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侠客行》 第章 引子 燕朝中后期,天灾和人祸不绝,尤其是湖北,水患充斥了绝大部分年景。荆江水泛滥,连年受灾,民不聊生。 后来,一个叫章渊的能人举重金召集奇人异士,大修水利,让荆江改道进入了洞庭湖,荆楚水患才渐渐平息。十几年后,原本备受洪水冲刷的洼泽之地,就成了大片的良田,形成了江汉平原富庶区域。 然而,随着人们渐渐淡忘了水患带来的疾苦,洞庭湖北面方圆九百里的汪洋大泽,从此也消失了。老人们看着大泽遗址干巴巴的泥土,心说龙走了…… 这一年的寒冬,天气奇冷,到了夜里那更是滴水成冰。荆江河道冻得死死的,不要说行船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是骑马也能走得稳稳的。 夜里太冷了,所以河道两边一入傍晚就没了人气,所以当一队人马晃晃跑起来,动静也是非常难以掩盖。 火把的火光穿透深夜,两个修道者扬鞭催马,急急行进在山路上。他们身后不远处,紧紧跟着一群身着夜行衣的追逐者,眼看着差距不断缩小,只见一声唿哨,夜行衣的箭矢嗖嗖地射向修道者。 十数马匹穿过,激起爆尘。 一支冷箭射中了一名修道者的坐骑。伤马仰天长啸,踉跄几步,终是体力难支,倒地不起。跌下马来的修道者也是一身的好本事,愣是一踩马镫,弃马离地,飞身上树。 同伴见状,在自己的坐骑上也猛拍一掌,马一惊之下登时加速飞奔,其人却也一纵身掠上树梢,敛却呼吸。 两人俯身在深沉的夜色里。 追逐者骑着骏马嗖嗖地就朝着奔马去了,看都没有看一眼倒下的那匹。他们一水儿的黑色装束,手中单刀青光闪烁。一队人急速飞驰而过,像夜里的幻影,四周很快恢复了死寂。 一阵寒风吹来,惊起几只飞鸟,更衬托的黑夜沉寂。 树梢上的人俯身良久,没有听到一丝可疑的声音。一按压树枝,轻盈地飞上同伴所在的那棵树。同伴摸了摸胸前的包袱,向他微微点了下头。 两人都觉得不科学啊,按理说既然一匹马倒了,追的人应该好好搜搜坠马的人哪去了,不该看都不看一眼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赶紧离开这个蹊跷之地是真的。 两人刚想离去,只听旁边有人高呼一嗓子,从河面上的隐暗中走了出来。两人一看,是个矮胖子,却身穿红色大氅,恰好脖子以下都裹了进去,只剩下一颗光头在夜色中锃亮发光。好像觉得这身衣服的喜剧效果还不太够似的,光头的左手还拿着一支粗壮的金刚杵,恰好与他的光头交相辉映。 修道者两人互相看一眼,都在心中暗道不好——此人藏身在树后应该不短的时间了,但是凭两人的修为竟然没有觉察半分。当下全神贯注观察来者一举一动,不敢丝毫大意。 光头大声喝道:“马队都过去了,还不赶紧出来?”两人如临大敌,却只是躲在树后不动。 “放心放心,老子不是那一伙的。”光头嘻嘻哈哈走近俯身在树上的两人,“那一伙先前埋伏的俩人在那里——” 修道者顺着他的手指遥遥望去,只见厚重的冰面上,两个人影背靠背坐着,无声无息。 “那俩人挺能打,颇费了一番功夫。”光头揪了揪衣服,好像在抱怨打架搞乱了自己的仪容,“不过,我这个人一向慈悲为怀,没送他们归西。可这两人现在昏睡不醒,估计得坐个三五时辰。哼!还不赶紧下来!让老子费唇舌!” “大师为何帮我们?”两人交换一下眼神,飘然飞下树枝,刚一落地就低声问道。 “别自作多情了,谁说老子要帮你们了?还不赶紧放下包袱走人?”说着就向背包袱的一人掠去。 两人大惊,挥动佩剑,呼呼虚劈,一心包围光头,拉开两面夹击之势。 光头哈哈一笑,挥动金刚杵绞气成旋,两步窜到其中一人身边。只觉得一阵阴风侵入骨缝,修道者顺势倒地,又在地面一撑,腾跃开来,避开了与金刚杵直面相对,剑锋一转向着光头的面门点去。 “好俊的身法!”光头心里暗暗称赞,手上的速度和力道却分毫不减。 两个修道者显然配合日久,相当地默契。只见他们双剑此起彼落,快速无伦。 但光头也是实力昭彰,在两人夹击之下丝毫不落下风,招招直取修道者肩上的包袱。 两人武功也自不弱,挺剑直击。根本就不让他的兵器碰到包袱。背包袱的眼看一个时机,俯身滑出数丈之外,收剑着地,掏出一把细针直击光头腰间。 另一个修道者在看到同伴俯身滑走的时候,就腾空而起,恰恰避过密集的针阵。 光头发现埋伏,登时恼了。大氅随手一翻扬,两枚短剑分别射向修道者,势道甚是劲急。 背包袱的修道者躬身一翻,擦着冰面又滑出去丈余。同伴足点冰面如履平地,他不断加快脚步,手上的剑也是越来越快,几个剑花汇成一道棱光甩向光头。 光头不敢大意,后退一步站定,双手秉持金刚杵,打算相机行事。 谁知突然间镗的一声,一只长剑从身后戳出,正中他的后背和胸口,鲜血登时就喷洒出来。光头气不打一处来,“老子敬你们是修道之人,你们却跟老子玩阴的!”竟连伤口都不收拾,转身向挥剑的人扑去。 修道者护住胸前的包袱,双腿前后分开,却是足踏宝剑飞也似地向前窜出,眨眼间远离。 光头后退五步,运气一掌击在冰面上。河道上立时离开一道又长又宽的缝隙,阻住了宝剑滑向。 原本飞驰的人被这极大的力道震得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 光头飞奔上前,挥动金刚杵向他砍去。另外一人眼看光头的武器就要削在包裹之上,当即一扬手飞掷长剑,当啷一声,长剑击中金刚杵,火花四溅,光头一个趔趄,坐地滑了出去,嘴角流下一道血来。 修道者足底加速,赶在长剑落地前接住了它。但是肩头一阵剧痛,抬眼一看,光头的短剑正射中了自己。修道者拔下剑来,却见流出了黑色的血。“阴险!竟然用毒!” 光头哈哈大笑,起身又往包袱掠去。 却见在他大笑之际,受伤的修道者又是一剑挥出,半途一剑呈现三个幻影,上下翻飞,似真亦幻。拍的一声,光头的大氅被削去一片。 光头大骇,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修道者挥剑追赶,光头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晦暗间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 修道者连忙几步退向一边,立足不动,两眼直对圆盘,竟一时不辨是何兵器,又不敢莽撞相迎,只得手持宝剑,伺机而动。 这时只见光头仅剩的半片红色大氅一阵翻腾,急速向着背包袱的修道者奔去。 那个修道者受了伤,躲避的速度已经远不如起初灵活。眼看着光头即将来到身前,瞬间解开包袱扬手飞送到同伴的方向,自己则一把宝剑刺向光头。这一剑孤注一掷,他用上了毕生所学,也用上了全身能动员的每一寸力道。 宝剑深深刺进光头的心脏。修道者拼尽全力,抓着宝剑在光头的心区转了个面。光头双眼圆睁,似是十分惊诧,却又咧嘴而笑,仿佛难以置信。这让他的脸看上去十分骇人。 不一会儿光头不动了,修道者也不动了。只见在宝剑击中修道者的同时,金刚杵也捅进了修道者的前胸。 另一名修道者在包袱飞出之际,就抢出数丈,他的脚步快速至极,堪堪在包袱坠地之前提住了它。转身再看,不禁大惊。 相互击中的两人一时不得便死,却也不能稍动——动则更增凶险,两人就这样血流如注地僵持着。 “走!”重伤的修道者眼睛紧紧盯住光头,使他不敢稍稍分散精力,却又用足力气向同伴大呼。 同伴心下大恸,却也深知这是极好的机会,立下决心,几个健步,翻身融入夜色。 光头不舍得功亏一篑,妄图追击。刚一稍动,却见修道者与他齐齐抢出,抱住他翻身再次倒地。光头无奈,只能看着其人远去﹍﹍ 第1章 龙晏 天刚破晓,荆江边的县城忽而彩云满天。 彩云弥漫了一阵,就汇集到一个宅院里不见了。这个院子是晏氏一族唯一的传人——晏淞晏确之的住所。 晏淞其人,精通岐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也是富甲一方。但是人们都知道,这晏淞虽然人品相貌家世一等一的好,却娶了个个嚣张霸道的老婆。这晏夫人多年未育,晏淞也不敢纳妾。两人左右调理,现在终于在怀胎十月后,要临产了。但是折腾了将近十个时辰,孩子还是没有落地。 晏淞已经熬了一个整夜。这时颇有些困倦,打起盹来。 朦胧中,一个道人骑驴进屋来。白拂尘扫了一下,一缕彩云归入产房中。屋里顿时出现了似有若无的淡淡奇香。 道人力拍两掌:“醒来!醒来!” 晏淞似乎极疲惫,浑身酸痛中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看道人牵着驴进来,不由怨怼,却又见他言行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 老道捋着毛驴儿的鬃毛,斜眼瞅了瞅晏淞:“你个痴儿,偏生有了这运气,贫道也不与你计较。”那毛驴温顺地任老道捋着毛儿,也斜着眼瞅了瞅晏淞,目光里似乎还有些不屑。 老道却拂尘一指毛驴,那等大畜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玉件,缩到老道手中。 晏淞目瞪口呆,知道是遇到了高人,整理衣衫便要跪拜。 老道拂尘一抬阻止了他。转身看看云落之处,抬手结了个发光的手印就推了过去。一个包袱轻轻落了下来。 老道对晏淞说,“你原是命中无子,你那媳妇虽是将要临产,孩子却无命以见天日。” 晏淞当即颇为恼怒,正待指责老道狠毒,就听到了产婆兴奋的喊声:“生了!生了!是个公子!” 晏淞腾地站起来,拔腿就往产房去,还没到门口,就听产婆啪啪几巴掌拍在婴儿屁股上,婴儿却许久没有反应。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晏淞也呆住了,心痛的似要滴血。 道人安慰他道,“该你香火不断,不要伤心不要伤心。”说着挥手一招,包袱就到了他的手上。老道打开,里面竟然是个瘦弱的婴儿。 “你与你那儿子只有怀胎十月的缘分,却与此子有着宿世机缘。”老道将婴儿交予晏淞,翻手一转,手心里又出现了一颗泛着柔光的珠子:“这个孩子颇有仙缘,这颗珠子一定让他贴身佩戴。十七整岁,可来大泽故址相见,老道在那里等他。” 晏淞刚刚失去儿子,剧痛之下,反应迟缓,呆呆地看着手中婴儿,傻了一样。 “此子天医拱照,日后可做良医。只是有一样,未来不可做御医,否则有灭族之灾。自今日你宅后需建家庙,将此瓶供奉其中。”拂尘一挥,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出现在桌子上。看看白瓶,老道又殷殷叮嘱:“瓶上火符切勿触碰。” 晏淞脚下一空,神识登时清醒了过来。老道不见了,他的手上也已然没了孩子。 当空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锣,锣声震破满屋的沉默,也惊得新生儿哇的爆出响亮的哭声。 亲属、产婆、仆佣登时松了一口气,纷纷向晏淞道喜。满屋一片欢欣。 晏淞一边应付着,一边看看周遭,心中十分困惑。 “原来,是个梦啊。”晏淞揉揉额头,刚要站起身来,抬头就看到桌上灯光下,静静地放着一个空空的包袱皮儿,和一个白玉般的瓷瓶。再看看自己手里,一根翠绿的、看不出材质的锦绳,穿着一颗莹润的珠子,在尚且熹微的晨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屋里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晏淞一时怔忪,不辨是真是梦。 大雪纷飞,人们都猫在家中过年,路上并没有行人。 一座长亭在雪中隐隐能看出轮廓。几个穿着朝廷制服、看上去颇有品阶的人一边在亭下躲雪,一边朝着雪中张望。 哒哒哒哒,毛驴足音由远而近。 一位蓝装的道人倒骑在驴上,不疾不徐地穿行在大风雪中。 “院使,人来了。”一个眼神比较好的年轻官员凑近那位一直望着道路静默不语的中年人说。对方听闻,眯着眼睛努力向着雪中望了望。看到倒骑的道人,三步并作两步冒雪迎了上去。他的身后,其他人连忙跟了上去。 “仙长!”被称为院使的中年人,待道人还有三五步远时就深深行了个礼,然后一撩锦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雪地上。身后的人一看,赶紧也跟着跪了。中年人听到声音,回过身一挥手。身后的人立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丈有余,又跪了下去。 毛驴停下脚步。中年人惊讶地发现,这头通身雪白的毛驴,竟然真是头白毛驴,而不是因为落了雪——除了四蹄上的黑毛,它身上没有其他杂色,但是在大雪天幽暗的天色里,仍然能看出其皮毛油亮。他一生长于京城,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毛驴,虽然是个畜生却堪称高贵美丽,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一刹那间,四周寂静无声。 老道清清嗓子,中年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刚回过神想回话,就看到道人深不可测的眼睛已经看住了自己。 中年人不觉有些讷讷,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说明来意,忽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武者奔到。两人附耳压低声音交流了几句。中年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刚想发怒,却又碍于老道就在面前,只能忍了下去。 这老道耳朵极灵,虽然与那俩人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来者道半路杀出程咬金,不仅没追回包袱,还搞得伏击剑客昏睡不醒根本没看清目标去向,怎么还追得上?带包袱夺路而走的人也到底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中年人恨得几乎扼腕。 老道瞅了瞅远近冒雪下跪的一排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老道本想赖在城里吃点好吃的,可是算着你等要来扰民,这才冒着风雪赶来会会,还省得你找不到我。”中年人脸上阵阵发热,马上忍下不平不甘的情绪,想去牵住毛驴讨好老道。谁知从老道的话音一落,毛驴忽地立定,不论中年人如何用力,毛驴只是不动。 老道看着他谄媚的模样,心下甚是不耐,但既然是来了缘的,该说的话还得说完,才有缓缓开口,“道门讲承负,你家中前世有亏,眼前一切,皆有根源。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中年人养优处尊许多年,被人这样直来直去地呛白,多少有些难堪尴尬,脸上一阵热辣辣,可是在风雪中等候这许久,脸早就冻红了,所以也看不出啥变化。他想了想,微微回头看了一眼。他带的人好像听到了号令,并不上前直挡老道,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仙长不能屈尊到青松观静修一年么?有您坐镇,不管您如何决断,上头我们都好交代。下官一家以及太医局上下数百口人等或可因仙长此举留下性命!” “终燕一代,此劫难免。即便贫道就算舍得下自由自在违心跟你回去,也不能有违天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小儿,日后广行阴骘,积德做善吧。”老道慢慢悠悠看了看天,“天寒地冻,有这功夫在这跟贫道软磨硬泡,不如回去建棚施药,救济灾民——也算是积点福德。” “难道那颗宝珠,尚不能解此一劫?” “珠子不用妄想了。不是你们的东西,不用贪图啦。”老道一提缰绳,毛驴抬脚就要接着往前走。 中年人心中突的一跳,一个箭步上去张开双臂拦住,还想做最后挣扎,“那皇上身上的火印,仙长能否施法缓解?” “均是天谴,不可解。” “祖父曾说,宝珠可解。仙长!”中年人似乎没听懂老道言语间的疏离,不依不饶地又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仍请仙长看在祖父曾为您门下弟子的缘分上,提点一下宝珠的下落!” “那个孽障不提也罢!老道早已将他逐出师门,今后再无干系。”老道衣袖一拂,未触到落雪而落雪簌簌分落两边,他伸手一拍毛驴,毛驴哒哒迈开脚步又向前走去。 “仙长!”中年人见状,一个箭步爬起身来再一次拦在了毛驴前,从怀里掏出一轴黄卷来。 “仙长,就算不看祖父的关系,当今圣上相请总要考虑考虑吧!皇上不仅按照皇家园林的规制,为您修建了青松观,还敕封您为正道辅元天师。此为皇命,不能不从啊!”中年人把黄卷打开,双手呈上。 老道并没有接过去,而是看着中年人捋了把胡须,“你瞧着琼楼玉宇,我瞧着是个樊笼。回去告知你那皇帝,老道闲散惯了,就爱云游四海,恕难从命吧!” 中年人见左右无法劝说,心下一横,突然双脚一用力,如一支箭般向后弹去,在一队随从的脖颈处一一点过,一队人应声而倒,当时气息全无。“横竖都是一死,不若我等今日就在这里以死劝谏,仙长难道还能违悖道心,见死不救么?!” 后面一队人马听闻他说,齐齐向前一步,似是也抱着一死的决心。 老道看中年人气急之下搬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泼皮手段,高呼了一声无量寿佛,一展拂尘——中年人的双臂再也抬不起来。 似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老道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一时除了风声,就只能听到众人衣衫上落雪的声音。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道仍无声响。中年人悄悄抬头,看到道人双眼微闭,衣衫轻飘,发须上的落雪也越积越多。直到众人跪的腿都麻了,那老道仍一声不吭,一动未动。 “仙长?”中年人实在忍不住,跪行到老道身旁,却发现双臂已经恢复正常。他小心翼翼地摇了一下老道的胳膊。跟随他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也赶紧起身围将而来。 不想,这轻轻的一摇,竟然让老道从驴上倒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了雪地上。众人大为吃惊,顷刻更紧地围住了两人。 高贵的白毛驴两个前蹄跪地,把头低了下去,似乎在向老道行礼叩拜。接着,它腾空而起,嘶鸣几声,冲破围堵,冒着风雪而去,一刹间不见了身影。 风吹雪团汇聚而来,在老道身边不断堆积,慢慢现出一个雪冢的形状来。景象神异,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 还是中年人一下反应过来,在雪冢将将合拢之际,飞快地把手指伸到老道的鼻下——已经探不到气息。“竟然,仙去了——”他听到自己喃喃自语,顿感无力支撑,颓废地坐在了地上。 风雪中,不知何方传来了声音,虽然不太清晰,但众人都听懂了内容: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半山寺里方丈圆寂,僧众尽皆悲哭。小和尚莲心自出生就被方丈抱回寺里,这下更像天塌地陷般哭死过去。 七八个十五六的少年围在哭成一团的和尚外围,却帮不上忙,齐齐转头看着龙晏。 只见那龙晏伸出白胖细嫩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豪华富贵的锦盒,打开取出一根银针,二话不说蹚开众人,把针扎进了莲心的脖颈处。 片刻功夫,小和尚悠悠醒来,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喘着。少年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入僧寮。 忽听得放生池旁的水井中当当当响了起来。左右看看庙里众人都在现场,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谁在敲打。 时机诡异,怪响又一声紧似一声,和尚们手足无措。 谁知水井中的声响一声禁似一声,和尚们无奈找来绳索木棍,谁知刚拉起井中大桶,从里面跳出一个裹得跟白粽子般的大肉团。 众人大惊,四散逃开。 只见那肉团甩开白布,一跃站起,却是镇上隆盛商行的少东家。这小子平时仗势欺人,作恶不少。莲心在方丈圆寂前刚被这家伙欺负的底儿掉,不知肚里装了多少委屈。 肉团子被人打晕放入井中一天多了,不知方丈已经圆寂,眼见众人围着他,还以为庙里要找自己算账,当下又羞又恼哇哇大叫,挥拳欲向执棍的和尚头顶击落。 一根银针甩了出去,稳稳落在肉团子挥出的手腕上,那手腕当下便泄下劲来。银针入肉,肉团子眼见手腕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细长却深深的血痕,心中又惊又怕突突乱跳。 吃了一记明亏的肉团子刚想发作,待瞧见是龙晏,忍了又忍,恨恨地冲出人群,向着庙门跑去。 龙晏虽已十五六岁了,一脸稚气还没完全脱去,长得白团团软绵绵,煞是喜庆,小小二郎酷爱医术,加上委实聪颖,各类论着几乎过目不忘,晏淞十分疼爱,不仅自小悉心教导,手把手传授医术,还特别护犊子,养得龙晏受不得一点委屈,虽然没长成小霸王,却也是点亏不吃的主儿。 所以,隆盛商行带着肉团子找上门来不依不饶要个说法,还没等来人说完,只见一个道士装束的中年人进得门来,手里持着一把宽大的剑。他走进正堂,稍一驻足,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大厅,等到众人都静下声来,就走过去站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晏淞看看龙晏,知是这娃搬来的救兵。 定睛看清楚来人,肉团子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正是清水园主齐岱。传说齐岱武功高极,往往对手尚未出手,就被他一记剑花打中肩头,百发百中,位置不差分毫。而所有妄图窥探清水园的不速之客被他杀得干干净净。 齐岱往那一站,清秀俊郎,但他越是不说话,别人越是紧张不安,唯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最好自己能隐形,至少能够悄无声息,求得风平浪静。 龙晏不足满月的时候,齐岱找上门来,自荐山头给晏淞做保安组长。身为不世名医,晏淞一眼就看出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清爽利落,实则受了很重的内伤外伤。晏淞当即应允,独辟出半山的清水园给他疗伤。 所以这样干脆,一方面是因为齐岱此人半生修道,眉宇清明,谈吐间山高云淡颇见格局气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想留他疗伤。 可以说,齐岱是看着龙晏长大的,虽然龙晏没有兴趣修习武功,浪费这样一位大师,但是得他一路保驾护航悉心看顾,倒是也如鱼得水,平安无恙。 十几年来,晏淞齐岱君子之交,除了清水园的处所,也没有过多的利益往来,但是齐岱的清水园远远立在晏府之后山,就好像一个灯塔扫描黑暗,放射着威严,给晏府带来妥妥的安全感。远近相邻也都知道晏府后山这样一位人物,不敢轻易冒犯。 曾有皇帝太医局使臣趋炎附势,贪图重赏,为一己名利拉拢晏淞出任太医,被晏淞婉拒之后,又在府衙间拉拢奔走,妄图给晏淞施加压力,迫他屈从。闹得几近穷途末路之时,哪知这个院使突然被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传闻,这个替晏淞摆平了此局的人,就是齐岱。 太医局大惊之余,当即禀奏刑部派出武力值高强的亲随,由两湖巡抚派出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但是传闻归传闻,人家行踪太干净了,谁也没有证据,只好不了了之。传闻也就只停留在传闻。 隆盛商行这次是因为小公子失踪一天一夜,虽然只受了点皮外伤,但是举府不眠不休地满世界寻找,当然一定得要个说法。又不能一众半大孩子挨个找算,只能来问讯领头的龙晏。 “究竟是不是有这回事?说吧。”晏淞眼神扫过了隆盛的人后,看着龙晏说。找他看病的人太多,如果不是关乎龙晏,他才懒得花费时间在半大孩子的纠纷上。 “晏大夫,这事儿我们也是有进无退。隆盛虽只是个商行,但是晏公子此番委实过了,当下也必须给个交代。”隆盛的人快速看了一下齐岱和晏淞的脸色,正是自己担心的,那俩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肉团子此时也有些紧张,但他一转头见到龙晏,马上记起了铜缸下难熬的一昼夜,忍不住叫道:“龙晏!你躲在这里。你敢做不敢当,我派了人去揪莲心了,到时两相对证,看看莲心那没用的东西有没有胆子不认!” 龙晏急道:“你们去找莲心了?方丈刚刚圆寂,你们不怕冲撞庙里?莲心又在哪里?” 肉团子得意洋洋的道:“我派人牵狼狗去咬他。你快认错,否则连你也一起咬。” 他见齐岱站在一旁,心中实际上有点害怕,不然早就对着龙晏发难了。 龙晏道:“啥时候去的?莲心受伤了?”肉团子大叫:“不死就算他命大!” 龙晏举起手臂甩出一根针,在那肉团子头上刷的就是一道血痕。见到血滴滴下来,龙晏提腿向外就跑。 晏淞喝道:“站住!” 齐岱一把拉住他劝道:“龙儿。” 龙晏到底也惧怕狼狗,但终是挂念莲心的安危,对齐岱道:“齐师父,他叫狼狗去咬莲心,我看看轻重。” 齐岱道:“你若赶去,连你也要身陷险境,你难道不怕?” 龙晏道:“我怕。” 齐岱道:“那你还去?” “龙晏你个狗熊!怕甚么?谁叫你今天又动手打我?放一车狼狗狠狠滴咬死莲心!” 晏淞眉毛一挑。来求医的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谁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这倒让晏淞好奇起来,他这一生啥样的人没见过?既然这是个二愣子,隆盛来人反而又如此镇定,不像不懂规矩,却也不加制止,此事背后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晏淞与齐岱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赶紧把这些不速之客打发走,查探一下该事可疑之处。 龙晏再不迟疑,对肉团子道:“我去!莲心如果受伤,你等着我找你算账!”说着急速前奔。 晏淞冲着龙晏奔出的方向一扬下巴。家丁赶紧喊着“咱们快去救人”上前跟随而去。 “我就不信了,小小一个莲心还能让龙晏豁出命去救!”肉团子边说边跟出厅堂。 隆盛商行的人怕闯出大祸,待要喝止,却见那肉团子如飞去了。转头一看,齐岱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身影。 隆盛商行的人恨道:“好,咱们先就此别过,稍后再来叨扰。”匆匆作别,退出晏府,挥鞭催马驰去。 …… 晏淞看着被抬进晏府的小和尚莲心,只见其小腿已经被狗咬的皮开肉烂了。转头再看肉团子等人,不带他们开口分辨,目光里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中烧,语气也严厉起来,“都出去!” 隆盛的人自觉理亏,受了晏淞抢白,好像被噎住,好不容易伸伸脖子才把气喘匀。但却是迫于晏淞目光的严厉,无法再忍受深沉而无形的压力,“事已至此,先给莲心治伤,咱们两家再行商议吧。”说着就去拉肉团子。 谁知肉团子事到如今仍旧没觉得理亏,对着奄奄一息的莲心又要挥拳。 没等龙晏发作,齐岱一步上前横剑在莲心和门之间,堵上了肉团子的袭击路线。 齐岱与晏淞相识已久,无需多言,一个眼神足够。晏淞把龙晏的衣袖松开,龙晏上前就给了肉团子一个大嘴巴子。 “你!你!你还敢动手!”肉团子猝不及防,满满吃了一痛。 “你该打!打还是轻的!信不信莲心受的伤,我也得找回来全奉还给你!”龙晏唬道。 齐岱冷冷地看着肉团子的手,转了下剑锋。 肉团子脸色蜡黄,两个晏府的家丁推开隆盛的人,一左一右拉起肉团子的胳膊,带他出府去。 时值晌午,路上没有什么人。齐岱远远看着,端详着隆盛来人的身形。显然那些都是练家子,但也只是些近身搏击的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称强图霸。 “一桩未了,一桩又起,这可如何收场?”一个隆盛伙计悄悄瞥了眼齐岱,低声问伙伴。 那伙伴也早已好生恼火,抬头看看被晏府家丁夹携着的肉团子,嘟囔道“自己作死,怨谁?” 倒是隆盛带头的那位,嘴角闪过得意一笑。这下,莲生进了晏府,晏淞再也脱不了干系,总要出山了吧? 晏夫人自打当年生产,身体便一直不好。晏淞一向让着她,没想到在管教孩子这件事上,却是十分坚持主见,比如把孩子称作龙晏,就强硬地没有任何商量。两人经常因孩子冲突,渐渐地晏夫人便有些郁郁,加上后来听晏淞说起那个似梦非梦的际遇,再看这龙晏的时候,便多了几分打量,有意无意地严厉起来。 在她的坚持下,龙晏被关进家庙好好反思。莲心则留在晏淞的医馆里由专人照料。 知道有父亲和齐师父压阵,那肉团子已经不能威胁到莲心,龙晏倒是也颇为自觉地收拾收拾,面壁思过去了。 晏氏家庙,连同旁边的藏书楼,依山而建,除了正前,其余三面都是密林。 几个黑衣人迷倒了守门的晏氏家丁,趁着月黑风高潜入藏书楼。 忽然剑势如风,一道寒光往其中一人背心刺去。 被刺的黑衣人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试图制动持剑者。 但是持剑之人恰恰正是齐岱。他不待敌人得手,早已一剑又迎面挥去。剑锋裹挟着寒风,战阵无敌,被刺的人又惊又惧,一怔之下,举臂扬鞭自卫,谁知剑风快如闪电,两样兵器将触未触之际,鞭子竟然喀的一声,在把手处被生生斩断。 黑衣人当下已落入明显下风。他权衡胜率,知技不如人,惟一心脱逃。 那齐岱精研剑法,岂容剑下漏网之鱼?当即纵身上前,拦住去路。一名黑衣人被剑刺中,应声而倒。另外几人一看潜逃无望,只得硬闯,其中一人回身喝道:“放火!” 几个暗器飞出,一接触树木,当即燃烧起来。天干物燥,火烛尚且须得小心,何况有人故意纵火?屋内一众木器,窗外一片多脂的松柏,不多时就都熊熊燃烧起来。 齐岱担心龙晏,大喊几声,无人应回,果断地折回找人。 黑衣人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而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他们急忙缩头,只感觉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一阵剧痛,犹如刀刮。 这齐岱没有找到龙晏,急忙折返追了上来,却见一个老儿蹲坐墙上,正呼呼地轮番挥动双臂。 黑衣人亟待走脱,然而后有追兵前有堵挡,一时踌躇难决。尤其是这老儿,看着有些呆傻,掌风却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到,被袭之人竟然毫不知觉,令人不禁骇然。 只听那老头喝道:“齐岱小子,最近是不是偷懒啊,几个跳梁小贼也能被他走脱,你还要不要名头的啊?” 齐岱笑道:“修文老见笑了!”几个黑衣人大惊,原来这老头竟然是旋风煞手修文大江! 修文老头笑着飘下墙来,走向黑衣人,三五个翻手就扯下了几人的伪装。“这一点儿微末功夫,也敢来创江湖?还这么不要面子,鬼鬼祟祟地搞偷袭?” 黑衣人快不过他,几个人容貌当下一览无遗。他们相互一对视,同时咬了下牙床。 修文大江晃身拦住,其身形快如闪电,眨眼功夫拍掉了几人槽牙,喝道:“要一死了之,我也不拦着。但你得说个明白,你们究竟有何图谋?来干甚么?” “食人之禄,承人之命,他们自然是为龙珠而来。”齐岱一步上前,与修文大江成围合之势,将几人牢牢控制。 这几人见此时更难夺门而逃,更加咬紧牙关。 “倒是还有几分志气。”修文大江笑道。转身挥一挥手,“齐小岱,这几个人交给你啦,小老儿回去睡觉了!”言毕,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齐岱的名声在江湖上颇为响亮,其原因之一,就是看着文质彬彬,实则孤冷狠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则执剑相见——其剑指之人,大多性命堪忧。 黑衣人显然晓得齐岱名头,虽然修文老儿走了,也不敢丝毫大意。再次互相示意后,齐齐伸出左臂相互一击,居然同时自毙! 齐岱冷冷看着,确认几人气绝,转身回了晏氏家庙。 晏家大宅里,到处是密集的铜锣声和众人焦急的找工具救火的喊叫声。 龙晏在灼热中快要昏迷了,烟气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好把茶壶里的水都倒在外袍上,用外袍遮住了头面。 一众人等忙着救火,屋里屋外乱成一片,哪里还能指望听到龙晏那点微不足道的声响。 家庙地上的部分显然已经被黑衣人翻找过。众多器件看着原位未动,但在齐岱看来,蛛丝马迹都反映出黑衣人确知所寻物件的个头形状,翻找的举动相当迅捷有度。 齐岱没有多做停留,潜身进入一条密道。 地下的密道是龙晏出生之年起建,目的自然是遵当年神仙老道之意,用以保存珍宝。 密道的尽头连着藏书楼。 藏书楼地下的密室极为隐蔽,除了龙晏,只有他父亲晏淞和齐岱知道暗门,所以侥幸躲过一劫。但是由于通风口与家庙共同,烟气仍然滚涌而来。 他身处密室,还是能感觉到外面火焰的威力。强打着精神,龙晏看了看手边那套他爹珍藏多年的《天医宝鉴》,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它躲过一劫,不然他爹非关他一年不可。 烟气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热。就在龙晏几乎睁不开眼睛时,《天医宝鉴》最后一部的书匣中,发出了一道翠绿的光。 龙晏用尽力气爬了过去,翻开盒盖,就看到了一个白玉般晶莹的瓶子。瓶颈上,用朱砂画着一个红色的符咒。 龙晏禁不住好奇,伸出手去摸了摸。符咒就在他的手接触到瓶子的一刹那消失了。 龙晏吃惊地放下瓶子,赶紧观察四周。 瓶口开启,更明亮的绿光钻出瓶口,在空中划了个细细的弧线,钻进了龙晏的脊梁。 龙晏登时疼的昏了过去。 齐岱进得密室,只看到歪在地上的龙晏,以及歪在几案上玉瓶。心道,终于还是来晚了,转念又想,莫非均是天意? 高烧加灼伤,将近十天,龙晏才能下床。 晏淞爱他如珍宝,对这次火灾又是后怕又是生气,责令龙晏再不许踏进藏书楼,更不许私下外出施药行针。 外面热热闹闹,龙晏的院子却被看的紧紧的,就连莲心也不容许他探望。他爹派的人对他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各有分工,一个苍蝇也别想蒙混过关。 大总管晏玉堂上下瞥了几眼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的豆蔻,“你还是到彩石庄去当伙计吧。你来当差的这几天,少爷频频出事,显然你不适合这个差事。” 豆蔻抬起一双泪眼,眼巴巴地瞅着龙晏。 龙晏也有些舍不得他。 这个小厮本是他爹派过来的,龙晏想了些招,刚把他收拢了些,若因为这次火灾,就被撸了职,打发到二三十里外的彩石庄去种药去了,那不又成了一院子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但是都唯他爹马首是瞻,没有一个与他一条心? 龙晏清了清嗓子,“豆蔻在帮我整理偏方,刚刚上了些手,现在就打发出去,岂不是我又要教个生手?”龙晏收到豆蔻感激的眼神,“这可不太划算,我得去跟老晏说个明白,不能白白帮他规制伙计。”说着就要穿鞋下床。 晏玉堂也是见惯了龙晏的各种伎俩,心里早有了计策,要不也管不了这关里关外几十家医馆。“少爷,这家庙和后山的火起的有些蹊跷,也不知道是哪个便宜伙计得罪了道上的人。家主一向嘱咐各医堂怀仁济世,不计得失,为善乡里,却仍然有人捅篓子,招来这番无妄之灾。这一修不仅一大把银子砸了进去,家庙里的藏品、古玩也有损失,这个账我还得好好算算才能给家主个交代啊!” “都说了多少遍了,火不是因我而起!咋都听不进去呢!每天就知道冤枉我!”龙晏气的一脚把刚趿拉上的鞋甩了出去。 豆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他的鞋给请了回来。 “反正,你跟老晏说,第一,不能继续冤枉我,有一就有二,我也不想当窦娥!第二,赶紧给我开禁,这一天天的圈在院子里,害的我一身好武艺无处施展!” 豆蔻惊喜地抬起头,望着龙晏的眼睛都放光:“少爷,您到底还是跟齐师父学了武?” 龙晏尴尬地清清嗓,“武什么武!你赶紧给我跪好!” 晏玉堂不紧不慢开口:“家主说,这火起的蹊跷,且尚无头绪查清缘由。但未达目的,放火之人应不会就此罢休。大家还是谨慎些的好。最起码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前,您还是在家里好好养伤吧。” “伤没好,他倒是给我治啊!他若也看不好,还说什么济世名医!” 晏玉堂一众人等一阵尴尬。 晏老夫人辞世,龙晏还在襁褓中。 路遇黑衣人劫匪,晏老夫人情急之下把独苗儿孙子龙晏藏到轿凳之下,自己却当场中了剧毒。晏淞纵是查遍家中所藏医书,放出九州招贤榜,也没能查出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可怜晏老夫人,昼盼夜盼,盼来龙晏降生,谁知龙晏刚刚生下不足一年,就撒手人寰。 晏淞爹与晏老夫人母子情深,悲痛不已。但因为不知是何人何时所投,也不知是何毒,他空有绝世医术,也只有遗恨。晏淞委托各类人士调查,却是越调查他对此事越讳莫如深,整个人也郁沉起来。纵是这样,他仍然这些年来一只不停研究当年的中毒症状,一直没有放弃找寻解毒之方。 这件事不仅成了晏淞心里的一道过不去的坎,就是在龙晏的心里,也始终扎着一根刺,他觉得祖母一介妇人,肯定是因晏淞遭人陷害,晏淞这一辈子亏欠自己的娘亲。 祖母去世时,他还没有记忆。虽然不记得她的音容,但是朦胧的印象中,脑海里总闪现着其强忍剧毒,眼含泪水,把自己的襁褓裹得紧紧的塞进了轿凳下狭窄的空间。 每当他遮拦不住这腔怨气,晏淞一定偃旗息鼓。家中众人也都不愿触他霉头,所有的争议往往也都以他的胜利告终。 晏玉堂正待扭转颓局,一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大总管,乐掌柜到了!” 第2章 此时多风波 晏玉堂正待扭转颓局,一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大总管,乐掌柜到了!” 晏玉堂赶紧整理衣服就要抬步往外走,步子还没迈出去,又转过身来,好言好语哄着龙晏稍安勿躁,晚点再解决豆蔻的事儿。话一落地,就匆忙带着众人往延益堂而去。 “终于留下了!”豆蔻惊喜地看向龙晏,却见龙晏一屁股坐到床尾的暖窝里。 那暖窝是罕见的整张虎皮做成的,蓬松洁白泛着锦色,却又似乎仍然充满了虎虎生威的威严。丰盈的白色毛绒,扫的龙晏的眼角有些痒,但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乐清!乐清!乐清又不是天仙,跑的那叫一个快!”龙晏小声嘟囔着,手里狠狠地撸着虎毛。“老爹也是,跟他说了离这女人远点,就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这姓乐的女人就是个狐狸精!” 越想越气,龙晏一抬手把案几上的白玉盖碗推了个绝倒。吓得豆蔻赶紧跑过来扶住,想也没想撩起干干净净的衣袖就把案上的茶水小心擦干了。这白玉碗,这白虎皮,哪一个损了一点,都不是他一个学徒能赔得起的啊! 龙晏道:“你不是问,我是如何制住隆盛的肉团子的吗?” 豆蔻赶紧凑过来,兴奋的眼睛直发光。 “我让莲心把他引到放生池边,趁他不察裹成红布粽子,大家齐力把早已吊起的铜缸落在他的身上,就成了!” 豆蔻道:“这就怪不得那肉团子恼羞成怒了。可是他为什么把帐算在莲心头上呢?” 龙晏正色道:“我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参详其中缘由,可仍无线索。”说着,脚步一顿。他示意豆蔻附耳过来—— “不过,我心里有数。这傻憨团子应是被利用惹事的,还得查莲心与隆盛商行的关联。”龙晏回忆事件始末,越想越觉得隆盛商行脱不了嫌疑。而莲心,一个刚出生就被方丈抱回寺里、平日也深居浅出的小和尚,怎么也不至于与财大气粗的隆盛商行有过节。龙晏一拍桌子:“现下当务之急,要找到莲心的身世。” 豆蔻道:“正是,不查明来龙去脉,终是后患。这肉团子断不会就此罢手的。” 那肉团子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他嘴上硬气,其实看得出来心里早已经发怵。但龙晏也不是第一天与他交手了,其挥金如土耍赖撒泼也是没大有底线,一分银子投进去不有上三五分利息,是不大会罢手的。 如是找上齐师父,那团子得逞的机会百不得一,只不过有些胜之不武。龙牙不再说话,只是哼了一声。 乐清 近山大兴土木地修缮家庙和藏书楼,山前延益堂却丝毫不受影响,人满为患,车水马龙。 “哎哎哎,乡亲父老让一让嗨让一让!”一记响亮的大嗓门穿透人群,只见一个穿戴齐整的马车夫,驾着一辆高大坚实的马车一路飞驰而来。 不一会儿,马车稳稳停在医堂前。锦蓝的门帘一掀,一位锦衣绣袍、笑脸盈盈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边利索地吩咐车夫去让伙计们交接药材,一边招呼伙计通报晏淞。 很快,一顶青泥小轿来到她身边,女人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婀娜地躬身进去。两个伙计轻轻地抬起轿子,往晏淞坐诊的得岐黄堂而去。 她前脚走,身后的人们就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乐清三十来岁,身材、相貌、皮肤都是美女级的。如此貌美端庄又干脆利索的女人总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虽然她一句关于晏淞的话都没有说,但是她的小轿一往得岐黄堂而去,大家就是不免对她和晏淞的关系,泛起了好奇之心。毕竟,得岐黄堂是延益堂的圣地,在患者的心里,那就像皇宫里皇帝的书房,是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 得岐黄堂依山而建,幽静雅致,是晏淞日常看诊和讲医的地方。这里三面环山,向南方向一片平坦,正是得岐黄堂的入口。一年四季,山水相依,林木繁茂,环境清幽。 别小看这方寸之地,它是神医圣手所在,享誉两湖。 这里虽不像前面的医馆人流络绎不绝,却也经常可以见到晏氏大宅专用的青呢小轿来往。轿内的人要么是晏淞的密友,要么是他需要亲诊的病患。而这些病患要么是疑难杂症,别人无从下手,要么是病人非富即贵——砸的起银子排的起队,又非得由晏大夫亲手诊治。 在得岐黄堂的小书房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乐清终于等来了晏淞。 晏淞人到中年,更显人才俊雅,仪态雍容,一双眼睛多了些洞穿世事的精明,加上境况丰裕,保养得宜,加之医术精深,一眼望去,颇有大家风范。 乐清好不容易把眼睛从这个男人身上移开。两人因晏老夫人中毒调查一事相识,十几年了,还在深究事件的蛛丝马迹,乐清每有所获就专程前来报与晏淞。晏淞总是在这个小书房里接待她。 晏淞的小书房在得岐黄堂二层,布置的极其古朴精致,色调略显冷峻,木器、瓷器、文具深木色和白色居多。一眼望去,哪怕角角落落,纹丝不乱,干干净净。 乐青之前就调查的阶段性成果,给了晏淞一封密信。那封信,晏淞仔细地看过。此时起身找到窗子前,眼望窗外清空、青翠山峦,沉思良久。 乐清知道,晏淞一定还同时委托了其他的能人异士调查此事,但是从没有对她提及过,因此乐清也就识时务地不打听。 如果一对男女十几年的交情都围绕这一件事从未逾越,在乐清看来,也是不正常的,越是刻意地守着规矩,越是让人觉得晏淞对她是与其他女人不一样的。 从十几岁开始走南闯北,管着关东地区最大的药材集散商路,生意一直做到了御药房,乐清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晏淞看中她并把调查的事情委托给她,是因为她性情豁达,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给几分面子,更重要的是在生意上不走歪门邪道。当然,作为女流之辈,生意场上还是有一些便利的渠道,有些人对男子备具警惕滴水不漏,但是当面对女人,防备心就有了弹性。乐清,就最善于在这些防备的缝隙里,发现蛛丝马迹。 这是她生意场上的优势,也是晏淞觉得可以把暗查委托给她的原因。 这次火灾,晏淞左右思量,仍觉蹊跷,加上龙晏受伤症状,与常规的烧伤大相迥异,断不是一般市井之人或江湖人士所为,这才在收到信后,又把乐清请来探讨。 乐清眉间微蹙,细细地打听龙晏的伤情和火灾现场的情形。 “有句话,乐清不知当讲不当讲。”思考片刻,乐清心一横站起来对着晏淞一抱拳。 “你我相识多年,乐掌柜有话尽可直说。”晏淞知道乐清是个谨慎的人,不是完全掌握实据的话,一般不会透漏给别人。 “上回三山堂一批药材刚进两湖,湖北巡抚吴作尚就派人送来了一封亲笔信,托我打听您到了关东的情形。幸好在湖北的大掌柜警觉,只说一定转达,没做其他回复。” 乐清秀目一转,端详着晏淞,“还有三山堂前几个月送到御药房的一批参,不仅由大太监安则益亲自张罗支付了现银,而且出高价委托我们网罗陈珠,成色好的有多少收多少。我觉得这件事也有些反常。你觉得呢?” 晏淞一脸沉凝,来回踱步。 “我当是他们有疑难杂症的病例需要诊治,只说留意,也没多想。现在看来,火灾就在这不久,不知这些事情有没有联系?” “这放火人明显是想找到什么。家母当年中毒时,随身物品无一丢失,但车内明显有被翻找的痕迹。” 晏老夫人芳名郭艳容,出身南宫山药谷,是当年谷主最小的女儿,肤如凝脂,发似黑瀑,广有美名。然而她所以被津津乐道,却是因为极其聪慧,精研针灸医技,传说可以死骨更肉,在大燕的医馆和药行都是很有传说的人物。 乐清听晏淞提起晏老夫人,便自觉的闭上了嘴。两人之间顿时有些冷清。 “都说当今圣上是修仙慕道之人,想必是有心寻求珍奇神异之物。”为了打破沉默,乐清随口说了句玩笑话。 晏淞身形一顿。 乐清又道:“三天前,行里给太医局送药材,太医局的一个马夫喝醉了说漏了嘴,道是院使常年派来使驻于此地,查访一个十五六年前的旧案。今年据说找来找去发现了一个小和尚。” 因着前番太医局极力延揽晏淞,甚至说得上不择手段了,乐清对太医局的举动历来多了几分留意。乐清举步商场,又多与官家打交道,精于察言观色、思维缜密,有时别人一个细微的举动,甚至一个飘忽的眼神,也能让她察觉动向。她所谓的道听途说,经过她的筛选,往往言有所指、言出必中。 “找到这个来使,查查他与隆盛商行以及半山寺莲心小和尚的关系。”晏淞沉思片刻道,“十五六年前的旧案,现在还不放松查探,应是极其要紧。咱们对此非但不能怠懈,反要更加意提防。” 乐清道:“是啊,现在暴露了几个大瓜了。” 晏淞道:“那咱们就来个顺瓜摸藤,把太医院真正的意图揪出来。” 乐清答应下来,却看晏淞眉间紧锁,故意打着哈哈逗趣他:“晏大夫啊,你是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你动动嘴,我乐清跑断腿。你说说给了我什么好处?” 晏淞听她说着,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想一想,还真是除了药材生意,以及为乐清介绍的病患诊治外,还真没有给人家什么回报。于是也难得地打趣她:“要不,我帮你做一回媒人?” 忽然,晏淞脑中灵光一闪。“尽快再走一趟太医局吧,我想举荐个好友与你同行,此人思维缜密,极其冷静,一定对于调查大有助益。” 晏淞想着齐岱,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太医局再善于隐藏,也难逃齐岱二十几年江湖历练的眼睛。 齐岱与乐清联手,一定会将此事查个门儿清。 珠子 送走了乐清,晏淞赶往龙晏的院子。 龙晏在家里憋了几天,觉得身子都抽抽了。此刻正闲极无聊地给院子里的人挨个诊脉。只见一众家丁男女老小排成一个纵队候诊,个个手里还拿着家伙事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等着发工钱呢。”一个小伙计呲牙一笑。 “少爷给你诊个脉可是你拿整月工钱都买不到的啊,排好队排好队!”豆蔻听声走到两人身边。 “豆蔻你耳朵真尖,这么小声你也听得见?” “要不是少爷憋坏了,你想找少爷看病敢开口吗?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地,挺直你的格拉拜!” 小伙计刚想逗着豆蔻再开几句玩笑,一眼瞥见晏淞进了院门,赶紧拉着前后左右退到一边。 豆蔻一看他没声了,刚想得意,一回头也看见了晏淞。几步跑到龙晏耳边提醒他。 龙晏懒腰一伸,“乏了乏了,豆蔻,起驾回屋!” 晏淞暗暗摇头,无可奈何地跟着大摇大摆的龙晏进屋了。 “啥?让我把珠子交给乐清?”龙晏刚端起茶想喝一口,呼地一声蹦了起来。 “我反复想,你祖母早年行善积德,济危救困,对病患从来不计较诊金,你出生后,更是深居简出,没有得罪之人。”晏淞好言相劝,“不明缘由中毒辞世,你莫名其妙地身陷火场,想来这是不找到目标不罢休啊。想我晏家,世代行医,家中所藏奇珍异草、宝贝珍玩不在少数,偏偏数次遭贼,无一样丢失。猜想这些人只能是为这珠子而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我不给!这是祖母留给我的,只要小爷我活着,谁也别想惦记!”龙晏干脆转身躺在床上。 “这珠子不是祖母的东西,是为父自梦中得来.......” “那也不行,是祖母用性命全了我和这珠子的安危,这珠子就得算是祖母留给我的!”龙晏掏出颈前宝珠,托在手里,眼里竟然有了些湿润。 “今日乐清说,前些日子公里的大太监安则益托她网罗陈珠,你说是为什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皇帝想要什么难道还要谁允准不成?”龙晏刚想翻坐起来指着老晏寒碜寒碜乐清,忽然觉察到了不对。 “陈珠?珠子不是新的好吗?陈珠都黄了,难不成另有奇效?”龙晏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医典,似乎并无此类着说。 珠子被龙晏贴身带了十几年,不仅没有泛黄,反而更趋莹润光泽,此刻被龙晏白净的手托着,柔柔地流荡着虹光。 晏淞瞧着这颗珠子,心里也不禁感慨。纵然晏郭两家都是医药世家,当年他夫妇二人也都康健,这龙晏却真是来之不易。生下来就离奇地得到这样一颗珠子,这孩子也只能说是与道统有缘了。 “想你出生前,我梦里的道长殷殷叮嘱,说你将来万不可去做御医。爹是怕你跟太医院粘上关系被人利用。一颗珠子而已,本也不是我们家传,终是身外之物。这些年多有是非,倒不如将它交给想要之人,保你清净与周全。” “这些年,爹不曾带你抛头露面,外出行医,也是不想你声名外传。平平安安,柴米油盐,当个富贵闲人也挺好,不用去惹那些俗世波澜。” 龙晏颇不以为然。他对医术天生热爱,触类旁通,没这个才分也就罢了,既然有大好资质,谁还会安心当个啃爹的二世祖? “为什么乐清说啥你都能听,我说啥你都听不进去呢?老晏,我才是你嫡嫡亲的儿子吧?这乐清咋说也是个外人。难不成娘亲同意纳她进门了?”龙晏故意气晏淞,“说白了,这乐清再有家世,也不过是个跑江湖的女子,跟我晏家可是云泥之别。”龙晏手臂支着脑袋躺在床上,眼角看戏似的观察着晏淞的反应。 “满口胡言!”晏淞不愿再和他打嘴仗,抬脚往外走。 “珠子的事,别想啦哈,我的珠子我做主!” 龙晏满意地看着晏淞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端详着掌心的珠子,仿佛还留着晏老夫人的体温,让人忍不住想去依偎。龙晏抿了抿嘴唇,把头埋进枕头。 龙晏睡到中夜,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来,只听得有人轻声道:“龙晏,你出来。” 龙晏微感诧异,听声音不熟,掀起点窗户往外张望,月光下只见左前方大树之旁站着一个人。 龙晏披衣近前,只见那人宽袍大袖,头发打成髻子,但面貌为树影所遮,看不清楚。 龙晏辨认一番,确定从未见过他,只问道:“你是谁?找我干甚么?” 那人道:“我是莲心的四叔。” 龙晏从没有听说过莲心还有个四叔,他不是孤儿吗?莲心与他同年,这个四叔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你是道士?”龙晏看着来人的发髻道。 “只是为了行走方便,改了装束。”来人笑了,“我是商人。” “从没有听莲心提过他还有家人,忽然来了亲戚,难免有些令人诧异。”龙晏虽涉世未深,架不住家里一群老江湖,心眼还是有的。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说话间,来人身子微晃,蓦地欺近,发掌便往龙晏胸口按去。 龙晏见对方没来由的出手便打,而且来势凌厉,心下一惊,当下侧身避过,喝道:“这是作甚!” 来人笑道:“莲心说你没有武功,我不太相信,试试你的本事。” 左手劈面又是一拳,丝毫没减劲道。 龙晏不由心生怒气,伸手就往怀里摸针盒。 “好了好了,不跟你逗了。”来人按住他的手,笑道:“听说你要查莲心的身世,我就来了,省得你还麻烦。” 龙晏一怔,心里不由暗暗吃惊。当天发生的事情,人家当即就知道了,人还来到了自己面前。“你一直在荆江?” “并未,今日刚到。” 龙晏看了看四周,平日里他的院子被警卫的铁桶一般,如今怎么轻易就让人突破了防范,还一个人都没有发觉? 来人笑了:“放心,你的护卫家丁都只是昏睡,性命无虞。” 龙晏有点尴尬,被人一眼点破心思也是没谁了。 “把莲心藏在半山寺这些年,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再躲藏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我今晚就会带莲心离开,莲心嘱我来替他向你道个别。” “确实方丈去世后,庙里的其他和尚也很难护住莲心。只是,你们要去哪儿呢?” 来人轻轻地笑出声来,“大江南北,经商。” 看出龙晏也有些不舍,来人道:“当年我也年幼,根本不会照顾婴儿,没想到他竟如此造化,得遇方丈带回庙里,平安长大。朝廷与我章家的渊源太深,莲心被太医局设计,难免牵扯他人,还是大隐隐于市的好。茫茫人海,再次逢面,总也得花他们些功夫。” “何以莲心就能确认你是他的四叔?”龙晏与莲心自小交好,此时仍然有些不放心。 来人拿出半块刻着同心纹的玉珏,龙晏一下认出莲心也有一块,总是挂在脖子上。 “这是我哥嫂的遗物。当日方丈建议我们一人半块,日后好作为相认的凭据。” “以后,莲心就要跟着你遍历江湖的风雨,相见也难,只是请转告他,我作为他的兄弟,延益堂也算他的一个家。” 来人抱拳,起身离开。 “对了,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龙晏看着他的背影,追着问。 “章无象。” 第3章 龙晏愧疚寻莲心 豆蔻蹑手蹑脚地把一壶热茶放到龙晏榻前的桌上。还没刚迈步离开,龙晏的手就戳到了他的腰眼上,吓得豆蔻一哆嗦,差点把壶打翻。 “赶紧地,去看看莲心走了没有!”龙晏吩咐道。 豆蔻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二话不说,一股脑跑出门去。 龙晏来回踱步,心里一阵不安。说实话,从昨夜那个章无象离开,他就觉得有些蹊跷,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是以一夜未曾入眠。 “还是自己去看看吧!”想到这里,撩袍就往外走,还没出得屋门,只见晏淞匆匆而来。 “龙儿,你可安好?”晏淞几步走到龙晏跟前,把他前后细细打量一番。待看到龙晏全须全尾,珠子也还挂在颈间,放下心来。 “昨天夜里莲心被人带走了,一应家丁护卫都中了迷药。”晏淞看龙晏还一脸懵懂地看着他,神情颇为不解,向他解释到。 “其实,昨天一个叫做章无象的人,曾到过我这里,并且说他是莲心四叔,要带莲心离开荆江。”龙晏道,“果然出了事情。” 两人出得屋外,只见晏玉堂带着家丁卫队,都骑了马候在院外。 眼见龙晏出来,晏玉堂拍马迎上,待向晏淞行礼见过,问龙晏道:“没事吧?” 龙晏道:“没事,可是齐师父也没发现昨夜有人来袭?” 晏淞道:“因事有蹊跷,昨晚我请他与乐清一同赴京查些线索。” 龙晏道:“齐师父怎么说?答应了你前往了么?” “昨晚已启程。”晏淞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这是齐师父嘱咐你的事情,你好好看看,安生待着,那里也不要去。” 龙晏心道,怪不得人家得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家里带走了莲心。可是莲心岂不是福祸难料?急道:“那还不领人速去相救?还在这里商议什么?!” 晏淞道:“昨天傍晚乐清等已找了个理由,将嫌疑人等拘住了。只是不知是否有漏网之鱼。既然昨夜行事得成,其人怕即是同伙。” 龙晏踌躇半晌,道:“那个人年纪不大,身手却不错,他带着莲心应该没有往京城去。” 晏淞一怔,道:“为什么?” 龙晏道:“天色昏暗,我也没看太实,天虽不太冷,但他披着一件毛皮大氅,似乎要往极寒之地。” 晏淞听闻,脸上登时变色,“克明速领一队人马往北搜寻!” 谭克明是晏淞的大弟子,行事稳妥老练,医术又高,一般事情晏淞是不会打发他外出的,现在派他带队,显然事情有些严重。 “那人自称章无象,身高中等偏上,梳着道髻!”龙晏赶紧说明,生怕浪费了大师兄时间。 “可是,他要带走莲心,悄来悄往不是更合理?为什么又要到我这里来自报家门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龙晏还是困惑。 晏淞瞧着弟子紧急组队,疾驰而去,沉思一下道:“或者想祸水东引,布个迷魂阵。” “迷魂阵?” 晏淞看龙晏一眼,心里决定对这个儿子摊牌,省的他动不动就跟自己对着干,“按照爹的推测,这些人应该是掠错了人,他们要找的,恐怕是你。” “为什么?”龙晏身形往后一撤,脸上写满了不解。 “你一出生就带着这颗珠子,本没有几人知晓。但是这些年来,你也知道,太医局以各种理由招为父去奉职,还秘密托人打听荆江一带的陈珠,行事很是蹊跷。五年前,有人曾悄然而来,问询异火遗伤的治法,这让人不免联想起一桩陈年旧闻。这里的水太深,你的珠子又来历神奇,想当年仙长叮嘱为父你不可为御医,为父也不敢前往供职,曝你于皇权之下。”晏淞拉过儿子,“爹韬光养晦这些年,只想你安然成人,平安一生,那些人多半是为珠子而来,莲心与你同年,身世又十分蹊跷,可能是代你受苦了。” 龙晏听闻至此,心中很是后悔,若不是自己执着,早将珠子交给晏淞,莲心恐也不至招此无妄之灾,想来想去,不禁扼腕。 “根据乐清的消息,那莲心身世也须不凡。半山寺方丈出家前乃前相章渊麾下,一向行事低调谨慎,心思之深沉,非常人可比。可以抱回莲心悉心抚养,这莲心恐怕也与章相颇多渊源。”晏淞感慨道。 “如是世家之后,为什么会落到这等际遇?”龙晏到底涉世未深,无以想象官场的水深火热。 “那章相真才实学,重视民生,治理水患,颇得民心。可是不知哪里惹恼了皇上,水患治理不久,竟然获罪满门抄斩。麾下三十六个贤士也都被罢去官职,流放的流放,出家的出家,传闻竟无一人得脱。”晏淞颇为感慨。 “没想到。可若是莲心竟然可能因我受过,儿此生难安。父亲一定要全力寻找!”龙晏听闻罢,愧疚之心又沉了十分。 晏淞见他呆呆出神,道:“为父自然会全力以赴。方丈生前知去日无多,曾托我多予看顾。莲心被咬伤送到家里,我们等于与此陈年往事逃不开干系了,不参与也已经参与进来。何况这些年你与莲心情同手足,为父也不想你因事此陷入不义,平白折损福分。” “着实希望大师兄能找回莲心,看看这些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时,小弟子曾山匆匆跑来,看到师尊晏淞与少东家龙晏站立门前,脚下一顿,暗暗向晏淞示意。 晏淞有些意外,这曾山专修药学,平日就痴迷于窝在得岐黄堂的逍遥阁内鼓捣药,几乎足不出户,恨不得吃睡都在那里,这会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遂安慰龙晏:“你不要妄动,否则按下葫芦浮起瓢,东张西突,难免影响筹谋。我还有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 晏淞又嘱咐亲卫好生戒备,径行奔回得岐黄堂。 “师尊,衙门来人了,正等在得岐黄堂!”离开龙晏的院子好一段距离,曾山才向师尊禀报,“我告诉他们,因为小师弟抱恙,师尊已经几日未得休息,此番力有不逮,不能出诊了。但是他们还是不肯走,直言今日必须一见。我才悄悄过来找您,怕您一会儿回去让他们撞上。”曾山一贯小书呆子,平时说话很慢吞吞,此番竹筒倒豆子一般,可见着实被来人逼急了。 “处理得好,”晏淞边疾走,便拍了拍他的肩,“夜里及凌晨才发生的事情,官府这就有行动了,可见早有款曲。” 晏淞想着,绝不能让官府掺和进来,过了明面,这件事就更复杂了,发展的方向就也不是自己的延益堂能够决定得了,不能跟官府有瓜葛。 想到这里,低低吩咐曾山:“去延益堂找你二师兄,让他挑两个外观看上去最为刺眼的急症送到得岐黄堂,就说是远道而来专程求诊的。” 曾山脑子多好使,一下就会意了。师尊这是不想跟他们周旋,又碍于他们的身份不得不见,给自己找了个脱身的借口。当下,曾山一改平日干啥都慢的做派,疾奔而去。 龙晏一夜未眠,此时即便躺在床上亦是辗转反侧。 躺了一会儿,忽地坐起身来:“不行,我的去找找莲心!” 豆蔻吓了一跳:“可是老爷明明嘱你安生呆着,莫生枝节。”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我爹察觉,你少爷我都离开两湖了好吧?” 龙晏翻出一个包袱皮儿,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服,想了想,又拉开柜子,塞进些细软盘缠。左右端详几番后,指挥豆蔻:“去厨房搞点肉松、干果和炊饼,少爷我要过几天艰苦日子了。” 豆蔻纵然百般不愿意,也没抵住龙晏用眼神持续施压。 被龙晏指使着,豆蔻趁人不注意,非但打点好了龙晏要求的一应物品,还在垣墙的一角烧了几把柴。 不一会儿,浓烟越蔓延越大。有着上次火灾的前车之鉴,伙计们如惊弓之鸟,一下陷入了忙乱,连被安排看着龙晏的几个护卫也赶紧跑了出去救火。 龙晏套上豆蔻弄来的一套粗布衣服,踩着豆蔻的肩膀,趁乱翻墙,跑出家院。 留下豆蔻在墙内一侧,肩酸背痛,半天直不起身来。这还不是主要的,一想到被人发现后的前途命运,豆蔻的心里直抽抽。 “早知珠子可以消灾,就不该这样护独食儿,不然莲心还能留在延益堂养伤。必须快马加鞭往北赶。”龙晏脑子一转,延益堂各地分所繁多,经常有转运药材的马车往返其中,正好借帆行船。 龙晏驾轻就熟,钻着僻静的小道往延益堂而去。 医馆边,一驾运药材的马车,刚做完交易,正准备出城。龙晏悄悄掩身于车后,准备车夫一驾辕,就登车。那时有点动静,车夫也很难觉察。 不一会儿,车夫终于跳上了车,龙晏刚想抬脚,领子却被人揪住了。 龙晏心中一凛,暗道糟糕。 回头一看,抓住他衣领的,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儿,尽管老脸老皮,胡子拉碴,但长相极为喜庆和善,若非毛发潦草及身上的旧道袍,宛然便是个老员外。 老头儿笑道:“娃儿,这是要搭车去哪里啊?要是缺盘缠,爷爷帮你如何?” 龙晏一撇嘴,心道:这老头儿是真穷还是装穷?要是装穷,咋不吧自己先好好捯饬捯饬?莫非也是来找老爹求医问药的? 龙晏极少出现在延益堂病患面前,是以前堂行走的伙计认识他的也不多。想到此处,龙晏挺起身来:“您见过我?” “那可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就是我那侄儿的……”老头儿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儿,似乎左想右想,记不真切,在哪断片了。 龙晏一瞧,乐了——好巧不巧,来了个主动给打掩护的!赶紧亲亲热热地挽住老头儿的胳膊,“叔爷爷,我得往北,你要去哪儿?不然咱俩作伴一起走?” “好,系着你,叔爷爷陪你!”老头寻望了一遍周围的马车,指着一辆有棚儿的说,“咱还是坐那辆,车夫看着较为顺眼。” 说的真爽快,好似这些车都是他家的,这更叫龙晏打定主意跟他一起走——与这个迷糊老头儿结伴而行,祖孙相称,谁还能联想到他就是延益堂的独苗苗少东家呢? 龙晏相当恭谨地扶着老头儿来到他选定的马车前,恰好车夫刚准备套马,一问,果如老头儿所料,是辆往北去的车。龙晏就差一拍大腿赞一声好,这难道不是机缘辐辏,左右逢源?简直是天助我也。 车夫看老头儿年纪垂老,龙晏又一口一个叔爷爷地叫着,还道是孙子陪爷爷到延益堂求医的,心里颇生怜悯同情,且请祖孙二人坐到了前排的车厢里,还给他们临时铺了个舒服的软草垫子。 龙晏过意不去,赠了他一定小小的银子。嘱托他把自己送去青泥浦。那是个港口,可以从那里搭船,顺江而下,行至两湖交界,出英山进河南。在龙晏的记忆里,这是最便捷的北上通道。 第4章 又见一个章无象 车行道,道是官道。 “叔,咱能不能沿江走?”龙晏觉得那个章无象大概率是带着莲心走商船,这样一直在官道上走,很容易丢了目标。 车夫奇怪地看看龙晏:“你和你叔公跟车到地方就行了呗,管我走官道民道?” “我们想搭船,您要是不方便,就把我们找个路口放下吧?” 车夫磕打磕打烟袋,看了车上的老头一眼。 老头儿睁大眼睛接住他探询的目光,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就听我乖孙的!” 车夫连连点头,心想,这老头生的一定是颠症,看样子脑子有些不清楚。 龙晏准备先找到莲心,然后带着莲心南下荆楚,找给他珠子的老道去。 摸了那个小瓶子以后,他的脊背一直在疼,脖子里挂的珠子时断时续地发热。更奇怪的是,火灾后,他不能碰生水了。只要沾上,皮肤就会起一层小燎泡,奇痒难耐。 晏淞纵然行医半生,也没见过这个病症,这两天正在查医书呢。他琢磨着,如果当下他爹也找不到办法,其他的大夫就更靠不住了。倒不如启程南下去找老道,到时候拜他为师,他还能见死不救?反正他已经快十六岁了,离十七岁之约还差两年多点。路上走走停停,吃吃玩玩,到找到老道也差不多十七了。 “大不了,待在荆楚老家等师傅几年。”龙晏抖着脚,躺在马车上晒着太阳,看着远处长白山上的蓝天白云,更加觉得这趟离家出走离得有理。 若等到了十七让他爹把他送回去,还不如早点自力更生。况且,他也不是没心没肺惹他爹着急,到底是言情并茂地修书了一封,说明了去向。 车夫一边赶着马车,一边逗着龙晏唠嗑。龙晏生得很好。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双瞳炯炯,虽然个头较同龄的男孩矮一点,丢到人群里仍然很是打眼。这样的男孩子,很容易招人喜欢。 这天,马车行至武来码头,龙晏赶紧拉着老头下车,躲进一个林中的小茶馆,一边给老头儿点了些吃食,一边观察往来行人。 没看到章无象等,倒是看到了他爹的十几个弟子沿路追了过来,包括他一天到晚忙得见不到几回面的二师兄。 “我爹不会把医馆都关了,打发大家都出来找我?”趁着老头吃饭的功夫,龙晏猫到路边饭棚的厨房里,使劲往脸上和衣服上胡拉了几把炉灰。 等他出来,就看到师兄带着两个护院正走向那个老头。 老头儿被龙晏安排下,正坐在大树下有滋有味地吃面。看到一水儿延益堂着装的少年走来打听消息,一边听一边使劲摆手晃脑。 少年们一看他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问他什么一点不配合,不由得有点着急,言辞之中便显急躁。 老头儿高声说道:“咱只听乖孙的话。你们这些人休得胡乱打听我乖孙的下落!” 龙晏闻言,赶紧跃上一棵大树,暗道:“您老是把我卖了个干净啊,只要我二师兄再套您两句话,咱们还不被一兜儿带回去?” 众人见老头儿虽然看上去外表邋遢,确是目光炯炯,就算坐在一个矮墩上,也颇为神威凛凛,一时倒无人敢再追问。 二师兄看到,冲着少年们打个手势,走到老头儿身旁。 龙晏在树上远远看着。他这二师兄常年在延益堂前堂坐诊,人来人往,各色人等不知见了多少,别说一个些许疯癫的老头了,就是个死人,也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人家的家世背景、何时发病何时去世。 只听二师兄蹲下身子,轻声细语劝了老头几句,老头就朗声说道:“我那乖孙一时顽皮,眼下不知去哪儿玩耍了。你待小老儿我吃饱喝足,我那乖孙就该来接我了,到时自来与各位相见。” 龙晏暗叫“完蛋!”他这“叔公”这就被二师兄攻略了去。 他虽不放心老头,但是了解二师兄。仁爱却果断的二师兄如果久等不见老头儿的“乖孙”,一定不会放心老头独行,实在不行也会护送或者带回延益堂。是以他继续猫下腰,瞅准机会爬下树,借着遮挡跑进了树林...... 第5章 又是一个章无象 武来是个繁华的港口小城。龙晏东躲西藏避着大师兄,连这个滨江小城的饭馆都没去过,更不用说到江边过过瘾了。 很快就要立冬了,一入冬江边上的船只就会少了。如果坐不上船从水上到青泥浦,就要绕道。考虑到路程远了不是一点半点,龙晏打定主意尽快问到船只。耽误在这里,要是被他师兄打听到踪迹,肯定直接就被带回延益堂去了。 到底是没跑过江湖,缺少经验——龙晏从家里顺出来的金银细软都是捡值钱的拿,到了要用的时候才发现太打眼。有一天去银楼兑零碎银子,被小伙计左右地打量。龙晏一下子琢磨过来,这要是他二师兄打听过来了,还不一摸一个准?他才不会这么傻。 当然,他还得抓紧打听有无莲心的足迹,时间拖得越久,人海里越难发现行踪。何况两湖经济发达,物产众多,加上水路陆路交通都极为便利,南下北上四通八达,一个不察或者一点滞后,都有可能自此南辕北辙。 于是他晚上偷偷出来吃个面,顺便打包两餐的锅饼小菜,白天就各个路口向人描绘莲心和那章无象的形貌。恨只恨当时没有问问章无象的商号,不然也多一份信息,可是谁又能保证他给个商号就是真的呢? 一边急着找人,一边又不能暴露行踪,龙晏很快找的累了,他甚至很怀念在家里的时光,毕竟在那里他只要随便吩咐一句,自有人都给安排的妥妥的。不像现在,干啥都得自食其力。 比如上山采药,由于经验太少,又没干过粗活,不仅采药的效率低,而且还要识阴阳、辨药性,时不时地山上出现些野生动物,还要有一番惊吓。 好在龙晏虽养尊处优惯了,却并不骄纵。他也知道选择出来找莲心,兼拜师傅,都得做好吃苦的准备。坐吃山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白天钻进林子找草药,卖给药铺换点小钱,供自己上船前的吃喝用度。他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危难,须得忍一时,这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苦几天,等过了海到了登州,再好好享受补回来。 这天趁着夜色,肚子咕咕噜噜的龙晏,又到吃面的小摊子前打牙祭。说实在的,虽然这面也说不上多好吃,但比起白天吃的凉饼凉菜,还是可口了不少。 龙晏观察了几天,发现这里打下手的少年挺机灵的,也不惹是非,长着一副笑模样,里里外外各样客人都能打点得很妥善。龙晏琢磨着,没准把找船的事托付给他,目标反而小一点。 “嗳,这位兄弟!打听个事儿。”龙晏冲那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对龙晏印象很深,别看他白白净净,说话也温和有礼,整个人细皮嫩肉的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反而行为特别豪迈侠义。 那天街上群丐争斗,殃及正在吃面的龙晏。眼见一个大棒将要落在龙晏背上,男孩只听耳边呼地一阵强劲的掌风,使棍的人站立不稳,被迫急退,仍还是摔倒。此人爬将起来,恼凶成怒,只道是龙晏暗使功夫让他出丑,铆足了劲再次掀起大棒,直往龙晏头顶招呼。 龙晏听的声响,纵想躲避,奈何没练过武功,力有不逮,心里懊悔没有跟齐岱学学自保的身法。 眼看着大棒要结结实实地打到龙晏,持棒人又被一阵掌风扇得仰倒。这一回,他看的清清楚楚,龙晏站在那里只挪了三五步。心想,乖乖,这是内功了得的练家子阿,别看年纪小,但是镇定自若,颇有大将之风啊!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龙晏看他拿大棒往自己身上招呼,还没有反应过来如何躲过,脸上不免呆呆的,没啥表情,看着确实像极了胸有成竹。 眼看着领头的又被强风袭击,余下人等一拥而上,纷纷包围龙晏。 龙晏这才反应过来要破圈儿出去,势必要反击,不然就要被人两头堵着打。好一个龙晏,大声疾呼:“多行不义必自毙!”持棒人脚下一顿,“说谁不义?!” “如有矛盾,自去偏僻地界解决,在这么个闹市,打斗必然伤及无辜,那还不是不义!?” 群丐忽然听他出言相责,不由得望着持棒人,各有相疑之色。 持棒人再次被一个半大孩子抢白,在同伴面前掉了脸面,恼羞成怒,大棒一甩而出,照着龙晏飞去。 龙晏煞有介事地马步一蹲,闭上眼睛,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学着齐岱平时练功的样子,小胳膊卯足了劲儿伸了出去。心下一横地想,接得住就接,接不住大不了受点伤。 却见那大棒呼呼地飞来,迅疾势猛。却不料飞到龙晏三步开外处,一下卸了劲儿,干干巴巴地落在了地上,不仅一众旁人,就连龙晏自己也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持棒人飞也似地抢回棒子,指着龙晏:“有本事日后再战!”言毕,似极不甘心,挥着棒子四下一扫。 面摊子旁边,推车卖水果的祖孙俩倒霉地中了招,尤其是爷爷,被扫倒地,磕到脑袋,立马昏了过去。同行的小孙子只会扯着嗓子大哭又没有钱清大夫。 龙晏爬起身来跑过去扎了两针。老爷爷悠悠地醒过来,爷孙俩又被他拽到摊子上吃了两碗热汤面。 在面摊上的男孩看来,龙晏可以说很仗义了。也正是因为这样,龙晏每次来点面,他都要往里面多加几片青菜。别的他也请不起,毕竟这是他远房叔叔的摊子,他只是个来帮忙混口饭吃的孤儿。 “小爷请吩咐!”男孩赶紧跑过来。 “你知道哪里有去登州的船吗?票钱不拘,时间要快。”龙晏塞给他几个铜板。 “白天我倒是可以去打听打听,婶子白天会帮着出摊,用不太到我。”男孩把钱推回给龙晏,“小爷这是折煞我。这段日子你没少帮周围的邻居们施医,大家都是穷苦人,朗博也是看在眼里的。” “原来你叫朗博啊,好名字!”龙晏伸着大拇指夸着,心里却嘀咕:朗博,老伯?这名字怎么听上去老在占人家便宜。 “我爹取得。可我爹娘都病死了。” “那我就叫你小朗哥吧,”龙晏鬼机灵地眨了下眼睛。朗博听上去像是老伯老伯地,怎么听怎么别扭,总不能让自己在称呼上吃亏吧。 “是这样,有时间你帮我忙,尽快到码头打听一下,有没有这两天赴登州的船,动静越小越好。打听好了,小爷我有重谢。” “您放心,明儿一早我就去。”朗博拿抹布利索地帮龙晏清了清桌面,赶紧跑回了灶头。 第二天天一蹭黑,龙晏就跑去小面摊了。 “天一亮我就到码头了,买好鱼虾就挨着人问过海的船。不过最近渔船都没有到对岸的,好像官府下了禁海令,登州不能登岸。”朗博装着擦桌子,小声地向龙晏交代打听来的消息,一边眼睛还留意着炉火边忙碌的叔叔。 “看来只能蹭官船了。”龙晏筷子挑着面条,却没有往嘴里送的意思。 “官船倒是在码头停了几艘,士兵把着挺森严,今天没敢问。”朗博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又再次压低了声音,“我还看到一艘商船,不过也有士兵把守。” “这看上去可以,”龙晏低头一寻思,“但是那船别是惹上什么是非了吧?” “这倒不好说。我今天试着凑近了好几次,终是没敢上去问。”朗博桌子都快擦掉皮了,俩人还没拿定主意。 “罢了!小爷豁出去了。今天夜里我自己亲去码头探探情况。”龙晏狼吞虎咽地吃完面,下了决心。 朗博偷偷看了眼他叔,“你等我收了摊,咱俩一起去。” 入更了,街上渐渐没了行人。 朗博收拾好家什,侧耳听听叔叔也上床了,这才打开后柴房的门钻了进去。 “可以走了?”龙晏把小包袱系在肩上。这是他仅有的行李了。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龙晏相当看得开,反正他现在不能接触生水,也洗不了澡,索性连衣服也紧着一件穿。 朗博看他白生生的小脸,不由地担起心来。“要是拿不准那船主是好是坏,你还是跟我回来吧?” “我又不娶他家闺女,好坏跟我有啥关系?”龙晏咧嘴一笑,“能坐上船,安全到登州就行。”拍了拍朗博的肩膀,他钻出了柴房。 船上的灯都息了,但是还有一队兵士在船下走来走去。 “这咋整?”朗博压低声音,把脑袋从礁石上缩了回来。 “有点麻烦。”龙晏把他拉得更低一点,俩人都隐藏到石头后面。“我现在不想沾水,得择机从船板上去。 最好是趁着船上有人下来,或者下面的人上船,我就偷偷跟上去。见到船主再商量能不能搭船。” “你可真虎,还是先看看到底是不是船主犯了啥事,是不是得罪了官府,弄明白了再做打算。”朗博拉住他,就怕他不问黑白就溜出去了。 他不知道是啥原因,龙晏小小的个子,白生生的小脸,又有百试百灵的医术,让他就是想护住他。 “嘘——”龙晏拉着朗博彻底趴在了地上。远处灯影里,一个官员与一个身量很高、着长衫的人并排走下船来。 涨潮了,海浪拍打着岸边,船在波涛里显得黑黢黢的。那是一艘很大很结实的船,昏暗的灯光里,也能看得出船头雕着遒劲的花纹。 “马大人,”高个子放慢脚步,转向官员。他的声音温润清和,让人忍不住支棱起耳朵,捕捉他说了什么。 官员停下脚步,充满期待地等着他的下一句。 “呈祯虽曾经科考,却从没有想过入仕。何况家父和兄长均已辞世,呈祯更无心投身官场。”章无象字呈祯,负手而立,面向大海,沉默了一会儿。“还劳烦马大人向皇上转呈我的心意。” 被称为马大人的官员,看着章无象沉静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是枉然。只能拱手致礼,“那真是可惜了,先生少年及第,状元加身,当真是一等一的学问见识,就这样泛舟江海,奔走于南北贸易,恐怕皇上还是会很遗憾,应是再难遇到先生这样的人物了。” 稍一沉吟,看章无象并不接话,马大人不禁有些尴尬,只能自己接话,话里有话地说:“相信以先生的才德,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定当以天下为公。” “马大人过奖,人各有志罢了。”章无象哪能听不出这言外之音?他不易被人觉察地微微一笑,笑容透着一丝不屑。 马大人趁着灯光再次端详章无象。这样如珠如玉、丰神俊秀,虽着白衣,但掩不住高贵出尘的气度。他不由得再次叹息。“令侄在皇宫与皇孙们做陪读,我会时常留意,先生放心。有什么嘱咐,也可以随时遣人告知。就算我能力有限,毕竟章公生前门生众多。” “多谢马大人费心了!兄长一心向学,生前虽身在官场,但并不热衷政事,所以应该也没有树什么敌。侄儿懵懂少年,现在能感受到的也不过人情冷暖而已。”章无象无奈地一笑,“这几年还是在宫里待着比较安全。毕竟众口悠悠,大家都不是愚人,到底还要保留几分清名。等他不愿待在宫里了,我再去向皇上求个恩典。” 马大人看他话说的软,眼神却深沉的看不到底,语调也有些冰冷,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前几天封海留船,实属无奈。先生萍踪帆影,只有这样才能谋得一面。还望海涵。”说着就要一揖到底。 章无象胳膊一抬,轻轻拦住了他。“呈祯一介商旅,当然要受官府管辖。马大人言重了。” 马大人听闻他自称表字,知道不宜再谈,于是往远处一招手,一个随从疾步跑来。“给天泽盟的商船全都发通行文书。”随从领命而去。 礁石的暗影里,龙晏和朗博一击手:“就它了”。 “我得跟着这个长衫,一会儿混到船上,到了海上再跟他谈船费。” “现在跟他说不行吗?”朗博觉得这孩子总是想事不跟别人一样,到了海上,人家要是不欢迎生人搭船,那岂不是进退两难? “现在只有他的船队有了通行文书,他要是下令不许带我,我不是就得在等下一波?能走就尽快走 ,不然夜长梦多。” “那我一会送你到船上。然后我就回家了,明天还要出摊儿。”朗博跟在龙晏身后,终于等来了一队挑夫。那是往船上送菜的商贩。两人悄悄地跟上。 “这么多好吃的!”朗博口水都要留下来了。眼前的案板上摆了一溜儿的海鲜,正当季的大蟹子满满一筐,都是刚蒸出来的,香气撩人。 “你看你,眼都快冒星星了。”龙晏觉得好笑,这个朗博虽然急公好义,没啥弯弯肠子,但是毕竟出身低微,以他的环境,恐怕这样的蟹子是经常见,但从来也吃不起,现在想必是馋狠了。想起这些天他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龙晏一抬手,把装蟹子的筐子整个拉到他们藏身的条桌下。 “这,不大好吧?”朗博笑嘻嘻地捏起一只肥蟹子,嘴里边说着不好,手里边揭开了蟹壳。 “诺,这不就行了?”龙晏又一抬手,把一小锭金子放在了原来放蟹子的地方。 朗博瞅了瞅那锭金子,咂咂舌。那是他们家出一年摊也挣不到的。“我尊称您一声爷!以后有缘再见,得跟着你混。” “好说好说。”龙晏也笑嘻嘻地揭开一只蟹子,盘腿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朗博吃了一个又一个,待他擦擦手再想拿一只时,龙晏压住了他的手。“这东西性寒,不能多吃。” “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吃蟹子,再来一只,再来一只。”朗博说着已经抓过两个大蟹子。 “回头这些剩下的,你带回家去,”龙晏不知从哪里抓来个布包袱,把剩下的螃蟹一股脑装到包袱里打了个包,又从怀里掏出了又一锭小金子放在包袱上,“再把这个也带上。” “爷,你这是寒碜我呢?蟹子我拿着,金子还是你留着用。”朗博还没等把金子推回到龙晏怀中,只听哐当一声——船竟然动了。 两个人赶紧从条桌下钻出来,待确认了船真的已经起锚,都傻眼了。 “快点快点,把蟹子装盘,端到大舱去。”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几个人边互相招呼边向他们藏身的地方来。 “这可咋整?我叔还以为我还在床上睡觉呢!”朗博懊恼地缩回条桌,“都怪我太贪嘴了!” 龙晏却在担心那些越来越近的脚步,“嘘——” “咦,螃蟹呢?” “这咋还有锭金子呢?” “找找,找找,煮熟了还能飞了不成?”众人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找了起来。 桌布被一把掀了起来。 第5章 事有蹊跷费揣摩 暖和舒适的长舱,装饰得低调奢华。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章无象靠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打量眼前并排站着的两个少年。他的眼神最终落在了龙晏身上:“偷偷上的船?” 他的眼神并不严厉,但还是让龙晏不由自主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他的提问。 “请恕我们冒昧,我是想要到南方找师傅的。然而等了好多天,只有这艘船能出海。”龙晏虽然从小养尊处优,有些小傲娇,但是并不骄纵,知道明明是自己理亏在先,所以还是姿态低着点,扭头看了看朗博,“至于这位小兄弟,纯属仗义想送我一程,没想到反而下不去了。” “先生,他们还偷东西!”一个小伙计恭敬地向章无象禀报。 “哪里有偷?”朗博差点跳了起来,“明明我们小爷放了一锭金子的!” “在这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把龙晏放在调桌上的小锭金子呈给章无象。 章无象并不接过来,而是远远地在灯光里端详了一下,发现这虽不是官府的足金,但是成色极好,应该是大户人家专门打造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一类的。 明明知道他是个商人,但是龙晏却觉得这个人世家气质极厚,而且融合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举手投足间让人觉得清贵又疏离。章无象看向金子的那一眼,让他觉得,好像万般皆下土,这些阿堵物瞧上一眼都仿佛染污了章公子的视野。 章无象示意掌柜的把那锭金子收起来,掌柜双手拿了回去。“搭船可以,船费也够了。可我这是商船,为避免麻烦,你们就在掌柜的指定的区域活动吧。”他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回头下了船,也不要提是搭我的船过海的。”说罢,冲着掌柜的意兴阑珊地一抬下巴,意思是带他们出去吧。 掌柜的赶紧拉了一把两个半大孩子,退了出去。 “这位公子好大的排场啊,站在那里我都出汗了。”朗博悄悄地跟龙晏说。 龙晏使个眼色,暗示他等会儿再说。他们家是历代济世名医,往来非富即贵的见多了,尤其是发展到关东后,外族权贵包括高丽王族也曾多次匿名求医,一般人物也惊不到他。但是这位章无象,实在是太矜贵超尘了,让人无法印象不深刻。这般人物,有着状元的头衔,却有着商人的身份,连皇上亲自派人请他去做官都不稀罕,在他身边还是小心为上。 掌柜的把他们安顿在一个偏一点的小船舱里,交代了饮食住行,又指定了一个叫豆儿的男孩为他们服务,才离开了。 “这不错哈,还给安排了一个听招呼的。看来咱们的船资是足足够了!”朗博反正下不去了,索性跟着龙晏先到登州,然后再做回来的打算。这会儿听说豆儿可以听他招呼,从出生就没享受过这待遇,颇有点兴奋。 “哪里是来照顾我们的呀,分明是来监视的。”看着渐渐有点得意忘形的朗博,龙晏压低声音说。 这一招他见的多了,用得最多的就是他爹。从小到大不知给他安排了多少个小厮,大部分都是他爹的眼线,就为了管着他别往外跑。可他哪是能闲得住的人呐,偷学了一身医术还不得出去练练手啊,就这么着,那些小厮大部分都干不长。他爹总在找人来,龙晏老折腾着要求换,搞到最后,他爹只能嘱咐他的几个师兄轮番看着他。这不,现在岸上还有他大师兄带着一大队人到处找他呢。 “倒是那章公子,说是个商人,怎么看怎么像个大官儿。”朗博躺平在舒适的床铺上,很满意地伸展着四肢。 “公子哪里是像个大官儿,他们家老爷子——”豆儿一张嘴,就赶紧用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龙晏和朗博对看一眼,朗博主动挨近豆儿,小声地说:“咱们也不是想探听你家先生的底细,只是想在到登州的这段路上,别言语不当冒犯了你们船上的人。” “那我说了,你们可别传出去哈?”豆儿看龙朗二人都郑重地点了头,这才凑近了低低地说:“听说先生的父亲以前是当朝最大的官,十几年前被皇上赐死了——” “我的个乖乖!”朗博忍不住张大了口。 “豆儿,今天你没说过,我们也没听过。”龙晏拉着朗博躺回床上,默默地看着豆儿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 “这位爷咋称呼?”豆儿边干活边问龙晏。 “我啊,我叫——”龙晏不想透漏自己的信息,遂随口胡掰:“我叫晏小令。” “原来是晏爷。”豆儿停下活儿,冲着龙晏拱了拱手。 朗博也是第一次听到龙晏的说自己的名字,但是为了显得自己是嫡系,赶紧补充:“我们晏爷是个大夫,游走江湖,豪侠仗义,别看他年纪小,却真是医术了得。” 龙晏赶紧扯住他的衣袖。朗博犹自感觉不错地冲豆儿咧嘴笑了。 这一天过得太刺激了,加上船身也随着海浪微微摇动,波涛声像是大海的呼吸,一波一波传来,不多久,两个少年就沉入了睡眠。 龙晏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这突然又出现了一个章无象,两个里面总有一个是假的,难道只是简单的重名?两个人都出身于官宦家庭,都从商,都有侄儿?这概率也太小了。那带走莲心的是真的假的?如是假的什么居心呢?想延益堂虽非府衙,却也有重重护卫,莲心因为受伤,旁边还有嫲嫲小厮时时关照,怎么就轻而易举被人带走了呢?那个章无象所持的半块玉又是真是假? 龙晏一骨碌坐起身来:事情这般蹊跷,这是要出大事啊! “听豆儿说,您是个大夫?”一个伙计一挑帘子进来,头上还挂着汗珠。这都已经快立冬了,一定是跑的太急了。 “那你看,我家小爷医术了得!”朗博一步跨到龙晏前边,把龙晏护在身后,“有啥事跟我说——” “先生病了,头疼难忍,偏偏这次船上没带大夫,您看咱们家爷能不能给看看。” 朗博扭头征询龙晏的意见,见龙晏点头,赶紧拿起龙晏的医包,跟着他走了出去。 到了船上,很多人都会有些不适,尤其是因为船体颠簸,会出现呕吐晕眩。所以上船后这些天,在豆儿和朗博的经纪下,龙晏已经帮着好些人排除不适了。大家都要出点诊金,都被龙晏婉拒了。于是晏小令晏大夫的一根针,被越传越神。 龙晏进门的时候,章无象正躺在床上,掌柜的站在床边无计可施。可能是疼的时间有一点长了,章无象的脸色有些疲倦,也显得有点苍白。 掌柜的一看龙晏进来,赶紧把他引到床边。 “需要先给先生号一下脉。”龙晏一看章无象的脸色,直觉这不是什么伤风感冒。 掌柜的一听,赶紧往床边搬了一张小凳,又拿了一个锦垫放在了上面。屋子里好几个人,但说话压低了声音,走路更是放轻了脚步,一时竟然除了窗外的波涛声和风声,再静无声息。 龙晏指搭寸口脉,半晌沉吟。掌柜的有点着急,不安地来回观察章无象和龙晏的脸色。 龙晏抬头看看章无象的嘴唇,因为不适紧抿都有些发白了。他也没问病人自己的感觉,直接对掌柜的说:“先生之前是否头部受过伤?” 掌柜的闻言看了看章无象。可能是此时头部不那么剧烈了,章无象竟然已经有些困倦,眼睛也微微地合上了,没有要回答问题的意思。掌柜的赶紧说,“这要问田先生了,他这段时间留在青泥浦办些其他事情,过两天会赶来登州。” “这样吧,我先施两针给先生止住疼,再开一剂安神汤,让先生今晚能够好好睡一觉,后续问过了田先生,再考虑对症下药。” 说着,龙晏从医包里拿出一个锦包,里面是一套做工至好的银针。这是他祖母生前特意留给他的,据说是几代传承的古物。这针龙晏保管的十分上心,因此历久如新。 他循经取穴,手法轻柔如蜻蜓点水,却又稳又准地落完针。待取针时,章无象的表情已舒缓了下来。 饶是掌柜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由在心里为龙晏竖起了大拇指。别看外表是个半大孩子,你看他那手法,那下针的果断和镇定,倒像个行医几十年的老杏林。一取完针,他又是活动手腕,又是转转肩膀,全然恢复了少年心性,适才的淡定从容跑的无影无踪,天真的脸上还带着一抹顽皮狡黠。 龙晏又嘱咐掌柜的赶紧按方准备安神汤,因为怕船上药材不备,他基本上都用了有治疗作用的食材。 “晏大夫虽然年轻,可却是医术了得啊。”掌柜的看着章无象喝下日常食材熬煮的安神汤,不一会儿就安然入睡,不仅对龙晏夸出口来。 “这次采购了一船的珍贵药材,明天一早请晏大夫移步货仓,看看有无适合先生的病症用的。”龙晏点头。 清晨,章无象醒来出了一身大汗,却感到分外的轻松。他坐起身来才发现床边临时安了一张小榻,一个半大少年沐着晨光睡得正酣——正是大夫“晏小令”。 掌柜的端了粥进来,看章无象正端详少年,连忙低声解释因自己昨晚不放心,与晏大夫商量请他留下观察一晚,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 看着章无象脸上毫无不爽,掌柜的连忙递上手里的粥。 章无象有个毛病,从不与人同屋而眠,更不要说同榻了。掌柜的很意外,他竟然没嫌弃龙晏。 龙晏一觉醒来,发现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了。章无象的床上,被褥已经被整理的整整齐齐了。 他坐在小榻上,精神还有点恍惚。从小他的身边就没断过人,他爹怕有人加害他,所以就连晚上睡觉,身边也总是有人陪着。只是头几晚他总是睡不好,等大家适应了彼此的习惯,他才能睡上好觉。没想到昨晚在章无象弥漫着淡淡松香的卧房里,竟然落枕而眠,一觉到天亮。 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侍童。一个端着洗漱用品,另一个端着早饭。龙晏打眼一看,直接端起热茶漱了下口,用剩下的茶抹了把眼睛,就端起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堪堪倒在榻上又眯上了眼睛。 章无象推门而入,就看见两个仆童大眼瞪小眼立在龙晏榻前。 龙晏并没有睡着,他在运行体内的气息。 置身水汽重的地方,他的脊背就会隐隐作痛,这是火灾后的后遗症,鉴于他老爹也无措可举,龙晏自己查阅医书,在某本道经上发现了一个运气的小方法,练着试了试,居然可短期缓解他的背痛。离家以后,生活颠簸,居所简陋,时不时背痛复发。所以每天早起以后,他就运气练功,早已成了习惯。到了船上,每天在海上漂行,水汽缭绕,背痛尤显,他就改成了早晚两次。 章无象进来时,他其实听到了动静。但是他的气正运行到关键的经脉,只好继续装睡。 以往,他是空腹运气,除了能缓解疼痛外,并无其他异感。昨晚熬了一夜,今早实在是饿了,一碗海鲜粥下肚,气息竟然有些不同。一呼一吸之间,气流上下左右轮转,腹背如花自满足而成实,内外精足通气,保和一身暖意。通体舒泰,而且如入山而不迷误,气息脉络格外清晰。 收神敛气,顿觉这个早课做的超乎寻常的好。 龙晏稍作寻思,觉得粥的成分都是寻常之物,熬制也是家常做法,作用应该较小。难不成是这屋里有什么特殊的物件? 他半张开眼睛,悄悄地打量屋里的陈设。发现这里的东西虽然真真价值不菲,却低调质朴,倒也不是世所罕见的物件。 他又打量章无象的床铺,肉眼看去,也没发现暗格或者暗门。他们家的密室设计的极为精巧,寻常人无踪可寻,这也练就了龙晏的明察秋毫,一般的密室是瞒不过他的。 “难道是在章某人的身上?”龙晏瞟动了下眼睛,在屋子里找了找章无象的方向。却看他身着寻常布衣,在窗前负手而立。两扇窗户在他面前紧闭着,也不知道他在看啥。 见实在没有什么发现,龙晏也不好再赖在床上,佯装打了个呵欠,从小榻上爬起身来。 “醒了?”章无象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到龙晏炸毛的脑袋和对男孩子来说过于白嫩且还带着点婴儿肥的面容,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一抹笑容。 “失礼了,失礼了。从上到船上,总是觉得睡不够。”龙晏有点羞涩地抬了抬手致了个礼。再抬起头时,干脆大喇喇地审视起章无象来。 本意上,他是想看看章无象身上是不是带着啥不寻常的东西,一眼望去没啥发现,却意外地被他的笑容闪了神。 不得不说,章无象长了一张清贵无敌的脸。他往那里一站,只脸上挂个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让人觉得好像看到了玉润琼芽,静收白雪。他往前走个一两步,就让人觉得似带来一点神光,应物明彻。加上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气度正好,又身量比较高大,虽然略有清瘦,倒也温润如玉,器宇轩昂,竟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章无象似乎习惯了别人这样注视他,对龙晏的片刻晃神也不以为怪。 倒是龙晏有些不好意思,稍作调整,赶紧询问他的感觉。看到章无象轻松一笑,知道已基本无痛感,心里也跟着一松。 “十五年前,有过一次偶然的撞击,落下了头疼的毛病。”章无象说着,递给龙晏一杯紫色的液体,示意他尝一尝,“这些年游走各地,也曾寻医访药,却没有多大起色。昨晚应该是自撞击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龙岩见他确实已经见好,“离家这几天,难道我的医术已经有了这么大的长进?”他略歪歪头,又打量了一下章无象的表情,发现不像作伪,不仅有些自我膨胀地在心里表扬起自己来,嘴上却还谦虚着“学医不精,先生谬赞”云云。 一抬头,把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将将呛得他咳嗽起来。 “这是源自北境肃慎古国的一种饮品,酿自深山松林中的一种罕见的果实。是不是有些浓烈?”章无象从床头的一个锦盒里抽出一方崭新的帕子递给龙晏,示意他擦一擦。 “实际上,它对身体极好。肃慎贵族都会在降雪前想方设法酿制一点饮用。因为那种果实极为稀少,所以这种饮品市面上很难见到。”章无象说着,递给龙晏一个小皮囊,“这里还有一些,你带着慢慢用。” “这东西太稀罕了吧?小令怎么好意思?”龙晏说着接过皮囊来挂在自己腰带上,压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章无象觉得他有趣,有心与他交结,就问他:“不知晏大夫下船后有何打算?” “我想从陆路游历,这一路想去找个兄弟,再拜个师傅。”龙晏咧嘴一笑,流露出几分童真来。看着这个应该年长于自己近一倍的男子,他又恭敬地说,“我年少,先生不要客气,还是叫我小令吧。” “小令?”章无象心里想,这名字确实适合他,这个晏小令看上去就可爱,清善无拘却又有点道气精神,虽然是个男孩,却让人不由心生怜护之意。 “船到登州后,我也会前往北方一趟。小令如果有空暇,不如在登州等我几天,待我处理完杂务,咱们结伴而行。若何?” 龙晏正中下怀。反正他有两年的时间,到哪玩都是玩,从小没怎么出过远门,登州他也没去过。瞧着章无象这排场,路上帮着寻个把俩人一定方便的很,况且还是和他重名的人,他一定很有兴趣帮忙。再说跟他走一定是一路香车宝马,游山玩水,还不用担心他师兄逮着他,遂忙不迭地点点头。 “正好这一路上探探他究竟有何宝物,可襄助我运气疗伤。”龙晏越想越美,看着章无象也更加亲善起来。 船到登州,正逢细雨迷蒙。 在章无象的安排下,朗博转乘返航。虽然再三推让,在龙晏的坚持下,朗博还是收下了两小锭金子,章无象又嘱咐掌柜的挑了些珍稀海产、毛皮药材,装了只小箱子让他随身带了回去。 朗博左恩右谢,才不舍地作别了龙、张二人。 龙晏为了防止起燎泡,不能淋雨。一路上使劲挤在掌柜的伞里,不肯让雨水打到一点。章无象看了不觉好笑,念他到底是个孩子,娇气得很。于是把他招呼到自己的伞下,让出一大半空间,完全地罩住他。 等龙晏发觉章无象的关照,却见其人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已经转往商号去了。 龙晏在章无象的安排下,住到了云泽盟在登州的一所别院里,等着他处理杂务后再行启程。 说是别院,其实是个三进三出的大院,背山面海,景致上乘。龙晏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想象着那朝晖夕阴定是气象万千,能在这里小住几日,甚是舒心。 龙晏招呼豆儿大烧开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豆儿伺候他洗完,又把他里里外外的衣物彻底清洗熨干。龙晏穿上洁净干爽的衣物,这才感觉完全活了过来。 从离家以来,这是他过得最舒服的一晚。在外颠簸,为躲避家里人找到他,净找小地方住了,不要说洗个澡,脸洗起来想用热水都不方便。 掌柜的指定豆儿照顾他,也甚合他意。在船上几日,他们已经混熟了。豆儿是登州人,对城里哪儿都熟悉。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一早一晚到章无象那里报到,他揪着豆儿,打着满城疯玩的名号,找着莲心的消息,碰到缺医少药的或者恃强凌弱的,就站出来施把援手,过得倒也畅快。 反而章无象就不是这个情况了。 第6章 肃慎遗族不期而至 自登陆,章无象除刚到登州出去忙了两天,其他时间几乎足不出户。倒是不断有人前来请示,有时夜里也有来访者,甚至不走寻常路,飞檐走壁而来。 要问龙晏怎么知道的,那要拜他运功所赐。 自火灾受伤发现运功疗法后,这段日子他勤勉练习,意外之喜就是发现目力、听力都有所进益。最近他每日早晚悄悄凑在章无象身边运功,又是事半功倍,进步更快了。现在不要说院子里进出几个人瞒不住他,只要他想听,就算对方俯首帖耳地交流,他也能听个大概。这让龙晏不禁十分快乐,感觉自己未来也许不仅能往旷世名医方向发展,可能也有机会修炼成个武功高手。 一早一晚凑到章无象身边运功,也不是不费脑子的。龙晏打着治病的旗号是给他诊脉行针。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看的病又是十几年的老毛病,可不得慢慢来吗? 每次诊完脉,龙晏就教章无象他的运气疗法。然后让他自行打发时间,他自己则就近或坐或卧,练自己的功,行自己的气,直到通体舒泰了才离去。 趁着天气不错,他逛遍了天泽盟在登州城内的药房。掌柜的有嘱咐,凡晏大夫用于章无象治疗的药材,尽着他挑,随取随用,不设限制。 几天下来,龙晏发现天泽盟真真是个深藏不漏的宝藏,不仅当年新收的药材质优品高,很多珍贵的药材即便仓储多年,品相也是一等一的好,甚至边境外族的药品也有存储出售。 龙晏家里世代行医,他们家的药材有专门的采购渠道,还有大片的药田自种自给,已经算是拔尖的品质了。但是天泽盟与之相比也并不逊色,这让龙晏的药膳试制游刃有余。他细细地写了方子,亲自挑选了药材,嘱厨房一早一晚两次为章无象熬制药粥。按他的方子熬出的粥并不突出药味,反而清甜可口,令人垂涎。 当然,龙晏没有忘了寻找莲心这一茬。 他旁敲侧击地打听章无象的事情,又怕引起别人注意,只能零敲碎打地实施。他一根筋地认为,身边这个章无象似是真的,人家的侄儿在大内皇宫给皇子做伴读,大臣们都知道;而带走莲心的则是冒名者。 想着莲心,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一个好好的少年,不知道给拐到哪里去了!但是龙晏笃定,莲心还好好地活着,因为莲心本人不可能是别人的把柄,别人拐走他只能是因为他扑朔迷离的身份,这就不可能随便施以杀手,只有莲心活着才能威胁到关心他的人嘛。 更深一层,消息太密闭了,也不可能威胁人,那个绑架别人的愿意进一座不透风的墙?那费那么大的劲岂不是白费?绑架者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把消息透露给要交换条件的人。 所以,龙晏紧密地留意章无象,暗自琢磨他身边的人,坚信跟在他旁边,就能静候莲心消息。 齐岱曾经教导龙晏,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而这些缺点甚至优点,往往对应这人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那时,这些缺点或者优点便成为这个人的弱点。龙晏观察,这章无象看着性情高傲冷清,似是总在冷眼旁观整个世界,其实性子颇为刚烈,心里有着别人不能触碰的禁地,比如他的家世背景。龙晏观察着,每逢有人提到皇城,章无象的眼神总是一沉,神情也变得冷冽一些。皇城与他,有着什么秘密?或者说,皇家与章家有着什么关联?莲心会不会被带往皇城去了? 龙晏暗自颇费思量。 但是在人前,龙晏作为良医却看着没什么心机,做事从不前思后想,犹犹豫豫,总能在细枝末节或者生活日常中发现乐趣,除了行医就是没心没肺地疯玩。这很好地带给他很大的乐趣,他在旁边看着颇为开心,似是沉暗的生活里穿来一道光亮。 于是,龙晏将章无象当成资源运筹经营着,章无象一边得益于龙晏的医术,一边享用他明朗的性格带来的乐趣。两人倒也相得益彰。 这日,龙晏无状地倒在太师椅上,琢磨着一会又到了上晚课的时间了,啊不,是到了傍晚诊脉的时间了,这次要取哪个穴道呢? 龙晏是机灵的。既然不知道章无象身边到底是什么促进了他运功疗伤,那他就趁着行针的名号,把他身上的物品侦查一遍。目前尚未发现啥特别的,所以他得好好运筹一下,看有否机会让章无象今天晚上褪去上衣,他好趁机摸一摸衣服,落实有无私密的夹带。 “贵重东西总不能藏在裤子里吧,哼哼,今天小爷就瞧你个明白!”龙晏一得意忘形,差点从椅子上张了下去。 淅淅沥沥,秋雨又至,绵密而清寒。 龙晏看时间差不多了,夹着自己的医包,套上一件自制的雨披,赶往隔壁章无象的院子。 “以后有机会得研究一下神足通,奶奶的,这一落雨,小爷我出行都成问题。”龙晏嘀嘀咕咕间就跨进了院子。 一个黑衣人闪进廊下,躲在暗影里警惕地四处观望。 龙晏本想收回已经跨进院子的步子,转念一想,也不知道这人武功高下,如果退回来,会不会被他发觉自己已经看到了他? 这么想着,龙晏又无事人一样匆匆地走向章无象的书房。一只眼睛却暗中留意着黑衣人的动静,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察觉自己已经发现了其藏身之处。 龙晏湿哒哒的站在书房门口,从雨披里抽出手来佯装哈了哈气取暖,回身看了看阴霾的天,才轻轻扣了扣门。 他的动作已经极力做到自然,眼尾扫过时,发现那人还藏身暗影里,丝毫没有动弹。 龙晏推门而入,几步走到章无象的书案前。章无象正在练字,头都没抬地打了个招呼。 龙晏嘴上应酬着,手里放下医包,就取过他手里的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一行小字:“外面有贼,翻墙而入。” 章无象若似无意地抬头看了看门口,笑着拿过笔来起了六个行草的大字:贼不动,我不动。 淡定如此,龙晏便也不再操心了。反正不可能是他大师兄的人。他们家的人辨辨药材把把脉还可以,还没听说谁有翻墙的本事。 “开始吧?”章无象说。 龙晏冲窗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外面还有个不速之客,现在就扎上针的话,岂不是作茧自缚?万一那人使坏,哪里又来得及先取针再制敌? 章无象看他挤眉弄眼,思想翻飞,不觉被逗笑了:“无妨。”说着轻轻击了击掌。 一个身着短打扮的十六七岁的少年自房梁翻身而下,敏捷得像只轻巧的飞燕,稳稳落地,悄无声息。 章无象冲他一点头,少年用龙晏几乎看不出步数的速度到了后墙边,推开窗户翻身而出。 龙晏不禁咂舌。在这间屋子里行了好几日的针,竟然没有发现房梁上还躲着这么一尊瘟神。还好他今日没有贸然行事,不然纵使他脸皮厚,也会觉得对章无象难以交代的。 这家伙难道不呼吸的吗?龙晏自持听力已大有精进,一般人等闲瞒不过他,本已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现在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飞仙,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龙晏把银针和脉枕放好,先搭手切了切脉。 在他的诊治和调理下,如果不细微辨别脉象,一般的大夫已难以察觉章无象是个病人了。但是龙晏自己知道,他只是治了治表,这病就像个狡猾的敌人,在药和针的共同逼迫下,藏在了经脉深处,一旦机缘辐辏,还会跳出来祸害章无象的。医者仁心,加上章无象这人实在待他不错,他希望假以时日能将此病连根拔起,让章无象得以彻底摆脱那晚的病痛。 “脱了衣服。”龙晏用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状似风轻云淡地说。 章无象略有迟疑,但还是配合地脱下了外衣。 “再脱。”龙晏冲他眨眨眼睛。 章无象又脱掉中衣,看向龙晏。 龙晏点点头,又冲他抬了抬下巴。 章无象无奈地轻轻摇头,干脆地将里衣也脱下来放在了椅子上。 临冬的雨夜,虽然屋子里燃着炉火,打赤膀的话,还是会有些冷的。龙晏让章无象躺进书房的小榻上,盖上被子,只露出两只胳膊。略加端详,调心使气,银针飞动,沿两臂巡经脉落入穴位。 龙晏起身检查了房门,确信安全后,嘱章无象闭目凝神,试着运行体内气息,沿着落针的方向慢慢推移。 观察了一会儿,确信章无象已经开始行气了,他就站起身来,逐件折好章无象的衣衫放在了榻上。趁着这个举动,他细细检查了衣服中可以探查到的外物。 结果并无发现。 龙晏不觉纳罕。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在章无象身边运气练功而事半功倍呢? 他也不做晚课了,坐在章无象身边出起神来。表面看,状似他在观察章无象的气息,实际上他在分析章无象与常人在哪里有差异。龙晏端详几个来回,仍百思不得其解。此张公子虽说俊美无俦,实打实地也是肉体凡胎。 片刻,章无象收了功,龙晏逐一取下针来。章无象穿好衣裳,又连击两掌。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刚才的少年押着黑衣人进来。由于少年掌上用了些力道,黑衣人微微打了个踉跄。 龙晏惊异地发现,那黑衣人原来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摘下黑色遮面,面容十分姣好,身姿带着北方部族特有的酷飒。 “七爷。”女子双手拇指交叠,弯腰行礼。 “缘何入夜不请而至?”章无象没啥表情地落座太师椅,看也没看女子的方向。 “燕朝皇帝要求肃慎遗族进贡弓矢,山高路远,长老怕外生枝节,希望能由七爷安排云泽盟的商队运送进京。”女子恭敬地说。 章无象听到弓矢二字,略有吃惊,不过这表情转瞬即逝。 “云泽盟是商号,不是镖局。” “肃爽明白”,女子弯腰再行一礼,“但是长老说:肃慎遗族避世已久,尽量不踏足中原,断不能运送兵械授人以柄。七爷洞察世事,器局高远,定能帮我族运筹帷幄,千里避祸。” 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无形。章无象站起身来,考虑着肃慎一族这些年偏安一隅的姿态,他相信女子说的是实话。 见他仍旧没有表态,女子上前一步待与说话,却被少年一把拽回到原地。女子站定后,又恭敬地补充:“长老说,若七爷答应,我族将年内奉送两只肃爽。” “嚯——”本是藏手于袖作壁上观的龙晏听闻此言,不觉呼气出声。乖乖,这章无象原来还如此好色? 章无象听到动静,终于抬眼看了看。看到龙晏已经快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了,这才笑着说:“肃爽是肃慎一族的族鸟。云泽盟多次想要重金购取一只,长老尚且不肯。这次怎么一送就是两只?” 女子看到章无象笑了,竟然晃了神,羞涩的红了脸,灯光下愈发显得美丽。“事关肃慎存灭,请七爷三思。” 章无象来回踱步,龙晏则在暗中观察肃爽。肃爽的眼睛跟着章无象移动,也不知道是在明目张胆地欣赏章无象的容颜,还是在焦急地等待章无象答复。 章无象又踱了两回,终于站定。“给长老传消息,我来安排。” 章无象刚说完,女子就掏出个骨笛吹出两个悠扬的音符。 不一会儿,扑棱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落在了院内一枝树枝上。虽然看上去好像是鹰,实际上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它没有鹰的凶猛,但是更为迅捷轻盈。 章无象信笔游走,不消片刻写就一封书信,封装到一个小竹筒里,蜡封落印,交给女子。 女子出门在大鸟身旁稍作操持,大鸟展翅凌空,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肃爽。”章无象对龙晏说。龙晏明白了,这是一种更为强大的信鸽。对于一年四季买天下卖天下的云泽盟商号来说,这大鸟的好处太显而易见了。 少年不知何时,又不见了。龙晏抬头看看房梁,以他的目力,竟然无所查获。 “好俊的武功。”龙晏不禁暗暗赞叹。 女子没有随后离开,而是在云泽盟住了下来。龙晏想,她大概是要等着交接进贡的弓矢。 “让开!让开!”一个学徒推着一个人甩在了大街上。 被甩的是个中年男子,穿衣戴帽一看就是劳苦的人。男子一个踉跄差点扑到地上。龙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男子稳住脚步,还没说话,泪先落了下来。他望着被推出来的医馆,片刻恨恨地一跺脚,又蹲到了地上。 “这位大哥,可是有什么难事?”豆儿看了龙晏一眼,见龙晏微微颔首,也蹲到了男子身边,温和地问他。 “穷啊。没钱连病都看不完。”男子哽咽着说完,双手一蒙头,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来。 豆儿赶紧连声劝说他:“巧了!我家小爷就是大夫,不如把你的病症请我家小爷看看?” 男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站起身来,回身看到龙晏的小身板,脸却又垮了下去。抹了把眼泪,对着豆儿说:“小兄弟,我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儿已病了多日,看了好几家医馆,也没有一家能看明白的。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现在连医馆也不给看了。”偷偷看了一眼龙晏,他又接着说:“这位小公子,还是别趟我这浑水了吧。省的治不好,还要连累您的名声。”仰头悲壮地一叹,“哎,都是我儿福德不济啊——” 男子说完,又甩一把眼泪,拔腿就要走。豆儿又一把拽住了他:“你先别以貌取人啊。我家爷别看年纪小,看病可是有一把刷子。尤其擅长疑难杂症,你把病情跟他说说,保不齐你儿就有了看好的福气了呢?” 龙晏在旁边听着直翻白眼,心想自己啥时候说过专擅疑难杂症了? 当龙晏切完脉,又翻看了男孩两只眼睛,再敲了敲他的腹背。略一寻思,又示意豆儿帮忙撑开男孩的口腔,观察他的舌苔舌脉。 男孩不仅瘦弱,浑身滚烫,神志也已经有些混沌,任由龙晏摆布。 男子焦急的站在旁边,看到龙晏虽然小小年纪,手法却有模有样一点不生疏,眼睛里渐渐燃起希望来。 龙晏沉思片刻,嘶地吸了一口气。这个病症他之前在家里的医书里见过。可是这家徒四壁的,恐怕是不能指望长期服药了。“这小孩是得了瘟症,”龙晏说,“发病前期没有控制住炎症发展,可能也吃了发霉的食物。” 见男子一直点头,龙晏接着说:“病症一路发展,现在已经入脑,必须以虎狼之势先行克制炎症,泻火解毒,祛瘀开窍,再行针几日,配合着服药扶正祛邪。”他看看周围并无纸笔,就一掏口袋,拿出一锭银子,嘱咐豆儿到登州城里买点米粮,再到云泽盟药店取某某几味药来,煎煮之后先喂男孩服下。转头又问男子认不认识上山的路,他要到山上找一味不常用的草做药引,等男孩退退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来一记狠药。 男子忙不迭地安顿好孩子,带着龙晏上了山。 龙晏家里医书浩繁,杂方偏方他看了不少,知道他现在虽然剑走偏锋,但是直指根本。按方服药一两天,他再扎上几针营卫气血,应该就能控制病情了,后续就是稍稍调养,孩子阳气旺恢复快,再几天可能就好了。 只是,这味药引子,往往长在悬崖向阳处,又比较少见,找到可能颇费些功夫。 二人所到之处,周围皆是野山,连个放羊的孩子都看不见。龙晏前段时间虽然颇吃了一些苦,但是爬起这样的山来还是有些脚软。男人连拉带拽,终于把龙晏拖上了山头。尽管搜地半晌后,仪态有些狼狈,龙晏还是挺开心的。男子按照他的描述,在断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发现了小小的一株。 虽然质量不是最理想的,但是这株草作为药引子还是能够胜任的。男子如珍宝般拔草带回家,细细地洗了,交给龙晏。 龙晏在路上已经知道,这孩子早早失去了母亲,因此心里对这小病人也是多了一份怜惜。 豆儿已经按照龙晏的吩咐,给孩子喂了粥和药。小孩儿的呼吸已经平顺了很多,烧也退了一些。龙晏亲自架起药锅,操持来之不易的虎狼之药。 两人忙完,天早已黑了,仔细交待了服药的时间和用法,龙晏携豆儿匆匆进了城。那儿还有个大病号等着他练功呢。 一回别院,龙晏清理了一下医包,夹在身上就赶往章无象的院子。豆儿手脚麻利地端回饭菜,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嘿,干嘛呢?”龙晏刚想推门,就见一棵花树的后面,肃爽正向书房探着脑袋。 肃爽听他吼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转眼看是龙晏,恨恨地瞪住他。 “有事就进去,没事就出去。在这里缩首缩尾的,你就不怕你们七爷再派人把你提溜进去?”龙晏笑她。 肃爽应该是已经观察了一阵了,也应该是一眼都没看着章无象。她有些不甘心地又瞅了一眼房门,那里依然是没啥动静。她一矮身子,双脚发力,几步窜上了院墙,翻过去不见了。 “这帮人!都不好好走路的吗?”龙晏故意大声冲着她的背影喊,确保屋里的和溜走的都能听得到。喊完,快快乐乐地推门进去了。 章无象已经开始运气练习了,他盘腿而坐,双眼微闭。远望过去,其人若已彻悟般的清净圆融,似住世居山,令人望之而绝虑忘言。 书案的一角燃着一支檀香,不知道是什么工艺,香气极淡,在暮色中缓缓弥漫。 龙晏悄悄走到书案边的小凳上坐下,没有打扰他。 要说这章无象长得好,就连龙晏这样的半大少年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遑论肃爽那样的丫头片子了。冰寒之地,塞外深山,这等容貌可能毕生也是唯一仅见的吧,何况这人还运营着富可敌国的云泽盟。 龙晏撇撇嘴,从他身上收回眼神,想了想,又一歪脖子悄悄地看向了房梁。 那里一如既往静悄悄的。 龙晏不敢断定那小子是不是在那里。但是他知道,只要他有点异动,肯定会立即被限制行为。他把小凳搬到章无象身边,敛性收心,就着小凳盘腿而坐,练功去了。 第7章 行医被绑 这人瘦小就是有这个好处,别看凳子小,龙晏盘坐在上面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可是没等他气行一周,睡意就已经爬上了他的灵台,毕竟爬了一下午山,实在有些疲乏了,加上这屋里的香氛和温暖,这一静坐,倦意袭来,龙晏没一会儿就放弃挣扎,睡着了。 章无象收了功,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龙晏在小凳上睡得有些左右摇晃,小小的身板弯成半团,头一点一点的。身上的衣服绉绉的,头发上和衣袖上还能看得到土迹。 他站起身,找了个与凳子差不多高的小案,铺了条毯子,放在龙晏背后,这才轻轻把他放倒。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还是那香本来就有安神的作用,龙晏只是调整了下姿势,竟然没有醒。 章无象看他脸上也挂着点灰,又听他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叫,知道这是从外面匆忙赶回来的,没来得及洗漱,也没来得及吃饭。 他冲着房梁一招手,少年一跃而下。 “弄盆温热的水,再弄碗海鲜面来。”少年领命出屋。不过一小会儿,已经又转了回来,飞身上了房梁。 龙晏一翻身,差点落下小案。一惊之下,瞬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无状地睡在小案上,尊贵而端正的章无象坐在一边,正在翻着账册。 龙晏不好意思地起得身来,轻手轻脚地把小案和小凳归位。 章无象冲他一示意,龙晏就注意到了冒着热气的水盆和面碗。 肚子叫得龙晏自己也听到了。刚才虽只是小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觉得精神已经好很多,现在是该祭祭五脏庙了。他两步跑过去,端起碗来三五口就把面送进了肚子里。 放下碗,发现章无象正看着他的手。这才想起旁边还有洗漱的热水。“这个,我吧,”虽然他与章无象已经彼此有些信任,也算比较熟了,龙晏觉得出门在外还是不应该把自己的弱点轻易暴露给别人,“我现在养生,中秋之后不沾生冷。”踮着脚弯过身去看看那盆水,“这里应该掺了冷水的吧?” 章无象闻言,又看了房梁一眼。 少年翻飞而下,端起水盆出去了。 龙晏看着,不禁再次咂舌,心里说幸亏方才没有乱说乱动。 “今天出门了?”章无象视线落在账本上,话却问向龙晏。 “哦,今天碰到个被人从医馆里赶出来的病人。父子两人家境贫寒、相依为命,男孩得了瘟症,有些重了,看不起了,医馆也不给看了。我给他开了个方子,又到山上给他找了药引子。” 章无象看住他,“登州城里这样的患者多吗?” “一般情况下,哪里都有穷苦的人看不起病。因此耽误致死的,也不在少数。碰上灾年或者战乱,那就更多了。”龙晏自动自发地走到他身边,拿起茶壶茶碗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这几天,在城里瞎逛,我也碰到几例,只是情况都没有这爷俩严重。”龙晏坐到他身边,引颈张望他的账本,似乎是用密语记的,他根本就看不懂。章无象仍旧没说话,只是放下了账本。 “过一阵儿就入冬了,季节交替,寒气乘风而起,贫寒的人会更容易染病。瞧着今年秋天时不时阴雨连绵的架势,今冬应该是个寒冬,堪忧,堪忧。”龙晏说着说着,发现了自己手上和衣袖上的尘土,不好意思地藏之身后。 “晏小令真是侠医”,章无象夸龙晏。龙晏却觉得他好像在调侃自己。 梁上少年端盆而入,章无象冲他一点头,少年放好水盆走到案前。 “去把田志平叫来。” 少年行礼,转身而去。 “去洗洗吧,都吃肚子里了。”听到章无象的调侃,龙晏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撩着滚热的开水凑合着洗了手和脸。 不一会儿,少年回来了,见章无象并无其他指示,翻身上了房梁。这次龙晏是眼也不眨地盯住了他。只见少年在梁上落稳脚跟,如凌波微步般地疾走几步,置身到屋顶的一角,缩身进去,不见了痕迹。 “怪不得我找不到他呢,原来是没在梁上趴着,藏起来了。”龙晏心里嘀咕着,这回不用再怀疑自己的目力了。 咚咚咚,几声谨慎的敲门声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相貌堂堂、精明却温和的中年人进的屋里来,冲着章无象行礼,“先生。” “我记得水滴堂旁边还有几间闲置的屋子吧?”章无象抬起头来问他。 “是的,原来是想请几位大夫来坐诊的,因为应付马大人到处寻访先生,耽误了。” “这几日就让大夫到位吧,再找些伙计帮忙,把医馆弄好尽快开张。” “是。”田志平毕恭毕敬地应着。 “那些来就诊的穷苦之人,实在交不起诊金的,就由天泽盟先垫付。日后他若有,就补回来,若没有,就从我的个人账上补齐。” “这——”田志平有些犹豫,转头看看龙晏。他知道龙晏是大夫,知晓诊金、药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如果碰上麻烦的病症,搞不好就是一笔巨款。商人总是要算利润的,按照章无象的指令,这个医馆还不就是个无底洞。 龙晏刚想开口帮忙,章无象就说道:“利来利往,无非此消彼长。天下赀财,恰如流水,哪有尽归一处的道理?”章无象站起来,绕过书案,又对田志平说:“《道德经》有云: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地,节事者与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况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去办吧!” “是。”田志平深揖而去。 “对了,”章无象对着门口追加一句。 田志平赶紧收住脚,转回身来,“先生请吩咐。” “其他分号仿照施行。”章无象又瞅了龙晏一眼,“再找人给晏大夫准备些冬衣。还要安排个裁缝从库房里找几张好皮子,给做个披风。” 龙晏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推辞。“不用不用,我过几日到城里的衣裳铺子买几件就行了。” “晏大夫就不要推辞了,几件冬衣还是穿不穷先生的。”田志平笑着打趣他。说完,冲二人作揖离去。 “那我先行谢过啦?”龙晏笑着弯下腰去行个大礼。 “得对得起你的银针啊!不能穿的太马虎。”章无象笑着坐回椅子,又拿起了他的账本。 龙晏凑过去:“你也发现了?我的银针是古董?” “不仅针是上品,匣子也无价。”章无象从小文物古玩过手无数,什么稀罕玩意,能瞒过他的眼睛? 连匣子也是古玩都看出来了?再聊下去,岂不是要套他的底?龙晏才不这么傻呢,赶紧把话题引到章无象自己身上。“不过,我必须得说哈,你们天泽盟是真有钱。小病小灾地还不觉咋地,碰上些疑难杂症,要是还一直施医施药,那怎么着一年也要上千两银子了,架不住生病的穷人多啊。要是你们各地分号都设这样的医馆,啧啧,想象不出来得有多少银子撑着。” 龙晏把玩着章无象的纸镇,看他只微笑不置评,也不知道是人家财大气粗并不在意这一点,还是压根并不这么算账。 “你看我们家,世代行医,那也有点积累,至少在我们那儿不论官场还是坊间也是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可我们也不敢全然免费,而是买了几百亩药田,雇了一批农户专门种药,我爹带着弟子们自己炮制药材,自己诊病,又设了药点专门煎药,前店后坊一条龙,不是药材和诊治功夫的地方,能俭省就俭省,能贴补就贴补,费用就省了一大笔。” 看看章无象仍旧没有发言的意思,龙晏不禁有点替他担心:“饶是这样,我爹还是创办了个银池。不是真的池子啊,而是凡来求我爹看病的达官显贵,都有凭自觉往医馆的扶贫账户上存银子,多少不拘,端看觉悟。结果嘿,那些人见我爹一律按时间收取诊金,从来也不因为病号身份背景或者难症杂症就坐地起价,都挺佩服的,积极地往账上存钱。各方面结就,到了年底一算账,没想到也没亏多少。” “你这里吧,估计要不想亏的太多,就得想办法找几个好大夫坐堂。我爹那种水平的是不用想了,估计全大燕也没有几个。” 龙晏把纸镇放下,转身掏出医包,用眼神示意章无象放好手臂,一边开始为他把脉,一边还闲着没事地继续闲磕牙:“我倒是很有成为名医的天分,你看我大多的医书都学的还将就,我爹压根没怎么费劲。这不,如今我也学得有模有样?假以时日,搞不好我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你那时倒是可以指望指望我。”龙晏嬉皮笑脸地瞅着章无象,不一会儿收起了东西。 说实话,方才听到章无象的安排,龙晏是打心眼里钦佩他——立意是好的,格局是大的。虽然不知道章无象准备怎么运作,但是若不是凭一时兴起,而是想维持下去,那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你们家的模式倒是可以学一学,令尊懂得揣摩人心,也很有见识。”章无象听他说完,站起身来,满眼笑意地看着龙晏,“你好好行医,将来真要是名满天下了,云泽盟请你坐镇医馆。” “得唻!”龙晏嘻嘻哈哈地跑了。 檐上树枝轻微震荡,很快就像小石入深潭,几个涟漪就归于平静。梁上少年翻身出去。 集市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象小区一般富有音律,街边的各类店铺各有各的忙碌。少年隐身在一棵大树上,聚精会神,仔细辨听那声吸引他来的异响。 虽至初冬,树上的叶子依然丰茂,似火烧般红,而周围的树木大多已经落叶,细雨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 不远处的一个包子铺,只有寥落的几位顾客,那是一个穿的有些埋汰的老头儿,正对着一大盘热腾腾的肉包子全力以赴。与他隔着一张桌子,一个梳着两个长马尾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对着一盘一粒未动的蚕豆,有一搭无一搭地饮着一盏茶。再往不远处,一个中年人站在灶边,搓着一手的面粉,面多加水,水多加面,越和面越多。 少年不动声色,好半天未动分毫。 终于,老头儿吃完了包子,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躯,转而要离去之际,扭头看了看小姑娘。“丫头,一盏茶喝了这么半天,早凉了吧?” 小姑娘莞尔一笑,两个长马尾可爱地摇动起来,“不凉啊,”说着白嫩的小手覆在茶盏上稍稍用力,翻开手来,茶盏竟又微微冒起了热气。 老头儿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小姑娘提起行囊,紧跟其后,“咋滴?还不肯收我吗?” “你还是谷气太重啦!么得仙缘,么得仙缘啊!” “你天天吃包子喝酒吃肉,我已经多久没吃饭了?天天喝茶,还说我谷气重?实话说吧,你是不是就是不想收我?” 老头儿没理她,趿拉着鞋只管走自己的路。 可是,少年看得很清楚,虽然那老头看上去走得极为拖拉,速度却是极快,再仔细观察,他的脚面并未实落在地面上,而是如提线木偶般悬浮而行。一时心下大骇。 那个少女急急跟着,用的却是轻功,她片刻不敢眨眼,唯恐一眨眼的功夫,又把老头跟丢了。 中年人见两人离去,长长舒了一口气,甩出手中的面团,双掌急挥,面团变成了面剂子如雨般落上面案。他不动声色地瞧了远处的大树一眼,又开始做他的包子。只见,两个手掌揉按翻旋,面剂子纷纷旋转在面粉中,停下来竟然都变成了均匀的包子皮。 中年人又瞧了一眼大树。 少年见他发现了自己,吃惊之余,只得从树枝上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短刀。 中年人微笑自语:“这傻丫头,老头儿要是不想收你,你还能跟得上他?确实是暂无仙缘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修心养性吧!” 少年面上羞赧,跳下树来,向着包子铺一作揖,转身离去。 中年人一笑,用力一拍桌面,一个个肉馅团子纷纷落下,正好每个包子皮上一个。中年人敛心收意,双手仔仔细细地包成了包子,并在每个包子上都捏了十八个褶儿。 第二天一早,龙晏带着豆儿又去看了小病号。小孩儿已经醒来,虽然还是恹恹的没啥精神,但是已经能喝整碗粥了,药也捏着鼻子喝得很顺溜。 龙晏很满意,又给他号了号脉,确认可以行针了,就开始动手。 男子看着龙晏手法娴熟,落针果断,而孩子除了有点紧张,没看出半点不适,加上昨夜今晨孩子状况的巨大改观,男子知道自己这是遇上贵人了。也不打招呼,一步跪了下去。 正在施针的龙岩抽不出手来,赶紧示意豆儿扶他起来。 “您看这家里穷的,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晏大夫。”男子拘谨地站住身子。他是个老实人,受了人家的恩惠,却无以为报,心里的不安都写在了脸上。 “这样吧,”龙晏看他实在想做点事回报自己,就帮他寻了个思路,“过几天,城里水滴堂旁边要开个医馆,是我另一个病人有意做善事,大哥有空闲的时候可以到医堂里帮着出出力气。” “那行,那行。”男子开心地笑了。豆儿看着龙晏,也跟着笑了。 吃了几天药,行了几天针,男孩已经可以正常下地行动了,由于病了一段时间,身体有些亏空,需要食疗慢慢补。 章无象遣人送去一些米粮和冬衣,父子俩直叹遇到了贵人。 医馆很快开业了,章无象手书 “四序堂”三个大字以作赠礼,龙晏为襄盛举,也以“晏小令”的名义进馆当了几天坐堂医。当然,他是坐在一个比较角落的小隔间里,毕竟他还得躲着可能已经找到这里来的大师兄。 章无象嘱咐四序堂多做实事,万勿张扬,田志平落实得很彻底,医馆开张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大肆宣传。 因为太低调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四序堂背后的大树就是云泽盟。可是药材地道、大夫高明,不几天医堂就有了些声名。 由田志平亲自过问,招揽了登州城里极为颇有名望的大夫轮流坐诊,如此一来,一些病患就跟着转诊了。等穷人看病的诊金告示一贴出来,四序堂很快就挤满了人,颇显得红火。 龙晏携一套银针坐等客来。就听前廊里人声喧动,不一会刚治好病的父子俩就找了过来,孩子他爹举着一张上书了“救命神医”字样的大红纸,看到龙晏就一按孩子的头,“跪下,跪下,快点给恩人磕个头!”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 龙晏赶紧过去把孩子扶起来。小孩经过几天的调养,脸上已经有些红润,让人根本想象不出前几天他还奄奄一息。龙晏也很开心地又为他诊了回脉,“你好得挺快呀!以后多跑跑多晒些太阳,把身体练得棒棒的。” “怎么回事呀?”有人交头接耳。孩子爹赶紧把事情前后经过跟大家伙讲了讲,众人看着龙晏年纪小小就有如此医术,不仅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光。 爷俩随后在四序堂里忙前忙后,龙晏考虑他们生活无着,就向田志平打了个招呼,留他们在医馆做了伙计。 一天清早,两个彪形大汉闯入医馆,“晏小令!谁是晏小令?” 豆儿闻声,赶紧从隔间探出头来。龙晏刚刚坐下准备打开医包,闻声赶紧拢起东西,藏身桌下。 这几日忙的快活,忘了他大师兄还在找他的事了。不知师兄何时过的海,可是这两日他在四序堂坐诊,是有点过于张扬了。 说话间,两个大汉已经到了豆儿面前。尽管豆儿使尽招数拦截,还是让他们掀开了隔间的门帘。豆儿回身一看,哪里还有龙晏的身影。 龙晏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眼睛蒙着布。 “梁大夫,你看看是不是这小子?”几个人自屋外进来,凭着脚步声,龙晏猜大概有两三个人。 “如果是从四序堂直接绑来的,那应该是他。”来人围着龙晏转了一圈,“看年纪也对的上。”那人猛地一拍椅子背,似乎把一肚子的怨气发泄在了椅子上。 “梁大夫,息怒,息怒。帮主马上就回来,到时候商量如何处置这小子。” “大家都是看病救人的,你们把我绑来,总要有理由吧?”龙晏本来正闭着眼睛养神,一听来了个大夫,心里有了几分了然,大致和这两天在四序堂坐堂有关。他一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蒙着眼睛的布压根对他没啥作用。他的视力好的连自己都惊奇,但偷偷抑制住喜悦,继续不动声色地引着对方说话。 “理由?理由就是你小小年纪太张狂!”大汉一步来到龙晏面前,热乎乎的喘气声扑面而来。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大哥回来一并询问。”姓梁的大夫拉住了大汉,俩人均落坐一旁。 片刻,只听外面高畅一声“当家的来啦!”龙晏瞧清楚了,一个脊背罗锅,如圆圆地背了个笸箩的、四十多岁的矮个子走了进来。 “老梁,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子?”来人说话的声音清亮如孩童,身量刚好与坐着的龙晏一样高。 “是啊,只是我没想到是个孩子,这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呀。” “姓梁的不要虚与委蛇!敢把小爷绑来,我就看你怎么把小爷送回去!”龙晏搞明白了不是大师兄的人,胆子一下壮起来。 “咿呀,脾气倒是不小!”矮个子走到龙晏面前,一把扯掉了蒙在他眼睛上的布。 看清龙晏的相貌,他忽然禁了声。略一沉吟,他又转回到姓梁的身边。 “老梁啊,依我说,你还是把这位小爷好生地送回去,再备上一份大礼免得人家怪罪。” 姓梁的闻言吓了一跳,刚想问问缘由,忽然想到他这位老哥自幼修习麻衣相法,赶紧闭了口,规规矩矩地向大哥和龙晏行了个礼。 罗锅儿又走回龙晏面前。“鄙人齐全,自幼慕道,今日结交小友,实是三生有幸。我和这位梁兄是拜把子的兄弟,小友心宽似海,还望对今日之事多与谅解。齐全今夜备宴为小友洗尘,自今而后,齐全及众兄弟任凭小友驱使,绝无二话。” 第8章 龙片羽 姓梁的大夫一听齐全这样说,赶紧又弯下身去深致一礼:“在下梁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罢了罢了,饭我也不吃了。”龙晏一看天蒙蒙擦黑了,章无象还等着他练功呢,遂赶紧摆了摆手,“从哪儿把我弄来的,就把我送回哪儿去,赶紧的。” 一驾马车奔跑在傍晚的街道上,后面跟着几匹马。齐全带着梁孟等人亲自护送龙晏。 “齐全到底发现了什么,对我如此恭敬?”龙晏坐在马车里正在琢磨着,只见窗户上的布帘一挑,飞进来一个轻巧的身影。 “肃爽?”龙晏吃惊地看着一身短打扮的肃爽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姐姐我这两天闲着没事,今早上刚好到医馆凑个热闹,就碰上了你这个事。”肃爽摸过齐全给龙晏准备的干果点心盘就吃了起来,“从你一被绑,姐就跟着,这半天在街上东窜西跳的,可累死姐了。” “你一直跟着我?” “那可不,你被绑到寨子里,姐就在梁上伺机而动,幸好他们没咋地你,不然姐姐把他们屋子拆了!” “没想到你还挺仗义!那我以后也不损你了。” “你仔细看旁边。”肃爽冲龙晏使了个眼色。 龙晏撩开帘子仔细一观察,发现有两个飞行侠在旁边的屋檐上和树上正飞檐走壁。心下了然,这是章无象的人,派来保护自己的。 “早知道有这些人护着自己,刚才就吓唬吓唬那姓齐的和姓梁的。”龙晏颇有些遗憾。 “你道他们为什么绑你?”肃爽拐了拐龙晏,颇为满意他一脸迷惑的神情,“你记得前两天治好的那个小孩吧?这姓梁的就是之前诊治的那个大夫。这两天大家都知道了,他非但没给人家断好病,还以为治不好把人家给赶出来了,然后小晏大夫你给治好了。这姓梁的极好面子,想着你初来乍到,没啥根基,想绑来你吓唬吓唬,让你好自为之。” “切,这他可看错了,莫说他治不了,技不如人,就算他治得了,就看能把病人赶出来,也不是啥好大夫。我晏小令敬重的是医德和医术,想以武服人,做梦去吧!” 把龙晏恭恭敬敬送回医馆,梁孟才敢问齐全:“大哥为何对这小子如此礼待?” 齐全捋了捋胡子稀稀拉拉的下巴颏,“这小先生,骨筋血肉无不奇绝,定是有仙缘之人。只是他年纪尚小,还不知自身资质。稍假以时日,定不是你我可以攀交之人。” “那大哥的意思是?” “我多年修炼,遍访仙师而不遇,这不是送上门来了?” “大哥要拜他为师?”梁孟吓了一跳,“可是他乳臭未干,咱还和他结下了这梁子,他愿不愿意再见咱还是未可知呢?” “这你就不懂了,你还是好好修习你的医术吧。”齐全背着双手往前摇晃了几步,又转头对梁孟道,“治病救人,医者本心。把治不好的病人往外赶,这我可得念叨念叨了,我齐全虽为草莽,但也不愿这般散德行,好自为之吧!”梁孟看他背着个大罗锅还要背起双手走的喜剧模样,非但不能笑得出来,还被羞得满脸通红。 齐全脚步一顿,头都没有转回来,却道:“以后再有这般行径,千万莫再提是我齐全的兄弟——别让我为难。” 梁孟赶紧抬手行礼。 龙晏怡然自得地走进章无象的院子,发现两个飞侠已经不见了身影,肃爽迟疑了一下,也匆匆作别。 章无象背着双手,站在窗前,听到龙晏的敲门声才转过身来,用眼神上下打量了龙晏一番,确信俩飞侠的话属实,晏大夫确实没有受伤。 龙晏赶紧致谢。章无象摆了摆手。 龙晏被掳,其实他也可阻拦的。只是一方面他有万全的把握龙晏不会受伤,最多可能会吓一跳,另一方面,他也想看看,是谁又为了什么掳走龙晏,以及为了龙晏谁会不计代价出手相救。 毕竟,早在龙晏上船当天,他就已经摸清了龙晏的家世背景以及此前他周围发生的事。最重要的,莲生被人以他的名义带走了,尽管他不动声色,却也大致查找到了去向。 况且,两个护卫回来禀报,此番一路保护龙晏的,除了肃爽,还有他人。但人家修行太好了,非但没看到人家的路数,连真容都没得一见。 章无象沉吟一下,道:“明日我要到宝珠山见位故人,你可愿与我同去?” 一听说可以出去,龙晏立马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连连点头。 两人实则各有心思。 章无象想通过长途拉练,诱出一直暗中保护或者说跟随龙晏的人。据他掌握的信息,晏家除了一个外客齐岱深不可测之外,其他人即便有功夫也了了,晏淞一个大夫,对养丁护院还可接受,但是对延揽武士达成一些所谓目的,则颇不以为然。那么,既然齐岱已赶赴京城,保护或者说跟随龙晏之人恐怕连晏家都不知晓。 龙晏则想着既然章无象在商界翻手覆手云雨莫测,那么就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他,而且还带走了小和尚莲心。此去宝珠山,必有深意。何况还能一路看看风土民情,何乐不为? 龙晏早就听说过宝珠山。当年他祖母毒发时,晏淞各方网罗名贵药材,曾经得了宝珠山道士赠送的一颗仙丹和几枝罕见的硕大黄精,只可惜当时他祖母已经毒深入髓,纵使奇药仙草,已无力回天。得奇药而无法孝亲,倒成为晏淞恨事。 章无象与龙晏乘车而行。身边只跟了梁上小子、豆儿和一个年近五十的车夫。不过龙晏即便不会武功,也能从那车夫的精气神中看出,那也是个练家子,而且内方外圆,深藏不露。大家都叫他贝二爷。 秋冬之交,霜叶殷红,海天辽阔,风清云淡,车马所过之处,风景美不胜收。 忽然,梁上小子自车前纵身而起,几个翻身不见了踪影。 章无象放下手中杯盏,拢了拢衣袖。 龙晏正在为新上身的裘皮坎肩整理边角,见状立马起身推开前门。 驾车的贝二爷闻声略回身瞧了眼龙晏,微微一笑,转身继续驾他的车。“先生,前面找个太阳好的地儿停一停?” 章无象淡淡地给了个回应,不一会儿马车就停止在了一个背风向阳的宽敞地带。 龙晏刚没活动几下腿,就见梁上小子骑马拎着个人就来到众人面前。 龙晏仔细一辨认,发现被拎的人俨然就是罗锅儿齐全。 “哈哈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齐大寨主,幸会幸会!”龙晏嘻嘻哈哈一抱拳,只见齐全的老脸红了又红。 梁上小子把人带到贝二爷面前。章无象犹自晒着他的太阳,连眼皮都没抬。 “齐寨主缘何自登州尾随至此?”贝二爷磕打了一下眼袋,慢悠悠地点上了一袋烟。 “非是小可有意冒犯,实在是恐与小晏大夫缘铿一面,不知晏大夫此番离开何日才能回登州,一方面护送,一方面也想找机会好好结交。”齐全说着作了个揖,又朝龙张二人拜了一拜。 龙晏一听是奔着自己来的,颇有些愕然。那日齐全为梁孟出头绑了自己,虽说是虚惊一场,到底是一面之缘,连个好印象都说不上,遑论交情了。今日他竟然来送自己,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豆儿一个健步窜到齐全面前,“绑了我家爷还没跟你算账呢,自己倒找上门来了,也罢,正好收拾收拾,让你也长点记性!”说着回过身,把梁上小子推到齐全面前,“明月,给他点颜色瞧瞧!” 龙晏这才知道,梁上小子的名字叫明月,“咋不是清风呢?清风才适合他。”可不嘛,来无影去无踪跟阵风似的,如果不是他亲见,还不知道这十几岁的少年便有了如此功夫。他嘀嘀咕咕的时候,章无象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龙晏咧开嘴尴尬一笑。 明月并不想搭理豆儿这茬,可能武功高的人都有点气傲吧,不到情势发展到一定程度,断不愿轻易出手。 齐全这里却赶紧小步走到龙晏面前,“齐全这里给晏大夫赔礼!”说着又是一揖到地,因为他背上有罗锅,所以竟像一个圆球团了下去。 龙晏忍不住扑哧笑了,章无象也不可遏制地弯起了嘴角。 “起来吧,起来吧!”龙晏弯身扶起他,“说吧,想方设法跟着我,到底想要怎样?” “齐全想要拜师,追随服侍晏爷!”这齐全纵横江湖多年,也算有些名头,因为虽有些势力,但不为大非作大歹,顾名声也算不坏。现在追着赶着拜一个束发少年为师,而在场的人都知道龙晏一点武功没有,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夫。别说其他人听了突如其来,就连龙晏本人也觉得匪夷所思。 “只是我也没啥可传授你的,怎能觍着脸收你为徒呢?”龙晏一着急,方言都出来了。 “齐全不图师傅传授什么,只要允我跟在身边服侍,齐全就心满意足了!”齐全说着又端详了一下龙晏相貌,越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的。再一看龙晏是不是打量一下旁边那位公子的脸色,这才发现,这位长身玉立、一身贵气的公子端端也非池中之物,当为人中龙凤。他心里不由得感叹: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跟着这俩人别说他们将来未必不愿意传授自己什么,就算啥都不传授,跟在他们身边这机缘辐辏,不定什么时候天机就让自己赶上了。 章无象虽眼高过眉,但见齐全言辞诚恳,且龙晏一头雾水不知该作啥处理,就降尊纡贵地开了口:“先让他跟着吧,豆儿看好他。”豆儿忙不迭应了。 “我哪是能收徒弟的人啊,我连自己还没搞明白呢。”龙晏蹭到章无象身边悄悄说。 “没说让你收他为徒,不知这人根底,放在明处看着,总比让他在暗处跟着强。”章无象笑着支招。 龙晏忙不迭地点点头,要论智谋,自己是想不到这一层,转念一想,不是还有贝二爷和明月吗?有这两尊神在身边,还怕这齐全翻出天去?想到这里,心下坦然了不少,“豆儿,交给你啦!” 豆儿闻声走到齐全面前:“齐寨主,这师也不是你说拜就拜的,自打现在起,晏爷就看你的表现了。表现得好,拜师或有可能。”看着豆儿人五人六的样儿,贝二爷和明月都被逗笑了,倒是龙晏觉得他有些狐假虎威,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齐全比自己老爹看着还要年长一些。 齐全闻言,赶紧跪地冲着龙晏磕了个响头。立起身来,解开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拿出一件轻薄的坎肩来,“这是齐家世代相传的宝贝,隔水隔火,一般的利器也难以刺穿。本来是家母欲传给长子长孙的,可是小可此生一心向道,无意成家,就一直耽在我的手里。齐全一身武艺,加上这身材......”齐全嘿嘿一笑,龙晏也嘿嘿一笑,大家绷不住都乐了,“这宝贝着实用不上,我想着倒不如献于爷,小小不然的也能护个周全。” 龙晏有点为难,收吧,这是人家的传家宝;不收吧,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由自主地,他又悄悄转头,看向章无象。 贝二爷将坎肩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确定无诈,就恭恭敬敬地递送给章无象。章无象接过来仔细一看,表面上这东西平平无奇,就像寻常人家给孩子做的一件轻软的内夹衣,仔细看就能发现材料确实不似凡物,织就龙鳞一样的淡淡花纹,微微发着柔光,其纤维摸起来感觉像有金属细丝的夹心,但若细细辨别,又是一种单支纤维的织物。纵章无象各种宝贝过眼无数,这一种也还是第一次见。他略一思索,把贝二爷招到身边低语了几句。 贝二爷细细地将坎肩卷起来收在了齐全原来的包裹里。“晏大夫年岁小,待老朽保管上一宿,明早再转交正主。”说完呵呵一笑,把包袱挂在了车上。 齐全并不觉得冒犯,爽朗一笑,冲着贝二爷抱了抱拳:“此物名唤龙片羽,世上只此一件,是当年一位朝中重臣,赠送家祖的谢礼。因不常见,贝二爷勘验一番也是应当的。不管在下有无缘分拜入晏大夫门下,在下都希望晏大夫安然无忧,百岁太平。” “那齐寨主就跟着车,咱们走着!”