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卧长安》 第1页 [gl百合] 《云卧长安(gl)》作者:多吃快长【完结】 介于本文慢热又琐碎,认真写一下简介(滚) 张月鹿x景秀,外来少女和本土公主一起打怪升级,哦,齐家治国平天下。 谢良玉x闻人贞,千古名将与无双国士的基层生活,对,没错。 第一卷是主线是张月鹿,展开剧情+感情进展。 第二卷是双线,边塞军旅生活+各地风土人情。 不变的只有这句—— 少年才俊们还嫩的可以掐出水,上一辈已然未老弥辣。 内容标籤: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月鹿、景秀、闻人贞、谢良玉 ┃ 配角:张灵蕴、赵青君、景睿之 ┃ 其它: ================== ☆、第 1 章 赵夫人闺名青君,出自吴郡赵家,祖上做过太宗、仁宗两朝尚书令,到她父亲这代,蒙荫入仕,位至正四品京兆府尹。 夫家是清河张家旁支,自江南而来的少年富商,祖辈定的婚契。赵夫人出嫁那天正逢靺韨骑兵奔袭帝都,彼时神宗还在洛阳赏花。 这场突袭来的让人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靺韨人能绕过铁锁三关,兵临京城。就算是靺韨人自己也没想到,这场捞一票就走的突袭,会变成长达数年的战事。 名将崛起,帝王换位。 待到今上登基即位,赵夫人的父亲、哥哥已经故去。因为父兄临危不惧,守城而死,夫君倾尽家产以资助守城。朝廷追封其父为纪国公,哥哥为纪国郡公,其母为一品命妇纪国夫人,她则是二品纪国郡夫人。 「小姐。」 帘外一声轻唿,惊醒了沉思的赵夫人。 「阿语,什么时辰?」 进来的人笑了笑,拧了手帕递给赵夫人:「早着了,你一路车马劳顿,何不歇息。」 「不把这事办妥,我心里怎么能安稳。」赵夫人擦擦脸颊,「睡了?」 「小娘子睡的可香了。」阿语接过帕子,眉头皱起,「张家来的那些孩子,不知道夫人看不看得上。」 赵夫人站起身往外走,淡然道:「一国三帝师,二朝七宰相。清河张家何等显贵,能送来些旁支的孩子已经是给了面子。」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拿些陈年旧历,还真当自个脸上贴金了。」阿语随着她往外走:「郎君的这身体每况日下,要不是拖不得了,去江南寻也是好的。」 赵夫人突然抬头看了眼天色:「底子清就好,免生祸害。先看看孩子吧。」 阿语看着夫人笔直的背影,心中嘆息,这些年夫人辛苦了。当年长安围城,郎君守城中了流矢,这些年一直是药汤拖着。家里上下都是夫人打点,郎君身体也养好些,谁料到今年入了春就倒下,大夫说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郎君和夫人这些年,她都看在眼里,也说不清为什么,说是时好时坏,好的掏心掏肺可又多几分客套,坏的时候各在各院子里,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唉,明明该是神仙眷侣般的一对人儿。 张瑜是清河张家二房的嫡系长子,今年三十有五,是个不管事不生事的弥勒佛。平日也就每年祭祖的时候忙活,那时候各家都回祖宅,有些事情想管也轮不到他。一年到头守着祖宅,管的全是乡下亲戚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赵夫人来挑选过继孩子的这件事,他是十分热心。 把孩子送人的事,家境好些的人家当然不愿意。高门望族更是看中名望,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家在清河虽是名门望族,但旁支众多,怎么能个个顾全。 赵夫人虽然父母兄长皆不在,但她自己领着纪国郡夫人的章印绶佩。听说张辰祖上经商,一脉传下的家业,想来也不差。这样的家世,加上张瑜有意放出风声,自然不少人动心。 赵夫人和张瑜在祖宅大厅落座,女婢上了茶,张瑜抿了一口:「郡君,原说是在祠堂的,实在是......」赵夫人是二品纪国郡夫人,张瑜虽然是举人身份,安礼是不能和她平起平坐的,叫一声郡君也是理所当然。 赵夫人知道他是实诚人,许是在这乡下惯了,到没有世家大宅里面那些弯弯曲曲的心眼,也没有乡间的陋习。当初他一口答应,还允诺在祠堂过继改谱,以示郑重。大概没有想到这无关任何人利益的事情还会被阻扰。 乡间惯来有女子不入祠堂的规矩,赵夫人自然明白,轻轻一笑:「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到叫叔公受累。 」 张瑜摇摇头,嘆了口气没说话。他自娶亲后被放逐在这,已经十年有余,什么心都淡。可连这小事都做不了主,仍是心中淤塞。他转头吩咐僕从:「孩子们都在偏厅候着,你去唤他们过来。」 等了片刻,僕役领进来十几个孩子,年长些的有十一二了,最小的还要人牵着。来之前都嘱咐过,这些孩子中机灵的带着其他人一起问安:「本家大爷好,赵夫人好。」 张瑜笑眯眯的点点头,赵夫人也颇高兴,微一颌首,唤道:「阿羽。」 「是」阿羽端着托盘走上前,「各位小郎君小娘子好,这是夫人给的见面红封,各自取一个吧。」 檀木托盘上大小一样但用不同布料做的钱袋,小孩子们不管是在家还是到了祖宅,都是被千叮呤万嘱咐过的,这时候就是最皮的也不敢妄动。
第2页 「谢谢夫人,谢谢这位姐姐。」人群里站出一个男孩,约有□□岁,眉清目秀,说话的声音清脆干净。他拿了一个,却是给最小的挂在腰上,接着又拿了一个给稍大些的,依次将钱袋分给同伴们。 「这孩子倒是机敏又懂事。」赵夫人轻声说。 张瑜倒是不太喜欢:「是会来事,但既不长又不尊。」怎么轮到让他分配,太会来事未必好。他声音压的低,刚刚可以让赵夫人听见。 赵夫人几不可察觉的眼睛闪过一丝玩味。 分配好钱袋,小孩们都很开心,乖乖几排站好。 阿羽柔声问:「还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叫些什么?几岁了?」 「张庆,九岁。」 「张康伯,十三岁。」 「张广,六岁。」 「张七娘,五岁 」 「张小碗,八岁。」 「张九娘,四岁。」 「张迎丝,七岁。」 ...... 「回夫人话,张襄,十岁。」是那个分钱的男孩。 「平日都做些什么?」 都是农家的小孩,无非是砍柴烧火,放牛养鸡...能上私塾的不过二个男孩。 赵夫人是吴郡书香门第出身,夫君虽然是商人,但也是江南长大,一身都是书卷气。这也是当年被赵府尹选为佳婿的原因。阿语到不曾想到,只有两个孩子识字,转而望向自家小姐。 赵夫人看了一眼张襄,这孩子是有些鬼机灵,家里那些家业总不能找个蠢笨的。但要是不仁厚,自己那小侄女如何是好。虽然是哥哥的孩子,但嫂子走的早,自出生就养在她身边。 想到自己那小侄女,赵夫人这心里就软了。她哥哥最是宠爱她,她和琳然嫂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这里面的情分更是和别人家小姑嫂子不同。 断断不能找个厉害的!不然她家那爱哭鼻子的小娘子还不被欺负的死死的。 赵夫人这样想着,已经将张襄和几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孩子给剔除。她心思千迴百转兜了一圈,面上依旧和和气气:「可有会算数的?」 这话问的理所当然,她夫家本就是从商,字可以不认识,算术却不能差。 私塾里面不过教些《孝经》《五经正义》,他们这个年纪大概学到《论语》《诗经》。像是《五经算》、《三等数》之内,他们先生也未必看过。 堂下沉默片刻,突然从外头跑进来一个女童,约么五六岁,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模样还算干净。短胳膊短腿的,眉眼还未张开,却是一脸小大人的气势。 赵夫人见她看着自己,也不见侷促,倒像是在寻思考虑。赵夫人招招手,她却纹丝不动。 张瑜搁下茶杯:「张小哭,赵夫人让你上前,还不过来。」 赵夫人眉梢微微一挑,笑了笑,温柔道:「无妨。」 那女童往前走了几步,做了个揖,仰头说:「夫人好。」 阿语看她圆圆的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又有趣。却见自己小姐居然欠身道 :「小娘子也好。」也是一副正经模样,全无半分玩笑。 那女童微微颌首,到是颇有气势,只不过开口说话奶声奶气的泄了几分:「听说夫人此来,挑选过继孩童,不拘男女。」 乡下过继孩子传宗接代,当然是要男孩。这次本家大爷却说不限男女,只要合适。 「是。」赵夫人点点头。 女童听了眼睛一亮,笑道:「我会算数,夫人问吧。」 「你这般自信?」 女童点点头:「 《孝经》、《论语》我不爱读,诗词、史记,只略通一二。算术,夫人尽管考。」 「张小哭,你骗人,你家连条裤子都买不起!」 「就是就是,哪里看得起书,小怪物!」 「小怪物!小怪物!」 小孩们炸起来,吵吵嚷嚷要把房顶掀开。张瑜当然要拿出气势,他一拍桌子:「吵什么!」 顿时大厅里鸦雀无声,张瑜轻咳一声:「咳,张小哭,说话别太大,小心兜不住。」 张小哭看了一眼本家大爷,小脸波澜不惊:「夫人请出题。」 赵夫人却是来了兴趣,笑问道: 「你说诗词、史记略通一二,那算术岂不是十分精通?那我且问问你,若你是我当挑个什么难题。」 张小哭浅浅眉毛扬起,想了想郑重的说:「精通不敢当。算术十册,最有名的当然是百鸡之问和鸡兔同笼。」 鸡兔同笼问的是——「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百鸡问题问的是——「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赵夫人听她这样一说,便知道这孩子肚子里确实有几分墨水,并不是夸夸而谈:「那依你之见,这两题如何解?」 张小哭正色的说:「这两题并不难,我之前已经解过。我以为,算术于商,不在于知其数,而在于,知如何将一变十,将十变百,百变万。」 言之有理,大商人在于生财之道,而不是精打细算,那是帐房先生的事情。赵夫人心中已有几分满意:「若帐目不清,如何经商。帐本就是商人根基。」 「天子远坐高堂,未必知道天下之事。但这不阻止始皇帝一统天下,武帝伐匈奴,太宗开盛世。」
第3页 赵夫人一笑:「那就是说帐目并不重要?」 张小哭一揖到底,起身朗声道:「不,是重中之重。」 ☆、第 2 章 张小哭低头垂目,面无表情,好像面前站的不是她父母姐弟。 她爹气的脸通红,指着张小哭说不出话来,吼了一句媳妇:「别哭了!」 「我这十月怀胎生下来啊,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能不心疼吗!作孽啊....作孽啊....」张小哭娘亲泣不成声,胃都绞着疼。 张小哭嘆了口气,把地上的钱袋捡起来,很重,这是赵夫人给的安置费。本来是该本家大爷处理后续的事情,但张小哭想想还是自己来吧。三年,不管自己过的如何不顺心,但这三年的养育之恩绝不掺假,点点滴滴都在她心头。 张小哭拿着钱袋对她爹说:「爹娘,这钱你们拿着,把屋子修修,买块地,买头牛。明年就能给姐姐说门好亲事。」 张小哭他爹是老实庄稼汉子,一听怒了:「我家还没穷到要卖女儿!这巴巴的送人家,家里对你不好么!」 好,爹娘都是老实人,姐姐稳重,弟弟乖巧,邻里和睦。 可再好又怎么样,日后还是要被逼着结婚生子。她不贪慕富贵荣华,但二十几年的见识,属于现代人的灵魂咆哮着诉说着——不甘心! 不甘心困在这方寸之间,鸡鸣起床,劳作终老。 不甘心日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不甘心日后出嫁从夫! 她来到这个世界,就该去见识远处的风景。万国来朝的太极宫,烟花三月的广陵城...... 那些名士风流,那些五陵年少,那些巾帼才女...... 这是难得的机会,听本家大爷的话,纪国公府赵家真是显赫富贵。何况最最重要的是,家中无长辈。女主当家。赵夫人长年经商,必定比寻常人家开明许多。日后就算想离开,手中也有余钱,到时候哪里不能去! 如果留在这乡间,别说儿童,就算爹娘这样一家之长,手里也没几个闲钱。家里世代耕种,又笼罩在大家族阴影中,就算肚子里有生财之道,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张小哭当然是铁了心要走的,现在一时心软,日后万般劫难。 「爹娘,我这一去,一来不改姓,二来家里富裕不少。旁人只不过是嫉妒,何必计较。她们巴巴的把孩子送了,赵夫人还看不上了。姐姐,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家里。」 张小哭一边劝说,一边已经悄悄地将赵夫人之前给的红封塞给姐姐。纵然爹娘不嫌弃女儿,但家里毕竟有个弟弟,贴给姐姐肯定会少些。 接过女儿递来的钱袋,沉甸甸的钱袋也让男人的心沉下来。这些钱对他家意味着什么? 彻底的改变!买一块的田!买一头牛!还能给女儿置办嫁妆,余下的钱留给儿子,以后可以找一家好人家的媳妇,都不要举债! 张小哭将爹娘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石头落下。 木已成舟,既然决定把女儿送给人家养,少不得千叮呤万嘱咐,之后哭哭啼啼的分别。 马车缓缓而过,熟悉的景色渐渐远去。三年啊,待了三年的地方,家、亲人、乡亲父老...田埂、大树、犬吠......三年的光阴,三年的快乐,三年的煎熬。 「妹妹。」软软的声音打断了张小哭的思绪。 赵夫人的侄女,名月乌。长的软糯可人,生在长安,养在长安,说话却带着三分江南烟水之气。 张小哭看着她,没忍得住,伸手戳戳月乌的脸颊。赵家小小姐显然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妹妹这么大胆,潺潺的抿抿嘴。小姑在前面车厢离得远,语姑姑在外面离得近,不过...月乌看了一眼张小哭,决定先原谅她。 许是为了让两个孩子培养感情,安排了让两个小的独处。这辆马车铺了软垫,躺在十分舒服。赵夫人自己则在另一辆车上看帐册:「两个孩子处的如何。」 阿语伸手替她按按肩膀,笑道:「好着了,难得小娘子这样不怕外人。张家那孩子哄得她开心的很,我过来前听车里笑的咯咯欢。」 赵夫人心满意足的感慨:「难得月乌喜欢。不过那孩子不像是会哄人的,眼底傲的很。」 「谁叫我家小娘子招人喜欢。皇后都夸!」阿语得意的说。她陪着赵夫人一起长大,两个说是主僕实在姐妹一般。「不过那孩子,不像一般的孩子。」 「你这话说的。」赵夫人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歇歇。「确实早慧,不过其实比堂下那几个还要孩子气,那眼神不像是贱养的,有傲气。看起来就不像是脾气软的。」 阿语一惊:「那夫人你还?」 赵夫人拿起帐目笑起来:「脾气不软没事,心眼软就好。」 张小哭当然不知道,赵夫人没见到她人之前已经注意到她。毕竟老管家在张家庄转悠的有二个月,货郎、云游道士、外乡路人各种就派遣不少,虽都是家僕伪装的,唬住下乡人套些话却也容易。 「话说这花仙子带着小精灵们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回头一看,小精灵们已经只剩下二个。原来是蜘蛛妖布下了天罗地网丝,这天罗地网丝无色无味,小精灵们飞过的时候一碰带就会被粘住!」 「啊!」月乌被吓了一跳,抱着被子角,眼泪汪汪的看着张小哭。 张小哭倒了杯水,拿了一块点心,欢快的吃起来。虽然讲的口干舌燥,但她还是很满足的。在农家的时候,天未亮女人就要起床,姐姐要帮娘烧饭。吃了饭,爹就要去田里。
第4页 农闲的时候要去服农役,每年三个月。农役完了还要去族田干活。娘要纺线,自己就跟着姐姐放羊打猪草,拾柴餵鸡...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除了弟弟,弟弟要去学堂。 「...花仙子...」月乌拉拉妹妹的衣角,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已经觉得妹妹很厉害很厉害,除了小姑和语姨,新来的妹妹最厉害,什么都懂,还会讲故事。 张小哭咽下点心,摸摸月乌的脑袋。 她现在这个身体说是六岁,十足年龄不过五岁半,小胳膊小腿。赵月乌却比她大整整一岁,所以阿语挑起帘子的时候,赵夫人看见小些的张小哭摸月乌的头,还一脸宠爱的模样,心中忍俊不禁。这可不是找了个妹妹,是姐姐才对。 张小哭见赵夫人换了一身骑装,圆领袍乌皮靴,头髮也束起来,急匆匆的似乎要赶路。她心想,难道自己那便宜老爹不行了? 月乌看着小姑,眼泪汪汪的扑过去:「小姑小姑,花仙子被坏蜘蛛抓起来了。」 搂着小心肝侄女,赵夫人心中阴霾被沖淡许多:「乖,小姑带你骑马,好不好?」 张小哭眼皮一跳,难不成真的被猜中了?不知道会不会生出变故。心里七上八下,脸上神色也有些不好。 赵夫人见她有些低沉,以为自己宠爱侄女,让张小哭心生忐忑。以后这孩子就是自己和那人的女儿了,想到那人赵夫人心里千思万绪,连忙伸出一只手将张小哭拦在怀里:「小哭骑过马吗?」 张小哭哪里骑过马,马是金贵的东西,这些年打仗,劣马都被徵收了。村里小孩能骑牛就是大王。 「骑过竹马。」 赵夫人不知道怎么一酸,凑过去亲亲她的脸颊:「乖孩子。」 张小哭脸刷的红了,大脑一阵空白,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赵夫人看她这样心里十分高兴,心想到底是个孩子。 「小姑小姑,为什么要骑马?」月乌奶声奶气的问。 赵夫人给她将外袍裹好:「骑马快,月乌就可以早点回家了,回家就可以看见雪球儿了,还有姑父,还有糕点蜜饯。月乌喜不喜欢。」 「喜欢!」 张小哭早就会自己穿衣服了,手脚麻利的自己搞定,到让一旁的阿语没了事情。 「夫人,都整理妥当了。」老管家跑过来,刚刚长安的家僕送了急信,夫人就要便装轻骑赶回去,还要带着二位小娘子。他心里头愁得发苦:「小郎,他......」 赵夫人转念就明白了:「郎君没事,勿用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夫人有事就请启程,我带着车马什物押后,你放心。」 管家这几个月都在外面,比其他人更想家,但一听小郎没事,心里石头落下,忙揽下活。 赵夫人点点头:「你老做事,我自然放心。沿途本该拜访的几位,记得将礼物奉上。」 老管家连连点头,拍胸保证妥妥办好,不出差错。 却说赵夫人将事情安排妥当,带着五六个人纵马而去。 「怕么?」赵夫人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张小哭。本朝民风开放,贵族豪门女子善骑射者比比皆是。 张小哭这辈子没骑过马,但上辈子骑过,不但骑过还十分喜欢,只不过介于这项运动古往今来都十分昂贵,只能偶尔一试。 「喜欢!」张小哭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她现在可兴奋了。 那是因为现在马速不快,要不然你这么大喊大叫,要咬到舌头了。这话也只是想了一下,转瞬之后赵夫人就思考该给新女儿添一匹什么马,西极?宛马?萧稍? ☆、第 3 章 十二城门,一百一十坊。 风似剪刀花如锦,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里是长安,人口百万,货通四海。京畿之地,天子之居。 「长安...长治久安。」坐在马上,张小哭看着摩肩接踵的行人,汉人、胡人、色目人、高丽人、波斯人...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楼台,飞檐翘角中隐约有圆顶尖塔。 长安,如此繁华富丽又包容博广的城市。 「喜欢吗」?赵夫人抬起马鞭往前一指,这是父兄死守之城,这是她经商成业之地。 张小哭在马上看着这八街九陌的城池,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阵阵发冷,那是血液奔腾激起寒颤。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这样畅快欢喜:「诗中长安城,梦里洛辰殿。」 三年一次科举,如果能进士及第,帝后将在洛辰殿共同主持殿试,接见金科进士,选定名次。 诗中长安城,梦里洛辰殿。这话极其有名,诗书之家三岁小儿都知道。赵夫人此刻听了张小哭说出来,却是不由心中喜欢,老天爷到叫她在一群鱼目中寻到一颗珍珠,打趣道:「小哭这是打算去白玉楼上题名落款?」 自太宗年间,才子苏岳高中状元,当时白玉楼主人爱慕他,请他在白玉楼中的石碑上题字落款。后白玉楼虽然几次易主,状元题名却渐渐成风俗。至如今,已是相沿成习。 张小哭摸摸马儿,她那话不过随口一说,赵夫人这么一问她倒是上心了。 白玉楼上题名,这的确是光耀之事。但要献花烧尾宴,大概才是这个时代,文人墨客引以为最风流之事。 张宅在延康坊近西市,但张辰和赵夫人则住在亲仁坊中御赐府宅,这里靠近皇城,与东市对角,皇亲豪贵云集。
第5页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赵夫人本松了缰绳,顺着人流往前。张小哭藉机东张西望,一双眼睛忙不过来。正新鲜着,突然听前面喊道——「诸人避让!勿惊尊驾!」 赵夫人一听,不知是什么皇亲贵胄,这般在市井扬威。见人群分开,抬手勒了马儿靠边。拥挤的街道如潮水分开,八骑开道,中间是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后面跟着十二骑护卫。 赵夫人见马车制式是亲王便车,护卫骑士着装则是天子三卫中的勛卫。略一想几位在京的亲王,还有宫中皇子的年纪家世,有些猜不透。这仪仗、用车、勛卫,不合规矩。 张小哭瞧着阵势,知道是遇见权贵出行了,睁大眼睛乐呵呵的看热闹。马车缓缓而行,就在路过之时,车窗突然掀开一角。张小哭顿时精神一抖,脑袋探出去,想瞧个仔细。 赵夫人见她一路乖巧,没想到是个胆大包天的。曲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张小哭连忙一缩头,下意识龇牙咧嘴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神秘马车一走,路上顿时又热闹起来,赵夫人也未秋后算帐,一路顺利的到了亲仁坊。 纪国公府的僕役早早等了消息,天未亮就在坊口等着,此刻见着郡夫人带着一行几个人由远而近,连忙奔过去牵住马:「郡君大安,恭迎回府!」 偏门早早开了,一个丫鬟接过熟睡的月乌,连着几天赶路,大人都精疲力尽,何况小孩子。倒是张小哭虽然马上颠簸的腰酸背痛,但精神头十足,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顾盼。 僕役将马牵走,赵夫人嘱咐了一番:「乳娘你将月乌抱去睡,让厨房备上她爱吃的蜜钱点心,再炖上滋补的甜粥。」 转头看着张小哭,招手将她揽在怀中:「你倒是精神。」 赵夫人对着管事僕役说:「这是二小姐,你们莫要失了礼节。」 众人连忙喊了一声:「见过二小姐。」 张小哭前生今世都没受过这待遇,不过大场面见过不少,也不拘谨,四平八稳的说了句:「大家好。」 那小大人模样引得下面人都笑起来,丫鬟僕役连连夸赞。张小哭听的都不好意思了。女管事人高马大,看起来凶煞的脸上也几分欢喜:「从前到不知你们嘴这般甜,还不伺候二小姐休息。」 早有僕役快马回来禀报过,家中都收拾妥当,连丫鬟僕役都给张小哭选派好。一个指派给张小哭的壮硕丫鬟要上前抱她,张小哭连忙让开。让开之后又觉得有些尴尬,忙说:「我想自己走。」 赵夫人见如此,点点头:「你们为二小姐引路。」 张小哭对赵夫人作揖,便由几个丫鬟领着,往她在赵府的住处走去。 赵夫人见她走远,脸上笑意卸下,问管事:「何事?」 女管事姓李,李管事是老管家的儿媳。老管家是张家家僕,原本该是他儿子接班,可惜他儿子命薄,死的比体弱多病的主人还早。赵夫人当家后见李氏为人忠耿,最难得是做事谨慎细緻,遇事有主见。便着力培养提拔,现在赵夫人出外,府中上下都是她打点。 李管事一边跟着夫人,一边低声说:「中宫殿下身体微恙,若下月还不见好。按惯例,各府命妇当前往太清、六御宫为殿下祈福。」 赵夫人点点头,李管事还是知道轻缓的,说是微恙,怕是不太好。她略一深思:「可是公主府来的消息?」 她家并没有男丁入朝为官,宫中也没人脉。她虽挂着二品纪国郡夫人的头衔,然而无权无势,在这王侯斗数、高门遍地的长安城,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所说的公主府指的是和她交好的长宁公主府。 「是。」李管事低低应了一声,「让夫人您若回来的早,去一趟公主府。」 赵夫人一皱眉,中宫皇后娘娘身体到底差到什么程度?让长宁公主这般紧张...... 靺韨兵临长安,神宗暴毙洛阳。当今天子是神宗侄子,岳父为当时的振威将军。当年还是宣州候的天子向岳父借兵勤王,才有了后来传为美谈的「天子千骑解围长安,百姓万民共迎圣主」。 天子与皇后是患难夫妻,当年天子落魄,皇后委身下嫁。后来二人并肩乱世,共登至尊。天子曾经许诺「夫妻共享天下。」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就算皇后故去,想必天子也不会再立续后。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管如何不屑,这长宁公主府还是要去的,赵夫人入了后宅,阿羽迎上来上前:「都备好了,夫人你先沐浴。」 赵夫人点点头,道:「你也去梳洗休息一番,这里不用你伺候。」接着又对李管事说:「帖子你递了,约什么时候?」 「回夫人,知道您今天回来,仆早上已经去公主府递了拜帖,约了明日下午去。」李管事毕恭毕敬的说。她知道不管事大事小,既然公主说了,夫人都是要一趟的,宜早不宜晚。长宁公主一贯娇纵,晚睡晚起,去早了怕是夫人还有受她起床气。 赵夫人点点头,知李管事做事一向妥当:「你且去忙,明日阿羽陪我去公主府即可。」 「是。」李管事弯腰应了一声,人却纹丝不动。 赵夫人刚想往浴房去,见她这样,知道必定是有话要说,还不便入她人耳。遣走丫鬟,笑着问道:「是有何事,这般谨慎小心?」 李管事弯着腰,毕恭毕敬的回答:「回夫人,仆愚钝,冒死问一句。」
第6页 「哦?」赵夫人惯来知道她为人,不是虚张声势的。心里有了几分好奇,「且说说看。」 「二小姐在府上,仆当如何待之?」 赵夫人听她这样问,不由笑了起来:「你这话要是让老管家知道,可是不得了。」 李管事依旧一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仆是赵家的管事,张府小姐如何,当然听夫人的。」 「你呀。」赵夫人心绪一动,说不感动是假,这世间无不是以父为天、以夫为天。自己这些年拼搏,挣的何止是些许钱财。自己这府中管事,还有那若干掌柜,眼里心里多少还是有自己这个人的。不是纪国公之女,不是张府赵氏,而是一个有本事有魄力,值得他们为之效力的主家。 「她不只是张府的小姐,也是赵府的小姐。你待她不可懈怠了。」赵夫人本想说日后她就是这府中的主人,转念立刻想到月乌,自己那乖巧粘人的小侄女。一山尚且不能容下二只老虎,这府中可以有两位小姐,只怕容不下两位当家做主的人。 李管事低着头,也看不见自己主家脸上神色变换,毕恭毕敬的答应了一句:「喏,仆当牢记。」 赵夫人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想不出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人心变幻不定,谁知道日后会如何。就像她和那人,当年种种旖旎春思都付之流水,只留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想起这些便觉得心悸,她揉揉眉心:「你且去二小姐那边看看,若还未就寝,且精神好,便带去给郎君看看。要是歇息了,你就去郎君那儿说一声,莫让他等急了。」 李管事称是,弯腰退下。 ☆、第 4 章 一连七八天骑马赶路,张小哭已经累的精疲力尽,全身酸痛。不过她那在这三年中消磨殆尽的小洁癖,却得以死灰復燃。 「二小姐,可要洗漱沐浴?」 「要!」 赵府虽然富裕,但还没有豪奢到在府中开凿温泉的地步。所以张小哭很是沮丧的努力拖了个圆凳。 她本以为会是个小的池子,想着脱衣下水也容易。强烈要求自己独自沐浴,把可怜的丫鬟都赶出去。万没想到是个木桶,还不矮。 木桶是特定给她这个年纪孩童用的,大概到她胸下腰上。这高度,短胳膊短腿是没办法爬进去的,说不定会把水桶弄翻。 想想被自己赶到门外的丫鬟们,张小哭无奈的嘆了口气。小心的拖动圆凳,麻熘的脱光衣服,踩着小圆凳爬进木桶。 舒服! 温度适宜,雾气升腾中有淡淡的香味,不知是调的何种香露。木桶里有扶手,底下还固定着一个小凳子。惬意的坐在圆凳上,泡了一会,张小哭感觉全身舒畅。站起来张望,果然一旁的木架上放着三种澡豆,就是离得有点远。 ---------------------------------- 李管事从夫人屋里出来,就往二小姐住处走去。地方是她安排的,原本是一处客居小院子,雅静别致,有离张辰养病的静心园较近。 她一进小院,守门的两位女婢上前问好,说二小姐在沐浴。她径直入了里屋,见没人。转出来就看见几个女婢无措的站在浴房门外。 「怎么都站这?」 女婢们闻声一惊,回头见是管事,连忙告罪。 二小姐房里的婢女都是新挑入府的。只有一个叫菀奴的,是府里的家生子。平日做事稳重,便被李管事派来做管事,管着二小姐院里的婢女。 菀奴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回李管事,二小姐在里头沐浴。不许其他人贴身伺候。」 李管事一听,这是何等荒唐,这位二小姐才多大,自己在里头梳洗沐浴,要是有个不小心摔着磕着还得了。她也顾不得训斥这些婢女,上前敲敲门:「二小姐,在里头可好?」 张小哭听外头有人说话,开始并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叫自己,连忙答应:「好,很好!」 李管事这才放下心来,她一贯面无表情,旁人也看不出她情绪,就听她继续问:「二小姐沐浴,当让婢女们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不喜欢的,仆再给您挑几个顺眼的送来。」 张小哭就是现代人注重隐私的心理,对封建社会这些不能适应。原先在清河农家的时候,她那姐姐倒是帮她洗过。但在村中,柴火也是值钱的,夏天还勤快些,冬天就不讲究随便洗,只有过上元节前,会好好沐浴洗漱一番。 李管事听里面没动静,又敲了几下:「二小姐。」 「我在。」张小哭一边答应一边飞快的搓着身体,当然后背根本够不着。 「二小姐,容下仆冒犯,还是让婢子们进去伺候吧。」李管事听里面传来响声,略有些担心,木着张脸说道。 张小哭听了火急火燎连忙喊道:「且慢,请稍等片刻。」一边应着一边爬出木桶来,拿毛巾略微擦干,七手八脚把中衣裤穿上,这会儿也没心情感受丝绸的顺滑轻薄。 垫着脚努力扳开门栓,张小哭打开了门。 「还不伺候二小姐搽发更衣。」李管事木着脸,声音也不大,却吓的婢女们都不敢吱声,鱼贯入内忙活起来。 那个壮硕的婢女这次也不给张小哭反应的时间,一把抱起来,裹上羊毛毯,带她入了自己里屋,其余几位女婢各自分工也不同,有人留下打扫浴房,余下跟着。 被抱着的张小哭一瞬间的绷紧之后,到也放松下来。她做了这几年儿童,到习惯了。开始她姐姐经常抱着她,后来长大些姐姐抱起来不轻松,自己也能走的稳了。
第7页 这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还专门安排一个抱小孩的,封建资本阶级,啧啧。张小哭腹诽。 坐在梳妆檯前,凳子上有软垫,很舒服。张小哭看着面前的铜镜,盈盈如满月,这手工打磨的镜面,可以很清晰的看清人脸,远不是后世人揣测的模煳昏晕。 李管事看着安静坐着的张小哭:「二小姐可困?若困了,我叫她们铺床。」 张小哭透过铜镜看着她,这三十几岁的女人,应该是这个府中的管家之类。面目瞧上去兇残,仔细看倒也不讨厌。进府后自己先行离开,那时候她跟赵夫人一起,也就是说她刚刚从赵夫人那里过来。大概是赵夫人吩咐的。来的目的是什么了?赵夫人让她照顾自己,不应该,这样的人必定事物繁忙,而且真是安排照看自己,就该她领着我一起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张小哭盯着镜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斟酌用词:「还撑得住,可是有事?」 李管事透过镜中,那五六岁的小人儿,眼睛清亮,肤色晒的有些黑,不如长安城的小姐少爷金贵,但透着健康活力。也不像乡下孩子,没有刚刚到这富贵地方的怯懦胆颤,也没有那种嚮往渴望。一脸的平静随意,这样宠辱不惊的气度,不亏夫人把她从乡野带回来。 「到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情,若是二小姐不困,便请到老爷那边请个安,免他心急。」李管事答道。 又是不要紧又是心急,要是急急忙忙去看自己那便宜老爹,未免让人觉得这孩子心机重。要是不去又是懈怠无礼。张小哭抿抿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为难表情,扭头看向李管事:「夫人说老爷身体欠安,突然去会不会惊扰了他?」 李管事与她对视一眼,垂下头:「怎么会,老爷盼着二小姐去了,我这就去遣人去禀报。」 张小哭点点头,乖巧的说:「烦请劳心。」 梳妆打扮时间,厨房上了几份小食。 「小姐吃些,垫垫肚子。」碧衣婢女捧着食盒到张小哭面前,一一让她过目,「这是长生粥,用的益州石蜜,同州马牙枣,麦粉小面红豆。这是玉露团,用的是庄里的鲜羊乳,府中大厨刚制的奶酪。这盘是糖糕米锦,用的蔗浆和江米。不知道二小姐可有忌口。」 「粥和米锦。」张小哭沿袭上辈子的喜恶,受不得奶腥味。说罢她看了一眼碧衣婢女,倒是贴心怕她没见识,又顾全了她的面子。「你叫什么名字?」 「喏。回二小姐话,贱名菀奴」碧衣婢女轻轻答应一声,取来长生粥,舀了一勺递到张小哭唇边。 长生粥说是粥,其实看不见米,用的红豆红枣加上麦粉小米熬的煳,张小哭在乡下也吃过,但远没这么精细。红枣去壳去皮,红豆也是蒸熟过筛,小米一定要煮化。张小哭吃了一勺,入口枣甜豆香,滑糯绵稠,从舌尖而过顺着咽喉而下,通体舒畅。 这和自己之前吃的一定不是一种食物!张小哭想着又吃了几口。满意的添了一下唇边,甜甜的喊了一声:「菀奴姐姐。」 「二小姐折煞奴婢。」菀奴一愣,低头轻声说了一句。搁下粥碗,取了糖糕米锦:「小姐要吃哪块?」 这盘糖糕米锦是拼盘,糖糕蓬松,米锦软糯。几块糖糕上分别有樱桃碎、乳酪丁、蜂蜜。米锦则由数种颜色。 「吃这块。」张小哭指了指上面点缀樱桃碎糖糕,吃进嘴里,嚼了几口道,「这樱桃挺甜。」 菀奴嫣然一笑:「小姐喜欢,回头让厨房送些来。」 「不必了。」张小哭摇摇头,想了想问道,「日后就是你陪着我吗?」 菀奴点点头,青涩的脸上有着一双沉稳的双目。 张小哭吃饱喝足,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不等僕从来抱她,麻熘的从小圆凳上跳下来。李管家亲自给她去挑来衣服,见她这样脸色一沉,却什么也没说。示意捧着衣物小僕上前,旁边候着的女婢忙将张小哭牵过来。 张小哭换上新衣服,水清的上襦,间色下裙,梳的双环垂髻,绑的多宝髮带,脖子上戴着一串璎珞。瞧着顿时贵气三分,又有寻常孩童不及的从容大气,倒有些许不凡。 李管事看都妥当,面无表情的让丫鬟抱起张小哭,转头出门:「老爷一贯仁爱顺和,二小姐无需拘谨。」 张小哭点点头,心里头却是又紧张又拘谨。虽然她现如今到了长安城,但毕竟没有正儿八经举办过继仪式。要是这便宜老爹看自己不顺眼,把自己打包送回去还是好的,要是碍于面子,随便往哪一送,真就是生死未卜了。 ☆、第 5 章 张小哭的住所离张辰的养心园很近,出门沿青石路走一段,过了一片小竹林就是。 月门上有三个字,张小哭努力辨识了一下,连蒙带猜辨识出来——养心园。两边竹林,风吹过沙沙作响,衬得这院子清静中透着寂寥。 一进去,张小哭就吓了一跳,原来月门后来两侧站着四个婢女,齐声喊道:「二小姐好。」 张小哭还没应,已经被婢女抱着走远。 正屋门口的站着个老嬷嬷,门神一样拉着长脸看起来兇巴巴的。 李管事在前头,声音一贯平淡:「张嬷嬷,夫人让我带二小姐来给老爷请安。」 「哼!」张嬷嬷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横眼看过来。 张小哭透过人群望过去,见那张嬷嬷眼神如同小刀一样射过了,心里凛然,暗道:这老太太跟我有仇么?不对,不是跟我有仇,怕是和赵夫人有仇。
第8页 张嬷嬷往那一站,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赵管事木着脸也就这么站着,后面的婢女们见她老僧入定一样,都低眉垂头一声不吭。 这会院子里鸦雀无声,到显得房间里的声音十分清晰, 「乳娘,门外何人?」 那声音轻轻淡淡的,张嬷嬷听了脸上却一变,瞬间柔和下来:「是小姐来看郎君了。」 扭过头又是一张虎脸,低声说:「还不把小姐抱过来。」 旁人让了道路,壮硕婢女抱着张小哭走上前,还没等站稳。张嬷嬷一把夺过来,张小哭差点条件反射挣扎着要跑。张嬷嬷两只手铁钳一样有力,张小哭对着李管家她们瘪瘪嘴,人已经被带进房里。 味道,张小哭第一反应就是,草木和墨的味道,还有清淡到若有若无的薰香。 这是一间挺大的屋子,进门就是一个小厅,离门几步,整个厅都架高,上面铺草垫,厅中放着矮桌,四周放着蒲团。左右都有房间相连,挂着软帘。 张嬷嬷把张小哭下来,脱了鞋领她往左。进去便看见一个青年,靠卧在软席上,身上盖着薄毯。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薰香炉中升腾缕缕薄烟,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盘着暖玉,见着来人放下书卷,一双眼浅浅望过来。 张嬷嬷推了张小哭一把:「叫阿爹。」 张小哭看看那青年,乌髮美资,秀雅清俊,嘴角的笑意浅淡温柔,真是美人。最可贵的是那份闲适从容的的气度,窝于床榻之上,却有着白鹤振翅云霄的舒缓逍遥。让这方屋室也显出几分江湖之远的山水气息。 张小哭张张嘴,这一声「爹」还真不好意思喊。 张辰看那孩子一脸纠结苦恼的表情,淡然浅笑。关于张小哭家世平生的资料还在案头搁着,通篇都是如何机敏早慧,不同于寻常幼童。这会见着到是平添几分孩子气,什么都写在脸上。 张辰并不介怀,笑道:「乳娘你也太心急了。孩子莫怕,过来。 」 张小哭看他浅笑如春风拂面,忙走上前去。这个便宜老爹看起来可比后面的嬷嬷好多了。 张辰见她步履轻缓,走的十分稳健,心中满意,拍拍软席边:「坐。」 那不过几寸高,张小哭看了看,小心的在边上坐下。坐的时候还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一张乖巧听话脸,略显几分忐忑,完美! 张辰的声音如林中松涛流水,带着月下林中的出世感:「这几日奔波,看你精神却是很好。」 「恩,」张小哭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哭。」这名字有些说不出口。 张辰笑意温和,伸手摸摸她的头:「小哭?倒是有趣。」 有什么趣啊,大概是贱名好养吧。想想本尊的爹娘大字不识一个,估计看小孩生出来一直哭,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张辰坐起来,侧身从一边的案几上拿了一张字,上面满满的字。他手指轻轻磨搓纸张,看了一会,对张小哭说:「名字要跟着人一生一世,死后要刻在碑上。字中有父母尊长的怜爱寄望,不可大意。我挑选了一些,念给你听?」 张小哭点点头,张辰拿着纸轻轻的念,他念的时候仿佛和着什么韵律,听起来仿佛琴声悠扬。 张小哭片刻之后才回过神,她看看那纸张,又看看淡然温和的张辰,心中暖意升腾,奶声奶气的说:「你喜欢哪个?」 张辰看着她,眼底柔光流转,浅笑回答:「我都喜欢。」 「最喜欢了?」张小哭追问。 张辰看着眼前的小孩,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执着:「这个,月鹿,张月鹿。」 他指着纸上的字,递给她看。 那字及好看,行云流水中见瘦劲有力,转折处却颇为温和。 「张月鹿为星宿名,与南方朱雀第五。位置在朱雀翅膀和身体衔接之处,张宿五星,犹如张弓。此为吉星,主福禄。」张辰细细的解释。 张小哭点点头,这个名字比原来的好多了。 见张小哭欣然同意,张辰温柔一笑,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张小哭一惊,不敢挣扎,只能乖巧的窝着,听张辰轻声念:「张星日好造龙轩,年年并见进庄田。开门放水招财帛,姻缘和合福绵绵。田蚕人满仓库满,百般......」 从容轻缓,宛如香薰中冉冉而起的轻烟。 「张月鹿...」轻轻连着自己的新名字,缓缓进入梦乡。 张辰小心的换了姿势,让怀中的孩童睡的舒服些。又将自己身上的毯子掀起,反盖到张月鹿的身上。 软软的,张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张月鹿的脸颊。 我的孩子....我和青君的孩子。 想到赵青君,张辰将头靠在如意靠枕上,无声嘆息中闭上眼睛。 她,是的,她。 张家次女,张灵蕴。 她和赵青君第一次见面本应该是在喜堂上。 她哥哥张辰的喜堂。 赵青君出生吴郡赵家,但她们这房一直在长安。所以,似乎理所当然的,婚宴上:张灵蕴念完却扇诗,赵青君将遮面的团扇移开,那金钗玉坠,薄粉红唇之下,张灵蕴看见的却是——乐游原上踏马而去,擦肩而过的意气风发。 这场准备多时婚礼,并不热闹。 赵青君的父兄在城墙上,依稀之间还能听见冲锋的吶喊声和刀剑碰撞带着鲜血的刺耳。
第9页 张灵蕴的兄长张辰在药堂躺着,靺鞨人兵临城下的消息让全长安城为之惊慌失措。张辰坠马后昏迷不醒,现在还生死未仆。 忧心忡忡的新郎和新娘,同样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宾相,空空荡荡的桌席。 这是一场很让人沮丧的婚礼,张灵蕴趁着没人揉了揉腿。虽然一母同胞,但她比哥哥矮一些,乌皮靴里垫块木头,站久了有些不舒服。 想到赵青君还在房里等自己,张灵蕴抖擞了精神,将冠帽玉佩整理好,往新房走去。 朱门红绸,张灵蕴站在门口伸手推门又缩了回来。洞房花烛夜,我的洞房花烛夜...想着想着,心里的沉闷就散去不少,不知怎么的笑起来。 她这一笑,引的门口的婢女也跟着暗笑。 张灵蕴有些赧然,赶紧推门进去。 赵青君并不记得在乐游原上擦肩而过的张灵蕴,她和张辰也不熟悉,只不过远远的见过一面。如今看起来,自己这位郎君,比印象中更清瘦单薄,秀资俊美。 一夜无话,红烛滴落。 第二日 两府的僕人就在门口候着,一边是昨夜战况,一边是阿兄病情。 这李代桃僵的一招是老管家想出来的,张辰当时落马昏迷被送到医馆。他只说张辰脚腕扭伤,暗地却让儿子回家找来张灵蕴,来了一出鱼目混珠的好戏。昏礼在傍晚,天色已暗。当前情况十分混乱,倒是让张家这几个人混过去了。 至于后来,这齣戏为什么一直唱下去了。张灵蕴至今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大概只是....赵青君坐在堂中和掌柜们斗智斗勇的样子。和她当年与那群贵女们一起踏马游园时一样意气风发。 赵青君不会是一般的小娘子,张灵蕴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她真的想让她不一般,而不是把她藏在张府。她让她发光发亮,让成为长安商圈赫赫有名的赵夫人。 还有什么比一个身患重病,体弱无力的商人「郎君」更合适赵青君。郎君不能操劳,只有劳驾夫人了。生意总是要打点的,又不是入朝为官,从商的女人还是有的。 毕竟不是未婚的少女,已婚的女人为家业抛头露面,运筹帷幄纵横商场。小肚鸡肠的暗地说句「胭脂虎」!明面上个个要夸一句「赵夫人好眼光,好手腕,好魄力。」 宗族旁支也无权过问,人家爱让夫人当家,你外人也管不着。虽然没有子嗣,但丈夫没有死,有男丁就没绝户,要想歪心思先等人死了吧。 张灵蕴就在这御赐宅院里,守着这方寸的养心园,暗自得意着。 想着那个意气风发的人,那个自己的夫人,那个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的女子。 ☆、第 6 章 赵青君忙完小歇一会,她惯来浅眠,听见外头有动静就醒了,披着外衣走出寝室。内宅男子不得随意进出,更别说她的屋子。 李管事见她出来,道:「夫人,公主府来人,说『听闻青君添了子嗣,且带来瞧瞧,我这儿给孩子备了长命锁。』」 「真是天家脾气。」赵青君接过婢女奉上的杯子,清清口。 「仆已经遣人去请二小姐过来。」 赵青君点点头,不能不去,去了还得小心,那孩子毕竟长在乡野,礼节上难免有些差池。只能加急时间,将重要的细细嘱咐几遍。 说话间,张月鹿已经走进来。她睡得唿唿的被叫醒,火气正大,但她这三年已经习惯忍耐,愣时片刻缓过劲来,乖巧的和张辰告别。 「小哭,在阿爹那边可好。」 赵夫人虽收养了自己,但从不曾表露让自己改口。今天这话这般顺口,大概是因为张辰身体不行,赵夫人才去清河收养过继孩子。赵夫人觉得是为了张辰有后,而不是自己有个孩子。胡思乱想猜着,张月鹿拱手作揖:「好,还为我择了新名字。月鹿,取张宿之名。」 「望舒之月,呦呦之鹿。张月鹿...极好。小字便取呦呦。」赵青君点点头,招手唤道「你且过来,我有事嘱咐。」 在矮桌前跪坐好后,赵夫人见张月鹿并膝跪坐,臀压脚踝,腰杆笔直,双手平放大腿上,虽然有几分拘谨,却是规规矩矩没有差池。 赵夫人见着放心几分:「明天你随我出门一趟,去长宁公主府上。公主知道你来长安,特地嘱咐让你去。」 张月鹿有些诧异,按照本家大爷的说法分析,赵家面上尊荣,其实只是富贵。转念一想,权贵权贵,权不离贵,贵不离权。本就是相辅相成,暗中勾搭。 「长宁公主乃圣上之妹,驸马是太原府牧领都督诸州军事安俊杰之子。长宁公主母妃的姐姐嫁与汝阳袁家,有女嫁入宫中,是圣上充仪.....」 贵圈真乱,张月鹿默默吐槽,倒是忽视了腿部的酸麻。 「......长宁公主府家令名叫谢达,昌平人,永嘉年间进士。其妻父是右千牛卫长史,正七品上。谢达为公主家令,则是从七品下。按着如今的风气,非朝堂职官,有爵称爵,无爵位则称散官名,还要高一阶。你若见了他,当叫一声『朝散郎』。可记清楚了。」 只差没有说公主家的鸡是几品,鸭是哪儿出身......张月鹿头昏眼花,恨不得回到田里干农活,咬牙点点头:「约莫记住一些。」 赵青君也没想为难她:「且留下一起用饭,匆忙之间衣服首饰也没有备全,你先用着月乌的,莫要嫌弃。」
第10页 张月鹿当然不嫌弃,连忙答道:「不敢。」 见她说的真心实意,赵青君点点头:「可还有甚么不清楚的?」 「还不曾知道,公主喜恶忌讳。怕有冒犯。」张月鹿连忙问出心中疑惑,赵青君说了很多,却没提具体的,这些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要多说。 赵青君闻言一笑:「又不是要你去趋炎附会讨她欢心,管她喜恶。少说少做便是不错。」 张月鹿一愣,点点头。 阿语过来教导月鹿礼仪,开始少不得闹笑话。赵青君在一旁看帐册,偶尔提点一句。张月鹿好歹小身板里面是个大人的灵魂,学习接受能力比一般小孩子强了许多。用完晚餐,又嘱咐些,赵青君见天色已晚,便让婢女将月鹿带回去。 第二日,用过午饭,赵青君就带着张月鹿和月乌出了门,往公主府去。 月乌有午睡的习惯,上车不一会就睡着了。张月鹿一直在心中温习学习到的东西。礼仪规范,举止措词,还有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赵青君前往清河花费了一段时间,堆积了许多事务,帐本不曾离手。 一车三人就这么一路无言,一直到阿语在车外说话:「夫人,篓子酥拿到了。」 赵青君目不斜视看着手里的书信,应了一声:「恩。」 车中又恢復了安静,张月鹿却再静不下心来,看了赵青君一眼,透着车窗的缝隙往外看。本来没打算特意看些什么,虽有好奇之心,但毕竟是成年人可以控制自己,但一看之下却一惊。 现在走在一条大街上,张月鹿往外看去,竟然有一家店铺门口跪满了人。看着也不像是罢工闹事的。 「怎么了?」赵青君问。 张月鹿一五一十的将看见的说给她听。 赵青君听了她描述,淡淡的开口:「这里靠近口马行。」 「口马行?」张月鹿来这个世界三年,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地方。 「奴隶与牛马牲畜合在一处,称『口马行』。」 张月鹿听了赵青君的解释一惊,她在清河乡下大家都是良民,村民们也用不起奴隶,所以从未有人提起过。她知道歷史上,封建社会也曾经长期存在奴隶。但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赤条条的人口买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一直以为这个后世交口称赞的盛世,所谓奴隶就是僱佣良民! 「买奴婢、马牛驼骡驴,依令并立市券。奴婢买卖与牛马买卖的手续相同,规定严格,颇为麻烦。改日再带你来挑选。」赵青君见她在意,细细解释道。 张月鹿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心里凉到了底。为了掩饰自己,她低下头,恍惚的问:「那些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赵青君自然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只当她好奇:「早些年多是些战俘、逃兵。现在太平了,市场上买卖的大多是私家奴婢,也常有官奴出售,那都是些犯事的。有些诛连籍没为奴,都颇为抢手。」 张月鹿不解的追问道:「为什么?」 赵青君微微冷了一下,似乎颇为惋惜的说:「那些都是高门豪族的贵女,才情容貌都是一等一。买回去寻得是体面,互相夸耀。」 接着又说:「你若是七品的县丞,家里头的奴婢原先却是羽林千牛将军家的千金,可爽利?」说罢冷笑。 「变态」张月鹿咬牙低声骂道。 她声音压得低,赵青君没有听清楚,但也看出来她心情不好,放下手中的信件说:「怎么了?」 张月鹿摇摇头。 车厢里又恢復了安静,只不过这次不同于之前,这种安静中透着压抑,让张月鹿喘不过气来,她看着还在熟睡的月乌,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李管事的声音:「夫人,仆有事禀报。」声音依旧,却听的出气息不稳,似乎急忙赶来。 赵青君皱皱眉,李管事素来沉稳,府中里外事宜自己也允许她事急从权,代她主事。此刻她急匆匆赶过来,必然出了大事! 阿语将车帘挑起,车停在一处围墙边,高墙灰瓦不知是谁家豪宅。李管事下了马,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份忧愁:「夫人,珍宝阁李掌柜死了。」 赵青君也是一惊,珍宝阁做的珠宝首饰正当生意,李掌柜身体康健,怎么突然就死了? 转念一想,如果只是突然暴毙,李管事也必然不会如此匆忙拦下自己的车,定等自己从公主府回来。赵青君想到此处,眉头皱起弧度,开口又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管事面色一僵,似乎想到什么,颇有些艰难的开口:「李掌柜...死状奇惨。」 赵青君余光扫过张月鹿。小东西刚刚还眼睛滴熘熘转,此刻到假装不在意了,不由好笑,轻声说:「说吧。」 李管事也看了一眼张月鹿,斟酌用词道:「珍宝阁中损失颇重。」 赵青君皱眉,这个才是李管事突然赶过来的原因吧。她点点头,对李管事说:「我知晓了,你且放手去办,衙门和家眷都要打点安置好。其余等我回来。」 李管事低头称喏,上马离去。 马车缓缓而动,赵青君看了张月鹿一眼,自言自语道:「出了这晦气事情,珍宝阁的生意怕是要差了。」 张月鹿被她那眼看的莫名其妙,本来是要装聋作哑的,好像也不妥当,开口要安慰,瞧着赵青君的目光,脑子灵光一闪,笑道:「怎么会,珍宝阁奇珍异宝无数,引的贼人犯凶。人在长安城,不得珍宝阁一宝,不可谓显贵。」
第11页 说完却是一恼,扁扁嘴。自己也太没出息,这一诈就抖露起来,该卖呆犯傻才是。偷眼去瞧赵夫人,见她神色无异,看不出如何想的。 赵青君笑看她一眼,拿起帐目细细查看起来。 ☆、第 7 章 公主府的人早得了消息,见着赵青君的马车,便开了侧门。 寻常的人来,只能将马车停在门外。这样的殊荣引得公主府门口排队递贴求见的人羡慕不已,交口相传,揣测是哪家高门的夫人,或是勛贵家的千金。 张月鹿看见长宁公主的时候,她正在莲池边吃樱桃。 即便因为奴隶的事情心情低落,但此刻还是有几分激动的。公主,这个词,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都让无数女孩为之嚮往。龙子凤孙,天生高人一等。锦衣华服取之不尽,浆酒霍肉用之不竭。要是佐一份良人佳婿,风花雪月,那就完美了。 张月鹿倒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作为一个小市民对皇亲国戚的好奇。她跟着赵青君后面,远远的偷看了几眼。 「公主,纪国郡夫人到。」 长宁公主捏着樱桃蒂,懒洋洋的说:「还不快请。」 赵青君带着二个孩子上前请安:「青君携幼女小侄,问殿下午安。」 长宁公主摆摆手:「别拘礼吓着孩子,月乌过来我瞧瞧可瘦了些?那个也来。」 月乌对位公主还算熟悉,甜甜一笑就走过去,张月鹿有些忐忑,刚想抬头望向赵青君,就感觉她轻轻点了一下自己后背。 得到了暗示,张月鹿也走上前去,拱手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长宁公主安。」 「咯咯。」长宁公主笑的乐不可支,「赵青君,你这是哪儿找来的小夫子,瞧这一板一眼的,倒像宫里的那位小娘子。」 一旁奴婢的奴婢捧上四足凳,赵青君提裙坐下,面向长宁公主笑道:「乡野村童,哪能和天家凤子相提并论。」 长宁公主将月乌揽在怀中,取了樱桃递到嘴边,月乌甜甜一笑张口咬住。长宁公主摸摸她的头,看了一眼垂手低头的张月鹿,对赵青君道:「我可不受你骗,乡野村童哪入得了你的眼。孩子莫怕,抬头我看看。」 张月鹿嘴角扯起一丝笑,抬起头来。这长宁公主果然一副天家气派,珠髻花簇珊瑚脣,宝钿鸣珰金蝉坠,贵气非凡。不过不如便宜娘亲,赵青君即便素面旧衣,望其气貌举止,便知其不凡。 就像现在,长宁公主为主人,赵青君陪坐下位。分明一尊一卑,却也压不住赵青君那份从容不迫。张月鹿挺直腰杆,颇有些紧张的等待长宁公主的审视考问。 就听长宁公主顺口问道:「可曾开蒙?」 开蒙是指到私塾上学,就算寻常地主也不会让女儿去私塾,顶多讲究的请个先生到家里教。原先家里一穷二白,哪请得起先生。书虽然偷偷看过,但算不上启蒙,要是这位公主考些四书五经肯定是答不上的:「不曾。」 「多大?」 「虚年有六。」 「可取名?」 「月鹿。」 「哪个月?哪个鹿?」 「望舒之月,呦呦之鹿。」 说完张月鹿就后悔,长宁公主与她对视几秒,嫣然一笑:「倒是有几分胆色,赏。」 奴婢捧上早已经备好的长命锁,长宁公主取了给张月鹿带上,拍拍她的脸颊:「且去和你阿娘坐着。」 赵青君抱起张月鹿坐在腿上:「谢长宁公主赏。」张月鹿这才想起来刚刚太紧张,忘了谢恩,忙跟着喊了一句。 长宁公主又餵了一颗樱桃给月乌,懒懒的道:「中宫殿下身子欠安,近来陛下上朝都不大有兴致。」 赵青君欠身附和道:「圣上和娘娘是结髮夫妻,伉俪情深是自然的。愿殿下早日康健。」 长宁公主点点头:「是啊,三哥惯来是多情,中宫近年来断断续续的病着,如今我那小侄女也养在三哥身边,宠的惯着,只恨上朝不能带上太极殿。」 赵青君揣摩她话中意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门路:「陛下故剑情深。」 长宁公主点点头:「的确,中宫这次病的颇重,宫中事务都要劳累贤妃娘娘,这又快到中秋大典了。」 来了,赵青君心中一嘆,这话头不接都不行:「贤妃娘娘替殿下打点后宫多时,何况有充仪娘娘从旁辅佐,必然是妥妥噹噹。」 宫中惯来,皇后之下设有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当年天子为了显示皇后尊荣,初几年都不曾封妃。贤妃原是昭仪,父亲是上轻军都尉,育有皇子公主各一。 长宁公主嘆了口气:「三哥这宫里头人稀薄些,有事能给他排忧解难的更少。」 长宁公主撇了一眼赵青君:「说起我那表姐也是痴傻,入宫这些年还是个充仪,想担待些事情都使不上力气。」 如今宫中,充仪已算尊贵,前头只有一位中宫殿下、贤妃娘娘、王昭仪、慕容昭容这四位,王昭仪连死了两位皇子,自请去了六御宫祈福。 长宁公主想为自己表姐使劲,怕谋的是四妃的位置。贤妃可是中宫皇后亲点的人,正巧诞下一双龙凤儿,皇帝才允了。长宁公主这位袁充仪表姐,如今拿什么搏? 长宁公主见赵青君不说话,也明白她所想,轻声嘆了口气:「三哥对皇嫂恩宠太甚,怕是伤了她福祉,这些年身子骨一直.....」
第12页 「公主慎言。」赵青君淡淡开口,「中宫身体欠安,充仪想必忧心忡忡,恨不能以身相替。宫中不日就是中秋大典,贤妃娘娘必定忙碌,袁充仪请恩带各家命妇贵女为皇后祈福最好不过。」 长宁公主挑眉看了她一眼:「中秋大典?」 「中秋大典惯来如此操办,这些年都没有差池。如今又有贤妃娘娘,公主莫要担心。」 那倒是,这么多年都没出差,原先是皇后能力,如今是贤妃的功劳。要是出了错却到显得旁人协办不当。长公主点点头:「年年祈福,家家祈福,如何显得出彩些。」 赵青君微微一笑:「祥泰公主殿下忧心皇后,但殿下毕竟年幼,贤妃和慕容昭容又忙于中秋大典,袁充仪陪从祈福,陛下也能安心。」 「言之有理。」长宁公主伸手取了盘点心递给月乌,「且拿去和妹妹分食。」 月乌端着瓷盘小心走过来,举起盘子,甜甜一笑:「小姑,妹妹,吃点心。公主殿下这儿的软酥糕可好吃了。」 「这软酥糕也不金贵,月乌就是喜欢,府上的厨子都知道了,回回来都早备上。」 「公主殿下体恤。」赵青君笑着取了一块。 长宁公主看着她,嘆了口气:「皇后娘娘素来节朴,三令五申不许各家兴师动众,浪费劳力。」 赵青君咬了一口软酥糕,细细咀嚼:「公主殿下只是去布施,圣上一定允许的。」 「说的是。」长宁公主点点头,俄而有皱眉道,「这花费资重.....」 赵青君慢慢将软酥糕吃完,抬头对长宁公主笑道:「公主曾在我那钱庄投了一笔钱,如今本息已经不少,可要取出来。」 长宁公主眉头舒展开来,开怀而笑 :「要!要!那钱可不是本公主的,是我那表姐袁充仪的,该还给她了。」 赵青君点点头:「好,过几日我遣人给殿下送过来,江南新到了几匹丝绸,比不上宫中御供,但胜在花样新颖,若是配巧金楼那位芙蓉夫人的手艺,必定出彩。」 长宁公主是出了名的花孔雀,中秋大典之后宴席,素来是后妃公主、贵女千金斗艳的场合:「江南丝绸不比宫中差,巧金楼哪里比的上珍宝阁师傅的手艺。 赵青君脸上一变,有些尴尬::「殿下见谅,真不是青君推脱。」 长宁公主看了她一眼,有些纳闷。难道这次让她出血太多?她和赵青君权钱交易已经数年,彼此颇为熟悉。赵青君不是一般的妇人,断不会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她心中到生出几分担忧:「青君有何困难,不必瞒着,我自然替你做主!」 张月鹿已经吃饱,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便宜娘亲,就见她谈了口气:「不瞒殿下,刚刚来的路上,下人禀报,说....珍宝阁李掌柜暴毙。」 「啊!」长宁公主也吃了一惊。 「不止如此,听说死状奇惨。」 长宁公主皱皱眉,感嘆道:「长安城这些日子真不太平。李掌柜死在外头还是?」 赵青君摇摇头:「不清楚,匆忙间也不曾问,听说损失惨重,怕在店里。」 「唉,这倒是晦气的。」长宁公主摇摇头,这店里死了人太不吉利,一想苦主就在自己面前,刚刚又帮自己大忙,连忙改口,「你也莫慌,京兆尹不是吃素的,明日我让谢达去珍宝阁看看。」 「好,殿下需要什么,我让人备好。」赵青君连忙点头。 「不必了。」长宁公主心想这珍宝阁损失惨重,必定剩下些粗糙,就算有精緻的,刚死了掌柜的店未免太不吉利,戴去中秋大典万一被发现可就留人口舌。为了些粗糙货,自己何必留个雁过拔毛的坏名头。明天让谢达随便挑几样,费不了几个钱。 各自大事都谈完,主宾尽兴,不时赵青君就带着月乌和张月鹿告辞。 出了公主府,赵青君嘆了口气,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月乌抱着她问:「小姑怎么了?」 张月鹿心道,怎么可能开心,那个长宁公主逼着出了一大笔钱。还好这位便宜娘亲也是厉害角色,几匹布料免去了金银珠宝的进贡,还让长宁公主做了活广告。皇家公主都去珍宝阁买东西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忌讳的。 不过这省的一笔钱怎么也比不上出的血,想想公主充仪出宫布施,这数目少了也拿不出手呀。啧啧,古往今来,都是钱斗不过权啊。 「树下之花,唯有仰仗荫盖。」赵青君话里透着疲倦。 月乌很是忧愁的问:「小姑,不开心?」 张月鹿仔细打量赵青君,她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赵青君。大概二十左右?不会更大了,这个女子并非绝色,但却有着一种非凡的气质。 是什么了?张月鹿一时间想不起来。 赵青君似乎也感觉到了张月鹿的目光,睁开眼将月乌揽进怀中,开怀笑道:「月鹿觉得了?」 自信! 那种不需要依仗任何人的自信! 长宁公主每一步都在她的牵引之下,是她选择了长宁公主这棵树,是她选择了为袁充仪出这笔钱! 张月鹿豁然开朗,笑道:「千金散尽还復来。」 赵青君合上眼,这次没有疲惫,而是放松——到底没有看错。 ☆、第 8 章 在长安城绵延的报鼓声中,日子一天天过去。 张月鹿跪坐案前,张嬷嬷立于身后。公主府回来,她每日到养心园报导,除了第一天之外,日日练字不息。每日百字,每字百遍。
第13页 赵青君在养心园外迟疑了一下,自从年初春分那事情之后,她就未曾踏足这里。后来还是因为禄大夫说那人病危,才急急忙忙过来一趟。然后便是去了清河,来回月余,回府之后还没有来过。 一晃数年,说道相敬如宾,她二人可谓楷模。 今日太阳正好,暖风熏熏,养心园的门窗都开着。赵青君一进来就看见张月鹿跪在案前练字。前些日子,张嬷嬷闹到她那儿去,说张月鹿既然是张家子嗣,当养在郎君身边,好好教养。 她本是担心那人的身体,怕他操劳。但转念一想,张月鹿乖巧不闹人,陪着那人身边,也免得他日子无趣,给他添些念想也好。 张月鹿一看赵青君,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从用完早点一直跪倒现在,半边身子都麻,手腕抖的几乎写不来字,只能偶尔用肘支着桌边,好在衣服宽大,稍稍借力张嬷嬷也看不出来。 张嬷嬷一贯不待见赵青君,这次赵青君又给张家过继了个女娃,简直黑心毒妇。还好她聪明,把这女娃要过来养,要不然孩子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是姓张还是姓赵。 养心园的主宅都是平底做木板架空,屋内铺满叠蓆。赵青君瞥了张嬷嬷一眼,脱了鞋走上来。弯腰拿起张月鹿练习的纸张:「手抖成这样,实在浪费这好纸。张嬷嬷,且带小娘子去歇歇。」说罢,便往里屋走。 张月鹿感激涕零,立马放下笔来,换了坐姿才松了口气。 张嬷嬷脸色更差,连忙阻拦:「小郎刚刚喝了安神茶,他惯来睡得浅。」 赵青君头闻言并不理会,往里走着淡淡回道:「我想,他是乐意我吵醒的。」 里屋的光线昏暗,赵青君远远的看着.....似乎比以前更加苍白消瘦。这次病痛想来将她折磨的不轻,笑意温软的薄唇也退去了血色。 这人不是自己理想中郎君的模样。闺阁中偶尔的遐想,她的郎君该是父兄那样的人,刚毅的面孔、矫健的身姿和炙热的赤胆。落笔文章上马打仗,力挽狂澜肩担天下。国之栋樑,一等一的好儿郎。 这个人有着对于男子来说,过于俊美的五官。依稀还记得,新婚当日,这个人眉角的风流和眼底的温柔...并不让自己讨厌。 后来长安城墙上这人抬棺而来,谈笑从容的模样,持剑杀敌的气势,指点战局的睿智。她是倾心的...只是后来,那些血腥岁月过后的安定中。那人却忽远忽近,让自己日夜忐忑彷徨,二人在这莫名的状态下渐行渐远。 他睡的很安静,赵青君在他旁边坐下,她的目光被牵引。眉眼如画,她至今不敢相信一个男人怎么能好看成这样。岁月渐长,越来越好看。五官精緻、姿容绝色却无法说是妖异,仿佛就该天生如此。还有那秀肩窄腰,那二片秀美的蝴蝶骨,那水珠从肌肤滚落...... 赵青君勐地喘了口气,不管如何,撞见别人沐浴都是件尴尬的事情。何况她那日仓皇离开又透着十足的狼狈,实在不堪回忆。春分夜色中的惊鸿一瞥,让她不敢再踏入这养心阁。 她的心如擂鼓,可越是不愿想,那些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就纷纷涌现,在脑海的翻滚重现,逼的她手指轻颤。死死的盯着这熟悉的面孔,这宽袍大袖之下的身体,这俊美皮囊之下的心肠。那些涌到舌尖的话,隔着薄纸的秘密。 赵青君硬生生别开眼,二面贴墙的书架几乎都满了。地上也堆着书和竹简,按照这人的习惯,地上的应该是还未阅读。矮腿琴桌上的古琴,墙上泛黄的字画,在这方宅院中,岁月都凝结成一股寂寥,唯有这个人眼睑睫羽轻颤,眉眼温情脉脉,声音里浸着蜜糖:「夫人。」 赵青君对上张灵蕴含情的眼,一惊之下生出几分羞恼,错开眼神,正色到:「宫中传来消息,祥泰公主与袁充仪出宫布施,点了我前去陪驾。」 张灵蕴缓缓支起身来,欠身取了髮带,景蓝绣金的髮带衬的那手指修长玉白。她抬手将乌髮拢起,宽大的袖口缓缓滑落......发如丝缕色如墨,水沉为骨玉为肌。 赵青君垂眼看着薄毯上的纹理,菱形中套着瑞兽仙草,其中又各不相同,似乎十二生肖,又似乎龟鹤松芝。许是看着有趣,她良久才又开口:「这次花费甚重。」 「你走的长宁公主的门路,花些银钱也是值得的。袁充仪这次既然点了你去,想来也是明理的人。只不过后宫不可干政,何况是位充仪。你既然想走祥泰公主的门路,那就带上月鹿吧。」张灵蕴的音色隐约有些低哑,声调却是一贯温柔。 赵青君垂首不语,突然一惊。张灵蕴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摩挲赵青君的脸颊。含笑望着她,眼底柔情似水,仿佛那千金万钱不过等闲,不值一提。 足以将人溺毙的深情目光,温柔笼罩着赵青君。她有些艰难的维持不动,嵴樑后起了一层寒战。这个人的疏远和亲昵都是这样信手拈来,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此刻好像她们是最亲近熟昵的人。 不,只是这个人洞察自己一切的私心,而自己却对眼前人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想什么,不知道她要什么。 「你呀。」见她倔强的侧过脸,张灵蕴松开手,宠溺的嘆息,笑意溢出,「还好是我。」 赵青君不理会她奇怪言语,偏头看见墙角煮茶的小炉:「若能走了祥泰公主的门路,让月乌承爵.....她和月鹿两人一贵一富。」
第14页 父子同战死,满门尽忠烈。这在当时成为一段佳话。赵青君的父亲被追封为纪国公,即便在勛贵遍地的长安城这也是颇为尊贵的爵位。月乌不是男儿,无法建功立业或者金榜题名,想要蒙祖荫继承爵位,那只能是祈求天恩。 张灵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长安解围之后,天下安定了些,赵青君知她好茶,就特意送了她一方茶炉。她们曾经一起煮茶观花,静享岁月安宁。后来她破釜沉舟以至身体抱恙,大夫让戒茶。赵青君见她屡教不改,便写了封条贴在炉口。 一尺长二寸宽的字条,写着四个清丽端庄字——来日再续。贴在茶炉口,纸已转黄,字由清晰。 赵青君看见那茶炉,心中有些涩,彼时岁月年少,她们很是亲密了一段时间。她很想问问,为什么把这尘封的物件拿出来,是馋茶了还是别的什么? 「祥泰公主毕竟年幼,皇后又长年抱恙。借力可以,切莫馅的太深。」张灵蕴知道自家夫人的心思——延续父兄的血脉勛功。要月乌日后招婿生子继承封号,就必须让月乌有封号在身,否则就难了。 赵青君回过神,点点头:「祥泰公主的门路本不在考虑之中,原本想着是陛下大寿。只不过....月鹿不是寻常孩子。」 「的确,但她性子太过耿介,刚直必折。」张灵蕴看向赵青君,突然嘴角扬起。 赵青君被她笑了有些不明所以,询问的看着她。 张灵蕴摇摇头,笑而不语。 赵青君负气不问,转而道:「月鹿的户籍手实已经送到长安府,过些日子公验文书就会下来。我想等下来,就在府中举行过续仪礼,不必大肆操办,但也不能草率。」 「好。」 「六御宫颇远,我此去大概费有些时日。」 「恩。」 赵青君觉得,和往常一样,空气中开始瀰漫一种压抑的静谧,逼着她离开。她咬紧牙关,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就听张灵蕴在后面轻唤—— 「夫人。」 她转过身,见张灵蕴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探身出去。虽然知道不会有事,赵青君忍不住心里一紧。还不等她上前,张灵蕴已经折了一只花在手中,眼睑微垂,放在鼻尖轻嗅:「今早推窗,见茶梅花开,知我有佳客。」 阳光笼在她身上,仿若神袛远在云霄,赵青君猝然鼻尖一酸,险些哭出来,倏地又忍住了。 张灵蕴说罢,抬眼浅笑,手持茶梅花缓步而来,云裾宽袍恍若仙人。她抬手将花插在赵青君髮鬓间,退了一步仔细端详,抚掌而笑,很是得意:「娇花美人,相得益彰。」 ☆、第 9 章 张月鹿在椅上正襟危坐,心里有几分兴奋夹杂着忐忑。 到六御宫祈福,在大殿跪了几天。她排在最后,连凤凰毛都没见到,更别说和那位歷史上颇有名气的公主殿下聊上两句。不同于长宁公主,这位祥泰公主事迹后世吵的沸沸扬扬,唱本小说、电视电影,凑到这一朝都要提上一提。 「祥泰公主临!」 一嗓回魂,张月鹿连忙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可怜这儿她最小,短胳膊短腿,几乎是从椅子上蹦下来的。 等她双脚着地,其他人已经跪下。张月鹿一惊,她素来知道古代尊卑等级严明,但来了长安这些日子,还没跪过谁。好歹不同寻常孩童,她这会虽惊不慌,手脚麻利的跪下,脑袋就差碰到地。 「诸位免礼。」 张月鹿刚想爬起来,却听周围人几乎是齐声喊道:「谢公主。」 张月鹿连忙把头压的更低,缓了片刻,感觉身边人陆续站起来,这才抬起头来,刚一个腿站起来,就听还是那个声音:「赐坐。」 哗啦一下,众人齐齐弯腰而拜:「谢殿下。」 卧槽,张月鹿连忙站起来。 景秀居上位,就看见末端一人站着,虽然那人立刻弯下腰,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就是刚刚进门看见的不跪之人。 张月鹿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公主殿下扣了分,但也惊了一身汗,撑着手连忙坐上椅子,生怕慢一步,鸡立鹤群,丢人现眼也就罢了,可别生出事端。此刻真是无比羡慕受了风寒的月乌。 祥泰公主为皇后所出,皇帝膝下嫡女,百日之时,陛下以年号为封,群臣阻挡不得,众人皆道:古往今来,如此恩宠/,只有这位公主。怕是日后各宫皇子也要避其锋芒,仰其鼻息。 祥泰公主长到今日已经七岁,中宫娘娘身体渐差,常年卧床不起,怕是不能为皇帝增添子嗣。各宫虽然有所出,但天恩不显,数位皇子公主皆不亲近。只这位公主,自皇后卧床后就养在天子身边。就是在初一、十五每月两次的太极殿大朝会也要带去偏殿。有次不知道怎么,竟然带上了太极殿,吓的群臣不知所措。 后来大臣实在闹得凶,甚至几位要撞柱子,皇帝这才让人把祥泰公主带去偏殿。不过自那时候起,就隐隐谣传,这天下要出一位女帝了。 道家有统御万天的玉皇大帝、统御万神的勾陈大帝、统御万星的紫微大帝、统御万灵的青华大帝、统御万类的长生大帝、统御万地的后土大帝。六御宫就是专门供奉这六位大帝,因为本朝皇后位尊,所以玉皇大帝和厚土大帝二位香火最盛。 这处是六御宫的偏殿,祥泰公主邀请各家子弟。她望去,都是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公子贵女,陪驾六御宫的各家也是用心挑选。
第15页 这些王公贵族的儿女,自小熟悉宫规,个个低头垂手不敢直视凤颜。只有坐在最前的一位少年,他是随着祥泰公主一起来的,长得玉面金童,笑起来眼角上扬:「诸位不必拘礼,皇妹凤颜天威,却是最最和善。」 他是祥泰公主的堂兄,岭南王之子,景盛器。长公主二岁,二人颇为亲近。 祥泰公主瞥了他一眼,轻声道:「诸位随我一同来此布施祈福,三清六御之下皆是天子臣民。」 张月鹿听这嫩/嫩的声音说着官腔十分有趣,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顺着众人称喏,悄悄瞄着别人抬起头。调整好肃穆的表情,跟着抬起头,心里很是激动的睁大眼睛往前方望去。 祥泰公主扫了一眼众人,就见尾座那小童眼神.....闪闪发光?她皱皱眉头,到不曾多想,与前面几个皇亲高门子弟聊了起来。 张月鹿努力的控制自己面部肌肉,维持着看起来恭顺的表情。心中却是一阵评头论足:这位小公主长得...比那些小演员好看。特别这个气势,身为成年人的宫女侍从,比她年长的孩童。包括自己这后世的灵魂。谁不敬畏,谁敢冒犯。啧啧,这就是皇权啊,让一个女童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给予她这份不怒自威的天家气度。 好日子没过几天,张月鹿这压抑了三年的精气神和现代人的吐槽功力,风吹草长死灰復燃。 祥泰公主听着卢尚书家的嫡孙女说话,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道:「吾在宫中时,见陛下宴请群臣效柏梁台联句,羡慕不已,今日不妨一试。」稚嫩还带着奶气,却一本正经说着官腔。 前朝武帝大兴土木筑柏梁台,一年之后落成。武帝在柏梁台上设宴摆酒宴请臣子,人各一句,于是凑成一首二十六句的联句,句句押韵,史称之为柏梁台联句。 这坐下都是些孩童,虽然启蒙的早,但要他们作诗未免有些为难。 景盛器站起身来笑道:「皇妹雅兴,我等当然奉陪。」他这么一说,下面只能附和。 祥泰公主淡淡开口:「六君宫中酬...诸子。」 景盛器心里勐地一跳,就怕她说出酬群臣的话来,转念一想,又不押韵了。他匆忙之间也不敢多想,连忙说道:「满座嘉宾尽俊才。」 他跟着祥泰公主而来,也算半个主人,这话也能说,何况还把大家都夸了一遍。 张月鹿心里炸开了,要她偷几句诗词容易,叫她联句....连平仄都分不太清,这!这!这可怎么办。她心里火急火燎的,也听不进前面人说了什么,脑子里各种诗词歌赋飞转。 卢尚书家的嫡孙女款款站起身来:「妾不善工词,万望殿下海量。这玉树兰芝玛瑙禁步愿为彩头,给诸位添兴。」 张月鹿闻声望过去,视线尽被一些毛茸茸的小脑袋挡住。什么也没看见,但她琢磨着觉得这小姑娘日后也是人才。声音还漏风的小屁孩,说起话来倒是滴水不漏。 祥泰公主凤眸微敛,稚嫩的脸上浅笑点头:「准。」 有卢尚书家的嫡孙女开了先河,后面才情不够怕丢人现眼的纷纷效仿。不多时,祥泰公主面前的案桌上就多了不少东西,禁步、金钗、玉佩、戒指...错金嵌宝,个个不凡。 「来往长安天下客。」 就听自己前面响起一个颇为软糯的声音,张月鹿惊的灵光乍现,张开道:「风云不动万金台。」 「好。」祥泰公主道了一声。她也没想到这群贵女中还有几个有才情的,这十句柏梁台联句居然平仄押韵,收尾两句尤其之好,虽不惊艷,却正正好印了她的心思。往来长安天下客,风云不动万金台。偌大的长安城,往来俊才如过江之鲤,她筑起高台,置万金在上招贤纳士,自然有人毛遂自荐。到时候何惧那群老臣! 祥泰公主轻轻一声,也听不出喜怒,下面众人还都是些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到底差了些,个个都不敢吱声,过来片刻又听她道:「赐宴。」 果然应她那个「酬 」字,众家子弟免不了又是一阵跪谢。 张月鹿来之前挺期待的,但宫规甚重连着几番下来,兴致少了不少。又陪着一群皇二代权二代玩过家家,心中十分尴尬。这会听见赐宴,才抖擞精神,挺着腰杆。 太监们抬上小案几放在各位公子贵女面前,宫女们捧上果盘蜜饯,凉菜甜露。 「六御宫不比长安城中,难免简陋,改日回京,公主殿下再宴请诸位。」景盛器拱手笑道,说完看向祥泰公主。 公主微微颌首,举起小杯道:「各位随意,不必拘谨。」 下面众人连忙拿起杯子,张月鹿俯身够不着,还好旁边伺候的宫女机敏,托着递到她手边,张月鹿一笑示谢,然后连忙也举起杯子,饮了一口。甘甜爽口,不知道是什么调的。 饭桌上最容易让人轻松,几口甜露下肚,各家的嫡女长孙都放松了几分,几个和祥泰公主熟稔的已经聊开。 「我父王在南边有座院子,圈了几个山头,养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路好远好远的,要骑马好久。我才不要去,他就要带我去,我要糖豆还有甜糕。我去了一看,可把我吓着了。」晋阳王的儿子诗词不行,说故事吊人胃口倒是一把好手。 众人连连催促,见连岭南王之子景盛器和祥泰公主都等着他,不由豪情万丈:「我起先吃甜糕,甜糕都吃完了,吃糖豆。开始也没注意,随便抬头一看,哎呀,我可不骗你们,可吓人了。我把糖豆都掉地上了!就想这什么怪物,有脖子没脑袋!」
第16页 「死了啊?有脖子没脑袋,不是死了么!」 晋阳王的儿子喝了一口甜露,润润嗓子:「哎呀,你们别吵,我当时也这么想的,但那东西好好站着,还往着走了几步!」 在众人的催促中,他接着道:「怪物啊,没头的怪物,要不,反正怪物没头才活着!但是,头断了怎么没流血。我仰起头一看,不是没有头啊!」 「怎么了怎么了?」 「可是有三个头,五个头?」 看着其他人热切的讨论起来,张月鹿那现代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心想,什么三个头五个头,十有八/九是长颈鹿! 「你们别吵,听我说,听我说!没有几个头,只有一个,一个头差不多这么大,像是鹿,头上还有角!这样,在耳边上。」晋阳王之子一边比划一边说,指着大殿的柱子嚷嚷,「那个东西的脖子有那么高!」 「啊!」 「你骗人!马才这么高,那么高...有...有好几个马!」 到底还是一群小屁孩,这么就炸开了,张月鹿往上座看去,只见祥泰公主喝了一口甜露,面色平和,不见好奇。 「是啊是啊,怎么可能。」 「你到说说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不会你是编的吧。」 晋阳王之子扬起下巴:「骗你是小狗!那东西前面二个腿大白马头高,后矮一点像...那个人那么高!头抬起来,有柱子怎么高!反正我看没人能骑的上去。头上有两肉角,在耳朵后面。长的不凶,也不叫。还有,身上龟壳一样的,但不硬。摸它软软的,不吃肉,只吃些草啊豆饼,还吃我的糖豆。」 大家听他说的有模有样的,几个出生尊贵的或者和他家有交情的纷纷要求去看看。晋阳王之子得意之下一一对应,还邀请的岭南王之子景盛器和祥泰公主有空去看看。 且不说过几日在大朝会上,有御史弹劾晋阳王私藏祥兽,藐视天尊,与君不忠。今日,这六御宫中,他儿子倒是出尽了风头。 ☆、第 10 章 晚宴结束,众人先是恭送祥泰公主,接着又是各位皇亲勛贵子弟。等到最后,只剩下末座的几位。平日里在家都是公子小姐掌中宝,到这儿陪笑上座的贵人都看不见。 张月鹿活动了一下筋骨,今天也算见识了,好奇心得到满足,旁的也不计较,迈着小短腿往外走。各家的僕役不得进殿伺候,都在外面院子里候着。 张月鹿出了大殿,外面人走的差不多,她一眼看见菀奴提着灯笼,站在铜炉旁边,连忙招手。 「小娘子快将斗篷披上,莫着凉了。」菀奴抖开斗篷替她披上,她是赵家的家奴,做事稳当,说话温柔。 张月鹿点点头,菀奴照顾她一段时间了。开始随众人一起称唿她小姐,后来亲近了,就叫她小娘子。张月鹿在乡下已经习惯这样称唿。那里没有什么公子小姐,都是小娘子、小郎君的叫唤。熟悉的知道家排行的,就叫张二郎,李七娘...... 张月鹿披着斗篷刚刚准备走,就听见旁边响起一道软糯的声音:「姐姐稍请留步。」 声音有些耳熟,但却想不起来。张月鹿转身看过去,就见前头两盏灯笼上写着「闻人。」 往这边走来的女童约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走近看清衣服,张月鹿想起来,正是刚刚在自己前面的那位。 张月鹿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站着不动,等在走近,微微行礼。 那女童颇为可爱,满身书卷之气,几乎压过身上的贵气和幼气,她回礼起身:「刚刚殿中大家各自列举奇珍异兽,令人咂目结舌,唯有姐姐不为所动...」 张月鹿一笑,刚刚那个熊孩子用长颈鹿唬住大家之后,有些小屁孩就坐不住,纷纷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张月鹿是什么人,资讯时代真真假假千奇百怪的东西多得是。交流又便捷,东海要是出现一条龙,半小时后撒哈拉沙漠的骆驼都知道。 张月鹿没想到自己蒙头吃东西也能给旁边的小屁孩瞧出个「不为所动」。虽然她的确觉得这群王亲贵胄吵吵嚷嚷特烦人,不过小孩子天性使然。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就好:「六御宫中,神袛之所。说道奇珍异兽有什么比得上几位大帝的坐骑伴兽。」 闻人贞一愣,没想到这个人会这样说,她天生好读书,凡事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她父亲是京兆尹,夫妻二人中年得女,宠爱异常。家里为了这个女儿,前前后后请了五位私塾先生。到不是闻人贞愚笨淘气,而是她过目不忘,敏而好学。有些问题刁钻异常,连饱学之士也答不出来或是不好答。告到她父母面前,夫妻二人不但不觉得女儿出格,反倒引以为傲,嫌弃教书先生肚子墨水少。 闻人贞何等聪慧,哪里是同龄小屁孩好忽悠,摇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神兽灵物都是缥缈之物。」 张月鹿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来意,但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想起那小公主,忍不住要逗逗:「公主殿下为龙子凤孙,难道也是缥缈之物?」 闻人贞软软的笑道:「我叫阁下一声姐姐,难道你我真是姐妹?」 张月鹿眉头一挑,颇有兴趣的看了面前的小女孩几眼,这脑瓜子转的太快了点吧。不会也是...?她连忙止住胡思乱想,看了四周一眼:「童言无忌。」 闻人贞点点头,小包子脸上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童言无忌。」
