两个月前还雄峻非常的大梁,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灰黄的废墟。 三个月后,厚逾数尺的淤泥结成了硬实的地面,王贲带领秦军毫不费力的破城而入,魏王假也终于领着众大臣出来请降。 大梁的街道上,秦王的车撵缓缓前行,接受着魏都百姓的臣服跪拜。 “为何人这般少?” 梁儿不解的看向两边稀稀拉拉跪着的人群。 这魏国就算再不济,都城的人口也不该只有这么少啊。 见她这一问,赵政目光闪烁。 他知道梁儿心善。 当初梁儿坚持让水不要冲毁城墙,为的就是不伤及无辜的百姓,可如今却仍是要让她面对这惨痛的结果,他又于心何忍? 他敛眸,声音压得很低: “许是……都死了吧……” 梁儿愣住,语声有些发颤。 “死了?为何?” 她不明白,秦军灌城并未冲毁城墙,城内未被淹没,又怎会死人? 赵政长长一叹。 “他们的口粮早在水淹的第一个月就全部发霉腐坏,往后的两个月,怕是应该有人陆续饿死了……再加上被水泡了数月,一些原本身体就不甚健康的,或许也会抵抗不住潮气侵袭,提前死去……” “怎么会?……我明明……” 梁儿瞬时红了眼眶,苍白纤细的手颤抖着覆上自己的脸。 她明明不想伤及无辜的……她明明觉得她可以留下他们的命的…… 赵政见梁儿如此,心中狠狠一痛,伸出手臂将她拉入怀中。 “梁儿……你已经尽力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提及水攻的……” 梁儿抽泣着,眼泪簌簌落下。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只因她的一句话,就害死了数万条无辜的人命…… 赵政紧紧拥着梁儿,她的痛苦毫无遗漏的传递到了他的身上,令他的心也被抽得紧紧的,难以喘息。 他俯下头去,轻柔的亲吻梁儿的发顶,渴望以此来安抚她受伤的心。 “你可知若非你提出此计,大秦两三年内也难攻得下大梁。如果硬拼,秦军必定会遭受巨大损失,你已保下了无数秦国将士的命!对于大梁,水攻只是不得已而为。要不是你提出水不及半城,他们这些魏人如今已经无一存活……” 赵政双手捧起她白无血色的脸,轻轻为她拭去道道泪痕,柔声道: “梁儿,现在这里跪着的,全都是被你救下的人啊!” 梁儿一顿,再次转眸看向道路两旁的人群。 他们个个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他们个个五体投地,瑟瑟发抖。 他们身后的排排房屋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他们脚下的底面黄土堆叠,凹凸不平…… 这究竟是一国都城,还是人间炼狱? 政……此情此景,我真的分不清……究竟我是救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第一百五十七章 魏公主姬无忧 民间一片惨象,但由于魏王宫地基较高,便并未因水患受到太大的损伤。 王宫大门处,魏王假身着紫色王袍、头饰冠冕,双膝跪地,徐徐叩拜,亲迎秦王政与秦军入大梁宫。 进入正殿,赵政端坐于王位之上。 殿中跪着的除了魏假,还有十几个地位较高的魏国王族和一些魏国重臣。 这魏假年纪与赵政相仿,相貌亦是俊逸非常,只不过看着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实在不是个合适的为王人选。 魏假面目恭敬,双手献上了魏国地图与符玺,以示正式降秦。 “秦王,魏假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赵政语气平淡。 魏假俯身一拜,诚心恳求: “草民有一个同母胞妹,名唤无忧。希望秦王不要为难我这唯一的妹妹,能允她自由,保她一生衣食无忧。” 赵政垂眸,语声变得清冷: “按理,所有魏国王室都是要受流放之刑的。” 魏假英俊的面上蹙了眉心,面露不忍,继续求道: “无忧自小体弱,父王和草民多年来都寻遍名医为她治病,以致她久病成医,年方十六便已精通药理。她生性善良,经常行医救人。更何况,她身体虚弱到甚至无法长时间行走,草民可以保证,无忧绝不会做出有损秦国之事。希望秦王能答应草民这最后的请求,不要将她像其他王室一样流放苦寒之地。” 在魏假的侧后方,一个女子身型孱弱,纤瘦的双肩似是因为跪得太久而吃力的颤抖着。 赵政起身,负手缓步走至女子的跟前,一双犀利的凤眸定定的看着她,想来这便就是那无忧公主了。 “当真如此体弱?” 赵政唇齿微启。 无忧缓缓抬起头来,在场众人顿时齐齐看痴了眼。 此女肌肤苍白如纸,微抖着的唇几乎没有血色,双眼满布着水雾、晶莹欲滴,仿佛述说着她是多么虚弱又多么无害。 再细看那张脸…… 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虽然那般虚弱,但却美得惊为天人。 梁儿此时只觉是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 不……或许,那与生俱来的公主气质使其更胜林黛玉一筹。 让同为女子的她,在看到那容颜的一瞬,竟也会为眼前楚楚可怜的美人心动。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无忧竟让梁儿想起了赵迁。 他们虽是一雅一艳,却都是不随世俗的极致之美。 若不是她摆明的魏公主身份,且其母亦非赵人而是燕人,梁儿定要猜想她是否是赵迁的同胞近亲…… 随意扫了一眼无忧的面貌,赵政便将视线转回到了魏假身上,淡声道: “寡人答应你。” “谢秦王。” 魏假再次深深一拜。 他浅浅笑开,满面的欣慰之色,却在叩谢之后突然起身,一头撞向了旁边的漆柱,着实令大家震惊。 “王兄!” 无忧撑着柔若无骨的身子摇晃着冲上前去,泪水瞬间淹没了那副玉琢般的美颜。 这样的场面本就令人动容,而美人落泪则更加令人心酸。 魏假额上鲜血直流,挺着最后一口气奄奄一息道: “妹妹不哭……是兄长对不起魏国,对不起先祖,再无法苟活……秦王既已允你自由、衣食无忧,我便再无牵挂……你要好好活下去,将来嫁个好人家,过……幸福的……日子……” “兄长……兄长!……” 魏假闭上双眼的一刻,无忧肝肠寸断,哭倒在最疼爱她的兄长身旁。 所有人皆被这兄妹二人所感,殿中弥散起浓浓的悲悯之气。 忽有一个淡漠的声音打破了这番哀婉的气氛。 “将前魏王好生葬了。除无忧公主外,其余魏国王室全部流放至安阳,终身不得返回故地。” 言毕,赵政头也不回的甩袖离开。 对于魏假与无忧生死离别的一幕,他始终面色平平,竟是眉头也没有皱过一下。 魏宫之人个个冷汗直冒,暗道秦王政果真冷血如斯。 大梁因之前泡了太久的水,整个城都湿气很重,赵政担心在此住得久了,会对梁儿的身体不好,故而他一连三日都在不眠不休的处理大梁的善后事务,想要快些将梁儿带离此地,返回咸阳。 “启禀大王,自前魏王过世后,无忧公主便一直不肯进食,公主本就体弱,现下更是命在旦夕,宫人们不知当如何……” “随她吧。” 对于宫人满面焦急的所禀之事,赵政头也未抬,仅随口一言便就打发了。 宫人一滞,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退下。 怪只怪,他们的魏王和公主太过命苦,大秦皆虎狼,秦王更是嗜杀无情,又怎会信守承诺好好照顾公主呢? 梁儿默默敛头,她心里总觉得自己有愧于魏国,想到魏王的临终托付,脑中又浮现出了无忧那张美丽虚弱的脸和那双水波楚楚的眼。 “政,我想要去看看她……” “不可,你自己我不放心。” 还未及梁儿话音落定,赵政便已急急反驳。 梁儿的心思,他早已猜到八分。 梁儿一愣,觉得赵政过虑了,对着他婉婉一笑: “无需担忧,我是秦王的人,并且不过是个侍婢,而她又是那般纤弱,理应为难不了我什么的。” 赵政望向梁儿,眼中隐现出一分复杂的神色,幽幽道: “生于宫廷之人,人心又岂能按体质好坏来区分?” 可语毕,赵政又见到梁儿面上那一抹若隐若现的自责。 他一顿,终是叹气着起身,将一只手伸向跪坐着的梁儿,声音之中满是包容与宠溺。 “罢了,我与你同去。” 无忧所在的宫室名为芷兰。 岸芷汀兰……倒是与她的气质极合。 芷兰宫中到处栽满了各色的花草树木,俨然一片人工雨林的模样。 见赵政进入屋内,无忧并未起身施礼,只无力的趴倒在坐榻之上,桌案上的饭菜亦是未动分毫。 她面色较三日前更加难看,原本水润的唇也干裂起皮,空洞的眸中毫无神采,看来竟是一心寻死了。 对如此心系母国、心系亲人的病弱公主,梁儿心中甚为同情,刚要上前劝上几句,却被赵政挥臂拦下。 只见他上前一步,面色幽冷,揶揄道: “原来魏国王室都是动不动就寻死的,这般软弱不堪,真是丢尽了泱泱一国的脸面。看来若是今日不亡于我大秦,总有一天也终会亡于他国。” 无忧听了这话,一阵怒意骤然涌上心头,竟是让她突然有了力气甩手将身前的碗筷丢了过来。 赵政敏捷的闪身避开,展袖将梁儿护在身后。 仅方才那一个动作,就让体弱又三日未进食的无忧用尽了全力,眼下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只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双原本惹人怜爱的眼一时间溢满了哀怨与愤恨。 赵政勾起唇角,满面不屑,继续道: “不服气?若是真的不服气,就该用尽气力活下去,带着你们魏王室的最后一滴血,好好与我大秦基业共进,让你们的血脉源远绵长。如此,才算对得起你们的先祖和子民。” 无忧滞住,眼中泪意氤氲。 赵政瞥了她一眼,转身吩咐左右: “往后她要吃便吃,要死便死,你们无需再来通报。” 他迈步离开,梁儿也紧随其后。 她知道,赵政方才的话并非只为激励无忧而说,那本身就出于他最真实的想法。 在赵政眼中,最瞧不起的就是寻死觅活之人。 同处逆境,弱者,化为灰烬;强者,浴火重生。 路都是自己选的,无需怜悯。 不过梁儿终是放下了心,有了赵政这番话,想必那无忧就不会再生出寻死的念头了。 梁儿瞬时觉得步履轻盈了不少,可刚一出门,却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方才来的时候走得急没有注意,无忧的门口竟然栽种了大片的含羞草。 她第一次见有人一下子种这么多这种草,便不禁伸手想要摸上一摸。 “别碰!” 赵政眸色紧张,突然而来的一吼,着实吓了梁儿一跳。 “这是含羞草,无毒的。” 不仅无毒,这草用手一碰,叶子就会自动闭合,在现代时她也种过一株,很是有趣。 赵政面色骤冷。 “谁与你说它无毒?这种草碰多了,会令毛发稀疏泛黄,若是身怀有孕者,还可至滑胎甚至畸儿,总之还是少接触为妙,回去吧。” 梁儿一怔,想不到在现代大家经常养来玩的含羞草,竟然还有这样的毒性…… 赵政和梁儿一前一后越走越远。 屋内,无忧绝美的眼中幽光一闪而逝,竟是无人发觉。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无忧之计 赵政已将魏都大梁更名为浚仪县,魏的东部统一被设立为砀郡,其余地区则设为泗水郡。 魏,正式归属于秦的管辖。 转眼就要到回咸阳的日子,无忧公主却突然求见。 因她身体虚弱,赵政许她坐着答话。 她气色已比那日好了许多,看来是已经正常进食,并且认真调理了自己的身子。 “你有何事?” 赵政神情淡漠,对无忧此行毫无兴趣。 无忧淡淡一笑,虽仍有病弱之感,却柔美大方,不失一国公主之仪。 “无忧听闻大王归期将至,特带了诸多药材献于大王,以感谢大王之恩德。这其中大多都是无忧多年在各地搜集而来的珍稀之物,还望大王能悉数收下,也算是承了无忧的一番心意。” “寡人不记得何时对你有恩?” 赵政的态度依然拒她于千里,可无忧似乎并不介意,解释道: “王兄逝去,无忧神志不清,那几日险些做了傻事。是大王将无忧点醒,让无忧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意义。” “怕是你想多了。寡人日理万机,宫人却频繁来报你绝食之事,寡人甚为心烦,便随口说几句将此事了结罢了。” 赵政半垂下眼,冰冷的面容摆明了不想再将话题继续。 无忧身为曾经的魏国嫡公主,生得美丽又自幼娇弱,向来被人宠着、捧着,却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不喜自己的人。 她面上终于显出一丝尴尬,却很快又振奋了情绪,重新露出了笑颜,继续道: “无论如何,大王都挽回了无忧的性命,无忧理当相报。” 她侧眸望了一眼身边宫婢手中托着的铜壶。 “此为无忧亲自调制的浆汁,是采用多种药材熬制而成,不仅解暑可口,还可补身健体。大王若不嫌弃,就请品尝一二,也当是无忧提前为大王饯行了。” 言毕,她的另一个宫婢便盛了一碗端了上来。 梁儿上前双手接下,又小心的将其端至桌案上,取出银针在甜浆之中试了一试。 银针无恙,说明此浆没有毒性。 赵政出于礼节,执起浆碗,浅啜了一口,品了片刻,简单赞了一句: “味道甘香,确实颇为用心。” 无忧见赵政终于说出了一句好话,略微松了一口气道: “大王若钟意,无忧稍后可将配方写下交予大王,如此,大王往后在咸阳也可经常喝到此浆了。” 谁知赵政又补了一句: “那倒不用,梁儿调制的浆汁,比起这碗,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盆冷水泼的,让一旁的梁儿听着都浑身一寒,心道这无忧身世可悲、我见犹怜,可赵政怎么就如此不待见她呢? 无忧的笑意在脸上僵了一僵,秦占了魏宫的这些时日,她自然已经知道梁儿就是赵政身边时常跟着的那个侍婢。 赵政竟拿侍婢与她堂堂公主相比,她心里虽然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却还是坚持着调整了面上的神色,淡笑道: “梁儿姑娘能随侍在大王身边,自是出类拔萃的。那浆汁大王暂且品着,无忧来为大王粗略的介绍一下这些药材的新奇之处。” 赵政稍稍敛头,随她如何折腾。 无忧刚要开始一一推介每种药草的奇效,眼眸扫至药材上时却突然一惊,对着两旁宫婢厉色责问: “为何少拿了一味药?” 宫婢慌忙跪下。 “回公主,药材太多,许是忘了……” 无忧柳眉蹙起。 “那可是最为珍稀的一种,还不速去取来。” 宫婢二人面面相觑,支吾道: “公主……可否再形容一次那药材的形态?” 见此,无忧愠色更浓。 “你等真是无用,来之前本公主就已形容过多次,也交代务必将这一味药取来,你们却还是忘了。” “公主恕罪……” 两个宫婢齐齐叩首。 无忧转头,视线瞥过梁儿,又落在赵政的面上。 “梁儿姑娘一直跟随大王,想来定是极为聪慧细心的。不知无忧可否跟大王借用她去取下药材,也可以让我这两个没用的婢子好好学学。” 闻此,赵政冷峻了许久的面上眉心不自觉的一跳,并未很快答复。 无忧一滞,没想到这秦王冷若冰山的面容终于起了变化,却竟是因为担心一个卑贱的侍婢。 她敛唇失笑。 “大王这副神情……难道还怕无忧会害她不成?无忧的人就在大王面前、命就在大王手上,又岂敢造次?何况她只是一个宫婢,我害她何用?” “梁儿,快去快回。” 赵政淡淡一语,梁儿躬身领命,听无忧细细形容了那药材的形貌之后,便被一名无忧的随行宫婢带着走出了大殿。 赵政望着梁儿出门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隐有一丝不安。 “取药之处可远?” “不远,大王饮完这些浆汁,梁儿姑娘应该就能回来了。” 言毕,无忧着人又盛了一碗给赵政。 赵政不再说话,只低头品浆。 无忧也安静不语,她之前说了太多话,身体有些乏,现在开始宁心调息。 忽然,赵政觉得眼前一暗,瞬间脱力,竟是连大声叫侍卫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用力抬眼看向无忧,可见无忧依旧面容淡淡的,没有一丝涟漪,无惊无喜、不忧不乱。 赵政心下一沉。 难道不是她? 可他方才一个时辰内只饮过无忧的浆汁,不是她,又会是谁? 片刻,无忧仍是一副病弱弱的模样,缓缓开口问向赵政。 “大王有疑问?” 赵政已然失去了大半的气力,额间虚汗直冒,喘道: “是你?” “嗯” 无忧答得干脆。 “为何银针没有变黑?” 赵政满目不解。 无忧垂眸。 “因为无毒。” “无毒?……那寡人……寡人……” 赵政的头越来越晕,天旋地转一般。 无忧抬起头来,缓缓望向赵政,却是无甚表情,丝毫没了方才的笑意。 “大王似乎对药草有些研究,那也必定应该知晓,很多花草本身并无毒性,但若善加使用,却也可达到一定的效果。” “你……” 赵政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使不出半分力。 无忧唇角轻动,似笑非笑。 “因得大王博学,无忧还特意下了一番心思,以防大王还没等喝下,就已经闻出浆中有异。不过大王无需担心,无忧只是在浆中添了些麻痹身心的药材罢了,药效一过,大王便可无恙。” 她徐徐一叹,似是有些累,可此番却非在身,而是在心。 她被父王和兄长悉心呵护了十六年,何曾需要她做这般复杂的谋划…… 赵政用力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却依旧于事无补。 “你想要如何?” 无忧起身,神色中隐隐透着凄苦,却是坚定非常。 “秦王曾说要无忧融入秦国,与秦国共进,让魏王室的血脉源远绵长,才对得起魏国先祖和子民。无忧觉得此话甚有道理。这些日子思前想后,无忧终于给魏王室的血脉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赵政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可眼前的一切却似揪在了一起,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无忧的宫婢上前搀扶赵政,赵政想要将她推开,却完全使不出力来,就只能任由她将自己扶入了内殿。 无忧站在榻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坐靠在床头、意识模糊的赵政。 她从袖袋中取出两颗药丸,一颗放入赵政口中,一颗则自己吞下。 很快,宫婢已将她二人的衣衫褪去,躬身退到殿外守候。 无忧惨然一笑。 这便是她身为魏公主唯一能做的,对得起魏国先祖,对得起魏国王室,对得起魏国子民,只是……辜负了王兄的期望……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伤欲绝 梁儿没想到取药的地方那么远,回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走进正殿,已不见赵政与无忧,只有一名无忧的宫婢独自立在殿中。 “大王呢?” 梁儿问道。 “秦王在内殿歇息。” “哦。” 梁儿随口一答,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 赵政进了内殿,那无忧走了? 怎么还留了一名宫婢在这? 谁知梁儿拿着药材正要向内殿走去,却被那宫婢展臂拦下。 “梁儿姑娘此刻不能进去。” “不能进去?为何?” 梁儿蹙眉,疑心更加重了。 那宫婢却仍是一本正经的道: “我都说了,大王正在休息,不可打扰。” 梁儿举目望向内殿的方向。 在这里看去,那门是关着的。 她心生不安。 赵政要休息,她何时不能进了? 更何况,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不能让她随意进入,拦着她的也轮不到那无忧的宫婢啊。 除非…… “放开我!” 梁儿的双眸骤然凛厉。 她甩开宫婢的手跑向那扇门。 政……千万不要出事! 然而在触及到那门的刹那,梁儿竟又被那不屈不挠的宫婢抓住了手臂。 “你真的不能进去!” “你放开……” “啊……啊……啊啊……” 梁儿还在与宫婢拉扯着,门内却隐隐传出了女子纤柔妩媚的娇喘声。 梁儿怔住,那声音……是无忧? 难道……赵政和她……? 怎么可能? ……不!不会的! 赵政说过,他不需要再利用任何女人了,也不会再碰除了她以外的其他女人…… 虽然她并未奢望身为千古一帝的赵政当真能做到一直如此,但她愿意相信他,因为他是她的政! ……纵使无忧很美,赵政也不会与她怎样的……不会…… 梁儿只觉自己血液上涌,猛的将门推开,可在那一瞬,呈现于眼前的却是何等撼动她身心的画面…… 女子美丽纤弱的脊背挡在男子的面前舞蹈般摇摆着,那如纸的肌肤白得很是刺眼,衬着缕缕乌黑细滑的发丝,美得不可方物…… 梁儿触电一般立在原地,很快却又突然警醒。 不对!这一定无忧导的这一出戏! 突然的到访,借口把她支走,还有,还有那壶浆汁…… 那一定是迷药! “大王!” 梁儿大声叫着赵政,她估算赵政一定不会回话,因为他定是中了迷药,他和她都中了无忧的算计。 “何事?” 赵政慵懒的声音自那副完美的脊背后面响起,同时一只强健奇长的手臂也从那脊背后伸出,缠绕住无忧细软的纤腰,还不住的上下摩挲着。 梁儿面色霎时惨白,胸口闷到几乎无法呼吸,双眼睁得极大。 这一刻,她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她通通不敢相信了。 “我不是说了你不方便进来吗,你看你都打扰到大王和公主休息了,快出去!出去呀!” 宫婢不停的推攘梁儿,可梁儿就是不肯走,她不信……不信! 须臾,那美背的主人侧过半张似若天仙的脸,语声柔腻得仿若蜜饯一般: “大王,是梁儿取药回来了。” “梁儿?嗯……” 赵政口中呢喃着,却是又加重了力道,内殿之中,只听得一片娇音乱颤…… “唔……大王……啊……大王轻点……啊……” 梁儿好似石头般站定在门口,纤细的手臂死死抓住门柱,任那宫婢怎样用力拉拽也纹丝不动。 她白无血色的面上毫无表情,却无声无息的划过了两道清泪…… 赵政没有中迷药,他有意识,他不是被迫的…… 他也知道她进来了,可他竟是在她面前跟那个女人缠绵欢好,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 梁儿终是松了手,痴痴的倒退了几步。 敛眸的那一刻,泪水瞬间决堤…… 她转身跑出大殿。 经过正殿大门时,守在门外的赵高见她哭着跑去,心下担心得紧,却因公事不得离开,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已然牙关紧咬、焦虑难安。 梁儿不管不顾的不停奔跑着。 她反复检讨着自己,她最近惹他生气了? 没有啊…… 她最近让他厌烦了? 没觉得啊…… 那究竟是为什么?为何赵政要这样对她? 难道他还是怀疑她?怀疑她曾跟燕丹在一起发生过什么?他想要报复她吗?…… “姑娘,请出示出宫令牌。” 梁儿被人拦住,她一愣,回神时,竟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跑到了大梁宫的宫门处。 她的手不自觉的摸向腰间。 赵政为了不让她有约束之感,早年就给了她一块特制的令牌,让她可以在王宫自由进出,只是她极少用到罢了。 梁儿拂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将那令牌取出时,她脑中是一片空白的。 她只知道,身后那个王宫她不想再待下去了,一刻也不想…… 不多时,梁儿便再次站在了大梁城的街道上,可这里的景象,又岂是她想看到的? 一地的黄土,周遭都是歪歪扭扭的房屋,还有那些人不人鬼不鬼、毫无生气的魏国百姓…… 盛夏,太阳很大,日光灼眼,就连风也是炙热的温度…… 梁儿目光呆滞、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心情愈发压抑。 如今这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所造成的…… 当年她身赴赵国,害死了李秋母子,如今则又变本加厉,仅一句话就毁了一座大梁城……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报应……一定都是报应…… 她害了太多无辜的人,再也不配拥有那般纯粹的爱…… 她失去赵政了…… 就连赵迁也说过,她会孤独终老的…… ……孤独终老…… 梁儿心中苦痛蔓延,再也无力迈开步子。 她蹲下,双臂环膝,将头深深埋下,痛哭不已…… 她终于知道尉獠当初为何要那般劝她离开。 作为一个来自和平年代、自小接受“生命可贵”的教育长大的现代人,参与古代杀伐国战,最惨的下场不是不得好死,而是……无休止的遭受良心的谴责……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尽了气力,也或许是心中悲痛太过难忍,梁儿已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一个青衫男子疾步上前,焦急的大声唤着。 “先生别理她!她身上穿的是秦国宫人的服饰,秦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才好!” “对!别理她!” 周遭的魏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的劝男子不要插手,让她自生自灭。 而对于众人的漠视,男子却毅然抬头,言辞犀利,大声反问: “既然你们如此明了,那谁又能解释,若她真同那些虎狼之人一样,如今又怎会如此落魄的昏倒在街头?” “这……” 所有人都被噎得无话可说,怯怯的缩了回去。 男子低头再次看向梁儿,食指轻轻探向她的鼻处。 还好,性命无碍。 众目睽睽下,他双手将梁儿抱起,身躯挺直,步履稳健的朝东城走去。 第一百六十章 张子房 赵政醒来时已经入夜,一睁眼却见无忧一丝不挂躺在自己的身边。 他大惊,迅速起身随手抓了件衣衫披上,却发觉自己头痛欲裂,甚至连站立都有些不稳。 赵政抬手用力按住额头,一双凛厉的凤眸直瞪向无忧,怒问: “这是怎么回事?” 无忧缓缓撑起身子,淡淡一声叹息,分明一切都遂了她的计划,可那美丽的脸上却仍隐隐显着些许哀伤。 “大王若仔细想想,应是能记起自己喝了无忧的浆汁。因得大王平日习惯让宫人在殿外侯着,只留梁儿一人在身侧,故而无忧令那浆汁的药效来得极快,当大王发觉有异时,已然没了力气喊人……而后在大王意识不清时,无忧又喂大王服下了一颗药丸,让大王看似清醒,并且主动与无忧合欢……” “什么?……” 赵政眉头紧锁,竟敢对他堂堂秦王行如此之事,这女人是疯了不成? 无忧勾了勾唇角,说话间的气力明显不足,今日这一场床第之欢,于她这种体质的人而言,简直形同要了她的半条命去。 “简单说来,梁儿姑娘取药回来时,刚好见到大王与无忧在塌上交合正欢。如此人证,大王与无忧之事,怕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谁知还未及无忧的话音落定,赵政便大骇,圆瞠着双眸沉声问道: “你说什么?梁儿看到了?” 无忧见状一怔,没想到素来冷血沉静的秦王竟会因为被侍婢看到他与其他女子欢好而面露惊恐…… 看来,秦王是真的很在乎那个梁儿。 无忧垂眸,又补充道: “不止看到了,大王还算是与她说了几句话,证实你并非中了迷药……啊!……” 听到此处,赵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修长的大手瞬时卡在了无忧莹滑细白的颈上。 这女人设计他不说,竟还让梁儿看到如此一幕,要他如何与梁儿解释? 梁儿……他的梁儿该有多伤心…… 赵政狠狠咬牙,双眸赤红,手下力度越发增大。 “姬无忧!寡人当初就不该留你!” “大王!……大王息怒!公主已怀有您的子嗣,杀不得啊!……” 守在门外的侍婢听到殿内情况不对,忙豁出性命冲了进来,一边大喊着,一边爬过去拉扯赵政的衣摆。 “滚开!子嗣?你们当寡人是三岁孩童?” 无忧呼吸困难,神情痛苦,本就苍白的面上此刻更是血色全无。 宫婢见状,吓得又加快了语速,急道: “奴婢不敢欺骗大王,公主与大王行房之前,便已自行服下了一颗药丸。此药是公主专为自己而制,可提升体力亦可助孕,只需一次便可受孕。大王若是不信,一个月后令太医前来查验便是。若当真无孕,再杀公主也不迟啊。” 赵政略有迟疑,手下意识的松了松。 他早命人查过这无忧的确是个行医的奇才,医术高明且独树一帜,此事大梁人尽皆知。若说她当真制作出此等具有奇效的药来,却也是有些可信的。 不过…… “那又如何?子嗣寡人早已不缺。” 赵政又重新掐紧了无忧的脖子,他已有十八个儿女,少这一个又能怎样? 宫婢更加紧张,却也十分努力的将无忧早前交代给她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完。 “大王的确不缺子嗣,可大王以水患攻破大梁,积下民怨,而公主素来深受魏地百姓爱戴,眼下唯有公主腹中的子嗣可平下这股民怨,令魏地子民甘愿追随大王!” 闻言,赵政的眉头紧了紧,这无忧竟将一切筹划得如此周全,也算准了此话一出,他便必须将她的命留下——当真是好手段…… 他冷着眸子将手松开,无忧立即大口喘着气脱力倒下,宫婢忙冲上去将她扶住。 “梁儿呢?” 赵政面色阴沉,问向宫婢。 宫婢惊魂未定,她低着头,不敢再看赵政的脸,弱弱的道: “梁儿姑娘见到大王与公主……她便哭着跑开了……至于去了何处,奴婢也不清楚……” 一听说梁儿哭了,赵政便心中一沉,一刻也不能再等,抬脚欲出去寻她。 走到门口时他又顿住了步子,并未转身,却扭头侧眸,语声阴冷: “若梁儿出事,就算你腹中子嗣大有用处,寡人也断不会再多留你一日!” 迈出门槛,又听他一声令下: “来人!将姬无忧带回芷兰宫幽禁,终生不得踏出半步!” 赵政的声音渐行渐远,无忧全身虚弱、奄奄一息,却是身心具颤。 素闻秦王宏图大志、野心可吞天下,却不想他却能为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做到如此狠绝,竟是连江山政事也可不顾…… “姑娘,今日你可觉得好些?” 天刚亮,梁儿便已起了身,昨日她在街上晕倒,被眼前的灰衣男子救下,但她心殇难耐,实在不想开口说话,故而被这男子误以为是个哑巴。 梁儿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好了很多。 男子名为张子房,年纪刚过弱冠,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睫毛很长,长相甚是可爱,性格似乎也颇为开朗。 昨天她刚一清醒,张子房就满面和善的与她自我介绍,见她心情抑郁,还哔哩吧啦的给她说了一大堆的冷笑话,尽管,那些无一奏效…… 张子房扬唇一笑。 “呵呵,好些了就好,想不到你起的这么早,我饭还没有做好,只得委屈姑娘再多等一会了。” 梁儿亦礼貌的轻轻敛头,回了他一个微笑。 然而刚一回到屋内,梁儿便垂下了眼。 这张子房生得很是文气好看,仪态得体又举止谦恭,虽然活泼话多了些,但也看得出原本必是出于大户子弟。 可已经灭了的无论是韩、赵、燕、魏哪一国,有权有钱的大户人家都已被赵政举家迁去了偏远之地,留下的不过都是些粗鄙平凡的百姓罢了。 如他这般,定是偷逃出来的。 而能避开秦军搜查隐于百姓之中的,也必定是有勇有谋的极聪慧之人。 张子房…… 为何这个名字这般耳熟? 梁儿蹙眉,忽然觉得头痛。 历史之事,她已管得太多,真的不想再想了…… 还有…… 她不觉间已轻轻咬起了下唇,胸口似是被什么堵住。 政……你可注意到我已离开?……还是说,你已有了无忧,就…… “姑娘!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张子房刚端了做好的膳食进来,就看见梁儿一手扶额,眉头紧蹙的样子。 “无事……劳烦先生费心了……” 梁儿只淡淡回了一句,谁知张子房立即双目圆睁,竟是连嘴巴也合不上了。 他连忙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案上,又急急跑回梁儿面前,惊喜道: “原来姑娘会说话!” 梁儿迁了迁唇角,觉得有些尴尬。 “昨日身子不大舒服,故而一直没有开口,实在有失礼数,还望先生见谅……” “欸,无妨无妨!姑娘无碍便好!” 张子房嘻嘻的睨向梁儿,问道: “呃……就是不知,姑娘现在可愿告知在下你的姓名了?” “梁儿。” 梁儿微微欠首,答得很是简练。 张子房闻言,顿时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 “梁儿……这名字好听!我看你似乎小我几岁,不如往后你我就以兄妹相称可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重金寻她 “咳……咳咳……咳……” 梁儿被他的话狠狠呛了一口气,狂咳不止。 张子房忙上前为她拍背,嘴上还担忧的念着: “怎么突然咳起来了,要不然我去寻个大夫来帮你瞧瞧吧,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顽疾?” 梁儿不免在心中无力的白眼,顽疾个鬼啊……你与我兄妹相称?我的年纪怕是已经大到你想哭了…… 见张子房这就抬脚打算去找大夫了,梁儿急忙将他拉住。 “等等……我方才只是急着说话,呛到了,并非疾患……” 张子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 “那就好,那就好。你昨日昏倒在街上,方才又看着不大舒服,而后又咳,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 梁儿扯了扯嘴角,牵强一笑,支吾道: “那个……关于称呼之事……我……我原本有一个兄长的,可他早年便过世了。我与兄长感情甚深,不打算再认其他的兄长……抱歉……” 言毕,梁儿暗叹,好在她没有哥哥,不然如此咒哥哥死,她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张子房一顿,有些讪讪的。 “哦……不怪梁儿,倒是我,刚与你相识就非要认妹妹,着实唐突了。只是不瞒你说,昨日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你甚是面善,便想着若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是否也不错。” 梁儿抿唇淡笑,觉得此人似乎还挺实诚的。 张子房又道: “若是不做兄妹,那便为知己吧。我们双方都直呼其名,你称我子房,我叫你梁儿,如何?” 梁儿见他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诚意,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好。” 早膳过后,梁儿便说要走,毕竟在这个时代男女同住多有不便,也容易遭人闲话,别反扰了救命恩人的名声。 可张子房偏生不让,他说梁儿出于秦宫,必是在大梁举目无亲。 现在大梁这么乱,一个女孩子,还动不动就晕倒,他可放心不下。 反正他的房子够大,屋室也有足足三间,多容下一个人不成问题,不如暂且先这般住着,往后再想其他的办法。 梁儿见拗不过他,也就只好顺着。 家中多了一个女子,自然是要出去添置些衣物的,尤其梁儿只有一身秦国宫婢的衣裙可穿,着实太过惹眼。 可张子房刚出门不足半个时辰,就满头是汗的奔了回来,一进门便立即将门反锁。 梁儿忙凑上去问道: “出了什么事?” 张子房气喘吁吁,急道: “秦军将寻你的画像贴得满街都是,现在正在挨家挨户的搜寻。昨日太多人看见我将你带走,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梁儿身形一顿,赵政终还是派人来找她了…… 可赵政昨日在她的眼前与无忧那般,又让她如何还能回得去? 张子房见梁儿目光滞住,脸色亦不大好看,以为她是害怕了,便双手抚上她的肩膀,神色肃然,语气坚毅: “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他们抓你回去的。” 还不待梁儿反应,张子房就已拉着她跑入屋内,打开靠墙的柜子,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忽然柜内的木板就那般自己挪动了开来。 梁儿大惊,此处竟然有暗室! 张子房已无心顾及她的惊讶,急急催促: “你先进去躲一躲,等他们搜查完了再出来。” 梁儿躬身钻了进去,张子房刚将暗室关好,院内就传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 他走上前去将院门拉开,近十个百姓带着秦兵一拥而入,指着他道: “大人!昨日就是他将那女子带走的!” “你们这是……?” 张子房一脸茫然,佯装不知情。 “你莫要装傻!” “大人,我们很多人都看见了!就是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相告状。 两个秦兵快速抓住了张子房的肩臂将他制住。 又有一个都尉打扮的人将手中画像展开,单手置于他的眼前。 “你可见过此女?” 张子房轻轻一笑。 “啊!你们是在找她啊!我昨日见她昏倒在街上,便将她带回救治,不过今日一早她身体恢复后就已经离开了。” “她去了何处?” 都尉追问。 张子房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的话很少,我说十句她都回不上一句。故而她走时,我便也没有多问。” 都尉盯了张子房片刻,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复而眯眼又看向院中的三间屋室,令道: “进去搜!” 众士兵即刻分散冲入屋内,仔细搜寻起来。 张子房见他们将自己的东西翻得个乱七八糟,便对着都尉嘻笑求道: “大人,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当真是……”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凶神恶煞的都尉狠瞪了一眼,就那般噎住说不下去了。 许久,搜查的士兵正色回报: “回都尉,屋内确实无人。” 都尉瞟了张子房一眼,没多说一句废话,举步离开。 “我们走。” 几个百姓很是失望,也跟着一同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确定秦兵不会折返,张子房便将暗室打了开。 梁儿方才在里面也听到了院中的动静,她面上有些忿忿的,道: “那些百姓分明很狠秦军,却不想竟会有那么多人跑去跟秦军告密。” 张子房跪坐在案前,轻声一叹: “倒也怪不得他们,秦王悬赏五百金寻你的下落,寻常人都抵不住这样的诱惑,更何况是已然破败至此的大梁人呢……” 五百金……! 梁儿愕然,这么大的数目…… 她是越来越不懂了。 既然赵政对她这样执着,昨日又为何要那般待她?…… 张子房看向梁儿,紧蹙起眉头,担忧道: “梁儿,你究竟犯了何事?为何秦王会舍如此大的手笔抓你?” “我……” 梁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子房见她好似难以启齿,眼神扫过她腰间短剑,小心的问道: “是否……与你腰间短剑有关?” 将她救回时他便已经满心好奇了。 宫婢带剑本就非同寻常,加上那短剑外观极为华丽,便就更加稀奇。 他一直没有问她那短剑的来历,是因为他诚心与她相交,若她不想说,他便不会打听。 可如今秦王竟反应如此之大,着实超出了他的意料。 梁儿并为多想,直言: “不……这剑,本就是秦王允我带的,与他寻我无关。” 闻言,张子房的瞳孔几不可查的缩了缩,见她仍是无意说出秦王找她的原因,便咧了咧嘴,摆手笑道: “罢了罢了,左右无论怎样我都会护你周全,至于方才所问,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与我说吧。” 梁儿淡笑,对于眼前之人,她虽能觉出他并非坏人,但她依旧无法与他坦诚相待。 张子房满面认真,细细分析: “梁儿,秦刚占大梁不久,城门终日紧闭,严禁进出,眼下想要送你出城是不可能了,你只能暂且先这样躲着,等秦王离了大梁,城门大开之后,我再帮你安排更安全的去处。” “多谢。” 梁儿牵起唇角,欠身致谢。 见她如此客气,张子房淡淡摇头,长长的睫毛上下扑扇了一下。 “不管是兄妹抑或知己,你我之间都不必言谢。方才你受惊了,先休息一下,我去准备午膳。” 他微笑站起,然而转身踏出房门的一刻却渐失了笑意。 王宫之中何其森严,残暴多疑的秦王怎会准许一个宫婢佩剑,并且此剑还如此奢华…… 五百金寻一个婢子…… 梁儿,你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 屋内,梁儿跪坐不变,亦是忧心忡忡。 正如张子房所言,五百金的赏钱可谓巨资,平常没人会抵得住这样的诱惑,他又是因何能抵抗得住、坚持不将自己交出呢? 再者,寻常百姓谁家会设有暗室? 那看似简单的性格背后,究竟又隐藏了怎样的心绪? ……子房,你是何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情深似海 天刚蒙蒙亮。 大梁宫中,赵政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那晚他一得知梁儿已出宫,便忙让人连夜画了大量梁儿的画像,命王贲差人将画像贴满大街小巷,又派了好几组秦兵在大梁城内仔细搜寻梁儿的下落。 可眼下已经过了两日,却还是找不到梁儿的踪影…… 赵政垂下眼帘,胸中倍感无措。 梁儿,你可无恙?…… 抑或是……你当真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就这样弃我而去了…… 赵高入内时,见赵政面色难看,正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他躬身施礼,轻声道: “大王。” 赵政听到他的声音,抬眸对他一瞥,又再度垂眼,声音似乎很是疲惫。 “赵高,你且出去吧,寡人现下无心政事。” 赵高心中叹息,大王此刻心系何处,他又岂会不知? 他再度躬身道: “臣此来并非为了政事,而是为了梁儿姑娘一事。” 赵政一听,瞬时看向赵高,语气虽然还算淡定,可眼中却隐有微光闪动。 “你有法子将她找回?” 赵高垂眸,淡声道: “大王近日都在令大秦兵士搜城,但他们人数虽多,却几乎没有几人真正看清过梁儿姑娘的相貌。若仅凭画像,多少还是容易有些差池。更何况梁儿姑娘心思剔透,如果她有心躲藏,恐怕那些兵士亦是不易找到的。” 赵政略作思忖,觉得赵高此言有理,若要快些寻回梁儿,还是需要找一个知晓梁儿长相的人。 “依你之意,寡人应让王贲亲自前去?” 赵高敛头,正色道: “依臣之意,除了王将军,请大王也准许臣前去协助。” “你?” 赵政侧眸。 王贲身为将军,统领秦军,此事由他去做,虽然夸张了些,倒也算是合乎情理; 可赵高是中车府令又是符玺令,身为随侍的秦王近臣,要长时间外出办差,总归有些不妥。 而且赵政早看出赵高待梁儿不同,此时他又请命要去寻她,赵政便觉心里莫名有些酸。 赵高觉出赵政的心思,忙解释道: “梁儿姑娘曾对臣有再造之恩,那日见她心痛离开却未能及时制止,臣心里始终因此事而郁结。臣觉得,若能亲自将她寻回,应该就会好过一些。” 赵政顿了片刻,负手向前走了两步,终还是应了。 “好,你向来机敏,有你去寻,的确能更有把握些。” 只要找得回梁儿,其余的细琐之事,他又何必计较? 赵高暗自松了一口气,施礼道: “谢大王,事不宜迟,臣这便去了。” “赵高……” 赵高刚要挪步就被赵政唤住。 他微敛着头,恭敬道: “臣在。” 赵政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强忍着什么,语声甚至有些许哽咽。 “待你寻到她,若是……若是她不愿回来,你便替寡人带话给她,就说……寡人想她……很想她……” 赵高心中一颤,他感觉出了赵政的情绪变化,却不敢抬头去看。 大秦之王的眼泪,又岂是他能见得的? “诺。” 赵高躬身退出,殿门紧闭之后,他转身望向那两扇巨大的雕龙木门,眼神不觉间已然失了焦距。 梁儿姑娘,赵高所见,大王待你确是真情。 在下必会亲自将你尽快寻回,助你二人冰释前嫌。 赵高离开没多久,殿中又有内侍进入。 “大王,无忧公主传了信来。” 赵政面色早已调整如常,他连眼都未抬,冷声道: “将那信拿去烧了。” 内侍一怔,暗叹秦王果然够狠绝,好在公主早料到会如此,提前交代了要如何应对。 “呃……公主说,若大王不想看信,便传话于大王,她已想到了帮大王的方法,大王看了信便会知晓。” 赵政面上一动。 帮他的方法?难道是指梁儿的事? 赵政的脸色有些僵,他明知关于此事,无忧那女人的话没有几分可信,却还是不受控制的伸出了手。 他实在不想放弃任何能找回梁儿的可能性。 内侍见状,快步上前,将无忧书于锦布上的信放在了赵政手中。 然而翻开锦布的刹那,赵政的双目却瞬间瞠的滚圆。 他话音低沉,竟是分外幽冷。 “此信都经了谁的手?” “回大王,此信从芷兰宫到大王之处,除无忧公主外,经手的共有两名宫婢和微臣。” 内侍答得一丝不苟,可话音刚落,却听赵政唇齿轻启,毫无一丝情绪。 “即刻将那二人杀了。” “诺……” 内侍怯怯应声。 这秦王杀人就如砍菜一样无波无澜,令他心中大骇不已。 谁知赵政又道: “待她们死后,你也自我了断吧。” “大……大王……!” 内侍骤然抬头,恐惧得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赵政语气已达冰点,幽森得愈发恐怖。 “寡人说的不够清楚?还是说,你嫌自己死太寂寞,想要让你的父母兄弟陪你一起死?” 内侍狠狠吞了一下口水,忍着满眼的悲凉,悠悠跪地,叩首道: “臣……领命……” 不多时,赵政便急急冲的入了芷兰宫,刚一见到无忧,他便双目幽暗,喝问: “你是如何知晓的?” 无忧苍白的面上沉静非常,并未惧怕来无善意的赵政。 “那日同榻,大王睡的很熟,无忧闲来无事便摸了大王的脉象,由此得知,大王已身中剧毒,虽用了药克制,却最多也只能再活几年。” 赵政咬牙,这一刻,他已更想将这女人凌迟处死,但他却不能…… 他凤眸微眯,问道: “你说你有办法,那是何意?” “无忧已怀有大王的子嗣,大王若能活得久些,于无忧而言自是件好事。故而这两日来,无忧竭尽心力想出了一个药方子,定能为大王多延些时日。” 无忧面上始终淡淡的。 赵政听她此言,心下知晓不会那么简单,却也颔首道: “甚好,你将方子写下交于太医令夏无且便可。寡人还有还有诸多政务,就不久留了。” 他转身欲走,果然身后又传来了无忧病弱无力的声音: “听闻大王悬赏五百金寻求梁儿的下落?” 赵政双手猛的攥起,侧眸怒道: “你还敢与寡人提她?” 无忧气若游丝,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无忧不敢,只是有一问萦绕心头许久……她只是一个低微的侍婢,大王又为何会如此在意她?” 赵政身形一顿,却未作答,抬脚欲继续走出门去。 “只要大王放弃梁儿,无忧便帮大王再续十五年的命,可好?” 无忧的话再次让赵政停住了脚步。 他长眉如锋,回眸问道: “言外之意,若是寡人坚持将梁儿寻回,你便不会为寡人续命?” “是。” 无忧的回答简练而坚定。 赵政微扬了头,俯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算计甚深的女子。 “无需放弃梁儿,寡人有千种方法让你开口。” 无忧眸光清幽,淡然依旧。 “大王若要强迫无忧,无忧也有千种方法令自己即刻丧命。” 可赵政却是鄙夷的白了她一眼,毫不迟疑道: “那你大可现在就自尽。” 转瞬,赵政甩袖离开,只留无忧一人惊愕的立在原地。 为何? 这个男人竟然宁可弃掉唾手可得的十五年寿命,也还是执意要将那梁儿找回…… 杀伐决断、心狠无情;一心一意、情深似海…… 谁能告诉她,这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秦王? 出了芷兰宫,赵政深邃如潭的眸子越发清冷。 若是没有了梁儿,莫说姬无忧口中的十五年,就是夏无且给的那五年,他也不想要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子房的身份 “什么味道?” 清晨,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梁儿动了动鼻子,觉得是不是张子房把早膳给烧焦了。 “是秦军在烧尸。” 张子房静坐在院内的一个大石上,垂眸低语,面色阴沉。 梁儿瞬间全身一凛。 “烧……什么?……” 张子房轻叹: “城中湿潮之气太重,近日又死了一些病弱之人。人死的太多,天气又热,为了防止瘟疫滋生,自是要将这些尸体烧掉的。” 梁儿心尖一紧,她未语,眸间却已水波轻颤。 她仰面望天。 晨起时见天空阴灰一片,她本以为是今日阴天所致,现下仔细一看,竟是秦军大量烧尸致使浓烟滚滚,遮蔽了天日…… “又死人了……” 梁儿眯眼,神色苦楚,缓缓自语。 张子房不知何时也已走至了她的身边,言语间丝毫不掩盖内心的怒意: “是啊,秦军没有人性,为了破城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大梁城内无辜的百姓死伤已经过半了……那些丧尽天良之人,终有一日,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梁儿身形一晃,心中剧痛。 那代价,她已经体会到了…… 市集上,几个百姓凑在一起连连叹息。 “唉,真是可惜,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是啊,那女子若是还没走该多好,五百金啊!着实可惜了……” “唉,算了,咱们就是穷苦命啊……” “再这样下去,待到秦军开城,咱们连迁去其余地方的路费都付不起,怕是只能在这座死人城里结束后半生了……” “那倒也未必。” 忽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众人自哀自怜的闲话。 来人是一队秦兵,而打头的二人极为显眼。 他们一个所披战甲精致非常,另一个身上穿着纹饰繁杂,众人虽不懂秦国官服的具体分类,但一看便知此二人定非等闲,皆是连忙跪地叩首。 “草民拜见大人!” 武将打扮的人首先开了口: “我等乃是将军王贲与中车府令赵高,若你们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或许那五百金还可入手。” 一听说五百金还有戏,几人立即抬头,目光更是分外虔诚。 “大人,草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谁清楚,将那宫婢带走的男子,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以何事为生?可有亲近之人?” 赵高垂眸看着地上的几人,一连串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厢却是有钱能让人的思维变敏捷。 赵高的问话刚刚结束,就立马有一个人跳出来十分顺溜的一一作答,竟是一个问题也未漏掉。 “回大人,我家就住那人家附近,他名唤张子房,二十出头,并未见他有何营生,但他家院子很大,并且好似也不缺钱财。他为人很和善,但似乎并未见他与谁走的太近。” 赵高继续问道: “他家中还有何人?” “仅他一人。” 那人每一个问题都回复神速,眼睛亮得像个哈巴狗一样,仿佛只要答完了这些问题,就能瞬间分到钱一样。 赵高敛眸,唇角紧抿。 弱冠之年,无家无室,没有营生却不缺钱财,亦不亲近于人……此人果然古怪。 很快,赵高抬眼再问: “他不是大梁人?” “大人英明,此人乃是前些年才搬来大梁的。” 王贲蹙眉,补问: “可知他是哪里人?” “听闻……他来自韩国,不过具体哪一城,草民却并不知晓。” 王贲的眼眸转了转,面上愈发严峻,正色道: “这一问定要想仔细了再说,他是哪一年入的大梁?” “景闵王十三年。” 那人仍是想也未想便答了。 赵高挑眉。 “这么确定?” “没错的,草民记得清楚,那一年他迁来时,刚好赶上草民的儿子娶妻。” 见那人字字如凿,赵高与王贲相视一眼,口中念着: “魏景王十三年……岂不刚好就是秦灭韩的那一年……” 王贲如山的浓眉下双眼微眯,幽幽道: “赵大人,看来,我们该去登门瞧一下这个张子房了。” 赵高颔首。 二人刚要走,又听身后那人懦懦的问了一句: “二位大人……敢问……那五百金……” 王贲无甚表情,淡声道: “若我等此去寻得到那女子,自会差人将五百金送来。” “哦……谢大人……” 那人嘴上道谢,实则却半信半疑。 他完全没弄明白,既然这二位大人要找的还是那个女子,那方才又为何一直在问张子房的事,一句也没问那女子?…… 赵高与王贲各乘一骑,由之前负责搜城的都尉领路,并列向张子房的住处走着。 赵高目视前方,却是若有所思的道: “韩亡国之时,逃难去他国者不计其数,但多数百姓在路上就已散尽了家财,到了另一城,便要立即重新寻得个营生,如此才能将日子继续过下去。不过这个叫张子房的人年纪轻轻独自一人奔逃他国,竟然还能不缺钱财也不寻营生……” 王贲半垂了眼。 “想必他在韩国不是权贵之后就是巨贾之子。” 赵高又继续接道: “而无论是权贵还是巨贾,理应都早已被全族迁去了偏远的蜀地……” 话至此处,王贲唇角微微挑起。 “真是未曾想,今日在大梁,竟还能遇到多年前的漏网之鱼。” “他既然能逃得出来,想必定是有些能力。若说他能将梁儿姑娘好好的藏上个几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高眸色亮了亮,心下又增了几分把握。 叩门声再次响起,张子房一惊,忙将梁儿又藏入暗室。 他开门时,见此番除了早前的那些秦兵,竟还来了一将一官,且品阶都极高,他心中凛然,面上却藏得甚好。 只见张子房先是一顿,复而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急急忙忙跪地施了一个大大的拜礼,又似乎因为太过紧张,口齿不甚流利的问道: “呃……不知二位大人大驾光临寒舍……所谓是何事?” 赵高和王贲齐齐看向眼前之人。 他身型高挑,眉目清俊,尤其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睫毛更是长如鸟羽,很难令人将目光移开。 虽说此人见到他二人时的反应与寻常见识短浅的市井小民极为相近,但是对于百姓而言,他长得着实太过好看了些。 而且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并无一根发丝掉落;衣衫虽为麻布,却打理得极为整洁,竟是连一个细小的褶皱也无…… 这些若非出于他自小养成的习惯,寻常人家又怎能活得这般精细? 只片刻,赵高和王贲的心里就已有了数。 “你是张子房?” 漆黑的暗室内,梁儿一怔,这是王贲的声音…… 赵政竟让堂堂将军也亲自出马来寻她这个侍婢了? “草民正是。” 张子房恭敬颔首。 “本将听人回报,说是你带回的那位姑娘已经离开了?” 王贲开门见山,张子房的眸中满是惧意,敛头道: “回大人,草民不敢有所欺瞒。” “呵呵呵……” 一旁的赵高突然失笑,负手缓缓向屋舍的方向踱了几步,又回眸扬声道: “你身为贵胄子弟为了躲避迁徙,都已经胆大到从韩国逃来了大梁,藏匿区区一个女子,又有何不敢?” 梁儿闻言更是大为震惊,这声音……竟是赵高! 他身兼中车府令和符玺令双职,不是应该一直待在赵政身边吗?怎得连他也来了? 等等…… 赵高方才说了什么? 张子房不是魏人,而是韩国的贵胄子弟? 韩国人…… 贵族…… 张子房…… 梁儿恍然大悟,瞬间攥紧了袖口。 难怪她一直觉得张子房这名字那么耳熟。 张良,字子房。 他竟然就是未来辅佐刘邦建立西汉王朝的谋士张良! 第一百六十四章 秦王政的女人 “大人说的,草民听不懂。” 张子房满面无辜,缩着脖子怯怯的。 “听不懂也无妨。” 赵高敛唇一笑,转而对王贲道: “王将军,劳烦你派人去查一下,理应迁于蜀地的韩国贵胄中,可否有年及弱冠的遗漏之人?尤其是……张氏或韩氏的士族。” “好。” 王贲一本正经的应声,却又在之后面露怜悯之色,摇头叹道: “只不过如此一来,怕是这位小先生会连累他已迁去蜀地的族人。依照秦律,一族流放或受迁徙之刑,若其中有人奔逃,则要令全族服行苦役十年。” 张子房神情尴尬,干笑了几声: “呵……呵呵……二位大人真的误会了,子房的确是韩国人,家中虽有些小财,却并非出于富贵之家,亦并不在迁徙之列。” “你又何必急着澄清?事实如何,一查便知。” 面对张子房的说辞,赵高的笑意越发狡黠。 而王贲则是一副好脾气的和事佬的姿态。 “赵大人,小先生年纪还小,背井离乡,你又何必苦苦相逼?不如仁义些,给他指一条好走点的路,既能让他安保自由,又可满足他守护族人的一片孝心。” 赵高满面不解,圆瞪着双眼直问向王贲: “王将军何出此言?他既已违反了法度,我等为官,享大秦俸禄,又如何能随意枉法?” 王贲却是上前一步,微笑着安抚道: “赵大人想多了,我等自然不可枉法。不过,不是有''戴罪立功''这一说吗?” “哈哈哈,瞧我这脑子……” 赵高拍了拍额头,转向张子房,提议道: “现如今大王五百金寻人,你若说出那女子的去向,一切便可一笔勾销,我二人得以交差,你也可继续做你的逍遥先生,如何?” 张子房撇了撇嘴,还持续着方才的态度。 “大人所言确实在理,只是……” 还未及他说完,赵高又突然插话道: “你有情有义,赵高佩服,可你当真要因为一个刚刚相识几日的女子而让你的族人遭受整整十年的傜役?” “子房不必为难。” 一个清亮的女音传入耳中。 几人立即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衣女子正自屋内走出。 有风拂过,不经意的带起她的几片裙角,赵高欣喜之色难抑,失声唤道: “梁儿姑娘!” “梁儿!” 张子房亦是万分惊讶,叫出了她的名字。 王贲也不自觉的露出了会心的笑意,眼见梁儿走至几人跟前,拂身一礼: “王将军,赵大人,劳二位亲自前来,真是折煞奴婢了。” 赵高喜形于色,双眸之中光辉顿生。 “能再次见到梁儿姑娘,赵高真是倍感欣慰。” 可梁儿心情却不似他那般好,冷着面色,直言道: “赵大人何必如此客套?左右你早就已经算到,你与王将军方才那般一进一退、配合默契,即便说不动张子房,也一定能逼得出藏于他房中的奴婢我。” 赵高敛头,讪然一笑。 梁儿有心躲藏,他却硬是将她拉了出来。 赵高知道她心中定有不快,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将她送回大王的身边,只有那样,对梁儿才是最好的。 “梁儿姑娘,随我等回宫吧。” 赵高微微欠身,诚心相求。 张子房立即高声喊道: “梁儿!不可再回那等虎狼之地!” 他情急之下竟还乱了方寸,一扫先前怯懦的样子,起身欲去将梁儿护住,却很快被身侧的秦兵制下,又按回了地上。 梁儿看向在秦兵手中挣扎不已的张子房,紧紧咬了下唇,眸中满是游移的神色。 见她犹豫不定,赵高举步上前,缓声劝道: “赵高若只想完成王命,只要说一句''姑娘若不回宫,张子房必死'',想必便可轻松达到目的。可我与姑娘相识多年,何为姑娘心之所系我再清楚不过。此番领命之时,那人有话托我带话给姑娘,姑娘可想听?” “我……” 梁儿想说她不想听,可身体却不由她,就那般僵住,不知所措。 赵高眼神变得愈发柔和,轻声道: “他说……他想你……很想你……” 这句话是替大王说的,可这一句又何尝不是他赵高的心声? 自那日见梁儿流泪离开,连日来的担忧和思念,已将他折磨得食不下咽,他懊悔当时没有及时将她拉住,就那般让她独自伤怀、消失不见…… 他知道大王已对他的心思暗生了疑心,却还是忍不住前去求得出来寻她。 只要能早些见到她安好,死亦何妨? 而此时,梁儿已然红了眼眶,心紧紧揪在了一处。 政……你怎得这般折磨人?分明已做出那般伤我的事,又为何还要再说出这样的话来扰乱我的心? 赵高见不得梁儿如此伤感的神情,忙低了头不再去看,双手交握举过鼻尖,佯装施礼道: “请梁儿姑娘看在他那份痴情上,回宫吧……” 梁儿瞬时有泪晕了出来,语声微颤: “痴情?……他的情……可当真还在我这?” 梁儿的泪、梁儿的音,都令赵高倍感疼惜,但他还是很快定了神。 梁儿与大王鹣鲽情深,而大王又是那般万中无一的男子,他想看到梁儿幸福,就必须严禁自己对梁儿生出半分妄念。 他声色平缓,继续劝道: “这其中之事我并不甚清楚,不过他近日的忧思和苦楚却是我亲眼所见,且梁儿姑娘出宫的当晚,无忧公主就已被下令终身幽禁。姑娘就不想回去当面问问,此事可有误会?” 梁儿垂下眼帘,心里越来越乱。 无忧被幽禁了? 当时那番景象是她亲眼所见,当真会有误会吗? “若我回去,那张子房之事……” 梁儿朱唇轻启。 她心里清楚,其实此番无论她持怎样的想法,她都别无选择。 莫说这还有个张子房的事胁迫于她,即便无事,只要赵政还想要她,天涯海角,她都逃不了…… 赵高满面正色,信誓旦旦: “正如方才王将军与在下所言,只要梁儿姑娘回宫,一切不予追究。” 梁儿点头,缓步走至张子房的面前。 张子房在未来有很重大的历史使命,此时绝对要将他保下,不可让他受到牵连。 “放开他。” 梁儿轻声道。 王贲抬手,示意士兵将他放开。 梁儿淡淡浅笑。 “子房,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 张子房满怀歉疚,若非自己的家世拖累,梁儿也不用跟他们走了。 “梁儿,是子房无能,没有将你护好……” “你无需自责,因为……我并非是你所想的那般……” 梁儿面上笑意淡去,隐隐划过一抹苦涩,低声道: “水攻大梁……其实是我的计策……” “什么?” 张子房愕然,那般柔弱面善的梁儿,怎会…… “我害死了太多人,而心爱之人的背弃、还有这几日的自责与苦闷,不过都是报应罢了,你着实不必放在心上……” 张子房还未反应过来,一时无语,梁儿就已垂着眼眸,盈盈拂身,施礼告辞。 “子房……就此别过……” 而出门时,张子房突然自身后喊道: “梁儿!无论如何,子房都信你并非有意残害无辜!” 梁儿一顿,侧过头去微微一笑,抬脚入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窄小的巷子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张子房定定的立在院门处许久。 大而明亮的眼就那般痴痴的。 他如何能想到,他一心想要认做妹妹的女子,竟然会是秦王政的女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是你的天,你是我的命 殿内,赵政魂不守舍的背对殿门负手而立,却并未留意赵高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大王,梁儿姑娘回来了。” 听得这一语,赵政猛然惊醒,倏的转身,竟果真见到了他那昼思夜想的人儿。 “梁儿!” 赵政大步上前,展臂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赵高见状,轻牵了一下唇角,敛头躬身,悄然退下。 赵政自顾自的抱了梁儿许久,双眸紧闭,脸颊在她的发顶蹭了又蹭。 再次失而复得,他已愈发不想将她放开。 若是可以,他定要十二个时辰都将她揉在怀里,再也不给任何人伤害她的机会。 “大王抱够了吗?” 忽然梁儿的声音自他怀中传出,那语意很是清冷,她竟然在只有他二人时称了他“大王”,而非“政”…… 赵政身子一僵,他方才太过高兴,险些忘了梁儿定是还在生气的。 他小心的将收着梁儿的手臂放得松了些,让她可以探起头来与他两两相望,却又无法轻易趁他不备而逃离他的怀抱。 梁儿此时待他这般冷淡,他是真的害怕梁儿会再次走掉,离他越来越远。 “梁儿……那日都是姬无忧害的,若不是她给我用了药……” 赵政知道这次的事对梁儿而言刺激太大,他不确定梁儿是否能很快原谅他。 他心弦绷得紧紧的,声音亦是放得很轻,却还未等说完,就已被梁儿冷冷的出言打断: “大王不必说了,那日之事,奴婢不想再听。” “你不信?” 赵政的心似是被人割了一刀般痛。 可这一刻,心如刀绞的又何止他一人? 梁儿眼眶通红,双唇颤抖着,仰面望向这个她追随了二十几年、相信了二十几年、更是愿用自己的生命去爱去守护的男人。 “信?如何信?我自己这双眼看得明明白白,我自己这副耳听得清清楚楚,你明知我就站在那里,可你却仍要在我的面前与她交缠欢好,还竟是如饥似渴、不停不休!……” 一想到那日,梁儿的情绪便已失控,泪如泉涌。 “够了!够了梁儿……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伤你甚深,可是……相信我好不好?忘掉你看到的,忘掉你听到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对你的情意,你一定感受得到……我是你的政啊……” 赵政的手抚上梁儿的双肩,两簇俊眉已揪在了一处,平日犀利非常的眸中此刻竟也隐了两团水光盈盈。 梁儿唇角紧抿,却怎样也隐忍不住那股股的泪水,又见赵政这般,好似他是真的委屈,可若真就这样原谅了赵政,那她自己心里的那份苦楚又当如何排解? 赵政见梁儿竟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他心中寒凉,继续解释那天的原委,努力挽回着。 “那日姬无忧的浆中置有麻痹之物,而后她又给我吃了另一种药,可令我看似意识清醒,目的就是让你回来时亲眼证实我是主动与她欢好的,如此我便无法否认她腹中子嗣……” 梁儿一怔,再次望向赵政,质问道: “她何时怀了你的子嗣?” 梁儿的泪好似流得更凶了,以至于她已经看不清眼前那张她最熟悉的面容。 怀孕至少一个月才能查出有孕,如此说来,难不成赵政早前就已与无忧有过肌肤之亲? 赵政看出梁儿已悲愤得失了理智,也知这小女子是胡乱猜测到了何处,他连连摇头,狠狠叹道: “此前你我几乎形影不离,我怎还会与她如何?何况我与她那一次都已是追悔莫及,又怎可能与她多有瓜葛?” 闻言,梁儿仍是抽泣着,可头脑却也清明了些许。 在这一点上,赵政的话很合情理,倒是她险些无理取闹了。 赵政见梁儿仿佛冷静了一些,又说道: “是她为自己制了一颗药,服用之后只行一次房事便可受孕。秦后宫中的魏美人一直未有所出,姬无忧想要在大秦公子中留下魏王室的血脉,在秦的天下为魏谋得一席之地。” 听至此处,梁儿的泪意渐轻,可她滞了片刻,却又惨然一笑。 “她的药竟能令你分明失了意识,却又看着十分清醒……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巧事?……” “巧?你还是不信吗?” 赵政心中一沉,他自觉对于那日之事已竭力辩解,如若梁儿还是不肯原谅于他,他便真的不知当如何是好了。 梁儿徐徐摇头,咬唇道: “不是不信……我是觉得……这药效离奇,闻所未闻,却为何刚好让你我遇上,受得这般心殇?……这几日我在大梁城内眼见那般般惨状,就连鼻息间都是秦军焚烧百姓尸体的味道……我最近时常会想,秦灭六国,天下一统,究竟要牺牲多少无辜的性命?我害死过那么多人,承受的报应还不过只是凤毛麟角。今日有无忧,明日还会有别人。这些全是上天的惩罚……迟早有一日你会不再要我,我……” 她越想越苦,情绪再次失控,纤白无力的双手掩在脸前,声泪俱下。 “梁儿……梁儿……” 赵政见她几度崩溃,心疼的唤着她的名字,可梁儿却仿佛听不见一般,深深陷入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梁儿你看着我!” 赵政大吼,两只大手掰过她被泪水浸泡的小脸,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 “梁儿,你可曾想过,我大秦一向以玄色为尊,可整个咸阳宫,为何单那一处昭阳殿是红地红柱?” 梁儿看着赵政那对如潭的黑瞳,抽抽噎噎的,俨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昭阳殿是秦国之王思虑时政的地方。红色是血,红地红柱,便是血流成河。它就是要时刻提醒每一任秦王,所有人的血,都是为了成就王权;而所谓秦王,就是站在血泊之上的万人之王,要成霸业,绝不可有半刻迟疑、半分心软。” 赵政的眸中柔情仍在,却是同时又多了几分坚毅的神色。 他字字珠玑,每一句话、每一个音都敲打着梁儿的神经。 “至于你担心的天罚、报应……七国割据、大争之势,若无征伐,何来统一?又何来安逸?此处没有天罚,没有公道!只有强者才是天!” 赵政的声音愈发坚定,他夙来身具令人臣服的王者之气,而这股气质在这一刻则更是展露无遗。 作为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君王,他不信天,不信命,他不惧鬼神,无畏生死,仅凭自己的能力一次又一次登上他人望尘莫及的至高之位——这就是秦王政,是让一直以来都让梁儿迷恋如狂的秦王政…… 梁儿终于安静下来,擎着泪的眼眸水光闪动,就如一个虔诚的信徒,抛下了之前所有的疑虑、不安和恐惧,只凝神望着眼前那傲世天下的男子。 赵政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拂去梁儿脸上的泪痕。 他俯身,雕琢似的五官缓缓贴近那粉红如桃瓣般的面颊,启齿间,声音已然变得无比柔和: “梁儿,我要做这世上的最强之人。我是你的天,而你……是我的命……” 霎时,泪水如洪。 空荡荡的大殿中,两人紧紧相拥,仿佛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 梁儿这才知道,无论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份爱,她都从未失去…… 床榻之上,赵政大汗淋漓的向身下的人儿展示着自己如海的深情。 他二人已相悦多年,可不知为何,每一次相拥,却还是会如初次那般令他悸动。 眼看着那让他情牵一世的女子粉面含羞,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赵政的心仿佛被柔化了般。 他俯下头去,吻在她身上的每一处肌肤。 那般滋味,馨香甘甜,好似幻梦…… 赵政流连其间,痴然忘返。 如此梁儿,怕是世间已无甚珍宝可与之相比了…… 梁儿与赵政在寝殿一直缠绵,如胶似漆,直至第二日天明方才走了出来。 “梁儿,我想喝你煮的汤。” 正殿内,赵政坐于案前,眼神之中满是柔情。 “好,那你稍候,我先去膳房看看都有什么食材。” 梁儿亦是满目温柔。 赵政心中微甜,微扬了唇角目送她起身走出殿门,却在那门关上的瞬间,见到守在门口的赵高痴然望着梁儿背影的神情。 “赵高。” 赵政面上笑意全无,淡声将赵高唤入殿内。 “大王。” 赵高施礼。 赵政面上平淡如水,赞到: “此番你寻回梁儿有功,赏金二百。” 赵高又是一礼。 “谢大王。” 不料赵政再次开口: “寡人还有一言。” “大王请讲。” 赵高面容淡定,亦很是恭敬。 赵政垂眸,薄唇轻启。 “寡人惜你之才,方才将你留于身侧,你可知否。” 赵高闻言,立即拱手。 “大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定当全心辅佐,竭力相报。” “如此,你便应当清楚,不该你做的事别做,不该你想的人……别想。” 赵政拉长了音,再抬眸看向赵高时,眼中已隐隐透着幽寒。 赵高心中一凛,却并未迟疑,躬身答道: “臣明白。” 两日后,无忧听说赵政已动身返回秦国,那梁儿亦随侍在侧。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敛头凝思: 秦王政,真是想不到你会这般情深,竟真的连命都不要,也要选择与她相守…… 第一百六十六章 阴蔓之情 秦国,金璧辉煌的兴乐宫中,丝竹悦耳,琴瑟升平,钟磬齐鸣。 这场酒宴是专为给赵政接风而置,出席的都是身份品阶较高的一些文臣武将,还有几个十岁以上的公子公主。 十四岁的长公子扶苏首先起身,双手执着一只爵杯,扬声道: “恭贺父王凯旋归来!” “恭贺父王凯旋归来!” 其余几个公子公主亦齐齐站起,举杯贺着。 梁儿淡淡望向扶苏,默默惊叹父子二人竟是可以相像至此。 面容精致,五官如琢,气质沉稳,高挑俊挺。 无论是相貌还是身形,扶苏都与当年的赵政分毫不差,令她瞬间忆起了十四岁的赵政。 那时的赵政还被吕不韦牢牢掌控着,又有强大的楚系对他虎视眈眈。 那段步履维艰的日子,赵政时刻都要伪装,却就在那一年,第一次在梁儿的面前展露了自己在咸阳宫中的真实面目。 从此,他二人便相互信任,越走越近,愈发亲密,直至心连着心,成为彼此唯一的挚爱…… 梁儿下意识的挑起了唇角,转眸看向侧前方坐在王位上的赵政。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肩背已是那般宽阔,那里容的是天下,容的是霸业。 当年坚强隐忍的少年君王,如今已是可令各国覆灭的一方霸主。 政,此生能得到你这般绝代之人的垂爱,我亦何求? 梁儿悠然而笑,起身行至赵政案前,对着他盈盈跪拜。 “大王,今日甚欢,奴婢有些技痒,想为大王献上琴曲,不知可否?” 赵政心情大好,喜笑颜开。 “甚好。梁儿的“绕梁”之音,寡人有些时日没有听到了。” 宫人将“绕梁”取来置好,梁儿徐徐落座。 她面容沉静,裙踞粹白。 她悠悠抬手,撩动琴弦,那般指法音调,卓乎高古,至神至秒,无以加兹。 如歌的琴音自她纤白柔美的指下飘出。 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轻柔绮丽,如百花中翩然的彩蝶;清寒高贵,如大雪中傲然的红梅…… 委婉质朴的旋律,流畅多变的节奏,宛如天籁一般令在坐的每一个人深深沉迷其中。 赵政抬袖饮了两杯酒,他面上怡然,如水的眸光始终只落在梁儿一人身上。 这等美好的女子是他赵政的女人,是只属于他一人的。 赵政凤眸微弯,勾唇浅笑,却不曾注意到,席间的扶苏望向梁儿的神色已然痴了。 而另一边,还有一个少女亦是正在呆呆的看向扶苏,许久,又转而看向抚琴的梁儿,沉默间,竟是满目艳羡…… 今日赵政饮了很多酒,故而当酒席散去,他的兴致仍然未减,突发奇想拉着梁儿与他夜游竹林。 可临近竹林之时,却听到林中传出了幽幽琴音。 梁儿不禁自语。 “现下已经入夜,是谁还在此地抚琴?” “一见便知。” 赵政觉得此事有趣,便勾了唇角,抬步走了进去。 月光下,竹林中,一个水色罗裙的少女背对着他们的方向,正在认真的抚着琴。 立于她左右、掌灯的两个宫婢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竟见是赵政,慌忙施礼,齐声道: “大王。” 少女一听,忙止了琴音,起身一拂,语声恭顺又不失甜美。 “阴蔓拜见父王。” 梁儿眸光一动,想不到竟会是吕美人的女儿——十二岁的二公主阴蔓。 赵政微微颔首,淡声问道: “为何这么晚还在此处抚琴?” 阴蔓眼眸微敛,盈盈道: “阴蔓琴艺不佳,故而想要勤加练习。” “你方才所操,与梁儿今日在宴上的那曲相同?” 赵政半垂着眼淡淡看向眼前青涩的少女,语气之中毫无起伏,令人无法猜出他的喜怒。 阴蔓虽几乎从未与梁儿接触过,却早早就自母亲口中得知了梁儿的诸多事迹,也知这梁儿在父王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 见父王如此问,她不明父王言下之意,唯恐触怒了父王,连忙紧张道: “阴蔓自知与梁儿差之千里……” “你喜欢抚琴?” 赵政又问。 “是。” 阴蔓依旧毕恭毕敬,在父王面前,她不敢有丝毫差池。 “你指法虽显笨拙,却可听出有些天份。也难得你这般勤勉,寡人就准你在闲暇之余可去梧木亭向梁儿讨教一二……” 听赵政如此说,阴蔓惊喜抬头,双眸奕奕。 自她懂事起,父王几乎从未与她说过话,没想到今日竟会准她去那禁地学琴! “谢父王!” “寡人的话还未说完。” 赵政又是极淡的一语。 阴蔓怯怯敛头,洗耳恭听。 “你可以去找梁儿,但前提是,不可扰她过久,惹她心烦。” “诺。” 阴蔓的声音弱弱的。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女儿,父王待她如何,她都不会难过。哪怕是,嫌她会惹得一个侍婢烦忧…… 梁儿此刻不免倒吸了一口气。 赵政今晚恐怕是真的喝多了。 方才那话说的太失分寸,令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旁人听了这话,还以为她是公主,阴蔓是奴婢呢…… “大王莫要如此说,公主一心习琴,奴婢又怎会……” 梁儿刚要给阴蔓和她自己都找个台阶下,可赵政却突然抬袖制止了她。 “无论如何,寡人都不想让你劳累。” 赵政望着梁儿,目若秋水,柔思满溢。 只瞬间,梁儿面上就隐有微红浮现。 谁知这一红,竟令酒意靡靡的赵政怦然心动,俯身吻下,丝毫不顾及阴蔓还在一旁。 年少的阴蔓从未见过男女行如此亲密之事,而眼前之人又是平日里她最为惧怕的父王。 她双颊一红,傻傻愣住。 身后的宫婢尴尬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方才反应过来,慌忙收拾了琴具施礼退去。 梁儿亦是觉得尴尬无比,可赵政的大手紧紧扶着她的后颈她动弹不得,只得一边被赵政吻着,一边侧目偷偷瞥向阴蔓的方向,却刚好见着那小丫头带着两个宫婢灰溜溜的越跑越远。 梁儿汗颜,被赵政的女儿看到如此情景,她觉得自己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而那厢,赵政终于结束了那失神的长吻,将她松开,却在她耳边低声道: “梁儿,我想要你……” 那声音满满都是气音,性感魅惑到了极致。 梁儿一颤,脸腾的烧了起来。 她顶着一颗柿子般红彤彤的脸,低着头,音若蚊蝇。 “那……我们回去……” 赵政的唇轻轻贴在梁儿粉嫩的耳垂上蹭了蹭,那蛊惑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我等不急。我现在就想要……在这……” 梁儿全身一热,仿佛下一刻就要自燃了般。 她红着脸满面慌色,支吾道: “不……不可……” “为何?” 赵政的鼻息热热的,就绕在她的颈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竹林……” “我知道。” 赵政的语声越发轻柔,仿佛一个绍泽,直令她弥足深陷。 她却仍是苦撑着道: “此处并无床榻……” “地为榻,天为被……你是我的,天地可鉴……” 赵政将她收得紧紧的,那般话语,那般霸道,仿佛已容不得她再次拒绝。 她的气息愈发凌乱,可理智却还残存。 “呃……有……有人……” 方才来时,赵政的身边是跟了一众掌灯宫人的,而此刻,那些人亦是还在不远处守着。 闻言,赵政倏的睨瞪向他们,眸色骤冷,似是要取人性命一般。 几人顿时浑身一震,惊恐得如触电般匆忙施礼退下,仅留了一只纸灯用于照明。 所谓翻脸快过翻书,看回梁儿时,赵政的眼中已再无厉色,只剩得满腔柔情,意欲一泄而快。 “梁儿,你可知晓,我待你之情,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夜月幽幽,竹影条条。 赵政的声音极是好听。 那句句情话自他口中而出,就如一个美梦,瞬时吞噬了梁儿的意识,只无骨一般瘫软在他温厚的怀中,与他云雨温存、痴缠颠鸾…… 第二日,阴蔓果真抱着自己的琴来了梧木亭。 梁儿觉得她小小年纪便对琴艺追求颇高,心下有些好奇,不免问道: “公主为何如此喜欢习琴?” 阴蔓低下了头,神色有些悠悠的。 “我乃罪臣之女所生,自小便无人愿与我玩,很多人都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避我唯恐不急……除了母亲,唯有扶苏哥哥会对我笑,会哄我开心。这几年,我见扶苏哥哥总在凤凰池附近驻足。他似乎很喜欢听琴,我便也想要自己的琴艺能精进些……只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抚出一支绝世之曲给他听……” 这些话,阴蔓从未与任何人说起,哪怕是母亲,她也未曾与其提过。 今日却不知为何会说与梁儿听。 或许,是因为昨日见到了扶苏哥哥看梁儿的眼神吧…… “公主喜欢长公子?” 梁儿略施停顿,柔声问道。 阴蔓一滞,笑得有些不自然。 “扶苏哥哥性情温厚,待所有人都极好。弟弟妹妹们都喜欢他,我自是也不例外。” 闻言,梁儿牵了牵唇角,但笑不语。 方才阴蔓提及扶苏时的神色,分明是对男子的痴恋,而非对兄长的仰慕…… 这个傻女孩,女子生于帝王家本就是一种悲哀,如今她又偏偏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阴蔓啊阴蔓,往后,你当如何自处啊?…… 阴蔓敛头,稚嫩的指尖缓缓抚上琴弦。 她喜欢扶苏哥哥,很喜欢…… 可是,她却注定只能做他的妹妹……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亲请王翦 “启禀大王,大梁宫来报,无忧公主有孕了。” 闻言,赵政和梁儿皆是一震。 梁儿默默将头低下,双手不自觉的拧紧了袖口。 在这一瞬,赵政与无忧相拥欢好的那一幕竟又浮现在了她的脑中。 即便已经知道那并不是赵政的错,可她仍是忍不住心中的万般苦楚。 赵政亦是面色骤冷,双手成拳。 他声音不大,却寒似冰封: “退下!” 内侍觉出气氛不对,立即敛头躬身,速速退出了殿外。 殿中再次仅剩赵政与梁儿二人。 赵政将身转向梁儿,左手覆上她已拧做一团的小手,右手轻柔的抚上她苍白微颤的面颊。 忽的,梁儿的眼中有泪溢出,赵政忙用指尖将它们轻轻擦去。 他小心的捧起梁儿的脸,眼见着那双动人的杏眸之中写满了委屈。 赵政的心狠狠揪着,颤声道: “对不起……” 对于姬无忧之事,他除了“对不起”,已再说不出其他…… 梁儿的鼻尖一酸,泪,滚滚而下。 赵政倾身上前吻上她沾湿的睫毛。 “对不起……” 伴随着又一声道歉,赵政在梁儿的面上自上而下一路轻吻,终是停在了那娇嫩的唇上…… 片刻,他合了眼,将梁儿紧紧收在怀里。 他暗自许诺,往后一定要对梁儿更加宠溺,以弥补此次他带给她的心伤…… 十日后,昭阳殿。 案前,赵政双手持着一卷书信,面色不甚好看。 “政?” 梁儿刚端了凉糕进来,忙关切的问: “是何事?” 赵政咬牙。 “王翦又借口身体不适,回绝了寡人。” 梁儿轻声一叹。 赵政欲让王翦重披战甲,挂帅伐楚,可王翦心中始终不忿,算上这一次,他已是接连四次在书信上拒绝赵政了。 梁儿将凉糕放在案上,跪坐于赵政身边柔声道: “这般看来,若要尽快请回王翦,唯有劳烦你亲自去一趟频阳了。” 当初赵政弃用王翦而选了李信为将,王翦一气之下跑回了老家频阳,此后便再没回到咸阳来。 而依史书记载,赵政这一趟频阳之行亦是不可或缺的。 赵政垂眸,无奈笑叹: “呵,也只能如此了。这个王翦真该庆幸我比昭襄王的忍耐力好些,否则以他这般刁难,恐怕早已同那白起一般下场了。” 当初长平之战,白起坑杀了赵国四十万兵,赵国主力尽毁。 昭襄王便令白起趁胜追击,直取邯郸。 白起觉得长平一战秦虽大胜,却也耗得全军疲惫,不宜再大动干戈,便执意不战。 昭襄王派人劝了他数次,他就是硬着脾气不肯妥协,终于触及了昭襄王的底线。 昭襄王最后一次派人去找白起,送去的不再是书信,也不是王令,而是一把用于自刎的长剑。 其实此事之中,昭襄王并非昏君,而白起早年便已屡立奇功,亦非恃宠而骄之将。 怪只怪,那二人全都能力盖天又固执己见,白起也太过信赖自己与昭襄王之间的君臣之谊。 殊不知,所谓君臣之谊,建立的前提就是“一君一臣”,一上一下,并非平等。 臣必须要依君之令行事,否则将被视为“反”。 昭襄王身为君王,派遣一员将领出兵攻战,本应只是一声令下便可解决,可他却能做到耐着性子与白起沟通多次,这已尽了君臣之谊。 而后来的那柄长剑,就只能说是白起未尽好他的为臣之道,屡屡抗命,罪有应得。 只可惜,一代战神,就这般因为自己的执拗而死在了自家君王的剑下…… 思及此处,梁儿敛头淡笑。 王翦,你的确应当偷笑,若无赵政这般开明的君主,而秦此时也已无退路,怕是你真的会命不久矣,又怎会成就你那千古传诵的赫赫战功? 战机不宜延误,第二日,赵政便亲自与梁儿乘快车奔至频阳。 频阳,王氏祖宅。 秦王亲临,王翦自是带着王氏上下跪拜相迎。 梁儿的视线一直未从王翦身上移开。 这个老将军始终称病不肯出战,故而此番赵政亲临,他总该要先装出个生病的样子来,免得气氛太过尴尬。 只见他一瘸一拐,身形摇晃,无论是跪下还是起身,动作都极是缓慢,倒还真像个重病在身的老年人。 梁儿不免暗自失笑,都知道王翦领兵如神,想不到他装病竟也是一流的。 一番礼节过后,众人被遣退。 厅堂之内,仅剩下赵政、王翦、梁儿,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秦王言行的史官。 赵政不想再耽搁时间,面上微讪,直言道: “寡人此来是专程为将军致歉的。” 王翦霎时老脸一白,摆出一副惊恐之相。 “大王何出此言?老臣可担当不起啊!” 赵政岂会不知王翦是装的,可他却并未介意,依旧一脸愧色,微敛了头道: “彼时寡人没有采用将军的计策,轻信了李信,致使秦军在楚境受辱。寡人现已知错,恳请将军返回咸阳,再度统我大军,扬我国威。” 赵政身为秦王,已屈尊降贵亲自登门致歉,将姿态放低到了这般,可王翦仍是颤巍巍的躬身一揖,推辞道: “大王言重了。大秦武将众多,能人辈出,又岂会非我一人不行?老臣已近耄耋之年,病弱体衰、昏聩无用,伐楚一事,大王还是另择良将吧。” 而赵政毫无放弃之心,他满腹诚意,继续求道: “当初楚国大败我秦军,而今楚军更是在寻求时机西进以攻我秦国,那昌平君与项燕的实力将军也是清楚的。虽说染病在身,但将军就当真忍心弃寡人于不顾,弃大秦于不顾吗?” “老臣……” 王翦张口还要推托,却被赵政出言打断,而这一句,也恰恰戳到了王翦的心思。 “好了,寡人知道将军心中仍有不平。只要将军肯出征,有何要求,只管提出来便是。” 王翦前后做了这么多戏,等的正是这一句。 他垂下眸子顿了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已褪去病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凝眸望向赵政,正色道: “如若大王一定非老臣不可,那便必须允老臣足足六十万兵,只能多、不可少。” 赵政丝毫未有迟疑,颔首应道: “都依将军便是。” 此言一出,王翦立即双眸熠熠,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动作十分利落,哪还有之前的半分病态,而他口中一语更是中气十足: “老臣定当一举攻下寿春,不辱大王所望!” 几人步出厅堂之时,赵政余光瞥见梁儿在看向别处,不禁问道: “梁儿,何事?” 梁儿欠身一礼。 “回大王,方才见到门后似是躲了一个小男孩,长得很是机灵可爱,可现在却又不见了。” 闻言,赵政转眸看向王翦。 王翦面上略显尴尬,敛头道: “大王,许是老臣那顽皮的孙儿……” 赵政挑眉,兴趣大增。 “哦?王贲的儿子?” “正是。” 听王翦如此一说,赵政唇角勾起,眼中华彩尽显。 “老将军领兵出神入化,儿子王贲亦是难得的将才,如今这孙子又将是何等面貌,寡人倒是有些好奇了。” 王翦会了赵政的意,转头对着守门的下人吩咐道: “去将王离叫来。” 听及这个名字,梁儿心中不免一动。 那孩子是王离?…… 的确,王离也身负为将之能,在未来更会如其祖父和父亲一样,登上秦国武将的至高之位,只不过…… 梁儿暗自一计长叹。 这个少年,生不逢时…… “王离拜见大王。” 不多时,一个肤色健康、双眸水亮的孩子已跪在了赵政的面前。 赵政见他生得与王翦和王贲都多有相似,心里不觉得就对他生出了诸多好感。 “你多大了?” “回大王,十岁。” 王离小小的身躯跪得笔直,态度亦是毕恭毕敬。 梁儿禁不住暗叹,看来这又是一个早熟早慧的孩子。 赵政面上平淡,随口一问: “方才你为何躲在门后?” “王离想亲眼看看大秦之王是何模样。” 这句答话引起了赵政的兴趣,他俊眉微挑,追问道: “那你觉得寡人如何?” “大王方才与祖父所言仅寥寥几句,表面看似节节退让,实则却是步步为营,祖父根本无从回绝。大王如此善谋,天下必在大王掌中……” “王离!” 王翦大惊,立即低吼训斥。 这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怎能挑明了在大王面前说出?这岂不等于在说大王狡诈? 赵政抬袖,示意王翦不必紧张。 他直视王离,又问道: “无妨。王离,那对于你祖父方才的言行,你又如何看?” 王离看了一眼王翦,复而望向赵政,神色自若,张口直言: “祖父分明精神奕奕,却要装病不战……” “王离你……!” 王翦被王离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暗骂这孙子定非亲生的,平日顽劣也就算了,如今这等关头竟还跑来在大王面前拆他的台…… 谁知赵政却微勾了唇角,略显笑意。 “将军且让他说下去,这个孩子有些见解。” 王离原本被王翦的大喝吓了一跳,现下听到赵政如此说,他便重新敛了心神,继续道: “祖父装病不战,并非是为了端起架子听大王一句歉言。祖父他心系秦国,才会宁可冒着触怒大王的危险也要逼大王心甘情愿拿出那六十万兵,他为的,是秦国必胜,大王必胜。” 王翦怔怔的看向自己的小孙儿。 他原本已经做了老脸丢尽、性命不保的准备,却不想这小子话锋一转,竟又突然为他扳回了不止十步。 就连梁儿也是万分惊叹,王离年仅十岁,就能说出如此这般话来,也当真不愧为未来赵政身边的一员爱将。 赵政面上笑意更浓,对王翦道: “将军,你的孙儿才智胆识过人,又这般懂你,你当欣慰才是。” 王翦回神施礼。 “大王说的是。” 敛头间,年迈的他眉心舒展,唇角轻牵。 王氏,后继有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子胡亥 很快,王翦便领命返回咸阳大将军府,开始整军备战伐楚。 —— “啪”的一声锁被打开,巨大的铁链掉落地上。 一个不足半人高的男童鼓着勇气走进了水月宫中最角落的一个院子。 院内常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树木疯长。 繁茂的树枝已将里面的屋室团团裹住,遮去了大半光亮。 屋里几乎漆黑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有人、哪处是物。 男童用力吞了吞口水,强抑着恐惧,迈着小小的步子在里面仔细找寻着。 “母亲……你在哪……亥儿来看你了……母亲……” 忽然,墙脚处的一团黑影动了动,男童一惊,但思及蜷缩在那处的应该就是母亲,他便又定了心神,重重呼出一口气后,缓缓抬脚走了过去。 “母亲?”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我是亥儿啊……母亲……” 他越走越近,几乎触手可及之时,那原本缩做一团的人却骤然回了头。 她头发凌乱,面容脏污,竟是鬼怪一般,眼中血红,凶光四溢。 “啊!……” 男童被吓得瞬间跌坐在地上。 “母……母亲……” 那人一步步逼近,男童满眼泪水,倒退着向后爬。 忽然那人伸手向他抓去,神色却是要食人一般恐怖。 男童双瞳圆瞠,猛的向后一退,那人扑了个空,男童赶忙趁机爬起,头也不回的向外面跑去。 “公子?” 几个宫婢见男童满面惊恐、狂奔不已,正满心费解,忽然又有一个破衣烂衫的人从面前跑过,追着男童而去。 其中一个宫婢最先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道: “不好了!是胡美人跑出来了!快去喊人来!” 梁儿正在梧木亭指点阴蔓琴艺,忽然听得不远处吵闹非常,二人不禁起身,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一处空地之上,一个蓬头垢面、人鬼难辨的人疯狂的追逐着一个年仅几岁的男童,一旁围着好几个宫人轮流扑上去欲将那人擒住,却都被她一一甩开。 都说疯癫之人力气极大,看来此人应是个疯子。 而这咸阳宫中的疯子,除了胡姬还会有谁?…… 眼看胡姬已将男童抓住,双手扼住了他稚嫩的脖子,梁儿大骇。 “那是……” 阴蔓惊愕的话音还未落,就见身旁一片雪白飘过,梁儿已跑向了那处。 “梁儿!危险啊!” 阴蔓心中虽然害怕,但仍未加思索便跟了上去。 不敢想象,父王那般看重梁儿,她若出事,父王当如何? “快放开他!” 梁儿大喊着,可胡姬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恶狠狠的盯着手中的男童,手下愈发用力。 仍有宫人上前推打,却都因忌惮胡姬的身份、不敢下狠手而被其弹开。 阴蔓气喘着赶到梁儿身边,眼见男童在那疯女人手中被甩来甩去,时而因宫人上前扰乱而得以稍事喘息,时而又被掐得生死一线,她已然慌作了一团,流泪自语: “怎么办……谁能救救他……亥儿……” 闻言,梁儿心中巨颤。 那孩子竟然是胡亥! “不……快放手!你不能杀他!” 胡姬,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梁儿冲到胡姬身后,趁她不备快速拔下了她发中仅存的一支金簪。 乱发散落的同时,众人只见梁儿已毫不迟疑的将那金簪狠狠插入了胡姬的手臂。 胡姬剧痛,终于松开了胡亥。 梁儿忙将胡亥抱住。 众人一拥而上,将胡姬按在了地上。 胡亥大哭着紧紧揽着梁儿的脖颈,口中反复念着: “母亲……母亲……” 梁儿心头一紧,眼中有复杂的神色隐现。 这么小就险些被自己的母亲掐死…… 胡亥……后世多怨你为政荒唐,殊不知,原来你的命运竟也这般苦…… “梁儿当心!” 忽然阴蔓一声惊呼,梁儿回头时,已见胡姬再次挣脱了钳制,张牙舞爪向自己扑来。 梁儿躲闪不及,便展臂护在了胡亥身前。 眼见胡姬凶神恶煞而来,梁儿眸光坚定、毫无惧意,却在转瞬之间双目圆瞠,惊在了原地。 只因此刻胡姬突然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而那立于她身后、手握长剑之人,竟然是赵高。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就连刚刚赶来的扶苏都一时顿住了身形。 他只晚了赵高一小步,赵高竟就将人给杀了。 这胡美人如今不过就是个可怜人罢了,明明只将她打晕就可以的…… 赵高利落的将那柄还在滴血的剑收起,急急上前问道: “梁儿姑娘,你没事吧?” 梁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赵高,复而将视线落在了倒在血泼中的胡姬身上。 她眸光悠远,唇齿微动,淡淡道: “无事……” 胡姬,只望你下辈子,不要再托生于王室。如若可能,也不要再做女子了…… 阴蔓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吓得唇色惨白,幸而转头间竟见到了扶苏,她的心便即刻安定了不少,低声道: “扶苏哥哥,你也来了……” 扶苏对着她轻牵了一下唇角,转而面向大家正色道: “纵使胡姬疯癫多年,总归还是一位美人。如今她命丧于此,我等还是需要去跟父王禀明此事始末的。” 赵高听出了扶苏的话中之意,拱手对扶苏一礼。 “公子所言极是,臣这便去跟大王请罪。” 昭阳殿上,众人在赵政的面前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从头至尾缕了一遍。 原来,胡亥自记事起就没见过胡姬,只知道母亲身患顽疾不宜见人,终年住在水月宫最里面的院子里。 近日他终于忍不住避开宫婢跑去见母亲,却发现那院子竟是上着锁的。于是他又暗中观察,找到了每日去送饭的宫人,在她那里偷了钥匙。 他本想着终于能与母亲相见,却未料到母亲并非他所想象的样子,还险些令他自己送了命去…… 胡亥不住的抽泣着,梁儿叹息不语。 这种时候,她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这桩悲剧,她始终都参与其中…… “赵高,你为何杀了胡美人?” 殿中,赵政的声音幽幽响起。 赵高恭敬一礼,眸色毅然。 “回大王,王室之中子嗣为大。胡美人身份虽高,却在方才几番危及公子胡亥的性命,依法,该杀。” 而赵高话音刚落,扶苏就出言反驳。 “可法中不外乎人情。胡美人乃是亥儿的亲生母亲,若她清醒,又怎会忍心如此伤及亥儿?她不过是个重病之人,将她带回去关好便可,又何至于杀她?” “好了。” 赵政淡淡一语,他不想这二人再因此事争吵下去,便对着扶苏道: “我大秦素来以法治国,扶苏,你还是稚嫩了些。” “父王……” 扶苏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赵政挥手制止。 赵政瞥了一眼在一旁哭哭啼啼的胡亥,又转眸看向赵高,淡声令道: “赵高,你既能文又善武、处事也机敏果决,如今亥儿已满五岁,往后,就由你来做他的老师,教他为人处事、判案断狱吧。” 赵高俯身。 “臣领命。” —— 当众人退去,赵政将梁儿捉入怀中,气道: “你怎得这般不知保护自己?今日这么危险,我又不在你身边,若是出了什么事……” 梁儿早料到自己回来定要挨骂,故而还不及赵政说完,她就抬着小脑袋将自己的唇印在赵政的唇上。 赵政一滞,未料到梁儿竟会主动吻他。 他原本想要好好训她个一时半刻,让她往后不敢再随意冲动胡来,可是……那两片小小的唇瓣怎就这般水润绵软、清香可口? 赵政微蹙了眉。 罢了,既然你不让我说,那我就用其他法子惩罚你…… 如此想着,他不觉唇角轻佻,竟是露出了邪魅的神色。 床榻上,梁儿终是被赵政欺负得没了力气,软软的趴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上沉沉睡去。 赵政修长好看的大手在梁儿光洁透白的背上轻轻抚着,不知不觉已陷入了一番沉思。 当年胡姬将梁儿伤得那般,依赵高对梁儿的心思,怕是早就有杀她之心,今日不过是借个机会快意而为罢了。 而如今胡姬死的可谓凄惨,难免亥儿懂事之后会以胡姬的际遇跑来让梁儿烦心,倒不如早早让倾向梁儿的赵高来教导他。 如此,也可为梁儿在大秦子嗣中多拉拢些人脉,就算往后亥儿的能力再不济,至少也能为她减少一个可能的敌对之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华阳联姻 年底,咸阳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伐楚一事便已万事俱备。 赵政将驻守边关许久的蒙武召回。 王翦为主将,蒙武为副将,领兵六十万,再次向楚国进军。 这一次赵政十分郑重,亲自相送王翦大军至霸城。 而就在此时,王翦却做出了无比反常的举动。 他竟当面跟赵政申要多处田宅园池,说是要为子孙攒下更丰厚的基业。 赵政自是笑着应了下来。 可临近出关,王翦又连续多次来求更多的田产,赵政虽然也都欣然一一应了,但心里却是越发不安。 “政,从霸城返回咸阳的一路,你都没怎么说话,可是有什么心事?” 梁儿伴在赵政身侧,与他一同迈入了梧木亭。 赵政面色微凛,忧心道: “王翦定是认为,我为王多疑,怕他手握重兵会对我不利,所以早前才一直不肯允他这六十万兵。他担心如今我因形势所迫勉强将秦国所有兵力都交到了他的手上,我会提防于他,甚至因此而要了他的性命。所以他才一反常态,几次三番跑来跟我索要田宅,表明自己并无野心、除了钱财别无他求,以此来消除我对他的疑虑。” 梁儿站在赵政身边,放眼望着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凤凰池,脑中仔细想着赵政的话。 其实王翦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疑心手握重兵之人几乎是历代君王的通病,也确实有很多很有能力的将军因此而断送了性命。 不过这一次,王翦当真是错看了赵政。 赵政并非疑心于他。 而是秦国向来推行耕战制、兵农合一,秦若倾全国的兵力攻楚,秦国境内将再无多余的壮丁耕种农田。 短期内粮库还可支撑,但如果战事超过两年还未完胜,届时,耕战制度瓦解,粮草供给不上征战,就连百姓也会开始饿肚子。 若是那时韩赵燕魏再同时反秦,秦则会有覆灭之危。 这才是为何赵政不到逼不得已,便不想拿出这六十万兵最最主要的缘由。 赵政拂袖俯身,缓缓落座,重重叹道: “此前未曾想过王翦竟会如此惧怕于我,眼下,我倒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了。” 梁儿亦提了裙角在他一旁坐下,双眼眨了眨,有些费解。 “应下他所有的要求还不足以安抚他吗?” 赵政面露愁色,淡淡摇头。 “他心中始终恐惧我会疑他拥兵自立,又如何能一心征战?我应了他的诸多要求,不过是从了他所愿,却仍算不得施恩,何谈令他心安?” 梁儿见赵政如此烦心,心中也不免跟着一同忧虑了起来,却还是悉心劝道: “那除了他之前所求的,你再多赏些其他的不就好了。” 赵政又是一叹,垂眸道: “话虽如此,可他已经将能要的都要了,还有什么是我能给他、他却还没开口要的呢?” “父王还可联姻。” 伴随着一个柔美的声音,一位身姿秀雅的紫衣少女施施步入了亭中。 “阴蔓?” 赵政略怔。 梁儿也大感意外。 他们来时并未细看,竟是不知阴蔓也在此。 每每见到赵政那冷峻阴郁的神色,阴蔓就觉得心中很是惧怕。 她不小心与赵政对视了一眼,便连忙垂下眼、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开始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父王恕罪,阴蔓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听闻今晨父王回宫,想必梁儿也会一同返回,故而阴蔓才早早来到凤凰池守候,想要向梁儿讨教些抚琴的技巧。阴蔓本是在亭下池边一边赏景一边等的,却不料父王竟同梁儿一道来了此处,所议之事又甚为重要,阴蔓实在不便打扰,所以……” “等等……” 赵政淡声启齿,打断了她因紧张而喋喋不休的解释,那双锐利的凤眸之中忽有华彩掠过。 “你说……联姻?” 阴蔓恭顺点头,语声虽还略显稚嫩,但却分外平稳,尽显智慧。 “是。若父王将膝下公主送于王翦将军为妻,他定可以打消先前所有的顾虑,安心伐楚。” 闻言,梁儿敛下眸子,轻轻抿了唇。 阴蔓之意,她已经猜到了…… 赵政凤眸微垂,迟疑道: “此话虽有理,可寡人的女儿年纪都尚小……” 他话音未落,倏的,阴蔓双膝跪地,叩首拜道: “阴蔓愿为父王分忧,恳请父王将阴蔓嫁与王翦大将军。” 赵政定睛望向眼前这个纤弱早慧的女儿,正色问道: “你才刚及适婚之龄,而王翦已有七十九岁,你当真要嫁?” “回父王,阴蔓心意已决。” 见阴蔓神色坚定,赵政颔首。 “好,不愧为我大秦最年长的一位公主!你明日一早便出发,乘快车前去追赶王翦大军。大致算来,你二人相汇之时应该是在华阳城,寡人就为你赐号华阳,是为华阳公主,令他与你在华阳城内合卺完婚,同时命人在王翦的家乡频阳为你建造华阳公主府。他日王翦攻下楚都寿春,我大秦定会记下你的一份功劳。” 阴蔓盈盈叩拜。 “谢父王。” 随后,赵政顿了片刻,又缓声道: “阴蔓,你下嫁王翦,为君,寡人甚为满意;可为父,你这般如花的年纪,嫁给大你如此多的男子,寡人却觉很是对你不住。你可提出一个要求,无论何事,寡人都会满足。” 阴蔓徐徐起身,直言问道: “父王可否让兄长为阴蔓送亲?” “扶苏?” 阴蔓在子嗣之中排行第二,她的兄长,就唯有扶苏一人。 赵政略加思忖,点头应道: “扶苏是长公子,由他送亲就意味着你是我大秦地位最为尊贵的一位公主。如此,便更可令王翦倍感恩惠。甚好,寡人准了。” “谢父王。” 阴蔓再次叩首,起身告退时也依然敛着头,以至于无人发现她眼中隐隐藏着的泪意…… 阴蔓走后,赵政见梁儿神色忧伤,知道她定是在为阴蔓惋惜,便轻柔的拉过她的手,轻声劝道: “阴蔓年方十二便嫁于王翦,的确可惜了些,但既然那是她自己的决定,你也不必想得太多,随她便好。” 梁儿柳眉微蹙,眸间忧柔。 “其实……公主她……心悦长公子……” “什么?……他们可是亲兄妹啊。” 赵政惊愕。 梁儿轻轻咬唇,补充道: “好似,只是公主一厢情愿……” 赵政松了一口气,淡淡道: “若当真如此,嫁于王翦,于她而言,倒是件好事……” 梁儿低下头,如小鸟般依偎进了赵政的怀里。 她心中仍是不忍,但她也明白赵政所指为何。 阴蔓是年仅十二岁的公主,年迈的王翦定是不会碰她的,如此总比她嫁给年轻力壮的世族,还要心里藏着另一个人去侍奉夫君的好…… 第二日清早,城门外冷风习习、玄旗飘飘,大量华丽的车马聚集在一处,竟是一支王室公主的送亲队伍。 “此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毛色油亮的玄色骏马之上,扶苏双眉紧蹙,问向马车中的阴蔓。 当得知阴蔓要被父王嫁于王翦,他整晚都辗转难眠。 那王翦虽说英雄盖世,但年龄却足可以做阴蔓的曾祖父了。 他不懂,为何他们的父王竟待子女如此薄情? 阴蔓身着玄色婚服端坐于车上。 施了粉黛的她脱去了大半稚气,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唇齿微动,柔声安抚道: “扶苏哥哥不必如此,这本就是阴蔓自请的。” 扶苏一惊,瞠目问道: “自请?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阴蔓樱唇一勾,浅笑款款。 “阴蔓身为大秦公主,本就应以国为重。能为大秦出力,是阴蔓的荣幸,更是阴蔓的责任。更何况王翦乃是我秦国的常胜将军,被百姓奉为当世战神,如此夫君,阴蔓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委屈?” 扶苏紧紧抿唇。 他虽有质疑,却也挑不出阴蔓此话的破绽来,只得最后问一句: “你……当真无悔?” “扶苏哥哥莫要挂心,阴蔓无悔。” 阴蔓始终微笑着,那笑容有如初开之花,清美娇柔,令人过目难忘。 扶苏心中有说不出的忧闷,却终是被人一语拉回了现实。 “公子,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他隐忍着抬首,眼中水光悠悠,声音却分外洪亮: “传令……即刻出发!” 北风萧萧,白雪茫茫。 去往华阳城的官道上,一支如玄色长龙般的送亲队伍中有悠扬的琴声婉婉飘出,在寂静的冬日里,划入天际、绵长不绝。 那琴音时而清灵,时而浑厚;时而欢跃,时而清幽…… 少女不为人知的小小情怀悄然隐匿于其间,偷偷倾诉着她注定一世不可说的浓浓爱恋…… 阴蔓嫩白柔软的十指轻盈跳跃于琴弦之上,眼中氤氲不觉间已逐渐蔓延开来。 她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可以让她的扶苏哥哥这一路都听着她抚的曲子了…… 那日她听到父王和梁儿谈论王翦之事,两人之间竟是以“你我”相称。 父王与梁儿身份地位相差那般悬殊,可他们感情之深,竟可打破千百年来的重重礼数,着实令她羡慕。 她缓缓合眼,几滴泪滚落脸颊。 若是她也能有那份勇气去爱,该有多好…… 第一百七十章 无忧之死 秦王政二十三年,楚王负当四年。 年初,秦在燕地又设置了广阳郡和渔阳郡。 如今,当年的燕国就只剩下辽东一个地区没有归属秦国的管辖了。 “赵高,你可否带亥儿去找梁儿?” 水月宫中,胡亥扬着白嫩的小脸,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双手摇着赵高的袖口,满怀期待的恳求道。 赵高无奈的低头看去,却瞬间被那一双灵动的眼吸引住。 公子胡亥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胡姬,而胡姬当年唯那一双眼同梁儿相似,故而此刻,赵高竟是在胡亥的眼中寻到了梁儿的影子。 想到梁儿,他心中一软,柔声问: “公子为何要找梁儿姑娘?” 胡亥鼓着小脸一本正经道: “因为她是亥儿的母亲。” “母亲?” 赵高不解。 而胡亥年纪虽小,眼神却是坚定非常。 “亥儿的生母虽是胡美人,但胡美人却是那副样子,还险些要了亥儿的性命。那日,梁儿将亥儿救下,护在亥儿身前。亥儿便已在心里将她认作了母亲。” 闻此,赵高浅笑。 梁儿姑娘总是那么勇敢那么善良,让人不自觉的就想亲近她,竟连这小小的公子胡亥也对她念念不忘。 胡亥突然嘟起了小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可惜……她要么就守在父王身边,要么就待在凤凰池禁地,那日一别,我已几月都未见着她了,对她甚是想念。赵高,梁儿那般好,若换作你几个月都见不到她,你可会想她?” 胡亥是年仅六岁的孩童,又自小没有母亲教导,相较其余公子晚熟了些,现下这一句自是童言无忌。 赵高敛头,但笑不语,心下却不禁尝试着设身处地的想了一番。 梁儿姑娘如今已在他心中越发重要,若当真久久不见,那怕是……会思念得患上失心疯吧…… 在王翦带领下的六十万秦军势如破竹,很快便攻取了楚国陈城以南至平舆城之间的广阔地域,就连李斯的故乡上蔡郡也包含在其中。 秦,已直逼楚都寿春。 由于秦军人数太过庞大,楚国甚危,只得也倾全国兵力迎击,以项燕为将,做好了与秦军决一死战的准备。 而见楚军如此上下一心,士气激昂,王翦便因势而变,由攻转守,改为采取坚壁固守的战略,避其锋芒。 秦军筑起了厚厚的壁垒,任楚军多次挑战,秦军就是坚守不出。 楚军无可奈何,也就只得与秦军这般干耗着。 于是乎,整整六十万大军,全都被王翦囤积起来休养生息,兵士们甚至无聊到要每日以投石游戏来打发时间。 秦楚之战就这样进入了僵持阶段。 而此时,梁儿也终于明白,为何此前王翦会那般没有安全感、总担心赵政会对他疑心了。 看来应对项燕和楚军的誓死一战,王翦早已打算采用筑垒固守、避而不出的计策。 而这一计会耗费大量的时间,需要君与将之间绝对的相互信任方可成事。 可为君者,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对手握重兵、却迟迟屯兵不动的大将毫不生出疑心呢? 故而,此计胜算虽大,于领兵之将而言却极为危险。 例如当年长平之战,廉颇用了此计,赵孝王疑他久而不战是要降秦,便临时将他撤换,以赵括代之,更改了战略。结果赵国四十万兵全军覆没,廉颇气得险些撞墙。 曾用了此计的还有李牧。那一战,李牧固守不出,赵迁也是疑他想要叛降,便派人去前线斩了他的脑袋,换上了赵葱为将。最终邯郸被破城,赵国覆灭。 历史上用过这一计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而王翦此刻手握的还是秦国所有的兵力,就等于是掌握了大秦命脉,这让王翦怎能不害怕为王的赵政会犯疑心病? 好在王翦临发兵前多次讨要田宅、对赵政做了那么多暗示,让赵政早早有了心理准备,也幸而有阴蔓以华阳公主的身份嫁给了王翦,如今,赵政与王翦终是可以做到君臣不相疑了。 伐楚之战就这般暂且停滞不前,转眼便已到了夏末。 傍晚时分,赵政与梁儿正在梧木亭里赏莲抚琴。 远远望去,金红色的晚霞下,大片火红的并蒂莲花轻轻摇曳,而那二人就如神仙眷侣一般,羡煞旁人。 “启禀大王,大梁宫的无忧公主诞下了一位公子,现已送来了咸阳宫。” 内侍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刺耳,梁儿十指按于琴上,琴音顿时消散殆尽。 赵政身形一滞,复而转身淡声令道: “将此事昭告天下,让魏人知道,大秦的公子中已有了他们魏地的血脉,并且还是出于深受他们爱戴的无忧公主。” “诺。那……那位小公子,大王是否要见见?” 内侍偷偷抬眼,试探着问。 赵政果然拂袖转回了莲池的方向,毫不犹豫道: “不见。将他随意寻一处空着的宫室安置了便是。” 内侍不免吞了一下口水,支吾道: “这……大王恐怕不能太过随意……” 赵政侧眸。 “什么意思?” 内侍敛头,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小公子的情况: “据说,无忧公主体弱,小公子还未出世她便已经故去,是医官剖开了公主的腹部才将小公子取出,只是小公子同无忧公主一样身体虚弱,需要仔细调理,否则……性命堪忧……” 闻言梁儿一惊,心中滋味竟难以言喻。 赵政眉心微跳,觉得此事甚是麻烦,吩咐道: “叫夏无且去安排,务必要这个孩子五年内不死。” 五年,稳定魏地百姓的情绪,应该够用了。 “诺。” 内侍应声退下。 梁儿缓缓起身,走至赵政身旁,双眼定定看向正前方最高的那一对红莲。 “以她的医术,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足以产子吧……” 梁儿的声音悠悠的。 看来无忧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那是她自作孽罢了。” 赵政面上微寒,语气淡如止水。 对于姬无忧的死,他着实无甚感觉。 梁儿垂下眼,轻轻叹出一口气。 “其实……她也很可怜……” 一个原本被众星捧月的公主,竟要强拖着自己病弱的身子与不爱的男子行房……她宁可以自己的命做抵,也要在大秦基业中留下魏王室的最后一滴血脉,以求魏地长存、子民安泰,可产下的公子却不幸也同她一般体质,甚至比她更弱…… 这究竟是怎样的担当?怎样的勇气?又是怎样的悲哀?怎样的凄凉?…… 赵政转头看向梁儿,见她愁思满滞,心中便不免一紧,满面冰霜亦是瞬间融化,一对凤眸之中满是柔情。 他徐徐绕到梁儿身后,伸长手臂把她环在胸前,将头低至她的耳际,轻声道: “我的傻梁儿,她可怜又如何?在我看来,她的悲,及不上你的一滴泪;她的命,敌不过你的一回眸……于我而言,她什么也不是,而你,却牵动着我的心。你勿要为她伤怀……只因,你若痛,我便更痛……” 梁儿心头一颤。 落日的余晖铺洒在她的面颊上,替她掩去了面上的羞红,却如何也遮不去她耳垂上灼热的温度。 太医令府邸。 “大人,不知是谁将这些书简放置在了府门前。” 书房内,夏无且接过下人送上的几卷竹简,翻看之下竟大惊失色。 “这……这是!……” 他瞠目结舌,以最快的速度将每一卷都快速翻阅了一遍。 不料此时又有下人入内来报: “大人,宫里来人说,大梁宫的无忧公主诞下一位小公子,但小公子身体先天病弱,难以存活,大王命大人即刻前去看看,定要确保小公子安然活到五岁。” 闻此,夏无且匆忙起身换上官服,临出门时又急急跑回屋内,将案上那几卷书简一并带上,直奔咸阳宫。 “大王,太医令夏无且求见。” 即将入夜,昭阳殿内烛火通明。 “传。” 赵政一声令下,夏无且很快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如何?” 赵政语气极淡,他手握公文,并未抬头。 夏无且恭敬道: “回大王,臣已替小公子诊治过,小公子同无忧公主一样身体极为孱弱。原本以臣的能力是很难保住他性命的,不过恰巧今日在臣的府中,有人送来了几卷书简,其上记载了多种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刚好可用来调养小公子的身子,如若照料的好,活到二十几岁应是不成问题的。” 赵政终于将头抬起,挑眉问向夏无且: “是何人所送?” 夏无且唇角紧绷,凛然道: “书简署名……无忧。” 赵政和梁儿皆是一顿。 赵政神色微动,语气却依然平淡: “除了医治疾病,上面所写可还有其他?” 夏无且垂眸,答道: “还记录了养生之道,以及……诸多解毒之法……” 现下梁儿也在场,夏无且知道,关于那中毒一事他和大王都不能明说。 赵政淡淡道: “呈上来给寡人过目。” 梁儿起身,自夏无且手中接过书简,放置在赵政的桌案上。 赵政一一翻阅,未动声色,喜意却已悄然爬上心头。 姬无忧,你虽已死,这十五年,你终还是给寡人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小公子艾儿 不知不觉又已入冬。 去年的冬天,阴蔓自请嫁于王翦。 那个年纪轻轻,聪慧乖巧,一心暗恋着自己的哥哥,却甘愿为国家而献出自己一生幸福的公主形象就那般定格在了梁儿的记忆之中。 梧木亭中,梁儿双手执箫,缓缓闭眼。 雪花点点,婉婉落下。 四下幽幽,箫音空灵。 如歌如语,如泣如诉…… 阴蔓,这一曲,是吹给你的…… 过了许久,雪停之时,赤玉箫的余音刚好落定。 梁儿仰面呼出一口浊气,转身往望夷宫的方向走去。 甬道之上,迎面走过两个宫婢,梁儿余光不自觉的扫过她们手中的竹篮。 “二位姑娘可否停一下?” 梁儿一语,两个宫婢停下,满面不解。 她们都是认识梁儿的。 令大王为之而弃了整个大秦后宫的女子,有谁会不认得呢? “梁儿姑娘是在叫我们?” 她们实在想不出,梁儿为何会忽然将她们叫住,但她们依旧态度极好,因为她们知道,梁儿虽同她们一样身着宫婢服饰,但实际上与她们却是云泥之别。 梁儿淡淡一笑,面容和善。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手里拎着的,可是艾叶?” “正是。” 见梁儿面带微笑,两个宫婢也笑脸相迎。 梁儿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 “可是……艾叶不是应在春夏才有吗?为何这冰天雪地也采得到?而且这艾叶为何会这么大?” 两个宫婢相视莞尔,道: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手中这些也并非新鲜采摘的艾叶,而是太医令大人特制的五年陈艾,较鲜艾的效力更加精进。至于这艾叶较寻常的大很多,是因为此为蕲艾,它的味道也比普通的艾叶好闻得多,尤其制成陈艾之后便更为清香,且香气持久。” 闻言,梁儿素手将那艾叶执起,放在鼻下嗅了嗅。 果然,香味淡淡的,清新非常,有一点像薄荷香和中药香混合的味道。 梁儿嫣然一笑。 “果然很好闻……这种香味的艾叶我还是第一次闻到。” 两个宫婢也笑道: “若非太医令大人,我们也无缘见识此种艾叶呢。” “太医令大人要如何使用这蕲艾?” 其实此时梁儿心里想的,是可以去跟夏无且要些这种蕲艾来,给赵政做个睡枕。 艾对人身体极好,可惜寻常的艾叶味道不是很好闻,而这陈年的蕲艾如此清香,再由她亲手来做,赵政定会喜欢。 “不瞒姑娘,我们是虞合宫的。小公子天生体质湿寒,如今已降初雪,小公子便较寻常人更容易患上寒疾。太医令大人说熏艾可去除寒湿,又可预防风寒,对小公子极好,便让我们时不时就去他那里取一些回去用来熏屋子。” 这一言,令梁儿的笑意在脸上一滞。 虞合宫的小公子……那是无忧的孩子…… “小公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梁儿的神情有些复杂。 姬无忧曾经对赵政的所作所为,她本是反感至极的,可思及这位亡国公主背后的悲凉还有那个天生病弱的孩子,她又忍不住倍感同情。 一个宫婢见梁儿如此问,嘴快的说道: “较刚开始好多了,不过仍是虚弱。可怜小公子没了母亲,大王又不喜……” 话至此处,另一个宫婢连忙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别乱说话。 梁儿可是大王的枕边人,在她面前非议后宫之事,岂不是难逃那割舌的重刑? 那个宫婢刚反应过来,吓得立即闭了口。 梁儿知道她们是想多了,可也未对她们多做安抚,只因那些话,的确也不是她想听到的。 她淡淡一笑,问道: “我想去虞合宫看看,不知二位可否带路?” 两个宫婢点头。 “姑娘随我们走便是。” 原本寻常人是不可随意去看的,但梁儿是大王心尖儿上的人,在偌大的咸阳宫中自是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虞合宫在整个咸阳宫的西北方,位置极是偏僻,但若从位于正北方的望夷宫算来,却是还算近的。 这小公子不受赵政宠爱,他的宫室也极是精简,宫人亦不多。 梁儿跟着那两个宫婢径直入内,越往里走,蕲艾的味道便越浓。 一间不大不小的居室中,四壁都挂满了蕲艾,一个瘦瘦小小的婴儿正坐立在床榻上,身边有一个宫婢在拿各种小物件逗他开心。 “梁儿姑娘且看着,我们就先退下了,有事吩咐一声便是。” 带路的两个宫婢含笑离开,正在陪小公子玩耍的宫婢见了,也默默退了出去。 眼见那个婴孩就在前方,梁儿却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紧张,不觉间就放缓了步子。 突然,那孩子似是坐久了体力不支,身形一晃,竟是一个不稳,就向一旁栽去。 梁儿心下一惊,连忙疾步上前,伸手将那小小的身躯揽住。 此刻,那孩子就仰在梁儿的手臂上,软软的坐靠在梁儿的怀抱中。 而就在看清他面容的一刻,梁儿的泪竟险些落下。 这个孩子如无忧般美丽,如赵政般精致,可如此综合在一起,却不知为何,竟让她觉得似乎更像赵迁,只是,少了眉心那一点朱砂罢了…… 梁儿就那般定住,怔怔的望着那副倾国倾城的小脸。 忽的,那樱桃般小小的唇动了动,扬起了一个极是好看的弧度。 他竟是对着梁儿笑了。 笑得那般纯真,那般无邪,那般暖心…… 昭阳殿内,赵政正埋头于如山的竹简之中。 “来人。” 他淡声开口。 “大王。” “去看看,梁儿为何还没回来?” 梁儿原本只说去梧木亭走走,可时近午时,她竟还未返回,赵政已有些担心了。 内侍恭敬一揖。 “回禀大王,梁儿姑娘方才让人来传过话,说如果大王问起,就说她在虞合宫。” “虞合宫?……” 赵政一滞,将笔放下,眉心微蹙。 内侍面上略显尴尬,解释道: “呃……就是……前几月刚送来的那位小公子的宫室。” “什么?” 赵政倏的起身,甩袖大步离开。 今日的虞合宫掀起了轩然大波。 众宫人本以为他们所在的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有人踏足的清冷宫室,却未曾想,大王最宠爱的梁儿姑娘竟然来了,而眼下,就连大王也来了…… “大王。” “大王。” …… 伴随着虞合宫中四起的迎驾之音,赵政如风一般冲向主屋室。 他不知梁儿怎得来了这里?若是看到那个孩子,梁儿岂不是又要伤心落泪了? 梁儿…… 他的梁儿…… “梁儿!……” 推开门的刹那,赵政骤然怔住。 眼前的梁儿正怀抱着那个孩子,不仅面上无半滴眼泪,见他入内,竟还笑魇如花的招呼他过去。 “政……你也来了……你快来看,他好可爱啊!” 只见梁儿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悬在半空与他逗弄玩耍。 那孩子咿咿呀呀的伸着短短的小手,终于将梁儿的手指捉住,双手抱着塞进了自己小小的嘴中,竟是满足的吸允了起来。 在周遭满溢的蕲艾香中,梁儿嘻嘻的粲然笑着,一副甚为开怀的样子。 赵政呆呆的定在门口。 他回想往昔,好似自从那年成蛟故去,梁儿的笑便再也没有如今日这般轻松、这般灿烂过。 “政,你看他,他的手好软!” 注意到赵政迟迟未动,梁儿便抱着孩子主动上前,一双杏眼熠熠生辉。 可赵政的视线只淡淡瞥过婴孩,便立即又落回到梁儿面上。 他抬手轻轻抚上梁儿的面颊,眼中满是疼惜的神色,柔声道: “梁儿……这许多年来……委屈你了……” 梁儿不知赵政怎得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来,傻傻愣住,又莫名的心跳有些加速,脸便觉有些热。 这一刻,赵政情之所至,展臂欲要将梁儿揽入怀中,却不料梁儿突然后退了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不可!……会挤到孩子……” 梁儿从未这般避开过赵政的拥抱。 看着梁儿一脸正经的模样,赵政咬牙,再看向那个肆无忌惮依偎在梁儿怀里的小家伙时,他面色便已然有些泛青。 “你将他放下。” 赵政阴沉着脸,却仍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语气还算柔和。 “可他这么可爱,我还想再多抱一会。” 梁儿并未抬眼看赵政,只笑盈盈的望着那个孩子。 赵政俊眉蹙起,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便索性上前一步,直接将孩子抢下。 梁儿被吓了一跳,感觉到赵政动作强硬,不免埋怨道: “啊……你小心点,别伤到他……” 赵政的嘴角不禁抽了抽,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梁儿竟会对他露出这般嫌弃的神情。 赵政努力压抑着心中不满,出言劝道: “他如今已满半岁,虽然生得瘦弱,但抱着还是有些份量的。你这般弱女子,不宜抱他过久,会有损肩背。” 梁儿听他这么一说,也确实觉得自己肩背有些酸痛,又见赵政一副不甚痛快的有趣模样,便凑过去,扬起脸逗他道: “那好,往后我不抱他了,就由你来抱他,我在一旁陪他玩,如何?” “你……” 赵政气得语塞,却在下一刻深深呼出一口气,轻叹道: “你当真这般喜欢这孩子?” “嗯。” 梁儿看着在赵政怀里小手乱挥的小小婴孩,面上、眼里都是柔柔的。 赵政淡笑。 “既然你喜欢他,便给他起个乳名吧。” “我?” 梁儿一滞。 赵政笑意更浓。 “嗯,他既然没有母亲,他的乳名就由你来起。你若愿意,让他做你的孩儿也无妨。” 这么多年了,梁儿始终无子,赵政担心梁儿心中会有郁结,便也不再提及要她为他诞下子嗣之事。 如今难得这孩子能讨得梁儿欢心,就当他是梁儿的孩子也不错。 左右只要梁儿喜欢的,他赵政便喜欢。 “我的……孩儿?” 梁儿眼中惊喜,赵政含笑点头。 梁儿眉开眼笑,将自己的脸贴近小家伙肉嘟嘟的小脸轻轻闻了闻,柔声道: “他日日待在挂满蕲艾的屋中,身上时时都隐隐散着浅浅艾香,往后,就叫他艾儿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子嗣之扰 日头西斜,黄昏已至。 赵政自桌案边起身,负手蹙眉来回踱着步,沉声道: “梁儿还没回来?” 内侍躬身。 “回大王,还没。” 赵政眉心又是一紧,一向沉稳的他语气略显烦躁。 “去虞合宫将她叫回来。” “诺。” 谁知内侍刚欲退下,赵政又突然张口叹道: “罢了,还是寡人亲自去吧。” —— 虞合宫。 因得梁儿最近日日都会来这里,故而赵政对这清淡的蕲艾香也已甚是熟悉。 屋中很是安静,赵政轻声入内,果然见着床榻之上,小小的艾儿熟睡正酣,而那身着雪白衣裙的少女亦是玩得累了,侧躺在艾儿的身边甜甜睡去。 看到她那张甜美的睡颜,赵政不自觉的缓缓勾唇,浅笑莞尔。 他俯下身去,双手将梁儿轻轻抱起,就这般径直走出虞合宫,进入了车撵之中。 “艾儿!” 梁儿仿佛听见了艾儿的哭声,倏的惊醒,却发现身边并无艾儿,那只是个梦,而自己此时也已不在虞合宫,而是回到了昭阳殿的寝殿之中。 回眸间,梁儿见赵政正手握着一卷书简、坐靠在床头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方才睡着睡着就大喊着“艾儿”弹坐起来,此举似乎傻得可笑,便面上有些讪讪的,微敛了下巴弱弱问道: “政……我何时回来的?” 赵政随手将书简搁置在一旁,淡声道: “半个时辰前,我去虞合宫找你,见你已经睡着了,便将你抱了回来。” “那……艾儿可醒了?” 见梁儿一醒来就问艾儿,就连梦里出现的也是艾儿,赵政心里莫名泛酸,面上亦是骤冷。 “我抱你走时他还睡着。虞合宫有那么多宫人,这些何劳你来操心?往后你有空去陪他个一时半刻便好,无需在那待得那般久。” “可是……” 梁儿想要再说,却又被赵政冷言打断。 “你可知这些日子,我的忍耐已快到了极限。” 梁儿见他眉间阴云一片,懦懦的问: “你……生气了?” “那是自然。” 赵政满面怨气,将头扭向一边。 梁儿却是一脸不解。 “为何?” 不料赵政又倏的将头转了回来,长眉微挑,定睛瞪向梁儿。 “你还问我为何?自从有了艾儿,你便恨不得从早到晚都待在虞合宫,我日日见不到你,如何还能忍?” 梁儿觉得赵政太过夸大其辞。 她不过是白天在虞合宫待的久了些,晚上还是都会乖乖回来的,而且三餐也都会一如往常好好陪赵政吃啊。 “你哪有日日见不到我?” 梁儿有些惧怕发怒的赵政,又觉得就这般从了心有不甘,只得撅着小嘴低声反抗。 “还敢回嘴?” 赵政的眼睛瞪得越发厉害,伸手便将梁儿拉倒在榻上,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神色却是凛然。 “我不准你陪其他人比陪我久,艾儿也不行。” 赵政的表情虽有些凶,但口中说出的却是一句吃了醋的情话。 梁儿的双颊随之烧起了一团红云,忽闪着睫毛嘀嘀嗫嚅道: “怎得这般霸道?他不也是你的孩子吗?” “我的孩子多至近二十个,如若没有你,你见我在乎过谁?你何时才能明白,后宫也好,子嗣也罢,哪怕是这整个天下,都及不上你分毫……” 话至后来,赵政的眼中已是柔情似水,爱意款款。 “政……” 梁儿望向他,痴痴念着他的名字。 他一时情动,深深吻下。 梁儿亦是伸出手臂攀上了他宽厚的肩背,深情回应。 烛火悠悠,光影摇荡。 虽是冬夜,可这一处,却堪比丽日和风,春意盎然…… 年底,秦楚战场上,由于两军相持太过日久,项燕便猜测是否秦军是想要长期驻守新占领土,而非是要继续东进。 于是,楚军开始着手撤军东归。 而就在此刻,王翦看准了时机,选在楚军调兵、军阵不整的当口迅速起兵,以一批个人实力超群的陷阵士为先锋,对楚军进行偷袭。 项燕猝不及防,仓促组织楚军应战,结果大败。 秦军乘胜追击,攻占了楚国大片领土,仅不足一个月,便顺利拿下了楚都寿春,俘虏了楚王负刍。 项燕则败退至长江以南,并在淮南拥立昌平君熊启为新任楚王,统领楚国军民继续抵抗秦军的进攻。 赵政原本打算亲自前去寿春处置楚王负刍的,可李斯他们觉得楚还未被完全攻灭,他身为大秦之王,此时深入至寿春那般楚之腹地,着实太过危险,故而便只选在曾经的楚都、临近秦管辖之下魏地的陈城进行秦王对楚王的受俘。 “梁儿姑娘。” 梁儿刚一出望夷宫,便被赵高唤住。 她盈盈一拂,有礼道: “赵大人。” 赵高轻轻点头回礼,出言问道: “明日大王就要启程去往陈城,梁儿姑娘定是也要随行的吧?” “正是。” 梁儿颔首。 “呃……” 见赵高有些犹豫,梁儿笑意浅浅,道: “赵大人有何事?但讲无妨。” 赵高眸间游移,唇齿紧抿,却也终是开了口: “其实……公子胡亥自从一年前被梁儿姑娘救下,就一直很想与姑娘亲近些,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下姑娘这一走,前后怕是又要一两个月,如若大将军王翦短时间内取胜,或许大王还要留在楚地处理当地事宜,便需要更久……” 赵政本就已经看出了赵高对梁儿动了情,此等与梁儿相关之事赵高理应回避,免得让赵政以为他是有意借着胡亥来接近梁儿。 早前他本以为胡亥还小,过阵子就会把梁儿忘了,可未料已过一年,胡亥仍是时不时就会念叨着想见梁儿,赵高实属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冒着风险来牵这个线。 “公子胡亥?……” 听赵高那般说,梁儿一怔,彼时那个哭泣着的幼小身影又出现在她脑中。 赵高见梁儿似是若有所思,连忙又道: “梁儿姑娘若是为难,便不必勉强,机会总会有的,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梁儿淡笑。 “奴婢这就打算去虞合宫了,赵大人若是有空闲,可将公子带来一叙。” “多谢梁儿姑娘。” 赵高会心一笑,诚心一揖。 梁儿立即将他扶起。 “赵大人何来'谢'字?公子胡亥身份尊贵,他能如此高看奴婢,那是奴婢的福份,又怎会推脱?” 一个时辰后,虞合宫。 “梁儿姑娘,公子胡亥与中车府令赵大人来了。” 听闻宫人一言,梁儿连忙起身回头,果然见胡亥和赵高已进入了屋内。 梁儿走上前去拂身施礼。 “奴婢拜见公子。” “梁儿……母亲……” 小小的胡亥杵在原地呆望着眼前的梁儿,眼痴痴的,脸红红的。 他终于如愿见到了令他惦念一年多之久的“母亲”…… 可这一声“母亲”却是叫得梁儿一愣。 赵高亦是没有想到胡亥竟会唤得这般直接,惊了一下,忙上前解释道: “梁儿姑娘有所不知,自从姑娘救下公子,公子便已将姑娘视作了母亲。” 梁儿更加愕然。 胡亥……秦二世……竟将她视作了母亲? 梁儿心下有些尴尬,面上却依旧努力维持着笑颜,对胡亥道: “公子是主,身份尊贵,唤奴婢梁儿便好,若唤'母亲'……着实是折煞奴婢了……” 谁知胡亥竟瞬间红了眼眶,语声也有些哽咽。 “你不喜欢亥儿?” 见胡亥要哭,梁儿立即慌了阵脚,连忙劝道: “公子误会了。公子这般可爱,奴婢怎会不喜?” 胡亥倏的伸起小手指向艾儿的方向,质问的同时泪珠也劈哩叭啦的滚滚而下。 “那为何你会将他视作亲子,却不肯允我叫你一声母亲?” “那是……” 梁儿竟被一个孩子问得惊慌失措,正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就见他已经大哭着拔腿奔去了屋外。 “公子!……” “公子!” 梁儿与赵高齐声唤他,他却头也不回,很快便消失不见。 赵高没想到此事会变成这般,他眉间紧蹙,满怀歉意,躬身一礼。 “梁儿姑娘,抱歉,公子胡亥还小,很多事他还不懂,对'母亲'一词又多有执念,赵高往后定会善加教导,令他解除对姑娘的误会。” 梁儿亦是忧虑万分,蹙着眉心,深深一叹,道: “赵大人不必顾及奴婢,还是快去看看公子,莫要让他太难过才好……” “那赵高便先告辞了。” 眼望赵高急急追去的背影,梁儿心中百感交集。 她之所以能认下艾儿为子,是因为艾儿出生时便已丧母,并且他的生母虽是公主,却并未在大秦后宫被设有封号。艾儿在咸阳宫中可谓是白纸一张,跟了她这深受极宠的侍婢,名义上也算不得有多委屈。 可胡亥的情况与艾儿却是大不相同。 且不说他未来秦二世的身份,凝结了赵政一生心血的大秦帝国将在他的手中覆灭,做他的母亲梁儿心中多少会有些不畅…… 就算只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胡亥的生母虽然疯癫故去,却怎么也是曾经正式受封过的美人。 