贝二爷看章无象已经移步到车前,龙晏亦步亦趋也跟了过去,就冲着余下的人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大家各就各位,登车上马,一路飞驰而去。 行至青州府界,一众人等住店修整。早有云泽盟的当地掌柜安排好了一个清净舒适的小院,落落大方的五六间客房。不一会儿,院子里一队青衣少年鱼贯而入,各个两手提着精致的食盒。直到食盒布放妥当,龙晏被章无象派人叫进了他的房间一同用餐。 一个一看就是心宽体胖、精明豁达的掌柜摸样的中年男子,站在桌旁正给章无象布菜。看到龙晏蹦蹦跳跳地进来,赶紧拉开章无象身边的椅子请他入座。“这些都是青州当地的名菜,特意把一锅鲜的掌厨调了过来,刚刚现场做的,先生和晏大夫尝一尝。”龙晏坐下后,其人便也落坐一旁,“在下夏海清,云泽盟驻青州掌柜。晏大夫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龙晏听闻一乐,果然跟着章无象吃香喝辣没跑,就连到了青州地界尝个名吃,还得把人家大厨叫过来现做,这排场摆的。等等,不会这一锅鲜也是云泽盟的吧?龙晏左右一瞧,没看到明月,眼睛不由自主就瞟上了房梁。只见明月斜坐在梁的一角,手里拿着两个夹满了肉的烧饼,看到龙晏瞟他,咧嘴无声一笑。 龙晏被夏海清堆了一碗菜肴,只好埋头苦干,好不容易打扫的差不多,又有人送上了一小盅血燕木瓜,龙晏看着不由暗叹一口气,实在吃不动了,趁着别人都不注意,连盅一起打了个包儿,放在桌下一角,抬头看看明月,瞧见他也正看向自己,忙用下颌示意他记得拿去吃,转头却见章无象嘴角弯了弯,转瞬即逝,让龙晏觉得自己似乎看花了眼。 “爷,你说贝二爷要咋处理那个宝贝?”豆儿好不容易盼到龙晏回来,把憋了大半天的话问了出来。 “我想他可能要想些法子试练一下,看是不是真像齐全说的那么玄乎,同时可能还会再试试那东西有没有危险,毕竟你家小爷我现在的性命是与你家先生的是息息相关的。”龙晏冲他眨眨眼,仰面一倒,准备见周公去了。 “咦?齐寨主怎么还没歇下?”豆儿正要关门,瞧见齐全荷着一对链锤正在院子里巡院。 “虽说贝二爷等人在,断无什么意外有机可乘,但关乎晏爷的安全,我还是转上几圈,回头打上两个时辰的坐就行了。”齐全用内功低低地说,保证豆儿能听到,但是周边的闲杂人等断断不可闻。豆儿点点头,冲着他一竖大拇指,转身进屋了。 龙晏在章无象那里练了功,此刻平躺在床上吐纳运气。他的听力是落针可闻,何况还是在黑夜安静的环境里,齐全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实在有些不解,论武功自己连皮毛都没有;论内力,这齐全远在自己之上;论阅历,自己是给他提鞋都不成;只有医术,打包票这齐全打马也赶不上他。可是瞧着齐大寨主也不像热衷医术、非投入他门下拜师学医的样子,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自己有什么异能连自己都不知道的? 龙晏自小生活圈子有限,除了被家里娇惯一点,却也是普普通通长大,有什么超常的能力自己不是早就用了,怎么会一点感觉没有呢?或者是与自己身上的伤有关系?可是这是个秘密,除了自己和老爹,别人都不知道啊。想来想去无头绪,龙晏敛了气,一翻身不再想了。 章无象斜坐在暖炉前,身边放着齐全赠送给龙晏的那个坎肩。夏海清一边给他续水,一边说:“我刚才试过了,这东西确实水火不侵,寻常利刃也难穿破,我还把一只初生的小兔放在其旁边一个时辰,兔子也安然无恙。”他把水递给章无象,“这实在是一个宝贝,只是这齐全拜师晏大夫到底还是有些蹊跷,有没有可能他是故意借此接近先生?” “搞清楚他的底细了吗?”章无象接过水,倒是也不喝,只捧在手里取暖。 “齐家世居昆嵛,家传麻衣相法,以看相断卦风水堪舆为生,在当地很有些声誉,因而也积累了一些家业。齐全是家中长子,却生而驼背,由于难忍邻人讥笑,十几岁就离家,辗转登州各地,劫富济贫,急公好义,身边渐渐聚起一帮同好,驻地成了齐家寨,以替人平事为业。前几天把晏大夫弄到他的寨子上,也是受了一个叫梁孟的大夫所托。据跟去的兄弟说,这齐全一见到晏大夫面容,就赶紧让人松绑放人,还亲自送回了四序堂。根本不顾梁孟先前所托,倒是真真有些奇怪。” 章无象换了只手拖住茶杯,“难道是与龙晏的家世有关?”冲龙晏说家里世代大医,章无象很快就派密探查知了他们家的底细。因为名满两湖,晏家倒是也不难查,何况这晏淞正满世界找儿子。 “也许。”贝二爷再一沉吟,“也可能是与肃慎遗族进贡的弓矢有关?再或者与…….有关?”他下巴微微向北一扬。言毕,端详着章无象的神色,“真若这样,这齐全太明目张胆了。” 章无象把茶杯往桌上一撴,水洒出大半。“在我云泽盟的地盘上,还没有谁有这个胆子。”章无象站起身,整了下衣袖,抬头看了眼梁上,也不知跟谁说的,“把齐全看好了。” 贝二爷行礼而出。明月从怀里掏出一片云片糕含在嘴里,在梁上的暗影里隐去了身形。 第9章 明月 天色将明。 几枝鸦雀刚刚受惊,意欲飞离树梢上的鸟巢,就被一阵掌风按下,却都晕了过去。周围回复一片寂静。 一个身影弹枝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龙晏暂居的院子里。 稍一沉寂,那身影掀开窗扇潜身进去。只见此人穿着夜行衣,进屋之后略一观察,迅疾地点住了豆儿等人的穴道,让豆儿等彻底陷入沉睡,非但三两个时辰醒不来,而且听不到任何声响。 龙晏在床上正睡得香。夜行衣刚想在他身上翻找,就被一只突然伸出的白胖的手拦住了。 夜行衣大惊,抢步翻出窗去,急于脱身。 白胖的老头儿在帐后显出身形,先将龙晏放回床榻睡好,又一一点开豆儿等人的穴道,这样,他们虽也沉睡,但能正常地听到声响,有危险的时候,也能正常地反应了。 老头儿端起桌上一盘雪花酥酪,边走边吃,看了看屋内环境,也从窗口翻了出去。 双马尾看他出来,从房顶翻身下来。“没想到我会跟来吧?这屋里是谁?劳您熬夜赶来探望?” 老头儿又捻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言语道:“抓住那个黑衣小贼,算你过一关,如何?” 双马尾大喜,“说话算话!”灵活柔韧地飞掠而去。 老头儿把盘子里剩下的几块雪花酥酪一股脑塞进嘴里,三俩口吞了下去,因为打了个嗝,从怀里掏出个酒壶,喝了几口,似是极为满足。静耳听了听周围,又溜达着过去看了看歪在大树下的齐全。 齐全抱着链锤睡得正香,却原来也已经被点了睡穴。 老头儿拍了他一下,喝到:“醒来!” 齐全迷迷糊糊地转醒,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坐在树下睡着了,仔细回忆,啥也想不起来,如同失忆一样。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见龙晏的窗户开着,当下大骇。跑过去一看,屋里一片黑暗,几个鼾声此起彼伏,都正睡得香甜,随放下心来,却是越想越心里没底。 想他齐全,行走江湖二三十年,加上推崇长生久视之道,勤修勤练,虽尚未得其门而入,也是警觉敏感显高于常人。此番明显是被人算计了,自己却毫无察觉,不由后怕起来。 双马尾三五下腾挪,来到夜行衣前面阻住其去路。不料夜行衣掏出一根软剑,对着双马尾的眼睛刺将而去。双马尾只得弯身下仰,躲此突来一袭。 谁知夜行衣此乃虚招,见双马尾避将开去,右足用力一点,继续向前飞掠。 双马尾急急起行,右臂微缩,掌上加劲,一股劲风伴着一把精巧的弯刃落在夜行衣的身上。夜行衣身子略侧,避开掌势,用手夹住弯刃,丢将回来。 双马尾接住弯刃,又回了一招“夕阳箫鼓”。夜行衣脱口而出:“难道是北秀宗传人?” 双马尾道:“休得废话!”手下丝毫未曾减速。眼见弯刃的尖要扫到夜行衣胸前,夜行衣以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另一手拇指食指竟然伸出,猛向双马尾咽喉点去。 双马尾只得放弃进攻,转身回护,不料这夜行衣此招力道十分强韧,当下只能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动,心下对夜行衣的功夫也不禁暗自钦佩。 夜行衣稳下身来,出其不意两掌继发,正待猛攻,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能转身,只能在双面受敌之下,保持前掌出击,又依声辩位向后一掌,岂料双双被两人接住。 夜行衣没有想到的是,两人均用足真力,灌注其掌。此时只要他自己掌控不好,真气稍逆,立时会受重伤,不由得暗叫不好。 白胖老头在不远处悠悠哉走过来。“丫头,此局不能算你赢啊!” 双马尾气空手反转,从怀里掏出一根软索,三下五除二地捆住了夜行衣,撤下他的伪装:“怎么又是你!” 夜行衣一声冷笑,转身对着白胖老头拱手行礼:“修文师,见笑!” 白胖老头正是旋风煞手修文大江。只见他慢慢晃荡过来,对着夜行衣左看右看,“原来是光璐的弟弟!你不在皇宫里呆着,整日惦记龙晏作甚?” “晚辈于清任,只是欲相请龙晏去见个朋友。” 修文大江又道,“你不说,我倒是还忘了,莲心那个小和尚还在你那里吧,还不舍得送回来?” 偷袭的人疾步走过来,却是明月:“你就是冒名的章无象?!” 于清任没有理他,反而对着修文大江恭谨地说:“莲心甚好,修文师请勿挂念。” 明月对着双马尾道,“沈驰音,此人让我带回去,有些事情要问他一问。” 沈驰音听到明月连名带姓地唤她,心下大为不爽。“你我尚未一较高下,当我不晓得你是何居心!” 又对着修文大江道:“老头儿,此人乃我擒住,算我赢此一局,如何处置他都听你的!” 修文大江道:“丫头无理。若非明月那一掌,还不知道你还得多少招才能擒住。” 明月愕然,心道,自己虽追随这修文大江有些时日,却从未通报姓名,他是如何知晓? 转而一看沈驰音,当下心中了然。他与那沈驰音相识于幼年,两人均出身习武世家,两家又都以轻功见长,故彼此颇有了解。却见那沈驰音丝毫不让,明月也不免有了些坚持。 看看明月和沈驰音眼神还在较力,老头儿索性和起了稀泥:“罢了罢了,谁也不要居功,光璐的这个弟弟,你叫什么来着?”不等于清任回答,接着说“归老头我处置。三日后,待那章无象到达宝珠山,咱们太清宫一见。” 说着手往软索上一提,带着于清任急行而去。边走还边真气传声道:“明月,想要拜师的话,到处找我,偷偷跟着我,都没用,有这功夫儿,还不如好好照护龙晏。” 明月深揖作别。转头一看,沈驰音还站立一旁,讶异道:“你咋还不追去?” 沈驰音道:“你傻呀?他不是说了吗,三日后宝珠山太清宫见。”两手梳了梳双马尾,“我倒是要跟你回去会会那个什么龙晏,看他究竟是何三头六臂,让老头儿追着他惦记。” “你不要乱来,别给自己找麻烦。” 沈驰音怒道:“我又没说要抓回去。你跟在老头儿身后窥伺,始终没得他允准拜师,还不是和我一样。那个包包子的都比你有机会好不好?光在后面追着有个屁用!” 明月呆了半晌,道:“原来,那个卖包子的也是想要拜师?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 沈驰音笑道:“你我跟人家比,可是小巫见大巫,那人从我追着老头到处跑,就一直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带着全套的家伙什卖包子,老头只要想不到有啥想吃的,就会去吃他的包子。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却被老头整天拿出来取笑我,据说姓李,开封人士,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却甘于砍柴挑水,洗手揉面,是个脚踏实地的修行者。” 明月听她这么说,不禁了然,心想:“怪不得自己躲在树上还是被他发现了,如此修为,他若要伤我,我这条命早已不在了。” 待与沈驰音作别,却见她有意跟自己回去,明月不解:“倘若你忽然现身,我当如何向先生等人解释?” “就说你夜遇匪徒,被姑娘我所搭救,你感恩图报,招待我两天。”沈驰音并不觉得有啥可解释的,“我只是去会会龙晏,又不想认识什么先生。再说了,你那院子防卫再严,对我仍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 明月无奈,只能点点头,带她回客栈。 龙晏一睁眼,就看到龙片羽整整齐齐叠在他的衣服旁。豆儿瞧见,赶紧帮他拿起来,“贝二爷早上送来的,没说别的,只留了两个字——可穿。” 龙晏听闻,赶紧接过来套在身上试了试,坎肩微有弹性,套在身上正正好,就像专门给他做的一样。龙晏心中一喜,赶紧套上外衣,准备去给齐全道个谢。 脚还没有迈出门,就感觉后背一阵细细的热痛,他的脚步一顿,手不由就扶上了豆儿。豆儿大吃一惊,自他们相识以来,龙晏整日蹦蹦跳跳,虽然有时候显得娇气,但从未有什么病弱之态。再看那龙晏,极力调整吐纳,闭上眼睛运气行脉。一会儿,脸色就已恢复如常。这时那丝疼痛竟然前胸后背绕了几圈,一朝弥散,居然通体的舒泰。 龙晏长舒一口气,赶紧回屋坐回到床上,盘腿运功,把自己的身体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竟然毫无异样。反而脊背像是宝剑落入剑匣,安稳踏实。胸前一颗宝玉珠如莹星转烛,又暖又醒神。“嘿,奇了怪了,这龙片羽竟然与我的珠子像是一套的。”龙晏在心里嘀咕着,“回头穿着这宝贝,再到章无象那里练功试试看,搞不好还有新发现。” 龙晏下床行走几步,出门就碰上了齐全。看着龙晏轻快地走出房门,齐全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因他背着个罗锅矮墩墩地杵在院里,远看像个慈祥的土地公,龙晏也禁不住乐了。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只见齐全的脸上全然变成了讶异。“敢问晏爷,昨夜可是有什么奇遇?”齐全一抱拳,又上下打量了龙晏一番。 “没啊,昨晚老早就回了屋里睡觉,有啥奇遇也是做梦,哈哈。”龙晏嘻嘻哈哈说完,才发现齐全压根没有玩笑的意思。“齐寨主,这是怎么了?” 只见齐全堪堪跪了下去,双膝着地对着龙晏行了个大礼。“晏爷印堂如有明珠,光照内外,神容形影,内隐祥辉。与昨日相比,大有进益啊!”龙晏倒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反而被他忽然的一跪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齐寨主千万不要行此大礼,使不得,使不得。” 见齐全仍然在他脸上挪不开目光,龙晏遂认真想了想,“要说今日与昨日有啥不同,”他一撩外袍,显出那件龙片羽来,“喏,就是把它穿在身上了。” 齐全恍然,“看来齐全真是送对了,晏爷确是该宝的有缘人啊。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件宝贝我带在身边十几年,没有体会到任何异样,一穿到晏爷身上,竟然凸显益处,连带晏爷的相貌都有展现。”齐全倒退一步,更把龙晏端一端详,“齐全斗胆,带着晏爷快走几步如何?” 走几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龙晏一想就点了头。这齐全一把抓住龙晏几个箭步就在院子中飞奔起来。龙晏开始被他拽的几步踉跄,再几步下去竟然渐渐有了跟上的感觉,随着齐全越走越快,两脚似乎有 离地的样子,只是形容上还是有些狼狈。恰在此时章无象推门入院,一见此景大吃一惊。明月不知从哪里翻身而出,一跃而起一纵而落,置身在齐全身前,硬生生阻住其去路。齐全应变驻足,两个手紧紧护住龙晏,以防他被甩出。这厢龙晏第一回遭遇这等功夫,只觉得身体在强大的惯性和齐全遒劲的手劲之间被拉扯一番,堪堪停在齐全和明月之间,将倒未倒之际,被明月扶住了双臂。 明月并不言语,一双明目严厉地盯住齐全。 “齐寨主并无恶意,只是想带我体验一下。”龙晏看着明月眼神不善,再看章无象也是抿紧一张嘴,赶紧替齐全解围。 “怪齐全没想到晏爷毫无功夫,莽撞了。”齐全放开龙晏的身体,却是向着章无象的方向做了个揖。转身向着明月,“晏爷身轻如云,筋骨奇柔,虽未练过轻功但试练起来极有样法,顷刻入门,实乃奇才。” 龙晏听着有些脸红,齐全口口声声要拜自己为师,没想到倒被他发现了自己学武功的才能,好像师傅在论断初入师门的新徒。 明月转身回到章无象身边,用眼睛询问章无象的意思。章无象看齐全并无加害龙晏之意,反而处处维护,脸色遂也放松下来,冲着明月一点头,“你去试试。” 明月走到龙晏身边,牵住他的胳膊,用眼神征得龙晏同意后,一跃而起,看的齐全目瞪口呆。明月几个翻转,落在树枝之上。众人见那树枝并非主干,而是一支旁逸斜出的侧枝,在初冬时节已经有些干枯,不像春夏时节那样柔韧,明月和龙晏两人落足其上,树枝颤颤巍巍将断未断。想两人虽同为少年,但体重加总也远超百五十斤,而那树枝看着并不粗壮却未压断,而两人稳稳站于其上,却似云鹰翕羽而立,众人皆露惊异之色。 尤其是那龙晏,素衣裘靴,衣袂翻飘,真真似一翩然少仙作伴风月,众人心里不禁赞叹。 龙晏乍一站上树枝,举目一望,景色与园中四顾迥异,心下一喜,正待俯视脚下院落众人,忽而警觉已经被明月带上了树梢,此刻正站立于枯枝之上,双腿一软,差点掉落下来。好一个梁上飞侠明月,一提龙晏左臂,自树上飞跃而下,稳稳落于章无象身边,无声无息。 齐全打心底里佩服,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些年混迹江湖,他靠的就是这一手轻功,没想到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前,功夫一比云泥立判。打量前方并肩而立的三人,章无象身量最高,三十上下的年纪,风姿清雅,目下无尘,看似最无功夫,但其他二人均以其马首是瞻。齐全上前一步,冲着章无象等一抱拳,“刚才如是一般人,纵然能被这位少侠带上树枝,也断不能立于枝上而枝子不断,是以晏大夫确是习武奇人,可遇而不可求啊。” 明月对着章无象一点头,“若非适才向下一望乱了心神,晏大夫可独立于枝上。” 龙晏闻说一惊,“真的吗?明月你把我带上去我再试试,可你要在下边接着我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本事,枉以前在白天黑夜匆匆赶路,苦哈哈的,要是早知道还能这样“飞行”,这从家一路来到登州岂不是要省劲多了? 章无象一点头,明月拉着龙晏又是一跃而起,落上树枝待龙晏站稳,又一翻而下,站在树下随时准备接应他。 龙晏开始有些紧张,待他发觉站于风中树梢,非但没有摇晃欲落,反而似云系腰,从容可行,心渐渐定了下来,试着在树枝上迈出脚步。开始有些前仰后合,心定了,反而可以自如。又在枝上行走几步,龙晏冲着明月咧嘴一笑,有些恶作剧地张臂自树上飞落。 明月的本事,他是信得过的,就算半途看到他自树上落下,也不会让他摔个嘴啃泥。只是他没有想到,明月压根没有伸手接他的想法,反而稳稳立于原地,只在他落地后稍稍扶了一把。龙晏刚想责怪明月,忽觉自己凭一己之力已经稳稳地自树上飞落而下,顿时惊讶的合不上嘴。 章无象也很惊讶,龙晏没有功夫他是知道的,为何一夜之间长进至此?同齐全一样,章无象的心里满是问号。 龙晏自己也很难解释。章无象看着他,“身体确无异样?”龙晏:“确无。”正在此时,他的肚子咕噜噜一阵响。龙晏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章无象笑着冲豆儿一抬下巴:“布饭。” 众人告辞,留他们二人用餐。齐全留恋不舍,想与龙晏再絮叨絮叨,看到其他人等一一退出小院,也不意思再觍颜逗留,跟着出去了。 龙晏看着大家都已离开,凑近章无象说:“其实,我今天早上把龙片羽穿在了身上,其后便觉异样,才有了后面一遭。”他没有说龙片羽与他的珠子的感应。一则这对其他人来说很难理解,再来这颗珠子来路蹊跷,是他爹自梦中得来,虽自小戴在颈上,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珠子的背景,不便与人讨论。 “说来奇怪,这龙片羽好似专门为我做的,”他掀起外衣,露出卡着他的身材可丁可卯的白色夹衣,同色花纹在清晨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好似有股神秘力量在布纹中流动。“穿上没有不适?”章无象收回目光,关心地问。“开始需要适应一下,顷刻就好了,其后体感舒泰,似乎身体都纯净舒服了。”龙晏说完,感觉平白得了人家齐全这么一个宝贝,说什么也要表示感谢一下,“只是吧,这齐寨主想拜我为师,我又没什么好传授给他的,有心送他个回礼吧,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都是金银,料他也看不到眼里。这倒是有点发愁。” 章无象看着他笑了,“在云泽盟还发愁没有好东西送他?” 龙晏赶紧摇手,“不可,不可,云泽盟的东西是你的又不是我的,这么久叨扰,非但没收我分文,还带我游山玩水,怎好再拿你的东西送人。” “你不是给我治病了吗?就算是我付的诊金。”章无象口吻很认真地说。 那也不太合适吧?龙晏想着,毕竟跟在章无象身边吃香喝辣不说,给他治病的同时,自己也沾着他的光练功祛病,他就相当于是自己的灵气源。至于说章无象为什么有此功能,他还不能放弃暗暗追究,毕竟两人是深有渊薮,还是仅为一段短暂善缘,现在还不好说。想到这里,他不禁端详起章无象来,其人正在把一小碗八宝粥放在他面前,觉察到他的目光,不禁抬起头来。龙晏赶紧收回视线,心里想着,再多秘密总有你露出端倪的一天,不用着急,他有两年的时间。 “那个齐全,你作何想法?”章无象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 “做他师傅是真做不得,毕竟目下真无啥本事可传授人家。可若他愿意跟着,我也不好开口赶他。”龙晏一口气喝完粥,放下碗抹了抹嘴,“所以有点愁啊!” 章无象笑,“不然先试试他如何?”龙晏不解。 章无象解释,“肃慎遗族进贡的弓矢,已经装船过海,这两天就路过登州。肃慎族人明里雇了长胜镖局押镖、交换过往文书,暗则委托云泽盟明家班护送。” “明家班?”龙晏捕捉到一个他感兴趣的信息,“那明月?” 第10章 云门 “明家班少家主。”章无象修长丰绵的手慢慢转着粥碗,看了看窗外树枝上小憩的明月,“确切地说,他爹,也就是明家班家主,是我父亲故交。明月自幼送入我家,说是跟着我读书,实则是做我的护卫。” “幸好幸好。”龙晏嘿嘿一笑。见章无象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尴尬地解释:“我还想着抽空问问明月贵姓呢,幸好还没开口,不然就闹笑话了,哈哈哈。” 见章无象忍俊不已微微扬起了嘴角,龙晏不由有点脸红,“知道有姓明的,没想到明月就姓明.....” “这批弓矢用了肃慎一族最好的工匠和铁料,物以稀为贵,难免受人觊觎。同时还要防范有心之人借此制造事端。我已经安排了云泽盟的北部大掌柜田子贵与云家班随行,这个齐全可以一起走一趟。” 章无象看了眼龙晏,“田子贵闯荡江湖,游历南北,看人神准。这个齐全跟他走这一趟,忠奸良莠应该就清楚了。若是品行端正、诚心正意,放在你身边也是个好助手。” 龙晏本就与齐全萍水相逢,倒是也没有舍与不舍,只是齐全毕竟不是懵懂少年可以任由人安排,到底要看看他的意愿,“容我与他商议一下。”抬眼望向院门,正瞅见齐全走到门口正袖手而立。 齐全简直是望穿了秋水,总算看到龙晏吃完早饭,不等龙晏走近,就从袖中掏出一个精美的锦皮袋子,递给龙晏:“您看,这可好玩儿?” 龙晏凑近一观,只见袋内装着满满的晶莹的小珠子,各个豌豆大小,泛着或碧绿或浅黄的光泽,莹润可喜。 “我想了又想,晏大夫总要有防身之物。刀枪剑戟杀性太重,有违您行医救人的初衷。这些小球均由海藻凝胶提取汆制而成,未使用时质地坚硬,便于打击,射入人体则三五日而自行分解,除了伤口需要按照外伤处理,其他概无害处。若真是穷凶极恶之徒,道义上必须索其性命,则可取穴位击打。您想不想试试看?” 龙晏见此一袋海藻珠子,甚是喜爱,又见齐全如此殷殷,倒像是关照他的宝贝孩子,不觉又有点难为情。说好的认自己当师傅呢,现在倒是对自己处处关照。 齐全看龙晏又是喜欢又不好接受,以为是他担心不会用,便进一步道:“此珠极易弹射,稍稍练习即可。”说着拿起一粒,食指中指一交力,身形未动,珠子却快速飞了出去。霎时而后,挂在大树残枝上的一枚干了一半的果实落了下来,果肉中嵌着一粒莹润的绿珠。 齐全把珠子取下来,擦干净了放回袋中,眼睛里盈满笑容看着龙晏。 龙晏仿着他的动作弹了一颗,却是在空中划了道曲线,没有击中任何物体落下地来。“这样,用上腕力!”齐全端着他的手肘,手上略略上了力道。龙晏低吼一声一颗珠子弹出去,一个干果应声而落,一颗珠子浅浅地嵌在干皱的表面。 龙晏仔细琢磨了一下,和着气息扬手又弹出一颗,虽然力道不大,但是仍然击落了一枚树叶。齐全拿起嵌在树叶中的珠子,眼里满是赞赏。眼下少年,学什么都是稍稍领进门就能自己触类旁通,此天资也是超乎常人而一骑绝尘了。 龙晏此时方想起正事,忙把章无象请齐全跟着田大掌柜暗送肃慎弓矢赴京的差事说了。齐全虽然感到有些突然,但转念一想,这是章无象要在此事上试练一下自己,看来这晏章二人是认真考虑了自己拜入龙晏门下一事的。来日方长,追随龙晏将来大有时日。稍加考虑,齐全一口答应下来。 “齐寨主豪爽!这一两日田大掌柜就会来青州向章先生禀事,估计此后就要赴京,齐寨主还需有所准备。”龙晏冲着齐全一抱拳。 “希望赴京归来,齐全能追随护送晏爷一路北上南下。”齐全言辞诚恳。他这半生,面人无数,断定这龙晏绝对是石抱璞玉,有朝一日表皮打磨而去,必然玉性昭彰,神仪明秀,那时其在修行上层次与境界,断不是自己再能催马扬鞭赶得上的,此时觐入师门,恰是时候。 齐全被贝二爷唤去准备与田子贵会合,龙晏则跟随章无象驱车云门山。 青州西南部群山迭翠,东北部沃野平川。龙晏小时候听晏淞讲过青年时至云门山访道,以及老爹吟诵:“闲访云门山,悠然踏龟鳞。移步皆苍翠,招手即白云”时的沉醉模样,心里颇为向往。 “晏大夫和明月,你俩坐我的车。其他人骑马保持距离,跟在后面,多个心眼儿,别太招人耳目。”章无象吩咐道。 龙晏心里疑惑,用手捅捅站在身旁的明月,“不是去玩吗?咋搞得跟执行特别任务似的?” 而那明月,粗看仍是一派淡定疏离,细看却是有点局促不安。再看骑马随行的人,个个虽是寻常打扮,却都按照贝二爷的吩咐,身边都带了兵刃暗器。难道他们怕遇上强敌?龙晏游玩的心散去大半,莫名紧张起来。 “有先生在,大家肯定注意安全,请放心吧!”贝二爷套好马车,安慰龙晏道。 “放心,放心。”龙晏说着脸就红了,自己到底是道行太浅,稍一紧张,别人就看的明明白白的。 一行人催马加鞭,很快就赶到山脚。再往上就需要拾阶而上,全体步行。 按照贝二爷的安排,章无象和龙晏、明月自山前大路前往,其他人等绕至山侧,自采药人的小路迅速登顶,山上文昌阁汇集。 龙晏心中纳闷,既然是执行秘密任务,看来还是有风险的秘密任务,为什么要带着我一个外人呢?“有个病人,需要你给诊断一下。”章无象说。 龙晏登时紧闭了嘴,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了,心中所想不自觉地说出声来? 再看明月,似乎并没有听见俩人对话,一双眼睛机警地扫着周边的山地树林。 行至不久,明月轻唤:“小心!” 龙晏心中一凛。眼前一花,一个身影侧掠而过。 “何人?明月!还不追赶?”龙晏大叫。 “无需在意。”明月径自往前急行,看看周围,又移步章无象和龙晏身后,然后飞掠而上,隐身在树木枝桠之间。 不过一时半刻,又是一个身影疾驰,在龙晏和章无象身边穿行而过。龙晏以为自己眼花了,搓揉几下,定睛再看,一个梳着双马尾的漂亮小姑娘一手叉腰停在前方不远处。 龙晏赶紧找明月,却依然不见其踪影。登时想起来,齐全还赠了自己一兜藻凝珠,悄悄伸手到怀里,想要出其不意弹出。 “别找了,这儿呢!”小姑娘伸出另一只手,恍然拿着龙晏的珠袋子。 龙晏顿时吃了一吓,自己连人家什么时候取走的都未曾察觉,她要是针对自己和章无象不利,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章无象倒是很淡定,“姑娘如此行事,倒是认得我们二人了?” 沈驰音把珠子甩到龙晏怀里,对着章无象一拱手:“沈驰音见过七爷!” 章无象道:“原来是北秀宗五宗主。” 沈驰音明眸紧凝,目不转睛地看着龙晏。 龙晏心道,这又是什么态度?暧昧还是诡异?想他初入江湖啊,何时又识得这样一位人物? 章无象道:“我与晏大夫今日游山,沈宗主如有兴致,可愿同游?” 龙晏颇有些讶异,压低嗓子,手遮口鼻,对着章无象低声道:“尚不知她有什么目的,这就相邀同游了?我这看着,她也不是啥善茬呀。” 龙晏又道:“也把她过了明路,放在眼皮子下面看着?” 章无象点头称是,脸上却带上了一抹揶揄的笑容。 沈驰音不耐步行,片刻便飞奔起来。 两人跟在后面,见她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远,好在她奔出两段,返回一段,故相隔虽远,仍可见到。 两人加紧脚步跟随,只见她奔到路边凉亭之下,仍不停步,径自翻了上去。定睛一看,亭顶不远处的树梢上,明月正斜坐在那里,啃着一个果子。 沈驰音足见一顶,奔行到树梢上,坐在明月身边,道:“这龙晏也没啥特别嘛!怀里的东西让人拿走了都不知道,端端是个傻子!”捏起明月兜在衣襟上的山果吃了一口,“这修文老头又看中了他什么呢?”她歪着头,似是十分困惑,两个大马尾随着山风飘了起来,看着十分可爱。 明月眼睛盯着章无象和龙晏落座的角亭,片刻道:“不仅修文师对他的态度特别,七爷也是另眼相待。” 两人一起端详起龙晏来,心中都很困惑。尤其是沈驰音,想着这个寸功不见得傻子有可能比自己早一步觐入师门,到时候自己还得尊他一声师兄,心里就更加郁闷。 从山寂寂,万籁俱静之中,远处传来几声人语。不多时,几个武士打扮的道人来到亭前,冲着章无象拱手行礼,众人并不言语,起身跟着他们从一条极为隐蔽得小路,穿行而过。 龙晏跟着走了一段,心里纵有疑问也知道不能发问,只跟着章无象身后亦步亦趋。 仰望山上,太霞阁的轮廓已隐隐可见。 主峰大云顶,有洞如门,高宽过丈,南北相通,远望如明镜高悬,云雾缭绕,穿洞而过,如滚滚波涛,将山顶庙宇托于其上,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蔚为壮观,谓之“云门”。 云门之后,太霞阁时隐时现。 众人走向太霞阁的一小间内阁。众武士模样的道人退行至门廊一侧站定,为首一人领着章无象和龙晏继续往阁里走,龙晏知道明月和沈驰音一定仍紧紧地跟在附近,但是丝毫不见踪迹。龙晏的心里难免更加紧张起来。 阁里一张靠窗的榻上,端坐着一个风姿绝代的道人。所以说他风姿绝代,是因为哪怕是初见他的人,也能暗道诸如“桃李漫山空春艳,不比仙风道骨”般地感叹。就如此刻,纵然他眼睛防空直盯着窗外流云,又身着简朴的道装,其身姿仍是让人挪不开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一众人等进门,道人连头都没回。 章无象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手在袖笼里攥了起来。他略略回头,向着龙晏一点头。 龙晏走到道人身边,取出医包。道人温顺地依着龙晏切脉。不期然间,龙晏的手肘拐到一边的茶盏,一碗热茶尽落于地上,小道童赶忙前来收拾,龙晏整整衣袖,手指却分毫未离患者的手腕。 片刻,龙晏收拾好东西,回到章无象身侧,以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颠症。”。 章无象点头。 小道童将两人引至紧邻的一间香堂。一个身着红色大氅、持着一柄硕大金刚杵的矮胖光头迎了过来。 章无象向光头行礼致谢,光头虽一脸端庄的接应,行容却看上去颇为滑稽。 光头与章无象寒暄几句,眼睛就盯住了龙晏。 龙晏甚为不解,却是知道被这矮胖子盯上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往章无象身侧掩了一掩身形。章无象察觉,于是向胖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夫,一起来游山的。” 矮胖子似是极感兴趣,问道:“我看这位大夫相当面善,不知大夫贵姓,何方人士?” 章无象道:“初出茅庐,不足挂齿。”龙晏抬手行礼赶紧做微末状,“山野游医,四海为家。” 胖子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见二人无意再说,只能作罢。片刻,道童呈上茶来,胖子先行一步,端起一盏递给龙晏,龙晏待要接住,发现胖子并不松手,而是暗暗于盏上发力,茶盏顿时变得奇热,龙晏赶紧撤回手,呼呼喝痛。 章无象冷眼旁观,似乎并不以胖子的无理之举为忤。胖子无奈,只能放下茶盏,眼里尚余疑惑。 稍后两人告辞,章无象对送出门来,尚且不断打量龙晏的胖子道:“家兄在此修行,心智亦不清楚,劳烦弥望道长多有看顾了。” 龙晏这才知道那个俊秀道士是章无象的哥哥,但是好好的世家子弟为什么在这偏僻的山间道观做了道士?又想到切脉时所见,心道必有蹊跷。 只看弥望两手交握,呼一声无量寿佛,仪态极为庄严地转身回去,身上的红色大氅忽闪忽闪地飞扬而起,竟是十分速度。 龙晏觉得甚是有趣,这个矮胖的光头竟然不是个和尚,却也是个道士。 章无象看一眼四周,吩咐道:“下山。” 这就完了?紧赶慢赶半天山路,就为了来给他的哥哥切个脉吧?龙晏赶紧道:“不然,我再开个药方?颠症虽起因众多,但总绕不过一个痰滞,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平肝熄风、豁痰开窍、清心安神,要不要开给小道童,抓几副试试?” 章无象眼睛冷漠地回头看看太霞阁的山路,道“不需要,这样挺好。” 龙晏心里嘀嘀咕咕难以理解,嘴上却不便多说,只能跟着下山去了。 一路下行,时不时看到道士或砍柴,或在巨石上练拳,他们好像都是偶然出现,但龙晏却总感觉到有警惕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行至一个开敞处,确定四周无人可以偷听,龙晏这才悄声告诉章无象,“其实,兄长虽然正气颇有损伤,却也不是心窍全闭。”章无象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提了起来。 “我有意碰翻了他旁边的茶盏,他的脉象显示,他是有关注到的,只是刻意压制自己的反应。也就是说,尽管面上看不出来,但是脉象是有变化的。” 章无象的眼睛亮了亮,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龙晏赶紧跟上。 “另外,兄长的手指时有微小的震颤。”龙晏小心翼翼地再开口。 “那说明了——?”章无象问道。 “虽剂量很小,症状也很细微,但应是慢性中毒的征兆。”龙晏不出所料地见章无象的脸冷了下来。 走到一个大石处,章无象状似无意扶了一扶,龙晏却见他在上面印下了一个几不可察的蓝印。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一路上似乎平安无事,而且明月及贝二爷等人始终没有动静。直等行至山脚,仍旧不见人影。 极目上望,天色渐暗,山路空荡荡的依旧不似有人。 云门似乎关上了,一切神秘留在了云层之后。 第11章 琴师程位 马车走得颇为缓慢。 暮色渐沉,龙晏陪着章无象坐在车里,看章无象脸色无虞,一双眼睛却深沉似水。 只听车窗上三声轻轻的敲打,章无象推开窗扇,明月和沈驰音翻身进来。两人手里各有一个包裹。 章无象点上一支蜡烛,让两人打开包裹,给龙晏一一过目。 原来,包袱里是章无象兄长的一应生活用品,还有食物样本。龙晏一一查验,均未发现异样。四人皆诧异。 “家兄虽自幼文弱,却于金石丹药颇有兴趣,医药也有些研究,想在这些物品上用毒,却是比较容易被他发现。” 龙晏刚想提醒他你兄长已经颠了,章无象又道:“他似有一种本能,自小对有害修养的食物、器类等避走不及,家父曾屡次试探他,次次不爽,都被他避开了。现在他意识虽然不清楚了,但是依然可以不取、不用、不食,这是刻在他骨子里本事。” 沈驰音慢慢从衣袖里取出一个象牙小盒,打开后露出其中的香料,车厢里登时弥漫起了了一股淡淡的奇香。她不好意思地解释,翻找东西的时候发现此物,实在精美,难以割舍,就偷偷藏进了衣袖。 龙晏一把拍上沈驰音的臂弯,象牙盒应声而落,龙晏用一方帕子接住,凑近烛光细细验看,只见盒子与香料接触的部分泛着暗暗的绿光,且绿色已经浸入了象牙材料的浅表。龙晏取出银针,轻轻一拨,象牙盒变绿的部分已经锈蚀,掉落为粉状,关键是银针——银针的头不出意外地黑了。 “吃的用的,可以取舍有意避之,但是这香料却难回避,终是不能总不呼吸…….”龙晏说着,章无象的脸就黑了下来。 此时,贝二爷等人也陆续回来。贝二爷背着一个大麻袋钻进车里。打开麻袋,却是伺候章无象兄长的小道童。 贝二爷在道童身上轻点几下,道童醒来,发现在一辆漆黑的马车里,竟然没有十分紧张,反而颇为镇定地询问为何绑了自己。 龙晏心道,就这心性及镇定的劲儿,被选到云门监视大人物不是没有道理的。 贝二爷递给小道童一杯茶,“我猜着那弥望既然是宫里的人,你就应该是青州三王府的吧?” 小道童笑一笑,接过茶来一仰头喝光了,“章四先生光风霁月,想来也不会与我一个道童过不去。”龙晏心道,修道的人果然不一般,要是我只怕会怀疑被人下毒。 小道童冲着章无象的方向再一拱手,“贫道道号怀旭,自云门山文昌阁出家,章二先生落足太霞阁后,原一直由贫道师兄轮流照护。不知为何,两个月前,三王府告知师父不许轮转了,专门将贫道派往太霞阁照顾章二先生饮食起居。” 贝二爷问:“你的师兄们还好吗?” 小道童一低头,“据说都被派往龙虎山修符道去了,我到了太霞阁后也没有回去过,至今未曾谋面。” 龙晏看了看明月,发现明月也正看向沈驰音,三人均暗道,恐怕这小道童再也见不到他的师兄们了。 龙晏用手帕托住象牙小盒,递给小道童怀旭,“这个可认得?” 怀旭连手帕接过来,端详一会儿,道:“这是三王爷亲自送来的,嘱咐弥望道兄每日章二先生睡眠时点半个时辰。说是镇静安神的宝贝,怕贫道手脚粗笨,都是由弥望道兄亲自操持。” 章无象抛给贝二爷一个眼神,贝二爷又问:“章二先生日常可有癖好?” 小道童歪着脑袋想一想,眼睛亮闪闪地道:“章二先生只要不睡眠,就会盘坐在窗口对着流云目不转睛。其他的,却是没有。” 贝二爷往小道童怀里塞了几张银票,一边说着将来给庙里扩建使用,一边又说委屈你了,然后就把道童塞进麻袋,背起来翻出车去潜入夜色。 明月推着沈驰音出车护卫,龙晏这才悄悄告诉章无象:“那个窗下,应该是有个暗格。” 章无象闻言看向龙晏,龙晏一哂,“要问我怎么知道的?从小我爹娘不想我习医,把我的银针东藏西藏,在家里造了好些的暗格密室,可每每被我找到,后来他们看我确实执着,便也不再阻拦了,可是那些暗格密室都被我玩了个透,到现在特别善于发现此类的机关。” 章无象点头沉思。一拍车窗,明月探进身来,章无象道:“太霞阁,兄长窗下,看看有无机关?” 明月翻身而出,双马尾紧跟其后。龙晏虽然几次想甩掉她,但是奈何沈驰音的轻功也不是吹出来的,只好任由她随行。 太霞阁内,夜色深沉中,章二先生章昉正在沉睡中。刚从山下被送上来的小道童怀旭斜卧在旁边的小榻上,也睡得正酣。 沈驰音过去试探了下,小道童竟然真的睡得死沉死沉的,并非伪装或者中了迷药,当下对贝二爷的本事深深点头认可。又过去看了看睡眠中的章二先生,不由惊叹,其如为女子,当为祸害,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酸风醋雨。沈驰音轻轻摇头:美则美矣,气度上却不如其弟。 明月就着月光迅速查验窗下诸物,发现除了简单的木制装饰,正面半墙就是一整块岩石,细细摸索,较厚的窗板上纹理并不一致。 明月示意沈驰音躲在门后放风,自己灵活敏捷地把纹理相交处检查一遍,两手按住纹理两侧稍一用力,一个小孔显露出来,明月用一节衣袖蒙住手指,探指入孔,一扇三寸余的小橱门打开,沈驰音赶紧跑过来帮忙,发现里面仍旧是岩石的石体,当下关上橱门,两人在室中四下再细细察看。 一阵脚步声来,穿着红色大氅的矮胖子进的屋来,手脚熟练地拿出象牙盒,取出一小段香料点燃,再看看熟睡中的章昉和怀旭,这才出门。 沈驰音已经知晓象牙盒的秘密,赶紧屏住呼吸。明月捅了她一下:“先生已经着贝二爷把香料换了,现在的没毒。” 沈驰音吃惊:“这深更半夜的,哪里找的味道如此相近?” 明月道:“云泽盟也不是纸糊的。” 沈驰音叹道,“财大确实气粗,都说这七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确实叹为观止。” 明月举起手指嘘的一声,两人都沉下身去屏住呼吸。弥望的大红身影不知何时又返回屋内,双手握紧金刚杵,伺机而动。 令人窒息的沉静。 不多时,窗外一只飞鸟短鸣一声,展翅飞走。 弥望警戒地环视一下屋内,没有捕捉到其他气息,这才心存疑惑地抬步去巡查其他地方。 明月两人赶紧换气,虽然均是习武之人,但是长时间屏气也将乎窒息。 明月灵台一亮,爬起身来去检查章昉白天所盘坐的地方,却只见到一个普通的蒲团。 沈驰音非常失望,盘腿坐于其上,想要劝说明月放弃。恰在此时,月光转移,窗下木板装饰后的小孔放出亮光,原来墙壁里嵌着几面小镜,外面岩石上的事物经过月光的折射,尽都映入镜中,坐在蒲团上恰好可见,离开蒲团,却啥也看不出来。看来当年建造这暗格的人心思甚是周密。 两人凝神思索。 秘密应该在室外的岩石上。 明月与沈驰音对望一眼,两人一拍即合,身轻如燕翻出窗去,四手仅仅扒着岩石,悬吊在窗外。 岩石在月光的照射下,两道似有若无的光影缓缓在石体内流动,好像微风吹动锦带,姿态美不胜收。岩石的表面,却是没有任何异常,那两道光影好像梦境一般,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明月看看悬空的脚下,壁立千仞,无从驻足。当下决定翻回室内,再爬上对面的山看一看。 好在沈驰音善行,两人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进,当真是疾逾奔马。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把周围的山峰巡检一遍,但是却讶异地发现,除了坐在蒲团上和悬挂在窗外,两道光影却是在哪里都看不到。 回思适才美梦一般的场景,此刻两人觉得恍如隔世。 马车停在夜色中等候,天蒙蒙亮的时候,贝二爷等人和明沈二人都回来了。 众人一一禀报后,章无象道:“去会会那三王爷。” 山脚下的早市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渐渐喧闹起来,山货特产、针头线脑、书信卜卦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十足,与云门山上恍如仙境一般的霞光异彩,简直是两个世界。 贝二爷把大家引致一个安静一点的早点铺子。众人落座,掌柜摸样的人前来向章无象请安。 龙晏这才知道,原来章无象早在此云门山有周密布防,这个早点铺子就是其一。话说还有什么比一个早点铺子的存在更加合理的呢? “三教九流,无论门第高低贵贱,都可以来坐坐,一年到头,往来人等无数,但凡有消息,即可获取或者传递。而人一走,又像是石子抛入海中,无影无踪。”沈驰音道,看着章无象又多了一份钦佩。再看傻呵呵的龙晏,心情不由又不太好了,这修文大江只怕是瞎了眼睛? 龙晏不知沈驰音的心理活动,反而点点头,对她的话深以为然。 那边厢,早点铺子的掌柜借着上餐的机会,正向章无象转述:“三王爷前几日刚来青州,此时正住在云门山下的别院。他所以长居此地,皆因一个叫程位的琴师。但是这琴师过于神秘,至今没有任何人见过真人,性情特征也无从打听。”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铺子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过来落座。 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京城口音。龙、明、沈三人面面相觑,均感错愕。倒是章无象和贝二爷该吃吃,该喝喝,好像并没有察觉来人的特征。 来人中的一个笑道:“这些别院的侍卫虽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夜没好好吃饭。王爷还是英明,没管那些肃慎蛮人,果断地扣下那个姓田的,还怕抓不住那批肃慎货物的下落?” 另外一个脸上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道:“扣下此人,是福是祸尚难论断。” 众人见他脸上有犹疑之色,都微感奇怪,不由追问。 那人又道:“这田子贵不是一般的商人,我怕这次王爷又被他饶了进去。那一年,如非他不知从哪里搞来通关的密令,就凭那近千匹蒙古良驹,王爷就能把同嘉汇商号一举收入囊中,还能容他手眼通天地做着宫里的生意?” 另一人一拍桌子,“就是!想当初为了坐实他通蒙的罪证,咱们折损了十几个兄弟。这次与他狭路相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奇险,咱们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 章无象一行均作寻常打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像一家子来游山的普通民众,倒是不惹人注目。因此,那些王府的兵士好像根本没有留意一行人的去向。 明月和沈驰音自然还是不走寻常路,沿着树梢,从朱红的高墙翻进了王府别院。 龙晏则跟着章无象和贝二爷,由门房通报,循规蹈矩地从前门进府。 坐在王府别院的会客厅里,龙晏心中一阵打小鼓,知道此行又是深入龙潭虎穴,三王爷此人亦非温和良善之辈。 听得背后踏步之声,龙晏不由猛回头,只见一个华服锦衣的跛脚拐子走了过来,却是曾经在得岐黄堂看过晏淞门诊的人。一惊之下,急忙低头。 当日龙晏正好逗着晏淞的小弟子曾山搞药方,正巧此人由大师兄谭克明引荐前来求治。龙晏和曾山本着好奇加偷师的心理,躲在隔扇后面把医治过程看了个完整。当时,大师兄只说此人是来自京城的商人,不想却是货真价实的当今三王爷。 章无象不愧是高门贵胄之后,深谙官场话术。三言两语客套之间,三王爷于清会已经消除了戒备,只道章无象是散淡游人,此行只是携伴游山玩水,加看望养病的兄长。 于清会虚与委蛇一番,正待旁敲侧击地打听 “同嘉汇”这个商号,就见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密报。 于清会厉声喝问:“是谁杀的?” 侍卫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当即跪在地上,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章无象叹道:“王爷既然还有家事要处理,呈祯就不便久留了。”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作别。 于清会道:“呈祯不要急着走。正好你也行商,看看是否认识此人?”说着就引着章无象等人去往一处偏院。 血腥的味道。比味道更让人惊骇的,是一具血乎里拉的尸体。 于清会左右地看了两遭,“确定这是田子贵?” 侍卫忙答道:“自昨天关他入院,并无别人出入。”但是,尸体的脸已经被揭去面皮,轮廓、体型大致相似,却实难确定。 “门内外十数人轮班把守,皆是京城带来的侍卫。应不至于被人偷梁换柱。” 侍卫看看门外高度警惕的十几个人,又看看章、龙、贝三人,鼓足勇气道:“王爷,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这田子贵是皇商,手眼通天,生意做的太大了。就这样死在府中,王府始终难脱悠悠之口。” 于清会听了这几句话,似是醍醐灌顶,连道:“这事儿确实麻烦。何况太蹊跷了,偏偏在呈祯来访,此人命毕。这不是让呈祯抓住我一个把柄?不知呈祯有何良策?” 章无象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连连摆手,“王爷要是愿意,我们只当是没有来过,断不会吐露一字半句。而且我的生意都是民间往来,从不沾染官场,哪里又经历过这种场面?更何谈拿个主意?” 于清会观察着他的反应,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看章无象和龙晏真心实意地尽量远离尸体,满脸厌弃之情确实是真的,这才表情略松。转眼又看贝二爷,此人虽是没有面露惊吓慌乱,却也是看上去不知如何应对。 “你不觉得,我还没有啥动作,他就被人毙了,有啥蹊跷?”于清会问章无象。 尽管章无象面露难色,反复表示不明白不理解,无从猜想,三人还是被于清会留在别院住一晚。 家里出了命案,命主还是个做着皇家生意的人物,于清会作为王爷非但没有藏着掖着,还摊开在访客面前,不是胆大妄为,就是另有深意。龙晏决不相信,这是个没心没肺的草包。 面见了这样的事,章无象等人断没有机会就此离去。龙晏心道,这是被人家扣下了。他隐隐觉得,这事件说不好也是田子贵的脱身之计。 “你是说,于清会佯装捉来田子贵,自演自导,另有目的?”龙晏眨巴着眼睛。 “你只要稍加琢磨,就能回过味来。”贝二爷看看桌边闭目养神的章无象,接着跟龙晏闲磕牙。 “我们下山时,刚刚天明,恰好王府的十几个侍卫也到那个早点铺子吃早饭,还把捉了田子贵的消息放了出来,添油加醋,说的有鼻子有眼,分明是为了引诱咱们过来。”贝二爷捋了捋胡子,咪咪笑着道,“这三王爷是唯恐咱们不来啊!” “还唯恐咱们来了就走!非要留咱住一夜。”龙晏接着说,“但是田掌柜真的被他们扣下了么?” 贝二爷摊开掌心,里面一个小纸条,“明月和沈宗主摸排过了,根本没在府中,就是说,就算老田被他扣下了,也没扣在这个别院里。” “天哪!”龙晏如梦方醒,“我还以为是咱们自己施计留住一夜,便于查证,没想到却是中了别人的偏门!” “这三王爷打得好算盘,虽然没咱们啥事,但是见过了这一局,就让他摸了一身骚,说不清,道不明,又没有证据证明咱们与此事确无干系,在他看来,这一遭只能被他拿捏了。” 龙晏知道不可能拿田子贵证明三人清白,暗自苦恼,心中好生不解,“这如何脱身?” “看看他稍后提什么要求,毕竟先生也不是第一次与他打交道了。”说完,贝二爷看了看章无象,后者仍旧闲闲地盘腿打坐,似乎事不关己。 几个侍卫院子里巡逻,时不时地走过章无象等人的门口。 贝二爷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 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见明月和沈驰音架着一个老头儿自天窗落入房中。明月禀章无象道:“此是程位的琴仆。” 老头儿一身青衣,指白如雪,指尖全是茧子。看上去,毫无武功。被明月丢在地上,身子犹自抖成一团。 “程位在府中?”章无象问。 “琴师已闭关三年,每日都是小老儿侍奉饮食、琴具,其他的我也一概不知啊。”老头呼道。 “在哪里闭关?”章无象又问。 “并不在府中,在云门山高崖洞内。院内只有一应琴具耗材,也是小老儿每日带去山上。” “莫要胡扯!那高崖习武之人尚难行走,何况你?”沈驰音喝到。 明月揪住老头脊背,手上使劲。老头连连呼痛,“山下密道!可由链锁机关直通山洞!” “我看过江南富户的链锁地道,难道是一回事儿?”沈驰音兴趣大涨,急切地想一探究竟。 “琴师闭关?”章无象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头不高、面容清秀、体态文雅、操着一口江南口音官话的男子形象,“莫非这次又逢故人?” 贝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琴谱,“可不,还是故交好友呢!” 章无象接过一翻,只见这本古谱上,赫然题着他章呈祯的大名,原是他数年前赠送不执和尚的孤本。 “可是,他什么时候改称程位了?”章无象问捉来的老头儿。 老头一见琴谱,当下一扬手,就要抢夺。 明月一直紧盯他,知他被谱子一激,道是与主子踪迹泄露,他必来暗算,早有提防。老头一有动作,明月一掌便落在他肩头。 明月此招用了十足的力道,痛得老头儿险些立时昏晕。 旁人没看明白,龙晏是研究了医术的,知道明月是把力气用到了老头的穴道上,够狠。 众人冷眼看着老头反应,个个不出声。 老头儿此刻寡不敌众,又决计不能善罢干休,只盼能弄出大声响,引起外面的人注意,能逃得性命。 谁知道他的手刚想取那个茶盏掷出门去,突然手一麻,扑通一声伏倒在地上,说也奇怪,两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 再看龙晏,正慢悠悠地收起银针。 沈驰音解下挂帘子的锦绳,三两下把老头儿的手臂背后捆了起来。 “你们想见琴师?”老头嘴角僵硬地动了一下。 第12章 乐阵 “院里有无动静?”一个大嗓门伴着一阵脚步声渐近。 龙晏道:“是早上在早点铺子中的莽撞大汉。” 贝二爷点头,故意大声道:“闲着也是闲着,莫如咱们手谈一局?”说着捅了捅龙晏。 龙晏当下会意,“手谈什么谈?算账我算不过你,下棋你又哪次赢过?再说,这里也没有棋盘啊!” 正当他们煞有介事地一唱一和,明月照护章无象,沈驰音拉起捆住了手、堵住了嘴的琴仆,竟然不见了踪影。 贝二爷把屋门打开,搬了把躺椅当门一放,躺了进去,“既然这样,爬山爬的累了,你也去补个觉吧!”说话间,贝二爷看了看院子,像个乏了的普通老头,一歪头迷糊着了。 巡院的侍卫暗暗骂了一声:“妈的,还真以为自己是来享福的!” 但是听闻王爷对这姓章的十分忌惮,便也只好继续当他的差。 别院后墙,一座小山郁郁葱葱,一条小河蜿蜒而过。 行至山后一块大石前,琴仆按下一个枯枝,把大石前后左右推动数下,又按下另外一个枯枝,大石移开,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狭窄洞口。 一行人鱼贯而入。龙晏拉住贝二爷,“那些侍卫不会发现咱们都不在屋里了吧?” “放心,你看那三王爷待先生的态度,不会贸然闯到屋里去的。他有意通过商号扩大自己的财力势力,巴结交好先生尚且不及,如果不是这二先生在太霞阁里养病,先生又怎会与他周旋。他那条腿是怎么折的,也不是那么轻易忘的了的。” 龙晏问:“怎么折的?” 贝二爷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如果不是先生宽容,他的命都早已经交代了。” 龙晏闻言咋舌,却原来那个瘸子在章无象这里曾经吃了这么大苦头,今天能够做足这面上功夫,可见是真不敢正面得罪章无象,有什么企图也只能暗地里使坏。 “人都势力,谁有用就与谁交好,他是个王爷又怎样?从小宫里就恨不得把他养废了,现在也被龙椅上那位有意疏远。他要营造自己的势力,还不是得躲开京城远远的,以这千里之外的青州为根基,悄悄地干?”贝二爷悠闲地跟在队伍最后,低低与龙晏调侃。 “先生有器局,讲义气,关键时候能靠的上,这三王爷才不会轻易得罪这尊大神。”贝二爷满意地看着龙晏点点头。 “那不执和尚……”龙晏还没有问完,章无象没有回头却言道:“不执已经不在了,现在的这位唤作程位。” 龙晏这才反应过来,这石道又高又狭窄,形成了一个极好的共鸣腔,别看他只是和贝二爷极小声地交谈,却一个字都不落地被每个人听了去。 贝二爷一笑,附在龙晏耳边道:“这不执和尚,原是豫州一个极善音律的士子,因沉迷钻研荒废家业,被家族所不容,十几岁愤而出家。后来被人引荐给当今皇上,以和尚的身份担任了宫里的乐官,曾经也是有大才的人。当年先生年幼,章二先生因也专擅音律,被这不执有意结交,多有往来,渐渐成了朋友。” 龙晏恍然明白,却又有些地方想不通,“那不执又怎成了先生的好友?” 贝二爷道:“这是后话了。先生少年时受了一次重伤,因着这不执独具一格的琴音,被章二先生请回家中为病中的先生弹奏开解病痛。这不执不负章二先生所托,从早到晚,不眠不休,琴声清刚婉丽、典雅蕴藉,帮助先生度过了最煎熬的时期。先生后来因对他心存感激,也待他十分的好,曾用万金购得古谱谢赠他。” “就是这一本?”龙晏掏出怀里的古谱。这谱子被章无象怒摔在桌子上,虽然龙晏走在最后,却没有忘记把谱子揣起来带走。 贝二爷笑道:“这可值钱了,你好好收着。” 龙晏道:“其实我也不识音律,只是不想便宜了那瘸腿的王爷。” 贝二爷哈哈大笑,笑得琴仆老头直回头瞪他。 “那不执指望着能在京城成点气候,却不想被西域利用,将一个装扮成乐手的刺客引入宫中,若非合妩郡主舍身抵挡,那个乐手的利刃就刺中皇上了。听说后来这不执逃赴西域,从此不履中土。” 那琴仆对贝二爷倒豆子一般例数主子的过往,似是十分恼怒,脚下几欲停顿反驳,都被明月推了回去。 贝、龙二人只作不知,继续谈笑。 不多时,通道到了尽头,却见一条湍急的地下河。 琴仆自河边一块大石之下拖出一条小舟,几人上了船,那琴仆解开缆绳,把小舟撑到河心,张起布帆。 龙晏这才发现,沿着河道清风正急,顺风顺水,那小舟如箭般向下游驶去,而那下游,却是在山体深处。 见众人精力都投入到了行进上,琴仆微微斜了下身子。 沈驰音立马一柄短刀抵着琴仆的肩头道:“我劝你别想歪门邪道,这舟要是翻了,第一个见阎王的就是你!” 明月白她一眼,似乎很嫌弃她就会这么直白地放狠话,手上却已运功使力。 龙晏虽不懂武功,却也看出来,一旦琴仆有异动,明月就会直接在他动作之前先把其穴道点了。 这俩不省油的灯! 这哼哈二将倒叫人省心! 小舟急行,不多时就到了一个天然的巨石平台前,琴仆示意大家下船,然后将小舟又推进了石下晦暗之中,隐藏得毫无踪影。 龙晏看着这波操作,竟然看得呆了。 沈驰音不耐烦地拉他一把,龙晏这才注意到:琴仆已经搬动推动机关,降下了滑轮链锁。 明月暗暗记下机关的位置和推动的手法,不动声色地跟着进入罐笼。 除了机械转动及升起的声音,地下的这个空间极其寂静。 升至一段高度,众人在琴仆的引导下登上一个极窄的平台,那空罐笼又接着向上升。 只见琴仆在岩壁上渐次拍动五下,音高长短均不相同,石缝里另一个罐笼自动滑出。众人一次登上,行至一段高度,又是如此一番操作。 明月、沈驰音、龙晏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尤其是明月,努力记忆琴仆的一举一动。 章无象道:“此为水尺律的清长音。” 龙晏等人恍然大悟,但因为不通音律,仍感觉实难记忆。 最后一个罐笼连着一个洒满阳光的大石台。 时序虽为初冬,但是这石台由于向阳开阔,反而象已进入了春天。崖间一株花树尚在花期,微风过处,花瓣轻轻飘落,偶尔山鸟穿行翻飞,青山碧林,更显空寂。 龙晏道:“唉,这和尚倒会享受!” 明月远目眺望,忽然发现这个平台侧方的山崖,自己与沈驰音昨晚来过。夜色之下,没有发现这里,原来这才是正对章二先生木窗的位置。 明、沈二人略一对望,倒是都发现了这个 “巧合”。 明月看向章无象,章无象也发现了这个位置的秘密,微微一点头。 忽然,一道琴声呼啸而至,似是战歌,开始微弱、隐忍、渺小,几个旋律过后,就几乎完全是以强音演奏,激烈恢弘,似带着凌驾于万物的睥睨感。 琴仆跪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章无象等人竭力稳住心神,琴音却如水过石隙,无孔不入。 再看贝、明、沈三人,皆忍得辛苦,觉感头疼欲裂,全身的感觉知觉都转化为痛觉,却又思维一片混乱,手脚仓促麻木无以应对。 龙晏暗叫不好。这曲子是专门害人的!闻者越是没内功的越是不受影响,越是有内功的越是心神大乱。这还没正面对上,就要折损三元战将? 再看章无象,他本就有头疼痼疾,此时更是头疼欲裂,似是五内俱焚,好像有一个个巨雷在他头顶炸裂,视线竟然开始游离。 龙晏大叫:“悲则气消,惊则气乱,恐则气下,怒则气上,思则气结,喜则气缓。想想自己高兴的事儿!实在不行,就念阿弥陀佛!” 其他人似乎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各自止不住地痉挛。 龙晏咬咬牙关,一横心取出自己的银针,以最快的速度针刺四人的百会、四神丛、风池、头尾、太阳穴,又行功运气指端,轻点四人中渚、听宫和少阳经。 不一会儿,琴声渐渐低沉,弹琴的人似乎需要忍耐巨大的伤害,琴音无助迷茫,让人黯然忧伤。 缓缓地,四人镇定下来。龙晏取回银针,把四人一一扶起。 明月、沈驰音上前拉起尚且腿软的琴仆,龙晏和贝二爷扶着章无象,一队人循着琴声拾阶而上,进入了一个隐秘的石室。 石室的小窗前,一个白发白衣的琴师面窗端坐古琴之前,犹自弹奏着那首悲伤到已经仅存倔强的乐曲。 看来这个曲子太伤神了,他的嘴角挂着一道血痕。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这曲子着实缺德!”龙晏喃喃道。 听到人声,琴师慢慢转头,手却仍旧弹着琴弦。 看到章无象,琴声戛然而止。 “章昉?你终于来了!”琴师眼睛一亮,开口却声音暗哑。 “你看清楚,我不是章昉。”章无象道。 琴师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对山的小窗。因为距离有点远,从这里看去,只刚能辨识人影。但是,他仍然能够确切地看到,窗内的章昉依旧盘坐在半旧的蒲团上,两眼空空地看着流云。 “是了,章昉已经疯了。”琴师的嘴角含着凄冷的笑容,“那你是呈祯?哈哈哈,想那章相烝烝皇皇,桃李天下,一门四子,又是鳌里夺尊,能事毕矣。只要你们愿意,仅一步即可立于庙堂,佐庇天下太平。谁知你的兄长们死的死,疯的疯,只留下你一人,还终究沦为一介布衣,只能在江湖上漂游。可叹!可叹!” 明月待要起跳,上去制止他的胡言,不料被贝二爷按住,甚是焦急,欲待开言,手臂已被章无象拉住。 章无象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未见,你对我们兄弟仍旧如此关注,不妄当年我二哥出面周旋,让你能保住性命出逃西域。” “可是,要不是章晦多事,排查出那个西域乐手,那合妩又怎能发现端倪,坏了我的计划,毁了我的前途?说到底,还是你大哥导致了你章家的崩坏!” “我父亲功高盖主,虽已被皇帝赐死,皇帝依然视我章家为心腹大患,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藉口,水波不兴地把我章氏一门清理殆尽。 你的愚蠢,却把刀子塞进了皇帝的手中,我大哥、三哥以及府内百十人口都被罗织上知情者的罪名,葬身血海。 我若不是仗着年少,四海云游,不问政事,也难逃这场屠毒。 我二哥若不是因合妩郡主情深,以命换命,加上事后已然心神俱乱,恐怕也已命赴黄泉! 凭什么你还能苟且人间?! 你欠我章氏一门的,俱是血债!” 章无象一贯云淡风轻,此时却像忍了多年,乍见仇人,即被人捏碎了镇静,仇恨带来剧痛难熬,全身冷汗。 “原以为你再不踏足中原,我还想要到西域寻你偿罪。不想你自己送上门来,还修了这等邪恶法门。也就是你,身为乐师,不好好修心养性,却总是故弄玄虚地动不动闭关! 先告诉我,你和那于清会到底在搞什么阴谋?!” “哈哈哈,被你看出来了!”琴师程位踱了几步走到窗前,“我在西域偶得《乐阵》秘籍,一曲能敌千军万马,岂是你们这些凡夫所能想象?那三王爷,也不过是想借力打力罢了。” 程位得意地抚着自己的白发,“我对他的价值,自然是我的乐阵,他对我的价值,你却要好好猜上一猜。” 不等章无象回答,程位就叹道:“为了修习乐阵,我千难万苦逃回中原,隐名埋姓藏身在这青州云门,”他转身看着章无象,“时光如白驹过隙啊!转眼十年已逝。我这般寂寞隐忍,你道是为了什么?” 龙晏见他语带挑衅,手不自觉地就伸向了针囊。明月、沈驰音也俱是全神戒备,不时观察周围,唯恐被其埋伏。 “想我即得乐阵,我自己就是天下最锋利、最无敌的武器,又何须被别人保护?”程位看着准备伺机而动的三人,眼神里俱是不屑。 贝二爷笑道:“既然你已习得乐阵,又为什么还窝在这个山沟沟里,每日对着这空山狂野?难道章二先生那里还有你想得到的东西?” 程位一指贝二爷,笑道:“你还真是一个老江湖,一下就猜到了关键。但纵然再老道,也不过章氏门中的一个老仆。我想从章昉那里拿到什么,难道你还拦得住么?” “怕只怕你是不知道那东西到底在哪儿吧?” 贝二爷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程位。只见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玉笛,吹出的曲调却布满强大凶悍的战意。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各人都紧要防备,加上龙晏已悄悄传授了穴道经络的保护之法,众人各自强行镇定,虽亦难免痛苦难受,却未至心神混乱,俱竭力表现得轻松。 龙晏笑道:“你修了这乐阵,难道却没习得这阵的真意么?轻易给人破了阵去。” 程位道:“你倒天真可爱。” 他转而对着章无象:“你不会真以为凭这个毛孩子,就能破了我的乐阵吧?好,咱们日后见真章!” 章无象道:“你的乐阵,并没有你设想的那般强大,只因它缺少最核心的力量。这也正是你甘于十年埋名于此的原因。” 程位望向远处,云雾中时隐时现的窗口,以及那个雕塑般静寂不动的身影,“如此,只怨那章昉。若不是当年他想方设法的得到那两根龙须,却巴巴地送去讨好合妩那个蠢女人,我早已经圆满此阵,又如何能在这里,日夜观察他那木头一样的人,耗费十年?” “是你痴心妄想,哪能怨的别人?凭什么章二先生得到的宝贝,就得给你?”贝二爷抢白他。 程位道:“你说的没错。但是那合妩根本就不识货,坚拒不收。但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与那于清会周旋拉扯,无非也就是借他之力找到龙须。” 程位再次看看窗外,云雾已经越滚越厚,但是他好像要穿过云雾盯住章昉般,恨道:“只是十年已过,却仍旧没有发现龙须端倪,然而终有一天我会找到龙须的下落。因为,我知道章昉在,龙须在。我只要紧密监视章昉就行了。” “那你求之不得,就能给我二哥用毒了?!”章无象语气冰冷,想着神识不清,每夜被用毒的章昉,不由心力交瘁, “用毒?一定是于清会!这个蠢货!”程位又恨道。 “你的乐阵没有龙须,你就不能针对章二先生,他若清醒,你还有机会,若致他昏沉,到头来只能两败俱伤,你还得嘱咐嘱咐那个傻瓜王爷。” 龙晏的笑声之中,明月忽然双足轻点,如乳燕投林般从章、贝之间斜身而过,直欺到程位面前。 沈驰音看到,也致力一跃,使出一招俊捷“白日飞天”身法,落于程位身后。 这一合击之势看着威猛异常,但程位不屑一顾。 只见他又端起玉笛,笛音喑喑哑哑,似断欲泣,众人俱感胸内一阵激荡,将将涌出泪来。 明月强稳心神,与沈驰音对视会意。只见明月在前,沈驰音在后,掌风凌厉而来。 程位料想明月在自己视线内,应为虚招,专注精神以笛音对付沈驰音。却不想,沈驰音才是虚招,不等程位完全转过身来,已经收掌跃上石壁。 反是那明月,在程位鼓气发声时,一掌击上他的咽喉,时机恰到好处,又快又准。 程位翻手握笛,却并不吹奏,而是连击明月眉心。可是那明月受之前笛音扰神,身手已经大不如往日,眼看着就要吃亏。 贝二爷护住章无象,一脚还踏着那个琴仆。 龙晏见状,想着齐全之前教他的身法,奋力起跳,手中几根银针同时飞出。但他准头有限,力道又小,大部分都中途掉落。 明月在程位挥笛时,已经折下身去,向旁闪开,此时看到龙晏银针方向蛮对,力有不逮,连忙抬起一脚,足尖使力,送了最快得那一支一程。 程位刚想大笑龙晏自不量力,那只银针就刺中了他持笛得手腕。 明月也是厉害,身姿那么低也能瞄准程位的穴位经络。程位只觉得一阵剧痛,半身几乎麻痹。 龙晏见偷袭得手,心下喜不自胜。因银针是家传宝贝,舍不得在浪费,连忙掏出那袋藻凝珠。 沈驰音道:“掷来!” 可是未等龙晏抛出袋子,她一根金索已经挥向程位。 那夹裹着金属丝得长索,甩起来呼呼作响,带起一阵疾风,声势骇人。 程位暗暗心惊,不敢硬接她招术,只是闪躲退让。 退让之间,他刚好近身古琴,遂将玉笛向着章无象用力一掷,另一只手却已经抚上了琴弦。几个旋律铮铮淙淙,却恰恰在几个人均未及护住心脉之时蹦出。 贝二爷当时就神智迷糊,眼看就要跌倒。章无象口中鲜血喷出,已是体力难支。 龙晏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一个跃起以一己之躯挡在章无象身前——玉笛恰恰击中他的后背。 幸好龙晏穿着龙片羽,卸下了玉笛得大部分力道,却也难保不受内伤。当下龙晏不敢怠慢,运功行气疏通血脉。 明月已经自地上弹起身来,与沈驰音合力,各执长索一端,揉向古琴。两人力道恰到好处,竟正好将古琴压在台上, 程位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手腕一转,玉笛竟然受其掌风吸引,飞旋回来,冲着金索挥去。 明月与沈驰音拉起金索,避开玉笛。却见那程位已抱起古琴收起玉笛。 二人见状,合力将金索再行甩出。眼看着金索就要扫到程位身上,将他逼到窗口,一个黑铁的大栅门咔啦一声自壁顶降落。 原来那琴仆趁着贝二爷眩晕失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琴桌之后,颇有节奏地快慢长短各拍几下,发动了岩顶的机关。 程位一扶琴仆,两人就着窗口随后降落的一条长索,飞出窗去。 第13章 石室 明月和沈驰音连忙趋近查看。黑铁栅门坚硬不可摧,地面似也有机关,插入岩石锁得紧紧的。 两人蹲低身子,使轻功竭力提纵,栅门纹丝不动。 章无象看看周围,道:“搜一搜。” 龙晏奇道:“不追么?” 章无象道:“他在这里谋划十年,面壁三年,目的还没有达到,断不会舍弃,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 龙晏大悟。 明月从铁栅的缝隙中看看外面的缆索,道:“石壁上应该还有石室。” 沈驰音甩着俩马尾左看右看,“也一定还有机关。” 贝二爷道:“那大家小心行事。先细细地把这一间搜一搜。” 龙晏还没刚刚开始观察这个石室,只听贝二爷急道:“不好!离开!” 众人一看,另外一边的铁栅也开始从岩壁的缝隙中伸出来。一阵咔咔声有节奏地自上方响起,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石梁竟然已经开始下落,眼看着大家就要被压制在这个窄逼的空间里。 章无象道:“往下!” 五人赶紧从铁栅的缝隙中冲向台阶,但是,台阶已经开始坍塌,贝二爷和明月抓紧章无象,沈驰音提起龙晏,当即从丈余的高台上跳下。 落脚地并没有象龙晏设想的,那个洒满阳光的平台,并不在台阶的正下方。位于正下方的,是罐笼。 虽然贝、明、沈三人轻功极好,龙晏和章无象却不会功夫,仓促之间,基本上无法立足。 贝二爷见状,略一使力,明月和沈驰音马上意会。三人带着龙、章二人跳离罐笼顶,落足在旁边岩壁凿成的通道边。 这些通道,实际上并不是按照通道设计的,估计是当时构筑机关时,匠人同行的临时小道,说是羊肠小道都有些抬举它了。而且,石面上凹凸不平,又加在山体内部,且云门山终年云雾不断,石上溜滑异常。 龙晏平生第一次走在这样的路面上,尽管他打起了十万分的小心,还是越走越慢,似乎步步都将倾跌。 沈驰音耐心耗尽,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提气快行,螺旋下奔。龙晏被她提着,丝毫不敢动弹,下方不知道又多深,且黑暗处居多,时不时才有些许光亮。 黑暗对龙晏来说不是障碍,他的视力如在白昼。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沈驰音负责赶路,他负责方向。 眼看着就要到达下船的石台前,龙晏大叫:“小心,前面断了!” 沈驰音足下微顿,恰好在一个巨大的缺口前停下。 明月道:“跳!” 贝二爷和明月协力抓住章无象,脚底加速,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 沈驰音见状,抱住龙晏的腰,抬脚用力一蹬岩壁,也飞身而下。 龙晏有了上次从树上落下的经验,知道当下自己不管如何使力,对沈驰音来说,都是阻力。当下眼睛一闭,紧紧搂住沈驰音的脖子,随着她去。 所幸,小船还在。明月自缝隙中拉出小舟,五人依次登船。但纵是贝二爷识得水性,这小舟也颇难行驶。因为如果要从原路返回,就变成了逆水行舟,加上河流湍急,行船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既然琴仆每日以小舟行进,那此船必然有轻便的法子回到起点。难道——”龙晏疑惑地来回看看河道,“难道,是继续顺流而下?” “此穴洞清风阵阵,下面肯定还有出口。”章无象道。 明月道:“待我先去查验!”说着跳出小舟,手脚并用,攀援着岩壁消失在蜿蜒的穴洞内。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明月的喊声传来:“下来吧!这里还有一个石室!” 众人解开船索,小舟顺流而下。 不一会儿,就看到明月站在一个外探出小石块上,手里举着一支火炬。 这个石室极为隐蔽,如果顺着水流而下,极易因为速度过快被人忽视,也就是明月是从岩壁上手脚攀援而至,才没有错过它。 “这个拐角竟然还有火炬火石,可见里面有些门道。”贝二爷仔细观察,“但是如要开门的话,恐怕还得先生您来。” 但见石门上赫然刻着七条细线,联想到程位是琴师,贝二爷自然的反应就是这几条线代表着琴弦。 章无象走上前观察,这些线条看着极细,却不是通体均匀,有的地方稍粗,有的地方稍细,凹凸也时而有之,还有的地方好似雕刻的人手滑打出了一个骨节。 章无象略一沉思,双手轻抬其上,时而轻抚时而盘旋,就像手下真的按着一张琴。 石门悄无声息。 龙晏宽慰道:“世上的琴曲那么多,多试几次,可能就找对了。就像我们想着逆水行舟,那简直是不可能的,现在顺水而下,反而发现了这里。” 这句话似乎启发了章无象,只见他稍一定神,在石壁上无声地再弹一曲。 随着他的手指离开石壁,石门喑哑着向旁边开去。 沈驰音开心道:“果然还得是七爷!” 章无象道:“这程位的家族本来世居江南,遭逢巨变才搬至豫州,但据说院落家具生活习惯也一直延续江南的风气。当年程位为了引起我二哥的注意,也曾以江南名士之风,弹奏六朝梁代丘明传谱的《碣石调·幽兰》,而数月不换曲目。现在,他在此闭关,无非也是想找到我二哥的秘密。因此,这首曲子是最有可能被他选择为密码。” 众人进得内里,发现两个石壁都被凿成了多宝格,按照“左琴右书”的方式,一侧放着伏羲、灵机、神农、连珠、仲尼、师旷、落霞、蕉叶等各种样式的琴,计有二三十把,与之相对的墙壁上,则放满了各种琴谱。 龙晏笑道:“好玩意儿真不少,很值钱吧?” 章无象道,“放着别动,不要让程位觉察到有人来过。” 龙晏道:“他不是跑了吗?” 章无象道:“当年不执所以能够以和尚的身份,入得宫去成为乐官,就是因为他不仅精研乐曲及技法,而且在琴谱书籍的整理和鉴赏上也颇有见地。这些东西,应该是他的多年珍藏,作为一个乐痴,他是断断舍不得放弃的。” 沈驰音与龙晏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这程位傲气这样大,果然了得。” 贝二爷绕着石室看了一圈,道“咱们还是看看有没有关于乐阵的线索吧!” 明月和沈驰音闻言凌空纵跃,引身而上,对着石壁上的物品检查起来。龙晏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灵巧的木梯,也开始查看。 章无象犹自有些头痛,闭上眼睛静静地运气。穴道中的风声和水流声传来,与这个石室的腔体形成了乐曲般的共鸣,听着竟然颇为安神。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吩咐明月道:“适才程位弹奏音韵如磬,用的当是一把师旷式琴体。去看看最内里的那把琴左右,有无锦盒或者锦袋。” 明月闻听,落足过去。稍后,只见他慢慢地弯下腰去,头抵在石壁上呻吟起来。 众人皆惊,奔至他的身侧。龙晏赶紧把住了他的脉搏。 “不似中毒。脉象又沉又细,似是收到了惊吓。”龙晏道。 贝二爷赶紧蹲下身去,从明月的视角,观察了一下一应物品。然后,他慢慢地推开丝弦、工具,下面竟然露出一张人皮地图。 这地图日久风干,已经薄如蝉翼,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一角上有图案,细细一看发现为一个太阳的图行中如北斗七星排列的七颗小小红痣。 “明家班的密记!”贝二爷呼出声来。 龙晏、沈驰音赶紧也蹲下去验看,他们虽然不清楚这个标记的含义,但是看到明月和贝二爷的巨大反应,就知道这程位又有大麻烦了。 章无象把明月拉起来,龙晏赶紧用力按住明月左手心的劳宫穴。 明月很快缓了过来,但是眼角满是泪水。 章无象安慰他:“放心,如果这是明干的,我让他程位浑身上下,寸无体肤!” 龙晏悄悄问贝二爷:“这明干是谁?” 贝二爷本不想答他,转念一想,这龙晏鬼机灵,搞不好出去这件事还得靠他,遂低言道:“是明月的小叔,曾经专门为章相收集西域的情报,已经多年未有音讯了。” 章无象用一块丝帕收起那片地图,交给了明月,“左右是明家班的标记,先好好收着吧。” 众人又把石室检查一遍,没有有价值的发现,刚想离去,就听沈驰音道:“快看顶壁!” 贝二爷和龙晏高高地举起火把。只见在摇曳的火光中,一张星图慢慢地显露出来。 龙晏喃喃道:“我看石壁上的这个图案,颇似我家中一个高丽礼盒上的标记,就随手摸了一下。” “摸得好!”贝二爷用力一拍龙晏的肩膀。 龙晏看章无象,后者不动声色地看着头顶上星图的演变。章无象道:“看来,这乐阵的谱子与星相大有联系。而这个密室的建造者,有可能与高丽也有往来。” 沈驰音道:“我上去看看!” 双马尾尚未完全飞起,她的人已经轻盈地沿着顶壁疾行一周。 “上面有个通道!”沈驰音道。 贝二爷一搭手,明月突感手上一紧,俩人眨眼间登了上去。 “那琴仆好似也没有武功?”龙晏道。 章无象顿悟。 两人沿着侧壁一通查找。一会儿,龙晏就发现了一个更加繁复的高丽花纹围着的星图标记。 沈驰音闻听,飞身下来,看龙晏对着图案颇为犹疑,她遂一掌摁下。不料这个图案不像前一个那样单纯,反而是安了夺命的机关,就在她按下的手掌还来不及收回,壁顶嗖嗖飞出几枝短箭。 章无象将她一把推开。明月闻声,飞身而下,掀动一张琴板护住章、龙两人。 龙晏颇为后怕,一颗心突突跳个不止。 章无象看看星相图,让龙晏对准花纹中星图的觜宿、翼宿拍了两掌,石壁上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 龙晏道:“这程位果然做作,做个密室,也不忘了显摆。” “天之四灵,以正四方,他既然研究乐阵,自然要穷其阵理,能想到的,肯定都要记录下来。”章无象道。 龙晏和沈驰音刚要迈脚进门,章无象一把拉住他们,他再看一眼头顶的星图,待到星图变换,才大声道:“速进!” 贝二爷与沈驰音断后,明月打头阵,章无象和龙晏居中,一次进得门去。 沈驰音奇道:“刚才为什么不能进?” 龙晏道:“你傻呀!” 沈驰音一掌拍去,道:“忘了我刚才怎么救得你啦?信不信我一掌下去,就能把你的脊骨拍碎,让你痛得忍耐不住大声讨饶?” 贝二爷赶紧拉住,“晏大夫并非习武之人,哪经得沈宗主这一掌?” 章无象道:“刚才星图上适逢角宿值日,寓斗杀之首冲,多凶。” 沈驰音道:“龙晏又怎会知道?” “我医书道书看了多少,你又哪里知道。小爷肚子里的学问扎实着呢,那可都是童子功!”龙晏笑道。 数十步的暗道之后,众人看到一个较之前略小的密室。 打眼看去,这个密室徒有四壁,内里啥也没有。 “空的?”龙晏颇为失望。眼睛却认真巡查着,想要发现有无暗室。 “双马尾,快点帮我举着火把!”龙晏道。 “我不能帮你!”沈驰音叹。 “怎得如此小肚鸡肠?”龙晏转头怼她。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沈驰音被一个白发及腰、几乎不着寸缕的人用锁链紧紧揽住,竟然动弹不得。 “挣开!”明月大喊,他知道沈驰音别看娇气又傲慢,但是功夫却扎实,一般铁链条要想困住她,也是难。 “不行!味道太……太让人恶心啦!”沈驰音说完赶紧闭上嘴,几乎呕了出来。 贝二爷大喝一声“撒手!”凌空跃起,行至白发人前,身形一转成倒立之势,生生将白发人带着链子蹬上顶壁。 沈驰音如俊鸟脱笼,一个腾跃来到明月身旁。 贝二爷见沈驰音已经安全,反转身体,双臂拉住铁索把白发人拖至地上,再喝一声,内劲外吐,含精蓄锐,一掌落下。这一掌十足力道,真气急崩。 不料对方也不是草包,竟然也是身手了得。铁索两端锁在他的双腕上,竟被他视为手中兵刃,生生托住了贝二爷的掌势。 两人一上一下,开始较力。不一会儿,各人头上一缕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 忽然,贝二爷脱出手来,横批直掘。不料对方也趁机腾挪而起。两人掌影飘飘,铁索叮当,愈打愈快,迭遇险招。 章无象等人心中大惊。明月待前去救援,却见白发人的功夫,宛然便是明家的路数,更是骇异。 明月心中连转了几个念头:“此人是谁?莫非我明家班的人?又如何被困于此?”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当下大喊:“风雨又见日!” 贝二爷听到明月喊出明家班的切口,当下收了招数。 白发人一愣,手脚动作顿停。张开嘴,用尽力气艰难发声,声音却是仍就干涩而模糊:“夜-雨-日-还-晴……” 贝二爷赶紧松开压制,将那人扶坐起来。 明月泪如泉涌,当即跑过去撩开那人脏乱的白发,仔细端看。 由于太久没见天日,那人身形高大却体态佝偻,双目已经被害失明。 章无象问道:“可是明干?” 那人听闻,即刻大哭起来,边哭边把众人引到石室的最里端。那里贴着墙壁躺着一个被截去了双腿的人。 龙晏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当真有点害怕,但是隐约觉得兹事体大,这个人与章无象和明月有很重要的关系,于是不等章无象示意,克服内心的压力蹲下去诊脉。 “病邪深重,元气衰竭,胃气已败,脉如屋漏残滴。”龙晏对着章无象道。 “直说!”沈驰音尽管一直躲得远远的,此时却对龙晏大喝。 龙晏看看明月,“人还活着,但已将死。” 章无象蹲下细细察看。这个人可能已经关的太久了,早已瘦的脱了形,但是五官轮廓仍依稀可以辨认,不是明干又能是谁? “救人!”章无象道。 龙晏速速掏出医包,静心聚气,形神结一,用内功导引,将注银针小心翼翼推入患者的穴道。稍后,再行诊脉,确认已保住元气可以搬动了,就冲明月点了点头。 明月借用沈驰音的长索,把明干绑在了自己身上。 瞎子连念叨带比划,终于让贝二爷明白,地下河在山体内是环形的,琴仆每隔几日送饭来,走得都是顺流而下的水路。 “他看不见、出不去,如何能这样确定?”龙晏奇道。 “明家班辨声听位也是童子功。”章无象道。 “那琴仆一应饭食均是自上面递送,那里应该有狭窄的缝隙。”瞎子道,“尽管石墙石壁阻隔了大部分的声音,但我每一次都听得仔细。” 明月想着第一间石室顶壁所见,冲着章无象点头确认。 “这里还有其他石室吗?”章无象问。 “这十年来,接应食物是我二人与外界唯一的交流,所以我并不知晓。” “明家叔叔危急,眼下最紧迫之事,就是赶紧救治,不若先出去!”龙晏作为大夫,最关心的当然是明干的性命。 章无象当即一挥手,众人赶紧回到第一间石室,拟坐船下去。 “留住这些东西,真是便宜了那个程位!”沈驰音道。 龙晏看看满墙的珍贵古琴古谱,心里也不禁暗道可惜。 章无象对贝二爷道,“东西回头找人尽数带走,一应机关全给他毁了!” 贝二爷抱拳。 当即把石门整理归位,石室再次隐如山体。 小舟太小,明、贝、沈、章、龙将两个病残之人围在中间,接力抓住舟弦,顺暗河奔流而下。 不料,暗河流出山体,竟然与山外的溪流连成一体。众人出的山来,被明亮的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 明月、贝二爷和龙晏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护住救出的两人。 他们已经十年没见阳光了,这个光亮的世界尚需慢慢适应。 “明家叔叔的情况比较严重,我的能力也只能做点急救,真要看病,恐怕还得去找我爹那样的大夫。”尽管龙晏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是明干的命已经在垂死的边缘,便也只能舍小我了。 况且,沈驰音既然已经直呼龙晏,说明他的身世对这些人也已经不是啥秘密,索性也就不矫情了。 果然,章无象仅是点点头,“送回你父亲那里恐怕来不及,毕竟路途太过遥远。” ——并没有问他爹姓字名谁、家居何处。 章无象看看远处的连绵青山,“不如带他们同赴宝珠山,或许还还保险一些。” 他这一说,龙晏想起来了:“是了,宝珠山明霞洞的华复玉道长也是一代神医圣手,当年还曾为祖母的病情为我家赠药。此番前去,不知能否有缘一见。” 明月、沈驰音和龙晏自护送两人与其他人汇合。章无象则与贝二爷潜回王府别院。 龙晏没有追问他们为什么还要潜回去,只道这回程位的老巢要被导个彻底,那瘸腿的王爷得章无象表面上客气相待,这回恐怕也兜不住底了。 ——章无象,江湖上人皆敬畏的七爷,会水波不兴地让他们赔个底儿掉,还得有苦难言。 沈驰音道:“这个王爷窝藏钦犯,把这个消息捅给皇上,自然有人整治他,何须七爷自己动手?” 明月道:“先生留他,自有留他的道理。但他几次三番设计云泽盟,这回又泄露了多年谋划的机密,要是落在先生手里定会代价惨重。现在搞不好,自己察觉不对,已经卷铺盖跑路了。” 龙晏心道,那个瘸子果然是拙劣的阴谋家,不仅高估了自己,更蠢的是以为能把章无象给算计了,这次要是被抓住,恐怕又得瘸一条腿。 天黑时分,让龙晏大为诧异的是,与章无象和贝二爷一同回来了,还有田子贵、齐全。 齐全一见龙晏,颇为兴奋。龙晏一把拉住他,直问见没见到那个王爷被如何处置了。 齐全道:“据贝二爷说,那王爷登山不慎,自己自高处跌落,鲜现已赶回京城医治。因着得正在府上做客得章二先生相助,以别院相赠。” 龙晏咋舌,这说辞滴水不露,那王爷有苦难言,心里这回恐怕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稍后,只见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自客栈出发,龙晏道:“这又是为何?” 齐全看着也是呆了,却道:“那院内宝贝无数,这次只怕是要被搬空了。” 第14章 金鱼袋 五驾马车一路疾驰,直奔宝珠山。 最前一辆载着龙晏、明月以及明干。 车里已经撤去了桌椅,换成一张软榻。榻上躺着的,正是只剩半截身体的明干。 龙晏和明月蹲坐塌尾。马车急行中,一摇一晃。 就在龙晏都要控制不住打瞌睡的时候,明月黯然道:“看来那人皮地图是程位从小叔叔这双腿上取下的。” 龙晏道:“情形多半如此。”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只是这明家叔叔二人武功高强,又怎会被那程位关在了石室中?” “程位一定还有帮手!”明月道。他与那程位交手时发现,其人虽然应变极快,但是却没有经过系统的功力身法训练。况且十年前,程位的乐阵应该还没有练成今日气象。明干自幼深入西域,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警惕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怎么可能轻易着了别人的道?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个瞎叔叔呢?”龙晏奇道。 “那个大叔不是我明家人。” “那如何习得明家功夫?”龙晏困惑不解。尽管他还不是武林中人,但也知道这功夫的传承讲究个依门依宗。 “但是这程位费这么大力气将两人困于石室,应是两人都怀有重大的秘密。”龙晏道。 “没搞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我不想向他打听太多,万一哪里冒犯,让他有所警觉,出现意外,麻烦更大。” “是这个道理。”龙晏见他一向沉默寡言,知是极其谨慎,不肯贸然冒险也是情理之中。接着他一拍大腿,“这瞎叔叔虽然目力不行,但是听力和体力甚好,他若是想逃跑,这一路岂非良机?” 此行五辆马车,贝二爷亲自驾车的第一辆,坐着章无象。龙、明二人以及明干是第二辆,那个瞎子单独一辆,最后两辆机动备用,皆是由武功高手驾车待命。 明月道“先生早有安排”。略一沉吟,又道“你先看着” 。说话间,已从车窗翻了出去。 如果明月与那瞎子直接直接交手,当然是稳占上风,但若瞎子已经存了逃跑之心,量是早已有所筹谋。章无象这样安排,怕是也是有意为之,大有深意。 龙晏想到这里,心里一愣,坏了!这才叫百密一疏。这明月仓促探去,搞不好就打草惊蛇!果然关心则乱。 龙晏两手紧紧抓着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去,前后张望。果然,沈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将龙晏推了进去。 “沈宗主果然冰雪聪明,这都能猜出我要找你!” “云泽盟也真无人,七爷竟然去哪儿都要带着你这个麻烦!” “废话少说,你赶紧想个办法,告诉明月不要泄露踪迹,坏了七爷计划!” 沈驰音闻言,马上会意,不料她竟然干脆喊道:“明月,伤药在最后一辆车上,可别拿错了盒子!” 看到龙晏长大了嘴巴,沈驰音得意道:“杀鸡焉用牛刀?这下拿非但那瞎子不敢乱跑,明月也只能乖乖回来!” 明月悄无声息兜了个大圈,此时刚刚潜伏在瞎子的车后,听得此话,知道再无法掩藏行踪,无奈只好返回。 贝二爷回头看看车里章无象并无动静,也只微微含笑,接着赶车。 “先生神算,”贝二爷道,“明月不跑这一趟,那人尚心有犹疑。明月这一跑,他只能沉下心思跟咱们走了。” 背后传来章无象低低的声音:“瞎子十年被困,十年警戒,日日夜夜想着脱出樊笼,说不好都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但他能够长年混迹西域中原,当然也不是无脑之辈。不派人看住他,是因为他不能跑。 程位把俩人关在一起,是因为两人各怀机密,谁死了,乐阵都不能最终完成。这俩人肯定也不能互通有无,因为一旦自己掌握的秘密被对方知晓,必死无疑。这反而帮了程位的忙,以前他需要攻克两个,其后他只要撬开剩下的一个人的嘴就行了。 所以被困的两人,在石室内是同盟,一致对付程位。出了石室,怎么也得想办法取得对方的秘密,才能分道扬镳。因此,这瞎子一定会跟在明干身边,直到达成目的。” “这晏大夫看着单纯,鬼点子倒是不少,好在他没有恶意。” “还是见识的少。”章无象把玩着暖手的紫砂小壶,“将来就沉稳了。” 明月一进车来,沈驰音就损他:“意气用事,逞一时之能,图一时之快,行事还不如这个呆子。” “人家好心提点,你却以伤人为快!你和明月争着拜入师门,我又没碍着你们,一直针对我也是好没意思!”龙晏道。 这话在沈驰音听来,心里泛起一股酸意,嘴上寸土不让:“你也就是个耍小聪明的,时而有懵对的时候。恕我直言,这江湖上大有你没见过的世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差得远呢!” 明月听到两人拌嘴,心道,自己这次竟然比之龙晏尚且不如。 “人处困局,当思对策。那个瞎子不论如何行动,都肯定会先揣摩咱们。七爷那么狡猾,怎会没有应对?你跟在七爷身边这么久,早就应该想到的。那瞎子如要逃跑,正好循着踪迹查探他的背景,水到渠成。更何况还有程位,费尽心机关了他十年,如何能轻易放弃这个身怀机密之人?” 沈驰音轻哼一声,“不论怎么想,这瞎子如要逃跑,只能出现在一个事情发生之后,那就是,你这叔叔死了。” “你不要说明月!他的叔叔伤成这样,也是有些糟心,你非但不同情,还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俩脓包,一对没头脑!”沈驰音一甩辫子,飞出窗去。 龙晏看沈驰音无影踪了,小心翼翼地叮咛明月:“这俩伤者,关系到这多秘密,咱可千万不要添乱。” 明月一点头。 龙晏见明干呼吸均匀,尽管仍内伤严重,十分衰弱,但总不至于随时殒命了。赶紧拉开后背的衣服,跟明月说:“快帮我看看,背上好痛!” 明月打着一块火绒,凑近观察。只见龙晏细皮嫩肉的脊背上,沿着脊梁出现了两列鱼鳞状的血痕,血痕呈粉红色,看上去竟然十分的娇艳。 明月道:“不似外伤,看着倒……” 明月不知如何描述,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痕。 料想这是来自于程位那玉笛的一击,但如果是青瘀甚至伤口都可以理解,而这些粉红的纹路,与其说是伤痕,更像是纹定的细致装饰。 因为车上躺着重病的明干,以策安全,章无象按照龙晏的要求,让人准备了一应急救物品。明月赶紧翻找。 “别找了,不对症。”龙晏拉下衣服,找出纸笔,“画出来!” 明月细细地描绘后,龙晏也看呆了。 想到自己火灾之后的特异体质,龙晏道:“这伤痕绝不能声张。” 明月道他是不想给章无象添麻烦,当即允诺。 马车行至宝珠山,天刚破晓。 宝珠山东高而悬崖傍海,西缓而丘陵起伏。 太清宫独居宝珠山下,襟山面海,真真是松风涧水两清幽,坐观山海一蒙鸿。 朝阳初升,海天交界处紫雾红光。在清晨的薄雾中,如仙山楼阁。 然而,就在这一派仙宫宝所之中,一个包子摊不识时务地出现了,添了几缕人间烟火气。 沈驰音一看到包子摊,就飞奔过去。 正在给包子捏褶儿的李隐芝见状,一指太清宫。 明月了然,修文大江带着那于清任已入太清宫内等候。 沈驰音冲着章无象等人一拱手,自行飞掠而去。 章无象恭谨地上香拜过三清,一个的青年道士将章无象等人迎入长老院。 寒风乍起,路边枯叶飘摇而下。但在长老院中,红叶依旧鲜艳,院落西侧几行高耸的雪松,愈加苍翠。 让龙晏惊讶的是,推门而出的,不是白髯飘飘、手执拂尘的道骨仙风元不老,而是一位看上去比引路的道士更加年轻、眉宇清秀温润、不涴尘埃的道人。 道人风凛不群,白袜云鞋,宽袍大袖,往那一站,气象万千。 “朝真道长安好?”章无象一边躬身,一边双手于腹前合抱,随着躬身双手同步向下,向道人行了个圆揖。 龙晏看章无象言语恭谨,知道这就是住持张朝真了。学着章无象的样子躬身行礼。 道人并不张口开言,左手指尖夹住宽大的道袍,右手一展,二人请入室内。 章无象待要开口说明来意,住持张朝真微笑制止,反而走向香案,捻起三支香点燃插在一个玉质的香炉里。 龙晏知道,三炷香就是代表“道、经、师”三宝,为什么这张道长如此郑重呢?正疑惑间,张朝真来到龙晏面前,双手运气,拉起龙晏,照着他的前三关后三关各击打三掌。 龙章二人无不诧异。 只见张朝真牵起龙晏双臂,龙晏不自觉地跟着他搂膝拗步、转身推掌,行气如九曲珠。几个回合后,张朝真合掌收功。 龙晏只觉体内神经命脉各得其所,从未有过的松静自然。同时,一股真气如行云流水绵绵不断,无凸凹处,无断续处,稳静安舒,慢而无间,缓缓而行。 龙晏知道这是遇到大师了,倒地就拜,连称感谢师父。 张朝真往旁边微微一躲让开了,双手合于道袍内,这才微笑道:“不要叫师父,能教导你的另有高人。” 章无象早就感觉这龙晏颇具佛道之缘,没想到竟有这般造化,当下把龙晏扶起来坐下,试探着向张朝真询问根底。 张朝真道:“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这位小友天生灵根,体内之气静如山岳,动如江河,只是尚未内化而下降周流。他日要练成心物一元、自他不二,还需另寻名师。” 龙晏对于道教典籍多有浏览,知道拜师这回事,还需要看缘分,无法强求。于是转言道:“此番叨扰,却不是因为要拜师。” 张朝真点头,对章无象道:“车内之人的病症,本道却不擅长医治。不妨到后院,求助厨房内的云开道长。” 章无象寒暄道谢而出。 “这张道长如何知道我们车内有重病之人?”龙晏见远离了长老院,才敢开口问道。 “那他又如何知道你体内有外入之气息?”章无象笑着反问。 龙晏悟道:“却原来真有掐指一算之事。”心中对神仙之道顿生颇多向往。 太清宫的厨房内,一身油污的道士双臂挥成浑圆,如环无端,却将山药、胡萝卜悬空推进入笼蒸。稍后道士两掌一翻,蒸笼盖子应势而起,锅内蒸汽呼呼升腾,却是凝成一个气流,如斧削般倒向笊子。道士一拍灶面,山药和胡萝卜如刀切般从中间一劈两半,截成半寸厚的半圆块。道士颇为满意,将所有食材一一取出,摆放盘中。 “你这老不朽的,做个饭也要这般故弄玄虚!” 道士拿起一块发糕掷出窗外,被一个白胖老头一把接住。 老头儿正是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把发糕塞到嘴里两口吞下,却趿拉着鞋疾走而去,一边还丢下句话:“有人来找你了!我先行一步,省得麻烦!” 明月将马车从后院赶至太清宫厨房安顿好,龙晏撩帘出来,就见贝二爷已经将二三十桶香油搬到厨房外,正在躬身敲门。 道士极不耐烦地喝到:“敲什么敲!不是还没到饭点吗?饿死鬼托生的?!”说着,两三个大步走过来,哗啦一下把门拉开。 龙晏见他一身油腻,道袍上还打着几个补丁,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胡子上还挂着一些面粉。 如此暴躁邋遢之人,居然是神医? 龙晏心虚地上前,拱手问道:“敢问可是云开道长?” 道士定神一看,两个半大孩子加一个半老的老头,又一看,地上放着一堆的香油桶,心道是到庙里来送供养的富家子,颇不耐烦地道:“搬进来,赶紧走。” 龙晏一把拉住他,“道长,我们是来求医的!一刻不敢耽搁。” 道士横了他一眼,“腾不出人手!” 明月将乎跳了起来,“医者仁心,您还是道门中人,怎能见死不救?!” “你也知道他已经垂垂濒死啦?送过来这不是害我嘛?”道士弹弹袖口,就要进屋。 龙晏自拉住袖口不动。 道士挣了挣,龙晏不松手;道士诧异,又挣了挣,龙晏还是不松手。 道士默默运气,待要发作,看到龙晏眉眼,微一弓身,反手握住龙晏脉搏。稍一沉吟,反问道:“你咋不给他治呢?” 龙晏大奇:“您知道我也行医?” 道士冷笑:“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做渡人舟?那我早成了枯油灯了。都是修栽接续,我治得,你却治不得?这般只顾自私之人,难道我还见得少了?” 龙晏冤枉:“可我是真不知道这该如何施治啊!” 道士眼光逐一向众人望去,说道:“都说修道的人最自私,两腿一盘,双眼一闭,自己还要修真保元,那管什么善事功德?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这样摆不正?” “莫非,云开道长是怕治不好,损了名声?”章无象与之前引路的道士一同走来。 云开一看同来的道士,甩了甩手,一语不发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声音:“要我医治,那也行。阿勋来蒸十五天馒头。” 与章无象同来的道士兀自一笑,“这有何难?你不要食言就行。” “难为云兄了!”章无象拱手道。 “呈祯言重了。若非章相当年帮家父找回金鱼袋,云勋早已一身修为散尽,又哪能在这洞天福地修行这些年?”云勋道长扶住章无象,又道:“说起来,家父脾气暴躁,言语刻薄,还多亏了章相一激,才能安心在这太清宫的厨房里隐名埋姓,不然,不知又要遭遇多少祸端。” 贝二爷恍然大悟,这个老道原来就是当年被太医局算计了宝贝的那个江湖郎中,怪不得这云勋对章无象如殷勤。 室内一方几,一卷经书。一个软榻上躺着个吊着一口气的半截人。 这个屋子就在厨房的背后,几乎可以说是一间密室。 云开焚香沐浴,身着崭新道袍,神情庄严肃穆,在三清殿上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为什么要这般繁文缛节?这老道行事实在是……”明月看云开慢悠悠地,连看都尚未看看病人,不由颇多怨怼。 “传闻这金鱼袋需施治的人以真气驱动,治疗的时间越长,施治的人便要消耗更多的真元真气,彼长此消。”章无象道 龙晏道:“怪不得这道长那么抗拒,却原来有此掸持交接的原理。” 明月十分愧疚,对云勋道士深深一揖到地:“道长他日有用的到我云家班之日,明月定当赴汤蹈火不辞。” 云勋道:“当年我父子逃离京城,还多亏云班主襄助。这金鱼袋能够保存在我父手中,今天又用在小云爷身上,说起来都是缘分。” 云开择时纳吉,傍晚时分请出金鱼袋,把云干置于其内开始运功。 贝二爷站在室外护法。 龙晏与明月心怀感念,自去厨房帮着云勋提水扫买。 三人小心翼翼,轻易不敢发出响声,唯恐打扰了云开运功行气。 夜半,沈驰音从树梢上飘降下来,几步跑到已经睡着的明月身旁,“醒醒,醒醒!” 龙晏在睡意朦胧中,听她与明月附耳交接几句,两人一起潜出门去。 龙晏不免奇怪。哪料还没刚坐起身,只听得院中沈驰音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了。 龙晏赶紧奔到窗口,只只看到墙上有人急窜,顷刻间人影不见。 他赶忙奔出屋去,拐到云开施治的密室,不见贝二爷身影。 屋内,云开一身大汗,半倒在软榻边上。 短短一天未见,龙晏却发现他已经容色憔悴,似是这个治疗颇多煎熬,心中不忍。当下将他扶正,重新掌灯。 明干被装在一个极薄的、半透明的皮质袋子中,那袋子中鼓满了温热的真气,自行流转成为一个鱼图。 看那明干,脸上似已有了血色。 龙晏心中大呼神奇。明干身带创伤,在极寒湿之地躺了十年,体内五行之气难以归宗,是以渐渐命若游丝。因为已经无意识了,不能以药食将养,所以龙晏没有信心,只束手无策。 “果然是不凡的宝贝。”龙晏想着,手就要覆上金鱼袋的表面摸一摸。 “住手!”云开大喝。 龙晏只见随着他一用力,鱼图的纹路竟然险些紊乱,吓得赶紧退出房区,带上屋门,想了一想,自动自发地坐在门口代贝二爷护法。 黑衣人正要从岩石上跳入海中,被沈驰音长索拦住。两人你来我往,二十余招。一个间隙,黑衣人抓住沈驰音的长发,竟然想要置之死地,一掌打向她的百会穴。 明月健步如飞,抢上峰去,想要插手相助,但沈驰音为防黑衣人走脱,已经竭力将长索舞成急速旋转的球,不敢稍微卸力。明月哪里进得了身? 很快,沈驰音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形势极为危急。 只看一道剑光闪过。藏蓝身影旋风般跃上绳球,在急速舞动的长索间隙,一剑直导黑衣人命门。 黑衣人暗叫:“不好!”发出的一掌生生中间收力,回护后背。却见藏蓝身影并不罢休,一把利剑在长索之间挥动的虎虎生风,招数层出不穷,内衣人一时眼花撩乱,不敢进招。 沈驰音定睛一看,藏蓝身影却是卖包子的人。当下心中大定,收住长索。明月和沈驰音同时纵起,各执住黑衣人一臂,藏蓝身影飞快旋转剑花,一剑刺入其人中腹。 又一黑衣人自岩石下抛掷一柄短刃,眼见就要将前一人毙命。藏蓝身影提剑上挥,同时拉起伤者翻越而下,在暗夜中失去影踪。 黑衣人见灭口不及,急跃退开,提步而奔。 明、沈二人奋起直追。 屋顶疾行的三人落于地上。沈驰音见明月抱住黑衣人,压制得他不能动弹,心中大是得意。 修文大江手里提着一个鸡腿,一个酒壶,正吃喝带劲。藏蓝身影按剑站在一旁,另一个黑衣人和白发的瞎子倒在他的脚下。 明月一把扯下黑衣人遮掩,竟然也是一个道士。 “是太医局的人吧?”修文大江在衣襟上抹了抹手,“随意潜伏,这也太不把太清宫当回事儿了。” 修文大江看看昏在地上的白发瞎子,又看了看黑衣的道士,道:“他是为了那半截的明干,你又是为了啥?金鱼袋?太医局这么多年了,咋还是这样没出息,不堪一击也就罢了,还净惦记别人的宝贝。” 两个黑衣道人横竖就是不开口说话。 沈驰音眼珠子一转,走到修文大江身边附耳低语。 修文大江哈哈一笑,“丫头多数时候不靠谱,这回的主意倒是不歪。有多大胜算?” “虽然兵行险着,但或许一击可中。”沈驰音得意地抚了抚发梢。 “李隐芝啊,押着这俩假道士去一趟京城,就跟那院使说金鱼袋已落入云泽盟手中,如要借用,须得让院使亲自会会这章七爷。” 藏蓝身影即卖包子的李隐芝。闻言抬手领命,却一语不发拎起黑衣人就走。 修文大江又道:“中途可别让这俩道士借机溜了。” 李隐芝微微一笑,运起内劲,挥剑把两个黑衣人点了穴道。黑衣人只觉全身一陈剧痛,已如泥塑般动也不动。 沈驰音手起刀落,将数枚药丸埋入两人体内,“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毒药,三十日内,找我解毒,要是到时候找不到我,或者中途出什么幺蛾子,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两人闻言大吃一惊,急忙运气想要逼出药丸。不料那李隐芝用了什么手段,两人稍一行气,血流就如疯马般冲击头顶,眩晕难耐。两人急忙敛气,心知此行只能乖乖听命。 第15章 辟谷 明月一听修文大江要李隐芝将金鱼袋之争引向云泽盟,还要那院使亲自来会会七爷,当下心中又怒又急。 但是这几个大佬显然都没有顾及他的感受,他也只能无奈地看着李隐芝拉起两个黑衣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又连连看向修文大江和沈驰音,最后拿眼睛瞪住始作俑者。 修文大江看着鼓鼓气的蛤蟆一样的明月,拍拍双手站了起来,摇了摇手里的酒壶,见实在磕打不出一滴酒了,这才对明月道:“那太医局对上云泽盟,就没啥道道了,阴谋肯定不成,只能选择阳谋。这些年,太医局为了治疗皇上的异火伤,上天入地,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金鱼袋的下落,肯定会想法设法不计代价拿到手里。” 修文大江略一停顿,看明月还在低着头,仍旧有些不服气,遂又道:“连三王爷都斗不过章无象,太医局那帮龟儿子更不用提了。放心,咱们这是在帮你那先生和云家父子做笔大买卖。” 他背起手,溜溜达达地往前走,还不忘了嘱咐:“李隐芝走了,天亮别忘了嘱咐云勋包一笼肉包子,对了你和那丫头再去买点虾皮放在里头。记住啊,是虾皮,不是海米!” 明月嘟囔道:“人家云勋是个道士,如何给您包什么肉包子?” 沈驰音拐他一下,“老头可全听得到哟!”看明月犹自不快,就又道:“云道士包着为难,你和那龙晏不能包么?” 明月心道:“吃是都能吃,包还一定真不会包!”但是怎么办呢,修文师开口了,如今是赶鸭子上架也得把包子赶出来了。 看到白发瞎子还晕倒在地上,明月道:“他怎会倒在这里?” 沈驰音将人扶起来道,“他不放心,怕那半截……怕你那叔叔死在金鱼袋里,半夜自愿潜在一边护法。没想到遭遇两个黑衣假道士要去偷抢这金鱼袋,他追又追不上,自己还受了伤,还是修文老头儿把他拍晕了,提到这儿救了他一命。” 明月忽然想起,“贝二爷不是在护法吗?贝二爷人呢?” 沈驰音道:“大概是去救那云勋去了。我看到修文老头儿的时候,贝二爷和云勋道士就都不见了。” 明月叫道“不好!”转身飞掠而去。 沈驰音喊:“我还没说完呢!”可是明月哪里能被他喊住,顷刻不见了踪影。 沈驰音无法,只能自己架起白发瞎子。 龙晏看到天上掉下来的明月吓了一跳,瞌睡一下就跑光了。看他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进屋,当下明白了。 “放心,我刚才看了看,明叔叔已大有转机。” 明月又惊喜又有点担心,自行向里面张望。 龙晏道:“这金鱼袋实是宝贝,真是能救命。不过——” 明月被他这一拖腔拖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才见龙晏诚心道:“用这袋子治病,对施治的人实为极大的消耗,就那云开道长,白天的时候对咱们又摔又打,又喊又骂,一身的劲头儿,这才不过大半天,已经象霜打了茄子一样,蔫了。” 明月闭紧双唇,一会儿道:“他们给我明家的,我明月终有一日报答。” 不一会儿,贝二爷与云勋道长一起回来了。吸取前番教训,四人重新排班儿,两人一组轮值,休息的人就在厨房支起简榻,有动静时方便接应。 云勋放心不下,自请第一班值岗,于是龙晏和明月先去补觉。 明月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龙晏问他为何,明月道:“你可会包肉包子?” 龙晏当他玩笑,“我这么跟你说吧,从小到我离家,早上起来的鞋子都不是自己穿的,你道我会不会包包子?还肉包子!” 明月双手搓来搓去好一阵,叹息一声道:“这回,不会包,也得会包了,修文师天亮要来吃。” 龙晏奇道,“修文师是谁?为何要到这里来吃包子?” 明月把前后因由说了一遍,两人头上都飘起了一朵愁云。 龙晏念叨:“要是朗博在,就好了。他是一定会的。” 明月听豆儿之前说起过此人,眼前一亮坐了起来。 “你想什么呢?人家早就回乡支应面摊儿去了,”龙晏道。 明月的眼睛亮了,“我是想,云勋道长是恩人,不能难为人家破戒。你不会,我不会,到附近找个会的大婶儿不就成了?” “你小心那老头知道了,觉得你滑头,不收你了。” “我又没说让她做,她教,我们学还不行吗?” 俩人颇为兴奋,都道是此计可行,龙晏想了想,出了个主意:“这毕竟是道观的厨房,在这里剁肉,到底是不恭敬。不如咱们在外面那个包子摊儿做好了,请老头儿过去吃?” 明月觉得有理,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明月就在渔港上找了个卖虾的婆婆来。 龙晏好不容易把灶膛的火升起来,又不知道怎么摆弄篦子和笼布,手忙脚乱,一脸炉灰。 老婆婆被明月带着净手净面外加熏香,好一通拾掇后,三人才开始和面剁馅。 “咱不是就包包子吗?咋还得熏香呢?”老婆婆奇道。 “婆婆,这也就是条件不济,要是方便的话,他恐怕还得让你先去沐浴呢!”龙晏调侃。 明月脸上一阵白,却依旧一言不发,该做什么一样不少。 龙晏讨了个无趣,自行点柴生火。 老婆婆见两个少年笨手笨脚,不得章法,几次看不下去就要亲自上手,奈何龙、明二人坚决不肯,手忙脚乱几次三番,包子终于从蒸笼上出锅了,样子虽勉为其难,味道却喷香,二人欣喜异常。 “糟糕!没放虾皮!”明月手下一顿。 “这两孩子,吃得还挺匀实!这可是地道的宝珠大包,不来本地还吃不到呢。”老婆婆艰苦惯了,见这样香喷喷的大包子还要放弃重做,到底有些舍不得。 龙晏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塞到老婆婆手中,央求道:“婆婆咱们买了虾皮再做一回?” 老婆婆一看白花花的二两银子,她得起早贪黑多少天才能赚得到?心下十分高兴,“嘿,买什么买,虽说婆婆我是卖虾的倒舍不得吃虾,虾皮可是管够啊!”说着竖起自己的大拇指,“放心,你们满渔港打听打听,婆婆的虾皮那可是独一份的好!” 明月和龙晏当即重新和面、清理蒸笼。 不一会儿,老婆婆回来了,打开一个大笸箩,里面不仅有虾皮,还有鲜海参、扇贝、粉条,还有芸豆、茄子等蔬菜。 “估计是银子给的多了,婆婆心里过意不去。”明月悄悄告诉龙晏。 “你当我是为了谁?难不成你还要骂我一声傻冒?” “我哪有此意!只是担心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修文师会怪罪。” “那你到时候察言观色,先按他的要求上,他要是吃得高兴,再把其他的拿出来?” “也只能这样了。” “我觉得,你还是操心操心怎么把他请到这里吧?毕竟,他提出来要到厨房吃的。” “这不需要你我处理,术业有专攻,你?好吧。” 老婆婆直到此时,才觉得大有可为。在她的指导下,龙、明二人不仅出锅了虾皮肉包,还产出了白菜海参包、茄子肉丁包、酱肉包、芸豆肉丁瑶柱包。 龙晏纵使从小锦衣玉食,也馋的直流口水。 不一会儿,双马尾拉着白胖的老头来了。 龙晏一见老头,咦,熟人!两掌一拍,张开双臂,开心喊道:“叔公!” 原来,修文大江正是龙晏逃出延益堂时遇到的疯癫老头儿。 修文大江歪着脑袋左右看看,龙晏一脸的炉灰尚未来得及清洗,但是身高样貌却不难辨识。当即,修文大江就像照镜子一样,仿着龙晏的动作也双掌一拍,张开双臂,“乖孙!” 沈驰音和明月吃惊地张开嘴巴,嘴巴里能塞进个拳头。 好一会儿,沈驰音才醒神道:“原来这众多英雄赶着给提鞋、人家都不要的修文老头儿,是这傻瓜的叔公!这就怪不得他对这呆子另眼相待了。” 明月点点头,“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追着跑着,到处赶着修文师求着拜入他门下?请龙晏给引荐一下就办妥了。” 龙晏自拉着那修文大江做到桌前,又与明月一笼一笼搬出的包子。 修文大江早已忘了自己昨夜的刁钻要求,每吃一个都大加赞叹:“要说还得是我乖孙,这包子做的,比那李隐芝强了百八十里!” 明月回想起李隐芝手起手落之间,面团自化为面剂子、肉馅自动归落分包,以及每个包子上一丝不苟地捏着的精美十八褶儿,心中暗叹:恐怕自己的轻功、沈驰音的长索,也都不及龙晏百八十里。 沈驰音一见明月表情,当下心里了然,冲着修文大江道:“龙晏只是烧了个火,打了打下手,这包子恐怕都是明月包的吧?” 修文大江一瞪眼,转脸又对龙晏笑:“你看我乖孙这火候掌握的,那叫一个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没有现在的味道!” 老婆婆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这老头儿好生偏心眼儿,这明家小哥也是忙前忙后一早上,愣是连你一句好话没落着!” 修文大江一吹胡子,“我也没说他不好啊!你这妇人也是案板顶门——管得宽!” 老婆婆一听,气的端起笸箩,扭头就走。 沈驰音见那包子外表不咋地,但一掰开来,每个都是露出饱满诱人、汁水四溢的馅料,暖暖的肉香飘满整个小摊儿,萦绕不去,也是直吞口水。 修文大江一看,道:“还是道心不坚啊!” 沈驰音瞪眼。 “我说你谷气太重,你还不服气,看看,对着个包子就口齿生津,还不是没有仙缘?精气入,方可粗秽除。自今日起食气辟谷,或许来日还有希望。” 沈驰音道:“你还不是该吃肉吃肉,一日三餐还得加夜宵,怎得不见你自己断谷绝粒呢?” 修文大江哈哈一笑,“你看我是口腹之欲,实则我已将之内化为气。丫头还是着相了,着相了。” 说着,老头儿趿拉上他的鞋,嘱咐龙晏几句,自己就晃荡着进了太清宫。 沈驰音又羞又愤,脸上一阵红热,先是瞪着明月,接着又瞪龙晏。 龙晏道:“道本非相,执之者着相。道本非空,执之者着空。着相着空,不识道之宗。这位姑娘,想要拜师,不能只修武功啊,该念的书还是要念一念。” 沈驰音狂怒,飞起一掌就要拍他。 龙晏赶紧躲到明月背后,“一言不合就要打架,一言不合就上蹿下跳!你还老说我笨蛋,难道你就聪明啦?你不觉得老头儿已经在教你啦?” 沈驰音闻言一愣。 明月道:“还真是。刚才修文师道,驰音谷气太重,当修辟谷之法。” “你听听,人家明月多能抓到重点!”龙晏也时时不忘给沈驰音添堵,颇为满意地看着沈驰音两个腮帮子气鼓鼓起来。 “这样吧,小爷我今日就助你俩一臂之力!”龙晏说着,就熄火收拾东西,拉着两人就开走。 “这是要去哪里?”明月被他拉着,脚下颇为抗拒,“马上要做早饭了,咱们不去给云勋道长帮忙吗?” “先能了尽世间事,然后方言出世间。云勋道长道心如铁,一顿早饭怎能难得倒他?走吧,走吧。” 明月和沈驰音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龙晏左右打听,终于找到云泽盟在宝珠山的药铺。龙晏嬉笑:“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冲着交情,花钱咱也得花在你们七爷的铺子里。” 只见龙晏先给两人把脉,又点名买了甘草、防风、苋实等十来种草药,又加云母、金箔等,让伙计依序捣药为散,分成两份,让沈驰音和明月各得一份。 沈驰音从记事起就没再吃过药,心里特别不乐意,当时就要扔回给龙晏。 龙晏按住:“这是帮助施行辟谷术的灵药,据说食之足辟百日。” “据说?你到底在哪得来的便宜方子,不搞清楚其中的猫腻,就敢给我们吃?”沈驰音冷笑一声。 “虽然我也没试过,但这些药性都平和,起码食之无害,要是万一有用,你俩拜师成功,可不要忘了谢我!” 沈驰音没大见过龙晏治病,明月可是常见,知道龙晏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一副小孩子德行,实则颇有医德,医术也往往靠谱。 端详了下手里的药包,明月劝沈驰音道:“之前听说为了得道成仙,还有吞服水银的。龙晏这药,比那些东西至少无害,索性咱们就试一试吧!” 沈驰音见他说得认真,又一想反正是住在太清宫里,心斋、坐忘、外丹、内丹的,都不乏修行者,还能让自己枉死在庙里?退一万步,那不还有金鱼袋呢吗? 当下,沈驰音指着龙晏道:“那行,本姑娘看在修文老头儿是你叔公、明月又十足信你的份儿上,权且试上一试。可是,如果你坏了本姑娘的根底,那你以后就绝对清净了。” “怎么讲?”龙晏道。 明月干着急,怎么这时候迟钝了呢?于是冲着龙晏示意,用手掌一抹脖子。 “怪不得我那便宜叔公左右地试炼你呢,好狠毒的心肠!”龙晏说完拔腿就走。 明月追上他,“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你这说拿药就拿药,让辟谷就辟谷的,是谁也得思量一下啊。” “拜师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反正又不是我整天追在人家屁股后面盼得辛苦。拉拔一把,有悟性的自然就受益,没悟性的,我也不能给你灌药是吧?”龙晏的小性子起来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越走越快。 可是,饶他走得再快,哪赶的上沈驰音的轻功?龙晏眼巴巴地看着双马尾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恨得跺了一下脚。 明月和龙晏进得厨房,就见云勋正把几笼屉的馒头搬下灶台。大白馒头又暄又软,热腾腾地满屋飘香,连明月这么板正的人都咽了口水。 两人再看原来多少有些凌乱油污的灶台,也已经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一应餐具也都清洗的一尘不染,并且按照用餐的活动路线,遵循“上轻,下重,中常用”的原则重新摆放了。 俩人目瞪口呆。 云勋看到他们杵在门口却不进来,只道是屋内蒸汽太大,干脆推开了窗户。又给两人摆碗布筷,招呼他们用早餐。 自告奋勇要帮忙,却还是什么活都让人云勋一个人干了,末了,自己和龙晏还要人家给张罗着吃早饭,俩个人,尤其是明月心里多少有些惭愧。 这时再看云勋,虽然相貌平常,身上是半旧的道袍,头上也只是挽一个道髻,但在明月眼里,却如看到了一个发光的道字,整个云勋散发着清净圆融的光辉,一时竟然颇沉醉向往。 云勋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还以为他在看背后的碗橱,笑着解释:“这样收纳更方便拿取和清理,之前也与云开道长提过,但他比较执着,一直不换。” 龙晏听他管自己爹唤作道长,颇觉得新鲜,看这云勋又多了一份趣味。 “大家都已经吃过了,你们也赶紧吃。”云勋说着,给两人各乘了一碗米粥,配上清淡的小菜,看上去就令人口齿生香。 “师兄从哪学的这么好手艺呢?”明月问道。 龙晏一口米粥还没咽下,这时差点喷了出去。他认识的明月一贯清冷,从没见过他主动与谁这样套近乎,如果不是亲见,他反正是不信的。 “每个刚入观的弟子,第一站都是厨房。从学习和面生火做起,什么都要学着干,直到下一波新弟子被带出来,才能跟着自己的师父专事修行。贫道也一样。” 看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吃得又端正又有节制,云勋笑了,“其实,我刚到太清宫的时候,也很是尴尬了一段时日。 一则是刚从金鱼袋里出来,病弱的很。在厨房里,体力活干不了,技术活不会干,几乎所有的分内事,都是云开道长帮忙承担。 再者,虽非出身高门大户,却也是自小生活颇为优裕,觉得这都是粗鄙的事情,心里也不愿去做。 当时的张朝真道长还不是住持,只是监院,有一天给了我一本《清静经》,嘱我好好研读。 我读着读着,慢慢悟到:学道并非仅仅是‘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反倒只要息心守静,蒸煮洒扫、吃饭睡觉都可以是修行。道应不拘于事,修道之人则应乘物以游心,于琐碎处,体悟真知真源。 后来,我就安下心来,认真修习每样实务,慢慢也就学会了,心里越来越安静清宁。想当年,朝真道长也非我师父,我却受其教化,向道之心自然添长。 今日你唤我一声师兄,我就多说几句,希望对你也有助益。” 明月感谢不已。 吃罢早饭,两人争着担水洗菜,劈柴打扫。贝二爷立在密室门口,心中大奇:这俩是转性了吗?明月还好说,那龙晏可是自己都能娇惯自己的人,自打认识他,就没见他拿过笤帚! 当章无象走进院子,刚想招呼龙晏把脉练功,就被贝二爷挤眉弄眼制止住了。 不一会儿,该干的活全都干完了,龙、明二人方觉腰酸背痛,全身脱力。 明月显然也干不惯这等粗活,坐下去就长长吐了一口气。 龙晏笑道:“累啦?没事儿,你心里充实。” 明月赠他一个白眼。 龙晏看到章无象端站在密室门口,才想起来早课还没有做呢,赶紧跑过去。 这一跑不打紧,腿也疼,腰也疼,就连胳膊都酸溜溜的。当下心里批判自己:不以利劳形,不以养害身,自己离修道还是差得远,急功近利了。 章无象左右一看,没有一个适合打坐的地方,当下提议到后面的银杏林里。 龙晏当下应诺,正好他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向这位七爷打听打听。 明月已经告诉他那个冒名的“章无象”被修文大江擒住,并且带到太清宫来,只是一直不见章无象提起,也没有发现那冒名者的踪影,龙晏心中十分好奇。 那个人被带到这里,那莲心呢? 第16章 九楼(1) 两人找到林中一块乳白色得大石,各执一端盘腿坐下。 远远的海涛声传来,衬得林中异常安静。几十棵银杏树正值一年中最金黄的时节,树叶落满地面,本应萧瑟的初冬,在这里反倒显得温暖明亮。 “小令这一天倒是颇为忙碌。”章无象整理衣裳,把手腕露出来。 龙晏听他如此称呼自己,脸上一红。 就连明月、沈驰音都知道他的老底儿了,再在人家章无象章七爷这里兜着,就显得太过滑稽了。 于是,龙晏笑道:“您见笑!其实我本名龙晏,家里却是晏姓,我也不知道我老爹咋煞费苦心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搞得大家老以为我是姓龙的。” 龙晏掏出医包整顿好,把手搭上章无象的手腕。他先是中指切按关脉,食指按关脉前的寸脉,无名指按关脉后的尺脉。反复调整几下,三指再按,心中仍旧诧异。 “静心,调整呼吸。”龙晏甩甩双臂,重新盘腿坐下,再将三指按住关寸尺三脉。 “咦---”这次他仍旧纳闷,不觉呼出声来。 “可是有何不妥?”章无象见龙晏反复布指,与往日一切即判的利索劲大有不同,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 “昨夜感觉与往日可有不同?”龙晏两手收回,按住自己盘起的膝盖,上身不自觉地向前倾立了起来,似是极为不解。 章无象道,“昨夜蟠桃峰上见了位故人,子时方归,其他并无异常。” 龙晏见他并不言明见的是谁,又做了什么,知道这可能是云泽盟机密或者他个人的私事,也不方便追问,只是昨天傍晚脉象尚且平稳,为何一夜之间有如此变化了? 龙晏手挠着鬓角,仔细端详章无象气色,犹自纳闷。双手搓搓,拿过章无象的手腕,再诊。 “昨夜可有头疼?” “自程位的琴声之后,时有隐痛。但是并不剧烈,比之前疼痛急发之时,已经好了很多。” “怎么说呢?您的脉象……”龙晏似乎很难措辞,但是又不能不说,“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却是好像少了一段。” “少了一段?”章无象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脉象,”龙晏低声道,“除此之外,其他并无异常。这就怪了,这脉还能有一段隐身了么?” 看章无象也是眉头紧皱,龙晏建议:“要不,咱们求助一下朝真道长,看看他能否判断?” “朝真道长修内丹,对于诊病可能确有助益,只是这次太过冒昧。”章无象站起身来,抖抖衣襟,“明日再说吧。” 龙晏观他神情,道:“难道今夜与那故友还有一约?” 章无象颇有兴味地扭头看他,微微一笑,“有兴趣一同前往?” 龙晏在名盖两湖的名医晏淞身边长大,深知有些人不方便外人见,有些话不方便外人听,当下连连摆手,“并无,并无!”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一些旧事而已。”章无象看出龙晏在想什么,笑道,“晚上一起去吧,也跟明月说一声。” 龙晏看他大步一迈,起身离开,喊道:“不打坐了么?” “有事,你自己练吧!” 龙晏心想,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好一个早课搞丢了。 两辆马车穿过彩楼相对、绣旆相招的繁华大街,先后进入了一个朱门高墙的大宅邸。 龙晏听外面喧哗热闹,悄悄撩起车窗上的软帘。 岂料场景不如他所想。马车所进的院落,不是什么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反而看着格外高雅。 这座酒楼由九座楼房组成,彼此独立而又相望,靠飞桥作为联络通道,这是一座相当庞大的建筑群。 楼有两层,有三层,样式不尽相同。但每座楼均为九脊顶,设有腰檐、平座,廊庑环绕,亭台与雅间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十分豪华讲究。 行过一片繁盛的四时花草、奇松异桧,龙晏和明月在几个小童的引领下走进一个雅阁。 “你家先生呢?”龙晏悄悄问明月。 明月瞅了他一眼,下巴向侧前方扬了扬。 只见一个眉目清秀、梳着双环髻、身着百褶长儒群裙的小侍女,正引着章无象往楼梯上走。 “这不是最高一层?”龙晏记得,从外面看,这座楼是两层的,印象中确实已经登到了顶楼。 明月看看那小侍女,轻轻摆手,示意他噤声。 推门而入的时候,龙晏才发现,自己俩人与章无象进入的是一个雅间的两个隔断。 两个空间隔着一道朴实的障子门,松实木格子夹着上等的障子纸。 那边掌灯,这边却没有。灯光透过,另一侧的人影清晰可辨。 龙晏仔细观察这个隔成了两部分的房间,越看越难以理解。 两名侍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布好碗碟饭菜,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龙晏低声道:“这一院子的风景,还真叫人喜欢。这也是云泽盟的产业?” 明月看看对面,转头悄悄告诉他:“不是,但也差不多。” “此话怎讲?”龙晏好奇心被挑起来了,凑到他耳边悄声说。 明月本是个清冷谨慎的性子,最近与龙晏交流的多了,发现自己话也多了起来,当下察觉到自己可能又要说多了,便闭口不言。 他越是不说,龙晏八卦之心愈炽。想到有可能会得到个意料之外的大消息,龙晏三两下蹭坐到明月身边,搂住他的肩膀开始摇晃。 明月自幼年离家进入相府,就没怎么行过这种小儿之态,被他晃得浑身不自在。 明月叹口气,咬着自己的下唇。 “你放心,今天你说的话,出了这个屋子,我就抛出九霄云外,不仅绝不会对外人提起,自己也当是没有听过。”龙晏为了解除明月的疑虑,拍拍他的手,自己又举手起了个誓。 明月轻轻把茶盏端起来,遮挡住自己的气息,这才悄悄告诉龙晏:“先生十来岁时来游宝珠山,十分喜欢此地气候风貌,就用自己名下在京城的一个院子,置换了这片地,后扩建了这个园子。不过,后来建好就赠人了。” “赠给谁了?”龙晏心道,这章无象还真是大手笔,这么大的园子说赠就赠,到底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或者为了结交什么了不起的人? 想到清晨探得的章无象的脉象,如果对应着这么个大人物,那就是有迹可循了。想到这里,龙晏一下收敛起玩闹的神态,正经起来。 “是打赌打输了,赠给了当年惠安大儒郭宗林。” “这大儒也是没啥境界。你们先生当年也就十几岁吧?就算是打赌输了,又怎能真的拿人这大一份财产。”龙晏替章无象喊冤。 “说起来,还是先生赚了。” “怎讲?” “那郭宗林轻易不出山,为了先生却搭进了性命。” “还有这样的事?”龙晏瞪大了眼睛。这个故事超出了他的预设,起初他还以为这郭宗林算计了章无象,导致人家落下这如抽丝难去的病根。 这时,章无象推门进来,明月看到登时闭嘴。 龙晏正听到关键处,不知下文的话,简直是百抓挠心。于是,坐立不安地盼着章无象快走。 哪料,章无象在两人的桌边坐了下来,侍女自进来奉上茶具。 章无象其实已经听到明月在讲他的往事。因为脉象的事,他也想弄个明白,再加上看到龙晏实在好奇,就自己接着讲了起来。 “我与郭公相识的时候,他已经67岁了,依旧魁梧奇伟,辩才滔滔,号称天下楷模。此人博通群书,开门授学,门下学生以千计,偏又清高不群,不肯与庙堂直接往来。一次看到我的一篇小文章,竟十分欣赏,但是得知我乃章相幼子,却又不肯收为学生。 我当时年幼气盛,听说此事,偏要到他门上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鸿嘉大儒。见到他的时候,他着宽衣大带,身长八尺,容貌堂堂,虽然依旧不肯收我为学生,但是也不拒绝与我探讨交流。 我发现他不仅学盖天下,而且性情贞忠而不矫情绝俗,颇为心折,极想入他门下学习。 为了激他,就邀他打赌——两人同题各写一文,都由他抄写了让他的学生自选背诵,背的多的就算赢。赌注么,就是这个刚建好的‘九楼’。” 龙晏心道,这还不是孔夫子门前卖《论语》—自不量力么? 章无象道:“为了赢,我当然是学着他的口气风格行文。没想到,他的门生以为两篇文章都是他写的,竟然不乏背我那一篇的。最后算算,赢了我,却只赢了七人。 郭公一生自负,这个结果对他来说虽然赢了,也像是输了。因此,主动许我一个机会——若我有需要,他定当不辞。 谁知,第二年我章家就遭逢变故,我也受了重伤,性命悬于一线。我大哥章晦知我与郭公往来,登门替我作别,然后开始准备我的后事。 没想到,郭公亲自带我到这宝珠山太清宫,恳求张真人施治。我在太清宫昏迷状态几近半年,却最终基本复健。” 龙晏点头道:“如此说来,这园子确实赠得值。” 正在这时,一个身姿婉约得女子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走进了对面的半间雅阁。 章无象起身,龙晏和明月要送他出去,他摆手制止。 小女孩一见到章无象就扑进他的怀里,这边的龙晏和明月看到,都颇觉意外。 明月低下头。 龙晏好奇地打听,“这是——” “先生的未婚妻郭津。” “那……那个小的呢?” “说的就是那个小的。”明月道,“那个年长的,是她的外戚周玉霜,一直住在府上陪伴她。” 龙晏做大悟状点了点头,心里却惊讶不已。 明月怕他觉得章无象奇怪,又接着解释:“其实,这郭津是郭宗林的孙女,郭家兴旺,子孙众多,偏郭宗林独爱这个孙女,去世前把这个园子传给了她,还要求先生娶她为妻。先生不忍拂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况且此人还于他有再造之恩,就答应了。” “等这小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你们先生不是已经快四十啦?这老头儿咋想的!” “谁说不是呢?”明月也替章无象发愁。 就见那边厢,郭津牵着章无象的手道:“昨夜登高望月,回去睡得可好?” 看到章无象微笑点头,郭津娇声道:“我今天还想去!咱们再去一回吧?” 龙晏道:“这两人倒是熟稔。” 明月道:“先生每年都来看她,也会到太清宫小住几日。” “怪不得与众道士都那么熟呢。”龙晏道,“可是,这小姑娘不与她的家人同住吗?这么小就管这么大的园子?” “据说,这郭津命格奇特,须远离居别祖才能长大成人。” “那郭宗林不是大儒么?还信这?” “只因这不是一般人算的。”明月道。 “那是谁?”龙晏问道,“再怎么说,也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独居啊?”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郭津从小就住在这里。园子都是先生着人打理经营。” 龙晏心下了然。 只听章无象道:“那就去吧!只是这蟠桃峰离九楼太远,不如夜里就近住到太清宫吧!” 明月一听,夹着龙晏就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飞掠出去。 龙晏毫无准备,心里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偏又不告诉自己?于是手一个劲儿地捅明月。 明月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的。俩人飘落在章无象的马车后,就看见章无象牵着郭津走了过来。 郭津被章无象抱上马车,挥手跟周玉霜告别,周玉霜神情极不自然地也挥了挥手,看着马车里去,竟似长长舒了口气。 车内郭津爬坐到章无象腿上,揽着他的脖子道:“我不喜欢太清宫,更不想在那里过夜,咱们就在山上看着月亮坐一夜如何?” 章无象道:“现在已经入冬了,山上呆一夜太冷,还是住在太清宫吧,我已经做好了安排。” 章无象看着她,哄到:“咱们就在太清宫歇歇脚。如果你困了,就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在把你送回九楼。” 郭津歪着脑袋,眼睛里透露出调皮机灵,看了章无象一会儿,又道:“你还真细致啊!”看着马车里的食台,开心拍着双掌:“还带了这全套的钧窑紫砂茶盏。” 章无象道:“这不是你喜欢的么?道是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郭津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弱弱地说:“幸亏你都记得。你是除了祖父之外,最疼我的人了。” 龙晏在车厢后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月赶紧按住他,怕他弄出声响。 马车停稳之前,明月夹住龙晏又跃上了树梢。 只见章无象把郭津抱下车来,牵着她的手,慢慢散步往山上走边走边跟她聊天,郭津时不时地咯咯地笑出声来,甚至抱住章无象的手臂,简直把自己挂在了他身上。 龙晏可就没这么舒服了。明月仗着轻功了得,夹着龙晏时而奔驰,时而驻足树梢,防卫章、郭二人安全。 龙晏是第一次这样从树上长途穿行,虽说明月的轻功他是信得过,但是本能地在龙晏疾行时,僵直身体。所以别看明月夹住一个人疾走还能云淡风轻,龙晏倒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终于上了崖顶,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让龙晏吃惊的是,原以为郭津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想人家爬到山顶居然仍旧呼吸均匀。 明月与他藏身在一块巨石之后。 章无象与郭津坐在石头上,看着明月出松岗,却都沉默不语。 片刻,章无象道:“你可知,助人们安然的离去和解除临死的痛苦,基本上是一件功德。但是也有例外。” 郭津扑闪着好看的眼睛,不解地看他。 “我曾经垂垂将死,缠绵病榻,特别理解临死的恐惧和希求解脱的热望。但是自己寿终正寝和被别人中结生命,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郭津背后攥起了小拳头,脸上的神情却依然童真。 明月严密注视着两人,当看到郭津攥拳的时候,明月全身戒备。 龙晏也跟着紧张起来,紧张到甚至觉得自己的喘息声都放大了,赶紧双手运功,抑制自己的气息。 郭津坐直了身体,小脸直面月亮,眼睛似乎被月光定住了,一眨不眨。 章无象抚着她的头发,言语间似乎颇多疼爱:“你可知道,你以前最喜欢的,并非钧窑紫砂,而是式样简洁毫无装饰的德化白瓷,今年怎么忽然变了呢?” 郭津不回答,却从月亮上收回目光,看着章无象笑了。 章无象道:“郭公最疼爱小孙女,偏生小孙女生而寡语。” “你是嫌我这两日话太多了么?”郭津楚楚可怜地看着章无象,“一年到头,也只有你来的日子,我才有可谈之人,不想你也嫌弃。” “你是谁?”章无象问。 郭津道:“我是郭津啊,你不认识了么?” 龙晏心中一凛,脑中忽然想起在某本杂书上看到的异术,两眼不可思议地盯住郭津。 只见郭津歪着头笑了,笑容极其天真无害,“还是你外面认识的姑娘太多了,连未婚妻的名字都想不起?” 章无象站起来看了看月色中的海面,回头对郭津说:“阿津虽生而不足,但是纯真善良。坏孩子,你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郭津哼了一声,飞掠起身,一边张着小手掌冲着章无象的太阳穴,一边道:“早知章二先生心细如发,果然!” 明月早在郭津起身之前,就飞身出来,不等郭津一掌下来,已经连发数掌。逼得郭津连连退后。 “早知道,昨天一掌拍晕拉倒,管你起不起疑心!”郭津恨道。 龙晏这才明白,原来章无象的脉象是因为这一掌。 章无象闪退一旁,却并不离去,冷眼看着郭津与明月周旋。 郭津不敢轻视明月,不断加快脚步,娇小的身影快速移动,忽然手臂凌空砍下。 明月正要出招,猛听得头顶风响,一支树干从空而堕。 他侧身闪避,却见树干已从中间劈为两半,各自倒向章无象和龙晏。 龙晏见已被郭津发现躲藏之处,索性也跨出石后,双手一扬,几颗藻凝珠飞了出去。 明月腾空踢到倒向章无象的半截树干,落在章无象身前,拉开保护之势。 郭津伸手接住龙晏的珠子,哈哈一笑,童声本是甜美干净,但是其中的情绪,在夜色中却让人汗毛直竖。 龙晏正要开言,忽见郭津将珠子悉数碾碎,傲慢地洒在地上。不等龙晏反应,她忽然疾飞过来,眼看着就要拉住龙晏的胳膊。 明月纵跃,拉住了郭津的头发。郭津翻手一掌,打中明月肩膀。明月哪里还来及闪避! 大惊之下,龙晏窜起前冲,大喊着又抛出一把珠子,想要击打郭津头面部的穴位。 郭津冷笑:“虚张声势!”,当下右肩斜引,连使虚招,引着龙晏的珠子每每偏发,尽皆浪费。 不等龙晏再发,郭津双手弯拿,就要先解决龙晏。 郭津起脚飞起地上一块巨石,右手一送,巨石向着龙晏飞去。 娇俏的小女孩形态,轻松地摆弄一块巨石,龙晏觉得此情此景尤为瘆人,冷不丁忘了躲避。 明月纵身跃开,一掌推开龙晏。 龙晏站在落石仅半步开外,吓得魂飞九天,一下蹲坐在了地上。 郭津当下抢上一步,运气双臂,向下一挺,正好击打在龙晏胸口。 章无象暗暗心惊,正拟跑去接住龙晏,只听呼的一声,身旁一人斜刺越过,却是明月几个翻飞,双脚夹住了郭津的脖颈。 郭津本来很有机会反击,奈何这具身体太过娇小,对比明月少年修长的体型,只能选择避让。 明月哪里肯让她逃脱,用足内力,猛然一推。 不料,郭津侧身偏过,却又巧妙地借力擒拿,抓住明月的手,推将出去,自己乘机反跃,犹如小荷初露,娇俏地落在大石上,稳稳当当。 明月心道不好,正想反袭,已经来不及了。郭津又一次腾身而起,这次的目标不是明月,而是站立很近的章、龙二人。 龙晏看着郭津快速欺近,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早已干枯的树叶纷纷落地。 明月危急中弯身滑行,靠近郭津的时候,脚下一钩。 郭津翻身倒地,却又快速反应,以手随势横扫。 明月肩上痛楚稍减,气喘仍是甚急,耳听郭津掌风呼啸,却已趋避不及,眼看着郭津这一掌又要落在明月身上,龙晏大喊:“郭津!你知道九楼的秘密么?” 第17章 九楼(2) 郭津和明月的注意力都被龙晏吸引过来,就连章无象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龙晏又大喊:“郭津!你没发现那九楼建在何处吗?“ 郭津一声冷笑,“你还要故弄玄虚?不怕我直接取了你的性命?” 龙晏道:“我知道你身怀异术,那感知力也应非常人可比。你在九楼进进出出,就没感到有什么奇怪么?” 郭津被他一点,手下动作一顿。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旋飞而至,一股劲风同时袭来。郭津只感觉掌风直抵鼻尖,脸上一阵刀刮般剧痛。 郭津反应过来,夺路外闯。 但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动作,那个旋风般的身影一改呼呼地轮番挥动着双臂,化掌为拳,势挟劲风,径击郭津面门。 性命危殆之际,郭津自小袄袖内抽出一根软剑,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 旋风绕着她兜行一圈,拳头挑了个不至于致命的穴位击打下去。 郭津倒地之前,忽然变换方向,挣扎发力,软剑冲着章无象的右肋中就刺去。 龙晏惊呼倒地。 明月腾跃而起,只觉后背有一股大力推来,身影急进,刚好在郭津剑落之前将它踢飞。 明月犹在吃惊自己何来如此疾速,就听到旋风身影发出修文大江的哈哈笑声。 明月回头,旋风煞手修文大江又在他背上一推,“还没打完呢!接着打呀!” 明月转过头,还没出掌,就看郭津又拾起了软剑,体内残存的内劲尽数迸发,以敌我俱焚的决绝横扫面前的三人。 章、龙、明三人大骇,明月提起章龙二人腾空而起,意图避开,只是还没等他们起跳成功,郭津径自倒了下去。 原来,她终不敌白胖老头的那一击,还是晕了,身子软软地伏落在地上。 明月这才知道,修文大江抓住郭津此前一愣怔的机会,已经点了她的几处穴道,她越是出手狠厉,血行越快,倒地越快。 “这才完事嘛,明月把她背回去!”修文大江一吹胡子,刚想离去,又转回到龙晏跟前,把他前后左右一打量。 “乖孙,你没事吧?” 龙晏要强,径自摇头,忽然想起九楼中的酒菜,“莫非叔公一直从太清宫跟我到九楼,又从九楼跟到山上?” “还是我乖孙机灵!你看明月那楞青就想不到!”修文大江哈哈几声,看到章无象还微笑着站立旁边,又遗憾道:“那九楼菜香酒醇,这次却没得过瘾!” 章无象抬手笑道:“修文前辈如不嫌弃,呈祯专门让厨房给您做一桌送去。” “那多不好玩!吃就要吃现做的,运到太清宫便失了口味。” “那就给您在九楼设个专有的雅间如何?” “这个好,这个好!哎,我看我乖孙刚才呆的那屋,就蛮好玩的,不如就选那一间吧!” 说着,糊撸糊撸龙晏的衣裳,转身就走。 明月端详倒在地上的郭津,又看看那把软剑,道:“我怎么觉得这软剑和招数这么眼熟呢?” 隔空传来修文大江的不满:“你这才想起来啊,跟我那乖孙比起来,还真是呆瓜!” 明月顿时脸红,却也马上记起来了:“那夜,修文师擒得于清任,于清任用的也是这样一把软剑!” 龙晏难以置信,那于清任他是见过的,当夜就是此人假扮章无象带走了莲心。虽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貌,但那身形龙晏却记得深刻。于是赶紧蹲下,诧异不已:“难道,这个郭津,是于清任扮的?” 章无象道:“这人是个女子。” 龙晏道:“你又如何知道?”忽然想起来这郭津在章无象身上又抱又靠,章无象年纪也不小了,他说是个女子,那便必定是个女子。人家章无象还没怎么样,龙晏的脸先红了。 明月夹起“郭津”,又拉了把龙晏,“还低着头做什么?脸都红了。” 龙晏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面,“我先去找马车!” 三人自登车回太清宫。 龙晏在车里看到那套钧窑紫砂的精美茶盏,忙问章无象:“您是如何发现这个郭津不妥的?” 章无象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啊。” 龙晏点头作了悟状,“怪不得拿这茶盏试探她。” 明月抬起头,有些不满两人打哑谜般的对话。但是一到章无象面前,他就习惯了只做不说,当下就忍了回去,未能发问。 龙晏看他憋得辛苦,就道:“咱们去的那座楼上,因建造的地点,存在一段视觉偏差。” 明月不懂,用眼神鼓励龙晏说明白点。 龙晏道:“咱们上的那座楼只有二层,可是当你在楼中觉得已经登顶的时候,其实还有一段楼梯要上,这就说明这座楼上,登楼的人经过的某一段楼梯是让人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在上楼,实际上是下了一小段,然后才又接着上楼。” 明月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可是,怎么会这样?” 明月从小跟着章无象至少每年来一次九楼,九座楼都曾出入,从未注意到这些细节。龙岩第一次去,就发觉了不对,回想起龙晏与小侍女的对话,不得不佩服龙晏的聪颖。 “我也不太清楚原理。不过我看了很多奇闻异志,对这种传闻的记载倒是有迹可循。我猜那片地下应该有地磁,就在进雅阁后,悄悄在桌面上滴了几滴茶水。” 章无象笑着点点头。 明月还是不解,“那又为何?” 龙晏道:“你没发现?那茶水是自西向东流了下去。” 明月道:“可是那桌几是平置的呀!” “说的就是!那桌面我们看着很平,几滴水又很轻,原可以在桌面上停驻不动的,可是却顺着桌面留了下去——”龙晏启发明月。 明月道:“实际那桌几是不平的!啊不,是那地面是不平的!” 龙晏点头,“我们看上去实在一直上楼,实际上是已经下了一段,我们看上去很平的桌面和地面,实际上也是不平的。这就是九楼的秘密。” “那跟这个,”明月一指郭津,不知道现在该如何称呼她,“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章无象道:“阿津因为自小住在九楼,”龙晏和明月这时都知道,他这里所谓的“阿津”指的是真的郭津,“加上体质不好,因此总是小心行走,对于各处的地形高低,特别熟稔,从不至于踏空或者跌倒。” 明月想起小小的郭津天真柔弱的样子,点头认可。 “可是,昨天小令提到我的脉象有异,我就仔细回忆,发现这个郭津初见我时,也是在感觉已经到顶楼时,眼神疑惑地打量楼梯,似乎对自己的感觉有些不解。 她这人很谨慎,模仿阿津惟妙惟肖,可是她不知道阿津从不在登楼的时候打艮,从里到外每个地方有点倾斜,全都熟悉的很。 而且,在楼梯的拐角处,有个三角的半级台阶,用脚踏在它的顶角部位,都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声响。阿津尤喜这级台阶,每次走到那里,落脚都有意地重。 此郭津应是不知阿津的这个小癖好。 我今天让周玉霜带着她多走了几趟,果然周玉霜也觉察到不对。” 龙晏和明月对望一眼,都想起章无象走进他们那半间雅阁的情形。龙晏道:“我还说呢,为何先生要将这半边的灯光熄掉,原来是为了看清那俩人的反应。” 章无象但笑不语。 “那这个人要带回太清宫吗?”龙晏道。 “太清宫旁有隐山大墓,守墓的孙奇九道长善易容和骨相之术,应能查出此人端倪。”章无象看看 “郭津”道。 “这个人,用的剑和招数,与于清任相仿,应该也可以从于清任那里用用功夫。”明月道。 “于清任?难道与于清会也有关系?”龙晏奇道。 “于清任,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幼弟,于清会则是庶出的皇子,于清任与于清会也并不亲厚。”章无象道。 龙晏和明月点头,都暗自心想,这皇上家的弟弟心都够野的,好好的皇弟不做,偏偏跑到这江湖来搅荡风云。 “只是,这修文前辈带了于清任到太清宫,可知道于清任现在何处?”章无象问龙晏道。 龙晏摇头,“我只道是离家外逃时碰到个去看病的疯癫爷爷,相伴走了一程,却并不知道他就是修行大家修文大江。我也是好生奇怪于清任的下落。毕竟找到了于清任,莲心就可能有消息了。” 明月这才知道,龙晏与这修文大江也是萍水相逢,可是谁都看不到眼里的修文师,如何对这个连修行的门儿都还没摸到的龙晏,如此另眼相看呢? 龙晏拾起个软垫放到食台上,示意章无象诊脉。章无象配合地把手腕放了上去。 龙晏几经切换手指,说到,“脉象仍旧不对。” 章无象径自敛起衣袖,见明月听闻有些紧张,闲闲地道:“小事。” 明月见龙晏也看着他点点头,这才放下心。 龙晏看着郭津沉默不语。 他在想,这郭津打了章无象一掌,章无象的脉象就出现了怪状。那她是打在了哪里?或者,她用了什么功法? 抬头看看章无象,他已经闭目养神。 龙晏心道,看来章无象并没有把这一掌放在心上。