第17页 闻人家的女婢都是熟知自家小姐脾气的,上前道:「两位娘子要聊许久,不若寻一处地方,夜里风大,莫要受凉了。」 闻人贞听了转过头对张月鹿,奶声奶气的说:「是我失礼,天色已晚,不留你长聊。我姓闻人,家住安仁坊,小字幼果。敢问姐姐怎么称唿。」软萌的小包子一本正经的说着大人的措辞。 幼果还是佑裹?张月鹿也不好问。 小字就是乳名,因为女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是不能随意告诉其他人的,但便宜娘亲给自己的乳名...张月鹿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我姓张,住在亲仁坊。小字呦呦。」 说完张月鹿就脸红,好在天黑。 「呦呦?可是呦呦鹿鸣。」 闻人贞问。 张月鹿点点头:「是。」 闻人贞点头道:「改日上门拜访姐姐。」说完十分正经作揖,矮墩墩的小傢伙,端着步伐走起来还有些摇摇晃晃。 张月鹿回到住的院子时候,正巧遇到回来的赵青君。 赵青君去的是袁充仪设的宴,今天这两顿,颇有大人玩大人的,小孩玩小孩的意思。 赵青君和同院子的贵人告辞,领着张月鹿回了自己的屋子。女婢上前帮两人脱下披风,赵青君接过白瓷杯抿了一口醒酒茶:「今日玩的可开心?」 张月鹿点点头:「开心。」 赵青君搁下茶杯,看着她半响:「骗人。」 张月鹿小脸一红,掩饰的摸摸鼻子:「公主殿下赐了宴。吃的好,喝的也好。」 「这是真话。」赵青君接过热帕子,「却不全是。」 张月鹿站着不动,菀奴上前帮她擦脸耳后脖颈,热乎乎的舒服极了。她拿过帕子又在脸上蹭了蹭,小声的说:「其他都好,就是跪的太多,膝盖疼。脸也疼,笑僵了。」 菀奴拿来擦手的丝帕,却看见张月鹿麻熘的把帕子一翻,自己擦擦手。 「你们下去准备,一会沐浴。」待女婢们都下去,赵青君把她拉倒面前:「上次去长宁公主府,那是家里和公主府有往来。这次祥泰公主,当知道尊卑有序。」 「我知道。」张月鹿点点头,张赵两位都不是拘礼之人。硕大的府苑,就四位正经主子。家里气氛轻松,但她不该掉以轻心的,并不是处处如此。 赵青君嘆了口气:「这世道就是这样,官大一品压死人,何况天子之威。长宁公主是圣上的妹妹,但圣上有兄弟姐妹九人,长宁公主也不是他一母所出。祥泰公主则不一样,她是圣上唯一的嫡出子嗣,外公位列三公,舅舅是振远军骠骑大将军,舅母是滇王郡主,姨夫是尚书令,这样的家世,何况圣上宠爱,日后说不定.....」 「不会的。」张月鹿心了一跳,可别这便宜娘亲聪明一世煳涂一时,抱错大腿站错位。虽然她应该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但事关身家性命,也顾不上暴露了。 赵青君也不过今晚应酬的有些疲惫,随口说说。张月鹿说的虽然声音轻,但果决的口气还是让赵青君在意,就好像她真的知道什么:「你说什么?」不管怎么聪明,到底是小孩,难道还知道国家政事?」 「没什么。」张月鹿摇摇头,为时过早。现在还不必这么着急。 赵青君看出她言不由衷,但也不愿意逼她。 第二天无事,闻人贞来拜访她。赵青君见她软糯可人,举止有礼,很是喜欢,让张月鹿好好招唿,自己出门拜会袁充仪。 张月鹿本有些不耐烦,聊了一会却感觉十分有趣。她和闻人贞交谈很有意思,看起来是两个小孩子,却同样有着超出年纪的早慧。这让张月鹿很自在,不必特意伪装小孩说话,因为对面坐着的小孩,说话条理清晰远远超出同龄人。 「是啊。」张月鹿点点头,跟那些王亲贵胄的小屁孩一起的确无聊。 闻人贞对张月鹿一见如故,跟她说话也没忌讳:「凡夫俗子,不说罢。呦呦,明天我们就回去了,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我才能上门拜访。」知道张月鹿年纪比自己小之后,闻人贞连连叫了句吃亏了吃亏了。 「怎么了?」聊了一上午,张月鹿对自己的乳名已经可以做到无视,靠着如意枕团在榻上,一手果盘,不时吃几个。 闻人贞小小的鼻子嘆了口气:「我爹遇到的麻烦,要不是宫里点了名非要我来,我才不来了。」说的十分理所当然,好像真是可以给京兆尹排忧解难。 张月鹿嚼着桃片蜜饯,含煳的说:「怎么了?」 「出了个大案,一个珠宝店的掌柜死了。死状奇惨,珠宝阁里面丢失了很多珍奇异宝。又有位公主施压,我爹很头疼。」 张月鹿一听,什么珠宝店,不就是自家的珍宝阁李掌柜么?她登时来的兴致,追问道:「没人证物证?」 闻人贞听她有兴趣,直起身来坐好,认认真真讲到:「这珠宝阁在西市,当天晚上打烊关门之后,除了当夜守楼的伙计,旁人都各自回家了。李掌柜平时也住在楼里,当天不知道怎么却出去了。第二天还没有回来。小伙计们都着急了,禀报了东家。东家一听不好,一面派人去找,一面去查看库房,却发现门窗锁都好好的,但里面空空如也。后来发现人死在一处屋顶上。」 张月鹿摸摸下巴:「关门打烊之后出去,那都要宵禁了。晃了一晚都没遇到巡逻的武侯?死的地方挺偏僻或者隐蔽吧。」
第18页 「是的,西市人口本来就复杂,他死在平康坊靠近西市的地方,听说平康坊这个地方很乱,但爹爹却不说为何。」 「他死因和时间确定?」 闻人贞几乎不用想,就清楚的回答:「死因是外伤失血过多,他身上布满了伤口。时间应该是寅时。」 张月鹿咽下樱桃追问:「寅时已经到是黎明时分,很多人应该已经起来,难道没人听见动静?伤口是什么样的伤口?」 「唔,没有,我爹让衙役按个问过,都说没听见动静。」闻人贞摇摇头,顿了一下「全身都是猫狗一样的抓痕。」 「呃!」 ☆、第 11 章 张月鹿听了闻人贞说死者满身都是猫狗抓痕,不由惊异,连忙追问:「致命伤就是抓痕?这个李掌柜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比如特别的气味或者佩戴的东西。」 闻人贞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案子也是稀奇,她爹说给她听,是为了哄她开心的。她也的确感兴趣,一直追问案情,但没什么大进展。 张月鹿格外上心,毕竟这事情关系到她现在的家庭。搁下果盘喝了一口水,她和闻人贞分析起来:「这案子奇在这几点,掌柜死在隔壁坊的屋顶,猫狗抓痕失血致死,库房失窃....李掌柜应该有库房钥匙吧?」 「有的,但是现场没找到。」闻人贞歪着头想了想,「我爹说库房的锁没损坏。」 「而且还有个问题,就算李掌柜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宵禁,但兇手杀死他拿走钥匙的时间,应该还在宵禁,各坊之间的坊门都关着。」 闻人贞一笑,解释道:「呦呦是刚到长安的吧,你有所不知。各坊之间的坊门虽然按时开关,但有些坊墙就比我高些,想翻过去易如反掌。何况我爹说长安城中三教九流,各种暗路子也不少。唔,不知道三教九流各是什么,回家问问娘亲。」 张月鹿点点头,既然是杀人盗窃,肯定不是激/情杀人...那就是有预谋...有预谋! 「先不管李掌柜死的有多离奇,这个人杀了李掌柜之后还找到珍宝阁盗窃,那他肯定认识李掌柜,知道他是珍宝阁的掌柜。」 「对,兇手对珍宝阁还有一定的了解,要知道当时还有守夜的伙计睡在店里了。」张月鹿也不管自己对面的小包子听不听得懂,继续分析,「第一,兇手是李掌柜熟悉的人,或许就是他约李掌柜出去的。第二,李掌柜也许并不熟悉兇手,但兇手熟悉他,兇手最近一段时间应该在盯梢和踩点!」 张月鹿见闻人贞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伸手揉揉。心道熟人作案的动机很高,李掌柜这种生意人,人际交往应该很复杂,只能靠京兆尹和武候铺一一排查了。 二人又说了点闲话,就听外面传来说话声:「京兆尹府小姐和纪国郡君府小姐,可是在此。」 闻人贞凝神一听,低声兴奋道:「呦呦,怕是祥泰公主的人,来请咱们去『聊聊』。」 张月鹿看她如此高兴,心头一紧,故作不在意的开玩笑:「幼果你可不像趋炎附势之人。」 闻人贞扬起不太看得出的小下巴:「功名利禄不过浮云,吾不求伯乐,但遇平原君。」 伯乐相马,是马有俊骨,伯乐更有眼光。毛遂自荐平原君,求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闻人贞自负才气,无需伯乐人人都看得出她天赋异禀。但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环境,看出她的才气有什么用,她要一个平原君,给她一个锥破袋子,施展才华的机会。 张月鹿心中哭号,你们个个都这么看好祥泰公主,真的是全民错觉好么。 门口女婢和来人问答几句,兴沖沖的敲门:「二位小姐,祥泰公主请!。」 张月鹿翻了个白眼,用力拽了闻人贞一下,高声答道:「烦请贵使稍等片刻,我二人整理一下衣饰。」 说完把闻人贞拉到墙角,压低声音:「幼果,咱两个一见如故。我有句话不中听的。」 闻人贞顿时气鼓鼓的,哼了一声:「牝鸡司晨,非正王之道?我要不喜欢你了,娘亲说都是俗人!」 张月鹿生在妇女顶半边天的时代,哪管什么牝鸡司晨,都是闹钟司晨。她白了一眼闻人贞:「王位之上没有男女好坏,只有明君昏君。你不能因为祥泰公主和咱一样是女的就觉得她好。」 闻人贞眼睛一亮,恢復灿烂:「呦呦,你这话,好像有些道理,也好像阿爹说的大逆不道。」 张月鹿不以为然,一边整理衣服:「是谁先说牝鸡司晨来着。」 闻人贞伸出小短手帮她拽拽衣领,一本正经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说完甜甜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明日就要拔营回京,各家主母忙着最后的时间交际,僕役们忙碌收拾东西。闻人贞和张月鹿带着各自贴身女婢,跟着走到一处僻静的院子。远远看见池塘边已经有些人。 祥泰公主坐上位,下座陪着二位年长些的女童,那个岭南王之子不在。 张月鹿一看这个架势,心里暗暗叫苦,人多还能混在里面不出头,这几个人只怕难熬了。 张月鹿和闻人贞上前行礼:「臣女张月鹿(闻人贞),拜见祥泰公主殿下,殿下......」 「不必拘礼。」祥泰公主起身扶起两人。 张月鹿学了乖,低着头不敢冒犯凤颜,瞧不见公主殿下那张和煦温柔的小包子脸,心里却知道,这场政治秀刚刚开场。
第19页 二人谢恩落座,就听祥泰公主说:「我在宫中,也听闻长安贵女们的才名。常常想,要是一起在国子监请学,必定受益匪浅。」个头还不足三尺高,说起来话倒是有板有眼。 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其中国子学是皇家学院,除了皇子世子,只收资荫二品以上贵族勛贵子弟,而且名额有限。能进国子学就意味着,身份才华不可挑剔,都是人中龙凤,世间才俊。 祥泰公主坐下几位,资荫都是够的,在家中也都是饱读诗书,熟悉六艺。奈何都是女儿身。读书则知天下事,知天下事则视野广阔,视野广阔胸襟也就不是寻常闺阁女儿。 她这话一说,无不激起她人身同感受——除了张月鹿。 张月鹿低着头,生怕管不住表情暴露什么。祥泰公主今天的语气态度相比较昨天,颇有不同。那张稚嫩的脸今天看起来格外平易近人,但张月鹿对这种作秀没什么感觉,君和臣还能产生无产阶级革命友谊? 没有平等,说啥都说虚的。 不过其他人也许就不怎么想了。何况都是小孩子,就这位公主殿下的气度,还不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聪慧如闻人贞也跳不出歷史的局限性。张月鹿独自感嘆道,脑子一炸——闻人贞! 她刚刚没注意这会才想起来,如果不错的话,这个刚刚结识的朋友,就是后世大大有名的才女——在诗词、算术、医学都很有成就,精通四国外语,最后因为牵扯...... 岭南王案! 张月鹿后背潮湿一片,风一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祥泰公主软软的眉头皱了一下,她早早注意到这位纪国郡夫人家的女童。说来可笑,她贵为天子嫡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对这种无声的抗拒最为敏感。那种想要拒绝又不得不屈服的无奈,无比厌恶又不得不忍耐的痛苦气息。 她长翘的睫羽投下几分阴影,将还未能收放自如的喜恶神色遮掩,声音倒是维持着温尔,不像寻常女童那样尖锐:「可是身体不适,取我的大氅。」 张月鹿被闻人贞轻轻一推才回过神,她不曾听清楚什么。闻人贞见她茫然,连忙说:「呦呦你不舒服吗?公主殿下赏赐大氅,你快去谢恩。」 张月鹿连忙起身行礼:「谢殿下,臣女无事。」 她一抬头,正对上这位留下无数疑云叫后人揣测的公主殿下黑漆漆的眼眸。这位公主殿下日后必定国色倾城吧,只不过还是不要牵扯其中。天子之怒,浮尸何止史书上三千,长安城中一/夜倾覆的豪门望族还给后世添了个成语,叫——京都北空。 皇城在长安北,王亲贵胄的宅院也都以靠近皇城为尊。以至事变之后一时间——「京都北宅多勛贵,而今十室九空,狐狗盘踞,百姓怨嗟。」 张月鹿与祥泰公主目光一触,立刻垂下目光,看着公主桌上的糕点。 祥泰公主的贴身女官取来大氅,给张月鹿披上,笑道:「这大氅虽不金贵,但却是殿下秋围所得,平日最是喜爱」 公主殿下亲手打猎做的皮外套?回家该供着了。又偷偷瞧了一眼,这小身板刚有弓箭高吧,真不知道怎么打的。张月鹿知道推辞不得,只得套上大氅,又是一番谢恩,正打算回位置,就听祥泰公主问:「夫子曰,有教无类。如今学社却拘泥于男女,诸位可替我解惑。」 张月鹿两只耳朵竖起来,这位公主殿下才几岁,如此锋芒毕露。不过到也聪明,教育是改变的第一步,女子都上学了,千人中有一人成才,那天下之大,要有多少。这些人日后都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接着张月鹿心中又是一嘆,以闻人贞的性格志向,必定会被这位公主殿下问的问题所折服,这是一种超出时代的觉醒。不过这路有多难,只怕这些年轻的贵门子弟是不知道的,如今不过是公主殿下抛下的空中阁楼。 她心中一动,抬头看见祥泰公主正看着自己,那秀美精緻的小脸上瞧不出丝毫不悦,但张月鹿却感觉到一阵阵压力。 张月鹿心中一百一万个抱怨,这小屁孩搞毛线,礼贤下士也把戏做全了,把人晾着算什么。不说点什么表个立场,估计不知道要罚站什么时候。 张月鹿起身拱手,扬起小脸朗声答道:「这天下万物本就是从无到有,先前没有科举现在有,天下为官无不以进士为尊。先前没有长城秦汉之后有,可以拒胡马于阴山。先前没有丝路,如今葡萄、核桃、胡豆、波斯菜如此种种都在各家盘中。」 祥泰公主那张小脸也是一本正经,颌首而笑:「素闻纪国郡夫人不凡,如今信了。」 张月鹿心里嘆了口气,面上不露倒有几分宠/辱不惊,气度从容:「公主过奖。」 祥泰公主漆黑清澈的眼眸凝望着她,那一眼不过剎那,却让张月鹿心里扑腾腾的跳——吓的。小女孩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的皇权天威。张月鹿兴趣萧索,只能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 ☆、第 12 章 公主殿下兴致极好,留了众人用餐。 张月鹿身心疲惫终于得到一些慰藉,即便六御宫中不便铺张,一顿素宴也十分精细讲究。 凉菜二道,热菜二道,一盅汤,一味主食。 凉菜一道拼盘,素鸭脯、素火腿、素肉切片放盘,叫「三才既安」。一道时鲜,白玉萝蔔切片裹丝,萝蔔皮薄如蝉翼,应季选三素菜切丝,需得都是绿色,长短薄厚如一。这叫「一气化三清」。
第20页 热菜二道同名「逍遥游」,一道叫「鲲」,看上去如同蒸鱼无二,却是山药泥做鱼肉,用白海带剪出鱼鳞形状层层贴合,藕雕刻做的鱼头,嵌上小黑豆做鱼眼,白玉菇切片拼鱼尾,进笼屉蒸熟浇汁。夹一筷子鱼肚肉,还可以看见黄米做的鱼子。 一道叫「鹏」,看上去像烩鸡,吃一口才知道,外面是豆皮,里面是细如牛毛的笋丝和茭白丝一层层如同鸡肉纹理,骨头用的是藕苗,里面灌了红豆泥做骨髓。 汤是清汤,清如泉水,不见杂质,入口鲜美化舌。名叫「山风入岚」。张月鹿连喝了一口都没有尝出来原料,心里有些诧异,还是不敢定论,只觉得清鲜无比,骨骸舒畅。又尝了一口。 主食叫做「御黄王母饭」,用的五谷杂粮一起竹火蒸,口感互补,又各自保留独特。 这顿大概是公主殿下要礼贤下士,主食是一人一份,汤是一人一盅,菜并未分餐。君臣同席已是无上恩赐,何况同盘。 闻人贞细细咀嚼的口中的佳肴,心里却是千般思量。但到底年少,思来想去也只能静观其变。其他二位贵女也同她想的一般,她们还年长些,人情世故的心思更重。 唯有张月鹿吃的极为开心,这种对食物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她虽然受过苦,但要说道吃喝,不提山珍海味保护动物,单单说见识,比之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舌尖上的中国,美食中的炎黄子孙。世上从不缺吃货,只是延绵到张月鹿那代人,华夏的底蕴和物资的富饶才真正达到了一个和谐的鼎盛,逢年过节和平时饮食无二,天南海北山珍海味花些钱都能吃到。那是一个平民百姓也可以追求口腹之慾的时代。 足以让平民百姓也享受美食的时代才是真正的盛世啊! 张月鹿咽下美味感慨道,六御宫是皇家修道祈福之地,虽然平民百姓也可以来上香祈福,但这样一顿饭,只怕有钱也吃不到。不可逾越的阶级之分! 她又夹了一块菜,心中一跳,差点手滑掉落,连忙搁在碟子里。偷偷地小心的抬起眼——这孩子眉眼生的真好看,瞳色墨玉幽潭,眸光昭明澄清,真是... 她这心思还没感慨完,脸色已经吓白了。到不是她胆小,实在这世道就是如此,尊卑有序,不可逾越,一不小心就是雷霆天/怒。她这辈子好日子还没过几天,真是不甘心为了这些事断送了。 祥泰公主见她脸上尴尬与懊恼交替变换,澄清眸色中也不显喜怒,低头吃了一口饭,抬起头望去,那小童耷拉着脑袋,食盘里的佳肴似乎失去吸引力。 张月鹿缓过神到不怕公主殿下把自己咔嚓,古往今来正统的王朝都有不以言获罪的传统。天子尚有言官御史,何况是公主,总不可能因为她「御」前失礼就把她怎么了。 只不过心里苦闷,想起和姐姐在山上放羊刻石头的时光,虽然清苦倒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世事难两全,人心苦多求。她正胡思乱想,眼前多了一块素火腿。眼神顺着那平头四方箸望去,公主殿下拿着公箸平静的给其他三人各夹了一块。 因为公主殿下没有说话,大家都继续奉承「食不语」。 张月鹿看着素火腿,心里突然放松了起来,那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祥泰公主赏了大氅,夹了菜的事情很快传开,有心人都会知道独占圣恩的公主殿下对纪国公府幼女青眼相待。但张月鹿看着那块素火腿,心里到不计较那些烦恼了。 用完午膳,上了清口水,饮了一杯清茶。公主殿下就放人了。 小娘子们虽不要操心,但毕竟第二天就要离开六御宫,多少还是乖巧待在自己院子好。闻人贞本还想和张月鹿一道,但张月鹿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二人和另外两位贵女告辞,各自道别之后就分开了。 张月鹿回到院子的时候,赵青君早就回来了,袁充仪和她聊了几句,言谈颇有拉拢之意。赵青君本是欣喜的,但她几年商道打磨,观人透骨已有几分功力,心中临时有几分寒气。她和袁充仪你来我往打着太极,后来宫人有事,她就藉机告辞了。 赵青君见她进门,示意关门,只留了贴身女婢夏烟和菀奴,夏烟帮张月鹿脱了大氅,菀奴替她擦拭手面,二人也退下。 赵青君看着桌上的大氅,心中有喜有忧:「公主殿下赏的?」 张月鹿点点头,将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楚,没有丝毫隐瞒。 赵青君看着她,又喜又愁,招她到面前,搂在怀中:「你这小机灵鬼,这齣头椽儿先烂,你还不懂么?多少眼睛看着。」 张月鹿不知道她心中纠结,只当赵青君担忧她惹事,抬头道:「不会的,回去之后我就不出门了。公主殿下那么多事情,肯定不会惦记着我的。」 若她不惦记着你,我带你来又干什么。赵青君想着,却说不出口。她心里张月鹿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就是聪明也不该涉足其中。她自己都厌烦那些献媚讨巧,又怎么忍心,这可是她和那个人的孩子。 想到那人,赵青君心里又软了三分。 这孩子该和那个人一样,清风朗月,闲适逍遥。 「天晴则晒书,起风宜观花。下雨听打荷,落雪共煮茶。青君,可好?」 彼时身体还好,那人眼底笑意盈盈,英气勃发,眉眼之间风/流如画。自己的心就那么化了。
第21页 赵青君压下心头千万头绪,摸摸张月鹿的头,嘱咐道:「好铁都锻了刀剑,好玉都做了把玩。你啊,你阿爹说你太过早慧,天性已定无法更改。好在品行良善方正。但心性却是浮躁偏执。回家之后让你阿爹好好调/教你。」 张月鹿心里暖暖的,灿烂一笑:「良善方正是自然,说我浮躁我也认。但偏执未免有些武断呀。」 「好。」赵青君摸摸她的头,「我且问你,你有一贯钱,看见小贩卖糕点,上前要买。这糕点平时卖一文钱四块,今天卖的特别好,小贩又见你衣物华丽,开口就要一文钱一块。你买还是不买?」 张月鹿一想,这是什么问题?有什么陷阱? 赵青君看她在沉思拍了一下她,笑道:「这还要想么?照实回答。」 张月鹿摇摇头:「一块糕点不吃也罢,何必便宜这奸商刁贩。何况既然卖的好,说明大家喜欢,喜欢的人多,那肯定不会只有这一家卖。」 赵青君点点头,拿了柑橘剥开:「如果我/日后让你掌管一家商铺,供货的王家商铺已经合作十年,王掌柜身体不好让儿子接手,他儿子却以好充次,被你发现。你还会和他家合作吗?」 「如果......」 「没有如果。」 张月鹿想想说:「不会,第一,有一就有二,难保这样的人以后会不会继续。第二,王掌柜让这样的儿子接手,要不然没有选择要不然没有眼光。可见王家商铺也长不了。」 赵青君将剥好的柑橘递给她,郎君说的对,这孩子凡事看的透彻,心眼也透彻。可这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性子,唉,管事必惹事。 有开疆拓土的本事却没有开疆扩土的胸襟,不是容不下别人才高八斗,而是容不下愚昧无知。进退得失可以不繫于心,藏污纳垢却半点看不下去。水至清则无鱼,这样品性只能做个富贵闲人,要做当家主业那就得找个容的下她,又能让她容下的人。 张月鹿看她不说话,有些忐忑,问:「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回去问你阿爹。」赵青君笑道,手一推,「吃柑橘。」 张月鹿撇撇嘴,嘟囔了一句,掰了一瓣递到赵青君嘴边。赵青君看着她晶晶亮的眼神,低头吃进嘴里。张月鹿见她吃了,开心的掰了一瓣扔进嘴里,甘甜爽口。 赵青君看她眉眼笑开,突然想起家里那个娇柔侄女,嘆了口气。 富贵闲人也好,她和郎君挣下一份家业,也够她们三代无忧了。 ☆、第 13 章 二百骑千牛卫开道,二侧有北府羽林军拱卫,祥泰公主八人步辇和袁充仪的六人肩舆沿着山道平缓而行,辂车在山下候着。 八人步辇为皇帝皇后常用,公主中只有大长公主,或是出宫开府的嫡长公主可用。帝女之中,从太宗起开的先河,晋阳公主出嫁用的是八人步辇。自此各位先皇爱女出嫁皆效仿。 祥泰公主一未曾成年开府,二不是出嫁。太僕寺卿根本不会想到提前给她准备,与制不合,不说这笔钱会不会批给他。御史大夫们喷也把他喷死了。 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圣上或者皇后的步辇,按照圣上对公主的宠/爱,这十有八/九是他在宫中代步用的。连带着袁充仪都体面了,用的六人抬的铜鎏金钉彩漆凤纹肩舆。 六御宫建在山腰,从山下起都是四架宽台阶,白玉方石堆砌。 张月鹿坐在肩舆昏昏欲睡,她坐的肩舆二人抬着,和后世的滑竿没什么区别,西南川滇的景区多得是。昨天晚上她翻来翻去睡不着,后半夜才迷离一会,就被弄起来洗漱,然后和一大群人门口候着。等到公主和充仪起驾走了老远才坐上肩舆,小孩儿本就易困,这会只想补觉。 菀奴走到她身边,见她昏昏欲睡,连忙将手里的披风给她盖上。 「我来吧。你看着点路。」她坐在肩舆上,比菀奴高出不少。后头还有人,轿夫根本不能停,一停就撞上了。菀奴这瘦瘦单单的,脚下一不留神踩空,滚下去还得了。 张月鹿自己把斗篷系好,往下望去,密密麻麻的人,一眼就隐约看见公主殿下的步辇,鹤立鸡群,太明显了。 张月鹿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下来。等到她再睁开,已经到了山下。各家的马车在山脚下安顺序排好,然后依次上前就能接到自家夫人小姐,反正她们谁前谁后那也是安规矩定好的。 赵青君下了肩舆,自家马车缓缓的上前几步,车帘掀起,女婢扶着她上马车。她一惊,险些摔着,里面的人伸手拉了她一把。 「你!」赵青君趴在张灵蕴怀里,又惊又恼火,「你怎么在这儿!」 张灵蕴浅笑淡然,低头看着她,缓缓开口提醒:「倒少见夫人如此娇憨。」 赵青君脸一红,立刻意识到自己姿势实在不雅,连忙要起身,马车却缓缓而动。张灵蕴按着她的腰,一手勾住她腿,俯身帮她褪了翘头履。 赵青君曲起腿:「月鹿她...」 张灵蕴将自己身上披的羊绒毛罗给她盖着:「在后头车上。」 赵青君稍稍安心,又问:「山中寒气重,你怎么能来。」 车里下面铺着叠蓆,中间是棉毯,上面铺着狐皮,如同软榻一般,张灵蕴往旁边挪了些,给赵青君移出地方:「往这来些,均点毯子给我。」 赵青君眉头一挑,锐气上来:「怕冷来这儿作甚!」虽这样说着,还是挪过去和她并排靠着,将毯子分了大半过去。
第22页 张灵蕴靠着如意枕上,闭着眼:「在家入梦,我院中茶梅花开,被勐虎携到山中。」她说的及其轻缓,仿佛刚刚的已经耗尽了她气力精神。 赵青君起先听她胡言乱语,听到山中幡然醒悟,脸色绯红。片刻望过去,张灵蕴靠在枕上已经浅睡。赵青君心中千言万语也不忍打扰,小心的帮她把毯子掖好。 她的肤色莹白如玉,隐隐剔透。下颌及其好看,有着浑然天成的柔韧弧度,增减都不妥。耳垂温乎如莹,延颈秀项如鹤。 赵青君错开目光,低头帮她理好衣袖。张灵蕴的手常年持笔,修长如青竹,节节分明,却又瘦而不枯。因为要练字作画,指甲常常修剪,浅淡的粉白看起来有些血气不足。 赵青君心中嘆了口气,望向张灵蕴,靠在她身边闭上眼睛。 她应该疲惫的,但却无法入睡。过往的种种和这身边人身上淡淡的香味扰的她心神不宁。高门世家的子弟都有薰香的习惯,讲究的家族延续的前朝而来,几百年的传统,一日三香是不能少的。 但这个人身上一直有淡淡的香味,不只是薰香。那是一张若有若无的香味,赵青君甚至无法去形容的它,有时候浓烈,有时候清浅。 今天或许是因为在马车中,空间比较小,这香味十分突出。赵青君睁开眼睛,张灵蕴的睡颜和她醒着时候一样,美若佳玉,有着淡雅出世的雍容。 真是无可挑剔的美好,比我更像一个世家子弟,赵青君想。这香味是因为抚琴养花,日久天长凝在她身上,还是就是与生俱来携带香气? 赵青君回过神来着时候,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张灵蕴的脸颊。 美色惑人! 赵青君靠回如意靠垫上,捂着脸,幸好张灵蕴睡着了,幸好车里没有别人! 「...夫人。」张灵蕴的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黯哑。 「恩,」赵青君连忙放下袖子,正正神色,「可有什么不适?」 张灵蕴半垂眼睑,睫羽长翘,鼻樑英挺,唇角的弧度天然上勾,好像时刻都在浅笑。她的声音轻缓倦淡:「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青君...我倦了。」 赵青君脸上煞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回过一些气力,若无其事的说:「你将和离书托人带给我就好,何必跑一趟。」 「和离?」张灵蕴勐然睁眼看向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讥讽,「夫人,你真会说笑。」 赵青君听见心底碎裂的声音,她杏目怒瞪,万没有想到,张灵蕴居然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肯留给她。赵青君口中苦涩,却说不出话来。七出之罪被休,这是何其耻辱! 张月鹿可不知道前面什么情况,她被抱上马车就往被窝里面一钻。马车一摇一晃没减震,但耐不住垫的厚,她睡上面就像以前坐轮船,睡得也挺舒服。 「小娘子。」 「...唔」 「小娘子,可要用点茶点。」菀奴轻轻问。 张月鹿揉揉眼睛,肚子的确饿了。小孩子的身体耐不住饿,刚想到吃的就咕噜咕噜叫唤:「恩,什么时辰了?」 菀奴帮她把毯子整理好,放下隔板,将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午时一刻,咱们走的慢。」 张月鹿点点头,安来的时间算,大概天黑之前可以到家。她接过菀奴递过来的手帕擦擦手,捏里一块糕点递到菀奴嘴边:「啊,张嘴。」 菀奴一惊,笑道:「小娘子别作弄我,快快吃完,我收拾了到后头吃。」 张月鹿哪是小孩好哄,奴隶和主人怎么可能吃的一样,这个时代出门在外十分不方便,主人只能吃吃点心垫底,何况下人,只怕到后面吃个冷面窝窝就不错了。 菀奴见她固执的举着手,一份坚决不妥协的样子。照顾这位小娘子有一段时间了,也知道心性如此,不是故意施恩。菀奴抿抿嘴,伸手接过来:「奴婢谢谢小娘子。」 张月鹿又捏了一块扔进嘴里,翻身躺在马车软软的垫子上:「你原来叫什么?」 菀奴一愣,她虽然敏感的察觉到这位小娘子从不叫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轻声答道:「我是赵家家生奴,名字是老夫人所赐。」 原来这就是本来的名字,张月鹿看着它,不知道想些什么,过来许久才说:「你父亲也是赵家家奴?」 「是。」 「祖父也是?」 「是。」 「曾祖父也是?」 「或许是,奴婢也不是很清楚。」 「高祖父也是?」 菀奴一愣,将瓜饮递给张月鹿:「奴婢不知道。」 张月鹿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她开始不过随便问问,这会到来了心气:「你生来是赵家家僕,你父亲也是,你曾祖父也是,那高祖父了?高祖父往上了?总不可能你家列祖列宗生来就是赵家的家僕吧。」 菀奴也听出不对,她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又听的心里闷气,脸上浅淡温柔的笑容都有些勉强:「小娘子说这些做什么。」 张月鹿嘆了口气:「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天下没有人的祖上生来就是奴隶的。」 马车里面一片沉寂,张月鹿躺着发呆,菀奴见她这样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劝道:「奴婢小时候,阿娘常说小孩子心里头藏着小怪物。这小怪物挠一爪子,小孩子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第23页 张月鹿哑然一笑:「你娘这说法,到有几分意思。」 菀奴见她听进去了,拿点心碟子递到她手边:「小娘子心里头住的小怪物和其他小孩子不一样。」 张月鹿拿了一块,推推盘子,问:「哪里不一样?」 菀奴将盘子放回去,伸手摸摸她的头,温柔的笑道:「小娘子心里头住的这怪物,龙头、狮眼、虎背、蛇鳞、马蹄、牛尾。」 张月鹿闻言笑了起来:「这真是怪兽了。」 菀奴也笑了起来,接过她手上的杯子:「这不是怪兽,这叫麒麟。」 麒麟,仁兽也。 不履生虫,不折生草,不伤生灵。 张月鹿歪头看她,开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不凡了。」 菀奴俯身上前,帮她把毯子盖好,细语温言:「小娘子心里头住的麒麟还没长大,现在它还是一头小怪物,若放出来,别人看见了就要把她它害了。小娘子要把它关在心里,等它生出龙角长出翅膀,那时候小娘子就可以骑着它腾云驾雾,随心所欲。」 张月鹿闻言怔怔不语,过来许久在喃喃自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第 14 章 入城时候天色已经暗,好在有天子赦令,金吾卫守将护送各家夫人小姐回府,省去许多麻烦。 赵青君置了一路的气,马车刚刚在府门口停好,不等僕役上前,她自己一掀帘子。张灵蕴顺着空隙往外望去,老管家提着灯笼,笔直着腰杆站在门口。她抚着赵青君的手,暖声道:「夫人莫慌。」 赵青君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甩开她的手,下了马车。她突然看见老管家,的确一愣,到不是害怕,而是有几分羞愧。 赵青君下了车对马上的金吾卫将军道:「敬迟街使,此番劳驾你受累。」 街使掌长安城街道治安,修桥种树大小事宜,常以金吾将军充任,故亦称金吾街使。这位敬迟街使是个爽朗大汉,拱手道:「郡君客气,你既然到府。某这就回去了。」说着,招唿手下要走。 早有僕役捧着钱袋上前,敬迟街使马头喷这白气,有些迟疑,他这收了可就是就是公然受贿,这么多眼睛看着了。 赵青君一笑:「今夜劳烦敬迟街使和各位将军,本该在一醉居宴请诸位。奈何家中琐事繁多,还请敬迟街使和各位小将见谅。」 敬迟街使哈哈一笑:「郡君真是客气,儿郎们,谢过郡君。」 「谢郡君赏!」 一干金吾卫将士踏马而去,后来这位敬迟街使带着一干小兄弟前往一醉居,掌柜得了东家吩咐,当然不会收他的钱。敬迟街使既请了兄弟白吃喝一顿,又得了若干钱财。 送走了金吾卫,赵青君转身往府里走。老管家那双眼睛像两把剑一样,赵青君皱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女婢大喊:「快去请大夫!老爷晕倒了!」 老管家的鬍鬚一抖,整个人都慌了,扑上马车:「小郎怎么在车上!小郎!快!去请禄大夫,请禄大夫! 」 纪国公府门前人仰马翻,张月鹿探头看了一眼,被菀奴拉了回去。二人乖乖的不说话,等了一会,马车就动了,带着她们从侧门马道进去。 「你说我该去看看么?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自己院子里。」张月鹿小声问。 菀奴帮她把乱了的髮髻扎起来,轻声说:「小娘子当然该去的。虽然你去了无事,但老爷看见你的孝义,病痛就减少几分。」 张月鹿点点头,下了马车,直奔养心园去。 出乎意料,养心园并没有她想像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人。门口长年站岗的四个丫鬟都不在了,估计去熬药,屋外就守着一个仆童,张月鹿看着面熟,就是想不起来。 她和菀奴脱靴进屋,屋里只有便宜老爹面色苍白的躺着,老管家跪坐在她床前,从后面看佝偻着腰,却蕴着一股气势。 「老管家,小娘子来看老爷了。」菀奴轻声禀报。 老管家缓缓转过头,他看着张月鹿,一言不发。这样年老浑浊的眼神却盯的张月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老管家的声音在这屋子里显得十分空荡:「老...管家,现在谁管家?有我在一天,这张家就换不了天! 」 「你先出去候着,小娘子过来。」 张月鹿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这老头看起来在家里有几分势力,这会火气这么大,不会拿自己耍威风吧。但纵然万般不乐意,张月鹿还是稳着脸上平淡的表情,走上前。 老管家看着这孩子,他在清河农家的时候远远的见过好几次。清河张家旁支众多,男娃也多,可是细细探查之下,这个孩子太扎眼。夫人会选这个孩子!他想了许久,要瞒下不是没办法。不让这个孩子出现在夫人面前的办法很多,但他还是忍住了。 夫人果然选了这孩子,应该是自己的报告呈上去,夫人心里就已经偏袒三分了吧。 老管家伸手摸摸张月鹿的脑袋,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脑子好,模样长得也好。唉,怎么就是个女娃了。这么好个孩子怎么就偏偏是个女娃了! 「咳...咳咳...」 老管家手一抖,连忙轻声问:「小郎?」 张灵蕴半睁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小郎可要喝些水润润口?」老管家将温着的水端到她嘴边,用小饮勺餵了几口。老管家见她喝了几口,似乎回过一些气力,心也就放下来了,「小郎啊,你何必折腾自己。」
第24页 张灵蕴眨了一下眼睛,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老管家心里一堵,嘆了口气:「我知道你为难,可我这心里!唉,十二万贯啊,十二万贯啊!咱尚国一年国库收入不过一千二百万贯!咱家大小铺子工坊一年多少钱,一年不足四十万贯。这十二万还不全是府里出的,调了各家不少帐上的钱。不说年底帐面如何,这一个周转不好都是问题!」 张月鹿低着头装透明,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是钱的问题,娘亲卖好与长宁公主,虽然这些年她当家做主,但用的毕竟是张家的钱,这老管家心里不痛快了。 张月鹿不知道老管家人老心不老,他思来想去就明白这笔看似莫名其妙的钱,实际上为的是赵月乌承爵,要不然老管家也不至于气成这样。要真是权钱交易,那就是出一文换十文的好事,老管家估计要鬍子乐翘起来,打着算盘想如何给人家送钱。说到底,老管家心里赵月乌毕竟是别人家的。 按说一文钱一个烧饼,后世两块钱一个烧饼。一贯是一千文,十二万贯就是,我勒个去,一拨人在郊区山上呆了几天,花了二三个亿。张月鹿咂舌,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换算太草率。 要是按另外的换算法,尚国一年国库收入是一千二百万贯,张家一年收入四十万贯,那就是百分之三,占一个国家收入的百分之三,这个比例已经十分之高了。那这十二万贯的购买力.....不敢想像。 张灵蕴浅浅一笑,轻声细语的开口:「庆伯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家里怎么办。」 老管家听张灵蕴喊他庆伯,鼻子一酸,张灵修是他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有郡君,还有小崽子的娘,都能着了。要我这老骨头也没用。」小崽子说的是他孙子,小崽子他娘就是李管事。 张灵蕴道:「夫人一贯稳重,李管事也能干,这些年她们也受累辛苦。但到底是妇道人家,有些事还得阿伯你掌眼。」 张月鹿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自己这老爹就是个和稀泥的,夫人要哄,「买买买,花花花,咱有钱」。老管家要哄,「妇道人家没见识,花钱的事情咱不管她。你老守着家里做太上皇,把握关键问题。」 真辛苦,说好的一家之主了?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张嬷嬷的声音:「禄大夫来的,快快请进,小郎这身体刚刚好了些,出门一颠簸,哎呀。」 也没听清那禄大夫说了什么,就听见张嬷嬷夸:「这长安城多少大夫啊,都不行,就禄大夫你这妙手回春,我家小郎这身体,前后找了多少大夫啊,都亏你这手里金针。」 张月鹿一听,还真是神医。张家的财力估计找的医生都不差,这禄大夫既然在里面还是拔尖的,必定有几分本事。后世许多喷中医的,也不知道祖宗是怎么活过来了,大概是从不生病吧。 禄大夫极其年轻,就大夫这个职业而言,真是年轻的让人觉得有些担心。何况还是位女大夫。 老管家让了位置,禄大夫上前探脉。 「无碍,不过是体虚而已。」禄大夫做的是治病活人的事,说话却像送人归天一样。冷冰冰的还带着冷嘲热讽。 大概其他人都习惯她这样的,老管家一拱手:「还请禄大夫妙手施针。」 说着,张月鹿就看见一堆女婢鱼贯而入,端着铜盆、毛巾、铜炉、熏盒....不一会禄大夫身侧那块叠蓆上就放满东西,光大小丝帕手巾就八条。 老管家看都妥当了,就对张月鹿招招手:「小娘子来,我们出去。」 月鹿一愣,看向躺在软榻上的人,张灵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怜惜的笑意:「阿爹要扎针,怕么?」 你扎针我怎么会怕,我又不疼。张月鹿摇摇头。 老管家见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点点头,和张嬷嬷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禄大夫掠了一眼张月鹿,没好气的对张灵蕴道:「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张灵蕴半合着眼,淡淡的说:「这不是正巧病了?」 禄大夫拿了茶杯饮了一口,瞧了她半天,冷笑道:「这病还不是你想好就好,想病就病。」 「成就长安金针的名气。」张灵蕴睁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寻常,「倒是我的过错。」 张月鹿越听越心惊,感觉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禄大夫撇了眼前一人,真说来她是要感谢眼前人的。纪国公府的姑爷,张府豪商当年病重,长安城多少名医治不好,兜兜转转到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大夫手中,针到病除。 就因为当年这事,父亲才下定决心将家业传给她。才能守着祖传的手艺,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安身立命。可是她厌恶这种人,将病和医当做手段,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招来喝去任由玩弄。 禄闻看着她,生出厌烦:「你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无事我就走,病坊里还有病人要照看了。」 张灵蕴垂着眼轻轻嘆了口气:「劳你前来,却有一件要紧事。」 禄闻跟她打过几年交道,到也算知道几分,听说有要事,端正了身子。 月鹿今天听了好多秘密,这会耳朵都竖起来,就听张灵蕴说:「自古医巫不分,我想请你看看这孩子。」 ☆、第 15 章 张月鹿惊得头皮发麻,一阵凉气从嵴梁骨窜上来。
第25页 「哦,月鹿哪里不妥,我到不知道。」外头传来赵青君的声音。 张月鹿心里松了口气,抬头看见赵青君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菀奴。心里一时又高兴又感动。 禄闻见赵青君走进来,欠身行礼:「多日不见,郡君风采依旧。」她音线略低,听上去稳重诚恳。 赵青君也是弯腰回礼:「禄大夫医者仁心,倒是劳烦你走这趟。我今日见月乌身子也好了许多,真是感谢。知你放心不下病坊,就不留你过夜,我备了马车。」 禄闻点点头,她除了病人不关心其他,既然张灵蕴又是装病,她就不管了。起身告辞,来的匆匆忙忙,走了也匆匆忙忙,病人要紧。 「菀奴,带小娘子回去。」 禄闻一走,赵青君脸上就不好看了,瞥了一眼张灵蕴。 菀奴上前扶起月鹿,主僕二人行礼后连忙出了养心园。 张灵蕴窝在被窝中,见她三言二语将人都打发走。嘴角翘起来,探出一只手,懒洋洋的唤:「夫人。」 赵青君走上前坐在她床侧,眯起眼睛,冷笑一声:「郎君好本事,妾身感激不尽。」 张灵蕴探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赵青君勐的抽开。张灵蕴一愣,有些委屈。她今天受了多大累啊。夫人为了在长宁公主那边不露家底,从各处店铺帐上调了钱。这事情怎么瞒得住,当然夫人就是要让长宁公主和袁充仪知道。 夫人虽然经营几年,但并没有故意换掉张家老人。庆伯在张家这些年,昨天到家,今天必然已经有人把消息透露来。 自己大清早出门,一路颠簸,骨头都散了,还不是为了去护驾。夫人脸皮薄,在庆伯面前必然觉得有愧。庆伯的脾气上来还指不定说些什么,她哪里捨得夫人受气。 找来禄闻更是一箭双鵰的妙法,既是侧面提点了阿伯,让他不要再过问这件事情。又可用来敲打张月鹿,只可惜刚刚要敲打,夫人就来了。 赵青君错开目光,不去看她。在马车上二人后来一直没说话,现在她还有一肚子火气:「挪用张家的钱,我会补上。」 张灵蕴闻言眸色深了几分,想起她在马车上说的和离一事,心头又冷了几分:「夫人这是什么话,你们结为夫妻,自然是同富贵共患难。」 赵青君见她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是言不由衷,心中百般滋味,手指勐然用力一握,厉声道:「你既然倦了,何必说这些话来煳弄我。你既然觉得月鹿这孩子不好,我带着就是!」 张灵蕴闻言一愣,望着她,见她泪珠在眼眶中盈盈欲出,还由自一副倔强傲然的模样,心房里酸酸软软,忙低声唤了一声:「夫人。」 赵青君见不得她伏小做低的模样,好像都是自己强词夺理无理取闹,她冷哼一声,并不搭理张灵蕴。 张灵蕴眸中神色晦隐,嘴角笑意浮现:「夫人。」 赵青君抬头怒视着她,冷笑道:「既然已经恩断义绝,还请自重!」 张灵蕴歪头看着她,眨眨眼睛:「夫人...」 「何事!」 张灵蕴嘆了口气,露出几分可怜的神色:「我的手,要被你掐断了。」 赵青君低头一看,自己正握着张灵蕴的手,拇指指甲掐在她虎口,一道深深的青紫指痕,她一时不知道是该气愤还是高兴,哼了声,要甩开她的手。 谁知道张灵蕴一得了自由,顺势一拉,赵青君跌倒她在怀中。 赵青君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闻着张灵蕴身上浅淡的香味,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心慌。外头人一贯都是贊她,从容不迫,商道大将。此刻到是有些失了风仪,她有些恼。 「夫人。」张灵蕴抱着她,牙齿轻颤,「夫人,既然我们都心知肚明,何必......」 「张灵蕴!」赵青君厉声打断她,挣扎起身。 张灵蕴倒是十分开心,一双深邃难窥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日光下的黑曜石,流光溢彩:「你终于叫这个名字了,你终于敢叫这个名字了。」 赵青君鲜少看见她这样明锐开朗的样子,恍惚间回到很久之前。她眼圈一红,委屈道:「那有如何?「 你说你字灵蕴,怎么可能,二家交换辰帖的时候。生辰八字,姓名小字里面写的清清楚楚。 张灵蕴不动声色的唿了一口气,此刻急不得。她支起身子,伸手抚着赵青君的脸颊,浅笑了起来,半眯着眼睛好像陷入回忆:「当年在长安城墙上,你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 「君如磐石,妾如蒲草。此生不负。」 彼时战事紧迫,新婚第二天赵青君就回府照顾母亲。第十七天,赵青君提着剑站在父亲身边,她哥哥已经战死。第二十二天,留京亲卫军携带皇长子外逃,全城士气尽丧,张灵蕴带着家僕来到墙头,抬着三十箱金银,还有三口棺材,对老丈人笑道:「听闻大人慾于长安共存亡,可要带上小婿。」 一时士气大振,长安富豪纷纷慷慨解囊,皇亲豪门子弟携家僕数千加入守城。 张灵蕴站在一群满身鲜血的战士中间,大风吹的猎猎作响,她一袭白衣纤瘦单薄。赵青君却觉得这个人,就是真正可以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足以让自己倾慕爱恋。 那样深刻炽烈的感情,却在这个人忽冷忽热中淡薄,在自己揣测怀疑中疏远。可这怪自己吗?多少个深夜转辗反侧,多少次欲言又止。生怕一纸捅破,各自天涯。
第26页 张灵蕴见她泪珠滚落,心疼不已,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前尘种种,皆是我的过错。」 赵青君听她柔声细语,想到她过往种种温柔体贴,泣声道:「虽然个中缘由我不知晓,但嫁你数年,风雨同舟,便是后来察觉你.....我也未有一日后悔。」 张灵蕴鼻尖一酸,伸手抱住她,喉头哽咽:「夫人,我说倦了不是厌倦你我情义,而是如此疏远,仿佛咫尺天涯。我心中不甘,积年累月。夫人,我想和你朝朝暮暮。」 赵青君哭的有些不好意思,伏她肩头轻声应到:「君如磐石,妾如蒲草。言在耳边,誓在心间。」 张灵蕴眼底笑意更浓,薄唇贴在她耳边轻语:「夫人,我说的朝朝暮暮,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 她未说完,赵青君就一把推开她。 「你!」 张灵蕴见她脸色绯红,目慌乱如同闺阁少女,心中得意,上前搂着她的肩,俯首亲了她脸颊一下:「夫人,可记得我曾经教过你,商道其一,有来有往。」 「夫人在马车上偷亲我,不知可满意?我是十分满意的。」说罢,不等赵青君反应,她又俯身吻下,顺势将人按倒在叠蓆上,唇舌相亲,研磨舔舐:「其二,以少谋多。」 赵青君脸如凝脂添绯色,唇色不点而赤,水光娇艷若滴,鬓角乱了两缕髮丝。往日神采飞扬的眼眸中清波盈盈似乎受到了惊吓,张灵蕴看着喜欢,声色又哑了几分:「恩,其三,多说无益。」 她这一吻,亲在赵青君眼上,逼的她闭眼,顺着往下,鼻尖、唇瓣、脸颊,又反覆舔了舔耳垂,激的赵青君浑身一抖。接着沿着修长的脖颈缓缓而下,轻柔舔舐。 赵青君从不知道她如此狂介,被她制着挣扎不得,又怕动静太大引来外头的僕役,只得低声呵斥:「你,停下!」 张灵蕴从未拂逆她,果然停下。一双浅淡的眉眼也染了春/色,居高临下的望着赵青君,得意洋洋的翘着唇角。突然想到什么,哗的站起,急匆匆的走出去。赵青君见她今天一惊一乍,恐她身体不适,心中到生出一丝担忧,刚想起身追出去看看,就听外面传来张灵蕴的声音。 「夫人今天宿在这,你们且回去吧。」 ------------------------------------------ 不说养心院里如何,离养心院不远的藏韵楼中,张月鹿正来回踱步,心烦意燥恨不得把地砖踏碎了。 「小娘子,你且歇息吧。」菀奴上前拉住她,浅笑温柔的哄,「老爷那儿出了什么事情,看你这脸,都皱成小老头了。」 张月鹿看着眼前年轻娇柔的脸,心里嘆气,她很是喜欢菀奴,觉得她不但温柔体贴,细心周知。还有这一种特别的气质,不像一般的奴僕那样,身上就透着卑微胆怯的,菀奴身上有一种韧气,像阴暗角落石缝里冒出的草。透着绿,透着生气,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也渴望着阳光,心里也藏着阳光。 她心里有个想法,等她再大一些,等她能有些钱财或者有些权势,她就可以帮菀奴消了贱籍,放良之后菀奴就是自由人了,可以离开这里。她要是没地方去,自己就当僱佣她。这些想法刚刚冒了个泡,现在就要被吹散了。 别说菀奴,如今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没准明天就沉塘了。 菀奴揉揉她眉心:「小娘子在愁什么?早些睡吧,可累了一天。」 哪里睡得着,张月鹿心里盘算着,突然灵光一闪:「你们且下去,备好水。」 她遣退了屋里其他女婢,拉着菀奴的手,急切的问道:「这家里,我爹娘这府上经营的什么?都有什么营生?」 菀奴看她着急,也不问为什么,思索的回答:「府上经营颇多,我只略微知道些。听她们说咱府上绸缎布匹生意十分了得,江南不用说,光越地生产缭绫的坊里就成百台纺机。」 纺织,这个早想过了,还去村里王七娘家看过纺机,奈何脑子里面除了「黄道婆」这个人名,其他的就一概不清楚。 「可还有其他的?」张月鹿又问。 「在东西市铺子极多,也纷杂。衣食住行,金银首饰,番邦来的香料美酒...」 「酒?!」张月鹿眼前一亮,心里已经有了底气。原先在村里她偷偷尝过,当时就明白,这就是日后生财之道。 她不好酒,但也知道后世酒色透明,现在这些黄的绿的各色的酒,必定是没有经过蒸馏过滤过。不会酿酒没事,凡是上过义务教育,懂蒸馏这二字,依葫芦画瓢还怕弄不错高度酒? 张月鹿眯眼笑了笑,她现在需要的只是斟酌一下明天如何「谈判」。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人之常情。 何为商人? 重利也。 ☆、第 16 章 次日,张月鹿早早的醒来,躺在暖被中想起自己在清河的姐姐。她家条件尚可,她和姐姐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姐姐怜爱她,冬天天冷,姐姐就把下面的垫被叠起来给她睡。 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菀奴悄悄走进来。 月鹿拥着被子坐起来:「天还没亮了,你怎么就起来了。」 菀奴走到她床边,俯身帮她把被子裹好:「想着昨夜小娘子心思重,今天怕是要早醒。」 月鹿一笑,拉着她做到床边:「你到生的一副七窍玲珑心。」
第27页 菀奴问:「小娘子可要起身?还是再寐会?」 「起来吧。」月鹿想躺着也睡不着,不如起身活动活动,舒展筋骨,人也精神些。 菀奴应了一声,出去吩咐准备。 月鹿就听门外传来轻微的动静,菀奴捧着衣物走来。她不惯被人伺候,伸手取拿,衣服居然热乎乎的。月鹿拿着衣服摸摸:「居然烘热了....」 「天气渐凉,怕冻着娘子郎君,各家都是这样。」菀奴上前要帮她绑系带,月鹿摆摆手避开。菀奴一笑,「小娘子这样,到教我偷闲了。」 两人说话间,女婢们捧着铜盆手巾柳刷香露进来。 月鹿拿着柳条一边刷牙一边想,牙刷什么的就让我来创造吧,为了小钱钱,等有了钱,可以给姐姐买豪宅锦裘,提菀奴赎身放良。还可以鲜衣良马,游歷四方。 「你们且下去。」菀奴轻声屏退众人,牵着月鹿走到梳妆檯前。「小娘子你今天起得早,一会有些点心再去请安吧。」 按照之前的惯例,每天早上要去张灵蕴那里请安,然后在那边用早膳,练字到中午。 月鹿想了想,豪门世家的礼节她不懂,农家子弟不懂也不算不妥。于是不耻下问:「用完早点去,会不会失礼。」 菀奴手指勾挑,将她头髮编起来:「昨天夫人宿在老爷那儿。」 月鹿囧着脸,不知道作为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自己该表现的恍然大悟还是茫然不知。 房里一时安静。 --------------------------------------- 张灵蕴醒的极早,外头还黑着,都不知有没有到第二日。 「唔。」赵青君轻哼了一声,往她身侧靠了靠,「怎么,不睡?」 张灵蕴拥着她,亲亲她的髮鬓,笑道:「软玉柔香抱满怀,如何安枕到天明?」她本想逗弄一下怀中人,却察觉赵青君已进入梦乡,不敢再动,缓缓放松身子。 这一觉甜美,再睁眼,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漏进来。 张灵蕴静静的看着枕边的美人,心中饕足,伸手捏捏她鼻尖:「夫人。」 赵青君往她怀里蹭了蹭,嘟囔了一句:「困。」 「夫人,你投怀送抱,我自是高兴。」 赵青君只恨自己长了耳朵,捶了她一下,正要推开起身,张灵蕴一把抱紧她。摸摸自家夫人羞红的耳垂,张灵蕴心中暗痒难耐,俯身凑过去舔了舔:「夫人今日如此酣睡,我恐你有失威仪。不过,昨日我也不曾如何,真是怪哉。」 「张灵蕴!」赵青君侧头在她脖颈咬了一口,「唇舌不占些便宜,你就难受么?」 张灵蕴感觉脖子酥麻,闻言一笑,柔声道:「自当如夫人所言。」 说着,沿着赵青君耳垂往下,双唇贴着脖颈一一吻过,拉开她松散的领口舔舐精巧的锁骨。 赵青君全身战慄,一把推开她。 「张灵蕴!」赵青君压低嗓子警告的瞪着她。 夫人泛红的眼角,真是春意如水,媚态横生......看起来就很美味,张灵蕴舔舔唇,温柔浅笑。 养心院中春意盎然,藏韵院寝室里,张月鹿睡得唿唿。 因为起的太早,等了一个多时辰,派去的女婢都说夫人老爷还未起身。小孩子本就睏觉,月鹿等着等着就困了,实在熬不住,坐在椅子上直点头。最后菀奴看不下去,将她外套脱了,把她抱上榻。回笼觉格外香,一睡就是一个时辰。 菀奴得了消息,知道养心院那边主人已经起身。她怕夫人离开,小娘子被老爷为难。虽然之前老爷一直看上去对小娘子满意喜爱,但昨天见小娘子的焦躁不安的样子,怕是受了委屈。 张月鹿开始还有些迷煳,一回过神连忙抖擞精神,擦了把脸,动身往养心院赶去。 她到养心院的时候,阿语正指挥女婢把夫人常用的物件送进去,这都是昨夜就准备好了,这会也是有条不絮。 张灵蕴挥退女婢,上前拿起眉笔:「我惯来觉得,窗开暖风送花香,持笔画眉最多情。这情景相得益彰可入画。不过此刻瞧着夫人,我实在是不愿挪开一步去推窗。」 她清清淡淡的说着,神情专注,连嘴边常挂着的微笑都浅了一分。蕴在其中的深情和甜蜜,点点滴滴凝在赵青君心里。她伸手探出,握住张灵蕴的手指,轻声唤她:「夫君。」 张灵蕴挑挑眉,颇为得意应了一声。 完了,又觉得不满足,伸手挑起赵青君的下巴:「美人儿,再叫一声。」 赵青君娇嗔着拍开她的手:「别闹,月鹿还在外头等着了。」 说着月鹿,张灵蕴压压眉头:「这孩子,你若要留,须得听我的。」 赵青君闻言有些诧异,她们成亲至今,张灵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张府赵府二家大小事宜,她说一句便是铁板钉钉定下来了。 「夫人,大门不出的小儿站在街头看一眼,就知道这路上有多少人,那叫天赋异禀。可要是这小童,站在路上看一眼,就能大概猜到路人身份。那叫怪异。」张灵蕴倒了一杯水给赵青君暖胃,接着说,「这孩子在我这些日子,我看她既无过目不忘之能,也非天资绝秀之辈。性子也谈不上勤勉刻苦。」 「她写字如同没有启蒙的孩童,字也认不全,但言谈颇有见解,进退也得当。你再看看,她在清河做了一些事情。懂得卖巧藏拙,待也人礼貌热忱。可与同村小童鲜少往来,见长辈也不愿招唿。 」
第28页 「以她的手段心智并非不能,而是不愿。或者不屑?」赵青君皱眉,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寻常,但和她心意,实在捨不得送回去,「不曲事上下,可见她的品性不坏,看似随和,实则孤傲。」 张灵蕴握着她的手,安抚道:「这些日子她虽拘谨,但颇为健谈,其中自然有讨巧之意,但却没献媚之态。年少而阅歷不凡,实在让人不解。田舍贫家出生,脾气心性却似富贵未经打磨。这样的孩子,绝不会是田舍汉所出!说是世家流落出去,又不像。」 赵青君心思一动,将之前听到的说给她听:「她与菀奴才相处多久,这般掏心掏肺。」 「天下没有人的祖上生来就是奴隶?」张灵蕴一愣,之前只是觉得,就如同树一样,你看她还是树苗,然而她根须已经绵延深扎,是没有办法改变了,需要做的就是稳直树身,修剪树杈。但后来想想,只怕这树根也与寻常不同。 她突然失笑,摇摇头,「还好这小怪兽没有长大,要是长大了,爪牙丰满,只怕未伤人先伤己。」 她闭目思索了一番,睁眼问:「夫人,你想这孩子日后成就非常之事么?」 赵青君嘆了口气,她在六御宫中与袁充仪一番试探,心里早生了疑惑,又说给张灵蕴听,然后道:「我只想她二人,日后富贵无忧。别生什么事端就好。」 张灵蕴点点头,扶她起来:「那就要用些非常手段。」 张月鹿在外头候了有一会,阿语请她进去,厅中小桌上放这些米粥点心。赵青君和张灵蕴二人跪坐一边,正等着她。 阿语替她盛了一碗粥,月鹿双手接过,习惯性的说句谢谢。 赵青君看她举止有礼,从容不迫,心里满意,看了张灵蕴一眼。张灵蕴点点头,缓缓开口:「月鹿,你今年六岁,却未开蒙。你娘亲很是担忧,昨日和我商量了一宿,想为你请几位先生。」 张月鹿一愣,她觉得跳得有点快,本以为要被扫地出门的,怎么又要请先生了。虽然心里乱想,面上却不敢表露,轻声答覆:「全听父母大人安排。」 赵青君夹了一块点心,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笑道:「你阿爹最善书画,这两样就由她亲自教授。」 张灵蕴浅淡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月鹿身上,关注着她细微的反应。 「是。」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立命之本,不可不勤勉专研。山医相命卜是修身之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是养性之道。其他杂艺若干,则看你喜好。至于四书五经,都是世俗科考进学,你翻阅知晓便可。你年纪尚幼,时日还长,凡是循序渐进,不急一时。」 月鹿点点头,张灵蕴说的都和她心意。她这副身体还小,想干什么也力不从心,不如打好基础,趁着年轻,多学一些东西。像是写字一定要学会的,骑马武艺也要会,要不然以后游歷太不安全。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是卖弄显摆的好技能,怎么的也要学上一二。 赵青君和张灵蕴对视一眼,接过话说:「你刚到长安,也不要拘在府里。这些日子多出去走走,我让帐房把今年的月例支给你。不够就让菀奴去取。」 张月鹿心里一喜,应了一声:「是。」 用完早膳,赵青君吩咐下人给她备了马车,又让阿语亲自去帐房先取二十贯钱,让她今日零用。余下的让帐房备好送到她房里。又嘱咐菀奴好好照应她。 张月鹿看着女婢捧着二万文钱,心里突突的响。尚朝市面流通都是这种通宝,金银需要去折换。她不清楚长安的物价,但清河村中殷实人家一年花费也不过数千!这二万文还只是今日零用,不知道送到房里的是多少。 张月鹿行礼告辞,心情激动的带着一众女婢离开。 赵青君和张灵蕴目送她离开,二人煮了茶慢慢品着。 和风暖日,岁月静好。 「这孩子刚到长安,必定新鲜,让她出去转转。六七岁的孩子能干些什么,无非吃吃喝喝,买些小玩意。她刚到府里,不知道咱们心思,必定不敢大手花钱。你让帐房多支些月例给她,让她花个够,玩个够。长安城再大,再富丽,也必然有不新鲜的一天。到时候,就该把她拘在府里,好好训教了。」 ☆、第 17 章 祥泰十年,春。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 「不错,句好,字也好。」张灵蕴搁下景蓝窑变杯,伸手取了纸,拿到眼前细细端详,「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朴实生趣又应景。这手行楷也漂亮,楷书框架,行书笔意。用笔浑厚,点画温润,风身洒落,行云流水。」 月鹿欠身微笑:「阿爹教导有方,孩儿不过窥得一二。」 「习练诸家,自成一体。」长安虽然大,但于书法之上,也就剩下韩王飞白,卢公拨镫。张灵蕴放下纸,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腾升一份为人父母的感慨。八年教养,这孩子已然亭亭玉立,风华展露。言行举止,为人处世,皆是从容大度,世家风范。 她抬手,月鹿取笔沾墨奉上。 「竹阁鹤台藏韵院,芝兰玉树此中生。」月鹿念完微微一笑,这是夸她了。 张灵蕴一笑,搁笔道:「芝兰玉树,人人望其生于自家庭阶。谢太傅尚且如此,吾辈不能免俗。月鹿今日,不逊乌衣子弟。」
第29页 魏晋王谢二家最盛,谢安曾问子侄们:「为什么总想培养儿孙成为优秀子弟?」众人不语,唯车骑将军谢玄,答说:「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 被比作谢家子弟,月鹿甚为高兴。八年光阴,严霜酷暑,不曾有一日懈怠。前六年,她开蒙之后,寅时天未亮就起床,亥时夜深人静才入睡,从未踏出府外一步。开始是寄人篱下,不敢不自勉刻苦。后来是分不出精力想其他。 她要是学习哪门功课生厌,张灵蕴立刻就给她换一门,府中长年供养着十几位先生。这些都是有大才的名士高人,也只有纪国公府二位主家名声在外,又富贵在内。才能请的到,又供奉的起。 这八年,就是锻造、制瓷、厨艺、狩猎、金石雕刻,剑术刀法...诸如此类杂学不胜枚举,张月鹿也都有涉猎。天下技艺,浩如烟海,穷极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尽数学习,八年光阴弹指,她也不过精通一二,其余的知晓个大概。 张灵蕴浅淡温和眉眼,沉淀岁月雍容:「你昨日说,今天约了人。且等等」 「是。」月鹿应声答道。前年开了门禁,然而她功课实在太过繁忙,又懒于应付人际。除了闻人贞几人,其他家弟子都少来往。今年上元节时,阿娘分了几处铺子到她名下,阿爹也减轻她功课,这才得闲有空出府。 月鹿猜不透张灵蕴心思,抬眼望去,见张灵蕴缓袍大氅,修身闲袖,如同闲云雅鹤。她常常羡慕阿爹姿仪,觉得这才真是第一等的风/流雅致,所谓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也不过如此了。 张灵蕴茗了一口茶,悠然开口:「去年淮南道水患,按着李大郎的本事,怕是帐面不会差。」 月鹿不知她所言何意,她自己对家里生意往来并不了解,只知道这些天是三年一次的大会帐,娘亲忙的都没空搭理阿爹。她只能顺着说:「阿爹的意思,帐面不差,里子不对?」 「若这样,就不叫本事了。」张灵蕴有意提点,便将李大为人讲给她听。八年光阴,三千个日夜,她终于将这个璞玉打磨的温润光辉。是该让她振翅云霄,展露才华了。 月鹿听了她二三句,心中已经明白,笑道:「阿娘掌握张家生意,天下十道,自然不在意一处得失。李大郎管着淮南道的粮米生意,看的自己眼前的算盘,多挣一文是一文。哪里会想到,商道长久,利在于名。其二,他毕竟是下人,也不敢擅自做主,开仓放粮。长安淮南一来一往时间太久,等得了回復,官家已经开始着手救灾。他自然乐的省一笔。」 张灵蕴将茶杯搁下,嘴角笑意淡然:「你看,你阿娘会如何处理。」 月鹿微微一沉思:「阿娘不会说什么。第一,李大郎无错,不过是没做到最好。第二,先河一开,日后有心人就要从中牟利了。 」 月鹿见张灵蕴点头,接着说:「名利名利,李大郎只看见利,不见名,格局到底小了些。掌管我张家淮南道的粮米生意,也是给李管事面子。这第三嘛,李管事这些年也辛苦了。」 张灵蕴闻言道:「李大郎知利,已经有三分本事,你阿娘让他掌管淮南道的粮米生意,也不全是因为李管事。」 月鹿点点头,笑道:「阿爹不理俗务,必然是娘亲大人说于你听的。」 张灵蕴眉梢翘起,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些皓白的牙齿,怡然自得:「自然。」 知道挠到她痒处,月鹿装作随意道:「阿娘可曾谈论划给我的几处铺子?不知道各处掌柜如何,阿爹可要透露些给孩儿。」 张灵蕴早就搬到正房和赵青君同寝共食,两人十几年老夫妻,言谈自然无所顾忌。张灵蕴眯眼看着小女儿,很想像夫人一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虽然说君子抱孙不抱儿,到底女子心底柔软,她时常克制,生怕娇养坏孩子。 「阿爹?」 张灵蕴轻咳一声:「阿爹今年大寿,我儿可有准备?」 这是讨要礼物了,阿爹真是越来越小孩子了。月鹿笑道:「儿不事生产,金银钱帛都是爹娘赏赐,只有一颗丹心孝意,还望到时候,阿爹不要嫌弃。」 张灵蕴撇了她一眼,兔崽子还未准备,后路便留好,这般狡猾,真不知道像谁。起身取来烘焙好的香料,开始水飞研磨。如今入春天还微凉,正可合香窖藏三月。夏日熏新香,与夫人品茶赏月岂不美哉。 月鹿看阿爹不搭理自己,安然跪坐在叠蓆上,闻着香料天然的气温,看庭前花开飘落,天际云捲云舒。不多时,女婢捧着食盒走进来。 月鹿挑眉一笑,故作惊讶道:「阿爹还给我准备的吃食?」 张灵蕴并不搭理她,搁下研磨好的香粉静晾。斯里慢条的拨弄这自己的小茶炉,这小茶炉用了许久,已经有些破裂,补了几次,外面还箍着二道铁线。铁线上挂着黄金小牌,上头刻着字,是张灵蕴亲手提的「封条炉」。 月鹿穿好翘头履,接过女婢手上的食盒,笑道:「阿爹放心,我这就给娘亲大人送去。」 她出了院子,就直奔侧门而去。 马奴儿牵制马,远远见张月鹿走来,后头僕从提着食盒,笑道:「菀娘子猜的真是一点不差,小姐这是要先去会馆。」 菀奴浅浅一笑,上前唤了一声:「小娘子,今天格外神气。」 月鹿近走笑道:「还是菀奴知我,筋斗云都备好了。」她有三匹爱马,筋斗云是其中之一,马色纯白,隐有流光。眼大眸明,高大威武,很是俊美秀丽,性格温顺稳静。筋斗云今天戴着鎏金錾花玉络头,宝钿并金装鞍,下面垫着纯白虎皮,胸口挂着三条金丝缠宝繁缨。
第30页 马奴儿行礼问好:「二小姐好。」小娘子可不是他能叫的,那是小姐身边人才能这样亲近。 马奴儿弓步弯腰,张月鹿踩着他后背,一跃而上,侧坐在马鞍上。她赶时间,没有换马装,还穿着缂丝八宝云纹裙,不便跨坐。 「二小姐今天上马,格外飒爽。」马奴儿双手奉上马鞭。 月鹿一挑眉,伸手拿了马鞭道:「你后背还长眼睛了不成。」 马奴儿一笑,露出二排牙齿:「二小姐只用脚尖借力,踏在我背上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小的差点没感觉到。」 张月鹿拿着鞭子拍拍手:「你这嘴巴是越来越甜了,不过等我再长些个子就要不你这个踏马了。」 马奴儿知道她说笑,露出特别委屈的神情:「二小姐你不要我,我只能和筋斗云抢吃食了。」 说笑间,马奴儿已经牵着筋斗云出了侧门,月鹿接过缰绳,转头对菀奴说:「你派人去一醉居,给告个罪,说我可能要晚些,让她们先吃喝,不用等我。」 菀奴:「已经派人去了。」 张月鹿点点头,笑道:「菀奴于我,如同李管事和阿语于娘亲。实在是我左右臂,少不得你。你且去忙吧。」 「娘子下午莫要误了时间,耽搁到宵禁就不妥了。」 「晓得!」 菀奴看她带着笔墨、纸砚二个常随,纵马而去,背景消失在街角。 马奴儿弯腰刚想请菀娘子回府,就看见一辆青牛车缓缓而来,咦了一声:「这不是老管家的车,今日怎么回来如此早。菀娘子稍等,我去挽缰。」 菀奴点点头:「马哥儿且去,我这儿候着。」 马奴儿跑过去,高声喊道:「管家爷安康,小崽哥好。」 老管事哼了一声,拿着拐杖敲了敲:「北边来的坏癖,见人就叫爷。哼,刚瞧着,是小娘子?」 马奴儿挽着牛车的缰绳,往府里拉:「是啊,听说小娘子今日约了几家贵女,在一醉居摆宴。」 老管家斜了他一眼:「主家的事情不要乱打听,好好做事。」 马奴儿连忙应了一声:「谢管家爷提点。」 老管事摸摸鬍子,看见菀奴走过来,又道:「小娘子出门,怎么只带了两个人,府里都是吃闲饭的么?你们怎么不给她拿顶帷帽?早些备好马车,也能叫小娘子省的骑马,这刚过年,风可凉着。」 菀奴点头称是,上前扶着老管事下马:「小娘子嫌弃马车慢,上次劝她。直嚷嚷,庆伯都每日忙里忙外精神头好着,我怕什么寒气。劝不得,倔着了。」 老管家扬起下巴,眯着眼睛拿着拐杖往里走:「哎呀,这孩子真是的。跟小郎年轻的时候一样皮,小郎也爱偷偷出门,骑着大白马,扬州城里那些公子哥都比不上。各家府上的娘子,广陵王府的郡主呀,我跟你说,就是那些个头牌花魁,哪个不是喜欢我家小郎。扬州城里玉面郎,他们哪个知道...咳咳。你忙去吧,小崽子,扶我。」 ☆、第 18 章 长安城中最忙的是东西二市,东西二市最忙的是茶楼酒肆。 但最好的茶楼酒肆不在东市,也不在西市,在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尚书省官署与东市之间,北近崇仁坊,南邻宣阳坊,这几处都是要闹坊曲。尚书省下有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户部、工部六部,下辖吏部、主爵等二十四司。可谓事无不总,是尚国国政总汇,位于皇城东。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各州驻京官吏进奏院和各地进京人士的聚集之地。 这当然不是平康坊最最出名的原因,有位老兄终结的最好:平康教坊多美人,京都侠少爱风流。名妓、名士、名酒萃集于此,凡来长安,不可不至。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平康坊中一醉居,茶酒肆里拔头筹。 长安城中有四家一醉居,平康坊里是二店,位置不是最好,门牌不是最大,却是日进斗金最挣钱。 这里有最醇的美酒,最美的胡姬。 翾风在一醉居当垆,当垆卖酒。 她汉话说的不好,常常要手比划。 她脾气也不好,时常比划都不乐意。 她脚倒是麻熘,来一醉居二个多月,踹倒的公子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就是这么一个语言不通,脾气不好还火爆的胡姬,一醉居掌柜见她都笑眯眯的,还要找些她听得懂话夸奖一番。 一醉居的小厮可以是哑巴,眼力见却要最好。老远就看见宝马金鞍,马上的少女玉面修眉,风雅卓绝。穿着白羽绒织上襦,外面是错金绣西瓜红半臂,下面是缂丝八宝云纹锦裙,腰上挂着环佩玉流苏。 小厮上前挽缰,张月鹿纵身下马:「天字甲。」 小厮一听是天字甲房,连忙道:「在三楼,小姐里面走,有人引路。」 张月鹿说话间也不停留,径直往里头走。虽然是自家的,但她也是头回来,还是因为武家十七郎非要来这儿。 张月鹿还未进门,目光一扫,心中嘆道:美人! 翾风正依靠在酒罈边,见着进来的少女干净又神气,浅天蓝的眸子便多看了一眼,正对上张月鹿的目光,汉人的眼眸深,又透着亮,黑黝黝的像沙漠夜里的星星。 张月鹿挑眉一笑——金髮蓝眸,赏心悦目。她脚下并不停留,径直往三楼去。翾风闲着一上午了(她一上午不曾搭理人),这会来了兴致,拥着别致的口语开口:「 三勒浆,龙膏酒,当垆歌,当垆舞.....」
第31页 引路的小厮道:「小姐真是贵人,这小胡娘散懒了一天,见着小姐也开口了。」 张月鹿闻言脸上不以为然,却心中一动,转头望去。她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见那小胡娘抬着小巧的下巴,懒洋洋往她这儿望过来。那浅蓝眸子蕴含着异国的神秘,好像能望进人心里头。 张月鹿嘴角禁不住勾起:「纸砚,将我的金口袋拿来。」 纸砚扬眉一笑,她穿着圆领袍,蹀躞带上左右挂着几个袋子,她取下左边的奉给月鹿。月鹿接过打开,里面满满的金币。 市井交易流通的『尚元通宝』都是太宗年间开铸造的铜币,尚元通宝还有金币银币两种,是皇族世家赏赐赏玩之用。民间也有私铸,比如挂灯钱、祝寿钱、贺年钱、吉语钱、压岁钱...材质也是千奇百怪,皆谓之「花钱」。 月鹿有段时间研习金银货币,张灵蕴见她言谈颇有意思,就在库里找了些金银通宝赏给她玩。月鹿见金银币精美,把玩之后很是喜欢,又陆续收集许多民间铸造的花钱。 她一时兴起,亲自画了纸样,在家中金银工坊铸造了几炉花钱。这些花钱制作精美,安批次大小各异,重量不等,纹饰也不同。她今日带出来是因为约了下午游乐,她身上一贯少带珠宝饰品,怕到时候没有彩头赏乐。 她取了一枚一两的金币,这枚金币正面中间是腾龙,四周云纹。反面是写着长乐未央四个字,这字是她求阿爹写的,字在篆隶之间,俊秀挺拔。 月鹿将金币递给笔墨,冲着小胡姬扬扬下巴,轻声道:「赏。」说完把钱袋还给纸砚,转身负手而上,到了三楼天字甲房雅间。 一醉居的掌柜正陪着几位公子贵女,他知道今天少东家摆宴请客,不敢怠慢:「这看食、看菜、匙筯、盐楪、醋罇,叫做桌案五件。各位公子小姐想来见多,说起来在明家大小姐面前摆弄看菜,我真替我这一醉居后厨不好意思。」 看他抬袖擦泪,众人大笑。 张月鹿在外头听见,抬高声音道:「掌柜你再客气,明六这尾巴要翘上天了。」 明巧乐在家里同辈中排行老六,相熟的皆唤她六娘。明六娘听了动静站起身来:「张二,你来晚了,可要罚酒。」 武十七郎,名叫武辉,生的高大威武,最是喜欢起闹,说着嚷嚷着掌柜取酒来:「掌柜的,上好酒。我知道你们一醉居新出碧琉璃和白露酿。」 掌柜的笑眯眯的连连点头应下,脚步却不动一下。 张月鹿坐下,帮掌柜解围:「桌上怎么还是些看菜,不是让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明六娘斜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们个个的,拖拖拉拉,我都看饱了。」她来的最早,正好理直气壮。 张月鹿让掌柜上菜,拿着茶杯喝了一口:「没办法,出门之前,又被阿爹训了一番。今日能出来,已是不易。」 众人知道她家教甚严,井月坐她身边,见她茶杯空了又给她满上,轻笑道:「二娘,你家这是让你考进士。」 张月鹿连忙托着茶杯笑道:「哪有师傅给徒弟倒茶的。」 武十七郎哈哈大笑:「哈哈哈,武科就算了,别给井大家丢人。不过明经进士,以二娘的本事,考个状元不敢说,探花那是妥妥没跑了!」纪国公府家学虽短,但架不住府中名士如云,不少新贵羡慕。 明六娘面前的看菜是一盘『春风十里』,做的是长堤垂柳,水面还飘着鸳鸯,惟妙惟肖十分生动。她随手拿了一片白面做的长堤砖块,扔到武十七郎身上,嗔道:「尊公主都在太极殿旁听朝政了,有女君就有女臣,保不住我家二娘就金榜题名,献花烧尾宴了。」 「是是是。」武十七郎连忙点头,站起身托着茶杯向月鹿,「张平章,我先敬你一杯,日后.....」 「日后飞黄腾达,必不相忘。」张月鹿陪着他说笑,不徐不疾的接了一句,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其他人跟着笑起来,『平章』意为评议辨别,断决处理。太宗年间设『平章事』一职,参政国事,职同宰相。平章事属于差遣性质,本身并无品秩。凡五品以上职事官经过皇帝授权即可充任,不受资歷年龄限制,故而受此衔者歷来都是皇帝亲信。 天字甲房里只有她们四人,连常随僕役都遣去耳房,所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掌柜特意到后厨盯着,各色菜餚陆续而上。几人说着闲话,明六娘见着跑堂小厮出去,便接过原先的话题。 「如今这朝堂上下不像前些年闹得凶了,阿爹说,看着世风要变。」 明六娘家阿爹是将作监中校署令。将作监掌管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宝贝器皿的制作和纱、罗、缎匹的刺绣以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明阿爹这个将作监中校署令虽然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却负责掌供内外舟军、兵械、杂器。 何为内外?皇城、宫城,中书、门下、六军仗舍、闲厩,谓之内。郊庙、城门、省、寺、台、监、十六卫、东宫、王府诸廨,谓之外。 说道消息灵通,只怕比职掌宫中、京城巡警的金吾卫还有灵通三分。 见她说的认真,其他几人到沉默了,武十七郎最是性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们可要保密。咳,我听我娘说,我爹想把我弄到『内军』去,在亲﹑勛﹑武三卫谋个差。」