胡亥生来就尊贵,若要往后再改认梁儿这个侍婢做母亲,岂不降低了原本的身份,令他成为众人的笑柄。而且那般屈尊降贵之举,恐怕他所代表的襄戎势力也定是不会允许的。 梁儿悠悠转身走回榻边,神色已是渐渐凝重。 这个胡亥……只希望他真能如赵高所言,早日想通了才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 昌平君之死 秦王政二十四年,楚王负刍五年。 “前楚王负刍,罔顾血亲,弑君篡位,大逆无道,举世愤之,四海难容。今秦行天下之道,将其掳于寿春,俘至陈城。究其滔天之罪,理应处死,幸秦王仁德,不欲杀之。现将其废为庶人,流放西戎,终不得归!” 陈城陈王宫的上空,宣召之音久久不散。 负刍在李园的压制下忍气吞声筹谋了一辈子,终于踏着一条血腥之路坐上了楚王的位置,却只坐到了第五个年头伊始,就已变成了亡国之君,真是让人不免为之唏嘘…… 灰蓝的天空飘着些许轻雪。 陈城的冬日并不冷,反倒令人觉得空气如洗,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如今楚军主力已毁,熊启与项燕加在一起也仅剩不足十五万兵,兵力相差太大,根本不是王翦的对手,加之王翦能力超群,想来拿下淮南乃至整个楚国也只是一个月之内的事。” 赵政负手,缓步走在陈王宫的河边。 河水并未冻住,只结了些许冰碴儿游于河面,伴着水流静静漂向远方。 梁儿走在赵政身后,却是轻轻牵住了他玄色镶金的袖角——他迈一步,她便迈一步。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紧紧跟随着赵政的步伐。 “那依你之意,是打算不回咸阳,一直在陈城待到秦军大胜,再直赴寿春,尽收楚地?” 梁儿抬头,问向赵政。 “嗯。” 赵政应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将梁儿抱住,头亦埋入了她的颈间。 “政?……” 梁儿一怔,赵政突然如此反常,让她很是担心。 赵政的声音沉沉的。 “梁儿……熊启是那般聪慧之人,怎得还会选错了路?” 梁儿心中一紧,原来,过了那么多久,他仍然那般在意昌平君的背叛…… 梁儿轻轻一叹,抬起手臂轻柔的揽住赵政的肩背,悠悠低声道: “在情感和执念之前,再聪慧的人,也会甘愿做出错误的选择,哪怕粉身碎骨,不过也只是想要圆得心底的那一个梦罢了……” 昌平君和昌文君虽是楚考烈王的亲生儿子,却自小生长在秦国宫廷,楚国没有一人肯承认他们,纵使那些年考烈王一直生不出儿子,也从未想过要将昌平君和昌文君接过去继承他的王位;而秦国却又始终将他们划为楚系,不愿真心亲信。 表面看来他们有着楚公子和秦公子的双重身份,尊贵非常,但实际上,他们心里的空落又有谁能体会? 那年反秦助楚,昌平君带着弟弟昌文君可谓义无反顾。 若说他此举无情,倒不如说他太过有情,就如一个从小被抛弃的孩子,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被亲人认可的机会,便连命也不顾,明知前路必定万劫不复,也一定要满足了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心愿…… 没过多久,王翦大军就攻到了蕲城南部。 战局一片明朗,赵政便启程去往寿春。 很快,项燕兵败,自刎而死,而昌平君和昌文君也命丧于秦军的剑下。 “将熊启的首级带来见寡人。” 刚一入寿春宫,赵政便收到昌平君的死讯,他眸间森冷,淡声令道。 “诺。” “等等。” 报信之人刚欲领命离开,赵政便又改了想法。 只见他稍事停顿,凤眸微垂,面色淡然,只那语速较平时缓了几分。 “还是给他留个全尸,将他就地埋于淮南吧……依楚人的风俗,以楚王之礼……好生下葬……” “诺。” 当所有人都退去,梁儿轻身上前,缓缓挽住赵政的手臂,将自己的头与他的头靠在了一起。 此种时候,千言万语,都不及不过这片刻安静的陪伴。 按血缘算来,昌平君本是赵政的表叔,可他二人年龄相差却不足十岁。 多年来,他们从绝对的敌人变为最不可能的盟友;又从盟友变成亦敌亦友,时而君臣和睦,时而明争暗斗;最后也终于因得昌平君的选择,他们又彻底变回了敌人…… 时至今日,赵政对昌平君感情如何,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如今昌平君死了,于秦,他是以大秦左相的身份叛国而死;于楚,他却是以楚王的身份奋战到最后一刻,英勇而亡。 可无论是从哪一边讲,这结局都同样会令赵政痛心。 “启禀大王,前楚国之臣三十余人已聚于橐阳殿,等候大王发落。” 刚刚休息了一会,殿外便又有人来报。 赵政立即挺起身子,收敛了神色,启齿道: “知道了,寡人这便过去。” 橐阳殿中,赵政头饰冠冕,凛然端坐于案前。 内侍一一念了殿中俯首跪着的各位楚臣的名字和职位,梁儿都觉得如走马灯一般,未曾多加留意,直到听到最后一人的名时,她方才瞠目失色,险些惊的站了起来。 “宋玉……宋玉………………宋玉?……” 内侍见无人应声,他便有些慌了,抬眼频频扫向那殿中众人。 按理,他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人都要回上一句“草民在”,以示对秦的归顺,可这“宋玉”之名已被念了数遍,却仍是无人有反应。 梁儿亦是默默伸长了脖子急急在下面趴在地上的三十几人中找寻着宋玉的身影。 宋玉……他不是多年前就已经不再做官,游历四方了吗? 而就在此时,赵政也出言问道: “可是作了《神女赋》和《九辩》的那个宋玉?” 内侍转身对着赵政一揖。 “回大王,正是那位前楚国议政大夫。” 闻言,赵政勾唇浅笑,竟是起身走下了殿中。 梁儿见此,心知赵政一向眼力脑力皆是不凡,方才内侍念这些人名字的时候,谁应过声、谁没应过声,赵政定是早就心中有数。 跪地俯首的这一干人等中,究竟谁是宋玉,赵政亦是已经知晓。 只见他在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老者面前站定,虽是以上对下,但他的语气之中却含了几分恭敬。 “宋先生的辞赋寡人向来钟爱,想不到此生,竟也能有机会与先生一见。” 老者身形一顿,对于内侍唱名一事,他原本想要拗着不理,却未料到秦王竟有如此慧眼,竟顷刻便将他找出,他也只得索性起身,以礼拜道: “宋玉拜见秦王。” 梁儿在王位一旁跪坐得笔直,目不转睛的看向他。 二十几年过去了,他如今已有七十多岁。 长须花白,银发银眉,却依旧遮不去他那谪仙般的气度。 或者说,如此形象,倒令他更显风雅,超凡脱俗。 然而,楚王已废,楚国已灭,可他还是非要称赵政一声“秦王”,而非“大王”,如此顽固,也当真是像极了他的老师屈原。 “你们都下去吧,寡人要与宋先生说说话。” 赵政一语,众人退去。 “不知宋先生如何看待我秦国?” “虎狼之国罢了。” 赵政诚心相问,不料换来的却是宋玉简单几字的揶揄冷嗤。 见他态度如此不善,赵政正欲再度开口,却听闻有身后女子好听的声音婉婉而来: “人云亦云,可不似宋先生所为。” 赵政回首看去的同时,宋玉亦抬头寻声望去。 仅须臾,他便大惊。 “你是……!”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女赋》 只见女子一袭粹白的衣裙,虽为宫婢,却眉眼清丽、秀雅端庄、和悦淑善。 她盈盈走近,徐徐一礼,悠悠含笑。 “当日朱家巷一别,梁儿未曾想过还能与先生再见,今日相见,实乃大幸。” 宋玉仍是满面惊色,圆睁着双眼,支吾道: “为何……?怎么可能?……” 赵政见宋玉这般神情,又想到彼时在赵国处决的那几人惊恐的喊着梁儿“妖女”,他愈发担忧,嗔道: “梁儿……” 梁儿转眸,扬了唇角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政,无妨,宋先生眼界高远,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他定不会因我的相貌未变而恶言伤我。” 宋玉更加愕然。 “你……竟可直呼秦王之名?” 赵政敛头淡笑。 “宋先生有所不知,梁儿与寡人相悦多年,早已形影相伴,你我相称。” 宋玉见赵政提及梁儿,原本冷峻的神色竟瞬间显出几分柔思,他心下惊叹的同时便也了然,对着梁儿直言问道: “老夫曾听闻,秦王身边有一婢子极为受宠,后宫之人无一可比,此女甚至还被秦王赠予了“绕梁”古琴,齐王二十城都未换得,指的难道就是姑娘你?” 梁儿浅笑。 “应该是吧。” 宋玉又继续问: “老夫也曾听闻,赵灭国之前,赵王身边亦有一女甚是得宠,曾令得荒淫无度的赵王几乎罢黜后宫,此女乃秦王所赠,琴萧歌舞样样精通,却有一日突然消失于邯郸宫,再次回到了秦王身边,可否也是姑娘你?” “是……” 说到昔日赵国之事,梁儿和赵政面上都不甚好看,答话的声音也低了好几度。 未料宋玉突然神色大变,好似恍然大悟,怅然而笑,频频摇头。 “竟是如此……呵呵呵呵……竟是如此……” 赵政与梁儿面面相觑,不明宋玉此为何意。 宋玉手指自然而然的轻抚了一下白须。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当年与梁儿姑娘初识之时,便觉姑娘甚为面善,却始终不明缘由。如今见姑娘面容二十年几年未变,倒令老夫忆起当年所作那《神女赋》里处于梦境中的神女,这般看来,你二人的音容笑貌的确多有几分相似……” 宋玉顿了片刻,又是摇了摇头,感慨叹道: “古人云:国之将盛,明神降之以查其德行;国之将亡,神又降之以查其恶行。故而有的国家见神而兴,有的国家见神而亡。且神聪慧正直从一不偏,全因人而行……既然神女早已选定了大兴秦国而亡六国,那么天下,亦当归于秦王。” “宋先生……” 梁儿刚要开口否认他的神女一说,却被赵政突然拉住了手臂。 梁儿连忙收声,抬眼看向赵政。 赵政淡笑着: “既然宋先生是梁儿的故人,寡人便不为难先生,还先生自由。” 宋玉恭敬一拜。 “多谢秦王。” 宋玉走后,梁儿仰面问向赵政: “政,为何要让宋先生谬认我是神女?” 赵政垂眸,语气淡然。 “他为人固执,不肯承认秦国之能,倒不如让他认为秦灭六国乃为天意,反能令他放下芥蒂,如此,也可解开心中郁结,倒能轻松些。” 梁儿轻声一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可我与他相识那年,他就已经被贬官归田,却未料在楚亡国之际竟又冒死回到了此处。如他这样心系母国之人,又怎能那般轻易就放下……” 就在这一晚,闻名于世的大才子宋玉自缢殉国,而临终前,他却托人将一部书简送入宫中交到了梁儿的手里。 思及当年在朱家巷,漫天飘舞的银杏叶下,宋玉与燕丹合奏那一曲出尘绝世的《阳春白雪》,梁儿取出“绕梁”,在寝殿之中连夜抚了数遍,却没有一遍能操得与那日有半分相似…… ……果然,人已不在,曲,便不再…… 梁儿伤怀不已,珠泪满面,在赵政温厚抚慰的怀抱中,她如视珍宝般小心翼翼的将书简缓缓翻开,三个笔法工整的篆字渐入眼中: 《神女赋》……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却不知为何时间过得好似越来越快了。 迎面吹来和煦的风,竟是又要到春天了。 寿春宫的莲池名为碧水池。 可此时节气不对,池中并无莲花,倒是可惜了些…… 梁儿独自默默立于池前,定定望着那一池突兀的碧水发呆,忽然有人从背后将她轻轻揽住,同时,一股浓浓的龙涎香萦绕周身,无形间似是将她牢牢缠住,令她无望亦无心挣脱,只甘心顺服,软软倾靠入身后那宽阔温暖的怀抱中。 “在想什么?” 耳畔响起那再熟悉不过的磁性般的声音。 梁儿心中隐有暖意散开,轻声道: “闲来无事,胡乱神游罢了……政事都处理好了?” 赵政浅浅勾唇。 “嗯。我已下令在楚地设置楚郡、九江郡和长沙郡,也命人前去为廉颇扩修陵墓,以谢他能将你送至我的身边……” 梁儿含笑敛头,时隔已久,赵政又日理万机,想不到那为廉颇扩造陵墓一事他竟还能记得。 “还有……” 赵政渐渐收敛了笑意,薄唇轻启: “我已令王翦明日出兵,南征百越。” 征战一事何其重大,梁儿亦是面上归于平静,正色道: “如今秦军并未损失太多兵卒就将楚国攻下,军将士气正盛,势头大好。百越临近楚之南境,秦若能乘势将其一并攻下,自是一件大好之事。只不过……” 梁儿面露忧色,赵政知道梁儿想到了何处,继续接道: “只不过百越地域广袤,地势复杂多变,气候恶劣,蛮夷亦是彪悍,人数不多,战力却极盛。若要将其完全收服,还需从长计议、细细筹划,故而此番王翦南征,为的不过是先行对百越施压、略施震慑罢了,只要百越之君肯降,我便即刻撤军。” 听赵政如此说,梁儿不禁杏眸弯弯,冁然而笑。 赵政见她突然笑了,好奇的问道: “怎得笑得这般开心?” 梁儿转身,纤纤素手羞涩的攀上赵政坚实的胸膛,脸颊粉红,眸若剪水,扬唇道: “我的政是这世上最聪慧的王,我怎会不开心?” 赵政难得见梁儿与他说情话,心里甜得好似喝了花蜜般。 他低头,将额抵在了梁儿的额上,笑目含情,柔声道: “聪慧的是你,我想到的,你不是也想到了?天下间,还有哪个女子能如你这般聪敏又讨喜的?” 今生能得梁儿真心相伴,他已觉知足。 梁儿被赵政扰得羞意更甚,涨红着脸不敢看他。 对于这番可爱的反应,赵政甚为欢喜,正欲探头捉住梁儿那樱红惑人的唇瓣,却听闻身后来人禀道: “大王,咸阳宫来报,芈夫人得知楚国已灭……悬梁殉国……” 霎时,赵政与梁儿齐齐顿住,先前的欢愉气氛亦顺势消散。 两人久久无语。 梁儿垂眸,轻身钻入赵政的怀中。 芈琪也好,宋玉也好,还有曾经的屈原……如今,楚人的忠烈都已在她心中深深铭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木桃有意,春雨无情 楚国的物件中最有名的就是漆器,色彩明丽,装饰华美,图案生动,宫廷所用更是几乎每一件都堪称极品。 临回秦国时,梁儿打包了一大堆的漆器打算送给艾儿。 赵政得知她大包小裹的竟是为了那个小家伙,便黑着脸道: “带给他做甚,这漆器的好,他又看不懂。” 可梁儿不理他,只管想着自己的小艾儿笑哈哈的用两只肉肉的小手抱着漆碗的模样,暗自欢喜了一路。 此时的咸阳遍地花开,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没想到走的时候还是冬天,回来时都已经春光正好了。 刚一落脚,梁儿便趁赵政不留神,迫不及待的溜去了虞合宫。 虞合宫的院子里热闹得很,因为艾儿开始学走路了。 一众宫人围着他、拉着他、哄着他。 梁儿见他鼓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晃晃悠悠努力迈步的模样,心里仿佛也如这眼前的景色般,满满都是灿烂的春花。 梁儿含笑上前,轻轻牵起艾儿软软的小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她离开了几个月,仍然没有错过艾儿人生中这样重要的一刻,真好…… “梁儿姑娘,大王说……他想吃桃花羹,一刻也等不了了。” 听闻有人通传,梁儿回头,刚好见着那人抿嘴憋笑的神情。 梁儿双颊一红,倍觉尴尬。 如今,怕是全咸阳宫的人都要知道堂堂秦王竟幼稚到在跟一个小婴儿抢女人了。 “知道了,我这便回去……” 梁儿讪讪的,亲了亲艾儿告了别,便起身离开。 刚一出宫门,余光就瞥见一团小小的身影跑向远处。 那背影……胡亥? 她立即想到去往陈城的前一天,胡亥要认她做母亲,她未允,那孩子便哭着愤愤跑开的情景。 梁儿有些担心,刚欲去追,却忽然被人揽住了腰身。 她倏的回眸,竟是赵政。 “政!你怎么来了?” 她满目讶异。 赵政将她紧紧扣在怀中,沉着面色道: “我若再不来,你还回得去吗?” 梁儿杏眸一眨。 “这是什么话?我怎就回不去了?” “你好不容易才出了虞合宫,方才那又是要急着去哪?” 赵政垂着眼皮看她,一脸愠色。 她见赵政又动了气,吞着口水嗫嚅道: “刚刚我好像看到了公子胡亥……” 赵政冷峻的眉眼愈发聚在了一处,悻悻然道: “你一个艾儿还不够,还要再管亥儿吗?那你又将我置于何处?” “我……那是不一样的……” 梁儿支吾着。 心里腹诽他怎么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赵政虽然眉眼依旧,但却似覆了厚厚的冰霜,寒气逼人。 他抬袖,纤长的手指捏起了梁儿小巧的下巴,语气强硬: “在我看来无甚不同,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可与我分享,我的子嗣也不可。” “政……” 梁儿嘀嘀的。 不知为何,赵政的霸道程度几乎等同他的政绩那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却从来不会让她有丝毫不适,反而每每如此,都会令她面红耳赤,瞬间失了抵抗的能力。 赵政放开她的下巴,大手将她的小手攥的紧紧的,拉着便往回走。 “随我回去,我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要陪我。” “你想吃桃花羹?” 梁儿跟着他,抬头问道。 赵政气还未消,面上依旧冷冷的。 “原本是想吃的,但见到你之后就不想吃了。” “为何?” 梁儿疑惑。 赵政缓下步子,侧眸睨她。 “因为更想吃你。” 这一句,语气虽淡,却令梁儿的小脸瞬间变作了一颗寿桃,涨得粉红粉红的。 赵政见她被自己逗弄成这般模样,心下舒畅了许多,气也消去了大半,勾起了唇角,自顾自的牵着她大步朝望夷宫走去…… —— 杨树林边,梁儿站在一棵树下,举眸望着那树洞中插着的一枝火红的木桃花出神。 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这段日子,她每次在梧木亭抚琴回去路过此处,总能看见这里被人插了木桃花,并且每日都会换一枝新的。 以木桃花相赠……究竟会是谁呢? 梁儿反复回想,仿佛这些年来在咸阳宫中都未见过木桃树,可见此树并非四处都是,并且亦不在她平日常到之处。 她寻了几个宫人几番打听,终于得知,当年华阳太后不喜木桃,故而咸阳宫中遍绝了此树。 华阳太后病逝后,便也只有紫阳宫的后院栽起了一小片木桃林,以供公子扶苏赏玩。 扶苏一听说梁儿求见,便很快对其来意猜出了七分,当进入厅堂见到梁儿手中那枝木桃花时,就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他落寞一笑,叹道: “本想默默而为,却还是被你找出来了。” 梁儿神情淡淡的,低垂着眼道: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梁儿只是一个侍婢,并无琼瑶可以回报公子,公子也不要再送来木桃了。” 扶苏眉间一紧,声音低了又低。 “我并未想过要你回报。” 梁儿仍是未将眼眸抬起,语气亦是淡然。 “奴婢此生只心悦大王一人。公子还年少,世间好女子千万,无须在不必要的人身上花心思,反误了这大好的时光。” 扶苏顿了顿,又道: “听闻……我的相貌与父王少时有九分相似。” 梁儿轻声叹息,终是将眸抬起,看向扶苏那张酷似赵政的精致面容。 “那又如何?公子终究不是他。” 扶苏一滞。 “我……懂了……” 他将头敛下,不想让梁儿看到自己眼中的苦涩。 梁儿将花枝轻轻放于地面,盈盈施礼。 “奴婢告退。” 许久,空落落的厅堂中,扶苏俯身捡起地上的花枝,见其上花朵分明红艳非常、美不胜收,却不明缘由的令他心中生出了万般寂寥之感…… 这一晚,扶苏辗转难眠。 他已经年满十六岁,早已大婚,夫人正是蒙恬的妹妹蒙娣,此外还收了几位美人。 他很清楚梁儿是父王的女人,他碰不得、亦不可想,可他每每远远听见凤凰池的琴音,脑海中便满满都是那素白的身影…… 这些日子他见院里的木桃花开的美艳,便突发奇想想要与梁儿分享,竟是折了花枝每天送去她路过的地方……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全亮,扶苏便被雨声惊起,随手披了件衣衫打了伞冲去后院,却见那片娇艳的木桃花早已被大雨打落了一地,竟是全都谢了…… 扶苏痴然望着满地残花…… 木桃有意,春雨无情…… 梁儿……你终归只属于父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攻灭燕代 秦王政二十五年初,赵政令王贲为主将,李信为副将,再度发兵攻往辽东。 没过多久燕军残部就被秦歼灭,那个曾经为了一昔保命,亲手杀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燕王喜,也终于结束了他亢长的为王生涯,被秦军押解送往咸阳。 昭阳殿中,梁儿端正的跪坐在赵政身边,垂眸犹豫了许久,终是开口道: “政……我有事求你……” 赵政一滞,放下手中的竹简,转眸看向梁儿。 “可是为了燕王喜?” “正是……” 梁儿面露讪色。 她的心事总是能被赵政一眼看透,而此番是她再一次心念燕丹,这一点赵政也自是已经明了。 赵政若有似无的轻声一叹,复而牵起唇角,抬手抚了抚她耳边的墨发,柔声道: “放心,我早有准备,故而才没有亲自前往燕国受俘,而是命人将他押送回秦。从辽东至咸阳,路途漫漫,意外多发。想要他如何生,如何死,全都随你心意便是。” “政……” 梁儿眼中水光点点,凑到赵政身前,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谢谢你……” 梁儿嘀嘀的。 她感谢他此番的宽容大度,没有胡乱吃燕丹的醋;更感谢他这般为她的心情着想,早早就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赵政温柔浅笑着,双手轻轻抚上梁儿纤弱的肩背。 他声音飘飘的,那般好听,那般暖入心田。 “傻梁儿,你我之间,何来''谢''字?” 几日后,燕王喜突染疾病死在了赶往咸阳的路上。 听闻他病状奇特,全身生了癞疮又奇痒无比,他将自己挠得血肉模糊,死时极为痛苦,死状凄惨…… 赵政说,允许梁儿最后一次想念燕丹,过了今日,他便再也不许梁儿的心中存有半点燕丹的影子。 这一日,梁儿在梧木亭里坐了整整一天。 黄昏之时,天边金光大盛,朵朵相连的火烧云轻盈的悬浮在凤凰池的上空。 梁儿将燕丹赠予她的匕首静置于“绕梁”琴前。 敛眸间,清风徐来,发丝飘散。 梁儿皓腕轻动,十指轻舞,哀哀婉婉,悲悲戚戚,曲意流转间,竟是奏出了一片曲式繁杂的绝世之音。 相传,鲁哀公十四年,有人在野外发现了一只麟。 因其是为上古奇珍之兽,得之便可扬名立万。 那人为逐名利,以力相搏,与麟缠斗许久,终是将其捕获。 可麟却是受了重伤,不久便哀怨死去。 孔子得知后很是伤悲,认为麟本是祥瑞之兽,却出现在了错的时段,才会招致如此凄惨的结局。 他又因此联想到自己身富大才,却未能得志于当世,便有感而发,操出了这一支曲子,名唤——《获麟操》…… 梁儿指下愈发用力,胸间亦是郁郁难解。 可叹那曾经名满天下、才智惊人的燕太子丹,若非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国家,又怎会落得身首异处,悲凉如斯? 她羽睫轻动,缓缓睁眼,一滴晶莹自眸中滴落。 丹,那个不配做你父王的人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如此,你可安息否?…… 灭燕之后不久,王贲和李信又继续攻下了赵嘉所在的代地。 赵嘉被俘,他的族人全部被迁往西北的天水,而他身为赵代王,原本也是要同燕王喜一样被押送回咸阳的,可却在还未启程前就传出了他已自刎的消息。 入夜,寝殿之中,梁儿正在为赵政宽衣,赵政见她一副呆呆的模样,便忍不住问道: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梁儿手下动作未停,口中却不解道: “我只是想不通,代王嘉已经被俘,身边应是有人严加看守,他又是如何自刎的?” 赵政垂下眼,似是随口道: “许是……趁人不备夺了守卫的剑吧。” 梁儿更加疑惑。 “可是他应是带了枷锁的,又怎会……”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政骨节分明的食指抵住了脑门儿。 “你这小脑袋,就不能有一刻歇歇?” 梁儿滞住,杏眸圆瞠着看向赵政。 “难道……是你?” 此时,赵政的衣衫已经脱得差不多,仅剩下一件里衣,却也已经解开衣襟,露出了里面坚实的胸膛和健美的腹肌。 他见赵嘉一事已经瞒不住,便伸手揽过梁儿,令她那柔软的纤腰紧贴在自己裸露的身前,低声道: “昔日你在赵国时,他对你做过的事我已大致知晓,又怎可能让他活着?瞒着你,不过是不想让你再忆起那些不堪罢了。” 与赵政紧紧相贴,梁儿本是满心羞涩的,可听了他的话后,她却又无声的垂了眼眸。 彼时她去赵嘉府上献曲,赵嘉诱她饮下酒毒,趁她昏迷之际对她不轨,燕丹及时赶到将她救出。可虽说赵嘉未能最终得手,却也还是几乎看光了她的身子,更是在她的身上猥亵了一番。这般耻辱,她的确是不想再提的。 赵政见梁儿面色有些难看,双眼又失了焦距,便心知她终还是想起了当年之事。 赵政手下用力,将梁儿的腰身与自己贴得更紧了些。 “不准再想了。往后除了我之外,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碰你。那些所有欺辱过你的人、伤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梁儿杏眸如水,悠然仰面望向赵政。 棱角分明的五官是那般精雕细琢,墨黑如潭的眸子是那般幽亮迷人。 她的政,是真心爱她的。 须臾,她樱唇轻扬,款款而笑,也伸了手臂揽上了赵政的腰身,踮脚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月光幽幽,帷幔飘摇。 赵政不思疲倦的一遍又一遍爱抚着身下那冰肌玉骨的人儿,那是他此生唯一挚爱的梁儿,他要占尽她的所有,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 燕代现已灭尽。 秦便在代地设置了代郡,在燕地又增设了上谷郡,而辽东郡则延续其名,归于秦的管辖。 几乎在同时,王翦大军也终于平定了江南,逼得百越之君降秦,往后每年都会至秦朝圣纳贡。 不久,秦又在其地界设置了会稽郡。 至此,秦已灭了韩、赵、燕、魏、楚五国,又收服了百越,占下了天下绝大部的领土。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下大酺 五月,立夏的这一天,赵政下令置酒庆贺秦之功绩,天下大酺。 这所谓大酺,指的就是百姓们聚集在一起大肆饮宴。 因得平日百姓是被禁止聚在一起饮酒的,三人以上无故群饮,就会被罚金四两,只有遇到国家有吉庆之事,方才允许百姓聚饮。故而大酺之日,民情振奋,钟鼓齐鸣,欢声雷动。 而大秦兴乐宫中则更是连夜灯火通明,盛况空前。 钟磬铮铮,鼓乐齐鸣,歌声靡靡,舞衣缭乱。 无数粉妆玉琢的伶人舞姬穿梭其中,席间更是觥筹交错,欢声不绝。 高高的王位之上,梁儿跪坐在赵政身侧,娴熟的为他斟满了一杯酒,笑眼熠熠道: “政,我想下去为你献支舞。” 赵政半垂着眼,执起桌案上的白玉爵杯一饮而尽,淡声道: “不可,你的舞姿太过魅惑。” 梁儿面上一红,她每次为赵政跳舞都是在私下,故而她的舞姿中全未掩饰自己对赵政的爱慕之情…… “我......我也可以跳得正式些的……” 她嗫嚅着,本能的又提了酒盏将赵政的酒斟满,心中腹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自然不会如只有她二人相对时那般跳啊。 “那也不可。” 赵政依旧面无表情,随手夹了一小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品着。 梁儿见他态度强硬,便想了一下,又问: “那……我唱歌呢?” 赵政抬袖,再次将爵中之酒饮得一滴不剩,语气中仍是无甚情绪。 “不可,你的歌声太过撩人。” 梁儿又一次被他毫不犹豫的噎了回来,却只默默将赵政的酒添好,继续乖顺的扬着小脸耐着性子问: “……那……抚琴总行吧?” 赵政仰头,爵杯之中瞬间又空了下来。 “不可。席间每个人都已是酒过几巡,他们看向舞姬伶人的神色也都已经飘然。你若此时去献艺,难免会令得众人对你浮想联翩,我断不会允。” 殿中已是这般靡乱的景象,他又怎能让专属于他的梁儿被别人的眼占了便宜去? 可梁儿本是满心欢喜、诚意想要为赵政献艺庆贺的,却接连三番都被堵了回来。 赵政如此不领她的情,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她心中万分不爽,默默低了头,手指不自觉的绕起了袖角。 赵政听梁儿不再说话,便转眸看她。 见她一脸失望,低头撅着小嘴摆弄袖口的模样,赵政忽觉心中瞬间柔了几分,缓了神色,微勾起唇角,凑至她的耳边轻声道: “待散席后,仅剩你我二人之时,你再舞给我看,唱给我听。” 闻此,梁儿一扫不悦,婉婉抿唇,盈盈含笑,思及那与赵政独处的曼妙时光,她面上竟还浅浅浮出了小片红云。 赵政酒意正浓,遇梁儿此状,心下不免怦然一动,可余光却又不经意的扫至梁儿斜后方坐于席间的赵高,他头脑一热,竟忽的抬手托起了梁儿小小的下颚,探身欲吻。 梁儿一怔,将头偏了偏,含羞嗔道: “还未散席,大家都看着呢……” 无论何时、何种原因,只要梁儿回避赵政的亲昵,赵政都会大感不快。 他凤眸微凛,语气也冷了一分。 “那又如何?我是大秦之王,想要吻自己心爱的女子,难道还需避着他人不成?” 言毕,还未及梁儿反应,他便猛的揽过她的腰身,霸道的吻了下去。 赵政的吻又深又重,他口中满溢着浓烈的酒香,竟是令得梁儿也瞬时沉醉其间,失了自我、忘乎所以。 席间,笑语欢声,乐音缭绕。 赵高正执杯浅酌、品酒赏舞,却无意中瞥见诸多宾客都瞠目结舌的看向了王位的方向,他亦随着大家转眸望去,可霎时,心却似是被人狠狠扎了一下般。 众人皆叹平日里万般严肃克己的大王今日果然心情极好,竟是在此等公众场合连上下礼数都不顾,拥了身旁宠婢公然行如此亲昵之事。 赵高神情恍惚,敛了眸子不再去看。 那对璧人那般视无旁人的吻在一处,他们是那样般配,那样令人遥不可及,那样……使他自惭形秽…… 而与此同时,席中公子位上也另有一个面容精致的锦衣少年落寞的低下了头,纵使眼前呈着的是如此饕餮盛宴,他仍然觉得形同嚼蜡、食不知味。 王位之上,赵政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只觉得怀中的梁儿皮肤娇嫩,唇齿清甜,腰肢细软,又伴有轻若蚊蝇的娇哼之音,这小小女子当真是令他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加之先前饮酒过度,醉意渐浓,使得他吻得愈发忘情,再也难耐胸中欲火,竟是双手将梁儿抱在怀里,倏的站起了身来。 众人见赵政突然起身,皆是不明其意,个个满目诧异。 梁儿更是因得赵政一系列反常的举动羞得满面通红,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不敢抬头。 此时,就连殿中的乐声也戛然而止,等候着赵政的反应。 只见他神色淡然,眼眸微垂,随口道: “酒宴大可继续,不过寡人酒力不胜,就先行回去了。待不久之后天下一统于我大秦,寡人再行与列位一同欢饮,普天同庆。” 话音刚落,赵政已怀抱着梁儿、头也不回的离开。 赵高亦立即起身前去为他备车。 片刻沉寂后,钟磬又起,殿中靡音依旧。 忽然有人问起: “依大王方才之意,可是要攻齐了?” 但见李斯坐得笔直,举杯浅啜了一口,唇角勾出了狡黠的弧度,揶揄道: “五国既然都已经灭了,齐国又何以独存? 彼时,齐国东处海滨,西有赵、魏等国将其与秦隔离甚远。 故而当年秦行“远交近攻”之策,长期与齐修好。 每每齐国宾客入秦,历代秦王多以重金贿赂,让他们回国后劝说齐王倾向秦国,不修攻战之备。 所以当秦国逐次攻灭韩、赵、魏、楚、燕五国时,齐国都置身事外,并未出兵助阵任何一国。 而此番,秦与齐之间已再无他国,自然也就该轮到齐国了。 顷刻,兴乐宫中已然哄笑阵阵,酒乐亦是更甚…… 车辇中,赵政将梁儿坐放在自己腿上,高挺俊秀的鼻凑到梁儿嫩白的颈边嗅了嗅。 “好香……” 他的声音因得酒意太盛而显得飘飘的。 梁儿的脸红得厉害,嘀嘀道: “政,你醉了……我从不用香,又何来香气?” 赵政唇角轻佻,淡淡摇头,轻声道: “不,不是香料的味道,是你身上自有的清香。” 梁儿面上越发涨红,低着头语音喃喃。 “你……定是闻错了……” “哦?那我再好好闻一闻……” 赵政俊眉挑起,满面正经的凑到梁儿耳边又嗅了嗅,片刻,似是自责道: “今日的确饮得多了些,果真闻错了……” 他略施停顿,再开口时,语声已极度魅惑。 “我的梁儿何止香?还有甜……” 说罢,他便在梁儿的耳侧轻舔了一下。 “好甜……” 赵政很是享受。 “政……很痒……” 梁儿不由得全身一颤,本能的就往后缩。 可赵政又岂会容她逃走?两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将她钳在怀中,避无可避。 “痒?……那这样呢?” 逗弄梁儿,是这世上最让赵政倍感欢愉的事。 他魅笑着将梁儿的耳垂含入口中,满足的感受着那上面因他而染上的灼热温度。 “啊……政……” 梁儿一阵酥软,柔弱的身躯在赵政的胸前不自觉的轻扭着,又扰得赵政体内更加躁动起来。 “梁儿……” 他一边低喃着,一边轻吻着梁儿雪白的颈,如琢如磨的鼻尖时不时就在梁儿粉嫩温热的耳阔上轻蹭几下,伴随着酒气的灼人气息亦是不断钻入梁儿的耳中。 “政……” 梁儿脸颊滚烫,浅浅呢喃。 不觉中,赵政已将手钻入了她的衣襟。 炽烈的爱抚一波紧接着一波袭卷而来,梁儿全身颤抖着,不自觉的娇叫出声。 谁知赵政的大手竟立即覆在了她的口上。 “别叫,我不想让他人听见你如此惑人的娇音。” 梁儿的嘴被赵政捂住,仅露出一对圆圆的杏眼,羞赧无措的轻眨着。 她太过失神于与赵政的缠绵,竟是忘了车撵外还有包括赵高在内的一行禁卫在驭车,车里的声音若是太大,他们自是都能听得到的。 一想到此等私密之事也会让旁人听见声音,梁儿便倍觉羞涩难当,简直没了脸面。 赵政见她那副恨不得挖个地洞缩进去的模样,不禁挑唇,探身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调笑: “梁儿乖,好好忍着……” 可不待梁儿准备,赵政便又如暴风般袭来。 她紧紧咬唇,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音,只是赵政那一次胜过一次的力道却令她愈发难以自抑,终还是忍不住又张开小嘴叫了出来。 而此时,赵政却及时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重重压上了她的唇,而那呖呖可听的一片娇声便也在此处骤然而止,只剩下了隐隐娇昵的轻哼…… 车撵早早便已行至了望夷宫前。 而车体摇晃的那般厉害,赵高自是知晓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令众人下车,退至远处静候。 “赵大人,你的眼睛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见赵高眼眶微红,一个车府卒吏不免关切询问。 赵高淡淡一语: “无妨,方才迎风时,有尘入眼罢了。” 他垂下眸子。 无妨的,只要梁儿姑娘能幸福,他怎样都无妨…… 第一百七十八章 烟朦朦 雾胧胧 撩人的月色下,初夏的晚风徐徐拂过,望夷宫前奢华宽敞的车撵中,赵政仅随意披着一件玄色里衣,俯着身子,低垂着眼帘,深情的望着倒在他臂弯中仍然娇喘难平的梁儿。 梁儿被他炙热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本就潮红未退的面上羞窘更甚,只得伸出双手挡在脸前,支吾着娇声求道: “别看了……车撵已经停了,该……该回寝殿了……” 赵政疼爱的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发,温柔一笑,扬声道: “赵高。” 赵高连忙躬身上前。 “臣在。” “去骊山宫。” 赵政薄唇轻启,赵高敛头应“诺”,立即差了众人继续驾车前往骊山。 “政……子时已过,是否应该先回寝殿?若是要去骊山宫,明日一早再出发吧。” 梁儿的声音柔柔的,掩在面上的小手向下撤了撤,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杏眸来。 赵政见她模样俏皮,便瞬时又生了调戏之心,抓了她的两只小手按于耳侧,话音之中尽显邪魅。 “你就这般急着想要与我回寝殿?” “我……” 梁儿噎了一下,她知道赵政是有意欺负自己,却仍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低低问道: “这大半夜的,又毫无准备,怎么就突然要去骊山宫?” 赵政修长的食指轻点了一下她娇俏的鼻尖,笑得很是好看。 “方才一瞬想到梨园,便片刻也不想再等了。” “一国之王,怎得还这般任性。” 梁儿嘟起小嘴嗔着。 赵政不禁敛眸失笑: “想不到梁儿竟待我这般严苛。我为王多年,又任性过几次?” 梁儿略怔,是啊,如此想来,赵政坐拥王位二十余年,几乎每做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极少随性而为。 他勤政非凡,毫无懈怠,每日都要求自己要批阅完几十万字的文书方可休息。 世人皆道天佑大秦,竟令秦国一再富强,可吞天下。 殊不知,何来天佑? 不过就是大秦之王较六国君王更加努力、更加律己罢了…… 思及此处,梁儿婉婉而笑,白皙的藕臂轻轻环住了赵政的脖颈,柔声道: “你说的对,你已这般好,任性一次又何妨?无论你想去哪,何时去,做什么,我都陪你便是。” “无论做什么,你都陪我?” 赵政装作不明梁儿之意,得寸进尺,又是一阵魅笑。 梁儿后悔不急,说出去的话又岂能收回? “是……” 她只能弱弱认下,再次红了脸,娇滴滴的将身缩入赵政的怀中…… 入骊山宫时已接近天明。 赵政和梁儿折腾了一路,在兰苑之中相拥而眠,睡了大半天方才起身。 碧空如洗,日暖风和。 沉寂了许久的梨园终于再次有乐声响起。 莹白的花海中萦绕着浓浓水雾,大片花瓣如雨般飘落,恍若梦幻,痴醉人眼…… 端坐抚琴的男子三十几岁的年纪,身着玄衣,龙章凤姿,五官精致,棱角分明,一双清幽的黑眸本是深不见底,却在抬眼时,隐隐透出几分柔光来,夹杂着绵绵情丝望向身旁的少女。 那少女虽然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肤白如脂,体态婀娜,秀色可餐。她周身洁白,裙裾轻扬,时而执箫,时而歌舞,粉面含羞、满目深情的始终围绕在男子身边。 远处,赵高独自立在青玉殿旁,痴痴眺望着那片烟朦朦、雾胧胧的梨园。 白雾太浓,里面的景象他并看不清,但仍隐约可见那两个人影如胶似漆、形影难分…… 直至午夜,梨园内的乐音仍旧未断,不是琴箫就是清歌,每一支曲、每一首歌都饱含着浓浓的爱意,柔情缱绻,羡煞旁人…… 三个月后,冀阙大殿上,二十八岁的蒙恬因出身将门,破格被启用为将军,作为副将与王贲一起率秦军东征,从燕地边界南下攻齐。 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可赵政却是心情大好,执笔在平整的锦帛上顺畅的写下了几个字。 “呵呵,这蒙恬倒是有趣,我不过让他出去打个仗,他竟还顺道将弗笔做了改良。如此一来,弗笔便比刀笔好用多了。” 他一边淡笑着,一边将手中把玩着的弗笔递给了梁儿。 梁儿双手接过,定睛一看,此笔果然已与现代使用的毛笔几乎无异。 赵政见她看得认真,似乎很感兴趣,便又多说了几句: “弗的笔头本是固定在笔杆之外的,蒙恬现将其置于笔杆之内,如此便较之前更为稳定端正,并且可以使笔头的形状维持饱满浑圆,更利于书写。” 想到自己手中之笔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文字书写的新纪元,梁儿有些激动,好奇道: “蒙将军是如何想到要改良弗笔的?” 赵政眼中满是赞赏的神色。 “据他所奏,大军行至赵地中山宣城境内时,他无意中发现当地兔肥毛长,质地绝佳,极适于制弗。他嫌刀笔书写太慢,每日记录军情不便,便取了竹管为笔杆,以兔毛做笔头制成了弗。” “可是我曾用过的弗笔,兔毛滑腻,并不十分吸附漆汁,书写速度有时还不及刀笔。” 思及第一次见到弗笔时,还是自己初到燕丹身边的时候,梁儿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叹息,但却也仅是一闪而过,她答应过赵政的,那个玉般温润的男子,她不会再惦念了…… 只见赵政继续道: “没错,他一用之下觉得不甚好用,便顺手将其扔到了账外。当时正在下雨。雨停之后,他见水坑中的笔毛较之前白了许多,他觉得奇怪,将其拾起,发现笔毛变得更加柔顺了,一用之下竟是书写流畅。” “这是为何?” 梁儿更加好奇了,举眸问向赵政时两只眼睛水亮亮的,看得赵政心里一暖,声音也不自觉的柔了几分。 “是石灰。那水坑之中含有石灰,可以去掉兔毛上的油脂,加大其对漆汁的吸附力。” 梁儿恍然大悟,低头看着手中弗笔展颜赞道: “原来如此,蒙将军的巧思真是令人佩服。” 见梁儿提及蒙恬时一脸兴奋的模样,赵政一酸,霎时沉下了面色。 “我与你说这些,可并非是想让你敬佩于他。” 他双手将梁儿的小脸捧起,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正色道: “不可忘了,在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一个男人。” 梁儿定定看着那对令人沉醉的黑曜石般的凤眸。 她只觉得此时赵政的掌心热热的,将她的脸颊也一并染得热热的。 怦然间,她的脸上烧起了两团红晕,抿起唇角羞羞道: “傻瓜,很早以前,我的眼中便只有你一人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灭齐 对齐国的攻伐远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这还要归功于李斯。 他自多年以前,便始终在秘密贿赂齐国的丞相、亦是齐王建的舅舅后胜,使之成为了秦在齐国最有力的一枚棋子。 王贲和蒙恬自入齐境起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力的反击,齐人全都不敢与秦军相抗,频频弃城投降,致使秦军就这般一路无阻的攻到了齐都临淄。 齐王建很是害怕,而此时秦则派出了一个名叫陈驰的说客面见齐王,说是秦王有令,若齐王能主动降秦,秦便会赐给他五百里的封地。 齐王建犹豫不定之时,后胜又在一旁扇风,劝他不要做无谓的抵抗,直接投降方可保命。 最终,齐不战而降,齐国灭亡。 而齐王建则需亲往咸阳纳地效玺。 床榻前,梁儿正在为赵政穿衣,不料赵政突然捉了她的小手,忧心道: “梁儿,当年田建入秦之时,曾在宴席之间欲以二十城换取'绕梁'。我担心那次他对你的印象过深,若他等下在冀阙之上仍能将你认出,见你十几年容貌未变……” “我明白。” 看到赵政竟为自己这般紧张,梁儿的心里暖暖的。 她将手轻轻自赵政的大手中抽出,细细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柔柔一笑,安抚道: “今日齐王觐见,我便不露面了,等你走后,我就去虞合宫看艾儿。你若忙完了,就差人去去那边通传一声,我便立即回来陪你,如何?” 赵政淡笑点头,屏着气息,万般疼惜的展臂将梁儿收入怀中。 他的梁儿容颜不老,有违世道。 在咸阳宫中尚且有他护着,自是无人敢说些什么,可那些外来之人的口却实在难以堵得严。 彼时那句“妖女”,他当真是不想再听到了…… 冀阙大殿中,年近花甲的田建双膝跪地,双手呈上齐国的玉玺和地图。 高高的王位之上,赵政一袭霸气的玄金龙袍,头饰耀眼华丽的硕大冠冕,衣装隆重,霽颜端坐,徐徐道: “前齐王向来与我秦国亲和,此番又是主动献国,未耗我兵卒,也令得两国百姓得以安生,寡人甚为欣慰。如今齐已归属我大秦,寡人会遵守承诺,赐你封地五百里。除此之外,看在往日情分上,你若还有什么心愿也可以尽管提出,寡人必将尽力满足。” 闻此,田建眼中明显一亮,略微有些激动。 “大王如此说,草民倒真有一请。” 赵政面色依旧,颔首道: “但讲无妨。” 田建神色怅然,多有感慨: “昔年草民以齐王之身份入秦,幸得大王盛情宴请。这多年来,草民始终难忘那日席间绵长不绝的''绕梁''之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能再听一次?若是操琴之人还能是当日的梁儿姑娘,那便更是……” 话至此处,他的兴致已然高涨,仿佛转瞬就能再度眼见那白衣女子轻抚“绕梁”名琴时的绝世芳华一般。 却未料他还没有说完,赵政便骤然退去了笑意,换上了一张森幽冰寒的面容,语气更是阴郁得可怕。 “是否寡人与你说了太多好话,令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田建老脸一白,如鲠在喉。 他一脸懵怔,秦王政说话的节奏他十几年前便跟不上,如今他就更是摸不着规律。 这原本话还说的好好的,怎么前一刻还和颜悦色,转眼的工夫就忽然黑了脸? 其实不止田建,赵政这情绪转变的太过突兀,就连在场的秦国百官都是暗自挥了一把冷汗,个个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敢妄动,免得莫名受了牵连。 他们的大王向来阴晴不定,眼下怕是这前齐王运气不佳,不知是那一句话没有说对,撞到虎口上了。 就在所有人都胆战心惊胡乱猜测的时候,赵政已沉沉开口将话挑明: “梁儿是寡人的女人,''绕梁''是寡人送她的定情之物,当年你为齐王之时尚且以二十城都换之不去,如今你竟还说想让梁儿抚''绕梁''给你听?可是在变着法子羞辱寡人?” 他横眉冷眸,面如覆冰,吓得田建全身一软,倏的匍匐在地,哀声求道: “大王恕罪!草民太过痴迷音律,对梁儿姑娘也只是欣赏她的技艺,并非有意冒犯大王啊!” 赵政垂眸俯视着趴倒在殿中的田建,心下愈发觉得他形象猥琐、心思不堪。 身为一国之君,家国如此轻易的败亡于自己手上,他毫无悔意不说,竟还满心惦记的都是“绕梁”名琴,甚至还妄想让梁儿为他抚曲…… 赵政心中越发气怒,多年前田建见梁儿抚琴时那副万般渴求的嘴脸就已令他百般不畅,如今他已给了田建机会,可田建竟又不知死活的提及此事,他又怎能再轻饶? 片刻,赵政眸光幽冷,嗓音低沉,幽幽道: “你何须如此惧怕?寡人虽不能允你'绕梁'之事,但先前答应过的五百里封地还是会照旧给你。共地地界广袤,可划出五百里赐封于你,明日一早你便迁去此处吧。” 闻此,众人大惊。 那共地环境恶劣,杳无人烟,若是将田建迁至那处……名义上说是封地,实则却是与流放无异了…… “大王。” 王绾见赵政已然动了气,对田建的处置有失公允,便立即站了出来谏言道: “共地四处荒岭,实在不适于做为封地。大王既已允诺五百里封地给前齐王,却又这般安置……唯恐……会引起民间口实……” 谁知赵政对王绾所言并无甚介意,他眼眸微垂,唇角轻佻,冷嗤道: “寡人当初许的是封地五百里,却未许封地定会富足。而今赐他共地有何不妥?” 王绾一怔,不禁轻吞了一下口水,敛头支吾道: “并无……不妥……” 他跟随赵政多年,深知此种时候再言无益,也就只得无奈退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而此时,田建已是呆若木鸡的瘫坐于地。 他原本以为自己先前如此讨好秦国,怎么也能换得个后世无忧、富贵荣华,可不曾想,竟因得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就落得了个与其余五国之君同样的下场…… 田建最后也没能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可殿中的文武百官却都看得清楚,齐齐暗暗唏嘘:在咸阳宫中,那“梁儿”二字,果真是不可轻易提及的…… 田建终是被流放去了共地。 共地偏远,山林环绕,处境恶劣,他很快便一个人饿死在了那里。 不久之后,齐地的百姓编出了很多民谣口口相传,皆怨恨田建未能早些与五国合纵攻秦,而是听信佞臣宾客之言,至使国灭家亡,就连他自己也孤零零的身死异乡。 而在齐地东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 他一身术士装扮,生得仙姿佚貌、不染凡尘,常在海滨一带尽其所能帮助百姓脱离病痛和困苦。 相传,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于术法,可通天人。 此人名为——徐福。 第一百八十章 天下初定 年节将至。 不计其数的片片莹白自朦朦的天穹盈盈落下,不经意间,便已将天地连作一气,致白致幻,美若梦境。 虞合宫前,梁儿仰面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眉疏目展,婉婉而笑: “今年的雪下得不多不少刚刚好,明天定会是又个丰年。” 闻言,一旁的赵政静默未语,可面上却已悄然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 “父王,母亲,何为丰年?” 忽然一个稚嫩清亮的声音自二人下方传来。 两人齐齐低头寻声看去,只见被他们共同牵着小手的艾儿正仰着小小的脑袋,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一脸好奇的望着他们。 小艾儿已满三岁,经过夏无且的悉心调理,虽然仍是体弱,但只要不运动过量,便可与正常孩童无异,如今已经会说话的他已是会经常出来走动了。 梁儿蹲下身来,柔声细语的为他解释: “丰年里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花儿会更美,草儿会更绿,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很开心。” “艾儿喜欢丰年!” 艾儿拍着小手,一张绝美的小脸笑得灿如花开。 梁儿被这般纯真华美的笑容所感,心情便愈发大好,俏皮的逗他道: “呵呵,是因为好吃的,还是因为花草?” 艾儿晶亮的眼睛瞬时又放大了一圈,兴奋道: “因为好吃的!” 闻言,梁儿冁然笑开,纤细的食指轻点了艾儿小小的鼻尖。 “呵呵呵……小贪吃鬼!” 艾儿被梁儿点得缩了缩脖子,也跟着一起嘻嘻的笑了起来。 赵政亦是笑眼温存,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此刻的梁儿眼中优柔如水,笑容清雅似菊,洁白的衣裙衬着皑皑白雪,使她显得更加素丽明动,亲和可人。 赵政忍不住也蹲下了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梁儿那花般娇嫩的容颜,仿佛若是力度稍稍大了些,就会将她碰坏了一般。 梁儿转眸看他,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 赵政只见那与他对视的一双杏眼此刻正是懵懵懂懂、剔透晶莹,他心尖一动,竟是忽的忆起了昔日在邯山湖边初次看清她面容的一刻…… 梁儿……你我风风雨雨三十年,兜兜转转,你终是留在了我的身边…… 赵政万分感慨,倾身上前,欲要吻上那双让他痴迷了多年眸子,却见梁儿突然将头低下,羞赧道: “别……艾儿在……” 赵政略微一滯,侧头看时,果然见得艾儿圆睁着一双大又亮的眼睛,呆呆的望着他们两人,露出一副“大人的世界我怎么看不懂”的模样。 赵政不动声色,果断将手抬起,宽大的广袖便严严实实的挡在了艾儿小小的脸前。 梁儿被他这番举动惊得呆住,回神间,却已被他的另一只手捏住了下巴。 赵政将梁儿的脸转向自己,微微倾身,在她的眼上落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梁儿的心莫名悸动,缓缓睁眼时,雪白透亮的面上已然泛起微红。 赵政看得心醉,不禁再次上前吻在了她的唇上。 冬日微寒,可这两人的心却是相依相连、炽热非常…… 忽然,那如帘幕一般垂下的玄色广袖轻轻动了动,一张肉鼓鼓的漂亮小脸自袖后偷偷钻出,一对水亮的眼睛眨啊眨的。 正与梁儿深情缠绵的赵政感觉到袖口有异,料到那小家伙定是探出头来偷窥了。 他眉心几不可差的一跳,对梁儿的吻依旧未停,只将挡着艾儿的那只手翻转,大大的手掌便整个扣在了艾儿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尤其遮住了那一双圆溜溜的眼。 可艾儿却是越发觉得新奇,两只小手更是攀上了赵政的那只大手,拼命的想要将它扒开。 赵政又怎肯让这么个小东西打扰他和梁儿的温情?他的手又增加了几分力道,竟是与艾儿暗自较起了劲来。 当艾儿使足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可以从赵政的指缝中看到一丝光景了,却是见到远处有一个内侍朝这边走来。 “父王,那边有人来了,你是否也要挡住他的眼?” 赵政一顿,不舍的将梁儿放开,同时亦将挡在艾儿脸前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们都到了?” 赵政声音淡漠。 内侍近前一礼,恭敬道: “回大王,右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另有博士十人,都已恭候在昭阳殿。” 赵政再次满目柔情的看向梁儿,修长的手指爱怜的在她晕红未退的面上轻拂了一下,微笑着道: “走吧,回望夷宫。” 昭阳殿中的气氛不同于以往。 漆地和漆柱的大红不再是血腥的颜色,而是彰显出了几分喜庆的意味。 赵政玄袍金冠,龙凤之姿,幽深的眸中难得含了一丝笑意,语气亦是较平日轻松了许多: “寡人凭借一己之力,渺渺之身,依宗庙之灵,兴兵攻伐,终得以扫六国之暴,平天下之乱。现下如若不更变名号,便难以将寡人之功业称扬于后世。故而今日召你等前来,便是为了商议这帝号。” 此言一出,大家便立即领命研究了起来。 端坐在赵政侧后方的梁儿笑眼盈盈,静静看着殿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相探讨着,热闹的仿佛过年一般。 许久,大家终于结束了讨论。 王绾、冯劫和李斯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一同起身上前,由李斯首先道: “启禀大王,从前五帝的土地虽然也纵横千里,其外还划有侯服、夷服等地区,但是各诸侯有的朝见,有的不朝见,犹如一盘散沙,天子无法控制。而如今大王以正义之师平定天下,并在各地皆设置了郡县,使法令归于一统,每一处都在大王的掌控之下。此等功绩自古以来就无人有过,连五帝都有所不及。故而大王的帝号便定要高于五帝方合情理。” 王绾拱手接道: “经我等与众博士商议,古代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而其中是以泰皇最为尊贵。臣等冒死献上尊号,将大王称为泰皇。” 冯劫又道: “帝王之令即为法度,称为'制',书写于文稿之上的称为'诏书',天子则自称为'朕'。” 可三人几番言语,却见赵政垂眸未答,似乎不甚满意。 几人面面相觑,又不便打扰,只能静静等候结果。 赵政思忖片刻,终于开口直言: “去掉'泰'字,留下'皇'字,采用上古'帝'的位号,称为'皇帝'。其余就按你们说的即可。” 众人一听,大感绝妙,齐齐躬身大赞: “陛下英明!” 赵政继续道: “将庄襄王追尊为太上皇……除此之外,上古时期有号而没有谥,是自中古之后才除号以外,又开始在君王死后根据其生前品行事迹添加谥号。不过如此一来,便是儿子议论父亲,臣子议论君主,朕觉得此等行为甚无意义。” 他起身,负手,语声虽是平淡,却霸气十足: “从今往后,废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就以计数的方式而论,称为二世、三世直至万世,传无穷尽。” 群臣叩首,高呼“万岁”。 梁儿默默扬唇望向赵政高大的背影。 九年…… 从攻灭韩国至今,赵政仅仅用了九年的时间便统一了六国,完成了过去几代秦王都没能完成的心愿。 这般成就是多么值得骄傲! 而今,已满三十八岁的他依旧眉目俊朗,身强体壮,周身散发着成熟的魅力。 此时,梁儿的神情渐渐有些痴了。 在现代时,她何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竟能在她最崇拜的秦王政身后,亲眼目睹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又何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受全世界膜拜的秦始皇帝竟会单单为了她一人,令那莺莺燕燕的后宫形同虚设……并且一朝如此,便是十年如一日……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五德兴国 这一日,李斯送来了齐国临淄宫的建筑图纸,开始着手在咸阳北面仿造齐国的宫室。 时至今日,在咸阳北面的山坡上已经建好了韩、赵、燕、魏、楚五国的宫殿,自咸阳宫雍门向东,直到泾河与渭河的交汇处,每一座宫殿之间都有天桥和环廊互相连接。 只待齐国宫殿完成,便可全部与咸阳宫连在一起。 届时,整个咸阳宫的面积就会扩大一倍以上,恐怕可以达到清朝时的十个故宫那么大了。 “去将《邹子》和《邹衍终始》两部书取来。” 昭阳殿中,赵政淡淡开口。 闻言,内侍略怔,却也很快醒转,应“诺”退下。 赵政知道内侍因何面露异色,他转头想看看向梁儿的反应,却见她面色如常,便不禁好奇道: “我为人行事一向重'法',甚至连天命都不信,可今日却突然要研究'阴阳五行',你不觉得惊讶?” 梁儿敛头,掩口轻笑。 那《邹子》和《邹衍终始》为几十年前齐人邹衍的代表作,更是整个战国时期阴阳家学派的开山名作。 在崇尚科学的现代人眼中,阴阳家算是诸子百家之中比较偏门的学派,但于思想还比较愚昧落后的古代而言,阴阳一说却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更是有许多人对其理论深信不疑。 而那般善谋的赵政要读“五行”,自然是那其中有他可用之处。 略作思忖,梁儿徐徐将头抬起,朱唇皓齿间,已将心中那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娓娓道来。 “秦虽然每攻一国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于当年六国的百姓而言,终还是被毁了家国。这些人难免会对秦新生怨怼。眼下你要看邹衍的书,可是想要寻个法子,能令那些百姓心甘情愿接受被秦统治的事实?” 赵政唇角勾起,悠然而笑,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梁儿的额发,柔声道: “普天之下,果然只有你最懂我。” 梁儿抿唇莞尔,望向赵政时,眼中亦是水波流转。 “陛下,书简已到。” 内侍突然入内,两人立即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赵政淡声道: “呈上来。” 然而梁儿刚将书简接过放置在赵政面前,就见另有一名内侍走了进来,躬身道: “陛下,公子艾求见。” 赵政一滯,不知道那小东西为何突然会来。 梁儿则很是惊喜。 艾儿体质不佳,平日是极少主动跑来望夷宫的,看来,定是最近他的身体又好了许多。 “不见。” 正当梁儿满心欢喜之时,却忽然被赵政冷冰冰的两个字浇去了大半的热情。 她倏的转头看向赵政,焦急问道: “难得他来,为何不见?” 赵政转眸瞥了梁儿一眼,又不满的将眸看向了别处,眉间晦涩一片,冷冷道: “我与你二人在这好好的,多一个他,你便又会少看我几眼。” 梁儿怔住,竟被他噎得一时无语。 赵政的大醋坛子又翻了。 就连殿中那两个低着头的内侍也都不禁双肩微颤,暗自憋笑。 而此刻,殿门再次被人轻轻推开,众人皆本能的看去,只见一个灵动可爱的小脑袋怯生生的钻了进来。 “艾儿?” 梁儿轻唤。 在看到梁儿的刹那,艾儿水灵灵的眼里满是欢喜,却也未忘了最基本的礼数,认认真真的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大殿中央,恭恭敬敬的给赵政行了个拜礼。 “艾儿拜见父王。” 赵政面无表情的垂眼看着他,语气严厉: “大胆!未经召见,你竟敢自己入殿!” 见赵政似乎动了气,艾儿的小脸立即皱做了一团,桃瓣般的眼眸泪汪汪的,憋着小嘴委屈道: “艾儿想见父王和母亲,等不及了……” 梁儿的心底已被艾儿这般模样给柔化了,桌案之下,她伸出手来偷偷扯了扯赵政的袖角。 赵政抵不过梁儿的恳求,终是无奈一叹,缓了面色对艾儿道: “罢了,过来吧。” 艾儿一听,立即展颜,笑哈哈的走到赵政和梁儿中间一屁股坐下,仿佛刚刚那险些哭出来的孩子不是他一般。 他身上清新的蕲艾香扑鼻而来,甚为怡神。 梁儿抬袖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眉间微凝,轻声嗔道: “艾儿,你方才又忘了,不能再叫'父王'了,要改口叫'父皇'。” 艾儿仰起漂亮的小脸,扭着小身子嘟嘴撒娇道: “可是艾儿觉得,还是叫''父王''更好听。” 赵政敛唇一笑。 “无妨,随他喜欢,叫什么都可。” 梁儿却很不赞同。 “一国之君的称呼怎可随意?你太娇惯艾儿了。” 闻言,赵政失笑更甚,一双幽亮的黑眸望向梁儿,宠溺道: “傻梁儿,我娇惯的不是艾儿,而是你啊。” 此言一出,梁儿的心头又是难以自抑的一阵乱颤。 所谓爱屋及乌,艾儿是她的儿子,所以赵政才会对艾儿那般优待。 “咦?母亲的脸又红了。” 艾儿的声音好奇间还掺杂着些许兴奋,惹得梁儿更加羞窘,低下了头张口怨道: “艾儿!……” “哈哈哈哈哈……” 赵政终于禁不住大笑不止。 看来在逗弄梁儿这件事上,这小家伙与他是同一战线的。 艾儿见到父王难得大笑,他虽不明缘由,却也觉得有趣,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平日里肃穆非常的昭阳殿,今日竟被淹没在阵阵温馨欢快的笑声之中,久久不停。 很快,赵政便按照邹衍的理论下召全国,推行“五德”之说。 这所谓“五德”,指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 自伏羲帝之后,历代王朝都各占一德。 因得五行相互克制、相互制胜,故而才会有王朝兴替,周而复始、循环始终。 而一个朝代究竟属于哪一德,是可从其崇尚的颜色而知的。 就好比夏朝尚青,为木德;商朝尚白,为金德;周朝尚赤,为火德。 金克木,火克金,所以才有了历史上的商代夏兴,周代商兴。 而秦国上下皆以玄色为尊,是为水德。 能灭火者,水也。 故而,秦能替代周朝再次一统天下。 由此可知,大秦王朝的兴建乃是顺应天意,无可厚非。 除了引用邹衍的“五德”学说,赵政还将其理论配合秦的国情做了适当的改动。 他提出,水德为“阴”,而阴主“杀”,所以大秦之内,事事皆依法度而行、刚正严厉,不讲求仁义恩和,如此才符合水德的命数,方可国泰而民安。 此外,因得现在是水德统一伊始,故而海内各地都需依照秦历改成以十月初为一年的开端;服饰旗帜和符节皆以黑色为尊;计数以六为最大,符印和官帽的尺寸为六寸,马车两轮间的宽度为六尺,六尺为一步,一辆车上有六匹马;将黄河更名为德水,以示水德的天下正式开始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新朝改制 秦以左为尊,可自从昌平君叛国,左丞相一职便始终空缺。 而此番在冀阙大殿上,百官则以右丞相王绾为首,齐齐谏言: “天下初定,燕、齐、楚地偏远广袤,若不设置藩王,恐怕难以安定。臣等恳请陛下分封各位公子为王,执掌各地之权。” 梁儿默默坐在赵政身后。 想不到她许久没有入冀阙,今日一来,便遇上了这么关键的话题。 废分封,立郡县…… 赵政正襟端坐于皇位,长眉入鬓,凤眸微凛,面上毫无起伏,幽幽问道: “你们都认为应当如此吗?” 看众卿迟迟无人反驳,他面色微沉,正要开口,却见李斯忽然起身上前,施礼道: “陛下,周朝分封了众多同姓子弟,可这些人的后代却与周逐渐疏远,诸侯之间亦是如同仇人一样相互攻伐,到了最后就连周天子也无法制止。如今海内设郡县,各地皆掌控在陛下一人之手,而各位公子和功臣,则可以以国家收得的赋税依次重赏,如此便足以治国。令天下不生异心,才是获得安宁的方法。而设置诸侯,虽短期内甚有成效,但却很容易成为日后的隐患。” 闻言,赵政暗自放下了心,这朝中终于还算有一个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的。 他仍旧面上无波,眸深如潭,淡声道: “天下间几百年来征伐无休,百姓苦难不止,皆是因为周王朝当初分封了诸侯。仪仗宗庙庇佑,我大秦终令天下初定,若在此时再立藩国,便又会挑起战事。届时想要寻求安乐宁和,岂不更难?还是廷尉所言有理。” 殿中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梁儿敛头挑唇,暗叹赵政和李斯二人都可谓是当世奇人。 他们没有信仰,无惧鬼神。 他们从不循规蹈矩,亦不人云亦云,更不抄袭历史。 天下初定,关于如何治理如此大面积的国家,所有人都觉得理应效仿当年的周王朝,可唯独赵政和李斯的想法不同。 所谓乱世出雄才。 春秋战国几百年,有才学者千万,但如他们两人这般能做到始终独树一帜的,却是屈指可数。 幸而,赵政能遇到如李斯这般同他一样思想超前的臣子,否则为君路上,他定会孤寂非常。 而李斯所想几乎条条都相悖于这古代的常理,若非有赵政这般开明不俗的君主,恐怕亦会一辈子都是当初那个小小的郎官,永无出头之日。 —— 赵政为君向来勤政多疑,所以对于政务,他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亲自过问才会放心。 而这段时间里,天下刚刚一统,有太多细碎的问题需要处理,赵政便较从前更加劳累了,每日要批阅的竹简堆起来甚至远远超过了一人的高度。 迄今为止,他已是连续近十天几乎没有怎么睡过觉了。 夜已深,烛火通明的昭阳殿中寂静非常,能听到的只有卷卷竹简开开合合和频频书写的声音。 梁儿双手端着刚做好的琉璃糕轻声入内,抬眸间,只见得高高的皇位之上,那个于她而言等同天地的男子依旧一丝不苟的埋头于文书之间。 虽已万般疲乏,却仍旧坐得笔直,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梁儿心尖一紧,痴慕间又夹杂着心疼。 她举步走至赵政身侧坐下。 赵政并未抬头看她,可那始终对着竹简、冷峻如冰的面上却几不可查的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赵政政事繁忙,顷刻也不可耽搁。 梁儿不忍打扰他,也未说话,就静静的陪在他的身边,帮他翻翻书简,或者时不时喂他吃上一小块糕点,给他递上一碗甜浆。 如此陪伴,便就足矣。 又过了两日,梁儿见赵政愈发憔悴,心中便也更加不忍。 她视线下意识的落在了赵政正在书写的竹简上,见他每写一个字都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了史书中秦始皇在文字上的政策,便启齿道: “大篆字体形态复杂,书写之时极为耗时,若是能令其精简些,定会将批阅公文的速度提升很多。” 赵政笔下一顿,终是抬眸,看向梁儿时,那对狭长的凤眸华光隐现。 “你怎得这般聪慧?” 他伸手轻轻刮了一下梁儿挺翘的鼻尖,唇角勾起的弧度好看得令人着迷。 引得梁儿又是一阵沉醉。 “来人!即刻传召廷尉李斯觐见!” 赵政一声令下,即便现下已入丑时,李斯仍未磨蹭半分,没过多久便衣冠楚楚的出现在了昭阳殿中。 赵政坐于案前,双手覆于膝上,薄唇轻启: “方才梁儿一言提醒了朕。大篆字笔画繁杂,书写缓慢,大大降低了处理公文的效率,而过去七国的文字也几乎全都不尽相同,各地相互通信传书十分不便,如今天下既已一统,不如借此将秦国篆字修改精简,传于天下,统一文字。” 李斯一震,瞬觉大赞,附和道: “陛下英明,如此,也可更加巩固对昔日六国之地的治理。” 赵政颔首,淡声道: “嗯。李斯,此事朕就交由你去办,越快越好。” “臣领命。” 李斯效率极高,没过多久便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在大篆的基础上去繁就简,开辟出了一种新的字体,名为小篆。 为推广这种新兴字体,赵政让朝中刀笔文法最好、字写得最漂亮的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人分别作了《仓颉篇》七章,《爰历篇》六章,和《博学篇》七章。 又将这三部字书作为临摹范本,发放到各个地区,让当地官员监督各个阶层学习。 然而没过几日,李斯又为赵政带来了另一种新的字体。 当梁儿为赵政一一翻开李斯呈上的足有三千字的竹简时,她的眼中不自觉的亮了亮。 原来,让李斯这般兴冲冲送来的字体不是别的,正是令后世耳熟能详的“隶书”。 赵政一见之下大为惊叹,竟一时难掩心中喜意,语带激动的道: “此字形态竟是完全打破了篆书屈曲回环的形式结构,简单易写又美观规整,真是妙啊!此为何人所作?” 李斯微微倾身,恭敬道: “回陛下,此人名为程邈,曾在十年前因前襄戎君穆昆一事被牵连致终身牢狱,此字体便是这十年间他在狱中潜心钻研而成。幸而臣身在廷尉一职,掌管全国狱法,方才能有机会在云阳大牢之中发现此等极具才华之人。” “穆昆……” 赵政凤眸微眯,深情严峻。 若是此人曾与穆昆有所勾结,那便是卖国之罪,也就再不可用了。 李斯早知道赵政会有所疑虑,补充道: “陛下无须担忧,当年之事臣已彻查清楚,确实与程邈无关,他是冤枉的。” 闻此,赵政终于面露笑意。 “甚好,如此,朕便即刻免去他的刑罚,赐他御史之职,以慰其功。” 李斯大喜,躬身敛头,深施一礼。 “那臣就先代程邈谢过陛下了。” 片刻,赵政略做思忖,正色道: “此种字体书写便捷,利于官狱隶卒等公文的书写,此后此体就唤作''隶书'',作为官方文书的正式书写体使用,而小篆为官书,专用于隆重场合。” 李斯又是一礼。 “陛下英明。” 经过赵政日以继夜、不眠不休的勤奋理政,直至年节的前一天,秦已将天下分成了三十六个郡。每个郡都设有郡守、郡丞、郡尉和郡监。 郡以下设县。县亦设有县令、县丞、县尉等。 全国自上而下设置监察御史,对各级官吏进行监管。 海内所有百姓都依秦制被改称为“黔首”。 修改了官制。 以秦制为基础,吸取六国部分官制,加以调整扩充。 依旧设三公九卿管理各种政务,但却将职权分散开来,使各职之间互相钳制。 而皇帝则凌驾其上,掌控全局。 六国旧地的兵器都被收聚在咸阳,熔化之后铸成了巨大的铜钟和十二个铜人,全部被放置在了咸阳宫中,其中每一个都重达十二万斤。 天下巨贾十二万户被迁入咸阳居住,以便集中监理。咸阳城亦由此变为了巨富云集之地。 最后,同文字一样,统一了各地对毛笔的叫法,取消“弗”、“律”、“不律”等说法,统称为“笔”;全国的钱币统一设定为新制的圆边方孔的“半两钱”;度量衡标准也依照过去的秦制调整划一;就连各地车辆两轮间的宽度和车轨间距也被调整一致为六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公子高 始皇二十七年的年节,赵政下召天下大酺。 兴乐宫中连夜大宴群臣。 除了艾儿,所有公子公主都已年满十岁,故而这一次,是赵政的子嗣出席国宴最全的一次。 殿中一片靡音连连,席间推杯交盏,烛光灿灿,好不热闹。 赵政平时几乎滴酒不沾,可每每到了设宴之时,他就会贪酒贪得离谱。 眼下,桌案上的酒再次一滴不剩。 赵政又说想喝梁儿亲手酿的木樨酒,梁儿便起身离席去为他取酒。 殿外回廊上来来回回的人很多,一不小心就会有所冲撞。 “你没长眼睛吗?” 一个犀利清脆的声音斥道。 “公主赎罪,奴婢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没有看见……” 一个宫婢连忙跪地磕头。 又是那个任性无礼的公主阳滋…… 梁儿心中暗自一嗤,但却无意驻足,何况大秦宫中的严酷律法也容不得她看这般热闹。 她低敛着头,正欲从那二人身边走过,只听那高傲的声音又训道: “你一个贱婢,眼中竟连本公主都看不到,这么大的口气,你以为你也是那个梁儿吗?” 梁儿的身形不自觉的一滯,知道阳滋已经看到了她,这话摆明就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她心中略有不畅,却也未做停留,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站住!” 阳滋高扬着头令道。 秦皇室的后裔几乎各个都是高个子,十二岁的她身高已与梁儿相差不大。 梁儿一顿,心中暗骂这丫头跟她母亲一样没脑子,她的父皇就在隔壁殿中,她竟也敢就地挑事。 “公主有何吩咐?” 梁儿始终低垂着头,转身一礼,态度恭敬。 阳滋佯装没看到她的脸,仍然鼻孔朝天,半垂着眼问道: “方才本公主提到梁儿,你身子便滞了一下。怎么,你是有何不满吗?” 如她这种低智商、低情商又不受宠的娇蛮公主,看着凶神恶煞,实则最没杀伤力,梁儿着实懒得理她,只淡淡道: “公主想多了,奴婢方才只是脚滑了一下。” “脚滑?你当我是……” 阳滋将眼瞪向梁儿,上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又转了话锋,直接挑明了讽刺道: “哎呀,方才没注意,这不就是梁儿本人吗?也难怪你会不满了。不过,我刚刚说的也没错啊,你不就是仪仗自己面容不老令父皇大为宠爱,分明顶着侍婢的身份,却将自己当做了一个美人吗?或许……比美人还要高个几分……夫人?……还是……皇后?” 梁儿眉间一跳,低垂着的眸子骤然微凛。 这个丫头当真是长大了,相较于当年,已经知道绕着弯将她往“祸国殃民”的位置上推了,毕竟在宫廷之中,流言是可以杀人的。 阳滋方才所言隐着几个重点: 一,她容颜不老,是为妖女。 二,她勾引皇帝,还妄图为后。 这些话若是传的多了、传的久了,更甚者传去了民间成为百姓间的趣闻,岂不影响了赵政初为帝王的形象?天下初定,根基未稳,届时若是有人想要见缝插针、顺水推舟利用全国性的舆论将她除去,恐怕就算是赵政也再难拦得住。 毕竟这些年,看她不顺眼的人可不止一两个,若非赵政一直以强硬的手段无微不至的全力护着,恐怕她已早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梁儿强压下心中骇然,恭顺道: “公主言重了,奴婢从未这般想过。” “从未想过?那为何区区婢子,已经惹得本公主如此不快,还不即刻跪下谢罪?” 阳滋面上恨恨的,厉色道。 五岁那年的骊山之辱,七年来她可是一日不曾忘记。 梁儿心知自己身份低下,即便再得赵政珍视,表面看来她仍然只是一个侍婢,阳滋身为公主,要她跪,她便不得有抗。 只是她刚一欠身,就忽然被两只纤长好看的大手扶住。 “梁儿姑娘快请起!” 梁儿抬头看去,竟是一个身着水色锦袍,生得朗眉星目的少年。 阳滋面上十分不爽,出言怨道: “高哥哥!你这是何意?” 梁儿心下了然,原来,他就是十七岁的三公子高,那个在史书上仅留下了一句笔墨、却有胆识又有担当的一位公子…… 公子高扭头喝向阳滋: “你问我?我倒还想问你是何意?梁儿姑娘在父皇心中是何等地位你可知晓?” 阳滋白眼道: “哼,这咸阳宫中谁不知晓?” “那你还如此与她为难?” 见阳滋不分轻重,态度竟还这般不屑,公子高已然生出几分怒意。 可阳滋依旧满不在乎,斜睨着讥讽道: “高哥哥好生说笑,阳滋既没打她又没骂她,不过就是要她跪下罢了,难道于婢子而言,这也算为难?还是说,你们都已将她当做了皇……” “不许你们欺负梁儿母亲!” 阳滋的那句“皇后”还未出口,便被一个稚嫩尖利的童声打断。 “亥儿!……” 公子高被胡亥一语惊住。 阳滋亦是睁圆了眼睛惊讶嗤笑: “母亲?胡亥,你脑子坏了?” 梁儿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胡亥还执着的将她当做母亲,并且还这般在大庭广众下喊了出来,真真是越发添乱了…… 胡亥身份特殊,他所代表着的是兵强马壮、能争善战的襄戎国。 若是让人认为梁儿与他互认母子,那如今倍受专宠的梁儿便会被秦人说成是意欲拉拢襄戎、图谋大秦后位;而襄戎一方也会认为,皇帝令梁儿这区区侍婢认下有襄戎血脉的公子胡亥为子,是意在羞辱襄戎国的尊严。 梁儿忙抚着胡亥的双肩悉心劝道: “公子,这话不可乱说的……” 谁知话音还未落,阳滋就掩口大笑起来: “哈哈哈!亥儿,听见了吗?人家可是父皇的心头肉,高高在上的梁儿姑娘,岂是你随意就能攀附的?母亲……你少做梦了!” “公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梁儿大亥,连忙解释。 可年仅十岁的胡亥却已将阳滋的话当了真,思及当初梁儿也是这般拒绝了他,他瞬间羞怒非常,一张原本生得好看的小脸满面涨红,身体不停的起伏颤抖着,一双大大的水瞳中已经满是血丝。 他猛地转身跑开,没出几步便是众宾客存放鞋履之处。 胡亥忍着泪水,瞋目切齿的将那些码得整齐的鞋踢得四处都是,又将几双装饰得尤其精致的狠狠踩上了脏污。 “不愧是疯子生的儿子,果然也是个疯子!” 阳滋翻着白眼,有意将声音提的老高。 背对着大家的胡亥身子狠狠一僵,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成拳,头也不回的奔向了远处。 “公子!” 梁儿担心的紧,正欲去追,却被公子高拦住。 “梁儿姑娘,亥儿的事交给我,你快些回父皇身边吧。你离席过久,父皇定会疑心。还有阳滋一事……希望姑娘能念及她年纪还小,娇纵不懂事,网开一面不要与父皇提及才好。” 梁儿心道这公子高果然心思缜密,几句话间,既做了阳滋和胡亥的好兄长,又护得她安然而退,竟是几方都未得罪,做了一个完美的圆场。 梁儿倾身一拂。 “公子多虑了,奴婢不是多嘴之人。” “多谢。” 公子高谢过梁儿,又转而看向阳滋,面上虽然和善,但语气却是肃然: “阳滋,你也快些回去,不要再胡闹了,否则无需劳烦梁儿姑娘,我会亲自去向父皇炳明你的过错。” “高哥哥!……哼!……” 阳滋嗔着,却也不敢再反驳兄长,只得甩袖离开。 第一百八十四章 黄泉亦相伴 年节结束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全国官吏选拔大试。 而在今年的大试之中出现了一个倍受瞩目的文武全才。 此人名为赵佗,出于秦宗室贵族,年仅十九岁,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 赵政初见便对他甚为欣赏,还赐了他一把护驾御剑。 此后,只要赵政出宫,赵佗必在随驾护卫之列。 这一日,纳入了六国旧地的新版大秦地图已绘制完毕,被送到了赵政的手中。 那图摊开在桌案上,每一处山川河流、郡县要地都标示的得十分清楚。 赵政凝神看了许久,忽然问道: “梁儿,你还记得在当年赵国时,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课讲的是什么吗?” 梁儿略滞,多年前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形象又出现在了她的脑中。 她眸光逐渐变得悠远,抿唇浅笑,唇齿微动,话音轻飘: “那天,先生讲了秦人的由来。” 赵政转眸望了她一眼,亦淡淡挑起了唇角。 这一笑,为的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须臾,他伸出手,食指点在位于地图上左边的一城,声音沉稳又不失魅力: “天水——我大秦的江山就是自此处开始的。” 梁儿的视线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那“天水”二字上,星眸微转。 秦的先祖嬴姓部落本是商朝贵族,在商、周两朝中均世代镇守戍边,对抗西戎。 周穆王时,造父驾车立功,被封赵城。氏从邑,嬴姓赵氏由此而来。而其中除了秦,还有一部成了后来的赵国王室一脉。 周孝王时,秦非子因养马有功,被封犬丘之城。 再后来,周宣王时,秦庄公大败西戎,被封为西陲大夫,获赐了第一块秦之领地,正是这天水以东至咸阳之间的地域。 顷刻,赵政的手指又向右划动,移至岐山,继续道: “而后是这里。” 梁儿又随之看向那“岐山”二字。 西周著名的亡国之君周幽王被西戎所杀。秦襄公率兵救周,护送周平王东迁建为东周,之后便被赐了这岐山以西之地,由此正式被封为诸侯,秦亦成为了诸侯国。 梁儿垂眸,有感而发: “虽然起初秦地处偏远,地界狭小,被其余诸侯国所不齿,但后来秦穆公先后灭掉西戎十二个国家,为秦开辟国土千余里,终是令秦国跻身强国之列,直至今日。” 从天水到岐山,自雍城再到最后的咸阳,秦已历经了三十四代君王、历时六百多年。 ……一直到今天,她的政攻灭六国,一统天下,称帝为皇…… 梁儿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那河山豪壮、地跨万里的大秦地图,思及这几十年来的种种苦难与不易,还有一次次与熟识之人的哀婉殇别,她一时盈波凝睇,心绪难平。 而此刻,对于梁儿心中所感,赵政亦是再明了不过。 这些年,他二人共同经历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他们拼尽了年华,拼尽了气力;失去了血亲,失去了友人;赢得了六国,赢得了天下……而其实最终得到的,不过也就是这一张图罢了…… 幸好,他们还有彼此…… 而大秦的征战还远没有结束。 于君王而言,帝国的宏图一旦开启,便是再无退路,不死无休…… 赵政默默展开手臂将梁儿拥揽入怀,许久,他方才语声轻柔的道: “过几日我要出巡西方,先至陇西,然后沿着大秦先祖的东进之路,过北地,经由天水和鸡头山再到岐山,而后自回中之地返回咸阳。” “出巡?……” 听到这个字眼,梁儿杏瞳微跳,心也仿佛倏的静止了般。 赵政终于要开始进行史书上的“始皇巡游”了吗? 而巡游到第五次的时候,他就要…… 赵政感觉到怀里的梁儿身形一僵,却并不知晓梁儿心中的恐惧,只以为是她还未理解要出巡的缘由,便耐心为她解释: “天下刚刚归于我大秦,民心不稳。我打算先安抚好那些顽固不化的老秦世族。只有后方稳固,我才能安心应对六国旧地的百姓。而此行意在感念先祖,必会得到他们的倾力支持。” 梁儿缓缓合眼,成蛟死了,燕丹死了,她的政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历史就如流沙,她何其有幸,能将其握在手中;却又何其不幸,终究留不住分毫…… 她努力伸长手臂,钻在赵政胸前将他紧紧抱住,喃喃道: “你说的没错,你去哪,我便去哪。” 她这句话听上去是指出巡一事,但实则却是别有意味。 政,你去哪,我便去哪,即便是黄泉,我也一样陪你…… 这几日,咸阳传进了一段佳话。 破齐之时立下大功的将军蒙恬,年方二十九,在收了几房妾室后,终于正式大婚了。 听闻,彼时他与将军王贲领兵攻齐,途径齐国善琏县时遇到了一位名为卜香莲的女子,二人品性相投,相互倾慕,却因敌我立场不同含恨分别。 后来齐国被灭,天下归一,蒙恬仍是对那位香莲姑娘念念难忘,终是忍不住只身前往善琏寻她。 二人经历过离别,再见时感情尤甚当初,便在当地定下了终身,誓要相伴白首,生死不离。 而在爱妻的帮助下,蒙恬又在善琏尝试着改用羊毛制笔。 实践证明,这种羊毫笔较兔毛笔更为好用。 临回咸阳之前,夫妻二人还将这种制笔的技艺传授给了当地的百姓,令善琏人人得以营生。 赵政听后很是高兴,综合蒙恬的破齐之功和制笔之功,送了一件绝好的新婚大礼给他。 那便是授予他内史之职,负责治理整个咸阳城。 如此,他便至少几年不必因公务而去往外地,可以安心待在咸阳陪伴娇妻了。 近日,出巡事宜已万事俱备,唯独艾儿是如何也安抚不下。 只要一想到父王和母亲要离开很久,他就会抽抽搭搭,声泪俱下。 一个只有四岁的漂亮小娃娃终日以泪洗面是怎样的景象? 梁儿实在没有办法应对这样的局面,心情也跟着急转直下。 “方才你去虞合宫时,我召见了夏无且。” 梁儿好容易哄睡了艾儿,刚一回寝殿,就听到赵政如此说。 她心中一揪,白着脸色紧张道: “你身体有哪里不适?可是近日太累了?自从去年年底开始,你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被赵政拉至怀中,深深吻了下去。 许久,赵政的唇终于放过了她樱红的小嘴,径自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我还以为你现在只关心艾儿,不在意我了。” “怎么会?你可是我的……” 梁儿破口而出,说到关键之处却脸皮一薄,羞得憋了回去。 可赵政岂肯罢手?邪笑着追问道: “你的什么?” 梁儿烧红着脸,轻声低喃: “我的……天……” 这句情话听得赵政心中欢喜,探下头来就要再吻下去。 梁儿忙将他推开,急急问道: “你还没说,你究竟如何了?” 赵政笑叹: “我没事,将夏无且召来,是问他艾儿的身子如何了,是否可以随你我一同出巡。” 梁儿眼睛一亮,她为何就没想到还可如此。 “那……结果呢?” 赵政抬手轻拂了一下她的发际,将脸凑近她的眉眼,声音如月般柔和: “放心,夏无且说他有把握能让艾儿无恙。” 闻言,梁儿终于展颜开怀,她的小艾儿终于可以不用孤孤单单的在虞合宫里哭鼻子了。 她粲然笑开。 一时间,柳眉秀目,明若星辰。 只那顷刻,赵政的心弦便狂颤不已,竟是再也忍不下心中欲火,一双铁臂将她紧紧收于身下。 这般美好的梁儿,他怎能放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小麻烦 西行之路上,数不清的玄旗迎风招展,皇帝出巡的车队浩浩荡荡,似若长河,宛如游龙。 华贵精致的车辇中,男子头戴金冠,身着点缀着金色绣线的玄锦长袍,纤长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少女白皙小巧的下颚。 他眉眼如琢,成熟魅惑,声音好似富有磁性一般,会令人一个晃神,便容易被他吸去了心神,惘然如梦。 “梁儿,我等不及到行宫了,现在就想要了你……” 他的求欢之意那般直白,使得少女白裙之下柔美的身形僵了僵,不自觉的便垂下了轻盈浓密的羽睫,意图将那两汪秋水间的羞涩遮去,可面上的两团粉红却已将她的真心毫无遗漏的传达给了面前的男子。 男子揽在少女腰身上的手臂一紧,那小女子便不禁轻声一吭,粉嫩的唇瓣微微轻启,露出了几颗雪白的小牙和那躲在贝齿后隐约可见的小舌。 男子的内心躁动难耐,猛的将自己的唇压下,却在只差毫厘便能将那诱人的风景捉入口中之时,自车外传来了内侍不大不小的通报之音。 “启禀陛下,公子艾求见。” “不见。” 赵政想也未想便一口回绝,还未及怀中女子反应,他便已将她的唇舌牢牢制住,缠住了她的心智,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车辇之外,内侍一噎,应“诺”退下,一边去往公子艾的马车通传圣意,一边暗笑每次公子艾求见,陛下总是果决“不见”,如此父子实在有趣。 赵政煞费苦心酝酿了许久,终于感觉到身下女子已放弃了挣扎,服帖的软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中,不再去想那个多事又碍眼的小东西。 他心情再度大好,手便自女子绵软舒适的胸前划下,欲要去解她紧紧束在柳腰之外的襟带。 “陛下,公子艾说想见梁儿姑娘。” 车辇外,内侍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起。 “不允。” 赵政略显烦躁,头也未抬便微蹙了眉头丢出去了两个字。 “诺……” 内侍嘴上应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公子艾顶着一张绝世的小脸说要见母亲时那巴巴的眼神…… 公子艾啊公子艾,可叹你有个这般醋意弥天的父皇哟! 想到这,他不免又是一阵敛头偷笑,向公子艾的车马走去。 “政……唔……” 艾儿两次来请,梁儿愈发在意,想要恳求赵政是否能放她先去瞧瞧,却被赵政转瞬便看破了心思,强硬的用口再次将她的小嘴堵住,狠了心不让她再发一言。 进展至此处,赵政已然如饥似渴,绝不准许任何人来阻止他这美美的一餐。 眨眼的功夫,梁儿的襟带就已落在了一旁,宽松的襟口处,大片皎洁如月的肌肤跳入赵政幽深如潭的眸中,在那其中激起了层层浪花,引得他迫不及待的将大手轻抚其上,探下头去一亲芳泽。 “陛下……公子艾说……” 内侍的声音再度不合时宜的传来。 “不准。” 这次,还没等通报完毕,赵政便已厉声将他斥了回去。 “……” 内侍无语,只缩了脖子应声退去,挑了挑眉摇头暗道公子艾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政……等一下……艾儿他……” 梁儿终于忍不住将赵政打断,双手轻推着他健壮的肩头。 可赵政却很快抓了她柔白的手腕,利落的将其扣于她的发顶,双眸似火,语声骤凛: “够了,我已经后悔将他带来了。” 梁儿最怕赵政生气,便也只好强压下对艾儿的担心,乖乖从他。 车辇之中一片娇喘微微,旖旎温存。 内侍又至之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此事几次三番遭拒,他已底气尽失,只怵怵的凑在车边,小心翼翼的道: “陛下……” 赵政额间渗汗,兴致正欢,却再度被人打断,霎时耐心不再,没好气道: “又有什么事!” 内侍见皇帝动了气,瞬间吓得口齿都不灵光了。 “陛……陛下息怒……是……是公子艾哭了,宫人们怎么也哄不好……太医令大人说,公子艾身子弱,又车马劳顿……不宜哭得太久……故……故而……” “滚!” 赵政一声怒吼,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泄了气般低喘着将头埋入梁儿颈间,浑身的燥热再难倾泄。 “诺……诺……” 内侍连滚带爬的离开。 “政……” 梁儿将藕臂轻揽上赵政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肩背。 艾儿的身子不能不顾,可赵政身为男子,合欢之时如此间断,定也是极度难受的。 两边都是她的挚爱,她都同样心疼。 稍事缓和,赵政将梁儿拉起,顺手还帮她整理了衣裙,绷着一张俊颜轻声道: “你暂且先去看艾儿吧,快些回来。” 梁儿低低应着,悻悻的下了车,而赵政则独自坐在车中,修长的手指扶上额头,精致的面上阴云一片。 那小东西真是个麻烦,他真不该将他带来的…… 过了不知多久,车辇的布帘动了动,梁儿终于回来了。 赵政迫不及待的起身上前,将她紧紧拥住,冷着脸怨道: “去了这么久,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父王也会这般想艾儿吗?” 赵政未等来梁儿的回话,却听到了艾儿的声音。 他一惊,低头看去,果然见那小家伙正站在梁儿身后仰面望他,并且仍旧执着的喊他“父王”,而非“父皇”。 没想到梁儿竟是把他也带过来了,如此一来,他还如何再与梁儿欢好? 他心中怨怼,眉心狠狠一跳,看向艾儿漠然道: “你怎能与梁儿……” 谁知话还未说完,他就被梁儿的小手偷偷拽了拽衣襟。他无奈抿唇,分明面色越发阴沉,可口中却说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朕自然也会这般想你。” 艾儿一喜,两只眼睛宝石一般闪亮亮的,声音也好似银铃一般: “既然如此,那艾儿就同母亲一起留在父王的车辇中陪伴父王,可好?” “不可!” 赵政又是不假思索便答。 他总是这般耿直,梁儿汗颜不已,看向艾儿时,果然见那粉红的眼眶之中已经氲出了泪来。 赵政看这小东西又哭了,顿觉头痛万分,皱着眉头转身回去坐下,挥袖道: “罢了罢了……你要留便留吧……” 梁儿不禁感叹,小孩子的眼泪真真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只赵政这一句话,艾儿便立即破涕为笑,白嫩的小脸上还挂着一粒泪珠嘻嘻道: “父王最好了!” 说罢,他又快步凑上去,努着樱桃般的小嘴亲了赵政一口。 赵政一滯。 从没有儿女敢在他面前放肆,这更是第一次有子嗣跑来亲他。 这感觉……竟然还不错…… 赵政勉强维持着原本的冷峻,可那莫名的暖意却是欲盖弥彰,他只得倔强的将头偏向别处,心想着绝不能让人发现。 可艾儿偏生伸着小脑袋拼命想要看清父皇被自己亲近后的神色,赵政无处可躲,便索性转头斜睨向他,憋来憋去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梁儿见赵政神情纠结,可爱又好笑,终是忍不住掩口失笑。 顿时,车辇之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而周遭的所有人,无论是内侍、禁卫,还是坐于车边骏马之上、随行护卫的赵佗,亦或是立于车头、指挥车马的赵高,此刻都被那一家三口的阵阵笑声所感,不觉间便面露了笑意。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秦驰道 越是往西走,风景便越是惊奇秀丽。 艾儿趴在窗边,一对稚气的桃花瞳闪着好奇的光亮,东看看,西看看,兴奋极了。 而赵政则趁着艾儿一门心思看风景,索性拉了梁儿入怀,低下头去深情的吻了起来。 这些日子有那个小家伙处处碍事,他碰梁儿的机会已是越来越少了。 而梁儿对赵政的亲近亦是向来没有丝毫抵抗力,他越是霸道,她便越是迷恋。 此刻在赵政唇舌的几番挑逗之下,她也已是浑然忘我。 “父……” 艾儿看到远处有一大群羊,开心的刚一回头想叫“父王母亲”,却刚好见到那两人热吻相拥的场面,硬生生的呆在了原地。 梁儿听见了艾儿的声音,想要回头,却被赵政修长的指尖钳着下巴拉了回来继续亲昵。 赵政一边对怀里的梁儿深吻不休,一边斜着眼眸睨瞪向艾儿。 艾儿小脸一惊,连忙乖乖用小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时至今日,他早已熟识父皇的秉性。 父皇与母亲亲亲之时,是绝不能让他看的。 与其等着父皇亲自动手将他的脸按住,还不如他自己就主动将眼遮了去。 至少这样,他还可以从自己的指缝中偷偷看到一些。 ———— 古时的道路本就略有颠簸,而越是偏远,便愈发颠的厉害了。 “艾儿,你怎么了?” 见艾儿脸色惨白,小小的额头只转瞬就满布冷汗,梁儿大惊失色,掏出帕子帮他拭着额角的汗水。 小艾儿无力的倒在梁儿怀中,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口中低喃着: “母亲,艾儿不舒服……” 赵政亦是惊慌,立即大声令道: “快传夏无且!” 夏无且急急赶来,略做查看,施礼回道: “陛下无需担忧。这段官道修葺得并十分平坦,车行过于颠簸,才引发了小公子的不适,可将布帘全部掀开,令车内通风,车速也稍降下一些,再喝上些许蜜浆,应该就能无碍了。” 闻言,梁儿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定。 原来艾儿竟是晕车了。 可赵政的神情却是越发严肃了起来。 他端坐微凛,正色道: “自出咸阳以来,车行便愈发摇晃。朕记得昔日去往赵、燕、魏、楚等地时,车辇行驶几乎亦是等同这般。这些道路如此令人不适,也同样会影响车速,大大降低出行效率。看来,是该好好治理一番了。梁儿,你先随夏无且将艾儿带回他的车上稍事休息,朕要召李斯前来,商议一下整顿道路一事。” 梁儿与夏无且应“诺”离开,心中暗道李斯虽然身在廷尉之职,掌的是大秦狱法,但他心怀七窍,为人多才。他曾操控着众多秦国细作从内部瓦解了六国政坛,在幕后帮助赵政一扫六合,除此之外,无论是绘制六国宫室图纸,还是统筹设计皇陵工程,亦或改良文字、发明小篆字体,李斯可谓无所不能,而今竟是连修路他也一并包揽了。 如此看来,左相之位虽然一直空闲,但他所做之事,已经几乎都属左相职权的范畴。 李斯,应是离他人生的巅峰不远了。 梁儿始终在艾儿的马车里照顾艾儿直至日落抵达行宫。 此时的她并未料到,在不远处那硕大奢华的皇帝车辇中,赵政与李斯这看似随口的一议,所定下的竟然就是修筑在后世震惊了全世界的大秦驰道。 一轮幽白的圆月之下,陇西行宫中四处都是泥土的芳香。 蜿蜒清浅的小溪边,赵政轻轻牵着梁儿的手,一面散步,一面说起驰道之事。 “从前,各国官道也多少都会设置一些有轨驰道,但有轨之道太少太短,不足以通至各地。此番我打算以咸阳为中心,在全国范围分别设置通往西北的上郡道、过德水的临晋道、出函谷关的东方道、通旧楚地的武关道、出秦岭通蜀地的栈道、通陇西的西方道等九条驰道。” “若当真这般,岂不是东至燕齐旧地,南靠吴楚之边,西及陇西之缘,驰道遍布全国,无处不达?” 梁儿眸如星辉,仰面望向那张成熟沉稳的面容,情绪激动。 此刻在她的脑中,已然勾勒出了那在两千年后倍受世界瞩目的大秦帝国交通网。 赵政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转眸回看了她一眼,一对狭长的凤目熠熠,却又不失悠柔温和。 他微勾了唇角,点了点头又道: “再者,昔日制轨的夯土纵使再厚实,也依旧经不住风吹雨淋和车轮的磨损,不出几年,道路就会再度颠簸如初。我和李斯的想法是,可在道两旁将铸金椎柱埋入夯土之中,如此,便可使形成的轨道坚实非常、不易损坏。” 他话说了一半,再转眸时,见梁儿小脸轻扬,杏眸剔透,听得十分认真,一副倍感兴趣的样子,他心下觉得可爱,禁不住便又是柔柔一笑。 刀载一般的面孔,精致英俊的眉眼,深邃温柔的眸光,微微挑起的唇角…… 那般迷人的笑颜,对视间,刚好令得梁儿心弦一动,若非赵政再度开了口,恐怕她定是要看得痴了。 “不止如此,还要在轨道上加置根根平行的枕木,每根枕木的间距都要刚好符合马匹奔跑起来的蹄间距离。马一旦在这样的轨路上疾驰,便会本能的越跑越快,难以停止。而每隔一段路就会设有一座驿站,将枕木之间的空隙填平,使得马匹得以停下休息。驿站之中也会备有专门用于更换的马匹供急于上路的人使用。” 闻言,梁儿大为惊讶,一双明眸也似更加亮了几分。 她早知大秦驰道鼎鼎有名,却并不了解其中的设计细节。 若按赵政方才所说,这驰道无论是样式还是原理,竟然都像极了现代的铁轨。 她的政,再加上一个李斯,这二人的智慧与创新果真是前无古人的。 思及此处,梁儿不禁笑眼盈盈,出言赞道: “处处车行有轨,人们便不必再忍受坑洼土地的颠簸之苦。而马儿拉车也会少费很多力气,每一次还可在车中多增置一些货物,加大效率。加之马匹因枕木而提速,也会使百姓不必在路上耗时过久耽搁了正事。政,此真乃万世之功。” 这般节省马力,就能使得全国民生呈现惊人的高效,可以大大提升百姓的生活节奏。 如此先进的秦国,怎能不兴盛? 赵政低头望向梁儿那喜形于色、激动万分、又满目崇拜的乖顺模样,不免心生怜爱,擎着笑意伸出手来揉了揉她耳边细软的墨发,又继续说道: “我与李斯议了许久才最终定下,我大秦的驰道需宽阔平坦,故而将道宽设为五十步。” “五十步?那么宽?” 梁儿瞠目。 五十步,已经相当于现代近七十米了,一条路应是没有必要修筑得那么宽的。 见她反问,赵政颔首轻笑,耐心解释: “嗯。驰道中间为专供你我出巡所行,两边则供于百姓日常使用。并且我要修筑的驰道为复线,融合了有轨和无轨两种道路。若是无事慢行,可走无轨的普通道路;如需急行,便可随时并上有轨之路。你觉得如何?” 梁儿越发震惊,这不就相当于现代的“国道”吗? 国道…… 想到这,她心思一转,莞尔笑道: “漫漫长路,行得久了必会觉得疲乏。若是能在道路两旁栽种一些树木,定能让人心情舒畅,也可减轻些劳累之感。” 赵政笑眼更加柔和,伸臂将她揽在胸前。 “我的梁儿所言有理。可在驰道两旁每隔三丈便就种上一棵松树。如此,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就都能在驰道之上见到令人心怡的葱郁之色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招揽方士 修筑驰道之事已在各地如火如荼的开始进行。 而西巡的路线亦是完全按照赵政的计划。 行程将尽。 临近咸阳,途经渭河时,艾儿在他自己的车上睡得正酣,一路欢闹的皇帝车辇中也终于得了一阵清闲,安静了下来。 渭河以南,咸阳以北,仿造的六国宫室一字成排,以假乱真,壮观非常。 梁儿与赵政乘坐车辇一一路过她曾经居住过的邯郸宫、蓟王宫、大梁宫和寿春宫,一时间,时光倒转,段段往事如烟,一个个以各种方式骇然逝去的人影亦是比比掠过。 她神思愈发悠远,不觉得便已深陷或近或远的记忆之中。 正当她双目迷蒙,倍感幽寒之际,却倐的被人拉入了一个万分温暖的怀抱,将她那颗险些被岁月冰封吞噬掉的心寸寸包裹、滴滴融化,倾心呵护。 梁儿舒服了许多,便不禁又向那宽厚的胸膛蹭了蹭。 如此,那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便可清晰入耳。 梁儿索性将头埋下,抿唇含笑。 那是她此生最最钟爱的节奏,胜过世间所有乐声,无论何时,总能令她摒弃一切烦恼哀愁,安安心心的靠在那个玄衣男子的身边,如猫儿一般贪婪的享受他的宠溺和呵护。 “心情好些了?” 虽未看到梁儿的神情,但赵政却是能感觉得到她心绪的变化的。 梁儿嫩白的小手攀上赵政的襟口,甜甜道: “嗯,一被你抱着,便即刻好了。” 赵政失笑,雕刻般的俊颜浮现出一丝玩味。 “呵呵,你可是在怨我,没有一直抱着你?” 闻言,梁儿攀在他胸前的手不自觉的微微蜷起,悄悄排解着自己因羞赧而不知所措的小情绪。 “我……就是喜欢被你一直抱着……” 她嘀嘀的,面上晕开了两片小小的红云。 赵政的寿命只剩下十年,她不想再因害羞而错过任何一句与他的真心话。 她喜欢被他抱,喜欢被他宠,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她爱他,很爱他,爱到融入血液,爱到深入骨髓…… 倘若历史一定要在十年后将他带离人世,那她定也要随着一并离开,毫无犹豫。 赵政在,她便在;赵政亡,她亦亡…… 赵政一滯,没想到在他面前最易害羞的梁儿竟也有会这般坦言直白的一天。 不过,他甚是喜欢。 他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挑起了梁儿的清秀小巧的下颚,含情似海的眸中竟莫名透着几分邪魅,语声就更是惑人: “傻丫头,你若想要,随时凑过来便是了,无论身在何处、何等情况,我都定会满足于你,并且……必尽全力。” 梁儿一听,满脸红晕倏的烧到了耳际。 她方才说的分明只是“抱着”,可这话题怎么感觉好像被赵政一句话便给延伸了?…… 赵政见梁儿又被自己逗得面红耳赤、慌乱失措,顿觉开心得紧,便将自己的脸凑近了她的脸,鼻尖轻磨着她的鼻尖,半合的眼眸溢满了笑意,柔声道: “怎得这般可爱?” “政……” 梁儿低语喃喃,却在下一刻已被赵政捉住了唇瓣、勒紧了腰身、迷乱了意识…… 一番欢畅淋漓的颠鸾过后,梁儿乖顺的趴在赵政半裸的身上,将耳轻轻贴在他的胸前,美滋滋的倾听着那世上最好听的心跳声。 赵政半垂着眼,指尖下意识的捻了一绺梁儿的青丝缠来绕去,轻声道: “回咸阳宫后我想召见一个特别的人。” “是何人?” 梁儿虽然未动,心下却是已提起了七分兴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赵政称之“特别”? 赵政唇角轻牵,回道: “是一个方士,名为徐市,也有人称他徐福。”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梁儿狠狠怔住,心慌意乱,许久都未说话。 赵政感觉她气息有些乱,抬手抚上她的耳际,关切道: “怎么了?” “召一个方士作何?” 梁儿依旧趴在赵政身上没有抬头,心间堵闷,双眸略滞。 “听闻他在东边沿海名声极盛,百姓皆传他来自东方仙山,我想要见他一见,若当真是个有能力之人,或许我会让他在咸阳住上一阵,辟出一处地方让他炼些丹药……” 赵政将自己的想法如实道来,可话还未说完,就感觉怀中的人儿身子越发僵硬,呼吸也越发紊乱。 他骤然心惊,担忧得立即翻身将梁儿收在身下,看向她的脸时,却见那双明动的杏眸已是泪光盈盈,楚楚欲滴。 赵政顿时慌乱了手脚,手指抚上她脸颊的瞬间,那泪水已然滚滚而出。 “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哭了?” 赵政大亥,梁儿的泪是他的软肋,每每见到那颗颗晶莹,他的心就总是莫名被灼伤一般,痛得没有来由。 梁儿咬着下唇,伸出手臂紧紧揽住赵政的脖颈,抽噎着道: “你可曾发现,历代君王贵胄,但凡有寻方士炼丹的,没过几年都很快死了?或许……或许那些丹药只是骗人的,非但不能长生,说不定还会……” 这些话她终还是说了,就算历史注定赵政活不过四十九岁,她也实在无法忍心看着心爱的他痴迷丹药,每日服下那颗颗致命的药丸,在她面前逐渐耗尽自己的生命。 听梁儿如此说,赵政轻叹,竟似是松了一口气,轻抚着梁儿顺滑的长发,似嗔似宠道: “原来是为此事……你的性子何时变得这般毛躁?我话还未说完,你就径自理解了去,竟还将自己给惹哭了。” 梁儿一脸懵怔,一双被泪水浸泡过的眸子呆呆的望着赵政。 赵政深情脉脉,柔声安抚: “傻梁儿,你就是不老之人,你我这般亲近,若真的有能令我长生之法,你又岂会隐瞒不说?我又何须去寻他人为之?” “那……你要他炼丹何用?” 梁儿更加不解。 赵政眸中幽光一闪,轻声说出了四个字: “掩人耳目。” “什么?” 梁儿双目愈发瞠圆。 赵政唇角微勾,幽深的眸子坚定非常。 “自古以来,从来无人知晓东方海域的尽头究竟是何等样貌,故而才多有传言那处存有仙山,可那些话我从来都未信过。” “你不信人可修仙?” 梁儿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崇拜。 先秦时期几乎所有人都信的事,他却不信。 眼界竟可跳出整个时代,这是怎样的才智? 赵政的指尖在梁儿润白如脂的面上轻柔摩挲,淡笑着: “你已这般不老,却也不是仙人,世间又怎会还有什么真的仙人存在?” 梁儿徐徐冁然,她的政果真是最聪明最特别的。 可既然不是为了寻仙,史书所记的秦始皇又为何要屡屡派方士出海呢? “那你觉得海的另一边会有什么?” 梁儿眨着眼问道。 赵政的嘴角高高挑起,眸光幽亮。 “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同我们脚下一样的土地罢了。而有土地,就定会有人,有人,也必会有国。” “难道你方才说的'掩人耳目'是指……” 梁儿再次睁大了眸子。 赵政点头。 “嗯。不过天下初定,六国旧地仍然不稳,明年我还需得南征百越,若是再展露我欲向无人知晓的东边海域开疆拓土之心,唯恐朝中众卿不会苟同,征伐若无休止,百姓也容易民怨四起。故而我便想到此法,找一些知名的方士炼丹寻仙,以此之名东渡,便可一探那未知之地。你觉得如何?” 他问向梁儿,灼灼的目光之中满是期待。 梁儿浅笑嫣然。 “挺好的。” 政,只要你不吃那些害人的药丸,便怎样都好…… ———— 六国宫室的尽头,靠近咸阳城的一侧便是大秦专用于观测天象的信宫。 相对于新建成的六座宫室,信宫显得极为陈旧。 于是赵政下令将其修缮一番,改名为极庙,象征“北极星”之意,预备不久之后将徐市等在民间召集的方士全部安置在其中。 由于赵政平日除了在咸阳宫便是在骊山宫,所以为了方便方士觐见,还专门从极庙开通了直达骊山的道路。 又在骊山宫建了一座甘泉前殿,专门用来召见方士之用。 这所有一切都为他即将求仙的舆论做了大肆的铺垫,使得皇帝想要成仙一事变得家喻户晓。 而咸阳与骊山之间也修造了一条两旁筑有高墙的甬道,增强了原有道路的舒适度和安全性。 不久之后,赵政因灭燕、赵、楚和迫降百越君之功封王翦为武成侯,因灭魏、燕、齐之功封王贲为通武侯。 秦扫六合,其中有五国都是灭于王氏父子之手,功劳自是盖世,封侯亦是理所当然。 可王翦却谨小慎微,觉得王氏之功已然过高,为保万世安稳,应该急流勇退,故而他又找了一堆借口硬是推去了自己的侯位。 赵政知他心思执拗,便也不再勉强,可赵政决定了的事也并非是别人想推就能推得掉的。 他毅然决然的将原本加封给王翦的武成侯破例封给了王翦的孙子、王贲的儿子,年仅十五岁的王离,以慰王氏将门之功。 往后接连几日,一想到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翦得知此事时那副惊恐万分的表情,赵政和梁儿就会忍俊不禁,掩口偷笑。 再之后,赵政听闻蒙恬的弟弟、二十六岁的蒙毅聪颖多识,擅长谋略,便将其拜为上卿,引为内谋。 最后,空了许久的左相之位也终于尘埃落定,由年过六旬的隗林担任。 之所以没选李斯,只因为梁儿当初与赵政说起如何活用李斯其人之时,所言的那句“义感君子,利动小人”。 如李斯这般以利为先、又身负大才之人,若想让他竭尽心力,便不可令他一步登天,需一点一点以“利”诱之,他方才能有更大的进步空间。 赵政多年来让李斯做着左相应当做的事,却又不给他左相之职,就是想要鞭策他,令他最大程度的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才能。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徐市入秦 始皇二十八年初。 在赵政统治下的大秦咸阳宫里,第一次出现了民间方士的身影。 梧木亭中琴声悠扬,舒心怡神。 侧位之上,一名白衣女子微垂着双眸,面容莹润、眉眼清素、雅意淡然,嫩白如雪的柔胰轻巧如燕般穿梭跳跃于古琴的五弦之间。 而主位上正襟端坐着的男子玄衣锦袍、金冠束发、龙眉凤目、气韵惊人、一张幽冷的面上五官如琢,正是仅用短短九年就结束了春秋战国近六百年的纷争、攻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 “你都会些什么?” 赵政漠然看向眼前之人,神情幽淡,令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梁儿在抚琴的空闲,曾好似不经意的抬眸瞥视了一眼。 只见得面前那人一袭湛蓝菱纹锦衫,虽为男子,却身姿轻盈,面容算不上有多英俊,但偏偏就是会令人觉得优于常人之貌。 更使人费解的是,他那一番容貌举止、神态气度,竟让人难以确定他年约几何。 “回陛下,徐市精于观星之术,行医之术,辟谷之术,养生之术,武道之术。” 他施礼答话,恭敬有度。 梁儿指下琴音未停,神色却是略怔。 徐市所说的这些特长,几乎全都在科学的范畴内,并未提及他无论在当世还是千年后的现代都最为知名的修仙之术。 如他这般说,倒不觉得他如史书上那般是个满嘴胡言的江湖骗子,反而会让人认为他博学多才、能文能武了。 赵政淡淡颔首,眼眸微敛,又问: “朕听闻东方之海有仙山,可是真的?” 徐市面色淡然,对答如流: “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政唇角微动,似是对他这句回答较为满意,继续问道: “你可会炼长生丹?” 徐市神色如初,未加思索。 “陛下需要,徐市便会;陛下不需要,徐市便不会。” 赵政如山的浓眉微微挑起,暗道这徐市倒是有几分意思。 “言外之意,对于你这个人,朕是想怎样用,就能怎样用?” “陛下掌天下之权,管天下之人,理当如此。” 徐市始终低眉顺眼,语声亦是低柔和顺。 赵政微挑了嘴角,出言称赞: “不愧是令百姓信赖之人,果然绝顶聪慧。” “陛下谬赞,徐市愧不敢当。” 徐市姿态谦恭,严谨非常。 赵政冰寒的面容已缓了些许,淡声令道: “你甚得朕心,且先入极庙炼些丹药,往后每十日便亲自送来给朕。” 徐市低垂着头应“诺”退去。 梁儿便在此刻抬了眼眸,悠然的曲声依旧,而她却已目不转睛的看向那逐渐远去的湛蓝身影。 她总觉得徐市走路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仿佛他身体轻到了极致,就连脚步也跟着飘然欲仙一般。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民间才会有那么多人说他是仙人吧。 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走路的姿态可以练出来,若要行骗行得高级,总是要练就几项特殊技能的。 思及此处,梁儿心下一嗤,徐市这些招数,骗骗古人还行,又怎骗得了她这个来自现代科学社会的人? 这时,一旁的赵政单手端起桌案上精美非常的小小漆碗,清浅的啜了一小口甜浆,敛唇淡笑,垂眸而语: “徐市此人有些古怪,但智慧过人,可用。” 梁儿玉指无休,接连操出了第五支曲子。 关于那些子虚乌有的修仙之事,徐市从头至尾也没肯定、更没否定。 他的每一句答话都模棱两可,无论赵政是真的想要修仙,抑或另有其他打算,他都能迎合得完美无缺,的确是聪明得很。 可于赵政而言……徐市是否太过精明了?…… 《史记》中的徐市出海,诓骗了秦始皇大笔的人力和财物,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竟还成为了日本文明的始祖级人物。 一想到赵政要轻信这等狡猾之人,梁儿便觉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远处,正欲离开的那抹湛蓝突然止住了脚步,站定回眸,望向他方才所在梧木亭的方向。 而此刻,在他深褐色的明瞳之中,映出的却并非万众瞩目、高高在上的冷峻帝王,而是那安然静坐在他身边、默默抚琴的白衣女子…… ———— 宋城,一个商贾家中正在宴请宾客。 笙歌艳艳,舞姬翩翩。 膳房里,一名身穿破旧麻布衣衫的中年男子满身油污,一脸疲色,有气无力的放置着酒坛。 “你们听,是击筑的声音!” 随着一声轻呼,众人皆竖了耳朵细细听去,果然听得远处厅堂之中有筑音飘出。 另一个男子激动道: “我最喜爱击筑之音了!不愧是主人请来的乐师,技艺果然超群!” “呵呵呵……” 在众人都万般兴奋之时,酒坛边的中年男子失笑出声,揶揄道: “这就算超群了?此曲有的地方的确不错,但也有多处击的糟粕不堪。综合看来,不过尔尔。” 旁人嗤道: “切,说的好像你会击筑一样。卑贱之身,装什么大雅之士。” 中年男子哼笑: “你们又怎知我不会击筑?” 厅堂内,管家轻手轻脚的自堂侧而入,行至家主身侧,附耳道: “主人,膳房里有个下人,对方才的击筑之音说是道非,好似懂得一些音律。” 自古贵贱等阶何其森严,音律于男子而言乃是中上阶层才可习得,下等之人竟通音律,简直就等同于母鸡会打鸣,公鸡会下蛋,稀奇得很。 家主眉毛一挑,唇角一勾。 “噢?那般低贱之人也懂音律?叫他过来,我瞧瞧。” 很快,中年男子便站在了厅堂之上。 “听闻你口气不小,你来击上一曲让我们听听。” 家主一声令下,男子缓缓落座,左手落于弦上,右手执起竹尺。 须臾,竹尺击弦,弦音长鸣,韵律激荡,亢长绵远。 家主与宾客齐齐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一个下等贱奴,竟也能有如此高明的击筑技艺。 曲毕,家主大喜,立即赏给了他一杯酒喝。 没过多久,男子步出厅堂,敛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方才一番击筑可谓欢畅淋漓,而这种痛快之感他已多年都未曾有过了。 当初,好友荆轲奉太子丹之命刺秦,在易河之滨为其送别之时,他与太子丹和太子旗下门客百人全都换上了白色的衣冠。 风声飒飒,易水潺潺。 他击筑,荆轲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一日的动容仿佛至今还在眼前,可实则,荆轲败亡,太子丹惨死,残余的太子门客流落四方,就连他也是多年隐姓埋名,躲避着皇帝的通缉。 可只为求得一息残喘,这般人畜不如的苟活,当真就是他想要的吗? 与荆轲和太子丹相比,他又是否太过窝囊了? 只顷刻,他便似是瞬间想通了一切,抬头挺胸,大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家主与宾客仍在欢饮,推杯交盏,酒过三巡。 忽然,有人自大门入内,二人本能的举目望去,一见竟是方才那击筑的下人。 可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洗清了脏污,梳理了发髻,就连衣料也从低廉的粗麻变为了昂贵的锦缎。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手中那一张极为罕见的名贵之筑! 那宾客是位极其好筑之人,他倏的起身,大惊失色,瞠目问道: “先生难道就是沉寂多年的……击筑名师——高渐离?” 第一百八十九章 高渐离入宫 骊山宫著名的“八注汤”浴殿里,有八个精致的青铜龙头高高镶嵌于汤池之上,在八只龙口中同时有温泉之水倾泻而下。 汤池之中,赵政轻轻拥着梁儿,一边倾听着八个水柱飞流直下汇入池水的“哗哗”声;一边敛眸静置,享受着这分外安逸的一刻。 忽然,浴殿门外来了人通报。 “启禀陛下,宋城出现了旧燕太子丹余孽,现已被擒获,押往咸阳。” 赵政略滯,他睁眼,低头轻吻了一下梁儿的发顶,柔声道: “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嗯。” 梁儿乖顺点头,转身趴在石砌的汤池边上,目送赵政披上玄色的锦袍走了出去。 “余孽?可是燕丹当年的门客?” 门外亦响起赵政声音。 “回陛下,正是。” 梁儿的眼眸变得有些幽深。 燕丹……似乎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此人安然藏匿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就暴露了踪迹?” 赵政略有不解。 “他本是击筑名师,武艺也极是精尽。听闻,荆轲与太子丹事发后,他便褪去了身份,一直隐在一户商贾家中的膳房里管置酒具。直至不久前,家主设宴,他嫌隙请来的击筑乐师技艺不佳,家主便令他击上一曲。曲毕,在场之人皆是大赞。随后又不知为何,他竟主动亮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自此,众人皆将他引为上宾,争相在他被官府收押之前,跑去听他的绝世名筑。” 闻言,梁儿身形狠狠一怵。 击筑之人…… 难不成是……! “他的击筑之音就当真如此厉害?他叫什么名?” 赵政生了好奇之心。 禀报之人答道: “他名为高渐离,当年在燕地和三晋之地,此人都被奉为击筑大家。据说他击出的筑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凡听之,必会因感动而泪流不止。” “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赵政重复着,“绕梁”二字尤重。 什么样的筑音,胆敢与梁儿的琴音相提并论? 赵政面上骤冷,幽幽道: “天下之大,音律众多,各具特色。可唯独朕身边的'绕梁'之音绝世独立。将那高渐离带来见朕,朕倒要看看,他击的筑能否有资格与朕的'绕梁'相比。” 殿内的汤池中,梁儿将整个身子浸入温泉之下,徐徐合上了眼眸,努力安抚着自己高高悬起的心。 依照史书所记,高渐离不久便会以筑刺秦,希望赵政不要受伤才好…… 几日后,徐市送来了第一批丹药,一共十颗,说是让赵政每日服下一颗,连服十日。 赵政令梁儿将药丸收下,置于桌案一角,又与徐市随意聊了几句养生定神之道,正欲打发他离开,便有内侍来报: “陛下,罪人高渐离带到,已候在了外殿。” 赵政抬眸问道: “他可带了他的筑来?” “回陛下,带了。” 内侍一言,赵政便轻敛了眸子,淡声令道: “传。” 内侍应“诺”,正欲退下前去传召,却听见徐市忽然开了口: “陛下请稍后。” 赵政略怔,扬眉问道: “徐先生这是何意?” 徐市面如止水,躬身谏言,头头是道: “徐市曾听闻,这高渐离不仅击筑的技艺高超,就连武艺也同样非凡。如今他以戴罪之身入殿觐见,又是昔日旧燕太子的门客,还是刺客荆轲的旧友,陛下对他不可不防。” 听他如此说,赵政忽然提了几分兴致,定定的看向他。 “徐先生此话有理。依先生之意,朕当如何提防于他?” “但凡技艺高明的乐师都无需用眼。陛下若是只想听其击筑,便可将其双眼以药烟熏盲。如此,就算他有意行刺,也定会力不从心了。” 徐市的语气无波无澜,清淡得仿佛是在谈论今日晚膳的菜式。 梁儿心下暗惊。 只因高渐离有行刺之嫌,便在他入殿觐见之前就将他的眼睛熏瞎…… 岂不残忍无道? 一个在百姓眼中仁慈寡欲的修仙之人,竟也会想出这般狠辣无情的手段,着实有失他的清誉。 以徐市之智,又怎会因为急于讨好君王而犯下此等错误? 除非,他是有意说出这些…… 难道他在跟赵政暗示,他已经知道,比起修仙,赵政更想做什么。 并且,他愿意配合…… 赵政下颌微敛,一对卓绝的凤眸之中隐有幽光涌动。 梁儿能看出来的,他自然也已了然。 这徐市,当真是有趣。 “就这么办吧,此事就有劳徐先生亲自调药。” 赵政凉薄的唇若有似无的勾起。 既然他这般有趣,那便多给他些机会,让他亲自动手,看他究竟能“有趣”到何等境地。 “徐市遵命。” 梁儿秀眉微紧,一双明亮的杏瞳仿佛要将眼前的男子看穿一般。 她不懂,那身湛蓝为何哪怕躬身俯首,也能维持仙资依旧? 梁儿敛下眸子,将视线落在桌案上盛满十颗药丸小小竹匣上。 表面似“仙”,所行却又近“魔”。 徐市,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当晚,那些药丸就被梁儿丢在了膳房的炉火中。 而高渐离刚刚被徐市熏瞎了眼睛,赵政便许他休息三日。 听闻,徐市制药烟的手法极是高明。 至少在当时守在一旁的内侍看来,高渐离的面上从始至终都无一丝不适,临走之时,他竟还施礼对徐市道了一声谢,感激他制出此等柔和的药烟来减轻他的痛苦。 第四日,高渐离视力尽失,终于携着他的筑立在了昭阳殿中。 他四十几岁的年纪,身着暗黄色锦缎长衫,发髻包玉,梳理得一丝不苟。 虽是眼周暗红,双目空洞,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却仍然掩不下他凛然挺拔的身姿和桀骜不凡的气度。 梁儿端正的跪坐在赵政身侧,看着眼前这失了双眼、却仍一身傲骨的高渐离,思及他不久之后的未来和前几日的徐市所为,眸中便不觉得流转起复杂的神色。 赵政双眸幽深,面色微敛,眼前之人无疑已给他留下了极深的第一印象。 “你就是高渐离?” 他轻启薄唇。 高渐离一礼。 “回陛下,草民正是。” “相传你的筑音可绕梁三日而不绝,此事可当真?” 赵政淡言。 高渐离语气沉稳,谦虚道: “不过是民间夸大其词罢了。” “你可知‘绕梁''一词于朕而言是何意?” 提及此处,赵政脸色微变,眸间显出些许冷意。 但已双目失明的高渐离却并未察觉,仍平静回问: “草民早年曾听闻咸阳宫中藏有‘绕梁''古琴,不知陛下所指可是这个?” 赵政垂下眼眸,并未答话,心道世人对“绕梁”的理解果然肤浅。 梁儿的好,和他与梁儿之情,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人能懂。 再抬眼时,赵政的面上已更增了几分寒凉,幽幽道: “你且击筑给朕听,若当真可媲美朕的‘绕梁''琴音,你便可保下性命,在兴乐宫中被奉为首座乐师,安享你的后半生。但若与‘绕梁''之音失之千里,那你便是辱没了‘绕梁''的名声,当立斩。” 高渐离双手抱着他的筑,敛头一计深揖。 “如此,草民便献丑了。” 第一百九十章 《聂政刺韩王曲》 赵政满面淡色,并未唤人上前帮忙,只见高渐离俯身落座,自己将筑置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就好似眼盲于他而言毫无影响一般,可见“击筑”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对于筑,他已再熟悉不过,当真是无需用眼。 当他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击下,顿时,长音张扬,悲亢宏亮,韵律稳健,层次多变。 梁儿全身一震。 不愧是击筑名师,好深沉的韵道! 当最后一个音划破殿宇,回音萦绕,久而未绝。 赵政面上无波,双眸却是愈发深邃。 心中暗道,好一个高渐离,击筑之技果真厉害。 静候许久,那音终于落定。 可赵政却没有立即品评高渐离的筑曲,而是侧眸唤道: “梁儿。” “陛下。” 梁儿转向赵政,躬身回道。 赵政将视线转回高渐离的身上,语气淡然,问的却是梁儿: “你觉得高先生的筑击得如何?” 梁儿面露敬佩之意。 “高先生方才一曲,高亢嘹亮,曲意悠深,张驰有度,技艺非凡。击筑,先生实乃大家。” 赵政面上微缓,对高渐离道: “高先生,如你所见,朕这侍婢亦是好乐之人,并且善琴。不知她能否有幸与高先生合奏一曲,让她能得些指教,琴艺也好更进一筹。” 高渐离一滯,想不到皇帝竟然让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子与他同奏,如此羞辱,甚至大过了夺他双眼之恨。但思及自己此行的宏图,便纵使再是不忿,也只得一一忍下。 他正身一礼。 “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赵政早知自己此言一出,氏族出身又名声显赫的高渐离必会不满,心下一嗤,挑眉勾唇。 “来人,将''绕梁''取来。” 闻言,高渐离狠狠一惊,竟显些倐的站起身来。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口中的那区区侍婢,所操之琴竟然会是“绕梁”! 昔年,坊间曾流传秦王私藏“绕梁”,并将其赠予了心爱的侍婢。而齐王建朝秦之时,亦曾以二十城换琴,秦王都因为顾及那个宠婢而未允…… 那时,高渐离本以为秦王心似虎狼、绝情无义,这等多情的离谱之事定是百姓茶余饭后胡乱杜撰而出的乐闻,而如今看来,这竟会是真的! 赵政见他面上神色几变,心里顿觉舒爽。 总有一日,他定要让天下间这些只凭身份看人的,全都心甘情愿拜服在他的梁儿脚下。 转眼,“绕梁”已被宫人安置在了殿中与高渐离相对的另一侧。 梁儿款款坐于琴前,问向高渐离: “先生可有想奏的曲子?” 高渐离双目失明,仅凭一对耳朵努力倾听感知着对面的女子。 梁儿……“绕梁”……这名字与琴名如此契合可是巧合? 他现下已对这名叫梁儿的侍婢越发好奇。 一个婢子,能得皇帝挚宠多年,想来定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姑娘选曲便好,在下以筑相和。” 高渐离略微倾身,以示尊重。 梁儿轻轻颔首。 玉指轻扬,飘然落下。 正是这一番轻盈柔弱的动作,却连连操出了串串幽沉、浑厚的散音,仿佛命运多舛、可哀可怜…… 高渐离心中一颤,暗惊这梁儿为何会选此曲? 难道她已猜到他自暴身份而入秦的目的? 不……婢子而已,不会那般聪颖,必定只是凑巧罢了…… 梁儿周身粹白,清雅自然,羽睫低垂。 她此时所操是《聂政刺韩王曲》,亦就是在后世因绝世才子嵇康而广居盛名、成为千古绝响的名曲《广陵散》。 据说,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逾期未成而惨遭杀害。 小小的聂政早早便失了父爱,背负血海深仇。 梁儿心怜悯之,指下亦加进了几计滑音,细腻精到,柔和如歌。 而不觉中,高渐离已击筑而入。 筑音低沉,宏实宽润。 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入山学琴习武十年,终成绝技,名扬韩国,蓄势待发,直至得召进宫演奏,得到了近身韩王的机会。 此时,琴音与筑音交织而起,气势铿锵,激荡磅礴,宏伟悲壮。 聂政趁韩王不备,破琴取剑,终于实现了刺杀韩王的夙愿,而他自己也在侍卫的围攻之下毁容而死,可谓壮烈…… 曲音绕梁,许久方止。 梁儿敛眸调息。 聂政以琴刺韩,高渐离以筑刺秦,二人何其相似? 只可惜她这一曲,注定改变不了高渐离的命运,如今,她也只求赵政无碍便好…… 片刻,高渐离对着梁儿郑重一揖,首先说道: “《聂政刺韩王曲》曲意浅显,但指法却极难,并非寻常乐师能轻易完成。而方才一曲,梁儿姑娘指动精进、技法自如,一看便是操琴高人。想不到姑娘年纪不大,竟能操得如此一手好琴,实在令在下折服。” 高渐离觉得这个梁儿很是不凡。 按照当年齐王朝秦的年月推算,她应是年岁不小。 可她说话的声音纯澈,似乎也就只有十几岁的光景。如此想来,她也应当不会太大,至多也就三十岁。 但是为何她操出的曲调分明那般慷慨激昂、雄壮悲凉,却让人冥冥之中感觉她好似是欲袖手天下一般。哪怕身侧风云悍然,她依旧清冷沉稳;纵使心怀悲悯,也仍然激不起她多大的波澜。就仿佛是经受了长达几十年的磨砺、饱受风霜后才会有的沉淀一般...... 梁儿淡淡一笑,欠身回礼。 “高先生谬赞了。方才曲中若非有先生的惊世之筑,怕是也很难完成的如此畅快利落。” 高渐离的筑,天下间的确无人能敌。 赵政高坐于皇位,眼见殿中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称赞。 他身姿依旧,心绪却已难平。 从前,能与“绕梁”相和的唯有“赤玉箫”,而自从成蛟亡故,他便总觉得“绕梁”之音寂寥了许多,没想到今日竟还有机会能为她再度觅得知音。 他终是开口,语气之中难得的略见喜意: “琴筑合鸣,朕觉得恰到好处。高先生此后可入驻太乐,时常来与梁儿合奏几曲,也好略做消遣。” “多谢陛下。” 高渐离谢恩,带着筑离开。 他的计划终于成功了大半,也不枉费他暴露形迹、还失了一双眼睛…… “往后有高渐离与你琴筑相和、知音相伴,你便可舒心许多了。” 殿门刚一关好,对着梁儿的赵政面上便立即寒色尽退,暖得有如外面当空的春日。 “只不过……” 他神色略有迟疑,问道: “你选的那首曲,可是别有他意?” 梁儿走回赵政身边坐好,面色担忧。 “徐市虽然下手决绝了些,但他所言却是有些道理的。高渐离躲了那么久,为何偏偏在此时突然自揭身份,自首入秦?” 赵政挑唇浅笑,并不十分在意。 “不必忧心,徐市不是已将他的双眼熏瞎了吗?残障之人,还能做何?” 可未来会有何事发生,赵政不知道,梁儿却是清楚的。 她有些急,蹙起柳眉道: “可是有些人的性子就是执拗。明知自己毫无胜算,也会义无反顾……” “就如同我对你一般?” 赵政忽然一语将她打断。 “你?……” 她有些迷蒙,还没理解赵政的意思。 赵政莞尔,一对深邃的黑眸已将梁儿的眼牢牢吸住。 “我明知君王不可有情,却还是无法自控的心系于你,哪怕失了胜算,也义无反顾……” “政……” 失神间,梁儿已深陷赵政温暖宽厚的怀中。 吻,就如那动人的“绕梁”之音般,久久绵长…… 第一百九十一章 艾儿与扶苏的承诺 在艾儿出生那一年,咸阳宫里刚好种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杏树林。 倒是凑巧,艾儿极爱吃杏。 近日,听闻杏树林中的杏果已熟,小家伙便兴冲冲的拉着梁儿陪他去杏林之中采摘果子。 梁儿将艾儿抱起,使每一颗果都是艾儿亲手摘下。 艾儿五岁,虽然比寻常孩子生得瘦弱,但抱起来仍是感觉很重。 不一会,梁儿的手臂就已酸痛。 不过好在,艾儿手里的小布袋中已经装满了色泽饱满、气味清甜的杏果。 林中,绿油油的杏树叶下藏满了颗颗金灿灿的果实,看得人的心情也同那杏果一般,甜甜美美的。 梁儿坐于琴前,笑眼微眯,指尖轻动,欢快的琴音便悠扬而出,响彻林间。 艾儿懒洋洋的趴在一旁的小桌上,一脸满足的听着曲子,还时不时掏出一颗圆滚滚的杏果塞进小嘴之中,鼓着粉嫩的小脸吧唧吧唧的吃着。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有些困了。 长长的睫毛越来越垂,眼看就要遮住了整只明瞳,忽然他眼睛一亮,倐的撑起了小的小身子,声音脆亮: “扶苏哥哥!” 梁儿一怔,立即将震颤的琴弦抚平,转头看去。 扶苏是寻着琴音而来的,原本只想在远处看看梁儿便好,却不料竟被小艾儿发现。 二人只对视了一眼,扶苏就本能的转身要走,可那小家伙偏偏又喊出了声,他便是走不是,留也不是了。 当他硬着头皮转身时,艾儿已经笑哈哈的跑至了他的身边。 “扶苏哥哥!” 看着艾儿桃花般漂亮的小脸,扶苏不禁附身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柔声道: “艾儿真是越发好看了。” 艾儿嘿嘿一笑,也夸起了扶苏: “扶苏哥哥也好看,就像父王那般好看!” 闻言,扶苏顿时面露尴尬。 曾几何时,他也觉得自己跟父皇长相相似是件十分骄傲的事。 可现在,每每听见有人说他与父皇相像,他却都感觉很是讽刺。 尤其,是在梁儿的面前…… “奴婢拜见公子。” 梁儿此刻也已走到了扶苏跟前,盈盈施礼。 扶苏笑得有些不自然。 “你是艾儿的母亲,无需多礼。” “公子与奴婢尊卑有别,奴婢自是不可乱了礼数。” 梁儿微垂着头答话,语态恭敬,就如寻常宫婢般。 扶苏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一张精致的面容渐渐冷了下来。 “你当真要分得如此清吗?” “理当如此。” 梁儿态度依旧。 扶苏一噎,唇角紧抿,竟一时失控,怨道: “可你与父皇就没有如此多的限制……” 话至一半他已觉后悔,但却为时已晚。 