此人出掌时,已然化身郭津这样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为免章无象疑心,出手定然不重,竟能导致这种结果,也是奇了。 明月问:“怎么了?” 龙晏想一想,道:“那于清任与这位郭津,内功都很厉害么?” 明月道:“以我来看,这二人修的是动静兼修的拳法,修炼此法要摄心归元,摒绝一切俗虑杂念。但是这两个应该还都没有做到。” 章无象闭着眼睛道:“心思越单纯的人,越容易修炼。得其道之大成者,必是六根大定,百倍纯笃之人。” 龙晏自语:“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各怀杂念,目前的修为还都说不上上乘。” “不过相比我和沈驰音,还是要强一些。”明月不知他在计划什么,又怕他轻敌,赶忙用身边的人提醒他。 龙晏琢磨一番,抓住“郭津”的手腕,给她号脉。 “此功主修冲脉、带脉、阳维、阴维等奇经四脉,其脉象确与常人不同。” 看看章无象,道:“然而,先生的脉象纵然特殊,与之也并无互补契合之处。看来,他们想得到的,非先生先天之物,而是其他东西了。” 明月闻言,思来想去,心上甚是不宁,何以这多人都想从先生处得到些东西?先生也不是唐僧,还能助他们成仙不成。 再看那倒在地上的“郭津”,自是眼中多了一缕寒意。 一时半刻,马车就到达大墓。 龙晏来太清宫后,从未在此处行走,之前远望,还道只是一座小山。 明月停好马车,将那“郭津”挪下车来,身边忽然晃过两条长长的马尾辫。 明月叹道:“你又听到风声来凑热闹?” 沈驰音道:“你道我爱管你们闲事?还不是修文老头儿赶着我来看看!” 章无象道:“北秀宗易容之法了得,修文前辈安排的妥当。” 明月这才想起,这沈驰音身为北秀宗五宗主,沈奕的嫡亲女儿,可不就是当下最得力的帮手。 沈驰音前后上下打量几番斜在明月身上的人,捏了几下,便道:“如此说,这半老徐娘性命还在。” 龙晏奇道:“你这就能看出来她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沈驰音瞟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漂亮小姑娘啦?告诉你吧,这女子已经二十左右,身量比我还要高一点,只能说骨相还不错,但是搞不好,也可能丑的吓人!” 龙晏左右看看,“我知这是易容奇术,但是容貌尚易改变,这身材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这术又哪里奇了?精巧一些罢了。想那易容术精妙者,比她强了去了,又有多少缥缈不知真假的传奇故事,比如东汉末年的方士左慈,竟是以法术把自己易容成山羊,躲过了曹操的追杀。” 龙晏倒是看过这个故事,当时只道是以讹传讹地胡扯,现在“郭津”易容就在眼前,沈驰音又说的有鼻子有眼,当下竟有些信了。 “无量寿佛。这姑娘好见识!”一个身穿蓝色半旧中褂的老道士走了过来。他腰杆笔直,立如苍松,口下三缕长髯已经花白。中褂的窄袖挽起,似乎刚刚还在劳作。 章无象两步上前,尊称:“有劳孙道长了!”龙、明二人见状也赶紧行礼。 老道瞧瞧“郭津”,直道:“抬进来吧!” 一行人跟着老道走进一间简陋的石屋,老道燃起一盏油灯,凑近看了看,对沈驰音道:“手上运气,虚掌击打。” 说着,老道拿起一根小棍,随指随说,沈驰音则随听随打,不一会儿,假“郭津”的关节、肌肉、韧带、经络已经逐一拍遍。 老道指挥沈驰音以手捏诀,用力按摩“郭津”胸部的任脉和六条阴经,一番摆弄之后,只看那“郭津”的脊柱四肢渐渐变长。 只听这孙奇九道:“这分筋错骨之术倒是不俗。” 明月看向沈驰音,心下疑道:她不是说这人的易容术了了吗? 龙晏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低语:“这沈驰音怕是听不得别人夸这郭津漂亮,故意寒碜她的。” 明月恍然大悟。 最后,孙奇九指挥着沈驰音,自“郭津”双肩处揭起一张面皮,完全拉开竟是完整的双肩和头面。 龙晏道,“这功夫可是做到家了。” 面皮完全揭下,众人一看,竟是个“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的美人。 虽已解除易容缩骨之术,这“郭津”由于被修文大江点了穴道,犹处于窍闭神昏状态。 孙奇九道:“这修文师爷下手太狠,估计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醒得过来。” 章无象听罢,赶忙致谢,吩咐明月要九楼置办一桌上等素席,送来以示谢意。 孙奇九连辞不受,笑道:“施主如若真要谢贫道,那就做两件道袍穿穿吧。” 明月记下。 章无象带着龙晏和明月告辞而出,沈驰音自留下帮助孙奇九看护。 龙晏边走边回头,又问章无象道:“不若两个时辰后,还是我来看看?” 明月知龙晏也是好事之徒,知他这次却不是来看看热闹,而是对这易容缩骨之术产生了兴趣。 章无象道:“想学?” 龙晏道:“想学!” 章无象道:“那恐怕你得先来大墓做几年扫地僧。” 看到龙晏的脸当时就垮了,这才又笑道:“我回头让九楼多送几坛好酒,你拿着当见面礼。 这孙道长自入太清宫,就自请来此看守大墓,清心寡欲,练功打坐,从不与人交游,却独爱这壶中之物。你且试上一试。” 明月道:“你个大夫,学此术作甚?” 龙晏道:“你不觉得这对我修习医术大有帮助么?学会此术,就可以随意进行活动,压得了腿、拉得了胯、开得了骨、抻得了筋,而且骨头都不在身体的本位上,错位重叠,玄妙有趣。我学会了此术,还有什么奇人逸士的病症,是我看不了的?” 月光下,龙晏偶然抬头,见石屋壁上隐隐有些字迹。 三人急忙走到墙下一看,原来并非用笔墨,乃是用石头在石墙上写的。 龙晏目力甚佳,只见壁上写道:地关禁闭,天门常开,魂清气爽,结就灵胎。 龙晏大奇,再凑近一看,大字下方,一道石门半开半闭。 龙晏伸手推去。 章无象还没来得及制止,龙晏已经失足落了下去。 自高处落到地上,龙晏摔得七荤八素。 抬头看看掉落之处,竟是一面极高且光滑的岩壁。 外面传来明月的呼喊声。但是,石门似乎关上了,明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 龙晏从声音判断,他跌坐的地方距离石门竟有一两丈之远,看来爬上去是不可能了。 一会儿,隐约章无象对明月吩咐几句,两人急急进了石屋,看来是找那孙奇九帮忙了。 龙晏想起章无象说这是个隐山大墓,一眼望出,触目可及均是黑暗幽深,身上不觉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遍身寒意。 过了一会儿,定下心神,爬起身来,向里一望,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纵然他的目力不俗,也只知道是进了一个大洞,但是视野之内仍旧无有一物。 龙晏又稳心定神,侧耳听了听,里面的风声、水声皆有,只与瀑布声相似。 因为之前走过程位的地下水道,龙晏心中恐惧散去一半,好奇心却大涨。 只道既然上面有石门,下面大多有石室,说不好只是太清宫道士们修行打坐闭关的处所。这样想着,心中恐惧又散去一些。龙晏决定,进去看看究竟。 虽是如此,龙晏现下孤身一人,倒也不敢轻易往里走。他弯腰下去,摸索到了一个小石子,扬手扔了进去试探,听石子滚动的声音判断,前方均是实地。 龙晏用脚踏了踏,又用手臂摸摸四周,发现这是一个一人可过的通道。龙晏迈开脚步,谨慎地往里走去。 穿过几十步的通道,龙晏摸索到了石头台阶。 他壮着胆子走了下去,只听得风声更大了。 龙晏接着往前走,再听时,似听到海浪澎湃击搏之声,但是他记忆中,这隐山大墓距离海岸还有好一段距离,一时怀疑是不是错觉。 一个拐角后,龙晏感觉沿着台阶是在往上去了。 此时洞内冷气逼人。龙晏尽管穿着冬衣,仍旧打了个寒噤。 再往前,隐隐见前面有一道光。龙晏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发现原来也是个石门。 石门也是半开着,龙晏侧身进去。 石门之内,竟然别有洞天。 只见门的对面有一座白石桥,桥下流水淙淙,竟有近一丈宽。桥的对岸松柏森列,林边有一条石砌的阔道。 龙晏大起胆子走过石桥。 石砌的通道尽头,一座石室映入眼帘。 石室被石拦环绕,里面气雾缭绕。 龙晏走进去一看,见室顶四个墙角各悬一粒夜明珠,将石室照亮的如同白昼。 龙晏想起孙奇九辞去章无象所赠席面,只道是要两件道装穿穿,心中不禁敬佩——人家天天守着这些宝贝,竟然仍旧如此淡泊,可见是真修行者。 室中,摆着一张青石大案,旁边一张罗汉石床。 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 画的是一条青龙。 第18章 九楼(3) 青龙的嘴中含着一颗白色的珠子。 龙晏走进一瞧,自己胸前竟然灼热起来。 龙晏讶异,掏出自己的珠子一看,那物一闪一闪,倒如活了过来一般。 龙晏手托着珠子凑近画作。 这是一幅很有岁月的工笔画,笔痕苍劲、古拙,整幅画作远看丰富虚灵、轻松飘逸。近看,却是气热雄浑、势可扛鼎。 龙晏左看右看,这天龙甚为眼熟,他仔细看看落款,发现了“悉昧”二字,竟然是画师陈储的笔墨。 陈储他是知道。晏淞曾得人赠送一幅四尺的陈储画作,被晏淞当作宝贝藏进书房,轻易不予示人。看这一幅的硕大尺寸,当更为珍贵。龙晏心道,这太清宫还是很有宝贝的。 但是,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不仅来自作者,龙晏退回几步,再仔细端看。 当他的目光由下至上缓慢移动到画作三分之二处,龙晏知道原因了。 是龙鳞! 这虽然是幅青龙图,又神龙活现般地描绘出龙的爪子、眼睛、胡须一应细节,整条龙竟似要破纸而出,但是,龙背上的鳞片,却被仔细的勾勒成了金边的粉红色,形状、排列与当日明月所画的自己背上的伤痕一般无二。 龙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摸巨画。 就在他将要探到龙鳞的位置时,脚下一滑,双手赶紧抠住石壁,手指竟磨出血来。 龙晏稳稳心神,再次伸出手去抚摸龙鳞。 这次,他摸到了。那龙麟竟不似笔染,反而是立体的,龙晏心里大为惊异。 他的血不小心染到了纸上的一片龙鳞,竟然自行晕染开来,渐渐沁润到一排龙鳞上。 龙晏忽然由内而外地感觉到如死灰一般的疲累,脑袋里空空一片,他扶着石壁喘息一会儿,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赶紧躺下来,必须赶紧躺下来。 龙晏挣扎着走向旁边的罗汉石床,脑子里什么也无法想了,找到归宿般地躺了下去。 一个球形薄膜般的光影合将起来,把石室之内结成了虚空界,屋顶四角的夜明珠暗了下去。 龙晏做梦了。 梦中,龙晏漫步海边,青龙穿云随行。 青龙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累生累世,历世历劫,业力在,你解不脱的。 龙晏说:我只是一个凡人,娇生惯养,也没有大志,我只想在这人间良医济世,管不了苍生。 青龙说:业力规定了你去哪里。纵然浴火御风,你去哪里,非你可选,定矣。 龙晏挣扎着要跑,可是脚下却如施定了一般,寸步难挪。 龙晏要大喊救命,可是只能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疲累不已,焦苦不已,龙晏觉得自己心力耗尽,沉睡过去。 孙奇九终于找来张朝真。 张朝真对着大墓行三叩九拜之礼,这才从蓝色得罗中取出两块玉环。 在他身后,孙奇九跪地下去,对着大墓三三叩九拜之后,也从大褂中掏出一块相仿的玉环。 明月低问:“不能直接打开石室的门么?” 修文大江瞪他一眼:“那个石室的门,如果是从外面进去了,便只能从里面打开。旁人只是无法。” 张朝真与孙奇九互一对视,两人各自举起手中玉环,对着大墓石门的三个环形密槽按去。 修文大江对章无象等人低声道:“噤声,跟着就行。” 一行人闭口不言,默默跟着孙奇九沿着大墓内的道路抹黑前行。 到了石室的地界,孙奇九赫然发现眼前已然降下了结界。 张朝真叹息。 稍加沉默,张朝真用手在石壁上书符。 事毕,对修文大江道:“重山师远行,这次要有劳三师叔了。” 修文大江道:“好说,好说。” 说着,修文大江就与张朝真、孙奇九背靠背坐下,手上捏诀,默默念颂。 章无象一看四围,石室外叠翠流青,心道,不想此处如此洞天。 明月看着三人坐地念诵,心中觉得神圣不已,不觉专诚用神,跟着祷念。 稍后,只听得前面响了一声,光影散去,如门自开。 众人一看,里面昏黑一片。 孙奇九站起身来,四周朝拜,然后拂衣而行,步罡踏斗。 一圈之后,孙奇九收步,站立一旁,双手各自一挥,屋顶四角的夜明珠复又亮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到,龙晏卧在罗汉石床上,正在沉睡。 修文大江一步抢到床边,把龙晏的气息、经脉检查一边,知道所幸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张朝真看看龙晏,又看看龙图,眼光落在了那一排血痕上。 孙奇九也注意到了,非常慎重地看了看张朝真。 张朝真闭上眼睛,然后又微微点头。 孙奇九会意,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拍了拍修文大江,示意他跟着张朝真出去。 章无象向三位道谢后,伸手要去抱起龙晏。 孙奇九道:“让他在这里睡吧。两位要是不放心,不妨在这石案边小坐。反正一会儿,那姑娘也该醒了。” 说着,自行走石阶出去了。 章无象只觉后背脖颈上突突直跳,当下深吸一口气,盘腿打坐,静神运功。 明月走到龙晏身边,看看他确实只是沉睡,遂放下心来。又道龙晏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深更半夜把住持都惊动了,还依旧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也实在是心大。 张朝真、修文大江来到墓外。 张朝真面朝大海的方向站定,听海潮翻涌之声远远传来,驻足不语。 修文大江看着远处黢黑一片,不知道那有啥好看的。但是对这个小师侄,他还是有些敬佩,当下也不催他,难得安静地在一边等他开口。 天空月亮西坠,此时正是破晓前的黑暗,连鸟鸣都没有。 张朝真盯视前方的昏黯不明,似乎颇为苦恼。 好一会儿,他才道:“师父登真前,嘱我看守龙图。 我知道,他老人家一直谨守张真人的意思,让龙晏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轻轻松松地过这一世。 没想到,就算这个心愿,现在看来也难以达成了。 缘也?劫也?” 修文大江道:“其实,这孩子就是个容器,是当一个普通人平安过此一世,还是被世道裹挟着在浊世洪流中翻滚,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师侄也不要自责。” 修文大江看他还是愁忧不解,又道:“你二师叔齐岱已从京城回返,估计这几日也就到太清宫了。不如咱们先放下此事,等他来了,再做商议?” 张朝真看看修文大江,后者难得一本正经站在那里好好说话,心道:确实,与这心思翻腾跳跃的三师叔,也是商量不出个子丑寅卯。 于是,对着修文大江施礼告辞:“还劳三师叔看护他一二。” 修文大江推着他走,“放心,放心!他现在还是个毛孩子,还能翻出多大的朵儿来?” 张朝真这里一走,修文大江提足就往密室而去。 回到里面,看到龙晏还在酣睡,恰那孙奇九也已经离开,白胖老头儿的胡子登时又吹了起来。 “明月!折腾这一番,老头儿我也饿了,你去搞点吃得来!”修文大江挤上石床,搂着龙晏躺下,嘴里吩咐道。 明月暗道:“这实在大墓里,还是深更半夜,去哪儿找吃的?这老头也实会出难题。” 章无象睁开眼睛。看明月一脸为难,知道他不忍去打扰云勋,而修文大江已经往哪儿一躺了,明月找不来吃的,这老头也不会罢休。 章无象招手,明月过去,章无象道:“去九楼。” 明月一拍脑袋,对啊,怎么把九楼忘了?一天十二时辰,哪里没有吃的,九楼不会没有啊! 想到这里,明月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修文大江却是没睡,听到明月跑了,转过头来,对章无象道:“你小子有福了。” 章无象恭谨道:“修文前辈,何出此言?” 修文大江从石床上腾身而起,一闪身就到了章无象身后。只见他一翻手,覆上章无象的脖颈,将雄浑内力缓缓注入。 章无象一阵眩晕,头脑中似有雷电大作,一股强大的气流如雨瓢泼而至,几经震荡,脖颈处热了起来。 修文大江换手再行功。 章无象只觉眼前如电光一瞬猛然而来,眼前一片通红,一声雷振却如从头顶轰然而过,慢慢地麻木感就消失了,四肢和脖颈也可以活动了。最终,一切安静,所有不适了无影踪。 修文大江晃晃双臂,复又回到石床上,挨着龙晏躺下,道:“等我这乖孙起来,再让他给你把把脉。” 章无象虽不知道修文大江对他施了什么功法,但是因为体内自有一股温热之气不呼自来,默默翻翻,十分舒服。待要致谢,却听修文大江已经睡着了。 龙晏这一觉又沉又长,只觉睡得累极。 他在一阵头疼中醒来,却见身边修文大江四仰八叉,手脚都搭在自己身上。 不远处,章无象倒是颇能闲居自处,正坐在石案前打坐。 石案上十几个食盒打开着,一片残羹冷炙。 明月站立站在石室入口,闭着眼睛,似乎也已经累极。 龙晏轻轻起身。 修文大江一下睁开眼睛,呼地坐了起来,道“醒啦?” 还未等龙晏回答,老头儿又一头倒了下去,睡着了。 明月赶紧跑过来,端详龙晏道:“你没事?” 龙晏伸伸腰肩,又将自己的手藏在身后,才道:“我睡了好久?” 章无象也走过来,道:“已经两夜一天。” 龙晏道,“怪不得,我说怎么这样累!”对着明月指指修文大江,意思是他老人家咋也睡在这里。 明月道:“修文师不放心,一直陪你睡。” 修文大江道:“你知道个毛!这罗汉石床是个宝贝,在它上面睡觉是多大的造化!你要是有本事一直睡,那也能万劫不坏。你个呆瓜,且好好用功积德吧,也许有一天能得此助益。” 明月赶紧低头道诺。 龙晏待要行气运功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修文大江趿拉着鞋走了过来,“无需担忧,没事,没事!” 龙晏待要问询,修文大江道:“你睡着的时候,叔公一直在帮你盘固精气,温养真阳。现在你体内气血经脉动静均平,好着呢!” 明月心道,还以为这修文师一直在休息,没想到一直在帮龙晏调理,当下十分羡慕。 明月将石室收拾干净,众人才一起从密室出来。 修文大江一出石门,了无影踪。 章、龙、明自去探看“郭津”。 在章无象的安排下,沈驰音将“郭津”转移到了九楼。 一间地下的密室内,沈驰音呼呼挥着长索。 一看章无象等人进来,赶紧跑过去道:“任是如何威逼利诱,竟是不开口说话。” 但看那个已经脱离了“郭津”样貌的女子,双手被捆着坐在椅子上,应该还是被点着穴道,神情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被捉多么令人着急。 龙晏心道,这也是个人才。 章无象直言问道:“阿津可还活着?” 旁边的周玉霜听闻此言,忍不住又小声啜泣起来。 女子挑衅道:“我还道章七爷多么挂念郭津,不想却是不管不问这些时候,现在终于想起郭津啦?” 章无象冷眼瞧她一眼,道:“堂堂罗星谷掌门,屈尊到这九楼之中,不会只为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吧?” “到底是七爷,这都能查出我的来历。” “罗星谷纵然隐蔽,倒也不是无踪可循。只要想查,总是能找到提供线索的人。” “谁?”这女子终于脸上有了些表情。 看章无象并无意回答她,复又隐去迫切的情绪,道:“是了,您在江湖是七爷,离开江湖,您是章相之后,是名满朝堂的才俊章呈祯。只要您想知道,自然有人帮忙。”女子落寞道。 “英琅云芝,还是把藏匿阿津的地点说出来吧,绑架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太过不近情理。” 龙晏心道,原来这女子叫英琅云芝,听上去竟不像是中原人。 “郭津死了。”英琅云芝冷言道。 “你不会让阿津死的,”章无象道,“阿津活着,你还能与我谈交易,若阿津死了,我又凭什么管你有什么要求呢?” 章无象看看衣衫颇为狼狈,神情却依旧倨傲的女子,又道:“所以现在,你比任何人都害怕郭津不测,只说她在哪里好了,你的条件,只要不违背道义,依然可以与我谈。” 英琅云芝沉思半晌,道:“我要程位。” 沈驰音脱口“切”的一声,道:“你与那程位——” 章无象打断了她,“可以。只是程位已逃跑,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你须得在两月内找到他交给我,”英琅云芝抬起眼睛看看章、龙、明、沈四人,“我知道你们想置他于死地,但是在我与他了事之前,你得承诺饶他三次不死。” 明月神色一凛,就要拒绝。 章无象拉住他制止,对英琅云芝道:“可以,但是到头一定还是死在我的手里,这是他注定得。” 英琅云芝苦笑,“如果程位在见到我之前死了,你就告诉我莲心所代替的人,在哪里。” 龙晏听她提到莲心,当时就坐不住了,“是你们带走了莲心,他现在何处?” 英琅云芝冷淡地看看龙晏,“莲心小和尚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背后藏着个大秘密。至于他现在哪里,我却不能告诉你。你何时能够见到莲心,取决于他——”她指着章无象。 龙晏心中气愤不堪已极,若说之前对这个擅长易容术得女子还抱有一点好奇心,现在则只剩下了恨意。 章无象道:“莲心,你们是藏不住的。莲心身后的秘密,我劝你们也不要轻易去触碰。因为,之后出现的局面,不是你们一个江湖帮派能够收拾得了的。” 英琅云芝冷笑,“看来,七爷对我们罗星谷还是不太了解。” 章无象也笑了,“罗星谷久居昆仑,看来对于中原也不太了解。” 周玉霜已经疲惫的有气无力,抹了把眼泪,问道:“阿津,究竟被你藏到了哪里?” 英琅云芝看都没看她一眼,道:“你们不找,又怎么能知道呢?” 沈驰音听闻,喊道:“郭津说不定就在附近!” 明月一把拉过沈驰音手里的长索,转眼就绕上了英琅云芝的脖子,直道,“不要歪缠,早说早好!” 明月说着,手下已经七分用力,绳下之人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英琅云芝看看章无象,章无象对着明月一扬下巴。 明月这才稍稍松手。 英琅云芝道:“她那么喜欢看月亮,这几天一定过足了瘾。” 明月忽然反应过来,“是湖心石塔!” 章无象一点头,明月和沈驰音奔出屋去。 恰在此时,英琅云芝双手从绳索中解脱出来,几步腾跃,翻出屋去,一边还对章无象道:“七爷不要忘了承诺!” 龙晏吃了一惊,待要提步去追,被章无象拦下,“她不会离远的。” 龙晏接着就转过弯来。这女子费这么大周折,无非是要跟章无象谈判。此时,仅仅算是只开了个头,主要的事情还没摊开,她又怎会舍得离去呢? 湖心石塔的顶层暖阁内,郭津坐在锦团上昏昏沉沉,几欲将睡。但是当头一点的时候,她又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门口窗口,却是发不出声来。 明月撞开紧锁的门,看到郭津还好好地坐在屋内,开心地笑了。 沈驰音一看,郭津虽然只有八九岁,但是已然“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一头黑缎一般柔顺的长发编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脑后。虽然看着有点瘦弱,但沈驰音也不得不承认,这郭津十足地高贵美丽。 忽听门口有人道:“阿津?” 郭津大叫:“呈祯哥哥!”,跃起奔去。 章无象张开双臂,郭津跑过去揽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衣服里。 章无象打量郭津,知道她一切安好,遂放下心来。 “你们先生与她倒是情深意笃。”龙晏低声打趣明月。 沈驰音冷哼一声,别开头去。 明月低声道:“莫要胡说。先生待她更像是妹妹,甚至女儿。” 龙晏道:“你没长眼睛吗?也就是你才会这样想吧?” 章无象问郭津:“这几天可有受苦?” 郭津道:“英琅姐姐只说是要借我身份一用,替章家申冤需要做些事情,要我不要做声,倒是也没有难为我。”说着,转头一指帘后,“还派了那个嬷嬷照顾我的起居。” 明月过去,一把扯下帘子。 帘后,一个老奴瑟瑟发抖。 待明月拎起来一看,却是一个哑巴。 修文大江看着一桌子美食,十指大动。 郭津歪着头,双手托腮,看他十分有趣。 修文大江招手叫来章无象,“这娃娃根器不凡,跟我修道可好?” 旁边桌上的沈驰音和明月听闻,皆是大吃一惊。互相看看你我,皆是苦不堪言。 沈驰音大惑:“这老头儿看不中你,看不中我,倒是又看中了这个娇滴滴的郭津?那不是比之龙晏更加不堪?” 章无象听闻修文大江言语,也有些意外。只道是修文大江看着郭津可爱,做的玩笑之语。当下,也顺口笑着问郭津道:“修文前辈一代宗师,阿津你可愿意?” 没想到郭津稍稍一想,跪地就拜。 修文大江极为得意,赶紧拉起来,对着章无象道:“郭津自今日起,就收入我青松观门下,是为我青松观大弟子。” 明月和沈驰音差点没被噎死。 沈驰音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龙晏看看两人,也只能叹口气。不仅替他二人不值,还替那奉命押解两个黑衣人赴京的李隐芝不值。 章无象拱手道:“恕呈祯寡闻,不知前辈这青松观所在何处?” 修文大江端着一盏羹汤喝到一半,闻言歪歪脑袋,想了一想,微微一笑,干脆说:“倒是还没建。” 沈驰音听到这里,一口茶喷了出来。 章无象看看郭津,她的稚气未消,虽为女孩,但眉宇与郭宗林甚为相似。 想到郭公的托付,章无象看着这样的郭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只对郭津道:“你若喜欢,就跟着修文前辈修习道法。” 转身又对修文大江一拜:“阿津有修文前辈爱护,这是她的福分。至于这青松观,如果修文前辈愿意,不若就由呈祯在九楼之中,着地承建。” 修文大江大乐:“极好!极好!这九楼金樽清酒、玉盘珍羞,青松观建在旁边,堪称天下第一好!咱们马上动手,赶紧建起来吧!” 第19章 藏经阁 夜醉醒来念未醒,日上三竿风露消。 龙晏在桌案上爬起身来,抬头就看见明月和沈驰音还倒在酒桌边犹自酣睡。 再看隔壁一桌,郭津蜷卧在椅子上、章无象俯在桌案上也睡得正沉。 昨夜青龙又入梦来,龙晏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搞得龙晏陷入梦魇。 龙晏揉揉脑袋,很开心能从梦中醒来。 可是看看四周,竟然啥也想不起来,只想起昨天为了一酬修文大江那老头的口腹之欲,几个人在这九楼吃了个酒席。但似乎除了修文那老头儿和章无象,其他人并未饮酒啊,为什么都醉成了这样呢? 明月和沈驰音幽幽转醒的时候,就看到龙晏还呆坐在旁边。 明月问他可是不舒服,龙晏道:“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你们俩昨天饮酒了?” 明月和沈驰音好好回忆了一下,沈驰音道:“自那老头儿第一次说我谷气重,我每日就只饮茶——” 龙晏、明月同声道:“那为何昨夜你喝醉了呢?”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章无象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三个人端坐一排,正一脸木然,疑惑地打量自己和郭津。 章无象找周玉霜把郭津带回卧房继续睡,一行人赶忙去找修文大江。 那人竟如隐身了一般,问遍整个太清宫,都没打听到他的踪迹。 云勋将揉好的馒头一个个放进蒸锅里,明月蹲在灶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管着炉火。 “那你们先生呢?”云勋笑问。 “回九楼安排筹建青松观去了。” “这不挺好么,该记得的事情仍旧记得。” “可是,为什么打从将那英琅云芝送到孙奇九道长那里,一直到今天在九楼雅阁醒来,中间这么长时间里的事情,就连先生都记不起来了?” 云勋盖好锅盖,郑重道:“既然让你们忘掉,那就一定有忘掉的道理。顺应接受,方获其益——” 明月一骨碌从柴堆里爬起身来,“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我得去问问龙晏!” 云勋望着他疾奔而出的背影,喃喃道:“——妄做,凶。” 修文大江窝在大墓的密室中,看着孙奇九清理打扫。 “奇九,你说我这事办的,是不是忒霸道了?” “师爷也是为他们好。” “可是,四个人一起失忆,这终究是太过奇怪。” “那师爷下得去手把他们全杀了?” 修文大江连连摆手:“那断断不能,何况还有龙晏!” “这不就对了?忘掉不是比送命强上百倍?” 孙奇九看看龙图上的血迹,眼神深沉起来,“这龙图是不传之秘。他人知晓无益,皆因福祸难料。师父也是善意。” “话是这个理,可这朝真为什么非要我去?”修文大江搔搔脑袋,颇为遗憾地道,“无端在一帮小孩面前,毁了老夫的英雄气概……” 他又捋捋颌下须髯,琢磨道:“要是你师父张朝真亲去,老头我混迹于这四人之中打个掩护,第二天也醉倒在九楼雅阁,那他们就想不到我身上,醒了还能再混一顿午饭,这件事就连里带表都光滑了。你说,师爷这话对是不对?” 孙奇九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拂尘,走近身去,说道: “您醉倒在九楼?您觉得他们信不信?” 修文大江看看自己喝完了刚又填满的酒壶,摇摇头,“不信。” “所以,现在就很好。他们虽然很想想到找您求证一番,却不能断定这事就是您干的。将信将疑、虚无缥缈之间,那行事之人就更引人遐想,颇显得神秘了得。何况还能了却您和师父的一件大心事。” “这话听上去,倒是也对。” 孙奇九看他歪坐在罗汉石床上翘着脚,一边还啪嗒啪嗒地用手里的黄瓜击打着石壁,无奈地摇摇头。 龙晏和明月躺在银杏林的大石头上,听着林间嘀啾的鸟鸣。 “想着那一夜擒住英琅云芝简直恍如隔世。”明月闭着眼睛道。 “好好晒太阳吧,别想了。” “我只是纳闷,为什么连先生都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什么门道?” 龙晏反侧过身来,神秘地说:“我之前看过一本道书,倒是有关于这类功法的记载。只是我印象中,那是将某事之前的所有记忆抹去,像咱们这样只忘记其中两夜一天的,却没有见过。” “如果是修文师行此秘法,那一定深有用意。他是为何呢?” “那你还记得郭津已经早你入师门了么?”龙晏促狭地道。 “……” “看,想让你记得的,你都记得。不想让你知道的,都抹了去。厉害!” “不过,如果不是修文师行事,也是说不过去。他那么高深莫测,怎么可能眼看一帮后辈遭人算计,自己却作壁上观?” 龙晏听他这么说,正中下怀。 “这秘法不是精确到天,而是精确到刻。值得学,值得学!”龙晏拍拍手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明月不解。 “你道这太清宫的藏书阁在哪儿?这大的道观,一定藏书丰富,咱们索性一探藏经阁,看看能有何发现?” “那秘法未必是修文师所为,毕竟咱们醒来时,他早已不见了身影。再说,太清宫的藏书阁咱们谁也没去过,如何断定就能找到秘法的踪迹?这里毕竟是道观,去人家的藏经阁,怎么也得经过人家的同意。否则,不问自取,也是不妥。”明月到底有些犹豫。 “咱们遗忘的内容,是否是从进入孙道长的密室直到出来?” “那倒是。” “所以,两个人最可疑。一个是修文老头儿,还有一个——” “孙道长!” “这俩人都与太清宫干系太深,你说能不能先报禀再查找?” “那他们如果不想让咱们知道,咱们就找不到端倪,”明月点头道。 “而我们在九楼醉倒,至始至终没有见过孙道长,也就是说,如果要排查,也要从你那追着也要拜的师父查起!” “也不见得是修文师,你还是别说的这么笃定。” “修文老头儿不知道?那可未必!”龙晏把手背在身后,想到青龙重复入梦,又摩挲着手指——指尖仍旧结着血痂。 两人商定晚间行动,刚要起身回厨房,就听前面一阵脚步人声急促。 明月一愣,忽然拔脚疾奔。 龙晏想起明干还在金鱼袋里,当下也是心下一紧。 他亲眼看到过云开道长用功施法,消耗极大,且不容半点干扰。无论是袋内之人还是施治之人,在治疗期间,都极其脆弱。莫非—— 龙晏不敢再想,也直往云开的密室跑去。 那边贝二爷正在吩咐明月:“快去把先生请来!” 云勋自道:“我去做些汤水。” 这边白发瞎子远远站着,一脸的难以置信。 龙晏这才知道,原来,明干已经恢复意识,可以进汤水了。 倒是一看云开道士,龙晏钦佩不已。这云开在短短五天,日夜运功,已经瘦了下去,满目憔悴,足底虚浮,被人架着坐到一旁。 龙晏上前一揖,“晚辈当日鲁莽,还望道长见谅!” 云开睁眼一看,是那大夫少年,马上别过眼去,“哼!” 龙晏不以为忤,马上跑到厨房帮着云勋煮药炖汤。 “这明干叔是否已经可以出袋了?”龙晏问道。 “暂时还不能,以后还要在袋中将养五天,但是已经不需要十二时辰连续施功了。” 龙晏见他开始淘米,赶紧接了过去。“云道长也曾用过那金鱼袋?” 云勋道:“那年我才十来岁,可是因为家传此宝物,已经开始修行内功,且已有小成。太医局的一名医官偶然得知云开道长可用此物起死回生,转身禀报了太医局院使。 那院使编织了个罪名,逼得云开道长将此物献了上去。但是那些人得此宝贝却不会用,云开道长又不愿意家学外传,对不起祖宗,这件事就僵在了那里。 后来,还是那个医官又再进言,做了个圈套把我打得奄奄一息装进了金鱼袋。我云家三代,一支单传。云开道长宁可放弃一切,也见不得我丢了性命。无奈,只能进宫当着太医局诸医官的面,施功救我。 受此迫害,云开道长悲愤难当,觉得违背祖训,但又求告无门。我们一位同乡,正是章相门生,曲折求告章相援手相救。章相格量高俊,达见清理,对官场积弊行不苟合,早就想太医局入手整治官场风气,意图扬清激浊。 一天夜里,太医局大火骤燃,看守的官员禀报,云开父子在火灾中毙命,金鱼袋也不幸毁于“火厄”。 其实我父子由章相安排,云家班护送,已潜行到了宝珠山,在太清宫的遮蔽下才避祸至今。 现在想来,当年但求自保,不暇伤敌,倒是让着太医局一直惦记着金鱼袋。前几日还有黑衣人拟闯密室,估计也是得到了金鱼袋再现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 龙晏不停手地熬粥,“因此,这金鱼袋能够尚存世间,章相是大恩人。” “正是。只不过,现在金鱼袋又引起别人的注意,看来这太清宫也难藏身了。” “那功法,云道长也修成了?” “贫道自那年受伤,便不适合再施功救人了。”云勋言语中无悲无喜,一派平静。 龙晏想,那太医局为了逼迫云开出手施功,当然是把他的独生子往死里整,看来是伤了根底。当下颇为惋惜,心道:那这火爆脾气的云开道长如有不测,这家学不就失传了么? 藏经阁共三层,底层为讲经堂,并有夹楼听座;二楼、三楼才是藏经、阅经之处。 深夜,只有一个老道宁十八在此当值。 晦明幽暗中,老道手持一盏油灯,从上而下慢慢走过三个楼层。每仔细巡查过一间,才把门窗掩好离去。 龙晏被明月提上屋顶,扒着屋檐,看老道的如豆油灯一间一间慢腾腾地移动,大气都不敢出。 “这老道不像会武之人。”明月压低声音道。 “小心为上,你看他现在慢腾腾的,谁知道一听到动静是不是就飞檐走壁了?”龙晏拉住明月。 “可是他走得太慢了。” “是啊,我看他不应该叫宁十八,应该叫宁八十”,龙晏道。 明月忍俊不禁,可还是腾出手来掩住了龙晏的口:“别胡说,好歹也是明师兄的师父。” “你不是说名勋道长之前整天在里面整理经书?要是能问问他,那种书一般放在哪里就好了。”龙晏道。 “当然不能问了,问了咱们就更进不去了。” “噤声!”龙晏一把拉住明月,低下身去。 一个黑色的身影矫健地穿过回廊,轻轻推开一扇门藏身进去。 “你看来偷本书,都能有同好。”龙晏叹道。 “跟着他!” 明月把龙晏提下楼来,两人悄悄凑近了那扇门。 宁十八正在慢慢往前,好似听到了声音般,转过身举起油灯照照,等了一会,好像没有发现动静,这才慢慢又往前走去。 龙晏和明月自暗处抬头,看宁十八挪远了,这才轻轻的擦进门去。 “那里!”龙晏一拉明月,向着道祖立像弯身跑去。 “确定吗?” “那自然!拜我爹娘所赐,小爷我小时候翻过的密室多了去了,哪个密室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行至立像后面,龙晏摸到一片刻字,辨认辨认才知道,竟然是刻了整篇的《道德经》。 “要不要火石?”明月暗道。 “就凭我练功后的视力,哪用得到那玩意儿?” 龙晏夸张地用双手撑开眼皮,凑近一看,“机关在这里。” 只见刻本最后的落款处,镶嵌着一个金铜浇筑的“道”字,纯铜镀金,技艺精湛,旁边一个浮雕的青牛图,也是形象生动。 龙晏观察一下,把道字倒着转动一下,又正着转回来,果然见青牛往左移动了一格。 “你看!”龙晏得意道。 “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明月无奈道,“不然,人要跟丢了。” 龙晏这才想起,早有黑衣人已经进去,马上加快了手下动作。 只见如前动作五下,青牛终于走到了最左端。 一道木门在后墙缓缓打开。 “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机关?”明月见他懵都能懵对,也是服气了。 “道可‘倒’嘛!” “那又怎知要反转五次呢?” “《道德经》多少字?” “五千言。” “五 ‘前’嘛!” 明月将信将疑。 龙晏促狭地看着明月,觉得十分有趣。 看明月当真了,这才停下玩笑,认真解释:“其实是那人手触之处,也就是在那个道字上,尚有余温。而青牛图的底边为一直线,而前明且深,后暗且浅,各色为五等均分,说明牛是一段一段往前走的。” 明月佩服。 木门里极暗,从外面看上去,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 两人试试,脚下是一道整齐的石阶,遂警惕地走了下去。 不想这石阶极长,缓斜向下,上下昏黑。 两人抹黑越走越担心。 龙晏夜视极佳,张大眼睛,努力一觑,见下面都是台阶,层层皆可步履,行走其中,只觉得阴风阵阵,寒气逼人。 龙晏走得太慢,明月索性揽住龙晏,提步而行。 走了约二十余丈,尽头传来一片亮光。 两人走近一看,下面的空间堪比五楹大殿,四壁都是书格,存放了无数的经典经卷。 龙晏潜近了一看,有汉文、藏文、梵文、龟兹文等,其中最多的是用皮纸或麻纸做成的刻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左边的几个书架上。每一本都文理坚致,版式疏朗雅洁,版心下方则标明刻工的姓名和每版的字数。 “这可都是宝贝,留待以后慢慢看。”龙晏拉着明月躬身往里。 在最后的一面墙前,一个巨大的琉璃盒内,供奉着三清神像,旁边瓜果香烛俱全,三柱香犹在香烟袅袅。 “有人。”龙晏拉着明月掀开香案的桌布藏了进去。 一个黑影返回案前,似是十分疑惑地又观察了一下这个空间。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下了决心,几个腾跃,用脚把四壁踏了一圈,因未发现暗室,又倒立着检查室顶。 “英琅云芝。”明月暗道。 “你怎么知道?” “咱们那晚与她交手,她用过几次这个倒立的招式。” “她找什么?”龙晏问道,马上又自问自答:“找于清任!” “于清任不是与她同门么?” “看来是修文师把那于清任藏起来了”,龙晏道,“难道于清任除了莲心,还有秘密?” “看她熟门熟路,应是来过几次了。” “但是没啥收获,”龙晏道,“所以才暗算郭津,想从章无象那里找到突破。” “她不是想找程位么?” “乐阵!”两人异口同声道。 “看来,英琅云芝和于清任的目的,都是获得乐阵的消息,”龙晏道,“于清任是皇上的弟弟,于清会也是,这俩皇弟都找乐阵,不会是都存着二心吧?” “但那于清任不是皇上的同胞弟弟嘛?”明月道。 “史上皇权争夺导致的兄弟反目还少么?还是那句话,对于没有做上皇位的皇子来说,如果摊上个严酷的皇兄,那出生帝王家,就是他一辈子的错。争斗的结果,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龙晏说着说着,就感觉那两个皇弟如果真为乐阵混迹江湖,那结局还真堪忧。 “那莲心可与乐阵有关系?”明月问道。 龙晏摇摇头。莲心的来历,他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不过,他相信,章无象肯定心里有数了,不然凭着七爷的手段,又怎会任由修文大江藏着于清任呢?毕竟,于清任是冒着他的名号带走的莲心。 英琅云芝落地站定。显然对又一次空手而返非常不甘心,弯腰向着琉璃盒来。 龙晏和明月见状,使劲往后躲。 明月低声道:“不然就打。” 龙晏拉住他:“咱们是来找书的,别节外生枝。” 明月道:“好,那就先看她如何行动,再定行止。” 正在龙晏发愁躲无可躲之时,忽听外面卡塔一声。 英琅云芝稍一辨声,左掌翻起,飞身向后劈去。 黑暗中,一个轻巧的身影凌空翻过,无声无息地落在光亮之外。 英琅云芝谨慎寻找,顺着台阶小心地一级一级上去。 就在她搜寻无获,正待反身下来时,一条长索破空而出,啪的一声甩在石阶上。 英琅云芝急跃一旁,身子一晃,看似险些摔倒。 沈驰音自阴暗处翻身而出,正待凭着先发优势,再给英琅云芝直面一击的时候,英琅云芝双腿连环,诡异绝伦地用一个扭曲的姿势绊住沈驰音,将她踢下台阶。 沈驰音被甩在石地上,半身酸麻。 再回头去,哪里还有英琅云芝的身影? 明月大是惊异:“英琅云芝这一摔竟是虚招,沈驰音若是功力差点,只怕还得你给她扎几天针了。” 龙晏道:“明月你这也——” 还没说完,神案的布帘刷的一声被拉起来,“我还用得着他扎针?他要是敢扎,信不信我把他变成针垛?!” “你又怎么找到这里来?”龙晏道。 “只要我想,你觉得你们还瞒得过我?”沈驰音横了两人一眼,“再说要不是我,那英朗云芝早发现你们了。” “你一直跟着我们?”明月心道,这沈驰音的内功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如果一路跟来,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沈驰音道,“两夜一天啥都不记得,你道我心里不好奇么?找不到那老头儿,也只好自己查。”看了一看四周,又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龙晏想找找这里有没有典籍,记载着致人失忆的法术秘密。” 龙晏闻言跳起来,“别废话了,赶紧找!” 三人各自一个书架,一层层翻去。 过了好久,只听龙晏小声喊道:“明月!” 明月和沈驰音赶紧凑过去,一看龙晏手拿着一轴藏文的经卷,指着一幅图。 “这是?”两人看不懂,一起望着龙晏。 “我之前看到的道书,也画着一幅一模一样的图。这应该就是我们想找的东西。” “可是,”沈驰音看看弯弯绕绕得文字,“这能看得懂么?” “不然,咱们问问云师兄?”明月试探道。 “经史俱在,即吾师也”,龙晏把东西卷起来塞进怀中,“有这么多经书可以查阅,能有啥弄不懂的。大不了,多来几次而已。” 第20章 忘印(1) “你这是做什么?”沈驰音看龙晏另找了两本大书,分别做了记号。 “你们看,”龙晏把两本书并在一起,“这是中原刻本的,这是藏文刻本的,两者是同一部经。” “哦,你是不是想通过同文对照,来猜这个经卷的内容?”明月当即懂了。 “只是这功法既然被藏在这里,说明要么是藏教秘法、不方便传到教外,要么是练此功法颇有风险、须藏之而密不示人。”龙晏招手让两人靠近,“偷出去看,目标太大。万一宁十八发现,咱们毕竟是太清宫的访客,面子上太不好看,不如——” 沈驰音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不定又动着什么鬼主意,冷哼一声,站到一旁。 龙晏看她拒人千里的模样,知道这件事是指忘不了她了,索性对着明月说:“不如你每天夜里把我搞进来,且缠住宁十八,直到我弄明白了这经卷的内容。如何?” “你不会是想偷偷修炼这个邪门功夫吧?”沈驰音道,“我好心提醒你,修炼功夫,尤其是这类不传秘法,如无人指点,盲修只会走火入魔,且很容易落入旁门左道。” “你这么想就偏了,”龙晏道:“我只是想搞清楚原理,看看能否找回咱们那两夜一天的记忆。谁说我就一定要修炼了?” 明月想着章无象那里还要交待过去,当下且劝龙晏道:“这两本先放在这里,经卷咱们带走,你等我筹谋一下。” 三人商定,沈驰音先行,明月断后,龙晏护住经卷,悄悄出了密室。 三人的身影刚一掩在夜色中,宁十八托着一盏小油灯从道祖立像旁经过,他打开密室,依然拖着缓慢的步子进入室内,在琉璃盒的神案前,换上了三支新香,对着三清拜了一拜,这才重又托起他的油灯慢慢走了出去。 高高的书格后,悄无声息。直到那点油灯消失在长长的石阶上,一片衣角才慢慢抽了回去。 整个密室再次静谧,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贝二爷神色匆匆喊走了明月。 原来,章无象按照修文大江在九楼边选定的地址,正当建造青松观、热火朝天地备物备料的时候,负责踏勘地貌的工匠挖开地皮,打地基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地下空洞。集合众人下去一看,工匠们头皮发麻。 底下的空间是一个天然石窟,石窟里竟然生长着一块洁白大玉。 大玉平整如床,端置其中,但是,就在大玉的周边整整齐齐摆满了动物、鸟禽和幼儿的骨骼。 因为这个地点是修文大江亲自指定的灵气最盛之处,不管是继续建还是不建,当然都需要他点个头。 既然出现了十几具人的骨骼,当然是大事。修文老头多也无处可躲了,张朝真亲自通知下,他也只能亲自到现场看上一看。 修文大江直喊晦气。九楼之下由于地磁的存在,确属可遇不可求的修行地,再加上当时选得地点,就是他在雅阁中醉眼一望,福至心灵,不想真有奇宝在地下。当下如要再定,却是左看右看,不如原来。 这便也只能清理了现场接着建,修文大江告诉张朝真,建成之后,行超度阴阳两利道场,超度亡魂。 张朝真神色凝重,当场允诺。 章无象着人报至官府,巡抚见事出章四公子的产业,赶紧就来了。属地官首当即组队亲查,但是年深日久,且都是枯骨,确也须费些时日才能给个结论。 龙晏和沈驰音闻讯,上赶着明月也到石窟查探一回。正欲入洞,只见一人飞奔而去。 却是修文大江见主意已定,溜得极快,不等章无象等人试探酒醉之事,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云勋如穿云踏雾,一头大汗地收拾刚蒸好的馒头,笼屉上很快堆起了一座馒头山。 龙晏顺手拎了一个,掰下一大块儿塞进嘴里,一边拨拉着灶火,一边琢磨着云勋。 “云道长之前天天在藏经阁整理典籍么?”龙晏状似无心地问。 “因为身体曾伤及根本,很多法门不宜修炼,也只能看看书了。” 龙晏道,难得来这太清宫,一直仰慕其藏书之丰,好想承此行之便,入室一观。 云勋当即答应代为引路。 明月不知龙晏又琢磨了什么点子,把龙晏拉至屋后银杏林。 “咱们不是已经去过藏经阁了,为什么还要明面上再劳烦云师兄?”明月颇为不解。 龙晏颇有深意看了看屋内,云勋正在忙着洗菜。 “九楼之下石窟内的枯骨,应该都是修邪性秘法留下的。修行要慈心于物,遵道贵生,那个修行的人太散德行了,一定得把这人找出来。” “这跟云师兄有什么关系?” “你没留意那洞里残留的香气么?” 明月用力想了想,“好像是似有若无地有些香。” “不觉得熟悉?” 明月摇头。 “这种香产自南疆,但其中融合了少量来自交趾国的奇珍瑞龙脑,香气经年不散。因为太过珍贵,所以极其少见。 我老爹曾经珍藏了一个瑞龙脑熏香,至今还在我娘亲的百宝盒里。 不过,如此宝贵的香料,昨夜咱们曾经还见到过。” 明月不明所以。 “昨夜,那藏经阁地下密室里,所敬三清的神香,便含这种香料。当时我还想,这太清宫倒是颇衬宝贝。” “那你是怀疑云师兄?” “我是想探探所有经常出入藏经阁的人,包括宁十八和云师兄。” “但是,云师兄立心纯一,勇往向道,又怎会与那石窟沾染?” “在这世上,没有人有意为恶,无意为善。就算是做了恶事,做事的人也都会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是代表了善的。做坏事的人如果认识到自己做的是坏事,那他还会做吗? 咱们还是先做有罪设定,倒是不必先入为主地把谁先摘出去。” 明月闻言,心道有理。一下决心,当即决定与龙晏跟着云勋再探藏经阁。 夜晚,忽降大雪。 龙晏在九楼吃完晚饭,与贝二爷匆匆赶回太清宫。 明干虽然已经好转,但惦记他性命的人,除了程位,不能排除还有他人。尽管章无象从云泽盟派了高手暗中保护,但慎重起见,还是让贝二爷和明月每夜轮值。 雪越积越厚,龙晏在急行的马车里,看着越离越远的九楼,心中犹在琢磨,那人既然选择了九楼的石窟修炼,为什么却好像与太清宫联系不断呢?会不会此人就在太清宫? 一入厨房后的密室,就看见云勋在等他。 云勋告诉他,张朝真知道龙晏想参观藏经阁,特别允准他随时入阁翻阅。 龙晏非常高兴,道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当夜即先行一访。 两人冒着大雪去往藏经阁。 “太清宫的藏经阁卷帙浩繁,但能入其内通读经书者,百无一二。你刚来了几日,便能际此奇缘,好福运啊。”云勋道。 龙晏也道为何得此方便大开之门,但想到云勋一向对张朝真颇具敬慕,便也只能装憨。 走了百十余步,一阵风扑面而来,龙晏赶紧回身躲避,却见雪地上,沿着自己来的方向,除了自己和云勋的四行脚印,竟然还一行,却是只有左脚的脚印。 龙晏以为自己被风雪迷了眼睛,有些眼花了,待揉眼再看,确实只见一行左脚,后背登时凉了一片。 第21章 忘印(2) 工地上,修文大江悄然而返。 工匠们都道九楼的地基奇异,加上新发现的这石窟,愣是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敢进去,都围在石窟的破口处悄悄议论。 还得是贝二爷,叫了几个武力值高的九楼护卫,打着火把,下去查探一番。 修文大江到达的时候,贝二爷刚回到地面,悄悄与章无象告知。 毕竟是在青松观的地下发现的,接着如何建,众人等着修文大江拿主意。 修文大江一听,非要让贝二爷再陪着下去一趟。 两人下到最下面,贝二爷把火把熄了。只见在漆黑的石窟里,一块洁白莹润的大玉大剌剌地躺在正中,如床如榻。 “前辈先不要决定,还是先跟我来。”贝二爷道。修行的人,最讲究缘分,能逢着这么大一块玉,得是多大的福德修来的,他当然理解修文大江的惊喜了,但是等一下可就不好说了。 修文大江闭上眼睛感受一下。章无象说九楼下有地磁,地行之势有些怪异,没想到却是这般福地——一闭眼睛,灵气滚涌,汩汩而来。 如此宝地,焉有废弃之理?只是这灵气却似不是聚而不流,难道除了上面的破洞,这个石窟还有入口? 老头四周瞅了瞅,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这石窟有无其他入口。” 贝二爷道:“适才已经走了几圈,除了一处泉水,没有发现其他洞口。” “赶紧去看一看。” 俩人走到刚才的泉水处,发现泉水已经停止了喷涌。修文大江稍一沉思,挥挥手叫着贝二爷出去了。 龙晏一听说这一奇闻,迫着明月放下手中的柴火,就奔九楼而来。 俩人刚一到,就看到一个人影打眼前飞奔而过——不是修文老头儿又能是谁? 最让龙晏惊讶的,是在泉边发现了一个脚印,有且只有一个。 龙晏决定二探藏经阁。 云勋当即应诺。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龙晏在满天风雪中,被半路赶来的明月拉着大步前行,实在有些狼狈。 他委实有点后悔,一个头两个大。他的特殊体质,本不应风雪天出门的,但是又不愿意放弃与云勋同入藏经阁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照顾自己了。 为了不让半点雪花落在自己身上,龙晏时不时地就要停下避风,忽听他轻声喊“明月!”,明月回头,顺着龙晏的视线回头看去,大雪覆盖的来路上,赫然七行脚印!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 龙晏扬声大叫:“云道长,请留步!” 云勋停步,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宁十八提着他的如豆油灯,亦步亦趋地迎了出来。 龙晏按下心中的惊异,跟着宁十八走进了藏经阁。 夜幕之下,风雪之中,来人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了,像是之前龙晏等人的记忆,梦境一般模糊,转瞬即逝,恍然只留下一个空白。 藏经阁乃是太清宫重地,道观的珍贵及机密文卷尽藏阁中,平日除了住持和几个辈分较高的道长,便是只有宁十八和云勋经常出入。其他人等若想出入,便只有拿着住持的云碟。 为了龙晏等人出入,张朝真竟破例手书一封。宁十八看毕,早已知晓张朝真意思,把一大串钥匙交予云勋,道是随便看去吧,自己竟施然而去。 云勋和明月都看着龙晏,龙晏一指顶楼。 三人上得顶楼,龙晏问:此处莫非已然最高? 云勋道,顶楼之上另有云台。龙晏道,那就去云台。 云台纵横二十余步,置于后墙一隅,为了不破坏藏经阁屋顶的形态,不经意看,是很难留意到的。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视野很好。放眼四周,周围地理形势和景物尽收眼底。 龙晏左右一观,但见除了右前方开阔,后侧和左侧均临近山峦,青松遍布,北风过处,松涛阵阵,闻之心胸开阔沉静,颇有意境。但是,左前远处,几块方石围成一圈。 “那是?”龙晏把自己密不通风,闷的要命,又不愿意把手拿出来,于是用眼神使劲地示意。 云勋一看,道:“那是一处温泉,积久而成潭。” 龙、明二人一听,均是有些意外。明月低低道:“怎么会那么巧?这里也有一泉。” 北风中,云勋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是巧? 龙晏用胳膊肘拐了拐明月,及时制止了他,却又抢先一步下楼,直道速去看看。 云勋只以为二人少年心性,听到温泉一时兴起,便也跟着他们下楼看泉。 虽是凛冬,但是泉水汩汩地向上泛起白色的水花,泉水形成了一个约有一丈见方的小潭,水雾蒸腾。 龙晏问道:“潭内可有通道?” 云勋道,这个水潭因处观中,且为露天,只用于观赏之妙,碍于道规教义,从没见谁大煞风景地去泡温泉。 明月用手拐拐龙晏,只道他问了个傻问题。 龙晏犹自不太死心,围着小潭转了一圈,刚想把石头挨个一摸,只见一老道人飞奔而来。老道头戴白玉庄子巾,身穿北珠缘领道氅,足踏云鞋,矮小身材,须眉如雪,背负一把青锋宝剑,远远地就喊道:“万勿触碰!” 云勋拱手为揖,先向老道遥遥致礼,又与二人介绍:“此乃观中华复玉道长。” 龙晏一听,赶紧学着云勋致礼:“晚辈荆江晏淞之子。” 华复玉上下一打量,道:“没想到晏淞一代名医,他自己的孩儿却调养的如此单薄。” 龙晏赶紧打个哈哈。 “这石阵有大用处,外人不能触碰,云勋竟也不知道么?”华复玉眼睛一扫云勋,云勋的腰弯的更低了。 “龙晏鲁莽了,只道这石头随意摆放,不想竟是石阵。”龙晏赶紧致歉。 “传说这温泉通着宝珠山龙脉,于此处喷涌,处于青龙之龙头,是为吉象,前人作此石阵,是为了留住灵气。”云勋道。 华复玉看了龙晏一眼,道:“你身上这伤,晏淞竟没法治治么?” 龙晏一听,这是真的大医家啊,只看了自己一眼,就知道自己身上有顽疾。赶紧道:“因病起蹊跷,尚无对症之法。” 明月与龙晏朝夕相处这么久,尚不知道龙晏已是带病之身,不由有些担心。 只看华复玉剑尖一点龙晏,道:“先随我来。” 云勋赶紧推了推龙晏,“造化至此,还不赶紧跟着华道长走?” 明月不解,云勋道:“华道长常年在宝珠山云霞洞闭关,偶尔下山行走。向他求医的人,纵是再急难危困,也得看机缘。没想到这龙晏偶尔观光藏经阁,也能碰上,也只能说是机缘到了。” 华复玉雪上急飞,偶尔落下一脚,地上只留一个浅浅的脚印。龙晏看着,心下大感惊异。 华复玉急行一段,回头看龙晏并未赶来,不知他心中疑惑,只道是自己疾行过速,他是无法赶上。剑尖挽一剑花,复又返身,拉起龙晏一支胳膊,在明月诧异的眼光中冒雪而去。 别说明月了,就是龙晏自己也没搞明白怎么就跟着华复玉在山路上疾行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半山,再一眨眼,竟然已停在了明霞洞口。 第22章 忘印(3) 华复玉道:“雪大,进洞。” 龙晏乖乖跟了进去。 定睛一看,虽然在外面看,明霞洞洞口高不足五尺,宽也仅仅约三尺,然而进到里面,则颇有天地。洞内高大宽敞,但是除了一些必备的日常用具,便是摆在洞中最宽敞处的一张巨大书案。 华复玉问道:“夜视可还好?用不用点上油灯?” 龙晏赶紧说自己在夜间视物还行,不用点。 华复玉点点头,才觉得这晏淞的儿子也没有被养成废物。随之招手让龙晏过去,双手开始检查他的脊背。 以前没有人按住,龙晏还没有发觉。现在随着华复玉的指腹缓缓揉捋,他才发觉自己的脊椎骨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在督脉两侧,新增了一些蝴蝶样的增生,一组九片整齐且对称地沿着脊椎骨排开。 华复玉并不问他可有疼痛不适,双手沿着龙晏督脉上捋至他的两个天柱大穴,用力一按。 龙晏禁不住由衷叹道:舒服。 华复玉当是没有听见,又捏捋揉拿几回后,抓起龙晏的手腕就诊脉。 片刻,他收拢双手,端详龙晏半天道:“此等骨相,贫道此前只见过一次。” 龙晏心里实在是很好奇,于是端正站好,等他接着说。 “可惜。” 华复玉惜字如金地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说话。反而走到一个橱柜处,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杯无色的液体,端着递给龙晏。 “这是我取自深海的琼汁,你尝一尝。” 龙晏赶紧接过来,心里想,别看这些道人都好似身无长物似的,等人家随便拿出一样,却可能是稀世的宝贝。 那液体无色无味,喝到嘴里却是满口异香,龙晏忍不住再饮一口。 不多时,龙晏朦胧中看到室内一张床榻,禁不住走过去倒了上去。 华复玉为他盖上被子后,走到三清神案前,燃起三柱香,三叩九拜。此时若是旁边有人注意看,就能发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一会儿,眼角竟然噙满泪水。 三声轻轻的叩门声过,修文大江悄没声地推门进洞。 华复玉站起身来,将他让至书案前。 “此子莫非就是当年齐岱和圣山护送到荆楚的那个…….”华复玉还没说完,修文大江就点头认了。 “不然,你以为我和齐岱怎么舍得离开这宝珠山的洞天福地,到荆楚隐居这么多年?”修文大江低声道,“十六年了,我们几乎啥也没顾上,齐岱在明,我在暗,就为了保护他健康成人,何况还有圣山倾尽心头血护养了十几日,最后还为了护他脱险而将乎丢了性命。” 两人一起沉默。 稍后,还是华复玉先开口,“刚才我替他探病,发现此子龙骨已然出型,然而他自己并不知晓。” “说实话,到现在我也很难分清楚他究竟是隐云师叔,还是仅仅就是晏淞的儿子,年仅十六的龙晏。”修文大江正色道。 这时他的神情,如果李隐芝、沈驰音或者明月看到了,一定会以为自己看错了。这老头儿没有正形一辈子,但是没有耽误他在大事上一本正经。 “如今看,隐云师叔身为龙族,被别人惦记、算计,最后竟然只留下了被师父封印的魂魄;圣山一辈子谨尊师命,为了护住隐云师叔的魂魄,差点倾尽一身修为。因着这个‘龙’字,二人终是不能说是得了善终。”华复玉道,“依我看来,还是身为凡人的龙晏更加清净自在,能够按部就班地得享人伦、天伦,未尝不是福分。” “你要做什么?” “剔去他的龙骨,让他有机会做一个凡人。”华复玉道。 “此事重大,非你我可以决定,须等师父示知!” “可是,师父已经十几年未曾现身,现在如何尚不可知。何况,就算过几年师父回来了,龙晏也已经成年,期间他会因为龙骨的存在有什么机缘或者遭遇,都是未知的事情。他自己又要为这些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你我更是无从预测。难道还要他像之前一样翻江倒海地过此一生?恐怕这也非师父所愿。” “是啊!十六年前,师父在太医局面前施了假登真的障眼法,世人都道张仙师已去,只有咱们师兄弟三人知道,山下太清宫里的,不过是衣冠冢。”修文大江满腹感叹,毕竟十六年已逝,师父虽当时假逝,却自那时起也无消息了。 经他一说,华复玉也想起了太清宫里的衣冠冢,一时感慨不已,两人相对沉默。 “至少,咱们应该等齐岱和晏淞,一起商量过后再做定论。”修文大江看华复玉长时不言语,心里极不安宁,开始走来走去。“或者,我们还要问问龙晏自己的意思?”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挺好。再说,他已经没有既往的阅历,又如何做决定呢?”华复玉道,“至于晏淞,他不过是名义上的父亲,恐怕当他得知真相,还不是任何决定都没胆替龙晏做!” “但那毕竟是养恩。当年师父把隐云师叔的魂魄送到他府上,其中的缘分咱们又如何猜想呢?是咱们师兄弟没有能力护住一个新生儿?还是咱们嫡嫡亲的师父更加信任一个都还不认识他老人家的普通人,更胜过在他身边修行了这多年的弟子们?又或者,是咱们修为没有那晏淞高尚,不能教导此子成才,耽误了他的机缘?恐怕都不是吧。” 华复玉听修文大江如此说,也有些焦躁地在洞内踱了几趟步,然后,他下了决心般,对修文大江道:“龙骨和龙图的事情,暂时都不要对龙晏说起,一切等齐岱回来再议。要说晏淞,齐岱当是在咱们中最了解他的,也听齐岱的意思吧。” 修文大江点头。 “在此之前,咱们还要在全力护他周全。同时,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华复玉叮嘱道, “但是你必须看紧他的变化,那几个时刻追着你跑的丫头小子不是经常跟他一起玩么?让他们也留意着,有什么变化只消告诉你就行了,不用告诉他们原因。” 修文大江一吹胡子,又翻了个白眼,心道,我都看了他十好几年了,这点事还用得着你交代? “还有,你‘乖孙,乖孙’地喊他,也不太妥当吧?毕竟要从他前一世论起,咱们还都要尊一声‘师叔’的。” 修文大江眼皮一跳,胡子抖三抖,“我那不是看他要跑路,齐岱又不在,事急从权话赶话地瞎编个理由么?是他非要叫我叔爷爷的。后来,”他心虚地瞟了一眼自己这师弟,“后来,就叫着叫着就叫……顺……口……了……” 当年,因为自己这跳脱的性子,师父有什么事情总喜欢跳过他,直接交代给华复玉,搞得不仅华复玉,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像华复玉才是师兄似的。 “再说,你不是闭关么?这些许小事你也要知晓?难不成你还要说,这是你掐指算出来的?”修文大江忽然想起来了,华复玉已经久未下山,搞得观里新收的弟子们都不知道还有他这一号师爷,名头就是一直在闭关。难道,赶在龙晏来了,他又不闭了?还是他在未了解到龙晏的身份前,只是一直留意自己的动向,是因为自己回来了,他就功成出关了? 想到这里,修文大江端起师兄的架子,瞪了华复玉一眼。 华复玉只当没有看见,复又嘱咐道:“以后还是直呼‘龙晏’吧!万一哪一天真相大白了,岂不免得尴尬?” 说完,华复玉好整以暇地瞅着他那年纪一把、胡子也一把的师兄。 修文大江干咳三声,背着双手问道,“事儿说完了?走了!” 不等华复玉反应,说时迟那时快,修文老头施展自己毕生修为,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明霞洞口。 华复玉等着他自己转回来。 果然,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门口又响起了谨慎的三声叩门声。 不等华复玉开门,修文大江就自己闪身进来。 “为了那龙图的事儿,朝真跟我商量着,把他们几人施了忘印。你看这——”他拿不准该咋整了,封了那段记忆是稳妥,可是刚才华复玉不是说了嘛,从师父那里算起来,还是要称呼一声“师叔”的不是? 华复玉笑道:“封着吧,眼下这也是对他好,总要等待个合适的机缘。” 修文大江咧嘴一笑,“是吧?我就说张朝真那小子不敢不靠谱!”说着,就转身要走。 “说不准,到时候不用你说我说,他自己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凡之处,安是你我算得准的?”华复玉道。 “就是,就是,如此甚好!”修文大江一边说着,一边迈脚,却一转眼又看到华复玉架上的玉瓶,“你是给他喝了这个,他才睡着的?” 华复玉点头,却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你看,我这几天也颇难安眠,不如——”修文大江说着,脚就调过来走向玉瓶,脚还离得远,手已经伸了过去。 就在他还没有够到玉瓶的时候,华复玉开口了,“师兄也有难眠的时候?那个东西药力浅,不如我这就替师兄扎几针?” 修文大江一听他叫起了“师兄”,马上头皮发麻,但是到底没能控制住诱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玉瓶揣进了怀里。 “扎针就不必了,你也知道师兄我是最怕针呀啥的,反正你有分水入海之术,你再做嘛!” 话毕,唯恐华复玉计较,飞也似地下山去了。 龙晏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虽然比起他之前在家里的条件来,这明霞洞简直得称为“简陋”,榻是石榻,被褥是半旧的粗布做成,但是竟然成了龙晏记忆中自打出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之一,醒来简直如脱胎换骨一般清新舒泰。 华复玉并不在洞中。 龙晏推门而出,这才看到明霞洞的风景。 大雪即霁,朝阳初升。虽然明霞洞前平崖如台,但台下却是绝壁,由此遥望大海,空蒙浩渺,海天之间,红日霞光潋滟一体,堪称天半丹霞。其洞背倚苍翠山峰,一眼可望至宝珠山极顶。 青山碧海银装素裹,雪光反射着红霞,亦真亦幻,龙晏不觉看入了迷。 等了许久,不见华复玉回来,龙晏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正待抛石子决定的时候,云勋来了——提着两个大大的朱红食盒,上面却是九楼的标记。 龙晏好奇了,这到底是那位老兄这么操心他? 刚想伸手接过来,就听沈驰音的声音喊:“六个人的早饭,可别让他一个人给糟蹋了!” 龙晏腾地就被她惹毛了,“凭啥我吃了就叫糟蹋了?怕我糟蹋,欠欠儿地提上来做啥?” 一看提食盒的云勋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哈,云道长。”转身又对着来路喊:“谁出的主意要来看我,却又眼看着我被她寒碜?赶紧给我站过来!” 他以为他指的是明月,他等的也是明月,没想到应话的却是章无象,“是我的主意,正好一夜大雪,大家上山来赏赏雪景。” 说话间,四人从松林中现出身影,却是沈驰音在前左跳右跑,明月和郭津一左一右陪着章无象在后。 龙晏一看,沈、明、郭三人均穿着一式簇新的锦棉袍,只不过沈郭二人的是暴发户似的错彩镂金,明月的则是较为素净但仍然明快清新的青绿色。再一看云勋身上也是新袍一件,不过是道服最常见的蓝青色。 这一看,龙晏心里彻底酸了。 “敢情费这么大劲儿爬山,就为了让我看看你们的新袍子嘛,早说啊!”龙晏道:“早说,小爷我一个人下去看,还省得你们劳动这一趟!” 沈驰音对身后三人得意道:“你们看!我说吧,这龙晏就是小肚鸡肠,肯定瞅着袍子做文章,跑不了他吧?” 章无象只是笑,郭津拉着他的手也笑得弯了腰。 龙晏一指沈驰音,“你看你挑的这颜色,跟开了染坊似的,还让郭津跟着一起穿!” 郭津笑,“颜色我选的。” 龙晏弯腰对郭津道,“小郭津穿着尚好,只是有些人年纪不合适了,穿着过于俗艳。” 明月要笑,一看沈驰音已经在瞪他,赶紧拿手伪装佯咳了几声。 云勋道:“观里一直得云泽盟供养,这棉袍每人一件,正好今日送来。”说着还放下食盒,双手圆拱,对章无象行了个拱手礼。 章无象还礼,又一示意,明月赶紧解下身后的包袱,就地打开,露出一件镶着白貂毛领的崭新紫袍。 龙晏赶紧跳过去看,却又问章无象道:“为什么他们三人一式的,我却独自一人另样的呢?” 章无象道:“是修文前辈特意交代的,只因你与他们三人身份不一样。” 还不等章无象说下去,沈驰音抢道:“只缘你轻功太差!” 龙晏的眼睛慢吞吞地转向并排站立的两个姑娘,却是一指那个小的,“要说轻功,那岂不是……郭津最差?” 郭津一听,并不以为忤,反而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郭津你比得了嘛?她已经成功觐入师门了,要想学功夫,那还不是眨眨眼的难度?倒是你,恐怕连师门的边儿在哪,都还没摸到吧?” 对沈驰音来说,郭津她没办法,毕竟人家已经是修文大江亲口择定的大弟子了,名义上那将是师姐,就连李隐芝知道了也不可能有脾气。反而是龙晏,她是找个由头就赶紧怼他,谁让他是修文大江“疼”在心尖上的“乖孙”呢?既然修文老头儿看着他什么都好,谁都比不过他,咋不干脆把他也收了呢?既然还没收他,那寒碜寒碜他又能咋地? 明月一看龙晏又要发作,赶紧把章无象搬了出来。 “先生今日本也无暇前来的,只因听闻你昨日被华道长二话不说就带到山上看病,放心不下,这才踏雪登山。” 龙晏一听,这是在转移话题啊,不过也只好做样对章无象买账,适时地住了口。 章无象看着他别扭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又一想轻易不给人看病的华道长亲自下山把他拉到了山上,这病之重恐怕也如山,怕他把大家的调侃往心里去,加重了思虑,不利于恢复,遂解释道:“修文前辈只道,他们三人均可入青松观修习,只是你恐怕还另有缘法。” 龙晏一听,心里就太平了,道:“这倒是!我之所长,医道也。将来我若拜师,也得拜在华道长这般大医家的门下。到时候,你们最好不要求到我门上!” 言毕,自己喜滋滋地拉起棉袍套上身去。 “说起来,华道长倒是尚未收徒…….”云勋道。 “你们看,你们看,等的可不就是我?” 龙晏边说,边接着套袖子。忽然一念骤起,他转头对沈驰音道:“沈驰音啊,回头我跟你准师父,也就是我那好叔公,好好说道说道,就让他给你指定个刻薄夫君,日深月久,我看你还能张牙舞爪?” 沈驰音跺脚,“我就是找夫君,也得找你这样的顽劣之辈,欺负死你,还得被人说是大快人心!” 说着,反应过来自己言语鲁莽之处,眼睛偷偷地瞅了章无象一眼,恼极,一跺脚,飞身下山而去。 明月喊:“忙活半天,你不吃早饭啦?” 只一眨眼的功夫,哪里还看得见沈驰音身影? 但沈驰音的听力,那是毋庸置疑的。明月的问话一落音,就听沈驰音的回答隔空传来:“我的那份,让龙晏吃吧!毕竟他是大病将死之人!” 龙晏一听,气得跳脚:“你自己不吃就不吃,干嘛咒我?!” 又一想,不过瘾,踮着脚又喊,“哎——,我说马尾辫,你不是琢磨着辟谷呢吧?这是意志不坚又倒退回去啦?要不我回头给你下一剂猛药,干脆了断了这口腹之欲得了!” 背后,华复玉得声音传来:“这丫头如要辟谷,倒不一定需药物作用。”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华复玉单足立于山壁一棵青松之上,说话间,松上积雪簌簌而落,倒是很有仙风道骨。 龙晏作势要喊,云勋赶紧制止,道,“只正常说话就好。这般距离,就算咱们只是耳语,以华道长的耳力,也听着如在耳边。” 龙晏这才向着山壁道,“道长,章先生与几位朋友送来了早饭,下山来一起吃吧?” 华复玉一扬手中布袋,“老道多年未食五谷,现在么,只偶尔服用些松子松脂。” 云勋对着山上作了一揖,“华道长修行高深,非我等慕道之晚辈可望项背。” 龙晏心道,这云勋别看整天一本正经,你看这马屁拍的,又及时又到位。抬头又对华复玉道:“难怪您九十多岁,还鹤发童颜!” 华复玉哈哈大笑,“我可不止九十多岁!” 龙晏等人大吃一惊,尤其是龙晏,看着他白须白发,说九十多岁还是往吹牛里估计的,没想到人家早已经跨过了九十多岁的门槛! 华复玉自山崖飞身而下,一转眼,轻轻落在了明霞洞口,落脚之处的雪地上,只见一个浅浅的脚印,仿佛是夜间有人走过,不过雪已经将其脚印覆过了一半。 章无象等人均弯腰揖手。 章无象幼年大病,被郭宗林带往太清宫得治,当时就是华复玉给张仙师做的副手。只不过,具体的过程章无象无从得知,华复玉也只是后期调养期间出现的比较多。至于治病的手段,不仅华复玉等人,就连郭宗林也都守口如瓶。 只不过,此后郭宗林的身体迅速衰竭,不久竟撒手而去,让章无象很是伤感。 华复玉看看章无象的发肤气色,对着他一点头。眼神落在郭津身上,却是久久不去。 郭津并不拘谨,把脸靠在章无象衣袖上,八九岁的模样,花团锦簇,一派天真,笑意吟吟。 章无象赶紧介绍,“此是郭宗林郭公小孙女,郭津。” 郭津这才行礼,过后却又拉过章无象的胳膊,把脸靠了上去。 华复玉道:“丫头是再来人,进洞来吧!” 章无象刚想牵着郭津进洞,被云勋一把拉住,“道长的意思,是请郭小姐自己进去。” 第23章 忘印(4) 华复玉引着郭津进洞,一指书案边的石墩,郭津自走过去坐下。 华复玉道:“既是故人,开宗明义吧!” 郭津低下脑袋,稍微一想,抬头竟不见了小女娃的天真神色。 “道长识得我是郭宗林?”郭津问道。 华复玉却不答话。反倒是手覆案边小炉三个来回,小炉燃起通红炉火,又拿过一把茶壶放在炉上。 郭津以童真的嗓音,说出的却是老气横秋的过往,“当年,我带呈祯来太清宫治病,实则是有私心的。”接着,伏地一拜。 华复玉轻轻点头。 郭津又说,“人禀天地,命属阴阳,生居覆载之内,何出五行之外?那时,我推知自己大限将至,又许多未了之事,不能撒手不管。虽然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但是事到临头,到底颇有不甘。 带着呈祯来到太清宫,就想着藉由张仙师的修为,寻个解决的办法。毕竟,人有天年,‘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已是福气,即知大限,强违之则伤德。宗林也是思虑久矣! 张仙师没有答应我,只是告诉我好生照顾呈祯,为功德也。 呈祯差不多痊愈,我的身体却越来越衰弱。无奈居之九楼,做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 日渐心灰意冷之际,一日您的四师兄殷朴道长前来探望,说是即将奉皇命赴京履职敕修青松观住持,我当即手书一封,交他带在身上,毕竟我还有几个门生在京中混得不错,一些琐事可以代为打理。 作为谢意,殷道长临别前赠我密卷一宗,说是有些修心养性的秘法,待我闲来无事,可以一观。 我拿到密卷,几日竟然提不起精神翻看。偶有一日,陪我居于九楼的小孙女郭津拿着密卷来问我字义,我才发觉这竟然是偷天换命之术。 此术有违天道,我也是克服了心里的巨大欲望,才没有读完。不料,我那先天不足的孙女,一日晚间于湖中亭望月,竟失足落于水中,打捞上来已然陨了性命。 她死之后,我在九楼陪灵三日。深夜看着女孩儿尚且娇柔稚嫩的脸庞,心中痛惜无以复加。不料深夜手边一拂,竟然摸到了那宗密卷。运也?命也? 灵台为新建,不可能是原先就在那里的。我还当孙女可怜我这老朽,以魂灵送来给我的,心中五味杂陈。翻着翻着,不觉看完了这则秘法,百感交集,老泪纵横,累极而眠。 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灵床上,然而已变成了郭津的模样。倒是旁边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气息。 众人只道我伤心过度,又加上之前照护呈祯积劳已久,最终身衰力竭而亡;而老朽对先天不足的孙女那怜爱之心感应天地,换得郭津死而复生。谁又能知道,我发现自己已在孙女的体内时,是多么惊讶,又是……多么惊喜…… 我这孙女,命格奇特,八字纯阴,自小离群别居,最亲近之人,便是我这个祖父。因她先天不足,我曾多方找人给她验算,都说她寿元极其有限,且在有生之年命途亦是多舛,颇受病痛折磨。 因此,当我发现自己已获重生的事实,心中暗喜很快盖过了难过和不安。只是限于这个身份和年纪,我得学着做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你不会真以为睡梦中得之,无人相助吧?”华复玉点染一盏清茶,递给眼前的“郭津”。 “我郭宗林那样一把年纪,又怎会如此天真?” “郭津”端起茶盏浅饮,饮毕,却并不放回案上,而是拿在手中轻抚。“我早知九楼地形奇特,且下有地磁,于修行大有助益,应是有心之人看中此地修行,不知什么原因,于那日顺水推舟,助我既成事实。那日之后,我就时常留意楼中有无修行之人,但是终无发现。 为了能够长居于此处,好歹揭开这个秘密,又不惹人闲语,我自己修书一封,以之前的语气,将郭津许配给章呈祯。 又为了让这封信看上去真实、合理,难以拒绝,我把信的日期落在了章相已逝、呈祯又大病不起、前途莫测之时。纵然呈祯年长郭津许多,但是有我相助在前,料他也断难拒绝。何况当年章相已倒,众人还以为我是大明大义,并没有谁发现我这隐蔽之私。” 言毕,“郭津”放下手中茶盏,对着华复玉拱手道:“惭愧!” “纵使不够磊落,倒是无伤根本。”华复玉道,给“她”添上水,翻手相请,“喝吧,郭津。” 郭津知道,华复玉既然称她为“郭津”,就是承诺为她隐瞒了,满腹谢意无以言表,端起茶盏敬了一下眼前的道人,一口饮尽。 “但是,这偷天换命之法,到底远离修行大道,还是要找出那个助你之人,并且查出如此作为的原因和目的。”华复玉道,“若此人为我太清宫道士,请务必告知!” 郭津然诺。 “另外,你既让章呈祯认了这婚约,可你并非原来那个郭津。老道有一点意思,请你看看是否合适?” 郭津赶紧道:“道长请讲!” “此一桩婚约,于情于理,在章呈祯而言,都非善缘。”华复玉看看外面。洞门没关,外面五人正就着石桌吃早饭。章无象长身玉立,眉宇不凡,就连华复玉也不得不承认,流连人世百十载,自己也很少见这般风流英俊人物。 “若是把原来的郭津托付给章呈祯,虽说强加于人,对他不太公平,倒也不失为一良配。但是现在的情况下,章呈祯未必心内没有疑惑,人家没说而已,还能如此照顾‘郭津’这些年,大义矣!” 郭津脸上一抹红,“那桩婚约本就是自保的手段,在下现已入修文道长门下修行,正好解除了这个荒唐的婚约。从此郭津不出道门,此心再无波澜,过往凡世俗务,尽数封尘。” 华复玉道:“我这师兄一世胡闹,但是在救人这件事上,却从未含糊。” 郭津脸上一抹红变成两抹,“修文道长初次见我,就提议将我收为弟子。我虽愚痴,也知并非因我如何根器非凡,反而是修文道长慈悯,可怜我两世为人,一般无奈。这是修文道长帮我找了个堂正的容身之所、人间正途,以后就不用自己藏着这些不见光的秘密了。明日师父将为我颁度牒,此后便只有坤道郭津。”说着,再次跪拜。 华复玉扶起郭津,“世上自以为的聪明人太多,但是在旁观者看来,他们也未必就那么聪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非风雨几十年,两三笑话中。老道不问俗世许多年,这次纯属多管闲事了。但是宗林一代大儒,既有此契机,应是早已明心正义。老道实不忍看你再辗转世情,徒增烦恼。” 郭津道:“宗林明白”,弯腰伏地再拜。 华复玉叹,“人能够知道自己所来所往,实是不易。得失两不住,收拾清风里,你能决断如此,自然甚好。” “郭津多谢道长提点。”郭津这回行了个女孩子的礼,脸上也挂上了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 当华复玉牵着郭津的手,把她送出洞口,郭津向华复玉再次跪行大礼,华复玉一把托住,道:“师侄潜心修行,方当有为。”华复玉抬眼看看章无象,又对郭津道, “老道今日多唠叨了几句,但今日叮嘱,请谨记莫忘!” 章无象不知两人谈了什么,但是看到郭津小脸那般郑重,知道华复玉必是另有嘱托,而非仅仅是关心她修行一事。想到进洞前,华复玉称呼郭津为“再来人”,心道必然与郭津的前世或者命理有关,也不好细问。 云勋见华复玉并无请众人进洞之意,马上招呼着明月收拾东西,告辞下山。 华复玉站立洞口,双手拢于袖中,点头与众人一一致意作别。轮到龙晏,他把手从袖笼里掏了出来,手里却是拿着一对布袋,一绿一白。 华复玉道,“此番仓促,贫道无以为赠,这是今早雪后自崖上采得的,绿袋里的是松脂,白袋里是松子,龙晏小友不要嫌弃。” 本来龙晏还想对他执弟子礼的,这下被整的不会了。手忙脚乱接了过来,连连道谢。 华复玉看看他,犹豫道:“小友,可知如何…呃….服用?” 龙晏知道自己在医道和养生上还差得远,所以含糊道:之前在某书上看到过。 华复玉嘴角向上弯起,眼睛眯成一条缝,“按书上便可,无妨。” 云勋都看呆了。他在观里十几年,也是见过华复玉几次,还从没见他这样笑过。再看龙晏,眼里多了几丝艳羡。 龙晏把俩袋子揣进怀里,跟着众人下山去了。 华复玉站在洞口,一直目送他,直至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转身回洞。 明月几次悄悄回头,都被龙晏拽回去。 “华道长一直目送你。” “我知道,所以才不敢回头哇。” 章无象看龙晏这次是真紧张了,走路都要顺拐,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心中纳罕:龙晏十几岁年纪,这机缘未免太盛,修文大江如此,张朝真如此,现在华复玉也如此。莫非,是晏淞与太清宫大有渊源?但是自己与太清宫多年密切往来,却从未听闻此事。 章无象一招手,树林里跑出个隐身人,附耳在章无象身边,得到几句吩咐,转身又消失在丛山密林中。 龙晏悄悄对明月道:“看吧,这才是非凡。如果华道长所赠之人是你们先生,我倒觉得正常;至于送东西给我,倒是让我自己也颇费脑筋想不通。难道是他多年未遇到可教之人,在茫茫人海中终于逢到一个我,所以才倍感珍惜?” “你能耐!”明月懒得理他,三两步走到章无象身边。 章无象道:“如说真有机会得华道长点拨,倒是不妨早备谢仪。” “八字还没一撇呢,还备谢仪!你咋看着像是我爹似的…….”龙晏心里感动,但嘴上还是禁不住嘟囔道。 “你说什么?”章无象好像没有听清楚。 “没啥,没啥!早准备,好!”龙晏心道:自己何德何能,这么多人还抢着对自己好。回头一定得去大殿上拜拜,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难道你还不想拜入华道长门下?”郭津道。 “你这小姑娘!何出此言?”龙晏急道,“一块大肉放在眼前,哪有拒之千里之理?” “好哇,你说华道长是块大肉!”郭津笑。 “打个比方!打个比方!”龙晏道。 华复玉坐在明霞洞大书案前,无奈地摇了摇头。 龙晏瞧着郭津还在抿着嘴忍笑,不禁又道:“我的意思是说,成大事者只须放眼大处,不必拘泥细节。” 华复玉在明霞洞轻轻点了几下头。 “谢仪以后再备也不晚。毕竟,现在华道长也没说要收我为徒。也许只是见我之前伤病难医,有些可怜我罢了。”龙晏自我解嘲道。 华复玉刚拿起一卷经书要看,闻言又愣在了那里。自己竟然表达得如此不妥帖,让他误会至此? “你看,他送我的松子松脂,这都是除风痹、安五脏、久服轻身的东西,什么意思你明白吧?”龙晏赶着问郭津。 郭津摇头。 华复玉凝神倾听。 “恐怕我还得好好调养,才能有适合修炼之身。意思是我还差得远呐!” 郭津被逗乐了。 华复玉则要遁走了:这还了得?含蓄没含蓄成,好心办了蠢事!刚才真应该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你还是别想的太复杂,华道长送你便是送你,应该没功夫跟你打哑谜。”明月回头道。 华复玉心想,这孩子倒是通透,回头跟修文大江说说,没多大毛病的话,能收就收了吧。 “我说的不对么?华道长要是真的多年没碰到可心的徒弟,又觉得我是可教之才,那不是应该送我个信物么?” 信物?华复玉走到架子前看了看,一时倒真没有看到合适的。 “你觉得啥才配得上‘信物’二字?”明月问。 华复玉也在等龙晏回答。 “你比如说,一本医道秘籍?一瓶珍稀丸药?一个不传之秘的古方?”龙晏想着自己珍惜的东西,发现可作为信物的东西还真不少。 一本秘籍?华复玉看看架子,没有。他的医道修为都存在脑子里,但是如果龙晏需要,倒是可以为他誊写一本。 珍稀丸药?那倒是挺多。只是刚才没有觉得他看重这些东西,如果知晓,就多给包几瓶好了。 至于古方,华复玉笑了,这东西他多。当下就拿出纸笔默写起来。 “你们别闹了,华道长只要想听,可是都听得到啊!”云勋道。 章无象也冲着龙晏点点头。 龙晏的脑袋轰的一下,心道:这下子玩大了!不至于华道长真的误会他贪心不足吧?该如何补救呢? 龙晏聪明归聪明,但有时候却是嘴巴比脑子快。只见他回过身去,双手合拢在嘴角,用力喊道:“华道长,我开玩笑的!您可别当真啊!” 华复玉闻言手上毛笔一顿,一滴大墨落在宣纸上。 章、明、郭、云四人则是齐齐一愣,全没想到龙晏倒是这么粗暴地直接。 太清宫长老院,正在凝神打坐的张朝真闻听,心道:这不落俗套的华师叔敢情也有小家子气的时候。 又窝回到太清宫厨房、等着云开掀开锅盖的修文大江最开心了,咧着嘴对一头大汗的云开道:“听听,老华今儿该坐立不安了,这回不知道怎么触犯了这位祖宗。我还道他行事多么稳妥可靠,想想有时倒是还不如我。” 云开扔给他一个滚烫的素包子,嘴角却特别不认同地闪出个冷笑。 旁边密室传来明干的轻呼:“云道长?云道长?” 云开扔下手里的家伙什,就跑过去。 “咦,这恢复的如此之快么?不是章无象派了人看护么?”修文大江趿拉着鞋,左右手轮番托着他的热包子,一边吹凉包子,一边跟着走了过去。 沈驰音正坐在院子中无聊,看到云开出得厨房,赶紧跟着跑向密室。 “丫头还真是好事之徒,”修文大江颇为满意地看着沈驰音飞起的马尾辫,“皮是皮了点,但是热心肠!” “修文!”一个声音自打院门处传来。 修文大江一愣,已经凉的差不多的包子掉在了地上。 愣了一刹那,修文大江连头都没回,拔腿越墙跑路了。 沈驰音好奇地自密室探出头来,看到一个美艳的妇人站在小院门口,赶紧出门询问。 说是美艳一点不夸张,眼前妇人已花白头发,一身月白棉服,虽然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但就是让人觉得她光彩逼人,秋波流慧。 沈驰音心里感叹:如此年纪还有少女之容貌,当真是岁月不败美人。 “沈姑娘,速去请章先生!”云开推门喊道。 沈驰音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是现在顾不上这美妇了,快点找来章无象总是没错。于是,她对着来人抱歉一笑,转瞬不见了。 章无象等人正在山路上回返,迎面就看沈驰音飞也似地跑来。 “七爷!明干!” 章无象和明月一听,吓了一跳,三两步走了过去。 “云道长让您赶紧过去,应是明干有事!” 明月看章无象一点头,拔足飞身而去。 其他人在他身后也加快脚步。 明干开口说话,这件事差点让云开泪奔。托此金鱼袋救命,实在是施治者与被救者十几日生死与共,休戚一体。 云开把明干挪出金鱼袋,好像看到了自己新生的孩子一样。若说十几日前,明干的遭遇只能引起云开惋惜,现在则不同了,云开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功力甚至心血已经在明干的身体中运转,看着明干,心里百感交集。 大家到来的时候,就看到云开和明月在屋内搬弄云干,院里一位美妇时不时翘脚向屋里探望。 “啥情况?”龙晏问道。 云勋道:“进屋一探便知。” 两人把章无象让进屋内,明干一见,拍床大哭。 “四公子,明干还以为此生无缘再见!不想天降福泽,明干还能活着回来!” 章无象也是很感慨,安慰他道:“不着急,慢慢讲。” “请公子拿把刀来,”明干道。 龙晏一下子跳了过去,“虽然您已是残疾之躯,但是来日方长,万事总有办法,我虽不济,不是还有华道长、云道长么?何至于啊?!” 明干含泪笑道:“这位小爷误会了,我是想给公子看样东西。” 章无象一点头,明月把贴身的小匕首递给了明干。 只见明干接过来就咬牙往自己小腹割去。 龙晏哪见过这场面,别过头去,紧闭双眼,心里拧成一片。 明干破开小腹,打里面掏出一个革袋。因为年头久了,革袋早已与他的肌肉长为一体。 明月帮忙取出革袋,龙晏强忍不适,赶紧过去处理伤口。 明干满头大汗,挣扎着指挥明月打开革袋,里面是一张人皮地图。 云勋知道这是事关机密,拉着云开和沈驰音、郭津出去。到院中一看,白发瞎子也赶了过来,云勋和沈驰音知道,别看他与明干被程位困于一室十年,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为妥,张罗着把他带到厨房安顿。 “这是乐阵完整曲谱的藏宝图,程位那份仅是部分,所以这些年他看似有成,实则不能完毕事功。” 章无象拿着这份犹带鲜血的地图,手竟有些颤抖。 “为了这个乐阵,差点搭上性命,不值得。”章无象道。 “值得!”云干道:“此乐阵威力无匹,堪比军队。但对操乐之人要求甚高。程位功力当是匹配,但是此人品行不端,所以他并不是可托之人。但他手段施尽,只为得此图谱,我便只好将部分乐谱给他,并给了他一张假地图。” “这么说,程位的乐谱也是真的?”明月道。 “当然得给他真的。程位作为朋友不可靠,但作为乐师却是顶尖的,真谱假谱操琴一辨便知。若非给他一部分真谱,他也不能安心隐居云门山十年。”章无象道。 明干忍痛点头。 “据我所知,世上只有三人能够操持这乐阵。其一便是程位,但他尚不得其主而售,并且未得全谱;第二便是石室中与我关在一起的常真生也,他是世居西域的中原人,是高明的琴师,被西域戎卢国主委派寻找乐阵,他是大概知道藏宝地,却还未能成行探访,就被程位绑到了云门;第三位,也就是乐谱的原初继承者神玉大师,她早已看破红尘,遁入昆仑做了隐士,不知所终。这乐谱就是我用祖传宝刀自她手里换得。” 明干看章无象沉吟不语,心中着急,几欲起身分说,都被龙晏按了回去。 “还是先疗伤。”章无象看龙晏手脚有些忙乱地处理伤口,知道他之前缺乏此等经验,便安排明月去请个专擅骨伤外科的大夫来。 “不用,我能行。”龙晏强忍着不适,把伤口用火和烈酒消毒后,包扎起来。一完事,他就飞奔到院子里,扶着大树呕了起来。 “还真是难堪大用,包扎个伤口,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沈驰音控制不住损龙晏,不等他反应过来,就领着郭津去找修文大江,美妇人一听,赶紧跟上。 龙晏看到一行三个窈窕的身影,干气恼没办法,手指着沈驰音半天,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吵回去。 “得要速速去一趟西域,把乐阵的曲谱拿回来。”明干道。 “藏宝之地,只你一人知晓?”章无象问。 明干点头,“是我借商旅名义,亲自藏到了昆仑山里,绝无他人知晓。” “那就不必着急去西域了。”章无象踱步到门口,看龙晏还蹲在地上难受的要吐,对明月一抬眉,明月领命出去照看。 章无象踱回屋内,对明干道:“若是怕夜长梦多,十年已然很长了,程位等人若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他能安心呆在云门山里,就说明他还没发现自己取得的只是一部分乐谱。他所以找地图,以及囚禁你们二人,当是怕乐谱被其他人取得。所以还是先处置程位和常真生也。” 第24章 忘印(5) 修文大江稍一寻思,飞速地从张朝真处逃往隐山大墓密室。 沈驰音带着郭津前往长老院找他,愣是没见踪影。因郭津次日便要披戴受戒,这天本应取回她的度牒,由张朝真和修文大江商议一下次日仪式,但修文大江留话了,一切由张朝真做主。 张朝真对这师叔也是无奈,只能亲自张罗起来。 一老一少一幼三个女子,在太清宫住持张朝真屋里坐成一排,等着修文大江。 沈驰音难得安静下来,只是因为那美妇美得太有震慑力了。为了让自己定下心来,沈驰音抓起了郭津的小手。哪料郭津轻轻抽了回去。沈驰音一看,郭津自己也已经挺直了小身板,让她自己看起来更显温柔端庄。 沈驰音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夫人何事需见修文道长?”怕妇人怪她长舌,马上指着郭津道:“这位,便是修文道长大弟子郭津。” 美妇闻听,眉毛微挑打量郭津。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不光郭津,连沈驰音都看出来她眼中的质疑。 美妇意识到自己失态,开口替自己解围:“哦,可爱。” 郭津实则郭宗林,一把年纪了,如不是看这妇人着实美丽,又怎会陪她干坐在这长老院?到底是阅尽千帆,人情世故皆不足惊,郭津不再理她,反而双腿一盘,穿着锦绣棉袍团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捏个诀儿,两眼一闭,开始呼吸吐纳,打坐练气。 打眼一看郭津,就像一朵牡丹花俏生生地开在了太师椅上,神情却是一派无为清净,好像已经修行了几十年。 沈驰音一看,偷偷掩嘴笑了,直觉心中痛快。 以前只道郭津一团孩子气,寡言少语,天真足喜,没想到小姑娘不言不语就给了妇人一个下马威,干脆、直接,有效。谁说年纪小,就不能当大弟子的?你看郭津就不可貌相。 不一会儿,郭津身边开始有气流缓缓萦绕,又不一会儿,四周竟然又有淡淡清香。 沈驰音和妇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看向郭津。只见郭津依然双目微闭,短短刹那竟然已经一心一意把意念放在呼吸上,似乎与周围环境隔离,自成一体了。 沈驰音原对修文大江草率地收了郭津很是不满,没想到是自己有目无珠。今日一看,郭津小小年纪,定力了得,看来也确实有慧根。沈驰音向来不大服软,不料今日竟然对郭津越来越恭敬,颇有认她为师姐之意。 只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修炼的?沈驰音心里的疑惑开始活泛起来。 “我这师姐,明日受戒,正式觐入师门。”沈驰音道。 妇人点头,这次却不是敷衍了。 “敢问夫人,何事需亲见修文师?”郭津不理妇人,沈驰音只好行弟子之礼。 “一些旧事。” 沈驰音悄悄咂舌,看来是找修文老头儿算账来的。 “修文师近日事多,不如您就近找个客栈先住下,待他腾出手来再细说?”沈驰音想把人先打发了,等修文大江做好准备再说。不然,修文大江躲起来不见,连张朝真都躲出去了,坐等何用呢? “我等了几十年了,也不差这两天,无需麻烦了。”妇人说着,站起来作别两个小姑娘,熟门熟路地走往厨房。 沈驰音扶额,果真是故人,把修文老头儿的那点爱好和活动路径摸得这么明白。 再看郭津,依然静坐不动。 沈驰音推推她道:“人都走了,别憋着了”。 郭津挑起一边眼皮左右一看,果然只剩下她与沈驰音两人,当即做样松了一口气,跳下椅子,活动活动手脚,跑了出去。 “这才对嘛,刚才吓死我了,还道她被老头子附体了。”沈驰音捋捋两条大辫子安慰自己道。 郭津跑出长老院,心里只打小鼓,看来忽然一派老成也不太合适,还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偶尔还要张扬一下郭津的小孩儿心性。 想到这里,抓起一把雪团了个雪团,往前扔去。不料拐角处张朝真迎面而来,手里拿着她的度牒。雪团好巧不巧打在了度牒上。 跟着张朝真的道童赶紧中规中矩退站到一旁,心道:这不会还没受戒,先被打发去后山面壁静思吧? 郭津尴尬咧嘴一笑,心道:老夫聊发少年狂,没想到冒犯到了住持的面门上。当下悄没声地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敛心收气,做了自省状。 张朝真当然不会跟这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计较,刚想开口交代她明日仪式,却没留意头顶上空。 双马尾的身影自长老院翻出,一脚落在了墙外的雪松之上,“郭津!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郭津悄悄抬头一看,沈驰音落脚的树,正好在张朝真的身旁,沈驰音没有看到树下之人,还在树上等着郭津回答。 郭津赶紧示意,不料沈驰音粗线条惯了,在树上一跺脚,道:“有话直说!” 郭津眼睁睁看着张朝真就要被树上震落得积雪洒落一身,但见张朝真双足一点,拉着道童飞身落在灾区之外。 沈驰音一看闯了大祸,赶紧自树上下来,跑过去与郭津站成一排。 “许久未见,朝真果然排场!”两个中年模样的男子沿路而来,看到的正是张朝真站在阳光里,俩丫头站在墙的暗影里,规规矩矩等待教训。 张朝真一看,赶紧把手中物品交与道童,一边躬身,一边双手于腹前合抱,随着躬身双手同步向下,最后竟然伏在雪地上行了个跪拜之礼。 “师叔回来了,朝真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齐岱双手扶起张朝真,对身旁的晏淞介绍:“这是我掌门师兄的得意弟子张朝真,我师兄登真后,临危不乱接任了掌门一职,如今也是有模有样。” 晏淞对张朝真双手一拱行个揖礼,“犬子在观中叨扰多日,幸得张道长照拂,晏淞致谢了。” 沈驰音一听,这是龙晏那小子的亲爹啊,用胳膊肘拐了拐郭津,悄悄道:“张道长顾不上咱们了,赶紧去跟龙晏报个信!” 郭津闻言,两只脚悄悄往一边倒行,走了几步掩身到拐角,竟然飞跑起来。 沈驰音看郭津跑了,张朝真只是笑着瞥了一眼,倒是真没顾上阻拦,便一点脚,悄无声息地飞身而起,自打树梢也蹿了。 齐岱冲着张朝真指指二女离去的方向,张朝真笑着摇头,“是修文师叔明日要收的弟子。” 齐岱大悟,“我就说这性子像谁,怪不得,怪不得!” 沈驰音落脚在厨房小院,就见那妇人坐在向阳处喝着一碗热粥。 沈驰音躬身前往密室。 龙晏果然在。 沈驰音幸灾乐祸地道:“你知道今日谁来了么?” 龙晏手上行针,没工夫搭理她。 “我听闻,住持道长唤他做师叔,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人。” 龙晏犹自摆弄手下的针,像是没有听到。 沈驰音一见,笑道:“朋友之责我是尽到了,至于今日是生是死,端看你自己造化了。” 龙晏抬头白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小令哥哥,是真的。”郭津累得弯了腰,进来第一句话却是力挺沈驰音。 “来人晏姓,要找犬子。”郭津说完,与沈驰音相视而笑。 龙晏闻听大惊,赶紧跟明干说:“明叔,我得赶紧拔针了,晚上再来看你!” 说着,三下五除二处理好银针,想一想却又无处可躲,赶紧跑向厨房,“明月,明月,速备马车!” 明月从柴火堆里探出头来,“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龙晏道:“上车细说,赶紧的吧!” 明月不明就里,赶紧飞跑到后院。不一会儿,俩人驾车,飞驰而去。 妇人看着这四个乱成一团,摇摇头。 云开递给她一碟素净小菜,妇人接过去,接着喝她的粥。 沈驰音和郭津自密室出来,妇人悠哉道:“这修文大江!还真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 沈驰音一听不干了,“我们好心待你,你却阴阳怪气!” “不是么?他自己又懒又馋,前后不顾、胡乱施为也就算了,找了这些个徒弟一个个地也没见得有啥脑子。”妇人美目一眨,解释道。 云开拿给她一个热腾腾的馒头,“这话在理。” 郭津走过去,站在妇人面前,歪头看她一会儿,道:“阁下不约自来,又非温柔可亲,若不是一介妇人,谁肯仗义相助?我与师妹见你被师父甩单于这太清宫,一再帮你,未曾想被你出言讥讽。” 郭津一转头,拉起沈驰音往外走,“罢了,前尘往事,如有不甘,亦已过往。若非二人均有过,亦无以究吾师一人之责也。如此不见也罢!” 沈驰音大为赞同,抱住郭津小小软软的身躯,施展轻功,也回九楼去了。 小道童前来找人,扑了个空,赶紧回去禀报。 这边九楼之下,四个人聚在已经清理干净的石窟内。 明月自泉边架起一个小炉,炉上的罐子里煨着一锅羊肉。龙晏打开旁边的食盒,把点心和酒水小菜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大玉上,四个人一个个盘腿坐了上去。 “这是要躲在这里多久?”沈驰音一看这些吃食,只道龙晏是要在此躲避晏淞了。 “没有找到莲心,我是不打算回去的,”龙晏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能躲一时,算一时吧。” “说起莲心,这于清任哪里去了?”明月道。 “是啊,他不是应该被修文老头儿藏在太清宫么?为什么这些时日了,一直不见老头儿提到他?”沈驰音端着杯茶水,瞪着龙晏一块块地吞点心,“还有你那先生,龙晏不是已经说了莲心的事么,为什么也没有对修文老头提及?” 明月道:“先生行事,非你我可臆测,总归是有道理且最妥当,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郭津轻哼一声,奶声奶气道:“这于清任也不是师父能够藏得住的。本朝十一年,皇上下诏废皇太子,从此废太子一直被圈禁,朝中大臣自是各有主张,明潮暗流涌动不已。废太子虽绝无复立之可能,也依旧结党,窥视储位。于清任见此乱局,主动远离京城,一直在江湖浪迹,浪迹之目的也是存身蓄力以远望庙堂。眼下,还真说不好,是师父藏起了于清任,还是于清任藉由师父之手,主动隐身于江湖深处。” 其他三人闻此言论,齐齐张口结舌。 郭津一看,用白嫩小手捡起一块果脯塞到嘴里,一派天真道:“我听呈祯哥哥说的。” 龙、明、沈三人闻听,神色俱是一松。 龙晏道:“我还道我那叔公果然慧眼,早识得郭津有如此见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要不然一比岂非成了傻瓜?” “不比也是傻瓜吧?”沈驰音道。 “沈驰音你适可而止吧,小爷我今日无暇与你贫嘴,” 龙晏道,“大家还是想想办法,千万不能让我老爹把我弄回荆江,我得先找到莲心再说。” “这样躲着总归也不是办法。”明月拿着一把木勺搅动羊肉,“虽说藏身九楼之内,吃喝不缺,可也是什么也干不成,反倒自己把自己拘囿住了。” 沈驰音点头。 龙晏道:“你点什么头?要躲在这里得是我,你们三人不是都可以自由出入么?” “那你有胆自己呆在这个石窟中?”沈驰音笑。 “那还真不行,至少明月留下来陪我。” “那不结了?我们三人仗义扶弱,但也只能陪你一晚。”沈驰音道,“明日郭津受戒,咱们是都要去太清宫的。” 龙晏叹一口气,又问郭津道:“难道非要受戒成为道士,才能跟着修文大师做徒弟么?” 郭津道:“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自小命格与常人不同,天生与佛道有缘。” “那你不还是七爷的未婚妻么?”沈驰音关心道。 “那婚约是祖父定下的,当时呈祯哥哥和我都不知晓。现在么,应该由师父再参看参看了吧?师父既已允我入观修行,心中必然已有主意。呈祯哥哥没有阻拦,想必也已与师父商量过了。”郭津含着一块果脯,不以为意地说。 沈驰音心中一喜,但是表面上还是佯装郑重地点一点头。 郭津拉过周玉霜送来的一箱蜡烛,对龙晏道:“这是玉霜娘娘为我做的,说是烛里藏以名贵香料。明日我入观,以后就用不到了。你这几天就在这里照明用吧。” 沈驰音一听,就张罗着先点上一支。蜡烛一燃,异香满室。明月见此烛贵重,刚想熄掉换成火把,就被龙晏伸手拦下。 “明月,你闻闻?” 明月一嗅,满眼诧异。 “你们俩打什么哑谜?一根蜡烛而已,有什么特别么?”沈驰音见俩个人神情郑重,便也嗅了嗅,却只是除了异香,并未发现特别之处。 “沈驰音你是猪脑子。”龙晏骂道。 “你才是猪!”沈驰音跳起来要打他,被明月拉住。 “这个蜡烛除了你们自用,还有没有赠送过谁?”龙晏问郭津道。 “这蜡烛是玉霜娘娘家乡的人做了送来,收藏分发都是她一手经办,我并未曾留意。”郭津又拿起一块果脯要吃。 龙晏一把拍掉,拉过郭津的手腕开始把脉。 沈驰音一惊,又仔细闻闻,似乎想到了这香气的气味,赶紧看向明月。 明月点点头。 两人一起紧张地看着龙晏。 片刻,龙晏放下郭津手腕,神色颇为深沉。 “怎样?”沈驰音问道。 龙晏反问向郭津,“身体可有感觉异样?” “因自小体弱,时有体感不适之时,并未以为意。”郭津道。她是半途才使用这个身体,体感不舒服的地方,还以为是天生便有,从未做他想。 “可是已中毒?”明月问道。 龙晏点头。明沈二人均一阵沉默。 “这么说来,那周玉霜有可能与三王爷于清会有关联?”沈驰音问道。 “也不能就此断定,但值得查一查。”明月道。 “郭津,周玉霜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你用这种蜡烛的?”龙晏问道。 “自打我幼时失足落水,大病之后。”当时,郭宗林发现醒来已在孙女郭津体内,心下大惊异,自行适应还来不及,周玉霜愿意用什么都随她去了。 “先生也没发觉有异吗?”龙晏问。 郭津摇头。 凭着章无象明察秋毫,又有发觉章昉中毒在前,这个香气肯定能引起他的注意,一直没动声色的话,就一定大有深意。 “哦,我懂了。”沈驰音忽然说。 “你又懂什么了?”龙晏等她接着说。 “七爷一定是也发现了这蜡烛不妥,又不愿意打草惊蛇,想着顺藤摸瓜,好好查查这周玉霜,所以才顺水推舟,同意郭津受戒为道,离开这个环境,实则是保护她。” 龙晏拐了沈驰音一下,“没想到,没想到,你也有开动脑筋好好想一想的时候。” “别说废话,赶紧想想怎么给郭津解毒吧!”沈驰音道。 “这蜡烛每夜燃几支?”龙晏问郭津。 “只我睡后燃一支作为夜灯。” “看这思路,与于清会如出一辙,俩人肯定认识没跑了。”沈驰音道。 龙晏和明月点头。 “每夜毒量应该都不大,但是已经数年,这毒怕是也不那么好解。我且试试” ,龙晏道。 “你大胆试,不行的话,咱们还可以去求求你爹,他不是不世的名医么?”沈驰音笑道。 龙晏作势要打她,沈驰音一低头躲过去了。 “你爹不好找的话,咱们倒是可以求华道长一助。”明月道。 龙晏一拍脑袋站起身来,“对呀!我怎么把华道长给忘了?一股脑跑到这九楼石窟,把自己限制起来,还不如躲到那明霞洞,既学本事又观山赏海,我还不信我那老爹能驳着华道长的面子硬闯进去拿人。” 龙晏大为兴奋,催着明月赶紧熄火走人。 “你这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好歹你们把那羊肉吃了再去不迟。”沈驰音道。 “沈驰音你不是辟谷么?咱们吃不吃肉你又操的哪门子心?”龙晏叫道。 郭津笑成一团。 “郭津,你也是心大,你都已经中毒了,咋都一点不紧张呢?”沈驰音大奇。 “毒都毒啦,着急有啥用呢,”郭津从玉床上爬起来,“再说不是还有这几位名医么,我又哪里需要着急?” “你们看,咱们空比郭津长了年纪,人家这才叫洞达,你俩倒真是……”沈驰音话音未落,章无象自洞口走来。 龙晏伸头一看,后面跟着的,不是他老爹又能是谁? 这里还没来得及跑,龙晏被修文大江一把捞住,“我这青松观选址如此郑重紧要,你们倒是在我这宝贝玉床上喝酒吃肉?!” 龙晏心道,你不就是醉眼朦胧随手一指么,哪里又郑重了?可是现在也不是跟修文老头犟嘴的时候。 龙晏看到晏淞脸上挂着又惊又喜的表情,又看看站在晏淞身边一脸微笑的齐岱和章无象,心道,这回看来是跑不脱了。 郭津跑过去,一把牵起章无象的手,“你可是已经知道我中毒了么?” 章无象蹲下,让自己与郭津等高,笑道:“无妨,这不是大夫来了么?” 此话一出,晏淞倒是不好直接质问龙晏了,也转向郭津,问道:“姑娘可自己觉得有异?” 郭津用力摇头。 晏淞请郭津坐到玉床上,一边给她诊脉,一边观察她的气色发肤,片刻后,喊龙晏道:“龙儿,银针拿来。” 龙晏这才从齐岱手下挣出身来。 原来,方才龙晏一看晏淞要给郭津看病了,以为自己能抓住机会开溜,用眼神几次三番求得修文大江心软松手,这里刚想跑,那里就被齐岱一个箭步拦下,把他整个夹在了腋下。 晏淞取过银针,略一沉思,扎入郭津曲池、合谷等穴。取针后,又在她背后几处大穴点按几下。 稍后晏淞拉起郭津,略一端详,对章无象道:“无大碍,但需医药调养。” 章无象弯身一揖,直言晏大夫需要什么药,都可以吩咐。 晏淞看着章无象道:“章先生如闲来无事,也不妨同来吾处小坐。” 龙晏赶紧跑到章无象身边,低声道:“我老爹这是要给您也调养一下,他可轻易不这样对别人讲的。” 第25章 忘印(6) 晏淞一一看过明干、郭津、章无象等人,各开出了调理的药方。龙晏趁着大师兄谭克明联系云泽盟药房抓药,偷偷跟出来问道:“大师兄可是跟着我爹从荆江而来?” 谭克明瞟他一眼,“师父自荆江而来,我却是自你离家就没回去过延益堂。还是齐先生告诉我你在登州。” 龙晏知道,大师兄这是一直在外找他,当下作个揖嬉笑着赔罪,“师兄既知我在登州,为何没去拿我?” “齐先生说已经告知师父,有可靠之人跟随护你,让你历练历练多些阅历。后来,章先生也派了人来,说是将带你直往太清宫,可赴太清宫一聚。正好齐先生办完了京城的事情,请师父同来太清宫。我们才在此汇合。” 龙晏心道,还以为自己逃家历经风险,没想到一直被监管保护,就连章无象都与老爹暗通款曲,这历险一下少了很多乐趣。 “师兄这一路,竟然都没有莲心的消息么?” “据齐先生说,莲心已经被送回京城,在皇家万寿寺修行。没有皇上下诏,不能出庙门。” 龙晏大惊,“这不是被软禁了么?要是遭人算计怎么办?” “放心,齐先生在那庙里原有故人,莲心的安全是没有问题。只是——” “师兄快说!”龙晏一看谭克明神色犹疑,只恐莲心遭罪。 “莲心小和尚的身世不简单,日后怕要终生禁足于万寿寺了。” “为何会这样?”龙晏知道莲心被绑应该是与身世有关,但是竟然因此而终生禁足,对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而言,未免太过严酷。 谭克明知道龙晏自小与莲心交好,看看四周,放低声音道:“莲心的母亲,是前半山寺住持的义妹,因家中世仇拟刺杀当今皇上。不料事败,然而皇上看其美貌,不仅没有杀她,两人还怀了莲心。岂知莲心的母亲一直没有放弃刺杀,就在莲心诞生之后,皇上私服前往探望,她又再次行刺,皇上受伤,她也殒命。半山寺住持师父受委托,将莲心偷偷带到荆江半山寺抚养。不久前有人察知莲心就在半山寺,正巧太医局一直想迫使师父出任太医,就地设了个局,把师父牵扯进这桩陈年旧案,以图威逼利诱,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莲心被从延益堂劫走,但是终究还是皇上的棋高一着,莲心最终落入万寿寺,劫他的人也逃跑了,不知所踪。” 龙晏心道:劫他的人没有不知所踪,就在这太清宫里。可是这也是修文大江一直秘而不宣的事情,就连章无象都不主动提及,看来两人对于这个“劫贼”都有些想法,自己还是不要添乱。 于是,龙晏半真半假地面露惊色。 想了一想,却又追上谭克明,“可是莲心即是皇子,为什么还要他做个和尚?” 谭克明笑着看看自己的小师弟,“因为莲心是私生的,并未入谱,且他的母亲有行刺皇上之实。尽管如此,莲心毕竟是皇子,皇上怕他的身份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终身圈禁他在庙里修行。” 龙晏刚想点头,谭克明又道:“不过,齐先生通过这件事情却查到了另一件事。”伸手把龙晏拉到背人之处,“太医院之前一直要算计师父出山,一方面是想利用师父的医术,另一方面却是可能因为你。” “因为我?”龙晏这回是真被惊到了,想自己自打出生没有离开过荆江,竟然还在皇城里挂上号了? “这件事重大,稍后师父肯定会亲自与你说。你心里有准备就行。” 谭克明看着龙晏这下确实受惊不小,又安慰道:“齐先生会一直跟着你,这次他与师父见面已经定下主张。其实,能够查出太医局真正目的,还多亏了齐师父与乐掌柜设的局。” 龙晏这才想起来,当时是乐清与齐岱同去的京城,“设了个局?” “乐掌柜不是一直向太医局供药吗?前几个月太医局托乐掌柜打听陈珠,师父与乐掌柜和齐先生都觉此事不寻常,就找了一颗郑重其事地送了去,称系偶然得之的传世宝贝。不料,那太医局院使拿了珠子就偷偷跑到了青松观。” “青松观?”龙晏心道,这不是还没修么? “是京城里敕修的青松观,专务皇宫诸事。”谭克明知道龙晏除了这趟出门,打小没有离开荆江,耐心地跟他解释,“齐先生对师父说,即是那青松观要找陈珠,目标应不是珠子,而是人。” “是说,我?”龙晏指着自己的鼻头。 谭克明点点头。 “我能干什么?莫非做药引?” 谭克明被他逗乐了,怜爱地拍拍小师弟的肩,自行拿药去了。 刚走两步,看到几辆马车赶来。 领路的却是明月。 明月看到谭克明和龙晏,跳下车来,一边指挥着众人把车上的东西往里搬,一边对龙晏道:“先生怕晏伯伯用着不便,将之前各个药方中用到的药材以及一些常用的补药,都办了一些过来。这样就不用去抓药了,还有不备的,就告诉我,再运来就行。” 龙晏拉住大师兄道:“师兄看来是免了这一趟了,云泽盟到底财大气粗,三个人调养调养而已,竟然搬了个药房来。” 谭克明只是笑,检查一下药材,发现俱是上品,这才对明月点点头。 龙晏把明月拉到一边,“晚上去探探藏经阁。” “你爹都来了,你走得脱么?” “无论如何走这一趟,你忘了还要查的事啦?” 明月点点头,“那还要不要叫上沈驰音?” “她太闹腾,何况这两日她总是与郭津一起。她若去了,郭津就知道了,郭津知道就等于你们家先生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我爹便有可能知道,你说要不要叫她?” “那只咱们俩?” 龙晏点点头。 黑夜中,藏经阁边的温泉里漂着一个苹果一个梨。 龙晏和明月道:“看来,咱们猜准了,那九楼地下的石窟确实通过地下泉连着这太清宫。” “是。”背后传来声音。 俩人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不是沈驰音又是谁? “你怎会来了?”龙、明二人齐问。 “你道是趁着众人往外走扔两个果子到泉水里没人注意?”沈驰音道,“不巧了,正好被我看见。” 龙晏扼腕,还以为众人都往外走,自己扔的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倒是被这丫头抓个正着。 “可是,就算两个泉自地下是联通的,咱们难道还要实地走一趟么?”明月道。 “自然。”这回却是龙晏和沈驰音异口同声。 宁十八的小油灯出现在黑夜中,三人齐齐住口,在石阵的阴影中俯身下去。 “这里高人太多,恐怕还不等咱们起心动念跨过石阵,就会有人象那晚华道长一样飞身出来,咱们不等进得泉水就被逮住了,还是从九楼入手为妥。”龙晏道。 另外两人点头同意,两个人一交换眼神,一边一个拉起龙晏,跃身而去。 九楼的工地上灯火通明,伙计们根据修文大江的要求,在昼夜施工。 三个人进入石窟,半天没有出来。工人不放心,进去一看,哪里看到人影? 有人告知工头,工头曾看见三人与章无象交从甚密,心道这要是夜间在工地上出了问题,谁能担得起责任?“确定没有出来?”工头问道。 “洞口周围都是干活儿的工匠,有人夜探石窟本就不寻常,人人便都多看了两眼。只要石窟中有人出来,又怎会谁都没有看见?” 工头觉得,兹事体大,千万莫要出了人命,等都不敢等到天亮,赶紧亲自去禀报了管家,管家也不敢耽误,夜半就敲开了章无象的门。 章无象知道龙、明二人一直没有放弃搞清楚失忆一事,其实他自己也是心存疑惑,于是悄悄唤来贝二爷。 “明月倒是有次问我,人最多可在水下闭气多久,我还道他要去海边浮游,现在想来,却可能是为了今晚的行动。”贝二爷道。 “水下闭气?难道他们要入泉?” “那泉子着实奇怪,”贝二爷回想着自己带着修文大江第一次探看泉水的情形,“这泉水可在片刻间停喷又复喷,一定是有什么契机。更让人觉得非比寻常的是,修文道长看到此景,只沉吟片刻,什么都没说,就招呼着我走了。这等奇相出现在青松观的选址之上,不是应该探究明白么?” “咱们也走一趟。”章无象说着,拿起外衣披在身上。 “先生这是要亲自去?不如还是我带人先走一趟,回头将情形禀报给先生稳妥。”贝二爷知道泉下情况莫测,章无象如要亲探太过冒险。 “失忆之事蹊跷,自来还没有谁能把我章呈祯随意拿捏,我倒是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心量。” 贝二爷知道此时多说无益,赶紧就去准备了。 却说龙晏、明月、沈驰音三人在泉口拍手、顿足、击打各招用尽,泉水都没有停喷。 “不是说可以停而复涌么?”龙晏问明月。 “贝二爷亲眼所见,这还能有假?” “一定是咱们没找对方法。”沈驰音围着泉水转了一圈,忽然停下了,“明月是说,当日你们二人在泉边只看到一个脚印?” 龙晏、明月齐齐点头。 沈驰音一笑,龙晏马上明白了,“放一只脚进去!” 明月把一只脚放入泉水,果不其然,泉水越喷越小,最后石潭之中的积水竟然尽数消失殆尽,潭体一侧现出一个可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窄缝。 三人互一点头,依次进入。 沈驰音断后,当她的另一只脚一离开地面,泉水竟然又开始慢慢涌了出来。 窄缝狭长,却是越走越宽。 三人行走艰难,但是雄心勃勃。只盼凭着此番探查,找出九楼石窟中秘密修炼之人,这个人与太清宫定有联系,只是三人现在手中无有实据,如果可以走到太清宫温泉,总能设法抓到此人,揭开一众秘密。搞得好,还能解开偷施失忆之法的是谁,四人那两夜一天的记忆究竟事关何种重大机密,非要去之而心安? 三人但走不语,道中只听到泉水哗啦啦的流淌声。石壁渐渐温暖,龙晏一摸泉水,竟然也开始变温了,于是悄声喊道:“明月?” 明月扭头,就看到龙晏和沈驰音都在用手试着水温,便也蹲下身去探手入河。 “这说明……”明月道。 “说明咱们正在往宝珠山方向走。”沈驰音道。 地下方向难辨,但是自岩石温度可知,大致是走向宝珠山方向。 “或者说是走向太清宫”,龙晏道。 三人更加兴奋,当下加快脚步。 “宝珠山山脉起伏绵远,咱们不会走反吧?”明月忽然停下脚步。 这确实是个问题,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有了注意。 正在这时,狭道深处飞起几只蝙蝠,三人赶紧隐身到石壁缝隙中,明月伸过手来,龙晏抓住在上面写字“有人”,又抓过沈驰音的手也写一遍,三人屏声静气,藏匿起来。 忽听有人大声道:“钟敬,咱们还在这里干甚么?难道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出山去罢!” 久久未得回应,那人又喊:“玉床已经被人发现,咱也不是修文老头儿的对手,再等下去,意兴索然,面目无光,还不如及早返京,另做打算!” 道洞中还是没有人回应,那人开始不耐烦了:“钟敬,你躲着多少年了?可是还有希望得手?听我一劝,回去另作他谋,不比在这山底里偷偷摸摸强?难道咱们还能与太清宫那帮老道一通恶斗方可了断?” 那人拿了一支铁棒开始用力打击石壁,三人贴着石壁,听那声音则是震耳欲聋,纷纷双手堵耳,难过得弯起身来。 另一个声音忽然自远处传来,“且慢,且慢!你知我听力细致精微,如此击打,难道嫌我命长么?” 龙晏心道,那么这就是那钟敬了。 只听钟敬又喊:“包德意,你不要坏我大事!我就是在此再伏二十年,也不会放弃找那龙图,你要回便回吧,我又没有绳子捆着你。” “你这话说的,你不回我却回了,那不是找死么?你看你这心肠也忒黑了。敢情我陪了你这十几年,倒是还不如那个玉床。” “我并非留恋那玉床,没有找到龙图,我何以交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在这洞内多修养几年。”钟敬说着话内竟然有些心酸之意,“包德意,你跟我寻找龙图这许多年,可是有后悔了?” 包德意一听他口气,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 “有的话,你便回去吧!” 包德意等了许久,那钟敬却是再不开口了。 龙晏等三人伏在岩石缝中,又麻又累,确实不敢动弹。 明月和沈驰音是练功之人,竟然难辨那钟敬所在的方位。这是修炼的什么功夫,难道还有四周环声之法? 龙晏则是努力捕捉那钟敬和包德意的气息,发现二人竟不似真人,无声无味,奇怪极了。 第26章 忘印(7) 包德意久等不见钟敬动静,当即哈哈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咱们还是以大事为重,老夫赔罪。” 钟敬道:“赔罪倒也不必,以后不要乱发牢骚。发牢骚也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 包德意道:“你也不要老是跟我抬杠!还是说,你这老不朽的不跟我抬杠,也实在有些寂寞了?那索性咱们还是回吧!” “有完没完?在这里车轱辘话干嚼牙?你自己玩吧!”说完,但听扑通一声,钟敬没有了声音。 过了一小会儿,龙、明、沈三人只见一人头枕胳膊,仰躺在水面上,顺着地下河沿流而下。 三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屏住呼吸,把身体紧往岩石缝隙里塞。 没想到,河中之人经过他们身边时,还是向他们的藏身之处瞥了一眼,道:“包德意啊,要不你还是收拾收拾吧,这河洞里也没法待了。” 包德意一听,心思活泛得都能滴水了,扬声道:“我跟你说了罢。几天之前,我在安宁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又发现了一处崖洞,那叫一个美妙清幽,可好啊!要是你不想回京,咱们就到那里再逍遥几年?” 连龙晏都能听出包德意言语上开出了幸福的花儿,那钟敬愣是没说行还是不行。 包德意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嘟嘟囔囔的也没了声音。 三人等了好久,确认那俩已经离远了,才从岩石缝里脱出身来。 龙晏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还道是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拿住可疑人等,没想到第一回打照面,啥也没查到呢,人家就要搬家了。” 沈驰音和明月也颇为意外,“这俩人看着是修行之人,那龙图又是怎么回事?” 龙晏心中回响起那个梦中的声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云云,但是又想不确切,到底那个声音在哪里第一次进入了自己的梦境,越想越头疼,索性靠在石头上合上眼睛。 躲在狭窄处许久,还要同时屏气,明月和沈驰音此时也已经累极,一看龙晏靠着岩石休息,两人也放松了靠上了石壁。 这时,又有声音响起,三人大骇,马上如前缩回到岩缝里。 却见一叶扁舟顺水而下,船头挑着一个防风的灯笼,那掌舵站立之人,却是贝二爷。 三人赶紧跳出来挥手。 贝二爷把扁舟轻轻一靠,三人跳上船来。章无象用手指示意噤声,小船再次沿着地下河飞快飘去。 龙晏心道,果然还是章无象聪明,地下河水丰沛,水力大小在岸上很难识别,只有毫不着力,才能在纵横交错的地下水系中体认最终水流的方向——这应该也是钟敬水中仰躺而行的道理。 行了一阵,贝二爷熄了灯笼。 沈驰音坐直起身,以为发现了可疑之人,拿出战备姿态。 “风变凉了,应该是快出洞了。”贝二爷低声解释道。 龙晏心道,果然是老江湖,不然要是在洞口真有异常,人家岂不是早做了准备? 在一处临壁小潭,扁舟驶出了洞道。 “怎么回事?船顺流而行,怎会驶到这里?”沈驰音道。 龙晏仔细回忆,忽然喊道,“钟敬动了石头!” “钟敬是谁?”贝二爷问道。 三人把洞中遇到钟敬和包德意的情状对章、贝二人逐一描述,贝二爷当即道:“龙晏还记得哪里有异?” 龙晏道,“大致能感觉到,只是也拿不准。” 章无象道,“即是河道之中,新石与旧石也不难辨认。” 其他人一听,马上明白了。 河道中的石头如果在一处放置久了,必然会被水草缠绕或者触水处长满青苔,只要找到那些异样的石头,就能知道钟敬在哪里动了手脚。 贝二爷提起扁舟,五人再次返回洞道,龙晏夜视无碍,便由他仔细查看沿途石头状态。 行至距离洞口将近五里之处,龙晏道:“大概就是这里。” 贝二爷蹲下一看,果然两块大石挡在了原来的水道上,石头着水的地方清洁干净,反倒是露于水外的部分水润滑腻、满是青苔。 “应该就是此处。”贝二爷告知章无象。 沈驰音蹲下看看石头,感叹:“这钟敬好大气力!” 龙晏道,“何须他亲自动手?” 沈驰音与明月不解,双双看住龙晏。 章无象道:“若他是修道有成之人,只要发功催动水流,两块大石搬运起来,倒也不难。” 沈驰音恍然大悟。 贝二爷与明月将扁舟放在石后的水道上,五人再次登船,扁舟摇摆几下,很快适应了水向,飞流而下。 河流尽头,几蓬青草。 五人自船上下来一看,地下河道由于温差和地势,一股继续向前,变成一股丰沛的泉水,因为水流的压力,在石缝中向斜上挤出,涌向地面,成为太清宫内温泉;更多的却是回浸到下一个地层,不知所踪了。 贝二爷要去探探那泉水的出口,龙晏赶紧制止。 “泉水成潭之处,布有石阵,不能擅入。”明月对贝二爷道。 龙明二人都发现了,停船之处,即为云台地基不远的石壁。自落脚地往外看向云台,有一石缝,亦只可一人通过。 “要是钟敬的话,自此处跃上云台,进入藏经阁应是不难吧?”龙晏道。 “岂止不难,简直毫不费力。”沈驰音道。 “那就去看看。”章无象说着,就向云台的方向走去。 龙晏问章无象道:“先生之前可有听说钟敬、包德意二人?” 章无象微微一顿,道:“大钟寺方丈学识渊博,与奇人逸士也多有交游。先前,他从明月对英琅云芝分筋错骨之术的描述之中,便猜知了她的来历。明日,可再去大钟寺一访。” 龙晏这才知道,原来英琅云芝的身份暴露,是因为她的易容之技。 五人刚登上云台,就看见在张朝真的带领下,齐岱、修文大江、华复玉和晏淞前后走出藏经阁。 晏淞似乎颇有些意乱,下台阶时差点绊倒,还是齐岱在旁托了一把。 龙晏心道:我老爹怎会与这些道长如此相熟,还能一起议事? 远远只见张朝真朝剩余四人拱手道别,自己一人匆匆走了。 华复玉道:“晏兄与两位师兄不如到我明霞洞一坐?” 齐岱看着晏淞,道:“知往昔旧事,便明今日情由。有些事情,本来应我等师父交代于你,但是如今一时也难知他老人家行踪,不如我师兄弟三人相互做个见证,今天就将话说开了吧!” 修文大江和华复玉齐齐点头。 晏淞似乎颇为抗拒,但看三人真切之意,也无法掩耳盗铃,只好当场答应。 只见修文大江和华复玉轻点足尖,一跃而去。齐岱则是陪着晏淞自蜿蜒山路拾阶而上。 章无象道:“龙晏是否要跟去一探?” 龙晏身子一震,心道自己心里刚一动念,他怎么就知道了? 想是这样想,却还是缓缓摇头道:“凭我再怎么隐藏,恐怕也难逃几位道长法眼。还不知所议何事,就这样巴巴的赶过去,到时候空让老爹难堪,还是不去了吧。” 贝二爷笑道:“龙晏倒是孝顺。” 龙晏道:“齐师父既请了老爹来太清宫,就一定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老爹自打我记事起,就没怎么离开过延益堂,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每天都被病患求到门上。这次能一走许多天,可见是要事。” “那不是因为你在这里吗?”沈驰音道。 龙晏看了看章无象,“其实老爹早就知道我的行踪了,因为一直有…….有人保护,所以他还是不至于因为要急着带我回去,走这一趟。” 贝二爷对章无象道:“要不然,我跟去看看究竟为了何事?” 章无象看看龙晏,龙晏点点头。于是章无象一抬下巴,贝二爷隐身而去。 章无象道:“今日没有查到潜藏之人,不如各自回去,明日待向大钟寺方丈问询钟敬之后,再做打算。” 沈驰音点头,向着章无象一拱手,先行消失在夜色中。 明月一跃而上枝头,在树丛中隐身。 章无象道:“你可是已知我自遇到你,便一直与你父亲有信息往来?” 龙晏赶紧解释自己并无异议,自己离家出走这一趟,也就是因着莲心的无妄之灾,现在幸好莲心性命无忧,虽然并不是自己找到的,但是也不枉游历这一场。 章无象看看他不似虚言,又点头道:“不管是行医,还是行商,多些江湖经验总不是坏事。” 走到云台栏杆处,望着一眼尽收的太清宫夜色,章无象又道:“其实,这钟敬亦是故人,只不过十几年未见,我并不知他已是修行之人,也不知所修是何法门,更不知其行所谋、意所图,所以刚才没有告诉大家。明日问过大钟寺方丈后,才知如何与他应对。” 龙晏吃惊地抬头。 这时,一个苹果自远处飞来,将要砸到章无象头上之时,明月眨眼间自树上倒挂翻下,一手接住。 “章呈祯,难为你还记得我。”却是钟敬施施然自云台之下走出。 章无象一笑,对龙晏道:“要找的人自己来了。走,咱们下去访访。” “此处不便,这方有请。”钟敬说完,也不等章无象等人,自行迈着逍遥的步子,进了当初龙晏和明月夜访的密室。 明月一手拉住章无象,一手拉住龙晏,飞身自云台落下。 钟敬熟门熟路地打开密室,回头看看章无象三人已经跟了上来,这才踱着步走下楼梯。 龙晏这才能够隔着章无象打量钟敬。虽然其神情态度均散漫不恭,却是极俊俏人才——白净面皮现两瓣桃花,眼睛含一汪秋水;好好男儿生了两道弯弯的眉,弯同新月;偶尔回头一笑,温润红唇也是红若丹砂;虽然粗布为衣,益见身材清朗俊俏。龙晏心道:怪不得老人都说深山出异鸟,果然地下河洞有奇葩。 钟敬引着章无象走过上次龙晏取走密卷的书格,绕到密室最里,照着墙上踢了几脚,一道密门大开。钟敬一招手,四人走了进去。 龙晏一看,这是一个独立于外面密室的套间,宽敞雅致,窗外即崖壁,然而临窗立着几面大镜,几番折射,倒也实现了映园亭之皓月,屋内一片皓月清辉。一张书桌之上,挂着一个横匾,上面以不羁却老练的笔法,写着“上清之野”四个大字。 钟敬双手背于身后,晃荡着走到桌边,又踢了踢一个小茶炉,小茶炉竟然开始慢慢燃起炉火。钟敬扒拉扒拉桌后的小柜,找出三个茶盏,伸手从书架上撸下一个茶叶筒,捏出几片,匀乎到三个茶盏中。 “这里简陋,呈祯将就着吧!我知道你是个讲究人,可是哥哥我现在不是被人赶得居无定所了么?”钟敬瞟了瞟龙晏和明月。 龙晏和明月对望一眼,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俩人,赶忙向着钟敬一抬手行个礼。 钟敬抿抿嘴揶揄地笑了。 “钟兄还是一般好享受。”章无象走过去坐下,自行拿起已经汩汩烧开了的小壶,给每个茶盏续上水。 “宁十八看得紧,不然还能搞得再舒服点。”钟敬也坐下,不过却将脚担在了书桌上,转眼看看龙晏和明月还站在门口,又招招手,指了指剩下的两把椅子。 龙晏和明月心道,这不是密室吗?难道宁十八没有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钟敬好似有他心通一般,看这俩人挪过去坐下时,开口道:“这一间,是我自己建的,不仅宁十八,太清宫里恐怕都没人知道。” 龙晏和明月是见过华复玉飞踏而来保护石阵的,十分不信钟敬建了这个密中密室,整个太清宫竟然都未曾察觉。两人互看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只道他吹牛。 “不信啊?”钟敬笑,“你们觉得那修文老头儿和华老头要是知道我每天出入他们悉心保护的龙脉,当是如何?那张朝真要是知道我在他太清宫如履平地,又当是如何?” 龙晏和明月这才相信是真的。不说别的,就是华复玉也断不能容忍有人染污温泉,何况还有形成温泉的地下水脉。 “这么多年了,钟兄还是没变。”章无象笑道,“没想到你换了京城的宅子,却没有入京。” 龙晏和明月这才知道,原来九楼的地皮,就是自这位仁兄手里换得的。 “我原也无意移居京城,答应你置换,不过是想交你这个朋友。”钟敬给章无象端起茶盏递过去。 “想我钟敬,怎会舍得宝珠山这洞天福地,在这里修行十年,顶上京城五十年。”钟敬道,打眼看到龙晏和明月惊大了双眼,又笑着说到:“我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何况,你建了九楼,那里也越来越有趣了,这些年,什么奇情异景都上演了,还挺过瘾的。”钟敬用指尖点着桌面,“我还顺手帮你还了个大人情。” 章无象一挑双眉。 钟敬笑道:“你不知道?那你去问问郭津。”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佳祥自在之地修个不老神仙,现在看来,不得不挪一挪了。” 章无象笑道:“我一看那块大玉,就想钟兄如果知道这地皮之下有如此宝贝,怕是要后悔的吐血了。” “后悔倒不至于,你建你的房子,我用我的玉。”钟敬倒头在椅子背上,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啊,你竟然顺手将我这大玉也赔了进去。那修文大江何德何能,选中了那块地?” 章无象笑,“这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阴魂不散地藏在已经转给别人的地皮下。我若知道,肯定第一紧着你用啊。” 钟敬嘿嘿笑,“你也别担心,要是修文大江不容于我,我倒是可以躲一躲。” “钟先生是一直躲在这藏经阁研读经卷么?”龙晏插着个空儿问道。 钟敬一乐,“你可是偷了经卷,却读不懂?” 龙晏和明月均是一吓,搞了半天,居然几人偷偷拿走经卷一事,早已落入他人之眼。 龙晏抬头看一眼章无象,章无象笑着冲他向钟敬一抬下巴。 “那天所……所借经卷,均是藏文,研究几天,没有看懂。”龙晏道。 “拿来我瞅瞅。”钟敬长臂一展,懒洋洋地把手递了过来。 龙晏自怀中掏出密卷递给钟敬。 钟敬打开卷轴,定睛看看,又拿过桌边一个小瓶,含了一口在嘴里,却是不咽,全数喷在密卷上。 “你这孩子也是命大,这都没有中毒么?”钟敬笑着问龙晏。 “上面有毒?”龙晏和明月大惊。 “这个藏人,哦,就是这转赠经卷之人,习惯了在经卷上用毒。只有他准允的阅读者,才能知晓其中秘密并且得他所助解毒。这件事,张朝真和宁十八等人都知道啊,”钟敬一拍脑门,“忘了,你是偷的。” 龙晏老脸一红,又问道:“您是怎么确定这个经卷就是那藏人所赠?”龙晏的意思是,藏人那么多,太清宫里的藏文经卷也不一定都是那个藏人所赠。 钟敬指着经卷的卷轴,“你仔细看看,这里是不是画着一朵格桑?这就是那人的标记。” 看看龙晏等人果真凑近了看,钟敬倒是把经卷抽了回去,“以后,再来‘借书’,多个心眼,先偷偷观察宁十八几次,看出门道了,再来取书。” 龙晏当真地点点头,“多谢大哥指点!”一抬手行个礼。 “大哥?可别叫大哥。我都百十岁了,哪能让你个孩子占了便宜去。”钟敬白他一眼。 龙晏和明月这一晚上受的惊吓太多了,只道是吃惊张嘴成了今天夜里的定姿。 “你不要逗他了,”章无象道,“赶紧看看,是个什么意思。” 钟敬这才开始研读经卷。 看了一会儿,钟敬问道:“你们为什么要看这个?” 龙晏和明月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一起看向章无象。 章无象将擒住英琅云芝进入密室找孙奇九相助等事一一说明,然后四人当中两夜一天记忆均已遗失的困惑,也一并告知。 钟敬沉吟一下,“你们是被施了忘印。” “忘印?!”这下,连章无象都有些吃惊。 “这个秘术,确实来自西域,却不是这个经卷所自来的藏地。”钟敬将经卷放置一边,“这个秘术的起源,是昆仑赤灵珠真人,后因被不义之人盗取用于取利,赤灵珠真人将相应记载一举而焚。所以,这份经卷上也只是有似是而非、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张图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意。 整个太清宫里,据我所知,也只有前张真人会使此术,不过他已经于十几年前登真了。现在还有人能将此术用于你们身上,倒是颇出我意料之外。” 章无象看看龙晏和明月,两人俱是很不甘心,只盼钟敬再努力想一想,还有谁传承了此术。 章无象道:“钟兄可有法查出此人?” “倒也不是不能,只是些许麻烦。” “那就劳烦钟兄助呈祯一臂!”章无象抱手致意。 “呈祯忒客气,如何与我见外?”钟敬站起来看看大镜中的月位,“我到山顶打个坐,你们自便,咱们明日晚上在此再聚。” 说着一推大镜不见了。 龙晏好奇之心大起,走过去左推右推,镜子却自岿然不动。龙晏自诩拆解密室无数,没有看不出的机关,却是愣是没看明白这一个,当下大呼:“真奇人也!” 明月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个机关打不开,倒是也不必生气。” 龙晏扑哧一声笑了,“是,是,您教训的对。” 章无象站起身来,“走吧,二位?” 龙晏道:“只回去等着就成了?” 章无象道:“等着就成。” 龙晏与明月没想到山穷水尽疑无路,倒是在这密中密室谈笑间得之,心中都颇愉快,信步而去。 龙晏一推所来之处,门应然而开,只是一探头,发现宁十八举着小油灯慢腾腾自楼梯上下来,赶紧又缩回头来,悄悄掩上门。 明月不解。 “宁十八又来啦!”龙晏小声道。 三人凝耳倾听。 只听宁十八好不容易走到神龛,打着火绒,燃起三支香,跪地拜了又拜,这才慢腾腾又上楼走了。 “这回了可以了吧?”龙晏再次悄悄打开门,探头看看,刚想探脚出去,又缩了回来。 “又怎么了?”明月奇道。 “英琅云芝。”龙晏小声道。 “她又来做什么?” 第27章 忘印(8) “于清任。”龙晏用口型说。 两人齐齐转头去看章无象。 章无象装作没注意,“既然她来了,那就等等再出去吧。” 说着,竟然真的施施然转回书桌,坐下喝茶。 “她应该是来找线索的,”龙晏道,“这于清任到底与她是何关系?这么锲而不舍。” “要是情郎,我倒可以理解。”明月掩笑道。 “明月你变坏了!”龙晏口里说着,却也是掩嘴偷笑。 “她是于清任的师叔。”章无象头也没回,边喝茶边答道。 “怪不得。”龙、明二人点头。 “既然知道于清任被困于这太清宫,她为何不直接去找修文师呢?跟紧他,不是更容易发现于清任的踪迹么?”明月疑道。 “修文道长傻么,把个犯了事儿的皇弟藏在太清宫里?肯定是藏在太清宫之外了。”龙晏道。 章无象闻言,回头看了龙晏一眼,笑着又转回头去喝茶。 “倒也是,那她在这里岂不是白费功夫?”明月道。 “你倒是挺同情她的,忘了她要死要活地迫着先生给她找程位啦?”龙晏提醒道。 “这妇人也是野心忒大,又把着皇弟,又想把着乐阵,难道还要起兵中原么?”明月冷哼。 “不要瞎说。”章无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明月老实答是。 过了好久,龙晏又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却恰巧看见英琅云芝在秘道之上抽去身影,些微光亮也一闪而逝,密道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三人又等了片刻,才走出密中密室。 最后一人一出,门也随即关上了。 龙晏转身,仿着钟敬的动作踢了几踢,门却是动也不动。不仅如此,整面墙一点门的脉络都看不出来,任你再仔细看,那就是一整面墙。 龙晏悄悄为钟敬竖起大拇指。 “这门,认脚。”明月低声笑道。 “一定是有什么章法,下回再仔细看看。”龙晏也笑。 “明月?”走了两步,龙晏低声喊道。 “说。” “香味。” 明月点点头。 章无象这才反应过来,俩人说的是这间密室与九楼石窟共同的香气,笑着摇摇头。 钟敬整天这里出那里进,衣襟之间可不是都有这密室的香气么?自然那石窟中也有了。难为他们还能注意到。 当下,冲着两人一摆手,各自加快脚步。 三人自藏经阁出来,一看贝二爷已经等在暗处。 “怎么说?”章无象问道。 “齐先生在山路上只是与晏大夫聊了些宝珠山风物,待到进入明霞洞口,却是已被一早落了结界,根本无法靠近。”贝二爷答道。 “那一定是商谈极为机密之事了,”龙晏道,“我还一直以为老爹与齐师父十几年只是淡淡君子之交,没想到还有这么机密的往来。” 章无象听他语带不安,知道是看清了晏淞自藏经阁出来的踉跄步伐,于是安慰他道:“你也不要担心,说不定是太清宫有事需要你父亲相帮呢?” 龙晏一听,眉目一下舒展开来,道:“那咱们就此回去?” 贝二爷看看章无象,章无象微微挥手。 一行人悄悄离开藏经阁。 片刻的宁静。 两声低咳后,宁十八提着他的小油灯自藏经阁三楼,慢慢走了下来…… 郭津受戒之日,瑞雪又至。 因是修文大江第一个徒弟,齐岱与华复玉又还都均未收徒,张朝真把仪式操办的比一般道士受戒要稍微隆重。 齐、华二位道长以及晏淞、章无象等访客尽数前来观礼。 小小的郭津,神色郑重,有板有眼地完成了所有仪礼。 沈驰音和明月眼中难掩羡慕。 无人注意之处,藏蓝衣衫也冒雪静静立于一隅,却是李隐芝回来了。 龙晏没大见过李隐芝,看他站立雪中,久久如如不动,却不是着道士服饰,悄悄扯了扯明月的衣袖。 明月顺着龙晏视线看去,又扯了扯沈驰音的衣袖。 沈驰音甩开,却见明月一直示意她看看外面。当即回头一看,见那李隐芝不知何时起立在那里,风尘仆仆,肩上却已经落了一层雪花。 沈驰音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角不觉泛起泪来。 明月理解。 ——他和沈驰音都未能入得师门也就罢了,毕竟年龄还小,见识还短,修为也差强人意。可人家李隐芝是早已满腹经纶,以清净道心不急不徐修行了那多年,又跟随侍奉无怨无悔。只因修文老头儿喜欢吃肉包子,人家都包得已臻化境。现在看着一个未曾谋面的八九岁的小姑娘先自己而入道,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总算仪式圆满,可把修文大江憋坏了。整个过程,他头戴金冠,身穿法衣,可是被拘束得不轻快。 张朝真刚招呼一众观礼的客人到长老院用茶,修文大江就脚底抹油开溜了。 李隐芝和明月、沈驰音遥遥互看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郭津穿着红色戒衣,走到章无象身边,双手抱圆深施以礼,“呈祯哥哥,自今日起,郭津就住到太清宫里了。” 章无象赶紧扶起她,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想着郭津父母手书“既有婚约,则全权委托呈祯酌办”,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此时,一度不知从何说起,就只能弯腰嘱咐:“好好修行,如有难处,告诉呈祯哥哥。” 郭津这才笑了,“因我个子小,担不起厨务,便自请去藏经阁帮宁道长看守经卷。师父说,新弟子入道到厨房帮厨是规矩,规矩不能破,就与住持道长商量,要我早上至中午在厨房烧火,下午至傍晚才到藏经阁帮忙。以后呈祯哥哥如要找我,那就上午来厨房,下午去藏经阁吧。” 章无象想要牵起郭津的小手再嘱咐几句,郭津却笑着将手拢于袖中。 章无象笑,心道:是了,郭津自此以后就是道士了。 郭津摆摆手,竟自己跟着坤道们回去了。 龙晏走到章无象身边,长着脖子看郭津排队走在坤道队伍的最后一个,嘴里啧啧出声。 章无象看向他。 龙晏道:“郭津自小也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了,没想到进了道观,就眨眼变成了一个道士,所言所行无不在谱,前途无量。” 章无象道:“如有一日,你也有此等际缘,做得肯定比她好。” 龙晏心道,我又没打算做道士,何来如此一比?嘴上却不反驳,只是佯装拱了拱手,“承蒙您看得起。” 修文大江急行一段,找了个大石头坐下。回头一看,三人陆陆续续来到跟前,修文大江盘起腿正色道:“今日,看到郭津受戒,是不是心里都有些酸了?” 沈驰音上前一步,道:“我和明月也就罢了,自己也知道毛病有点多,”伸手一指李隐芝,“那卖包子的,咋也不行呢?” 明月心道,我又哪里毛病多,有也只是本事不济。但看沈驰音正逢义愤填膺之际,便把话咽了下去。 修文大江瞟了一眼李隐芝,见他风尘仆仆,两肩雪花,先自点点头,道:“这隐芝么,本道其实早有心收他,可是他又与前辈犯讳。” 李隐芝赶紧上前,“敢问修文师,何字犯讳?” “隐。” “一个字而已,这么要紧么?”沈驰音以为是托辞,心内犹自不平。 “要紧!”修文大江一吹胡子,双手按住了膝盖,挺直身来,“犯谁的名讳,本道都可以不在乎,就这一位的,不行。” “那你咋不早说?”沈驰音喊道,“卖包子的,可以改不?” 李隐芝双膝一弯,跪了下去,“既然早已向道,名字不外是一个称呼,全凭师父做主。” 修文大江瞪着沈驰音,心道这丫头好会出难题。他修文大江纵横江湖百来年,还从未给谁起过名字,这该从哪里改起? 李隐芝一看他就是不言语,只是瞪人,心知修文大江难处在哪儿,遂一拜到地,再起身后,禀道:“其实隐芝在冠礼之后,还另配有一字。” 修文大江笑眼眯眯,心道还是这李隐芝贴心,遂立马端正坐好,扬声道:“字是何字?说来听听——” “焕明。”李隐芝道。 修文大江一拍大腿,“咦,这个好!‘存思七星,焕明北方’,又好听又好记,我看行!” 沈驰音“切”得一声,低声道:“真行!还真给人家改。” 明月赶紧拉她到一边,“你省省吧,好歹修文师答应了收徒呀。” “弟子李焕明,拜见师父!” 修文大江身体往前一倾,道:“焕明啊,投师如投胎,你可是想好了?” “焕明想好了。” “其实,你自己修得已经不错了,拜我为师的话,想想也没多少可以教你的。你是真想好了?”修文大江捋了把胡子。 “人家都说‘想好了’,怎么还左右的推脱,改名都已经改了!”沈驰音一步跨过来,也在李焕明身边面向修文大江一跪:“我们三人追随您,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如今还要质疑我等诚意,那沈驰音只能呼一声‘无趣’!” 修文大江斜着眼一瞅,不好,这丫头平时那般皮实,这怎么就掉眼泪了呢?心里一软,道:“那你,可是也想好了?” 沈驰音泪眼一别,看都不看他,眼泪唰唰地掉,赌气喊道:“你说呢?想没想好你还没数吗?我北秀宗地处山陕,自打只身出门寻你拜师,我都跟着跑到滨海之地来了,这还不叫想好了么?” “你说你这丫头,什么脾气?以后为师难不成还要受你的气?”修文大江一搓鼻子,冲着明月使了个眼色。 明月一下明白过来,赶紧也与两人跪在一起,“修文师这是收了你了,赶紧别哭了吧!” 沈驰音扭过头来一看,修文大江笑着点了点头,更是控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修文大江赶紧从石头上跳到一旁,佯装无事,瞅了瞅四周,道:“四徒弟,你还不赶紧扶她起来?” 三人面面相觑,都摸不着头脑。 李焕明一看,伸手先把沈驰音拉了起来。 修文大江回头一看,又道:“四徒弟,你做啥还跪着呢?” 明月一听,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儿,一骨碌就站了起来。 修文大江嘿嘿两声笑,指着李焕明道:“你,执弟子之礼最早,是为二徒弟。” 又指着沈驰音道,“你,碰到为师在明月之前,是为三徒弟。” 再指着明月道:“你,行四,你没意见吧?” 明月赶紧摇摇头。 修文大江点头:“老华特意提点,说你虽憨直但通透,果不其然。” 转眼看看三人,又道:“郭津,是为大徒弟。这你们没法,不认也得认了。也不是我偏心,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她当得起这一声 ‘大师姐’。多向她请教,吃不了亏哈。” 三人眼下高兴,突如其来就拜了师,胜却天上掉了金镶玉,谁还管他说什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都一致点头接受。 “这样,今日躬逢吉顺,为师师门大盛,明月转告章呈祯,让他在九楼雅阁给本道置办一桌儿,咱们师徒共进几杯,以志!” 说完,趿拉上鞋走了。 剩下三人,开始还楞着,接着相视而笑,二师兄、三师姐地一通互相称呼。 “馋了就说馋了,还非得搞得穿靴戴帽,文绉绉的。”沈驰音道。 “你忘了师父可以听到?你还是收收脾气吧!”明月劝道,转脸又对李焕明道:“师父已经在九楼择地,委托我们先生起建青松观了。自今日起,咱们就都先住到九楼吧,行事也方便。” 李焕明道:“好是好,只是叨扰呈祯先生了。” 沈驰音道:“师兄,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咱们跟七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客气过了可就显得虚伪了。” 明月捅她一下,“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沈驰音笑,手抓马尾跳至一旁,“云泽盟势大,就咱们几人,吃不穷穿不穷的,师兄放心吧!”又对明月道: “我是啥情状,师兄又不是不知道,谁像你那么计较?是吧,师兄?是吧,师弟?” 三人哈哈一笑,同回九楼。 