第32页 明六娘一挑眉:「你爹不就在亲卫中郎将么?真是上阵父子兵了。看来你爹还是疼你的。」 「哼!我才不想在他手下了。」武十七郎斜了她一眼,神秘一笑,声音压的更低:「不是陛下的,是东宫三卫!」 他这话一说,其他人都是一惊,井月沉吟道:「令尊是亲卫中郎将,天子近臣,想必消息不会错。这必然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有意选拔朝中大臣子弟充任太子三卫,笼络旧臣,自然是为公主殿下铺路。父为陛下臣子,儿为公主近卫。日后殿下登基,也是世代荣宠。如此各家必然不会在讨论如何阻止陛下册立尊公主为东宫储君。」 「只会像我老爹一样,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在东宫给儿孙谋个位子。日后殿下登基,就是从龙之功。」武十七郎笑眯眯的接着道。 明六娘还在震惊中,然而嘴已经笑开了:「要是这样!明三,明四二个混蛋还不要气死了!」 将作监不同其他,职官多是精通工艺之人,这就造成将作监官员任免大多是师徒,父子接替。其中许多人职位都是世代相传,明家到现在已经是第七代。 明六娘,排六。不是她娘生了六个,而是按的堂兄弟姐妹排。明六娘阿爹就她一个女儿,平时也就这么一件恨事。奈何女儿偏偏天赋异禀,今年双八年纪,手艺比她三十八的阿爹还强三分。明阿爹看在心里也恨在心里,平时不说啥,喝醉了就爱骂老天,白瞎了眼。 月鹿见明六娘未饮酒,脸颊烧红,知道她心里激动,默然嘆了口气,取了手边的鎏金执壶,给他们三人一人满上一杯。 「二娘还不饮酒?」井月见她起身离开。 板足案放着乌梅浆、蔗浆、姜蜜汤、红豆汤、甘草凉....因为还在早春,月鹿喜欢的鲜果饮都没有,她拿着鸬鹚杓在白瓷尊舀了几勺蔷薇露,端着八瓣青瓷杯走回落座,举杯笑道:「家里规矩。我以茶代酒敬三位。」 「二娘就是客气。」明六娘将金杯举起,「待你过了十五,我们非把你灌醉不可。」 武十七郎也跟着起闹:「妥妥的,这些年欠了多少顿酒了。」 「那你们还要等上一年。」月鹿和她们一一碰杯,「井姐姐,你今天务必拿出功力,将这二个灌倒。」 井月嫣然一笑:「好。」 武十七郎一饮而尽:「二娘,光有美酒佳肴,没有胡乐旋舞,如何尽兴!」 月鹿抿嘴一笑,武十七郎闹着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心里所想。他还未成年,他爹又不待见他,宴会游乐去的很少,这平康坊的酒肆更不是他日常踏足之地。一醉居一壶白露酿就要八十贯,就是贵为四品中郎将之子,也要囊中羞涩。 月鹿拉了铃铛,又饮了一口蔷薇露:「稍安勿躁,十七你若是连静候美人的耐心都没有,日后如何风流平康坊。 ☆、第 19 章 月鹿拉了绳子,这绳子连通到外面走廊口,按着各雅间编好标号,随时有小厮守着等候差遣。 小厮敲门而入,武十七郎早有盘算,连点了三首曲子。 「武十七,你别太过分。」明六娘拽拽他袖口,「给我看看曲单。」十七郎连忙递过去给她看。 张月鹿看着她们嬉闹,侧头和井月说话:「井姐姐可要点上一曲?」 井月笑着摇摇头:「我这江湖草莽之辈,哪里懂得弦乐歌舞。你们且点,我也见识见识。」 月鹿替她满了酒,笑道:「井姐姐你这般谦虚,置我娘亲与教坊司容大家于何地。」 如今正好是祥泰十年,教坊司想排一出新舞,庆贺陛下生辰。容大家密排了一出剑舞,教坊弟子身软体娇擅歌舞,然后英武飒爽不足。赵青君与容大家颇有私交,井月擅剑术,这次回长安正是应邀而来。 明六娘拽了曲单递到井月面前:「井姐姐快来点一曲,上次还多亏你出手相救,我这儿借二娘的花献佛了。」 井月也不推脱,接过来,点了一曲长安月。 小厮拿着曲谱刚离开不久,就有人来敲门,武十七郎以为是歌姬,兴奋的跑到门边想开门,结果却是掌柜推门而入,笑嘻嘻的胖脸。 免不得被明六娘嘲笑,十七郎气鼓鼓的回了座位。 掌柜见多了场面,虽有一分尴尬,却不把这少年公子当回事,走到月鹿身边低声耳语。月鹿听完一挑眉,问道:「杜驸马是哪位?」 武十七郎刚刚气鼓鼓的不想说话,这会连忙答道:「应该是长公主驸马吧?旁的没听过还有其他驸马姓杜的。」 掌柜见少东家并不避讳,点点头:「武少爷所言极是,正是长公主驸马。」 帝姑为太主,帝长姐为大长公主,帝长女为长公主,若嫡出,则为嫡长公主。月鹿点点头,对掌柜道:「如何处理,掌柜比我有经验,你按惯例来便是。」 掌柜点头称是,他各样的大人物见过不少,一个驸马都尉不至于让他慌了阵脚,只不过少东家在此,他上来问一句,一来这是尊重,二来多在少东家面前露露脸,混个脸熟。 张月鹿闭门八年,心性沉稳许多,但场面上的人情来往并不熟练,好在她一贯不耻下问:「严掌柜,你看我可要去敬杯酒?」 严掌柜侧头一想:「少东家要无意结交,大可不必去。」长公主驸马说来尊贵但并无实权,东家求不到他。少东家毕竟是未及笄的少女,这些迎来送往的场面事,他也不敢冒昧让她去。
第33页 张月鹿点点头,取了一边的酒器,斟了半杯递给严掌柜:「竖子年少,日后还托严掌柜指点。」 严掌柜连说不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待严掌柜一出门,武十七郎连忙问:「长公主驸马怎么来这儿了?」 明六娘到没多想,吃了一筷子菜,满不在乎的说:「这儿怎么了,这儿是酒肆,又不是秦楼楚馆,驸马来吃个酒,难不成长公主还管着。」 说道公主,月鹿脑海中模模煳煳晃过一张脸。年幼时就锋芒毕露的公主殿下,这些年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风华。许配给公主的男子,必定是帝国中千挑万选的少年才俊吧。 「就算这样,万一驸马从一醉居出来路过秦楼楚馆,被谁看见不就说不清了。明天说不定就要被掺一本,传到长公主那儿。」十七郎喝了两杯酒,少年英俊的脸颊透着红。 明六娘和他二人惯来爱抬槓,撇撇嘴道:「听说长公主恬静淑德,必定不会听风就是雨。」 武十七郎眯眼一笑,探过脑袋神秘兮兮的说:「是啊,在咱们尊公主面前,哪个公主能不恬静淑德......嘿嘿。」 「你傻笑什么!」明六娘也探过脑袋,比起长公主,她更关心祥泰公主,这位才是关系她以后命运的人。她眼巴巴的好奇问,「殿下是什么样?」 「昭华明曜,群芳失色。」 武十七郎说的含蓄又笼统,到让人思绪万千,揣摩起来。 井月见他们二人说的起劲,张月鹿虽听着,却不时吃菜饮露,似乎兴趣不大。她心中也有事情,连屏风拉开,舞姬献乐都不曾留意。 长安月色清,长安月色明。 明月思故人,故人今何在。 青樽歌一曲,曲中情意深。 ...... 待到几首曲子听完,几人已经是酒足饭饱。明六娘和武十七郎更是饮多了,醉的软趴趴的。月鹿看这样子下午的游乐是免了,唤来她们的随从侍女,又让严掌柜备了两辆马车。 待将她们扶上马车才想到不妥,这两人醉唿唿的回家,免不了被长辈责罚。还不如找个地方歇歇,醒了酒再回去。 辞别井月,张月鹿上了明六娘那架马车,接过严掌柜亲手递来的食盒,对马夫道:「走吧。」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安仁坊去。 闻人府上的门童见着一队车马往自家府上而来,打头骑着骏马的姐姐颇为面熟,揉揉眼看清笔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连忙喊道:「开门,张大小姐来了,且去通知小姐。」 月鹿到闻人府上,如同出入自家家门。让管事给武十七郎和明六娘安排房间休息,将一干随从扔下,便往后院走。 少女正拿着木尺低头画着什么,听了动静头也未抬:「九到十三。」 月鹿一笑,将食盒放在小方桌上,绕过工作檯到少女身后,探身握住她的手腕,拿下她炭笔:「不急一时。」 闻人贞扭过头,半眯着眼,不悦的瞧着她。月鹿见她这样,像是被抢了鱼干的小猫。忍俊不禁的笑起来,宠溺道:「我前几日又想到些有趣的,要不要听听?」 闻人贞推开她,往小方桌走去。 张月鹿摸摸鼻子,第一千零一次嘆气,小时候明明的那么软萌,如今何其高冷。她嘆着气,到一旁铜盆边打湿帕子拧干。 闻人贞打开食盒,这食盒是月鹿突发想像,闻人贞绘图研制,比传统底部加碳的食盒更加保温。菜品都热着,闻人贞刚想取箸用餐,月鹿连忙抓住她手,细细擦了一遍,口中埋怨道:「怎么越来不讲究了,不是说过多少遍,炭笔有毒,小心入口。」 闻人贞扫了她一眼,低头吃菜。 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抬头望着她。月鹿一愣,这些菜都是按闻人贞的口味,吩咐掌柜让后厨特别做的。 「怎么了?」月鹿抬手将替她把鬓角的碎发掖好,柔声问道。她看出闻人贞今天心情不好,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这孩子越长越心思越重。 闻人贞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菜。 张月鹿被她弄的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是遇到什么难题,心情不悦,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还是自己哪里不妥得罪她了。亦或者自己许久不来,幼果心中埋怨? 见闻人贞实在不想理会自己,月鹿走到侧边高柜边,这柜子是特别定制,外面的柜子门打开,里面是若干小抽屉。月鹿拿出钥匙,打开柜门,将九号抽屉打开。 抽屉里有一张字和一个玉盒,玉质不是很好,然而张月鹿却心里一抖,她打开玉盒一看,里面是半盒白色粉末。她连忙关上盒子,往纸上看去——硝土提纯法。 张月鹿眼睛都亮了,她将玉盒小心放进去,又打开十号抽屉,望了一眼关上,接着打开十一号抽屉,看了一眼又关上。脸上神色越来越激动。 十二号抽屉依旧是一个玉盒,只不过纸张变多。张月鹿看着里面的黑色粉末,倒吸一口气,关上。打开十三号抽屉,十三号抽屉里面有一沓纸。张月鹿取出玉盒,打开,里面是一颗颗黑色小颗粒。 张月鹿盯着这些黑色小颗粒看了又看,心满意足的合上盖子放回去,连盒子下面压着的那叠纸都没有看,关上抽屉,锁好柜门。走到小方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成功了。」月鹿仰首嘆了口气,又像松了口气。 闻人贞搁下筷子,起身往她宽大的工作檯走去。月鹿看她吃完又开始忙碌,连忙说:「幼果,先歇歇吧,不急一时。咱们出去走走。」
第34页 闻人贞眼皮也未抬一下,凉凉地道:「并非我之功。」 这方子出自张月鹿之手,材料也是她准备妥当送来,试验人手也皆是她的下手。闻人贞只是负责记录统计实验结果,调整配方。 张月鹿挑眉笑道:「你们之间何必分这些,你几时这么计较。」 闻人贞抬头望向她,开口问道:「你今日应酬了?」 月鹿点点头:「是。」 闻人贞又道:「你不曾醉酒。」 月鹿答:「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闻人贞眉眼又垂下,取了炭笔,在纸上勾画:「你既不曾醉酒,想必清醒。」 月鹿已然觉察到不对劲,但又不能不往下接。想想好像自己没什么不妥,笑道:「幼果你想说什么?」 闻人贞语调未变,依旧浅浅淡淡:「一醉居的胡姬,想必惊艷的很。」 「啊?」张月鹿一愣,想到那双浅天蓝的眼眸,摸摸鼻子。 「你带着一醉居的食盒,身上有酒气,然而口中无酒味。想必约人宴乐,但未饮酒。既然未饮酒想必清醒的很,怎么会让人近身,沾染这么重的烟粉香气。」 张月鹿刚想开口,就听闻人贞又道:「你京中少友人。家里也不需你应酬。平白无故不会去一醉居,投了脾气又想着去一醉居的,只会是武家十七。只你二人不免无趣,你两都熟悉的只有六娘。听六娘说前些日子,她得井大家出手相救。你与井大家有师徒之谊,她来京中必定不会不和你联繫。不知道她今日有没有空。」 张月鹿笑道:「幼果所言,无一不中。」 闻人贞不理会她,手下不停,继续道:「这种香,我只在宫中闻过一次。这香好闻,却少见。想必寻常人用不起也用不到。这胡姬无事也涂抹,想必得来容易。我猜她必定是金髮雪肌,碧眸纯澈。性情颇为散漫肆意,恩,并不艷媚。」 张月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歌舞之际那小胡姬的确上来缠绕些许。腹中草稿打了几篇,正头疼着,就见闻人贞抬头望向她。月鹿连忙露出一个笑脸。 闻人贞回了个冷笑:「可是这样?」 月鹿见她拿起一张纸,定睛望去,一时怔楞:「你见过她?」 寥寥数笔,却将胡姬那猫眼挺鼻,捲髮细腰,一一描绘,纸上美人栩栩如生。 闻人贞听她话语,看了一眼自己所绘,轻微一点头:「确实美人。」 ☆、第 20 章 张月鹿觉得自己八年修身养性,一朝全毁。这会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明明自己没干什么坏事,现在倒像是天理不容。 她正迟疑着,外头传来武十七郎和明六娘的斗嘴的声音。她一喜,连忙站起来招唿:「你两只醉猫,醒的到快。」 武十七郎撇撇嘴:「被搬来搬去,折腾醒了。灌了一壶醒酒茶,洗了把脸,小郎我还能再战二坛!」 「少吹嘘!」明六娘进了门,连忙沖闻人贞跑过去,「表妹!最近可有什么新鲜玩意?」 闻人贞抬眼瞧了她一眼,这表姐年长她二岁,小时候憨傻,四五岁话都说不清,长到八/九岁则顽劣胜过男童,不管在哪,看见完整的物件就要折腾坏。闻人贞早慧,不予太计较,家中宴会每每避之不及。 谁知道这世事难料,到现在,父母双亲族中同辈,只这个表姐还算和些眼缘,看着不生厌 。明六娘对自家表妹,十分钦佩。闻人贞见她金木机巧天赋出众,偶尔也将查阅资料整合给她。 闻人贞转身在背后的大书架中,抽出一叠纸,搁在桌上:「别弄乱。」 明六娘连忙点头,小心捧着还未装订的纸张到一旁研究。 武十七郎向来有些怕闻人贞,见着明六娘都安静坐在一旁,张月鹿一脸沉思削着炭笔,不知道想什么。他也不敢吵嚷,站起身,东张西望起来。 他背着手走来走去,见着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敢乱碰,正看着好奇,就听明六娘「咦」了一声,他忙凑过去看,见着她手上拿着两张纸,一图上画着船,周围标着註解,另一张图横七竖八好像画着零零碎碎的船。 「六娘,怎么了?这船不好么?」武十七郎探着头好奇的问。 明六娘这会可没心思嘲笑他,指着图说:「你看这船底平,吃水浅。内仓隔断,这样一处漏水不会导致船舱全部进水,防止沉船。怪了,这不但加了尾桅,这上面还有,这儿写着了『顶上横帆』,桅杆和帆桁上画的是什么?稳索?张帆索?」 武十七郎见她开始还给自己解释两句,后头就稀里煳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翻翻白眼,拿起六娘放在一边的纸张翻阅:「这东西看着跟吐蕃的法轮似的,也是船上的?」 「这是舵轮。」月鹿拿着一把削好的炭笔,站在他身后。 明六娘一把夺过图纸,鄙夷的说:「什么法轮,不学无术。现在用的舵柄,在尾楼甲板下面,视线受阻。表妹这舵轮置于尾楼上,视野一览无余,便于舵手操船。简直天马行空。」 「操舵时,由舵轮带动滑轮操纵船舵,会比省力得多。」闻人贞道。 明六娘对这份图纸简直爱不释手,满脸的兴奋:「表妹你这船,是海船啊,顺风千里不在话下,就是逆风也比寻常船快许多。平底不怕搁浅、暗礁,多帆则.....」 「海船!」武十七郎惊道。
第35页 「海船怎么了,大惊小怪。」明六娘白了他一眼,倒是回过神,忙转头问,「表妹你做着海船干什么?」 张月鹿心里一动,上前解释:「是我托幼果帮我设计,博望侯出使西域,拓通南北,成就河西走廊至西域的千年商道。我近年常常听闻南方商客谈论海上诸国,风俗迥异,如同天方奇谭。我心中嚮往,欲往之。」 武十七郎人爽朗却不傻,立刻听出这话里意思:「二娘,你这是打算!开闢海上商路?」 「海上商路早有,不过最远不过爪哇,我却想欲穷千里目。吹号角起航,日见白云海鸟,夜听到海浪拍舷。搏巨浪海怪,斗小贼水寇。去天之涯,海之角。」张月鹿正愁着没机会开劝他们不要搅合皇家立储之事,这会话里半真半假,指着这份豪情浪漫劝服二人。 武十七郎还未反应过来,明六娘已经激动的颤颤巍巍,拉着月鹿的衣袖:「带我去!二娘你带上我吧!修船补船,我行!不要工钱。」 武十七郎听的吓一跳,忙说:「这事情哪里急得一时,说出海就出海。你当去曲江春游啊。」 张月鹿一笑:「十七说的是,这事情急不得,你看着新船图样还在你手里了。这两年,我陆续派了不少人去扬州,泉州,这二处都是海商云集之处。陆续买了几艘船,跟着跑。」 「啊。」武十七郎万万没想到,张月鹿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已经筹备许久,二年时间,想必艄公水手都招募不少,航船路线想必也熟络。 张月鹿这时候也显出几分得意,饮了一口茶:「原先是家里的船,我以每年五千贯向我娘租借,开始胆小只租借了二艘,三个月之后,我又租借五艘,待第二年春,正巧海陵郡的有位张老爷家里出事,想脱手几艘船。我看他不是真想买船,而是手头紧。我手头也紧,便和他谈了协议,我三分价买下这些船,他有钱再赎回去,三年为期。我不付租金,他不出利钱,皆大欢喜。」 「就算是三分价....你买船的钱都是?」武十七郎心里没数,明六娘家司管制造,对这些花费心里很是清楚,一艘大海船需要费资十万贯。就算是旧船折半价...几艘,这是多少钱啊。 「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辑居多。」月鹿将杯子放下,给闻人贞倒了一杯,递到她手边,「六娘,别说你爹,就算闻人伯父。正三品京兆尹。禄米八百石,职田二十顷,再加入每日发常食料九盘,每年元正冬至陛下赏赐绢丝、金银、杂彩。月不过二万文,年不过三百贯钱。咱们今日点了一壶白露酿就要八十贯了。」 明六娘连连点头,这商贾之富,贵有不及。 一旁十七郎倒有些赧色,他只是听家中兄长吹嘘,一醉居仙饮白露酿如何如何。他虽是家中嫡子,但并不受宠/,与其他兄弟素来不和。正巧月鹿说做东,就闹着要去一醉居,但万没想到,这白露酿真的如此昂贵,又想起自己点的胡姬歌舞,想必今天这一顿,抵上他好几年的月俸。 张月鹿并没有注意到武十七郎的神色,她刚刚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在她看来就算闻人伯父为官清廉,也绝不止三百贯,这钱想必只能让京兆尹一家喝西北风。 不过她倒是杞人忧天了。 如今长安物价一斗米十文钱,一斗米够一个人吃十天,饭量小的更多些。三百贯,就是三万斗米,三万斗米就可以一人吃三十万天,折算八百多年。若京兆尹家僕役八十人,那京兆尹一年收入,可以让全家老小僕从,吃十年饱饭。不管如何,是饿不着的。 几人又聊了许久,吃了点心小食。天色将晚,明六娘家离得远,再不回去就要宵禁了。月鹿还想和闻人贞说会话,十七郎便自告奋勇的送明六娘回去。 二人一走,这屋里空荡许多。张月鹿靠着椅子上,静静看着闻人贞。幼年机敏早慧的小女孩,已然长大成人。那专注沉静的气度,眉眼透着世间少有的风华。 书信六年,密交八载,彼此的每一步成长都有对方的影子。 「幼果。」 「恩。」 「谢太尉现在该到河北道了。」张月鹿见茶壶已空,也懒得叫侍女,见着闻人贞案台上的白瓷茶碗,走过去拿起饮了一口,「安脚程,幽州也差不多。」 「我猜,他去了沧州。」闻人贞仔细看看了,见整图无错,搁下笔拿起茶杯润润口。 张月鹿低头一看,指着闻人贞刚刚随手勾勒出来的地图,点点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沧州是粮库重地,与靺韨一战,非同小可。谢太尉领兵二十年,一向谨慎稳重。」 闻人贞一边整理自己之前的手稿,一边问:「但你并不看好。」 「何以见得。」月鹿笑道。 闻人贞将手工按序编号,整理入册。不太在意的说:「我一直不解,你恋慕长安,却一直试图离开。天下承平,你为何不安?」 张月鹿一惊,有些话她从未对人讲过,言谈也避讳朝政。不知道幼果是如何看出来的,她见闻人贞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 「长安万般好,但我也爱江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话到没有半点骗闻人贞,所以说的理直气壮。 闻人贞家手稿放好,转身看向月鹿,她眸色相较常人深许多,纯黑如墨玉:「你并不看好谢太尉这一战?」
第36页 张月鹿没想到她单刀直入,毫不绕弯。对着闻人贞,月鹿如何也说不出哄骗的话,这能点头。 闻人贞见她点头,心中生出几分得意,到不是应为自己猜中,而是张月鹿不曾有半点欺瞒,哪怕是这样大逆不道,荒诞滑稽的想法。 谢伯朗,太尉,赵国公,皇后同母兄长,从龙之功,肱骨之臣。谢家世代从军,谢伯朗从军二十余年,南征北战,军功赫赫。麾下二十万振威军,乃是虎贲之兵。尚国拥兵百万,只怕没有哪位将军敢自夸,可以与谢太尉手下振威军势均力敌。 张月鹿见天色也不早了,起身打算离开:「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闻人贞说了句稍等,月鹿见她回里屋取来一件大氅,正是之前自己落下的。闻人贞抖开大氅:「夜里凉。今天,该是敬迟街使巡防,你就别骑马了,做马车回去吧。」 月鹿刚穿好大氅,闻言一笑:「幼果你是神仙啊,什么都知道。」 「可不如你,巡防排班轻易不会变动,年初金吾卫送过一份给父亲,我正巧看了一眼。 」闻人贞拉了一下她衣衿,「劝不住你,你回去从会馆走,和郡君一道回去。」 张月鹿握着她手笑道:「这我知道怎么推断的,洗尘酒喝过了,送别酒还没到时候。那些掌柜管事也不敢拉着我娘喝酒,巴不得她早点回府。但三年一次的大会帐,这么多家的帐目要审核,阿娘必定压着时间回去。我这个点骑马去,肯定差不离。」 闻人贞见她笑道张扬得意,轻笑一声,推她出门。 张月鹿走了几步,回头看去。素衣少女倚门而站,不施粉黛,不装金玉。神色从容,风轻云淡,似乎没有半分送别友人的依依不捨。月鹿却心里一热,忍不住挥挥手臂。 她近年来,已少有这样不合礼度的举止。 ☆、第 21 章 赵青君轻轻推门而入,屋里静谧一片,隐约的药味萦绕。 「 .....夫人。」 床幔中传来轻弱的声音,赵青君快步上前,伸手撩开厚重的帘子。灵蕴脸色比寻常还苍白许多,嘴角带着浅淡温柔的笑:「夫人,今日回来的如此早。」 「月鹿说,你在家撒泼打滚闹着让我回来。」赵青君在床边坐下。 张灵蕴难得的显出一份羞色:「兔崽子满口胡话。」 赵青君眼底痛惜,轻抚她的脸颊:「我到宁可她说的真话。 张灵蕴见她这样,到比自己身体不适更加难受,宽慰道:「我无事,你且宽宽心。禄闻来看过,开了药,喝下好了许多。」 「你饮那虎狼之药伤了身子,禄大夫说这些年调养已经好了许多。为何突然有犯了?」赵青君直直的看着她,泪珠滚落,滴滴答答。 刚刚她在外头遇见等候她的禄闻,听了禄闻的话,她简直又惊又怒,再外头站了一会才缓过神来。那些萦绕的噩梦,仿佛又再次临近。 张灵蕴见她神色,知道她必然已经知晓真相,禄闻的性子果然软硬不吃。她伸出手,轻轻替青君擦拭泪痕:「你别担心,这药效勐烈,我好些年不喝,突然之下有些吃不消,缓过来就好。」 赵青君别过头,哽咽的问:「你吃着药多久了?」 「不曾多久,刚吃了两副。」张灵蕴够不着她的脸,又握着她的手,拉倒唇边亲了一下,轻轻唤道,「夫人。」 赵青君最受不住她这样轻轻柔柔的唿唤,缠绵悱恻的叫她心颤,脸颊也飞红一片。将她手放进被中,伤愁的说:「是上旬吧?我见你有些不妥。没想到你连我都瞒着。房里没有外人伺候,你又常年在府里不出门,小心些就好,何必吃那些药。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张灵蕴握住她的手不松:「夫人,别的事情,我没有不依你的。唯有这事,丝毫之差,就倾天之灾。这些年你将我养的太好了,我也万没有想到,这斩断赤龙之后还......户无男丁就是绝户,不说到时候你我何去何从,这阖府上下顷刻之间就要归于宗族。」 「.....若你们出生平民之家。」赵青君嘆气道,「没有宗族还有朝廷,什么时候女户可立...唉。」 张灵蕴见劝动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一旦暴露,这样虚鸾假凤的事情,必定被天下人指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她和青君结局必然惨烈。 赵青君紧紧握着张灵蕴的手,她知道她说的都不错。一旦走漏风声,两家宗族要过问,毕竟张家现在的家业,谁不眼红,何况有这样藉口。朝廷要过问,她是二品纪国郡夫人,这里头关系朝廷的脸面。 月乌今年十五,还未许配人家。这次随各家贵女去洛阳,说不得,就有姑嫂眼缘,成了好事。月鹿只有十四,婚嫁还早些。不管如何,母家鼎盛,女儿嫁出去在婆家才有底气。 如今张家产业在她手底下越发昌荣,去年帐目盘算下来,一年之利有百万之数,这还不算一年中添置的田地店铺船只矿厂。张家之富,在天下也可以排上号了。如此多的产业,劳工何止千万,这又养活多少人家! 张灵蕴知道自家夫人,她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忧国忧民忧家忧人。她不愿让她心里再添堵,上旬发现自己来了月事,当时也颇为震惊。当年那事她心有余悸,事后狠下心连吃了三个月的药,虽垮了身体,但也真做到斩断赤龙。万没想到,这些年养尊处优,温养身体又养回去了。
第37页 相貌再俊美秀丽,总不会有人敢来扒她衣服。但月事这个每月都来,一来数天,府里上下这么多人,一次不出纰漏,十次了?她们房里打扫,每日恭桶清理,衣服洗涤,哪里瞒得住。要是这些都主人自己来,那就更加可疑了。 赵青君皱皱眉,许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灵蕴,要不然我们离开长安吧。」 「离开长安?」张灵蕴见她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不由心里一暖,笑道,「去哪儿不一样。」 赵青君却突然有了目标一样,坚定的说:「金银钱帛,我们用之不竭。何必困在这儿,我们到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去。」 张灵蕴见她说的起劲,笑意盈盈的顺着她道:「深入简出,你在家做饭,我洗衣。月乌绣花做衣。月鹿再长一两年,能做些重活。不能白养活她。」 她们一个出生士族,一个生于富家。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从没经手过日常劳作。就算最落魄的时候,赵家父子战死,灵修将家中财帛全部捐出,也没有少了伺候的人。 「有何不可。」赵青君道「我们可以回江南,那里暖和,小桥流水,杨柳茶苑......」 张灵蕴听出几分不对劲,可不能让赵青君真动了这心思,她连忙开口,暖声道:「的确好,不过月乌和月鹿二人婚嫁如何是好。正经人家都要媳妇身家清白。到时候,咱们有钱,却不僱佣僕役不买女婢伺候,想着也不对劲。要是财不外露,平头百姓只能互婚,你忍心二孩子洗衣做饭,操劳家务?日出而作,日入不得息,伺候公婆,服侍老小。寒冬腊月,手冻红肿。烈日当头,下田劳作......」 张灵蕴可不敢让自己夫人多想,先唬住她再说,接着下勐药:「何况我这身体,也不是能干苦力的。冬天要在暖房里,夏天要冰块解暑。春日要赏花,秋季要登高。衣要浆洗薰香,食要色香味美。」 赵青君一愣,她自己不打紧。灵蕴一贯养尊处优,身体才好些。要是没人伺候,这一天不断的温水都是问题。府里厨房整日夜不断火,就怕娘子郎君哪天夜里饿了。入了夏天,衣服换得勤,一日少说要换二三套。月鹿更多些,那时晨起练字完毕,习弓射一套,练习完换衣上课。下午要是去跑马或打马球要换骑服。回来换衣,吃饭热了还要在换一套,做完晚课才能洗漱更衣入睡。 「那就再等等吧。」赵青君嘆了口气,「等孩子们都大了,嫁人生子。我们就早个僻静处,我伺候你。」 张灵蕴只求先将她哄住,日后事情日后说。 --------------------------------------- 张月鹿没遇到娘亲,就打马回来。马奴儿老远就看见她了,上前挽缰拉马。张月鹿见他乖巧,拿着马鞭敲敲他的头,笑道:「老远你见你鬼鬼祟祟。」 马奴儿陪笑到:「小姐眼神正好。小的这不是就差筋斗云还没有餵嘛,心里惦记。小姐可是要从正门进?小的从后头把马牵回去。夫人今天回来得早,估计等小姐用饭。」 「恩。」张月鹿将鞭子递给他,径直往府里走。纪国公府的正门其实日常是不开的。这府宅是天子赐给的,但纪国公已经故去,家里没有子嗣继承爵位,安惯例这宅院是要收回,但当时天子刚刚登基,为显示厚德,特许赵青君和夫婿居住。 豪门大宅的正门,无事不得随便开启。何况这纪国公府中却没有一位纪国公,更需低调。所以马奴儿说的正门,其实就是紧靠大门的侧门。 纪国公府上少宾客,前宅基本不用,帐房和月乌、月鹿两人的先生都安排在前宅。张月鹿从前宅而过,和几位先生问安,便入后宅就见菀奴。她得了通报说小姐回来,便迎了过来。 「菀奴,何事?」张月鹿问 菀奴低声道:「老爷似乎身体不适,夫人一个时辰之前回来的。」 「什么!」张月鹿低唿一声,皱眉怒道,「为何无人通报我,要你们何用!」 菀奴连忙告罪:「夫人老爷那边一贯是语姑姑和张嬷嬷做主,张嬷嬷遣人找了禄大夫,语姑姑请回了夫人,咱院的僕役并不知道。我起先也不知情,一醉居掌柜遣人来,正巧见着禄大夫,我猜有事,一打听夫人也回来了。夫人和老爷没有说,定是怕娘子担心。」 张月鹿点点头:「一醉居酒钱是我让掌柜来,我之前和你说过的。」 「是,娘子嘱咐过。」菀奴正有话欲言,顺着多说了些,「说这顿花费必然不少,省的一醉居掌柜不好做帐,让他自己来取钱。」 张月鹿见她记得清楚,想必已经把帐结了,有些抱怨的说:「天下渐富,朝廷不开新币实在不方便。十文一两,一贯就十斤,太过不便。今天一醉居吃了多少钱?」 「回娘子,二百贯。」 「严掌柜这个折扣打的有些大啊。」张月鹿笑道,「白露酿八十贯一壶,碧琉璃三十贯一壶,今天菜不多却精贵,还有那些胡姬歌娘。」 菀奴见笔墨纸砚两个人远远的落在后面,紧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娘子,开年之后,花费见多,我怕有些吃紧,要不要从帐上调一些。」 「吃紧?」张月鹿一皱眉,她日常开销花费都是用的自己月俸。生意收益则用在别的地方。 「这刚刚开年,怎么就吃紧了?」 「娘子今年应酬多了,各样花销就多。往年你都不出府,自然用不到钱,去年虽然消了门禁,但出的少。今年光是上元节灯树,就花了八百贯。」
第38页 张月鹿摸摸鼻子,上元灯节是闻人贞生日。上元节这天,不管是皇宫豪门,还是农家商户,都会制灯。她别出心裁,请人做了特别的机关灯树,高五十尺,灯树山有各式各样的灯,点亮蜡烛,灯罩转动入走马灯,带动灯上的铃铛,清脆叮咚。不但如此,灯光投射,地上会出现各样影子,十分有趣。 「那从帐上支一些吧。」张月鹿想了想,「去年买船花了不少,帐上还有多少结余?」 「三千五百贯。」 「什么。」张月鹿停下脚步来,转头吃惊的问,「怎么只剩下这点。」 菀奴低声说:「酒坊每月出货千坛,收益三万贯上下。东郊工坊今年开工至前日耗损开支就在五千八十贯,三支勘测马队支了三千贯,闻人小姐那边一月二百贯,收购物资花费三万七千五十贯,海船载货派出,至少七八个月。还有洛.....」 「我知道了。」张月鹿打断她,按按眉心,东郊工坊和闻人那边都是研发试验,投入大、不能停。收购物资也不能停,她打算造海船、大炮,那造船的龙骨木材要早早准备,炼钢的矿石,火药硝石、硫磺这些都不能少。想到洛苍云,张月鹿更是不安,那边的花费只会越来越大。 「看来,要再开财路了。」 ☆、第 22 章 张月鹿抬头看不远处的灯火,正宅就在眼前,她理了理衣服,对菀奴道:「帐上的钱不能动,你先去帐房支些吧。」 帐上的钱是指她自己的公帐钱,帐房支的则是府里日常花销的公帐钱。菀奴却没有应,轻声说:「只怕不妥。」 月鹿说完刚想抬脚往正宅走,她担心张灵蕴的身体。勐然听菀奴这么一说,不解道:「哪里不妥?」 「月钱是夫人定的额度,既然定下就是规矩,哪里能轻易改动。何况娘子每月月钱五百贯,已是不少。若无事从帐房支钱,只怕夫人哪里...就是帐房问起,奴婢也不知如何答覆。」 月鹿一皱眉,到说不出话来。这些年她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锦衣华服、僕从如云,父母宠爱。反正爹娘是不会有子嗣的,难不成还能冒出个人跟她挣家产。她潜意识中已经认定张家的一切,日后就是自己和月乌的。 她沉默片刻,道:「我去和娘亲说说。」 菀奴欲言又止,八年光阴,小娘子和夫人老爷,已经亲近无忌。就像一个真正的豪门贵女一般。孩子和父母撒娇卖乖,讨些银钱又算什么事,本就天经地义。 赵青君听见外头有动静,:「怕是月鹿回来了,我去看看。」 张灵蕴浅笑道:「别让她进来,就说我睡了。你和她且去用膳。」 赵青君点点头,理好床幔离开。开门就见月鹿正站在外头要敲门,她见着赵青君乖巧的喊了一声:「娘亲。」 赵青君见她穿的单薄,眉头就微微敛起,扫了一眼她身后,见没有跟着女婢,只好压下火气,责备的说:「怎么穿这么单薄,忘了自个当初躺在床上哭鼻子,说白髮人送黑髮人。」 张月鹿小脸一红,她刚进府里头那年冬天受了风寒,病的稀里煳涂,说了不少胡话。好不容易熬过来,那些胡话就被双亲拿来揶揄她。 「那时候年幼体弱,这些年被娘亲阿爹养的壮实。」月鹿讨好的笑道,忽而又担心的问,「阿爹身体还好么,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早知道就不出门了。」 赵青君暗道,只怕是月鹿离开之后,她悄悄熬药喝的。 她不欲月鹿担心,强露出笑容:「不碍事,和你一样皮的,光顾着凉快。吃了药已经躺下。知道你回来,只怕就睡不着了,少不得担心你在外头吃亏,问东问西。」 「那我先不进去了,让她睡。娘亲还没用晚膳吧。」月鹿上前挽着她的手臂,「孩儿有些饿了,娘亲陪儿去吃些菜。」 赵青君和张灵蕴住的正宅庭院占地颇大,出了正屋往左,过曲桥,有映月榭。厨房得了吩咐,已经将菜餚送上。纪国公府几位主家都不是饕餮食客,吃得精细却不奢侈铺张。 光明虾炙,青瓜薤白,缠花云梦肉,三道菜,荤素皆有。晚膳清淡,配的鹿鸡糁拌粥。 女婢盛好粥就退下,赵青君拿起调羹,吃了几口粥,替月鹿夹了一只虾:「有事就说好,小脸都皱成一团了。」 张月鹿笑道:「阿娘慧眼如炬,我是做不得坏事了。」 「只剩下一张嘴。」赵青君眉头舒展开,嗔笑道。 「这不是像某人么!」月鹿故意晃晃头,咧嘴一下,夹了一块菜到赵青君碗里:「娘亲多吃些才好,要不哪来软玉柔香抱满怀。」 「兔崽子!」赵青君又恼又羞,那人满口胡话,不知收敛,竟让孩子听去了。又瞪着月鹿,斥责道,「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都学到哪儿去了!」 月鹿见她动了气,不敢再嬉笑,低声嘀咕一句:「我可没看见什么。」 气的赵青君想打她,又见她抿嘴浅笑讨好的样子,竟和灵蕴有几分像,只不过更孩子气些。心里到是忘了生气,想着:果然是养不如教,这孩子眉眼间倒是越看越像她了。 用完晚膳,张月鹿捧了桔皮茶,赵青君接过:「有事说吧,有娘亲在,你还怕什么。」她知道月鹿不是骄横跋扈的孩子,不会惹是生非,就是有事只怕是别人为难。
第39页 张月鹿坐正身体:「娘亲,我想支些钱。」 「恩?」赵青君倒是诧异了,月鹿衣食住行、日常所需都有人备好,每月五百贯月钱,她又少应酬,怎么会不够。「可是你那边生意出了状况?」 她前年就知道,月鹿拿着月钱在外头投生意。这几年下来也知道这孩子性格,她到不曾插手。后来月鹿生意有起色,便跟她和灵蕴坦白。到让赵青君看出这孩子经商颇有天赋。 青君本想带着她在身边学习,但月鹿之前学业繁忙,自己也不想停课。赵青君便派给她几位得力干将,又半真半假的签了租借船只的协议。天下父母心,哪里能不关心,只是张灵蕴劝着,她就不曾插手过问。 每次提起,月鹿都说很好,顺利。后来租金一份不差的到帐,月鹿自己买了船,她虽然吃惊,但也放心下来。张家产业众多,事事都需要她处理,也少时间过问。这次月鹿说要支些钱,赵青君心里到半分没有生气。大抵是为人父母的,都希望孩子依靠自己。 「生意没什么问题,酒坊那儿娘亲是知道的。研发投入大,不过还能收支平衡。」张月鹿解释道,「娘亲知道的,我喜欢做些旁人没做过的生意,所以东郊工坊开支虽然大,我不想也不能停。」 「恩,人无我有,人有我精。这本就是商道精髓。」 张月鹿点点头:「我以前少出门,不知道应酬开销如何,手脚花的有些大。想和娘亲说一下,从帐房支些钱。」 赵青君一笑:「我当什么事情,你去帐房支就是了。」 「谢谢娘亲。」月鹿笑起来,她知道这件事容易,但赵青君轻易就允了,连理由都不问,这样的宠溺信任让她很是开心。 赵青君拉住她的手,慈爱的嘆了口气:「说什么谢谢,这家里日后还不是你的。我家月鹿也不是铺张豪奢的孩子,娘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盼你和月乌都好好的。」 「恩!娘亲放心。」 「去吧,累一天了,早些休息。明天随我去会馆听帐。」 张月鹿一走,映月榭显出几分寂静。阿语拿着斗篷给赵青君披上,问道:「小娘子越发懂事体贴了,娘子你怎么到不开心。」 赵青君示意她坐下,阿语跟她三十年,主僕之间到不拘礼。 「娘子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担心郎君。」 赵青君摇摇头,问道:「阿语,你说月鹿可重钱财?」 阿语想了想:「这我还真不说清,之前在府里不说。开了门禁之后,也没见小娘子给自己添置什么,都是府里备什么她用什么。上元节那花灯我听说是花费了不少,小娘子和闻人家小姐是真要好。她自己过生日,到不大过问,十岁那年生日听说戏班花了六百贯,小脸都皱成一团,我现在都还记得。」 赵青君饮了一口桔皮水,酸甜清爽,轻声道:「月鹿刚到府上的三年,月钱一分钱不曾花,钱都锁在她房里的柜子中。到了第四年,打赏僕役花了十二贯,孝敬几位先生花了八十贯。那时候她将钥匙给了房里那个叫菀奴的,后来就没收回。」 「小娘子想必早慧敏感,在乡下也是见过穷苦。钱上头难免在意些...等她知道娘子和郎君都是心善仁慈,待她真心好,这钱就不大在意了。」阿语到底在赵青君身边跟久了,立刻就明白她的心思。 赵青君点点头,想起将这孩子带回来,慢慢养大,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前年开了门禁,花销大了些,但都用在旁人身上,她自己到是一文钱也不曾乱用。跟着郎君嘴也刁了,眼也刁了,话唠几句却从没真的责怪下人。」 「可不是,府里上下都知道。咱小娘子脾气大,也就只是脾气大,顺着毛就好。我之前听了她房里的丫头说起,有次她守夜听见房里有动静,以为是老鼠。进去一看,原来是小娘子饿了,就着水在吃冷点心。你说让厨房做点东西,哪里费事了,这孩子心善。」 赵青君听完眉间添了几分冷气。 阿语看着她,小心的说:「娘子气的她房里丫头不贴心?」她这样说着,但心里也知道,娘子该不全是为这事情生气,但十有八九相关。 赵青君反而笑道:「大约是从她琢磨铸币开始,那时候她前后从府库里支了十斤金银。只跟郎君说了一声有事,告假停课几天。等铸币好了,也只是献宝一样得瑟。自那时候起,又开了门禁,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倒腾各种玩意。只要家里有的,许多都是直接从库里支的,我和郎君正巧在,她就说一声。事后记得就提一下,许多次都是记不得的。」 阿语到有些摸不准,心道娘子总不是要秋后算帐吧。她斟酌的开口:「小娘子就是这个性格,到不是有意。要是没有禀报,那是真忘了。何况,她真心把娘子郎君当父母,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才这样不在意。要真是别人家,才会拘谨。」 「是啊,可如今却有人要我们母女离心。」赵青君手指轻抬,敲敲桌边,「阿语,等月鹿睡了,去把她房里的那个叫菀奴的叫过来。你亲自去。」 ☆、第 23 章 张月鹿听娘亲说明天自己要跟着去听帐,回到院子里洗漱完毕,就早早的睡了。养精蓄锐,明日好应付各店掌柜管事。 第二天醒来,见着一个眼生的丫鬟,一愣皱眉问:「菀奴了?」 「回小娘子,昨天夜里菀奴姐姐家里来人接她回去了。奴婢叫顺心」低眉顺眼到和名字贴切。
第40页 张月鹿一听急了,坐起来追问:「家里人?接她回去。她不是卖身我家么,哪来的家人,怎么能随便让他们接走!」 顺心连忙上前帮她帮被子裹好,边说道:「小娘子这话说的,菀奴姐姐也不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姐姐家里人得了急症,夫人体贴,让她回去见最后一面。」 「恩。」张月鹿松了口气,那过不了多久就该回来了。她想想说道:「什么急症,传染吗?」 顺心低眉顺眼的回答:「这女婢到不曾听说。」 张月鹿心里不安,立刻说:「那去请禄大夫去看看,可别是什么传染的毛病。」要是连累菀奴,死了也该鞭尸。 顺心连忙答应,心里却暗暗吃惊,禄大夫可是长安城的名医,给郎君娘子看病的!这菀奴一个下人,小娘子这么看重。又想起夫人亲自点了自己来伺候小娘子,日后是不是能....要是那菀奴不回来就好了。不,自己一定要伺候好小娘子,让她回来也没地方。 赵青君何等眼力,还不知道顺心是什么人吗?她要的就是这份捧上踩下,这份趋炎附势,这份贪慕荣华,还有那些个小聪明。她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人,鲲鹏万里,哪里会去注意小虾小蟹的手段。 张月鹿推开顺心,自己穿衣系带,顺心捧来铜盆,又被她责怪了一句:「要架子干什么的!翻了怎么办?那不放回去。」 顺心看着张月鹿自己洗脸刷牙,不由心里暗自嫉妒——这菀奴也真是放肆,欺负小娘子年少!这院里贴身女婢拿着一等的月俸,却是什么事情都不要做,真是小姐命。这乡下来的也是蠢货,被个家生奴拿捏面团一样。 张月鹿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穿衣洗漱都是当初她自己坚持的,菀奴拗不过她。时间长了,主僕之间就有了默契,菀奴见她起床脸色就知道要不要上去伺候。如今菀奴不在,她也不愿意一个不认识的奴婢靠近自己。 出了门,她径直往正宅去。此刻卯时天微亮,前头还有人提灯照路。抬头远望,天际的太白金星还未隐去。 朝为启明,暮为长庚。一颗星,因为出现的时间不同就有两个名字。 月鹿看了一会,心里有些怔楞。在正宅的膳厅等了一会,赵青君和张灵蕴都出来。月鹿见着张灵蕴,见她脸上还好,心里安心下来。一家三口说了些话,用完早膳,月鹿跟着赵青君出门了。 还未走到门口,就见门童奔来,见到二人连忙告罪跪下:「夫人,小姐。」 「何事慌张?」张月鹿上前拿起门童高高举起的帖子。 「刚刚有几骑到府前,说『我家小姐相约,还请赏光。』小的还未说话,他们就说还有许多帖子要送,留下请帖。打马就走。」 赵青君一皱眉,听闻今年过年,京中来了许多郡主县主,还有封疆大吏的千金,到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这般张扬。 张月鹿压下心绪,合上帖子,对娘亲说:「这位给咱府上递贴,真是赏光了。」说着将帖子递过去。接着又吩咐道:「语姨,府里清道扫尘,焚天香,点长灯,到城外施粥三天。」 阿语虽然心里惊讶,忙应下记牢。又见娘子点头,知道是大事,立刻告退去处理。 月鹿想了想,对赵青君说:「娘亲,我就不陪你去了。这日子有些紧,儿想合计合计。」 赵青君点点头:「去府库取些礼物。你常去京兆尹府上叨扰,不要短了礼数。」 月鹿一一应下,送走就往府库去,仔细挑了二匹素锦,二匹苏绣。又取了一罐渠江薄片,一方玉章石料。选好东西,想起该去和阿爹说一声,折身去了正宅。张灵蕴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不由多想了几分,但到也不曾多问。 这些都备好,月鹿又去马房牵了艾叶青。 出了府门不过几步路就被拦住。原来闻人贞今日去了东郊工坊,怕月鹿到府上找不得人,遣人过来通报,正巧路上遇见。 月鹿立刻调转马头,策马往东郊去。 长安城东郊有一片绵延数十里的丘陵,山不高,水不深,无仙也无龙。地段也算不上好,南接秦岭山脉,山多地少。灞河支脉绕村,洪涝不断。 依丘陵而建有几个村落,其中西南处有个村子叫西张坡村,这村子老小原先种的张郎君家的地,现在入的张郎君家的工坊。 月鹿有三匹马,艾叶青最是快,如疾风踏月。她一骑当前,后头跟着的笔墨纸砚只能勉强跟着。到了村头,管事已经迎出来。 月鹿骑在马上,对蒋怀莲笑道:「蒋管事这耳目原来越灵光了。」 蒋怀莲出生教坊,如今已近不惑,这年纪正是风韵犹存又人情练达。她嫣然一笑:「一是小娘子教导的好,二是小斥候机敏。」工坊里收养了不少孤儿,之前都是洛苍云教导的,他们的课业张月鹿瞧着也咂舌。洛苍云的一番话也有道理,防范于未然,日后总会用到。 南方事宜他不得不亲自去,孩子们课业又不能耽搁,课业就由笔墨纸砚二人时不时来代课,张月鹿偶尔也会来露个脸。好在这些孩子经过洛苍云训教,都很听话勤勉。 月鹿知道她说的客气话,但这全无献媚的话听着就有几分真心。蒋怀莲是赵青君旧识,当初她一心离开教坊,也是赵青君从中帮忙打点。当家的是女主,对女子便少一分轻视,蒋怀莲也没定去处,就留着张家做事。几年下来也颇为得力,管着几处庄园田地井井有条。
第41页 月鹿当初提出要建一处工坊,赵青君就让蒋怀莲帮衬着。东郊工坊从选址到建成运行,每一处都透着蒋怀莲的心血。等工坊运行了一段时间,蒋怀莲就辞去了其他事务,一心一意要留在这儿。月鹿自己功课繁忙走不开,蒋怀莲当然是工坊管事的不二人选。她不但聪慧负责,重要的是,对新事物有着少年人般的好奇热情。 赵青君虽然捨不得得力干将,但既然女儿需要,蒋怀莲本人也十分愿意,她自然是成人之美。蒋怀莲在工坊,常常通宵达旦和工匠们专研实验月鹿那些鬼点子,后来干脆举家搬到了西张坡村。 月鹿翻身下马和蒋怀莲一起步行往工坊去。西张坡村民许多都在工坊干活,年幼的则在工坊学社上课。路上人并不多,都是老人家,个个客客气气的和张月鹿问好。 「蒋姨,闻人来了?」工坊人多口杂,又有许多男子,月鹿也不便称唿闻人贞闺名小字,干脆直唿其姓氏,连带着其他人也都这么称唿她。 「恩,和你前后脚。」蒋怀莲点点头,「你这次来可是又有什么新鲜事物?」 「蒋姨怎么跟小孩一样。」月鹿打趣道。「工坊各项运转都还好么?」 蒋怀莲白了她一眼,却是媚眼如丝,叫人心嘆,她自己到不觉得什么,口里一一答道:「硝石、硫磺提纯已经没有问题。火药配比的方子也已定下。闻人今天带来了火药粒子,想来你当初定下的几步都完成了,只待投产。肥皂还在研制,猪羊肥肉收购是个大问题。钢炉真是吃钱,每天投进去铁矿就千余贯钱,孙老头还跟我闹,带着徒子徒孙都回去了。」 月鹿听了不由笑起来,她倒是能理解。作为第一等的锻打师傅,孙老头一个铁匠,看着堆积成山的钢铁锭,只能打造些锄头钉耙文玩小件,心里肯定是瘙痒难耐又憋屈。 「之前做的样品,可以都毁了?」 「都投炉销毁了,咱们工坊的东西每一把都有编号,我一个一个查过,亲自看着销毁的。」 蒋怀莲心里很明白,如今私铸兵器可要问罪的,张家有在官府挂号的铜铁铺倒是不怕。但这钢炉出产量大,都打造成兵器岂不是谋反,那就是株连三族的重罪。 开国时候虽然有盐铁专使,但只是採矿缴纳税钱而已。等到了神宗即位,有鑑于英宗南巡之变,凡铁铺月入铁砂多少,铸造若干,售予何人,都需立册上报,以杜绝私铸兵器。 蒋怀莲开始也很疑惑,但听月鹿说,只是试炼钢性,凡是铸造的兵械都需销毁,也就放心下来。 张月鹿知道以蒋怀莲在教坊二十余年,对于这方面还是很敏感的,绝对会谨慎处理。她嗅嗅鼻子,问道:「这味道......香水?!」 蒋怀莲挑眉一笑,眼波荡漾十分得意:「正是。」 张月鹿不由感慨:「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香水和酒原理相同,都是蒸馏提纯。张月鹿不由喜笑颜开,真是瞌睡来枕头,这可是来钱的神器。有酒坊那边的工艺,蒸馏技术已经熟练。看蒋怀莲的样子,肯定是早有成品,如今也只是需要多变些花样。 ☆、第 24 章 二月十五,曲江菀,花朝春宴。 春序正中,东君送风,百花竞放,最堪游赏。 张月鹿一手撩开帘子,一手扶着闻人贞下了马车。那边明六娘已经跳下马车,正东张西望,周边已然停着许多马车。 一路三道关卡,到了地方反而无人上前盘查迎接,颇有请帖上所说的「赏乐游宴,闲情恣意。」 明六娘绞绞袖口,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接到帖子十分诧异,全家又惊又喜。忐忑欢喜的几天,今早天未亮就起床梳洗打扮。待她看见闻人贞青袍素簪,只浅浅描了眉。张月鹿更是一身半旧圆领袍,繫着一根流苏宫绦。 她当时就懵晕,脸烧的通红。虽然月鹿一路都在夸她这身靓丽,连一向冷傲的表妹也点头附议。她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 这会到了地方,见各家贵女华服轻裘、穿金戴银,尤盛她十倍。就是如张月鹿一般,穿圆领袍的女子,也是金丝绣、玉蹀躞,英姿贵气。她终于安心许多,立刻恢復活泼跳跃的性子。 「二娘,你说公主什么时候来?」明六娘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低声问。 张月鹿可没她那份高兴,自打接到邀帖,她这心里就忐忑不安。这天下万千人,唯独这位炙手可热的公主殿下,她是半点关系都不想牵扯。 张月鹿看周围人挺多,心里安心些许,浑水好摸鱼,千万别招眼。她拉住明六娘的手:「六娘,这里都是皇亲贵族,这些公主郡主可都是千金之体,说话大声点都是冒犯,咱还是找个角落吧。」 明六娘虽然爱热闹,但人也聪明,知道张月鹿说的不假,何况在家里,父母也是千叮呤万嘱咐。她有些委屈的点点头:「我就是想看一眼公主殿下。」 「回头殿下一定会赐宴,有你看的。」张月鹿不知道那位殿下会不会赐宴,但这会先哄住明六娘再说。 这次花朝春宴都不许带僕役,张月鹿开始还纳闷,走了片刻就发现,但凡好些的地段,都铺着软席,上面搁着酒器茶具,点心小食。每隔一段路径,都站着宫婢,等候差遣。 张月鹿力求僻静无人,领着闻人贞和明六娘就往深处走,果然叫她找了一出好地方,灌木丛后头曲径通幽,围绕着一圈海棠春桃,平坦地面铺着落花瓣。
第42页 「这地方好!」张月鹿转了几圈,颇为得意。 明六娘看了看:「好是好,就是.....。」 张月鹿知道她所想,笑道:「你们在这等等,我去偷些东西来。」 「我跟你一起去。」明六娘立刻喊道,『偷』皇家的东西,想想还是挺有趣的。 张月鹿摆摆手,明六娘穿着这样,自己走路都紧张兮兮的,让她去搬东西还不是添乱,「你在这儿陪着幼果,我一会就来。」 闻人贞点点头,伸手替她拂开肩上的花瓣。 出了这处往东再往南一些,应该就有一块地方铺着软席,自己拿不下也可以叫宫婢帮忙。张月鹿想着,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就见一群人迎面走来,路过之处,众人避让行礼,宫婢跪倒。 张月鹿心里一紧,这样的排场,不是主人,也该是郡主、国夫人。只见那群人越来越近,她心思一转,站到路边草地,低头俯身行礼。 也不知多久,或许就片刻。 香云飘溢,笑语玲珑。月鹿眼角撇过去,见那裙摆蹁跹,锦鞋隐约,都是刺金绣凤,果然身份不凡。她屏气凝神,只待这些贵女离开。就听耳边响起—— 「瞧着就知道不差。」那声音轻媚妖娆,月鹿心里还纳闷这在说什么,就感觉自己下巴被人挑起。 她压着心里惊怒,只能顺着那手抬起头。 杏目含情,樱唇风流。 广陵王嫡长女,昇阳郡主。 张月鹿几乎一瞬间就认定眼前女子的身份,虽民风渐开,皇室贵族中更是少禁忌,但当街调戏娘子郎君这样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这位昇阳郡主。男女不忌,甚至指染其父后院,名声显赫到月鹿这样闺中苦读的人都有耳闻。 昇阳郡主捏着月鹿的下巴,转头得意道:「如何?」 旁边就有人附和道:「郡主眼力非凡,这小郎君果真是姿容秀美,眉目多情。」 「瞧着眼睛,真是幼鹿凝眸,水泽灵光。我见犹怜,宜亲宜近。」 「哪容得你亲近,郡主还未说话了。」 听着这群贵女叽叽喳喳的,月鹿虽知要忍,但脸色控制不住的青白一片。这花朝春宴,未曾邀请男宾,哪来的郎君,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瞎还是故意。 十四岁的年纪,身形已经挺拔,眉眼长开,还有些雄雌莫辩,气质又比一般女儿英挺洒脱。一身便利的圆领袍,这般直笔笔站着,好像雨后的青竹。 昇阳郡主挑眉问道:「你是哪家的?」 月鹿沉默片刻,几乎咬牙答道:「纪国公府外孙,陋姓张,行二。」 「纪国公府?」昇阳郡主眯着凤眼,却是想不起来当朝还有这位人物。长安之围已经过去十余年,谁还记得当初誓死守城的将士。那累累白骨已经淹没在这歌舞昇平的红尘之下。 没有想起,必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昇阳郡主轻拍月鹿脸颊:「我在千年樱下摆宴,小郎君记得来喝一杯。」 昇阳郡主说完也不管她答不答应,摇曳招摇的离开。月鹿恨得的牙痒痒,低下头不做声。心里正盘盘算着,脸颊一痛。 「咯咯,这小脸真嫩啊。」 「是么,可别骗我吆。」 「我也试试,哎呀,真的哎.....」 月鹿死死咬着牙关,低头不做声音,任由这些贵女夫人揉捏抚摸自己的脸,任由那些戒指玉环划剐,真恨不更重些,好留下些印记,让自己死也不忘!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或许只是片刻。 「小郎君,你...」 雅雀见着郎君站桩一样立在那,有些不忍心,轻声问道。却见她勐地一抬头,脸上铁青,双目圆瞪。雅雀吓得一抖,连忙退了半步,话却说再不出来了。 张月鹿低下头,收敛脸色。抖了抖下摆上前一步。雅雀忙又退了半步,紧张的左右看着,好像随时打算逃走。 月鹿见她这样,到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失礼了,小姐勿怪。」 刚才的情景她是看见的,受了不小惊吓。这会实在不忍心,才壮着胆子上前。雅雀此刻离得近,又听她开口知道是位姐姐,安心不少,连忙摇摇头。 「敝姓张,家中行二。」张月鹿真切的一笑,「冒昧问一句,小姐府上是?」 雅雀见她一笑春风洋溢,到少了些害怕,腼腆一笑:「我叫雅雀,家在韩王府,我.....」她话还未说完了,就感觉眼前人不对劲,紧闭双唇不敢再说。 张月鹿却是万分震惊,万万没有想到,眼前娇柔胆怯的女孩是韩王郡主。转念一想,到也不奇怪。这位韩王和其他王侯皆不同,他是先帝神宗隐太子之后。神宗皇子弃城而逃,生死成谜。膝下有六子,韩王不长不嫡,天生残疾,他爹离城也未带上他,到是逃过一劫。 神宗暴毙,皇子失踪。按律应该在诸皇子和太子后人中,挑选一人,登基为帝。但当年长安城已经在振威军铁骑之下,哪里容得其他人指手画脚。诸皇子纷纷死于乱军之中,太子后人只余一人,就是这位韩王。 即便这位韩王毫无威胁,但身份实在尴尬。他的存在就像是无时无刻提醒世人,神宗不是无后。当今天子,原宣州候,这皇位,是弒兄杀侄而来呀。 京中宴乐韩王一家从不出现,也从没人会提起。 雅雀鲜少出府,但感情细腻敏感的少女,对旁人眼光态度很是在意。她几乎就要不顾礼节转身离开,就听眼前人清朗的声音:「曾听家父言,韩王痴迷书法,尤善飞白,龙首雀尾。如今是信了。」
第43页 连女儿的名字也取个雀字,果然是痴迷不假。 雅雀先是一愣,心里雀跃欢喜起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但眉眼都舒展,是人都看的出来。她爹身份特别,连带着她和娘亲都不受待见,府外长年累月站着卫兵,在家中也觉得压抑。 张月鹿有心结交,说话自然刻意讨巧贴合。雅雀在家中模仿阿爹字体,然后拿给阿娘分辨,父女两个人常以此为乐。二人又说了些当代名家,书法心得,雅雀只觉得这趟真是意外之喜,对月鹿相见恨晚。 张月鹿眉目舒展,和悦含笑的看着雅雀,道:「不知佳人可有约?要是无事,这半日光阴,可否便宜了我。」 雅雀虽是龙子凤孙,如今世道,她一家过街老鼠一样,人人避之不及。何曾有人这样清风朗月般和她谈笑,心里欢喜的想,张家姐姐这样,到难怪那些夫人...这念头一起,立刻觉得对不住张姐姐,抬头偷望去,见她依旧笑意温柔。 「张姐姐要是不嫌弃,且带上我。」 她自然不知道张月鹿心中所想,全心以为遇见好人,不嫌弃不厌恶自己。而自己又合了张姐姐的眼缘,就像父亲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张月鹿看着眼前女孩,存心结交中也自有六七分喜欢,她携着雅雀,寻一处无人的地方,招了二个宫婢,帮助把软席靠垫,茶点蜜饯取走。 明六娘见她去了那么久,早就等着急了。但见自家表妹神色淡然,仰首凝望花簇。她又急又气,问道:「张二这个市井郎,去了这么久,不知道是跑那玩耍去了。」 「莫担心。」闻人贞淡淡的说说道,她的声音清澈,又有着同龄少女没有的悠远,「你看着曲江花菀中,桃李杏梨樱花海棠,花开一处,初见相似,却又各不相同。」 明六娘听的莫名其妙,举目四望,道:「好像是差不多,不过也没什么不同,这些木头都不行,不成材做不了物件,也就海棠木好些,还得是赤金海棠。」 闻人贞无奈中又生出失笑,瞥了自家表姐一眼,嘴角浅浅勾起:「梅花已谢,兰花未开。」 作者有话要说:  「曲江花菀中,桃李杏梨樱花海棠,花开一处,初见相似,却又各不相同。」 闻人的意思是说:这次曲江春宴来的贵女,个个美资华服,才学品性却各不同。 明六娘没听明白,但是她精通金木石材质地,歪打正着。 「梅花已谢,兰花未开。」 这句配合上一句,随意理解~~ ☆、第 25 章 「篱东菊花澄明娑,池上芙蕖濯清涟。卿不爱唿?」 明六娘惊喜道:「二娘,你回来了!」续而有怒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哪儿鬼混去了!」 张月鹿笑道:「我可带来客人来,别失了礼。雅雀,这是狐朋狗友,日月明,家中行六。你叫她六娘就好。这位是良师益友,复姓闻人。」 明六娘对月鹿的区别对待很是不满,飞了个白眼。上前拉住雅雀的手,欢喜笑道:「张二倒是本事,哪儿骗来的小娘子,这乖顺模样。」 张月鹿见明六娘这般热情,便招唿宫婢放下东西,将软席铺垫好,放上器具。闻人贞上前拉住她,月鹿一愣。白皙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痕迹,闻人贞垂下眼帘,靠近她衣襟。 张月鹿有些不解,本以为闻人贞看出什么,有些忐忑。这会见她『投怀送抱』 ,虽然不解,还是顺势抬手搁在她腰间,开口询问:「怎么了?难不成被六娘欺负了?」说着自己到笑起来。 闻人贞退开半步,望着她明快的笑容,脸上却低沉了几分:「昇阳郡主?」她虽是询问,神色已经肯定。 果然张月鹿脸上一变,摸摸鼻子苦笑道:「天下还有什么事能瞒住幼果?」 闻人贞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也显出几丝冷意,这人脸上伤痕迹细长,从上而下,像是戒指之类,脸颊不红肿,并不是被人掌掴。身上烟粉香气混杂,浓重轻媚。断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会用的,世家夫人也少这样轻浮举止。 一路看来都是年轻贵女,祥泰尊公主这次所邀请,怕是未出阁的贵女,或者年轻夫人。这里面一盘算,身份地位性情作风都符合,还能唿朋引类聚上一群「同道中人」的也就那位昇阳郡主了。 月鹿心里尴尬,她脸上的伤并不是昇阳郡主所致,但也是她同伴,这也没什么差别。她不欲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亲王千金不是她能报復的。何况也不愿意和那些人牵扯不清,与其花心思去报復,不如避的远远的。 闻人贞何尝不知道,广陵王虽不是皇帝,但却是皇亲贵胄,天子兄长。天下或许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但却一定是一家之天下。大禹传夏,自此家天下,君臣之别,不可逾越。 月鹿与她亲近熟悉,自然能感觉她心情不好,拉着她坐到软席上,挑了一个腌青梅递到她嘴边,哄到:「青梅竹马,你我也算占了半个。」 闻人贞惯来习惯她说胡话,薄唇轻启,将青梅含到嘴里,却不搭她的话。月鹿到习惯了,并不介意。又取甜饮倒了一杯递到她手边,接着又倒二杯给雅雀和明六娘。 「张姐姐真是体贴周到。」雅雀捧着杯子甜甜的笑。 「什么姐姐,叫她张二就好。我们朋友间都称唿的随便。」明六娘总忘不了替她拆台子,「她心情好便什么都好,心情不好就什么都不好。」
第44页 张月鹿取了一碟蜜糖酥糕递给雅雀,笑着互相拆台:「明六什么都好,就是豆腐心刀子嘴。你别被她吓着。」 明六娘张嘴想要反驳,想想又不对,瞪了她一眼,吃了块蜜糖酥糕。 雅雀从没和同龄人这样玩耍嬉笑过,心里开心欢乐。三位姐姐说的趣事,说乐的笑话,谈论的时事,一一都认真聆听,回家好讲给爹娘听,也让他们感受这份开心欢笑。 凡欢喜光阴,总是弹指而过。 闻人贞侧耳聆听,突然说:「禁声。」 众人停止说笑,果然有鼓声咚咚传来。又听见宫婢唿喊:「鼓已发矣,夜宴将开。当速至,勿迟!勿迟!」 明六娘道:「果然殿下设宴,咱们走吧。」 既然设宴,岂能不去。四人起身,整理仪容,顺着人声走去。有宫婢看见她们,连忙迎上来:「几位贵女请随我来。」 张月鹿这些年被人娘子、小姐的叫唤习惯了。只当做是宫中规矩大,称唿正式书面。却不知道这样的宴请,下面人真是绞尽脑汁,生怕出错。娘子郎君这样的称唿,多是延续百年不止的士族高门,重门第家风。少爷小姐这样称唿的,多是功勋新贵,重官阶身家。 士族嫌弃少爷小姐这样称唿轻浮不安旧规,新贵嫌弃娘子郎君这样的称唿不分尊卑贵贱。 公主殿下这次设宴,请的人实在多而杂。宫婢僕役哪能个个认识,何况要是簪缨世族和书香门第走在一处,又该如何称唿?宫婢怕顶撞了谁家王女千金,主事也怕生出事端,惹公主殿下不快。苦想半天,让下面统一了口径。 这些个贵女夫人哪里知道这些,也不会关心。 张月鹿一行人跟着宫婢往设宴的地方去,路上人渐多。几个人不是少出门,就是少交际,衣着瞧着不像显贵,无人来搭讪四个人也落的清静。 这春宴摆的围桌,何为围桌?就是若干食案依次排开,围成一圈,无头无尾,不分尊卑。哪里会真不分尊卑,座北朝南的正位空着,二边的数张座位都无人坐。倒是左右两侧的那些食案,陆续已经有人入座。 张月鹿有些尴尬,她们几个人中雅雀是韩王嫡女,皇亲贵胄,但身份尴尬,也不知道请她的人是什么心思。闻人贞是正四品京官之女,明六娘她爹不过从八品。自己家里虽然挂着纪国公府的名头,却连个县官都没有。 正南最尊,正北做低。这两个位置都没人坐。闻人贞走过去,提起裙摆坐下。其他人三人见了也就不顾忌,纷纷围着她坐下。 月鹿一甩后摆,坐在她身侧,道:「这到不符你作风。」正北最低,但和正南相对,也是扎眼的地方。 闻人贞见四人只有雅雀跪坐,不像其他人那般随意。撇了张月鹿一眼,掌心覆在手背,指尖轻滑,写下两个字。 张月鹿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看了她半响,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 闻人贞避开她目光,转往别处。侧脸弧度精美,睫羽细密,鼻樑挺绣,薄唇轻翘。月鹿心头顿觉怪异,似空气热起来,幼果的掌心传来温凉,却燃的自己手心出汗。 还没等她想清楚,远远传来一声——「迎驾!」 众人连忙站起,整理仪容,安各自身份,或站或跪。 片刻,又听——「祥泰尊公主幸临!」 众人行礼。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今日花朝佳节,普天同庆。殿下免诸卿礼。」 众人谢恩。 张月鹿起身之后垂手低头,她早不是那个不懂规矩的孩童。等听见南边传来一声——「赐坐」。这才抬起头,从新坐回原来的位置。 「咦,殿下的食案好像动了。」明六娘小声说。 张月鹿抬眼望去,果然食案偏了些,不在正南。她心里剔透,皇位座北朝南,公主殿下这是表示尊仰天子,以示女儿对父亲顺服,臣子对君王的敬畏。 众人等着公主殿下举杯,却见公主殿下身边一个女官带着二个宫女急匆匆走过来。女官是从外围走的,奈何尊公主殿下是焦点所在,连带她们也受人瞩目。 张月鹿见那女官越来越近,心里暗道不好。果然那女官冲着她们这座而来,欠身行礼:「卑职失职,万万海涵。」说着二个宫婢已经上前将她们的食案往一边移了些许。 闻人贞回礼:「烦殿下关心,典宾劳累。」典宾,正七品,掌宫廷宴会之事。 典宾女官回道:「不敢。」 接着又道:「殿下免四位谢恩之礼,请入座。」 别人还好,张月鹿松了口气,下意识的往南边正席望去,远远就见公主殿下抬手举杯,她连忙坐下拿起酒爵,随着众人一起饮了一杯。 公主殿下说,众位随意,果然是随意,连大宴的三杯九饮都免了,张月鹿心里又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吃起来。 凡是宴席,少不得歌舞。 教坊一曲千金,别说寻常人家能见的,就是豪门大家也难与皇家比拟,一曲花朝春宴歌,满堂喝彩。 「无酒不宴,我等可不能输了那些鬚眉。」昇阳郡主景如意媚笑如蜜,抬起酒爵,「殿下可不能捨不得。」 景秀将酒爵抬起:「当如堂姐意。」 景如意施施然站起来,抬袖遮爵,一饮而尽,对着景秀道:「我来击鼓,诸家小姐传令,殿下出题,可好?」
第45页 景秀微微颌首。 宫婢抬来雕花绣鼓,又有僕从拿来攀膊,替景如意将衣袖用锦带缚定挂于颈项间,把袖子高高捋起,方便她击鼓。 座上几十个人,想个个轮到也难。有人想拿到令牌,好在公主殿下面前一显身手。有人则怕令牌在手鼓声停下,不知道殿下问什么,要是答不上就丢人现眼了。 第一次鼓声停下,是御史大夫许天青家的千金许卿云,这位小姐在京中颇有才名,此刻也是从容雅然。 「便请以花朝节赋诗一首。」 许卿云低头略微沉思一番,开口道:「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景秀称好,赏酒一杯。 鼓声又响起,传了几次。不知道是各家贵女都重诗书、有才情,还是公主殿下有意选点。连续几此,或诗歌或乐舞,都颇为拿得出手。 张月鹿夹了一块菜,鼓声突然响起,令牌飞快传递,一眨眼就到了她手里,她右手筷子还未放下,只能拿左手去接。就这时候,鼓声停下。 这次鼓声急促,来的快,停的更快。 张月鹿只能搁下筷子,站起身来。 景如意一笑,张扬妩媚,扔下鼓槌,走到位上,对景秀道:「殿下,可否让我出题。」 景秀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景如意只当她答应,解了攀膊持酒爵往张月鹿那边走去。在座的贵女夫人就没有痴傻的,无不看出来昇阳郡主这是故意的。虽然猜不透这位的用意,但不免都对月鹿关注了一分。 「我之前听了一句。『篱东菊花澄明娑,池上芙蕖濯清涟。』」景如意红唇开合,皓齿丁香,到旁人猜不透,「小...郎君高才,给续上吧。」 张月鹿脸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已经气急,恨不得拿起酒爵砸她。 景如意见她不答,媚笑出声,转头向景秀道:「殿下向来赏罚分明。酒令也是令,答上有赏,答不上可要罚。」后头一句是对月鹿说的。 月鹿本想着不理会她,何况她当初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想下句,大不了自罚一杯,算是请罪。听景如意这么一说,不知道她想什么坏主意。 月鹿抬头望向前,见祥泰公主稳坐上方,难窥凤颜。常服玉簪,未见华彩堆砌,然而风华灼目,在座无人可比。 她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道: 「篱东秋菊澄明月,池上芙蕖濯清涟......」 ☆、第 26 章 「篱东秋菊澄明月,池上芙蕖濯清涟。 京中牡丹贵无双,花开艷绝天下妍。」 女眷们纷纷称赞,谁都听得出,这是奉承公主殿下。东篱菊花高洁出尘,水中荷花清而不妖。都比不上牡丹矜贵,牡丹花开的时候惊艷绝伦,群芳失色。 景如意杏目流转,魅唇开合,移步上前娇笑道:「小郎君才情真高,奴家这不懂诗文的,听得都觉得好。」 天色已经暗下来,虽点着灯,到底不如白天明亮。月鹿此刻神情如常,拱手一礼:「某才学薄浅,谢郡主赞誉。」 景如意走到她面前,抬起手臂,轻纱般的广袖顺滑而下,露出玉藕玲珑。青铜酒爵和纤细娇嫩的手指举到月鹿面前:「不如殿下赏的酒好,小郎君可别嫌弃。」 呵,真是肆意妄为! 张月鹿抬眼望去,公主殿下并无表示。她心中冷笑,露出恭敬的表情,双手接过酒爵。酒爵不同于酒杯,只有一处可以饮酒。月鹿可以在华灯流光下,清晰的看见酒爵上的唇脂。 「小郎君?」景如意刚想开口,却见张月鹿一手持爵,一手托底,仰头灌下。下巴和脖颈形成一道紧緻的弧,年少细腻肌肤下隐现青色的筋脉。 公主殿下的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看似随意。公主府家令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小步,高声喊道:「殿下赐甘露羹,炙驼峰。」 公主殿下赐食,众女眷齐齐谢恩,昇阳郡主也回位置。 甘露羹,炙驼峰都是花费昂贵的食物,月鹿一边吃着一边余光扫过静静吃食的贵女们。忽然想起难得有次见阿娘脸色不悦,半嘲半笑的说:长安勛贵世家的夫人,聚在一起无非是前日吃了白糖软糕,昨天家里宴请喝的碧琉璃,今天戴的香囊是双面苏绣。豪商巨富之家就算白糖当米、醇酒做水、蜀锦苏绣铺地,但还是低贱。 以前商户之子不可入学科考,现在松散些,也需要三位有功名在身的人保举。商户不得穿戴金玉,衣服只需黑白灰青,大门油漆只能用青黑...诸如此类条例若干。 所以张家没有和赵家结亲之前,就添置许多田地,标榜耕读世家。虽然地租不过九牛一毛,但却和买卖经营不同。 张月鹿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一些事情,就被旁边闻人贞拉了衣袖。公主殿下退席,众人起身恭送。 凡是这样的宴会,主宾身份悬赏,或者辈分差的大。主人都会提前离席,以便宾客可以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前厅的宾客这时候就可以随意走动,结交攀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主人退席,多半会在后厅置酒席,宾客掂量身份可前往敬酒。或者由主人派遣侍从前来邀请,这当然是额外殊荣。 明六娘捏着酒爵四处张望,她平日往来玩耍的小姐妹没有受邀的。场上香纱彩锦人来人往,却没一个她认识的,只得在位置上坐着,便和旁边雅雀说话:「我今天见的公主、郡主、夫人,估计比我爹一辈子见的都多。」
第46页 雅雀捧着酒爵偷喝了一口甜酒,眯眼甜甜笑道:「我今天见的人比前十年都多。」 明六娘是个心大的,只当雅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几杯酒下肚,格外豪气的伸手揽住雅雀的肩膀,吹嘘起来:「这长安城,除了皇宫,没见你姐姐我不熟的地方。等过几日我带你去吃萧家馄饨,庾家棕子,煳煳蒸饼.....」 她一口气说是七八种街边小吃,引的雅雀嚮往不已。 明六娘和雅雀说的热闹,闻人贞却明显察觉月鹿心情不快。她伸手勾了月鹿腰间的宫绦在指尖把玩。 张月鹿察觉到,低头一看笑起,伸手缠上去。闻人贞抬眼见她脸色绯红,显然刚刚那杯酒喝急了。刚想伸手替她凉凉,耳边传来一声—— 「可是京兆尹家的闻人小姐。」声音婉转清雅,正是御史大夫许天青家的千金许卿云。 御史大夫正四品,执法监察,弹劾百官。 许卿云前来敬酒,几人都跟着饮了一杯。她还待字阁中,但名传长安,是有名的才女。闻人贞本以为她不过借自己,与月鹿谈论诗文。没想许卿云却说听家中教习先生谈论过,闻人小姐饱览群书思慧敏捷,特来结交讨教。 闻人贞听她说了几句,确实盛名之下有些才华,想必月鹿刚刚韵律都压不完整的诗句入不了人家的眼。又介于御史大夫权柄,为了父亲,耐下性子与她交谈起来。 月鹿见这许卿云言谈颇有才情,闻人贞也不厌烦她,便起身让开位置。两人走动换位时,许卿云酒爵中的余酒不小心洒到月鹿袖口。 许卿云取了手帕,连连道歉:「出岫失礼,张小姐勿怪。」 月鹿连说无事,旁边宫婢上前引她去清洗。走了片刻,就到一处水源,旁边有贵女夫人们曲水流觞,赋诗行令。月色灯光之下,锦团拥簇,美颜娇媚,莺声燕语洋洋盈耳。 月鹿站在一旁看了会,就叫几个贵女推推攘攘的加入其中。她惯来吃软不吃硬,此刻也不好意思拂了别人兴致,坐着玩了几轮,输赢各半。答上来则将觞中美酒一饮而尽。答不上,旁边就有宫婢捧托盘上前,需罚酒三觥。 这酒为女子特别酿造的甜酒。但七八杯下肚,月鹿已经有些吃不消,她连忙告罪,起身离开。 宫婢小小搀扶着她,沿花径漫步。 「前头...是什么地方?」张月鹿醉眼迷茫,恍惚前面很是热闹。 宫婢托着她的手,低声回答:「千年樱。」 张月鹿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就是想不起来,站着愣了愣。晃晃头,甩手道:「不去!」说着转身往旁边走。 宫婢看着她往没路的树丛里中钻,连忙上前想拉住她。月鹿来了脾气,将宫婢一把推倒,扶着树干往前走。 「贵女!贵女快快留步,前面没灯!贵女!」 张月鹿才不管她,后面喊得凶,她走的到更快。入夜风微凉,出风过林,落英缤纷。月鹿被这香风一吹,酒不曾醒,兴致却越加高昂,负手在这无人小径,赏月下繁花。 耳边隐约传来脚步声,心中迷迷煳煳的想:明月林下美人来。愿古人不欺我。 凝神望去,花树垂枝中果然隐约可见,玉肩纤腰,身姿挺秀。月鹿不欲偷窥,拂开树枝上前,朗声笑道:「人...道灯火阑珊,我见春风绮丽!」 话音刚落,就感觉双臂一痛,紧接着整个人被压倒在地。 月鹿被这下摔蒙了,脸贴着草地,怔楞了片刻才回过一些神智,嘟囔道:「在...在下,并不是...登徒子。」 「哦?」 月鹿挣扎几下要起来,又被人推倒在地,吃了一嘴草叶,眼冒金星。她十分委屈,但到底平日言行习惯不变,依旧讲理道:「唐突...在下也是女...冒犯、冒犯,还请海涵。」 见是个小酒鬼,想必殿下也不会计较。景职抬头,想从主人那里得到指令。 景秀垂着眼帘看着地上嘟嘟啷啷的人,心中有瞬间的恍惚。她抬手示意景职退下,俯身轻唤:「...张月鹿。」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张月鹿应了一声:恩。挣扎着坐起来,这次没有阻扰,很顺利。她在地上坐了片刻,回过神来。仰头望去,修眉凤眸,玉容流光。她凝望片刻,灿烂一笑:「明月林下美人来,古人诚不欺我。」 景秀闻见满嘴酒气,想必喝了不少。 张月鹿虽然醉着,但倒也有清醒的地方。知道刚刚自己不知道干了什么,被人怪罪,这会应该补救,怡然微笑舌若莲花:「凡赞美人,无不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虽文采洋溢,在阁下前面未免落俗。我便是闭眼塞耳,也能觉察美人扬鸾飞凤,控鹤乘云,其中气韵风骨非寻常女子可比。」说着闭眼伸手握住景秀的手。 这话并非她原创,而是张灵蕴那儿听来的。她当时诧异阿爹占便宜吃豆腐也能说的这般风雅正直。心里不自觉念叨几遍,没想到却记的七七八八,这会脱口而出。 景秀静静听完,神色如常,不见喜怒。 张月鹿睁开眼睛,见美人不为所动,有些挫败,轻声问道:「可是我唐突了?」她似乎还有些迷煳,但脸上神情真挚,一瞬不瞬的看着景秀。 掌心的炙热阵阵传来,景秀缓缓的抽出手,嘴角露出雍容闲雅的浅笑,目光悠远难窥,轻声道:「这般恬言柔舌,世人难抵。可是...孤想听你说的,却不是这些。」
第47页 她说的极轻,张月鹿却觉得自己好像恍惚间,听出其中幽然孤寂,心里不忍,连忙探身抓住她的袖子,急切道:「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景秀抽开袖子,退后半步。景职从林中走出来,上前在她耳边密语几句。景秀眉梢微微轻挑,垂眸看向眼前人,脸颊绯红,目光灼热炽烈。 五石散......堂姐真是越发肆意了。 ☆、第 27 章 张月鹿将自己摔进马车,揉揉太阳穴,暗道:喝酒误事! 笔墨扬鞭驾驶马车回府,纸砚弯身进了马车,到了一杯茶,递到月鹿手边,温言:「娘子饮口茶。」 月鹿哼唧一声,刚刚在闻人贞她们面前还强打精神,这会没人,话都不想说。纸砚温和一笑,劝道:「娘子还是喝些茶,消消酒气。要是回府,夫人郎君还未就寝.....」 还是笔墨好,自己不想喝的话,她绝对不会说什么。哪里像纸砚,已经会威胁主人了。月鹿不情不愿支起身子,咕噜喝了半杯,又躺下。 纸砚拿起毯子给她盖好。她温情看着月鹿的睡颜,心中涌现感激之情。 她和笔墨两人不过贱民奴隶,小娘子却将她们带回府上,悉心教导。吃喝用度不说,还请先生教导。如今不但识文断字,算术骑射也颇有建树。别说贱民,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的。她们走出去,衣着气质,谁不称一声小姐。 突然马车停下,纸砚撩起帘子一角,低声问道:「何事?」 笔墨抬起鞭子往前头一指,果然围着不少人,将路堵了大半边。今年花朝节解除宵禁,军民张灯饮酒,赏花游乐。此刻已经子时,路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因堵了半边,车马通行缓慢。二匹乌孙马晃晃悠悠的挪动,脖子上铃铛都不怎么响了。 「小娘子,嘿嘿...拦住她!拦住她!」 笔墨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见一波人冲过来,扬起鞭子,小心控制马匹,省得这些人吓着马,受了惊冲撞人群可不好。 纸砚听见吵嚷,接着马车晃动,头顶传来动静。十分不放心的出了车厢,笔墨一贯寡言沉默不善交际,遇事还是需要自己出面。 却见马车四周已经围了一群人,而笔墨牵着马缰,正抬头望着车顶。纸砚心里纳闷,跃下车往马车顶上望去。之间上面正蹲在一个人! 「小娘子还不快快下来,我家郎君说了,你这一篮子花,他都要了。」 小杏儿眉头紧皱,厉声道:「不卖!」 「小娘子,你这花不卖,篮子还要不要啊。」 「哈哈哈,篮子在这了!」 「扔过来!扔过来!」 张月鹿揉揉眼睛,从马车里出来。她听了片刻,算是明白了。她在长安这些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不知是之前鲜少出门,还是今日解除宵禁,把畜生也放出来了。 众人见马车里出来一位少年郎君,都望向她。 张月鹿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见一个东西砸来,她侧身一让。那东西重重砸在马车栏上,月鹿有脚尖挑了一下,是个钱袋,鼓鼓的。 「我家郎君赏的!马车留下,赶紧走。」 月鹿眯眼望去,说话的葛衣小僕旁边果然站着一个纨绔,穿着珠黄福禄锦缎袍,头上戴着鎏金小冠,腰间七銙铜鎏铁带。左右拥着七八个健仆。五官还算端正,一脸的傲慢油气。 呵!月鹿心里冷笑,今天真是好日子,牛鬼蛇神都来找麻烦! 她瞥了一眼那钱袋,见周围许多人看热闹。拱手笑道:「这位郎君出手阔绰,在下自愧不如。」 「那还不快滚!」见她好欺,葛衣小僕更是嚣张。 「郎君出手真是太大方,可惜.....」月鹿说着,抬脚将钱袋踢了踢,依旧笑容温和儒雅,指着马道,「我家这两匹老马不值一提,但胜在稳健。」 她这样说,围观凑热闹都望过去,人群中有识货的喊道:「乌孙天马!是乌孙天马,你们看它额头上的白章!」 「这两匹老马不值钱,只是在下体弱,这车厢颇为花了些心血。」月鹿伸手敲敲马车车厢边立的栏杆木板,「轸用水沉香木,不必上桐油也可防水,车动风起香气宜人。轮裹乳胶,轴用青榆。三十辐皆是精钢锻打。轴头軎卫倒是普通银制,只不过出自火流水铁掌柜之手。帷幔二十四层,锦、绣、绫、罗、绢、絁、绮、缣、紬.....」 「够了!」 梁丘木恼羞成怒,大声吼道。 张月鹿闻言立刻闭口,拱手笑道:「菲葑不弃,敝帚自珍。到让郎君见笑了。」 她口气谦和,言辞中却是一等一的夸耀。心中更是不屑:这纨绔穿的富丽却不过寻常货色,腰间带着七銙铜鎏铁带,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 本朝有律,一品、二品銙以金,六品以上以犀,九品以上以银,庶人以铜铁带銙七,黄色更是流外官及庶人之服。可见眼前这位纨绔郎君身份上不了台面。 她在看人,人也看她。梁丘木虽然是个浪荡子,但在这长安城里混,谁知道哪天就惹了谁家公子王孙。他起先是看这一架白铜马车,连朱漆都没刷,想必小户人家。谁知道马是万贯难求的乌孙天马,板子是一金一木的水沉香,还有那裹的,哪里是白铜,而是白银啊。 梁丘木心里又羞有怒,狠狠地踢了一脚葛衣小僕,连忙上前拱手陪笑道:「贱奴无知,郎君原谅个则。」