梁儿终于肯抬起头来正视于他,可同时却也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公子又何必如此说?奴婢与陛下之谊,公子应是再清楚不过。” “我……” 扶苏无言以对,心中苦恼犹如江河,悠悠泛滥。 艾儿站在两人之间,紧紧抱着自己手中装着杏果的布袋,扬着一张绝美的小脸,左看看,右看看。 “梁儿姑娘,陛下急召姑娘回望夷宫。” 忽然有内侍前来通传。 梁儿心中一紧。 “急召?出了何事?” 内侍微窘,有些想笑,可还必须憋着不能笑,如此便就导致他面上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 “呃……是……陛下突然口渴,想喝姑娘调的浆汁……” 又是这等借口…… 梁儿倍感汗颜,惊叹于赵政撒谎耍赖的功力。 而扶苏又是隐隐一痛。 父皇待人向来冷峻严苛,就连他们这一众子嗣也不例外,可唯独在梁儿面前柔声细语、从无戒备,有时甚至还稚气的似孩童一般,就如此时…… 梁儿有些讪讪的,转身对扶苏道: “公子……奴婢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艾儿一听,伸出手来拉住梁儿的裙摆,嘟着小嘴撒娇道: “可是母亲,艾儿还想再与扶苏哥哥玩一会。” 梁儿俯身,神色微嗔: “艾儿,长公子殿下政务繁忙,你不可任性叨扰,而且已近黄昏,你应该回去休息了。” 扶苏已经二十岁,身为长公子,在朝堂之上亦早已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无妨,眼下我刚好无事,与艾儿玩耍一会,我便送他回虞合宫。” 扶苏敛唇淡笑。 艾儿也笑嘻嘻的道: “母亲放心去陪父王吧,艾儿定当乖乖听扶苏哥哥的话!” 梁儿无奈的睨了艾儿一眼,又转向扶苏,敛头施礼。 “那便有劳公子了,奴婢告辞。” 扶苏含笑点头,目送她离开。 当梁儿雪白的身影渐行渐远,艾儿扬头望向略有失神的扶苏。 “扶苏哥哥心悦母亲?” 一语毕,扶苏一惊,连忙俯身将手掌覆在了艾儿的嘴上。 “艾儿,这种话往后不可再说。” 艾儿的一对水瞳眨了眨,小脚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扶苏的大手,再度将小嘴露了出来。 只见他神情郑重,严肃道: “可是父王说过,天下间,除了他与艾儿,不可再有任何人喜欢母亲。” 其实赵政的原话说的本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可再喜欢梁儿,是艾儿听到后死皮赖脸求了许久,赵政才同意把他也加进去的。 只是这些他才不会让别人知道。 扶苏一滯,蹲下身去,双手抚上艾儿弱小的肩头。 对向艾儿纯洁无暇的眼时,他的神色有些苦,又掺杂着些许无奈,语气很轻,竟是几近恳求: “所以,你要帮扶苏哥哥保守这个秘密……” 艾儿有些愣神,灵动好看的水眸定定盯着扶苏看了很久。 在他眼中的扶苏哥哥从来都是温柔开朗、自信淡定的,从未有过这等模样。 这一刻,艾儿竟忽然觉得他的扶苏哥哥有些可怜。 定是父王太霸道了,母亲那么好,多几个人喜欢又何妨? “好!这是艾儿与扶苏哥哥的秘密,艾儿不会与任何人说的!” 还不足半人高的小艾儿一脸正气,底气十足。 他已立志要保护他的扶苏哥哥,绝不让他再露出那样的神色来。 而此时,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一双小狼般的漆黑瞳仁暗自发着幽亮愤恨的光。 什么叫除了父皇和艾儿,任何人也不可再喜欢母亲?那他胡亥要怎么办? 还有扶苏哥哥……竟然也妄想要占有他的梁儿母亲,他不会允的,绝不……! 第一百九十二章 高渐离刺秦 “好曲!你二人的琴筑之音真是越发默契了。” 昭阳殿中,赵政面带笑意,扬声赞道。 高渐离亦含笑对赵政夸起了梁儿: “梁儿姑娘的琴艺和悟性皆高于常人,渐离在她这般年纪,可做不到如此。” 赵政敛唇浅笑,听到有人称赞他的梁儿,他总是无比舒心的。 可是梁儿却是略滞,微牵了一下唇角,问道: “高先生看不到奴婢的容貌,又怎知奴婢的年纪有多大?” 高渐离面露讪色,对着梁儿微微一笑。 “在下虽然眼睛看不到,但耳朵却还管用。姑娘的声音、气息,乃至走路时的脚步轻重,都与上了年纪的女子大相径庭。” 闻言,梁儿低下头去,但笑不语。 茫茫世间,连“眼见”都未必为实,“耳听”便更是虚上加虚。 他二人已合奏数次,高渐离应是早已自她的琴中读出了她的心智与阅历,可却因区区世俗的表象而毫无疑问的否定了自己的感知。 看来这高渐离也是凡夫俗子一名,并未懂得用心去看人。 或许,这样的人,便注定难成大事吧…… 转眼,高渐离入太乐已有近三个月。 起初,他每次与梁儿合奏献乐几乎都是在昭阳殿,皇帝高坐于殿上,他难以触及。 而最近,皇帝终于更加信任于他,偶尔也会召他去凤凰池或竹苑等一些有景致之处奏乐。 在那等闲散之地,皇帝会更为随意些,不止会遣退禁卫以求清净,有时甚至让他与梁儿分列两侧奏曲,自己则坐在中间,与二人的距离非常之近。 此等行为于君王而言,几乎等同于是与他二人平起平坐,实为难得,可见器重和信任已达极致。 所谓“物极必反”,他觉得时机已至,若是不抓紧机会尽早动手,唯恐这份宠信会极盛至衰,到时可就再难近得皇帝的身了。 于是,他偷偷在筑里灌了铅,欲在下次觐见皇帝之时以筑袭之…… 又过了几日,高渐离终于等来了他久违的传召。 梧木亭内,玄金长袍加身的赵政居中端坐,一边看着眼前满池红艳似火的并蒂莲花,一边啜着梁儿特制的梅子冰饮消暑。 在他的左侧,身着白裙的梁儿敛目凝神,嗅着他身边正焚着的龙涎香,柔夷婉转,轻抚琴弦。 右侧,身穿明灰色锦衣的高渐离气雅神闲,以尺击筑,与另一侧的琴音交相呼应,段段升华。 一时间,曲调绵长,婉约悠远,怡神养心。 赵政倍感舒适,缓缓合眸。 近日他都在思索攻阀百越之事。 而百越之地广袤非常,地势复杂,易守难攻。 且部落众多,乃至上百,故而才有“百越”一说。那一带的民风全都甚为彪悍,更有不少土著之人意志顽强,不屈不挠。 当初楚国亦是因为长久寻不出攻灭百越之法,才只得勉强将其国家留下,并为属国。 秦若要灭百越,定要出动大批兵马。 如此大动干戈,就务必要先想办法安抚刚刚安享和平两年不到的原六国百姓。 否则,攻阀不成,再引得六地纷纷造反,那就得不偿失了。 应对之策…… 既然天下人都那般崇尚周王朝以前的古礼,那他若是效仿上古封禅,登泰山祭天,入梁父祭地,以此宣告天下,他为天子,理当一统海内,待他再度出兵之时,应该就会少些民怨了…… 赵政如此想着,却突然听得右侧的筑音有异,竟是骤然间掺入了浓浓的杀意。 转眼,击筑已停,可筑弦的余音犹在。 赵政倐的睁眼,身体亦本能的后仰,避开了那股杀气。 而高渐离那灌了铅的筑就这般弦音嗡鸣着刚好自赵政身前掠过。 赵政万幸躲过了一劫,可他却转瞬大骇,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未思虑周全,此时那筑竟已直向他左侧的梁儿飞去。 当他仓惶起身之时,已赶不及前去护住他的梁儿了。 “梁儿!” 梁儿并无赵政的敏锐,之前抚琴又是闭着眼的,加之原本赵政就一直挡在中间,她并看不见高渐离那一边的异动。 电光火石间,梁儿因赵政的呼唤方才将眼睁开,可当她圆睁着双眸,眼见那张筑迎面而来,却是已然无法躲闪。 梁儿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一个暗青色的人影闯入了她的视线,定睛时,只见赵高面对着她挺立于她的身前,而那张灌过铅的筑刚好砸在了他的肩背之上。 筑摔落的瞬间,赵高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脱力的单膝跪倒在地。 赵政惊惶万分,已顾不上什么帝王之仪,冲过来双手用力握着梁儿的肩头,双眸瞠的大大的,万般急切的问: “梁儿……你可还好?” “还好……” 梁儿也惊魂未定,神态略有些木讷。 而此时,高渐离已知道自己行刺失败,便想要趁赵政因梁儿失了方寸之时起身冲过去以肉相搏。 却不料赵政机敏非常,还未及高渐离近前,他便忽的转身,左手将梁儿护于身后,右手银光一闪,泰阿出鞘,而剑尖则刚好抵在了高渐离的颈下。 “大王!……” 之前的所有都发生的过快,当候在远处的内侍和禁卫赶入亭中,事态却已发展到了赵政与高渐离对峙之时。 “高渐离!朕看重你的击筑技艺,甚至以平等之礼相待,你竟还是这般不识抬举!” 赵政怒火中烧,他本以为终于能为梁儿寻得新的知音,却未想此人竟然如此作为,还险些害了梁儿的性命。 “呵呵……” 面对赵政的愤怒,高渐离只淡淡嗤笑,漠然反问: “君子怎能因为一己得利,就将主公和友人之血忘却脑后?” 说罢,还未及赵政反应,他已主动疾步上前,而那剑头亦在这一刻贯穿了他的喉咙。 赵政双目微瞠,想不到这高渐离竟是这般决绝的义气之人。 他右臂一收,将鲜血淋漓的泰阿敛回腰间,而高渐离的尸身则颓然倒落在地。 赵政转回身来将梁儿紧紧抱入怀中,大手亦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别看……” 他声音低柔。 高渐离死相骇人,他不想吓到她。 梁儿知道赵政之意,顺着他一动不动的钻在他的怀里,却忽然记起赵高方才为救自己而受伤。 “陛下……赵大人他……” 她埋在赵政的身前喃喃提醒。 赵政看向地上手握竹简、嘴角还存有血迹的赵高。 刚到梧木亭时,他私下令人回昭阳殿去取笔和竹简,再交予赵高携玉玺一并呈来梧木亭。 他原本打算听完这一曲,便亲下诏书,赦免高渐离的所有罪名,让他此后得以在咸阳城内开辟府邸,任意行走,不必永远拘于太乐。 可却未想,世事最是无常,高渐离终是享不得那般福气,只可惜了这一手绝世的击筑技艺…… 赵政敛眸,低声令道: “赵高护驾有功,传太医令夏无且亲自来为他看诊。”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东巡封禅 “方才太危险了,若是你有什么事,我定不会原谅我自己。” 刚一回到昭阳殿,殿门关闭的瞬间,赵政便已转身将梁儿拥抱入怀,眉间紧蹙,满心愧疚。 梁儿将纤细的手臂轻轻揽上赵政的腰身,柔声劝着: “我不是安然无恙的在这嘛,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赵政又将她收得更紧,那副担惊受怕的感觉,就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往后,那些原六国之人,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近你我的身了。凡是有可能伤到你的,都别妄想靠近凤凰池一步。” 梁儿从他胸前抬起头来,细白的指尖满满抚着他的眉心。 说来奇怪,那动作极轻,极缓,却仅是转瞬,便已将那俊眉间的褶皱抚平。 “政,别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忧心了。我心系于你,与你同乐,亦于你同苦。你若不高兴,我自是也高兴不起来的。” 梁儿的眼大大的,圆圆的,瞳仁似玄珠,睫毛似鸟羽,层层柔和的水光忽闪忽闪,那频率刚好迎合着赵政心跳的节奏。 赵政望得有些痴了。 梁儿说,她心系于他,与他同乐,与他同苦…… 这般表白何其暖心,纵使他是千年冰封的帝王,也会须臾融化于她的柔情之中…… 赵政淡淡牵起唇角,弯出了一个极柔和的弧度,抬手轻抚了一下梁儿耳际的发丝,低声道: “好,不提那些事了,我们说些别的……” “嗯。” 梁儿乖巧应着,也回了他一个甜美的微笑。 赵政拉着她的手登上台阶,向王座走去,口中说出的正是他先前的打算。 “我想要效仿上古,封禅于泰山和梁父。以此安抚天下百姓,而后……出兵百越。” 封禅并非一件小事。 梁儿心中一动,赞同道: “的确,古礼向来认为,人间有成就的帝王应去最高的泰山祭拜天地,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行‘封''之礼;在泰山下梁父小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行‘禅''之礼。如此,才算是受命于天。秦攻灭六国,接管六国百姓,若要让天下信服,封禅应是有必要的。何况天下初定,若要再动干戈出兵百越,封禅也确实可有安抚民众的效果。” 语毕,二人已行至案前,款款落座。 赵政面向梁儿,附手于膝,凤眸熠熠。 “封禅于帝王而言是最高大典。只有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在久乱之后,致使天下太平,才有资格封禅。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接受天命而治理人世。听闻几百年前,齐桓公欲行封禅之礼,被丞相管仲以并无祥瑞之治、不被天帝承认为由制止;鲁国的季孙氏也曾想要登顶泰山,结果被孔子讥讽他碌碌无为、不够资格。而我一统六国,结束了天下近六百年的割据纷争,封禅之行,舍我其谁?” 梁儿心中亦起了波澜,激动道: “掐指算来,从古至今,行过封禅大礼的帝王除了三皇五帝,也就只有商汤和周成王两人而已。政,你是这近千年来有唯一资格行封禅大礼的帝王。” 见梁儿满面崇拜的望向自己,赵政薄唇轻扬,将手轻缓的覆上她如雪如脂的脸颊,视若珍宝般,语声柔暖得仿佛夏日拂风: “而梁儿你,是我一生中唯一心悦的女子,我唯一的妻……” 风拂柳动柳拂风,风柳相依不能移。 静谧朱红的昭阳殿中,王位之上,二人紧紧相拥,难分难舍…… 封禅大典要在泰山进行,而泰山地处原齐国的地界,在远距于咸阳的东方。 半月之后,赵政便踏上了东巡之路。 原本赵高因救梁儿重伤,梁儿是想要去探望的,可无论她怎样求,赵政都不允。 直至东巡出发的当日,梁儿才终于见到了身体还未痊愈、勉强随行的赵高。 然而当她面带讪色,正要上前对赵高说上几句感激的话时,却又被赵政一个怨妇般妒火中烧的眼神给拎回了车辇中。 “赵大人救了我,我从始至终连个''谢''字都没与他说,终是不好的。” 梁儿着实不敢招惹处在愤怒边缘的赵政,却也的确满心委屈与无奈,只得懦懦低喃。 赵政甩袖一屁股坐回座榻,黑着一张脸道: “有何不好?他是我的臣,你是我的女人,他舍命保你本就天经地义,无需言谢多此一举。” 一提起赵高救了梁儿,他心中就很不舒爽。 是他自己的失误,才导致梁儿陷入危机,又使得赵高凑巧赶来将梁儿救下。 如若赵高心思纯粹便也无妨,可偏生他对梁儿动了那般念想,这让赵政怎能再给机会让他二人走得更近? 赵政那般说,堵得梁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傻傻的怔在原地许久。 心中腹诽赵政的醋意真是胡乱发作,不过一句“谢”而已,难道她还能与赵高怎样不成?…… 罢了,还是等寻个时机,趁赵政不在的时候说吧。 救命之恩何其重大,更何况赵高还因此而受了那么重的内伤,这句“谢”若是不说,她心难安。 赵政此行主要是要行封禅之礼。 那般盛大的典礼,需将众多臣子一并带上。 故而除了三公九卿和一众重臣高官,光是博士就带了七十多人,就连徐市这等方士也在随行之列。 如此,车队较之前西巡就又壮观了不知多少倍。 “父王母亲!那边有兔子!” 气势如洪的玄色长龙中,最为奢华的皇帝车辇里扬出了一个孩童铜铃般兴奋的呼声。 “大惊小怪,没见过不成?” 赵政沉声斥着。 他眉头微紧,心情烦躁,万般后悔上次西巡之时提出将艾儿带上,如今东巡这小东西又跟来了,竟是想甩都甩不掉。 趴在窗边的艾儿回头,一脸无辜状。 “父王,艾儿能将它抓来养吗?” “养什么兔子,就连你朕都不想……” 赵政面色阴沉,正要说“就连你朕都不想养了”,突然听得一旁的梁儿轻声一“咳”。 他转眸看去,他的梁儿那般白衣胜雪、淡雅沉静,如此令他倾慕的女子,他又怎能逆了她的意? 赵政眉心一跳,垂下眼帘,耐了性子改口道: “就连你,朕都疼爱不过来呢。” 艾儿一听,开心得直跳脚,张开短小的肩臂扑向赵政,爬到他的身上,对着那雕琢般的脸就是“啵”的一亲。 “除了母亲,艾儿最喜欢的就是父王了!” 赵政纹丝未动,石化一般定在原处。 片刻,他皱着脸闭眼,烦躁之气更盛。 想他堂堂始皇帝,赢得了天下,赢得了心爱女子的心,却为何偏偏赢不了一个小娃娃?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凤仪歌 皇家的车队一路行过多个郡县,历时近一个月,终于到达鲁地,临近泰山。 车辇中,赵政双手持图,看了片刻,便起身挪至窗边,掀起锦帘看向前方,淡声道: “前面便是邹县,而邹县东南的那座山就是峄山。” 梁儿跪坐于一旁,盈盈一笑: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据说那东山指的便是现在的峄山。” 孟子所言指的是:孔子登上了东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了泰山,就觉得天下变小了。 而当年的鲁国,在后来被齐国所吞,现在亦被称为齐鲁。 赵政放下锦帘,扭头看回梁儿,一双凤眸华彩尽显,唇角亦是勾出了柔润的弧度。 “看来,你应是已知我心中所想了。” 梁儿敛唇莞尔,徐徐道: “孔孟认为,泰山掌的是天下,而峄山掌的是齐鲁。你此行去往泰山是为了要稳固天下,而眼下既然先路过峄山,那便不防先在峄山刻石立碑、歌颂你的德行,将能人圣人辈出的齐鲁之地稳握于手中。” 古代政绩显著的君王经常在山川大河刻石立碑、歌功颂德,供万民与后世瞻仰。这就类似于现代政党去往各地靠演说召集人气拉选票一般,就是为了获得当地的支持而做的舆论宣传。 赵政含笑颔首,补充道: “可将鲁地的儒生都召至峄山之上参与立碑刻石之礼。一来,他们是当地的有学识之人,可鉴证刻石的过程,使其更据说服力;二来,封禅大典已近千年未曾有过,其礼仪形式也几乎失传。这行封禅之礼的具体细节,或许能从坐拥泰山千百年的齐鲁儒士口中知会一二。” 两日后,峄山山顶。 赵政在众大臣和儒生的跪拜下立下石碑,由李斯以小篆体刻字,将赵政自统一六国后的功绩和安民之策一一列举。 李斯的铭文文法,严谨浑厚,平稳端宁;字形匀称,疏密适宜。 亲眼目睹了皇帝的龙章凤姿,又细细品味过石碑之上列出的一字一句,思及两年来齐鲁的诸多变化,那些生性古板的齐鲁儒生们无一不打从心底臣服。 一日后的清晨,众人又齐聚泰山脚下。 当赵政问及要如何进行封禅大典时,鲁地儒生与秦国博士百余人激烈讨论了许久,终是难以统一言论。 有人说: “要用蒲草将车辇的轮子包裹起来,以免伤及山上的草木。” 又有人立即反驳: “山坡陡峭,如何行车?你竟还说要叫车轮用蒲草包上,届时车轮更滑,岂不是陷陛下于危险之中?” 还有人说: “上古典籍所记,封禅大典需帝王步行登上泰山,然后扫地而祭,以示诚意,最后铺上以菹秸做的席子行拜礼。” 众人嗤笑: “封禅何其重大,怎能只在泰山之上手执扫帚寥寥扫上几下就算成事?那也太过简易了!” 争吵至此,就连梁儿都险些笑出声了。 封禅毕竟是上古之事,根本已经无人知道其中的礼仪和方法,看来再吵下去也是无益。 “全部住口!” 众人争的正欢,却听一声低喝,回眸之时见得赵政似是耐心已无,各个吓得静默敛头,不敢再言。 “既然无人知道该如何封禅,那么依朕看来,登高而''封'',是使其高度更高;下''禅''梁父,是使其土地更厚;而刻石篆文,则是将朕的功绩汇报于天地。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朕受命于天地,如今大功初成,自然是要增加泰山的高度,以报天之恩德,增加梁父的厚度,以报地之恩德。朕会自行由南坡上山行''封''礼,再由北坡而下去往梁父行''禅''礼,以土筑坛以厚天地。文武之臣随行便是!” 闻言,众人大惊,想不到皇帝竟是要弃了古法,也不做任何筹备便直接登山,自定封禅之礼了。 有一些臣子和儒生刚要鼓起勇气谏言,赵政却已迈开脚步,毅然向山上走去。 其余文武大臣和十几个自太乐而来的乐师亦是一脸懵怔,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梁儿紧随赵政,走之前眼神若有似无的扫了一下众人的脸色。 赵政素来目标明确、行事果决,常令手下之臣错愕无语。 他那般优秀、那般努力,可世人却总是不理解他,甚至在两千年后还有那么多的人在诟病于他。 梁儿痴痴望着眼前步步登高的那一抹高大的玄色背影,冥冥间,竟觉得他是那般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梁儿心中有些疼,便自袖袋之中取出赤玉箫,缓缓置于唇边。 萧音呜呜而起的刹那,赵政身形微滯,却并未回头、继续前行,只淡淡勾起了唇角,霸气冷峻的面上,竟似是露出了一抹温缓的笑意。 天地悠悠,他却从未感觉孤单。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走得多高多远,无论何时,身后总会有梁儿紧随相伴。 而此等时刻,梁儿手中执的是赤玉箫,仿佛又令他觉得,跟在他后面的不止梁儿一人,还有那个许久未见、他甚为想念的弟弟成蛟…… 空旷无尽的高山中,萧声时而高耸激扬,时而低沉空濛;时而飘渺如丝;时而沉稳如松…… 连绵不绝,荡气回肠。 这曲《仪凤歌》本就是上一个封禅之王周成王在刚继位不久、天下大治、即将封禅之时所作,用在此刻恰到好处。 众人迷于这绝世萧曲的意境,痴然仰望那二人越登越高,却突闻一人惊呼道: “是《凤仪歌》!陛下威仪,何其壮哉!快!我等快跟上!” 警醒之下,乐师们慌乱的一边追至梁儿身后,一边奏乐以和萧音;百官亦急忙快步赶上。 一行人就这般浩浩荡荡向泰山最高的岱顶登去。 却无人注意到,留在山脚下的一批人中,有一个身着湛蓝色衣袍、面容舒和的男子,从梁儿淡淡扫视众人起,视线便始终不变的落于她的身上,直至她吹奏起《凤仪歌》,引得百官蜂蛹跟随,越走越远…… “凤凰翔兮于紫庭,余何德兮以感灵,赖先人兮恩泽臻,于胥乐兮民以宁,凤凰来兮百兽晨……” 正午时分,当加盖了玺印的《大秦水德兴国》文书被以石泥金绳封好,埋于圆形的土筑祭坛之下,耸入云间的岱顶之上,便幽幽飘出了女子空灵清澈的歌声。 《凤仪歌》本就是一首歌,此时,乐师奏曲,白衣少女歌舞,在“封”礼结束之后颂扬着她深爱的帝王如山似海的功绩。 这一幕令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痴醉。 就在祭坛上刻有篆文的石碑之前,梁儿仪容典雅,裙裾翻飞,肤白如雪,腰似柳枝,手若柔夷,一对含水的墨瞳之中光华潋滟。 正是眼前的这一方天地鉴证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 宇宙啊,若你当真有灵,可否记下那个玄衣帝王的辉煌和不易,至少让千年后的后世之人不要再误解于他、中伤于他…… 下山去往梁父之时,忽然下了一场急雨,赵政便令大家在树下暂避。 而有一棵古树生得尤其茂密,赵政带着梁儿站在下面避雨,竟然没有被淋湿分毫。 赵政觉得此树有趣,临走时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为“五大夫”。 五大夫是秦国的爵位名,地位相当之高,高于普通的大夫、官大夫和公大夫,被称为“大夫之尊”。 如此之名加在一棵树之上,众人都觉得一向不苟言笑的皇帝似是偶然动了玩心,定然是心情极好的。 行至梁父小山时,天色已近黄昏,众人又提出时辰过晚,可以明日早些再来行“禅”礼。 可赵政却认为既然来了,就该一次性解决,何必再多拖一日。 于是命人用土筑起了方形的祭坛,隆重祭拜之后,命李斯刻石立碑,歌颂功德,以向大地汇报自己的功绩,报地之恩。 如此这般折腾了整整一天,回到行宫时已是夜里。 浴殿之中,温热的水气袅袅升腾,赵政自身后将梁儿拥住,轻声道: “往后,不得再在室外舞蹈了。” “为何?” 梁儿不解,声音却甜美依旧。 赵政迟疑片刻,徐徐将脸埋入她雪白的颈间,语声压得有些低: “今日泰山之顶,祭坛之上,你迎风而舞,就仿佛是要乘风归去一般。那般看着,我……心里难受……” 梁儿是不老之身,宋玉将她当作神女。 他虽清楚他的梁儿不是什么神女,可今日那般景象,若是梁儿真的就那么随风而走,一去不复返了,他该怎么办?…… 梁儿心中一紧。 转过身来揽住了赵政的腰身,仰面对上那双深邃好看的眼,柔柔道: “政……我对你之情,如海之深,如日之杲,哪怕你赶我,我都不会走,又怎能那般轻易就离你而去呢?” 赵政将纤长的手指在梁儿如脂一般嫩白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梁儿……我只有你……在这世上,我只要你一人便可,所以……永远也别离开我……不许离开我……” 他俯下身去痴吻抚爱,用尽全身力气传达着自己对怀中女子无尽的眷恋……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朝舞 封禅完毕,便无需太多官员随行。 赵政令大部分文臣武将先行赶回咸阳,而自己则沿着海岸一路向东,途经黄县、腄县,又登上了成山。 成山行宫建于成山之上最靠东边的一个山峰。 身后是苍翠连绵的群峰,眼前是浩瀚碧蓝的大海。 峭壁巍然,巨浪飞雪,气势恢宏。 “这里好美!” 悬崖之巅,行宫之前,梁儿迎风而立,白裙飘飘,青丝飞舞,眯眼望向海天相接处无尽的天际。 “此处三面环海,一面接陆,自古就被誉为''太阳启升之地'',是海上能最早看见日出的地方,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朝舞''。明日,你我可以早起些,亲眼目睹阳光是如何自这里普照天下的。” 梁儿的身旁,赵政金冠闪耀,玄袍翻扬,负手而立,一边与她眺望着同一个方向,一边为她解释此地广负盛名之处。 “艾儿也要看日出!” 梁儿的另一侧,小小的艾儿蹦跳着拍手嚷着。 梁儿一听,俯身劝道: “艾儿,夏大人说过,你不可劳累,起得太早对你身体不利。” 艾儿小嘴一撅,小手摇起了梁儿的裙摆: “母亲,艾儿没事,艾儿想要看么……” “艾儿!若再胡闹,下次便不会带你出来!” 不等梁儿说话,赵政便沉下了脸厉声呵斥。 果然,他是最不喜欢孩子的。 可对于赵政这般态度,艾儿非但没怕,反倒桃瞳一亮,仰起小脸来兴奋的问向赵政: “父王这是答应了下次出巡还会带着艾儿?” 他笑嘻嘻的。 日出而已,不看便不看,下次也粘着父王和母亲、同他们一道出巡才是正事。 艾儿的这句话,使得赵政头顶阴云密布。 他紧抿了唇角,无语半晌,转眸时,竟又见梁儿涨红着脸,憋笑憋得很是辛苦,便更引得他怨念弥散、幽愤切齿。 孩子,定是这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尤其是艾儿那种生得好看又机灵的…… 第二天,很早,天还未亮,只蒙蒙一片灰蓝,逐渐又转为浅蓝,很浅…… 梁儿与赵政相依相偎在悬崖边。 万籁俱寂。 赵政用自己大而厚实的玄色斗篷将梁儿紧紧裹在怀中,二人一同望向那海天相接之处,满怀期待,就那般静静的,不发一言。 转瞬间,天边晕出了一道红霞,慢慢扩散开来,越来越亮。 这是梁儿第一次在海上看日出,并且还是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地点,还有……她深爱的人怀中…… 她心绪有些激荡,身子不禁又往赵政温厚的怀里钻了钻。 赵政以为她冷了,便重新拽了拽斗篷,将她包得更严了些。 很快,红霞的初升之处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得好似昭阳殿的颜色,但却并无光亮。 慢慢的,它负重一般冉冉而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重重云霞,完全跃出了海面,那红便更加动人。 霎时,金光大作,普照万物。 二人的脸上、身上,皆被笼上了一片华彩,暖洋洋的,还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幸福之感。 “日出于海真是壮美,朝霞仿佛舞蹈一般,难怪这里名为''朝舞''。” 梁儿的声音悠婉。 赵政低头看向梁儿,见她一副迷醉的模样,便柔声道: “你若喜欢此处,我们就多住一些时日。” 梁儿回了神,轻轻摇头。 “不必了。你不是还要去之罘山和琅琊吗?而且封禅之事已毕,若为攻灭百越,琅琊一行才是重中之重。还是不要因为小事而误了行程才好。” 赵政轻声一叹,眸间尽是疼惜的神色。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这般懂事,也能经常与我撒娇取闹几番。无论你要什么,我定然全都一一允你,哪怕为你做一次桀纣,也毫无怨悔。” 梁儿知道,赵政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同寻常女子般活得轻松一些、任性一些。 可她却有意佯装不懂,睨眸嗔道: “你可是在嫌弃我没有情调,太过无趣?” 赵政失笑。 那金光映照下如琢的五官就在这一瞬深深镌刻在了梁儿的眼中。 “怎么会?从一开始我迷上的就是你这份淡定睿智。若是换一副性子,怕也不是真实的你了。” 彼时,她在赵迁面前万种风情、花样百出,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她。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也便无丝毫意义了。 ……时隔多年,赵政终于明白,当初梁儿对赵迁当真只是虚情假意,并无半点真爱。 可为何灭赵之时他就是看不清,还做了那么多伤梁儿至深的事呢…… 赵政满心悔意,爱怜的将怀中那娇小的人儿拥得更紧…… 他会补偿她的,只要她好,哪怕是耗尽整个大秦的气运,他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一日,赵政命人将此次东巡中李斯刻下的第四块石碑立在了成山之南,内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歌功颂德,宣传造势。 第二日清晨,车队再度启程,直奔下一站的之罘山。 此山亦是奇山。 几乎四周环海,仅山南中部有一条狭长的平地与大陆相连。 从地图上看,颇像篆文之中“之”的形状,又因山高,好似屏障一般矗立在内城与大海之间,“罘”便有屏障之意,故而得名“之罘山”。 若说赵政立石于峄山,是因为峄山是齐鲁的标志;立石成山,是因为成山是太阳初升之地,那么眼下欲要立石之罘山,则是因为此处自周朝伊始便被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 冬少严寒,夏无酷暑,春季温暖,秋日凉爽。 空气湿润,阳光充足,气候宜人。 很早以前,周康王就曾为了自己的后代能永世继承其父周成王的卓越政绩,令自己的子孙死后都要葬在此山。 近几百年来,也有多位诸侯争相来此寻找修造陵墓之所。 故而,这山上至今还有众多周王室和各诸侯的陵寝。 在世人心中亦是影响极大。 赵政车行许久,一入之罘行宫便深陷如海的政务之中。 梁儿听闻之罘山上多木樨,而此时正值木樨花开之时,于是她便趁艾儿睡午觉的时候独自去采摘了一些,准备给赵政和艾儿做些好吃又好看的糕点,也好哄得他们父子开心。 第一百九十六章 琅琊 往回走的时候,梁儿远远便见到了赵高在与一个人说话。 那人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面容,但从身形和衣着上也猜出了个大概。 走近时,那人已经离开。 梁儿便顺势上前,欠身施礼。 “赵大人。” 难得见梁儿自己出来,又是主动来找他说话的,赵高心中一喜,回礼道: “梁儿姑娘。” 原本对于赵佗她是无甚接触的,但此人在将来可谓传奇,又使得梁儿不自觉的便会关注一二。 赵高淡笑,想不到梁儿仅凭一个背影便轻易认出了一个在陛下面无甚功绩的侍卫。 “姑娘好眼力,正是他没错。方才凑巧遇上,他便来问候几句。” 闻此,梁儿面上有些窘,外人都来问过了,可她这个当事人却从未表示过什么。 “大人的身子如何了?” “已经无碍了。” 赵高笑容依旧。 果然于他而言,梁儿姑娘这浅浅一句,胜过了之前伤势未愈时所有人对他的关心之感。 “大人之前舍命相救,可奴婢却迟迟未能道谢,实在惭愧。” 梁儿半垂下眼,说起此事,她的确有些无颜面对赵高。 而赵高却是笑得愈发温和。 “无妨,姑娘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救姑娘便是在下的份内之事。” “无论如何,奴婢的命终是大人救下的,这份恩情始终铭记在心、不敢相忘。奴婢身份低微,眼下也无甚贵重之物。自古木樨便象征仕途得志,奴婢就以木樨相赠,愿大人此后官运无阻、步步高升。” 梁儿自篮中取出开得最旺的一枝,梨涡浅笑,递向赵高。 官运无阻、步步高升……这也的确是应了赵高的未来。 赵高略滞,复而伸出手来将那枝金黄接过,拱手道谢。 告别后,望着梁儿那素白离去的身影,赵高低垂着眼,心中已然化作了一汪秋水。 梁儿姑娘,怕是你并不知晓这木樨花的另一层含义…… 他痴痴而立,唇齿微动,喃喃有如呓语: “永伴……佳人……” 梁儿忙了许久,不仅做出了馨香甜美的木樨琉璃糕,还另外做了木樨果酱。 她让人送去一些给艾儿,自己则亲自端着去慰劳一连忙碌了几个时辰的赵政。 行至正殿门前时,刚好遇见一身湛蓝的徐市自殿中而出。 梁儿敛头施礼,徐市亦是略低了头本能的回礼,却无意间见到了她手上托盘中那几个晶莹剔透的金黄色糕点,还有一旁小小的琉璃罐中那散发着阵阵清甜、金色粘稠的奇怪东西。 徐市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几眼。 一向面色清淡的他,此刻竟难得露出了新奇的神色。 然而梁儿并未注意他的变化,始终微敛着头径直入了大殿。 直到殿门再次关闭,徐市才收回了视线,面容亦归于平常,继续步履轻盈的向前走去。 第三日,之罘山上也立起了一块石碑。 随后,皇帝的车行队伍便一路南下,马不停蹄的直奔琅琊郡的治所——琅琊县。 这琅琊之行赵政极为谨慎。 在车行期间,大臣们又有一批被遣回了咸阳。 如今,随行人员中,爵位较高的就只剩下列侯武——城侯王离和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昌武侯成和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和王绾、上卿李斯和王戊、五大夫赵婴和杨樛从这十一个人。 琅琊县附近有一座琅琊山,山中置有一座琅琊台。 赵政一入琅琊便直奔此处。 可所谓琅琊台,原来就仅仅是一个夯土所筑的高台而已。 梁儿紧随赵政踏上这个台子,眨着一双杏眼好奇道: “你这般急于来此,我便一直以为这琅琊台会有多么壮观。现在看来,既然它貌不出众,定是在其他方面比较特别了?” 赵政负手,转身淡笑。 “你有所不知,此处名为琅琊台,却并非楼榭台阁,而是一座观台。” “观台?” 梁儿的水眸又眨了眨。 赵政便继续解释: “是古时越王勾践建来观测气候节气和星辰所用。” 梁儿恍然。 说白了,这就是古代原始的天文台啊。 “可是,这里只是一座高台,上面什么都没有,又是如何观测的?” 观星她能理解,天空只要足够广阔大致应该就可以了。 可节气变化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琅琊台的位置特殊,并非随意而置。” 赵政将她拉至自己身前,伸长手臂指向远处海域的小岛。 “你看,此处与灵山岛和斋堂岛刚好呈现三角。站在琅琊台,灵山岛是日出之地,而斋堂岛就是日落之地。通过各节气日出和日落的变化,就可知道不同节气到来的时间。” 梁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十分惊叹于古人的智慧。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那么重要。 她转身,满面疑惑的仰面问道: “政,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急着来这观测天象的地方做什么?” 赵政面色柔和,反问: “你且先说说我为何要来琅琊?” “你亲至琅琊,是要留下石刻威慑越人,为南征百越早做准备。” 梁儿对这一点十分肯定。 赵政微微点了点头,举目望向天际,徐徐道: “二百多年前,越王勾践出于会稽,属百越之地。后来他卧薪尝胆灭掉吴国,便北上将都城迁来了琅琊。越国被楚国灭后,越王室的后裔多分散南下,分别治理百越不同的部落。故而现在的琅琊人和百越人,依旧将勾践当作神明一般崇拜,始终保留着那份不屈不挠、好胜擅忍的精神。” 话至此处,他转眸看向梁儿。 “我亲至琅琊,的确是要彰显我不同于当年的吴王夫差,即便越人有勾践之心,也不会有同勾践一样的机会。越,我志在必得。无论是已归于囊中的琅琊,还是一息残喘的百越。不过……” 他双臂揽过梁儿的腰肢,挑眉勾唇: “此行却不止这一个目的。” “还有什么?” 梁儿一脸懵怔。 究竟有什么事会与这天文台有关? 赵政见她白嫩的肌肤映衬下,一对杏圆的眼眸水汪汪的,看似一副傻呆呆的模样,便不禁轻笑出声: “见你聪慧惯了,偶尔看你懵懂的样子便倍觉可爱。我先不说,你慢慢看着,看到后来,自然就会懂了。” 梁儿听他竟还卖起了个关子,便更加好奇。 可赵政若有不想说的事,旁人定是如何也撬不开他的嘴的。 梁儿粉嫩的小嘴撇了撇,而后又不自觉的微微撅起。 满腔好奇就那样堵在了胸口,这般不痛快要如何排解? 赵政低头看着自己臂弯中的人儿那愤愤的小表情,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开,双手将那憋成了包子的小脸捧至自己唇边,万般疼爱的在那水嫩的小嘴上吻了又吻。 直到那小小女子的面上漾起了粉红,不再与他赌气,他才将她重新拥揽入怀,对守在远处的内侍扬声令道: “召徐市前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虚造声势 梁儿听到赵政又要召见徐市,便将小脑袋自赵政的胸前抬起,眼底莫名隐了一丝冷意。 “你最近似乎经常见他。” 就算赵政已很明确的说他不会追求长生,可梁儿始终还是对徐市没有丝毫好感。 赵政见梁儿这般,不禁失笑逗她: “怎么?你连男子的醋也吃?” “我……” 梁儿一噎,咬唇敛头。 一想到徐市,她便开不起玩笑。 赵政看她如此,也只好敛了笑意,正色道: “真是难得见你对谁成见如此之深。我召见他是为修缮琅琊台一事。他为方士,善观天象,此事自然要由他来做才合理。” 梁儿倏的再次抬头。 “修这里?” 她不解,一个光秃秃的破土台有什么好修的? 何况若说观测天象,大秦已有了极庙,还耗费精力修这里做什么? “这么多问题!” 赵政的修长的指尖忽然戳住了梁儿小巧圆润的鼻头,戳的梁儿傻傻一怔,竟就那般定住不敢再动了。 赵政的个头比梁儿高了许多,他俯身将脸凑向梁儿几近木讷的小脸,就如一个家长对着孩子温柔的说教一般,语气之中含着丝丝宠溺。 “我方才说了,你在一旁慢慢看着,往后便自然会明白为何要如此了。” 见状,梁儿心中不免又是小小一憋。 赵政态度虽好,但这言外之意分明是:多事的小东西,你乖乖闭嘴,看着就好…… 就在这两日,赵政开始大举修缮琅琊台。 说是“大举”,因为此番真是可谓大动干戈。 世人皆道,皇帝亲至琅琊,心情大好,命万人大肆扩建琅琊台,在其上修造楼榭台阁,以供他的方士观星炼丹之用。 除此之外,皇帝还同时迁了百姓三万人到琅琊台下居住,并且免除了这些人长达十二年的赋税。 一时间,沉寂百年的琅琊山热闹纷乱了起来。 乱到甚至无人能分辨得出,哪些是百姓,哪些是修筑琅琊台的工匠…… 赵政每日要么是在琅琊行宫处理政务,要么就是琅琊台视察进度。 就这样一连过了两个多月。 琅琊台的附近万千工匠忙碌非常,叮叮当当施工的声音此起彼伏。 平坦的高台之上,徐市头束玉冠,衣着湛蓝,正与赵政商议着什么。 赵政原本听得十分入神,但却突然抬手示意他停下。 “你先去吧,此事晚些再议。” 徐市略滞,抬眸看向赵政时,见其目不转睛的望向一处,而沿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提着一只墨色的漆质食盒翩翩而来。 他瞬间明了了一切,躬身应“诺”,默默退下。 “奴婢拜见陛下。” 周遭太多工匠和外人,梁儿一到赵政面前便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 “今日似乎比在之罘山时做的快了许多。” 赵政的眼中较之前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琅琊山上的木樨树虽然不及之罘山的多,但却离行宫很近,奴婢来去省了不少的脚程。” 上次做的木樨琉璃糕和木樨果酱赵政很是喜欢,近日又频频念着想吃,好在木樨在琅琊山上也是有的,并且难得的竟然还没有完全花谢,梁儿便去采了些又做了一次。 “此处灰尘太多,随朕入帐,再行享用吧。” “诺。” 赵政一语,梁儿便紧跟着他向另一边走去。 远处,徐市面上微有波澜、翘首以望,可望的却非是人,而是梁儿手中那个精致的食盒。 不知在那里面的,是否也同那日一般,是一些稀奇的吃食? 皇帝奢华的玄色锦帐中,赵政双手覆膝坐于案前。 梁儿跪坐在一侧将食盒打开,露出了里面金黄色的糕点和果酱。 她将它们取出摆放在案上,然后收了双手,正儿八经的坐好,等着赵政品尝。 可许久也未见赵政有动静。 她不禁好奇的转头看去,只见赵政仍是那般端坐的姿势,可却是闭着眼睛,嘴巴张开,一副“你喂我吃”的模样。 梁儿小小一怔,暗笑赵政都四十岁的人了,一个统领天下、令万人惧怕的帝王,可在她的面前竟还这么稚气。 她笑眼眯眯,纤白的手指执起一小块糕点,轻轻送到了赵政的嘴边。 赵政一口咬下,如个孩子一般,一边品着,一边露出享受的神情。 梁儿倍感甜蜜,一对杏眼弯作了两条明亮的月牙,她笑得很是开心,甚至还难得露出了一排白似珠贝的小牙。 赵政睁眼时,看到的正是这样单纯甜美的景象。 他心弦微颤,伸手揽过梁儿的纤腰,低头便是一吻。 这一吻猝不及防,梁儿甚至都未来得及闭眼…… 片刻,赵政将她呆滞她放开,抿唇一笑,声音如歌般好听: “好甜。” 这一句甜,说的不知是糕点,还是梁儿的唇香,抑或是二者皆有之。 梁儿的小心思暗暗揣测着,便不禁晕红了脸颊。 赵政愈发心动,吻,一个紧接着一个化开在她水嫩的唇上。 直至将她的全部美好通通享用了一遍,赵政才终于肯罢下手来,低头俯望臂弯之中娇羞未散的小小女子,微笑问道: “两月已过,你可看出些什么?” 梁儿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沮丧。 “除了觉得三万百姓竟与一万工匠同时迁入琅琊台,这般容易造成混乱的事不似你寻常所为之外,我并没看出其他什么端倪来。” 赵政溺爱的轻捏了一下她白皙的小脸,抚慰道: “能看出这些已经足够了。” 梁儿杏眸轻眨,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赵政柔声提示: “你现在眼前所见的,说是一万工匠,可实则并不足万人;说是三万百姓,可实际也并未真的达到三万。这两方差额看似都不大,可加在一起却足有三千人。而其实最开始时,人数本是齐全的……” 闻言,梁儿双目瞠圆。 “那三千人……你调去了何处?” 见她那般急切,赵政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着睨道: “呵呵,小傻瓜,穿好衣服随我来。” 梁儿从未发现,赵政竟然在山崖的一处角落开凿了石阶,可以直通山下。 而就在这无人知晓的海角,竟然停有十艘巨大的海船。 上面全都是人,就连徐市也在忙碌的指挥着。 梁儿瞬间惊悟。 “这是……要出海?” 她在这个时代待了太久,竟然险些忘了,史书所记,所谓徐市寻仙就是自琅琊起航的。 “这下可懂了?” 赵政侧头睨向她,雕琢般的唇角勾起。 梁儿被眼前海船雄壮的气势所震撼,眸光一动不动的看向那庞大的船队,幽幽道: “原来修筑琅琊台还有迁徙百姓都是虚造声势……你竟是要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凑出三千人马,由徐市带领,漂洋过海去寻找新的陆地……” 第一百九十八章 徐市出海 半月后,琅琊台的工程已经接近尾声。 赵政命李斯在琅琊台的一侧立碑刻石。 这次的碑文因为有益于对越人的控制,故而较之前四次更为考究。 留下的十一个重臣齐聚在一起,为了定夺碑文的内容而说古论今,大为慎重的探讨了一番。 大家都认为: 古时的帝王,真正所拥有的土地其实不超过千里。 诸侯全都各自守着自己的封地,他们朝见与否帝王难以控制。 各诸侯互相攻伐,暴乱不止,还争相刻石立碑颂扬自己的功德。 而那些帝王因条件有限而学识不足,法令制度又不严明,只知道借助鬼神之威征服远方,故而统治无法长久。 还没等到他们寿终正寝,诸侯就已纷纷背叛,国家名存实亡。 而当今陛下一统六合,设立郡县,安定天下。光耀宗祖,施行德政,皇帝尊号大成,真真可谓“前无古人”。 李斯更是在随记之中记下了如此几句: “昔日的六国如今已都是皇帝的领土。西边涉及流沙之域;南边通达北户之地;东边有东海;北边过大夏。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就没有不甘愿臣服的。” 几人越说就越是激动,很快便编纂好了碑文。 琅琊碑文不同于前。 四字一顿,八字一行,字行严整,更为工顺。 一字一句,皆将赵政的功德赞露无疑;字里行间,也更令人倍感威慑。 当李斯刻下最后一笔,将石碑立于众人面前,但见徐市上前一步,分明顶着一副道骨仙风,行的却是姿态极低的双膝跪拜;分明长得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容貌,却扬声说出了一番趋炎附势般的话来: “平天下、定海内,陛下之功千年难寻。若不为仙,世间便再无人有此等资格。徐市知晓东海之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山中皆居有仙人。望陛下能准许徐市斋戒沐浴,带领童男童女入海寻仙,为陛下求得永世之寿,令天下得以永享安泰,造福百姓!” 赵政唇角微勾,一双深邃的凤眸在阳光下暗彩隐现。 “好,就依你所言。自明日起,你可在琅琊台斋戒沐浴七日。十日后,率五百童男童女东去求仙。” 众人齐齐跪拜,扬声高呼: “恭祝陛下早日修得仙身!” 梁儿见此言一出,在场的那十一个臣子竟皆无惊色,亦无人劝谏,反而全都极是配合,她心下便知,怕是出海一事,这些人也都多少参与其中了。 此事的真相绝不可对外宣扬,看来早前赵政遣走了不少官员,现在留下的,便都是他极信任、并且在此事之上有用处之人。 而梁儿自己,几乎时时与赵政在一处,只偶尔单独陪艾儿玩耍,或是短时间离开去去膳房,仅是如此,竟也能被赵政完全蒙在鼓里…… 可见赵政作为帝王……当真是手段非常…… 在徐市行斋戒之礼的几日,赵政在琅琊境内公开召集了五百童子之身的男女,号称是随徐市去东边仙山寻找仙人与仙药,以换求他能长生不老。 而他为了方便筹备出海一事,亦是将政务全部搬进了刚刚建好的琅琊台前殿。 第九日,一轮圆月悬于墨穹,伴有少许如丝如缕的轻云,微风徐徐,那月若隐若现,星斗亦然。 膳房里,梁儿已忙了整整一个时辰。 赵政最近对琉璃糕吃上了瘾,而木樨花现已过季,梁儿便改用木槿制糕。 木槿花白素雅,味道清新,口感爽滑,对人的身体也是极好的。 再配上一碗新鲜的木槿花汁,赵政定会喜欢。 梁儿将制好的琉璃糕和花汁一一装入食盒,一边装着,脑中就一边浮现出了赵政品尝时那一脸享受的神情。 思及此处,她便不禁扬起了唇角。 琅琊台前殿,徐市躬身退出。 他刚刚与赵政核对了明日出海的事宜,正欲准备回去休息,行出琅琊台时,却刚好见到梁儿拎着食盒向这边走来。 二人礼貌的相互一礼,便继续分头向各自的方向走去。 忽然,徐市驻足,转身问道: “今日梁儿姑娘食盒中的糕点是何种形貌?” 梁儿身形一顿,心想徐市这话问得怎么这般古怪? 没事谁会问这个? 她回头看去,便更是大感意外。 那徐市此刻面上竟尽显窘态,眼中游移,丝毫不像平日那般淡然如仙。 “先生问这个作何?” 梁儿淡声问道。 徐市垂了眼,答话有些支吾: “就是……好奇……” 梁儿见他窘态更甚,不似有假。 可徐市这人本就阴晴不定,当初他请求赵政对高渐离下手时的果决梁儿至今难忘,谁知他此番是不是另有目的? 更何况皇帝吃的东西,为了安全,寻常人本就碰不得,凭什么无故要给他看? “这……” 梁儿假装面露难色,看他还会如何。 徐市看出梁儿心有疑虑,好声解释: “姑娘莫要多想,在下真的只是好奇,并无他意。在下自问通晓天地,可那日在之罘山行宫与姑娘擦肩而过时,姑娘手持的吃食在下却从未见过。这些时日在下百般在意,便想要在临走之前能多看一眼。” 徐市面色毅然,却又很是诚恳。 他就那般定定站着,仿佛今日若看不到,他便不走了。 梁儿眉心跳了跳,心中甚为无语,想不到那连走路都恨不得飘然欲仙的徐市竟也有如此公然赖皮的一面。 并且,还只是为了几块糕点…… 她无奈低头,轻轻将食盒打开,动作万分小心,眼睛也紧盯着徐市的手臂,以防他有什么借机投毒的动作。 很快,六只白色半透明的琉璃糕便呈现在徐市眼前。 “上次是金黄的,这次换做了白色……” 转瞬,他眼中似有星光流转,莞莞笑开。 那笑容竟万般纯净,不带一点杂质。 梁儿愈发觉得怪异,食物而已,至于这么开心吗? “金黄色的是用木樨花做的,而这次的是木槿花。” 她随口解说。 徐市却得寸进尺。 “下面那层装的是什么?” 梁儿抽了一下嘴角,并未继续打开给他看,只努力压抑着向他投去白眼的欲望,貌似恭敬的答道: “下面那层并不稀奇,只是纯粹的木槿花汁罢了。” 闻言,徐市敛唇微笑。 “秋季微干,而陛下又操劳整日,木槿花汁有醒脑止渴之功效,梁儿姑娘有心了。” “先生谬赞,这是奴婢份内之事。” 梁儿敛头谦虚着,心里却暗骂这徐市怎得这般墨迹。 只见徐市幽幽一叹,眼中满是遗憾与落寞。 “姑娘真是心思灵巧。只可惜在下明日就要离开,无法与姑娘学到这制作糕点的技艺。” “可等先生功成而归再学也不迟。” 梁儿淡笑着,实则耐心已然快要耗尽。 徐市微微摇头。 “应是没这个机会了。” “先生何出此言?” 梁儿本能的顺势问去。 徐市敛眸浅笑。 “姑娘无需问我,将来会如何,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言毕,他再次抬眼看向梁儿,那面上虽然和善依旧,可眼神之中却好似隐入了种种说不清的意味。 梁儿的心弦狠狠一震,先前的不耐烦瞬间一扫而散,睁大了眸子惊道: “你……!也与我来自一处?”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世外高人 谁知徐市竟又敛下眸子,语气也已几乎归于平淡: “姑娘来自何处,在下并不知晓。” 梁儿一滯,知道自己太过在乎此事而一时有些失态,可若非同样来自现代,徐市怎么可能知道她知晓将来? 她稍稳了一下心绪,又问: “先生若当真不知,又怎会说出方才那一番话?” 徐市面色无波,淡淡解释: “姑娘可知,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相对应的一颗星,这颗星会透漏出这个人的过去和将来。” 梁儿未语,她不信这些,但也并不否认,毕竟千百年来,世界各国都有类似的言论,甚至还发展出了颇受科学界认可的占星学…… 徐市对她的态度并不介意,只仰头望天,目不转睛的看向一处,唇齿轻启: “今日虽然有云,但西方天穹那颗最亮的星却仍依稀可见……” 梁儿亦仰望天空,顺着他的视线找到了那颗极亮的星。 看亮度,按照现代的理论,那是一颗零等星,但属于什么星座,她却并没看得很明白。 只因这个时代与她的现代时隔两千多年之久,很多星座的形状都发生了变化,她已经很难辨认得出了。 徐市继续道: “那颗星亮了几十年,但其实很早以前它是黯淡无光的。是在陛下七岁那年,此星骤起,其左侧亦出现了一颗若隐若现的小星相伴。于此同时,八宿相望,荧惑于角,五星失行,此乃天下即将大变之相。从此,亮星亮时,小星便隐去光辉,以衬亮星;亮星暗时,小星便增其光芒,以照亮星。两星如此多年相依相伴,方才得以令六国尽灭,有了如今秦国大治之势。” 说到后来,他已将视线挪回到梁儿身上。 梁儿不知徐市是否是在行那些方士的江湖骗术,迟疑道: “先生所指……?” “亮星乃是帝王之星,就是陛下;而那小星,便是姑娘你了。” 月光里,徐市面如玉制,眸光虽凉,却也温润。 “彼时在下还未出山,见此星象实为新奇,暗自起了兴趣。待出山之时,天下已然归一,便迫不及待寻了时机入宫来见见姑娘。” “见我?” 梁儿疑惑。 寻常人不是应该想见那颗亮星吗?小星只是区区陪衬,又算得什么? “姑娘身兼陛下的侍书之职,想来应该很是博学,理应读过宋玉的《神女赋》。” 徐市唇角微动,竟似是隐了一丝笑意: “天有神女降于王侧。留,则国兴;去,则国亡。” 梁儿垂眸。 暗念怎么又是神女一说? 宋玉也好,徐市也罢,古人怎就那般执迷于神话? 她抬头,居之不疑。 “奴婢不信鬼神,亦不信世间会有神女。” 徐市淡笑: “难道姑娘以为只有拥有神力的女子才是神女吗?” 梁儿微怔。 “何意?” 徐市笑意更甚。 “应天意而来,依天意而去,此乃神女也。” 梁儿浑身僵住,棕黑的瞳仁瞠得滚圆。 这短短几句,已戳入了她心底的最深处,仿佛就连那多年不解的谜团也随之呼之欲出…… 她为何会穿越而来,为何会容颜不老,为何一来到这个时代便将她送去了赵政的身边…… “悠悠乱世,姑娘将真心给了秦国的国君而非他人,便注定会助秦强而夺天下,此乃天意。” 徐市降了语速,似有怅然。 须臾,梁儿暗暗甩头。 不,徐市是个满嘴胡言的方士,而她来自现代,有知识、懂科学,那些话她怎能轻信? “我并不迷信天命之说。” 她重拾坚定,挣扎道。 没错,跟随赵政,助秦一统……多年来,若是不论她对赵政的爱,那她信的不过就是史书上的字句罢了。 徐市闻言,眸间明澈,唇边微扬,笑若清风。 “姑娘所信奉的,于现世而言,又与''天''有何不同?” 梁儿一动。 历史是既定的,所谓“天意”亦是既定的,没人逃得过,如此看来,二者确实无甚不同…… 她心间骇然,不自觉的眼睫闪烁。 方才她分明每句话都没说透,可徐市却好似看尽了她的想法,竟能句句攻破她的质疑…… 究竟是此人善于读心,还是世上当真有术法存在? “先生方才说,每个人的星都会透露出他的过去和将来……” 梁儿唇角紧抿,再次问道。 一般而言,话说得越多,就越容易有所破绽。 那些不科学之事,她是无论如何也难坦然接受的。 徐市面色幽淡,知无不言: “姑娘的小星猝然而出、异于寻常,无甚过往,未来亦隐晦难辨。在下潜心研究多年,也只能勉强参出一二。不过这些年,在下对姑娘你倒是越发好奇了。” 言毕,他清冷的眼底再次露出了些许笑意。 可梁儿的心却又是一紧。 猝然而出……无甚过往…… 正如此言,她就是在三十几年前突然出现在这个时代、没有“过去”的人…… 难道,徐市真的参透了天机,所以才知道她能通晓未来之事…… 梁儿身形微晃,脑中已是波澜起伏。 “既然先生入宫只是对奴婢好奇,那你默默看着就好,又为何要去熏瞎高渐离的眼睛,还要大肆行这出海一事?” 若他真是世外高人,那插手世俗之事,岂不有违修行之道? 徐市轻声一吁,眼中满是无奈。 “高渐离的眼若不瞎,恐怕陛下和姑娘全都性命难保,在下已用最温和的方法尽力免去了他的痛楚;若不应下出海,知道了陛下的隐秘却不从,我也必定难以活着离开此地。无论初衷为何,既已入世,便身不由己。这些姑娘早已深有体会,应是可以理解的。天意如此,你我都只可顺、不可逆。” 梁儿眉眼低垂,心思沉重,好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竟一时闷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可还有事想问?” 徐市见梁儿未语,便打算要走,谁知他刚要告辞,梁儿却又开了口: “先生……” 她吞吞吐吐,含混躲闪,终还是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愿望说了出来: “先生可有法子……让奴婢怀上陛下的子嗣?” 十年了,她被赵政独宠了整整十年,可却未见怀上一儿半女。 虽然艾儿很乖很可爱,可她清楚,赵政嘴上未说,但始终都是想要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的。 更何况她爱赵政入骨,也知道赵政的寿命将截止于何处,她真的……真的……不想让赵政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丝毫遗憾…… 故而所谓“病急乱投医”,无论徐市的能力是真是假,只要能有一线希望,她都想一试。 哪知徐市却摇头浅笑,而那笑里又隐隐含着一抹叹息。 “姑娘说笑了,已死之人,如何受孕?” 瞬间,梁儿只觉得背后凉意蔓延,就连声音都不禁有些颤抖: “已死之人?先生莫要吓奴婢……奴婢若是已死,又怎会在此与先生交谈?” 徐市敛去笑意,轻声一叹: “生死本是一体,在此处生,不代表在别处未死。姑娘是天赐小星,注定来此相助帝王,却因已死,而不得留名……” 梁儿身子一倾,向后退了半步。 什么意思? 死了……却又活着? 并且还是长长久久的活着…… 这算是什么? 时空长河中的漏洞吗? 徐市又道: “既然话已至此,在下就再提醒姑娘一句。无论何时,身为小星,当亮则亮,当隐则隐,如从前那般便是最好,千万不要乱了秩序。不过……” 他敛头淡笑: “上天自有安排,恐怕也不轮不到我费心。” 梁儿杏眸圆睁,定定望向眼前永远一身大海般湛蓝的男子,凛然问道: “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姑娘不必惊奇,在下不过是精于观星和术法而已,实则同你一样,都是平凡之人……姑娘若无事,在下便告辞了。” 徐市和眉善目,双手交握,悠然一礼。 梁儿还未从震惊中回转,他就已转身而走。 可未出十步,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含笑转头。 “昨日呈给陛下的丹药,若是姑娘还没倒出时间丢入炉灶,那便给陛下吃了也无妨。不过都是些花草所制,功效大抵与姑娘那木槿花汁类似,并无害处。” 梁儿杵在原地,下意识的眨了两下眼。 她就那般呆愣的望着那袭湛蓝越走越远,两袖清风,步履轻飘,宛若仙人…… 第二日清晨,徐市的船队载满了足足三千五百人,自琅琊台下的海域浩浩荡荡的开赴东方。 此事很快便在全国范围内传开。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命徐市率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仙,却不知真实的人数远远高于天下人所想。 而皇帝的真实目的也并非寻求长生,而是欲像近两千年后欧洲殖民者去往未知海域开辟殖民地一样,找寻新大陆,壮大他的大秦王朝…… 琅琊台上,梁儿迎风而立,遥遥望向浩瀚的大海中那即将消失于天际的斑斑船影,心间怅惘若失…… 如若徐市能如李斯那般与赵政同心,是否历史就会改写? 秦国将会早于欧洲一千七百年拥有自己的殖民地,大秦王朝更加辉煌传奇,而赵政也不会再被后世误解,说他求仙昏庸了…… 第二百章 出兵百越 “艾儿要母亲抱!” 琅琊台阁楼的平台之上,艾儿两只小小的手扒着梁儿的雪白裙摆,闪着一对明亮的水眸撒娇道。 梁儿低头看他,唇边眼角皆挂满了笑意。 可她刚要俯身去抱,就被赵政一脸嫌隙的一语打断: “抱什么?那么重,你母亲怎抱得动?” 艾儿小嘴一撅,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大大的桃瞳之中水气更甚,委屈道: “可是夏大人说,艾儿病弱,比寻常孩童轻很多。” 赵政并不吃他那套,看也未多看他一眼,便沉声道: “你母亲也纤弱,抱不动你。” 艾儿低下了小脑袋,仿佛很是沮丧。 梁儿看着心疼,刚要劝上一句,就见艾儿倏的又抬起了头,再次露出花朵般娇艳的小脸,扬着小嘴嘻嘻道: “既然如此,那父王抱艾儿吧。” “不抱。” 赵政毫无迟疑。 艾儿一怔,歪了脑袋侧眸问: “父王也纤弱?” “……” 赵政半天无语。 梁儿偷偷看去,见他果真唇角紧抿,原地石化…… “陛下,廷尉李斯来接公子艾了。” 偷笑间,刚好有内侍来报。 艾儿五岁,依照祖制,年初就该为他寻一位老师的,不过因为他身子弱,就拖延了几个月。 赶上此次东巡,便就近拉了李斯教他。 赵政听见通报,舒出一口气,瞬间活了一般,冷着一张脸低头对艾儿令道: “快去找你的老师,好好学些礼数。” 艾儿很懂事的。 他立即收了玩心,敛了面色,如一个寻常臣子般,双手交握,躬着一副瘦瘦小小的身子低着头徐徐退后几步,然后正儿八经的深深施礼,语气较平时也沉稳了不知多少,可说出的话却是…… “艾儿告退,晚些再来让父王抱。” “……” 赵政面上晦暗一片,再次石化。 而梁儿和内侍皆低着头苦苦憋笑。 艾儿离开后,梁儿的笑意还未退散。 直至接连被赵政睨瞪了好几眼,她才终于勉强正了面色,轻咳了一声,拐了个正经的话头,问道: “封禅已毕,琅琊台已筑,徐市也已顺利出海。后顾尽除,接下来,是否要出兵了?” 这个话题正经得有些过了头,气氛似乎瞬间凝重了许多。 赵政神色骤紧,一双凤眸也愈发幽深,沉沉道: “越王勾践继位后打赢的第一仗,就是令几百死士列为三排,大呼着冲入吴国军阵之中纷纷自刎。吴军目瞪口呆,越国大军后至,趁机将吴军大败,还一箭刺杀了当时亲征的吴王阖闾。阖闾的儿子夫差继位后,大败越军,报了他父王的一箭之仇,将勾践围于越都会稽。谁料勾践竟卧薪尝胆十年重新立国,攻下吴的国都。又用了十年,灭了吴国逼死夫差。自古,越人为求胜,就是不计代价的。百越人稀却地广,越兵无惧生死又善战,秦若想灭越,人数上定是不能少的。” 梁儿心知攻伐百越的难度巨大,她亦是愈发严肃,问向赵政: “那百越现有大致多少兵马?” 赵政将手负于身后,浅垂了眸子,道: “百越之地荒蛮,以土著居多,人烟稀少,能正经拿出的兵力或许也就只有五万。并且百越是多个部落分治,每个部落几乎都只有几千人,最大的几个也就一万左右。但很可能秦攻其一,周边部落也出兵相助一并抗秦。” 五万…… 梁儿暗自思忖,与当年的六国相比,百越虽然广袤,但越军的人数当真可以算是少得可怜了。 只不过他们人虽少,战力却不减,大意不得。 “那你现在可已经定夺了秦军的人数?” 她继续问。 赵政眸色微凛,语气毅然: “五十万。分为五路,同时进军。如此,各区域的部落全都自顾不暇,便无法远距离互助。一来,可排除几个大部落联合的可能,二来,也可缩减小部落联合的范围,将每一处的越军数量控制在一两万左右。” 在布局上,赵政的安排无可厚非。 梁儿轻轻点头,低声念道: “如此,每一路都是十万对一万,十倍的人数,胜算定是极大的。” 然而只是转瞬,她却已低敛了眼眸,心下一片怅然。 十倍的兵力,看似必胜,甚至想不出会有战败的理由,可史书中的这一仗仍旧输了…… 政,你已很是谨慎,却终还是低估了越人……低估了那中原人从未踏足过的百越之地…… 梁儿扬头望向他坚毅如琢的面庞,提醒道: “还有百越的气候湿热,多是地形复杂的林地,不利于习惯西部平原干燥气候的秦军作战,这点也不可不留心。” 赵政低眉望向她那明若星辉的杏眸,颔首道: “嗯,这五十万秦军中,我会安插十万原楚军,用以帮助大军适应南方作战。只不过只可十万,不能再多,而且需得将他们分散置于军中,不可聚在一处。以防原楚军人数过多,相互联合,借机反我大秦。” 忽然,赵政一声叹息。 “可惜王翦已退,王贲近日又常染风寒,王离才十六岁还太小……否则此番伐越,王氏必为先锋。” 梁儿亦是轻叹: “经过攻灭六国之战,秦军必是最为信赖王氏的。而今王氏不能出战,朝中目前的可用之将中,最能稳得住军心的恐怕只有那跟随王氏多年的屠雎了吧。” 王翦是整个战国时代的最后一个战神,王氏父子退了,秦国在战场上不败的神话也就逐步消散平淡了…… 好在,秦还有年轻一辈,只是,还需要给他们一些时间成长…… “除了屠雎,我还欲启用新将。” 赵政眸间掠过一抹幽光。 梁儿小鸟依人般靠入赵政的怀抱。 此举看似毫无来由,但赵政又怎会因此而介意? 他本能的伸长手臂将胸前的人儿紧紧收好,原本坚毅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柔缓的神色。 梁儿乖乖依着那坚实的胸膛,轻声问道: “你要用谁?” 她自是知道历史上的秦始皇在此战用了哪位新将,可话至此刻她却只能佯装不知。 只不过在赵政眼前她说不出假话、演不出戏来,她怕被赵政看出她神色有异,便只得趴在赵政怀中不敢抬头。 “赵佗。” 赵政果然念出了那个记于史书中的名字。 梁儿语带疑虑。 “赵佗?他年纪是否太轻?又没有领兵经验……” 这些是实话,曾经看史书时,她并不知道赵佗出征时年纪有多大。 可眼见赵佗现在也才不过二十岁,秦国发兵又近在眼前,他这般年纪就带兵,着实令人咋舌。 赵政抬手轻抚梁儿垂顺的青丝,雕琢般的唇角微微勾起,眼中光华更盛。 “无妨,我已观察他许久,无论文治还是武功他都属上成。赵佗出身大秦宗贵,此等身份必能服众,加之他为人又机敏聪慧、勇猛果敢,对于他,我很是看好,甚至更胜于屠雎。” 三日后,赵政宣告结束东巡,离开琅琊,折返咸阳。 与此同时,传令屠睢为主将,赵佗为副将,率领五十万大军分五路南下。 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夷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截余千之水,分别进攻百越之中的南越、西瓯、东瓯的闽越四大区域。 每一路大军的首要任务都是要先攻占五岭中的一个要塞隘道,使之成为该路大军的运粮要道。 这样才能令秦军后方的辎重补给有所保障,辅助大军持续作战。 如此,秦在攻灭六国、一统中原后的第一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二百零一章 木樨之祸 攻越大军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就迅速推进到桂林一带。 此时看来,形势大好。 而皇帝的车马也已行至原楚地的彭城。 彭城之内有一条湍急的大河,名为泗河。 彭城行宫就建在这泗河之滨。 新入一城,艾儿吵着要四处走走,梁儿便陪着去了,留得赵政自己在正殿之中处理来自各地繁杂的政务,使他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将国玺拿来。” 赵政一语,内侍便走向门口,从赵高那处交接国玺。 赵高掏出国玺交于内侍的同时,忽有一小片金黄翩然落下。 内侍本能的低头看去,还未等看清,便见赵高怵惕一般挪动了一下脚步,瞬间将那金黄踩于脚下,再看不见分毫。 内侍一怔,不知那是何物,竟引得赵高那般在意掩饰。 赵高亦是全身僵住,暗恨自己怎得这般不当心,连这么小的东西都藏不住。 赵政原本一直垂眸看着奏章,可余光却瞥见那二人似乎都有异样,他便抬了眼问道: “出了何事?” 赵高与内侍齐齐一凛。 内侍不敢欺瞒,转身对着赵政一礼。 “回陛下,方才赵大人取国玺之时似是掉了一物……” “何物?” 赵政转眸看向赵高,面上不带一丝情绪。 赵高滞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他的手心此刻已渗出了汗来,双眼亦是闪烁不已。 赵政见一向神思敏捷的他竟会有所游移,便已知晓内侍口中的那“一物”于他而言必定非比寻常。 赵政利眸如鹰,仅刹那,就发现赵高的左脚略靠前一些,并未与右脚平齐。 而这等“不齐”之举,并不合乎礼数。 “赵高,将你的左脚移开。” 赵政语声低沉。 赵高缓缓合了眸子,看来此事,他已没了退路。 须臾,他将左脚退后了半步,一片金黄色的小小干花便安然展露了出来。 “呈上来。” 赵政淡声令道。 内侍小心翼翼的将其拾起,呈至赵政手上。 “木樨花……” 赵政凤眸微眯,低声念道。 他清楚的记得,早前在之罘山与琅琊山上,梁儿曾经为了给他和艾儿做糕点,采了许多的木樨花。 难道…… “一片小小的干花竟也能让你这般在意,可有什么来历?” 他语气渐冷,双眸森寒,幽幽问道。 赵高躬身敛头,强压下心中惊惧,答话间看似如平时那般冷静恭顺。 “回陛下,几月前在之罘山,臣见木樨花开,芬芳四溢,便采下制成了干花带于身上,也好能时时借些香气,养性颐神。” “若只是如此,你方才为何要藏着,还那般紧张?” 赵政眉间阴云满滞,眸光锋利得仿佛要将人看穿一般。 赵高的解释无甚不妥,可他不信。 赵高不自觉的吞了一下口水,赵政那宛若冰山般的压迫之感不明缘由的使他呼吸困难,思绪也有些不畅。 “因为……木樨象征仕途得志……臣不想让人以为臣将木樨贴身而置是为求高官厚禄,不想让人觉得臣是这般世俗之人,尤其……不想让陛下这般认为……” 赵高这些话花了很大的心思,他自觉已将这谎圆得足够圆满了,可赵政却未言,大殿之中竟就这般沉寂了许久。 正在赵高倍感压迫、背脊冷汗直冒之时,赵政突然起身,负手走至赵高跟前,雕刻似的面容无甚起伏,却说不上为何会令人觉得森冷得可怕。 当他再度开口,竟已然转换去了另一个话题。 而那语气,却是冰寒依旧。 “几百年来,诸侯皆传''天子九鼎,得九鼎者得天下''。朕既然已经到了彭城,就该顺便去泗河寻一寻那落水的九鼎。赵高,此事就交由你去办。朕要你带领一千人,即刻亲自下泗河去寻。” 赵政有意将“亲自”二字咬得极重。 赵高心下骇然,只得应“诺”退去。 陛下素来多疑,他果然还是瞒不住他。 看来这一劫,他是躲不过了…… 空荡荡的大殿中,赵政高大的玄色身影独自立于其间,广袖下的大手紧握成拳,瞬间将那娇小的木樨干花碾压得粉碎。 永伴佳人……赵高,你必须放手,这木樨花香你用不起!…… 玩了一个多时辰,梁儿将艾儿哄去休息,刚刚脱身回来,就见行宫之前、泗河河边聚集了大批的人手,密密麻麻,下饺子一般纷纷跳下了河里。 进入正殿时,见左相隗林正在殿中,她便默默绕至赵政侧后方坐好。 只见隗林面带忧色,上前一步,提着胆子劝道: “大王,听闻当年九鼎刚刚落水之时,就已引得齐楚两国争相下水打捞,就连其余几国也多次派人暗中下泗河查探,可却全都无功而返。如今百年已过,这……恐怕就更加……” 梁儿淡垂着眸子。 那么多人跳下河去,原来是为了寻找九鼎…… 相传,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的州牧贡献青铜,铸成九鼎。又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象征九州之意。 此后,古礼便普遍认为:祭祀天地祖先时,士用一鼎或三鼎,大夫用五鼎,诸侯用七鼎,而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九鼎,行九鼎大礼。 因此,九鼎成为最高政权的象征,在夏商周三代都被奉为传国宝器。 后来周王室越发没落,几百年来,各诸侯国都曾想方设法争夺周朝九鼎。 而多年前,九鼎在混乱之中沉于这彭城泗河之中,从此销声匿迹,便再无人见过…… “正所谓''天子九鼎''。他们并非天子,又怎能寻得到?朕如今坐拥天下,试一下又何妨?” 赵政神色淡漠,并不把隗林的话当作一回事,执意要寻鼎。 可梁儿觉得隗林说的没错。 泗河水流向来湍急,每年入夏都有汛期,甚至还不乏洪灾。 那九鼎经过百年的时间,恐怕就算没被冲远,也已深埋层层淤泥之下,绝对不可能寻得到了。 况且此时已经入冬,泗河水冰冷非常,加之流速过急,下河寻鼎太过危险…… 可连她都能明白的事,赵政又怎会不知? 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第二百零二章 天子九鼎 隗林退下后不久,赵高全身湿透,微颤着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河中并未寻到九鼎。” 梁儿一惊,方才河边混乱,她并未见到赵高。 真没想到,此番寻鼎,竟连赵高这等皇帝身边的近臣也亲自下水了。 那般彻骨又湍急的河水,常人怎么忍受得了? 只见赵政神色漠然,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再寻。” “诺。” 赵高悻悻退去,甚至已觉自己可能命不久矣。 梁儿对这寻鼎之事更加不解,忍不住问道: “政,怎得突然这般急着要寻九鼎?” 赵政垂眸,淡声回道: “自古九鼎乃天子所有。我为天子,既然到了彭城,自然是要寻一番的。” 梁儿原以为会另有隐情,却未料到他会如此说。 “可是方才隗丞相所言……” “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再言。” 赵政见梁儿也想劝他,便冷着脸立即堵了回去。 心中暗嗔: 傻梁儿,惹了桃花债都不自知,累得我为你心烦意乱,你竟还糊里糊涂的跟着旁人来瞎起哄! 梁儿见赵政面色难看,怕自己会惹他生气,便也只得暂时缩了回去,观望一下情况再说。 “陛下,丞相隗林、王绾,廷尉李斯求见。” 果然,大家全都看不下去了,已经集体跑来了。 梁儿偷偷望了一眼赵政,见他似是心生烦躁,嘴唇微动,说了一句“传”。 三人刚一入内,就赶上赵高再次来报: “陛下,臣无能,已过了两个时辰,还是未能寻到九鼎。” 比起上一次,他全身已颤抖得更加厉害,嘴唇已没了血色,并且竟好似连说话时,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可想而知,那河水是多么的刺骨。 “再寻。” 赵政态度不变,没有丝毫动摇。 还未及赵高应声,李斯就赶忙上前劝道: “陛下,天气寒冷,河中则更甚,泗河流速又过快,这两个时辰内已有二十几人在河里失了踪迹。九鼎已失百年,寻不到也并无大碍。可若再这般寻下去,恐怕赵大人和那一千人全都会命丧于此。若传了出去,此事恐会引得世人谗言。请陛下三思!” 隗林和王绾并未看出赵政的面上已降至冰点,也跟着附和: “陛下,李大人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 “住口!” 赵政大喝。 他原本只是想要借机惩罚赵高解气,却不想竟引得重臣齐齐劝谏,使得他非但未能解恨,反而怒气更盛。 “九鼎是天子之事,是否寻鼎由寡人自行定夺,何时轮到你们插嘴?还是说,连寡人也不配做这个天子,不配寻那九鼎?” 他沉声反问,双拳紧握,眸光幽暗,定定看向殿中的几人。 那几人皆是惊怵不已,白了脸色倏的跪拜在地,低下头齐声念着: “陛下息怒,臣等绝无此意!” 赵高见赵政竟愠怒至此,心下便更是认为自己此番应是死定了。 梁儿亦是大惊。 她一开始觉得赵政许是另有他想,可不想眼下他竟真的动了气。 梁儿想不通,赵政分明不信什么天命的,难道古人的那句“天子九鼎”于他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陛下,可否听奴婢一言。” 梁儿清灵的声音在赵政身侧响起。 赵政循声看去,眼中怒意未散,却也瞬间消去了一些冷色。 “你可知,你接下来要说的话若是平不下朕的怒火,朕当如何罚你?” 赵政幽深的凤眸扫在梁儿身上。 好一个梁儿,都不知此事是因谁而起,这等时刻不知好生躲着,竟还敢冲到他眼前来? 赵高心下一沉,万般担心自己会连累了梁儿姑娘,只盼陛下能怜惜于她,不要为难她才好…… 那厢两人各怀心思,而这厢,梁儿却还不明根本,只气定神闲,徐徐一拜。 “只要此话一毕,奴婢任凭陛下责罚。” 闻言,赵政如山的俊眉微挑。 任凭我责罚? 蠢女人,胆敢引得别的男人为你私藏木樨,一会就让你看看我怎么罚你。 “说吧。” 赵政的语声犹寒,实则心下已然清去七八分的怒气。 梁儿将头抬起,盈盈浅笑,吐字如兰: “如今大秦一统六国,泗河已然归于大秦,那沉于河中百年的九鼎岂不也等于归属了秦国?又何须再行打捞?而江河滔滔,九鼎已无人再能寻到。无鼎可夺,秦的天下便可免去一种纷乱的可能,这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她面容清淡,肤白如雪,一双水杏般的眸子光华流转,望向赵政继续道: “陛下令天下归一,书同文,车同轨,立郡县,修驰道……政绩盖世,举不胜举。陛下是天子,天地可鉴,无论那九鼎是否存在,都无人能质疑分毫。” 赵政的眼被那双华彩熠熠的美眸所引,再难移向他处。 片刻,他勾起唇角,淡声启齿: “不愧是朕的梁儿,果然甚得朕心。那九鼎,朕不寻了。” 殿中跪在地上的几人一听,终于松下一口起来,相视而笑。 天下间能劝得了陛下的,果然只有梁儿。 “九鼎朕是不寻了,但怒气却还未解,你需得任朕惩罚,直到朕消气为止。” 赵政一身玄袍、衣冠威仪,目不转睛的看着梁儿,同时将袖抬起,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大家都是男子,从陛下望向梁儿的那副神情就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如何。 几人识相的迅速退去,只有赵高动作较缓,若有所失一般行在了最后。 梁儿见众人已退,便嘀嘀的改了称呼。 殿门关闭的瞬间,赵高刚好自那缓缓合拢的门缝见到梁儿面颊微红,羞涩的对赵政道: “你要如何消气,我都乖乖配合便是……” 李斯走得最快,却未立即离开。 赵高多年来深得陛下宠信,此番却是第一次落得如此狼狈。他本是打算对赵高说上几句安抚的客套话,回头间,却见赵高呆呆的眼望那殿门紧闭,而后又露出一副万般落寞的神色。 李斯一滞,顷刻便已猜出了大概。 看来此番,大王之意不在寻鼎啊…… 他摇头叹息,转身离去。 赵高啊赵高,你本是聪明之人,却怎得这般糊涂?那个女子岂是你能念得? 第二百零三章 醋拔湘山 接连几日,赵政每日都会不眠不休的折腾梁儿整晚,闹得梁儿终日有醉生梦死之感,白天体力不支,经常要睡过了午时才爬得起来。 可赵政却能做到一切如常,天没亮就起床,处理政务一整天,到了晚上就继续欺负她…… 入夜,眼见着赵政又要压过来,梁儿小脸一红,终于忍不住问道: “政……你都不用睡觉吗?” 真不知为何,他已是不惑之年,体力为何还会这般好?…… 赵政一双幽深的凤眸邪魅的望着梁儿,反问: “怎么?不喜欢?” 梁儿粉面桃腮,连忙道: “没……我……我就是……怕你太过劳累……” 谁知赵政不禁失笑: “呵呵呵……那你多主动一点,我就不必那么劳累了。” “我……” 梁儿噎住。 对方可是赵政,是这世上最令她痴迷崇拜的男子。只要一对上那双火热的眸子,她就会情不自禁的害起羞来。 要她主动……她情何以堪啊?…… 赵政早知她会是如此反应,笑眼微眯,俯身蹭了蹭她的鼻尖道: “你若做不到,就乖乖从我。你说过的,要到我消气为止。” 梁儿水眸圆瞠。 “你……还没消气?……” 已经过了几天了,他这气也消得太慢了吧…… 耳际,赵政满富磁性的声音魅惑一般萦绕着: “肝火太旺,怕是难消了……” “……” 又是一夜云朝雨暮、搓粉团朱。 第二日,梁儿揉了揉眼,拖着酥软的身子下了床榻。 看窗外的光景,恐怕是又近午时了。 原定今日是要启程离开彭城的,梁儿不想误事,赶忙简单收拾了下,就跑去正殿找赵政。 寂静肃穆的正殿之中,赵政端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梁儿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边坐下,举眸看去,发现他竟是闭着眼的。 “政?” 梁儿轻唤了一声。 赵政没有反应。 “政?” 又唤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反应。 睡着了? 梁儿有些惊讶,坐着也能睡着的吗? 她眨着一双圆圆的杏眼,趴在赵政脸前瞧了又瞧。 长眉入鬓,双眼如凤,鼻若栾峰,唇似刀刻…… 这般棱角分明,精若雕琢,真是一副耐看的面容啊…… 虽已步入了中年,却找不到几条深陷的纹路,也看不出有太多的沧桑之感,只让人觉得越发韵道醇厚、成熟醉人…… 政……我何其有幸能伴你一世? 失神间,梁儿已不自觉的合了眼眸,将自己的唇印上了赵政的唇。 忽然,一直强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梁儿的腰身。 梁儿一惊,倏的张开了眼,却见赵政正双眸炯炯的看着自己,哪有半分睡意? “好大的胆子,竟敢偷袭我。” “你是装睡的?” 梁儿觉得自己上当了,满心的委屈。 赵政一声邪笑,戏谑道: “是你太笨,自己送上了门。” 不待梁儿反应,炽热的吻已然压下,将她寸寸融化,无力自拔…… 须臾,殿门开启。 内侍一见到这般景象,便立马退了回去,正欲再度将门关上,就听赵政淡淡一语: “都准备好了?” 他本能的抬眼看去,见赵政虽是已经停下了动作,却仍然怀抱着梁儿未放。 他心一惊,连忙再次将眼垂下,躬身施礼道: “回陛下,车马都已备好,可以随时启程。” “我们走吧。” 赵政拉着梁儿起身,正要走时,又俯身附在她的耳边轻轻丢了一句: “入了车辇再收拾你。” 梁儿周身一凛,快步跟在赵政身后,低着头不敢抬起。 可这般的确是能掩得住绯红的脸颊,却怎样也遮不到那羞红的耳朵…… 皇帝的队伍向西南渡过了淮河,又途径衡山和南郡。 在南郡之中,赵政乘船顺湘江而下,来到了湘山脚下。 他金冠闪耀,步履稳健的走下船来,转身唤道: “博士赵婴何在?” 爵位为五大夫的赵婴已为花甲之年,正是博士官职,善通古今,能对众多古籍倒背如流,可谓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 赵婴也刚刚下船,听到传唤便疾步上前躬身应道: “臣在。” 赵政淡色问去: “这湘山可有什么有名之处?” “回陛下,湘山之中有一座湘山祠较为有名。” 赵政本就不信鬼神,一听说这山上知名的仅仅是一座神祠,他心底便瞬间没了兴趣,但身为帝王,天神一事却不可马虎。 “湘山祠?供奉的是什么神?” 赵政继续问道。 赵婴答得很是认真: “相传是尧的女儿,嫁于舜为妻。她死后被埋葬于此,成为湘江水神。附近的百姓为求风调雨顺、免除水患,每年都要向湘山祠供奉大量祭品。” 赵政颔首,神色肃然。 “如此,朕也去祭拜一番吧。” 祭拜结束,赵政在祠中稍事休息,准备一会继续上路去往武关,而后就可直达咸阳了。 “政,我觉得,自那日在彭城寻鼎至今,你看赵大人的眼神一直不太对,是否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梁儿一边为赵政按摩着肩背,一边突然开口问道。 赵政眉间骤起。 “赵高?” “嗯。” 梁儿点头。 赵政一向待赵高不错的,可这些日子他每每看向赵高,都好似看仇人一般。 仔细想想,这变化应是恰好从寻九鼎之时开始的。 那日他命赵高多次下河去寻那子虚乌有的九鼎,令其备受折磨,属实反常。 梁儿总觉得,寻鼎之事不似表面那么简单,只是不知为何赵政就是不肯让她知道。 “你就那般在意他?” 赵政勃然转头瞪向梁儿。 梁儿一怔。 她给赵政按摩,赵政本是背对着她的,故而她并不知道赵政动了气,待到赵政回头时,却是为时已晚。 “我……” 还不及梁儿解释,赵政就已起身甩袖走人。 梁儿急急追去,可赵政已入了众多臣子之中,她无法与他私下说话,只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启禀陛下,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难以渡河,恐怕要在此地多耽搁一阵了。” 赵政心情本就极差,本想着快些离开此地换换心情,却又不知怎得起了风,竟还走不了了。 他气怒更甚,沉声恨道: “什么湘江水神,才刚祭拜过就遇大风,毫不灵验,要她何用?” “呃这……” 众臣未料到只是区区刮了个风,最多耽搁一两个时辰而已,竟也会引得皇帝赫然大怒,皆面面相觑,不知当如何劝谏。 “廷尉李斯!” 赵政扬声唤道。 “臣在。” 李斯连忙上前。 “朕命你即刻带领此地三千服役的刑犯,把湘山之上的树木全部砍掉,一棵不留!” 闻此令,李斯与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震。 将整个山上的树都砍光,这…… “你没听见吗?” 赵政看李斯没有立即回话,侧头睨瞪了过去。 李斯一惊。 见赵政面色怫然,目似剑光,他不敢反驳,怵然躬身,应“诺”退去。 湘山的土地是红土,梁儿站在山下,眼见着几千刑犯冲入山中乱砍滥伐,原本的葱郁被一片片赭红所替,她的手心冷汗直冒。 她怎会想到,赵政这坛千年老陈醋的劲儿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硬是将一座好好的湘山毁作了如此惨状…… 她不忍再看下去,趁人不注意时,鼓足了勇气贴近赵政身后轻拽了一下他的袖角。 可赵政面色似铁,并不理会她的恳求。 梁儿心中一紧,索性又近前半步,直接拉了他手,以二人的身子遮挡着,背着臣子们,偷偷在他的手心划出了几个字: “我心无他,非你不能。” 赵政垂眸,面色稍缓,终是耐不住梁儿频频扯他袖角时那令他心痒的感觉,转身带她走入车辇之中。 “别以为你说了句好听的,我就能原谅你。若非你总关注于他,他又怎会为你私藏木樨?” 赵政一脸怨念的嗔着。 “木樨?” 梁儿惊愕。 难道赵政这么生气,就是因为发现了她赠了赵高一枝花? 赵政一声轻哼,扭头看向别处,黑着脸怨怼道: “在彭城之时,他袖中有木樨干花掉出,我便立即明了了他的心思。我不过就是让他泡在冷水之中清醒清醒罢了,没将他处死已是莫大的恩赐。” 梁儿一听,暗自腹诽: 赵高一个大男人没事做什么干花? 还有赵政,干花而已,至于要将赵高处死吗? 男人的心怎么竟比女人还难琢磨。 一枝花罢了,怎得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她满面无辜,蹙了眉头低低念着: “那日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我才随手赠了一枝木樨给他,却不想他竟制成了干花留着……” 哪知她话音还没落,赵政就猛的回头看她,原本狭长的凤眸被瞪得滚圆。 “什么?那木樨竟是你赠给他的?你!……你可知木樨有何意?” 赵政本以为,是赵高看到梁儿采了木樨,他想为给自己寻个念想,就也去采了几枝来。 却不料竟是梁儿亲自赠他的! 看着赵政惊怒的模样,梁儿一脸懵怔,期期艾艾道: “不是……‘前程似锦‘吗?” 赵政气得再也坐不下去,倏的起身喝道: “真是个蠢女人!” 梁儿见他那般气怒,忙也起身走至他跟前,一脸无知状。 “我……我赠给赵高之时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啊……难道木樨还有其他意义?” 赵政紧抿了唇,那四个字他当真不想说,可是却又不能不说。 “永伴佳人……” 他气得咬牙。 花的含义何其多,这蠢丫头竟未做了解就随手赠人,当真是蠢到了极致! 梁儿一听赵政说出这样骇人的四个字来,顿觉五雷轰顶。 她怎可与赵高有瓜葛?这误会可真是过火了…… “我……政……我当真不知木樨还有这层意思……我……我这就去与他说明白……” 她心中焦急,抬脚就要出去找赵高,却转瞬被赵政自身后钳入了他的怀中。 “别去!……你以为他对你念想是你赠他木樨之后才有的吗?你既已与他说了你赠木樨之意,他便不会误解你对他有情,恐怕那‘永伴佳人'之意不过是他自己的执念罢了。你与他瓜葛越多,他对你便越难忘却。所以,听我的,无论何事,都别再看他,别再找他……你可懂了?” 赵政的声音响彻梁儿的耳际,似娇宠又似不安,似妒恨又似叹息…… “嗯……” 梁儿心中五味杂陈,深陷于他广阔的胸膛,被包裹在无尽的温暖之中,乖顺的应着。 “陛下,风停了。” 车外响起内侍的声音。 赵政将梁儿松了松,扬声令道: “不必再砍树了,启程吧。” 第二百零四章 战事严峻 回到咸阳时年关已过。 始皇二十九年,春还未至,战事就开始越发紧张。 秦在轻松扫荡了部分还处于原始社会的土著野人地带之后,终于遇上了由百越首领译吁宋亲自指挥的正规军。 骊山宫青玉殿内,赵政倏的将手中竹简重重合拢,双眸紧闭,牙关紧咬,面色更是有如冰封。 在一旁整理竹简的梁儿一惊,视线不由得落向他手中紧攥的那卷竹简——那正是来自攻越大军主将屠雎的战报…… “可是战事有变?” 梁儿关切的问去,心下却已知……那场败仗迟早会来…… 赵政缓缓睁眼,叹声道: “屠雎说,秦军步步艰难,节节受挫,损兵折将,迟迟不能进入越人的中枢领地。” “为何?之前不是说,正如你所料,译吁宋的军队由各部落组成,每一支都只有一两万人,而且他们生产落后,手中的武器竟还只是木制和竹制,与秦军手中清一色的铁质武器根本无法相比。如此,秦以十倍兵力攻越,又怎会是这等境况?” 梁儿虽知秦军会败,但此时她也着实想不通,就算秦军在南方会有诸多不适应,好歹也是高于百越军十倍的兵力,也不至于刚一对阵,就“步步艰难,节节受挫,损兵折将”这么夸张啊。 赵政垂下眸子,神情愈发凝重,沉声道: “百越之中没有寻常的城邑,百姓皆散居在林竹之中、溪谷之间。秦要尽取其地,就只能深入其中。可在地图上纵观百越的山川要塞相隔不过几寸,并看不出有何险阻之处。而现实中那千百里之间,艰险的丛林多到数不胜数,地势又太过多变,在一张图中根本无法尽数体现。将士们常常在激战之中就会无意行至穷途,眼前骤现的不是山崖就是瀑布,后无退处,前无活路,只能跳崖自尽。深林之中到处都是蝮蛇猛兽,很多将士并非战死,而是死于突然出现的野兽之口……” 梁儿闻言心中骇然。 想不到曾经叱咤天下战局的大秦军队,如今竟是败在了大自然的手上…… “那……要退还是……” 许是觉得那些秦兵死得太过不值、太过冤屈,致使她明知赵政不可能退,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问出了这样的话。 果然,未等她说完,赵政便已咬牙反驳: “退?秦军出了整整五十万,却被越人区区几万人打到退兵?我大秦的颜面何在?威严何在?若是失了威严,又何以再统领天下、令世人臣服?秦人可以输,但绝不能逃!” 梁儿低垂了眼帘。 赵政说的没错,秦不能退,只能战。 况且她已知道将来之事,秦虽然会败,但也不会一败到底,最终还是能想到法子将百越划作自己的领土。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这么恐惧? 不知不觉中,梁儿的手已紧紧拧住了袖角。 忽然,赵政的大手附在了她的手上,温热的温度自那手底徐徐传来,轻柔抚慰着她心中的那份不安。 “不必担心,现在落于下风,是因为秦军还不适应越地的情况。待过些时日,深入越地的将士重新分区绘制局部的地图,战况就应好得许多。” 梁儿抬眼对上那双幽深的凤眸,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乖顺,赵政轻牵了一下唇角,抬手替她轻捋了鬓发,又继续道: “这般战况很快便会传至民间,我担心会引得原六国之地民心不稳,尤其属于越人的琅琊之地则更甚。不久之后就是社日节。今年的春社祭祖需要大办,以彰显战事无碍,对我大秦并无影响。待春社结束,我便再去一趟琅琊,定要将琅琊越人牢牢控制,不能给他们任何造反的机会。” 社日节这一天,来古宫的广场之上雅乐四起,钟磬声声,丝竹和之,直响天际。 踏着庄重的乐声,上千六代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舞乐和谐,文武有序,场面宏壮,震撼非常。 舞近尾声,赵政也已步步登至高台施行祭祀大礼。 高台之下,众臣叩拜,恭敬肃穆。 此时,高台之上,来古殿内有天籁般的歌声飘出,嘹亮悦耳,徐徐渐近,直至那身着玄衣、头戴面具的歌唱之人走出大殿、踏上高台。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 此歌自周朝时就已兴用,是历代周王祭祀之时,祝官代表神主对祭主周王的祝辞。 歌词大意是: 甘醇美酒喝个醉,你的恩德我饱受。祝愿祭主寿万年,天赐洪福永享有。 甘醇美酒喝个醉,你的佳肴我细品。祝愿祭主寿不尽,天赐成功大光明。 幸福光明乐融融,德高望重得善终。善终自然当善始,神主良言愿赠送。 神主良言何样貌?祭品丰美放盘里。宾朋纷纷来助祭,增光添彩重礼仪。 隆重礼仪很合适,祭主尽孝得孝子。孝子永远不会少,上天赐你好后嗣。 赐你后嗣何样貌?善理家业有良方。祝愿祭主寿绵长,天赐福分后代享。 传到后代何样貌?上天给你添厚禄。祝愿祭主长生福,自有天命多奴仆。 奴仆众多何样貌?天赐男女更和美。天赐男女更美满,子孙不绝代代传…… 女子?…… 众人不禁瞠大了双目,险些惊出声来。 祭祀的祝官玄衣鬼面,所扮演的正是秦之先祖,在祭祀之后歌唱嘏辞祝福身为祭主的君王国顺风调、子嗣圆满、万代千秋。 正因如此,祝官向来都为男子,可今日为何换作了女子? 这……岂不是有辱没先祖之嫌? 歌声毕,乐音落。 春光之下,习风之中,一副细嫩透白的柔荑轻轻将面具取下,露出了一张清丽淡雅的面容。 众臣震惊更甚。 想不到那胆敢扮作秦之先祖、代表神主对陛下歌唱嘏辞的女子竟然就是那陛下身边的婢女梁儿! 梁儿缓步上前,满富虔诚,五体投地,恭顺叩拜于头饰冠冕、身着金缕玉衣、玄袍加身的赵政脚边。 “愿我大秦千秋万代,皇帝万寿无疆!” 众人见势,亦跟着敛身跪拜,声音震天: “愿我大秦千秋万代,皇帝万寿无疆!” 春社的祭祀结束后,紧接着就是两日的休沐假期,众臣纷纷散去,几乎都是要赶回去准备自己家中的家族祭祖一事。 “陛下今日之举当真是不妥!” 一个身着博士官服的中年男子不禁摇头。 另一人连忙提醒: “卫大人,私下妄议陛下,当心性命不保。” 谁知那人竟毫无惧意。 “那又如何,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说起此事,又有一人忍不住叹道: “哎……不过今日由那婢子梁儿出任祝官歌唱嘏辞,也确实是……” “高大人,怎得连你也跟着一起说了?” “难道你不觉得如此吗?祭祀并非小事,秦越之战那般,此次春社的祭祀就更是非同小可,怎可……怎可让一个女子……而且身份还只是一个婢子……这……哎!……” 几人越说越起劲。 “那梁儿多年未老,实为怪异。陛下从前虽也宠她,但从来没有这般不分轻重过。若是再如此下去,往后岂不是要……” “几位莫要失言!” 一个沉稳的声音骤然将其打断。 几人回头看去皆吓了一跳,连忙悻悻施礼。 “廷尉大人!” 李斯为廷尉,掌管的正是全大秦的刑狱之事。 他又是陛下的近臣,若要以非议陛下为由将他们几人入狱治罪,那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几个人正白着脸色、暗自盘算着自己会不会就此断送了小命,就听李斯侃侃道: “梁儿姑娘容颜不老,确实非比寻常。不过我在陛下身边为官二十五年,与那梁儿也相识了二十五年。以我多年所见,梁儿在陛下身边所做的种种,与其说她为妖异,倒不如说她更像是传说中的神女。” “神女?……” 几人瞠目结舌。 自古只要一个女子受得独宠,世人就自然会认为她魅君惑主,加之梁儿容貌又恒久不变,大家便认定她是为妖女,竟是从来没往神女那处想过。 李斯对他们几个目瞪口呆的反应很是满意,继续补充道: “列位可仔细想想,若她当真为妖,在她侍奉陛下的这许多年来,我大秦又怎有机会愈发强盛,甚至一扫六合,统一天下?怕是早如桀纣一般,亡于他人之手了吧。” 闻此,几人面露恍然之色,频频点头认可。 李斯敛唇一笑。 “试问,神女本就承自天命,在祭祀之时出任祝官歌唱嘏辞又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并无不妥!” 几人连连摇头,皆是暗骂自己此前太过臆断,险些污蔑了传说中历代君王可望而不可得的神女。 李斯又笑着跟几人随意聊了几句,便与他们告辞,敛眸离开。 这几位博士是众臣之中最能嚼舌根的。 他已按照陛下的吩咐,将这神女一说告知了他们,此事恐怕很快就会在百官之中传开…… 陛下多年没有立后,此刻又这般苦心安排要让梁儿得到百官的认可,想必是打算要在战事结束后就赐她后位了。 只是,秦国法制严明上百年,下至百姓,上至君王,无一可以违法。 梁儿来路不明,即便将她视作了神女,可要立她为后,恐怕也依旧难于登天啊…… 第二百零五章 张良刺秦(一) 第二日,赵政就踏上了他此生的第三次东巡之路。 此次的目的是巡视琅琊越地,以防那的越人因百越战事中秦军失利而策反,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任艾儿怎样扮可怜,也坚决没有将他带上。 并且为防六国民心动乱、路遇行刺之事,赵政在车队之中准备了一摸一样的十辆车辇。 每辆车里都坐有一个身着玄色龙袍、头束金玉发冠的男子和一个白裙飘飘、腰附短剑的宫婢。 赵政和梁儿时不时就会跟各车之中的男女换乘座驾,时间久了,就连车队之内的人,也无法准确分辨出究竟那一辆车中坐的才是真的皇帝。 这一次,梁儿是有些紧张的。 因为她知道,有一个故人,很快就要与她再度相逢了。 阳武县博浪沙。 梁儿正坐靠在赵政和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温存。 忽听外面一声轰鸣,马儿受惊的嘶叫之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嚷着“有刺客”“有刺客”,瞬间乱做了一团。 梁儿一惊,本能的就要弹起身来,却被赵政又按回了怀里,紧紧将她抱住。 “先别动,刺客的事王离自会处理妥当,现在还不确定外面是否安全,等等再看。” 赵政的声音很低,温热的气息就铺洒在她的耳际。 她轻应了一声,乖乖趴着不再乱动。 历史上在博浪沙之地行刺的,她知道是谁,也知道结果并不严重。 刚才她那般,也只是普通的条件反射而已。 不多时,车外就已安静了下来,亦来了人禀报情况。 “让陛下受惊了,方才刺客隐匿在芦苇丛中,用一只铁锤击中了一辆副车,车上的两名替身当场毙命。刺客已逃,武城侯王离已带人去追了。” 赵政起身走至车头,垂眸问向单膝跪地的那名都尉: “仅一只铁锤就砸出那么大动静,还使得车上的两个人全都毙命了?” “是。那铁锤极大,臣亲自提了一下,至少能重一石。” 都尉恭敬答话。 赵政闻言,冰冷的面上难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一石?这驰道宽达五十步,朕的车马行在道路正中,距离芦苇丛有至少二十步之遥。他是如何将那么重的铁锤丢出这么远的,竟还能击得这般准确?呵,这世上还真是不乏奇人。” 赵政勾唇淡笑。 梁儿也是满心的惊讶。 秦时的一石相当于现代的一百二十斤,就是六十公斤。 奥运比赛中的铅球一颗也就七公斤多一点。 那人岂不是等于将八颗铅球捏在一起,一口气丢了出来,还落到了准确的得分点上? 梁儿不禁暗叹,看来这人也是个生错了时代的。若是在现代,他定会是个天才级的好选手、奥运冠军的好苗子。 可在这里,他刺杀别人不成,反而还要被别人追杀,这般命苦,当真让人唏嘘…… “可看清了刺客有几人?” 很快,赵政敛下笑意又继续问。 “回陛下,事发突然,我等并未看得很清,但眼见他们往朝芦苇丛深处逃去。从芦苇丛的波动状况来看,人数应是不多,甚至……极少。” 说到最后,那都尉略有一顿,许是他自己都觉得公然刺杀皇帝这等大事,却只出动了这么点人,着实说不过去。 “知道了,下去吧。” 赵政拂袖返回车内。 只听外面那都尉应“诺”退下。 他坐回座塌,唇角一抽,揶揄道: “这么少的人也敢来此行刺我,真不知他们究竟是胆子太大,还是太过自负,抑或根本就是没有脑子。” 梁儿禁不住侧过身去敛下头,暗地里十分不厚道的生出了莫名想笑的念头。 没脑子……想不到这就是赵政给那人的评价。 那人在未来可是会以智谋见长、成为大汉朝的开国功臣,并且还被后世拜称为“谋圣”呢。 不过现在的他也确实欠了些火候,此举太过鲁莽了。 没过多久,车辇之外就响起了王离的声音: “启禀陛下,刺客共有两人。击锤之人在追捕之中已经毙命;另一名已被活捉在此,陛下可要亲审?” “不必,直接杀了。” 赵政毫不犹豫的下令。 他原本就只对那能击出一石大锤的力士有些兴趣,既然力士已死,剩下的就更没必要见了。 “诺。” 王离刚要将人带走砍了,就听车内梁儿一声大喊: “不!” 赵政一怔,忙叫住王离: “等等。” 他转眸看向梁儿,目露关切,柔声问道: “梁儿,怎么了?” 梁儿咬唇。 这个刺客,在历史上秦始皇是没有杀他的,为何赵政方才想也不想就要杀了他? 若是如此,她便必须救他。 梁儿伸手拉住赵政的广袖,急切恳求: “政,可否先让我看看那个刺客?” 赵政心下不解,但他知道梁儿必有她的理由,便也没有多问,起身道: “随我出去。” 梁儿跟在赵政身后行至门口。 车帘拉开的瞬间,她果然见到王离的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男子被押跪在地上。 而那男子原本是低着头的,听见声音,知道皇帝已出,他便恨恨抬头,瞪向前方,却不料在他憎恨了多年的仇人身旁,竟然见到了曾经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妹妹”! “梁儿?” 他大惊。 一双大而圆的黑瞳瞠得滚圆,长而浓密的睫毛亦是微微颤着。 帝王无情,始皇尤甚。 当年皇帝逼得梁儿出逃,又那般大肆的将她寻了回去。 纵使皇帝对她真的有些情分,可好些年过去了,那情也早该被后宫的莺莺燕燕淹没的无踪无际,为何如今,梁儿还能伴在皇帝的身边? 转瞬,他开始庆幸,多亏今日那铁锤击中的只是副车,若是就这样将梁儿一并害死,他定会难安一生…… “子房……” 梁儿与男子相望,樱唇紧抿。 刺客果然是他。 赵政见他二人竟是相识的,而那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又生得浓眉星目、唇红齿白,尤其两副睫毛长长的很是好看。他心底瞬间生了几分醋意,刚想问明情况,就见梁儿快步走到车下大礼叩拜。 “奴婢恳请陛下留下此人的性命!” 赵政眼眸低垂,脸色一黑再黑,沉声问道: “为何?他是何人?” 一旁的赵高低敛着头,心中也打起鼓来。 当初他为了将梁儿姑娘寻回,便跟王贲一起放过了此人,却没想到这人今日竟会跑来行刺陛下。 若是当初之事由此被扯了出来,那他与王贲岂不是也要被牵连治罪? “此人名为张子房。当年魏国刚亡,奴婢曾独自流落在外,昏倒在街上无人眷顾之时,是他出手救了奴婢。奴婢已将他认作了义兄,望陛下能看在奴婢的份上,饶他一命。” 梁儿将过去之事一一道来,希望换得男子不死。 而眼下为了保其性命,这个义兄她不想认也得认下了。 赵政一听,也下了车辇,缓步走到男子跟前,高大强健的身形遮住了男子眼前所有的光亮。 他薄唇轻启,冷眼问道: “你救过梁儿?” 第二百零六章 张良刺秦(二) 男子讨厌这种被仇人俯视的感觉,却无奈被侍卫压着站不起身,只能含恨仰头,睚眦目裂的怒道: “我与梁儿之事同你无关!” “你与朕的女人同吃同宿了几日,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说与朕无关?” 赵政的面上愈发森冷,强大的压迫感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钻出了冷汗来。 “陛下!” 梁儿见赵政动了气,担心男子就要小命不保,刚要上前再劝,就听赵政侧头低吼: “退下!” 梁儿全身一颤。 如此暴怒的赵政,她也是打从心底害怕的,只得悻悻的退了回去。 男子大惊,怕自己会连累梁儿,连忙改了态度,焦急的对着赵政扬声道: “我方才说的只是气话,那几日我们并没如何,你不要为难于她!” “这般为她着想,你与她当真只是兄妹之情?” 赵政眸如深潭,声音幽寒。 男子再度肯定道: “千真万确,从无非分之想。” 赵政冷言: “朕不信。” “你!……” 男子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只得解释得更详细些: “其实子房只是我的字,我名叫张良。要杀你,是因为我出自韩国亲贵,祖辈几代皆为韩相。当年与梁儿相识之时,我担心身份暴露就只报了字没有报名。故而她也并不知晓我想认她做妹妹的真实原因……自古'字'从名,'子房'取自我名中'良'的通字,也就是房梁的'梁'。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觉得她面善,而后听她说她叫'梁儿',见我二人竟是同名,便更觉亲切,就索性认了妹妹。所以,你若伤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闻言,赵政脸色稍缓,唇角微起,调转了话题继续问: “死了的那个力士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雇来的。” 张良一脸忿忿的神情。 赵政毁了他的家国,还奴役他的族人。 他的家人都是贵族出身,根本受不住那偏远之地的连年徭役,已在这些年纷纷故去。 弟弟死去时,家里更是连下葬的钱都没有…… 他恨赵政入骨,散尽家财才雇来了那个力士。 他本是半句话都不想与赵政说的,眼下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不自觉的频频回了那混蛋的问话。 “这么说,主谋是你?” 赵政挑眉又问。 张良未答,只白了他一眼。 赵政未加理会,淡着面色再问: “为何要选在此地行刺?” 张良一脸不屑,鬼使神差的又答了起来: “博浪沙的地表有沙丘起伏,车队行速便会降低,便于瞄准。而且北面是黄河,南面是官渡河,芦苇丛生,利于脱身。” 见他那满面骄傲的样子,赵政不免冷嗤: “你生得不错,相貌上倒也配得起给朕的梁儿做义兄,只不过梁儿聪慧善忍、进退有度,可你却差之千里。” 张良一听,炸了毛般怒瞪向赵政,喝问: “你这是何意?” “从选择在此地行刺看来,你应是有些智慧的。可你只知普通的车是四匹马拉,而天子六驾,有六匹马拉的就是朕所乘之车,却未做更多的了解,对突发状况毫无应对之法。并且行至此处时,分明眼见多了几辆一模一样的车辇,已然分辨不出哪辆之中才有朕,胜算已失,你却还是冒然动手,如此莽撞,怎能成事?” 赵政负手斜睨于他,满面揶揄之色继续道: “何况芦苇丛虽能匿藏踪迹,可我侍卫几千齐发,你又如何逃得过?就算真的让你藏在其间躲过搜寻,想必你也是一动也不敢动的。因为只要你稍动,那一处的芦苇就也会跟着动,你的行迹自然也就暴露了。只要你黄昏之时还未出来,朕便索性放一把火,你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良原本对自己是有些自信的,对于行刺失败又被俘他只觉是运气不济,可听得赵政一番说辞,他讪怒交加,咬牙恨道: “我既然已经落于你手,你又何必再说这些来羞辱我?” 赵政垂眸,不甚在意的瞥了张良一眼,冷意未除,讥讽之色却已消。 “你虽年轻,但人的性子与年龄无关。性不忍,粘火着,暴虎冯河,终不能成大器;能隐忍,树大志,蓄势待发,则功业成矣。” 他拂袖转身,金冠熠熠,深眸幽幽,淡声启齿: “张良,无论你曾经是何等身份,既然你救过梁儿,又是她的义兄,朕今日便给你一次机会放你走。但自明日起,朕会下令全国通缉你十个日夜,如果你有能力躲得得过,从此便可无事;可若躲不过,就无需再被带来见朕,就地处决。” “奴婢叩谢陛下!” 身后,梁儿大喜,跪拜谢恩。 赵政微微将头侧向她的方向,悠柔浅笑,暖意蔓延。 张良举眸望着那如冰雪初融般的笑容,他瞬间惊愕,若非真爱,那野兽般冷血的皇帝又怎么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他默默敛头,再度回想方才赵政对他说的种种,那些与其说是在羞辱于他,倒更像是在提点他。 梁儿,难道你真的得到了那恶人的心吗?…… 第二日,赵政果真下令十日之内全国通缉前韩国丞相之子张良。 “政,关于张良,谢谢你。” 行宫之中,梁儿依偎在赵政怀里,声音悠悠的,满富感激。 赵政敛唇浅笑,轻声问道: “你不怨我真的令天下大索,毫未留情吗?” 梁儿莞尔,气如兰馨: “你未留情,是对张良的磨练。他本就聪慧,只是性子浮躁高傲了些。若能在这样的十日中存活下来,他必定能学得会如何隐忍,日后也定能有成就一番功业的资本了。” 赵政笑意更浓,修长的手指轻绕着梁儿顺滑的发尾,爱惜道: “你把所有事都看得这般通透,他想要做你的义兄,没有些能耐怎么够资格?” 梁儿知道赵政宠她,她向来很是享受的,但此番宠得却令她有些心虚。 说未来的“谋圣”张良没资格做她的义兄,这让她情何以堪啊…… 梁儿觉得有些羞臊,就本能的又往赵政怀里钻了钻。 赵政被她钻得心痒,心里层层化开,脉脉含情,低柔问道: “昨日那般吼你,你可吓到了?” 梁儿轻轻摇头。 “无妨,左右你也是为了套张良的话。” 赵政将梁儿自怀中拉出,一本正经道: “怎能无妨?我得补偿你。” “如何补偿?” 梁儿嫣然巧笑。 “以身相许……如何?” 赵政微笑着低下头去,长吻深深,爱意绵绵。 而梁儿亦伸出手臂与赵政紧紧相拥,鱼水相缠…… 秦始皇终生没有皇后,而她与赵政的身份又别如云泥,梁儿早知嫁娶之事与她无缘。 所以此时赵政的这句“以身相许”梁儿只全当玩笑,可往后她才知道赵政已是早有安排,并且,还因此而引发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风波…… 第二百零七章 上巳节 时至中春。 因得此番出巡路遇刺客,到达琅琊附近时,赵政就先去了一趟曾被各路诸侯称作风水宝地的之罘山,又立了一块石碑,并且东西两面都刻了歌功颂德的碑文,以示天下。 到了琅琊之地,赵政乘车亲自巡视了整个琅琊县,对当地近日来的情况做了详细的了解,又下令在琅琊增派了将近一倍的驻兵,更是令当地官员务必日夜监管,不得懈怠。 而琅琊越人见皇帝仅半年之内就来了两次,如此威慑,使得他们纵使有思反之意,也断没有那个胆量了。 第三日,梁儿再次陪着赵政在外面忙了整整一天,刚一回到琅琊行宫,连坐下歇歇的时间都没有,就又收到了来自百越之地的战报。 百越战况何其严峻,加之梁儿又知晓败仗将至,如今百越于梁儿而言就像一个刺猬,只要赵政不先开口,她就不敢提,也不敢问。 梁儿静默的守在赵政身边,等着他将屠雎写来的战报看完。 不过此番,读至后面时,赵政的面上已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将竹简合好,转眸对梁儿道: “新的地图绘出后,秦军情况大有好转,百越首领译吁宋已经战死,百越军群龙无首,四处逃窜。” 闻言,梁儿终于暂时松下了一口气,浅浅笑开。 赵政牵了她的手走至案前坐下,笑问: “这几日诸事皆顺,我心情大好。下个月就是民间的上巳节。这个节日我从未过过,你呢?可有过过?” 梁儿摇了摇头。 从前赵政是质子之时很是被人排挤,赵姬害怕听人说三道四,更是连家门都不肯踏出半步。那每年热闹的上巳节,他们最多也就只能远远看看,无法参与其中、与众同乐。 待到梁儿认识赵政时,他已刻意回避人群。上巳节这种人多如麻的节日,他便连看也不去看了。 后来梁儿跟随燕丹,燕丹是燕国太子,身份何其尊贵,根本不屑于这种民俗的节日。 再后来她便入了咸阳宫。 故而她始终不知这令天下百姓钟爱的上巳节究竟是有什么乐趣。 梁儿淡淡道: “听闻上巳节正处在暮春,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百姓会纷纷下到河中沐浴,在河边歌舞宴饮,祈求全年健康,除灾祛病……” 如此看来,应该就是图个热闹吧。 还记得多年前初遇成蛟之时,他就是刚从民间的上巳节游玩回来,说是场面很是欢闹的…… 想起成蛟,梁儿略有些失神,可很快又被赵政的声音拉了回来。 “除灾去病什么的我从来不信,也自然觉得无趣。上巳节的好,除此之外,还有别的。” 梁儿一怔,上巳节的确还有另一种说法,但这种较为隐私,不是可行于人前之事,梁儿就更是没有见识过了。 “你是说……” 赵政雕琢般的唇角高高扬起,魅笑着轻声问: “老人和孩子下到河中是为了祛病,而男女结伴入水,又是为了什么?” “政……难道,你想……” 梁儿小脸一热。 其实在远古时代,上巳节是一个巫教活动,以在河间沐浴的形式行祭祀之礼,祭的正是嫁娶和生育之神高禖。 所以于男女而言,那上巳节又是一个求偶节、求育节,就类似于以后的七夕和情人节,但是它的表达方式却要直接得多。 在这一天,男子会将芍药花赠给自己心仪的女子以抒发自己的倾慕之情,若是男女两情相悦,还会相伴去往郊外,寻个无人之处共同野浴合欢…… 赵政凑上前来将梁儿轻轻抱住,气息如春风般柔和的拂在她粉嫩的耳际,柔声求道: “梁儿,我想体验一下百姓之欢,在上巳节中与你野合……” 梁儿的脸烧得愈发厉害,嘀嘀的问: “那……你想去哪?” 堂堂皇帝,总不能随处找一条河就行野合之事吧?若是被别人无意看到,龙颜何存?…… 赵政的大手和缓的抚了抚梁儿的头,声音越发低柔: “你我的秘密之地只有骊山和邯山的山顶。到了晚上我还想拥着你在水中饮酒赏月,邯山湖水夜晚会冷,而骊山是温泉,我们就选在骊山吧。待我处理完琅琊事务便启程,应该赶得及。” 梁儿被赵政抚得倍感舒服,红着脸趴靠在那温暖的怀里娇声道: “我听你的……” 她万般幸福的合了眼眸。 史书所记,秦始皇的第三次巡游极为短暂,后人都猜测是否是因路遇刺客而影响了心情,没想到那实际原因竟是要赶回去与她同过上巳节…… 一个月后,皇帝的车队已经由上党直返咸阳。 这一日便是期待已久的上巳节。 山抹微云,天连碧草。 密林之后,水天氤氲,热气升腾。 自清晨起,温泉之中就有一男一女紧紧相拥,柔情蜜意,鸾凤和畅,欢快似仙。 午时,阳光正好。 惠风习习,偶尔会将层层水雾拂散开去,便立即有灿灿的日光铺射下来,但只一瞬,便又被紧随其后的白雾蒙住了大半…… 梁儿自林外马背上取回点心和酒水时,正看见温泉边的大石上,赵政合了眼仰面躺着。 他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薄薄的锦制玄袍,并未束上襟带,坚实的胸腹展露在外,因得周遭潮气太盛,不多时便有点点细小的水珠浮于其上。 梁儿看得有些痴,不忍打扰这如画般的一幕,却又心动难耐,禁不住抬了脚步走上前去,用细白的指尖轻抚他那醉人的五官。 终于,她俯下身,轻吻了那精致的薄唇。 可没吻两下,那唇便微微开合,飘出了一句话来。 “滋味可好?” 果然,赵政又是装睡的。 梁儿羞赧得无地自容,正要起身逃走,却被他捉住直接拉上了他的身。 他双臂紧扣,将梁儿的纤腰按在自己身前,收敛了调笑的神色,悉心劝道: “傻丫头,燕婉之欢、于飞之乐,自古就是人之常情。你我多年两情相悦、鱼水相投,男女之事随心便好,无需羞涩。何况……” 他将手附上了梁儿粉红的脸颊,一对凤眸秋水盈波,话音优柔: “你主动时,我心甚欢……” 水光靡靡间,少女的小脸粉似蜜桃,任心中那一团小鹿再是乱撞,她也依旧鼓着万分的勇气,努力向自己痴爱的男子传达着深似汪洋的情意…… 这个上巳节是梁儿在这个时代过的最难忘的一个节日。 从日之初到月之升,整整一日,都如梦似幻,甜若浸蜜。 月下,与赵政对饮了两壶酒的梁儿有些晕,似熏似迷,倒在赵政怀里呆呆的腻着。 “在想什么?” 赵政见她许久未语,便开口问她。 “你好像……忘了送我芍药花……” 喝醉了的人,嘴巴好像自己就会动,当她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完了。 诗经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句说的就是上巳节。 淡如芍香、柔美如玉。 粉红色的芍药就如天边的彩霞,浪漫、含蓄。 在这个时代,芍药就好似现代的玫瑰,是美好的爱情之花。 可是,梁儿却从未见赵政送过她此花。 赵政无奈一叹: “就说你对花的意义了解太少。芍药虽然常被用来表达结情之约,但你可知它也有惜别之意,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将离草''。送你将离草,我岂会甘愿?” 梁儿酒气上头,完全管不住自己小嘴,嘟囔着怨道: “不过是花的半层意义罢了,又非预言。你若真信这些,恐怕早就不会去梨宫和梨园了。” 梨宫和梨园早有几百年的历史,可历任秦王都极少入内,就是因为“梨”与“离”同音,不甚吉利。 而赵政却不理这些,不仅经常踏足,还异常钟爱。 他分明不信这些,而此时他拿“将离草”之名来搪塞那不赠芍药之由,梁儿不满意,很不满意! 毕竟作为女子,在心底深处,谁不想收到心爱男子赠予的芍药花呢。 见她这般,赵政有些啼笑皆非,双手将醉得软趴趴的她自怀中拉出,稍使了些力敲打了一下她光洁白皙的脑门儿,嗔道: “小笨蛋,你是当真没仔细看过那两处门上的字啊。” “嗯?” 梁儿被敲得有些疼,但仍是迷迷糊糊的,一脸懵懂。 赵政见她一副傻得可爱的模样,含笑摇头: “从你自赵归秦的那日起,我便已将梨宫改作了沐梨宫,梨园改作了沐梨园,就如沐梨汤一般。” “沐梨……不离……” 梁儿醉眸微醺,本能的喃喃念着。 赵政轻柔的捧起她温热粉红的桃腮,含情凝睇,坚定非常。 “对,不离。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永远也不……” 第二百零八章 再入险境 一回到咸阳宫,小艾儿便很快缠了上来,嘟着小嘴直怪父王和母亲竟然背着他单独去骊山过上巳节,着实冷落了他。 赵政被艾儿闹得心烦,微蹙了眉,冷眼问道: “是谁同你说的朕和你母亲去过上巳节了?” “李斯。” 艾儿毫不犹豫,瞬间就将老师给卖了出去。 赵政面色阴沉,暗地里已经开始计划怎样将李斯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卸八块。 艾儿看出了赵政的心思,又颇具大义的补道: “父王莫要怪罪于他,他也是迫于无奈。” 赵政垂眸,随口问道: “怎么个''迫于无奈''法?” 艾儿小小的身子立得笔直,正色庄容的答道: “前些日子他来给艾儿上课。他原是同父王和母亲一起去的琅琊,艾儿见他回来了,可你们二人却没有回来,便追问他你们去了何处。他本是不想说的,可艾儿私下将他拉到无人之处,故作急切之色问了他几句话。” 赵政一听,竟起了兴致,挑了眉问: “你问了什么?” 艾儿仍旧收敛着满面神色,绷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一本正经道: “艾儿问他,听闻父王在巡游之中遇到了刺客,此番又与他分了路延迟回宫,难道是父王受了伤才会有所耽搁?艾儿还抓着他频频追问父王伤的重不重,有没有大碍。李斯恐怕是不想让艾儿因太过牵挂父王而影响了身子,也或许是担心艾儿年幼,若不小心将那一番猜测漏说出去,致使朝中大乱就不好了。总之,他最后受不住,只好据实相告。” 听到后来,梁儿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赵政也不禁失笑,摇头道: “这般算计简直同李斯一模一样。看来他对你这个学生也确实用了心。只不过,被自己教出的学生戏耍,他也当真是作茧自缚啊,呵呵……” 赵政刚笑了两声,就见艾儿也跟着嘻嘻的笑了起来,他立即又沉下脸来,训道: “你笑什么?胆敢用计打探朕的行踪,你可知你已有罪?” 艾儿忙又将笑憋回,两只小手交握,敛头施礼认错: “父王息怒!艾儿只是太过思念父王与母亲……” 赵政唇角一抽,侧眸睨道: “依朕看,你思念的只有你母亲一人吧?” 闻言,艾儿立即露出了一副委屈又心焦的模样,眨着一双大大的水眸急道: “父王何出此言?对艾儿而言,父王与母亲同样重要。父王若是不信,艾儿愿自请每日来昭阳殿侍奉父王,从早到晚……” “不必!” 不等他说完了赵政忙出言打断,冰着脸咬牙道: “朕信。” 信!你都要日日赖在这昭阳殿了,朕还敢不信吗? 李斯……你这老狐狸竟教出这么个小狐狸……朕非得好好赏你不可!…… 正所谓福无双至,悠闲的日子并不长久。 暮春过后便是初夏,来自百越之地的战报几乎日日未断,但战况却是愈发令人担忧。 屠雎手下的三路秦军由三面攻至越城岭时,致死不降的百越军中终是选拔出了新的首领。 此人名为桀骏,能力竟比之前的译吁宋还要高上几分。 越城岭山岭险峻,道路不通,难以行车,致使秦军运粮困难重重。 而桀骏出任首领的第一件事便是倾全军之力突围至秦军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断了秦在越城岭唯一的粮道。 而后他又迅速领兵全线退入山地丛林之中,还联合了当地原始的土著居民,将秦军围在林中大肆反击。 案前,赵政浓眉紧蹙,眸色晦暗。 “那些土著人比正规的百越军更熟悉山林环境。他们隐在林中神出鬼没,白天匿无踪迹,晚上出来偷袭。夏天已至,南方气候愈发湿热,丛林之中瘴气弥漫,毒虫遍地。我秦军粮草将断、疲惫不堪,经常在昏睡中就被突然出现的百越军取了性命。” 端坐在一旁的梁儿不觉得一叹,忧心忡忡道: “百越军行这等战术,使得屠雎将军现在是要攻攻不下,要退退不出。此战久拖不决,而秦军伤亡又持续不断。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损失惨重……” 忽然“哐”的一声,赵政握拳重重锤在了桌案上,他横眉倒竖,沉声恨道: “那些土著之人连统一的语言都没有,究竟是如何受桀骏统领行军的?” 梁儿一惊,赵政向来极善隐忍,她极少见他因为政事这般难以自控的。 百越之地何其广袤,土著居民不止一处,并且每一处都相去甚远,他们互相之间的语言也互不相通,更没有文字。 桀骏竟能将这样一些人编入军中,为他所用,也算是个奇人了…… 看着赵政甚是愤然的神情,梁儿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倾身上前,轻轻将手搭在赵政的手上。 这种时候,哪怕仅能给他一丝安慰也是好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寻个对策才是。” 梁儿的声音很是轻柔。 片刻,赵政情绪稍缓,调整了气息叹道: “赵佗手下的两支秦军虽没屠雎那般形势严峻,但也是缕缕受挫,能保全自身已是难得,更别说前去援助……” 梁儿咬唇。 “赵佗将军无法增援,那是否要再从咸阳增调些兵力?这般耗着,屠雎将军那边……” “不可……” 不及她说完,赵政便摇头道: “依现在的情况,去再多的人恐怕也是徒劳。更何况天下初定,为攻百越,我已强行出了五十万重兵,若无十足把握,便不可再增兵了。否则,朝野内外都会怨言四起,国将不稳。” 梁儿垂下眼眸,低声问: “难道……那些将士就只能在那等死了吗?” 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争,但这次想到秦军的惨状,仍是会令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见她脸色有些难看,赵政便展臂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 “没那么严重。粮道虽断,但存粮若省着用,应该也挺得过几月。屠雎的三十万兵力虽然失了不少,但现在也还有二十万在手。译吁宋带兵之时,百越军也死伤惨重,他们原本人数就极少,恐怕现在加上土著人,应该也就不过两万。屠雎还是有些能力的,只要他能寻到时机突围疏通粮道,此战胜负便仍难分晓。大秦是不会那么容易败的。” 言毕,赵政唇角紧抿,目露幽光,面上显出毅然的神色。 没错,我大秦,没那么容易败! 第二百零九章 全军覆没 赵政下令屠雎死守。 此后接连数月,屠雎屡屡突围成功,开道通粮,却总是很快便又被桀骏那出没无常的土著军队断去了退路,始终无法将粮道牢牢掌控。 百越军兵少、武器又落后,无力与秦正面交战,就一直隐在暗处逐步蚕食包围圈内的秦军。 秦越战场上,秦军的数目逐日递减,而咸阳宫中,劝说退兵的奏章却是越来越多。 面对各方压力,赵政则一直牙关紧咬,凭着一己之力死撑着。 攻越之兵,他绝不会退! 为了大秦稳坐天下的长远之计,也为能早日真正将海内之土全部收入囊中…… 他大秦的领土定要远胜前朝,而后江山为聘,他要让梁儿成为无人可比的秦始皇后,永享后人膜拜。 这场战事一直持续到始皇三十年的夏天还未结束。 黄昏时分,梧木亭中,梁儿正手把手教导着艾儿抚琴的指法,赵政则静坐在一旁批阅着奏章。 可这一幕的和美却在收到战报之后,顷刻消散殆尽了…… “启禀陛下!百越军夜袭,将军屠雎阵亡,旗下三十万秦军……已全军覆没……” 梁儿全身一颤,正在抚琴的手就那般悬在了半空。 赵政凤眸圆瞠,倏的站起,沉声喝问: “什么?前些天不是还有十几万兵吗?百越军仅万余人,怎会一夜之间就灭我全军?” 传信之人略有哽咽,眼中微红,哀色难掩。 “陛下,是瘟疫……我军粮草所剩无几,将士们身体愈发虚弱。气候炎热,尸横遍野,军中便有很多人染上了瘟疫,近日来兵力损失惨重……故而……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瘟疫…… 梁儿身心巨震。 远征攻伐,未败于敌军之手,而是损于疫病之上,这是何等痛心之事…… 赵政眉间紧锁,袖下的双手狠狠成拳,唇角紧抿,努力克制着情绪,淡声启齿: “传令赵佗,即刻带领余下的秦军退至百越北地与秦交界一带。” 那人单膝跪于地上,闻言,不自觉得抬眼望了一下赵政,又迅速垂下眼帘,有些含混躲闪道: “陛下……赵佗将军已经退至边界了……” “已经退了?……” 赵政眉间一跳,眸色渐深。 “那就让他暂且在那继续候着,等朕号令。” “诺。” 见状,梁儿胸中愈发堵闷。 赵佗为将,懂得依势而动,及时选择退兵,这本是聪明之举,可是他非但太过提早将兵退至了赵政想要的位置,还先退后报…… 这让她不禁想到了后世三国时那恃才放旷的谋士杨修。 对君王而言,聪明的人很好用,但太过聪明、又不知收敛的人则往往会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不好控制,就不那么好用了…… 天无时,地不利,人又难和…… 这一败,她的政心里岂会好过? “陛下,这是屠雎将军临死前,书写的最后一份战报……” 赵政接过那沾满血迹的竹简,打开之时双手竟几不可查的微颤着,而其上所报正是粮草已断和瘟疫横行之事。 “你们都退下吧。” 他淡淡开口,音色略显疲惫,但赵政已竭力掩饰,旁人若不细听,也是听不出来的。 待闲杂人等全部离开,赵政面如附冰,缓缓垂下眼眸,低声念道: “全军覆没……” “政……” 见他如此,梁儿忧心不已。 艾儿亦从未见过父王如此。 李斯跟他讲过,在父王统治下的秦国强大威武,仅不足十年便兼并六国、一统天下,可如今竟是败了吗? 只转瞬就死了三十万人……战争真的就这般残酷吗? 他不由得也晕红了眼眶,忍着泪水问向梁儿: “母亲……今年……不是丰年了?……” 梁儿一怔,想不到艾儿已七岁,竟还能记得自己三岁时的事。 那年,雪下得很厚,她说“明年定会又是个丰年”,艾儿便问她“何为丰年”。 她就说: “丰年里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花儿会更美,草儿会更绿,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很开心。” 而今,秦军大败,三十万人惨死于偏远的百越,就等于是秦国境内有三十万户百姓失去了亲人。 自然……不似丰年那般好了…… 她眼中瞬间盈出了水雾,抚着艾儿嫩红的小脸柔声道: “艾儿乖,你先回去……” 她抬头,扬声唤来亭外的宫婢。 “劳烦将公子艾带回虞合宫。” 宫人们心知此番事态严重、非比寻常,便头也不敢抬一下,安静的速速抱走了艾儿。 待亭中只剩他二人,赵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内心长达一年的重负,展臂抱住梁儿,将头深埋于她的颈间,幽幽道: “梁儿……整整三十万秦军……被不足三万越人打得全军覆没……我……败了……” 这句“我败了”,仿佛是世间最令人心疼的话语,梁儿霎时便落下泪来。 这一仗在史书中记录的并不多,甚至都未出现于《史记》,故而她虽知道此战会败,却未料到竟会是如此惨败…… 甚至赵政的一生,也没有如此挫败过。 她伸出手臂,徐徐环抱住赵政的肩背。 泪水流得越多,她便抱得越紧,好似是想要用尽全力,给予赵政她全部的温暖。 而此刻,凤凰池中的并蒂莲花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红艳妖异,就好似浸过了鲜血一般,灼烧着每一个观者的心…… 第二日一早,梁儿一件一件为赵政将衣袍穿好。 她未施言语,心思微沉。 今日冀阙,定然会有很多人以秦军战败之事进谏,赵政的心已那般累,不能再让他独自承受这一切。 赵政亦是忧心一会要如何面对众臣。 他面色幽暗,转身正要走,却发现已被梁儿拉住了袖角。 “政……” 梁儿轻唤。 赵政略滞,回眸看她。 梁儿唇角微动,轻轻牵出了一个淡而甜美的微笑。 “我陪你同去。” 她的声音那般淳澈,深入心底,转瞬便融化了大片冰寒。 赵政眼波一动,伸长手臂将她拥揽入怀,俯下身去轻吻了她的额头。 片刻,那雕琢般的面上凤眸微弯,唇边扬起好看的弧度。 之前他当真是糊涂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有梁儿相伴,败了又何妨?再赢回来便是了。 第二百一十章 冀阙之危 “臣等恳请陛下放弃攻打百越!” 冀阙之上,王绾和隗林并列立在殿中,双手交握举过头顶,躬身施礼,郑重恳求。 赵政面上微沉,没想到晨议才刚一开始,左右丞相就一同上奏。 “二位丞相何出此言?” 王绾身为右丞相,掌管国之军政,此事自是由他开口: “百越虽人少兵残,但他们占据艰险之地,气候恶劣,易守难攻,加之越人天生顽强善战,致使当初楚国几百年也未能将其攻灭,而今我秦军攻越又大败,甚至大秦百年来都未曾败得这般惨烈。眼下看来,若是再投入兵力,也只会徒增更多死伤,不如……” “丞相之意,是说朕若执意而为,便会一败再败,我大秦也会一败再败?” 赵政冷言将王绾打断,王绾和隗林大骇,双双跪地。 “臣不敢!陛下息怒!” 赵政淡淡瞥了二人一眼,继续道: “此前一战秦军虽败,但赵佗率二十万秦军退至北境,桀骏并未出兵追击,而是继续固守越城岭,与之形成南北对峙之势,足见百越军的伤亡也极为惨重,已无力将秦军彻底击退。百越纵使难攻,但毕竟人丁稀少,秦若增兵再战,攻灭百越必定指日可待。” 而此时,百官之中又站出一人,正是蒙恬的弟弟蒙毅。 只见他年及而立,相貌堂堂,与蒙恬有六分相似,躬身一礼,道: “陛下,恕臣直言……百越地势崎岖怪异、难行车马,此次攻越,早先开辟的五条粮道一直时通时断。此等状况若是寻不到解决的办法,就算再度增兵,也难保不会被百越军再次断了后路。只怕,攻越之事,难于登天啊……” 运粮问题…… 赵政眉间微凝,蒙毅所言直中要害。 这也是他为何要令赵佗退居后方待命,而没有立即增兵的原因。 梁儿亦是低垂着眉眼。 这些话刚好提醒了她,细细想来,其实一切问题似乎都归于粮道。 粮道不通…… 她记得史书上所记的解决之法应是…… 她正思忖着,却又听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嘴道: “可是臣听闻此番我秦军之所以在一夜之内全军覆没,主要原因并非粮道受阻,而是因突发天灾疫祸所致。秦与越同在一片林中,秦营瘟疫蔓延,而越军却丝毫无事,岂不怪哉?臣以为,这定是早前春社祭祀之时,启用身份卑贱的女子做祝官而引起了先祖震怒,才致使天降疫病……” 他话至此处,赵政的眉间已然骤凛,而那老博士孔元却并无惧色,仍旧一脸正气,又在其上添了更烈的一把火: “相传此女为神女,看来非也。臣斗胆谏言,陛下若要顺利攻灭百越,应首先将此女交于先祖,求得宽恕才是。” “你是要朕杀了梁儿?” 赵政勃然变色,目露寒光,沉声怒道: “让梁儿做祝官唱毂辞,乃是朕的意思,按你之意,是不是也要将朕绑了献祭以谢罪啊?” 赵政的身后,梁儿跪座得笔直,袖下的手却已不自觉的握了起来。 堂堂冀阙,大庭广众,竟有人这般直白的说要她的性命…… 将她献祭就可以不打败仗?岂不是个笑话? 皇帝震怒,殿中百官全都暗暗心惊、本能的将头低了又低,可那顽固的孔元竟还是一副大义凛然、不畏生死的神色,徐徐躬身,继续劝谏: “陛下息怒,老臣也只是就事论事,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不要为了区区女子而枉顾江山社稷才是。” 赵政紧紧咬牙,气怒攻心。 当初他让梁儿去做祭祀的祝官,为的是将她扶上那神女之位,好让她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名正言顺做他赵政的秦始皇后,可却未想今日竟会被人拿来说道兵败之事,适得其反了…… 他面上阴沉,凤眸微眯看向众人,眉头紧锁,声音幽寒: “你们还有多少人是这般想的?” 百官被赵政问得冷汗直冒、不敢抬头。 没这想法的人自是不会答,而有这想法的又不敢站出来。 一时间,冀阙大殿死寂沉沉,气氛愈发僵化。 悠关梁儿的性命,殿侧的赵高和殿中的扶苏齐齐暗自心急,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眼见臣子之中觉得应将梁儿生祭的人似乎不占少数,皇位之上的赵政则更是躁怒至极,面上虽未动声色,可心下已在计较得失。 如果将那孔元处死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是否需将所有人都处以极刑来了结此事? 但他若如此没有充足理由便大肆杀戮,又唯恐会有更多的人毁谤梁儿是妲己褒姒之辈,而那妖女一说,恐怕就更是拦也拦不住了…… “陛下。” 就在大家全都各怀心思,殿中空气几近凝滞之时,梁儿在赵政的侧后方盈盈一拜,樱唇轻启: “奴婢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没有资格在冀阙之上说话。但眼下既然事关奴婢生死,奴婢可否斗胆问各位大人一句话?” 见她开口,赵政便料想她应是有了法子,瞬时放下心来,顺着她道: “可以。” 梁儿得到许可,又转向百官,有礼道: “敢问列位大人,如果奴婢能有办法解百越战场上的秦军之难,助秦灭越,是否就可打破先祖震怒一说,免除奴婢一死?” 