第28章 忘印(9) 龙晏陪晏淞站在廊下看雪。 晏淞眼望铅云满天、飞雪骤急,脑海里翻腾着与齐、修文、华三位的明霞洞夜谈。 “龙儿,你可知为父对你的期待?” 龙晏错愕地扭头望着父亲。之前他顽皮,仗着晏淞宠爱,每每与他对着干。不论晏淞说什么,龙晏总是能挑出刺来,倒是称不上孝子,也真未曾揣摩过晏淞对他有何期待。 “继承家业,当个名医?”龙晏试着说道。 晏淞苦笑,“以前确实想过。可是经此一番波折,为父心里不在乎这些了。” 怜爱地看着这个中年得子,晏淞欲言又止。伸手替龙晏挡住飞来的雪花,晏淞双手按在儿子尚显稚嫩的肩上,“为父,只希望你平安过此一生。” “这有何难么?老晏你搞这么沉重?”龙晏一下跳开,故态复萌,“若谁欺负我的话,也得先端详端详小爷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何况,你也知道,总归是我折腾别人的时候比别人折腾我的时候多。” 晏淞叹口气,“章呈祯说的对,你就是历练太少了。莫说是猜度人心,对人情世事的处理也知之不多,这性子,也时让人觉得不甚庄重……” “我还不知道,原来老晏你期盼的是个老气横秋的龙晏。”龙晏用衣袖拂开将要飘到脸上的几片雪花,又跺跺脚往廊里一步走,“那还不好办么?我以后端着就是了。” 晏淞打量着自己儿子,“你可愿意留在太清宫,跟几位道长修行几年?” “你是要我出家么?”龙晏跳,“老晏你…….你…….你这不是断自己家脉么?!你可得想好了,咱们晏家已然三代单传,你老晏可得对得起祖宗啊。” 晏淞又气又笑,有苦难言。 当昨夜齐岱和修文大江向他坦白——其实这些年一直护卫龙晏,他心里便知这龙晏是在他身边留不住了。 当年,老道人似梦非梦之间将龙晏带到他眼前,这个孩子他便是战战兢兢小心呵护,为了护他长大,甚至屡次以一个私家医馆之力与太医局左右拉扯。知他来历非凡,却断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被太清宫三位辈分最长的道长称为“师叔”。三位道长让他和龙晏做个选择,是做个隐身民间的良医,悬壶济世,还是到太清宫修行,做好准备应对或将到来的宿世缘劫。不管最后选哪一个,三位道长都将倾尽力血护他平安。毕竟,当年的张真人为了隐藏龙晏的踪迹,舍身‘登真’才了断了太医局和京城的纠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晏淞再不识时务,也不能仗着龙晏父亲的身份,单单考量一己之私。相比较而言,这太清宫与龙晏渊源更甚。虽然,三位道长没有提及过多的前尘往事,但是他也猜到了,这龙晏前生一定波澜壮阔,所行所为对后世影响至深,导致这一世,许多大事仍只有他才是解铃之人。 龙晏不仅是晏家的独生子,也是人世间的龙晏。 晏淞看着在自己面前脾气一点就着的骄纵痴儿,心中连连叹气。不管愿不愿意,自己这儿子此生注定平静不了,与其掩耳盗铃将来被动挨打,还不如现在就推出去经历经历风雨,练就一番圣人以顺天杀物、纵横世间的本事。 心下一横,晏淞道:“我看,你还是暂留在太清宫吧,跟着三位道长好好修习本事,长养心智,学成之日再返荆江。” “老爹,你没有打算送我出家?”龙晏高兴地一拍晏淞衣裳,“我就说嘛,你肯,娘亲也不肯啊,你还不是回去也得跪搓衣板儿?” 晏淞气倒,“你娘亲哪里又是这等悍妇?” “打个比方,打个比方。”龙晏嬉笑,留他在这太清宫,实则正中他下怀,他还有好多未尽之事,哪能一走了之? “放心,我也只是呆个年把二年而已,不能耽误回去给你养老哈。”龙晏一本正经道,“我在家的一应物品,皆不可挪位,搞不好我哪天兴致一到,就回去看看你们。你就当是圣人易子而教,送我来这太清宫上了书院吧。” 说完,龙晏拉过旁边一件大氅套到身上,跑了。 谭克明看晏淞廊下伫立良久,连忙拿着一个手炉,走了过去。 晏淞接过手炉,道:“这宝珠山下,如此聚雪,风水风光俱好,确与荆江不同。” “师父无需挂心,齐师父看师弟自小长大,出不了差错的。”谭克明安慰道。 “克明,为师自诩光风霁月一生,近几日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红尘浪里的普通父亲。相对于他的性命安危,莫说财产前程,就是气节也差点拱手相让,如果太医局非要以龙晏性命要挟,我怕是已经曲意前往任职了。” 晏淞给明干诊治,听说了云开父子与太医局的金鱼袋之旧事,当时就联想到自己和龙晏,心中时有戚戚焉。 “师父不是没有去么?没到最后一限,哪里又知道终将如何抉择呢?顺势而为,也不见得就要舍弃本心,弟子对您有信心。师弟在这里历练多,将来作为也必然大。医术上也无需多虑,那不是还有华道长么?” “克明,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晏淞语气疲惫,谭克明一把扶住,两人慢慢踏雪而去。 龙晏刚一到厨房门口,就看云开与那美妇围着一笸箩热栗子,优哉游哉地坐在门前剥着吃。 龙晏往里一探头,看到郭、李、沈、明四人都在。却是郭津与沈驰音坐在一边吃着一盘剥好的栗子,明月坐在柴火窝里烧火,李焕明揉面起锅蒸馒头。 “这又是办的哪一出?”龙晏奇道。 “我们都入了师门了——”沈驰音笑,依然感到如梦之中,不太真实。 明月和李焕明抽空也对着龙晏点头确认。 龙晏惊得张大了嘴巴,“我这叔公转性了么?” “性子倒是没转,是怕麻烦吧。”云开自打门口扔进一句话来。 “就是,要不就一个不收,一收倒一天收四个,世上怕也只有他修文大江干得出这种事来。”美妇捡出个瘪了的栗子扔到一旁,语带不屑。 沈驰音冲着两人翻个白眼,口中却催促李、明二人手下加快速度。 “这确是奇遇,难道不庆祝一下么?”龙晏蹲下,毫不客气抓了几个栗子。 还没扔到嘴里,就被沈驰音一掌拍下,“想吃自己剥,难道还从郭津嘴里抢东西吃?” “已经定了晚上九楼一聚,到时你也去吧?”郭津抓了几个栗子塞进龙晏手中。 “看出境界了吧?沈驰音活该你一把年纪还要叫郭津师姐。” “本姑娘今日逢喜,不与你计较。” “可是你们这是什么缘故躲到这厨房来?郭津不是明日才开始当值么?”龙晏看灶间两人忙碌,开口问道。 “二师弟怕我不会和面,四师弟怕我不会烧火,特意过来教我。”郭津笑道。 “那你看也没空看,光被沈驰音喂着吃栗子了,还是学不会吧?”龙晏乐了。 “不会么,我们就先帮着,总不能让别人取笑了去。”沈驰音说着瞟了瞟门口的美妇。 那妇人一听,扔下栗子站了起来,裙袂飘飘,红颜莞尔,“九楼是吧,我也去会会这新晋的便宜师父。” 沈驰音一听,急忙跑出厨房,想要拦住她,可是那美妇功夫竟然不弱,步伐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几番闪避抵挡,竟被她走脱。 云开见状,端着笸箩晃回厨房,对几人道:“赶紧走吧?修文老道晚上这酒,只怕是喝不素净了。” 九楼雅阁,修文大江与美艳妇人大眼瞪小眼,一语不发。 龙晏、明月、沈驰音、李焕明和郭津坐在雅阁的另外一半隔间,竖着耳朵听动静。 龙晏悄悄招呼明月,两人心意领会,弯腰灭了这半间的所有火烛。 妇人见对间一暗,扭头瞟了一眼,“你那些徒弟,果然肖你,净干些不着调的蠢事。” 沈驰音跳起来就要过去讲理,被郭津牢牢抓住衣袖,招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这边灯光一灭,那边两人的动作神情透过半透明的障子纸,便大致看了个明白。 李焕明一出手,将几个镜片相错安置,几个人便对着镜子看了个更加清楚明白。 沈驰音和明月相视一笑,都对这板正儿的二师兄多生几分亲近之感。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苦、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妇人见修文大江坐在那里装死,满口苦涩,幽幽道来,“拜你所赐,我与圣山都经历了。” “是你自己经历了,圣山哪有。”修文大江见提起了张圣山,知道这“装死”是装不下去了,辩解道。 “如果圣山还好好活着,我也不怪你,至少我还没遗憾到夜夜扼腕感叹。可是你拉他回到这太清宫,却终是让他丢了性命。修文大江,你无愧么?!” “圣山没死,他闭关了。”修文大江道。 “你骗傻子么?闭关一闭十几年?” “圣山是我亲师弟,你怎么舍得咒他?真没死。”修文大江捞起一个酒壶,刚喝了几口,就被妇人夺了过去。 “你道是给我施了忘印,就能随便糊弄我了么?” 龙晏等人一听,跳了起来,赶紧都凑到了木格之前,唯恐听漏了细节。 修文大江一听,赶紧制止妇人,“不要瞎说,我怎么会那等秘术?!自师父登真,早就失传了。” “你若不是我哥,咱俩若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也许信你的鬼话。”妇人冷言道。 龙晏挑挑眉,原来这美妇是修文老头儿的亲妹妹,怎得摸样差别这么大呢,一点没看出来。 “你不要先入为主,也莫要执着往事,安生呆在竹儿岛上颐享天年不好么?”修文大江眨眨眼,接着劝道。 “对于圣山和我们的孩儿,我是生要见人,死要棺椁。你都拖着我多少年了?总不能看我一人孤老,到头来悔恨交加地阖不上眼吧?” “圣山当下见不得。” “你放屁!”妇人忽然起身,照着修文大江一掌挥出。 “李焕明,赶紧,赶紧!”修文大江抱着脑袋往外跑,一边还招呼李焕明过去对付那妇人。 明月、龙晏、沈驰音等目瞪口呆。这修文老头儿是真不靠谱,人家李焕明已经知道妇人是他亲妹妹了,如何动手? 这时,只见小小的郭津施施然站了起来,不急不徐地走到了对间,小胳膊一伸,拦下了李焕明,以及准备提步追人的美妇。 “怎么?你也要拦我么?”美妇一看小女孩,威胁道:“不要逼我打你。” “你听我话,别跟我师父硬杠。”郭津道。 “你把我当是三岁么?还听你的话!你不是还得那丫头喂饭么?”妇人嫌郭津拦着碍事,伸手想要把她推到一边。 不料郭津小手一伸,顺势轻送,照着那妇人腰间一抓。妇人急急回护,却是没有郭津手快,让她把腰间的丝绦抽了下来。妇人一惊,又羞又愤,回身过急,立足不稳,眼看要仰跌下去,沈驰音一个箭步上来托住了她。 郭津甩甩手,心道:想我郭宗林当年也是娇妻美妾,风雅超逸,还没办法治你?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手法确实有些生了。 龙晏、明月看得呆了,听闻沈驰音轻咳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被李焕明拉回原来的隔间。 郭津提着丝绦,安然踱步走回妇人原来的隔间。沈驰音一看,赶忙扶着妇人跟了过去。 妇人怒道:“你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些歪门斜道!” 郭津道:“把你留下就行,你管我斜不斜道。” 沈驰音赶紧给两人满上茶水,“您既是我们师父的妹妹,咱们便是一家人,何必喊打喊杀呢?” “我修文青与他修文大江,早已形同陌路。”妇人冷冷看看眼前两个丫头,“他杀我孩儿,抢我夫君,我没有真杀了他,他还不多拜拜菩萨!” 郭津道:“不对吧?我师父抢你夫君?我师父可是修道之人,你莫要乱说。” 修文青一瞪眼,“我与圣山情真意笃,是他非哄着圣山回太清宫冒险,后来也因此送了性命,这还不是抢?” 郭津道:“师父不是说了么,圣山师叔闭关了,你且等一等。” “他说闭关,是怕我找算他!他道我还像当年那般轻信于人么?” “那你的孩儿,总归不是我师父杀的吧?暂不说修道之人贵生轻物,就说在亲缘上,那也是他自己亲外甥,怎么会杀了他呢?”郭津道。 “我那孩儿…….被他抱走,一去无回。要是好好长大,”修文青一指沈驰音,“也得如你一般大小了。” 沈驰音一看她神情、声音无不凄楚,心中颇为同情,但马上想到了要点,“你是说,师父因为这件事,对你施了忘印?” “那个秘术,据说除了张真人便没有传人了,但我确实在他走了这一趟之后,很多事情都记不真确了,难道不是被施了忘印么?” “我师父虽然有时行事颠倒,但被人尊称为一代宗师,也不是靠欺世盗名。我想,您对自己的兄长应是误会很深。” 郭津一推茶盏,示意沈驰音给换上热茶。 沈驰音赶紧照办。 郭津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道:“我们师兄弟,都是崇侠尚义之人,做事敢说是帮理不帮亲。您且耐心等待,终能还你一个水落石出。” 沈驰音闻言,也点头确认。 修文青一看,郭津年纪虽小,说话有条有理,沈驰音等人又很听她的,当下不再争吵,低头一声不作。 郭津把丝绦递给她,修文青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衣饰收拾停当。 “那咱们就定个十日之期,”修文青道,“十日内,我不再涉足太清宫逼迫修文大江。但你们得在十日之内,查清楚事情,给我一个交待。” “可!” 郭津斩钉截铁说完,小手一翻做了个请。 妇人袅袅然走出雅阁。 明月等人赶紧汇到郭津身边,“咱们还真去查师父的这些旧事?” “你没有听到么,她说自己被施了忘印。”郭津道,“我想,她此番前来,一是为着弄清往事,二就是要师父帮她消了忘印。” 看看眼前高她一截的龙、明、沈三人,郭津又道,“你们不是也想知道究竟是谁会这秘术么?那就借河架桥呗。” 修文大江伏在屋顶,听闻此言,眼皮一跳。 坐在桌边的李焕明轻咳一声,剩余四人齐齐看向他。 李焕明伸手指了指屋顶。 龙晏赶紧道:“大逆不道!哪能真的去查自己师父?回去该烧火的烧火,该练功的练功,都太闲了么?!” 沈驰音道:“可惜了这桌席面!反正师父走也走了,要不然咱们先吃?吃不完的,也别浪费,找两个好菜,带给云开道长尝一尝,怎么说咱们大师姐还得在人家手底下历练一阵儿。” 明月道:“也给师父带几壶好酒,菜不菜的就算了,反正师父也不在乎。” 修文大江在屋顶冒雪扶额:这帮不肖徒,明里暗里编排为师,真当为师听不到么? 华复玉一回头,看到齐岱与修文大江走了过来。 “为什么约在山顶?”齐岱问道。 “当年,隐云师叔最爱在这山顶,听松涛与海浪之声。”华复玉眺望大雪纷飞之中的苍兰海面,一指东南方向的隐约海岛,“所以,师父才在竹儿岛伐竹植松,再造了一个小小宝珠山,供养了师叔的魂魄。” 齐岱和修文大江各自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修文大江才道:“我两次施用忘印之事,恐怕要露馅。” 华复玉回头一看,自己这师兄不复往日轻世不羁,竟然有些忧郁。于是,双手结印,掌心上抬,宽大道袍中一股强大气息勃涌而出,在山顶做了个隔音的结界。 修文大江一看,倒背着手跳上一棵古松,复又盘腿坐下,抬头看大雪在头顶自结界处旁落。 “阿青一直以为当年与圣山有情,并且怀了圣山的孩子。这么多年了,追着我不放,非要见圣山。我避之不及,解释又没法解释,愁死我了。” 齐岱飘身站在松树的另一个枝桠上,“圣山当年倜傥俊伟,才行高远,也不怨阿青会心生爱慕。说起来,倒是咱们兄弟欠了阿青。” 华复玉走到松树下,负手而立,“要我说,还是三师兄欠妥当。” 修文大江胡子一挑,“老六,当时还不是你张罗着把我推去的,你道我愿意去骗自己的亲妹妹么?” 华复玉道:“那你何不直接把阿青关于圣山的所有记忆一并抹去,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让阿青误会圣山呢?” “我这不是…….”修文大江吞吞吐吐,要说不说,半天才赌气道:“我只这一个同胞妹妹,偏又生成那副样子,眼高于顶,形单影只半生。好不容易看上圣山,她自己又被师父认定是做那件事的合适人选。事了,她又从不想要做道士,我总不能让她知道圣山只是谨尊师命而行,并无意于俗世情爱,叫她自己觉得这世间一点念想也没有,整天游魂似的飘在竹儿岛上,终老了事吧?” 华复玉与齐岱对望一眼,“这些年,阿青每次来,都是过几日就走,且等她自己决定吧。” “这回不同了,”修文大江道,“我那四个徒弟,加上咱们那师叔转世的宝贝龙晏,捣鼓着与阿青一起查证忘印一事,正准备揭开本道老底呢。” 齐岱禁不住笑了。 修文大江听到声音,转头一看齐、华二人均满眼趣味地望着他,觉得心里更冤了,“我说我容易心软,干不了这事,你们不听,非得说阿青是我亲妹妹,我去最合适。我去了,这许多麻烦还要我一人承担么?”指着齐岱道,“齐小岱,你行二,掌门师兄太过正经,干不了这事,可轮也轮到你了吧?我代你走这一趟,你这么多年还曾表示过吗?” 齐岱笑道:“师父七个弟子,他不是最向着你么?你还用我表示?” 修文大江一听,看着山下的大墓黯然道:“你们哪一个敢说师父偏心?要说最疼爱,那还得是圣山和老华。我不过是被师父偏心些吃的喝的,圣山像个老来子,老华像个小棉袄。” 三人沉默良久,修文大江忽然抬头看看齐岱,道:“我想去看看圣山。” 第29章 忘印(10) 齐岱看看华复玉点点头。只见华复玉双手伸向空中,默默念咒,不一会儿,掌心中出现了两颗避水珠。 齐岱感叹,“当年隐云师叔赠咱们师兄弟每人一颗避水珠,倒是只有老六修成了这分水入海之法,始终没有用到。” “七颗珠子都保存在我这里,却难再有七人同时入海一游的场面了。”华复玉语气也有些落寞。 齐岱和修文大江将避水珠含于口中,三人点足跃起,穿越雪幕,飞入阵阵海涛。 >>>>>> 碧海之下,水幕之内,海底一块万年陈冰。 齐岱、修文大江、华复玉落足冰前,华复玉隔空手写符咒,默默念颂,不一会儿,水幕撤去,结界打开,陈冰现出,三人走入冰室。 “隐云师叔所赠七口冰棺,道是可存养魂魄,重塑人身。没想到倒真的被圣山用到。”齐岱道。 七口冰棺排成一排。 第七口冰棺之内,里面张圣山静静地躺着,玉颜青鬓,道骨仙风,堪称“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圣山这般人才,难怪阿青念念不忘。”修文大江手覆冰棺,忧伤感叹。 “圣山尊师命以心头之血保养隐云师叔魂魄。只此一念,已足百千万件功行。”齐岱道,“圣山终有醒来的一日。” “说起来,隐云师叔移湖入海,逆行于山地川泽自然长养之则,虽救万千黎民,但是自己却遭受天谴,差点魂飞魄散。圣山所做一切,除了师命,也都是师叔德行器局感召。”华复玉道。 “圣山恢复的如何?”修文大江道。 华复玉推开冰棺的棺盖,手搭张圣山脉络,仔细查看。 好一会儿,他掀开张圣山胸前白衣,一个核桃大的伤口露了出来。 “恢复的不错,伤口也在快速地愈合了。” “十几年了,再不好,我都要咳血了。”修文大江道。 “慢慢将养,久久为功。又不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你急什么?”华复玉拍拍师兄扶在冰棺上的手。 齐岱道,“当年若非圣山已心血几乎尽失,我兄弟二人又怎会被一个西域道人困住?圣山又怎会遭逢这些伤害?不知那道人现在是否还在人世,如我遇到,定让他尽数奉还!” “冰室不宜常开,走吧。”华复玉将冰棺盖好,三人走出冰室,华复玉念咒施印,海水掩去陈冰。 >>>>>> 密中密室,章、龙、明三人如约而至。 钟敬笑着一摆手,一盏点油灯燃亮。 “可以点灯么?”龙晏奇道。 “这不是落雪了么?无月。”钟敬懒洋洋坐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油灯,为何看着这么眼熟呢?”龙晏趴过去细看。 “宁十八的,能不眼熟么?”明月道。 钟敬笑着看明月一眼,“借来用用,你们走了,就还给他。” “他不是整晚整晚灯不离手么?你是怎么搞到的?他若发现了怎么办?”龙晏奇道。 “跟他打交道十几年了,总有办法。不过这办法可不能告诉你,不然你也用我也用,宁十八才真要发觉了呢。”钟敬笑。 龙晏和明月心里都道:这钟敬着实嚣张,偌大的太清宫,哪里找不到一盏油灯,非要宁十八这盏? “行啦,说正事。”章无象拨乱反正,一看钟敬,又道:“烧水,泡茶。” “你看这少爷脾气!到处都能使唤人。”钟敬嘴上说着,手上却三两下把茶水弄好了。 “你们也有忘印的线索了吧?”钟敬用嘴努了努龙、明二人。 章无象转头去看。 龙晏和明月对望一眼,心道:这钟敬好灵的讯息。 钟敬笑道:“好巧不巧,修文老头儿撅着屁股趴在九楼屋顶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便也将就着听了一听。” 龙晏乐了,“修文老头儿一直呆在屋顶上,听了个全程?” 钟敬道:“那可不,身上落了好厚的一层雪。若不是他身上的酒味,我差点就错过了他。” 龙晏搓搓手站起来,“那他今夜可不得已经被打草惊蛇,肯定会忙着灭迹?” “聪明!”钟敬笑道,“所以他从九楼回来,我就一直远远跟着。他拉了齐岱和华复玉山顶一聚,华复玉结了结界,我啥也没听到。” 龙晏和明月都有些失望。 “我在雪中等了一会儿,后来他们三人跳海,我就回来了。”钟敬抿一口热茶,又帮章无象将茶盏送到手上。 龙晏和明月跳了起来,“跳海!三位道长都跳海了么?!” 钟敬示意他们好好坐下,“这帮老道做什么,你都得以平常心看。他们怎么可能寻死?都攒着劲儿想当神仙呢!” 看两人仍然不安,又安慰道:“若不是修炼,就是玩去了。不要大惊小怪。” 明月很是不信。这大雪飞扬的,自己刚拜的师父跳海了,怎么说也是大事一件。 龙晏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打算怎么在十日内,给那修文青一个交代?”钟敬道。 “你知道修文青?”龙晏问道。 “不就是修文老头儿那美人妹妹么?每年来,怎会不认识?”钟敬道。 “是啊,她说自己也被修文老头儿施了忘印。” “她年年这么说,可是好似没人信。她的这儿,”钟敬指了指脑袋,“好像有些错乱。” “他们瞎说!她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记忆被抹去了。”龙晏道,“哦,对了,钟先生可知道张圣山这个人?” 钟敬意看了龙晏一眼,眼角笑意不见了,嘴角却还挂着一抹。稍一顿,他一敛玩世不恭神态,沉吟道:“圣山是张真人的关门弟子,十六年前出了趟远门,回来就受了重伤,养伤去了。” 章无象听他语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可是这修文道长给自己妹妹施忘印,就是为了这张圣山?” “据修文青说,正是。”钟敬道,“但圣山是不会沾染男女之事的,他一心修道,怎会招惹红尘,倒行逆施?如果这修文青真被施了忘印,原因又确实与圣山有关,那一定是因为圣山的其他事。” “两次施印,都直指修文道长,则就算不是他亲为,也必然知情,还得从他身上入手查。”章无象道。 “上一次距今十六年了,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龙晏道,“但能把这种秘术用到自己亲妹妹身上,一定是善意的。” “修文老道嘴硬,修为又好,想让他自己吐出实情,只怕咱们实力不行。”钟敬道,“不过——” 章、龙、明三人洗耳恭听。 “能用上忘印的,一定是不欲为外人知的大事。若是修文老道用了这秘术,太清宫又不追究,则必是太清宫的大事。这等大事,又怎会只有修文老道自己知道?必是太清宫这几个老道共同进退,一致守口如瓶。” 章无象点点头。 “张朝真或许也知道。”钟敬忽然道。 “张道长身为太清宫住持,不是比修文道长更难松口?”明月奇道。 “那是你没找对法门。”钟敬起身,走到书架上翻找几下,拉出一个卷轴,递给章无象。 章无象展开一看,画上一条呼之欲出的巨龙。 “陈储的龙图!”龙晏低呼。 “有眼力!”钟敬移过油灯,“不过,你再仔细看看。” 龙晏依言仔细再看,还没看出端倪,就听章无象道:“这是仿作。” 钟敬笑,“还得是呈祯。” 绕过身来取回龙图,钟敬把它卷把卷把又塞回到书架中。 “这一张,是我画的。”钟敬散漫地坐回椅子,嘴角一弯。 看着三人均有些惊讶神色,钟敬颇为自得,“我跟师父陈储习画,是最得他真韵的弟子之一。” 龙晏和明月马上憧憬不已,虽然他们不太懂画,但从钟敬得意的语气中,就可以听出陈储境界之高。 “张朝真在入道之前,也曾拜到师父门下,修习过几年。” 不要说龙晏和明月,就连章无象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张朝真平生最爱,就是陈师的龙图。”钟敬长腿一盘,端回茶盏,“十六年前陈师谢世,生平所画最后一张龙图,也是成就最高的一张,便是被张真人和张朝真带回了太清宫。” 章无象道:“钟兄,难道这些年,你盘桓不去,就是为了这张龙图?” 钟敬看他一眼道:“主要原因吧。” “那你是想送给住持道长一幅,作为交换?”龙晏道。 “张朝真要是真这么容易搞定,太清宫也轮不到他当住持。”钟敬道,“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大方,就是有这龙图真迹,也舍不得送给他呀。” “你帮我查清楚忘印一事,我送你一张陈师的真作。”章无象道。 钟敬高兴道:“此话当真?” “当真。” “还是呈祯懂我,不枉我引你为知己。” “你把地皮换给我,京城的宅子又不去住,就当是给你个补偿吧。” “你这补偿,可比你那宅子值钱多了。” “我却不知道你原来都是以钱来衡量的。”章无象笑着看他。 “瞎说!这不是怕这俩小孩没数么?别再以为是你占了我钟敬的便宜。你这富可敌国的,怎么也不能落个算计朋友的名声。” “你倒是好心。”章无象被他逗乐。 “那,钟先生准备怎么办?”龙晏好奇道。 “你俩谁都行,把我的仿画丢一张到张朝真院里。咱们就等着他给咱们引路就行了。” “这么简单?”明月不信。 “那你还想到大殿三拜九叩之后再去?” 明月脸竟然红了, 忙道:“不,不,不必了。” “明月是说,张道长怎会因你一张画,就露出忘印的踪迹。”龙晏见不得明月这老实人被钟敬调侃,主动解释道。 “非也。”钟敬放下长腿,找出一张还没有装裱的画作,递给龙晏,“并非因为看出是我的画,而是因为看出这是陈师龙图的仿作。” “张道长心思缜密,若看到这幅画,确实容易想得比较多。”章无象道。 龙晏忽然想起地下河洞道里钟敬与包德意的对话,“你不会就是为了借机找找龙图吧?” 钟敬瞟了他一眼,“找龙图是我的事,查忘印是你们的事,之间还有冲突么?你就说干不干吧?” 章无象一抬下巴,明月把画从龙晏手里拿过来,揣到了怀里。 >>>>>> 海风裹挟着雪花,仍就是漫天飞舞。 明月树梢疾行,在长老院落下。 他把装着画的油皮袋子挂在张朝真的门上,又回升到树梢,左右看看无人,起身离去之时,倒手扔了一颗石子在那门上。 张朝真正在打坐,闻声敛气收功,披衣出来。 油纸袋落在雪地上,张朝真弯腰捡起,左右没有看到来人,关上门返回屋去。 “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龙晏和明月伏在树林中。身上披着染白的蓑衣,大雪之中竟然很难发现。 “别急,怎么也得我把这壶桃花酿喝完。”钟敬盘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毫不在意。 “他会去找谁呢?”明月道。 “他找谁,谁便是关联紧密者。”钟敬又道。 “早知道要伏在这雪地上,就带个手炉出来了。”龙晏手脚紧缩,最大化地减少了散热面积。 “冷啊?”钟敬笑道,“你这差得有点远啊,这才多大会儿,你就受不了?” 龙晏刚想辩解,被钟敬把手抓了过去,只觉一股气息自掌心传来,身上竟然渐渐暖了起来。 “咦?这法术好!谢谢钟先生!”龙晏低声道。 钟敬但笑不语,放下龙晏的手,看他的眼神却多了一份探究。 正在这时,张朝真出来了。 他步履匆匆,竟是朝三清大殿而去。 龙晏和明月刚想起身跟上,钟敬道,“先别动,他就是去拜拜。” “钟先生何以知道?”明月奇道。 “再怎么说,也认识二十多年了。”钟敬喝着他的桃花酿,一双眼睛也象沾染了桃花一般,随便一瞟都似含情。 明月心里一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钟敬笑道,“你等他从殿里出来,还会到殿前古松之下站上一站,随后的去处,才是咱们要跟去的。” 果真,张朝真在大殿点燃三支神香,叩拜之后才起身轻轻掩上殿门。 殿前两棵古松,粗可双人合抱,枝桠横出,树冠蓊郁,飞雪漫天之中,更显雄奇苍翠。 张朝真走到大雪之中,手抚古松,仰头看漫天银絮飞旋,似思绪万千。 良久,他才往隐山大墓而去。 三人提步跟上。 张朝真轻轻叩门,孙奇九开门一看是他,脸上难免惊讶,赶紧把他迎了进去。 三人又藏身许久,才见孙奇九匆匆出来,冒雪而去。 明月看钟敬只是瞟了一眼,不禁好奇地问钟敬:“要不要跟去看看?” “等着就行。”钟敬躺在雪地上,手放在眉处,眼睛看着深邃夜空。 龙晏也仿着他的姿势躺下身去,钟敬扭头笑一笑,又转回头去接着看他的雪。 “回来了。”明月低声道。 三人仔细一看,孙奇九喊来的却不是修文大江,而是齐岱。 只见孙奇九与齐岱推门进去,孙奇九的住所竟然出现了结界。 “设了结界。不用等了,回吧。”钟敬站起来,没事人一样提着小壶径自走了。 龙、明二人惊疑交集,还道听错了话,隔了片刻,明月才用内气低声喊道:“你……你说什么?” 钟敬并不回头,扬起手摆了摆,脚步不急不徐,雪地上却只一行浅浅的脚印。 龙晏和明月呆呆看他走远,互相看了又看。 “原来,只留一行脚印的人,是他。”龙晏道。 “咱们还等么?”明月问道。 “没听说么?设了结界。”龙晏看着大墓密室道,“就是说两次忘印中至少有一次是与这大墓有关。里面有什么呢?” 龙晏手指摩挲着指尖上滑伤留下的旧印,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神秘的梦境。会不会那梦境与这滑伤有关?怎么伤得他记不起了,但大致何时伤得却是没忘。 “难道——” 明月精神一振,双眼明亮地盯着龙晏,等着他的下文。 龙晏却是没说下去,反而快步走向大墓,咬破手指把手放在了石壁上。 密室的石门轰然大开。 龙晏和明月各自愣在原地。 忽然两人被人分别提起,竟然一眨眼到了墓顶。 “嘘——,闭气。”钟敬低声道,把两人拉着伏下身去。 张朝真、齐岱和孙奇九自密室匆匆出来,齐岱手中还拿着钟敬的那幅画。 三人快速巡查周边,没有发现疑人踪迹,齐岱道:“朝真进来吧,奇九去看看。” 孙奇九道:“师父再设个结界吧。” 张朝真随齐岱进门,门口重新设起结界。 孙奇九飞足巡视,却也不敢远离,最后干脆盘坐在密室门后。 “你做了什么?”钟敬用口型问道。 龙晏不知该如何回答。 钟敬以为他吓坏了,遂拍拍他的肩,不再追问。 龙晏抓过钟敬的手,写道:“现在怎么办?” 钟敬写道:“走。” 取得今夜进展谈何容易,整个太清宫讳莫如深,又不能随便打探,龙晏和明月都不想轻易放弃。 钟敬一看,干脆压低声音道:“这孙奇九一会儿就会飞到墓顶看一看,再不走,跟他回密室么?” 龙晏和明月一听,这才悄悄跟着钟敬离开。 >>>>>> 章无象还在密中密室喝茶看书。 看到三人进门,给每个人斟了一杯热茶。 “去了哪里?”章无象问道。 “隐山大墓。”钟敬斜靠在他的椅子上,眼睛眨了一眨。 见章无象闻言看向龙晏,钟敬笑了。 龙晏心中忐忑,总觉得此事与自己万千条关联。 “可有发现么?”章无象又问钟敬。 “此事,修文老道只是被假手于人。真正拿主意的,应该是齐岱和张朝真。” 章无象缓缓点头,却看着油灯不发言。 “墓是张真人的,但里面一定另有秘密。”钟敬道。 “钟兄藏身在太清宫这许多年了,从未进去过么?”章无象问道。 “我钟敬还是有尊敬之人的。”钟敬答道,“比如张真人,确实是高道大德。” 章无象点头,“但事已至此,咱们也只好冒犯了。” “上次你们没有什么发现么?”钟敬道。 看龙晏和明月摸不着头脑,他又道,“你看,我又忘了你们被施了忘印。” “你知道我们上次进了大墓?”明月问到。 一看,龙晏还在一旁背着手发呆,便顺手推了推他。 钟敬笑道:“两夜一天,从九楼提了那么多食盒,要我不知道也难呐。” 章无象抬头,看到龙晏和明月都看着自己,才道:“钟兄剑胆琴心,倒是都瞒不过你。” 钟敬笑,“孙奇九是苦修,怎会从九楼弄吃食?肯定是修文大江了。” “钟兄明白人。”章无象道。 “那是!”钟敬道,“你们为何没有问问那英琅云芝?” “她一定也被施了忘印,”章无象道,“如果是我,肯定不想让她记得,张朝真道长更不会想不到。” 钟敬点头,“所以她也才会一趟趟地跑藏经阁。” 龙晏和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英琅云芝屡屡来藏经阁,不是找于清任,而是也在找忘印的讯息。 “眼下,只能从大墓入手了。”钟敬道,“要查出大墓里究竟放着什么,得靠龙晏了。” 龙晏闻言一哆嗦,“靠我?” 扭头看看身边三人,明月是十分担心加不解,章无象只是点了点头,钟敬则是笑得很有内容。 “为什么要靠我?”龙晏问道,眼睛盯住了钟敬。 钟敬拿眼神示意了一下龙晏背在身后的手,“若有秘密,也与你关系甚深。” 章无象起身,作势要走,“你让他想一想,不要强他所难。” 钟敬拉住他,“我哪里是在欺负他?你平素精细多智,不要告诉我你不是如我一样想法。” 章无象看看龙晏,见他仍未表态,便对钟敬道:“今日张朝真道长等人肯定已经警惕提防,大墓也肯定已经进不得。不如咱们好好想一想计策,过个两天,等他们放松防守了,再一击即中。” 钟敬点头。 第30章 太医局来了(1) 屋外仍旧大雪飞扬,屋内却自温暖如春。 龙晏脱下蓑衣藏在门后,使劲拍拍身上的残雪,扶着胸口,心里暗道:乖乖,这一晚上太冒险,差点享年十六。 “龙儿——” 龙晏听到这声音,吓得差点蹲坐在地上。 慢慢转身,就见喊他的齐岱正和晏淞坐在未点灯的桌前,四目正望着他。 龙晏第一个反应,就是齐岱知道了是他今晚“夜访”了大墓。 晏淞见他愣在门口,推着他走到齐岱面前。 “为父就要离开,以后你留在太清宫,多向齐师父请教。” “你是从哪里回来?”齐岱看着他脸冻得一片通红,笑问道。 龙晏觉得齐岱脸上每一条笑纹都满是内容,这话问得也颇为狡猾,当下心中一团忐忑。 “我……我与修文道长的四个徒弟,多玩了一会儿。” 晏淞将桌上一个锦盒推到龙晏面前,“这是一盒金银,留一点在身边,其他的捐给庙里。” 龙晏道:“老爹,你要捐便直接捐呗,不行就请齐师父帮着捐,咋还要经我的手呢?” 龙晏捞起晏淞的袖子,把两只冰凉的爪子伸进去取暖,又道:“我现在行医,也是可以养活自己的。何况身边这些病患,有钱人是真有钱,还能看着我衣食不周么?老爹无需为我生计挂怀,不是你说让我历练历练的么?” 龙晏把球抛给疼他在心尖的老爹,好整以暇地瞧着晏淞的反应。 没想到,这次晏淞非但没有叹气出声,反而在袖笼里抓住儿子的手,紧紧一握。 龙晏这才知道,晏淞把自己留在太清宫,是真的下了决心。 仔细一看晏淞神态,心中真怕老爹说出感伤的话来,赶紧转移话题,“老爹回程是要直赴荆江么?” 晏淞道:“齐道长、修文道长和华道长对为父说,太医局的人正往太清宫赶来,目的是那金鱼袋。三位道长与为父商议,送云开道长往南宫山药谷一避,所以此番须先前往药谷。” 龙晏甩出手来,“这太医局也是奇怪,不能好好地请云道长前往医治,非要取人家宝贝么?” “只因皇上这异火伤始自当任太医局院使安昭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院使安纳新之手,如果假别人之力治好了,他安氏一门如何再统领太医局呢?”齐岱道。 “如果云开道长及金鱼袋被带到太医局,利用完毕之日,大致也是云开道长被灭口之日。”晏淞道。 “这太医局如此看来太过贪心,名利都想要,就是不要脸面!” 晏淞听龙晏这不平之语,笑着拍拍他的手,“所以为父和三位道长商量,断不能让太医局得逞,我与云开道长等今夜就启程。” “今夜?冒着这般风雪?”龙晏吃惊地说。 “正好风雪掩盖踪迹。南宫药谷一向低调神秘,就算太医局知道这个去向以及药谷的名号,真要找到路径,也要看他们本事。”齐岱道。 “放心,章先生派了云泽盟的明家班护送,不会有闪失的。” 晏淞这里话音未落,谭克明敲门进来,“师父,都准备好了,这就走吧?” 晏淞拉过龙晏,犹豫一下,给了他个拥抱,又将他的手放入齐岱手中,“龙晏,就拜托齐兄了!” 说着,向齐岱一抱拳。 齐岱赶紧扶住,“晏兄放心!一路小心!” 晏淞再看龙晏一眼,与谭克明匆匆走入风雪之中。 龙晏一看此景,心中忽生万分不舍,从门后捞起先前藏起来的蓑衣,追着跑出门去。 几辆马车整装待发,车队旁边站着送行的修文大江、华复玉、张朝真、章无象等人 在他们旁边,一位中年男子与一位高大青年并排站立,一看晏淞匆匆走来,抱拳致礼。 章无象介绍,“这位,便是明家班班主明安,”他一指中年人道,言毕又指着那位高大青年,“这位便是副班主,也是明班主的二弟,明干先生的二哥,明泽。” 修文大江道:“明干虽已性命无忧,但是还需调养,况且牵扯到他人心心念念的秘密,我看还是一起去避避的好。” 晏淞心知,这所谓的秘密恐怕也是干系重大之事,于是向着修文大江一抬手道:“南宫药谷一向避世自隐,行踪难觅,我那外祖也是侠义之人,这些年来所藏活豪士以百数,修文道长放心!” 章无象弯腰致礼道:“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士君子之勇也。呈祯感佩至深!” 明安、明泽抱拳齐道:“晏先生大义!” 晏淞赶紧还礼:“晏某举手之劳,我外祖一门才是皆称君子之勇。诸位放心,既入药谷,药谷便共进退。” 龙晏这才看到明月和一个俏丽的女孩,正把明干也搬进马车。女孩临进车厢,对着明月莞尔一笑,明艳美丽,顾盼生辉,笑得龙晏心中一跳。 章无象把贝二爷招来,嘱咐检查车上用品尤其是药材和食物。贝二爷道,均已备好。 章无象再一摆手,贝二爷将白衣瞎子也送上了马车。 “他也去么?”龙晏奇道。 “他是可操乐阵之人,留在…….”明月还没说完,龙晏点头道:“留在外面,还不如一并藏起来,放在眼皮子下面看着。” 明月点头。 晏淞与送别之人拱手致礼,又深深看了几眼龙晏,这才与谭克明等驱车而去,不一会儿,车队便隐没在风雪中。 龙晏拉过明月,“你爹亲自去送?” “先生说乐阵事大,加上太医局一直对金鱼袋虎视眈眈,还是保险一点。” “那姑娘——” “我堂姐明缘。” “哦——”龙晏点头记在心里。 “做了这些筹划,看来是早就商议好了,却把咱们一直蒙在鼓里。”龙晏道。 “那说明事情无需咱们的参与。”明月说着,回到章无象身边。 龙晏点头,明月到底比自己老练。 第31章 太医局来了(2) 清晨,雪终于停了,天气奇寒。 龙晏深一脚浅一脚,趟着积雪赶到厨房,高兴地看到厨房之内仍旧蒸汽腾腾。 进门一看,郭津被安顿在灶前烧火,李焕明蒸了一大锅热乎乎的素包子,烧了一大锅小米粥,旁边还有几盆拌好的小菜。 “敢情,这云开道长把火头军的位置,让给了李兄?”龙晏边笑边走到笼屉边,捞起一个大包子。 “小心烫。”李焕明说着递给他一个盘子。 龙晏忙把包子丢在盘子里,又问:“明月和那聒噪的沈驰音呢?” 郭津笑,“他们俩被师父支应去了长老院。” “为何要去长老院?”龙晏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张朝真要查昨夜有人私访大墓一事了,心头不禁有些发虚。 “据说,是太医局院使来访。”李焕明道。 “这么快就到了?”龙晏听完就要跑出院去。 “你还是先吃了包子吧,找不到东西,太医局的人不会走的。”郭津道。 龙晏脚下一顿,“说的有理!” 当即拐了回来,拉过包子吃了起来。 李焕明道:“来的不仅是太医局院使安昭,还有皇城司公事于光本。” “皇城司?”龙晏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机构,但既然与太医局一起来了,那就可能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之辈。 “就是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职能么,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乃皇帝爪牙,不受三衙辖制,权柄甚重。”郭津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慢悠悠道。 龙晏看了看郭津,点点头。这几天来,郭津说什么,他都不觉得惊讶了,毕竟人家家学渊源,祖父是一代大儒,准夫君又是章无象那样你都不知道他有什么不会的那种人。 “若只是为着金鱼袋,看来这太医局是势在必得了。”李焕明道。 “看来,住持道长要与他们好一番周旋了。”龙晏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不太看好太医局此行,但是既然连院使都亲自来了,这要拿不回去,颜面何在? 这样的热闹岂容错过?龙晏三口两口塞下包子,拔腿就往长老院跑。只是还没等他跑出厨房小院,就见一个身影倏地一下掠过。 ——龙晏被华复玉捞了起来,再落脚却已经在明霞洞口了。 “那些人来意不正,还是避着一点好。”华复玉道。 明霞洞前的平整崖台上,用一块石头压着一摞纸。华复玉指着那些纸道:“何时把这些方子琢磨透了,何时下山吧。” 说着双手一抬一挥,明霞洞上下左右竟然现了结界。龙晏知道,这在外面就看不到明霞洞了,自己也休想偷偷跑出去。 龙晏坐在冬日艳阳下,乖乖地开始翻方子。 华复玉点点头,独自在洞口的石块上盘腿打坐去了。 不一会儿,华复玉觉得自己面前总是影影绰绰的,出定一看,却是龙晏。 “道长,方子都看完了,我下山去了。” “全都看完了?”华复玉知道这龙晏天纵奇才,可也没想到奇才到如此程度。那些方子他光默写就默写了两天,只道这龙晏能安生地在明霞洞待上几天,好歹也等张朝真把太医局和皇城司那俩瘟神打发走了,再说下山的事,没想到这半天不到竟然看完了? 华复玉不信。 只见华道长重新盘起两腿,左手一捋胡子,“那就从第一张开始背吧。” 龙晏也背起双手,在华复玉面前边背边评讲,从第一张方直背到第九十一方。每类先论主方条文,次以同类方条文附述于后,再次附注文并方药加减,末述六经脉证及别证变证,条理清楚,言简意赅。最后,附赠他自己收集的杂方。 华复玉扶额暗叹:“到底不能以常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去衡量师叔这样的非人类啊。” 但是在龙晏面前,还得以规矩约束着,不能让他落在太医局的眼里,再生枝节。 华复玉弹弹衣袖站起身来,道:“既如此,那就到后山帮我看看种的药材长势如何了。” 说着,华复玉大袖一摆,带着龙晏转眼到了后山。 龙晏一看,乖乖,这老华比老晏还狠,是想让自己老死在这片药田里啊。 只见眼前这座山层层梯田,每一层都种着一种药材,梯田一层一层无以计数。虽然岁近隆冬,但是这些药材该开花的开花,该长叶的长叶,倒是一派葱茏。 “葛根和乌头有成熟了的,该收的要收一收;当归和黄精,该把雪往旁边清一清了;白芷和黄芪、当归刚种上,你看要是有没出苗的,得补一补种子……..” “那什么,道长,能否等我干完了一样,咱再说下一样?”龙晏道。 “那行,就先收葛根和乌头吧!”华复玉递给龙晏一把小铁锹,自己又坐到田头打坐去了。 “那个,道长,我能有什么报酬么?”龙晏讪讪地开口。 华复玉双眼一蹬:坏了,忘了这茬了!这转世的小师叔可不是唬弄唬弄就干活的主儿。 “有!怎么没有!你想要啥?”华复玉道。 “您那架子上的丸药?”龙晏戳摸着手尝试着问道。 “干完一样挑一瓶!”华复玉道。 “您可不许反悔哦?”龙晏唯恐他后悔,左看右看没有找到纸笔,只好拿着石块在大石上草拟了一份契约,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把石块递给华复玉。 华复玉接过来,也在石块上刻上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华”字。 “不能反悔!”龙晏强调。 “不能。”华复玉道,“老道行医立世,靠的就是诚信二字,岂有言出不行之理。放心!” 龙晏这才拿起铁锹去收乌头。 “您……你是分得清乌头和附子、天雄的吧?” 华复玉刚闭上眼睛又张开,语带迟疑问龙晏道。 龙晏无可奈何一翻眼睛,背给他听:“三者虽同根同种,但乌头为块根,其上所附生的是附子,附子未生幼根者称为天雄。”背完自己又嘟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连这都分不清,我还行什么医?” 华复玉当没听见,微笑着点点头,放心打坐去了。 这体力活可不比背方子,是真要花力气才行。干不一会儿,龙晏竟然在雪地中大汗淋漓。 他故意将挖出的乌头在雪地上依序摆开,渐渐摆出个鱼图的形状来。 嗖的一声,修文大江落在了华复玉身旁,“还是老华有办法,没让这祖宗跑到长老院去。” 华复玉闻言想到自己默了两天的方子,心中一苦。这都不说了,就指望这块药田能留住他。 “他这是干活呢还是玩呢?”修文大江看着龙晏来回跑着摆弄乌头,看着似乐在其中。 “你还是操心你那几个徒弟吧,二师兄和朝真别刚把人支应走,他们就捅咕人家一下,再把人搞回来。” 修文大江一想,还真有这个可能,跳起来就跑了。 第32章 太医局来了(3) 龙晏这边在雪地里翻找乌头,手冷成一团,运气行功一阵,稍有好转,但还是有些寒意。 转眼看到华复玉,龙晏凑了上去。“道长,有没有御寒的法门?” 华复玉心中一愣,糟糕,忘了这祖宗现在还只是凡人,这要是冻出个好歹,不要说齐岱和修文大江两位师兄那里说不过去,就是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呐。 遂一招手,龙晏附耳过来,华复玉传授了一个热火诀。 “真有这么灵?”龙晏听完跳开。 “真这么灵。”华复玉道,心中又想,我就算有心骗谁也不能骗你吧,这还用质疑吗? 龙晏站立一旁,心中默念,气随念走,不一忽儿,手脚真的暖了起来,高兴地一拍手,“果然管用!” 华复玉笑着点点头,又坐在大石上入定去了。 龙晏心道,这华老道有些东西哈,以后得好好与他相处,挖掘挖掘,把自己用得着的,都学到手。 “那,有没有动心起念,就能把药材收了的口诀?”龙晏看华复玉刚刚闭上眼睛,赶紧插空发问。 华复玉闻言,挺直腰板就一瞪眼。 龙晏赶紧拿起铁锹,又跑回雪地里挖药去了。 明月和沈驰音看着修文大江去而复返,却是丢给两人一张纸条便不见了。 明月打开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速回厨房!” 两人悄悄把纸条给齐岱一看,眼观鼻,鼻观心退出长老院。 刚走几步,就听明月低声道:“不要回头!” 沈驰音意会,也低声道:“难道有人跟踪?” 明月翻身挑起一脚雪,正好撒了沈驰音一身。“回头看看!”明月低道。 “师弟!你是不想活了么?”沈驰音边拍打衣服,边跳脚骂人,说话间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只见树梢上,两片衣角仓促间隐去。 “果真有人跟踪!”沈驰音道。 “师姐,师姐,我没看到你啊,真不是有意的!”明月佯装帮着沈驰音拍打衣服,便凑到她身边道:“树梢,两人。” 沈驰音点点头,一脚踢到明月腿上,“我刚上身的簇新棉袍,让你给我弄一身雪!” 明月佯逃,一翻身也上了树梢。 树上两人未及躲藏,也无处躲藏,心中一横,迎头上来便打。 忽听得一声老牛般的怒吼,却是一个僧衣装扮的人端着一柄金刚杵,向着明月欺身而来。 不等明月反击,沈驰音解下腰间长索,疾飞而出,风声呼呼,拍的一响,打在僧人落足的树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僧人赶紧起跳,转换方向,挥动大杵直奔沈驰音而来。 明月大喊“小心!”,双足已经飞旋直下,将将拦住僧人去路。 僧人一看被人拦住,大杵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直攻沈驰音下腹。 这时,一个蓝布道袍的身影倏地飞出,拉住僧人大杵,用力逼得他他就地反转起来。 蓝布道袍的身影,却是齐岱。“没想到,在我太清宫的地盘上,还能有人逞威风?!” 身后数人跟着跑出,却是张朝真并安昭与于光本等人。于光本见僧人已被齐岱摁在地上,沈驰音和明月将另一人围在树上。 于光本上前冲着齐岱作了个揖:“这两位师父,都是第一次来太清宫,估计是想看看风景。” 齐岱喝道:“看风景?能看得我太清宫弟子被堵截在干活的路上?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还要呈此威风?” 沈驰音闻言,赶紧手捂小腹,似极痛苦。 僧人兀自口硬,说道:“哪里是我们肇事,分明是这两人太过无礼,寻事欺生!” 树上之人喝道:“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哪里又能被两个少年欺辱?此番便是要逞这威风!” 说话间,飞身下树,一手摁上明月肩头。 沈驰音见状,扬起长索,向他劈头打落,那人自背后抽刀便格。 谁知沈驰音手下一转,长索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 那人足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身形向前就是一冲。趁他跃在半空,晃动身形,甩开长索。得手之际,翻身一滚,却是手拉长索,导致沈驰音身形不稳,根基全失。 就在沈驰音将将要倒地啃泥之际,被齐岱捞起,推立一旁。 于光本看到这里,佯怒呼道:“这是道观!还不赶紧住手!” 安昭心想,人家太清宫诸人也不是傻子,难道还看不出你是有意挑事?不过由于仍无一丝关于金鱼袋等物的线索,便也揽衣袖手,作壁上观。 张朝真上前一步,道:“这两名弟子也是刚刚入观,做些杂活,还是让他们先行离去吧?” 说着,冲着齐岱行了个礼。齐岱也正想借坡下驴,佯装心中气愤犹不可解,但是住持发话了又无可奈何,只能作势挥了挥手。 沈驰音和明月一看,赶紧施礼退行,行至五六步之外,才又转过身去直行。 齐岱道:“我太清宫虽然只是处道观,可也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了,还从没有人能在太清宫里硬闯。要找什么或打听什么,也得看我太清宫有没有或知不知,断没有搜的道理!” 于光本赶紧上前冲着齐岱一作揖,“我皇城司纵然任务再紧急重要,也绝无搜索太清宫之意!道长误会了!” “未予知会便四处行走,未有纷争而打伤弟子,我却不知道这还是误会!”齐岱一板脸也是相当严厉,双目一扫俱是寒意。 于光本与安昭对视一眼,又向张朝真道:“今日打扰,还望住持道长再询问一下观中诸人,有没有人只道金鱼袋和龙图的下落。”说着挑衅地看了齐岱一眼,“若有,还是遣人只会我等二人,毕竟我们要掌办的,也是皇上交代的公务。” 齐岱闻言,手下用力,僧人吃痛哎吆一声。 张朝真看看齐岱,这才向于、安二人道:“观中游方挂单的道士甚多,来到观中也多是各自修行。贫道确实也不曾留意人家到底携了什么宝贝。所谓金鱼袋等,我等也只是听闻一些传言,并不知到底情形。我师叔刚刚游方回来,更是无从知晓。还望谅解!” “如此,若有消息,还望道长明白干系之重大,早早知会我等。”安昭道。 于光本向齐岱瞧去,见他三四十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竟是对自己等人再不瞧半眼。于是,也向张朝真拱手道:“告辞!” 第33章 太医局来了(4) 张朝真和齐岱听闻此言,均有些意外。这二人带队千里而来,竟然说走便走、不歪缠?齐岱看看张朝真,张朝真看看齐岱,脸上都有些质疑。但是,看到安昭与于光本依言往外就走,两人便也作势送上一送。 密中密室,章无象看着钟敬刚刚用手发功烧红的小泥炉膛,“你是说,安昭此番目的,不仅是金鱼袋,还有一颗陈珠?” “说实话,这皇城司于光本的师父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悄悄委托我查找龙图的下落,这些年虽然没找到,但时有交流沟通。现在他师父死了,于光本接了他的位子,也接了他的任务。这龙图之中,一定藏了个大秘密,否则不会寻之十六年而不弃。正好,他们不委托,我也是要找那幅画的,因为即是陈师遗作,自然应该由其后人保存,而不应放在这太清宫中,况且太清宫当初也没有支付陈师润笔,更没有藏之以秘的道理。 至于这安昭,多年来从未放弃寻找陈珠和金鱼袋。之前金鱼袋在太医局失火被焚,安昭可是曾亲见的。所以不相信,是因为云开父子都被烧得无可辨认了。这就很有悬念了,到底是连人带宝都已葬身火海,还是一并逃离京城,隐去影踪?现在出现了金鱼袋传闻,自然要亲自来辨认一番。” 钟敬看看章无象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低头凑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金鱼袋的下落?” 章无象放下手中的茶盏,长腿一伸,舒服地把脚放在泥炉附近取暖,“我云泽盟每年进出手的货物不计其数,倒是没有听闻有此一号什么金鱼袋的。” “呈祯——”钟敬极其不信地打量章无象。 “不过,如果钟兄或者太医局出价够高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帮着查上一查。” “那就是知道了。”钟敬坐下端详章无象片刻,“其实,我倒是不希望金鱼袋落入太医局的手中。” “哦——”章无象颇有兴味地看着钟敬。 “当年,太医局为了取得金鱼袋的所作所为,钟某也有所耳闻,太不道义。但是——”钟敬坐直身体,直视着章无象的眼睛道:“这陈珠出现的时间可太值得揣摩了。珠子与龙图最早见于太医局之口,都是距今十六年,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确实不太寻常,这太医局十六年不殆寻访一颗珠子,想让人不多想也难。”章无象打量钟敬,彷佛钟敬也是寻珠之人。 “放心,我只是找龙图,珠子要是能一并寻到,也不过意外之喜。”钟敬道。 看看章无象似乎不信,钟敬也并不再解释,转问道:“你与那龙晏认识许久了?” 章无象缓缓摇头,问他:“因何问起龙晏?” 钟敬大有深意地看着章无象,“看你对他无所不帮,我还以为你们是莫逆之交。”看章无象笑着偎近了火炉,钟敬踢踢炉子让火更旺,又道:“这龙晏脉象十分有趣,脉大而弘,像个修了几千年的老妖精。” 章无象一哂。 钟敬笑道:“像个修了几千年的老神仙。他体内的气息如此博大,他自己竟然不知道,整天表现得像个小土鸡,看着啥也不会,行为言语也颇为鲁莽童真,倒是有趣的很。” 看章无象似听似不听地翻手取暖,钟敬正色道:“这龙晏,要么大智,要么大愚。不管哪一样,将来都不容小觑。不信等着瞧。” 章无象笑,“难为钟兄如此看得起他,我如果把你的话告诉他,恐怕龙晏自己也要被吓着了。” “我的直觉啊,直觉——”钟敬把茶盏斟上热茶,推给章无象,“这龙晏将来可是搅动风云之人,你我这些能力在他面前那都是小把戏,搞不好咱们二人将来都得跟着他混江湖。” “不要扯闲篇,说说那颗陈珠。”章无象打断他。 “那颗珠子,据说是安昭的父亲提出要找的。”钟敬谨慎地打量章无象。 果然章无象听到安昭之父的说法,眼神里寒意骤增。 钟敬暗叹一口气,隐约知道当年安昭之父安纳新曾经设计章相,在章相获罪一事上推波助澜。 “我听闻只因陈珠是解皇上身上异火伤的药引,非此不可,所以太医局志在必得。” “这异火伤不是皇家之秘辛么?怎么搞得现在好似尽人皆知?”章无象笑道。 “哪里又尽人皆知了?知道的人,说明均与此秘辛关联。这样的人多了,难道还是什么好事情么?”钟敬伸了伸腿,“我怎么隐约感觉龙晏与这所有秘密都有某种联系呢?” “你想多了。”章无象推开茶盏,站起身来。 “咦,说起来,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怎么好像没有见到他?他不是最喜欢看热闹么?”钟敬似有重大发现,也跟着站起身来,“还是说,这帮老道把他藏了起来?” 章无象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也别修仙了,干脆修疑吧!我看你在这方面最有天赋。” “好好收拢龙晏,将来你会感谢我的。”钟敬没理他的调侃,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道。 看着章无象迈步往外走,钟敬不咸不淡地开口又道:“安昭和于光本最晚明天中午就要找我了。” 章无象看他一眼,笑道:“好好谈。” 冰天雪地忙了半天,乌头才收了不足两畦,夜晚龙晏躺在华复玉的半旧床榻上,两眼巡视架子上满满的瓶瓶罐罐,心道:这华老道的丸药可是真不好挣啊! 恰在此事,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坐在案前摆弄药材的华复玉听闻,扔了一大棵黄精过来。 龙晏瞧着这玩意儿,还是想念热腾腾的包子,心里非常后悔:早上为了赶热闹,包子只吃了一个,李焕明那么好的手艺可惜了。 这边他还未及叹气出声,那边门上响起了三声轻叩。 龙晏看看华复玉,见他微微点头,飞速跳起来把门拉开。 第34章 太医局来了(5) 修文大江大摇大摆进得门来,身后拖着一个大食盒。 “龙儿可是饿了?” 龙晏忙不迭点头。 修文大江将食盒往书案上一摆,“打开看看!” 龙晏拉开一看,热气腾腾的几个小菜和一大罐鱼片粥,旁边的荷叶里还包着一只叫花鸡。 “你这在外面吃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太清宫还要如此招摇。”华复玉皱眉道。 “这你就不懂了,在外面吃,那叫日常,别人看你的吃食都取自九楼,顶多唤你一声奢靡。在庙里吃就不同了,这叫修行,管他什么珍馐佳馔,在我等眼里亦只是吃食,如同馒头野菜没有什么差别。”修文大江一边往龙晏碟子里堆吃的,一边对华复玉胡乱解释。 “你还是收敛一些吧,别把龙儿带歪了。”华复玉冷眼旁观。 “怎么会!任他珍馐如雨倾盆,我自道心清明如磐不转。”修文大江说着,龙晏连忙点头。 “你来的路上,可有人跟踪?”华复玉道。 “就是有人跟,他不是到了你这结界处,就啥也找不到了么?” “我去看看。”华复玉说着,倏忽不见了。 蜿蜒的山路上,两个黑衣人正在疑惑不解。 一人低道:“明明看着那老道走来此方向,为何不见了踪影?” 另一人道:“都说这道观神异,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谨慎移动身形,观察着黑夜中黑黢黢的山影树木,唯恐忽遭埋伏。 忽然山间风声大动,一个黢黑的身影唰唰自林间穿过。 两人大骇,点足飞上树梢,静伺不动。 四周陷入死寂般的沉静。 过了一会儿,黢黑身影再次穿林而过,却在月光之下露出两颗长牙。闻到树上生人气息,逐渐盘桓到树下,以头拱树。 树上两人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才把持住不落下去。 黢黑身影后撤,猛然发力狂奔,两人所在树木被撞的将倒欲折,两人连忙飞身而起,于夜风中疾步蹿行,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树静风歇,雪后青山在暗夜中归于沉静。 华复玉树巅一站,宽袍大袖一拢,一只黝黑小猫乖巧地跳上他的肘弯。 修文大江轻轻落足在他身旁,“为这两个跳梁小丑,使出这等障眼法,老华你是太闲了。” “一念既生,终成心魔。如此,不如不生。”言毕,华复玉足见一点,身影在黑夜中飘去,不见踪影。 修文大江摇摇头,心道:安昭与太清宫左右试探这么多年,还安插了探子,与这腹黑的老华相比,智不够,绝也不够,不是一个量级啊!就怕这安昭玩阴的,老华却真不是对手。 一颗石子丢在章无象的窗上。 章无象推开窗扇,修文大江提溜着食盒飞身进来。 “修文道长这是晚饭后消食么?”章无象笑道。 “你也做好准备吧,我之前遣李焕明押着两个探子送回太医院,已经跟安昭透风,那金鱼袋在你手上。” “修文道长可真怕我闲着啊!”章无象无奈地退后一步,给修文大江拱手道。 “我…….我这不是怕云开那个直肠子与太医院直接对着干吃亏么?太医院与你打交道,赢面就小多了。” “现在,金鱼袋并没有在云泽盟,难道要跟他们玩空手道么?” “你想一想,你想一想,总要有个办法把他们打发回去。”修文大江捋捋胡子一瞪眼,“总不能让他们长了八十个疑心病似的,这个也跟踪,那个也跟踪,搞得谁也不得安宁。” 章无象笑,“修文道长如此道行,还怕被他们跟上?” “瞎说!哪里是怕他?分明是闹心!”修文大江把食盒往桌上一墩,“我那地下石窟可不要被他们发现,再窜去玷污。总之是这帮瘟神早送走早好!” “是啊,若那块大玉再被他们惦记上,用点手段搞到京城去也不是不可能啊。” 修文大江一惊,“那如何是好?不能让他们来九楼!” 章无象拿起桌上一张锦贴,“这可不大好办。于、安二人今日已经给我下了帖子,明早就要来九楼一见。” “这帮龟孙!”修文大江来回踱步,“那就给他们酒菜里下点泻药,让他们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到别人园子里东看西逛,营一己之私。” 章无象忍笑不住,道:“倒也不是不行,就怕他们心中更起疑,起劲偷着查。” 修文大江搔搔白发,无计可施,吹胡子瞪眼。 章无象给他倒杯热茶,道:“金鱼袋好说,我就编个交易,让他们查无可查。可是这陈珠和龙图,却是他们直指太清宫的旧事,呈祯不明由来,便也不好妄自插手。” 修文大江张了张嘴,欲说无言。心道:这可是个难办的事,这龙珠和龙图都是太清宫难言之秘,如何与外人道?要不然,他也不会冒险对他们四人施加忘印了。这个事,还是甩给齐岱的好。 主意已定,修文大江一口喝下那盏茶水,对章无象道:“观里的事,我一向不大插手。凡有大事,也都是齐岱和张朝真拿主意,我还是去转告他俩。” 走到窗口,拉起窗扇,他又转身对章无象道:“原则就是,能在云泽盟范围内解决的,不要往太清宫那里引。走南闯北这些年,‘贤婿’你是知道的哈!” 说话间,他一翻窗户不见了。 一声“贤婿”把章无象噎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半晌,章无象回过神来。是了,郭津即入空门,这婚约也到了有个了断的时候了。修文大江作为郭津的授业恩师,也是一代宗师,总要找个份量相当的人去与他谈。 章无象想到了皇姑于道恩。 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写就,章无象掏出骨笛吹响。 片刻,他推开窗扇,就见浑身雪白的大鸟肃爽已经收羽立于窗前。章无象拿出一把干果放在它的喙下,又把书信藏在其足下竹管。 肃爽三下五除二吃完,稍一静立,展翅而飞。 第35章 太医局来了(6) 翌日一大早,章无象刚刚梳洗停当,钟敬就飘了进来。 “呈祯,你看!”钟敬笑嘻嘻从怀中取出个锦盒。 章无象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颗极大的明珠。圆径寸余,虹彩闪烁,与十五前后月色一般,丈阔光华。 钟敬道:“此珠我实所未见,我为此珠,入海好几个时辰,好容易到手。拿去交差如何?” “如此宝贝,你竟舍得?”章无象笑。 “我是没有啥舍不得。倒是包德意,要送出这颗珠子,跟取了他性命一般,现在还赌气坐在地下河道里呢!” 章无象端详一下珠子,“你先收着吧。于安二人既欲找陈珠,则便亦有勘验之法,也不是哪颗珠子都能蒙混过关的。” 钟敬知他说的对,意兴阑珊地把珠子放回锦盒。 扭头看到章无象放在桌上的锦贴,钟敬道:“这俩人还真是诡计多端,前脚见你,后脚见我。” “金鱼袋我会找个由头交待过去,陈珠和龙图只能告诉他们了无所知。”章无象道。 钟敬点头,躬身出门。 安昭听闻章无象所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正待发作,瞧见于光本对他一使眼色。 “那么,呈祯先生可知那西域商人往何方而去?”安昭按下心中不忿,佯装平静地问道。 “不知。”章无象看着安昭眼神一暗,又道:“那袋子拿到我面前,我也没将它与金鱼袋联系起来,毕竟我也没见过那金鱼袋,再说早闻金鱼袋十几年前已经焚于大火。这个袋子偶然得之,并没有想卖个好价钱,不想纳西域商人初次谋面,就软磨硬泡,非要将这袋子收入囊中,不惜出巨资。我看在他出价的份上,就点头同意了。” “过程如此简单?”安昭还是不信。 “又不是家传的宝贝,没有拒绝的道理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商人好像怕我反悔,连夜走了。” 章无象说完,冲着小伙计一招手,“再上点茶。” 小伙计托着一把大琉璃壶进来,分别给安昭和于光本斟上新茶。 安昭一看壶内,菊花、洛神、生姜、红枣一应俱全,当下明白章无象意图,人家这是让来客定定心神,勿急勿躁啊。他无奈端起一盏缓缓饮下,心却凉了一半。 “呈祯先生可愿劳心追访?当然,花费与赎回袋子的银两都由我太医局出。”安昭问道。 于光本看他一眼,见安昭心意已决,便不发言。 章无象道:“买卖即成,本无反悔的道理。不过——” 安昭眼中一亮。 章无象看他一眼,道:“如果查访到该商人,因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易,只能由我与他商议,太医局不便参与,否则他若知这宝贝可贵,更不愿意出让了。” “这个自然,”安昭笑道,“呈祯先生愿施援手,安昭不胜感激,太医院自当听安排尽力而为。” “敢问呈祯先生,那袋子以多少银两成交的?”于光本问道。 “三千两足金。” 安昭惊得张大嘴巴,与于光本对望一眼,反而下了决心,“三千就三千!” 楼下的雅阁中,在钟敬的操持下,不仅可以听到楼上所言,就连几个人的面部表情,都能镜中可见。 沈驰音、明月、钟敬乐作一团。 钟敬低声道:“要不你们先生生意做这么大,凭空就来了三千两金子。” 明月道:“先生一贯诚信,可这次偏偏是太医局安昭,也得看人。” 沈驰音道:“就这太医局,你不答应他,他反而咬住不放纠缠,你给他个价钱,他反而消停了,等着听信。” “找到个宝贝袋子倒是不难,难的是这安昭是见过金鱼袋的。”钟敬道。 明月和沈驰音都没想到这一点,当下一起望向钟敬。 “看我干嘛?我又变不出个金鱼袋交给他们。”钟敬一笑,“说起来,咱们三人中,没见过金鱼袋的偏偏只我一人,你俩倒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沈驰音杏眼一瞪:“早听明月说过你,还道你是个什么神仙似的人物,今日一见,没想到也与那龙晏一般滑舌。” 钟敬笑,“将我与龙晏一比,倒是抬举我了。本人一心修仙,颇有自知之明,无关事等皆不关心。不似那龙晏,是个那里有事就往哪里钻的主儿。” 沈驰音冷笑。 一名伙计匆匆走到章无象身边,附耳几句。 章无象抬手轻轻一挥,伙计点头出去。 安昭和于光本睁大了眼睛看着章无象一举一动。 不一小会儿,又是那个伙计进来,附在章无象身边又是几句低语,章无象略一点头,伙计又出去了。 安昭与于光本对望一眼,都道这章无象一定还有秘密。 章无象看两人面色有异,笑道:“手下有个掌柜早上收了一颗珠子,听闻二位在寻珠,便想呈上一看。” 安昭听到这个好消息,眼角藏不住笑意,赶紧点头。 楼下钟敬一摸怀中锦盒,心中疑道:他不是说不用透露珠子的事情么? 楼上,章无象道:“沿海之地,奇珠间出。只是有来历者多不于市面交易,安大人还是不要期待过高吧。” 安昭闻言,直道:“自然,自然。” 楼下,钟敬笑道:“完了,越是先出言让安昭不要期待过高,安昭心里期待便越发高企,让你们先生给绕进去了。” 楼上,章无象一扬下巴,伙计端了个紫檀托盘进来。托盘上,一颗亮白大珠陈在一支红珊瑚之上,真真是:—颗珍珠出海东,珊瑚枝上露华浓。不知何处飞来去,疑是瑶台月下钟。 安昭眼前一亮,赶紧凑近端看。 于光本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圆润的大珠,光华明耀,虹彩斑斓。 两人双目紧盯大珠,一时震撼无语。 楼下,钟敬道:“怪不得呢,相比之下,我这颗是小了一点。” 楼上,章无象看两人仍然拔不回眼神来,遂开口道:“这珠子纵然稀有,却也是得之于渔人之手,恐非安大人所寻之物。” 安昭听言一顿,他并不识龙珠,到底得拿到京城青松观断定。这颗珠子如此品相,想来就算自己和于光本脸皮再厚,也难以开口言借。如要带回京中,便只有一条途径——买。 他看了看于光本,横下心道:“呈祯先生可有意出手?” 章无象懒洋洋地瞥了那珠子一眼,开口道:“我自己对这类东西倒是没什么执念,毕竟再稀有也是玩物。只是,此珠恐非安大人言下之宝贝,我手下掌柜又已与那渔人将货款交接清楚。呈祯一介商人,最忌讳赔本的买卖。安大人若有意收之,一是交易不能反悔,二是价格难以谈定。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安昭一听,赶紧表明心意:“我太医局每年采购之资巨大,买一颗珠子还是不难。这样吧,将收购价上浮一成交易,钱货当即两清,您意下如何?” “这颗珠子,收价可是三千两。”章无象道。 “三千两便三千两!”安昭道。 “三千两,是黄金。”章无象道。 安昭闻言一愣,马上又横下心道:“黄金便黄金!” 楼下钟敬笑道:“你们先生千万别一会儿又有一幅龙图正好要出手,这安昭一上午要当三次冤大头。” 明月、沈驰音齐齐低笑。 楼上,章无象看看于光本,见后者一脸沉凝之色,又不好阻拦,便笑着对安昭道:“安大人不要急着接手,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旁边伙计赶紧附耳低言:“今天早上已经有珠宝行往来打听这颗珠子了,恐难以留住。”声音大小正好安昭听见。 章无象脸色一沉,“这颗珠子暂缓交易,留在柜上,等安大人一个回复。” 安昭道:“我太医局一年收罗陈珠数十颗,也不差这一颗,还是今日便钱货两清吧。”他也怕商人重利,如果别人出价高出自己许多,这章呈祯如何还能为自己留着?自己与他又没什么交情,到时候后悔都没有路径和缘由。 章无象状似没听清,问道:“当真要今日交易?” 安昭道:“今日交易。” 章无象道:“不能反悔?” 安昭道:“不反悔。” 章无象一招手,“上纸笔,出契书。” 第36章 太医局来了(7) 沈驰音忽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还约你一见么?” 钟敬道:“你道他们那么缺心眼么?约我自然是约在更雅致的地方了。” 沈驰音冲着明月一使眼色,“跟去看看?” 明月道:“先生若无事,我就跟去看看。” 钟敬道:“他还能有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俩人更吸引他?自然是去了。” 明月对着沈驰音一笑,俩人跟着钟敬潜出九楼。 安昭和于光本将钟敬约在当地最有名的清音馆——摘星楼。 钟敬如法炮制,将九楼一应装备设于摘星楼,明月和沈驰音飞身隐入楼下,藏匿其中。 钟敬自己则端坐于楼上,听着小曲,饮着清茗。 安昭与于光本一进摘星楼,便闻清淡花香之中,凤管鸾箫,仙音悠然,一曲羽衣霓裳在岁晚寒冬中格外入耳。 进得室来,钟敬起身致礼,正在吟唱的乐姬也对着二人微微颔首。钟敬并不多言,重又入座侧耳倾听,于、安二人便也只好坐下饮茶听曲。 “没想到这钟敬在这里却把修行之人的架子端起来了。”沈驰音笑。 “钟敬本来就是个修为不凡的修行者。”明月见识过钟敬的能耐,心中还是很佩服。 “我还以为,除了七爷,这钟敬不会听命于其他人的,没想到也能被于、安二人驱使。”沈驰音言语中颇见惋惜。 “钟敬不会被任何人驱使。”角落中声音传来,明、沈二人俱是心中一凛,转眼看时,却见章无象坐在帘后饮茶。 明月赶紧跑过去,“先生何时来的?” 沈驰音心道,自己与明月修为差到了这种地步?章无象这么个大活人,又没有隐匿气息之法,竟然两人均未察觉其人坐于帘后。 “你们进门之前,我就在这喝茶了。”章无象闲闲地看了一眼钟敬的装置,“这玩意儿还是钟敬听了我的建议才搞的。” 明月和沈驰音点头,原来大神在这里。 一曲终了,乐姬致礼。 钟敬介绍道:“这位,陈雪藕,滨海第一名伶。” 安昭一眼望去,只见这陈雪藕容颜气质出尘,眼光流转,若含湛露之波,望之宛如世外采芝种玉之人。一副好嗓子,闻之宛若彩云叶瑞,遥映一天皓月,令人忘尘。 陈雪藕微笑行礼。 安昭看得呆了,竟然忘了还礼。 “安大人?安大人?”钟敬笑着喊他。 于光本手挡尴尬,轻轻一咳。 安昭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夸赞几句,眼睛却依然锁在陈雪藕身上,挪不开。 钟敬一笑,独自饮茶。 “这唱得好听,人也这般美貌,安昭这是入迷了。”沈驰音笑道。 “陈雪藕也是修道之人,只不过暂时栖身在这摘星楼。”章无象轻轻抚着茶盏道,“钟敬与她至交,安昭胆敢对陈雪藕不端,自有钟敬出头。” 明月道:“看钟敬的脸色,并无不快。” 章无象道:“安昭还得顾及于光本,怎会随心所欲?纵然他心里百千想法,只要行不逾矩,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于光本看安昭无心发问,只好自己问钟敬。开口前反复看向陈雪藕,心道这伶人为何还不回避? 钟敬一笑,道:“我与雪藕是知音,并无秘密。” 陈雪藕闻言,嘴角含笑,引身退坐一旁。 于光本心下大悟,这哪里是知音啊,分明心有灵犀啊,再看安昭便有了一丝同情之意。 但是正事还是得干,于光本道:“钟先生这些年可得有龙图的踪迹?” “龙图自被张仙师等带回太清宫就再无踪迹。张仙师仙去后,太清宫内也再无人提及龙图讯息,是以我藏身宝珠山十六年,竟是一无所获。” 安昭听着两人对话,脑子这才活泛过来,“是没有讯息,还是不方便言明?毕竟钟先生是陈氏弟子,这龙图又是陈储大师遗作,若是找到这龙图,倒也不一定就要交予我等二人。” 钟敬一墩茶盏,“安大人这是欺我钟敬一介白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皇上想找的画,还能由着我钟敬取舍支配不成?” 于光本赶紧打圆场,“安大人多日行走有些疲累,断不是刚才钟先生言下之意。只是这龙图确实干系重大,若有些许讯息,也请告诉我二人知晓。” “钟敬一心向道,本无心这些尘缘往事,要不是当年皇城司付四海付大人委托,我这些年早已远离此地,找个飘渺小岛逍遥自在,谁还花费十几年光阴,潜身在这宝珠山弹丸之地,去找那杳无踪迹的龙图?” 于光本看一眼安昭,安昭连忙道:“钟先生雅量,安某一时心急了。” “不是我知而不报,是真没消息。” 于光本在皇城司为官,惯会察言观色、断人言后之意,此时看钟敬气息平稳,神色安宁,不似言语作伪,便对安昭道:“龙图一事,也是急不得,毕竟它也只是揭开一些旧事的线索。” 安昭点头,“那便请钟先生继续留意,我与于大人还要在此地盘桓几日,若有进展,尚望及时告知。” “还要再盘桓几日?”沈驰音看着章无象,“难道这俩人还有别的念想?只怕带的银子早就捉襟见肘了吧?” 章无象看她一笑,“你也太小瞧太医局的财力了。” “回去放放鞭炮,送送这俩瘟神。”沈驰音对明月玩笑道。 明月一拍她,示意她噤声。 只见楼上于光本掏出一张人像,拿给钟敬辨认,“钟先生可识得此人?” 明月仔细一瞧,画上不是英琅云芝么? 沈驰音也发现了,两人齐齐看向章无象。 章无象手指了指上面,示意两人接着听。 钟敬看着画像道,“不识,没留意。” “这女子品貌不凡,如果见过当都留有印象,钟先生不妨再好好回想一下?”安昭道。 第37章 太医局来了(8) 钟敬瞧着陈雪藕笑了,“我钟敬习惯倒是与安大人不同。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记住,不感兴趣的,自然不入眼。” 安昭老脸一红,不死心又问道:“此人当在这宝珠山域内,如不期然碰到,也请钟先生告知我等二人。” 钟敬又似无心地瞟了那画像一眼,“既然能劳皇城司过问,此女子必然已经犯下大事。两位大人既然知晓这人在宝珠山域内,难道没有线索找到她么?” “此等妖女,惯会使用妖术。排查起来倒是也不那么容易。”于光本语中带怒,看来是已经花了不少精力。 钟敬奇道,“妖术?什么妖术?” 于光本道:“据闻此女擅使易容之术,行踪诡秘。” “此地巡抚衙门难道不能协助?”钟敬问。 “此女所犯之事,尚属机密,怎能经巡抚衙门公开找人?”于光本道,“其实,不瞒钟先生说,与此女同时犯事的,还有一位贵人,只是这贵人就更不方便查找了。钟先生地头熟,人脉广,还望留意一二。” 钟敬勉为其难道:“留意倒也不是不行,我这人也没什么别的嗜好,第一爱新茶,第二爱清音…….” 钟敬还没说完,安昭就道:“清音么,钟先生已经可以时有耳闻,毕竟论歌咏,谁还能比得过雪藕姑娘?这新茶,恰巧也是安某所爱,此行随身携带皇上赏赐的贡品茶,全大燕一年只产三百两,安某侥幸得之十五两,全数送赠钟先生如何?” 钟敬道:“这不成了钟某夺人所爱了么?不能收,不能收。” 虚辞假让一番,安昭直接唤人前去取茶了。 “今日这安昭真的花了血本了。”沈驰音笑道。 “都是国库的库银,又不用他自己掏腰包。”章无象道。 沈驰音笑,“我说呢,说三千两金就三千两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三两。” “败类!”明月骂道。 沈驰音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明月骂的是安昭,伸手拍他一掌,“我道你也无胆骂我。” “既然安大人一番美意,钟某再推辞就有些不知好歹了。这样吧,这茶就放在雪藕这里,咱们何时来此小坐,可为一饮。” “甚好,甚好!正好可以来聆听雪藕姑娘仙音。”安昭开心道。 于光本轻轻哼了一声,却也落在了钟敬的耳朵里,钟敬望着陈雪藕一笑。 陈雪藕收起琴鼓,道:“各位愿意来摘星楼一坐,雪藕便助兴一咏。但若论及仙音,本楼月夕姑娘应居诸乐伶之首。若统以曲目多少为次序,雪藕只可列在第五,月夕姑娘仍是第一。” 安昭哈哈大笑,直言有幸的话,也要聆听一下月夕云云。 “英琅云芝不能落入皇城司手中。”章无象道。 沈驰音和明月闻言立马反应过来,沈驰音道:“这英琅云芝被皇城司盯上,指定与于清任劫持莲心一事有关。揪出英琅云芝,于清任便也藏不住了,那师父……师父是藏匿于清任之人…….” “速去告知修文道长,此两人断不能被于光本找到。”章无象道,看沈驰音把腿要走,他又招招手,道:“再转告修文道长,修青松观的银子已经募集到了,就说是太医局捐赠的。” 沈驰音笑弯了腰,得令而去。 “于光本,于清任,都姓于…….”明月意识到了问题。 “于光本乃皇上义子,赐皇姓,本姓侯。” “原来如此,怪不得胆敢找于清任麻烦。” 过了一会,不闻楼上有何声息。 “这是都走了么?”明月道,“还是二人已发现钟敬安排我们在楼下?” 章无象道:“他们没这个本事。说到机关,这俩人怎么会比得过钟敬?再说这于、安二人有求于钟敬,断不敢对他无礼。如果钟敬不说话允准,他们怎么可能在陈雪藕的地盘上发难?” 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 明月看看章无象,道:“要不,我上去看看?” 章无象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 明月道:“怎么竟悄无声息的都走了?” 章无象道:“一定是钟敬觉察到了沈驰音离去,知道英琅云芝一事必有干系,故意将两人引开了。” 修文大江一甩胡子,“什么?这俩昏官还要找出于清任?” 沈驰音重重点头。 李焕明安抚修文大江坐回椅子,重新给他布上茶水,“弟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修文大江一瞪他,“讲!” 李焕明道:“此等情景,只可装作不知,把于清任藏在稳妥的地方即可。他们抓不到人,自然也无实证,无法定人罪名。但若被他们找到于清任,麻烦才真是大了。不仅是师父,恐怕整个太清宫都会被株连。” “先他一步,抓了英琅云芝。” “啥?”修文大江没听清楚。 郭津自柴火堆里抬起头来,嫩声嫩气地说道:“把英琅云芝抓起来,彻底断了于、安二人找于清任的线索。” 修文大江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自己这不到九岁的大弟子实则是年近古稀的一代大儒,若论智谋,谁能干过郭宗林? “此话在理!”修文大江当机立断,招手喊过来李焕明和沈驰音,“焕明知道于清任的拘藏之地,速去把英琅云芝也带过去吧!” “驰音也去。”郭津道。 “嗯?”修文大江看着这个实为老家伙的“小”徒弟,不知她又打何主意。 “英琅云芝善易容,可她逃不过驰音的眼睛,比二师弟一人去更利速战速决。” 修文大江一听,有理!便扬声道:“丫头同去!” 沈驰音抖抖长索,和李焕明应声而去。 沈驰音随李焕明出来,悄声道:“没想到,这大师姐够狠。” 李焕明道:“这是大悲悯。” “何来此说?”沈驰音不解。 第38章 太医局来了(9) “英琅云芝此番若落入皇城司之手,带回京城拘押,又涉皇族纠纷,还能被和善以待?怕不是此生休矣!郭津要把她与于清任藏于一处,实则是帮她。” 沈驰音脑子转过弯来,“这么说,还要赞一声郭津多智。” 李焕明点头,“大悲悯就是大智慧。郭津这是救了英琅云芝一命,希望英琅云芝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别因此恨上我等。” 沈驰音点头,又道:“英琅云芝行踪不定,但她一定会找时机去藏经阁,咱们就在那里守株待兔吧。” 李焕明拉住疾行的沈驰音道,“等会儿,你辨人,我抓人。” 两人达成共识,双双隐入藏经阁的屋脊上。 “那,英琅云芝…….”沈驰音刚发问,就被李焕明制止,他指了指屋檐下,沈驰音顺着看过去—— 宁十八拖着他沉重的步伐,慢腾腾地走过。 路过两人藏身处,这个一天都好似睁不开眼睛的老道伸个懒腰,左手甩出个“二”字。 沈驰音忍得辛苦,好不容易等这老道挪远了,才又问道:“啥意思?难道,他是看到咱们了?他倒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焕明笑道,“傻的话,还能被派来管理这太清宫藏经阁么?那指定是不傻。” “那他那手势是个啥意思?” “左为方位,即青龙,也就是东方或东侧。二为数字,要么,是提醒咱们注意两个一起走的人;要么,是让咱们到藏经阁二层,或者半夜二更再来。” “那就先看看有无两人并行者。” 两人凝目查询,只见偌大的藏经阁只寥寥行人,半天才过一个,并无两人一组的。 李、沈二人对望一眼,齐齐翻身闪入藏经阁二楼。 一个佝偻的小道士吃力地提着一个水桶,好不容易拖到藏经阁这一层的东头,开始弯腰擦地。 沈驰音看看李焕明,李焕明用口型问:“可是英琅云芝?” 沈驰音回以口型:“看不清啊,他不抬头。” 李焕明看看身边,拿起一本书丢到了地上。 小道士仍旧擦他的地,头都不抬。 沈驰音指指耳朵,用口型问道:“聋子?” 李焕明缓缓摇头,竟然直起身径自走了过去。 小道士仍旧低头擦地,似乎没有觉察有人近身。 李焕明一脚踏上水桶,这道士才抬起头来。 沈驰音一看骨相,不是英琅云芝又是谁! 随着沈驰音疾步而来,李焕明一掌按住小道士拉桶的手臂。 三人均不说话,李、英二人暗自较力,沈驰音一把抓住道士头发,拉得英琅云芝一下后仰,李焕明趁机卸了英琅云芝两只胳膊。 沈驰音做个噤声的手势,李焕明把英琅云芝往身上一背,三人迅速离去。 宁十八从廊下探出身来,睁着昏花老眼看三人匆匆而去,低低道了声:“嗯,嗯,此方是各得其所啊。” 海中巨礁之下,一个根本看不到洞口的石窟内,于清任正在看书。洞内石桌石凳石床被褥俱全,书籍清水食物皆备。打眼看去,他不似被拘押,倒好象在闭关。 咚的一声,一叶小舟撞击礁石,三人步入洞中。 英琅云芝一见于清任甚是吃惊,“清任!” 于清任闻声站起身来一看,脚下铁索呼啦啦一阵响。 “师姑!你这是——” “修文道长请英琅云芝来跟您做个伴。”李焕明笑道。 话音未落,李焕明自岩石一角抽取另一条铁索,扣在了英琅云芝的脚上。 “师姑如何被他们拘押?” “押在这里,总比把命丢了强。”沈驰音闲闲道。 走过去看看于清任的吃食,发现竟然都是九楼所供,沈驰音吃惊地看着李焕明。 李焕明瞟她的神色,笑道:“毕竟是贵客,还是要好好款待,只是行动上有些受限而已。” “清任,你是一直在这洞中?怪不得我遍寻不到。”英琅云芝叹道。 “眼下,我已是带罪之身,就算皇兄不杀我,我此生也难再自由。所以修文道长把我带到这里,与其说是他拘押了我,还不如说我是顺水推舟。权宜之计而已。”于清任重新坐下理了理铁索,让自己舒服一点。 “老狐狸!”沈驰音低声骂道。 “老狐狸就老狐狸,你刚才不是说了么,总比死狐狸强。”于清任呵呵一笑。 “这么说,是皇城司来了?”于清任问李焕明道。 “这,你又如何知道?”沈驰音奇道。 “除了皇城司,谁还敢寻我的不痛快?”于清任笑。 “是于光本和安昭一起来了。”李焕明道。 “是了,也只有于光本胆敢前来寻死。那就让他慢慢找吧。”于清任伸直两条腿,坐的更舒服了一些。 看看英琅云芝有些诧异的眼神,忙又提醒道:“师姑还是坐到上面一层来,毕竟这些铁链移动起来有些沉重。过一个时辰就要涨潮了,到时候,这些洞口都会被海水淹没,谁也找不到咱们。” 又看看李焕明道:“今日的食盒呢?我点的水滑里脊丝做了吧?有没有放笋丝?” 沈驰音翻个白眼,“吃的真舒坦!” 李焕明笑,重新拉过小舟,拎下一个三层的食盒,递给于清任。 于清任熟门熟路地取出饭菜,又从旁边的石阁里取出两壶小酒,请了英琅云芝同用。 “一天之中,也只有半个时辰,可以自这洞口出入,饮食清水,都会由这位李兄送来,师姑暂且在这里委屈几天。” 沈驰音刚想讥讽几句,被李焕明拉着登舟而去。 小舟蜿蜒几番颠簸,终于重返平静的海面。 “原来,你一直帮师父给这于清任送食物。”沈驰音道。 “不然呢?他毕竟是皇族。” “不知道师父知不知道这是在帮那姓于的?” “师父便是师父,你能想到,师傅还能想不到?”李焕明笑道,“但帮他也是收他。” “师父也想让那于清任做徒弟?”沈驰音惊道。 “怎么会?师父是想让他承此一恩,他日还报。” “何事还报?”沈驰音不解。 “不问是为智。”李焕明笑道,满意地看着沈驰音泄气地俯身在小舟上。 “以后,学学郭津,多看多想少问。”李焕明忍不住嘱咐道。 沈驰音只好点头。转眼看李焕明拿出一支渔网,奇道:“这是作甚?” 李焕明道:“你我出来这许久,为防人耳目,当然得带些海菜回厨房。” 沈驰音暗道:“原来,你也是只老狐狸!” 第39章 三三 修文大江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齐岱,一会儿看看华复玉。 “你们倒是说话呀!这样把人拘起来倒是不能走漏消息了,可那俩官如果找不到人,却也不会痛快地离开宝珠山。这不是两难么?” “方外之人,本不应过问俗世。但是,既然现在事情找到门上了,倒是也不必往外推。”齐岱道。 修文大江一听,赶紧凑身过去,“齐小岱,你可是已有主意?” 齐岱道,“需要弄清楚,这两人的差事,到底是皇上的旨意,还是这俩人为了功名利禄自发而为之。” 修文大江道:“这还有什么差别么?” “若是皇上的旨意,这两人必要回去有个交代,所以没有结果,断不会离去;如果是自发为之就不同了,这个月找不到可以下月,今年找不到可以明年,如果遇到必须回京复命的情况,又如何会冒险盘桓此处呢?当然是先行地利、人事之便,寻宝一事可缓缓图之。” 修文大江看看华复玉,华复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修文大江道:“咱们修道之人,自师父起就从不趋炎附势,更未曾染指朝政于毫末,这是不是皇上旨意,去哪儿打听呢?” 齐岱笑道,“太清宫确实不方便。” 修文大江一拍脑袋,“对呀,云泽盟方便呀!何况那章呈祯家世在那里,打听打听这点小事,还是方便之极。” 话音未落,修文大江转身走了。 龙晏在小榻上睡得正香。 齐岱走过去弯腰看看,对华复玉道:“你还真准备让他干几天体力活么?” 华复玉道:“我在药田里画的路线,以及教给他的活计动作,都是行气运功之法。修行一天,归来一枕山中睡,梦魂要赴蟠桃会,不好么?” “你连教人也如此隐晦,只怕龙晏参不透你这老筹谋啊!” “你道他睡了就是睡了么?你且探探他的经络。” 齐岱伸手一摸龙晏后背,巨大的气息沿着他的经络缓缓流动,归于中宫就平静了,稍稍一停,巨大的气息重新涌来,沿着经络再行归中,如此循环不息。 “他现在是缺个契机,就像是一堆大柴已经准备好了,就差一颗火星儿。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想办法帮助这些气息为他所用,还是等这些气息自行缓缓冲开他身上一应穴脉。”华复玉道。 “师叔不是凡人,想必这气息也不是你我所能干预的,还是顺其自然吧。”齐岱拿起手,对华复玉道。 “龙珠在他身上,可导引这些气息。”华复玉看着齐岱道。 “龙晏自己也不知道身上所带即是龙珠,这是好事,便于保密。”齐岱替龙晏盖好棉被,“只是在那俩官没有离开之前,务必让他留在这结界之内。” 华复玉点头,“放心。” “你那药田,还能再撑几日?”齐岱问道。 “干了没有多少,你瞧——”华复玉笑着指指龙晏的床头。 床头上只摆了三个小白玉瓶。 “他会耐住性子在药田帮我干活,就是为了我那些丸药,这才到手三瓶,怎会轻易放弃?” 齐岱笑出声来。 龙晏翻了个身,俩人赶紧退至一旁。 看龙晏仍旧在睡眠中,齐岱一拉华复玉,两人悄然出洞。 行至后山药田,齐岱和华复玉一起运功,在天空与山脉之间织就一个巨幅的大幕,只有自华复玉指定的入口才能进入,其他各方若有人偷入者,均会被反弹,落入华复玉的黑息袋。 齐岱丢了个小兔子在上面,兔子一弹而返,撒腿跑了。 摘星楼内。 一个好似牡丹初绽蕊的美人袅袅施礼,“三三见过七爷。” 章无象一点头,陈雪藕扶着三三落座一旁。 钟敬饶有趣味地看着三三,“你就是当年呈祯所救的哪个哭着卖唱的小丫头?” “孤女岳三三,见过钟爷。” 钟敬心中一叹,果然是轻轻裙卷不沾尘,袅袅腰肢风折柳,怪不得安昭看了挪不开眼。他又看了章无象一眼,心道:这是狠心把这么漂亮的姑娘推到火坑里了。 “三三现在艺名叫月夕,是这摘星楼的清音名伶了。”章无象道。 钟敬点头,心道:怪不得陈雪藕直言月夕才是头牌,引着于、安二人前往月夕处听曲,原来是做了个套等着安昭钻进去。 “三三明日入京,我已在东湖边又建了一座摘星楼,可在其中留意往来客人,探查太医局执意查询陈珠和龙图的目的,同时也留意皇上对于清任、于清会等人的动向。” “三三明日就动身,七爷放心。”岳三三看着章无象躬身施礼,明眸垂下后好像关闭了一个明媚的世界。 “我云泽盟的大掌柜田子贵将会在途中暗暗护送,你只要轻装简从即可。”章无象慢悠悠道,“还有,田子贵暗处是云泽盟掌柜,明处仍是嘉汇商号的老板,三三要注意,别把他的身份泄露了。” “三三知道了。” “这把设计有点残酷哇,这安昭刚听了月夕姑娘仙音,月夕姑娘就移居京城了,这还不让安昭抓心挠肝地在宝珠山呆不下去了?”钟敬笑道。 “安昭坐镇太医局快二十年了,经历了太子被废、各方较力,加上宫里也是风云暗动,诡谲不居,他要这点定力也没有,早就不在这个位子上了,搞不好九族都没了。”章无象道。 “还是呈祯了解他,咱看看他能端多久吧。”钟敬想到安昭看着三三时那迷醉的眼神,对于安昭的定力也没什么信心。 “原来,呈祯早就布了此局,把三三姑娘用作了这一局的真眼。” “并非七爷安排三三,是三三自请前往的。”岳三三柔声分辨。 这倒是钟敬意料之外,他抬起头再次打量章无象,觉得有些看不透他了。 “七爷从污糟之地救了三三,三三这条性命,便是七爷的了。若有朝一日,三三可以为报,粉身碎骨不辞。”岳三三俯伏到地,叩行一礼。 章无象看看陈雪藕,陈雪藕赶紧把岳三三扶了起来。 第40章 结界 “入京后,还是这个原则,只唱清音小曲,唱完即归,往来联系应酬,可听田子贵所派之人安排。” 岳三三躬身道是,与陈雪藕一起出去了。 “我还道你是要把这安昭尽速拿下,没想到你这美人计就仅仅是个保守的计,我倒是低估了你这怜香惜玉的心。”钟敬凑近章无象道。 “三三有她自己的生活,能不能把握住,就看她自己的选择了。就算我当初救了她,我也没觉得自己可以支配她。” 钟敬冲他竖个大拇指。 明月刚把食盒打开,龙晏就闻着香味醒来。 “今天咋是你来送饭?”龙晏凑近一看,十分满意食盒的内容。 “师父与二师兄出海了。”明月道,“你倒是好,一睡日上三竿。” “咱也没个师傅啊!”龙晏故意叹道。 明月将两次偷听安昭等人的趣事讲给龙晏,龙晏听了越发遗憾。 “那你们也太不讲究了哈!趁着我被华道长拿下在药田干活的空子,找了个这么有趣的差事。” “今晚,安昭等人要来看住持,要不你也下山,咱们带上郭津和沈驰音,再去探探安昭底细?”明月道。 “这是你的主意?”龙晏笑问。 “沈驰音。” “我就说嘛,敢在住持地头上动土,还要带着郭津,一定是那跳脱的沈驰音的点子。” “你就说去不去?” “不去!” “为何?”龙晏如此干脆,出乎明月意料。 “我的目标,十日之内,把老华这些瓶瓶罐罐尽归我所有。”龙晏一指那个放药瓶的架子,“上面那些,现在还不是我的。” “那药田那么大,活那么多,要想拿到药瓶也不那么容易吧?” “我发现,老华给我指画的干活路线,颇有门道。”龙晏道。 “为何?” “那路线参阴阳,尊五行而布植,按四时而采取。我干活中间,站立田头一望,心中忽然跳出两句话:运阴阳而炼性,养水火以胎凝。老华还是很有门道的。” “那,你何不提一提,就拜入他门下可好?” “我也是想啊,可是,他待我好是好,我每逢想提起拜师一事,他就转移话题,多半是不想收我吧。” 明月看龙晏语带寥落,心知他看到自己四人同入师门,心里有些失落,忙道:“那咱们四人忙完厨房的事,一起来帮你干活,晚上一起去长老院凑个热闹?” “你想得美,老华在药田和明霞洞都设了结界…….”龙晏说到这里忽然抬头看着明月,“咦,你是怎么进洞的?” 明月一乐,从怀里掏出个纸符,“师父为了让我来送饭,偷偷给我的。” 龙晏跳过来一看,乐道:“干脆你也别下山了,带你见识见识老华的药田!” 两人来到药田,才发现凭着纸符根本进不去。 “难道,是结界的规制和属性不同?”龙晏拿出纸符研究。 “要不,咱算了吧?”明月只道这样偷闯药田不妥,一看凭纸符进不去,马上打了退堂鼓。 “来都来了,肯定是想办法进去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龙晏道。 “这太清宫的结界也是水平忽高忽低,那晚你在大墓不就不小心打开了那个结界么?” 龙晏听明月这么一说,马上想起了钟敬看自己打开大墓结界后的吃惊表情,“难道——” 龙晏心中热血一涌,试一试的心态再也按耐不住。他偷偷背过身去咬破手指,佯装无意覆手到结界之上。 一滴鲜红缓缓晕开,随着便洒满一张渐渐显露的透明大幕。龙晏和明月急看那些红晕,竟象超高温的熨铁一样,所到之处,透明大幕通身破烂披迷,不足一刹的功夫,大幕全数损坏。 明月吃惊地望着龙晏。 明月向龙晏道:“这就怪了,这结界如此强悍,原来竟是不能摸么?这要是护着要害之地,岂不是也不太保险?” 龙晏也吃惊地合不上嘴巴。 原来,自己的血可解太清宫这么多的结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龙晏心中擂鼓般不宁。 华复玉和齐岱正在山顶对着朝阳打坐,浑身猛然一震。 两人对望一眼,飞身疾下峰顶,向着药田而去。 龙晏和明月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齐、华二位道长,心中俱是一惊。 “是龙儿打开的结界?”齐岱问道。 龙晏点头,“我也没想到——” 还没等他分辨,齐岱和华复玉双双疾行药田一周,检查结界散落情况。 二人回到起点,眼中俱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两人齐力加筑的结界消失殆尽。 “龙儿,是如何打开的呢?”华复玉忍不住问道。 “这结界很厉害么?我就是把手放了一下……” 齐岱和华复玉面面相觑。 “果真?”齐岱不信。 “果……”龙晏本想含糊过去,一看齐、华二人神色端凝,赶忙招认,“不巧,我的手指破了个小口……出了点血……” 华复玉闻言,急忙拿过龙晏的手指,运功行气至他指尖。 那个微小的伤口,在龙晏和明月四目昭昭之下,竟然愈合了。 齐岱想到了那晚大墓的结界,笑着再看龙晏,眼里便多了几丝询问。 龙晏闪躲着避开齐岱的眼光,对着华复玉的疗伤手段吹了一通马屁。 “今后,如非必要,血断不可现。明白?”华复玉威严道。 “明白。”龙晏知道了自己的血如此有威力,以后也不能轻易尝试了。不然,得给太清宫造成多大风险呐! 再看明月搓搓耳朵,一脸懵懂,龙晏这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己与齐、华二人得对话都已经屏蔽了明月。在明月看来,三人对话,自己只见其嘴角动弹,听不到任何一句。 龙晏心道,看来,自己的血对这太清宫结界的作用,必须得保密。 齐岱见结界对龙晏而言已经失去保护作用,与华复玉眼神一交流,便道:“龙儿来此宝珠山已有时日,不如随我到海上转转?” 龙晏喜出望外,转眼看到明月,便问齐岱道:“可否带上明月?” 还不等明月点头,华复玉道,“咱们四人同行,寻个海上仙岛!” 第41章 白鲸 龙晏看明月尚有些犹豫,心道大概是发愁如何跟章无象和修文大江告假,于是一拉齐岱道:“齐师父也跟修文道长和章先生说一下吧,我们悄来悄往,可也别让人家误会咱们一起失踪了!” 齐岱笑看二人,只道龙晏是为明月考虑,当即点头同意。 华复玉携了龙晏等在明霞洞口,只见明月伴着章无象自山路走来。 华复玉伸手一点,两人入得结界。 章无象躬身施礼,“呈祯听闻道长携伴海上一游,腆颜请求同行,道长准否?” 崖下传来齐岱哈哈一笑,“既来之,同行即可,何必客套?” 众人一看,齐岱站在一艘木船上,正仰头上望。 华复玉道声“走!”,携着龙晏跃至船头。 明月一看,也抓住章无象的胳膊弹起跳跃,轻轻落在船尾。 龙晏驻足之后,方才看清脚下的船。 这船用看不出是何树种的木材制作,前头略略翘起,船身宽大平整,船腹处摆着一张矮桌,上面酒馔茶水一应俱全。 龙晏再一看,就发现了问题,“此船无楫无浆,如何行驶呢?” 华复玉笑着问齐岱,“齐道长,这船何以行驶呢?” 齐岱大笑,宽袖一摆,掏出一支陶埙,吹出几个简短的音节。 只见船下海浪骤急,龙晏和章无象、明月正待站立不稳之际,两只白鲸发出如牛的哞哞声,竟然自行咬住船头的缆绳,拉起木船破浪而去。 龙晏抚掌,眼中充满惊喜。“齐师父,这白鲸竟是受过训练的?” 华复玉道:“师父二字,还是不要用了。” 齐岱笑道:“是啊,龙儿的机缘未至,师父二字慎用。”用陶埙再吹两个音节,白鲸一跃而起,木船在波平浪静的海面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驶去。 “这白鲸是贫道在海上漂游的时候自渔人网中所救,自那以后,他们好似认了主,多次拉船载我等师兄弟海上漂游,十足地通人性。”齐岱站在船头道。 在白鲸的拉动下,木船速度极快,劈开的白浪翻涌两侧,海面一片波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龙晏往远处望去,天和海连在一起,没有边际,安宁清新,望之心旷神怡。心道:修行之人原来这般逍遥,自己在荆楚之时,何曾想到过有此一日海上踏波,纵情遨游?心中对修行一事又增向往之意。 章无象一招手,明月自背后掏出几个葫芦。章无象道:“此是我在北疆所获果仁饮,是用榛子、松子、松花等物秘制而成,不仅可以果腹,而且有益强身。请二位道长鉴别鉴别可属好物?” 华复玉和齐岱各自接过,华复玉饮后一赞,“可有制方?” 章无象笑道:“呈祯不日奉上。” 龙晏心道,有这么好喝么?这几日,他在华复玉那里住着,着实见了不少神奇的药物,能让华复玉赞一声好的,必然是超乎常规的好。 龙晏从明月手中剩下的三壶里,挑了一壶。打开葫芦,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散而来,浅浅一口饮下,不让芝浆。心中暗叹,果然好物。 龙晏一看齐岱,仍然站在船头眺望远方,遂上前问道:“道长,咱们这是要去何方?” 齐岱见他已然改了称呼,负手一笑,道:“海上漫游,本无方向。但既然龙儿问起——” 他一看华复玉,两人相视一点头,齐岱道:“那就去玉门和棋盘吧。” 华复玉看龙晏没有听懂,便解释道:“玉门山,海中孤山,藏身海中,时见时不见,全凭游者机缘;那棋盘,便是棋盘岛,大小数百小岛围成,各个美不胜收,珍稀海物频现,渔人相传各个想去,但是因其海中位置难以辨认,是以传闻者多,实至者极少。” 齐岱听闻这一解释,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华复玉,正巧后者也正看向他。龙晏注意到两人神色,心道这两个地方肯定还有秘密,只是二位道长现在还不便言明。 忽听明月惊呼“快看!” 众人回头,只见一叶快舟正在沿着木船踪迹遥遥尾随。 “是于光本的人!”明月辨识出快舟上的人,正是当日追随自己和沈驰音的两人,急声道。 章无象遥遥一望,道:“这皇城司还真是阴魂不散。” 齐岱轻蔑地看小舟一眼,掏出陶埙又吹了几个不一样的音符。 只见木船竟然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小舟避无可避地漂到木船近前。 齐岱道:“我等带观中弟子前往海中修行,不知二位大人何事跟随?” 僧衣装扮的人一挥手中金刚杵,指着明月道:“这少年行踪诡异,我等道他必有诡计,故而跟着。” 明月当即跳了起来,就要到小舟上与二人计较。 龙晏一把拉住,冲着舟上二人道:“大人,我等二人均是厨房打杂的小道士,干的也都是小小不然的差事,何曾有机会用什么诡计?大人言重了吧?” 僧人一看,又是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压根没有把龙晏放在眼里。可有心难为龙、明二人,心中又忌讳淡淡瞧着自己的齐、华二位道长和压根没给自己正眼的章无象,当下心中极不舒坦。 另一个穿着寻常便装的人一看情形,傲慢道:“此子近日于太清宫和镇上多有往来,即是行踪诡异,何不带回去一审?” 僧人道:“此言有理,不可迟误,跟我速速回去吧!” 说着,僧人就要倾身上前抓取明月。 齐岱冷笑一声,健步如飞,眨眼间在小舟前后各点一脚。 小舟前受重力,后受侧推,竟然转头离去。 僧人一看大怒,见同伴已经施礼扳正行船,张口就向齐岱吐出一物。 齐岱脸上满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不等出手,便使暗器,是何居心?” 说话间,宽袍大袖甩了三甩,几个闪亮小丸落入海中。 “雕虫小技,也敢欺我太清宫道人?” 龙晏见状,喊道:“交手就交手,偏要暗器伤人,你这僧人却恁地无礼!” 僧人闻听,大喊跃起:“这俩小贼言行无状,屡屡阻挠皇城司办案,先拿回再说!” 他的同伴闻言一同跃起,两人直奔木船而来。 齐岱右手成诀,闭目念诵。只见海上忽然播水扬雨,地暗天昏,骤然一声响亮,一个大浪劈头而来,挡在中间,眼看就要盖上木船。 吓得僧人和其同伴用衣掩面,抱头急返小舟。及至风息无声, 木船已经不知何往,踪迹全无。 二人面面相觑,如梦一般,直叹异事非常。 他们目之不及之处,齐岱站在船头吹着陶埙。 白鲸急速暗潜,游回小舟之下,在僧人等二者来不及惊异之时,钻出水面,跃起水花,谜一般地转了起来。 不等二人分辨所来何物,齐岱放下陶埙,白鲸钻进水下,重又不见了。 二人心中大骇,只道是遇到了怪物,急急而返。 龙晏远远见白鲸急急不见,复又转回,心中大惑。 章无象看他神情,一指水面,道:“你看水流。” 龙晏定睛一看,却见船后水流的方向已经悄悄改变。不一会儿,远处的小舟重又映入眼帘,舟上两人伏板大呕,不及抬头。 稍后,就见虽然小舟依旧行进,然而在水流的作用下,却无可奈何地向斜侧方越飘越远。 “这鱼竟有如此身法!”龙晏惊道。 “它们倒也不是生来如此,全凭二师兄教化。”华复玉笑道。 “齐道长能教教我么?”龙晏道。 “再过两天,你怕是无心再学这些小小把戏了。”齐岱笑道。 看着龙晏脸上颇有失望之意,齐岱掏出陶埙递给他,一一授予驱使口诀。 龙晏大乐,三试之后陶埙成调,竟然也驱使白鲸有模有样。 明月见齐、华二位道长对龙晏甚无保留,心中直道羡慕。 第42章 关元 不多时,五人行至一片海水隐现白边的区域,齐岱停下木船,仰观日象。时至巳时一刻,齐岱默默念诵,一片厚厚的白云遮住阳光,就见海水白色的环形白边隐去,现出一条淡蓝色的水流。 齐岱驱鲸沿水流疾行,很快就见一座小山出现在海天之间,碧绿,葱茏,秀美。 龙晏和明月激动地站起身来,就见木船迎风直奔小山。 不久登岸,龙、章、明三人再看,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座环形的山,外面看不出端倪,只有在跟着齐岱进入一个隐蔽的小洞口后,才能发现内里的天地。 五人均入洞口之后,只见齐岱和华复玉席地而坐,念诵良久,又跪地行叩拜之礼,这才站起身来。龙、章、明皆肃穆立于一旁。 就在龙晏琢磨这究竟是何方圣地之时,一只白虎自旁边树木之中走出。 龙、章、明三人均静默凝神,不敢稍有异动。 齐岱行至白虎面前,躬身行礼。白虎竟返身往丛林中走去,齐岱微微示意,华复玉和龙、章、明三人安静跟上。 行不一里多地,只见山坡之上一座简朴的道观映入眼帘。 齐岱拱礼之后,朗声道:“师叔一向可好?” 道观内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齐岱和复玉进来吧。” 龙、章、明三人相互看看,都心道:原来观内之人并无意见自己三人。 齐岱和华复玉对望一笑,华复玉道:“师叔,有个小朋友也可以见一见。” 观里的人沉默一下,无所谓地说道:“那就带进来瞧瞧吧!” 齐岱对着龙晏一点头,再向章无象道:“烦请呈祯和明月在此地稍等,我们去向这山中的地主拜拜码头。” 章无象和明月躬身相送。 三人背影消失于观门之时,白虎又来了。 章无象扶住明月,两人静立一旁,想着让出路来,先请白虎过去。 谁料白虎行至二人面前,反倒停下脚步,自口中放下一只提篮。 明月抬眼张望,大为惊喜,“先生,里面有茶和酒,还有一碟果子。” 章无象向着白虎拱手道谢,白虎迈着悠悠然的步子又离去了。 明月先给章无象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异香扑鼻,竟不是一般的清茶。明月又将酒壶打开递给章无象,章无象一闻,一股浓烈的海腥味直入鼻腔,起初的不适消散,鼻中又是盈满异香,只觉提神醒脑,分外舒适。 章无象喝下三大口,又递给明月,明月一饮而尽。 齐岱和华复玉带着龙晏进得道观,只见临窗一人正独自弈棋,头也没抬,直道:“就是他么?” 齐岱再行一礼,笑道:“师叔好好瞧瞧?” 窗内之人抬头端望龙晏。 龙晏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虽着男装,却是极清秀的女子,面容婉约灵秀,看上去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原来是个坤道。这就是两位道长的师叔?龙晏吃惊得合不拢嘴。 暂不说齐岱,毕竟他只有中年人的样貌,而那华复玉却已经白须白发,自称不止九十岁之人,如何竟要唤这十七八的姑娘一声师叔? “贫道关元,小友请入室一坐。” 龙晏听到她在唤自己进屋,看看齐岱和华复玉,两者都笑咪咪地对自己抬颌示意。 龙晏略一犹豫,想到齐、华二人对此女的恭谨态度,便听从二人指示,进了屋。 关元见他近前,拉过他的手臂,手指就扣上了他的寸脉。 “可是隐云?”关元眼睛盯着龙晏,问的却是门外两人。 齐、华二人但笑不语。 关元道:“贫道冒昧了。”拉过龙晏,将他按伏在棋盘上,她的手掌一一捋过龙晏椎骨各节。 龙晏再起身时,就见关元已经笑得眉眼弯了起来。 “晚生龙晏,见过关道长。”龙晏见她欣喜,连忙报上姓名。 “龙晏?”关元疑道,“没有人告诉你本名么?” “晚生自出生就得名龙晏,并无其他称呼。” 关元略一沉吟,笑道:“龙晏就龙晏吧。”又对着窗外两人道:“你们走吧,龙晏留下来住两日。” 齐岱和华复玉相视而笑,“师叔,我们师兄弟也是好久没到您这宝山一游了,不能也同龙晏一道留下来么?” “怕是都惦记着我的宝贝吧?”关元走到窗前,“想留下也行,自食其力吧。” 关元话音未落,齐、二人脚下出现了两篓浆果,却是白虎衔来的。 “到山泉处将两篓浆果洗净制浆,封好做成果酒吧。”关元说完,白虎已经迈步将两人引向山泉的方向。 章无象和明月一看两位道长各提一篓出来,忙上前闻讯。听完缘由,章无象道:“我与明月效劳就行,何须两位道长亲为?” 齐岱赶紧道:“师叔之命,岂容作伪!二位还是在此一歇,我师兄弟去去就来。” 忽然,关元推窗喊道:“齐岱留步!” 齐岱和华复玉赶忙回到窗前,只听关元道:“山外漩涡又起,外有三艘过境的渔船,你等速速相救,免得船上之人殒命!” 齐、华二人一听,拔腿就出山。 明月见到,飞身相助。 龙晏跑出道观,见章无象眼见明月离去,有心相助却找不到山口,上前道:“速跟我来。” 只见龙晏带着章无象行至两棵橘树之间,逆行三圈,再踏步行罡,一推左边一棵橘树,山门显现,二人急出。 “你怎会——”章无象尚未问完,龙晏忽然也觉察到不对,“是啊,我怎样会知晓这山门的启动之法?” “先去看看情形再说!”章无象一拉龙晏,两人疾步前行,赶往海边。 来时尚且平静的海水,此时忽然于远处出现了一个暗旋,且随着海风渐起,暗旋越旋转越大。 齐岱跃至空中,举目张望,只见果如关元所说,三艘渔船,上载十几个人,正随着风势疾劲地向着漩涡驶来。 齐岱掏出陶埙,唤出白鲸前往拉船。 奇怪的是,以白鲸的巨力,竟然游不过暗流。 “师弟助我!”齐岱脚点海面,飞身而去。 华复玉双手成诀,默念之后,面前海水分成两面水壁,华复玉于水面疾步,飞行中留下一句话“明月拖船随后!” 龙晏闻听,赶紧助明月将木船拖进水道,紧跟华复玉而去。 齐岱径往渔船直奔,一路上风浪滚滚,雨飞骤急。不一会儿,过了大浪三五番,落脚在第一艘渔船上。该渔船已被大浪卷起,几近倾危,船上之人翻滚急呕,困不欲生。 只见齐岱连连出手,拉起一个向后一扔,自有华复玉接住,转扔给明月。龙晏拼命按住木船,将明月拉回船里的人都顺次摆好,并掏出随身药瓶急救。 不一会儿,船上已经装满了人,因都被龙晏灌入了药丸,很快就纷纷狂吐,腹内受撞击形成的紫色淤血连同呕吐物一起喷出,喷出后就被龙晏点穴,昏睡了过去。 第43章 腾身 见人均被救起,齐岱飞动之间,牵起了三船的揽绳,将船也一并拉出了漩涡。 回到岸边,四人均已力竭。华复玉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瓶,让四人各饮一口,饮后打坐休息。 关元自观中走出,身边跟着白虎。 章无象赶紧将她引至遇险的渔人前,关元蹲下一一查看。 “退后!”关元大喊。 几人一听,赶忙围在她身边,向后退去。 只见原来已经濒死的十几个人,忽然跳了起来,一抖身上的沙尘,将六人围在中央。 “好幻术!”关元冷笑。 “非仗此术,我等何以找到道长的宝山?”为首一人哈哈一笑,又道,“说起来,这两位道长连同这两位小兄弟,倒是帮了我等大忙,不然,我们不知还要再海上再翻多少跟斗。” “你等何人?”章无象怒道。 “七爷不知道么?我等自是皇城司于光本于大人麾下,打了这些天交道,七爷竟然一个都没认出么?”为首之人一拉头皮,脱下一张面具来,竟是这两日跟从于光本出入的身后老仆。 “说来,若不是这几日听闻海边渔民时有在海上逢难,却莫名被救起的传言,我等还想不到假扮渔民追随而来,不想这里别有洞天啊!” 关元道:“荒山一座,何劳各位如此费尽周折?” “小道姑,你当我们不知道么?那龙图就藏在太清宫内,既然在太清宫找不到,那就一定在太清宫弟子的手中,你们一个都甩不掉嫌疑!”托着金刚杵的僧人也褪去伪装,此时指着关元笑道。 齐岱冷眼一看他,“虾兵蟹将,还敢来自取其辱?” 僧人想起先前两次被齐岱修理,狂道:“你不要废话!待爷爷搜过此山,若找到龙图,拉你等一道回去问罪!” “可惜了我的丸药!”龙晏恨道。 老仆听闻,转头一看龙晏,笑道:“这位少年倒是善良,不如你跟我回皇城司,我帮你寻个正经差事,好过跟着帮道士到处游逛!” “休得胡言!”齐岱背后一抽,直握长剑在手,怒目而视老仆。 “我说,君子见难,岂不知回避?听我一言,即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乃尔。”老仆一捋稀稀拉拉几根胡须,斜眼一看齐岱,对着僧人一示意。 僧人挥动大杵走向龙晏。 齐岱和华复玉一步向前,将龙晏掩在身后。 关元一扫拂尘,唤过白虎。 皇城司余人大骇,纷纷退后。 老仆冷冷一笑,掏出一个木针弹送射向白虎。 白虎一跃而起,长啸之声未落,竟被木针击中倒地。 齐岱和华复玉见状,都大吃一惊。 关元一看,怒道:“你到底何人?” “明人不行暗事,我乃东海陈珏公!” 关元道:“我说呢,谁有此本事闯进我的深海秘境,原来是我师伯之废徒!” 陈珏公恼羞成怒,“因一个芝麻官的婢女,将我扫出师门,此等大辱,终将一报!” 关元冷笑:“见微知着。你为保一己周全,将自己的孕妻斩杀,师伯怎会容你!” “孕妻?我何曾想过娶她进门?婢女就是婢女,命如草芥,我怎会舍却一身道行,为她向芝麻官赎身?” “可怜那女子,到死不知你是这般蛇蝎心肠!” “废话休讲!今日速将龙图交出,不然皇城司有的是手段让你等开口!”陈珏公说着,右手二指指天,念诵之间,狂风骤起。 众人闪躲之时,陈珏公一把捞过龙晏抛向空中。 齐岱高呼“龙儿!”跃起追赶。 关元挥动拂尘,翻手成掌,照着陈珏公挥去。 陈珏公凝神不动,待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住关元手臂,右手暴起,向外急拉。 关元手掌立缩,拂尘横劈。 陈珏公大喊一声,“走!”关元竟被一坐无形的屏障挡在陈珏公身外,进不得。 这里齐岱尚未接住龙晏,只见一个身形骤然腾空,伸手捏住了龙晏脖颈。 龙晏只觉一股血腥之气汹涌而至,直冲陈珏公拿捏之处,脑中却因瞬息间气息皆无,难当难耐。顷刻之间,龙晏脸已胀得通红,艰难中,咳出一口浓血。 华复玉早已跃起拖住陈珏公一腿,陈珏公无奈返身击打。华复玉捏住陈珏公脚踝,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点住了陈珏公的阴陵泉、梁丘、承山等大穴。 陈珏公一愣,忽然哈哈大小,运气至下肢,所封关窍竟被一一冲开。并在眨眼之间,一手拉住华复玉,一手拉住齐岱,将两人一并甩出。 关元大喊:“入海!” 华复玉空中念诵,伸手一握,避水珠已在手中。 只见他足踏狂风,在齐岱、章无象和明月口中各按入一颗,不等陈珏公的人反应过来,边喊“含住!”边将三人带入海中。 关元凝气结霜,一把霜剑握在了手上。看陈珏公已经将要攻到身前,伸手掏出一颗紫丸推进霜剑,直朝陈珏公劈去。 陈珏公已经看到关元将紫丸推进霜剑,使出全身气力,生生在剑尖之前收住身形,转身奔着空中的龙晏而去。 关元急起直追。 陈珏公大喝一声,一掌击中龙晏后背。 龙晏只觉全身经脉尽裂一般,脸色已红得发紫,身子摇晃,心中直叹:莫非要毙命当场?! 关元见状,心中大恸,高呼:“隐云腾身!” 龙晏模糊之间,闻言直挺。耳边似有轰隆雷震,全身没有一处不是车裂般疼痛,一股澎湃汹涌之气仿佛千古沉睡,一朝骤醒,喷薄然涌出,直冲百汇而去。 关元飞身直上,趁着陈珏公尚未稳身之际,霜剑直刺。 陈珏公高呼:“我命休矣!” 关元心中一松,就要趁着陈珏公颓势,移步注力。谁知陈珏公却在顺势倒下之前,一把拉过关元手臂,把霜剑逼在了关元自己颈前。 关元再大喊:“隐云——,腾身!” 龙晏闻言,努力再挺身,胸中气流再涌而冲向百汇。就听龙晏扬天大吼,众人只觉风云撕裂,眼看着龙晏的身影破云而来。 关元的脖颈已经被陈珏公逼着的霜剑切入血脉,此时艰难吼道:“隐云救我!” 龙晏挥动手臂,挽出一道光电,甩手砸向陈珏公颅顶。 陈珏公大惊,把关元推向光电,自己跳回海面。 就见齐岱和华复玉一同自海中跃出,拉住陈珏公两臂,将他的心腹暴露给龙晏。 龙晏举手一推,光电正中陈珏公心口。 陈珏公挣开齐、华二人,钻入海底。 忽然,海岸上卷起狂风,皇城司一众人等并其渔船,皆卷入狂风之中,消失不见。 第44章 血验 关元服下紫丸的解药,运功行气,颈上剑痕越来越淡,一会儿就不见了。 华复玉看看关元,又望望仍然沉睡不醒的龙晏,推着齐岱出来。 “师叔这是什么意思?”华复玉悄悄问道。 “是啊,明明可以不用把龙晏留在那里的。”齐岱低声道,自己也没有明白关元到底作何想法,让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龙晏留在了战斗一线。 “师叔明明自己受的伤也不重,那紫丸还是她自己炮制的,怎会发出那样凄厉的呼救?” “不明白么?”关元一句话,吓得齐岱和华复玉赶紧稽首,退至一旁。 “那陈珏公什么角色,贫道心中怎会没数?”关元瞥了两人一眼,“从入师门,他就没把心放在修行上。不然,你们以为师伯祖怎会舍得将他断然赶出师门?不要说他那点幻术的把戏,就算把全身的解数使出来,也不够我练练手的。” “那师叔是从让我等赶去救船就是故意为之?”齐岱问道。 “自然。真有渔船遇险,齐岱你一人就够了,何必兴师动众?” “师叔这是——”华复玉还没问完,就见关元一笑。 “若非我等均落险境,隐云怎会变回隐云?” 两人闻言一愣。 过了一刹,齐岱拱手,“师叔高明。” “我看他安于龙晏,是过于心安了。体内如此庞大的力量,竟然麻痹自己不去过问。我不过是推他一把。” 关元悠闲道。 “师叔是说,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潜力?”华复玉近日与龙晏相处甚多,此时关元一说,竟然有些诧异自己竟然没有发现龙晏的心理。 “他不是大夫么?既然研习医道,怎会忽视自己体内的变化?恐怕每有一份增益,他都会细细推敲研判。既然他在你我面前故作不知,那我就创造个条件,让他不得不知。事到危急,势成骑虎,他不出头,连师叔我都得死在当场,他还有什么道理不博一博?” 关元说着,拂了下脖颈下原受伤之处,脸上露出狡黠一笑。 “现在不光他自己,大家不也看到了?” 关元说完,唤来白虎,斜坐在白虎背上走了。 齐岱看看华复玉,“我就说,师叔这么多年每每救助渔船都不需要出山,此次为何大呼让我等亲自前往。” “不然师叔怎会是我等师叔?咱们是算不过她的。”华复玉笑道。 章无象看看龙晏,却是只是沉睡,听华复玉说到龙晏并未受伤,才真正放下心来。 看着龙晏似乎做梦般地皱起了眉头,章无象覆手到他眉间,想为他抚平皱起的眉头。 不料龙晏一把抓住,重重按在了自己额头。 华复玉见状,赶紧探指到龙晏的另一手腕。 “如何?”齐岱问道。 “脉行如擂鼓,颇为欢欣。” 明月奇道:“脉还能诊出欢不欢欣?” 华复玉笑道:“ 龙晏无妨,大家都去睡吧。” 此时,就听屋外一声怒喊:“齐岱出来见我!” 齐岱一听,急出来看时,却见修文大江正拎着两个大食盒,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院中。 “若非我去明霞洞送饭,还不知你们一众来此逍遥了!” “那你不是也来了么?”齐岱笑道。 “既然没有要约我,我本也不想来凑这个热闹,”修文大江将食盒墩放在门口,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可是看海面上忽然冒出三艘渔船,船上之人形容颇为狼狈,再一检查崖下木船已经不在原处,心知你们可能与那些人有交手,故来看看胜负。” 齐岱一看他正闹情绪,连忙一指屋内。 修文大江一探头,发现龙晏沉沉躺在床上,华复玉坐在一旁,章无象和明月站在外侧,心中暗道:不好! 一步来到窗前,修文大江急道:“可有受伤?” 华复玉道:“有没有受伤,师兄你自己看看?” 修文大江听他又唤自己“师兄”,心中小鼓一阵打,赶忙坐在华复玉身边,探起来龙晏的气息。 见他放下手,齐岱和华复玉一起看向他。 修文大江道:“此处劳烦呈祯照看一下。”说完拉着齐岱和华复玉来到屋外,行地遁之法来到山外沙滩之上。 “偏偏师父不知去向,这可如何是好?”修文大江道。 “关元师叔虽然修为高强,可是已经避世旷久,把龙晏留在此山中,也不妥。”齐岱想着关元不按常理行事的性子,不能想象若将龙晏留在此处的境遇。 “为今之计,只能去东昆仑山碰碰运气。”华复玉道。 “师父既已多年未曾露面,咱们都不曾寻到。去东昆仑山就能找到师祖了?只怕更难。”齐岱道。 修文大江见两人也想不出主意,叹气道:“你俩先商量着,我去给关元师叔请个安。” “安就不用请了,”关元施施然骑着白虎出山,行至三人面前,跳下白虎,手里拿着一柄冰泉宝剑。 “这柄短剑,是师兄当年留在我处的,道是有朝一日隐云找来,便将此剑归还于他。” 齐岱等三人接过宝剑一看,冰蓝光泽之中,一点血红隐现。 “这点血红,即是当年隐云心头之血。”关元道,“你等三人,可将此剑再取龙晏心血一试,说不好,你们师父,我的师兄,就会感知到剑上隐云的气息,赶过来一探究竟。” 齐岱、修文大江、华复玉一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果真……果真要刺龙晏,取一滴血么?”修文大江犹豫良久,终是狠下心来,“不就是刺上一剑,取心血一滴么?我来!”说着就接过剑来,提步就要进山。 “反正有老华在此,还能失救不成?!” 关元见他当真,扑哧笑出声来。“我就说嘛,你们师兄弟三人,惟修文最不经一激。” 修文大江闻听,赶忙调转回头,“难道,师叔只是玩笑?你可不知弟子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此剑拿在手中啊!” 关元笑着取过剑来,“剑上藏有隐云的心头血不假,可也不用以他现在的心头血唤醒,只要是他一滴血就行了。” 华复玉和齐岱是见识过龙晏血滴的威力的,当下相互点头,四人一起回到山中。 章无象一见四人进来,只是必有要事相商,就要与明月回避。 岂料,关元一看章无象,道:“此子可以留下。” 第46章 师父 明月赶紧自己出屋了。 章无象心中纳闷,关元道:“你与隐云气脉关联,留坐一边吧。” “师叔竟是已经知晓刚才龙儿的举动了?”华复玉问道。 “在我的地盘上,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感知的么?”关元不屑道。 华复玉心道,修行到了关元这一层,也才有这样自由的意味。 关元一点头,华复玉轻轻解开龙晏衣裳,露出心口。 关元取出短剑,轻轻一挑,心口之上的皮肤出现一个小口,一滴血慢慢汇在剑尖。 华复玉赶紧运功,伤口轻轻合上,不见了踪影。 鲜血沿着剑刃缓缓下行,剑中陈血仿佛听见召唤,在剑身中开始急速游走,不一会儿就与鲜血隔着剑壁相逢。 在众人注视之下,鲜血融入剑身,与那滴陈血汇为一体。 龙晏和章无象俱是一震。 龙晏一口黑血喷口而出。 章无象头疼欲裂,扶着床柱犹站立不稳,只能弯曲着身体坐在了地上。 修文大江和齐岱刚忙将章无象移至椅中。 华复玉迅速清理龙晏吐出的淤血。 关元拉起龙晏,冲着他后背一阵击打。看龙晏确实将口中淤血吐干净了,才道:“好了,这些经脉尽通。安心在这里等着,看你们师父能不能感知到吧。” “师叔,你这剑走偏锋的性子,可不是要吓死修文?”修文大江哀道。 “怕啥?我还能谋害亲师弟不成?”关元神色颇现玩味,“这修文,当年我就劝师兄不要收你,到底不如齐岱端正可靠,也不如复玉谨慎多智。一天到晚,惯会大惊小怪!” “师叔,幸好师父没有听你的,不然你岂不是误修文一生?” “要说你有啥长处么?”关元看着修文大江捉急,倍感有趣,“就是还能让人开心。” “多谢师叔夸奖!”修文大江赌气一吹胡子。 关元笑道:“要论心性,你确实最合你师父的胃口,合该你当他的徒弟。” “此子,”关元指着已经将要疼的昏死的章无象道,“务必让他不要离开隐云身边。隐云气脉即通,此子的反应说明两人联系十分不寻常,只是其中联系,我并未能察知,还需师兄臆断。” 齐岱和华复玉本就觉得章无象的反应难以理解,此时听关元一说,心中思虑骤紧。 “可是,他们也原是萍水相逢,怎会这样?”齐岱自小看着龙晏长大,可以说,龙晏见过的人,他比龙晏自己记得还清楚,实难理解章无象与龙晏之间存在关元所谓的密切联系。 “相逢便是有缘,”关元看看两人道,“若非现世机缘,就是前世因果。” 拂尘一扫,关元转身对着华复玉道,“你那里强健气血经脉的丸药,这几日多给这俩人用上一用,尤其是这章姓青年, 不要让他因为体弱误事。” 华复玉赶紧应诺。 不觉乌飞兔走,龙晏沉睡已经三日有余。 章无象在华复玉的丸药调理之下,精神日好,又得华复玉每日运功行气助益,体内气血经脉如千军万马骤然有序,神凝气聚日日精进。端端是“莫是飞仙无所用,乘风有路到蓬莱”。 修文大江每日被关元支使着到海上巡回救助渔民,每日夜归都是一身海盐。 “关元师叔说的靠谱么?为何三日已过,师父仍无音讯?”修文大江倒在床榻上, “师父已经十六年没有讯息了,短短三天如何却等不得了?”齐岱笑问。 “我与你和老华不同,被关元师叔整日赶到海上晒日头,哪里还有一点仙风道骨任逍遥的意蕴啊!” “瞎说,救助渔人也是积累功德,这不是给你修行的时机么?” “齐小岱你要这么说,那索性咱们换换,明日你去海上巡查可好?”修文大江赶紧道。 “有何不可?只是我若有何奇遇,你不要眼红。”齐岱道。 “那是自然。” 第二日,齐岱一早就坐在山外的沙滩上。 正当他敛心收意准备打坐之际,远处一朵白云飘来,云彩遮挡着阳光,看不清楚下面的情形。 白云越飘越近,不似随风自然而来。 齐岱觉得奇怪,站起身来,向白云处眺望。只见云下一个道人骑着白驴,正往此山而来。白驴脚下虽是海水,却犹如立于平地。 齐岱再一张望,只见道人梳着花白道髻,穿着藏蓝水合袍,腰间紧束丝绦,踏浪而来,犹似清风拂拂、水面飘花。 齐岱高呼“仙师!”跪地便拜。 那道人正是十六年踪迹皆无的张道人张仙师。 张道人行至岸边,从驴上下来,伸手在驴子的额头一拍,毛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玉质毛驴把件,被张道人藏于袖中。 “近日感受冰泉剑剑气有变,可是你师叔隐云醒了?” 齐岱这几日遭遇及关云所为一一报禀,张道人捋须笑道:“速带路。” 修文大江正要饮用果酒,就见关云自道观匆匆而出。 “师叔这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 关云急道:“我就说你愚鲁,你还总是犟嘴。你们师父来了,还不快去迎接?” 修文大江一愣,马上不可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不是梦境,赶紧招呼华复玉出山接人。 关元在山口处拂尘一扫,只见环山露出一个大隘口。 就看不远处,齐岱在前,张道人在后,正缓步而来。 “师兄,经年不见。”关元一伏到地。 张道人走近扶她起来,这才对跪在地上的其他两个徒弟说,“都起来吧,咱们去看看隐云。” 章无象和明月等在茅屋门口。章无象曾得张道人救命,当是虽然一直昏迷,没有见到张道人真容,但是隐约辨认出,是以一见大家簇拥着张道人走来,伏地就拜。 “晚生章呈祯,见过张真人。” 张道人哈哈一笑,“你确乎与我太清宫有缘。齐岱,拿碗清水来!” 关元上前自张道人手中接过一只玉碗,递到齐岱手中。齐岱赶紧跑到山泉处取了一碗清水。 张道人蘸取在手指尖,对章无象道:“贫道要查一查你这枕骨,你可准允?” 章无象赶紧拜倒,“呈祯的性命都是真人所救,岂敢言准,真人要查便查就是。” 张道人手洒清水至章无象后脑,反手成诀,清水成雾。 稍后水雾殆尽,张真人放下手来。 “你可知当年我是如何施救于你的?”张道人问道。 “呈祯不知。”章无象心道,别说我了,恐怕当年郭宗林也没弄明白张道人是如何救的自己。 “我是借了他人一物,才救的你性命。如有必要,你愿意还回来么?” 章无象听闻此言,大吃一惊。 当年,凭此一物,张道人才能救了自己,现在若将此物还回,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性命再次休矣? 明月虽然跪伏在地上,但是听到张道人问话,也如五雷轰顶,身体已经抖个不停,他跪行到张道人面前,刚想求情,就听章无象道:“呈祯愿意!” 张道人微笑颔首,“郭宗林当年所言非虚,你确是聪慧朗正之人。先起来吧,看看情形再说。” 修文大江赶紧过去把两人拉了起来。 几人站起一看,张道人已经消失不见,却自屋中漫出一阵雾气。 齐岱一看,自己手中早已不见了玉碗。几个人跟着关元匆匆走进屋内。 张道人大袖舒展,手覆之处红雾弥漫。 第47章 探查元神 红雾之中,龙晏的筋骨经脉如金线一样发着光出现了。但是张道人运功至大汗淋漓,也没有看到龙晏的元神。 “师妹。”张道人呼唤关元道。 关元上前一步,祭出冰泉宝剑。 张道人二指成诀,一道蓝光大绽,在剑上盘旋一会儿,忽然自剑尖尽入剑身。张道人一剑在空中书符,此符飘飘扬扬,镶着金边,最后落在龙晏身上一尺之处。 随着金符的飘扬弧度,龙晏的筋骨筋脉影像也随着波动起来。 张道人望天地下拜,布罡斗,行玄术,念灵章。 只见,龙晏的身体缓缓升了起来,随着张道人的念诵,在空中缓缓变换着角度。 张道人闭目感知。 周围几人大气不敢喘,虽然只有关元知道张道人在找龙晏的元神,但是其他人仍然神色端凝,唯恐干扰了张道人施法。 屋内无风,但张道人的道袍忽然张了起来,就像鼓满了风一样。不一会儿,其他人惊异地发觉,张道人已经不再屋内。 碧海之上,张道人手执冰泉宝剑,剑指碧空。他右手成诀,结界降落在玉瓶山上,像个大气泡把整个山体笼罩其中。剑花反转中,金边蓝符已经上升到空中,变得很大,几乎覆盖过整个玉屏山。 张道人禀剑凝息,随着蓝符的飘动细细感知隐云元神的踪迹。 冰泉宝剑的剑尖耀出闪亮星辰,在距离剑尖三两寸之处,不停闪烁。 张道人双指一点,剑星飞去,沿着蓝符的四边又走一会儿,在符上左右飘荡,似乎无处落足。张道人双指发力,一道真气再次灌注剑星。剑星腾地一下更亮了,在符上飞行的速度却更加细致缓慢。 但是,饶是如此,张道人仍旧无法感知元神所在。 只见他默念之中,将冰泉宝剑祭在空中。 宝剑以剑星为圆心飞快旋转,许久仍不能找到指向,剑星慢慢暗淡下去。 张道人收剑收符,空中只留下巨大结界。 室内,道袍落在张道人身上,他高抬双手,蓝符又出现在龙晏上方。 良久,张道人双手放下,龙晏的身体慢慢落在床榻上。 “师兄,如何?”关元拂尘搭袖,轻轻问道。 张道人睁开眼睛,道:“不知有意无意,隐云的元神藏了起来,未曾探查到。” 关元颇失望。 “隐云重生,原是机缘,这个身体,也不够精纯。隐云藏起元神,应是自御。”张道人说着一指龙晏,“这看上去,还要沉睡一晚。我先回棋盘岛布置一下,明日子时,你带着隐云和章公子等,务必赶到岛上。” 关元稽首,“师兄放心。” 张道人回礼,然后手执冰泉剑,大袖一挥。 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张道人的身影已经不见。 “师叔,”齐岱上前一步道:“我师兄弟三人今晚在此轮值。” 关元点头,“只守着便好,万勿干扰他沉睡。” 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领命道诺。 关元一看章无象,行个礼拜托道:“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与隐云的关联,但是师兄既然已经询问了你的想法,还请明日上岛前好好修养,也许明日子时要费一番气力。” 章无象赶紧还礼,“呈祯承太清宫和张仙师再造之恩,一切都听道长吩咐。” 华复玉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递给章无象道:“此瓶内有三粒守中丹,可助你安神。” 章无象赶紧接过来,马上打开吞了一颗下去。 关元笑道:“你不必紧张,师兄既然当年那般施法救你,你的造化自是超群出类,非一般人可比。我想,师兄一定会有办法两全你和隐云的安康。” 章无象一贯性情清冷,这回被关元看穿了心思,脸上倒是少见地红了一红。 华复玉拍拍他的肩道:“师叔放心,呈祯公子我今夜也一并照护了。” 关元一点头,转身不见了。 修文大江赶紧上来端详章无象,“难道师父当年在你身上放了隐云师叔的某样宝贝?” 说话间,修文大江双手已经把章无象上下检查了一番。看似粗鲁草莽,其实他的手上也是灌注了真气,游走之间,骨骼经络已经探知。只见他放下手来,摇摇头,“这是也藏起来了?未曾探到啊!” 章无象一头雾水,这也正是他好奇的,真是不知如何回答。 齐岱道:“倒是有这个可能。当年隐云师叔留下的样样种种,无不被人觊觎。也许师父就把某一样放在了呈祯之处,一方面借此一物的灵性救了呈祯性命,另一方面也隐去了此物的影踪。” 章无象不明根底,只能听任他们三人议论。 “老华可能探知呈祯身上有什么外来之物?”修文大江好奇心大涨,直想弄个明白。 华复玉闻言笑道,“师父既然没有明说,自然还没有到咱们知道的时候。何必强为?” 修文大江打个稽首,“倒是师兄我鲁莽了。” 这时,只听咚的一声,章无象蹲坐在龙晏床榻的边上,东倒西歪渴睡的难以自已。 华复玉一笑,将他与龙晏打对角放平在了床榻上。 修文大江瞪大了眼睛观察了几番章无象,发现对方却是已经沉睡过去,这才对华复玉竖起了大拇指,“老华这宝贝还真是厉害!” 齐岱一张手,“两位师弟,请吧?” 修文大江与华复玉对望一笑,跟着齐岱在窗前打坐入定。 明月一看,悄悄退出,合上房门,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他的心里苦闷极了,没想到章无象要再次冒险,也许还要失去性命,更没有想到平时玩打在一处的调皮小子龙晏,竟然是神仙一样的张道人的师弟,三位德高望重的道长还要唤他一声“师叔”。 不是他见识短,实是变化来的太快。 蓝天之下,碧海之上,玉瓶山笼罩在张道人的结界中,像是透明了一般,再找不到踪影。 海滩之上,一个沙包鼓了起来。 沙包中钻出一个身影,抖落一身尘沙,抹去满脸风尘,这个身影悄悄潜进山脚,在一棵大树下,再次遁地,不见了行踪。 第48章 再战陈珏公 明月正在门前打坐,忽听极轻微的一声异响。明月睁眼之际,一个人落在了他的身后。 “谁!?”明月唯恐被人破门而入,大呼道。 “小子,凭你也想拦住我?”陈珏公抬手就要先解决了明月。 “陈珏公,你也太不尊重我这山里的规矩了吧?”关元坐着白虎慢慢悠悠地来到院中,一抬拂尘,一道结界将茅屋连同明月与陈珏公隔离开来。 “关元,你知道我没走?” “你我虽曾经同门,但想来你对我们这一支了解的也不多。如果不是我有意引你进来,你觉得凭你自己的本事,能够进入玉瓶山的结界?”关元笑着打量他,“你这是费了多大劲才找到回来的路呢?看着一身的泥尘。” 关元说着从白虎身上下来,用手掌在白虎额头怜爱地拍了拍,白虎慢慢走进了山林。 “放你在外面,还不知道你要怎样使坏。还不如引你进山,困在我这玉瓶山之内,有我管着,你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关元笑着轻移莲步,仿佛不是临敌,而是饭后在自家院子中散个步。 “你这山也不是那么滴水不漏啊,不然我轻而易举就破了?”陈珏公虽然形容颇为狼狈,但还是轻曼地挑衅着关元。 “还是说啊,不会你还觉得是凭自己本事进来的?如果我不放水,只怕你现在还在海上飘着。”关元扑哧一笑,“哦,不是,只怕你是自那日交手就潜回来,一直藏身在我玉瓶山外的沙滩之下吧?”她瞧着陈珏公的眼神就像像是看着一个笑话。 陈珏公想起这几日的狼狈之状,又见眼下已经被关元看破,大怒道,“休要嚣张!今日定见雌雄!” 话音未落,一记利掌就劈向关元,忽然不见了对方人影,急忙转身,见关元已绕到身后。 他指上运力,连连点向关元命脉。 关元一声冷笑,翻起拂尘,身影倏来倏往,两人连对三十多招,陈珏公连衣衫也没碰到关元半点。 他不觉心里骤紧:修道之人,人不可貌相,瞧着关元十几岁小姑娘的样貌,谁知道骨子里是个什么老妖精?当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嘴里暗暗念起索命咒。 关元大骂:“老匹夫!还是如此歹毒。既然如此,也不要怪我不念师门渊源!”翻手发符印,大风骤起,陈珏公的声音和法力被狂风席卷裹挟,重重地被被拔起,几个飞旋,又重重地甩进了海中。 陈珏公一口热血喷出。 稍稍稳稳心神,陈珏公看关元臂挽拂尘,冷眼站在自己面前。知道索命咒没有发挥作用,他发了急,双手运功,指尖凝起绿光,猛地甩向关元。 关元并不还招,只飞速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几十圈之后,陈珏公未发现可乘之机。他恼羞成怒,右手挥出,几道光芒穿越疾风,直飞关元面门。他料想关元必向一边避让,随即跃起伸手向关元肩膀抓去。 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关元肩膀骨节一缩,拂尘大力挥出。在疾劲强流的拂尘扫动之势下,陈珏公的身躯竟横飞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丈外的巨石上。 陈珏公双手一撑,腾起身来,“关元!不要以为在你的地盘上,就可以取地势之利!拿命来!” 说着运掌力就要再次欺向关元。 关元笑道:“时务要知,良莠要辨。你自己不知顺天心依天理,偏要为人走狗,难道还要别人坐以待毙,任你施以杀身之祸?” 陈珏公恨道:“我在沙地下深潜数日,今日方得入山。龙珠龙图定与你等难脱干系,如不能找到,枉我陈珏公一身修为!找到便罢,你若横加阻拦,今日有死而已,又何必多言?” 关元道:“你即有此意气,那就接招吧!”说着一个箭步跳上,拂尘急扫,人尚未到,疾风先至。 明月在结界中观战,此时看关元疾劲狠厉的出招,心中大喜,直道陈珏公此番要交代了。 陈珏公早就等着关元出招了,身体早就运气自护。此时,只见他的周围盈盈围绕着真气,把他围在雾霭中间,似是一个幻影。 关元没能一击即中,在空中反转身形,飞身于陈珏公头顶,倒立中将拂尘插进陈珏公的真气保护圈中。 拂尘亦是灌注了天罡之气,白鬃根根直立,如一把把利刃,穿透真气,直扎陈珏公的百汇大穴。 明月拍手叫好。 陈珏公看似无从躲避,却猛然顿足,直遁地下。地面上留下一个浅坑,陈珏公却不见了身影。 关元掐指一算,不觉冷笑。 她游走几步,以脚步带起一缕金光,金光落在地上,成了一个印在泥土中的金环。金环下沉,越缩越小。 一阵风儿过处,只见金环自泥土中跃出,圈中套着一人,乃是仍旧在骂骂咧咧的陈珏公。陈珏公挣来挣去,被虚化的金环牢牢套住,筋骨不能舒伸,更加气急。 关元一道金光出掌。陈珏公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金光拍在自己头顶之上,不觉内心直叹,自己一语成谶,这回真要交代在这玉瓶山了。 岂知,关元并没有拍死他,反而挥舞道袍,双指一指后山石壁。金环套着陈珏公拔地而起,直飞入后山石壁不见。 明月正在那里发愁,不知关元为何不直接打死陈珏公。 关元回头一瞧明月的表情,笑道:“你是在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打死他吧?” 明月脸上一红,没想到自己稍一动念,就被关元探知了心思。 关元一叹气,“虽然他已被逐出师门,但如何处置他,终究还需我师伯决定。等这几日事了,我自会送他去受惩。” 说完,招来白虎,骑上走了。 明月愣愣地看着关元走远,忽觉脸上一阵凉意。 不一时,好大的雪笼罩了天地,鹅毛片片,乱舞梨花,海和天浑然一体。 玉门山,海中孤山,便在这夜突入而来的大雪中彻底隐身了。 关元停下白虎,站在雪中,收起拂尘,看着潇潇洒洒,密密层层,犹如柳絮乱舞的大雪。 雪中高山堆叠,沟涧无踪,霎时间银妆世界,叠叠层层道路迷。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回便无人可以找到玉瓶山了,隐云可以好好睡了。” 第49章 九片龙鳞 龙晏在睡梦中卷起身躯。 齐岱猛地睁开眼睛。 龙晏胸前的珠子骤然发光。 虹光所过之处,蒸腾起一片雾气,雾气越来越浓,颜色也渐渐变成青色,笼罩在龙晏身体四周。 修文大江和华复玉也已经出定,三人吃惊地看着龙晏的变化。 龙晏转过身去,露出脊背。沿着他的督脉,皮肤渐渐隆起。他似极其痛楚,脊背弓了又弓。 背上早已淡了下去的红印,此时像是要燃烧了一般,骤然变得通红,映得整个屋子也红了起来。 关元大异,急起飞身直奔而来。 齐岱三人看着师叔骤然出现在窗前,已经无法开口向她描述之前的情景。关元默默念诵,拂尘一挥,茅屋之外的结界更加坚固。即便站在玉瓶山中,也无法看到一丝红光。 华复玉见龙晏委实痛苦,刚要起身帮他,就被关元的拂尘按坐在原处。只听关元道:“这是隐云自己的因果,皆应由他自己承解,别人还是不要干预吧。” 四人注视之中,龙晏已经把身体缩到最小。旁边的章无象好像被巨大的磁场吸引,也在沉睡中紧紧团缩,眉头皱紧,似乎也正经历着绝大的压力痛楚。 一片金色渐渐穿透龙晏的肌肤,露出一个尖尖的柔嫩的小角。 龙晏脸色稍缓,像是奇痒一般,手不自觉地绕到后背抓了起来。 几道血印赫然出现在他白皙的脊背上,更多的小金尖沿着督脉冒了出来。龙晏的脊背一片血红。 关元大喊,“隐云,腾身!” 这一声凝聚了关元十成真力,直透耳膜。 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只觉胸口一阵锥痛,被这声爆喊震出一口血来。 龙晏在关元的喊声中猛地一展脊背,声嘶力竭地爆发出一声呼喊,鲜血喷出。 鲜血之中,九片金鳞浴血生长,不一会儿竟然硕如荷叶,在龙晏的背上挤作一丛。 龙晏胸前的珠子发出又一道高强的虹光,虹光照耀在金鳞上,金鳞渐渐缩小,变成鱼鳞一般伏在龙晏背上。背部渐渐透明,像是母亲安抚婴儿般,把九片金鳞包进了肌肤,之前龙晏洒落四处的血,像是听到了召唤一般,凝成一颗颗血珠,飞起落入背上的伤口。等到血珠尽落,龙晏肌肤的伤口慢慢愈合了起来。 脊背再次白皙光滑,既看不到金鳞,也看不到丝毫的血迹。 虹光一闪,收回道龙晏胸口的珠子。 齐岱刚想说话,就被关元制止了。只见龙晏白皙的脊背连同他的头顶,沿着督脉显现出一根绿玉般的细线,线内一缕细长舒缓的气息如同琼浆般流动着。 细线不停地发散出枝蔓,就像春风中的大树延展着枝叶,龙晏的身体渐渐变成了青色。 他好像极度安适,再次陷入了沉睡。与此同时,章无象也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沉沉睡了。 齐岱三人饶是已经修行百十来年,也是吃惊地合不拢嘴巴。 关元弯身细细观察龙晏的脊背,等他的神情已经完全放松,关元展开双手,探知他的经脉。 稍后,关元转过身来盯住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被她看得直发毛,“师叔,可是有何不妥?”他战战兢兢又摸不着头脑地问关元。 “我倒是不知道你还干过这等好事。”关元嘲讽道。 修文大江更加紧张了,“好事?修文不知,师叔不妨名言。” “可是你对你小师叔施了忘印?”关元说着,一记拂尘打在修文大江脑袋上。 修文大江恍然大悟,齐岱和华复玉对望一眼,三人心中俱是十分忐忑。 齐岱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师叔,当日事出有因,我与师弟们和朝真商量着,为防隐山大墓的秘密失防,对参与那几日入得其中的小师叔、章公子等人施了忘印。绝非师弟一人妄为。” 修文大江感激地看看齐岱,也赶紧对关元行礼,唯恐她怪罪。 关元嗤的一声冷笑,“秘密即是隐云的秘密,你们难道还不知道龙晏即是隐云,隐云即是龙晏么?还对他施以忘印,真是自作聪明!” 修文大江的脸火辣辣地红到了耳朵,齐岱又道:“是弟子们想左了,犹请师叔见谅!” 关元看看龙晏,又看看修文大江道:“你做的好事,你自己解开吧!”说着退后一步,让出了床榻前的位置。 修文大江闻言,赶紧走到床榻前施咒解印。 稍后,他又回头问询地看看关元。关元道:“还有何事?” 修文大江忙说,“当日为防秘密走漏,对这章公子和门外的明月,弟子…….弟子也施了忘印。” “那还不一并解开?”关元有些不耐烦地看看修文大江等三人,“难不成,出了我这玉瓶山,你们还要对人家章明二人再次施法,锁了人家的记忆?” 修文大江连连摆手,“弟子不敢。” 说话间解了章无象和明月的忘印。 章无象犹在沉睡中,明月倒是清醒着,霎时便想起了大墓中的情形,但也是张口结舌,理不清头绪。 “隐云复原一事重大,既然龙珠和龙鳞均已就位,从现在到明日子时,咱们便好生休养,明日各就各位,不要给明天师兄的阵法添了拖累。”关元说完,坐在龙晏床前打起坐来。 齐岱一看,拉过两个师弟,“师叔这是要亲自护法了,咱们还是到室外看着吧。” 三人来到室外,明月忙把关元大战陈珏公并将陈珏公封入后山石壁一事禀告。 修文大江搓搓手道,“乖乖,我就是咱这师叔不是常人想法,怎么会轻易放任陈珏公回到岸上呢?原来是等着他再次自投罗网,一举掳之,令其彻底难脱束缚。厉害!厉害!” 齐岱看看后山,点点头道:“留他在外面终是祸患,倒是不如锁进山里一了百了。” 华复玉一笑,点化明月道,“既然你已入我道门,就要张大眼睛好好看事情。这回知道谁是最不能得罪的了吧?” 明月赶紧施礼拜谢,“谢师叔提醒!”心里直道以后一定离那关元远一点,不然哪天也让她套进去了。 修文大江一巴掌打到明月脑袋,“真是愚笨!没听出来师叔在跟你说完笑话么?” 明月摸着脑袋,退到一旁,心中暗呼:上天赶紧帮帮我,究竟谁说的是真话? 第50章 符球 第二日,夜幕降临,大雪依旧纷飞。 齐岱蹬上山巅,举目四眺。 青山之上,参天松柏银装素裹,整座山如玉如银,在白雪的映衬下,不似夜暮,反似白日。往下一看,山径崎岖,难进难出。 碧海之上,浪花欢呼着迎接雪落,天色暗淡阴沉,在海浪清冷的潮声中,团雪横飞,几只夜行的海鸥迎着风雪飞掠过海面。 齐岱调整方向,向着正东南拜了三拜,念诵之际,自袖中取出一支神香,点燃后放手,神香飞向天空,在风雪中杳杳而立。 齐岱飞身而下,见华复玉和修文大江已经各自将龙晏和章无象负载于背,唤明月跟上,四双眼睛望向关元。 关元掐指一算,恰逢良时。向着眼前众人一示意,关元率先出山。众人紧随其后。 来到山外沙滩,关元令齐岱等人将避水珠含在口中,与华复玉先一步踏足海浪。齐岱等人整顿衣袍,沿着两人足迹踏上浪端。 关元口中念咒,足下海浪仿佛安上了马达,在海中发力疾行。齐岱抬头看看空中神香,一点暗红的火头在暗夜的暴雪中指引着方向,海浪劈开雪幕,跟着神香的指点奔行。 明月是第一次见识这等神功,一边想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楚,一边又被风雪吹的七窍恨不得紧闭起来,心口一阵阵发紧,一口咸咸甜甜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味道的液体一个劲地像从他口中突围。明月心里知道,那主要是重压之下的血浆,便努力含住不让它喷出来。 关元拂尘高举,仿佛擎着旗帜的少女英雄俯瞰众生。她的拂尘一横,将一个大浪生生拦住在几步之遥。众人所踏浪尖忽地一高,自那大浪的浪头跃了过去。 几头大鲸鱼欢叫着在海浪中奔行,时而跃出水面与暴雪嬉戏。当关元等人的浪尖飞跃巨浪,鲸鱼欢呼着跟着跳跃。 关元回头看看众人,呼道:“凝神!” 她的拂尘在雪幕海面间挥舞几番,书就一张大符。那符越张越大,渐渐地大如毡房,将一众人等廓于其中。 明月在万千狼狈中,终于感觉压力骤然一轻,马上张大嘴使劲呼吸。 齐岱看看龙晏和章无象均安然伏在华复玉和修文大江背上,这才拉起明月手腕,将一股真气温和输入他的体内。 明月体内翻江倒海的感觉这时才有所缓解。他稍加调整,终于能以一个比较端正的姿势向着齐岱深行一礼,这真是救了他的命了,不然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疾驰的速度撕裂了。 不过这舒服不过一刻,只见关元抖抖手中拂尘。浪尖似乎受到了驱赶,以更加疾迅的速度穿风破浪。 这猛地一提速,差点把明月掀下浪头。齐岱一把抓住了他。 巨符猛地上浮。关元吃惊之际后望,只见龙晏的脊背金光明辉大振,华复玉不得不以道袍遮眼。 “不好!”关元高呼。说罢,腾起穿符而过,落足于符上,二指成诀,口中念诵不止。 齐岱道:“恐是隐云师叔的龙骨龙鳞和龙珠与这大海感应,这太消耗他的真气了。” 华复玉和修文大江也均是一脸凝重。 齐岱将明月的手递到修文大江手中,嘱咐道:“牢牢抓住你师父。”明月赶紧点头。 齐岱足下用力,拼尽全力向上冲去。金光几乎将他的身形拉扯走样,齐岱咆哮一声发力,在焚身般的痛楚中,挣脱光的束缚,跃上了符面,与关元站在了一起。 只见海面狂风大起,一浪山未过一浪迎,千里全无半里平。 关元回头一看齐岱,“海里有感应,正在设法拦住隐云。这样的光辉只会激发隐云透支真力,得赶紧把隐云在海面前藏起来。” 齐岱高喊,“师叔尽管施法,弟子任凭驱使!” “好!”关元说着跃至半空,刚想布符施咒藏起龙晏,就看到有几道杀气隐在海中。 五只巨大白鲨飞速游近众人所踏浪尖,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分食。 关元大呼:“小心!”用拂尘将一道障眼符甩落在海面,就再次疾呼“都团身!” 浪尖三人闻言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团缩。只是还没等他们调整好身姿,毡房般的巨符骤然紧缩,将他们三人连同背着的龙晏和章无象紧紧裹住。 关元一声咆哮,五人被她的拂尘自海面上拉起,像一个圆球,飞到了空中,且在空中保持疾进。 齐岱双臂上举,咬牙紧紧顶住符球,托住五人。 关元看看海面,道声:“奔起!” 只见关元用拂尘拉住圆球,齐岱用双臂紧紧顶起圆球,二人足踏狂风,在暴雪中的海面上穿行起来。 五只白鲨忽然不见了目标,短暂地片刻迷茫,忽而看到头上巨球飞过,马上追赶。巨鳍翻开海浪,荡起一层层白沫。 忽听齐岱喊道:“师叔,快看!” 