第48页 他见张月鹿不说好,腰弯的更低,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小弟梁丘木,家在崇德坊,家父乃礼部员外郎。我见郎君气度不凡,却不知道府宅何处,小弟改日登门办法。 」 礼部员外郎是从六品,虽然在这长安城算不上什么,但大小是官。张月鹿不欲惹事,给了个台阶,拱手道:「不敢,就在前面亲仁坊。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梁家郎君雅兴。」 亲仁坊毗邻皇城,与国子监仅一坊之隔,紧邻京兆府万年县廨。居住在其中的多是皇亲贵胄,公卿大臣。 梁丘木一听脸又白了几分,见张月鹿没说出家世,想必还恼火。他眼珠一转,抬头对车顶的少女吼道:「还不快下来,耽搁了郎君的行程,你死了都赔不起!」 小杏儿也是伶俐的,见梁丘木刚刚服了软,知道这马车主人必定不凡。又恐怕她走后,这纨绔郎还要纠缠不清,在马车顶上娇诧:「若不是你逼迫,奴家怎么会冒犯这位郎君!」 梁丘木一阵头皮发麻,他不过见卖花娘娇滴滴的软媚可人,一时心痒上前调戏。那知道是个脾气野的,还牵扯了贵家郎君。 张月鹿可不欲多事,不耐烦道:「梁家郎君给我几分薄面,这篮子花算我买下可否?」 梁丘木听了一笑,知道这是让他罢手别在纠缠,卖花小娘子虽然好,但平康坊多的是美人,何必为了只小野猫得罪高门贵家的郎君。 他心里一盘算,正准备开口说几句好话,突然旁边僕从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梁丘木小眼一亮,目光往那车上看去,脸上的陪笑变成冷笑。 哼,商户家的小崽子,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轻重贵贱了! 梁丘木追问了一句,那小僕坚定的点点头。他哈哈大笑,往前渡了几步,斜眼着站在马车上的张月鹿,养着下巴傲慢的说:「商户?」 月鹿早将刚才的情形看在眼底,冷笑不语。 梁丘木见她不否认,眼皮一番,厉声道:「本公子跟你说话了!」 梁丘木见她不说话,心里又气又得意。气的是这市井儿干唬自己,得意的是一个商户再有钱又怎么样。他龇牙咧嘴瞪着马车上站着的人,仰着脖子吼道:「把这市井儿拖下来!」 左右健仆齐声大喝,捲袖冲上来。 「啪!」 笔墨持鞭用力一抽,那马鞭是驾驶马车专用的铜策,比寻常马鞭长许多。竹节铜把手,鞭芯用的韧钢,外头是鼍皮缠铜丝。抽在人身上,那叫一个痛! 张月鹿见着吵吵嚷嚷的混乱场面就心烦,一股火气在胸前翻滚,她重重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下,大声道:「花朝佳节,天下同乐,你们在朱雀大道上闹事,不怕被金吾卫威侯,长安府衙役抓走吗!」 笔墨一鞭子下去,抽退涌上来的僕役,身上正疼着了。张月鹿一番话下了,他们更是犹豫,要是被抓走怎么办?不过家奴还是要听从主人的话,要不然怪罪下来还不如去蹲大牢。 梁丘木气的脸上发青,这商户贱奴还敢提,金吾卫威侯,长安府衙。进去还不扒了他一层皮!他冲上前指着月鹿吼道:「把她拉下来!」 主人发令,那七八个健仆也顾不得霹雳巴拉的鞭子,一个劲往前头沖。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架了!远些的人群也往这里涌过来。推攘拱挤原来围观的百姓。 「别挤了!别挤了!」 「我的脚啊,谁踩了我一脚!还踩!」 「三郎,三郎,你在哪?」 「哇啊哇哇,娘亲,阿爹...哇哇...哇...」 「救命啊,救命啊!别挤了,别挤了啊,夹着我的手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张月鹿抓住车顶横杆,努力稳住身体,一脚踢翻扑上来的梁家奴僕。笔墨拿着鞭子已经抽不下去,人群推攘都挤到一块,哪里分得清梁家主僕、普通百姓。她伸手往腰后,握住刀柄,以防不测。 「嗷!」梁丘木哀嚎一声,腰间不知道被谁痛击一吓,疼的他眼泪鼻涕一把。还好人多挤在一块,要不他就得趴地上了。他哭爹喊娘惨叫半天,但声音淹没在嘈杂声,没人听到,更没有人注意。 「梆铛!梆铛!梆铛!」金吾卫武侯巡街的铿锵铜鼓清晰传来。 ☆、第 28 章 「梆铛!梆铛!梆铛!」 「金吾卫武侯巡街!无事避让,犯科束手!」 金吾卫掌长安城日夜巡察,司警戒之责。要是犯了事请,被长安府衙役抓住,那就是拖到府衙审理,按律或罚或押。要是被金吾卫的武侯们抓到,心情好,打一顿送到长安府衙。心情不好直接打死也不是不可能。 听这催命的铜鼓,大家都老实了,这么多人,要是扣上一个聚众闹事,大家个个都逃不了! 张月鹿站在马车上,比其他人视线好些,见四周已经唿啦围了一圈武侯骑士。只可惜就算张灯结彩,晚上灯光也偏暗,瞧不大清楚。武侯们个个统一穿戴,铁甲头盔,佩刀挂牌,一时间也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敬迟明煦。 「金吾卫周街使在此,何人闹事,速速认罪!」 张月鹿一听不是敬迟明煦,有些失望,但无罪无过,平白捲入这起事端已经是倒霉。金吾卫就算专横,也不可能无事生非。何况阿娘还是二品的郡夫人,家里住的是纪国公府。就算无权,身份在那,官场上哪有傻瓜,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闹难看。何况还有敬迟明煦、闻人伯父,再不济还有长宁公主。
第49页 月鹿自然是算盘噼啪响,方方面面都考虑过。 她不想出头,但这么些人围着马车,自己又『鹤立鸡群』,不说话反而显得心虚,她抬手一礼,朗声道:「见过周街使。今天花朝佳节,官民同乐。天色虽暗,却也拦不住大家游乐之情。」 她这话算是帮所有人洗清嫌疑,咱不是要闹事,这不过人多,路堵起来了。立刻有明白人附和,谁也不想没事招惹金吾卫这些煞星。 「舅舅!别听她的!唉哟,疼死啊了呀,舅舅!」梁丘木悽厉的喊声荡漾在长安夜色里。 张月鹿眉头一皱,百万人口的长安城这时候也显得太小了点。 却不知道张月鹿皱眉,那骑在马上的周街使也皱了眉。他赶过来就是有人禀报,说自家侄儿惹了事端,谁知道这个蠢货,大庭广众之下乱嚷嚷! 梁丘木鬼嚎了两句,脑子也回过神,几个健仆搀着,挤到周街使面前:「小的见过周街使!请你给做主啊,这市井儿欺人太甚,纵马横闯闹市,将小的撞上。小人僕从上前讲理,被抽打重伤!」 这一嘴颠倒黑白,到也是本事! 张月鹿眉梢一挑,眼神瞥过去,脸色顿时冷了几分——车顶上的少女不见了! 梁丘木七嘴八舌说完,拉过旁边的灯笼,周街使见他家僕从的确脸上身上有伤痕。心道,甭管这混儿说的真假,伤总不会错。且探探那边底子,寻常人家就打一顿,给他出出气。回头姐姐那儿也好说话! 张月鹿心中一凉,嘴角笑的讥讽,好在天黑也无人瞧得清楚。她见众人让开道,那周街使打马过来。压下千般情绪,话里带着笑意:「常听敬迟中侯提起周街使,今日才得一见,果然金吾持戟,威而有仪!」 周街使持缰绳的手一紧,敬迟中侯虽然不是他直属上司,但在金吾卫中比他高一阶,而且敬迟中侯是行伍出身,颇得金吾卫左将军赏识。 还好,周街使将原先到舌尖的话又咽下,口气如常:「你是哪家的郎君,为何深夜在朱雀大道闹事?」 张月鹿也道了一声还好,原先还担心这位周街使和敬迟中侯不和。不过她并不怕,她手头还有杀手锏,话里笑意更浓:「回周街使,今日曲江有宴,故而回来晚了。」 周街使脸上大变,今日曲江只有一场宴乐!之前从上司那儿听到些口风,那位宴请了京中许多贵女夫人。他连去巡察警戒的资格都没有! 他轻轻催马又上前几步,借着灯光仔细瞧了瞧。眼前小郎君唇红齿白,相貌清秀,又想她嗓音..... 周街使脸上现出三分笑意,不多不少,不见冷淡,不显献媚。他拱手道:「金吾卫巡守一方,道路堵塞也是吾辈失察。当护送郎君回府。」 张月鹿连忙拱手:「不敢,家就在前头,几步就到,岂能耽搁金吾卫公职。」她咬死不提家世,就是怕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些纨绔子弟整日闲着无事,要是没事就想起来今天吃亏,想着报復生事就麻烦了。 周街使听她提起曲江春宴,又不肯言及家世,回想刚刚侄儿的话。心里头顿时明白几分,这小娘子借着公主殿下狐假虎威了!到没有什么可惧的,大可榨些钱财,只要不过就好。 周街使收了二份笑意:「郎君在曲江想必喝多了些,才一时快意,纵马伤人,想必不是有心。」 张月鹿到没有料道他兜兜转转一圈,又回来了! 她刚刚答非所问就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兜圈子,人证物证对她都不利。她心中盘算,口中却不慢:「周街使有所不知,贵人兴致高,我等也多饮了几杯。马车晃的厉害我头晕,就让僕役牵马漫步。谁知道这小僕从爱凑热闹,见着路边吵吵嚷嚷就停下了,结果堵这儿。」 你说我纵马伤人,我这马车牵着走还能伤人吗?至于到底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 周街使见着小娘子居然不入套,心里不快。他料定这小娘子家世不显赫,本只是想借着侄儿的伤势,讹些钱就放过。这些商户有钱无势,出些钱只会当做拿钱消灾,就算心疼也不过在肚子里骂几句。 周街使暗笑,到底年少无知,心疼铜板,且让我困你一会。到时候你家里寻来,还不是要拿钱消灾! 周围人见着小郎君和周街使一来一往,或答非所问,或颠头倒尾,都有些摸不着的头脑。反正今夜无宵禁,人群不但没有少,反而又围绕了一圈。 张月鹿见周街使骑在马不说话,也是疑惑。将他的话会想一圈,心里头瞭然。她弯腰拿起脚下踩着的钱袋,心里盘算着,笑道:「周街使,刚刚那位郎君不小心将钱袋落在我车上,自当物归原主。」 周街使笑起来,到底还是明白人。 周街使哪里知道那个钱袋真是自己侄儿的,只当是月鹿要面子,借坡下驴。梁丘木也没说话,他钱袋的确是他的,能拿回来再好不过了。周围人也无人说话,看热闹就好。 见手下接过鼓鼓的钱袋,周街使心里舒服些,对着张月鹿道:「时辰也不早了,小郎君赶紧回去吧,免得家里担心。」 张月鹿心里一笑,并不表露。拱拱手,口气十分诚恳道:「各位金吾卫将军辛苦,在下告辞。」 梁丘木一听急了,一瘸一拐的走到周街使面前,小声道:「舅舅,她,她。不能放她走啊!」 周街使暗自皱眉,这混儿真会惹事。姐夫虽然没有实权,但是从六品的礼部员外郎,何况姐姐是个宠儿的,要是这混儿回家乱说,日后念叨可不好。
第50页 他才不管是非曲直,只想着厉害关系。如今他得了钱,也不好再为难这小娘子。不过这混儿也需要安抚一二。 周街使冷脸呵斥道:「休要胡说!我既穿金吾甲,心中只有天子律法!这位小郎君也不是有意撞你,男儿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他说着,却斜眼去看张月鹿,这是叫她道歉了。 梁丘木原先心里着急,但听舅舅咬死是她撞自己,到也聪明。立刻推开一步,转变口气:「周街使,我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且叫她给我道个歉,便揭过不提。」 叔侄两人都看着张月鹿,那表情不言而喻。 张月鹿气的牙痒!冷声问道:「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何人见我纵马?何人见我撞人?赤口白舌,不可乱言。」 周街使脸一白,暗骂,这贱皮小娘子牙口倒是尖!好心给她台阶下,未免太不识抬举。他恼羞成怒,大庭广众之前却不好发怒。 眼珠子一转,却有恶毒主意。他虽然看出对面是个小娘子,却一直称唿小郎君。就是不想落个欺负妇孺的名声,就是在手下面前也有些丢人。这会却觉得,真是好! 他装作沉思,然后正色道:「你二人各说纷纭,本官也难断是非。不如你们随我去长安府衙,由京兆尹大人公断,不过此时已经不早,只能委屈你们在长安府衙大牢带上一晚上。」 这话看起来不偏不倚,但谁家小娘子在牢里蹲一回,这名声还不臭了!梁丘木一个大男人,就是去个十天半个月,还能怕找不得媳妇?何况他家中妻妾成群。 张月鹿见周街使斜眼看过来,不由冷笑,到了长安府衙,还怕你不成。又瞟了一眼脸色不佳的梁丘木。心里到轻松几分,且陪你去蹲一晚上大牢吧。 这边正僵持着,由远而近传来动静。几个人望去,一队人正往这边走来,分了两队,井然有序。 皂服赤边,带帽跨刀,手里提着灯笼,灯笼上写着「京」。这是长安府衙衙役。真是无巧不巧,说到就到! 两队衙役分开人群,举着灯笼,对齐站好。 「闻说长安街道有恶徒闹事,本官前来巡察。金吾卫在此,想必事见分晓?」 周街使见长安府衙役列队,一队骑士催马而来。便揣测是长安府来人了,但不知道是哪位。他盯着那方向,眼角却斜着张月鹿! 听了问话,周街使翻身下马,抱拳弯腰,恭敬有礼,大声道:「金吾卫周滑,见过明府!」 来的正是京兆尹,闻人端方。 世人都说,这天下做难做的官就是京兆尹。长安城,天子脚下,皇亲国戚、公卿豪门无数。别的地方县令州官,叫土皇帝,可见权势之大。京兆尹叫刀上跳、油里熬。 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 闻人端方做了十年京兆尹,人称泰山明府。明府是郡守的尊称,这「泰山」二字,一是指他做事沉着稳如泰山,二是说这流水的京兆尹,他坐的如泰山一样稳。 刀上跳、油里熬又如何。正四品的京官,天子股肱之臣,辖二十三个县。有道是——三年京兆尹,一朝政事堂。坐稳三年京兆尹,十有八九会擢升到政事堂。政事堂者,宰相尚书办公行政之处。 周滑后背已经开始出汗,他可不认为,闻人端方做了十年京兆尹也没有升上去,是没本事。在这错综复杂长安城里,各方掣手之下,这铁打的京兆尹才可畏! 可畏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小娘子一瞬间的放松! 「禀京兆尹,礼部员外郎之子梁丘木,借酒滋事。卑职正欲押解前往府衙!」 ☆、第 29 章 「禀京兆尹,礼部员外郎之子梁丘木,借酒滋事。卑职正欲押解前往府衙!」周滑朗声回答,正气秉然。 别说他侄儿梁丘木,就是张月鹿和一干围观百姓也是莫名诧异。 闻人端方骑在马上,后头左右两边跟着两人,左边青袍中年是功曹参军,他倚重的幕僚。右边冷面青年是司法参军,掌议法断刑,讼狱勘鞫。 功曹参军和司法参军都认得张月鹿,晓得她是小姐的闺中密友。张府年礼节礼不曾少过他们,却从未求过他们办事。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何况张家这位小娘子颇有些意思,他们都看做家中晚辈。 「既如此,当押入大牢,择日提审。来人!」司法参军吴桐天生木着脸,声音冷的渗人。 功曹参军刘郧见平日不善言谈的吴桐出声,心里瞭然这是要为张家小娘子出头。但他做了这些年幕僚,还是要以大局作想。 周滑刚刚报出梁丘木身份,就是希望京兆尹看在和他姐夫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放过他这混侄子。哪里晓得这吴桐平日不声不响,这里突然冒头,又想到他平日是摆弄死人的,头皮一阵发麻。 刘郧等场面冷了几分,才缓缓开口:「既然是当街闹事,可曾出什么事端。」 周滑虽然不和刘郧同衙做事,也知道他是笑面虎,忙说:「不曾,吵嚷了几句,堵了路。」 刘郧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笑道:「明府,属下以为,借酒闹事实在可恶,有损教化百姓之德。金吾卫既当街拿下,必定无误,何须再审。」 周滑听了更是一愣,心里头小算盘噼里啪啦乱想,眼睛瞄向闻人端方。刘郧这笑面虎,话里三分毒,三分蜜,全看京兆尹如何考量。
第51页 闻人端方与刘郧、吴桐共事多年,如何不清楚他们话里意思。吴桐说压回去审,有七分真意,还有三分做黑脸。刘郧的话,则全然是给他铺路。 闻人端方稳坐马上,巍然道:「既如此,且由金吾卫按律处理。」 周滑一喜,这算卖了他一个大面子。既然是让他处理,这个按律,还不是安他周滑的律法。这闻人端方,看着端方,倒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卑职一定不负明府所託!」周滑抱拳弯腰,直起身大声喝道,「左右来人!将一干闹事者擒下!」 周四挺直了腰杆,面容肃然。 有个脑子不灵光的,伸手要去抓纸砚,被他一脚踢开,他仰头拱手:「小郎君先请回府,勿要让家人担忧。」 张月鹿见着一波三折,到底自己没吃亏,心中虽意难平,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对周滑一拱手。 转而又向闻人端方作揖,恭敬道:「明府治下,民风教淳。实天子明察,乃百姓福祉。」 闻人端方视月鹿如自家子侄,不欲让她横生事端,只微微颌首,调转马头,带着一干人,急来急去。 众人见没热闹,也纷纷散了。 张月鹿坐回马车,笔墨和纸砚两人驾着马车,一路无言,主僕三人回了府。 侧面有车马道,张月鹿让她们直接驾车进府,自己下了马车打算穿过偏院回去。 「小娘子!」顺心连忙奔过来。 张月鹿见着顺心提着灯笼似乎等候许久,有些诧异:「怎么在这儿候着?」 顺心提着灯笼替她照着路,满心欢喜的回答:「小娘子不回来,我担心的很,哪里睡得着。」 张月鹿外头受了委屈,心里正有些不痛快。也不问她真情假意,只觉得这新来的女婢有几分贴心。 她未说什么,顺心拿不定主意,也不敢乱说话。 夜里凉风起,园中繁花香。 张月鹿吸了口气,透骨清爽,人也振奋了些。长安虽好,受人钳制就不好了。今天不过是从六品礼部员外郎家的王八蛋。 日后了? 还有五品谏议大夫、御史中丞、国子博士、给事中、中书舍人.... 四品的黄门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吏部侍郎、太常少卿..... 三品的侍中、中书令、六部尚书、太常卿、中都督、上都护...... 上面还有二品、一品,还没算上从品上下,还有王孙国亲......何况算算时间,也就一两年,这长安不宜久待! 琉球那边,该加紧了。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功课要全停了,明天和阿爹说说。 她想着事情,脚下慢了许多。 顺心慢慢在一旁跟着,眼角一瞟,低声说:「小娘子,前面好像是语姑姑。」 「可是小娘子回来了。」阿语提高了声音。 月鹿眉头一皱,这个时间...难不成爹娘知道自己在外头的事情? 阿语上前拉住她的手,对后头提灯的僕从道:「拿高些。」 「语姨,我没事。」 阿语将她仔仔细细看了看,心里石头落下,连声抱怨:「这太平盛世的,外面也这么乱。你日后出门多带些随从,养着他们不是吃白饭的。郎君也是,这大晚上的非要你过去。还不让孩子早些休息。」 张月鹿听着她念叨,心沉下去,转念一想,这无妄之灾还能怪自己吗?少不得是阿爹怕阿娘担心,叫自己过去看看。 「阿爹惯来爱清静,你们回去吧,不必等我。」说完跟着语姨去了正宅。 「语姨你回去休息吧。爹娘叫我过来无非是担心。」张月鹿把语姨劝去休息,自己理了理衣服,轻咳一声,上前敲门,「父母大人,孩儿晚归,特来请安。」 赵青君刚欲开口,被张灵蕴拉了一下袖子,转头一看,见她正做眼色。瞪了她一眼,孩子回来就好,外头受气,回家还给她脸色,也亏她狠得下心。 张灵蕴见夫人不悦,站起身笼着袖子走到门边。 张月鹿在外头正纳闷,难道自己打扰爹娘休息了?见着门上影子,宽袍广袖,定是阿爹。刚想开口唤一声,门开了。 她跟着张灵蕴往里头走,见赵青君坐在软席上要起身,连忙过去道:「阿娘,我没事。」 赵青君将她上上下下大量的一遍,替她掖好鬓角的乱发。 张月鹿知道阿娘宠溺孩子,看月乌就知道什么是娇惯,见自己就知道什么是放纵。她小心看了一眼一盘坐着的阿爹,心道,不知道又惹毛她哪里,好在阿娘在,不怕。 她心里乱盘算着,口中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一边。没提在曲江春宴上的事情,礼部员外郎,爹娘自然不会太放在眼里。昇阳郡主的事情说出来,不过让她们白担心。 赵青君听完她说的,点点头,知道自家闺女机敏,果然进退有度,言辞犀利。那金吾卫街使叔侄真是混帐!当自家这纪国公府的牌子是假的么,阿爹和哥哥不在,自家还拿捏不住他们! 她正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的将这暗亏打回去,却听旁边「啪」的一声! 月鹿下意识的一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张灵蕴垂着眉眼有些后悔,夫人在旁边看着了,要是让她知道平日她不在府里,自己都是这么训斥孩子的,免不得睡几天冷榻。 赵青君一时间拿不准,旁边的闲散鬼是同自己一样心疼孩子,气恼那金吾卫街使。难不成是觉得孩子不知道服软做底,在外头惹祸。
第52页 她想想不曾说话,到不是旁的。只是这人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昨天闺阁情浓,自己一时难耐。咳,顺着点总是不会错。 张灵蕴莫名感觉到自家夫人一瞥而过,有些怪异的目光。登时明白,自己体弱被压的气,全撒月鹿头上了,沉声呵斥:「你可知错?」 张月鹿见她们都不说话,还微微诧异,一听这话顿时勐地仰起头,过了会,低声道:「不知。」 张灵蕴浅淡的眉眼扫过她,双手笼袖,轻笑中带着三分讥讽:「你当你聪明厉害?」 月鹿抿着嘴不说话。 张灵蕴薄唇开合,字字诛心:「不过是依仗外人外力,全是虚张声势。进无刀戈,退无盾甲。却要占口舌之厉,博一时之势。」 她的声音和寻常谈论风花雪月一样,缓和清润。月鹿听在耳中,却是入针扎一样,她紧咬着牙关不说话。 张灵蕴当然知道她心里不服,一手伸出握紧夫人的手,一手拿起案几上的雕花瓷杯,温和的说:「不服就说,这会哑了?」 月鹿到底修身养性数年,闷了一会,心里头没刚才愤懑,半哑着嗓子开口:「请大人教导,儿伏听。」 父母为大人,子嗣为小儿。 张灵蕴知道她是尖牙利嘴能说会道的,这会到忍得住,心里微微高兴了些,脸上一贯清风闲月,话里依旧刻薄:「路见不平,要是让你不闻不问必是做不到。那员外郎家的纨绔,既然垂涎美色。平康坊里美人三千,只消几次他陷进去。见着你还不要折腰趋附。」 张月鹿一愣,那梁丘木她看着都噁心,还请他风花雪月?坐一张座上都吃不下饭菜! 「金吾卫街使,不过正七品下的武散官。年不过百贯,算上搜刮,一年五百贯,已经是剥皮破户了。你若千贯砸他脸上,该给你牵马而归了。」 「可是!」张月鹿张张嘴,被她目光一扫,压下满肚子话。 张灵蕴饮了一口茶,笑道:「你觉得自家真金白银,干干净净,何必便宜了那些人。金吾卫中敬迟还高他一阶,何况还有闻人明府,再不济你母亲后头还有长宁公主,还有旁的许多达官显贵。这些权势,何惧他小小的金吾卫街使,从六品的礼部员外郎还不如长安府衙的司法参军!」 张灵蕴这些话,都说在月鹿心口,她就是这般想的。 「我儿啊。」张灵蕴嘆了口气,「千金之子,何惜一文?」 张月鹿浑身一震,脑子混混僵僵说不出话来。 张灵蕴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搁下杯子,下了逐客令:「回去好好歇着。」 ☆、第 30 章 张月鹿走的魂不守舍,险些撞着门柱。 赵青君看着担心,一直目送她走远,回头就瞪着张灵蕴:「你这是干什么!」 张灵蕴蹙则眉头,脸色在灯下,好像白的有些透明。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赵青君连忙追问,上前揽住她,这大的小的都不让她松口气。 张灵蕴伏在她怀中嘴角上勾,夫人吃软不吃硬,家里二个小的都像她,叫自己不做坏人都难。别看小的刚刚咬牙瞪眼,明天自己在榻上睡一天,少不得急红了眼去找禄石头。 还是算了,哄得住家里三只小傻瓜,瞒不住禄石头那搭脉的手。 「别担心。」张灵蕴歇了歇,「我就是一时气急。」 赵青君见她这样,又想起之前她喝的那些药,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和她计较:「月鹿才多大,这样伶俐已经是少有的。慢慢来,家里还有你我。别说礼部的员外郎,就是吏部的尚书又怎么样。」 「那就有些难了。」张灵蕴笑道。 赵青君摸摸她的头髮,也笑了起来:「月鹿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也知道轻重。真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她就不会这样强硬了。你不要这样严厉,孩子还小。」 张灵蕴在她怀里蹭了蹭,懒洋洋的道:「君子抱孙不抱儿,从来豪门多纨绔。」 赵青君听了哭笑不得,捏捏她的脸颊,又伸手按在她胸口,调笑道:「真当自己是鬚眉丈夫?哦,我倒忘了,玉面方相,恩?还抱孙不抱儿。什么纨绔,可别把我家月鹿教坏了,外头惹些风流债,某些人似得。」 张灵蕴连忙叫冤枉,抱着她腰不撒手:「自古男子多薄倖,从来女儿尽痴情。夫人见我,乃知此言不假。」 赵青君眉梢一挑,忍不住地笑起来:「少避重就轻,广陵王府里哪位郡主?章台的头牌花魁想必换了几波,夫君还记得清么?扬州城里玉面郎,嗯?」 庆伯真是的,在府门口乱嚷嚷些陈年往事! 张灵蕴和哥哥一母同胞,相貌相似,爱好相近。只不过哥哥是温雅君子,灵蕴着男装更添少年风流。 江南虽然不比长安规矩森严,但商户到底低了些。父母身亡,宗族中有些人便眼红家产。哥哥一心苦读经书,攥取功名。灵蕴借着他的名头,在外头替他长袖善舞,一时间张家郎君名声煊赫。 要不那个人逼得急,兄妹两个到未必狠得下心,背井离乡来到长安投奔父母故交。兄长也许会安然无恙,而青君则命里无缘。 这世间的事,总叫人难以抉择。 ---------------------------------------- 「不过是依仗外人外力,全是虚张声势。」 是啊,我自己又什么本事了?无非是爹娘的脸面家底,幼果的情分。
第53页 「却要占口舌之厉,博一时之势」 唉,怎么就没忍住了。 「平康坊里美人三千,只消几次他陷进去。见着你还不要折腰趋附。」 「你若千贯砸他脸上,该给你牵马而归了。」 「千金之子,何惜一文?」 ! 阿爹怪的是我觉得商不如官,总觉得民不能与官斗...可自己那些依仗大半也是钱博来的! 当官的依仗的是手里的权,从商的不就该依仗袋中的铜钱吗?! 钱就是我的权!我的势啊!我不想着依仗自己,反而想着别人手里的权势能力。 官有官道,商有商道。 当官的本不该乱用权柄,但他们要以权博利! 为商的也该勤俭持家,但需要用钱开路! 到底是心气太小,虽然不吝啬钱财,但总觉得不能便宜了这些人!但阿爹要的是这钱撒出去收回权。 我总想着鱼死网破,阿爹想的却是互惠互利...不,阿爹的性格,打算是渔翁得利吧。 唉,我怎么没早点想到,说不定这会正和那梁丘木称兄道弟了。 算了算了,想想就噁心! 什么鬼世道! 张月鹿见门口两个女婢靠着月门打瞌睡,不由火气上头:「守在这儿干什么,遇个贼还不是被砍了。」 两个女婢是旁的地方调过来的,见着小姐发火,吓的连忙跪地求饶。张月鹿见着更心烦,顺心听见动静跑出来:「都是些贱货,挡着干什么,惹小娘子不痛快。」 张月鹿摆摆手,皱眉道:「行了,下去睡吧。」 顺心接过她手上的灯,笑道:「小娘子今天可要沐浴?热汤,暖被都准备好了。还备了点心,可要吃点。」 张月鹿也不想说话,草草的洗漱,换了中衣裙往寝室走。 顺心见她冷着脸,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这院里都是些傻货,她这些天套了不少话,心里头一紧一紧的。 天已经不大冷,停了地龙,屋里点着二盆银丝碳,暖和和的。 「菀奴怎么还没回来?」张月鹿坐在床边突然问。 顺心站在旁边,心里突然一跳,菀奴什么时候回来,她当然不知道。但让小娘子惦记着,就是天大的过错! 她走过去,慢慢蹲下替月鹿拖鞋,一边轻声道:「许是一口气吊着,菀娘子床前照顾脱不开身。」 这都多久,还急症?谎骗主家简直岂有此理。 月鹿正想着事情,腿上一重,感觉到有什么丰软的东西蹭在腿上。 「嘤。」 顺心感觉到她身体一僵,仰起头望着她,一双眼睛水湿湿的:「蹲久了,腿麻。」委屈的噘噘嘴。 张月鹿目瞪口呆,额角青筋一跳,僵了会,都不知道用什么口气好:「那赶紧去睡吧,这不用你伺候。」 顺心见她翻进床里,裹着被子。连忙往外面走,躺在榻上心口还扑腾扑腾的跳。 张月鹿第二天起的有些晚,张灵蕴和赵青君在膳厅见她眼下青黑的走过来,相视无语。 照着自家闺女的脑子,缓一晚上该什么都想清楚,该神清气爽才对,哪里会这样神不守舍的。张灵蕴拿起箸子挑了一口菜,斯里慢条的喝着粥。 「月鹿,可是夜里没睡好?」赵青君关切的问,桌下还踢了张灵蕴一脚,怕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大早晨说些冷话训孩子。 「啊?恩。」月鹿低头咽下嘴里的菜,「还行,还好。」 张灵蕴蹭蹭自家夫人的腿,脸上一片缓容:「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 月鹿一听,脸上青白黑后轮了一圈。说出来不把爹娘吓死,就是自己被打死。她偷眼看了一下对面,秀恩爱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好么,顿时心里生出坏主意。 耷拉着眼皮,嘀咕了一句:「不太好说。」 赵青君不再理会张灵蕴,忙说:「和娘有什么不能说的,让你阿爹一边去。」 那岂不是没意思,月鹿有些羞涩的抓抓头:「到没什么,咳,春梦了无痕。」 ...... 膳厅里一片安静,一家三口默默的吃着粥。 赵青君想了想,想了又想,过来半响:「月乌过些日子该回来了,这婚嫁之事,也该考虑了。那个,到时候,月鹿,也去看看吧。」 张月鹿还是怂着脑袋,吞了几口粥,忸怩不安的喃语:「神女阳台求好,儿...我...」 「啪!」 「什么!」 不等对面反应,张月鹿发下碗筷,哈哈大笑飞奔而出。 到马房去牵了艾叶青,简单的挂鞍上络头,刚跨上马,就见笔墨纸砚跑来,主僕三人逃命一样出了府。 出了亲仁坊的牌坊,才缓了口气,买了三个蒸饼,一边吃着一边闲聊:「你们两个怎么这般狼狈?」 笔墨不说话,冷着脸吃蒸饼。纸砚嘆了口气,委屈道:「孙夫子的夫人,大早晨堵在门口要给我们说亲。」 「咳咳!」张月鹿笑了前俯后仰,「你们两个整天跟我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孙夫人能瞧上你们。」 笔墨吃完最后一口蒸饼,见路边有个卖粽子的,催马过去。 「给我带一个,甜的。不要红豆。」纸砚喊道,接着说,「孙夫子没有子女,是,好像是老管家托她上门来的。」 张月鹿更是一愣,脱口而出:「小崽子这是做的娥皇女英的美梦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看出来、没看出来。」
第54页 笔墨买了粽子,两个糖两个肉,递给纸砚一个甜的,递给月鹿一个肉的。纸砚接过粽子斜了月鹿一眼,没好气的说:「什么娥皇女英,说让我们两个看看,谁喜欢挑走。」 粽子已经剥皮了,插一根芦苇杆,放在一片干叶子上。方便,吃着不黏手,月鹿咬了一口,咕噜的说:「那肯定是你啊,笔墨和小崽子两个人,十天能说一句话吗?」 笔墨认真的点了一下头,吃着粽子不说话。纸砚气的根本不想说话,张月鹿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说的特别有道理。 三个人默默的吃粽子。 这个时辰来往的行人大多脚步匆忙,赶着去上工或者办事。街道两边的摊贩忙的连吆喝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长安城普通的一条街道,寻常的早晨。蒸笼炉灶升起的白烟生机勃勃,往来行人脸上的多带着笑意。有口热饭,有处住所,一家老小都好好的。辛苦一年,交了税能积攒点。 这就是老百姓的太平盛世。 张月鹿嚼着粽子,心里升腾起平和。突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飞檐翘角下铜铃铛,雕花兰窗边美人儿。景秀迎上张月鹿的目光,示意的抬了抬手中的茶杯。 青杯素手,光风霁月。 张月鹿骑在马上,颌首示意,嘴角禁不住的露出笑容。 ☆、第 31 章 别了偶遇的美人,张月鹿带着笔墨纸砚,三人驾马轻骑往东郊工坊。上午忙碌完,用了饭,月鹿接到洛苍云的书信。 厚厚一叠纸,歪七扭八的炭笔字,与其说是信,不如说寄回来的是本流水帐日记。 张月鹿反覆看了七八遍。 蒋怀莲敲门而入,笑的眼角的细纹都显出来了,欢快的说:「孙老头子同意去了,不过要带上全家老小,我已经让他回家收拾。」 「哈,还是蒋姨有本事!」张月鹿将信叠起来,便问道「怎么就改口了?吃饭的时候还死活要留守故土了。」 蒋怀莲得意的一笑,扬起下巴,却不让人觉得张扬,而是优雅娇媚。 张月鹿怎么会不知道这位蒋管事成熟果决面孔下的小孩子脾气。在教坊是箇中翘楚,一直让人捧着,离开教坊家里那位又是疼人的,如今在工坊又是现管事的。 张月鹿连忙笑着倒了杯水,毕恭毕敬的递上。 蒋怀莲从月鹿手里接过茶杯,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她在教坊十几年,长袖善舞怎么会娇纵无礼,更不会欺主家年少。 她只是无法克制的喜欢,这样平等的感觉。 即便是少女的母亲,她的恩情,她的赏识,她的重用,她的礼贤下士......也无法带给她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浓烈! 她比她的母亲显得还很稚嫩,不够果决,不够远虑,喜怒都写在脸上,那不顺心的时候,烦闷暴躁的像爆竹。 但蒋怀莲喜欢她,喜欢她从不礼贤下士。张月鹿的眼睛里看谁都一样,只有喜欢和讨厌,没有上士下士良民贱民。 喜欢她没规矩,连她这样教坊出身的人都「看不下」。锻打坊里男人都赤膊上阵,十三四岁的半点都不避讳,到让汉子们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这么喜欢她,哪怕在这偏乡僻壤住着,整日和一帮贱民工户厮混,连自己都没规矩了。哪怕流水的金银投进无底洞,别人都不相信,自己还是一步一步辅着她,把那些好像梦里荒唐呓语东西,都一样样搁在世人面前。 蒋怀莲伸手摸摸她的头,笑得像一只吃饱了的猫:「没干什么,就是和他那不成器的孙子说,江南多美女,妖娆又多情。不用我说,他就闹着要跟明早的船走。」 张月鹿笑着摇摇头,半是感嘆半是无奈:「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了。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我看他这门手艺,早晚要失传。」 蒋怀莲眼一横,哼了一声:「没事,他这身子骨,折腾个十年八年撑得住。到时候你要的那个流水工线,我必然都给你调教好。」 月鹿开怀大笑,说这年头管事比东家还要像周扒皮。蒋怀莲不知何为周扒皮,闹着要听。月鹿便给她讲,说到周扒皮钻进鸡笼学鸡叫,被她追着打。 待到未时,蒋怀莲催她回去,一直送她到村口。 张月鹿带着笔墨纸砚二人,还有几瓶香水,几盒香皂,穿着新鹿皮靴,骑着马悠然往回。 「现在这天气已经暖和起来,这酒肯定没有天冷的时候卖的好。」张月鹿突然说道,接着又说,「不过天暖和起来,这人啊,就要花枝招展了。府里的绸缎铺、首饰铺就要热闹起来。」 纸砚跟着笑起来,接过话头:「天热勤沐浴,香皂消耗就大了。香水美人,长安的小姐夫人必然追捧。还有这个!」 张月鹿见她抬起褪,脚上的绑带皮靴格外帅气。 「不等明天,快马回去,今天就去把生意做了。」张月鹿兴致高扬,肥水不流外人田,肯定是要先让家里那些掌柜的看看,不过这次不能谈专供,家里这方面的生意,路子有限,也就几家铺子门面。 纸砚应了一声,想了想说:「今天谈妥了,小娘子明天可能放我一日假?」 连续忙碌许久,放一天假还不容易,但不能轻易松口,她可是励志要做周扒皮的东家呀。张月鹿睨了她一眼,忍不住调笑:「怎么,和小崽子人约黄昏后?」
第55页 纸砚哼了一口气,根本不想理她。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坦白道:「我想回去看看我娘。」 「恩?好。你回去吧。」张月鹿一愣,自己居然记不清纸砚有个娘,煳里煳涂的想菀奴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去看看。 「笔墨。」 笔墨扭头看向月鹿,秀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张月鹿一直觉得笔墨长的好看,就是面瘫的有些怪异,大多时候目光下意识的会避开,她瞧着笔墨小小的耳垂问:「你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家里?」 笔墨摇摇头。 张月鹿无奈的苦笑,面瘫就罢了,怎么还往哑巴发展了,又追问:「摇头什么意思,说话。」 笔墨张张嘴,慢慢的说:「不回家。」 「那要不要出门逛逛,添置点东西?」张月鹿循循善诱。 笔墨摇摇头,也许是想起什么,开口道:「不逛。」 张月鹿和她铆上了,半大小孩怎么能整天闷家里,又出主意:「没什么地方想去吗?或者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笔墨见她这么殷切,勉为其难的想了半响,迟疑的说:「一醉居。」 刚刚还十分殷切的张月鹿,还有好奇竖着耳朵的纸砚,二个人都是一愣。笔墨去一醉居干什么? 迎着二人的目光,笔墨摇摇头,坚决什么都不肯说。 张月鹿转念一想,一醉居也是自己的地头,笔墨去哪,就是有什么事情也瞒不过自己。 我的地头上还能让混小子把我的人欺负了! 「好,明天给你们放假,到菀奴那支十贯钱,算我赏的!走」说完双腿一夹。 「驾!」 艾叶青后腿一登,一跃而起,青灰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落地已经三丈远。 笔墨纸砚二人见她眨眼间已经跑出半里路,连忙扬鞭催马。 绵延数十里的丘陵小路,两边树木茂盛,燕雀停歇鸣唱,还有松鼠在枝头探头探脑,还没等它们受惊躲起来,三骑已经一路绝尘而去。 风吹过脸颊,身体随着马儿颠动,这时候人和马心意相通。 这样纵马狂歌的快意,在长安城里是没有的,四四方方的城里有着许多规矩。 有些规矩有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 有些规矩有人遵守,有些人不需要遵守。 张月鹿忍不住嘶吼了一声——「驾!」 想宣洩什么,风往嘴里灌,反而堵在胸口。 艾叶青突然平地跃起,高声嘶鸣! 张月鹿猝然不防,只能匆忙握紧缰绳,伏低身体。 艾叶青落地时候,她险些被摔下马! 绊马绳居然让她躲开了!左右树林里面突然跳出十几个黑影,一群蒙面大盗挥刀舞剑瞬间冲杀到面前! 她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细想,艾叶青已经动了,四蹄几乎同时用力,撞向最先冲到它面前的蒙面大汉。那大盗没料到马儿如此神勇,惊慌后退。 张月鹿乘机抽出马鞍下的短匕首,往右边不管不顾的一划。 「刺啦!」 牛皮护腕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四溅。 左边的蒙面大盗伸手去抓她持缰的左手,五指张开已经贴到她衣服上,突然什么东西抽上来,「啪」的一声,疼的他勐的收回手。 笔墨将鞭子扔出去的瞬间,已经抽出腰后的横刀,催马冲上去! 纸砚和笔墨几乎是同时越过转弯口,就看见月鹿被围攻。这情形她们从未遇到过,登时心里都是一惊,笔墨扬鞭甩出去。纸砚倒吸一口冷气,手脚麻利的取了小弩。 嗖! 鸣镝箭射向天际。 蒙面大盗们听了也是一愣,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三个小娘子居然随时携带示警之物!领头魁梧大汉往林子里看去,只听林子里面传来一声吼—— 「速速拿下!」 嗖! 又是一箭射向天际。 笔墨从腰间抽出横刀,纵马而上! 十几个蒙面大汉不再犹豫,分了两拨人蹂身而上。一个人手中铁棍扬起砸下!马腿一断,马儿不是受惊就是摔倒,拿下这小子还不易如反掌! 「咔嚓!」 艾叶青左腿骨应声折断,月鹿心里一紧,松了马镫准备跳马。 艾叶青仰首嘶鸣!后蹄发力,前蹄扬起,全身肌肉绷紧!二只后蹄支撑着巨大的身躯,硬生生横扫大半圈,将五六个大汉撞到在地! 眼见几个蒙面大汉朝自己扑过来,纸砚看的心惊肉跳,银牙几乎咬碎。一手控着马往后,一手持小弩。 嗖! 啾!啾! 五声鸣镝,三长二短,报警求援! 说长实短,电光火石间,只见艾叶青一声哀鸣仰首立起,张月鹿顺势从马背上滑下。乘着蒙面大盗们避让,沖了出去,笔墨抬手将她拉上马。 月鹿看着艾叶青轰然倒下,被它压倒蒙面大盗悽厉惨叫..... 「小心!」笔墨翻身下马,一脚踩在横扫而来的铁棍上,横刀从上而下顺势斩过去! 鲜血溅射,月鹿上手一热,厉声喊道:「快上来!」 笔墨斩断那握铁棍的手,脚尖一挑,提起铁棍往左边一挥。那铁棍有小儿手臂粗,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将扑上来的几人纷纷逼退,她转身握着月鹿的手 。 「上啊!」 林子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嚎叫,一只短箭破风而来!
第56页 笔墨双目瞪圆,秀丽的脸上依旧做不出表情,手腕已经用力一扯,把月鹿拉下马。那铁箭贴着月鹿的手臂飞过,钉在一个蒙面大汉的肩上,尾羽轻颤。 月鹿扶着笔墨的肩膀站起来,她只看见笔墨似乎勾起的嘴角...她背后刀光闪耀,鲜血飞溅,似乎要将一切视觉掩盖。 瞳孔里满目的鲜红替代了那张秀丽的脸。 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嘶哑的发不出声音,张着嘴都喘不过气。 横刀手柄上还留着余热,握在手里就像刚刚握住少女的手,安心无惧。 刀锋划过皮肤,割开肌肉..... 像切开一块豆腐,月鹿恍惚的想。 年少的刀客握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刀,这把精緻锋利的刀,没有能让她熬过她众多厌倦期,她把刀赐给了她的家僕。 横刀刀身笔直,中正不阿。挥刀横扫,心中无畏无惧! 瘦弱的家僕努力的想表现出欢喜的样子,可是她做不到,哪怕她真的很喜欢。牲口行里的藤条,不但折磨死了她的母亲,还让她无法笑无法哭无法皱眉,说话都需要很努力。 刀剑者,杀伐之器!一刀噼斩,破甲断骨,见血愈狠! 瘦弱的家僕无法像她的主人一样,跟随武艺高超的侠客习练。在主人厌倦教导她之后,她只能默默摸索。 月鹿双手握紧了刀柄,横刀折刃的刀尖从上而下斜噼,开膛破肚! 笔墨在月下练这招的时候,刚开始常常因为用力太勐而收不住脚步,整个人踉跄的往前沖。 「你太瘦了没力气,以后要多吃饭,知道吗?」 瘦小的家僕木愣愣的看着主人,点点头。 ☆、第 32 章 生而不得见, 死后长别离。 生离死别,哪个更无望? 张月鹿一直认为,活着就是希望。哪怕千山万水,总能想着念着,盼望着远方的人能好好的。 她这一生,前世国富民强,家境殷实,不曾吃过苦受过累。最疼的记忆不过是作业没写挨打。最大的委屈不过是同事小人领导猥琐,一气之下辞职走人。 生离死别不过是书里面的故事,电视那头的新闻。 ...... 「醒了,醒了!」蒋怀莲擦着眼泪破涕而笑。 张月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她感觉自己从没昏过去,一直清醒着,只不过刚刚出神一会而已。她张张嘴,喉咙里好像堵着东西。 蒋怀莲见她这样,必然是受惊,端起边上的小碗,哄道:「来,喝点水。」 一股子药味,还喝水。这些人都不老实,还是笔墨最乖,从不骗她哄她。 笔墨了?是不是受伤昏迷了? 她伤在后背,只能趴着养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刚刚有起伏的胸又要压平。 笔墨的脾气,估计不会喊痛,你们给她上药的时候手脚轻点。 笔墨之前要去一醉居,是不是约了什么人,找人送个口信去,可别让人傻等。 笔墨容易饿,多准备点吃的,不用零嘴,要垫飢的。 ...... 「小祖宗,你别哭啊,哪疼啊,你说话啊,别哭别哭。」蒋怀莲顾不得餵药了,这泪珠子断线一样掉,拿着手帕擦都来不及。 你们不懂,我这会哭,回头发现笔墨还活着,那才叫惊喜。 蒋怀莲急得满头大汗,见着她牙关咬死了,不知道在较什么劲。她灵光一闪,狠狠心,上去用力一扳。 「噗!」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淤血全然喷在蒋怀莲衣襟上,她顾不得这些,连忙环着月鹿的肩膀,帮拍背顺气,口里连连说:「气上来就好,气上来就好。」 张月鹿咳了半天,苍白的脸都咳出红晕。她伸手支起身子,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牙齿磕磕碰碰的问:「笔墨了?上药了吗?记得嚼块软木,可别咬着舌头。」 蒋怀莲手里一顿,慢慢落下,脸上换了笑容:「知道,知道。还顾得着别人,自己先把药喝了。」 「好。」张月鹿躺回靠枕上,接过瓷碗一饮而尽,将空碗一扔,那瓷碗薄脆,啪嗒落地摔了七八瓣。 蒋怀莲看看瓷碗碎片,又看看张月鹿,稚嫩白皙的脸颊上几处乌青,一边还被砂砾蹭破了皮。 张月鹿扬眉一笑,拉扯到了伤口,疼的脸皮一抽,笑的比哭还难看,语气到是轻松:「我没事,被人咬一口不好还嘴,被狗咬一口,我还不得给它抽筋扒皮。」 蒋怀莲看她这样,心里难受的很,握着她没受伤的手,安抚道:「我派人给夫人送信了,你今天在工坊睡一晚。衙门那我也派人去备案了,你好好歇着。」 「没捉到人?」 蒋怀莲摇摇头。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度认为是谁不小心放出的求救信号。工坊到长安城不过几十里路,说求救大概是落马摔着了?突然犯病晕倒了? 她七想八想了,当到达时候,几乎一个寒战从马上摔下来。 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十几年的时间,足以抹平记忆中那片鲜红。长安之围过去太久,连父母临死前狰狞的脸都模煳了,连以为要花一生去完成的復仇都淡忘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就剩下你...们三个。」蒋怀莲说道,「什么都没留下,不像是绑匪。」 「绑匪。」张月鹿咧嘴一笑,「天子脚下,怎么会有绿林大盗。就算是想绑票,未免太不专业。厚背砍刀都没带一把,就些破棍子破刀。」
第57页 张月鹿看着屋顶的木樑,努力的想着。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被人从后面一脚踢倒,膝盖上的剧痛。 后来了? 明明已经得手,却在蒋怀莲到来之前的一刻,就收拾东西跑的一干二净。这当然不是绑匪,绑匪该把她带着,等着拿赎金。 蒋怀莲当然知道不可能是绑匪,她到的时候连其他人影都没看见,要不然全然没有防备的一队人马,大概也是肉包子打狗。 门口传来低低声音,张月鹿望过去,疲惫的说:「让他们回去吧,我困。」 蒋怀莲点点头:「你好好休息。」 门口守着的人见蒋怀莲,忙凑过去围着她追问,踮着脚往门缝里看。蒋怀莲眼疾手快,挤出门之后反手一关,三言两语将一干人都劝了回去。 脚步声原来越远,张月鹿慢慢闭上眼睛。恍恍惚惚不知道过了多久,醒过来外头天已经黑了,旁边小桌上温着食盒,屋里寂静一片。 不为财就是为仇。她鲜少出门,要说结怨,那只有上次花朝节归来遇到的那个梁丘木。 梁丘木是个纨绔,但看起来决定不是那种莽撞无脑的纨绔,也没有破釜沉舟不管不顾的气魄。背后发火闹脾气,寻着机会使绊子,都可能。 雇兇杀人? 不过一时面子上过不去,梁丘木就是天大的火气,瞧不起张月鹿一个商户,但那个舅舅,死不要脸的人精。金吾卫中侯的情面可以不顾,京兆尹的权势还是要顺让的,何况堂堂纪国公府上的小姐,也不可能死的了无生息! 这些他不可能不懂,不可能想不到,那为什么要不管不顾了? 张月鹿缓缓的长长唿吸一口,身上的伤让她唿吸都疼。 伤?! 张月鹿勐然睁开眼睛! 他们根本没有想要杀人,他们只是想揍一顿出气! 蒋姨没有看见他们,那说明他们提前就撤走了。他们为什么要走的这么急促了,是知道对方援军到达了么? 还是因为......出了人命。 张月鹿愣愣的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不知道过了多久,伸手抹了一把脸,湿乎乎的。 起身穿鞋,环视一圈,找了一件旧衣胡乱披上。 「吱呀」 顺心正要推门,陡然间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见着是自家小姐,连忙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小娘子你怎么起来,夜里还是凉的......」 张月鹿一把把她推开,步履蹒跚的往外头走。 顺心赶紧上前去搀扶她,低声劝道:「唉吆,小娘子你身上的伤害没好了,这是要去哪啊。」 这院子不大,一个正厅左右二个厢房,她偶尔会宿在这。这不大院子里,正厅的光亮实在太刺眼。 白色的灯笼透着冷意,无风的夜里蜡烛摇晃摆动,好像随时要熄灭。唯有案台上一盏油灯,灯绳上豆大的火苗,稳稳噹噹的亮着,指引离人的归路。 月鹿扶着门框站了片刻,僵硬的走进屋里。她从未走的如此缓慢,如同要将这短短距离蔓延成一生。 她手指轻颤,连那方白布也不敢触碰。远比寻常少女漫长而丰富的人生,未曾给她添增面对死亡的勇气。 「这...是什么?」她别开眼睛。 守灵的纸砚刚抬头望过去,顺心连忙说:「铜镜,枉死之人容易诈尸,这.....」 张月鹿赤红着眼,勐然一拽那白布,白布飞扬,铜镜在空中抛起被甩下来,砸在顺心脚步,咕噜滚了几圈,才恍铛一声倒下。 顺心一抖,憷然缩头蹲下,偷偷一瞟,就见小娘子死死的拽着那白布,好像要抠出一个洞。 月鹿的目光缓缓柔和,面前的少女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鲜活,脸上褪去了僵硬,有着沉睡般的平和,像是梦乡中安宁让她忘却尘世的苦楚。 「我的名字叫月鹿,月亮的月,小鹿的鹿。你们叫我月鹿就好。」 「......小姐。」 「哎,我把你们买回来不是让你们做奴隶的,要应声虫我家多的是。我要你们识文断字,有独立的思想和见识。我回把你们当做我的妹妹一样。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而不是主僕。」 到底言而无信了,或许初衷是真挚的。然而往后的点点滴滴,或许就是比寻常人家好点吧。温和仁慈的少主人,开明又慷慨,下人都这样仰视她。 少女的手边放着一把横刀,鲨皮银锷,刀锋断金。它不是一把上阵杀敌的利器,她是豪门千金的把玩。 月鹿慢慢摸索刀鞘,她曾经为这边刀一掷千金,后来将她赠给眼前的少女。送出的时候多少是不舍的。然而它在自己面前实在是太碍眼,无时无刻的不提醒着——又没坚持下来,半途作废。 练刀不同于其他,太苦了。练习半日刀法,一天都没力气。习练三天,笔都提不起来。专门搭建的练武阁,遮挡烈日风雨也掩盖不住满手的水泡,爹娘都心疼。顺水推舟的放弃,心里到安心不少。 「你很喜欢?算了,赏给你吧。」 「谢...小...姐赏。」 「听你说话都费劲,来,拿着。」 「你太瘦了没力气,以后要多吃饭,知道吗?」 「叫你去库房那点东西都出错,要你何有!」 「凡事要知变通,你这样岂不是让人觉得我院里没规矩!这次略施薄惩,以后不可再犯!」
第58页 「是,小姐」 只有自己知道,扪心自问。那些随性和没规矩,不过是前世的习惯。或许比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好千万倍,到底不曾给她们真正的平等。或许想给过,然后还是泯灭于世情。 良贱之分不可混淆! 主僕有别不可逾越! 这就是这个世间的天道。 天道? 「哈哈哈...」张月鹿仰头长笑,泪如滚珠从眼角跌落,溅在泥里没了踪迹。 ☆、第 33 章 蒋怀莲皱皱眉,欲言又止。抬眼见纸砚低头不语,心里同情化作不快。进了城门,小娘子就开口说了一句话——去长安府衙。 为什么去长安府衙,还不是为了给笔墨鸣冤。为了一个僕从要去状告礼部员外郎之子! 她蒋怀莲教坊出身,也算不得彻头彻尾的良籍,更不是冷血无情之人。笔墨一贯沉默寡言,虽然少来往,但她自问还是很喜欢那孩子的。 小娘子要报仇,不是不可,但要是摊到明面上来,却是要撕破脸的。梁家到底是官宦之家,小娘子要打赢这场官司,要多少人脉去打点。主家两位会同意么? 何况,小娘子闹着一场,未必就能治他的罪。 「小娘子,你听我一声劝,先回府里报个平安。」蒋怀莲生出一份正言直谏的气势。 张月鹿阖着眼睛睁开,垂着眼脸,笑道:「回去,是啊,爹娘都在府里等我回去了。」 不等蒋怀莲开口,她又笑道:「依着阿娘的性子,昨天该去东郊的,怕是阿爹劝住了。她们在等我,等我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凡事当知道进退,晓得利弊,不为一文而失千金。阿爹是聪明人,要是她愿意,一定能滴水不漏,让梁丘木一家万劫不復。」月鹿的嘴角继续扯开,显出一丝孤愤,「可惜她不会在意,笔墨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件东西。牲口行多的是比她乖巧比她懂事的牲口。」 她晃晃头:「她就算出手,也不是为笔墨一条命。大抵看我鼻青脸肿,面上不说,心里估计也是生气的,少不得让梁丘木家吃大亏,没准还悄无声息的弄死他家。毕竟她说过,可留君子仇,不存小人怨。」 蒋怀莲看她笑着渗人,连忙说:「那不正好,小娘子这样回去,夫人和主家必定要心疼的。」 「不好,不好。」月鹿晃晃头,「娘亲说,堂堂之军,正正是旗。世间阴陋诡计都要陈列于暴阳之下,使其摧枯拉朽,让人敬畏而非恐惧。」 顺心一个小奴婢,最怕官老爷,看着情况不妙,连忙加入劝诫:「那就回去禀报夫人,让夫人把那个...那个叫什么木头的抓起来。」 张月鹿满满闭上眼睛,到了府衙少不了折腾,养养精气神也好。 《律》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娘亲一贯埋怨自己待下太过宽宠,少不得有藉机敲打考验自己的意思,否则不会让阿爹劝下来。 马车里面沉默到显得外面吵杂——「停车!」 马车还未挺稳,车门就勐然被拉开,赵青君满身的怒气在看见月鹿脸上的青紫也消退,心疼的说:「先跟娘亲回家,凡事好商量。」 月鹿摇摇头。 赵青君嘆了口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娘亲也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月鹿点点头。 赵青君以为她服软,连忙劝道:「这不是小事情,要好好计较一番。你先跟我回去......」 「娘亲。」张月鹿突然出声,「你熟读律法,必定知道。良人殴杀他人奴婢,徒三年。故杀他人奴婢,流三千里。」 赵青君见着有些陌生的女儿,隐隐约约她此刻的样子似乎很像幼时模样。 「良人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赵青君眉头一皱,女儿这是在怨自己,当初没有放良。「你既然知晓律法,那『八议三请二减,赎情官当』也该知道的!」 八议: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的故旧)、议贤( 「 有大德行 」 者)、议能(有大才艺)、议功(大功勋)、议贵(三品以上职事官及有一品爵者)、议勤(有大勤劳)、议宾(前朝国君的后裔被尊为国宾者)。 二请:皇太子妃大功以上亲属、二是应议者期以上亲属及孙、三是五品以上官爵。 二减:一是六品、七品官员;二是上述得「请」者的直系亲属以及兄弟、姐妹和妻。 赎情:一是八品、九品官员;三是六品、七品官员的直系亲属和妻。此外,还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妾。 官当:指官员犯罪,可以用官品抵当。 这些都是可以减免罪罚的条例。 张月鹿点头道:「儿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不平的,八议三请二减,赎情官当。真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那你还要去!」赵青君真是恨铁不成钢,八年锻打,就是块顽石也该磨圆了。 张月鹿一拱手,认真的答道:「儿一定要去的。不求斩杀梁丘木,哪怕流放三千里打了折扣,儿也要去。」 赵青君恨不得把这榆木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纸砚抬起头,望着少主人那种青肿的脸...笑意盈盈散发着怒气。当年也是这样含泪温柔浅笑着握住自己的手。昨夜撕心裂肺哭泣好像还在耳边,那样无声无息的流泪,疼的人心慌。 没有变,她一直没有变。
第59页 「那为什么要去?」 张月鹿仰起头,透着车窗往外头看,青天白日,真是好天气。 「儿要去求个心安。」月鹿的瞳孔里头迸出一些光,「儿要去看看,这天子脚下,明府堂上。这样不平的律法,是不是都做不了数!」 「我就不信!这朗朗干坤,众目睽睽。天子脚下,清官明断,他梁丘木还能逃脱!」 我不怨这律法不平,不怨娘亲当初没有放良。 我只是想看看,这样不平的律法,是不是都不是实践! 我想看看,这太平盛世是不是全是虚妄! 要是这不平的律法可以执行,那我就去改这律法! 要是这不平的律法不能执行,那我就去改这世道! 张月鹿按着胸口,里面有跳动鼓舞的声音,激扬振奋,像出征的战歌。 真好,这前前后后三四十年光阴,到底还不曾冷了这份肝胆! 她笑着握住赵青君的手,暖暖的笑道:「娘亲,不问结果,我只是想求个俯仰无愧。」 赵青君心中嘆了口气,这孩子到底心善。虽然要闹出风波,但也算不得大事情,凭自己的人脉手腕不怕摆不平。何况...这位梁公子未免太张狂了,欺我纪国公府无人吗! 见着娘亲态度软和下来,张月鹿又哀求了几句。赵青君拗不过她,留下府中驯养的悍仆健奴,护卫着一行人往长安府衙去。 马车门缓缓关上,张月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融化,徒留漠然的冰冷。 蒋怀莲暗叫不好,她原先听着主家母女对话,以为少主家真是人争一口气,图个心安。张月鹿这前后面孔一变,她心里一抖。她也是场面里来去的人,教坊隶属皇家,女人多是非多,傻子在那儿活下来也七窍玲珑心干,何况她。 蒋怀莲嘴唇蠕蠕,最终没有说话。 外头僕役低声汇报导:「二小姐,已到府衙门前。」 张月鹿睁开眼睛,沉声道:「停车。」说着推开门要下车,她有伤在身,腿脚不便,扶着车栏单脚跳下去。 当时车还未挺稳,她行动突然,其他都没来的急扶。余下三人连忙跟着她下了马车。 青顶马车后面是一口棺材,尚国惯来,含冤枉死之人不可入馆,棺材盖反扣在棺材上,尸体放在其中。尸体上盖白布,中间压着铜镜,防止怨魂诈尸。 「来人!」张月鹿冷声喊道,伸手贴着棺材,「抬棺!」 旁边早早围绕了一群人,见着有人反扣棺盖,又是往长安府衙的方向,就知道是要去衙门擂鼓告状的,闲汉杂人都跟着看热闹。 长安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张月鹿是个不出门露面,人群就居然有人认识她,喊道:「那好像是亲仁坊纪国公府家的小郎君么!哎呀妈,棺材里是谁啊。」 「纪国公府哪有小郎君,只有两位小娘子!」 「真的假的,纪国公府的小姐扶灵,棺材里岂不是......」 「别瞎说,我家小的在她家做工,没有的事。」 蒋怀莲一下车就听着两边人群叽叽喳喳,吵的耳烦。她望过去,见张月鹿扶着棺材,面容肃穆,神色凛然,如风萧易水寒。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咽下去了,走过去扶着棺材另一边。 长安分衙役早得了消息,一队官差扶着刀跑过来,见阵势不凡,又是人命官司也不敢大意,遣了一人回去禀报,余下的护着棺材往衙门走。 「长安府衙」红底金字,太阳下灼人眼。张月鹿仰着脖子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一众人都等着她。就见她撩起下摆往腰带中一塞,撸起袖子,从衙役手中接过鼓槌。 「咚!!!」 「咚咚!!!」 「咚咚咚!!!」 鸣冤鼓响,必是人命大案子!司法参军吴桐听了属下禀报,疾步往外走,老远见着鸣鼓之人,心里一惊。 「何人击鼓鸣冤!」吴桐大喝一声。 张月鹿转头见是他,拱手道:「京中百姓。」凡是良籍无官阶功名都称百姓。 吴桐看了她一眼,面色如常道:「可有状纸?」 张月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 吴桐展开一看—— 「昨长安东郊外遭伏,义僕捨身救主。匪有利刃强弩,内穿甲冑。」 吴桐倒吸一口气,这短短几句却是三条大作。 其一,谋杀良民。 其二,故杀他人奴婢。 其三,其三就不好说了,本朝不禁武,刀剑器械登记购买即可。但是强弩不在其列,一是精良的弩弓制作复杂,都是军械部所出,不可流出。而且强弩不同于弓箭,三尺小儿也可以持之杀人! 甲冑,盔甲唯战时用,非官兵不可穿戴甲冑。私藏甲冑是谋逆大罪,如果不是私藏,就是...... 绕的吴桐在长安府衙这些年见多识广,亲手解剖的五品往上官员也有七八个,王爷侯爵也二三人。但这事关重大,他都心寒。相比较,开始诧异的那口棺材到显得无关轻重。 台阶下站的少女穿着圆领袍,繫着腰带。鼻青脸肿也掩盖不住清秀,低头垂目站着,双手叠放在身前,温和恭敬。吴桐瞧在眼里,却像是看见雨后青竹,挺拔俊秀里透着刺破苍穹的劲! 张月鹿阖着眼睛睁开,垂着眼脸,笑道:「回去,是啊,爹娘都在府里等我回去了。」 不等蒋怀莲开口,她又笑道:「依着阿娘的性子,昨天该去东郊的,怕是阿爹劝住了。她们在等我,等我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第60页 「凡事当知道进退,晓得利弊,不为一文而失千金。阿爹是聪明人,要是她愿意,一定能滴水不漏,让梁丘木一家万劫不復。」月鹿的嘴角继续扯开,显出一丝孤愤,「可惜她不会在意,笔墨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件东西。牲口行多的是比她乖巧比她懂事的牲口。」 她晃晃头:「她就算出手,也不是为笔墨一条命。大抵看我鼻青脸肿,面上不说,心里估计也是生气的,少不得让梁丘木家吃大亏,没准还悄无声息的弄死他家。毕竟她说过,可留君子仇,不存小人怨。」 蒋怀莲看她笑着渗人,连忙说:「那不正好,小娘子这样回去,夫人和主家必定要心疼的。」 「不好,不好。」月鹿晃晃头,「娘亲说,堂堂之军,正正是旗。世间阴陋诡计都要陈列于暴阳之下,使其摧枯拉朽,让人敬畏而非恐惧。」 顺心一个小奴婢,最怕官老爷,看着情况不妙,连忙加入劝诫:「那就回去禀报夫人,让夫人把那个...那个叫什么木头的抓起来。」 张月鹿满满闭上眼睛,到了府衙少不了折腾,养养精气神也好。 《律》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娘亲一贯埋怨自己待下太过宽宠,少不得有藉机敲打考验自己的意思,否则不会让阿爹劝下来。 马车里面沉默到显得外面吵杂——「停车!」 马车还未挺稳,车门就勐然被拉开,赵青君满身的怒气在看见月鹿脸上的青紫也消退,心疼的说:「先跟娘亲回家,凡事好商量。」 月鹿摇摇头。 赵青君嘆了口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娘亲也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月鹿点点头。 赵青君以为她服软,连忙劝道:「这不是小事情,要好好计较一番。你先跟我回去......」 「娘亲。」张月鹿突然出声,「你熟读律法,必定知道。良人殴杀他人奴婢,徒三年。故杀他人奴婢,流三千里。」 赵青君见着有些陌生的女儿,隐隐约约她此刻的样子似乎很像幼时模样。 「良人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赵青君眉头一皱,女儿这是在怨自己,当初没有放良。「你既然知晓律法,那『八议三请二减,赎情官当』也该知道的!」 八议: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的故旧)、议贤( 「 有大德行 」 者)、议能(有大才艺)、议功(大功勋)、议贵(三品以上职事官及有一品爵者)、议勤(有大勤劳)、议宾(前朝国君的后裔被尊为国宾者)。 二请:皇太子妃大功以上亲属、二是应议者期以上亲属及孙、三是五品以上官爵。 二减:一是六品、七品官员;二是上述得 「请」者的直系亲属以及兄弟、姐妹和妻。 赎情:一是八品、九品官员;三是六品、七品官员的直系亲属和妻。此外,还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妾。 官当:指官员犯罪,可以用官品抵当。 这些都是可以减免罪罚的条例。 张月鹿点头道:「儿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不平的,八议三请二减,赎情官当。真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那你还要去!」赵青君真是恨铁不成钢,七八年锻打,就是块顽石也该磨圆了。 张月鹿一拱手,认真的答道:「儿一定要去的。不求斩杀梁丘木,哪怕流放三千里打了折扣,儿也要去。」 赵青君恨不得把这榆木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纸砚抬起头,望着少主人那种青肿的脸...笑意盈盈散发着怒气。当年也是这样含泪温柔浅笑着握住自己的手。昨夜撕心裂肺哭泣好像还在耳边,那样无声无息的流泪,疼的人心慌。没有变,她一直没有变。 「那为什么要去?」 张月鹿仰起头,透着车窗往外头看,青天白日,真是好天气。 「儿要去求个心安。」月鹿的瞳孔里头迸出一些光,「儿要去看看,这天子脚下,明府堂上。这样不平的律法,是不是都做不了数!」 「我就不信!这朗朗干坤,众目睽睽。天子脚下,清官明断,他梁丘木还能逃脱!」 我不怨这律法不平,不怨娘亲当初没有放良。 我只是想看看,这样不平的律法,是不是都不是实践! 我想看看,这太平盛世是不是全是虚妄! 要是这不平的律法可以执行,那我就去改这律法! 要是这不平的律法不能执行,那我就去改这世道! 张月鹿按着胸口,里面有跳动鼓舞的声音,激扬振奋,像出征的战歌。 真好,这前前后后三四十年光阴,到底还不曾冷了这份肝胆! 她笑着握住赵青君的手,暖暖的笑道:「娘亲,不问结果,我只是想求个俯仰无愧。」 赵青君心中嘆了口气,这孩子到底心善。虽然要闹出风波,但也算不得大事情,凭自己的人脉手腕不怕摆不平。何况...这位梁公子未免太张狂了,欺我纪国公府无人吗! 见着娘亲态度软和下来,张月鹿又哀求了几句。赵青君拗不过她,留下府中驯养的悍仆健奴,护卫着一行人往长安府衙去。 马车门缓缓关上,张月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融化,徒留漠然的冰冷。 蒋怀莲暗叫不好,她原先听着主家母女对话,以为少主家真是人争一口气,图个心安。张月鹿这前后面孔一变,她心里一抖。她也是场面里来去的人,教坊隶属皇家,女人多是非多,傻子在那儿活下来也七窍玲珑心干,何况她。
第61页 蒋怀莲嘴唇蠕蠕,最终没有说话。 外头僕役低声汇报导:「二小姐,已到府衙门前。」 张月鹿睁开眼睛,沉声道:「停车。」说着推开门要下车,她有伤在身,腿脚不便,扶着车栏单脚跳下去。 当时车还未挺稳,她行动突然,其他都没来的急扶。余下三人连忙跟着她下了马车。 青顶马车后面是一口棺材,尚国惯来,含冤枉死之人不可入馆,棺材盖反扣在棺材上,尸体放在其中。尸体上盖白布,中间压着铜镜,防止怨魂诈尸。 「来人!」张月鹿冷声喊道,伸手贴着棺材,「抬棺!」 旁边早早围绕了一群人,见着有人反扣棺盖,又是往长安府衙的方向,就知道是要去衙门擂鼓告状的,闲汉杂人都跟着看热闹。 长安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张月鹿是个不出门露面,人群就居然有人认识她,喊道:「那好像是亲仁坊纪国公府家的小郎君么!哎呀妈,棺材里是谁啊。」 「纪国公府哪有小郎君,只有两位小娘子!」 「真的假的,纪国公府的小姐扶灵,棺材里岂不是......」 「别瞎说,我家小的在她家做工,没有的事。」 蒋怀莲一下车就听着两边人群叽叽喳喳,吵的耳烦。她望过去,见张月鹿扶着棺材,面容肃穆,神色凛然,如风萧易水寒。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咽下去了,走过去扶着棺材另一边。 长安分衙役早得了消息,一队官差扶着刀跑过来,见阵势不凡,又是人命官司也不敢大意,遣了一人回去禀报,余下的护着棺材往衙门走。 「长安府衙」红底金字,太阳下灼人眼。张月鹿仰着脖子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一众人都等着她。就见她撩起下摆往腰带中一塞,撸起袖子,从衙役手中接过鼓槌。 「咚!!!」 「咚咚!!!」 「咚咚咚!!!」 鸣冤鼓响,必是人命大案子! 司法参军吴桐听了属下禀报,疾步往外走,老远见着鸣鼓之人,心里一惊。 「何人击鼓鸣冤!」吴桐大喝一声。 张月鹿转头见是他,拱手道:「京中百姓。」凡是良籍无官阶功名都称百姓。 吴桐看了她一眼,面色如常道:「可有状纸?」 张月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 吴桐展开一看—— 「昨长安东郊外遭伏,义僕捨身救主。匪有利刃强弩,内穿甲冑。」 吴桐倒吸一口气,这短短几句却是三条大作。 其一,谋杀良民。 其二,故杀他人奴婢。 其三,其三就不好说了,本朝不禁武,刀剑器械登记购买即可。但是强弩不在其列,一是精良的弩弓制作复杂,都是军械部所出,不可流出。而且强弩不同于弓箭,三尺小儿也可以持之杀人! 甲冑,盔甲唯战时用,非官兵不可穿戴甲冑。私藏甲冑是谋逆大罪,如果不是私藏,就是...... 绕的吴桐在长安府衙这些年见多识广,亲手解剖的五品往上官员也有七八个,王爷侯爵也二三人。但这事关重大,他都心寒。相比较,开始诧异的那口棺材到显得无关轻重。 台阶下站的少女穿着圆领袍,繫着腰带。鼻青脸肿也掩盖不住清秀,低头垂目站着,双手叠放在身前,温和恭敬。吴桐瞧在眼里,却像是看见雨后青竹,挺拔俊秀里透着刺破苍穹的劲! ☆、第 34 章 「真是不得了!区区一个商贾之女,一个从六品员外郎之子。满殿文武吵的如同菜市场。还惊动了二位公主、一位郡王,连着后宫也有人给朕吹耳边风。」景厚嘉一步进两仪殿就发闹骚。 景秀跟着走进来,接过茶杯递给皇帝:「皇亲宗室勾结商贾,无不是以权谋私。父皇当派人敲打一番。」 景厚嘉点点头,女儿说的是。但转念又想到,宗室勾结商贾为了铜板,虽然可恶但是小恶。后宫勾结朝臣,哼。钱财是小,权力是大。景厚嘉皇位得来蹊跷,最是忌讳皇亲外戚指染朝政。 景秀见父皇静思不语,如何不知他所想,继续道:「本是长安府衙的案子。既然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有兴致,不如三堂会审,御史台派人坐检。」 「那岂不是从太极殿吵到长安府衙。」景厚嘉摇摇头,女儿正直耿介一贯做事不偏不倚,但朝廷上那些老滑头最能扯皮。 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女儿,景厚嘉心中万千思绪,逼得他不敢多想。此事既然不成,就不得再拖,当快刀斩乱麻。 「那由父皇派遣一人,一人主审,长安府衙协办,刑部与大理寺督查,御史台监审。」 景秀略微一顿,接着道,「此人身份要足以压制四部。」 景厚嘉点点头,笑道:「那就皇儿你去吧,此案说小不小,关系各方。如何处理权衡,且看我儿的本事了。」 景秀正是此意,也不推脱,微躬一礼:「必不负陛下所託。」 景厚嘉将一干关于此事的奏摺都剔出来交给景秀,景秀坐在一旁仔细翻看。她对这件案子颇为上心,来龙去脉瞭然,见着公卿大臣们的奏摺,心中到生出几分不悦。 纪国公府张月鹿状告礼部员外郎之子梁丘木,谋杀良民未遂,故杀他人女婢,私藏弓弩甲冑。此事经由长安府衙受理调查。 梁丘木之前与张月鹿有私怨,案发当天确实出府,且去向无人作证。
第62页 案发地脚印,血迹辨识,张月鹿所说不假。 案发地树丛发现马毛,与梁丘木家中驯养马匹毛色相同。 案发地残留碎布与梁府僕从衣服同。 案发地树桩上勾丝与梁府马球围绳相同,据张月鹿所言,系绊马绳。 梁府几名僕从鞋底土质与东郊案发地同,另有二人脚底粘有血迹。 梁府在档僕役数人去向不明。 ...... 长安府衙虽然数日不曾破案,但行事有理有据,办案细察入微。可也架不住有人鸡蛋里挑骨头,不出三天就曝出张月鹿和京兆尹独女是手帕之交,两府来往密切,大理寺要求京兆尹闻人端方避嫌。 避嫌的事情还未说清楚,又两日,礼部检举张月鹿乃商贾之女,而非出自纪国公府赵家。以商籍状告士族,这官司就更难打了。 朝堂的大公们关于张月鹿该随纪国郡夫人的二品诰命母荫,还有应该随父亲张辰商籍吵了两天。又开始为张辰是否商籍争论不休。 御史中丞左有量上书,赵汗青战死追谥纪国公,陛下圣德赐府宅由其后人居住。然其女不思书香养家,闭门修德,出入市井与民夺利,有碍世家德行,应该剥去纪国郡夫人之诰命,令其闭门反思。 景秀捏着奏摺的一角,御史中丞左有量...不正是她舅舅谢伯朗麾下的悍将左有才的族兄么。 朝中官员同乡同族同科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但她惯来心思缜密,见微知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回头就手信一封,将京中的小事都提一提。 郑公公眼皮一抬,见徒弟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他圆圆的身体走起来却像猫儿一样没声音,小徒弟见着师父,垫脚小声说了一句。 郑公公往里头一看,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父女二人,正各自在自己的桌案前批摺子。他又往外头一看,那驼背的身影越来越近,叫他心烦。这陈驼子怎么就爱跟公主殿下过不去了! 他踮着脚又回到两仪殿里头,声音轻柔一点不像其他太监,带着让人放松的随和,又不失恭敬:「陛下,陈尚书来了,来的匆忙。」 「想必是前线战事。」景秀站起来,笑道,「儿臣就不给父皇添堵了。」她虽不计较陈驼子指着她鼻子骂牝鸡司晨,但实在有些担心他满口唾沫喷到自己脸上。 景厚嘉点点头,陈驼子和女儿一贯不对头。 景秀拿着奏摺从偏殿出来,避开陈驼子。举目望去,天空澄碧一片清明。不由想起那张月鹿的陈词——浮云遮掩不过片刻,必有煌煌天日透射尘世! 她景鹤善这一生,就是要做那煌煌天日! 「来人,去长安府衙。」 抬步辇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力士,走的又快又稳。快到宫门,景秀手边的摺子也看的差不多。正思索着从哪里撬开口子,就见以为朱衣金带的官员急匆匆而来。 绯为四品之服,金带銙十一。景秀手指轻敲扶手:「可是京兆尹闻人明府?」 闻人端方正要避让,听公主殿下之言,上前行礼:「正是下官。」 景秀见他人如其名,面目肃然,气宇清劲,微不可查的点点头:「陛下将士商案交我主审,明府有事请讲。」 闻人端方心里也是一愣,不曾想居然会惊动这位殿下,但想来是好事情。沉声禀报到:「殿下盛赞,下臣愧不敢当。案犯之一梁丘木暴毙,御史台遣人抓了张氏,押往台狱。臣恐不妥。」 御史台设台狱,受理各种特殊的诉讼案件。 京兆尹和张家来往密切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不过御史台..... 「牝鸡司晨这四个字倒是很合适御史台。」景秀星眸半阖,手指点了一下扶手。 谁都知道,现在朝廷上这四字是忌讳。但当初可没少说,特别是御史台的各位。 景秀见闻人端方低头不语,手指在檀木扶手上轻敲了一下。宫门前长长的走道上寂静一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闻人端方心中嘆了口气。 他拱手正色道:「殿下,御史台对张氏一贯偏见,如今梁丘木暴毙,疑点重重。那张氏尚未及笄,还是孩童。臣恐....」 景秀微微颌首,道:「闻人明府所言极是,景职,快马前往台狱,莫要让御史台的嘴皮把人打坏了。」 邢狱之地,厉鬼避让。 景秀理了理朝袍的袖子,抬眼扫过地上跪着的几人:「孤听闻,察狱之官,先备五听,又验诸证信,事状疑似,犹不首实者,然后拷掠。」 到底还是晚了,景职到的时候已经打了三十棍。 天子脚下,监察百官的御史台,连掩饰一番都不屑! 闻人端方心中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嘆息。公主殿下固然明睿,但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御史台这一弄,殿下心里如何不介怀,反倒是给月鹿找了个大助力。只不过这三十棍下去,不知道那孩子熬不熬得住。 跪着的几个人簌簌发抖,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尊公主居然屈驾来台狱,还接管了这件案子。早知道如此,那钱是如何也不敢收的。幸好幸好,那个探监的来的及时! 「回,回殿下。张氏刁民,目无法纪,小臣,小臣.....」他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那小孩还未满十五。安律,十五以下七十以上都不得用邢,何况还有八议三请二减,听说那小娘子家也不是吃素的,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第63页 景秀也不愿与这些小吏多费口舌:「前头带路,孤去看看。」 「是!」连滚带爬的站起,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脸上一僵。 「又如何?」 听着殿下口气不悦,连忙答道:「有人探监张氏。是,是长宁公主府。」 景秀眸底不见波澜:「无妨。」长宁公主府,倒是很久不见那位姑姑了,这几日朝廷上弹劾她的人不少。看来多日不见,这位姑姑除了钱财还增了胆色。 听着殿下说无妨,心里松了口气。尊公主当然是她得罪不起的,但长宁公主也不是他能开罪的人。心里盘算着上司什么时候来,一边哈腰驼背毕恭毕敬的带路往前走。 御史台狱,负责受理各种特殊的诉讼案件,办公之所在御史台。这方监狱离的颇远,四面高墙,铁门上一个小窗口透风,墙角一个小口送饭。 而且那些『特别』的案子,案犯大多等不到秋后问斩。故而台狱向来人迹罕至,一进去寒气好像是四面八方涌过来。 台狱没有女监,往里走过一条通道,拐过弯就见站着几个人,里头最远处有人负手而站,似乎在透过窗子往里面看。 景秀抬手,轻声道:「都在这候着。」 当今天子有兄弟姐妹十三人,长成有九人,其中四位公主。只有一位最尊贵,那就皇帝嫡亲长姐,大长公主景睿之。这位公主一直深入简出,世人闻其名而未见其人。 景秀本以为顶多见到那位花孔雀般的长宁公主,却没想到会是自己敬畏的大姑姑。大姑姑惯来冷冽,连父皇对她都是恭敬有加。景秀也曾耳闻,祖父早亡,祖母羸弱,当年宣王府全赖这位大姑姑一力支撑。 当年大乱,也是大姑姑为父皇出谋划策,权衡四方。父皇登基之后,大姑姑泯灭人前,就是上元家宴也难露一面。但每次相见,大长公主都会点拨教导景秀,在她心中这位姑姑比父皇还要善于帝王之道。 「姑姑。」景秀毕恭毕敬的行礼。 兜帽之下的大长公主难窥真颜,景秀还感觉到她目光的压力,她并无畏惧,却如稚儿在尊长面前一样心生忐忑期盼。 大长公主收回目光,声如寒泉空寂:「进去吧,她该醒了。」 ☆、第 35 章 张月鹿自认不是不能吃苦受累的人,但这第一棍砸下来,她痛的什么豪情壮志都抛之脑后!疼的撕心裂肺,连自己喊的什么都不知道。 豆大冷汗水一样往下流,咸涩得眼睛都睁不开。 等打到十几棍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喊了。牙关都咬不紧,津液从嘴角滴落,鼻孔只剩下出的气。到最后面几棍的时候,人已经昏厥过去。 痛,像是石盘从身上碾压过去,皮肉筋骨一寸一寸都压烂了,碾碎了。这痛里面又带着冷,像是万千银针扎下来,痛的牙齿打颤,痛的全身发抖,痛的脑子混沌一片。 景秀推门而入,见地上的人动了一下,以为她醒了,等了片刻又不见动静。她自然不能出去询问大姑姑,上前探了鼻息,恩,还活着。 「呃!」景秀凤目圆瞪,喊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伸手去掰。 张月鹿疼的浑身轻颤,却咬紧牙关不松口,她趴在地上等了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口!这不管不顾的一口咬下去,真是痛快! 景秀眉头紧锁,觉得就该让御史台的人将她打死才好!尊公主殿下被那些老傢伙折腾数年的养气功夫,这会也快绷不住了,低声冷斥:「松口!」 张月鹿迷迷煳煳的脑子里也察觉到不对劲,叼着公主殿下的玉指,用力扬起头,充血的眼珠慢慢聚焦。 模模煳煳看起来是个少女,似乎在哪里见过。 「噗。」不是吐出公主殿下的手指,而是松开之后,没力气支撑,人摔回草堆上。 景秀看着自己手指上牙印和血水,脸色晦暗不明。 张月鹿这一番动静,牵动后背伤口,痛的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缓了片刻才喘过气,张口嘶哑的说:「抱...歉。」 她虽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但想着御史台也不能用女官,自己必定是误伤人了。又喘了两口气,回过些力气:「在下失礼,望请海涵。」八个字说的还算流畅,就是牙齿磕碰的次数多了些。 景秀已经将手指擦拭干净,正拿着那沾染血迹口水的手帕为难。闻言垂目看着地上躺着的人,想起花朝春宴上风流姿态。呵,十一娘还拐弯抹角打听,见着这血腥狼狈的样子,只怕要伤心了。 扔了手帕,景秀缓缓开口:「梁丘木被杀,你可有眉目?」 倒是有意思也有脑子的人,张月鹿闭着眼小心喘着气,思索片刻:「我与梁丘木并无深仇大恨,伏击一事疑点颇多,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梁丘木一死恰好证实。」 景秀点点头,这会倒是头脑清楚,摸着手指上的牙印,嘶,属狗的! 「何处可做破口?」景秀又问。 张月鹿这次到回答的很快:「你是谁?」看来是真清醒了。 景秀往前踱了一步。张月鹿侧着脸趴草堆上,睁眼都觉得累。觉察到有人接近,张月鹿才睁开朝上的一只眼睛。 紫袍公服,束玉带勾、系金袋、挂凤佩,美人如玉,威仪秀姿。 咧嘴刚想笑,不知道牵动那块肌肉,浑身一抖,张月鹿又缓缓的冷起脸,木然开口,话里带着杀气腾腾的戾气:「见过祥泰尊公主殿下,草民这副样子,只能失礼了。」