众人愕然,竟一时无语。 百越那般状况,他们都没有法子,眼前这一个小小的女子真的能有办法吗? 听梁儿如此说,又见百官这般惊愕的反应,赵政的唇角便微微一勾,动作极小,但却还是被一直静默旁观的李斯留意到了。 他瞬间便会了赵政的意,立即起身,扬声道: “李斯愿闻其详!” 这一语划破大殿,扶苏霎时惊醒,紧随其后,起身拱手: “扶苏愿闻其详。” “王绾愿闻其详。” “蒙恬愿闻其详。” “蒙毅愿闻其详。” “王离愿闻其详。” “冯劫愿闻其详。” …… 众人频频起身,此起彼伏。 赵政面色平静,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而后垂眼扫视殿中,淡淡道: “有谁不愿听的,站出来便是。” 百官一片静寂,就连孔元也未动分毫。 “梁儿,你说。” 赵政侧头,淡声令道。 梁儿微微颔首,正襟而坐,婉婉道来: “瘟疫横行,并非先祖降罪,而是因为将士断粮、体质变弱,无力收拾战场、掩埋尸体,致使炎热的气候下尸体腐坏,林中便会有瘴气滋生。而秦军体弱,抵抗不住这无处不在的瘴气,才会纷纷患上疫症。相对的,百越军体强,故而虽然两军同在一处林中,他们的身子却是无碍的。所以归根结底,秦之所以会败,还是因为粮道不稳、频频被断,将士难以饱腹。大人们觉得,奴婢所言可有理?” 第二百一十一章 献策通粮 众人闻此,皆连连认可,而孔元也略做思考,点了点头道: “如此一说,却也有理。只不过百越地势怪异,运粮不易,也极有可能被断……” 他挑起两道银眉,态度一转,揶揄着问: “姑娘方才说的能解秦军之难,难道是有办法开山劈石,在那百越的错落崎岖之地修造出一条驰道不成?” 梁儿暗道此人真是迂腐得讨厌,如此鄙夷女子和身份卑贱之人,竟连好好听人说话都不会,还这般语带嘲讽。 她强忍着心中不忿,扯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来,耐着性子解释: “大人说笑了,百越山势崎岖,多蝮蛇猛兽,又常有土著越人隐匿于其间行偷袭之事,秦自是无法在其内修造驰道的。不过……既然陆路不通,何不走水路?” 闻言,孔元更是一计嗤笑: “百越之地处处山林,哪里有水路可通我大秦?” 梁儿笑容依旧: “没有,造一条便是了。” 听到这,赵政心中一动,不禁转眸看她,等候她的详解。 孔元略滞,这一句倒是真的引起了他些许兴趣。 “姑娘之意是……” 梁儿转向赵政。 “请陛下赐奴婢一张地图。” 历史上在这个时候的确是通了那么一条水路的,但史书中对此事只是一语带过,并不详尽,她要想知道这水路的具体事宜,还需要先看看地图研究一下才行。 赵政仅随意挥了挥衣袖,地图便很快被送到了梁儿的手中。 她只看了一眼便已明了,抬头再次对上孔元,徐徐道: “湘江可通巴蜀,而漓江所在的水系又几乎遍布百越全境。可在这二者之间修筑一条水渠,打通南北两大水系。此后,船从巴蜀的粮仓出发进入湘江,再通过此渠到达漓江,粮草就可从水路直达百越每一个分区。” 孔元听后,摇头淡笑: “相较寻常女子,姑娘眼界广阔,在下甚为佩服,可毕竟还只是个妇道人家,对事有欠考虑。湘江与漓江之间虽间隔不远,但两江高低却相差极大。此渠一旦开通,渠水将狂奔而下,根本无法行船,更别提要运送粮草了。” 梁儿轻敛了眉眼,巧笑莞尔: “大人说的没错,这水事,奴婢的确不通。但大人所言地势落差一事,倒使奴婢想到了当年昭襄王时蜀郡太守李冰在巴蜀之地所造的湔堋堰……” 湔堋堰就是在后世文明世界的都江堰。 早年,蜀地的岷江自上游到下游落差亦是极大,导致水流过猛,连年水灾。 后来李冰父子赴蜀治水,用五年时间建造了震惊天下的湔堋堰,合理分流,调节水位,控制水量,才使岷江水道变得如今这般畅缓好用,不仅水患不复存在,还能灌溉良田,更是成就了今日蜀地的兴盛之势。 见大臣们有的面露恍然,有的目瞪口呆,梁儿抿唇冁笑,转向赵政俯身一拜,再抬眼时,已是目若朗星,明动嫣然。 “陛下,奴婢无才,不知该如何修造水渠。但奴婢觉得,既然湘江到漓江的落差几乎与当年的岷江落差等同,那是否可以效仿李冰大人的治水之法,在两江之间修造一条水渠,使之既能在战时运输粮草,又能在平日灌溉农田、造福民生呢?” 赵政就那般看着梁儿那对璨如星子的墨瞳,不觉间竟有些许的愰神。 片刻,他定了神色,唇角挑起,转向殿中众臣傲然道: “呵呵,朕怎么觉得,如此不俗的女子,若是真的将她杀了,才会引得祖先震怒呢?” 孔元也是怔了许久,听得赵政一语,便即刻显出讪色,拱手施礼道: “陛下,梁儿姑娘聪颖绝俗,臣……心悦诚服!” 随后,众人亦随之敛头躬身。 “臣等心悦诚服!” 赵政倍感舒畅,扬声道: “如此,就依梁儿所言,在湘江与漓江之间通建水渠,以打通去往百越的粮道。上卿高禄何在?” 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立即起身上前。 “臣在!” “你通晓地理、精通水事,朕便命你为监御史,负责通渠运粮之事。” 高禄俯首。 “臣领命!” 赵政起身,冠冕赫赫,玄袍峥嵘,双眸如鹰,语态昂然: “待到水渠建成之际,就是我大秦增兵南下,攻灭百越,一统海内之时!” “陛下英明!” 众臣之音响彻大殿,久久不散…… 此后不久,赵政就亲自赶赴湘江勘察河道,监督开渠进程,在那里一待就是半年。 他日夜操劳,就连年节都未得空返回咸阳。 入夜,行宫之中,梁儿帮赵政整理着成山的文书,很是心疼他道: “政,今日是年节,你也不打算休息一下吗?” 赵政若有似无的一叹: “这段时日一直在忙开渠一事,政务便堆积了不少。战事虽紧,但国事依旧不可怠慢。我还有少许没有完成,你可以等我,但你若实在太睏,就先回寝殿也可。” 梁儿摇了摇头。 “你不睡,我便不睡。我先帮你按按头、醒醒脑,然后再去给你做些糕点,如何?” 赵政脸上漾起温暖的笑意,转向她合了双眼。 梁儿凑上前去,细白的指尖柔缓的按于他的颞骨处。 只见他眉间舒缓,神色怡然,仿佛很是舒服。 梁儿一边按着,一边直直凝望他的脸。 谁知望着望着,竟然痴了。 眉如春山,睫似鸟羽,鼻若悬竹,唇似刀载…… 赵政当真是命定的天子——天之骄子,不然他都四十三岁的人了,为何脸上的每一处还都这般好看? 忽然,赵政睁开了眼,捉下她的手柔声道: “好了,我要继续批阅文书了。”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又感受到那大手之中温热的温度,梁儿猝不及防的脸颊一热。 “那我去膳房了。” 她忙将手抽回,低了头灰溜溜的逃开。 在皇帝的每一处宫室中,都有一间专属于梁儿一人的膳房。 这间膳房甚为宽敞,可里面那一抹莹白的身影却手忙脚乱得反常。 制作糕点的材料频频拿错,梁儿自觉精神恍惚,拍着自己的脸扪心自问: 怎么回事? 不是都说,感情久了会归于平淡、变为亲情的吗? 可为何她与赵政真正在一起都已经十四年了,却还会越发沉迷?如今竟是连凑近他的脸都会令她面红心跳了,简直就如最初爱上他时一般。 梁儿捂着脸左走走右走走。 天哪!只是近距离看了赵政片刻而已,怎会这般悸动? 难道这老夫老妻的,她还会犯花痴不成? 赵政批阅完最后一卷竹简,见梁儿还未回来,又想到之前她走时那莫名羞臊的可爱模样,他不禁失笑,起身向膳房走去。 膳房之内一片狼藉,梁儿双手掩面,左右不定,仿佛又羞又不知所措。 赵政顿觉好笑,便上前揽过她的腰身逗她道: “你可知你这般样子,像极了小女儿家初尝男女之情时的模样。你……该不会是对我愈发痴迷了吧?” “我哪有!” 梁儿立即否认。 “你哪没有?别以为挡住了脸,我就注意不到你这着了火的小耳朵。” 赵政邪笑着用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她烧红的耳际。 “我……” 被戳穿了心思,梁儿羞讪难耐,却被赵政扒开了脸前的小手,陷入他海一般温柔的亲吻中。 赵政心弦悠荡,双手将她抱起,正欲阔步走回寝殿,却被她嘀嘀的一语拦住: “等等……糕点还没做完……” 赵政低头,魅笑睨她: “有你在怀,我哪还有多余的胃口吃什么糕点?” 说罢,他唇角高高勾起,大步朝寝殿走去。 毕竟是年节,就算再忙,还是要与这可人的小女子一同欢庆一番的。 至于地点嘛,就选在榻上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艾儿与胡亥 始皇三十一年秋,水渠初见雏形,赵政也终于得以缓下一口气来。 河堤之上,身形伟岸的玄衣男子头束金冠,迎风而立,转眸望向自己身侧那个身着白裙、娇小清婉的女子。 目光触及那抹雪白的瞬间,他冷峻的眸中柔光流转,就连语气也不似寻常在人前那般冰寒: “梁儿,开凿此渠是你的想法。我难以忘记那日在冀阙之上,你力排众议、提及开渠之时那双灵动慑人的眼,此渠......就唤做灵渠吧。” 梁儿略怔,缓缓而笑。 真想不到,历史上著名的灵渠,竟是与她有着这般大的渊源…… 咸阳宫,上林苑。 “公子,夏大人说近日天气微寒,公子不宜在外玩耍太久,您还是早些随奴婢们回去吧。” 几个宫婢寸步不离的跟着一个小小的男童,悉心劝着。 男童年仅八岁,生得五官精致、白皙秀雅,尤其一双桃花瞳甚为怜人。 年纪虽小,却已貌可惊鸿。 因他自小体弱,时常要以蕲艾熏屋,致使他终日周身艾香四溢,故而乳名为艾。 去年满七岁时,皇帝正式赐名,他的名未改,仍为“艾”。 咸阳宫中无人不知,他是当今皇帝之幼子,亦是众公子之中最得宠的一个。 艾儿被婢子们缠得有些无奈,撇起了小嘴道: “你们不必一直跟着本公子,我的身子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弱了,我再玩一会就回去……”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不远处冒出了一个刺耳的女声。 “父皇已经一年多没回咸阳了,身边就只带着那个梁儿。不知她施了什么媚术,竟能令得父皇堂堂帝王,多年如一日的对她盛宠不衰。秋尧,你说待她回宫,本公主是否应当寻个机会,与她讨教几招驭男之术啊?……哈哈哈……” 说到最后,她已憋不住笑出了声来,就连她身旁那婢子,也与她一同掩口笑了起来。 艾儿听见有人在背地里羞辱自己的母亲,心里很不舒爽,正欲寻声而去,却听得那处又出现了一个男声。 “阳滋!你既已嫁了人,就该老老实实在府中待着,少回宫里满嘴胡言污蔑他人!” 阳滋眸中厉色骤显。 提到这个她就不痛快。 她堂堂大秦十公主,父皇竟然没将她嫁给丞相或世家之子,而是嫁给了出身微寒的区区廷尉李斯的小儿子。 更委屈的是,那李斯的小儿子不仅官职不高,还比她大了将近三十岁,可惜了她年仅十六,花一般的年纪,就落得这般境地。 她越发不爽,就翻着白眼将气全部撒在了方才说话的少年身上。 “亥儿,你已年满十四,却还是那般毫无礼数,不称我一声姐姐倒也罢了,竟还直呼我的名讳。哪有半点大秦公子的样子?” 话至此处,她敛眸一笑: “呵……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的老师只是一个中车府令。说是近臣,实则不过就是一个禁卫兼马夫,这样的低贱之人能将你教出个什么样子来?” “你休要……!” 胡亥刚要骂回去,就被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 “阳滋姐姐此言差矣。人的身份虽分等阶,但却是不分贵贱的。赵大人文武双全,机敏过人,深得父王宠信,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更进一步,成为身份更加贵重之人。” 阳滋闻声看去,不禁挑眉笑道: “哟,这不是最受父皇宠爱的小艾儿吗?一众公子公主中,也就你还敢再将父皇称作父王了。” 她娉婷着迈步走至艾儿身边,又道: “你说的没错,身份这东西有时候的确是可以改变的,但很多时候也是改不了的。就好比你的生母永远都是父皇看不上眼的亡国公主,养母又只是个暖床的侍俾,这身份多年未变,怕是以后也难以有所变动了……哎呀,如此看来,艾儿你虽得宠,可你的两个母亲,身份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啊……” 阳滋露出一副甚为同情的模样,轻摇着头微微叹息。 然而艾儿并未遂了她的意恼羞成怒,而是微微一笑,淡声回道: “艾儿的生母的确是个亡国公主,可纵观大秦后宫,哪一个曾经的公主母国还健在的?若要论个先后,六国之中最先被灭的是韩国,恐怕阳滋姐姐的母亲韩美人才是第一个沦为亡国公主的吧?” 阳滋被泼了一盆冷水,嚣张的气焰倏的浇灭了大半。 只见艾儿扬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又继续道: “再者,艾儿的母亲虽为侍俾,却集父王万千宠爱于一身,阳滋姐姐不妨回去问问你的母亲,若可以与我母亲交换位置,她是否会毫不犹豫的来做这个侍俾?” “你!……哼!” 阳滋气极,刚要爆发,余光瞥见胡亥的一刻却又动起了另一番心思,转了态度阴阳怪气的笑道: “艾儿小小年纪竟这般伶牙俐齿,还真不愧是位列九卿、才学盖世的廷尉李斯教出的学生,言语间的气度的确比那马夫之流教出来的强多了。” “阳滋!……” 见阳滋屡出恶言,胡亥怒发冲冠,不自觉便握起了双拳,刚踏前一步便被阳滋扬声喝住: “怎么?你这没教养的野孩子还想打我不成?” 胡亥身形一滞,狠狠咬牙不再上前。 阳滋轻蔑一笑,拂袖离去。 “胡亥哥哥,方才多谢你为我母亲说话。” 胡亥正因满腔怒火失了理智,艾儿的一句话令他恍然回神。 他转身看向那年纪虽小,却样貌惊俗、一直占据了他最向往的位置的艾儿,心底翻江倒海,可不知怎的,面上竟唇角轻牵,回了那孩子一抹清浅的笑。 这几日,赵政与梁儿已返回咸阳,却不见艾儿如平日那样围来绕去了。 梁儿觉得有些不适应,低低自语: “近日艾儿怎么没有像从前那般缠人了?” 赵政也觉得有些奇怪,唤来内侍问道: “公子艾最近都在做什么?” 内侍躬身。 “回陛下,近日公子艾除了忙碌课业,就是同公子胡亥一道玩耍了。” 胡亥…… 梁儿身形一顿。 赵政挑眉,很是惊讶。 “哦?想不到他二人竟还能玩到一处去。” 他转眸看向梁儿,笑道: “艾儿长大了,已经逐渐有自己的天地。如此倒好,他玩他的,便无人再来打扰你我了。” 闻言,梁儿也淡淡一笑,若有所思。 许久未见,不知胡亥那孩子是否还像从前那般偏执。艾儿性子开朗,若能开导于他,或许也是件好事…… 第二百一十三章 深谋远虑 自徐市之后,今年极庙之中又入驻了新的方士,名为卢生。 此人虽不似徐市那般两袖清风、超脱凡尘,却看着也是个形貌岸然之辈。 近日,他奉赵政密诏,令他的众多弟子在民间传出了一首歌谣: “神仙得者茅初成, 驾龙上升入泰清, 时下玄洲戏赤城, 继世而往在我盈, 帝若学之腊嘉平。” 百姓都认为这歌谣最初传自一位仙人之口,是说皇帝若是有求仙之志,就要将“腊”改为“嘉平”。 “腊”指的是“腊月”,原本在商朝以前是被称为“嘉平”的,在周朝之后才被改作了“腊月”。 为了响应这首歌谣,没过几日,赵政便将俗称的“腊月”更名为商朝时的“嘉平”。 民间由此相传,正是因为皇帝想要求仙,才会只因一句民谣就做此番改动。 并且为了昭示求仙的诚意,他还给民间每一百户就赐了六石米粮和两只羊。 现如今,天下之人已对皇帝求仙一说深信不疑。 而实际上,赵政自然是另有打算的。 因卢生办事得力,赵政赏了他二百金。 钱财到手的一刻,梁儿见到他的眼明显亮了好几倍。 “卢生这个人,好似世俗了些。” 卢生走后,梁儿忍不住叨念了一句。 在她眼中,这卢生比当初的徐市还不讨喜。 赵政唇角一勾。 “他见财眼开,确实世俗。但如此也好,这样的人更好控制。而且他手下弟子众多,用他来办事,我倒也省心。” 想到赵政用卢生编造民谣、虚造声势,梁儿稍加思忖,侧头问道: “灵渠一旦竣工,攻灭百越便如囊中取物,不足齿数。南方已定,想必接下来便轮到北方了吧?” 赵政面上一动,挑眉反问: “我还未与你说起启用卢生是要作何,你便已猜到了?” 梁儿莞尔,徐徐道: “当年秦攻六国之时,匈奴就趁乱南下捞得了不少好处。除秦长城外,赵和燕的长城都因匈奴强攻而毁坏严重,阴山以北也已几乎全部被匈奴所占。如今,应该也是时候夺回来了。” 赵政颔首。 “没错,可那阴山之地已被匈奴占去多年,当地早已不思反抗。而原六国之人更是不甚在意那一方土地的归属,他们在意的只是眼下自己的生活是否安稳。秦初并天下,便大举兴兵攻伐百越几年,百越战事刚刚明朗却又立即北上去攻匈奴,若没有个说得通的理由,恐怕百姓实难接受。” “所以你便又拉出了寻仙一事,打算为以后北击匈奴寻个说辞?” 梁儿杏眼晶亮。 赵政敛唇一笑,眸间越发深邃,幽幽道: “具体要何时才能攻伐匈奴,这还要依据百越的战况而定。我便想着先这般早早做些铺垫,否则到临要出兵之时才慌乱安排,会显得太过突兀,就让人觉得不真切了。” 梁儿凝望着赵政的侧颜,她就喜欢看他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模样,不自觉的就又有片刻失神。 赵政转眸看她时,刚好对上那双呆呆的眼,失笑道: “说你对我越发痴迷你还不承认,这厢你看我看得眼睛都直了,你又作何解释?” “呃……我……我……” 梁儿腾得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一阵期期艾艾。 “呵呵……” 赵政逗她逗得很是开心,笑着将她拉入怀中。 “傻梁儿,何须羞臊?你我相伴多年,你待我之情却未减反增,我甘之如饴。” 闻言,梁儿的脸颊更加温热,弱弱的伸出手臂环抱住赵政的腰身,又敛下头去在他的怀里钻了钻,嘀嘀道: “你身为帝王,还能这般十几年如一日的独宠于我,我的心里也甜得很……” 不知是因为梁儿的小脑袋钻得紧,还是那丫头的话太好听,赵政只觉得胸口暖暖的,面上也愈发舒展,眼角唇边擎皆满了笑意,轻柔道: “你我在灵渠之时,李斯在咸阳东北引渭河水新建了一座兰池,池边亦配有行宫,虽不大,却也够你我消遣几日。待年节前后兰池表面结了冰,我便微服与你出巡,如寻常百姓般在咸阳城内逛上一日,再同去兰池的冰上玩乐,如何?” 梁儿身子一僵,抬头急道: “微服出巡?那岂不是很危险?” 那兰池她有印象,史书中记,始皇微服出巡,在那附近遇到了盗贼。 赵政淡笑着劝她: “无妨,左右也无人知道我就是皇帝。更何况虽是着便服,但也是可以带侍卫的。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安心随我好好玩上几日便可。” 见赵政似乎对此次游玩满心期待,梁儿不忍再扫他的兴致,心下微叹: 也罢,书上说,当时始皇带了四个侍卫,将盗贼悉数斩杀,想来应该也是有惊无险的,不必太过忧虑了…… 年节的前一天,天下富人聚集的咸阳大街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街边挤满了各类摊贩,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 今日的赵政终于换下平日的玄衣,穿上了一件淡青色的云纹锦袍,玉带系腰,琉璃束发,配上他那伟岸的身姿和如琢如磨的精致五官,虽已中年却毫无华发、目朗如玉,气度更是醇厚豪迈,胜于年轻男子千万,再加上身后还跟了四个腰配长剑的高大侍卫,几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街上便有无数女子为他痴望驻足、暗犯桃花。 原本出门时,梁儿还担心赵政身份贵重,此番只带四个侍卫是否太少了,可眼下看来,四个还是多了。 若是人数再少一点,目标再小一点,是否就不会有那么多花痴的女人注意到她的政了? 见梁儿一直不说话,心情似乎不是太好,赵政面露关切。 “为何不开心?” 他本以为,偶尔带梁儿体验一下民间夫妻相伴游街的感觉,她定会很高兴的。 梁儿面上积满怨念,撇嘴道: “她们都在看你。” 赵政并未理解她的实际意思,慨然一叹,不解道: “是啊,我本是想要低调一些,故而就如寻常世家和富贾那般,只带了四个侍卫随行,可为何还会这般引人注目?” 梁儿一听,更加气结,咬了唇暗自腹诽: 为何?因为你样貌太出众了啊! 赵政自从成年,便再也没着便装扮普通百姓走在街道上过,而平日他穿着那玄色的龙袍,世人知道他的身份,都对他甚为惧怕,大多数人连举眸看他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故而他并不清楚,若单从他的相貌上看,外人会给出怎样的评价,此刻也自然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盯着他看了。 这时,赵政捏了捏梁儿的手,示意她停下。 梁儿转头,见他笑容淡淡的道: “太惹眼了总归不太好。左右也该到用膳的时辰了,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坐一坐,待天色暗了再出来,想必就没有那么多人能留意到我们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相伴游街 梁儿觉得这个提议甚好,至少不用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痴爱的男子放在大街上给那些不相干的女人过眼瘾了。 她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拉着赵政进了一间不小的酒肆。 之所以要找大一些的店,是因为大店之内有雅间,可以将赵政的盛世美颜好好的藏起来,只供她一人独赏。 见梁儿一入酒肆就一扫不悦,还频频敛头窃笑,赵政满眼宠溺,冁笑道: “我还在想你怎么一直不高兴,闹了半天,竟是贪酒了。” “嗯?” 梁儿刚一坐下便一脸懵怔,她不高兴,怎么还跟“贪酒”扯上关系了? 此时,赵政已经拿起酒盏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又倒了一小碗蜜浆,极为自然的推至了梁儿的面前。 “我平日极少饮酒,连带着你也无甚机会能喝到多少,可是将你这小酒虫给憋到了?” 赵政面上柔柔的。 记得自己年少时曾因吃了燕丹的醋第一次强吻她,那次她就是偷喝了整整一壶酒的。 梁儿还从未觉得自己是个酒鬼过,她刚要否认,就听赵政溺笑着又道: “不过你酒量太弱,酒品又不行,在外饮酒还是多有不便。你且先忍忍,等再晚些我们到了兰池宫,我再弄些酒来,定能将你灌个饱。” 闻言,梁儿的杏眼顿时睁得滚圆,噘嘴反问: “我何时酒品不行过?” 酒量差她承认,可她酒品怎么就不好了? 赵政见她竟还顶嘴,轻摇了头无奈失笑。 他端起爵杯浅啜了一口,道: “远的不提,就说去年上巳节,圆月之下,汤池之中,你醉倒在我怀里,之后你做过什么,你都忘了?” “我……做过什么……?” 这一问让梁儿瞬时失了底气。 她只记得那晚他二人好像说到了芍药花,似乎也说到了沐梨园,可是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赵政将爵杯放下,笑容清浅。 “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梁儿讪讪看他。 “我应该……不会做什么丢人的事……” 对,她为人处事向来得体有分寸,就算喝多了,也不会太丢人的……应该不会…… “的确不丢人,就是……” 赵政坐得笔直,垂眸笑道: “抱着我不停的说爱我、离不开我,还不停的亲我、摸我……” “停!……别说了……” 梁儿惊出了一身冷汗,吞了一下口水缩着脖子道: “我……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酒这东西,果然害人——害她丢人啊…… 见她一副窘态,赵政又是一阵失笑: “呵呵……那可不行,我喜欢你醉酒的样子,只不过,不想在公共之处让旁人看到你那香艳的模样罢了。” 梁儿自觉更窘,红着脸扯了扯嘴角,咧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来,又尴尬的随手抓了桌案上零食盘中的豆子塞入口中,一对杏瞳转来转去,却唯独不敢再看向赵政。 而赵政则更加忍俊不禁,憋笑不止。 当二人吃饱喝足,又赏够了酒肆中的琴曲歌舞,天已刚好黑了下来。 因为年节之后紧接着就是上元节,故而此时已有不少摊贩开始售卖花灯,也有很多行人掌灯游街的。 街道之上灯火霓虹,五颜六色,甚为好看。 女孩子总是容易被成堆的漂亮花灯所吸引。 不知不觉,梁儿已在一处摊贩前放慢了脚步。 摊主人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见眼前这一男一女相貌姣好,虽然年纪看上去似乎有些差距,但二人的手却是紧紧交握的,他便知晓了他们的关系,满面堆笑对着赵政道: “这位贵人丰神俊朗、气韵绝俗,身边女子又雅致亲和、清新如沁,二位真可谓是天赐的良缘。明日就是年节,上元又将至,先生何不买一只花灯相赠,以求得佳人一笑?” 这一番话很是讨得赵政欢心,他敛唇一笑,转向梁儿柔声道: “梁儿,你挑一只。” 形形色色的花灯令人眼花缭乱。 梁儿想了片刻,便美滋滋的踮起脚来,要去够那最高处的一盏雪白的兔子灯,却在还未触及之时,就有一只大手越过她的发顶将那灯摘下,递至了她的面前。 “难怪艾儿会那般喜欢兔子,看来是随你了。” 赵政温柔好听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她敛头接下花灯,淡笑道: “白白的,很可爱。” 这时,身后的龙涎香又浓重了几分,而那醉人的声音亦飘至了她的耳侧: “这倒是,就如同你一般。” 梁儿白如梨花的面上红云轻浮,想到一旁还有个摊主人在看热闹,她便更觉羞赧,扭捏着低头拉了赵政便向前走去。 游完了街,二人就坐上马车出了城,向郊外的兰池宫而去。 因为赵政是微服出巡,所以今日他们所乘的并非平日的六驾车辇,而是只有四匹马拉动的、普通富贵人家的车驾。 四个侍卫都在车外挑灯驭马。 车内,赵政拨开帘布望了一眼,而后轻抚着怀中梁儿顺滑的墨发,语声悠柔: “过了这座小山就是兰池,大概还要半个时辰的车程。你可直接睡下,等到了地方,我将你抱入宫中便好。” 梁儿心中一暖,伸臂攀住了赵政的肩背,如一只赖人的树熊,溺在那广阔的胸前不肯起来。 她的政可是统治天下、令万民臣服的秦始皇帝,竟还要亲自抱着熟睡的她入宫,这等庇宠何等难得?又怎能不令她动容? 可再是美意蔓延,此刻她也是不能睡的,因为按照史书记载,应该就是在靠近兰池之时出现了盗贼,这叫她又如何还能睡得着? 过了一会,车速逐渐慢了下来,赵政微蹙了眉,问向外面驭车的侍卫: “为何车行缓了?” 外面的人回道: “主人,林中起了雾,且雾气越来越大,恐怕很快就要难辨方向了。” 闻言,梁儿心中略紧,一颗心也不自觉的悬了起来。 大雾……如此深夜,再加上这等诡异的天气,不知一会出现盗贼之时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政抬手轻拨了布帘,见林中果真雾气浓重,远近难辨,他若有似无的轻叹了一下,淡声道: “先停一下,等雾散了再走。”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兰池遇刺 今夜,一弯清冷的玄月勾于墨穹,却被渐浓的雾气层层遮去,只留得一晕白光幽幽高悬,微弱的映照着山上的片片树影。 四下一片静寂,竟是连风声也无。 这雾起得突然,耽搁了行程,赵政担心梁儿会因此心慌,便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轻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安抚。 忽然,车外侍卫的一声高喝终止了一切。 “来者何人!” 赵政未动,仍旧怀抱着梁儿,可眼眸却倏的一冷,寒光骤现。 梁儿亦是全身一僵。 是盗贼? 车马之前,四个侍卫心弦紧绷,眼见那蒙白的雾气中走出了五个人来。 其中一人手执火把,面露痞相,邪笑道: “此车式样虽是低调,可细瞧却处处精细,又有四个护卫驭车,想必车内之主定然财粗人贵。不知在这年节之际,先生可否赏些酒钱,也好助我等过得一个好年。” 赵政心底微沉,将梁儿放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候在车中,自己则起身走了出去。 见对方仅有五人,形貌又都似地痞无赖,赵政眸光如刃,挑了唇角冷声嗤笑: “就凭你们,也想在我这里讨钱财?” 他的四个侍卫可都是禁军之中顶尖的高手、以一抵十,对付几个不识趣的盗贼,岂不轻松? 那人一声狞笑: “先生好生傲骨,如此,就莫怪我等刀剑无情了。” 说罢,车外即刻响起了刀剑碰撞的锵锵声。 梁儿愈发心焦,想要出去看个究竟,却不希望因自己的鲁莽而给赵政添些不必要的乱子,便只得乖乖听他的话,拧着袖角静候在车中。 不多时,随着一声闷哼,已有一人被长剑刺穿了心脏,倒地而死。 而此人竟非盗贼,而是侍卫。 立在车前旁观的赵政一惊,禁卫高手对峙区区盗贼,竟然顷刻就已毙命一人,而对方五人却都只伤未死。 这些人绝不是寻常的盗贼! 他神思骤凛,刚将泰阿出鞘,就已有人突破侍卫冲到了他的面前,他持剑一挡,横眉喝问: “你们究竟是何人?” “虎狼之君,灭我家国,纳命来!” 听得这样一声大喝,车内的梁儿大骇,冷汗瞬间浸出了手掌,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书上不说只是盗贼吗?怎得会是刺客! 车外,赵政加入了混战。 泰阿名剑剑气如虹,他目似火凤,气势逼人,身姿胜风,果决狠厉,几个回合就将一名对手斩杀。 但几乎在同时,亦又有一名侍卫阵亡当场。 只半晌,侍卫便仅剩两人,对方还有三人,而赵政的身上已有多处剑伤,虽无大碍,却也血迹斑斑,疼痛之感更是减缓了他出剑的速度。 此时,一个刺客察觉赵政似乎无论如何打斗,也始终未离车前,竟似是心有所牵,便猜测或许车中有他在意之人。 那人心下一动,右手执长剑,左手持火把,有意将剑攻向赵政左下股处,又趁其视线下移、全力抵挡之际,将手中火把以惊雷之势掷向了车中。 “梁儿!” 赵政余光见那火把直飞向自己后方,矍然失容,转身间便已破绽百出。 刺客趁势强攻而来,他招架不及,节节退后。 梁儿见一团烈火冲破布帘而入,她惊惧闪避,果断起身、冲出了车外,可刹那却被眼前情景所震,瞠目而立。 只见原本的四个侍卫有三人已死,赵政全身是伤,而对方还有两人存活,并且杀气汹汹,情势危急。 她一时惊怵,身形微顿,双脚难移。 刺客见果然自车内逼出了一个女子,且从方才那暴君的反应来看,此女必是其心之所系。 他双眸微眯,自赵政身前收剑,转而踏步刺向了梁儿。 赵政蓦然心惊,疾步而至,挺身挡在梁儿之前,咬牙以泰阿将刺客的剑抵于自己面前。 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梁儿回神之时,已被赵政拉至他的身后牢牢护住。 可赵政过于忧虑梁儿的安危,无法专心应敌,只得招招为防,无力再攻,持续被压制在下。 梁儿亦抽出腰间短剑。 她那粗浅的剑术虽在这等高手面前一无是处,但已有赵政庇护在前,她若找准时机,多少还是能挡下些剑气的。 “来杀这女子!” 刺客见自己迟迟未能得手,一声大喝,他仅存的另一名同伴便伺机摆脱了最后一名侍卫的钳制,举剑向此处而来。 二人全力攻向梁儿。 一时间,侍卫还未赶到,赵政应对不暇。 他一心只想护梁儿平安,一个闪神,仅挡住了一方攻势,却被另一方抓住空当刺中了他的腹部。 “政!” 见赵政中剑,梁儿赫然心惊,她已再顾不得自身生死,从赵政身后而出,以短剑刺向刺客的手臂。 刺客原本正欲用力将剑推得更深,见状便本能躲闪,只得将剑抽回。 长剑离体的一刻,赵政一声闷哼,摇晃退后。 眼见那般高大的他就要倒下,梁儿心中剧痛,冲过去以身将他撑起。 另一名刺客欲要趁机提剑再度刺向二人。 电光火石间,伤痕累累的侍卫终于赶来相助,以命相抵,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同样遍体鳞伤的两个刺客击出三步之外。 “陛下快走!” 他吃力大喊。 梁儿见雾气已越来越大,便绝然闪身,扶着赵政冲入了白雾之中。 夜深幽幽,远离了马车的灯火,又深陷迷雾,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前路难辨。 而赵政的身子也越来越沉,梁儿已越发难以支撑。 但不知那名侍卫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那些刺客还会不会追来,她虽累,虽怕,却也不敢贸然停歇。 毕竟,在这雾中走得越深,便越不易被刺客追到。 “梁儿……” 赵政的声音沙哑无力。 “政……你怎么样了?” 梁儿的心紧紧揪起,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 赵政气喘着: “别慌……地上……有血……需抹去……” 梁儿一怔,此刻她虽看不清,但赵政身负重伤,必定会在地上留下一条血迹,若被刺客发现、沿迹而寻,那他二人走得再远也是徒劳。 于是,她便转了身去倒退着走,如此,便能一边走、一边用脚将血迹抹掉了。 虽慢,却更为安全。 第二百一十六章 命悬一线 山脚下,兰池边,一袭藏蓝的赵高带领一队车府卒吏候在车辇旁,等待着微服出巡的赵政来此处换车行往兰池行宫。 可他等了许久,早已过了预订的时辰,却仍未见有车马驶来。 不知何时起,周遭已悄然起了雾气。 赵高心下担心,便唤了人挑着灯前去山上相迎。 可派出的人很快便折了回来,报道: “赵大人,山上雾气太过浓重,已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根本辨不出方向。若要上山,恐怕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想来陛下应该也是因此才会有所耽搁。” 赵高眉头紧锁,愈发不安,沉声道: “一个时辰太久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继续在此侯着,我去山上看看。若我一个时辰还未回来,陛下也未到,无论雾气是否散了,你们都需得召集禁军即刻上山寻人。” “诺!” 众人敛头应声。 赵高随手取了一盏灯,策马直入山中。 果然如之前的人所报,走得越深,雾气便越大,最后竟已连前方的树木都几乎彻底隐没,步步难行。 忽然,他脚下似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挑灯躬身,灯火照亮了地面,而此刻呈现在他脚边的,竟然就是陛下今日出巡时随行侍卫的尸体。 陛下遇刺了! 赵高大惊失色,连忙在附近仔细查看,见四个侍卫已全部毙命,同时还发现了五具刺客的尸体。 他凝眉合眼,暗自舒出一口气来。 好在,这些尸体之中没有梁儿姑娘和陛下。 可随后他的心再次焦虑如焚,侍卫全都死了,那二人又去了何处? 梁儿姑娘,你千万不要出事!不要…… 赵高面色如土,正欲起身去寻,突然又发现地上有点滴的血迹成行。 他心中微凛,弯着腰将灯贴近地面,沿血迹而走。 他摒气凝神,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地上的血滴颗颗硕大,流血之人必为重伤。 而这血要么是刺客的,要么就是梁儿姑娘和陛下的。 若当真是那二人所留,那他们现在的情况…… 赵高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加快了步子前行。 可在一处树前,血迹却突然断了。 他细细勘察,并未发现周围有任何打斗和车马的痕迹,只能说明这血迹是流血之人发现之后自行除去的。 会如此行事的,定是怕被追踪之人。 此种时候,追击者是刺客,而害怕被追击的就只有梁儿姑娘和陛下。 那血,果然是他二人的…… 究竟是谁受了这么重的伤? 是陛下?还是…… 赵高面色渐白,心忧万分,就连呼吸也似乎不畅起来。 血迹已断,林大雾重,再想要寻到他们,就只能全凭运气了…… 梁儿扶着赵政,摸着黑在浓雾之中磕磕绊绊的走着。 无形之中,竟是碰到了一处石壁,断了前路。 梁儿额角浸汗,咬着牙死抵着心中的恐慌,转而贴着石壁向侧边继续走。 谁知走着走着,竟让她找到了一处天然的石洞,不是太深,却足可作暂避休息之用。 毕竟赵政受了伤,体力渐无,再这般漫无目的的走下去,对他的身体并无好处。 漆黑的洞中,梁儿将赵政轻轻放下,又摸索着寻了些干枝生了火。 火光照亮石洞的一刻,她的脑中轰鸣一片。 眼前的赵政遍体剑伤,浑身是血,腹部的刺伤更是极深,鲜血自那处股股流下,浸红了整片衣摆和裤脚。 霎时,梁儿的泪水决堤一般滚落而下,颤抖着跪在赵政的身边难以自抑的抽泣: “政……你……你如何了?” 赵政流血过多,吃力的撑起眼帘,见到的正是一个泪落如雨、被吓坏了的梁儿。 他疲惫的眸中泛起疼惜的神色,唇无血意,气咽生丝: “别哭……我暂且无事……” “可是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血还在流……我……我该怎么办……” 梁儿看向赵政的伤口,悲恸凝噎。 她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赵政自觉精气不支,合眸片刻,微做调息后又道: “你我久久未到兰池……等雾散了,定会有人上山来寻……不要怕,没事的……” “那要等到何时?你的伤……” 梁儿哽咽。 你的伤……已经等不了太久了啊…… 眼见着那血还在随着赵政微弱的喘息向外流着,梁儿哭得越发凶了。 她恨自己为何从未跟夏无且学些止血和处理伤口之法,在这等时刻竟是一点用处也无,只能如个废人一般眼睁睁看着赵政的生命点点流逝…… 赵政见她如此,倍感心疼,勉强抬起手来想要帮她拭去泪水,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迹。 这等污秽,还如何去碰触梁儿无暇如玉的脸? 赵政犹豫着,手便一时滞在了半空,无所适从。 谁知梁儿见到那手向自己伸来,竟想也未想就将其握住,双手捧起,仿佛那是多么珍稀的宝贝一般,敛头将自己哭红的脸颊蹭入了他的手心。 那张原本白净的小脸也转瞬遍布了血污。 赵政心中一紧,轻喘着嗔道: “傻丫头,脸都弄脏了……” 可梁儿好似没有听到,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圆圆的杏眼已经哭得越发红肿,慌得失了神智般泪流不止,不停的抽噎着。 赵政是她的天,天是不可以塌的…… 不可以……不可以…… 她亲腻着赵政的手心,抽抽嗒嗒道: “政……你的手好凉……是不是冷了?” 赵政还未答,她就已倾身趴近了他的身边,十分努力的伸长手臂拥住他宽厚的肩膀,想要尽力将自己的体温传递到他的身上。 赵政感受到那微颤着的小小身躯中有丝丝暖意传来,睏乏着合了双眼,将头靠在了她纤弱的肩上。 二人就这般静静的相依相偎,再无人去注意,此刻那袭纯白的裙裾之上,也已被染上了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陛下!……梁儿姑娘!……” 洞外,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赵政缓缓睁眼,轻念着: “赵高……” “什么?” 梁儿泪眸微瞠,她神思慌顿,满心只担心着赵政,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赵政唇齿微启,继续道: “是赵高……去将他找来,他的身上……有能止血的药……” 这一语令梁儿瞬时清醒,忙抹了抹眼泪爬起身道: “你等我,我这便去将他带来!” 梁儿起身,疾步冲出石洞,可眼前却灰黑一片,到处充斥着迷蒙的雾气,除了近前之物,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更别提能即刻找到赵高了。 “陛下!……梁儿姑娘!……” 梁儿心急火燎之时,赵高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那声音听起来似乎离她还有不小的距离。 “赵大人!” 她焦急着应声。 “梁儿姑娘!” 赵高听到梁儿还活着,声音明显高了一度,喜意难掩。 而梁儿忧心赵政的伤势,急于快些找到赵高。 她寻着赵高的声音往前走着,同时也捡了石子沿着脚步排列在地上,以便一会还能再找到回来的路。 第二百一十七章 心之所感 梁儿为了赵政那般急着想要找到赵高,可世事常如玩笑,你越是急,便别越达不到目的。 她已走出很远,百般寻找,却还是见不到赵高的影子。 她越发慌乱,想到赵政还在洞中孤单一人重伤濒死,她便理智渐失,急不择路。 “赵大人你在哪?” 她哽咽着唤着,泪水再次不争气的涌出。 浓雾里,赵高陡然一惊。 梁儿姑娘的声音…… 她哭了?…… 赵高双拳紧握,他必须快些找到她,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眉间凛然,扬声道: “梁儿姑娘别动,我来寻你!” 听到这一语,梁儿即刻站定了步子,不敢再胡乱走动,抽噎着答道: “好……” 赵高亦停了下来,立在原地合了双眼,用自己的心去静静感受梁儿所发出的若有似无的、低低的抽泣之音。 那是他藏于心底多年的女子…… 从相识至今,梁儿姑娘几乎时时都与陛下在一起。 他常能看到她难过,却极少见到她流泪,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一副淡淡的神色,无悲无喜,那般神态让他清楚的知道,他就连想做她的知己也是奢望…… 如今,她正在哭泣,周遭亦没有陛下,没有旁人,离她最近的就只有他赵高。 他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无人护她,他便必须将她护好。 在他心里,这一刻,只这一刻,她,是属于他的…… 渐渐的,周遭的虫鸣声越来越淡,而那如小兽般的泣音则越来越清晰。 赵高睁眼,他已确定了那个方向,抬脚朝前走去。 数步之后,抽泣的声音果然近了,除此之外,他还嗅到了梁儿独有的淡淡的气息。 当灯火晕开重重迷雾,他终于见到了令他暮想朝思的那抹莹白。 “梁儿姑娘!” 当怛然失措的梁儿听到赵高的声音终于在自己身后响起,她颤抖的身形一顿,喜泪交加,蓦然转身。 可这一刹那,赵高却愕然怔住了。 在他面前的梁儿,身上、脸上全都是血,正粘着满面泪痕,仰着哭肿的面颊泪眼婆娑的望着他。 他心弦狂颤,再顾不得什么男女礼仪,倏的握住她微颤的双肩,急迫的问: “你受伤了?伤到哪了?” 梁儿咬唇,泪水再次大颗大颗的落下。 “不是我……是陛下……” 闻言,赵高一滞,几不可查的缓了一口气,抬眸又问: “陛下?……他伤得很重?” 既然梁儿这一身的血是来自于陛下,便也可想而知,陛下定是重伤了。 梁儿哭着点头,以手拭泪时,又将脸上的血迹再次抹花…… 赵高心痛非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的梁儿就好似变作了一个无助的孩童,全然失去了平时的聪慧和淡然。 若是可以,他真想立即拥她入怀,将自己的满腔柔情全都化作对她的悉心安抚。 可是……他不能…… 只因他太爱这个女子,而这女子,却心中无他…… 赵高心下喟叹,调整了心绪轻声道: “他在哪?带我过去。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沿着石子走……便能找到他……” 梁儿抽嗒着又抹了一把眼泪。 赵高已不忍再见她如此柔弱可怜的模样,强压下想要为她拭泪的欲望,向她伸出了手,道: “我们走吧。” 看着那只手,梁儿滞住,并未伸手相迎。 片刻,赵高似是恍然,面露讪色,尴尬的将手收回,转而递出了自己的佩剑。 “天黑雾浓,山路难行,姑娘握住这剑鞘,我拉着你走。” 梁儿终于将手伸出,轻轻握住了赵高的剑。 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沿着石子走回了石洞。 一入洞口,赵高便见到了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赵政。 “陛下!” 他快步上前,惊恐唤道。 赵政听见声音,眼眸微微嵌开。 梁儿忙跑过去将赵政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政……” 见赵政精力越发不支,她泣不成声,转向赵高急道: “赵大人,快给陛下止血吧!” 赵高闻言,满面错愕。 “止血?在下身上并无药物,如何止血啊?” 梁儿身形一滞,焦急的看向赵政。 之前不是说,赵高身上有止血药的吗? 赵政气息微弱,看向赵高,强撑着开口道: “木樨……可止血……” 听到“木樨”二字,赵高一怔。 当初在彭城,陛下发现了他身有木樨,曾经以令他下水寻鼎来警告他不可再动此等心思。 而今他若再拿出木樨花来,岂不等于默认了自己并未改过? 待陛下痊愈,思及此事,又将如何待他?…… 梁儿见赵高未动,满面急切。 “赵大人……快啊!木樨……你有木樨吧?” 赵政曾与梁儿讲过木樨的含义,她也知晓赵高私带木樨是为何。可此时相较于赵政的性命,旁的杂事她早已不在意了。 “我……” 赵高踟蹰着。 “赵大人!……” 梁儿越发急了,泪水珠珠串串流个不停,而那副被揉花了的小脸更是让人心疼得无以复加。 赵高眼见梁儿焦急成这般,理智全无,甚至几近癫狂,他终是无奈敛头。 罢了,只要能换回梁儿姑娘的笑颜,其余的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垂下眼,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锦布包,将里面的木樨花全部倒出,碾碎了敷在赵政的伤口处。 不多时,那血果然止住了。 赵政再度合了眼养神。 赵高看向仍在轻声抽泣、满面忧虑的梁儿,淡声劝道: “再等不到半个时辰,浓雾便应该可以消散,山下的禁卫也能赶来了。陛下定会没事的。” 梁儿红着眼眶抽嗒着看了赵高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回到赵政的身上,纤细的手臂吃力的轻揽着赵政健硕的身躯,仿佛一只惧怕失去主人的小宠,单薄、无助、惹人爱怜…… 正如赵高所言,未及半个时辰,雾气已然消了大半,禁军也及时赶上了山,将赵政带回了兰池宫。 经过夏无且的救治,待到第二日黄昏,他终于无碍了。 只是因为失血太多,睡得很沉。 梁儿寸步不离的守在他的身边,不食,不寝。 左丞相隗林得知此事,为防朝中混乱,即刻下令将陛下重伤的消息全面封锁。 只说皇帝微服出巡,路遇盗贼,且贼人已被随行的四名侍卫悉数斩杀。 堂堂都城境内,竟也会有盗贼如此猖狂。 丞相亲自传令,说陛下盛怒,令整个函谷关内的地界连续二十天大索,大规模搜寻盗贼同党。 而这二十天内,赵政则刚好可以留在兰池宫秘密养伤,直到表面看上去无恙、可重入冀阙之时再回到咸阳宫中理政,以示众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重伤未愈 赵政睡了整整一个年节,就连生辰也是在沉睡中度过的。 始皇三十二年的第一个清晨,灰蒙蒙的天空中飘了无数粹白的雪花,空气如洗般洁净,沁人心脾。 兰池宫寝殿的床榻上,赵政的眼睫微颤,嵌开微干的薄唇,沙哑的唤着: “梁儿……” 梁儿正在小心翼翼的为赵政擦洗手背,听到这一声唤,立即睁大了双眼,含泪惊喜道: “政!你醒了!” 她转眸吩咐在一旁帮忙的宫婢: “快去传夏大人!” 宫婢连忙应声跑了出去。 赵政的视线始终落在梁儿的面上,低声怨道: “又没好好吃饭吗?怎得一会儿不见,你就瘦了这么多?” “什么''一会儿''?都已经一天一夜了。” 梁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水盈盈的,剔透晶莹,将她的杏瞳衬得更加怜人。 赵政气息极缓,精致的面容满是疲色,宠溺着嗔怪: “才一天你就瘦了,还有理回嘴吗?” “我……” 梁儿期艾着低了头,仿佛她真的犯了错。 赵政吃力的挑了挑唇角,笑意虽弱,却又温又暖。 他轻轻捉了梁儿嫩白的小手,柔声道: “一会夏无且来了,你快去吃些东西,顺便熬些汤给我,我想喝你熬的汤了……” 梁儿乖顺的点头,夏无且来时,她便放心的乖乖退下,去往膳房给赵政做些清淡的膳食和配汤。 榻前,夏无且已经仔细探视了一遍赵政的伤势,稍退了半步,敛头恭敬道: “陛下的伤已经……” 话至一半,却被赵政淡声打断: “朕的伤已经无碍……毒呢?……” 赵政记得夏无且说过,欲养此毒不可大动心气,如今他受了这般重创,怕是那毒也会受些影响了。 夏无且一滞,垂了眼回道: “原本按照无忧公主留下的医书,再加上臣这些年来的研究,是可使陛下安然活到六十岁的……” “还有几年?” 赵政再次将其打断。 他只关注他还能再活多久,至于那些说辞如何,他都全无兴趣。 夏无且又是一顿,压低了声音恭顺叹道: “如今陛下重伤,恐怕倾臣之力,最多也只可再为陛下保得十年。” “五十四岁……” 赵政的双眸直直望向床梁。 片刻,他合眼,幽幽吐出了两个字: “足矣……” 关中大索的第二十天。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屹立于兰池宫蕙兰殿的露台之上。 金玉束发,玄金锦袍。 面色虽然略显憔悴,也依然掩不下他傲世天下的霸气风姿。 梁儿自他身后轻轻拽了他的袖角,嘀声劝道: “政,这里风大,我担心你的身体。况且一会还要车马劳顿赶回咸阳宫,此时还是快些回寝殿休息片刻吧。” 赵政顺势将她拉至身边,举目望向不远处的兰池。 东西长二百里,南北长三十里,池的正中还立有一个长达二百丈的硕大的鲸鱼石刻。 池中已经结满了厚厚的冰,与周遭大片莹白的景致相得益彰,仿若冰雪异世,美不胜收。 “原本是打算带你来玩冰的,却不想最后竟是拉着你在榻上躺了整整二十天……” 他一叹,甚为遗憾。 梁儿转身,挽了他的手臂仰面望向他的脸,轻声道: “那些都无妨,与我而言,你才是最要的。” 赵政亦转眸看她,双手捧起她如雪莲一般美好的容颜。 思及那天受伤时梁儿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下凛然。 若十年之后他不在了,对他这般依赖的梁儿又如何还能独活? 赵政敛下头去,万般怜惜的轻吻她柔嫩的唇瓣。 梁儿,你是这天地间我唯一的痴恋。 无论我在与不在,我都不会让你死……不会…… 离开兰池宫时,临上车辇前,赵政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立在车前的赵高。 按理,赵高救驾有功,应当封赏。 可二十天来,他非但未对其论功行赏,反而连一次单独的召见也无。 车中,赵政躺在梁儿的腿上,脑中却满是那晚之事。 他觉得真真是讽刺。 当初分明是他自己亲口对梁儿说的,往后无论何事,都不要再去找赵高。 而此番,竟也是他亲口让梁儿去将赵高寻来。 更想不到的是,赵高对梁儿那恒久的念想,还在此番救下了他的性命…… 只为此,他心里就是始终气不过的。 一回到咸阳宫,赵政就再度忙碌了起来。 梁儿见他重伤未愈就这般劳累,心下甚为忧心,一时半刻也不肯离开他的身边,就连艾儿那里也几乎不去了。 好在艾儿现在课业繁忙,平日还有胡亥陪着一起玩,每日都会来问安,其余时候便没有那么缠人了,也能让赵政在理政之余好好休息。 昭阳殿内,梁儿刚将一个小碗放在桌案上,赵政就放下手中竹简,侧目看了过来,好奇道: “这是什么?” 那碗中之物颜色浅黄,粘稠无形,很是难看。 在他心里,梁儿素来心思细腻,极少做这般卖相不好的食物。 难不成,这东西还有其他说道? 闻言,梁儿嘻嘻一笑,仿佛很是开心。 “这是我用许多材料精心调制的面糊,拿来给你做敷面美颜之用。” 她觉得赵政拖着重伤的身子处理政务,每日都很是疲乏,应该为他找些可放松心神又不耽误他时间的怡神养身的项目。 如此想来,面膜倒是首选。 “敷面?这东西……是要涂在脸上的?” 赵政蹙眉,瞬间一脸嫌隙。 梁儿一本正经的点头。 “是啊,你无需动手,只管批你的文书便好,我帮你将涂上,一刻之后,再帮你将这些擦去,很舒服的!” “我不涂!” 赵政十分果决。 “为何?真的很舒服!而且敷过之后,皮肤会变得更加细滑,面色也会更加好看,整个人都会容光焕发……” 梁儿仍不放弃,强烈推荐。 “够了,休想以此等借口蒙我涂这种丑陋之物。” 赵政黑着脸,唇角紧抿,额间狂跳。 他定是将这丫头宠得过头了,竟令其胆大到连他也敢戏耍。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怎能在脸上涂抹这种东西……如此……如此毁坏形象! 见赵政怀疑自己的诚意,梁儿大感委屈,噘嘴道: “你我又不是第一日相伴,我何时蒙骗过你?这东西只需要敷上静置一刻便可擦掉了,你若嫌涂它难看,我可以陪你一起涂啊。而且左右现在又无外人,可让内侍不要随意进入,若是有人有要事觐见,我及时帮你擦去便是了,没有人会看见的。” 还未及赵政再说,内侍便走了进来,对赵政施了一礼,又对梁儿道: “梁儿姑娘,膳房来人说,你的黑豆已经泡好了。” “啊……我险些忘了。” 梁儿恍然一惊,对赵政道: “政,我去膳房给你熬些黑豆浆。” 黑豆可补气血,对赵政的伤势再好不过。 并且黑豆可乌发,还可延缓衰老,多年来她几乎每日都会熬一些含有黑豆的浆汁给赵政喝。 故而赵政已过了四十四岁生辰,看上去仍然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头发也是乌黑浓密,找不到一根白发。 梁儿走得急,竟忘了将那一碗面糊带走。 殿门再度关闭的刹那,赵政刚要唤内侍把那碗粘糊糊的东西拿出去,视线落于碗中之时,想到梁儿每次熬制浆汁都要忙上至少半个时辰,他便浓眉微挑,转瞬改了主意。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扶苏之危 梁儿在膳房刚刚备齐熬浆的材料,忽然想起装面糊的碗还在赵政的案上,可又没见有人将其送来,便心想许是赵政太忙,也将那碗给忘了。 可是她调的面糊若是放得太久了就会干掉,岂不浪费了她的一番心思? 她这般想着,就决定回去将碗取来。 面膜这么好的东西,赵政不肯敷,那她便自己敷。 昭阳殿前,梁儿推门而入,可瞬间便傻了眼。 赵政面上已经涂了厚厚的一层面糊,见她入内,便慌乱的扔掉手里的竹简转过了身去,嘴里还不忘逞强威胁: “你若敢笑,我便百倍罚你!” 梁儿目瞪口呆。 她为赵政准备面膜,只是想让他放松一下,却还真未曾想象过,堂堂秦始皇,一边敷着面膜,一边批着奏章,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噗……哈哈哈哈哈……” 她终是没能憋住,大笑不止。 皇位之上,赵政气得双肩微颤。 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丢了颜面,他怎还能忍? 他倏的起身,大步走至梁儿身前。 梁儿见他愤愤而来,便立即将笑硬收了回去。 只是敷了面膜的赵政实在好笑,她一张小嘴紧紧绷着,憋笑憋得很是难受,只是瞬间就已经将整张小脸涨得通红。 赵政气得咬牙。 “臭丫头!说了不准笑我!” 梁儿担心自己一张嘴就会再也收不住,只得憋红着脸疯狂摇头,意思是在说: 我没笑啊!你看,我没笑!真没笑! 见到她那一副滑稽的表情,赵政更是气结,直接捧了她的小脸,用力将自己脸上的面糊蹭在了她的脸上。 “啊!好粘!……” 梁儿挣扎着跑开,那笑便止不下了。 “哈哈哈哈……” 她难得笑得那般开怀,引得赵政也不禁消了气,勾起唇角同她一起追闹了起来。 昭阳殿的殿门外,扶苏刚刚想要奏请觐见,就听得殿内传出了串串男女的嬉笑之声。 内侍一礼,迟疑道: “呃……敢问公子所奏是否是急事?如果不是很急……” 他话只说了一半。 但凡陛下身边之人,都知道以陛下的性子,是极少这般玩闹的。此刻之欢,实属难得,若非急事,实在是不好打扰的。 “这……” 扶苏面上有些复杂,俊眉微蹙。 门的另一边,殿中欢闹的二人已经跑到了靠近门口之处。 赵政一把将梁儿捉入怀中,还要再向她的脸上蹭去面糊。 梁儿花着小脸笑得花枝乱颤,禁闭着眼睛挣扎,却不料不小心撞到了赵政的伤处。 “啊……” 赵政一声闷哼。 梁儿大骇,连忙急道: “政!……很疼吗?……对不起……我……” 门外的扶苏和内侍也是大惊,不知里面出了何事,皆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 赵政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梁儿只这一瞬就急得快要哭了,他邪魅一笑,揽过她的纤腰勾起她的下巴,轻声道: “骗你的……” 梁儿傻傻怔住,泪光还在眼眶里一闪一闪的,就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赵政深深吻住,越缠越深…… 二人的唇齿相缠之音飘然传出,门外,扶苏心中巨震。 他虽清楚梁儿与父皇的关系,却也从未这般直接感受过他二人之间的纠缠,更是不曾想象过他们两人男女相欢的场景。 扶苏脸色渗白,神情凝滞,不自觉的退后。 内侍也觉得此时气氛仿佛有些尴尬,见扶苏似是要走,便赶忙躬身相送。 再抬头时,扶苏果然已经走远。 “梁儿,许久没碰你的身子,我想要你了。” 赵政吻了许久,终于舍得将她的唇放开,却又忽然跳出了这样的一句。 梁儿立即摇头。 “不可,你的伤还未愈,不能大动。” 闻言,赵政的薄唇扬起惑人的弧度,敛头凑至梁儿耳边,气音道: “我的确不能大动,但是你能啊……” “你……不忙了吗?” 梁儿在他的怀里嘀嘀的,两只小手无意识的摆弄着他的襟口。 赵政唇角一勾,调笑道: “自然是忙的。但以你的体力又能耽误我几时?还是说……你不服气,想要试上一试究竟能否使我延误国事?” 梁儿即刻红了脸,轻咬了唇,低下头去不敢再与赵政对视,就这般乖顺的被他邪笑着拉着小手牵去了后殿…… —————— 扶苏若有所失的出了宫门,便坐上马车朝自己的府邸走去。 他冠礼之后就携着妻儿迁至了宫外居住。 至今已有两年。 百姓对他甚为尊崇。 人人皆道大秦长公子仁德儒雅、亲厚爱民。 虽然他总是百般推辞,可仍有许多人跑来为他献些自家产出的果蔬肉鱼,致使他的长公子府终日门庭若市、熙熙攘攘。 扶苏的车马在府门前停下。 见到了扶苏本人,百姓们激动万分,拿着手里的各种物品一拥而上,争相道: “长公子殿下,这是草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吧!” “长公子殿下,还有我的……” “还有我的!殿下收下吧!……” “长公子殿下……” “殿下……” “殿下……” “各位的好意扶苏心领了,但作为大秦的长公子,我真的不能收你们分毫……” 扶苏淡笑着,可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远处转角的一个身影时,他忽然滞住。 那个妇人又来了? 自从他搬来此处,就经常会见到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 两年来,那妇人总是远远看着他,却从不靠近。 当他视线与她相撞时,她又会掉头就跑。 眼下,她又跑了。 不知这妇人是否也如寻常百姓般只是崇拜于他长公子之名,却羞于启齿; 抑或……别有他意…… 妇人两鬓斑白,身着暗红色细麻布衣,几步一回头的跑入了一个巷子里的小宅子中。 “又去偷看长公子了?” 妇人吓了一跳,只见屋内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冷眼看向她。 她正了正身,目光有些躲闪,含混道: “长公子殿下受万民爱戴,却对自己母亲的死一无所知,每日待在杀母仇人身边,我……” 男子负手缓步走至她的身边。 “我知道你急于替你的主人报仇,我又何尝不是想为我的主人报仇?但时候未到,做再多也是徒劳。何况你我已等了二十多年,也不差再多等些时日了。” “究竟还要等到何时?” 妇人有些急了。 男子勾唇,眸中寒光隐现。 “快了……那暴君心狠手辣,最喜欢在人最得意之时将其狠狠摔下,我们就让他也好好体验一下那等滋味……” 46 第二百二十章 北巡碣石 这一年夏天,传来了灵渠即将竣工的消息,赵政大悦,便马不停蹄的开始了他的第四次巡游。 此次巡游是北巡,实际目的直指匈奴,但毕竟南边百越之患还未除,如今他欲要再攻匈奴,表面上定是要做好一番掩饰的。 此时,皇帝的车队已经由咸阳向东北,渡黄河过邯郸,自上郡入,最终到了碣石山。 碣石山位于旧燕境内一座半岛之上,是沿海防线中最北边的门户。 除此之外,此山还自古就相传居有仙人。 多年以前,燕国的方士宋毋忌、羡门子、高誓等等一批人全都声称世上有成仙之道,还有可使人老死后尸解骨化升天的法术。 燕和齐的方士皆争相传授和学习。 当年的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都对此言深信不疑,纷纷派人到海上寻求蓬莱、方丈、瀛洲那三座仙山。 这三座仙山存于海中,距离人间并不遥远,只是凡人靠近,风就会把船吹走。不过也曾有人到过这三山,看见各位神仙和长生不死的药均在那里。 据说,最初散播言论的羡门子和高誓现已成仙,就居于这碣石山附近。 赵政亲临碣石,刚一到碣石山门,他就命李斯在一旁立碑,刻下了《碣石门辞》,除了颂扬自己统一六国的功绩之外,还加上了修造灵渠的新功业和讴歌天下大治、歌舞升平的景象。 此举也便自然而然的令天下人以为,皇帝是因碣石山的百年灵气而来,勒石记功,想要登山求仙,寻求长生不老,江山万代。 仙台顶是碣石山的主峰,顶尖形貌奇特,突起于宽博坦荡的千仞绝壁之上。由两座南北对峙的峰峦叠成,从南边望去视为一体,极似一方凌空拔起的柱石,碣石山就是因此而得名,意为“高大的岩石”。 此处为古今观海之胜境,然而赵政孑然而立,眼望的却非大海,而是背过身去眺望着那层层山峦。 他的眸光那般悠远,仿佛已穿过山河,看到了远方边境的旧燕长城,还有在那附近,猖狂了多年的匈奴铁骑。 “父王!” “艾儿慢点!别跑啊!……” 不远处传来孩童一声清亮的呼唤,还伴随着梁儿关切的声音。 赵政眉间一跳,转眸寻声看去。 只见艾儿顶着一张红扑扑的漂亮脸蛋儿,两眼亮亮的满是星星,兴奋的朝他这边跑来,跑到近前时已是气喘吁吁,却也努力调整了呼吸,正儿八经的施了一个恭敬的拜礼。 “艾儿拜见父王。” 随后而至的还有胡亥。 “胡亥拜见父皇。” 赵政瞥了一眼两个孩子,又睨瞪向二人身后的梁儿。 以前出巡会带上艾儿,是担心他自己一人在宫中寂寞。可如今他已有了亥儿陪伴,为何梁儿还要答应他一同出巡的请求?而且还因为他的恳求,又多带了一个亥儿来。 真是扰人至极…… 梁儿之前说去给艾儿送糕点,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他便派人去寻,不料她倒是回来了,可为何这两个碍事的小子也跟来了? 尤其是那古灵精怪的小艾儿,着实聒噪得很。 梁儿被赵政瞪得直发毛,大致已经猜到他心里正在想的是什么,索性缩着脖子懦懦的转了头去假装没看见。 赵政见她竟还想躲,气得银牙一咬,心中暗道:等打发走了这两个小子再收拾你。 他凝眉看向艾儿,冷着脸训道: “艾儿,夏无且说过你的身子不宜跑动。你方才那般跑来,万一身体不支当如何?你若令你母亲难过,朕定饶不了你。” 艾儿向来不怕被父王训斥,甚至还莫名的有些喜欢。 刚满九岁的他敛唇浅笑,煞有介事道: “艾儿几日未见父王了,对父王甚是想念,脚下不自觉的就急了些。况且夏大人医术高明,艾儿的身体已日渐强健,偶尔跑上几步也是无妨的。” 赵政淡淡白了他一眼,叹道: “总是这般油嘴滑舌。朕真是不知当初将你交给李斯教导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艾儿咧着小嘴嘿嘿一笑。 又想到刚刚父王背对大海、眺望远山的身姿,他收了些许笑意,歪着小脑袋不解道: “父王难得来了海边,为何不观海,而要看山?” 赵政身形微滞,转身面朝大海。 “谁说到了海边就一定要看海?朕是为了做其他的事而不得不来此地。” 艾儿又上前了一步,继续问: “那父王来此是为何事?” 胡亥插嘴道: “听闻此山之中有仙人居住,海里也有仙山,大家都说父皇是来寻仙的。” 艾儿轻抬了小脸,扬唇道: “那些都是旁人说的,艾儿不信。” “为何不信?” 赵政眼眸微眯,面色微沉。 艾儿黝黑的桃瞳中有晶亮的光彩自梁儿面上一扫而过,又转回赵政的方向,有意避而不答,故作玄虚道: “若是父王那么容易被世人看透,也便不是父王了。” 他的母亲多年不老,分明就是书中所言的神女仙身,父王若真要成仙,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什么别的仙人? 无论是四年前那方士徐市出海,还是此番北巡碣石,父王必定都是另有打算的。 见艾儿这般,赵政半垂下眼帘,未答他之前所问,而是淡声唤了胡亥: “亥儿。” 胡亥一礼。 “儿臣在。” 赵政冷冷开口: “带艾儿去别处玩耍。” “诺。” 胡亥应声,转而对艾儿道: “艾儿,我们走吧,不要打扰父皇了。” 艾儿一怔,没想到父王竟然没回答他的问题就直接将他遣走。 他看向梁儿寻求帮助,见梁儿也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乖乖退下。 他没有办法,只好低了头,失望的施礼退去。 艾儿走后,赵政以手扶额。 “好在有亥儿能将艾儿拉走陪他四处玩玩分分心神,不然以他的聪颖和那追根究底的性子,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能将我此行真正的意图给挖出来。此事若要泄露出去,定会坏了大计。” 梁儿缓步走至赵政身边,轻声道: “你这几月来一直在秘密养伤,故而都没让艾儿如从前那般亲近你。你伤得那么重,我亦将心思全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有些担心,他不知其中原委,怕是会觉得我们有意疏远了他。” 正因如此,她才会寻着机会想要将艾儿带上,恢复他们从前的亲密。 但是方才艾儿确实触及了不该问的话题…… 赵政吁声一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还太小,好奇心又太盛,虽生得聪慧,却心智单纯,知道得多了难免容易遭人利用。故而如我重伤和此行的目的这等涉及国政机密之事断不可让他知道。其实也算是为了他好,你可明白?” 梁儿也是一叹: “嗯,我明白了……明日起,闲暇之时,我自己去陪他便好。” 谁知赵政长臂一伸,瞬间便将梁儿拉入怀中,沉声魅道: “你还要陪我呢,哪有什么''闲暇之时''?” 梁儿脸颊有些热,嘀声嗔道: “你这做父皇的,怎得总跟艾儿争抢?” 赵政低头将额抵在了梁儿的额上,声音仿若有磁性一般: “我重伤初愈,难道你忍心丢下我孤零零一人不成?艾儿寂寞时尚且有亥儿可以陪他,可我……只有你……” 46 第二百二十一章 胡亥之计 “胡亥哥哥,我觉得,父王好像不喜欢我了……” 艾儿低垂下眸子,满眼落寞。 胡亥一边走着,一边劝道: “怎么会?父皇只是太忙了。” 艾儿停下了脚步,看向胡亥。 “那为何自年初至今,他好似与我生疏了许多?就连母亲,也极少来陪我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们不高兴了?……” 胡亥也停了下来。 “父皇日理万机,梁儿又与父皇异体同心,恐怕是这半年来国政繁忙,他们才抽不出空闲来陪你吧。再说这此番出巡以来,梁儿不是也时不时就会来看你了吗?” 闻言,艾儿的神情更加难过。 “可是我问过李斯,他说,近几月朝中无甚大事。而且……母亲虽说这几日来看我的次数恢复了一些,但是也及不过曾经的七分……” 胡亥心下微怔。 暗道梁儿母亲已经几乎每日都来看他了,这还及不过曾经的七分? 若换作是他胡亥,别说是来看他,只要梁儿母亲能偶尔对他笑上一笑,他都会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胡亥的心底瞬间醋怨升腾,可面上却未显出分毫,仅那一双黑眸之中有一缕幽光转瞬即逝。 他看向艾儿,淡淡一笑。 “艾儿,皇兄觉得你应是想多了。但若你实在心有不安,不防想个办法测试一下父皇和梁儿对你的关心如何?” 艾儿抬头,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瞳眨了眨,问道: “如何测试?” ———————————————————— 这一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就出于燕地的卢生跪地请谏,说要为皇帝去访求传说中居住在碣石山附近、已经成仙的方士羡门子和高誓。 赵政应允了他,令他率其弟子众人出海,在附近海域寻找那两位仙人。 与此同时,赵政又新招揽了三名方士韩终、侯公和石生,去往全国各地大肆搜寻仙人和长生不老之药,将皇帝寻仙一事广传于天下。 “陛下!不好了!” 赵政正埋头于如山的奏章之中,忽然被内侍的一声惊呼打断,执笔的手一顿,淡声问: “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支吾着回道: “公子艾……不见了……” “什么?” 赵政霎时将笔放下。 跪坐在一旁整理文书的梁儿也惊得抬起了头,见内侍身边果然还跪了一个平日跟在艾儿身边的宫婢。 那宫婢伏身于地,浑身颤抖,懦懦道: “小公子原本在山脚下玩耍,可是宫人们一个不留神,他……便不知所踪……” “亥儿没与他一起吗?” 赵政眸光骤凛,第一个便想到了胡亥。 宫婢颤声摇头: “没……公子胡亥那边一早便来人传话,说是公子昨晚吃坏了肚子,今日要休息。” 赵政的声音越发幽冷。 “艾儿不见多久了?” 宫婢的身子抖如筛糠。 “回陛下,已……已经……两个时辰了……” 赵政忽的起身,双目圆瞠,怒火中烧。 “两个时辰!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么久了才来通报?” 梁儿的脸色瞬时煞白,两个时辰…… 此山历史悠久,面积甚广,深山之中若是有什么危险,艾儿他…… 宫婢吓得连连叩首。 “陛下息怒!因……因为小公子近日常与奴婢们玩捉迷藏,故……故而一开始奴婢们也只以为是公子还在与……” “住口!还不快去找!艾儿若是出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不及她解释完,赵政便怒目而视,甩袖斥道。 “诺!诺!” 宫婢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赵政面如寒冰,大声道: “传令禁军!派两千人……不,三千人!派三千人搜山!务必将艾儿安然无恙的给朕寻回来!” “诺!” 内侍悻悻退去。 梁儿亦慌乱起身,也欲要冲出殿外。 “梁儿!” 赵政急声唤着,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那力道不小,梁儿知道自己挣脱不开,她眼眶微红,抬头求道: “政,求你让我去……我也要去找艾儿……” 赵政紧紧钳着她柔弱的身子,悉心劝着: “你别急,冷静些。艾儿应该只是玩捉迷藏迷了路,我已让那么多人去找,定能将他寻回,没事的。” 梁儿仰面望他,泪水潸然落下。 “他才只有九岁,身子又弱,孤身一人在深山之中整整两个时辰,你要我如何还能冷静?他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我的孩子啊!” 那混了泪水的眸光是那般楚楚可怜,看得赵政的心已然揪作了一团。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那么大一座山,你要从何处寻起?万一他受了惊吓,好容易被禁军找了回来,却又未能立即见到你,岂不是又要多哭上一阵子?你就那般忍心?” “可是我……” 梁儿咬唇。 赵政说的没错,相较于三千人,她一人之力根本毫无用处,反而可能会因此而错过了艾儿回来的时辰。 可是……她真的、真的好担心啊…… 赵政微蹙着眉,抬手将她的头轻轻抚在自己的胸前,柔声道: “好了,听话,你就乖乖在我怀里待着,等艾儿回来了,今夜,我放你过去陪他整晚便是。” 山林之中,赵高独自走着。 听闻碣石山上也生有木樨,此时刚好已经盛开,他便想着来看看。 只看上一眼便好…… 他叹息着又向前迈了一步,余光中突然在远处闪现一抹粉紫。 那是…… 他一怔。 公子艾怎会自己一人在山中行走? 他微凛,快步朝那个方向跟去…… 艾儿已经在山里走了许久,他身子孱弱,此时早已觉得呼吸不畅,全身上下也不知何时开始冒出了冷汗来。 可是他还没走到与胡亥哥哥约定的地点。 胡亥哥哥说,他不可太快被人找到,不然非但父王和母亲不会担心,反而还会觉得他顽劣,从此更加冷落了他。 所以他这几天经常与随行的宫人们玩捉迷藏,使她们误以为今次他也是在同她们玩耍,如此便能令她们晚一些通报他失踪的消息,多拖得一些时间。 而且为了能躲得更久,他一定要深入林中,越深越好。 胡亥哥哥在林中为他找了一棵古树。 那树生于一处高坡之上,树干很粗,其下有个不小的树洞,足够让他躲进去。 又因洞口是朝向坡崖的,故而极难被人发现。 艾儿吃力的走着,终于在不远处见到了胡亥哥哥给他的地图上画的那棵树。 瞬间,他被汗水浸白的小脸上漾起了梨花般纯净的笑容。 父王,母亲,发现艾儿不见了许久,你们就会急着来找艾儿的吧? 然后你们便会记起艾儿的好,又与艾儿同从前那般亲近了。 他越想越开心,便似乎忘了身体上的不适,加快了脚步向那棵大树走去。 突然,地面有藤条凸起,他并未留意脚下,猝不及防的被绊了一下,整个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前倾去。 “啊!————” 赵高还未走近,就见艾儿已经自高坡上滚落而下。 他大惊,正欲向坡底赶去,却刚好看见从高坡边的树洞中走出一个少年。 那少年满面惊恐的神色,丢下手中的藤条转身便跑,竟然……正是胡亥!…… 46 第二百二十二章 鸠占鹊巢 艾儿性命堪忧,赵高顾不得去追胡亥,直冲下高坡寻人。 碣石行宫的正殿之中,赵政始终拥着含泪的梁儿静候消息。 “陛下!中车府令赵高已将公子艾带回来了!” 内侍急急入内通报。 梁儿立即自赵政怀中抬了头。 “赵高?” 赵政疑惑。 他并未派遣赵高去寻,艾儿怎么会是他带回来的? 内侍神情分外严肃。 “正是,太医令夏无且也已赶去诊治。” 闻言梁儿面上一白,瞠大着双眼倏的站了起来。 赵政亦是脸色骤变,喝问: “艾儿受伤了?” 内侍眼神闪烁,压低了声音敛头道: “是,据说是自高坡滚落,伤得不轻……” 此言一出,梁儿便觉眼前一黑,身形巨晃。 “梁儿!” 赵政忙站起将她扶住,对着内侍急道: “他在何处?速带朕过去!” 艾儿正躺在他自己的住处。 梁儿一入内室便顾不得上下礼仪,绕过赵政直扑向床榻。 “艾儿!” “母……亲……” 看到梁儿来了,艾儿白无血色的小嘴微微开合,费力的唤着。 见到赵政,屋内众人,包括赵高和夏无且全都立即双膝跪地。 “陛下。” 赵政快速扫了一眼艾儿的状况。 他盖着被,并看不到身上的伤势如何,但那原本倾城的小脸上有多处严重的擦伤,虽已清理了血迹,看上去却依然骇人。 赵政眸色凝重,凛然道: “不必跪了,快给艾儿医治!” 梁儿泪眼盈盈,纤细的手指颤抖着轻抚艾儿柔软的额发。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将她漂亮的小艾儿折磨成这幅样子…… 片刻,赵政见夏无且并未起身,蹙眉道: “你没听见吗?为何不动?” 夏无且始终低着头,赵政心中一沉,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低着头跪地不动,他的手不自觉的握起,沉声道: “你们这是何意?” “陛下……” 夏无且终于艰难的开了口: “臣无能……小公子……撑不了多久了……” 梁儿的手忽的停在了半空。 赵政亦是全身一滞。 “你说什么?” “请陛下节哀……” 众人齐齐伏地。 梁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忍着泪水看向夏无且。 “夏大人糊涂了?……艾儿他分明还好好的醒着……” 夏无且面露哀色,无奈叹道: “小公子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梁儿姑娘快些与他道别吧……” 梁儿的杏瞳瞬间失了焦距,几滴泪止不住的悄然划下。 “骗人……你骗人……” 她倏的转向艾儿。 “艾儿……你告诉他你没事。” 忽然,她又伸手拽向赵政的袖角。 “政……不……陛下!……让夏大人来医治艾儿啊,艾儿有这么多伤,他定然很疼,快给他上药,快……” “梁儿……” 见梁儿满面泪水,魂不守舍的模样,赵政只觉心如刀绞,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贴着她的身边坐下,希望能多给她一些温暖。 一旁的赵高亦是心痛难耐。 梁儿姑娘一直将公子艾视如己出,如今这般凄惨,要她如何面对? “母亲……” 艾儿的一只手动了动。 梁儿忙将那小手握住,抹了一把眼泪道: “艾儿!母亲在!……” 艾儿气力渐弱,若有似无的扯了扯唇角,吃力道: “母亲温柔娴雅,琴音好听,糕点也好吃……艾儿来生……还想再做母亲的孩子……” “艾儿……” 梁儿泪眼婆娑,紧握着艾儿的手不肯松开。 “父王……” 艾儿又望向赵政。 赵政心中一紧,俯身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喘息着道: “其实……艾儿说了谎……叫''父王''不是因为觉得好听……艾儿……不过是想要……想要在父王心中与众不同一些罢了……” 赵政的眉越凝越重,眼底渐有哀意涌动。 “朕明白,所以才会那般一直随你叫着……你是朕最在意的儿子,永远都是……” 艾儿的气息更加微弱了,似乎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声音更是细弱蚊蝇: “母亲哭了……艾儿不是有意让母亲伤心的……对不起……不要……生艾儿的气……别……不要艾儿……” 父王总是说,若他令母亲难过,便定不会饶他。 父王的话他向来不怕,却唯独打从心底害怕这一句。 只因他总觉得,若是有一天他真惹得母亲伤心,那父王便定不会再要他了…… 终于,艾儿的眼缓缓合上,有两滴泪水随之而出,沾湿了他长而细软的睫毛…… “艾儿!……艾儿!……” 见他闭眼,梁儿慌乱的唤着,一声大过一声。 就连赵政也不由自主的晕红了眼眶。 他背对众人,抬手让所有人退下,自己则一手揽住梁而颤抖的肩头,一手依旧握着艾儿的小手,就那般静静的、静静的,陪伴在他们母子的身边…… 赵高走得极缓,最后一个走出艾儿的宫室。 他心中倍感压抑,脑海之中全都是梁儿方才悲恸欲绝的模样。 他叹息抬眼,却一眼便见到胡亥正怯怯的立在远处的一棵树旁。 思及在山中公子艾坠下坡崖的那一幕,赵高唇齿紧抿,举步上前,问道: “公子为何在此?” 胡亥神色有些慌张。 “我……听闻艾儿受伤了,很是担心……就赶来看看……他……如何了?” “死了。” 赵高答得甚为干脆。 “死了?……” 胡亥的语气虽带疑问,但他的面上却毫无讶异,反而好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赵高眯眼看他。 “公子安心了?” 胡亥一惊,支吾道: “你……这是何意?” 赵高垂眸,语气冷淡: “陛下派去搜山的分明是禁军,而非臣,公子以为,为何会是臣最终将公子艾带回的?” 胡亥微滞,随后恍然,惊恐道: “你当时也在?” 赵高漠然看他。 “公子可还有话要说?” 胡亥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 “你告诉父皇了?” 赵高负手,眸光已越发幽冷。 “陛下方才正忙,还未问及此事,不过应该也快了。” 胡亥瞠大了眼眸,快速将赵高拉入身后的林中,突的跪倒在地,求道: “赵高!……赵大人!……恩师!……” 他越叫越亲,却也越发语无伦次。 “求您饶亥儿一命!……亥儿并非有意要害艾儿的性命!只是……鬼迷了心窍……对!鬼迷心窍!……亥儿鬼迷心窍才会如此……不是有意的!真的……” 赵高自上而下俯视着胡亥,冷言回道: “臣教导公子多年,公子心里是如何想的,臣怎会不知?更何况在山中之时臣亦看得清楚。公子这些话,还是留着去跟陛下说吧。” 竟为一己私欲使得梁儿姑娘那般肝肠寸断,就算是他的学生,他也一样不会姑息。 赵高转身便要离去,胡亥再无他法,情急之下只得拽住他的衣角说了实话。 “恩师!是亥儿错了!亥儿只是……只是气艾儿占了那个位子那么久。只要有他在一天,梁儿母亲就断不会多看亥儿一眼。亥儿如此,只是因为太爱母亲啊!……” 闻言,赵高身心巨震,忽的转回身来怒声质问: “爱她?你这样也叫爱她?你可知公子艾的死让她多难过?这般伤她,你还信誓旦旦的说爱她?” 见赵高如此激动,胡亥惊得呆住。 这般神情,简直就像是在护着深爱之人一般。 难道……赵高他……对母亲…… 胡亥心下一喜,既然如此,他便知道该如何说服赵高了。 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只要能为母亲好,赵高便弃不了他…… 他鼓足底气,又道: “正因母亲难过,亥儿才更不能死!母亲的丧子之痛,亥儿会去弥补,代替艾儿陪在母亲身边好好照顾她。亥儿与艾儿相伴的时日不短,深谙艾儿的习性和母亲的喜好,定会很快讨得母亲欢心的……” 赵高一怔,惊道: “你早就有此打算,想要代替公子艾的位置,所以当初才会与他交好?” 胡亥的眼神愈发坚定,唇角微挑。 “是恩师教的,只要是真心想要的,就要不惜一切去争取。” “你!……” 赵高气结。 他当初如此教他,也只是看他身世可怜,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不想他竟以此伤了梁儿姑娘。 胡亥见话已说得差不多,便又补了一句: “恩师大可将亥儿交出去,可眼下除了亥儿,父皇的子嗣之中已无人能再真心做母亲的儿子。艾儿如今已不在,母亲身份本就低微,若再无子嗣照扶,恐怕前路会更加难行。若有朝一日连父皇也不在……” “够了!” 赵高怒喝。 他愤愤的合了双眼,狠狠吸气,再睁开时,已快速将情绪调息平稳,沉下声音侧眸道: “你若真想安好,就装得再真切些,切莫如方才一般,一眼就让人看出你毫无哀色,张口间,又自乱了阵脚!” 胡亥大喜,连连叩谢。 “多谢恩师!多谢恩师!” 赵高甩袖离开,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胡亥,你同你的生母一样,根本半分也不懂得何为真情。 你当真以为你能代替得了公子艾? 正所谓母凭子贵,若非为了梁儿姑娘将来能在大秦皇室之中继续有人照应,我岂会如此便轻饶了你? 210.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亡秦者古月 “梁儿,艾儿已经走了……你不能一直这样抱着他。” 榻上,梁儿已抱了艾儿整整一个时辰。 “他昨天还跑来跟我要吃的,怎得今天就死了?我不信……这一定是做梦……一定是……” 梁儿痴痴的,垂着眼眸低低念着。 赵政心中剧痛,双手抚上梁儿瘦削的肩膀,轻声劝道: “梁儿……他的身子已经冷了,他真的不在了……” “冷了?……是啊……他身上好冷……” 梁儿惊悟,将艾儿放下,不停的将层层被子往他的身上裹去。 赵政心如刀锯,强硬的将梁儿捉入怀中,托起她满是泪痕的脸庞,加重了声音道: “梁儿!……你别这样!……他死了!不会回来了!” 梁儿霎时泪水如洪,凄楚的抽噎着: “……政……艾儿才那么小……他太可怜了……临死还在担心我们会不要他……” 赵政万般苦涩,悲恸垂眸,紧紧将怀中的泪人揽住。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应该让你多去陪他的……” 在最熟悉的温厚的怀抱中,梁儿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宣泄着她所有的悲伤和哀痛。 许久,感受到她平静了些许,赵政轻抚着她的头,低声道: “现在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来不及将艾儿的遗体带回咸阳,只能尽早葬在碣石附近。正巧艾儿生前就喜欢看海,我会在碣石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地,为他建一座大而漂亮的陵寝,定会配得起他尊贵的身份和倾世的容颜。” “身份?……容颜?……” 赵政的胸前,梁儿脱力的靠着,一双眼半睁着,嘴唇微动,幽幽开口: “……身份再是尊贵,他终还是连十岁都没有活到……生得再是聪慧好看,最终也不过要长眠于地下……与其为他修造奢华的陵寝让后世觊觎偷盗,还不如找一处秀丽静谧的小岛让他安然睡下。无坟,无碑,使他……永世安宁……” “好……就依你……” 赵政轻轻应着,眼中凄苦纹丝未减。 梁儿,只要你肯放手,快些好起来,无论你要如何,我全都依你…… 忽然,门外响起了内侍的声音: “启禀陛下,方士卢生回来了,陛下可要见他?” “知道了,朕马上过去。” 赵政应声。 他将梁儿放开,修长的手指为她轻轻拭去了泪痕,柔声道: “梁儿,你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 他的视线又扫过榻上,补了一句: “……还有艾儿……” 梁儿未答,只若有似无的点了点头,面上仍旧一片凄然。 赵政万般忧心的轻吻了她的额头,起身时眼前略感一晕,但转瞬又恢复如常。 他只当自己坐了太久,起得又太急了些,并未在意,大步朝门外走去。 一路上,梁儿满面哀伤、眸光空洞的样子都在赵政脑中挥散不去。 他神色始终凝重,但在进入正殿的一刻,便转瞬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冷峻。 赵政的视线瞥过殿中居侧、负责记录他言行的史官和几位随行巡游的重臣,又落于立在正中的卢生身上。 他正襟端坐,淡声问道: “你此行可有所获?” 卢生敛头,恭敬回道: “回陛下,草民福薄命浅,虽远远见到了仙山,却终是被海上的飓风所阻,靠近不得。” 赵政剑眉微挑,眸光犀利。 “那便是……无功而返?” 卢生见他似是要发怒,连忙补道: “草民的确未至仙山,但却遇到了仙人。” “哦?那仙人何在?” 赵政好似起了兴致。 卢生又答: “仙人不肯现于凡世,故而草民未能将他带回。不过他有一物托草民交给陛下,还说''兹事体大,不可耽搁''。” “何物?” “是一卷锦书。” 卢生将锦卷自袖袋中取出,双手呈上。 内侍上前将其递放于赵政手中。 他翻开锦卷,下意识的轻念着: “《录图书》……” 当翻看至最后,他大惊,凤眸凛厉,更是将那最后一句大声念了出来: “亡秦者……古月也!……” 刹那,众人巨震。 片刻思忖后,王绾上前道: “陛下,我大秦势力强大,各方胡人基本都已臣服,而今唯有北方匈奴日渐猖狂。依臣看,此书之上的''胡''应当指的就是匈奴了。” 李斯亦道: “当年秦灭燕赵之时,匈奴便趁乱南下掠地,如今已几乎跨过阴山和黄河直逼我国都咸阳。如此看来,匈奴之患若是不除,我大秦的确危矣,岂不正应了这仙书预言?” 隗林也起身附和: “为今之计,只有早作打算,北攻匈奴,夺回失地,方可解书中所言我大秦之危啊。” 赵政正色点头。 “此话甚为有理。秦将世家之中,蒙家与王家都曾驻守过长城与匈奴相抗,而王离还需些磨砺。此番,就以蒙恬为主将,杨翁子为副将,率三十万兵远征北方,抗击匈奴,将失去的燕赵旧地收回于秦!” “陛下英明!” 几人敛头赞道。 陛下能想出此“仙书”之计,借由仙家之言名正言顺的说服天下出兵匈奴,当真是英明至极!…… “你们且先退了吧,卢生留下。” 赵政淡淡令道。 众人应“诺”退去。 他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就那般随口问道: “卢生,此次出海,可有哪处风景绮丽的小岛令你印象深刻的?” 卢生有片刻的错愕。 方才来时分明听闻陛下最宠爱的小公子刚刚夭折,但他看上去却并无哀伤之感,眼下竟还问起了风景。 难道果真如世人所传,皇帝出于虎狼,无情寡义,就连血亲也被其视作敝履…… “卢生?” 赵政见他微怔,又唤了一声。 卢生回神,立即躬身。 “回陛下,在距碣石海岸不远处的海里,确有一座方圆数十里的无名之岛。此岛四面环水,岛上小山嶙峋,清泉飞瀑;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花草遍地,夺目绚丽;风轻浪静,沙软潮平。真可谓是奇山丽水,引人流连,辗转忘返。” 赵政起身,仍是无甚表情,所言也极简。 “甚好,明日一早,朕便去看看。” 车辇上,赵政双手蜷于膝上,独自静坐。 艾儿…… 你曾说过,若是父王那么容易被世人看透,也便不是父王了。 在这世上,除了你母亲,无人见过朕真正的样子。 你可知,朕的一生都在演,却唯独今日演得最为吃力。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闹人,怎得就连死了,也不让父王安生…… 忽的,有一滴晶莹划下,无声无息,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般…… 210. 第二百二十四章 海市蜃楼 夜晚,艾儿的遗体已经入棺,梁儿则一直守在棺前不肯离开半步。 赵政喟叹而出。 今日的一切好似都太过慌乱,他终于能抽出时间来把事情问问清楚。 他抬头,淡声吩咐: “传赵高。” ———————————————————— 梁儿抱膝坐在地上,靠在艾儿的棺旁。 她还清楚的记得,初见艾儿时,他才那么一小点儿。 周遭满是蕲艾的淡香,他独自坐在榻上摇晃着要倒,她惊慌之下冲上去扶他,然后他就那般顺势仰靠在了她的怀里,扬着头对着她笑。 那时的他仅是一个婴孩,就已经漂亮得令人动容…… 他的样貌不输给赵迁,聪慧不亚于无忧,谋略也有几分赵政的影子,性格却又活泼随和,乖巧可爱…… 她打从心底喜欢他、疼惜他,早已将他视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九年前,是上天赐给她这样完美的一个孩子; 可如今,却又如此残忍的将他收回…… 命运怎可以这样折磨人?…… “陛下。” 正殿之中,赵高肃然而立。 赵政负手走至他的面前,沉声问道: “艾儿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又为何会在场?” “臣今日无事便到上山随意走走,在林中远远望见公子艾独自一人向一处高坡边缘走去,不小心被地上的藤条绊倒,跌了下去。” “只有他一人?” 赵政凤眸微眯,睨看向赵高。 赵高颔首。 “是,臣并未看见旁人。” “他去那危险的坡崖作何?” 赵政的眼始终紧盯着赵高的脸。 赵高并未慌张,依旧答得有条有理。 “许是……那有一棵古树,树下有一个很大的树洞,公子觉得好玩,才会想要过去看看。” 赵政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却也挑不出哪有问题。 他转过身去,侧头道: “赵高,你应当知晓,艾儿于梁儿而言有多重要,我不希望你对此事有半句隐瞒。” 赵高忙敛头躬身。 “臣不敢,臣方才所言,绝无虚假。” 片刻,赵政略做思忖,道: “看在彼时在兰池石洞,你那一袋木樨的份上,此番,朕信你。你下去吧。” 他垂眸。 在他那般高压之下,赵高对梁儿的木樨之意都始终未减,仅凭此一点,他就应当不会做出对不起梁儿的事。 赵高未料到赵政竟会又突然提起木樨,他的一颗心高高提起,险些乱了方寸,好在二人对话已毕,他便连忙躬身,应“诺”离开。 艾儿的灵堂前。 “公子,陛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胡亥被侍卫拦在门外,急道: “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也不行吗?” 侍卫一脸正气。 “公子,对不住,您请回吧。” “我……” 胡亥刚要再说,就见侍卫向他后方低头道: “陛下。” 胡亥忙回头看去,果然见赵政向这边走来。 “父皇。” 他恭敬施礼。 赵政垂眸。 “你在此作何?” “我想最后再看看艾儿……” 胡亥知道梁儿在里面,他相见她,但他却不能如此说,只能谎称是想看艾儿。 “不必了,没照顾好他,你没资格再见他了。” 赵政面色幽冷,正欲进门,忽见胡亥噗通跪下、大声道: “父皇!儿臣想要认梁儿做母亲!” “什么?” 赵政凝眉看他。 只见胡亥满面自责,神情恳切,仰面道: “如若今日儿臣能一直陪着艾儿,他也便不会独自一人去那深山之中……儿臣自知此番过错重大,又曾与艾儿兄弟情深……故而儿臣想要赎罪,认梁儿为母,替艾儿尽孝。” 赵政面无起伏,神色漠然: “你可知与其他公子相比,你身份特殊?” 胡亥一滞。 “父皇指的是……襄戎?” 赵政冷眼俯视于他,淡言道: “你有襄戎血统,那些襄戎子民又怎会允许你自降身份,认一个侍婢为母?你是想坑害梁儿的性命,还是想坑害大秦的安定?” 胡亥将头低下。 赵政瞥了他一眼。 “你退下吧,此事无需再提。” 胡亥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紧紧咬牙,抬头又道: “父皇在私底下不是也与梁儿你我相称吗?” “何意?” 赵政再次转头看他。 他鼓起勇气直言: “侍婢直呼皇帝之名,此事也非世人所能容。既然表面不可行,那就私下如此便好。同理,亥儿也可只在私下唤梁儿母亲,有旁人在时,就还以主仆相称……” 赵政未语。 胡亥见他似有犹豫,立即又补道: “父皇!请您允了儿臣吧!梁儿本就对儿臣有过救命之恩,儿臣定当将她视为亲母,悉心护她。艾儿夭折,梁儿一定难过非常。若儿臣可以以儿子的身份陪在她身边,定会助她早日脱离丧子之痛。” 闻言,赵政长叹了一口气。 “也罢,或许再有一个儿子,便可以令她好受些……明日朕要与梁儿将艾儿的遗体带去下葬,待回来之时,你再来看她是否有意愿将你认下吧。” “谢父皇!” 胡亥喜意难当,跪拜叩首。 梁儿,亥儿终于可以唤你一声母亲了! ———————————————————— 第二日一早,赵政便带着梁儿和艾儿的棺木登船出发,踏上卢生所说的小岛时已经临近午时。 正如卢生所说,这座孤岛风景极美。 晴空万里,碧波如镜,万籁无声。 尤其那岸细沙,金光闪亮,走在上面,就像是踩着柔软的绒毯。 若是艾儿还活着,定会在这玩的很开心…… 下葬的过程很简单,丝毫不似寻常帝王家的繁琐,亦没有豪华的陵墓和琳琅的陪葬品。 梁儿的泪一直静静的流着,直至亲眼看着那最后一寸沙土落下…… 卢生远远望着,原来陛下寻找风景优美之地是为了下葬小公子。 可既然已在选址上这般费心思,为何不好好建一座与小公子身份相当的陵寝,而是就这般如寻常百姓一样草草葬了? 还是说,这些无稽之为都是那侍婢的意思? 他定定看向梁儿。 听闻这位小公子本是高贵的魏公主所生,却被陛下赠于那卑微的侍婢做儿子,如今小公子夭折,陛下这一路又全程陪伴在她的身边不停为她拭泪。 据说这个女子多年不老,更是以区区婢子之身,令一代帝王为之倾覆后宫…… 着实太不寻常…… 赵政抬手,轻轻将梁儿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入耳后,柔声道: “不建陵寝,我们可以建一座宫殿,也好让此处不至太过冷清。毕竟,艾儿很怕寂寞……” 话音还未落,忽听身后一片哗然。 卢生惊呼: “仙山!是仙山显灵了!” 赵政与梁儿疑惑转身,见随行的众宫人和侍卫已朝向大海纷纷跪地叩拜。 而在大海的上方正有一片光辉升腾。 光晕之内,隐隐山头见楼台,淡淡树影倚云栽。 层峦叠翠,连绵数十里,仿似浮图、若如城廊,殿阁兽脊,异态万千。 梁儿瞠目。 难怪上百年来都传说仙山在海中,看着很近,但乘船去寻却又难以到达。 原来指的竟然就是海市蜃楼…… 赵政也露出了惊异之色,快步走至海边,自语道: “那就是……所谓仙山?” 梁儿虽因艾儿的死而伤心过度有些恍惚,但仍擦干了眼泪,缓步跟上。 她唇角微动,淡声开口: “世上哪有什么仙山?不过是特定的自然条件下产生的光影幻境罢了……” “光影?……” 赵政转眸看她。 她点头。 左右赵政也从不信鬼神,如今将海市蜃楼的真实面目告诉他也无甚不可。 赵政微怔,复而缓缓扯动了一下嘴角,欣慰道: “如此说来,那山时隐时现,的确不似真实。想不到世上还会有如此奇景……看来,果然应该将艾儿葬在此处,还能时不时的看些热闹,他定然喜欢。” 远处,卢生正与其余众人虔诚的跪拜着仙山,却见到海边的二人比肩而立,对仙山毫无敬意。 他越发不解。 陛下身为天子,不拜仙山有情可原,可那梁儿区区婢子,如此大不敬又是为何? 不老之人…… 她究竟是仙,还是妖?2 第二百二十五章 修复长城 为了多陪艾儿一些时日,梁儿决定在岛上多住几日再走。 赵政则在这些天命卢生将仙山现于皇帝面前一事散播出去。 宣扬天子出行,就连仙山也会显灵。 “儿臣恭迎父皇、母亲!” 一回到碣石行宫,胡亥便跑来相迎。 “母亲?……” 梁儿怔住。 赵政淡淡一笑。 “亥儿与我提过,想要认你为母……” 说到这,他的笑容又稍稍僵了僵,继续道: “替艾儿尽孝……” 梁儿的心一颤,垂了眼蹙眉道: “此事万万不可……公子的身份……” “无妨。” 赵政将她打断,眼里揉满了关爱: “只要你有意认他,让他私下里称你母亲便好。何况……艾儿不在了,我也想能再有个孩子陪你。” 梁儿看向赵政,这几日来,他几乎寸步不离的陪伴在她身边。 赵政本就忙于国事,她不想再令他担心、拖累于他了。 “好……” 梁儿轻轻点头。 胡亥立即喜形于色。 “母亲!……太好了!多谢母亲!……” 他不禁上前将梁儿抱住,眼中隐有泪水晕出。 梁儿也任他这般抱着。 她知道胡亥自小就想做她的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终是能得偿所愿…… 史书说他会毁了大秦,其实如今看来,他不过也就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 不觉间,梁儿也抬起了手臂,轻缓的抚住了胡亥因激动而微颤的肩背。 赵政蹙起了眉头。 胡亥已经十五岁,而梁儿看上去也还是少女的模样,两人此时抱在一起,哪有半分母子的感觉?倒更像是…… 他心里越发吃味,一把将梁儿夺过,拉入了自己怀中,阴沉道: “好了,亥儿,你若无其他的事便先退下吧。你母亲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胡亥微怔,不明白父皇方才还慈眉善目,为何突然就黑了脸色,却也实在不敢违抗,只得呆呆应“诺”退去。 眼下,全天下的人都对“皇帝求仙,自仙人处寻得仙书”一说深信不疑,为了不令自己的家园在未来遭受北方蛮夷的凌辱和摧残,百姓们对此次秦之征战多承赞成的态度。 蒙恬和杨翁子也已顺利的率领大军三十万前往北方戍边。 此次巡游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要准备返回咸阳了。 只是当初来的时候,一路上还有艾儿在反复的闹腾,回去时,却莫名安静得有些怕人了…… 渡过黄河之时,赵政掀起布帘向外望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政?……” 梁儿唤他。 他的眸光悠远,微叹道: “原本这整条河都该是我大秦的领地,可而今只剩下游还归秦所有,上游却已是匈奴的领土了。” 梁儿将手边的文书叠放整齐,端正坐好,淡淡劝着: “放心,蒙将军和杨将军已经赶赴边境,这上游,他们占不久了。” 赵政将帘布放下,凝眉道: “怕是不会那么简单。” 梁儿望向他。 他继续道: “匈奴是游牧部落,随水草四处迁徙,居无定所,往来如风。他们以游牧和涉猎为生,个个能骑善射。如果仓促出击,匈奴骑兵就会避开锋芒,绕到别处猛攻,甚至还可能偷袭我大军后方。而秦劳师远征,寻求决战而不得,旷日持久将无法承受。” 他又是一叹: “也正因匈奴如此难敌,这百年来,北方的秦、赵、燕三国才会陆续在边界上修筑长城,以此抵御匈奴人的侵犯。却仍是无法一劳永逸,真正将匈奴击溃,保边疆长久安稳。” 梁儿缓缓垂了眼眸。 北方草原生存条件恶劣,远比不上中原繁花似锦、物产丰富。 自战国开始,这些匈奴人便屡次南下掠夺燕、赵、秦的边境地区。 为了抵御匈奴的侵扰,三个国家才纷纷在边界筑起长城,以绵亘的城墙来抵御善骑射、却不善攻城的游牧民族。 “长城……” 她轻声念着。 赵政点头。 “嗯。位于临洮的旧秦长城正是在一百多年前昭襄王所筑。而从秦长城向东北,经过大片未设防的黄土沟壑,就是当初赵和燕曾经营了几百年的长城。可现如今,这两条长城早已在秦灭燕赵、匈奴趁乱南下之时被攻得时断时续、破败不堪,再难御敌。” 梁儿的两条秀眉似蹙非蹙,淡淡道: “若失了长城这道屏障,就等于是大开了防线。匈奴那些散落的骑兵可从任意方向攻来,而秦以大规模有秩序的步兵为主,移动速度远慢于匈奴的轻骑兵。如此,纵使秦坐拥三十万强兵,此战,也没有丝毫胜算……” 赵政将头扬起,狭长的凤眸之中隐着傲然的光。 “没错。但是我经历过百越那场惨败,此生,已不打算再败下一次。” 梁儿痴望他的侧颜片刻,轻轻牵动了唇角,似是笑了一下。 “看来,修复燕赵长城已是势在必行。” 闻言,赵政淡笑,眸光也越发幽亮。 “匈奴人现下正盘踞在上游的河南之地。于匈奴而言,那里水草肥美,是其休养生息的好地方;而对秦来说,河南地本就是旧时赵国的领土,那处地理条件优越,可务农、亦可畜牧,又临近秦境,还有黄河、阴山、阳山作为屏障,假使能再配合以坚固的长城,便能形成无需多少兵力就可防守的防线。” 梁儿再次半垂下眼,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秦若能夺取河南,匈奴就只能退回到原有的北方贫瘠之地。而秦有了严密的后防保障,便能有机会倾全力向北延伸,进而将匈奴彻底击溃,使其再无力来犯我大秦。” 言至此处,她复又抬眼看向赵政,棕黑的眸中已有珠玉般的光华流转,语气坚定: “这般说来,修长城,攻河南,便是此战的关键。” 赵政勾唇,展臂将她敛入怀中,如释重负道: “想来有趣,无论何事,只要与你随意说上几句,都会豁然明朗。” 皇帝的车辇混在庞大的玄色车队中,在条条纵横的驰道上稳稳前行着。 梁儿坐靠在赵政的胸前,认真倾听着他的每一声心跳。 修筑长城,那正是后世评说的始皇大功之所在,亦是大过之所在。 可世人只看到了此事的过程和结果,却很少有人究其缘由。 现在匈奴已在水草肥沃的河南之地修养生息多年,对中原的威胁越来越大。 以当今之势,不修长城何以御敌?又何以保国? 若赵政没有趁匈奴形成完整的国家体系前,就抢先将他们自条件优越的河南驱逐回荒芜的北境、制约他们社会发展的速度并将长城修筑完善,那么多年后,就算秦没被义军所灭,恐怕也会亡于匈奴。 到时匈奴一再坐大,持续南下,或许往后中原千年的历史都要被匈奴一族所改写,哪还能再给后世之人留得评说的机会? . 第二百二十六章 殉葬 在赵政的安排下,蒙恬的三十万秦军到达北部边疆之后,第一个任务就是修复和改造破旧的燕赵长城。 他要让长城不再只是单纯的一堵墙,令它不仅可以用于防御,还可以兼具辅助进攻的作用。 长城最高处的烽火台是为预警所置,这些自是不用说。 在长城沿线,要修建许多由坚固城墙围起的小城,作为戍边军民的居所,亦是长城工事上的战力支撑。 除此之外,在离长城有一定距离的后方,还要再修筑屯军要塞。 这些要塞既能够容纳人数众多的秦军将士,又可以囤积大量的粮草辎重。在出击匈奴之时,可成为长城军的前进基地,为大军提供足够的后续保障。 有了这些完备的设置,秦军便可避免后备空虚的持久野战,加大击溃匈奴的胜算。 这所有的想法都是史无前例的。 赵政,不止是政治家,谋略家,更是战略家。 他虽从未领兵,却运筹帷幄,控天下局势。 他能打天下、平天下,还能治天下。 他的才能千年难遇。 千古一帝……果然不负盛名。 赵政原本是在批阅文书,余光之中见梁儿似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发了呆,便略停了笔睨看向她,问道: “在看我吗?” “嗯。” 她淡淡应声,如实回答。 赵政轻笑: “又着迷了?” “嗯。” 梁儿的脸有些热,但仍是毫无犹豫。 她爱他,崇拜他,他是她的一切…… 时至今日,早已无可辩驳。 赵政一滞。 他本是想要逗逗梁儿的,不料她竟是半分也没有玩笑之意。 赵政的笑意便瞬时凝在了面上,逐渐退去,又转而有一抹忧色爬上了眉梢。 他抬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梁儿嫩白的脸颊,疼惜道: “傻梁儿,你这般迷恋于我,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梁儿一怔,心狠狠一晃,霎时便有泪水流下。 距离历史上赵政的死期越近,她就越是不敢去想。 这两年,她一直不肯去计算赵政剩下的时间,她害怕……怕她的天会真的塌下来…… 那泪水静默无声,沿着她的双颊刚好落在了赵政的指上,滚烫得仿佛要将赵政的心灼烧掉一般。 赵政一慌,连忙手忙脚乱的为她抹泪。 “我就是随便说说,你怎得还哭了?” 梁儿呜咽着,猛的冲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竟是命令的语气: “我不许你说这个……不许!……” 赵政被她孩子般幼稚的气话给逗笑了,揽了她的腰,疼惜的抚摸着她因抽泣而一动一动的小脑袋,安抚道: “好好,是我错了,不应该开这种玩笑,以后再也不提了,你可满意?” 梁儿嘟着嘴自他怀里爬起,长长的睫毛上仍然沾满了晶莹的泪水,忿忿道: “不满意,我要罚你。” 赵政更是噗嗤笑出了声: “哦?梁儿好生厉害,都敢罚我了?我倒要看看,你想如何罚我?” 梁儿揪着一张哭红的小脸,咬唇道: “因为长城和灵渠的工程,你已几日没有合眼了,就罚你今晚将公务暂时搁下,好好睡上一觉。” 赵政心里暖意蔓延,却是化作了唇角边一个不甚正经的邪笑,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 “若我愿乖乖受罚,你是否也能做些努力,为我排忧解乏?” “你……” 梁儿更加羞愤,玉手攀上他的胸前嗔道: “你看你的眼睛都已红得像只兔子了,竟还不知休息,净想这些没用的。” 赵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呵呵呵,可我记得,你喜欢兔子。” 彼时游街,霓虹万千,式样百出,她从中挑出的就是一只兔子花灯。 “我……” 梁儿觉得自己永远也说不过他,眼下似乎又是被他给绕了进去。 赵政的笑意越发浓了,将额抵住她的额,鼻尖也轻轻碰触着她的鼻尖,声音飘然,宛如春风: “喜欢我吗?” 梁儿的心热热的,娇声回道: “喜欢……很喜欢……” —————————————————— 蒙恬的效率极高,到临近年底时,燕赵长城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最基本的修复,可以抵御匈奴人的攻势了。 众臣一致认为事不宜迟,应当抓紧时间即刻出兵河南,拿下这一块最重要的地域后,再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对长城的改造。 由于秦军主力是以步兵为主,而相较于此,匈奴骑兵的机动性太强,故而就算有了长城的防护,匈奴铁骑仍然可能随时避开蒙恬的锋锐,在任意布防薄弱的地区集中强攻、突破长城。 而一旦成功,他们就可绕至秦军后方,秦便再无退路。 因此,蒙恬留了整整二十万人在亢长的长城沿线设防,以应对匈奴骑兵的突破。 其余十万精锐则由他亲自统领五万主力从上郡北出长城攻其东,由杨翁子率五万偏师由萧关出长城攻其西。 此次出击十分顺利。 秦军有着无懈可击的军事布防,也配备着最坚固的重装战甲,还拥有由蒙恬研制改良过的、十分强劲的远程重弩做武器,无论匈奴人进攻秦军主力还是进攻其背后的长城沿线,都会被击得溃不成军,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军一路北进,逐步占尽河南之地。 到了年节这一天,赵政收到了两份最好的生辰礼物。 来自北方的战报被送至他的手中,蒙恬大战告捷。 匈奴占据肥沃的河南多年,终于被赶回了黄河以北。 而南方灵渠竣工的消息也同时传来。 粮道一通,秦越之战赵政便可一雪前耻。 百越,将亡了。 始皇三十三年的第一个清晨,赵政紧急召集了众臣商议如何巩固河南地和再攻百越之事。 梁儿则独自一人去了艾儿曾经所在的虞合宫。 艾儿过世已近半年,她始终没有勇气踏足此处。 而今,新的一年伊始,她觉得,她应该尝试着去适应这一切了…… 宫门关着,却没有上锁。 梁儿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再熟悉不过。 一草一木,都与艾儿在时一摸一样,显然,是赵政安排了人手一直在打理的。 就连每个屋室里也还熏满了蕲艾,到处都是艾儿身上的味道。 唯一不同的,是少了往日的热闹。 从进来那一刻,她便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宫人。 更是再无艾儿可以在这宫里跑来跑去…… 不觉间,梁儿的面上已经满是泪水。 第一次见艾儿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他走路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听他叫“母亲”还是在这里…… 至今,他的每一个笑颜依旧那般清晰;他每一次吃着她为他做的糕点时,那满足的模样亦是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母亲!艾儿最喜欢母亲了!” 他总是这般叫着,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 艾儿……母亲好想你…… “梁儿姑娘?” 忽然身后传来内侍的声音。 梁儿忙擦了泪水转身。 只见内侍长舒了一口气,道: “果真是姑娘……你可让在下好找啊。陛下回来看你不见了很是担心,眼下正气着呢。请你快些随在下回去吧。” 梁儿垂了眼,低声问: “你可知,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内侍微顿,面露遗憾之色,叹道: “公子艾过世之后,陛下便将虞合宫的宫人全部遣去殉葬了。” 闻言,梁儿不自觉的身形一晃。 见她如此反应,内侍微惊,有些担心,便悉心劝道: “姑娘不必介怀,殉葬之礼自古有之。公子艾身份尊贵,又深受陛下宠爱,他生前是由这些人照料的;死后,必然也还是由他们陪他。如此,也可使小公子免受寂寞。” 梁儿定了定心神,幽幽道: “我知道了……只是,可惜了那么多条人命……” 这古时的殉葬当真可怕,只是转眼就死了二三百人…… 可是他们既然都已经化作了黄土,再追究对错也无甚意义了。 更何况,说到殉葬…… 那也正是在未来赵政死后,她欲要为自己准备的归处…… 她缓缓抬眼,淡声对内侍道。 “我们回去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捷报连连 昭阳殿中,梁儿刚收起了一卷竹简,又将下一卷轻轻铺开在赵政的面前。 她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其上的内容。 已经是第十一个了…… 新送来的奏章之中,有很多都在奏请赵政认命赵佗为此次攻伐百越的主将。 当年屠雎战亡,身为副将的赵佗虽然年轻,却十分熟悉百越的战事和地形,个人能力又很是不俗,按照正常来想,确实是可让他接替屠雎之位的。 可赵政却并未如此,仍然任命赵佗为副将,将主将之位授命给了年纪较大的将军任嚣。 “拿下一卷来。” 赵政半垂着眼,刚一看到这卷奏章的内容就直接要求撤换。 梁儿轻轻一叹,侧头问道: “百官似乎都对你不用赵佗一事有所不解,你不打算跟他们解释吗?” 赵政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与他们解释作何?我的心思,只要你一人看透便好。” 见他如此说,梁儿倒生出了些好奇来。 “你就那么确定此事我懂了?” 赵政敛唇一笑,转向她道: “那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检验一下是否正确。” 闻言,梁儿正了身子,认真道: “我觉得……正所谓恶战用拙将,赵佗太过聪明,容易因自己的想法而无视皇命。上一次他就是未经请示,便自作主张撤掉二十万大军的。秦越苦战多年,秦无论如何也不可再败。故而,不能冒险让他作为主将主导大军。” 言毕,赵政的唇角高高扬起。 此前,他见梁儿得知他让任嚣做了主将后,竟然一句疑问也无,那时他便已经知道,梁儿定是明白的。 “梁儿英明。” 他笑眼微眯,伸出手来习惯性的揉了揉梁儿的额发,以示嘉奖。 梁儿杏眼眨了眨,又向后缩了缩,讪讪道: “我只是一个婢子,怎可将''英明''一词按在我的身上?” 赵政笑意更深,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宠溺道: “我说可以,就可以。” 合眼间,赵政的唇已附上了梁儿的唇…… 婢子又如何? 等解决了百越与匈奴、她与他并肩于海内、共享天下之时,看谁还敢再将她当做婢子! ———————————————— 由于秦已派出三十万兵北击匈奴,增兵南越便很难再调派出太多的人手。 于是蒙毅献计,征集那些曾经逃亡的犯人,和被典押给富人做奴隶、主家又给娶了妻子的人,以及众多杂小的商贩,共近十万人组成军队前往秦越边境。 如此,再加上在上一次秦越之战中被赵佗带领存活下来的二十万兵,一共三十万大军重新出发,再次南征百越。 这次秦军的人数虽不及最初的五十万,但百越在此前的反攻战、和与秦三四年的对峙中,那区区几万人马早已耗尽,现下剩下的也不过只有数千人而已。 而秦有了灵渠这条无险无阻的粮道,百越军便再无办法遏制兵强马壮、装备先进、人数又占绝对优势的大秦军队。 数月以来,咸阳宫中一直捷报频频。 到了深秋时节,这些捷报更是不止来自于南方的百越之地,还多了一部分出于北方的蒙恬大军。 章台宫,麒麟殿广阔的平台之上。 “好消息?” 见赵政看着手中战报微挑了唇角,梁儿不禁问道。 赵政看向她,面有喜色。 “蒙恬已渡河向北,攻占了匈奴的原住地高阙。” 梁儿闻此,一对眸子亮了亮: “高阙之后,只要再攻下阳山和北假,匈奴一族就会失去最后的驻地,再无力骚扰我大秦,只能远迁北漠了。” 赵政颔首,很是欣慰: “将匈奴自河南之地驱逐后,年初之时,我令蒙恬将防线前移,在大河沿线修筑城塞、设置县邑,如今终是见了成效。” 所谓“敌退我进”。 那时,匈奴由黄河南岸被逐至了北岸,秦军占领河南,防线便自长城整体向前推进到了黄河边缘。 为了巩固这条新的防线,赵政在年初下令,按照改造长城的原理,让蒙恬于黄河沿线修造要塞、建立城廓。从榆中沿黄河往东一直连接到阴山,整个河南之地总共被划分成了四十四个县邑。 他还赦免了大量犯过罪的人,将他们迁徙至此,以充实这一快地广人稀的区域。 梁儿面容平和,面向远山,轻吸了一口气道: “历国历代,之所以会与匈奴缠斗不休,皆是因为,但凡大军都难以远征太久。故而每每将匈奴击退,刚刚撤军、返回休整之时,他们便又会卷土重来,没完没了……” 她这般说着,双眸之中华彩渐胜,一身粹白衬着如雪的肌肤,仿佛美玉一般引得赵政不愿再移开视线…… 只见她朱唇开合,继续道: “而你充实于那四十四个县中的人口,刚好可在河南之地长长久久的耕种放牧、积蓄物资,支援前方对匈奴的攻伐。” 说到这,她微敛了头,淡淡一笑,又道: “如此一来,秦军就算是远出长城,也依旧能存有十分完善的后方补给。大军便可毫无顾虑的持久在外,匈奴也自然再无甚机会能捞到什么好处了。秦,岂会不胜?” 听了她这一番字字珠玑的言论,赵政笑意渐浓,伸手将她揽过,轻揉着她顺直的长发夸赞道: “从前你便较寻常人聪慧,却唯独时常在兵法上差了那么一点。可如今看来,你已是越发长进了。” 无论是多个月前的“恶战用拙将”,还是现在的北境立县以攻匈奴,她都在没得到任何提示的情况下看得极为透彻,其见识早已高出了大多谋臣。 不知不觉,赵政的眼眸暖意之中散出了熠熠的光华。 如此梁儿,真是令他越发喜爱,真是……越来越适合成为他的秦始皇后!…… ———————————————— 不出所料,有了赵政这一套天衣无缝的“长城体系”为依托,蒙恬率领的大军很快便控制了阳山和北假,并在这一带也迅速设防、修筑长城要塞和亭障,以驱匈奴。 至此,秦仅用了一年,就以锐不可当的破竹之势,在黄河上游连连击败匈奴各部,将侵扰中原百年的匈奴人逼至大漠以北七百里之外。 而赵政也在之前那四十四个县的基础上设置了九原郡,用来巩固河南之地的发展。 第二百二十八章 北筑长城,南灭百越 骊山宫,银装素裹宛如冰雪城堡的青玉殿回廊之上,梁儿全身莹白、执箫而立,面向弥天似幻的暖雾吹奏着天下间最动人心弦的曲子。 在她身后的那扇殿门大开着,殿中正废寝忘食忙碌于政务的那抹玄金,正是中国历史上最不凡的男子——最伟大的皇帝。 汉代著名的政论家贾谊曾说,秦将蒙恬将彪悍勇猛的匈奴重创,使其望风而逃,四处狼奔,溃不成军。 匈奴几十年不敢南下牧马、不敢进取汉地,蒙恬功至高也。 只是,作为将军,蒙恬的能力确实无可挑剔,可贾谊却忽略了此战致胜的根本—— 在亢长的防线之后建立城邑,缩短秦军远征的补给线,使大军可持久征伐。 如此才得以迫使匈奴不敢再回头,只能一退再退,直至远迁漠北。 ——短短一年之内,新建四十四个县邑,迁徙几十万人口,整整一个九原郡,如此大的举措岂是区区一个将军就能做出的? 若非赵政此举英明,匈奴定然会如从前对待燕赵一般,很快重振旗鼓、卷土重来,又怎会连续几十年都不敢南下再犯? 恍然间,箫音已随意转。 仿若桀骜翱翔的雄鹰,划破碧蓝如洗的天际,果决、凛厉,气势凌人; 又如那军阵之鼓、山缘之钟,声声如宏,磅礴雄壮。 细听之,倒是与周遭如仙境一般的素丽美景不大相符了。 赵政注意到了她曲调的变化,不禁起身走至她的身边,好奇问道: “你想到了何处?” 梁儿放下玉箫,有几缕清风拂过她耳鬓的青丝,少女的容颜便如盈盈初开的雪莲,清雅、秀美。 她缓缓勾笑,心绪傲然: “大秦之土幅员辽阔,四十多个郡,近一千个县。北抵阴山,东至东海,西起陇西,待将百越收归于秦,南边便可到达南海。其间大河蜿蜒、峻岭环峙,险自天成,又有函谷关、萧关、武关、散关此''四塞险关''相护,加之北方金城数千里……秦之稳固,已前无古人。” 可闻之,赵政却未喜反忧。 微眯了双眸,淡声道: “金城数千里?……如今的长城虽长,但旧燕、旧赵、旧秦的几段之间空隙太大,我总是觉得不甚稳妥。若有朝一日匈奴再度南下,寻出路径越过了那间隙之处的山川沟壑,我秦岂不难防?” 梁儿一滞,抬起眼来转眸望他。 “依你之意……” 这一瞬间,她已预料到了他将做出怎样震撼世界两千年的决定。 只见赵政唇角紧抿,垂眼思忖。 片刻,他扬头远望,双眸炯炯,薄唇勾出了一弯坚定的弧度,毅然道: “将这三段长城连接起来,西起临洮,东到辽东,绵延万里,匈奴才是真的再难来犯了。” 闻言,梁儿心中略沉,想到史书中说,因为长城,上百万人尸骨成山,民不聊生,甚至还因此造出了流传千年的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 她浅浅咬唇,轻声问道: “那么大的工程,你打算从何处调人?” 一想到赵政会因此而被百姓怨恨,被后人谴责,她就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而赵政的面上却浮现出了轻松之色。 “方才见到极庙上奏,说明星在近日出于西方。天官曰:''出东为德,举事左而迎之,吉;出西为刑,举事右而背之,吉。反之,皆凶。''年初时,我已赦免了一批有罪之人迁去九原郡,眼下刚好可借此机会,再将一些服刑之人赦免,遣去修筑长城,也好应了那''明星''预言。” 梁儿略怔,复而豁然。 明星,就是后来所说的太白金星。 古时观星,它与彗星大灾大难的意义截然不同,是可吉可凶的。 赵政用“明星之说”,以牢狱之中大量的刑徒去修筑长城,既可顺应星象预言,令人臣服;又可在不影响寻常百姓生计的情况下,充分利用被关押在全国牢狱中、闲置了多年的劳动力,此举当真是无可厚非。 梁儿不禁心下一叹。 果然,又是后人误解他了…… 思及后世对赵政和万里长城千年的诟病,她瞬间觉得分外委屈,低敛了头钻入了赵政的怀里。 赵政一滞,不知梁儿怎得方才还一本正经,可突然又这般撒娇的朝他腻来。 转眼,他温柔笑开,宠溺的低下头去轻吻她的发顶,语声悠悠的: “曾几何时,你比我还要成熟许多,可是现在的你,却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当天傍晚,赵政便下令征发数十万戴罪之人去往长城,联合蒙恬手下三十万的长城驻军,沿着大秦帝国的北部边疆,开始缔造起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军事工程。 而此时,南方百越之地的战事也已更加明朗。 到了年节时,秦军已几乎占领了全部岭南地区。 终于将百越灭亡。 之后,赵政在岭南设置了桂林郡、象郡和南海郡,认命任嚣为南海郡守,赵佗则为其下的龙川县令。 如此,秦之疆域便一直拓展到了南海之边。 桌案前,赵政看着手中竹简一声冷笑: “赵佗刚一上任,便上奏要人了。” “什么?” 梁儿微瞠。 赵政眸色幽冷,嗤道: “他说岭南之地太过地广人稀,越人又野蛮无识,不利于长远发展。奏请迁居五十万人至岭南三郡,以加强秦越相融,以便更好的掌控越人。” 梁儿垂下眼帘。 “此言确实有理,可是……” 赵政的眼幽如深潭,吸气道: “可是五十万,加上之前攻越时的三十万兵,岭南之地此后就要有将近八十万的人口……” 梁儿面色微紧。 “从治理三十万人,一跃而成治理八十万人,赵佗这是等于在为自己谋求权利。” 赵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 “但他的理由无懈可击,使我明知他的实际想法是如此,却也不得不允了他的请求。” 梁儿眉间微蹙,轻问: “你就不怕……如他那般聪慧多狡的人,手中权利太大,会……” “所以我只让他做了任嚣之下一个小小的龙川县令。就算岭南此后坐拥八十万庞大的人口,真正分到赵佗手下的也不过万余人罢了。纵使他心思再多,又能折腾出多大的动静?” 赵政淡淡一笑,捉过梁儿的手轻轻摩挲安抚,又道: “赵佗这个人,虽然多狡,但却文武双全,年轻有为。若只因他太过聪明就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梁儿若有似无的轻扯了扯嘴角,缓缓敛头。 政…… 你的话虽然没错,但你可知事事多变,待到多年后你和任嚣都已不在,天下大乱之时,赵佗这匹野马也终将脱离大秦的控制,甚至……为了一己私利亲手将他的母国推入深渊深处…… 一个月后,赵政赦免了五十万的罪人,将他们迁徙去往岭南三郡。 最终,将近八十万的秦人与当地原住越人紧密融合,成为了未来中国两广地区的先祖。 第二百二十九章 皇后之位(一) 始皇三十四年初。 由于上一年间,调派了极大数量的刑徒罪人前往极北的长城和极南的岭南三郡,为防止因私欲而贪赃枉法、冤害良民入狱的事情出现,赵政命御史大夫冯劫和廷尉李斯共同对各地的狱官进行了一次详尽的清查。 但凡发现有治狱执法不刚正的,全部都要贬去官职,并被遣往修筑长城或是戍守岭南。 此外,岭南西面的夜郎、滇县等地自然条件较差,交通极为不便,致使西南夷各部落之间很少联系,更是难以与繁荣的关中地区相联。 不利于统一管制和发展。 赵政下令将军常頞率军,从蜀地南下,经僰道、朱提一直到滇池,修筑一条通往岭南西部的道路,以便于对其地的开发和治理。 由于沿途山势太险,要凿通一条路来实在困难。 而此时还未发明火药,常頞只能在岩石上架柴猛烧,然后大泼冷水使之炸裂。 如此费尽心力,也只凿出了一条路面仅宽五尺的道路。 为记念修筑此道的不易,赵政最终将之命名为“五尺道”。 此道虽然狭窄,却是岭南西部与巴蜀之地的重要商道,同各地宽达五十步的驰道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春社之时,左右丞相隗林和王绾齐齐自请卸任归田。 李斯便终于偿了多年所愿,继任左丞相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右丞相则由冯去疾担任,而蒙毅成为了新任廷尉,执掌狱法。 为庆贺大秦在南北全胜,海内一统,赵政在兴乐宫摆置酒宴,天下大酺。 此时,皇帝的车辇正向兴乐宫行去,可还未到地方便停了下来。 赵政带着梁儿自车内走出,对赵高道: “往下的路朕自己走便好,不乘车了。” 赵高微滞。 “呃……可是距离兴乐宫还有很远……” 赵政面容悠淡。 “无妨,朕就是想要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诺。” 赵高不再多劝,恭送赵政离开。 “怎么突然想要走着去?” 路上,梁儿禁不住问道。 赵政轻轻一笑。 “就是觉得最近总是太忙,好似很久没有如此闲情能毫无负担的漫步了。” 梁儿抿了抿唇,点头道: “也是。南灭百越,北驱匈奴,战事虽然都不是很长,可这期间你又做了多少准备,付出了多少辛劳,才能使得秦军最终大获全胜。这幕后的一切,天下人不知,大多臣子不知,可我却看得尤为清楚。你呀,是该好好放松一下了。” 梁儿转眸望他,一双眼中有心疼,也有爱慕。 依据史书记载,秦国从此再无战事。 赵政已有四十六岁,他为了大秦的天下操劳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赵政亦看向梁儿,成熟的面容精致如初,深邃的眸中优柔似水。 他淡淡勾唇,疼惜道: “我辛劳,你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你受过的委屈,流过的眼泪,我全都一一记在心里,不曾有一天忘记。做为你的夫君,我定要将你护好。若是要歇,也应是在将你安顿好之后才能歇。” 闻言,梁儿用自己的小手轻轻牵住他的大手,扬起如月的脸颊,笑眼眯眯,甜甜道: “你已将我护得很好了。身为女子,我能得你一生挚爱已是莫大的幸事,再无他求。” 赵政停下,薄唇勾出粲然的弧度,万般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 心下却暗道: 傻丫头,仅是如此,怎会足够? “啊!” 梁儿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这一刻的温馨甜蜜。 “怎么了?” 赵政关切问道。 “我险些忘了!前年取凤凰池的并蒂莲酿造的莲花酒早已经可以喝了,我这就去取来,一会在宴上给你尝尝。” 梁儿显得有些兴奋。 想到那莲花酒将是何等清香四溢,赵政品入口中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满足的神色,她便仿佛一刻也等不了了。 赵政一把将躁动的她按住,劝道: “一会吩咐其他人去取便好,你又何必亲自去?” 不料梁儿两只圆圆的眼睛却越发亮了,推开他的手摇头道: “我酿了好多种酒,旁人分不出的,必须要我去才行。你且先去兴乐宫等着,我稍后就到。” “梁儿!……” 赵政蹙眉,眼看梁儿脚底生风似的越跑越远。 他忿忿甩袖,无奈撇嘴。 这个笨女人,竟是不知他说想要走走,指的仅是与她一起走走吗? 眼下只剩他自己一人,漫漫长路,走着还有什么意思? ———————————————— 赵政弃下车辇步行去往兴乐宫,又交代众人无需跟来,赵高便也独自一人从另一条路向兴乐宫走去。 走至兴乐宫旁的一个岔路口时,刚好见到胡亥自其他路径也到了此处。 “臣拜见公子。” 赵高躬身施礼。 胡亥急急上前去扶。 “恩师不必如此。” 自从赵高知道了他的隐秘,他便对赵高十分客气,不敢再有分毫的怠慢。 “啊,是母亲!……” 两人结伴刚走到宫墙转角,胡亥便看到了不远处梁儿的身影。 赵高也随即沿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梁儿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酒壶,正美滋滋的朝向兴乐宫的宫门走着。 路上遇见几位皇嗣,梁儿依礼拜过,而后继续朝前行去。 “荣禄,你方才为何回礼?” 阳滋一脸不愤。 “是啊,你是公子,怎有对婢子回礼的道理?” 公子将闾也觉得此举甚为不当。 正被他们数落着的少年一身纯白的蜀锦衣袍,金冠玉带,唇红齿白,满面理所当然,认真回道: “她又不是普通的婢子,她是受父皇独宠多年的梁儿姑娘啊。” 阳滋一个白眼飘过。 “那又如何?婢子就是婢子,再是受宠身份也依旧低贱。” 胡亥最恨阳滋总将梁儿“低贱”挂在嘴边。 他双手紧攥,抬脚就要过去与其争执一番,却被赵高展臂拦下。 只听少年又道: “我倒不甚在意那些繁缛的等阶。我们的母亲虽然全都出身高贵,可几年也见不到父皇一次,连带着我们这些子嗣也没一个能得父皇欢心。倒还不如梁儿,每日都能陪伴在父皇身侧。” 第二百三十章 皇后之位(二) 他是父皇的第十七个孩子,母亲虽不是哪一国的公主,却也是秦国赫赫有名的亲贵。 可他从小到大能见到父皇的次数用十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想能有机会与父皇亲近些。 他轻叹: “艾儿过世之时,亥儿又认了梁儿为母,那时我还有几分羡慕呢。只可惜我的母亲尚在,当初我跟艾儿也无甚交集,父皇必然不会允许我去认母的。” 听到这,阳滋已是惊得无以复加,提了音调嗔训道: “你还动过这等念头?亥儿是个疯子,难道你脑子也出了问题不成?你也不想想,艾儿聪明伶俐,好端端的,怎就突然跌落了高坡?” 她愤然咬牙: “那女人多半是妖祸,再不然就是个扫把星。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去祸害别人的孩子。我看呐,谁认她为母,谁都会薄命,说不准现在亥儿也命不久矣了呢!” 胡亥已愈发控制不住怒火,胸膛极速起伏,赵高则也加了力道拉住他,不肯让他出去。 “阳滋!你怎就总是针对梁儿?” 一旁的公子高终是再也听不下去,沉声斥问。 阳滋毫不示弱,扬眉反问: “因为她,我们之中哪一个自懂事起受过父皇的半分眷顾?说心里话,高哥哥你就从来都没怨恨过她?” 公子高也毫无动摇,再次斥道: “帝王之家本就如此,小时候确实不理解,但长大之后自然就释然了。倒是你,都已经身为人妇了,何时才能成熟些?” 听闻兄长如此发话,公子将闾亦出言附和: “没错,阳滋,无论梁儿身份为何,她始终都是父皇最珍爱的女子,你言辞上不可对她无礼。身为晚辈,这是礼道。退一步讲,就算你心中有怨,也不可表露出来。所谓祸从口出,这句话不用兄长教你,你也应该懂的。” 孰料阳滋明眸一转,睨眼笑问: “将闾哥哥的意思……你也不喜欢她,但你一直忍着?” 将闾嗔怒,瞪起眼睛喝道: “你这丫头!我一番好意,你还拿我玩笑?” 阳滋大笑不止,纵身躲到了公子高的身后,调皮道: “哈哈哈!若非知道将闾哥哥最宠阳滋,阳滋又岂敢妄言?” “小丫头,你长大了是不是?连兄长都敢戏耍?” 将闾说着气话,眉眼却已笑得弯起。 两人就这般围着公子高、荣禄和将闾的两个同胞弟弟打闹了起来,最终更是六个人全都笑做了一团。 “哈哈哈哈……” “什么事让你们几个这么高兴?” 听到扶苏的声音,几人忙停下欢闹,齐齐施礼。 “兄长。” 扶苏点头。 阳滋笑着回话: “我们几个能有什么正事,无非就是讲讲这些日子以来各自听到的坊间趣闻,相互逗笑一下罢了。” 这句谎话无人反驳,只因几人都知道扶苏最重礼数,对那梁儿也向来是打从心底礼让三分的,方才的对话绝对不可让他知道,不然大家定要挨骂。 “没正事的是你,怎得把我们也带上了?” 公子将闾侧眸睨向阳滋,满心不满,可换回的却只是阳滋一个俏皮的鬼脸。 将闾便伸手又戳向她的额头。 几人又忍不住笑开。 见弟弟妹妹们如此欢乐,扶苏也自是开心的,敛唇淡笑道: “好了,一会就要开席了,你们各自都去准备一下吧,千万别迟了,惹得父皇不悦。” “知道了。” 几人再次有模有样的应着,然后有说有笑向兴乐宫的宫门走去。 “方才为何不让我过去?” 他们一走,胡亥便立即甩开赵高的手臂,一时间竟忘了收敛自己对他的态度,愤愤喝问。 赵高面容淡然,对胡亥前后的转变无甚在意,只淡声道: “这许多年来,公子公主们对梁儿姑娘明里暗里的奚落又何止一次两次?就算公子你方才过去了,也依旧禁止不了他们对梁儿姑娘的怨怼和无礼。且若是你说不过他们,反倒还会自取其辱。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这口气我忍不下!” 胡亥气怒转身。 他真的忍受不了任何人对母亲的不恭。 “马上就要开席了,你们还在此作何?”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 两人一惊,连忙正身施礼。 “陛下。” “父皇。” 赵政一扫之下见胡亥面有愠色,便随口问: “亥儿,你因何事而动气?” 胡亥立即抬头,张口就道: “父皇,方才儿臣听到……” 话至一半,他忽然想到此事不知当说不当说,他便偷偷瞥了赵高一眼,见其似乎并无阻拦之意,就气恼着一口气说了出来: “儿臣听到几位兄姐在说母亲的坏话!他们说……” “朕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赵政将他打断,清冷的面色未变分毫。 梁儿容颜永驻,她身份卑微,所获之宠却胜过后宫任何一个尊贵的女子,这种情况,旁人会说的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那几句罢。 “父皇?……” 胡亥看不出父皇之意,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 赵高却上前一步,躬身道: “陛下,恕臣直言,皇嗣们会对梁儿姑娘如此不敬,皆是因为她仅是一个侍婢,如果她能是位夫人……哪怕只是一位美人也……” 他话还没说完,赵政便立即沉下了脸色,一双凤眸幽暗的犹如噬人的深潭。 “赵高,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这句话由别人说还好,但你,竟也敢说?” 如何对待梁儿,他何时轮到赵高来教? 胡亥被这样的父皇吓得猛吞了一下口水。 赵高心中虽也很是惧怕,但表面却仍还能稳得住几分。只是若还想留得这条命在,此时就再不能开口多说什么话了。 何况对陛下而言,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只见赵政双眸微眯,缓步走至赵高身侧。 片刻,他薄唇轻启,语声森幽: “在你心里,梁儿就只配做个夫人美人?” 赵高瞬间愕然。 “陛下……” 不是美人,也不是夫人……难道是……! 赵政面容毅然,再次抬脚,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若非后位,又怎配得起他的梁儿? 宫墙边,赵高惊滞许久,复而缓缓勾起了唇角。 梁儿姑娘,他,终于要立你为后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法”“儒”之争 此番酒宴是为庆贺四海归秦而置。 眼下,大秦的国土已远超前人,达到从未有过的广阔。 故而今日,席间宴请的人数也是史上最多的。 由于此宴意义非凡,刚一开席,长公子扶苏就带领众位皇嗣祝酒致辞,恭贺他们的父皇获得如此高的成就。 赵政甚为高兴,举起爵杯一饮而尽。 谁知这一来竟一发不可收拾,各个职位的人全都纷纷站起,依次给赵政敬起酒来。 虽说每个职位之中只派了一名代表出来,但秦国官职何其之多? 单最高的三公九卿就已经有十二人了,往下还有尚书、博士、郎、车府、侍官、医官、乐官、天官等等数不清的官职。 如若他们全来敬酒,赵政每次都要饮掉一杯,那岂不是还未等到歌舞升平,他就已经醉了? 更何况以这般急的速度连续饮酒,也定然是伤身的。 梁儿万般忧心,便悄悄在为赵政续杯时减少了酒量,由满杯而减至半杯。 当赵政再次端起爵杯时,发现其中酒水少了许多,瞬间明了梁儿之意,心中微暖,隐隐含笑,仰头饮下。 各类官职中,博士的人数是最多的。 此次出席的,更是达到了七十位之众。 他们之中最高的便是博士仆射周青臣,也自然是由他出面献酒颂辞。 只见他起身上前,双手执杯,神采奕奕,扬声道: “从前秦国的土地不过千里,全是仰仗陛下圣明,才能平定天下,驱逐蛮夷。如今,凡日月所及之处,世人无不臣服。陛下将诸侯国改为郡县,令海内大统,人人都安居乐业。现在匈奴已驱,百越已灭,天下再无战祸,陛下的功业亦可万代相传。纵观上古至今,都无一人能与陛下您的威德相比……” 他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的夸着。 赵政淡笑,端起杯来正欲饮下,却在博士之中又站起了一人,而这人手中并无爵杯,只恭敬一礼道: “陛下,臣淳于越有话要说。” 今天是大喜之日,所有人致酒辞之时都是面带笑意,可唯独此人一脸正色。 赵政见状,放下手中爵杯,也正了面色淡淡道: “讲。” 淳于越迈步上前,又是一礼,道貌凛然道: “依臣之所学,商周的君王统治天下千年,他们之所以分封子弟功臣,是用以辅佐自己。如今陛下坐拥天下,而您的功臣却还只是平民。一旦出现如齐国田常、晋国六卿之类图谋刺主的臣子,陛下来不及调兵,又无诸侯辅佐,靠谁来救援呢?” 赵政眸间渐冷,淡淡垂了眉眼。 淳于越稍事停顿,又道: “但凡做事不遵循古法还能长久的,臣还闻所未闻。刚刚周青臣当面对您阿谀奉承,以加重陛下的过失,在臣看来,这并非忠臣所为。” “淳于越,你!……” 周青臣瞬间气红了脸面。 能当上博士的都是学识甚广之人。 博士百人就相当于是浓缩的诸子百家。 其中存有各个学派的代表。 而秦国尚法,他作为博士仆射,在博士之中地位最高,自是来自法家学派。 可那儒家的淳于越却始终与他在多个看法上过不去,如今竟然还在这等重大的场合当众拆他的台。 更过分的是,意见向左、相互拆台也就罢了,怎得还升级到了忠与不忠之上? 岂能不让他气愤! 殿中的气氛霎时因为此二人而尴尬了起来。 梁儿默默敛头叹气。 这又是一场郡县制与分封制、法家与儒家的对峙。 彼时天下初定,李斯驳回王绾的分封之请,首次提出以郡县治国,将大权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 中国的历史也从此由奴隶社会踏入了封建社会。 如今郡县制已经施行了近十年,在这期间一直内政平稳、国泰民安,可世间不肯苟同此制之人仍旧数不胜数,其中大多都属较为守旧的儒家学派。 时至今日,海内大治之时,分封制便又被这些不气不馁的儒生给搬了出来。 “儒”和“法”的矛盾也随之激化到了最高点。 赵政本就倾向法家,而淳于越的眼力又如此之差,竟选在这么欢闹的酒宴之上提及此事,他虽觉扫兴,但身为皇帝,却也无法视若无睹。 他止了乐声,正襟端坐,眸色微沉,问向席间众人: “你们觉得,淳于越所言可有道理?” 当初最先提出郡县制的是李斯,今日他又刚刚升任大秦左相,这一天还没过去呢,就跳出个儒生来想要推翻他早前的政策,这是何等打脸的行径,李斯怎能安然忍下? 还未等别的人有所反应,他便腾的站了出来,施礼道: “陛下,五帝的制度并没有被代代效仿;夏、商、周的制度也不是一代因袭一代。每一个朝代都是凭着各自的制度来治理的。并不是他们故意要彼此不同,而是时代变了,情况也自然不一样了。现在,陛下创出更胜于前朝的万世之功,这本就不是迂腐的儒生所能理解的。况且淳于越说的都是些商、周的旧事,那两代早就已经灭亡了,哪里还值得效仿?” 说到此处,他鄙夷的挑眉斜瞟了一眼淳于越,见其面色不甚好看,便又转向赵政道: “从前诸侯纷争并起,各国朝不保夕,所以才会重金招揽游说之士,以求立国保家之法。可如今已天下太平、法令归一,百姓在家就该致力于农工生产;读书人就该专心学习法令刑禁,如此才可使国家长治久安。而现在,儒生们不以今人为师,却非要效法古人,还以此来非议当世,惑乱民心。臣以为,此才是不忠之为。” 方才淳于越直攻周青臣纵容郡县制是为不忠,就等于是暗骂提出郡县制的李斯是奸佞之臣,故而李斯的话也并未完全就事论事,而是更为直接的指名道姓将幕后的整个儒家学派全都一拎而出。 在场的儒派之人刹那便躁了起来,其余不相干的人等也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下李斯可是真的怒了。 梁儿亦是暗自摇头。 淳于越这个人,虽说学识颇丰,但怕是智商和情商都太低了些,非要选在李斯新任左相之时挑衅其权,着实不甚明智。 这般一闹,岂不刚好给了其一个杀鸡儆猴、排除异己的机会? 这一关若是过了,李斯便可以瞬间建立起威信,大权在握,更胜之前的左相隗林和昌平君百倍。 而在历史上,他也确实做到了如此。 眼见以李斯为首的法家和以淳于越为首的儒家已是怒目相向,马上就差在他苦心筹划的酒宴之上指着鼻子互骂打起群架了,赵政被他们这些不省心的扰得头痛,眉心跳了跳,唇角紧抿,又合眼片刻,终是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来。 他缓了缓,道: “秦已尽收南北之土,海内归一,是为大喜之事,今日不吵这些政事可好?如果一定要说……朕倒是有一事想要与众位商议。” 闻此,满座皆静,齐齐举眸望向赵政。 赵政薄唇微勾,素来幽冷的深眸之中,此刻竟有暖意隐现。 “朕自冠礼亲政以来便一直没有立后。从前总是觉得时机差了些,不过近来,朕觉得,立后之日应是将近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焚书”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梁儿更是骇然。 立后?为何赵政从未与她提起? 一番惊讶之后,百官们喜形于色,全都纷纷急着道: “陛下,此事真是可喜可贺啊!不知是后宫之中哪位夫人美人有此之幸?” 赵政淡淡一笑: “此女既非夫人,也非美人,甚至严格来说,她并不属于后宫。” 闻言,赵高轻敛了头,唇角微扬。 扶苏在片刻晃神之后,亦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胡亥便更不用说,他终于明白了父皇此前之意,高兴得笑开了花,已经幻想起梁儿身在后位,自己终于可以不用避嫌,明目张胆的唤她“母亲”的情景。 可众人却齐齐大骇。 淳于越更是瞠大了双眸,吞吐道: “陛下所指……难道是……” “正是……” 赵政浅笑着,转眸看向身侧,坚定不移的念出了她的名字: “梁儿。” 梁儿瞬间惊滞,心里狠狠打起鼓来。 历史上的秦始皇帝一生也没有皇后……那今日赵政提及此事又是怎么回事? 是她的出现改变了历史,还是往后会发生什么事,阻止了这一切?…… 赵政这“立后”宣布得极为突然,惊得所有人霎时间全都忙着暗怀起心思,但李斯却是早早就预料到了的。 他此时正暗自观察众人的反应,心中思量着对多方的应对之法。 不出他所料,那些陈腐不堪的儒生果然都在频频摇头。 一个一把银须的老儒士颤颤巍巍的站起,一本正经的慢慢悠悠道: “臣听闻,梁儿姑娘最早的身份是流民,连最基本的良家子都不是,若非当年吕不韦亲自将她混入宫中,后又得大王宠幸,恐怕早已因犯了宫中忌讳而被重刑处死。何况她多年未老,此乃妖矣。大王喜欢她,留于身边做个婢子也就算了,她若还妄图为后祸害大秦基业,则万万不可……” “一派胡言!” 赵政等不及他说完,就已气的拍案而起,俊眉倒竖,大怒道: “谁说容颜不老便为妖?难道就不能是神女?” 皇帝盛怒,老儒士却淡定如初,语速依旧很慢,反问: “若是神女,可有仙法在身?” 赵政一声冷嗤: “笑话!你说她为妖异,可见她使用过妖法?” 这一语令老儒士终于噎住,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梁儿跪坐在赵政的身后,紧紧咬住了下唇…… 果不其然……仅多年不老这一点,她就很难有成为皇后的资格,赵政也应该是知道的,又何必非要迎难而上? 何况她也不止一次与赵政说过,此生能与他相伴相守,她就已经知足了啊…… “陛下!” 刚挡回了一个老儒士,又走出了一个年轻些的。 但见他一揖,所言较之前的老头缓和了些,却也是不赞同赵政立梁儿为后的。 “陛下宠嬖梁儿姑娘几十年,甚至还不惜罢黜后宫专宠她一人近二十年。若她只是个不起眼的侍婢也就罢了,可若立她为后,便定要在史书上留名。她容颜不老,亦或许还会长生。如此之女,且不论她是妖是神,只要她身在后位、长久留于大秦后宫,陛下可想过后人会如何看她?就算眼下陛下能够将她护住,可千百年之后,她的结局又将如何?关于这样一位皇后,史书又将如何续写?” 这一言,可谓富满诚意的同时,又正中了要害。 赵政眉间微蹙。 他只想过梁儿在他的子嗣之间如何获得安逸,却未想过若她能活得千百年,在宫廷之中又将如何自保…… 并且史书之事,他也的确未曾做过考虑…… 淳于越见赵政似是因笔录纪实而有所游移,便又立即上前补充道: “陛下可知,关于陛下身边的侍婢梁儿长生不老,民间早已有些传闻,说陛下寻求长生就是因为她。甚至有人将妖女蛊惑陛下吞灭六国、奴役天下的说辞记入了《诗》、《书》之中广为流传。若陛下再执意给她封号,甚至立她为后,岂不更加让人落下口实,令天下不稳!” 见大臣们接连出言制止梁儿为后,赵高和胡亥都暗自忧心忡忡。 而这般情势也令扶苏愈发担心起来。 阳滋则侧过头去、以袖掩口,暗暗嗤笑。 眼看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前来步步紧逼,赵政已然握起了双拳,怒不可遏。 儒士……跳出来反对梁儿为后的全都是儒生。 几年前秦在百越全军覆没之时,最先提出要将梁儿献祭先祖的孔元也属儒派。 这些学儒之人,就这般容不下他的梁儿吗? 梁儿的心在这一刻更是跌至了谷底。 究竟从何时起,有关她的事已被记入了天下的《诗》《书》之中? 她并非历史中人,怎可以蛊惑始皇之名在此时的书上留下印记? 更何况那里面还提及了她不老之事…… 若是因此而影响或是阻碍了历史的发展,哪怕只是出了半点差错,都有可能使得未来该存在的变得不复存在,而不该存在的反而愈演愈烈。 或许连她在现代曾经熟识的那些亲人和朋友也会因历史某些细小的错乱而消失不见…… 这等沉重的罪名叫她如何背负? 等等…… 《诗》、《书》?…… 还有淳于越和李斯……在祝酒之时辩论分封和郡县…… 忽然,她从万般自责中惊醒。 倘若历史最后也不曾因她而有所变化,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在将要发生的那个著名的历史事件之中,也存有着她的原因!…… 当看到李斯再度起身走至殿中之时,梁儿瞠目结舌,已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李斯……“焚……书”……! 李斯双手交握,郑重一礼,扬声道: “陛下!臣李斯冒死进言!此前天下散乱,无人能够将其一统。故而人们全都称引古人、非议当今。人人只欣赏自己私下所学之识,指责各诸侯国所建立的制度。可如今陛下已令天下归一,辨别是非就该取决于陛下一人。但私学却缕缕群起而攻、非议法令。” 他转眸扫了一眼梁儿,接着道: “无论是今日陛下立后一事,还是彼时设立郡县一事,亦有诸多事宜皆是如此。人们一得皇命,就习惯性的根据各自所学妄加议论。入朝时就在心里暗自指责,出朝后就去街巷市坊大肆谈论。众多所谓有识之士会在陛下面前标新立异以抬高自己求得名利,更甚者还率领民众制造谣言以衬其辞……” 李斯又瞥了一眼左右席间的列位儒生,其意便是在暗指,民间那些谣传梁儿为妖,又将此事记入各类书籍之中的,多半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学儒之人。 赵政明了了他的意思,眉头蹙得更紧,一口银牙紧咬不放。 只见他又道: “如果这样陛下还不尽早制止,那么在上,您的的威势就会逐渐降低;在下,朋党的势力也会渐渐形成。日久,则甚危。” 他的这番言论既合赵政之意,又同时给了儒士们一记重击。 赵政深知李斯之智,料想他定是已有将梁儿为妖的谣言除去之法,但此法必是也混在他所求之事当中。 思及李斯所言本就甚为有理,而其想要的,无非就是排挤时常与法家为敌的儒家学派,加之那些迂腐不堪的儒士也是一副誓与梁儿不容的姿态,如此,他顺道成全了李斯又有何妨? 于是赵政便收敛了愠色,顺水推舟,正襟问道: “如何制止?” 闻言,李斯再次敛头躬身,恭敬道: “臣恳请陛下,让史官将我大秦所秉承的言论以外、所有典籍全部焚毁。除了咸阳宫览阁典库之中众博士官吏所掌管的之外,天下所有藏有《诗》、《书》、诸子百家著作的,全部交到地方官处统一烧之。胆敢私下议论《诗》、《书》内容的一律处死;借古事而非议当今的,满门抄斩。知情不报的,以同罪论处。召令一出,三十天后仍不烧书的,处以黥刑,并发配去修筑长城四年。典籍之中不必烧毁的,是医药、占卜、种植之书。如果有人想要学习法令,就自请去以官吏为师……” 为维护法家之权,而焚尽天下之书,此计何等狠绝,惊得在场的儒家之人一片惊愕,许久不能回神。 李斯抬头,神色毅然,继续坚定道: “如此行之,既可将大秦上下的言论一统,断去朝纲不稳的祸患,又可将各位博士口中那些诋毁梁儿姑娘为妖为祸的书籍一并除去,令陛下安心。一举两得。” 赵政垂眸,并未思忖过久,便出言赞道: “好个一举两得……就按丞相说的去办。尤其要将这几十年里民间有关梁儿的所有记录全部抹去,此后,百姓之间便再无人能妄议她不老之事。” 之前那儒生讲的没错,无论说是妖还是神,都难以保得梁儿在他死后不被歹人记挂、永世平安。 唯一之法,就只有断去所有对她的非议,令她逐步隐没于世间,方可有机会安稳…… 李斯大获全胜,欣然应“诺”。 儒士们则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向来英明的陛下,竟也会因为一个女子而应允了如此前无古人的大规模焚书之举。 至此,梁儿终于彻底清明。 难怪她闯入了历史,却未曾留下半分笔墨。 原来,始皇“焚书”,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 赵政立后不成,心烦意乱,重重吁气,不理百官的惊愕,挥了衣袖冷声道: “朕已无兴致再行酒乐之欢了,尔等自便吧。” 众人百感交织,纷纷起身施礼。 “恭送陛下。” 赵政正欲迈步,却又忽然滞住了脚步,一双深邃的黑眸幽光又起,回身道: “朕记得韩非子曾经说过,乱世之中''百家争鸣'',大治之后便要独尊一家。所谓''智者不以言谈教,而慧者不以藏书箧''。朕觉得甚为有理。方才丞相之意也正是如此。故而自今日起,我大秦便焚遍百家之书、独尊法家之术。若是谁还有怨言,也无需再行奏请,朕心意已决,誓不会变!” 言毕,他甩袖离开,梁儿亦起身快步跟上,只留得身后一殿哑然。 “儒”与“法”的观点大多对立,两方对峙争斗了几百年,终是在这一日彻底败在了新任左相李斯的手中……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死相伴 回望夷宫的路上,车辇之中,赵政双手覆于膝上,一动不动静默的端坐着,昏黄的灯火之下,他的面上并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梁儿就跪坐在他的身边,亦没有一句言语,却将一只柔白的手轻轻附在了他的手背上。 赵政心弦微颤,转过头来望向这个世间唯一能温暖他心灵的女子。 与此同时,梁儿也正抬眸看着他。 晶亮的杏眸之中充满了宽慰与关怀。 赵政心中一紧,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梁儿。 几十年来,他一直都在念着自己有多么爱她,甚至强硬的将她霸在自己的身边,不容许她向别的男子看上一眼。 他凡事都想要做到最好,地位要给她最高的,天下也要给她最大的。 他费劲心力将眼中所见的地域全部变为大秦的领土,一厢情愿的计划着让他的梁儿成为有史以来最尊贵的皇后。 他太过自负,以为只要努力了就能达成心愿,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却终是在今日因得那些“微不足道”的“旁人”而功亏一篑。 他一直将梁儿看做是自己的妻,可到头来,却是连一场盛大的婚礼都不曾给她…… 赵政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愧疚,展臂将她拥住,低声道: “对不起……” 顷刻,梁儿的手臂亦缓缓抚上了他宽厚的肩背,柔声道: “你已将一生的爱都给了我,又何来对不起我?那皇后之位我从来都不想要。我自在惯了,不喜欢受那些皇室礼节的束缚,更不想因皇后的身份需要避嫌而在你理政之时远离你的身边。我只想好好陪着你,每时每刻……这便是我唯一的心愿,也是最大的幸福。” 闻言,赵政却更加难受,满目忧色的将她松开,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上她的脸颊,怜惜的嗔道: “傻丫头,你怎就那般单纯?你可知你是我的女人,若是……” 想到梁儿说过不让他再提“死”字,他略有一滞,可终还是不得不提。 他垂下眼帘,竟似是有些哽咽: “若是我殡天,届时,你不在后位,又无子嗣,你便要被……” “殉葬?……” 未及他说完,梁儿就已抢先说出。 按照祖制,如若君王薨世,但凡曾与其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无论身份为何,哪怕只得过一夜雨露,只要没有子嗣,就必须要殉葬。 除非……她是皇后…… “梁儿……” 赵政哀色渐浓,可眉间却仍暗暗隐着一丝执拗。 要他挚爱的梁儿为他殉葬而死,如此之事他怎么可能会应允? 梁儿抬起手来,纤白的指尖如扶风一般柔缓的抚平他眉心的杂念,温柔得仿佛涓涓的溪水,婉转轻悠道: “其实所谓殉葬,求的不就是生死相伴吗?你一直都是我陪着的,若是死了也自是要由我留在你的身边。你说过的,我是你唯一的妻。那么生,亦或死,你都别想将我甩开。哪怕是你硬塞了个后位给我,我也会自请殉葬,永世陪伴于你的身侧。” 倏的,赵政再次将她抱住,力气较之前却大了太多。 他紧紧拥着她,似是要尽全身之力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傻女人……你这个傻女人……” 他恨恨的怨着、训着,可合眼间,竟又不争气的划下了泪来…… 作为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最为勤政的皇帝之一,无论前一夜如何烦忧,第二日一早,赵政还是会一如往常,仿若无事般出现在冀阙之上,对全国政事一一过问,亲力亲为。 今日听事结束,临下朝以前,他突然顿了顿,薄唇微启,淡声问道: “子婴何在?” “臣在。” 随着一声气韵纯澈的应答,一个未及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素装出列,走至殿中央站定施礼。 看到他的一瞬,梁儿的心间便已惘然。 这孩子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素锦长袍,肤白儒雅,韵道显贵,杏眸澄明,除了生得不及其父精致,其余所有都正如当年的成蛟一般无二。 若是成蛟能有机会活到如此年纪,定也会是眼前子婴的这般光景罢…… 思及此,梁儿立即低敛了眼眸不敢再看,她怕她的眼泪一旦流出,便是覆水难收,雨落不止。 毕竟此处是冀阙、此时又正在朝中,子婴在世人眼里又始终都是罪臣之子,她作为赵政的近前之人,是不可行差踏错、暴露出自己本来的心思的。 赵政亦是随意打量了子婴一番便即刻收了视线,没有深看过多,更是本能的回避将其与曾经的成蛟联想在一起。 连梁儿的情绪都不可外露,更何况是他堂堂皇帝? 那深埋在他心底最脆弱的一处,在此刻是绝对不可触及的。 他淡淡垂眼,声音微冷: “听闻你在年初的大试之中成绩很是卓越,故而,虽然你为罪臣之子,朕也破例启用你为卿。不过朕希望你能保有自知之明,切勿效仿你的父亲,做出任何违背我大秦之事。” “陛下能不计前嫌,臣已是感恩戴义、深怀欲报之心。只要子婴人在一日,便会倾覆全力忠于陛下,护我大秦万世基业!” 一直到入了车辇,方才子婴那面色决然、字字铿锵的情景依旧在梁儿脑中反复着。 “梁儿,我方才所言是不是太重了些?子婴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无情?……” 赵政思量许久,终还是觉得自己定是惹得成蛟唯一的儿子不好受了。 成蛟在时,他便没有机会好好待他;成蛟逝去多年,如今他还是无法善待他的子嗣。 他这个兄长属实失格,愧对成蛟对他那般信赖…… 梁儿见赵政胸中苦闷,便收去了自己那因见故人而生出的寥寥忧思,全心劝解起了他来: “长安君当年遭多方设计利用,才最终被害成了谋逆之臣。如今你当众如此教说子婴,一方面实属无奈,一方面也可免去一些想要利用他身份的人动一些不好的心思。其实,你是在保护他啊。” 闻言,赵政重重叹息: “可是我的想法,子婴不会懂得……” “不会吗?” 梁儿反问,复而淡笑: “我倒是觉得,他看上去明眸慧心、玲珑剔透,感觉像极了曾经的长安君。这前后的利害关系,他未必不懂的。” 子婴在史书上的笔墨并不多,可每一笔都透着他的智慧、果敢和忠良。 这样的他,怕是早就理解了他这亲叔父的一番苦心……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婚 此后近两个月,全国各地都如火如荼的烧起书来。 其中焚书量最大的,要数位于皇陵附近的骊邑。 在骊邑的步寿宫之中,甚至还专门筑起了一座高而广大的焚书台。 烈火熊熊,几日不绝。 百家之人皆视此事为辱,儒家则更甚。 可又因为那句“胆敢私下议论《诗》、《书》内容的一律处死;借古事而非议当今的,满门抄斩。知情不报的,以同罪论处”,举国上下,悠悠众口,竟无一人敢言…… 当因焚书而生出的漫天烟尘渐渐散去,再度露出蔚蓝的天空时,时令已至初夏。 咸阳宫里,梧木亭前的莲花大朵大朵的盛放开来,不知何时已经烧红了整片碧色的凤凰池水。 亭中,赵政难得在宴席之外饮酒。 “并蒂之莲,同枝两生,相依相偎,相伴相守……” 他痴望着眼前的一池美景,口中轻声念着。 又垂眸扫了一眼手中的爵杯,复而看向身旁因微风拂过而青丝飘舞的梁儿,说道: “这莲花酒取自凤凰池中双双对对的并蒂红莲,入口回甘,香醇不散,意义非凡。用在春社夜宴、与群臣对酒之时,着实糟蹋了。唯有与你共饮,才算不负此酒之美……” 再次提及那日,梁儿心里微苦,却也轻轻牵起唇角,努力勾出一副笑颜来。 政……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春天,你还对未能立后一事耿耿于怀吗? “来人,将朕吩咐之物取来。” 梁儿有些怔,猜不出此时赵政所指会是何物。 内侍恭敬退下。 不久,便有人双手呈着一件白袍而来。 置于桌案上的这件白袍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梁儿看不到全貌,但却能看到其布纹理独特,织锦繁杂,几乎每一处都有微闪的金线隐于其间。 能想象得出,这衣袍若非耗了大量人工和很多时辰,定是做不出的。 她不禁将纤细白皙的手指附于其上轻轻摩挲,精心感受着那锦面之上精致的纹路。 “好漂亮!为何制了这么一件华丽的衣裳?” 赵政见她喜欢,也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柔声道: “这是婚服,自然是为了迎娶你而制。” “婚服?” 梁儿滞住。 她沉下心来细看,其上果然有多种几何纹与鸣凤纹、百鸟纹交错而饰,这般纹饰倒确有帝王大婚之时婚服的意味。 只不过秦国向来尚玄,婚服一般也都是黑色的,故而初见这件雪白的锦袍时,她便并未往那处联想。 赵政笑目含柔,继续解释: “大秦君王的婚服,男女衣袍同为玄色。但我始终觉得,世间多彩,却唯独白色才衬得起你的素心雅致、纯净美好。于是,我便命人花了三个月,为你专门定制了这件万中无一的婚服。” “这……” 此时此刻,梁儿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注定无法成为他的皇后,也定然难以与他举行大婚之礼,那眼前这婚服又是……? 赵政看出了她的顾虑,轻轻抚了抚她嫩白的脸颊,神色逐渐有些怅然。 “当年我让你学习琴艺,还要每日都来凤凰池梧木亭练琴,你曾问我为何,我没有说。” 他顿了顿,又道: “相传,琴本上古伏羲氏所琢。有一次伏羲看到凤凰来仪,它非梧不栖,终是选落在了一株梧桐树上。那梧桐高三丈三尺,伏羲便按天、地、人三才,将其砍下截为三段。又按七十二候来计算,取中间一段送入长流之水中浸泡七十二日。阴干之后,再选良时吉日制成乐器,便为琴。故而上古之琴皆是有灵性的。” 他的双手握上梁儿的肩头,深邃的眸子幽黑醉人,语气虽然优柔,却也越发坚定: “凤凰池,梧木亭,加上你的'绕梁'古琴……凤栖梧桐,“绕梁”瑶琴,还有一池火色的并蒂红莲……梁儿,我早已将你认做我唯一的皇后,此生无人可替……” “政……” 梁儿的眸中已有水意盈出,她从来不知,赵政对她的情愫竟生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早、还要深…… 赵政将额抵在她的额上,满怀愧意道: “如今,我虽无法再给你后位,却至少可以给你这件婚服,若是你不嫌大婚之礼只有你我二人、太过简陋……” “大婚本就是你我二人之事,要那么多人有何用?” 梁儿喜泪难抑,还未等他说完,便急急抽噎着迎道。 自从她知道自己爱上了历史上终生未立皇后的秦始皇帝,她便始终认为婚嫁一事与她无缘了。 而今,赵政竟说可以娶她,哪怕入不得宗庙,没有宾客,也收不到祝福,她也依旧觉得这是她此生最为欢欣的一刻。 “梁儿……” 赵政柔声唤着,万般心疼得轻吻着她脸上的泪水。 梁儿……我的梁儿…… 你一心为大秦几十年,大秦却有负于你,竟是连给你一场体面的大婚都容不下。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委屈于你。 往后,哪怕倾尽所有,我也定要护你一世安乐、永世周全…… 哪怕那时……我已不在…… 五日后。 这是个大吉之日,又在行嫁月中,良辰佳期,甚宜嫁娶。 昭阳殿的殿门一反常态,从清晨起就一直紧闭,未曾开过片刻。 殿门之内,从大红的昭阳殿一直到最深处的寝殿,无论是宽旷的殿室,还是狭长的廊道,四处都布满了条条玄金镶红的缎幔。 常有丝丝清风自窗棂而入,成百上千盏昏柔的灯影与层叠的长幔轻摇共舞。 大量由并蒂红莲制成的水酒酒香弥散,空气之中无处不充满着醉人的气息。 梁儿第一次将墨发挽起,亦是第一次在赵政的面前如此这般盛装粉饰。 淡白梨花面,细柔拂柳眉。 丹唇翳皓齿,秋水盈星瞳。 在那件莹白的婚服映衬下,更显得她皎如明月,灿如朝华,巧盈绰约,姣丽多姿。 她就那般穿梭于锦幔之间,伴随着酥软入心的歌声和明丽婀娜的舞姿,翩如惊鸿,婉若游龙,如梦似幻,情思绻绻。 赵政双眸痴醉,忍不住拨开重重帘幔,将那仿如自梦中而来的女子紧紧扣入身前,细细品味她的韶颜雅容和娇羞媚人。 梁儿亦是被眼前的赵政迷离了双目。 幔布飘摇,光影似幻。 那袭多年不变的玄袍也终于添上了几寸赤红的色彩,却也峥嵘依旧,霸气依旧。 只不过,这个男人本就显不出几分中年之态,有了这几抹出挑的明艳相衬,竟令他的年纪看上去好似仅至而立,就如……那年他们在骊山之顶、星前月下,第一次云朝雨暮之时一般…… 完美如画的轮廓,精如雕琢的五官…… 山峦叠起的俊眉下,还荫掩着两汪深潭一般脉脉含情的眼眸…… 不觉间,曼舞止了,糜音断了,而步摇已除,青丝已散,静谧的大殿里,就只剩下那帷帐之内,一片心甜意洽的风月之景…… 他们两人已几乎相伴走过了一生。 几十年的光阴,终在这一日结出了含蓄却灿烂不减的花果。 虽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却也如那莲花之酒,甘香甜美,令人辗转难忘…… “丞相大人,陛下吩咐,今日不见任何人。” 昭阳殿外,李斯刚要请谏,便被内侍拦了下来。 “为何?” 他问道。 陛下勤政多年,极少整日不现。 内侍略顿,面上的神色有感动、有宽慰、还有慨叹。 “陛下说……今日是他与梁儿姑娘的'大婚之日'……” 李斯怔住,片刻恍然。 大婚…… 瞬间,当年初见二人站在一起之时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明月皎皎,梨花纷纷。 玄衣少年与白裙少女一前一后静静慢行。 从那一眼起,他便看出他们之间绝非寻常。 这么多年过去了,咸阳宫中的人来来去去,不知换了多少批。如今,他已成为在他们身边看了他们最久的一人。 他二人经历过太多的分分合合、大起大落、大悲大痛。 他们携手至今的不易,他比谁都清楚。 “丞相大人?……” 内侍见李斯似是失了神,便出言轻唤。 李斯回神,怅然一叹。 想不到陛下贵为大秦始皇帝,拨乱反正,平定海内,大治天下,威德盖天…… 却终是连与心爱的女子在宗庙之内、名正言顺的行一场大婚之礼都难以办到,只能私下缔结连理,立誓永伴…… 他对着内侍轻挥了衣袖,迅速转了身去,渐行渐远。 终是及时掩住了两眼之中,那莫名的泪意……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杀母之仇 咸阳宫的南宫门处,一个身形矮小的宫婢向守卫郎官递交了临时出宫的令牌,而后她一路向南,直至走入了繁华的咸阳市集。 她名唤卫思。 许是因为生得小巧怜人,看似力如涓埃,所以她得了个所有宫人都极羡慕的闲职——专门负责采买。 每隔一个月,她就有机会出宫一次,为宫中的贵人们挑挑看民间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可供他们把玩。 “啊!……” 卫思刚发出了半声惊叫,就已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臂拽入了静僻的窄巷之中。 中年妇人的手很快便覆在了她的嘴上。 “别叫,是我!” 她定神看向那人,见是熟人,便略松了一口气,安静了下来。 当那只手自她嘴前撤下时,她神情闪烁,微怨道: “郑大娘,你吓我一跳。” 妇人冷眼睨她。 “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若是被人发现你以采买之名出宫私会他人,那可是犯了禁忌,要被处以黥刑的。” 卫思弱弱低了头。 “我知道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小心。” 妇人并无意与这个蠢丫头闲话太多,简言问道: “好了,快告诉我,宫中近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卫思答道: “自从陛下想要立梁儿姑娘为后之意被百官驳回,他便命人耗时三个月秘密制了婚服出来。前几日在昭阳殿以内,陛下已同梁儿姑娘私下完婚了。” “私下完婚?” 妇人瞠目惊滞,竟是久久未能回神。 “郑大娘……武韬哥哥的身子……可还好?” 卫思的一句问话将她拽了回来。 她敛神看向眼前这个满心忧虑的少女,出言劝慰道: “每日那么多种名贵的药材伺候着,自是不会有事的。放心,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我在宫中的耳目,我定然也会保守当初的承诺,照顾好你那小情郎。待你满龄出宫,就可与他双宿双栖了。” 卫思一听,笑逐颜开,仿佛明日就能与她的武韬哥哥相聚了一般,竟连那妇人是何时离开的,都未曾留意。 “大婚?” 宅院之中,一个年近花甲的男子惊愕反问。 妇人面露愤愤之色,怒道: “哼!那个卑贱的妖女!没资格为后,就私结连理,还真是贱人所为!” “海内归一,天下大定,而今又新婚燕尔……” 男子垂眸低语,复而抬眼看向妇人,面色阴冷,幽幽道: “郑平,暴君此刻应当心情正好。看来,你可以去见见你心心念念的长公子了……” ———————————————— “长公子殿下,这是今晨刚摘的甜瓜,草民特送来给殿下尝尝……” “殿下!您看看这些菜……” “长公子殿下,这是草民的一番心意,望你能收下……” 长公子府的门前又是一番闹市之景,扶苏也一如往常,风度翩翩、淡笑着一一回绝。 见惯了宫中的冷漠人情和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面对这些淳朴的百姓,他不但从无半分躁意,反而觉得心中甚为温暖。 忽然,远处的墙角又现出那中年妇人的身影。 不过这一次,当他迈步向前之时,那妇人却不似往常,非但并无逃走之意,反而还抬脚相迎。 只是那脚步走得似乎极是不易,仿佛有无限的情绪隐于其间,或期望,或感动,或隐忍,或悲戚…… “你……是何人?” 扶苏对这个妇人好奇了几年,如今终于得以问个清楚。 能如此近距离的与扶苏对话,妇人眼中有些许泪意盈出,却也努力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倾身施礼,道: “长公子殿下欲知其祥,便随草民去一处安静之地,草民定会知无不尽。” 扶苏眉间凝起。 这妇人第一句话就欲拐他孤身去往无人之处,他堂堂大秦长公子,若是此妇为歹人…… 妇人见他起了疑心,连忙解释,那神情恳切,半分不假。 “公子不必多心,草民是这世间最早见到公子的几人之一。就算草民能害得了天下人,也断不会忍心伤公子分毫的。” 闻言,扶苏微垂了眼眸。 世间……最早见到他的人…… 那岂不是要推算到他刚刚出生之时…… 难道……! 他心中一惊,竟就如此莫名的信了妇人的话,跟着她向巷子里走去。 毕竟有些事,是他从小到大都很渴望知道、却无处可问的。 深巷之中,一处僻静的宅院里,妇人小心的将大门反锁,“嗵”的转身跪地,叩首拜道: “奴婢郑平叩见长公子殿下!” 见她自称奴婢,扶苏大骇。 “你果然曾是宫中之人!” “正是。” 扶苏凛然,再次问道: “你方才之意,是说本公子出生之时,你在场?” 提及此处,郑平的面色微有怅然。 “正是……” “你当年……是紫阳宫中的宫人?” 扶苏的情绪开始有些失控,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郑平双眸含泪,哽咽道: “不仅如此,奴婢……还是公子生母赵夫人的贴身侍婢。” “什么?母亲的……呵呵……太好了!我终于见到了一个母亲当年的身边之人。” 扶苏又惊又喜,立即双手将郑平扶起。 “快起来!给本公子讲讲母亲的事!” 郑平看向一无所知的扶苏,越发觉得揪心。 “公子就那么想知道夫人生前的事?” “那是自然!” 扶苏急切道,复又满面遗憾。 “母亲为生我难产而死,父皇认为是紫阳宫的人照料母亲不周,才会致使母亲早产,并将宫内所有宫人遣散降罪,以至于我已二十几岁,却只知道母亲曾是赵国公主,其余连她喜欢吃什么、有何爱好全都一概不知……” 谁知见状,郑平再次跪下,竟还呈五体投地之势。 扶苏又是一惊,大为不解。 “你这又是作何?” 郑平缓缓抬头,却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若是真的有心,就替夫人报仇吧!” 扶苏骇然,双眸不由得一瞠。 “你说……什么?母亲她……” “夫人她……是被人害死的!” 郑平咬牙痛哭。 听闻母亲并非正常死亡,扶苏身形狠狠一晃,脸色霎时白了下来,吸气道: “你速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来……” 郑平擦了两把眼泪,平了平气息道: “当初夫人在陛下身边很是得宠,怀上公子之后便更是盛宠至极,陛下甚至还将自己专用的汤碗赐了一个与夫人共用。可陛下身边的侍婢梁儿却因爱慕陛下而大为嫉妒。她仗着陛下之宠不顾上下礼仪,几度挑衅夫人,更是在那一日跑来紫阳宫挑事,硬是说夫人错拿了陛下的碗,非要夫人将碗还回。夫人气不过就说了她几句,可她伶牙俐齿,又一句不落的顶了回来。夫人有着身孕,怎可如此受得一个贱婢屈辱?奴婢看不下去,就上前欲要给她些教训,谁知此时陛下却突然出现,她又立即扮出一副委屈之状。陛下以为是夫人无德欺负了她,就失手推了夫人一把,夫人便撞到了柜子上,受了冲撞,才导致怀胎七月就临产,生出公子之后,便……” 郑平再次泪落不止。 扶苏甚为震撼,怔了片刻,不禁道: “怎么会?……梁儿……不应是这样的人……” 他的母亲怎会是梁儿害死的?这绝对不可能…… 郑平并未想到扶苏会对梁儿这般信任,心中暗恨妖女惑主,忙又补充道: “公子莫要受那妖女迷惑!当时,原本陛下并没打算将宫人们驱逐,而且已经叫了夫人生前安排的乳娘来抱养公子,是那梁儿竟恨夫人至此,她上前请言,让陛下将紫阳宫内上上下下的宫人全部撤换,令夫人身边的一个旧人也不可留下。那贱婢不知修得何等妖术,令陛下对她言听计从,竟真的编了个由头按她说的做了。若非奴婢难忘夫人恩德,一心惦念公子,几经辗转隐姓埋名偷偷回到咸阳,提心吊胆隐于市井,怕是此时也如其他无故获罪的人一般,早在那些偏远的贫瘠之地凄苦一生了。” 郑平已是这般苦口婆心,孰料扶苏还是不信,紧锁着眉头叹声摇头: “不……许是有什么误会……我认识的梁儿向来知书达理,做事有理有据,对父皇一片痴心,更不会祸乱父皇。不然父皇也不会甘愿为了她一人而弃了整个大秦后宫……” 听到这,郑平惨然一笑。 “看来公子还是太过年轻……公子为何不想想,历朝历代,后宫之中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争斗何其激烈?若非那梁儿手段非常,又怎会令一国君王放弃成百上千的权贵美人和国政利益,而去独宠她一个无权无势、身份卑微的小小婢子?” 此言一出,扶苏垂下来眼帘,一时无语。 的确,一国后宫,所存有的不止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利益权衡。 只要宠幸权臣之女,就可不费吹灰之力笼络住多方势力。 他的父皇并非昏君,又如何会轻易放弃了“后宫”这个唾手可得的治国捷径,而为了梁儿一人选择了一条坎坷难走、辛劳沉重的为君之路? 就算再是真爱,可于对子嗣都无甚感情、野心又那般大的父皇而言,专宠梁儿,就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吗?…… 见扶苏有所动摇,郑平便又添油加醋。 “从前奴婢就觉得那梁儿狡言善辩、行事狠绝,不似寻常,近些年又听闻她的容颜多年未老,如此之女定是妖祸无疑,还望公子明查啊!” “够了!她是人是妖,本公子自有定论!……” “公子!……” 扶苏有些烦躁,无论如何起疑,也还是听不得有人说梁儿是妖。 郑平还欲再说,却被他出言打断: “你既然藏了那么久,为何不继续躲着?还来将这些说于我听。难道就不怕暴露行迹,招致杀身之祸吗?” 郑平经历了二十几年的磨砺,已较从前聪明了许多,她心知梁儿一事已暂时提不得,便转而专心回起扶苏的这一句问话: “奴婢并非男子,也没什么大义可言,怕死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才会隐匿了近三十年之久……可这几年间,眼见长公子殿下在咸阳之内有了自己的府邸,每日进进出出,英姿昂然,奴婢便仿佛见到了当年的夫人……奴婢犹豫至今,终是觉得不可再如此愧对冤死的夫人,就算是会因此而丢了性命,奴婢也不能再让公子继续被蒙在鼓里了……” 往后,郑平又说了很多,可扶苏却是很难再听得下去了。 此刻在他的脑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梁儿……我的母亲当真是因你而死的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由爱转恨(一) “都按我教你的跟他说了?” 扶苏走后,男子刚一见到郑平,便直言问道。 郑平却多有不解,有些激动的反问: “说了,可是为何让我只将罪责推到那妖女一人身上?害死夫人的分明还有那个暴君!” 男子冷颜嗤笑: “你一届女流,怎会懂得利用人心?” 他垂眸,淡淡道: “公子扶苏以重礼闻名,素来以孝为先。无论你曾经是何身份,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凭空出现的外人罢了。你直指一个梁儿,他勉强还能信上三分,但你若是一上来就直指他的父皇,他便只会当你是个满嘴胡言、欲要利用他而谋逆之人。” 闻言,郑平的眼中显出微红来。 “难道只因这样,就要放过那杀害夫人的暴君吗?” 这么多年了,她始终难忘,那个被夫人一心念着的男人,亲口下令要留子弃母时绝情的面容。 男子起身,勾起唇角露出一副揶揄之色。 “自然不是。你又不是不知暴君有多看重那个梁儿。公子扶苏针对梁儿,对他而言,会比直接针对他更令他难受。” —————————————— 第二日天刚亮,赵政就去了冀阙听事,梁儿则在膳房忙着制作糕点。 她刚刚做好了一组,端了一些留在了昭阳殿内,等着赵政回来吃,剩下的一部分便唤了人送去给胡亥。 而她自己则抱了“绕梁”去往梧木亭抚琴。 今日是艾儿的祭日。 两年前的这一天,艾儿夭折,只一夜之间就离她而去,从此,她的世界便又少了一份欢乐、多了一份哀愁…… 她越发想不通,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想要追求长生? 活得时间越久,每年需要祭奠的故人也越多。 渐渐的,心就变得越发沉重。 总有一日,要么会超出负荷,生不如死;要么超脱凡尘,化心为石…… 不论将来的她如何,眼下,她春天祭燕丹,夏天祭艾儿,秋天祭成蛟,冬天祭宋玉,这般算来,一年四季,竟没有一个季节可以不必伤怀…… 琴前,梁儿仰面长叹,细白的指尖拨出了入心的曲调。 人世间最美好的便是“情”,最残酷的也是“情”。 只要有“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终逃不过分离之苦。 或“生离”,或“死别”…… 合眼间,有一粒珠泪划落,在晨光的照射下泛起了七彩的幽光,伴着悠缓感人的旋律,悄悄滴在了“绕梁”古琴之上。 又在琴身的震鸣之下,逐渐揉开,铺散挥发,直至不见…… “公子,梁儿姑娘让奴婢给公子送些糕点来。” 水月宫中,听了宫婢的话,胡亥的眼中瞬间星辉四溢,灿笑问道: “母亲亲手做的?” “是。” 宫婢答着。 胡亥开心得跳起。 什么狱法,什么课业,都比不上母亲的关怀来得重要。 他兴奋的跑到宫婢的身边,迫不及待的打开食盒,拿起一块纯白色的放入口中。 他喜欢白色,因为那是母亲的颜色。 只要是母亲的,便定然是最好的。 果然,那块纯白入口即化,香糯非常,柔软得就如抱着母亲时的感觉…… 不觉间,他已抿唇莞尔,抬眼问向宫婢: “母亲现下人在哪里?” “回公子,奴婢走时见梁儿姑娘正怀抱''绕梁'',想来八成是去了梧木……欸!公子!糕点放于何处啊?” 还不等宫婢说完,胡亥便已飞奔出去,听到宫婢急问,他头也未回,只大声喊道: “放案上!本公子回来再吃!” 糕点那般好吃,他已等不及要亲自去谢谢母亲。 而且,他也着实很久没有抱过母亲了…… 还未到凤凰池,便已有悠扬的琴音飘然入耳。 胡亥心神怡然,敛唇而笑,更加加快了步伐。 却在走到杨树林边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方才太过高兴,竟险些忘了这凤凰池早已被父皇下了禁令。 虽然他如今已认了梁儿为母,可受宠的程度还是远不及当初的艾儿,父皇也并未说明他是否可以靠近此地。 若是他此番鲁莽而入,被父皇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于他? 正在他前后迟疑之际,余光中却忽的闯入了一抹灰白的身影。 胡亥定神一看,只见不远处扶苏面色阴沉,完全不似寻常的温厚随和,竟毫无停顿的大步朝梧木亭走去。 他眉间微起,满心疑惑。 此刻正是晨议前后,兄长不是应该身在冀阙那边吗? 而且一向循规蹈矩的他,为何又会枉顾皇令,闯入凤凰池禁地? 胡亥不明情况,便退了一步,躲至一棵树后,先暗自观察。 梁儿冥神抚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并且此声与赵政的脚步声大不相同。 她心中略惊,不知除了赵政,还有谁敢来这被禁制了多年之地。 她已无心再继续弹奏,一双柔荑翩然抚按于五弦之上,琴音便也随之而止。 “红莲灼灼,琴音绰绰……梁儿姑娘真是好生悠闲。” 梁儿一听便知这是扶苏的声音。 但他为何会私闯禁地? 而且扶苏素来心思细腻,却竟然未听出她曲中的哀意,还反而说她悠闲,可见他并未细听她的琴曲。 那么他此来定是别有心事的。 梁儿站起,转身施礼: “奴婢拜见长公子。” 扶苏静望她片刻。 她还如他初见她时一般,白裙素妆、清雅柔弱,让人半分也想象不出她怎会是个有心机的女子。 “昨日我在宫外遇见一个人,她跟我说了一些事,以致我整夜辗转难眠。说来也巧,此人……刚好是梁儿姑娘的故人。” 扶苏幽幽开口。 梁儿心下略怔。 故人……她的故人本就不多,散落民间的就更是少之又少,扶苏说的会是谁呢? “不知公子所言是何人?” 她问道。 扶苏面容幽淡,有意顿了一下。 “当年……紫阳宫中之人。” 梁儿一惊,双眼竟不自觉的睁大了一圈,就连身形也是狠狠一滞。 见她如此,扶苏的心又较之前更冷了些,微眯了眼眸道: “你素来淡定,真是难得见你露出这般神色。似乎有些……害怕?……” 闻言,梁儿自知失态,忙重新敛了神色,悉心应对: “公子也素来有话直说,从无这般拐弯抹角过……” “好,那我便直接问你。” 扶苏这般说着,却并未立即发问,而是缓步走近,逼得梁儿也不自觉的一再后退。 他的面色越发幽冷,竟有些像平日里面对百官时的赵政,令人心里莫名的发怵。 树后的胡亥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兄长一直很是尊重母亲,甚至还对母亲生有爱慕之情…… 可眼下他这步步紧逼,怎么看,都非善意。 胡亥心惊,抬脚刚欲上前制止,却又转念停住。 片刻,他倏的转身,朝冀阙与望夷宫之间的路径跑去。 这个时辰,父皇应是刚好在下朝回宫的路上! 与其他直接去帮母亲解围,倒不如去将父皇找来,也好借此机会将兄长也自母亲身边除去。 如此,父皇的子嗣中,能站在母亲身边的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待有朝一日父皇寿终正寝,母亲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由爱转恨(二) 当梁儿退靠在亭柱之上、无路再退之时,扶苏的脚尖也已碰触到了她的脚尖,二人近在咫尺。 “我母亲的死,可是因你而起?” 扶苏终于开口,语声冷得让她不寒而栗。 她面上看似无波,实则却心绪暗涌。 纸果然包不住火,这件旧事终还是被翻出来了…… “是。” 她淡声应着。 扶苏的眉间又紧了一分。 “父皇是因为护你,才伤到了母亲?” “是……可当时是赵夫人先……” 梁儿听他提起了赵政,便乱了些许阵脚。 毕竟从头至尾,她最担心的就是扶苏会因他母亲之事而记恨赵政。 谁知这一乱,却使得扶苏更加气愤,大吼着将她打断: “母亲已经死了,你还要将罪责扣在她的头上?” “我……” 梁儿噎住,一双眸子盈盈含水,竟似不知所措一般。 扶苏眼见她这副楚楚之相,此刻却只觉得甚为讽刺。 正是这样一张柔弱可人的脸,欺骗了他足足十余年…… 他又上前了半步,双臂抵在了柱上,而他的身也已几乎贴在了梁儿的身前。 “你可是觉得委屈?那我便再问你一事。” 此时的扶苏已不是寻常的他,梁儿不敢妄动,只能将一颗心高高提着,全身僵直的被他牢牢扣在柱前。 “母亲死后,你为何让父皇将紫阳宫的宫人全部遣走?你就那般嫉恨母亲,容不得她身边的任何人留下?” 扶苏靠的太近,以至于梁儿已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说话时那骇人的气息。 而那张脸又太过酷似赵政,她越发惊怵,心下也愈发慌乱。 “不是!我不曾嫉恨于她!遣走紫阳宫的宫人,只是因为……” 她忽的顿住。 当初她提出此事,是为了防止扶苏长大之后会埋怨赵政害死他的母亲、致使他们父子不和,可此时扶苏似乎还并没有多少指责赵政的意思,而是将所有怨气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眼下,若是她据实说出,会不会反而引导扶苏将一部分怨恨也指向赵政? 只是瞬间,她便已经决意自己一人将此事揽下。 扶苏要恨,就只恨她一人便好。 “说啊,因为什么?” 扶苏见她停下,双眸瞪起,急急追问。 梁儿将心一沉,紧闭了双眼说道: “奴婢与赵夫人向来不和,而长公子地位贵重,奴婢怕公子受那些人教养,日后难免会为难于我,便趁早遣走所有旧人,也好……断去一个祸根。” 扶苏身形微滞,复而敛面嗤笑: “你就这般害怕我会讨厌于你?呵……呵呵呵呵……” 片刻,他抬起头来凝望梁儿那至白无暇、纯净似仙的面庞,一对精致如琢的凤眸之中血丝与泪意交织,透着无尽的失望、悔恨与痛楚,张口间,更是字字艰难、如鲠在喉: “梁儿姑娘真是好手段,我果然不讨厌你,哪怕你是父皇的女人我也义无反顾的心悦于你……可如今我已知道一切,这又让我如何待你?你怎可这般满腹心机,又这般害我的母亲?你可知我对你……!” 话至此处,他猛的滞住,双唇颤抖着,仿佛有什么话已再难说出。 霎时,有泪水自他唇角流过。 爱而不得本就已是一种苦,为什么他默默爱恋了十几年的女人竟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为什么?……为什么?…… 梁儿眼见扶苏已然理智全无,便开始暗自寻着机会想要逃脱。 可她的眼刚向一旁微微转了转,就突的被扶苏的两只大手按住了脸颊,唇也瞬间便被扶苏的唇狠狠霸占。 这是扶苏有生以来第一次与梁儿如此亲近。 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他多想自己能温柔待她,既然此生无缘携手,至少能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也好。 可是此刻他胸中愤恨却实在难解。 这个女子外表清雅素淡,内心却妖佞多狡。 她蛊惑他的父皇害死了他的母亲,使他自小便孤零零一人在清冷的紫阳宫中长大。 世人皆道他是大秦最最尊贵的长公子,德才兼备,受万民爱戴,却无人知晓失去母亲、又无父爱的他,无论是彼时努力读书,还是如今勤政爱民,不过都是想让父皇能多看他一眼罢了,若是他也能像弟弟妹妹们那般有母亲疼爱,他又何必活得如此辛苦? 不知不觉,他已将万般的怨恨化在了唇边,不顾怀中女子的挣扎,在她稚嫩的唇上用力撕咬了起来。 “唔……” 梁儿剧痛,眼泪亦瞬时飚出,可再怎么使力也还是无法将扶苏推开。 腥咸的味道快速在两人唇间弥散,仿佛连周遭的空气也充斥了鲜血的气息。 忽然,一个巨大的外力将扶苏甩出,梁儿亦在转瞬被拉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终于,龙涎香的气味驱散了那令人不适的血腥之气,可那椎心的痛感却是久久滞留在了她的唇上。 她本能的将双手挡在嘴前。 “梁儿!让我看看!” 赵政万分忧心,焦急的将梁儿的手移开。 可霎时他却傻了眼。 那原本樱粉水润、惹人怜惜的小小唇瓣,眼下已是血肉模糊,就连其周边也都满是血污。 纵然如此血还是未止,甚至已经流至了她精巧的下巴上。 看到赵政出现,梁儿便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泪水倾泻而下,竟是再也止不住了。 赵政彻底慌了手脚,甚至都忘了要立即传召夏无且。 他时而心疼的用拇指为梁儿拭泪,时而颤抖着以食指为梁儿擦血。 他才只离开了不到两个时辰,他的梁儿怎就被人这般欺负了? “母……” 胡亥也是心疼得紧,刚要上前安抚,却忽然觉得眼前那二人之间并无半分他插足之处,他便瞥了一眼一旁被赵政甩至地上的扶苏,开口问道: “父皇,兄长他……当如何处置?” 赵政一凛,仿佛突然回了神般倏的抽出长剑怒瞪向扶苏,微眯的深眸之中暗红隐现,睚眦俱裂,沉声道: “说说看,朕如何才能不杀你?” 扶苏含泪冷笑: “呵呵呵呵……儿臣是父皇的子嗣,也是父皇的臣子。无论是为子、还是为臣,父皇杀儿臣都不需要任何理由。那么此刻,我又有什么可解释的?” 没错……这就是他的父皇,为了那个表里不一的女子,可以毫不留情的弃掉身边任何人的生命…… 无论是曾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还是他的血亲子嗣,全都无一例外…… 赵政狠咬牙关,握着剑柄的手越发用力,持剑缓步上前,垂眼高高俯视着地上那个胆敢伤了他的梁儿、又自暴自弃、不争气的长子,心中滋味难以言喻,面上却是如覆冰封,唇齿轻启时,声音亦森幽得有如地域修罗一般: “好,既然你无意求生,朕赐你一死便是。” 第二百三十八章 父子决裂 “不要!” 眼见赵政真的将剑提起向扶苏刺去,梁儿大喊。 赵政因此滞了一瞬。 而正是这一瞬,让他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胡亥。 这个亥儿,他的兄长还未做出解释就要被父皇亲手斩杀,他竟面无惊色,更是毫无悲意。 处置扶苏亦是他先提起的…… 顷刻,赵政心里渐如明镜。 胡亥称梁儿为母,可他早先见扶苏为难于梁儿,却没有立即上前阻止,而是首先跑去将他这个父皇引来…… 这是想要借他的手,将扶苏除去? 子嗣之中,胡亥排行在最末,就算扶苏有什么不测,皇位也断难轮到他的头上。 倘若不是为了皇位,难道此二人之间存有私怨? 赵政正迟疑着,转眼,梁儿已拉住了他的广袖。 “政,长公子于一国而言何其重要,杀不得啊!” 自古有云:立储之事,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 秦国后位始终空虚,赵政便也没有嫡子,故而扶苏作为长公子,地位就是与储君无异。 他在,则国稳;他死,其余子嗣也必将掀起争储的风波。 赵政很快便已思量周全,停下动作转眸看向梁儿,示意她安心;复又看回扶苏,面容缓了些,愠色却仍未减。 “扶苏,看在你是我大秦长公子的份上。朕今日便饶了你。不过你欺辱朕的爱妻,以下犯上,朕命你此后不准再靠近梁儿半步;除了晨议,往后无召不得入宫,否则,以谋逆之罪论处!” 扶苏犹如万蚁噬心,脸色一白再白,也终是缓身伏于地上,言语的气力亦较平日低了不知多少。 “儿臣……领命……” 胡亥微怔,没想到父皇竟就这么原谅了兄长。 不过,兄长已这般惹怒了父皇,以后也没有可能再纠缠在母亲身边了。 如此想来,他还是成功了的。 胡亥微敛了头,若有似无的牵动了一下唇角。 此时,赵政已将剑收起,双手抱了梁儿欲要离开。 “父皇,儿臣也想……” 胡亥想说,他也想跟去看看母亲的伤势,却很快被赵政一语挡回: “不必了。” 那凤眸冰寒,容不得半分反驳。 他噎住,再无法多说一句,只得眼睁睁看着父皇带着他的“母亲”越走越远…… 寝殿之中,赵政双臂将梁儿揽于怀里坐在榻上。 夏无且则恭敬的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的将磨得极细的药粉涂抹在梁儿的唇上。 “唔……” 梁儿蹙眉轻哼,本能的向后一缩。 此状令赵政心疼得紧,他立即面露急色,问向夏无且: “用此药,她会疼?” 夏无且略感无奈,垂眸答道: “回陛下,梁儿姑娘唇上的伤口又多又深,层层叠叠……这些药粉的确会令她有较大的刺痛之感。但,若能坚持按时按量敷用,药效同样也非其他可比,甚至连一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赵政眉心微凝,继续问道: “敷过药粉之后,可还需做其他处理?” “不必,每日敷涂三次,只需两日,伤口便可基本愈合;再过十日,就能恢复完好。” 赵政微叹,吩咐道: “好,你下去吧,朕来给她上药。” 夏无且一顿,复而应“诺”,收拾了东西离开。 殿门在身后合拢之时,他面色怅然,提着药囊悠悠而走。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待梁儿姑娘之情竟能维系几十年不变,这是何等难得? 如若陛下没有中毒,能活得更久一些,又有真心之人相伴在侧,那该是多么美好啊…… 四下一片安静,殿内就只剩赵政与梁儿二人。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沾了些许暗黄的药粉,一点一点轻触在梁儿满是伤口的唇上。 钻心般的疼痛阵阵传来,梁儿身形微晃,却又神思一凛,很快撑住,直直坐好。 赵政亲自给她敷药,她又怎么舍得让赵政担心? 她死死咬牙挺着,再疼都不肯吭出一声,也努力着不露出丝毫痛苦的神色。 可她这般强忍着,却是硬生生将额角上逼出了点点汗意来。 赵政更加心疼,眼中满是怜惜,大手更是如视珍宝般轻柔的抚上了她发白的小脸。 “傻丫头,跟我还忍着。觉得疼,就哭出来。无论你流多少泪,我都会为你一一擦去,一滴不剩。” 听他说着如此贴心的话,梁儿忽然觉得心里揪得难受,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她也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赵政的脖颈。 她本是因为不想让赵政和扶苏的父子之情受到破坏,才会使得扶苏那般恨她,却未曾想赵政竟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为了护她,直接与扶苏起了冲突。 就仿佛他们父子注定要反目一般。 看来在命运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棋子,包括她自己…… 入夜,赵政在就寝之前为梁儿敷了第三次药。 没过多久,梁儿便在他的臂弯之中睡着了。 望着那副疲惫又微苦的睡颜,赵政不禁用手缓缓摩挲起梁儿额边柔软的发丝。 他原本以为胡亥待梁儿尊重有加、一片赤诚,便想在自己亡故以后将梁儿托付于他的。 可今日,胡亥明知梁儿或许会有危险,却仍没有义无反顾的上前,而是毅然选择利用此事对付扶苏。 无论他是与扶苏有过节也好,是妄想要争储也罢,他都将梁儿的安危摆在了“除去扶苏”一事之后…… 这样的人,他怎能放心把梁儿留给他照顾? 还有扶苏之事也很是奇怪。 一向温善稳重的他,竟能狠心将梁儿伤至如此,恐怕就只有早年嬴萤那事可以令他受得如此刺激。 可当年的知情之人早已全被驱逐去了偏远之地,究竟是谁动了手脚,又是存得何等居心,竟在此时跑来蛊惑在大秦地位甚重的长公子? 再者,扶苏那般爽直的性子,要为母亲报仇,又为何不用刀不用剑,而是…… 赵政低头看向梁儿那敷满药粉、高高肿起的小嘴,心底越发深沉。 扶苏……深爱梁儿?…… —————————————— 自那一日起,扶苏与赵政便在朝中日渐对立。 扶苏的思想越来越“儒”化,有时甚至几近偏执。 加之他性情耿直,经常在晨议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直指赵政为政手段严苛、刑罚残酷、缺乏仁德。 父子二人也因此经常在冀阙之上争吵难休。 几个月后,便有皇帝与长公子不和的流言在民间传开。 而与此同时,赵政暗自派出的人手也顺着扶苏这条线查到了那两处深巷之中的院落,可终是没有抓到半个人影。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权相之路 始皇三十五年,春。 梁儿刚为赵政新开了一卷竹简展于案上,就见赵政垂眸在其上,面色不甚好看。 她心下担忧,双眼立即扫向那竹简的内容。 只见上面大致说的是,自去年“五尺道”开通至今近一年间,岭南与巴蜀通商顺利,经济得到空前发展,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泰之景。 如此奏文,并看不出有何处不妥。 “怎么了?” 梁儿不解的问向赵政。 赵政并未很快答她,而是先将她拉至自己身前,唇轻轻凑到了她的颈边,动作看似极是暧昧,可却说出了一句无比严肃的话: “奏章……太干净了。” 梁儿一怔,伸手又翻开了之前赵政刚刚看过的几卷竹简。 片刻,她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由于赵政与她贴得很近,故而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受情绪影响,语声还有些低: “这些奏章上所报的,全都是你喜欢听到的……” “已经接连半个月了。” 赵政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半个月?…… 泱泱大秦,跨拥四海,怎么可能连续半个月每日所报都只有好事、却没坏事? 除非,有人将“不好的”给拦去了。 而臣子之中能拥有如此大权利的,秦国,唯左相一人……! “是李……唔……” 梁儿惊愕回头,却连那“李”字的音都未完全发出,就被赵政以唇堵住了她的嘴。 这一吻不深,却很长。 长到足以让她将整件事情想个清楚。 赵政没有让她说出李斯的名字,也就是说,他怀疑他身边已被安插了李斯的眼线。 一想也是,连奏章都已经随了李斯的心意了,收买几个皇帝身边的宫人又算得了什么? 梁儿的心愈发沉静———— 李斯是万中无一的政治鬼才,他什么都通、什么都好,可就是太贪恋权利。 所以赵政才会这么多年来,都只让他做个不大不小的廷尉,一直用左相之位诱着他、吊着他,使自己能更好的控制住他。 纵使他缕立奇功,也始终不肯真正将至高之权放到他的手上。 可海内大定之时,六国余威犹在,秦又吸纳了南方越地多个新进的民族。 百家之言不一,时常便会扰得百姓多有动摇。 赵政若想令天下法令归一,就务必要放权给一位充满智慧的铁腕之人助他统领大局。 而左右相王绾隗林齐齐请辞,就刚好给了李斯初掌相权的机会。 自从去年春社夜宴之上,李斯首度以左相之身大胜儒家,令法家为尊、举国焚书,他的地位就转瞬稳如泰斗。 百官敬畏他、万人追崇他。 这般势力暴涨,若说得夸张些,他甚至有呈当年吕不韦之势。 若如此放任他做大,赵政迟早会被他蒙住眼睛、捂住耳朵。 梁儿被赵政放开时,下意识的侧眸瞥向桌案边那些层层叠叠、工工整整的竹简…… 看来,左相李斯欲蒙蔽皇帝耳目之为,已经开始了…… 是夜,一轮明月悬于窗前。 床榻上,梁儿依偎在赵政的身边,趴在他的耳侧轻声问: “李斯之事……你可有打算?” 自从多年前吕不韦和楚系的势力相继消亡,梁儿便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二人竟还会再以此种方式掩人耳目、私议国政。 赵政展臂将她拢入怀中,修长的指尖有规律的一下一下轻点着她光洁的肩头,凤眸微沉,低声道: “他已将奏章控制得如此规矩,可见御史大夫冯劫根本无力与他相抗。” 御史大夫这个职位名义上是监察百官,可谁人不知,他的存在主要就是为了制约丞相。 若丞相依旧一家独大,便说明这御史大夫已然败下了阵来。 梁儿不禁轻叹: “李斯在你身边为官多年,他又耳聪目明、敏锐非常,定是早早便已摸清所有文武百官的脾气秉性、优势弱点。不是冯劫无用,而是李斯太强。依我看,就算换了别人任这御史大夫,结果也会与现在无二,反而还可能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赵政挑眉,勾唇道: “这倒是个好法子。” 梁儿听得有些懵,仰起头来忽闪着杏眼看向赵政。 赵政亦低头对她淡淡一笑: “李斯的聪慧与机敏都不似常人。既然旁人都撼动不了他分毫,那我亲自提点他一番便是。随意拨弄几下草丛,吓吓他这条狡猾的老蛇,令他主动退避、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 在说这些话时,赵政唇角划出的弧度和那眸中暗涌的幽光都极是惑人,那般算计、那般自信、那般傲视一切…… 梁儿有些痴醉,不禁又露出了欣赏迷恋的神色,一对棕黑的杏瞳更是水亮得发光。 赵政见她如此,便也突发奇想,生出了要逗逗她的心思。 他毫无征兆的突然将脸凑近那双圆圆的、正盯着自己、秋水流彩的眼,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疑惑道: “你这女人好生奇怪,怎得一听到这些尔虞我诈的事就这般兴奋?” 瞬间,那杏眸果然慌做了一团,长而软密的睫毛胡乱的上下扇着。 精小的俏鼻下,粉嫩的小嘴一开一合,争抢着解释: “谁说我喜欢的是尔虞我诈?我只是,喜欢看你用脑时认真好看的模样罢了,换做别人,我才懒得兴奋。” 赵政剑眉一挑,轻笑着邪魅道: “哦?我每每用心谋划之时,都会令你有兴奋之感?” 闻言,梁儿不自控的吞了一下口水。 怎么好似不知不觉,这话就突然变了味儿呢? 赵政看她中了套的模样呆呆傻傻的,心下已然偷笑不已,但是仍然不打算就此将她放过,便又摆出一副十分愧疚的神色,一本正经的继续道: “可细细想来,多数时候,我筹谋过后都未能得空满足于你,你又极易羞臊不会直言。这年月久了,岂不是将你这小东西给憋苦了?” 此话一出,梁儿更是立即到吸了一口凉气,可恨赵政亲手为她挖的坑,她从来都是有进无出。 “你!……你!怎得……这般狡诈?” 她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完败的人,就连连贯的骂人都是一件难事了。 赵政失笑,言语中竟还越发理直气壮: “越狡诈,不是越能让你兴奋吗?委屈你憋了那么多年,我总得想办法好好满足满足你啊。” “你……真是不知羞……” 梁儿怎么也说不过他,嘀嘀咬了唇暗自羞愤着。 可赵政却似乎不甚在意,还要继续煽风点火,满富磁性的声音中充斥着蛊惑的意味: “不过就是几句不知羞的话罢了,若连这些你都忍不了,不知接下来,我要做的那些不知羞的事,你还能否受得住?” 梁儿小脸一红,刚要再说,却见赵政已邪笑着翻上了她的身。 昏黄的烛火衬着幽幽月色,旖旎春光在层层帷幔之间片片隐现。 仅是转瞬,那计龙涎香就霸道的将她紧紧缠绕,再由不得她存有半分小小的情绪。 第二百四十章 “打草惊蛇” 第二日夜晚,梁儿正在为赵政脱衣。 她若有所思,手中动作渐缓,口中低声唤着: “政……” “嗯?” 赵政低头看她。 她撇了撇嘴角,微怨道: “那个……你昨晚……打了个岔含混过去,最后也没告诉我你打算如何''打草惊蛇''……” 赵政失笑,也抬起手为她解起襟带来,顺便看似随意的回道: “我才没想含混过去,分明是你平日吃得太少,那么快就累倒了,拱在我怀里睡得像只小猪,怎么也唤不醒,还如何与你说?” 听他如此小瞧自己,梁儿的眼眸瞬间睁得滚圆,羞愤得直跳脚。 “我……你……!你到底还说不说?” 赵政大笑: “哈哈哈哈……说,说!家有悍妇,我岂敢不说?” “你!……” 梁儿气得一张小脸憋的粉红,对着他的胸口挥起了粉拳。 赵政更是笑得欢欣,一把捉了她胡乱捶打的小手,倾身蹭了蹭她小巧的鼻尖,宠溺的哄道: “哈哈……好了,你乖乖的,我就说给你听。” 梁儿瞬间呈现一副乖顺状,由着他微笑着将她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里衣,拉上了床榻。 赵政侧卧在榻上,把梁儿好好的安顿在自己的臂弯之中,然后微正了面色,徐徐道来: “李斯身负大才,我自是不会将他贬官,更加不会弃他。故而我的做法不可直接针对于他,不能让他失了面子,影响他日后在百官之中的左相之威;但我也不能做得太过隐晦,得让大多数人都看得懂我的意思。如此,李斯才能知进退,百官也会纷纷彻悟,回想起谁才是他们真正应该臣服之人。至于具体当如何做……” 他微顿,凉薄的唇角高高勾起: “我在极庙之中养的那些方士闲置了许久,也是时候再拿出来用用了。” 梁儿听得全神贯注,轻声问道: “他们……是用来惊'蛇'的''草''?” 赵政摇了摇头。 “攻伐匈奴之时我已用过他们多次,他们知道我太多秘密。以求仙之名扩充疆土,此事若是流出,我便会被看做是欺世惑民的皇帝,为此,我确实不能将他们留得太久。不过,此番应对李斯,他们却只能算是个''引'',而''草'',另有他人……” 见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之中已有杀意隐现,梁儿不禁暗自绷紧了神经,好奇道: “是谁?” 赵政转眸望她,眼中阴寒一扫不见,轻轻一笑,柔声道: “我已安排妥当,自明日起逐步施行,你看戏便好。” 梁儿的脸霎时皱得像个包子,噘嘴嗔道: “闹了半天,你还是没说。” 赵政被她可爱的模样逗得直笑: “呵呵……我不是已经提示了你几句?是你自己笨,没猜出来。” “那几句根本未及关键,我要怎么猜?不然你再多提示几句看看!” 梁儿激动得趴起身来,双眼发亮,满心期待着赵政的后话。 孰料他竟露出一副百无聊赖之感,上身一松,躺倒在了枕头上,懒懒道: “提示多了就无趣了。” 他越是这般,梁儿就越是好奇,爬到他的臂上死缠: “求你了,再说几句吧!” “不说。” 赵政口风极紧。 “说说嘛!” 梁儿笑嘻嘻的求道。 “不说。” “政……” 她又扮起了可怜。 “不说……” “……” 梁儿求了赵政一夜未果。 第二日,她满怀怨念的在赵政的安排下开始“看戏”。 晨议之后,卢生代表极庙的方士们来了昭阳殿奏请。 当着众多尚书卒吏的面,他滔滔不绝说了许久。 大意是: 他们原本奉命为皇帝寻找仙人与仙药,却好似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了一般,始终未能找到。 其实仙人厌恶恶鬼,也不喜聚集太多人的地方。 故而他们觉得,皇帝要经常出行、四处走动,不给恶鬼停留纠缠的机会。只有避开了恶鬼,仙人才更容易靠近。 而皇帝所在之处也不可让外人知道,甚至包括臣子们也不行,因为如果皇帝身边的人气过重,仙人就会回避。 皇帝现在需要治理天下,还无法做到清净恬淡,很难成仙。但可以尝试着隐匿行迹,不让人知道皇帝的行踪和落脚之处,如此,先寻到仙人、服下不老不死之药,成为入水不会沾湿、入火不会烧伤、能够乘云驾雾、寿命与天地共长的真人之后,再慢慢修炼升仙即可。 卢生所言简直就像戏本子一样天马行空,而赵政的回话也同样精彩如戏。 他负手仰面,满面艳羡,煞有介事道: “我真羡慕那些神仙和真人,不如从此,我就叫自己''真人'',不再称''朕''了。” 闻言,梁儿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好在她及时将头低下,才不至于被殿中那正在记录皇帝言行的几十位尚书卒吏发现。 直至赵政再次开口,梁儿才重新收敛好情绪抬头。 “自今日起,将咸阳四周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殿全部用天桥和甬道连接起来。各宫的帷帐、钟鼓全部按照所登记的位置不得移动。后宫夫人美人等,无事也不可随意外出走动。此后众臣子只集中在咸阳宫中接收皇令。朕所在之处,倘若有人胆敢泄露,罪当死。” 谁知这话音一落,梁儿又不禁低了头去,双肩微颤。 事情一毕,赵政便立即将人都遣了出去,走到梁儿身边,嫌隙的斜眼瞪她: “演戏而已,怎就将你笑成了这般?” 梁儿狠狠憋笑,正身一礼,“诚心”提醒: “陛下,您方才下令之时,忘了称自己''真人''。” 赵政面上微僵,唇角一抽,咬牙道: “臭丫头,竟敢嘲笑我。看本''真人''如何罚你!” 梁儿小脸一惊,刚想要逃,就被赵政捉在身下,毫不留情的搔起痒来。 “啊!……哈哈哈……陛下……梁儿知错……陛下饶命!……啊!……政!……哈哈哈哈哈……” 她哭笑不得,连连求饶。 大殿之内,一片欢快的嬉闹之声久久不散。 看着怀里的人儿痒得扭来扭去,笑得眼泪横流,赵政亦是展颜不已。 只不过在他心底深处,那份担忧却仍是隐隐难消。 梁儿……没有提早告诉你那“草”是谁,是因为我想让你少几日忧愁、多几日欢乐。 只希望在这场戏收尾之时,不会令你太过伤怀才好…… 第二百四十一章 梁山宫之变(一) 通向各个宫殿的天桥和甬道一修就是几个月。 因为是为避鬼避人、求仙求药而修,所以整个工程全由极庙里的方士们主持。 这一笔巨大的经费拨下去,贪财的卢生和侯生等人又能从中捞上不小的一笔。 完工之时正赶上秋天。 这几日,赵政说梁山宫的秋色最是闻名,便带着梁儿去赏秋。 整整一路,车马都行在封闭的甬道之中,若是无随行之人外泄,便真的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皇帝的行踪。 所谓梁山宫,其实并不在梁山上,而是建在梁山脚下的高坡之上。 它被繁茂的树木环抱,却又因地处高坡,其殿宇楼阁都高出周围的树顶很多。 居高临下,于赏景而言自是别有一番磅礴之感。 这里曾经是赵政的亲祖母夏太后的住所。 彼时由于华阳太后的关系,赵政不得不让那个温柔慈善、又体弱多病的老祖母独守在这偏远的梁山宫,最终孤零零的离世。 她过世之后,赵政便更是因心有郁结,而几乎没有再蹋足此处。 时隔多年,此次赵政再度莅临,是做了打算要住上个几日的。而梁山宫荒置许久,早已没有能侍奉皇帝得当的宫人。 故而此番为了方便起居,他带了大批随侍前来,数量竟有百余人,囊括了他平日里所有可近前侍奉之人。 刚一抵达宫门口,赵政便迫不及待的拉了梁儿走出车辇。 他神清气爽,环顾四周,含笑问道: “梁儿,此处的秋景可好?” 湛蓝的晴空下,梁儿嗅着周遭清新的空气,眼望之处,数树丛生、百草丰茂,无一不沾染着红黄相间浓郁的色彩。 秋风习习,那连天的草木随之飘摇,掀起阵阵波澜。 无海,却胜海。 而当她俯瞰远处坡下之时,竟刚好能够看到每日丞相往返于皇宫和相府之间的必经之路,又赶上现在正值申时,正好是丞相完成一日职守、离宫返回府中的时辰。 梁儿杏瞳微眯,瞬间知晓了赵政前来此处的真正意图。 她上前一步,定定望着那一处宽阔的道路,看似浅笑,却又似笑非笑,盈盈道: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如波,晡时闲安。当真是好景……好时……” 不一会,果真有一队长龙般的人马车轿自那道上行过。 梁儿扯了扯赵政的广袖,伸手指向那处,貌似惊叹道: “政,你看那边,那个队伍好长。” 赵政微滞,侧头问向后面的内侍: “那是何人的车队?怎得会有如此众多的车马?” 内侍忙上前探了一眼,躬身回道: “回陛下,这个时辰自那里而过、又能拥有如此之势的,应是左丞相李斯的队伍。” 赵政挑眉,面色微冷。 “哦?原来他平日的出行之列竟是这般阵仗招摇。这知情之人尚能理解丞相操劳,出行想要舒心些也是无可厚非;可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我大秦左相沉迷权利,车马成群堪比皇帝,岂不有犯上之意?” “犯上”一词何其严重,是所有君王最为忌讳的。 听赵政如此一说,众人便猜测皇帝已然震怒,全都吓得齐齐跪地。 打头的内侍瑟瑟叩拜,小心劝道: “陛下息怒!陛下之威,何人敢犯?怕是左相大人日理万机,才会思虑不周,有如此疏漏,并非有意……” 谁知他话音还未落,赵政面上便已退去了寒意,拂袖轻笑: “本真人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李斯跟随本真人多年,他的衷心本真人岂会不知?你们都起来吧。” 闻言,梁儿的肩头不自觉的一抖。 这句“本真人”她已经听了几个月,可是此刻再听,依旧还是会憋不住想笑。 “梁儿。” 赵政淡淡唤着,他没有看她,面上更是无波。 “嗯?” 梁儿唇边的笑意还未全消,便下意识的傻傻抬头,不料迎来的却是赵政的一计秒杀。 “你若再敢笑,本真人今晚就送你上天去见仙人……” 什么上天见仙人? 正在梁儿杏瞳轻眨、听得糊里糊涂之时,赵政转身,低下头去,又在她耳边用气音补了一句: “在床榻之上……” 梁儿立即睁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岂不是俗话说的那个……倒凤颠鸾……欲仙……什么……死?…… 她狠狠吞了吞口水,觉得这句话的气氛着实尴尬,便本能的想要傻笑敷衍,却见赵政眸光似剑,正高挑了眉毛睨瞪向她。 吓得她瞬间又将笑憋回。 对对,他不让笑,不能笑……不然晚上就又要被他…… 想到这,梁儿柳眉拧了拧,小脸也是绯红,一副想入非非又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赵政将她逗得够了,便高扬着头、心满意足的负手向宫内走去。 梁儿灰溜溜的跟在他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却并不知晓前面那玄衣男子的面上几乎全程都是忍俊不禁、辛苦憋笑的神情,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冷峻成熟的帝王的影子? —————————————— 梁山宫正殿的平台之上,赵政眼望远方,负手而立。 而他始终望向的那处,仍然还是昨日同个时辰之内、看到李斯的车马走过的那条路。 此时,有内侍通报: “陛下,廷尉蒙毅到了。” 赵政淡声吩咐: “让他进来。” 很快便有一袭青衫走上平台。 “臣蒙毅拜见陛下。” 赵政并未转身,淡淡道: “方才本真人想到有几处狱法可改,召你前来正是为了商议此……” 忽然,他话音一断,转而问向身旁那姿容清丽的白裙少女: “梁儿,你看那边走过的可还是李斯的车队?” 梁儿细细看去,认真回道: “虽然人马精简了大半,但中间那辆马车还与昨日所见无异,想来应是丞相大人的车马无疑。” 赵政的眼眸瞬间冰寒,沉声道: “看来,这是有宫中之人向外透漏了本真人昨日的话。” 梁儿眸光一凛,心想赵政终于要动手揪出李斯的内应了。 转眼,殿中已跪满了一地的宫人。 这些人正是昨日在宫门处时所有的随行人员。 “本真人昨日刚刚随口提及丞相出行、车马过众一事,为何今日他的车队就精简至半了?” 赵政正襟危坐,凤眸如炬,扫向众人。 “卢生说过,欲要寻到仙人与仙药,便不可外泄本真人的踪迹。可如今连本真人说的话,都能在一日之内便泄露出去,更何况是行踪?难道做此事之人,是要阻碍本真人求仙长生不成?” 众宫人大惊,匍匐在地不敢抬头,有一些胆小的更是已经抖得难以自持。 赵政眉间阴寒,眼眸低垂,薄唇微启,最后问道: “昨日赏秋,跟在本真人身边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说,是谁将话传出去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 梁山宫之变(二) 此言一出,殿中宫人各个面白心焦、汗流如洗、抖如筛糠,可就是无人肯站出来认罪。 “蒙毅。” 赵政不打算再等。 “臣在。” “将他们全都带下去仔细拷问。” 蒙毅敛头躬身,应“诺”退去。 他身为廷尉,其职刚好就是掌管这刑狱司法之事。 “蒙毅……是你为此事刻意召来的?” 殿中仅剩梁儿与赵政二人之时,她轻声询问。 “嗯。” 赵政答得极简。 梁儿想了想,似是有些迟疑,又问: “那个将你昨日说的话通报给李斯的人……就是你要用来惊''蛇''的''草''吗?” 说实话,虽然一切都看似进展顺利,但她总觉得事情好像不该只是这样简单。 那李斯可以说是个赌徒。 最初,他赌上自己的一生,放弃了在小地方悠闲自得的官职,以三十几岁的年纪从零起步拜荀子为师学帝王之术,一切重新开始,立志成就一番千古大业。 后来他又赌上自己的名誉、未来、甚至项上人头,私闯沐梨园,脱衣明志,冒死觐见当时年仅十六岁、又并无实权的赵政。 他眼力过人,胆大心细,到目前为止都是逢赌必赢。 如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左相,会仅仅因为被赵政抓出了身边一个小小的宫人内应,就甘心收手吗? 这棵微不足道的“草”,当真惊得住那条敢赌敢拼的老“蛇”? 赵政见梁儿语气有所游移,便了解了她的想法,奇长的手指揉了揉她的额发。 她有些忧虑的望向赵政。 只见那浓眉之下,一对深眸幽幽,仿佛隐了许多种心绪一般。 “别急,再等等,很快你便会知晓了。” 赵政的声音已然较之前柔和了许多。 梁儿隐约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但若赵政自己不想说,纵使她怎么问也是无用的。 故而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 等着看赵政计划中的“草”究竟是谁…… 两个时辰后,蒙毅前来回报: “陛下,那些人等还是无一认罪。” 赵政面容幽冷,眼眸如冰,淡淡开口: “阻止本真人求仙可非小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既然无人肯认,就全都杀了吧。” 瞬间,梁儿大骇。 原来那所谓的“草”,并非一人两人,也并非只是有过之人,而是…… 所有在近前侍奉的宫人……! 她惊恐得敛下头去,手中也不由得拧起了袖角。 看蒙毅方才毫不犹豫便应声领命,恐怕他是早就得了赵政的令,不管那些人中有没有人认罪,都上报说无人肯认,并使其以此为借口将他们全部诛杀。 目的则是震慑李斯…… 蒙毅走后,赵政将身转向梁儿,见她果真面有哀色。 他轻柔的牵起她紧绷的双手,满是歉意道: “那些人中,除了少数几个,大多都是无辜的。说起来,他们每一个都在你我身边待了多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为他们难过,所以才会瞒你这么久……对不起……” “我……明白……” 梁儿始终低着头,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她明白的……若非施得这般铁血之策,是难以威震李斯那条多狡又胆大的老蛇、令他臣服避让的。 可她分明已经如此明白,为何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了?…… “梁儿……” 赵政心疼的呢喃着,小心的捧起她的泪颜,一丝不苟的为她吻干面上的泪痕。 她便合起了微红的双眼,静静靠上了赵政广阔的胸膛。 一百三十八个人……几乎个个都是在赵政身边服侍了两年以上的老宫人,尤其是那个内侍,他已经在昭阳殿守了十年之久…… 这些人每日都在她的眼前来来去去,与她的生活处处都是交集。 纵使没有多深的感情,可得知他们在眨眼之间全都因一场帝相之争含冤而死,她的心里还是觉得闷不透气,说不出的难受…… ———————————————— 转眼,梁儿已跟着赵政回到咸阳宫几日了。 周遭的宫人完完全全换了新的面孔。 每每见到这些新人的脸,她便总会觉得心里莫名的郁郁难解。 赵政晨议归来,见梁儿站在昭阳殿的平台之上,正遥遥眺望着渭河。 那纤弱的背影纯洁无暇,却看似怅然若失、心事重重。 赵政心中微紧,走到她的身后轻揽她入怀,柔声问: “还在想那些人吗?” 梁儿喟叹,微垂了双眸,声音幽弱: “再给我些时日,我会适应的。” 见她如此,赵政又将她收得更紧了些,亦将下颚轻轻抵在了她的发顶。 梁儿为那些宫人难过,他又何尝不曾惋惜? 可是,他当真是别无他法。 他自小便受吕不韦和楚系控制制衡十几年之久,李斯的隐患,他不能不尽早除去,就算是要以一百多条生命为代价,他也不会迟疑分毫…… “这段日子,奏章已经恢复正常,李斯在百官之前的气焰有所收敛,众臣也不再一味的对他溜须拍马。他们……没有白死……” 他低声劝着,希望能让梁儿的心里好受一些。 梁儿也知道他是忧心自己,便又是无奈一叹,幽幽道: “那是自然……你以悖逆了求仙之言为由惩治将你的话泄露出去的人,又号称无人认罪而怒杀所有随侍。此举并未直指李斯,却在无形中将身边被李斯收买的宫人一清而净。更是在未动摇李斯左相根基的基础上,让早知你求仙真相的他意识到你已将他看透,却没有动他,只是以那一百三十八条人命向他暗示,若他再有非分之想,他下场会如何。他机智又识时务,自当明了该如何选择。而无论你求仙是真是假,单就梁山宫一事,聪明些的都大致猜得出你的真实意图,便再无人敢与李斯结党。再者,你是因言行被暴露而震怒杀光了所有身边之人,往后,就无人敢透露你的消息,也无人能知晓你的行踪了。如此,也便再不会发生如前几次那般的刺客行刺之事。” 言毕,她转过身来,仰面望向赵政,眼神之中虽然仍有哀伤,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不移的信任。 “政,你的这一计,虽说牺牲掉很多无辜的人,但不可否认,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良策……至于那些人,我知道,你也不是毫不在意的,是不是?” 梁儿的眼中波光盈动。 人心都是肉长的。 亲口下令诛杀掉自己身边所有的人,这样的决定,谁又能轻易就做得出呢? 闻言,赵政微怔,复而将手轻抚上她的小脸安慰一笑,再次将她抱入怀中。 不愧是他的梁儿,竟早已看得这般清楚了。 只要她不怪他心狠残酷,便怎样都好…… “说到一举多得……李斯的事已经解决了,接下来该轮到那些方士了吧?” 怀抱之中,那小女子优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赵政应声,稍低了头问向她: “嗯,你知道了?” 梁儿觉得有些累,便不想自赵政怀里出来,只稍稍动了动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不急不缓道: “我之前就隐约觉得,你让方士出面,看似是要借求仙之言摆平李斯之事,可实则你真正的想法应是想要一石二鸟的。” “哦?怎么讲?” 赵政的唇边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 梁儿轻婉回道: “那日卢生代表众方士依你之意前来觐见,说之前寻不到仙人仙药,都是因为仙人避鬼又避人,所以皇帝要经常出行,行踪也不能让人知道。只要做到这两点,就能见到仙人求得仙药。可秦律规定,方士如果术法不能应验,就要被处死。他们知道你假求仙、真攻伐的秘密,故而你令他们那般夸下海口,定是存了借此除掉他们的打算。不过……” 她又垂下双眼,继续道: “若仅有拿不出仙药、术法不灵这一个借口,想要杀他们,还是没有十全的把握。因为只要他们编出其他关于寻不到仙药的托辞,便又可暂时保命了。于是你以又要出行、又要隐匿为由,命他们大肆修造连接各宫的天桥甬道。给爱财的卢生和侯生等人一个大捞钱财的机会。如此,违背秦律是枉法;苛扣公款是贪赃,二者兼具,再加上欺君之罪,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们了。” 赵政唇角微勾,抬手轻捋着梁儿的墨发,低缓的语气之中尽显反掌之易: “卢生虽然贪财,但却不笨。事关他的生死,你看出的这些,他定是也看得明白,所以甬道完工之后,他和侯生便一直寻着机会想要溜走。我前几日忙于李斯之事无暇顾及他们,方才已密令将极庙的守卫撤掉一些,给他们个空当让他们能带着钱财逃出去。这样就可令人觉得他们是因心虚而走,坐实了那种种罪证。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待时机成熟,再将他们捉回来杀了便可。” 话至此处,梁儿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形微凛,抬起头来道: “那他们的那些弟子……” 卢生和侯生的弟子本就很多,这几年来二人倍受赵政宠信,使得他们又在咸阳之内收揽了不少弟子,而这些人之中也有很多都曾参与过赵政交待之事…… 赵政眸中一寒。 “自是不可留下活口。” 梁儿敛头,蹙眉道: “可宫里刚死了百余人,若是在民间又行杀戮……虽说都有充分的理由,但……” 作为皇帝,无论有何缘由,杀戮过多,在民间的影响总是不好的。 一想到后世会将赵政编写成一位视人命为草芥的暴君,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可赵政却并不打算罢手,低头看向她,正色道: “梁儿,百姓早就认为我无情弑杀,这总比让他们觉得我假借求仙之言大兴征伐、欺世惑民的好。其实,大秦天下合并六国、种族众多,而我秦国又初吞百川不足十年,治国之法狠绝一些才可威震海内、令万民俯首。就当世而言,这并非坏事。而此番就是除掉卢生等人最好的机会。将他们留得久了,我着实放心不下。” 闻言,梁儿不觉咬住了嘴唇,心中隐隐发起寒来。 那些人触及了国政隐秘,便定是难逃一死的。 只是他们的死法…… 通缉卢生、诛杀方士……这是历史上的“坑儒”…… 那么多人,全部活埋,太过残忍了…… 她小嘴被咬得有些发白,颤声问: “你……打算以何种方式将他们赐死?” 赵政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又心软了。 他轻托起她的脸颊,叹息着柔声道: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都是些不认识的人,还为他们着想作何?” “我……” 梁儿不知该如何解释。 赵政拂手将她鬓边的发丝别于耳后,抚慰道: “有一种毒酒,名唤断梦,可使人睡一个好觉,不知不觉便在梦中死去。既然是梁儿为他们求情,我就将这普天之下最舒服的一种死法赐予他们吧。” “当真?……” 梁儿杏眸微瞠,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当真。” 赵政浅笑,宠溺的吻上她的额头。 可她心中却越发担忧。 赵政自是不会骗她的。 但若他真的用了这种酒,那史书中所记的“秦始皇坑杀方士”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百四十三章 方士之祸 却卢生和侯生相继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 他们两个好不容易逃出了极庙,却又在林中被人突然击中了后颈,双双失去意识。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幽暗的石室之中,而眼前正立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着暗赭袍子的男子。 二人皆面露惊色,瞬间跳了起来。 侯生壮着胆子警惕喝问: “你是何人?为何将我二人劫来此处?” 暗影中,那男子阴沉一笑,露出了一口精致的白牙。 “在下之名不足为道,你们只要知道,我是同你们一路之人便可。至于那个''劫''字……先生怕是用错了词。” “何意?” 卢生双眉紧蹙,问道。 男子向前踱了两步,双手负于身后,满面傲然。 “若非我方才用计将跟踪你们的人引开,又将你们救来,恐怕现在你们已被暴君以贪赃枉法和欺君之罪设计捉回,极刑处死了。” 侯生瞠目结舌: “你说什么?皇帝派了人跟踪我们?” “我说怎么平日极庙都守卫森严,唯独今日有所疏漏……我们中了皇帝的圈套!” 卢生牙根紧咬,一拳锤在墙上,眯起眼来愤恨道: “哼!我们一心跟随了他几年,如今,既然他想毁掉我们声誉、名正言顺的杀人灭口,那我等便要先下手为强!将他假借求仙、兴兵天下之事公之于众,让海内之人全都唾弃于他!” 谁知男子竟轻轻摇头,淡声劝道: “先生莫要激动,在下倒是认为仅是这样太便宜那暴君了,更何况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他又能如何?他为政严苛,手段毒辣,且到目前为止,政绩也算可圈可点,故而纵使人们心中再是不满,只要不到逼不得已,都无人敢言,亦无人敢反。况且一旦说出实情,就难免让人觉得你们当初的仙言也是假的,此后便无人再会相信方士之言了。倒不如好好利用方士之术对民心的影响,扰得皇帝不得安宁,令他自乱其心。试想……他乱,百姓则乱;百姓一乱,他……还会好得几时?” 闻言,卢生身形微顿,心知眼前之人绝非寻常,便转眸与侯生相视一眼,沉下心气正色道: “看来恩公是早有计划了。” 侯生亦是清浅的勾了勾唇角。 “也罢,无论恩公是何身份,左右我等已无退路,就一切都听从恩公安排吧。” 男子淡淡点头,倾身坐于案前,为自己斟了小小一碗浆汁。 沧桑的指尖在碗缘摩挲间,他的眼中已然露出了鬼魅的神色。 只见他唇齿又启,饶有意味的道: “听闻你们在极庙的时候,时常以飞鸟传书指点于弟子,故而方才你二人昏睡之时,我已借你们之名递了些话给他们。想来眼下,那些话也快传到暴君的耳边了。” —————————————— “陛下,我等有辱皇命,将卢生和侯生……跟丢了……” 黄昏已过,暮色降临,昭阳殿中却烛火通明,更胜白日。 赵政倏的起身,龙颜色变。 “什么!在何处跟丢的!” 前来禀报之人正是赵政早先派去跟踪卢生和侯生的禁军。 此刻,梁儿也是心中一沉。 那人单膝着地,敛头回道: “远离极庙不久,在一处林中。我们忽然见到不远之处有群鸟齐飞,唯恐前方会有埋伏,便跟得松了些,谁知……竟就这样给跟丢了……” 赵政怒上心头,却仍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敛了眸子,顺着气道: “若当真有高手潜伏,又怎会惊扰那般多的鸟兽惹人疑心?定是有人提前捉了那些鸟,又在你们靠近之时将其全部放掉,用计救走了卢生和侯生。” 广袖之下,赵政双拳紧握。 他原本打算待那二人跑的远些了,就将他们的罪行广召于天下,再在二人欲将他的秘密泄露之时及时将他们拿下,连带着也能将他们的弟子一一揪出。 可没成想,那两人竟然刚刚远离极庙就被人给救了! 这下还如何阻止他们说出真相? “臣愚钝!请陛下恕罪!” 那人得知自己中计,坏了陛下的计划,满面惊恐,躬身请罪。 赵政抬袖,还未来得及开口,内侍就轻轻入殿,通报道: “陛下,廷尉蒙毅有急事上奏。” 梁儿眉间微拧。 急事…… “让他进来。” 赵政吩咐于内侍,又转而对那俯首认错的人道: “你今日之过,朕暂且不追究,你退下吧。” 那人悻悻应“诺”,速速退去。 赵政则挥袖坐回坐榻,双手覆于膝上。 “臣蒙毅拜见陛下。” 蒙毅入内施礼。 “何事?” 赵政的面色不甚好看。 蒙毅俊眉微紧,恭敬道: “臣刚刚听闻,咸阳的方士正在口口相传:卢生和侯生已逃出极庙,说是那二人跟随陛下多年,见陛下始终刚戾自用,专任狱吏,凶残暴虐,天下之事无论大小都由陛下一人抉择,甚至还用称来称量各类书简的重量,日夜都有定量,如若批阅达不到定量,便不能入寝休息。他们奔走相告,皆言陛下已贪于权势到如此地步,定然无法成仙,往后天下方士宁可丢了性命,也断不可再为您去寻找仙药了。” 话音刚落,只听“哐”的一声,赵政的拳已砸在了桌案之上。 他气闷非常,宽阔的胸膛极速起伏着。 “那二人竟让他们的弟子抢先一步传出传言,将他们出逃的缘由全部推到了朕的身上!……” 他双眸似火,睚眦俱裂,厉声令道: “蒙毅,昭告天下,卢生等人求财行骗,方术不验,已犯律法,今又枉自诽谤朕于民间。朕孰难再忍,即刻通缉卢生、侯生二人。所有在咸阳城内的方士都要一一点查拷问,但凡是卢生和侯生的弟子,一概收押入狱,等候发落!” “诺!” 蒙毅领命。 “你们都下去吧。” 赵政一声令下,包括尚书卒吏在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殿中瞬时肃静了下来,甚至连赵政因气愤而愈发加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梁儿沉思许久,无论是方才禁军所报“卢生、侯生逃走”一事,还是后来蒙毅来报的那些诽谤之言,这一切在史书上都是有些记载的,只是…… “政,我想不通……” 她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卢生他们若是想要报复,为何不直接将你假求仙之事传出,而是继续以那莫须有的求仙一事掩盖事实呢?” 赵政听到梁儿相问,便暗自平了平心绪,凝眉道: “许是因为……方士分自儒家,由来已有几百年之久。方士之言,天下皆信。他们没有揭露我假意求仙一事,可能也是想要保全方士的百年声誉吧。毕竟,若我求仙是假,那他们曾经说的那些求仙之言,也同样不足为信了。届时,我失信于天下,他们又何尝不是?” 梁儿看了看他,又淡淡敛眸,游移道: “他们真的就只是为了方士的声誉?……你可曾怀疑这其中……还有他人另有图谋?” 她不是很理解“声誉”于这时候的古人而言究竟能重要到何等境地,她只是隐约觉得,此事除了赵政和卢生两方,好似还存在着第三方的插足…… 赵政微微一滞。 他原本是怕梁儿过于忧心,才出言安抚她的,谁知她也已经想到了那处。 如此,他也没必要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了。 他喟然一叹,说出了心中所想: “卢生和侯生刚刚逃脱不久,应是没有机会那么快就放出流言的。而现在咸阳城内的方士口中已经传遍了他们的话,可见这是有人假借他们之言先行了一步。还有那林中百鸟齐飞……就算他二人真的是靠自己的能力逃脱的,那也总要有个放鸟之人吧?” 梁儿轻咬唇边,仔细思量: “计划这般滴水不漏,所有时机都赶得恰到好处……不似是那平庸的二人能想得出的。” 赵政颔首: “嗯,应该是有人有计划的在幕后帮他们。至于这幕后之人是谁、有什么目的,现在我也没有头绪……” 言至此处,他眸光忽然一动,想到了之前扶苏遭人蒙蔽性情大变,伤了梁儿,又与他在朝中日渐对立一事。 不知不觉中,他已将牙关紧咬。 这两件事之间,会有联系吗?……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复仇 被“郑平,你好似心情不错,这是从哪回来的?” 郑平刚一回到家中,就被出自黑暗中的一语惊到。 她猛然一怵,循声看去,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借着月光坐立于窗边。 “啊……你来了……怎么不点灯?” 她牵强一笑,熟练的走过去将桌案上的油灯点亮。 男子的眼皮半搭着,就那般冷冷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口中淡淡道: “我从黄昏等你到日落,便也没那心思明灯了……倒是我方才所问,你还没答。” 郑平也敛身坐下,故作镇定、看似随意的答着: “今日是秋社,市集下的晚,我就逛得久了些。” 男子眼底微沉,冰冷的视线扫在她身上,仿佛能看透她的一切心思。 “你该不会是……背着我让卫思那丫头带什么东西进宫了吧?” 他问得这般直接,郑平微滞,笑得也越发不自然,却矢口否认: “呵……怎么可能?宫禁森严,卫思怎会这么晚才回宫?何况,我能让她带什么进去啊?” 男子也勾唇笑了笑,敛了头道: “你可以早早见过了卫思,再多逛一两个时辰来掩我耳目啊。而且……你房里这毒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啊?” 当见到男子广袖之下露出的那个小小的陶瓶,郑平终于大惊失色,铁青着脸支吾道: “你……怎会发现……?” 那个小瓶她分明是仔细藏好了的,怎么还是被他找到了? 只见男子眼神骤凛,阴沉道: “郑平……当年我奉吕相之命将你救下隐于咸阳。初见你时,你青涩莽撞,好几次都险些连我一起暴露。但我不怪你,毕竟那时你年纪还轻,易冲动没分寸,我教导你便是了。可如今二十几年已过,你怎得还是这般不长进,又做这等无脑之事!” 至此,郑平已然再也绷不住心中不忿,顶撞道: “之前长公子殿下不过就是因生母之事冲撞了那妖女,便被暴君下了禁令无召连宫门都不可再入。整整几个月,长公子殿下受了他多少欺辱?多少打压?那个暴君为那妖女竟连长子都不顾了,这口气我实难咽下!” 男子见她如此,气愤敛眸,复又睁眼瞪去,训道: “你以为就凭你的那点毒就可成事?若这么容易便能杀得了那暴君,我又何苦要等那么多年?” 郑平不顾男子面上的不屑,语气依旧坚定: “他吃个饭喝口水都要用银针试毒,我自是杀不了他的。不过,那梁儿,我却能杀。” 男子不禁白眼相向: “听闻她每日都与暴君同食同寝,你的毒,她应当也是触不到的。” 郑平轻笑,眸中已有幽光闪过。 “呵呵,妙就妙在她与我一样都是贴身的婢子。她的手每日能碰到什么?如何碰?我全都一清二楚。” “看来你已有十足的把握。” 男子眼中寒意更甚,定定看向眼前这再熟识不过的妇人,沉声问道: “那不知你可否想过,此事一毕,无论成功与否,你当如何脱身?” 闻此,郑平微怔。 男子不再看她,垂下眼眸又道: “自今日起,为查方士一事,咸阳城内只许进不许出。一旦卫思出事,你定是也跑不了的……” “你……要杀我灭口?” 瞬间,郑平身心剧震,连声音都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跟着这男子二十几年,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其身份和所有藏身之地之人。 他名为俞增,是当年罪臣吕不韦一党的余孽,更是几个月前致使长公子扶苏与皇帝反目的幕后主使。 今日,他又联合了那些方士。 而往后,他还会做更多损害皇帝之事。 直至皇帝死,或他死…… 如此,若她被抓,他定是怕她将他供出的。 “灭口?我在你眼里就这般无情?” 忽然,男子失笑,起身凑到郑平身前,声音幽沉: “当年,你我虽是草草合欢,却怎么也算春风几度。这点鱼水之情的薄面,我还是能给得你一些的。” 提及那些过往,郑平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原本惊恐的瞳中也开始显出复杂的神色。 当年得知吕不韦在蜀地惨死,留守于咸阳的俞增便日夜思念旧主,饮酒买醉。 当时二十多岁的她本就曾被俞增所救,时常受他照应,见他如此,也想到了自己那逝去的主子,便流着泪上前去劝,不料却反被醉酒又血气方刚的俞增压下,强行占去了身子。 从那次起,俞增每每喝醉,便总会过来找她。 无欢,无爱,只有毫无怜惜的发泄…… 终于熬到有一日俞增想通了,不再大醉了,开始筹划起复仇的大计,她便又成了他的一颗棋子,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此刻,俞增已将笑意尽敛,眯起眼来又道: “郑平,若我现在杀你,你便没有机会看到那梁儿的死,也没有机会能再见到暴君,让他为害死你的主子而后悔。你我相处了这么多年,我自是知道你最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两点罢了。” 闻言,郑平垂下眼眸,泪水盈眶。 没错,这便是她想要的,亦是令她渴求了半生的两件事。 俞增不想看她哭,扭过头去沉声道: “不过我虽有意成全于你,但你自己也要仔细想想清楚。你怎样都是一死,如果死在我的手上,我虽保不了你毫无痛楚,但至少能尽力做到干净利落,就算疼,也只是眨眼之间罢了。可你若落到暴君手上,你杀了他视若珍宝、甚至重过皇嗣的女子,你要遭受的刑罚则非大秦酷刑之中最重的那几项莫属……” 郑平眸中含泪,却是凄苦一笑,面上满是坚毅之色。 “只要能看到那妖女的死,只要能亲眼见到那暴君痛苦的神情,要我如何我都愿意!” 俞增转回头来。 “好,不过我有言在先,你报你的仇,我报我的仇。你我二人从此各不相干。关于我的一切,你都不可在暴君面前透露半分,否则……” 他再次凑近郑平,威胁道: “即便我死了,我也有办法令你那宝贝的长公子殿下痛不欲生。我向来不会食言,你该了解我的……” 言毕,他举步而出。 “砰”的一声,大门再次紧闭。 昏黄的灯火下,郑平面色痴然,呆滞了许久也未动一下。 而门的另一边,俞增身形仅顿了片刻,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如此也好,他们这两个同命相连的可怜人,背负着各自的仇恨纠葛了半生,从此,终于可以两不相见了。 入夜,一处荒僻的石屋之中,有数只鸟儿分别飞向各个方向。 昏暗的屋内,侯生推攘着卢生的阻拦,伸臂指向立在窗前刚刚放走了信鸟的俞增,大声吼道: “放开我!这一天之内,你我的弟子本就已因传言一事入狱大半,现在他又传信让弟子们再散布出这样的谣言,你可知道这是会将他们害死的!” 侯生用力将他按住,怒声劝道: “糊涂的是你!弟子之中有太多同你我一样知道皇帝秘密之人,就算没有那些谣言,他们也一样活不了!何况弟子可以再收,可对付皇帝的时机却是失不再来的!” “没错。” 俞增转身,面色幽幽,负手道: “我的旧主曾说,那梁儿就是暴君的软肋,年头越久,她的作用就会越大。一年之前,就是因为要护她,暴君才会果断应下李斯焚天下之书的谏言。今晚梁儿就会中毒,无论她是否还能活,对暴君而言都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若在此时再传出辱没梁儿为妖之言,便定能令他再施暴行,成为名副其实的''暴君''。到时,就如桀纣一般,他的天下也稳不了多久了。而天下乱了,你二人才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说到这,他挑起唇角,阴邪一笑: “试问,你是想留弟子们的命,还是想除去暴君的命?……或者换言之,你是想要弟子们活着,还是你活着?”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中毒 难赵政被卢生和侯生一事扰得心烦。 敌在暗,我在明。 这种难以掌控全局的感觉着实令他不喜。 梁儿不知该如何令他宽心,便想着做些甜点慰劳一下已入深夜却仍在殿中操劳国事的他。 毕竟,未来的科学证明,味觉可以影响心情,而香甜的味道也有能使人身心愉悦的功效。 蜿蜒的廊道之上,一袭白裙翩然而过,一个内侍忽然跑来将她唤住: “梁儿姑娘!” 梁儿顿下脚步,礼貌一礼。 内侍回礼,问道: “梁儿姑娘朝向这个方向,可是打算要去膳房?” 梁儿点头。 “正是。” 内侍咧嘴一笑: “那便刚巧赶上。” 梁儿一脸懵怔,只见他提起手中之物,又道: “这是今日新送来的食盒,据说是出宫采买的宫婢偶然见到这食盒漆工精细、素雅别致,便第一时间想到姑娘时常需要食盒为陛下盛放糕点,于是就将其买下专程带回来给姑娘。不知姑娘可否中意?” 梁儿双手将其接过,定睛看去,那食盒玄底朱纹,配以少量珠贝与金箔点缀,纹饰主要以雅致流畅的云纹为主,色泽饱满,错落有致,的确是可令人眼前一亮的。 她浅浅一笑,对内侍道: “那位宫婢有心了。这食盒上的花式令人看着舒心,我很是喜欢。若是得空,劳烦你再多走一趟替我谢谢她。” 内侍亦是微笑回道: “姑娘总是这般客气。陛下待姑娘如何,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宫人们为姑娘花些心思自然也是应当的。” 这句话说的极是中肯。 宫中便是如此,只要那个最尊贵的人把你捧得高高的,下面的人便也都会将你当块宝,好生供着。 梁儿敛唇告辞,提着这崭新的食盒独自一人朝膳房走去。 半个时辰后,她已将制好的大块糕点自锅中取出,用刀切成了便于入口的小块,每一块上又分别用小小的花片装点。 如此这般,就算不吃,只是看着,也会让人心情舒朗的。 梁儿淡淡笑开,素手将糕点一块一块摆入食盒,却在中途突然感觉指背被什么东西刺得一疼。 她猛的将手缩回,发现那刺伤之处已流出了少许血来。 她眉间轻凝,轻咬唇边,俯身查看时,果然见食盒的内壁上有一根不甚明显的木刺。 梁儿微叹,暗道自己太不小心,这食盒是崭新的,她竟都没仔细查看一下内壁是否打磨平滑便直接用了。 现在,就只希望这小小的刺伤不要让赵政发现了去,不然又该让他牢骚了。 想到赵政曾因她伤了一根指头,就夸张得急召了夏无且来将那手指包成了粽子,口中还说着那些令人心酥的话语,梁儿的面上便不知不觉溢出了甜意,又瞬间腻满了心头。 她轻抚着伤处,想入非非。 ……或许,一会被赵政发现了伤口,能得以甜腻一番,也是不错的…… 梁儿脸蛋粉红,迅速换用了旧的食盒。 此刻,她只想快步去往赵政的身边。 人们总说她是妖女,可在她看来,赵政才更像是妖孽所化,不然怎么总是令她这般思慕? 眼下,仅离了他的身边半个多时辰,她便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梁儿面含笑意提着食盒走在回昭阳殿的路上,却不知怎的,越来越觉得心焦。 她以为许是自己太过想见赵政,便又加快了步子。 可渐渐的,她又开始胸闷,闷到仿佛被人抽走了空气一般,几乎难以呼吸。 到了殿门口时,守门的内侍刚要为她开门,抬眼间,就见她面色、唇色皆是惨白,额上挂满了冷汗。 内侍大惊: “梁儿姑娘,你这是……梁儿姑娘!” 梁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好在内侍及时将她扶住,才不至倒地,可她手中的食盒和糕点却是噼噼啪啪的散落了一地。 赵政听到声音,立即放下手中竹简,疾步奔至门口推门而出。 当看到面无血色倒在内侍身上的梁儿时,他蓦然心惊,一边令道“速传夏无且”,一边将她抱起极速向寝殿而去。 —————————————— 榻前,夏无且带着两名太医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这是怎么了?” 赵政焦急询问。 夏无且恭敬一礼,道: “陛下,梁儿姑娘是中了毒。现下臣等正施针将她体内的毒性控制住,三日之内,可保性命无忧……” 还未及他说完,赵政便双目圆瞠,一把抓过他的肩膀急问道: “中毒?三日无忧?那三日之后呢?” 夏无且也是一惊,他见过陛下为梁儿姑娘乱了方寸的模样,却从未见陛下在臣子面前这般有失威仪过。 “陛下莫急,且听臣说完……” 赵政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便放下手臂继续听他说。 “梁儿姑娘所中之毒性烈难解,臣需要几日潜心配置解药。还望陛下勿要心急,臣可以性命相保,三日之后,必会拿出解毒之法,令梁儿姑娘康复如初。” 夏无且不是信口开河之人,见他这般信誓旦旦,赵政便放下些许心来,平了平气息道: “她每日入口之物都与朕等同,毒又从何来?” “此毒并非是从口入。” 夏无且轻轻将梁儿的右手无名指托起。 “陛下请看。” 赵政倾身上前,便见到了那指背上小小的血点。 “是刺伤……” 他凝眉自语,片刻,转身对内侍道: “传召廷尉蒙毅速速前来觐见。” “诺。” 内侍刚要出门,就听赵政又道: “等等。” 他忙顿住脚步,回身候命。 只见赵政面容严峻,语声肃然: “记住,梁儿今日只是这段时日伴君多劳才会晕倒,自明日起,安排一个身形与她相当的宫婢侍奉在昭阳殿。她中毒一事任何人不得外泄,违令者,斩立决、夷三族!” 内侍一凛,立即明了此事的严重性,应“诺”退去。 —————————————— 丑时末,做好了一切安排的赵政遣退了所有宫人和施针结束的众太医,独自一人守在榻前。 夏无且离开之时,反复提醒他也是体内有毒之人,要注意休息,切忌过忧过虑。 可梁儿已成了这般,叫他如何还能睡得下?如何还能不忧不虑? 梁儿中毒一事他令宫中禁言,真凶不明下毒的结果如何,定会坐立难安破绽百出,而蒙毅又已奉他之命连夜秘密调查此事,想来很快就会寻到些许线索。 今夜,注定无眠。 他若有似无的吁出一口气,缓缓望向眼前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梁儿,须臾,便有万般忧柔掩盖了眼底所有的疲色。 他轻轻将她的手自被中取出,视若至宝般握于掌心,好似一个不当心,那宝贝就会碎裂破灭、消失不见一般。 梁儿,夏无且说,三日之后你的毒才能解。 你就且先忍耐三日。 在这三日之内,我定当将害你之人铲除,还你个清净。 寅时,蒙毅再次出现在了昭阳殿中。 “陛下,臣已将梁儿姑娘在离开昭阳殿时碰触过的所有物件都细细查探过,已经可以确定她所中之毒是来自这个食盒内壁上一根凸起的木刺。” 赵政的视线扫过食盒,冷声道: “这食盒朕从未见过,是哪来的?” 蒙毅回道: “是一个叫卫思的采买宫婢自宫外带进来的。但无论臣如何审,她都声称自己对食盒有毒一事毫不知情。臣现已将那卫思押于殿外,等候陛下发落。” “带进来。” 随着赵政一语,便很快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宫婢战战兢兢的跪倒在殿中央。 “奴……奴婢卫思……拜见陛下!” 赵政起身走下殿中,眯起双眸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启齿间,语声寒意凛然: “朕无甚耐心,只问一遍。你如实回答,朕便不将你之罪责累及你的家人。若有所隐瞒,朕便即刻夷你三族,处以极刑。” 卫思身形微晃,刚要答话,就听蒙毅插嘴道: “陛下,经臣所查,这卫思的三族早已在一场天火之中全部殒命。” “孤儿?” 赵政冷冷反问。 千根烛火将血红色的大殿映得通明,一身玄袍的他巍然立于卫思面前,低垂着眼帘森幽道: “没有三族,九族总还能有几人吧?如若连九族也没了,那入宫以前也该有些邻里友人,抑或感情交好之人……若连这些人也无,那就将你在世这十几年间,所有与你说过话的人全都杀了……连诛不成,连坐便是!” 卫思大骇,惊恐得连忙磕头认罪: “陛下!陛下恕罪!奴婢招!奴婢全都招了!求陛下饶过旁人!” 她听从郑大娘的吩咐传递消息,全都是为了让其帮她的武韬哥哥续命,又怎能因为此事而牵连了武韬哥哥的性命呢? 赵政眸光凛厉,如锋刃一般直射向卫思,不由得她半分谎骗: “好,那朕问你,食盒中的毒,可是你下的?” “不!不是奴婢!奴婢就算再胆大,也断不敢下毒害人性命!若早知那里面有毒,奴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带进宫中的啊!” 卫思颤抖着连连摇头,两只眼睛已急得有泪意隐现。 赵政垂眸看着地上那个与梁儿穿着同样服饰的弱小女子。 他情绪始终无波,可语气却是一句较一句幽冷: “看来,你知道下毒之人是谁。” 卫思全身一滞,点头的同时,亦有泪水滴落于地。 武韬哥哥……是思儿太笨了,不仅留不住你的命,如今,竟是连自己的命也留不住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坑儒”(一) 第二日,赵高自清晨入宫起就没有见到梁儿的身影,到了晨议之后,竟又发现昭阳殿内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宫婢看似与梁儿身形相似,但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觉得奇怪,便寻了机会找内侍询问: “请问,梁儿姑娘……” 谁知只听他说了这一个名字,内侍便大大一惊,“嘘”了一声,暗暗使了眼色让他不要再问。 赵高立即闭了嘴,心下亦有不好的预感生出,双手不自觉的便握起拳来。 陛下竟已令身边人禁言…… 昨晚他不在的时候究竟出了何事?梁儿姑娘去哪了? 桌案前,赵政命蒙毅秘密带着卫思出宫捉拿下毒的真凶。 谁知蒙毅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人禀报。 “陛下,宫外谣言又起。” 赵政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一沉。 “是何谣言?” “回陛下,谣言说:皇帝身边名为梁儿的女子是魅惑君王、使之残暴不仁的妖女。其长生不老,更胜夏、商的妺喜、妲己。妖女不除……国则将亡……” 说到最后的“亡国”之处,传话之人已是含混支吾,音量也减小了一半。 赵政亦是毫无意外的盛怒起身,那高大魁梧的身形配上一袭玄金垂地的织锦长袍,更加威严得令人胆战心惊。 “又是方士所为?” 他紧紧握拳,双眸似火。 “是。” 答话无甚悬念。 赵政急怒攻心。 梁儿已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了,这群人还将妖女一说翻出来宣扬,是想要如何! 他怒目如刃、横眉令道: “方士缕缕信口妄言、妖言惑众,实无可恕!传朕口谕!无论是不是卢生和侯生的弟子,但凡是咸阳城内方士,一个也不放过,全部赶往郊外坑杀。其余地方的方士也收押入狱,将与卢生、侯生二人有关联之人细细审出,等候查办!” “诺!” 来人领命退下。 赵政敛气合眸。 梁儿,对不起…… 我本不愿食言于你,但你那般费心想要让那些方士少些痛苦,可他们却在你生死攸关之际如此捏造谣言诋毁于你,我还怎能再让他们好死! 宫外,蒙毅以卫思为引,设下陷阱抓捕郑平。 因为宫内封锁了梁儿中毒一事,郑平并不知晓卫思已经得手,所以收到卫思要见她的消息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便很快现身,轻易落了网。 而于此同时,咸阳城内受皇命开始大肆抓捕方士,无论门别、等级、所修方术、是否犯法,全都无一幸免。 他们为护自己的家人不受牵连,相互揭发,一个供出一个。 很快,所有藏匿者便全部被一一找出。 此次抓人规模甚大,亦令百姓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廷狱之外,两个官员远远望着那边一个个被押解入狱的方士,一人问道: “你可知现在抓了多少方士了?” 另一人叹道: “听说,已有三百八十多了。” 那人一听,甚为感慨: “哎,这么快就有如此多人了……等全部抓齐,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呢……” 另一人见状,终是忍不住说道: “听闻陛下要将他们全部坑杀……这刑罚是否太重了些?……” “嘘!别乱说!谁让他们犯了陛下的禁忌呢。咱们若想安生,就少说话。陛下说什么,我等照做便……”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身着一袭玄衣朝这边走来的扶苏。 两人骇然心惊,险些跪地叩拜、大呼“陛下恕罪”,可定神一看,那容貌虽与陛下极像,却要年轻许多,才知来人是性情更为温和的长公子而非皇帝,便连忙施礼道: “臣等拜见长公子!” 扶苏的眼定定盯着远处的廷狱大门,精致的面容难得覆上了一层冷意。 “父皇当真说要将他们坑杀?” 两人面露遗憾之色,齐齐点了点头,却已不敢多言。 扶苏咬牙。 只因几句诋毁之言就将几百人处以坑刑这等残酷的刑罚,父皇怎可施得如此暴行? 转眼,那袭玄衣便已愤然自廷狱离去,直奔皇宫。 昭阳殿内,蒙毅将郑平连同卫思一起押来复命。 “郑平?毒害梁儿的竟然是你!” 赵政怒目而视,隐着些许惊色直盯向殿中以至中年的郑平。 郑平冷冷一笑: “陛下真是好记性,这么多年了,竟还能记得奴婢这等卑微之人。看来当年的赵夫人,陛下也定是不曾忘记了?” 赵政并未理会她这一句嘲讽,只继续冷言问向关键之处: “当年朕将所有紫阳宫的宫人流放戍地,仅凭你个人之力,不可能逃得回咸阳。” 郑平浅笑: “没错,当年若非吕相出手相帮,自是不可能会有今日的郑平。” “吕不韦……”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赵政已是双目赤红,恨不得将满口银牙咬碎,袖中的双拳不停的微颤着。 想不到吕不韦那老狐狸已死了多年,竟还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而吕不韦当初能费心救下郑平这个不起眼的侍婢,定是打算将来以赵美人的死因利用扶苏这个长公子的身份来制衡皇位。 赵政微眯凤眸,沉声又问: “这么说,先前蛊惑扶苏之人也是你?” 闻言,郑平骤然嗤笑: “呵呵呵……蛊惑?奴婢不过是说了当年的实情罢了。一直以来都在欺骗长公子的人,应该是陛下和那妖女吧!” 听闻她称梁儿妖女,赵政更加怒气填膺,却因还有话没有问完,而不得不继续忍着。 “卢生和侯生可与你有所关联?” 郑平心下微滞。 那一瞬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替俞增将罪责揽下。 她继续勾唇而笑: “陛下果然精明不减。自古以来,方士之言就可令天下信服。陛下都能善用其效、理直气壮的兴兵拓土,为何奴婢就不能效仿、反攻陛下?” 赵政眉目一紧,其间的阴霾越发深重,声音亦是越发幽寒: “曾经,你不过就是个愚蠢莽撞的贱婢,多年已过,倒是长进不少。看来,彼时吕不韦当真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的心思……说,那卢生二人现在何处?” 郑平面露不屑。 “我只管救下他们,借他二人之名放出谣言毁你们的声誉,其余的我一概不管。至于他们后来去了何处,我也无甚兴趣打探。我要的,就只是看到陛下不舒爽,还有那妖女的命……!” 说到最后,她的眼已直勾勾的盯向皇位上的赵政。 想来,暴君能假借卫思去引她出来,就说明卫思已经得手。 而那毒烈得很,虽木刺之伤只有小小一点,但只要见血,中毒之人便挺不了多久。 再看那梁儿又始终没能出现在暴君身边,怕是此刻应该死绝了。 赵政与郑平对视,他本是恨意翻腾,但见郑平面上快意尽显,他反而转念暗自沉了心气,晦暗着眸子,问道: “看样子,你倒是不怕死。不知……可会畏惧重刑?” 郑平仰天大笑,揶揄道: “哈哈哈哈……!那有何惧?我心愿已了,又有陛下千宠万宠的梁儿为我陪葬,至于我死法如何,仅随陛下心意便好,哈哈哈哈……” “朕何时说过要让你死?” 赵政面如冰山,一语便令郑平止了笑声。 他高高扬起下颚,将眼垂得极低,轻藐着郑平继续道: “朕可是你所造谣言之中残暴不仁的暴君,你毒杀朕的爱妻,设计毁朕声誉,让你死?岂有那般便宜之事?……朕,要让你生不如死……!” 他将最后几字咬得万分狠戾,郑平不自觉的浑身一抖,竟就那般圆睁着双眼滞在了那里。 可赵政对她的反应还不够满意,又低沉着嗓音令道: “来人,将郑平带下去,砍掉四肢,挖出双眼,以铜注耳,用药灌喉,割去舌头,置于缸中,而后派人好生照料,务必要让她活得长长久久……” 这一次,不止郑平终于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就连跪在一旁的卫思也跟着不自持的流着泪颤抖起来。 然而,就在郑平已被人拎起,即将要带出大殿之时,赵政忽然又慢悠悠的开了口道: “对了,朕方才是否忘了告诉你,梁儿她还好端端的活着。你的心愿……怕是完不成了。” 顿时,郑平双目瞠得不能再大,血丝瞬间充满眼白,不顾两侧禁卫的拖拽,疯了一般大吼着: “不!我不信!……我不信!暴君!你不得好死!……放开我!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殿外,癫狂的谩骂之音渐行渐远。 殿中,赵政面无表情的将视线落到地上那已然涕泪横流、身着宫婢服饰的卫思身上,幽幽道: “郑平已除,该轮到你了。” 卫思已经抖得难以顺畅言语,只满面泪水趴在地上不住的求着: “陛……陛……陛下……饶命……饶命……陛下……奴……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 赵政垂眸瞟她,眼中尽是鄙视和嫌隙之色。 “将她带下去,换下这一身白色衣裙,她不配与梁儿穿得一样去赴死。换好衣服后……行车裂之刑!” “陛下!奴婢知错了!陛下!……陛下……” 卫思哭得愈发剧烈,声嘶力竭的不住求嚷着,直至被人拖出了昭阳殿,带去刑场…… 第二百四十七章 “坑儒”(二) 赵政刚处理完郑平二人,起身正欲去往寝殿看看梁儿,就见又有人匆匆来报: “启禀陛下,长公子扶苏擅闯宫门,已被押到了殿外。” “什么?” 赵政竖眉瞠目。 这两日来本就事事相扣、烦乱得很,现在怎得连扶苏也跑来搅和了? 真是没完没了!…… “带进来!” 他重重甩袖,坐回了案边。 片刻,只见扶苏被两个禁卫押解入内。 此时的他昂首挺胸,玄袍金冠,面如雕琢,像极了年轻时的赵政。 赵政挥手将禁卫遣退,眯眼看向扶苏,沉声问道: “朕早已下令,除晨议之外,你都不准入宫。今日你竟还罔顾性命、违令硬闯,所谓何事?” 扶苏立得笔直,一脸正气。 “儿臣听闻父皇要将咸阳城内的方士全部坑杀,可是真的?” 赵政见他这般,便已料到他是何意,却还是想要听听他会如何说。 “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言。” 赵政冷冷问去。 扶苏躬身一礼,正色道: “方士传扬妖言辱没父皇,他们固然有罪,可天下初定,旧秦之外的地域还有很多力求效法孔子的学儒之士没有真心归附,而方士一脉源于儒家,现在父皇启用如此重刑以制方士,儿臣担心此举会继焚书之后再度动摇儒士们的归顺之心,有失天下安定,还望父皇明察。” 赵政提气,垂了眸道: “此事朕已决定,必不会改。” 扶苏俊眉蹙起。 自从他在梧木亭与梁儿起了冲突,之后每一次他谏言,父皇都毫无犹豫的驳回。 他紧抿唇角,暗自敛气,耐着性子再劝: “儿臣知道父皇轻''儒''重''法'',可法家的韩非子也曾说过:''不乘天地之资而载一人之身,不随道理之数而学一人之智,此皆一叶之行也。''父皇为政只凭个人意愿,却不顺应天下人的感受,如此这般,大秦何以永盛?” 谁知扶苏话音刚落,赵政便倏的抬眼,赫然怒斥: “够了!此为朕的大秦,你为朕的子嗣,朕要如何都轮不到你来说教!” 扶苏刚要再说。 此时,门外又来了人通报: “陛下,罪人郑平、卫思皆已伏法刑毕。” 听到郑平的名字,扶苏一震,骇然问向赵政: “郑平?” 赵政呼气,再次将眼垂下,语声幽沉: “怎么?此名你觉得耳熟?” 扶苏咬牙,急问道: “父皇将她如何了?” “砍掉四肢,挖出双眼,以铜注耳,用药灌喉,割去舌头,置于缸中,派专人照料,不至丧命……” 赵政淡淡说着,他的面上寒意弥散,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什么?……” 扶苏蓦然心惊,几乎瞬间面青唇白。 他身形微晃,倒退了一步,又微红了眼眶,缓步走向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情绪激动道: “父皇当年就为了掩盖真相而将母亲身边所有宫人全部流放,如今竟又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妇人施如此残忍之刑……父皇,难道你当真要如谣言一般,为讨区区一个女子的欢心,而做那凶残无道的暴君吗?” 听到这些,赵政再也忍不下去,忽的起身迎上前去,甩袖怒打了扶苏一个大大的耳光,斥骂之声如雷贯耳: “你还敢提当年之事!你只听郑平的一面之词便将错处全都加于梁儿身上,又狠心将她伤得那般,你可曾想过事实根本并非如此!” 提及那日,扶苏亦是痛心疾首,血红着眼眸嘶声反驳: “那些话儿臣又何尝愿意相信?可梁儿已经在儿臣面前招认不讳!” 赵政亦是气得咬牙,厉声喝问: “当时你那般理智全无的逼她,要她如何还能说出实情?就算说了,你又如何还能信她?” 扶苏一滞,那一日,梁儿似乎的确曾有否认之言,只不过很快便被他一语斥回…… 赵政见他似有反思之意,便又上前一步,继续说道: “同理而辩。从你方才入殿直至眼下,你都在一味指责朕的过错,又可曾问过一句朕做那些事的真正缘由?” 赵政步步前行,一双犀利的凤眸紧紧逼视着渐渐退后的扶苏,数月来的不忿和忍让,全部化作了此刻的失望和睚眦而语: “扶苏,你看似大义在胸、仁德扶弱,实则目光浅薄、义气用事,你只看表面、只识强弱,却不究真相、不分对错。如此薄思短虑,不配做我赵政的儿子,更不配做我泱泱大秦的长公子!” 扶苏身心剧震,愕然而退,有如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是啊,他竟然忘了,一只小小的老鼠也能轻易夺去大象的性命…… 并不是强者就一定有错,也不是弱者就必然无辜…… 他做了二十几年被天下人称颂追捧的长公子,可到头来,那所谓“锄强扶弱”的大义之为竟使他伤害了他深深爱恋的女子;那所谓“仁义德善”竟也令他轻易便被人利用,屡屡与他的父皇相抗……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千对万对的一方,谁知最后,却成了大错特错的一人…… 赵政知他已经明了,便喟叹转身,凝眉合眸,冷下心来低声道: “自明日起,你便去北方上郡任职监军,跟着你的老师蒙恬驻守长城,好好反省,重新学学该如何为臣……又该如何为人!” 闻此,扶苏敛下头去,微勾了唇角,绝望而笑。 “如此也好……也好……” 他拱手躬身,含泪别道: “儿臣……就此告退……” 却在转身正要离去之时,身后再次响起了赵政的声音: “你可知……昨晚梁儿中了毒……” 扶苏狠狠一怔,惊愕回眸。 “是郑平做的。” 赵政的声音平淡无波,却令扶苏的内心掀起了惊涛巨浪。 “她……可还好?……” 不知为何,扶苏竟觉得自己的脚有些软,心也如失重了一般。 “还在昏睡,暂无性命之忧。明日之后,夏无且应当就能配出解药了……” 赵政又是一叹,自从上次扶苏伤了梁儿,他便知晓了扶苏待梁儿的心意。 他手中合拳,终还是开了这个口: “临走前,你是否要再看她一眼?” 闻言,扶苏顿住许久,也终是艰难启齿: “不了……儿臣还要及早回去收拾行装,父皇……保重……” 望着扶苏微晃离去的背影,赵政的视线逐渐模糊,他眼前一晕,手臂便立即支撑在身旁的漆柱之上。 他以手扶额,重重喘息。 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真的是太累了,可梁儿还没醒来,他还不能休息,他要守着她,直到看到她无恙,才能安心…… 第二日一早,扶苏便奉命赶赴上郡。 迢迢千里,他身上除了少许盘缠,竟没带任何行囊,也没带家眷随从。 名震一时的长公子扶苏,就这样一人一骑轻装上路。 从百官簇拥,到形单影只,此时的他只知肆意挥洒他的年轻气盛和他的悔郁难平,却不知这样一走,竟是永别咸阳……永别大秦…… 第二百四十八章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一  榻前,夏无且小心的给梁儿服用了他配好的解药。 “她何时会醒来?” 赵政万分关切。 夏无且微微躬身。 “陛下无需担心,倘若臣估算无误,最晚明日清晨,梁儿姑娘便能睁眼了。” “那便好……” 赵政轻轻颔首,却忽觉眼前一晕,身形晃了一晃。 “陛下!……” 夏无且一惊,连忙将他扶坐在榻边,将指按在了他的脉上,细细查探。 赵政已很快恢复神智,抬眼时,见夏无且满面惶恐之色,便问道: “何事?” 夏无且骇然失色,倏的双膝跪地,期艾道: “陛下……臣……臣无能……” 赵政一滞,眯起眼来看向他。 “可是朕体内之毒又有变化?” 夏无且微张了嘴,却是欲言又止。 赵政心中一紧,沉声追问: “说!……朕还有几年?” 夏无且双眸紧闭,躬身磕头,支吾回道: “陛下……大约……两年……” 赵政的心狠狠一沉。 夏无且早就说过,要他注意休息,忌忧忌虑,情绪波动亦不可太大,否则都会促使毒性加深。 可他身在皇位、肩负天下,这些他又如何能控制得了?…… “两年……” 他缓缓转眸,看向静静躺在榻上的梁儿,压低了声音道: 夏无且……” “臣在。” 夏无且紧蹙着眉头,心间苦意蔓延。 赵政微垂了眉眼,叹声道: “在这两年里,你恐怕要更加用心配合朕将戏演好了,尤其……是在那最后一刻……” “陛下……” 夏无且抬起头来,隐隐含泪。 做了十几年的近臣,陛下的种种难处,他始终都看在眼里,却空有一副衷肠,无从帮衬。 倘若当真能有这个机会帮陛下完成心愿,就算要他万劫不复,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 夏无且的解药非常奏效。 梁儿醒来之时,天还未亮。 “梁儿!你觉得如何?” 赵政第一时间便握起她的手,满眼急切。 “政……我这是怎么了?” 她迷迷糊糊的,全身无力,仿佛睡了几个世纪一般。 