关元低头一看,不仅五只白鲨紧追不放,又来了十几只狮鬃水母和锯鳐。关元心中哀叹,只道是师兄约在今日只怕没有看黄历。 关元爆喊:“齐岱,跟紧!” 只见她单手自袍中取出异物,扬手一扔。那物在空中起爆,似巨鼓又似雷鸣。火花飞溅,如暴雨般洒向海面。 白鲨登时躲避四散。 但是狮鬃水母和锯鳐只是沉到了更低的水面,却依旧咬住目标,紧追不放。 正当关元思筹再等如何施计,忽然满空杀气。 一条沧龙横空出海,掀起滚滚冰霜如雪练。 关元高喊“齐岱先行!” 拂尘放开符球,关元转身向沧龙奔去。 齐岱眼泪奔涌,却也知道,纵然自己前去,也帮不上关元的忙,倒不如听她的话拖着符球疾奔。他咬着牙,跟着神香的一点红焰继续奔行在暗夜的海空中。 关元足踏沧龙,拂尘探进海水。 一股真力灌注,海面结了一小块冰。 关元接着施力,体内寒气乍行,脸色越来越苍白。 沧龙那肯让她成功,跃起要把她掀翻下去,狮鬃水母和锯鳐以及回过神来的白鲨也都围聚而来,盯住机会就要把关元咬为齑粉。 拂尘越来越重,终于关元一声爆喊,拉出拂尘。 一座小冰山从海中拔起,重重地甩在沧龙头顶。 沧龙暴怒,晕头转向之间跃出海面,张开大口就要把关元吞下去。 关元不慎跌入海中,在冰刀样的海水中与沧龙来来往往,冲冲撞撞,翻腾上下交加。 眼看沧龙就要咬住关元左臂,关元心火疾下,全身真力聚集足底,腾地跃出了海面。 第51章 脱身 关元牢牢把住沧龙头顶,只是她的脚下因为真力的消耗越来约虚浮,渐渐地力有不逮。 就在她要被沧龙甩下来的当口,空中传来张道人的声音,“师妹,服下沧海丹!” 关元迷乱之际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救命之物,闻言连忙腾手取出沧海丹吞了下去。 只见关元的身体渐渐透明,她身上人的气息隐去,与大海的味道融为一体。 关元打起精神,再书一道障眼符,甩在了沧龙的头上。 沧龙当即失去了方向,张望一番,似乎忘了自己的追击任务,钻进海水游走了。 关元长呼一口气,掐指算算齐岱的位置,转身飞速推动冰山,在海面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区域,真力注入,海面结冰。 白鲨、狮鬃水母和锯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封在了海冰中。 这靠着真力结成的冰,自然不能持久。关元不顾摇摇欲坠的身躯,向着齐岱疾奔。 齐岱在负重前行中,欣喜地看到关元的身影越来越近。 只是当他看到关元不仅脸色苍白,身形虚弱,嘴角还挂着一行鲜血时,心却一下沉了下去。 “师叔!”齐岱喊着就要分出一只手臂去扶关元。 关元呼道:“专心托住符球!” 齐岱只好转身顶着符球继续疾行。 关元拂尘一扫,扫起一片海水,关元伏在这片海水上不住喘息,透明渐渐散去,她的身体软软地伏在海水上降了下去。 齐岱愁思急涌,只恨自己只有两条手臂。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用唿哨模仿陶埙,两只白鲸很快穿出水面,钻进关元身下,托住了她。 关元在白鲸的背上昏睡了过去。 子时越来越近,还没有看到棋盘岛的影踪。 齐岱举目四望,不辨方向,只能跟着神香的那点红焰继续往前行。 暴雪扑面,关元在迷蒙中努力睁开眼睛。 发觉自己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关元自白鲸的背上站起,双足各踏一只白鲸,若犁铧翻土翻起海浪无数。 好关元,擎起拂尘,照着符球扫去。 齐岱头顶一轻,只见符球恢复成毡房大小,关元掏出一条长带,把符球固定在白鲸上,白鲸拉着符球轻快前行。 齐岱赶紧上前扶住关元。 关元弯腰一咳,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齐岱连忙把她背在身上,关元急道:“速速!速速!” 齐岱掏出陶埙急催白鲸,白鲸飞一般向前游去。 关元按照九宫方位,在黑夜中催发四道借力符。四道符闪着金光,分行飞入震离兑坎四宫。神香的一点红焰正在四符中心。 “齐岱,带符球入符阵!” 齐岱闻言,拉出长带一端腾空一甩。 长带与符阵关联,白鲸犹如船只鼓满了风帆,一阵疾飞。 行不多久,一个巨浪当头打来。 巨浪背后,一头巨大的虎鲸拦住了去路。 关元刚要腾身御敌,齐岱一把拉住了她,“师叔既已受伤,且让我来!” 说着,不等关元反对,齐岱跃上大浪,与虎鲸对峙。 关元知道自己已经纵然有心也已无力,果断驱赶白鲸尽速离开战场。 齐岱见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双臂大张,右手自背后拔出宝剑。 虎鲸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一心直想追赶符球中龙晏的光芒。 “想追过去,那也得看你走不走得脱!”齐岱喊着一剑劈下。 虎鲸暴怒,喷出巨大水柱,欺压向齐岱站立之处。 “我齐岱丹心贯乎白日,早已将生死度外。今日一较高下,也是修行的奇遇!” 说着,齐岱飞起半空,手持宝剑,再往虎鲸打来。虎鲸张开巨鳍,抵住宝剑。齐岱急忙抽回剑来,寻机再刺。虎鲸双鳍急架相迎。你来我往间拍起海水如雾般飞腾。 齐岱跃起至半空,见已经难查符球的影踪,心中也急于脱身。你来我挡,只能拖住虎鲸不进攻,如何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摆脱了胡静的纠缠呢? 齐岱忽然想起自己嘴里还含着避水珠,灵机一动:此珠既然是隐云师叔所送,定当来自深海。想到此处,齐岱猛然一刺虎鲸眼睛,乘虎鲸躲避之际,返身潜入水下。 虎鲸不经招惹,见齐岱一击即走,便舍却追击符球的光芒,对齐岱紧追不舍。 齐岱念诵隐身咒,藏身在暗海深处。虎鲸遍寻不见,暴怒疾走,不经意间撞到齐岱身体,便张开血盆大口就要降之吞入肚中。齐岱宝剑一倾,顺势撑在虎鲸口中。 虎鲸被剑锋刺得生痛,又奈何宝剑直立剑尖直抵上颚不敢咀嚼,也不得吐出,旋转着急游。 齐岱自怀中掏一柄匕首,寻机追刺虎鲸眼眸。数合之内,只打得虎鲸的厚皮上火星迸出,虎鲸却全然不理,一如先前急着要吐出宝剑。 齐岱道:“今日与你定决一雌雄。”踩着一股水流倾身向下,短匕首高举。 虎鲸环游之际,双鳍打开,被齐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匕首阻住。匕首上原有四道符印,落在巨鳍之上时,金光大作,钻入伤口熔断骨骼。 忽闻海底有人大叫一声: “好齐岱!怎敢坏我宝贝,我今日定与你势不两立!” 齐岱闻言大惊,不知所言者是何人,又如何能将声音自海底传出?能行事至此,其人真气真力必定强的骇人。 凭着避水珠,齐岱与虎鲸大杀一阵,只见虎鲸遍体落满伤口,无意再战,翻身腾出水面,踏浪急去。 行至一刻,齐岱回头一看,身后有巨浪紧随不放,心中大凛,料想这回是遇到了强敌,便用障眼法偏移至一旁,心想定要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 巨浪依旧滚滚向前,齐岱敛息闭气,一眼不眨地盯着海浪之后。 忽听头上哈哈一声冷笑,齐岱惊异,抬头一看,一个身着合水道袍、腰系阴阳绦的男子正低头俯视他。其人面如淡金,五柳长髯被飓风吹着飘扬脑后,手中一个镂金球正晃琅琅响的正欢。 齐岱暗道不好,此人不似凡人。 “我乃此片意海绥阳居士,在此恪守十余载,专侯躲避天谴之龙躯,不想这风雪之夜,你撞到了面前,此番断无容你逃脱之理!” 齐岱看他穿着,知也是修道之人,遂高呼,“道兄,且容我细禀过此意海缘由,断无冒犯之意!” “此前龙气光辉大耀,你敢说你不曾与之同行?废话少说!要么带我前去一查端详,要么今日留下命来!”绥阳说着,就将镂金球摇的更快。 齐岱闭起耳力,充耳不闻。“道兄出言差矣!那光辉不过是凡人功法,如何能比之龙气?我等只是带门中弟子寻医而已,不敢劳道兄前往一探!” “放屁!我在这意海十余载,难道这还分不清楚?休要狡辩,如实招来!” “我说去寻医你又不信,那我也没啥好说的了。”齐岱嘴上强硬,心中却不断叫苦。被这绥阳纠缠上,只怕更难脱身了。 第52章 五日之约 “早在十六年前,青龙隐云消失无踪,我便奉命驻守在这里,近日算得龙气打此海过境,果不其然见到你这道贼。” 绥阳说着,斜睨了齐岱一眼,冷笑道:“风雪之夜,汪洋之中,什么毛病要在这样的天气中赶路求医?你真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言毕,绥阳镂金球一顿,拉起一道巨浪甩向齐岱。 “罢了,我绥阳生性最厌恶与人啰嗦,你若不招来,就拍死在这海浪之下吧!” 言毕,绥阳狂摇镂金球,海浪一波一波砸向齐岱,发出阵阵骇人的轰鸣声。 齐岱紧缩身体,真气外溢形成一个最贴身的结界,希望能够抵抗巨浪的拍打。 但是绥阳显然不是恐吓一下齐岱便完事,他是当真要杀死齐岱。 巨浪将齐岱围困在中心,几连拍击,碧海暗暗,杀机穿梭而至。 “我知你神通了得,但齐岱也不是无名之辈,今日就算要葬身这片意海,我也要知道你哪门哪派,谁的门下!”齐岱见绥阳横下死招,既然自己无计以对,便想拖延时间,再想办法。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齐岱就行了。今日你死在我手里,我自会到你师父那里通知一声。废话少说,送死来吧!” “你在这深海修行,自有过人之处。既然你知道我姓名,那必然是认识我师父了。敢问可是与我师门或者太清宫有什么过节?” 一个个巨浪打来,齐岱忙于躲藏,声音渐渐淹没在滔天的海浪声中。 但是这并不妨碍绥阳听到,只见他一脸傲慢,冷眼瞧着藏身小结界中的齐岱,一边冷言道:“我与你师父或者太清宫的过节,你可以放心,并没有。相反,我早时与你那师父还有些交情。我找隐云,唯受命为之。” 绥阳一指齐岱, “你师父张道人也不是每次都打得过我。你尚未学尽师门的精髓,道行比张道人差的太远。你还没有资格让我当成对手。既然没有机会赢我,啰嗦什么?” 齐岱只觉悲风惨惨,愁云滚滚。正奈何绥阳不得,只落得任其敲打之际,张道人的声音传来:“绥阳,住手!” 绥阳闻言一愣,旋即大笑,“张翕,张白元!这么多年我寻不到你,不想在这风雪之夜你倒是不请自来!那我们就将旧事理上一理,你现身吧!” “你先将我这徒儿放了,咱们择日把酒再叙!”张道人的声音沿着风向传来,在风雪中似乎旋转着传进绥阳和齐岱的耳朵,辨不清楚究竟他在何方位。 “你是没有胆量啊,还是瞧不起我绥阳?有种出来一见!”绥阳就手抛出一颗火珠,照彻天地。 狂风暴雪中,哪里有张道人的影踪?原来是隔空传音。 只是这暴雪之夜,飓风狂吼,能如此清晰地传音而来,足见张道人的功力深不可测。 绥阳心中一紧,同时也暗自钦佩,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张白元,十六年前你就携着隐云逃逸,躲着我连一面也不敢见。没想到十六年过去,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龟缩在暗处。你就这样怕被我追袭?” 绥阳找不到张道人的踪迹,便不断出言激他。 齐岱见势头不好,听闻绥阳此言,恐怕师父也护持不下自己,只得寻机自谋出逃的办法。 岂料,他这边刚想到这里,绥阳就斜视了他一眼,洞察了他的心思,同时手上的镂金球一阵急摇。 巨浪一个一个拍打下来,把齐岱的周身封的滴水不漏。齐岱无从招架,只能紧缩身体自保,满耳全是风雷之声。 “齐岱!龟缩在结界里算什么?竟是没胆量还手么?”绥阳说完哈哈大笑,手上却更加快了速度。 “你也不必恃强,自肆猖獗!若违天道,损了道行,到时自取大厄。你勿自后悔!”齐岱大声喊道,“然若数定在先,我又怎逃此劫?倒不如让你就此卸了对我师门之愤!” “好!好!果然有几分豁达,不妄张白元收你为徒!可惜你不过毫末道行,那你就受着吧!”绥阳镂金球一抛,一个巨浪翻滚席卷住齐岱的结界,将齐岱缚得笔直。 “绥阳,你这举动好不小家子气。这么些年了,胜负之心还是堪不破么?快快收起法力,放了我这徒儿。我与你相约五日后海边太清宫一聚。你若应允,今夜各不相扰;你若不允,可随意施法,你倒是看看贫道究竟打不打得过你!”张道人语带锋锐,音传金罡,全无玩笑之意,把个绥阳的气焰一把收拢。 绥阳衡量张道人这风雪传音之功,心中也不敢贸然招惹他,索性横下心来,“那就应你五日之约!不过,你这徒儿么,暂且留待我处,咱们见面之日,自当交还于你!”绥阳打量齐岱,知他在张道人心中分量,故意挟持齐岱。 “你休想!”张道人声落之际,海水飞旋而起,托着齐岱直入夜空。 绥阳跃起直追,却被一道风雷砸回海面。 看看齐岱所在的漩涡越飞越远,只道追袭无益,绥阳高呼道:“张白元你这老不朽!你那徒弟打伤我宝贝虎鲸,岂能这样草草了事!” 张道人声音随着海风而来,“五日之后,你将虎鲸引致岸边,我自有办法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你可不得食言,否则你那徒弟自然还要被我抓回来抵命!” “都是修道之人,你何曾见我轻诺寡信?” 绥阳略一回想,张道人还真是从来说到做到,于是便喊道:“也罢,你也知道我绥阳不是轻易善罢甘休之人,尤其对言而不行者殊为痛恨。五日后你若负我,我便砸了你的太清宫!” “你若定要恃强,太清宫立观五百年,也足以相敌。你绥阳也不是无事生非之人,今夜较量,原是斗法,无关是非,你且暂退,五日后一见雌雄。” “张白元,你可记着今夜是我放你徒弟一马。五日后你若使诈,到时候我送你的麻烦亦不容收拾!” 绥阳等了一会儿,不见张道人回音,也不知道此前的话他听没听到,转眼又见虎鲸痛楚中急迫地不停反转身体,心下不忍,转身牵起虎鲸沉入海底。 第53章 棋盘岛 齐岱被海水漩涡裹挟着,竟是一路飞到棋盘岛。 落下地来一看,关元带着华复玉和修文大江等人已经等在海岸上。 齐岱上前端详龙晏和章无象状况,明月赶紧报禀:“师父和华师叔一路照护,稳若泰山。” 华复玉和修文大江也对关元和齐岱一点头,意即放心无碍。 关元道:“既然人聚齐了,那就布阵吧!” 明月赶紧退到一边。 修文大江和华复玉把龙晏和章无象倚着礁石放好,同齐岱一起站到关元身后。 关元掏出云霄幡直执在手,左右连转七转,将幡往沙地上一插。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三人步行排整,随着关元围着云霄幡缓缓而行。 海岸上出现一片浓雾。 行至三圈,关元面南坐地持咒念诵,齐岱等三人分别面东、面北、面西,三人以真力凝成一个气钟,各自发力维护。 不久,阵内一声钟响。云霄幡顶上现出一朵青云,旋在空中。 关元站起身来,对着青云拜了三拜,将青云引致龙晏头顶。 又是一声钟响,岸上现出一道云门,云门开处,浓雾尽散,海面上有一片海岛。 关元收起云霄幡,又是掐指一算,带着众人往雪见岛的方向而去。 华复玉依然背起龙晏,修文大江背着章无象。明月刚想帮忙,齐岱连忙制止:“不要说话,跟着就是。” 云霄幡指路,七人很快找到雪见岛。 暗夜静寂,将逢子时。大雪依旧团团飘落,只是落地无声。 关元一抬手,众人止步。关元一挥手,才能再次举步而行。 明月瞧瞧脚下,却是一道道沟堑,沟堑中时有丈余巨鳄穿游而过。不看则已,看了不免令人心生恐惧。明月看了之后,脚步不稳,袖中一块饼酪不留神就掉了下去。 众鳄尖叫着跃起抢夺,没有夺到的,便循着饼得味道,跳起来就要袭击明月。 明月落在原地不敢动弹。 关元听到声音回头一看,遂脚步罡斗,拂尘一扫,一张静符甩到了沟堑中,巨鳄似乎登时忘了夺饼,各自游散。 “凝神,直往前行。”关元对明月道,又对齐岱说,“你断后。” 齐岱抬手应诺,也对明月说,“别怕,跟紧你师父。” 明月这才了解,为何背龙晏和章无象的任务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这夜中的棋盘岛看着无甚异处,实则处处危机。 绕过半个山梁,众人来到一处低洼之地。 洼地正中一个大潭,生气汩汩冒出,暴雪之中形成一片雾气。 潭的一旁,设有一个聚灵阵。张道人坐在阵前,大袖迎风飘飘,整个身体悬在半空中。 关元示意众人沿着阵前蒲团围坐好,站起来一敲面前玉铃。 张道人在半空中站起身来。 关元把龙晏推向阵眼,悬空放好,又把章无象放在龙晏旁边的石台上。 张道人运功行气,龙晏的身体旋转起来,慢慢地变成了闪着金光的青色。张道人大袖一挥,龙晏便到了深潭正中的半空。 潭中灵气上溢,把龙晏紧紧包裹。 随着张道人施法,潭中水渐渐变成嫣红,灿若烟霞。 张道人一抬手,关元跳至潭心,立于龙晏身侧,以拂尘指向,烟霞深处的灵气汇聚,缓缓尽入龙晏体内。 张道人持密咒运玄功,控制着气流渐渐变大,色彩也由深深浅浅的红色逐渐变成由浅而深的青色,最后变成无色,只见气的流动。 龙晏的脊背上,九片龙鳞穿透衣服长了出来,胸前一颗明珠渐渐浮起,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灵气不断涌上来,龙晏胸前的明珠越来越亮。不久,其亮度竟令人难以直视。 明月看得目瞪口呆,眼前如梦似幻,张口忘言。 张道人道:“翻身跳出尘埃境,受用些明月清风。” 潭中忽起清风一阵,吹的龙晏的衣袍大鼓,但是衣袍明明有颜色,此时看着却似透明。 明月仔细一看,原来是龙晏的身体也已经在发着光。 关元在潭中保持身姿不变,灵气充涌中,道髻已经散了,发丝被清风吹的根根直立。 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则目光盯着龙晏,口中不停念诵。 张道人二指指天,又道:“云水中,跨青峰,青龙自在,游遍苍穹!” 潭中水忽然涌出一股大水流,水流左旋右转,不一会儿成了龙形,围住龙晏身体左右盘旋。 忽然,关元好似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手臂颤抖起来,浮沉也跟着颤抖起来,灵气流便也跟着颤抖起来。 张道人以金铁之音大声道:“隐云!她是关元!是你师姐!” 好似被一个好奇的孩子观察着,终于辨认出她却是就是关元,关元颤抖的越来越轻,最终恢复如常。 张道人道:“隐云,十六年前师兄不认你魂飞湮灭,行非常之道,私自做主藏起你的魂魄,让你在荆楚晏家重生长大,现在你已无虞,可以归位了!” 一颗黄色发光的丹丸慢慢出现在龙晏透明的身体中。 张道人微笑颔首,大袖一挥,灵气汇集,结成床榻一般的形状,将龙晏托于其上。 关元拂尘横置,灵气遍布龙晏身体的四周空间,先护其身。 张道人自阵中一抬左手,冰泉宝剑明现其身,光华显耀,飞向龙晏身边,并列横陈。 张道人又一抬右手,章无象的身体也飞到潭中半空,与龙晏并排。 关元以拂尘上下轻扫,两人上下均笼罩灵气流。 关元一跃出潭,张道人道:“他们两人还要在潭上修养三日。此乃造化钟灵之地,即是来一次不易,你们各自打坐修炼吧。” 明月看看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三人闻言都已经即可入定了。再看关元,因之前受伤,此时也已经在潭边静坐疗伤。 张道人看明月左顾右盼,笑道:“棋盘岛是海中仙岛,灵气甚胜,但是一般人难觅其踪。此为雪见岛,只逢海上暴雪可以登岛,其他时候无人能够看见,其灵气最精纯,适合少年之体修炼。既然能跟着上岛,便是修行造化,还是抓紧时机修养身心,遍岛灵气,能吸纳多少就吸纳多少吧。” 明月根本不敢直视这位师祖,赶紧低头应诺,学着修文大江的样子打坐去了。 第54章 隐云归来 “隐云?”关元单足踏着灵气流,看龙晏虽然仍然闭着眼睛,但是眼珠轻转,将要醒来,便轻轻唤他。 在潭边岸上,齐岱等人均站立等候。 这已经是三日后的清晨了。 三日内,几人在潭边得潭中灵气,各自大获其益,神清气爽,功力修为各有增长。 便是明月,早上一起立踏足,竟然以前所未有得轻盈腾跃而起,凌空连步而行,便是这个山中深潭,也可以点水踏过,他自己也是吃惊不已,感叹这深潭灵气强大,恨不得在这潭边住下来修行。 龙晏揉揉眼睛,舒展四肢,算来已经连睡了六七日,在他的记忆里却一切宛如昨日。 当他在灵气床榻上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下空无一物,心中着实一吓,眼看着就要张下潭去。 关元笑着一把扶住了他。 龙晏看着眼前少女摸样的关元,刚要行礼,忽然脑中出现了自己与她并行雪山,寻找雪莲的情形,心中疑惑不已。 “隐云?”关元再次笑着唤他。 “师……师姐?”龙晏端详着关元,凭着记忆试探道。 关元十足开心,转头吩咐齐岱:“快去禀报师兄!隐云醒了!” 齐岱闻言,行轻功,几步腾跃,跃至旁边山巅。 海岛仙山,并不高大,但是雾霭蒸腾,异草遍地,奇花争艳,翠柏青松无处不清新。 张道人在山巅设坛,祝祷天地,正为龙晏祈福。只见他书就天人协应之符,庆日月之照临,三清之护佑。祝祷完毕,三支神香催云卷雾,向东南朝拜,只见坛下风云簇拥,祥光缥缈,紫雾盘旋,自是祥瑞备矣。 齐岱等张道人完成法事,才举步向前,正要张口报禀,张道人笑道:“可是隐云醒了?” 齐岱一笑,弯腰作一长揖,“恭喜师父,小师叔已经认出了关元师叔!” 张道人捋捋胡髯,点点头道,“造化,造化!” 二人来到潭边,龙晏对着张道人躬身就拜,“隐云见过师兄!” 张道人上前扶住龙晏,左看右看,眼中不觉盈满泪水。 章无象也弯身行礼道:“见过张仙师!” 张道人一看章无象,对龙晏道:“为避免麻烦,师弟以后还是用龙晏的名字吧,隐云可以为字。你看可好?” 龙晏赶紧谢道:“便依师兄!” “这位呈祯公子,体内尚有师弟一件重要物事。当日为了救他性命,也为了保全那物件,师兄私自做主将那物件放置在他的脑后。凭着这股灵气他的性命才能延续至今日。前几日我已经问询过呈祯公子,他愿意在你方便的时候将此物归还,但是如此他的性命也便堪忧了。但是,若不取回此物,师弟的性命虽不至逢险,但此后功力却绝难恢复至从前的境界。因是你的物件,还得由你做主,取还是不取?” 章无象闻言,又对龙晏行礼道:“再造之恩,难以为报。如仙长要取回此物,呈祯绝无怨言!” “仙……仙长?”龙晏有些语无伦次,看着自己之前引为至交或者说兄长的章无象称呼自己为“仙长”,他有点接受无能,自己嘴里先打起了磕绊。 众人皆被逗得哈哈大笑。 “章兄还是叫我龙晏吧,我还是觉得这样自在,我师兄师姐也不会在意的,是吧?”说着,龙晏看着张道人和关元眨眨眼睛。 关元一拊掌,“道门是道门,俗世是是俗世。我等志向是修成方外神仙,又哪里会在意世俗条序?隐云愿怎样便怎样。” 张道人看龙晏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意思是让自己也表个态,毕竟自己是章无象的救命恩人,若无自己的意见,章无象终究是不自在,便道:“隐云现在还不是严格的道门中人,毕竟还要觐见禀明师父之后,才能算重回道门。而且,是否愿意出家修行,还需看他此生意愿。他现在年纪尚小,只怕是自己也还没有想清楚。” 龙晏听到这里,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出不出家,还得回家问问老晏才能做数。” 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听到这里,都吃惊地相互看看——这隐云师叔,究竟是醒来没醒来?事到如今了,还当自己是晏家三代单传的世家子? 张道人颔首,“也对,毕竟晏淞十六年来从未堕养育之职,咱们隐云寄托在他那里,也给他增添了许多麻烦。” 明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毕竟亲眼见到龙晏在晏淞那里左右耍赖皮的样子。 修文大江回头瞪了明月一眼,明月赶紧眼观鼻,鼻观心,收敛起来。 龙晏瞧着明月咧开嘴笑了,“不急不急,等我慢慢来,一件一件处理吧。” “隐云。”张道人这一声唤他,语气有些严肃。 龙晏见张道人如此语气,心想,借到章无象体内的物件,也许真的至关重要,但是师兄方才也说了,取回此物,章无象可能就因此没命了。自己现在道行一点也无,取来也不见得有用,还不如放在章无象身上让他先续着命。 想到这里,龙晏对张道人行礼道:“师兄,隐云现在并不需要立即取回此物,还是先给章兄用着吧!” 关元心急,这个傻隐云,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借出去了什么?赶紧道:“早晚是取,这位章公子也没有异议,不如趁着师兄在这里,潭中灵气又充足,早了断此事。” 张道人道:“便依隐云吧!何时要取,师兄自无二话,呈祯公子想必也没有怨言。” 章无象道:“正是。” 张道人道:“隐云既然已经元神归位,今日以后自有别于从前。你的法力或许也会慢慢恢复,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那个物件。而且元神归位后,缺了那个物件,于隐云性命有没有碍,还不可知。保险起见,章公子自今日后,便与隐云寸步不离,你可做得到?” 章无象对张道人和龙晏各行一礼,郑重道:“自然。呈祯自今日而后,紧随龙兄弟左右,无论生死,决不食言!” 第55章 赤心与前尘 张道人举手到空中,念诵之中,一条金线渐渐显出型来,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此线名为赤心,今日关元做个见证,贫道将此线两端各系于你二位手腕,若不经隐云准许,呈祯公子绝难离开隐云三尺之遥。呈祯公子没有异议吧?” 关元拂尘一甩,立在了二人之间。 章无象心想,若非人家张道长和隐云愿借用给自己此物,章呈祯早已命殒了,现在人家能拿回去却没有拿回去,还留着自己这条性命,系个线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当即表态道:“道长当年救了呈祯,呈祯多年来一直寻找希望能够报还恩情,却找了十几年未曾再睹尊颜。这次得见,实出望外。感德如山,无以言谢,呈祯只愿从此稍效犬马,以尽血诚!一切全凭道长安排!” 有了这话,张道人将金线赤心向天空一抛,金线在清风中飘摇落下,一端搭在龙晏左腕,一端搭在章无象右腕,在众人注视中消失了。 龙晏倍感神奇,刚想动动手腕试试,内心就感知到章无象也有此意,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今后就有一点他心通了?至少,章无象想什么是瞒不过他了,不仅心中十分畅快。 张道人一看齐岱等三人,对龙晏道:“这三位,你已经都熟了。当年齐岱和张圣山冲破皇家阻挠,将你的元神和假体送到了荆楚。圣山因此受伤,现在还躺在海中修养,算算近日也该醒来了。当日我造了你的假体,使你的元神可以藏匿其中躲过天谴,修文瞒着他的妹妹用了十个月,瞒天过海,让你的假体有了真胎儿的来历,修文还与齐岱在荆楚陪伴你长大。华复玉么,尽管他参与的不多,但是这些过程中的施药医治都归他管。” 龙晏拱手深深致谢。 齐岱、修文大江和华复玉站立一排,恭敬致礼道:“见过隐云师叔!” 龙晏不好意思,以前他将这几位都当作长辈来着,还曾追着华复玉谋求拜师呢,于是侧身让过这几位的行礼。看到修文大江,又看看明月,他不由得皮从心来,“可是这样算来,明月岂不是要叫我一声师叔祖?哈哈哈哈!” 明月赶紧上前伏地跪下,冲着张道人磕了三个响头,“见过师祖!” 又转过来冲着关元和龙晏各磕了三个响头,“见过师叔祖!” 龙晏赶忙一把拉起他,“你傻呀你,让你叫你还真叫!” 修文大江笑道:“辈分在这里,师叔就不要谦让了。” 龙晏搓搓脑袋,“可是你们三位都本事了得,我虽然舔着脸做一回师叔,却是啥也不会,有些难为情啊,呵呵。” 张道人道:“隐云醒来,恐掀轩然大波。毕竟他的东西还是被人惦记着。回到岸上,大家都要对此事守口如瓶。” 众人皆应诺。 张道人、龙晏和章无象留在棋盘岛,关元回了玉瓶山,齐岱与修文大江、华复玉和明月自回太清宫。 张道人安排龙晏和章无象回到潭中灵气床榻,安神施法,将两人再次催入沉睡。 查探两人气息,张道人确认二人已经睡至入定。只见他把手往潭中一握,一颗巨大水珠便到了他的掌心。他念诵之中,水珠变成水雾,水雾变成红色,红光潋滟,美丽非常。 张道人双臂,水雾跟着袍袖流布,霎时间把两人周身笼遍。张道人覆手于雾中,这回查探到了章无象体内的博山。 “隐云可知师兄为何选择雪见岛?皆因当年大泽消失后,你无处安身,师兄将你引来这雪见岛深潭中,才让遍体鳞伤的你得以暂时休整。这潭中水和灵气皆有你往日的气息,是不是这才唤起了你的记忆?” 张道人手上运功,博山却安置在章无象体内,动也不动。 他叹口气道,“当今皇上时年年轻气盛,听从谗佞之言,不顾丞相章渊劝阻,一意孤行非要取你性命,被天火灼伤。又听从旁门左道和太医院院使之营私之言,打着治病的名号意图你的龙珠和博山。 为兄无奈之下,就着章呈祯的救治,将你的博山藏于其脑后。这些年来,相必他得此物救命,也因此物太过神圣、难以融合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看来,取出博山还需你亲力亲为。此物定要取回,不然你难以恢复龙体,也无法腾飞。你可一定记住。” 言毕,张道人也在一旁悬空入定了。 沉睡中的龙晏做了一个梦。 梦中,龙晏跌跌撞撞逃出了一个法阵,只见宽阔的湖面已经枯涸,法阵中一个中年道士正在做法,其手中一颗龙珠,正是取自法阵中遍体鳞伤的青龙。 龙晏指着道士,却是使劲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这时湖岸上,兵马阵列,然而炮声不响,人无喊声,八十一片龙鳞飞云掣电而走。 一个花白胡须、身着官服的男子,指着一个道士和一个官员摸样的人大骂:“连素、安纳新!行此背信弃义之事,屠杀祥瑞,你们不怕天谴么?!” 道士连素身着鱼尾金冠鹤氅和八卦仙衣内衬,手持玉圭遥遥点着男子哈哈大笑,狂妄道:“我二人奉皇命行事,今日功成,自是天命有在,又怎会有什么天谴?倒是你章渊,贵为丞相,违背皇命,自作主张,与众将私相授受,拦住大军,放走妖道张翕,你还是想想如何回京复命吧!你若不忿,纵马舞刀来战!” 须发花白的丞相章渊,带领手下十八武将,拨马冲进法阵。 战未数合,法阵突然铜锣大作,在阵眼中的巨龙血肉横飞,转眼只剩一幅龙骨架在那里。 章渊情知中计,带队拨马落荒便走。 “若不借此两兵交战的泼天戾气,我这屠龙阵又怎会运转的动?此番屠龙,章丞相居功至伟!我等一定回禀圣上,于你论功行赏!” 章渊大骂:“妖道!章渊起誓,此生与你势同水火,绝不姑息!” 道士连素道:“你个凡人怎会识判我这般奇谋妙算!” 龙晏在旁边看着,恨得咬牙切齿,奈何脚不能移,手亦触不及贼人,心火干烧,几近恼怒致死。 夜幕降临,法阵撤去。 被隐云使计骗走、在东海之滨做了三天斋天大醮的道士张翕,终于赶回了大泽。 张翕连滚带爬下得白驴,跌跌撞撞走近残破的龙骨。清冷的月光之下,发须花白的老道涕泪纵横,扶着龙骨痛哭。 许久,张翕站起身来,做法收起龙骨,念诵之间,一颗黄色光点闪回至张翕手中,那是龙的元神。张翕小心翼翼将之装进一个葫芦。 张翕循着干涸的湖底仔细查询,直至走到了青山之下。他团坐入定,寸寸土石地感知,终于在山上的青松之上发现了龙珠。张翕收起龙珠,再行入湖底,用葫芦细致地将每一分龙的气息和残存的各种收集起来。 张翕二指成诀,道袍挥舞,大泽周边所有隐云的气息和遗物悉数归于葫芦。 张翕跨上白驴,回望一览无余的大泽湖底,那里滴水不存,光秃秃地就像早已干旱的荒凉之地。他叹息一声,一拍毛驴,隐身在浓重的夜色中。 龙晏心下大恸。 沉睡中的章无象也早已泪流满面。 第56章 紫电 与绥阳约定的日子到了。 黎明,一颗艳阳由东海初升,照耀着深潭极其后靠的三面山峰,只见烟霞散彩,山下奇花布锦,山上千株松柏,大雪尚未融化,却似一匹巨大的亮白色锦缎,映衬得花更娇艳,树更青翠。 潭上升腾着薄薄的雾霭,雾霭之中一道虹光时隐时现。 龙晏揉揉眼睛醒来,看到身旁仍在沉睡的章无象,再往远处一瞧,一个道人面海临风,站立崖上,正是头上青巾一字飘,迎风大袖迥不群,那便是他的师兄——张翕张白元道长了。 龙晏回忆梦境,心中对这位师兄升起无限依恋,不觉眼中含了泪水。 “幸亏张道长法力高超,救回了龙兄。不然呈祯终负原罪,无颜以对各位仙长了!” 龙晏闻言回首,看到醒来的章无象正在满怀愧疚,知道是因为赤心金线的缘故,即便在梦境中也能与他共情,所知所见所思所想均已相通。 “自此以后,咱们俩是休戚与共了,这些外道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龙晏劝着他,打了个呵欠,又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了,以前权作少年,还能称呼你一声章兄,现在倒是不好办了。呵呵!” 章无象看他确实看不出伤感之意,心中便有些释怀,笑道:“这样吧, ‘章兄’这个称呼太见外,为方便日后行走及照护你,我就舔颜作一回大,你若愿意可以称我为四哥。” 龙晏笑道,“我自小就被家中亲友称为‘龙儿’,四哥不妨也这样唤我。” 章无象笑着点头。 张翕在崖上听到这番对话,笑着摇了摇头:章呈祯啊章呈祯,你知不知道,能让龙晏称你一声四哥,你是占了多大的便宜。 看看日头,掐指一算时辰,张道人转身对潭中两人道:“疾步上崖来!” 龙晏和章无象闻听,都很发愁。不要说快步攀到崖上,就连如何出得潭去都是个问题。 龙晏心道,总不能让师兄再把两人拉上去吧?罢罢罢,一咬牙拉起章无象,举步就往潭边跳跃。 出乎两人意料,他们不仅没有落入潭水,反而轻盈地一步就跨到了岸上。压下心中惊喜,龙晏又跳跃了几步。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盈协调,有着难以想象的韧性和力量。 看看张翕伫立崖上、仙气飘飘的身影,龙晏一拉章无象,蹬着山石左右腾跃,眨眼间就来到了山巅,心中自是极大畅快。 “师兄怎知我可以疾步上得崖来?”龙晏拉住张翕的大袖左右摇了又摇。 章无象闷笑,此举不像师弟待师兄,倒像是稚子待祖父。 对于龙晏的小儿形态,张翕初始不自在,稍一想就释然了:这一世,隐云并非生来叱诧风云的青龙,而是托胎人间十六载、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龙晏。尽管他现在已经元神归位,记忆醒来,仍旧无法与龙晏的天真习性一朝割裂。 于是,也半真半打趣地说道:“你道我将你架在潭上三日,只是让你睡觉的吗?这期间真气和灵气已经打通了你的所有关窍,为兄又运功调理了你体内的各路气息,炼化为精纯一体。现在你已今非昔比,等我们回头补全了龙鳞,收回龙须,安置好其他一应事等,你就完全是青龙隐云了,到时候除非你愿意输,世上谁还能是你的威胁?” “我真的如此厉害?”龙晏难以置信。 “真的如此厉害!”张翕揽住龙晏的肩膀,“但是答应师兄,这一世做事不要太多顾虑,一定要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是缘是劫,都是因果,都有承负,这个世间不需要你背负过多。” 龙晏似懂非懂,只得点点头。 章无象倒是一下都听明白了,脸上不觉有些挂不住。不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终究都曾辜负隐云,也曾得隐云莫大恩惠。 想到此处,章无象对着张翕深施以礼,“呈祯一定竭尽所能,全力照护,绝不食言。” 张翕笑着看看两人,“我与绥阳五日之约已到,我们也要回太清宫及其他地方拿回该拿的东西,早早启程吧!” 说完,张翕自崖巅一步跨向海面,稳稳地落在碧波之上,仰头等着龙、章二人。 龙晏无法,只劝自己道:师兄还在下面,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淹死吧?一咬牙一闭眼,抬腿就迈向了海面。 章无象一看龙晏行动了,便也一横心迈了下去。 张翕大袖一挥,龙晏和章无象也稳妥地落步于海面上,他一手拉住一个,三人凌波御风而行。 来到太清宫前的岸边,只见绥阳已经等在那里。不远处的海水里,受伤的虎鲸低低哀嚎。 “张白元,我前几日说过,你治不好我的虎鲸,我就砸了你的太清宫。你当日听到了吧?”绥阳对张翕说着,眼睛却直去审视与同张翕一道凌波而来的龙、章二人。 “当然!”张道人张翕二指指天,念出几个法咒,青天白日中,海面上忽现一道紫色闪电。 闪电跟着张翕的二指,屡屡击向虎鲸。 只见旋风四起,浪翻雪练,波滚雷鸣。霎时间,虎鲸头上阴霾四合,紫电闪灼。虎鲸整个吓傻了,浮在海水中不动不摇,擎着紫电烧山烈火一般打在身上。 绥阳大怒:“张白元!你是要击杀它么?你可要想好了,我不消一刻既能让你太清宫化为齑粉!” 张翕不理他,紫电依然翻飞穿行。 龙晏仔细看,愕然发现那闪电竟如穿针引线般,迅速缝合了虎鲸身上的伤口。 绥阳看到这一幕,也乖乖停止了喊骂。 张翕大袖一挥,以手为盏,默念之中,一颗杏子大小的泉水自宝珠山龙脉凝结,穿越太清宫飞出来。水球晶莹更胜水晶,白云之下,日映虹光,七彩斑斓。 太清宫的道士们看到这颗神奇的水珠自打自己头上飞过,都纷纷仰起头驻足观看。 他们脸上但凡有汗水的,都有一颗汗珠飞入水珠,与水珠融为一体。于是这颗水珠飞到张翕手中时,已经由杏子大小,变成了一个梨子般的大小。 张翕施用真力,这颗水珠化为一张巨大的水幕,如纱般的轻盈柔软。他抬手一抛,水幕飞向紫电,借着紫电的力量,重重拍在虎鲸的所有伤口上。 虎鲸受惊,尖锐地发出一声呼喊,以最勇猛的姿态、最快的速度,游回了大海深处。 第57章 收绥阳 张翕收起紫电,带着龙晏和章无象就要进太清宫。 绥阳掐指一算,知道虎鲸已经完好如初,这才对着张翕一抬手作了个揖,又笑道:“治个伤而已,何必费这么大阵仗?你不会是用紫电吓唬我的吧?” 张翕脚步一顿,捋捋胡须笑了,对绥阳道:“虎鲸皮厚,非此雷霆手段不能治。” 绥阳板起脸,“张白元,你不要指桑骂槐!” “你若没有亏心,怎会以为贫道是在骂你呢?” “我知道当年你在连素师手里偷走了龙体,这么多年你避讳不见,又怎么能怨我奉朝廷旨意要找回龙体呢?说白了,你是顾念与青龙的同门之谊,我是谨奉师命,咱俩本质上哪有什么不同?你又何生怨憎?” 张翕怒斥:“绥阳!你是真不知道连素如何行事的么?!他为了满足自己修行的私欲,蒙骗朝廷,公器私用,不仅设计杀了隐云,还有多少生灵因他成为亡魂?!今日你问我如何对你忽生怨怼,你且去衡量衡量连素是不是值得你效忠奔命十数载!” 张朝真算着师祖张翕已返太清宫,穿戴齐整,带着众人赶至宫门迎接,恰恰看到师祖在呵斥绥阳,一众人不明就里,愣在了台阶上。 绥阳茫然地看看张翕,又看看龙晏和章无象,再看看台阶上大大小小百十号道士,讷讷开口道: “难道不是青龙隐云多年骄蛮妄行,至大泽屡屡泛滥,洪水横流,五谷不登,禽兽逼人,民不聊生; 朝廷按照连师的进谏,排兵布阵,禀天告地,杀青龙以济荆楚,终致青龙遭受天谴,大泽干涸,整顿了民生么? 还有你张翕,只念与隐云的同门情谊,罔顾黎民苍生,一意孤行对朝廷此举横加阻挠,还抢走了隐云天谴之后的遗体,给荆楚治洪留下了后患?” “绥阳!妄你是天赋异禀的修行奇才,进错师门,受其蒙蔽,为虎作伥,可悲!可叹!” 绥阳有些气恼,“你张翕也不过是一面之词,如何让我信服?” “凭你的了解,你觉得我与连素谁的法术功力更加高强?” “因修行的法门有别,各有高低!” “那你可曾跟着连素学得些道术?如果有,就用你学来的最强之术与我对峙一番如何?” “如此为之,原因何在?” “连素惯于倚道门之便操弄权术,非正经修道之人。他见朝廷有意拉拢于我,便一心设计将我与朝廷对立,恰恰屠毒隐云也是他讨好朝廷、便利自己的计策,我师兄弟都高估了连素此贼的操行。 当年他有意接近隐云,告诉隐云朝廷因治水拯救苍生需以龙体为阵眼对接天机,他有万全之计可保隐云无虞。但是我会为护着隐云安危,横加阻挠朝廷大计,终为朝廷所不容至凄惨下场。为让隐云信以为真,还良心崩坏地用假象制造流民惨状。 隐云良善单纯,落了他的圈套,劝说我去东海行斋天大醮三日,自己却进了连素的屠龙阵,终至烟消殒灭。 上有三清,你可顶礼以求指点,看看是贫道言有欺瞒,还是连素老贼罪恶滔天!” 绥阳闻言“哎呀”一声,十余载坚守一旦成为笑话,他的信念几乎崩坏,只见他摇摇晃晃,几乎坠地。他掐指一算,起在空中,对张翕道:“怪我未加分辨就言听计从,但我如何能信你?或许你张翕也是编撰取舍,罔顾真相。我这就京城和大泽探访一番。如真如你所言,我绥阳就叛出连姓师门,归入你张翕门下!” 张翕道:“你我无此师徒之缘,你若有意,可拜入我这师弟门下。” 绥阳一看,他指着的是十五六的少年龙晏,实则有些气恼,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有百十号人当前见证,只得一横心对着龙晏道,“我此番前去查明真相,如正如张白元所言,那就回来拜入你门下为徒,绝无二话!” 说着,他足尖一点,腾空而去。 龙晏自愣神中反应过来,抬头一看,除了张翕、齐岱等人,其余百十号道士如他一样吃惊的还未合上嘴巴。 他悄悄地蹭到张翕身边,抓住他的袍袖悄声道:“师兄,我这一无所长,如何收徒呢?何况这绥阳一看就是法术高强之人,如何能信服于我?” 张翕微微一笑,也悄悄对他道:“我说你能收徒,你便能收徒。趁着他游方京城荆楚,你且好好修炼本事,必能让他心服口服。” 龙晏尚在迟疑,张翕已经走向张朝真。 张朝真带着众道士急急走下台阶,在太清宫门前的石板地上呼啦啦跪的整整齐齐。 张朝真跪步向前,领头磕了三个响头,“恭迎师祖!” 其身后,众道士众声合一跟着拜贺。 张翕扶起张朝真,与齐岱等人一起步入太清宫。 几个小道士嘀嘀咕咕,“这就是张仙师?” “对啊,十几年没有踪迹了。” “掌门称呼为师祖,那咱们不得喊声师祖祖祖么?” 说话的小道士脑袋上,出其不意被宁十八打了一巴掌,“胡说什么!叫祖师爷不就行了?” 众人欢天喜地回到太清宫。 龙晏蹦跳着与章无象刚想进门,就看到明月、沈驰音和郭津站成一排等在那里,李焕明笑呵呵地站在他们身后。 龙晏赶紧跑过去,开心地把每个人拍了一拍。 谁知明月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拜见师叔祖!” 其他三人跟着他也恭敬施礼,“拜见师叔祖!” 龙晏一愣,忽又十分尴尬,讪笑道:“别别别,怪别扭的。还是叫我龙晏吧。” “那怎么行?该怎样就怎样。”沈驰音说着,一撩衣裙,抬手为龙晏引路。 龙晏一看她,来精神了,玩心又起,“你刚才是否也唤我作师叔祖?” 沈驰音气得脸憋成通红,心道:只当你走了狗屎运,本以为连师门都没门进,谁想到一下变成了师父的师父的师弟,何处去说理呢? 龙晏看她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呵呵笑着大摇大摆走进门去。 第58章 解约 张翕刚在大殿礼拜完毕,张朝真低声说道:“师祖,观里有位贵人以等待多时了。” “贵人?”张翕看着张朝真。 张朝真一脸清明,敛袖端正站立一旁,等着师祖示下。 自己的首徒已逝,但是他门下的这个张朝真却承其衣钵担任了这太清宫的住持,十几年来有模有样从未出什么差池。难道这回他不记得自己有心远离庙堂、不干政事了么? 张翕心念一转,既已知晓端倪。 “皇姑远道而来,自要住持出面招待。”张翕说着,脚步一转,走到殿旁的一道侧门,推门而入。 齐岱和张朝真对望一眼,张道人这是不欲见她了。当下齐岱示意张朝真解散了众人,让他与修文大江前往长老院面会等在那里的 “贵人”。自己和华复玉则跟着张翕进了小门。 张翕从侧门出来,点足之间来到一个简朴清雅的小经堂。这里是他在太清宫长驻时休息打坐的处所,除了几个弟子,别人一般进不来。 只见他袍袖一挥,一排书架挪开了地方,后面一道石门打开。 “齐岱和复玉,咱们去看看圣山。” 张翕言毕,三人身影一闪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海边。齐岱含住避水珠,张翕和华复玉则直接分水入海。 齐岱将冰棺打开,华复玉上前仔细检查,“师父,圣山身上的伤口已经全然愈合”,说完两人退至一旁。 张翕上前一看,张圣山须眉如黛,脸色红润,只是因为久置冰棺,体形十分消瘦。 自袍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张翕将瓶口打开,灵气源源不绝自瓶口汩汩而出,不一会儿,气流快速流动起来,就如潮水不停地冲击着大坝,这些气流分而行之,不停地冲撞张圣山闭塞的关窍,关窍打开之际,气流便和煦起来,温和舒畅地灌输进张圣山的大小经脉,正气回环。 张翕腾空团坐,手抬手落,凌空一团精气,化凝几片飞霞,直落张圣山身上,入中庭而去。 张圣山眼皮微动,竟然慢慢自冰棺坐起身来。 齐岱和华复玉惊喜非常,不觉泪眼相望。 张圣山抬头看到恩师,迈出冰棺,伏地便拜。 张翕落地,扶起张圣山,“圣山受苦了,快随为师回去岸上!” 说着,华复玉将一颗避水珠递给张圣山,圣山含住。张翕拉住张圣山,齐岱和华复玉护住左右,师徒四人回到明霞洞。 “圣山刚刚恢复,便与你六师兄在这明霞洞先好生修养几日。你小师叔也已经回到太清宫,为师还要帮他找回些东西。” 张圣山一听此话,喜悦异常,泪盈于睫,张口语言,却是无法发声。 “师弟这时十几年未曾发音,还需练功调养,师兄这就取旷然津来,你且慢慢服下!”华复玉说着,自架上取来白玉小瓶,张圣山整瓶喝下,顿感清爽异常。 “你且休息,午夜子时,你们师兄弟都来大墓密室。”张翕说完,大袍袖一挥,不见了身影,齐岱紧随而去。 皇姑于道恩是当朝皇帝的亲姑姑,老皇帝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少年时骄蛮无匹,无人敢娶,她自己也没有任何婚嫁的意思,老皇帝便依着她,一直在皇宫中长至二十三岁。 老皇帝的儿子即位后,这皇姑忽然转了性子,一心向道,不仅日常作坤道打扮,而且在自己居处设神堂经舍,每日朝拜,打坐修炼。新皇作为兄长,也无法制止,只能广赐金银田产,让她生活无忧。谁知这位长公主直面君上,也就是她的皇兄,对一应财物坚辞不受。皇帝无法,便择皇城周边一处洞天福地,斥巨资修建一处华美道观,供她长居修行。 当今这位皇帝即位时,这位皇姑已经三十几岁的年纪,竟然开始然行走大江南北,遍访名山道观,皇帝管不了,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这位皇姑来到太清宫,端坐在长老院等候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看到这位皇姑时,十分摸不着头脑。 “师兄不必紧张,道恩为着呈祯的婚事而来。” 这声师兄喊得修文大江一个趔趄。师父对皇族和庙堂的态度他是知道的,于道恩这样称呼他,只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于道恩扑哧一声笑了,哪里又有皇姑的高贵矜持?只见她在椅子上起身,端端正正给修文大江打个稽首。 修文大江赶紧退到一旁,躬身还礼。 “师兄不必紧张,咱们是嫡嫡亲的师兄妹。”于道恩笑道。 “此话不可乱说!师承一事严肃,开不得玩笑。”修文大江一吹胡子,严肃道。 “我唤你一声师兄,你痛快答应便是,怎么还扭捏上了?”于道恩笑着走过来,修文大江不安地节节退后。 “拜见师父!”于道恩盈盈伏地跪拜。 修文大江心想这玩笑开得越来越真,这皇姑莫不是着了心魔? 不料身后传来张翕的笑声,“起来吧!” 修文大江心中大奇,师父不是说不欲见这皇姑?这会儿怎么亲自来了? 齐岱见他神色,知他心中疑惑,拉他至一旁道:“师父刚才是将圣山带回来了,这来见此人,定有深意,你且看着。” 修文大江这才安下心来。 于道恩起身,竟然真的站在张翕一旁,执弟子之礼。 “为师十年前在蜀地青城山游历,正逢道恩为灾民施药施粮,惩治贪官,感其悲天悯人广积功德一心向道,为师便收为弟子,是为你们八师妹。” 齐岱和修文大江这才清楚缘由,一一见过。 于道恩禀张翕道,“道恩此番前来,系因章呈祯托我当个和事佬,来与修文师兄解除他和郭津婚约的,不知师父可愿做个见证?” 张翕道:“郭津确实不宜婚配章呈祯,修文就允了吧。” 修文大江一听,章呈祯这手腕通天,招来这么一尊大神,他还能有什么话说?再说,本来郭津已入道门也不适合再谈婚嫁一事了。于是赶忙找来章、郭二人,在室外把退婚约的意思说了。 二人均无异议,修文大江这才带着他们进来起草文书。 第59章 于道恩 于道恩见到章呈祯十分欢喜,看到郭津也十分喜欢,一手拉住一个道:“今后虽无婚约,呈祯还是要尽兄长之责,及时关照郭津。郭津,我见你十分面善,你可愿拜我为师?” 修文大江一吹胡子,“不好意思哈师妹,郭津已经拜入为兄的门下了。” 于道恩啧啧两声,连道可惜,起身再拜张翕道:“师父,能否将这郭津挂在弟子名下?弟子见她着实喜欢的紧。” “咦,难不成你是专程来抢徒弟的么?今天正好师父在此,就算你身为皇姑,也不可如此强横行事!”修文大江怒道。 于道恩道:“我与你初次逢面,何至于如此出言不逊?”又转身对郭津道:“这等莽人,可值得你跟随修行?” 修文大江喝到:“于道恩,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咋还如此消遣我?郭津,你站开了!待为师与她较量一番!” 于道恩冷笑:“不要以为我无事生非!我且问你,我那侄儿是否还在你手上?” “好一个皇姑!焉敢以势压人!你既知道于清任在我这里,那可知道他究竟为何被困于这滨海之地?” “就算是为了莲心,那也是我皇家之事,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与我个人无干,可是你那些侄儿们个个包藏祸心,你争我斗难免祸害苍生,这你都不晓得么?” 于道恩冷笑,“就算有皇权更替,那也是大数造定,将生将死系由天道!何必你螳臂当车横加干预?” 她转脸一看张翕,作礼再言:“至于苍生,当今皇帝偏听谗言,行事多有失当,他退位才是黎民最大福祉!” 修文大江哑口无言。太医院和皇城司勾连道门中的心思不正之人,害人渔利也是他心头大患。于道恩虽然强硬,这番话却听得入耳。 张翕看看郭津道:“宗林是通达之人,这两位师父都愿意教导你,你也不必易辙更张,师从修文,日常跟随道恩游历天下,可好?” 一声“宗林”把郭津和章无象都喊愣了。郭津是心中羞愧,被张仙师一眼看透本尊;章无象是大吃一惊,不想自己这些年来视作女娃郭津的,竟是一代大儒郭宗林。 章无象看看齐岱和修文大江等人均是一脸了然,心知这是他们早已知晓,只是自己还蒙在鼓里。当即走到张翕面前拜倒:“呈祯愚蒙,还请张仙师解惑!” 郭津对章无象道:“宗林不是有意欺瞒,实乃无意得之与郭津换身。非常之事,难以言说,不料竟拖延至今,让呈祯为难了!” 张翕道“宗林也非故意隐瞒,他也是被人推到了此番境地。修文去藏经阁密室把始作俑者钟敬找来吧!” 章无象和郭津都大吃一惊,原来张翕早已算出事情始末,原来钟敬就是拿暗中施法把郭宗林的魂识送进郭津体内之人。 “拜见张仙师!”钟敬一推门进来了。 “你倒是有些本事,知道贫道要找你来。” 钟敬笑道:“钟敬在太清宫隐身这些年,一是想找回陈储师的遗作,再就是想觅得机缘,能听到张仙师的教化。今天举观而出迎接您,钟敬自然是早在一边候着机会来拜见您了!” “巧舌如簧!休要轻慢!”修文大江呵斥他道。 “换身更命,有违天道,终非我修道之人正途。你可愿受罚?”张翕对钟敬道。 钟敬跪地顶礼,“钟敬自无怨言!” 张翕站立,抬手一握,一道紫电在手,他一挥手,紫电落在钟敬身上。 “钟敬恃强犯界,任尔无规矩自猖狂。今日受此紫电,断尔轻狂,洗濯道心!” 钟敬只觉紫光摧顶,直如风生四野,胸背一朝被疼痛贯通,云雾迷空之间,紫电落来有声,登时昏沉沉不知南北。 章无象、郭津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惩戒,都目瞪口呆。齐岱、修文大江和于道恩也是神情肃穆,各自检讨言行,自省其身。 稍顷,张翕收回紫电,对上有些昏迷的钟敬道:“你也是筋骨清奇,贫道念你并无恶念,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可愿在我太清宫修行,以后专心向道,不再行那些歪门邪术?” 钟敬自然一百个愿意,挣扎着端正身体便拜。 “我这徒弟于道恩,凭雨沐风,不辞艰辛,教化民众,救厄济苦。你可愿拜她为师?” 钟敬一阵犹豫。他藏身太清宫十几年,观中各位道长多少都有些了解,只是这于道恩,身份特殊,之前又从未谋面,不知该不该师从于她。 于道恩看他犹豫,便礼拜张翕道:“弟子所行之事,冒犯皇权,实是过于冒险,师父还是不要勉为其难了吧!” 钟敬一听此言,激起心中一股意气,“弟子钟敬拜见师父!弟子愿跟随师父大江南北,造福黎民!” 张翕道:“道恩好好磨其真性,此子将来自有造化。” 又对钟敬道:“你念陈储师恩,十几年意图找回他的遗作,坚心可贵。这幅龙图确在我太清宫内,待我事毕,此图可由你归还陈氏家族。” 钟敬大喜,赶忙拜谢。 “宗林可还有意见?”张翕转问郭津。 大家这才想起,郭津还没有就于道恩和修文大江争徒一事做出选择,眼睛纷纷看向郭津。 “师叔索行之事,颇有风险,宗林愿意跟随其侧,了为助力!” 修文大江一听,捋着胡子笑了。眼睛看着于道恩心想,你看,我徒弟还是我徒弟,称你为师叔,你也就只能是师叔了。 于道恩不以为忤,反倒十分欢喜。郭宗林一代大儒,有他在身边做参谋,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张翕道:“皇权更迭,本非我道门所应关心之事。只是若当权者不能使天下安阜,反而阻挠天道之行,容佞臣算计忠良,祸及黎民,我修道之人也不能袖手旁观。” 修文大江闻听,招呼郭津道:“过来,与你师叔叩头。此后好好襄助于她,不可堕为师名号。” 郭津不敢违拗师命,跪地下拜。 第60章 补龙鳞 解婚约、收钟敬功德圆满。各人欣喜,正待散去,修文大江忽道:“钟敬!九楼青松观地下石窟的陈尸,可是你所为?” 于道恩一听,脸色沉了下来,目光严厉地看向钟敬。 钟敬散漫惯了,本来不想理会修文大江的质问,但是看到于道恩一脸郑重一心要个答案的神情,便慵懒地对修文大江道:“师伯,这话可不能乱说。我钟敬虽然一向不大急公好义,但是也绝非苦坏无辜生灵之辈。我只是发现了石窟大玉之后,将散落于其周围的大小尸体好生收拢了而已。” 修文大江和于道恩异口同声问道:“当真?” 张翕道:“此事确非钟敬所为,为非作歹之人戕害无辜夺其阳气,其人现已在京城。” 钟敬甩甩袖袍,对着张翕施礼道:“谢师祖为钟敬证清白!” 言毕,溜达溜达就出了长老院。门口一看,龙晏正靠在墙边啃着一个苹果,钟敬一乐:“你又在这里作甚?今天是太清宫群英大会么?” 龙晏一拱手,顽皮道:“幸会,幸会!没想到你钟先生也成了太清宫的人,哈哈!” 钟敬一揽龙晏肩膀,笑道:“我这不是仰慕张真人已久么?怎么,你也在这里等着拜师?” 修文大江闻言胡子一挑,“不得无礼!那是你师叔祖!” 钟敬放开龙晏,上下打量几番,心内一转,马上有些明白了:“莫非……..” 龙晏好笑地一本正经道:“正是!” 钟敬乐极,看向章无象道:“我就说龙晏非凡骨俗身,就连张真人都惜之爱之,认为师弟。咱这眼光还可以吧?” 章无象正想解释龙晏不是张真人新认的师弟,而是两人早就是同门了,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出来,修文大江一只鞋子就扔了过来,砸在钟敬的腿肚子上,钟敬扑哧一下跪倒在地。 修文大江几步走上前来,照着钟敬脑袋拍了一巴掌:“师叔祖就是师叔祖,焉敢如此谈笑?” 于道恩不悦道:“师兄,我的徒弟自有我来教导,你为什么总要越俎代庖?” 钟敬心道,终于有师父为自己撑腰,感觉还是很不错。他眼睛横睨着修文大江,满脸看笑话的神情。 岂知于道恩话音刚落,她一掌便落在钟敬头上,“小子着实无礼!” 钟敬撇了撇嘴,暗道:老子也修行了百十来年,咱们还不知道谁年岁大呢?不要动不动就喊小子。 正思筹间,就见于道恩正正经经在龙晏面前伏地,道声“弟子于道恩,拜见师叔!” 钟敬赶紧跟着跪拜,心里直叹,早知这许多繁文缛节,还不如自己之前没有师父落得逍遥自在。 张翕道:“神意内敛,心不装物,方得道中玄妙。钟敬谨记!” 钟敬正心敛意,跪地应诺。 龙晏伸手把于道恩扶了起来。轮到钟敬的时候,龙晏笑得十分开心,“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身不由己。” 钟敬暗暗翻个白眼,转头看看章无象,后者也无奈地看着龙晏得瑟,只好认命地道:“谢师叔祖!” 隐山大墓密室内,孙奇九在龙图前燃起两支大烛,又设一香案,向着张翕做个圆揖后退了出去。 龙晏俯卧在罗汉石床上,张翕二指一点,石室屋顶四角的夜明珠骤然变亮,把龙图照耀的仿佛在发光。 张翕仗剑步罡念咒于香案前,发符用印于空中。只见龙图忽然金光大作,七十一片龙鳞自龙图中凸出来,一片片闪耀,发出五色毫光,照耀的整个洞室一片光华,异香满地。 念诵之间,龙晏已经沉睡过去,张翕二指一挑,龙晏背上搭着的衣衫褪去,光华的脊背上现出九片金色的龙鳞来。 七十一片金色龙鳞在空中盘旋一会儿,依次向龙晏飞来。 第一片龙鳞落在龙晏的脊背上,龙晏像是被热火灼伤一般,身体一阵痉挛,那龙鳞一犹豫,但似乎根本无法拒绝归位本体的吸引,轻轻钻进了龙晏的皮肤。 其他七十片龙鳞排列好依次落在龙晏的脊背上。龙晏胸前龙珠忽然爆明,他原本白皙光滑的脊椎骨两旁,渐渐凸起血痕来。 龙晏痛楚的开始扭转身体,他的后背变得透明起来,经络以督脉为首渐渐也变成了金色,这新植入的龙鳞在背上慢慢变小。与之前的九片排列整齐,紧紧罗列在他的脊骨两侧。 龙晏几番汗落,神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的背也恢复如常,龙图金光散去,变成一幅正常的画作,静静地挂在石壁上。 张翕伸手一探,龙图自石壁飞入他的手中,卷成一个画轴。 齐岱自石室外走进来,接过画轴收入一个锦盒。 “师父当年请陈储大师作此龙图,收纳了小师叔留下的七十一片龙鳞,这回终于功德圆满了。” 张翕看看齐岱,“此图陈储为将龙鳞藏于其中,费尽心力配合我的法术,可谓呕心沥血之作,没想到竟成了他此生遗作。现在龙鳞既然已经归位,此图可交于钟敬送回陈家,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齐岱躬身应是。 龙晏在罗汉石床上舒展开身体,好像终于熬过了炽焰的煎熬,龙珠色彩恢复正常,龙晏沉沉睡去。 “只是,仍旧是少了一片逆鳞。”张翕十分遗憾地看着蜷缩在罗汉石床上的龙晏道。 回想着隐云之前化身龙形时,脖子下那块巴掌大小、月牙状的白色鳞片,张翕道:“据说,龙血从龙的心涌出在白色逆鳞上,再从这里分散到各支血脉。脾气再好的巨龙一旦被触及逆鳞,立刻就会象火山爆发一样散发出无限龙威。” “可惜连素老贼早已不见了行踪,不然倒是可以从他身上找寻踪迹。”齐岱知道,连素自十六年前忽然失踪,让当年屠龙一事断了很多线索。 “为师这些年找寻,已经察知他或许藏在青城山中,只是尚未来得及前去查探,便收到了你小师叔冰泉剑的感应,匆匆赶了回来。”张翕说着,伸手一指,龙晏脖颈处本该逆鳞生长的地方,被一小片白玉补上了。 “此玉名为玉仪,在深海中,可结鱼鳞成玉石,先代替逆鳞用在此处,我稍后速速去一趟青城山,再找连素查探。” “那师父是要何时启程?” “在此之前,我需要带着你小师叔和章呈祯去一趟天门山。先把藏在那里的东西取出来。” 齐岱一听,刚忙说:“那弟子先去准备。” 第61章 筹划 天色阴沉,眼看着就要下雪。 九楼最安静的明心楼外,安昭和于光本已等候多时。他们都已经冻得通体寒凉,但是不敢挪动分毫。 皇帝的这位姑姑于道恩,独享前两代皇帝的疼爱和看重。到了这一代皇帝上位,自然也把姿态做的很足,从不限制皇姑的行踪。而且虽然于道恩从不向皇帝提什么要求,但是皇帝自己却经常揣摩她的需要,并都从优从先安排。 这也造成了于道恩在皇族中的超脱地位,除非她不管,如果她要对某事有什么意见,往往皇帝也不违逆她的意思。 安昭听自己偷偷留在太清宫的探子报信,知道于道恩去了太清宫,因长老院起了结界,探子并没有探知于道恩到底去做了什么。 安昭看看于光本,后者正运气内功御寒。他拉了拉身上的锦袍,再看一眼明心楼上的灯光,对于光本道:“要不,你再上去看看?毕竟你也算是她的皇侄。” 于光本斜了他一眼,“正经的皇子,这位姑姑都难得正眼看看,何况我这个皇帝的义子?安静等着吧!” 正在这时,一个道姑打扮的小姑娘来到两人面前,“两位还是回去吧。长公主说,她是在家居士,没有可以帮得上两位的地方。” “这…….”安昭有些不死心,看看于光本。 于光本却一拱手道,“那就不耽误长公主休息了。”说完,抬脚就往外走。 安昭急了,一边紧跟他,一边小声说道:“这么放弃岂非可惜?何不再等一等,也许她就同意帮忙了。毕竟,皇帝身体抱恙,他是皇帝的亲姑姑。” 于光本暗示他噤声,给了暗处两个黑衣人一个手势。 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飞身上了明心楼顶,在近窗处俯下身去,掩身在夜色中。 安昭这才心安,跟着于光本赶紧走出九楼。 两人上轿上马走远,明月和钟敬才从屋檐下翻身上了屋顶。两个黑衣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明月拍晕了。 钟敬漫不经心地一探两人气息,从袖中掏出两颗药丸,让明月塞进了他们嘴里,“这下,不到十二时辰是醒不了啦。” 明月看看天,道:“眼看就要下雪,不会冻死在这屋顶吧?” 钟敬笑道:“你还挺心软。如果这俩真是那么不顶事冻死在这里,那于光本和安昭更不能找茬了,借他们十个胆子,谅他们也不敢承认派了人来监视长公主。” 明月向后一招手,李焕明带着于光任和英琅云芝也现出身来。 明月和李焕明等在门外,钟敬带着于光任进了屋。 “侄儿拜见姑姑。”于光任一看到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的于道恩便跪了下去。 “任儿辛苦了!明日随姑姑回京城如何?”于道恩睁开眼睛看看于光任,又接着闭目养神。 “可是,侄儿没守护好莲心,还惹得皇兄大怒,这会儿怕不是恨不得将侄儿掳回皇宫拘禁起来,这一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你放心。”于道恩说着,轻轻一拍掌,郭津陪着沈驰音从帘后走出。 “你那师姑英琅云芝易容缩骨手段了得,加上驰音的祖传技艺,量在京城里也无人能够认出你。只有你回去了,才能牵制于清会等人,让局势得以平衡,不给他机会扰乱朝堂。” 郭津道:“奸臣奏言规划钱粮;措置财赋;其实是横征暴敛;剥削脂膏。于清会正在筹谋借此机会,扩充其私兵。得赶回去把他的阴谋消灭掉,如不能阻止他,就要把他的举动暴露给朝廷,由朝廷出面整治。皇姑不方便出面,便只能劳烦四王爷了。” 于清任看看郭津道,“你不是章呈祯那个……”他想说 “童养媳”,没好意思说出口,便只能笑笑。 “郭津与呈祯的婚约,已由我做主解除了,现在郭津是我师侄,以后将随我游方。”于道恩为郭津解围道。 看于清任还想再问,于道恩打断道:“钟敬是我大弟子,进京后你如有需要,可直接告知钟敬帮忙。” 于清任跟着钟敬和李焕明一路从海中石窟来到九楼,自然是见识了钟敬本事的,便爽快地点头同意。 英琅云芝站在一边等着的功夫,郭津早已将前因后果、一应谋划向她介绍一番。英琅云芝起先不太乐意,待听到赴京之后,于道恩等便要找于清会查探乐阵的秘密,这才松口帮忙。 沈驰音和英琅云芝带着于清任进到一个偏厅一阵忙碌,一会儿带着一个清秀的小道童出来了。 小道童一派天真,微笑着向于道恩行礼跪拜。 于道恩走上前来,左右打量,满意地点点头,“如此,明日便启程吧。” 钟敬赶回藏经阁密室的时候,齐岱和张朝真正等在他的门外。 钟敬一阵尴尬,对着张朝真行礼道,“钟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图修行便利,这才私自起造了这个密室,还望海涵。” 齐岱看看张朝真道,“你在太清宫修行多年,虽没有拜入师门,也算我太清宫的人。何况你只是为便览藏经阁的书籍,又没扰乱别人修行,也没有因行为不当给太清宫造成损失,此番道歉,事情就翻篇了吧?” 齐岱问着张朝真,张朝真这才道:“是朝真管理失谨,才让师弟钻了空子,说起来,都是朝真的失职。” 齐岱哈哈一笑,将一个锦盒递给钟敬,“这便是陈储画师的遗作,朝真做个见证,由你交还给陈家吧。” 钟敬见找寻了十六年的龙图,此番竟然真的交到了自己手上,激动不已,当下就要向齐岱跪拜致谢。 齐岱一把拉住了他,“你师祖说了,当年陈储画师为此图耗尽心力,此图保存在太清宫十六年,又有非凡造化。此番功德圆满,此图的价值当比十六年前更难估计,你且好好保管。” 张朝真道:“只是此图自我太清宫取回一事,还请不要对陈家人多言,不然各方惦记,只怕会惹来横祸对其家人不利。陈家没有习武之人,如遇陷害,恐难自保。” 钟敬自是感慨不已,这才知道自己多年来一直对张朝真心存芥蒂,是杞人忧天了,便对张朝真一拱手道:“钟某与掌门从陈储师那里算起,也算有同门之谊,钟某与掌门师兄一样,一定会尽力避免陈家因收回此画引来横祸,师兄放心!” 第62章 龙须 “弥望师兄,章昉今天似有不妥。”一个小道士匆匆跑到弥望身边低声道。 “有何不妥?”弥望停下擦拭金刚杵的手,疑惑道。 “这还不到亥时,他就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 弥望看看窗外大雪初霁后如银盘一样高悬的明月,“你确定他是睡着了?” “这个…….”小道士被他问的有些迟疑。 章昉是罪臣章渊的第二子,皇上虽然没有赦免他,可也声言不能在看管上出任何差错。章昉每日望着窗外的明月和大山,没有明月的时候,就算只看着大山也要将近子时倦极才能入睡。这个时候睡着了,确实很反常。 弥望看他实在心里没数,便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静室里,章昉正沉沉睡在床榻之上,呼吸平稳,面色安静,似乎连个梦都没有做。 弥望将手置于章昉头顶,用真气探了探,见章昉确实已经熟睡,便从旁边的橱柜里取出一截檀香,点燃放在了香炉里。 负责看护章昉的小道士怀旭坐在一旁,他知道这些檀香已经被章无象换过,现在并没有毒。于是只当没看见,让弥望点去。 “你好生看着,有什么不对,马上去告知我。”弥望告诉怀旭道,“不要想着今天他早睡了你便能偷懒。” “知道了,师兄。”怀旭站起来向弥望行个礼。弥望瞧瞧屋里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抬步出门。 巧峰排列,寒风拂面,月光洒在天门山的青山翠谷中,一切清冽安宁的让人心醉。 静室对面的山崖上,张翕与龙晏、章无象静静站立,等待弥望走出了静室,齐岱从静室下的石壁上急速奔了过来。原来在两个山崖之间,齐岱已经悬起了一条极细的绳索。 “师父,章昉睡了。给他服了一颗华师弟的守中丹。” “他不会睡很久吧?”章无象曾经在玉瓶山服用过此守中丹,足足睡了六七日,他十分担心以章昉孱弱的体质,只怕睡得更久,对身体不利。 张翕道:“呈祯放心,这丸药的材料采自深海的灵气汇聚之地,章昉服下它长睡,非但对身体无害,反倒能助他安神宁心,排出体内的积毒和痰滞。七日后他醒来,我再帮他运功调理一下,神智和身体便能恢复的差不多了。” 章无象听闻此言,跪地便拜,“多谢仙师,救了我二哥!” 龙晏赶紧把他拉起来。 张翕看看月亮的位置,道:“齐岱,筑结界。” 齐岱二指举起,张翕与他各自念诵,张翕手掌一送,一股真气传入齐岱体内。齐岱跃下石壁,高举二指,一个透明的结界便从比山头延着细索扩展到静室窗外的石壁上。 张翕看看天上,月亮马上就要将月光投在石壁正中。 “呈祯退至一边,隐云去到蒲团静坐。” 章无象赶紧退至一旁,龙晏自走到蒲团边盘腿坐下。 只见张翕宽袍大袖迎风而展,单足一点,腾空而起,好似白鹤栖松立枝头。他祭出冰泉宝剑,向空中一掷。 剑在月光照耀之下,发着寒光。 张翕步罡斗,引用先天一气,将符印祭起。一团紫舞渐渐升腾,托着冰泉宝剑向着静室下的石壁而去。 齐岱贴身在石壁上,细观玄机变化。 月亮正好将月光投在石壁正中时,一跃而起,在空中握住冰泉宝剑,划上了石壁。 石壁上流光溢彩的纹路忽然静止了。 张道人二指一指向那纹路,齐岱将剑用巨力插进了石壁中。石壁就像两块积木一样打开又合上。 在石壁打开的一瞬,两条闪着金光的长须自石内飞出,散发着如火焰烧金的耀眼光芒,飞入紫雾之中,越过山涧,飞到张翕手中。 张翕正要回身面向龙晏,只见结界猛地寒光一闪。 齐岱飞速收起冰泉宝剑,沿着细索飞了过来,收起细索,便沿着结界开始巡视。 几块细石落下山岗,声音划破了寒夜的寂静。 齐岱起步要追,张翕拦住了他:“其人意在龙须,自会再次找来。” “齐岱,护法!” 齐岱闻言,执剑而立。 张翕手上托着龙脉,再次步罡踏斗。霎时四下里风云齐起,紫雾再次聚来,将龙晏和张翕围在中间…… 稍后,紫雾散去,龙晏坐在蒲团上却是沉睡了过去。 齐岱背起龙晏,张翕牵住章无象。张翕抬手一挥,结界散去,四人自要下山去,忽然静夜中奏起金石之音。 开始微弱但内涵杀意,几个旋律过后,就几乎完全是以强音演奏,激烈恢弘,似万剑凌空而来,又似带着凌驾于万物的睥睨感。 张翕冷笑一声,飞足跃起,在四人周围筑了结界。 “没想到这程位如此急不可耐。”章无象道。 “呈祯知道此人?”齐岱问道。 “他便是偷偷修习乐阵的乐师程位,已在这天门山潜伏十年,一心找到龙须,使乐阵完成以出卖给于清会。其心在扰乱太平,乘机取利。”章无象答道。 “取龙须有结界阻挡,他当是没法看到。” “此人心思缜密,已经在这面石壁之下盯紧我二哥十年之久,知道龙须由我二哥保管,却不知已经被张仙师封在了静室之下的石壁之内,是以十年一无所获。今日当是察知我二哥在这皓月之夜没有如常端坐于窗前,这才上山查探,碰到结界就被反弹下山了。” “这样说来,他定然因这个缘由,加紧留意山上一应动静。说不定,此事正在某个暗处暌违。”齐岱说着看向张翕,“师父,咱们还要按原路线下山么?” 张翕微微一笑,掏出一个布幡,密念咒语,布幡变化成帆船样貌,四人登上布幡,乘风而下。 程位和琴仆躲在已经机关尽坏的石室内,只见一道清光自石台前闪过。 “你可见一道光闪过?”程位以为自己眼花,跑到栏杆处使劲往下眺望。 “老仆也似乎看到,只是月光之下,说不定是错觉。”琴仆颤颤巍巍取下背上的包袱,掏出许多食物来。 自从章无象命人把石室内的藏品统统运走,又将上下机关毁了个彻底,这老仆便每日只能凭体力在夜半时爬上山来,给程位送一应用品。 “明日看看章昉是否如常,如果不然,那便定然是有人刚刚动了手脚。”程位拿过一个饼子咬了一口,发觉是个粗面饼子,不觉十分气恼,恨章无象恨得咬牙切齿。 因为于清会也已经受伤返京,两人手头十足紧张,眼看着就要断粮,程位还是每天只想着乐阵和龙须,毫不关心生计,这老仆便每日只能靠典当程位随身物品换取食物,眼下,程位浑身上下能当的都当了,只剩下一张琴了。 “老仆今日在山下买饼,好像看到了章公子的马车。” “章无象的马车?”程位一下来了精神。 “老仆第一次带他们进山的时候,曾经在三王爷的院子里见过一回。因那马车看似并不华丽,却是以上好的楠文木大板和精钢制成,用料十分奢华。因此,老仆颇有印象。” “章无象!”程位手上愤恨一攥,粗面饼被抓的粉碎。 第63章 击杀 朝阳初升,程位醒来便窜出石窗,攀上了山崖。 遥遥望去,静室的窗前一片空荡荡。除了章昉并不坐在窗前呆视窗外,仿佛还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程位仔细看,一寸寸地看,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心里正在懊丧揣摩,琴仆跌跌撞撞跑了上来。 “昨日停在山下的确实是章无象的马车!” “你查探清楚了?”程位一把抓住了他,琴仆只觉得肩胛欲裂,不知道程位手上用了什么神力。 琴仆吃痛难言,程位一把松开,琴仆蹲坐在石地上。 老仆直起身来,喘息着道:“今天黎明老仆从密道潜入王府,想从原来的处所偷出点细软。没想到正碰到云泽盟的人在拷问一个人,老仆仔细一看,却是也悄悄潜回来偷拿藏物的原王府管家。那拷问之人还说要天亮后禀告七爷。那可不是章无象回来了么?” 程位一拳打在石壁上,手上登时出现了一片血迹。 “下山!不手刃章无象,不能解我心头忿恨!”程位背起古琴正要下山,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问老仆道:“你那密道没有被人发现吧?” “自是没有。原来我领着章无象等人上山的那条已经全毁了。这一条原就是备用的,今天也是我自那次之后第一次使用,应是没发现,不然老仆也不能顺利地回来了。” 程位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当下脚下快步下山去了。 山下,贝二爷端详着隐蔽在怪石参差中的密道入口,笑着问章无象:“要不要给他堵上?” 白雪覆地,洞口一个盆口大的空洞,在周边的白雪映衬之下,就像一张白色宣纸上滴了一滴浓墨,更显眼了。 贝二爷把地上一层被人有意撒上去白雪沫子拂去,露出被掩盖脚印。贝二爷笑道:“这老仆欲盖弥彰,如果不是这些撒上去的雪沫,这个洞口也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章无象道,“那老仆如此狼狈地逃回去,肯定会把所见报告给程位。以程位的性子,此时只怕已经在秘道中向这里冲过来。正好在这里守株待兔,堵它作甚?” 又转头问贝二爷道:“你确定他们当东西都是在云泽盟的当铺典当的?” “那老仆也曾去过其他当铺,可是他那些东西,要么是琴弦,要么是蜜蜡,左右都是弹琴用的,那些当铺给的价格极低,只有咱们的当铺给的价格合理,那老仆便次次都典当在了咱们铺子里,且都是死当。” “把那些东西都归置好,送到这个洞口来。” 贝二爷招来一个伙计,按照章无象的话吩咐下去。 章无象坐回洞口不远的桌边,接过贝二爷递过的茶盏,拿在手中把玩着,另一只手状似无心地翻阅着一本书。 草地上,阳光正好,泉水缓缓流过,汇集到一个小潭边。原来这个洞口与之前琴仆带着他们走的,相离并不远。 晨光中,齐岱负剑走来。 章无象赶紧起身迎接,“不敢劳动齐道长!” 齐岱笑道,“小师叔也快醒来了,最好赶在他醒来前,咱们处理完毕。速速了断了此事,咱们还要赴京。” 章无象笑道,“那就烦请齐道长在这里将就着饮一杯茶?” 程位在秘道中疾行,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洞口。他不敢擅出,在洞口等候半晌,不见异常,这才探身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全身钻出来,一把寒光宝剑就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持剑之人并未用力,但程位却觉得一股酸麻沿着大椎急转直下,直传入到脚趾,全身都陷入麻痹不能动弹了。 吃惊之间,他一抬头,贝二爷将一个大包袱对他迎头展开,一应物品哗啦啦掉了一地。 程位一看,却都是自己曾经随身携带的所爱之物,不过却都已经交给琴仆典当了出去,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 程位吃惊地抬头看去,只见晨阳之下,章无象逆光而立,衣衫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如同一座巨山将伏在草丛中的程位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老仆所典当之处,正是面前这个长身而立在阳光中的章无象名下的铺子。不知道还罢,得知真相的程位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焰灼灼燃烧起来,又羞又愤,这比杀了他还让他觉得屈辱,恨不当场千刀万剐了正居高临下、不屑地看着自己的人。 “章无象!你去死!”程位呼喊间,自身下弹出一个白珠。白珠迎风膨胀,忽地一声在空中炸裂,腾起一阵毒雾。 齐岱道:“捂住口鼻!”挥剑在空中挥斩,剑光之下,一张光符飘向毒雾,把雾气系数裹了起来。 乘着齐岱起剑之际,程位迅速逃回密道中。齐岱抛出一根长索,直系向程位脚踝。齐岱传功入索,绳索越系越紧,程位只觉疼痛钻心,几不欲生。 程位从怀中取出匕首,横下心来,向着细索割去。 齐岱察知到程位的举动,运功入细索。程位忽感脚腕处一阵寒水淬热铁般的痛楚,无奈之下,挥动匕首向着自己的脚腕斩去。 “他要断腕!”齐岱道。 “好!既然你有此决心,我便送你一程!”贝二爷说着,一张火绒投进洞中,火绒急速飞动之间,一团大火扑向程位。 程位大叫:“快救我!快救我!” 贝二爷听闻此话,知道洞中琴仆也在,唯恐程位逃离,拿过一根细长的钢钎,直插洞中。 密道至洞口处本就十分狭窄,程位还没有逃到宽阔处,便觉得背后一阵刺痛。还没带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着出了洞口。 章无象道:“程位利欲熏心,私通敌国,戕害无辜,为满足一己私利,不惜生民涂炭,海宇腾沸,罪该万死!今日便是你服罪之日!” 章无象话音未落,贝二爷一把拉出程位,挥剑起落,寒光闪灼,剑影射如飞电。眨眼间,程位头已落地,鲜血满流。 贝二爷擦干剑上的血迹,将一个火绒递到章无象手中。章无象将火绒丢到程位的尸身上,大火熊熊燃起。 琴仆本是远远跟在程位身后,这会儿躲在秘道中瑟瑟发抖。 贝二爷对齐岱道:“齐道长,借长索一用!” 琴仆一听,返身往回便跑。 贝二爷听到声音一笑,长索一抖,紧追琴仆而去。 不一会儿,琴仆被贝二爷摔在章无象坐前的草地上。 章无象一点头,贝二爷对琴仆道:“你若识时务,便对于清会谋乱一事做个人证,我便留你一命。可是你如若半字含糊,叫你立成齑粉!” 琴仆目睹了程位之死的惨状,以为自己也会命断当场,正自身抖如筛糠,没想到也还有生机,当下磕头如捣蒜,连呼“老仆愿意!” 第64章 昉醒来 龙晏睁开眼睛,齐岱正在旁边的蒲团上打坐。 “师兄他们呢?”龙晏没有看到张翕和章无象的身影,半坐起身问道。 齐岱笑道,“师父带着章呈祯到太霞阁去给章昉疗伤去了,章昉醒了。” 龙晏呼道:“这么说,我也已经睡了七天?” 齐岱笑道:“小师叔不妨运功查探一下自己的身体,看看有何变化?” 龙晏舒展双臂,重新往床榻上一趴,“身体么,自然是大有精进,身轻如燕,神静意平。只是这腹中空空,美中不足啊。” 齐岱笑道:“这个好办。”双掌一拍,一个小仆端进一个小小的食案。 龙晏一看,清粥小菜,还是热腾腾的,不由笑得嘴角到了耳朵根。 晨光洒在大云顶上,积雪尚未融化,一片流光溢彩。 张翕拉住章无象几个飞跃,落在了太霞阁外。只见他默念法咒,两人身上落了一层结界。张翕拉着章无象几步来到章昉所在的静室。 小道士怀旭正把章昉扶坐在日常呆望对山的蒲团上。章昉睡了七日,期间弥望每日前来,见章昉只是沉睡,并无其他异常,便也懒得去管,任他沉睡。 这一日,章昉在睡梦中醒来,竟然能够叫得出怀旭的名字。 怀旭大喜,但是马上看看门外,冲着章昉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假装如之前呆痴,唯恐弥望对之不利。 章昉刚睡了七日,加上沉疴已久,脑子转的慢,但他知道怀旭为人诚恳,心怀善念,便听话地任他扶着,依旧坐到蒲团上装痴。 张翕和章无象进门,便看到章昉呆坐在蒲团上又开始痴望窗外。 “仙师,我二哥这是…….”情形远比章无象料想的差,他以为至少章昉可以恢复意识了,不想依然呆傻,心里便有些沉重。 张翕一笑,“他是装的,以策安全。”章无象顺着张翕的手指一看,小道士怀旭警惕地看着门口,章昉时而与之有眼神的交流。 章无象心里便一下放松了。 “怀旭!章昉今日如何?”弥望的大嗓门一开,几步走进静室。 章无象心中一紧,但看到弥望自自己和张翕面前大剌剌走过,并没有发现二人,这才想到张翕已经设了结界,弥望等人是看不到自己的。 怀旭赶紧咳了一声,站起身来。 弥望一看章昉又坐回到窗口的蒲团上,心下大定,只道是章昉这颠症所致,让他昏睡了七日,如今一切照旧,便也不等怀旭回答,吩咐道:“好好看着,别有差池!”自己就抬步走了出去。 怀旭看看弥望,赶紧走到章昉身边,“弥望是皇上身边的人,之前每晚趁你沉睡,便在静室点有毒的檀香,你我均已中毒日久,还望公子在他面前别露马脚,不然他又会想法毒害您!” 章昉点点头,又闭目打坐去了。 张翕袖袍一挥,章昉和怀旭都坐地沉睡过去。他的二指在静室门口一点,结界封住了门。 章无象赶紧跑到章昉身边,只见经过七日沉睡,章昉消瘦了一些,但是气色较之前红润许多,神色也十分安宁。 张翕道:“呈祯立于一旁。” 章无象赶紧将怀旭拉开,与自己一起退到一边。 张翕先在章昉的十二经各井穴处一点。章昉的手指脚趾端都出现了一些出血点。各流下三滴血后,张翕封住了他的伤口,然后盘坐在章昉背后,开始运功。 片刻,章昉身上雾气蒸腾,一个气团循着他经脉的开始游走,直把全身奇经八脉各个关窍游走一遍。章昉的脸憋得通红,不一会儿仿佛再也难以支撑,胸口一阵翻涌,咳出几口浓黑的凝血。 张翕在章昉的后背一拍,“好了!” 章无象赶忙过来先给张翕行礼道谢,再去扶住章昉。 章昉无力地睁开双眼,“呈祯?” 章无象两道热泪流下,“二哥,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么?” “十年了。” “那合妩可曾来看我?” 章无象心中一紧,“她死了。” “死了?”章昉难以置信地张口难言,热泪涌向眼眶,却是只在里面打转,他克制着不流出来。 “合妩郡主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你活在人间,还将两支龙须委托你保管。” 章昉似乎一下子想起来了,“是的,我要为合妩保管龙须,龙须呢?龙须呢?”章昉急切地就要起身寻找。然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我委托游方至此的张仙师封进了窗下的石壁,这回那些坏人再也抢不走了。可是,我自己也再见不到了…….”章昉说着,捂住双眼痛哭起来。 “二哥,你看!” 章昉放下手,泪眼朦胧中顺着章无象手指看去。 “章二公子,可还认得贫道?” 章昉一愣,见真的是张翕张仙师立在自己面前,跪步上去抱住了张翕的双腿,“仙师,仙师!” 章无象道:“兄长已经昏痴十年,是张仙师刚才救了你。” 章昉跪地便拜,张翕扶住了他:“身体已然无碍,余毒也已尽除。但是皇上依然派人看着你,所以你还要装着一如前状,不易引起他人怀疑。待呈祯与我们铲除了奸佞,你才能恢复自由之身。” “章昉明白!悉听仙师安排!” “我见你骨骼清奇,是有修道的缘分。只是现在你的心思繁乱,你是否愿意趁这段时日宁思静息,待万缘了毕,拜入我徒弟齐岱门下?” “章昉谢师祖!” 张翕转身看看怀旭,少年的脸上,隐隐泛着青色。张翕在他背上运功推手,又在他的指尖点了几下,几滴黑血涌了出来。 张翕猛地一怕,怀旭也喷出一口黑红的凝血,躺倒了下去。 门口传来弥望一阵拍门声,“怀旭!怀旭!还不开门,仔细你的小命!” 章无象赶紧看看张翕,张翕一点头,嘱咐章昉道:“记住,仿若往昔!” 章昉跪地便拜,“弟子谨记!” 张翕一挥手,章昉已经坐回到蒲团上呆望对山,小道士怀旭揉揉双眼站起身来,看看章昉,便迷迷糊糊走到门口开门。 “你在磨蹭什么?”弥望一步冲进门怒道。 “没什么。”怀旭小声道。 “大清早的,就犯困了么?我看你也该送去龙虎山学符道了!” 怀旭一听,赶紧跪到地上,“师兄饶了怀旭吧,怀旭再也不敢了!” 那些看守过章昉一阵子,后因犯错被弥望所谓送上龙虎山学符道的师兄,都已经尸骨无存了。太霞阁人人心知肚明,却都不敢言破,怀旭虽然年纪小,但是也猜想得到。 弥望一看怀旭嘴角一道血痕,扳住少年的脸道:“这是什么!” 怀旭疑惑地一摸嘴角,手上一抹浓血,心下诧异,口中却喃喃道:“可能是刚才头晕,摔倒了……” 弥望只道是他中毒所致,便不再追问。一指章昉,“他醒来后没有异常?” 怀旭这才知道,弥望是疑心自己有情不报,所以才返回来查探。“禀报师兄,章公子醒来就坐上蒲团,一直看着窗外,如前一般,并无异常。” 弥望摸摸光秃秃的脑袋,心里道:自己为何这般不安呢?难道是在这大云顶呆的久了,太寂寞了? 第65章 赴京 在怀旭起身给弥望开门的瞬间,张翕挥袍撤去结界,章无象被张翕拉住,飞身出了窗。 章无象被张翕拉着,在山石上几番腾跃,便落在了山脚。 钟敬等在那里。 张翕问道:“道恩可是已经赶来别院?” 钟敬拱手道:“师父已经与郭津师姐等候多时,钟敬这就启程前往闽越,将龙图送还给陈家后人,之后便赶赴京城与师父汇合。” 张翕道:“龙图觊觎者甚多,要谨防丢失,要不要还给陈家,如何还给陈家,要与陈家家主商量后慎重行事,不要因龙图引来无妄之灾。” “钟敬谨记!”钟敬跪下磕了三个头,“拜别师祖!” “一路小心!” 钟敬遁地而去。 “这龙图多年藏在太清宫隐山大墓,此番一出江湖,必引来各路争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钟敬此行,凶矣!”张翕叹道。 “那为何还要走这一趟?龙图继续藏在隐山大墓不好么?”章无象疑惑。 “凡事皆由因缘。钟敬潜伏太清宫十六年,只为寻到龙图送还陈家。但有风雨,也是因果。了缘而已。” “呈祯受教了!”章无象拱手道。 “此行凶不在钟敬,盖因有人贪欲难泯,恃强凌弱,终至大祸。”张翕轻轻一摇头,拉起章无象转瞬来到别院。 齐岱急急出屋迎候。 “齐岱,速启程护送钟敬。为师算着钟敬此行将逢大祸,你在暗处照护,力争避免钟敬和无辜人等受人戕害。” 齐岱领命,也是遁地而去。 于道恩带着郭津和沈驰音前来,对着张翕拜道:“师父,何时启程?” 张翕一看于道恩身后站立的道童,颔首笑道:“道恩,你这侄儿怕要受一些苦了。暂且忍耐,事毕送你到东昆仑。” 于清任吃惊:这道人好不厉害!我都已经伪装成这样,连自己看了都大吃一惊,竟被这道人一眼看穿。 于道恩看于清任迷茫,便道:“此为姑姑恩师,任儿还不跪拜!” 于清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皇姑的师父张仙师张翕,连忙跪地行拜礼。 “我还道哪里来了个小道童,原来是四王爷!”龙晏在窗口探出头来看热闹。 于道恩笑道,“那位,便是姑姑的小师叔,任儿?” 于清任顺着声音跪地便拜,起身一看,原来拜的却是龙晏,吃惊不小。 “别来无恙啊?‘章无象’?”龙晏语带讽刺,冷眼瞧着于清任。 于清任脸上一红,知道龙晏还在为自己伪装成章无象带走莲心一事不忿,遂拱手道:“事出有因,清任也非有意蒙骗阁下。莲心在京城尚好,此番入京,清任定当安排您与莲心一见!” “当真?”龙晏说着,跳下床跑出屋来。 “莲心是我亲侄儿,我怎会加害于他?他的身边不仅有我悄悄安排的护卫暗中保护,还有…….”于清任看看在一旁面带微笑、袖手旁观章无象,嬉笑道:“还有章无象安排的云泽盟的人看顾着,不会出差错的。” 龙晏大喜,跑到章无象身边道:“四哥可是真的安排了云泽盟的人保护莲心?” 章无象点点头,龙晏悄悄拱手,“谢了,谢了!” 张翕道:“皇上一叶障目,不辨忠良,奸官当道,以乱朝纲,佞臣徇私,天下荒荒,祸及无辜。今朝堂乱象,正如大厦将倾,一木难扶。莲心不过是颗棋子,任人无辜摆弄。 我等虽为方外之人,却也不能袖手旁观,但是一切要参天道行事,皆因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于道恩拱手拜道:“弟子知道了。” 于清任也拜道:“清任受教了!“ 张翕道:“这就启程吧!钟敬和齐岱几日即可返程,到时京城相聚。” 众人应诺,正要上路,门口一阵熙攘。 章无象一招手,跑来一个小仆,“速去大门看看,谁在喧哗?” 不等小仆抬步,门口传来一声大喊:“章呈祯,速速开门!” “是修文道长!”章无象认出了修文大江的声音,急忙催促小仆速去开门。 不一会儿,就见修文大江带着张圣山急匆匆地来到众人面前。 “这个…….”修文大江一见师父,才发觉此事实难开口,便把张圣山推到张翕面前,“我那妹妹…….” 张翕笑道:“可是修文青见十日之期早已到,你却迟迟不予答复,找上门来,发现圣山已经醒来,你怕圣山不胜其扰,又没法对修文青解释,只好将圣山送到师父这里来了?” 修文大江感恩得都要对着自己的师父大拜了,“正是,正是,师父明断!”他看看门口,赶紧又道:“只怕这会儿,阿青就快要到了。师父还是速速启程吧!” 张翕笑着摇头,对章无象道:“我这徒儿,大伤初愈,可否借呈祯马车一用?” 章呈祯赶忙命人赶来马车,张翕安排龙晏和张圣山进车,自己则取出白驴把件,心念一转,白驴落地活了过来,张翕斜坐在白驴上,“那就各自收拾好,一起走吧?” 除了修文大江和于道恩,众人看着张翕的戏法,目瞪口呆。龙晏拉住张翕道:“这个好玩儿,师兄教给我吧?” 张翕笑道,“各人法器宝物,自有缘法。师弟静心等待,机缘很快便至。” 一队人骑驴的骑驴,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游荡着踏上了赴京的路程。 龙晏看着躺在马车里的张圣山,笑道:“你就是圣山?” 张圣山听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管自己叫“圣山”,心中初感诧异,脑筋一转,忽然醒悟,起身就拜。 龙晏刚忙扶他躺下,知道他尚不能开口说话,龙晏便自己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舍命相护,我恐怕不到荆楚就魂飞魄散了,师兄已经全告诉我了。” 张圣山得知眼前的少年就出自当日自己护在心口的那个襁褓,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抱住龙晏无声大哭。 龙晏心中感触,眼里不觉也涌上泪来。其实,那些时日的情形,他并没有记忆,只是看张翕和齐岱等人反应,知道那是危急四起、栉剑沐血的悲壮惨烈时期,颇有感怀。 第66章 追迫 这日,众人来到一个叫“长生”的市镇。 市集上热闹非常,人物繁阜,绣帘朱门,商铺林立,四海珍奇,皆归市易。龙晏等人眼花缭乱,一心想要下车游逛一番。 张翕将毛驴骑到一个大树下,树下立着一个茶摊。修文大江趿拉着鞋走到店家面前,“三壶好茶,十盘包子!” “好嘞!”店家一看这一大队十几号人马,赶紧殷勤招待。 修文大江将茶水送到张翕那里一壶,送到于道恩马车一壶,自己提着一壶,探头到龙晏的马车,悄声对龙晏道:“师父说了,小师叔如果有兴致,可下车随我逛逛。” 龙晏大喜,拍拍张圣山,“一会儿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说着跳下车来,就看沈驰音等在车前,手里拎着个热腾腾的烧鸡。 “咋地,双马尾你也去?”龙晏道。 “你道我……您道我愿意跟您去?我是奉师命跟随。”沈驰音现在仍无法适应一个没啥本事的玩伴,忽然变成了自己的师叔祖,还要用尊称跟他讲话。 龙晏一乐,“告诉你要辟谷,要辟谷,你咋还提溜着烧鸡捏?” 沈驰音见他出言讽刺自己,佯装要拿烧鸡砸他,修文大江干咳两声,“驰音,怎么跟师叔祖相待呢?” 沈驰音不平不忿,但只能敛心收意跟在二人身后。 三人一路转,来到一个点心铺子前。冬日暖阳中,点心铺子周围到处是香甜的味道,修文大江拔不动腿了,“这个,师叔,您身上可带有银子?” 龙晏大乐,“有是有,不过师孙女,恐怕你得先找地方兑换成散银才能使用。” 沈驰音一听“师孙女”三字,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把龙晏的话顶回去,一看修文大江捋着胡子冲自己眨巴眨巴眼,只能从龙晏手上拍下一个小元宝,气哼哼地往一个银楼走去。 龙晏正要乐,袖子被别人扯了一扯。回头一看,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站在自己身后,他正要询问,来人将斗笠一抬,却是李焕明! 修文大江一愣,“你咋地也来了?”话还没有问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可是修文青也追了来?” 李焕明看看四周,悄声道:“师姑已经知道师父就在这个市镇上,此时只怕正在到处寻找您!” 修文大江大叫:“那还不快跑?等在这里作甚?!” 说罢,拉起龙晏和李焕明一阵疾奔。 跑过张翕等人喝茶的茶摊,修文大江急喊:“师父!快把圣山藏起来!我先躲了!” 龙晏叫道:“慢着,慢着!你这一喊,岂非自爆行踪了么?” 修文大江一愣,马上又飞足疾奔,“唉呀,不管了,不管了,躲起来要紧!师父,圣山交给您了哈!” 龙晏一把甩开他的手,“要跑你跑吧,我躲什么?” 修文大江一想,说的也是,修文青又不找龙晏麻烦,他跟着躲什么?“那小师叔见到阿青,一定替我周旋,万勿让她找到我为重!” “那是自然!” 修文大江几步不见了踪影,李焕明跟随而去。 龙晏钻进马车,对张圣山道:“抱歉,想给你带点心的,不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听到了吧?修文青来找你了。” 张圣山情急,却又不能声言,龙晏拍拍他安抚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她又哪里能搜车呢?你且安心。” 那边银楼的柜台前,沈驰音正在数换来的碎银。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高兴的跳了起来:“明月?你也来了?你可不知道……” 一看明月神色不对,干脆转过身来,就看到明月身边,美妇人修文青正在怒视自己。 旁边的行人都感叹修文青美貌,频频回首相看,沈驰音怕她在众目睽睽下翻脸,连忙把二人拉到僻静的角落。 “师姑,您可知我们这一行实在凶险,师姑不如回太清宫等候,咱们办完事就回去。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找师父算清楚,您看可好?” “凶险?凶险你们游山逛水,穷吃海喝?别废话,赶紧说修文大江把圣山藏到哪里去了?” “师姑不是来找师父的?”沈驰音疑惑,频频看着明月。 明月撇撇嘴,表示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要是不掳走圣山,我找他作甚?”修文青道。 沈驰音听她如此说,心道修文青还是一贯难缠,恐怕这次还得郭津出马才能解决。当下拉过明月如此这般一番叮嘱,明月撒腿就跑。 修文青大喊,“你往哪里走?休想给修文大江报信!”说罢,拔腿就追,沈驰音见她跑远,弓着腰就跑到人群中掩去了身影。 于道恩的马车下,沈驰音轻轻敲了敲车窗,“师姐,师姐?” 郭津蹲着小短腿掀开车帘,沈驰音把她抱下马车,示意她附耳过来:“修文青撵来了,明月正引着她乱跑,恐怕一会儿就能找来,你快想想办法!” “你去告诉师祖和师叔祖赶紧启程,只要师祖愿意,那还不是想不让她找到就找不到?剩下咱们几人,修文请找来不是也没有办法?” “对呀!”沈驰音一拍手,飞跑到张翕面前跪禀道:“师祖!修文青师姑追来了,嚷着要见七师叔,您还是带着他和八师叔赶紧启程吧!” 张翕看看龙晏和张圣山的马车,笑道:“无妨,在这里等着她吧。” “师祖,您可能不了解修文师姑,她性情执着,不见七师叔恐怕不能罢休。” “等着便是。”张翕看她一脸担心的样子,知道之前他们几人与修文青周旋的辛苦,遂又解释道,“阿青是有恩于我太清宫的,能了缘此番便了缘,拖着也对人家不起。来龙去脉我自向她解释清楚。” 沈驰音一见他主意已定,拜别之后回到了郭津身边。 “如何?”郭津见张翕并不起身,问沈驰音道。 沈驰音还不及回答,就听有一妇人一声大喝:“修文大江!你还要往哪里跑?” 众人一看,修文大江几个健步就钻到了张翕身后,“师父,快帮我!这个女子如此泼辣,弟子实在难以招架!” 龙晏吐吐舌头,心道:这哪是兄长对妹妹说的话?可见修文大江真是被修文青逼急了。 张圣山在马车中打坐。虽然面上一派平静,可是龙晏见他手握得极紧,知道他心中也觉得愧对修文青,又想到一切皆因自己而起,便握住了张圣山的手,以让他心安。 “阿青,别来无恙?”张翕笑着对修文青道。 第67章 了缘 修文青一见前方老道,双眼涌泪,扑倒便拜:“张师父!我阿青十余年奇冤,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张翕拖过一张板凳,招手对修文青道:“哭什么哭?这不都好好地在这里么?” 修文青挪过去坐下,本能地抬头望着树荫下那辆楠木大板和精钢架构的马车,脸上挂着泪痕,一时望得愣了。 龙晏搭着腿坐在车辕上,不经意与修文青眼神相对,被她看得一阵起鸡皮疙瘩。 张翕见此情形,便招呼龙晏道,“师弟扶着圣山下来坐坐吧!” 龙晏以为听错了,使劲用眼神向张翕确认。张翕微微颔首,龙晏无奈,只好躬身进车厢把张圣山扶了出来。 “师父,不要理她,她惯会无理取闹!咱们速速走了便是!”修文大江疾奔过去,一闪身挡在龙晏和张圣山身前。 修文青腾地站了起来,“修文大江!我跟你有宿仇么?你处处给我使绊子添堵?!” 张翕拉她坐下,一边招手道:“修文把圣山扶过来,十余年未见,正好叙叙旧。” 修文大江没法,只好从龙晏手中接过张圣山,扶坐在张翕的另一侧。 龙晏几步跑到章无象身边,兴奋道:“四哥,这不会打起来吧?修文青的身手可是不弱。” 章无象笑道:“你这么盼着他们打起来?你可是他们的师叔啊!” “哪里,哪里,我只是有些担心。我那七师侄不是刚刚醒来么?我主要是怕伤到他。”龙晏嘴上急于解释,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茶桌边的战线,好像唯恐天下不乱。 章无象看他小孩心性,觉得好笑,一把拉住他,“这长生镇可是远近有名的美食镇。明月,到镇上的四美居弄一桌上好席面来,再弄两桌素席送到张仙师和于道长那里。” 明月应声而去。 章无象招呼来沈驰音、郭津和李焕明等人,远远坐到了树林边缘的一个石桌前。 “小道童,你要不要来?”章无象笑着招呼于清任。 于清任正背靠大树闭目养神,贝二爷来到他身边冲他一作揖,他才反应过来章无象这是在唤他。 “四王爷,过去吧,这个走法,大家还要相处几日,不如趁此机会相互了解了解。”贝二爷笑着说完,便对于清任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清任看看张翕身边剑拔弩张的修文兄妹,还有依然瘦弱的张圣山,知道章无象这是带着大家走开,以给张翕等人腾一个解决问题的安静空间,便从善如流地跟着贝二爷走向了石桌。 修文青眼睛盯着张圣山,屡屡张口难言,只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修文大江心疼妹妹,嘴里却没有好腔调,“哭什么哭?不是挺泼辣的么?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 修文青怒目相视,心里发恨,只怨下不了决心手刃了这个老顽童。 张翕拉住张圣山的手,对修文青道:“其实,当年圣山去竹儿岛,是我命他去保护隐云元神的,并非圣山起意婚配有意接近你。” 修文青象被钉子钉在了那里,满脸难以置信,她转脸终于看住了张圣山,“圣山,我只要你一句话。张师父所言可是你的心意?” 张圣山口不能言,只能满眼歉意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你对我无意,我却……我却在与你酒醉一夜之后,有了……有了身孕呢?”修文青嘴唇哆嗦着,终于把这羞于启齿、如梦似无的秘辛往事问了出来。 她回想着自己十月大腹便便的艰辛时日,再看看如今置身事外的张圣山,看看坐在一旁一推六二五的修文大江,心中积愤难平,冤深似海,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喷口而出。 “原是贫道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你且暂平复思绪,听贫道对你解释明白。”张翕说着,一看修文大江,“修文,先将忘印解了吧!” 修文青暴怒,“修文大江!你竟然还真的对我施了忘印?!你可知这十几年我一个人在竹儿岛上,往事记都记不全,孩子和圣山都又找不见,我度日如年,只恨不能早死了断,偏偏又难舍不知所终的孩儿和圣山。这是什么滋味,你可尝过一天么?” 修文青从嘴唇到四肢无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怒目圆睁,嘴角挂着血痕,虽然本就是个绝世美人,但此时的面容依然让人惊骇,凄惨到让人不忍直视。 张翕叹息一声,道:“阿青你且坐下,听我细说。” 修文青木偶一样顿坐在板凳上,两眼依旧怒视修文大江,仿佛他就是各刽子手。 修文大江心虚地不敢看她,几乎闭着眼睛为她解去了忘印。 “我师弟隐云,本是云梦大泽中统领水族、司掌行云布雨的龙族。因大泽地势奇异,加上别有用心之人为达私利套取朝廷救济银两,对引水渠道屡屡私下破坏,每当雨季下雨便涝,不下则旱,百姓饱受洪水泛滥的侵扰,苦不堪言。朝廷每年投入大批银两救济,却几乎都被奸臣贪墨,没能用在救灾上。 后来,前相章渊举重金召集奇人异士,大修水利。我和师弟隐云便这样与他结识。 隐云虽非洪水始作俑者,但是为洪水给黎民百姓带来的苦难深感自责。回去思筹一夜,隐云逆天而行,将大泽的水系挪入大海,并且引来一条浩大河渠贯穿两湖,使得荆江得以改道进入了洞庭湖。 荆楚水患渐渐平息。十几年后,原本备受洪水冲刷的洼泽之地,成了大片的良田,逐渐形成了江汉平原富庶区域。 然而,我的师弟隐云因为私自挪动大泽,改变了两湖的山形水势,要遭受天谴。佞臣连素和安纳新不知从何处探听到了天谴一说,要在天谴之前,设计屠龙以取得隐云身上的各样宝贝。皇帝偏听连素和安纳新之言,发兵布阵,设下陷阱。 隐云在他们蒙骗之下,中了圈套,一夕殒命,骨肉尽堕。我赶到大泽原址,隐云元神已经不见,我寻遍大泽,才收敛了他的残破血肉,并找到他的元神。 因为要受天谴之刑,虽身破但元神难逃。 因为失去了身躯的容纳,元神无法在任何时空中存在,就算没有天谴,也会随时间的推移逐渐削弱,直至破散。隐云本为救护黎民才至身亡,我不忍他元神散佚,必须要给他再造一个身躯,使他能够留存元神,并且躲过天谴之力。 也就是说,隐云的元神必须看似来自于先天父母之精、自然结胎成形。须得天衣无缝,隐云才有机会躲过天谴,也才能日后再行意念周天,逐渐唤醒元神,再次修成‘五眼六通’。 但是此乃非常之道,也算逆天而行,必须得可靠之人。贫道信得过的适龄姑娘,当时只有阿青你一人。 然而藏起隐云的元神,这一假母体其心必要清清朗朗,浑浑沦沦,无一毫念虑,无一毫觉知,这样才能瞒天过海。 于是在你睡梦之中,我将隐云的元神藏进你的体内,并委托你的兄长和圣山陪你住到竹儿岛上,一则护你周全,二则让你别无思虑。盖因客慧成不了正果,终无功德可言,为了然你做到内念不萌,外想不入,我要求他们二人不得告知你真相,让你十月负重,以为自己真的有了身孕。因此,让你误会了圣山,也误了你的如花年华,贫道委实自责! 由于你的帮助,隐云元神得以保全,并且因宿世机缘,托生到故地成为龙晏,健康长大成人,此事也算功德圆满了。 实则你并未真的诞下孩儿,现在仍是处子之身。 贫道逆天而为,扰了因果,自罚飘游四方为人济困解厄,只求积功累德,稍抵大过。 阿青,说来都是贫道欠你。年华错付,终难补偿。你提三个要求吧,贫道一定尽力而为!” 这个真相着实超出了修文青的生活经验,她一时难以开言,眼中含泪难落,一脸怔忡,十分可怜。 稍后,修文青整理仪容,冷冷道:“我要出家。” 修文大江闻言一愣,泄气地转过身去,不忍看她。 “那你可愿随我修道?”张翕试问。 “我要做尼姑,找个山坳结庐闭关,直至终老。”修文青清冷而颤颤巍巍地说完,一颗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那在竹儿岛闭关可好?那里毕竟安全。” “伤心之地,何须再踏足一步?” 张翕看看修文大江,修文大江正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正为难间,于道恩从马车上下来,“阿青可愿随我遍访大江南北,长河上下,洞天福地,奇川峻岭,自此咱们做个女侠,替天行道,扫奸除恶,济危解困?” 修文大江从未看于道恩这么顺眼过,不觉对这个长公主暗暗道谢。 果然,修文青眼睛一亮,她倒是还没有想过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想想便心生向往。 于道恩看她如此,便又道:“你若愿意,今日由师父见证,咱们便对天盟誓,义结同心,此后就是异姓姐妹,生死相依,永不相负!” 修文大江闻言一愣,“可是于师妹贵为皇亲国戚,这义结金兰之事……” 于道恩打断了他:“阿青虽生为女子,但是壮举镶玮。所为之事,虽非自主自愿,但仍旧令我于道恩感佩。何况我既入道门,便只言修行事,行修行道。今日我二人结义便是结义,与是否皇亲国戚何干?” 张翕道:“道恩既如此说,为师今天愿做此证,由你二人结拜!阿青稍长,便是长姐。阿青,你可愿意?” 修文青笑着点头,与于道恩行了结拜之礼。 第68章 祸起弓矢 龙晏正待看热闹,一只眼睛始终盯着张翕这边的动静,可是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修文青却又与于道恩行了义结金兰之礼。一场好戏嘎吱中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觉站起身来引颈张望。 于清任笑他道:“那桌没能打起来,是不是心中难免失望?” 龙晏狠狠地瞪他。 章无象拉他坐下,笑道:“都是你的师侄晚辈,如今硝烟四起转为风平浪静,你难道还不乐见其成?” 龙晏尴尬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于清任叹道:“只是这样一来,我就得称你一声师叔祖,真让人沮丧!” 龙晏一拍桌子,“不这样一来,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叔祖!” 于清任一想,还真是这样,便朝龙晏拱了拱手。 龙晏正愁着冷清,拉开架势就要激惹于清任接着斗嘴解闷,却听到远处快马加鞭,扬起一道尘烟。 看到章无象,来人跳下马来,疾跑来拜:“七爷!肃慎弓矢出事了!” “出了何事?起来说。”贝二爷将来人引到一旁,来人对他窃窃私语。 贝二爷听完,稍一思筹,对章无象低声道:“先生,弓矢本已如期到京,将要顺利交付,不料兵部和户部侍郎捏造罪名,道是肃慎遗族奉命进贡的弓矢为意图里应外合造反所用,加上新相贾晋推波助澜,现下于光本已经从皇帝那里拿了墨诏,要明正其罪,调动兵马,清肃北疆,灭了肃慎!” 章无象脸色一冷,“当初肃慎无奈奉旨打造弓矢,我就担心朝廷中有人实则是眼红肃慎境内的丰饶铁矿,打算据为己有。果然有此一日。” 郭津道:“如此子虚乌有捏造罪名,不仅恐致北疆各国离心,而且大军长途跋涉,不知又给多少境内百姓带来征赋徭役,岂非取乱之道?真是甚辱朝纲!” 贝二爷低言:“或许,还得先生亲自走一趟,田子贵虽然行事谨慎,经商奇才,但此事上达三公九卿,下至数万雄兵,恐非凭他一己之力能够理清的。” 于清任道:“呈祯如要前往,我可同行!” 龙晏道:“我亦愿往!” 郭津道:“我师兄弟四人亦愿同往!” 李焕明、明月和沈驰音一起点头。 章无象看看于清任,又看看龙晏和郭津,点头道:“我去跟张仙师禀告之后,再做商量!” 张翕看章无象急匆匆走了过来,不等他开口,招呼众人道:“启程,大家陪呈祯走这一趟!” 张翕拉住章无象和龙晏,转身不见了踪影。 于清任、英琅云芝、明月、沈驰音和贝二爷跟着各展功法,离开队伍,急掠而去。 修文大江护着于道恩、张圣山、郭津和修文青驾车疾行。 茶水摊老板带着两个小伙计端出刚蒸出来的热包子,一是愣在了那里——桌上的热茶仍然腾腾冒着热气,桌前十几号人却霎时不知去向。 “完蛋!眼睁睁地被这么多人吃了白食!”一个小伙计哀呼。 “老板儿,这桌上放了一把碎银子!” 茶摊老板几步走过去,拿起来一瞧,“这都赶上好几天的流水了,真是豪爽!” 京城郊外,相须山下,一座大宅依山面水而建,结构严谨,紧固墩实,雄伟庄重。 天将擦黑,几个人影落入园中。 贝二爷将众人引致书房,章无象陪着张翕和龙晏早已等在那里。 田子贵匆匆敲门进来,一看屋里除了章无象、贝二爷、明月,还有好几位面生,便对章无象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章无象道:“无妨,你且说来。” “兵部动作很快。现在不仅弓矢已经被全数扣下,负责运送的两位肃慎长老以及押送的镖行师父都已经被投入大狱。 弓矢进城后,皇城司找茬,与护送的人马起了冲突,肃慎来人死伤惨重,肃爽重伤,幸好齐全护着逃了出来,现下命悬一线。 皇城司于光本也已经调集人手,声言彻查反师余孽。 兵部侍郎肖吉安已经在宰相贾晋上下周旋及户部尚书的支持下,拿着墨昭点兵备马,据说将由他任大元帅择日起兵讨伐。” 小道童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帮佞臣!不思量留心邦本,反而整日歪门左道。肃慎朝觐中原日久,谨小慎微,何来造反之意?自己因贪婪而发此难端,还要装成正义之师,挑起兵衅,问罪于人。这吃相未免太过难看!” 田子贵看着这个小道童,又看看章无象和张翕,发现后者非但不觉得突兀冒犯,反而点了点头,心里不禁嘀咕,这道童究竟是何来头? 盘坐在太师椅上的张翕此时睁开眼睛,对章无象低声道:“以块垒施策,则起兵之事,锐气速失,五日便见倾危。务必要尽力斡旋,不事干戈不行杀伐为善。” 章无象起身行礼道:“呈祯知道了。” 张翕对龙晏道,“咱们去看看伤患。” 龙晏跳起来,跟着张翕来到院中,闪身不见了踪影。 田子贵诧异,追问道:“道长,可知他们藏身之处?” 可是哪里还有人作答? 章无象笑道,“放心,找得到。”又转身问郭津道:“道长所言‘以块垒施策’究竟何意?” 田子贵更加奇怪了,章无象精明果断,锦心绣口,何曾有过这般不耻下问的事情?刚才是一个刚入总角之年的小道童,这又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道姑。 却见小道姑大模大样地跳下椅子,在众人面前踱步沉思。她歪着头看着章无象道:“块垒为郁积之物,土石?食物?郁积于心的气愤愁闷?” 不等章无象回答,她便兀自摇摇头,接着踱起步来,低声自语道:“块垒一词始出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莫非与朝中刘、王、阮、司马四姓有关?” 田子贵登时愣了。他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还从未见小姑娘有此气度。 众人脑筋急转,在各自的记忆力搜寻这四姓的可能之人。 “我倒是有个学生阮坚裔,现任户部侍郎。”郭津脚步一停,对章无象道。 田子贵吃惊地看着章无象,这个小姑娘竟然是户部侍郎阮坚裔的老师?阮坚裔他是见过一面的,年逾中年,贵为皇上耳目股肱,垂绅正笏,师从面前这位高不及自己胸口的小道姑? 章无象点点头,正待说话,小道童也跳下了椅子,“我与这阮坚裔有些交情,不如我去会他一会?” 田子贵当场拂头,有很好奇章无象回作何应答。 第69章 块垒 只听章无象低声道:“王爷出面斡旋,本是最好,但是现在您的境况,却多少不便。” 于清任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为隐藏身份,已做道童打扮。他坐上太师椅,看到郭津还在踱步。 田子贵疑惑地看看章无象,章无象唤小道童是王爷,可是他印象中皇帝似乎没有一个这么小的弟弟啊,难道是册封的外姓王爷? 郭津忽然停下脚步,走到章无象身边,低声道:“阮坚裔这个人,我已经十六年未见。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性情刚强甚至有些偏执,看重政绩高于中饱私囊,是以能够在其位力尽其责,必有皇帝倚重信任,然而也不会轻易被别人的意见说服。如要以他为突破口解除肃慎战危,只怕并非易事。 如此注重自身政绩之人,他现在户部任侍郎,就必定优先考虑户部的问题。户部这些年最大的难题是什么?是贪官挥霍以致国库空虚。他本人虽不致贪墨,但如有机会弥补亏空,哪怕是非常手段,哪怕这是有人创造条件去发动战争,他也一定顺势而动。因此,我揣摩他应是主战之人。 师祖‘以块垒入手’之言,恐不是让其出面周旋,而是这‘块垒’本就是问题之一。 师祖所指颇费思量,尽管不一定对应着阮坚裔其人,但是这个人如能不参与、不推动,于事当有助益。 现在需有人前去与他交流试探,判能否釜底抽薪,动摇其人立场。” 章无象脸色沉凝,“可是,这样一个磨而不磷之人,谁能够去说服他呢?” 郭津看看于清任,道:“我与四王爷。” 章无象反对,“以郭师和四王爷的身份,自然当推首选。但是现在你二人均已相貌大变,如何能让阮坚裔信服听从呢?” “我自有办法。但我与四王爷前去找他不方便,必须得将他引致一个僻静之处。” “我来想办法。”章无象道。 “在见阮坚裔之前,呈祯你还需查找一下此人……..”章无象附耳过去,只见郭津如此这般一番交代。 章无象应道:“我亲自前往。” 田子贵看着郭津对章无象窃窃私语,章无象几次点头,不禁对郭津多了几分打量。 马车一路自皇宫出来,户部侍郎阮坚裔便在轿厢内假寐。 今日朝堂之上,群臣就要否出征又吵了起来,几个御史旁征博引力陈长途跋涉起兵番邦的弊端,气的皇帝一拍龙案散朝,出兵一事便只能剑箭悬弓上,稍后再发。 忽然街上一阵喧哗,几个外族子弟走马拍鞭,人群纷纷避让。把阮坚裔的马车也别在了路边。阮坚裔不想惹是非,让车夫停下马。 那几个人行至离阮坚裔的马车不远,高呼着对人群道:“谁知道朴尹小馆如何走?带路者重赏!” 马车旁边的人群议论起来,“这些蛮子倒是会吃,还知道朴尹小馆。” “那是,想当年那也是几百两银子也难得一尝的好馆子。” “可惜啊,它不在城里开了。” “去哪了?”有人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城外镜湖边还有一家,没多少人去过。” “有没有人带路?”马上人喊了几遍,见无人应答,调转马头呼啸而去。 阮坚裔一阵头疼,一拍车门,小厮回头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去朴尹小馆。” 小厮一掉车向,马车向着城外跑去。 镜湖边,马车停在了一个幽静的院子前。 阮坚裔一挑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深吸了几口清冽的空气,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好像这样可以换一换心情。 一个扎着青布花巾的小伙计迎了过来。 车夫将马车停好,转头看看周围的环境,这个馆子看上去不似城中的酒楼那般热闹,只有沿湖的路上挂着几个灯笼,在冬天的薄暮中更显冷冷清清。他是新来的,不觉问道:“老爷怎么挑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正在马车车辕上养神的老仆听到这话,睁开眼睛说,“这是老爷的故人开的,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来坐一坐。这次恐怕是见那几个外族人大呼小叫地打听这里,怕小馆有麻烦,故此来看看。一会儿你可不要乱说话。” 车夫赶紧应好。 “不知今天阮大人来,没有准备您爱吃的栗子糕,”小伙计一边充满歉意地寒暄,一边引着阮坚裔往里走,“不过,阮大人今天还是有口福的,良玉娘娘昨日过来了,要在小馆呆上几日。” “哦,”阮坚裔一听来了精神,脚下不觉也轻快了许多,“娘娘可是许久未曾掌勺了,今天可真是来的巧。” 小伙计笑着,将阮坚裔带到一个小巧的雅间,“大人稍等片刻,我去请娘娘过来。” “不用,不用,何劳她跑这一趟,我去厨房看看。” 小伙计连忙道:“娘娘昨日一到,就吩咐小的们,如果大人来了,一定报知她,她要先过来陪您喝两杯热茶。” 这话听得阮坚裔心里热乎乎的。 他五岁丧母,父亲严厉,往往还不等父亲说话,小阮坚裔就已经心里拘谨得象捆了一根绳子。李良玉当年还是大儒郭宗林家的大厨师,阮家因与郭宗林同乡,时有走动。幼年时代的阮坚裔第一次跟着父亲去拜访郭宗林时,在郭宅走错了路经,竟然走到厨房迷路了。有个小工发现了茫然无措的阮坚裔,交给了当年不到二十岁的厨房总管李良玉。 李良玉爽朗、温暖,还有一手好厨艺。她不仅给李良玉把衣服整理的干干净净,还给他做了一碟清香软甜的栗子糕。那糕点的味道,与阮坚裔去世的娘亲做的如出一辙,小阮坚裔吃着就止不住大哭起来。 李良玉见他哭的可怜,把他搂在怀里细语安抚,还告诉他如果想娘了,就来郭家,她给他做栗子糕吃。 从那以后,去郭家成了阮坚裔最盼望的事,只要父亲去郭家,他就一定缠着跟随前往,并且一改顽劣,努力读书,终于在会考前拜入郭门学习,因而曾在郭家长住,也得到了李良玉的很多照顾。 有一年,还是少年的阮坚裔提出要拜李良玉为干娘,李良玉觉得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太远,没有应允,但是打那时便将阮坚裔当成了子侄对待,一直对他饮食起居多有关照。 第70章 朴尹小馆 入仕之后,阮坚裔因为大儒郭宗林的渊源,得到郭宗林朝中许多弟子的帮扶指点,起点还算比较高,由于性格坚忍不拔、做事果断高效、不贪不腐,扛得起担子经得起监察,仕途还算顺利,并且由于几次为黄河水患治理筹措钱粮有功,积累了不少政绩,如此,顺风顺水做到了户部侍郎。 郭宗林到滨海九楼长住后,李良玉动了离开郭家的念头,阮坚裔心里把她当半个母亲对待,不忍她一人远赴故乡,便劝说她在京城开了家私房菜馆。应阮坚裔之请,郭宗林为其命名为“朴尹小馆”并欣然提笔题写了馆名。在郭宗林题字的加持下,朝野各路名流都以到“朴尹小馆”小酌为乐事,小馆生意竟然十分火爆。但李良玉不以赚钱为意,每天只做十桌,就算别人拿着银子等在门口,也不加做。这倒让这小菜馆更加有名气了,十个桌面竟然越来越金贵,最后竟然有人出价上百两银子求个插队,一时名声鼎盛。 在阮坚裔最后一次从黄河救灾回京时,郭宗林因大病在滨海九楼去世,李良玉竟然关了“朴尹小馆”,回故乡闭门不出三年正。三年满后,才又回京,在郊外镜湖边又开了一家私房菜馆,用的还是“朴尹小馆”的名字,挂的还是郭宗林题字的匾额。倒是李良玉自己变了,她让自己的徒弟当了掌柜和掌勺,自己只做起了东家,时而才从故乡来京城小住几日,慢慢地竟然变成一年才来几天。 阮坚裔看到李良玉进来的一刻,眼中竟然涌起了热泪。李良玉保养的很好,虽然头发已有少许花白,但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慈母的形象了。一段时日以来,阮坚裔因弓矢案协调各方主张,终于把主战的折子递给了皇上,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此时一见李良玉,心中又暖又亲,竟然打心里软弱起来。 李良玉看他的模样,笑着把他让到桌边坐下,自袖中拿出一个小锦盒,那是采自她故乡院中茶树上的茶。 “这棵茶树,也是老了,今年明前产的茶很少,搜罗起来,也只有这一小盒。你尝尝,味道可还一样?”李良玉说着,亲手洗茶冲茶,把茶盏递到了阮坚裔手上。 阮坚裔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嗯,香!” 他心中似乎很多事需要倾吐,可是看看李良玉花白的头发,还是只问了一句最普通的家常话,“娘娘,您身体一向可还好?” “老了,心气力气都不如从前了。”李良玉笑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向你引荐两个人。” “哦?” “进来吧。”李良玉笑着到门口,撩开了挡风的门帘。 阮坚裔见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道童,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李良玉牵着女童,引着男道童,三人来到桌边。李良玉介绍女童道:“这位,便是老爷的小孙女郭津小姐。那位,便是她的师弟任青。” 两个道童给阮坚裔打个稽首。 阮坚裔赶紧起身,一边还礼,一边吃惊。他知道郭津,郭公生前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孙女,只是因她自小体弱,一直养在滨海小城。没想到,这样一个夜晚,竟然通过李良玉带到了自己面前。 “许多年没有见过津小姐,没想到您竟然出家修道了。”阮坚裔心中一阵难过。当年郭津出生他还送了贺礼,没想到一代大儒的孙女如今竟然遁入空门,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良玉将两人安排在桌前坐好,象当年侍奉郭宗林那样给两人一人奉上一盏热茶。 “津小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阮某深受郭公恩惠,一直以不能再服弟子之劳为憾。今日见到小姐,心中颇为感慨,如能为小姐出力排忧,阮某自当尽力。”阮坚裔混迹官场这些年,人情世故老辣,一看李良玉引了郭津来,郭津又是一幅坤道打扮,那郭津当然是有事情要找自己。 “祖父在世时,曾对阮大人才学能力颇为夸赞。郭津今日与师弟前来,还真是有事要请阮大人相助。” “小姐请讲。” “听说朝廷要出兵肃慎,此为大凶。望阮大人从中斡旋,务必阻止。”小道士任青,也就是四王爷于清任道。 “这…….”阮坚裔实在没有想到,郭津等二位小道童所请之事竟然是这一件。 “此为兵部向皇上上的折子,且皇上已经下了准予发兵的墨昭。阮某只是户部一介侍郎,此时劝阻也是螳臂当车,有心无力啊!”为示歉意,阮坚裔竟然站起来冲着两个八九岁的道童做了个长揖。 郭津自座位上站起身来,一边扶起阮坚裔,一边吟道:“青紫所衷配玉笏,但报师恩永无倾。” 阮坚裔一听赶紧再做一长揖,“郭公师恩阮某永世不忘,只是这出兵一事……..” 郭津这次却没有扶他,任他在那里弓着腰揖着手。“祖父当年赏识你果断刚正、不谋私利,将阮大人推荐给他的学生,实乃想通过阮大人在贪腐成风、敛财无度的户部注入一股清流。是阮大人自己在入职之前,将这两句话说与祖父的,对吧?” 阮坚裔头上都隐隐出汗了。 郭宗林此人尚隐逸之风,虽然他的弟子遍布朝野,其中多人权倾一时,但他远离朝堂,从来不屑于干涉官场是非。当年因为郭宗林破例的推荐,他的几个门生不遗余力地把阮坚裔安排进了户部,让阮在一众新晋进士中脱颖而出。自此平步青云,同期艳羡不已。 阮坚裔也知道郭宗林为自己破了原则,心中感念甚深。一入户部,便登郭宗林之门拜谢,跪在地上说了这两句话。只是,当时屋里只有自己与郭宗林两人。阮坚裔相信,郭宗林是不屑于将这件事宣之于口的,何况还是对郭津一个女孩子。 只是,今晚郭津念出这句话,仿佛扇了他一个耳光。他老脸一红,弯腰更低了。 第71章 密折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而此次若出兵,强加肃慎以谋反的罪名,非但不义,而且不利。远伐北境,劳民伤财,伤及国本。阮大人想必比我更知晓其中道理。如此不义不利之事,我想祖父如尚在人世,也会力劝不要出兵北伐。大人跟随祖父多年, 我所言不虚吧? “这是自然。只是,皇上已经下诏,此事恐难回缓。” “阮大人有直接向皇帝上奏折的权利,皇上对阮大人的话自然格外重视。”郭津道。 “大人若同意上书劝阻,贫道可以请长公主在旁相助。”小道童任青紧跟着补充。 “长公主?”阮坚裔闻言又吃惊不小。没想到这小道童这么大口气,说起请长公主仿佛是请自家后院的姑母一般。 小道童任青见他吃惊,微微一笑,抬手冲着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拳,“贫道师门与长公主颇多渊源。” 阮坚裔这才想到,长公主于道恩确实一心向道,与道门多有往来交情。皇上对着长公主也是恭敬有加,从不曾拂逆。只是这出兵一事,长公主出面怕也难改成命。 然而,他看着郭津和任青均是一脸郑重,想着先把这俩孩子应付过去再说。于是将二人劝坐后,他才笑道:“请容阮某细想,如要上奏折阻止,也要好好筹划。不然触了皇上逆鳞,非但达不到目的,惹来无妄之灾,搞不好还会促使皇上加快出兵。” “这里有已经拟好的折子。”郭津从袖中掏出一个密折,交予阮坚裔,“阮大人看看如无不妥,可今晚誊写明日便递上去,此后的事情由长公主出面安排,阮大人只需在长公主需要时,配合即可。” 阮坚裔本来就是想应付这俩道童,没想到人家连奏折都替自己拟好了。看看郭津,又看看立在郭津身边的李良玉,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接过来打开看。 阮坚裔越看越心惊。他本以为郭津稚嫩,最多是把阻止出兵的意思说明白而已,没想到这篇《备陈北伐时弊疏》不仅剀切明辩,文风老辣,而且切中要害,对大局深谋远虑,深堪揣摩。先不论这洞察时弊的功夫,单就振聋发聩的论证文章,就值得被广为传抄。 阮坚裔郑重将这个奏章折好收进袖中。 他自己本也知道出兵的弊端,主战也只是想通过取矿弥补国库,并不是个坚定的主战者。看了这个折子,他深为触动,心中惭愧,自己先对阻战之言心服口服。 只见他实心实意地抱拳对郭津道:“此书堪称本朝十数年来第一折!没想到小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襟怀文笔,阮某自愧不如,郭公后继有人啊!”说着竟然甩下一把热泪。 郭津心道,看把你感叹的,老夫写个把奏章要是再写不过你们,那妄你等唤我一声先生。可是,她还是站起来,看似谦虚地对着阮坚裔还了个礼。 “李娘娘,开饭吧,我饿了。”郭津坐下对李良玉娇憨地笑着。 阮坚裔这才恍然自折子的巨大触动中醒过神来,郭津毕竟才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啊,他赶紧对李良玉道,“是啊,是啊,娘娘快开饭吧,我也十分想念娘娘的手艺。” 李良玉笑着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带着几个小伙计端来几个托盘,大碟小碟摆了满满一桌。 “我来,娘娘都只做四道菜。今天有此口福,实乃是跟着津小姐沾光了!”阮坚裔笑道。 郭津和于清任哪里还管他,头也不抬地狂吃起来。 李良玉虽然出自郭宗林家厨,却是一等一的大厨兼美食家。她的菜和点心不求珍异奢贵,而是多用寻常食材,着重把握火候和调味。看似简单质朴,却是美味与乐趣皆盛,令人食之而清心涤忧。 阮坚裔看到两个孩子饿虎扑食般扫荡碗碟,摇头一笑,自己端起粥碗,边喝边沉思。 于道恩坐在正和殿等着皇帝召见,旁边站着郭津、沈驰音和于清任,除了于道恩绾髻插簪、身着长公主的华衣锦服,其他三人均作道士打扮,郭津和于清任还是八九岁的样貌。 上书房中,燕帝于清心正在大发雷霆,阮坚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擎着于清心大骂。 “阮坚裔!你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有什么胆量妄言朕的是非?你是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么?别人要发兵北伐,你推波助澜力劝朕下了墨诏。朕准了,可这兵还没有点齐,你又上书,直陈北伐弊端,让朕难堪。若不是看你为官还算清廉,又有治灾建功,朕就让人把你拖出去斩立决!” 阮坚裔一声不敢吭,跪在那里汗珠子纷纷落到地上。 “你胆敢把这折子交到朕的手里,还冠冕堂皇地称之为国本着想,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么!朕劝你一句,回去乖乖给朕筹措北伐的银子,如若办事不利,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朕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你项上人头!” 于清心暴怒之中,把手上的折子一把撕毁,甩到阮坚裔脸上。阮坚裔的脑门登时流下一道血来。 门外宫人一声高喊:“长公主驾到!” 于清心站起身来,于道恩步履匆匆,走到于清心身前,伏地而拜,“给皇帝请安!” 于清心赶紧收敛怒气走上前扶起她,一看于道恩身边三个道士打扮的少男少女,脸上有点尴尬。“姑母这是…….” “既然你穷兵黩武,我就只能远走避祸,同时救民水火,弥补你的德亏。我是来告辞的。”于道恩语气淡淡地说道。 “姑母您知道,朕一向视您为最尊贵的长辈,礼遇用度均可比照皇太后,您这不是让朕难堪么?”于清心一示意,立于书案边的老宫人赶紧搬来了一张大椅,请于道恩落座。 于道恩看看阮坚裔道:“我与皇帝有家事要谈,你先回避吧!” 阮坚裔闻言赶忙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十岁继位,是我身为长公主宣读的先皇遗诏。一晃许多年过去,如今皇帝也是儿女众多了,我这个皇姑姑也该识时务地避一避了。”于道恩整整衣袖,坐在了椅子上。 第72章 泛疑 于清心见她神情冷淡,赶紧让人奉茶。这个皇姑姑他惹不起。从前两任皇帝,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长兄,两人无不把这一生未婚未育的长公主捧在手心爱护,所有事情帮她安排的妥妥当当,不仅于清心动不得她,她要是不高兴了,搞不好又拿出什么遗诏,自己这皇帝也无奈之何。 “本国自建朝以来,饱受战乱之苦,我父兄两代平战乱、治水患、轻赋税、重贤臣、济世安民,这才将江山社稷传到你这一代手上!”于道恩一把推开老宫人递过来的茶盏。 “皇兄在世时,我请了安民诏书,皇帝难道要看一看么?” 于清心知道,所谓安民诏书,恐怕是先皇备好的逼迫下一代皇帝禅让的诏书。毕竟先皇身体大不好时,还没有定好继位的人选,几个皇子小的小,弱的弱,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如果不是于清任实在年幼,恐怕先皇更看好他这个同为先皇后所出的亲弟弟。 于清心跪在地上,脑子却在急速运转。先皇曾当着众臣斥责于清心的德行,而于道恩却曾对先皇几次夸赞于清任聪慧仁厚。不得已传位于他,也只是因为就他年龄合适。这种情况下,再留一封禅位诏书让于道恩拿着,一旦于道恩认为皇帝德不配位,接着就可以凭遗诏再选继承人。 于清心想到这里,越想越是有这个可能。 先皇病重之际,曾将于道恩招至病榻前密谈。一应内容,外人皆不得知。朝中上下无不对这个长宁长公主更加恭敬,甚至有传言,先皇曾有意让长公主摄政辅佐小皇帝,直至她认为可以放手为止,还是于道恩以自己无意参政为由坚辞不任,先皇才罢休。 还有人传言,说长宁长公主于道恩手里握着的先皇遗诏不止一份,这位长公主不说则已,说话则震动朝野,毕竟她有之前两代皇帝撑腰,手中不传之秘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是以虽然只是个长公主的身份,却在当朝地位超拔,无人敢犯其颜,她要说皇帝无德无能,朝中肯定哗变,于清心没有把握能够胜过她。 于清心按捺心潮起伏,跪在地上,对于道恩说道:“北伐一事,请姑姑容朕再想一想,明日一定给姑姑个答复!” 于道恩也不扶他,自己站起来径直走了。三个小道士急忙跟上。 等她的足音再也听不到了,于清心才从地上直起身来,他一掌拍在案几上,把之前宫人递给于道恩的茶盏拂在地上,摔得尽碎。 老宫人一看,赶紧使了个眼色,在旁侍候的宫人、卫士都悄悄退了出去。 于清心紧抿嘴角,手指用力,指甲掐进了掌心,滴下一滴血来。 一回到于道恩自己的长宁观,沈驰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于道恩一乐,“这是怎么了?驰音这是被吓着了么?” 沈驰音五体投地,闷声道,“弟子不敢讲,还请师叔让我师姐去将我师父请来,驰音才敢说。” 于道恩见她语气沉重,示意郭津去请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趿拉着鞋匆匆进屋,一看沈驰音还伏在地上,也有点吃惊。要是地上跪着的是郭津、明月、李焕明这三人,他都可以理解,偏这沈驰音一向不拘小节,何曾这样讲规矩? “你师父来了,说吧。”于道恩对修文大江一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 修文大江一吹胡子,自行坐在一边,等着沈驰音说话,心道到时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叔可能够确认今日所见是您亲侄儿?”沈驰音诺诺道。 “驰音,话不要乱说!”修文大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瞪着双目瞧着沈驰音。 于道恩一愣,马上看看于清任。 “驰音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对?”于清任问道。 沈驰音暗暗瞅了瞅修文大江,后者正吹胡瞪眼盯着自己。沈驰音再伏地,“驰音不敢说。” “恕你无罪,放胆直言!”于道恩威严道。 沈驰音冲她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出声道:“今日所见之人,耳后及手腕有易容的痕迹。” “什么?!”修文大江、于清任难以置信地紧盯沈驰音,异口同声道。 于道恩沉吟许久,问道:“你可看清么?” 沈驰音又将五体投地,坚定地说道:“驰音虽学艺不精,但这易容缩骨之术却是家传,自打三岁,我爹就手把手传授于我,十几年来,驰音从未曾看错一人。” 于道恩一下愣在原处。先皇遗诏是她宣读的,皇帝即位是她操办的,如果真是被人篡夺了皇位,她就是大燕第一罪人,因为是她把父兄打下的江山拱手递给了一个骗子。 “此事重大!关系国祚宗庙,不可不慎。不然请师父勘验一下?”修文大江见于道恩还愣着,就出了个主意。 于清任跪地出主意,“不然姑姑以就要离开京城外出游历为由,请本家子弟来长宁观一聚,务请于清心参加,让张仙师暗中观察一下?” “不妥。我对这些皇子皇孙一向清淡疏远,如此反常之举,定会让他疑心,搞不好弄巧成拙。”于道恩摇摇头。 “那就让师父陪着师祖直接进宫验看。”郭津道。 于道恩和修文大江闻言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这看上去鲁莽,却是最直接稳妥而又隐秘的办法。毕竟,张仙师修为高深,来去无踪,修文大江虽然散漫,但给张仙师把个风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于道恩想了又想,点了下头。修文大江马上站起来往外走,“那就这样,我去报至师父。” “我那皇侄生下来,就在发心有个小小的红色胎记。”于道恩补充道,“此事知之者甚少,师兄可以一探。” “知道了。”修文大江说着,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么好玩的事情,我也要去!”龙晏一听修文大江和张翕要暗地里进宫查验皇上,马上来了兴致。 “小师叔,此行有风险,您还是在这里等我和师父吧!”修文大江吓得赶紧把龙晏摁在了椅子上。 “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大夫,他要是易容之人,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我也能帮忙嘛!” 张翕一笑,“那就同去。” 修文大江一听师父此说,急得干瞪眼。 第73章 暗查 子夜,张翕和修文大江带着龙晏悄无声息地进了御书房。 于清心正在与于光本密谈。只见于清心交代几句,于光本拱手道:“皇上放心,儿臣这就去安排。” 张翕一使眼色,修文大江自梁上掠出,紧追于光本而去。 于光本在殿外一处暗角一击掌,六个黑衣人现了出来。于光本低声交代完,六人分两队在黑夜中散了开去。 于光本观察一下四周,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皇宫。 修文大江掠上大殿屋顶,伏在上面的明月和李焕明围了过来。 “明月速去暗中保护阮坚裔,焕明赶紧回长宁观通知你那个长公主的师叔。”于光本自认行踪至秘,可哪里瞒得过修文大江?修文大江早就将他给黑衣人的交代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要杀人灭口?”明月难以置信。毕竟一个贵为长公主,一个是户部中流砥柱,岂能说杀就杀? “没想到这个皇上倒是个狠辣之辈,一不做二不休。”李焕明瞧了瞧大殿中的烛光,只觉背上一阵发凉。 “速去!务必跟紧黑衣人,两队至少留一个活口。”修文大江一拍二人,二人消失在黑夜中,分头向两处追去。 阮坚裔在自家院中踱步,脑海里不停翻腾于清心斥责自己的话语,心中极度不安。 他并不清楚长宁长公主于道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听自己在宫里的内线称,皇上在长公主离去后一声不发,整整一下午闭门不出,整个正和殿的气氛如乌云压顶,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于道恩是皇姑姑,尽管不问朝政,却在朝中很有声望,根基甚深,皇上不敢把她怎么样。可是自己呢?阮坚裔相信,于清心所言如发兵不成就要先摘他阮坚裔的项上人头绝非玩笑。 阮坚裔看看东侧院,那里住着他的儿子。他又看看东北院,那里住着他的老父。他无可奈何,仰天望月,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凉麻,无力地倚着树顿坐在了地上。 他的书房亮着灯,就在刚才他将郭津所书的奏折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现在那奏折还在桌子上打开着,桌上的热茶也还冒着热气。 一个黑影一闪进了书房,悄悄掩上了房门。 阮坚裔刚想站起来去看看,就被人一把按住,“阮大人,你先跟我来。皇上派人杀你。”明月一手捂住阮坚裔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一边拉住他就想起跳。 阮坚裔扯下他的手,寒心道:“我自皇宫出来,便想到会如此。可是我若一走了之,我这一家老小…….” “可是若不走,这些黑衣人是不会罢休的,就算我把这次来的都杀了,皇上还会派新的杀手来。” 阮坚裔一声叹息,“没想到我阮坚裔落得今日这般凄惨下场。” 明月捂住他的嘴,两个人在暗影中矮下身去。 一个黑衣人从书房出来,飞跃上屋顶。另外两人与他在屋顶会和。三人相对着摇了摇头,其中一人一摆手,三人又在阮宅散去。 明月低言道:“我是郭津的师弟。阮大人不妨先随我到长宁观。在没找到你之前,皇上也不会开杀戒对付您的家人。那样目标太大了。” 阮坚裔一想,以他对皇帝的揣度,他还真有可能这样做。搞不好,他杀了阮坚裔还要贼喊捉贼地立案调查他的死因,以此来防悠悠之口。长宁观总比自己的府邸安全许多,阮坚裔当即点了点头。 明月将阮坚裔拉到背上,足尖一点,飞掠而出,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迹。 长宁观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安宁。 李焕明和英琅云芝飞掠而下,潜身进了一间偏房。 “如何?”于道恩沉着脸道。 “杀了两个,还有一个现在绑在密室里。” “清任去看看。”于道恩说完,扮成道童的于清任就带着英琅云芝出去了。 于道恩没想到于清心如此大胆,竟然能想到刺杀自己。她在烛光前沉默良久。 她看看一直在旁边打坐的郭津。 这个郭津,小小年纪就预料到于清心有可能刺杀于道恩,让于道恩早早躲在了这间偏房,避免了与杀手正面相对。 “郭津,接下来如何是好?”于道恩不由自主地开始询问郭津的意见。 “等师祖和师父。”郭津连眼睛都抬,自顾自端坐在蒲团上。 于道恩虽然点点头,心中却止不住有些失望。 “既然皇帝未必是于清心,那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了。如果师祖确认这皇帝是个赝品,那仓皇出逃的,就应该是这假皇帝了。” 于道恩正想说话,明月背着阮坚裔闪进屋来。 阮坚裔一见于道恩,连忙伏地跪下,“深夜叨扰长公主了!” 于道恩道:“起来吧!你也是为我大燕江山社稷,不必拘礼了!” 阮坚裔扭头看到打坐的郭津,无声地抬抬手做了个揖。 郭津轻轻一点头,算是回礼了。 “皇上不仅要杀你,他也派了杀手来杀我。”于道恩淡淡道。 阮坚裔吃惊色变,“怎会这样?” “哼!”于道恩脸一板,“天亮前,就知根底了。” 于清心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伺候的宫人都被他撵了出去。 他揣摩着于道恩的话,越想越睡不着,正想穿衣起来,脊背一麻,昏倒在床上。 龙晏踮着脚探身查看,只见于清心昏迷的毫无知觉。龙晏满意地点点头,心道华复玉这流麻散还真是好用。 他刚想给张翕让位让他查验,忽又不放心地回过身去,在于清心的几个脊椎大穴上点了几下。龙晏笑着冲张翕一示意。这会封闭了几个大穴加持,除非龙晏亲自点醒他,否则他就昏睡着吧。 张翕走上前来,仔细查看了于清心的易容痕迹,又看看他的发心,“果然是个假皇帝。” “莫不是这个假的把真的杀了?”龙晏奇道。 张翕略一观想,随手在大殿外设了个结界。 “跟我来。” 龙晏一听,赶紧跟上张翕。 两人来到寝殿后壁的一处多宝格前,龙晏略一打量,低声道:“此处有机关。” 张翕大袖一挥,多宝格挪开,一个暗门现了出来。 龙晏刚想前去打开机关,张翕又挥了下衣袖,暗门悄然打开。 “这功夫挺好,师兄回头教教我。” 张翕微微一笑,举步进屋。 第74章 盗国者 密室靠墙的锦榻上躺着一个身影。龙晏三步两步走到跟前,看到一个极其瘦弱的男子,身着华丽的睡衣,盖着锦被,脸却已经极度烧伤,看不出样貌。 这男子瘦骨嶙峋躺在那里,猛地一看,还以为是具尸体。仔细一看才知他不过是睡了过去,只是他的呼吸已经十分虚弱。 “这真是气若游丝了。” 龙晏说着给男子把了下脉,“要是我说他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师兄你信不信?” 张翕看了男子一眼,“他中毒已深,入骨髓了。” “师兄看出他中毒了?那可知中的是什么毒?” 张翕示意龙晏看看那男子的指甲。他的指甲呈暗紫色,虽然修剪整齐,却都已经变形了,十个指头弯曲着几乎缠绕,十分瘆人。 “这应该是来自西域的毒药‘将引’。” “将引?难道是那种可以让下肢的血无法回流的毒药?”龙晏在某本杂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本以为是作者的想象,谁料竟然真有这样的邪门毒药。 “正是。此药一旦在某人体内积累到一定的量,下肢的血液便成了纯粹的消耗,他的心肝脏器会无法承受缺血之累,迅速衰竭,直至神魂散去。” “那这个人岂非是真皇帝?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去陷害他?” 张翕袖子一挥,床上男人的发丝分作两边,在靠近发心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红血痣显露出来。“陷害他的人,在外面。” 听张翕如此一说,龙晏叹道:“这是不是相当于篡位了?” 张翕点点头,二指成诀,默默念颂,男子的身体猛地一顿,呼吸更低了。“封住他的气脉。” 龙晏连忙双手齐动,三下两下封住了男子的气脉。 张翕将一股温和的真气缓慢地推送到男子体内。“这是真的于清心,最好让他能说出话来。” 龙晏左右瞧瞧于清心,用手指一探他的喉咙,“颇难,他的喉管被人弄伤了。” “在这里不方便,先带出去吧。” 龙晏闻言,赶紧去把守着出口。只见张翕挥动大袖,走罡踏步,二指一定,于清心及他的床榻不见了踪影。 张翕拉着龙晏来到外屋。那冒充的于清心还在昏睡。 “这个假的怎么办?”龙晏问道。 “这个也带回去吧。”张翕如前操作,床上之人也不见了踪影。 修文大江这时悄悄进入屋内,“师父,这俩人送往了何处?” “章呈祯先前准备的密室。你去请道恩,我和师弟这就回返,咱们密室见。” 修文大江一点头,点足之间去了长宁观。 于光本在皇城司坐立不安。 他这夜派出去的都是手下一等一的高手,按说就算长公主那里戒备森严,暗杀阮坚裔的人也该早就回来了。可是两个时辰了,却是音讯皆无,这不能不让他浮想联翩。 阮坚裔在朝中不群不党,虽然性情刚强,却是武功了了,健身而已,家中也只有仅能看家护院的家丁,这在他派人之前是早已了解清楚的,不仅此人绝非那三个杀手的对手,那倪府的整个防卫也可谓不堪一击。 于光本又看看院中,空空如也,静寂无声。 他拿起自己的剑,决定先到倪宅探探究竟。 相须山下的大宅里,修文大江带着于道恩和于清任一落地,就看到章无象亲自在院内的人工湖边迎接。 “密室在湖底?”修文大江问道。 “是密道在湖底。”章无象说着,用手在湖边寿山石上按了一下,寿山石挪开,现出地下一个小门。 章无象引着三人沿着门后的密道一路行走,约是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一个四周都是石壁的密室内。 室中,灯火通明。 看到于道恩和于清任进来,张翕一指锦榻上昏迷的骨头架子一样的男人,“这才是当今皇上。” 于清任一听,赶紧扶着于道恩走上前去。“这是……”于道恩看到床上之人面容都已经难以辨认的惨象,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他是烧伤过重,加上积毒日久,性命危在旦夕。”龙晏说完,于清任就跪在了地上。 “皇兄受此劫难,清任一定找到凶手,为兄报仇!” 于清任和于清心以及公主于光璐是一母同胞,他们的母亲也就是先帝的仁荣皇后。这个皇后在于清心即位后不久就大病身亡,生前将于清任嘱托给了于清心和于光璐。 于清任当是年纪还小,简直被于清心和于光璐当成了儿子般照护,很是过了几年幸福时光。 只是在一场正和殿的大火后,于清心性情大变,阴沉、狠辣,迅速处置了前相章渊及其追随者,废除太子并圈禁其人,在朝内也是打压异己,偏听奸佞,狂敛民脂民膏,朝野上下怨声鼎沸,明潮暗流涌动不已。 于清任在这种情况下,主动避走他乡,远离乱局,于光璐也躲到了公主府,几乎闭门不出,销声匿迹了一般。 于道恩用手拂开于清心头顶的发丝,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红色胎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师父…….”于道恩刚要下跪,张翕扶住了她,一指旁边石台上犹在昏睡的人,“其人就是凶手。但是如此骗局,绝非他一人能够谋划实施,背后之人才是主谋。” “那师父可有线索?” “若我没有推算错,应该尽快找到连素,其后端倪自现。”张翕背着手看看那个假皇帝,“欺天之祸既盈,盗国之罪斯重。如若开始查证,此人必不会开口,要防止他自尽。” 章无象一抱拳,“张仙师,此人交给我吧。呈祯一定让他在该开口的时候开口。” 修文大江带着郭津、明月、李焕明、沈驰音和英琅云芝进入密室。 张翕一示意,明月和李焕明出了密室,在入口附近防卫,修文大江带着沈驰音和英琅云芝则迅速除去了假皇帝的伪装。 “连成意?”于清任一看清其人的真实面目,大呼出声。 “四王爷认识他?”章无象问道。 “此人是连素的侄子,曾经跟着连素与皇兄多有往来,因相貌轮廓与皇兄有几分相似,还曾被我和皇姐认错过一次。” “这么说来,这欺世盗国之谋,是连素一手谋划?”章无象联想到父亲章渊等一系列冤案,心中悲愤不已。 “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定政局,消除余孽,需要一个人到朝中坐镇。”郭津稚嫩的声音响起,众人一听,都陷入了沉思。 “可是让谁来临时主政呢?”于道恩仿佛自言自语。 “长公主您。”郭津果断说道。 “我?”于道恩一下愣住了。 第75章 正本 “对。”郭津来回踱步,“我想,以先皇选择继位之人时的情形,现皇帝并不是他最满意的人选。如此情况之下,前一日长公主所言之‘安民诏书’应为实有?” 于道恩点头,“我手上确实有这样一份诏书。” “长公主大可持这份密诏选定新的皇上。”郭津站定,眼睛直视于道恩,“国不可一日无主,况在此时。” “姑姑,郭津说的对。”于清任站到于道恩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于道恩有些无措,此事太大,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需要真的持着份密诏,亲自去换掉皇帝。她的双手冰凉,微微还有些颤抖。 “先皇帝临终前可有想过其他人选?”郭津问道。 “皇兄…….皇兄当年曾经考虑过清任,只是当时清任年纪太小……”于道恩说着,看向于清任,眼神越来越坚定。 岂料于清任干脆站离于道恩,“姑姑不要说是我。我现在浪迹江湖,颇为自得,我可不要牺牲这样的好日子。” 