第64页 景秀半垂着睫羽,望着狼狈趴在地上的张月鹿,丝毫没有别激怒,反而闻言颊边梨涡隐显,道了一声:「免礼。」 张月鹿气涩,合上眼睛蓄养了气力开口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贵为圣人之子,何敢劳驾屈尊廷狱?」 景秀见她避而不答,同样反问道:「孤也听闻,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千金之子,不出于三家之市。」 张月鹿死鱼一样趴在地上,忍着痛笑起来:「我生于乡野,却长在高门。锦衣玉食,娇仆美婢。出入宝马金鞍,来往多是世家子弟。父母大人旧识友朋,或达官显贵或皇亲贵胄。殿下以为,我这样的人,世间占多少?」 「万中一二。」 「笔墨原名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是在东市的一家牲口行看见她,她跪在门外,头上插着草,她爹蹲在旁边吃蒸饼。她爹把她和她娘卖给牲口行,她娘被打死了,她也被打残了。不怎么会说话,什么表情都做不了。牲口行要退货,她爹求了半天,在门口亲自卖她。 我把她买下来,回家告诉我娘,我看着小孩可怜。其实可伶的多的是,那一排牲口行外头跪着的,哪个不可怜?但没她这样漂亮干净的。」 她说完这一大串话,低声喘气,缓了片刻,开口问道:「殿下知道,长安城中有多少奴隶贱籍吗?我不曾统计过,但想着十个中有一个吧。」 景秀眸沉如水,道:「按户部统计,在册者,十之二三。」 张月鹿说了一大段话,说的时候不觉得,说完累的不行,又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大家都觉得我状告梁丘木,是在争一口气。殿下以为了?」 她话音消失,景秀垂眸而立,不言不语。这狱中方寸之地显得格外沉寂,只有似有似无的冷风,墙里的老鼠,枯草里的爬虫。还有那扇虚掩的铁门外若隐若现的光。 良久,景秀开口的时候,带着些自嘲:「无数次,我立于太极殿上,挺直嵴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争口气 。」 士大夫们的舌头有多恶毒,眼神有多兇狠,只有景秀自己知道。为了她脚下那方寸大的地方,太极殿的柱子上染了多少忠臣言官的血。在太阳照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人为她呕心沥血。 张月鹿怔楞,她不曾想到高高在上的尊公主会对自己说这样一句话。满腔的愤懑凝结成一声无音的嘆息。 景秀收敛的情绪,神色如常,淡淡的说:「你不挣一口气,可是为挣一条命?」 「是,我想挣一条人命。」张月鹿的目光坚定绝决,「我不只想挣一条命,还想挣千千万万的命!」 「愿闻其详。」 张月鹿睁开眼睛,注视这眼前的少女,片刻笑道:「我不习惯和居高临下的朋友聊天。」 景秀凤眸一敛,缓缓开口:「想来三十棍少了。」 张月鹿倒是债多不愁还,落魄时候尽显江湖本色:「殿下何必动怒,日后你要跟最无耻的人谈笑风生,最狠毒的人把酒言欢。这会何必计较,何况我可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景秀不由想起眼前这个狼狈落魄的小娘子,曾在月下握着自己的手,甜言蜜语巧舌如簧。 最无耻最狠毒的人,我或许还未曾见过。但最轻佻的良家女,想必不会有其他人了。 张月鹿到不知道她所想,那天被灌了五石散,跟醉酒的人一样,醒来什么也想不起。只觉着这位公主殿下也没什么意思,自己期望古人可以跳出她们三观局限性,实在是强人所难。 景秀见她装腔作势,抬脚踢了踢她的手臂,疼的张月鹿想咬她的脚。 「梁家弄不死你,孤可以。」 张月鹿气唿唿的瞪了她一眼,续而陪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啊,公主殿下。你看我如蝼蚁,我看你何尝不是将死之人。我这条小命,只怕活的可比你活的久多了。 张月鹿不欲在跟一个将死的小孩废话,闭口不言。心里盘算着自己原来的计划。 景秀虽然觉得她话里古怪,但到底不能洞察未来。也不愿和一个年少的阶下囚计较,开口道:「此案将由我接手。梁丘木之死,你好好想想可有蹊跷。御史台胡乱抓人,必然要整治,你且宽心。此处不宜养伤,一会让人将你抬走。」 言罢,也不管张月鹿如何反应,转身出了牢房。 景秀一出门,见大姑姑居然还在门外站着。刚要开口,大长公主摆摆手。姑侄两人往外走。 出了御史台狱,上了马车。 景秀轻声问:「姑姑可是有指教?」 大长公主依旧戴着兜帽,只露出瘦削的下巴。她似乎自言自语道:「张灵蕴打磨的八年,到底没弄坏这把刀。」 景秀知道张灵蕴这个名字,当年她就曾经派人打探过张月鹿家世,对她家中亲族也略知一二。何况这位张灵蕴并非俗人,张君风流,她的府库里也有一张书画。 大长公主手十指交叉,右手大拇指摩擦虎口,问:「张月鹿是把好刀,你为何又后悔?」 景秀抿了一下唇,她是有意招揽张月鹿,但临时又退怯了。 「虽无刀鞘,锋芒毕露。但这把刀没有逆刃不会伤主。镶金嵌玉不贪富贵,心有执念一往无前。是把好刀,最好的是,扔的时候不会粘手。」大长公主的声音像冰山上流下泉水,话语也像,带着清清楚楚的冷。
第65页 景秀惊诧大姑姑对张月鹿的评价。心中又疑惑重重,张月鹿犹如清泉,一望可窥底。但她看的清,却看不懂。 景秀看着目前的长辈,决定问出疑惑:「此人身在勛贵世家,不缺富贵。性如古之侠客,桀骜不畏权势。身为女子,不恋美色。威武不屈服,落魄不动摇。这样的人会效忠于他人?」 大长公主兜帽之下难窥神色,只听她淡淡的说:「善鹤,你应知道。」 听大姑姑叫自己的表字,景秀眸色一敛。她心中的确是知道的。只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道:「志同则道合,这样的臣子,是帝王开疆拓土明君之路上最好的基石。我曾从弘文馆校书郞中那听闻过此人一些言词,匪夷所思又颇有道理。只是.....」 大长公主突然传出一声笑意:「你觉得你无法握住这把刀,因为这把刀要的道,你从未想过。你既害怕自己给不了她要的道,又怕她在你的道上心生怨念,坏了路。」 被一言击中,景秀并不懊恼,坦陈的点头:「姑姑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优柔。」 大长公主伸出手,年仅十五的侄女还不够狠辣,她知道。 姑姑的手比起父皇母后,甚至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粗糙。但带着暖意,透着莫名的力量,让人觉得安心。 大长公主松开侄女的手:「不是优柔,而是仁慈。」 是仁慈,是不忍。这是君王最不该有的感情,也是君王必须保留的底线。没有这些,如何怜爱百姓,如何控制权欲。 景秀身上还残留多了些,她对那些炽烈情怀,那些赤子丹心,那些可能动摇皇权的痴人说梦还残留一些敬畏。 就像孩童仰望星空,虽不明白其中星轨运转,但对浩瀚宇宙,恆久星空,自有一份天然的敬畏。 ☆、第 36 章 闻人端方按按鼻樑,他如今已经到知天命的年纪,越感身体不如从前。几次打算辞官归隐,只不过终究事多任重。年轻的时候为功名不顾一切,如今在官场想脱身却百般牵制。 前为府衙,后为内宅。路边的婢女见他走来,微微一福,心里却有些诧异。谁都知道,除了上朝的被陛下赐宴,京兆尹没有哪天不按时回家吃饭的。今天不知道为何,居然迟归。 闻人端方本以为要陪着尊公主殿下审人理案,谁知道出了御史台狱,殿下就离开。安置好张月鹿,他又和吴桐一起去了趟梁家查看尸体,虽然急急忙忙赶回来,果然还是晚了。 白润见他推门而入,站起来去盛了一碗饭:「还以为你今天不能回来吃饭。」张月鹿的案子她是知道,进展也有人通报,消息灵通的很。 闻人端方接过女儿递来的箸子,笑道:「幼果还等着阿爹的消息,怎么能不回来。」说着对女儿挤眉弄眼的一笑。 闻人贞见他笑的得意,瞥见桌上一道藤椒鸡,夹了一颗蜀椒放在他碗中。 白润见状哂笑,揶揄丈夫:「闻人明府办案不利,可要加把劲。」 闻人端方夹起蜀椒,佯嘆:「蜀椒明目,宜用醋汤送下。夫人给我一碟。」一家三口吃饭惯来没有什么忌讳,京兆尹也没在外人面前端方的模样。 「算了,还是我来吧。」说着要起身,被白润一把抓住。 白润横了他一眼,道:「别插科打诨,呦呦现下如何?」 闻人端方瞧女儿正看着自己,摸摸鬍鬚,拿着筷子在藤椒鸡里翻,挑了一个煮脱壳的椒目夹给女儿。 白润见状一笑,心里石头落下,拿起碗筷,安心吃饭。 蜀椒果实,外壳皮叫椒红,辛、温、有毒。里面的种子叫椒目,苦、寒、无毒。既然是椒目,想必呦呦那孩子还在狱中,但性命安全。牢狱之中,当然是苦寒。 闻人贞看着碗里的蜀目,眉头一紧,伸手夹了一块鸡肉给阿爹。 闻人端方很是高兴,女儿贴心孝顺,夹起来刚要吃,发现居然是鸡屁股,顿时不好。瞄了一眼安静吃菜的女儿,闻人大人心里得意嘆气,女儿太聪明,如何是好? 鸡(鸡)去尾,就剩下「奚人」,奚通何。女儿这是在问自己,是何人? 京兆尹抬起筷子,夹了鸡肫放到女儿碗里。虽然对尊公主殿下有失臣子之礼,但在家里她也不知道。可不能在女儿面前丢了面子。 「闻人端方你是嫌弃这藤椒鸡?」白润看不下去了,有话不会说吗?这老头子整天就知道欺负女儿,在外头还威风不够? 闻人端方连忙陪笑:「夫人这手艺,就是在白家也是顶尖的。要不是我耽搁夫人,你妹妹哪能坐殿中省尚食的位子。」 白了他一眼,闻人府当家主事给四品京兆尹夹了块鸡肋,又给女儿挑出鸡心,温言道:「狱里冷,你加件衣服去。」 闻人贞点点头:「藤椒驱寒,鸡心祛五邪。有娘亲在,女儿处处妥帖。」 争宠失败的闻人明府,默默的咬着鸡肋。 -------------------------------------------- 车马奔波,再怎么小心,也难免牵动伤口。张月鹿死咬着牙关,一声没坑。 长安府衙功曹参军刘郧将她安排妥当,拿着笔墨,刚想去问几句,狱监来报有人探监。刘郧听了眉头一扬:来的如此巧,想必早在外头候着了。 张月鹿趴在棉被上,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的说:「禄大夫,多久能好?」
第66页 禄闻手指轻抚:「生肌膏涂半旬就可大好,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身体还未长出,嵴骨受伤宜久养。」 张月鹿恩了一声。 禄闻上好药,便出去了。牢狱中只剩下张月鹿和张灵蕴,气氛凝结。 「你当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不成。」张灵蕴袖手而立,白袍玉冠,眉眼神色浅淡,「顽劣无知。」 张月鹿蒙在枕头里不说话。 张灵蕴声如松涛流水,往日是谪仙朗月风流,如今却冷如寒潭:「你这般狂妄,无非自以为有依仗!你阿娘惯着你,宠着你,在家里头说一不二,到了外头也真当自己无法无天了!」 「你把娘亲诳去长宁公主那,就是要说这些?」张月鹿握紧拳头,她是真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双亲怜爱,而是一通怒斥! 脑子到没叫人打坏。张灵蕴心里头笑了笑,瞧着小兔崽子死要牙关,泪珠子在眼眶里头打滚,心疼想骂人!脸面视线往屋顶看去,瞧上去像是在翻白眼。 「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张家独女吗!我告诉你,清河张家有的是机灵聪明的子弟,清河没有,江南还有!我既能让你尊荣华贵,也能让你一文不值。」 心里的疼已经超过后背的伤。大清早被人从家里抓到御史台,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三十棍,痛的昏过去张月鹿都没半点懊悔泄气。此刻心里却像撕裂了一样,她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八年养育之恩,不敢相忘,来日必定十倍偿还!」 她盯着张灵蕴那谪仙般清俊的面庞,见她眯眼时候,眼角已经有隐约的细纹。到嘴边的狠话也说不出来了,苦笑道:「和娘亲是亲近,其实心里却更加仰慕阿爹一些。我自负不同于一般的孩童,但从未见过阿爹这样丰神冶逸,宛如天神。数年苦修难熬,见着阿爹便想着,日后我也许会有几分肖似。」 舐犊之恩,跪乳之情。 张灵蕴纵然心如寒冰,也难免动容,何况她本就怀着满心的怜子之意。只不过这时局越来越诡异,断断是不能让着小兔子在长安久留。大长公主、祥泰尊公主,屈尊降贵可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如此,为何不顾父母高堂,家业门第?」张灵蕴皱眉道,「还不是一己之私,全凭着自己心意做事,惹下如此大祸!」 「不是!」张月鹿硬着脖子道,「梁丘木之死,我全然不知晓。我状告他,的确是心中怨愤,但这不是全部的理由,更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我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事情由不得人。莫说是我,就是天子也未必事事如意。但有些事情,遇到了,叫我怎么置之不理!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人!人命关天啊!」 「我知道阿爹想打磨我,鸡未鸣就起身练字养性,碗筷离手就颂诗怡情,猫狗都歇了,儿还要摸字背书。阿爹不是要我寒窗苦读考取功名,而是让我没时间没精力去想别的。练字绘画,吟诗煮茶,样样都修身养性。」 那又如何,到底没把你心底那点烈性给打磨了。张灵蕴心中嘆气,来时准备了一肚子话,此刻却说不出口。 张月鹿到有些哽咽,吸吸鼻子:「阿爹要把我打磨成美玉,我天生就是块顽石。溪流湍急,能把水里的石头打磨光滑,但石头就是石头。儿不求逆流而上,但也不愿意顺流而行。」 张灵蕴这些日子头髮都快愁白了,听着眼前的小兔崽子一番话,心里却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在长安城墙头上拿刀砍人的那些日子。 年轻的时候,瞧什么都不顺眼,总觉得自己能改变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回头再望,不过徒然惹人笑话。人换了路没换,羊换了牧没换。 张月鹿不知道张灵蕴在想什么,要说有记忆的年纪,她或许比她爹娘还大几岁。但不同,就是在清河那二三年,说是吃了些苦,也不过是家里穷。年纪小,又有阿姐护着,吃穿差些罢了。 世态炎凉见过,却没体会。跳樑小丑遇到过,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那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同学同事那些小龌龊,不过是生一肚子气,转头也就忘了。 那些真正的黑暗终究离的太远。 所以笔墨的死才让她恍然一惊。鲜衣良马的豪门千金生涯仿佛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一夜梦醒,想不起梦里的事情,也记不清睡前的事情。 庄生梦蝶。 张月鹿觉得自己醒过来了,庄生也罢,蝶也罢,梦里的事情不重要,睡前的事情也不重要。她摸着自己扑腾扑腾跳动的心脏,想着,果然还是活着最重要。 活着的人才能说话,活着的人才能做事。 活着的人才能给死人争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萝蔔同学说这几章场景换的太快,的确是的。当时写到这才发现自己设定党的病又犯了。我只是想写个三十万字百合言情文练练手啊!如今...... 比如在清河乡下那几章是完全可以不要,但我居然埋了几个人的伏笔。。(那段其实写的时候已经有意压减了= =) 笔力有限,却总忍不住要框个大框架。最近过年比较忙,实在没时间改了,已经写好的大家就这么看看吧,谢谢捧场onl ☆、第 37 章 张灵蕴留下一句「好自为之」,走了。 张月鹿趴在趴在上枕头上,没出息的吸鼻子。 「吱呀」 「谁!」张月鹿没好气的吼了一声,牵动后背的伤,疼的龇牙咧嘴。
第67页 闻人贞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坐在床榻边,轻轻握着她的手,看着那红红的眼圈,冷声道:「真没出息。」 张月鹿鼻子一酸,熬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滚下来。 闻人贞一手由月鹿拽着,看她把脸蒙在枕头里,毫不留情:「枕头弄脏了可没得换。」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太孩子气,忒没出息。转脸靠在枕头上,笑道:「幼果你是越发毒舌了,小时候明明又乖巧又甜。」 闻人贞眸如点墨,静静看着她。脸上苍白,嘴唇要咬破几处,再闻着满屋子的药香,定然伤的不轻。眼圈通红和刚刚的怒气,想必和离去张家家主有关。 「幼果,伯父是京兆尹,你不宜在这人久留,不,下次不要来了。到了长安府衙,有闻人伯父照顾,我没事。」张月鹿不闹情绪,思绪还是很敏捷,「连那位尊公主都牵扯进来,朝廷必然重视,不能留人口实。」 闻人贞点点头,这些她当然知晓,但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情,何况不见一面,终究心里担心。她从食盒底下取出纸笔,道:「去信给蒋管事,东郊工坊所有物资撤往江南,来不及则就地销毁。信我已经写好,你且在这儿落款签字。」 「啊?」张月鹿愣住,盯着闻人贞漆黑的眸子,满脸的诧异。 闻人贞脸上如常,将笔递到她手里:「容后我细细说,此事急迫,纸砚在门口候着,你写完让她快马送去。」 张月鹿握着笔,她不是不信任闻人贞,只不过这件事情太突然。东郊工坊前后数年,花费了无数人的心血,才有如今的规模。 「事急从权,尽托蒋卿。张月鹿」 闻人贞取了未干透的信,放入信封。走到门外,将之递给把风的纸砚。纸砚将信往怀中放好,拱手道:「事毕再见。」说完头也不回的疾步往外走。 张月鹿趴在锦被中,眼巴巴的看着闻人贞走进来。闻人贞捏了一颗松子糖递到她唇边,月鹿张口含住。 「你与梁丘木的过节,不过如此。要是他私下坏你闺誉,暗中使绊子还可理解。这般兴师动众,其中蹊跷。」 这个问题月鹿也反覆想过,梁丘木这样破釜沉舟的行为实在蹊跷。但又实在查不到理由,只能推断这位纨绔一时冲动。 闻人贞眸如墨色深于常人,静思冥想时隐有流光,张月鹿凝视失神。闻人贞伸手将她鬓角碎发理好,道:「你往日说过,天下之事没有无缘无故。不如我们再从头顺起,细节也不放过。你回去的路上,梁丘木在调戏卖花女,但后来并没有找到她。」 月鹿阖眼而笑,跟着回忆描述:「是的,当时她爬上马车顶。车很慢,但是笔墨没有能阻止她...身手敏捷,在我和梁丘木对峙几句话的之后她就消失了。」 「梁丘木一伙之前有没有察觉?」 月鹿仔细想了想,奈何已经有一段时间,夜幕之下又颇为混乱,实在记不清:「应该没有。如果两人是同伙,引我入圈...不,不管那女子是谁,梁丘木毕竟是正经出生。而且设套无非为钱为报復。梁丘木似乎最初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就是设圈也不是特意为我。」 闻人贞古井般的眸子中似水波荡漾一下,她开口问:「最初不知道,后来知道?」 月鹿也勐然敛眉,脑海中浮现当然的情景:「是的,我不欲纠缠。就拿话唬他,本该无事。后来,他的一个小厮,应该是常随书童之类,耳语之后梁丘木翻脸。商贾之子...那个小厮告诉他我是商籍,但其实并不知道,或者说,并没有明确告诉梁丘木我的身份!」 这就有意思了,纯粹的挑拨。梁丘木带的随从应该都是家养奴隶,不可能这么坑自己主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也不清楚。 月鹿眉头紧锁:「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梁丘木。一是,天色晚,他起先没看清楚我的脸。二是,后来有人告诉他!梁家那些僕役嘴硬的很,但这件事情到未必不能撬开。」 闻人贞点点头,提笔写下,出门唤来父亲手下得力衙役,让他交给京兆尹。第一个疑点露出,张月鹿精神抖擞起来,连背后的剧痛都轻了一分。她苦思冥想:「后来我又和梁丘木闲扯几句,此人是个吃软怕硬的,实在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发狠,要不是林子里那声喊,我还真怕冤枉了他。」 闻人贞接过继续分析:「出城入城都是分批,案发之地,收拾的颇为干净。受伤的家僕也都藏匿起来,这必然是精心准备。按道理梁丘木不该出现在当场,除非。」 「除非他恨我很的咬牙切齿,不亲眼看着我受辱不痛快。」张月鹿冷笑道,「又绕回去了,真是什么仇什么怨。」 她天生嘴角上翘,冷笑起来也不见凶煞,倒不如面无表情的时候骇人。 闻人贞垂下眼睑:「计划很精密,细节却纰漏颇多。可见那位周街使是脱不了干系的。强弩上弦虽然孩童也可以扣击,但没有练习精准必然不如。」 「周滑派人跟着他侄子,以他的谨慎,也许连梁丘木都不清楚那个人准确的身份。如今梁丘木死了,那...会不会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所以他杀人灭口?不会,不说现在证据不足,就算证据确凿,梁丘木杀害笔墨按律不过几年徒刑,只要他不供出周滑,谁查得到他。」 张月鹿苦思片刻又道:「谁杀了梁丘木了?为什么杀他?杀他有什么好处?」
第68页 闻人贞见她苦闷,知道这些日子她惊怒愤懑伤神,如今又杖行伤身。便替她整理思绪:「花朝节之夜,梁丘木调戏一名身手矫捷谨慎自私的卖花女,在你即将离开时,随从只告知他,你商籍的事情。纠缠之际,周滑赶到。你提了敬迟中侯,尊公主殿下,周滑都不曾松口,其他圆滑贪财可见一斑。」 敬迟中侯与他同在金吾卫,比他还高一阶。那位祥泰尊公主更不用说,天下虽大,长安纵贵,也没几个人能比她更尊荣的。 周滑这样的人,最会趋炎附势。但比远的,他更关心切实的利益。敬迟中侯虽然比他高一阶,到底不是管辖他的上司,又是行伍出身,虽然得上峰的重用,全然没有密切复杂的关系网,如何拿捏他周滑。至于尊公主殿下,她记得清你一个小市井儿么?还轮得到你去告? 闻人端方就不一样了,他是正四品的京兆尹,官不大位却重。京兆尹负责长安城一起事务,周滑身为金吾卫街使,虽然不受他管制,却是整天在人家的地皮上熘达。不说去皇帝面前参一本,就是下了朝,在金吾卫将军面前提一句「扰乱市安」,也够他周滑愁的。 张月鹿细细想来,道:「梁丘木之前砸了我一个钱袋,我借花献佛给了周滑,不会为这个吧?」 两人面面相俱,就算周滑记恨于心,梁丘木那种败家少爷也不会当回事。 闻人贞继续整理:「 京兆尹赶到,周滑立刻反水,完全不顾他侄子。必然是觉察到你的反应。」 张月鹿讥讽道:「这份眼力心机,厚颜无耻。只做到金吾卫街使,倒是屈才了。」 闻人贞点点头,月鹿见了失笑,探手勾住她手指:「这种人不得势是好事,可见政治清明。」 闻人贞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顺着话题继续道:「梁丘木回去之后并没有立刻反击,而是过了十几日。」 「第一,他越想越恨。第二,他花时间准备。」张月鹿眯起眼心里有些察觉,「十几天不算短,这个准备时间有点长。要是意气用事,也不会等这么久。仇恨是要累加的,那十几天的时间如果没有发生其他事情,让他把恨意堆积到我头上。他该把这件事情忘的七七八八了。」 张月鹿眼睛亮起来:「要是有这样隐忍周密,还会干出上街调戏未遂的什么吗?幼果,梁丘木回府之后的行踪,想必长安府衙都调查过?」 长安府衙办案,向来是训练有序,这些都是必须查探的。梁丘木当晚回家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据梁府的人说,他肝火旺,请了一位名医上府,连吃了几天的药。 长安府衙役找到了那位大夫,也看了药方,并且找到了药渣,的确是清热消火的药无误。 张月鹿觉得又陷入的死路:「这肝火要多旺,能想到杀人?」 闻人贞也不解,但她做事一贯有头有尾。见张月鹿想不出什么,就继续道:「案发当然梁丘木一行人分批出城,设计埋伏。使用的绊马绳、尖刀、铁棍、环首刀,还有至少一把强弩。笔墨身死,你和纸砚受伤。梁丘木这样费尽心思,却没有给你致命一击,连羞辱都没有来得及。」 「他本意没有想过杀人,或者说没有杀人的计划。等他们发现笔墨死了之后,惊慌失措,立刻收拾的现场离开。当然也有可能,是周滑派的那个人说服了他。毕竟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关于这一点月鹿早就想过,笔墨的死,才使得她避免了更多伤害。 闻人贞当然也明白,这些她们两人都讨论过数遍。她在家中也和父亲分析过,现在最让人不解的是:「次日,你扶棺入府衙,长安城竟知。司法参军受命调查,梁丘木和周滑并无异常,包括梁府随从都很是嘴硬。」 「梁丘木和周滑必然早有准备,至于那些家僕,无非威逼利诱。刑讯虽痛,要是松了口,只怕阖家老小都没没命。毕竟主杀奴婢可免罪。」 闻人贞见她气愤不屑,捏了捏她掌心:「的确如此。五日后,梁丘木暴毙身亡。」 梁丘木暴毙身亡。 这七个字,闻人贞咬字比其他都重。 「虽然还是一团迷雾,但既然用梁丘木设下这个局。那设局的人只怕不是图我这条命了。」 ☆、第 38 章 之前的都加一起,都比不上樑丘木的死,这个筹码重要。 「防微杜渐,当断则断。我不如幼果。」张月鹿笑道,让她来决定,必然是捨不得东郊工坊的,就算心里明白,只怕也要再三犹豫。 「润润口。」 闻人贞取出水壶,又拿了细芦苇管,递到她唇边,低声道「只是听父亲说起,朝堂上有人弹劾张家酿酒费粮。连续三年丰收,自然没有人当回事。但你之前既然对幽州不安,我恐生事端。二来,倒是旁观者清。」 储粮备战备荒,这是歷朝歷代紧要之事。酿酒费粮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开国之期、灾荒之年,朝廷都会下令禁酒。 如今这些年,虽然边境常有事端,但以整体看来天下太平也。又是三年天下丰收,正是蒸蒸日上。有人拿酿酒费粮说事,不说皇帝如何,就是好酒的官员听了也要上去踩两脚。 可一旦谢太尉在幽州的战事出了意外,这可是不一样了。如果陷入僵局,朝廷到时候要投入多少人力财力。张家出了几种酒风口正劲,到时候一旦有人翻旧帐,只怕世事难料。
第69页 张月鹿想起自己之前提过幽州战事,那场战事的确影响重大,但到与国力关系不大。她明白闻人贞的意思是,既然酿酒的事情都能拉上檯面,其他事情都会成为对方攻击的目标。 何况,东郊工坊确定有太多秘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点纰漏就是覆巢毁卵。 梁丘木之死,如果是意外也就罢了。否则.....梁丘木都死了,还有谁会找我麻烦,梁家不至于用儿子的死来折腾我,除非梁丘木假死。 梁丘木为什么要死了?为什么有人要梁丘木死了? 梁丘木死了岂不是疑点等多,岂不是更容易暴露其他细节? 有什么让梁丘木必须死吗?我们手上有这样至关重要的线索? 如果有的话,早就把梁丘木和周滑抓了。 为什么要让梁丘木死?梁丘木死了有什么好处?什么人能从梁丘木的死里面捞到好处? 张月鹿脑海中的珠链一点点串起来:「那个提醒梁丘木的小厮,梁丘木回府那几天,梁丘木的死......梁丘木的死!幼果!如果梁丘木的死只是意外了?」 「如果这幕后有一只推手,要用梁丘木来设计我或者我家。那梁丘木不该这么死,他应该死的更蹊跷一点。比如死在我会路过巷子,死在那把横刀下。不管如何,应该和我扯上关系。」 或许应为太过兴奋,牵动了全身肌肉,张月鹿嘶的一声,眼神依旧炽烈:「在现在的情况之前,梁家是没有能力在明面上弄死我的。梁丘木死了,就意味着结束。有人想要结束这场麻烦。 」 「这才可怕,看似巧合,看似有惊无险,兜兜转转一圈,我们连对方的意图都不清楚。」张月鹿说着,却没有颓废之气,「真是有趣。」 门外传来脚步声,闻人贞起身走出去。之前派遣去询问的衙役站在五步之外,见闻人贞出来,上前低声转述。 闻人贞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回到牢房中,对张月鹿道:「果如你所料,梁丘木的小厮,当时听见耳边有人说出你的身份。只不过当时吵杂时间久远,他也说不清那声音。」 张月鹿点点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想找到这个人就如大海捞针。 「幼果,我就觉着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我们陷入迷局,不如就让那位公主殿下来处理吧。她的介入和梁丘木的死,我想梁家那些铁嘴的奴僕多少会松口。」 张月鹿说着,在闻人贞掌心写下「幽」字。闻人贞知道她是指幽州,指谢太尉,指振威军。 「时间我不能确定,但最多一二个月。」说着,张月鹿又在她掌心写下一个死字。闻人贞一惊,双目凝视她。张月鹿微微点头确定。 是「死」,不是「败」。 谢伯朗,身居太尉,职掌兵权。是皇后同母兄长,祥泰尊公主舅舅,尚书令妻兄。朝堂之上,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死了谢家就倒了大半,公主殿下的地位也必将被动摇。 闻人贞一贯风轻云淡,此刻也禁不住眉头紧锁。这样的变故,必然是惊涛骇浪。长安城中,太极殿上,又是多少起落。 张月鹿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到:「我欲往江南。」 片刻,闻人贞抬眼浅笑道:「早有此意。」 两人又细说片刻,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人在门外低声道:「大小姐。」 「有人要来了。」闻人贞道,说罢收拾了食盒,快速离开。 ------------------------------------------- 张灵蕴一笑,缓步走进屋里。 赵青君持书跽坐,后颈到嵴椎都绷的笔直,那样娴雅又刚直。 赵青君搁下手中的书,看着她徐徐而来,那温柔笑意下清冷眉眼,多少年了其实还是看不透:「相识到今,十数年,你说的话我没有不信的,你做的事我从未过问。」 张灵蕴怔楞,垂眉自嘲一笑。走到赵青君身后,伸手环住她,呢喃:「我从未想过欺瞒你,只是觉得这些不过给你平添烦忧。我不惧清贫,无畏死亡。因为即使贫贱,你也不会离开我。即使死亡,我也要绑着你。」 赵青君轻颤的握住她的手:「......到底何事?」 张灵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吻她的耳垂,低声笑道:「我也不愿。但你还记得吗?当初长安之围振威军进城之后,那场酬谢宴。」 赵青君一生最难忘的就是那场战事,她失去了父兄,手里沾染的鲜血。和满城的人一起陷入绝望,也在人心至恶之后见证那些无畏与善良。 还有振威军铁甲银枪,千骑卷狂澜,吞吐山河的虎贲气势。 「那场酬谢宴...」赵青君隐约想起来,显出几分羞涩。那场酬谢宴本自然是不同寻常,宣州侯当时的态度就让人玩味。但赵青君记得最清楚的是,酬谢宴之后,深夜张灵蕴闯进她闺阁。 此刻提起,赵青君突然明悟,脸上白了几分:「发生了什么?」 张灵蕴搂紧她,将那天的事情细细将来:「宴席之后,有人告诉我宣州侯有请。我心中知道不妥,但万万没想到,她开口就点破了我的身份。」 「啊!」赵青君脸色苍白,当初的宣州侯就是如今的天子,那岂不是说...... 「青君,青君。天下人聪明人那么多,但从没有人提过,宣州侯封地宣州,在江南西道。振威军镇守陇右道,两地相隔三千里。」张灵蕴笑道,大概不是聪明人太少,而是大家都太聪明,当年的宣州侯如今可是天子。
第70页 宣州离振威军驻地三千里。长安距宣州二千余里。长安距离陇右千里。 因神宗携宠妃爱子在洛阳,权贵重臣都那里。所以才会在那危机时刻,调遣京畿兵力护驾,使得长安陷围。长安被围的消息最开始并没有传递各府。因为所用人都认为靺韨突袭而来,久攻不下必定离开。 谁知道随后神宗暴毙洛阳,皇长子困于长安,群龙无首。这时才真正引起天下恐慌。 这些消息哪怕宣州侯有「马上飞递」 也要五六天才能得到。就算他一刻不停留,直奔岳父那儿借兵,也需要不眠不休近十天,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驿站可以换人换马,宣州侯就一个,那就算他天命所授,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在马上赶路,到振威军驻地也要十几天。这加起来已经有二十天,离长安被困三十余日。 振威军为边军,没有调令擅离职守,是要抄家灭族的。 除非振威军谢老将军看出女婿真龙之命,压下其他意见,但这几乎不可能。 而且,振威军出现在长安郊外是围城第二十八天。也就是神宗宾天第十八日,留京亲卫军携带皇长子外逃第六天! 本该在二千里之外不得擅离封地的宣州侯,白马银甲,英姿飒爽的出现在近乎绝望的长安臣民眼前,犹如天神。 「真是难以置信,却又合情合理。」细思之下,赵青君感嘆道,「谁会想到,谁也不敢想。当年解长安之围,次日兵发洛阳,真正手揽天下的是从不露面的大长公主。发现你秘密的也是她,怪不得她能拿捏你。」 张灵蕴蹭蹭她脸颊,浅笑含情:「这陈年老醋未免不够酸。」 「哼。」赵青君侧让避开,感嘆,「这份运筹帷幄,杀伐果断。我仰慕还来不及了。」 「我只听她说,当年是陪同皇后回家探亲,至于为何去了振威军营,之后一干隐秘我也不清楚,但想必惊心动魄。」 大长公主替弟弟拿下半壁河山,就急流勇退。但这暗中运作又让人不解,赵青君追问:「你以张家盈利,作为交换不入朝为官?」以张灵蕴当初的作为,没有入朝为官,也没有封赐的确耐人寻味。 张灵蕴摇摇头,大长公主的确有招揽之意,但是并没有强求。等到天下大定,皇帝登基亲政后,大长公主就消失一般。后来她书信一封给张灵蕴,随信而来的还有人头一颗。 「她寄来了族长人头,我父母大仇得报。她与我商量,要张家每年经营所得三成借与她。她已贵为大长公主,不说是借就是开口索要,我也不能不给。何况我身份把柄还在她手中。」张灵蕴没有说的是,大长公主还要求她和当年护卫长安的世家弟子保持往来。 之前张灵蕴所要每年经营获利三成,原来是用在这里。赵青君略一思索用不解道:「她家已经贵无可贵,她要钱财做什么...还有什么需要她暗中筹划? 」 说着她突然一惊,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们能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一步步走来?这条蜿蜒的长道上,鲜血凝结骨刺峥嵘。 如果写一个花前月下的故事,大概现在已经完结了(生无可恋脸)可惜没写成,张月鹿同学不同意,她心里那个睡着的小怪兽又醒了。 ......唉,想写的话太多,都无处下笔了。 就这样吧onl谢谢兔子和月下同学不离不弃,谢谢9同学批评。 ☆、第 39 章 大长公主进京的消息并没有传开,却在悄然无息中牵动着知情人的心绪。 立政殿中经年不散的药味,从景秀的童年一直飘散到如今。她幼时常常害怕,那个美丽脆弱的女人会在某一天,永远不再睁开眼睛。但年幼的公主又无法拒绝自己内心对母亲的渴望,她经常在母亲的床前守上许久,等待她睁开双眸。 皇后殿下的眼眸中光晕在经年卧床中渐渐暗淡,但其中的温柔却依旧让人眷恋。 「殿下来的巧,娘娘刚醒。」 因为中宫太过体弱,立政殿一年不断地龙,差别不过是温度的控制。景秀一进入内殿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幼时她常喜欢赖在父皇怀中,但一到立政殿就闹着下来。惹得皇帝吃味,和皇后告状,女儿一见她就要不爹了。 她走到母后床前,慢慢走近,在绣墩上坐下。凝视母亲的睡颜,她突然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父皇一起来了。 母女两人的相处,常常是这样安静。 如果皇后从沉睡中醒过来,公主殿下就会轻声说些宫里的事情:「姑姑回来了。」 皇后轻轻眨了一下眼帘,羽扇睫毛拂过她苍白的病容。 「在父皇那用了膳,父皇留姑姑说话,我就到母亲这坐会。」景秀温柔乖巧的微笑,露出脸颊上梨涡。 皇后从锦被中探出手,景秀以为她不舒服,连忙上前握住:「母亲?」 皇后轻轻握着她的手,景秀的修长光洁手指有一排牙印,皇后缓缓的开口:「谁家的小狗。」 景秀见母亲无事,放心下来,握着母后的手坐在床榻边:「母亲还记得我去六御宫祈福,回来讲过那个纪国公府的小娘子。」 景秀当初去六御宫替母亲祈福,这件事情皇后事先不知,事后景秀被呵斥处罚,闭宫三月,皇帝求情都不曾让皇后松口。
第71页 皇后凝神想了片刻:「记不清了,我儿再说来听。」 「当年到觉得谈吐有趣,后来孩儿再遣人打探,知她在家苦读足不出户。时旧事多,孩儿也就忘记了」景秀拿来软靠给皇后垫上,小心扶着她坐起来。 「如今也不凡,都敢咬我儿了。」皇后笑道。 景秀见母亲今天精神十分好,也愿意多说些有趣的讨她开心,便将张月鹿的案子细细说来,只不过免去朝廷上那些大臣的聒噪。 皇后听闻张月鹿为仆鸣冤,贊道:「这小狗儿倒是生的一副好心肠,我儿不妨结交。」 景秀心知母后口中的结交就真的是同辈而交,绝不是什么礼贤下士。母亲虽然贵为皇后,但其实权谋之事并不擅长。出嫁前有祖父舅舅宠着,出嫁之后宣州侯府当初没落,母亲可谓下嫁,岂会有委屈。何况家中有姑姑自然是周全。如今父皇贵为皇帝,天下人皆知天子故剑情深。宫中琐事有贤妃娘娘打点,尽心尽力。 母亲一生和顺,即便长在将军府,身处中宫之位,人到中年,依旧保留着一份天真烂漫。 景秀点点头,含笑答应。 「绣球儿。」皇后轻轻拉扯女儿的袖口。 母后唤自己的乳名,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景秀无奈俯身,就听皇后小声道:「你舅母许久不来,可是你舅舅出去了。」 景秀暗道不好,当初为了避免皇后担心,全宫一致口词不提谢太尉出征之事。景秀的舅母,谢太尉之妻云滇郡主。这位滇王郡主不同其他郡主,她在家就掌管滇王大军,兵马娴熟。 谢太尉出征,向来是夫妻上阵。 景秀连忙安抚母亲:「倒不是,舅母忧心几位表哥的婚事,压着他们去了洛阳斗花赛。舅舅到的确不在京中,替父皇巡察京畿。」 皇后这才安心,笑容倦色。景秀知道母亲的身体,替她掖好锦被,悄然退了出去。 --------------------------------------------------- 四面斑驳的墙壁上煳了娟白的窓纸,地上铺着红线毯,累丝双耳铜盆里燃着银丝碳。整块檀木雕刻卷书几,无纹无漆显得格外古着。案几上搁着八宝食盒,放着各色蜜饯。旁边是个铜鉴缶,不知温着什么。 张月鹿背上有伤,锦被只盖到腰间,上身盖着一块不到三尺的薄绢轻纱。 顺心看有人推门而入先是一惊,柳眉倒立刚想开口,见来人气度不凡顿时委靡,连忙唿唤:「小娘子小娘子,有,有贵客。」 张月鹿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应了一声,不情愿的睁开眼,顿时一惊,忙道:「草民见过殿下,无法行礼还望恕罪。」 顺心一听还未反应过来,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自家夫人,听其他人说,夫人可是二品的郡夫人!殿下是个啥?脑子艰难的转着,见那目光扫过,噗通一下跪地。 张月鹿见她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要扶额嘆息。 景职二话不说上前把顺心架下去,免的碍了公主殿下的眼。 景秀环视一圈:「一方牢狱,如此富丽堂皇,想必让人乐不思蜀。」 张月鹿一笑,坦然而言:「困囚犯之处,谓之牢。刑法之地,谓之狱。草民清白之身,所居之处怎可谓『牢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家经营所得,无不干净。」 「倒是巧舌如簧。」景秀撩起下摆坐下,「我到是听说,有人半夜翻身触碰伤口,惨叫悽厉惊绝人寰,将整个长安府牢狱的囚犯都吓醒了。」 张月鹿老脸一红,这到的确是她让人来守夜的原因,那滋味太酸爽,这会想来都头皮发麻。 景秀见她羞愧无言,心中扬起一丝笑意。手指敲了一下案几,公事公办的开口询问:「你之前可曾与人结怨。」 张月鹿抬眼看向她,迟疑片刻反问道:「殿下一贯如此宽容仁爱?」 这答非所问到叫景秀诧异,手指抬起落下,心神一动将手从案几上移开,长袖顺势滑落,遮过指尖。 「莫要答非所问。孤问你,你之前可曾与人结怨。」 张月鹿恍若未闻,半阖着眼,不知道想怎么,又片刻才开口:「殿下,请务必告诉我。您一贯如此宽容吗?」 景秀眉头皱起,遮在袖中的手指上,那圈牙印都仿佛隐隐作痛。沉寂了片刻,她迟疑的说:「我不知道。」她周边服侍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就是偶尔有失错,自然有宫规处置。她长到如今年纪,不说咬一口,就是能触碰她的人也少之又少。 张月鹿扬眉笑道:「殿下真是......」 真是什么她没有说出来,景秀到底是好奇的,秀挺的鼻中发出一个轻轻音节:「恩?」 张月鹿笑的更开心,好像是长辈看喜欢的晚辈,不经意中眉眼间蕴着宠溺的温柔,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些许亲昵:「殿下,我心中明白,凡事应该权衡利弊,有些事情不该做,有些话不该说。但却常常又无法抑制自己意气有事。」 景秀一直觉得她是个古怪的人,现在更加确定。微微抬起下巴,公主殿下目光施捨给床榻上的病患:「比如现在?」 「是的。」张月鹿收敛的笑容,但眼底依旧温柔,「殿下能离我近些么?」 景秀嘴角微微翘起,表情冷漠又不屑的说:「你如此放肆,是在试探孤的底线。」 张月鹿没想到她这么快变脸,登时有些窘况,自嘲道:「终南捷径多的是持才傲物的隐士,不多我一个。我既无经世济民之才,,又怎么会奢望殿下礼贤下士。」
第72页 斗室之中气氛渐渐凝重,公主殿下脸上难窥喜怒。张月鹿觉得索然无味,默默的打了个哈欠,面上倒是依旧客客气气:「我到长安这七八年,基本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没结怨也没结亲。」 见公主殿下依旧不说话一脸深沉,张月鹿又不好下逐客令,又想了想,十分诚恳的口气:「烧杀抢掠不敢,坑蒙拐骗不会,嫖娼赌博不好。从不多管闲事,一贯安分守己。」 说完看向公主殿下,见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羽遮住眸光,无法窥知一二。 张月鹿正纳闷,却见公主殿下突然站起身,她心里一提。正所谓无欲则刚,她对公主殿下无所求,自然言行上也不会献媚。按理说公主殿下欲求至尊之位,言行举止则多有顾忌,气度风范是不会丢的。何况...... 见公主殿下风仪严峻凛若冰霜,目不斜视的缓步逼近。张月鹿不免有些紧张,敛容屏气等着皇权天怒。公主殿下...不会打我吧? 只可惜她这会整个人趴在床上,侧着脸,看起来狼狈诙谐又有些可怜。不管如何,实在没有一点对公主殿下的敬畏。 景秀站在她床侧,似乎对她的状态有些不满,眉峰微微皱起,默然不语。 张月鹿也忍不住想要皱眉,敌不动我不动,我不动敌也不动,这就有些麻烦了。抬眼对上公主殿下有若实质的目光,张月鹿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灿烂的微笑。 前面躺着的人笑容古怪,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景秀眉头紧锁,脸颊的肌理因为牙关用力而微微绷紧。她移了一小步往前,因为太近,衣摆划过张月鹿搁在床弦上的手。 张月鹿愣愣的看着景秀,丝绸从指尖划过的触感,莫名的延续到心头,像被人拨动了心弦。少女肃然正色的脸孔下,那些小小的羞涩和紧张都展现无余。 公主殿下,你离我太近了。 ☆、第 40 章 甘露殿,天子寝室书房。 「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长宁公主施施然行礼。 景厚嘉颌首:「免礼,赐坐。」见着长宁公主一身穿金戴银,镶宝嵌玉,笑道:「纪国公府看来没少给你府里送东西。」 长宁公主连忙又站起身:「妾身还不是沾陛下的洪福。」 景厚嘉抚须而笑,他这皇位得来意外。原本宣州侯府已经败落,就算长姐早慧,打理家中已经不易。家里兄妹众多,幼弟幼妹哪有时间个个照应到,何况嫡庶有别。 待到他登基为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中兄弟姐妹都有封赐,然而终究不是按着皇子公主教养大的,个个莫说给他分忧,不添乱就是好的。长宁公主景悦之已经算是出众,私库进项有不少是她孝敬的。 「你我兄妹,如此说便生分了。」景厚嘉笑着抬手示意,「坐下说,又不是上朝。」 长宁公主屈膝万福,款款坐下:「皇兄仁慈友爱,实在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气。若非陛下,我等哪里这些锦衣华服,金玉宝器。」长宁公主句句肺腑。 长宁公主嫣然一笑,她知道自己不是顶聪明的,但她却知道要听聪明人的话——别当他是宣州侯,更别把他做你兄长。只当他是皇帝一样待他,敬他畏他哄着他巴结他。 说起来,不提赵青君这些年给她府里的进项,就单是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也值得她花几分力气。 景厚嘉微微一笑,景悦之虽然出身低微,但她实在算是知情识趣的。比那些整天就知道跟他要官讨赏的好千百倍。 「妾身这次厚颜来,那点小心思陛下自然通透。」长宁公主眼巴巴的看着景厚嘉,讨好的问道,「送上门的,让妾身不要实在是捨不得。但万事还是要仰着陛下,陛下让收臣妾才能收。陛下不让就是多上百倍妾身也是不敢收的。」 景厚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那小市井儿家,许诺了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急巴巴的过来。」 长宁公主掩纯一笑:「也没什么,西市三间铺子,还有一处绣坊。」赵青君说是捨不得幼女牢狱受苦,但自己还是隐约觉得不是。不过既然得了好处又占了人情,何乐不为。 「这螟蛉之子到值些钱,哎,不是皇兄不松开。只不过这件案子秀儿在处理,你是知道的。」卖蛋的把生蛋的鸡送过来,到捨得。景厚嘉又有些迟疑的说。 景悦之连忙点头:「妾身就是怕陛下为难,并不曾答应下来。这次来其实还有件要紧的事情。」 景厚嘉就是喜欢她识趣,笑道:「哦,何事?」 「妾身妇道人家也不懂朝政,但想着谢太尉出征,这户部的钱粮供应必然紧着前线的。但陛下寿辰也不能含煳,臣妾前些日子在西市盘下了几间铺子,都是经营的西域商货。谈不上精緻,但贵在奇巧稀少。陛下用来赏赐前朝后宫最好不过。」 景厚嘉大笑:「吾妹体贴,朕心甚慰!」 景悦之附和而笑,看起来十分欢喜。这些年她依着赵青君点拨,没有不顺畅的,这次依然。只是心疼三间日进斗金的铺子,房契还没焐热,就过手送出去了。 ----------------------------------------------- 张月鹿微微皱眉。 顺心连忙喊道:「慢点!」抬轿的几个侍女连忙放慢手脚。 张月鹿眉梢微微放松,开口:「没事,赶紧回去。」虽然有帘子挡住,但不管怎么样趴在辇舆实在不雅。
第73页 最憋屈的是,自己明明是清白的,案子都查的差不多了。结果不清不白的把自己给放了,也不给个说法。有理都憋屈了! 赵青君掀开帘子看着后面的缓步跟上的辇舆,这些日子一直紧紧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女儿脸上的神色她不是不明白,小孩子到底天真,但大人做事只求结果。 ---------------------------------------- 「我儿既然觉得张家子无辜,朕就把她放了。牢狱终究阴晦之地。我儿贵为公主,龙子凤孙。还是少去为妙,父皇捨不得。」 景秀回到自己殿中坐了片刻,依旧觉得心绪不宁。 【我心中明白,凡是应该权衡利弊,有些事情不该做,有些话不该说。但却常常又无法抑制自己意气有事。】 「来人,备车出宫。」 -------------------------------------------- 闻人贞听父亲一说,知道必然是纪国公府暗中运作有了效果。略微有些不解,张月鹿这件案子进展到如今已经开朗,不出几天就该结案,到时候自然可以还她一个清白。 赵夫人虽然宠子,但不是短视之人,其中必然有缘由。 春闱将近? 天子大寿? 幽州战事? 闻人贞凝视桌上玉白宣纸,起身推门而出,道:「备车出府。」 张月鹿回到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种再世为人的怅然。 赵青君屏退下人,走到床前,掀开盖着月鹿背上的锦被,入眼一片狰狞,深暗红的肿块是已经结疤,交错着粉白是伤口还未癒合。二片肩胛骨尖锐的凸着。 张月鹿一惊,嘟囔道:「怎么了?娘亲你快给我盖上!」 赵青君捏捏她的脸,展开笑容:「又不是没有见过,还害羞了不曾? 「有点冷。」张月鹿吸吸鼻子,看起来真是那么回事。 赵青君忙取了鲛绡给她盖上,摸摸她的手:「要不要加一炉碳?」 张月鹿连说不要,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问道:「娘亲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这会挺好的。不疼也不痒。」 赵青君轻轻嘆了口气:「我儿这无妄之灾也算消了,只不过娘亲心里不踏实。要不然你先去洛阳别院养伤,正好你姐姐也在那儿。」 张灵蕴觉得大长公主这次来京不只是为皇帝祝寿这么简单,大概天家想借着这次谢太尉出征,尚书令卧病,如此好的时机,做些事情。但具体是将谢家一网打尽,还是折其羽翼就难预料了。毕竟皇后和尊公主都流着谢家的血。 张灵蕴深感前线战事,只怕不会像世人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张月鹿并不知道家里和大长公主之间的交易,但她知道等下京城必定是一番动盪,但这动盪还不会立刻牵连许多。真正的天翻地覆还有要一二年,要不然她早就忽悠全家捲铺盖走人了。 只不过笔墨的死和这次牢狱之灾让她的计划变动了许多。她想起洛苍云的书信..... 「洛阳花会,有许多世家郎君娘子。小鹿儿也去看看,说不准就有合眼缘的。」赵青君摸摸她的头,慈爱的说,「都怪你阿爹,尽教你些乱七八糟的,女红持家一样都没学。不过现在学也来得及。」 张月鹿正想着如何大展宏图,听了这话勐然从云端摔下来,可怜兮兮的看着娘亲:「娘.....你说笑吧。」 赵青君捏捏她的脸,宠溺道:「学不上也不要紧,娘亲早给你准备了挥霍一辈子的钱财。」 张月鹿顿觉不好,嫁人什么的她倒是想过一两回,只不过想的是如何不用嫁人...除了自己家,周遭也就是闻人伯父没有姬妾了。听说还是因为闻人伯父少贫,也没人做媒。白伯母为等他金榜题名,不惜入宫十二年。这可是一段佳话。 其余的,明六娘他爹还有二名妾。武十七郎家更不用说了,她爹宠妾欺妻大家都知道,前几天武十七郎到狱中看她,脸上一道青肿也不知道是他爹打的,还是庶出的兄弟打的,他死活不肯说。 反正张月鹿认识的稍微有点闲钱的人家,没有不纳妾的。除了武十七郎这样的不受宠的,大户人家的弟子成年就会安排房中婢女暖床。 张月鹿觉得她来这世道走一遭,琐事众多,实在没时间万万中选一个痴情郎君,更没时间花一生去验证。 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和父母理论的,只能哄着骗着:「这事不急,儿还要在爹娘膝下承欢。何况姐姐婚事未定,哪有妹妹先的。」 「那倒是,却不知道月乌在洛阳如何。有二天没有书信到了。」即便外头叱咤风云的赵夫人,谈起儿女和寻常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忧心这个愁那个。 好不容易把娘亲哄走了,张月鹿闭眼眯了一会,迷迷煳煳觉得后背发痒。缩缩脖子刚想叫顺心来抓背,就听门轻轻打开,脚步声渐近。 「来的正好,帮我挠挠背,结痂了痒。」 顺心推开门,站到一边小腿还打着哆嗦。刚刚她送夫人出院,见着有少女带着随从而来,还以为小娘子的朋友。谁知道夫人迎上去就跪下了,当时她送完夫人已经准备往回,身子转过去一半,结果面前唿啦全跪下。她一个人显得特别的特别。 顺心小心的关上门,委靡的站在门口。她自问是个机灵肯钻营的,对得起这名字,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到了小娘子这院子里头,就处处不顺心了。
第74页 景秀自然无心关切小僕从的心情,听了张月鹿的话一愣,还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对自己说的。这口气听上去实在不像是对僕从的,若是对自己说的?这小市井儿虽然是个胆大包天的,但却好像并不是爱差遣人。 张月鹿见半天没动静,心里纳闷这顺心不是最狗腿么,这会怎么了?睁眼一看,顿时脸上古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怏怏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孤来看看你后背痒么?」 ☆、第 41 章 后背就是痒的想打滚,张月鹿也不敢说呀。 那天公主殿下「离近些」之后,还不等张月鹿说话,殿下就甩袖转身疾步离开。动作一气呵成,张月鹿连挽留的时间都没有。 见着公主殿下不远不近的站在,张月鹿心头痒痒的,扬眉笑了起来:「殿下站那么远做什么?」 公主殿下骑马出了宫门便已经有些后悔,现如今站在张月鹿屋里,看着那张得意的笑脸,心里十分后悔。 「殿下,你站那么远...草民说话十分费劲。」可不是,仰着脖子都酸了,张月鹿晃晃头。 阳光透过树木窗栏,投射一地斑驳的碎金。 张月鹿看着她慢慢走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公主殿下每一步都是如此从容不迫,她却看见少女的小心翼翼,像是小动物在好奇的接近人类。 她手里并没有拿着诱惑的食物,但那个优雅迷人的幼兽正羞涩而胆怯试图接近她。她雀跃又紧张,害怕自己一个轻微的动作就惊吓这个迷人的生物,然后她将回到属于自己的丛林,再也不出现。 张月鹿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愚蠢的自以为是,眼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国尊公主。即便是幼兽,她也是龙的幼兽,有无坚不摧的爪牙和威慑臣民的权势。在她没有被取下龙珠之前,她都强大无比。 景秀错开目光,她不知道一个不贪图权势,不愿趋炎附势人,那炙热灼烈的目光意味这什么。公主殿下十五年的人生阅歷还是太过薄浅,她已经渐渐学会揣测父王和百官的心思,试着在心中批阅那些奏摺。前线补给供应,江南税赋漏洞,川贵水患,沿海倭寇,那些天灾边患人祸她都知道该如何去处理。 但,似乎还不够。 「殿下。」张月鹿探身握着她的手。 景秀一惊,敛眉沉声呵斥:「放肆。」 张月鹿毫不避让,硬拉着公主殿下坐到自己床侧软凳上,也不顾后背伤口撕裂。景秀见她额角青筋鼓动,沉着脸坐下。 张月鹿并不畏惧,含笑看着她:「殿下凤仪天成,言行举止无不是天家的威严。」她神色轻松随意,心里却是万千个念头在打转。 从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上,景秀委实看不出自己有几分威严。到觉得自己太过宽容,以至失了仪度。「谈笑无忌,日后免不得因言获罪。」 「殿下可别咒我。」见公主殿下目光如有实质的射过来,张月鹿咧嘴一笑,「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我句句真心。殿下又是宽宏仁慈之人,可听颂德之词,可闻逆耳之言。」 景秀见她笑的开心,似笑非笑道:「孤常闻颂德之词,倒也想听一听逆耳之言。」 张月鹿脸上露出呆呆的表情,硬着头皮和公主殿下对视片刻,怂怂的说:「请殿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我们今日只当朋友叙旧闲聊。」 景秀眸眼一掠:「你到还知道怕。」算是允了。 张月鹿抿嘴一笑,颇有深意的说:「我曾听人说,天家无情,因为权力可以让夫妻同床异梦,能让兄弟分道扬镳,能让父子反目成仇。」 「张月鹿!慎言。」景秀目光深邃,一瞬不瞬的直视着月鹿。这何止后背发痒,怕是脖子痒,开口就是这样的胡话。 张月鹿迎着她的目光:「殿下以为了?」 景秀望着她干净的目光,抿了一下唇,低垂眼睫缓缓开口:「你所言不假,史书传记翻来,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但我也见父皇对母后深情,十数年不变。皇姑姑对父皇的爱护,父皇对皇姑姑的尊敬。父皇为我更是劳心操累,我每生怯退之意都觉得对不起父皇。众兄弟姐妹或敬我畏我,或嫉妒生恨,但也有真心待我之人。 都说外戚权重,但父皇对母家如何,朝野皆知。尚书令是我姨夫,太尉是我舅舅。世人都说文官之首,武将之司都出自谢家。姨夫和舅舅对父皇也是忠心一片,从不结党营私。夫妻有情,手足有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我家之幸。」 张月鹿听她徐徐道来,心中怜悯爱惜翻滚浓郁,低头挣扎了片刻,抬头笑道:「殿下可否再容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景秀笑道:「你说的话,有几句是从礼和道的?」 张月鹿见她浅笑梨涡,心中擂鼓,吸吸鼻子正色道:「殿下富有四海,我也不是喜欢锦上添花之人。若是有一天,殿下觉得...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可来找我,也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景秀笑意退散,凝望着她眼睛,黑褐色的眼眸清澈真挚。她伸手将张月鹿肩上滑落的鲛绡拉上,盖住白皙瘦削的肩膀。低声仿佛嘆息:「这三句话,二句大不敬。」 还有一句,我很喜欢。 空气变的迤逦浓稠,唿吸似乎都重的一分。 「殿下。」张月鹿挪动四肢,努力的把脑袋探到景秀面前,「你想当皇帝么?」
第75页 景秀一皱眉,拿起一边的蜜饯塞到她嘴中,冷声威胁:「到此为止。」果然不该纵然这傢伙,得寸进尺。早晚这张嘴要送了这条命。 张月鹿嚼着蜜饯,觉得十分甜。她自然不是外表这样肆意妄为的贵家少女。她何曾如此放肆过,她在试探公主殿下的底线。 她的怜惜或许是源自洞察公主殿下波澜曲折的命运,但心中的喜爱却是对景秀这个人。这是一个很合适的人,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品性性格。她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少女,:「殿下,是不是有很多人赞美你的容貌和气质。世家弟子必然词藻华丽,勛贵儿郎肯定直白了当。在我之前你遇到那么多人,听过那么多赞美。我都不知道带说些什么,才显得新鲜不落俗套。」 景秀嗔目轻斜,状若不闻的望向墙上唯一的一副字画。 「长安城货通四海,太极宫富有天下。殿下荣宠尊贵,天下至宝对你而已想必也不过是贵些的俗物。」张月鹿温柔笑道,「我这儿有件小玩意,既不珍贵也不精緻,却想送给殿下。」 景秀抿了一下唇,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拒绝一件「既不珍贵也不精緻」的礼物。年少的公主殿下还是过于仁善纯良,脸皮也太薄。 张月鹿眯眼克制自己时刻想裂开的嘴角,似乎随意轻松的说:「就在那个木橱上,那最小的盒子里。」 尊贵的公主殿下起身取来盒子。 「殿下不打开看看嘛?我以为殿下不会嫌弃它的。」 仁慈的公主殿下不打算和一个卧床不起的病患计较,并且打算看完立刻走人。景秀指尖拨开小小的扣锁,掀开盒盖。二寸见方的小木盒里面,是一个圆圆的金属盒子。 盒子表面镶嵌着透明的琉璃,里面刻着东西南北四个字,中间悬着一只银色的小箭,箭头指着「南」字。 这指南针是张月鹿亲手制作,当初一直怀着远游四方,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便做了各种准备,细细筹划一番。指南针便是其中的成果之一。结果后来远游不成,倒是先有了自己的船队,就把当初做的几个指南针翻出来送给船长,只留了一个给自己。 「此为指南针,比堪舆罗盘更加小巧精确。我尝试了水浮法、指爪法、碗唇法及缕悬法 ,缕悬最好。磁石摩针锋,火烧冷却,悬在轴上,不管如何晃动都会指着南方。」张月鹿一本正经说,「殿下取出来试试,不知道过了怎么久,磁性有没有消退。」 景秀瞥了她一眼,依言取出指南针,轻轻晃动。只见箭头轻颤,平稳之后指着南方。景秀将指南针托在掌心,变换方向,箭头旋转,依旧指着南方。 张月鹿见公主殿下正襟危坐,玩的十分认真,轻声道:「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 景秀闻言抬起双眸,对上那温柔的笑颜。回味过来这二句蕴含的深意,五指收拢,圆圆的指南针在掌心炙热燃烧,她目光垂下:「你且好好休息,孤回去了。」 好猎人要懂得适可而止,张月鹿应了一声,颇为随意的口吻:「真想再留殿下吃顿便饭,不过还是等臣可以下厨,才显得诚意。 」 公主殿下到底没有应,带着指南针起身离开。 张月鹿目送她离开,身影消失在转角,听着吱呀关门,僕从送别的恭维......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呀,张月鹿趴在枕头上咧嘴笑道。 还不等她盘算着重新布局,外头传来吵杂声。居然来了不少人,明六娘、武十七郎两人率先走进来,后面还跟着闻人贞和井月。 其他几个人也就罢了,井月和教坊弟子密训,自从上次一别已经许久不曾见面,张月鹿连忙唤了一声:「井姐姐。」 「二娘你未免偏心了吧,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你瞧不见吗!」明六娘说着在张月鹿面前晃了晃。 张月鹿见着朋友们十分开心,连忙招唿她坐。顺心带着几个女婢进来上了茶水干果,片刻又进来送上果饮点心,颇有茶话会的架势。 明六娘捧着琉璃鹤颈瓶,咬着竹管吸了一口冰青水,眯着眼睛美滋滋的说:「二娘你家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一般皇亲贵胄都比不上。」 张月鹿见她喝着青瓜汁像仙露,不由笑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这可刚从牢里出来。」可惜长安附近没有碳酸泉,要不然夏天喝着汽水那才是神仙日子。 武十七郎搁下茶杯,轻咳一声:「二娘,尊公主殿下怎么?」 「殿下不是负责这件案子么,结果案子还没结,我就放出来了,公主殿下来兴师问罪的。」张月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啊?恩。」武十七郎搓搓手,伸手拿起茶杯,「公主殿下不会再把你...应该不会,应该不会。」 张月鹿何尝看不出来他心里有事,不过到底此刻不便多说,便插科打诨过去:「当然了,案子已经明朗,只不过没有走个流程。说起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井月笑道问:「我在教坊里,昨天才听到消息。今天去长安府,路上正巧碰到六娘和十七郎。」 「我们到了府衙又听说你被放出来,急急忙忙赶过来到你家又遇到表妹。」明六娘嚼着果脯道,「谁知道尊公主居然在,可吓着我们。等了半天,本来想避开的。十七说要是让公主殿下知道我们避而不见可不好。殿下真是凤姿什么来着?」
第76页 「凤姿雅度,仪肃玉粹。」井月笑道,转头问「月鹿,你那案子到底是如何?」 张月鹿瞄了一眼闻人贞正安静饮茶,琢磨着幼果此番来必然有事,但此刻人多不便细谈。对井月三人讲起事情缘由:「要说无妄之灾,也算是有因有果。要说阴谋计划,到又各种巧合。真是和井姐姐还有几分关系,你可还记得那件猫爪案?」 作者有话要说:  瞄了两眼,还是决定不修文...怕一修就停了= = 9同学居然还在,感动! 月下么么哒~~~(这算撩么 4.14 还是修文了,小修。 ☆、第 42 章 「八年前,长安城出了一起兇案,叫猫爪案。」 张家在西市一间经营珠宝首饰的铺子,叫做珍宝阁。东西好地段好生意好。当家的李掌柜也是能干人,玉匠出身,二十年爬到掌柜的位置,脑子灵活又谨慎勤俭。 李掌柜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妻子也病故。李掌柜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再娶个续弦生儿子总觉得不踏实。正巧远方亲戚的小儿子想来长安讨生活,李掌柜就把他给接过来。 年轻侄子名叫李裕,不声不响干活也勤快,看着挺老实。可惜有时候老实其实是没见识。百年长安十里红尘,万贯赌坊设下的局,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李裕哪里逃的开。他很快就被迷的找不着北。 万贯赌坊当然不会是为了一个刚到长安的年轻人费心思,他们要下手的是李裕后面的李掌柜,李掌柜后面的珍宝坊,甚至更多。 很快李掌柜在侄子的诱导下,开始吸食五石散。吸食五石散会让人觉得精神抖擞,过度则会精神亢奋甚至产生错觉。李掌柜接着沉迷赌博,输了不少钱。 赢了想再赢,输了想翻本。输红眼的李掌柜开始和侄子李裕一起偷卖珍宝坊中库藏。 就在万贯钱庄精心设局的同时,有一个局外人混了进来。 珍宝坊这样库存贵重的店铺,都是有人轮流守夜的。李掌柜长年住在后院,为了不经常夜间出去引人注意,他一般都是选择在侄子值夜的时候二人一起去赌场。 万贯赌坊中有个奇怪的江湖客叫汫三,汫三看出二人古怪。暗中查探一回就明了情况,乘着他们出去的时候到珍宝坊库房偷窃过几次。因为心中有鬼,所以李掌柜一直没有报案。 李掌柜和侄子看见东家查库的时间越来越近,就筹划了一次打劫。掌柜提前一段时期假意和青楼女子交好。装成当天出来幽会,然后自残受伤(为了昏迷喝了麻药),伪装被袭击。 人算不如天算,血腥味引来了野狗野猫舔舐血液。因为吸食五石散,血液让猫狗亢奋失控,最后导致李掌柜失血过多死亡。 再说他侄子本该拿着钥匙离开,回到仓库假装盗窃失火。谁知道侄子临时胆怯去了却没敢下手,还被值夜的人遇见,只好推说自己来拿东西,藉机又回去。回去的路上,将钥匙扔了。 这钱小七是个游手好闲混混,整天白天黑夜的在外面乱熘达。他听见钥匙落地的声音,以为是钱财,就摸索着去捡起来。他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钥匙,又不甘心,就没事在捡到钥匙的附近转悠,乘没人到门前去试。真巧巡街的武侯给抓住,人赃并获,直接拉到长安府衙。 钱小七这种泼皮无赖,自然是撒泼打滚,京兆尹一顿板子下来,立马就招了。招了当然也不能直接放了,闻人端方就把他扔在大牢里面,接着去调查案件。这钱小七原先感染的风寒,在牢里没几天就死了。 「你们知道吗?这钱小七有个妹妹,这个妹妹就是梁丘木调戏的卖花女。」张月鹿吸了一口水,缓缓道。「她爬到车顶,瞧见了我家铜铸的徽记。 」 明六娘替她拿着白瓷罐,追问道:「倒是巧了,话说为什么说和井姐姐有关系?」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和井姐姐有什么关联。 张月鹿笑着看向井月,井月也忍俊不禁的笑道:「那个万贯赌坊的常客,去珍宝坊偷窃的局外人就是我。」 「啊!」明六娘和武十七郎都吃惊不已。 井月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当年剑术停涩不前,我很苦恼。师傅是个顽童,便对我说剑技和摇色子都在于腕力。我信以为真,找了一家赌坊,就是万贯赌坊。开始赌技不精,输的饭都吃不起,于是就只能劫富济贫了。」 张月鹿见明六娘和武十七郎脸色似乎不对,连忙解释道:「井姐姐见那李掌柜和侄子穿着气度一般,却能一掷千金。发现不对,就在珍宝坊的库房搬了几样大件不值钱的东西。」 明六娘小鸡嘬米一样点点头:「对对对,少了小东西还不能察觉,少了大东西一看就看出来了。」 武十七郎也附和感嘆道:「缘分所致,若非井姐姐仗义行侠,哪有如今我们几人一起谈笑往事。」 出了人命案子,井月当然不能在游戏人间,连忙写了信件飞镖到纪国公府里头。得了她的消息线索,顺藤摸瓜。万贯赌坊自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张家整理收拾的做不下去。井月后来给张月鹿做了几个月教习,那又是后话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梁丘木恨我恨的牙痒痒吗?」张月鹿怪里怪气的笑道,「梁大少爷出门调戏良家妇女,回家发现自己不能人道。」 「啊?」明六娘眨眨眼睛没说话,未出阁的女郎到底脸薄,满肚子好奇也不好意思问。
第77页 张月鹿也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交代的明明白白:「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反正那个卖花的和万贯赌坊大看护混在一起。也是聪明都用在一肚子坏水里面。那大看护也几分真本事,混在人群里头一手拐把那个梁丘木给打残。」 梁丘木当时只是觉得被人推攘的一番,腰间一阵剧痛,缓了一下就好多了。当时局面混乱也轮不到他多想。等回了家想找姬妾泄泻火才发现不对劲。折腾几天,梁丘木慌慌忙忙的让人请来大夫,大夫一把脉,只是说他虚火烧肺之类。吃了几天药不见效,梁丘木越想越恨。 他在梁家被惯着,就因为是长房唯一的男丁。下面二两肉可是要传宗接代的,这下全完了。梁丘木心里这个恨啊!正好周滑上门来,这老奸巨猾一眼看透傻侄子还怒气着。他也正好为那袋被侄子要回去的钱,心里窝火。三言二语就鼓动了梁丘木。 「居然是这么回事。」武十七郎感慨道,「那梁丘木为什么会死?」 「据说是因为惊怒过度,其实主要是胡乱吃药把自己吃死的。听禄大夫说原本休养休养就可以好,梁丘木非吃了一堆虎狼之药,又整天折腾自己。」张月鹿撇撇嘴。 男人对下半身欲望的执着,真是难以理解呀。 又闲聊几句,井月起身告辞。教坊司原定剑器领舞受伤,若不能好就需要井月代替。井月虽然精通剑术,然而舞蹈底子薄弱,如今日日苦练。今日还是容大家亲自帮她告假,才能出来。 张月鹿对武十七郎扬扬下巴:「十七,你先送井姐姐和六娘回去。自己回头的路上小心些,可别走错了路,学着那个梁丘木尽往不正经的地方去。要不我躺在家里也不安心。」 惹的明六娘发笑,伸手戳戳武十七郎,学着月鹿的语调又说了一遍。 张月鹿目送她们出门,咂咂嘴:「要是十七郎没听出来我话里意思,怎么办?」 闻人贞将杯子搁在小方几上,淡淡的说:「若他听不明白,这般愚钝,你就是操心也无用。」反正不管武十七郎回不回来,你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张月鹿轻轻吸了口气,觉得也有理,歪头看向闻人贞:「幼果来看我,可还是有什么事情?」 「原本是有。不过,现在我却不知道该不该说。」闻人贞墨玉般的眸子看向月鹿。 张月鹿一愣,心里突了一下,又不知道为何,不多想,开口追问:「幼果你这话说的,可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你们之间,我自问可以肝胆相照。」 闻人贞眸光深邃,一贯清浅的语调问道:「祥泰公主为何而来?」 张月鹿一愣,这她还真不知道,她占了主场优势,公主殿下来之后话题一直被她引导。张月鹿只好回答:「我出狱蹊跷。」 闻人贞端坐在方凳上,清衫白裙长发素颜,像雪中白梅。那双浓墨星眸叫张月鹿看不透:「你们闲谈甚欢?」 张月鹿顿时一惊,却也不好隐瞒:「恩。」 闻人贞那双星眸瞬间暗了暗:「我记得,从前你并不...看好她。」 张月鹿忍不住想摸摸鼻子,她能说,她现在也还是不看好那位公主殿下吗?你们没来之前,我正愁着改变歷史的进程,这一伟大使命吶。 闻人贞见她不说话,垂眸笑了一下:「呦呦,我们还会去江南吗?」 张月鹿心一沉,她曾经那么热切的说着要去江南,要带着幼果一起去江南。在扬州城杏花烟雨中,撑一桿油纸伞穿过垂柳苏堤,漫步在白墙黛瓦间青石小路上。坐在乌篷船头,听着船坊中吴侬软语的小调,吃一片桂花糯米藕。 「幼果,我.....」 闻人贞侧头看向窗外,水环假山,竹影婆娑。她无声一嘆:「江南路远,动身宜早。」 张月鹿额角都渗出冷汗,闻人贞这无声无息的一嘆,仿佛洪钟大吕敲在她心头,把刚刚那些缱绻旖旎尽数震的粉碎。 景秀的身份,长安的变局。不过几面之交,一厢情愿。 可是怎么甘心,那些雄心壮志难道都要化在江南的烟雨中? 走还是留? 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而要留下,就是选择长空走索,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復。不说自己是不是达成心愿,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是拖累家人。 张月鹿脸上神色变化不定。 闻人贞轻声唤她:「呦呦。」 「恩?」张月鹿抬眼正对上墨玉双眸,那目光情意浓稠。 闻人贞幽静的看着她,良久才开口:「我终是想着和你夜黑剪灯花,月明共入梦。」 张月鹿惊的目瞪口呆,嘴唇蠕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千情万绪混成一团,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的问道:「你说的...什么,什么意思?」 闻人贞垂眸自嘲般笑道:「这二年想了许多,纵是千难万险也无惧。到忘了问你一句,可愿意。」 张月鹿又惊又喜又觉得难以置信,那些隐秘难言心思破土而出。她从不敢想的事情,居然从天而降。良久的沉寂之后,张月鹿扬起头,笑道:「幼果,等笔墨卜葬出殡。我们,去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能看见月下和9同学真好,话说萌萌哒的兔子还在么?不在的话,我们三个人只能斗地主了。 其实我比较擅长天黑请闭眼,不过那个人数要求太高。。
第78页 (不知道为啥,我系统是64、下载速度是640...想回评论的时候经常没办法打字) ☆、第 43 章 顺心送走了闻人家小姐,又看着武家少年郎君走进小娘子房子,有些忐忑,终究合上门,规矩的站在门外。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张月鹿趴在床上睡着了。武十七郎撩起袍摆,安静在坐在方凳上。英俊明朗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郁。 张月鹿隐约觉得似乎屋里有人,迷迷煳煳睁开眼,嘟囔:「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要是不醒,宵禁了回不去,你爹还不打死你。」 「他才不关心。」武十七郎扯了一下嘴角,看起来木然疲惫。「六娘要吃糕点,耽搁了点时间。到你府上,我让马夫先回家和我娘说一声。今天歇在你家。」 张月鹿见他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没好气的说:「我还待字闺中,传出去还指不定你爹以为我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武十七郎听她胡扯,脸绷不住笑了笑。 张月鹿见他好些,问道:「家里出什么事情。是你爹不打算让你去东宫三卫,还是你娘给你挑了谁家姑娘?」 武十七郎见她全部说中,急急拖着凳子到张月鹿床头边,恳请道:「二娘,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张月鹿对着他脑门屈指一弹,将靠近的脑袋推远,说:「东宫未定,亲卫军的事情,皇帝不急太监不急,你们家父子到是挺着急。」 「可是之前明明说好的,他非说我年纪轻,不够稳重,去了没准还要惹祸。一定是那些女人吹枕边风!」 「好了好了,就算是她们搬弄是非,你爹要是真心宠爱你,会听进去吗?他傻啊。」张月鹿没好气的说,「你娘嫁给你爹是没有选择,你还真当你家那些姨娘是真心爱你爹啊?不是没选择,就是矮个子拔高的。」 武十七郎的父亲,是当今圣上从宣州带来的侯府旧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这样不寻常的皇位变动。武十七郎的续母是原神宗宫中的女官。宣州来的武夫何曾见过这样娴静优雅的女子。当年详情晚辈们也无法窥知,只知道后来皇帝赐婚。女官嫁入武家之后,才发现他已有子嗣。天子赐婚,女官自是武家正妻,武十七郎生母早亡,就被过续给她。这边武十七郎的爹在长安站稳脚,见识了这花花世界,四房五房六房七房...停不下了,来了长安十年,家里姬妾二十余人。 武十七郎耸拉着脑袋,低声:「他也不是好东西。」 张月鹿心想这才对,继续说:「东宫亲卫军的事情你就先别想了。皇帝正值壮年,东宫未定,一切都有变数。如今局势不明,别掺和这浑水。」 武十七郎点点头,他跟着张月鹿耳濡目染,对东宫之事也是持谨慎态度。只不过他爹在他眼前挂着一块大饼,说过几天给他吃,他眼巴巴看着,结果又突然收走了,心里难免介怀在意。 「我知道,亲卫军虽然尊贵,但也许一辈子就困在内廷。我还想去振威军了。春闱快要开始,我想参加今年武科。」 张月鹿之前也料到他可能会有这个想法,听他说来还是沉吟片刻:「武试登科不妨是一个好出路,不过振威军人才济济,你初出茅庐未必能有展露头角的机会,还不如考虑其他出路。如今天下虽定,但边患未断。等你战功在身,就不是你想去,而是振威军想要你去了。」 谢家、振威军...张月鹿怎么可能让他去,去了振威军那就算是谢家兵。至少在皇帝,在天下人看来,就是这样。 武十七郎深觉有理,点头道:「马射、步射、刀剑、马枪,这些我都不怕,但武经策略我怕不过。」 武十七郎他爹就是个武夫,身手不错脑子也灵活。但要说行军打仗那是一点都不懂,家里连本孙子兵法都没有。他母亲倒是有学识的,但对武夫偏见颇深,只教他识文断字,十七郎对那些诗词歌赋又没兴致。 武十七郎看看张月鹿,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二娘,你肚子里墨水多,你教教我吧。」武家底子薄,并无家学,几个子弟都在太学混日子。 张月鹿哑然失笑,她自问不过读几本兵书,纸上谈兵只怕都要被赵括耻笑。她看了武十七郎一眼,假意允诺:「到不是不可以,只怕误了十七郎。」 武十七郎哪里知道她想什么,见她答应,十分开心。 「还有一件事情。」武十七郎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娘亲...说是侍御史家的女儿,唉,我,烦死了!」 「六娘知道吗?」 武十七郎脸上煞白:「不知道,她...我娘她就是说说,八字还没一撇了。」 武十七郎喜欢明六娘,这事情张月鹿知道。六娘多少应该心里也有些底。明家估计也有这意思,否则闺阁女儿哪能有事没事就和少年郎君出来玩耍。 这门亲事,明家当然是愿意的。武十七郎他爹是亲卫军中郎将,三卫品秩虽低,但是天子近臣,且可由此升迁,为时人所重。日后给儿子谋个差,那还不容易。何况武十七郎仪表堂堂,瞧着就年轻有为。 可对于武家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亲事。世风重门第,明老爹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将作监中校署令。武十七郎娶了明六娘对他全无助力。 「婚嫁之事,重在你自己之意。你若不同意,你娘还能绑着你去拜堂成亲?」张月鹿伸手想捏个蜜饯,却看见碟子旁边小木盒,脸色勐然沉下,顿了顿才说,「不过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你要想清楚。第一你家兄弟多,你爹又不喜欢你。明家未必肯把女儿嫁给你。第二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们两人要真和家里闹翻,这长安,可是居之不易。」