赵政抬手缓缓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道: “你中毒了,已经睡了三日,不过现在毒已经解了。” “中毒……?” 梁儿有气无力,蹙眉反问。 “你还记得当年嬴萤身边的郑平吗?是她让采买宫婢带了有毒的食盒给你。” 赵政微叹,将这两日查到的事一一说给她听: “之前扶苏那般对你,就是受了她的蛊惑,就连方士一事,也是她的手笔。” “是她……她怎得这般厉害了?” 梁儿问着。 别的还好,但方士一事,着实不是寻常之辈能做得出的。 那无脑的郑平何时有了这份能耐? “当初是吕不韦救下的她,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她制约于我,怕是那老狐狸也让人教了她不少。” 赵政垂眸回答,心中暗恨又起。 但此时在梁儿面前,他还是要努力克制一些,免得牵动梁儿的情绪,不利于她康复。 “吕不韦……当真是厉害……” 梁儿气息微弱,幽幽念着。 赵政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牵出一个微笑来,道: “你刚醒,先不想那些了,我提前命人备了膳食,要不要吃点东西?” “嗯……” 梁儿也淡笑着应声,几日没张口吃饭,她的确是饿了的。 不多时,便有宫婢将膳食送来。 赵政扶梁儿坐靠在自己怀中,执起汤匙亲自喂起了她。 谁知刚吃了几口,梁儿便迟疑着开口问道: “方才你提及方士之事……既然已知是郑平所为,那是否你也已将此事处理妥当?” 她很介意那些方士的死法究竟为何? 是真的像赵政之前答应她的那样被赐了毒酒,还是如史书所言,死状凄惨…… 赵政知道这事瞒不住,既然她已经问了,那便只好据实以告: “卢生和侯生至今没有抓到。而在你昏迷之时,咸阳城内谣言又起,那些方士说你妖异惑君……故而……故而我……” 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未遵守对她的承诺,心里总归觉得是对不住她的。 “你将他们处以极刑了?” 见他支吾,梁儿便心中一沉,直言问道。 赵政将汤匙放下,凤眸微垂,道: “坑刑……” 梁儿一震,历史果然还是没变…… “多少人?” 她低声问。 “咸阳之内,前前后后……共有四百六十人。” 赵政毫无隐瞒。 梁儿咬唇。 “据我所知,卢生和侯生在咸阳的弟子应是不足四百人的……” 思及此处,她恍然心惊,蓦的举眸看向赵政。 “你将其他的方士也一并……?” 赵政定定回望于她,眸光决绝,坚定不移。 “此次若不威慑世人,往后天下岂不是动不动就会有人胆敢将你不老为妖之事挂于嘴边了?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想要长生,就会有多少歹人可能危害于你。我一生有限,难以护得了你永世……关系到你的安危,加之那些方士之流又常年招摇撞骗、妖言惑众,本就不是清白之身,我定是不会手软的。” 只要能令梁儿安好,别说是杀个几百人,就算倾覆整个大秦,他也一样在所不惜…… 梁儿见他如此神情,便知他的决定已无人能够撼动,更何况那些人已经死了,再说什么也都无用了。 眼下,就只有看看其他活着的人还有没有救。 “那……除了咸阳,其余地区的方士,你又如何处置了?” 梁儿小心的低低问着。 赵政担心她的心情会受此影响,便默默握起她的双手,淡声道: “他们也已陆续入狱,等候行刑。” “何种刑罚?” 见她有些急,赵政心底便更加忧虑起来,声音越发轻柔: “他们没有参与谣言,寻常死刑便好。” 梁儿越发焦急,眼神闪烁道: “政……你已坑杀了四百六十人,可否放余下的人一条生路?” 赵政摇头。 “不可,你是知道的,他们之中有人知晓我求仙的真相……” 梁儿烟眉微凝,气息虽弱,却仍努力求道: “可是,知道那隐秘的就只有卢生和侯生的弟子,将他们找出来,流放至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便好。如此一来,那些秘密,就算他们有心,也无处、无人可说,再加上他们知道咸阳有四百多人被坑杀,定是已经被吓破了胆,就更加知晓应当将自己的嘴闭得严一些。至于其他无关之人,就放了吧……好吗?……” 闻此,赵政稍有犹豫,梁儿便趴靠在他的胸前仰起面来哀戚道: “政……杀孽太重,民心难安……我心……亦难安……” 自去年至今年,从“焚书”到“坑儒”,两件事中都有很大原因是因有她的存在,若眼下这杀戮还将继续,她怕是永远也难睡得一个好觉了…… 赵政低头望着身体虚弱的她,见她憔悴的面容苍白如雪,怜人的眸中泪意连连,这般楚楚的模样正是他无论何时也狠不下心拒绝的。 终于,他深深一叹,柔声道: “你的毒刚解,应当好好休息,勿要这般劳神。你要如何,我全都依你便是。谪迁卢生和侯生的弟子去北方戍边,其余的方士全部放了,这样可好?” “嗯。” 梁儿应声,唇角轻牵的同时,之前忍着的眼泪也莫名划下了两滴,不知是为那些人终于可以得救而滴落喜泪,还是因为被赵政待她极宠的这份心而感动…… 赵政长长吁气,长臂揽着她无骨的腰身,轻轻托起她精巧的下巴,温柔的吻去她面上的珠泪,万般宠溺的嗔怨道: “你这丫头,分明就是个小小的弱女子,可心里装的却是天下民生,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闻言,梁儿却嘟了小嘴道: “你看错了,我心里装着的,分明是你……” 赵政被她逗得失笑,双臂将她满满塞入怀里,感慨道: “同样是为保住人命,扶苏百般也劝不下的,你仅用了几滴眼泪、几个眼神便留下了几千人的命。看来你这''绕指柔'',就是专门来化我这''百炼钢''的。” “长公子又与你吵起来了?” 怀中,梁儿问道。 赵政又是一计长叹: “恐怕往后都不会再吵了。” 梁儿自他身前钻出。 “这是何意?” 赵政的面色有些沉。 “我已将他遣去上郡蒙恬那处了。” 梁儿微怔。 看来,扶苏已经如史书所记去往长城了。 她见赵政面色疲惫,想想也知他这几日是怎样过来的,再加上这扶苏一事定也让他不好受了…… 梁儿一阵心疼,又如小猫般轻轻趴回了赵政怀中,伸长了手臂抱住他的肩背,细语安慰: “长公子生长在你丰厚的羽翼之下,思虑诸事难免也会较为单纯,确实是还需些历练的。若非你对他有所期待,又怎会如此费心磨砺于他?” 梁儿知道,扶苏是众皇子之中最有能力的一位,赵政在他身上寄予的期望也最大。 只可惜,他此番离开,便注定要在未来与皇位失之交臂…… 而此刻的梁儿,就只对扶苏的离去存着万般惋惜,却不曾料到,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早在赵政的掌控之中……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秦直道 一  这一日,赵政刚从冀阙回到望夷宫,一入昭阳殿的大门就看到梁儿正跪坐在桌案边整理堆放如山的书简。 他一惊,大声道: “梁儿!你怎么出来了!” 听到梁儿的名字,立在殿门口的赵高猛的抬头,果然见到了那令他忧心牵挂了好几日的身影。 可很快,殿门又随着赵政的进入而再度关闭。 赵高便就那般不顾身边内侍和守卫奇异的眼光,隔着大门呆呆立着。 仅是几日未见,梁儿姑娘就清瘦了许多,脸色也略显苍白,陛下的语气又那么紧张,她这几日都未出现,难道是病了?抑或伤了? 顷刻,赵高又敛头叹息。 罢了,既然陛下亲自下了禁言之令,便是任他如何也打听不出事情的原委了,眼下既然梁儿姑娘已经安然现身,他便也算放心了。 殿中,梁儿见赵政回来,立即抬起头来笑脸相迎: “政!” 赵政快步走到梁儿身边,握住她的肩膀急急道: “你身子还没养好,来这里作何?” 梁儿显得有些委屈。 “整日在寝殿闷着,除了吃就是睡,都快待傻了,还是活动活动的好。” 赵政微叹: “你想要活动,午膳过后我陪你出去走走便是。若你等不及,也可叫亥儿先来陪你,何苦在这做这些繁重之事?” 梁儿撇了撇嘴: “只是整理书简罢了,哪里算得繁重?” 见这丫头不听话,赵政冷下了脸来,严肃道: “总之就是不可!我担心你的身子,在痊愈之前,你都不可再来昭阳殿!” “政!……” 梁儿一脸苦相,拉着他的广袖撒起娇来。 “陛下,蒙将军自上郡递了奏文来。” 内侍入殿一揖。 梁儿立即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的正襟坐好。 赵政就更是风过无痕,娇宠之色一清而尽,仅省得满面淡如止水,君王之气凛然。 “呈上来!” 他淡声吩咐。 内侍上前,将竹简双手呈上。 梁儿静坐一旁,眼看着赵政专心阅览。 那副雕刻般的面容无甚起伏,令她实在无法猜出奏章上的内容。 然而她已在寝殿之中憋了几日,实在无聊,此刻便尤为好奇。 “是何事?” 她忍不住探头问道。 赵政一顿,板着脸侧眸睨她。 “你乖乖回去睡一觉,午膳之后我便一边陪你出去散步一边说给你听,否则,你一个字也别想知道。” 梁儿一噎,愤愤念道: “又睡……都快成猪了……” “嗯?” 赵政一对眸子斜瞪过来。 梁儿连忙捂住了嘴,倏的起身就要走,却听赵政又淡淡说了一句: “午时见,小猪。” 梁儿紧紧抿唇,恨恨闭了一下眼,心中腹诽自己怎么总是要被这个男人欺负? 最没出息的是,每每被他欺负,她竟还都有莫名的幸福感升腾…… 一觉过后,午膳之时,赵政不停的给梁儿夹菜,直到把她平坦的小肚子喂成了一个球,才终于肯将她放过。 美其名曰:吃得太少,哪有力气散步? 午后林间,秋日的阳光温煦的铺洒在满地金灿灿的落叶之上。 梁儿一边迈着步子,一边托着被午饭撑得圆鼓鼓的肚皮欲哭无泪,谁让她好奇心强想知道蒙恬奏章里的内容呢? 赵政走在她的身旁,轻轻牵了她的手道: “其实方才蒙恬所奏,是想要解决一个不小的问题。” 见赵政终于开了口,梁儿的一对杏眼亮了亮,抬起头来摆出一副“聚精会神准备听故事”状。 赵政看她这般可爱,便不禁心里一软,微笑着展臂揽住了她的肩背,为她详解道: “长城驻军三十万,单一个河南之地的九原郡所出粮草临时应急是不成问题的,可若论长久,却是难以供应得上整个长城军的消耗。当初北攻匈奴之时,秦军也在同时南攻百越。巴蜀的粮库全部由灵渠供给了百越战地,而关中所产之粮要保障咸阳的用度,不可调用,因此,长城军的粮草主要来源于东方。那时运一次粮草,粮队要两次穿越大山、至少三次渡河。以至于几乎每消耗二百石粮食才能剩下一石供应大军。可想而知,为了运送粮草去往长城,有多少人平白死在了路上……” 话至此处,他略有些怅然。 彼时,虽然攻伐匈奴一战大胜,但在此事上无故耗费掉的人力和物力,却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 “当时战事正紧,我无力分神于此,也幸亏及早攻下了河南,才使得秦军有足够的粮草可补,否则那一战,胜负实难分晓。北方若败,南方士气也会大减,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深深呼气。 “如今,战事已平,而匈奴人也不知何时还会再度南下。蒙恬戍守长城多年,觉得解决运粮之事不宜再迟,便一刻也不敢耽误的急奏于我。” “是要修路吗?” 梁儿仰面问道,水亮的眸子映着满林秋色一闪一闪。 赵政滞住脚步,淡笑着挑眉看她。 “你竟猜到了?” 梁儿浅浅一笑: “运粮一事,无非就是陆路和水路两种方式可选。而上郡长城距离所有粮产富庶之地都太过遥远,无论到东方、关中、还是巴蜀,全都需要横跨高山,寻不出任何能顺畅联通的河道,若想令运粮畅通,便唯有修路可行。” 赵政笑意更浓,修长的手指轻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道: “我的梁儿果真是玲珑剔透,蒙恬正是这般提议的,经由九原一直到云阳,挖通山峦、填平河谷,修筑一条南北笔直贯通的驰道,此道专供运送辎重与调兵之用,亦可称之为——''直道''。” 梁儿微怔。 原来,这就是在未来鼎鼎大名的大秦直道。 它是升级版的驰道,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军用高速公路。 据说,它修筑在没有发明火药的时期,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劈山填谷,使得南北通达。而它坚实非常,甚至在两千年后依然存有可以行驶汽车的完好遗迹。 其令人惊叹的程度几乎不亚于长城。 “小呆子,想什么呢?” 见梁儿又忽然发起了呆,赵政不禁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梁儿回神望他,一双眼睛圆圆的,问道: “既然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此后便不必为大山与河谷而绕行,通过山河时也能畅通无阻,那岂不就能大大缩短由南到北的路程了?” 赵政温和笑开。 “嗯,这条直道如若建成,不仅能令通往长城的粮道畅行无碍,更可减短去往北方的行程。你可能想象,往后骑马仅三日就能从咸阳到达九原?” “三日?” 梁儿惊愕。 赵政微笑颔首,迷人的凤眸之中流光溢彩。 “没错,只要三日。就算是调集整支大军,也仅需七日便可到达。直道之功,必在千秋。” 闻言,梁儿也露出了灿烂的笑颜。 政,你在历史上的万世功绩,又何止这一件? 第二百五十章 阿旁宫 一  最近梁儿每日都会随赵政入冀阙听事。 虽然在缕缕传出妖女之言后,赵政为保她安生,更希望能将她逐渐隐于众人眼前、不要继续出现在大殿之上,可是梁儿总是梨花带雨、撒娇耍赖的求他,他着实是难以招架,便只能从了她的意愿。 赵政只道是梁儿心怀天下,关切海内之事,殊不知,她的心那么小,装了他一个便早已经满了,哪还装得下什么天下? 梁儿无论如何也要入冀阙,不过因为赵政年已四十有七,她知晓他时日无多,不想再有片刻离开他的身边罢了。 晨议每天都要耗去一两个时辰,她又怎能忍心浪费这么宝贵的、多看他几眼的时间呢? 殿中,由三公九卿带领的上千臣子坐立于两侧,加上书写记录的尚书卒吏几百人和侍奉各类事宜的宫人几百,由皇位高台俯视而下,竟有些许拥挤之感。 好在正值冬天,这般景象倒也看着暖和,若是赶上夏日,便定会感觉气闷了。 然而梁儿此时并无心思在意这些,她坐在赵政的侧后方,已将视线偷偷落在了他完美的侧颜上。 那挺拔的身姿,那高挺的鼻梁,那幽深的凤眸,那凉薄的唇角…… 每一处都是她爱恋的模样,令她痴迷如斯,不舍如斯…… 若赵政寿终,她定会陪他一同入土……定会的……! 思及此处,她略感伤怀,微敛了头遮掩眼中的斑斑泪意。 但听李斯道: “启奏陛下,昔日秦仅坐拥关中,建咸阳宫,议事于冀阙,沿用至今。而现在秦已坐拥天下,为臣者也较从前多了数倍,可陛下与众臣晨议还是在冀阙之内,如此相较,朝宫便太过窄小了。还有如今大秦的都城人口也较过去多了三倍不止,咸阳之内无时无刻不人头攒动,已然过于拥挤。臣认为,眼下应当适时再修朝宫、拓广都城才是。” 言毕,又立即有另一个人站了出来,此人竟是淳于越。 “陛下,左相所言极是。并且臣曾听闻,周文王建都在丰,武王建都在镐。亦就是说,在丰与镐两城之间,才真正应是帝王之都城所在。而昔日这二城之间的地域,刚好就在现今咸阳偏南。陛下可在位于渭河之南的上林苑内、阿房之地修建新的朝宫,并以此为中心将整个咸阳向南扩展些许。如此,便可无需迁都,就占尽适于立都的最佳之地,也可解决咸阳人多地少之困。” 梁儿轻动了一下唇角,暗叹倒是难得见到淳于越能与他的老冤家李斯持同一看法的。 看来,大家是真的都已忍受不了如此拥挤的冀阙了。 渭河之南,阿房之地……难道是阿房宫? 须臾,赵政微微颔首,淡声道: “朕也觉得此事势在必行……李斯。” 李斯一揖。 “臣在。” “你善建筑,在阿房修造朝宫之事就全权交由你去办。待此宫建成之时,再如淳于越所言,将咸阳拓向南方,立于当年的丰、镐两城之间,扬我帝国之威!” “陛下英明!” 群臣之音响彻大殿。 不久之后,李斯绘出图纸,宫殿准备开始动工。 采用北山的石料,楚蜀的木材,在渭河以南的阿房之地首先建造前殿。 此殿东西长五百步,南北宽五十丈,殿中可容纳万人,殿宇的台阶之下可以树立五丈高的大旗。 殿侧架有两座天桥。 一座自宫殿而出,一直通到南山,在南山的顶峰亦会修建门阙作为标志; 另一座从宫殿横过渭河,与咸阳的望夷宫连接起来,用以象征天上的北极星通过阁道跨越银河抵达营室星辰。 此宫要在竣工之后才可正式命名,而此时就因它建在阿房之地,而被暂时代称为“阿旁宫”,意为咸阳近旁。 渭河北岸,昭阳殿的平台之上,梁儿静默的遥望着渭河之南,不禁暗自苦笑。 被千年后誉为中国第一宫的阿房宫,原来竟然只是一座用于上朝听事的朝宫。 并且建造此宫,也当真是因为秦并天下之后,亦同时收纳了六国之中非宗亲的有能力之官,其中,如今在秦地位最高的就数当年为赵国臣子的冯去疾和冯劫二人,一位是现任右丞相,一位是现任御史大夫,除此二人之外,还有数百六国旧臣在秦为官参与朝议,现下的冀阙已实在难以负荷。 故而修建一所更大的朝宫无可厚非。 何况仅能容得下一万人同时朝见,这等大小就能被人说成是骄奢亡国? 后世建造出的比它更大的宫殿应当不胜枚举吧,就连现代政府所用的人民大会堂也是可同时容纳一万人的。 如此想来,那“中国第一宫”的名号竟又是对赵政的恶言讽刺…… 赵政本是在专心批阅文书的,抬眼间,却见梁儿不见了踪影。 他慌忙起身寻找,竟发现她正孑然立于风中。 那瘦小的身影衣襟乱舞、墨发飘飞,看得他一震心疼,即刻取了件厚厚的斗篷,上前将她深深裹入怀中。 “天寒风大,你站在这里作何?” 梁儿微寒的身心一暖,微眯着杏眼迎风问道: “那座新的朝宫就是要建在那个方向吧?” 赵政从未见梁儿对那些身外之物流露关切过。 “怎么?你对它很感兴趣?” 梁儿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只是在想,那里属云阳之地。修造宫殿必然要遣去很多人,这些人全都是要消耗口粮的。可云阳向来是大秦的牢狱和军事重地,良民稀少,自身并不产粮。如此,朝宫动工之时岂不是要自其余地区调粮?而无论是从何处调集粮饷,这一来一往,路上所耗也都非同小可啊。” 赵政微凛。 “的确,现在骊山皇陵的修建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自别处调粮,太过浪费人力物力了。稍后我便召李斯和蒙毅前来商议解决此事。不过现在……” “啊!……” 梁儿一声惊叫,她已被赵政忽然横抱了起来。 赵政唇角一勾,一边转身走回殿中,一边说道: “要先将你这不听话的小东西捉回去好好惩戒,免得近来太过宠你,都将你养得娇纵了。” 梁儿一听,皱起小脸扬声反驳: “我哪里娇纵了?” 赵政抱着梁儿坐回皇位,一脸严肃的垂眸睨道: “不顾自己的身子跑去吹风,还不叫娇纵?你若是染了风寒,我便让夏无且配出世上最苦的药塞入你口中,看你还知不知道爱惜自己!” 谁知这一语,竟令梁儿不惧反笑,伸出藕臂勾住他的脖颈深吻了起来。 政,你说的那些我才不怕。 因为……你就是我最甜的良药…… 两日后,便有隐官和刑狱中的罪犯七十万人分别被遣去阿房修筑宫殿和去骊山修造皇陵。 为了供给这些人的粮食消耗,赵政最终决定迁徙三万户百姓到骊山附近的骊邑、五万户百姓到阿房附近的云阳用以这两处的耕种发展。 并且为安抚迁徙之人,他们全都将被免除十年的赋税和徭役。 至此,大秦之内,关中总共有宫殿三百座,关外有宫殿四百座。 到了年关,在东海之滨的朐山上亦竖立起了一块大石,作为秦国国境的东大门。 第二百五十一章 采莲 一  始皇三十六年,赵政认为李斯实难掌控,他欲亲自监察其行,就将冯劫改任为大将军,而御史大夫一职便就此空了下来。 除此变动,王离亦被派往上郡,成为长城驻军蒙恬手下的副将。 蒙恬和王离乃是目前朝中武将里最得赵政欣赏的两人,赵政将这二人全部安置在了扶苏的身边,可见他对扶苏的良苦用心。 群臣皆看得明白,虽然长公子扶苏被遣去了偏远了长城,但已得民心又得军心的他有朝一日一旦返还,则必为太子继承大统。 —————————————— “许久未回来看母亲了,方才一见,她仿佛又老了许多。” 咸阳宫杨树林中,阳滋对身边与她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婢感慨着。 侍婢亦是满面怅然: “人们常说,这人世间最难留住的,便是镜中朱颜。岁月流逝,韩美人也难免沧桑啊……” 忽然,有女子清亮的歌声遥遥传来……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此歌是一首情歌,歌唱之人情意满志,又技艺极好,将此歌唱得有如行云流水,和畅婉转,娓娓撩心,就连阳滋也不自觉的失神了片刻。 “这是何处传来的歌声?” 她不禁问道。 侍婢又竖起耳朵细听了听。 “公主,奴婢听着,仿佛是自凤凰池而来。” “凤凰池……?” 阳滋瞬间一滞,双目立即泛起红来,快步跑去了凤凰池的方向。 妖女,果然是你!…… 阳滋停在一棵粗壮的杨树之后,狠狠盯向远处的莲池。 晴空如洗骄阳照,翠荷红莲遮碧水。 衬着一叶扁舟如月、一袭白裙如梭,纤腰似柳,肤白若脂,加之一曲清歌沁脾、入心撩人,当真是一番耀人之姿、夺目之色…… “岁月难留,却也有人容颜不改……” 阳滋以手扶树,修得精细的指尖已然抠入了树干之中。 她含恨咬牙,眯眼怒道: “那个妖女,她划个破舟在莲池之中穿来穿去,是在作何?” 侍婢回道: “她好似……是在采摘莲子。” “不止是莲子,还有莲花。” 身后忽有一年轻的男子之音入耳。 阳滋猛的回头。 “荣禄?你怎得在此?” 荣禄薄唇一撇,俊俏的面容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阳滋姐姐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姐姐能在,荣禄为何就不能在?” 阳滋懒得理他这贫嘴的小子,白了他一眼继续瞧向莲池中的梁儿,愤愤道: “这妖女闲来无事跑去凤凰池采莲,定是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去迷惑父皇了。” 荣禄唇角轻挑,微笑道: “阳滋姐姐离宫久了,不知这几年来梁儿每逢莲花盛开,便常会不辞辛劳,亲自入池采摘莲花为父皇酿造莲花酒;采摘莲子为父皇制成莲子糕。今日已是今年她采莲的第二天,按照以往来看,恐怕她还要再接连采上两日呢。” 说到这,他又显出艳羡之色。 “父皇与梁儿之情,真是羡煞全宫之人啊!你听她所唱之歌也是情意甚浓的《泽陂》小调,那歌中令她思念如痴的英俊男子定然指的就是父皇……” “行了!你还有完没完?你若羡慕,也去寻个妖女来围着你转啊!” 阳滋终于再也听不下去,厉声将他打断。 谁知荣禄窘起脸来慨叹道: “我倒是想……但也得有父皇的那般福气啊……” “你!……” 阳滋被气得刚要骂人,就见荣禄突然眼睛一亮,指向另一边道: “咦?……阳滋姐姐,你看那边,是亥儿和中车府令赵大人!” 阳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胡亥和赵高并列立在一棵树旁。 那二人两相无语,却是齐齐翘首望向凤凰池中那抹偏偏白裙。 荣禄不禁一声嗤笑: “嘿嘿……这亥儿虽是认了梁儿为母,可与当年艾儿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就连区区一个凤凰池禁地都靠近不了,想见母亲,都还要同我们一样这般矗立遥望。” 阳滋扬着尖小的下巴上前一步,鄙夷着: “这算什么稀奇?亥儿向来就是这么没出息的。倒是那赵高……” 她美眸微眯,不解道: “何以他望向那梁儿时也是一副痴慕的神色?” 闻言,荣禄忙又定睛看了看。 “痴慕?我怎么没觉得?” 阳滋嫌隙的瞟了他一眼。 “就你那点眼力看得出什么?” 荣禄憋了憋嘴,一本正经道: “我虽没看出痴慕来,但也的确有数次路过此地时,见得那赵大人远远望向梧木亭中抚琴吹箫的梁儿,只是我一直以为他恐是酷爱音律,才会缕缕驻足于此。” 阳滋掩口失笑: “呵呵呵……荣禄,你都已是弱冠之年,也娶过了夫人,怎么还如此不懂男女情事?一个男子这般盯着一个女子看,还怎会有关什么音律?” 荣禄双臂环胸,认真的想了想,道: “嗯……不过若是赵大人真的心悦了梁儿,我倒也不意外。” “为何?” 阳滋侧眸。 荣禄灿然一笑,又将视线移回凤凰池。 “因为梁儿确有令人着迷之处啊!且不说她醉心琴箫之时那出尘超俗的气度,就看眼下,夏始春余,叶嫩花初,素女清歌,荡舟心许,沾裳浅笑,莲动敛裾……就连我,也是被如此美景吸引而来的呀!” 他正陶醉着,就听阳滋气愤斥道: “你瞎了不成?她一个贱婢,又亲自入池做着这等粗活,美从何来?” 荣禄俊眼轻眨,歪着脑袋疑惑道: “阳滋姐姐嫁出宫外也有几年了,难道不知道吗?据说民间每到采莲的季节,总会有很多男子藏在树后偷看年轻的姑娘们泛舟于莲叶之间。奇怪,姐姐竟然识不出美来……难不成这番别样之美,只有男子才欣赏得出?” 闻此,阳滋翻了一个白眼,提气道: “年轻?你我还未出世时,她便已是这副样貌了,她也能算得年轻?” 荣禄敷衍的挥了挥广袖。 “左右也只是远观,外在养眼就可以了,又何必计较过多?” 阳滋又是一个狠狠的白眼。 “哼!你们男子就是食色性也,真是令人讨厌!”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只留得荣禄一脸懵怔。 “欸?……方才还说我不懂男女情事呢……怎得这就翻脸说什么食色性也了?……” 走出很远之后,侍婢见阳滋突然慢下了脚步,不禁疑惑轻问: “公主?” 阳滋淡垂下眸子,低声道: “你可还记得,方才荣禄是不是说了,那妖女明日还会再来采莲?” 侍婢点头。 “是,公子方才说,她还会再采两日的。” “本公主记得,小时候初见那妖女之时,就是那赵高突然出现替她解围,还说了诸多针对本公主的恶言,害得本公主小小年纪就被父皇责罚永远不得靠近骊山宫,以至今日还因此事而低于其他皇嗣一等。这笔账本公主可是一日不曾忘记。” 阳滋微敛了下颚,柳眉之下,一对幽黑的瞳仁暗恨由生。 侍婢见之,倾身上前,悄声问道: “公主想到法子报仇了?” 阳滋唇角勾起,眼中尽显邪魅之色。 “本公主一直想不通那赵高当初为何会因为护一个婢子而胆敢对我堂堂公主不敬,原来竟是他早就情系于那妖女。既是与我结怨多年之人,本公主又怎能不寻个机会成全了他这恒久的痴念呢?” 第二百五十二章 梨花永伴,处处沐梨 一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身为中车府令的赵高便已入了宫门,去为赵政晨议准备出行的车马。 可还未到车府,途经小径之时,他就突感身后似是有人。 他猛的回头,却在刚刚看到一个人影之时,忽觉颈后被人击得一疼,双目一黑,便倒了下去。 望夷宫前,赵政刚欲上车去往冀阙,余光骤然瞥见车旁打头的换了旁人,他停住,淡声问道: “赵高呢?” 那人一礼,恭敬道: “回陛下,臣今日还未曾见过赵大人。” 闻言,赵政垂下眼眸稍滞片许,却也未有多言,大步上了车辇。 晨议结束之后,赵政从冀阙走出,发现车边仍然未见赵高的身影。 还没来? 他微顿,心中已生质疑,可也没做追究,而是直接踏入了车中。 梁儿亦是觉得有些古怪。 赵高为人向来守时,更不曾无故擅离职守,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 但她虽然费解,却也不敢与赵政提及此事,只因赵政说过,不准她再去理赵高的任何事情。 赵高旷岗事小,赵政的醋劲可大。 切不可因小失大……不可不可…… 梁儿正紧抿着双唇暗暗唏嘘,忽然瞥见车帘缝隙的景致与寻常有异。 她伸手掀起帘布,好奇道: “怎么不是回望夷宫的路?” 赵政唇角勾笑。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梁儿转眸望他。 “去哪?远吗?我一会要去凤凰池采莲,若是走得太远,怕是等回来就错过一日之中采莲最好的时辰了。” “若是如此,那莲,明日再采便好。” 赵政对她所言之事无甚在意。 可梁儿却很坚持: “不可,并蒂莲不比寻常莲花,娇贵得很,这几日是一年中它们开得最好的时候,一日也不宜错过……” 赵政一听,霎时失了耐性,敛眸道: “不管,莲花与我,你今日定要选择其一。” 梁儿怔住,哭笑不得,暗道这家伙吃男人的醋也就罢了,可怎得连莲花的醋也吃? 她无奈的倾身挪了挪座位,又离赵政更近了些,蹭在他的身上、巴巴的扯着他的广袖嘀嘀哄道: “我就连采莲都是为你,眼下自然也是选你的。” 闻言,赵政忽的展臂将她揽入怀中,唇角更是禁不住翘起了满意又傲娇的弧度。 梁儿越发憋不住想笑。 看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吃起醋来竟永远都与孩童无异。战胜了几朵莲花就乐成了这般,真是个傻瓜,好可爱的傻瓜…… “只是,缺了这一日的莲花,看来明年要少几坛莲花酒喝了……” 梁儿乖乖倚在赵政怀里低喃着。 说到此处,她便又蓦然起了伤感之心。 按照历史记载,明年,便是赵政人生中的最后一年…… 也就是他二人得以相伴的最后一年…… 那由并蒂之莲酿造而出的酒是他们大婚时的喜酒,意义非凡,她当真不想在最后的时光少得几坛…… 失神间,忽听赵政又道: “不会少的,令别人去采不就好了。” 梁儿自他怀里挺出,坐直了身子咬唇道: “可我想亲自为你做。” 赵政见她那有些委屈的模样,微笑着温柔安抚: “酒是你酿的就好了,今日的莲就让旁人去采吧,只一日假手他人也是无妨的。总之……” 他将唇凑近她的耳侧,温热的气息中充斥着浓浓的蛊惑: “我们的酒不能少;今日的你……更不能跑……” 梁儿的心跳不觉乱了半拍,闪烁着眼瞳期艾道: “你这般不饶人……究竟……是有何事?……” 赵政的凤眸弯得极是好看,温柔之中溢满了宠溺,声音更加柔酥了小女子的一片芳心: “傻丫头,我自是有惊喜给你。” 梁儿实在敌不过他的柔情蜜语,便只得由着他随意唤来一个宫婢,交待了些许注意事项后,让其去往凤凰池代为采莲。 其实赵政欲带梁儿去的地方并不远,甚至连宫门都没有出。 车辇仅自冀阙驶出两刻钟多一些便停了下来。 还未下车,梁儿便觉有扑鼻的梨花香气萦绕四周。 她心弦一动,闪亮着杏眼望向赵政。 赵政含笑回望于她,一只大手牵住了她的小手将她自车中领出。 霎时,大片洁白的梨花之海便漾满了梁儿的眼眸。 朵朵梨花在和煦的风中轻轻摇曳,片片花瓣衬着碧蓝的天空飘飘洒洒。 她不禁嫣然而笑,星眸熠熠,迫不及待的飞扬着雪白的裙摆进入林中与无尽的花儿共舞。 花香拂面,花片如雨,青丝飘逸,美人翩翩。 这样的一幕美不胜收、缭乱人目。 赵政心神荡漾,缓步走上前去,将那飞来飞去、调皮的小人儿捉入臂弯之中,拈起她的下巴迫着她弃了满园芬芳,单只望向他一人。 他深眸幽幽,情丝脉脉,话音绵绵: “要记得,跑得再远再久,也不要忘了有我在你身后……” 这一句深情如斯,仿佛还隐了许多说不出的意味。 不知怎的,梁儿忽觉有泪意涌出。 她怕被赵政发现,便立即踮起脚尖抱住了他的脖颈,娇嗔道: “是你不好……站在我身后作何?你是我的天,就该永远站在我的眼前。这样,我就能始终只看见你一人了。” 赵政心间一酸,用力将她拥得更紧,却没有再回应她的话,而是跳转了话题道: “你在我面前总是粗心又贪玩,我猜你入门之时定然又没留意那门上所刻之字。” “什么字?” 梁儿趴在他的肩上、下意识的喃喃问。 “这里是沐梨园。” 他轻声一语。 梁儿微瞠,放开攀着他脖子的手臂惊道: “沐梨园?” 难道他将骊山之上的梨树全都搬来咸阳宫了? 赵政见梁儿这般,不觉敛唇失笑: “呵呵,想什么呢?骊山宫的沐梨园有你我和成蛟三个人的回忆,更何况那还配着一番独特的氤氲奇景,我怎么会随意将它迁动?” 他大而修长的双手轻轻扶起她清秀白皙的脸庞,含情的凤眸深深凝望她水灵的杏瞳,悠悠道: “你喜爱梨花,我也喜欢看你在骊山宫沐梨园花下的样子。可我时常政务繁忙,不是每年都有时间能陪你去看梨花。故而我便在咸阳宫中选了此地,设了第二个沐梨园。不仅如此,所有你我共同去过之地,我都已令人栽种了大片梨林。若再出宫巡游,也要每走一处就栽一片梨树。往后,秦国将处处都是沐梨园,处处都是你爱的梨花……” “政……” 梁儿双眼一红,泪,终归还是滴落而下。 赵政温和一笑,小心的将那串串珠泪拭去,却在疼惜的将她紧拥入怀的同时,笑意被一抹苦涩所取代。 他轻抚着怀中人儿顺直的长发,低垂下了眼帘,心中默默低念: 梁儿,如此一来,他日我不在你身边之时,你便无论走到何处,也都能有梨花相伴,不会寂寞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赵高之难 凤凰池边,一个姿容俏丽的宫婢难抑心中激动,倾身迈入了停靠在岸边的小舟中。 她名唤苒姀,是侍奉在望夷宫的婢子。 可虽是在望夷宫当差,却也只是听着威风。 陛下向来只让梁儿姑娘一人侍候,其他宫婢至多也就只能分到一些脏累的杂活儿。 想要出人头地,那可是难比登天。 不过今次,她终于分到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差事——替代梁儿姑娘来凤凰池采莲。 要知道,这凤凰池可是被封禁了几十年的。 多年来,靠近过这里的人都屈指可数,而被获准能独自踏足此处的,现在恐怕也就只有梁儿姑娘一人了。 而今,她竟成了那第二人。 虽然只是梁儿姑娘的替代,但也足以能让她骄傲个半辈子了! 她禁不住喜形于色,执起竹竿朝莲花丛中划去。 荣禄一如既往,按时“路过”杨树林,远远望去,果然见得一袭白裙在层层叠叠翠绿的莲叶之间若隐若现。 他清扬而笑,满心舒畅的欣赏了起来。 可没过多久,他就微蹙起了眉头。 奇怪……今日梁儿怎么没有唱歌?难道她心情不好吗? 苒姀观着凤凰池的绝世美景,嗅着并蒂莲的沁人清香,时而低头弄莲子,时而举目采莲花。 她神清气爽,忙活得不亦乐乎,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莲丛之中似是隐了什么。 她心中一凛,觉得有些害怕,可却又禁不住好奇之心的驱使,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向那莲丛深处划去。 “赵……赵大人……!” 行至近前,苒姀愕然。 只见层叠的莲叶之下,赵高独自躺在一叶木舟之中,紧闭着双眼,双颊微红,似是喝醉了,可她定睛细看,却未见到舟中放有酒盏酒具。 既然不是醉酒,那他面上的红晕又是为何? 苒姀越想越觉得担心,终还是决定过去唤上一唤,问问情况,如若赵大人当真有哪里不舒服,她也好帮帮忙。 “赵大人!赵大人!……” 她踏上赵高的木舟,跪在他的身旁一边推摇他的手臂,一边唤着。 赵高很快便有了反应,缓缓将眼嵌开了一条缝。 “梁儿姑娘?……” 他仰面躺于舟板之上,迎着刺眼的烈日,只觉阵阵头晕目眩,周遭的一切都飘摇不定,却唯独眼前那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越发清晰。 “好美的梦……” 他自语着,将手伸向了苒姀的脸颊。 苒姀惊得别过了头去。 “赵大人,你认错了,奴婢不是……” 谁知还未及她说完,赵高便已突然坐起身来将她紧紧抱住。 “别走,求你!……我……我心悦你!……” 他的身上滚烫滚烫的,似是染了风寒,以至精神恍惚。 而苒姀才刚刚及笄,十三岁便入了宫,还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过,更未听过有人以这么诚挚的口吻说出如此令人心动的话语。 她身心剧颤,竟就一时怔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颈边萦绕着赵高灼热的气息,只听他沙哑着嗓音轻声低喃着: “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有你……梁儿姑娘……” 当那个名字再度响起,苒姀终于恍然而醒,伸手将他推开。 “赵大人,您别这样,奴婢不是梁……唔……” 仅转瞬,赵高的唇已将她的唇占了去。 她大骇,开始奋力挣扎。 可赵高感受到了她柔软的触感,竟是血气暴涨,完全丧失了理智,一双铁臂将她拥得越来越紧,到后来竟还把她压倒在舟板之上,紧紧扣住了她的双手,对她用起强来。 “赵大人!奴婢不是梁儿姑娘!求您放过奴婢……啊!……赵大人!……” “梁儿姑娘……我是真心的……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别走,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任苒姀如何苦苦哀求,赵高都似乎听不进去分毫,失了心智一般,眼里、面上皆是通红,俯身疯狂的亲吻着她的面颊,甚至开始撕扯她的衣裙。 “不要!赵大人!……救命!……来人啊!救命!……” 正当荣禄许久不见那抹雪白再现于莲前,又无动人的歌声可听,他觉得无聊想要离开之时,忽然听到莲丛深处传来了求救之音。 他大惊,正欲疾步上前施救,却突然想到那处是为禁地。 秦国律法严苛,就算踏足的初衷是为救人,却也依旧触犯了禁令,一样是要被父皇责罚的。 听闻扶苏哥哥九岁时就曾因入凤凰池中去救落水的梁儿,而被父皇罚抄《秦律》千遍。 兄长的身份是长公子,当年又只有九岁,自是从宽发落的。 可若换做是已年满二十岁又不受重视的他…… 父皇向来狠厉无情,很可能不仅不会高看他一眼,反而还会重重苛责于他。 而眼下有禁令在此,他就算不挺身而出,也没人挑得出什么错处。 虽不能救人,却可安生自保。 迟疑中,那呼救声已越来越大,周遭也有不少人寻声而来,却各个都如他一般,满面急色、犹豫不决,无一人敢进入禁地。 此时,荣禄脑中全是梁儿平日清素美好的模样,又被那凄惨的哭叫声扰得躁动难安。 赵大人……哪个赵大人?赵高吗?他对梁儿……! 想到昨日阳滋说赵高痴慕梁儿的话,他紧紧咬牙,再也忍不下心中躁意,举步就要过去,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拉住了臂膀。 “荣禄!莫要冲动!” “将闾哥哥!” 见到公子将闾,荣禄瞠目一怔,停下了动作。 将闾神情严峻,正言劝道: “你冷静想想,无论是哪个''赵大人'',谁敢明目张胆入得禁地去对梁儿下手?这摆明就是个陷阱,要害的很可能不止梁儿一人!” 他的意思是说,此事还牵扯了大臣,就或许也牵系了政局。 这等复杂的状况,身为皇子,置身事外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 荣禄面露焦灼,就这般看着梁儿被人……他如何能心安? 将闾知他心中所想,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一边转头向众人大声喝道: “都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廷尉蒙毅和郎中令赵成!” 赵成掌管禁军,负责宫内安全;而蒙毅掌管刑狱,又是父皇最亲近的内谋近臣。 入禁地除恶救人,他二人是最恰当的人选。 “诺!诺!” 众人得令,慌忙应声跑散,全都去找将闾口中的那二位大人。 “呵呵呵呵……” 听到笑声,荣禄和将闾皆是一怔,回眸看去,竟是胡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见他对梁儿遇险似是满不在乎,荣禄心间瞬觉不快,凝眉问道: “亥儿?……你笑什么?那可是你的母亲,难道你就不心急吗?” 胡亥侧眸,挑眉揶揄: “我笑的是你们愚笨。” “你说什么!” 他这般不知礼数,竟如此羞辱兄长,将闾也不禁动了气,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了拳。 然而胡亥却毫不在意,扬起头来讥讽道: “你们脑子里就只想着如何袖手自保,就算是叫了蒙毅和赵成前来,待他们赶到时,恶人也早已得手。你们也不想想,若在那边哭嚎的女子当真是我的母亲,她出了那等大事,父皇又怎会放得过此刻在这里旁观的每一个人?” 将闾瞬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睁大了眸子惊讶道: “你是说,那不是梁儿?” 胡亥一侧唇角勾起,并没答话。 母亲的声音,别人认不出,他又怎会认不出? 想来,那正在莲间狼哭鬼嚎的女人,应该不过就是个母亲的替死鬼罢了。 无论今日为何突然会有他人前来替代母亲,总之,那躲在幕后、妄想要害母亲之人,计划是彻底落空了。 不过…… 他倒是对那女子口中喊出的“赵大人”甚为好奇…… 试问一个正常人,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在凤凰池禁地行恶? 定是个遭人所害、恍惚了心智的。 那么此人……会是爱慕了母亲多年的赵高吗?…… 胡亥不再理会将闾和荣禄,只聚精会神的望向那被层层莲叶遮蔽的呼救之处,不经意间,眼中已有狡黠瞬息而逝。 第二百五十四章 依律当死 不多时,哭叫之音已停,蒙毅和赵成也已带了人赶来。 当那莲后的二人终于被带出时,众人哗然。 一来惊讶于行恶之人竟会是深得陛下信任的中车府令赵高;二来,大家万万没想到,那采莲的女子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婢,而不是梁儿。 人群之中,人人都在瞠目结舌,唯有胡亥眸光幽淡,默默望着因药力未散而被禁军拖拽的赵高暗暗挑唇。 恩师……还真的是你…… 彼时艾儿丧命,你那般凛然的斥责碾压于我,如今,倒也终能让你尝尝被千夫所指、抬不起头的滋味了…… ———————————————— 串串素白的梨花枝下,赵政与梁儿正沐浴着灿烂的阳光,相依相偎、浓情蜜意,却忽有内侍急急赶来通报: “启禀陛下,廷尉蒙毅、郎中令赵成,还有公子将闾、公子荣禄和公子胡亥在沐梨园外求见。” 赵政微滞。 梁儿也是一怔,抬头道: “这么多人同时觐见……” 赵政低头抚了抚她耳边的墨发,示意她安心,又转而对内侍道: “让他们进来。” 片刻,几人同时立在梨树之下躬身施礼: “臣等拜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何事?” 赵政淡淡问道。 蒙毅一揖。 “陛下,方才有人闯入凤凰池,玷污了正在采莲的宫婢苒姀。苒姀嘶声呼救,包括三位公子在内,附近有数人都在禁地之外目睹于此。” 梁儿蓦然心惊。 想不到素来治律森严的大秦咸阳宫,竟也会明晃晃的发生此等骇人之事。 “青天白日,私闯禁地还玷辱宫婢,这人是疯了不成?” 赵政一嗤,他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赵成垂眸,肃然道: “陛下,此人当时确实神志不清。” 赵政闻言一顿。 神志不清……便等于那人辩不清来人是谁…… 也就是说,如果今日梁儿没有被他拉来沐梨园,而是照例去凤凰池采莲,出事的就不是这个宫婢,而是梁儿了…… 看来,此事并不简单。 倏的,他脑中闪过了赵高的身影。 赵高已经迟来了几个时辰,难道…… 他长眉微凝,冷声问道: “犯罪之人……可是赵高?” 众人均未料到赵政竟猜得如此之准,皆是一凛。 赵成敛头回道: “回陛下,正是中车府令。” 此言一出,梁儿大惊。 难怪今日赵高一直都未出现,竟是中了圈套,被人弄去了她这几日只身采莲的凤凰池。 究竟是谁要害他? 亦或是……谁要害他们?…… 赵政眉间已然阴云紧索。 布置此事之人,定是看出了赵高对梁儿那见不得光的心思。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将身后娇小的梁儿遮得严严实实,令道: “将他和那宫婢带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很快,二人便被带到了赵政的跟前。 “奴婢拜见陛下……” “臣……拜见陛下……” 苒姀已经哭花了一张精秀的小脸,颤颤巍巍的跪拜叩首,可怜之相真真切切。 而赵高则是身形不稳,四肢无力,双颊晕红。 他全身湿透,看似应是蒙毅他们泼了他几盆冷水,令他好能清醒一些。 “有人给你下了药?” 赵政凤眸微眯,直言问道。 赵高跪着,双手伏地,颤声答道: “是……臣一早便如寻常一般入了宫,却在路上一时大意被人击晕,醒来时就已身在凤凰池的莲丛之中了,而后……就看见了这位姑娘……臣当时只觉天旋地转,燥热难耐……就……就身不由己的……陛下!臣……臣当真不想如此的!……” 他眼眸闪烁,羞愧难当,历经多少苦难风雨都向来自若的他,竟是在这一刻,忍不住任万般委屈泪湿了眼眶。 赵政淡淡望向这样气度尽失的赵高,顷刻,他唇齿微动: “蒙毅,你身为廷尉,狱法之事你再熟识不过。你觉得,朕当如何处置赵高?” 蒙毅略作思忖,正色道: “陛下,赵高虽然是受人陷害,中了迷情之药,但他玷污宫婢苒姀却是事实,难逃罪责。而依照律法,一切在宫中与婢子有染、不检者,罪当死。” 语毕,四下缄默无声。 每个人都暗自心叹赵高着实憋屈,可无故失了贞洁的苒姀又何尝不是? 刑法之前无人情。 无论何等缘由,既是犯下了罪行,就应当为此付出代价。 梁儿的想法亦是如此,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并不为赵高此番获罪而感到惋惜。 只因她知道,在历史上,赵高还有好几年的路要走,他是绝不会命绝于此的。 果然,事有转机。 还未等赵政说什么,一旁的胡亥就显出了大惊之色,激动的冲上前来高声求道: “父皇!赵高也是遭奸人所害,并非有意为之,求父皇念在他伴君多年从无过错,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吧!” 蒙毅却摇头道: “公子,我大秦以法立国。赵高犯法为实,岂能因为他是初犯就将他放过?想当年秦惠王为太子之时触犯了新法,却因他将要继承王位而无法服得重刑,商君便将他应受的劓刑和黥刑分别施在了太子太傅公子虔和太子之师公孙贾的身上。试问,就连太子和身为亲贵的公子虔都要依律服法,那并非贵族的赵高又何以能安身于法外?” 闻此,胡亥面露哀色,竟是“嗵”的一声双膝跪地,对着赵政举头央浼: “父皇,赵高乃是亥儿的恩师,亥儿受教多年,与之情谊深厚。今日恩师被害犯法,亥儿身为皇子,却仍然无能为力。既然恩师之罪已定……就请父皇允许亥儿如当年的公子虔和公孙贾一般,为恩师分担刑罚,只求……能留得恩师性命!……” “公子……” “亥儿!……” 这一番恳求声情并茂,极是煽情。 皇嗣为臣子分担刑责,实乃有违伦常、感人肺腑之举。 不止蒙毅和赵成惊愕万分,就连将闾和荣禄也不禁惊呼。 梁儿在赵政身后亦甚为惊讶。 平日她对亥儿的关注太少了,没想到不知不觉中,这孩子竟已这般依赖赵高。 难怪史书中会说,胡亥成为秦二世之后,会缕缕受到赵高的控制…… 第二百五十五章 功过相抵 “好了……” 赵政被这些人吵得有些心烦,他沉声一语,众人便立即安静了下来,齐齐躬身。 只见他负手于身后,微垂下眼眸道: “蒙毅、赵成,朕命你二人彻查此事。朕要知道,今日之事,谁是幕后主使。” “诺!” 二人拱手领命。 他又将眼扫向地上的赵高。 “至于赵高……按照秦宫律法,其罪的确当诛。且不止是他,就连宫婢苒姀,在宫中与男子行欢,哪怕只是被迫,也同样难逃一死……” 赵政还未说完,趴跪在一边的苒姀就全身一抖,触了电般弹起上半身来,惊惶失措的求道: “陛下!……奴婢冤枉啊!方才在赵大人眼前的虽然是奴婢,可他口中唤的却始终都是梁……” 这一个“梁”字令赵高刹那心惊,生怕这口无遮拦的女人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将他最在意的那个名字说出,那他就真的愧天怍人、连当众自刎的心都有了。 梁儿亦是一震,好在赵政迅速开口断了苒姀的话: “你若想活……” 仅这淡淡四个字,苒姀就吓得瞬间将满腔委屈全部吞回,老老实实跪好听赵政将话说下去。 赵政的眼似锋刃一般盯向她,冷冷说道: “你若想活,就将今日之事忘掉。事无巨细,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你可做得到?” “能!奴婢做得到!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苒姀想也不想便信誓旦旦的应下,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磕头。 赵政瞟了她一眼,又看向众人,淡声道: “今次,赵高身犯死罪,但他曾救过朕与梁儿的性命,当年亦是得益于他,朕和梁儿才有机会与艾儿说上最后几句话……” 说到此处,他眸色微动,略显感伤,却也极快调整如初,继续道: “赵高为人处事机敏,数次立功,可抵此过。朕欲将他赦免,视为无罪。” 闻言,众人大惊。 而最为惊愕的莫过于赵高。 陛下虽然一直看似待他不薄,但实则早就因他对梁儿姑娘的奢念而敌视防范于他。 多年来,他始终小心翼翼,生怕会连累了重过他性命的梁儿姑娘。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在陛下身边安然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这一次他又在药效之下因对梁儿姑娘的幻想而犯下这等死罪,他原以为他定是必死无疑了,孰知陛下一语,不仅令他毫发无伤的保下命来,竟连官职都未受到丝毫影响。 陛下绝非仁善之人,却这般执意要将他留下……究竟用意何在?…… “陛下!……” 蒙毅刚想要劝上几句,却见赵政抬袖,示意他无需多言。 “不过……” 赵政又道: “无论如何,秽乱宫闱都是內宫之中最不光彩之事,故而今日在场之人,谁也不准再提及此事。而赵高……” 他看向赵高。 “你在众人眼下玷污苒姀,她已无法再留于宫中。朕知你虽已有几房妾室,却一直未曾娶妻。朕便借此将苒姀许配于你为妻,你二人即刻出宫,即日完婚,息事宁人。” 苒姀万万没想到自己非但不用死了,她区区婢子,竟还能得到陛下的赐婚,成为陛下宠臣的正妻。 如此算来,自己简直是因祸得福,方才那般当众受的屈辱也算值得了。 霎时,她大悲之后又是大喜,脸上还沾满着泪水便已控制不住的灿笑开来,俯身磕头: “奴婢谢过陛下!” 而赵高却似受了极大的打击,生无可恋一般沉下了双眸,缓缓叩首: “臣……领命……” 二人起身,正欲退下,但听赵政的声音又起: “梁儿,朕这般安排,你觉得如何?” 闻此,赵高的身形狠狠一滞,他方才并未看到梁儿,便以为她并不在此。 袖下,他沉痛的将手掌握起,再度微红了眼眶。 无论是方才在莲下被设计陷害之事,还是刚刚被赐婚娶妻一事,他都最最不想让他心念的梁儿姑娘听到…… 如此,他往后还有何脸面再出现于她的面前?…… “陛下仁慈,不仅赦免了赵大人之罪,又促成了一桩美事,赵大人必会感念陛下的恩德。” 梁儿的声音甜美依旧,赵高却觉得自己的心更加满布疮痍,脚步愈发沉重的向沐梨园外走去。 花下,赵政眼底微沉,看了那蹒跚的背影许久。 赵高,朕就是要你明白,梁儿永远都不会属于你,你那正妻之位……也不必再空着了。 —————————————— 苒姀高高兴兴的跑回望夷宫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赵高走在路上,感觉所有路过之人仿佛都在看他,他们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全都在鄙夷他在凤凰池的莲丛中所做之事。 他自觉无颜再立于阳光之下、众人之前,便仓惶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缩了起来,独自舔伤。 “恩师?” 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入耳。 他这般躲避不愿见人,胡亥竟还是找到了他。 “恩师怎会在此?不去宫门处等着与苒姀姑娘汇合,一同出宫完婚吗?” 赵高心烦得很,扭过了头去没有回答。 胡亥一叹,好言相劝: “亥儿明白,恩师学识广博,才情孑立,那区区苒姀怎配得上恩师?只不过父皇旨意已下,恩师已然无路可选,倒不如坦然接受,或许还能成就一段良缘。” 他看似善心婉言,实则心里却在暗笑: 父皇当真是好手段,免了赵高的罪责,将他留在身边又逼他娶妻,这等折磨对执着于母亲几十年的赵高而言,可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如此才是最好,胆敢觊觎母亲之人,就该是这等下场。 “公子若无事,可否就此离开,让赵高能得以静上一静?” 赵高厌恶极了胡亥,垂下双眸欲将他赶走。 谁知胡亥竟是无尽无休,继续叨唠道: “唉,都怪亥儿无用,关键时刻,没能救得恩师于危难。虽冒死替恩师求了情,却也未能起得多大作用,令得恩师还要娶一个不中意的女子的为妻来保住性命……” 他胡亥可舍不得这么快就放下这个数落赵高的大好机会,定要再多说上几句戳够了他的心殇才能满足。 第二百五十六章 该死之人 赵高终是禁不住冷嗤而笑: 胡亥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的心思他怎会看不出? 他替他求情,还不是想在陛下和梁儿姑娘面前表现一番;同时又担心他会禽困覆车、绝望之下暴出其当年杀害公子艾一事。 胡亥若真有心救他,在凤凰池时,就不会立在一旁冷眼看得那么久的热闹,让他因迷药而犯下如此下作的大罪,失尽了脸面,被所有人唾弃,更无颜再面对梁儿姑娘…… 此时,有脚步声渐近,胡亥便也闭了嘴不再说话。 只听不远处传来了荣禄的声音: “将闾哥哥,其实……阳滋姐姐昨日与我一同看到梁儿采莲,也看到了同样在一旁遥望的亥儿和赵大人,然后她便说,看赵大人那副神情定是对梁儿有情……你说,今日之事会不会……” 听他如此说,将闾大惊,立即瞠目阻止: “住口!荣禄,此事万万不可再提!” 荣禄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半张着嘴一脸懵怔。 将闾神色肃然,解释道: “你可知,无论此事是否是阳滋所为,这番话都会将她害死。” 荣禄骇然,也知是自己思虑得太不周到了,于是悻悻敛头道: “兄长说得是……荣禄明白了……” 暗处,胡亥邪魅一笑,待那二人走后,他转向赵高,义正辞严道: “我就说,会是何人使出这等粗鄙卑劣的手段来害人?如此一想,此事倒真像是阳滋那个无脑多怪的女人所做……恩师等着,亥儿这就去为恩师报仇。” 说罢,他便急不可耐的起身前去告状。 阳滋那个贱妇,他早就盼着她死了。 赵高眼看胡亥折返去了沐梨园的方向,蔑视之色便无形间占满了他先前混沌的双眸。 真是蠢材…… 公主阳滋既是嫁给了李斯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便就等于归为了声名显赫的左相府之人。 而陛下近年来又与李斯关系微妙。 如此直接去陛下面前告发阳滋,陛下不仅难以惩戒于她,说不准还反而会着手将此事压下。 终于,赵高慢慢冷静了下来,将整件事的始末想了个透彻。 他骤然起身,举步离去。 此番,他不再哀戚众人看他的眼光,行走如风,目不斜视,眼神亦是逐渐凛厉。 这样不堪回首的一日,他赵高势不会忘。 阳滋,胡亥,将闾,荣禄…… 所有皇嗣、所有嬴姓赵氏的皇族宗室全都是自私冷血之人,为一己私心,随意将他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如彼时在隐官之中,他那人面兽心、令他母亲一次又一次削骨去肉的父亲一般,全部都是……该死之人! —————————————— “荣禄当真是这般说的?” 粹白的梨花之下,赵政凤眸低垂,幽幽反问。 胡亥的神情极是恳切。 “回父皇,是儿臣与赵大人亲耳所闻!父皇若不信,可将赵大人召来……” “不必了。” 赵政拂袖将他打断,面无起伏道: “亥儿,那些话,你就当没听过吧。” 胡亥大为不解,上前一步急道: “父皇,这是为何?这一切若真的是阳滋姐姐所为,她便是触犯了刑法,她……” 赵政转向身旁垂下的一根花枝,侧眸寒声道: “她是你的亲姐,你是想治她于死地吗?” 胡亥大骇,慌忙否认: “父皇误解了!儿臣怎会如此淡薄亲情?儿臣只是觉得……” “不会最好,其余多说无益。退下吧。” 胡亥见父皇神色淡漠,屡次将自己的话挡回,便知自己已无可能改变父皇的想法。 他就算在不情愿,也只得当退则退。 最后,他不舍的悄悄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梁儿,躬身顺从道: “儿臣……遵命……” 今日这沐梨园烦闹了许久,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赵政双手抚上梁儿的肩头,略有担忧的问道: “梁儿,我不追究阳滋,你可会怪我?” 此次阳滋要害的其实是梁儿与赵高两人,只是恰好他将梁儿拉来了沐梨园,才使其得以避过此劫。 梁儿浅笑嫣然,婉婉道: “阳滋是左相李斯的儿媳。若真是她所为,真相一旦揭发,这事就不仅仅是宫闱丑闻,还牵扯到了皇家和相府的颜面,甚至会有损你与李斯之间关系的稳固。故而你以大局为重,便只能选择视若无睹。我又岂会不明事理、责怪于你?” 赵政亦是冁然而笑,展臂将她收入怀中百般怜爱。 他的梁儿素来聪慧又识大体,可却永远不会知晓,他不对阳滋动手,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在他的心里,李斯同赵高一样都是他要留在最后一刻至关重要的棋子。 自梁山宫一事事发,尤其是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他便一直很小心的处理自己与李斯之间的平衡关系,是绝不可在此时令李斯在秦的地位再生变故的。 —————————————— 屋室之中,得到消息的阳滋勃然而怒: “什么?怎会突然换作了别人?” 她愤愤挥袖摔掉了一桌的午膳,大嚷道: “贱人!这样也能逃过一劫!” 一旁的侍婢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 只见阳滋气得胸前起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努力压下气喘,转眸问道: “不过,那赵高私闯禁地又侵犯宫婢,应当是必死了吧?” 闻此,侍婢神情闪烁,懦懦道: “公主,陛下……将他赦免了,还将那宫婢赐于他为妻……” 阳滋一听,瞬间再度火冒三丈,厉声大喝: “你说什么!父皇一向制法严明,手段严苛,从不心软,赵高犯下此等丢脸的罪过,父皇怎会还这般轻饶于他!” 侍婢双腿一软,“噗通”跪于地上。 “公主息怒!奴婢……奴婢也无从知晓啊……” 阳滋凛然,父皇如此护着那妖女与赵高,若她对他们二人下手的事情败露,她实难想象父皇会将她如何。 “速速将该处理的人全部处理掉,切不可让父皇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她急急下令,侍婢连忙躬身。 “公主放心,早已安置妥当了。” 得知顾虑已除,阳滋终能缓下一口气,摇晃着身形坐回座榻。 赵高!想不到不止梁儿,竟是连你的命也这么好!…… —————————————— 这一晚,赵高与苒姀奉旨完婚,可遗憾的是,他二人并未完成合卺之礼。 因为在婚礼之时,赵高年近古稀的父亲突然暴毙身亡,据说死状骇人,死因却是未明。 而赵高则声称自己当以孝为先,在查明其父因何而亡之前,断不会与新婚之妻同房。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不负所望 望夷宫前,梁儿紧随赵政身后走向车辇,路过守在车前的赵高时,余光之中见他似是瞬间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梁儿隐隐一滞,却也很快跟着赵政进入了车中。 最近这些天都是如此。 赵高每每见到她,都会如受了惊吓一般,恨不得把头立即扎入土中,再也不让她看见才好。 她知道,赵高应是在那一日被人陷害之时受到了太大的刺激。 当众侵辱宫婢……虽是受了迷情之药的驱使,但终归还是行了那龌龊之事。 梁儿不免暗自叹息。 以往的赵高即便偶尔极端,称不得完全是个君子,可所做的事也大多还算刚正。 甚至还几次救她和赵政于危难。 如今却硬是被迫与那些猥琐之人等同,叫他颜面何存?又如何还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的行走于人前? 梁儿想到史书中所描绘的赵高——谋朝夺位、诛杀皇嗣、架空二世、指鹿为马…… 她越发担心起来,怕赵高真的会就此变为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届时,害人害己,岂不可悲?…… —————————————— 今夏的伏天酷热难当,赵政便带着梁儿搬去了章台宫的清凉殿避暑。 梁儿为消暑而制的一小锅莲子芦根汤已经煨了一个多时辰,她起身走出殿门踏上了去往膳房的回廊,欲去盛一碗来给专注于政事的赵政享用。 没想到这一行,竟偶遇了奉召前去觐见的赵高。 赵高身形一颤,连忙低了头加快了步子自梁儿身边绕过。 曾几何时,他每一日都万般期待能有机会与梁儿如这般擦肩而过。哪怕梁儿并未抬眼看他,他也会觉得他的世界瞬息明亮,整整一天都能心情大好。 可不久之前,他竟在皇宫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在他们初遇的凤凰池,一边念着她的名字,一边强占了其他的女子。 他如此作为,梁儿姑娘如今定当厌恶极了他、再也不会信任他了…… 是他亲手玷污了他们之间那层平淡纯洁的美好…… 故而他现在虽能勉强忍得下立于众人之前,却始终难以承受出现在她的眼里。 梁儿姑娘的瞳永远是那般干净澄澈,而肮脏污秽的他,不配再出现在那其中……只盼着能快些逃离她的视线,再也别遇见才好…… “赵大人。” 梁儿转身望向那低着头、逃命一般跑开的赵高,终是忍不住将他唤住。 就算赵政说过不让她再理赵高,但见其如此自惭形秽,她已不得不开口劝上几句。 赵高如何也想不到梁儿竟会再与他说话,好似一只受惊的松鼠,全身一抖,倏的怔在了原地。 眼见赵高竟维持着逃跑的姿势定住不动了,梁儿不禁无奈一叹,出言问道: “赵大人……不打算转过来说话吗?” 闻言,赵高迟疑着缓缓转过身来,却怎样也不愿将头抬起。 “梁儿姑娘可是有事?……” 他声音很低,低到若不仔细听就很难听得清楚。 梁儿希望他能放松一些,便尽量将语气放淡: “奴婢觉得,赵大人最近好似较以往有异于人前,不知是为何?” 赵高有些哽咽,仿佛答得很是艰难: “……做出那等禽兽之举,在下……已无地自容……” 梁儿轻轻摇了摇头,喟叹他太过苛责于己。 “赵大人多虑了。你只是中了恶人算计才会身不由己做错了事。大人本是正直之人,只要心中坦荡,其余之事便都不甚重要。奴婢猜想,陛下也正是看清了大人那颗赤诚的心,才会如此轻易的赦免于你。连陛下都未追究,大人又何必纠结那已逝之过,妄自菲薄,扰了自己本该有的清净呢?” 赵高一顿,终于稍稍抬起头来,神色却依然闪烁,怯问道: “梁儿姑娘仍然相信在下是正直之人?” 梁儿淡淡呼出一口气,略有感慨。 “那是自然。奴婢与大人相识已有二十几年,亲眼看着大人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从一个不起眼的尚书卒吏成为如今深受陛下信赖的近身宠臣。在这期间,大人有哪一面是奴婢不曾见过的?大人是怎样的人,奴婢怎会不清?” 初遇时,他仕途受阻,哀戚绝望; 提及家事时,他失声而泣,悲不自胜; 在大梁城逼张良将她交出时,他威德并施,胜券在握; 斩杀胡姬时,他当机立断,狠戾果决; 高渐离行刺时,他奋不顾身,舍命相救; 赵政重伤时,他即时出现,领着六神无主的她走出迷雾,挽救了赵政的性命; 艾儿奄奄一息时,也是他将他带回,让她和赵政能有机会与艾儿见上最后一面…… 在过去那些漫长的日子里,赵高的所作所为已经逐渐改变了她在史书之中对他的认识。 她甚至时常会想,是否赵高如成蛟一般,并不像历史的表象那样奸恶不忠,而是在背后隐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无奈与痛处。 往事如烟,赵高双眸微滞,似乎是也忆起了过往。 想不到不经意间,他与她,竟然也有了那么多的交集…… 梁儿看他应是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便莞尔一笑,又道: “赵大人不必太过自怨自艾。奴婢是素来看心不看事的。只要大人的心不曾改变,便是无论发生何事,大人在奴婢眼中,都是好的。” 片刻怔滞,赵高敛头而笑,眼底竟莫名的透出了盈盈水光。 “多谢梁儿姑娘今日与在下说这些开导之言,在下现在已经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梁儿亦有些感慨,淡笑着道: “虽是为开导而说,却也句句出自肺腑。” 赵高含笑颔首。 “在下明白,往后不会再躲闪于人前了。定不会辜负梁儿姑娘所望。” “那,奴婢便告辞了。” 梁儿徐徐一礼。 赵高拱手躬身。 “姑娘走好。” 廊上有丝丝微风拂过,梁儿发间便起了几缕青丝伴着裙裾随风飘动。 想到赵高终于不必再拘泥于过往的不畅,她气朗心舒,就觉得好似连步履也轻盈了许多,继续朝膳房而去。 赵高走了几步,却又痴痴驻足、回望远去的那抹莹白。 梁儿姑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为你之心,都永不会变…… 只是你如此坚信我的清白,却不知那日在情药之下,我所做的一切,都恨不能是我每夜梦中所见。 我这样龌龊的心思,定是不能让你知晓分毫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荧惑守心 是夜,寝殿之中烛火阑珊。 帷帐之内,半披着一件薄锦玄衫的赵政正醉心逗弄着怀中的梁儿风花雪月,但听门外突然有内侍来报: “陛下,极庙司星蔡敬午急奏。” 司星是极庙之中官职最高之人。 他宁可打扰皇帝休息,也要半夜亲自跑来通报,这所报之事则定是一件极大的事。 不过,赵政的思想进步得甚至不似古人,对这些天官之言,他向来没有依赖、只有利用。 故而他此刻停下了动作,却并未起身,更未开门,只淡声令道: “说。” 隔着殿门,只听蔡敬午语气略急,言简意赅,大声道: “启禀陛下,西方天穹出现了''荧惑守心''之象!” 闻言,赵政与梁儿身形皆是一顿。 “荧惑”指的就是火星,因它赤红明亮又让人捉摸不定而得此名。在古代它就象征着战争和死亡,亦被人称之为妖星; 而“心”就是二十八宿中的“心宿”,也就是现代天文学之中天蝎座里最主要的三颗亮星。 对皇权而言,那三颗星中间最亮的那颗红星就代表帝王,旁边两颗蓝星一颗代表太子,一颗代表庶子。 当“荧惑”之星运行到这三颗星附近时,便会呈现两颗耀眼的红色亮星并立之势,这种现象常常会持续几个月之久,就被称作“荧惑守心”。 这本是一种较为罕见的自然天象,但古人认为,它的出现就意味着天子将要失位或者薨世。 故而几千年来,“荧惑守心”都是所有帝王最为忌讳的天象。 赵政倏的爬起身来,连衣衫都顾不得整理,就大步走向窗边,一把将窗推开,微蹙着眉举头望向西边那一方墨穹。 忽有凉风习习而入,掀起了他披散的墨发。 如今已是夏末秋初,梁儿担心他着凉,连忙随意敛了敛自己的衣襟,拎起一件厚实的深衣便跑过去给他披上。 然而赵政显然已无心于此,微凛着神色问向蔡敬午: “极庙眼下可有对策?” 蔡敬午答道: “回陛下,''荧惑守心''依其出现的时日长短,为凶为祸的程度不同,占卜之法亦各有不同。此天象目前刚刚出现,还需再多观测些日子,待其稳定之后才能更为准确的占出破解之策。” “知道了,退下吧。” 赵政的语气依旧很淡。 “诺。” 一语过后,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再无动静。 大敞着的窗前,赵政巍然而立,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目不转睛的看着西方那两颗并行而现,荧荧似火、争亮斗艳的赤星。 夏无且说他的命将会止于明年,而今天边便现出了“荧惑守心”,这般巧合虽有些令人寒心,但或许……也刚好可以为他所用…… “不要过于忧心了,虽然人们时常迷信于此,可其实那不过就是几颗星罢了,又怎主宰得了人世间的将来之事?” 梁儿素手轻轻挽了他的手臂,扬起面来柔婉相劝。 可这些话不止是说给赵政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这天象就仿佛是在提醒她赵政已经活不久了。此刻,她便尤为恐惧把赵政的将死与天命联想在一起。 人终有一死,“荧惑守心”的出现只是偶然,并不是天要亡他…… 定不是的…… 这时,梁儿挽着赵政的手不由自主的僵了僵,赵政稍滞,复而敛下头来抿唇浅笑: “你虽然是在劝我,可我怎么觉得,你好似比我还忧虑?” 梁儿微怔,略显讪色。 果然任她如何掩饰,她的情绪还是瞒不过赵政。 赵政定神望她片许,眼底便有温情浮现,双手拽起衣襟将她裹进胸前的深衣之中,柔声嗔怪: “我方才一时心切,只注意观星,都没留意到你。你这小糊涂,怎得给我披上了衣衫,自己却不知多穿一些?” 梁儿被他收得暖暖的,借机又向他的怀里使劲儿钻了钻,以此来抚慰自己害怕失去他的心思。 悠悠的,头顶传来赵政安抚的话语: “你放心,几百年前,宋景公在位四十八年,天边曾两次出现''荧惑守心'',他不是也都没事吗?那些天命之说本就是不可信的,我并非忧心于此,我担心的是我阻止不了百姓对这些深信不疑。在极庙例行占卜出解决之法以前,此事唯恐会使得民心难安。” 听他这般说,梁儿微微抬头,灵秀的眸子在月光下幽幽而动,极是怜人,细语婉婉道: “方才那蔡敬午已说,需待此天象稳定了才可决定启用何种占卜之法。在此之前,你担忧也是无用,倒不如释然一些,尽享当下。” 这一句,她仍有说予自己之意。 既然改变不了结局,那便及时行乐,尽情享受眼前的时光。 能多开心一日,便能多一日美好的回忆,总好过自哀自怜,郁郁而终。 而此时的赵政邪魅一笑,将这句话理解出了别的意思。 “尽享当下……那便是享用于你……” 他呢喃软语,紧收了手臂,埋下头去,把藏于深衣之中的小人儿一遍又一遍的牢牢极宠在怀中…… 梁儿……几个月后,我欲借极庙占卜的结果,逐步令你远离咸阳,远离皇室,远离我…… 不知以后,你可会怪我?…… —————————————— “哈哈哈哈……''荧惑守心''!''荧惑守心''呐!哈哈哈哈哈!……” 数千里之外,一处荒无人烟的林边,两个身披黑袍的男子正仰面观星,不由得心情大好,齐齐大笑出声。 在他们身后,又有另一个黑衣男子负手于背,缓步上前。 硕大的玄色布帽下,他徐徐勾起唇角,冷冷笑道: “看来,连天都不再助那暴君了,那我等就顺应天意,送他一份大礼。” 闻言,两人一同转眸看他,眼中显出兴奋之色,迫不可耐的问道: “恩公打算如何?” 那人举目望天,眸光停驻在遥远的西方、那在火红妖异的“荧惑”之星的逼近下,苦苦死撑着的心宿赤星上。 他薄唇微敛,笑得分外鬼魅,森幽道: “自然是他越忌讳什么,我们便越送他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始皇死而地分” 这一日,冀阙之上,李斯身着朝服,肃然道: “启奏陛下,东郡上报,有陨星坠地为石,据说石上竟然还刻有六个大字。” 听闻如此奇事,殿中众人都不禁竖起了耳朵,提起了十分的兴趣。 却唯独梁儿不寒而栗。 那落地的陨星是被载入史册的,并且,其上之字骇人听闻…… 赵政双手覆膝,长眉微挑,问道: “何字?” 李斯面露难色。 “呃……这字并非善意。” 赵政垂眸,淡声道: “说来听听。” 梁儿不自觉的攥起了袖角。 她害怕听到那六个字,更不敢想象赵政听到了会如何。 李斯仍旧略有迟疑,支吾道: “……是……''始皇死而地分''……” 顷刻,众臣大骇。 梁儿紧咬着唇,担忧的转眸望向坐在她侧前方皇位上的赵政,只见他勃然惊怒,双拳紧握,一双凤眸瞪得滚圆,却仍强抑着胸中怒火,咬牙道: “司星蔡敬午何在?” 这等状况,蔡敬午岂敢怠慢,迅速自人群中而出,躬身施礼。 “臣在。” “近日极庙观星之时,天际可有陨星?” 赵政没有直接针对那六个字,而是先问起了星象。 蔡敬午细想片刻,答道: “回陛下,十日之内东方天穹的确曾有过一颗陨星滑落。” “那可有方法证明,落于东郡的大石,就是由天而坠的那颗陨星?” “这……” 蔡敬午微怔,敛头回道: “恐怕无从证实……” 听至此处,梁儿心底稍安,不禁暗叹不愧为赵政,此等之事,他虽怒,理智却犹存。 蒙毅亦上前拱手道: “陛下英明!前不久天穹刚刚呈现''荧惑守心''之象,今日便又传来此事,那被刻了字的所谓陨星,定是有人设计安置,想要借此蛊惑民心,乱我大秦。” 李斯略做思忖,出言提示: “陛下,东郡是曾经的齐地,乃为方士的发源之地。去年虽有许多方士被遣去了北境,但方士之流在旧燕、旧齐两地根基百年,至今仍有许多研习术法之人隐于其中。除此之外,当年的卢生和侯生亦是至今未曾抓到。” “如此善以妖言行事,又根植于东郡的,确实非那些方士莫属……” 赵政双眸微眯,沉声令道: “李斯。” 李斯一揖。 “臣在。” “即刻下派御史到那陨星落地之处,在附近逐户排查刻字之人。” 赵政一语,还未及李斯反应,冯劫便起身道: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由东郡千里迢迢传至咸阳,陛下的召令再千里迢迢传去东郡,这一来一往不下数日,那刻字之人想必早已逃逸,不会再留于附近的村邑了。” 赵政面色不改,淡淡问道: “那依你之意,当去何处查起?” “这……” 冯劫一噎。 方才他有些操之过急了,并未思虑周全,致使无法答得上来。 “难道因为歹人已经无处查寻,就要对此事置之不理,任其发展?如此,岂不等于对天下之人默认了那石上的字就是天言?” 赵政幽淡着眸子,连连反问。 冯劫即刻惊悟,急忙请罪: “是臣一时愚钝,陛下恕罪。” 赵政并无怪他之意,想必殿中文武百官千人,持如此想法的不计其数。 他正襟危坐,继续道: “排查村户,不是定要找出犯罪之人,而是要告知天下,那大石上的字是有人刻意为之。” 闻此,冯去疾也提出了疑虑: “可……若排查之后仍旧无法将歹人找出,天下之人怕还是难以信服……” “都已直接下派御史了,自然不能只做做样子。” 赵政面上渐冷,声音也越发幽寒。 “那大石假作陨星,其大小可想而知,又要使其从天而降,岂是一两人就能将其轻易放置?村镇平日人口稀少,如果短期之内进出之人过多,地方官员定会有所察觉。故而朕以为,歹人定有帮手居于附近。更何况东郡本就隐有众多通于术法之人,难保他们不受卢生和侯生所控。御史且先去查,若无人肯认,便只能将周遭住户全部牵连获罪,依律斩首,将石焚毁,以慑天下。除此之外……博士仆射周青臣可在?” “臣在。” 周青臣出列。 赵政薄唇又启: “朕昨夜梦遇仙人,有幸得其一卷《仙真人诗》。称朕乃承天命,大秦基业可得万世。原本朕还未明其意,此时看来,倒正是为了今日助朕应对这歹人刻于石上的妖言。稍后你至昭阳殿,将此诗亲手抄去,广传于民间。''天言''……东郡有,咸阳亦有。” 梁儿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歹人既是以“妖言”相犯,赵政便同样以“妖言”相抵。 着实高明。 “诺。” 周青臣领命。 赵政高高端坐于皇位,深邃的眼眸扫向众人,低沉着嗓音徐徐问道: “可还有人觉得,此事有何处不妥?” 众臣齐齐一凛。 “陛下英明!” 一时间,称颂之音响彻大殿。 —————————————— 夜里,梁儿在寝殿睡得正香,可不知何时,那纤细白嫩的藕臂环抱着的,却由她崇拜痴爱的男子,换作了一团厚厚的棉被。 昭阳殿内,赵政凛然而立,冷声问道: “夏无且,关于朕的毒,你可曾守得完全?” 只这一言,夏无且的手心就倏的冒出了冷汗来。 今日听闻那号称是陨星的大石竟预言皇帝将死,他便料到陛下定会密诏他前来审问。 他是唯一知道陛下中毒、命不久矣之人,那样的六个字一出,他必定会遭陛下疑心,怀疑他透露了隐秘,更严重的,还可能怀疑他是那些刻字之人的同谋。 他怵然跪地,白着脸色叩首道: “陛下!臣的家族落没多年,是得陛下一手提拔才能再度光耀宗祖,臣早已誓死效忠陛下!绝不敢做出悖逆之事啊!” 赵政负手俯视于他,语气无甚起伏: “你自近二十年前起便是朕的太医令,莫说你曾在荆轲行刺之时对朕倾力相护,以你的能力,若你不忠,只需一味药就可置朕于死地,根本无需在朕寿命将尽之时联通外人行这般麻烦之事。故而,朕是信你的。” 夏无且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略缓了一口气道: “多谢陛下。” “只不过……” 赵政又冷言补道: “朕不信你身边之人。” 夏无且忙又解释: “陛下,臣知此事严重,早有防范,多年来一直谨慎行事,从未与任何人提及。甚至有关陛下所中之毒、以及为陛下续命之法的所有文书竹简和草药,臣都分散放置在不同之处。就算有人潜入臣的府邸,翻查了臣的书房和药材,也绝无可能从中猜出任何端倪!是以,陛下之毒,除臣之外,其余人等断不会知晓分毫!” 他是真的一直守口如瓶、小心翼翼的保守着这个秘密,可不知那石刻怎就如此之巧,竟刚好戳中了陛下多年的隐秘,险些将他连累了去。 赵政见他言辞凿凿,又知他忠心多年,思虑片刻后,便挥手放他离去。 回到寝殿,床榻之上,赵政轻轻将梁儿柔软的手臂抬起,又将她方才抱着的被子移开,倾下身去躺回了她的身侧。 熟睡的梁儿似是感觉到身旁有所动静,竟懒懒的伸长了手脚将他紧紧缠在了身前,那粉嫩的小脸上还露出了一副满足又安心的神情。 赵政不禁失笑,眼中暖意蔓延,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展臂也将这可爱的小人儿扣进了自己宽阔的怀中。 合眼间,赵政已然沉下了心思。 看来不是自夏无且之处透露了他身中剧毒的风声。 那么,那大石上的六个字,就应如“荧惑守心”一般,是凑巧应上了他因中毒而时日无多的实情。 如此,刻石之人的目的也应当只是要扰乱他对天下的掌控,令民心不稳,使他安生不得。 冥冥间,他眉间微跳。 卢生,侯生,此事可又是你二人所为?…… 第二百六十章 思虑周全 很快,赵政的《仙真人诗》便由咸阳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开来。 而后有御史到达东郡,一番排查之后果然还是没有找出可疑之人,便如赵政的安排,将“陨星”附近居住的所有人全部降罪处死,并且击碎焚毁了大石。 至此,关于“陨星”和《仙真人诗》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天言”,天下百姓各持己见。 “呵,想不到他会与我等使出同样之法,编造了一首《仙真人诗》出来。我们本应必胜的,最后竟硬是被他拉为了平手。” 一袭黑袍的伪装下,侯生觉得很是不忿,仿佛自己白忙活了一场。 卢生则眼望远方,淡声宽慰: “话虽如此,但他为震慑天下而严惩于此,降罪整个村邑,''暴君''之名业已深入民心。恐怕这于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件好事。只要他有些许不好,对我们来说便是赢了。” 话至此处,一旁的俞增忽然将头敛下,浅浅勾起了唇角道: “你二人说的都有理,不过在我看来,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除了''陨星'',我等理应再多送暴君一件祸事,才算真正应得上那''荧惑守心''的预言……” —————————————— 这段日子以来,赵政陪梁儿的时间突然多了许多。 他常会与她短居于咸阳附近的各宫之中奏乐和歌、共舞缠绵,甚至还微服出巡,与她相伴吃遍了咸阳城内所有知名的小吃。 眼下,他二人更是已在骊山的山顶私缠了两个日夜。 温热氤氲的汤池之中,梁儿与赵政紧贴在一起,双臂勾着他的肩颈,眨着一双杏眼纳闷道: “你最近好似很闲?” 赵政淡淡敛唇,对着她温和一笑: “风调雨顺,民生安逸,自是没什么事可忙的。” 闻言,梁儿美眸微眯,对赵政这番说辞她深表怀疑。 “胡说,泱泱大秦,怎会处处都那般安乐平稳?” “呵呵,那你是如何想的?” 赵政失笑,侧眸问她。 梁儿想得极是认真,喃喃低语: “李斯经你调教,自是不敢再在奏章上动手脚的……难道……” “嗯?” 赵政挑眉,好奇她的下文。 “难道是你偷懒了?” 她眼睛睁得滚圆,神情就好似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的孩童。 顿时,赵政大笑,用力揽了揽她的腰肢调笑道: “哈哈哈……我就是偷懒了,你能耐我何?” 他笑得开心,梁儿也自是欢喜,只不过赵政身为秦始皇帝,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天下兴衰,国家大事非同儿戏。 想到大秦未来的变故,她还是难免放不下心来,轻叹道: “你都勤勤恳恳操劳几十年了,偶尔偷懒歇歇也是不错的。只是那成山的文书,你批阅不完的话,总要有人代你批完啊。” “自然由左相代劳。” 赵政轻描淡写。 梁儿却更加担忧。 “你事必躬亲了几十年,如今突然给李斯这么大的权利,就不怕他再犯错事吗?” 闻言,赵政敛头轻笑,胸有成竹: “你忘了,他最为宝贝的大儿子李由现在可是三川郡守。三川郡是我大秦中枢的门户、是军政要地,故而三川郡守是直接由我完全掌控的,就连左相也无权插手。若李斯再为了那点权利犯起糊涂,李由的命也就不是他能保得住的了。” 霎时,梁儿恍然,仰面惊道: “前阵子你将那般重要的三川郡守之职给了李由,我还当你只是看中了李由是个文武全才、又忠肝义胆,顺便再卖李斯一个人情对他善加拉拢,不料竟是还有这层意思。” 赵政将手自汤池中抬出,湿漉漉的手指轻轻在梁儿鼻上一点,那小巧粉白的鼻尖上便留下了一滴细小的水珠。 只听他柔声溺嗔: “不然你以为我怎会这般放心的放权于李斯那条老蛇?” 梁儿讪讪一缩,懦懦拂手将那附在鼻上的晶莹拭去,略生娇羞道: “你处处这般思虑周全,当真是非常人所能及,也好在你是全心待我,否则倘若你有心算计于我,怕是我连半分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呵呵……你是我的女人,还想要挣扎到哪去?” 赵政再一次笑开,俯身吻向梁儿水嫩的唇瓣。 他越吻越深,手臂亦是越收越紧。 转瞬,那两簇俊逸的眉间便隐有苦意蔓延。 对不起,这一次……我怕是真的要算计于你了…… 因为,我想让你活着…… 无论我生还是我死,你都能好好活着…… “陛下!御史吕处在青玉殿外求见!” 陡然听到赵高的声音自林中传来,梁儿本能的一惊,闪身躲去了赵政身后。 现在的她可是一丝未挂,怎可让外人看见? 尤其,此人还是赵高…… 赵政眉心亦是一跳,但转瞬便定了心,侧头安抚道: “别怕,听声音,他并未距你我太近,池中又有浓重的水雾弥漫,他应是看不到你的。” 密林里,赵高神色复杂,紧抿着唇暗恨自己怎得如此气运不佳。 御史吕处说有要事急奏,可无论是吕处本人、还是平日负责通传之事的宫人内侍,都没一个骑术精湛、能有能力通过险恶的山路上得这骊山之顶的。 他无奈只能代为前来通报。 可山顶这温泉又是完全敞开于林中的,如若他进到树林之中,就必有窥视陛下与梁儿姑娘沐浴戏水之嫌。 如果陛下降罪,他轻则要被施以重刑,重则可能连人头都会不保; 但若是不进入林里,恐怕他喊破了喉咙陛下也无法听到。 故而他只得满心尴尬,硬着头皮走到离汤池不远的一处树后大声通传。 片刻,他见赵政没应声,以为他是没有听到,便使出更大的气力又喊了一遍。 “陛下!御史吕处在青玉殿外求见!” “知道了!” 赵政宏声应着。 他又转身看向梁儿,神色微正,叹道: “来此之前我已交待过,若无大事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眼下赵高不惜顶着犯上窥视之嫌前来通报,想必便定是出了什么要紧之事……” 他原本下定了决心要放下旁骛在最后的日子好好陪她,却终还是要受得这些外事所累,打断他二人单独相处的美好。 梁儿见他面有愧意,轻柔一笑,宽慰道: “我明白,吕处是你之前派去东郡的御史,他如此急报,定然事关重大。我这便随你回去。” 当两人穿好衣衫一同出现在赵高面前,赵高第一时间便跪地请罪。 “陛下,臣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事态紧急……” 赵政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回头望了一眼汤池的方向,见那处果然浓雾缭绕,这个距离根本没有可能辨得出池中景象,他便终于安下了心来。 “起来吧,你跟随朕多年,朕信你是懂分寸之人。” 他淡淡一语。 赵高狠狠舒出一口气,俯首道: “谢陛下!” 返程的山路比来时更为难走。 不过赵政素来驭马之术高明,他虽揽着梁儿、两人一骑,却仍走得较为轻松。 而他们后方,赵高独自骑在马上、低垂着眼眸盯着眼前陡峭的险坡,每走一步都不敢怠慢,可脑海深处那梁儿的身影却还是怎样也挥散不去。 方才因为走得急,梁儿姑娘的头发还湿着,一缕一缕清晰入眼,仿佛衬得她的肌肤更加透白,眼眸也更加水亮,分外惹人爱怜…… 真的……很好看…… 第二百六十一章 “山鬼”之言 “何事如此急切?” 赵政刚一入青玉殿落座,便淡言直问。 吕处不惑之年,生得一副忠胆之相。 他微微凝眉,肃然回道: “陛下,臣日以继夜自东郡返还,行至关东,走夜路经过华阴县的平舒大道之时,遇到了一件怪事。” “呵,又是怪事……” 赵政唇角微勾,冷眸嗤笑: “这一年来的怪事还真是不少……说吧,有多怪?” “当时夜深风高,臣并未看得很清,只觉有一人身披黑衣突然现于大道中央,拦住了臣的去路,声称要臣替他将这块玉璧转交给滈池君。” 说罢,吕处将手中玉璧递予内侍,又由内侍呈上来给了赵政。 然而在看清那玉璧的刹那,梁儿心中陡然一惊。 吕处所言的这件“怪事”在史书上是有所记录的。 那玉璧也果然如史书所言,同当年赵政祭祀湘江水神时投入江中的那块极为相像。 而那黑衣之人出现在的华阴平舒道,恰好也正是湘江和湘山所在之处…… 多年前扔出去的东西,怎得今日又莫名回来了? 梁儿略有慌神,垂下眸子暗自思量。 当初那玉璧是经宗正的最高官员宗正司直接呈上的,除了少数近前之人和宗正司本人,大多数人都没有仔细瞧见它的形貌。 故而吕处应是不清楚此璧有何问题的。 赵政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那块玉璧静默未语,眼底却在不觉间幽沉了许多。 只听立于殿中的吕处继续说道: “那人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臣自是不明他的意思,便出言询问,可他非但未答,却又多说了一句意味更加不清的话……” “哦?什么话?” 赵政的语气越发森冷,他的视线始终不离玉璧,手指也反复摩挲起了那光滑莹润的玉面。 吕处的心里本就有些畏怯,见赵政这般,便更觉发憷,提了一口气支吾道: “他说……''今年祖龙死''。” 瞬间,梁儿柳眉蹙起,不觉得已经牙关紧咬,心中难受可见一斑。 这些全部都毫无意外的与史书上一致。 祖龙……便是指帝国之君。 显然,这又是一句暗指赵政命不久矣的“预言”。 而此时,赵政的反应却较梁儿从容许多。 他起身缓步走至吕处身侧,淡声问道: “依你所见,他这话何意?” 吕处一揖,惭愧道: “臣愚钝,丝毫猜不透他话中之意。臣还欲再问之时,他已将玉璧放在地上消失于暗夜之中。” 听他如此说,赵政停滞了片刻,眯起眼来、压低着声音徐徐又问: “你就当真全然没有听出他所言之意?” 听得这一问,吕处大骇,倏的跪地,叩首认错: “陛下息怒!臣一时糊涂,臣并非欺君,臣……臣是……” “吕处,你若真的半点没明白那人的意思,也便不会跑来急奏。你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赵政侧眸自他身上瞥过,负手转身走回案前。 “陛下……” 吕处怔忡着将头低下。 赵政再度坐回座榻,对着他淡声道: “滈池君是千百年前民间所称的滈池水神。可那滈池始于千年以前,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不过''滈''池的''滈''同''镐''京的''镐'',据说曾经的滈池就在当年的周朝国都镐京境内,亦就是现在的邻近咸阳之地。他让你将玉璧带给滈池君,其意就是要你带给朕。不过当年朕巡游至湘江时,你未在随行之列,并不知晓此璧的来历,故而你或许难以理解他为何一定要你将这块玉璧带来。” 赵政顿了顿,幽幽的眸光又落向手中玉璧,冷着面色沉声道: “不过那句''今年祖龙死''……你应当是听得明白的。” “陛……陛下……” 吕处惊怵不已,连舌头也不由得打起结来。 “祖”与“始”;“龙”与“皇”…… “祖龙”与“始皇”二词的字面意思几乎完全等同。 “祖龙死”就是“始皇死”。 可这字义偏偏是隐在词汇之中的。 若无人挑明,那内在之意便永远都是“隐”着的,被预言今年会死的也就只是“祖龙”,而非“始皇”。 试问这等情况,他又怎敢直言去挑那碰不得的蜂窝,令陛下治他一个“恶言”之罪,危及性命? “你在发抖?” 赵政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吕处,想不到这般粗犷的人,竟也会因为几句话的惊吓就颤栗不已。 顷刻,他竟摇头失笑: “呵呵,真不知你有何可惧?就算那来历不明的人是山里的鬼怪,他所言之事也不过是发生在这一年之内罢了。现下已至深秋,年关将近,想必那等无稽之言定是难以应验的。” 他面上现出揶揄之色,薄唇轻敛,又道: “更何况,''祖龙'',一听便知是指先祖。先祖是早已死去之人,''祖龙死''又与朕何干?” 话至最后,赵政的眸已直视吕处的眼,语速亦是放缓了许多。 吕处终是豁然而悟。 原来陛下是在提点他,此事当如何对外去说。 他忙躬身施礼,悻悻道: “陛下英明!” 吕处退下后,赵政私下令人将那玉璧交由御府仔细查验,而结果甚为惊悚。 此璧正与始皇二十八年他巡游渡江之时,祭祀湘江水神的玉璧是同一块。 八年前就应已沉入河底的玉璧,而今竟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给送回来了。 这说明了什么? 秋末正是建兰和寒兰花期交界的时节。 骊山宫兰苑之中,沐浴着阵阵浓郁的兰香,赵政与梁儿在兰花丛中比肩慢行。 但在这如此一番惬意的景象下,二人所想却都并不轻简。 “君主行祭祀之礼时,周遭都需严密封禁,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当时将玉璧丢在了何处水域。而我刚一离开,就有人立即下水,在准确的位置捞回了那块玉璧……” 赵政长眉紧索,沉沉道: “看来那时,我的身边就早已被人安插了细作。” 梁儿白裙飘然,略作感慨: “为了造出今日这一环又一环的''奇事'',他们竟悉心筹划了至少八年……心思缜密如斯,倒令我很是惊讶……” 她转眸望向赵政,正色道: “近来发生的两件事都是假借天言鬼言,这般行事,要么这些人自身就是方士,要么便是与方士合谋。” 赵政颔首,言道: “再者,''陨星''之事与''山鬼''之事也应是出于同一批人之手。因为若是两批人,后来者定会刻意仿造前人之举,以此来推卸罪责,保自己安稳。而''陨星''石刻犯我犯得那般直白,''山鬼''所言却说的这么隐晦。作风如此大相径庭,分明就是存心撇清两件事之间的关系。” 梁儿不明,忽闪着眸子问: “他们为何一定要撇清前后的关系?” 赵政步履很慢,但却很稳。 他双眸深邃,唇颌微动,有条不紊的为她详解: “短短两个月就发生两次类似之事,撇清两件事之间的关系,才能让世人更容易相信此二事并非人为,更非同一批人所为,就可增强其可信的程度。何况,既是假借令人生畏的鬼怪之言,便说得越是玄乎其玄,就越容易使人臆想连篇。加之之前有字义鲜明的''陨星''石刻做铺垫,即便此番他话中未直接提及任何关乎我之事,也能轻易使得众人主动联想在我的身上,致使恐慌加剧,人心大乱。” 闻言,梁儿不禁暗自唏嘘,究竟是何人做得如此高明之事? 所谓人言可畏,世人又多迷信,此人深谙此道,故而不动分毫刀兵,却可缕缕伤致敌人要害。 思及此处,她不禁捉了赵政的袖角问道: “此事,你打算如何应对?” 赵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幕后之人太过隐秘,行过无痕,难查其踪。如今陨星''天言''刚平,又冒出一个山怪''鬼语''相衬,再加上''荧惑守心'',天下百姓必定难安。不过好在,极庙如今应是等足了占卜''荧惑守心''的时日,可令他们顺便将这些惑乱之事一并卜算,再将避凶之法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如今的他只剩下一年左右的命。 而那些歹人之中存有能力超群之人,要将他们彻底根除绝非易事。 他已无心思大费周章的将时间耗费在除去这些不紧要之人上。 于他而言,在他所剩无几的时日里,梁儿能按照他的计划安全离开才是最为首要之事…… 两日后,极庙受命针对“荧惑守心”、“陨星预言”和“山鬼之言”举行了统一的占卜。 得出的结果是要迁徙和出巡才能避凶趋吉。 “迁徙”是指要大规模的迁徙百姓。 赵政于是下令迁移三万户人家到北河和榆中地区,并且为安抚这些民众,给每一户都赐赠了一级爵位。 而“出巡”,则意味着年节之后,赵政便要着手离开咸阳,巡游远行。 极庙之中,蔡敬午反复思量着之前的卜算一事。 当时占卜的结果明明只有“迁徙”这一项,可他却突然收到了陛下的密令,硬是要他又多加了一项“出巡”…… 不知为何,自那一刻起他心中就隐隐不安,至今已愈演愈烈。 终于,他忍不住偷偷起卦,单对陛下出巡一事进行了卜算,结果竟是…… 极凶…… 这一年的年节,司星蔡敬午声称自己突患急病而辞去了官职,返乡静养。 另外,皇帝安然度过了整年,“山鬼”那“今年祖龙死”的预言便不攻自破,顺道连先前性质雷同的陨星“天言”,也一同无人相信了。 大家都觉得,定是如极庙卜算的结果一般,是年底的迁徙之举破除了那些“恶言”。待到皇帝出巡,大秦便可永享兴盛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去不返 始皇三十七年。 赵政依然将大部分朝政交由左相李斯打理,甚至连诸多诏书都开始由刀笔文法出众的符玺令赵高代笔。 梁儿虽然觉得这与几十年来都十分勤政又专于亲力亲为的他多有出入,但一想到这已是他始皇纪年的最后一年,她便也不愿再思虑过多,只想单纯的陪他安乐的度过他最后的日子。 春暖花开之时,赵政与梁儿在骊山之顶的天然温泉度过了又一个缠绵浪漫的上巳佳节。 他们笑对彼此,紧紧相拥,互诉爱慕,可心中却全都明了,他们此生在一起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骊山宫中,笼罩着沐梨园的水雾似乎较从前更加缥缈如烟、似梦似幻,大朵大朵的梨花也仿佛开得更盛于往年。 整整二十天,园中每日都是朝懽暮乐、妙舞清歌,羡煞了一大群不得入内的宫中之人。 回到咸阳宫时,凤凰池的并蒂红莲已然红似明火、娇艳欲滴。 他二人便又时常腻在梧木亭中赏莲品酒,抚琴弄箫。 ——直至秋日来临,莲花不再。 昭阳殿的平台之上,赵政身形立得笔直,定定遥望天边那金红的旭日缓缓升起,普照渭河,普照咸阳。 自从去年“荧惑守心”现于天穹、他决定借占卜之言出巡护梁儿出宫起,他已用心与梁儿在咸阳境内度过了一轮完整的秋冬春夏,看遍了这其中的每一处惊奇美景,留下了他们在大秦帝都最后的美好回忆。 再过几日,他就要带着梁儿离开了。 出巡的路线已定。 此次巡游他安排得很是漫长,他亦打算将自己余下的时光全部消耗于此。 这一走将是一去不返,而这咸阳的每一寸景致,他也都再无机会见到了…… “政,晨议的时辰到了。” 梁儿见他对着日出之象发呆许久,完全没有准备要走的意思,以为他是忘了时辰,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而赵政仍是未动,只淡淡道: “今日就稍晚一些吧。” 梁儿微怔,平日他最是重视晨议,几十年来就算遇到再大的事,他都极少迟到。 “你有心事?” 见她担心,赵政面露优柔,展臂将她揽在身侧。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咸阳很美。” 闻言,梁儿鼻间一酸,伸长手臂紧紧拥住了赵政的腰身。 是啊,咸阳好美。 光阴如梭…… 转眼间,她已在这度过了长长的几十年,这里的每一处都载满了她与赵政的回忆。 或甜蜜,或忧伤,或并肩迎战,或相依相偎…… 这,是她的家,是他二人携手缔造出的家,她怎舍得离开?…… 可秦始皇帝注定会在第五次巡游的途中离世。 到那时,赵政不在了,她又活着作何? 这咸阳美景,她已然无缘再能看上几眼…… 然而人生最是欺负人。 你越是害怕来临的,它到来的速度就会越快。 仿佛只在瞬息,出巡就已万事俱备。 胡亥突然跑来觐见,自请随同上路。 而与以往不同,此次赵政毫不犹豫便应下了他的请求。 胡亥大喜,只道是父皇今日心情甚悦,使得他如此轻松就得到了能与母亲同行出游的机会。 他亦不禁暗念,果然没了艾儿,没了扶苏,他便能诸事皆顺,成为皇嗣之中最得宠的一人。 此番出巡预计绕南北之路,是行程最远,历时最久的一次,但阵仗却是极简。 除了负责车马和执掌玺印的中车府令兼符玺令赵高之外,臣子之中仅左相李斯、廷尉蒙毅、加上公子胡亥三人随行。 右相冯去疾则负责带领众臣留守都城。 十月癸丑,巡游的队伍正式自咸阳出发,玄旗招展,蜿蜒前行,浩浩荡荡向东南方向驶去。 一处县城中,皇帝的车马已经渐渐远去,可围观的人群仍是久久不肯散去,议论之声四起。 “诶呀!大丈夫就应当如此啊!” 一个四十几岁,穿着寒酸的深灰色细麻布衣,蓄须偏瘦的男子,眼神炯炯的望向前方车队中那驾专属于皇帝的奢华车辇,喟然感慨着。 却很快被另外几个激动的声音给淹没了去。更是无人留意他其实一直立在角落细细聆听着众人的每一句话。 “你们注意到了吗?方才那女子的歌声可真是好听。她所唱的可是去年曾流传一时的《仙真人诗》?” “没错,正是那首当初皇帝自梦中所得的诗歌!” “真不愧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人所唱,就是比我们寻常百姓唱得好出千倍。” 正当几个布衣平民满心感叹之际,一旁有锦衣之人揶揄嗤道: “贱民就是见识浅薄。只听得出歌好,殊不知,那琴抚得才叫一绝。” 布衣惭凫企鹤之时,又有另一个锦衣之人道了一句公道之言: “你勿要刻薄了,穷苦人家哪学得起琴?更是难以知晓琴在品质上的高低之分啊。” 闻言,先前那人颔首,慨然道: “琴之高低……是啊,那位乐师非但琴艺精湛,就连所用之琴也是音色超然、绝非凡品。以前就曾听闻皇帝在咸阳宫中藏有古琴''绕梁'',不知方才那人所抚的是否就是那床相传已毁的周朝名琴?……” 说至此处,二人已是满目艳羡,齐齐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车队痴痴怔神,喃喃道: “无论是那绝世之琴、抚琴之师、还是那吟歌之女,都真真让人想要有机会能近前一观啊……!” 华丽宽敞的车辇中,赵政修长的手指秉持着一只精致的小碗,浅浅啜了一口蜜浆,淡笑道: “梁儿的琴歌宛如天籁,怕是外面那些百姓一生也难以见到技艺更胜于你之人。我倒有些好奇,若是得知在车辇的幕帘之后,如此精粹的琴与歌皆出于你一人,不知他们又会作何反应?” 梁儿微微牵起唇角,素手将“绕梁”的余音抚平。 “那些我全不在意,只要他们能长长久久的记着这首《仙真人诗》便好。” 她起身至赵政身边盈盈落座,十分娴熟的提起铜壶,为他将浆碗再度斟满。 去年那些居心叵测的歹人编造的“仙鬼”之言对赵政在民间的影响很不好,而赵政用以应对的《仙真人诗》又只是由人来口口相传于各地的。 像这种被编做民间小调的诗歌往往因为顺口极易流传,但却也极易被人遗忘。 只要一有新的诗歌传出,之前的那首便就不再流行了。 而她此番每路过一城,就会反复弹奏吟唱此诗,就是要以她非凡的琴艺和歌艺令百姓们重温于此,使他们在惊叹之余加深记忆其中的内容。 她要尽自己所能让天下人记得: 始皇赵政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无论是在他活着之时,还是亡故之后…… 第二百六十三章 密召扶苏 即便表面上是因卜算结果如此、要趋吉避凶才有了这出巡一行,但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却是事实,故而赵政也自是思量详尽,力求令此番的每一步都走得行有所值。 十一月伊始,他们抵达了重要的第一站——云梦大泽以南的九嶷山。 云梦大泽地处广阔的云梦之地,南以长江为界,是一个巨大的湖泊群。 如此之地,景致自然很是奇丽壮美。 而屹立在它一旁的九嶷山则是两千年前舜帝寿终之处。 相传当年舜帝南巡狩猎,不幸驾崩于山间。 他的两位妻子娥皇和女英听说之后,千里迢迢前来寻觅。 二女溯潇水而上,沿紫荆河而下,却见眼前共有九座峰峦,并且竟是峰峰相仿,疑惑难辨,导致她们最终也未能见到自己夫君的最后一面。 此后,此山便得名“九疑山”,亦作“九嶷山”。 人们为了纪念舜帝,就将其间九峰分别命名为舜源、娥皇、女英、杞林、舜帝陵石城、石楼、朱明、箫韶和桂林。 群峰拔地而起,层峦叠翠。 而万千峰峦,无一不朝向那舜源主峰,所以自古就有了“万里江山朝九疑”一说。 九嶷山拥有这句千古流传之言,山上又建有五帝之一的舜帝陵,故而当赵政登上这座南方名山,行下祭祀舜帝之礼时,便等同于将皇帝之威一并震于南方了。 祭祀过后,舜源峰上,梁儿眼望周遭过于相像的八座山峰,柳眉微垂,怅惘感慨: “此山真是弄人……若非它九峰相近,娥皇和女英就能在最后一刻陪在舜帝的身边了。” 她的身旁,赵政凤眸悠远,一声喟叹: “或许如此也好,如舜帝那般英武一生之人,若是让心爱的女子亲眼目睹自己的垂死之态,恐怕才会令彼此更增伤感。” “可是……虽然会更为伤怀,但至少可以了却些许遗憾……” 梁儿心中滋味难言,这种如何也破不了的悲剧,她不喜欢…… 赵政怅然一笑,揉着她耳边柔软的发丝将她团入胸口。 傻梁儿,与其要你哀痛难愈,我宁可选择让你留些遗憾…… 顷刻,他垂眸看向脚下的舜源峰。 谁又知晓,舜帝当年不是同如今的他一样,早知自己将死,而有意选择了这样一座奇山做为寿终之地,来减轻他爱妻们的哀伤呢?…… 下山之时,赵政亲手在山下为梁儿种下了一棵梨树,并且命人在其周围再种千棵,设立为沐梨园。 这已是他们此次出巡,设置的第八处沐梨园了。 照这种密集程度下去,再加上原先设置的近百处,恐怕不久之后,全国就会有几百处一模一样的沐梨园出现。 此时传来了直道行将完工的消息。 从开始修葺至今,大秦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已基本完成如此艰难浩大的工程,实在可喜可贺、可歌可颂。 若非道路尚未修造完全,路面还有些许颠簸,只能行马不宜通车,想来赵政定是会带着梁儿去试上一试这三日之内便能从咸阳到达九原的感觉是如何。 云梦之地有一处云梦山,这山曾为历代楚王最为偏爱的游猎之地。 山中设有一处云梦行宫,这几日来,赵政与梁儿便是居住于此。 山上鸟兽众多,又因南方天暖,就算行将入冬,依旧生机勃勃。 自山上俯望,还可见远处广袤的云梦泽湖沼与无尽的蓝天交相呼应,宛如斑斑明镜镶嵌于章华台之上,偶有几处有雪烟袅袅、氤氲蒸蒸,使之遥遥望去,更似是仙境一般。 赵政仿佛很喜欢这里,竟破例说要多住上几日再走。 自然,他喜欢的,梁儿便喜欢。 他想留,梁儿便陪他留。 几日后,赵政说想要吃花糕,让胡亥陪梁儿去山里采些花草。 胡亥自是喜不自胜,恨不能将梁儿供在手心托着去采花。 行宫主殿的平台上,眼见梁儿和胡亥走远,赵政眼底的温和渐渐消退,对内侍淡言道: “让他进来吧。” 转瞬,一个年约而立的男子便在内侍的指引下自偏殿的小门而入,出现在赵政的眼前。 他白衣高挑,挺拔健美,长眉凤目,高鼻薄唇,雕琢般的面容精致非常,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个极俊美之人。 赵政凤眸幽幽。 许久未见,扶苏的容貌竟是已与他越发相似了。 只见其神态谦恭,礼数周全,一如曾经。 “儿臣拜见父皇。” 赵政止下心中感慨,正色问道: “你得朕密诏自初成的直道而来,此行所感如何?” 提及此事,扶苏眸中微闪,却因自制之力极强,未让人见得过多的兴奋之色。 “儿臣自九原上道,一路骑马南下,除在夜里入驿站小憩,几乎未做停留,行至云阳之时,仅用了三日不到。想来若是去往咸阳,三日之内也必能到达。” 赵政淡色颔首。 “不错,正如朕当初所料。” 扶苏倾身一揖: “恭喜父皇,待到直道大成,我大秦便可粮道通畅,调兵神速,国之稳固必定更胜以往。” 赵政唇角微动,却是话题一转,淡淡问道: “你近来过得可好?” “劳父皇惦念,这两年多来,儿臣在上郡与我大秦将士同吃同住,与民同苦、与民同乐,虽不及在咸阳那般华衣玉食,却较从前轻松自在许多。” 扶苏亦是淡然应着。 赵政轻轻点头,又转言问道: “你对这段时日朕的治国之道可有何看法?” “回父皇,去年''荧惑守心'',歹人作怪,儿臣知晓父皇必定是殚思竭虑、苦心应对,但儿臣仍旧以为,为国之道,食不如信;立人之要,先质后文。父皇编造梦中''仙言''以对''陨星天言'',又将附近百姓悉数诛杀,不禁失信失诚,且还失仁失德,此行就有如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暴,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儿臣实难苟同。” 扶苏并未迟疑,一如既往敛头直言,唯一不同于过去的,是他面上始终平静、淡定自若,再找不出当初的激昂慷慨、跌宕起落。 再次听到这个儿子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赵政不再动怒,而是浅浅叹息。 无论是他、梁儿,还是其生母嬴萤,都是懂得权衡用计之人,可为何偏偏就生养出了如扶苏这般不知变通又固执己见的子嗣来? “朕见你已能懂得掩藏情绪,凡事也都能淡然处之,确实较两年前长进了许多,可这副性子怎还是那般耿直?” 扶苏垂下眼帘,谈言道: “但在儿臣看来,耿直并无不妥。” 赵政蹙眉摇头。 “蒙恬难道没有教过你''太钢则折,至察无徒''?,于平民黔首而言,耿直或许还能算得是件好事;可于王侯将相,太过耿直却极易断送自身的前程;如若是一国之君,后果则会更甚。” 最后一句,他有意将语速放缓。 “父皇……” 扶苏抬眼微瞠,看父皇此意,是想要立他为储…… “朕始终未立太子,而你作为众公子中最长的一人,此事你应是思虑过的。” 对上赵政锐利幽亮的眸光,扶苏略有讪色,却也坚定依旧,恳言道: “父皇,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人者食人,治于人者食于人’,经历了过去种种,扶苏自觉能力不及,心力更是不足,不适宜为那''劳心''''治人者''。相较于此,儿臣如今倒更向往能远离朝堂,过纵情自在的日子……” 听到那“纵情自在”四字,赵政微顿,又突然问道: “你而今……可想见她?” 扶苏稍滞,貌似疑惑道: “儿臣……不明父皇所指……” 赵政静默看他片刻。 当年他曾问过他要不要在走之前再看梁儿一眼,他借口要回去收拾行装而婉拒了,而今他再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竟干脆佯装不懂。 看来两年已过,扶苏对梁儿之情非但未减,反而愈发强烈了…… 思及此处,赵政微微牵了唇角,似笑非笑。 “看来,你也不是在所有事上全都耿直划一的。” 这一语后,扶苏并未再应,只恭顺的垂眸立着。 时至今日,梁儿早已犹如一根短刺,深深扎入他的心中。 这一点,他永远也否认不了…… 赵政见他不动不语,便又叹出一口气来。 “罢了,每个人都应待在适合自己的位置,做适合自己的事,如此,才能得心应手……你实意不愿的,朕便不会勉强。你回去吧。” “诺。” 扶苏缓步倒退,转身要走之时,赵政眼中一动,终是注意到了他的一袭白衫。 “扶苏……” 扶苏忙转了回来,施礼问道: “父皇可还有事?” “白衫甚好,往后,你便如此穿着吧。” 赵政目光微远,似是看到了更多。 扶苏一愣,虽不明其意,却也因孝道在身,躬身从道: “儿臣……领命。” 眼见那与自己生得极像的扶苏身着一抹白衫渐渐远去,赵政忽然忆起当年在青玉殿的墙边,他独自一人远望着身穿白衫的成蛟与梁儿在沐梨园中共舞、宛如一双璧人…… 那时他便想过,若他不是大秦之主,若他可以弃下玄衣而着白袍,与梁儿比肩并立之时将会是何等样貌? 会否……更为衬得上她那一身无暇的粹白? 看来这令他望而不得的一幕,很快就能有人替他实现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只为梁儿 扶苏刚刚离开,夏无且又自偏门应密召前来。 “夏无且,朕记得你说过,朕的命会到今年为止。” 赵政微敛着眸子,淡淡道。 夏无且低着头,眉头微蹙,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回陛下,臣是说过……” “眼下已至年关,若你说的没错,朕岂不是活不了几日了?” 赵政的语调依旧平淡。 “陛下……” 夏无且没了下文,他已不知当如何劝慰。 赵政长长吁出一口气,又问: “你可还记得朕是如何安排此次出巡的路线的?” 夏无且不知话题怎又转至了此处,只老老实实恭敬答道: “陛下原定……是要先南下至云梦、九疑,而后自浔阳走水路向东北而去,经枞阳过海渚,再自丹阳南下至钱塘,向东抵达会稽,过吴地向北到琅琊,随后从平原津向西,直至……返回咸阳……” 越说到后来,他底气便越虚。 因为他知道,那些往后的行程,陛下已是没有可能完成了…… 赵政并未介意他语气的变化,再问: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如此安排?” 夏无且想了想,更是不解陛下为何要问他一个太医这些关乎政事的问题。 “陛下登九疑是为了祭舜帝……至会稽是为了……” 此时,赵政徐徐抬手将他打断,摇了摇头道: “那些不过是顺道为之,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夏无且一怔,面有疑惑。 赵政负手而立,双眸深邃,淡声道: “这一路贯穿南北,几乎经过了大秦所有山水最为秀丽之地。且除琅琊外,全部都是过去朕没有带梁儿去的地方。朕想要与她走完这最后一程,亲手为她种下最后一棵梨树,置下最后一处沐梨园……夏无且,无论用什么方法,你务必要让朕再多活些时日,助朕完成此愿。” “陛下……这……” 夏无且面露难色,抬眼间,却见赵政眼中神色已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目不转睛的看向他,容不得他半分推辞。 片刻,他无奈一叹,低声道: “其实……是有一味药可再为陛下多争取些时日的。只是此药虽被称作药,实则却是毒。以此延寿,只不过是在饮鸩止渴,非但延不了太久,而且……会令服用之人在最后关头备受折磨,死状……凄惨……故此,臣先前并未与陛下提过……” 闻此,赵政云淡风轻的勾了一下唇角。 他就知道,以夏无且高于世间的能力和优柔过善的性格,他必是保留了些他自己认为算不得方法的方法。 而这些方法,又恰巧是他赵政急需的。 “朕觉得此药不错,就用它吧。” “陛下……!” 夏无且瞠目结舌。 他虽早知陛下视梁儿姑娘为心中至宝,却如何也料不到陛下竟只为了能陪她走得更远一些,而……而选择服毒害己…… 赵政目的已成,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示意要夏无且退下。 他方才已经清楚了扶苏的想法,如他所愿,扶苏果然是未来最适合留在梁儿身边的人选。 既然诸事都已筹划妥当,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让他自己尽量活得久一些,在所有巡行的途经之处全都为梁儿种满梨花,在梁儿的记忆里留下更多与她共同的足迹。 那么往后,无论梁儿去往哪里,回忆中都总会有他的影子存在,永远不会将他遗忘了。 为此,不管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犹豫。 至于他最终死状如何……左右他也没打算让梁儿看到他死时的模样,那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赵政身后,夏无且已然晕红了眼眶,满目泪光的望着眼前这位几乎让他追随了半生的始皇帝,深深施礼,静静退去。 当今也好,后世也罢,无论人们如何看待陛下、如何评说陛下,在他眼里,陛下都是这世上最英明神武、霸气盖天的帝王,亦是最为专情、最为重情的帝王。 此生幸得如此之主,纵使他夏无且仅是一介不足道的医者,也甘愿搭上全族荣辱,为陛下牢牢独守这世间最大的秘密,哪怕因之赴死,也毫无退缩! —————————————— “亥儿,还没到吗?” “母亲莫急,就快到了。” 山中,胡亥用一块洁白的条布将梁儿的双眼蒙住,兴奋的拉着她穿梭于林间。 终于,他停下了步子,着手将蒙着她眼的布条解开,轻声问道: “母亲,这的花……你可喜欢?” 梁儿杏瞳微闪。 只见眼前葱郁的草地上熙熙攘攘生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朵。 花色明丽,花形多姿,就连花叶也是片片柔媚、苍翠欲滴。 她莞尔,笑容正与那花儿相映,瞬间暖入了胡亥的心房。 “这是……秋海棠……” “亥儿知道母亲喜爱以花制食,故而刚一入住行宫,便提早将这山中各处寻了个遍,哪处有花,哪处的花最美,亥儿全部已经熟记于心。” 胡亥满面含笑,俯身蹲下,摘了一朵递予梁儿。 梁儿看着手中花朵淡笑嫣然,温和的出言赞道: “亥儿有心了,这些秋海棠野生于此,着天地精华,姣美旺盛,馨香动人,让人仅是看着,心情都会大好,若是制成花糕,也定会很合陛下胃口。” 胡亥粲然而笑: “只要母亲喜欢,亥儿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他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热,正欲低下头去遮蔽一二,但听远处忽然有马蹄声传出。 二人本能的一同举目看去。 却见那马速度极快,风驰电掣般疾驰转去了山路的另一边。 梁儿微微一滞。 “母亲?” 胡亥见她愣神,不禁一问。 她眼眸微垂,轻语低喃: “那骑马之人怎么有些像公子扶苏?” 胡亥略怔,复而摇头否道: “这不可能,方才那马跑得飞快,与你我之间亦相去甚远,叫人如何能看得清那马上之人的容貌?况且兄长此刻应是身在极北的上郡,不可能会出现在此。母亲定是看错了。” “或许吧……” 梁儿淡淡应声,心中却疑心甚重。 那个人的身形看上去像极了赵政,可身上穿的却非玄衣而是白衫。 除了扶苏,普天之下还有谁的轮廓会与她的政那般相近?…… 山路的转角,扶苏放慢了速度,直至完全停下,犹豫着又驱马调转了头,隐在路旁的大石之后,远远朝梁儿和胡亥的方向望去。 方才他策马扬鞭,行速虽疾,余光却也无意瞥到了那边的两人。 回头细看,即便距离太远,相貌难辨,但那立在花前的女子却分明白裙素妆,雪肤若脂,发如飞瀑,楚腰玲珑…… 梁儿,那个女子……可会是你?…… 第二百六十五章 钱唐之险 回到行宫,刚一入殿,梁儿便迫不及待的凑到赵政身边与他说起自己刚刚所见。 “政,方才在山中,我仿佛看到了公子扶苏策马疾驰,他可有来过?” 谁知赵政停下理政,滞了片刻,竟是倏的黑下了脸来,撂下手中竹简,板着眼色冷声嗔道: “你看到的,应是往返于此地与咸阳,递送书简、传递消息之人。我竟不知你与扶苏感情何时好至这般,竟会对他思念至此,甚至还将无关之人错认成了他。” 见赵政突然莫名飞醋,梁儿急得咬牙,倾过身去,双手抓着他的袖口焦灼解释: “你胡说什么呢,是真的很像!那马上之人的身形轮廓全都与你无二,像你之人我怎会轻易认错?若非他身着白衣,而非玄袍,我定会以为那人是你!” 闻言,赵政微滞,面色又忽的转好,挑了眉睨道: “哦?只因那身衣服的颜色是白色而不是玄色,所以才会觉得那是扶苏?……” 他眉眼弯起,抬起修长的食指轻挑了梁儿的下巴,逗弄道: “如此看来,你倒不是太想见扶苏,而是太想见我啊。方才我还打算要因你想着别的男子而罚你,眼下怕是要改为奖赏了。让你得些甜头,从此眼中看到的就只有我的脸,再无他人。” 见赵政精致的面上笑得鬼魅,梁儿心间一颤,吞了口水期期艾艾的问: “什……什么甜头……?” 赵政凤眸幽亮,长臂一挥,将她纤软的腰身揽至身前,气音低语: “你说呢?……” 这极具磁性的话音和那深邃如潭的黑眸就仿佛是梁儿永远也无法抗拒的魔咒。 仅转瞬,她便已如一只小而乖顺的雀鸟,软软迷醉在了赵政的臂弯之中。 至此,不管扶苏是否来过,她都不想再理了。 世间所有,全都重不过这眼前之人半分。 而她要的,也仅止于此…… —————————————— 月明当空,赵高正欲回去休息,却见胡亥独自一人等在半路之中。 见他走来,胡亥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礼。 “亥儿见过恩师。” 赵高依律回礼,出言问道: “天色已晚,公子为何在此?” “亥儿想问……恩师今日当值可是一直都守在殿前的?” 胡亥态度恳切。 赵高颔首。 “没错。” 胡亥又问: “父皇可有外出?” “陛下应是始终都在殿中。” “那父皇可有召见何人?” “并未见得。” 胡亥连连发问,赵高都直言不讳。 却是一边答话,一边暗中观察胡亥的神色变化。 只见他最后果然是松下了一口气。 赵高试探的问去: “公子为何要询问这些?” 胡亥一凛,即刻躬身道: “啊,无事,多谢恩师,亥儿告辞。” 见其离去,赵高暗忖: 难不成今日陛下秘密召见了哪位令胡亥忌惮之人? 他垂下眸子,反复想着。 会让胡亥忌惮的,除了他赵高之外,还有谁呢?…… 夜幕之下,胡亥缓步行走在石子小径之上,逐渐陷入了沉思。 今日果然是母亲看错了。 扶苏当年那般不识抬举,不禁重伤母亲,还时时与父皇作对。 他是被父皇亲自赶去那偏远之地的,仅过了两年,父皇怎会有心这么快便将他召回? 只不过…… 母亲怎会突然将人错认成了他? 难不成母亲就那般在乎于他? ……因为…… 他长得太像父皇? 冰冷孤寂的月光下,年轻的胡亥已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拳,目露寒光,现出了狰狞之色…… —————————————— 第二日,赵政决意离开云梦。 巡游的队伍首先行至浔阳,而后在其境内转走水路,沿着九江向东北进发。 途经枞阳时,正赶上一年之中百姓祭祀最旺之际,而南方与北方的风俗又大不相同。 赵政觉得新奇,便索性在此观览了本地百姓祈求新年风调雨顺的籍柯之礼。 一番热闹之后,他又带着梁儿渡过海渚江,又从丹阳沿中江南下,到达了钱唐之地。 这钱唐之地属会稽郡所有,其内有一条浙江甚为有名。 此“浙江”指的并非后世的“浙江省”,而仅仅是一条江,是因其水道太过曲折而得名“折江”,通“浙江”。 其实,此江时常泛滥,潮涌高涨之时尤其壮观骇人,正是在后世被称为拥有“天下第一潮”的钱塘江。 清晨,江边。 赵政玄袍翻飞,巍然立于劲风之中,蹙眉望向眼前的滚滚骇浪,唇齿紧抿,喟叹道: “听闻此江每逢初一十五便会潮水暴涨,险恶非常,故而朕特意避开了涨潮之时,却未料这江面竟还是这般巨浪翻涌……” “陛下此来未赶上巨大的潮涌泛滥,亦不在浙江的梅汛期内,但此时却是在台风雨季,故而河面才会始终波涛凶险,无法行船。” 说话之人正是负责掌管此地的钱唐县令娰庆笥。 赵政凤眸微眯,淡淡自语: “若想东至会稽岭,就务必要过得此江……” 他转向娰庆笥,问道: “这台风雨季还会持续多久?” 娰庆笥讪讪而答: “呃……至少还要再等上半月……” 赵政惊怒,横眉沉声道: “半月?朕去会稽岭是要祭祀禹帝之陵,行祭的时辰都是经由极庙细算而出,岂可耽搁至此?” 他的命本来就已很难坚持到他计划完成之时,又怎能再在此处耗费掉半月的时日? “陛下息怒!……” 在场众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下跪叩首。 李斯上前一步劝道: “陛下,虽说祭祀之事不好推迟,但眼下江面风浪太大,确实不便渡江啊。” 谁知赵政听后顿了片刻,深眸微转,竟再度开口道: “不便……却非不能。” “陛下?……” 李斯和娰庆笥齐声一惊。 赵政看向娰庆笥,淡声问道: “此江附近的水道,哪一处最为狭窄?” 娰庆笥未作多想,俯首答道: “回陛下,此处向西一百二十里,便是江面最窄之处。” 西行三个时辰后,赵政自车辇而出,宛如雕琢的唇角高高勾起。 “果然,水道窄了,风浪亦会相对减弱。娰庆笥,依你看,朕若由此处入水,快行渡之,成功的几率可有几成?” 娰庆笥闻此,吓得险些没能站稳,惊道: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乃是万金之躯,怎可冒此风险!” 李斯亦是急急帮衬: “陛下!钱唐令所言极是!无论安然渡河的几率能有几成,只要有一分可能导致陛下入险,我大秦便难以承受其后果啊!” 就连胡亥也忍不住劝谏: “父皇!儿臣也认为此举不妥!祭祀赶不及,就令极庙再行卜算新的吉时便是。总好过要父皇亲自涉险!父皇三思啊!” 众人齐道: “陛下三思!” 见所有人都出言反对,赵政心情多有不爽,内心却也多少有些动摇。 他急于渡江,所有人都要随行,包括梁儿。 如果因为他的一己之愿,而连累了梁儿也深陷险情,他必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陛下,奴婢觉得,此事可行。” 一个柔美的声音忽然自他身后响起。 众人皆惊,不知向来很为陛下考虑、又很通达事理的梁儿姑娘,此番怎会说出如此极有可能会危及陛下性命的话来。 而梁儿会如此不问缘由、不畏艰险的顺从于他,就连赵政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只见梁儿施施行至赵政面前,倾身一礼,星眸熠然,浅浅而笑,盈盈道: “陛下受命于天,自是会受天地眷顾。单单风浪,又怎伤得到陛下?况且此处江面已窄了许多,风浪也已小了许多。奴婢认为,陛下定能安然渡江。” 史书中说,始皇曾至钱唐,临浙江,却因风浪险恶而西行至江面狭窄之处,由此渡江。 所以,眼下情况虽然看着甚难,但其实应是有惊无险的。 与其看着赵政因众人劝谏而左右不定、心绪不佳,还不如她站出来说上几句能令他心情畅达的话。 更何况,时至今日,无论赵政想做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的陪他。 莫说只是区区顶着巨浪渡个江,哪怕要她立即陪他去死,她都是会义无反顾、欣然应下的。 见到梁儿说这些话时目若清泉、炯炯盈波,坚定得没有半分犹豫,赵政心弦剧颤。 在他看来,无需多言,便有心爱之人愿与他相伴涉险,此乃人生最幸。 世人皆以为他此生最大的成就便是一统河山、坐拥天下。可却难有人知,他自认最成功的,其实是得到了梁儿的心。 绝世而独立的梁儿,绝无而仅有的梁儿。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得生如此,夫复何求?…… 赵政望着梁儿,不觉间,已眉目舒展,眸光缱绻,就连薄唇也扬出了温和的弧度。 “既然你说''可行'',朕便不再迟疑。” “陛下!……” 众人骇然。 赵政拂袖,淡淡令道: “你们不必说了,速速去备船。朕即刻便要渡江。” 大家见他意已决,便也只得勉强应“诺”,提心吊胆的准备渡江。 最终,皇帝的船队虽然每一艘船都摇晃得剧烈,甚至使人难以坐稳,但仍是在众人的恐慌之中迎风破浪,全部平安抵达了对岸。 第二百六十六章 瓯骆反秦 赵政终于如期而至会稽岭。 据说,这山是在距秦近两千年前的上古时期,因大禹治水后在此会盟诸侯、计功行赏而得名。 而后,它又成了禹帝娶妻、封禅,甚至陵寝的所在之地。 是为世代祭祀禹帝的圣地。 禹帝虽然不属三皇五帝,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却非同一般。 作为治理水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英雄,他继承了舜帝的帝位,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朝代,亦是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朝。 更是他将天下分为九州,铸造了让后世迷信几千年的王权九鼎。 故而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曾到达过会稽来祭祀他的陵墓。 禹帝陵依山傍水,前临禹池,背靠会稽岭,风水极佳,风景秀美。 而会稽岭虽然不算高、也不算奇,但却是公认的人杰地灵。 群山迭翠,绵延起伏,树林竹海,青郁葱茏。 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曾说会稽岭: “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南朝诗人王藉至会稽,亦曾留下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千古名句。 在这般景致下,梁儿跟随赵政跨过禹池之上的告成石桥,一步一步走近那座上古帝王的安息之陵,又一步一步走入这座历史悠久的千古名山。 她亦在心底万分虔诚的一遍一遍向先人祈求赵政的福寿安康。 尽管她清楚,这些理应不会奏效…… 望着眼前她深爱的男子身披玄金龙袍、高大威武的背影,梁儿不知不觉晕湿了双眼。 她的政是那般身强体壮之人,甚至几乎连发烧感冒都不曾有过,要她如何相信他会仅在几月之后便暴毙于沙丘? 如何……? …… “梁儿,这便是南海……” 赵政在会稽之顶驻足,眺望着连天的海域,他千般感慨。 当初为了能征服包括楚地在内的这片极南之滨,他大秦死伤了多少将士?他又付出了多少辛劳? 而今,秦国终于在他的统治下掌控了前人所不及的辽阔地域。 他完成了历代帝王可望而不可即的霸业,成为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秦始皇帝。 可为何这般天地至尊、政绩盖天的他,已如此倾尽了自己的心力,却还是难守得住身边女子灿烂的笑容…… 梁儿默默敛下眸子,偷偷隐去了方才的泪意,微微牵起唇角缓缓附和: “这里的海,比北边更蓝、更清、也更美……” 听得梁儿澄澈的话音,赵政仿佛忽然怅惘尽消,心情清明了许多。 他一直觉得奇妙,无论何时,梁儿的声音总会轻而易举的令他排忧解虑,一扫阴霾。 他敛唇一笑,转身面向梁儿,一对眼眸明亮优柔,语声温润得好似他已非那个手握天下、行事绝戾的无情帝王。 “会稽岭翠意浓浓,虫鸣鸟语,却唯独缺了些花香。若是在这里设下沐梨园,便能与碧海相望、与清风相伴,必定可令此处更加水木明瑟、风月无涯,你觉得可好?” 梁儿婉婉而笑,满面暖意的点头应下。 却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之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急急道: “报!——启禀陛下!岭南瓯骆一族已反,南海郡守任嚣已命龙川县令赵佗领兵十万前去镇压!” 梁儿微怔,岭南诸战都太过冷门,极少现于史书,关于眼下这件事,她更是没有多大的印象。 不过赵政的神色倒很是轻松,只见他挑唇一嗤: “呵,困兽犹斗……当初朕听了赵佗的建议,迁徙五十万人去往岭南三郡与当地土著之人相融以治顽固不化的百越之地,却不想今日他们竟还是反了。真不愧是将卧薪尝胆的勾践奉作神明的古越人之后……” 他抬眼轻瞥向通报之人,淡然道: “你下去吧,无需慌张,赵佗在岭南佣兵多年,已深谙当地情况,瓯骆再也不可能对他手下的秦军构成威胁。” “诺。” 那人听了赵政的话,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应声退下。 而赵政则再度转身朝向大海,吩咐内侍道: “让李斯过来。” 不多时,李斯便已恭敬的立于赵政身后。 “陛下。” 他躬身施礼。 赵政并未回身,只淡淡问了句: “瓯骆造反之事,你可听说了?” “回陛下,臣已知晓。” 李斯已经以左相的身份代理国政许久,如这等大事,他必定是已经收到了通报的。 赵政语气平淡依旧,又问: “你有何看法?” 李斯素来神思敏捷,此番亦是对答如流,侃侃而言: “以臣所见,瓯骆不是赵佗的对手,此乱定会很快平息。不过,臣担心此事一旦传出,其余越地之人也会受此影响,纷纷反秦。旧越之地甚广,若各处同时叛乱,即便实力不强,却也可扰得我秦内民心大乱。如果再带起六国旧地之乱,秦则危矣。” 赵政的眼始终定定望向海天相接之处,负手再问: “那你可有解决之法?” 李斯满面讪色,低头一揖: “臣不才,还未想到可用之法。” 听他如此说,梁儿不禁暗叹这李斯经过赵政彼时在梁山宫的调教,果然又学聪明了不少。 他如今已掌大权一年多,如若眼下赵政所问他句句答得干净利落,岂不就等于他已经可以完全替代了赵政这个皇帝? 他深知赵政城府甚深、多疑多虑,故而这一刻,便是有意回避了这最关键的一问,将最终的决策权完全交还给了赵政。 面朝大海的赵政此时亦是唇角微勾,对李斯的反应甚为满意。 看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左相,已经完全符合他计划中该有的模样了。 他终于转过身来,正色言道: “越地之事,还要在越地解决。会稽是当初的吴越故地,是为越人朝圣之地。朕欲拟定一篇铭文昭示越人,由你亲自刻石立于会稽境内最高的鹅鼻山绝顶。再迁徙天下有罪之人和被贬谪的官吏至所有越之故地、深入与越人通婚相融,消减当地越人的血脉和反秦之心。” 此令一出,李斯便眼神炯炯,即刻念着“陛下英明”领命退去。 看他的反应梁儿便知,赵政方才所言必是又与他固有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一个民族想要彻底收复另一个民族,便务必要将“民族融合”施行得彻底。 只有越人与秦人共同生活,诞下含有大秦血脉的子孙,才会打从根本去除他们的反秦意识。 时间久了,便能使越人的血统越来越弱,直至消亡,完全被秦人同化和取代。 赵政和李斯这一帝一相,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出现过分化,他二人在国政上的慧眼和默契都是始终未变的。 —————————————— 这一晚,是赵政这一年来唯一一次熬夜。 他深思熟虑,逐字斟酌,最终定下了那篇闻名千古、饱含深意的《会稽铭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会稽刻石 翌日,众人齐聚于鹅鼻山。 这鹅鼻山四处悬崖,山势陡峭,挺拔巍峨;怪石矗立,形态万千;奇峰幽谷,气势雄伟,蔚为壮观。 而登顶鹅鼻之时,举目眺望,整个会稽的山川之景便一览无余、尽收脚下。 李斯将赵政拟定的铭文一笔一划鑴刻于岭石之上,而后将其立于此顶,史称“会稽刻石”。 除了形同以往石刻的歌功颂德,此石上还多了几句特别的话: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其大意为: “治有过扬道义,有夫弃子而嫁,背夫不贞无情。以礼分别内外,禁止纵欲放荡,男女都应洁诚。丈夫在外淫乱,杀了没有罪过,男子须守规程。妻子弃夫逃嫁,子不认她为母,都要感化清正。治理荡涤恶俗,全民承受教化,天下沐浴新风。” 眼下是为冬日,鹅鼻山高,山顶的风极大。 在众人的注视下,梁儿全程都静静立于赵政的侧后方,任那四下而来的狂风卷起她飘散的青丝。 她默默看向铭文之中那意义非凡的几句话,心中无限怅然。 后世的史学界有多少人都在猜测这几句的含义,却多半都是就辞论辞,根本没有考虑到会稽石刻出现的时机和历史背景。 他们说,这几句反映出的是始皇的贞节观,透露出他当年毒杀吕不韦、鄙视生母赵姬行为不检的心迹。 呵……这些人真真是以自己简单平凡的头脑小瞧了赵政。 他可是自少年时起,就凭借一己之力从几方强权中夺权亲政,而后又一扫六合、驱逐匈奴,甚至还攻下了前人千年也未能真正收服的百越之地。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 在中华历史上,他是令海内首次一统的枭雄霸主,是令天下首次归一的千古一帝。 他幼年便开始经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种种苦难。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浮浮沉沉,致使他早早便练就了一副坚毅的性格。 他寡言少语,喜怒素来不形于色,又怎会把自己的心事和自家的笑话写到国之南境供世人窥视? 且不说那吕不韦的传言本就是子虚乌有;就是赵姬,自当初赵政将其驱逐的那一刻起,那些过往他便不再提及了。 而今,曾经的百越之地已被秦统治几年都相安无事,这突然而发的瓯骆一战,终是让他意识到了越人对秦潜在的威胁。 他之所以在会稽立下如此石刻,为的正是要应对这一政治隐患,又怎会是那些人以为的、世俗又小家子气的个人情感? 立石归来,膳房中,梁儿忙前忙后,亲自为赵政准备午膳。 “母亲!” 随着一声兴奋的高呼,胡亥跑了进来。 梁儿微惊。 “亥儿,你怎么来了?” 胡亥双眼晶亮,笑得淳厚: “听说今日午膳母亲要亲自为父皇下厨,亥儿担心母亲劳累,特来帮母亲的忙。” 梁儿一怔。 其实胡亥身世可怜,如今又已是她的儿子,如此粘着她理应并无不妥,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思念艾儿,她总是打从心底排斥与胡亥过于亲近。 她牵强一笑,尽其所能柔声劝道: “孟子云:君子远庖厨也。亥儿身为大秦公子,不宜在此久留,还是快快回去吧。