张翕略略观想,笑道:“莲心可好?” “莲心?”于道恩和于清任一起惊呼。 如不是张翕提起,大家都几乎忘了莲心还是于清心的儿子。 “废太子虽是这假皇帝所废,但也是他本人咎由自取。他虽为皇后所出,却心胸狭小,睚眦必报,甚至因个人感情而罔顾朝堂,难当国君之任。”于道恩说道,“而皇帝的其他几个儿子,要么软弱,要么愚钝,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然东宫空悬,我也不会不管不问了。只是这莲心,毕竟是皇帝的没有入册的儿子…….” “侄儿带莲心一路自荆江到山陕再到京城,沿途对他有些了解。这莲心虽善良宽厚,可是他却不见得能治理好国家,因为他太优柔寡断。”于清任对着张翕拱手道。 “那是因为他以弃儿之身久居下位。贫道算着,这莲心确有此番造化。” 张翕说完,对于道恩和于清任一笑,“贫道再怎么说也是出家之人,此事还需长公主做主谨慎思量。” “此事不急于一朝一夕,当务之急,是要有人出面稳住朝堂,避免国政乱象。”郭津对张翕和于道恩一拜。 “如果实在无法,我也只好屈从心意,自明日与清任临时共持朝政。”于道恩道。 章无象道:“那咱们就分头做好三件事。其一,称皇帝突然暴病,卧床不起,安排好人手严格控制正和殿,务必不出不进,不走露风声。” “我来安排。”于道恩道。 “其二,新相贾晋是这连成意的人,把持兵部和户部等朝政核心,需要尽快找个由头收回他的权力并且肃清其余党,废除此前一应弊政,拨乱反正,安固国本。” 于道恩与于清任对望几眼,于清任道,“我去办。” “其三,速拿连素,惩治恶贼,还本正元,将这欺世盗国的惊天阴谋消弭无形。” 龙晏一听,马上喊道,“这事师兄和我领了,是吧,师兄?” 张翕微笑颔首,“不算此事的话,我们师兄弟二人也要去拿连素,正好一并办了。” 于清任对章无象致意道,“呈祯这般将相之才,却无意功名,真是可惜了!” “彼此。”章无象看他一眼,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时,明月闪身进来,“暗伏在倪府观察动静的贝二爷来报,于光本亲自穿着夜行衣持剑到倪府巡查了一遍,一无所获,便又去了长宁观。” 章无象问道,“在长宁观可有打斗伤亡?” “并无。只是这于光本悄来悄往,在长宁观去而复返,被观中两个坤道看到,引起了一番骚动。于光本似乎困惑不已,在长宁观周边徘徊不去。” “暗自埋伏控制皇城司和他一应家眷,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逃跑。击杀之罪还要找他清算。” 章无象说完,于道恩就将自己手上一个玉镯交给明月,“拿着此镯去公主府找光璐公主,她自会调集兵马安排人手。” 明月应声而去。 深夜,公主府的一角小门打开,公主的贴身侍女带着光璐公主的一份密诏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在黑夜中疾行,不消半个时辰就来到了京外驻扎的大营。兵马都指挥使马伯臻见信迅速调集兵马,亲自领兵趁着夜色潜入京城。 次日,众朝臣等到日上三竿,仍没有等到皇帝上朝。一打听,才知道皇帝夜中暴病摔倒,现已人事不省。 太医局诸人在正和殿穿梭往来,安昭坐镇一筹莫展。 又一日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不断传出动向,意图伺机取利。来自各地的折子在御书房里叠成了山。 太傅焦润不顾耄耋之年,颤颤巍巍集结当世大儒,力排丞相贾晋等人阻挠,共同拜访长宁长公主于道恩,力陈利害,务请长公主出山,带领朝野稳定时局。各大儒朝中门生纷纷参与其中。 长宁长公主于道恩在众人热望之下,请出先帝的《安民诏书》,宣布由皇弟于清任任摄政王暂领朝政,使皇帝能够暂离繁务安身静养。 于清任主政第二日,户部侍郎阮坚裔在早朝上呈上了《备陈北伐时弊疏》,并与户部尚书毛永顺和兵部尚书袁普惠就出兵北伐一事爆发激烈争执,鉴于国库已出现巨大亏空,在长宁长公主于道恩的同意下,于清任准了阮坚裔所奏,停止筹备北伐。 第三日,丞相贾晋被御史举证私通西域、卖国求财。于清任以迅雷之势将贾晋及其从党革职查办。户部尚书毛永顺、兵部尚书袁普惠、皇城司公事于光本、太医局院使安昭等人都牵涉其中,全数投入刑部大牢,革职候审。 第五日,小和尚莲心被带出了皇家寺院万寿寺,由长宁长公主做主记在皇后名下,成了皇帝入册的正经儿子。 第十日,户部侍郎阮坚裔在摄政王于清任的首肯下,拿出了“治黄河修漕运,轻徭薄赋修明政治”的奏折,当日便得到准允实施。 一时百姓遍得实惠、额掌相庆,摄政王于清任美名远传。 第76章 不战之盟 “师兄,咱们何时启程去抓连素?”龙晏端着个盘子,捏着上面的五香蚕豆吃着说。 张翕放下手中的小酒壶,看看星相,“不用去了,他正在赶来京城。” “哦?这事看星象都能看得出来?”龙晏好奇地顺着张翕的目光望向星空,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他不死心,凝聚心神使劲盯住北极星,看着看着,整个星空运行的轨迹仿佛一朝显露在他面前,一个巨大的星盘在他头顶上运转,龙晏感觉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 张翕一把拉他侧过身去,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你不能这样盯着看。你非凡人,这样用神劳而无功,反而会伤害自己。”张翕说着将一股温热的气息传进龙晏的眼睛。 龙晏这才从眩晕中解脱出来,他还不熟悉自己现下的身体,也不知道究竟自己的潜力能到什么地步,感觉就像一个揣着火山行走的盲人,即不知道路在哪里,也不知道火山什么时候爆发。 张翕读心术了得,龙晏的心理活动在他而言,是一览无遗。“不用着急,需要等一个机缘。” 龙晏点点头。 章无象正在旁边的大石上打坐。他与龙晏自各自系上赤心线,非特殊情况,便一直尽量保持形影不离。 自雪见岛上数日长眠后,他与龙晏身上的病痛竟然各自痊愈,只是当他与龙晏相离过远超过两个时辰,手腕处便如割裂般疼痛。 张翕说,这是赤心线与龙晏体内的龙骨、龙鳞以及章无象体内的博山相互感应所致,如有一日博山回归龙晏体内,赤心所致的感应自然就会消失。 龙晏一听就问,“那样的话,是不是四哥便会有性命之忧?” 张翕道,“有可能。” 龙晏赶紧摆手,“那就还是维持现状吧,两人尽量别离得太远就是。” 张翕看看章无象,章无象摇摇头,“如若有朝一日必须取出博山,张仙师务必不要犹豫,呈祯已经赖此恩情多活了十几年,就算立时即取也没有遗憾了。” 龙晏急道:“如有这样一日,师兄定要与我商量后再说。其实相比较拥有法力神功,我更希望四哥好好活着。” 章无象想到龙晏当时着急的模样,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正在这时,相须山下一阵喧哗。 一大队人马呼呼啦啦停到了大宅门口。 张翕一手拉起章无象转身之间来到山下。龙晏已经可以施行瞬移之术,只是他比较贪玩,每次都要先耍一遍自创的招式,因此每次都会比张翕晚一步。 那些人一看章无象自夜色中显出身影,纷纷跪地而拜。领头的长老模样的人道:“肃慎全族感谢七爷恩德!此停战止伐之恩对我肃慎如同再造,为谢此恩,”他跪在地上一抬手,一只白色大鸟停在了他的手腕上,他从鸟足下取出一个小竹筒,将其中的密函呈给章无象,“肃慎族长决定献上雪山之下的银矿和铁矿!此是契约,此后七爷便是这些矿产的主人了!” 龙晏被这份谢礼吓了一跳。此前假皇帝要北伐肃慎,为的便是这些矿产。如今好不容易战争免除,正是肃慎人休养生息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作为战争标的物的矿产双手奉献给了章无象和他的云泽盟。 龙晏回头看看,张翕已经不知踪影。而章无象推开了肃慎长老递过来的契约,“如此大礼我就不收了,双方止战,不仅对肃慎是福音,也是我大燕百姓之福。 长老如有意表达谢意,我会找人报请朝廷,双方再签订一个永世不战盟约,此后肃慎僻在一隅,永久以我大燕为宗主国,每岁朝贡,我大燕对肃慎以藩属国相待,对朝贡实施厚往薄来之策,但肃慎要为大燕警戒北境。如此,大燕与肃慎相安于无事,共享太平之福。 长老对上述约定如无异议,我就委托合适的官员报请朝廷,可好?” 肃慎长老一听,再次带领肃慎人跪地拜谢,“七爷大德,肃慎人没齿难忘!这两处矿产如七爷现在不方便接手,就先由我肃慎族开采着,若有一日七爷需要,矿产自今日起所得收益以及其后所有产出仍将全凭七爷调遣。盟约一事,还望七爷一力促成!” “这是自然!”章无象将几个肃慎首领一一扶起。 “如此,我们便收拾人马,即日北返了。” 章无象一拱手,“如需要采买中原物资,可告知云泽盟,自会按照长老要求尽快办好。” 肃慎长老拱手相谢,刚想转身,又一拍脑袋,“哦,还有一件事,”他拉过一个黑衣女子,女子除去面纱。 龙晏喊道,“肃爽!” 肃爽冲他一笑,又看着章无象道,“族中决定把我留在大燕,留在七爷身边,以后但凭七爷驱使!” “咦?你不是族长的女儿么?这是要把你抵押在这里?”龙晏逗她。 “可以这样理解。”肃慎长老认真道。 龙晏一阵尴尬,“我逗她玩的,长老不必当真。” 章无象道,“委实不必。以云泽盟多年与肃慎的交流贸易可知,双方这点互信还是有的。何况,就算没有人质,肃慎如悖信毁约,即便朝廷不出手,我云泽盟也断不会放任不管。他人伤我国体,一定惩治,虽远必诛!” 肃慎长老听得一个哆嗦,以头抵手,“我以雪山之巅神湖中的神灵起誓,肃慎绝无冒犯中原的一天!” “可是,我自愿留下!”肃爽干脆跪在地上,眼神巴巴地求着章无象。 龙晏蹭到她身边,蹲下去悄声道,“你不会是看上七爷了吧?” 章无象现在也是功力大增的人了,这点悄悄话如何能听不到?他当时就瞪着龙晏,震慑力十足。 谁料肃爽脸上只是微微一红,马上恢复了正常,“是又怎样?大燕国法不允许么?” 龙晏咳咳两声,“倒是没听说禁止,不过…..”他悄悄瞟了眼章无象,“喜欢七爷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比如我那半吊子的师侄孙女,也是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 “你那师侄孙女......漂亮么?”肃爽杏眼圆睁。 龙晏想了想,“不难看。” “她在哪里?” “长宁观。” 肃爽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章无象和长老各行一礼,飞身就走了。 龙晏叹口气,摇摇头,也从蹲着站起身来。他拍拍有点皱了的衣襟,抬头一看,章无象和全队的肃慎人都正默默地看着他。 “那个,少女心事总是春,关也关不住,哈哈哈……” 肃慎长老有点尴尬地冲着章无象行礼,“我们今夜就启程北返了。经历了这番变故,族长和其他族人都盼着这些好消息呢。” 章无象一招手,田子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章无象道,“那就从云泽盟驻京城的各商号调集肃慎所需的中原物资赠送给肃慎,由原镖局押送一路同行。” 田子贵道:“七爷放心,早几日已经准备好了。现在都已经码装完毕,今夜即可启程。” 章无象点头。 肃慎长老泪盈于睫,“七爷已经救了肃慎全族,此番还要赠送这些物资,这让我说什么好?” “此为冬季,大雪已然封山,正是肃慎物资匮乏的时日,长老就不必客气了。再说,如肃慎与大燕永葆通盟之好,这些物资岂非微不足道?” “七爷高义,容后报答!”肃慎长老说完,全体肃慎人再次行礼拜别,纷纷跃上马去。 不消一会儿,相须山下一片尘烟,马蹄声去。 第77章 故人 “龙晏,龙晏?” “嗯?”龙晏听到有人小声叫他,扭头就看到了齐全和朗博。 龙晏飞奔过去,“你俩咋碰到一块儿去了?朗博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随着田掌柜护送肃慎弓矢至直隶,从盗匪手中救下一波流民,这小子就在其中。”齐全笑道。 “当日你我告别,我沿着来路摸回叔叔家,没想到早有匪盗突袭了我们县城,叔叔一家不知去向。我本想返回登州找你,谁知又碰到了一波山贼,被他们抓住。幸好遇到了田掌柜和齐全大哥救下了我。” “当日你去救治肃慎伤员,这小子认出了你,缠了我好几天了,非要来看看你。这不,我们就跟着肃慎人来了?” “来的好!我还正想着何时才能见到你和你呢!”龙晏两手一张,与两人勾肩搭背而去。 章无象远远看着,笑着摇头。 “七爷?”田子贵走上前,对章无象低声道,“据西北分盟来报,因今年北境极寒,粮食匮乏,草原鞑子听闻朝廷要北伐肃慎,以为大燕兵力中空,而朝廷也无暇两顾,正伺机集结各部落兵力,妄图趁火打劫,冒犯我边境。” “大约有多少人马?” “据报,已经集结了十多万人。” “悄悄通知驻扎边境的大宁都司严密防范。我也请人去告知于清任一声,让他心中有数。总之,在不容我边境被犯的前提下,不能发生战争。 还有,筹备些粮食棉衣运往北境交易,防止边民饿死。一定要控制价格,不亏本即可。鼓励鞑子的老百姓用马匹置换,不能让鞑子筹措到太多的兵马。” “是。”田子贵告辞上马而去。 相须山下的青山书房。 修文大江看看早已打坐入定的张翕,又看看依旧五体投地跪伏在张翕面前的殷朴,不由搓了搓手。 他悄悄凑到一个头戴九华巾、身着水合袍、手持太阿剑的青年道士身边,“守静,你劝劝师父。” 道士王守静看上去与章无象差不多年纪,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十分人才,但却又有一派超然物外的道家气质。其人出家前得过前三甲的进士,诗词文赋、碑序铭表、乐曲琴论、医药本草无不精妙,因一心向道,不思入世,机缘巧合拜得张翕为师,成为张翕排行第五的弟子,也是张翕弟子中唯一受过先皇帝敕封的人,在道门地位颇高。 十几年前王守静便由师父张翕安排,长驻京城上金宫编修整理道门经赞。因此,宝珠山太清宫得弟子只知道京城中有这样一位前辈,却几乎没有无人见过本尊。 王守静面带微笑看看修文大江,微微摇了摇头,“师兄,我也认为四师兄的行为不妥,又如何去劝师父呢?” 修文大江一瞪眼,又凑到张圣山身边,“圣山,你看,你这四师兄也跪了半天了,你去劝劝。” 张圣山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但是声音还有些嘶哑,“师兄,你觉得我能劝得动?” “也是,你都在海里躺了十好几年了,啥也不知道。”修文大江颓坐在蒲团上,对殷朴低声道,“师兄也无法,老四你自求多福吧。” 殷朴跪在地上,心中纷扰不已。 张翕发现了九楼石室之中那些尸体的真凶,那就是殷朴。此时肃慎一事已闭,他得闲就要清理门户了。 “师父,那些鸟兽,都是被猎人所伤,已经奄奄一息的。那些人体,都是市井中的暴徒恶民,自身已然业障深重。弟子绝对没有滥杀无辜。”殷朴知道张翕此人越是闭口不言,心中越是震怒。此时见他自顾自地打坐,理都不理自己,心中十分忐忑。 “道门贵生,贵生乃修道者之至德。尊生、全生、保生、尽年,为我修道者所当为,放生如放己,救生须救彻。如不能做到慈爱一切不伤物命,又如何将功德普及于一切?师兄还不如不辩解。”王守静劝殷朴道。 殷朴在心中将王守静骂了祖宗八代,心道:我马上都要被逐出师门了,搞不好还要修为尽废,你小子还在这里穿靴戴帽、火上浇油! 修文大江指指王守静,却也找不出人家哪里说的不对,只能叹口气又坐回蒲团上。 “至于那赠与郭宗林的道书,弟子只是念他一代大儒却病入膏肓,拿给他解闷的,并无意让他实施其中异术。”殷朴伏地道。 “你就别说了。”修文大江十分着急,“那道书怎么说也是你几次三番悄悄放在郭宗林面前,这给他解闷也太过刻意,你到底想什么?” “一代大儒无奈疾病,因而殒命,十分可惜。留他一命,他日或可为我道门所用。至于那郭津,只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小孩子,命格不好,本就寿元有限,少了一两年的生命,如能换得郭宗林复生,总是划算。郭宗林享此换命之异术,不应该感谢我道门?”殷朴振振有词,声音越说越响亮,觉得说清心中所想,便可以此事为自己开脱之前的罪责。 “糊涂!”王守静低低一叹,看向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也是张口结舌,只能狠狠瞪着殷朴,心道:你还是别说了吧,越说罪孽越深重。 “你在京城的作为,师父也有耳闻。自进入青松观以来,你与那些连素党徒多有来往…….” 王守静还没说完,就被殷朴打断,“难道于道恩在师父面前告状造谣?” “四师兄,你入师门也非一日半日,此等状况,何须八师妹告状?师父不用他人告知,也早已了然于心。” 殷朴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里面这是怎么了?咱们为甚么要等在这里?”朗博和齐全陪着龙晏蹲在青山书房的台阶上,十分不解蹲在这里有啥意义。 “我师兄这回真生气了,我怕我那三师侄充当烂好人,糊里糊涂地引火烧身。”龙晏竖着耳朵听听屋里的动静,可是张翕早已设了结界,根本听不到。 龙晏跳到在院中打坐的章无象身边,“四哥,要不你找个理由把修文喊出来?或者把师兄劝走?” 章无象一沉吟,“殷道长这事确实太过急功近利,罔顾道规,犯了修行的大忌,也难怪张仙师要惩治他。这等状况,劝也无用。” 看看龙晏还是不放心的样子,章无象笑道,“修文道长能够拜入张仙师门下,自然颇有修为,这些道理都明白的,你无须担心。” “我以后要收徒弟的话,一定察看明白了再收,不然大家都难过。”龙晏说着,眼神瞟到了齐全,顿时感到有些难办。 第78章 惩徒 朗博看齐全一个劲儿地悄悄观察龙晏,而龙晏则一直蹲在章无象身边嘀嘀咕咕,心中十分好奇。“齐大哥,你是当真要跟随龙晏学道?” 朗博跟着龙晏一路由荆江地带辗转到了登州,自认为对龙晏有所了解,短短半年不到,龙晏能有多大修为?朗博只怕齐全知道龙晏的真本事后,闪了龙晏,到时候自己夹在中间,左右都是朋友,谁失望也非自己乐见。 “现在来看,拜不到了。”齐全虽然笑着,语气中却更显失落。 他以为自己在龙晏英雄尚微时慧眼识金,直接放下山头,义无反顾跟随龙晏,左右算算都很有拜师的可能性。哪里知道这龙晏竟然是王守静的师叔。别人他不知道,王守静可是受过先皇帝敕封的大道士,封禄相当高。如此辈分,哪里又是自己能够高攀得上的?大概只能望洋兴叹了。 章无象看看齐全和朗博,低声对龙晏道:“先将此二人放在云泽盟如何?通过肃慎一事,田子贵对他们颇多夸赞。我让田子贵多派几个买卖给他们,再将两人历练几番,等确实看清楚其人资性淳良又颇有悟性,再考虑拜师一事也来得及。” “四哥说的对,那便如此……” 龙晏话音未落,青山书房的门嗵的一声大开,殷朴七窍流血滚到了院中。 修文大江和王守静、张圣山纷纷跟着跑了出来,却也只能看着殷朴疼的在地上翻来覆去,不敢上前帮忙。 屋中传来张翕坚心似铁的话音,“殷朴交友奸邪,修习外道,迷失根本,不思悔改,自今日起消去道籍,逐出师门!” “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本来有些愣怔,此时听到师父张翕忽然叫道他的名字,扑通一声跪到了青山书房门前。 “排香案于院中,我要昭告天地,根除殷朴一切修为!” 殷朴迷迷糊糊听到此言,心中呼啸哀叹: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这张翕竟要真的让自己修为尽废。罢罢罢!既然他张某人如此绝情,我殷朴便自此与张翕形同陌路,以后莫要让我得到机会,否则定将今日之辱奉还! “殷朴!你还不知错吗?!心中所念,无一正道!今日际遇,实是得其所哉!”张翕怒道。 修文大江已将香案设好,张翕现身于案前,焚香炉内,祷告天地。此后,他案前站立,抬手一握,一道紫电在手。他一挥手,紫电落在殷朴身上。 当日张翕用紫电惩戒钟敬,尚且有小惩大戒的意思。这次电光劈面打来,狠厉之意直要将殷朴一点真灵惊醒。 “殷朴!你不顾道义,戕害生灵,只可粉骨以报!” 紫光摧顶,一线击穿殷朴胸背,殷朴一阵急剧的痉挛,撑起身体又扑向尘埃,血溅满地。 众人目瞪口呆。 朗博和齐全第一次看到张翕用紫电惩徒,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抖如筛糠。 修文大江、王守静、张圣山跪在地上,无不落泪,却知殷朴所为恶劣。其修道机缘大势已去,非人力可挽,论谁也无法求情。 章无象和龙晏神情肃穆,远远站立,心中都道这殷朴是咎由自取,非如此不足以正道。 张翕怒道:“今日念你已功力全废,留你一条性命。他日再犯,虽出师门,定诛不赦!” 说完,张翕袍袖一挥,殷朴被风卷起。 风乘电势,须臾间,殷朴不见去向。 伏地许久,不闻任何声响。 终于,朗博实在无法忍受肩颈的酸痛,抬头一看,院中只剩自己与齐全。 两人对望,只觉尚且无法收拾被震撼的魂魄,懵懂惊心,那傍晚时分与龙晏蹲在台阶上寒暄的景象,已如隔世。 “齐大哥,这道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你可要想好了。”朗博小声劝道。 “是啊!修道也不是想修就能修的,得先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齐全诺诺道,望向青山书房紧闭的房门,眼神中充满敬畏。 修文大江独自盘坐在相须山顶,寒风拂动他的须发,他却一改往日玩闹嬉笑,许久沉默不语。 龙晏蹬上山巅,悄悄盘坐在他的身边。 修文大江接过龙晏递过来的酒壶,木木地看着,半晌才道: “师叔啊,我与殷朴是前后脚进的师门。彼时我与他也只有明月驰音这般年纪。我贪玩贪吃,总惹麻烦。殷朴机灵,总能想到办法把我从师父的处罚中解脱出来。 那时语端大师兄已经是太清宫掌门了,整天事务繁多,平日里很少与我们玩闹在一起。齐岱、我、殷朴、守静和老华五人,年岁相当,是在太清宫相伴修行、朝夕相处的弟兄。 齐岱板正,日日循规蹈矩,与我玩不一块去。 守静喜静,整天摆弄他的金石、字画、辞赋,我也不感兴趣。 老华呢,日夜醉心于发明丸药,一刻不舍得浪费,我也不能打扰。 只有殷朴可以陪我玩闹。 那时,圣山还年幼,有时候我们到海里或者宝珠山玩,圣山非要跟着,我们便猜拳决定谁来带他,每次都是我输。 殷朴看我老玩不尽兴,就会哄着圣山藏到藏经阁去抄经,而每次回来,他都记得给圣山带些好吃的。 百十来年了,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眼睁睁看着殷朴被逐出了师门,这会子也不知道被风电吹到了何处。我这眼睁睁…..” 修文大江嘴角哆嗦两下,说不下去了,提起酒壶猛灌了两口。 龙晏按住酒壶,“殷朴被逐,最难过的应该是师兄。” 修文大江一愣,神色马上又颓了下去,“我知道,虽然师父最后话说得无情,但若论对殷朴的照护和恩情,我们师兄弟谁也比不上师父。” “殷朴违背了师兄教诲,走上邪道,今日教训,是为业报。你纵然心中难过,也无需自责。天命有道,归于至仁。殷朴走在邪路上,即便今日师兄不惩戒他,有朝一日也会被天道所惩戒。” 修文大江掩面而泣。 许久,他站起身来,冲着龙晏一抱拳,“小师叔,修文虽为殷朴难过,却不以为师父对他的处置不当。大道之行,天人相应,若行不善,报应不爽。我观殷朴今日下场,痛彻心骨。弟子誓以殷朴为戒,克己敬修,大正于道!” 不等龙晏回答,他转身下山去了。 “哎,我说,你倒是等等我啊?”龙晏喊着,却见修文大江越走越快,“我跟你说,我可是你师叔,再不停下,我告你不孝啊!” 龙晏跟他开着玩笑,修文大江却似没有听见,干脆施展功法,土遁而去。 看着他的方向,龙晏心里一声叹息。 第79章 摄魂 张翕带着章无象落足在相须山巅。 “师兄你们为何而来?修文刚刚下山…….”龙晏对两人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总不至于是章无象陪着张翕来山上散心的吧? “齐道长送来了信,钟敬在闽州遇到有人摄魂,张仙师与咱们要赶去看看。”章无象一脸郑重地说道。 “可是齐岱或钟敬有何闪失?”龙晏关心地问道。 “非也,受害者多是当地的少男少女,并且陈家女也在其列。”张翕负手立在山巅,他看看月位,当一片云彩飘来,他掏出白玉小驴把件。一头通体雪白的小毛驴登时出现在三人面前。 张翕让龙晏和章无象骑在白驴上,手掌轻轻一拍毛驴脖颈,毛驴腾足跃上空中,直踩上彩云,又踏着彩云向山下俯冲而去,转瞬不见。 龙晏和章无象双目紧闭,紧紧抱住毛驴,不敢丝毫大意。两人只觉耳畔生风,也不知道是在空中还是在陆地,只知道好一阵疾行。 一柱香的工夫,毛驴停了下来。 二人睁开眼睛,发现眼前风物已迥然不同。 两条大江在眼前交汇,江面上泛着粼粼的月光,远处停泊着几艘大船。江风吹来,暖和湿润,一群水鸟在月光中飞向潮间带沙滩,最终落在一片白色的沙洲上。 “应是已经到了闽州。”章无象说着,从毛驴上跳了下来。 龙晏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张翕,便也从驴上下来,两人牵着毛驴,原地等候。 一会儿,一人负剑前来。他行至龙晏面前,却是齐岱。他冲着龙晏打个稽首,“小师叔!随我来。” 龙、章二人随着齐岱一阵疾行,来到一条满是商铺的街上。 “这里本是此地最热闹的街巷,四方客商你来我往,有的商家甚至能够营业到通宵达旦,没想到如今如此清冷。”章无象感叹道。 “四哥来过?”龙晏听他如此说,不禁奇道。 “这闽州与泉州是我云泽盟南海货物的两个集散地。云泽盟在闽州有大量的生意,与南海沿岸的百越部族以及安南、琉球等国都有往来。” 龙晏点点头以示明白。 齐岱示意两人小声,两人赶紧噤声跟上齐岱。 月光洒落在长街的青石板之上,只有白毛驴哒哒哒的脚步声敲打着三人的耳膜。 一会儿,三人停在一个青砖大宅院前。 龙晏抬头一看,大宅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古雅端方的大字“韵透青霄”。 齐岱拍了三下门环,一个老仆将门打开。 三人进到院中正堂,只见三个少女痴痴傻傻地并排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神色呆滞,似乎都只剩了躯壳。 “她们今夜刚刚被人摄魂,幸好被师父救下。”齐岱说着,推开了隔间的一扇小门。 钟敬用白布蒙住口鼻,正在检查几个尸袋。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一看三人正抬步进屋,连忙喊道:“师叔祖、二师伯、呈祯,你们都先蒙上口鼻!这些尸袋有毒!” 齐岱拉着两人赶忙退出来,从门口的一卷棉布上撕下三块。龙晏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洒了一些在棉布上,三人才各自蒙住了口鼻进屋。 “太可惜了,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钟敬说着,给三人让开位置,以便他们看的更加清楚。 龙晏仔细看看这一排五个尸袋,逐个打开查验,“她们还没有死。” “什么?”钟敬难以置信地再次查看。明明再三确认清楚,他怎会看错? 这是什么招数,竟然能瞒得过修了百十来年的钟敬?齐岱走上前去,却见钟敬的手指有两根已经开始发黑。“钟敬!你中毒了!” 齐岱一喊,龙晏也发现了异常,他一把拉过钟敬,迅速封住了钟敬两臂的几个大穴。 钟敬呆了,眼睛慢慢抬起来看着墙壁,嗓音有些飘渺,“呈祯,你看,有好多蝴蝶。” 章无象吃惊地看向齐岱。钟敬面前的墙壁只有反射的淡淡灯光,除此一无所有。 “他是被尸袋上的药粉影响了。”齐岱扯下旁边厚重华丽的帷帐,用剑一挑,盖住了所有尸袋。 钟敬讷讷道:“我困了,想睡觉。”话刚说完,他一仰就要倒下去。章无象赶紧接住了他。 “这是刚刚中的毒!”齐岱道,“小师叔可有不适?” 龙晏摇摇头。齐岱放下心来,心道可能是由于龙晏的身体非一般人体,这些毒素难以侵袭。 “小师叔,钟敬的毒可否有解?” 龙晏仔细比对,“钟敬所中的毒与尸袋中五人为同一种,我却不知道此毒名称。只能运功看看,能否逼得出来,尚不可知。” “这是耀夜。”张翕忽然在房中现出身形。他挥手之间,正堂里又出现了三名木木呆呆的少女。 那三名衣着华丽的少女木木呆呆自行找到把椅子坐下,却像木偶一样目不斜视,灵魂出窍一般。 龙晏和章无象看得目瞪口呆。 张翕走过来,挥袖之间,钟敬依墙倒立。张翕道,“隐云点住他十三鬼穴。” 龙晏取出银针,迅速在钟敬手指的少商、双阳、中冲等穴上各扎了一下,又快速用手点住了张翕所指的穴道。 张翕一拍钟敬,钟敬双眼爆张,口中能够发出呜呜弄弄的声响。张翕猛然照他后背一击,钟敬喷出一口污血,等他口中就夹杂着污血的痰液也倾吐干净,张翕一挥手,钟敬躺到了一边。 “呈祯,将钟敬带到云泽盟找个稳妥的人照护一下。这几日他满城追捕摄魂者,想必是心神消耗太多了。” 章无象一听张翕这样说,就要伸手去扶钟敬,却见张翕双指一点,钟敬自己站了起来,木木地看着章无象,章无象赶紧扶他坐下。 章无象来到院中,掏出袖中骨笛,对着空中轻轻吹响。一只白色大鸟循声而来,落在章无象的手腕上。 章无象将一张小纸条塞进大鸟爪子边的小竹筒,大鸟振翅而飞。 正在张翕与龙晏救治五个少女的时候,大门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第80章 大棋 不一会儿,老仆迎进来一个模样精明、玉树临风的青年。 那人脚步匆匆走向章无象,刚想行礼,就被章无象拉住,附耳安排一番。 章无象走到张翕身边,低声道:“我让云泽盟闽州分号的大掌柜苏昭祎腾了一个安静的院落,可将钟敬带去休养。” 张翕一点头,齐岱和章无象扶着钟敬出去了。等在院中的苏昭祎将钟敬带上了门口的马车。 不一会儿,苏昭祎又回来了,带着六个干净利索的仆妇等在院中。 “苏掌柜还带了些人来,可以帮着照看这些少女。”章无象看张翕和龙晏已经将少女们如钟敬一般处置完毕,便悄声对张翕道。 张翕点头,“那就有劳呈祯和云泽盟了。” 章无象一抬手致礼,转身出去安排。 “师兄,这‘耀夜’之毒,可是致幻迷药?”龙晏问道。 “正是。这迷药来自南海深处的一个小岛。那里的海滩下生长着一种极毒的小鱼,它们的鱼胆便是这‘耀夜’的来源。只是那种鱼个头极小,要制成导致人产生幻觉的药剂,必须要大量采集原料,加工提炼。” “这是早有预谋啊!”龙晏语带怒意。 “人若中此毒,初期会出现幻觉,魂神不守;毒深则会出现假死之状,魂神皆藏,二十几日后,毒素才会经由毛发体肤缓缓排出,人便慢慢回复理智。” “难道,这施毒之人不是为了要取这些少女性命,而是要将她们运出海外?”龙晏问。 “应是如此。”张翕道,“今夜,我到了闽州救了两拨少女,这里躺倒的五名是因这耀夜毒药所致迷幻,而中堂的六名,则是被人施了催眠之术。” “催眠之术?”龙晏看看中堂,那六人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任苏昭祎带来的仆妇擦洗手和脸庞,半点反应也没有。“此催眠之术,如此厉害的么?” 张翕道:“齐岱去检查一下她们身上有无符纸。” 齐岱闻声出去,指挥仆妇们在少女身上一通寻找。不一会儿,齐岱进来,“师父,没有找到符纸。” 张翕双手成诀,敛神观想。忽而睁开双目,“发钗!” 齐岱转瞬来到外间,袍袖一挥,把少女发间的簪钗都取了下来。 少女们在簪钗脱离的瞬间,便颓倒在椅子上。一个领头的仆妇对着齐岱一行礼,“齐爷,她们都睡过去了。” 齐岱将发钗一一查看。只见这些发钗尽管样式各异,却都在钗头镶着一粒艳红的红珊瑚,灯光之下,璀璨异常。 张翕手指微微用力,珊瑚掉了下来,“符刻在这珊瑚珠子镶嵌的一面。” 龙晏和章无象也去下一颗珠子细细察看。只见在那美丽的珠子背面,一个微小几不可察的符印闪着荧光。 “这是用终津刻画的,所以才如此厉害。”张翕道。 “终津?难道就是海矩蛇临死前吐出的毒液?”龙晏回想着这个名称,脑海中出现了荆州家中所藏的海志异闻录。 “正是。这终津汇集了海矩蛇毕生未偿的怨念,十分执着长久。” “看来,这画符之人也是来自南海了?” “很有可能。” 章无象端详着钗子的做工和用料,对张、龙二人道:“这等上品,闽江城内恐怕只有一两间店铺有售。我让苏昭祎先查查这些钗子是哪一间售出的?” 张翕道:“这也是条线索。” 章无象急忙出去了。 齐岱上前,对张翕和龙晏拱手道: “钟敬一到闽州,就去陈家拜访,不想陈家家主避而不见。 钟敬不知所以,一打听才知道,陈储遗孀和他的遗腹女儿不见了,这陈家正在为找人忙的焦头烂额。 我算着两人应该还在闽州,于是钟敬在明,我在暗,两人搜寻了多日,却没有找到她们的下落。 一夜,钟敬正在暗访几个往来琉球与中原的商人,没想到就看到了一名少女从街道上怔祌行走。钟敬觉察不对,便跟着查看。在一个僻静的路口,这少女与其他两名相遇,三人竟排成一列,木木地走向港口。 我们才知她们这是遭人暗算,被人摄魂了。我们虽然救下这三人,却没有查到摄魂者的踪迹。 经钟敬暗自打听,这三个姑娘家境都不俗。一个是城中仙岐丝纺家主的幼女,一个是昌盛银楼大东家的千金,还有一个茶叶巨商叶家的少掌柜。 钟敬乘夜色将她们挨个悄悄送了回去。没想到第二日,却传来这三家均已报官找人的消息。原来,三个女子竟然当夜再次自行从家中出走,了无踪迹。 我和钟敬在一个废弃的丝仓找到三人,为防她们再被有心之人控制,钟敬第二日便出面买了这个院落,将三人藏在其中。并给师父送了信。 今日看来,这些摄魂者恐怕不只是图财。” “他们是为了控制闽州海陆贸易的命脉。”章无象进得屋来,接口道。 “闽州作为大燕东南沿海最重要的港口,不仅有海运便利,而且与内陆因两江交汇而形成发达的河运。 许多海外贸易商品从这里运往南海各地,南海各地的商品也运到这里,并向大燕各地发散,每年交易的货物总额高达数千万两银子。保守地说,控制了闽州的商业,就相当于控制了大燕南海四分之一的海运,掐住了大燕海陆贸易交流的重要关枢。” 章无象说完,张翕不仅沉思。稍后,张翕招来齐岱,“去看看泉州有无此类事件发生。” 张翕说完,齐岱负剑而去。 “我让泉州云泽盟分号及其他沿海分号帮着查探。”张翕一点头,章无象也出去了。 “这是有心之人下了一盘大棋啊!控制了这些家族,就控制了中原海运及丝、茶等主要海陆商贸,其心斯恶!”龙晏低道。 “还有中原文化名流。”张翕略一观想,“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闽州城中各文化大家也会陆续传出人口走失的消息,还需早做筹谋。” 张翕走向院中,抬头观星。 “师兄可是看出了什么?”龙晏也跟了出来。 “城西,德化寺。” 张翕一拉龙晏,两人自院中不见了踪影。 第81章 假僧 时值深夜,德化寺的山门已经关了,四周寂静无声。 张翕微微将袖袍一拢,章无象骑在白驴上,显在龙晏身边。张翕伸手一探,毛驴化成白玉把件儿回到他的手上。 “四哥如何来了?”龙晏低声道。 “我安排好事情回到院中,没发现张仙师和你,倒是看到白驴,便坐了上去,转眼便到了这里。我想,那驴是张仙师特意留下,带我来与你们会合的。” 张翕微微一笑,“正是。这里离那宅子太远,如你不来,今夜恐受那赤心之苦。” “谢张仙师!”章无象抬手行礼。 张翕示意他们噤声。山门后闪过一点灯光,两个小和尚各念一声“阿弥陀佛”后,便走开了。 “应是夜里巡院的。”章无象悄声道。 龙晏看看山门下长长的石阶,又看看紧闭的山门,对张翕道:“师兄,这德化寺如此偏僻,以此为据点不是十分不方便么?” “跟我来。” 张翕拉起章无象,龙晏紧跟其后,转眼来到后院。 “你们听。” 龙晏和章无象仔细一听,山崖下传来低低的海潮声。 “原来这后院临海而建,墙外悬崖之下便是海面。” 张翕袍袖一挥,三人所在之处出现了结界,“这摄魂之人,在闽州筹备已久。这德化寺便是他们在闽州的驻足地。” “如此,便要好好查探一番,” 章无象道,“德化寺虽然建筑规模很大,也是一座古寺,然而在闽州,香火一直都不是太盛,只有十几个僧人驻庙,住持应机大和尚前年羽化后,寺里一直由一个叫做相承的外来和尚主事。” “四哥如何知道?” “前些日子,有闽州商户委托云泽盟从安溪采购一种特制的铁器,因为采购量太大,而且样式类似箭簇,苏昭祎便留了心。此类铁器,可用于船只,也可用于农具或者兵器。谨慎起见,苏昭祎特意在账簿上做了标记,并给我报了个信。 而且,如此大量的订货,如果直接与云泽盟结算要比通过第三家商户间接结算,要划算的多。而订货人偏偏宁可多花冤枉银子,也要隐藏在这个商户背后,便不容我不多想了一想。于是叮嘱苏昭祎一定查清楚所购者何人,于是…….” “便查到了这德化寺当家和尚。”张翕道。 “正是。”章无象道。 这时,一个小和尚走入后院中,在一间黑灯瞎火的房前停下脚步。他左右看了看,见四周静寂无人,才伸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丝门缝儿,一只大手伸出来,一把将小和尚拉了进去。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男女调笑的声音。 “原来,是群假和尚!”龙晏嗤笑。 章无象看看张翕,用手捂住了龙晏的耳朵。 “到崖下看看。”张翕见不便逗留,拉起两人一跃而起,翻过院墙,落身崖下。 三人在空中停驻,发现这个山崖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在临近海面的地方如斧削般凹了进去,形成了一个山洞。海浪卷起,拍向崖壁,形成的水幕正好遮住了凹陷的山洞。 “进去看看。”龙晏说着,就闪身进了洞口。 “仙师?”章无象拉了一下,没拉住龙晏,便转头看向张翕。 张翕一点头,拉住章无象也进了山洞。 山洞里竟然别有洞天。 十几艘船只由大而小沿着洞口整齐地排列着,都用缆绳固定在崖壁上。“这些船只,做工精良,足以远程航海。”章无象用手敲了其中一只,船板发出厚实的声响。 “来这里!”龙晏一声低喊。 张翕拉住章无象闪身到了龙晏身边。 一排在石壁上凿出的洞穴中,每一个都躺着人。 张翕用真气一探,“都还活着,只是都已经昏迷。” “那先救回去再说!”龙晏一拉张翕的衣袖,示意他挥袍袖、转运人。 张翕点头抬手,洞穴中的诸人瞬间不见了。 “四哥,咱们把这些船都搞穿吧?反正这些和尚也不是正经和尚。” 章无象看看张翕,张翕一抬袍袖,一道光闪出,在每艘船的底部都画了个圆圈。 “这岂不便宜了他们?”龙晏有些不满这个轻描淡写的举动。 “你再看看?”章无象笑着对龙晏道。 只见他在最近的那艘船上一敲,那道光画出的圆圈竟然掉了下去,船底上出现了一个切割整齐的圆洞。这洞虽然不大,但是足以让这船行不几步就歇菜了。 “师兄英明!这样的话,这些船不下水则不知有漏,看看他们还怎么使坏!”龙晏甚感满意。 “先回去看看所救之人的情况。”张翕说着,就拉住章无象闪身走了。 龙晏心情不错,将自己的仪式在海面上演练一遍,这才追随张翕而去。 钟敬已经等在院中。 见张翕等三人落地,走上前来禀张翕道:“师祖,之前运来的十几人已经安排在后院了。” 龙晏一拍钟敬肩膀,“你好了?” 钟敬笑道,“多亏师叔祖在师祖为我去毒之后服下了扶疏丹!” 龙晏笑,“别谢我,这都是我那师侄华复玉给我的。要谢,你等回到太清宫,去谢你这华师伯呗。” 钟敬笑着,将三人引到了后院的一间大屋。 十几个在地上临时铺就的简易床榻上,各躺着一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 张翕一眼看去,“这些人都被点了睡穴。” “哦?”龙晏踏步上前,身影闪过之时,已经一个一个检查了一遍。 “师叔祖功力竟然已晋如此境界!”钟敬看着龙晏一闪而过的身形,颇为吃惊。 龙晏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哇,只是心里想着,脚下竟然生风,纯属偶然,哈哈!”他回头一看,对钟敬道,“不然我再给你表演个瞬间解穴?” 张翕微微一笑,“先不要解开这些人的睡穴,先看看他们有无中毒!” 龙晏一拍脑门,“是了!那些假和尚肯定没有什么好心肠,不知道给人家喂了什么缺德东西。” 说话间,龙晏刚想抬脚,歪头一想,恶作剧般地停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少顷,他惊喜地睁开眼睛,对张翕道:“师兄!我竟然能够隔空探脉!” 又对章无象和钟敬道:“这些人确实是中毒的脉象。” 张翕一笑,“那你再断断他们在何处由何人施了毒?” 龙晏再次闭上眼睛。旋即,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组画面。 龙晏道:“书院。院中往来皆是身着华贵衣衫的少男少女,一个男子抱着一摞书画脚步匆匆地走向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不巧正好碰到一个用托盘端了六七把茶壶的小仆。 其中一把茶壶洒出水来,湿了男子的衣衫。小仆把茶盘放置一边,跪地给男子清理衣服,却听男子道‘擦什么擦?到我房中取一件干净的来!’,小仆赶紧去了。” 龙晏停顿,好像费力地用神识看了又看,他闭着眼睛接着说到:“男子见小仆走远,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他,这才从怀中掏出几颗药丸,分别投进了茶盘的茶壶中。” “那你可看清男子的面容以及书院的名称?”张翕问道。 龙晏努力地想了想,对着张翕一拱手,“没有。” 张翕道,“那就好好再养养身体吧!” 看到龙晏沮丧的样子,章无象和钟敬相视一笑。 第81章 闭门羹 “师祖,此毒可能解?”钟敬打了个稽首问张翕道。 “此毒只是封住了这些人的气脉,功用类似辟谷。只不过因为是外力强以为之,时间久了,对人体伤害颇大。同样地,如无解药,强行用功法解开,也是有害无益。” “那咱们是解还是不解?”钟敬问道。 “傻呀你,八师侄的大徒弟!平日看着挺狡猾的,今天怎么脑子锈逗了?当然是先让他们睡在这里,咱们想办法拿解药,这才是最安全的法子嘛!”龙晏一掌拍在钟敬肩膀上。因为他的个子比钟敬小一号,稍微踮着脚尖才完成了这动作。 钟敬刚想寒碜他,瞥见张翕和章无象都还看着自己,便只好对龙晏施礼道:“师叔祖这主意好!” “只因这些受害者来路不同,保险起见,还是将庙里带回来的诸人与今晚张仙师在街上所救之人分开安置。因为德化寺如果发现石窟中的人都不见了,定会来城里查找,正好循着他们的踪迹看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章无象说完,就见张翕连连点头。 “那便将这些人转到今晚苏昭祎找的院子中吧?”钟敬建议道,“呈祯,你这苏昭祎可真是人才!他带我去的院子看似与这青霄园离得很远,实则两个院子背靠背,中间只隔着一座高高的院墙。” “将两拨人分头安置在这样两所院子中,真是妙极!非但不容易被一举找到,还能够便于咱们转移沟通!”龙晏一拍手,“四哥,短短时间内,还是在夜里,苏昭祎竟能找到这么一所院子!你身边都是能人啊!” “那你看呈祯生意做这么大,靠的就是这些水晶心肝的妙人儿!”钟敬靠到章无象身边,笑着低声说道,“改天借你的慧眼,给我也找俩小道童如何?” “钟敬。”张翕低声道。 钟敬立马意识到自己一时兴起,言语有些飘摇了。他正身站好,冲着张翕礼拜道:“钟敬冒昧了,师祖见谅!” “天亮后,隐云和呈祯到乐义书院走一趟吧,”张翕道。 “师祖说的可是融山上的那个书院?”钟敬在闽州城中盘桓这些日子,对这书院倒是有所耳闻,“那个书院,今年新中了两个三甲的进士,近日又逢建院百年,正张罗着庆祝呢。咱们——” 钟敬正想献策,张翕却转身不见了。 章无象似笑不笑地看着他,龙晏则忍笑忍得肚子疼。 “如此一看,师祖看来是不打算亲往了。”钟敬自我解嘲地打起哈哈。 “明日咱们三人走一趟吧,让苏昭祎安排。”章无象说完,拍拍钟敬也走了。 钟敬瞧着龙晏,“您也请吧,师叔祖?” 龙晏却手揣在袍袖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促狭地笑着,“来来来,师叔祖听你聊聊陈氏家族的闭门羹。” 钟敬本来嗤的一声不屑,抬脚要走,忽然想到龙晏与龙图的密切关系,马上晃晃荡荡也坐到了龙晏身边,两条长腿无处安放,担在了龙晏身旁的桌子上。 “滚!”龙晏笑着拍下他的腿,他又翘了上去。 “小师叔祖,你瞧咱曾经不也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么?我这累了这些天了,要是在你身边也需得板着,那还有没有活路了?” 钟敬冲龙晏眨巴眨巴眼,笑着叹口气,做舒服状地开始闭目养神,“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松快松快!这些小节就别计较了!” “活该你被紫电教训!”龙晏嘻嘻哈哈地说道,“陈储遗孀和女儿可是在你发现有人被摄魂前失踪的?” 钟敬正色坐好,沉思道:“我当日一到闽州就去了陈家。没想到十几年后,陈家已经没人敢认我了。” 龙晏心道,就你这十几年不变的妖精样貌,人家要是认得出才怪。但还是劝他道,“只怕是当年识得你的人,都已老的不像话了吧?” “也是,我要是打扮成个老头,搞不好还有人信我。”钟敬放下脚,凑近龙晏道:“现在的陈家家主陈蛟,是陈师的侄儿,看到龙图却坚辞不受。这倒有些奇怪了,就算这龙图不是陈师的遗作,而是他生前一幅普通的作品,也是价值巨大。他明明知道是真迹,还一个劲儿地催我离开。” “不是说,那时候陈储的遗孀和女儿已经不见,人家家里正忙着找人嘛?”龙晏也凑过来,两人看着像是在耳语。 “怪就怪在这里。他既如此说,我见实在不好打扰,便告辞出来。没想到,在外守了两三天,也没见他们家有人出门。” “这确实不对劲儿!”龙晏道,“难道他们家还有别的宅院?” “我去之前就打听了,陈师母一直住在陈师的老宅院里,陈家虽然家大,但一直很和睦,一家人未曾分过家,都住在陈家祖宅中。” “或者有后门?” “后门我也找了人看着,并无人出入。” “还真是奇怪!”龙晏道。 “我所以知道这乐义书院,是因为这书院的山长曾经也入陈门学画。这些年书院虽然因为出了几个进士而声名鹊起,山长还是谦虚地对陈家执弟子之礼,从未曾怠慢。我还曾想要委托其代为转交。” “这山长你认识?” “不认识。我入师门学画之时,他已经入京备考了。曾在京城为官十来年,后受到排挤心寒辞官,才回乡做了这乐义书院的山长。” “既不认识,你为何如此笃定此人值得信任?毕竟这画现在的价值,少说也抵得上他十好几个书院呢。” 钟敬长腿一伸,斜靠在椅子上,“我钟敬虽然不羁,修道却是认真的。宝珠山下太清宫里花了许多年光阴,你当我是没事儿自己逗自己玩的么?” “算出来的就说算出来的,废什么话!”龙晏拍拍衣袖站起身来,“我跟你说钟敬,陈家人既然不收画也不找人,多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与其找人代传,还不如接着找找陈氏遗孀到底哪儿去了。” “唉,你当我不想么?我这——”钟敬一抬头,龙晏的椅子已经空了。 “嗨,这龙晏还真当我钟敬好欺负的么?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老子——” 钟敬话音未落,脑门上就被人敲了一下。钟敬摸摸痛处,正待看看是谁这般无礼,就见一片衣角飘出了门去,不是龙晏的又是谁的? 第82章 私印 乐义书院依融山而建,坐北朝南,是一个布局考究的大四合院建筑群,屋顶都是人字形硬山顶,颇具清雅淡泊之气。因为朱熹等理学泰斗曾经来此讲学,并且学子中曾出过陈储等名家,在东南沿海地区很有影响力。 一辆四轮马车在书院的山门前停下,章无象和龙晏、钟敬、苏昭祎四人从车上下来,路上的行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 “好大的排场!”一个学子模样的人悄声对同伴说。 “这马车配着间金饰银螭绣带,车厢上挂着青缦,定是大贵之人。”同伴拉他到一边,“赶紧去向先生通报一声!” 两人悄悄退到路边,抄近路跑向书院。 苏昭祎看看章无象,章无象一点头。苏昭祎指挥着几个小仆从车上搬下来几个大箱子,随四人向书院走去。 将要到达之际,一名身材高大、样貌儒雅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门口。 钟敬一看,其人身着长衫,方面阔鼻,剑眉凤目,厚唇大耳美髯,认出正是乐义书院山长杜希文。此人因教导有方,书院几乎每年都有学子高中进士,其人便也越来越有声望,在闽州城内稍一打听,就有人争着给介绍。 他正要向章无象和龙晏引荐,却见那杜希文三步两步迎了过来。他握住章无象的手,感慨道:“呈祯先生,别来无恙?” 钟敬、龙晏都有些许意外,章无象与这南海边城乐义书院的山长也有交情? 只听章无象笑道:“十几年前京城一聚,没想到希文兄还记得呈祯。” “那如何能忘?你可是以少年之勇写赢了郭宗林郭师的传奇人物!多少年过去了,你的逸闻还被千百郭门学子津津乐道,我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你章呈祯的大名啊!” “当时年少无知,逞一时意气,希文兄见笑了!” “呈祯也不要过谦了,你对郭师的那篇文章,我可是仔细揣摩过的,心悦诚服!说实话,当年我就选错了边,把你的文章当成了郭师的。” “希文兄莫提了!”章无象拱手笑道,“这次来闽州,冒昧打扰,只因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请希文兄指点指点。” “做生意我是大外行,提点实不敢当,咱们还是把酒叙叙旧吧。”杜希文说着,将章无象等人引入书院中的一处小院子。 苏昭祎指挥着小仆将带来的几箱上好宣纸湖笔送进书院,顺便将书院的路径摸排了一番。 “敢问杜先生,书院中如此热闹,是有何盛事么?”钟敬看似好奇地左右看看,开口问道。 “将逢书院百年贺典,因而人多了些。” “我听闻大画师陈储也曾在书院修习,如今可还有善画的学子或先生?”龙晏想到自己观想中抱着画卷的男子身影,开口问道。 “哦,我这位龙晏小友颇为好奇陈储先生的事迹,而这位钟敬却是爱画之人,两人听说我要来书院拜访,也想乘机寻访陈师故迹。”章无象怕杜希文觉得突兀,为二人解释道。 杜希文叹道:“十几年来,院中爱画之人不少,然能承陈师衣钵者却无一人。倒是当年专门为陈师裱画的裱画师谢平,在陈师去世后却转投书院,隐名埋姓、不求报酬专为书院弟子裱画。其人对陈师故闻颇多了解,两位朋友如有兴趣,可去半山的墨妙斋一探。” 钟敬一听大喜,拉着龙晏就做别杜希文,往院后半山而去。走到无人之处,钟敬口中默念口诀,抬手在两人周边做了结界。 “大胆看,现在有了结界别人就看不到你我了。”钟敬桃花眼一瞟,抬步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 龙晏拉住他,“虽然设了结界,咱们也不见的十足安全,还是谨慎行事,不要造次。” 钟敬笑道:“你还没见过我钟敬设结界的功夫吧?不是我吹牛,在太清宫里,张朝真以下没人能出我钟敬之右,我自称第二那都是谦虚,你放心吧!” 这时,两名学子从结界边经过,丝毫没有察觉龙、中二人。 钟敬刚想得意,就听其中一人道:“谢师傅这回又输给侯宁了,不知道又要被他讹去什么东西。” 另一人道,“谢师傅也是,侯宁也不是一次两次坑他了,坑一次准一次,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也就是谢师傅未曾成家,不然早让那侯宁坑的家徒四壁了。” 钟敬瞅瞅龙晏,“谢师傅难道说的就是谢平?这侯宁又是谁?” 龙晏一乐,“你不是能算么?你算算呗。” 钟敬竟然真的静神观想,忽而,他睁开眼睛,“这谢平有把柄在侯宁手上,两人并非赌的钱财,而是性命。” “你可看得准么?”龙晏笑道,“一个装裱师傅能与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拼上性命?” 钟敬的神色一下郑重起来,一把拉住龙晏,“快走!” 在一座简朴的砖房前,挂着个小小的牌子“墨妙斋”。钟敬一把推开房门,“就是这里了!” 龙晏探头一看,屋里一张大案,摆满了画芯、裱件,旁边两个大架子,一个放满了纸张、胶膜、浆糊等,一个则都是摆的镶料绫子。 “谢师傅在么?”龙晏让钟敬撤去结界后,才开口问道。 问了三遍,没人回答。两人迈脚进屋,却见熨烫镶料绫子的熨斗还正在加热,这说明人只是暂时离开。 “谢师傅?谢师傅在么?”龙晏又走进最里面一间。这应该是个卧房,东西很少,收拾的整整齐齐。 “好奇怪,熨斗还热着,人不是应该就在附近么?”龙晏问道。 钟敬走过来看看室内,眼神定在了窗边的柜子,他三步两步走了过去,边走边喊 “糟糕!” 龙晏看他一把将柜子打开,却站在柜边不说话,便也走了过去,一看也吓了一跳。 柜子中塞着一个中年男子,人卧在里面却是一动不动。 龙晏用手指摸了下那人的颈脉,“还活着!快搬出来!” 钟敬一挥衣袖,男子平躺到了床上。龙晏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将其中药液全数灌进了男子口中。 男子猛咳一阵,悠悠转醒,一看床前立着的两人,挣扎着就要起来,“快!快!侯宁拿走了印章!” 钟敬一听,点足飞掠而去。 男子颓倒在床上,向里一翻身,呜咽起来。 “您可是谢师傅?”龙晏轻轻问道。 男子侧躺着点点头。 “丢的印章重要么?要不请山长帮忙找回来?” “不能找山长!”龙晏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 男子见龙晏毕竟还是个少年,便叹了口气,解释道:“丢的……丢的是陈夫人的…...私印…….” 第83章 谢平 “私印?”龙晏有些意外,“既是私印,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谢平叹口气强撑着坐起身来,“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稍等,我去叫个人来。”龙晏说着,旋风般转身不见。 谢平揉揉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前犹自随风而动的帘子,吃惊地半天没合上嘴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龙晏带着章无象走了进来。 龙晏为二人做了简单介绍,对谢平道:“有何冤屈,尽可对章先生言明,不吹牛地说,只要你不是要求违德背义之事,章先生一定会助你成事!” 章无象便道:“所丢之物,可是陈夫人委托你保管?” 龙晏盯着谢平,“不瞒你说,我们此番不远数千里而来,就是为了归还陈储先生的遗作,也正想拜访陈夫人,你且放心!” “先生遗作?”谢平一愣,“你们…….可是自宝珠山太清宫而来?” “正是。”章无象看看龙晏,“书院人多,难防隔墙有耳。而且谢师傅刚刚被人袭击,此地也不安全。不如咱们将谢师傅带回青霄园再行商议。” 龙晏道:“何须麻烦?我做个结界!” 章无象一抬下巴,好笑不笑地瞧着他。 龙晏学着张翕的样子,抬手一甩。不出章无象意料,结界并未出现。 “你稍等!”龙晏将身子一扭,学着钟敬的样子又默念口诀,双手高抬。 一道透明的结界出现在门口。 龙晏刚想自夸,钟敬施施然出现在屋内。 “结界你设的?”龙晏好奇道。 “不然呢?师叔祖?” 龙晏呲牙一笑,“闻道有先后,你设的也不必得瑟。” “您也是忒不谦虚。” 章无象示意两人不要打岔,低声道:“谢师傅非常清楚陈储旧事,而且陈夫人既然将私印暂交予他,便是在失踪前已经预知将会被人挟持。此等内情,目前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谢师傅刚刚遭人暗袭,说明书院中恐怕也有潜伏之人,还是小心为好。” “刚才所追之人,可曾擒到?”龙晏一拍钟敬问道。 “那还用问?”钟敬眼睛一瞟谢平,“我将他抓到丢到了一口干井里,那人不会功夫,谅他插翅也难逃。” 他拉过一把椅子自行坐下,用不屑的语气问谢平道:“你可是打赌输了又不认帐,此人才将你打晕,夺走了赌注?” 谢平老脸一红,低下头去喃喃道:“我本以为凭自己的功夫,与他相比如何能输?他偏要以先生的画作真伪为赌注,我就允了。” “他是谁?”章无象问道。 “我徒弟侯宁……” 钟敬将一个小锦囊丢给谢平,谢平急忙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方上好的寿山石人名章及一枚白玉闲章,辨认无误,又干紧装进锦囊,就地跪在床面上,对着钟敬磕了三个头。 钟敬一摆手,仍然以不屑的口吻问谢平道:“即是陈夫人将自己的私章托付于你,便要妥善保管,怎会拿去做了赌注?” “陈夫人当日带着这个锦囊到这里来裱画,侯宁恰好也在。我见夫人欲言又止,便将侯宁支了出去。夫人将此两枚章交代我暂管,我不敢收,跪在地上请夫人慎重。先生遗作不多,但自他去世之后却是仿作泛滥,也不乏有心之人制作伪本设局行骗,以真易赝或存心以赝易真者也曾有之。出过几次事情之后,但凡现世的真品,都希望能请夫人处盖上这两枚章聊以作保,渐渐成了风气。 那日,夫人一定要将这两枚章暂放我处,并说她已受人挟制,不知幕后主使者何人,若她或者小姐失踪,便让我带着这两枚印章到宝珠山太清宫,交予住持张朝真道长。我见此事重大,便收下印章藏在了身边。 不曾想未过几日,真的传来夫人和小姐失踪的消息。我心急如焚,日日悄悄查探,却了无消息。当我正准备过了书院百年庆礼便动身前往太清宫之际,侯宁约我饮酒。 我想着自己有陈夫人嘱托在身,便委婉地推辞了。可是不知那侯宁用了什么办法,当晚将我灌醉,趁着我人事不清,以画作辩伪为赌,与我立下生死契约。 也就是今日,侯宁拿来一幅画,非说是先生真迹。我为先生裱画二十余年,如何不知何以鉴伪?所以当侯宁提出要履行那日的生死约,我见确实是自己亲笔签字,便一口答应了。 那幅画仿的很有水平,以至于夫人的私章也都呈现于上,极其逼真。但我却一眼看出它是仿作,最直接的依据便是夫人私章上的笔画粗细不同。如要说服侯宁,我可以拿出真印一钤,直接对比,真伪立现。但我知此不妥,十分犹豫。 侯宁看出我定有隐藏,便乘我徘徊不定将我击伤,从我身上翻出夫人印章,又把我塞进了柜中。 我无颜以对夫人的嘱托,如今只恨不能一死以谢,可是我还得先将此章送至太清宫……” 钟敬一掌拍上桌面,“侯宁此人太可恨,我去将他带到青霄园好好处置!” 章无象一把拉住他,问谢平道:“这侯宁何方人氏?” “他只说是孤儿,只还有一个兄长在京城为官。书院中曾有很多要会考的学子通过他走京城的门路。” “为官?”龙晏与钟敬相视之后,都看向章无象。 “如我没有猜错,他应是于光本的兄弟。”章无象道,看看龙、钟二人依旧疑惑,便又解释道:“于光本本姓侯,被连成意收为义子后,赐姓为于。” 龙晏点头,“那就怪不得侯宁如此关注陈储的画作了,搞不好也是于光本授意?” “有这个可能。”章无象道,“于光本这人虽是武夫,却不是鲁莽无脑之辈。既然把侯宁放在这偏远的南海之城寻访龙图,就一定还有其他布局。” 钟敬道,“那便不能将这侯宁带走了,容易打草惊蛇,需将他放在这里引出余党。” 章无象道:“钟敬会否忘印?” 钟敬呵呵一笑,“不瞒你说,自打你们四人查找忘印之后,我也留心研习了一番。能不能成,却还没有试过。” “那便在侯宁身上试一试吧!如若不行,就让侯宁不能说话、不能书写,反正不能让他泄露了私印之事。”章无象笑道。 “好办。”钟敬不咸不淡地看看龙晏,“你可愿与我同去?” “那我也一襄盛举?”龙晏站起来,“那就烦请四哥着人保护好谢师傅。” “自然。” 一看章无象应允,钟敬拉着龙晏闪出屋去。 第84章 投毒者 龙晏直起身来刚要跟钟敬出去,就听院门口有一人喊道:“谢师傅?谢师傅,侯宁在吗?” 谢平一愣,看着章无象低声道:“是贾嗣道,此人与侯宁向来交好。” 章无象道:“不要紧张,出去应付一下他。” 转头又对钟敬道:“速去看守侯宁,不能让两人碰面。” 钟敬闪身而去。 龙晏低声道:“四哥咱们要躲在里面么?” “出去应付应付他!” 三人一同来到外屋,谢平见章无象点头示意,便对着院门口喊道:“是贾先生啊,侯宁出去了!” 贾嗣道闻言却走进屋来,“这侯宁!说是给我裱画,到现在也没见他送来。” 谢平看章无象和龙晏装作蛮不关心地选看绫子,便应道:“他一早出去了,并无交代您今天要取画呀。他的裱件都在那大案上,不然您先自己找找?” 贾嗣道却没有去找画,反而盯着章无象和龙晏问道:“这两位是——” 不等谢平回答,章无象笑着转过身来,拱手道:“我们是山长的故友,今日来书院送些贺仪,经山长推荐来请谢师傅帮忙裱几幅画。” 贾嗣道笑道:“谢师傅好手艺,先生也好眼光!可是,我看先生十分面善,咱们是否在京城见过?” 章无象一笑,问道:“先生是京城人氏?” 贾嗣道哈哈两声,自我介绍道:“本人贾嗣道,虽非京城人氏,但家中长辈在京为官,故在京城流连过几年。” 龙晏一听,腰板就挺直了起来,悄悄对章无象道:“他姓贾。” 章无象嘴角一扬,拍拍龙晏的肩膀。 “在下行商,四海为家,先生认错了吧?”章无象笑道。 贾嗣道歪头认真打量章无象,越看越觉得此人之前一定见过,却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的,半信半疑地从大案上扒拉出两幅画抱在怀里,向三人作别而去。 龙晏看他抬脚出门,讷讷道:“他这腿脚——” 谢平看看抱着画即将走出院门的贾嗣道,“他的腿月前受了伤。” 龙晏拉住章无象,“他就是我昨夜观想中见到的那人!往茶壶里…..” 章无象一按他的手,示意自己知道,转头问谢平道:“谢师傅可知这位贾嗣道何时来的闽州?” 谢平想了想,“怎么也得十年了吧,据说是山长的一位京城好友推荐来的,他不擅画,却一直被安排在画院管书院的珍画藏品。” “那他与侯宁可是来书院后才认识的?” “并非如此。侯宁才来不到三年。但两人似乎在京城就相识,侯宁跟我学裱画,也是贾嗣道推荐给山长的。侯宁来闽州后,两人时常同进同出,交往甚密。” “书院可曾走失过学子?”章无象想到龙晏昨晚观想时的描述,贾嗣道趁人不备,往六七把茶壶中投了药,应是在书院中发生的事情。 谢平仔细想了想,“我在书院并不时常外出走动,未曾耳闻。不过,侯宁三日前倒是有两日未曾来墨妙斋露面。问他,他只说是接待了京城来访学的学子。我想着他们既为同乡,便也未过多留意。” “为安全起见,谢师傅可愿随我们回去?”章无象略一沉吟,问谢平道。 谢平正好对侯宁之举还有些后怕,更怕侯宁他们仍然惦记自己手中陈夫人的两枚印鉴,便一口答应下来。 章无象一看龙晏,龙晏拉住两人闪身离去。 杜希文吩咐书童备茶,回来就不见了章无象的身影。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章的影踪。他正想出门寻他,就见章无象带着龙晏和谢平从花径上走来。 章无象一见等在房前的杜希文,便抱拳致歉:“呈祯见这花径两侧风景怡人,便忍不住出来走了一走。” 杜希文哈哈一笑,“呈祯先生豁达爽直,心安自在,真君子也!”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如此和风朝华,岂能辜负?”章无象就如真在院中散步一般,回头看看身后的一片青葱,“呈祯俗务浪中沉浮,已久未有如此心境了。今日在希文兄这乐义书院,仿佛又找回了少年心气!若不是杂事太多,我还真希望能够在这书院多逗留几日。” 杜希文笑着摇摇头,“你若能留下,实为我数百学子之福。只怕呈祯先生无此冗暇啊!” “话说回来,我日前收了一批字画,因无装裱,不便售卖。今日得逢谢平师傅,相谈甚欢。敢问希文兄,能否允准谢平师傅随我住几日,将那些书画装裱装裱?” 杜希文看看谢平,谢平笑着立于龙晏身侧,一脸恭谨。杜希文道:“实乃谢师傅在乐义书院也属帮忙,书院至今也未曾支付过像样的报酬。此番能否随呈祯先生前往,但凭谢师傅自己决定吧!” 谢平向杜希文深作一揖:“那我就去看看,装裱完毕即回书院。” 杜希文点头应允,又将章无象和龙晏让入院中。 章无象边走边问杜希文道:“书院弟子与京城往来交流可多?” 杜希文道:“本院弟子多在会试前一年半载才会赴京,其余时间一般在书院研习。京城学子却是来的少,毕竟闽州与京城相比,不论是眼界还是资源都差的太远。” 章无象正笑着点头,杜希文话题一转,“不过,三日前,倒是有十几位京城来的学子曾到闽州一访,但也只是在乐义书院短暂停留一日不到。我因杂务未能逢面,均是由我院执教贾嗣道接待的。” “山长可有听说他们来书院之后,去了哪里?”龙晏问道。 杜希文想了想道:“好像贾嗣道称这十几个学子去了武夷。” “此后再无这些人的消息?也无人来探访他们的事情?”龙晏追问。 “没有。”杜希文看龙晏不停追问,心中不免起疑,看看章、龙二人,郑重道:“呈祯,那十几个学子可是有什么不妥?我杜希文一向耿直,说话不喜欢绕弯子,不然也不会情愿弃官不做也不虚与委蛇。咱们也算故交,这些学子虽仅仅是来访学,好歹也是在我乐义书院走过一遭。如有差池,请务必告知!” 龙晏看看章无象,章无象微微点头。龙晏道:“这十几个人在乐义书院被人下毒,后被转运藏至远郊德化寺。幸被我等发现,方不至殒命。” 杜希文手中的茶盏掉到了地上。 谢平一向敬佩杜希文人品才德,此时见他被惊得只剩愣怔,连忙帮他问道:“那小兄弟可知下毒之人?” 龙晏道:“贾嗣道。” 谢平震惊:“怎么可能?!” 一看龙晏和章无象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连忙解释道:“只因贾嗣道时常出入墨妙斋,相对于侯宁的嚣张跋扈,也一直表现得温和有礼,实难想象他竟然对学子投毒。” “希文兄可知贾嗣道在京城的背景?”章无象径直问道。 “贾嗣道…….贾嗣道此人是由贾相一个门生推荐来的,说是贾相堂侄。” “此人一应行踪,有无人知晓?”章无象又问。 “这个——”杜希文有些摸不着头绪,毕竟这贾嗣道只是书院中的一个普通执教,还是个挂名的,他实在未曾留意贾某人的行踪动态。 谢平一看杜希文无从回答,便接口道:“哦,除了侯宁,他还有个好友,在大丰赌坊当荷官!” “无论怎样,要尽快找到找到贾嗣道,毕竟十几条性命还等着解药!”龙晏道。 第85章 将计 龙晏略一观想,闭着眼睛道:“侯宁可带咱们去找贾嗣道。” 杜希文听他没来由地天马行空一句,正待发问,就见一个老仆进来通报:“先生,在墨妙斋学徒的侯宁自称被推落井,被来访的客人救起。他不依不饶,坚持要找出肇事之人,请先生主持个公道,这会儿正在院外候着。” 杜希文探究地看了龙晏一眼,心中疑惑何以这少年如此断事如神?而龙晏正在那里忍俊不禁,见杜希文如此看他,连忙正襟坐好。 不一会儿,侯宁引着钟敬进来了。 龙晏一见钟敬悠游自在地样子,悄悄对章无象道:“钟敬会了。” 钟敬听到,得意地扬扬眉。 侯宁见到杜希文便长作一揖,坚称自己被推入井,书院此等尚礼斯文之地,岂能容许这等存心害人之事? 谢平直盯着好似对今日之事已经失忆的侯宁,既忐忑又不解,摸着怀中装着两枚印章的锦囊,一会看看钟敬,一会看看龙晏和章无象,只怕这侯宁是装成失忆的。 “你可是与人有怨?”书院庆典在即,杜希文不想这种事情被人瞩目,便也想速办速决。 侯宁瞟瞟谢平,见谢平一脸平和,猜想自己心中设计谢平一事,仍无人知晓,便果断道:“并无。” “那可是自己失足落井,并无他人加害?” 侯宁摸摸疼得仿佛断掉的后脖颈,懊恼道:“那条路我几乎每天都要走,怎会不知哪里有口枯井?况且大白天的,更不会靠近那里!” “那道路偏僻,一般的学子并不会走到那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是啊,去那里做什么呢?侯宁十分努力地回忆。那条路—— “我是去找贾先生的!我要给他……要给他……”他的印象中,自己好像要将什么重要的东西拿给贾嗣道,但是要拿给他什么呢?侯宁皱着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喃喃道,“此事一定与贾先生有关,一定与贾先生有关…….” 杜希文见他想的艰难,便对老仆道:“去将贾先生请来吧,也许侯宁见到他就想起来了。” 老仆应声而去。好一会儿,才回来禀道:“贾先生适才出了书院,说是要到明早才能回来。” “怎么会?他不是要与我一起走的么?” 侯宁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老仆,好像受了贾嗣道蒙骗一般失望。 “走往何处?”杜希文见他的神情反应过激,追问道。 与贾嗣道相约这一段,侯宁却是记得的。他是曾经承诺骗到谢平所藏的宝贝,卖给由贾嗣道介绍的买家,所得银两一人一半。可是这事偏又不能告诉杜希文,侯宁心中思绪翻涌,眼睛不安地偷瞄着杜希文的神色。 为何贾嗣道这一出去竟然一天呢?难道自己之前已经将那宝贝偷到手并且交给他了?那他此去完成交易,不是就私吞了银两?买家是贾嗣道找的,自己又不在现场,他说交易了五两实际上以万两成交,自己不也是被蒙在鼓里么? 想到这里,侯宁对着杜希文行礼道:“不劳先生费心了,我自己去找他!” 说着转身而去。 章无象对着钟敬抬抬下巴。钟敬会心一笑,弯下腰好像要捡拾东西。 杜希文放下茶盏,抬起眼忽然发现刚才跟着侯宁进来的钟敬不见了,而章无象和龙晏都毫不在意地喝着茶。杜希文不相信是自己花了眼睛。钟敬魅惑众生的眼睛仿佛还在嘲弄地瞧着侯宁,竟在在杜希文眼皮子底下眨眼无踪。杜希文看看龙晏,这少年在侯宁进门之前,便一语断定侯宁会带着他们找到贾嗣道,这都是什么?戏法么? 堂堂乐义书院,不能就这样被人玩于股掌之中。杜希文一定要弄清楚贾嗣道有什么阴谋,也一定要弄清楚龙晏、钟敬等人的这似有备而来的奇怪行为。 “既然这小兄弟说那十几名学子中毒在我书院之中,而贾嗣道又是投毒施害之人,我便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断不能被有心之人污了乐义书院的名声。” 章无象听杜希文如此决断,便一撩衣袍站起身来,“不瞒希文兄,我今日便是为着找到这投毒者,查出解药在何处,以救治那些中毒之人。我这两位朋友,都是身怀异能之人,有些行为不便解释,还望希文兄谅解!” 杜希文知今日之事奇异,但他为人本就耿直,前些年在官场又饱经磋磨,处事更加慎重,只见他对章无象拱手道:“既如此,呈祯一定有办法知道贾嗣道的踪迹,我便与你同走一趟,若他还以我书院名声作舟作筏行不义之事,饶他是何方贵戚,我也便定要查个明白,否则断不罢休!” 章无象看看龙晏,龙晏道:“四哥放心,钟敬已经跟着侯宁,马上就要赶到大丰赌坊,一旦侯宁见到贾嗣道,便可知两人诡计。” 章无象一点头,将苏昭祎唤来交代好谢平,又对杜希文道:“还请希文兄闭上眼睛。” 杜希文闻言照做。龙晏拉住章、杜二人,转身消失了。 谢平看着三人消失,半天合不上嘴巴。 大丰赌坊并不是闽州最热闹的赌坊,因此钟敬盯起侯宁来直如游戏一般。然而,侯宁奔到大丰赌坊,却不知到何处找贾嗣道,他好在几张赌桌前找来找去。不出钟敬所料,他没有寻到。 钟敬不懈地一笑,一甩手就将一个荷官推到了侯宁身上。 侯宁虽非官身,但僚气不小。因是孤儿,于光本对他自小放任,偏于光本在连成意身边很是吃香,被连成意以皇帝的名义收为义子,这侯宁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便也以皇亲国戚自居,一向自视甚高。这会子被这荷官无意冲撞,少爷脾气爆发,甩手就给了荷官一个耳光。 荷官大怒,“如此不长眼的东西!敢在爷的地盘撒野!来人啊,给我绑起来!” 几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一下围拢来,不容侯宁开口,抓起赌桌上的一块抹布,就塞进了侯宁嘴里,又用大粗麻绳把他五花大绑丢在了荷官面前。 荷官把脚踩在侯宁脸上,“知道爷是什么人么,就敢打我的耳光!你这是嫌命太长啊!”说着脚下用力,生生把侯宁的脸踩出血来。 第86章 缓策 “哎,别误会,别误会!都是自己人!” 钟敬顺着话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书院院服的男人从内房中跑了过来。 “贾先生认识他?”荷官不屑一顾地看着侯宁,脚下放松了力道。 贾嗣道走到荷官身边低语几句,荷官一抬手,几个打手三下五除二解除了侯宁的捆绑,将他拉起来甩到了一把椅子上。 侯宁用手猛地一擦嘴角,不吭一声,却又满眼怨毒地看着贾嗣道和那荷官。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可是已经拿到了东西?”贾嗣道问候宁。 “东西?东西没有交给你么?”侯宁疑惑道。 荷官恼怒地望向贾嗣道。 贾嗣道连忙解释:“本来约定今日将那裱画匠的东西拿给您,可是我去找侯宁,他并不在啊,那东西确实没有拿到……” “哼!贾先生是知道我的脾气的,骗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被我沉进了南海,现在恐怕都被鲨鱼啃得不剩骨头了。贾先生是明白人,既是已经拿了我的定金,又将那些仿画以那等高价卖给了我,就一定不会把自己置于死地吧?” 贾嗣道闻言色变,连连保证:“我们一定尽快将那东西送来,而且那些画作也会找到陈夫人盖上她的印鉴,断不会让您吃亏就是。” 荷官懒洋洋道:“我们南丰城虽在南海深处,却不受大燕律法约束。不管是你们还是那些人质,只要我想让你们死,你们便没有活的机会。而你们那些在大燕京城的官员亲戚,不仅处置不了我,只怕找都找不到我。千万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 钟敬已经隐去身形,此时听到贾嗣道和荷官的这番对话,抬脚就要踹过去。 龙晏拉着章无象和杜希文此时闪现在赌坊中,龙晏一拍钟敬,几不可闻地说道:“赶紧起个结界!” 钟敬一看杜希文也来了,咧嘴笑笑,默念口诀,双手一抬,将自己与龙、章、杜三人隐在结界中。 侯宁见荷官如此霸道,心中明白贾嗣道只怕已经受过某些教训,便也收起了一较雌雄的想法,等着贾嗣道与他周旋。 “您看,我这几次带来的画作,如果都盖上陈夫人的印鉴,卖个几十万两银子都没问题。陈夫人的印鉴,就是陈储画作的最后一道防伪手段。她的印盖上,那些画不是真迹便也成了真迹。只是陈夫人失踪,这事不那么顺利。而那谢平手里还有东西,这可是侯宁亲眼看到陈夫人失踪之前专程到乐义书院交给谢平的。即便那东西不是那两枚印鉴,也有助于证明那些画是陈夫人的私藏。现在,我们二人都在这里,怎会以性命开玩笑?肯定会尽快交东西交给您!” 杜希文见贾嗣道如此嘴脸,只恨不能手刃了他。 章无象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加忍耐,静观其变。 贾嗣道走到侯宁身边,“东西可曾找到?” 侯宁沮丧道:“我印象中已经拿到,只是在寻你的途中,被人推下枯井…….” “那可是印鉴?” “我……我记不起了。” 荷官闻言,怒甩衣袖,进了内堂。 赌坊中又开始赌了起来,乌烟瘴气霎时回归。 贾嗣道一把拉起侯宁,躲到了一个人少的角落。贾嗣道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抽出一张递给侯宁。 侯宁只觉得手中的银票是烫手的山芋,“那东西我只记得好像已经拿到,但是真的记不准了。或许还在谢平那里,又或许已被人在推我下井之时夺走。这我也不敢再回去找谢平啊,如果前期我得手,他一定已经起了疑心。”他看看贾嗣道,试探道:“要不,咱们将实情与那南丰城的人言明,这次这生意不做了……” “他们给了定金,交出东西便罢,交不出咱们不仅要把到手的钱都还回去,搞不好还要搭上性命。”贾嗣道低狠道:“何况,前几日,我为了让他们高价收画,还帮他们对来书院访学的十几个人下了毒,而且把人都交到了他们手中。要知道,这些学子家里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要么世家,要么巨贾。如现在跟他们摊牌不做这单生意,他们万一恼怒,将这事捅了出去,咱们不仅在书院呆不下去,搞不好还要被交予官府,你我在京城中的关系能够冒着悠悠众口,顶着这些官贵的压力,把咱们捞出来?” 侯宁心知自己的兄长虽然关照自己却绝不会冒这种风险,当即泄气,又抱怨道:“那些学子可还活着?你也是轻率,卖画就是卖画,为什么要替他们下毒掳人?” 贾嗣道一把推开他,“你在这里坐享其成,还要说此等风凉话、当事后诸葛么?我若不帮他做这件事,怎会将那些伪画卖出那般高价?” “可是那些人若死在闽州,咱们如何能独善其身?” “那个荷官说,他们城主有解药,只要中毒不超过五天,便无性命之忧。” “可是那些人不是三日前到书院去的么?这样算来,中毒岂非已经是第四日?” “所以啊,要赶紧找到谢平的东西,完成交易,咱们就脱身了。那些人有那个城主提供解药,之后是生是死便与咱们没了干系。” 侯宁想想那些世家财阀的能量,没有胆量冒这个险,“要不咱们先把解药偷出来给那些学子吃下去,别真的搞出这许多人命不好收场。” 见贾嗣道犹豫,侯宁又道:“谢平的东西,我是真的拿不准有没有拿到过,万一是中途坠井时被人偷走,那就更不好办了,我连袭击的人都没有看清……” 贾似道见他如此说,便也下了决心,“那就依你所言。正好,我听那荷官说南丰城主也在闽州城里,你跟我来…….”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赌坊,拦下一辆马车往城外跑去。 杜希文对章无象拱手道:“我先为乐义书院的名声,向各位致谢了!不然,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人正将我百年书院送进人命官非!” 章无象道:“现在不是说客套话的时候,拿解药要紧!” 杜希文道:“我杜希文虽为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但这次想请各位带我同行,我要亲手将解药给那些受害的学子喂下,给我书院一个心安。” 钟敬笑道,“这个不难。山长抓住我的衣袖。” 龙晏也拉住章无象,四人转眼闪出赌坊。 第87章 旧部 贾嗣道带着侯宁来到闽州城边一个偏僻的小院。 “你怎知他们南丰城的城主住在这个院子里?”两人跳下马车,侯宁左看右看难以置信这个看似普通人家的院子里住着事件的控盘人。 “我被那荷官赌输了所有的钱,提出要用陈储的画抵赌债,但多出来的要付现银给我,他一口就答应了。你也知道我手里十几二十幅这样的画,就报了个天价给他,他也一口应承。我怕其中有诈,曾连着几天悄悄跟踪他,有一天便跟到了这里。第二日,我便拿到了定金。 我又将可能会找到陈储龙图遗作的消息透露给荷官,他便带我亲自来见了这院中之人。这荷官平日眼高于顶,唯独对这院中种菜之人点头哈腰,称其为城主,一定不会错了。” “龙图?龙图是你我奉朝廷之命暗中查找的国宝,咱们这些年潜伏在闽州,便是为了此图,况且就算找到也是要交给朝廷的,如何能私下卖给这些南丰人?那可是也要杀头的,断断不行!”侯宁一听连连摇头。 “你傻么?这些南丰人懂什么龙图?你守着谢平,他可是最知道陈储作画习惯的人,经他的手造一张龙图转给这些蛮子,难道还难么?南蛮子对那龙图的出价可是这些仿画的几十倍!” “你也不是不知道谢平,轴的像个榆木疙瘩,你要是能说动他伪造一张陈储的画,我管你叫大爷!” “何须让他亲自动手?我们只需打听清楚龙图的细节,找个高人仿出来,再把谢平所知晓的印信等都悄悄搞到上面,不就成了?大把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就算能把龙图卖给他们,这解药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吧?”侯宁瞄了瞄小院简单的木门,“那蛮子城主能住到这种地方,身边一定有高人保护,咱们两人又不会武功,如何能成事?” 贾嗣道看看周围,低声道:“那些毒药,其实我还留了一些。” 说话间,贾嗣道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咱们打不过他们,偷偷给他们下个药还办不成么?他们哪怕只一人中毒,拿城主也会施以解药。咱们趁机偷出去就行了。” 钟敬早在他们身旁设了结界,与章无象、龙晏和杜希文隐身其中。钟敬笑道,“看来,还需我助他们一臂之力。” 龙晏开心抚掌,“我也去!” 贾嗣道并不知晓身边有人,一拉侯宁,俩人悄悄从大门边蹭了进去。 龙晏一拍钟敬,两人也隐身进去。 “不是要帮他们一把么?”龙晏笑道。 “你且看好!”钟敬手一抬,那两人身体也被一个结界拢住。 两人未曾察觉,依旧鬼鬼祟祟地在院中左右闪躲。 龙晏看得乐不可支。 院子临西墙,开了好大一片菜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人挑水浇菜。地头一张小案,正好放着一壶热茶。 贾侯二人对望一眼,心道这壶茶摆在那里,岂非上天助我? 老仆放下水桶,走到男子身边一阵低语,男子照着老仆的肩头一拍,老仆点头,驮着背走进屋去。 一会儿功夫,屋檐下书有“闽望山房”的牌匾被取了下来,老仆在牌匾边缘摸了几把,掏出一个油布包着的药包来。 钟敬一拉龙晏,“这老仆也是修道之人。” 龙晏一愣,“那他们可是已经察觉到咱们?” 钟敬拉龙晏就地坐下,“先观察,别妄动!” 贾嗣道和侯宁看到老仆的举动也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而那老仆却似眼盲一般,直接从四人身边走过,把药包放在茶水小案上,又去挑水了。 贾嗣道和侯宁面面相觑。 “那药包里就是解药?”龙晏问道。 “你且算算?”钟敬笑眼迷离,瞟了瞟那城主。那人嘴角含着一丝冷笑,眼皮抬也没抬,依旧忙着种地。 龙晏凝神观想,“这男子是四哥故人,会拱手奉上解药。” “啥?”钟敬笑着伸手摸向龙晏额头,“师叔祖,你这是祝福咱们马到成功么?” “我说真的。”龙晏闪身便出门,钟敬赶紧引着结界跟上他。 不一会儿,龙晏、章无象和杜希文都入院中,钟敬打着结界做好防护。 “四哥,你仔细看看,那种菜之人你可认得?” 章无象仔细一看,那男子身材高大伟岸,一看便是北方人氏,两只手也是筋肉骨节突出,十分有力。“他是练武之人,且长于弓矢,成就很高,非甘居人下之辈。此人面善,可是我却想不起他是谁。” “那便试试!”龙晏说着,飞身起跳,一掌拍在侯宁背上。 侯宁吃了一惊,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俯冲而去。将要冲到茶壶附近时,男子忽而斜身疾冲,快步到达小案一侧,长手抄起茶壶和药包稳落到了一旁。 侯宁收不住脚,还没有反过神来,就直接磕到案旁。 “既是要来取药,便也须有些本事。这是要掩耳盗铃么?”男子开口却是京城口音。 章无象凭着这声音和功法,马上想到了这是何人。龙晏看他神情,一拉钟敬,示意他除去结界。 章无象边走边扬声道:“大功封门正气至,百步踏泉神相呼。” 男子一愣,“来者何人?何以知晓我丰氏阵法的口诀?” 章无象道:“我是章呈祯,前相章渊第四子。” 男子细致辨认,从章无象轮廓中辨认出章渊的影子,这才一拜到地:“丰百谷拜见四公子!” “即为我大燕旧部,何以投毒作乱,为害民生?” “丰百谷并非设计陷害中原,此番筹划不过是想替冤死的章相及十六义士平冤!” 章无象脚步一顿,随即说道:“依你之计,如何平冤?” “逐步控制大燕的商业和世族,使我南丰小城虽远处南海,依旧可以架空朝廷,操纵时局,终有一日,彻底平冤!” “我还道这南蛮之地竟如此有韬略,能够想到扼制我大燕商路和贸易,且行事如此有恃无恐,定有盖世奇才,不曾想却是自己的故人。”章无象几步走到丰百谷身前,弯下腰道:“你可知道,已有众多无辜之人被你这复仇大计卷袭,将要失去性命?” 第88章 解药 “章相和他手下十八猛将在被朝廷设计陷害时,也有很多无辜的兵士和百姓被裹挟其中,为什么没有人制止?我爹丰浒及十五名将领在荆江一战死去,十八将领只剩两名叔伯活了下来,却是心灰意冷、消极避世,一个被逼得当了和尚,一个做了道士,不知云游到哪里。” 丰百谷说着站起身来,他的身量略高于章无象,于是他微微低头睥睨着章无象道:“我还道是今日得逢旧主,可以同进退共努力,使大仇得报。没想到,我的旧主非但不提报仇一事,反而先来指责我不应伤及无辜。看来,你我终将殊途。” 他拿起药包,“我这老仆算出你们摸到我这里,图的就是这解药。我让他拿给你们,就是不想在与你们打斗上浪费精神。我是有大仇要报的人,有大事要做。少了个把人质,改变不了战局。 你要去救人,那便去救。可是不要指望我听你的指挥。我蛰伏南海小城、筹谋十几载,早已历尽千辛万苦,在报仇一事上绝不做半途而废之想!” 章无象神色端凝,“家父及众将士之冤死,呈祯一刻未忘!但报仇的对象,不是大燕、大燕的江山和黎民,而是那些谋权篡位、奸邪营私之辈。如果不能作如是想,报仇何益?以命易命么?把中原重新拉入战火么?让黎民百姓在铁戈马蹄之下离散悲哭么?” 丰百谷眼睑抽动几下,复又脸色坚凝如铁,不为所动。 龙晏站到章无象身边,将章、丰二人拉至一旁,冲着钟敬一抬手。钟敬会意一笑,抬手为他们起了结界。 “这位兄台,我四哥的话,我劝你还是听上一听。否则,但有四哥牵制,就凭你们一个南海小城,也是扳不倒我大燕商贸的。你之前得手,是因为我们尚未察觉,此番我们既然来了,你觉得还有多少胜算?” 丰百谷看看章无象,仍然是不服气的神情。 “不要说你们之前的布局已经被我们釜底抽薪了,就是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就知道是不是要向四哥投诚了…….” 龙晏翘起脚扳住丰百谷高大的肩膀,让他耳朵凑近自己的嘴边,如此这般描绘一番。 丰百谷听着,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越来越明显。“当真如此?” “那可不是当真如此?那假皇帝连成意现在还被我麻翻在皇宫里,若不是中间出了你这个岔子,我们就留在京城收拾那贼盗连素了!” 丰百谷本是武将之后,性格爽直干脆,他看看章无象,抬手抱拳道:“丰百谷愿以四公子马首是瞻!只求有朝一日大仇彻底得报!” 龙晏对着钟敬一挥手,钟敬撤去结界。龙晏道:“你呢,之前缺德事也是做得太多,这包解药能救个十几人,还有多少是被你们摄了魂了的?都藏在了哪里?陈储遗孀和陈小姐又被口在哪里?赶紧对我四哥交代了,省的还要费力气去找人。” 丰百谷一愣,“摄魂?我丰百谷尚武之人,怎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钟敬见他不承认,溜达到他面前道:“这下毒一事也不那么光明磊落,你还不是也干了?” 丰百谷道:“这又不同。此番所毒之人,都是当年曾经参与陷害我父辈的恶人之后。我费尽心力将他们从京城诱导至闽州,就是为了充为人质。下毒总比将他们打伤致残来的仁慈!” 钟敬看看章无象,又看看龙晏,问丰百谷道:“这么说,摄魂一事,你真的不知情?” 丰百谷还没回答,龙晏脱口言道:“他不知情。” 钟敬一乐,“你又知道了?”但是,钟敬和章无象等人都知道龙晏所言不虚。 章无象问丰百谷道:“你带入闽州的随人中,可有善摄魂之术的?” 丰百谷心中疑问窦生,看向老仆。老仆道:“派驻到德化寺的相承和尚,来自东瀛,据说善使控人心智之术。” “又是德化寺!”龙晏大怒。 杜希文上前道:“还是先找到受毒的京城学子,先给他们吃下解药吧!” 章无象见丰百谷垂头不语,知道他心中尚有心结,便代他做主,将药包递给钟敬,托他带着杜希文回到青霄园背后的院子去救人。 “嘿,那侯宁和贾嗣道呢?”龙晏左右没有看到这两人的身影,脱口问道。 “被我收拾收拾发回书院的枯井了。”钟敬笑道。 龙晏冲他竖竖大拇指,知道钟敬所谓的收拾,不仅是保证他们二人绝对逃不了,还能保证他们对赌坊之后的事再也记不起。 “这相承和尚,非我十八将后人,我与他一直以来也只是以利相交。这次,他借我为报仇设局的机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知道又打的什么算盘!” “那咱们何妨前往德化寺一探究竟?”章无象道,丰百谷正中下怀。 龙晏也不废话,冲着钟敬一点头。钟敬拉住杜希文去送解药,龙晏则拉住章无象和丰百谷点足之间到了德化寺。 丰百谷双足落地,看着眼前的稀稀拉拉路过的几个和尚,再看龙晏时的眼神就满是惊异。 “身怀绝技,转瞬即至,哈哈哈。”龙晏打着哈哈,拉住了一个小和尚,“烦请通报一下相承和尚,就说南丰城主到啦!” 小和尚一溜烟跑去报信。 丰百谷喝彩道:“这位小兄弟,瞧不出你功力这样强,如此身法,怎会恐惧相承等人的摄魂之术?” 龙晏“呸”地一声,“谁说我怕他?这不是还有陈夫人和陈小姐尚未找到么?无论如何今天得诱使他透露出二人的去向。” “如何断定这二人也已被相承摄魂?” “我也只是猜测。陈家老早就说这二人已经失踪,却不找不问,而陈夫人之前将重要得印鉴交予他人保管,也只说已被人挟持。这失踪一说,着实可疑。相承目前嫌疑最大,先要从他这里下手!”龙晏有板有眼地说完,就见章无象微微一抬下巴。 龙晏和丰百谷顺着他示意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又黑又瘦的和尚由那小和尚带路,正往这边走来。 丰百谷往前一站,龙晏和章无象跟在他的身后,龙晏往前微微一探,对丰百谷低言道:“别露馅!套他的话,不然这和尚未必肯承认自己所为的缺德勾当!” 章无象嘴角不由自主勾了起来,他轻轻一咳示意龙晏收敛。 相承远远道:“城主今日缘何亲自前来?可是要事?” 丰百谷道:“我来看看船——” 龙晏赶紧与他耳语道:“莫提船只!” 丰百谷话音未落,中间转向,“散散心。” 相承看看章无象和龙晏,“这两位是?” 丰百谷道:“是我新收的两位谋士,对中原文化甚有研究。” “失敬,失敬!”相承拱手致礼,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审视。 “相承师父近日可曾入城?”丰百谷貌似无意地问道。 “久未。”相承一听丰百谷的问话,语气中便有了一丝戒备。 “城中近日连现人口失踪,搅得人心惶惶,十足令人厌烦。”丰百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相承的神色。 “如此,城主出来走走也好。”相承笑着,将三人引致一间安静的客堂,安顿他们入座,便称:“贫僧去取点好茶请城主尝一尝,城主且稍等。” 龙晏一看相承脚步匆匆而去,又见章无象一点头,忙闪身跟随而去。 相承匆匆行至一间偏僻的僧寮,敲门进去。龙晏一瞧,巧了,正是那晚假和尚的所在。龙晏四下看看,见这里只有这几间僧寮,没地可躲。正在发愁,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情急之下,龙晏跃上僧寮房顶,俯下身去。 第89章 寺中 海涛拍岸,声声入耳。 龙晏看看屋后的崖壁,干脆躺在屋顶上进入了观想。 屋内一个极其肥胖的男人躺坐在床上逗着一个扮成小和尚的女子。相承着急地在旁边不停踱步,“赶紧想一想,如何将这丰百谷打发走!” 胖子哂道:“丰百谷一介武夫,怎会是你东瀛第一商人毛利相承的对手?” 床上慵懒的女人也瞟了相承一眼,挖苦道:“哟,这还是咱们的相承公子么?怎么像是被中原人吓着了?反正咱们在这里已经赚足了钱,还有大批的财宝就要装船运走,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一把火烧了闽州城,咱们回东瀛。” 相承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着逃跑!” 胖子道:“她说的不对么?你还真以为那丰百谷是个永久的冤大头?他能在中原给你开一辈子道,你能跟在他身后赚一辈子钱?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那丰百谷一旦发现咱们背着他做了什么,立马就会卸磨杀驴!”一看相承秃秃的头顶,胖子立马改口道:“过河拆桥!” 相承愤恨道:“虽然已经赚了一些钱,但我们在中原的布局却还刚刚开始,未来整个大燕东南沿海的商路都将被我毛利家族控制,到时候不仅是贸易,就是大燕与附属国的交流也得看看毛利家族的脸色!可是现在丰百谷起了疑心,眼看着大好的前景就要断送,如何能心甘?” 胖子道:“不心甘便又怎地?要我说,抓紧将那些被摄魂的瓜子处理干净,反正也用不上了,还省得惹来麻烦!” 女子抛一个媚眼给相承 ,“要不就通知他们的家人,每个送三千两银票来,不然撕票!能赚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白忙活这许多天。” 胖子啐了一口,道:“妇人就是妇人,眼里只有钱财。别说现在丰百谷已经起了疑心,就算他不起疑,如此众多的绑架要紧连着付赎金,官府还能袖手旁观么?别做那个发财梦了!” 相承道:“与今之计,只能打死不认了。”他推了推胖子,“你赶紧召集药师和摄魂师,将那些瓜子除去摄魂的一切痕迹,趁今夜无月丢到江岸上!一定要做得干净。” “那陈氏母女呢?”女子问道。 “她们自然是要带走!这可是摇钱树!毕竟陈储的画卖一张少一张,价钱只会越来越高,这可比做贸易买卖省事多了,”胖子笑道。 “丰百谷想也不要想一招治我!我毛利相承绝不会轻易放弃控制中原!” 相承恨道,“你们好好藏在这德化寺中,要是被中原人知道你们谋财害命的这些坏心思,只怕还没走到街上就没了性命!”说完,急匆匆走了。 哼,坏事做尽还想装无辜?偏让你装不得。龙晏转身飞离屋顶,一闪坐到了章无象身边,竹筒倒豆子般对他耳语道:“相承等人来自东瀛,妄图控制中原东南沿海商贸,他们有药师和摄魂师,今夜便要将被摄魂的人丢到江边。陈氏母女要被带去东瀛,他们还要卖陈储仿画。” 丰百谷闻言,怒目圆睁,“在我中原之地,他们怎敢如此妄为?” “你这是还有质疑么?”龙晏讥讽道,“你在前面搭台,人家在后面唱戏;你在前面铺路,人家在后面敛财。事到如今,你还对那毛利相承抱有幻想?” “毛利相承?” “就是那个来自东瀛的假和尚。” 丰百谷骂道:“竟然是个假和尚!都怪我,早该对他和他的人多加留意的!” 龙晏道:“现在不是讨伐他们的时候,不知道还有多少被摄魂的人被他们藏了起来。今夜之前,一定要稳住他,让那些他们所谓的‘瓜子’都能被放到江岸上,此后再把这些坏蛋一网打尽!” 丰百谷一听有理,又问道:“那么这些被摄魂的人,现在何处?” “被我师兄救起一些,但是应该还有在我们赶到闽州之前被摄魂藏匿的,那些却不知在何处。今夜……”龙晏还没说完,相承领着一个端了茶盘的小和尚进来。 “城主这是——”丰百谷还是一脸愤慨,相承不禁疑惑。 “哦,我这兄弟年轻,说话不知轻重,冒犯了城主!”章无象拉了龙晏一把,龙晏赶紧对丰百谷拱手道:“还望城主见谅!” 丰百谷一愣,马上领会了章、龙二人的掩饰之意,配合地“哼”了一声。 相承干笑着,张罗着给三人送上茶盏。 龙晏闷声不语,眼珠子一转,心中念道:“要想办法让这些东瀛人都集合起来,于今夜一网打尽,不能让他们分头行动,更不能漏掉一人。” 章无象点头。他与龙晏有赤心相连,龙晏在心中一起念,章无象便已经察知。 “咱们三人顾不过来,我得回去把钟敬找来。”龙晏心道,章无象再点头。 龙晏左顾右盼,好像对庙中事物十分好奇,章无象对着丰百谷拱手道:“我兄弟第一次来德化寺,城主既是来散心,是否能带咱们游览一番?” 丰百谷一看龙晏正对着自己眨巴眼睛,知道他又有主意。便笑道:“那便劳烦相承师父带个路?” 相承心中惦念着晚上的诸多安排,可又苦于不能直接拒绝丰百谷,只好陪笑着走到院中。 龙晏二指点住一颗石子,心中起念。石子被龙晏用真力驱使,飞起来砸在了相承的光头上。 相承大吃一惊,转过矮小黑瘦的身体,在院中警惕地四下观望。 “哪个和尚如此大胆!竟敢偷袭!”龙晏喊着,哐哐跑到院门口一阵张望,“那个挑水的,是不是你?你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说话间,龙晏窜出院门,哒哒哒一阵脚步跑远了。 相承摸摸光秃秃的脑袋,阴沉地观察着丰百谷和章无象。章无象故作尴尬地一笑,对相承拱手道:“我这兄弟沉不住气,总是手脚比脑子快!” 丰百谷见相承仍在搜听龙晏的动静,便打岔道:“他才多大的年纪!”又对相承道:“这些日子被杂事搅扰,心中总不安宁,不如你带路,咱们到大殿上拜上一拜?” 相承只好弯腰念个“阿弥陀佛”,带着二人往大殿走去。 章无象一直盯着相承,见他边走边将右手探进袖笼。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细又薄的东瀛鬼刀。 章无象微微冷笑,抬头间发现丰百谷正看着他。章无象冲着旁边低头走路的相承几不可见地一抬下巴。丰百谷会意,轻描淡写地整理了一下袖笼,章无象看到了一把软剑早已藏在其中。 第90章 临逃 丰百谷在大殿中叩拜完成,正待出殿,就见相承眼露精光,口气阴沉地对章无象道:“这位先生,本寺依山傍海,山中多有猛禽野兽,还是想个办法将您那位兄弟唤回来吧!” 章无象与丰百谷对望一眼,丰百谷手中暗暗握紧了软剑。章无象心想,这相承以德化寺为基地行恶,此时肯定是害怕龙晏在寺中到处跑,发现了他的诸多秘密,殊不知龙晏此时并未在寺中。而龙晏不在寺中这回事,如果被相承发现了,只怕更加让他惊恐。 相承见章无象只是微笑,并没有立即搭话,手握东瀛鬼刀就要出袖。 三人走出殿外,却见龙晏正悠哉悠哉地坐在殿侧台阶上。 章无象笑道:“这不是回来了?”龙晏佯装擦汗,“我找了又找,没想到你们到了大殿,怪不得院子中没见踪影呢!” 章无象走上前问道:“那肇事的和尚可曾找到?” 龙晏知道他的话中机锋,咧嘴一笑道:“自然是找到了,教训一番,扔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丰百谷脑筋一转,立刻明白龙晏已经带来援手,且已经安排到合适的位置去了,当下哈哈大笑,“小兄弟果然好身手!” 相承陪着干笑几声,手中鬼刀悄悄又藏回了袖中。 丰百谷等佯装告辞,相承到寺门相送,目睹着三人慢悠悠地逛着走下长长的山路。 三人身影一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就匆匆赶回了那间僧寮。“速将药师和摄魂师召来,情况有变!” 龙晏和钟敬悄悄落在僧寮屋脊上。 “何以有变?”胖子甩开女人不安分的手,倏地坐了起来。 “丰百谷和他的谋士应该不仅是对咱们起了疑心这么简单,”相承道:“那个小个子应该已经把庙里的地形摸了一遍。” 胖子大呼一句东瀛语,抓住了相承的胳膊。 “说了什么?”龙晏问道。 “我哪知道,大约是骂人。”钟敬躺在屋脊上,看看夕阳。 相承狠狠道:“妈的!可能是摄魂师露了马脚,把丰百谷引到了这里。他一再试探摄魂一事,今晚必须要处理的果断干净!” 胖子似乎并没听到,还在那里抓着相承的胳膊用东瀛语大呼小叫。女人冷笑一声,“住口吧!还不速去召回那几个人,商量今晚如何行动!” 胖子看住相承,相承一点头,胖子从一个小笼子中放出几只闪着荧光的蝴蝶。女人打开窗户,蝴蝶扑扇几下翅膀,飞了出去。 “这是要累死爷啊!”龙晏苦于盯梢不得离开,与钟敬在屋脊上等了月初东海。 钟敬躺在瓦片上,悠闲地望着月光下的海面,“其实,你只要略略观想,不就可以知晓那些人何时才能到么?非要等在这里看着他们进屋?” “这你就不懂了,就好像瓮中捉鳖,眼看着王八一个个爬进去,再一抓一瓮,那多有乐趣!” 钟敬“哧”地笑出声来,“你还别说,那胖子还真像个鳖!” “嘘——”龙晏赶紧伏下身体,指了指下面,“来了。” 只见一个着装清新雅致的少年和两个蒙着面纱的少女走进僧寮,三人一语不发,见到相承就跪地行礼。 “情况紧急,就别搞这些虚礼啦!”相承看着三人退到一旁站好,才开口道:“你们五人今夜务必离开闽州!” 少年用手反复比划,一脸疑问。 “原来——”龙晏看看钟敬,用口型道。 “这少年和这两名少女,都是哑巴。”钟敬道。 相承不等少年放下手,一个茶杯砸了过去。“让你小心行事,不要露出马脚,你却搞得摄魂一事满城风雨!这回丰百谷已经敲打我了,今夜只能速速处理了瓜子,抽离闽州!” “丢到江边不就完了?何必对阿隼发脾气?”先前床上斜坐着的女子走到少年身边,拉过少年的手轻轻抚摸。 叫阿隼的少年嫌弃地甩开她,又开始啊啊地比划。 相承却不再看他,阴沉道:“丰百谷看来已经认定这摄魂者在德化寺,今日竟然差点与我动手。为防他破坏我的大计,今夜你们处理完瓜子带着陈氏母女先走。我和纳翔尽快交接完货物,再带船队离开。” 那名叫纳翔的胖子道:“不就是把这些瓜子丢到江边么?交给我吧!” “今日那个小子在寺院中跑动非常可疑!”相承道,“我改主意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瓜子全都抛进海里,还省得移动麻烦或者被人抓到把柄。” “这混蛋!”龙晏一听气忿不过,差点蹦起来。 钟敬一把拉住他,“稍安勿躁。扔到哪里都无所谓,反正死不了。” 龙晏闻言一笑,“这就靠你啦,八师侄的大徒弟?” “放心吧,师叔祖!”钟敬的口型还没有闭上,就听下面屋里发出一阵大笑。 “早就该如此畅快!早先你还要给这些瓜子丢到江边留条生路,搞得像个娘们似的。”胖子纳翔拖着一身肥肉走到两名少女身边,“也省得我这两个妹妹今夜劳累了……” 他还没能凑到少女脸上,就被两人啪啪地各扇了一个耳光。胖子恼极,刚要还手,就被相承喝住:“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死活!” 胖子挖苦道:“丰百谷来一趟,你就吓成这样,就这么怕他么?咱们不走,他又能怎样?” 相承脸色一沉,“你们不了解他。他之所以成了南丰城的城主,是从千百具蛮人的尸体上站起来的,心狠手辣,绝不留情。他今日既然带着软剑来,就说明已经做好了处置摄魂者的准备。此夜他们不走,只怕一两日便会被他的人揪出来示众,到时候不要说咱们在这里积累的财富,恐怕所有人的性命都要留在闽州。你要试试么?” 胖子被他说的打了一个寒战,转身冲着少男少女喊道:“八嘎!还愣在这里,还不快将那些瓜子扔到海里?” 相承道:“且慢!隼把耀夜和终津留下!” 少年一愣,看相承恶狠狠地用眼神施压,这才犹豫着到了两名少女面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另一个则眼含热泪,把手藏到了身后。 少年接过瓶子递给相承,却又转回身去强拉过少女背在身后的手。少年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片,剖开了少女的食指,从其血管中不爽分毫地抽出了一根极细的鱼肠。 “耀夜之毒需要保存在流动的血液中,不然就凝固无用了。”钟敬道,“毒液藏在他们的手指内,施毒时只要弄破指尖轻点一下即可。” “怪不得那些被摄魂的人毫无觉察,被这样娇弱的女子点一下,谁能起疑心呢?”龙晏道 相承却伸出手去,少年犹疑着拿起他的手指,却不敢下刀。相承猛地夺过刀来,势道凌厉地划破了自己的食指,露出了血管。少年只好将鱼肠埋了进去。 “这相承也够狠,能想出这等缺德主意。”龙晏道,“记得转告大家小心,不要被相承的食指点住!” “他留终津何用?难道他也是符师?”钟敬疑道。 “小心为上。”龙晏道,“看这相承贼眉鼠眼的样儿,他再穿靴戴帽也看着就是一肚子坏水。” 胖子见两人操作完毕,推了下房内墙壁上的一块石头。 一个密道出现了。 “没想到他们将人藏在了寺院中。你在这盯着,我去带四哥和丰百谷。”龙晏将要起身,就感觉身后一阵风来。 齐岱带着章无象和丰百谷落在了屋脊上。 第91章 自残 “来的好!”龙晏轻声道,“咱们分下工,四哥?” “齐道长、钟兄和百谷你们跟着去救人,钟兄务必找到陈家母女。我们两人到下面的石洞中去监视那些船,到底要看看他们运走一些什么!” 齐岱一点头,带着钟敬和丰百谷跳下屋脊,分头行动。 相承等人穿过密道,进入一间岩洞,几把幽暗的火炬勉强能看到洞中的情形。 相承一示意,两个看守的和尚快速退了出去。胖子和那妖艳的女人不声不响将洞中十几个动也不动的人推了一把。 齐岱等三人藏在暗处,仔细观察。 “这些人可是已经没有意识?”丰百谷低声问道。 “不能动而已,你看他们的眼睛。”钟敬道。 那些被推的人,尽管任他们摆弄,眼睛却无一例外地怒瞪着两个东瀛人。 “不许瞪!再瞪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女人喊道,胖子一听,转过身来打了躺着的每个人一个耳光。 相承一步向前,“掰开他们的嘴!”女人露出鬼魅的笑容。两人合作,把躺着的人挨个点上了一滴耀夜。 片刻,躺着的人眼神开始迷离。相承歪头招呼了一下被挑破手指的少女。少女只好上前,双手捏诀,默念咒语。 原来躺在洞中的人挨个站了起来,自动排成一队,跟着少女往外走去。 丰百谷刚要冲上去偷袭相承,齐岱一把拦住:“相承将耀夜藏在自己的手指内,便一定得用解药。等他拿出解药。” 丰百谷缩回黑暗之中。 人列走近了一道铁门,妖艳女人几下翻腾,先行一步到了门前。她掏出头上发簪点进铁门上的乌鸟图案。铁门咔哒一声打开,女子带着诡异的笑容与少女退至一边,看着那一列混混沌沌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落到了崖下的海水中。 齐岱一拍钟敬,两人旋而不见。丰百谷伏在暗影中,眼睛紧盯着相承。 相承见最后一个被摄魂者被女人也踹了一脚落入了海中,便冲着少年一伸手。少年从袖笼中掏出一个红色瓷瓶,先倒出一颗丸药递给被割破手指的少女,又将整瓶递给了相承。 相承一把夺过红瓶,一看少女正将丸药送向嘴边,他一掌拍过去,将丸药震飞到海中。 少年和少女初始一愣,接着便对相承怒目以视。虽然他们口不能言,但是丰百谷感觉,如果他们的目光是剑,只怕相承已经被捅成了筛子。 “坏了我的大计,也不能不受处罚。今日绫子只能以死谢罪了!”相承说着,掏出了袖中的鬼刀,身影一斜,鬼刀飞出掌心,直取少女印堂。 少年一个箭步挡在少女面前,鬼刀从他的脖颈正中穿过。血从破口处直喷出来,他浑身一阵抽搐,缩在了地上。 少女想要张开手臂抱住他,却被他喷出的鲜血溅了一脸,看上去十分恐怖。 妖冶的女人一下子愣了,看看地上的少年,又看看木呆呆的少女,一刻反应过来,扑到了少年身边,“隼,隼,你看看妈妈!” 少女吃了一惊,退到了石壁之后。少年脑袋一偏,死在了女人面前。女人跳起来找了一番,终于看到暗影中的少女,冲着胖子大喊道:“纳翔!杀了她!” 胖子慢腾腾挪到石壁之后,一双手掐住了少女的脖颈。少女挣扎几下,滑落在地上。 女人站起来捋捋头发,冲着相承魅惑一笑。 相承的手缩进袖中,用指尖掐破了食指。 女子一声冷笑,一把拉住了相承的衣襟,“我已经许久未曾画符了,那丫头”,她指了指站在一旁始终对少年少女之死冷眼相看的另一名少女,“虽然催眠术了得,这符却始终没学到。” 女人的手往相承怀中探去,“你以为没收了隼的终津,自己就安全了?” 她掏出那个装着终津的瓶子,“隼是多么天才的药师!纳翔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定不要伤害隼?”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相承想甩开女人却没有成功,“而且,是他自己冲到绫子面前才被我误伤的!你这个时候发什么疯!” 女子打开终津瓶子,将整瓶药液抛向空中,她放开相承,却双手在空中书符。终津的药液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缓缓飘逸,直到成为一张液体符摇曳在相承的头上。 “既然你已经把我的隼杀死了,我就不妨告诉你,陈氏母女早就被我转移了。你一死,我就带着她们和你的那些字画珍品回东瀛。到时候,不可一世的毛利家族不仅只能看着财富汇集到我的名下,以后要想与中原贸易,恐怕也要看我的脸色。” 液体符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降,相承看一眼头顶,又看一眼袖手旁观的胖子纳翔,“你们早就一致对抗我了吧?说来可笑,我还一直拿你当最可靠的兄弟,把在中原所有的关系、谋划和货源都交代给了你……” 胖子纳翔打断了他:“你拿我不是当兄弟,而是走狗。” 相承脸色一白,威胁道:“你们不要妄为!要知道我还有近千私兵和护卫,我只要发个信号,他们就能从不远的海岛上赶来,到时候你们以及你们想要私吞的货和财富,依旧逃不出中原!” “雇佣兵嘛,当然是谁给钱就听谁的。”纳翔笑道,“那些雇佣兵的酬金可都是我出面付的,只怕要给信号也只是我给信号他们才能来!” 相承紧闭齿唇,眼睛盯着头上的液符,暗中拿捏食指。 纳翔突然飞起了肥胖的身体,在空中抽出了一支尖刺长刃。相承一见他行动,便冲上液符,冒着被液符淋盖的风险,从一条最有风险的路经冲了出去,在女人和胖子的印堂处飞快地点了下去。 他落地后,举起装有耀夜解药的瓶子,“你们俩现在也只有一死,我马上就把这解药全都吞下去,也许还能看着你们被阿秋催眠后,自己走到海里,哈哈哈!” 女人恼羞成怒,一把击毙少女阿秋,随后就飞身来抢相承手中的药瓶。然而有人比她快了少许,后发先至。 女人眼睁睁看着眼前人影一闪,相承被人拉着从铁门跳入海中。 第92章 破迷 不一会儿,胖子纳翔的眼神开始迷离,眼前如梦似幻地飞舞着一群美丽的蝴蝶,蝴蝶争相抖动着翅膀,闪耀出一条玄幻的星河,穿过铁门,直探入大海和夜空。 胖子和女人仿佛被人召唤一般,摇摇晃晃走向铁门,胖子一脚落进海里,女人却在即将落海时被人抓住了胳膊。 钟敬轻轻落在铁门之内,衣衫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手中提着那个已经灵魂出窍的女人。 “这样死了太便宜你了,还没交代陈氏母女的去向呢!”钟敬说完,拖着女人跳下了崖石。 崖下藏着木船的石洞内,被相承等驱赶下海的人都已经被救了上来,相承脸色黑青,神智昏迷且已被五花大绑。齐岱和丰百谷已经从他手中夺下了装着耀夜解药的红瓶,逐个给被解救的人喂下。 钟敬把女人丢在一边,先卸下了她的各大关节,又对齐岱道:“师伯,这个也得给一颗,她把陈家母女藏起来了。” 齐岱抛过一颗丸药,钟敬捏开女人的嘴扔了进去。 龙晏探头探脑地来回看看,“这是将这帮坏蛋一网打尽了?” 章无象坐在洞口的一只船上,看着夜幕中的大海道:“找到陈家母女才算结束。” 丰百谷道:“他们还在着周边的一个小岛上养了千名左右的私兵。如没有猜错,应该都是周边海域的海盗。” 章无象道:“这些私兵必须找到。还有之前相承所订购的箭簇铁器,都藏在了哪里,也要查个明白。若不能尽除,对我沿海安宁、渔民生计和海陆商贸终将是大患。” 龙晏凑到章无象身边,“看来,关键是让这女人开口说实话。可是看她的样子,恐怕也不是个能配合的。”他扭头瞧着钟敬,咧嘴一笑,“钟敬?” 钟敬瞥他一眼,“师叔祖,你这是又要算计我啊!”他站起身来,甩着两条长腿也走到章无象身边坐下,“好巧不巧,我也在藏经阁看到过几本控制别人神识的书…….” “你这等天纵大聪明,既然看过,便是学会了?”龙晏笑道。 钟敬冲他一抱拳,“试试倒是可以,只是到时候师祖紫电招呼的,不能是我。” “放心!这也是济危除恶,师叔祖保证,紫电就算落下来,也楔不到你背上。” “有师叔祖这句话,那我就——”钟敬站起身来,走向女人倒地之处。 “钟敬!”齐岱严厉的一呼。 钟敬立即停下脚步。“师叔祖,二师伯,你俩先商量!”说完,一屁股坐回章无象身边。 章无象站起身来对齐岱致礼道:“道长,这几个东瀛人贼,私营兵武,惑民乱道,谋害无辜,还意图戕害我文化宗流、祸害我贸易脱钩断链,控制我东南经济命脉,其罪盈恶贯,实是死有余辜!我泱泱华夏,岂容这等匪盗巨贼于世!” 龙晏义愤填膺,“与盗贼何必讲道义!必须连根拔起,剿灭干净!不然,今日闽州,明日泉州!今日沿海一隅,明日广袤中原!” 齐岱道:“也罢!此贼恶贯盈!我修道之人,遇无道必伐。今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先除遗患,再立有道,我心悦服。不过——” 钟敬赶紧伏地听命,“师伯请讲!” “钟敬须当谨记,此等法术须当慎学,今后也绝不得擅用!若有违于大道,轻率妄为,祸及无辜者,我门中惩戒绝无分毫姑息!” 钟敬知道齐岱脾性,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实施这类法术,简直是在他的道义教理上触碰了底线。这个让步不易,于是钟敬五体伏地,郑重承诺,“钟敬绝不违背师伯教诲!” 齐岱持剑让至一边,钟敬一点头,丰百谷将相承和女人并列于一侧。 钟敬禀告天地,双手成诀,默念咒语,忽而一指那二人:“吾奉大法,掌日月星辰之转,使明即明,使暗即暗,使升即升,使落即落。运山川河海之流,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使北即北。起! ” 相承和女人果然闻声站了起来。 钟敬道:“我问相承,你的私兵在何处?货物在何处?都以何为号?” 相承老实答道:“私兵在崇平岛,货物在通世货栈,号令都以毛利家印及百树樱烟火为凭证。”丰百谷点头示意均已记下。 钟敬又道:“我问——” 转过头去向着丰百谷,“这女人叫何名字?” 丰百谷奇道:“我如何知道?这是相承的家仆。” 钟敬只好含糊道:“我问这东瀛妖妇,陈氏母女被你藏在何处?” 女人行了一个东瀛礼节,道:“在陈家祖宅。” “胡说!”钟敬跳起来,夺过丰百谷的软剑就封住了女人的咽喉,“师伯!这个女人还是清醒的!” 女人一看被钟敬识破,便藐视着钟敬道:“我横谷尤加利可是东瀛第一的符师!如果这般被你轻易掌控,不就浪得虚名了么?” “你不是中了耀夜?”丰百谷冷言道。 “那耀夜就是我指导隼提炼出来的,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如何克制它的毒性么?” “说的自己这么厉害,相承施害于你为什么不逃?”龙晏奇道。 “我逃呀!我假意坠海,谁也再找不到我,”女人媚态百出,嗲声嗲气地对钟敬道:“谁料你那般怜惜人,一把就抓住了我。” “鬼扯!”钟敬冷笑挥手,一阵掌风甩过去,女人仿佛被抽走了骨骼,扑通一声掉在了地面上,四肢还原了被脱了关节的状态。 女人伏在地上尖笑,“不好好待我,永远别想我说出陈家母女的下落,我可是凭着她们就能成为东瀛新首富的,我告诉你就等于断送了自己洪水般的财源。你想想,好好待我亏不亏?你是占了多大的便宜?” 钟敬默念法诀,女人忽然伏地呻吟。 “钟敬,你又做什么?”齐岱喝道。 “给她使个千斤坠,看看她说不说!”钟敬气道。 “大侄孙子,这倒怪好玩的,回头再给我演练演练!”龙晏晃到钟敬身边,看着女人千忍百忍至表情扭曲的样子,衷心赞道:“厉害!” 又劝女人道:“你快说了吧!钱财不过是身外物,何况能不能把那些钱放到你自己的口袋里,还得看毛利相承死后,毛利家族是不是找你麻烦。再说,你要是说了,我可以把你儿子隼的遗体拖过来,让你再看看……” 听到“隼”这个名字,女人忽然不再装疯卖痴,喃喃道:“你说话算么?” 龙晏一笑,分别指着齐岱和钟敬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是他的师叔,是他的师叔祖,我说话要是都不算了,你觉得谁还能说了算?” 女人无力地把脸贴在地面上,“那母女确实还在陈家祖宅。” 第93章 收兵 见龙晏还是不信,女人道:“你们去陈氏祖宅一看便知。” 钟敬看看齐岱和龙晏,两人对他都一点头。钟敬闪身不见了。 齐岱对龙晏道:“小师叔,这些被摄魂之人我先带回青霄园,让他们休养一夜,明日再问去向。” 龙晏一拱手,齐岱念诵之间,与那十几名混沌中人一起不见了。 丰百谷拉起相承对章无象道:“四公子,那我便去看看私兵?” 章无象道声“好,我估计相承所购那些铁器都将用于兵器,我让苏昭祎去通世货栈,将相承的所有货物先扣留封存,以免除后患!” 第二日,丰百谷凭借南丰城主的身份和相承的印鉴,接收了相承的私兵,并按照章无象的吩咐,将他们全数转去南丰城,改编为海上镖局运营。东瀛人毛利相承在大燕的其他生意,苏昭祎和丰百谷也开始盘点接手。 “想控制我大燕东南沿海的经贸和文化,毛利这帮东瀛人还真是太狂妄了一点!”龙晏撂下这句话,苏昭祎和丰百谷便加紧了对闽州乃至中原相承余党的清理,两人还商量着对东瀛往来生意严格限定了品类和路径,效率、进程和成果颇让龙晏满意。章无象一点头,丰百谷申请加入云泽盟作南海诸岛大掌柜的愿望,也便落实了。 而齐岱带回的耀夜等毒药的解药当夜便给那些被摄魂的少男少女服了下去,众人清醒过来,对这番经历都十分后怕,纷纷要拜谢齐岱救命之恩。 张翕在齐岱拿回解药的当晚便不见了踪影,齐岱便彻底执行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一贯作风,把在当地德高望重的乐义书院山长杜希文推了出来处理遗留事宜。 杜希文本想推脱,但是京城来的学子中毒就发生在乐义书院,并且又仰赖章无象等人才获救,于情于理,都不能拂了张翕、齐岱和章无象的面子,便硬着头皮挑头联系受害人家属。 不料,乐义书院因而声名鼎沸,又加上书院百年庆典在即,沿海各路名流竞相来贺,来人及贺礼往来不绝,整个闽州的酒馆、宾舍、商铺等各路生意眼见着火爆,十分之热闹。 最让杜希文意外的,是要求来书院进修的学子纷沓至来,名额已经约到了三年以后。乡绅、名流、世家、巨贾争着抢着要把孩子送到杜希文名下教诲,因为不仅他的学生科考成绩显拔,而且人家对学子们多么负责!不仅本院的学子极其安心学业,就连外地来短暂访学的学子在闽州遭遇了不测,人家都能想方设法营救回来,性命盘缠万无一失,这不就是最好的招生广告么? 于是,杜希文有一天专门来拜访章无象,“呈祯先生这是给乐义书院出了个大题啊!我乐义再不扩建,恐怕要把东南诸地的大家族得罪个大半啊!” 章无象一听,把苏昭祎招呼来,“将乐义书院周边的土地尽量多地买下来,按照希文兄的要求扩建乐义书院,满足学子们的求学要求,投资从我个人名下支出。所有投入不求盈利,只求保本。” 苏昭祎刚想抬脚离去,又被章无象喊了回来,“贫困子弟有志于学的,视情况免除束修银子,所有花费也从我名下支出。” 苏昭祎那可是行动力一流,备受龙晏和钟敬肯定的办事奇才,玲珑心肝,雷霆手腕,不出三日,扩建的土地便落实个差不多了。 杜希文便又拎了几坛好酒,登门感谢。喝到痛快处,杜锡文感叹:“可惜呈祯先生这般学问却无意教学,真乃我乐义学子之憾呐!” 章无象只能安抚他道:“我是定不下心神授业解惑的。不过,我倒是有个极好的人选可以推荐。” 杜希文一听,眼睛都笑成了眯眯眼,“呈祯先生所荐,定然鸿儒!不知是哪位先生?” 章无象道:“郭宗林郭公的孙女,郭津。” 杜希文听完一愣,却只好笑道:“郭师的孙女,虽为女公子,但我沿海地区民风开放,倒是也无不可。只是我印象中,这位郭津女公子这个年纪——” 章无象笑道:“确实只有九岁。” 杜希文手中酒杯一抖,洒出半杯酒来,“呈祯兄这是觉得我这几天太累了,逗我开心么?” “虽然郭津只有九岁,但是学问见识却不输郭公,堪称儒学巨臂。如能来乐义书院授学,实为众学子之福。”章无象心想,若非人家只有九岁的样貌,声名不显,不然偏安于东南沿海的乐义书院何德何能能够延请到大儒郭宗林? 杜希文把章无象端详来端详去,念他帮了自己那么一堆大忙,便顺水推舟送了个人情,“那便有劳呈祯先生相请了!” 再说钟敬那夜潜入陈氏祖宅. 因为那东瀛女人一口咬定将陈氏母女藏在了陈氏祖宅中,钟敬便挨着院落仔细搜寻。 龙晏不放心,跟过来查看。他见钟敬慎重归慎重,效率实在底下,便四面看看地形之后,就盘坐在陈家的主屋房顶,开始观想。 “钟敬?” 钟敬不敢打扰他,闻言便轻轻落在他身旁,“看出来了?” “陈家祖宅可有私塾?” “之前来打听,确实听说过陈家曾为本家子弟聘师设馆,不过,自从陈蛟掌家,这私塾便也散了。” “私塾散了,院子却在。正好被陈蛟献于那东瀛妖妇横谷尤加利,将陈储遗孀及其女儿封禁了起来。” “师叔祖是说,是陈蛟和那东瀛女人合谋,封禁了陈师母和她女儿?” “大侄孙子,我说话是咬舌头么?你竟然听不清楚?”龙晏笑道。 “这倒不是,我只是有点难以置信!”钟敬长腿一伸,干脆躺在了屋顶上,“那陈蛟可是陈师母一手指定的继任家主。只因陈储师和师母膝下仅有一女,陈师去后,师母不想女儿被人指责牝鸡司晨,徒惹闲话,便主动将家主之位让了出去,这陈蛟一贯在师母面前照顾周到,这个馅饼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来了几天,打听得不少啊,这都被你查到了?” “陈蛟称师母对我闭门不见,我就有些怀疑。当年我在陈师门下,那可是最有灵气的学生,师母对我最为关照。我此番送还陈师遗作而来,无论如何不该闭门不见。” “详情等你救出陈氏母女,一问不就知道了?”龙晏学着钟敬在屋顶上躺下。“私塾中有个独立的小院,铁将军把门,门口两株玉兰。” “你不与我同去?”钟敬笑着看他。 “你们先叙叙旧,我等个一时半刻。”龙晏一挤眼睛,指着头上青天道:“你还别说,这陈家祖宅是个看星月的好地方。” “那你就好好看!”钟敬笑笑站起身来,说话间就在屋檐下飞身而去。 第94章 自乱 月色之下,门口立着两棵大玉兰树的小院并不难找。 钟敬一看门上铁锁已然生锈,心头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他手指修长一伸,摆弄了几下锈锁,拿脚一踢,院门就开了。 一盏小油灯的昏暗灯光从半旧的窗纸后透了出来。钟敬微微敲门,一推就进去了。 陈夫人看着钟敬,半天后嘴角露出笑容。“当年,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这许多年过去,你却依然是当年的模样。师母却已经老的脱了形。” “师母可知我此番前来,是带了陈师遗作?这画,我找了十六年,今日终能完璧归赵。” “我知道张仙师一定会将这幅画送回来。可是,我还以为送画的人会是张朝真,没想到却见到了最为不羁的钟敬。” “我已在闽州寻访日久,没想到师母竟然被传失踪。”钟敬看看陈氏遗孀,又看看呆坐在床沿上的陈女。 屋子很狭小,当钟敬与陈母谈话时,陈女竟然半点反应没有。陈母见钟敬疑惑,便叹道:“小女是被那一日陈蛟与女巫作法吓着了。” “女巫?可是一个妖艳的东瀛女人?” 陈母闻言一愣,“你怎知她是东瀛人?” “不瞒师母,此女已被我们擒获,经她交代,我才找到这里。” 门口传来一阵呼叫,“这是谁?竟然将门大开而去?” 陈母慌忙道:“陈蛟来了,你快躲起来!”说着就将钟敬推进了屋内唯一可以藏人的帘后。 “大伯母,可是有人闯了进来?”陈蛟身短面白,猛地看上去就像一个铺子中精明的伙计,反而不像一个书画世家的掌家。 “何曾有人来?我与你姐姐每日待在这屋内,连喝的水都是你着人送来。”陈母叹一口气,坐在桌边拿起了绣花绷子。 陈蛟状似无意在屋内走了一圈,还掀起帘子来看了一看,可把陈母紧张坏了,绣针不小心就扎入了手指。陈母怕陈蛟起疑,立即将涌出血珠的手指按在了绣布上,沿着血迹开始绣成一个花苞。 “明日便是巫师说的凶日,大伯母的印鉴可准备好了?”陈蛟踱到陈母身边,用眼神示意陈女,“只要那些仿画盖上印鉴,姐姐这癔病就会转嫁到那些买画的人身上,姐姐就恢复正常了。大伯母可不要犯糊涂。” 陈母瞟一眼帘子,那里没有任何异状,才叹口气道:“孔雀爱羽,虎豹爱爪,你大伯父毕生都是珍惜名声的人。想当年,还不是丞相的贾晋不远几千里求他一幅龙图,他因手指扭伤,都不肯着笔。那贾晋看到他桌上的草稿,便要以千金购之,你伯父觉得那是润笔而已,无有真意,仍是不肯将那草稿卖与他。如今,我面对今日之事,要钤印的还是不入流的假画,实难抉择,多日已寝食难安啦!” 陈蛟冷眼看看陈母,又换上一副恭敬的口吻,“如果大伯父在,姐姐也不至于染上这个毛病。唉!难道咱们要看着姐姐这样呆坐着过一生么?” 陈母不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心如锥刺。“只是,我若听从那巫师的话,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你大伯父啊?” “那巫师实为咱们陈家着想。不是顾着姐姐名声,人家又怎会把姐姐从人贩那里救回来,悄悄又送回家里?姐姐当日回家的模样,可是千言万语说不清啊!人家这般行事,又怎会害我们呢?” “你姐姐只是被吓着了,其他的一概没有。” “咱们相信无用,得姐姐的未婚夫家相信呐!如不是连仆人都清理出去了,姐姐的症状只怕早就传到他们家。如何还能等着咱们康复了再办婚事?只怕人家就赶着来退婚了!”陈蛟看陈母已经犹豫,便以为有了松动,又劝道:“只要那女巫将病症引到那些买假画的人身上,一切都能维持住秘密,姐姐好了欢欢喜喜做个新嫁娘,总比现在这样要好!” 陈蛟一回头,吓了一大跳。原本呆坐在那里的陈女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陈蛟张口结舌,不敢言语,只能用眼睛四下偷看。 陈母顺着陈蛟的目光也发现了此事,但她却知道那是钟敬的手笔,因此只当是没有看见。 “大伯母……”陈蛟牙齿打颤,却又不得不开口,“姐姐她……” “她不是好好地坐在那里么?”陈母手中绣针不停,看的陈蛟连声音都抖了,“是……是么?我……” “阿蛟,你不会也中了邪吧?”陈母故意说到,“我想了,还是你姐姐性命要紧,你要请那女巫接着做法那就做吧。前几日不知被什么人趁我们熟睡,把藏着印鉴的箩筐翻了又翻,幸好没丢。我那两枚印鉴就在箩筐底下,你自己去拿吧!” 陈蛟有些害怕,却又拒绝不了印鉴的诱惑,那些假画没有此印就如瓦砾,盖上此印便身价暴涨,这等神用,只有点石成金可堪比拟。因此,他克服心中恐惧,向着箩筐走了过去。 可是,他的手一翻,筐里并没有象陈母说的那样有两枚印鉴,只有针头线脑。他恍惚地看着陈母,陈母一点头,“就是那两枚,拿去吧!” 这简直太可怕了!陈蛟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个有些凌乱的箩筐,只觉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鼓起勇气,又伸手翻找,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看不到印鉴,他又急又怕,心跳急促。忽然,一只白嫩白嫩的手托着两枚印章伸到他眼前,“这不是么?咋老看不见?” 陈蛟害怕的已经失声了,他扭过头看看,陈母依旧手中绣着花苞,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陈蛟不敢接印,反而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问道,“伯母,难道没听到有人…….说话么?” 第95章 大白 陈母奇怪地看着他,只听先前的声音道,“你不是正在说吗?我听着呢!” 陈蛟“哇”地一声哭倒在地,“大伯母!大伯父!各路神仙!我并非有意坏伯父名声,也并非有意致大姐癔症,实在是这大家族自伯父去世之后已坐吃山空!我硬着头皮找出路筹银子。那东瀛女子和她背后的老板可以支付咱们这辈子足够用的财富,只要……只要大伯母愿意用私印担保那些画都是伯父真迹。伯父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家族捉襟见肘吧?毕竟身后名哪有儿孙命要紧!” 陈母绣花绷子一扔,“陈蛟!你欺我瞒我也就罢了,你姐姐可是将要出嫁之人,你缘何如此害她?” “伯母不肯拿出印来,对钱财也分毫不曾动心,我只能以姐姐劝诫!况且我也没有不考虑姐姐名声,不然又怎会把她从东瀛人手中接回家,让伯母陪着她住在这个院中?这个院子我不让别人靠近,为的就是不把姐姐的毛病传出去啊!” 陈母哼的一声,“你恐怕不只是为了卖画吧?你是不是还在等着机会把我和你姐姐送去东瀛?那样便如你的意了,东瀛人想仿多少仿多少,每年你都会分成一大笔银子!你这不是堕你伯父的名声,简直是把他的一世清名给卖了!” “你……你是如何知道?”陈蛟听陈母此话,到底有些吃惊。 “从你到处打听你伯父的遗作开始,我就暗自做准备了,处处留意你的言行,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真的不顾姐姐的性命和名声!毕竟,当年若非我有意让你姐姐回避,这个掌家的位置是她的!” 陈蛟一听,倒是来了精神,“你老是觉得有恩于我,可是你看看这是个什么烂摊子?伯父在还好说,毕竟一幅画可以卖好多钱,而且只有排两三年队也求不到画的,就连伯父试试笔墨的草稿也有人争着要收藏。他去世了呢?啥也没啦,如不能借着他的名字卖画,这个掌家那不是傻子才愿意做么?” 钟敬从暗中闪出身来,“可是,我毕竟拿着陈师的遗作来物归原主,你却为何屡屡拒绝?” 陈蛟看钟敬突然出现,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可他毕竟见过钟敬,知道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渐渐静下神来,“原因么?只因这是遗作,为了伯父仿画的价格继续高涨也不能卖。可是,这样一幅画在手里,我们不卖也不能没有人惦记,那不是自取危乱么?何况这幅画横空出世,谁还会把眼光放在那些仿画上?这幅画再值钱也换不成银子,还不如借着真迹越来越难找,把那些仿画有多少卖多少,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子!”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陈蛟的脸上,陈母气的浑身哆嗦,指着陈蛟说不出话来。 一个头顶笸箩的人从暗处站了起来,“陈蛟!你还做了什么缺德事!” 陈蛟尽管意外,可也看出那不过是个少年。他不再像之前那般害怕,反而抬脚就要往外跑,毕竟龙晏和钟敬两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还是逃为上策。 龙晏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龙晏个子比他矮小,拉得陈蛟弯了腰。 钟敬桃花眼透出一股寒意,陈蛟忍不住看却又忍不住畏惧。“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就把最近闽州城里发生的奇怪的事,都算你一份!你自己掂量掂量,有几条命可以赔那些豪门大户?” 闽州城中频现的摄魂走失案闹得风风雨雨,陈蛟当然知道。他不仅清楚这些事情都是那东瀛女子伙同她的同乡干的,而且清楚那东瀛女子为什么选择那些人去摄魂——只因他们家族非富即贵,控制了这些孩子,就等于控制了他们想控制的一切。 而那个东瀛女人,也就是他口中的女巫,可是有很多人看到他们密切往来的。若钟敬非要说他陈蛟就是那东瀛女人的同伙,他是绝难解释清楚、置身事外的。到时候,就算钟敬等不修理他,那些豪门大户能放过他? 陈蛟吓得突然跪在地上,“我绝没有参与那些摄魂案!我只想赚钱,从没有害命!英雄明察!” “知情不报,直如害命!”龙晏一把揪起陈蛟闪身出门。 钟敬从背后拿过背着的包裹,掏出一个画卷递给陈母:“师母,这是陈师的遗作,太清宫张真人还回来的,还望师母好生保管。” 他又掏出一个锦囊,“这便是那日您曾交给谢平让他带到太清宫找张师兄的印章。” 陈母犹豫苦笑,“我只恐这两样东西在手,就要祸及己身啦!” 钟敬拱手道:“师母放心!真有危险,张仙师自会出面,而且随后就会有云泽盟义士来家中护卫,肯定会一切平安的。您的女儿——” “好说,好说!”龙晏去而复返,从帘后拉出那个傻呆呆的姑娘就诊上了脉。“她也是被那东瀛女人什么什么尤加利的给用了符。你看——”他从姑娘头上拔下一根精美的金钗,抠出顶端一颗大大的红珊瑚,露出了珊瑚后的终津密符。 就在龙晏抽出簪子的时候,姑娘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她没有癔症,只是被这个符给拿着了,需要养养神,”龙晏吐舌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丸药递给陈母,“自今晚每日一颗给她服用,吃完这几颗药,她想什么时候出嫁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嫁!” 陈母泪盈于睫,接过丸药放好,刚想说几句感谢的话,竟在屋中找不到钟、龙二人的身影。 钟敬拉住龙晏再屋脊上跳跃几下,落在了洒满月光的青石板街上。 “人家正要向我道谢,你拉着我傻跑什么!”龙晏甩开钟敬的手,抱怨道。 “我是怕师母要给你行礼!”钟敬笑道,“说起来,你倒是应该感谢人家,若不是陈师呕心沥血、撑着最后一缕心神绘了龙图,师祖怎能把你的东西护住那么多年?” “咝——”龙晏装作倒吸一口气,“如此说来,刚才还非跑不可哈!大侄孙子,你这不吊儿郎当的时候,为人也挺靠谱哈?” 钟敬佯恼,伸出爪子要去挠他。 “起结界!”龙晏心念一动,玩笑话脱口而出。 只见钟敬愣在那里。 “你这是趴窝了么?”龙晏取笑他。 钟敬用手指围着龙晏画了个圈,“师叔祖,您这——” 龙晏往自己身边一看,乐了:“钟敬!你看!我真的起了个结界!” 第96章 返京 钟敬看着龙晏身后,拱手朝拜。 “起个结界而已,何须如此恭贺?”龙晏摆摆手笑道。 “只要师弟以清净心起念,各类神通尽可施为。”张翕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龙晏惊喜地转过身去。 “师兄的意思是,只要我心中意念足够清净精纯,这些法术对我都不是问题?” “是的,而且由于你体内强大的龙脉真气,施行这些法术不需要象其他人那样借助功法、法器等,你只要起念即可。” “那就是说,现在只要我想,我就无所不能了?” “还不是这样,有些法术神通,需要你以足够纯净的意念才能够发动,因此,你现在必须要保持心中精纯清净,无时无刻不神室明正,胎真安宁,百关朗清,则你的意念就是你的法术。” “这也太强了!我以后可不能随便起念,要不然后果不太好控制!”龙晏笑哈哈地转身对钟敬一挑下巴,“对了,师兄,钟敬已然将龙图归还陈家,摄魂一案也已首位,咱们是否可以回京等连素了?” “那陈蛟——”钟敬怕陈蛟处置不当,伺机窜回陈家对陈家母女不利。 “陈蛟、相承等人均由丰百谷带回南丰城羁押。后续事情自有章呈祯予以妥当安排,无需因此费心。” “那师兄这晚可是一直跟随我和钟敬?”龙晏十分好奇。 “自然。陈储毕竟做了龙图,我等必须确保其家眷无虞。” 钟敬一揖到地,“我替陈师母和陈小姐谢谢师祖!” 抬头却已经不见龙晏和张翕,“快走吧!连素即将入京,还有要事要办!”远处传来张翕的隔空传音。 修文大江盘坐在正和殿的屋顶,看着月朗星稀之下的皇城。 于清任也走到他身边坐下,“师叔,连素这几日可有消息?” “人已到了城外,但是似乎不敢立刻进城。”修文大江看看南方,“师父他们今夜如能回来就好了,因为尽管师父说连素不是正经修炼的道士,但是咱们毕竟都没有与他交过手,不知其底细如何。” “我已从羽林挑选精武之人加强护卫,只是他们也就对挡一般贼寇还可,对付连素这等修炼之人,只怕——” “不是对手。”修文大江道。 明月落在屋檐上,“摄政王、师父,皇上醒了!” “速去看看!”于清任一下跳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去。 修文大江一把拉住他,“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醒来,只怕是连素设计,调虎离山。” 于清任脸色一下子沉凝,“莫非连素今夜便要来探皇宫?” “不是要来,而是已经来了!”修文大江凝神听听周边的声音,飞身跃下屋檐,冲着密室而去。 真皇帝早已经转到相须山下的大宅密室好生调养,如今躺在正和殿密室的,是被龙晏下药点穴、仍在昏迷的连成意。 于清任紧随修文大江悄悄进入密室。只见密室中明亮的灯光下,床前的锦帘仍未停下摆动。 修文大江警惕地看看床上人事不醒的连成意,用眼神示意于清任严加看管,自己却飞身而起,以看不清身形的速度将密室内外检查了一遍。 “可是未见踪影?”于清任语气紧张,声音低沉,只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连素能够在修文大江的眼皮子底下入宫查探,如果不是修文大江警觉,恐怕这昏在床上的连成意都已经被他带走了,都说连素修道虚有其表,但这身修为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 他紧张地看着修文大江。张翕、龙晏、齐岱等人都已还没有复返,如今他能指望的,便只有这个平常行事有点不着四六的师伯了。 “只怕是尚未走远。”修文大江凝神看看连成意,伸手探上他的经脉。“小师叔的点穴手法比较特别,再加上老华的流麻散也不是那么好解的,恐怕连素对连成意尚无解救的办法,他一定可以想到,如果冒昧抢回去,又不知如何施救,只怕他这侄儿更有危险。暂时放在皇宫里,那就是被咱们当成人质。人质怎么能死呢?那自然是有把握咱们必须让连成意活着。这老狐狸,算盘珠子打的啪啦啪啦响啊!” 他转过脸对于清任眨巴眨巴眼,“连素可有收徒?” “如今我知道的,只有一个绥阳。” “那他在青城山——” 修文大江的问话尚未落地,于清任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我之前游历江湖,曾专门留意连素在青城山的行动。他好像有一队人马,每夜操练,但是从未在人前露面。” “人马?”修文大江屡屡胡子,一瞪眼睛,“这老贼莫非是带了这些队伍进的京?” 于清任摇摇头,“我已经号令羽林和京外大营严加防卫,如有兵马进城,如何无人来报?” “你且让人在皇宫好好守着,你那些人对付不了连素。如今师父他们不在,咱们人手太少,守住为上。”修文大江趿拉上鞋子,晃了晃手里的酒壶。 于清任重压之下也忍不住笑了。他走出室外一击掌,他的贴身小仆端着两个小坛进来。于清任将小坛呈给修文大江。 修文大江开盖一闻,嘴巴笑得咧到耳后,“别人是喝酒误事,我呢,是不喝误事。我带明月和李焕明去巡查一遍,看看有无连素的踪迹。” 于清任拱手致礼,再抬起头,已经不见了修文大江的身影。于清任唤来小仆,“告诉羽林的人,严加不妨,务要滴水不漏!” 小仆闻言,急匆匆地报信去了。 相须山上,绥阳盘坐山巅,望着山下的一片房屋的暗影。 那片暗影,便是青山书房。 刚刚,他尾随连素进了皇宫。虽然他拜在连素门下,但是连素的修为却没有到绥阳的境界。是以连素直到被修文大江发现,也未曾察觉自己早已被绥阳跟踪了。 连素对着连成意一番摸索,将连成意藏在耳后的半个鳞片取出来,放在自己掌心。他的手掌中,有另外半片。两瓣鳞片相互一接触,便自动熔接在一起,连素满意地看看,将其藏入了掌心。 绥阳知道,那鳞片本为青龙隐云所有,如何在连素的手上呢?他需要找张翕问问当年的情形。 隆冬之夜,山风猎猎。绥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他看到几个身影落在了青山书房院中。 绥阳飞身直下。 龙晏的脚刚刚着地,张翕就对着房外道:“进来吧!” 龙晏、章无象、齐岱和钟敬均是一愣。 一个人推门而入,反身关上房门,冲着张翕一抱拳,正是绥阳。 第97章 他心通 绥阳看看屋内众人,什么话都没说,跪地就拜龙晏。 龙晏吓得一个踉跄,哎呀一声闪至一旁。 “绥阳说话算话,今日便拜入这位小师父门下!”绥阳低头说道,话音掷地有声。 龙晏嗖地一声蹭到张翕身边,“这不大好啊,师兄!这绥阳明显比我厉害多了,我这连结界都刚刚能起的人,怕是不能让他信服啊!” 张翕捋捋胡子,眼瞅着绥阳,嘴巴却凑到龙晏耳边轻声道:“莫急莫急!你要找回逆鳞,非绥阳拜师不可。” “此话怎讲?”龙晏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回归了八十片龙鳞,但是颈下逆鳞尚不知所踪,他现在对龙鳞没啥感觉,只道这一片逆鳞早一天晚一天回来,没啥差别,奈何张翕必要索回的决心十分坚定。 “逆鳞一旦归位,你的法力自是绥阳难以匹敌。”张翕道,“绥阳肯自己前来拜师,说明他一定知道了逆鳞在连素手上。连素多疑,当前的情境下,只有绥阳去取逆鳞,连素才不至于起疑心。” 龙晏点点头,心道到底是师兄,思谋如此稳健,恐怕在太清宫用话激绥阳去查连素的时候,就算到了可以借绥阳取回逆鳞吧。 “去把他扶起来吧!自今日起,绥阳就是你的大弟子了!”张翕拐了一下龙晏的胳膊。 龙晏咳咳两声,走上前去把绥阳扶了起来。绥阳个子不算太高,可是龙晏个头更矮。因此俩人站在一起,龙晏低了绥阳一头,而且还十分孩子相,不要说绥阳,别人看了都觉得这小师父大徒弟十分有趣,钟敬更是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龙晏一记眼刀丢过去,钟敬连忙用纸扇遮住了敛不住的嘴角,眨巴眨巴眼睛道,“不好意思,没憋住。” 这下,连齐岱都忍不住笑了。章无象走过去,拍了拍龙晏的肩膀安抚他。 “绥阳,这一路追查,可有查到连素的可疑之处?”张翕朗声道。 绥阳看着一向被他直呼其字 “张白元”的张翕,咬了咬牙,拱手道:“连素在青城山基本上都是在闭关,只是在收到摄政王主政的消息后,才出关赶往京城。只是——” 众人都看向他,龙晏见他出言犹豫,不禁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他出蜀前,专门去了青城山下的一个封闭的山庄,此后赴京一路便一直昼伏夜行。” 龙晏有些不解,连连看向张翕。张翕一沉吟,忽然双指一翻,做了个手诀,看着绥阳道:“可是如此?” 绥阳点头。张翕的眼神一下严厉起来。“绥阳,你暂时回到连素那里,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要声张,暗自观察他究竟准备如何催动这个阵法。” 绥阳又点头,“他今夜入宫后,在那假皇帝耳后取出一物——” 这时,门又一次被撞开,修文大江闪了进来。“我在山上看到青山书房灯亮,果然是师父回来了!” 张翕道:“你不是在皇宫守卫么?” 修文大江赶紧禀报:“连素今夜已入宫,听到我们的动静,急速离去。只是这离去后,师父猜猜他去了哪里?” 张翕一甩袖袍,修文大江赶紧跪倒了地上,接着道:“这连素去见了于清会!” “于清会?”龙晏大呼出声,连连看向张翕和章无象。 章无象想了一下,掏出袖中骨笛,唤来大鸟肃爽,写了一张纸条塞到大鸟爪中竹管,放了出去。完事后,他对龙晏和张翕道:“我让蜀地分舵查查当地有无乐师失踪。” “难道,四哥是怀疑连素也参与谋划了乐阵一事?”龙晏疑惑道。 章无象道:“连素在朝中,一直以不乱结党站队、只服务于皇帝的姿态树立形象,实则一定有伙伴或从党,一内一外,互为表里,才有可能行事方便。只是他做的比较隐秘,一直没有让人察觉这个人或许就是一直被皇帝有意疏远的于清会。” “这么说,于清会有可能也知道当时的皇帝是个假皇帝?”龙晏问道。 “这倒是不能肯定,连素恐怕不会让任何人觉察到自己的掉包计。于清会也许只是想利用连素对皇帝并不忠心的空子,伺机实现自己取而代之的谋划——两个人是相互利用。” 章无象说完,就见张翕点头道:“乐阵不是一般的阵法,连素大概是想借助旁门左道催动阵法,使其法力更大。” 张翕转头问修文大江道:“可曾探明连素现居身何处?” 修文大江道:“他进了于清会的三王府,便没有再出来。” 章无象道:“于清会自小被皇帝孤立,只怕是早有准备,他的宅子肯定不是地面上那么简单。” 张翕一看龙晏和绥阳,“咱们去探一探?大江带路!” 龙晏一把抓住章无象,与张翕和绥阳跟着修文大江闪身不见。 三王府一片暗寂。于清会之前因为被假皇帝连成意禁足反省,一直比较低调,夹着尾巴做人。因此到了晚上,整个王府没有几盏灯点亮。 这倒是帮了龙晏等人的忙,众人在掌灯的几个院落兜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于清会。 于清会拖着肥胖的身躯,正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注意对面那人。”龙晏小声对章无象道。章无象功力在几人中最弱,闻言才发现只有自己盯着于清会,龙晏和张翕等人都可以看到房中看不到之处,离于清会不远处还有一人,而那人多半是此时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 “是谁?”章无象问道。 “于光本。”龙晏道。 “他逃出刑部大牢了?”章无象自言自语道。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只怕,是于清任故意留出机会让他溜出来的!” “为何?”龙晏奇道。 “宫里没有谁更了解连素和于清会。于清任一定是想吊出于清会与连素的勾结,而于光本作为连成意最依仗的核心侍卫,一定早就与连素有私密联系的渠道。如此利用于光本不计成本急于逃离大牢的心理,便能够最快暴露连素的踪迹。” “皇帝这些弟弟都够狡猾的。”龙晏张望一下屋里,低声道。章无象笑,“为何不起个结界,咱们进去看?” “师兄他们不动,咱们也不要着急。”龙晏低道,“我不太了解连素的功力,不知我这结界对他管不管用。” 章无象听他如此说,便复又俯身下去。这时,又听龙晏道:“这于光本要去西域。” “他刚说的?”章无象现在听力也比之前好了很多,但是他没有听到任何于光本的声音,便认为龙晏听到了。 “他心里这般想,还没有对于清会讲。”龙晏道,扭头见章无象睁大眼睛,忽然想到于光本并没有出声,自己便也有些吃惊。 旁边的绥阳道:“恭喜师父,您这是修成了他心通!” “他心通?”龙晏惊喜道,“四哥,你再想句话,我看看能不能察觉?”说完,不等章无象回答,自己又道:“我忘了你我有赤心了,那就绥阳吧!” 绥阳眼睛一瞟正要拒绝,龙晏笑道:“绥阳刚才心道,这小个子眼底子恁地浅,修成个他心通就高兴成这样?” 绥阳老脸一红,讪笑着对龙晏拱了拱手:“师父莫要取笑了。” 张翕跃到绥阳身边,“绥阳还是潜回连素身边,以便见机行事。”绥阳一抱拳,翻身进入黑暗中。 室内灯光下,于光本从暗处走到于清会身边,“三王爷可想到了对付摄政王的计策?” 于清会一甩衣袖,“什么摄政王?过几天就不是了。”于光本躬身行礼承认出言莽撞,于清会看他的样子,笑了笑道:“光本可有主意?” 于光本又行一礼道:“既然左右都找不到龙珠和龙图,与今之计,便只有将连道长手中的法门了。” 第98章 布阵 于清会又踱了两步,眼睛若有所思地瞟着于光本。 龙晏笑道:“原来于光本对连素的准备只是猜测。只是他这一猜,惹得于清会开始揣摩他的意图,有一点忌惮他了。” 章无象道:“于清会肯定不会把连素手上掌握的东西告诉于清光本的,他还希望利用于光本与连素之间的相互猜忌,让自己的所得最大化。” 龙晏转头低声问张翕道,“师兄之前的手诀,是何含义?” 张翕道:“按照绥阳的示意,连素手上,恐怕正在准备一个儡阵。”见龙晏不明所以,张翕又道:“我揣测,连素一定是已经得知程位已死的消息,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一个能够取代程位操持乐阵的人,他便找了一些技艺较高的乐师,施法联成儡阵,来达到乐阵的威力。” “这怎么可能?”龙晏道,“这连素是不是脑子秀逗了,怎么会想到以人数取胜?琴艺能是靠人多就行的么?” “怪就怪在这里。所以要让绥阳前去查探他们的真正意图。”张翕道。 屋内,于清会停下踱步,打量着于光本笑道:“如果,我差你去找个能以一人之力操持乐阵的琴师,你可有把握?” 此话正中于光本下怀,他道:“尽管程位只留下乐谱可能在西域的信息,但是我和安昭在滨海盘桓期间,确实打听到太清宫曾经收留过一个瞎子,是个技艺高超的琴师。只是在我们到达之前,他已经离开太清宫。后来,我与安昭派人悄悄查探,探得此人似乎去了荆楚晏家——” 龙晏一下子直起身来,“完蛋!这于光本难道要去荆楚祸害我爹?” 章无象一把拉住他,“他查不出什么来。再说,他们现在都是戴罪之身,也不敢贸然动手。” 张翕道,“一旦他们作困兽斗,确定去往荆楚,咱们自然应时而动,不会有差池。” 于清会哈哈一笑,对于光本道:“找那个琴师不急,反正连道长的阵法也还没有准备完成,你且慢慢找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乐阵琴谱不全,威力难以尽显的问题。你,可愿去趟西域找到乐阵整谱?” 于光本心神大定,拱手一拜,“王爷放心!光本今晚就启程!” 于清会将一张复制的地图交给于光本后,胖脸凑近灯光,手上挑着灯芯,嘴上却冷冷地说道:“于公事此行务必小心保密,若走漏了风声招来贼人,那可是会丢了性命的。你有甚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真若遇到贼人丢了命,你的那些遗愿,我去帮你办。” 于光本站在他的背后,恶狠狠瞪了他两眼。 “这于清会就算有机会也不是当皇帝的料。他既然不放心于光本,又让人家去找谱子,还威胁人家拿捏着其性命。”龙晏语气有些不屑。 “于清会这是惯性思维,他母亲身份在皇子生母中最低微,他自小在宫里被打压,习惯了用这种敲着边鼓用人的方式。”章无象道。 只见于光本眨眼间调整好了表情和语气,对于清会一抱拳,“那就先谢谢王爷了!然而光本是孤儿,尚未成家立业,并无挂怀之事。” “哦?我听说你不是有个弟弟还在闽州么?”于清会扭头看着于光本。 “我那幼弟是个闲散之人,家里的大事,我从不与他言语。”于光本尽管对侯宁感情并没有那么深,但是于清会拿侯宁来威胁他,还是让他感觉极不舒服。 于清会听出他话语间的疏离,笑道:“那便预祝于公事此行顺利!” 于光本一抱拳,拉下夜行衣的面罩,走出了院子。 