第79页 武十七郎何尝没有想过这些,他虽说天子亲卫军中郎将家嫡子,却也不过是白身一个。真说养家餬口的本事,半点都没有。难不成还叫明六娘养活自己?想想十七郎就心里闷的发苦。 张月鹿半垂着眼,幽幽的说:「十七郎,这次在牢里我就想,钱不如权啊。有权在手就能叫你片刻家破人亡,三代积攒的家底一夜之间就可以没收充公。」 武十七郎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晓得二娘既然说了,必然有她的道理,安静的听着。 「我对梁丘木的印象颇深,只因见他时,他穿一身黄福禄锦缎袍。我家外院男僕今年的新衣,也都是福禄锦缎袍。因去年年底娘亲分了府里杂事给我,正巧是我管。我想与其让他们穿的像少爷,不如折钱给他们更开心。」张月鹿说着嘴角上翘,「所以第一眼见他,差点以为是自家僕人。」 武十七郎跟着笑起来。 「梁家勾搭御史台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拉进去就是一顿打。我当时就想,梁丘木身为礼部员外郎家的长房嫡长子,过节穿的也不过和我家僕人一样。可那又怎么样,权势面前再多的钱也无用。我总不能在御史台狱堂上喊,一棍十金,不要打我。」张月鹿苦笑道。 武十七郎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明白。 张月鹿抬起下巴直视着他:「当日我突然被抓进去,今天我又突然出来了。可见权势便利,翻云覆雨只手间。十七郎你说可是?」 不等武十七郎回答,张月鹿笑着晃晃头:「等我回家躺在这儿,我才幡然醒悟。这三十棍哪里是梁家打的,是我爹打得才是。他不过是借了梁家的手,否则梁家这般破釜沉舟,要替梁丘木报仇,哪里只会打一顿出气,想打死我才对。 案情已然明朗,却又不清不白的把我放出来。我回来听我娘亲说才知道,用的是我名下几间铺子换回来的。为什么要白费这笔?我爹娘这是要告诉我,天子也可以用钱买通,何况其他人。 我因为一袋钱留下周滑这个隐患,不然未必会受今天这番罪。千金之子,不惜一文。我爹用三十棍,和西市三间日进斗金的铺子告诉我这个道理。不是钱不如权,也不是事不能,而是万事需知变通。 十七郎,我今日想告诉你的是。你纵是武科入选,要不然在京中谋个差事,慢慢熬资歷。要不然去边疆拿命博。但六娘能等你几年,女儿家青春耗不起。还有你娘亲,你是忍心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么? 武科你大可去考,我也愿意力所能及为你打点。但我不瞒你,我打算等为笔墨送葬之后,就去江南。」 武十七郎被她噼头盖脸一番话,听的脑子泥浆一样,昏昏晕晕。只感觉这个也不是好出路,那个也不是好出路。他茫然的问:「二娘,你,你怎么突然要去江南?」 张月鹿嘆了口气,半响才开口:「你我至交好友,我实在不想欺瞒你。但我答应仙长,不透露天机。只能告诉你,长安有变,只在这一二月就可见分晓。」 武十七郎见她说的慎重,也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二娘,你说清楚啊?你可别吓我。」 张月鹿摇摇头:「十七郎,若长安不妥,你可到江南找我。」 长安城中虽多有不舍,但佳人承诺在侧,也是甘心情愿的。 此去江南,只怕不再归。有些事,有些人,还是要安排妥当,不然如何能安心一去江湖远。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还是有人在的嘛。 先解释一下吧(作为一个深柜,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一天你在大马路上看见一妹子,小心肝扑腾腾的跳。回家之后才貌无双的青梅竹马突然向你告白,想和你远走他乡,你还记得马路上看见的是男是女么= =?) 不换cp!不搞三角!这三个人都不好这口。 k同学,我不会打麻将... 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数我不发愁,逢人不说真心话,全凭三寸烂舌头,马屁拍得他腿抽筋,老虎嘴上揩点油,东南西北混饭吃,坑蒙拐骗最拿手。宝莲灯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了~~ 兔子,我这个很随和的,怎么会任性了。。 9同学没给我打零分,真开心。 月下淡定,人多,只能开三国杀了。 ☆、第 44 章 青顶的马车行驶在乡间小道上,车轱辘转动,滚过微微湿润的土地,碾压了刚刚冒尖的草芽和在细雨中摇曳的小白花。 尚国风俗,招魂,发丧,弔丧之后,不可直接下葬。停柩待葬时间视身份而定。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士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庶民三日而殡一月而葬。奴隶则无明文规定。 月鹿当然不会委屈笔墨,却又不觉得笔墨会喜欢。她那么安静的人,必然不会乐意一堆不认识的人来哭丧。 月鹿以笔墨的名义,给长安周遭的道观善堂捐钱布施。丧礼诸事她身体有伤,无法亲力亲为,就由纸砚代劳,在西张坡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 世人都道如死如生,如亡如存,可张月鹿心里明白,人死如灯灭。抬手掀起车帘,见外面乌云蔽天,密雨绵绸,天地浑浊一片。 「昏睡一觉,都过了当日笔墨离开的地方。如今想来,还是一片猩红......」张月鹿望着窗外,喃喃低语。 闻人贞伸手覆在她手背,无声的劝慰让张月鹿回过神来。她望向闻人贞墨玉流光的双眸,报以温柔一笑:「不必担心,不过是触景生情。死去的人总是最洒脱,活着的人也总薄凉。时间长了,日子久了,谁还记得坟里的人。」
第80页 手徒然被握紧。 「哪有人这样劝自己的,哭了我又不会笑你。」 张月鹿脸上笑容终绷不住,别过头去,泪珠滑落。闻人贞见她抬手要擦,连忙拉住。月鹿为笔墨戴孝,身上穿的「大功」丧服。这在五服中第三重,是为伯叔、兄弟姐妹服丧所穿。用的熟麻布粗制,她这样有力一蹭能刮下一层皮。 闻人贞取了手帕替她擦拭眼泪,见她两眼鼻尖都是通红,心中又难受又好笑。她生性早慧,又博览全书。那些难以启齿的隐晦情愫在岁月中慢慢酝酿,将她打磨成如今这般沉静果决。 张月鹿这一哭到有些不好意思,她并不是软弱爱哭之人。但似乎天生感情丰富,有时候心里明明忍的住,但眼泪就是不受控制。她伸手揉揉眼睛:「雨这么大,六娘在外头别冻着,喊她进来吧。」 闻人贞见她生硬转移话题,自然不会揭穿:「好。」 「等,等一下。」张月鹿突然又后悔,险些咬着自己舌头。 闻人贞微微疑惑的看向她,见月鹿脸上绯红,神情扭捏。正诧异中,张月鹿飞快托起她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清冷少女,也禁不住脸颊飞红。手背上一闪而过触感却持续的酥麻,往前到指尖,而后到心头。 车厢里中二人安静甜蜜。 张月鹿依着靠垫,垂眼看着两人衣带缠绕,觉得心中安宁一片。她们相识多年,彼此相知。这样隐晦不容于世的情谊,唯有这样彼此心知肚明中才能尝出甜蜜,唯有携手同心协力之人才能看见希望。 她家中不必说,一来有姐姐在。二来爹娘的情况,这些年她也察觉些许。闻人伯父伯母年岁已大,不知还有多少岁月。但这次既然允了幼果先去江南,日后拖延也多了许多机会。就算日后伯父伯母去了江南,以幼果的性子,最后必然还是伯父伯母妥协。自己悉心照顾爱护幼果,孝顺伯父伯母,日子久了,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马车均速向前,车厢里外的人各种甜蜜烦忧着。 --------------------------------------------------- 甘露殿 皇帝和大长公主正在殿中说着话。 郑公公在偏殿正打着瞌睡,眼皮一抬见本该在殿门口守着的徒弟满脸焦急的跑进来:「何事?」 小公公要是不伶俐,就不会入郑大德眼。只听他口齿清晰的低声说:「我见远远有个人连滚带爬的过来,瞧着衣服非官非兵。但进了内宫...」 「走。」郑公公当机立断的说。 师徒两人疾步到了正殿门前,那人也爬上台阶,衣服湿透了往下滴黑水,两只眼睛通红,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连拉带拽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令牌。 郑公公接过一看,心道出大事了!脸上不变,拱手道:「将军缓口气,免得殿前失礼。」 那小徒弟已经麻熘的从偏殿提着茶壶茶杯出来,见着师父看过来忙说:「我这就去备好茶水饭菜热水床铺。」 郑公公点头推门进了大殿。 景厚嘉见他不通报就进来,知道必然有事,看了大长公主一眼,不悦道:「朕和皇姐说话,这般没规矩。」 大长公主拿起茶杯送到嘴边。 郑公公弯着腰走到皇帝面前,张开手,将令牌露出。景厚嘉脸上突然一变,飞快的看了正在喝茶的大长公主,心中盘算,开口道:「宣他进殿说话,你们在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进来。」 郑公公口中答喏,退了出去。 「陛下有事,我...」 景厚嘉连忙打断,急切道:「皇姐何出此言,天下是你我姐弟的,天下之事就是你我姐弟之事。皇姐可要替我分忧。」 大长公主一贯肃穆的脸上露出些许的笑意,搁下茶杯:「陛下即为天子,当圣心独断才是。」 景厚嘉正欲开口,那人推门而入。 「...陛...下。」声音沙哑异常。 景厚嘉看着殿中跪着的人,心中竟然生出几分忐忑。这是他安插在振威军中身份最高的密探,直属他一人从不联络,此刻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如今不顾暴露奔回,必然是有重大变故。 是什么? 振威军叛变了?谢伯朗死了?幽州城破了?还是全歼靺韨骑兵,俘虏了王庭? 「谢...太尉,伤重!」 「什么!」景厚嘉勐然站起来,掀翻了案前茶杯也不顾,疾步走下来,冲到密探面前,一把将他拉起,声嘶力竭的问,「你再说一遍!」 密探干裂的嘴唇因为说话而破裂流血,神色依旧坚毅:「回陛下。靺韨毒箭射中谢太尉,谢太尉命悬一线。」 景厚嘉松开手,密探跪倒在他脚下,稳声继续汇报:「谢家秘而不宣,只说谢太尉腿部受伤。由郡主统领三军。臣恐耽误陛下时机,擅自归来,请陛下恕罪。」 景厚嘉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知道谢伯朗终于要死了。还未等到自己可以出手,他就要死了。 「哈哈哈!天助我也!哈哈哈!」 大长公主狭长的凤眸扫过,茶杯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景厚嘉双目赤红,闻声一惊之下回神点头,清咳一声,「你审时度势,朕必重赏。左...」 「臣左有才。」 大长公主似乎略微疑惑的问:「御史中丞左有量,是?」
第81页 左有才答道:「是臣族弟。」 「好!」景厚嘉笑道,「左家一门忠心耿耿,朕心甚慰。你且下去休息,朕不会亏待你!」 「谢陛下。」左有才磕头行礼退下。 景厚嘉此刻心情才平復些许,仰头负手而立,感慨道:「谢伯朗终于要死了。朕等了十年,他终于要死了。谢伯朗...谢家...姐姐...」 大长公主望了他一眼,神色冷峻如常,淡淡应和:「外戚权重,终究不是好事。这毕竟是我景家的江山,还是该陛下说了算。」 「谢伯朗仗着当年的功绩,对朕百般钳制!朕宫中立一个妃子,边疆就有战事。修缮宫殿,户部居然不给拨款。皇子公主册立,这个祖规那个礼制!年年千秋寿诞,年年国库紧张需要从简。朕身为天子,内库居然空空荡荡简直是天下人的笑话! 」 「一不顺着他们的心,就说我是商纣王周幽王这样的昏君!三军唯谢家马首是瞻,我想安插几个人,没两年就死在边疆,还有骑马摔死的,简直岂有此理王八蛋!六部也都是墙头草,尚书令更是老滑头,娶了姓谢的女人,还到我面前表忠心!」 景厚嘉将这些年的怨气发泄一通,大长公主静静聆听。待他停下喘气,才缓缓开口:「户部的陈尚书,一贯忠勇,据说殿堂之上面斥谢伯朗。」 「恩,陈驼子倒是忠心一片,这些年朕一直护着他。要不然谢家早弄死他了。」景厚嘉想到朝廷之上还有忠心之人,欣慰不少。 大长公主伸手抚平袖口褶皱:「陛下天命所归,自有忠心耿耿的臣僕。如今谢家气数已尽,陛下当早作打算,以免给谢家喘息之机。」 景厚嘉闻言连连点头,他也做了这些年皇帝,这些道理他当然懂,谢家根深蒂固,谢伯朗死了固然是倒了一棵大树。但振威军还在,振威军那些将领还在,谢家的势力还在。 景厚嘉想着又突然一愣,脸上沉了几分。眼角余光瞥过闲坐一旁的姐姐,见她随意的理着衣袖。一派闲适中却是仪如山岳气如渊,凤眼含仪不怒而威。 他少年时期凡事都依仗他姐姐。姐姐支撑着嵬嵬欲倒的宣州侯府,姐姐联合谢家解围长安,攻克洛阳,横扫诸侯,将他捧上皇位。姐姐替他出谋划策,制衡群臣牵绊谢家。 不! 朕是天子,苍天之子,天命所归。 景厚嘉克制做自己想要开口询问想法,温和笑道:「天色将晚,皇姐不如留在宫中用膳。」 「此刻非常时期,陛下当召集心腹臣子商议大事。」大长公主站起身来,「陛下可介意我在你这后宫转转?」 「皇姐说笑,这太极宫一直给你留着宫殿里。长安城的大长公主府也不知道空了多少年。你要是留在长安,留在宫中。陪着母后,她不知道多高兴。我凡事也有个商量的人。」景厚嘉笑道。 「此事,再说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兔子明明是你看文不仔细好咩,你去翻,闻人同学每次见呦呦的态度。虽然过度少,但伏笔都有滴! 路边的妹子不是这么好撩的,马上就有报应了。话说月下你回復的是乱码吧,乡下人看不懂。。 9、33你们知道太多... k同学,现在加上我六个人,我们可以玩丧尸围城。 ☆、第 45 章 瓢泼的大雨,噼里啪啦砸下来,水滴飞溅打在武十七郎的脸上。他依靠在迴廊墙角喘息,大雨顺着檐口的黑瓦而下,连成一道水帘,遮掩的视线。 雨水击打瓦当、树木、草地,形成夜色中的乐曲。这乐曲突然夹杂了急促的脚步声。 「谁!十七?这么晚了还在外头鬼混什么!」亲卫军中郎将噼头盖脸将儿子骂了一顿。「看你什么鬼样子,哪里像我儿子!挡着干什么,还不滚回去!」 武十七郎原本恭顺的低着头,这时突然抬头,迟疑的问:「父亲大人,可是宫中急召?」 武朗刚从宠爱的小妾床上爬起来,正一肚子火气。听他居然敢发问,吼道:「知道还不滚,朝廷的事情也是你能问的!」 武十七郎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中,脸上依旧是胆怯纠结的笑容:「儿岂敢拦着父亲,只不过.....」 「有屁快放!」 「儿上个月今日遇到一位道人,那道人说我有福相,非拦着我算卦。儿一直不大信这个,给了他些钱,将他打发走。那道人塞给我一个锦囊。」武十七郎说着递过去。 「败家子,路上遇见个人就给钱。」边说着边一把夺过锦囊,口中骂骂咧咧,「牛鼻子有本事还能瞧上你。」 那锦囊不同于普通抽口的,四四方方都缝着边。武朗别的不行,一身力气倒是有的,「嘶」一下拉开,见里面有个字条,奴僕提着灯一照,武朗瞧见上面就一个字——「射」 武朗瞧了两眼,一巴掌拍在武十七郎头上。将武十七郎打翻在地,连话也不说一句,抬脚就往外头走。 等他们走远,黑暗中窜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郎君,郎君。」小僕从紧张的看着自己郎君,自从上次老爷打了夫人,如今他是越来越看不懂郎君行事。 武十七郎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今天多亏你通知我,这个给你...哎,出来的急,一会回院里。」他急急忙忙出来,只记得月鹿给的那个锦囊,并没有带钱袋。
第82页 「郎君说什么话,能帮上郎君我心里开心。这一个月郎君也累着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这风雨大。」 武十七郎点点头,这一个多月,主僕两人轮流守夜,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剩下的就看月鹿那张纸条了。他不知道月鹿的话是不是确凿无疑,但他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 话说武朗出了家门,前来通报的属下已经等候着。他一登上马,抽了鞭子,直往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他身居天子亲卫中郎将,寻常自然是不用值夜守卫宫廷。这些年,半夜被皇帝宣召也不是没有,但这次却让他心烦意燥。暖被美人柔软无骨,外头风雨交加打在脸上啪啪的疼。 武朗摸了一把雨水,勐的一抽鞭子。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压下,没有陛下自己还在宣州侯府做着小侍卫。哪来今天这些荣华富贵! 暴雨倾盆,武朗一行亲卫军在朱雀大道上疾驰,居然有数骑迎面而来,两队人马擦肩而过。天黑雨大,风灯照过那人似乎穿着铠甲,武朗心道:大概是金吾卫的人。 雨中的骑士不管不顾在长安街道上奔驰。 ------------------------------------- 张月鹿坐在马车中,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今早去为笔墨安葬,回来突逢大雨,道路泥泞难行,等她们回到长安天色已晚。她在闻人府上用了晚膳,却在自家门外被堵。家门都没能进,就被带过来。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训练有素的僕从搬来踏脚,撑开油纸伞。她走下马车,就立刻有人上去给她披上裘皮斗篷。 在夜雨中悄无声息的走着,直到穿过曲折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门外两名穿着宫装的女婢,见她屈膝一礼,半开一扇门。 张月鹿任由女婢替她脱下斗篷,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景秀正在案前写字,碑林一事太过匆忙,她又欲亲力亲为,这一个多月空闲时间多半在书写中度过。只要不是朝日,她都宿在公主府,免去来回奔波。 一手持笔,一手揽袖,玉肩纤腰,乌髮秀颈。张月鹿不敢打扰,垂下目光安静在候着一旁。 「闻说京中,韩王飞白、卢公拨镫、张君风流,小张君且来替我看看。」景秀搁下笔,气度怡然从容,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阿爹于书法行云流水,我不得其皮毛。」张月鹿弯腰恭敬答道。 景秀手指在桌沿边轻轻敲了一下,张月鹿身上突然散发无声的抗拒,让她脸色深沉。她知道这种沉默的拒绝,她十三岁旁听朝政的时候,那些朝臣就是这样。他们跪着什么也不说,就像这样拒绝着。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拒绝她,她也不在是年少时候张扬模样。祥泰尊公主敏言慎行,仁达灵鉴,多为臣民称赞。 景秀目光凝视着张月鹿,突然想起,似乎年少时第一次见面这个人也是这样。是什么让自己觉得,这个人是不同,那些温暖的亲近不过是一场错觉罢了。 长久的寂静让张月鹿心生不安,抬眼偷瞧一眼,见公主殿下面色含霜,她连忙撩起下摆跪下。 景秀见状,顿时觉得兴致阑珊,淡淡的开口:「罢了,退下。」 张月鹿一听,心中石头落下,又生出几分不忍。她咬了一下舌尖,不愿多想。明日她就要和幼果前往江南。既然心意已决,万般杂念就该归于尘土,她以头点地:「谢殿下,草民告退。」 景秀蜷起手指,目光幽远,轻声道:「张月鹿,你献策有功。孤欠你一个人情,来日有事可到公主府。」 「谢殿下金口之诺。臣明日将往江南,若能再见,殿下赏我一杯酒便好。」张月鹿行礼站起,望向景秀清声道。 景秀手指徒然收紧,抿唇轻语:「江南?」江南太远,如何寻人。 公主殿下微微扬起下巴,眉眼上挑,风华灼目,声色清越:「江南极好,孤赐你文书金牌,一路好走。」 张月鹿听着『一路好走』,总觉得颇为怪异,却也不敢胡说,连忙道:「谢殿下。」公主殿下不再言语,张月鹿规规矩矩的后退三步,转身准备离开。 「嘭!」大门突然打开,因为用力过度,狠狠的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张月鹿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冲进来的人狠狠撞倒,后背着地。痛的脸上煞白,一瞬间几乎全身抽搐。 景秀也是一惊,见来人抬起脸才松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询问。来人已经抽出腰间横刀,白光一闪,刀刃贴着张月鹿的脖子。 「殿下!此人?」 「别伤她!」景秀慌忙开口,疾步走来,「良玉急归,所为何事?」 谢良玉长刀依旧压在张月鹿脖子上,皱眉道:「殿下,良玉日后再给你送几位俊俏郎君。」说着手腕一提,横刀就欲斩下。 「谢良玉!」 景秀生见她一身杀气,怕是出了大事。恐她一个情急真把张月鹿杀了,来不及解释只得呵斥道:「你先将刀放下。」 谢良玉因父亲伤重,又出叛徒,从幽州夜以续日奔驰而来,此刻正是心急火燎:「殿下,不可儿女情长,这小白脸....」 张月鹿一阵剧痛已经过去,虽然背后撕裂,但缓过神来脑子已经活络,连忙打断:「谢将军手下留情,我是殿下谋士。将军不如速速将幽州之事禀报殿下。」
第83页 她也不知面前的人是谁,听公主殿下叫谢良玉,称唿一声谢将军总是不会错。风尘僕僕,一身煞气,必然是幽州出了大事,谢太尉只怕不好。 谢良玉并非莽撞之人,不然她母亲不会将如此重任委託与她。她听张月鹿一番话点出自己来歷、幽州之事,就信了三分。 谢良玉见景秀点头,心中信了七分,松开刀:「末将失礼,先生勿怪。」说着上前一步,在景秀耳边轻语。 景秀面色陡然一惊,看向谢良玉,见谢良玉点头。他修眉紧蹙,脸色深沉,片刻才问:「舅母的意思?」 谢良玉看了张月鹿一眼,张月鹿已经明白,事态必然如自己所知,只不过不知道谢伯朗是已经死了还是半死不活。她站起身,拱手道:「将军和殿下商议要事,草民先告退。」 谢良玉细长剑眉一挑,看着她却不说话。 景秀心中苦恼烦闷,点头道:「你且回去吧。」 「殿下不可。」谢良玉抱拳直言,「我等不听诏令,擅自回京。这消息不能走漏。左有才既然突然失踪,其中缘由殿下当明白。」 「不会!」景秀低声道,玉皙的脸颊在灯火下几乎剔透的苍白。 张月鹿暗道不好,谢良玉这话一出口,就是要把她拖下水。她留在公主府可不行!不说明天她要启程,就是在公主府里待着也是大为不妥:「殿下,将军。我以为,公主府人数众多,其中各处安插的钉子只怕也不少。将军带回的人马必然不多,留在京中也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那位态度如何,还不能断定。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妥当。何况幽州战事还未结束,振威军依旧在,谁也不会轻举妄动。」 谢良玉仔细打量她,心道:原来是个女郎。听这番话,此人做公主殿下谋士,果有几分本事。 景秀调息片刻,才回过一些气色,幽幽看了她一眼,道:「你可有应对?」 张月鹿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为自己小命也要一搏,想了想问道:「刚刚说那个谁?突然失踪?」 「左有才,他原本是军中前锋大将,也不算失踪。」谢良玉冷笑道「他应该往长安来了,还早我一步。」 往长安?军中前锋大将?听谢良玉的口气,那就是说这个左有才是皇帝安插在振威军中的钉子。还早一步,那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怪不得......张月鹿抬头看了景秀一眼。 「既然谢将军来了长安,自然是要去面见陛下,将谢太尉消息告诉陛下。让陛下定夺幽州战事。」张月鹿道。 谢良玉闻言一笑。 她身姿挺拔,高张月鹿半头有余。剑眉入鬓、英姿飒爽。一身寒衣铁甲,手扶横刀,又是军中沙场歷练出的凌厉气势。观人而笑也如俯视傲睨,瞧的张月鹿心里发憷。 景秀神色依旧有些凝重,一则是舅舅中毒伤重,二则父皇在军中安插人手无可厚非,但收买军中大将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张月鹿对皇帝和谢家都没什么感情,而且洞察后事心里也不吃惊,一心思索怎么让计划天衣无缝:「谢将军一路奔波,丢失了身份令牌,又不敢闯宫。到处寻求,公主恰巧在府上,便一同前往太极宫。 现在就出门!争分夺秒,谢将军路上再分人手,去朝中大臣那儿去,要平日亲近太尉府的。从将军进来到现在不过一刻,这个时间差不会有人察觉。」 没有精确钟錶真好! ☆、第 46 章 暴雨摧城,天地混沌一体。 谢良玉一行数人拥着尊公主殿下出门,突然而至又迅速离开。 张月鹿裹着裘皮,穿着斗笠,还是挡不住风急雨大。驾着马车刚刚出了公主府的巷子,两只袖子已经湿透,鹿皮靴子里面也灌了水。一边集中精力驾车,一边暗自将谢良玉骂的狗血淋头。 车厢中二人不为风雨所扰,正轻声商议着。谢良玉此行的目的其实是路途中斩杀左有才,谁知道此人坚韧狡猾,兼之谢良玉一行不便暴露,居然让他早一步回到长安。 谢良玉第一个任务没有完成,紧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情。也算祸福相依,一贯长居宫中的公主殿下居然宿在公主府。 云滇郡主虽然对皇帝惯来没有好感,又出了左有才这事,自然是警惕万分。但皇帝对谢家表面文章一贯做的好,何况舅侄到底不如父女亲近。尊公主的态度,云滇郡主也不敢掉以轻心。 谢良玉年长景秀几岁,表姐妹中关系最好,又稳重果敢。景秀对她一贯亲近,言谈也颇为随意 :「良玉,舅母的意思?」 「殿下,母亲只说了一句——君视臣为子,臣敬君为父。君视臣为寇,臣当死节。」谢良玉低声道。 景秀紧抿的嘴角略微放松些,扬起一丝浅笑:「父皇这些年待谢家如何,良玉你是知道的。若是忌惮外戚,父皇何必执意要立我为储。」 用一个立女为储,吊着谢家一家老小死忠。我看他何止不傻,简直聪明绝顶。用情为计,才是谋中高手。——谢良玉想到母亲的话,却又说不出来,说出来岂不是拿刀子捅公主表妹的心。同样的,母亲嘱咐的其他事情现在也不便告诉她。 「说来,去了幽州数月,到不知道殿下得了这样一个少年谋士。」谢良玉随便挑了个话题。「她所说和母亲嘱咐差不离,有这份临机应变,日后必然是殿下左右臂。」
第84页 景秀闻言嘴角微扬起,一侧梨涡浅浅:「她,不过一些小聪明。」 谢良玉却想的更多些:「这小娘子是那家府上的?」之前从未听殿下提起过,这般短的时间不知道底细可摸清楚。殿下身边多是皇帝的人,也不知这个是不是。不管如何,既然拉来赶马车,断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纪国公府出身,良玉应该有些印象。」景秀见她茫然,提醒到,「舅舅点评长安人物时候提过,百里长安一门忠勇。」 谢良玉恍然大悟,点头贊道:「我知道了,父亲曾经说过。长安城中不在朝堂名士例举十人。玉面方相,胭脂将军,纪国公府夫妻二人可各占一席。果然龙生龙、凤生凤。」 景秀浅笑不语。 车外的张月鹿可不知道车中两人正在夸她,她握缰持鞭的手已经冻僵了,也没工夫再埋怨谢良玉。忧心忡忡,此去宫闱不知道明日的行程能不能继续。若明天幼果等不到自己,岂不是天大的误会。 不过爹娘知道,就算明日回不去,也必然回告诉幼果。「月鹿被尊公主殿下请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更大的误会。不不,幼果哪里会这样傻。 我这么晚还不回去,娘亲估计要担心了。只希望爹好好哄她,不要担心我,早些休息。 ----------------------------------------------- 赵青君挥退僕从,转头看向张灵蕴,见她也难得的皱起眉头。 张灵蕴见她望过来,连忙换上笑容,上前环住妻子,柔声安慰:「夫人莫要担心,怕是夜深雨大,尊公主留她一夜。左右又不是宿在哪个郎君家中,明日肯定就回来了。」 赵青君靠在她怀中,嘆息道:「这年还未过一半,到比前头十年加起来还难熬。」又想起前段时间月鹿询问菀奴的事情,本以为她要置气,却没想那孩子什么也没说,到叫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如今这三更半夜的还不回府,让人担心受怕。 张灵蕴低头在她脖颈蹭蹭:「夫人不必担心,皇帝也罢,谢家也罢。那位公主殿下毕竟身兼二家血脉,一时半会稳如泰山。那小兔崽子不会有事。」 「我哪是忧心这些,这一去江南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我说要一同去,你又不肯。」赵青君气道。 「女大留不住,她愿去就让她去。趁着年轻多看看,何况江南路远,远离长安也是好事。」 「还不是你,非要说些难听的,她都伤成那样了,你还特意跑去骂她。」赵青君拧了一下环在腰间的手,「月鹿一向懂事,你好好说她能不听话吗?」 张灵蕴摇摇头:「依着她的性子,若好好和她说,免不得要留下来。什么一家人同甘共苦,生死不离什么的胡话。夫人你又想她去,又捨不得,这却不能怪我。」 赵青君一想也是,笑道「还不是你教的,到嫌弃起孩子了。」 张灵蕴眸中神色冷了一份,她想教出来的是合格的世家弟子,是可以担负张家的优秀继承人,是可以承欢膝下讨夫人欢心的孝顺女儿。不是锄强扶弱的江湖游侠儿,更不是试图肩担天下的良臣忠勇。 若是这样整天在外头多管闲事,还不要把我的头髮愁白了。这些年堆金砌玉才好不容易养出这般气貌风度,才几天就将珠润玉圆都消磨了。 本来想着借着这个时机敛敛心性,再将她困在家里几年。既然闻人家的那个小狐狸将她诳去江南,简直再好不过。这却横生枝节,我家女儿岂能白送给皇家,若不妥少不得要拉下脸面去求那人。 如今天下也算安定,皇帝不管如何,至少名正言顺是景家儿孙。中宫只有一位公主,谢家就算打算拥立新君也是困难重重。 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那人了。 当年翩然而去,十年未有音讯。如今而归,只怕是一番疾风暴雨。不过,既她在,就算这长安乱一乱,这天下也必然是不会乱的。 张灵蕴拥着赵青君,抬头望向窗棂,只见一道闪电划过,亮白耀眼。 ------------------------------------------------- 「殿下,雷起了,我们避一避吧!」随行的女官几乎是在喊叫,才在这暴雨交加中发出一些清晰的声音。 大长公主景睿之坐在八人步辇上,闻言点头。抬头望向天空,电闪雷鸣,一贯冷冽的语调带着三分自嘲:「也罢,坏事做多了,还是避着点好。」风大雨急也没人听清她说什么。 女官见她点头,连忙指挥人往最近的宫殿避雨。 立政殿 宫婢躬身行礼,心道娘娘刚刚服药睡下,此刻进去通报实在不妥,何况这位大长公主从未前来觐见中宫,想来并不相熟。急忙赶到的中宫宫正上前行礼:「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千岁。」 大长公主还未答话,就见后殿奔来一个人,面容还有些眼熟。 来人不带伞具冒雨而来,刚刚跨进侧殿就道:「娘娘请大长公主内殿说话。」 大长公主望向殿外雷雨交加,出神片刻才点头。 潮湿的水汽也不曾沖淡立政殿内殿的药味,空气中瀰漫的味道让嘴里似乎都有几分苦涩。殿门轻轻合上,大长公主一人入内,望着燃烧的烛火映照着殿内鬼魅寂寥一片。 床上躺着的女子似乎听见脚步声,睡梦中也不安宁。轻颤着缓缓睁开眼睛,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披风带帽遮住颜容,周身孤傲。那人在那儿站了许久,才抬手落下兜帽。
第85页 「...景?景睿之!咳咳咳...咳咳...咳咳。」 景睿之解开滴水的斗篷,扔在地上,上前轻拍后背替她顺气。 「咳咳...你...咳咳咳...你!」谢元灵一把推开她,赤红着眼指着景睿之,手指轻颤,语不成句。 景睿之退后一步,瘦削脸上看不出表情,显得冷漠高傲。她站了会,转身欲走,就感觉身后有风。未等她反应,有东西砸到她背上,滚落在地。 景睿之脚步一顿。砸到她身上的东西滚到一边,撞到桌腿又滚回她脚边。景睿之怔楞片刻,弯腰拾起来。那是被中暖手的熏球,似乎用久了,外表鎏银剥落,露出里面的铜色。景睿之拿在手中,端详许久。 转身过去,入眼是梨花带雨的哭颜,衬得那久不见光的苍白面孔,即便自诩血如寒泉心如铁的景睿之也心中绞痛。她冷着脸,疾步走出内殿。 谢元灵猝不及防她转身,连忙用袖子擦拭泪珠。却见她头也不回的离开,终没忍住,哭出声来。 景睿之出了内殿,被迎面而来的风雨扑打,立刻清醒过来。负手站在屋檐下,沉凝不语。她一生为人行事,只求目的不问过程。然而三十余年自问俯仰无愧,若有亏欠,大概就是这立政殿不散的药香。 景睿之风雨不动的面孔也凝上一丝茫然,却突然有人冲破雨帘,打断她的思绪。来人走近,小声汇报:「尊公主冒雨回宫。」 立政殿的宫婢都被隔得远远的,景睿之也不惧,直接问:「和陛下召来的人撞上了?」 「没有。」那人回答道,「尊公主带着人正往甘露殿去,随行的穿甲,应该是振威军的人。陛下那儿应该也得到消息,必然会避开。」 景睿之看着停不下来的雨,想起自己落在内殿的斗篷。虽然一会免不了要去一趟甘露殿,但是如何也拉不下脸进去拿,派遣僕从进去更不妥。念头一闪而过,甘露殿的宫婢求见,捧来一件狐皮斗篷。 景睿之抖开斗篷披上,面色如常冷峻:「往神龙门方向,免得陛下寻我不得。」 ☆、第 47 章 承天门。 张月鹿目送公主几人进去,正想着如何脱身。宫门左侧走出一名监门卫士,道风雨交加,殿下入内今日未必出宫。若不嫌弃,可入内小歇。 监门卫掌涖宫殿城门,责任重大。这卫士来请,必然是监门校尉的意思。宰相门前七品官,尊公主殿下家的马夫大概够得上六品了吧。 左监门判入,右监门判出。在这宫门左侧候着,也不会错过。张月鹿背后伤口撕裂,也不愿意在外头吹风打雨。微微一想,点头道谢跟着进去。 左监门校尉正在案前拿着笔皱着眉头,见着张月鹿进来本不在意。一眼扫过去却是一惊,一来这马夫并不眼熟。二来则是见这少年相貌气度不凡。监门校尉在这宫门几年,看人眼光自然有几分。立刻猜到这少年郎君必然不是马夫,却也不知是谁家子弟。 张月鹿如今才十四,正是雄雌莫辨的年纪。穿裙衫自然是俏丽小娘子。今日因去笔墨葬礼,穿着玉白圆领袍,腰间玄色革带,头上绑着灰银髮带,步行举止又利落洒脱。若非谢良玉那样常年在军中,熟悉女做男装打扮之人还真未必瞧得出来。 监门校尉见张月鹿脸上苍白,忙叫来热茶,笑道:「外头雨真大。」 张月鹿见他笑的憨直,搭讪也无新意,本可一笑敷衍过去。她心中却另有想法,也笑着拱手:「可不是,这雨下了一天了,越下越大。」 监门校尉见她一派高门子弟气度,说话却是直白随意,立刻好感大增,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小郎君怎么称唿?不是某要打听,就是瞧着小郎君亲切。」 张月鹿瞧他也不像作伪,何况他有意相交更好不过。她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立刻笑着答道:「鄙姓张,还未取字,家中排行老二。」 张是大姓,长安城中数了出的也有几家,监门校尉一时半会也猜不出来是哪家,却也不好再追问:「某叫潘东升,惯常大伙都叫我潘五。张二郎要是不嫌弃也可这般叫唤。」 「潘五哥说笑了,谁不知道监门卫都是功勋世家出身。倒是我高攀了。」张月鹿笑着打趣。 潘东升瞧着这张二郎生的一副好相貌,言谈举止也是世家风范,今夜尊公主入宫必然是大事,叫她驾车只怕不是作践而是倚重。他为人豪爽做事却粗中有细,心知说高攀也是自己高攀。 潘东升摇摇头,伸手拍拍张月鹿肩膀:「张二郎何必说如此说,到是生分了。某家到我才算沾了官气,要是能建功立业给后人博个功勋世家,倒是对的起列祖列宗。」 张月鹿虽然的确是客气话,但监门卫出身的确讲究,毕竟是守卫宫门,责任何其重大:「要是我失言,潘五哥切莫生气。」 潘东升拍拍手,刚刚他伸手去拍张二郎肩膀,见着她虽然一惊下意识避让,却不见厌恶嫌弃,到觉得她心性颇和自己脾气,全然没有那些世家弟子的做派,就将自己的情况说的清清楚楚:「某是祥泰六年武科出身,当初博了个武试榜眼,陛下亲点了监门校尉。要家世半点没有,就是渭城铁匠铺出身。」 张月鹿一听,心中又是感慨又是嘆息。武科虽然不比进士科,但三年一次的武科榜眼,那也是万中选一的豪杰人物。如今只能守着宫门蹉跎岁月。又想起武十七郎,心中思绪万千。
第86页 潘东升见张月鹿一脸敬佩惋惜,到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小郎君唠叨这些有的没的。连忙岔开话题,指着一边:「里间有张小榻几,二郎进去躺会吧。」 张月鹿听他说躺,顿时觉得后背生疼,摇摇头:「潘五哥可能借笔墨一用。」她心道不知何事才能回去,写二封信,托人送过去也好给家里通个气。 潘东升当然不会吝啬笔墨,引月鹿到案台边。收拾了原些写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二郎随便用,我这笔墨纸砚都不好,你可别嫌弃。」 张月鹿听到笔墨纸砚几个字心里一暗,见着潘东升原先是在写诗,强迫自己笑道:「潘五哥好生风雅。」 潘东升老脸一红,慌忙将那写了一半纸抽走,嘟囔道:「随便写写,我,不大会写这些。二郎你忙,我去巡察。」 墨汁早就研磨好,张月鹿提笔沾墨,落笔给爹娘写了份平安信,也不曾提谢家的事情。只是含煳其辞的说突然有事,陪同公主殿下入宫。这些有心人一查就知道,无需隐瞒。 写完这份放倒一边,第二张纸张上有块黄斑,张月鹿一挑眉,掀起一看第三张上也有一处不妥。她索性放下笔,在那沓纸张里头找了许久,终于选了一张最整洁的。 提笔思索一番,落笔写下——「贞卿如晤」。 直唿其名未免生硬,幼果乳名家人也叫的,卿卿又太过甜腻。 张月鹿边想边写,瞻前顾后,停停顿顿,这封信写了许久。听见外头似乎传来声响,连忙落款。一目十行见满纸都是隐晦的事态缘由解释。又提笔在信尾加上一句,雨没梁桥,卿待天清。 这句话说的隐晦,看上去是说雨大太大要把桥都淹没了,让闻人贞等雨停天好之后再出门。实际却是借用的尾生抱柱的典故。尾声与女子约于梁桥下,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张月鹿小心摺叠好信纸,以闻人贞的聪慧,必然能看出。就算突然起了波澜,自己也必然守信。 江南呀江南,小桥流水美人,暮色炊烟归家。张月鹿笑着将信纸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潘东升推门而入,吓的她连忙放下。 潘东升脱下蓑衣,抖了抖雨水,抱怨道:「这雨下的,站对面都瞧不清人。二郎忙完了?」 「恩,想跟潘五哥借二个信封。」 潘东升笑道:「你要是昨天来,我还真没有给你。就在桌子右边那几本书下面压着了。」 张月鹿闻言去翻,几本翻毛边的兵书下面压着几个信封。张月鹿眉头一挑,抬头望向正拿着手巾擦脸的潘东升。翾风小姐亲启.....潘五哥这年纪不像是未取妻的。 顿时好感去了大半,拿了二个空白的信封。 「二郎这字写的真好看。」潘东升还没有察觉到,爽朗的笑道,「可要我派人去给二郎把信送回去。」 张月鹿摇摇头:「监门卫责任重大,岂能因为我擅离职守。」这两份信不过是有备无患,要是公主殿下将自己放回去就用不着了。要是怕泄密,估计要一直拘着自己,直到谢伯朗的消息众人皆知不在是秘密。 想到公主殿下,张月鹿这心里难免有些异样的情绪。知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但数面之缘,爱慕之情终是浮于表面。张月鹿暗自宽慰自己,又想到闻人贞,顿时眉眼温柔,嘴角都禁不住勾起笑意。 张月鹿那儿为儿女情长。甘露殿中数人却是各怀心思,全是在权势名声、家族天下里头计较博弈,哪有空考量个人情谊。便是思虑到,也是如何利用,或者顾虑重重。 景秀退出甘露殿的瞬间,便觉得气力都被抽尽。 谢良玉站在她身侧,看着身边拥簇的宫人,此刻此地实在不便说话,她低头询问道:「殿下是宿在宫中,还是?」 景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此刻两人一同出宫其实不妥,必然让人认为公主殿下亲近母家。然而她实在不愿多在此间停留,母亲必然已经入睡,她觉得宫中无处可容身。 「回府。」 公主殿下开口,旁的人当然不敢多言。谢良玉不露痕迹的皱皱眉,拥着她坐上辇舆。一行人冒着暴雨往宫门而去。 张月鹿得了监门卫士的消息,告别潘东升,将马车赶到宫门前候着。谢良玉见她微微颌首,扶着景秀进入马车。张月鹿扬起马鞭「啪」! 谢良玉并没有和景秀一同,而是牵过马翻身而上。马车往公主府去,谢良玉往太尉府去。 张月鹿驾着马车,心里七上八下。左有才冒死回京的作用,已经少了大半。但谢太尉病危的实事却不会因为谢家的举动而改变。幽州战事还未了结,皇帝也不能轻举妄动。如此牵制着,朝廷上只会暗波涌动。 她只隐约记得,此后一直事端不停,扰的皇帝老儿没空下手。春闱之事牵扯那位从未露面的大长公主,但事态缘由已经无人知晓,后世说来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皇帝寿宴遇刺也不知是哪年,哪些人牵扯进去。 张月鹿一边赶车,一边忧心家国大事,连噼天盖地的大雨都顾不上。天际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鸣,二匹宝马一惊。张月鹿连忙拉紧缰绳,后面骑兵翻身下马冲上来拉住马头革带。 张月鹿提起的心落下,扭头一看,后面小窗推开,露出公主殿下半张俏丽的脸颊。那凤眸扫过受惊的宝马,微微收回目光瞧向张月鹿。
第87页 张月鹿连忙道:「草民技术不精,惊扰殿下了。」 公主殿下并未搭话,车窗合上。 作者有话要说:  1、2、3、4、5、6、7! 啊,还多了一个...蓝色?单独?还是叫字母君吧。 我丢失的兔子回来,餵萝蔔一颗。扑克牌k也归队了! 大写的开心!!!!!! -*-*-*-*-*-*-*-*-*-*-*-*-*-*-*-*-*-*-*-*-* 关于连累父母的问题,其实张家一直和皇家牵扯不清,只不过站在不同的船上。 爹娘对月鹿的心情很复杂,既觉得自家孩子果然与众不同,又担心太过与众不同。想想赵青君和张灵蕴也是可以拔剑卫守长安城的人,年轻的时候都也不是乖乖女。 景睿之就是大长公主,长宁公主景悦之。设定——帝姑为太主,帝长姐为大长公主,帝长女为长公主。之前我都提过的,绝对没有跳脱!嘿嘿 皇后和大长公主...真是说来话长/没啥好说的。 文案里写过「少年才俊们还嫩的可以掐出水,上一辈已然未老弥辣。」所以啊,公主殿下还太年轻,张月鹿还太稚嫩。 而上一辈的几个老狐狸,都是战火世情里歷练出来的。 ☆、第 48 章 顶风冒雨,一路缓行。 待入了公主府门,四五个僕从上前挽缰撑伞。张月鹿站在一旁,见公主殿下踩着踏台下了马车,将思索一路的话说出来:「殿下,天色已晚,草民恐家中父母担忧。」 此刻何止是天色已晚,其实已经过了凌晨。景秀闻言扫了她一眼,见她穿着白衣瞧不出来,但两鬓往下滴着水,转身道:「宿一晚。」 张月鹿还欲再说,见公主殿下转身离去,只留一个背影。又觉得刚刚她的口气似乎有些异样,也不敢再开口。 公主殿下虽说留宿一晚,却没有安排,公主府长史持着伞在一旁也未开口。张月鹿只能耷拉着脑袋,默默的跟着后面。心里盘算着,要是被扣在公主府,如何将信送出去。 公主府长史眉眼温和娴静,出身世家,精通庶务。早将公主可能回府之后的一切事宜安排的妥妥噹噹。景秀入内却挥退欲上前伺候的宫婢,神色如常的坐在椅上。 张月鹿跟着进来站在殿中,见宫婢鱼贯而入,又低头陆续而出。一时不知道是走还是留,等了半响也不见公主殿下示意,只能傻傻的站在屋中。 衣服除了后背其余已经湿透,只不过白色看不出来,张月鹿哆嗦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眼正对上公主殿下幽冷的目光,连忙跪下请罪。这一跪,弯腰又牵动后背的伤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呵。」 房间里突然气压低了下来,张月鹿刚刚直起来些的腰杆,不由自主的又要弯下去。眼角的余光偷瞄,见公主殿下走近。 聪慧机敏,姿容绝丽。父亲是九五之尊,母亲中宫皇后,外祖父是三朝元老有拥立之功,舅舅身居太尉掌权兵马,姨夫尚书令文官之首。十三岁临朝听政,十四岁未及笄先开府加封号『尊』。如此看,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日后说不定还要君临天下。 但从后世看,这位殿下的一身何其可笑可悲。 张月鹿心里胡思乱想着,心中正怜惜不已。突然肩头剧痛,猝然不防间身体不受控制的被掀翻在地。纵然公主府的地毯柔软,张月鹿后背还是摔的不轻,疼的牙抖。 张月鹿顿时就蒙了,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暴怒。一阵剧痛过后才回过神来,张嘴欲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公主殿下看在眼里,心头火气更重,上前抬起皮靴又是一脚。 张月鹿虽然还未想清楚一贯雅娴有礼公主殿下,为何突然发怒,但她知道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在地上挪了半圈。景秀本是要踩在她小腿上,张月鹿这一躲开,自然这一脚就落空,踩在她圆领袍的衣摆上。 张月鹿一挪之后就后悔了,自己还不如受她这一脚。这一让岂不是要激怒公主殿下。她忍着痛楚,堆起一丝笑容,看向公主殿下。 景秀见她脸上神色变化,心中冷笑,俯下身子,嘲讽道:「孤很可笑?」 不对劲,公主殿下不对劲! 张月鹿一惊,脸上煞白。虽然谢太尉病危,但时局场面还算平稳,皇帝老儿难道已经准备撕破脸动手!不该啊,谢家倾覆时间就算自己记不清具体,也该还有一二年。皇帝忍了十年还忍不了朝夕? 张月鹿满心疑惑,却不敢懈怠,连忙换上肃穆的表情:「殿下威仪,是草民失态,望殿下宽容。」 景秀目光深邃难窥,伸手将张月鹿怀中露出一角信件抽出。张月鹿又是一惊,暗骂自己多事,又恐公主殿下看出什么。 景秀将两份信看了看,将一份信抽出。张月鹿见字数颇多,正是自己写给闻人贞的那封。张月鹿心惊肉跳,就生怕她看出其中隐晦,幽州之事毕竟机密,要是治罪,三十间铺子也救不了她。 「雨没梁桥......尾生有信,你如何可比。」景秀将信纸扔在地上,俏脸如霜,居高临下睥睨冷言,「巧舌如簧,果薄倖之徒。」 张月鹿见她私看自己信件,心中已然不悦,但眼前这般情景谈何隐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里虽然气恼,却也不敢表露:「草民与友人相约明日前往江南,恐她担心才写此信。」
第88页 她刚解释一半,话却打结了。心道这薄倖之徒实在无从说起,不过今天她遇到这些事情,必定心里不痛快。进宫之后又不知是什么情景,才暴怒至此。迁怒虽冤,但自己何必跟这小公主计较。 景秀看着她,等了许久却见她全无开口解释的迹象。心中更凉,冷笑扯着解开腰间金丝锦袋,扔在她身上。 「滚。」 那锦囊里头不知道装的什么,砸在张月鹿胸口如同一锤。她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出了书房,生怕晚一步,公主殿下就后悔,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出了内殿,张月鹿才松了一口气。守卫站在台阶下两侧,听见动静也未回头,显得训练有素。 张月鹿此刻放松下来,才感觉全身又冷又痛。抬手打算擦擦脸,手里的东西却让她一愣。金丝锦囊里面有个小小的圆圆扁扁的东西。张月鹿全身僵在那儿许久,也没敢打开看看。 她站在内殿门口,看着雨帘似乎小了许多,心中一片茫然。 恋慕女子这事,张月鹿自己早就明白。虽然知道凡事需要争取,但她总觉得就是男欢女爱也难得真情。两情相悦何其之难,前世亲友多少都是年岁到了凑合过的。 如今这个世道,除了爹娘那样阴差阳错天赐良缘。这种心思只担心怕瞒不住,被人知道后万劫不復,哪敢随便表露。就是爹娘也是万般小心,不是阿爹有意无意的透露,只怕自己也不敢想。 闻人贞当日的话,对她来说简直是天赐福音。张月鹿只恨自己身体不适整日卧床,无法将这前生今世攒下的柔情爱意倾注。在家中休养的日子,就是想着计划着到了江南之后,与幼果两人如何如何好好过日子。 张月鹿看着手中的锦囊:公主殿下对我也算是有朋友之谊,但我毕竟是喜欢女子的,瓜田李下还是该避嫌。又想起自己病中胡言乱语,自责不已。 张月鹿深吸几口气,勉强收敛好情绪,抬脚刚要离开,却听见身后房门打开。张月鹿僵着身体,不知道该不该回头。一阵狂风唿啸,张月鹿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进来。」 张月鹿几乎无法抑制心中的惶恐,低头转身,轻声坚决道:「夜已深,殿下早些休息,明日.....」 「进来。」 张月鹿一愣抬头,见公主殿下已经转身而入。大风灯灭,屋内暗然,那背影显得孤寂无助。张月鹿心中绞痛不能自已,颤声道:「社稷责重,殿下,殿下务必保重。」说着伸手缓缓关上殿门。 景秀站在漆黑一片内殿中,笑道:「孤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声音清越如常,入耳却是悽然。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微弱的光源中站着一个人影。 张月鹿深吸一口气,走了进来。 门缓缓关上,殿中又陷入一片黑暗。张月鹿小心的往公主殿下站的方向走了几步,渐渐视线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张月鹿走到景秀面前,轻声唤道:「...殿下。」 见面前之人不搭理自己,又瞧不见她的表情眼神,张月鹿只能又柔声唤道:「殿下。」 软玉柔香抱满怀,张月鹿一惊想要推开,又觉得公主殿下这般示弱,必定是受了极大委屈。纵然知道公主殿下心中情谊与自己想要的不同,可这份信任也叫张月鹿心颤。 耳边气息不稳,张月鹿猜测她必然是哭的。心中怜爱,又不知是因为谢太尉之事,还是因为皇帝突然转变态度。又思索应对之策,还好之前布下几处,但愿日后可以让殿下安然。 感觉怀中人似乎要离开,张月鹿下意识抬手轻轻抱住景秀。 「放开孤。」 果然语调中带着哭腔,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张月鹿还是听了出来。轻抚她后背,柔声哄到:「殿下这般...」她本是脱口而出,想说『殿下这般乖顺,我想多抱一会。』还未说出口,幡然醒悟,未免太过轻佻。 「...孤怎么了?」 你凡是称孤道寡,必然是说——不开心,要哄。这话张月鹿怎么说的出口,也不敢多言,正打算松手。却感觉怀中人贴着自己脖颈蹭了蹭,张月鹿顿时不敢动。 心跳如鼓。 张月鹿只能尽量调整唿吸,平復心跳。但心脏却不听,在这空荡黑暗的内殿里如同临战擂鼓,轰声震耳。公主殿下不可能听不见,张月鹿深感尴尬,脸上滚烫。 「草民身上湿漉漉的,殿下莫要着凉了。」张月鹿说着,却没有松开怀抱这景秀的手。人真是虚伪又贪婪,她心中自嘲。 「殿下。」张月鹿微微侧头嗅嗅景秀的头髮,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在鼻尖萦绕。「我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不过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殿下,你一定不能气馁。纵不能事事如意,也该为自己博个安逸。」 景秀轻轻应了一声:「恩。」 清浅的鼻息让张月鹿脖颈微痒,那婉转的鼻音却让张月鹿心头一紧,她用力抱紧怀中人。景秀似乎一惊却没有挣扎,在黑暗中抬起头,摸索着抚上张月鹿的脸,惊道:「是碰到你伤口了吗?刚刚你离开的时候,我瞧见染血了,想叫你进来上药。」 景秀抹去张月鹿眼中滚落的泪珠,内疚道:「...你先松开,我给你上药。」 纤细的腰肢和柔韧的肌骨,似乎有种魔力让人不忍放手。张月鹿苦笑,耳边传来公主殿下略微急切的声音:「先上药,一会...一会再抱。」
第89页 张月鹿勐然一震,嘴唇贴着她耳边,低声嘶哑的泣诉:「殿下,我...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第 49 章 禄闻接过女婢拧得半干半湿的手巾,步出内屋:「后背已经擦了药,往后务必小心。」 张灵蕴微微点头,一贯闲适的脸上也换上凝重的表情。张月鹿半夜冒雨回来,一身湿透,后背伤口撕裂。若非屋里僕从瞧出不妥,连忙去禀报。这高烧一直烧到早晨,只怕要把脑子烧坏。 禄闻拿着干手巾擦擦手,接过润好的笔,将药方写好。递给随行的药童,又细声嘱咐几句,站起身。张灵蕴见状开口:「你且等她服药后,再看看。」 禄闻瞥了她一眼,口气不善:「你膝下女儿,还能叫我心疼不成。」月鹿这孩子也算是禄闻看着长大,冒雨赶过来一看,浑身滚烫昏迷不醒,背后的伤口有些已经凝结黏合衣服,一些还渗着血。 她与纪国公府接触甚多,当初张月鹿药理方面还是请她来讲学的。虽时间不久,但颇喜欢这孩子心性率性坦诚。又知她不是胡闹之人,今日这模样只怕另有隐情。 张灵蕴听她迁怒,也不愿解释。只恨这兔崽子不知轻重,有事无事就拿自己的身子折腾。若是高热不退,将脑子烧坏了也好。便是傻子也没现在这般会惹事! 两人站在屋中,皆是一脸不悦,周边伺候的女婢低着头,唿吸都比平日轻缓。心中暗暗叫苦,只怕今年这藏韵院是犯了太岁。先是菀姑娘出了府,后又是笔墨姑娘走了,今日顺心姑娘又摔断了腿。也不知道是藏韵院不妥,还是二小姐不妥,这贴身的人一个个的出事。 屋里中人人忧心忡忡,将宽敞明亮的房间也染上几分压抑。 「夫人。」张灵蕴听见门响,几步跨出上前握住赵青君的手,「不是让你先回去休息,这儿有我,不必担心。」 赵青君摇摇头,张灵蕴将她劝回去,可她哪里睡得着。月鹿这后背伤口养着还好,要是高热不退如何是好。她辗转反侧,阿语见她这样,劝慰半响也无用。她执意要来,还不如在这儿,至少安心些。 禄闻上前和她细细说了病情,又劝道:「月鹿身子骨结实,一会用了药,待天亮可以退热。只不过我瞧她脉象,忧思郁结,这非医者可治。」 张灵蕴见禄闻细声慢语和自家夫人说的热乎,心中正胡乱吃着醋,听见忧思郁结,顿时沉下脸。旁的外伤也就罢了,日日参汤吊着也叫死人回气,若是心里有事只怕...她敛眉思索片刻,见那二人还在说话,也顾不得吃醋,唤了阿语:「你去一趟闻人府,说小姐病危叫闻人小姐过来一趟。」 阿语一愣,下意识的朝自己小姐望去,赵青君听见也点点头。阿语见状不多问,推开房门,启明星在天边悬着,天色已经透出一些亮。 张灵蕴目送阿语离开,示意女婢关上房门。儿孙自有儿孙福,只盼着闻人家的小狐狸心眼再坏些,若是和自己一般到还好。小兔崽子这般情景,夫人是不会让她动身去江南的,可只怕这长安留一天多一分不舍。 她安居纪国公府多年,只愿岁月缓缓的走,陪着青君一天天老去。盼着孩子们平安长大,婚嫁和睦儿孙绕堂。年少时候的雄心壮志皆付尘土。不是英雄末路无能为力,而是输不起。妻儿在则,输不起啊! 赵青君觉察她心绪不宁,上前握住她的手:「不必担心。」不必担心月鹿的伤势,不必担心长安的变局,不必担心大长公主的手段。无论如何,我都在。 禄闻望着两人,有些恍惚。她至今不曾婚嫁,一是父母走的早无人操心,二是亲戚们有心过继侄子给她。她本就一心在医馆,乐的自在。这会见两人背影也透着默契情深,到觉得似乎有个人伴着也好。 这念头一起,又摇摇头。医馆许多事情,哪有空照顾家里。人不如书,要是厌烦将医书合上就好,若是人哪来这样轻易。她行医多年,见过无数夫妻,想了想还是一个人好。 纪国公府长年备着各种药草,省去回医馆取药的路程。药童托着托盘,小心护着铜鉴缶走进来,铜鉴缶温着刚刚煮好的药。 「月鹿,月鹿。」赵青君轻轻唤到。 张灵蕴瞥了禄闻一眼,禄闻眉梢一挑,回了个冷笑,轻声道:「我来。」说着取出金针一扎。 张月鹿迷迷煳煳睁开眼,见周围似乎围着不少人,时远时近的说着什么。愣了许久,就觉得有人托着自己,灌了许多药,嘴里苦苦的。好在她一向不怕喝药,就算苦也是一口吞下去。 赵青君见她病的煳涂还是乖巧的喝下药,安心许多,伸手抚想平她紧锁的眉头,柔声道:「月鹿乖,睡一觉明日就好了。」说着又餵了一口温水。 张月鹿来者不拒,将漱口的温水咽了下去。赵青君哭笑不得,亲亲她的脸,宠溺道:「乖乖,娘亲在这儿,好好睡吧。」 张灵蕴目光一扫,走出里屋。见阿语屏退众人,顿时心头一跳,压低声音问:「出了何事?」 阿语急切道来,原来她到后院备了马车,就往闻人府上去。走到半途中,遇到巡街的金吾卫,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禀明情况金吾卫也不会阻扰。正说话的时候,又一辆马车驶来,金吾卫上前盘查,那马夫开口就说是去纪国公府。 阿语在赵青君身边多年,虽然只是负责照顾她,但到底年长练达。当然心中惊诧,派了马夫去闻人府,自己和那路上遇到的一起回来。
第90页 阿语说话间将手上的拜匣递过去,道:「那人自称是医者,其余什么也不肯说。我也不敢将她带入内宅,安置在.....」 张灵蕴打开匣子,见着帖子上纹理质地,脸色顿时凝重。稳住心神取出帖子,打开一看心中长嘆。扶着桌角缓了缓神,疲惫不堪的说了句:「快去请。」 阿语见惯了她风轻云淡,万事不在意的样子。见她如此,吓的不轻,却也不敢耽搁。亲自去客厅,将人请来。 张灵蕴饮了一杯茶,缓过些气色。站到院外,候着祥泰尊公主派来的医官。当日那位公主殿下屈尊而来,张灵蕴心中就觉得不安。立储之事,歷来是血雨腥风进退无路。 何况女帝..... --------------------------------------------------- 暴雨之后是天晴,谢良玉负手立于高台,望着碧天白玉,想着北方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天空。 「嗒。」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谢良玉转身看着独弈的公主表妹。见她长发披散只一条髮带笼着,居家的素色缓袍宽袖,神色怡然恍若出尘。 「今日太极殿上,殿下以为如何?」 景秀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探入棋笥,取出一枚白玉子,轻轻落下,反问道:「我手中棋子皆在这棋笥中,一百五十枚,一寸大小,白玉雕琢。棋非我有,子非我有。这盘旗该如何下?」 谢良玉闻言一愣,她未曾想到表妹居然能全然倾向谢家。要知道皇帝对她的宠爱众人皆知,母亲对此也十分犹豫。毕竟父女、君臣,皇帝都占了上风。 续而她又紧锁眉头,表妹这话说的一点不错。她手里的权势、身边的人,无不是皇帝给予的,生杀予夺不过是天子一句话。若是从前有心留意还好,奈何公主对其父信任有加,如今调换人手简直是反心昭然。 最后,谢良玉舒展眉头,负手抬颚:「振威铁骑可为殿下踏出一片棋盘,至于如何下,便看殿下的。」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横少千军万马的豪情。 景秀望着棋盘,父皇往日言谈歷歷在目。人心若有了些许缝隙,果然处处都是可疑。她长大如今,十五年岁月,真是蜜糖中泡大的,虽不能称万事如意,也到底百般顺心。 昨日夜里她同谢良玉入宫,皇帝听了震惊不已,脸色变换,忧心忡忡道幽州苦寒,恐谢伯朗难以支撑,要接他回长安养伤。 幽州到长安,路途遥远,谢伯朗病危体弱,如何受得了路途颠簸。这些话两人都不曾开口,两人早统一了口径,不管如何都顺着皇帝的意思。一致磕头道:陛下恩重。 这一场变故,却将往日父女情深,君臣之谊尽数打碎。实在可笑,月余之前,她还同人说夫妻有情,手足有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我家之幸。 果然和那人说的一般,天家无情! 又恨那人一语成谶,如今自己果然一无所有! 『若是有一天,殿下觉得...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可来找我,也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如今我真是孤家寡人,一无所有。你却要往江南去,叫孤如何寻你。 谢良玉见她面色苍白,心中念及父亲,也是忧心忡忡:「不管如何,谢家与殿下休戚相关,宠辱与共。如今之日,我等已无退路。」 她所言,景秀何尝不明白。若是父皇只是宠爱也就罢了,却将自己推向前朝,临朝听政指染权势。自己如今已是站在悬崖上,至高绝顶背后是万丈深渊,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景秀摊开左手,掌心中的指南针已然焐热。 「孤还有一枚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  张月鹿:我的公主殿下不可能那么傻白甜! ---------------------------------------------- 全员起立,欢迎新同学夜语!——(鼓掌,啪啪啪) 有故事的人很多,爹娘往昔、宣州侯府旧事、闻人贞江南之旅、菀奴出府记(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有些后面正文会提到,有些可能大概也许有番外吧。 ☆、第 50 章 当长安城楼上,第一声钟鼓响起,一夜不曾安眠的张月鹿从噩梦中惊醒。映入眼帘是个陌生的老者。张月鹿震惊的眨眨眼睛,试图看的更清楚些。 这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老妇人,髮鬓斑白,眉眼慈爱。张月鹿怔楞的看着她,心中恍恍惚惚又震惊不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庄生梦蝶。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艰难地移动了僵硬的脖颈,努力朝声音方向看过去。待看清那些熟悉的面孔,高悬着的心这才安然落下。慢慢合上眼,耳边轻微的声响也无法阻扰她的困意。 等她再次从漫长的沉睡中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看着眼前安坐的人,浅浅露出一个微笑,病容憔悴的脸上显露出几分生机。 张灵蕴将一旁温着的参汤倒入碗中,取了打磨圆润的玉竹管,小心递到她唇边。月鹿张嘴含住竹管,将参汤一饮而尽。张灵蕴将碗搁到一旁,取了帕子替她擦拭。 一切作罢,张灵蕴擦着手淡淡的说:「你病中,本不该劳神。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也该自己拿主意。」 张月鹿一愣,见她这般严肃,知道必然是要紧事,勉强打起精神:「阿爹请说。」 「你可还要往江南?」 「...自然。」她回答间一愣,抬眼望窗户方向看去。雨后天晴,虽关着窗,但阳光还是透了进来。瞧着已经过了自己和幼果约定的时间。不由一惊,连忙问道,「幼...闻人来过了?」
第91页 闻人贞当然来过,得了消息连夜就赶过来,只不过张月鹿一直昏睡着,不曾见到。 「来过。」张灵蕴见自己说完,女儿脸上神色放松下来,顿了一下又道,「祥泰尊公主派了驻府的御医,刚刚走。」 张月鹿脸色霎时一变,想起迷迷煳煳见过的那个陌生人。心中百感交集也顾不得掩饰,张张口涩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话?」 张灵蕴心中一嘆,垂目袖手反问:「你怎么不问问闻人家小姐,为何来而復返。」 幼果,若非有事,那就是等我做决定吧。张月鹿低头脸上闪过不舍,神情苦涩。又立即抬头,扬眉笑道:「儿心意已决,此去江南路遥时长,大人可有什么嘱咐?」 张灵蕴目光深邃望着她,片刻才轻嘆道:「若是我,必要留在长安的。」 张月鹿一愣,抿唇涩然一笑。 张灵蕴捧着茶杯,轻声将自己与赵青君过往一一道来。张月鹿虽然多有猜测,如今听来,也是感慨万千。其中阴差阳错,生离死别实在让人难以抉择。又听到长安之围之后,许多隐秘,顿时震惊不已。 张灵蕴将陈年往事徐徐道来,与她当日告知赵青君的并无不同,说道大长公主和自己的交易,她微微一顿:「你母亲数次有意离开长安回江南去,我不却愿意。一来当然是和大长公主有约。二来却是...我当年曾与人盟约,长安事毕,则归江南。」 张月鹿一愣,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件陈年旧事。她心中好奇却也不好打听长辈过往。但阿爹如今说来却有深意,疑惑道:「若非当年意外,阿爹可是要归往江南?」 窗外的阳光投入,晒在张灵蕴身上,她眉梢微微扬起。不再年轻的脸上有着少年人不可及的气韵,薄唇浅笑:「哪来许多意外,不过是人力所至。」 屋中所以的热气似乎因为她这一句消失,月鹿觉得自己瞬间坠入冰窑。她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高韵雅然的张灵蕴,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玩笑的痕迹。 张灵蕴似乎对她的目光毫不在意,从一侧案几上取了雕花镶象牙檀木盒,放在床弦上。一抖衣摆,拿着景蓝窑变杯起身离开。 张月鹿还在震惊中,见着她离开的身影,片刻才木愣愣的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块令牌,铜铸鎏金,上圆下方,正面上雕有捲云龙纹,下有金刻大篆铭文云:通行。 令牌下面压着纸。月鹿犹豫许久,拿起金牌搁在一旁。字有两张,一张是按着皇帝宝玺的通行文书。凭此与令牌,可以出入边塞关卡,无惧宵禁边防。 另一张则是简单的一句话——闻说江南四季好,春夏秋冬折梅寄。 字迹清秀俊骨,娴雅婉丽。然而以张月鹿的眼光看来,提按之间多顿挫,圆转方折之处多塞节。可见这十四个字,提笔之人写的十分艰难。 张灵蕴到去外屋倒了一杯茶,回来见小兔崽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颇为嫌弃的扔了一块帕子,没好气的说:「捨不得就别走,闻人家小狐狸也不缺你这个缩头兔子。」 又弯腰凑过瞧了一眼,啧啧嘴:「闻说江南四季好,春夏秋冬折梅寄。一年四季,只需有一日想起就好,看来那位公主殿下...你也不是全无希望嘛。」 「你你...你偷看!」张月鹿正哭的哽咽,又气又恼。 张灵蕴伸手摸她的脑袋,嘆息道:「这天下何事不艰难,你这样就是去了江南。也只怕心不甘,意难平。徒然耽搁闻人家小娘子。你当你自个深情重诺,却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也忍得下。」 「我喜欢幼果的,我想过。我会对她好的,爱护她宠着她,孝顺她爹娘。不会再回长安,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她......」 张灵蕴狠狠地揉揉她的脑袋,果然不是亲生的,这般没出息。要是旁人这样委屈的喜欢着自己也就罢了,要自己这样去对待不是最爱的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闻人家的小狐狸聪明是绝顶聪明,就是脸皮子太薄了。年少风流谁不曾喜欢过几个人,去了江南天高皇帝远,这小兔崽子还不如任由捏扁搓圆。到底还是年轻,心高难忍,心软不忍。 月鹿闷在枕头里,突然抬起头道:「幼果是不是去江南了?」 你到知她。张灵蕴有些迟疑,她起先是希望月鹿去江南,远离是非平安一生。如今见她困惑情事,以己度人又不愿她这般不争而退。此刻听来,见她和闻人贞两人也算心意相通,彼此知心,未必不是良缘佳配。一时间,到不知道劝她走还是留。 月鹿见她不答,心里明了。吸吸鼻子,恍惚纠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闻人贞一贯知她,如今不留先走,便是不想自己影响她。去留皆随君意,我自在江南静候。 「阿爹,烦请你出去,我要起身穿衣。」 张灵蕴眉眼一横,倒是死心眼。她曲指敲了一下月鹿后脑勺,冷声道:「你要留也罢,要走也罢。我是不愿管你了。不过你娘亲严令你伤好之前哪儿也不许去。」 张月鹿紧锁眉头,这两日出发还能赶上闻人贞。要等伤势全部癒合,没有一个两个月是不可能的。这一耽搁,岂不是告诉幼果自己的态度,如此她必然不会去自家在江南的宅院。幼果此去江南又无亲友,异地他乡如何是好。 见她一脸愁容,张灵蕴道:「闻人贞知道此事,她先去江南处理你们那个东郊工坊。你安心在家养病吧。」
第92页 张月鹿这才松了口气,颇为嫌弃的白了她一眼,怨她说一半留一半,尽吓唬自己。这白眼免不了引来张灵蕴一掌拍在后脑勺。 「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家月鹿自是值得旁人喜欢。在家中有的是时间,你好好想想。你如何决定,我不管你。不过我句话搁在这。」说着她微微一顿,声音沉下来,低声告诫,「皇家不同寻常人家,这位公主也不同寻常公主。」 张月鹿闻言心中一颤,她何曾不知道。天际鸿沟,不可逾越。若她是男子,还可一挣。可...... 张灵蕴将她神色净收眼底,心中不忍,却不得不说:「若她真是钟情于你,那自然是好。日后为她离亲弃家、肝脑涂地。爹娘也愿意为你收尸。但若她并非真情,你且想想家中双亲,还有你那些狐朋狗友。人生在世,自该纵情。但赴汤蹈火也要为值得的人去。」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照旧,全体起立,欢迎...小晋同学——(鼓掌,啪啪啪) 谢谢小晋同学的地雷(? 出现在别人评论中的8同学,是9同学的影□□吧,, ------------------------------------------------------------ 致喜欢闻人贞的落雨和字幕君,及其他人: 说实话,闻人的性格人设更偏向于我心中喜欢的那种妹子,博览全书有林下之风。 -------------------------------------------------------------------------- 景秀和闻人的对比在所难免,若美人如玉。闻人则是山中璞石,天然去雕饰。景秀则是玉玺礼器,附加意义更重。 张月鹿喜欢景秀什么?是其置于高堂庙宇之上,权势威严下依旧不变的玉石本质。 凡是着墨多一些的人物,她们的优缺点都会放大。比如张月鹿,比如景秀。 最后,不管你们喜欢谁,都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没有让我自言自语。(作揖) ☆、第 51 章 张月鹿在家休养几日,高热虽退,但心里头每日纠结。连带着气滞血瘀,后背癒合缓慢。郁气化肝火,易惊多怒,院子女婢无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她动怒。 菀奴离府,顺心受伤。赵青君恐调派过来的女婢不悉她喜好,就仍由院中两名女婢伺候日常起居,另去禄闻药馆寻了煎药奴,敷药女医。又让一醉居每日派遣评弹乐姬,供她闲暇消遣,免得在家中生闷。 武十七郎往来纪国公府也不是一两次,门卫都识他,不必通报就请他入府。到了张月鹿的藏韵院外,就听见里头弹唱,仔细凝神,正说的是太宗旧事。 此刻说到「广王用兵如有神~~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 十七郎心情正好,跟着哼起来:「高瞻远瞩处,通灵十年前~~~」 说的是太宗还是世子之时,曾于渭水救起晋王大将罗锐。彼时罗锐不过是驿站马夫,穷困潦倒瘦小懦弱。太宗却与他十分投缘,两人结为异姓兄弟。 前朝末年,天下纷争。二人一别十年之后,战场相遇。罗锐见太宗不忍对阵,又感旧主晋王恩情。自断一臂,拜别兄长旧主隐入山林,晋王失去肱骨大将,不敌太宗雄兵勐将,三月而败。 通报女婢替他打开门,武十七郎哼着小曲到里屋。说书人铿锵有力,起调转折将故事说的活灵活现。然而张月鹿趴在枕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见着武十七郎进来,才勉强来有了些精神,屏退说书先生。 虽两人一个不曾及笄,一个未行冠礼。但武十七郎到底是已经长成的少年郎君,按理两人是该避嫌的。不过密谋之事,哪里能假第三人耳。张月鹿见女婢上茶点,坐在床上挥手叫她们守门去。 武十七郎拖着绣墩坐到月鹿床侧,将近日之事一一道来。 亲卫军中郎将武朗得了皇帝急召,赶到宫中听到谢太尉伤重的消息。一时间也是大惊,他这惊中又比别人多一分。武朗虽然是个武夫,却是不傻,联繫头尾一想便知道。这『射』不就是谢字少头么。 他那儿子一贯和他脾气犯沖,不知孝顺,整日不是闷在家中,就是在外头和些闲汉耍。如何想,也不是能知道这等消息的。武朗又问了皇帝,知道皇帝也是刚刚才得的消息。心中顿时对儿子口中的道士信了七分。 回到家中,武朗连忙叫来武十七郎,难得的对这儿子和颜悦色。说些有的没的,什么到底和那些姬妾教养出来的不同,什么和自己一般伟丈夫又有他娘亲的气貌。说的全都是武十七郎爱听、想听,十几年不曾听过的。 要早些时候,武十七郎定是满眼含泪,现如今却是看透,心里冷笑。却按着张月鹿的指点,装作一副孝子模样,父子俩倒是各怀心思的演了同一齣戏。 武朗当然不是真洗心革面做个慈父,见武十七郎服软,便将半仙道士的事情,翻来覆去问了数遍。武十七郎早将这无中生有的事情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日日想,自己都当真了,何况煳弄一个将信将疑的人。 武朗又让武十七郎去找那半仙道士,武十七郎心中早已有说辞: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说有缘再相见。 武朗当然不甘心,便让他去遇见的地方寻找,武十七郎依言每日出府闲逛。果不其然,武朗暗中派了人手盯梢。武十七郎便听月鹿所定之策,前几日在路上闲逛,而后就抽些空去平日玩耍的同伴家拜访。
第93页 武朗听了手下禀报,心道真是个没出息的,做些小事情也只知道敷衍。见着武十七郎难免又是一顿呵斥,到不曾如平时一样打骂。毕竟手下也没找到那道士,还要靠这儿子的仙缘。 张月鹿听完点点头,笑道:「你爹到和那位像的很。」她说的那位就是当今天子,自打听了大长公主的事情,张月鹿觉得天上掉下一个皇位都可能,何况一个亲卫军中郎将。 武十七郎也不知道那位是谁,只追问:「往下如何?那道长神龙见尾不见,一入江湖无踪影。难道我们要找个假的?」 张月鹿摇摇头,找个假道士多麻烦,何况她一贯信奉多一个人多十个破绽。思及此处不由想到长乐坊那位大夫,略晃了一下头,她抬抬下巴,道:「你去那个柜子上,左抽屉里面有个盒子。」 那盒子颇重,武十七郎双手捧着盒子放在床榻上。张月鹿从披着的薄毯里面探出一只手,拨弄开锁扣。武十七郎一看,一盒黄金。 张月鹿取出一块,递给武十七郎,又取了一块自己拿在手里把玩:「每块一两,折合十贯,一万钱。这儿一共二百块,二千贯。」 武十七郎出身优渥,虽不得父宠,也从没有人在吃穿用度上短了他的,但却未曾见过这么一大半钱财。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十七郎顿时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张月鹿:「二娘,你有何吩咐,尽管说,我一定能做好。」 张月鹿点点头,她倒是有些诧异,十七郎如今越发练达,这不过短短数月,似乎大家都被逼着不得不长大。她收敛的心神,把金条放回盒中,将计划徐徐道来:「天气渐暖,大家闲了一个冬,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十七郎以为,京中子弟最爱何事?」 「若是聚众而乐,自然是游春、狩猎、马球,唔,风雅的还有诗会之类,我就不通了。」武十七郎想了想,灵光一闪笑道,「二娘是要那个联...联谊?」前段时间听二娘提过,他勉强记住了这个词。 张月鹿俯身取了蜜饯,边吃边说:「是也不是,的确是要给你打通京中人脉,不过不止如此。二千贯撒出去我要收回二万贯,不单要利还要名。名利双收,还要来者要名得名,要利得利。」 「这!」武十七郎顿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傻了,天下哪来这样的好事情。有名有利也就罢了,还要来者要名得名,要利得利。那这名从何处来?利从何处分? 张月鹿:「我瞧着马球极好。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既风雅,又规矩简单,不限男女尊卑,全民共乐。最妙的是,惊险刺激! 十七郎,我想办一场马球赛。要有预选十强、前四、决赛。长安、洛阳各设预选赛区。这场马球赛要上至皇亲贵胄,下至番邦商户全民参与,天子与路人皆知。 每次场地长宽大小一致,两侧需要设高台,层层叠高,以便买票观看。各队人马需要统一服饰,各设队名旗号,用于辨识。还有许多细节,我们再议。」 武十七郎看看那盒黄金,顿时觉得也不是很多,何止不是很多,是肯定不够用啊。 「二娘,你说的是好,可这...只怕有些难。」武十七郎想了想说,「马球一般都是大家互相约定,从没见过皇子和平民一起打球的。何况大家从来是自备衣服马匹球具,还有这买票观看是何意?」 武十七郎说的这些,张月鹿无一没有考虑到,笑道:「十七郎忘了我刚刚说什么了吗?要名得名,要利得利。这马球赛名头要响亮,就如同什么第一届天下马球争霸赛,马球王者之战。恩,只有利就更简单了,总决赛第一名一百万钱!如何?」 武十七郎目瞪口呆低头看着盒子里的二百两黄金,琢磨着一块掰开花也不够啊,自己要是会点石成金就好了。 外有响动,随后「吱呀」一声。 张月鹿一惊,按说僕从断断不敢这般贸然进来。若是爹娘知道自己有客,无事也不会前来打扰。前院的夫子先生也不大可能,要是明六娘来早在外头嚷嚷开了。 说长实短,张月鹿脑子千百念头一闪而过。来人已经越过里屋门边屏风,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语姨。 「草民见过祥泰尊公主殿下。」武十七郎也是一惊,连忙起身撩起下摆跪下,欲行了伏拜大礼。 张月鹿正盘腿坐在床上,披着薄毯,实在没有他矫捷,正墨迹着要爬起来,就听公主殿下声色清悦:「不必行礼,我不过随长宁姑姑而来,顺道看看。」 张月鹿没敢抬头,低眉顺眼的跪坐在床榻上。双手覆在股上,四指併拢,拇指虎口紧闭,指尖上翘一分。腰嵴笔直而肩胛放松,后颈浅弧下颚收。眼帘半垂,视于面前三尺之地。 武十七郎瞥了一眼,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月鹿。一直知道二娘家学甚严,父母双亲都是世家子弟。但平日来往,从来率性随意,比一般儿郎还要洒脱。如今见她这般端坐,似乎周身每一处都是尺量规矩,丝毫不差。 张月鹿哪里顾得上十七郎瞟过来的怪异眼神,心里正七上八下,全部的精神都花在平稳唿吸。见着芊芊玉手伸过来,指甲光泽透明浅粉。指有节而润,柔荑凝脂。织金衣袖中露出一节皓腕,皓腕凝霜雪...... 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张月鹿觉得自己唿吸的一沉,显得格外清晰。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页 (微笑)果然感情问题最能引起大家关注。 说说闻人吧,其实她是故事中最完美的人,不管她本人还是她的人生。这样骄傲的人,我怎么忍心她落入□□樊笼。 张灵蕴和赵青君是佳偶,禄闻人生何尝不是另一种精彩。 有得有失,闻人此去江湖之远,未必不好。(我很喜欢她后来给月鹿的信。 景秀于张月鹿是劫难,张月鹿于景秀就全然是幸事?也未必呀=,= ----------------------------------------------------------------- 万分感谢一直留言的月下、夜语、9、落雨、字母君、3走,还有口嫌体直的兔子,失踪中的k,一闪而过的小晋...还有之前的好几位同学(是已经对我放弃治疗了么ㄒoㄒ) . . . . . 我每天就指着来调戏你们啦! ☆、第 52 章 翘解冰绡,衵衣全露,皓腕滑腻如脂。 张月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总不得说自己见殿下皎腕玉滑,脑中尽是淫词艷句。 屋中只余二人,景秀随意坐在床榻边,侧身低头拨弄着盒中金饼,轻声问:「身子可好些?」 她离的及近,张月鹿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入怀中。跪坐本就高些,垂目而下,弧颈纤柔,细发缠绵缱绻...口中生津,连忙身体后倾别开眼睛。 景秀见她异样,侧脸望去。神色淡然如常,但眸中盈盈尽是关切。 张月鹿和她目光一触,心酥情痒,指尖生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咕嘟」,喉结耸动,吞咽唾液。 「咳咳!」张月鹿连忙开口说话,耸拉着脑袋低声问道,「殿下此来何事?」 公主殿下许久没有搭话,张月鹿偷偷抬头看去,见她垂首抿唇,神色寂寥。觉察到她的视线,公主殿下嘴角露出一丝笑,道:「罢了,你且歇息。」言罢起身。 张月鹿见她要走,慌忙伸手想拉住她,手到半空又迟疑,恨不得要打自己一巴掌。景秀起身未曾离开,似乎在等她。张月鹿颤颤抖抖握着公主殿下的袖口,小心的抬头望去。 景秀凤眸微眯,展颜而笑,嘴角梨涡诱人。 张月鹿脑中空空白白,青梅竹马、不伦之恋尽数忘光。胸膛中心脏鼓动,血脉激盪。此刻就是刀山火海也毫不迟疑,明知死路撞不破南墙也要走这遭。 「殿下,你别走。」张月鹿讷讷的说。 景秀皱皱鼻尖,微微扬起下巴道:「主人畏我如虎,岂敢多留。」 张月鹿闻言一愣,咧嘴笑道:「高山仰止则生畏,萤虫望日则生畏,患得患失则生畏。顾,敬也是畏,慕也是畏。」 「巧舌如簧。」 嘿嘿一笑,大着胆子拉公主殿下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我身体好多了,殿下派过的那位医者,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我喝了一副药就好了。只不过娘亲拘着,这几日在家都快闲出病了。」也亏房里没其他人,由得她胡扯。 景秀派来的人,回去自然细细禀报。此刻见她笑意灿烂,又忆及之前反覆,景秀无端有些气闷,轻声道:「你当日所赠三策,碑林一事动工月余,天子寿诞之日可以完工。其二春闱之事,惯来是户部主办,帝后殿试亲点。只能母后借病推辞,但如今父皇未必.....」 「春闱将近,而谢太尉未归。陛下允不允,还是要看朝堂上的风向。」 景秀何尝不知,只是天子在,太子也不会和大臣交往密切。故而景秀虽旁听朝政,但与权臣们少有来往。皇帝又不曾立她为储,连东宫的属官都没有。 张月鹿低声安慰公主殿下,「谢太尉吉人自有天相,莫要担心。」 景秀微微点头,谢家在朝堂上下必定盘根错节。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些牴触,外戚世家干涉朝政,在她心中,也是极大的隐患,是王朝毁灭的祸根。如今她要用臣子的势力去抗衡自己的父皇,真是可笑。 张月鹿连忙打断她的沉思,笑道:「大长公主如今可在京中?」 按道理应该在的,要不然探花宴就少了一桩千古八卦,咳。 景秀并不知她只是随口一提,听她问起心中暗惊,暗自思索她从何处得来消息,应了一声:「恩。」 张月鹿对大长公主颇为佩服,又想起张灵蕴之前提前过,二人私下交易,到不知道这位大长公主心中所图。皇帝和谢家君臣生隙必然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情,大长公主作为当年皇位递更的关键人物,或者说决策者,到底是什么立场? 当然不会是谢家,谢家只是合作者。目前得到的消息,最可能的是皇帝在明,大长公主在暗,共同谋划如何制裁谢家。但这两人对殿下是什么态度了?漂亮的挡箭牌,足以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靶子? 殿下了?殿下又是什么态度? 景秀见她皱眉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因在家中只随意束着发,有些碎发蓬蓬的翘着。眉色浅淡,嘴角天生勾起不笑似笑,这两处柔和的整张面孔,添了几分女儿气。 张月鹿坐在床上,推开放着金饼的盒子,空出些地方,取出几块金饼,一边放一边说:「这是皇帝,这谢家,这是殿下。到忘了问,殿下现在所求为何?」 景秀见她神色严肃正经,斟酌道:「自保。」 「自保?」张月鹿抓抓脸颊,「自保也分好些,第一,殿下继续之前的路。第二,殿下选一合适的皇子。第三,殿下弃掉谢家。」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看。虽然有着十七郎在外头守着,她还是下意识说的含含煳煳。