况且我已快要做好了,无需帮忙的。” 胡亥见她未允,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全全忍下,耐着性子好言顶回: “母亲怎得还与亥儿这般客气?亥儿知道,所为''君子远庖厨'',所指不过是''君子不忍食用亲眼所见被杀生的牲畜''罢了。这膳食又不是做给亥儿吃的,那亥儿也就没有必要''远之''。更何况元圣伊尹就是出身庖丁,他一生也没离开膳房,又有谁能说他不是一个君子?” 梁儿心知他说得有理,讪讪的道: “亥儿长大了,口才也越发长进了……只不过就算你留下,我也属实没什么可需要你帮的啊。” “若是如此,那亥儿便待在一旁陪着母亲。” “有什么好陪的?很无趣的。” 见他很是执着,梁儿愈发觉得尴尬,连眼神都有些闪烁起来。 胡亥则更加理直气壮: “那又何妨?父皇不是也时常到膳房来找母亲吗?父皇都不觉得无趣,亥儿又怎会这般想?” 与母亲共处,就算无事可做,也是甜蜜幸福的,怎可能会无趣? “呃……” 梁儿滞住,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政是经常来找她没错,但每次来,都是因为在殿中等她不急,便跑来这里调戏逗弄她一番,然后再捉她回去…… 这……胡亥怎么能一样?…… ……她又如何跟胡亥解释?…… “说起父皇……” 胡亥想要赖着不走,便寻了机会转移话题: “今日那由左相代笔、刻于石上的铭文可真是精彩痛快!” 也正如他所料,只要一提到“父皇”,梁儿便立即上了心,转眸问道: “哦?亥儿此话怎讲?” 胡亥轻佻一笑,如同讲起了笑话般: “听闻当年的越王勾践生性放纵,淫泆无度,并且他不仅自己如此,竟还将这股不良的风气延至了民间。他将寡妇和因纵欲而犯罪的女子全部送到山上,士族之中有谁心情不佳的,便会被下令去往山上游欢,以此来舒畅其身心。那时,整个越地的百姓也都开始争相效仿,致使全民女不忠、男性淫。而勾践也没有明令禁止,以至此等荒唐无度的风俗竟就这样一代传至一代。一直流传到六国被灭之时,这股骇人的淫风犹在。” 话至此处,他唇角勾起,眼色揶揄,一副傲然之相: “那勾践可是整个大越故地百姓心中的圣主,父皇专门将厉禁此风的字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刻于石碑之上,立在了会稽郡中最高的鹅鼻山顶,真可谓是对越人的好一番讽刺。思及自多年前秦始攻百越,越人就频频给我大秦带来了诸多麻烦,而今如此也真算是解气。” 闻言,梁儿顿住,不禁出言又问: “亥儿当真以为你的父皇写下那些话是为了解气?” 第二百六十八章 另有深意 胡亥一愣,反问: “母亲所言……难道父皇另有深意?” 梁儿见此,不免暗自叹息。 胡亥的头脑其实不笨,甚至他的反应还算是很快的,却可惜他似乎对国政之事兴趣不大,也不肯花力气去思考个中精妙,以至于他看不到事情的根本,只能做得一个平庸之辈。 他这般不思进取,也难怪未来大秦会在他的手中消亡了。 梁儿放下手中锅具,转身正色道: “你父皇确有贬抑越人之意,但却并非要解气,而是为了以贬低越风,反衬大秦得礼重德。昭示风化不济的越人需在秦的治理下才能走上正轨,消去恶俗、沐浴新风。以理服众,令天下信服,以此来消减越地百姓的反秦之心。” 闻此,胡亥杏眼微眨,又垂眸想了想,似是有所领悟,可转而又面露不解,蹙眉问道: “但是说到淫佚之风,越人并及不过齐人的''女闾三千''。若父皇真要从专于治理淫风入手去改化民心,为何偏偏在越地的碑文里写下这些辞句,却未在彼时那些齐地境内的石刻中有所提及?难道那些旧齐之人就不需压制?” 梁儿摇头,耐心解释: “并非如此,只是齐人百年来都喜迷声色,意志低糜,容易屈服。应付齐人,用强便好,无需耗费周章在此事之上。而越地却不同,越人固执荒蛮,性子多坚韧,又盲目崇拜于卧薪尝胆、终报大仇的越王勾践。这些人全都是打不服的,对付他们,便不可仅限于武力。” 胡亥微垂了眼眸,难得在梁儿面前认真思考了起来。 顷刻,他眼神幽亮,略有恍然。 “母亲的意思是说,若对手是懦弱之人,就要手段强硬,使其心生惧怕而屈从;反之,如果对手是蛮横之人,就需以怀柔之策攻其弱项,才可使其甘愿臣服?” 梁儿颔首,唇角轻牵。 “虽不能一概而论,但多半是如此的。最好还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依势而变,才能真正做到事事得利、百战不殆。” 胡亥侧头凝思,喃喃道: “难怪此前对于那些大多来自齐地的方士,父皇多是狠戾诛杀,以示威慑。而这一招若是用在越地,怕是只会令土著之人越挫越勇,反心难断……” 他抬眼,神色微凛,一本正经的对着梁儿拱手一揖: “想不到区区几句石刻,就隐了如此多的门道。不愧为父皇,不愧为母亲,亥儿受教了。” 见得胡亥也有如此重视国政的一面,梁儿颇感欣慰,便想再与之说得更深一些。 她眸色浅淡,面容柔和,悉心教诲: “其实除了以上所说,禁止越地的淫风还有一个更大的益处,只不过,此''益''益在长远,而非在眼前。” 胡亥从未见梁儿这般郑重的与他说过话,更未得梁儿如此用心的指点过。 他心中微暖,再次施礼,恭敬请道: “还望母亲指教。” 梁儿觉得这样专于正事的胡亥要比没头没脑、只知围着她转的胡亥令她舒坦得多。 她敛唇淡笑,言道: “昔日勾践带起如此民风,使得越地一度人口暴涨。若此风被禁,便可大大减少越人的数目,也就等于缩小了其对秦国的威胁。并且他们人人安守本分,守洁重法,便就能更容易与新迁去越地的秦人相互接纳,合为一家,逐渐弱化越人的血脉,反秦之心自然也会随之消减。” 言毕,胡亥眼露惊悟之色,诚心慨言: “曾听闻父皇多年来时常与母亲在私下探讨国事,可母亲平日温婉内敛,亥儿从未想象出那传闻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今日亲耳听得母亲对刻石之辞侃侃而论,母亲如此大智,真是令亥儿由衷钦佩。” 谁知梁儿听了如此赞誉,非但未喜,反而无奈的垂眼失笑: “大智?何为大智?” 稍后,她屏息抬头,正视胡亥。 而那一对明眸已然光华灼灼,启齿间,言近、却旨远: “智慧之心,人皆有之。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在一件事上是否能成大器,最重要的不是他要如何聪慧,而是要看他是否肯将全部心思专用于那一处。苦心人、天不负,天地悠悠,唯有执念才可胜万象。亥儿,你可能明白?” 听得此言,胡亥身心剧震。 曾几何时,他一直自卑于艾儿的天生聪颖。 他总以为母亲不愿亲近于他,是因为自己的资质远低于艾儿一筹。 可方才母亲一语,却是将他瞬间点醒。 原来,他还是有机会与艾儿一争的。 至少,艾儿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只要努力,便有可能成得大器,受得母亲看重。 胡亥一凛,快速抚平心绪,屏息端正,肃然答道: “亥儿明白,母亲放心,亥儿往后定当加倍用心,早日成器,成为能让母亲骄傲的孩儿。” 梁儿淡然一笑。 后世常说,三分天才,七分努力。 虽然胡亥的时间也已不多,但她仍然希望胡亥来日为帝,能将其原本的那几分聪慧多用于天下之事。 如若那般,就算最后秦还是逃不过灭亡的命运,至少,他也不至会因为自己未曾尽力而悔恨当初。 只是…… 不知不觉,梁儿已半垂了眼帘,眸光渐悠。 真的只要''苦心''……便能得到上天垂怜吗? ''执念''……真的就可胜得世间万象吗? 若当真如此,她的苦心和执念要如何才可打动天地,将她挚爱的赵政留住?…… 第二天,车队再度启程。 自这一日起,皇帝巡游的路线就要由行向东南,改为沿海北上。 待到他们所行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半圆之际,也便就到了一切终止之时…… 会稽郡郡治——吴县。 “想不到昔日那般平凡的一首《仙真人诗》,也能被唱得出如此韵味!” “这歌声虽然不大,却可退去周遭尘嚣,轻灵优美,深入人心,竟真的宛如仙音一般,使人过耳难忘。想必这歌唱之女的姿容也是仿若天人、似画中仙子一般吧!” “啧啧啧,何止歌声!再听听那琴音!此乐师定然是一位琴艺集大成者,气度超凡,风雅脱俗,实乃天下难寻啊!” ……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取而代之 做为郡治,吴县的人口远比普通小城的人口要密集得多,皇帝的仪仗所过之处,百姓私下的议论之音亦是数倍于往常。 “不愧为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车队仪仗如此奢华不说,一路巡游竟还专配了乐师和美姬在侧为其抚琴和歌,真是安逸悠闲,令人羡慕啊!” “就是就是!你们瞧那阵仗,气势浩大,威武壮观,帝王之气尽显!我们这些远离帝都的平民百姓,此生能有机会观之一二,就已算是一大幸事了。” 众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说的大多是艳羡之话,却唯独有一个二十出头、高大魁梧、长相英俊的年轻男子,桀骜狠厉的将眼盯向那被前附后拥着向前驶去的皇帝车辇,一句大逆之言亦在同时冲口而出: “他日我定会取而代之!” 没错!他是当年秦楚之战与秦军抗争到最后一刻的楚国大将项燕的亲孙项羽。 作为楚国贵族之后,作为殉国名将之后,有朝一日,他定当手握祖父当年兵败自刎时所用的长剑,亲自推翻秦的暴政,取而代之,为祖父复仇!为家国复仇! 可他话音还未落定,猛然间,便有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他倏的转眸看去,正是与他一同前来、隐于人群之中的叔父项梁。 “啊……” 车辇中,梁儿正在抚琴的手忽然一疼,她一声轻叫,本能的将手抽回,置于唇下。 琴音骤止。 “梁儿!” 赵政见状一惊,乍然起身过去,一把夺过她白嫩细弱的柔夷,只见其中一根指头的指尖滴出了点点血来。 不仅如此,其余未出血的指尖也已纷纷泛红,皮薄得仿佛轻轻一划,便会血流不止。 赵政怵然,轻握着她的小手心疼道: “定是你抚琴无度,才会磨破了指尖!” 梁儿自出巡起就一直在不停的抚琴歌唱《仙真人诗》,如此不知休息,是迟早伤身的。 可他虽然心底对此早有意识,却未舍得让梁儿及早停下。 是他自私了,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便想贪于梁儿琴音歌声的美好,以至终是伤到了她。 “停下!传……” 赵政对着车外大声下令,刚要急传夏无且,却被梁儿一脸急切的出言打断: “政,切不可传太医!” 赵政一滞,不解的看向她。 “我只是手指破了一个小口,无碍的。此时街上百姓太多,如果传了太医入辇,他们会以为是你身体有恙,若是再被人添油加醋的传出去,之前那些''陨星''''山鬼''之言岂不又会……” 梁儿细语解释,可话还没说完,赵政便已沉沉吁气,什么也不顾的扬声令道: “传夏无且!” “政!……” 梁儿瞠起双眸,急急嗔道。 赵政却是眉头紧锁,态度坚决: “你都已经流血了,怎会无碍?” 梁儿气结,仰面顶回: “这点血算什么?总要分轻重……唔……” 转瞬,赵政温热的薄唇已将她一张聒噪的小嘴堵住,双臂亦是将她紧揽入怀,制得她无论怎样也抵抗不得。 仅片刻,她就已经乱了呼吸,被调教得安静了下来。 赵政终于将她放开,望向她的眸子脉脉含情,软语温言道: “勿要再言其他,于我,你就是最重。” 言毕,梁儿怔怔的,已再无言能反驳,只一双杏瞳盈盈含水,半痴半嗔的望着眼前这个霸道不听劝、却又一心爱她宠她的男子。 赵政神色温润,抬手轻轻将梁儿的小脑袋服帖的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因他一时贪心而令梁儿受伤,他已经很后悔了。 于他,梁儿本就重过一切。 于现在仅剩几个月命的他,便更是再没有任何事能重得过梁儿。 至于那些百姓要传什么都随他们去,最恶劣的也无非就是说他病重不治之类,恐怕待这些话传满天下,他已真的不在人世了,自然无甚可惧。 人群中,项梁和项羽见之前那一语发泄之言刚出,皇帝的仪仗车队便突然停下,乐声歌声也是戛然而止,叔侄二人皆暗暗咬牙,提起了心胆,目不转睛的盯向那驾车辇的动向,不自觉的将手紧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按理,项羽那一声音量很小,街上稠人广众,暴君绝无可能听到。 可是,他又为何停车? 围观的众百姓不明皇帝止步的缘由,也都好奇的纷纷翘首观望。 只见在一个内侍的通传下,一位医官装扮的人从一普通官员的“四驾车”中而出,背着药囊匆匆进入了皇帝的车辇。 没过多久,他又出来,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而后,车队再次启程。 项梁和项羽终是松下了一口气来。 项梁转向项羽,压低了声音厉色斥道: “往后休要胡言,当心株连九族!” 车辇中,梁儿窝在赵政温暖的怀抱里,视线落在被夏无且包成了粽子的十根手指上,脑中反复的都是赵政方才的话语。 “于我,你就是最重。”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是那般坚定不移,情丝满溢。 梁儿很是感动,却也很是不安。 今日之事若换作过去,赵政应是会顾全大局的。 就算心疼她的手,却毕竟算不得什么大伤,至少会等行至人少之处再行传召太医…… 如此细想,这一年多来赵政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曾经那般睚眦必报的他,竟连有人想要通过恶言对他图谋不轨,他都不予追查究底; 曾经那般勤政多思、又多疑多虑的他,竟会袖手抛下所有政事,还将其全权交予了李斯之手。 若非瓯骆突然叛乱,国将不稳,恐怕赵政是断不会再理国政的。 如今,他已是将所有重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次出巡,赵政亲手为她种了一路的梨花。 与其说他此行是在圆卜算之言,顺道行些祭祀辅政之事,以公示于天下,倒不如说,他是在借机与她相伴而游,顺道做上几件祭祀辅政之事,用以掩人耳目…… 思及此处,梁儿忽然觉得心悸。 不知为何,她冥冥之中总是感觉,仿佛现在的赵政于理政之上已再无任何顾忌、再无任何牵绊,只在争分夺秒的补凑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就仿佛……他已知道他活不久了一般…… 可……又有谁会无病无灾,却能算得到自己的死期?…… 是她太在乎他,太不舍他,才会想得太多吗?…… 过了吴县,便至江乘,赵政选在此处渡江而北上,沿海一直行到了琅邪。 此时天已渐暖,而瓯骆的叛乱也已几乎被赵佗全部镇压,仅剩一小部叛军还在奔逃。 因得这瓯骆一族在越地滋事,赵政在这期间分外重视各个古越之地的情况。 除之前的会稽外,眼前他们所到的琅琊也曾受越人的统治,甚至还曾是越王勾践最后的都城之所在。 因此,赵政也不得不改变了些许计划,决定在此多留几日至瓯骆之乱彻底平息,以防此地受瓯骆反秦的影响,有所异动。 第二百七十章 徐市再现 琅琊台前殿的平台之上,赵政命人置了坐榻与梁儿一同观海品浆。 初春微暖,海风轻拂,浪声似歌。 金灿灿的阳光被点点揉碎,斑驳的铺洒在幽蓝无际的海面上。 如此大海就仿如一面望不到尽头的幻镜,在不经意间,便可照得出每个人心中最美好的念想。 梁儿与赵政相视而笑,敛下头去,浅啜了一口由清香的花酱调制而成的甜浆。 有爱人相伴,有美景相衬,这般午后,这般惬意—— 若眼前一切都能长久不散,怕是让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会吝惜…… 不久,有内侍前来,却也不忍扰得眼前的这份恬静闲适,放轻了声音躬身通报: “陛下,方士徐市派人递了奏章来,左相大人问,陛下可要亲自过目?” 赵政一滞,把玩着手中小而精巧的浆碗微微侧头。 “徐市?朕可有听错?” 那个在海上消失了十年的徐市终于肯再度现身了? “陛下没听错,正是那位十年前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仙的方士徐市。” “呈上来。” 赵政回身,淡声令道。 内侍上前,将奏章双手奉上。 赵政素来一目十行,很快便将一卷竹简全部看完,却在最后竟是不禁嗤声失笑。 梁儿见状一脸懵怔,赵政便将那竹简也递给了她看,同时又收了笑意吩咐内侍: “去将那传信之人带来。” 梁儿素手翻开竹简,只见徐市的奏文写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字数之多,情意之切,无不令人汗颜。 若将那些啰嗦之辞全部去掉,其大意便是说: 陛下想要找的“仙药”他原本可以找得到,但船队却时常受海中硕大的鲛鱼所扰,以至于始终都无法行得太远、到达预计之地。希望陛下能增派精于弓弩的射手前去支援,射杀鲛鱼,助他远航。 梁儿已将奏章全部看完,却没有立即将其合好收起,而是继续手持竹简低头思忖。 想当初,闻名一时的徐市“寻仙”只是障眼之法。 他入海东寻,寻的不是“仙”,而是可供大秦攻伐拓土的“大陆”。 细算一下,从徐市出海东去至今,不知不觉竟已有十年之久,期间他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十年…… 其实,自琅琊向东多远有陆地,那块陆地属于未来哪一国的领土,来自现代的梁儿再清楚不过。 倘若徐市真的是按照赵政的命令一直东行,又怎会十年还未到达那一处岛国? 退一步讲,就算他是偏离方向绕过日本漂去了美洲,恐怕也早该回来了的。 他寻不到,只能是因为他不想寻。 记得当年他临出海前的那晚,也曾与她暗示过他不会再回来了。 而那些所谓被鲛鱼所阻的话,定然也只是推脱之言、为他自己一直未能寻到陆地找个看似合理的理由罢了。 至于为什么他十年都没有动静,却偏偏在此时冒出来为自己功就未成编造借口,或许他以为赵政此番亲至琅琊,是为惩治他而来的吧。 “你怎得如此害怕?” 赵政垂眸看向刚刚应召而来、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男子。 “草民……草民担心惹……惹怒陛下……” 男子这一句话说的真可谓是上牙打下牙,结巴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赵政面容幽淡,缓声问道: “你自称草民,年纪未及而立,又是被徐市派遣而来,你是当年船上的童男?” 当年随徐市登船的三千人都是他在暗地里培养的兵力,这些人在他面前应称“臣”而非“草民”。 而徐市最终是以“寻仙”之名出海,故而又特意在百姓中招揽了不明内情的五百童男童女以掩人耳目。 所以眼前这自称“草民”的,便应是那五百人之一。 “是……” 男子低着头,瑟瑟答道。 “你为何认为朕会发怒?” 赵政金冠玄袍,笔挺而坐。 他语气虽淡,帝王之仪却分外慑人,男子不敢有分毫隐瞒,老老实实的道: “因……因为先生当初带领我等入海寻仙,大张旗鼓花费了许多钱财,却多年也没有寻到,草民唯恐会因此而遭受陛下责罚……” 赵政面色未变,又问: “徐市也是这么想的?” 那人匍匐于地,半分也不敢抬头。 “是……先生……他……也……也有如此顾虑。” 闻言,赵政挑唇一嗤: “哦?我还当他脸皮是有多厚,原来他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他稍事停顿,正了眼色沉声再问: “你如实回答,这些年,你们都去了何处?可曾登陆?可曾有所见闻?” 听得此问,那人吓了一跳,唯恐赵政疑心他们已经寻到仙药却据而不报,狠狠磕了一个头道: “回陛下……我等入海苦苦寻觅多年,确实上过几次岸,可时运不济,所遇全都是荒无人烟的小岛,并无见闻,更无仙药……海上环境恶劣、凶险非常,若非先生术法高明,时常能预先推算出何处隐有险情,令众人及时避开,恐怕草民今日也无机会见到陛下了。” 跪坐一旁的梁儿微滞。 如果此人所言非虚,那么徐市的嘴倒是真严。让这五百童男童女跟着他漂了十年,也未令他们知道入海的真相。 而此时,赵政忽然一扫淡然,面露疑虑,言道: “说到此处……朕觉得奇怪,当年朕在琅琊亲自将徐市送往海上,谁知他这一走便是十年杳无音信,朕也因诸多牵绊,再未到过琅琊;而今怎得会这般巧合,朕才刚刚再至琅琊几日,他便也立即有了消息、还递上了奏章?他居于海上多年,又怎知朕何时会身在何处?该不会连朕此次琅琊之行,也是他算出来的吧?” “呃……” 那人也觉此事玄妙,支吾着答道: “的确是先生在海上算到了陛下将至琅琊,才会提早派草民前来,将奏章转交于陛下。” 眼见此人对徐市的“神机妙算”露出一副虔诚之象,赵政不禁垂了凤眸,敛头嗤笑: “呵……你就这般信他?他若真的事事都能算到,就理应能清楚朕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他,他也便会消失到底,又怎会吓得送什么奏章来解释自己多年无功的缘由、多此一举?” 那人梗住,不知此话他当如何再回,加之自身本就只是平民百姓,眼下得见天颜,又在戴罪的边缘,他恐慌急剧,一不留神就已瞬间憋出了一头的冷汗。 第二百七十一章 推脱之词 他半天未语,赵政便慵懒的将视线再次扫向他,看他抖得越发厉害,只轻轻摇头,神色平平的叹声道: “罢了,你下去吧。朕会派上弩箭手与你同去,射杀大鱼,助徐市继续前行。” 那人一听,未曾料想传闻中脾气暴戾的皇帝陛下竟会如此好说话,差点喜极而泣,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谢恩退去。 谁知那人刚一离开,赵政就再也绷不住,扶额笑了出来。 “这徐市竟以为我此行琅琊是因他多年无功而要捉他回去治罪,他还主动写来奏文,抢先一步找了途遇大鱼这个牵强的理由来替自己脱罪。想不到那般淡如清风、不食人间烟火的徐市,也会有如此心虚、有如惊弓之鸟一般千方百计想要圆场之时。” 赵政边笑边摇头。 原本他来海边,只是因为梁儿喜欢海,他便想带她再看一次这沿海的风景,琅琊不过就是路过罢了。 又恰巧赶上瓯骆造反,他便在这座古越之都多停留了两日观其异动,没想到竟是意外的将躲了多年的徐市给吓了出来。 这般乌龙,实在是好笑。 听赵政如此说,梁儿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彼时徐市一身湛蓝、飘飘欲仙的模样,便也觉忍俊不禁,抿唇笑道: “不止如此,他这推脱罪名的伎俩也着实幼稚了些。” 赵政笑意更甚,喝了一口甜浆随之附和: “没错。海上的大鱼的确够多,随便看见几条就可将他迟迟未能远航、未寻得陆地的罪责推卸其上。可他徐市当初所造之船每一艘都能容纳千人,船体何其之大?加之船上还载有三千训练有素的秦兵,如此十艘巨船,又怎是区区几条大鱼就能阻拦得去的?” 说到这,梁儿不免有些好奇,望向赵政问道: “政,为何徐市如此骗你,你还不治他的罪,反而配合他去射什么鱼?” 赵政略有一顿,转眸反问: “你想让我治罪于他?” “我……” 梁儿有所迟疑,想了片刻,却未直接答,只喃喃道: “他与卢生不同……” 卢生是有歹心的小人,而徐市却与之大相径庭。 赵政敛唇而笑,颔首道: “所以我才一直对他的推脱和欺瞒恍若未见。” “一直?” 梁儿怔住,愣愣看向赵政那副淡笑自如的神情。 难道他早就知道徐市骗他? 赵政笑意温和,对着梁儿拍了拍自己的腿道: “坐过来,我说给你听。” 关于徐市,还有许多事是梁儿不知道的,这些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甚至还有部分可能牵扯到她,故而,他想要抱着她说。 梁儿新奇这来龙去脉,便乖顺的上前,轻轻坐在了他的腿上。 当初赵政修缮琅琊台、欲令徐市出海时就是与她卖了个关子的,想不到到了最后,竟还有事是她不知的。 赵政将她揽在臂弯中,下颚轻轻抵在她的头上,双眼定定望向面前浩瀚无边的大海,悠悠启齿道: “其实,当年徐市出海,领兵三千,巨船十艘,财宝数万……他若生出反心,暗自调度,逐渐壮大,对我大秦是很有可能造成威胁的。” 梁儿一惊,仰头道: “原来你并未全信于他。” 赵政微微低头与她对视,唇角轻牵: “将如此大权交于一个并非秦将之人,我必是要做些防范的。” “防范……你派人监视他了?” 梁儿又是微惊。 赵政点头。 “嗯,我在每艘船上都安插了三个人做眼线,他们每隔一段时日便分别以海鸟传书至内陆,汇报徐市的动向。而这些人又全都以为船上的眼线仅自己一人,相互之间并不知晓还有其他眼线存在。” 梁儿仅听到此处就已瞠目结舌,暗叹赵政真是计出万全。 一艘船上三个人,十艘船就是三十个人! 如此一来,除非这三十个人同时被徐市收买,否则便定能得到真切的消息。 赵政见她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模样,不禁宠溺轻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又继续道: “徐市应是一早便没打算去为我寻什么新的陆地。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以各种借口不停绕路,根本没有直行向东。” “那你为何没采取什么措施?” 她越听越糊涂。 赵政却仍解释得不紧不慢: “一开始我觉得他这人很不简单,想看看他有意绕路究竟想要做何。但他在海上绕得久了,漂得久了,我发现他并未做什么,也似乎什么也不想做。后来我反倒不想动他了,我开始觉得有趣,好奇如果就让他那么漂着,他能漂到几时?” “可这似乎不像你所为。” 梁儿微微蹙眉,赵政行事果决、人情寡淡,不达目的怎会轻易罢休?又如何会纵容有人坏了他的计划、还欺骗于他? 赵政笑意浅浅,言道: “你方才也说,徐市与卢生不同……或许说,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他能很轻易的看得出他人想要如何,更能明确自己想要如何。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漫无目的的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年……岂不奇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骨节分明的食指轻点于梁儿眉心,又轻柔自然的划至眉尾。 看似寻常爱抚,却不经意间,已悄然将她微蹙的眉间舒展开来。 梁儿听得入神,亦未留心他这细腻的举动。 赵政紧接着又淡垂下眸子,略有慨然: “记得我最初听说徐市其人之时,他在百姓中的名声极好。人们都说他虽通术法,可最常做的却是行医,经常不计酬劳为穷苦之人治病疗伤。我后来想过,这样的仁善之人,他清楚我让他出海是要为大秦开疆拓土,而他寻到的地方,就是我将来要出兵征战之地。或许他不想涂炭生灵,便一直在海上周旋,以牵制我的大计。也或许他早已明了我要找寻的陆地是在何处,只是为了护它,便一直在绕路。” 他再次举目眺望大海,深邃的眸光已直直落往东方。 “你可还记得方才那人说,徐市时常推算何处隐有险情,而后令全员避让,转向他处?其实此事我多年前便早已知晓。若我猜的没错,他所谓的''隐有险情''之处,就应是我要寻的可征伐之地。” 第二百七十二章 凤求凰 瞬间,梁儿双唇微张,已是惊得合不拢嘴。 赵政果然高明。 既然“渔夫”不听话,不肯钓“鱼”,却又迫于压力必须做出个垂钓的样子来,那么他频频回避放杆之处,便必定就是有“鱼”之地。 只是…… “为何你早猜到了大致的方向,却并未有所动作?难不成你为他的善心所动,便放弃了出兵?” 她虽然这般问了,却是疑虑重重,赵政可从来不是什么善心之人。 果不其然,赵政敛眸失笑: “怎么可能?在我看来,仁善可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 须臾,他笑容渐收,怅然轻叹: “放弃出兵,我另有其他原因……” 他环抱着梁儿绵软的身子,万般珍惜的将她透白的小手轻轻包裹于自己手心,轻柔的摩挲着她嫩滑的手背。 这些埋于心底多年的话,他今日终于要说予她听了。 梁儿觉出他的气息不同寻常,便乖乖依偎在他怀中,安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他声音很轻,也很缓: “梁儿……你可知,我自小便心系于你……你我皆是经年孤苦,唯有彼此相伴左右。很早以前,我便立志要将这天地间所有眼到手及之地全部纳入囊中,将最辽阔的四海河山送于你做聘,为你铸造最至高无上、无可比拟的皇后之位。自此,你我二人共为凤凰,共享天下,比翼齐飞,当是何等美好?……” 听得此言,梁儿愕然,心弦狂颤。 她从未想过赵政一生攻伐不断,竟然有很大一部分为的是她…… 凤兮凤兮,游四海而求其凰。 原来他毕生所求,竟是他与她,不再是“凤栖梧”,而是“凤求凰”…… 赵政微微输出一口气,似叹非叹: “昔日我吞并六国,却低估了百越,以为可以很快一统海内,便早早派出徐市入海寻找其他可攻之国。起初徐市入海的年月尚短,我对他的诸多问题还难下定论;而后秦深陷秦越之战,再后来甚至南北齐攻,同时应对匈奴和百越,秦的兵力已至极限,无力再分兵于开拓那未知的东海之土;而当海内终于一统之时,我发现我已等不及想要娶你为后了……” 他垂下眼帘,低头在她柔软蓬松的发顶印下轻轻一吻。 其实他之所以等不及,是因为在出兵匈奴之前,他在兰池遇刺,令他损了身子,难抗余毒,折了寿命。 他能攻下匈奴和百越已到极致,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等待收服那东海之国了。 而这些,他却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他心中哀戚,不自觉的便将抱着梁儿的手臂收得更紧,幽怨道: “可我如此期待,苦心筹划,却还是没能让你坐上我为你精心准备多年的后位……既然你成不了皇后,那再多的领土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那些征伐只能让我更加忙碌于政事,失去更多与你相伴的时光……” 他长长一叹,轻轻扯了扯唇角: “所以那个徐市……我就索性放任于他,左右他心思纯良,不会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左右……他赵政也活不久了……还大动干戈,动一个对大局无甚影响的徐市作甚? 而那徐市,生怕他这好战的皇帝会追着他的踪迹毁掉整整一个陆地的安宁,以至他明知何处存有大陆,却还在海上漂了十年也不敢停靠。 徐市受得如此折磨,那因受其所欺而忍下的不痛快,他其实也算是解了…… “梁儿?” 赵政忽然一愣,感到窝在他怀中的小女子身子一动一动的,分明是在抽泣。 他忙将她拉出,果然见那粉白的小脸已是梨花带雨、泪落阑干。 他心中一紧,慌乱的为她拭着泪水。 “……梁儿……是我不好,不该与你说这些,惹得你落泪……” 梁儿抬手轻握住了他沾满泪水的大手,红着眼眶不知所措的娇怨: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么多年你竟为我用了这般多的心思,我……我……” 她无语凝噎,一串串珠泪愈发止不住的流下。 若早知赵政心意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自己对燕丹动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往赵迁身边三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怨他宠了胡姬;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见到他与无忧一起时置气离开他的身边…… 他本是历史上的千古一帝,是最最伟大的秦始皇帝,却将自己的全部人生都用来爱她,每一次隐忍、每一步算计都是为了筑造他们更完美的将来。 她只道他为人霸道,醋意又重,却全不知晓每次她与他产生分歧之时,每次她与其他男子有所亲近之时,他的心会有多痛…… 梁儿泪颜楚楚,“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赵政万般疼惜,双手捧起她哭肿的桃腮,柔声道: “傻丫头,若无当初的你,哪来如今的我?只要是为你,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只不过……我为你做了如此多,你是否也该做些令我开心的事?” “……什么事?……” 只要赵政开心,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梁儿睁着豆大的两只肿眼睛,抽噎着诚心诚意的询问。 赵政被她这傻傻可爱的模样逗得想笑,却及时憋住,用指头轻轻按住了她哭红的鼻尖,板下了脸来训道: “小笨蛋,你开心我便会开心啊。若要让我高兴,你自然不可哭,要笑才行。” 梁儿被他按得一滞,听了他的话后,便立即紧闭了眼睛将眼泪使劲儿往回憋,仅转瞬就已憋得小脸有如熟透了的柿子。 赵政看不懂她这是在作何,但见她不言不语,还神情痛苦,脸越来越红,他担心她是否身体突然不适,心下大惊,刚要抓着她问她出了什么事,就见梁儿已缓了面色,徐徐睁眼间,一抹灿烂的笑颜亦展露于赵政眼前。 而那笑,竟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笑。 碧海蓝天,春光如洗。 午后的骄阳有些懒,又有些烈,凝着光晕一晃一晃的,和着潮气在空中无声无息的架起了一道七色的彩虹。 而那彩虹之下,少女潮红未退的面颊粉嫩若桃,水意盈盈的笑眼弯弯如月,若隐若现的梨涡间,一排洁白的小牙似珠似贝…… 入眼……便已入心…… —————————————— 不久之后,皇帝派出的射手射杀了鲛鱼,徐市便再度失去了所有的消息,也再也没有回到秦国。 相传他死于大海之中。 在山东之地,百姓们为纪念这位曾为众人带来许多福祉的好心医者,将他最初出现的村庄改名为“徐福村”。 多年之后,后世之人甚至还在村北建起了一座“徐福庙”。 当然,也有另一种传言。 说他登上了东方的一处岛国,在那里教授当地的土著之人识字与礼数,建立了新的国家和王朝,也就是后来的日本。 徐市也成为日本文明的始祖和历史上的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 甚至在两千多年后的现代,在日本境内,还留有他的陵墓几百处之多,不停不息的供后世祭祀供奉、传颂膜拜。 第二百七十三章 之罘射鱼 就在赵政准备启程继续沿海北上之时,民间忽然传出皇帝染了重病,卧床不起的消息,并且扩散速度极快,甚至呈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赵政敛眸一哼,略有不爽道: “这些人的嘴可真快,这谣言比我料想得传的快多了。” 梁儿做得端正,手指相缠,有些忧心。 “在吴县时,百姓们看见有医官入辇,会有这等传言传出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传播速度竟如此之快,若无人在幕后策划驱使,恐怕也应是难以做到的。” 赵政仍然不甚在意,凤眸幽闪,揶揄嗤道: “既然他们说我重病不起,那我做些能让他们闭嘴的事便好。” 梁儿微滞,好奇的侧头问道: “你打算做什么?” 能体现皇帝依旧强健的事……难道要当众锻炼身体不成? 赵政敛唇一笑,对着她柔声道: “我来安排,此事不仅要做,还要做得自然。你就全当是与我相伴在海上游玩一些时日吧。” “你要入海?” 梁儿双眸微瞠。 赵政蜷起手指轻敲了一下她光洁白皙的额头,面上亦随之泛起了宠溺的笑意。 “你乖乖看着,稍后便会知晓。” 这番举动加上这句话音,沐如和风,沁似花开,腻得梁儿心弦轻颤,立马乖如小兔,板板正正的坐好,忽闪着圆圆的杏眼不再多问一句。 赵政对她这模样喜欢得紧,忍不住含笑抬手轻捏了捏她白如脂玉的脸颊,而后扬声令道: “来人。” “陛下。” 内侍快步近前。 赵政面上温和已散,剩得只是如平常一般淡漠似水。 “去问问琅琊县令,此处谁是最擅占梦之人,让他前来见朕。” ———————————————— 当那名为霍衣的人身着一身工整的淡紫色官袍立于殿中之时,赵政和梁儿皆是一怔。 原本以为善于占梦的应该是个方士,可却没想到,整个琅琊县,最擅占梦的人竟然是个博士,而且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博士。 不过赵政无意过问太多,出口直言道: “朕昨晚梦见一个形貌似人的海神与朕交战,此梦何解?” 霍衣在偏远的琅琊为官,极少有机会见到皇帝,此番好容易得了个被私下召见的机会,自是不敢怠慢。 他十分认真的想了想,而后肃穆一揖,恭敬答道: “回陛下,我们肉眼看不见水神的实体,但他们常常以大鱼和蛟龙为替代现于人前。如今陛下……” 谁知他还未说完,赵政便自此处接道: “如今朕祭祀神祠完备周全,却出现了此等恶神枉费朕的供奉,当如何应对?” 霍衣莫名被赵政打断,又被他那双如鹰的利眸盯得脊背发麻,本能的木讷支吾着: “呃当……当……” 忽然他两眼一亮,仿佛瞬间通晓了圣意,斩钉截铁道: “当除去!只要除去恶神,好的水神便能出现了!” 闻言,赵政挑唇而笑,一旁的梁儿也敛头偷笑起来。 原来史书中说有博士为始皇解梦,令他出海射鱼,实际竟又是一出由赵政自导自演的戏码,目的是要驳回那些说他卧病在床的闲言碎语。 一个不信天地鬼神的帝王,竟然频频为自己加了这么多有关仙啊、神啊的戏份,如此,后世是否该再封他一个“史上最爱演戏的皇帝”? 第二日,赵政便将北上的行程由陆路改作了水路,并且命人带了用于射杀大鱼的弓弩一同入海。 然而从琅琊向北一直到荣成山,船已在海上漂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见有一条大鱼出没。 赵政与梁儿却也没闲着,伴着连绵不断的海浪之音,每日琴箫歌舞,欢悦之声声声不绝。 在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胡亥一袭黄衫,配以琉璃为饰,双眸痴痴望向那独属于他父皇的华丽船只,年轻标致的面容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孤寂之色。 那船上的乐声和歌声无一不是他所向往的,还有那舞姿,以及……那人…… 作为负责皇帝出行的中车府令,赵高与赵政同船,带领手下车府卒吏和禁军不眠不休的守在甲板上细细巡视,随时等待大鱼的出现。 “赵大人!你看!” 忽然有人惊呼。 赵高沿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惊目扬声道: “是鲛鱼!快去禀报陛下!” 船舱中,赵政正悠然抚着“绕梁”,与梁儿和缓的赤玉箫音相和,忽听舱外有人急报: “陛下!海上出现大鱼!是否要即刻射杀?” 赵政猛的一顿,迅速起身,大步踱了出去。 梁儿亦收起玉箫,跟着跑去了外面。 此时甲板一侧已站满了禁军,个个端着一支连发轻弩对着海面肃然而立,时刻准备得令射鱼。 梁儿受这阵势感染,也觉得紧张起来,而她举目向海中一望,那所谓鲛鱼正是一条巨大的鲨鱼。 这鲨鱼游得奇快,正在船体附近周旋,找寻可突破之处。 就连胡亥和李斯、蒙毅的船上都已站上了几十个弓弩手,以防鲨鱼转攻向那一边。 三人齐齐立在船头,焦灼的关注着赵政这边的动向。 就在众人都以为将要万箭齐发之际,赵政忽然抬手示意众人退下,而他自己则一边夺过身边一人的轻弩,一边疾声令道: “取朕的重弩来!” 梁儿的一颗心已然提得高高的。 虽说赵政此行的目的就是显示他身体无恙,故而必须亲自射杀此鱼,但那毕竟是一条身形硕大、凶猛无比的鲨鱼。 此船虽大,却也不比徐市那可容千人的巨船,赵政要仅凭一人之力与之相抗,她仍然很是担心他会有什么危险。 只见赵政将手中轻弩稳稳持平于眼,眯起眸子左右移动,快速瞄准着鱼身。 电光火石间,就已有三支利箭齐发,同时命中海中鲛鱼。 那鱼剧痛,狂扭着身子调头想要逃走,鲜红的血液亦瞬间在深蓝的海水之中晕散开来。 而此时赵政已换上了曾令匈奴铁骑闻风丧胆、令大秦长城军引以为傲的重型机弩。 此弩只需轻轻扣动机关,便可射至六百步之外,更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相隔三百步的寸许厚金属防护瞬间射穿。 至于一条因受伤而减缓了游速、欲要逃出生天的鲛鱼…… 赵政凤眸微眯,再度瞄准,却在正要扣动机关之时听到身后梁儿一声惊叫。 他一震,极速转身,竟见那甲板的另一侧海里窜出了一条更大的鲛鱼,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飞冲而来。 而梁儿,已经奋不顾身的扑挡在了他的身前。 第二百七十四章 痴心妄想 他大惊,小时候在朱家巷与公子邑发生争执时,梁儿不顾性命扑在他身上替他挡刀的一幕瞬间又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但现在的他,再也不是彼时那个手无寸铁、无能无力的公子政,他已拥有执掌海内万民的无尚皇位,背靠大秦帝国的万里河山,就连眼下在他的手中,也还握有一架天下间制造最精良的重工机弩。 这一次,他不会再懦弱的将双眼闭起,不会再企盼任何人的救助,更不会再让梁儿为他承担任何风险。 “母亲!” “陛下!” 胡亥和李斯蒙毅瞠大着双目遥遥惊呼。 就在所有人都惊怵在原地,反应不及之时,只见玄衣飞转,金冠灼目。 仅刹那,赵政已一个转身将梁儿牢牢护在了左侧,而他右手竟单手执弩,飞速射向那袒露在前的鱼腹。 “哄”的一声,鲛鱼重重落于甲板,众人终于如释重负,松下了一口气来。 船上禁卫齐齐跪下,敛头认罪: “臣等护驾不力,请陛下降罪!” “母亲……太好了……” 胡亥惊魂未定,眼中隐泪,不自控的嘀嘀呢喃。 而蒙毅在宽心之后却是惊愕自语: “陛下方才……竟单手执重弩而射鱼?……” 他虽是文臣,却是出自将门世家,加之秦军重弩还是由他兄长蒙恬亲自改良而成,他深知那重弩是轻弩的两倍重量,寻常人仅能单手执起就已经很是费力了,更别说还要在这般惊悚的情况下迅速端稳命中…… “政!……” 梁儿眼中水波晃晃,她着实受到了惊吓,甚至都忘了在众人面前,是要称“陛下”的。 当那鲨鱼呲着嗜血的獠牙飞窜向赵政之时,她觉得她的世界整个都要倾斜崩塌了般,便不顾一切疾奔了过去。 赵政亦是惊颜失色,双手紧张的抚着她的肩膀,急急询问: “梁儿!你可还好?” 梁儿被吓得惨白的小脸渐渐恢复了血色,身体却仍然微颤不已,咬唇逞强道: “我没事……” 赵政一把将她抱住,心疼的嗔怨道: “傻瓜,往后不许再挡在我的前面,我是你的夫,当是我护着你才对。” “嗯。” 梁儿泪眼朦胧,微微点头。 忽然,赵政似是想起了什么,转眸望向那奄奄一息的鲛鱼,质疑道: “此鱼如此之大,应是不至于仅中一弩三箭就能丧命的。” 梁儿一怔,勉强定了心神,随着他举步走至鱼身之前。 果然,在鱼身的侧方还插有另外三支重弩之箭。 众人皆惊。 赵政长眸微眯,沉声问道: “这是何人所为?” 只见赵高上前,单膝跪地。 “陛下,这三箭是臣所射。” 赵政又瞥眸仔细看了看那三支箭的位置,随后将视线落在被船舱遮挡的一处,淡淡又问: “你方才可是站在那?” “正是。” 赵高敛头答道。 赵政垂眸看他。 “方才朕专注射鱼之时,众人皆立于那一侧待命,为何唯独你提了重弩站在了相反的一边?” “回陛下,臣曾听闻,鲛鱼虽不至于群居,却也极少落单,且此鱼较寻常鱼类更为聪慧。臣担心陛下射鱼会生意外,故而提早在另一侧埋伏,以防生变。” 赵高答得头头是道,赵政颔首淡言: “果然机敏过人,朕终是没有错看了你。” 闻言,赵高狠狠一滞。 他曾立功多次,陛下都是在事后冷面以对,并未嘉奖,而今竟是第一次因功而在众人面前夸赞于他。 说实话,这比彼时陛下直接冷眼于他更要让他发寒。 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 射鱼之事已毕。 今日天色已晚,船又恰好行至了之罘山附近,赵政便决定要在芝罘行宫暂住一夜,明日再继续上路,由此向西,步入返程。 月明星稀,寂夜幽幽。 之罘山大片的木樨林中,赵高独自掌灯伫立在枝繁叶茂的木樨树间怅然伤怀。 今日眼见梁儿姑娘涉险,那一刻,他的心已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弩,他其实是在失了理智之下射出的。若非他早早便站好了位置,恐怕定难及时命中。 可反观陛下……在那般危急之时,还能清醒的做出判断,不仅反护了梁儿姑娘,更是做到了单手执重弩,极快速的命中了鲛鱼的要害。 那般机敏,那般英勇,终是他如何也比之不及的…… “夜深月寒,恩师怎得一人在此深山之中孤单寂寥,可是随父皇出巡过久,思念家中娇妻了?” 这一声来的突然,赵高不觉一惊,尤其那“娇妻”二字令他觉得尤为刺耳。 他连忙回神,对着来人躬身一礼: “不知公子在此又是作何?” “亥儿就是闲得无聊,便随意逛逛,不想竟如此之巧,遇上了恩师。” 胡亥面上霁颜悦色,实则心底满腹揶揄。 他原本是真的无聊出宫溜达,却见赵高独自一人入了山中。 他好奇赵高想要如何,便一路尾随到了这木樨林里,又见其痴然而立,伤感若失,他便立即明了了他的心思。 如此,他怎能不好好利用、挖苦他一番? “臣也是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赵高实在不喜与胡亥相对,回话亦是有口无心,但却还未说完,便被胡亥一语打断: “木樨……亥儿听闻木樨有''永伴佳人''之意,恩师选在此处驻足,可见恩师对夫人真是感情甚深、思之若狂啊!” 听胡亥又有意提起那个令他拒之不及、悔之不及的女人,赵高心下已然堵上了一口气,然而胡亥身份贵重,他终是要将这气硬生生吞下,忍着不可发作。 他嘴角轻牵,努力扯出个笑颜,道: “公子想多了,臣并无此意,在此停留亦实属巧合。更何况此时并非木樨花期,又何来那''永伴佳人''的花语?” 胡亥闻言,面露恍然之色: “哦,也是。木樨的花期是秋天,果期是春初,而今是春末,早已没了花,就连果也已落得差不多了。那所为''永伴佳人''的确也只是一计空想罢了。” 他万般感慨的睨眼瞧向赵高,只见赵高果然已是忍到了极限,面如土色,素日的淡定亦不复存在。 “公子,臣觉得有些乏了,不知可否先行回去?” 赵高紧紧咬牙,施礼请辞。 胡亥心情极好,拂袖笑道: “啊,恩师请便。” 眼见赵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间夜色之中,胡亥侧眸瞥向身旁木樨,勾起一侧唇角嗤讽蔑笑。 如今木樨无花无果,只空有一树。 永伴佳人……? 就凭你,还想永伴母亲身边,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二百七十五章 毒发之兆 时间过的很快,巡行的队伍已经向西方走走停停十几日,到达平原郡时,天气越来越暖,夏天已经来临了。 平原郡的郡治是平原县,而平原县中有一处黄河上著名的渡口,名为平原津。 只要从这里渡河去往巨鹿郡,便就到了史书上所记始皇驾崩的地方——沙丘之地…… 赵政轻握着梁儿的手,和颜悦色的问道: “梁儿,此处面对黄河,风景壮美,土壤肥沃,我们在这里也建造一座沐梨园,如何?” 梁儿婉婉一笑: “无论何处,只要是你选的,便是最好的。” 赵政薄唇浅笑,宠溺的摸了摸梁儿的头,转而命人将树苗运来,亲自掘土种下。 梁儿蹲在树旁,认认真真的端着水舀为梨树浇下第一泼清水。 突然,身后众人纷纷惊呼: “陛下!” 梁儿倏的惊怵回头,看见那抹玄衣倒落的一瞬,她心中狠狠一悸。 慌乱间,水舀水桶洒乱了一地。 她万般惶恐的扑跪在他的身旁,满眼含泪大声唤着: “政!你怎么了!……政!……” —————————————— 榻前,梁儿守在赵政身边反复追问着夏无且: “夏大人,你确定陛下真的无碍吗?” 夏无且虽觉无奈,却也颇具耐心: “梁儿姑娘,陛下真的只是路途劳累,才会一时气血有亏,以至晕倒。除了所需汤药,稍后在下再备些养气补血的食材,姑娘为陛下制成膳食每日服用便可。” “你……你不用再仔细查一查是否还有其他隐疾吗?……” 梁儿眸中含水,模样急切,人见人怜。 赵政坐靠在榻上,轻拉了她发寒的小手道: “梁儿,你过虑了。夏无且的医术冠绝天下,他说无碍,便定然无事。” “可是……你身子一向好得很,此前亦从未如此过,我担心……” 她担心他会有其他隐患,毕竟离沙丘越近,距他的大限也就越近了。 可赵政却不知她的心思,一把将她拉入帏帐,揽至身前,柔声嗔道: “好了,你从前可不曾这般絮叨。我真的没事,不过就是晕了一下罢了。你若不信,我这就让你体验看看我的身子是否还强健。” 在说这话的同时,他绕在梁儿身后的手腕轻轻摆了摆。 夏无且瞬时便懂了他的意思,轻手轻脚的缓缓退去,心中暗叹: 陛下今日晕倒,正是毒发的先兆。 这短时间的晕厥尚可隐瞒中毒之事,可若一旦开始呕血,那便再也无法瞒得住了…… 帏帐之内,赵政话音刚刚落定,他便翻身将梁儿压在了身下。 梁儿双颊一红,喃喃羞怨: “政,别闹,夏大人还在呢……” 赵政唇角一勾。 “夏无且?他识相得很,早就退下了。” 梁儿一脸懵怔,伸着脖子举目探去,果然见得榻前已是空无一人,哪还有那夏无且的影子? 赵政凤眸一弯。 “如何?殿中再无旁人,为夫可要开始任你查验了。” 梁儿闻言,双手急忙挡向他坚实的胸膛,不忿的娇嗔: “你……你这架势哪是要我查验你……你……你分明是……” “是什么?” 他挑眉。 梁儿眼神闪烁,看向别处咬唇道: “……是……欺负我……” 赵政就是喜欢逗她,此时更是换上了一副十分中肯的笑颜,对身下羞愤不已的小女子好言哄着: “傻丫头,若你觉得委屈,随时欺负回来便是,为夫甚是期待。” “你……” 梁儿杏眼气得滚圆,却在下一刻被那欺负人的“大灰狼”牢牢捉住,堵住了小嘴,几乎毫无挣扎的机会,便很快被他收服了去…… 床笫间,赵政将娇息未平的梁儿抱在怀中,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溺笑道: “爱妻,现在你对为夫身子的状况可还满意?” 梁儿脖子一缩,将潮红的小脸埋入赵政的胸口,嘀嘀的娇声道: “且……且先信了你……” 赵政温润一笑,收紧了手臂,令这傻傻的“小兔”紧紧贴靠在了自己的身前。 片刻,他又有些慵懒的随口说道: “其实近日持续颠簸,我的确是觉得有些劳累,不过等明日渡河到了巨鹿郡,便可与你在沙丘行宫好好歇上一阵了。” “不!……” 梁儿一惊,猛的抬头,情绪有些激动: “你要歇,我们就暂时安顿在平原县,不用非要赶着去沙丘……” 赵政以为她是太过担心他的身子,想让他先歇足了再启程,便柔声解释: “可是平原怎比得沙丘?那里自商朝起就已建起帝王行宫。沙丘平台数里外,枣杏成林,多经年老树,又有椿槐,千里敝日。就连那贪于享乐的商纣王也曾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我已迫不及待想去将我们的沐梨园也设一处在那里了……” 赵政对沙丘满心憧憬,可事关他的性命,梁儿哪还顾得上其他? 她奋力摇头,生平第一次毫不讲理的在赵政面前哭闹: “总之就是不要!我就喜欢平原,不要去沙丘!……不要……” 沙丘再好,却是一处被诅咒了的地方,那里是帝王的坟墓,是秦国的坟墓…… 商纣王因它的美景而造就了导致商朝灭亡的“酒池肉林”; 开创了“胡服骑射”政策、英明神武一生的赵武灵王,在那里被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小儿子活活幽禁饿死; 在不久之后,那可怕的沙丘平台也即将要结束赵政这千古一帝秦始皇的生命…… 甚至最终,就连整个大秦帝国,都会在沙丘所在的巨鹿兵败崩塌,灭国消亡…… 赵政虽不知梁儿为何如此不愿前行,却是看不得她哭得这般怜人,慌慌张张的轻拍着她的背劝道: “好……好……你别急,都听你的,我们先不渡河了,就在平原多住一阵,如何?” 梁儿抽抽搭搭的趴在他的肩头,刚刚安静下了一些,却又听他犹豫着开口: “只是……我今日晕倒,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若在此处停滞过久,恐怕又会惹人疑心我是否身体有异……河……是迟早都要渡的。” 瞬间,梁儿的泪又无声无息的落下。 她知道……她都知道…… 河迟早都要渡;沙丘迟早都要去;他……也迟早都要死…… 可是她舍不下……真的舍不下啊…… 第二百七十六章 暗传赵高 往后的几日,赵政都没有再提要去沙丘之事,只一心照顾着梁儿的情绪,陪她留在平原津。 清晨,刚刚睡醒的赵政还未享受足够怀中女子的温存,就见那嫩白的小人儿揉了揉迷离的睡眼,径自撑起藕臂迷迷糊糊自他臂弯中爬起,又伸出纤细的小手欲要去够放置在榻边叠得十分整齐的雪白衣裙。 他一把将她拉住。 “梁儿,时辰还早,你起来作甚?” 梁儿身形一顿,瞬间精神了些,又揉了揉眼道: “咦?你醒了?你未说话也未动,我还以为你还在睡着。” 赵政佯装微嗔,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 “小迷糊,我看没睡醒的是你才对。毋要打岔,快说你这么早起来是要作何?” 梁儿被这么一拍,又更清醒了几分,捂着脑门儿乖乖回话: “你之前晕倒,夏大人不是就陆续送了很多补身的食材来么?我打算自今晨起,你的每一顿膳食我都亲自下厨,定要在几日之内将你养得容光焕发、白白胖胖的。” 说到最后,她抿起樱唇露出笑意,仿佛已经想象出了白胖的赵政是何模样。 赵政却是忍俊不禁: “我一个大男人,白白胖胖有何用?我只要……血气方刚就够了……” 他坐起身子趴在梁儿耳边轻轻说着,那股股气音无不充斥着诱人的意味。 梁儿心弦被拨弄的一慌,娇嗔着将他推开寸许: “你怎得总是这般不正经……” 赵政敛唇一笑,又倾身凑回了她的身前,看似极富诚意: “我是怕我太正经了,你会觉得闺中空寂,这还不全然都是为你?” 梁儿一噎,莫名觉得有些羞,撅起嘴死撑着怨道: “你这张嘴,除了欺负我,还会作何?” 赵政喜欢她这副气不过的小小模样,不觉间已笑意更浓,揽过她柔软的腰肢柔声哄道: “自然是……还会爱你……” 眼看赵政低头就要吻下,梁儿小手忽的一挡,讪讪道: “政……等等……我真的要去膳房了,要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就要错过用早膳的时辰了。” 赵政霎时蹙眉。 “早膳竟是比我重要?” “我……你!……” 梁儿气结,腹诽这话怎就说不通了? 赵政见她气得连话也说不出,顿时甚觉开怀,“哈哈哈”的大笑了半晌,才捧起她几近憋红的小脸正经道: “好了,小笨蛋,不逗你了。早膳我想喝八宝鸡汤,最好再加些鱼肚和鲜笋。此汤鲜美,正巧也可补身,就是不知食材可齐?” 梁儿认真想了想: “材料倒是齐全,但那汤内涵八种药材,需要文火慢炖。若想入药之效上乘,可是要细细熬上整整一个时辰呢,你可能等?” “无妨,就是突然想喝,若喝不到,会觉得心痒痒。你去吧,我耐心等着便是。大不了等你回来,再入一次帏帐好好补偿我这一个时辰的苦等便是。” 赵政笑容温和,但没说几句就又犯起了老毛病。 梁儿一阵吸气,嘟嘴嗔道: “你!……你若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好啊,那我就且看看,你究竟能否舍得不理我?” 赵政胸有成竹。 梁儿则七窍生烟,羞愤之下竟直接伸了双手使劲儿揉向他那张冷峻精致又傲娇的脸。 直到见着那脸被她揉变了形,梁儿才解气了稍许,憋着一张气鼓鼓的包子脸,“哼”了一声起身离去,只留赵政一人坐在榻上扶额大笑。 然而刚一出门不久,她就禁不住垂下了眼帘,面上也浮现一抹隐隐的哀戚。 她一边朝膳房走着,双手一边不自觉的拧起了袖口。 此生能与赵政这般亲近玩闹的日子,已是过一天,便少一天了…… 殿内,赵政的笑声亦是渐消,最终沉下了面色,深眸之中越发幽暗。 他穿好衣衫,淡声唤来内侍,问道: “赵高此时在何处?” 内侍一礼: “回陛下,此刻刚及卯时,赵大人此时应是还在自己的住处。” “速去将他叫来,他入殿之后,你便在门外好生守着,若梁儿提前自膳房而归,你要立即通传,随机应变。总之,朕召见赵高之事,万不可让梁儿知晓。” 赵政神色凛然,内侍不敢怠慢,应“诺”退出,疾步赶去传唤。 赵高平日也是早起惯了的,此刻已坐在桌案之前准备用膳,听闻陛下一大早就急召他前去觐见,他便知定是有什么紧急之事,一刻也不敢拖延,扔下碗筷就急急随内侍而走。 可他万万没想到,向来肃然严苛的陛下,召他议“紧急”之事的地点竟然会选在寝殿这般非正统之地。 而当他满心疑问的入内,躬身立于赵政面前之时,他心里便更加打起了鼓来。 因为,赵政已经坐在他的面前对着他沉默了足有一刻钟了…… 然而陛下不开口,他又岂敢先言?就只能这般战战兢兢的俯首候着,暗自猜度着陛下的心思。 尽管,他根本猜不到分毫…… “赵高。” 赵政终于开口,语气之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 赵高微微倾身,小心翼翼的应对。 赵政长眸微垂,沉声问道: “木樨……你如今可还带着?” 这个话题令赵高猝不及防,一不留神就结巴了起来。 “臣……臣已……” 他低着头,百般犹豫要不要说实话,刚决定要赌上一把、谎称自己已不带木樨之时,就听赵政又淡淡补充道: “朕问的不是你袖中,而是你的心里……” 顿时,赵高勃然色变。 暗道陛下已为这木樨一事跟他打了多年的哑谜,也因一直没有说破,而勉强将他的命留到了现在。 可眼下陛下竟突然要将此事放于台面之上,岂不就是要与他清算他觊觎梁儿姑娘之事? 那他的命,也就等于再也保不住了。 “陛下!……” 当他刚要屈膝而跪,主动认错,只望能为自己求得一个好死之时,但见赵政面无表情的再度丢出一语: “朕准你不跪。” 闻言,赵高额冒冷汗,全身一僵。 这下他的心里可真算彻底凌乱了。 在他看来,此刻分明是已到了该要他命的时候,可陛下却又偏说不用他跪。 如此这般,陛下究竟是打算要将他怎样? 第二百七十七章 赵高的隐秘 赵政见赵高神色慌张,左右不是,便知晓其想到了何处。 他暗自微叹,切入主题。 “昨日,朕令蒙毅去往会稽山,此事你是知道的吧?” 赵高稍稍定神。 “是。陛下近日身体微恙,故而派遣廷尉大人赶往会稽山祭祀祈福,以安众人之心。” 赵政垂眸,语气淡得仿佛闲话日常: “其实,朕并非身体微恙,而是中了毒。” 赵高惊愕抬头。 “什么?中毒?……” 赵政面未改色。 “朕多年前便已中了刺客荆轲所持匕首上的剧毒,是靠着夏无且的医术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陛……陛下……” 赵高已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说“此等玩笑开不得”,可转念一想,陛下哪是信口开河、随意玩笑之人?更别提还是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如此,他便只能哽住,无言以对。 赵政双手覆于膝上,眸色幽幽,继续道: “如今,夏无且已无法再遏制朕体内之毒。朕那日晕倒,就是首次毒发之兆。据夏无且估算,不出半月,那毒就将深入肺腑,朕会开始呕血,而后……朕也便撑不下多久了。” 听得如此惊骇之事,赵高惶恐至极,吞了下口水,凝眉低语: “不出半月……距离陛下晕倒那一日,至今已经过了七日了……” 他愈发惊怵,瞠目而视,但见赵政淡定依旧,正色颔首: “没错,所以时间很是紧迫。” “紧迫?陛下所指何事?” 他不解,赵政却只徐徐说出两个字来: “梁儿。” 霎时,他大惊,暗道这毒又与梁儿姑娘有何牵扯? 他一时心切,拱手请道: “还望陛下明示!” 赵政起身,却背对赵高而立,轻敛了眸子,若有似无的叹出一口气来,又片刻睁眼,缓声问道: “你可想过,她不是皇后,又无子嗣,朕若死,依照祖制她必要殉葬。就算有人能保得她一时,以她那执拗的性子和对朕的深情,也定会自己寻死。更何况她不老不死,皇宫之中处处险恶,谁又保得了她永世?” 赵高闻言,全身一震,大瞠着双目惊恐万分,甚至连袖下的双手都不自觉的紧握成拳。 如果陛下薨世,梁儿姑娘也就要跟着死了?…… 此事他当真从未想过,或许说,他从来都没敢想过。 他不禁自问,如若世间再无那抹莹白、再无那双水眸,那他赵高的人生岂不也就失去了那唯一的光亮? 将来他的心又当以何为支撑? 就在赵高惊骇结舌之际,赵政又突然将话头调转,同时他亦转过身来,自这一刻起,他要将赵高的每一分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赵高,朕其实早就查过你的身世。你祖父本是旧时赵国的公子、国君的直系子嗣,却因战事流落秦国为质。经年累月,时局动荡,他长期被秦国扣押,又被赵国夺位的兄弟排挤,终是含恨惨死在了秦国。而他的血脉——你的父亲则在秦国长大,虽刀笔出众,颇为聪慧,却碍于身份只能于隐官任职。而他自小便生活在世人的鄙夷嘲笑之下,故而脾性古怪暴戾,不仅强迫你在隐官为囚的母亲为他生下三个儿子,更是当着你们这些孩子的面,残忍的将她反复迫害致死……” 赵政凤眸幽沉,字字如针。 虽刺得不深,却精准得令赵高汗颜,犹如轰顶之雷,一下一下锤打着那颗在黑暗之处藏匿了年的、伤痕累累的心。 “秦赵宗亲皆为嬴姓赵氏。你的悲剧,也正是因嬴姓赵氏的诸多争斗而起。同为嬴姓赵氏的子孙,你的一生如此惨不忍睹,若非偶遇梁儿,你恐怕早就自我了断,沉入那凤凰池底了;而在你眼前,秦的皇嗣们却日夜骄奢安乐,他们自认你身份卑贱,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更是有人为成一己之快害你毁了名誉,抬不起头来……如此看来,就算是那些被亡国了的旧赵王室,亦无一人惨得过你。” 言至此处,他略施停顿,负手走至赵高身侧,侧眸而视,唇齿又启: “以你的性子,应是恨极了这些皇族王室的直系亲贵吧?不然你也不会让你的亲生父亲在你大婚之时死得那般凄惨。” “……陛下……” 赵高如鲠在喉,身形已然微颤。 见他如此,赵政提气,垂目而语: “你没否认,看来朕所料不错。你父亲的死,果然是你一手安排的。” 赵高的头越来越低。 他此时只觉背上的衣衫似是已被冷汗浸透,原来他以为的那些隐秘,早已被陛下通晓,无一遗漏…… 赵政的眼自他身上瞥过,凉薄的唇角轻动,语意一转: “幸而,你多年来竟还能如此忠心于朕,几度救朕于危难。若朕猜的不错,这都是因为梁儿吧?” 赵高手心浸汗,眼神闪烁,牙关紧咬。 没错……当初他忍辱负重,咬牙苟活,从最轻贱的隐官拼尽全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宫中为官,就是憋着一口气想要寻到契机爬上高位,好有机会报复那些嬴姓赵氏的子子孙孙。 只要能有幸除去一二,快意人生,哪怕是赔上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他出身太过卑贱,做个区区尚书卒吏都只能排在最后一位,永无接近帝王的可能。 故而他去了凤凰池——那个自古被称为最接近帝王之地,可他要做的……却是轻生。 既然永远也无法雪恨洗耻,哪又何必再在人间徘徊更久,徒增更多不平和羞辱? 可世事难料,他竟在那凤凰池禁地遇到了一位仿佛自梦中而出的女子。 她白裙飘飘、气韵出尘,不仅以绝世的琴曲将他救下,还将他引荐给了陛下,令他扶摇而上成为陛下身边的近臣。 自此,别说了结几个嬴姓赵氏的宗亲,哪怕是皇嗣公子、甚至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只要他有心,都能轻而易举的全部毁掉。 然而他不曾料到,那被他视若仙子、救了他命的梁儿姑娘竟是与陛下那般相互倾慕、深深相爱。 无形中,他已改了想法。 梁儿姑娘为了陛下能不顾一切。 她是他在意的女子,他不想令她难过,他想看她幸福。 哪怕,这幸福与他无关……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救陛下于危难,就算屡次被皇嗣蔑视坑害,他也一再忍让、安分克己。 只要梁儿姑娘好,他便如何都好。就算是违背本心,做那嬴姓赵氏一族的“忠臣”,他也甘愿为之…… 第二百七十八章 换她永世安好 赵政心知自己这些话对赵高的冲击巨大,故而他特意缓了缓,给他些时间消化,等他情绪有所缓和,便再次将身正对于他,正襟而问: “赵高,朕知道你对梁儿的心思达到了何种地步。你觊觎朕的女人,可朕却始终留着你的命、保着你的官,甚至你犯死罪,朕都毫不犹豫替你挡下。你本就执掌符玺,责任深重,近几月来朕又更加增权于你,以你善刀笔为由令你代写诏书,你可知是为何?” 赵高越发难料陛下究竟想要如何,更加无法想象陛下还能说出什么令他惊心动魄之事。 他努力理了理甚为不畅的呼吸,又吞了一次口水道: “臣……不知……” 赵政如琢的面上平静如初,高大的身形稳如泰斗。 他眸中毅然,却果真问出了一句让赵高在几年之后想起,依然会觉得不可置信的话来。 “朕问你,若你是朕,可用大秦基业换得梁儿活着,你可会犹豫?” 赵高狠狠一凛。 “陛下这是何意?” 赵政举目望向前方,可眼却似失了焦距般,眸光越来越远,悠悠道: “长公子扶苏是最有能力继承皇位之人,可他的相貌却也是朕的子嗣中与朕最为相像的一个。加之扶苏本就待梁儿不同……朕左右思量,还是想让他替寡人继续陪着梁儿再多走几十个春秋,你觉得如何?” 赵高双眉紧蹙,陛下话中竟又牵扯了公子扶苏和皇位,他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恕臣愚钝,还是……未懂陛下之意……” 赵政难得极富耐心,继续详解: “梁儿平日看似低调善忍,实则却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若要她在朕死后能有意愿活下去,就必须为她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并且借此让她远离皇室纷争。中隐也好,小隐也罢,只要她不再现于宫廷,那她的永世之安便有望达成。” 赵政转眸看向赵高,眸色已然灼灼,又道: “故此,朕将蒙毅调走,待时机一到,朕便会令你拟旨召扶苏以长公子的身份赶回咸阳主持国丧、登位为帝,而你……则在此时联合李斯篡改召令,假召去上郡赐死扶苏,扶亥儿继位。” “什么!” 赵高已是惊得哑口无言,险些连站立都有些不稳。 赵政却并未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届时,朕会与梁儿说,赵高李斯有意谋逆,扶苏恐怕性命难保,要她以昔日予你二人的举荐之恩,换得扶苏假死,让她将扶苏带离皇宫,隐于世间,以令我安心为由,务必保扶苏后半生平安。如此,她就不会寻死了。” “陛下!……” 赵高双唇微张,再也忍不住惊惶反问: “陛下当真要如此?” “许久以前,朕意便已决。” 见赵政眸间坚定,此事已再无变动的可能。 赵高慢慢紧闭双眼,心跳亦是时快时慢。 这恐怕是他此生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刻了,更胜早前那不堪回首的莲池一幕…… 他缓缓睁眼,虽然内心觉得有些无从应对,但理智仍旧尚存,忧心质疑: “可……谋逆一事非同小可,左相大人怎会同意?” 赵政凤眸微眯,踌躇满志。 “扶苏倾向儒派,若其继位,尚法的李斯必定相位不保。他向来贪恋权势,你以此说之,他必定动摇。他在朕的安排下统掌朝中大权许久,根基早已稳固,你又是朕身边执掌符玺和代笔召令的近臣,亥儿也是朕时常带在身边最为‘受宠’的公子。你三人行事全都算得上果决,你们联手,定可震得住朝臣与众公子,令皇位顺利交接。” 赵高心中一悸。 原来陛下早有安排,所以此次出巡才会只带了他们三人加上一个于理政而言不得不带的廷尉蒙毅…… 他又下意识的合了一下眼,低声问道: “纵使如此,臣还是不明白,此事……陛下为何会选择臣?” 赵政的唇角微微牵了牵,又仿佛从未动过。 “因为……若论谋逆,你的理由最为充足,你的职权也最为方便,你还是亥儿的老师,与他走得最近。而更重要的是,这许多年来,你对梁儿的情不比朕少,朕只信你。” 瞬间,赵高全身巨震。 “信”……陛下竟说他“信”他,并且还只“信”他…… 这对于他这个真的萌生过谋逆之心的人而言,是个多么钻心的字眼…… 莫名的,他眼中隐隐泛起了水意。 他不禁本能的急言提醒: “陛下既然已知臣憎恶嬴姓赵氏,又可曾想过,若臣谋逆,秦皇室会否有失?大秦又会否有失?” “所以朕问你,若你是朕,可用大秦基业换得梁儿活着,你可会犹豫?” 赵政云淡风轻,似笑非笑。 初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入殿中,刚好落在他头顶的金冠之上,竟是耀眼得令赵高一时迷离了双目。 “陛下……” 他有些哽咽。 赵政轻轻挥了挥衣袖。 “去吧,此事重大不可有误,诸多细节都需早做安排。我时日无多,不能再耽搁了。” “诺……” 赵高缓步退下,泪意盈眶。 曾经,他以为自己文武俱佳,能力盖世,与皇位上那人差的不过就是个身份和运气罢了。 后来他痴迷于梁儿姑娘,便开始好奇会令那般脱俗的女子倾心恋慕的陛下,究竟与旁人有何不同?又究竟比他强在何处? 结果多年来,他发现他真的败了,心服口服。 陛下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无一不在他之上千里。到了最后,他自认唯一还能与陛下一比的,就只剩下对梁儿姑娘那至深的情意。 可如今,眼下,事实证明,他看错了,就连陛下也看错了。 陛下的那句问话反复在他脑中萦绕: “若你是朕,可用大秦基业换得梁儿活着,你可会犹豫?” 若是换作他,他可会犹豫? 他对梁儿姑娘之情,当真不比陛下的少吗? 殿中,赵政俯身坐回榻上,将手附于梁儿方才躺过的位置。 仿佛还有丝丝余温自他掌心而入,婉婉攀至他的心间。 他浅浅吁气。 梁儿长生不老,皇宫之中鱼龙混杂又争斗不断,有太多人可能对她不利。 若没了他羽翼的保护,梁儿如何安身? 就算这次有扶苏、有亥儿能将她护好,但在他们也寿终之后呢?谁还能护她? 梁儿一心为秦几十年,可秦却给不了她应得的后位,最后竟是连一息安稳都难以成全于她。 如此大秦,当真无用…… 往后,他只要梁儿在扶苏的陪伴之下隐在民间好好活着,其余的,他无心再想。 若秦国的将来与梁儿的将来必须选择其一,梁儿已为成就他的辉煌付出了太多,这次也该轮到他放弃一切,换她平静安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决心已定 赵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梁儿所在的膳房。 他内心之痛无以复加,却还存着半分可怜的期望,盼着一切还能有逆转的可能。 梁儿正全心看顾着汤锅,忽然听见门口似是来了人,她扭头看去,却对来人大感意外。 “赵大人?你怎在此?” 赵高礼貌一笑,未答反问: “梁儿姑娘这是在为陛下熬汤?” “嗯。” 梁儿点头。 赵高微敛了神色,随口一提: “在下闻着,这汤中似是有很浓的药香。” “没错,这里面共放有足足八种药材。” 梁儿淡淡答着,却未留心赵高的眼中已然较方才浑浊了许多。 “那日陛下突然晕倒,梁儿姑娘吓坏了吧?” 听得这样一问,她不禁内心一痛,言语间便不禁失了些许分寸: “是有一些后怕……陛下素来体健,奴婢实在难以想象若是……”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及时收住,可赵高却是沿着她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梁儿姑娘体质特殊,而陛下却会同寻常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真的先姑娘一步而去,姑娘你……会如何?” 梁儿一怔,既然话已至此,她便也释然,干脆将心中想法直言于他: “许多年以前,奴婢就已将心给了陛下,无论生命长短,奴婢都会不离不弃。陛下在何处,奴婢便在何处;他死,奴婢亦不会独活。” 听到这些,赵高已然装不下去,跨步上前激动的问道: “梁儿姑娘为何要如此?须知若非皇后,死后是无法与陛下葬在一处的!既然弃了性命仍然无法相伴,又何必枉死?” 梁儿微滞,未料他反应会如此强烈。 须臾,她水眸轻动,樱唇微启: “陛下是奴婢的天,天若是塌了,奴婢又如何活下去?更何况依照祖制,宫中受过临幸的女子若无子嗣,在君王死后都是要送去陵墓殉葬的。奴婢的身份刚好在这殉葬之列,自然可以继续守在他的身边。就算意外错过了殉葬的时机,奴婢也可葬在骊山皇陵附近的哪处山丘,只要是能时时望见他的地方便好……” 说到此处,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神情,就仿佛为陛下殉葬是令她最欢欣的归宿一般。 “梁儿姑娘……” 望着那副纯洁无暇的容颜,赵高喃喃轻唤,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能无奈离开。 既然梁儿姑娘这里说不通,那就只剩夏无且了…… 室内,夏无且正端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奋笔疾书。 “夏大人!” 赵高几乎是破门而入。 “赵大人?何事如此……” 夏无且还未问完,就见他已经转身将门紧闭。 他疾步近前,急切得甚至连礼都忘了施。 “夏大人!陛下之毒……” 夏无且一惊,复而将眼垂下。 看来,陛下已开始实施计划了。 “无解。” 他这看似淡淡的两个字,语气却是隐着诸多慨叹与无奈。 赵高身形一晃,失了理智般抓起他的衣襟恨道: “世间之大,你没试过又怎知寻不到他法?” “我怎会没有试过!” 夏无且亦是血气上涌,转瞬便愤然红了双眼。 赵高瞠滞,不自觉的就松了双手。 夏无且身子一软,倒退了半步,广袖微晃,面上苦意可见一斑。 “陛下所中的是当年刺客荆轲匕首上的毒,全然是燕太子计划所为。那燕太子是何许人物?他行事怎会有所疏漏?焠于匕首上的乃是一味专配而出的奇毒,世间根本无解。若非当时陛下仅是在指尖划破了一个小口、中毒尚浅,便定是早已毙命当场。我这些年跟随陛下五次巡游,暗里寻遍了各地的草药和医书,日以继夜的钻研尝试,也才得以帮陛下多延了这些年的命。而如今,已然到了尽头……当真是……无能无力了……” 赵高倍觉揪心,又追了半步继续逼问: “难道你就这般放弃了?你可知你一直替陛下隐瞒中毒一事,又无法再为陛下解毒延寿,届时陛下突然薨世,你无从解释陛下的死因,便定是死路一条,更甚者,还可能连你的亲族都会受到株连!” “不是我放弃了,而是真的别无他法!且为臣者,侍得明主,忠君而亡,这便是最好的死法。至于我的亲族,他们多年来都同我一起受到陛下的眷顾,安享我高官厚禄的荫护。既能与我共荣,自也当与我共辱。株连,并无不妥。” 夏无且眸中隐泪,却是坚定不移、九死不悔。 “你!……” 赵高气结,终是紧握了双拳咬牙认道: “好……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是这般执拗之人,既然事情已经再无转机,那我背起那千古骂名又当何妨?只要能令陛下如愿以偿,只要能……换得她一世安好……” ————————————— 这平原县当真是不大。 梁儿与赵政在此处待了数日,早已将所有可看可玩的全都体验了个遍。 无事可做时,也就只剩下平原津的黄河可以反复一观。 且每次来看,震撼之情都不曾减少。 风物定,人无常。 黄河边上,梁儿几番感慨。 若就这般看着,当真是觉得这波涛奔涌的黄河与两千年后无甚不同。 可实际上,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朝代更迭?逝去了多少风流人物?又有多少曾感人肺腑的大情小爱被世人逐一遗忘? 太多事,就连史书都记不过来,又有谁能梳理得清呢? 大秦王朝,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节点,纵使是颗耀目的明星,究其时长也不过就是昙花一现,就如赵政的寿命一般,璀璨,却短暂。 人们常说人生路漫漫,可她却从未如此觉得。 在她眼中,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仿佛都是转瞬即逝。任她锥心凄苦、泪水干涸,也别妄想能将任何一人留下…… 包括……她的政…… 一旁,赵政静静望着面对黄河、痴然立于风中的梁儿。 雪裙出尘,衣袂狂舞。 飞扬的长发如丝如瀑,水润的粉唇吹弹可破,玲珑的明眸就如天下间最贵重的宝石,素雅莹白的肌肤在日光下仿佛快要透明消失了一般。 曾经在泰山之顶,她在他的封禅大典上乘风而舞,好似随时都会登空而去的仙子。 那一刻他心生恐惧,害怕她会真的就这样顺势离他而去,再不回来。 故而他对她提了要求,从此不可再在室外舞蹈,他不想再看到在大风之中翩然起舞的她,不想给出任何放她离开的机会。 可今日,他却分外希望她能就此离去,安好永世,纵使留恋,也不要回头…… “梁儿,可否在此为我舞上一曲?” 他柔声开口。 梁儿微怔。 “可是此处风大,与彼时的泰山多有相似……你不是说过……” 他凤眸一弯,温和而笑: “彼时封禅,在场的人太多。我其实就是小气,不想让别人看到你曼妙旷世的舞姿罢了。而今这里除了你我并无他人近前,我想看。” “好。” 梁儿笑容婉婉,微敛了头自袖袋之中取出赤玉箫来。 箫声起时,如鸣佩环,洋洋盈耳,而那细软婀娜的腰肢也同时款款而动,随音轻摆。 慢移疾转间,少女迎风飞舞,和着鸣箫,衣带飘飘,青丝洒洒。 柳腰轻,指削葱, 舞转回雪袖,箫思敛玉容。 有如芙蕖盛放,清雅灵动,若虚若幻……若影……若梦…… “政!” 梁儿余光见赵政身形不稳,连忙止了箫舞,飞奔过去以自己的身体将他撑住。 赵政脸色苍白,额冒虚汗。 “梁儿……我突感不适……我……” 他似是犯呕,颤抖着以手掩口。 梁儿双眼大瞠,满盈泪意惊恐的看向他的那只手。 那分明是……血! 第二百八十章 遗诏(一) 这一刻终于到来……赵高满眼苦涩,却也满心毅然,亲驾车辇极速回往行宫。 车辇内,赵政仅留下一句“不可声张”便昏迷了过去。 梁儿守在他的身边惊惶无措的质问着夏无且: “夏大人!你之前不是说陛下无事吗?为何会呕血?” 夏无且虽早有准备,但亲眼目睹如此骇人的鲜血出现在那抹他最崇敬的玄金皇袍之上,也是一时心惊难抑,悲恸不已。 他眉头紧凝,面含悲色,沉声道: “陛下之所以呕血,是因为……毒已入肺腑……” 瞬间,梁儿大惊失色。 “什么毒?……何时中了毒? ……是谁做的?…… 赵高?李斯?还是胡亥?…… 她强忍着泪水在脑中疯狂的翻查着这几日来每个人的行为举止。 却在还未理清之时,已听到了夏无且的回答: “……陛下所中的,是刺客荆轲匕首上的毒。” “荆轲?夏大人在说什么?荆轲早就死了……” 梁儿本能的应着,却忽然转念,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道……陛下早在荆轲刺秦时就已经中了毒?陛下和你,瞒了天下人……也瞒了我?……” 她心中绞痛,唇上瞬间失了血色。 “梁儿姑娘……” 夏无且亦是心中难受,不知该如何安慰于她。 梁儿停滞许久未语,缓缓转眸望向衣袍染血、昏厥不醒的赵政,再开口时已然没了气力。 “陛下他……还有多少时日?” 夏无且不忍再看梁儿的神情,垂眸叹息: “这……具体的在下也说不准,只不过既然已经呕血,便应是……” 梁儿双眸紧闭。 心,仿佛被人用绳紧紧系了死扣,又疼又堵。 几滴泪不由自主的滑落。 “……我明白了……那可否……用些药令他好受些?……” “姑娘放心,在下定当竭力而为。” 夏无且心虚敛头。 他早已竭力…… 陛下最后一次是以毒延寿,已经再无药物能令其缓解痛楚了…… ————————————— 由于赵政之令,他中毒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夏无且备的药,便要由梁儿亲自来煎。 膳房之中四处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梁儿抱膝蹲坐在架于火上的药罐边,一边盯着药温,一边抹着眼泪。 中毒……他竟是中了毒…… 难怪史书上的他死的那么突然,那么离奇。 他一直好好的,才只身射死一条那么大的鲨鱼没多久,怎得说毒发就毒发了?…… 史书说他死于沙丘,她便天真的以为能在平原津多拖延一段日子。 可无论她如何逃避,该发生的,还是如期而至了……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梁儿姑娘,陛下醒了,方才已召见了左相大人和符玺令大人,陛下说想要见……” 内侍那句“陛下想要见你”还未全部说完,梁儿就已疾步奔出,直朝寝殿跑去。 她满面泪痕,急喘着入了殿门。 只见赵政坐靠在榻边,气色稍缓,却也还是不甚好看。 他面向她温和一笑,颇为无力的对着殿中侍奉的三两个宫人摆了摆手,几人顺势躬身而退,走时亦将门轻轻带好。 梁儿哭红着眼坐在了他的身边。 “为何瞒我?” 他瞒外人,她懂,可为什么也要将她蒙在鼓里? 赵政缓缓抬手,轻轻为她擦去刚刚落下的泪水。 “傻丫头,自然是不想看你难过……” 她咬唇反驳: “你才傻,这么大的事,你怎可一人挺着?” 不仅如此,而且还独自承受了近二十年…… 她越想越替他委屈,眼泪便如洪水般泛滥不止了。 赵政看得心疼,却佯装失笑,一面双手捧起她的脸庞为她拭泪,一面与她逗趣: “你看你这么爱哭,若是一早便让你知道我中了毒,那这些年来,你的泪水岂不要将整个咸阳宫都淹没了去?” 梁儿没那玩笑的心思,只管眼泪汪汪的凝望着他,抽噎着问: “你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带着我到处种梨花?” 他沉下面色,摇头喟叹: “此毒古怪,夏无且潜心钻研多年,也还是摸不清头绪。故而自中毒时起,我就不知我还能活多久。这些年一切正常,我便也越发不在意这毒了,却终还是在今日毒发……” 梁儿倍觉心伤,泪珠珠珠串串掉个不停。 她忽的又想起了什么,挂着泪痕巴巴的抬眼追问: “那前些日子你晕倒是否也是因为此毒?为何那时不说?” “若非呕血,都是看不出的。那日当真以为是单纯的劳累。” 赵政又是一叹,大手轻柔的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你这般多愁善感,往后没有我在身边时时哄你,你可万不能总哭,眼睛若是哭坏了,可就抚不得‘绕梁’了。” 她泪落阑珊,圆圆的杏眼红得仿佛最乖顺的小兔,抽抽嗒嗒道: “不会有这一天的,我会随你一起死,我要永远陪着你,不让你孤单一人。” 谁知赵政闻言,倏的正了面色,双手抚上她的肩膀。 “不,你不能死。你活一日,扶苏便一日无事;你若死了,扶苏便死。” “这是何意?” 她眼泪未干,一抽一噎,怔目问道。 赵政半垂下眼,语气之中难掩忧思。 “我方才已让赵高代我拟旨、派人传召将扶苏召回咸阳主持丧葬、继承皇位。但赵高和李斯都曾与扶苏不和,我担心他二人会为一己私利借机联合篡改旨意对扶苏不利。” 梁儿一愣,急道: “既然你已有此疑虑,为何还要让赵高派人去传召?” 这始皇遗诏之事是历史的疑团,但她万万没想到,赵政竟是早就料到了赵高和李斯会反。 赵政深眸幽幽,沉沉而语: “我未立太子,扶苏是长公子。我死,扶苏便必定要回咸阳主持丧葬,继承大统。这一诏令,避无可避。而眼下蒙毅远去会稽,我身边仅剩李斯、赵高和亥儿三人。李斯全掌国政,玺印和虎符都在赵高手中,他还一直都是我代笔下诏之人,中车府令又可控制部分随行禁军,就连亥儿也是师从于他。李斯赵高若有反心,必定会选择扶持亥儿。如此三人联通一气,无论我令哪个内侍禁卫前去传诏,结果都会被拦下。与其到时撕破脸皮,不如直接交于赵高,而后由你前去应对。” “我?” 梁儿瞠目,如此重大之事,她要如何去做? 何况,历史的结局不是早已定下了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遗诏(二) 赵政淡淡凝视着梁儿粉白的面容。 当初他那般嫉恨排斥赵高对梁儿的这段情,如今却是不得不利用这一点来为梁儿保命。 于此,他心里终是不好受的。 他轻轻将梁儿的双手握于掌心,尽力敛去了一切情绪,不让梁儿看出丝毫端倪。 “赵高心系于你多年,你且先去试探于他。他无意伤扶苏便是最好,可若他有意,你就说服他留下扶苏性命,从此隐去其长公子的身份,在民间安乐一生。” 梁儿暗自感受着那包裹着她双手的温热,那是赵政的体温,是她这几十年来最熟悉的温度。 为了这抹她最留恋的温存,她可以付出所有。 心甘情愿…… “你要我去做的,我定会去尝试。只是皇位之争不死不休,扶苏身为万民爱戴的皇长公子,便是要么继承大统,要么粉身碎骨。我要如何让他们相信,那曾名声显赫的公子扶苏不会再回来争夺皇位?” “赵高和李斯虽然行事颇为无情,却也都是知恩图报之人。当初若非有你,他二人都不会有今日之成就。只要你与他们保证你会带着扶苏远离皇宫永不回来,二人必会卖你这个人情。并且有你在扶苏身边一天,他们便不会对扶苏动手。” 赵政内心早已五味杂陈,面上却始终维持平淡。 可听完这些话,梁儿又岂还能淡然处之? 她圆睁着眼睛,泪水再度股股溢出,字字句句怔忡反问: “你是说……让我也走?你让我在你最后之时离你而去?让我在你死后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并且还要去守着别人吗?” “梁儿……” 她这副样子着实令赵政于心不忍,不知不觉已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失神轻唤。 梁儿抽泣着,赌气的侧头避开那只大手。 “我不去,无论生死,我都要与你在一起。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犹豫,唯独此事我绝不答应!” 而这一闹,却使得赵政回了神。 他将手放下,调整了情绪,再度淡下脸来。 “你可是忘了,不久前在琅琊台你答应过我,会做令我高兴的事。我若抱恨而去,你也全不在意吗?” 见他如此严肃,又说出如此话语,梁儿霎时滞住了身形,瞬间便慌了神,如同孩子一般闪烁着泪眼,双手拽了他的袖管,以哭腔低低哀求: “政……你别这样,求你不要推开我……我真的好爱你……不能没有你,更不想离开你……你就让我陪你吧……生也好,死也好,都让我陪在你身边,我们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她本是那般剔透聪颖、绝世独立的女子,此时却在他面前已全无自尊,看上去是那么可怜,就只为求能与他同死…… 赵政几乎被她扰乱了心智,广袖之下双拳紧握,几近颤抖。 他合眸片刻,却仍是遮掩不住那逐渐泛红的眼眶。 他便索性将眼睁开,任那斑斑泪意在隐隐含情的凤眸中萦绕。 “你的心思我怎会不明白?……可扶苏是普天之下最像我的一人,我待他严苛,是因我对他期望最高。子嗣之中我只在乎过艾儿与他。然而我一生霸权,却无力挽回成蛟,也无力挽回艾儿,如今,扶苏的性命绝不可再失。我赵政已有幸获你相伴一生,若能再得成此愿,便可走得安心了……” 他眉间微凝,再次如视珍宝般捧起眼前令他痴醉了一世、白如脂玉的小脸,唇齿开合间,那磁性依旧的声音似哀叹,似恳求,似道别,又似不舍…… “梁儿,你可愿再助我这最后一次?” 梁儿心弦狂颤。 彼时她与他斗嘴,多年来几乎从未赢过。 不想这次结果也是一样。 赵政,终是令她难以拒绝…… 又有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无声无息。 “是否……让扶苏活着便是你唯一的心愿?” “是。” 赵政眸间隐泪,所答却甚为干脆。 梁儿紧咬下唇,将浓浓的泪意压下,素手附上了他的手,语气毅然,信誓旦旦: “……既然如此……我必定要你如愿……” 她记得在现代时,曾见过关于始皇陵东面有十七座疑似始皇子女墓穴的报道。 所有墓主几乎都非正常死亡,且死状凄惨,唯有其中一座墓穴是个衣冠冢,棺内只存有一把青铜剑,并未有尸骨。 而史书中记,扶苏也恰巧是由剑赐死。 倘若赵政决意要有此安排,或许真的可以从中为扶苏寻到一线生机,她必竭尽全力完成赵政最后的心愿…… 赵政浅浅勾唇,分明该是欣慰的一笑,却笑得似是有些疲惫。 “我就知道,我的梁儿定会帮我……我已为你备下行囊,待你说服了赵高与李斯,便会有人拿给你。而后你骑风擎去,它不仅是汗血马,还是纤离的血脉、千里宝马,就算拖得久了些,也定能很快追上赵高的人。” 至此,他微低了头,语气已是愈发艰难,最后又道: “……不过纵然如此,仍是事不宜迟,赵高怕是已在着手策划了,快去找他吧……” 可那话音未落,梁儿就已转瞬扑抱在了他的身上,泪水如瓢泼大雨般洒落而下。 梁儿如何也想象不到,几个时辰前她还在黄河边上为他跳舞吹箫,而眼下,她竟是已要与他永别了…… 且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赵政亦抬起手臂将她紧紧环抱于胸前。 那隐忍了许久不敢现于她眼前的泪水终于滚滚而出,一滴不落的全部落于她雪白的颈间。 点点滚烫钻入她已如覆冰般寒凉的心田,优柔悄然的安抚着她悲天恸地的哀情…… 当最后一计长吻在二人唇上化开,过去种种都仿佛被一一拉了出来,在他们脑中无限循环……无限放大…… 那邯山上的世外桃源,那骊山宫的氤氲奇景,那鲜红肃穆的昭阳殿,那热闹繁华的咸阳城,那巍峨壮美的名山大川,那辽阔沁人的泱泱大海…… 从七岁到五十岁,他与她携手共济了几十年,在这世间,太多地方都镌刻了他们在一起的美好记忆。 忽的,他们紧闭的双眼中又有泪水溢出,竟是同时划落了下来…… 政,你放心,我定会救下扶苏,完成你唯一的心愿…… 真是个傻丫头,让你活着,才是我唯一的心愿……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力保扶苏(一) 梁儿调整许久才强制自己重新安定了心神。 再是痛苦,答应了赵政的事,她也都要做好,绝不能让他失望。 她找了几个宫人几经询问,并没花太长的时间便在一处矮林边寻到了赵高。 “赵大人。” 她上前一礼。 赵高亦敛头回礼。 “梁儿姑娘。” 他已料到她的来意,心中微苦,却要故作平静。 “陛下之事……还望姑娘莫要过于伤心……” 梁儿原本想要礼貌的笑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加上事态紧急,她便干脆不做那无用之事,直接说道: “听闻陛下令大人拟旨召回公子扶苏。” 赵高颔首。 “没错,诏令刚已拟好,派了使者送往上郡了。” 梁儿眼底微沉。 “这么说,大人你已经见过左相大人和公子胡亥了?” 赵高看似未经多想,随口一答: “啊,之前应陛下传召之时,是见过左相大人的。至于公子胡亥,陛下还无意令他知晓中毒一事,故而方才被传召的人中并没有他……” “奴婢所问并非陛下传召之时,而是私下。” 梁儿定定看他,只是转瞬,眸间已又冷了几分。 赵高一愣,一脸懵怔: “呃……恕在下未懂,在下为何要私下与左相大人和公子胡亥见面?” 梁儿明了他这是在装傻,眼角余光又瞥见一旁树丛隐约透出了半点墨蓝色的锦袖。 而那锦面的花纹样式,恰恰同李斯的左相官服一般无二。 她淡垂下眼眸,却提高了音量,扬声道: “奴婢与左相大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大人做的哪一件事奴婢不知?又何必在此时避而不见?” 片刻沉寂,那树丛之后仍无动静。 她轻轻一叹: “左相大人还是不打算现身吗?可只单论那几十年的交情,是否你我也应该见这最后一面?” 赵高微瞠。 “梁儿姑娘这是何意?又为何说是‘最后一面’?” “赵大人,你还不明白吗?梁儿姑娘素来慧眼独具,已将你我的所想所为全都看透了。” 终于,李斯叹声一语,自树后负手踱出。 步履略缓,却是令梁儿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他虽已到古稀之年,但那一小撮山羊胡却还如她初见他时一般,修剪得极为精心细致,映衬着他因苍老而越发凹陷的双颊,加之那一对狡黠如蛇的幽亮眸子,使得他看上去较多年之前更加精于算计。 而那独属于大秦左相的强大气场,也再不是当年那禁军之中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小郎官可有。 这一刻,梁儿便已清楚,即便谋逆之事是由赵高挑起,但她此行,最难应对的却是李斯。 而李斯亦是提高了满分的警惕。 他就知道他没什么事能瞒得过梁儿。 当年就连他曾闭口不言的那有关“厕鼠”的过往,梁儿竟然都能知晓得十分清楚…… 这个女子,绝非常人。 但是说句心里话,他当真从未想过,他李斯半生忠君,竟也会有与梁儿站在不同的方向对峙的一天。 李斯的那句话说穿了所有,赵高佯装形迹败露,心惊不已。 李斯徐徐走至梁儿面前。 他为相,梁儿为婢,他自是不必客气行礼的,但介于梁儿并非寻常婢子,他仍是稍稍倾身,略表尊重。 “姑娘这所谓''最后一面'',意思可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判我等一个谋逆死罪?” 他张口直言,毫不避讳,言辞犀利。 然而梁儿未答,目视前方,双眸渐悠,竟是忆起了往事。 “奴婢至今还记得,早年在骊山沐梨园见到蓦然闯宫、身份还只是一个郎官的左相大人。那时陛下刚及十六,在吕不韦和楚系的夹攻下隐忍待发,多年来都将自己伪装成纨绔的模样,没有人识得他真实的面目,全将他视作一个毫无能力的傀儡。唯有大人你,透过层层迷雾,看到了隐于陛下身上的帝王之气,终是择贤主而侍,成就了如今这番光景。” 说到这,她将眸光转向李斯,言语之间甚为惋惜: “左相大人方才说奴婢慧眼独具,曾几何时,奴婢不是也如此认为大人的?可惜大人跟随陛下多年,对陛下的了解却未增反减,如今终还是小瞧了陛下。” 李斯倏的一惊,眯眼探道: “梁儿姑娘之意……?” 梁儿直视于他,也开始直言相向: “左相大人执掌朝政多时、权利遮天,而一旁的符玺令大人手握虎符和玉玺、掌刀笔御旨,又身兼中车府令,可控半壁随巡禁军,还有公子胡亥这个在朝中毫无其他根基的公子可用,可谓事出万全。眼下廷尉大人不在,陛下身边除你三人外再无他人。试问,陛下若真的下旨惩治于尔等,以左相大人的心机和胆识,可会甘心伏诛?” 闻此,李斯眉心狠狠一跳。 “难道……陛下已经知晓……?” “不然左相大人以为,奴婢此刻为何会站在此处?” 梁儿唇角微动,自感胜算递增。 她方才提起当年之事,一来是提醒李斯无论何时,赵政都不可小觑,赵政想要的,亦无人能阻拦;二来也是想暗示李斯令他记起,他今日之成就,也曾有过她梁儿不小的助力,这份人情,当还则还。 赵高在一旁默默看着俨然已有了七成把握的她,心里却是百感交集的暗暗喟叹: 关心则乱…… 梁儿姑娘,你这般说李斯,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料想全面? 陛下往日那般机关算尽、思虑周翔,又怎会轻易露出破绽,在自己身边仅留下我等三人,而不安排任何可制约我们的后备之人,给予我等如此谋逆之机?…… 李斯听了梁儿的话,心下一凛,心念飞转。 没错……梁儿虽然总能将事事看透,却心性极为内敛沉稳,几乎从未在陛下视线之外妄自行事多言过。 看来她能来此,当真是得了陛下之令。 而他们谋逆,陛下却只派了一个弱女子来,且还是自己最不愿令其涉险的心爱之人,那么,陛下定是另有他想的。 思及此处,李斯正了正身。 这一次,他恭恭敬敬的拱手自上而下一揖,完完整整施得了一个全礼,诚意之切,形同面见陛下。 “那……陛下之意……还请梁儿姑娘明示。” 第二百八十三章 力保扶苏(二) 梁儿眸色清幽,徐徐道来: “于左相大人而言,大人为己,却也不曾忘记国本;于陛下而言,国之安定才是首要。如今胜算微渺,便无需两败俱伤,令旁的歹人有机可乘,动摇民心社稷。左相大人所担心的实无必要。陛下并未想过要拿你们任何一人如何,陛下要的,只是留下公子扶苏的命。” 李斯恍然。 原来陛下想默认了他的行径,以换取公子扶苏不死。 可他已然胜券在握,又何须为了陛下一语而为自己留下如此大的后患? 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之态,须眉紧蹙,为难道: “呃……诚然陛下宽厚,但梁儿姑娘也应知晓,情势如此,公子扶苏身份特殊,且在民间影响甚大,他若活着……” 李斯这人遇强则强,梁儿自是知道狡猾的他不会轻易接下这不划算的买卖,可赵政将此事交于她办,就并非是想要硬攻。 梁儿突的屈膝跪地。 “梁儿姑娘!” 赵高瞠目低呼。 李斯也是一惊。 梁儿虽为婢子之身,却是真真切切与陛下行过大婚之礼的女子,受陛下一生独宠,一世珍重。 加之她本就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奇女子,她这一跪,何其贵重? 梁儿仰面望向欲要上前来扶的二人,水眸悠悠,神情恳切。 “艾儿已不在,公子扶苏是陛下唯一在意的儿子,他能活着,便是陛下最后的心愿。奴婢愿将其带离皇宫,从此隐姓埋名,令他做得一个普通黔首,远离朝权纷争。若二位大人能答应放他这条生路,奴婢亦可以性命相保,亲自看顾他终生,世间绝不会再有‘公子扶苏’这个人出现。” 赵高不忍见自己珍爱的那袭纯白染上地面的脏污,对李斯出言劝道: “左相大人,此事若换作旁人提出,下官必不会考虑,但偏偏是梁儿姑娘所提……她昔日曾救过下官的性命,又对下官有举荐之恩,重重恩惠形同再造,加之她与我等相识多年,她的性子你我都再清楚不过。她虽为女子却意志坚定、说一不二、非同一般,下官愿信她有能力将公子扶苏藏好,永不现于人前。” 经他这一说,李斯垂下眼帘,十分慎重的思忖了片刻,终是叹言道: “提到举荐之恩……本相当初仕途坎坷,年近不惑还仅是一个底层郎官,又何尝不是受了梁儿姑娘的臂助和推举,方才能有机会一展抱负,直至为相……这份恩情,本相多年也未曾有机会得报,恐怕若措施了眼前之机,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了……” 他缓眸看向梁儿,警惕之色已然减去了许多。 “既然梁儿姑娘以自己作保,本相便愿意冒险一试。不过有言在先,倘若公子扶苏如何也不肯安分隐去,那就只能休怪本相不念及今日所誓、斩草除根了……” 闻言,梁儿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欣然叩首。 “奴婢明白,多谢二位大人成全!” 李斯倾身上前,双手将她扶起。 而那原本多狡幽亮的瞳仁之中,竟莫名的在这一刻略感浑浊,首次显出了苍老之意。 他喟声慨叹,如别故交: “传诏的使者已经出发,梁儿姑娘若想能追得上,就务必即刻启程,而这一走,便再也不能返还了。原来,这才是你方才说的‘最后一面’之意……” 梁儿亦有心酸之感。 她与李斯从来都不是敌人,也从来都算不得朋友。 可此时此刻,如此李斯,如此别离,她竟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而赵高忍了许久,却终还是问了出来: “梁儿姑娘若走,便无法与陛下相守到最后……你……当真舍得?” 听他提及赵政,梁儿多时的逞强仿佛瞬间崩塌,眨眼便落下泪来。 “怎么可能舍得?……可他那般要我去,我又怎能不去?那是……他最后的心愿啊……” 赵高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红了眼眶,但李斯也在,他怎可失态,只得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李斯亦受其所感,眼中转着些许泪意,悉心安抚: “梁儿姑娘与陛下琴瑟和鸣、情深至切,多年来我等全都看在眼里。姑娘且放心去吧,陛下待我等有知遇之恩,为这多年的君臣之情,我们必会尽心照料陛下至最后一刻,尽力让他这最后一程……走得安详平和……” 梁儿素手抹去面上的泪水,弯下腰腹深深施礼,万般诚挚。 “有劳二位大人了……奴婢……信你们会敬他到最后的……时辰不早了,奴婢这便走了……望二位往后……各自安好……” 这么多年来,她亲眼看着这二人从最不起眼的位置凭借各自不屑的努力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地位。 李斯之才几乎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高也是文武双全、机敏过人,可他们却唯独全在心智上缺了那么一角,那流芳千古的贤德之名便与他们无缘了…… 而往后,这两人也都将要为他们今日篡改诏书、谋逆夺位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尤其是……李斯…… 故而那句“各自安好”,她当真是怀着满心哀叹出自肺腑的。 她万般感慨的接过赵高递来的腰牌,有了此牌就可号令使者。 “梁儿姑娘走好。” 李斯和赵高最后一礼。 梁儿最终望了他们一眼,那转身离去时显露出的复杂神色却是掩盖的恰到好处,并未让那二人看出分毫。 赵高礼毕,立在原地举目痴望那渐渐离他远去的粹白身影。 梁儿姑娘……你也定要安好……千万不要枉费陛下的一番苦心…… 袖中,他下意识的攥紧了从方才起就一直握在手心的木樨锦囊,无意间,竟是已将那袋口拧得松开了一个缝隙而不自知。 忽然,身边响起了李斯的声音: “公子扶苏相貌与陛下极为相像,若非年龄差距,恐怕二人站在一处,都很难分得出谁是谁来。陛下本是亲情寡淡之人,却宁可放过谋逆的你我、放弃一生挚爱最后的陪伴,也要让梁儿姑娘将公子扶苏带走归隐。赵大人,你觉得,陛下为的……就真的只是要保全一个儿子的命吗?” 赵高仍然望向梁儿走远的方向,双眸无焦,怅然若失: “左相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只是除了你我,天下间还有几人知晓,那被视作冷血无心的帝王,其实他的情,才是最令世人望尘莫及的。” 李斯见他如此,又垂眸看向他脚边自他袖中锦囊飘落的几片木樨干花,不免暗自叹息: 赵高啊赵高,那二人的深情我几十年前便已明了,如今你既然也已看透,那又何必再对梁儿念念不忘,作茧自缚? 第二百八十四章 秘不发丧 “恩师!恩师!亥儿……亥儿方才见着母亲独自骑着风擎走了!” 李斯刚走,胡亥又狼狈无措、大呼小叫的跑来。 赵高心下烦躁,随意出言应付: “梁儿姑娘许是出去走走,公子无需惊慌。” 只是胡亥已然神志混乱、语无伦次,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死缠难休。 “可她还带了行囊!还……还背了绕梁!她定是不打算回来了!定是不会回来了!……父皇快不行了,但是不也还没咽气吗?……为何?她为何要走?……恩师之前说要杀扶苏,将皇位给亥儿,可若母亲走了,亥儿还要那皇位有何用?……” 听至此处,赵高猛的一凛,扭头对着胡亥灼灼而视,沉声质问: “公子想要皇位难道就只因为梁儿姑娘吗?” 却不料胡亥没有分毫犹豫。 “那是自然!有了皇位,母亲就能正眼看亥儿了,就会像陪伴父皇那般日夜陪着亥儿理政……” 他越想越欣喜,眼中甚至还开始闪烁幸福的光华,却又倏的转了情绪,大瞠着双眸问向赵高: “可是她怎得走了?……恩师!快去派人追她,将她找回来!……亥儿要她留下!她不可走!不可走!……” “公子!” 赵高被他吵得几近崩溃,顾不得上下之礼拂袖将他甩开,大声训道: “梁儿姑娘已连病危的陛下都顾不得了,你觉得她还会为你留下吗?” 胡亥身形剧晃,接连倒退了好几步,仿佛失了魂一般跌靠在树干上。 赵高缓步走至他的跟前,周身之气冷得犹如隆冬暴雪,铺天盖地…… “无论怎样,梁儿姑娘已经走了,绝不可能再回来了!臣只问公子最后一次,这个皇位……你坐,还是不坐?” 胡亥惊恐的滑落,蹲在地上紧紧抱膝。 泪水自杏瞳之中流个不停,口中亦喃喃自语: “母亲……你为何要丢下亥儿?……为何?……” ————————————— 殿中空寞,烛火幽寂。 赵政已重新打理好了仪容,发束金冠,身着玄袍,独自高高坐立于案前。 他凤眸如寻常一般深邃难测,却明显多了几分空落。 “她走了?” 他话音极淡。 “走了……” 赵高低垂着头,心情郁郁难解。 “那一路上,安排得可妥当?” 赵政又问。 “陛下放心,万无一失。” 赵高言辞凿凿,他亲自安置,怎可能令得梁儿姑娘有失? 闻此,赵政似有似无的舒了一口气,垂下眼眸,幽幽道: “甚好……那我们也该启程了。” 赵高微怔。 “陛下要去哪?” “沙丘。” 所答极简。 赵高却更加瞠目。 “陛下眼下身体不适,不宜远行啊……” 赵政缓缓将眼抬起。 “朕已在平原停滞太久,若再不动身,唯恐世人会疑心朕身体有恙,再被人借此机会造谣乱国。” “可是……恕臣直言,以陛下目前的情况,又能瞒得住多久?” 赵高冒死一问。 他真心不懂,陛下已是命不久矣,就算多瞒得几日,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赵政并未直接解答他心中疑惑,而是面容淡定的继续安排此后之事。 “朕即刻渡河,到达沙丘稍事停歇,再继续从井径行至九原,而后由直道回往咸阳,令人以为朕是在视察直道。此全程大致需耗时一个月,期间朕定是已在半路薨世。而朕突然薨世在外,唯恐皇嗣们和各地皆会乘机生乱,故而此事定要严密死守,暂不发丧,务必将朕的死讯保留到返回咸阳之后。” “密不发丧?” 赵高更为惊诧。 “这一路甚为漫长,陛下随行车马众多,想要做到从头保密至尾,着实是不易。何况如今正值夏日,再过些时日更是恰逢伏天,天气炎热,陛下的……” 他突的一滞,小心的瞥了一眼赵政的脸色,又讪然道: “陛下的遗体……如何保存?……” 赵政面色未动,语气亦是平静如常,就仿佛他所议的是别人的身后之事,而非自己。 “目前知情的宫人内侍仅有四人,都是朕认为可信之人。到时可令这几人继续侍奉于辇前,按时备好膳食;令李斯一如寻常定时前来奏事;凡需拟旨落印之时,你代朕办理便是。如此,众人便不会对朕的生死生疑。至于存放尸身……” 他略作思忖,淡眸又道: “辒车密闭又通风,可将木棺放置其中。若朕早死,尸身存得太久,因酷暑而腐臭,便取具有腥臭之气的腌鱼同放于车中,以掩盖尸臭。” 闻言,赵高身心剧撼,大睁着双眼久久没有缓神。 他当真没有听错? 堂堂大秦始皇帝,平天下治海内,威武卓绝前无古人,最终竟然落得尸身要与鱼骨同臭……? 他猛然抬头,竟是禁不住迈前了半步,失了为臣之礼焦灼急问: “陛下不是说过,陛下为梁儿姑娘可舍大秦社稷。既然梁儿姑娘已经走了,陛下又为何要为了稳住天下不乱而如此……如此……” 他双目渐红,只觉甚为替陛下心痛,最后那句“如此虐得自己不得好死”他是如何也难以说出。 赵政许是立得久了,面上略显疲色,似是轻叹了一声,淡淡说道: “梁儿跟随朕多年,在很多歹人眼中她太过招摇。往后大秦如何,朕着实无力再管,可在确保梁儿得以安身之前,大秦绝不能乱。否则朕担心会有不轨之人趁乱劫之,徒生变故。你派人去暗中护着,一个月……想来梁儿和扶苏应该可以隐得差不多了……” …… 自这一日起,赵高的余生便再也没有睡得一个好觉。 每每闭眼,他脑中浮现出的都是陛下在最后的时日说出的那些话。 每一字,每一句,全都完全超越了他的见识和理解。 从此,他也便再不敢妄想能触及那角莹白,因为……他配不起…… 天下间,除了那名为赵政的帝王,已然再无人能配得起那个遗落凡间的雪衣仙子…… ———————————— 深海无边,星空浩渺。 一艘巨船上,一个全身湛蓝、仙姿奕奕的男子立在船头,面向西方负手望天。 “大秦要亡了……” 他双眸微眯,突发感慨。 他身后的随侍之人大惊。 “先生何出此言?” “因为……她走了……” “谁?” 那人不解。 他却没有再答,只一笑,淡若清风。 彼时琅琊台的一幕仿佛忽然近在眼前。 那时的他如现在同样一袭湛蓝,对着面前提着食盒的白裙少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天有神女降于王侧。留,则国兴;去,则国亡。” …… 想到这,他面上又现出一丝落寞。 那模样好看的糕点,他是真的无缘吃到了…… “传令下去,一直向东,若遇岛屿……登陆便是。” 第二百八十五章 假死 风擎不愧为赵政的坐骑,未出一日便已追上了前往上郡的人马。 由于事情重大,此番前去传诏的使者并非一人,而是由五人组队而成。 而有了赵高的腰牌,梁儿也很快控制住了他们,令其得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 行至驿站让风擎稍事停息时,她曾腾出空来将赵政为她准备的包袱解开。 里面除了少许寻常衣物和钱财,唯一只锦盒最为惹眼。 她轻轻将盒打开,见里面竟是放了一支粉红的芍药花,她的心便狠狠一沉。 将离草…… 那年上巳节,她醉酒之后满心不满的想跟赵政讨要这在古代代表爱情的芍药之花,可赵政却告诉她,芍药除了“结情”,还有“惜别”之意,更有别名“将离草”。 那时他说: “送你将离草,我岂会甘愿?” …… 忽的,有几滴晶莹簌簌滴下,敲打在那艳丽稚嫩的芍药花瓣上。 纤长的羽睫轻颤着合落。 ……既不甘愿,为何又要送我? 须知……我……又岂会甘愿? …… 由平原至上郡,需渡河,过沙丘。 沙丘之地果然如同赵政所说,遍地枣杏和椿槐。 虽沙土堆积,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美好别致。 也难怪那么多帝王都会选在这里修建行宫,恣意玩乐。 这里是赵政最后的向往之地,可惜,她终是没能与他同至…… 而她刚刚离开两日,皇帝巡行的车马便也大张旗鼓的到达了沙丘。 此行虽然没有停留太久,但车队离开之时,沙丘境内却多了不小的一片梨林。 据说,其中有一棵梨树是皇帝亲自所种。 在林的入口立有一块石碑,其上刻字亦为当朝左相李斯亲手所书,题名—— “沐梨园”。 —————————————— 上郡,长城。 “朕巡天下,向名山诸神祭祠祈祷以延寿。而今长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于秦之边境领兵数十万,十余年成就未能有所更进。耗兵如此,也未得尺寸之功,反数次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因不被立为太子而日夜怨怼。扶苏为人,乃不孝之子,故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在外,知其谋,却未正其行。此为不忠,亦赐其死,兵权即刻交予副将王离代掌。” 使者一行肃然而立,宏声宣诏。 扶苏与蒙恬同跪在地上,身形微颤。 他只觉自己瞬间被人抽去了支撑般,缓缓抬头,眼眶微红,难以置信的瞠目反问: “父皇之意……是说我在上郡拥兵自重、将生反心?还让我用这把短剑……自裁……?” 彼时,他受歹人蛊惑威逼梁儿,父皇曾在极怒之下欲要手刃于他,是梁儿为他求情,留下了他的性命。 而后他的愚善又害得梁儿身中剧毒,险些丧命,他还犯起糊涂,反跑去质问父皇。 父皇便将他驱逐北境,令他从此再近不得朝堂。 他本已无望,不再奢盼父皇眷顾。 而去年父皇却突然令他视察直道,顺势又密诏他于云梦。 他由此释然,以为父皇已经原谅了他曾经的过错,竟原来……终还是难忍他的罪过、要赐他一死…… 使者个个铁面以对,没人愿答他这无谓的一问。 但纵使无人回答,答案又有谁不清楚? 他将凤眸垂下,曾经的万般光彩亦被一并揽去。 他泪意翻涌,双手慢慢举过头顶,接剑领旨。 “公子且慢!” 蒙恬咬牙大喝,将所有人都震得一滞,而扶苏的手臂也随之停住,不自觉的缓缓落了下去。 只见蒙恬万分焦急,将身转向扶苏,凝眉劝道: “陛下当初令臣领兵三十万驻守边防,又令长公子你为监军,此为天下之重任!陛下如今居身在外,未立太子,现在仅凭几个使者前来,就要让公子与臣自我了断,如何知晓这其中是否有诈?” 他凛然叩首,正色请道: “臣恳请公子向陛下上奏复请!复请之后,若此事当真属实,再死不迟!” 使者见状,恐生变故,出言催促: “此乃陛下亲下之旨意,岂容尔等猜度?还是速速领旨,自裁谢罪,也好让我等能快些回去复命。” 扶苏的唇角十分艰难的牵了牵,绝望的瞥了一眼蒙恬,语气之中溢满着哀怨与悲苦: “父赐子死……还有何复请的必要?” 他再次将手臂伸出,双手接过使者递来的短剑。 握住短剑的霎那,他眼中泪意更甚。 竟是一把青铜剑…… 大秦军队军备先进,铸铁兵器虽然贵重,却也已经几乎普及。 而他的父皇下令要他自裁之时,所赐的竟然仅是一把廉价的青铜剑…… 父皇……就当真这般嫌隙于他? 他这个长公子,就真的那么令父皇鄙夷厌恶吗?…… 他摇晃着起身,不觉间已有泪水划落。 “公子不可!勿要冲动啊!公子!……” 他的身后,蒙恬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可他只恍若未闻,失了魂般手持短剑缓步走向内室。 长公子身份尊贵,自裁自是不可示众。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自裁之人先入无人之处自行了断,过后再由旁人近前收尸。 而此番扶苏入了内室,转身却见方才的使者竟也跟来了几人。 他微怔,凄楚一笑。 “你们何须跟着我?我扶苏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是不会逃走的。” 然而话落,那几人仍没有要退去之意。 泪水微咸,划出了满面哀伤。 他又是苦笑: “呵……看来……父皇竟是连大秦长公子最后的尊严也不肯给我……” 他垂眸看向手里那把于他身份而言甚为讽刺的青铜短剑,合眼间,他已将其拔出,却在正欲刺向自己之时忽然被使者拉住了腕部。 他睁眼,不解的看去,竟见自那使者身后踱出了一个身披黑衣头戴黑帽、个头小小的人来。 而当那玄袖下的素手将布帽缓缓褪去,他便难以自控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忽然,他被人重击倒地,意识亦随之很快消散。 梁儿?怎么是你?…… —————————————— 扶苏昏厥之时被人喂下催眠之药,醒来只觉饥肠辘辘,竟已是两日之后。 他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是身在一处驿站的客房之内。 而他眼前,亦再无什么使者,也无蒙恬,仅剩下一个规规矩矩跪坐于他榻边的白衣女子…… 第二百八十六章 血雨腥风(终章) 后来,坊间相传,上郡出了大事。 曾名动一时的长公子扶苏竟突然被皇帝一旨赐死。 而曾经为大秦驱逐匈奴、夺回了河南之地、设立了九原郡的长城守将蒙恬则疑心旨令真伪,坚决不肯赴死,请求复诉,被押去了上郡罗川县县邑阳周的大牢囚禁。 威震天下十几载的长城蒙家军,暂时交由曾经的战神王翦之孙——将军王离掌管。 再后来,便是出了更加骇人听闻之事。 皇帝的巡行车队自直道返还,却在刚回到咸阳宫时,由左相李斯宣布,皇帝其实早在七月丙寅之时就已在沙丘平台薨世,并在临终前立了身边的公子胡亥为太子,令其继承皇位。 而皇帝驾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李斯与符玺令赵高才最终决意暂对此事秘而不宣,且为防止旁人疑心,以“鱼分龙臭”,瞒天过海。 直至入了咸阳宫,才得以将实情公诸于众。 为安天下,二十一岁的公子胡亥即刻继位,是为秦二世皇帝。 这一年,也便成为了二世元年。 赵高曾为二世之师,深受信任,故而他继任符玺令的同时,又升为郎中令,统领禁军。 因始皇暴死,太医令夏无且无法详解其死因,唯有自尽以谢天下。 他死前将当年旧魏公主无忧送来的医书和自己多年所学、所看、所总结的医理写为一书,整整齐齐放置于桌案。 内容之众,广纳阴阳五行、藏象经络、病因病机、诊法治则、预防养生,引用了自古以来的《九针之论》、《热论》、《诊经》、《终始》、《经脉》、《针经》、《刺法》、《脉要》、《经脉上下篇》、《阴阳十二官相使》、《太始天元册》等上百部医理之书。 许是此书为众多医书所合,故而夏无且并未在其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仅托上古黄帝之名记下书名—— 《黄帝内经》。 二世认为此书乃集医学之大成,着令广传于世,造福民间。 然,这种种都还算不得最使天下人震惊之事。 最惊天动地的,是那二世登基之后掀起的一系列腥风血雨…… 始皇入葬皇陵,随葬的奇珍异宝无数,陵中明灯不灭,固若金汤,机关重重。 得二世之令,为防止皇陵的机关之秘被人泄漏,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数万人都被一并封入陵墓,没有一人再活着出来。 后宫之中没有生育过的女子共九十九人,无论等阶身份,亦全部被处死殉葬。 而后据传,始皇过世突然,诸公子及大臣皆对二世登位心存怀疑。 而二世为始皇最小的儿子,诸公子全都是他的兄长,按理,是比他更有资格继位之人; 众大臣又都是先皇所置,皆是或多或少心生不服。 二世认为自己根基未稳,朝堂之中却是如此状况,他唯恐生变,便趁众人还未有所动作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赵高率领禁军将所有可能危及他皇位之人一一铲除。 始皇故臣之中,属蒙恬、蒙毅兄弟二人最为刺眼。 他们一文一武,蒙恬管军统兵在外,蒙毅掌政辅佐在内,所受之宠信朝中无人能及。 而今蒙恬被囚阳周,去往会稽祈福而回的蒙毅亦在路上被制,压去代郡关押。 二世欲杀此二人以震慑朝堂,众臣为了各自保命,对于此事皆不敢多言,唯有当初极为不受始皇喜爱重视的公子子婴近前谏言,以求能保下蒙氏兄弟的性命。 然而二世却未理,毅然将蒙恬与蒙毅毒杀。 与此同时,正身在咸阳的、包括公子将闾与他的两个胞弟在内的十二位公子也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全部被打入大牢,受尽各类酷刑后相继被逼拔剑自刎。 而刚刚才行过了冠礼的公子荣禄在长扬宫猎场狩猎时被禁军的飞箭正中头部,连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更是全不知晓自己为何而死…… 公子高办差在外,得知此事,原本是想要就此逃走的,却不忍株连自己的母亲与妻儿,终是孤身返回咸阳,在二世面前自请为父皇殉葬于骊山脚下,以保住家人性命。 最终,除了公子高的亲族未死,所有公子皆被杀母杀子,夷三族,除祸患…… 众公子的结果如此凄惨,众公主的结局也同样令人汗颜。 其中,十公主阳滋虽然是当朝左相的儿媳,但因曾得罪过二世与赵高,非但未能躲过一劫,反而死状最是恐怖。 她在杜县被当众施以磔刑,活生生的被肢解了身子而亡,家财充公。 就连早早就已嫁于前大将军王翦的华阳公主阴蔓也没能逃出厄运。 幸而她一直为人低调,又是曾经战功赫赫的王氏战神之妻,终是能留得一具全尸,被赐饮下鸩酒,同众皇嗣们一起殉葬于骊山皇陵之东。 二世皇帝胡亥……竟是亲自下令了结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始皇血脉,朝中、后宫连诛连坐者不可胜数,诸多大臣纷纷莫名获罪,就连众皇嗣身边的近侍小臣——中郎、外郎、散郎等都被一一捏造罪名处死,没有一个得以免罪。 一时间,万民惊怵,百官惶恐。 秦之公子,唯独子婴一人因是当年罪臣长安君成蛟之子,无关皇位之争又不曾讨得始皇喜爱存活了下来。 而慧智玲珑的他也从此看清了事态,深居浅出,很少参涉朝政了。 这些日子扶苏受了很大的刺激,心灰意冷,决定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梁儿便与他假以兄妹相称,隐入了骊山皇陵附近的一处无名小山。 赵政的遗体就在皇陵之中,如此,她还可时常远远的望一望他。 既然未能殉葬,那便守灵也好…… —————————————— 当这场残酷无道的杀戮终于归于平静时,天气已然干冷。 山崖边,一对白衣男女相貌姣好、比肩而立,看上去十分般配,但二人却是眼望不同的方向,各怀心事,久久不语。 “冬天已至,可每日都是大雾霾霾,却不见飘下一片雪来。” 梁儿首先开口,目光却仍落在皇陵的方向,未曾转换。 扶苏仰首望天,目无焦点,惘然若失。 “这便是……连天也欲哭无泪了……” 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在最后一刻倾力挽救他于危难的父皇;所有他曾用心呵护疼爱过的弟弟妹妹也都一个一个的惨死于非命;就连与他亦师亦友的师长贤臣和他的妻妾儿女也未有一人活着…… 而胡亥为帝,法令诛罚无理而甚重,朝野之间人人自危。 其又号称延续先皇遗志,大肆修造阿房之宫、完善骊山陵墓、治理直道与驰道,还带着左相李斯、右相冯去疾和御史大夫赵德巡游东方、篆刻碑文,也学着先皇当年的样子,以衡石计数,来规定每日批阅的奏文数量。 不过这些却全然都是东施效颦,只得其形而不得章法,致使赋敛愈重,戍傜无已…… 如今这大秦,业已再不是曾经的面貌。 梁儿终于转头,默默凝望身旁那与赵政如出一辙的精致侧颜。 她实在忧心,扶苏已失了所有,但这并非他悲凉的终止。 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打着他“公子扶苏”的旗号起兵反秦,他挚爱的母国亦将由此转瞬倾覆,天下易主。 不知那时,他的心还会否有希望再暖得回来…… 思及此处,梁儿心中郁结,又举目眺望回皇陵。 政,不知那时,遥远的你,可也会痛心? 不觉间,已有箫声呜呜,有如泣诉。 跌宕悠悠,余音难了…… 有几滴晶莹伴着乐音悄然划下,仿佛最纯粹的舞蹈,又似最哀伤的谢幕。 扶苏转眸看她,却不禁心尖一颤。 为何连上天的泪都已流干,她的泪却还是没能停下? “这曲……此前并未听过,可是由你所创?又可有曲名?” 梁儿烟眉凝忧、星眸盈水,透白如玉的面上掩不去悲戚。 “爱别离,情亦迷。望不断相思,燃不尽痴忆……人生难得奇巧遇,本应袖手隔岸欢,奈何酒香四溢,贪杯酩酊……终是醉不醒,伤不愈,守得一方粹瑶碎……此曲之名……《醉秦瑶》……” —————————————— (主线到此已完结,往后还有三个番外,分别是天下逐鹿—赵高胡亥李斯篇、楚汉争霸—梁儿篇和再续前缘—政梁重逢篇)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天下逐鹿(一)【番外—高、亥、斯篇】 扶苏是真真切切的归隐了,梁儿却因通晓未来,而放不下这赵政用一生的时光架筑起的大秦王朝。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借口要添置家用,下山去附近城镇了解当世的情况。 骊山在骊邑,骊邑又临近咸阳。 故而骊邑虽不繁华,却也算消息灵通之地了。 二世二年四月,听闻外出东巡的胡亥已经返回咸阳。 不久前,咸阳城内的左相府邸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正是左相李斯七十寿辰,在家中设了宴席。 宾客云集,蔚为壮观。 就连他正在荥阳任职三川郡守的长子李由都被准了假回到咸阳为其贺寿。 众人皆笑言左相已是官至极盛,满心恭贺,可已有三分酒意的李斯听后却不甚欢喜。 置下杯盏幽幽叹道: “荀子曾说‘物禁大盛’。斯本是上蔡的一介布衣,是再寻常不过的黔首百姓,先皇不知我愚钝,才会将我提拔至此。当今众臣已无一人能居于我之上,可谓富贵已极,可我却不知将来是凶是吉,亦不知我的路将会止于何处……” 众宾客觉得左相谦逊,便将此话口口相传于市。殊不知李斯之奇,总能在众人迷惑之时看到真实的本质。 只有梁儿知晓,他的这些话,会如何如预言一般,很快在几个月后成为现实。 七月,一批由旧楚之地要被迁往渔阳戍边的戍卒贫民在蕲县大泽乡因路遇大雨而延误了到达的日期,依律所有人都当死。 其中便有两人声称“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们编造深受百姓爱戴的公子扶苏和当年楚国守将项燕其实都还未死之言,并假借此二人的名义带领同行众人举事反秦。 这两个最初发动叛乱的,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陈胜和吴广,这大泽乡起义亦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 然而这些贫民的小打小闹起初并没受到远在咸阳、高高在上的列位贵人的重视。 因无人强力镇压,很快,叛军就已连克大泽乡和蕲县,并在陈县建立起了张楚政权,为“大张楚国”之意。 陈胜自立为楚王。 当他们攻下淮阳之时,战车已有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士卒数万,声势浩大,势不可挡。 随后,山东各地的郡县便突然冒出了一批极年轻之人,号称已经受尽秦朝暴政之苦,举事杀掉了各自地区的郡守、郡尉、县令、县丞,以响应陈胜。 据说,有御史自山东逃回咸阳,向胡亥汇报了那边的情况,可胡亥的反应却大大出人意料。 “山东!又是山东!为何事事总是直指山东?朕刚刚东巡而归不久,那分明什么事都没有!” 昭阳殿内,他目瞠如铃,突如其来的暴躁狂吼惊慑着众人。 他不懂,为何他的父皇在世之时总是那般关注山东之地,他几月前亦追随父皇的足迹又去了一次山东,但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知道,父皇懂的,他懂不了。他与他的父皇,终是差了太多。 大秦除了父皇,便再无人能入得母亲的眼…… 也难怪他的母亲会在他父皇将死之后,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弃他而去,弃大秦而去…… 他越想越憋气,一怒之下非但没有解决此事,还下令以极刑处死了那个御使。 众臣本就已经见识过他的残暴,眼下又见他情绪反常如此,似乎根本不肯相信山东有乱,便各自惜命的缩了脑袋,谁也没有出头提及如何平乱…… 梁儿得知之后不禁唏嘘,胡亥做公子的时候从来不关注政事。现如今,他父皇当年与隐于山东齐地那些方士的种种过节又岂是他能明白的? 只是自那一日起,便再也无人敢去通报叛乱之事,只说那些不过是区区贫民盗匪,各郡的官员正在追捕,很快就能平息,无需担心。 而许多旧时的六国贵族也在此时看准了时机,策动六国旧地百姓揭竿而起,以响应起义为由,纷纷斩杀当地秦官,各自夺取政权。 这股风潮很快便已席卷了大半个秦国…… 可叹那陈胜吴广毕竟只是有勇无谋的寻常庶人,哪比得过那些六国旧贵族的脑子灵光。 一开始,他们以为各地真的是为拥戴他们的张楚政权而起,还傻乎乎的频频出兵增援。 后来才发现,其实大部分地区都已被六国旧贵族占了去,自己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 结果不到三个月,各地便都开始有人打着恢复六国的旗号,各自自立为王。 除了陈胜的楚王,武臣为赵王,魏咎为魏王,田儋为齐王。 而当初陈胜吴广借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之名是假,却不料在这诸多反秦的势力中,竟真的存有一支项燕的直系血脉——项燕的亲子项梁和亲孙项羽。 这是真正的旧楚贵族、名将之后—— 项梁善谋,项羽善武。 叔侄二人合璧自会稽起兵,军力很快成为几方叛军之中最强悍的一支。 也当众人都注目于各个庞大的旧贵族政权之时,在小小的旧楚沛县亦有个不起眼的泗水亭长集结了县中三千人马占领了整个县城,自称沛公。 他便将是未来大汉朝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 一时间,各方势力从四面八方齐齐反秦,直逼咸阳。 一间不大不小的酒肆中,听着周遭百姓对当今时事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梁儿缓缓敛下眼眸,百感交集的执起手中浆碗,却又下意识痴滞在了半空,自哀而叹: ??历史的齿轮从未停歇。 ——秦已失其鹿,然天下共逐之…… ——————————— “一群废物!一年了,竟然还没找到!来人!拖出去!” 血色的昭阳殿映红了胡亥的眼。 “无用之人……皆该杀……!” 他咬牙切齿,字字狠戾。 他同曾经在这殿中皇位上的那人一样玄服金冠,一样善变多疑,一样无情狠绝,却缺了沉稳睿智、幽冷寡淡,又更多了野兽般的凶狠、嗜杀残暴。 殿中跪着的人吓得急急叩首,期艾着努力为自己争取活路: “陛下息怒!臣寻找多时,虽然未能将梁儿姑娘寻回,却……却也找到几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不知陛下可……可愿一见?” “像母亲之人?……带来看看吧……” 胡亥身形一顿,神情忽的一转,似是有些犹疑。 天地间,当真能有像母亲之人吗?…… 不多时,几个身着白裙的女子便进入了殿中。 只不过她们几乎全都面缚白纱,没有露出全部的容貌。 有的只露了眼睛,有的只露了嘴,有的甚至全脸都被纱帽遮住,仅有一袭身段可见。 胡亥痴痴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子,每一个展露在外的部分竟都真的像极了他日思夜想的母亲。 办事的人战战兢兢的一揖。 “陛下,这几位女子皆有部分与梁儿姑娘相像。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嘴像,还有的……” 那人未等说完,就见胡亥对着他轻轻拂袖让他退下,而那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些女子身上。 他心下便明了,自己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便如释重负般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胡亥魂不守舍的走近一个被白色布条蒙住双眼的女子。 那白皙的皮肤、那小巧的鼻尖、那粉嫩的唇瓣,全部都是他如铭刻般记忆中的样子。 尤其是这被白色布条蒙着眼的模样,让他瞬时忆起了彼时在云梦山中,他亲手取白布为母亲蒙了双目,又带她跑去看他专门为她寻到的秋海棠花。 深山之中,他拉着母亲的手穿林过树。 耳畔有鸟语,鼻前是花香。 没有艾儿,没有父皇,没有赵高,没有扶苏…… 那是独属于他与母亲二人的美好时光…… 他不禁抬手,缓缓抚上眼前女子那酷似梁儿的粉唇,双眸如痴,轻声低语: “母亲,你可知亥儿有多想你……若这些女子真的是你,该有多好……” —————————————— 赵高做郎中令掌管禁军侍卫也有段时日了。 他虽然终于官至九卿,位高权重,成了在秦国名副其实的人上之人,可如今眼前所见已再无那身玉影,他便是终日都觉得自己有如行尸走肉,被人抽魂劫魄一般没了悲喜、失了哀欢,吃不好、睡不安,就连偶尔受了小伤,也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昭阳殿的门口,可内侍却很是恭敬的将他拦住。 “赵大人,陛下正与新得的美人共欢,若无急事,大人还是等下再来吧。” 赵高一吁,转身要走,却突然隐约听到了殿中传出男女之间那伴随着气喘而出的靡靡之语: “……母亲好香……亥儿喜欢……母亲……” 瞬间,赵高大震,头脑如炸开了一样,气血上涌,倏的回身推开内侍便欲硬闯。 两个守门禁卫一凛,本能便出剑阻拦,而他竟是想也未想便长剑出鞘将那二人直接砍了。 内侍刚要惊呼,却也已转瞬没了气息。 他破门而入,鲜血自他手中之剑滴落于地。 在他的身后是三具死尸。 “赵高,你……!” 胡亥大惊。 赵高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顾,几个箭步直冲到那坐榻上被白布蒙着双眼、衣裙凌乱的白衣女子跟前。 “梁儿姑娘!” 他一把将胡亥推开,匆忙脱了自己的外衫将女子裸露的肌肤裹住。 可当他将那布条自女子眼上解下时,却发现露出的并非是他所以为的那双明眸。 惊滞间,他只觉颈间一凉,一把利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高,你这是想反?” 胡亥声音冰寒。 此时,众禁军也已入殿,他昔日的手下全部对他拔剑相向。 他惊怵片刻,暗恨自己怎得一遇到与梁儿姑娘有关之事就变得这般没了理智。 他早派了人暗暗护着她,若她真的被抓进了宫,他又岂会得不到半点消息? 眼下这情势骑虎难下,他可如何是好? 他神思飞转,立即双膝跪地,俯首磕头。 “陛下!是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陛下恕罪!” 胡亥满面揶揄,高高俯视着他问道: “先皇曾命你教朕判狱。刑名狱法,你再清楚不过。你且自己说说,你斩杀禁卫与侍官,执剑闯宫,当如何论处?” 赵高依旧以头点地,语气凝重。 “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谁知胡亥竟收了手中长剑,紧接着又道: “不过你运气向来不错。当年凤凰莲池你犯下死罪,先皇就毫不犹豫的赦免了你;如今朕为皇帝,你又犯下死罪,朕,亦要赦免于你,你可知为何?” 赵高微微起身,却未敢抬头。 “臣……不知……” “因为……” 胡亥唇角勾起,邪笑着俯身凑近他的耳边。 “朕喜欢看你这饱受折磨、方寸大乱的样子,更喜欢看你对母亲思之若狂、偏又求而不得的样子。朕就是要留着你,让你在一旁看着朕如何寻回母亲,如何与母亲快乐欢愉,而你,却永远只能‘看着’,就如彼时父皇健在时一般无二……” 赵高跪在胡亥的脚前,面朝于地,为了控制自己的身形不因气愤而发抖,他几乎咬碎了满口的银牙。 梁儿离开后,他原本混沌度日了一年,却在这一刻暗自立誓,定要快些将自己的势力培养壮大。 胡亥这般觊觎梁儿姑娘,又这般践踏蔑视于他,无论如何,此人……都不可久留!