一道屏风之后,一个身着蓝布道袍的老道士走了出来,与于清会两人瞧着于光本消失的方向,说道:“他在滨海打听到的消息,未必像他说的那般少,毕竟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为皇帝直接服务的。而现在,却只是对着你一个王爷。” “王爷?他若不忠,王爷照样能置他于死地。”于清会一个冷笑挂在脸上,“却是连道长,怎能知道这于光本能够凭借那些粗略的消息找到整谱?” 连素捋捋胡须,“单凭于光本肯定是找不到的。然而于光本去找乐阵琴谱的事一旦放出去,那些知道谱子在哪里的人,肯定会去看一看的,你我跟着做那断后得利的黄雀,不就行了?” 于清会一听,眼睛登时亮了,急切道:“那咱们岂非也得今夜启程?” 连素瞟他一眼,淡淡道:“急什么?支走了于光本,正好先套套安昭的话,毕竟他们是一起到滨海查找了许久,安昭家人口众多,牵挂便也更多,只怕是更容易交代。” 于清会咧嘴一笑,“是啊,这安昭家里几代御医,知晓的秘密只怕不知比于光本多几倍。”他搓搓手,又道:“只是,这从狱吏手中溜出来,安昭不知躲到了何处?” 连素哼了一声,“却也不难找到。” 于清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素拉住施展轻功出了王府,一阵疾行。 龙晏和章无象赶紧跟上。张翕和修文大江则留下了查探连素是否准备了儡阵。 连素拉着肥胖的于清会,很快来到了城中湖边最热闹的去处“摘星楼”。 龙晏咦了一声,“难道安昭藏在这里?” 章无象一笑,点头道:“躲在后院一个雅间,已经三天了。” “四哥如何知道?”龙晏刚要细问,自己就明白过来,“这摘星楼是云泽盟的产业?” 章无象但笑不语。 两人紧跟连素的路线,来到一间稍微偏僻的院落。刚一落脚,就听安昭在屋里问道:“月夕姑娘今夜还没有空闲么?” “他难道也是于清任有意放出来的?”龙晏问道。 章无象道:“于清任很精明,没有明着放他。明面上,是这安昭自己掏了大把银子贿赂了狱吏,找了机会暂时溜出来几天。于清任是算准了连素一定好奇安昭和于光本在滨海到底查到了什么,一定会来找他。到时即便抓不住连素,也能给安昭扣上更大的罪名,让他危急之下或者交代出更多的事情。” 第99章 上师 “何必如此麻烦?把连素罪名公布、连根除了不就完事了?反正假皇帝是连素安排的,安昭、于光本这些人也是为连素服务的,这于清会与连素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勾结的,可是除了连素,这于清会也蹦跶不了了。”龙晏道。 “就怕这还不是全部的棋局,更怕连素也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一切要等连素的谋划被暴露出来,才能知晓。”章无象道,“中原虽然安定了几年,周边的敌人却一直潜伏。仅凭连素一人之力,就能把我大燕的皇帝不知不觉换成了连成意,这太不可思议了。连素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势力。 于清任的胞兄于清心,虽然并非先皇帝理想的人选,但他能够继任皇帝,当然也不是一个草包,怎么就能够被连素这么个道士控制,还被幽禁,眼睁睁看着连成意取代自己?其中原因一定要查明白。” “那这个安昭在这个阴谋里肯定也有逃不脱的干系?” “安家三代御医,对皇宫内的事情知之甚多。安昭不仅工于心计,也是个医术高超的医者,前后两人的皇帝,安昭会没有觉察?你自己也是从医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连素搞出这么大出戏,也不可能那么天真地想要瞒过安昭。因此,安昭不仅知情,而且恐怕还参与了换皇帝,要不然他与连素也不可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一会儿看看连素与他交锋,大致就能看出端倪。” 龙晏听章无象说的有理,便静下心来等着院内的动静。 “安爷,月夕姑娘刚刚回来了。”一个老仆走到安昭身边,悄悄报告。安昭从袖笼中掏出一小锭银子塞到老仆手中,老仆眯着眼一笑,弯着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斗篷的窈窕身影跟着老仆走进了小院儿。进到屋里,斗篷褪去,抱着琵琶的姑娘现出姣好的面容,正是来时滨海摘星楼的顾三三,也就是现在的月夕。 月夕对着安昭屈膝行礼后,便要坐下开始拨弄琵琶。 一身青衣的安昭,此时方才褪去一脸严肃沧桑,脸色和善起来。他走到桌边,斟了一盅酒亲自端给月夕,“月夕姑娘匆忙赶回啦,安某心甚安慰,不忙弹琴,先把这杯酒喝了吧?” 月夕还没接过去,就听到门外有人哈哈一笑,连素和于清会走了进去。 “安院使好兴致啊!”连素径自走到桌前坐下,打开酒壶闻了闻,“好酒!” 于清会与连素分坐在桌子两旁的太师椅上,安昭便只能手里端着酒杯站在月夕身边,脸上又尴尬又意外。 安昭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才走到二人面前,致礼道:“不知王爷和连先生到来,有失远迎!” 连素笑道:“你是不是很不愿意见到我?” “安昭身陷牢狱,哪里还能要求去拜见王爷和连先生?” “哦?那你倒是很有闲暇来见佳人。”于清会色眼迷离频频看向月夕。月夕显得又羞又怕,把脸藏在了琵琶之后。 安昭看看月夕,状似无意地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了月夕与于清会之间,他看着连素道:“连先生可是听到消息并做了准备,才从青城山返京?” 连素和于清会对望一眼,俩人都看向月夕。安昭轻声对月夕道:“今日恰逢旧友,请姑娘先回吧,改日安某再专门请听姑娘唱曲。” 月夕抱着琵琶行礼告辞。 连素看着月夕走出了院子,才道:“我这些年精研阵法,已基本完成。只是,让你找的龙珠、龙图、龙须,你还是一样也没找到么?” 于清会道:“你和于光本在滨海逗留那么久,就一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到?不会就只收获了一个红颜知己吧?” 安昭眼光冷寒地瞧了一眼于清会,“东西是没有找到线索。不过,听说太清宫张仙师回来了。” 连素腾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说什么?张翕回来了?你可曾亲见?” 安昭嘴角升起一丝冷笑,“太清宫全体道士迎接,我虽没有亲见,但是消息可靠无误。并且,咱们的长宁长公主当时也亲身莅临太清宫,所为何来也没打听出来,因为我和于光本派去打探消息的武士,都被他们提前控制了,至今失踪的失踪,死的死,现在还活着回来的,都是没有获得任何消息的。” 连素仿佛已经不关心安昭打探的消息了。他双手紧紧拢住袍袖,眉头紧锁,脸色深沉,凝思许久,才问安昭道:“于道恩和张翕可曾见面?” “当然见了,就在张仙师回太清宫当日。许多道士都看到了。”安昭说着,走到连素身边,低头密语:“不仅张仙师,张仙师门下的几个弟子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太清宫,没有多久,宫中就出现了变故。只怕——” “就是因为张翕等人回来了,宫里才出现了变故。”连素低声道,“必须先找到张翕,他才是心头大患。失踪那么久,此时回来,必是与那青龙隐云有关。” 于清会听到这里,忽然感到了危机,“可是青龙隐云也回来了?” 连素瞪他一眼,道:“怎么会?那青龙是我眼看着化成了一具枯骨,又注定不论死活都必遭天谴。不要说他当时已经陨灭,就算他那时还活着,经历了天谴,也早就魂飞魄散了。怎会重返世间?” 安昭和于清会都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安昭问道,“那张仙师之所以重新出现在太清宫,莫非是因为太清宫发现了那青龙的东西?” “能让张翕去而复返的,也只有隐云了。”连素缓缓点头,他紧盯着安昭道,“可是,到底是什么?” 安昭被他看的头皮发麻,赶紧抱拳道:“此番前去太清宫,我们明里暗里查了个遍,就连十几年前皇城司前公事付四海安插的太清宫暗桩都没有查到线索。” “张翕现在何处?”连素问道。 “张仙师没有踪影,不过他有个弟子倒是频繁出现在正和殿。” 安昭刚一说完,于清会就接上了,“据于光本说,他当日领命刺杀于道恩和阮坚裔,多方阻挠并交手的,也是太清宫的人。” “这样说来,理就通了。原来是太清宫一直帮着于清任和于道恩。” 连素抬脚就要走。于清会赶紧追问,“道长这是要去哪里?” “那张翕的四弟子殷朴,不是一直在青松观么?他早就暗中帮我了。我去找他问问。”连素道。 于清会低叹一口气,“道长还不知道吧?这殷朴道长已经失踪好些天了。” “王爷怎会知道?”安昭问道。 “于道恩一公布安民遗诏、要换于清任掌权,我就曾偷偷去找殷道长,却再也没有找到他。”于清会挪动着胖胖的身躯,站立在连素面前,一脸的凝重。 连素略一沉思,“殷朴恐怕已被张翕清理门户了。” 安昭看看连素,上前道:“不然,连道长去见一下上师?” 第100章 道香 连素一脸阴沉地看了一眼安昭,“你既然从狱中逃出来了,那就好好躲着,别有事没事拈花惹草暴露了行踪。其他的事,还用不到你操心。” 安昭一把年纪,被连素抢白在脸上,心中不高兴加不服气,将脸别在一边不想理他。可是,连素毕竟还是自己恢复自由身的希望,何况还有一大家子在狱中还等着出来,这才说服自己抬头回他的话。 可是,当他抬起头,却不见了连素和于清会的身影。安昭再三确认,一掌拍在桌上。 “是否要安排一个人看着安昭动向?”龙晏问道。 “田子贵已经安排了,”章无象道,“安昭进来容易,想出去却由不得他了。” 龙晏一拉章无象,两人循着连素的身影而去。 连素拉着于清会忽然停在了一条小路上。一盏灯笼从不远处来到眼前,连素以迅雷之势一脚踢开提灯笼的小丫头,闪身之间又抓住了穿着斗篷抱着琵琶的身影。 月夕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呼出口,就被连素扼住了咽喉。 “说!刚才躲在暗处听到了什么?”于清会一听连素这样问,才知道原来这个乐伶一直躲着偷听自己三人的对话。他的脑门一阵冰凉,对连素道:“若这乐伶是个藏在摘星楼的探子,那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免除后患,一了百了!” 可是,月夕非但没有呼喊求饶,反而只是垂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娇弱的身体已经歪的站不住脚,仍旧任凭连素提着咽喉,憋得一脸通红,双手却还保持着环抱琵琶的姿势。 连素一把将月夕扔在地上,“我若杀你,片刻即可。但你要先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月夕整整衣裙坐起身来,低着头道:“月夕听不懂。只是见二位客官面生,恐对安爷不利,这才留在那里稍待了片刻。如果月夕冒犯了两位,还望海涵!” 连素一看月夕确实只带着一个提灯的小丫头,她自己也似乎不会功夫,便对于清会道:“那就丢回安昭那里,让他自己看着!” 月夕连忙道:“小女子只是清音乐伶,只卖艺。留在安爷那里,十分不便!还望两位大爷体谅!” 于清会冷眼看眼月夕道:“不论听没听到,一个乐伶而已,杀了!” 连素刚想发话,只见小路一旁溜达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三王爷不是还被皇上禁足么?怎么今晚有如此雅兴,冒着皇禁来听曲啊?” 于清会一看,远远走过来的正是章无象,另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边。于清会连忙回头左右张望,却不见了连素的身影。他只能对章无象拱手道:“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呈祯,真的是巧啊!” 章无象看看地上的月夕和一旁踢翻的灯笼,笑道:“不知这位姑娘怎么惹恼了王爷?如此轻慢之人,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于清会只能讪笑道:“哪里哪里,这位姑娘摔倒了,我正要扶起她。” 龙晏从章无象身侧探出头来,笑着对倒在地上的小丫头道:“还不赶紧扶你们姑娘起来?难道还真要劳动王爷?” 小丫头忍着疼痛爬起身来,扶起月夕,两人对着于清会和章无象施礼,拖着踉跄步履匆匆地走了。 “呈祯这是也来消遣?”于清会笑着问。 “哈哈,我哪有三王爷这般雅兴?只是约了人在这里谈个生意,酒后在这里散个步消消酒。王爷的身体可是好些了?” 于清会一听,被章无象找人打伤的腿却似乎又在隐隐疼痛,他看着章无象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阴狠,嘴里却依旧不敢得罪他:“静养许久,已无大碍。在家里呆久了,难免烦闷。恰巧今天也来散散心。” 于清会虽然不大在乎皇帝的禁足令,但毕竟也不好明着冒犯,便赶紧一拱手告辞走了。 章无象带着少年也稍稍目送,便沿着湖边接着散步走远了。 连素悄无声息落在于清会身边。“怎么会这么巧,章呈祯也在这里?”连素远远望着章无象的方向,心中疑窦难消。 “道长是怀疑这章呈祯?” “章呈祯再有能量,也不过一个商人。况且章渊案株连者尽死,这章呈祯也不足为惧。倒是他身边那个少年才不让我放心——” “道长是觉得那少年可疑?” 连素把埋了逆鳞的右手藏在身后。龙晏靠近后,他的掌心微微发热,逆鳞似乎跳着要冲出来。“这个少年也是修行之人,与章呈祯是什么关系?” “他是个大夫。当日曾随章呈祯到过我王府别院,似乎并无武功。”于清会还记得他伪造的假田子贵被杀,龙晏大惊失色的模样。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胆小如鼠的大夫,还能威胁到连素? “大夫?”连素拇指掐住右手掌心,对于清会道:“给你两天期限,查清楚这个少年的身份来历。如果来路可疑,要想办法杀了他!” 于清会觉得有些难办。这少年自滨海一路跟着章无象,想杀他谈何容易。可是与章无象几次交锋,他已经有些畏惧了,因为每次都在他认为自己以控局的时候,被章无象一翻手就杀的一败涂地。 连素看他犹豫,冷言道:“今日不除,后必大患。” 于清会听连素如此斩钉截铁,知道此事必不可推脱,这才点头应承下来。 连素拉起于清会就飞奔。 “咱们这是要去何处?”于清会道。 “抓回那个乐伶!”连素脚步飞奔之间,头也不回地说道:“她哪怕只听到只言片语,也不能留!” “四哥,那连素和于清会——”龙晏刚想提醒章无象,却见章无象笑得云淡风轻。 “我刚才已经示意月夕躲起来。田子贵造这摘星楼时,捎带着弄了几个密室,恰在这湖边就有一个。” 龙晏也咧嘴笑道,“那连素找来找去找不到,不会起疑么?” “月夕虽然柔弱,但是很聪明。” “没想到四哥在这种地方也有红颜知己,哈哈!” 章无象摇头微笑,但并不回答。 连素飞奔找人,并没有发现月夕身影,示意于清会拦住了一个乐工。 “月夕在哪里?”于清会腆着肚子往前一栏,乐工见他衣着富贵,一身皮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结果,便拱手道:“月夕姑娘外出唱曲了。” “这么巧?”于清会一眯缝眼,乐工赶紧跪下了,“禀老爷,姑娘们遇到相熟的客人,经常会有外出的时候。摘星楼是清音馆,只要回来按规矩交给掌柜的银子,一般都只是报备一声即可。” 于清会见连素满脸不信,便踢了乐工一脚道:“你要是没说实话,我就算不杀你,也会斩断你的双手,你可想好了!” 连素掌上发力,乐工身上如雷击般颤抖。 乐工爬起来跪好,头抵在地上求告道:“小人绝无假话,月夕姑娘在这京城颇有知己,最近经常外出,老爷不信的话,可以打听打听。” “到何处去了?” “小的不知!” 连素一拉于清会,大踏步走了。 乐工浑身发抖,跪地相送,听不到声音了,他张望四周,不见了两人踪影,这才一下瘫坐在地上。刚才连素发力之处,正是这乐工日常操持乐器的两个手腕,痛处如断了一般。 一个十五六的粉嫩少年闪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两个手腕几下点按,乐工只觉得一阵酥麻,不由得咬牙闭上双眼。 再睁开眼睛,手腕已恢复如初,翻转自如,只是身边便无少年得身影。刚才切实的治疗感受,恍如梦境一般。乐工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向着四面八方个磕了一个头。 龙晏与章无象寻了片刻,便看到了连素和于清会的身影。连素将于清会放在王府,自己便飞足离去。 龙晏拉住章无象紧跟其后。只见连素在几个偏僻的小巷中穿梭几番,落足在一个已经关门的小食肆门前。 龙晏一看那食肆上的灯笼,“道香?” 第101章 监视 连素警惕地看看四周,只见街道一片静寂。他轻轻在门上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头儿探头一看是连素,斜身让他进去了。 龙晏拉着章无象跃上屋顶,盘坐下来观想屋内。 室内,连素对着老头一抱拳,“香老,上师可在京城?” 老头瞟了他一眼,掏出块抹布擦着台面。连素见状一下跪在地上,“香老!” 被称为香老的老头停下手中的活计,头也没抬地对连素道:“千章师早就说过, 禁闭了于清心之日,便是你们师徒缘尽之日。那之后的所有事情,你都要自己解决了,千章师是不会再见你了。请回吧!” 连素犹豫半晌,看香老并无意再交流,便躬身拜别。 “原来着连素还有个师父,这一切那师父也是参与了的。”龙晏一把拉起章无象,“走吧四哥,这家伙明日还会来的。” 章无象知道他的他心通能耐,两人便也无声无息地隐身在夜色中……. 天蒙蒙亮,明月和沈驰音便按照龙晏的安排埋伏在“道香食肆”。 香老将食肆内外洒扫的干干净净,才将沿街的一扇大窗撑了起来,室内排成一溜的各色酒肴看上去十分诱人。 明月一把没拉住,沈驰音从隐身的树上飞身而下,只好随她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早市上。二人溜达着来到道香食肆前,沈驰音一看整齐摆放的七八道下酒肴菜,让老头各打包了一份。 “这么好的地段,老板为何只做这了了几道菜肴?”沈驰音接过打包的菜肴,状似无心地问道。 香老拍拍双手道,“这个店只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这几盆卖了维持个生计就够了。” “可是这一天下来,卖光了也卖不出房租吧?”明月道。 香老道:“这房子祖上传下来的,不用交房租。” 沈驰音看看手中菜肴,对明月道,“打包好的,咱们带回去给老头。咱们俩再买一份就在店里吃了再回去如何?” 她冲着明月一眨眼,明月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就多买一份,给老大和老二也尝尝?” 沈驰音“嗯”了一声,甩起长马尾辫子就要与明月进屋。香老一把拦住他们,“小店只外卖,不能堂食。” “呀!我们老头管的严,咱们不能在外面偷嘴吃,这街上人来人往的,要是被老头认识的人看到,咱们回去都得被罚。老板就通融一下呗?”沈驰音说完,眨巴一下大眼睛,没心没肺地看着香老。 “我们家老头被姑姑管着吃素,我们俩已经好久没有沾肉腥了,老板就通融一下吧!”明月说完,看看巷子口,龙晏和章无象此时正在一个早点铺子吃早点,明月眼神一递过去,龙晏就接住了,他微微点一下头,拉住章无象闪身而去。 沈驰音拉住香老的袖子,老头被她缠么的有些无奈,但是始终不松口让他们进去吃。 明月一看龙晏和章无象不见了,便对香老道:“不然老板借我们姐弟一张小桌,我们在外面吃了?” 香老一看沈驰音撅起的嘴,无可奈何地从屋内拿出一张小桌和两把小凳,给他们摆在屋外。 沈驰音缠住香老闲聊,明月慢条斯理地吃着食物,眼睛密切关注着小店内外的人来人往。 道香食肆内,龙晏迅速起了一个结界。他和章无象藏于结界中迅速观察着室内。 “就是一间普通的商铺,并无密室。”龙晏细细观察后,又用内力感知了一下周围,对章无象说道。 章无象点头,眼睛细细地看店内的布置。龙晏看他眼睛掠过一供奉财神的神位,复又看了回去,忙问道:“四哥可是觉得有什么古怪?” 章无象道:“那神位前的香炉,是前朝宫廷御制之物。” “四哥曾经见过这东西?”龙晏知道章无象在文玩方面得造诣极深,他既然说那是御制品,自然是大概率假不了。只是,这样一条沿街的小铺子,就算那香老再有背景,将前朝御用的香炉就这样摆着,不是太过于明目张胆么? “前朝的末代皇帝酷爱制香,他为了自己燃香方便,对香炉做了些改造,他用过的香炉都有一个凸出来的专用浮印,这是用特殊的磨具倒出来的,一般的香炉难以模仿。” “这么说,这个老头还得看紧了。他们与连素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这里地方太小,不好藏身,咱们先出去,我让田子贵盘下对面的酒楼,密切地观察几天,这老板总会露出马脚。” 龙晏拉着章无象在屋中消失了。 明月一看龙晏与章无象从街角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便对沈驰音道:“该回家了。” 沈驰音被他从凳子上拉起来,看似不情不愿地跟他走了。 香老用抹布将两人吃过的桌子擦了又擦,眼睛却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田子贵办事十分麻利,章无象刚才吩咐下去,他就找到了道香食肆对面店铺的房东,“只是那房东自己雇着掌柜的和伙计,做着酒楼生意,十分红火,不愿意出让。” 章无象听完,对田子贵道:“可知这房东什么背景?” 田子贵道:“是御前带刀护卫苏万顺的夫人李氏。” “妇人?” “对。这李氏深居内院,酒楼的一应生意都交于掌柜打理,自己只按时收利银。因为婆婆的关系,与苏万顺多有分歧。所以一方面是见不到她,另一方面苏万顺恐怕也左右不了她的想法。” 龙晏探头道:“可知苏万顺的母亲为何导致这夫妻俩关系不和?” 田子贵道:“听说是苏母素有痼疾,李氏又自幼娇弱不能时时侍奉,苏万顺便待她越发冷淡。” “痼疾?哈哈,这个好办!”龙晏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把自己的针盒和医包取出来,“好久没有行医了,今日咱们就到苏府瞧瞧?” “田子贵去找一下苏万顺,让他带着去。” 第102章 地宫 章无象话音刚落,修文大江趿拉着鞋走了过来,边吃沈驰音和明月带回来的酒肴,边对章无象道,“苏万顺每天当值都耷拉着脸,从来没有过开心摸样,原来家里还有这等糟心之事。我悄悄让正和殿总管去跟他说一声吧,他母亲可真是有福气喽,小师叔这把银针也不是谁都能用的!” 当苏万顺千恩万谢过总管宫人,见到了小大夫龙晏,心中不禁犹疑顿生。但是既然是总管宫人推荐的大夫,不看也不行。所以,只当是应付差事般把龙晏请到了苏府。 苏万顺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到了龙晏面前。这苏老太太尽管只50来岁的年纪,却浑身上下裹得粽子一样,就这样还浑身打着哆嗦。 “家母自30多岁染上这个毛病,就一年四季需要着棉衣,冬天尤其难熬。求医问药无数次,却始终不见起色。”苏万顺扶着母亲坐好,便对龙晏介绍其病症。 龙晏一见老太太就大致猜到了她的症结,隔空一探她的脉象,更加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只是她羸瘦虚损日久,须药灸同施。他微微一笑,对苏万顺道:“我要为令堂扎上两针,可好?” 苏万顺一听,那就扎吧!老太太一见龙晏巡经取穴,险些晕了过去。可是不一会儿,寒凉了二三十年的双腿开始温热起来,这才对这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另眼相看。 龙晏取针的时候,老太太不仅腿,整个身体都轻快了很多。等到龙晏开完了药方,苏母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苏万顺一看母亲愁颜散去、通泰舒和的面容,知道这是遇到高人了,便拉着全家人一跪到地,对着龙晏千恩万谢起来。 “恩公治好了家母,万顺此生做牛马也难以为报!” 龙晏嘿嘿一笑,“做牛马就免了。不过我想买你手上一样东西。” “您说!” 龙晏便道:“听说你与夫人不和,只怕我说了,你也做不了主啊!” “恩公何出此言?您治好了婆婆,我们自当报偿!”李氏见苏母病已大好,日后不知少了多少负担,而且再也不会为侍奉这老太太与苏万顺起冲突,心里自然高兴的紧,龙晏此时说想要买她手里的什么她都可以让与。 “当真?”龙晏笑着看看苏万顺,又笑着看看李氏。 李氏心一横,“当真!” “那我想买你名下道香食肆对面的酒楼,你可舍得?” 李氏一听,心中颇为后悔。这酒楼因为地段好,收入颇丰,是她手上最赚钱的产业。可是,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略一犹豫,就答道:“自然!” 龙晏开心地道:“那就谢啦!”说完,收拾好医包和针盒,乐滋滋地就自己跑了。 苏家人看着他飞也似的身影目瞪口呆。 一夜之间,道香食肆对面的酒楼换了东家和伙计。一间视野极好又十分隐蔽的雅间内,龙晏和章无象盯紧了香老。 第二天,子夜时分。 香老锁好了门,裹紧了斗篷,自己悄悄驾着马车出城去了。 他不知道,在他卡塔卡塔疾驰的车轮之侧,龙晏正拉着章无象在空中同行。 马车停在了城外一个富贵人家的别院。别院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冬日的风吹得林子有些阴森。周围没有其他的人家,院子里也黑黢黢的,似乎是一个荒废的院子。 香老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门咿呀一声打开,他急匆匆地往里去了,一个老仆接过马车牵进了院子。 龙晏和章无象赶紧跟上。 香老走到柴房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走了进去。 龙晏走进一看,柴房的内墙是一面墙壁,角落中有一个极为隐蔽的暗门——如果不是刚刚有人进去,导致周围的柴木有些挪位的痕迹,人们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扇小门。 章无象无声地比划了一下门的轮廓,龙晏一笑,拉起章无象闪身就到了门下的空间。 两人看着眼前华贵堂皇的竟象,不由都呆了一呆—— 这个柴房内地门下的世界,竟然是一座隐藏在地下的宫殿! 章无象拉低了龙晏,两人隐藏在一座贝雕的屏风之后。龙晏看看各处明亮的灯光,抬手起了一道结界。 香老弓着身子,沿着一道奇怪的路线穿行在屏风隔开的走廊上。龙晏与章无象紧紧跟在其后。 忽然,龙晏的脚一滑,手不由自主就扶了一下屏风。未行两步,他就觉得自己的手指连带着手掌和手臂肿胀了起来,仔细一瞧,两只手的颜色也变得不一样了。 “糟糕!”龙晏心中暗呼,连忙点了自己中毒的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头关节中的各大穴道,要止住毒气散播,又用未中毒的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小瓶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章无象与他有赤心相连,连忙在心中暗语,“怎么了?” “千万不要摸屏风!这一大溜屏风都施了毒!” 龙晏笑道,但是明显地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章无象赶紧拉过龙晏的手一瞧,只见手指已经肿胀的发亮了。“你那药可能解此毒?” “不知此为何毒,只能解解试试了!” 第103章 成心 两人循着屏风往里走,很快来到尽头。 奢华的锦帘下,娇艳丰盈的女子正在闭目养神。看到她,龙晏心中不由赞一声美人。在她的身上,美艳的容貌和憨直的气质有趣地集中在一起。但是,龙晏和章无象毫无欣赏之意,反而心中满是警惕。 因为,香老一看到她,便跪在了地上。 女子半睁开眼睛瞟一眼跪着的人,微微一抬手,旁边有个打扮清丽的侍女就对香老道:“公主允你起来!” 公主!龙晏有点吃惊地看看章无象。章无象心道:看这女子模样,只是中原人,但是本朝公主并无此人。难道…….是前朝的? 思及此处,章无象禁不住仔细观察灯光下的女子。龙晏与章无象有赤心相连,此时已然知道此女子可能的身份,也不由得伸长了脑袋盯住了她。 女子见香老已经恭敬地站立一旁,便施施然站了起来,边走边说道:“连素既然已经回来,成意自然就由他操心了。不仅如此,于清任也不能再给我添堵。宫里也罢,宫外也罢,让他赶紧想办法。” 香老犹疑地偷偷看了一眼这公主,说道:“只怕救出太子和整治于清任都不那么容易…….” 那公主美目一抬,说道:“原来这主意也是连素出的,当然得由他善始善终。叔父已经闭关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要因连素无能,再次涉足京城?” 她边说边走,几步走到龙晏等二人不远处。 龙晏下意识地拉着章无象趴得更低一些,章无象笑着心道:“你不是起了结界么?放心,他们若能看到咱们,早就不这么说话了。” 龙晏咧嘴一笑,还没等开口,就听那公主道:“你那食肆对面的酒楼,这两日颇为蹊跷。” 只见香老一拢袍袖,解释道:“什么都瞒不过公主!那酒楼应该是换了业主。但是这两日来来往往的还是老主顾比较多,公主放心,我会紧盯着,一有异常,马上禀报给您!” “连素此人阴狠,要提防。可是成意还等着他救,他有什么要求,不涉及根本的,就满足他。” “只怕他的胃口太大,不能对他有求必应……” 女子腰身婀娜地一转身,笑着道:“他一个道士,还能有多大的胃口?他所希求的,无非宝物。这些东西,我大梁国可是不缺。咱们朝廷虽然败了,但是我成心的地库,恐怕比整个大燕的国库还要充实!掉几根头发,都能把他连素撑死,还怕他胃口大不成?我倒是担心他要不到点上!” 章无象吃了一惊,原来她是前朝大梁国的公主!传闻大梁被于清会的祖父打进了皇城下时,前朝末代皇帝赐死了所有后妃子嗣,但是有个妃子在悬梁之前胎动生产,然而因为前朝皇帝死前命令宫人一把大火烧了所有死者的尸身,新生儿的生死成谜,以至于大燕建国后仍有许多传闻。今日看这公主的年纪,应该可以对上这诞生于前朝国破之日的婴儿。 老头香老一致礼,说道:“老仆的意思是,连素的野心……” 这自称为成心的公主微微一笑,“他有什么野心,也得听命于叔父。他当年屠龙的真正目的如果让燕朝的人知道,他还有活路么?” 老头弯腰顶礼,笑道:“是啊,只要公主让咱们放出风声去,自然有燕朝的人追杀他,那时他便横竖没有活着机会,又怎会冒险去背叛上师!” “你准备准备,今日便走一趟嵩山,把连素和成意的情况给叔父禀报一番。” 老头道:“那我这一两天就出发,可要带着连素?” “他若愿意去,自然可以去。只是叔父是否愿意见他,那就看他造化了。” “是!”香老说着,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前朝公主成心看看龙晏和章无象隐藏的方向,挥手一弹,附近一盏灯上的火苗飞向了龙章二人。 龙晏见她举动,拉住章无象腾跃至空中。火苗快速在他们脚下飞了过去。 侍女一见,忙问成心:“公主可是察觉异常?可是地宫内的机关都没有发动啊?” 成心疑惑地看着火苗消失,“好奇怪!总感觉那边不妥。” “那奴婢这就封上入口!”侍女说着,走向了地宫的门口。 龙晏正在好奇她要如何操作,就见那侍女拉住一个把手轻轻一推,一道透明的图案沿着墙壁缓缓升了起来,并向四周蔓延开去。 “糟糕!图腾门!”龙晏拉住章无象飞速腾翻,在图案即将达到门顶时闪身飞了出去。 两人再落地,已经置身食肆对面的酒楼上。“图腾门很厉害吗?”章无象见已经安全了,这才问道。 “我在一本古旧的道书上看到过,据说能够消弭修道者的法力法术,只要它完全成形,再厉害的功法也难以逃脱或击破。” “怪不得。” “怎么说?”龙晏奇道。 “这地宫就在京城大燕皇权的眼皮子底下,三十多年过去,竟然没被人发现,竟是因为这个机关。” “那个公主说,她的地库比大燕国库还要富有,难道就凭这食肆这般的生意?” “怎么会?大梁亡国后,原来的国库基本是空的。现在看来,应该是早就被转移出了皇宫。” “要不要告诉于清任?大燕的国库之前不是快空了么?”龙晏道。 “这个不着急。先要跟张仙师说一声香老和连素即将赶赴嵩山一事。” “对!”龙晏说着拉住章无象闪身而去。是啊,那么多财宝放在地宫里,又不能插翅膀飞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收缴吧! 青山书房,张翕正在端详一排木制傀儡。 “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这连素老贼的玩具?”修文大江围着这些傀儡转了一圈,到底没有看出端倪。 “这应该是儡阵。”张翕道,“如果没有猜错,是由人血炼就的符火催动。” “原来是这么邪恶的阵法!连素真是不改缺德德行。”修文大江道:“这连素回去一看傀儡一个都不见了,会不会急死?哈哈哈。” “为师用了个障眼法,连素应该还以为他的傀儡还在。只要他不催动阵法,就难以觉察。想来那连素的符纸淬炼不易,他是断不会轻易使用的。” “还是师父您老人家厉害!” 两人正说着,龙晏和章无象进了屋。 第104章 双生 听完龙晏的描述,张翕掐指一算,道:“这成心与连成意应为双生子。” “双生子?可是连成意……..”龙晏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恍然大悟道:“连成意是匿名,其本名应为成意!” “成心、成意。”张翕点点头,“这就解释的通了——前朝余党复辟之心不死,勾结了野心勃勃的连素,伺机将前朝皇子连成意送进了皇宫,匿名取代了当朝皇帝于清心。而前公主成心则作为皇宫外的响应,悄悄支持和协助。” “这连素也是能耐,竟然能迫使于清心退让皇权!”龙晏道。 “连素一定是捏住了于清心的命门。”章无象说着,对张翕抱拳道:“如果连素和香老这一两日启程,我希望张仙师能够与我和龙儿一同前往嵩山,或者此一行能够发现连素的秘密。” 张翕想了想,“那就盯住香老,到时一起跟他们去嵩山!” 第二天,龙晏还没有洗漱,章无象就带着田子贵走进了他的卧房。 “龙大夫快去看看,阳德楼挤满了来看病的人!”田子贵一看到龙晏就拱手道。 “咦!稀奇!你们阳德楼不是酒楼来的么?怎会挤满了看病的人?”龙晏奇道。 “说是苏万顺的老娘因病痛多年未曾出家门,这几日却健步如风总是出门逛街,他们的邻居便打听出来是龙大夫一针下去给扎好了,这消息风一样传开了,于是今天一早,店门刚打开,就涌入了几十个病号,说是等着神医看病的。你要是不赶快去,不仅酒楼无法营业,还恐引起对面的注意!” 龙晏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后面,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龙大夫在京城也声名远播了!” “本想找个方便监视香老的地点,没想到给你惹了麻烦!”章无象说着,对龙晏拱了拱手。 “四哥说的这是哪里话!我虽然学医不精,但是如果能让来看病的病患脱离病痛,也是功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章无象一听他如此说,便对田子贵道:“既如此,你就先回去,清理出一个龙大夫门诊的地方。这香老肯定十分注意酒楼的动静,那就让他多关注这里,无暇顾及连素的动向,忙中或许会出错漏。” 田子贵道:“先生放心。这个酒楼在一楼临街的那面有个位置,我前一日已经隔出了个雅间,本想利于观察香老和隐蔽,旁边开了个独立的门,正好可用于龙大夫施诊。” 龙晏三两下收拾好医包和针盒,道:“走着!” 一行人来到阳德楼门口一看,不仅一楼的厅堂里坐满了人,门外的空地上等候的病号和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章无象悄悄看了看对面的食肆,香老果然借着清扫等活计不停地向这边张望。章无象一拉龙晏,道:“从后门进!” 三人来到后门,悄悄进了雅间。龙晏坐在田子贵准备好的桌案前,张望一下,不禁对田子贵竖了竖大拇指。田子贵给龙晏准备的座椅,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食肆的动静,偏在街上路过的人又看不清楚龙晏处的状况,龙晏一想到香老或许会抓心挠肝急于对自己一探究竟就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 病人在伙计的带领下一个一个走了进来,龙晏以针灸为主、药食为辅快速诊治,针灸免费,开出的药食也都是极便宜的寻常药材或食材。因为几针下去往往立竿见影,有几位病患被人搀扶着进来,自己挺胸阔步地出门,成了活广告,“快来,快来!这里有神医义诊!” 于是,一个上午过去,来问诊的人不仅没少,反而把门口围得更加密不透风了。 “下一个!”田子贵安排的小伙计一看就是唱单的好手,那悠扬的一嗓子出去,门里门外听的门清。 “哪里不好啊?”龙晏说着,甩甩手抬眼看病患,待看清来人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刚坐到他身边的病患,竟然是香老! 龙晏把手指缩回袖子。他的手指因为昨晚夜访地宫中了毒,虽然经他自己解毒已经消肿不少,但是还是有些异样,他怕这老头看出来,索性两手抄进了袖中,对门口的小伙计喊了一嗓子。 小伙计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怎么了,龙大夫?” “给这位老叔先来碗回龙汤!” “回龙汤?店里没这道菜啊!”小伙计一脸尴尬站在门前。 酒楼掌柜一直留神这边的动静,听到龙晏的话,赶紧跑了进来,对着小伙计耳语一番。“原来……”小伙计咧嘴一笑,“龙大夫,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找来!”话音未落,飞跑出门。 龙晏一脸促狭地看着香老,嘴角努力控制笑意。其实在看清来人是香老的时候,他就遥空给他探了个脉象,发现这老头竟然是急性失血。龙晏知道,这老头早上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与人打斗了一番,受了内伤,咳出几口浓血。现在此时这老头表面上气定神闲,实则已经四肢发冷,他用内力压制着肢体的抽搐。 龙晏看了看他的脸色,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你之前不是看的很快么?为何现在不说话了?”香老见龙晏只是看他、摇头,就是不说话,他有些不解。 “您年纪一把了,心火别那么大,伤身啊!” “望、闻、问、切,你都不诊脉,怎会知道我是何伤病,如何诊治?” “您这病啊,我只消看您一眼,就看完了呀!”龙晏笑道,“不仅如此,刚才我就开出了方子,那个小伙计估计药都快给您抓回来了!” 正说着,小伙计三步两步跑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碗。 龙晏接过来一闻,捏着鼻子递给了香老,“您呐,趁热喝了吧!” 香老不接,嘴上仍在计较,“你都不说我什么病,我如何能喝你这药!” 龙晏咧嘴笑道:“您不就是黎明时分出手与别人一番争斗,败下阵来,很吐了几口血么?” “伤在黎明时分你也能看出来?”香老看看自己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脸惊讶,偏那少年还正一脸没正形地笑望着自己。他尴尬地从龙晏手中接过那所谓的“回龙汤”,犹豫着又问了一句,“无毒?” 龙晏收敛笑意,一脸郑重地看着他,“无毒!” 香老想,这龙晏名头正旺,大白天地,来往都是来找他看病的人,料这小大夫也不敢白日害命,心中一赌气,仰头就把那汤药一饮而尽。 “黄口小儿!给爷爷喝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吞完最后一口,香老口中泛起一股怪味道,心中不由大怒,一掌拍碎了药碗。 第105章 义诊 “回龙汤啊!哦,也许您不谙这称呼。大白话就是童-子-尿!”龙晏说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香老张开袖袍,欺身过来就要打他。龙晏赶紧用胳膊护住自己前心。眼见着老头子的手掌就要击中龙晏,空中突然闪现一人,用身体挡在了龙晏身前。 “明月!”龙晏开心喊道,双手紧扒住明月肩膀,对着香老做了个鬼脸。 香老见突袭受阻,一个箭步再次跃起,足未落地,掌风先至。龙晏见明月一脸郑重,心知这香老所出两掌威力了得,不敢再戏落对手,对着门口一呼:“看病就看病!哪里有看好了病却对大夫下手的!” 门外本就挤满了等待的病患,一听那个人见人爱的小大夫如此说,呼啦啦挤向门口。这个说:“你不感恩还动手,真是恩将仇报!”那一个说,“不看就赶紧让开!不要耽误大夫的功夫儿!” 大家七嘴八舌,一同讨伐,香老老脸一红,气急败坏运气出掌,再次向明月袭去。明月知他功夫了得,本就小心应付,此时一看他出手看上去轻飘飘的,可是露出的手臂上青筋尽露,手掌至柔,可是掌风至刚,待他手掌靠近明、龙二人时,连躲在明月身后的龙晏都感觉到一股疾劲凌厉的怒气。 龙晏怕明月受伤,手下轻轻一用力,带着明月身体转了个微妙的角度,香老这一掌击空,将将擦着明月的前胸滑了过去。 “你这个老头好不无礼!你吃了我的药倒是等上一时半刻看看效果啊,哪有挥手就打人的道理?你且坐到一边,等上一炷香的功夫,如果到时你还是觉得没有效果,那时再断定我是奚落你也不迟啊!”龙晏清脆的嗓音一落地,大堂里众人七口八舌又开始数落香老。 这老头“哼”了一声,又是一个滑步闪开,避开二人正面,手掌翻腕成爪,直向明月腋下抓取。 龙晏赶忙带着明月后跃,但是看上去却似明月护着龙晏向后急跳了一步。不想这闪开的一招却是虚的,明月跳跃的同时,龙晏已经从怀中掏出藻珠,弹向了香老。 香老确实功力甚深,一看龙晏姿态,便知他要使暗器,一翻腰身向后弯了过去,双手却各自抓住了几颗藻珠。但是龙晏的手速太快了,眼看着香老的双手都已经占用了,另外几颗趁着这个间隙又弹了出去,正好击中了香老前身弯后门户洞开之际暴露出的几大穴位。老头身形一矮,仰倒在地上。 龙晏念他年老,不忍废之,实则藻珠只用了三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岂料香老这老头倒在地上,嘴里还大骂着龙晏。 明月气恼,刚想上去给他一脚,不料香老自己忽然住了口。 龙晏笑眯眯地俯身到香老面前,“起作用了吧?还不好好谢谢我?刚才那几枚藻珠还相当于给你针灸了呢!” 香老咧咧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龙晏竖了个大拇指。 “别人的诊金我就不收了,可是你的却是万万不能免。这样吧,你去你那食肆,给这里候诊的诸位每人准备一份午饭,权当给大夫我赔罪了!” 香老刚刚感觉大好,心中暗自调神凝气,不敢发怒,只能拱手道别而出。 龙晏和明月看着他的背影,都捂住嘴嘿嘿笑了起来。 “我回去就给郭津和驰音她们说说,你给那坏老头喝尿,哈哈!”明月一屁股坐在案前的板凳上,乐不可支。 龙晏正色道:“你知道个啥?我这可是正儿八经地给他治了病!如果我不给他喝这童子尿,就凭他一把年纪急性失血的病症,怎么着养好也得十天半月。” 明月收住笑着的嘴角,恭敬地点点头,可是还没有坚持一小会儿,又笑得趴在了案上。 “不过,说真的,要速去查探这香老今天黎明与谁动了手,最好还能查到他因为什么动手的。”龙晏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就我和四哥昨夜观察,这老头绝不是个怂包,他这一伤,明显是吃了个大亏,那人的功力定是不弱!” 明月看了看他,龙晏再次郑重地一点头,明月低声道:“我去跟师父禀报一声,尽速查探了,报给师叔祖!”说完,明月挤出了雅间。 后面的病患见识了龙晏一上午的义诊过程,尤其是诊治香老的有趣情节,心中对这个娃娃脸的小大夫更加信服,都围在门口,舍不得离去。 田子贵一看龙晏忙了一上午了,就有心劝龙晏暂停诊治,歇息一下,龙晏一看门口眼巴巴的患者,挥手道:“哪能把病患甩了自己休息,大家排好队接着来!” 人群一阵欢呼。时近午时,酒楼的食客越来越多,看到济济一堂、满脸兴奋的众人,都好奇地打听起来,结果好些人饭也不吃了,都挤在大堂看龙晏治病。 正在这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嚣。只见众人让开一条道,两个人抬着一名浑身是血的伤者挤了进来。 其中一人见龙晏正在诊脉,大声吼道:“你就是治好了那个缺德鬼的大夫?” “这话是怎么说的?听上去你怎么还满肚子怨气呢?”龙晏笑着站了起来,探头一瞧,“这人伤得不轻快啊!” “还不都是怨你!”先前说话的大汉一拳擂在了龙晏诊病的案上。 “唉,说话归说话,抱怨归抱怨,你别拿人家桌子撒气啊!这也是大夫我借酒楼的好不好?砸坏了你赔么?”龙晏逗着他,手已经摸上了伤者的脉。 “你今日早前是不是治好了一个瘸腿的汉子?”来人问道。 “是啊!他只是血脉不通,我扎了几针,他就好了呀?”龙晏笑道。 “我家与他家有宿仇,他的腿就是我这兄弟给他砸瘸的。不想这瘸子伤了之后老实了三年,今天你却给他治好了。他从你这里出去就到我家寻仇了,看把我兄弟打成了这样,不是怨你么?” 龙晏苦笑不得,“这位大哥,患者来我这里看病,我总不能先问问他有无仇家,病好了是否要去寻仇吧?” 大汉一愣,回过神来又说道,“反正你先把我兄弟看好伤,看不好回头我早晚与你和他算账!” “大夫我别的不敢说,”龙晏诊罢了脉站起身来,咧嘴笑道:“你兄弟这伤,即刻就好!” “你先别吹牛,治不好才有你好看!”大汉说完,蛮横地扫了眼满屋的人,“大家都做个见证,这娃娃说我兄弟这伤他即刻就能治好,大家睁大眼睛看着,别到时候他不认帐哈!” 众人本来就看的兴致勃勃,此时见大汉如此说,更是睁大了眼睛留神龙晏的动作。 只见龙晏掏出一根银针,抓起伤者的手掌在其每个指头上狠狠地扎了一针,放下扎过的手,拎起他的另一只手,又把指头扎了一遍。霎时,伤者十个手指头上都挂上了一颗大大的血珠。 大汉一见此状,一把揪住了龙晏的衣领,怒道:“让你看伤!不是让你伤人!” 龙晏知道他只是一腔蛮力,并无修为功夫,于是在他手中装可怜道:“大哥你看看你兄弟好没好,再来质问我也行啊!” 人群中声声传来“就是!就是!”大汉脸上挂不住,只得回身先看伤者。 那伤者竟然真的悠悠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大哥!” 大汉惊喜交加,一把拉住伤者的双手,“竟然真的醒转了来!” 龙晏溜达过去,笑道:“你这兄弟看着伤得厉害,实则只是皮外伤,他之所以昏了过去,是因为正巧被人打中了之前的淤血之处,淤血又正巧堵塞了他的血脉关窍。放放血就好啦!”龙晏又道:“可是你幸亏送来的及时,这病说好治也简单,如果不知道病因,耽误了救治,不消一时半刻你兄弟就能丢了性命!” “真是神医啊!” “这兄弟俩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大夫!” 众人议论中,大汉一跪到地,咣咣磕了三个头。只是他还没抬起头来,一个拳头突如其来,径直砸向了大汉的脑袋。 第106章 荒地 龙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吓了一跳。扭头看时,却见一个漂亮姑娘连连出拳,一拳紧似一拳,落在大汉头上、背上,拳拳到肉。 大汉抬头看清楚来人,只是低低哼了一声,重拳的伤痛只是忍了下去。 “哎,你这姑娘,怎么上来就打人呐?”旁边一个老妇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替大汉出头了。 “他们侵犯我家宅地,今天又出手伤了我哥,你说我该不该打他?”姑娘怒目圆睁,呛了老妇几声。大汉伺机闪跳到一旁,避开了姑娘的武力边界。 “也不是我们兄弟要占你家宅地,我们也是受人之禄、忠人之事,要找你们要去找委托我们的人啊!”大汉喊道。 “那伤了我哥总是要认账的吧?我不管,先打回来再说!”姑娘说着跳起来刷刷刷出手,全是取人性命的招数。 大汉连喊带跳连连躲避,一边还招呼着先前抬人的两个,“快快快,抬起我兄弟咱们走为上策!” 三个人带着伤患,抱头钻出人群,一溜烟去了。 “这位大夫,还得麻烦您开几副跌打损伤的药!”姑娘一屁股坐在候诊的凳子上,一边喘息,一边拿眼睛瞪着旁边悄声议论的人群。 正低声说在兴头上的人只觉得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接连在自己身上扫射,抬头就看见姑娘美目中的道道寒光,赶忙噤口环顾左右。 “开伤药不难。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他到底怎么冒犯了你家得宅地,值得你们两家这般大打出手?”龙晏好奇心起,脱口问道。 “告诉你也未尝不可。”姑娘抬脚蹬住凳子,用眼睛示意龙晏先开药方。 看到龙晏乖乖拿起笔来唰唰写就,她这才接着说道:“十几年前,他们家作中,从我家买走了一大块田地,这么多年却也不耕种,只是任那地荒着,我爹就一直想把地再买回来,到底要种些作物也好过撂荒。这家人却道地已经转给了别人,他们也做不得主,问他卖给了谁,这家人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 听到这里,龙晏的好奇心更盛了,买了农田让它撂荒还不肯透露身份,这怎么听着怎么古怪。他点点头,“确实反常,那后来呢?” “三年前,这家人又要把我们临着田地的一处宅子买了。这宅子虽然一直空着,但鉴于之前他们的做派,这次我爹是左右不肯出让。结果,他们就带着一队人马强行拆了地上的房屋,往我家丢了一袋银子扬长而去。” “可是他们给的银子不足?”龙晏问道。 “那倒不是,给的银子只多不少。可是买卖不是这样做的,是吧?我爹一气之下,写了状子告到官府,却被他们使了银子给驳回了。我爹从那时候起就抱病卧床。我哥随后找到这家人讲理,却是被打伤了腿让人给抬了回来。 我虽是个女娃,横下一条心要为父兄报仇,幸好被明家班明缘遇到,拦住我没去送死。在那之后,我便随着明缘习武,三年终于习得一身功夫,就在刚回家之日,看到我哥又被那兄弟俩打伤。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龙晏一听明缘的名字,脑中马上浮现出那个大雪中明媚的女孩。他一拍桌案,笑道:“有缘,有缘!明缘的弟弟明月,是我的好友。你看今日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他咧嘴一笑,学着这姑娘也把一条腿支在了椅子上。“不过,你倒是说说你家那块地有什么特别之处,惹得这些人宁愿用强也得搞到手?” “奇就奇在这里。我们那块地,地力壮,无伦种树还是种庄稼都长得比别的地方要茂盛。如果他们冲着这一点强买了去,好好耕种也就罢了,偏偏要撂荒,还一荒那么多年,实在让人不解。” 龙晏略一寻思,脑中灵光一现。“你们那块地位于何处?可否把路线给我画下来?” 姑娘疑惑地瞅着他,不解他到底要做什么。 龙晏笑道:“你放心!明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不是也好奇他们究竟为何非要你们那块地么?” 姑娘想了想,接过纸笔,画了一张草图。 龙晏一看,心中不禁大惊。到这块地的路线,似乎就是昨夜他和章无象追随香老所到地宫的路线。 姑娘拿着药方一走,龙晏赶紧拿着路线图钻出人群。 那些病患见他要走,心中虽是不舍,却也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龙晏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喊道:“稍等片刻,稍等片刻!有点急事!” 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去吧,去吧,人有三急嘛!” “就是,这一上午看了这么多病号,可把孩子憋坏了!” 龙晏脸上一红,逃也似地奔楼上而去。 章无象正坐在一扇半开的窗前盯着香老的食肆,就听哐的一声门被撞开了,龙晏一股脑跑了进来。 “四哥!这里有块两家争论不休的地,我瞧着正是咱们昨夜所探地宫所在!” 章无象接过路线图仔细一看,方向、位置大致不差,他连忙问龙晏道:“齐、修文两位道长,哪一位对地理堪舆有研究?” 龙晏歪头一想,“应该都有所涉猎,只是齐岱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这方面的学识。而修文又要盯着宫里…….” “那便请齐道长与咱们走一趟!” 龙晏听章无象如此说,有些为难:“可是,我楼下还有许多候诊的病患……..” 章无象笑道:“要去查探,也得是夜里才方便。” 龙晏一摸脑袋,“是了,是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有,那香老凌晨与人交了手,对方功力不弱,伤了他。还得想办法速速找出这个人是何方妖怪!他与这香老狗咬狗为的到底是何事!” “自然要查。”章无象一笑,用手指着楼下街上忙着给大家分午饭的香老,对龙晏道:“他在忙着给你付诊金,这一上午了也无暇露出黎明争斗的马脚。” 龙晏看着忙得手脚恨不得并用的老头香老,乐滋滋地倚在窗前道:“他倒是言而有信!” 第107章 中轴 齐岱看看手中的路线图,拿过罗盘比划了几下,“这个位置,确实奇巧!” “详细说说?”龙晏趴到他背上,眼睛瞅着那页路线图。 齐岱微微一笑,口气温软地对他说道:“详细的现在不方便说,确得到那块地的现场走一趟再说。” 齐岱看着龙晏从小婴儿长到今日这般大,心中对他的感情像是子侄,偏在俩人的辈份上,关系又颠倒了过来,齐岱须得管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半大少年唤一声师叔,而且还是他们师兄弟最为亲近和仰慕的小师叔。所以,对龙晏趴在他背上的问话,便回答的格外温和。 龙晏笑道:“也是,现场看看才能知道这块地的奥秘。咱们走起?” 齐岱与章无象相视一笑,齐岱拿着罗盘在前,龙晏拉住章无象在后,三人转身不见了。 “果然!”齐岱拿着罗盘沿地的周边转了一圈,举目望望远处皇宫的位置,感叹不已。 “什么果然?”龙晏奇道。 “小师叔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齐岱也笑着问道。 龙晏扑闪着即便在夜里也亮亮的眼睛,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咱俩写下来对对如何?” 齐岱无奈和地笑着摇摇头,却遵龙晏的意思用剑气写了两个大字。 两人一同闪身,章无象左右一看,笑道:“如出一辙。” 两人看去,见两边都写着“龙脉”二字。 “如果这下面既是地宫,”齐岱说着,就见龙晏用力点点头以示肯定,便接着说道:“那便与皇宫的中轴延长线而相接,为了图谋复辟也是费心了!” “可是,地宫既然已经在龙脉上了,为什么三年前还要强买人家的那座宅子?”龙晏指着远处的空地,那里早已没有了宅子的影踪,被整理的干净平整,却如其他的地一样,荒着。 “您看!”齐岱一指罗盘上那宅地的方位,“它在这地宫的巽位上。三年前,皇家一定在这周边建了兵戈武力等设施,地宫不得不相应地增加一处气口。” “是了,三年前,此地正东远处新建了一处卫兵大营。”章无象道。 “所以,这块宅地不得不买。”齐岱看看手中罗盘,对龙晏一拱手,“小师叔,这地宫中人早就谋划着一盘大棋啊!” “然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想复辟这般容易么?前朝既已被更迭取代,自是气数已尽,非要逆势而为的话,岂非妄想?”龙晏喃喃道。 齐岱一愣,沉吟片刻,这才对龙晏又做了一个深揖,“小师叔,弟子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龙晏和章无象对望一眼,龙晏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神色已经十分严肃。 “这前朝意欲复辟,便只能剑走偏锋,跳斩今朝的运势,转而为自己续上气数,龙气!”齐岱说完,就见龙晏的手已经紧攥成拳。 “于是,他们便利用连素被于清心信任的身份,一同谋划了屠龙的阴谋!”章无象道,“非但妄图通过此举动摇今朝气运,也妄图为复辟之阴谋加持,这也许正是这许多年来,连素、安昭、于清会、于光本等人对龙珠、龙图等孜孜以求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你那枚逆鳞仍未找到的原因。” “即使如此,连素冒着风险行此大不易之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龙晏说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屠龙、龙气、复辟,看上去都是大梁成家的利益,连素本为大燕皇帝的宠臣,怎会舍却现世荣华去追求一个本不属于自己且又风险极高、虚无缥缈的目标呢? 章无象心知他在想什么,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余下的疑惑,或者等到了嵩山便能找到答案。” “嘘——”齐岱声音一出,龙、章二人便同时噤声。 虽然他们一到此地,齐岱便起了结界,但是能够潜伏近这结界周边的,自非常人。 齐岱翻手拔剑,凝神观察。 龙晏和章无象也早已留神密切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齐岱挺剑直刺,剑尖刺破结界,也刺破了结界外的一处伪装,将要刺到伪装者之际,其人突然转身。齐岱剑势凌厉,那人如不能电驰般闪避,必定命丧剑下。 剑光霍霍,剑尖将抵其人眉心,齐岱忽然翻转手腕,用内力生生将剑收了回来。 “绥阳?你来这里做什么?”龙晏看清楚来人,正是他的大弟子绥阳。绥阳缓缓抬起头来,对龙晏和齐岱各打了个稽首。龙晏见他面色沉凝,完全不似当日在太清宫门前的意气风发、纵横不羁,心中不由疑惑。 绥阳看眼前三人都在凝视着他,便又拱手道:“我原只以为连素只是失却了清净道心,未料到他早已背道妄行、相聚为恶至如此偏狭深堑。绥阳何其有幸,得师父指引,今日便认清了连素的阴谋。” 龙晏不好意思,摸头一笑,对绥阳道:“你是跟着我们来的?” 绥阳道:“并非如此。我之前尾随连素发现了他与道香食肆的联系。今日黎明时分,我曾经入那食肆查探,并与守店的老头交手,得到了他的几根头发。我以他的须发观想,今夜遍寻到了此处。” “哦,原来打伤那老头的是你啊!这我就不用查了。咱们师徒还真有缘份,你打伤他,我给他治伤,里外给他填补上了!哈哈!” 绥阳听他此说,老脸一热,诺诺道:“弟子……鲁莽了!” 龙晏赶紧摆摆手儿,“哪有,哪有,打得好哇!” 章无象看着龙晏托大的样子一笑,对绥阳解释道:“若非你把那香老打伤,我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发现了连素这多不义诡计,你也不会寻踪而来,发现了连素阴谋的影子。到时,你师父与你解释起来也不方便,还好是你自己发现了。” “既便如此,你还是装作不知道…….”龙晏冲着绥阳眨巴眨巴眼睛。 绥阳疑惑,扭头看看章无象。他每次见到龙晏,龙晏与章无象都是一唱一和,相当的默契合拍。他似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当他的顽童师父说话掐头去尾、难厘四六的时候,章无象便会提供一个更清晰简洁的表达。 果然,章无象笑道:“你潜伏在连素身边,对揭开他的阴谋作用更大。” 龙晏用力点头,“就是如此!很快连素就要跟着香老去嵩山找他什么老什子上师,到时候你就请命与连素同行!” 绥阳拱手领命,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龙晏有点尴尬,自我解嘲道:“咦!我这大徒弟有点个性哈!二位多担待,多担待!” 齐岱笑着收起剑,“那咱们也先回去?” 龙晏跳脚道:“好不容易来了,发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还不把这阴谋诡计给他端了?” “你想怎么端?”章无象笑道。 “先把这龙脉给他卡住!”龙晏看看暗夜中的土地,断然道。 齐岱被他逗笑了:“小师叔,现下还不能打草惊蛇。一切等从嵩山回来,也还来得及!” 第108章 女上师 嵩山,重峦叠嶂,河谷交错,尽管已是冬春交替的时节,山间色彩依然有些暗淡,料峭寒意扑面而来。 张翕与龙晏、章无象、齐岱一行四人,站在石幔峰的山顶,放眼望去,云雾在群山间缭绕,随风飘散,变幻莫测。 张翕袍袖一挥,一阵大风呼啸而至,卷动山间云雾奔涌向远方,直如排山倒海,气势磅礴。云雾散尽,山窝里一处寺庙显露出来。 “平日里大雾弥漫,这处寺庙只怕无人能看见。”齐岱感叹道。 “所以那所谓上师才选了这个地方吧,离京城不远,又极为隐蔽,除了有心访查者,没有行踪。”章无象道。 “不仅如此,你们看——”张翕一指京城方向,龙晏等三人立马注意到:那连绵而来的山脉远处,正是京城,而到了这里,山势化作一个龙头般伏在了山谷中,而他的前面,一道山梁复又慢慢隆起,向昆仑方向绵延而去。 “能在嵩山这么多山峰中找到这个地方建庙,这个上师不是普通人,咱们不能轻视了他。” 张翕说完,龙晏、齐岱和章无象都郑重点了点头。 山下寺庙的门打开,三个人影随着一个小道士进了庙门。 “香老带着连素和绥阳到了,咱们走!”张翕话音一落,四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山巅。 四人落足,一看所到之处,是一座道观,观门上题着“清玄观”三个大字。 张翕起了结界,与龙晏等四人藏身于结界中,跟着香老、连素和绥阳进了这观中的一处静室。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龙晏还以为是那所谓的上师到了,不料竟是个端茶的,而此端茶之人还是熟人,竟然是被张翕之前逐出师门的殷朴! “他不是已经被师兄断了手足经脉么?怎么会在这里端茶送水?”龙晏疑惑地看向张翕。 张翕看着殷朴眼神冰冷,他并不回答龙晏的问题,反而仔细观察着殷朴的动作。按说,被张翕亲手断了手足经脉,这短短的时间内,是决无可能恢复至此的,但是殷朴活灵活现地站在那里,并且毫无障碍地将三个茶盏一一放在香老、连素和绥阳面前。 “这位,是上师新收的弟子,也是连道长的熟人吧?”香老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睛盯着连素的反应。 连素听闻此言,忙掩去脸上的错愕,尴尬地笑了一笑。他曾经多次请求拜在上师的门下,这位上师却总是但笑不语,只将他作同道相待,这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不想这张翕门下弃徒,竟然在手脚尽断后被这位上师收入门中。 “他,不是已经经脉俱断了么?怎会好端端地在这里?”连素心中疑团滚涌,不自觉地话从口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才从错愕中反应过来,赶忙对香老一拱手道:“香老见谅,连素只是听闻他已重伤,乍见他行动如常,心中惊异不已!” 香老哈哈一笑,眼睛却冷冷地瞟了一眼只顾喝茶的绥阳,讽刺道:“上师相看徒弟的眼光自非常人可比,”他对着右上方一拱手接着道,“而且,既然他自己相中的徒弟,自然有灵药可救他于濒死之境。不像有些人,招了徒弟,却连人家的行动都管束不住!” 连素老脸一红,看看绥阳。 绥阳竟然连眼睛都没抬,嘴角依然挂着一丝冷笑抿着茶。 连素心道,你招一个样样都强于你的徒弟试试,还不是指定也管不了?但是嘴上还要赔礼道:“我这弟子不明情由地与香老您交了手,也是急我所急,还望香老念他一片赤子之心,不要与他计较!” 香老见绥阳毫无歉意,也只能“哼”一声了事。 “只是不知道上师用了什么妙法,将一个经骨尽碎、濒死的人这么快就治好了?”连素压抑不住好奇心问道。 龙晏等人也十分好奇,于是一起看着香老。 香老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又向右上方拱了拱手,这才道:“你也知道上师自前朝曾在昆仑求得《玄元上一经》,这治病的秘法当然也出自此经。你追随上师,不也是为了此经么?” 连素难掩尴尬,只能讪讪道:“果然,果然!” 只是,为何是此人?连素脸上的费解之神色,当然瞒不过老奸巨猾的香老。只见香老捋捋胡须,笑道:“既然他能够入师门,上师自然是断定他为可教之才。” 这话隐去的含义就是,没有这个缘份的人自是资质有缺。连素怎会听不出其中含义?他默默转了转手中茶盏,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门又被推开,殷朴又走了进来,对三人行礼道:“上师刚出关,整理一下,马上就来!” 连素等三人连忙站了起来,拱手还礼,目送殷朴走了出去。 “师兄,那《玄元上一经》到底是什么?听上去蛮厉害的哈!”结界中,龙晏悄悄问张翕道。 “那据传是西王母的门徒撰写的修行功法。传闻习之能够越过修行的阶段,直指得道成仙、永生不死。然而此经我也只是听说过,不想却有可能在这什么上师的手中。”张翕道,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三人,“此经如果存在,要修习之也须以积功累德为基本,不然终会落入投机取巧寻捷径之旁门,有违我修道者之本意。” 三人听出张翕语中教诲之意,俱点头应是。 此时,房门再一次咿呀一声开了,殷朴随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香老一见此人,连忙跪在了地上。连素一拉绥阳,紧跟着香老跪了下去。 “这是那位上师?”龙晏不觉惊呼,张翕连忙摁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只见这位受拜的上师,一幅十七八岁花样年华的女子模样。她身着一袭白衣,身上一件饰品也没有,虽非千秋绝貌,却眉淡如远山,明眸流转,肤若白雪,朱唇一点,顾盼之间自有摄人魂魄的魅力,但是处处透着孤傲清冷。 她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也不说让他们起来,而是径直走到窗边一张罗汉床边,拉过一个蒲团盘腿坐下。 殷朴见她坐好,这才轻轻对跪着的三人道:“起来吧。” 三人刚一站起身来,女子就开口道:“成太古,你不是说成心只是遣来了三人么?” 第109章 秋水同 这时,大家才发现刚才跟着这女子进了静室的,除了殷朴,还有一个幽灵似的蒙面男子。这戴着面具的男子清瘦儒雅,虽然不是太高大,但是往那一站,却让人觉得他自有凌驾于自己的一股气势。 男子走到女子面前,恭敬地行礼道:“回上师,是只有三人。” 女子一指张翕、龙晏等人藏身的结界道:“那他们四人是怎么回事?” “四人?”男子回身探看女子所指的角落,香老、连素、绥阳等三人也跟着努力望去。 张翕一看情形,扬手撤去结界,笑道:“既是遇到了同道中人,不出来一见,也非礼数。贫道张翕,这几位是我门中弟子。” 男子及香老、连素等人见四人从无形中现出身影,都张口结舌,忘记了言语,只有绥阳静静站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女子微微一笑道:“原来也是故人。” “故人?上师认识此人?”那名叫做成太古的男子指着张翕问道。 “不是他,是那少年。”女子的目光越过张翕,直直地望着龙晏。 “我?”龙晏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莫不是认错人了吧?你怎么可能见过我?” 龙晏心道,莫不是这女子有意套近乎?自己自出生长到十六岁,没有出过荆楚,直到莲心被掳,这才一路寻去了宝珠山太清宫,其后又随太清宫众人一路到了京城,怎会是这女子的故人?再者说了,如果自己见过这女子,就凭她那副有别于常人、眼高于顶的样子,又怎会想不起来?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你已经这副模样,记不得我也是寻常。”女子微微一笑,脸上忽然有了温度般,有了少女的几丝婉约。 她起身走到龙晏面前,牵起他的双手,“你变成这副模样,我也认得你。我们可是在大泽相伴了不知多少年。” 龙晏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发现根本不是女子的对手。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成功,便只好咧嘴笑着由着那女子把自己的双手握住,“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我好好想一想,没准能想得起来。”龙晏嬉笑道。 女子拉着他坐到罗汉床上,这才歪头一笑道:“我是秋水同。” 不要提张翕等人了,就是那一直追随在秋水同身边的成太古、香老等人,也没见过女子这般形态。这天人一般脱尘的女子,忽然显出了小女儿神情,自有一股娇俏天真,何况这女子还是超凡脱俗的样貌,一众人都看得呆了。 “呀——嚯!”龙晏一个惊叹,趁着秋水同一个愣神,他抽出了自己的双手。“不是我说你哈,秋水同你这指甲也太长了!” 众人听龙晏此言,纷纷把目光投向了秋水同的指甲。秋水同不以为意,反而把两只手伸出袖子仔细端详,“长么?这比我之前可是短多了,那时你都没说过什么!” 众人一看,好家伙,这秋水同的一双手清瘦纤长,而那十个指甲仿佛尖细的象牙一样伸了出去,末端几乎扭曲到缠绕起来。 秋水同一双美目扫了一下众人,看到张翕冷冷一笑,头也不扭地对远远守在门口的殷朴道:“阿朴,你这前师父来了,你也不来拜拜么?” 殷朴听话地走到张翕面前,好似脑子空了一般,脸上无恨无喜,弯身便要礼拜张翕。 张翕一抬手拦住了,冷言道:“不必要。自我挫毁你的筋脉、将你逐出师门之日,你我便已无师徒缘分,路人而已。” “这话说的,”秋水同一笑,殷朴便如被人按住一般跪在了张翕面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以不认这个徒弟,阿朴却不能不认你这个师父。要断了这情分,也要受了他这一拜再断。” 殷朴再站起身来,嘴角已然挂上了一道血痕,可见刚才他被秋水同用意念按住,那一拜是承受了多大的力量。 她这一按,显然是给张翕难堪。龙晏有些恼怒地瞅了一眼秋水同,站到了张翕身边。秋水同一看,嘴角扬起了微笑,“你这么维护这个师兄么?是因为当年他救了你?” “要你管!”龙晏瞪了秋水同一眼,便不欲再理她。 “你可知道,那荆楚晏家,是我替你选的?”秋水同怡怡然道。 “什么?!”龙晏不禁喊出了声。不只是龙晏,除了张翕,齐岱和章无象也都愕然地看向秋水同。 “那一年我在打坐神游之际,被药谷擒住本身,差点丢了身上的宝贝。幸好后来嫁到你那荆楚老家的便宜祖母郭艳容心下一软放了我。她自嫁入晏家便子息单薄,到了他儿子也就是你后来的父亲晏淞一辈,本已到了命中无子之境,我念郭艳容当年救命之恩,发誓可为人一世替他们晏家延续血脉。可巧你被张翕再造复生,正好填到晏家的空里。” 见龙晏不信,秋水同美目一转,看着张翕道:“你可是在一个似梦非梦的观想之中,看到了荆楚晏家即将有胎儿夭折,以为获得了神示,这才将隐云送去了荆楚晏家?” 张翕一贯云淡风轻,此时却有些吃惊了。那个似是而非的梦境,他谁也没有说起过,这秋水同能够描述出来。可见她所言不虚。 连素一听“隐云”二字,彷佛被人当头一击,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在你幼时曾去探望,他——”秋水同说着一指齐岱,“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秋水同嫣然一笑,“前段时间,你将那财主家的傻儿子扣到井里,你以为你自己做到的么?” 龙晏哼道:“关你何事?” “还不是我暗中帮你一把,你才得逞的?”秋水同笑着,顽皮地对着龙晏眨了一下眼睛。 “咦——”,龙晏被她瘆得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他看到了张翕和齐岱、章无象都绷着脸怒视着秋水同。他心念一动,用手挨个指着连素和香老等人,大声问道:“既是这般关心我,又为何伙着这帮祸害杀我?” “我怎会下得去手杀你?只是他们谋划杀你的时候,我没有阻止罢了。” “你!……..”龙晏气急,指着秋水同大骂:“你个妖女!” 第110章 秘籍 “随你怎么说吧!”秋水同站起身来,一只手拉住龙晏的胳膊,笑道:“那么多年,都是你在水里,我在山上。我跑遍了大泽周围的陆地,终于发现了伸向泽底的一个巨石。可那也只能在陆地上,在大泽的岸边看着你。你说的这帮祸害,他们要利用你达到目的,我却看重经此一难,你便有了机会长居陆地。这不好么?我们终于可以晨昏相伴了。你看,我还能牵着你的手。” 秋水同说着,又把龙晏的手握在了掌心。龙晏一把甩开她,“疯了,疯了!” 秋水同不以为意,反而笑着对张翕道:“今晚大家就好好在观中休息,明早再见。”说着,她施施然一转身,不见了。 殷朴一看,立马跑出去了。 成太古对剩下的人一拱手,道:“观中有客房,七位请随我来!” 香老一作揖,道声“有劳王爷!”率先一步跟着成太古走了出去。连素看了看绥阳,绥阳还是面无表情,连素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绥阳冲着龙晏、张翕等人一拱手,跟在连素身后也走了出去。 “真要在这里住下么?”龙晏看着张翕问道。心中却正在碎碎念:秋水同这帮心怀叵测之人还不定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这等龙潭虎穴,怎能让人安居? “正是因为他们心怀叵测,咱们才要留下来探探究竟。既来之则安之,张仙师还在这里,怕他们何?”章无象看穿龙晏所思所想,低声道。 “正是。这秋水同既与隐云是故人,倒是不用太过担心。那连素等人到了秋水同的地盘上,秋水同不想让他们走,他们也是走不掉的。放心住一晚吧!” 齐岱听张翕如此说,从背后的剑匣中取出一柄短剑,递给龙晏。龙晏一看,正是之前被告知的自己的持剑——冰泉剑。 “请小师叔留在身边防身!”说完齐岱跟着张翕也走出去了。 章无象看龙晏仍旧不情愿,问他道:“可是不愿招惹那秋水同?” “还是四哥懂我!”龙晏叹口气道,“这妖婆子心思不定,想风就是风,想雨就是雨。我是担心她非但无助于咱们查事,反而处处横生阻隔!” “你有没有想过,她就是咱们所查探之事的重要一环,而且还是最高处的一环?” 龙晏一愣,是了,连素等人是有了秋水同这个上师,才有胆兵行险招的。要查探那个大阴谋的真相,无论如何绕不开秋水同。 “住就住吧!不过——”龙晏骚了挠脑袋,“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四哥今晚要陪我住!我怕——”龙晏还没有说完,章无象就笑道:“你怕秋水同的魔爪。” 龙晏乐了,“差不多吧。” “这有何难?”章无象说完,拉着龙晏循张翕等而去。 龙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扭头一看,窗外一轮明月。此时,章无象也翻身坐了起来。 “四哥,你也睡不着么?”龙晏眼睛盯着月亮,轻声问道。 “是啊!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正在这时,窗外一阵极轻的足音飞过。龙晏腾地也坐了起来。 “有异常!”龙晏心道。 章无象也听到了足音飞驰而过,凝神再听,却聊无声息。 “去看看!”章无象心道。 龙晏探知章无象所想,轻轻一点头,拉住章无象的胳膊,两人自房中闪身而出。 月光下的山岗,松涛如大海的波涛,阵阵接续而来。 龙晏凝神听着周围的响动。以他今日之耳力,不要说轻轻的脚步声,就是百余步之外的轻巧呼吸,也是逃不过他的注意的。 “在那边!”龙晏心念一动,章无象立马觉知了。“过去看看!” 龙晏拉住章无象一闪身,发现响动来自林中的一个小潭。 寒夜中,小潭上笼罩着升腾的水雾,原来是个温泉。 清冷的月光下,龙晏和章无象悄悄向温泉挪动,哪知脚下一绊。龙晏扯一下了章无象的衣袖,两人停下来仔细一看,脚下躺在地上的,却是殷朴。 “他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章无象心道。龙晏隔空一探脉象,心道:“还活着,昏过去了而已。” “你看!”章无象心中动念,下巴一抬。 龙晏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却见秋水同正往潭中试探着走。每走一步,她的脚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楚,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番。 “没想到这妖女也有短处。”龙晏心道,“下次她再作妖,就拿水泼她!” “注意看!”章无象心中想着,手却扳正了龙晏的脑袋,让他把视线正对着温泉中的少女。 “啊——”秋水同令人心惊地痛啸一声,长发在空中散开。她弄破手指,将血滴弹向温泉后的石壁。 一本书自石壁中显现出来,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飘向她。 秋水同将书接在手中,双腿盘坐,慢慢悬停在温泉之上。 “可能看清这书的名字?”章无象心道。 “看不清晰,待我上前看个仔细!”龙晏心念一动,放开章无象便闪身在秋水同上方。章无象想要制止他,岂知龙晏的动作比他快多了,章无象抓了个空。 秋水同本已在自己周边设了结界,岂料她的结界对龙晏的意识没有作用,那便对章无象也不起作用。龙晏也盘坐在秋水同上方,跟秋水同一起看她面前的书卷。 “是那本叫做《玄元上一经》的秘籍!”龙晏看一眼章无象,用心念告诉他。章无象点点头。 “原来她把书藏在这里!我还以为她已经练成了,没想到还在修炼中。”龙晏挥拳假装要偷袭秋水同,章无象赶紧示意他不要妄动。 “谁?!”秋水同忽然大呼一声,她一甩手,那本秘籍又闪隐在了石壁中。 龙晏正在入神地阅读那本秘籍,被秋水同着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吓了一跳。他还以为秋水同已经发现了自己,正要现身,忽见秋水同已经拔足飞奔,霎时便在林梢不见了踪影。 龙晏目瞪口呆,“这是还有比我更胆大妄为的?” “应该是连素。”章无象悄声道。 “四哥如何知道?” “秋水同追的,是绥阳。” “绥阳?绥阳为何招惹她?”龙晏不禁有些担心。秋水同的修为他不太清楚,如果绥阳打不过她,岂不是要吃苦头?然而,四哥又如何断定那就是绥阳呢? “嘘——”龙晏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追过去,章无象就拉住他隐身在暗影中。 温泉中悄悄冒出一个身影。 “连素!”龙晏心中喊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第111章 激惹 “连素怎会在这温泉中藏着?”龙晏心道,“他要做什么?” “当然是为秘籍!”章无象心道。 就见连素艰难地走到适才秋水同站立之处,面色极为痛苦地稳了稳心神。 “怎么会这样?”龙晏看秋水同刚才站立在此处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怕水,此时见连素站在这里似乎也在艰忍,心中不由得十分疑惑,“这潭水有问题!” 章无象感知到他心中所想,观察了一下温泉周围的植被,发现十分正常,而潭边生长着的翠绿花草,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季节的影响,径自在暮冬的余寒中葳蕤。他心道:“或者不是水的问题,而是——” 龙晏见他作此想,忽然也顿悟:“水下有阵!”他仔细看着连素站立之处的水流,见温泉的水围着连素的双脚几不可察地打着暗旋。“哼!这老贼站立之处,是阵眼!” 想到此处,龙晏就要向潭中腾跃。章无象抓紧了龙晏的胳膊,“慢着!” “四哥,犹豫什么!这老贼现在阵眼上,量他没有秋水同的本事可以拔腿就走,以他的功力,如要脱开那个阵眼,须得谨慎又谨慎,搞不好就要被这阵法搅烂了。此时正是他眼睁睁被袭击,而无法还手之际。如今不灭了他更待何时!” “他背后还有一位上师,还没有露面。” “还有一位?” “你忘了他与香老在食肆见面那晚,提到了‘千章师’?暂且留他一留,才能查清楚那个上师究竟何人,有何阴谋。” 龙晏一想,当时他们是说到了这样一位人物,“可是,怎能断定那个千章师就一定会出面见连素呢?” 章无象看看暗处,“殷朴应该是给秋水同护法。而连素一定是一直妄图偷师秋水同,所以跟着秋水同来到潭边。见到殷朴在岸边护法,他便让绥阳偷袭了殷朴,自己则潜伏在这潭温泉边。等秋水同取出秘籍之后,绥阳便按照事先连素的吩咐,弄出响声引走秋水同,他自己就走了进去……” “结果,他没想到这阵法如此厉害,反倒被困于其中了!”龙晏禁不住幸灾乐祸,手指点着连素的窘状,努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章无象紧握了龙晏的手几下,示意他不要忘形。“那位千章师并没有阻止他跟随香老来嵩山,断不会对他见死不救,所以,咱们暂且旁观。” 此时就见连素忍耐着极度的不适,学着秋水同的样子,将自己的手指咬破,将血滴甩向石壁。 石壁静寂无声,秘籍更没有现形。 反而是潭中的水,如一个巨大的磨盘,嘎吱嘎吱被推动了起来,开始极慢,好像承受了巨大的阻力。接着,这水势好像惯性越来越大,阻力越来越小,水流越转越快,流量也越来越大。 连素在水中努力站立,脸上极为惊恐。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拔出脚来,看似无多大危害的水面之下,水下暗流像是镣铐,把他紧紧锁定在潭中。 “秋水同不是普通的修炼者,这么容易就上了连素的圈套?搞不好,她也是顺水推舟……”章无象看着水中人艰难痛苦的样子,心里想道。 “这么说,秋水同也有意要惩戒一下这老贼?还算她没有坏透!” 龙晏还没来得及咧开嘴角,就闻到疾风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从自己和章无象身边一掠而过。 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轻点凌波,在巨力的水流中轻巧地捞起连素,眨眼间便腾步回到岸上。 月光之下,龙晏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少女。虽然她的衣装简朴,不施粉黛,但就是给人一种颜容浓丽、身材性感无匹的感觉。 “啧!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干嘛救这个败类?”龙晏没看到连素被湍流绞杀的样子,心中颇为遗憾。 “你看!”章无象拉住龙晏,将两人的身形隐在了更暗处。 那红衣少女将连素甩脱在岸边,连素滚到草地上。将死而复生的连素惊魂稍定,看清了眼前的少女,翻身就跪到了地上,颤声道:“多谢九丹姑娘相救!” 少女九丹“哼”声未落,反手给了连素一个响亮的耳光。 龙晏听着这声响,就知道这一个耳光不是一般的力道。 连素当即愣在那里,嘴里讷讷道:“难道不是千章师派你来救我的?” “你可是知道主人不会任你送死,才如此妄行,算计到秋水同的头上?”红衣在夜风中飘动,少女九丹踱步到潭边,看着温泉那一侧的石壁,冷声道:“你可知道,这潭中阵法虽是主人所布,那秘籍却是秋水同所有,这阵眼也是秋水同设定,并会根据她的心意随时调整?你是动了多大的贪念冒这等风险?你有没有算算你的命够不够拿来偷窥?” 她斜着眼角瞟了一眼地上沮丧的连素,“主人都要对秋水同礼待有加,不会轻易招惹她。你才来不到一日,就挑衅到了她的脑门上!你以为秋水同真的上了你的当,追着你那徒弟去了?人家是逗你玩儿呢,你等着她找你算账吧!” 说完,这少女步子婀娜地走了开去。 “我要见千章师!”连素见她开步走了,连忙喊道。 “主人不会见你的!你现在招惹到了秋水同,他更是断不会见你的。” 连素颓然坐在了地上。 “活该!”龙晏几乎都要开心地拍手了。这时忽听到红衣少女的声音又远远传来,“既是来访的客人,便要恪守礼仪,如何能不请而至地都出来瞎逛?” 龙晏一愣,心道:“这丫头是已经发现咱们了?” 章无象一笑,“那肯定是。你看她去潭中救连素,不是特意从咱们身边掠过的?” 龙晏歪头一笑,心道:“还真是,算了,咱们还是去看看绥阳回去了么,不要被那妖女折腾苦了才好!” 章无象刚要跟他走,就见龙晏足下一顿。龙晏指了指昏倒在地的殷朴,章无象心中道:“不用管,自会有人将他捡回去。” 龙晏一乐,拉着章无象便消失在月色中。 一棵大树上吊着一个人,秋水同在树下逍遥地踱着步子。龙晏和章无象掠过树林,远远就发现了绥阳。两人悄悄落在几步远的一个隐蔽处,唯恐秋水同折腾绥阳。 秋水同向着二人藏身处嫣然一笑,“终于来了?” 第112章 惩戒 龙晏看看章无象,知道人家已经发现了他们,躲藏无益,索性跃下树梢,走到了秋水同面前。 “你倒是真不讲究待客之道啊,这般晚了还折腾客人?”龙晏溜达着笑对秋水同。 “不如你们二位兴致好,这般晚夜还散步赏月!”秋水同讽刺道。 龙晏闻言故意抬头望望山间明月,“嵩山月色确与他处不同,颇值得观赏,”他在距离秋水同丈余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但是,有你这样的待客之人,哪还有客人胆敢冒死赏月,不都怕被你吊死在树上?” 秋水同哈哈大笑,笑得树林中几只飞鸟惊飞而去。“山里确实太寂寞了,不自己找点乐子,难道要像个老道姑般清苦老死?”她满意地看着龙晏,“你果然还是隐云,从不会让我失望。” 龙晏翻了个白眼,往章无象身侧站了站,冷笑道:“胡扯!” 秋水同娇俏地笑了,望着龙晏道:“你现在怎地这般无趣?枉我还将我那秘籍给你看了看!” 龙晏心中吃惊她早就发现了自己二人,脸上却是瞪眼微怒:“谁稀罕!” “你不是盘坐在半空中瞧得津津有味?”秋水同往龙、章二人走近了几步,龙晏赶紧拉着章无象向旁边退去。秋水同停下脚步,笑道:“那部经是我在昆仑山拿法宝换来的。本想着当年凭此经救你的魂魄,谁知张翕那厮赶到了,还将你散落的残留一一收集回了太清宫,我见他的法子虽然笨,却也可靠,便把救你这事让给他了。” “你不去写话本可惜了!”龙晏言语中满是讥讽。 “你不信么?你可知张翕本已找遍大泽涸底都没有发现你的魂魄和龙珠,后来怎会找到了?”秋水同的眼睛毫无笑意,语气却似小孩子意外得到了糖果般雀跃兴奋,“是我引他到了山上,他才找到的。” 龙晏和章无象之前的梦境出现过那个场景,他们知道张翕当年确实是在山间松林中找到隐云魂魄和龙珠的,心中俱是惊异。但是龙晏始终难以理解秋水同这些矛盾的举动,她要是如此怕自己毁灭,为何会与连素等人联手杀了自己?又怎会与这些刽子手一起归隐到了这嵩山之秘地? “你可是不信?”秋水同的声音忽然低沉失落,“不信也罢!” 说完,她腾身就要离去。 龙晏一指树上吊着的绥阳,“你把他怎么了?” 秋水同瞅了绥阳一眼,冷冷道:“没怎么,小惩大戒而已。” 龙晏怒道:“那他怎么没了气息?!” “他不是连素的徒弟么?你不是一直想手刃连素么?关心他的徒弟做什么?”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秋水同手一扬,绥阳掉到了地上。龙晏一步跃到绥阳身边,开始探查他的经脉。 秋水同冷笑道:“他知道逃不脱,怕我毁了他的修为,自己封闭了经脉,在那里做了假死状!他既然装死,我就成全他——将他用缚仙索捆了吊在树上。我倒是看看,他有没有本事从我这法宝逃出生天。料那连素看了也无可奈何,只能等着给他这徒弟收敛尸身。” 龙晏探知绥阳确实无碍,知秋水同所言不虚。厉声道:“赶紧解开!” “你说解我便解么?他可是帮着连素偷窥我秘籍的宵小之徒。” 龙晏见她如此说,一把就将绥阳背在身上,对秋水同道:“连素是连素,他是他。我龙晏不用别人为我操心找公平,尤其是你!” 秋水同看看龙晏,又看看不远处一直无声站立的章无象,一甩衣袖,闪人了。 一道金光从绥阳身上腾起,直追秋水同而去。 “算你识相!”龙晏见她已经解开绥阳,哼道。 章无象走进龙晏,“绥阳真的无妨?” “无妨,等他自己醒来就行。”说着,龙晏一手托住背上的绥阳,一手拉住章无象,刚要返回,就听林边一声娇俏的笑声。 龙晏向上看去,就见红衣少女九丹立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正看着自己和章无象。 “秋水同性情孤傲清冷,不好打交道,你们不要总是激惹她。”九丹见龙晏和章无象看着自己,足尖一点,便跃步到二人面前。 “你一直跟着我们?”龙晏奇道。 “或者说,我是不放心你们自己在这山间游荡。”九丹笑道。她天生就生的浓艳美丽,身材凹凸有致,月光下一笑,倒让龙晏一时有些失神。 章无象笑道:“多谢!可是为何你说那位千章师他不能见连素呢?” 九丹看着章无象长身玉立、一派光风霁月,毫不掩饰地歪头欣赏够了,才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章无象。” 九丹点点头,又看向他身边背着绥阳的龙晏,“你就是隐云?” “你也认识我?”龙晏奇道。 九丹呵呵笑了,“虽然你是第一次来,可是这里的人对你都不陌生,他们谈论起你来虽然不总是点名道姓,但我又不笨。” “没想到我倒是在这嵩山野庙声名远播。” 九丹听他把清玄观称为嵩山野庙,不由格格地笑出声来,“你真有趣!不过,你本人与他们口中的你颇有出入。” “你太含蓄客气了!你就直说差远了不就得了。”龙晏不以为意地笑道。 “如果不是先问了他,我还因为他是隐云。”九丹指着章无象对龙晏道。 “哦?是么?”龙晏嘻嘻哈哈地瞧着章无象,“你这样说,我四哥可就要恼了,他可比那传说中的隐云强了去了。” “是么?你也修仙么?”九丹纤腰一转,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问着章无象。千娇百媚油然而生,她却不自知。 章无象无奈地听着龙晏吹牛,此时只能一笑摇头。他并不回答九丹,反而追问道:“连素所言那位千章师,可是你的师父?” 九丹笑着摆手,“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捡到的孤儿。主人所擅阵法,不能传女弟子。所以我虽自幼便跟随主人修炼,却并非他的弟子。” “那他为什么不见连素?”龙晏将绥阳靠坐在一棵树下,松快了一下肩膀,笑问九丹。 “主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从不问其中缘由。”九丹站远一步道:“另外,那个温泉的阵法出自主人之手,你们还是少靠近为妙。” “你真的看到我们了?”龙晏当时是起了结界的,九丹既然可以看到,说明她的功力着实不弱。 “没有看到哇!但是我探知了你们的气息。主人说我在探知一途,感觉之精微,几无人可比。” 龙晏心中惊叹,这丫头看着天真憨直,本以为只是一个美丽尤物,不料却是修炼奇才,幸好没有与她为敌。 第113章 诱敌 “有人来找你们了!”九丹小声说道。 龙晏和章无象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见张翕和齐岱正向二人走来,章无象拱手向二人做了个揖。 龙晏回过头,九丹早已不见了。龙晏心中不由感到一丝遗憾。 “小师叔!可是已与那秋水同交手?”齐岱把持剑插回背后剑匣,焦急问道。 “怎么会?与她在这里闲磕牙来着。”龙晏笑道。 “这就好。我与师父来找你们,正碰到见秋水同携一道金光掠过,还以为你们与她起了冲突。” 龙晏一听,心知张翕和齐岱刚才一定十分担心自己二人,忙抱拳对张翕道:“让师兄担心了!” 张翕略一点头,便蹲下去检查绥阳的情况。忽然,他的手覆在绥阳的颈部,急声道:“不好!” 龙晏一听,急忙也将手覆在绥阳的颈部探查,恨道:“这妖婆!竟然还说没对绥阳怎么样,明明就把人经脉损伤了!” 章无象道:“可是,你刚才不是已经为绥阳探查了经脉,并且没发现异样么?” 龙晏一愣。是啊,他才刚刚探查绥阳的经脉,并无异常。“九丹!是那九丹伤了绥阳!我说她为什么深更半夜在这里海聊,原来竟有这个阴毒手段!”龙晏跳起身来,就要去找算九丹。 章无象一把拉住他,“先救绥阳!” 龙晏从怀中掏出华复玉给的灵关丸,塞了一粒到绥阳口中。张翕运功行掌,先行把绥阳的经脉接续上。 “咱们速回清玄观!”齐岱背起绥阳,急道。 “不可!伤绥阳的人是九丹!不能再给她伤人的机会!”龙晏说完,忽然想到张翕和齐岱并不知道九丹其人,便补充道:“九丹就是连素那个上师千章的侍女。” “会不会是那千章已经发现绥阳并不与连素一心,这才伤了他?”齐岱疑道。 章无象摇摇头,将连素设计用绥阳引开秋水同拟偷学秘籍的事情,告知了张翕和齐岱。 “看来,绥阳是代连素受过了!”张翕叹道,“这千章看来十分在意或者忌惮秋水同,就算连素没有得逞也要给秋水同一个交代。”张翕看看昏迷不知人事的绥阳,“跟我来!” 他一挥袖,四人带着绥阳闪到一座寺庙前。 “云相寺!”龙晏惊道,“咱们夜访佛寺,不会太过叨扰么?” “这云相寺是少林寺的下院之一,寺中守明方丈曾在京城皇家万寿寺挂单,齐岱先陪绥阳在此休养一日,待咱们回到清玄观,确定秋水同与千章不会再搏取绥阳性命,你们再回去!” 龙晏将怀中灵关丸全数交给齐岱,齐岱背起绥阳就进了庙中。 “我还以为秋水同就是连素所谓的上师,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千章藏在背后。”张翕捋捋胡子,心念一转,对龙晏道:“隐云与我蹲他一个自投罗网如何?” “师兄可是有了妙计?”龙晏的兴奋点一下子被张翕点燃,拉住张翕的袖子摇了起来。 张翕一笑,拉住龙晏和章无象闪回到了山中温泉。 龙晏一看又回到了温泉,心中便大概猜到了张翕的想法。果然,张翕微微调整气息,手掌一翻,几颗石子凭着巨大的力道被弹进水中,分别落入小潭的八个方位,潭水霎时腾起巨浪,打着螺旋越转越高,水势翻腾中,小潭附近的草木被裹挟着剧烈摇动,发出被疾风暴雨摧残般的声响。 “师兄如何知道这阵的法门?”龙晏一边被眼前的景象震动,一边疑惑。 “那夜搜查连素的密室,发现了他的儡阵。那儡阵自九宫八卦阵演变而来。而他师从于千章,这千章的阵法便也与八卦阵有些关联,常规八卦阵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在这小潭周边正好可以查询到踪迹。我用石块将内力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则此阵就算不破也会给动摇根基。” 张翕话音未落,就听空中一声长啸,剑刃破风而来。 秋水同和九丹同时出现在潭边。秋水同纵身而上,一把抓起龙晏落在了潭后的石壁上。 “放开我!”龙晏极力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秋水同的利爪。 秋水同不理他,反而冲着张翕冷声道:“张翕!咱们也算是旧识,我原以为你不是个趋利忘义之徒,不想你也不能免俗,这是惦记上了我的秘籍么?!” “你先放开隐云!”张翕的声音饱含怒意。他话对着秋水同说,眼睛却在看到龙晏无虞后,瞟向了九丹。 九丹也正在看着崖壁上的秋水同和龙晏,感受到了张翕的注视,回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被其中的寒意震撼,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翕翻手凝水为剑,直往九丹面门刺去。 九丹早已探知张翕意念中的杀机,但是不知何故,她的脚好像被楔进了脚下的石头,没有办法挪动。待到张翕的水剑马上要刺到她,她才醒过神来,但是已闪避不开。 张翕手中水剑轻轻一抖,水剑化作千万颗饱含戾气的水珠,笔直地向九丹的瞳孔飞了过去。 九丹眼睁睁看着水珠上中凝起了无数微小的冰刺。这些冰刺携带着戾气和寒意正向着她身上最薄弱的部位——眼睛行刺。九丹知道张翕的意图,他之所以没有用水剑直接击杀自己,是因为他并不想直接置自己于死地,而是要威胁恐吓。 但是,饶是如此,九丹也没有应对之计。她唯有抬起衣袖护在自己的面前。她知道这毫无用处,张翕的内力是不会被布削弱的。眼看着无数愤怒的水珠就要刺到她的眼睛,她本能地大声呼救:“秋水同!” 秋水同一把将龙晏摁到石壁上,自己则飞身而下。 龙晏诧异地发现,秋水同虽然看着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好像把自己镶嵌在了石头中,他挣来挣去,也没能挣开石壁的环绕。 看到秋水同出其不意地要去袭击张翕,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龙晏大骂道:“秋水同!你个妖妇!你真当我是不与你一般见识么?你放开我,看我不把你拍成锅饼!” 秋水同根本不回应他,手掌径直抓向张翕的颅顶。 张翕正在运气袭击九丹,此时见秋水同飞身直下,连忙分出一只手抵挡。但是秋水同仿佛有千钧之力垂直压下,张翕被动应付,秋水同一转动,张翕便有些立足不住,袭向九丹的水珠便跟着有些偏离。 龙晏无着,大喊道:“秋水同!你不是稀罕我的性命么?你再不住手,我就自断经脉!” 秋水同一听,手下果然一顿。张翕乘机跃到九丹面前,两指抵住了她的命门。九丹一声惊呼,惊醒了犹豫中的秋水同。 秋水同身形一纵,一把抱起九丹便跃上了石壁。 张翕大呼一声:“隐云留意!”双手一抬,迅速掷出一道紫电紫电以雷霆之势砸向石壁。 同时,张翕飞身拉起章无象,运力把他推向远处。龙晏只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拉动,浑身的肌肉骨骼在撕裂般的疼痛。如一根大绳拉扯他,他的身体一下子挣脱了石壁,被甩向章无象站立之处。 秋水同抱着九丹,无奈看着龙晏挣脱,又无奈地看着紫电就要在自己二人的头上爆裂。 第114章 玉虚渊 “秋水同!走!”九丹见秋水同冷冷地立在石壁前,而紫电眼看就要砸下,不由得向秋水同大呼。 “他还是离开。为什么留不住他?”秋水同低喃道。 “走!”九丹看到紫电在头顶又一次爆裂,竭尽全力地喊道。可是秋水同站立风中,看着满藏杀机的紫电却似看着春天旷野中的一棵孤独的花树,只当是一扇风景。九丹一跺脚,扯着秋水同落向水面。 岂知张翕手微微一翻,紫电像是追踪一般,在空中调整方向,跟着两人翻下石崖。中途紫电砸向一个尖角,巨石爆裂,大小石块四下疾飞。而紫电却像是把更大的爆发力酝酿成功了,爆破力十足地俯冲下去。 九丹被疾飞的石块击中,嘴角登时流下血来。秋水同本来可以救她,但是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看周边,脚在空中一顿,竟然迎着紫电向上穿行。 震耳欲聋却又清脆的如鞭爆响中,紫电爆发出一团耀眼的光芒。就在龙晏以为秋水同和九丹已经被击中的时候,秋水同竟然抱着九丹从电光中腾升,几步又落回已经被损毁的石崖上。 “张翕!你真的想要《玄元上一经》么?你让隐云说与我听!何必费此周章?”秋水同清冷的声音虽然听上去正常,但是九丹知道她已经几乎忍耐到了极限。 “我师兄要你那破书作甚?”龙晏落地,被章无象张开双臂接住,刚一站稳,正好听到秋水同的话,随口就是讥讽回去。 “那就让人不解了,使上手段这般毁我机关,你别说就是为了较量一下功法。”秋水同嗤了一声,看着崖下此刻已负手而立的张翕道。 龙晏见张翕并不搭话,心道:现下的状况还不足以引出千章那厮,必须得拱一拱矛盾,让张翕有台阶再折腾折腾秋水同。 章无象感知龙晏心中所想,退后一步站立。这下,龙晏便直面而向秋水同。龙晏道:“当年连素害我,你怂的只敢作壁上观,让连素那贼得逞,你不就是个帮凶!我师兄是君子,不愿算计你,要与你正面较量。依着我,就几个紫电把你们这贼窝捣了!可不是毁你个机关能了事的!” 早在紫电闪现在天空之际,香老和连素便赶到了潭边。只是他们看到张翕与秋水同对决的凌厉气势,都是吓得脸上变色,此刻听龙晏说这较量还不算完,便只想逃出这险境,可是又害怕张翕或者秋水同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反倒谁也不敢动弹。 龙晏已经发现了隐身于暗处的连素,心中冷笑,嘴上又道:“连素那厮当年那般算计我,今日我将他挫骨扬灰犹不解恨。对付你只是序章,复仇的事一步步算,到了连素那里才是正文!” 连素心中咯噔一下,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秋水同听到“帮凶”二字,脸色一下变了。她一向清冷,甚至对人有些凉薄,是故九丹看到她竟然微微颤抖时,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上前扶住了她。要知道,依着秋水同的性子,九丹以往不要说靠近她,就连对她察言观色都不敢明目张胆。 “这般恨我么?倒是我想错了。”秋水同自言自语般,她看了看龙晏,对张翕道:“既然隐云这般恨我,你就帮他遂了心愿吧!”说罢,她如玉洁白的袍袖一张,俯身自石崖落下。龙晏看到,她竟然不是要落向水中,而是冲着刚刚被爆裂的巨石残迹而去。那残留的石头经过紫电的劈裂,像是野兽的牙齿嵯峨锋利,不要说自高空坠下,就算不慎跌倒在上面,只怕也会穿身而死。 九丹爆发出凄厉的求救声。 龙晏一看秋水同不经激,竟然真的要赴死,足尖一点便跃上半空。只是还没等他伸手抓住秋水同,一阵烈风忽至,龙晏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清了。 风过,滕跃到空中的张翕没有找到龙晏的身影。章无象看到张翕在半空停顿的身影,心中知道不妙,不由攥紧了拳头。 龙晏双脚落地,感觉风势渐小,这才睁开了眼睛。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温泉之处了,因为不远的地方,秋水同正黯然地站着,她的背后,立着一块界碑,上书三个红色大字——玉虚渊。 龙晏连忙调整身姿,正色道:“打不过就逃么?” 不知从何处飞来几颗松果,龙晏察觉,连忙闪身让开。背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对她说话要客气点。” 龙晏跳转回身,就看到不远处的山洞中,一个身材很高却十分清瘦、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正在点着石壁上的松明和油灯。他旁边的石案上,一个霁蓝釉白龙纹梅瓶里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而红梅的旁边,则是一件似乎刚刚脱下来的白色狐皮大氅。 “我与她如何说话,关你屁事!”龙晏撇嘴道。他心想,既是如此讲究之人,因何要隐居在这里?这不像是繁华之地,倒像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山谷。 “你如何待她,我便如何待你。你说关不关我的事?”中年男子笑道。待他完全转过脸来,龙晏发现这人堪称美男子,却不似钟敬那般近乎妖冶的美,反而有一种神气清朗、温良如玉的谦和之姿。 龙晏问道:“你可是连素的上师?” 男子一笑,“连素确实曾随我学习阵法,在下成千章。” 龙晏走过去,顺手拉着秋水同。走到石案前,发现洞中弥漫的异香不是梅花香,而是来自案边用小火煨着的一壶茶。 “你既然也姓成,那便是前朝皇室之人了。不知可是那成心口中的叔父?”龙晏自顾自拉着秋水同在案前落座,笑着问成千章道。 成千章笑得一脸无害,仿佛是书斋里脾气甚好的教书先生望着调皮捣怪的学生般,看着龙晏。“你认识成心?还是——” 他倒了两杯茶分别递给龙晏和秋水同,“还是你曾暗访了地宫?他们没有告诉我图腾门有什么反应,那你应该是顺利逃脱了。”成千章眼睛审视了一番龙晏,接着道:“可是,你中了八金散。” 第115章 解毒 龙晏看看自己的手,笑道:“这点毒,我自己慢慢就解了。” 秋水同这时也盯着龙晏的手,听他这样说,嘴里轻哼一声。 九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拎着一盒酒菜。走到龙晏身边,悄声道:“你还是赶紧跟千章师好好服个软,兴许上师就帮你把毒解了。” 她将酒菜放在案上,又将白狐大氅挂到门口的衣架上,才又回到留意身边接着小声说道:“八金散的毒,只有上师这里有解药。你道是自己压制下去了,其实是藏入了经脉。” 龙晏闻听此言,连忙闭目运气细细检查自己的经脉和内脏。果然,那八金散捉迷藏一样藏到了角落。华复玉的药看来也只是压住了毒性,并没能解毒。龙晏睁开眼睛,活动几下手脚,才道:“我都死过一次的了,现在死而复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这毒解不解的,还真没什么要紧。” 秋水同闻言一愣,眼光接着黯淡下去。 成千章笑着往龙晏的茶盏中放了几滴液体,九丹吃惊地看着上师的动作,脱口问道:“上师?!” “既然隐云这样想,那这点毒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不如我也大度一回。”成千章笑道。 “啧?这是给我滴的解药么?”龙晏凑近茶盏,刚好看到几滴油状物散发着清香在茶盏中晕开。 秋水同面无表情地向成千章弓了下腰,成千章看看龙晏,又看看秋水同,但笑不语。 “反正来都来了,今晚便在此叨扰一番,可有现成的睡房?”龙晏喝完茶,笑着问成千章。 “不怕你师兄担心?这里可离温泉极近,你若要回去,也就眨几下眼睛的工夫。”成千章道。 “你废了这番功夫把我也抓到这里,难道不是要留客的意思?”龙晏道。 成千章又给他续上一盏茶,笑着放到他面前,“你误打误撞到了这里,正好可以好好勘查一番这里的秘密,不然你还找不到,就算我不留你,你也不会走,不是吗?” “成先生倒是敞亮。”龙晏说完,向四周看了看,树上装着一个树屋,“那树屋可有人住?” 九丹赶忙低声道:“那树屋是上师专门为秋水同准备的,秋师父时不时来住几天。” 龙晏点头以示明白,远处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龙晏笑道:“你别告诉我,那个小院是你的居处。” 九丹忍笑点点头。 “那我便在这个山洞委屈一宿吧!”龙晏整理了一下落座处的东西,伸开了双腿。 “这是上师闭关的地方,平时都是有结界的。”九丹蹲在他身边小声道。 “咦!那你们这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请来了客人又不给安排住处。难道要把我像那衣裳般挂起来?”龙晏讽刺道。 实际上,他的眼睛一直在观察这山洞及周边环境。心中盘算道:成千章阵法独步天下,便定在这山洞中或者这个山中秘境中藏着机关,说不定还有文卷记载的秘密。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多跟成千章周旋,找机会把这个山洞查个明白。 龙晏眼睛一转,看向仍在那里捣鼓茶壶茶盏的成千章,手脚一张,显得相当满足地说:“这洞里相当不错,茶香花色,无不宜人。成先生既然将我带到这里,我在这留宿一晚,成先生不介意吧?” 九丹刚要反对,成千章微微一抬手,九丹只好行个礼,悄悄出去了。 成千章看看犹自闷声坐在案边饮茶的秋水同,对龙晏笑道:“隐云不怕我在这洞中已经布好了阵法?” “既来之则安之。你若是已经布好了阵法,我怕不怕的,又有什么差别?” 秋水同终于转头看向龙晏,“你与从前,还真是变化很大。”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这一世,我生来如此,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秋水同见他如此吊儿郎当,不愿意继续跟他拌嘴,飞身入了树屋。 龙晏呲地一声笑,继续看着成千章,笑道:“作为前朝的王爷,把自己的侄子侄女拱在京城赴险谋权、伺机复辟,自己却躲在这世外桃源求导修仙,王爷好襟怀!” 成千章放下手中的茶壶,看着龙晏笑了,“当年新燕伐梁,梁朝气运尚未未到尽头,但是燕朝开朝之人用诡术毁了大梁皇陵,这才建立了燕朝。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燕朝有此一劫,既是燕朝的气运,也是梁朝的气运。总要让矛盾通过这一劫化去戾气,燕朝或者梁朝才有可能顺利地延续下去。” “诡术?” “燕人偷偷挖掘了大梁皇陵,并用乱石塞死地穴,彻底绝断大梁王气。如此仍不放心,又在大梁太祖的寝陵上建了一座实心的乱石塔,让大梁一朝的龙脉成为死龙。” 龙晏一听,也觉得这大燕的行为确实太不磊落,但是家族里有成千章这么厉害的法师,大梁如何让大燕的计谋得逞,为什么没有阻拦? 成千章看到龙晏的表情,知道他心中疑惑,苦笑道:“我当年沉迷于研究阵法,老早就远赴昆仑闭关,不曾关心过朝政,也未曾留意燕人的诡术,被燕人夺走了江山。所以后来我被梁朝遗族诟病,心中多少有些歉意。” “因此当他们与连素一拍即合,妄图兵行诡道再次图谋夺回皇权,你便依顺他们的要求,提供了支持?” 成千章微微一叹,又将一盏茶放在了龙晏面前,沉吟之后方道:“从来国运之兴衰,关乎主德之善否。上天降鉴,惟德是与。有德者昌,无德者亡。道祖亦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经此一番折腾,如这些遗族仍不能复梁,他们自然也就从此偃旗息鼓了。也只有这样,大梁或者大燕不管哪个政权能延续,也才能渡过夺了前朝气运的隐患,按照自己的运数发展下去。”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些阴暗的权力争夺会带来多大的社会动荡、兵荒马乱?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有可能因为你们所谓的公允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尽管你们梁朝当初败落可能是因为燕朝某些人的阴谋,但是现在想要颠覆大燕重建大梁,却已经是大不义了。” 成千章手下一顿,转而又苦笑:“还包括连素献计将你作为斩断大燕龙运的手段吧?大梁遗族将计就计、推波助澜地让连素杀了你,确实动荡了大燕的稳定。你看,章渊、你都成了燕朝飘摇存立的祭品。你是不是心中仍旧怨愤难平?” “你们妄想执着,做下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不是也付出了代价?就比如成意,现在还躺在皇宫中不能稍稍动弹,生死全在于清任一念之间。” 成千章看定龙晏,眼中满是深意,“那就是成意的命数了。” 第116章 贼逃 “你不想救他?” “你和张翕不会让成意死的。”成千章道, “只要留住他的命,条件随便于清任开。我那侄女也不是惜财的人。” “你怎会如此笃定我和师兄不会看着于清任摆布成意?”龙晏奇道。 成千章站起来,走到洞口。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雪了,初时细小,继而成片,不一小会儿,洞口的红梅上便积了雪。成千章背着手看了好一会儿,就在龙晏以为他是不想回答的时候,成千章道:“因为张翕是得道之人。如果于清任置成意于死地,那些梁朝遗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由此必是战争动荡。张翕和你,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世道落在这般境地的。” “你倒是有信心。”龙晏知道他揣摩张翕十足到位,但还是忍不住讥讽道。 成千章听出他话中奚落之意,也不与他计较,反而笑道:“我是对张翕有信心,他是个真正明智的君子。” 龙晏端着茶盏,也走到洞口,眼睛看着茫茫落雪,问道:“当年,你默许连素用你教的阵法将我诓骗诱捕,最后被他毁尸灭迹,心中可有愧疚?” 成千章一声长叹,沉声道:“就算张翕不能救你,我也不会任你魂飞湮灭的。不然,秋水同赶到昆仑,如何能取得《玄元上一经》?那部经法,是我师父的本命。莫说她只有身上的法宝用以置换,就算连同她的性命,我也是不能违背师命将经书交给她的。” “所以你才逃离了昆仑,隐藏在这里,而秋水同也只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修习那部经书?” “正是。” 龙晏对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半天没有出声,半晌才道:“其实,你参与谋害我,不管事后有没有法子救我,都有天谴之刑。” “我知。” “可是,你觉得如果不牺牲我,你的那些遗老们就一定会通过战争谋求达到目的,那样殃及百姓,便会造更大的罪孽。是不是这样?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还不等成千章回答,石壁外便传来一声冷哼。秋水同施施然走了出来。 “哼!你不是应该颇有血性地与成千章争斗一番,找回公道么?不想竟然能隐忍至此,还能在这里与他并立赏雪!” “我没与他打起来,你很失望对不对?”龙晏抖一抖衣襟,整理一下情绪,大声道:“偏不让你如意!” 转头,他向成千章问道:“你既然不想对付我,又为什么将我掳了来?” “我只是为了救秋水同。只有将你也就手带来,张翕才能顾念你的安危,慎重行事,不至于鱼死网破地打将过来。” 龙晏侧耳倾听,继而呵呵一笑,“这回,你可是估摸错了。我师兄,他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张翕带着章无象在风雪中走了过来。 “他是如何入阵的?”秋水同奇道。 “因为我在这里。”龙晏哈哈一笑,他没有告诉秋水同和成千章,自己与章无象有赤心连接,自己所听所看所想所思,都会一一映入章无象脑海。刚才龙晏悄悄观察,将山形、植物、石色诸多细节在心中一一记取,章无象便同时得到了这些讯息。 龙晏已经发现这个地方与温泉石潭实际上近在咫尺,张翕只要在这些信息的基础上稍稍观察分析,便能找到此地的位置。 至于成千章在此所设的阵法么,龙晏虽不知成千章这阵叫个什么阵,但是凭着张翕对连素阵法的了解,大致能揣摩出成千章布阵的习惯和特点,进的阵来便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 成千章自我解嘲道:“我成千章向来以阵法被人所知,现在被你张翕轻而易举破阵,看来也是浪得虚名了。” 张翕哈哈笑道:“如不是你成王爷有意放水,我二人又如何能轻易进来?” 成千章也笑了起来,对着张翕一拱手道:“久仰大名,避而不见,实非待客之道。” “恐怕主要是回避连素吧?”张翕笑道。 成千章笑而不答。 “成千章,你既心有愧意,那边与我同赴京城一趟,与当朝权政做个谈判,将此事无风无浪地解决掉,也防伤及无辜百姓。”张翕朗声道。 “西、北边境多日大雪封路,边境两侧的百姓均已濒临绝粮了。眼下的事情需要速速解决了,好让朝廷和民间士绅赶紧将注意力放在赈济灾民上,以免再生战争忧患。”章无象道。 “四哥已得到了消息?”龙晏追问道。 “前几日已经得到急报,只是情形还没有这么差。刚才在温泉边又得到传书,随着灾情加剧,边境两侧已经出现了许多小规模的兵衅。”龙晏听章无象如此说,知道他应该是刚刚又收到了肃爽传书。 “可愿赴京?”张翕追问成千章。 “我乃前朝故人,去往京城多有不妥。”成千章道。 “你可是需要个渡板?”龙晏笑道,“好说!” 其余的人都看向龙晏。 龙晏冷笑道:“以连素作祭。” 张翕看成千章沉吟不绝,便道:“你尚念与连素尚有师徒之谊?” “若非如此,连素又怎可活命至今日?”成千章一叹。 “你那是助纣为虐!”龙晏喝道,“这老匹夫一肚子坏水,用你们大梁遗老谋求复辟作筏子,心里还不知道算计什么呢!” 正在此时,成千章袍袖一展,叫道:“不速之客,何处藏身!” 此言一出,张翕便足尖一点跃入洞中,将龙、章二人往洞中一带,又飞身而出。秋水同见成千章已经封阵,心知来人断不可能在冲出阵去,便跃上一块大石,看看形势。 张翕撇下他们二人,反身扑到一簇风雪之前,袍袖一掀,内力鼓荡,将风雪俱数反弹开去。成千章一怔,知道张翕所指的方向必有古怪,便也飞身过去。 张翕双掌一扣,一团风雪被内力驱动,急旋直落。 如不堪负重,张翕手下之处,一个身影翻腾而出,移形踏步,急速之中,以中外轻重、刚柔之节,彼此虚实,经纬变动,正奇突进,移动中防守章法不乱,十分周密。 成千章身如闪电,快步插进那身影翻腾的动线中。庖丁解牛一般,三两下就卸去了那身影的速度和流畅。 模糊中,那身影一顿,以迅雷之势直荡开去,看似足步凌厉,实际上节奏已经有些乱了。 张翕见成千章足下路数精奇,功力深湛,便收手立于一旁观战。 眼看着那身影已非其敌,忽现一团红光。 “虚张声势!”龙晏哂笑道。 “可是来人要输了?”章无象问道。 “岂止是要输了!成千章反手就能缚住他甚至捏死他!” 可是出人意料地是,就在那身影即将一败如山倒时,好像成千章一分神,被那人迫退数步。那身影纵身奔到石壁前,一跃便消失在风雪中。 第117章 较量 龙晏上前一步,对张翕喊道:“师兄!为何不追拿?” 张翕袍袖一挥,看着龙晏笑着摇头。 成千章表情有些生硬,向着张翕和龙晏各自拱手致礼:“对不住了!” 龙晏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山洞喝茶。 秋水同晃晃悠悠走过去,对着章无象微微致礼,便坐下去开始喝茶。她抿了抿茶,看看站在洞外的张翕和成千章,对龙晏道:“连素已经跑了。” 龙晏白了她一眼,“我知道!故意说给成千章听的!” 秋水同低地叹口气,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你这可就让成千章难堪了。” 龙晏一拍案站起身来,“既然做都做了,他难堪又有何谓?” 章无象拉他坐下,对秋水同道:“连素势必要捉拿回京城,不然,这场换皇帝的闹剧何以收场?” 秋水同虽然活得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大年纪了,可是她一直身在世外隐居,几乎从未涉足红尘俗世,便也对人情世故、权谋制衡少有关心,之前她一直引以为傲,现在才发现对付章无象这类来自世俗红尘的人,自己的经验储备显然太少了。她想不出什么说辞来应答,于是,只能又微叹一口气,接着抿茶。 “唉,你可劝得动成千章跟我们回京城?”龙晏拿手指敲了敲案面。 “跟不跟你们回京城,那是成千章自己的事。与我秋水同何干?反正我要留在这里研修《玄元上一经》,哪里也不去。” 龙晏凑近她低声道:“你难道不觉得立在那温泉的阵法之上修习秘籍,十分不便?” 秋水同见他眼睛眨了又眨,心知他心里有了鬼主意,现在不过是引诱自己上钩,但还是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凑近了,问道:“你可是有办法?” “那你可问对人了!早在你第一次从石壁中唤出秘籍之时,我就已经想到对策了。只是当时还不关我的事,不方便废话。” “难道现在便关系到你的事了?”秋水同颇有意味地低问道。 章无象看着龙晏忍不住笑了,龙晏知道自己说了让人容易误解的话,连忙申明:“成千章不回京,成意这件事便翻不了篇,我和师兄便哪里也去不得。要想畅游大山大川,可不是得甩掉这个包袱?这可不就是我的事了?” 他抽空瞅了一眼洞外,见张翕犹在与成千章对视角力,知道张翕也对成千章轻易放走连素心存不满,便放心地转过头来道:“你劝成千章跟我们入京,我自有办法给你取出经书,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在哪里看就在哪里看,可不比非要立在温泉阵法中就着石壁看,来的恣意畅快?” “那本秘籍,不能离开成千章的视野。你可知道?” “成千章跟我说了。可是那么做的前提是,秘籍仍归成千章和他师父所有。如果这秘籍也为你所有,你觉得他还能闲的每次盯着你么?”龙晏嘿嘿笑道。 秋水同笑了,尽管神情依旧很清淡,可就连章无象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超然物外的清冷加上少女般纯净的笑容,十分动人。 “这不是成千章能说了算的。”秋水同真心实意地提醒道。 “你一个修道之人,怎的如此迂腐?” “迂腐?”秋水同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两个字与自己联系起来,板起脸来佯装不快。 “你就说能不能劝吧?能劝,我就能让你拥有这密集!”龙晏心一横,开始耍横将军了。 “容我想想,明日答复。”秋水同说完,冲着章无象微微致礼,飘然而去。 “咦?这妖女,看不见我么?为什么单单向你告别?”龙晏瞪着眼睛看向秋水同的一闪而过的衣袂。 章无象笑道:“她应该是觉得你们不是外人,不用见外。” 龙晏忿道:“怎么不是外人了?不管以前交情如何,就凭她由着连素将我抽筋断骨而不管不问,就已经外的不能再外了好吗?” 洞外轰隆一声,龙晏和章无象赶忙跑出洞去。 就见一块巨石自山峰断裂,伴着风雪粉尘滚落下来。尘烟尚未散尽,巨石将落未落之时,就被张翕和成千章用内力驱动着,在洞前的空地上转动起来。 龙晏仔细一看,悄悄对章无象道:“师兄在与成千章对抗阵法?” “你怎知不是在通过巨石互角内力?反而认定他们在对抗阵法?”章无象问道。 龙晏一愣。是啊,他龙晏这一世从未涉猎阵法,如何脑子里忽然冒出那么个念头来?难道是上一世隐云对阵法颇为熟谙?隐云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正在渐渐复活? 成千章显然不能轻易在张翕手中讨得便宜,不一会儿脸已经暗沉了下去。张翕趁成千章略一失神的空档,双手一抬,巨石往高速旋转着往阵法的西南角滚去。 西南是此阵的死门,巨石落下此阵休矣!就见成千章爆发出一声叱喝,腾跃至半空,悬停在死门之上,他将周身内力运于两掌,反着巨石前进的路线发力冲了过去。 全力抵御之下,巨石停在半途,急速旋转之中,也将张、成两人的内力带的紊乱起来。成千章一边顾着巨石,一边要维持阵中的风云涌动不至失控,耗费的心神如大坝决堤,不消一会儿,便心力不逮,身体竟然坠落下去。 张翕一瞥眼间,看到成千章已经落入阵法涌流的气流中,被动地跟着着气流奔走起来。张翕的力道太过雄浑,巨石和气流急速运动,这对成千章的内力和心神造成了极大的耗费,就见他口角处已经留下一道血痕。 张翕看到此处,有心救他,但是被阵法拘囿,难以出手。他胸口一热,血气也跟着上涌。张翕知道这样胶着下去,两人都要受内伤,遂一声长啸,犹似半空响了个霹雳,照着巨石猛击出去。 飞速旋转的风雪旋风中,巨石被击中,火光闪耀之后,碎为齑粉。但见成千章背后的一棵松树被震得散裂,一片片碎木如蝴蝶般四散飞开。 忽然失去了着力点,张翕和成千章都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 龙晏赶忙上前检查张翕的情况,发现除了气血急涌导致他经脉起伏过快,没有大碍,便又跑过去检查成千章,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样?”章无象走到龙晏身边问道。 “他被这阵法反噬了。” “为何会如此?” “他是这阵的布阵者,可是刚才他为了避免此阵成为死阵,竟然要代替那巨石落入该阵的死门。” 张翕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成千章身边,端详成千章的气色。“他的气息已经开始紊乱,奔着中室而去。”龙晏说完,从怀中掏出白瓷瓶,给成千章喂了一颗百脉九窍稳元丹。 “这药只能暂时缓解他的急血攻心,但恐怕难以避免他心神损伤。”龙晏对张翕道。 张翕在刚刚双方对峙的过程中,领教过成千章阵法的厉害,若成千章不是君子暗中转换施力的方位,说不好巨石就会飞快地冲出阵去,那么张翕发出去的力就反施于自己。 张翕略一寻思,当即凝运内力,双掌按住成千章胸中气血储积之处,雄浑内力缓慢回旋牵引,成千章心知自己已经被张翕拉回了濒死之境,心神俱松,头一歪便昏睡过去。 第118章 招安 大雪初霁。 一缕清冷的阳光穿透了阴云。 成千章慢慢睁开了眼睛。 龙晏盘坐在一旁,大概是有些无聊,已经有些瞌睡。 九丹端着龙晏吩咐煮的药粥进来,看到成千章用力的坐了起来,便赶忙放下粥碗,把龙晏拍醒了。 龙晏遥遥一探成千章经脉,笑道:“已无大碍,把粥喝了。” 九丹一听,高兴地把粥碗端给了成千章。成千章接过碗来,微叹一口气,对龙晏道:“跟张翕说,我愿与你们赴京。” 龙晏嘴角一咧,笑道声“好嘞”就跑出洞去。 于清任看着手中礼单,抬手一挥,殿中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于道恩将茶盏呈给张翕,张翕一摆手,于道恩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这份礼单都是成千章及成心成意的私产。” “这可真是富可敌国了!”于清任想到尚且羸弱不堪的大燕国库,语气中不免带着酸尖之意。 章无象一笑,“前梁朝廷积弊羸弱,情况不比现下的大燕好到哪里去。倒是成太古和成香,哦,也就是香老,两人虽为成千章门人,但十分善于经营,将成千章和成心成意姐弟名下的私产作为本钱,以小博大,经过其国破至今的二三十年,竟然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现在,他们的生意不仅包含田产、饮食、文玩、织造等,主要还有矿山、马匹,而且生意做得极为隐蔽,若非他们自报家门,实难将这些生意与前梁王朝联系起来。” “呈祯的意思,是这礼单还忒轻了?”于清任笑道。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份十分有诚意的礼单,与前梁遗产有关系但是不大,多为成家人后来经营有道所得。而这些东西选在这个时候谨献给我燕朝,实乃雪中送炭!” 于清任脸色稍微有些不好看了。国库亏空虽非他之国,但也是因为他们任家用人不当,缺乏治国理政的谋略智慧。中间被成意偷政了多少年,还得等于清心、成意和其他相关人交代了后才能确定,但是于清任敢断定,即便成意偷政期间,他也不会故意使坏掏空大燕国力,因为在他看来,成意既然已经谋上了皇位,便想将一个富强的国力留给未来他们复辟起来的梁朝。毕竟,国家还是那个国家,不管是叫大燕还是叫大梁。 章无象笑道:“成家暴富,虽说仰赖经营有道,实则也是多亏偶然的机运。” 于清任脸色稍霁,转而看着章无象问道,“何出此言?” 章无象道:“传闻有一年隆寒,几名西域商人中了毒被成香收留。后来那几人不治而亡,留下了一个大袋子。成家财富暴增,就得益于这个袋子。” 于清任哦了一声,身体前倾,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龙晏笑了,于清任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拱了拱手。 “这袋子里的,是几百斤的龙涎香。”章无象道。 “那四哥可知道,这龙涎香最后被谁买走了么?”龙晏好像十分好奇地问道。章无象望着他无可奈何,他们之间有赤心相连,章无象知道的,龙晏早就知道了,他有此一问,也只是让章无象快点告知于清任。 于清任的好奇心不出意外地被吊了起来,他眼睛盯住章无象,等着他的下文。 “得知这是龙涎香,成香不敢做主,便专门给成千章报信,成千章首肯后,成香便将此物卖给了大燕唯一有资格和实力购买此物的人。” “谁?”龙晏又给递上了过墙梯。 “大燕朝的皇帝。”章无象道。 当年他父亲还是章相,所以他还有印象。章渊觉得此虽实为宝物,但是一次性支付如此巨额银两,只怕要伤了国本,便力主拒买。无奈刚登基的皇帝于清心豪气勃发,认为这天降祥瑞,只能收归国库。 于是,大燕一手接过隐名埋姓的成家双手奉上的宝贝,一手将国库中大批的银两和西疆广袤的牧场交给了成家。成家从贩卖马匹、毛皮入手,于悄无声息间慢慢成就了一个财富大网。 于清任脸色一沉,问道:“这龙涎香的交易,连素可有参与?” 龙晏点点头,于清任还算有脑子,一下子就抓到了这交易的七寸。 章无象道:“这成香便是连素以同道之名,推举到皇上面前的。” “我总感觉,这成千章虽然是前朝旧族,是前朝灭亡后成心成意的主心骨,但是为人还算明智正派。连素背后有没有依仗其他势力?”龙晏问张翕道。 于清任、于道恩和章无象一起看向张翕。 张翕缓缓一点头。 于清任和于道恩默默对望一眼。本以为找出成千章,连素及他编制的阴谋就可以告破了,毕竟成千章此人有动机也有能力,是最大的嫌疑。没想到张翕带着龙晏和章无象去了一趟嵩山,真正认识了成千章,反而这连素的谜题又需要再重新解一遍。他们两人心中都有些沉重——此患不彻除,国终无宁日,必须找出连素身后真正的依仗。 “当务之急,先安抚好成家,切断连素对成家的依赖,者才能迫使连素去向其背后另一个隐藏得更深的靠山求援。”章无象道。 “此时趁着连素逃离成千章,先对成家予以招安,其后就算连素想回头再攀附成家,成家也没有立场再帮助他了。”于道恩看于清任仍有些许犹豫,便帮着章无象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做决定。 “而且此事不宜外传,关乎皇家颜面,真相越少人知道越好,对外便宣称成家主动投诚,并向朝廷献赠巨额财富,为彰显我朝为政宽仁,特敕封成意为荣静国公,成心为安顺郡主。”于道恩道。 “要敕封成意为国公?”于清任迟疑道,“他可是曾经窃得皇位,期间一言独断朝纲的人。我是担心他不能安分地满足于一个国公的闲职。” 章无象看出他心中疑虑,便问张翕道:“张仙师,成意若醒来,会是什么状况?” 张翕意味深长地看了章无象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便对于道恩和于清任道:“成意之窃国,本罪该当诛,但他醒来后状况难料。”他又看一眼那于姓姑侄,他们正迫切地等着他的启示,捋捋胡须又道:“此事,一看摄政王与成千章谈判的情况,另一方面还要看成意自己的造化。贫道不好评说。” 于清任听懂了。 张翕是不想干预。 于道恩也听懂了。她走到张翕面前,对着师父行了个大礼。 成意的清醒正常与否,端看于清任与成千章为首的成家人谈判的结果。 他们如果配合,成意便生死无虞,但朝廷会剪短他染指朝政的翅膀,让他就算有心也无能为力。 成心成意如果不配合,朝廷也有办法制造个事故,让这姐弟俩变得蠢笨慵懒,无心旁骛,跟尸位素餐的没什么两样。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大概就是于清任此时的情形。 于清任见于道恩对张翕施以大礼,便对章无象道:“那便请呈祯寻个僻静的所在,我与成千章等闲谈几句。” 章无象笑道:“这个好办。我买下了成家道香食肆对面的酒楼,又方便又隐蔽,正好一叙。” 第119章 闲谈 于清任一听便面露难色。龙晏看到呵呵一笑,走到章无象身边低声道:“四哥这是故意刺激摄政王?”说完,看着于清任朗声道:“那酒楼地处闹市,摄政王位高权重再怎么乔装改扮,也难完全避人耳目,不如四哥再安排个其他地方?” 于清任开始还以为龙晏是帮着自己说话,再一听却是在讽刺自己,脸上便有些尴尬。 张翕解围道:“我看相须山巅不错,到时我给两位起个结界,所谈之事便只有你知他知,天知地知了。” 于清任顺从张翕的提议,对着章无象一点头。 章无象便拉住龙晏的胳膊道:“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夜吧。张仙师,我们兄弟去请成千章。” 说完,与龙晏两人闪身不见了。 张翕拉起于清任和于道恩,三人转身也不见了。 西北塞外,持续暴雪已经下了好几天,北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从远处的山脊飞来,撞击到结实的毡房上。 毡房内,风尘仆仆刚从京城赶来的田子贵刚端起一杯热腾腾的奶茶,还没来得及喝下,就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后,两个身影撞开了毡房的门帘。 被朝廷派驻西北边境的大将军石横刚想呵斥二人,转眼便看到了其中一人手中沾满了鲜血的蛮人策挝,脸色一下子凝重了。 “将军!蛮人三四百人今夜悄悄潜入金阳镇,将镇子中的汉人的粮食洗劫一空!”举着策挝的士兵大声禀报着哭了起来。 “镇中平民可有伤亡?”石横大手一挥,哭泣的士兵哽咽住了,他旁边一直跪在地上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同伴,只好用上下牙止不住打战的声音勉力接着禀报:“镇中……镇中平民…….几无人幸免!” 田子贵受惊之下,手中茶碗掉到了桌上,嘡啷啷滚了几滚,停在了石横脚下。 石横的手握成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拳头的骨节几乎惨白。 “可逮到了作案的蛮人?” “那些蛮人速度极快,烧杀抢掠,下手毫不迟疑。等咱们营中士兵闻听动静赶到镇上,他们已经洗劫粮草和棉衣棉被,跑掉了!” “怎知即为蛮人所为?就凭这支策挝?”田子贵终于平静了一点,问出了声。 “镇中酒肆的墙上,留有酒保临死前血书的四个大字!”士兵抖着声音道。 石横与田子贵对望一眼,田子贵的身体不由也抖了起来。 “写着…….写着……’西辽,血债!’”士兵说完哭倒在了地上,“这策挝,便是插在酒保的胸口!”。 “哭什么!集结兵马,跟我追!”石横说着抓起帐内大案边的铁枪,三两步踏入了风雪。 田子贵愣了一愣,也出帐招呼伙计急忙返回云泽盟商栈。 “田先生,咱们不用在营中等将军消息么?”伙计一边忙着套马车,一边问道。 田子贵一抹双眼,一手的泪水。“镇中那么多同胞的尸体,咱们得去收拾了。” 伙计脚下一顿,两眼的泪水马上滚了下来,发抖的双手套了好几下,才将马套好。 他们今夜刚赶到边境,到军营解下捐运来的物资,本要歇息一晚,明天才赶往商栈。伙计趁着田子贵进账拜见石横的时候,已经将马送到了马厩,没想到还没刚转回马车拿行李,便要再驾车离开。 风雪之夜,马队很快被漫天风雪中掩去了踪影。 章无象与龙晏将成千章送到相须山巅,就见张翕带着于氏姑侄也到了。 章无象拉着龙晏坐到一株松下。张翕和于道恩则盘坐在松旁的大石上。 不足一刻,空中白色大鸟御风而来。 大鸟肃爽落在了章无象伸出的手上。章无象从鸟爪下的竹管中抽出一张纸条,阅完色变。 “四哥?”章无象的神色惊到了龙晏。龙晏坐直身体,问询地将手扶住了章无象。章无象默默拍了拍龙晏的手,却走到张翕面前,躬身一礼,道:“西辽边境,起了兵衅!” 张翕转身看看已经进入结界密谈的于清任和成千章,略一沉吟,便用重力朗声道:“摄政王、成先生,有急事,需速商!” 一阵风过,于清任和成千章步出结界。章无象上前,简要与于清任耳语几句。 于清任脸上怒色一下凝固了。他看向于道恩,于道恩道:“师父在这里,一切都有决断,有话不妨直言!” 于清任这才对张翕、章无象等人拱手道:“朝中一直有人主战,可是朝廷这几年施政不当,国库空虚,实在乏力一战!” 于道恩跪倒张翕面前,“师父!任儿所言句句不虚。眼下既要如何?” 张翕扶起她,脸上一派凝重。 龙晏对章无象道:“四哥可能支持?” 章无象看看龙晏,对张翕等人拱手道:“我之前嘱田子贵将三王爷在青州的所有财产变卖,加上云泽盟的一些闲产,换成粮草送到边境,算算应该已经交给驻军了。我这就回云泽盟继续筹措银两物资,摄政王可以算算需要筹措多少。总之,不管需要多少,云泽盟都将舍得一身剐,鼎力支持,绝不容外贼冒犯我中原国土!” 于清任刚想表达感谢,成千章走前一步,对章无象作揖道:“章先生高义!”转身又对于清任和于道恩道: “虽然成某是前朝遗族,但这毕竟是我中原尊严,我成门一族愿倾献一切家产,支援朝廷平叛!” 于道恩闻言一愣,问于清任道:“刚才已经商议好了?” 不等于清任回答,成千章道:“摄政王虽然仍不同意放弃处置成意,但是已经承诺不迁延前朝诸族。对此,成千章感激不尽,区区家产,还望摄政王和长公主不要推却!” “成先生,你可是想清楚了?”张翕问道。 龙晏和章无象都清楚,成千章口中家产可不是一亩三分地,而是胜逾国库的财富。两人看到成千章对张翕郑重一点头,心中不由都对成千章点赞——这一献,不仅将平复朝廷的怒气,而且将改变成意的命运。 于清任仍旧忧心不解,道:“边境一旦战乱,累年积攒的怨气必然掀起更长时间、更大规模的战争。就算有银两,局势也不容乐观,毕竟春冬交替,青黄不接,筹集到钱也买不到粮草。我是担心,这战乱恐将中原再次拖进连年的苦难离乱……” 张翕道:“我这就赴西境一探!” 龙晏看看章无象,道:“我和四哥随师兄前往!” “我也去!”成千章道。 龙晏、章无象、于氏姑侄甚至张翕闻言都有些吃惊。成千章解释道:“我之前长居昆仑,与西辽、吐蕃、蒙古、西夏权力核心中的修道者都曾经有点交往。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于清任向他一拱手,“那便劳烦成先生随师祖走一趟了!成意的事您放心,等您回来,咱们接着商议!” 成千章闻言面露喜色,冲着于清任一揖致谢。 龙晏拐了一下章无象的手肘。章无象心中暗道:“于清任这是将成意窃位定性为其一己之过。这可比于清任之前一直坚持的前朝谋逆窃国轻多了。不仅成意可以看到生机,前朝诸族都将被豁免。” “成千章听话听音,还真是精明!”龙晏还没感叹完,成千章和张翕已经不见了踪影。龙晏连忙拉起章无象追赶。 第120章 荒山交易 西辽,盘踞在中原西北方广袤的高原上。雪山、戈壁、沙漠以及春夏秋短暂窗口期才能出现的草原,让游牧在这一带的黑契丹人只能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草原的草长得好,牧民便生活宽裕些;干旱上一两年,草原的草长不起来,他们的生活便也极其艰难。 这一年,已经是接连三年大旱了,牧民的牛羊已经宰杀大半,再宰下去,明年更无望了。靠天吃饭的弊端被牧民生活的窘迫展现的淋漓尽致。大雪接二连三地下,下的让人绝望,不知多少饥寒交迫的妇女和孩子躲在毡房里,等待着部落的解救。 黑契丹大汗金帐内,耶律弘都看着弟弟耶律大成,再次确认:“那个中原商人真的愿意用三千石粮食换咱们在边界的1000亩荒山?” “禀大汗,他们是这样说的。”耶律大成一手覆在胸前毕恭毕敬地对自己的哥哥行礼道。 “我多次听说过云泽盟的名头,他们做生意一贯精明,怎么会愿意用眼下越来越宝贵的粮食,换咱们牧民都不想要的荒山?况且安都尔善刚带着他们部落洗劫了金阳镇,他们不急着报仇还愿意与我们做粮食交易?这件事太可疑,需要查清楚他们的意图再说。” 耶律大成看哥哥不肯轻易点头,道了声是,躬身退出了可汗金帐。 他一出来,就看到黑鹰大巫从暗处走了过来。 “如何?”大巫用黯哑的声音道。 “还没答应。”耶律大成向他行了个礼,低声道。 “可是,各部落的情况都不太好,部族的阿妈、妻子和孩子都在等粮食。”大巫叹了口气。 “大汗他是知道的,可是他担心这些中原商人此时交易,有阴谋。”耶律大成说完,看着大巫追问道:“不然,大巫亲自去劝劝大汗?” 黑鹰大巫的眼皮跳了一跳。自从他亲自选中并且抚养长大的神女被耶律弘都看中并纳为妃子,他从不主动靠近大汗的金帐,不得不直面以对的时候,也是绝不多话。说实话,他是不愿意单独去见耶律弘都的。 “那个云泽盟掌柜田子贵,在草原上不能久留,不能及时给他个答复,可能咱们这些能到手的粮食就没了。”耶律大成看看风雪中又将眼睛眯了起来的大巫,诚恳劝道。 黑鹰大巫沉吟一下,低声道:“我再去占问一下。”说着,也不管耶律大成的反应,径直走进了风雪。 耶律大成看着他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也叹了口气,在风雪中挥了下手,一个随从牵了一匹矫健的棕红色大马走了过来。 耶律大成接过缰绳,又扭头看看金帐,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一座普通的毡房中,田子贵偎在火炉边看着一张牛皮地图,旁边一个西域装扮、十六七岁、娇俏可爱的姑娘用手捂紧鼻子也尽量靠近火炉。 姑娘看看田子贵,呜呜弄弄地问道:“四哥,你怎么还能在这么怪的味道中坐得住的?” 原来这是易容了的章无象和龙晏。 章无象看看女装的龙晏强忍住笑意,回答:“草原上都用牛羊粪烧火,你昨天喝的奶茶也是用那个烧的,难道也不吃不喝?” 龙晏笑道,“不吃不喝么,可以倒是可以,可是这么好的牛羊肉,不吃怪可惜的。” 章无象笑着一摇头,又去看他的地图。 龙晏忍不住跑到门口,打开门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捏着鼻子回来,问章无象道:“你怎么想到留信让英琅云芝跟着过来的?” 章无象看看龙晏,“我必须来劝说耶律一族放弃战争。而我虽然不经常抛头露面,但云泽盟的名头在这边疆太大了。搞不好会暴露我和你的身份,惹下不必要的麻烦。易容之后,行动便利很多。” “可是,英琅云芝为什么偏偏给我搞个女妆?小爷我是哪里得罪她了?”龙晏不满地嘟哝着。 “好看。”章无象看他一眼,笑着说。 “啥?”龙晏扑通一声坐在炉边的毛皮上,“你要是试试就知道有多么不自在了!” “身边跟着个姑娘,容易让人放松警戒。”章无象往炉子中扔了一块牛粪,龙晏赶紧又把鼻子捏住了。 “耶律弘都这个人,骁勇善战却又十分谨慎,不是个好应对的人物。只有让他信任咱们,才有可能拿到那块荒山的地,让成千章布阵。”章无象在心中默念,龙晏当下便感知。 “可是,这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就憋在这个毡房里,不好玩!”龙晏说完,倚着章无象叹气。 毡房的门一开,贝二爷引着耶律大成进来了。 耶律大成一看扮成少女的龙晏倚在章无象的背上好像在撒娇,不仅朗声笑道:“田掌柜与令妹真是好感情啊!” 龙晏“呵呵”一声,白了耶律大成一眼,起身坐到了一边。 “有劳耶律兄冒着风雪去向大汗通报,不知结果如何?”章无象看看龙晏,就引着耶律大成坐到了火炉边。 “大汗……..还是有顾虑。其实不光是大汗,我也很想知道,虽然草原眼下的状况比较艰难,但是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还是有不少好草场和山地,为什么云泽盟偏偏要选择那座就算好年景也十分荒凉的山地?”耶律大成不绕弯子,把问题扔给“田子贵”,便直勾勾地盯着章无象观察他的神情。 章无象嘴角一咧,笑道:“耶律兄,我是商人,商人就是唯利是图。我看好边境贸易,之所以想要那座荒山,是因为它在我想要开发的商路上。”他指着地图,示意给耶律大成看,“这里,是我中原、西辽交界,并连接吐蕃和蒙古之处。你说,我如果打通了这条商路,是不是就等于抱了个聚宝盆?” 耶律大成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确实,那座荒山位置优越,堪称四境贸易的咽喉之路。他真心实意地对章无象行礼,“田掌柜眼光独到,佩服佩服!” 贝二爷呵呵笑道:“我们家掌柜的白手起家,靠的就是领先他人,独辟蹊径。要不然,也不能把生意做到这风雪交加的边境来。” “唉,四哥,等这条商路开通了,咱们卖些什么到草原上来?”龙晏挨着章无象坐下,趴在他的腿边问道。 “哎呦,这可多了!”贝二爷立在一边笑道:“粮食啊,茶叶啊,布匹啊,瓷器啊,金属器具啊,数不胜数。” “那岂不是草原人受益更多?咱们的价格可得算好了!”龙晏用胳膊肘拐了拐章无象小声道。 章无象笑了,拉起看上去娇俏可爱的龙晏坐好。 耶律大成心中盘算一下,站起来告辞,“我再去与大巫商量一下,争取尽快给田掌柜个答复!” 章无象和贝二爷把他送到门口,耶律大成一边告辞,一边深深看了眼炉边捏着鼻子取暖的龙晏。 第121章 周旋 金阳镇内,田子贵步履匆匆走进临时搭建的指挥所。 石横一只手撑着脑袋,正在案前打盹。听到声响,他机警地睁开眼睛,手就摸到了放在案边的铁枪。门开处,室外的雪光形成了强烈的逆光,耀得石横睁不开眼睛。 “石将军,是我。”田子贵一看石横警惕的样子,连忙出声道。 “镇里的尸首都收敛完了?”石横开口,嘶哑的嗓音透着浓郁的疲惫。 “忙了几天,这才差不多了。幸亏营里的兄弟们帮忙。”田子贵说着,放下手中的餐盘,对着石横拱了拱手。 “哪里,云泽盟也是行侠仗义,举镇的百姓才能入土为安。其实,要说感谢,我还得替真理这些冤死的人,谢谢云泽盟仗义捐助这几百口棺木。不然我驻军就算有人帮着掩埋,也无银钱去请人打造棺材。” “咱们也别互谦了,怎么说咱们也都还活着,比起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不知要幸运多少倍。”田子贵浅浅吁了一口气,将餐盘推到石横面前。 “在雪地里奔走了两日一夜,还真是饿了。”石横苦笑一下,毫不客气地抓起盘中的食物一阵狂吞。 “哦,对了,听说昨天云泽盟暗地里送了几个人到草原?田掌柜若有需要我驻军帮忙的,不妨明言。”石横大致填饱了肚子,就着案边的一盆雪水胡乱涮了涮手,抬眼盯着田子贵道。 田子贵知道石横并不是对他客套,而是在用言语敲打他。毕竟,云泽盟只是行商,在边境送了人深入敌人内部的草原,却没有通过边境驻军,作为驻军负责人的石横难免会多想一想。 “其实,就是三个云泽盟的同仁,他们都是修行之人,颇有道行,可以自保。此行的目的,也不过是去探探通往草原的商路。”田子贵给自己倒了杯热乎乎的奶茶,低声笑道。 “探商路?在这种时候?”石横斜睨着眼睛,探究地审视着田子贵的神情,满脸写满了不相信。 “我现在的确不方便向将军透露什么,因为我也不知情。也许,过个两天,咱们就都明白了。”田子贵真诚地说道,眼睛也真诚地看着石横,“我盟中的七爷,受朝廷委托筹措运往边境的粮草,是以有什么行动,都是七爷直接与朝廷对接的。我们做伙计的,也实在不好打听那么多不是?” 石横听田子贵如此说,倒是真不好再追问了。时前,田子贵送来的那批缓解了驻军粮荒的粮草,据说就是这位七爷出面筹措的,朝廷这次如果把什么机密的事情,绕过驻军、直接委托给云泽盟,也不是不可能的。 “即是这样,如果有需要驻军帮忙的,云泽盟一定不要客气!”石横坚声道。 田子贵笑着也抬了抬手,“将军放心!” 黑鹰大巫佝偻着身子进了一个毡房。 毡房内坐在矮窗边看着风雪的人回过头来,向他微微点头——却是成千章。 黑鹰大巫凑到窗边,呼啦一声拉下羊皮做成的帘子,“隔墙有耳,我这个毡房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你是个汉人,出现在我的毡房里,得注意避避嫌。” 成千章呵呵笑了,将手揣进皮袍,走到火炉边坐下。“没有说通耶律弘都?” “现在这种境地,如果你是大汗,有人要拿救命的粮食换你手里连草原人自己都不愿意要的一座荒山,你不起疑心?”大巫说着也坐到火炉边,一边烤着被风雪打湿的衣服,一边冷面瞟了一眼一脸笑意的成千章。 “大汗?你这个大巫对耶律家还真是情重,耶律弘都有多久没有召见过你这个大巫了?你心里还有他这个大汗?”成千章眼睛也没抬,只管盯着红红的炉火低声道。 黑鹰大巫略一沉吟,开口道:“大师您是方外之人,修行之前又一直身处皇家,恐怕理解不了我对大汗和草原的感情。” 成千章望着他,笑而不语。 黑鹰大巫苦笑,“既让人关心眷恋,又有些心凉。这感情很复杂,大师这般出身优越的人,恐怕难以体认。” 成千章道:“干旱之年以前也有,但是中原与草原互通有无,几乎都可以在和平中度过。反观这十余载,草原上掠夺者马不停蹄,不仅中原与草原的边境,就连草原内部也不断发生战争,可汗的领土版图和财富越来越大,但同时也有无数牧民被踩在了同族战马的铁蹄下。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黑鹰大巫从成千章手中接过烧红的铁钩子,拨弄炉膛里的干牛粪,火势一下旺了起来。火光照的两人的脸都红彤彤的,围着小炉,热烘烘的小环境里,黑鹰大巫似乎自言自语道:“耶律一族骁勇无敌,这些年象野火失控一般,在草原上开疆掠土,从北面的巴音布鲁克一路摧城拔寨,疆土扩充到了中原边境。