第95页 景秀抿唇不语,这三条路她都想过。如今她对父皇已经生疑,只怕父皇并不是想让自己继承皇位,之前种种不过是饵。这样就是最坏的情况。自己若是还想登基为帝,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父皇。仍然要走这条路,必定困难重重。 在后宫中另选以为皇弟扶持,也是不妥。自己临朝听政,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储君,谁容的下前任,何况庶出的兄弟她大多并不亲近,贤妃之子倒是可以,只是父皇如此,后宫也未必事事都真。 弃掉谢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若她登基为帝,自然是要削弱权臣,制约世家。然后现在千钧一髮之际,谢家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岂可自断手臂。 倒是还有一条路,张月鹿不曾说。那就是远嫁。 「第一第二皆可,如今局势不明,我不愿骨肉相弃。」 张月鹿点点头,殿下的意思很明确,她将手上的金饼一一放下:「皇权至高,根基已稳,文官武将,十年布局。皇帝有四块金饼。二十万振威军,滇王加朝中势力,谢家有两块金饼。」 景秀点点头,随即问道:「我如何?」 「殿下有我啊!」张月鹿抬头扬眉咧嘴笑道。那笑容灿若星辰,仿佛真的她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翻手间策定天下。 公主殿下一脸似笑非笑:「你?」 张月鹿特别认真的点点头:「殿下所有大半是天子所授,权势诱人,就是因为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皇帝能给你也能收回。或是趋炎附势,想从殿下这儿捞好处。」 景秀恨她字字诛心,轻嘲道:「听你所言,到觉得孤一无是处,竟然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 那眉眼如画,三分嘆息七分傲然。张月鹿心头恍惚,一把揽她入怀,抵在耳边轻语:「怎么会,殿下就是没有权势地位,也自有大把的儿郎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只不过这些人与我一比,就像其他兵马和振威军,数量虽多,却算不得筹码。何况,我比他们都傻。」 景秀伏在她肩头,紧抿着唇,恍惚的想:十数年父女之情,自己一夕之间就全然推翻。便是因为自己就是这样寡情薄意的人吧。父皇也好谢家也罢,亦或者是眼前之人,我终究最在意的还是自己。 「唯有我,一心一意向着你。就算知道不过是颗棋子,也愿意随你入戏。」 景秀僵硬着身子猝然心颤,耳边气息温热薰染得她脸颊绯红,心中却如坠冰窑。她有心倚重张月鹿,当然不光是因为其示好于己。更因为之前暗中查探,张月鹿行事天马横空却每每奇效。张月鹿欲离京之时,担忧公主殿下,留下手书三策。景秀阅之,又联繫到她往日言辞,才下定决心。 而此刻,她却生出悔意。蜷指攥拳,死死地咬着牙关。这步棋,只怕走的太妙,也太不妙! 【殿下,我心中明白,凡事应该权衡利弊,有些事情不该做,有些话不该说。但却常常又无法抑制自己意气有事。】 【虽无刀鞘,锋芒毕露。但这把刀没有逆刃不会伤主。镶金嵌玉不贪富贵,心有执念一往无前。是把好刀,最好的是,扔的时候不会粘手。】 「殿下...殿下...」张月鹿贴着她耳边喃喃低语,「殿下你莫怕,我想一直陪着你。若是哪天你觉得不需要了,没有用了,千万不要告诉我,悄悄的把我扔了就好。」 景秀推开她,手掌贴着她肩上微微轻颤,终究没有说出话。 -------------------------------------------- 公主殿下去步匆忙,十七郎连行礼都没来得及。 他有些诧异,推门进来,见张月鹿面无表情的坐的床上,目光忧郁苦闷。到嘴边的话都忘了,憋着说了句:「那个马球赛的事情怎么说?我在门外想了许久,这钱恐怕不够花呀。」 说道正经事情,张月鹿打起精神,问道:「这事急,也急不得,须得做个周全计划。你不是要考武科么,可空的出时间?」 武十七郎摇摇头,这段时间他仔细想了许多,考上武科未必就能一步登天,若是他腰缠万贯,不说明家就是在家中也有底气。何况日后还可以考武科,有钱打通门路岂不顺利。如今二娘有意扶持自己一把,何乐不为。况且今日尊公主殿下屈尊而来,只怕二娘所图甚大。她既愿信任自己,自己当效力。 「你既有了主意,那我们就好好将这件事情做好。」张月鹿将之前思索的东西一股脑说出来,广告宣传,商业贊助,周边产品......说的武十七郎云山雾海,不明所以。 张月鹿又逐条解释,如何利用名人效应,引导社会舆论方向,制造话题爆点。如何与商家接洽谈判,只赚不赔契约条例.....全是些武十七郎闻所未闻的,想都不曾想过的。听得那是目瞪口呆,只能拿着纸笔飞快的一一记录。 张月鹿也说的口干舌燥,将一杯茶一饮而尽,接着又道:「你爹对你限制太大,你的身份也不够响亮。需得要个合伙人,这人要身份要鲜亮,性子要好玩又不混。十七郎你这个天子亲卫中郎将嫡子,该有些门路吧。不熟没关系,多吃几次饭,多玩耍几回,就胜过亲兄弟了。你一边准备一边寻着。你可六娘一同商议商议,她脑子活络。只不过,莫要再告诉她人。」 「我晓得,六娘那儿我也不全说。她直肠子,藏不住话。」武十七郎点点头,他今天听了许多,这会还有些晕着。要回去好好消化一番,将这些一条条列出来。他自知比着闻人、月鹿,自己不算顶聪明的,但也信勤能补拙。
第96页 他心里只担忧,张月鹿说的那个合伙人。他在京中路子窄,交友少。他正愁着,却不想瞌睡碰枕头,出了纪国公府的侧门,福星就从天上掉下来。 ☆、第 53 章 一张白纸,许久都未落笔。 张月鹿送走武十七郎,起身取了文房四宝,心中思绪如潮水涌动。提着笔,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这封即将寄往江南的信,连抬头如何称唿,都叫她心涩。 往日见着一心二用,脚踏二只船,都要骂一句人渣。花心就是花心了,还非要说什么白月光硃砂痣,简直无耻。如今自己这样,也好不了哪儿去。 又觉得自己傻,论道相貌才情,幼果样样不输殿下。只不过两人一个是疏朗闲雅,一个光风霁月。若去江南何须劳神费劲,忧心忡忡。只不过如今掉进坑里,如何也爬不出去了。 【幼果见信如晤: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背信忘义,无颜相对...... 这到这儿就觉得自己矫情,既然如此,何必还回忆过往。将纸揉成一团,又取了一张,提笔写道。 【幼果见信如晤:今已背信,无颜相见。江南诸事非我一人之力,勿弃之。】 写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薄情寡义,似乎连往日情谊都弃之不顾。沾了墨,又添了几个字。 【万般皆我过错,幼果切勿忧神。我愧不敢见,如有召,必奔赴。】 一封信,也无几字,她一直写到天黑,外面女婢敲门,问是否上膳食。张月鹿精疲力尽,小心叠好信纸,放入信封,按好火漆。 吃着饭菜,想着今日如此热闹,爹娘居然不过来瞧瞧,顺便聊聊,倒是稀奇。吃着吃着,又觉得不妥,既然爹娘不来,那我就去看看吧,瞧一瞧,聊一聊。 总觉得安静的有些不安。 -------------------------------------------- 如今京城最热闹的话题,当然是即将举行的马球赛。哦,应该叫做『天下第一马球王争霸赛』!瞧着名字拗口的。止不住天天说,时时说,自己说,听人家说。结巴都说流利了。 总决赛第一名一百万钱啊!一百万钱,那要马车拖啊! 天下第一啊!我家郎君咬牙切齿要那第一,这些日子脸都摔肿了。 总比王家那个倒霉蛋好吧,腿断了咋骑马。 哎呀,今日龙骑队怎么没有打马游街吶?那四号郎君长的那叫一个俊哎。 什么呀,我瞧着振威队领头那位郎君才俊啦! 咯咯咯,那满脸大鬍子的,瞧的见鼻子嘴么? 那叫威武!讨厌啦! 店主店主!我要龙骑队那个马球桿,要一模一样! 你家没有?独家销售?不用不用了,其他的我不喜欢。 客观,这是天下第一马球王争霸赛饮品,是我店特供,您要来一壶? 我知道我知道,中场休息的时候骑手都喝,哎呀妈,飞将队后卫可喜欢你家,每次都仰头灌,哎呀妈,帅我一脸。你知道么知道么! 知道知道,我给您上特供版行不?就是要多五十钱。您走的时候别忘了买一壶走,那个壶上有签名。 李掌柜,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吴掌柜忙的春风满面啊,我今天去看马球赛,看你家药房的旗子插了十面,威风啊。 王记贤侄说缺钱,我跟他爹也是故交了,哪能不管。 苍头小利,王记完了。当日三倍之价,如今十倍,吴兄可售? 说笑说笑。 来来来,给你们看! 呜哇!龙城队飞龙的卡,你你你那来的? 神气什么,我已经集齐十二骏了! 呜呜,我爹不给我买,呜呜,我也想要十二骏,我还想要金戈铁马队。我想去看马球赛.... 别哭了,总比我好吧,我娘爹倒是带着我去,我娘喜欢这队的小白脸,我爹就去买另一个的彩劵。不管输赢我都要受气。 萧兄! 景兄,亦来观赛? 正是,罗兄上次提起,汝迁襄阳,怎滞京中? 惭愧,眼前琐事,脱不开身。 如是,往襄阳不过月余,朝廷上任可有三月之期。萧兄且等赛完,再走不迟。 正是正是。景兄且看,胭脂队一号女郎,可是英姿飒爽。 恩,是也。 眉眼如画,朱唇如染。顾盼之间俱是风流,真美娇娘也!不俗也! ...... 景兄何故嗫嚅?太极殿上也未见你如此。 ...谢萧兄妙贊,此拙荆。 ...... 张灵蕴半眯着眼,将长安报,上下瞧了一遍。依旧大半是球赛的消息,一侧说的前几日的赛事,一侧介绍了金戈铁马队的一位少年郎君,还配着图,一手持马球桿,一手控缰绳。马蹄飞踏,衣袂蹁跹,就是瞧不清脸,也端是少年英姿。 第二张上面一半版面,说的是天罡受伤的那位八号郎君,下场比赛可以回归。那位郎君上次比赛从马上摔下去,当场就昏迷了,在场的医师都说不妙。送去吴家医馆,用了吴家祖传回气凝神丹,又配了吴家药馆独到针灸通脉术。这次捡回一条命,不是几日就生龙活虎,下场比赛大家又可以看见他。 下面半个版面则是说的春闱,这次祥泰尊公主殿下亲临考场,至今未离试院,只怕要和考生们一同度过这三天三夜。据场外考生家眷所言,有公主殿下在,必定无人敢徇私舞弊。饱学之士必定能一展才华,日后为天子尽忠效力。
第97页 旁边最角落有一块地方,写着投票卷。 张灵蕴中午出门,在外头兜兜转转一圈,拜访了几位好友。心中本有些低郁,这二张纸瞧下来,到平添的几分笑意,将长安报一合,搁在旁边,低声笑骂道:「小兔崽子。」 她端着手,徐徐踱步进正宅,见阿语从房中出来,修长眉梢一挑,大步走过去,微微颌首,进了里屋,嘴角翘起笑道:「夫人今日回来真早,可是想我?」 赵青君正脱外衣,见她袖手笑眯眯的站在门边,目光一触,殷勤走近,献媚讨巧道:「吾为夫人宽衣。」说着环上腰肢,将人抱在怀里。 赵青君抬手捏捏她鼻子,娇斥:「还不去将衣服换了。」 张灵蕴又闹了会,缠着讨了一吻,方才磨磨唧唧的去换了居家的轻袍。阿语敲门而入,捧来金盆,供二人洁面净手。又女婢抬了木桶,除罗袜,温汤浸泡换了细棉足衣。 待两人收拾妥当,已到晚膳时分。张灵蕴不愿挪动去映月榭,叫人抬进来,在屋里吃。天气渐热,时鲜渐多,府中掌勺师傅开始大展拳脚。葱醋鸡,清凉碎,碧叶莲,配一道冷蟾儿羹。都是清爽开胃的菜。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从礼人家的规矩。到纪国公府却不同,主家几位都喜欢边吃边聊。这是赵青君和张灵蕴两人教坏孩子的。那时二人忽冷忽热,一日之间也就吃饭才坐在一块。张灵蕴如何也不愿意放过机会,青君开始是不悦,后见无效便不理她。可这世道,多是好女怕缠。到如今,两人已经习惯边吃着菜边聊着家常。 张灵蕴说午后出府,去了哪几处,得了什么消息。说到后来,赵青君眉头都锁起来,停箸忧心道:「怪不得,原些的消息,我说其中蹊跷。月鹿至今以为自己惹了麻烦。」 「如今看来天家二位也未必是一条心,到不知道这盘棋要如何下,罢了,你我不过旗子,何必操心。」张灵蕴说着举箸一探,将青君碗中咬了一口的青笋偷过来,「夫人这块怎么甜些,怪哉怪哉。」 青君见多了她人后无赖模样,横了一眼,道:「你要不操心,何必这些时日出府活络筋骨。」 张灵蕴薄唇扬起,半眯着眼,得意道:「就是棋子也是可选做黑或是做白。那便宜皇帝借着万贯钱庄来作弄我家,弄我儿身陷牢狱,我若不还以颜色,岂不是辜负玉面方相之名。」 赵青君笑她拿陈年往事自夸,又道:「陛下若知道我家与大长公主有牵连,这般落井下石,未免蹊跷。大长公主功成身退未在朝中走动,陛下何故生疑?」 「斗米恩升米仇,若有你所有之物,样样是别人与的,只怕昼夜难眠。那梁家小儿死的突然,只怕便是因为大长公主突然入京,皇帝也措手不及,又不愿撕破脸,到做了这桩无头公案。」张灵蕴笑了笑,讨好道,「夫人这般瞌睡送枕头,时候也是拿捏的巧。」 赵青君夹了一块鸡肉做奖励,递到她唇边:「夫君何尝不是好手段,家中闲坐不问世事,依旧有人冒着掉脑袋的干系,给你透露风声。是谁家夫人,还是哪位龙阳君?」 张灵蕴本叼着鸡块正开心着,闻言顿时黑下脸。气鼓鼓的不说话,她也是有君子之交的好么!何况皇帝手下的暗路子,也需人手经营,哪里瞒得住。旁人又不知道自家和大长公主的关系,如何会多想,张君风流自有这点面子。 赵青君见她作态,心情好了几分,只当看不见,问道:「如今都知道谢太尉伤病回京,明面上春闱和马球赛热闹,底下不知道怎么较劲了。你说陛下和谢家,谁胜算大些。」 张灵蕴本打定主意不说话,见她问连忙吐了鸡骨头:「君与臣争,已立不败之地。如今就看皇帝要争多少?」 想想又道:「许是我们想多了,皇帝未必知道咱家和大长公主的事情。端是瞧见养肥的猪羊,要宰了吃。正巧大长公主入京,这丢人现眼的龌龊事情自然不好折腾。」 赵青君闻言一愣,哑然失笑:「天子与民夺利,何其可笑...我到宁可陛下外示凝简,多疑险躁。」 作者有话要说: 照旧,全体起立,欢迎中文名日月明,洋名uygt67,的小明同学。——(鼓掌,啪啪啪) 还有love同学——(鼓掌,啪啪啪) 小晋同学一直出现在别人的书评里,也是萌萌哒。 ☆、第 54 章 武十七郎十分高兴,马球赛一帆顺风,日进千金。偶尔归家一趟,庶兄庶弟们都围着他示好。连他那个一向用鼻孔看人的三弟,前日也拉下脸面来求一张贵宾票,拿去讨好国子博士。 如今他往来交际的都是世家儿郎,功勋子弟。多少往日看都不看他一眼的郎君贵女,交好他、嘲讽他、刺探他......明里暗里的玩些手腕。自己到底年轻,起先也是疲于应付,多少有些惫厌。但二娘说的对,现在,他终于值得人家花心思了!他武辉到底有这份身价了! 他环顾周边,虽然是下位陪坐。但这桌上坐的是真正皇亲贵胄,世子王孙,日后就是王侯公爵。还有他至交好友,暗中出钱出力,将他捧上明面高位。悉心教导点拨,比家中血脉相连的亲人还要亲近。此刻,他们共聚一堂,同坐一桌,等着高不可攀贵人来与他们举杯共饮! 晋阳王之世子,景盛轩也十分高兴。他是出名的纨绔,学问一窍不通,最是贪鲜好玩。当年陪同祥泰公主去了一天六御宫,得瑟家中的长颈鹿,害的他爹被皇帝赶去封地,连着他也只能在乡下旮旯当纨绔。坑爹小能手如今却是春风得意,谁叫人家现在是马球赛第一任代言人。
第98页 景盛轩这辈子没这么得意过,往日他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那不同,那是他爹娘宠着。他小时候要吃糖豆,僕从先抬头看一眼王妃脸色,再决定给还是不给。长大在外头胡闹,遇到不识相二愣子,小厮上前吼——瞎了你狗眼,我家郎君是晋阳王之世子! 我呸! 如今了? 如今他是龙骑队一号! 如今他是马球赛第一任荣誉代言人! 虽还弄不明白,这代言人是作甚,但听着就威风! 打马游街排在第一位,往路上一站,小娘子们扔过来的手帕能把人盖住。堂兄弟们死缠硬磨求了能加入龙骑队,做个替补也是开心啊,实在不行,不是有什么后援会吗? 龙骑队一号这球打的漂亮,鹞子翻身般利落! 有请我们的天下第一马球王争霸赛荣誉代言人,上台颁奖,大家鼓掌! 那是谁?那是谁? 听说是晋阳王之世子。 哦。 晋阳王之世子也罢,晋阳王也罢。错了球丢了分,也是满场奚落。打马游街还是比不了四号,小娘子俏夫人们才不管了,就算晋阳王世子流里流气也不能忍,扣分!人气投票还是在第十名左右徘徊,金戈铁马队那个屠夫之子死活压着他。马倒是争气,挤进了十二骏。可拴棚里还被别的马踢了一脚,嗷嗷叫。那有如何?坑爹小纨绔景盛轩开心。他娘揉着他脑袋说,开心就好。 岭南王之子,景盛器心中同样愉悦,这趟长安之行费尽心思果然值得。他不同景盛轩,景盛轩是嫡出长子,娘家背后是二十万龙壤军,就是再纨绔些,世子之位也跑不掉。他爹娶她娘的时候,宣州景家还缩着过日子,他又不能承爵,娶的是宣州司马之女。景盛器他娘没有享福的命,宣州侯带一家鸡犬升天,她到长安就归天了。她老爹又娶了续妃,这次是从三品太府卿嫡女。 景盛器少时长得玉面金童,笑起来春风拂面。年纪渐长,依旧是修眉细长,眼润桃花,削鼻薄唇,该是美少年。但就是怎么瞧着都一份薄情寡义,时刻算计的模样。可偏偏笑起来又多情的很。岭南王上下多说这位工于心计,是个翻脸无情主。 景盛器倒也不辜负这评价,扎着多少人的眼,依旧滴水不漏。他爹烦够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好。景盛器在岭南王府里头一番手脚,把这场长安之行弄的好像到地府一游。人人巴不得他死在长安,景盛器顶着一张阴郁刻薄的脸,欢天喜地奔来见着他堂妹——祥泰尊公主景秀。 张月鹿自然是万分开心,十分特别的开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公主殿下了,这就是几十年啊! 武十七郎开心着马球赛,月鹿开心的却是长安报随着马球赛,不便山不露水顺其自然的出现在世人面前。长安报的诞生,读报博士的出现,文人名士认可,新闻消息的流通。这意味着她这个『幕后黑手』,对社会舆论导向的控制。 她曾经向公主殿下进言三策,当时她计划离开长安,忧心殿下日后坎坷。三策都是扬名于世、取悦皇帝之计,其中第二策中有一个小小的,却足以影响歷史变迁的改动——遮名批卷。时下科考,考生的名字是看得见的。不但关系户得利,更多士子考前往来于朝廷大员门宅。写诗做赋,以求名声远播,引起关注。 祥泰尊公主此番协从春闱大考,卷子一收上来,立刻煳纸遮名,所有考官统一封闭批卷。这一手来的猝不及防,原些打点好的考生,收了好处的考官,都是一脸懵。这样堵人前途、钱途的事情,定是招人怨气的。但张月鹿的长安报哪里吃素的,略略一提公主殿下的英明举措。长篇累赘的将皇帝夸了天花乱坠,都是陛下英明神武,慧眼如炬,亲自教养,才将公主殿下教的如此好啊。虎父无犬子,那是因为老子就聪明厉害! 何况暗箱操作的利益从来都是小部分人的利益,大部分考生和绝大部分人无不贊成这项举措。如今谁要说公主殿下一句不是,说科考新策一句不是,那就是徇私舞弊之徒! 张月鹿全部的心思都在长安报上,小心运转着。报上每一篇文章,开始都是她亲自撰写,又舔着脸请阿爹捉刀。后来才慢慢徵收各界的稿件,如今也算上了正轨。此刻就等着公主殿下来夸。 景秀近日忙的不可开交,一来是春闱之事,士子都是栋樑之才,日后国家之本,不可不谨慎。还有各处官员升迁变动已经可以揣测皇帝的用意。景秀每日小心翼翼,让自己看上去和往常一般,只不过更忙了些。 这次晋阳王世子宴请,景秀禀明皇帝,得了允许出宫。晋阳王世子景盛轩母家背后是二十万龙壤军,景秀其实并不愿意和他接触,以免叫人生疑。但要是受邀直接拒绝,又未免看起来心虚,还是叫人生疑。何况景盛轩如今和那马球赛搅合在一起,里面兜兜转转,他人不清楚,景秀却明白后面是张月鹿在运作。 说来自上次一别,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见面。景秀不便出宫,就是出宫一举一动都在人前。二人默契的一个不来一个不去,各自做事。长安报上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围绕马球赛,景秀却能在那些奉承天子的锦绣文章里,看出那人的心血用意。 马车一直进到院子里,四人围着恭迎祥泰尊公主殿下。景秀下了马车,景盛轩在四人中身份最高,上前给她介绍武朗和张月鹿。公主殿下颌首示意,目光也未停留,由着景盛轩和景盛器两人引她入内。
第99页 景秀居尊位,晋阳王世子景盛轩嬉皮笑脸的坐在左边,景盛器似笑非笑的在右。武十七郎和张月鹿两人在下位陪坐。 上了酒菜,僕从退下,景秀举杯,余人一同站起,共饮杯中酒。因是景盛轩做东,也没有特别准备,张月鹿未饮就闻见酒味,只能捏着鼻子灌下去。 「此为家宴,诸位不必拘谨。」景秀说着,拿起象牙箸,吃了一口凉拌菰笋。 她动了筷子,其他人自然不能看着。景盛轩起的晚,早膳也未用,这会正饿着,吃的十分欢快。景盛器吃了一粒落花生就侧头和景秀叙旧。武十七郎也不知自己是蒙头吃好,还是停下来听二人说话好,十分纠结。 张月鹿一边吃一边看着公主殿下,见她举箸落筷,见她细嚼慢咽,见她轻声低语,见她颌首摇头......觉得无处不美,真是赏心悦目,秀食可餐。 她目光灼灼,景秀想忽视都难,借着僕从上菜的时机,目光扫过去。张月鹿与她眼神一触,立刻绷不住,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景秀见她笑的干净明媚,低头把玩酒杯,眸色深沉难窥其中一二。 「大家吃啊,堂妹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景盛轩将肚子填了半饱,终于想起来招待客人,「这些菜不比宫里差,也没宫里规矩多,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来,干了这杯!」 自打张月鹿开始在长安报上连载话本,景盛轩就是头号书迷,看第一手书稿的待遇,颁奖的时候都不忘催稿。这会几杯酒水下肚,顿时管不住舌头了。 气氛一时尴尬。 景秀玩味浅笑,举起杯子。她举杯,其他人也跟着举起杯子。景秀手腕微微往前,碰了一下景盛轩的酒杯,小世子顿时乐开了花,举着酒杯和旁边的张月鹿碰了一下。张月鹿眉梢一挑,做了见大胆的事情。她欠身向前,凑过去碰了公主殿下酒杯,一触既分,手背蹭过。 事发突然又短暂,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候,张月鹿又迅速与其他人碰杯,笑道:「与君有缘,相聚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全体起立,欢迎小柚子——(鼓掌,啪啪啪) ------------------------------------------------ 小晋太甜了! ------------------------------------------------ 怎么都怕我虐...难道我后妈脸,没有啊,我自我感觉和蔼可亲。没想虐,就是写一群人的故事。要虐的话,不管是上一辈还是小一辈我都能让她们痛不欲生...要写的东西太多了,社会上层底层、各式各样的人、各行各业、不同人的选择、成长和改变。真没空虐(什么鬼 毫不犹豫的剧透,感情线已经展开,互动会越来越多,甜甜甜! ☆、第 55 章 春闱大考已经放榜,当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诗中长安城,梦里洛辰殿。只等殿考,帝后点了状元榜眼探花,然后白玉楼题字,共赴烧尾宴。 既然是酒桌上,免不了聊些时事话题。此番依旧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但皇帝御批公主殿下权知贡举。考功员外郎便是傻子也懂得事事禀报,样样请教。 「殿下这次行事,真是神来之笔。」 景盛器话配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恭维倒像是嘲笑。 景秀与他一贯亲近,就是这些年断了来往,但幼时的情谊还在,知他真心实意。但此中涉及张月鹿,她只淡淡一笑,并不说多说,反而问道:「岭南王身体如何?」 景盛器上京之前,岭南王又纳了一房小妾,身体如何不好。只不过他这刻薄儿子坏心眼太多,将这次皇帝千秋生辰宴说成了削藩的鸿门宴,岭南王吓的好几天没睡好,好在手下谋士献策,一箭双鵰叫景盛器拿着礼物和书信滚到长安,自己闭门在家睡女人。 景盛器薄唇勾起,似笑非笑一脸刻薄的忧心忡忡:「不大好,父王怕是要在床上过下半辈子了。」 晋阳王小世子颇为同情的嘆了口气,在他看来晋阳王封地那叫乡下旮旯,岭南王封地,就算他是个草包听名字也知道是山沟沟。想到自己伯父在山崖边上的破洞里面垂死挣扎,小世子砸吧嘴,同情的喝了杯酒,愉快的决定死活赖在长安不回去了。 张月鹿可不知道这两位肚子里面想什么,只琢磨着如何跟公主殿下私下说几句。 一桌人「各怀鬼胎」,吃的主宾皆欢。 坑爹能手晋阳王小世子酒后吐真言,连他爹把龙壤军伤残老兵安排到封地的事情都说出来。这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好的说那是晋阳王宅心仁厚,往坏处说那就是居心不良。 好在座上几位,往深处想的景秀和张月鹿,都觉得如今事情越多越好,叫皇帝无法集中精力对付谢家。一脸阴谋诡计的景盛器没想到这方面,他久居岭南刚到长安消息闭塞。只暗中盘算那不着调的王叔,估计脑瓜子是不好使的,晋阳王府全让王妃当家做主了。 武十七郎要是清醒着,估计也能往深处想想,可惜和小世子拼酒拼趴下了。不过他酒品好,喝醉了还坐的笔直,什么话都不说。 僕从将醉酒的两人安置好,张月鹿见公主殿下起身欲走,那一脸奸滑的岭南王子还缠着她说话,自己半点机会也没有,心理顿时着急。 景盛器许久不曾见到堂妹,瞥了一眼张月鹿,笑着对景秀道:「我与殿下兄妹数年不见,今天难得一聚。」
第100页 张月鹿恨的牙痒痒,嘴角勾起挤出笑容:「殿下和王子兄妹之情,月鹿深感羡慕,府中还有些琐事,就先告辞,忘请恕罪。」 景盛器顿觉她顺眼几分,微微点头:「既然娘子事多,不必拘礼,且回去吧。」 「多谢王子体谅。草民别过殿下,愿还能再见殿下凤颜。」说着退后转身离开。 景盛器见她离开,对景秀道:「纪国公府底子不清楚,但这小娘子写的话本有些意思,我瞧着不是闺阁里面的气象。殿下在京中,可曾听过这号人物?」 景秀目光似乎凝在远处的山石上,神情淡然:「不曾,京中才女众多,御史大夫许天青嫡女许卿云,京兆尹府上千金闻人贞都是声名远播,名副其实。阿兄可以留意些。」 景盛器点点头,深感堂妹贴心。他娘亲家没势力,如今他年纪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这次孤身来京,正是好时机。选上一门好亲事,日后争夺世子之位就多了几分助力。 又聊了几句,景秀言宫中有事不便久留,和依依不捨的堂兄告别。 半旧不新的铜马车似乎及不起眼,前面四骑开道,后面八骑缀尾,个个蜂腰虎背,双目精光十足,散发着肃穆之气。这马车安安静静的行在道上,路人却无不避让。 一转弯,马车停住。 「殿下,前方路堵了。」 马车中传来公主殿下清越的声音:「何事?」 「一群胡人在跳舞,说是他们的爪牙吧拉咕噜节,跳着舞派送吃食,许多百姓围着。」这位亲卫也是好记性,听着一熘奇奇怪怪的音节居然能记住。 「那就换条路,赐些钱币,就说陛下赏的。」 马夫驾着马车转到一旁的巷子里,行了一段又停下了,亲卫皱着眉头上前打探,回来禀报导:「殿下,纪国公府马车,堵了路。」 「恩?」 亲卫听殿下声音不悦,连忙道:「回殿下,是纪国公府的小姐,避让刚刚大道上的爪牙吧拉咕噜节,这小道地面坑坑洼洼,车轮陷在青石缝隙中。」纪国公府那位小娘子说话实在是礼貌客气,还送了一张马球赛贵宾票。 车厢中一片安静,过了片刻,公主殿下道:「还未好?」 亲卫打马过去,回来道:「回殿下话,车轮掉了......」 张月鹿规规矩矩行了礼,敛着笑容上了公主殿下的马车。 公主殿下微侧倚靠着软垫,手里拿着一卷书。因饮了酒,脸色比寻常红润,如白玉中蕴一抹绯色。皓腕支着头,浓密的睫羽半遮凤眸。长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臂,细嫩光泽。 「殿下。」张月鹿轻声唤道。 景秀眼未抬应了一声,鼻音慵懒。 那一声及轻及细,像羽毛划过月鹿的心头,又像是什么小动物轻轻的蹭了蹭。「殿下在看什么?」张月鹿笑问。 公主殿下微微抬起下巴,半阖着眼,淡然道:「孤瞧着爪牙吧拉咕噜节十分有趣。」 淡然从容中透出一分孩子气,张月鹿瞧着眉眼都飞扬起来,笑意纯粹。起身往公主殿下身边靠过去,献宝一样探过脑袋,压低声音讨好道:「殿下满意吗?」 景秀瞧着她,大概是离的太久,那笑容有些灼人。公主殿下有些迟疑,觉得自己进退两难。眼前若是个少年郎君,她反而可以把握距离,断不会像现在这样。 张月鹿没有得到答案,酒壮色胆,伸手勾住景秀的袖摆扯了扯。嘴里故作含煳的嘟囔道:「中午的酒后劲真大,大概是传说中的美人醉。人道,桃花酒酿美人醉,春/色风流良人眠。」说着又贴近些。 「是么?孤到觉得,冷水风吹无赖醒,才妥。」景秀将书卷拍到她脸上,将癞皮狗推远些。心里却拿不定注意,该亲昵些还是疏远点。 张月鹿却来了精神,顺势握住公主殿下的手腕,将书扔到一旁。手腕传来酥麻,景秀恍惚一惊,却没能挣开。见她痴痴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心中羞恼,敛眉低斥:「松手。」 张月鹿仿佛没听到,依旧瞧着出神。 景秀紧抿着唇,勐然用力将手抽出来。张月鹿这才一惊,回过神。木愣愣的望向她,退去笑容眉眼耷拉着,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看起来有些可怜。 景秀被她看了许久,隐约觉得有些怪异,搁在腿上手指曲起动了动,错开目光道:「望着孤做什么?」 张月鹿张张嘴欲言又止,垂下脑袋,过了会才低声喃喃:「说了殿下别生气。」 景秀闻言一挑眉,顿觉生气。这人真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她说的话,做的事,哪件不叫人生气。这会到谨慎起来了,不知道又什么荒唐话,不听也罢。 「...殿下,我说的你别不理我。」张月鹿皱皱鼻尖,又嘟囔的一句。 景秀不愿理她,见她可怜兮兮的望过来,小心翼翼的模样。半阖着眼,缓缓的开口:「且说来听听。」 张月鹿没得到承诺,扁扁嘴,迟疑了片刻小声道:「我想亲近殿下。」 果然不听才对。 张月鹿低头盯着宫制翘头履上的珠穗,没看见公主殿下脸上变换的神色,继续道:「我怕殿下心里不愿,又怕殿下忍着。」 马车顺着长安大道缓缓向前,市井的气息透过声音展现眼前。卖炊饼的吆喝着一文钱一个大饼,有甜的有咸的,还有三文钱两个的肉馅。路人的谈笑马球赛事,为心爱的球队争论不休,相约下次一同去观赛。小娘子带着女婢买胭脂,女婢是个伶牙俐齿的,嚷嚷着张家天仙香怎么可能在路边买卖,非要小贩再贴一把梳子。
第101页 景秀的指尖在车案上敲了又敲,心里却越发不知所措。丹唇微微张开随即紧抿,她有一肚子的冠冕之词,但似乎此刻说什么都不妥。若是低下身段,她也不愿。那日夜里言行失态,她懊恼的许久。 张月鹿低着脑袋,心里算盘正噼里啪啦的响。她不是不通情/事的公主殿下,要真是全心付出不求回报,自然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就是原先是,如今心思也不同了,每日在家抓耳挠腮思念殿下,绮思绯念缠骨难耐。 张月鹿突然抬头,正对上景秀欲言又止,顿时色胆包天凑了上去。景秀本想说说长安报之事,不防她突然动作,下意识往后却被软垫抵住。张月鹿肘腕支在车厢上,一手撑着,将景秀困住。 景秀蹙着眉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深邃,神色如常维持着身为公主殿下的威仪。 不过若是常人就不敢这般放肆了,故而公主殿下这副模样,落到张月鹿这痴汉眼中,这故作镇定中矜持倔强真是可爱又可怜,忍不住要调戏亲昵。 「殿...下...」 低缓迤逦的声音,拖着缠绵的尾调。 公主殿下依旧泰然自若,年少秀丽的脸庞可见容仪庄严,煌煌气度......娇嫩的耳郭鲜红欲滴,全身僵直连唿吸都忘了。 张月鹿终究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 ☆、第 56 章 纪国公府为一品公爵府邸,按律占地颇大。张灵蕴生性风雅豪奢,足不出户也能一掷千金。亏得赵青君善经营,挣回大把的钱帛供她挥霍。 监工忙的满头大汗,工匠们哼哧哼哧抬着石头。填了一半的荷塘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娃娃,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全是泥土的青石小道上丫鬟们都没下脚的地方,边上是被踩歪七扭八,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了的花草。 张月鹿见自家后花园这份惨样实在是于心不忍。倒不是心疼花草也不是心疼钱,而是心疼人。 前年张灵蕴不知道哪得来一副万荷图,秉烛看了半夜。第二天便寻来一位熟悉的将作监少监,这位少监掌土木工匠之政。两人研究了数日,家中便来了百十号大汉,拆了数间房子,开始挖池塘。为了赶时间,可以早日移种莲荷,夜里也不曾停工。 虽然没有千顷碧波万荷香,但纪国公府这大片的荷花池在长安城中,也是一夜传遍,引来许多风雅贵客登门拜访。那段时间门庭若市,弄的许久不见外人的张月鹿烦闷的很,整天只能蒙在房里。又时常因为先生们也去赏荷,关于荷花、荷叶、莲子、莲藕的诗画写了许多,还有章印、茶画、制香...以至于张月鹿饭桌上都不愿意看见这些。月乌绣了二块荷花手帕之后,就哭嚷着身体不适,去终南山中别院避暑。 张灵蕴前年欢喜的很,赵青君虽然和女儿一样嫌弃她折腾,但见她开心也就由着她。待到去年,张灵蕴捂着鼻子上的包,冷着脸在池塘边看了一天的荷花。第二天找了那位将作监朋友,少监升了官,满心欢喜的过来,听说她要填池塘,顿时不好,苦口婆心的劝她水多蚊虫多,种些避虫的花草就好。为了打消她的主意,自掏钱袋购了许多净香草、艾叶、灵香草、芸草...... 张月鹿抬袖遮面,打了个哈欠。这消停了不过一年,阿爹这败家货又脑子一拍,又开始折腾了。赶明自己也学月乌,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吧,这喊号子似的吵吵嚷嚷,也亏她说的出什么——听得阳春白雪也该赏得乡下巴人。呵呵,不就是仗着娘亲不计较这些事。 阿语指挥着女婢将食具抬出来,见月鹿走过来,迎上去笑道:「小娘子今日来晚了,可曾用膳?」 张月鹿俯身从食案拿了一碟未吃完的糕点,捏了一块放进嘴里。阿语见状笑得乐不可支。张月鹿嚼吧嚼吧咽下去,也笑道:「现在吃了。」 阿语横了她一眼,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哪里不知道她,道:「厨房常备着,又不麻烦。可要在添点什么?粥可好,今日吃的胡麻粥。昨天有庄子送了头鹿,做了鹿肉古楼子。」 「行,不必另做。」张月鹿听了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又加了句,「古楼子切一块,叫人送给我院里那个断腿的丫头,她馋鹿肉。」 正宅寝室门边,从来不候着听事丫鬟。张月鹿上前敲门,唤了一声。片刻里面传来声响,赵青君打开门。 赵青君之前已经得了她院子丫鬟来报,说是小姐晚起,不来用餐。此刻见她,仔细端详了一眼,揶揄道:「我儿夜里捉贼去了?」 「那倒没有,做贼去了。」合上门,摸摸鼻子跟着往里屋走。绕过屏风,撩起帘幔,就见张灵蕴坐在梳张台前。「阿爹昨日叫儿今天陪你出门,可不曾说是去会旧情人呀。」 张灵蕴手一抖,险些将胶洒在自己衣摆上。眉梢一挑落下,淡然若春风缓缓开口:「小儿昨夜可是去做採花贼了?教天家小娘子扇了左脸还是右脸?」 张月鹿两眼一瞪,气鼓鼓的说不出话。见娘亲拿着帐册在一旁掩嘴笑,似乎不如之前抵制。想来是阿爹吹了许多枕边风,说了不少好话。心里欢快道:「老姜弥辣,阿爹教我几招,且让我将人骗回来。」 张灵蕴见她服软,哼一声:「骗回来有何用?既不能奉茶又不会调羹。」 张月鹿颠颠的跑过去,跪坐在她身边,讨好道:「我会啊,我给爹娘奉茶调羹。」说着见过张灵蕴手上的豆红研钵,拿着杵臼搅了搅,问「这做什么的?黏煳煳的是粘什么东西。」
第102页 「别瞎弄。」张灵蕴呵斥道,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分了几格,都是髮丝。用镊子取了一根髮丝,又拿了剪刀,修剪后将髮丝一端沾了白胶,放在炭炉上一烘,小心的粘在上唇左侧。 张月鹿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从前见她出门都老气些。探头去看那玉盒,里面髮丝按照粗细放着,分了五种。梳妆檯上各种工具,码的整整齐齐,瞧起来就十分繁琐。 张月鹿盯着看了一会,见阿爹一边鬍鬚都没有粘好。打了个哈欠,听见语姨在门外就跑去开门,取了托盘在娘亲旁边坐下,喝着粥嘟囔道:「怪不得阿爹回回都是午后出门,我当她散漫惯了起不来。」 「可不就是散漫贯了,要是早些起来,也是来得及的。」赵青君笑着和女儿一起当着她的面说坏话,张灵蕴也只能瞪瞪眼。若不是为了这小兔崽子,她才不愿做着麻烦事,窝在夫人身边煮茶揩油多好。 用了午膳,张灵蕴和张月鹿『父女』二人收拾妥当出门。 时人言书法,京中三大家,韩王飞白、卢公拨镫、张君风流。韩王善飞白体,龙首雀尾。卢公长于笔力,千钧之力透纸而出,举重若轻如拨镫。张君字与人同,洒脱放逸,谓之风流。 卢公名为卢佑,字天成,出自范阳卢氏。 望出范阳,北州冠族。簪缨世家,一门三俊。范阳卢家到这代,可谓鼎盛。卢佑身居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勛封、调动等事务,六部尚书之中最是权重,直逼尚书令。 其弟卢护,任职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祭酒,掌监学之政,国子、太学、武学、律学、小学的政令,以及课试、升黜、教导之事。为天下学子生员之师长。常兼领太子太傅,为皇太子讲经。 卢佑长子卢望,祥泰一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累官都官员外郎、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如今出任在振威军中,为谢太尉此次北征的行军司马。行军司马职为监军,乃天子耳目。 张灵蕴戴着白玉莲花冠,着牙白皱丝广袖直裾,脚下罗袜木屐。勾花暗纹缎掐边腰封间一侧挂摺扇袋,一侧系环佩玉组。下车时环佩叮噹,引人注目。 卢府的门卫一见,果然如管事所言,不同寻常人。一人入府通报,其余数人迎上来,齐声道:「张君临门,请稍后。」春闱刚刚结束,卢府外许多排队递贴求见恩师的学子,年轻的、外地的不认识。有京中弟子一语道破。又有个来求见卢尚书的国史馆修撰,将当年长安之围拿出来卖弄。 张灵蕴下车见太阳耀眼,皱眉不悦。月鹿连忙撑起伞,她个头比张灵蕴矮些,举着十分累。今日出门未带随从,赶车小崽哥木愣愣的握着马鞭站在一旁。还好不过片刻,接见大门奔出来一位矮胖子。 矮胖子穿一身葛青士服,肚子如同怀胎七月,跑过来气喘吁吁,正衣冠作揖:「数年不见,我辈老矣,玉面方相风采依旧。驾临寒舍,真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张灵蕴袖手回礼,浅笑如春风拂面:「十二郎何必拘礼,城墙头上刀光剑影怎不见你讲究。」 卢十二郎哈哈大笑:「是我落俗,主迎客进,却教张君在门口候着 ,当罚当罚。」 张月鹿跟着后面,心里纳闷。阿爹路上说了半天,这卢十二郎瞧着年纪,不可能是卢佑或者是卢护啊。卢望更不可能,他这会在幽州,何况这身板也不是去军中的料。 卢十二郎当然不是三俊之一,他是卢公幼子,进士出身。长兄珠玉在前,他未免就显得寻常许多。做了几年太常博士,如今在叔叔手下做从六品国子监丞。 卢十二郎收到张灵蕴的拜帖,早早准备妥当,备了好茶,前日叫僕人取山泉今早送到。又取平日捨不得的伽楠,研磨添配在博山炉中打了个莲花香篆。 张灵蕴一进竹室,深吸一口,贊道:「一品沉水伽楠香,香浓味淡,凝而不散,必是出自南海郡清远左右。」 「张君神人也,我叔父都品不出何处的,他道是暹逻、安南之处。哈哈哈。」卢十二郎邀她入座,净手取了茶具,便不在说话。 张月鹿随着阿爹跪坐一侧,见着矮胖子煮茶手法行云流水,添了几分好感,不再计较他刚刚一路拉着阿爹的手。 待饮下第一杯茶,卢十二郎才开口说话。他此次邀请张灵蕴,为的正是长安报一事。他对长安报深感有趣,每期都收藏翻阅,和同僚学生研读探讨。但长安报关注市井,与文章学问未免浅薄,投稿并不篇篇刊登。诸人常常想要是有一处地方,能叫他们畅所欲言,岂不是快哉。 张月鹿一听,这是要抢生意啊。长安报当初是作为马球赛投票卷附属,上面写些许消息。后来销量渐大,脱离而出,投票卷则成了附属。当然这是张月鹿有意为之,求的就是这份顺理成章。长安报贴近民生,一是为了让大众能接收,你说些高深的老百姓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二来嘛,高端不起来,如今每卖出一张报纸都倒贴钱,不登些广告如何吃得消。 卢十二郎找张灵蕴也是为了这个,一干书生研究许久,发现这报纸不是好弄的,简直是烧钱的炉子。 作者有话要说: 照旧,全体起立,欢迎尽英雄,myth同学和小留同学(留评怎么会没用了!)鼓掌—啪啪啪 谢谢m和小留的雷
第103页 -------------------------------------------------------------- 昨天睡的太早,评论也没看没回onl 原谅我,实在是来回加起来开了七八小时的车,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管落雨的评,小晋、m、小留的地雷□□,还是是字母君还是傲娇兔的「糖衣炮弹」。 总是坐沙发的月下,9,三走、夜雨,神出鬼没的k,还有新加入小伙伴小明,小柚子,小u 每天看见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出现在评论区我都很开心~~ 对了,还有万年潜水的深水鱼,我知道你们在。 【最后问一下,你们对更新时间有意见么,要固定上中下那个时段?】 ☆、第 57 章 《长安报》每五天发行一次,与常朝会同。初期发行一千份,而长安人口百万,约千人一张报纸。 一份报纸共四页,用上好硬白纸,每张纸长一尺半,宽一尺,一面书写。除长安报三个字和图画、广告是雕版印刷,其余都需要手抄镌写。所以不少落榜的学子在报社找到活计。编辑、排版、抄写、发行...其中费资巨大,而每张报纸售价三十文钱。这不过纸张笔墨成本消耗。 张月鹿知道要想普及必须低价,但三十文钱对于寻常老百姓虽不多但也不少,却不是必须花费。所以每期报纸多是官僚商贾富家子弟购买订阅,好在每期发行数量都在增加,更有许多人半年一年的订报。长安报发行价格三十文,往往一两日后就能炒到上百文。这让张月鹿欣慰不少。 因为样样都需要人力,报社长期招工,镌抄工作量最大,僱佣的许多落魄的读书人,或是贫家好学子弟。这也是张月鹿捏着活字印刷术却不拿出来的原因。一份小小的长安报,不动声色的养着上百名书生。武将刀下断人头,书生笔下挫骨灰。她哪里是养着人,养的是铄金销骨的嘴! 她规规矩矩的跽坐一侧,听着他们两人从报纸聊到书法,从雕刻聊到绘画,最后又从马球赛聊回报纸。月鹿到不关心阿爹怎么处理此事,按照这些年的经验,从来没见她吃亏过。 「兜兜转转说了半天,不就是出钱么。十二郎越发没出息了。」张灵蕴搁下茶杯双手插袖,扬起下颌延颈如鹤,一双眼浅淡扫过对面。「我叫人先送一笔来,你们且筹划着名。」 卢十二郎大喜过望,连忙大唿:「张君果风流雅士,不惜俗物!」他为这报纸之事,前后奔波许久。说起来热闹,真计较这方孔兄却都是推脱不已。也非没有慷慨的,他不是信不过人品,就是嫌弃人家品味。他看来张灵蕴是个清雅出尘的人物又有书生意气,最妙的家底丰厚视钱财如粪土。 张灵蕴半阖着眼睛不说话,卢十二郎见状挥退僕从,瞟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月鹿,给她续了一杯茶:「张君可是有什么事,你我之间无不可言。」 张灵蕴坐如玉树,似笑非笑的睥睨他,瞧的卢十二郎如坐针毡,她才慢慢开口:「卢十二,我就是求也求不到你这儿。你递贴我赴约,是当年那份互托生死的交情。」 卢十二郎见她起身,连忙拉住她的手急切念叨:「张君勿恼!张君勿恼! 」他本无恶意,只想着若是友人想求,无论如何也要去父亲那儿求一句。谁想到会错了意,一时老脸通红,窘况不已。 张灵蕴一甩袖子,低声冷言道:「身在江湖仍忧殿堂。如今乱象已生,我出这份钱为朋友,却不想绞进你卢家的赌局。」 卢十二郎一愣,直盯盯的看着张灵蕴。 张灵蕴依旧波澜不惊,语气却莫名软了几分:「如今局势不明,卢家这赌注押的太早不是好事。你们都是死局里刀光剑雨走过来的人,该知道什么事情都说不准。如今卢家...没有不透风的墙。」 「唉!父亲也未下定决心,只一直拖着。」卢十二郎见她都知道了,又处处为自己着想,将心里牢骚发出来,「陛下正值壮年,父亲自不愿捲入立储之事。如今谢家要倒,但大郎还在振威军中,叔父到底是急了,不过父亲是不肯的。」 张灵蕴一炸得了消息,颇为高兴,面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全然不信的毛样,语调扬起:「是么,我怎么听说......」说着一顿,拿眼去瞥卢十二郎。 卢十二郎见她这模样,真以为瞒不住,急切道:「大殿下突然登门,我父亲也是一惊,谁想到他会来这齣。未免太急了,也是难成大器!」 张灵蕴眉眼耷拉下来,懒洋洋的说道:「尊公主压着皇子们这些年,雪中送炭有谁?落井下石的多了去。大皇子占长,如今又来绑着你卢家。到是好算计,不知道谁的手笔。」 卢十二郎深以为然,暗想这大皇子背后出谋划策的人。转而问道:「张君以为如何?谢太尉不日归京,到不知道圣人是什么计较。」 张灵蕴一手抚袖,一手取了茶杯,见水纹波动,不在意的说:「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十三年之前,我们又如何料到,如今这天下。」 天际浮云,瞬息万变。果然都开始坐不住了,朝中形势云谲波诡,后宫之中也不会安分。殿下身处漩涡中心,又无可信可用之人,想必左支右绌,举步维艰。 张月鹿叉手弯腰作揖,别了卢十二郎,跟着阿爹上了马车。心中恨不得此刻插翅飞往公主殿下身边。 张灵蕴靠着如意垫上闭目养神,见她坐立不安,没好气的说:「不过是丫鬟养的儿子,掀不起风浪。」
第104页 「阿爹知道?快说说。」张月鹿连忙凑过去,讨好的按摩。「有几个能掀起风浪的?」 张灵蕴换了个姿势,散漫中尤有气度:「我与你知道的一样多。既去招惹天家小娘子,就该做好万全之计。在小报上写些酸诗能将她家父兄扳倒下?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张月鹿小脸一红,笑嘻嘻的手下不停,嘴上也不慢:「卢家根深权重,是皇帝上位后提上来,原先和谢家又不牵扯。不管是天子还是旁人,都不会放过。往日也就罢,如今谢家不稳,殿下就不稳。皇子们谁想上位,都不会忘了拉拢卢家。 卢十二瞧上去算半个妙人。世家重嫡庶长幼,但小儿子未必不讨喜欢。我见卢尚书也不瞒他,也许还是能说的上话。阿爹今天这番话,卢十二听进去了,卢尚书也就听进一半。混到这个位上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没有不谨慎的。」 张灵蕴斜了她一眼,曲指在她额头上一敲:「牢里住了些日子,倒也长进了。大皇子礼贤下士不要紧,怕就怕他是来求亲的。」 张月鹿心中一惊,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她到忘了联姻这一计,一旦卢家答应,就是绑死在大皇子这条船上。要是不答应,日后谁知道如何。大皇子一旦上位,卢家气运也就结束了,她思索道:「卢家嫡孙女,正是韶华之年。但卢家不会答应,卢家却又不得不答应。」 张灵蕴挑眉一笑,真长进了。 卢家不会出嫁嫡女为大皇子妃,但会选一名庶女嫁入。世家从来不缺这样的联姻棋子。这是一个纽带,好则皆大欢喜,坏则斩断关联。 「那你可知,我为何答应卢十二报纸之事?」 答应此事,自然才能换来卢十二郎掏心掏肺。但要是仅此而已,阿爹这个老狐狸未免道行太浅。张月鹿细细一想,扬眉笑道:「法不责众。」 到了家也不入门,张月鹿别了阿爹,上马扬鞭往永阳坊方向。 她今天做了半日书童,穿着云鹤圆领袍,梳的童子双髻。一进门,正好和出门的人撞上,众人都是一愣。武十七郎哈哈大笑,引来余人都是忍俊不禁。 张月鹿这才想起来,顿时脸上烧红,抬腿踢了十七郎一脚:「你今天倒是很闲,决赛在即,都安排妥当了?我瞧这四个队伍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要办不好,小心走在路上叫人打闷棍。」 武十七郎连连摆手,喘着气道:「我这不是正准备出去么?忙的很忙的很。」说着哈哈哈的跑出去。 张月鹿瞪着的背影,回过头却见旁边一人是纸砚,又惊又喜:「回来了!瘦了不少。长安到江南一路千里,这两趟奔波下来马都吃不消,好好歇段时间。」 纸砚望着她温和一笑:「本想着直接去府里找二娘你,刚到明德门就叫小斥候们给瞧见了。拉着我过来,说你最近常在这儿。」 东郊工坊撤了,原些在工坊的孤儿又无处可去。年长些的叫蒋怀莲带去江南了,小的们就留在长安。张月鹿正好要安置菀奴,就寻了一处偏僻的大宅院。这本是一位将军的府苑,院子虽然大,却粗狂的很。有钱的不愿意买,没钱的买不起。正合适张月鹿的要求,二话不说买卖都欢喜。砌了高墙,一左一右,隔成两户宅子。 「是啊,我最近都在这儿。晚上才回去。」张月鹿迟疑许久,又问,「幼果可有回信?」 纸砚此去江南,是替张月鹿送信的。当初决定留在长安,她就给闻人贞写了一封信。当时安车程,闻人贞还未到江南。张月鹿怕她见信之后,不愿去张家在江南的别院。就让纸砚带着信,直接到别院等着。 纸砚略略一僵,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张月鹿一愣接过信,脸色立刻清白一片。这信正是她写给闻人贞的,信封后的火漆未拆,可见闻人贞没有打开这封信。 张月鹿拿着信,只觉得心里涩痛,到不知道自己这番决定是否正确。若是亲自去江南见幼果一面是否会好些,书信一封到底情谊浅薄了许多。 纸砚见她魂不守舍,低声道:「闻人小姐没有去江南别院。」 「什么——!」张月鹿大惊失色,话都说不稳,舌头打结一般。「你!幼果......」 纸砚连忙扶住她,急切说道:「闻人小姐托人报了平安,但未去别院。我恐你担心,这才回来。」 张月鹿缓缓回过神,心里已然明了,疲惫不堪道:「就报了平安?可说什么。」 「没有。」 ☆、第 58 章 今日是「天下第一马球王争霸赛」决赛。 武十七郎一夜未睡,望着太阳冉冉升起,接过童僕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意气风发的走入马球赛场。 踏着柔软的草坪,环顾四周,整齐干净的观众席,按区划分归正有序。旁边各有进退场的通道,安排专人把手。往下左右两头设球队区,后备球员、马匹,中场休息都在此。左右两边各有贵宾席位,千金难求一票。更有极为尊贵的雅间。又有一处,为评委席。此处放有比分板、投票栏,依次排开。 场外竖二支长杆,下有身手矫捷少年二人。凡是场中有一球队进球,少年便攀爬而上,挂上一面队旗。长杆中间有高塔一座,上有瞭望手一名,眼光如鹰,负责观看场中赛况。长杆高塔皆在高台之上,高台上有椅子一把。 武十七郎将负责各项事宜的管事都叫到面前,拿着纸张开始训话:「人手可都安排好。观众指引,贵宾招待,球队接引,不可出错。场内场外巡查,遇事不可莽撞。叫人打了,东家有补贴,要是敢动手打人,这长安虽大,也没地方叫他待。王宝奴!」
第105页 「到!」 「汇报进展!」 「是!入场通道两边布置完毕,十辆小食推车准备就绪。厨房食材已经清点,大厨皆已到位,嘿。另在贵宾区放着瓜果八宝拼盘,各放了一点,小的想尝过好吃,公子贵女就会再要。嘿。」 这个王宝奴甚是机灵,做事麻利稳当,算个人才。武十七郎瞟了他一眼,要是再长得端正点就好了,这模样再配着没事就一脸奸笑,给晋王小世子做随从正是有主僕像。 果不能说人坏话,又问了两个管事,就听见身后传来喊声。 晋王小世子领着他的龙骑队来了,一熘的白马白袍。马是俊骨宝马,毛色雪白无暇,配银鞍银蹄。人是风华正茂少年郎,皆是统一的白色圆领袍,上有锦纹暗绣,配玉蹀躞。 武十七郎刚想迎上去说话,就见入口处又来了一队人马。说这一队那真是五颜六色还缺几种,五光十色加起来正正好。这马有大宛马、河曲马、西极马、云滇马.....花色更多,没有重复的。红骝毛、褐骝毛、黄栗毛、全栗毛、铁青、白青、银鬃、花斑.....唯有人穿着一色,都是统一的青色圆领袍。只不过这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也是别具一格。 「哎呀呀,瞧这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远远的我以为到了洛阳花会。」龙骑队七号扬起马鞭指过去,嘴上打趣嘲讽。 晋王小世子一咧嘴正要笑,硬生生憋住了。挺挺腰背,轻咳一声压着嗓子呵斥:「行了,嘴皮子上算什么功夫!英雄好汉就该手底见真章。我辈正派行事,怎可以大欺小,倚强凌弱,岂不招人耻笑!」 景盛轩这边训着话,那队骑士也打马上前,出来一名娇小明媚的小娘子,啧啧笑道:「小世子也看《大尚行侠传》?慕容女侠说过的话都记得这般清楚。」 「那是当然!」景盛轩扬扬下巴。他可是头号书迷,看的都是手稿! 那小娘子双眉弯弯,击掌而笑,露出二排雪白的细牙:「一醉居的说书先生,见着小世子也要甘拜下风。」 ...... 晋王小世子脸一僵,应也不是,怒也不是。 龙骑队众人仰头望天,嘆息不已。何必了?这都多少次,非得往上凑。说是吃一亏长一智,都该凑个智囊了。 冤家路窄,两队人马不再说话。各自放马由缰熟悉场地,感受气氛。武十七郎乐的轻松,也不管他们。将一干管事拢到面前,样样过问一遍,力求毫无差错。 ------------------------------------------ 张月鹿眯眼望着球场上草皮翻飞,人仰马翻,心思早就转到隔壁去了。甲等天字贵宾雅间,那是给祥泰尊公主留的。上午场已经接近尾声,可公主殿下还没来。 「把这个给送过去。」张月鹿把上午场的报导稿递给马奴儿。她很注重报纸的时效性,但人工镌写慢,只能让他们先把已有的内容写好。 马奴儿欢快的应了一声,将稿纸小心叠好放在油纸包里,弯腰行礼出门。 张月鹿听见关门的声音,按了按眉心。如果可以她是不想用纪国公府的老人,奈何实在是手下无人。蒋怀莲坐镇江南,那边百业待兴,她只怕比张月鹿还有忙七分。菀奴一贯是总览各项帐目,如今身体还未好,却又添了许多事务,每日早起晚睡,张月鹿十分捨不得。东郊工坊中养的那些个孤儿,留下来的年纪尚小,跑个腿盯个梢还行,旁的也不敢让他们做。 马奴儿是个机灵聪明的,又是卖身死契,张月鹿用的十分顺手。但她一心想着排下暗线,这用人就是个大问题,不查也就罢了。认真查起来顺藤摸瓜,都指着纪国公府...... ----------------------------------------------- 龙骑队进了一球,全场欢唿。张月鹿抬眼望过去,正对面的贵宾雅间里的人,模样并看不清,但发色十分显眼。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对着那边示意,饮了一口。 长安城里外都知道,马球赛的主办背后是一位西域边国的女王。女王被叔父谋朝篡位,流落到尚国。西域边国地上长的是黄金,树上结的是宝石。女王虽然亡国,但却带着倾国的财富。女王在尚国的市井流浪,见过许许多多的的人,终于遇到了一名正直善良的少年郎。 这个故事至少有七八个版本,真真假假。有些言之凿凿,连具体国名、地点、时间、女王的名字、尚国朝廷的态度都有。还有些,就如同上面说的一样荒诞浪漫。 翾风带着面纱,正看着球场,旁边的小胡儿倒是眼尖,指着对面叽叽哌哌一顿。她那双浅天蓝的眸子,抬眼眺望过去。雅间面对球场的一侧,只有到腰身的矮墙。只要不将屋顶遮阳的篷帘展开,雅间里面情景一览无余。此刻虽看不清,但也瞧的出正对面只坐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十分惬意闲适的靠在躺椅上。 六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和中带着热。张月鹿正睡得迷迷煳煳,隐约听见推门的声音,心里嘟囔马奴儿越发没礼数了,都不知道敲门。 突然间一袭幽香扑面而来,张月鹿一惊睁开眼却看不见。原来眼前遮着一张手绢,香气也正是源自它。张月鹿心里一动,缓缓抬起手要掀开脸上的手绢。手腕却叫人轻轻握住,那柔软的指腹贴着她的手背,让她不敢乱动。 那手指沿着她的手背缓缓轻蹭,最后覆在她手上,十指相扣。
第106页 张月鹿先惊,后喜,续而有些忐忑。待着十指相扣顿时不好,又不敢甩了那手,万一了?她另一只手揭开面纱,脸色瞬间黑下,人一跃而起,窜到一旁。 「见过昇阳郡主。」生硬的几乎咬牙切齿。 景如意娇媚一笑,身若无骨的依靠在月鹿的躺椅上。一双杏目含情波光粼粼,柔情如水尽在其中。「小郎君不愿见我?」 一万个不愿意。张月鹿脸上缓和了些,拱手作揖:「草民不敢,恐惊扰郡主。」 景如意眼角上挑,笑意妖娆:「瞧着不像,郎君那位温雅秀美的小娘子了?怎不曾带在身边。」 张月鹿怔楞,猜想她说的是闻人贞,心里更不快。 景如意瞧她不言不语,抬起金边翘头履轻轻踢了一脚,薄怒娇骂道:「薄情儿,这顶好的雅间,又是约的谁家小娘子。」 张月鹿一肚子火,压根不愿意和她这么打情骂俏。要是换了公主殿下这般,她...她也该吓傻了。除了面对她家小公主,她都正经的很,平日相处的人就是随性,也都是人品端正,开玩笑也断断不会这样。 她掀起眼皮瞧了这位昇阳公主一眼,见她笑的抚媚妖娆,风情万种的送了个媚眼。顿时心里一抖,垂言看着地面。想着公主殿下年岁尚稚,脸上总一副端严肃然,叫人不敢逼视。但若仔细看,那深邃眼眸却如幼兽孩童,清澈干净,又隐着几分胆怯懵懂。 景如意见她居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轻哼一声。 张月鹿闻声抬头,见她媚眼如丝,头皮一阵发麻。她颠来想去,小心翼翼的说道:「 平康坊有一处玉郎阁,尽是俊美风流的儿郎。草民叫他们送几个到府上,郡主若喜欢就留下。算作一点心意。」 景如意眸光一敛,瞬间又恢復往日风流媚态。娇软的坐起身,抬手勾着张月鹿的腰佩一拽。张月鹿不便硬抗,依着往前走了半步。景如意风姿楚楚的往她怀里依靠。 「我就喜欢你这正经的假郎君。尽说张君风流,想如今也老态。张小郎君这般英气鲜嫩,我垂涎的很。」说着手抚在张月鹿胸前,顺着往下摸。 张月鹿一把抓住她的手,脸上时青时白。 人说讲理的怕无赖,无赖的怕蛮的,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位昇阳公主就算又横又无赖,张月鹿就是讲理又要命。拉开她的手,嘴唇蠕动数次,只憋出一句:「郡主自重。」 两人手上正较劲,门突然打开了。 祥泰尊公主殿下瞥了一眼,淡然道:「孤来的似不巧。」 作者有话要说: 全体起立,欢迎潜水/新来的卖醋同学、kill同学。——(鼓掌,啪啪啪) ☆、第 59 章 天下第一马球王争霸赛,总决赛下半场如火似焚。 张月鹿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着球场上矫健身姿,浑然全不在心。引路的僕从会误开只见的门,本是她设计,如今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手里团着一张字条,翾风女王歪七扭八的汉字,勉强可以辨别出来,正是——捉姦在床。 呸,用词不当好么! 抬手想将纸团扔出去,想了想万一让人捡到可不好。又团吧团吧,塞进钱袋里。拖着椅子往右边靠了靠,这样离殿下可以近一点。 说起来她选这间房子也是有原因的,当初建的时候,就特意设计了机关。二间雅室之间墙壁上有一尺见方的留空。不用时候青砖堵住,看不出来异常,需要时候取出青砖,两边就可以见面说话。实则是鸡肋,但张月鹿难免有脑子不大灵光的时候。 兜兜转转往公主府递了贵宾票,又特意提前过来将青砖取下,挂上字画。不就是想和殿下聊几句么! 两只耳朵突然竖起来,隔壁刚刚传来公主殿下的声音,似乎屏退了侍从。张月鹿百爪挠心,看了一眼落下的遮阳棚。这个遮阳棚经过反覆试验,只要落下,除非站在球场里面靠近的位置。否则外面就不会看见室里的情景,这也是贵宾雅间的卖点之一。刚刚收到翾风的字条之后,张月鹿立马把遮阳棚落下。 墙上挂的字画出自张月鹿自己之手,当然隔壁的也是。这间屋里挂,那是为了省钱省事。隔壁公主殿下那件,则是别有心机。不过这会...... 叫人进去送了一份茶水点心,得知殿下侍从都在外面守着,也无旁人在。张月鹿大着胆子将画取下,伸手戳了戳对面的画卷。 戳。 戳。 戳! 这么大动静居然没反应,张月鹿低声软软的唤道:「殿下。」 画卷上一棵拔天而起的大树,干有青藤,枝叶茂盛宛如云盖。树下顽石一块,蒲草一丛。叶用湿笔水晕墨章,石用干笔,折角有力。点染勾勒间,气韵生动。可见作画之人功底深厚,用心至致。然而画卷上既无题词也无落款。 景秀皱眉,她再这般戳,这幅画都要毁了。推了一下机括,将遮阳篷盖落到最底。上前取下画卷,露出对面张月鹿可怜兮兮的脸。那张脸在一瞬间神采飞扬起来。 「殿下!」张月鹿笑眯着眼,嘴角都扬到耳边了。 景秀小心将捲轴放好,坐回椅子上。面向赛场,看着二队人马为一个球争夺不休。啦喊助威之声,不绝于耳。 张月鹿看着景秀的侧颜,心里突然澄净一片,轻声问:「殿下最近安否?」
第107页 「尚好。」 尚好...贵不可言的尊公主殿下说尚好,那她在宫中的日子只怕举步维艰吧。张月鹿怔怔的看着她,将那日和阿爹去卢府的经过简单说了。「大皇子我不了解,但他是男子,又占了长序。只怕应者不少。」 景秀侧头望向她,见她满目忧色,心中竟生惶恐。袖口掩着的手指紧了紧,抿了一下唇,迟疑呢喃:「张月鹿。」 「恩?」月鹿扒在洞口,将脑袋探过去,只恨当初没把洞开大些。见她又不说,追问道。「殿下怎么了?」 景秀直视着那张急切又担心的脸,想着她近日所作所为,咽下欲言又止的话。「舅舅......走了。」 谢太尉死了!张月鹿一愣,虽然知道他必死无疑,但此刻还是一惊。谢太尉一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头压着的石头就消失了。景秀站在太极殿上,只怕入目全是跳樑小丑。 张月鹿心疼看着她,却说不出劝慰的话,只能干巴巴的一句。「殿下节哀。」 景秀见她一副比自己还难过的样子,心中到轻松些许,又庆幸刚刚不曾将困扰许久的话说出来。 「殿下哪儿来的消息。皇帝知道吗?」张月鹿脑袋开始转起来。 景秀摇摇头,这消息是谢家传来的,谢伯朗终究没有熬到长安。护卫的人都是谢家亲卫兵,一半是谢家子侄一半是云滇夷兵。谢伯朗又伤重,起居照顾都是儿女亲手。 张月鹿眉头一直没松:「殿下,皇帝如今还在壮年,只要他想,动谢家不过早晚之事,何况墙倒众人推。只要他不想,立储之事,无人可以左右他的心思。」 说着她看了景秀一眼,有些迟疑的说:「往日我也没想过将手往宫里伸,所以一时半会也困难。但殿下若是要走,我自然有办法。天高地阔无人能找到。只是,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只怕殿下捨不得。」 如何捨得?母亲还在宫中,还有些亲近的弟妹。谢家数百年士族,多少分支子弟。还有那些在这危难之间,忠心誓死相随的部下。包括...父皇,他真的会这般狠心? 张月鹿本就知道此路不通,见她神情如常但脸色惨白,怜惜不已:「殿下,振威军远在千里之外,手长莫及。如今宫禁宿卫,亲、勛、翊三卫五千人。长安城中各处羽林、飞骑禁军三万。这些都是皇帝直属。京畿各处要塞,兵力十五万。殿下比我熟悉朝中情形,该知道这些怕皆是皇帝亲信。」 景秀前一两月都在忙碌春闱之事,近日刚刚闲暇。她虽然入朝观政,但观政并非插手。她身边之人都是皇帝亲自选派,当初是天子皇帝怜女之情,如今看来怕都是眼线,怎敢轻举妄动。就是有人见谢太尉伤重,前来投诚,也不敢全信,如履薄冰。 局势没有张月鹿想像的那么坏。谢家经营多年,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这十年,皇帝怜爱中宫嫡女,为景秀铺路用尽手段,盛宠之下权势地位无人可及。其余诸皇子压抑许久,纵然有娘家背景深厚,一时半会也掀不起风浪。 只不过皇帝还未真正出手,若只是削弱外戚,本在情理之中。最关键是储君之位。所以景秀在等,谢家在等,各方都在等。纵然暗流涌动,所有人还是在等皇帝陛下拉开这场战局的帷幕。 先下手为强,却无人敢在天子之前动手。父子、君臣,不可逾越。为人子、为人臣,纵是千般道理,先动手便是落了天下口舌。景秀手指轻轻敲打扶手,父皇的言谈举止或许未变,但他眼神中那些难以克制畅快得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中那些审视抗拒...这不是一场赌局,对自己来说不过是等一个判决。 「殿下?」张月鹿见她又是一阵沉默,有些着急,又有些担心。公主殿下面对的不但是权势更替,还有亲情的背叛和抉择。 景秀闻言望过去,她看见清亮干净眼眸中那抹温柔。 谢家与自己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背主之奴,难得善终。其余臣子属下,或真心忠诚,或博求功名富贵。 张月鹿了? 纵然景秀年少未经歷情事,宫闱王室之中本多晦隐,史书传记中磨镜对食之事亦有记载。何况出了景如意这样百无禁忌的。 她生性敏感,张月鹿的心思纵当时不察觉,事后回想总有几分不寻常,如今自然是瞭然于心。 张月鹿见她沉静的望着自己,神色晦暗不明,心里七上八下的。呢喃的柔声唤道:「殿下?」 「你非痴愚,总该知道,你所想终不可能。」景秀的声音清越干净,眸色在一瞬间变的澄澈无垢。 张月鹿一愣,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真是笨蛋啊,哪里有半点天家权谋心机。她颇为无奈宠溺道:「殿下,哪有你这样的人。人求你富贵荣华,你能予之就一点一点给,勾着诱着。叫他为你是从。我求你情爱缠绵,你不愿意给一丝半毫,也该骗着哄着。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才对。你这样直白了当的拒绝,弄得我好像一点用处都没有。鸡肋食之无味,弃之还可惜了。何况我觉得,我怎么也是鸡腿才对!」 公主殿下望着她笑容灿烂,抿唇不语。天下果然没有比眼前人更讨人厌的,轻佻荒诞,全不安常理。 张月鹿见她不搭理自己,很是委屈。自己都这样掏心掏肺,小公主殿下怎么能这样,感动也好不屑也好,总要给点表示才对。这一脸肃然端正的看着球场做什么。遮阳帘篷拉这么低,哪里瞧得见现在球队争夺角斗那处。
第108页 难不成,这泥土翻飞的草地上能看出什么天机? 心里正瞎嘀咕,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公主殿下。就见景秀站起身来:「大郎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自有主张。」 张月鹿连忙轻唿:「殿下要走?」 景秀有心不理她,但余光扫过桌上的画卷,一个迟疑伸手拿起来。展开画卷,打算物归原处。 张月鹿见状连忙说:「殿下见这幅画如何?」 景秀闻言扫了她一眼,又看向画卷。既然如此问,这画上又无落款题字,十有八九出自眼前人之手,知她写一手好书法笔力非凡,到不想有这样的画工。 「殿下,见画意如何?」张月鹿笑眯眯的问。 景秀目光在画上流连,树下顽石、杂草。既然她这样问,画中意味不言而喻。 「殿下,我自是希望磐石蒲草两不离。但世间多的是落花流水、襄王神女。但纵是如此,我心依旧。曾闻百越之地有山间俚语,今说于殿下一听,莫笑我痴狂。」张月鹿笑意温柔,低声絮语。 「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第 60 章 马球赛场上的喧嚣声渐渐不闻,凤纹軎轴的马车稳步驶向公主府。在公主府停留片刻,又往皇宫而去。刚入宫门,便有内侍候着,说陛下宣召。 景秀不及换衣,穿着便服往甘露殿。郑小公公低眉顺眼的站在殿外,眼角余光瞄到远处来人,见公主殿下从容而来。待到走近,郑小公公毕恭毕敬的问礼。 公主殿下见他,微微颌首道:「你师傅又去偷懒?」说罢也不等他答,进了殿中。 今日天气颇热,尚膳局制甘露冰饮,景厚嘉喝了一口见女儿进来。连忙招到手边,又叫宫人替景秀盛了一盏。「马球赛可有趣?我儿若喜欢,叫上宗亲家合眼缘的,陪你玩耍。你弟妹太小,也就大郎、二郎长些,却是不成器。旁的还要等几年。」 景秀饮了几口,搁下笑道:「父皇可是去考校他们学业了?每次回来都要念叨。」 景厚嘉闻言笑了起来:「还是女儿贴心,小子们都是些不成器的,瞧着人高马大,个个缺心眼,刚刚将他们撵走。」 「父皇你是君又是父,他们见你哪有不畏惧的。就是原来有十分本事,在你面前也只剩下五分。」景秀取了块茶点递给景厚嘉,「再说道,个人本事不同。晋阳王叔家那小世子,看着文武不通的纨绔样,马球赛上却是俊杰。我家琐事自有僕从效力,何必子弟个个劳心。」 景厚嘉看了女儿一眼,他素来知她明德敬孝,又听她替兄弟开脱解围,比之那些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不知好多少。绣球儿是他一手带大,女儿如何他能不知道?景厚嘉越想越看女儿顺眼,抚须道:「我儿所言不差。只不过若是子弟个个不争气。百年之后,国姓就未必是景。业精于勤荒于嬉,经营天下亦是如此。」 景秀肃然敛眉,欠身恭敬道:「父皇所言极是。如今天下大安,朝野一片祥和,儿太过大意。」 十年治国,如今天下承平皆是他景厚嘉之功。想到此处,皇帝眼底涌上笑意。见女儿恭敬端坐,仰望自己,尽是一派对君父的敬仰钦慕。景厚嘉不禁心中百感交集,念头一动,问道:「百酋朝贺,近日已陆续入京。我儿以为如何安置才好?」 「万国来朝,此为大事。儿以为,当谨慎。诸位宰相会鸿胪寺卿于政事堂必有决策,父皇可宣召听且一二,若不妥可再做安排。」 景厚嘉上位,便是因为番邦作乱。所以他对周边诸国甚是警惕,桀骜不驯之辈,一律赶尽杀绝。顺从归降者赏赐联姻不绝,亦要派遣天官监国,建立都护府。故而如今与大尚边疆相邻几无独立属国。 边疆部落多是彪悍狡黠之辈,常常是灾年归降,得了赏赐又反叛。亦或者天性高傲不愿臣服。是故尚国内虽然安定,但边疆战事经年不断。国库吃紧,皆是因兵戈未息。 父女二人虽说是万国来朝、百酋朝贺,但实际不过大小部落数十。远不能和当年太宗孝宗年间朝贺相比。 景厚嘉如此问,并非不知道怎么处置。他之前拿此事问过几个儿子,此刻不过是想听女儿见解。「我儿考量细緻,若你当如何处置安置。」 「四夷来朝,宴劳、给赐自不可少。然而幽州战事未定,东南又起海患。河南道淮南道两月不曾降雨,不可不防。国库库藏、太仓内仓米粮都不可轻取。」景秀沉声说道,似乎全心思量国事。她自小跟在景厚嘉身边,学习观察的皆是他,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接着道。「然而,父皇千秋之宴,关系国家体面,天子威仪。宴席不可不盛,赏赐不可不丰。对外由是慷慨,对内宗亲臣子亦不可吝啬,免叫人心浮动。」 景厚嘉心中一嘆,他近日正是为此事烦心。想来明日正是五日朝会之期,朝堂上必定是吵成一团。正好几位皇子公主来问安,就拿来问策他们。虽也有机敏有心的,但此刻和女儿一比,未必都浮浅。 景厚嘉望着眼前的少女,这孩子真是他看着长大。说不宠爱是假,说是表里如一也是假。此刻见她和自己心思一同,感慨万千,无谓的摆摆手:「我儿且去看看你母后,你舅舅之事务必瞒着。」 景秀闻言一愣,见父皇脸色疲惫,心头探出几分懊恼悔恨,续而又是迟疑揣测。
第109页 景厚嘉见她不动,抬眼看她,见一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女儿,居然有几分怔楞。心里又软了些,和气宠爱的说:「过几日你舅舅便回来了,到时父皇带你去见他。」话刚出口,心府瞬间冷下来。女儿如此倚重外戚,谢家这般心思,当诛! 景秀本是心涩父皇一瞬间的老态,闻言生出一股寒意。面色一动仿佛惊醒,赧然道:「儿刚刚思索诸夷之事,苦无两全之计。不曾听见父皇所言何事。」 「你这孩子,那些大臣食君之禄自要为君分忧,哪要你劳心费神。我刚说你几位皇叔姑姑难得入京,各家子弟都与你年纪相仿,你不必拘在宫中,且松懈几日。」景厚嘉抚须笑道。 景秀乖巧应诺,用完冰饮,与景厚嘉告辞,退出甘露殿。 不久郑公公进了甘露殿,低声道:「殿下去了中宫。」 景厚嘉点点头,绣儿孝顺,入宫不去见她母后才是奇怪。他瞥了一眼郑公公,起身站起走到御座上,拿起一本奏摺。「公主近日可开心?」 他膝下有数位公主,但郑公公知道,天子最关心的就只有一位。他低头细细说道:「殿下为碑林之事,常出入宫门。太晚就宿在公主府。有几位金科进士求见,收贴拒见。前日岭南王子求见,殿下允了。」 「她小时候就和二郎家那小子亲近,不怪。」 郑公公哈腰:「是。昨日长宁公主与泰安公主去了一趟,殿下留她们用膳,下午就回了宫。去了中宫,又去了万寿殿问安。」 景厚嘉昨日不曾见到女儿,原还有些诧异。想来是昨日下午她回宫,自己去了惠妃之处,不曾遇到。 「今早殿下去贤妃处问安,途中路过立政殿,宫人回报皇后未醒。殿下未停留。后去了崇文馆与诸位博士讨论学问。再之后回了凤阁,用完午膳出宫,在马球场待了一个时辰不到。其中因侍从不察,开错雅室,与昇阳郡主打个照面。而后去了趟公主府,又是过问碑林之事。」 那个碑林之事,景厚嘉早有耳闻。这实在算不得事,过问了反而叫女儿心生间隙。这等小事,景厚嘉也愿意做慈父由着她。 ----------------------------------------- 皇帝心有顾忌,暗中试探。景秀和他一番谈话后,深感精疲力尽。她坐在肩舆上仰望天际,天青云白一览无余。若是人和人之间也如此,就好了...... 她从来知道言说三分,意会其中。也与许多臣子互相试探,各自揣测。可如今和阿爹都要这样,深感索然无味。不由想到张月鹿,和她说话真是一派轻松,全然不需要遮遮掩着。 只要不被气着,那人再少些轻佻浪荡。自己真心想她做知心好友,可把酒言欢,可谈笑无忌。如古代明君贤臣一般,即可并肩天下,又是莫逆之交。 公主殿下偶尔想起张月鹿,张月鹿可是时时刻刻念叨着她。 景秀一走,张月鹿也没兴致了,她对马球赛的热爱完全源自其产生的盈利。马球决赛结束,虽然后面还有颁奖晚会、明星球员见面会...但张月鹿要的影响力作用已经差不多了。 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昇阳公主这个危险生物,张月鹿招了马奴儿欢快的回家。她最近太累,上车便睡着了。 「小姐。」 马车之中睡的本就不安稳,一声轻唿把张月鹿吓醒,因太过惊诧,连起床气都没了,连忙问:「怎么了?」 马奴儿在外面听她声音有异,连忙道:「无事,有个妇人拦车,闹着要见小姐。小的不知惊扰小姐......」 张月鹿松了一口,懒洋洋的靠回去,有几分不悦:「何人何事?」口气听起来十分恼火,只怕一点就要炸。 马奴儿在她身边伺候一段时间,知她脾气烦了也就是发火呵斥,从来都是只骂不打,这才大着胆子道:「是个外乡人,说是小姐的....姐姐。」 「姐姐?你家大小姐在华山别院潇洒着,整日整夜不着家,待过几天我...」张月鹿话为说完,突然一跃而起,推开车门跳下车! 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满面风尘僕僕。但仍然瞧的出眉眼清秀干净。穿着青色旧衣,补丁针脚细腻工整,不仔细看不出来。背着小包袱,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阿姐...?」张月鹿迟疑的开口,时隔八年,记忆中的人都模煳了脸孔。 张巧儿一听,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家里出了这祸事,她带着女儿,从清河一路奔波到这长安。不曾哭过一次,这会听到这一声阿姐,是真忍不住了。 旁边的小女孩见着娘亲哭成泪人,连忙奶声奶气的说:「娘亲不哭,娘亲不哭...笑奴儿在,给娘亲糖豆...娘亲...」 张月鹿愣了半响,打一个惊战。三步并作一步跑过去一把抱起张巧儿,原地转了个圈,欢快喊道:「阿姐!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炸霸王票的四位同学,m君、小留,还有小晋和怪咖(就是小柚子吧)。 ☆、第 61 章 张五郎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有力气肯干活。上头有个老娘,娶了个勤快媳妇陈氏。大女儿打小就听话干练,小儿子皮了些,功课还算用心。小女儿是个病罐子,求医吃药费了不少钱,张五郎也一直捨得,从不委屈女儿。好在后来大病一场之后,越发健康。 人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女儿身体渐好,脑瓜子也格外聪明,要是个儿子,张五郎觉得自己砸锅卖铁当苦力也要供她去私塾,日后必定能到州学做生员!