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天下逐鹿(二)【番外—高、亥、斯篇】 “启禀陛下……” 忽然有人前来通报,却被眼前这场面吓了一跳,连声音都弱了好几分。 胡亥最后瞟了一眼赵高,转身问道: “何事?” 那人敛头,大声回话: “左相大人急奏,叛军已即将攻至荥阳!” 瞬间,殿中众人皆是一凛,尤其胡亥更是脸色骤变,瞠眸疾言: “什么?叛军?快!快传左相李斯、右相冯去疾和大将军冯劫觐见!” 当这几人风风火火应召入内之时,殿门口的三具尸体已被拖了下去。 胡亥正襟坐于皇位,昭阳殿又恢复如常。 李斯神情严峻,躬身上奏: “陛下,三川郡守李由派人飞报,贼军十万眼下已到许县,翌日便可达荥阳!城内三万士卒日夜修铸兵器,加固城墙,挖拓城河,防哨巡守。无奈兵力悬殊,存粮也所剩不多。望陛下速速派兵增援!” 那镇守荥阳城的可是他最为看重的长子,如今就要以三万兵对抗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李斯心里岂能不急? 胡亥闻言大为震惊,竟倏的站起身来,倒竖着眉毛怒喝: “当初群臣不是说,那只是区区贫民,微不足道吗!为何竟会短短几月就将攻至荥阳?十万?他们竟有十万人马攻城?这也叫‘区区贫民’?” 冯去疾连忙上前解释。 “陛下,贼军多狡,定是在我方安插有细作,才会使得我们一直得不到真实的消息,低估他们至此……” 事实上,一方面确有如此原因,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胡亥早前避忌山东动乱,以至后来所有关于乱党之事各地御使官员便都不敢上奏了。 可如此缘由他却是不能直言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胡亥扬声斥道,又转而眼神闪烁,苍白着面色慌张自语: “不……荥阳不可破……三川郡是我大秦诸郡之首。荥阳是三川郡郡治,又与咸阳近在咫尺。若丢了荥阳,大秦……岂还能安好?” 父皇才刚刚逝去一年,大秦怎可这么快就毁在他的手里?那母亲当如何看他? 思及此处,他已丧魂落魄、六神无主,慌忙令道: “立即传令王离,带领长城军……” “陛下!” 他还未说完,冯劫就出言将他打断: “长城军泱泱三十万,由上郡到九原要十日,走直道到达云阳要七日,等再从云阳到荥阳……恐怕荥阳早已……” 闻此,胡亥恍然而悟: “对对……长城军赶不及……那这么说,任嚣和赵佗的岭南军也同样用不上了……那当如何是好?总不能将朕的五万禁军和咸阳守军调去吧?” 冯劫正色而出。 “自是不可行!眼下六国旧地纷纷自立,时局混乱,若禁军和都城的守军再动,唯恐陛下有失……” “可秦军主力全都赶不回来,那朕还能怎样!” 胡亥气急败坏,万般不想承认自己执政不利,竟在关键时刻手中连可调度之兵也无。 冯去疾思忖片刻,拱手谏言: “陛下,臣以为,若要击退贼兵,修造皇陵多年的少府章邯虽为文官,却是文武两全、精通兵法之人,可用。” 可胡亥竟是一嗤: “右丞相,我大秦何时缺过良将?莫说那什么章邯,在你身边的大将军冯劫就是随时可用之人。朕要的不是将,是兵!兵啊!” 但见冯去疾唇角轻牵,胸有成竹。 “陛下稍安,章邯麾下就有现成的兵力……且足有二十万。” 胡亥一怔,忽的惊悟: “你是说……那些修建皇陵的刑徒?” 皇陵虽然已封,而因父皇和母亲皆喜梨花,故此他仍然留了二十万服役的刑徒在那里,继续修造以梨树为主的外部景观。 冯去疾颔首躬身。 “陛下,在我大秦,适龄男子皆服兵役,人人善战。无战之时可耕,有战之时可战。刑徒亦是如此。且据臣所知,章邯治理这些刑徒,多年来都如治军,按军中编制分派劳力。故而向来所治有素,事半功倍,他也是因此才得以位列九卿,坐上这少府的高位。骊山刑徒,看似闲散,实则正是一支隐藏的强军。” 胡亥听后终于大悦。 “哈哈哈哈……好,不愧为右相,果真能替朕分忧。就将那二十万刑徒曾犯的罪过通通赦免,封章邯为上将军,即刻率领这骊山大军前去解荥阳之围!” ————————————— 章邯收到命令,很快自骊邑出发去往荥阳,却在路上遇到了陈胜旗下周文的十万大军。 两军随即开战,占据绝对优势的章邯分别在戏水、曹阳、渑池三战完胜,逼得周文持剑自刎。 可章邯仗虽打得漂亮,却也耽搁了援助荥阳的时辰。 而在荥阳的李由知道形势严峻,亲至阵前带兵防守。 为稳定城内秩序,他组织百姓协助守城,并令人加强巡查,防止细作混入城内。 很快,城外鼓角震天,以吴广为首的叛军便潮水般涌至城下。 一时间,天空之中箭如飞蝗,城墙之外云梯频起,攻城之势赫然入眼。 李由则指挥守城将士勇猛还击,拼死抵抗。 而他也不愧为李斯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虽然叛军人数是他守军的数倍,可因他智勇双全,善谋善兵,几经激战,叛军非但没能攻下荥阳,反而伤亡惨重。 眼见秦军还有二十万援军将至,吴广没有办法,只得撤回淮阳,却意外在撤军的路上被李由收买安插的细作刺杀,所率大军亦随之迅速溃散。 而后,李由又率荥阳守军三万与章邯的二十万兵向东反攻至雍丘,共同击败邓说所率叛军,又在许城击败敌将伍徐,斩蔡赐、降宋留,转瞬就直抵叛军都邑大营淮阳。 昭阳殿中,赵高俯首一揖。 “恭喜陛下,荥阳之围已解,击溃叛军指日可待。” 孰料胡亥未喜,却是一叹,说出一句无关此事的话来。 “赵高,有件事,这几日一直让朕寝食难安。” 赵高心中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不知臣是可否为陛下分忧?” 胡亥缓慢起身,语气听着平稳,所言内容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彼时,扶苏的尸首在被运回咸阳的途中罹难,意外焚于大火之中,如今那皇陵边的坟墓不过就是个衣冠冢。当初你说扶苏在民间影响甚大,恐会引起民乱,不易让人知晓他尸身无存,故而此事的知情之人都已被你尽数除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负手踱至赵高的身旁,轻瞥了他一眼后又道: “这陈胜吴广以扶苏之名举事,百姓也开始皆传他其实未死。而这两个目不识丁的下等贫民,却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壮大至此,还懂兵法战术,将实际军力掩藏得那般完好……你猜,在他们背后可否是有高人指点?” 赵高微敛着头,眉间凝起。 “陛下的意思是……?” 胡亥又是一叹。 “朕左思右想,倒是越想越糊涂了。是否扶苏真的没有死?那场天降之火,不过是有心人为之,掩人耳目助他脱身罢了……” 说到后来,他有意降低了语速,眸光瞟向赵高,却见其面上淡定依旧,态度恭敬。 “陛下怕是多虑了。当初去传诏之人曾是臣的亲信,定不会有失。” 胡亥长眉一挑,似笑非笑: “哦?你为灭口竟连亲信也杀?看来此事在你心里,的确是甚重啊……” 赵高心知胡亥已经疑心,但也知晓他无凭无据不会拿他怎样。 “事关陛下及皇位,臣不敢疏忽。” 胡亥若有似无的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远处略有怅然。 “你说……母亲究竟为何要走呢?” “臣……” “朕……!” 赵高刚要说“臣不知”,却被胡亥正色相对、重重的一声截了去,紧接的一句更是字字都咬得极重: “定会将她寻回皇宫……永伴身侧……” 躬着身的赵高狠狠一滞,抬头之时,只见胡亥已经转过身去,挥袖招来了殿侧两个很像梁儿的白衣女子,左拥右抱、调笑着向后面的寝殿走去。 正当他双眸微眯,暗自切齿之时,就听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喝: “赵高!”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下逐鹿(三)【番外—高、亥、斯篇】 “左相大人这是怎么了?” 赵高一脸懵怔。 李斯怒极,竟连殿前之仪也不顾,直言斥道: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闻言,赵高看似不经意的望了门口的内侍一眼,那人便立即悄悄将殿中宫人都引了出去,又随手轻轻关上了殿门。 赵高眼眸微垂,淡淡一笑。 “分明是左相大人出尔反尔在先,派人欲要行凶,下官才迫不得已杀了大人几个府兵,所为不过就是为了守诺罢了。” “当初本相答应梁儿时早已说过,若是公子扶苏不愿安分,我定当随时毁约。” 李斯须眉紧蹙,双目圆睁,认定自己并无错处。 赵高便也正下眼色,对上李斯,眸光灼灼。 “昔日那二人双双归隐,下官私下派了人跟着,左相大人又何尝没有暗中命人紧盯?这些日子他是否安分,你应与我一般清楚。” “如今他人虽是安分,他的名声却不安分。逆贼以他之名反秦,叛军已然势如破竹,险些攻下荥阳,如若再不将他擒来枭首示众,一旦叛军再度整军而来,士气必将越来越盛,届时,秦则真的危矣!” 李斯言辞凿凿,很是激动。 赵高却是一嗤,冷眼相向。 “可叛军已经败退,又何来越战越盛?依下官看,左相大人担心的恐怕不是大秦之危,而是你那宝贝长子——三川郡守李由吧。你是见章邯有勇有谋,怕李由被其抢了战功,所以才想要偷偷将那人绑去,在阵前杀之,以助你那儿子立下此战奇功,使他地位更进一步。” 听他如此说,李斯霎时双眼滚圆,矢口否认: “你勿要以小人之心妄自猜度!” “小人?” 赵高挑眉,摇头笑道: “我从不否认我是小人,难道左相大人认为自己是君子?我赵高可不似左相大人般自私自利,只要是我答应过的事,便绝不容有失,今次,也定不会让你如愿。公子扶苏……我会让他好好活着,比你我活得……都更久……” 他笑目看向李斯,越说到后来,语意悠长。 李斯愈发惊怒,上前一步疾言呵斥: “赵高,你怎可因为一个女子而不顾国之安危!大秦若亡,你可担当得起?” 闻言,赵高揶揄甩袖,侧眸冷哼: “这话说得真是好听,就好似几月前与下官在平原津合谋篡改遗诏之人不是左相大人一般。那一日,左相大人怎么没有想过,大秦若亡,你可担当得起?” 这一言彻底戳中了李斯的要害。 他脑中一阵轰鸣,脸色铁青,颤抖着袖管指向赵高,微晃着身子愤然道: “你……!是!……是我一时贪恋权势,迷了心窍,然我今日定不可再继续糊涂下去。我这便面见陛下,就算被责欺君,丢去相位与性命,我也要在有生之年保大秦不灭不衰!” 赵高眉心骤跳,暗道这李斯是铁了心要让胡亥知晓扶苏还健在的实情了。 他心一横,索性一狠百狠,当机立断,沉下眸子扬声令道: “来人!将左相大人拿下!” 还未及李斯反应,就已有两个禁卫入内将他制住。 “你这是做什么?” 他大为惊骇,赵高却看似笑得分外轻松: “既然左相大人这般不畏赴死,下官自是应当成全。只不过面见陛下就没什么必要了,陛下现在与美人玩得正欢,着实不便打扰,我看还是由我来代他送左相大人这一程吧。” “你说什么?你疯了?我乃大秦左相,你区区郎中令,安敢在这昭阳殿明目张胆的动我!” 李斯怵目反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呵……” 赵高一阵狞笑,举步凑近他的身前,幽亮的双眸直视他的双眼,慢悠悠的沉声认道: “左相大人英明,赵高……还真就是疯了……” 刹那,李斯变貌失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听赵高半垂着眼眸又道: “李斯勾结叛军,罪不可恕,将他押入大牢,施以重刑,细细审问。” 那句“施以重刑”他咬得极是清楚。 李斯心胆俱慑,挣扎着禁卫的钳制咬牙嗔呵: “不!你无权对本相用刑!陛下如若知晓,你之罪过便重可致死!” 李斯含笑拱手。 “呵呵呵……劳左相大人费心了,下官虽然官微言轻,却也做了多年的御前近臣。哪怕及不过左相大人遮天蔽日,但还是多少存了些自己的势力和人脉,如今也是时候拿出来用用了。左相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将大人之事遮得严严实实,定不让陛下知晓分毫。” 他向禁卫使了眼色,二人得令,便将李斯拖了出去。 “赵高!本相不会放过你!” 直到李斯被拖出很远,这一句话仍旧清晰可闻。 殿中,赵高双眸幽冷,负手嗤笑。 “呵,究竟是谁不会放过谁?” 忽的,他眸色骤凛,有如刀光。 所有危及到梁儿姑娘的人,无论身在何等高位,全都得死…… 死无全尸……! ————————————— 将近黄昏,胡亥终于神清气爽的回到了昭阳殿,却被大殿中央双膝跪着的赵高惊了一跳。 “赵高,你怎么还没走?又跪着作何?” 赵高正身叩首。 “陛下!臣有罪!” 胡亥一怔,复而哼笑: “呵,你的罪多着呢。” 他不甚在意的走至案前坐下,却在还未坐稳之时,听到趴跪在地上的赵高大声说道: “臣私自关押了左相大人。” “你说什么?” 他倏的滞住了身形,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赵高抬起头来,神色严峻,又道: “臣听到传闻,叛军陈胜吴广等皆是旧楚之人,而左相李斯和三川郡守李由的故乡亦在旧楚上蔡郡,与陈胜吴广的故乡比邻,他们甚至算得上是同乡。故而叛军攻至三川郡时,李由手下留情,才会令吴广的叛军得以退逃。臣由此暗自派了人去调查,竟得知左相与叛军之间果然有过文书相往来,只是左相行事谨慎,已将证据全部销毁。但重臣通敌事关重大,臣实在不敢耽搁怠慢。可又不敢惊扰陛下休息,故而才先将左相扣押审问,臣则守在此处等候向陛下谢罪。” 闻此,胡亥眉间极跳。 李斯身为左相权倾朝野,若他起了反心,便就真的必须尽早对他下手,否则一旦让他有机会喘息,再想除他,可就没什么胜算了。 只是…… “就算如此,此事你也该上报于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彻查,怎么也轮不到你这郎中令插手!” 他厉色瞪向赵高。 赵高如此自以为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便是他最看不惯他的一点。 可胡亥是赵高看着长大的,更是其一手教出来的,他的心思赵高一眼便能看透。 故此他再是瞪眼,赵高对他也无丝毫畏惧。 “陛下,现今大秦重臣‘三公九卿’,有一大半都是来自当初六国之人。权利地位最高的‘三公’——左相李斯出于旧楚、而右相冯去疾和御史大夫赵德出于旧赵。就连大将军冯劫都曾是旧赵之臣。眼下六国旧贵族先后以复国为名反秦,倘若跟随先皇多年的左相李斯都已有了通敌之嫌,那其他人还能有谁可信?赵高生于秦、长于秦,与其要陷大秦于危难,赵高宁愿冒死当先,替陛下除去祸患!” 赵高泰然自若,从头至尾,言语之间都条理清晰,几乎可谓字字珠玑,不停动摇着胡亥的心智。 胡亥前一刻还趾高气昂,这一刻便已身心俱晃。 按赵高的说法,他岂不已是腹背受敌,无人可信了? 他下意识的强吞了口水,半天不知该如何应对,冒着冷汗滞了好一会,才终于想到一处突破点,摇着头急道: “……不可能!……若李家与叛党有所勾结,李由在荥阳无碍之后,又岂会自请出兵攻往淮阳?” “可李由之前分明已逼得吴广自荥阳退兵,却为何没有出兵追击?而是放他逃回?” 赵高斩钉截铁,胡亥亦不肯罢休,扬着下巴反问: “那吴广不是已经死了?” 赵高不以为然,依旧坚定道: “吴广是被其手下所杀,而非被李由手刃。虽然左相说那杀吴广之人是受李由所收买,但吴广大军已散,动手之人也已不知去向,毫无对证,谁知是不是李由为摆脱其纵虎归山之罪嫌,同左相联合编造之辞?顺便又可将吴广的意外之死,加功在自己身上,反成好事。” 听到这,胡亥已然再也坐不住,突的起身,提高了音量甩袖顶道: “可这也不能说明此事一定并非属实啊!左相是我大秦重臣,若无确凿实证,朕断不可如此待他。你勿要多言了,速速将他放出来!” 无论怎样,他都是打从心底不想让赵高如愿的,哪怕他心知他说的有理。 赵高张口正欲再说,就见门外跑来一人通报: “陛下,赵大人,左相李斯方才已在狱中承认自己曾勾结叛军之事,但对于三川郡守李由,他却是一口咬定其并不知晓,宁死不肯认其有罪。” 几乎是瞬间,胡亥汗颜失色,倒退了半步跌坐回座榻,黯然失神道: “怎么会?李斯……竟真的想反?那李由岂不是也……” 赵高暗自勾唇。 自从得知李斯欲要对扶苏下手之时,他便早为今日做了准备。 也正如他所料,贪恋权势的李斯年纪已大,还只文不武、弱不经风,又享了那么多年的高官厚禄、山珍海味,早已习惯舒适安乐的日子,故而纵然他不怕死,也定是个吃不得苦头又怕疼的。 大秦酷刑何其多,随便给他用上几个,他便很快屈打成招了。 赵高摆出满面诚挚,拱手劝道: “陛下莫急。李斯已将所有罪责独揽于身。眼下李由又正与上将军章邯大举攻往淮阳,我秦军士气正旺。如若贸然处置李由恐会动摇军心,陛下可派人前去军中,严查李由与叛军相勾结之事,待证据齐全再将他治罪,便可服众。” 胡亥面如土色,喘息着颔首。 “你所言极是……那就令御史王明、陈宗正去往军中严查李由。大战在即,不能让李由分心,故而要秘而查之,不可张扬,亦不能让他知晓其父入狱之事,以防他带兵策反。李斯的命就暂且留在狱中,待到李由击退叛军,再行处决。” “陛下英明!” 赵高敛头,施礼大赞。 却是暗地里一脸蔑笑。 胡亥,你可当真是“英明”…… 第二百九十章 天下逐鹿(四)【番外—高、亥、斯篇】 淮阳一战,陈胜亲自出城督战,无奈李由和章邯皆是将才,二人指挥得当,配合默契,他的手下一一战死。 而那些已经称王的六国旧贵族全都隔岸观火,无一人出兵相助。 陈胜终是全军覆没,向东逃去了城父。 从此不敢再战,闭关死守。 腊月,在李由的算计下,又一小人物——陈胜的车夫庄贾将其刺杀,砍下其头颅开城降秦。 张楚政权由此灭亡。 李由在战场上风生水起,风驰电掣般凭借聪慧的头脑和强劲的实力攻灭了张楚,轻轻松松拿下了陈胜吴广的人头,但他却不知,他李家已经迎来了灭门之灾,而他自己也将遇到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劲敌…… 狱中,被赵高算计、蒙了不白之冤的李斯不肯认命,拖着被酷刑折磨的身子继续暗自联络各方势力,企图翻身,但都被赵高及时发现,将他微渺的希望悉数粉碎。 威胁最大的张楚政权已灭,作为职责甚重的三川郡守,李由需要回防荥阳,章邯则需北上继续攻打魏国和齐国叛军。 秦二世三年初,项梁和项羽羽翼渐丰,终于挥军渡江北上,进至薛城。 盘踞在泗水多时的沛公刘邦也率自己几千人马归入了这项梁一部。 而后项梁便亲自率军北上救助齐魏,又命项羽和刘邦另率一支强军攻打秦之郡县。 休沐之日,赵高在自己府中召来了一个他的食客。 密室里,他正襟坐于案前,面色平静的问道: “此前我令你去查,几方叛军之中,谁的兵力最多、战力最强,如今可已查到?” 食客一揖。 “回大人,项梁和他的侄子项羽一直在旧楚东南积蓄实力。将流落民间、替人牧羊的旧楚怀王之孙熊心拥立为新楚怀王后,他们现已拥兵近五十万,前不久刚刚北上。一部由项梁亲率增援齐魏,另一部由项羽带领,欲攻下秦在楚地的各个郡县。” “楚地?……李由刚好也还未走出楚地……” 赵高勾唇,又问: “项羽带了多少兵?” “据报足有十万。” 闻言,赵高露出满意之色,出言令道: “想些办法看能否联络到项羽大军内部之人,无论项羽打算攻往何处,都将他引去李由所在之地。” 门客却有所疑虑。 “大人,恕在下直言……这项羽才二十几岁,此前又从未历经大战,纵使他手中握有十万兵力,也未必能有多大能耐。何况先前在荥阳,李由不是也以少胜多、击退了吴广的十万大军吗?” 赵高淡淡一笑,抬手执起案上热气腾腾的浆碗,轻轻吹了吹,紧接着道: “我听闻项梁项羽皆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后,想必那项羽打起仗来,怎么也该比吴广那贫民强些才是吧?” 门客恍然。 “大人说的是,下官这便去办。” 赵高颔首,浅啜了口浆汁,放下浆碗,双眸幽深。 李由的命着实留不得。 若让其活着回来,得知其父李斯之事,毕定会对他百般报复。 先前他没让胡亥立即处决李由,是因李由领兵在外,他不想如彼时赵王迁杀李牧那般,令人落下他进谗言的口实,影响他在朝中的地位。 可若李由死于阵前,却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 没过多久,李由刚刚回程走到雍丘,项羽和刘邦就攻破了城阳。 二人原本是要向西拿下定陶的,却不知为何只简单攻了几下就突然转而直扑雍丘李由之处。 项羽出自将门,自小习武习兵法,全然不同于陈胜吴广那些闲散贫民。 他的十万大军兵精粮足,士气旺盛,而李由手里仅有昔日攻打陈胜所剩的两万兵马,加上雍丘守兵,也只勉强凑回了三万人而已,几乎毫无胜算,只能一面组织军民固守,一面立即派人赶去向正在濮阳的章邯求援。 可惜濮阳路远,章邯又要应对齐魏联军,分身乏术。 李由身先士卒,拼命死守,身受重伤仍然屹立于城楼。 激战到第四日时,城门被破,李由却不肯逃命,亲率秦军继续与楚军相抗。 他血流如注,一直杀到身边仅剩几人护卫,却仍以一当十,拼死奋战,直至没了最后一口气…… 据说在他死后,楚军见他血染战衣,仍手握长矛,怒目圆瞪,不肯倒下,皆不禁为他的忠勇而流下泪来。 就连项羽目睹了他的惨烈之状也甚为感动,令人将他的尸身送回其老家上蔡好生安葬。 前去调查李由是否勾结叛军的王明和陈宗正闻听此事,痛哭流涕,皆冒死含泪向胡亥奏禀: “臣等奉诏至关东,查三川郡守李由并无通寇之事。雍丘一战,其为国捐躯,死状凄惨,忠烈可嘉!” 而不想如此震撼之事,却只换来了胡亥的一声叹息。 李家,终究还是被判处了夷三族的极刑。 李斯本人更是要承受“具五刑”的残酷之刑。 此刑并非单单一种酷刑,而是一共“具备五种刑罚”。 要先在脸上刺字,再割掉鼻子,砍掉双脚,宫刑,最后腰斩于市井。 因为太过残忍,在秦国已多年没有施用,却是在最后用在了李斯这一代名相的身上…… 七月的天气十分炎热,却唯独山中还算清凉。 梁儿面朝皇陵,席地而坐,纤细莹白的十指轻盈的凌驾于“绕梁”紧绷的五弦之上。 今日的琴音以空弦为主,较以往更为低悠,源远绵长…… 政,当初你将李由设为三川郡守,只是为了牵制李斯之用,你定也未料想到,李由竟会是这般忠烈之人,当真不辱那“大秦第一郡”的郡守之名。 而李斯…… 听闻他在临死前才得知李由已经战死,他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失声痛哭,后悔当初因利欲熏心,而放弃了昔日做文书官时与两个儿子在上蔡的安乐生活,落得如此下场、全族被屠。 可实则,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 只要他人性不改,就算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恐怕他还会走同今天一样的路,包括……篡改遗诏…… 因追逐权势而起,因追逐权势而终…… 若非他的死法太过极端太过悲惨,是否这个结局对他而言,也还算恰如其分呢?…… —————————————— 李斯为大秦劳苦了大半生,其子李由更是忠义而亡,可他却终落得受如此酷刑而死,着实令天下汗颜。 右相冯去疾和大将军冯劫联名劝谏胡亥勿要太过残暴,却反遭疑心。 胡亥称他二人曾是旧赵臣子,如今只知指责他的行径,却不知关注如何解决眼前形势,实有不忠之嫌,正欲将他们打入大牢之时,两人心灰意冷,不想再步李斯的后尘,齐齐声称“将相不受辱”,拔剑自刎。 至此,朝中已无丞相,胡亥也没了可亲近之人,只得将赵高升至相位,辅政掌朝。 在平定叛乱的战场上,章邯大放异彩,已大破齐魏,杀了齐王田儋,魏王魏咎自尽。 他又继续追围旧齐宗室血脉田荣。 而足智多谋的项梁为救援田荣,于东阿大破章邯之军,结束了其不败的战绩,却也因轻敌,最后在定陶死于章邯之手。 随后,胡亥又命王离率领三十万长城军南下,与北上的章邯合兵,大胜赵军。 赵王武臣抱头逃入巨鹿城。 章邯便让王离的三十万军围攻巨鹿,自己则率骊山军驻扎在巨鹿之南,负责为王离大军输通粮道。 赵王向各国求援,而魏、齐都只剩残部,在秦军面前小若蝼蚁,不敢近前。 此时唯楚国兵强,楚王便就此分兵两路。 一路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数万北上,以解巨鹿之困; 另一路以刘邦为主帅,进攻关中。 并许诺说,这两路人马谁先攻下关中,就封谁为关中之王。 如今百姓之间,全都在赌谁会成为这个王。 也因得王离的长城军太过耀眼,并且还有秦将王氏和楚将项氏的宿仇夹杂于其中,故而有很大一部分人又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巨鹿之战的胜负上。 骊邑本是为收纳修造皇陵的工匠和刑徒而建,后来为了节省给此地的运粮损耗才自各地迁徙了大量的人口来此种田生计,形成真正完善的城邑。 故而此地几乎没有原驻秦人,全都是外来的旧时六国之人。 他们并不关心秦国的存亡,甚至很是乐于看这热闹,酒肆之中每日都有人扎群聚伙在战事之上谈论的热火朝天。 一个男子手握酒盏,刚刚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还没来得及饮下,就满面兴奋,两眼放光的感叹: “王离是秦国战神王翦之孙,项羽是旧楚名将项燕之孙。二人皆是出自将门,又都天份极高,只二十几岁便各自统领大军,巨鹿一战胜负难分啊!” 另一人捋着自己的胡须,摇头晃脑、煞有介事的说道: “依我看,此战胜者定会是王离。且不说王离的长城军还有章邯的二十万骊山军相助,兵力本就大过项羽,就说当年项燕就是败于王翦之手、自刎殉国的,项羽要想赢王离,怕是难啊。” 此话立即遭到旁人反驳: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秦军灭楚,那都是上几代的事了。如今谁知今日项氏能否报了当年之仇,灭了王氏呢?” 这时又跳出一人拍案而起,神神叨叨的附和: “没错!你们可曾听说过,当年项燕自刎之前曾大念楚南公的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纵观当今形势,也果真确如他所言,无论是两路楚军谁先拿下关中,灭秦的都将是楚人!据说那项羽现在所用宝剑,也是当初项燕自尽时用的那一把。那可是项燕用自己的血下的诅咒,王离的秦军,怕是定要败在那把剑下了!” 这一段话几近神鬼,令众人听得鸡皮疙瘩四起,却也有人是不信邪的。 一个身形壮硕、看似好像上过战场见过世面的大汉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挥手摇头,声如洪钟: “你那都是无稽之谈,我觉得王离未必会败!且不论王离和项羽各自的能力如何,就看王离统领的可是秦将蒙恬当年一手调教出的三十万长城大军,那可是击退过匈奴几十万铁骑的!据说所有军将持得都是铸铁兵器,其远程重弩更是无人能挡!军备先进,马壮兵强,战绩赫赫,所向披靡!绝非项羽那刚刚组建了两三年的楚军可比!更何况王离还有章邯相助呢!” 在一旁有个沉默许久的老头,听到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 “可是我听闻,将门世家因祖上杀孽太重,故而做将军做到第三代就必会败终。王离已是王氏的第三代将军,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巨鹿一战,秦军必败。” 周遭的人突然惊悟: “诶呀,对对!那蒙家不就是历经了蒙敖、蒙武、蒙恬三代大将,在两年前蒙恬蒙毅被杀,满门灭族了嘛!” 也有人质疑: “不对啊……那照你这么说,项羽还是项氏的第三代呢!岂不也有败亡的可能?” 老头摆了摆手道: “项羽此战只是宋义的一个副将,不是主将就算不得第三代名将。” 过来送酒的店家听着想笑,忍不住插嘴: “呵,我说这位老先生,您这消息也不灵通啊!难道您没听说,楚国援赵大军进至安阳后,宋义就被强悍的秦军所慑,远远逗留了四十六天也不敢前进。项羽的祖父被王离的祖父逼死,叔父又在不久前被章邯所杀。他复仇心切,再也等不下去,便一怒之下砍了宋义,取而代之直奔巨鹿了。” 老头一怔,瞬间惊笑: “哦?若当真如此,那可实在有趣了。两方都是将门的第三代将领,孰胜孰败当真难说。我们就且看看,究竟谁能败于谁手吧!” “哈哈哈哈哈……” 这一众闲人欢饮畅言,哄堂大笑,却无人注意在角落里,有一个头戴纱帽的白裙女子已经将钱币置于桌上悄然离去。 来去无声,两袖清风。 不见容貌,亦不引人注目,而那身影,更是不知为何隐了浓浓的难以言喻的落寞,形单影只,渐行渐远……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下逐鹿(五)【番外—高、亥、斯篇】 入山之后,梁儿还未走到家,就远远见扶苏一身白衣,翩翩而立。 那副容貌与当年的赵政几乎一模一样。 她心中微动,将纱帽取下,迎上前去。 “兄长怎得又出来等我了?” 她问他。 二人亦在同时一道朝家中走去。 “自是担心你。” 扶苏答着。 梁儿见他说这话时眼中柔和,语声优柔,如此便更像极了往日赵政关心她时,常会流露出的样子。 她不禁一痴,却又立即回神敛下头去,淡淡说道: “无需担心,我又不是孩童,懂得保护自己的。” 扶苏未再接话,却将目光落在了她腰间那把镶嵌着血珀的短剑上。 这短剑梁儿好似已经带在身上许多年了,虽不清楚它的来历,但见其外观精贵,一看便知出于贵族。 有它护身,想来一般民间也是无人敢轻易招惹她的。 稍放下心来后,扶苏沉默片刻,眸色悠悠,迟疑着说道: “梁儿,你近日下山的次数似乎较从前多了。” “是吗?我并没留意。” 梁儿随口应着。 扶苏一边缓步慢行,一边垂眸思忖,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将心中所想说出。 “……我知道归隐山中的日子很是枯燥,往后……你若觉得无趣,便可搬入城中,不必非要勉强自己在此陪我……” 闻言,梁儿忽的一怔。 她努力压着心中莫名而来的不畅,扬头问道: “可是我何处做得不好,惹兄长厌烦了,才要赶我走?” 扶苏见她误会,怕她不好受,急忙解释: “不!……我一直对你……” 他一顿,知道自己慌乱之下险些失言,略有讪色,又闪烁着凤眸改口道: “我……我一直将你视作我最后的亲人,怎么可能想要赶你走?我是担心,你会因为父亲的遗愿而委屈自己……强留在我的身边……” 音落,梁儿不经意的缓下一口气来,盈盈说道: “兄长多虑了。留在你身边,当初的确是为偿他的遗愿,可如今,却也已然算是我自愿的了……” 言毕,她不自觉的举眸,凝望向那曾令她痴迷的精致眉眼,瞬间便又有须臾失神。 见她如此,扶苏心尖一沉。 “因为我像父亲?”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 梁儿霎时滞住,无言以对。 她否认不了,现在的她就是流连于这幅皮相。 只因这张脸、这身形,天下再也不会有与赵政如此相似之人。 而她想他,魔障一般想他。 只要能每日这般看看他的轮廓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就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但这于扶苏而言,却是不甚公平之事。 梁儿心中发虚,再次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扶苏却是轻轻牵起唇角,掩去了那抹转瞬即逝的失落,笑言道: “无妨,你不必避讳。许是年头太久,你已经忘了……那年木桃花开,我将花枝折下偷偷送去你每日经过的路上,结果被你发现,亲自将那枝木桃送还于我。当时我就曾对你表露过,只要你肯离我近些,我不在意你的初衷为何。哪怕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父亲的影子,我也……” “兄长!……” 梁儿倏的抬头,疾言将他打断。 “到家了……晚膳的时辰将近,我这便去忙了。” 家门处,她还未及扶苏应声,便已匆匆忙忙推门而入,逃离了那片她无法回应的灼人视线。 自从扶苏不再是“大秦长公子”,她便开始唤他兄长,以助其掩饰身份。 如今唤了近三年,这句“兄长”已是叫得愈发顺口了。 她与他之间,理应止于兄妹…… 因他纵使再像……终也不是他…… 而她的他……早已住进那个皇陵里了……孤单一人…… 门口,扶苏默然望着她慌乱跑开的身影,心中滋味百般难言。 梁儿……你恐怕永远也不会知晓,我最为感激父皇的,并非是他救下了我的性命,而是他肯舍得将你留在我的身边,伴我余生…… ————————————— 年底,巨鹿之战果真不负“众人的期待”,收尾收得可谓轰轰烈烈,震惊天下,满富传奇。 据说,项羽为灭王离和章邯、报国仇家恨,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这一战上。 他在大军渡河之时,为增强必胜的决心,竟然选择自断退路,打破煮食用的釜镬,渡河后又凿沉了舟只。 没了可撤兵用的船,又只剩了三天的粮食,楚军便只可进,不可退。所有人为了能活命就只能一门心思奋勇杀敌,全心拿下这一战的胜利。 《孙子兵法》有云:置之“死地”,殊死奋战而后生。而纵深敌境称为“重地”,重地者,掠取资粮者胜。 欲胜秦军就要首先断其粮草。 故此,项羽疯了一般先后九次与驻守粮道的章邯激战,执着如斯,令天下人汗颜。 然上天从不辜负苦心人,他终将章邯彻底击溃,封了秦的粮道,包围了王离。 战况亦瞬间逆转。 最终,荣耀一时的大秦长城军竟真的由此一夜覆灭。 副将苏角被杀,另一副将涉间不堪受这战败之辱、举火自焚。 然而这二人死的如此壮烈,却有传闻说,楚军事后并未在全军覆没的长城军中寻到主将王离的尸首。 此后,世人皆道,王离定是眼见情势不妙,寻了机会独自弃军逃了。如此行径,实在枉为名震天下的长城军统帅。 还耻笑那被赞为大秦名将世家的王氏一族,竟也生出了这般贪生怕死的后辈,当年战神王翦的脸,怕是已被丢尽了。 山间幽谷,“绕梁”空鸣。 梁儿白衣如雪,杏眸微敛,抚琴的力道不知不觉已增了几分。 当初秦国灭楚,王翦率秦军使楚国最强大的项家军全军覆没,项燕自尽。 项羽作为项燕的直系亲孙,他在巨鹿破釜沉舟、誓死一战,所为就是要大胜秦国王氏将门,手刃王翦的孙子王离,雪他大楚项氏当年之耻。 他心定意坚,九次连败章邯。 他是这般直奔王离而去,便必会在两军交战时死咬着其不放,又岂会让其有丝毫机会逃脱? 风起,好无怜惜的吹散了空中飘悬的几片轻雪,连带着梁儿的发丝也被一并扯乱。 她抚琴的指头有些痛,鼻尖、眼中皆已微红,不知是因初冬微寒,她穿得少了;还是因为心中郁郁,堵闷难舒。 她缓缓举目,痴望向皇陵。 政,你可还记得,多年前在王氏祖宅第一次见到十岁的小王离时,是何等情景? 他小小的,可胆子大得很,竟敢跑来偷看你。 世人皆怕的秦王政,他却毫无畏惧。 那般年纪就能做到不慌不乱、敢想敢言,更是见解独到、早熟早慧。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天,在他小麦色肌肤映衬下,那水灵透亮的双眼…… 无论世人信与不信,我都绝对相信,王氏一脉是战神之后,手握的是大秦军队的骄傲,他们之中绝无一人会舍弃大军独自逃命。 王离……亦不会!…… 至于那不见他尸首的传言,怕是项羽一心报复,想要辱王氏之名罢了。 如今,王离的两个儿子已经害怕亥儿会一怒之下牵连降罪于他们,各自奔逃偏远之地。 可怜王氏满门,名将名人济济——老当益壮的王翦,进退有度的王贲,胆大灵性的王离……还有为了灭楚大计,十二岁就甘愿放弃自己一生的幸福、嫁去王家的阴蔓…… 而现在已尽毁永世美名,自此衰亡,再不复兴……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无论当年项燕自刎之时是否真的念出了这句话,而今,项羽都已报得了家仇,而他报得国仇的日子亦不远矣。 巨鹿一战后,之前全都作壁上观、不敢出兵与秦军相抗的各路诸侯齐齐见识到了楚军的威武,无不惊恐,纷纷拜项羽为上将军。 项羽亦由此得到了各诸侯的统兵大权。 章邯不敌,被迫投降,而那二十万追随他降楚的秦军却是被项羽全部坑杀,无一活口。 两军相战,不杀降将,兵亦如此。 可项羽竟背信弃义,杀了所有投靠他的秦兵,却唯独留下了杀他师父项梁、与他有血海深仇的章邯。 他这一招,使得这大秦最后的一位“英雄”,终成了大秦最大的“叛徒”。 于章邯而言,生不如死;于大秦而言,颜面无存。 可就在项羽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自傲之时,却也不曾料到,他坑杀二十万降军的做法已经开始令他失去了天下人的信任。 历史的天平亦从此刻伊始,逐步倾向往另一个人的方向——那趁秦军主力被项羽牵制,趁虚而入,直破秦之关隘的沛公刘邦。 ———————————— 长城军和骊山军两军覆没于巨鹿,而东边的刘邦又连连破城,直奔武关,胡亥便想要再派出岭南军。 岭南大军是南方南海郡守军,拥兵四十万,同当初的长城军一样,都是骁勇善战、战绩赫赫的名军。 这些年来,岭南地区发展迅速,更是已与北漠的冒顿并称“北强南劲”。 可就在胡亥希翼十足之时,却传出岭南军统帅、南海郡守任嚣突然病逝的消息,兵权已全权落于龙川县令赵佗之手。 而赵佗统军之后,就立即封关,断绝了南北之间所有的通道,甚至还在其间筑起了足足三道防线,聚兵自立,称“南越王”。 相传,他如此作为,全是得了任嚣的临终嘱托,说是秦无道,天下皆苦,而岭南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地广物博,可以自立一国,无需再为秦而征战。 可实际上,咸阳刚一召令任嚣出兵北上,任嚣便死了,这死亡的时机是否太过赶巧?以赵佗以往的种种作为,谁又知晓任嚣是否真的是病死的? 而赵佗兵权在手,他想将这反秦的缘由推给谁也都全由他心意了。 出于大秦宗室的赵佗,竟就这样为了权势绝情的抛弃了自己的母国和宗族。 大秦帝国至此亦再无生机。 ————————————— “滚!都给朕滚出去!……没用的东西!滚!……” 大红的昭阳殿内,一身玄金长袍的胡亥声嘶力竭的怒吼着,不停摔着东西,吓得殿中宫人抱头窜逃。 三年…… 他这皇位才只坐到第三年,大秦就已经无兵可用、濒临灭亡了。 他早知自己不及父皇,可又怎会差了这么多? 怎么会! “陛下……” 忽有一人入内,刚要奏禀,却见胡亥竟然目露凶光,大步上前,拔剑相向,大喝的声音更是震得整个大殿狂颤。 “朕说滚,你没听见吗!” 眼看那银光四射的长剑已飞刺向了自己的喉咙,那人脊背骤凉,忙紧闭了眼睛大声喊道: “找到梁儿姑娘了!” “什么?……” 胡亥全身一凛,突的停了下来,那剑也便滞在了半空。 那人下意识的睁眼看了看距自己喉管不过寸许的剑尖,双腿瞬间一软,惊悚的吞了一下口水,颤抖着身形结结巴巴道: “臣……找……赵到梁儿姑娘了……” “哐啷”一声铁剑落地,胡亥倏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圆瞠着双目激动道: “真的?真的找到母亲了?” 那人被抓的一惊,又吞了一下口水敛头道: “回陛下……千真万确……” “呵呵……呵呵呵……母亲……母亲……” 胡亥失神大笑,双手刚刚松了些,却又很快重新抓紧通报之人的肩头,瞠目急问: “她在哪?快带她来,朕要见她!快!……” “她在骊邑……臣的人送回消息,说是在骊邑看到了她,可……可是……” 那人又结巴了起来。 胡亥瞬间疾言厉色,捏得他的双肩都似要碎裂了般。 “可是什么?……说啊!” 那人冷汗直冒,惊怵回话: “臣曾命属下偷偷跟去,确定梁儿姑娘的住处后再行回禀,可不料他却失踪了!……不久后,在一处巷子里,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胡亥忽的冷下脸来。 “你与朕说这些做何?” 那人被他情绪的多变弄得一惊一乍,担怵受怕的期艾解释: “呃这……臣的意思是说……恐怕有人不想让梁儿姑娘回宫……” “这与朕何干?” 胡亥又问,冷眼依旧。 “啊?……” 那人已是颤声如蝇,他着实猜不透胡亥所想。 正常人不是该顺势查一下究竟是谁在幕后阻止吗?怎会说与他无关?这话又该如何接下去?…… 片刻,胡亥敛下眼去,似乎对眼前之人的愚笨很是嫌隙,又蹙着眉沉声道: “派出去的人死了,就再多派人手继续找!有人灭口,杀回去不就好了!不管有多少人不想让她回来,朕都要见她!她是朕的母亲,没人能阻止她回到朕的身边!……她是朕的!是朕的!” 眼见胡亥语气愈发激动,那人吓得赶忙一揖,点头哈腰: “是……陛下说的是!……臣这便再派人去往骊邑。” “再多派人!” 那个“多”字,胡亥咬的极重。 “诺!诺!” 当那人连滚带爬的退下,空荡荡的殿中便仅剩胡亥一人。 他双眸如痴,喃喃自语,踏着他早前摔碎了一地的东西,摇晃着走回皇位坐下。 “谁说大秦会亡?……母亲是神女,只要她回来,大秦便定会无事……定会无事……” 他蜷起双腿,双臂抱膝,好似孩童般万般无助的将头埋下,瞬间就已有泪水涌出。 “母亲……亥儿好想你……你快回来陪亥儿吧……母亲……”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天下逐鹿(六)【番外—高、亥、斯篇】 相府,有人前来通报。 “丞相大人,陛下派了百人欲赴骊邑。” 赵高正在批阅文书的手一顿,敛下的眸子暗了暗,淡言道: “截下便是。” “可需留下活口?” “不必。” 他面色阴郁,所答极简。 “诺。” “等等。” 通报之人刚要离开,便又被他唤住。 他仍未抬头,还是维持着书写的姿势,可他双眼的焦点却早已不在那手中的书简上。 “去抓一只鹿来,本相近日要用。” 他眸间阴寒。 既然派了那么多人去骊邑,胡亥,你的命,也该到头了…… 两日后,冀阙大殿上,赵高身着相服,含笑躬身。 “陛下,臣近日偶得一汗血宝马,欲献于陛下。” 胡亥最近被叛军之事扰得烦心,终于在此时听到了一个轻松些的奏报。 他霁颜悦色。 “丞相有心了,那便将那马带上来瞧瞧吧。” 随即便有人将“马”牵入,但众人看去却皆是惊疑,那“马”腿长尾短,头生双角,分明就是一只鹿…… 胡亥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呵,丞相错了,怎得会把鹿说成是马呢?” 赵高神色未变,坚定依旧。 “错的是陛下,这就是一匹马啊。” “哈哈哈哈,丞相难道是岁数大了,糊涂了不成?” 胡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暗道赵高已是五十几岁,当真老矣。 他忍俊不禁,挥着广袖召唤两侧众臣: “你们快些告诉丞相,这究竟是鹿还是马。” “陛下,这是鹿。” 第一个人并未多做考虑便答,却听另一人出言否认: “非也,这明明是马。” “对,臣看着也觉得是马。” 片刻,又有人附和。 “没错,是马……” 先前急着说是“鹿”的人,见大家如此,也霎时开窍,脸色瞬白,吞着口水追悔莫及。 “是马。” “对,是马。” …… 众臣面面相觑,个个忐忑。 要么沉默不言,要么挥汗认下眼前的是“马”。 就是再也无人说那是“鹿”了…… 胡亥圆睁着双眸,怔怔看着满朝文武纷纷说着“违心之言”,也终于明白了赵高之意。 原来他是想要看看,这些朝臣究竟有多少人站在他自己那边,又有多少人站在他胡亥这边。 然而,竟是几乎所有人都站去了赵高的一方…… 胡亥忽的软下了身子,面带惊恐,双眸呆滞堆坐在了皇位上。 这赵高……究竟是何时将大秦之权从他的手中夺走的?…… 他此番作为,只是一个测试?还是向他示威?还是…… 想反?…… 宫门处,赵高刚一出来,便有食客家臣忙着上前,迎他上车。 他略顿,面沉如水,低声吩咐: “今日黄昏,秘密将本相那女婿——咸阳令阎乐找来,还有郎中令吕卓和本相的胞弟赵成,也都一并唤来相府,本相有要事相商。” ————————————— 外面碧天白云,日头当空,可寝殿之中却门窗紧闭,灯火昏暗。 二世皇帝已有多日没有走出望夷宫了。 “母亲别走!……” 胡亥倏的自床榻坐起,满面惊怵,大汗淋漓,喘息连连。 一内侍忙拿了帕子上前为他拭汗。 “陛下,您可还好?” 胡亥稍稍定了定神,可脸色却还依旧苍白。 “去寻母亲的人还没有动静吗?” 内侍敛头,十分恭敬。 “回陛下,还没有。” 胡亥身子发虚,痴痴坐着,双目无焦,连说话也好似失了底气,十分无力: “自从赵高指鹿为马,朕便恶梦不停。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好似母亲回不来了一般……” “陛下对梁儿姑娘的孝心感天动地,她定会回到陛下身边的。至于恶梦不断,极庙的星官不是已经替陛下解了梦,说是泾水水君作怪,陛下只需在望夷宫中再多斋戒几日便可好转……” 内侍好言相劝,可话音还未落,殿门竟突然被人“哐”的撞开。 一个禁卫满身是血冲了进来,跪地急报: “启禀陛下!咸阳令阎乐与郎中令吕卓谎称有盗贼闯入宫中行刺,带领一千兵吏闯宫。侍卫郎官皆听令于郎中令,偶有反抗者皆被悉数斩杀,眼下已经……啊!……” 他一声惨叫,长长的剑头自他身前而出,又快速抽离。 只是眨眼间的工夫,他便已经血溅当场。 而他的尸身之后,一个青衣男子手持利刃,嗜血的眼中寒光慑人,勾唇狞笑,唇齿开合,紧接着死去之人的话道: “已经杀至了陛下您的面前……” “阎乐!……” 胡亥全身骤凛,瞠目惊呼。 他身旁的内侍更是面上瞬间没了血色,吓得瑟瑟发抖,将身躬得极低,几步便退到了一边。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过突然,胡亥双眸闪烁,呼吸不畅,紧绷着身形咬牙问: “赵高……是赵高令你们如此的?” 阎乐是赵高的女婿,一同造反的吕卓也是受赵高举荐才当上的郎中令,他二人必是听令于赵高的。 阎乐未答,却是俯身拾起了地上那死去禁卫的佩剑,步步前移,沉声威逼: “胡亥,你骄横放纵、肆意杀戮、不讲事理,全天下的人都已背叛了你,如今要如何做,你自己考虑吧!” 走至近前,他将广袖一挥,那血淋淋的剑便被丢在了胡亥的眼前。 胡亥惨白着脸色趴在榻上,杏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把长剑。 赵高是要他死? 可他还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又岂能甘心赴死? 他不想死……他想活,想再看看那抹梦中的莹白,哪怕只是一眼…… “我可以见丞相吗?” 他微颤着,低声问。 “不行。” 阎乐斩钉截铁。 他又问: “能分我一个郡,让我做个诸侯王吗?” 阎乐冷笑摇头。 “那做个万户侯呢?” 他已又退了一步,可阎乐还是摇头。 他没有办法,垂下眼帘。 “那……我愿意携家眷去做个普通百姓……” 谁知阎乐又是一计冷嗤: “我是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来诛杀你,你即使说再多的话,我也不会给予你回报的。” 胡亥心底一沉,凝起眉头举目质疑: “不……我不明白……当日指鹿为马,赵高已经摆明完全掌控了朝臣,大秦已归于他手,他又何必非要冒天下之大不违,犯下这弑君之罪?为何不将我的命留下,做个可以利用的傀儡之君呢?” 阎乐眼眸微垂,淡淡俯视着这个毫无建树、大势已去的皇帝。 “关于此,丞相大人留过话。他说,只要你仔细想想,便应当能清楚。早前你派去骊邑的人,根本没有命走出咸阳城。” 闻言,胡亥微滞,随后又瞬间扶额失笑: “呵呵呵呵……阻止我见母亲的果真是他……依他之意,杀我,是因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想了不该想的人……可那是我的母亲,我又有何不该想、不该做的?……倒是他,以为这样默默守着母亲,母亲就能高看他一眼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轻轻摇头,笑的声音越来越大,竟和着自门外而入的风震得榻上的幔帐四处飘散。 可片刻,他又收了笑意,却是换作了满面哀伤,凄凄然道: “到头来,我们还不是全都输给了父皇?父皇薨了,带走的不只是母亲的心、母亲的人,甚至连整个大秦帝国的气运都一并带走了……” 他双手执起那柄满是血污的长剑,颤颤巍巍的架在了自己的颈边,竟是莫名觉得那剑要比寻常的剑重了不知多少倍…… “……大秦要亡了……母亲……来生,亥儿定当加倍努力,不会再让母亲失望……到那时,母亲可否不要再将亥儿推开?……” 他含泪合眼,手腕施力,剑锋一动。 那泪水沿着他年轻的面庞滑落,却是最终全部淹没在了股股的鲜血之中…… 冀阙大殿群臣齐聚,人人都是满心不解。 现在并非上朝议事的时辰,丞相为何会将大家急召于此? 等候多时,赵高终于一身相服,现身于人前。 只见他昂首挺胸,负手扫视众人。 “方才,二世已死。” 他声音低沉,但却洪亮,短短一句,萦绕在大殿之内久久不散。 众臣霎时惊愕,全都很快猜到了胡亥的死因,却又因心中惧怕不敢妄自议论。 赵高对他们的反应颇为满意,淡着眸色启齿又道: “秦国本来是个诸侯国,是始皇统一了天下,所以才称帝。而如今六国再度各自立了王,秦国之土越来越小,竟然还凭着个空名称‘皇帝’,此于理不合。应如过去一样称王,这才合适。” 阿房宫还未建成,冀阙中分明还如当初一般人满为患,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格外空荡冷清,就连说话时的回音似乎都较从前重了许多。 所有人都默默低着头,暗自哀叹大秦的惨况。 那昔日的辉煌,当真不再了。 御史大夫赵德上前。 “敢问丞相,应当立何人为王?是二世之子?还是……” 赵高淡言: “秦已国本飘摇,二世之子年纪太小,此时不适宜为王,而二世的兄长至今又无一存活,本相认为,当立二世之从兄、长安君之子公子子婴为王。尔等可有异议?” 他看向殿中,见大臣们无人反对,便淡色吩咐: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众人皆表赞同,就由宗正安排公子子婴自明日起入斋宫斋戒,再入宗庙祭祖,而后授国玺继位吧。” 宗正司立即起身相应: “丞相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安排妥当。只是下官还有一问……” “讲。” 赵高刚刚弑君,可他的面上却是无起无伏,这让宗正司完全猜不到他的想法,心底莫名慌张,言语之间也不自觉的分外小心。 “呃……二世的陵墓还未完工,是否要将其暂时安葬在始皇陵旁?还有这丧葬事宜当如何……” 他还未说完,赵高的眼中便有一抹鄙夷之色悄然而过,语气亦渐冷: “无需那般麻烦。二世为帝无道,世人皆恨之入骨,加之眼下国库空虚,当一切从简,就将他按照庶民的葬仪葬在杜县之南的宜春苑中吧。” 听他如此安排,众人表面不敢大动,内心却都是大为骇然。 那宜春院是大秦冷宫,里面装的是数不清的孤魂怨鬼。 二世再如何不济,身份也是个皇帝,却是在死后落得要以庶民之仪下葬在那一处,竟还不如彼时他那些被残酷除去性命的兄姐…… ————————————— 子婴斋戒需要五日,而在这五日里,刘邦攻城却是一刻未停,他步步为营,秦丢的城池已数不胜数。 赵高知道,大秦已经走到尽头了,而他自己为杀胡亥,亦做了太多大逆之事,如今将王位交予梁儿的故人之子后,他自己也应是活不久了。 骊邑,他早知她隐居在这里,也知晓她具体的藏身之处,却从未敢来打扰过她。 而今,在人生的尽头,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入了那座山中。 和风悠悠,虫鸟鸣啼。 与嘈杂的城中相比,清晨的谧林要舒适得多。 扶苏已照例去往深山采果打猎,梁儿则在膳房为他准备早膳。 赵高远远便见炊烟袅袅,越是走近,便越是甜香浓郁。 这个味道……她今晨做的是花糕酥…… 不知不觉,赵高的唇角已经微扬。 她做的食物,他虽然从未有幸吃到过,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常常有意在她的膳房前路过。 她最常做的那些,每一样的味道他都分外熟悉。 那每一样都是她自创的……都是她独有的味道…… 梁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好奇今日扶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可她回头间,却见是赵高。 她陡然一惊,圆瞠着杏眸退后了一步,竟还不小心碰掉了身后灶台上的木碗。 赵高心尖一痛,语意微苦: “许久未见,你竟已经这般怕我了吗?” 梁儿紧攥袖口,满眼警惕。 “丞相大人此番前来,是后悔当初的承诺,想要对公子扶苏不利吗?” 刘邦的大军很快就要破关了,听闻前几日亥儿已经被杀,子婴即将为王,那么赵高也就快死了。 他来这里,不会是困兽覆车,想要玉石俱焚吧? 赵高叹息,凝眉望她。 “允你的事,我又怎会反悔?我此来,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思你心切,如痴如狂罢了…… 可这几句话,赵高终是说不出口。 当年那个人已经做得太过完美,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了了,他只得一直将所有爱慕全都憋在心里。 可人之将死,有些本能便很难再压制。 他口中难言,脚却是控制不住的朝他那痴慕多年的人儿走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天下逐鹿(终)【番外—高、亥、斯篇】 梁儿经历了几十载的风雨,又与赵高相识多年,他那副痴然急切的神色她又怎会看不明白。 她此时已是靠在了灶台前,退无可退,便倏的拔出腰间短剑,架于自己颈间,那副神情更是瞬间如磐石般坚定。 “梁儿姑娘!” 赵高猛然回神,大声惊呼。 梁儿凝视于他,握紧了剑柄沉声质问: “丞相大人,你我都清楚对方的心,又何苦要这般为难彼此?” 赵高眸中微颤,终是将眼垂下,低声道: “梁儿姑娘言之有理,是在下糊涂了。” 他退后,自觉有些无颜,便转身欲走,却在迈出两步后停住,片刻迟疑,还是侧过头来,再度开口: “剑是用来自保的,不是用来自尽的。往后不可再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你若死了,又怎对得起当初先皇的一番苦心?” 顷刻,梁儿微惊。 “这话是何意?” 赵高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他眸色悠悠,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令他满心敬佩的玄金身影。 “当年在平原津,先皇曾召我一问,如若是我,以大秦基业换得你活着,我可会犹豫?” 梁儿身心俱颤,不禁抬脚向前了一步,两只眼中亦是有泪意骤起。 “难道……他……是有意让你……他要保的不是扶苏……而是我?……” “好好活着吧,就算往后公子扶苏寿终正寝,你也勿要做了傻事。就算是……为了让他瞑目也好……” 赵高长长一吁,眼中除了不忍,还隐着诸多说不清的意味。 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初赵政临终前的那份纠结与不舍。 若自己活不久了,便会分外希望心爱的她能长长久久的活着,哪怕要暂时令她伤心难过,也宁可相信只要她活着,便终有一日会走出悲伤,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让她知道实情,她定然痛苦难解,但至少……她绝不会寻死了,无论扶苏是否健在人世…… 梁儿只觉痛心疾首,心中似是被什么梗住,无论怎样调息也无法顺畅。 仅是转瞬,她便已珠泪滚滚,道道泪痕不停灼烧着自己的脸颊。 原来赵政本就想要安排赵高和李斯夺权,所以才会早早就撤掉了御史大夫。 如此,他这个皇帝身死时,李斯才能顺利的只手遮天,才能听从赵高的建议,肆无忌惮的去害扶苏的性命,扶胡亥登上皇位…… 才能……骗得了她,让她离开…… 她眼前被泪水扰得越发模糊,脱力的蹲下,耳边时有嗡鸣,却又仿佛再次响起了赵政的那句话: “送你将离草,我岂会甘愿?” 梁儿紧紧咬唇,却已感觉不到痛楚,竟连已将唇咬出了血丝都未曾发觉。 是啊,你必是不甘愿的…… 咸阳宫中初建沐梨园时你就曾要我记得,跑得再远再久,也不要忘了有你在我身后。 所以你苦心安排,让与你长相相似的扶苏伴我左右,又将海内之土全都种遍了梨花。说到底,还不就是想让我走到哪里都能想起你,不想让我忘了你…… 政,你自小读书便可一目十行、过眼不忘,长大后更是善权谋、通兵法、明人心,走一步望百步,运筹帷幄,筹算天下于股掌,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世间最最聪慧之人,却不料你竟也是天下间最蠢笨的一个。 傻瓜……大傻瓜……你的一切,我怎会忘记?又怎能忘记? 昔日在朝舞看日出,你说哪怕为我做一次桀纣也毫无怨悔。 可那只是戏言,你又怎能真的这般只顾我而不顾天下,终由着我如那妲己褒姒一样害死了那么多的忠良,害死了你全部的儿女,更是彻底毁掉了你的大秦,毁掉了全天下的安宁? 而如今天下战乱四起,你辛苦为我种下的那些梨花也已大多被战马践踏、被血污玷染……不复美好…… 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秦……对不起天下…… 我的命竟是你用如此沉重的代价换来的……我……情何以堪?…… 院中,赵高背着身滞了许久,终是再无言语,敛了双眼,缓缓举步,黯然离去。 他能清楚的听到身后梁儿低低的泣音,可他却不敢回头去看,亦不敢想象她悲伤的模样,只能硬起心肠独步向前。 因为他怕一旦看了、想了,他便再也忍不住会奔去她的身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而一旦触及她的身子,他也便再也无法自控,定会做出令她憎恶之事。 那时,他该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先皇?如何面对自己?…… 又如何……还能甘心放手这锦绣繁华的人世?…… 扶苏一踏入家门,就隐隐听见了梁儿的抽泣声。 他瞬间心忧如焚,放下弓箭直奔哭声而去,竟是在膳房一处黑漆漆的角落里找到了抱膝团坐、抹泪揉眵的她。 “梁儿!你怎么了?” 扶苏连忙上前,抬手便想要帮她拭泪,却又滞在了半空,犹豫不绝,终是扭不过“礼数”,将手放下。 “怎么突然哭得这般伤心?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他柔声细语,仿佛声音稍大一点,就会伤到眼前素白的小人儿一般。 梁儿稍稍抬起一点头来,肿着一双红眼喃喃呜咽: “是我不好……对不起……” 扶苏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哭得如此可怜兮兮过,就连唇也咬破了。 他心头狂颤,霎时想到自己也曾将她的唇咬伤,而他甚至……至今也未有勇气跟她道歉…… 他心情复杂,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之礼,双手将她的泪颜捧起,疼惜的嗔怪: “傻瓜,你哪里不好了?” 可梁儿似是听不到般,只泪流不断,重复低喃: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不好,害你没了皇位,害你失了亲人,害你丢了家国…… 她在心里反复念着,可就是不敢说出来。 扶苏已是她与赵政在这世上唯一的牵连,她害怕如果让他知道,他会恨她,用同赵政一样的面容来恨她…… 那样的痛,她再也负荷不了了…… 她如此模样,扶苏着实万般心疼,轻轻替她擦了泪水,也不再多想她是否会不愿,就展臂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瘦弱的肩头,低声劝道: “梁儿,你听我说,无论你想到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在意了。往后世间诸事都与你我无关,我们两人就好好做我们的闲云野鹤,过轻松的自在日子,安安乐乐、潇潇洒洒……可好?”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愧,只这一次,梁儿没有闪避,就这般全然依着扶苏靠在了他的怀里。 她缓缓闭眼,便又有几滴泪悄然而下。 扶苏,你不知道,那并不是“过去的事”,而是……还在进行着的事…… 赵高刚一回到咸阳,便有人前来通传,说是公子子婴斋戒已满五日,请他以左相之身份亲去斋宫迎立新王入宗庙。 赵高换上相服,打理好仪容,便只身前去,可一入宫门他就被数十人团团围住。 他微怔,复而隐隐一笑。 想不到活了五十几岁,最宁静踏实的瞬间竟然会是这死前的一刻。 他的梁儿姑娘不会再寻短见了。 他虽无法永伴佳人,但佳人可以永在,他也算知足。 他释然,握紧了手中的木樨锦囊,缓缓闭眼,毫无挣扎。 直至他被乱剑刺死,子婴才自殿中而出,众侍卫瞬时收起手中长剑,齐齐闪避至两侧。 他头顶金冠,身着玄衣,垂眸而视,见赵高浑身上下已然血肉模糊,却是死在了满地金黄的木樨干花之上。 “哪来这么多的木樨?” 他淡声问去。 侍卫仆射出列答道: “回公子,似乎是方才混乱之时自他袖中散落而出的。” “哼……” 子婴一声哼笑,俊逸的面容上现出一丝不屑。 “这赵高真是被权势和野心蒙蔽了双眼,竟会执着到将如此多的木樨随身携带。‘仕途得志,步步高升’……人啊,对将来存些期盼本是好的,但也真是切不可贪大求全,为一己之私行害理损国之事……” 这时,宗正司上前一步,施礼敛头,恭恭敬敬道: “公子,吉时已到,该入宗庙受玺继位了。” 闻言,子婴又是一声冷笑,举目望向远方,凄然自嘲: “吉时?……恐怕我这个新王,早已错过大秦的吉时了……” ————————————— 这一年被改为秦王子婴元年。 七月,佞臣赵高被杀,诛夷三族。 八月,刘邦带领的一部楚军破秦之武关。 不久,刘邦书信于子婴,劝他若是主动开城投降,便可免去咸阳城内百姓的伤亡。 十月,子婴为保咸阳子民周全,决定不做抵抗,并以带系颈,亲驾白车白马,手捧天子印玺,带领文武百官在轵道亭旁俯首请降。 刘邦兵不血刃便入了咸阳。 而原本按照彼时楚王所言,他最先进入关中,便可成为“关中之王”。 可他目前手里只有十万兵,项羽却掌兵四十万,又在巨鹿威震天下。 他心知项羽无论是兵力还是威名都强于他太多,他若为王,那暴虐的项羽定会随即将他灭杀。 故而聪明的他选择了“急流勇退”。 他放弃那“关中之王”的美名,封了秦的宫室府库,幽禁了子婴,退出咸阳城池,回师驻扎在了霸上,等候项羽军的到来。 一个月后,项羽统领各路诸侯大军进驻咸阳城。 可他们刚一入城,便一路屠戮,烧杀抢掠,就连普通黔首也不肯放过一个。 更是杀了降王子婴和秦宗室所有的人。 对于宫中的宫人,他们见到男的便杀,见到女的就抓。 又掠走了咸阳宫中所有的珍宝财物。 但咸阳作为天下富人云集、最为繁盛的第一大都,人口着实太多,杀了许久还是没能杀完。 项羽性子急躁,没有耐心等下去,便索性付之一炬,焚了宫室,焚了城池,亦……焚了人…… 今日的皇陵和山谷都平静依旧,梁儿心思微沉,悠悠抚着琴,却在无意望向天边之时倏的顿住了指尖。 “梁儿,怎么停了?” 正在一旁一边赏曲一边看书的扶苏一怔,抬头问道。 梁儿未答,仍是定定看向那一处,却已不知不觉发起抖来。 如今正值刘邦退守霸上一个月后,项羽大军怕是已经到了…… 咸阳…… 扶苏也注意到了那个方向。 他手握书简,疑惑自语: “奇怪,刚刚申时初,又没到黄昏,天边为何那么红?” 等等……那边是咸阳…… 那么那片红……! 忽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瞬时心慌如麻,这突如其来的、可怕得离谱的想法有如千万只蚂蚁,疯狂啃食着他的大脑。 他再也无法安心的立在此处,扔了书简便向山下跑去。 梁儿见他这般,便也急忙随着跑了去,可扶苏算是练武之人,又人高腿长,他的速度她又岂能跟得上? 城邑之中,人们都从家中出来走到了街上,满面慨叹的举目眺望着那天边的大片红光。 扶苏强抑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叫住了一个人有礼道: “请问,你知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人见扶苏气度不凡,亦有礼叹道: “那边是咸阳,虽不知具体如何……但……火势竟会如此之大,竟连身在骊邑也能见到半边天的红晕,怕是项羽大军行了屠城之举啊……” 闻言,扶苏惊骇,心绪骤然起伏,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什……什么项羽?……什么屠城?咸阳乃是大秦国都,岂会……” 那人见他反应古怪,略有懵怔。 “如此严肃之事,先生可莫要与我玩笑,当今谁人不知秦王子婴开城投降,刘邦退至霸上等候项羽入城,大秦已亡……” 扶苏更加愕然,愈发急切: “秦王?……子婴?……不是二世皇帝吗?干子婴何事?胡亥呢?” “胡亥都死了几个月了……先生你怎得连这都不知道……” 那人摇头,稍有些嫌隙,可话音还未落,就见扶苏双目失神,步步退后,摇头低语: “怎么回事?……不对……不可能……不可能……” 那人愣住,指着他惊道: “呃你……你该不会是失心疯吧?” “请问,现在的皇帝是谁?” 转眼,扶苏已抓了另一个人询问。 可这一次,他却满目焦灼,语气急切,再也无法淡定下来了。 “哎呀你这人没事儿吧?二世已死,现在哪来的皇帝?” 那人白了他一眼,拂袖将他抓在自己肩上的的手推开。 扶苏双目闪烁、游移不定,面色煞白,身形飘摇,口中亦频频念着: “不……不会的……才三年多……大秦不会这么快就亡的……咸阳……屠城?……不……这定不是真的……不……” 梁儿刚一跑入城中,便远远看到扶苏如此神志不清的模样,她心中狠狠一痛,举步追去。 却在即将跑到他身后时,听到了身边人的议论声。 “你看那人生得多好看,穿的也不错,怎么竟是个疯子?” “哎……大秦失势,多少仰赖秦的富贵人家一夜溃散,此人莫不就是其中之一吧?” “可惜咸阳城百万人口,昔日云集天下富人显贵更有数十万之多,多少人四处找人拉拢关系都迁不进去。可今日,怕是那所有人不是惨死于楚军的刀下,就是殒命于大火中了吧……” “也可怜那秦王子婴,为了保百姓平安,应了楚军开城投降的要求,亲手献上国玺。刘邦算个君子,说到做到,可那项羽却这般不讲信义……在巨鹿就坑杀了二十万降兵,今日又如此对待投降的秦都……” 周遭嘈杂,太多人都在同时说话。 而梁儿耳中愈发清晰的,却是子婴第一次出现在冀阙时,满面毅然,信誓旦旦的言语: “只要子婴人在一日,便会倾覆全力忠于陛下,护我大秦万世基业。” 子婴终是信守了他当初的诺言,以皇族宗室、大秦之王的身份为大秦、为大秦子民站到了最后一刻。 只是他至死也不曾料到,项羽背弃了他投诚时楚军保证不伤咸阳百姓的承诺,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世人常说暴秦无道,可就连当初始皇灭六国时,也未做出这等屠戮焚城之事啊……” 人群之中有人发出了如此感慨。 梁儿身心剧晃。 屠戮焚城…… 她呼吸艰难,举目望向西方那片赤红,满眼泪光被那刺目的红色映得仿佛滴血一般。 她在这个时代原本无根无家,可她追随赵政在咸阳生活了几十年,那里已然成了她的家,而咸阳的百姓亦是她的家人。 如今,竟是全城被屠……全城被焚…… 近百万人……偌大的咸阳城…… 竟是终归要连一片残垣的惦念都不留给她?…… 转眼,梁儿已紧紧咬牙,双拳紧握,眸间愤恨瞬间挥散了所有泪水。 项羽!……项羽!…… 我梁儿发誓,他日,我也定要看着你死! ————————————— 不久,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割梁楚九郡自立为“西楚霸王”,并主持分割天下,赐封各路诸侯。 将原来旧秦关中的地盘划成三份,分别封章邯、司马欣、董翳这三个秦之降将为雍王、塞王和翟王,号称三秦。 秦,至此彻底灭亡。 而齐、赵、燕、魏等地也皆被分为了两至三国。 刘邦之前在项羽的鸿门宴上百般惊险的保下命来,被赶至偏僻的汉中巴蜀一代,封为汉王。 除此之外还有数个地区被立为零星的小国。 好好的天下,被瓜分得一团混乱。 而此后的整整三个月,咸阳的方向都维持着一片血红的颜色。 风火连天,百日不灭。 彼时,那凤凰池中惊艳连天的并蒂莲花、由无数秦人的血汗渲染而红的昭阳大殿、览阁之中自上古至今的百万卷书籍,还有赵政专门为她所制的那件洁白的婚服…… 大秦几百年的基业,所有一切,所有回忆,全都在这三个月之间灰飞烟灭…… 而当项羽又风风火火到达骊山欲洗劫始皇陵墓之时,却是如何也寻不到皇陵的入口,一气之下便一把火烧光了皇陵之上所有的梨树。 咸阳之火还未灭,赵政的陵墓又遭如此荼毒,梁儿隔山相望,悲痛欲绝,却是未哭,亦未闹。 但是从那一日起,她也不再开口说话了,甚至不必要时,她连动也不会动,每日只在扶苏的看顾下呆呆坐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默默计算着那得以了却血海深仇的一日的到来…… —————————————— 明晚开始开启梁儿的复仇篇番外,主写楚汉争霸刘邦项羽的最后一战——垓下之围。 是梁儿和张良的主场。 第二百九十四章 楚汉争霸(一)【番外—梁儿复仇篇】 项羽原本独霸天下,却自己一下子弄出十八个小国来,分封诸侯可谓分得乱七八糟,使得诸多人不满,临近各国之间频频相互攻打,相互吞并,致使战祸终年不断。 天下格局夸张到几个月就会一变,百姓苦不堪言,皆又开始惦念起曾经大秦一统的安生日子来。 然而时光当真是飞逝,日子再难,竟也过了五年。 五年里,扶苏为了照顾梁儿,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悲痛。 他想亲眼看着,不由大秦统治的天下会是何等模样,如今的他已不再同从前那般避世,每隔十日便会带梁儿入城诊病。 可梁儿患的是心病,只能用些舒缓精神和压力的药材,却无法治愈。 开不开口,走不走动,始终全在梁儿自己的心念之间。 看诊,其实对她早已无甚必要。 但却能借此与她外出走走,逛逛市集,多见些热闹,对开导她也是极好的。 而于梁儿而言,能经常在外得到项羽的消息,则更算一件十分方便的好事。 如今的天下局势早已不同五年之前,那些零散的小国更是已被灭得所剩无几。 整个西边已被刘邦的汉吞并,而东边虽仍归项羽的楚控制,但他却已经处于劣势,国土逐步缩小。 九月,汉军终于攻破楚都彭城,项羽奔逃。 十一月,汉军在陈县大败项羽。 项羽又逃往城父据守。 十二月伊始,大雪。 “梁儿,今日风大雪大,你可觉得冷了?” 眼见梁儿的鼻尖和耳朵被北风吹得粉红,扶苏很是心疼,忙伸手将她雪白的斗篷又敛了敛。 “是我疏忽,给你穿少了,应当多加一件衣袍的……” 他一叹,万分后悔,柔声道: “不如我们先找一家店喝口热浆缓一缓,待风雪小一些再回家,可好?” 梁儿始终没有应声,眼神无甚焦点,全程只听扶苏一人自说自话。 二人很快进入了一家酒肆。 天气恶劣,酒肆里的人也不多,可却反而能将一些聚众的闲话听得更清晰了。 东北角的一桌坐有四个男子,一盏酒四人用,竟也饮了多时不见他们喊店家添酒。 不过几人酒量不行,话量却不小,信息量亦更是不少。 “听闻项羽在城父又败给汉军了,现已往东南逃去?” 一个青衫的问道。 只见灰衣的摇头感叹: “是啊,将军韩信欲擒项羽于垓下,双方先已激战数次,虽还未分胜负,但汉定然还是占据上风的。只不过,项羽那自封的西楚霸王当年是何等威风?这次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垓下!…… 忽的,透过颌底浆碗中腾腾升起的热气,梁儿原本呆滞的眼微微一颤,有一抹幽光霎时划过,又极速消散,恍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对这些“天下大事”,扶苏也是不禁听得出神,心中暗自分析着时局,并未留心她眼中那瞬间的变化。 又有蓝衣的摆手否道: “未必,项羽之前不也是几次被围,都成功撤离了?别看他一直退,他可非一般人。听说他力大如牛,一人可战百将,无人能敌。而韩信参与楚汉争霸几年,实则这一战才是他第一次与项羽本人正面交锋。他究竟能否围得住项羽,这还说不准呢!” 几人开始争相讨论,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见解。 “项羽非一般人,那韩信又岂是俗人?自刘邦东出谋天下,他暗度陈仓定三秦、擒魏、破代、灭赵、降燕、伐齐,无一败绩,天下都莫敢与之相争,与项羽一战,我亦信他能胜!” 另一人突然失笑: “呵呵,你可别忘了,韩信可不是一元忠将。他背弃过楚,也背弃过汉。不久之前他不还在齐地自立为齐王,亦不听刘邦调遣了吗?若不是眼见项羽连连败退,他三分天下的念头已经无望,他那等心气的人才不会再回到刘邦的麾下做个区区将军呢!韩信是一员猛将不假,故此他的向背,才更加决定着楚汉之间的胜负。谁知那垓下之围战况会否有变,韩信再次倒戈呢?” 灰衣的又道: “你也别忘了,汉军之中还有两个善谋的能人——丞相萧何和军师张良。无论韩信如何反复,他二人总能将其重新拉拢。尤其是张良,他与韩信同是当年韩国人士,又出身贵族,他的话,韩信总是多少会听取一二的。” 话至此处,几人又突然从争论变为了异口同声,你一言我一语的大赞了起来。 “说到这张良,他可是出于名相世家,祖上曾是韩国五代韩王之丞相。听说当初刘邦能在短时间内先项羽一步攻入武关,全是因为一路有他献计。” “没错!还有后来的鸿门宴,若非张良大智大勇,刘邦恐怕早已死在项羽刀下了。此后封汉王,亦是张良买通了项羽的叔父项伯去疏通,刘邦才能没被项羽赶尽杀绝,得到喘息反攻的机会。就连近些年韩信那些傲人的战绩,又有几个不是有张良参与谋划的?” …… 回家的路上,扶苏感慨良多。 望着山中皑皑白雪覆盖下、蜿蜒曲折的幽幽小径,他双眸微眯,随口感言: “张良运筹帷幄,韩信决胜千里,此二人可谓珠联璧合,而汉王刘邦善待百姓、知人善用,天下若不归汉,又能归谁呢?项羽无道,与手下之人可以共苦却无法同甘,又常常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无数能人弃他而去,故而不管他有多大能耐、能逃多少次,迟早都是要将江东交出来的。” 梁儿痴痴而行,依旧未有回应,可她的心里,却早已不复平静…… 从子时到寅时初,梁儿一夜无眠,独自立在窗边眼望山林。 月明昭昭,粹雪绒绒。 两厢皙白互映下,竟使得外面的景致在半夜里似点了灯一般通明可见。 覆雪的月夜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今日,果然是个特别的日子…… 她转身行至案前,留下一支刻了字的竹条后,将“绕梁”收好背在了身上。 她推门而出,径直驾风擎而走。 一声马嘶长鸣划破了夜空,扶苏瞬间惊醒,连外衫都来不及披就跑出了房门,可他能见到的,却仅剩下苍白的雪地上,那一串不知长至何处的马蹄印记…… 山崖处,高大骏挺的玄色汗血马上,梁儿迎着狂风,白袍胜雪,素如脂玉,一双清灵的水眸遥遥眺望向那已在五年前被项羽烧得寸草不生的皇陵山丘。 政, 我明白日新月异乃世间常理,原本历史前行、朝代更迭,这并非什么难以承受之事。 可昔日项羽骗降了我大秦二十万秦军,却惨无人道的将他们全部坑杀在巨鹿;他辱王离、杀子婴,更背弃楚军承诺,焚了我们的咸阳,杀了城中百万黔首,掳掠钱财不计其数。 这些年来,他所过之地,秦人无不遭蹂躏践踏、摧残奴役。 他以为楚复仇之名,行的全是违背天道、丧尽天良之事。 秦人恨他入骨,我亦恨他入骨! 而如今,他十万残兵已到垓下,我知道,那便是他葬身之地。 我们大秦的这笔账,我这便要去找他讨了。 政……等我回来…… 梁儿的房中,扶苏坐立于案前,面容忧苦,紧紧攥着手中竹条,只见其上所书: “无需担忧,三月必归,勿寻。” …… 风中,蹄音渐远,而整面天穹也已逐渐泛起幽蓝,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 “启禀军师,西营门外来了一个女子,说是您的义妹。” 军帐之内,有兵卒入内通报。 “义妹?” 正在独自埋头研究战势的张良一惊。 五年前他随刘邦大军攻破武关,授降子婴,入了咸阳宫后便私下四处找寻梁儿的下落,生怕秦国被灭,会波及梁儿这个宫婢。 可秦已换了两任君王,宫人全然不是当初始皇身边的那批了,故而直到刘邦封了宫室、退回霸上,他也未能将梁儿找到。 他本已心灰意冷,猜想梁儿是始皇的女人,又身份卑微,胡亥即位时命后宫所有没有子嗣的女子去皇陵殉葬,会否梁儿也早已遇害其中。 却不料今日竟然会有自称是他义妹之人前来,而他认过的义妹,唯有梁儿一人。 思及此处,他神色忽的转急,抬头追问: “她有何特征?” 病卒毫无迟疑,敛头答道: “碧玉年华,肤白清瘦,一袭白衣,淡雅素净。” “一袭白衣……肤白……素净……” 张良淡声重复着。 希望重燃,他应是喜出望外的,但他却又突然疑惑了起来。 这诸多形容分明就是梁儿的形貌,可是距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她又怎会还是碧玉年华? 不过他再次转念一想,当年他刺秦之时,他也确实见梁儿的容貌奇迹般的如他们初见时一般丝毫未变。 难道这世上当真会有人不老不衰吗? “她人在何处?” 张良又问。 他已越发急着想要看看这“义妹”是否真是梁儿,还是有人得知当年他在咸阳宫寻人之事而恶意冒充、欲行不轨。 “还在西门外,我等未得命令,皆不敢贸然让外人进入大营。” “速将她带来此处。” 张良令道,却还未等兵卒答复,便倏的站起身来改口道: “不……还是我亲自去找她吧。” 北方还在飘雪,南方却要暖得多。 张良仅在外衫之外披了一件单层的斗篷便走出了营门。 正是黄昏时分,天边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在空旷干黄的草地上,竟莫名令得这片冬日的荒芜有些耀眼了起来。 而在这幅画面正中央立着的,是一袭洁白的粹罗裙,一匹纯黑的汗血骑。 一白一黑,一人一马,格外引人注目。 那女子身后背着一张包裹细致的木琴。 她背对着他,似是在望风景,却又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怅然和孤落。 而那年轻的身形娇小清瘦、纤细柔弱,着实像极了当初的梁儿。 “敢问……姑娘是……?” 张良上前问道,还是不敢确定这女子是否就是她。 听得熟识的声音,梁儿微怔,缓缓转过身来。 认识的人一个个死去,如今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一个故人,她本是想要笑一笑的,却发现自己五年没有说话,能再度开口已是艰难,笑,全然做不出了。 好在,她面上虽无欢悦之色,却也看着和顺,不至尴尬。 “梁儿拜见兄长。” 她欠身,施了一个全礼。 张良瞠目结舌,原本就已经很大的双眼如此大睁,竟险些占了他的半张脸去。 显然,他比梁儿要激动得多。 “梁儿!竟……竟真的是你!” 他惊喜万分,双手不由得搭上梁儿的肩头,眼中甚至还有些许泪光盈出。 无论梁儿因何不老,她还活着,便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好久不见,兄长别来无恙。” 梁儿眸现柔光,诚心问候。 张良却为这一句话微微显出了讪色来。 “无恙,却是不再年轻了。不像你,还是如从前一般似花样美好。” 经他这么一说,梁儿才意识到现在的张良应是大致已有四十岁。 眉眼依旧,气度有加,虽还俊逸,却的确有了明显的年龄感,不再如二十几岁时那般灵性了。 梁儿敛下眸子,唇角轻动,怅惘悲凉。 “那又如何?心患重疾,生不如死。” “出了何事?” 见她如此,张良瞬间肃然。 看来,她这些年过的并不好。 梁儿并没直接答,抬眼望向了他的眼,语声淡淡,话意却不浅: “梁儿本来的身份,兄长当是知道的。” 闻言,张良一震。 对……她是秦人,并且还曾是伴在秦始皇帝身边、得过那暴君宠爱的女人。 “抱歉,若不灭秦,为兄心中的疾痛也终生难医……” 张良垂首。 灭秦,是为报他自己的国仇家恨,虽没有做错,但终归还是亡了梁儿的母国,害她一个芊芊女子要独自承受战祸之苦,没了“家”,亦没了“依靠”。 他,是对不起她的。 谁知梁儿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国之兴亡不过天地之常情。兄长虽说参与灭秦,却实未为难过秦人,梁儿怨的自然不是兄长,更非汉王。” “那是……” 张良微滞,随即恍然。 “项羽?” 当他问出这个人名之时,梁儿竟倏的屈膝跪地。 张良大惊,忙躬身去扶。 “梁儿!你这是作何?快起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楚汉争霸(二)【番外—梁儿复仇篇】 梁儿顺势紧拽住了他的袖口不肯起身,双眸戚戚,仰面求道: “兄长!梁儿自知兄长如今的身份已不同当年,妹妹本是不该来叨扰的。可当年项羽火烧咸阳、屠戮全城,大火连天三月不灭。五年来,我没有一日能安心合眼。恐怕若不能亲眼见那项羽命丧垓下,我将永生难安,还望兄长能可怜你这义妹,成全了梁儿!” 张良被她这一席话深深触动。 莫说是她一个常年伴在始皇身侧的秦人,就是他这与秦国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军军师,彼时见到项羽不顾楚军承诺,斩杀降王子婴、放火屠城之时,他都恨不能为秦国子民的悲苦落下泪来。 他心中哀悯,拉着梁儿的手臂将她扶起。 “梁儿,你我为兄妹,又何谈什么身份贵贱?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定当全力相助。只是如今项羽虽然败局已定,可他性子刚烈,如若战败定会当即自刎,绝无可能被俘。而你一届弱女子,上不得战场,又何来机会眼见项羽之死?” 他苦言相劝。 并非他不愿帮她,只是两军交战岂是儿戏?怎是小小女子想看便能看的? 可梁儿却不放弃。 为秦报仇,她势在必得。 她稍稍平稳了情绪,在言语之上退了一步问道: “我在路上听闻,韩将军已将项羽围住了?” 张良颔首。 “是,前几日,韩信设伏兵于十面以围歼楚军,布置了层层兵力固守。此番,项羽定是在劫难逃。” “那下一步打算如何?” 她又问。 张良却是略怔,犹豫着未答。 梁儿讪颜。 “啊……梁儿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随意透露,兄长若是不信我亦不必为难……” 张良急忙解释: “梁儿勿怪,这些年我确实想的比从前多了许多,故而才会稍有迟疑,绝非不信你。” 他的性子较从前沉稳了许多,凡事都会三思而后行,力求思虑周详,才终助他得到了汉王刘邦的器重,有了今日之成就。 不过对于梁儿,他却是当真没有设防的,无论是过去,抑或此刻。 他微舒了一口气,便将大致战况说予她听: “如今项羽虽已被围,但其战力仍是不可小觑。如若硬攻,汉军也同样会损失惨重。故而我们决定逐步蚕食,待其粮草耗尽,便可一举将其全歼。” “如此,倒有些像是当年秦赵的长平之战,白起对赵括所为。” 梁儿不经意的垂眸自语。 看来汉军还没有想出历史上那著名的一计。 既然如此…… 她略做思忖,刚要开口,却忽然听到张良抢先欣然感叹: “梁儿,你竟然懂兵法?” 梁儿一滞,不觉的心念随转,痴目惘然: “在他身边久了,关于这些,自是知道些皮毛的……” 她未说明那个“他”是谁,但是张良也已心中明镜,低下眉眼叹声道: “他虽是我的仇人,可平心而语,论帝王权谋、征战用兵,他确实登峰造极。” 彼时博浪沙,若非受其一语提点,他张良恐怕就算活着躲过了那十日的全国通缉,也断不会有功成名就的一日。 现如今,那个人已死,秦国已亡,曾经的仇恨业已随之挥散。 而他也终于发现,在过去那弥天的仇恨屏蔽之下,他竟也是对那人生有一丝别样的感激和敬佩的。 思及赵政,本是梁儿失神,却不料张良竟也跟着恍惚了起来。 梁儿心中感慨,但毕竟眼前之事最为要紧,她即刻收敛了神思,继续早前她因被张良打断而未说出的一语直言,打破了方才二人间的片刻忧思。 “兄长,若眼下梁儿有一计,即可灭楚军,又可让梁儿参战,且无半分危险,兄长可愿听听?” 张良立即回神,好奇道: “何计?” “楚军被围,便就了解不到外面的情况了。再过几日,我可在夜里抚琴,带领围兵项羽的汉军齐声大唱楚地歌谣。让项羽以为,在他被围的这些日子里,汉已经收降了楚国全境,致使汉军之中满布楚国将士。以此来消损他的斗志。” 梁儿面上很是认真。 可张良却是觉得此计漏洞百出,暗道梁儿终究只是一个小女子,就算有些小聪明,也还是办不了大事,略有失望道: “楚歌,即便不是楚人,也是能学来唱的。这一点项羽必然也懂。仅凭几首楚地之歌又怎能骗得过他?” 梁儿看出他心中所想,却也并不在意,耐心详解: “寻常人自然不会觉得几首楚歌能说明什么,可项羽不同。我曾听闻,他虽暴戾,一声怒吼便能吓得千人腿软跪地;部下有功时,他也小气得不肯封爵放权,但他这样一个只知逞匹夫之勇的人,竟也会是个多愁善感的。面对弱者,他常常恭敬慈爱,语言温和,若见有人患病,他甚至还会同情落泪,将自己的饮食也分给他们。像这样情绪化、又常没来由的存有妇人之仁的人,往往是最容易受乐音这等可影响精神的外界物质感染的。更何况除此以外,他更有着十分浓厚的乡情……” 言至此处,梁儿轻扯唇角,白皙的面上稍现鄙夷。 “据说当年秦亡之时,有人劝他在关中设都,直接顺承由秦筑造起的繁华昌盛,更有现成的萧关、武关、散关、函谷关四大要塞关隘相护,以此则更易助楚控制天下。可他却非要讲求什么衣锦还乡,无知的将都城和重心设置在毫无屏障、偏僻冷清的楚地彭城。他这般对故乡有着如此偏执的眷恋和依赖,也定是会对楚歌怀有特殊的情怀。” 梁儿复看向张良,信心十足。 “楚军本就已经粮少兵乏,意志薄弱,加之又是在午夜人最需要睡眠之时,这时的他们最容易深陷困顿,失去寻常该有的理智。岂不刚好可趁机利用楚地的歌声乐声对他们的情绪产生影响?而待他们的主将一慌,这十万楚军说不准就能瞬间变成了十万降军了。” 起初,张良虽不赞同于梁儿,却也出于礼数听得十分认真,可听到后来,他已然对她有了不小的改观,甚至开始由衷欣赏起她细密的心思来。 只是尽管如此,对于此计,他还是不甚看好。 “你所言虽然有几分道理,但仍多是揣测,难保战局。其实项羽如今兵少粮贫,就算他再是英勇,也已不足为惧。按照原定之计,不下两月也定能攻下了。” 而梁儿心知,历史早已定下,项羽必会败于这“四面楚歌”之计,故此无论张良如何推脱,她的耐心都始终不曾消减,换了个角度继续劝道: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而上兵伐谋,必以攻心为上。兄长辅佐汉王几年,不也是深谙此道,屡屡献出攻心之计,才会使得汉王未损多少兵力便在短短五年之内从当初的行于刀刃,到现在的坐拥江西、掌控天下大半的领土?” 闻言,张良已有了些许动摇,心中暗自细忖起来。 而梁儿便又更进了一步,面上未动,可那一双眼确是愈发晶亮,一眨不眨的直望进张良的眼中。 “项羽一路从彭城逃到陈城,从陈城到城父,现在又到垓下。汉军对他的哪一次围攻不是倾尽了全力?如今又要再攻,虽说这次统兵的汉将已经换作了能力超群的韩信,可兄长又是否有绝对的把握不让项羽再度逃走?汉军欲在两个月内残食楚军,静待其粮草耗尽再将其歼灭,可若如此,汉军岂不也同样要多消耗两个月的粮草?可知军中人数众多,每多在外一日,会消耗多少军需辎重?天下晚归一一日,百姓会生出多少恶语怨言?而得民心者得天下,民间怨声载道,对初得天下的汉来说,又会产生多大的损失?” 这句句反问条条有理、头头是道,犀利得无一不让张良面露惊色。 却听她淡色又道: “梁儿之计,众将士只需和歌,于汉军而言毫无耗损。虽然没有绝对的把握,但却并非不可一试。兄长何不采纳看看?若无用,就当大家白听一夜曲、白唱一夜歌,消遣一下军中烦闷;若有用,则可令项羽心慌意乱、一蹶不振,汉军或许可兵不血刃,便得大胜。” 音落,张良已不自觉的被她眼中的光华所引,久久难移。 不知为何,她分明未笑,亦未傲,可那双眼,却奇迹般的让人感觉她的自信无人能敌;她的高度无人能及。 仿佛她的眼,拥有着比任何人都更远、更辽阔的视野。 就像是,她已提前知晓了结局一般…… 张良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离谱的想法,但沉下心来细想,如此心思、如此眼界、如此谋略,梁儿所拥有的,确实已经超越了一个普通的聪慧女子应该具备的才能。 想到这,他正襟危凛,对着梁儿郑重一揖,愧然敬道: “想不到汉军之中有这么多谋士将才,都没能及得过梁儿这一小小女子。” 梁儿亦正色回礼,谦逊道: “兄长言重了。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兄长才是真正谋略过人之人,辅佐汉王五年,斑斑事迹皆已成为天下美谈。而梁儿,不过是运气使然,偶然想出些小点子罢了,没什么值得称赞的。” 张良望着她淡淡笑开,想到了彼时在魏都与她初识,赵政不惜悬赏五百金寻她这个婢子,还有他刺秦时无意中看到赵政对她那温缓暖心的一笑…… 他至今才终于明白,难怪就连那般冷血的始皇都对她动了真情,她当真是个智慧过人、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思及此处,他的眼又不经意的落在了体态飒爽、毛色黑亮的风擎身上。 他眼瞳微滞。 如此品相的汗血马…… 梁儿见他如此,便知风擎太过惹眼,定是已让他猜到了其来历。 “兄长……梁儿可否再求你一事?” 她神情恳切。 张良转眸淡笑,毫无犹豫。 “莫说一件事,多少件兄长都会应你。” 梁儿瞥向风擎,坦言道: “这马……是他留给我的遗物,对我而言甚为重要。若非此番我来此路途遥远,生怕会赶不及复仇,我定然不会这般招摇骑它出来的……” 风擎当初能被选作赵政的坐骑,足见它的世间罕有。如此至宝,她唯恐它在汉军之中会遭人觊觎。 张良颔首,温言安抚: “我明白,放心,我在汉王和汉军面前均能有几分薄面,为兄跟你保证,你在汉军之中的这段日子,但凡你的东西,定然全都不会有失。” 他一边说,一边又若有似无的扫了那出于梁儿身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琴一眼。 始皇连这么珍稀的汗血宝马都留给了她,那她随身携带、要用来行复仇大计的那张琴,理应也非寻常俗物了。 梁儿明了他的意思,虽未再出言提及那琴的来历与名字,但二人已算心照不宣,她便与他道了谢随他入了汉军大营。 刚一入营,便有无数将士向他们这边看来。 又见张良对梁儿温柔以对,还一路照看,似是呵护有加,人人便都在暗道,他们那道貌岸然的军师竟然也会在战事吃紧之时带起了女眷。 而那女子虽不苟言笑,却面如脂玉、白裙如仙,牵的又是一匹绝世宝马,真不知是哪国王室的宗亲贵女。 又叹军师果然不愧出身显贵,又相貌优异,故,年已不惑还能得此艳福,真是羡煞旁人。 梁儿被他们看得全身不自在,却听张良小声道: “让他们知晓我对你是何等看重,便就无人敢对你的马使心思了。” 梁儿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 世人皆知张良善谋善策、手段高明,汉军之中则更是人人敬他、重他、亦畏他。 他在意的人,便定是没人敢动的,除非,是身在最高位的那几人…… 妥善安置好风擎后,张良便片刻也未耽误,带着梁儿去请见汉王。 军机不可误。 献计阀楚,事不宜迟。 第二百九十六章 楚汉争霸(三)【番外—梁儿复仇篇】 汉王的营帐门口,守卫见到张良竟带了一个女子请见,先是一怔,而后略显尴尬。 “军师,戚夫人正在里面,军师若无军务要事,能否稍后再来?” 梁儿暗暗一叹,想来这人定是私下认为张良是要将她献给汉王做宠姬的。 张良打从心底不喜欢别人如此小瞧了他,更讨厌有人这般轻视于梁儿。 他面上严肃,冷言道: “正是军务要事。” 只见那守卫瞬间更觉尴尬,满心愧疚,看都不敢再看张良一眼,便讪讪扬声向里面报道: “大王,军师张良求见。” 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内侍来,对着张良深施一礼。 “军师请稍后。” 张良颔首,回眸对着梁儿淡淡一笑,示意她稍安。 又过了一会,帐门再次被掀开,走出了一个二十出头、五官小巧、资容十分美艳的女子来。 那女子一出门,竟见门口请见的除了张良还有一个容貌清秀的白裙少女,便面上骤凛,立马目露寒光,视梁儿为大敌一般。 而梁儿仅对她一眼而过,也多是出于对历史上颇为有名的戚夫人好奇罢了。 但见她虽然梳妆完好,衣饰整齐,而面上潮红犹在,可见方才在帐中定是有翻云雨的。 可叹这戚夫人年纪轻轻,能歌善舞。及笄之年便给当初年近五十的刘邦做了小妾,还为其生了个儿子,是刘邦一生中最最宠爱的女子。 只不过她脑子笨,不知收敛,锋芒太盛,所有情绪全都坦露在外,也难怪她最终会被吕后做成了人豸,成为千年来死得最惨的女子…… 梁儿微敛下眸,紧随张良施施入帐。 “张良拜见大王。” 张良一揖。 梁儿则一直没有抬头,在他的侧后方跪地叩拜。 只听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 “军师有何事啊?” 他顿了一下,又问: “此女是……?” 张良答道: “她是臣的义妹,名为梁儿。” 那声音略显惊奇: “哦?寡人与你相识多年,怎得从未听说你还有个义妹?” “回大王,臣追随大王之时,已与梁儿失散多年,今日才又重聚。” 张良恭恭敬敬的答着。 那声音却是笑道: “那可真是好事一桩。只不过,你此来,不会就是想要举荐你这义妹给寡人认识吧?” 张良淡淡一笑。 “不瞒大王,梁儿今日前来,是有一计要献予汉军。” 那声音立即一喜。 “献计?真不愧为军师,就连认的义妹也是有智有谋的女子,那么寡人便要洗耳恭听了。” 他又道: “你叫梁儿?抬起头来,说说你有何计?” 梁儿得令,终能将头抬起,看向前方那坐于主位上的男子。 他额头宽广,眉清目明,高鼻方腮,胡须规整。虽已年过五旬,却仍神清气朗,仪表威严。 这便是未来将要代秦一统天下的汉王刘邦。 刘邦亦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白衣女子。 他着实未曾想到,张良口中所说的能献出妙计的义妹竟然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娇弱丫头,而见她眉宇间气韵幽淡,举止稳重自持,却又不似寻常少女那般青涩怕事。 他不禁眼眸微眯,对那呼之欲出的计策更加期待了起来。 当眼见梁儿不紧不慢的将“四面楚歌”之计讲出,张良亦时不时的从旁侧应帮衬,刘邦更是大为惊喜,甚为赞许: “哈哈哈哈……妙!妙!军师,想不到你这义妹小小年纪,真是才智过人啊!” 张良含笑一揖。 “多谢大王夸奖。” “不过……” 刘邦收了笑意转看向梁儿又道: “既然要令楚军十万人全都听得清楚,你一个姑娘家抚琴的力道怕是达不到效果,可多安排一些我军中武力较优、又善抚琴之人替代。” 梁儿霎时一凛,补充道: “大王,民女献出此计,是有两个要求的。” 刘邦心情大好,笑问: “嗯?什么要求?只要不损及大体,寡人都依你。” 只见梁儿眸光灼然,坚定道: “一个是,不要让史官在此战中记下民女半笔;还有,请大王定要允我参与其中,尤其项羽伏诛之时,民女必须在旁亲眼目睹。” 闻言,刘邦低垂下了眼眸,犹疑而语: “你为女子,且性情内敛,不想被记入史册广为招摇,这一点寡人可以理解。可是,你定要参战……可是与项羽有仇?” “大王,民女是秦人。” 梁儿淡定依旧,这一点她从不打算隐瞒。 哪怕她知道,这个“秦”字,无论对项羽还是对刘邦,都是一个天大的忌讳。 “啊,难怪……” 刘邦扬面恍然。 他停顿片刻,再次直视梁儿,而此番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却是隐藏了丝丝犀利的疑虑与杀机。 “你如此仇视项羽,难道就不恨寡人吗?” 梁儿并无惧色,轻轻摇头,语音平静: “秦之灭亡乃是天意,然而从五年前大王入武关,到四年前大王灭三秦,大王对待秦人从来都是招抚优先,攻战为辅的。大王的仁慈,秦人无不感恩。又怎会记恨呢?” 在一旁的张良已经清楚梁儿掌控人心的能力,此处便从头至尾都没担心过她的安危。 果然,刘邦大笑: “哈哈哈,这般聪慧又明事理,当真是像极了军师。若非你为秦人,寡人定会以为你是军师的亲妹而非义妹。” 张良亦是失笑: “臣倒是想与她做一对血亲兄妹,只可惜上天没有给臣这个机会啊。” 刘邦又是一阵大笑,但听梁儿俯首追问: “民女的条件,不是大王能否应下?” 转瞬,他笑声渐收。 “不记你之名,寡人自是可以应下,但你是女子,又这般纤瘦,硬由你来抚琴,确实有些为难啊……” 张良见状,出言提议: “大王可在每一队军前都安排多人同奏,由梁儿领奏便是。” 刘邦紧蹙眉头,他不想搏了张良的面子,却也不可能拿此战的成败来送人情。 “纵使如此,可所谓‘四面楚歌’,便是在十万楚军外围的四面八方全都要安置抚琴之人。寡人仍然担心这些人与她相距过远,会听不到她的琴音。而乐音无法统一,歌声也就不齐,成效便也会随之削弱。” 梁儿沉默片刻,在心里计较了一番后,举目说道: “大王,民女的琴并非寻常之琴。” 闻此,刘邦浓眉挑起,似是又有了些兴致。 就连张良也瞬间提起了精神,他方才在外面时就已经对那琴有些好奇了。 只见梁儿小心翼翼的将琴取出,轻轻置于面前。 张良立即不动声色的凝神观察了起来,可未听到其音,只看这并不出奇的外观,实难猜出它的特别来。 而刘邦大致瞄了一眼后,显然很是失望,淡言道: “这琴……看似有些年头了。” 梁儿也无意卖关子,守在琴前端正坐好,开口直言: “此为……名琴‘绕梁’。” 她已想得明白,就算刘邦出于市井,不太精通乐律、亦识不出琴的好坏,但史书中记,戚夫人却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外他还有出身大户、聪慧非常的王后吕雉,“绕梁”之名迟早藏不住的。 倒不如早些说了,若有不测,也好早做打算。 听闻“绕梁”之名,刘邦瞬时大震。 张良亦是瞠目。 曾有传闻秦宫之中藏有“绕梁”,齐王建欲以二十城换而不得。可史书分明记载“绕梁”已毁,他便一直以为那传言定是假的,却不想竟真有此事,并且,绝世“绕梁”竟然会在梁儿手中! 倏的,他恍然。 “绕梁”……“梁儿”……! 就其名来看,这琴莫不是始皇送予她的定情之物? 那个男人,竟真的对梁儿情深至此…… 也难怪梁儿会冒险带着这张琴前来逼杀项羽,她为大秦而复仇,又何尝不是为了故去的他?…… 刘邦险些激动的站起,惊道: “此琴……当真就是相传已在几百年前被楚庄王毁掉的那张周朝名琴?” 梁儿点头。 “民女不敢欺骗大王。” 刘邦霎时笑得短须飞扬,连连大赞: “梁儿真乃奇女子,不仅智谋过人,竟还身负如此宝物,真是令寡人惊叹啊!” 梁儿始终面容沉静,一副万宠不惊之貌。 “大王过奖了。只是世人多闻‘绕梁’之音靡靡,却不知晓如若操抚得当,它的声亦可匹敌名琴‘号钟’一般洪亮,音传百里而余音犹在。不知大王可愿一听?” 刘邦双眸发亮,迫不及待。 “甚好!快些奏来!” 梁儿欠身一礼,将手置于琴上。 伴随音起,刘邦和张良齐齐看痴了眼。 只见那副玉指看似柔弱、仿若无骨,轻盈自如的在五弦之上游走往复,却不知为何操出的琴音竟真的如暮鼓鸣钟般嘹亮,好似真的可以穿云过海、音传百里仍能清晰可闻。 而她所抚之曲,亦是由心而发,仿佛具有魔性一般撼人肺腑、引人悲歌,使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几乎难以自持…… 帐门外,各操其职的汉军将士全都听到了如此琴音,皆暗生哀意,随之抹泪。 “是何人在里面抚琴?” 门口,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人循声而来,肃然问道。 守卫连忙施礼。 “回王后,是军师张良带来的一个女子。” 瞬时,她柳眉微凝。 她原本一听便知,如此动人心魄的乐曲定不是戚姬那无德无识的贱人能操得出的,却也未料这操曲之女竟会是由素来正经的张良引荐给大王的。 “大王正与那女子独处?” 她侧眸又问。 守卫如实回答: “军师亦同在。” 听到这一句,妇人释然,微吐出一口气来,敛唇而笑: “我就知道,军师不会是那等大俗之人。” 她向前迈步,却听守卫抢道: “王后,臣先进去通报一声。” “不必。” 她语声淡淡,目未斜视,亦不顾守卫的阻拦之意,仰首阔步,徐徐而入。 刘邦见她未经通传便走了进来,却也没忍心打断那感人肺腑的琴声,仅与她相视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回于梁儿和“绕梁”之上。 张良注意到刘邦神色有异,转头见到妇人便欲要行礼,妇人却轻轻抬袖,示意他无需如此。 妇人乘着乐声步履聘婷,一步一步缓缓绕行,细细打量着在帐中央席地而坐、潜心抚琴的白衣女子。 直挺瘦弱的脊背上铺散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顺直长发,仅这一个背影,就已让人感觉到了她不一样的傲骨清风。 而当妇人走至刘邦身侧坐下,终于看到了女子的长相之时,那一副不艳不惑、不媚不娇、清丽脱俗、淡雅静好的素白容颜更是令她瞬间眼前一亮,好感顿生。 再看那琴—— 古色古香,所饰虽不华丽,却独有一番深沉的韵味,而它在这白衣女子灵动的十指下,所出琴音又是这般洪亮悦耳、沁心入脾,当真可称绝世而独立…… 此刻,曲已毕,然绕梁余音长远不绝,令人回味无穷。 她忽的一惊,这琴难道是……! 音落,梁儿徐徐放下手臂,退后一步,对着妇人附身叩首。 “民女梁儿,拜见王后。” 刘邦的发妻——王后吕雉出身不错,故而气度高雅,聪颖非凡,却也是个手段果决、敢想敢做之人,刘邦能成大事,与她早年的扶持息息相关。 而眼前妇人与张良年纪相仿,虽不年轻,却仍可见其当年的美貌,加之她仪态雍容,气质高贵,眸间有神,满腹傲然,又未经通传就敢私自入帐,此妇除了吕雉,还能是谁? 正前方,吕雉坐的端正,细眉微挑。 “你见过我?” “未曾见过。” 梁儿淡声回答。 吕雉红唇微扬。 “第一次见便知我是王后……你很聪明。” “谢王后夸奖。” 吕雉见她眼眸微垂,幽淡谦虚,又笑问: “你的琴是好琴,我私下猜了猜,可是‘绕梁’?” “是。” 梁儿再答。 吕雉对她平淡沉稳又透着隐隐智慧的言谈举止很是满意,更是愈发对她生出了兴趣。 “你年纪不大就能有如此琴艺,又能得此好琴,可见你不是身居大才就是际遇非凡,抑或……二者兼有……” 刘邦不禁笑着插嘴: “王后真是一语中的,这个梁儿是军师的义妹,此行入汉军正是为了献计攻楚。你绝对想象不到,她想出了何等妙计!” “哦?” 吕雉兴致盎然的转向刘邦,倾耳恭听。 刘邦眉飞色舞,神色激动: “以乐音和歌而攻之!在夜半时分令汉军之中楚歌四起,让项羽误以为汉军已尽掠楚之全境,令他觉得败局已定,再无心反抗!王后以为,此计如何?” 听罢,吕雉狭长黝黑的眼又是一亮,意味深长的望回梁儿,口中亦悠悠笑赞: “果真是妙计。” 第二百九十七章 楚汉争霸(四)【番外—梁儿复仇篇】 “哈哈哈,起初寡人还不信她能有此能耐,嫌隙她是女子力道不足,想要以军中之人抚琴将她换下。可她是秦人,誓要灭项羽复仇,为说服于我,更是拿出了这名琴‘绕梁’。方才一听之下,寡人才知她的琴音竟是如此广博而洪亮、感人至深!领奏灭楚,当真非她莫属!” 刘邦的眼中难掩欣赏之色,赞许连连。 吕雉亦迎合着刘邦淡淡一笑,盈盈起身踱向梁儿,却是喟声叹道: “当年项羽屠戮咸阳,放火焚城,你会如此恨他也在常理之中……你方才那曲《九叹.远逝》虽是为楚辞而奏,讲的是当初屈原之事,可又何尝不是抒写你自己的际遇?隐志不成,郁怒难解。往事悲兮,却气韵高洁。而故土不复,只身远行,可叹前路漫漫又无终无休,知心之人亦是越来越少,势颓而无回……” 她走至梁儿跟前,双手将她扶起,眼神之中竟充满着诚挚。 “真难得你一届女流,还能如此悲天悯国、心怀大志,不畏艰险,长途跋涉入军献计。你这丫头我由衷喜欢。既然秦已不再,那么我大汉往后就是你的家,我同大王便是你的家人,你可安心跟在我们身边,可好?” 还未及梁儿回答,一旁的张良就已眉心暗跳。 王后心机深沉,连大王都要让她三分,梁儿被她盯上,可并非是好事…… 梁儿面沉依旧,不喜不惊,敛下头去深深一礼。 “民女多谢大王与王后厚爱,只是民女早在五年前咸阳被焚之时就已万念俱灰,待到大仇得报,民女亦自当不再留恋世间所有,归隐余生,还望大王与王后成全。” 闻言,刘邦眉头骤紧,很是惋惜。 “你才情卓著,又这般年轻,归隐岂不可惜?” “人各有志,那便是民女最好的归宿。” 梁儿不为所动,心定意坚。 吕雉却是扬唇一笑,轻柔的拉过她的双手、轻拍着她的手背道: “那些往后之事还应往后再议。你且先安心应付眼前一战,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或许你的想法能有所改变也说不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儿已无法再度驳回,只能暂时认下。 而她的心底却是越发幽沉了。 吕雉这女人在历史上是个怎样的角色她再清楚不过。 如今吕雉年老色衰,在争抢男人上已全然不是戚夫人的对手,确实是需要寻到一个有力的臂助来帮忙夺回其在刘邦心中的地位。 而她梁儿有着比戚夫人更为年轻的外表,有着比戚夫人更为耀眼的才华,更有着比戚夫人更为高明的头脑,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性子,绝不会威胁到吕雉的地位…… 在入汉营以前,她本以为会招人觊觎的定是风擎和“绕梁”,可不想,竟还有她自己…… 吕雉为显诚意,亲自为她安置了营帐。 待一切全都安顿好之后,已经行将入夜。 “梁儿,为兄恐怕,事成之后,王后不会轻易放你离去。” 帐中仅剩他二人时,张良忍不住忧心道。 梁儿面淡如水,素手取了桌上浆盏,倒满了两小碗热浆,一碗双手轻推至张良面前,一碗则留给自己。 “依兄长之见,汉王可对我生出了些许情愫?” 张良担心梁儿会受制于吕雉、深陷汉宫纷争,此刻根本无心饮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大王在梁儿面前的一言一行,正色肯定: “我常年追随大王左右,大王极宠戚夫人,亦更喜好于那些风情妖娆的女子。他对你,应是赏识惜才更多于男女之情。” 闻言,梁儿微微敛眸,托起浆碗浅啜了一口,不急不缓道: “一个君王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必是如何也难以放手的;而一个君王遇到欣赏的能人,却能知晓人心向背无法掌控,故而多是不会强求的。看来,梁儿的问题便不在汉王而在吕后。” 张良见她似是漫不经心,怕她会轻敌、疏于防备,急道: “不可掉以轻心,在我大汉,吕后的权势绝不可小觑!而她眼光独到,常常出手狠绝,她……甚至可能会比大王更难应付。” 梁儿停了片刻,若有似无的呼气,似叹非叹: “其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故而当想从一个人手里抢下一样东西时,直接冲上去夺,往往只会激得他心生逆反,更加攥紧手中之物。毕竟,没人喜欢两手空空。” 瞬间,张良眸光一闪。 “你的意思是……” 梁儿淡淡的。 “给他一样他更渴求的,原来那个,他自然就松手了。” 她抬眼看向张良。 “兄长与吕后相识多年,可知相较于以我这颗筹码来重新掌握汉王的心,还有什么是她更想要的?” “古往今来,后宫中的女人争抢的,无外乎就是那两件事——君王之宠和……” 张良凛然,最重要的那几个字还未说出,他便已心念急转,瞠眸问道: “你想让我助她争储?” 王后八岁的儿子刘盈是嫡长子,理应被立为太子,可大王宠爱戚夫人,便在她那六岁的儿子刘如意和刘盈之间游移不定。 灯火之下,桌案上两个盛着甜浆的小碗水气袅袅,衬得帐内似乎较之前更加安静了几分。 梁儿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双手已落于腿上,极为规矩,淡色道: “兄长是大汉最为善谋的一人,又是汉王最信任的人之一。梁儿猜想,以吕后之智,要为立储争取胜算,她应是已经找过兄长了吧?” 张良微滞,唇角轻勾。 “梁儿真是聪慧。虽然未在汉宫一日,但汉宫中的形势竟也丝毫瞒不过你。王后确实早已与我暗示过,不过我还没有应下,却也没拒绝。如今既然你有需要,那我的态度便也该定下了。” 王后野心大,能力又强,若她的儿子继位,汉就有旁落于吕氏的可能。 他有此顾虑,却也担心拒绝之后会遭王后记恨算计累及性命,便也没严辞拒绝,一直以各种借口周旋拖延。 而眼下梁儿有难,他又自觉对不起梁儿,若是为她,他纵是加入王后一方也无妨的。 梁儿欣然接下,欠身道谢,嘴上多有客气: “那梁儿就先谢过兄长了。只是,要让兄长陷于争储的风险之中,来换取梁儿的自由之身,梁儿心中始终有愧……” 张良含笑劝解: “梁儿多虑了。我是汉王近臣,于储位之争又怎可能长久置身事外?而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与其往后被迫逼入一方阵营,还不如趁现在早早做出选择。何况王后之子本就是嫡长公子,继位乃是天经地义。扶他,亦是扶正,无甚不妥。” 梁儿欣慰点头。 历史上的张良本就是要助吕后争夺储位的,她便顺势借此来自保了。 只因, 莫说除了赵政,她此生已不想再侍奉第二个君王,更不想再与其他男子有所纠葛,就是吕雉那千古闻名的凶狠和险恶,她也是定要远远避之的。 而眼前,吕雉之事已经有了解决之法,除此之外,还有令她放心不下的…… “我在汉营的这些日子,兄长可否私下安排些人手保护我?” 她问道。 张良淡笑。 “王后视你为有用之人,便不会伤害于你,这一点你无需担忧。” 梁儿摇头。 “不,我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谁?” 张良肃然。 除了王后,还有人会威胁到她? 梁儿眼色略沉,对于此人,她甚至是比对吕雉更为慎重的。 “戚夫人……在汉王营帐前,她初见我时便已如临大敌。而她是以歌舞靡音讨得汉王之宠的,方才我抚‘绕梁’,她定然也听到了。我猜,无论琴艺还是所拥有之琴,她应都及不过我。‘绕梁’乃绝世名琴,世间爱琴之人无不眼红向往。戚夫人看似不是什么有大智慧的,我怕她嫉妒之下,暗地里会谋琴害命……” 若对手是聪明人,便怎样都有章法可循; 可若对手是实在蠢笨之人,却往往找不出应对的规律来,因得那些人常常忽视理法,胡咬乱打,实在难防。 她不怕死,却绝不能死。 因为她的命是赵政用整个大秦天下换来的,又搭上了无数人的性命…… 太贵重了,她死不起…… 张良见她如此谨慎,便也不敢怠慢,颔首应下,与她保证: “我知道了,你在汉营中的安危,大可全权托付与我,我定会将你护好。无论是谁,都无机可乘。” 眼见张良如此有求必应,梁儿心间微暖,交手于面前,欠身刚要大拜道谢,不料立即便被张良扶住。 “梁儿,你我之间真的不必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在我面前自在一些。” 此话梁儿不知该如何相应,就只恭顺敛头,张良未免尴尬,便也叮嘱她早些就寝,就此告辞。 步出帐门后,张良长长叹息。 梁儿的性子真是变了很多。 从前的她虽然话也不多,亦不怎么爱笑,但至少也还是会笑的,可而今他却从见面起就未见她露出过丝毫笑意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满是愧疚愈演愈烈。 梁儿……终归是兄长对不住你……那些夺去你笑颜的人,兄长……也是其中之一…… ————————————— 因为要预留出迷惑项羽“楚地已全境倾覆”的时间,所以正式攻楚被选定在一个月后。 后来,梁儿又同刘邦、张良和韩信一起订下了楚歌的曲目和顺序。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 整整一个月,梁儿几乎终日窝在自己的营帐中,营帐四周又有张良安置的十几个高手守护,就连吃喝也是张良每日从自己的饮食中分出一半,又亲自给她送来的。 任何人都绝无下手害她的可能。 而在这期间,刘邦几次示意想要她重新考虑留下,她都一一婉拒。 刘邦没有办法,又出于对张良的尊重,不便勉强,只好放弃。 没过多久,张良也成功说服了吕雉,以他为吕雉之子刘盈争夺太子之位来换取梁儿此番的来去无阻、终身自由。 第二百九十八章 楚汉争霸(终)【番外—梁儿复仇篇】 “时间”有时也待人不错,这一个月过得并不算慢,亦不算难熬。 梁儿终于等来了这大仇得报的一天。 寒月如霜,高高悬于空寂无边的夜空。 天公作美,整个垓下之地都飘起了薄薄的轻雾,那幽幽的月光和星辉也如蒙了一层拂纱般,使人莫名生出更加恍惚之感,悠远诡异,难以捉摸…… 不知从何时起,辽阔广袤的平原上,干枯的草地已被大片大片的黑影覆盖。 黑影之中,展展旌旗迎风而舞。 这夜分明伸手不见五指,而那每面战旗之上的“汉”字却偏偏清晰可见。 在无数密密麻麻、排排连连的甲胄之前,一个娇小的身形和着微冷的夜风独自坐立于泱泱大军之首。 她身披长长的玄色斗篷,头戴硕大的玄色布帽,虽遮去了平日里的一袭昭华,却仍可见那帽下隐约而现的胜雪容颜。 丑时,玄夜森森,栖乌飞绝,但闻一声空弦宏鸣萦空而绕,低沉幽怨,犹如地府之音,久久盘旋间,撕裂了所有梦中之人的痴妄与安眠。 霎时,黑压压的军阵之中亦有几百琴声纷纷而起,以及快的速度与那第一个弦音紧紧融合、凝结壮大。 与此同时,十数万军将的歌声齐齐自四面八方而起,瞬间震天撼地,荡魂摄魄……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歌.国殇》气势宏伟,意志雄壮,却是屈原的一曲大悲之作。 大势已去,就算再是勇猛、再是壮心不改,也一样逃不过殒命消亡的结局。 这样的一首歌,在百年前生于即将亡于秦的楚国,五年前又对被楚军践踏于马下的秦人再适合不过,而现在,她再次将这歌原原本本送还给楚军,送还给项羽! 她指下愈发施力,每一个音都负荷着沉重的意味,编织着如地狱预言般的旋律,化作千万利刃,直刺向被大汉军阵重重包围的楚军大营。 她的面上越发坚毅。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一个人。 在她的体内汇聚的,有赵政、有成蛟、有艾儿、有子婴,有所有深爱着大秦、以大秦为傲的宗亲子弟,更有百万冤死于项羽屠刀之下的秦人之魂! 她眸中隐泪,可那淡色的杏瞳中露出的却全是浓浓的嘲讽和凛冽的杀意。 仿佛透视着她已化作地狱修罗般狠绝如铁的心。 项羽,逝去的大秦在看着,千千万万被残害的大秦子民在看着,此时此刻,拥着美姬安享美梦的你可否已经惊醒? 你那般挚爱着这片土地,却终要被出于这片土地上的歌曲所灭,不知当你受尽一夜的精神折磨,连你最爱的虞姬都在你面前自刎,几个时辰后你彻底走投无路之时,你又会作何感想?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哀郢》、《九怀.蓄英》……悲壮哀戚的楚歌一首接着一首,如何也不肯给人以丝毫喘息的机会。 黎明到来之前便是整晚最黑暗的时候,此事人尽皆知,善战的项羽则更是清楚。 “报——大王!楚军十万已纷纷卸甲投降,唯项王羽率亲部八百骑兵趁天黑之际突围南逃!” “什么!韩信还说什么十面埋伏,密不透风!怎么项羽仅八百人就突围了!军师!速令韩信……” 刘邦横眉怒起,刚要下令,却突然一滞,凛然换言道: “不……令灌婴率五千骑兵追击!” 张良果断应“诺”,心下却已明了,一直以来都在几方之间摇摆不定的韩信已经彻底失去大王的信任了。 不知不觉间,视野渐清,天空渐渐灰蒙。 梁儿双眸微眯,暗自咬牙。 天快亮了,那项羽也该…… “灌将军!项羽率八百骑突围南逃,大王有令,命你速率骑兵五千前去追击!” 身后突然传来张良的声音。 灌婴应“诺”,迅速调动人马。 “兄长!……” 梁儿骤凛,倏的起身回头。 但见张良一身灰衣,正亲自牵着风擎疾步朝她走来,一近前便肃然嘱咐: “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已将你的马带来了。跟好灌将军,项羽困兽犹斗,战力仍不可小觑,你定要看顾好自己,不到最后,切勿靠得太前。” 时间紧迫,梁儿不敢耽搁,立即将斗篷脱下,现出一身白衣。 “兄长安心,项羽不死,梁儿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她麻利的背起绕梁翻身上马,扬鞭欲走。 “梁儿!……” 张良忽的大声将她唤住。 梁儿勒马回眸。 清风撩起她的衣角,袖袂翻飞,长发飘散,一袭白裙与璧玉般无暇的肌肤相映成辉,耀眼夺目,光彩照人。 张良眸间微颤,拂晓的阳光映入他俊秀的眼中,不可自抑的泛起了悠悠水光。 他紧咬了牙关,隐忍着一切莫名而来的情绪,双手交握,郑重一揖,含泪道: “珍重……!” 不知为何,他已经预感到梁儿此去不会再归。 这一别,当真的是此生永别…… 见他如此,梁儿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一下。 虽淡,却如山中雪莲,珍稀而高洁,附带着浅浅芬芳,令人永生难忘…… 随后,她便转回头去,策马飞奔,不再停滞,直至融入了灌婴的骑兵之中。 项羽仓皇渡过淮河,上岸后就仅仅剩下百余骑,逃至阴陵之时又迷了路,结果被一个农夫诓骗深陷沼泽,终是致使被汉军追上。 他一边厮杀一边逃亡,至东城时就只剩下二十八骑。 史书记载,项羽逃至乌江,乌江亭长力劝他过江,以东山再起。项羽却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不肯渡江。 梁儿不知是否真有此事,总之当她随汉军追至乌江边时,除了项羽那二十八骑残部之外,并为见到旁人。 而灌婴一声令下,几千汉军便将他们团团围住。 梁儿骑在风擎背上一动不动,远远的冷眼看着她的仇人如何在最后一刻以一敌百,又如何在最后一刻百巧千穷。 在数千军卒层层围攻下,二十几人很快便缩减为孑然一人。 只见那男子身披将袍,全身血污,早已辨不清他原本的长相,唯有一双灼灼明亮有如孤狼一般的眼还清晰可见。 而他也不愧为名垂千古的西楚霸王,若只论武力,的确是罕有人能相敌。 只这一会,他便仅凭一人之力斩杀汉军兵卒数百,虽已力竭,却仍然可以苦撑不倒。 在他脚边的汉军尸首堆积如山,围攻他的人各个惊骇万分,已纷纷因心中恐惧而不敢奋力上前。 灌婴见此,便握紧长枪,欲要亲自动手,余光却忽然见身旁已有一黑白的影子闪去,同时亦有一句清凌冷幽的话音拂过: ???“名将世家,三代败亡。项羽,你躲不过了。” 项羽循声看去,竟见一个娇弱的女子白衣飘飘,骑着毛色黝亮的汗血玄骑,高扬着头向他缓步而来,又在距他不近不远处停下。 他骤然嗤笑,蔑视讽刺: “汉军之中怎还有女人?真是浪费了一匹好马啊!哈哈哈哈哈!……” “昨夜的曲可好听?” 梁儿声音不大,却使得项羽的笑声戛然而止。 项羽这才注意到这女子身后还背有一琴,而她的目光虽冷,却是燃烧着难以磨灭的复仇之火。 “你是何人?为何如此仇视于我?” 项羽凛然,幽亮的利眸直视向她。 可对于这曾吓退了无数敌军的虎狼之眼,梁儿却是毫无惧色,反而直直逼视了回去,再次迈步,按辔徐行,缓缓靠近,声音仿佛来自极北的雪山,清冷,幽寒: ?????“你暴虐无道,与你有着血海深仇的又何止我一人?” 项羽眉头紧跳,自认除了秦人,他并未对谁下过狠手。 ?????“……秦人……你是秦人?……” 他双拳紧握,眯眼反问,却是早已不需要回答了。 须臾,他眼帘微垂,终将那眼中之光熄灭,摇晃了半步,自嘲而笑: “呵呵呵……竟连秦人都帮着刘邦,看来并非是我作战不利,而当真是天要亡我!……” 说罢,他无丝毫犹豫,举剑抹颈,转瞬便倒在了那高高隆起的血淋淋的尸山之上。 而梁儿此时已行至近前。 她高坐于风擎之上,迎着晨风垂眸看着眼下那具骇人的死尸,冷冷说道: “听闻你手中之剑便是当年项燕自刎之剑,如今你也以此剑自刎,真是甚为妥当……” 言毕,有一滴泪自她如冰的玉面划落。 然而她并不想让为大秦而落的泪汇入地上这一团令人作呕的污秽之中,便顺势转身,催马疾驰,向与汉军相反的方向乘风而去,让那颗颗晶莹消逝于风中,传递给那些她时时思念着的故去的人们…… 郎中骑王翳见此,急急策马就要去追,却意外被灌婴给拦了下来。 王翳急道: “灌将军!她虽是女子,可她入军营一日便算是军中之人,若她就这么走了,我等该如何向大王和军师交代!” “她骑的可是天下罕有的汗血宝马,你的马如何能追得上!” 灌婴大吼,王翳无言,只听灌婴又道: “放心吧,让她来去自由,是王后的意思,大王若怪罪,自有王后顶着。至于军师是她的义兄,理应早就知晓留不住她……” 灌婴遥遥望向梁儿跑远的方向,心中暗自叹道: 如此奇女子,怕是世间已没有人能留得住她…… 项羽已死,垓下大胜,天下近十年的纷争动乱终于要落下帷幕,和平的日子就快要到来了。 汉营之中一片欢声笑语。 张良却是独自回到帐中,怅然若失。 之前有人给他送来一张绢帛,说是梁儿昨夜去往阵前之时托于那人的,要他在汉军大胜之后交给军师。 只见那绢上字体工整娟秀,又透着一股刚毅截然,虽然矛盾,却不违和,反使人心生倾慕,敬之往之,正如梁儿本人一般…… 而所书内容亦无萋萋别情,更无依依难舍,仅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短短十二字,却是胜过了所有浮言,令张良能得以早早明透时局和人心,在几年后天下大定之时果断袖手权势、请辞隐居紫柏山,使他成为汉朝初年所有开国功臣中少数没有被刘邦和吕雉赶尽杀绝的人之一,安享晚年。 ————————————— 骊山附近的山林中,冰消雪融,翠芽新发,而林深之处,虫鸣鸟语,茅舍疏篱。 门口,扶苏一袭白衫,满目忧思,喟然叹息: 梁儿,冬日已过,如今的你……身在何处?…… 恍神间,似有琴声飘来。 其音如珠玉散落,若佩环鸣响,情韵盈盈,婉约徜徉。 仿佛含着诉不尽的思念,倾不完的缠绵,如海浪一般一波蓄着一波,逐一扩散,轻柔悠荡,永无休止…… 扶苏大震,倏的推门而出,拂袖直奔那正对着皇陵的山崖。 只见崖边果然有一抹白裙轻动、有一瞥发丝轻舞。 就像他幼时第一次循声远望梧木亭时看到的背影一般无二,有如洛神降世,如梦如幻,不似真实…… 他觉得眼前情景恍若隔世,等不及一曲结束,便痴目上前,噙泪轻语: “梁儿……你回来了……” 梁儿似是一顿,又似乎没有,指下之曲依旧连绵。 她羽睫轻闪,迷望着远处的皇陵,和着悠悠琴音,樱唇开合,娓娓而歌: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予美亡此,余欲何去?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余亦犹在……” 葛藤生长覆荆树,蔹草蔓延在野土。 我爱的人葬在这里,他独自一人安息,我又能去往何处? 无论再过多少个冬夏,百年也好,千载也罢,我都会守着他……永不离去…… 永不…… —————————————— 明晚就是大家期待许久的政、梁重逢啦。 第二百九十九章 永生不渝(大结局) 【番外—政梁重逢篇】 由刘邦建立起的大汉王朝远比大秦帝国要长命的多。 汉太宗八年,六十八岁的扶苏寿终正寝,梁儿亲手将他葬在了自己每日抚琴吹箫的山崖边。 她欠了扶苏一世情。 这情她虽还不了,却也算伴了他半生,往后,她也会永世待在他的墓边,日复一日守望对面的皇陵…… 而自从扶苏离世,她便了却了一切情缘,无论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全都一概被她除了去。 渐渐的,她没了笑容,没了眼泪,淡漠得有如一汪白水。 再无任何人能撩动她的心绪。 哪怕是赶上饥荒灾年,眼见民间疾苦,成千上万的灾民惨死于她的眼前,她也已生不出丝毫的恻隐之心,仿如一个会行走的偶人,无心,亦无情……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 现如今已是东汉敬宗九年。 三百多年来,她都终年隐在山中,没人知晓她的存在。 若无必要,仅有每年上元节时她才会外出入城,独自在主街上走走逛逛,买上一只兔子花灯,回想一下彼时与赵政相伴游街的温存。 今年的上元节依旧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团圆欢悦。 到了晚上,更是万人空巷、人潮熙攘,整条街市都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数不清的年轻女子开怀的笑着,在情郎或友人的陪同下驻足在各个售卖花灯的摊贩前,兴奋的挑选着自己钟意的那只彩灯。 “姑娘!买花灯吗?” 梁儿步履稍缓。 这句话恐怕是她整晚听到的最多的一句了。 过了这么多年,各类花灯的样式层出不穷、变换不止,却唯独兔子花灯因色彩单一一成不变。 而她也只钟爱那简单雪白的兔子,纵使一旁霓虹再是缤纷,也都与她全无关联。 她目无斜视,直望向挂在灯架最高处的那盏兔子灯。 摊主人正忙着打点成双成对应接不暇的过客,对安安静静孑身一人的她并没留意。 她呆呆望着,不知不觉,已踮起脚尖,将手向上伸了过去,却在还未触及之时,突然嗅到一股由远及近的龙涎香。 她身心一顿,游移间,竟眼见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自她身后而出,越过她的头顶,轻轻松松的将那灯给摘了去。 霎时,她的神思陷入一片恍惚。 那一年与赵政同游咸阳,她也是如此等不及摊主帮忙便自己踮脚去够那挂得高高的兔子灯。 站在她身后的赵政凑了过来,她便在那一刻嗅到了他身上霸道又令人安心的龙涎香。 而后赵政亦是伸手越过她的头顶帮她将那灯取下…… 这般相似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瞬间,她心海荡漾,那一汪静水多年来第一次掀起了微弱的波澜。 可很快,她又再度平静下来。 世间万事本就多有相仿。 都已经过了三百多年,遇见一次眼熟的情况也无甚可大惊小怪的。 扶苏都可以与赵政长得如出一辙,遇到同赵政一样喜用龙涎香的人又算什么稀奇? 毕竟那香虽贵比黄金,却也总有人是能用得起的。 她将手收回,痴叹着正欲离去,龙涎香的味道却又更浓郁了几分,身后那人竟是将方才的灯递至了她的眼前。 “姑娘,你喜欢这灯,我送你。” 那声音优雅稳重,却也不乏年轻男子的澄澈轩昂,听上去倒很是悦耳。 她心底微沉,暗念今日倒霉,竟是遇上了登徒子之辈。 这灯她断然不会收。 “公子的好意我……” 她想说她“心领了”,蓦然回首,却在望见那人双眸的一刻倏的怔住,心跳如狂。 人……可能长得相似,可能声音相似,还可能喜好相似,但……眼底的神韵相似的,她却从未见识过。 就算是彼时的扶苏,生出了与赵政一模一样的眼型,在眼神上却也全然没有那丝韵道。 而现在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高大,却不像赵政那般健壮;他俊朗,却不似赵政那般长相;他声音动人,却不若赵政那般磁性;他眼睛好看,却也与赵政狭长的凤眸大相径庭。 可唯独那神态,睿智沉稳中透着霸气可吞山河的气势,望着她时霸道又满是温情,竟会同赵政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差异…… 梁儿痴然,瞬间被那眼神深深吸引。 三百年……这眼神她痴念了三百年了…… 想不到,她竟还能有机会再见…… “……公子……为何要送我这兔子灯?” 她一时抑制不住情绪,连声音都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了起来。 男子俯看着她,见她身躯娇小、肤白体弱,以为她定是出于深闺,与陌生异性言语时会多有紧张,便露出温柔的笑容,希望能对她稍加安抚。 “我没想太多,就是觉得……它白白的,很可爱,很像你。” 瞬间,梁儿瞠目。 回忆又再次闪入了她的脑中。 那时的赵政让她在五颜六色的花灯中挑出一盏,她便选了兔子。 赵政笑言:“难怪艾儿会那般喜欢兔子,看来是随你了。” 她说:“兔子白白的,很可爱。” 赵政便俯身在她耳侧轻声说道: “这倒是,就如同你一般。” …… 梁儿的心剧烈震颤。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话语…… 怎会有如此多的巧事同时出现? 她眼眶已然微红,却在周遭色彩斑斓的花灯映照下,显现得并不明显。 “公子……喜欢白色?” 她试探着。 男子想了想,对如此简单的问题竟是意外的上心。 “也不是见到白色就喜欢。我只是喜欢白兔灯……和白衣……” 他唇角轻勾,眉眼飞扬,俊美的微笑引得众多路过的少女怦然脸红,而他的视线却始终不离梁儿,更是毫不遮掩含在自己眼中的脉脉情愫。 梁儿被他那同赵政分外神似的眼眸看得越发心痴,却又努力在心中提醒着自己不要动情,或许他并不是他…… 或许……那种种相似都只是巧合……百年不遇的巧合…… “既是喜欢白衣,为何你自己不穿?” 梁儿不敢再看他的眼,微敛了头咬唇问道。 “呃……” 男子梗住,他说喜欢白衣,其实是喜欢穿白衣的她,可这……他又怎好直接与她说? 梁儿的心颤得更加厉害。 “白兔、白衣……那……花呢?” 她又问。 这次男子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百花之中,我独爱梨花……没有原因,仿佛天生就爱……” 转念,他又笑道: “哦对,梨花也是白色的。看来,我倒是与白色有缘。” 与白色有缘,就是与眼前的她有缘。 男子越想越美,正喜上眉梢,却见那小小女子的眼中已有泪水盈出。 “姑娘,你怎么哭了?” 他心中陡然一紧,不自觉的抬手去为她拭泪。 而当那手触及梁儿脸颊的刹那,那瞬间的柔情、呵护和珍视,全部都像极了当初赵政待她的感觉。 她不觉的泪如泉涌。 那眼神只有赵政会有,那些对话的内容也只有赵政才知道…… 喜欢白衣自己却不穿,还那么执着的偏爱梨花…… 此刻的触感又是这般真实…… 男子见她的眼泪越流越凶,慌乱之下回了神,立即将手从她脸上移开,面露急色讪讪哄道: “……抱歉,我并非是要轻薄于你,你别怕,别生气,我……”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分明家中富庶,兼具权势,自小也是见过各色美人的,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这副连粉黛都未施的清素泪颜,会令他如此情不自禁,竟使他初次见面就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将人家姑娘惹得愈发难受了。 他万分自责的将手收回,却在还未完全落下时被扯住了袖角。 他微怔,只觉这袖角被拉着的感觉似曾相识。 他不解的看向梁儿,竟见她梨花带雨又粉白怜人的小脸上已满是哀伤与委屈。 他的心便霎时更加揪做了一团。 “姑娘……” 忽的,还未待他说出什么,梁儿就已上前了一步,粘着泪水不管不顾的钻入了他的怀中。 如一只令人疼惜的小宠般,一边抽泣着,一边贪婪着他身上那世间少有的龙涎香。 政,不会错的!定是你!……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男子一惊,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却是心疼难耐,下意识的伸长手臂将她紧紧护在了身前。 他活了二十岁,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感觉,就好似与这怀中女子并不是初识,而是重逢一般。 也因如此,他才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她。 他素来骄傲寡情,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走过了漫长的半条街。 直到见她钟意那高高悬着的兔子灯,他便鬼使神差的做了唐突之事,不仅上前帮她摘下那灯,竟还口出调戏之言,说什么兔子白白的,很可爱,很像她…… 看她哭,他以为是自己不持重的言语惹她这不经事的小姑娘堵气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有多怕她生气。 他怕哄不好她,她便不会理他,不肯再让他亲近她。 男子从不曾想过,自己这等身份、这等心性的人,竟然也会有如此害怕惹一个女人生气的一日。 他虽不知这姑娘后来为何会突然拉住他的袖子,还主动过来抱他,但她能如此,他终是高兴的,可心灵深处却也隐隐作痛,因为……她在哭。 男子能感受到她的眼泪。 那颗颗琉璃般晶莹的珠泪都流在她的面上,又一滴不落的滴入了他的心里。 与其说他第一眼见她便想要得到她,倒不如说,他觉得她本就应是属于他的,从未失去过…… “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轻抚着梁儿因抽泣而微颤的瘦弱肩背,怕惊到她一般小心翼翼的柔声问道。 “梁儿……” 她将头抬起,抽噎着回答,杏眼哭红的像只小兔。 男子轻轻抚着她透白滑腻的脸庞,附着满志情思,深深凝望着她。 一时间,俊眸迷离,似痴似迷,连带着声音也一并缥缈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那句话还是一样奇迹般的摒去了周遭的喧嚣嘈杂,字字清晰的入了梁儿的耳、融了梁儿的心。 “梁儿……你可否告诉我,你我可曾相识?……可曾……有情?……” 瞬时,梁儿冁然,破涕而笑,素手接下他手中那盏白白的兔子灯,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政,何止于此? ……情深至切,永生不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