但是他们在疾驰的战马上,也忘了自己是草原的孩子,除了他们家族,其他族系在他们眼里就像春天的风沙,生死活灭,但凭天意…….” “耶律弘都膨胀了,眼中已经看不到子民。”成千章打断他,冷声道。“而且放任下辖兵马挑起两国争端,生屠金阳镇,有违天道。”成千章道,“耶律弘都可就此事对当事人马施以惩处?” 黑鹰大巫默默摇摇头。 “阿布莱,你我来处有别,但都是修行之人。”黑鹰大巫听到成千章称呼他的名字,头更低了,而“修行”二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十几岁时梦中得到启示,跨越广袤的草原和戈壁,到昆仑山深处求道。与成千章相识,也是在那一年。成千章是大师的亲授弟子,他是大师的园中洒扫,多亏成千章见他勤奋精进不舍余力,悄悄点播,他才能够得到大师亲口指点。只是大师后来便闭关了,他等了许多年,也没能再见到。 后来草原上的耶律弘都他爹传来音讯,力邀他出任部落的黑鹰大巫。他一步一顾地离别昆仑,也只有成千章送了他一程。 一别许多年过去,老可汗已经作古,将他倒手交代给了儿子耶律弘都,谁曾想耶律小儿并不像他爹那样信任和依赖他这位大巫,几乎从不召见他,也不关心他的看法。他心灰意冷,躲进毡房成一统,几乎足不出户钻研道法。 成千章这一声“阿布莱”,喊得他一愣怔。因为,他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黑鹰大巫阿布莱克制住心内的起伏,望着成千章说道:“耶律家的福祸功过,自有上天奖惩。阿布莱既然无力劝言,便只想对得起草原上各部族的平民。” “那么,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温饱,最不需要的就是雪上加霜的战争。” 大巫手下一顿,接着将火钩子扔在了炉边,拱手对成千章道:“成兄,请在此等我消息!”说着站起来走向房门。 一个女声在毡房外问道:“大巫,可需要奶茶?” 大巫足下一顿,走回到炉边,对成千章一抱拳,悄声道:“是我的一个婢女,大师可否隐身?免得他人猜疑。” 成千章听罢,抬手一挥,在自己身周做了个结界,从大巫面前隐身了。 “阿苏,进来说话吧!” 大巫话音一落,一个西域少女提着一个用毛毡裹着的铜壶进了门。 少女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异样,便将铜壶架在火炉上,熟门熟路地从案上取下一只银碗,斟满奶茶递给大巫。 趁着面前的人喝茶的功夫,少女阿苏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周围除了她自己与大巫二人,确实看不到其他人。但是,她凭直觉知道——这屋内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如常。 大巫也在暗中观察阿苏。 看到她警惕的眼神环顾四周两次,大巫的心提了起来。 第122章 夺图 阿苏站起身来,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把掸子开始围着几案打扫,大巫见她越来越靠近成千章起结界的方向,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个阿苏,是耶律弘都将前一位神女纳为妃子后,从数百名适龄女子中再次甄选出来的备选神女。大巫知道,因为他自己不被耶律弘都信任,此女虽然走了走神女甄选的流程,其实就是耶律弘都塞到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大巫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监管意味,这让他十分不自在,也从不在阿苏面前表现情绪,以免引起她的怀疑。 此时,阿苏已经绕案几近一周了,大巫心中十分紧张,阿苏心中则十分疑惑。 虽然是耶律弘都安插进大巫身边的人,阿苏也不是个酒囊饭袋。相反,她十分胜任这个差事。 她的祖父是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医师,行医数十载,十分受敬重。因为年轻时曾师从于神秘药谷的医学大家,便也承袭了医卜不分家的传统,对周易八卦修行养生也有些钻研。 阿苏自幼跟随祖父在草原上行医,不仅练就了察言观色、迎来送往的本事,而且对占卜一事也有了些心得,尤其是直觉颇为敏锐。 所以,当她感知大巫帐内几案旁边有异样,便马上付诸行动去验证了。然而,随着她的脚步几乎完全绕了几案一周,她心里的疑团也越来越大。但是当她抬起头,眼睛的余光看到大巫正双目如炬地观察她,也只能收拾器具,笑笑退出了毡房。 大巫打起门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急忙转回屋内,开始寻找成千章。 窗边微微声响,成千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动到了窗下。 见大巫回到室内,他放下了手中被当作窗帘的羊毛毡子。在他的身边,竟然多了一位女子。那女子虽然穿着草原上最普通的衣衫,却难掩容颜之浓丽、身姿之妖娆。这等模样,就算扔在早上挤羊奶的女人窝里,也能一眼被人认出来。 大巫心想,成千章这是疯了么?他自己一个汉人出现在草原上还不够扎眼么?还三五不论地带来这么一位想不让人记住都难的女子,真是以为耶律弘都不敢杀他么?成千章可早就不是什么皇室贵族了,就算再有修为,在耶律族人的眼里也不过就是来自中原的一介平民。 成千章平静的就像佛前供着的一碗清水,他并不对大巫解释女子是谁,反而对黑鹰大巫道:“你这婢女直觉颇灵。如非嫡系,大巫还是想办法,不要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吧。”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女子走到门前悄无声息地掀起了一角门帘。 成千章边走边说:“如果你这里有了进展,就贴着这窗外走几步。我设了个小阵法,你只要踏步进去,我就来见你。” 大巫刚要先行一步出去——看看有无他人注意毡房的动静,扭头一看,成千章和那美女已经不知去向。 他苦笑一下,躬身也走进了风雪。 昆仑山下。 苍茫大地被大雪覆盖的白皑皑。森林、草原、丘陵、河流好像都失却了特征,仅剩下一个洁白圆融的轮廓。 一行白衣人,踏步如流星,纷纷跳入了一个雪窝。 “明兄,你确定是这里?”生着一双美丽风眼、气度雍容的男子问道。 明干手拿罗盘仔细辨认:“确定。” 男子向其他三人一点头,其中的白衣少女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一步滕跃至空中,手足倒立,用尽全身的重力,将短刀插入累月的冻土冰雪中。 “明姑娘好俊的身法!”男子脱口赞道。 明干只剩下半截身子,他是由瞎子背上来的。此时端坐在竹椅上,身形自然比别人矮一半。从他的角度望去,更觉得自己的侄女明缘这一刀干脆利落、身法矫健又英姿勃勃,心中大喜。 明缘一刀下去,本以为雪下冻土坚硬无匹,需要抽出刀来反复斩劈时,就见明干罗盘指示的位置喀拉拉一阵响动,一个磨盘样的雪下巨石自行运转起来。边上四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头停转,明干道:“四人面外站立艮、巽、兑、乾四方位。缘儿,短刀再次直击原位!” 凤眼男子一看雪中一言不发、几乎隐身的云开,道声:“云道长,请吧!” 云开慢慢挪过步子,与男子、瞎子、明缘各自依照明干所指方位站好。明缘再次抛起短刀,分毫不差地插入刚才的刀眼。 巨石又转动起来。不同于上次,这次它转得飞快。 明干双眼紧盯罗盘,一边暗暗数着巨石转动的圈数。只听他疾吼:“缘儿,刺!” 明缘闻言手中一抖,短刀凭空被抽出冻土再次飞向空中,原来她用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将自己的手指与刀柄连接起来。短刀迎风而立的短暂瞬间,明缘用内力调整好了刀尖的方向,通过细线发力,短刀猛地疾驰,以巨大的力道插进了石上冻土中央。 又是喀拉拉一阵响动,磨盘样的石盘垮塌了半边,露出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涵洞来。 明干眯着双眼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咱们下去!” 凤眼男子一看四周,便对明缘道:“以防万一,明姑娘还是在这洞口把风吧!” 已经被瞎子背在背上的明干闻言,也对明缘一点头,几人匆匆跳下涵洞。 明缘看看漫天风雪,找来几根树枝掩饰好洞口,自己便携带短刀藏进剩下的半块石板下。 寒风依旧呼啸,雪片扯天漫地,荒野除了风声一片静寂,似乎这里大地的沉睡从没有被打扰过。 一个红色的持剑身影,飞入明缘渐渐有了些雪盲的视野。 红衣少女黑发飞扬,目的地十分直接,那便是明缘藏身的洞口。 明缘毫不迟疑,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手中短刀汇聚内力,与红衣少女夹雪带风的身形一撞。 红衣少女只感下肢一阵酸麻,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跃开。 明缘应势跃出洞口,短刀再次直追红衣少女而去。 一白一红,两个美丽的身影在雪幕中纵横飞舞、交战互逐。 不分高下之际,马蹄声自远处穿透风雪,落入两名少女耳中。两人不约而同地卸下招数、屏气凝神、并排站立,两双美目盯住了马蹄声的来处。 “西辽人!”红衣少女低声道。 “隐身!”明缘说着跳进了先前的洞口。 红衣少女一看,周围一览无余,无可遮挡,便也干脆地跟着明缘跳了下去。 “可是这里?”一个难掩西辽口音的男子用强力停住马匹,低声喊道。 他身侧的汉服男子掏出地图看了看,也压低声音回道:“就在此处!” “下马!搜!”西辽男人一声令下,马队中的其他人纷纷跳下马来。 一名西辽青年从自己的马背上解下一个行囊,取出三把火炬点燃了递给身边的人。 悄无声息地,西辽人四下散去,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黑暗中,洞口内的两名少女互相望了望对方,非常有默契地把持好各自的兵器,背靠背站立,伺机杀敌。 第123章 雪原幼童 一个正在搜寻的西辽士兵听到远处一声轻响。他的手中没有拿火炬,因此他犹豫了一下。然而,接着又听到轻轻的一声,好像有人小心翼翼地将脚落在了雪地上。整个士兵回头看了看已经散开的同伴们,心里一横,向着声音走去。 士兵慢慢靠近,前面是一个山洞,黑黢黢地看清楚。士兵正在后悔没有带火把,就听到脚边的雪忽然动了一动。 这时,士兵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雪夜的光线,他定睛一看,一个瘦小、脏乱的孩子在他的脚边畏缩着,正要觅路而行。 士兵高呼一声“这里有人!”就见远处火把照耀,有另外几名西辽人手执兵器,快步奔来。 为首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边跑边大声吆喝:“所藏何人?束手就擒,留你性命!” 待到看见畏缩在地上的脏乱孩子,一众西辽士兵无不愕然。 头领模样的人一示意,发现孩子的西辽士兵一伸手把小孩拎了起来,“是个汉人!” “这里离金阳镇近百公里,一个孩子怎会出现在这样的雪夜?”头领模样的人自言自语道,他越想越觉得这孩子可疑,把火炬凑近一看,这个穿着破烂浑身发抖的孩子,手里还死死地拖着一把琴。 “这是什么?”有人问。 “这是汉人用的古琴!”另一名士兵说。 头领模样的人冷声问小孩道:“这琴可是你的?” 小孩点点头。 拎着他的西辽士兵猛地晃了他一下,喝问道:“因何来这雪地?” 小孩赶紧摇头,咿咿呀呀着急辩解。 头领道:“别摇了,是个哑巴。” “哑巴?”提着孩子的士兵一松手,小孩哐哧掉到了雪地上,痛的啊了一声。 “你是今夜刚来这雪山么?点头或者摇头!”头领命令小孩。 小孩摇摇头,咿咿呀呀地指了指明缘等二人藏身的洞口。 “糟了!”明缘一碰红衣少女的手肘,两人一起俯身到地。大雪已经下了一阵,两人身上都覆上了一层雪花,如果再屏住呼吸,不到洞里,倒是很难发现这里藏着两个人。 头领一示意,两名士兵举着火把悄悄靠近了洞口。两人本就有些害怕,再一张望洞口除了低洼一点,似乎并无异样。于是这两人回头喊道:“这里有个雪坑,并无异样!” 头领一提缰绳,坐骑一声嘶鸣,他马鞭一指小孩,“带他回营!” 两名士兵连忙上前抓抓小孩。孩子个头小,琴又太大不好携带,两个士兵用力拍打,企图将琴从小孩手中抛下,但是那孩子保命一般两手抓住琴身,死死护住。 “剁了这个孩子的手!”头领一看,果断下了命令。 孩子一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连爬带滚挣扎着摆脱士兵的控制, 绝望地飞奔起来。 “杀了这个孩子,弓箭手!”头领的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三名弓箭手唰唰唰已经发出了十数箭,带着清冷无情的哨音穿过暴雪直扑向小孩。 就在所有西辽士兵都以为这小孩铁定毙命的时候,空中一道藏蓝色身影自空中一闪而过,所有的火把尽皆熄灭。 西辽人眼前一花,纷纷定睛望去,却见非但没有蓝影,那个本应当死翘翘的孩子也不知去向。 “鬼啊!”不知是谁凄厉地嚎了一嗓子,士兵们一片嚎叫陷入了恐慌,也不管头领的指令了,纷纷跳上马疾奔逃命而去。 临到洞口的西辽士兵离马匹过远,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四周一下子静了, 他回头想要招呼自己的伙伴。谁知回头一看,雪原中早就没有了马队的身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他。 雪夜的反光让他在黑夜中分明觉察前方十分不妥,但他又没有胆量自己一人前去确认。 他拔腿就向来路奔跑,却见半空中、风雪里,隐约出现了一个悬空的小孩子身影。西辽士兵心中大骇,腿一软,竟然是一步也跑不动了。 小孩子转眼落到地上,小跑着来到士兵身边,咯咯笑道:“我好多年没有在这里看到人了,大哥哥你没事么?没事就陪我玩几天吧!” 西辽士兵吓得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愣了一愣,爆发出无比凄厉的一声喊叫:“鬼啊!鬼啊!”跳起来就跑了开去。 明缘二人听到呼喊,刚沿着洞口看过去,就见西辽士兵扑哧一声绊倒在地上。 裹着一张雪白狐皮的小孩跑过去一探,“这是竟然死了么?唉,岂不是又没人陪我了?” 两个少女心中都暗生疑窦,荒野雪原,这个孩子太诡异了。 小孩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忽然道:“奇怪,那里什么时候打了个洞?” 明缘与红衣少女紧接着便听到咯吱咯吱轻快的踩雪声。两人凛然戒备,准备好了小孩一旦袭击时,第一时间先发制人。 谁知小孩一早悬在了他们头顶的空中,低头看着二人笑了。“两位姐姐,你们能出来陪我玩一会儿么?” 明缘与红衣少女对视一眼,知道躲藏也没有意义了,两人纵身一跃,双双跃出洞来,落在小孩面前。 小孩象普通的孩子一样开心地拍拍手,脚一落地便上前携了两人一人一只手,抬头在两人脸上望来望去。“从来没在这里看到过你们这样漂亮的姐姐,灵玑好开心啊!” 明缘就着这孩子握着自己的手一摸。这个叫灵玑的孩子,其手尽管柔软如绵,却在指尖处有厚实的茧子。 就在她摸索的时候,灵玑小手一下反握住明缘的手,一股强大的内力忽地一下冲进了明缘体内。明缘骤然间觉得半边体内一阵酸麻。 “不要妄动,这孩子内功了得!”红衣少女低声道。 “这位姐姐好眼光!知道小孩子欺负不得!”灵玑咧嘴一笑,亲昵地把头靠在了红衣少女的胳臂上。 明缘心中一凛。不知这孩子功力在何种境界,如果真是红衣少女说的那般厉害,那洞里的明干等人岂不是危险? 就在此时,小孩也瞟见了树枝伪装下的洞道。“原来还有好玩的!”说着,他松开二人的胳膊,一步向洞道跨了过去。 “慢着!”明缘一声厉喝,长剑就甩了出去,正在小孩要钻进洞道时插在了他面前的雪地上。 “姐姐这是还要欺负我么?”灵玑扭头看着明缘,足下一点,裹着白狐皮的小身体悬空而起,泰山压顶一般冲着明缘压了下来。 “杀招!好狠毒的小孩!”红衣少女一把拉住明缘往后跳了开去。 第124章 灵玑 “姐姐这是都要走么?”小孩说得甚是温柔,身形却凌厉地迅速翻转,再次向着二人击去。 “不能走!”明缘挣开红衣少女的手,疾奔回洞口。她的叔叔及一干同行还在洞里,她唯恐这小孩没有轻重,万一明干等人出来,被他堵着伏击。 灵玑看到明缘折身而返,咧嘴就笑了,呼呼扇了几下原本裹着的狐皮,扫开一阵风雪,嗖地一下掠起明缘,落地就要往洞中钻去。 “嘿,小孩,那个姐姐是我的朋友,暂时不能陪你玩哈!” 灵玑一听,双臂抱着明缘,扭头看往身后。 只见龙晏和章无象正站在洞口不远处,身边是红衣少女九丹和一脸威严的成千章,成千章的手里提着一根巨索,捆着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光头。 “咦!还是这个和尚好玩!”灵玑放开明缘,拔腿向站着的几人跑来。 “小子胡言!我本就不是和尚!”红斗篷的身影闻言一扭身体,被成千章一把又摁住了。 只是这红斗篷还没来得及低下头去,却被灵玑一把揪住了耳朵,“不是和尚你是啥?” “灵玑,不要乱来!”成千章喝道。 “千章兄,这个和尚交给我吧?”灵玑嬉笑着向成千章撒娇。 “说了我不是和尚!”红斗篷脑袋一挺,正待抗议,却见灵玑已经照着他的光头摸了上去,“还说自己不是和尚,看看你这头发秃的!”灵玑笑道。 龙晏拍掌笑道:“弥望你也有今天!我看干脆你就从了这小兄弟,别给道门抹黑了,向于三王爷禀报一声,就此当和尚去吧!” 道士弥望冷冷瞅了瞅龙晏,鉴于眼下的形势,并不能发作,只能把一腔怨气强忍了下去。 灵玑赶紧凑到龙晏身边,殷勤道:“哥哥,看来这和尚怕你呢!” 弥望一听灵玑仍旧叫他和尚,刚想偾事,就见龙晏一记眼刀杀了过来,只能哼了一声。 “龙晏,你认得这个和尚?”红衣少女九丹眼波一转风情无限,不等龙晏回答,她又对成千章道:“主人,你认得这小孩?” 龙晏瞧了瞧成千章,笑道:“我确实认得这个红胖子。听闻他陪着妖道连素来西域寻找乐谱下落,没想到刚踏进这荒山雪野就落到了我和四哥的手里。可惜的是,连素不知道藏到何处去了。” 弥望闻言抬头看了看章无象,“章呈祯,不要忘了你二哥章昉还在我云门山,他身中剧毒,非我的解药不可医治,对我动手的话,你可要想清楚了!” 章无象冷眼看了他一眼,并不屑地与他接话。龙晏哈哈笑道:“弥望,你还在做梦呢?早在我们赴京之前,章二哥的毒便已经解了,还拿来威胁四哥?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解了?谁解的?”弥望大吃一惊。 当初连素给他那毒药的时候,便曾说过这毒唯一的解药就是一同交到弥望手中的归灵丹。而归灵丹世上仅连素交给弥望的一瓶,连素一再交代要好生保存,当是弥望感到受了莫大的信任,激怀之下承诺在章昉有生之年担当看守之责。 现在,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绝世顽毒竟然被人悄无声息的解了?弥望不信,他循着龙晏、章无象一再端详,再问龙晏的语气便带上了一丝阴狠,“究竟是被何人所解?” “是我解的。”一个老道骑着白驴悠哉地穿过风雪,人还在远处,话已经真气传声过来,每个人听的清清楚楚。在他即将到达众人面前时,一个藏蓝身影负剑先至,手中托着那个先前被西辽人擒住的携琴小孩。 “师兄!”龙晏一步走上前去拉住了骑毛驴的老道。老道正是张翕,只见他下的驴来,手掌一翻,白驴变成了一个莹润的玉质手把件,被他藏进了袖中。 “你那毛驴挺好玩,能否借我看看?”灵玑被张翕的毛驴深深吸引,张翕一站定,他便也凑了上去,拉住张翕的袖子就要往里探。 龙晏一把拍掉灵玑的手,“边去!哪里都有你!” 灵玑闻言一咧嘴,马上又整顿精神,重新拉住张翕的袖子,“那不如我拜到你门下学艺?我可以看看了吧?” 张翕捋捋白髯,“你我并无师徒之缘。” “好你个老道!想当年成千章的师父左右挽留我,我都没拜他为师。若不是看你那白驴着实有趣,你当我稀罕拜你!”灵玑醋酸道。 “你一个小毛崽子独自一人在这雪原上着实可疑,不查明你的来历,还想拜师?”龙晏又将灵玑的手从张翕袖子上拍了下来。 “小毛崽子?你说谁呢?我白狐灵玑都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只不过是长得少相了些。说不好,你还得叫我祖宗呢!”灵玑斜睨着龙晏,轻蔑道。 “你个小子!信不信我拍死你!”龙晏说着,作势就要上前打他,被章无象一把拉住了。 “唉,若不是成千章他师祖说我与将来的师父要在这雪原之上相逢,我哪又用得着在这里等了这许久,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看不到。”灵玑望雪一叹,语气老成,面容稚气,十足地可爱。 齐岱大喜,松开负琴的小孩,一把将他抱起,向张翕道:“师父,这可是您曾提到的师叔的二徒弟?当年我听您提起,还生怕一个小孩子在西北雪原,被伤于恶贼之手。没想到,这就不期而遇了!” 灵玑挣扎着要下来,“谁是你劳什子师叔的便宜二徒弟!” 见张翕点头,齐岱笑着放下灵玑,牵着他的手来到龙晏面前,“师弟,快来见见我师叔、你师父!” “啊,呸!”灵玑一看,齐岱将他带到了处处针对他的龙晏面前,心中极为不爽,“这不也是个未成年么?让我拜他为师?简直笑话!想当年,我连成千章他师父都没有看上!” 成千章见他如此说,觉得师门被冒犯,纵他修行了这些年,脸上也有些不悦。 龙晏乐了,“你既如此出言狂放,今日便不由你不拜了!” 说着龙晏二指对着灵玑,一道白光自指尖直射灵玑脑门。 灵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晕眩,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封印了一般,寸力难发。 龙晏祭起冰泉剑,剑柄正中灵玑肩胛,他内力一顶,灵玑当时便已疼痛欲裂,脸色苍白地没了一点血色。龙晏大吼一声,剑柄如万斤之重,将灵玑生生压跪在地上。 “服了吧?”龙晏喝道。 “你是狐,他是龙,你又如何是他的对手!还不快快认了这师父!”成千章叹道。 “你便是青龙隐云?”灵玑惊闻成千章所言,转问龙晏道。 龙晏并不答话,手中剑柄再加重力,灵玑被压在了雪地上。 “当年我赴昆仑问道,东郭衍师祖便曾说道你与我师弟隐云有师徒之宜。今日相逢于此,何不圆了此缘?”张翕宽袖一甩,手上便多了一颗玲珑玉雕球,“东郭师祖曾说,这个叫做周息的玉雕球,是你挚爱的法器。当年被东郭师祖收走,用以日后你与师父相认的信物,你可记得此物?” 灵玑眼前一亮,“这正是我当年交予东郭衍的,既然如此,这师父我认了便是!”说着从重压之下腾出手来,对着龙晏便是五体伏地跪拜下去。 龙晏收回剑柄,张翕将周息递于龙晏,龙晏将周息抛给灵玑,灵玑跃起一把接住。 “师叔刚才好功法!”齐岱捧场道。 龙晏脸上的正色被他这话破了功,咧嘴笑道,“我也是这两天在帐篷里没事干,瞎练的,今天也是第一次用。” 灵玑一愣,“那你准备教我点什么?”看到龙晏瞪他,嘴里又嘟囔道:“总的担得起我叫的这声师父吧?” 第125章 阿落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云开打头阵,凤眼男子殿后,瞎子背着明干位于中间,一行人展开轻功,在洞中极速奔行。 来到洞底,明干指挥云开和凤眼男子破开机关,取出藏着乐谱的锦匣。 凤眼男子谨慎地打开匣子。 众人欣喜地看到一册精致的纸册。 “这便是乐阵的乐谱?”凤眼男子问道。明干辨识了一下蜡印,点头道:“正是!” 正当明干伸手查探谱册是否完好时,册子的纸张却如腐朽一般,倾刻化为纸屑。 四人当即愣在了那里。 “可惜!可惜!”一向言行不羁的云开忽然出声道。 明干和瞎子因为受此打击,两人不约而同颤抖起来。被程位拘在云门山壁中过了十年,支撑二人活下去的信念,便是有朝一日将这个谱册再见天日。没想到,终于有此一天之时,谱册却碎为齑粉。 “莫急!最下面一张好像还是完好的!”凤眼男子急声道。 四人急忙查看。明干却发现最后一页的文字十足奇怪,为其平生所未见。“当初拿到谱册,我还以为这最后一页仅是装饰。” “非也,此乃青墨密文。”凤眼男子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一页,仔细辨识后说道。 “郭公子认识?”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我药谷曾经医治的一位密文大家,因被人追杀,药谷护他周全,便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于我,因此识得。” “怪不得那个怪老头非要你跟着来,难不成这册子的密文,也出自他的手笔?”云开道。 来自药谷的凤眼男子微微一笑,“正是!” 洞道外的雪野中。 洞道口一阵骚动,凤眼男率先钻出洞来,接着是云开。明缘焦急地等在洞口,却很久没有看到瞎子背着明干出来,“郭大哥,可是我叔叔……..” “别急,别急。我二人先行折返来接个人…….”被称为郭大哥的凤眼男子一抬头忽然看到了站在章无象身边、粉嘟嘟的少年龙晏,一双眼睛登时挪不开了,“你是…….龙儿?” 龙晏并没有见过此人,但听明缘称呼其为郭大哥,而之前明干、明缘等人又躲太医院去了他祖母在药谷的娘家,那此郭姓男子便是他的表哥了。龙晏咧嘴一笑,朝凤眼男子行了个礼。 凤眼男几步跑到龙晏面前,“你长得确实很像小姑奶奶!我乃郭壮,论起来咱是你的表兄。你稍等,稍等!”郭壮用力按了两下龙晏的肩膀,按捺下心中刚认了表弟的激动,四下观望几番,终于在齐岱身边看到了一身褴褛、负琴而立的小孩。 郭壮快步走到小孩面前,半蹲下身子问道:“你可是阿落?” 负琴的孩子重重点了三下头。 郭壮拉起阿落的手,看看身边素未谋面的众人,最终选择了张翕,恭敬道:“下面的乐谱因年久,所用纸张已经腐朽,字迹也模糊不清了。但是最后一页却如崭新一般。上面写着:此乐阵恰如双刃利器,用之正道,可靖边安邦,用之邪念,便为祸世间。因此,当年云大叔购得此谱时,原主按照历来持谱的规矩,用特殊的纸张笔墨誊写,只能保留3年,3年之后字迹便日渐模糊。但是,这琴谱的作者后代,代代相传,每代都有一位护谱之人,这一代便是这孩子阿落。” “表哥怎会知道这个阿落便是护谱人?”龙晏奇道。毕竟郭壮也是刚跟着明干等人来到这里,而且这个叫阿落的孩子也是在雪原中偶遇的,能一下判定他就是护谱人,着实奇怪。 郭壮一笑,“谱子的最后一页写着,不论谱子在谁的手里、在哪里保存,第四代护谱人阿落都将依照谱册的密香寻踪保护。若谱子出现问题,只管在其保管地附近找寻到负琴之人。” “原来如此!”龙晏恍然大悟,看向阿落的眼光便有些郑重,“难道说,从这谱子被藏到此处,你就循迹而来,这十年一直守在附近?” 阿落再次用力点点头。 “可你一个孩子,十年前最多也就两三岁,如何在此地存活的?”龙晏颇为惊奇。 “我…….原有护卫……..可是后来他……他……他被西辽人逮住…….害死了。”阿落忽然开口道。 众人都十分意外。齐岱一手运气,探起阿落的经脉,“他并非哑了。只是有些口吃,许是多年不曾说话的缘故。” “带来我看看。”张翕说道。齐岱牵起阿落的手,将之交到张翕手中。张翕左手食指一点,一个通透耀眼的紫色气点送进了阿落的鱼际穴。只见光点沿着经络慢慢循行,最后停驻在阿落的掌心,隐进了去。 “阿落谢谢道长!”清凉的童声响起,阿落惊喜地对着张翕连连施礼。张翕竟然用真力帮助阿落恢复了发声! “快去看看乐谱吧!”张翕笑着一甩大袖。齐岱牵住阿落的手,与郭壮等人一起下洞取谱。 不消一刻,明干等人从洞口出来。齐岱手中握着一张崭新的曲谱,应是阿落刚恢复好的。 弥望在红斗篷中,忽然用手指打了一个响亮至极的唿哨。 “竟敢向他人报信!众目睽睽之下,你好大的胆子!”九丹艳红的身影在雪地上一个翻腾推涌,弥望在成千章的手下萎靡一滩,竟然昏死过去。 “连素应在附近。”成千章淡淡说道。 话音未落,节奏整齐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我等若与西辽人再次交手,必然暴露乐谱的踪迹,于未来大局不利。不如尽速离开此地,让他们扑个空。”章无象道。 “速走!”张翕说完,一行人转瞬不见踪迹,连同那已经昏死的弥望。 第126章 借周息 金阳镇被笼罩在大雪之中。昔日繁荣热闹的边境小镇,此时已经因日前的屠刀喋血而静寂弥天,有些令人生怖。 看到院中忽然出现的龙晏和章无象等人,田子贵轻轻躬身,带着几个打扫的伙计退了出去,院门被轻轻掩上了。 张翕和成千章等人显出身来。张翕大宽袍袖一挥,整个院子被结界护了起来。 明干还没有从乐谱粉碎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阿落在郭壮的带领下接过明干手中的锦盒,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滴落入盒中。 阿落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本就比一般同龄的孩子瘦弱,随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入盒中,他的身子渐渐站立不稳。 “这乐谱的修复,竟是以护谱人的血为引子么?未免残酷了些。”龙晏看到这个干瘦的孩子已经因失血脸色惨白,不禁叹道。 “这个谱子在交给明先生之前,原主人便将下一代护谱人的血溶进了泡制乐谱的药水中。如果谱子碎化,便也只有护谱人的血能够解除药水的效力,使纸张恢复如初。阿落的血,就如这谱子的钥匙,如果不识得这最后一页的密文而放弃了已经碎化的乐谱,这乐谱便由护谱人重新保管。”郭壮低声道。 “这不是赖皮么?本就是卖给别人的东西,到头来还是收回了他们家族自己手中。”龙晏有些不屑。 “非也。只是这乐谱威力甚大,如被不恰当使用,为祸人间。阿落的族人也是为了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若是购得人因为不了解其中奥秘放弃了纸屑,也只能说与此乐谱缺少机缘。并且,一代一代的护谱人为修复乐谱失去性命的也不在少数,阿落的家族如此代代相传,也是让人感佩。”郭壮道。 “失去性命?”龙晏看看阿落已经摇摇欲坠的小身板,摇摇头道:“就算失血过多,丧命倒也不至于。” 郭壮指了指锦盒的上方,“看那些蒸汽,是有毒的。阿落的血落入盒中,浸入纸张的药汁便会分解,散发出无色无臭的毒气,循着血液的方向进入人的体内,这个毒慢慢进入经脉,如无援手,很难去除,日久便致人毙命。不是相当于以命换谱么?” 龙晏啧啧摇头,“他们家族,为了这乐谱,也真是决绝。” 阿落滴完血,身体就软绵绵地向地面摊去。 龙晏和郭壮不约而同上前接住了他。郭壮迅速往阿落的嘴中推了一颗药丸,龙晏则用真气迅速封住了阿落的几个大穴。 “表哥这是给他喂了解药?”龙晏心念一动,审视着郭壮问道。 “这哪里是什么解药!只是药谷配置的金匮固元丹,是气血大亏的救命良药。然而此药也只能缓解毒气在血脉中的运行,并不能有清理之效。” 张翕一听,与龙晏对望一眼,就推送真气至阿落的后背,想用紫电为其疗伤。谁知阿落竟象被气体封住了一般,张翕的真气被抵制在气海之外。“这毒气真是古怪,怎么好像直要取阿落的要害一般?”龙晏问张翕道。 “应是地气所致。”张翕说着,手掌一伸,一股黑灰的气体从装乐谱的锦盒中飞了出来。“云干的洞道应该打在了一个巨大的汞矿附近,汞矿周围的山石泥土早已浸淫了汞的毒气。这锦盒在这样的山石下埋藏了十年,应是也早已被浸染。” “这样啊?那云道长?”龙晏听闻金匮固元丹和张翕的真气都并非救命之药,便惦记上了云开而金鱼袋。毕竟,云开已经成功地救治了将死的明干。 “金鱼袋也无奈之何,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明干一吹胡子,兀自向角落走了开去。 “金鱼袋对一般的伤病有效,但是这是奇毒,恐难作为,还要伤害云道长的修为,他自是不乐意了。”章无象心中想道,龙晏马上领会了。 正在此时,明干、瞎子和云开等下洞的三人竟然一一倒地。龙晏赶紧检查,“也是毒入血脉,只是尚未侵害到脏腑。” 郭壮一听,连忙从袖中又取出三颗金匮固元丹推进三人口中。好像怕其他人误会为何只有自己没有被毒倒,郭壮解释道:“我药谷中人,自小与百草和毒物打交道,是以通常对毒物的抵抗力要高一些。” 龙晏道:“难道就看着阿落听天由命?” 成千章上前道:“灵玑的周息,或许可以一用。” 龙晏赶紧道:“这是为何?” 成千章道:“我曾经听我师祖说过,这周息乃雪山白狐一族取自雪山高巅的灵玉制成,对于净化毒污和汇集灵气最是有效。” “那便借来一用!”龙晏说着,眼神开始寻找灵玑。众人这才发现,灵玑并没在院中。 明缘道:“就在张仙师要起结界的时候,灵玑悄悄遁地而去。只是当时大家忙着修乐谱、救阿落,都没有注意。” 龙晏闻听此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张翕略一观想,笑道:“灵玑是去藏周息了。” 龙晏气道:“这个顽徒!” 成千章一笑,“雪山白狐一族,虽是各个软萌可爱,却也最为狡猾自私。这灵玑在那个藏谱的雪山守候了十来年,怕是早就知道了汞毒之害,唯恐咱们为乐谱祸害了他的周息,这才早早地逃遁了。” 龙晏一跃而起,“我去抓他回来!” 齐岱道:“师叔等我,我与你同去。” 龙晏回头一看,不仅齐岱跟着他,齐岱还拉上了章无象。 “这灵玑由昆仑成千章的师祖和张仙师引荐给你,定是你们这对师徒深有机缘,灵玑与你都性子有些跳脱,我怕你周息没有借回来,还把徒弟给气跑了。”章无象笑道。 “四哥真是看得起我,我哪有那般幼稚无脑!”龙晏嘴上抱怨,心里却觉得章无象说的对。 本来他从没想过带徒弟,灵玑也没想拜他为师,两人却偏偏成了师徒,灵玑心中不甘也很正常。龙晏本来想着,若是灵玑顽皮对抗不肯出借,他就把那小子绑了回来,不信在他青龙隐云的手掌心里,灵玑那小狐狸还能翻出天去。可是,那样一来,灵玑这个徒弟他也就得罪翻了,搞不好就要叛出师门,这还了得?他龙晏的面子往哪里搁?有章无象和齐岱跟着,稳妥。 龙晏按照心中观想,很快找到了灵玑藏身之处。只是见到灵玑,让他大吃一惊—— 灵玑不再是小男童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个娇俏软萌的小女娃。要不是她身上仍然挂着那张白的把雪都比了下去的狐皮,龙晏还真不敢认她。 “雪狐一族可根据心情转易性别。这灵玑只怕是不想让师叔认回他。”齐岱悄声对龙晏道。 “切!那他真是想错了!我龙晏虽然没想成为谁的师父,却也不是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性子。就算不与他计较,让他离开师门,也得先把周息借我用用!”龙晏话还没有说完,手就往灵玑满头的小辫子抓去。 第127章 戍边大阵 “灵玑,你那周息,借师父一用呗?”龙晏手一伸,笑眯眯地看着灵玑。 这时,灵玑身上慢慢出现了一团白雾,白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形成了一个雾团子,恰恰把灵玑包裹了起来。趁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如果不是早知道灵玑就站在那里,夜色中根本分辨不出来哪是雾,哪是雪。 灵玑在雾团子中装死,许久不出声,龙晏便有些不耐烦了,便道:“此乃救人的大事,为师就当你默示同意了,周息拿来!” 话落,龙晏已经手心翻涌起一股真气,他手掌一翻,这真气直奔灵玑藏身的雾团子,裹挟着它呼呼转向龙晏身边来。只见,雾团子所行之处露出两行用脚掌死死扒地的痕迹。 灵玑一看被动应付不行,一拳破除雾团,翻身到一丈余外落地站定,“既然是我师父,便要赢得过我,也不枉我形单影只在雪原上晃荡等待了这十来年。你至少像你旁边那位稳当一点。”灵玑说完,冲着长身玉立在龙晏身侧的章无象一努嘴。 “咦!这是还瞧不上为师么?你小子赚翻了你知道么?你拜了我为师,就是拜了我四哥。你若不认为师,就是再看着我四哥好,那也是不会被收为徒弟的。不信你问问。”龙晏闲闲地一拍手,用胳膊肘拐了拐章无象,满意地看到章无象冲着灵玑点了点头,以示确认。 “不过呢,你若乖乖听命于为师,拿出周息去救人性命,我这四哥富可敌国,手中宝贝不计其数,只要他愿意,倒是不怕给你开开眼。”龙晏说完此话,又用胳膊肘拐了拐章无象,满意地看到章无象冲着灵玑又点了点头。 这时灵玑已经内力生发,狐皮被真气鼓荡起来。但是白狐一族向来喜好珍宝,一听龙晏说道章无象宝贝无数,又看章无象衣着华贵,一块乳白玉配在雪夜中仍然泛着和润的光,灵玑知道龙晏所言不虚,不由动了心,狐皮渐渐落了下来。 龙晏呲的一声笑出声来,心中想道:这原来是个小财迷。 章无象收到他心中所想,会心一笑,又见灵玑着意看了好几眼自己腰间的玉佩,便 伸手解了下来递给龙晏:“龙儿新收了徒弟,本当准备个贺仪,这块玉佩是当年西夏可汗进贡给先皇的,也算价值连城的宝玉,仓促了点,连个礼盒也没配,你帮灵玑先收着,日后回到京城,我再送她块更好的。” 灵玑一听眉笑眼开,三步两步跳到二人面前,伸手就要从龙晏手中拿过玉佩。 龙晏足尖点地,翻身到空中,手里晃着玉佩道:“没听我四哥说么,这是给我新徒的贺礼,你见到为师连个师父都没叫,如何给你这玉佩?哎呀呀,就我所知,这可是当年先皇帝连太子都没舍得给的,后来因功论赏赐给章相。今日我四哥拿出来赠人,我倒是也有些舍不得。” 灵玑犹豫一下,道:“师父!” “你这过于应付,齐道长,你说是不是一眼就看出来她这是为了拿到玉佩,根本不是打心眼里想拜我这个师父哦?” 齐岱剑花一翻,“小师叔,你待要如何,吩咐便是!” 龙晏正要开口,就见面前一道白色身影闪过,啪地把灵玑摁跪到了地上,“还不快给师父磕个头!” 灵玑脖子一扭,就看到一个傲慢地不可一世的白衣道士。如此大雪漫飞的天气,他仍旧只着一件单衣道袍,飘然欲仙。要在平时,灵玑少不得赞一声“好气度”,只是这家伙刚刚照着自己脑袋来了一巴掌,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喊道:“你又是哪根葱!?” “粗鲁!我是你大师兄!”说着,绥阳给灵玑打样一般,冲着龙晏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头,“弟子绥阳,见过师父!” 龙晏高兴地蹦跳过去,一把拉起绥阳,左右打量道:“伤全好了么?那嵩山云相寺的和尚看来有两把刷子!你也跟着来了西域?可是连素老贼也在附近?” 章无象笑着拉开他,心中念道:“闲话后续,还是先拿到周息救人要紧!” 龙晏灵台一清明,一双目剑又射向灵玑。 灵玑一激灵,看看持剑待命的齐岱,静如山立的章无象,一身不羁却唯独对龙晏毕恭毕敬的绥阳,心道:“纵然这龙晏年幼鲁莽大大出乎自己预料,不过既然昆仑老祖也说他便是自己宿命中的师父,拜便拜吧!” 灵玑跪在地上,双手奉上周息,郑重道:“师父!这周息乃是我白狐一族至宝,那乐谱所藏之地汞毒滞厚,净化这一次毒污,如再能为我修行所用,便至少要回到最初的藏赋之地涵养三年。不是我小气,实乃这东西已经离开我身边太久了,此番刚刚回来,就要再送回雪山之巅,我…….,还望师父体谅!” 龙晏一把拿过周息,抛给齐岱,“用用而已,又用不坏!不就是送回雪山之巅么,为师到时候帮你送回去便是!” 齐岱接过周息,闪身不见了。 绥阳道:“灵玑师弟若为修行发愁,不妨到我海中的太渊阁养息修行一阵,那里灵气甚为充沛纯净…….” 灵玑脸憋得通红,一股脑把气撒在了绥阳身上,“我是狐族,你让我到海里修行,安的什么心?!” 绥阳暗自咧嘴一笑,也不接他的话,转身对龙晏深施以礼,道:“弟子还要先行返回连素那里,连素上奏黑契丹可汗耶律弘都,声称可用乐阵的乐谱换他黑契丹庇护,这些天他还几次密会耶律弘都帐下的一名法师,密谋草原中的一处沙泉。其行为古怪,弟子还要一探究竟。” 龙晏踮起脚尖,拍拍这位大徒弟的肩膀,“辛苦你了,保重!” 绥阳还礼,闪身也不见了。 龙晏上前捋了捋灵玑头上漆黑的小辫子,笑道:“灵玑吾徒,咱们也走吧?师父为奖赏你让出周息救人,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灵玑脑袋一歪躲开他的猫爪,不耐烦地说道:“吃什么吃!我得去看着周息!何况你师兄还要找你!” 龙晏一巴掌拍到她脑袋上,呼道:“混账!那是你师伯!会不会好好说话?”刚想挪脚,又转回头问灵玑道:“咦,话说回来了,你又怎么知道你师伯要找我?” 灵玑道:“你们费尽心机拿到那乐谱,不就是为了乐阵么?现在乐谱到手了,戍边大阵肯定要尽快布置上。还我怎么会知道?你得问问你怎么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的?”龙晏一把揽过灵玑的小身板,把她的脑袋夹在自己咯吱窝里,“这不是得点空闲,先去祭祭五脏庙么?别跟我说你不爱吃肉!这草原上的牛羊肉可是极好的!” 章无象拉住龙晏,“还是先回去看看。”转身看着灵玑又道:“戍边大阵?这名字倒是不错!” 第128章 困斗 黎明,雪霁之后的原野静寂无声。 早起的草原女人艰难推开毡房的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厚厚的积雪查看牛羊圈,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牛羊围在背雪的角落一动不动。 她愣了一会儿,加紧脚步哭着扑进栅栏开始推那些赖以维生的牲畜。然而,圈内静极了——昨夜的大雪中,牛羊几乎都被冻死了,剩下了几只也都奄奄一息,就在断气的边缘……. 黑山大巫和耶律大成都在一起床就收到了消息。耶律大成派出一队骑兵,查看牧民的损失情况。 草原牧民们清点为数不多活着的牛羊,望着无垠的雪野一筹莫展。 耶律弘都在金色大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他倒不是担心牧民们熬不过这个酷寒的暮冬,而是他的骁勇善战的骑兵也面临着断粮。这些骑兵可是他手中的利刃,他还指望他们在大燕无所准备的情况下,用骑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以获得与大燕谈判的更大的主动。 然而现在,天气成了最大的掣肘,为了骑兵的锐气,他迫切需要粮食。他踱出大帐,看向金阳镇的方向。 就在将士们都快想不起来黑山大巫这个人的时候,他和耶律大成被大汗耶律弘都一起召见了。 耶律弘都的大帐中燃起了几个大火炉,明灯高悬,整个大帐温暖而又明亮。几张桌案上摆着刚煮好的手把肉,旁边的银壶里是热腾腾的奶茶。在经历了昨夜的惨状后,这样的招待便显得太过于奢华。黑山大巫心里沉甸甸的,落座后抬头一看,耶律大成也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乔装成“田子贵”的章无象和打扮成姑娘的龙晏一进大帐,便吸引了帐内数人的目光。一个鼻如鹰嘴、眼细视低、武将装扮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一弹皮袍大声喝道:“怎么来了两个汉人?!” “安都尔善!不可造次!”耶律大成也站了起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威严愤怒,被称作“安都尔善”的男人四周看了看,帐内诸人都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却没有人响应他的质问。在耶律大成目光的压力下,他只好尴尬地坐了下去。然而,他眼睛却仍然盯着龙、章二人,眼神强悍且阴险刻毒。 “原来是血屠金阳镇的刽子手!”龙晏看到此人,只恨的牙根痒痒,恨不得立即手刃了他,但是章无象有正事要谈,他不能节外生枝。“熊样儿!一看面相就是暴毙身亡的下场!先留你狗命一会儿,我四哥的事儿一谈完,小爷立马让你血债血偿!” 章无象感知到龙晏的心理活动,悄悄握住了龙晏的手。龙晏心中默念静心咒,暗道:放心,放心。 耶律弘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边是静美如秋水的王妃。此女目不旁视,跟在耶律弘都身后亦步亦趋。但是,饶是如此,自她一进门,除了黑山大巫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之外,女子那双犹如黑曜石般闪耀的眼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但是女子直到落座,也没再瞧帐内众人一眼。 耶律弘都坐下后,眼睛似有若无地扫了一下黑山大巫。 龙晏心道,莫非此女便是黑山大巫之前亲自指定的神女恩珠?他悄悄看向黑山大巫。果然,大巫低下头去,双手却紧紧攥了起来。 安都尔善的眼睛却始终紧随恩珠,仿佛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拉都拉不回来。 龙晏心里嘿嘿一乐,手在袖内轻点。安都尔善手上喝奶茶的银碗一抖,咕噜咕噜滚了出去。洁白的羊毛毯子上,出现了一大片污迹。这还不算完,众人吃惊地看到:安都尔善的脸扭曲起来,手脚开始抽搐,冲着恩珠便倒了过去。 耶律大成和黑山大巫不约而同都腾地站了起来。耶律弘都身边一个卫士一步急跨,忽地挡在了恩珠和耶律弘都的案前,对着安都尔善抽出了一把匕首。 章无象瞧了一眼龙晏,龙晏得意地眼神一瞟,嘴角按捺不住地弯了起来。 “贼子!爷爷再送你一程!”龙晏心道。 章无象还没来得及制止,就见龙晏一挑眉毛,安都尔善好不容易顿住的脚步猛地一失守,冲着卫士直立的匕首尖扑去。 正在众人都以为其人必死无疑的时候,耶律弘都猛地扔出一个角杯,将将在安都尔善扑上匕首的之前,将他打的仰面朝天。安都尔善脑中回闪一丝清明,知道自己刚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便对耶律弘都弯腰行礼:“谢大汗救命之恩!” “王八蛋!”龙晏心中忿恨,忽地坐到章无象身边。 章无象端起面前的酒杯,仿佛毫不为刚才的变故所影响,十分优雅舒展地用当地的礼节向耶律弘都敬酒。 耶律弘都被安都尔善闹得心烦,此时便有些敷衍地回应了一下章无象,单刀直入地发问道:“粮食何时运来?” 章无象微微一笑道:“粮食就储存在金阳镇。大汗与我签了荒山的契约,当天便可运到草原。” 耶律弘都转头向耶律大成,耶律大成清晰地点了点头,以示足量的粮食确实存储在金阳镇,他已经实地勘验了。耶律弘都也不废话,向着侍卫一抬手,侍卫赶紧奉上早就准备好的契书。双方签字盖印后,章无象确认无误,一边将文卷收入袖中,一边对耶律大成道:“二公子今日便可启程去运粮食了。” 耶律弘都哈哈一笑,举起杯来。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发言,忽闻外面喊声如雷。帐内人纷纷站了起来,不约而同看向耶律弘都。尤其是龙晏,手上已经暗自在袖中捏了个诀,准备一旦这些蛮子发难,便炸他个人仰马翻。 整个大帐,坐着的只有四个人,章无象和龙晏、耶律弘都和恩珠。 耶律弘都看看恩珠,只见恩珠轻轻将面前的银碗装了一圈又扣了起来。耶律弘都一招手唤来侍卫,“将闹事者绑起来,留后处理!” 龙晏笑道:“大汗难道不过问一下,是何人因何闹事?”他此时正被易容做女孩,歪头一笑,十足娇俏可爱。 “不要胡闹!大汗自有主张。”章无象看似拦阻了龙晏,眼睛却也带着些疑问看向耶律弘都。言下之意,耶律弘都连问都不问,就对冲撞大帐者敷衍处理了,一定有什么猫腻。 耶律弘都骑虎难下,只得瞪起了平时眯眯长的眼睛,大声对门口吩咐道:“把闹事者带上来!” 几声兵器相撞之间,一个又肥又高的汉子被押了进来。 室外是冬日严寒,滴水成冰,这个汉字却光着脊梁穿着一件皮坎肩,粗壮的胳膊、胸膛甚至一小节腰背都露在外面,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挂着汗水。他手执一柄沙木萨克折刀,粗砺的手掌握着黑黝黝的是兽骨把手。 第129章 买药否 被人押着的汉子刚要向耶律弘都说话,眼神一转,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恩珠,一下子忸怩起来,把手里的折刀悄悄藏到了身后。 “说吧!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是为了何事?”耶律弘都冷冷地问道。 “天降暴雪,我们部落的粮食都已经见底了,趁着中原的商人在这里,请大汗准许我们把手里的草药卖给他们!” “你怎会知道中原的商人来了?” 耶律大成不悦地问道。章、龙二人深入草原,谈的是一桩私下里的买卖,耶律弘都是绝不会向草原人透出风声的,何况为了限制草药流通,他不但早已下了明令,不准许任何人向中原人兜售草药,而且还把边境封锁了起来。不准百姓点灯,州官却一个劲地放火,这传出去,只怕会民议鼎沸。 汉子悄悄瞟了瞟恩珠,身上的气焰一下消失无踪了。 “是我告诉他,送些雪莲来给中原客人作为礼物。”恩珠说道。她的声音不高,却润泽清亮。 龙晏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心中不禁一凛。 “怎么了?”章无象感受到他的心理变化,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心中问道。 “这个恩珠,道行不可小觑。”龙晏心道。 “她是上一任的神女,有些修为是可想而知的。只是,草原条件所限,而她又没有师承在侧旁敲侧击地点拨,她也并未显露本事,如何称她道行高深?” “她的声音。”龙晏看了看恩珠,后者仍旧脸上装饰着清冷无害的微笑,状似柔弱无为地扮演着王妃。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是细而不乱,出而分明,声势暗伏,宽阔如同汪洋。心气是声音之端,表示她的心脉强大,内功深厚。” “那此女还需你多加留意。她让这汉子进贡雪莲为礼,背后的意味恐怕也不那么简单。”章无象心中说完这句话,与龙晏不约而同看向了恩珠。 耶律弘都道:“还是王妃想的周到。”转而又对抓着壮汉的侍卫道,“放开他!” 不料侍卫一放开壮汉,那汉子就几步冲到章无象面前,“请顺便收了我们的草药吧!我们不要银钱,就换粮食和衣物!” 章无象刚要回话,耶律弘都咳了一声。 侍卫几步跨过来,拉了汉子就推着出了大帐。 “耶律弘都为什么不让他们自由交易?中原需要好药材,草原需要维持生计,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龙晏心道。 “他想强大自己对草原的霸权。边境地区长年战火不断,牧民不能从事正常的放牧,如果能从药材的自由贸易中赚取生活所需,草原部落各自为政,怎么会听从他的统治,拉起那么大一支骑兵?就算拉的起来,军队的供给也很难得到保障。但是,如果在部落争斗后,牧民家中值钱的财物被对方劫掠殆尽,又不能自己谋生活,便只能依赖大汗铁腕统治下军队获得生路。” “他们为什么不想想,耶律弘都获得物资,肯定是优先供应自己的军队,怎么可能普渡众生,撒芝麻盐一般去救济牧民?”龙晏双手扒拉着一盘豆子,眼睛一瞟一瞟地看着耶律弘都。 “恐怕这正是恩珠的用意。” “呃?”龙晏没明白,不期然间发问出声。 耶律弘都和恩珠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龙晏身上。龙晏便笑嘻嘻地站起来,走到恩珠的桌边,盘坐在地上,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看着恩珠道:“我一看姐姐就觉得亲切,这是我老家的大夫自治的清吟露,对身体最是滋养,还望姐姐不弃收下。” 恩珠看了看耶律弘都,后者正笑眯眯地端详着龙晏。此时的龙晏正是装扮成了娇俏的少女,眼睛像明星一样闪耀,又唇红齿白,粉腮浓发,模样娇嫩得快要掐出水了,加上他一贯自由随性,别有一种清甜可爱,十分动人。 恩珠接过玉瓶,轻轻道了声谢。 龙晏笑道:“姐姐客气!比起您送我和兄长的雪莲,我身上便也只能以此清吟露充数了。”又看着耶律弘都憨笑道:“只是没有适合送给大汗的礼物,大汗不要见怪哈!” 耶律弘都意识到自己盯着龙晏看不太妥当,赶紧打个呵呵道:“无妨,无妨,送给王妃礼物,便是送给本王了。” 耶律大成悄悄侧身向章无象,低声笑道:“田掌柜,你这个妹子……颇有意思。” 佯称自己是田子贵的章无象笑着望望龙晏,也压低声音回道:“舍妹自幼顽皮,得家族宠爱,行止无拘无状,见笑了。” 耶律大成见他好似没听明白自己善意的提醒,便轻轻点头笑了一笑,重新端坐回自己案前。 黑山大巫手在袖笼中掐了一下自己,心中十分不快。当年,耶律弘都看上恩珠时,便是刚才那种神态,以至于他好好地挑选出来的神女,硬是拗不过耶律弘都手中的刀枪威势,被拢到他耶律的大帐中,强行纳了妃子。黑山大巫心中一阵郁闷,再看耶律弘都,便觉得那厮笑得格外刺眼。 “好在这丫头不久就要跟着她哥哥回中原。”耶律大成看着黑山大巫阴沉沉的一张脸,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又担心什么,低声开解道。 “大汗,”章无象酒杯一举,恭敬地对耶律弘都道:“那座荒山既要为我开做商道,您在草原又对边境贸易出了些铁律,为防止双方麻烦,还请大汗下令,对那荒山两侧坚壁清野,隔绝寻常人等。一来有助于我管理商道,二来也有助于大汗政令畅达。” “允!”耶律弘都心想,那座荒山就算在雨水充足的年份也就稀稀拉拉几根草,放牧的都不愿意靠边,就算他不下命令,那些牧民该不去也不去,倒不如卖给云泽盟一个面子,日后有这个人情也好打些额外的秋风,左右都是划算的。 龙晏笑嘻嘻地站起来,学着草原女子的样子给耶律弘都行了个礼,“我替我兄长谢谢大汗了!” 耶律弘都笑眼开怀,“好说,好说!田姑娘无需行礼!”说着就要伸手扶起龙晏。 龙晏见他伸手,笑着倒退到章无象桌边坐下,拿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兄长,咱们走的时候,多买些羊肉带回去吧,真是太美味了!” 黑山大巫看着龙晏,就象看着一只已经被大灰狼盯住的羔羊一般怜悯,心中暗想,这丫头要是再这样没心没肺地娇憨几回,只怕没什么机会买着羊肉带回中原了。 章无象从龙晏手中抢回羊肉放回盘中,收好契书,拉起龙晏,对耶律弘都施礼道:“雪灾严重,草原急需粮食,我们这就告辞,回去筹备筹备。” 说完,他又对耶律大成道:“二公子酉时便可运回粮食了” “如此甚好!”耶律弘都看似极其豪迈地一挥手,眼睛却有些遗憾地瞧了瞧龙晏。 黑山大巫有些义愤,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耶律弘都有些冷淡地看了看他。 黑山大巫只好对耶律弘都行礼道:“二公子去运粮,我便到神庙去做个祝祷,感谢苍天怜悯,带来贵客,救了我草原万千生灵。” 龙晏心中呲的一声差点笑出声来,心道:“谢个鬼,我和四哥这就回去琢磨布下乐阵,看你们还敢图谋中原!” 第130章 采药人 章无象和龙晏刚要上马车,一个身影拦住了去向。 龙晏定睛一瞧,嚯,这不是那个闯帐的壮汉么?刚要上前问话,却被章无象一把拉到身后。 章无象问壮汉道:“这是何意?” 壮汉退后一步,对着二人行了个大礼,低声道:“两位掌柜,还望悄悄收了我们手里的草药,换给我们一些粮食和棉衣,少一些也行!” 龙晏从章无象身后探出头来,笑道:“这位兄台,你难道不知道你们大汗的命令么?我兄长是与他做生意,可不是想勾着他的刀戈往自己身上招呼。何况,你们大汗不是今天就能换回粮食了么,拉回草原还怕分不到你手上?” 壮汉犹豫一下,仿佛横下心般,对龙晏道:“姑娘有所不知,除去给军队的,分到我们手中的本来就少,还要防着别的部落来抢,总不如自己换一些藏起来,也许能撑过雪季。” 龙晏笑道:“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兄长要是帮了你,就怕万一被你们大汗知道了。那在他看起来,可是明知故犯,我们做生意的又没有军队,到时候可是难以应对。” 壮汉一看他松口,而站立一旁、看上去极其富贵稳妥的章无象又没有出言否认,便觉得这事儿有门儿。他心花怒放,强忍着没在脸上绽放出个开怀大笑,低声兴奋道:“放心!我木沙踏遍雪山草原,对草原上的密道路径都十分熟悉,断不会让人察觉!” 龙晏看看章无象,后者微微一点头。龙晏凑到章无象身边,踮着脚尖拉下壮汉木沙的肩膀,对他耳语道:“药材可以收,粮食和棉衣也可以多给你一些。只是你要帮我个忙。” 木沙费劲地弯腰就和着龙晏的身高,也尽量压低声音道:“只要让但凭驱使!” 龙晏左右看看无人,用手遮住口型,继续对他耳语道:“你可知沙泉在何处?” “奇了怪了!你们也打听沙泉!” “也?难道别人也向你打听过?”龙晏审视着他的神情,心中想着绥阳曾说的话,那连素老贼正在到处打听,密谋草原中的一处沙泉。这木沙为了采到贵重药材,翻遍雪山和草原,只要他知道沙泉在何处,可不正是个好向导么? “是一个中原人。他之前两天也向我打听沙泉来着。” “你告诉他了?你可是个聪明人。”龙晏笑道。 木沙像被人看穿了心中算计一般,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开了个大价钱,他去筹钱去了。” “这就对喽!”龙晏一把挎住木沙的胳臂,接着说:“你可问他去沙泉做什么?” 木沙并不知晓他是男扮女装,还道是被个小姑娘挎住了,脸上羞涩地红了一红,喃声道:“他说是慕名而去,探险。” “放他娘的屁!”龙晏忿道。章无象听他出言忘形,用手顶住下巴轻轻咳了一声,意思是提醒他,现在仍旧是女装。 龙晏顿时收敛身形,端庄道:“那人若再找你,你便说忙着采药,需要等闲了才能带他去。我兄长不会亏待你的!” 木沙痛快地应承下来。 “不过,”龙晏对他又招了招手,木沙很有默契地俯下身体,将耳朵凑近龙晏。龙晏满意地笑道:“你却要给我当一回向导,咱们今夜便启程,一探沙泉!” 木沙吃惊地抬起头来,求证一般看向章无象。 “可是有什么不妥?”章无象道,“报酬你放心,按照那人的三倍亦可。” “不是价钱的问题。”木沙低声道,“那沙泉在雪山之巅,就算平日里前往,也要等西风疾劲、月至中天的时候才能找得到。更不用说现在已经连绵暴雪,山路也已经被埋住了,那沙泉更是难以定向。” “瞧你说的!那沙泉还会跑不成?”龙晏不相信地跳到旁边,左右端详一下木沙,又遥遥用意念探了探他的脉,发现他不像说谎。“那沙泉真的会跑?可既然是沙泉,又怎会在雪山之巅?” 章无象也正有此疑惑,两人一同看向木沙,等着他的答案。 木沙为难地看看两人,“我要说那沙泉是移动的,你们信不信?” 龙、章二人齐齐摇了摇头。 木沙叹了口气,说道:“那个泉子,虽然被唤作沙泉,实际上却是一处高山湖泊,因为随着天气时隐时现,颇似泉眼喷涌,才被唤作沙泉。” 龙、章二人齐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 木沙叹道:“若说实话,我也只是见过一回。还是很久之前跟着神女去采雪莲的时候,被神女带去的。” “神女?莫非是恩珠?”龙晏问道。 “正是。那时神女还不是王妃,我们在雪山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两朵雪莲,采完恰好刮起了西风,月亮攀上了天空。神女说山顶的后面有一处湖泊,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当然是同意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沙泉,真是美极了,都不像是人间。” “这可麻烦了,你非但不认识路,今夜还未必能见到月亮。何况恩珠……” 龙晏还没有说完,马车后转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正是恩珠。 木沙赶紧行礼,“见过神女!” 恩珠扶住他,“木沙,我现在已经不是神女了。” 木沙有些伤心,改称道:“木沙见过王妃!” 恩珠走到龙章二人面前道:“我可以带你们去。” “当真?”龙晏有些意外,“王妃难道可以离开营帐?” “大汗不会发现的。”恩珠自我解嘲地一笑,“我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王妃。” 木沙听闻,脸上迅速展现出怒气。 恩珠苦笑道:“是我自愿的,怨不得旁人。”说完又对龙晏解释道:“我还要修行,怎会让自己没入红尘?” 龙晏心下了然。这耶律弘都强娶恩珠,就是为了占有她的名头,同时杀一杀黑山大巫的意气。是不是实打实的夫妻,对这名义上的夫妻二人都不要紧,毕竟耶律弘都有的是女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差别? “那便如此说定了!”龙晏跳起来拍了一下木沙的肩膀,“我和兄长这就回去处理粮食的事,晚间亥时正,咱们在那个石堆集合!” 恩珠和木沙顺着龙晏的手指,找到了山腰上的石堆,一起对龙、章二人点头确认。 第131章 御风 雪光映射之下,草原的夜笼罩在清冷的疏离中。 木沙刚把全部落的草药兜售给章无象,云泽盟这一回似乎犯了傻,并且还人傻钱多,让木沙大大地赚了一笔。尤其是他手里的雪莲和舞仙草,竟然由“田掌柜”做主,换给他整整一仓的粮食。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耶律大成眼皮子底下运回去,便与章无象这个“田掌柜”商定,需时再取,随用随取。这“田掌柜”竟然眼睛都没眨就答应了他。木沙的心里分外高兴,对带路一事分外积极,自动自发地做好了自认为的万全准备。 “木沙,你可是瞒着我做了别的事?”恩珠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龙、章二人,嘴里却不动声色地问木沙道。 “没有,没有,我哪里敢啊?”木沙讨好地看着恩珠,“王妃是木沙全族的大恩人,若不是您点拨,只怕我们都抗不过这个雪天。木沙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会瞒着您做别的事?” “最好是没有。”恩珠看着一蹦一跳的龙晏,又看了看旁边不急不缓、似乎赏雪景一般的章无象,低声对穆沙道:“让你办的事情办好,万勿横生枝节。” 木沙连忙应承:“明白,明白!” “咦,二位来的挺迅速哈!”龙晏遥遥向恩珠等二人招了招手“这是都准备好了么?即刻启程?” “走吧!”恩珠一发话,木沙连忙从行囊中拿出四副镶嵌了铁齿的雪靴。 龙晏一看,心道:“乖乖!这兄台是想大家徒步登雪山么?” 转念一想,问恩珠道:“神女姐姐可会轻功?” 恩珠摇摇头,“早就听闻中原修行者中,不乏修神足通的。只是这种神功在草原上从未亲见,恩珠也无机缘有此师承。” “这样啊!”龙晏心道这可不正中下怀?他捋着耳边两个细长的小发辫,笑道:“可巧了不是?我正好学了一点玩玩。姐姐如若不弃,我就带姐姐二人体查一番如何?” 木沙眼睛一亮,不等恩珠发话,迅速收起了雪靴,只等龙晏发功。 龙晏笑了,“你们等我先热热身哈!” 说完,他飞快地在雪地上转起了大圈。他的速度太快了,立刻悬起了一个积雪飞旋的雪桶。木沙目瞪口呆,就当他以为龙晏就在雪中时,岂不知人家早已脱身而走。 几丈开外,龙晏躲开恩珠和木沙的视线,忽然用内力传音直呼道:“灵玑!” 远处被人发现后刚要滚下山的白雾团子似乎顿了顿,觉悟般地又飞回来,眨眼到了龙晏面前。白雾散去,白白软软裹着白狐皮大氅的灵玑喜笑颜开地凑到龙晏身边。 “刚才还想跑是不是?”龙晏一把揪住了灵玑满头的小辫子。 “哪里呀?我这不是好奇吗?想悄悄跟着师父去那秘境看看!”灵玑挣脱不开,干脆就着龙晏的手势离地半浮在空中,远远看去,好像龙晏提了一只特大号的白兔子。 “想去看看是吧?”龙晏手上一抖,灵玑也跟着摇晃起来,“那为什么听到我喊你,转头要跑?” “别晃!别晃!”灵玑求饶道,“我还不是怕师父见我不请自来,生气么?” “怕我生气?”龙晏强忍着笑,又晃了晃这小崽子。灵玑赶紧双手抓住龙晏顽劣的爪子,呼道:“怕!怕!这下满意了吧?!” “想不想将功折罪?”龙晏笑道。 “只要不把我打发回去,倒也不是不行。”灵玑放下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这让被龙晏提着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 龙晏心道:小畜生!整天跟我摆谱!瞧你那小样儿,也不知道自己多幼稚!嘴上却好言好语道:“灵玑既是生长在雪域,可曾研习过呼风术?” 灵玑咧嘴一笑,“别的我可能不敢吹牛,这呼风术倒是昆仑东郭衍亲传!” “东郭衍闲的!还亲传你这等小把戏!别吹牛了,会就说会!”龙晏嗤笑一声,语气中颇显寒碜之意。 灵玑急了,挣脱下地,正经道:“真的是东郭衍手把手教给我的!那时他刚收了我的周息,怕我闹他,便教了我这个法门,让我自己玩去!” 龙晏笑道:“还‘玩去’!你要不是还有点用,我也真想叫你‘玩去’!” 灵玑闻言一撅嘴,转身就走。 龙晏一把提溜住,“话说也不知道活了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识逗?” 灵玑任他提溜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龙晏笑道:“跟你说真的,一会儿你悄悄跟着我,要隐身啊!等我一说要用轻功了,你就唤一阵大风,只管把我们那一帮人裹挟了腾空而去…….” 灵玑白了他一眼,“去哪儿?” “瞧你这狗脾气,急什么急?”龙晏拍了他头顶一巴掌,被灵玑轻轻巧巧躲了过去,“我会引着那木沙说出方向,你只要让他们觉得是凑巧刮来一阵大风,凑巧咱们可以借风而行,千万莫要暴露了真相!修行之人是不能在普通人面前用神通的,防着吓坏了他们。” “那两个人你也要他们乘风?”灵玑嘴角一示意,“我倒是不介意,反正人多了热闹!” “看什么看!装作不知道!”龙晏低喝道,“你不要管,他们爱怎么去怎么去。” “还自己徒弟呢!我看你也就是个二把刀师傅!”灵玑嘟噜道。 “说什么呢!”龙晏已经扭身走了,听到灵玑的话,又回头瞪了他一眼。 迫于龙晏的淫威,灵玑乖乖闭上了嘴巴。 雪旋风停了下来,雪桶落地消散,独留下中间盘腿而坐的龙晏。 木沙一看,这小丫头转了那么多圈,气息丝毫不乱,衣裳发辫要多规整有多规整,不禁连连咂舌,心里佩服不已。 章无象知道龙晏这是不便使用功法,又不愿意徒步登山,在那里故作玄虚,心中虽觉得好笑,表面上却正经得很。他走到龙晏面前蹲下,拉住龙晏的胳膊轻声道:“可以走了么?” 龙晏慢慢睁开眼睛,就着章无象的手站了起来,“可以了!我这就用轻功…….”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刮来,四人渐渐站不住脚,在风里东摇西晃。 “这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龙晏的声音听上去一阵狂喜,“各位!拉住我的胳膊,全身放松,双足离地,咱们就着这东风疾行吧!” “明明是西风好吧?”灵玑嘟噜一声,认命地换了个方向,西风变成了东风。唉,谁让人家是师父呢? 大风吹的恩珠和木沙睁不开眼睛,风劲虽大却并不寒冷,恩珠内心暗道奇怪。 “木沙可看清路途?”龙晏大声呼道。章无象看他真事似的加重呼吸,却也不揭穿他,只是脸上绷不住笑意。 木沙紧闭着眼睛,趁着喘气的功夫快速喊道:“啥也看不清啊!只能分辨个大致的方向!” “那你说方向,我描述路,千万别指错了!”龙晏煞有介事地喊完,便瞧着脚下方的景色描绘起来。 木沙闭着眼睛,只知道几人被风裹挟着脚不点地、被动疾行,压根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脱离了地面,正在空中御风飞行。龙晏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听着瞬间转换的地点,心中无限恐惧。 恩珠十分疑惑,奈何她只要刚动心思睁眼看看,就被龙晏叮嘱一定要闭好眼睛,说是这风力十足强劲,如果风伤到眼睛或者气血经脉,那可是没有后悔药的。 龙晏见恩珠尽管心中不甘,却也不敢违背他的话冒险一试,便得意地咧嘴笑了。 不消一刻,风息了。 四人发现已经来到了一处高崖背后。周围是几座傲人的雪峰,他们停留的空地,十几座山峰之间的山窝。 说是山窝,其实已经是高山上了。苍穹之下,山峰泛着冰蓝的光,星星似乎伸手可得。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四周一片静寂。 恩珠与木沙对望一眼,心中俱是惊诧。往日就算他们熟悉路径和环境,从出发点到这里也许一日一夜,这次的神速,若非亲历,只能被他们看作痴人说梦。 龙晏扫了他们一眼,呵呵笑着打破沉默:“好风凭借力,送咱上高峰!兄长,草原还真是神奇,不然咱们还见识不到这等奇遇!” 章无象配合地感叹:“幸亏这阵风误打误撞地吹到雪峰戛然而止,不然我还以为咱们要被吹下悬崖了!” 木沙闻听此言,心中一阵后怕。山崖之后,可是万丈深渊。纵使他采药踏遍草原雪峰,那悬崖之后可是绝没有去过。崖后壁立千仞,还挂着不知道积攒了几万年的冰层,人若掉下去,只怕还没等摔死,便已经被风雪冰封在峭壁中,静立中眼睁睁看着生命极速离去的感觉,光想一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恩珠看看恍若失神、魂不守舍的木沙,双臂打开,嘴中低低祈祷,完毕后,一掌拍向木沙的头面部。 第132章 斗智 “你要做什么!”龙晏一步挡在木沙身前,气愤地盯着恩珠。 章无象一看恩珠神色,走过去轻轻拉开龙晏,示意他袖手旁观。 恩珠嘴角冷笑,重新打开双臂祈祷,完事后又是一掌拍向木沙。 木沙摇晃几下,眼神慢慢聚焦,看清楚了恩珠。他跪下去,向恩珠行礼道:“感恩神女救了木沙!” 恩珠道:“木沙自幼便为此病所困,只要一受惊吓,便会失魂落魄,甚至昏死。” “还有此事?”龙晏身为大夫,之前并没有发现木沙有异,是他的医术竟然退步了?龙晏不相信有这种可能。他不动声色,暗暗对木沙循经探脉。“果然,这女人说谎!”龙晏心道。 “为何?”章无象端详着木沙,心中问龙晏道。 “木沙被她用法术控制了。”龙晏心道,“只是我还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木沙又是什么时候中了她的招。但是,恐怕此后的路程,只有她才能指挥得动木沙了。” “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章无象心道。 “妹妹来自中原,不太了解牧民。雪山太过纯净圣洁,有些草原汉子登顶,便会有些心神迷离,需要我们草原的土办法才能让他清醒。”恩珠轻声道。 章无象只觉得耳畔一阵嗡鸣,恩珠的话如一阵潮水袭荡,听起来仿佛隔着一个冰层。 龙晏一看章无象的表情,就知道恩珠发声的方式缺乏善意,已经影响了章无象的耳力,任由她下去,恐怕会控制他的意识。 “神女姐姐赶紧给他救治吧,不然离了他带路,我们只怕要困在这雪峰之间。好死不死的,这风也停了,想要回去也不容易。”龙晏说着拉过章无象的手,暗暗把一股内力传导进他的体内,章无象的脸色瞬间轻松起来。 恩珠眼风扫了一扫章无象和龙晏,见龙晏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貌似无忧无瑕地看着她,心中暗暗吃惊,这两个中原人只怕也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 “幸亏这阵狂风,神女姐姐你看天上!”龙晏一指天空,四人的眼神俱望向苍穹。 一轮明月穿破云层,清清朗朗地挂在了半空,眼看着就要落入天心。 “时间不多了,姐姐还是快点帮木沙清醒过来,不然咱们如何去往沙泉?”龙晏催促道。 恩珠一看月亮的方位,也确实不能再拖了。她看了看四周。 周围连个兔子都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在等谁!”龙晏笑道。 章无象暗暗捏了龙晏的手一下,示意他收敛一些。 龙晏不理会他,继续调侃恩珠:“姐姐可是在等西风?要我说,咱们只管继续走,也许到了临近,恰巧一阵西风就吹过来了。” 藏身在雾气中的灵玑不屑地一撇嘴,这是又给他派任务了么? 恩珠不动分毫,继续在夜色中四下观察。忽然,一片雪地中传来似有若无的一阵呼吸。恩珠笑了,点头对龙晏道:“妹妹说的对,咱们继续走吧!” 龙晏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黄色的药丸放到木沙的口中,不等恩珠反应过来,龙晏一托木沙的下巴,让药丸顺进了他的体内。 看到恩珠有些微恼,龙晏笑道:“我看这木沙哥哥空长了彪形大汉的身体,这体力也是蛮少的唻,我家中的大夫做的金光大力丹,正好给他补充体力!” “你家中的大夫还真是贤惠,做了多少药让你带着!”恩珠嘟囔了一句,挪开脚步就往前走。 龙晏和章无象都听到了她的牢骚,想到龙晏刚在耶律弘都的大帐中送了她一瓶“清吟露”,也不怪她抱怨这“田掌柜的傻妹子”整天拿着药送人。 “老华!对不住,对不住!”龙晏心道,“这女人不识货,还真以为你做的宝贝是有钱就能买的大路货!” 章无象终于控制不住,扭过头去笑出声来。 来到那座最高的雪峰跟前,恩珠一抬手,制止了剩余三人的步伐。 “可是要翻过这座雪峰?”章无象问恩珠道。 “不用,咱们绕过去。” “绕过去?”龙晏有些难以置信。凭着他自己的能力,带他们三人绕过山峰也不是什么难事,为防恩珠和木沙起疑心,让灵玑再刮一阵风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山峰背后不是冰川悬崖么?绕过去哪里还有路? 恩珠清冷地看了看他,并不答话。然而章无象和龙晏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轻蔑。 “该不会是故意要绕过去吧?”龙晏心道,“咱们不熟悉地形,又没有攀越冰川的经验,这要是万一失足落入深渊,岂非一点也不关她的事?” 章无象一笑,心中暗道:“也是!一个毛头小丫头,带着她的傻哥哥,因为好奇葬身雪山,谁也挑不出毛病。” 龙晏心中冷笑三声,心中活泛道:“她要是真敢动这歪心思甩开咱们,晏家小爷倒是也不怕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高道神功!何况还有…….” 章无象扭头看住他。 龙晏咧嘴一笑,扬了扬手腕,意思是知道赤心连着自己也不能对章无象有啥秘密,索性不想了。 章无象心道:“我想她没那胆量。刚才御风而行,她便已察觉有异,此时又怎会冒险挑战你的能力?只怕是想趁咱们不注意,偷偷行私。” “难不成……..”龙晏心中刚刚起念,便盘腿坐到地上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恩珠拉住木沙,奇怪地看着雪地上的龙晏。 “许是累了。”章无象知道龙晏在观想,为防恩珠起疑,他便笑着俯身到龙晏身边,佯道:“休息一下就赶紧起来,地上太凉,仔细寒气入体,伤了自己。” 龙晏已经望着不远处开始沉思。不一会儿,他拍打拍打衣角站了起来,把手伸到章无象手中,笑道:“兄长何妨拉着我走,这样岂不是最省时?” 恩珠道他向哥哥撒娇,不屑一顾地转头就继续往前走。 木沙紧跟其后。 龙晏心中暗道:“四哥往后看。” 章无象扭头向后看去。虽然他如今的目力也着实厉害,但是对方隐藏的能力也不弱,反正他是啥也没看到。 龙晏一看,也无可奈何,心道:“四哥还是走在我前面,你盯着恩珠,我盯着其他。” 章无象一点头,长腿一迈,领先了龙晏两个臂长。 这时如果有旁人看过去,就像是章无象拉着赖皮撒娇的龙晏一起走。以至于恩珠扭头看后,更加清冷地加快了脚步。 第132章 天降冰 四人很快来到一处垭口。 恩珠对章无象行礼道:“田掌柜,穿过这个垭口就是沙泉了,只是看不看得到全凭运气。垭口之下,看似坚固,实则处处流冰。因其奇诡艰险,所以古来神往者众而实至者稀。二位确定要下去吗?” 章无象看看龙晏,又看看木沙。后者神情有些呆滞,仰头盯着月亮一语不发。 龙晏心道:“废什么话!都来到这里了,岂有临阵折返的道理!这女人又想搞什么鬼!” 章无象心道:“莫要让她觉察咱们的想法,只劝着他们继续带路便好。” “那个,神女姐姐,既然已经到了这里,现在再琢磨要不要去也没意义了。向前走着!”龙晏说着,将一股真力导入章无象体内,防着恩珠一会儿万一使计,离她较近的章无象吃亏。 恩珠大有深意地看了二人一眼,嘴边闪过一抹冷笑。 在这样的夜中,别人也许难以发觉她脸上的细微表情,但是对于龙晏和章无象,不要说二人一直密切观察着她的行动,就是在平时,她神色的变化也难以逃脱。 龙晏手上微微用力,捏了一下章无象。章无象回过头来,便看到龙晏挤眉弄眼地往身后示意。 “有异?”章无象心道。他仔细看了看龙晏身后,仍旧一无所获。 “后面还跟着四个人。”龙晏心道。 “四个?”章无象有些吃惊。他连一个都没发觉。这一路所行艰险频出,这四个人紧紧跟着竟然没有跟丢也是有本事。 “那个雾团子,不用说了,是那熊孩子灵玑。”龙晏心道。 章无象努力看去,终于看出了那个似有若无的形状。 “对面那个山壁下藏着的……”龙晏还没有说完,就听木沙喊道:“天呐!雪显果!” 龙、章、恩珠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向木沙指着的雪崖望去。那高高的冰崖上,坚硬而光滑的冰层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一道岩缝。岩缝中一丛碧玉般的植物。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显?我还以为是那些医术野史上瞎编的!”龙晏呼道。 “我也只是见过一个,但早已风干呈褐色,不料鲜果却是这样的,不可方物!”章无象也叹道。 话音未落,木沙仿佛被天降福运砸昏了头脑,挣脱恩珠的手臂向前奔去。 “不要跑!不要跑!轻轻的!”恩珠焦急地喊道。只是木沙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劝告,壮硕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大步流星奔着崖壁上的雪莲而去。 “天呐!天呐!天呐!”木沙边跑边喊叫,“我这回发达了,发达了!一辈子,不!几辈子都不用愁了!” 到了崖下,木沙手脚并用地掏出了折刀和带齿的雪靴。 “不可!崖上的冰雪受到撞击会坍塌的!”恩珠低喊着跟跑过去。龙晏和章无象紧随其后。 “顾不得了!先拿下来再说!”木沙一刀凿进了雪崖。 “完了!”恩珠悲呼。 仿佛印证了她的话,静寂中传来极低沉的咔咔声,初而细小,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好似山呼海啸的力量传导而来。四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雪崖上的巨冰脱离了山体向自己盖了过来。 “跑!”章无象喊道。 龙晏推了章无象和恩珠一把,两人腾地而起。龙晏自己却向着冰盖冲去,一把拉住了吓傻了的木沙。 腾空中,恩珠发觉章无象毫无功夫,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恩珠在空中辨了辨方向,借着龙晏给的推力,将章无象拉向了一个洞口。 轰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巨冰拍下,无数块冰块飞迸,整个山谷回荡着死亡之音,仿佛要毁灭一切。 震耳欲聋的巨响后,一切归于沉寂,直如地狱一般令人窒息。 洞中,章无象手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心中分外吃惊。龙晏的修为虽然试炼的少,但是当今其高深未可测。况且龙晏素有急智,他的本领也逢重压必有精进。所以,当龙晏冲向木沙的时候,他尽管担心,却坚信龙晏定能救人脱险。现在,手腕这般疼痛是怎么回事呢? 他闭上眼睛,一遍一遍感知龙晏,却是毫无所获。他不愿意承认,用双手极速地扒着堵住洞口的冰。 “担心你妹妹?”恩珠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传来,“我也没想到她会回去救木沙……” 听她的口气,似乎断定那种情势下龙晏、木沙定死无疑。章无象愣了一下,停顿的手便又开始清理流冰,“我必须快点出去,看看龙儿到底怎样了……” “田掌柜还是省省力气,月亮应该已经到天心了。”恩珠说完,转身向洞内走去。 章无象声音悲伤地问道:“神女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沙泉。”恩珠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章无象仍旧没离开洞口,便苦笑道:“木沙毁在贪婪上,而你妹妹,毁在了自以为是上。” “你是草原的神女,能这样离开,丢下他们不管么?”章无象语气冰冷中含着怒意。 恩珠叹道:“我早就失去了神女的身份了。”看看章无象没有走的意思,便折返回来拉起他道:“你妹妹虽然年幼,但我知她是修行者。她不会坐以待毙的。这流冰还得等等才能消停,与其在这里徒劳,还不如先去沙泉边看看。” 看到章无象没有起身而走的意思,恩珠收回伸出去的手,叹了口气,自行转身走向深处,边走边说:“这个密道只有一个方向,你想通了可以前去找我。本来我是不愿把这个秘密暴露给你们的,但是看在你妹妹毫不犹豫地去救木沙的份上,我也不能置你的安危不管。” “别动声色,跟她走!”章无象忽然感知到了龙晏的低语。他心中一阵狂喜。 “跟她去。”龙晏再次叮嘱道。 “你在哪儿?”章无象拍拍衣襟站了起来,心中暗问龙晏道。 “我在你身后。” 章无象转过脸寻找,毫无龙晏的踪迹。 “我在结界里。木沙被流冰砸昏了,我这样带着他倒也方便。”龙晏道,“恩珠不是忌讳我是修行者想要甩开我们吗?索性就让她以为我和木沙已经被困于流冰中,正好让她放松警惕。我倒是要看看她主动跟来要做什么。” “她的修为很高么?”章无象心中问龙晏道。 “这修为嘛,应是很高深。从声音听来,高出那黑山大巫不知其几。然而,她似乎不擅法术,要不刚才也不会差点交代在流冰下。不知道是黑山大巫没有教她,还是她有意不去舍本逐末而是专心向道。不过,修炼这回事儿,不同的法门殊途同归。练到极高明时,纵然所擅各异,但认知和体验一通百通,神通和技能亦是如此。所谓大道不远,惟向内求。” “你也是这样吧?所有神通,不求自来。”章无象心情一松,脚步都轻快起来。 “我?”虽然龙晏在结界里,但章无象能够猜想出他自鸣得意的神情,“我是特例,无法比较!”龙晏得瑟道。 第133章 湖现 恩珠在前面转身回看,而章无象不见了。她刚要返回去查探,就听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道洞的顶上掉了下来。 “看着一表人才,却也是这般不走运!”恩珠犹豫一下,转身又独自前行,表情更加清冷。 章无象被龙晏拉到了结界中。“这位神女肯定以为四哥你被困在落石后面了。”龙晏笑道,“看上去还十分惋惜。” “我倒是没有看出来,”章无象抿嘴一笑,道:“她想甩掉我们,这下如愿以偿了,我倒是觉得她的喜悦更多一些。” 前路泛起了月亮在雪面的反光。 “灵玑!西风!”龙晏用真力呼道。 灵玑伴着西风如约而至。 恩珠的脚刚迈出洞口,一阵西风翩然而来,她吃惊不小,顿住脚步愣了。 以往她来此处,都要碰机缘,西风时就时不就,时早时晚。这一回如此刚刚好,这一晚的经历怎么都感觉有些怪异。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洞口直对着一团云雾,在西风和直射的月光下,一片雾障散去,慢慢露出一角蓝水晶一般的湖面。 “大巫——”恩珠轻喊道。 章无象在结界中,就看到一个身影小心地从旁边倾斜的崖壁上滑了下来,果然是黑山大巫。 “这黑山大巫功夫倒是不赖,又是大风又是流冰的,竟然也能及时赶到。”龙晏轻声道。 “还不是沾了我的光?早在出发的时候,我就看他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师父你既然说不用拦着他们,我就为他搭了把手,呼风时顺便把他也带上了。”灵玑插身到龙晏身前,端详了端详自己的善举成果。 龙晏踢了他一脚,忿道:“我是让你不要惊动与干涉他们,谁让你主动带他了?多事!” “他不是那神女的恩师么?那姐姐既然告知他前来,两人一定有什么谋划,他要是来不了,你怎能知道那姐姐要做什么?”灵玑自作聪明地揣测道。 章无象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瓜,“灵玑没有猜错。” “四大爷,还是您通情达理!”灵玑殷勤道。自从龙晏告诉他章无象坐拥无数珍宝,灵玑便觉得这被师父唤作“四哥”的男子格外有魅力,时常想与他套近乎,何况章无象的长相偏又那么卓尔不凡,更是赢得了灵玑的好感,“四大爷”竟然也脱口而出。 “大字去掉!叫四爷!啥么玩意儿,还四大爷!”龙晏哭笑不得,一脚踢在灵玑腿肚子上。 “四爷就四爷!你不能好好说嘛?动辄对我打骂,当我是捡来嘛?”灵玑大声抱怨。 龙晏扑哧一声笑了,“小狐狸,你可不就是捡来的嘛!” 灵玑一生气,扭身坐到地上。 章无象笑着扶起他,笑道:“灵玑你看,湖面露出来了。” 他们从洞口往外看,整个湖面暴露在月光中。在明亮的月光下,湖面波光粼粼,四周雪山的倒影在水面摇曳。静谧的夜空下,它的每一处都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让人心生敬畏。 黑山大巫和恩珠并立在湖边,默默念颂着向月亮祝祷。 “这是在做法事么?”章无象自言自语。 “嘘——”龙晏指着洞口外的暗影提醒道。 他们虽然藏身在结界中,但是却不约而同地往洞内退了一步,似乎怕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黑山大巫和恩珠祝祷完,月光正好到达天心,湖面泛起更大的波纹,接着哗啦一声,一个活物跃出水面,接着又钻进水中潜游起来。黑山大巫正要将一个银质的法器丢向那个游动的物体,却被恩珠拉住了胳膊。 两人退到一块巨冰后藏了起来。 来的是连素和绥阳。连素疾步走在前面,绥阳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回到齐了!”龙晏笑道。 “连素怎么也跟来了?他找沙泉做什么?”章无象皱起了眉。 “是啊,咱们还想着先他一步找到沙泉,看看这里究竟有啥古怪,能引得连素老贼夜入雪山。”龙晏将胳膊搭在灵玑肩头,低声感叹。 灵玑不乐意地扭了几扭,如愿以偿地把龙晏的胳膊甩了下去。 龙晏不屑一顾地看他一眼,转身把胳膊搭在了章无象肩膀上。章无象的个子高出他不少,龙晏要十分努力才能搭得牢靠,章无象一笑,微微倾斜身体,让他省了不少力气。 “看到了吧?咱们这样才能看出交情。”龙晏又踢了灵玑一脚。这回灵玑有准备,往旁边一个腾挪,躲开了龙晏,却踩到了木沙。 木沙被龙晏安顿着靠在一旁的洞壁上。 “是……是我……” 章无象、龙晏和灵玑一同看向木沙。只见木沙悠悠转醒,看着三人充满歉意:“我贪图钱财,想着反正要跑这一趟,就算那人没有凑够酬金,还是他手上有多少收了多少,将他偷偷带了来……” “你这买卖做的,左右通吃啊!”龙晏笑道。 “对不住,对不住!”木沙知道刚才急难之中是龙晏救了他,所以坦白得格外痛快。 “那恩珠也知道你带来了那两人?”龙晏又问道。 “不知!不知!” 木沙连忙否认,“不过神女好像察觉到我私自带了人,在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怀疑了。” 龙晏轻轻点了点头,“我看她和黑山大巫应该是来设伏的,只是不知道要对付的究竟是咱们还是连素。” 章无象道:“咱们与这恩珠素无交涉,她没有理由对付咱们。” “所以,他们要对付的,是连素?”龙晏恍然道。 第134章 逆鳞现 “可是,连素与他们有什么利害过节?”龙晏转头问章无象。 “他怎么来了?!”恩珠用口型问黑山大巫,却被灵玑读她的口型读出了声,声音拿捏的与恩珠平时说话的习惯一般无二。 龙晏闭住笑又给了灵玑一巴掌。 “不知与那田掌柜是不是一路的。不过,不过来了也好,咱们抓住时机看看他究竟如何动作。”黑山大巫也用口型说。灵玑又是有声有色地读出声来。 “别捣乱!”龙晏喝他道。 “偏不,这多好玩!”灵玑一甩满头的小辫子,倔强地盯着外面的四人。 绥阳站定,状似无意间抬头,眼睛看向龙晏等人藏身的石洞。 “幸亏那庸才凿了冰,将章呈祯和那神女等人压在了山那边。不然还要劳你我动手。”连素眯着眼睛看着湖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那也是无妄之灾。”绥阳难得开口说话,连素很意外,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他。可是,绥阳见他转头,竟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的神色。 连素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脸去看他的湖面。 “这可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连素叹道。 绥阳撇嘴一笑。再好的地方,对他连素有意义么?他又不是真心向道。这个红尘浊世的逐利者,不过是跟着各路势力的兴衰更替投机罢了。 连素不知道绥阳的心理活动,眼睛仍旧在湖面上搜索着。 “恩珠,你能断定这个汉人不是哄骗耶律弘都,只是来猎奇的?”黑山大巫看连素久久不行动,眼看着月亮就要偏离天心,心中有些着急了。 “我亲耳听到他对耶律弘都说要用宝物助力耶律家族长刀直抵中原腹地,而且到处打听草原秘境的水系和沙泉中的水怪。如今已经到了沙泉边上,他一定会动手的。”恩珠道。 “帮着耶律弘都出兵中原!这连素真是疯子!”龙晏呸了一声。 “耶律弘都穷兵黩武,内心残酷狠厉,这些年在草原挑起战乱不断。黑山大巫和恩珠等人应是早就对其不满。这回连素拍耶律弘都的马屁,没想到竟然站到了这二人的对立面。”章无象道。 “我相信恩珠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连素得逞的。只是,这双方强弱尚且不明,真不好猜是何结果。”龙晏左右看看这两组人,摇了摇头。 木沙看着这几人不停说话,就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着急地直搓耳朵。 龙晏一看他的举动,转眼看向了灵玑。 “我这不是怕他知道太多坏了大事么?师父要是觉得不妥,我就给他解开封禁。”灵玑道。 “这是哪里话?我的意思是二徒弟终于长进一回。”龙晏给灵玑顺了顺头发毛,又被灵玑甩了开去。 “要为恩珠准备好援手,以防功亏一篑。”章无象道。 “不行我就去,早就想逗逗那个姓连的老头了,这一路把我憋得!”灵玑说着就要冲出结界,被龙晏一把拎住了衣领。 龙晏道:“你给我老实呆着,没看到你大师兄么?” “可他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啊?再者说了,就算他知道咱们在这里了,怎么跟恩珠联手呢?恩珠可是连他一起恨着呢!”灵玑道。 “叫你等着你就老实地等着得了!你大师兄自有分寸,人家可比你靠谱多了!”龙晏说道。灵玑道:“我看着比师父也靠谱!” 龙晏嗤他道:“话多!” 章无象道:“灵玑也做好准备,一旦连素有任何动作,你就冲过去帮助恩珠。” 灵玑立即进入了游戏备战状态,连素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肥突突的老母鸡那般诱惑。 “绥阳,你再巡视一下周边!”连素再月光中看到水面又起了一道涟漪,知道那水怪就要出现了,低声吩咐绥阳。 绥阳闻言足尖一点冰面,刹那间绕湖一圈,敏捷如风,步履如云,衣袂翻飞,月光下衬着高山镜湖,直如仙人。不仅是黑山大巫和恩珠,就连灵玑和章无象也看入了神。 忽然,绥阳空中急转,迫着连素而去! “大师兄怎么了?”灵玑呼道。 连素已经揭开自己耳后的皮肤,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东西,扬起手就抛了出去。 那水怪已经浮出水面。 龙晏真气传声:“灵玑!起雾!” 要说灵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孩童样貌、孩童心性,这云雾之术原是障眼法,他自己捣鼓着玩的,没想到这回还被龙晏派上了用场。灵玑十分兴奋,章无象只听他奶声奶气唤一声“得嘞!”,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黑山大巫和恩珠在一看到连素抛物时,便冲了过去。但是眨眼之间,沙泉之上笼罩了浓浓的云雾,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恩珠不敢妄动,拉住黑山大巫的胳膊,两人只能立在原处。 龙晏却是早已飞身到湖面,好似利刃插向连素。 绥阳伸手一拉,一个结界罩住水怪。 “果然是你偷的!”龙晏脚步一点落足在湖面上,手里接住了那个灵光一现的鳞片。 他离连素只有不足丈远,连素看到他手上的东西,牙根都要咬碎了,嘴里狠狠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大夫那么简单!原来是隐云啊,未曾想故人这里相见!” 龙晏冷眼看着他,轻蔑说道:“隐云不是让你削肉夺麟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么?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连素不以为意,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你现在是个凡人,要那逆鳞也没什么用,不如还是我帮你收着,也好掣肘那个下旨屠了隐云的大燕朝廷!” 龙晏见他如此恬不知耻,不知自己早已记起了往事,还拿自己当小孩哄,不由得气笑了:“让我听听,你待要如何?” 连素见他一脸孩子气,脸上还挂着笑意,不禁又往前走了一步,温声道:“现在耶律弘都便是制衡大燕的利器!咱们将这逆鳞养在这头水怪的身上,在这高山之巅的秘境,灵气充沛,人迹罕至,定能保持逆鳞的灵力,日久,难免不成灵脉! 用此草原灵脉加持耶律弘都的大军,必会越战越勇,不出多少时日,于家那几个饭桶就知晓厉害了!他们恬颜把持了这么些年的皇位,还做下了屠龙这样难逃天谴之恶,到头来还不是连个像样的皇帝人选都选不出来了?这等穷途末运的王朝,何堪一击! 我已经献策与耶律弘都,狠狠地打上几场胜仗便向大燕王朝遣使议和,要求将一部分草原牧民迁移安置到燕北之边境居住,草原能够修生养息,大燕也能够换一两年的和平,各美其美,大善至善! 等草原的力量进一步壮大,燕朝再想拦住耶律挥军南下、征服中土的铁蹄就是妄想了!” “你倒是想的挺美!”龙晏讽刺道。 第135章 逆鳞还主 “逆鳞拿来,咱们置入这水怪身上。逆鳞由他养着,加上这雪山秘境的纯净充沛灵力,定然比咱们带在身上更有价值!”连素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龙晏看看自己手上的逆鳞,悄悄试着往手心中按去。这逆鳞竟是毫无要进去的意思。难道是假的?龙晏心中疑惑顿生。 他远远看去,绥阳正抱着剑,足踏着那个水怪。那水怪昏睡了般,既不游动,也不沉降,在水中浮着纹丝不动。绥阳见他看过来,知道可能是逆鳞有异,便用力踩了一脚那水怪。 水怪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刺激,一声凄厉的嚎叫,浓雾中让人莫名心颤。 章无象看不透浓雾,但是知道龙晏无妨,便静立在洞口的结界中不为所动。 恩珠和黑山大巫却的确不知浓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神色俱凛,却又不敢妄动,只能相互搀扶着立在原地,全神戒备。 “绥阳!那东西怎么了!”连素厉声吼道。 “你不是视物无碍么?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龙晏笑道。 “你!…….”连素脸上刚挂上怒容,转念一想,反正有绥阳控制着那怪物,左右对他的安全性不成威胁。绥阳的本事他是绝对信得过的,心情一下子便松弛起来,哼地一声冷笑。 “难道却是看不清么?那你如何知道我接在手里的便是逆鳞?”龙晏说着飞速在水面上移动起来,连素的视线始终锁定在他的手上。龙晏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水面激荡起丈余水幕。 “我知道了!你是只能看到逆鳞所在对不对?因为你的血?”龙晏说着嫌弃地把手放到湖水中使劲涮了几把。逆鳞沾了连素的血,又被龙晏拿在手中,血与连素感觉勾连,只要龙晏看得请,连素便看得清! 湖面的情况在连素的面前清晰了起来,连素哈哈大笑,“没想到,隐云还是隐云,若不是有你相帮,我怎会成事如此顺利!?绥阳!踩牢了那头畜生!” 话音未落,连素伸手入怀,掏出几片纸人,抽出背后法剑划伤自己滴血其上。纸人颤悠悠站立起来,排成一列,连素翻身将脚踏于其上,在湖面上疾奔,直冲绥阳而去! “老贼!这片逆鳞果然是假的!”龙晏愤怒地将假鳞片焚化成灰,扬手撒到湖中。“雾,旋!”随着龙晏的声音,湖中浓厚的云雾飞旋起来。龙晏双手发力,托举过头,掌心向上猛一翻转,只见湖水飞旋而起,散落其中的细小血珠渐渐汇集,团成一个,被生生按回到连素体内!龙晏心道:让你看不见,那还不好办? 连素只觉得耳后忽地被硬物击中,几乎让他在纸人上失去平衡。他回头,却是只看到云雾飞旋,水柱冲天,刹那间便失去了方向。 “绥阳!”连素急呼。 绥阳并不应承,法剑在水怪身上几下轻点,那水怪便连呼吸都微不可察了。连素在湖面上直如盲人一般只能凭借听力辨认方位。 “师父!干脆咱们灭了他,一了百了!”灵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龙晏身边,狗腿地献策道。他用真力传音,保证只有龙晏听得到,一点不用担心被连素截取情报。可是,尽管他话狠,可是经他那奶声奶气的嗓子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不行!他既然向耶律弘都提出在这里凭空塑个灵脉,说明逆鳞可能真的在他手中。必须让他把逆鳞取出!”龙晏也用真力回道。 逆鳞是他的私物,以前不知道在哪里也就只能等待,现在连素既然露出了马脚,就要逼他怎么吞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有了!”龙晏一把拉过灵玑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瞧我的!”让灵玑干这些事儿他可是太兴奋了,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眨眼便消失在团雾中。 连素面前的云雾如丝般抽离,渐渐稀薄,直到他能影影憧憧地辨认出水怪所在的方位。但是那东西自刚才冲破天般的凄厉一叫后,便伏在那里直如死了一般。连素大惊,二指并拢直点水怪,纸人势如闪电一瞬即至。 “死了?!”连素双臂使劲拨拉了几下眼前的云雾,哪知这些云雾如胶一般,看着稀薄却挥之不去,以至于他即便来到近前,仍旧只能辨认个轮廓。 “没有。”绥阳抱剑而立,没有要帮他的意思。连素刚放心不少,就听绥阳又淡淡道:“不过也快了。” 连素心中一凉。他已经夸下海口为草原塑一条灵脉,如果这水怪死了,总无法向耶律弘都交代。耶律弘都可不是于清心,那草原汉子就像雪野里的恶狼,冷静、阴狠、决绝,如果让他以为连素在耍他,将他老道活活喂狼都是轻的。连素不敢想象这个后果。 就在他犹豫、担忧交织的时候,黑山大巫和恩珠忽然来到了他不远处。“恩珠!”黑山大巫也不说让恩珠做什么,两人默契立即显现出来。就在黑山大巫向那水怪丢出银质法器的同时,恩珠从袖中掏出一大块奶糕扔了过去,奶酪中藏着一把尖利的匕首! 这水怪从出现,除了起初在水中跳跃过一回,便是逆风逆流在湖中潜游,后来被绥阳踩在脚下,更是首尾都潜没在水中,只留给众人一个庞大的脊背。从形状看,非鱼非蛇。但都是因其不露头不露尾,除了龙晏和绥阳这俩与水深有渊源的人物,他人一概没看出它的真容。 连素看到恩珠扔过去的奶糕,心中百般后悔。这秘境之湖四周群峰围拱,草木不生,这水怪的食物必定极为有限。他怎么没有想到要给这东西带点吃的呢? 在雪山清冽的空气中,奶酪的味道明显起来,水怪动了几下。 就在奶糕即将落入水中的时候,绥阳松了一下脚,奶糕本来有些偏离水怪的脑袋,好像有线牵引般在空中调整了一下方向,瞄准靶心似地落了下去。 “呀!”黑山大巫跃至空中,悬空而立,嘴中念念有词。他扔出的法器亦在空中悬停,在水怪把脑袋扬出水面接食奶糕的时候,黑山大巫一声大喝,将法器向着水怪按了下去。 “不可!”连素一步抢先,在法器落下的正下方发力顶了上去。法器在两人的力量较量中团团旋转,不一会儿便发出呲呲的火星儿,银质的球体也开始变得红蓝光冲突交织。 突然间一条白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恩珠到了。她长索横掠,贴在法器上,斜向外推,黑山大巫乘机跃开。长索缠绕着法器几下翻转,被恩珠用力一抖,那银球急速旋转中被狠狠砸下,斜着向水怪击去。 连素见此脸色登时一变,嘴中喊道:“绥阳,结界!” 原来,绥阳之前在水怪上起的结界,早在龙晏吩咐灵玑与绥阳配合时,就被绥阳撤掉了。连素并不知情,他还以为是绥阳看他踏着纸人而来,有意跟他打配合才撤掉的。这下眼看着恩珠就要把那草原巫师的法器击中水怪,他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了绥阳的结界。 “绥阳!看招!”龙晏一听连素喊叫,当机立断纵身而上,想要断了连素对绥阳的依赖。绥阳一听当即明白了龙晏的用意,借势一转身腾挪,与龙晏佯装刺来的宝剑对上。 连素只觉龙晏宝剑的破空之声在耳畔呼啸而过,金石之音流畅如丝,刚柔相济。宝剑经过连素面前时,月光的反光寒气逼人。 连素知道厉害,折腰闪避。而龙晏与绥阳已经置身于他无法视物的浓雾之中,他只听到剑音窜高伏低,连连不绝。 就在此时,恩珠和黑山大巫联袂逼来。连素忽然感觉这大雾不对。当初此云雾如浓的化不开的浓浆牢牢扣锁着湖面。就在龙晏发觉他抛出的逆鳞是个假货后,这铁锅一样的浓厚云雾忽然出现了两道口子。一道摆在他连素面前,一道却恩赐给了黑山大巫和恩珠。这也正是那巫师和恩珠得以行动的原因。但是,眼下他却没法细究这其中缘由了。 连素一向多疑,既然那个从天而落的冰盖没有砸死龙晏和恩珠,那有可能那个凿了冰的莽汉也在苟延残喘。就在恩珠的长索即将把水怪全身圈住时,连素叹道:“我还以为草原神女除了歌舞娱神,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草原人除危解厄,没想到,那个带路人命悬一线了,你还在这里执武行诛。看来,是我之前想左了,神女也不过是个凡人。” 恩珠闻言手一顿。她虽厌恶连素,瞧不起他作为一个中原人出卖故土向耶律弘都摇尾示好的德行,但是连素这番话却如刺一般刺痛了她。她被龙晏推开时,木沙被压在如山倾倒的冰盖之下,虽然她走的决然,但那是因为她和黑山大巫约好今晚行事,而不代表她对木沙不愧疚。 就在恩珠迟疑的短短一瞬,连素抓住时机腾身而起,带着长索卷住的法器银球用力掷向黑山大巫,口中喊道:“想要坏我筹谋?你们的本事还相差甚远!” 黑山大巫因与耶律弘都互疑,多年来死志早决,此番为了阻拦连素鼓动耶律挥兵中原,对于生死更无犹疑,只见他拉住法器银球,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 非常之事,故非常人所及。连素万万没有想到,黑山大巫行此非常之举,他想收住身形,背后却似被人猛推了一把,紧跟着那长索不知为何缠绕住他的脚踝。眼见着他就要与黑山大巫几乎同时坠下冰崖,连素将长索甩得劈拍作响,口中大声怒喝:“立!” 那些原本被连素踩在脚下的纸人,忽然飞起直立,随着连素的手势向恩珠和黑山大巫击打,招招对应着二人致命的穴位。 “恩珠!为师愧对你,没想到要连累你命丧雪山了!”黑山大巫心中凄楚无比。 岂料黑山大巫深陷绝望之时,眼前火光一闪,四面出击的纸人轰的一声焚化殆尽。 连素一愣。他的这些纸人傀儡,是经过童男鲜血淬炼,又经尸水秘法浸泡,本应是水火不侵,行动敏捷、踪影难定,最善利用人们的恐惧和疑惑来进行攻击。此番却被一举焚毁!是这巫师不可貌相、身怀绝技?还是这秘境太过邪门?连素心中不仅更加警惕——绥阳状似忙着对抗龙晏,而他却没有信心同时对抗黑山大巫和恩珠。他要失去这次向耶律弘都借势对抗中原的机会了! 纸人焚毁时,连素奇痛彻骨。这些纸人是用他自己的血珠催动的,焚毁纸人的火焰简直象地狱业火,虽熄灭却如钻进了他的背脊,灼热难当,痛不欲生。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绥阳!”情急之中,连素本能地将生还的希望寄托在绥阳身上,但是只闻浓雾中金石铁音叮当交错,似乎交战正酣,反正绥阳没有任何应答。 连素心思如灰,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数十年苦心筹划,要随着自己这一坠落而付之东流了。那逆鳞,留着还有何用?倒不如冒险一试,而万一击中水怪,那便纵然自己身死,也为大燕埋下了一个大祸害,搞不好还有大燕朝被草原摧枯拉朽一般颠覆的一天,终好过让逆鳞随着自己葬身雪山深谷,最后化为虚无。 想到这里,连素腾出一只手来抓开耳后的皮肉,从软骨中取出一枚鳞片,瞄准水怪,用力抛掷! 龙晏和绥阳一直在浓雾中注视着连素的动向。两柄宝剑兀自在雾中翻飞碰撞,这两人却手不执剑,时刻准备应对连素!一见连素抛出鳞片,他们便同时全身向前急扑。龙晏抓住鳞片,绥阳抓住了长索。 连素已经昏死。这鳞片在他体内保存日久,早已汲取他的大量精气,此番已脱离他的身体,他便如朽木一般瘫软下去。 然而恩珠的动作却绝不稍缓,她一边跃出拉住黑山大巫,一边快速抖动长索,将连素牢牢捆住,一掌便要击向连素头上要害。 “姐姐这是要取他性命啊?”龙晏笑道。 “他祸害我草原部落,让我万千子民不得安养生息,自是其罪当诛!”恩珠冷言道。 “可这人也在我中原做了一大摊子坏事,我们必须把他押回去,才能给被他祸害的人一个交代。”龙晏的话,语气温软,但话意却犹如钻插着一股钢芯,坚定不容游移。 恩珠一想,也罢!此人押回去也是一死,总不至于再有时机危害草原,便轻轻点了点头。“木沙还活着?”她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龙晏说着打开石洞的结界,章无象和木沙走了出来。 第136章 潜进 t 第137章 净九 章无象略一沉吟,对恩珠和黑山大巫道:“抱歉了二位,舍妹怕是旧疾复发,我要带她先行一步了!” 说完,也不等那两人表态,章无象背起龙晏疾走不见了。 “师父这是怎么了?”灵玑问道。刚才为了避免恩珠二人多心,章无象一背起龙晏便向灵玑使了个眼色,灵玑机灵地呼来一阵风,看似章无象使了轻功般将他和龙晏运走了。 恩珠与黑山大巫面面相觑。 “原只道这田掌柜是个甘冒风险只为逐利的普通商人,没想到功夫竟也这样了得。只盼他对政事意兴索然,至少不与草原为敌,否则凭着他深不可测的心机再加上这等武功,草原又多了变数。”黑山大巫面色阴沉,两只眼睛看着龙章二人的去向,眼神里满是忧心。 恩珠道:“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想办法追上他,早一刻拿到那宝物,便早一刻安心。这就下山去罢!” 原计划落空的黑山大巫听罢正中下怀,拉住恩珠就要穿过石洞。 恩珠阻道:“那石洞中间已经坍塌,不知是否还有落石。” “真是可惜了。你我日夜修习,精研功法,尚有机会相敌。今好不容易破了那老道诡计,直想着借此沙泉与雪山灵气团旋,可以凭天地造化,功力精进。不想老天连这个机缘也不愿给咱,直让人叹上三叹!你且暂退。”黑山大巫叹息完,推开恩珠,解下皮袍,到湖边浸水,在滴水成冰的雪山顶迅速做好了一个雪橇。 恩珠劝阻到:“夺取宝物,原是斗法,咱们与之巧加周旋,也不是没有胜算。此地雪山冰川陡峭艰险,咱们追则追矣,却也不必逞强。” 黑山大巫连连摆手,“如此迟疑不前,只怕那田掌柜等人已然带着宝物逃回中原,咱们权且一试,也防日后后悔!”说完,他当机立断踏足于雪橇之上,恩珠无法,只能随他滑下山去。 两人刚一离开,章无象带着龙晏和灵玑便出现在石洞口。“四爷好筹划!”灵玑奉承道,“这大巫也够了笨的,竟然想出这么个险招。若非师父有恙,我就呼风送他们一程!” 看到章无象面色不虞,只道是气自己扯了闲篇,便讪笑道:“我是想着帮他们尽快有多远走多远,咱们不也快点清净么?” 章无象不理此茬,仔细端详着龙晏的脸色,道:“你师父的体质与吾辈大不相同,此番看他,应是因了那逆鳞的缘故昏迷的,需要尽快找来张仙师!”章无象道。 “可惜我那周息现在已经被染污了,不然也可暂时为师父挡一挡这煞气。”灵玑看着龙晏苍白的脸,“我这就下山找师伯,四爷好生照顾师父,在这里等我!”说着,旋即不见。 章无象想着不能坐以待毙,记起了龙晏身上常带着药,便摸摸龙晏的袖笼,竟从里面掏出十来个一模一样的白玉瓶,当即有些头大,不敢贸然给龙晏喂食,只能焦急地盼望张翕。 此时的沙泉,月亮已经偏离天心,只见云层笼罩了湖面。不一会儿,浓厚的云雾四面围裹上来,很快布满了山峰围合而成的区域,就连天上明月,也似更上了一层寒纱,不辨南北。任谁也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个高山湖泊,更像是抵临万丈深渊,冷气逼魄,让人心生寒畏。 四周最大的声音,便是章无象的呼吸声了。 “请跟我来!” 章无象闻言一惊,抬头看时,发现却是灵玑带来了绥阳。 “连素送去了何处?”章无象见绥阳撇下老贼只身前来,知道他定已将那连素送到了稳妥的地方,毕竟回道京城还有一大堆帐要好好跟他清算。 “送到了师伯处,由齐岱师兄接手了。张仙师稍后即到。”绥阳说着蹲下检查龙晏的经脉。 “如何?”章无象不敢奢望龙晏无事,因为仅在刚才不到一个时辰里,他已经好似越睡越沉,现下全身竟然如坠铁般沉重。 “应是连素在逆鳞上做了手脚。我还道他怎会舍得将此宝物寄寓这无人之境,却是早已为助恶灭仁使了阴狠手段。如今,鳞片已经被师父收入体内,我竟无法取出。”绥阳眉头微皱,心中闷闷不语。 “师兄惆怅的是,师父看似招架的辛苦。倘或无生,如何是好?”灵玑左右看看龙晏,发现他已经只吐不纳,不仅也忧心忡忡。 绥阳冷冷斜了他一眼,灵玑这回颇有眼色,马上闭上了嘴。 章无象道:“此前你师父失去的记忆,便是张仙师借助雪见岛的灵泉布阵恢复的,也许张仙师来了此忧可解。” 一语点醒梦中人,绥阳正为只能束手无策吁嗟感叹,一听张翕曾用灵泉布阵挽回了龙晏记忆,知道龙晏虽已有别于隐云,但仍是亲水的体质。他一把抱起龙晏,大踏步往外走去。 章无象问:“如此往哪里去?” 绥阳头也不回,眨眼消失在云雾中。 “自是去了沙泉!”灵玑说着,一步跨出山洞,跟了过去。 章无象与龙晏有赤心相联,此番虽然龙晏失去意识,无法向他描述路途,但是凭借二人间微弱的感应,章无象当即也摸索着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就听浓雾中绥阳和灵玑同时呼道:“止步!” 章无象本能地收住脚步,仔细辨认,发现俨然已经走到沙泉极边缘,再踏前便是深不可测的高山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听绥阳和灵玑的声音,知他们已经踏足湖心。想到这俩均非常人,章无象问道:“阁下可否将我也渡了过去?” 绥阳解下腰间所系阴阳绦抛向湖面,再将手中镂金球祭在空中。镂金球在浓雾中晃琅琅一阵声响,发射出亮白光芒,直如灯塔显示了方向。章无象再看脚下,阴阳绦浮在水面,状似浮桥。没有龙晏的扶持,章无象只觉眼前一阵眩晕,那浮桥左摇又晃,似乎顷刻即要颠覆。 “四爷,眼睛闭上,跟随镂金球声响,即刻便到!”灵玑现在颇为关心章无象,只是绥阳要招引四周及湖内灵气,现在龙晏依然躺在了灵玑柔软的身体之上,灵玑只好弓着腰为章无象指路。 湖面上忽然播水扬冰,沙沙一阵声响过后,充沛的灵气汩汩而来,将四人团团围在中央。 龙晏手掌中的鳞片越来越红,仿佛要燃烧一般。 绥阳试着二指并拢,运移真功,欲直取鳞片。然而当他的真气一进入龙晏的手掌,龙晏竟以十倍的功力反出,直震得绥阳和灵玑几乎站立不稳,更将那阴阳绦拟作的浮桥将乎震反,若非灵玑一把抓住,章无象可能已经掉入湖中。 绥阳厉声大骂:“连素匹夫,阴毒至此!”遂放弃取鳞,只更加卖力招引灵气,源源不断地小心贯入龙晏体内。而他也将自己的血液大股注入龙晏口中,支撑龙晏对抗鳞片的烧灼。 渐渐绥阳唇色惨白,可见失血过甚。 章无象担忧道:“不然咱们重回岸上,还是在洞中等张仙师来了再做打算!如此下去,绥阳恐怕难支!” 绥阳愧赧无地,低声叹道:“我自出离滨海,一路脱解连素阴谋,直致其知败卒疲。这一路行来,未尝挫锐。今日罪有不察,竟使他如此阴损诡计成了漏网之鱼,他在鳞片中动了手脚,才陷师父至此险境。绥阳今日有片甲不存之辱,若非全力救护师父,总难心安!” 灵玑见章无象闻言甚是动容,而对绥阳的功法甚是疑惑,便低声对章无象解释道:“此为净九,是师兄以自身为药引子,给师父疗伤。真切之至,不卜可知。” “他实不必如此,你师父他……” 章无象还没有说完,只听水下一阵一声长啸震动山泽,一头巨兽呼啦啦钻出了水面。 第138章 黄琅轩 “不是刚才的水怪!”绥阳急呼。他曾长居海中,对水中诸族都颇熟悉,刚才的水怪尽管只露了几次头,但已被绥阳记住了。 “刚才那个呆呆的,这个看着更凶险。”灵玑轻声说。 “你与章先生带着师父到我身后来!”绥阳说着收起镂金球和阴阳绦,筑起结界要护住三人。 “师兄,你刚刚失血过多,恐难对付它!我与你同去!”灵玑说着就要冲出去。 “师父逢厄,更当以大事为重!如再逞强,悔之无及!”绥阳说着催开镂金球,手中阴阳绦空中直立,状如风幡,只待水怪动作。 水怪慢悠悠环视了一下四周,听到绥阳低呼,登时便留上了神,又盯住了面前的四人,好似看着美食一般。 灵玑和章无象将龙晏护在身后,俱屏息以待。 谁知灵气乍歇,龙晏一口血喷了出来。 章无象看着面前的状况似火焚心,忽然想起龙晏的博山尚在自己体内,经过了这十几年的磨合,再加上张仙师的调理,也许自己的血不比绥阳的血效果弱。思及此处,章无象按照龙晏之前所教授,调整气息,运气入心,用一块冰凌刺破了自己手腕,将血流滴入龙晏口中。 灵玑见此,颇为动容,解下雪狐大氅裹住龙晏,并指向天,口中默念口诀。 倏尔,灵玑呼道:“灵气入昆仑!” 只见他满头的小辫根根向天,湖中灵气源源不断地灌输到他的体内,再经由他拉住龙晏的手掌,注入龙晏体中,充沛灵气似一条银蟒裹住龙晏。 水怪仰天长啸,卷起巨浪向四人拍打而来,如飓风翻江,势不可挡。 绥阳左手抛出镂金球,急声喝声:“找打!”只见镂金球飞速旋转着直奔水怪脑门而去!那怪物一惊,闪身避过,放弃卷水,竟然只身飞纵而来!它疾跑之中,发出刺耳的锐音。绥阳和灵玑连忙运气闭窍,屏绝外音。只是章无象之前除跟着龙晏稍有修习,未曾系统修炼过,此音袭来,只觉满头的经脉都被拧的变形一般,痛苦难当。 绥阳指点镂金球,不断击打怪物脑门,又松开阴阳绦,往空一展,趁着怪物飞纵,似雄鹰擒兔,朝着怪物俯冲下去,怪物避走补跌,又被镂金球一 步赶上去,照着脑袋一通猛击! 眼看着怪物就要殒命,远处的水面又是呼啦一声,一个女子现身出来。 “偷入我秘境,我只当你们好奇前来探探,也就算了。现在却大肆攫取我湖中灵气,便已是欺我不争。阁下再袭击我灵兽,我若又忍让,便是纵你行凶。如此,不妨一战,也好一见高低。” 绥阳与灵玑见此女轻声细语中微微扬手,那头水怪也乖乖地游了回去,被女子踩了上去。同时,被灵玑吸引而来的灵气却如飞云挈电般回流而去。 龙晏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我等本无意冒犯,只是师父受了伤,眼下需要调息救治,暂借贵宝地一涌!”绥阳说着侧身,好让女子看清背后三人状况。 女子见龙晏斜靠在章无象胸前,被灵玑的气息护着。但龙晏的手掌已经赤红,周围萦绕着水雾腾腾。 “你们这样收集灵气对他是没有用的。”女子轻声说道,“跟我来吧!” 说着从四人身边径向而过。绥阳侧身让过,只见女子竟然直入洞中, 灵玑用肘碰了碰绥阳,“去还是不去?” 绥阳凝神一想,“师伯还有一会儿才能到,暂且去看看。” 说完与灵玑各护着章无象和龙晏凌波入洞中。 女子已经穿过山洞,登顶起初长着雪显的山崖。只见她盘腿坐于山巅,衣袖凭空挥展,山顶已经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气旋。 绥阳和灵玑带着章无象和龙晏蹬上山顶,只闻一阵异香扑鼻, 沁透肝胆。 女子对着沙泉施法,衣袖翻飞盘旋如风雨之声,又似有雷鸣隐隐、鹿鹤唳鸣。旋而,沙泉的水腾起一个高高的水台,女子踏步而上,山顶气旋随她移动,停止在水台之上。“让他一个人过来。”女子道。 “这是在说师父么?”灵玑问绥阳道。 绥阳并不回答他,而是对女子道:“我们师兄弟二人在此,断无将师父交予一个外人之手的道理!” 女子不屑一顾地笑了,“你们到底想不想救他?” “当然!”灵玑脱口而出。 “你们想救他又全不得法,我能救他,你们却犹疑不断,我看啊,你们师父上一回没有交代到那个妖道手里,反而这回要交代到你们师兄弟手里了!”女子冷眼看着二人道。 “胡说!”灵玑怒道,“师兄与我为救师父,指定倾尽心力。你一个外人,凭什么信口开河?!” 女子翻手一转,灵玑兜里的雪显果尽数落在她手中。 “还我东西!”灵玑一看,更是怒上加怒。 “你的东西?”女子笑道,“我费尽心力才在那雪崖之上种了三棵,这一个冬天也才接了这几个果子,怎么趁我不防偷了去,就成了你的东西?” 灵玑被她一激,气得说不出话来。 “反正我是个‘外人’,好心相劝,你们也听不进去,只是苦了你们师父了。这鳞片如不能净化,只恐你们这俩好弟子要给你们师父准备后事了。看来是天数如此,终不可逃。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一次两次都是死,看开点也不是什么打紧的。”女子说着跳下水台,水台和气旋随着消失。 “姐姐说的这是什么屁话!”灵玑团了个雪团子就扔了过去。将要打中女子后背时,被她挥手一摆挥到了一旁。 “你到底是何人?”绥阳不动声色,沉声问道。 “就像你们刚才所说,我只是个‘外人’。”女子顿住脚步,轻轻叹一口气,转身道:“你们仔细想好,若不用我的法子,其命合休!” “休要胡说!”绥阳一声断喝,手掌发力,空中镂金球晃琅琅一阵急转。 女子一看绥阳架势,一声冷笑,手掌凌空轻拍山崖,山崖这半边的冰盖也呼啦啦落了下去,激起半空雪尘冰粒,如风暴一样卷席而来! 绥阳与灵玑本来剑拔弩张,直待维护师尊,不惜与之一战,然而看到女子手段,又看到脚下露出黢黑山体的山崖,心中不免俱是一紧。 “我也不是欺你不勇,只是你兄弟确非我的对手,还是好好说话,以免伤及你等性命!”女子说完,转身又走。 “您可是识得隐云?”章无象不似绥阳是修炼之人,此时因失血已经十分虚弱,眼见女子果真要撤去法阵离去,急忙问道。 “算吧!”女子看了一眼龙晏,轻描淡写道。 “倘使您能救龙儿之厄,恩莫大焉!”章无象与龙晏有赤心相连,此时虽然龙晏意识不清,但隐隐感觉龙晏与此女有故人情义,当即放下龙晏,向女子深施以礼。 “四爷这是何必!咱们不求她,等师伯来了便是!”灵玑仗其胆气拦住章无象道。 章无象弯腰翻开龙晏藏了逆鳞的手掌,那掌心已然有些发黑了。绥阳和灵玑见状俱是大吃一惊,这症状未免进展的过快了。 “连素老儿如此歹毒!”灵玑义愤填膺。 绥阳紧抿双唇,眉头紧锁,心中万分追悔自己大意,当初对连素的阴狠手段竟没有察觉。 女子看到龙晏的手掌一言不发,重新跃上山崖启阵发功,不一会儿水台重新涌出。她双手空中推转,一个更大更清澈的灵气旋落在了水台之上。绥阳见状将龙晏一掌推至水台上,他自己则与灵玑分悬在水台两侧,虎视眈眈盯住女子动作。 “这是还信不过我么?”女子轻声讽刺道。 绥阳看她一眼,却并不挪动。灵玑看绥阳不动,便也顾不得理会女子,轻哼一声自也不动。 章无象在崖上急道:“仙师请勿在意,还请弃小而全大,尽快救人要紧!” 女子听罢,催动气旋,雪显果也被挥出袖外,随着气旋飞速转动。很快,果子的绿色变成了红色,扑鼻馨香,如甘露沁心。灵气入旋,越转越快,就连绥阳这等眼力,也已经看不清旋中龙晏的状况。 片刻,灵气旋落下,龙晏沉沉睡在水台上。 “好了!把他抬回去吧!”女子说着就要迈步离开。 “慢着!”绥阳喝到,“鳞片留下!” 灵玑一听,急忙翻开龙晏的手掌查看,果然掌心一道细微的血痕,鳞片已经不见了。 “这算什么?趁火打劫么?”灵玑怒道。 女子嫣然笑道:“既逢绝地,被我仗义施救得以命还,怎免诊金?这个鳞片,权且充数吧!” 绥阳大怒道:“此麟乃我师之要物,既然夸示自己仗义,怎好言以此等重要之物充作你的诊金?我看你也是垂涎逆鳞,如何以巧言遮饰!不要走,吃我一击! ” “与我争斗,是自取死!”女子怒道。她衣袖一抬,一道水柱被一拍飞腾,万千细小水珠列阵急旋,直要将绥阳和灵玑盖于其下。 绥阳抖开阴阳绦,向着水阵横截而去,灵玑张开雪狐大氅抛向空中,自己抱住龙晏跃身而上。 “啊呀!这压力实难抵挡!”灵玑力有不逮,大力喊道。只见绥阳勉力支撑阴阳绦击打水珠,灵玑的大氅已经被压得中央向下弯曲。 绥阳腾出一只手将龙晏抛给崖上的章无象,自己则与灵玑踏在大氅上抵挡越来越密集的水珠。灵玑被水珠击中,啊地一声落下大氅,情急之中抓住了绥阳的手臂。绥阳一看,灵玑的头上汩汩冒血,情状甚是骇人,绥阳大怒,阴阳绦急刺女子而去! 女子一声冷笑,衣袖一抬,一个更强大的水阵迎头盖向二人,直如裂石崩山倒,眼看就要将二人埋葬其中。 只见山崖上一道身影疾飞而下,冰泉剑泛着冰蓝色的寒光眨眼逼至女子眼前。 女子看到龙晏仗剑而来,冷笑道:“我未曾伤你,你反倒要杀我?既然如此,休怪我无情了!” 龙晏挥剑斩断水阵,绥阳抱着灵玑落下湖中。 女子一看,翻手酌起一道水柱化为冰剑,冷森森的剑光向着落下的二人而去。 龙晏翻身而下,捞起灵玑轻提绥阳,师徒三人立在了灵玑的大氅上。 女子又问:“隐云!你方才急难,得我前后救护,方保无虞。你是当真要与我一战?” “虽是救我,但若致我徒儿于险境,当然要战!”龙晏把冰泉剑一翻,一股寒气泛起。 “可是你要伤了我,又会犯戒,天谴之罚到底难脱!你可不要后悔!” “我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犯戒了!时至今日,我也没想过要逃避天谴,眼下你逼我出手,我纵悔又何及!总不能罔顾弟子性命!” “罢罢罢!你可以为了徒弟与我为敌!我又管你受不受罚!”女子言毕,双手向天,霎时间,一手执冰剑,一手执气剑,凛然相向挥将过来。 龙晏只觉眼前二剑飞旋交错,剑风如风雷之音大作,难察虚实,当即俯身而下,直入水中,冰剑气剑杀气顿时消弭。 女子哈哈一笑,“隐云终非往日般不可一世,如此投机,倒是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龙晏恼怒,“笑什么笑!有本事下来再打!” “怕你不成!”女子飞身直下,双手一挽,又是两束剑花飞落,奔着龙晏而去。 “师父不要跟她罗嗦!抓紧拿回鳞片!”灵玑见龙晏与那女子并不硬杠,而是一再虚与委蛇,禁不住张口呼道。 “鳞不鳞片的你且休管,先给自己止血吧!”龙晏半个身子插在水面上,抬头抽空嘱咐灵玑道。 “唉!”绥阳轻叹,“灵玑不要费心了,他并不以鳞片为意。” “可那鳞片不是很重要么?” “在他看来,鳞片不值得豁出命去,救你的命才值得。” “那就太不以大局为重了。”灵玑也叹道。 “谁说不是呢。”绥阳手掌一抚,灵玑的血伤愈合了。 “放心,那女子并不想伤害你们师父。”章无象淡淡说道。 绥阳和灵玑一同看向他,灵玑忍不住追问道:“四爷怎知?” “此女子与你们师父渊源颇深,既是故人,当然得先算算前帐,怎会让他一直欠着。”章无象笑道。 “四爷竟还笑得出来。”灵玑嘟囔道。 “呈祯说的没错。” 章无象、绥阳和灵玑一听声音,赶紧回身,就见张翕正将白玉毛驴收入袖中,可见是刚刚赶来。 灵玑看着玉毛驴垂涎,可还是没有遏制住好奇心,“师伯知道底细?快快说来听听!” 绥阳微微拱了拱手,算是见过了,眼睛却也盯着张翕,希望他讲下去。 张翕一笑,并不解释,反而向着崖下湖面上的女子喊道:“黄姑娘!别来无恙?” 女子一听,冷笑道:“张翕!你终于来了!欠我黄琅轩的,一并还了吧!” 第139章 未了缘 张翕捋了捋胡须,笑问:“你以为拿着那逆鳞,隐云便不至离开么?只怕是想左了。” 黄琅轩看看龙晏,心想:这隐云自已非昔日隐云,瞧他这模样,这次应是生长在富贵凡人之家,没长成玩世不恭已是万幸,还能指望他一心向道、心怀苍生么?看来,拿逆鳞要挟不住他。想至此处,便也笑着对张翕道:“左右他是不在乎这个东西,放在他那里譬如明月之珠、夜光之璧被投暗路,倒不如我替他收着,还防日后再落入歹人之手,误事不说,再拿去为恶,就更糟糕了。” “姐姐,我自以为就够自来熟的了,没想到你比我更甚!”灵玑拊掌道:“你报个家门,咱们看看你到底合不合适帮师父收着那宝贝!” “灵玑!不要胡闹!”绥阳嘴上喝止灵玑,背后却对他竖了竖大拇指。心里不能再赞同了:你是谁啊,就要帮我们收着宝贝?说得好! 龙晏瞧瞧章无象,又瞧瞧张翕,最后选择了章无象。他凑到章无象身边,低声问道:“四哥,我只是感觉这女子熟稔,但着实想不起她是谁了。别一会儿挤兑的她说出个不尴不尬的身份,这可如何收场?” 章无象一笑,背着双手站到龙晏身前,“龙儿确实离开此物十几年也活的挺好,现在有没有的他也不甚看重。只是,姑娘确定要收起这鳞片么?只怕招来挥之不去的麻烦,到头来,扰你在此地清修。” 灵玑赶紧扒着章无象的衣袖露出头来,笑道:“就是,就是,世上惦念这宝贝的人多了,只怕到时候姐姐拿着这烫手山芋,想找个人甩锅出去都没有现成的!” 黄琅轩脸色一沉,决定不再与他们废话,对着湖水唤道:“朝朝、暮暮,咱们回家啦!”说完凌波踏去。两头水怪听话地跟在她身后,眨眼沉入了水底。 “这就走了?”龙晏诧异道,他还以为须得与之口舌大战三五番,方能逼得对方鸣金收兵,这下可好,好像挥满了胳膊打在了棉花上。 “走了才是麻烦了。”张翕望着黄琅轩离开的方向轻叹。 “师伯,这黄狼环到底什么来头?”灵玑颇为气恼女子的做派,顺便就给她取了个外号。 明明那么美丽脱尘的女子,被冠上了狼环的狂野称呼,登时让龙晏开心不已,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看到章无象和绥阳都瞧着自己直摇头,立马意识到了笑得颇为不妥,解嘲地斥责灵玑道:“好歹人家也是修道的同仁,怎可如此戏谑?” 张翕道:“你们暂且在岸上一等,我和师弟去向她赔个不是!” “咱们果真有负于她?”灵玑惊道。 张翕见面前几人均不得要领,便解释道:“黄姑娘,便是隐云的娃娃亲。” 灵玑听完,脑袋嗖地一下转向龙晏,咯咯地憋笑起来。 龙晏羞恼参半,照着灵玑的腿肚子又是一脚。 灵玑哇地一声跳了起来,直嚷着“干嘛又踢我!你定娃娃亲又不是我的错!” “说的什么话?这还不该踢?”绥阳尽管嘴上管教灵玑,却也是忍笑忍得辛苦。 章无象深知被动有了一纸婚约的难处,同情地揽了揽龙晏的肩膀。瞧着这黄琅轩一身本事,就算要解除婚约,也可不是郭津那么好商量的。何况人家拿走了逆鳞,不得不去跟她好好谈。 张翕拉住龙晏正要下水,湖面上哗啦一阵声响,两头怪兽弓背而来。 “朝朝、暮暮,你们又有何贵干?”灵玑向来对这些好玩的东西充满了热情,黄琅轩只说了一边这兽的名字,就被他记在了脑中。此时一见两头水怪浮了过来,立即趴在水面上等待。 “正愁找不到她的家门,这下岂不是方便了?”张翕说着一拉龙晏,两人落足于水怪背上,水怪如银蟒翻身,风驰雨骤般疾走于在水下。 张翕一扭头,竟然发现章无象就站在龙晏身后。 龙晏一看,急忙解释道:“四哥有经验了,我想着这事儿有个过来人到底好办些。” 张翕又看章无象身后的灵玑。灵玑笑道:“不巧师伯拉住师父跳到朝朝暮暮背上的时候,师父正拉着四爷,而我正拽住了四爷的衣袖。” 绥阳一看张翕看了过来,便笑道:“我见你们都上了水面,自己一个人留在崖上也没意思,便也跟了过来。” 左右都是因了自己才成了现在的局面,龙晏赶紧打圆场道:“虽说有理不在声高,但终究是人多好商议,同去就同去!” “你倒是不怕那黄琅轩恼了你,索性连谈都不谈?”张翕无奈道。 “不谈岂非正好?咱们办完了事情赶紧回中原去,也好躲了这女煞星。”龙晏道。 张翕见龙晏一副走为上计的样子,只好说道:“等见到她,你休要逞强,恐误了事,我来跟她慢慢说道。” 龙晏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只能坏事,便安排章无象道:“到时候四哥将我心中所想斟酌斟酌,再把妥当的说法在心里念叨念叨。” “不必着慌,有我在此!”章无象笑道。 “这下好玩了,水下的府邸我还是第一次见,也不知师娘备没备着充饥的点心…….”灵玑兴奋道。 “就知道吃!怎么不琢磨点正经事?”绥阳怒其不争,学着龙晏一脚提到了灵玑腿肚子上。 “呀嚯!这一个两个的!焉敢再三欺我?真当我是个软柿子不会发脾气么?”灵玑转头怒视绥阳,绥阳看龙晏并不打算回答灵玑,便也笑着转过头去。 “四爷,我好歹是万里挑一的灵狐一族,一会儿万一有用的到我灵玑的,您只管使个眼色。”灵玑殷勤道。 “只怕你四爷给你使眼色的时候你看不出来啊。”龙晏叹道。 第140章 寸悬镜 “师父怎知我看不出来,咱们机灵着呢!”灵玑道。 “就你?还机灵?我都说得明白地不能再明白了,你都没入脑。再说一遍:那黄狼环,不是你什么师娘!听明白了没?!”龙晏就差拎着灵玑得耳朵喊了。 “什么黄狼环!万勿再提!”张翕呵斥道。 龙晏白了灵玑一眼,心道:这个祸害,就这一会儿,把师父就带歪了。 章无象绷不住乐了,心道:这龙儿与灵玑,是什么缘分,恐怕修八百年都修不这么正好。 龙晏感知章无象心中所想,脸一下子红了,狠狠瞪了灵玑一眼,以泄心中之愤。 灵玑冤枉地看着绥阳,嘴张了好几张,没整出一招反击龙晏。绥阳乐的用口型道:“暂且忍了吧,谁让今天不是时候!” 这时,两头水怪俯身降入水中,来到一道石壁面前。只见这石壁尽管有青苔水草遮蔽,仍旧明暗闪烁,泛着幽光。 龙晏和张翕相望一眼,均暗思: “这是个什么东西?” 绥阳尽管在海底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等物件,所以当龙晏转过头用眼神询问他,他也只能摇摇头。 灵玑指着这石壁刚要嬉笑,被章无象一把拉住,嘱咐他道:“慎言。” 四人正在琢磨黄琅轩将他们引到这石壁面前究竟是何意,就见眼前光芒一闪,黄琅轩站在了眼前。 “当初隐云为躲我门婚事,被张翕撺掇着滞留俗世凡尘,连这定亲的信物都忙不迭取回。既然物是人已非,这便还给你吧!”说完,她对着石壁一挥手,岩石层层剥落,露出一面尺八方圆的小镜子来。 “我之前的老爹就是拿这玩意儿去给我定的亲?这得是多不待见我啊!”龙晏揉了揉鼻子心道。 章无象察觉龙晏的心理活动,笑着心想:别嫌弃,回头我找个价值连城的袋子把它给你装起来。 龙晏接到信号,连忙心道:莫为物扰,莫为物扰。嘴角却顿时扬了起来,冲着章无象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四哥该咋办还咋办,莫要管我说啥。 张翕一见那镜子,却对着黄琅轩深深做了个揖,“多谢黄姑娘慷慨!隐云有了这宝物,还怕不洞察世事纷纭?” 龙晏:“咦?”扭头看住张翕。但见他师兄张翕张白元张真人确实不似开玩笑的样子,连忙凑近那个旧了吧唧的镜子瞅了又瞅,仍旧没看出什么奇特之处来。 黄琅轩嫌弃地扯着龙晏的衣袖把他拉到了镜子前—— 风云反转,镜中乾坤。 两位衣着华贵的龙族长老正在协议联姻,议亲的对象是青龙王年幼的独子隐云,与黄龙王的幼女黄琅轩。青龙王拿出了族中至宝寸悬镜作为聘礼,黄龙王谨慎地双手接过来。恰在此时,小公子隐云牵着小小的姑娘黄琅轩路过,目睹了寸悬镜的交接仪式。 “此镜是我母亲遗物,你且好生保管!”隐云握了握黄琅轩的手,轻声叮嘱。 “嗯!”年幼的黄琅轩抬头望着她的隐云哥哥,郑重应道。 时光流转,白驹过隙。 十六七岁的隐云入尘世云游,适遇楚地三年大旱,河湖干涸露出了遍是裂缝的河床湖底,田园荒芜,千里无禾稼,举家流浪的人们遍途遍野。 修行的道士张翕明知不得干预天道运行,却不忍饿殍载途、白骨盈野的人间惨状,扯起巨幕直上青天,奋力为众生遮蔽烈日,三日后终于力有不逮,脊背焦裂落下地来。 隐云救起张翕,感念他舍身为苍生的壮举,便也明知不可为而为,毅然翻上云端降下甘霖。然大地干涸太久了,雨滴一到地面就消失无踪了。隐云跨越三千里,从碧海之上沥出巨大、纯净的水团,往返运到楚地,化成大雨从天儿降。大雨直降三天三夜,人们在暴雨中既载歌载舞,又抱头痛哭。终于湖泊满,大河满,小河满。 张翕昏迷了许久,醒来便看到了长身玉立、气质高华的青龙隐云。 各大龙族暴怒,青龙王尽管心中不舍却也不能袒护逆天的幼子,只能强留下隐云一命,却架不住众怒,只好将隐云抽出龙筋逐出龙族。 张翕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隐云便与之结伴云游。此时,青龙隐云已经失去了法力,只能徒步丈量土地。两人看遍高山大川、茶楼酒肆、大漠斜阳、小桥流水,一路仗剑而行,扶正祛恶、济危扶困、除暴安良,如此游历了三五十载。 某日极南之地地火即将喷涌而出,万千黎民眼看就要生灵涂炭。青龙隐云不顾张翕阻拦,飞身而上火口,拼尽全力引导地火直入海底。炙热的地火将这片海域烧成了一锅开水。 南海龙暴怒,将隐云拖入雷阵狂扁,眼看他只剩下一口气方才罢休。 隐云就要殒命,三日三夜张翕一筹莫展。隐云非凡人之躯,自非人间药石可医。第四日子夜,张翕心中悲愤交加,抱住隐云仰天一声长啸。 夜幕之下,繁星点点。身着黄裳的琅轩翩然落地,手里拿着从龙族偷出来的隐云龙筋,看看张翕已经倦极而晕,则悄悄翻过隐云的身体,将龙筋推入他的脊背。 金光一闪,隐云的口张开,琅轩又推入一颗嫩黄的丹丸。 良久,隐云轻咳,张翕惊醒,伸手查探,却见适才还奄奄一息的伤者已经悠然转醒,心下大喜,连忙将囊中所剩最后一颗丹丸塞进他口中,又将水壶取来,往隐云干裂的口唇中慢慢喂了几口清水。 隐云看到面容憔悴不已的张翕,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远处,嫩黄的衣袂一闪,琅轩悄然隐身而去。 ……. 镜前众人皆心有出动,章无象不禁问道:“那黄姑娘为何又隐居此地?” 黄琅轩苦笑道:“我自作主张偷出了隐云的龙筋,还帮他植入他体内,又将自己的龙珠给了他救命,龙族难道还会容我么?况且隐云被逐出族后,我们的婚约也不了了之。” 看着龙晏一脸无措,她又道:“没了龙珠,迟早要被发现,到时不仅我自己要被罚,还要连累隐云再被翻出旧事口诛笔伐。我只能移居到此山高地远、人迹难至的湖泊,躲了起来。” 章无象一拉龙晏的衣袖,心道:“还不快表个态?” 龙晏一看周围,除了黄琅轩众人皆期待地望住他,随即从张翕身后探出头来做个揖道: “此前委屈姑娘了!” 张翕:“………” 章无象:“就这?” 龙晏看看两人,心道:“可不就这?难道我还能承诺这些年辛苦你了,咱这就成亲吧?就我现在这具皮囊,不仅从对人家从没有记忆,说不出你侬我侬的情义话,再看看人家年纪,不知道要大自己多少倍,称呼一声曾祖母都不知道要曾曾曾曾多少层,咋好意思说出别的?” 章无象看看张翕:“有理。”再看看黄琅轩,只觉她本尊对着龙晏这张娃娃脸,恐怕也叫不出“隐云哥哥”。章无象手抵鼻下轻咳一声,给张翕传递了个“您看着办”的信号。 张翕只好也对着黄琅轩作一个大揖。 黄琅轩一步退后,避开了他这个礼,冷冷道: “所以唤你们回来,只是想将这镜子交还给隐云。隐云也该将咱的龙珠还来了吧?” “还是自然该还,只是——”龙晏为难地看看张翕,因为他也不知道黄琅轩的龙珠到底是不是一直挂在胸前的这颗,还是身体里还藏着一颗? 张翕为难地搓搓手,实在他也不知道当初黄琅轩还曾喂隐云服过一颗丹丸,而这丹丸还是她的龙珠。当初隐云在大泽之中遭连素屠害,除了龙骨,身上血肉无不零落。当初收集隐云遗体的时候,确没有见到另外一颗龙珠。难道,难道是十六年前落在大泽,没有收回?如果真是由此丢失,那自己的确难辞其咎。张翕已经多少年没有冒过冷汗了,这时候只觉冷汗不仅爬满了脊背,就连额头上也有颗颗滚落的趋势。 黄琅轩一看龙、张二人的神色,心里便大概明白了七八。道了一声“冒犯”,扬手一道淡黄色光辉笼罩了龙晏的身体,龙晏登时眼神迷离,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黄琅轩仔细检查了龙晏的身体,久久才“咦”了一声。张翕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一步又要作揖。黄琅轩一抬手止住了他,收回光芒,唤醒龙晏,方道:“你的体中确实只有一颗龙珠,我的那颗想要寻回,恐怕还要你与我同赴大泽之地一趟。” 张翕道:“应该,应该!” 灵玑道:“应该,应该!” 龙晏白了灵玑一眼,灵玑赶紧把自己塞到绥阳身后躲了起来。 黄琅轩摘下镜子,交给龙晏道:“料想你也早就忘了前尘往事。此物唤作‘寸悬镜’,照到行事的人或者地点景物,便可通阴阳、知过往,是青龙一族的至宝,也是隐云母亲用心血炼就的法宝。只是,这宝物既然.......今日就交还与你吧。” 龙晏连忙接过来收好,六人不多废话,蹬上朝朝暮暮出湖而去。 来到大泽之地,寸悬镜在龙晏袖中震颤不已。龙晏交给张翕,张翕对着当初龙骨所在方位直照下去。 黄琅轩不忍看隐云被屠的经过,泪水满面,覆手将镜中景象翻至被屠之后。 只见隐云鳞片骨肉飞舞散落,大泽中只剩了一副骨架上还嵌着额下一枚逆鳞,连素沉黑着脸,伸手取下逆鳞收入袖中,着令手下遍寻隐云遗物散落之地,务必找到龙珠。 众手下找寻半晌,一无所获。连素脸色难看至极,冷言吩咐:“再找!” 手下如泼水一般在黑夜中喧嚣散开,不一会儿满山漫野亮起了点点火把。 疲惫至极之后,仍然一无所获。有个手下献策道:“不若连这些血肉杂货一起敛回京城,回去慢慢找…….” 连素怒道:“放屁!要这些东西作甚!反正隐云魂魄已散,就让他的血肉曝晒于荒野,成为尘泥吧!” 连素怀揣着一片逆鳞带队收工。 连夜赶来的张翕对着隐云的遗骨一顿嚎哭,在收集了隐云的魂魄、骨肉、鳞片和龙珠,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大泽。 ……. 人眼所不见处,跟着连素返京的一名小道士悄悄将半颗淡黄色的珠子藏在袖中。 半年后,小道士终于找到机会将珠子进献给皇帝。皇帝将珠子的来历权且一听,信手接过来胡乱塞进了袖中。是夜,皇帝赶去了外宅,与莲生的娘鸳鸯交颈之时,一周衣衫,珠子落入女人怀中。岂料女子当夜便有了皇帝的子嗣,系从半颗龙珠化育而来,既是莲生。其后莲生诞生之日,其母妄图弑君报仇,两人刀来剑往之际,其母一命呜呼。自始至终,谁都没有把莲生的诞生与龙珠联系起来。 而就在当年小道士在大泽藏起半颗龙珠之时,另外半颗珠子划空落入一个鸟巢,睡梦中的喜鹊以为是天外来食,当时没舍得吞入口中,藏在了巢中留着过冬。岂料,冬日来临之时,大风骤起,连同鸟巢一起掀飞,半颗龙珠自巢中掉了出来,落进路边一对逃难的夫妻身边。这对夫妻已经奄奄一息了,天上降下来的这个东西被妻子扑喇扑喇灰尘,撑着最后一口气力一把按进了怀里婴儿的口中,两夫妻撒手西去。 两个各因半颗珠子得生的孩子各有际遇。 一个成了小和尚,在寺院里灰头土脸地扫着地。 一个成了小侍女,在襁褓中就被成千章捡了去,长大后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服侍主人。 龙晏盯着镜中二人仔细辨认,终于看出都是熟人! 龙、张、章三人面面相觑,都心道这下事情确实难办了。一个是张翕推荐的皇位继承人,一个是花枝招展的大美女,都是活生生的人呐,要是被逼着吐出珠子,人没了咋整? 黄琅轩看看三人的神色,问道:“都认识?” 三人一起点头。 黄琅轩沉吟一会儿,“珠子是我的,就算被他们吞了,也得我自己决定如何处置。还是把这两人带到沙泉见我吧!” 说完,她一转身,不见了。 第141章 还珠 第141章 金阳镇。 成千章被张翕请来,一脸懵地听着龙、张二人意图将九丹送上沙泉的建议。张翕见其坚如磐石毫不为建议所动,只好叹一口气,将九丹的奇遇如此这般一番解释。 “怪不得这丫头打小灵秀非常,”成千章看着龙晏点点头,“也幸亏我没答应收她为徒,着实担不起这声师父啊!” 说罢,冲着龙晏一拱手。 龙晏有些莫名其妙,心道你担不起人家唤你师父,关我何事? 章无象扫了成千章一眼,心道:“恐是已经知晓你乃黄琅轩的……..” 龙晏赶紧使个眼色,冲章无象脱口道:“打住!黄琅轩是黄琅轩,九丹的事情可跟我无关!” 站在门口的九丹闻言,神色难掩一抹失落。 灵玑抱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红烧鸡从门前经过,刚好看九丹恨恨抹去一把眼泪。美女伤心,灵玑内心十分触动,他默默从碗中挑出一个大鸡腿递给九丹,郑重劝道:“姐姐,纵然委屈,咱们可也敢怒不敢言不是?吃了这个鸡腿,好好进屋说话吧!” 九丹心道你还不如不劝,但是看着灵玑眼睛盯着鸡腿真诚的眼神,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接过来几口吞了。 灵玑看的肉疼,连忙抱着碗溜了。 九丹一推门进了屋,就张翕听道:“我遣了绥阳陪着呈祯回京城接莲生,此番应该也快到了。” 龙晏其实颇为兴奋期待,但是一看九丹恨恨扫来的眼神,兴奋马上变成了斗志,也狠狠地瞪了回去,九丹很快败下阵来,木着脑袋别过头去。 成千章摇摇头,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龙晏扒拉扒拉面前的干果盘,将里面最后几粒葡萄干挑出来吃了,才又抬头瞅了瞅九丹。果然后者在他的眼神威压下还低着头,已经无力再跟进眼神之战,不由得意地一笑。 张翕则是一个苦笑,心道这个师弟早不是当年光风霁月的男子了,这不解风情的顽童习性可如何是好? 门吱呀一声又推开了,章无象和绥阳带着莲生到了。 莲生这段时间看上去过得不错,脸上有了些英气,气色也红润了一些,身材也舒展着长开了,再不似以往豆芽菜似的柔弱,倒显得有了一些挺直开阔。只是头发还毛茸茸地半长不短,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龙晏抱着果盘笑眯眯看着他站了起来。 莲生认了又认,这才看出面前似乎就是之前的玩伴,“晏哥儿?” 龙晏大剌剌笑着跑过去,一把搂过他的肩膀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你吃!” 莲生看着龙晏,立马就眼泪汪汪了:“四叔都跟我说了,你离开家就是为了找我,一路吃了不少苦头…….” 龙晏拉着章无象从他袖笼中掏出一块锦帕,帮莲生把泪抹了,也不管别人诧异的眼神,只管劝莲生道:“别哭,别哭,你以后可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动不动就掉眼泪?” 张翕咳了一声站起身来,“人到齐了,咱们这就上山吧!” 闪瞬之间,张翕、九丹便到了沙泉边的悬崖处。不一会儿,龙晏拉着莲生也到了。两人一停下,莲生便哆嗦着瘫倒在地。龙晏笑嘻嘻地帮他捋着背,对张翕二人解释道:“莲生还不习惯,尚需适应一番。” 九丹先前还冷眼瞟了莲心几眼,看着龙晏将莲心的碎头发一股脑捋到脑后固定了起来。莲心一抬头,她就愣在了那里——两人五官竟然有七八分相似,除了气质上九丹呈现了浓烈张扬的美,莲生看上去则秀丽细致。但是这样偶然的一瞥,两人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种宿命般的熟稔。 这时,只听哗啦啦一阵细碎的水流声,浓雾中黄琅轩站在了面前。 九丹和莲心看到她,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张翕见此情景,抬手对黄琅轩道:“这便是龙珠所化的二人。莲生因龙珠得生,九丹因龙珠救命,虽然说理应由姑娘定夺二人生死去留,但斗转星移十六载,二人已各有造化。尤其是莲生,生为人皇之子,肩担大任。您看这——” 他并不说自己的建议,只抬眼望着龙晏和黄琅轩。 龙晏站到黄琅轩身边,凑声道:“我说咱们还是不要褫夺人性命吧,倒不如你将这两人收为弟子,你意下如何?” 黄琅轩还在沉吟,九丹已经跪行到她面前,“九丹愿终生随身侍奉主人,就算主人愿意剖开九丹的身躯取出龙珠,亦无所怨!” 莲生不如九丹反应快,稍后却也虔诚地跪行到黄琅轩面前,“弟子亦无怨言!” 龙晏扶额。他这里刚刚求情,那边俩人已经递上了脑袋摆明了态度任凭宰割? 黄琅轩抬手,一道明黄色的光笼罩了九丹和莲生。两人神识登时迷离,两个珠子各半颗,从两人的体内慢慢呈现了出来。黄琅轩再一抬手,九丹仿佛被人撕裂一般,狂喷出一口热血,莲生则一声不吭栽倒在地,顺着嘴角流下一股安静却势头汹涌的血流。 “停!不要伤人性命!”龙晏吼道,“既然你要珠子,那就拿去这颗!”说着,龙晏一掌拍到自己胸腔上,一颗莹润的亮白龙珠从他的口中悬浮着飞出。 雪山上飘起漫天荧光,伴着雪花盘旋飞舞,包围着珠子飘在半空。张翕没来得及制止,龙晏用掌一推,珠子倏地冲向前,却又静静地停在黄琅轩的面前。 黄琅轩接过珠子端详半天,柔光中仿佛龙晏又成为了隐云,负剑而立,眼中似有日月星辰,光华闪耀让人挪不开眼睛。龙晏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黄琅轩看向负气鼓嘴,正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的龙晏,心里犯酸,隐云的形象欻地一声眼前飞走了。龙晏冲着珠子扬了扬头,黄琅轩把珠子反推给龙晏:“你好好活着便罢,我要你的珠子作甚!” 她收回罩在九丹和莲生身上的光,半晌二人才悠悠喘息着直起身来,黄琅轩说:“既然珠子已经与你们化为一体,就先陪我在沙泉住下吧。何去何从,容我想想。” 莲生体弱,不等站立,一个趔趄往旁边倒去,九丹尽管伤得也不轻,却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龙晏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嘿嘿一笑,对着张翕低声道:“这俩同为一颗珠子化生,熟悉熟悉倒也不错哈!要是以后能有缘相伴终老,生上一个胖娃娃,倒也不失佳话。”听得张翕胡子一翘。 黄琅轩瞪了龙晏一眼。要搁在隐云在世之时,她是断断想不到自己有机会瞪他,但是看着龙晏如今欠扁的脸,她实在不能装作看不见,“记得一个月之后,来接莲生!” 龙晏正忙着收起珠子,闻言清脆地应了一声“好!” 黄琅轩心里泛上一些委屈,却不知如何发泄,“走吧!”她轻声吩咐九丹和莲生。 一声清扬的唿哨从黄琅轩的口中发出,两头水兽朝朝暮暮扬波而出。 黄琅轩率先站了上去,一看九丹和莲生还站在岸上,招招手道:“还愣着做什么?”九丹醒过神来,拉住莲生跃上了水兽的脊背。 “哎,黄狼…..黄姑娘,你倒是备没备着食物啊?这两人可都是凡胎,尤其是莲生,啥功夫都没练过,可别我来接人的时候,你给饿残了!”龙晏见他们说走就走,连忙嘱咐黄琅轩。 “何须你操心?”黄琅轩白了他一眼,转头轻拍了水兽一掌,两头水兽唰地俯下头去,转瞬便游得不见了。 张翕望住龙晏捋了捋胡子。就在水兽没入水中的一瞬间,九丹和莲生不约而同地同时回头,他们留恋地看着龙晏,好似十分不舍。难道黄琅轩对隐云的感情也感化了珠子?现在九丹和莲生也对昔日的隐云今天的龙晏有了别样情绪?张翕掐指一断,暗自摇了摇头,情这一字,终是一关啊! 龙晏看着他师兄又是摇头又是掐指,竟有些摸不着头脑,拉住张翕道:“料那黄琅轩也不会对杀鸡取卵。”看着张翕又要摇头,连忙更正道:“不会乱来。咱们还是赶紧回金阳镇,趁着寸悬镜在咱们手上,赶紧去审审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