第110页 小女儿虽不听话乖巧,却是聪明机灵,叫本家大郎都另眼相待。张五郎本以为这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去了。他日后可以见着儿女婚嫁,再生儿子女儿。 谁知道小女儿刚有麦秆高,就叫长安来的贵人给带走了。他是真捨不得,但捨不得也没办法。本家大郎都说话了,女儿也是铁了心也去,还有手里沉甸甸的钱袋。 钱袋里不但有铜板,还有银豆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银子。修补了屋子,又建了一间厢房。和同村张狗庚买了一顷地,又咬牙买了头牛。这日子越发好起来,第二年就给女儿说了门好亲事。隔壁村朱家的大儿子,县里的生员。 张五郎这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只有一件事情总堵着,就是女儿一直没给朱家添个男娃。小孙女当然乖巧可爱,但到底不是带把的。张五郎这愁着愁着,朱家又纳了一房。纳妾这事情张家老小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晴天霹雳噼下来! 张五郎远方伯父家是军户,这一家男丁老小都死绝了。这军户世袭,按律父死子替﹐兄亡弟代。张五郎是那伯父家最近的亲戚,这兵役就到了他头上,最是艰难的是——那伯父家兄弟三人都是当兵的,张五郎家需要出三个男丁! 府兵应召入伍出征﹐兵器军装马匹都需自备,花费数额巨大。但军户可免田税杂役,以备战资。张五郎半点好处没有沾到,从天落下一份要命的差事。 张五郎家算上小儿子总共才二个男丁,要第三个人就只能再往周边亲戚家找。从不出现的村老们第一时间将他家从宗族剔出。到不是为张五郎家那些穷亲戚,而是上战场哪有不死人的,张五郎家死绝了这兵役就要落到同宗其他家,谁也不愿意的! 张五郎自是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只能去添置军备,拿了一辈子锄头的手,握着用牛换来的长刀,张五郎一天没说得出话。 张巧儿为娘家的事情操碎了心,等一家老小都接受这命。她带着女儿回夫家,却没进得去门。 张五郎带着儿子侄子跟着官兵走了,张巧儿接了休书带着女儿回了娘家。陈氏在病床上挣扎了许久,将家里田地房子都熬成药喝进肚子里,也没留下一条命。 -------------------------------------- 赵青君和张灵蕴今日都不在府上,阿语听说张月鹿领了姐姐侄女进府,诧异之下到藏韵院一看,忙叫人准备热水、餐点,整理床铺衣物。 「你姐姐这般远来,你嘀嘀咕咕说些有的没有!」阿语手指点在张月鹿额头上,「你到清河去杀了那姓朱的?牢饭没吃够?」 张月鹿连忙赔着笑脸,阿语斜她一眼自个走了。等张巧儿和女儿洗漱沐浴完毕,换了新衣服,张月鹿陪着吃了饭。三人坐在榻上,张巧儿将事情原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有些事情张月鹿是知道的,姐姐嫁人生了女儿都托人带过口信,张家在清河附近有产业,当初留了地址。但万万没想到,这一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军户的事情怎不叫人告诉我?」张月鹿懊恼道,「就是免不了兵役,上下打点,总能去些安全的地方。如今说不得在幽州前线。唉。」 军户除非皇帝特赦或官至兵部尚书、将军﹐任何人都不得自行改籍,这条是天律。景厚嘉登基十年,三次大赦,军户中从未放籍一人。前代神宗在位二十七年,军户改籍不过三人。一者儿子高中状元,殿试求恩,皇帝特赦。一人叫何中军,世代军户,他四十三时候军功累至龙骧将军。如今掌管二十万龙壤军,女儿是晋阳王妃。第三人则有些...他为逃避兵役躲入宫中做了太监,得神宗宠幸特赦。 「原是这样想的,阿爹去了县里,却叫人一顿打,就将牛卖了换了铁刀。」张巧儿双眼红通通的。 「怎么可能!」张月鹿惊怒道,眉峰皱在一处。心中却是一突,想到张灵蕴说过—— 哪来许多意外,不过是人力所至。她想到这句,心里没了底。 张巧儿看着在月鹿怀中睡着的女儿,点点头:「娘亲走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我心里更是不愿意相信,这才找过来。」其实陈氏死前对小女儿怨恨不已,张巧儿一贯亲近妹妹,后一句却是真心话。 张月鹿低头摸摸侄女的脑袋,看着熟睡的孩子,心中甚是可怜。自己离开清河也不过这般大,但远不如这孩子吃的苦,受的罪。更是从未被人憎恶遗弃。 「阿姐,你就安心留在这儿。爹娘都是和善的人,等明天你见着就知道了,今天好好休息。」抿唇顿了一下,「清河那边的事情我来处理,必定要给你个交代。我倒要看看是谁动得手!军队行伍出征都是机密,一时半会怕是难找到。不过爹娘都是面子的人,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张巧儿听她一口一个爹娘,自然知道她说的不是自己爹娘。心里又有欣慰妹妹在高门府邸过的顺心,又是伤心死去的娘亲和生死未仆的阿爹、弟弟。 张月鹿在旁劝慰,姐妹两人叙旧说着闲话。见张巧儿脸色睏倦,她不忍在打扰,叫姐姐先睡,万事等明天。 出了屋子站在院中,天色已暗,假山树影隐约。张月鹿抬头见月牙升上天边,突然想到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由会心一笑。抬脚往正宅方向去。 张灵蕴和赵青君在用膳,正说着月鹿姐姐寻亲的事情。张月鹿就敲门而入。两人闻声看过去,不由一愣。赵青君瞪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张灵蕴。
第111页 「我儿今日去哪了,我猜可是去见天家小娘子了?」张灵蕴薄唇扬起,笑的月鹿心头一紧,这是唱哪出? 赵青君面上不露,实际却是突然忧心忡忡,心烦意乱。 月鹿今日穿的十分考究。绾髮带四合如意云纹玉冠,着鸭蛋青广袖上衣,碧石玉色下裳,外披轻容纱羽织大氅。脚上雪白罗袜。腰间系镂雕羊脂玉佩,上有繁复的璎珞节,下垂着细缕流苏。 描了剑眉,看起来英气许多。 这不是月鹿惯常的着装,时下女子穿男装十分常见,但多数圆领袍之类,为的利落便捷。这样崇古衣着,就是当下世家高门子弟日常也都不做这打扮。 面如冠玉,云袖临风。就如......张灵蕴。 顶着爹娘或意味深长或耐人寻味的目光,张月鹿将阿姐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既入我宗祠,便和清河张家毫无瓜葛,岂可......」 张灵蕴拿腔作调还未说完,就被夫人推了一把。刚委屈的看过去,赵青君一瞪眼:「吃你的鲸鱼脍。」 月鹿见阿爹夹了块生鱼片,薄可透光应景,沾了金黄的楚山橘酱,捲入口中,眯眼细细咀嚼,似乎及其美味。 张月鹿惯来不吃生鲜,伸手接过娘亲递过来的千峰翠色青瓷盘。盘中是数十颗荔枝。有鸡卵大小,月鹿剥开一颗,莹白无核,水精液甘。荔枝虽多,但这样的美味应该出自琼崖高潘二州。 「观琼州府志说,其人食槟榔,以荔枝嫩叶揉成饼,名曰茶饼,加入合食。不知道滋味如何。」张月鹿说着又剥了一款,递到娘亲嘴边。 张灵蕴蔑视一眼,眉眼风姿雅俊,薄唇开合:「整日只知吃喝,怪不得孤枕难眠,领二人入府也来打扰父母。」 真毒!张月鹿耸拉着脑袋撇撇嘴。 打扰?张月鹿贼眉鼠眼的打量爹娘。 张灵蕴一脸理所当然,赵青君恨不得将手里的金平脱犀头着掷到她脸上,将这满嘴胡话的浑人打出去。她这一插科打诨,到让她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吃人嘴短,嚼着女儿剥好的荔枝,敲打的话只能一起咽下。 「且叫你阿姐带着孩子安心在府里住下,过些日子和沈家二个孩子一起入学。清河那边什么情况让李管事去查。至于兵役入伍,也需从清河那儿查起,一併交于李管事。」赵青君想了想又道,「家里惯来不往宫里伸手,我替寻了两人,但如何用,你自己掂量。 」 张月鹿一听,俯身一拜:「谢娘亲。」 一家三口正和乐融融说着闲话,外头传来阿语的声音:「小娘子,武家十七郎遣人过来寻你。」 张月鹿一愣,对爹娘说道:「估计是马球赛结束的庆功宴,我去看看,还不知道哪个队伍赢了。」 说着起身出门着帛木屐,往外走。纪国公府正宅,莫说外人,就是家中僕从也是不许随意入内的。 张月鹿出了正宅庭院,见远处站着小个子,正是武十七郎的贴身僕从刘七,最得他信任。张月鹿见他一脸焦急的冲过来,心知不好:「出了什么事情?」 刘七一弯腰,都来不及直起身子,火急火燎气喘吁吁道:「小——晋阳王小世子把,把金戈铁马队的人给打——打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myth、留评没用、小柚子的地雷,被认可值得砸霸王票,还是蛮开心的。 ☆、第 62 章 天下第一马球王争霸赛,以一球之差,金戈铁马队获胜。 张月鹿冷着脸坐在马车里,惊怒之后只用满心烦躁愤懑。相对于龙骑队,金戈铁马的获胜,她是喜闻乐见的。 长安报又可以多出许多吸引人眼球的报导。《王子与百姓同场竞技》、《球场之上无尊卑》、《公平公正之赛》......庶民的逆袭,多么吸引眼球,又如此正气凛然! 但是,她忘了,这世道不对啊! 景盛轩在自己面前一脸嬉皮笑脸,没规没矩,就忘了他是晋阳王的纨绔世子! 什么是纨绔? 有权有势,声色犬马,无恶不作! 张月鹿以手覆面,她对景盛轩印象不坏。半大的少年郎,虽有些油腻之气,只当做家里宠坏了。景盛轩爱她写的话本,对她恭敬佩服,说话客气中还有一分讨好。一个王侯世子做到这样,张月鹿瞧着已经很满意了。 人有千面啊,他在张月鹿面前这样,在旁人面前未必就是这样了。狼不会在狮子面前露出牙齿,家犬也不会在老鼠面前温顺。人和动物没有区别,对更强的、有利的,都会收敛爪牙。 张月鹿摩挲着怀里的东西,指腹顺着那纹理一点点的蹭。巴掌大的令牌,正面有捲云龙纹,下有金刻大篆铭文:通行。那是公主殿下送她的,她晚间出门怕遇上金吾卫,揣在怀中已经焐热了。 平康坊中歌舞昇平,丝竹曲乐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路过一排秦楼楚馆,红灯高悬,照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他们在一处病坊停下,张月鹿推开车门,一跃而下,径直往里面去。门口守着的护卫都来不及拦她,只挡着后头的马奴儿和四位健仆。 「二娘!」武十七郎从里头快步迎上来,他脸上有一道血痕,嘴角青紫。 张月鹿环视四周,见处处都守着人,瞧着怕是晋阳王府的侍卫。怪不得没闹到长安府衙去。她由着武十七郎拉到一间无人的屋子里,满屋堆着药材。她坐在马扎上,没好气的说:「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第112页 武十七郎哪敢瞒她,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马球决赛结束,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三教九流聚集的金戈铁马队赢得了全场欢唿。晋阳王小世子带着龙骑队黯然离场。武十七郎只能勉强安慰几句,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忙,何况安这结果,他这个庄家可多赢了不少钱。 一直到最后一个观众离场,安排人收拾清理场地。武十七郎已经累的精疲力尽,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刘七就提醒他,晋阳王小世子只怕不开心,难免心里介怀。武十七郎一想也是,就去寻他。 龙骑队一干皇亲贵胄输了比赛,个个心里憋着气,就拥着景盛轩去寻欢作乐,借酒消愁。 武十七郎找到他们的时候,一干人都喝了不少,屋子里乌烟瘴气不堪入目。景盛轩见着武十七郎,拉着他就是灌,其余人轮番的与他喝。喝着喝着就有人摔杯子砸碗。 还未等十七郎反应过来,一干宗亲子弟唿啦出门了。也不知道是巧还是本就有人通报。这一群人出了馆子七绕八拐的,和吃酒晚了躲避金吾卫的金戈铁马队,在小巷子里碰上了! 哪有什么一言不合。什么话都没说,两队人马僵持片刻,就杀气腾腾的扭打成一团! 武十七郎被裹夹着挨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挤出来。两队都喝了不少酒,打的难捨难分。龙骑队各位郎君公子带着许多随从,人多势众。金戈铁马队胜在身手了得,一个打两。 武十七郎正着急,就听有人喊——「打死人了!」 他吓了一跳,这死人可不得了。但扭打一团的两队人根本停不下来,连叫唤的那人后来都没声音了。武十七郎见状,连忙叫刘七去找月鹿。自己寻了一匹马,往晋阳王府跑去。 张月鹿听完皱皱眉,斜了武十七郎一眼:「死了几个?」 「没!没死。」武十七郎到,「就昏迷着,三个重伤,骨折的...多着。人不是世子打的。」 张月鹿闻言刷的站起身来,吓的十七郎退后一步。她直视着他,冷声道:「现在这情景,你居然只关心替景盛轩撇清关心!」 武十七郎见她大怒,连忙说:「不是的,我是怕这件事情对咱们马球赛影响不好,你知道的世子是咱们马球赛的,那个代...形象代言人!」他本就对这些词彙一知半解,这一时紧张嘴都不利落了。 张月鹿眉梢一压,冷笑一声:「哼,就算这样又如何?马球赛下届就办不了了?」 「不是!」武十七郎见状,连忙劝她,「二娘,他毕竟是晋阳王世子,身份尊贵,就是闹上去只怕也不会如何。到时候反而坏了咱们的名声。何况如今晋阳王府的侍卫控制着病坊,金戈铁马队的人都拘着。」 张月鹿扫了他一眼,往外面望去:「晋阳王还未到长安,这会何人主事?」 「带人来的是王府亲卫长封叔戈,是他护送世子来长安。京中晋阳王府管事的长史,叫许三才。我听说他和御史大夫许天青沾亲带故。」 「打听的听仔细啊。」张月鹿没好气的说,接着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听的武十七郎目瞪口呆。 就这时,外头跑进来一个王府侍从,说是世子有请。 武十七郎在前,张月鹿在后,两人见着躺在床上的景盛轩。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甲,一个穿文士衫。让张月鹿见了就能分出谁是谁。 一名清瘦的医师正收拾着东西,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张月鹿一眼,朝屋里众人行礼,退了出去。 景盛器脸上极差,见着二人就道:「你们去跟那边的人说,我愿意赔礼道歉,这件事情就算了。好生安置,花费我出。再支一笔钱给他们。」 「世子太过仁慈了!这些刁民以下犯上,就是充军三千里,也是便宜他们!」封叔戈十分不贊同。 许三才连忙点头:「是啊是啊,世子你伤成这样,大王和王妃见了不知道要多伤心了!都是小的不好啊,小的要是....」 「够了!」景盛轩挥挥唯一能动的胳膊,「你们两个去吧,我知道张娘子文笔好,口才好。叫他们不要闹,我日后不会找他们麻烦。」 武十七郎心里战战兢兢,就怕二娘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张月鹿低着头,看着地面吐出一个字:「是。」 武十七郎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下,唿吸都舒畅了。他叉手做礼,告别了景盛轩和晋阳王府的二位。 出了门,武十七郎伸手拉了拉张月鹿的袖子。张月鹿走在前面,顿了顿,就听武十七郎问道:「二娘,明天的长安报,你不会写这件事吧?」 张月鹿嘴角扬起一丝笑,口气无奈的说:「当然不会,我又不傻。难不成还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武十七郎闻言笑了起来,口气欢快的说:「我生怕二娘你将这件事情报导出来。那到时候不但小世子,连着晋阳王,甚至皇帝,面子上都没光。何况小世子常和我说兄弟交情,我不敢高攀,但心中真是感激!」 张月鹿闻言跟着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轻重缓急我还不懂么?小世子人不坏,就是身边的人,唉...这事情闹翻,不但对我们,对金戈铁马队也没好处。看你鼻青脸肿的,还怕那伙人不知道你也参加了斗殴么?我一个人能搞定,你去找大夫搽药吧。」 「恩,也好。」武十七郎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这会也怕见着金戈铁马队的人。」
第113页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月鹿嘴角勾起,一闪而没,瞬间恢復忧心忡忡的模样,跟着侍卫往拘着金戈铁马队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四、五个人,男女老少不等。有站着,有坐着,还有一人干脆躺在地上。相同的是,个个都是鼻青脸肿,衣冠不整。唯一好些的,是靠在墙角的少女。 门推开,屋里金戈铁马队员见有人来,个个都是横眉怒目。等开门的侍卫让开,露出后面的张月鹿,众人都是一愣。 张月鹿走进屋子,转身对侍卫说:「你且下去候着。」那王府侍卫知她是世子贵客,不敢违背,依言出去关上房门。 门关上,屋子里暗了许多。 「张二?」依靠在墙角的少女缓缓开口。她生的娇小玲珑,笑起来明媚如春光,此刻却沉着脸,「真没想到,姓武的狗,请你来作说客。」 张月鹿与他们颇为熟络。 毕竟是自己的事情,就是让武十七郎明面主持,她也时常去看看,瞧瞧马球赛运作中哪些地方要改进。这其中少不得要和球队队员闲聊,听听他们的意见。 金戈铁马队这样三教九流聚集,特别而又强势的队伍,自然是十分有趣。虽介于避嫌,比赛期间训练又多,私下并无接触。但几次短暂接触之后,金戈铁马的人甚喜张月鹿平易近人。 只不过此刻见面,却是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几个儿郎自持身份不曾开口,目光却甚是不善。张月鹿挂着浅笑,慢步往里走。 「霜奴,你这话说的...让我都开不了口。」张月鹿朗声笑道。突两步疾走近少女,贴着她耳边低语,「我此来为霜奴游说诸侯。」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夜语雪城,考试顺利! ☆、第 63 章 一轮弦月挂在天际,出了平康坊,入夜后的长安城在宵禁令下,洗涤铅华清冷寂静。路上只有马蹄踏踏,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张月鹿精疲力尽的依靠在软垫上,不知今日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国有殇,吾不归,无须哀兮!」 突然间远方传来嘶吼声,像是困兽临死前绝望呜咽,又像是凤凰涅槃之后的清鸣,张月鹿突然打了个寒战,掀起车帘,侧耳聆听。 只听夜风中传来齐正的声音,震的闻者血液沸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国有敌,平戎策,枕戈待兮!」 「国有战,气如山,无可畏兮!」 「国有殇,吾不归,无须哀兮!」 「君深恩,臣死节,待来生兮!」 宵禁之后的长安城一片安静,摧枯拉朽的步伐踏碎月色!战歌声声如同晴天霹雳,惊醒沉睡的人。百战而归的将士们,抬着将军的遗体,沿着朱雀大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有人能去拦住他们,没有人会去拦住他们!这一夜长安城辗辗难眠,明日全城百姓就会自发披麻戴孝。 这一声声悲壮的战歌,将刻在长安人的心中! 这一声声悲壮的战歌,将随着旅途传到远方! 谢良玉一身孝衣,捧着灵牌走在最前面。她的目光坚毅,她的神情沉默。如同每次出征,握着心爱的长枪,勒马回望长安的城墙。没有悲伤,没有畏惧,只是每一步踏出都是坚定不移。 谢伯朗的棺材后是嘶吼的将士,步伐整齐一往无前。刚毅的脸庞满脸风霜,似乎铁甲上还带着幽州的尘土,分不清敌我的血迹。他们慷慨悲壮的歌声中,是哀伤的沉默。 「君深恩,臣死节。」张月鹿低声喃喃,百战不败的谢伯朗死了,大尚国人心中战无不胜的谢太尉死了......还不忘给皇帝陛下留一份大礼。 谢伯朗死在归京的途中,将成为朝堂上的秘密。将军百战死,他会是大尚国战功彪炳的英雄。对天子有从龙之功,对百姓有安民之功,对国家有守疆之功...何况他死了,现在死了。百业功绩在身,尚未骄横跋扈,死的正是时候。 是不是这场死亡,也是意料中的胜利? 二十年未尝一败的谢伯朗没有算过天,还算不过人吗? 谢伯朗在乡野闭眼,却比死在战场上还要壮烈。 张月鹿目送谢太尉的棺椁远去,沉吟片刻转身上车。马奴儿扬鞭,压着声音喊一句:「驾!」 还未走出半里路,张月鹿突然叫停,马奴儿连忙拉紧缰绳。 张月鹿跳下车,又一把把他拉下车,低声道:「小子,我知你心有志向,也看好你。这儿有件事情,若是办的好。保你荣华富贵!」 马奴儿开始还呆着,听完直笔笔的看着她,突然一下跪在地上,道:「二小姐,奴儿是别家卖到纪国公府的。待了两家,知道好歹。在府里已经是老天爷赏的富贵,拼了命也要给小姐把事情办好。」 说完站起身,笑呵呵的脸上满是坚定:「小姐请吩咐!」 张月鹿被他弄的一愣,笑着拍拍她肩膀:「别自己吓自己,什么拼命。附耳过来。你速去尊公主府,以岭南王世子侍从的身份求见,若门卫不肯便说世子输了球赛,打死许多人。待见了公主殿下,将这个递上,告诉她,君恩似海,无需避嫌。只可说于她一人!」嘱咐完,将令牌塞给他。 让后头跟着的健仆空出一匹马,又道:「速去!」 马奴儿二话不说,纵身上马,扬鞭而去。 张月鹿见她绝尘而去,进马车取了东西。招来那没马的健仆,指着刚刚的方向:「去跟着,最好在他们之前到朱雀门。宫内若有仪仗而出先放烟火弹,然后速速回来禀报!务必小心,莫叫人给抓去。你留下接应。」马上的健仆抱拳答喏。
第114页 如此只剩下张月鹿和二名健仆。这四人都是赵青君给她挑选的护卫,忠心可靠武力高强。张月鹿虽安排好,却也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心中忐忑。指着其中一人道:「你下马,驾车。」 她自己翻身一跃,骑在马上:「走,去永阳坊。」 张月鹿在永阳坊买的宅院,一分为二,变成两户人家。一户给菀奴居住,东郊工坊的小儿都养在那。房契户头挂在一个与纪国公府凑不上关系的商人名下。 还有一半就是报社所在,建了数间厢房,给那些书生居住。报社大部分的镌写员,都是外地来而的穷考生。种种原因落榜,又期待明年的恩科。穷困落魄中得了报社这份活计,管吃管住还有工钱,说起来也是斯文体面。若是写的好文章还能登报,个个都巴望着紧。 书生们三更半夜叫人弄醒,起先还懵懂着。一听东家有急活,个个到镌写室磨墨润笔等着。孙夫子将张月鹿路上所见所闻一说,个个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慷慨激扬。孙夫子叫他们各写一篇,则优登报。 孙夫子将这边事情交代好,就去了版刻室。木板雕刻印刷的优势就在于大量印刷的便捷。但整体雕刻就意味着完成之后,只能用于同样的内容。所以张月鹿一般只会用于广告,或者图画。 孙夫子见月鹿全神贯注的低头做画,一旁的雕匠孔老头正摆弄工具。他静悄悄走上前一看,顿时觉得不寻常。得意弟子构图的纸张和长安报一页差不多大小。要知道长安报上至今最大画幅不过一半,那是宣传马球决赛的。 张月鹿不知道孙夫子在身后,她正心无旁带的勾勒寥寥数人的归葬队伍。将士们的背影挺拔,鬓角胡乱的髮丝又有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夜风吹起孝衣,飘零的纸钱,朴素无华的棺椁,寥落寂寞。 张月鹿将画递给孔老头,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这画没画完?」 孙夫子突然开口,把月鹿吓了一惊,吐了口气:「恩,夫子怎么还不去休息。这儿事情有我了。」 孙夫子摇摇头,将手里几张字递过来:「你且瞧瞧,我看着这几篇不错。」刚刚从书生们那儿收上来的悼词。 张月鹿一目十行看完,这几篇文笔都不错,洋洋洒洒朗朗上口。看来书生们对东家的喜好已经了解几分。 「都不错,不过还需改改。」张月鹿拿着反覆对比,边对夫子说,「这些文章就像这画一样,才到一半。还要......」 话还未说完,外头就进来一人,正是马奴儿。气喘吁吁冲进来,见着屋里还有其他人,看向张月鹿,说了一句:「不在府里。」 张月鹿闻言一顿,心里顿时沉了几分,在斗室中踱着步思量:公主殿下不在府中,无法通气。但在宫中也未必是坏事,盼只盼着殿下能和自己想到一处去。 「你去休息吧。」张月鹿按按眉心笑道,「夫子也去休息,明天还要忙。大家都累趴下,谁来主事?」她这一笑,大有万事有她,皆可一肩扛下的气魄。 孙夫子虽一时不知她所想,但他教月鹿数年,对自己的弟子还是了解的。嘱咐一句,转身回房。好在他夫人在纪国公府不怕打扰,要不这个回笼觉免不得要去学子厢房睡。 马奴儿站在一旁,他心里窝囊。二小姐有意提拔他,将这般要紧事情交託,要是做不好那是他混帐辜负二小姐信任。可这般没做成,真是心里憋屈。 一主一仆,还有蒙头雕刻的孔老头,三人默默无语。月鹿掀起眼皮见马奴儿低头模样,对他道:「若是不困,就去守着看烟火弹。」 烟火弹是东郊工坊撤离之前最后一样成品。远没有后世那样可以飞升天际,但在较高的地方比如屋顶之类点燃发出,因为建筑都较矮,夜晚又没有过多光源,极远处都可以看见。 马奴儿点点头,转身刚想出去,屋外跑进来一个小矮个儿。穿着灰蓝短褐,学着月鹿扎着马尾,小圆脸却配着尖下巴。瞧着清甜软暖,开口却是:「报,皇城朱雀门方向见烟火弹!」 月鹿大喜,在自己的小斥候头儿紧绷着的脸上戳了戳。洛小阮那小大人立刻忍不住,神气活现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大门牙。 马奴儿揉揉鼻子,脸上依旧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张月鹿却没让他闲着,嘱咐他去找孙夫子云云,又道:「去门口接应。」又拍拍洛小阮的脸,让她回南边宅子去。 待二人都出去,张月鹿取了一张新纸,丈量了尺寸。拿起画笔,空出了左侧,在中间偏上的地方细细勾花起来,又添了数人,还有巍峨的宫墙。 一画好就放到孔老头手边,孔老头看了一眼画纸,扭过去见她点点头,便继续干活。张月鹿说了一声辛苦,復又想起这位雕匠师傅耳聋口哑,是听不见的。 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张月鹿将手边的冷茶一口饮尽。不知道到朱雀门前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她那份画还空着一处地方,只等那边传来消息。只盼着公主殿下同她一般心思,两人心有灵犀,能如她所愿。 一边等着消息,张月鹿持笔沾染墨汁,在画纸上精心描画,每一笔都用心之至。眉眼髮丝,衿口衣缘,无不细緻入微。待画了一半才惊觉太过细緻,一来喧宾夺主,二来难以雕琢。 她小心的将画作放好,又取了一张纸,刚刚起笔,马奴儿满脸喜气的跑进来:「小姐!陛下和尊公主出了朱雀门!」
第115页 张月鹿闻言大喜,又嘱咐事情,叫他们去办。自己如有神助,寥寥几笔勾勒完成。见着孔师傅还在雕刻第一块板子,自己亲自上阵拿了木板取墨线描反画。 木板上描好画,月鹿取了斜刀、平刀、玉宛刀、敲锤、锉刀...一字排开。 这一夜,长安报社院内灯火通明,蜡烛燃烧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照旧全体起立,欢迎新同学,x和胖厨子。鼓掌——啪啪啪。 --------------------------------------------------------------------------- 谢谢小留和小胖的地雷。 ☆、第 64 章 谢伯朗棺椁入城,城门卫校尉见他们一行不过三十人,不带金戈,手持通行令牌,又有陛下御笔诏书。他如何也不敢将太尉的遗体拒之门外,连忙让人开侧城门。 这烫手山芋怎么就非在他当差守夜这天来,真是倒霉!城门校尉脸都愁歪了,又恐闪失,亲自带兵随行。 而后又有闻声而来的金吾卫和长安府衙,一见这阵势都是震惊不已。两边各自派人快马回去通报,其余护卫左右。队伍越来越庞大,从明德门而入,待到兰陵坊,已有数百人,浩浩荡荡往皇城宫门而去。 此刻朱雀大道两边已经隐约有些闻声而来的人,有些三五成群,有些独自一人。或缩在阴暗处偷偷看着,或光明正大的站在路边。这样胆敢宵禁之时站在明处的,多半穿着还未系好的官袍。 要是平时,金吾卫早就上前去抓人,但现在也只当看不见。周滑中侯领着人马护卫两侧,心中只惦记着派往宫中的人不知可到了御前。 景厚嘉在金吾卫快马来报的时候,已经接到城门卫传来的消息。当时他宿在雅美人处,一番红被白浪完正困着,听到郑公公在门外轻声说话。 景厚嘉登时不悦,呵斥不已。但里头静了声,郑公公还是那句,城门卫有急报。雅美人又是娇语又是安抚,叮叮咚咚片刻,皇帝满脸怒色的走出来。 郑公公低声几句,景厚嘉脸上铁青,张口骂道:「此獠狗!」 骂完还不解气,扯了旁边的博山炉砸在地上,又一脚推翻矮榻,接着连屏风都推翻。室内一片狼藉,雅美人近来得赏赐多半都毁了。说来这女子也是有心府的,自己屋里闹成这样,她躺在床上稳如泰山,半点出来劝慰皇帝的意思都没有。 景厚嘉这会完全想不到刚刚宠幸的女人,发了一通火气,就出门上銮驾回甘露殿。途中景厚嘉火气小了些。叫郑公公准备仪仗,代天子出迎。郑公公为内侍省监,内侍省为宫中三省,内侍省监掌内侍奉,宣制令,人称宫闱局丞。 郑公公领了旨意,便去准备。景厚嘉见他带人走远,心道:以谢伯朗的平生,不知道那些大臣们该给他议个什么。成?元?正?忠武?景武?贞武? 怕是光单谥双谥就要议上许久,到时候谢伯朗的尸体都臭了! 銮舆落下,景厚嘉刚刚起身就见远处急匆匆来了一队人马。深夜敢在内宫疾行,他到要看看是谁。还未等他看清,来人已经从步辇下来,快步走来。 「儿见过父皇。」景秀拜道。 景厚嘉嘴角扯出一点笑意,抚须道:「我儿何故匆忙?」前后不过片刻,她便得到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谢家安插宫中的耳目。 景秀直起身体,走到景厚嘉身边,面有愁容:「儿得宫门卫报。」她加封「尊」,皇帝允她权仪同东宫,所以宫门卫也会同奏。当然,她得到消息远远在这之前。 「儿请密奏。」景秀又道。 景厚嘉不言一声,往甘露殿中走去。景秀紧随其后,面沉如水。 甘露殿为天子起居读书之处,不比太极殿巍峨宽广。但此刻殿中也是一片肃穆冷然,景厚嘉挥退宫婢:「说吧。」 景秀提裙跪下,清朗道:「儿请父皇出宫门,亲迎太尉归。」 御座上的天子面如寒铁,望着跪在下面的女儿,片刻换上慈父笑容:「太尉功高劳苦,朕亲往亦是应该。我儿快起身。」 景秀依言起身,双目清澈坚毅,道:「太尉纵然功高,也不足以劳驾父皇。然,儿臣以为,此是良机。大将战死,陛下亲迎。这是君恩似海,可让文武百官知,君待臣有礼,臣当事上以忠。可让在京番邦百酋知,大国礼仪仁义,父皇对待死人如此,何况活人。可让边关将士知,父皇重战功,生也荣耀,死也荣耀。」 袖中的拳头缓缓松开,景厚嘉脸上的笑意带着一丝轻松。女儿这番话若是肺腑之言,那可见她处处以天家立场思虑,对谢家外戚纵然不是内心疏远,也同是警惕。 若是她想偏颇,故意这般用大义来劝自己亲往接棺,为谢家添耀。想来是还不清楚自己和谢家如何交恶。否则避嫌还不及,哪会急急忙忙凑上来。到底是小孩子,天性昭然正直又身在羽翼之下,不知人心之恶。 「好!」景厚嘉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扶起女儿。「我儿所言极是,与我想的一般。我已让郑业准备仪仗,即刻出宫。」 景秀叉手一礼,轻声道:「儿请随驾。」 景厚嘉一愣,抚须点头:「好,我正是此意。」 ----------------------------------------------------- 「卖报~~卖报~~,天子与公主素服列烛,步行出宫迎太尉棺椁!」
第116页 「谢太尉马革裹尸,景天子步行相迎!看报!看报!」 「来一份!」 「来一份!」 长安报首页便是一副天子扶棺图。长一尺半,宽一尺的硬白纸上。皇帝陛下手扶谢太尉的棺材,面容悲切,欲哭无泪欲言又止。冠冕匆忙间都没有穿戴好,风吹起外袍可见里面衣领歪着。衣摆下的赤舄竟然穿反。 天子身侧后是尊公主,公主殿下着墨不多,只聊聊数笔勾勒公主殿下秀丽容颜上满是庄肃。衣着也不清晰,只看出衣袖在夜风中扬起,公主殿下修身玉立。 棺椁一侧站着一名女子,手捧谢太尉灵牌,身着孝衣。被风吹起的衣摆下面,可以看出战甲的一角。战袍甲片上甚至可以看出刀斧砍下的痕迹。她站在风中,就像一把笔直的枪。一身孝衣,也不损她的英武之气。 天子和公主身后是面目不清的侍从,在后时巍峨高耸的朱雀门。谢伯朗的棺椁后面是寥寥几个只有背影的将士。长风吹过,纸钱漫天。一片苍茫凄冷。 「...帝与太尉表为君臣,实为知己...帝待太尉君恩似海,太尉事君忠心如山......帝扶棺泣不成声...」景厚嘉翻着长安报一边看一边笑,这小报替自己歌功颂德,弄的他都觉得自己和谢伯朗两人真的是君明臣贤。 他心中开怀不已,合上报由然兴奋,提笔写了几句悼词,交给郑公公着令中书舍人依此润色碑文。想着谢伯朗在底下估计都不得安宁,对着郑公公又道:「朕哀恸不已,罢朝三日。禁中设祭,公卿以下皆缟素。」 景秀昨夜与皇帝一同出宫接棺,待安置好。又陆续有大臣连夜入宫,景厚嘉留她在甘露殿共同商议。还未等到天亮,宫人送来朝服。景秀随着皇帝一起至太极殿常朝。朝堂上沉寂许久后格外热闹,皇帝一夜疲惫,实在不愿听他们吵闹,着令礼官评议谢伯朗生平事迹,拟具上谥名号请旨定夺。 景秀洗漱完,坐的凤阁寝殿床榻上。看着长安报上的自己,恍惚间有些好笑,又有些心安。数日劳心,到不觉得疲惫,拿着报纸细细看了一遍,瞧到微妙处,不由浅笑。笑完心中松懈,才觉睏倦,掀起锦被卧下。 一夜之间,数千份报纸。这份锦上添花,也只有张月鹿了。恩,想必也是一夜未眠。景秀阖着眼想。 张月鹿何止一夜未眠,此刻她还坐在案前提笔急书。 这一期的长安报供不应求,许多人堵在报社门口求购。张月鹿把手一挥,发行特刊,后面的马球决赛、广告之类都不镌写了。报社中能干活的人一起只做三样事情。印刷长安报名和天子扶棺图、镌写悼词、烘干售出。 听闻许多人把这起报纸买回去供起来,张月鹿十分开心。这一夜疲惫,看似歌功颂德,实际却是争取人心与时机。 皇帝如何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翻脸不认人。少不得对谢家封赏恩赐,趁机笼络人心。毕竟谢伯朗已经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扳倒谢家有的是时机,何必急于一时。时人重名,天子也同样。 天子扶棺图看似着重的是皇帝陛下对臣子的深情,却另有玄机。皇帝身侧不是宰相不是皇后,而是尊公主。皇帝待公主眷宠,天下皆知。公主于天子身侧,如储君一般。百姓见公主殿下仪容清贵,姿华貌美,年少而不怒自威,无不嚮往之。 谢良玉虽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各自才德。但天下人见这天子扶棺图上,少女手捧灵牌,谁人不知她是谢伯朗后继之人。孝衣之下铁甲寒光,只露一个侧脸,便看窥少年女将军英姿勃发。 何况还有长安报后续报导,谢家女儿生于富贵却心怀苍生,少小励志,长枪铁马守卫边疆,以巾帼之身报君王之恩。 张月鹿打了个哈欠,灌一口浓茶,又给谢良玉添了「行军治兵,号令严明。冲锋陷阵,无往不利。又好兵书,每有奇谋。」她对谢良玉了解甚少,但见言谈行事果决,又得倚重,想来也不会太差。就憋足了劲,替公主殿下这位表姐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留评论的同学,还有月下和m君的地雷~~深感安慰。 好了,公主殿下出场了,潜水的同学也透口气吧~~ ☆、第 65 章 谢伯朗的死掀起的滔天巨浪,一时之间将春闱探花宴、马球决赛、晋阳王世子打死人...一众消息都压下。不管是朝政大员还是百姓妇孺都开始关心谢伯朗的生平,振威军的战绩。 在长安报真真假假的故事中,云滇公主从谢伯朗的光辉走出,成为另一个传奇。谢良玉在大尚国民心中也开始崭露头角。世人在故事中见她长大,幼时调皮捣蛋,少年活泼开朗,逐渐长大成为可以独当一边的女将军。 「上回说到咱们玉将军率三千铁骑千里奔袭,拿下那突厥王庭一干老小,立下赫赫战功!却不知万里之外的朝廷上,正是黑云密布。那奸臣右宰相上表,说玉将军不听调令,擅自出兵,乃是欺君之罪! 他这话一出,一干党羽纷纷符合。朝堂自然是忠君爱国的君子,怎肯他毁了国之栋樑!两边人马各执一词,各说道理,又有墙头草在中间煽风点火。吵的圣人头疼,一眼望下去,堂堂未央殿中如同菜市场一般! 只一人除外,你道是谁?」 台下轰然道:「公主殿下!」 台上说书人一敲鼓槌,大喝一声:「正是公主殿下!只见殿下绛红滚黑朝袍,面如冠玉,不怒自威。在一群吵吵嚷嚷中,如青竹玉立,不动如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正是天朝上国储君该有的气度!圣人见了心中宽慰,道,我后继有人呀!」
第117页 说书人这段话一气呵成,听的台下连连叫好。 借前朝说今,从无中生有,正是小说话本之趣。 前朝乱世已是数百年前之事,谁又说得清。一门忠烈,满门孤寡,残忍兇残的敌国,英明仁慈偶尔犯傻的皇帝陛下。还有,外表冷漠高贵却常常替表姐收拾烂摊子,在奸妃佞臣的诬陷毒害之下,为不让父皇为难而隐忍沉默的公主殿下。 烽烟鲜血,乱世儿女,这样的故事,总能扣人心弦。 张月鹿打赏一贯钱,起身离开雅座。明日就是中秋,她需回家收拾一番。随赵青君入宫朝贺,可不能失了礼仪。 到了纪国公府侧门,马车慢下来,张月鹿听外面马奴儿的声音:「沈爷好,今日郎君、娘子放学真早。」 张月鹿一听有些愣,掀起车帘望去,一辆牛车从里面出来,心里纳闷,就见车上探出三个小脑袋,六只圆熘熘的眼睛望向自己。张月鹿瞧见其中一个,连忙推开车门下去:「笑奴儿?你这是去哪?你娘知道吗?」 笑奴儿见到她欢快的笑起来,一笑露出缺了的门牙:「姑姑,我去萝萝家。娘亲知道。」 半大的男孩拉着年幼的女童走出,拱手作揖:「沈家启郎见过同门学长。」 张月鹿隐约记得,似乎娘亲提过,说家学中几位夫子新收了两个弟子。她最近琐事不断,到没来得及去看看。此刻见二个孩子乖巧懂事,便取下腰带上挂的玉佩和玉管笔递过去:「长者赐,不可辞。」 沈家二个孩子见她笑容温和,迟疑的一下,双手接过去。 张月鹿又摸摸笑奴儿的脑袋:「去人家玩,不可给人家添麻烦,知道吗?早去早回,不要让你娘亲担心。」 笑奴儿有力点点头:「知道!」 张月鹿别过几个人,入内先去正宅问安。 赵青君今日不曾出门,见女儿回来浅笑道:「来的巧,试试新衣。」 张月鹿见一人背对,香肩软骨依靠着莲花枕,眉梢挑起,迟疑道:「月乌?」 赵鸣,小字月乌。纪国公嫡孙女,赵青君侄女。张月鹿表姐。 赵月乌懒懒的转过头,目光依依,嗓音柔柔:「小鹿儿,来给姐姐看看,恩,还是没长大吶。」 张月鹿眉梢落下,走到另一边接过夏烟手上的衣物,木着脸道:「娘亲,我先回去试衣服。晚膳再来。」说着不等赵青君挽留,疾步出门。 身后还传来赵月乌娇软的让她打颤的声音:「啊呀,小鹿儿这急急忙忙的,是去会哪家郎君还是小娘子?」 张月鹿一直不明白,以自家的家学,以赵家气骨,以爹娘的言传身教,怎么能教出赵月乌这个怪胎!明明小时候很乖巧啊!什么时候长歪了的!好好说话会死啊! 呢喃酥软,甜如浸蜜是个什么鬼啊!你们审美观叫狗啃了吧!听她说话我都觉得耳朵会聋! 还是我家殿下好,声如环佩玉击,清越澄澈。 顺心见小娘子满脸怒色疾步而来,心中正忐忑是否要迎上去,又见她突然步履慢下,面带笑意缓缓走近。 「小娘子春风满面定是有喜事。冰镇的牛乳,乘凉着喝吧。」顺心见她开心,连忙递上牛乳。也不知道怎么,小娘子原先从不沾牛羊乳,如今一日两碗逼着自己喝。 张月鹿拿着碧玉碗,深吸一口气,一口灌下。她不喜奶腥味,但如今为了长高个也只能忍。接过湿帕擦嘴:「将衣服拿到内室去,大娘子来找我,就说我睏觉。」 顺心瘸着腿拿着巾帕,将漱口的清茶递到她手边,低眉顺眼的应道:「奴知道,小娘子安心睡会,近来你操劳太过,明日还要进宫,万万要养好精神。」 张月鹿点点头,到房中见拿回来的新衣,色彩格外鲜艷。挑眉抖开衣服,果然都是靓丽的裙衫。嘆了口气揉揉额头,除去衣衫,躺到榻上补觉。 一觉睡醒天色漆黑,但已经第二日,女婢服侍洗漱沐浴。顺心替她梳头点妆,挑了一套暗花纱襦裙,新衣里算素净的。这一番收拾,天色从漆黑到墨蓝。此刻时间已不早,赵青君遣人来请,张月鹿随便指了一双牙白珠花绣云头履。 待上了马车,赵月乌果然不在。她惯来花枝招展爱热闹,京中大小宴席从不错过。如今不去,只不过这中秋宫宴需要早起朝见,礼节甚重。想必纪国公府大娘子又发病起不来床了。 ----------------------------------------- 天子春朝日,秋夕月。 帝后驾幸太极殿,命百官及宫人、内外命妇入谒。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白,张月鹿随着在宫门外等候多时的人群,步行到太极殿外,朝拜天子与皇后。赵青君为二品郡夫人,在外命妇中等级不低。然而,因为天子大寿在即,许多王侯都携眷归京。连带此次中秋朝贺都人山人海。 张月鹿大着胆子,仰头偷望了几次,只见各式各样的后脑勺。 三拜九叩之后,贊者唱礼。等仪式完毕,太阳冉冉升起,高悬天际。帝后令司宫宣赐点食。 张月鹿拿着小碟子,这些点心早早就做好,此刻已经放凉有些硬,味道实在勉强。便是如此,也并非年年中秋都会宣外命妇朝贺,旁边的命妇贵女吃的小心翼翼。张月鹿抬眼往前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低头想着好歹和殿下吃的一样的东西,这样想吃起来甜多了。
第118页 景秀和她吃的点食的确一样,只不过是膳食司精制,用暖炉温着,入口时依旧软糯清甜。 用完点食,景厚嘉见皇后睏倦,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仪式已毕,你先回宫歇息。」 谢元灵体弱,主持完这繁重仪式此刻已有些支撑不住,胭脂也掩盖不住的苍白,她浅浅一笑扶住皇帝的手站起来,目光扫过底下众人,道:「难得如此热闹,晚些都到立政殿坐坐。」 典宾上前半步,高声道:「中宫赐晚宴内外命妇于立政殿庭!」 内外命妇谢恩,恭送皇后。 张月鹿跟着娘亲马不停蹄的回家换衣服髮型,中途偷吃了两块抵饿的炙肉干。上马车见赵月乌斯里慢条的走来,亲热坐在她旁边。生无可恋了一路。 晚宴果然不是轻易能吃到的。 立政殿内外灯火通明,内外命妇按序进入。皇帝皇后御座坐定,内外命妇拜。皇后赐宴,天子来是给皇后撑脸面,受礼之后赐酒一杯就离开。 众人恭送天子,各自落座。宗亲在东,异姓在西。大长公主以下于御座东南,西向。国夫人以下于御座西南,东向。不升殿者在东西廊入席。 张月鹿安身份不能升殿,只能坐门外位。 天气极好,清风月圆。若是能见到公主殿下就更好了。张月鹿心不在焉的吃着菜,眼巴巴的望着立政殿的宫门。 「小鹿儿,你瞧什么嘞?」赵月乌支着下颌往下她。 张月鹿满身鸡皮疙瘩一抖,无奈道:「你能好好说话吗?娘亲又不在。」 赵月乌柳眉微蹙,目中泪光点点,凄笑道:「我天生便是如此,不比你英气凌然。可你也不该以此奚落我。你我姐妹一场,本就是前世修来,怎就变了孽缘!」声如杜鹃啼血,哀痛悲鸣。 张月鹿目瞪口呆的瞧着她,将自己桌上的鮰鱼冻递过去,低声下气的说:「你放过我吧。」 赵月乌噗嗤笑出来,挑了一口鮰鱼冻递到张月鹿唇边,软糯哀求道:「小鹿儿张嘴吃一块。」见她紧闭双唇一脸抗拒,不满的挑眉,「这可是我去洛阳花会,从卢家九女郎那儿学来的,对这镜子练了许久了。」 呵呵,你就不能学点好的么?家里就四个人,谁和你玩宅斗啊! 张月鹿瞪着她,食之无味的嚼着鮰鱼冻。 「祥泰尊公主代皇后娘娘赐酒!」公主殿下带着宫人出立政殿。 张月鹿闻声抬头,见殿下持酒爵立于中庭,目光似乎正望向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全体起立,欢迎新同学板板(严重怀疑之前一直潜水,快说,是不是!)鼓掌——啪啪啪。 --------------------------------------------------- 今日无话,放学! 哦,童鞋们记得留下作业。 ☆、第 66 章 尊公主代皇后赐酒,众人起身谢过,同殿下共饮一杯。 酒饮完,有人见公主未回,便大着胆子上前敬酒:「武氏县君请公主殿下大安,愿殿下福寿绵长。」说完举酒爵,一饮而尽。 这武家县君是位满头白髮的老人家,景秀见状接过侍从手里的酒爵饮了一口,声色清悦含笑:「吾也祝武娘安康。」 武氏县君笑的老脸生花,走时还不住的说:「公主殿下果然和戏文里头说的一样,真是威仪心善......」吓的她儿媳妇连连偷看公主的脸色。 有人开先河,后面就停不住。命妇贵女们或一人或三五成群的向公主殿下敬酒。张月鹿看着她一口一口的饮着,心里着急。上前吧,殿下要多喝一口。不上前吧,就错过亲近的机会。 她正满心纠结着,突然发现赵月乌不见了。目光扫视四周,也未看到她身影,却见到一个熟人:「雅雀?」 雅雀捧着酒爵走过来,腼腆的唤了一声:「张家姐姐。」 张月鹿真没想到能遇到她,想来韩王虽然身份特殊,但到底是同姓王侯,天家想不起来,礼部不会失了章程礼仪。这样的宴席,除非特意剔出,否则王妃必然是在列的。 对韩王一家,张月鹿一直有心结交。上次花朝宴之后,月鹿嘱咐李管事,凡是时令节礼,务必备一份送往韩王府。所以两人虽然多时不见,雅雀对这位一面之交的张家姐姐却是倍感欢喜。父王也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一直想去拜访韩王,奈何近日实在是俗事缠身日不暇给。」张月鹿举酒爵和她对饮,「代我问韩王、王妃安。」 雅雀点点头,捧着酒爵浅酌一口,辣的直吐舌头。抬头见张月鹿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羞涩不已,双颊绯红腼腆娇怯。 张月鹿见着她如小兔子一样,不由开怀,想着自己那小侄女都比着皇家贵女张扬活泼,果然是千人百姓万般性格。 她目送雅雀离开,再转头公主殿下已经不在,不由暗自嘆了口气。此刻宴席已到一半,气氛松散,各家的夫人千金互相攀谈,或试探或结谊。女人的立场往往就是丈夫儿子的立场、父亲兄弟的立场。权贵世家的女郎,宴席聚会就是战场。 张月鹿兴趣萧索,有一块没一口的吃着东西。 「张小娘子,我家主人有请。」上菜的女婢在她耳边轻声道。 张月鹿喜上眉梢,敛袖矜持道:「你家主人谁?」可别是昇阳郡主景如意那个变态! 宫女没想到她会反问,低声到:「此间的主人。」
第119页 此间的主人? 这里是立政殿,皇后寝宫。皇后自然是不会找自己,那只能此间主人的女儿了。张月鹿眉眼舒展,微微颌首:「烦请前方带路。」 宫婢带着她沿外廊而行,一路人来人往,到不显得她突兀。出了外廊是一条石板小道,宫婢在前,张月鹿在后刚要跨上去,却被人一撞。 「娘子恕罪!娘子恕罪!」小宫女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张月鹿看着湿了一片的裙摆,咬牙握拳,呵斥道:「岂有此理,人道宫规严谨,就是这般!」 先前那宫婢回过头,见状将那小宫女骂了一顿,又对张月鹿道:「这次就绕她一回罢,娘子你不是还要事?」 张月鹿低头看着裙摆,脸上十分不悦,道:「如此实在失礼。」 小宫女站起身急切道:「我带娘子去将裙子烘干,偏殿有炭炉。片刻就好。」 张月鹿闻言点点头,只能如此了。又对那宫婢轻说:「你在此处等我,务必不要乱走。」说着不待她反应,跟着小宫女急匆匆离开。 七拐八绕到了一扇门前,小宫女脸上的怯懦早已消失,沉声道:「小娘子,里面请。」 张月鹿理了理衣袖,推门而入。 「殿下,许久不见。」 景秀此刻已经换了便服,正坐在案前喝解酒茶。见她走近,微微颌首。张月鹿在她面前坐下,伸出右手摊开,正是她送个公主殿下的那枚指南针。 景秀垂眸,淡然道:「物归原主。」 张月鹿脸上一僵,怏怏不乐:「早知如此,殿下遣人去救我,我该不应的。」 该叫人将你骗走,景秀抬眸下逐客令:「既如此,请便。」 这许久才见一面,张月鹿怎么愿意走,拿着指南针无赖的说:「我送与殿下,殿下收了。殿下便是它的主人,既然说物归原主。臣虽不舍,也当双手奉上。」 见景秀不语,张月鹿干脆起身坐到她身侧。景秀见她如此,不由皱眉:「孤素闻纪国公府家学严谨,便是这般礼数?」 张月鹿见她秀丽的眉峰皱在一处,年少稚嫩的脸上摆出老成威仪,心里好笑,又觉格外喜欢,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想要将她一颦一笑,皱眉薄怒都印刻在心头。 景秀何曾叫让人这般盯着看,都几乎贴到她脸上。微微扬起下巴,对张月鹿道:「...授受不亲。」示意她将东西放在案几上。 「男女授受不亲。」张月鹿笑道,晃晃手里的指南针,「男女授受不亲,不可互递赠礼物,需经第三人。我与殿下同为女子,自是不用如此。」 「强词夺理。」公主殿下轻斥道,「你与那些浪荡纨绔有何区别。」 张月鹿被冤的万分茫然,绕绕头小心道:「在东廊与我餵食的是我阿姐,亲的。她一贯作怪,我也无可奈何。那会说话的是韩王家贵女,上次殿下设宴花朝节才认识。韩王善飞白,我想请教研习,自然待她亲近。哦,还有左侧那位,好像是工部侍郎家的,我只和她说一句。」 景秀见她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听完不悦的看着她:「与孤何干?」 「是是,和殿下自然没什么干系。」张月鹿将指南针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和殿下有干系的,长安报上都写着了。殿下可喜欢?」她语气柔软宠溺,目光温暖。 景秀垂眸不再说话,不知怎的,遇见这人,便觉得自己有使不完小性子。初时还不觉得,待自己反应过来,已经让她哄的开心。甚至觉得自己脾气再坏些也无妨,这人总是赶不走。 像母后一样宠着自己,又无需敬畏。 天下会有这样的人吗? 「......张月鹿。」 「恩?」月鹿疑惑问,「殿下想说什么便说,不必拘谨介怀。」 景秀听她与自己说话时,声音总比寻常轻柔许多。不由轻松些许,侧头望向她:「你为何要帮我?若我如愿,你可知是什么情景?若我身败,必定牵连甚广。」 真像一只尖牙利爪的幼兽,渴望亲近陌生的人类,又害怕自己锋利的爪牙会弄伤看起来脆弱不堪的人类。 张月鹿凝视着她的眼眸,浅笑道:「我心悦殿下,自然向着你。若你日后可成,想必万人敬仰。各家公子郎君都愿入你宫阙,一来贵不可言,二来殿下这样美好的人,纵然无权势富贵,也不缺仰慕之人,比如在下。 不过即使殿下觉我有趣,愿纳入后宫,也不过娈宠嬖妾。若无血脉亲子,群臣不安,宗亲动盪,帝位不稳。以女子之身,已是千难万险,无处不需谨慎。 何况,不说其他。便这样耗着,明年殿下就该及笄。安道及笄礼成之后,就该谈婚论嫁。出嫁随夫,借大婚一事便可将从前一切抹平,皇帝陛下大概存的就是这个心思。」 景秀紧抿唇角,错开她的目光,幽然道:「你既然想的透彻,何必......」 「殿下。」张月鹿的声音柔柔,像春日拂过柳叶的风,「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头脑,理智的去看待事情。但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心是自由的。圣人道理,世态人情,律法礼规都无法左右。而我心之所往,便是殿下。」 ☆、第 67 章 立政殿里面灯火通明,香云粉黛,花簇锦攒一派繁华富丽。 引张月鹿出来的宫婢见她身影远去,寻了条路低头离开。她一路不停,到了立政殿偏殿庭院,此处停一架八人步辇。步辇上坐的大长公主,正与一名女官说话。
第120页 那宫婢并未走近,沿着偏殿走廊又去了别处。大长公主府家令眼角动了一下,上前一步:「殿下,莫让天子久等。」 景睿之微微颌首,眉眼依旧冷淡对那女官道:「请母后安心,天下太平、宫中祥和、宗亲和睦。」女官福礼称诺。 步辇起,两刻之后到了甘露殿。 郑公公见她连忙上前问礼:「大长公主安,圣人等殿下多时了。」 景睿之那凤眸扫过,郑业忍不住要打寒战,满脸堆笑的替她推开殿门,低头哈腰道:「殿下请。」 「皇姐来了,可曾饮酒?」景厚嘉搁下硃笔,起身站起,坐到景睿之手边。「荆州上供的解酒茶甘甜爽口,饮后神清气爽。」 景睿之持玉杯饮尽:「陛下有心。」她不善饮,每饮必醉。今日晚宴,爵中酒水入口尽都是甘甜清泉。 景厚嘉见她将解酒茶一饮而尽,挥退宫婢,起身拿了奏摺放到景睿之手边:「皇姐,阿弟如今尾大不掉,请阿姐教我!」 先宣州侯荒诞,好饮酒嬉戏。对外不务政事,对内不管妻儿。宣州侯夫人生性软弱不争,出身低微不习文章,只认得几个字。景厚嘉少时入州学,凡有不懂皆问与长姐。景睿之果决明断,善辨人,长理事。年岁稍大,宣州侯府诸事决策都经她之手。 景厚嘉从幼年入学,少年承爵,迎娶谢女,再到一步登天,无不是这位长姐打点处理。直到他为先帝守孝三年后亲政。三年之间,他研读帝王之术,身边又有拱卫之人。那时他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亲政之后景睿之自请离京,他虽不舍,也未挽留。 如今这一幕,到是恍如隔世。 景睿之垂眸翻看奏摺,皆是关于谢伯朗的,说的都是对谢家妻女子弟夺情,追封王侯荫其妻儿。还有请天子效仿武帝,由其陪葬帝陵。诸如此类。 谢伯朗身死,按律云滇郡主及其子女都需要去官闭府,守制三年二十七个月,此为丁忧。但如今云滇郡主声名显赫,人在战场,关系国家。阵前换将本就是大忌,何况如今天下人关注。振威军上下皆是谢家一脉,换上谁都是天子薄凉,乘机夺权。 景睿之合上最后一本奏摺,对天子道:「谢家遇此凶煞之事,人间哀痛。却不避金革,墨绖从戎。此是舍孝尽忠,陛下当下诏重赏。」 景厚嘉一听,这和那些大臣说的有何不同,眉头皱起,抚须问道:「皇姐此为何意?谢伯朗身死,如此良机,要是错过。等谢家喘息之后,如何是好!」 景睿之问:「谢伯朗死君王之事,陛下可有重赏?」 景厚嘉面露难色:「朕亲自扶棺,罢朝三日。禁中设祭,公卿以下皆缟素,待以国士之礼。天下人皆知。」 景睿之又问:「谢伯朗为陛下,为天下而死,陛下待他如国士。如今他妻儿尤在边疆血战,陛下以为当如何?」 景厚嘉嘆了口气,他就是忧愁此事。前边戏都唱了一半,博了明君仁德之名,自然是捨不得扔的。可谢家对他如鲠在喉,不除不快。「我就是想求阿姐教我一个两全其美之计。」既保全仁君美名,又叫谢家一觉不起。 「只怕不易。」景睿之瘦削脸颊之上显出冷峻的笑意,「陛下近日可有幽州战报?」 「五日前收到一封,说歼灭小股靺韨骑兵。」景厚嘉不解问道,「皇姐觉得不妥?」 景厚嘉上位,便是因为靺韨骑兵奔袭长安。他最是忌惮两样,一是番邦游民,一是皇亲权臣来往密切。 景睿之笑道:「那我先恭喜陛下。」 景厚嘉大惑不解,追问道:「何喜之有。」 「陛下千秋寿宴,幽州必定大捷!」 景厚嘉先是一喜,续而面色铁青。好一个云滇郡主,好一个谢家!天子千秋寿宴之上,还有什么贺礼比边关大捷的消息要好。君王寿宴,击毙宿敌,真是喜上加喜,盛世明君之兆!收復失地,功在千秋,史书一笔,足叫后世万代敬仰。景厚嘉就是万般厌恶谢家,只怕到时候也要有几分欢喜。 景厚嘉又惊又怒,想到许多。额角都战汗,过片刻才缓过来,拱手道:「多亏阿姐提醒。只不过此事当如何是好?」 总不能叫谢家停战不出,等自己过完寿。古往今来的昏君也没有这样的,何况诸卿大臣也不会同意。再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样荒唐的诏令把谢家逼急了岂不是更难收拾。 景睿之抬头望了他一眼,垂眸摆弄茶杯:「谢家欲在陛下千秋寿宴上,以幽州大捷逼压陛下。陛下另拿一事将此压下就好。」 景厚嘉拿着茶杯不解的望向皇姐:「能压下幽州大捷,那要何事才可?」 「中宫崩。」 「恍铛」金玉茶碗摔落茶几上,滚落一边。 大尚国天子僵硬着脸,勉强扯了扯嘴角,难以置信的恍惚:「皇姐你......这,这不妥吧?」 景睿之起身拾起金玉茶碗:「恩赐谢伯朗陪葬帝陵。以幽州战事未定夺情,厚赐加封。待幽州大捷传来之际,中宫崩。此时战事已了,谢家子弟必请守帝陵,一为谢伯朗尽孝,二为中宫尽忠。此忠孝两全之事,陛下想必是准的。」 景厚嘉到吸了一口气。谢伯朗陪葬帝陵,又逢中宫崩。若是谢家子弟不去守帝陵,那就是贪恋权位不忠不孝。不用皇帝出面,群臣百姓天下人悠悠之口就能将谢家骂死。
第121页 谢家权倾朝野,一是谢伯朗位居太尉,掌天下兵马战事。又有谢家二十万振威军。二是谢元灵身居中宫,贵不可言。三是亲家为尚书令。 如今谢伯朗身死,尚书令卧病,已去其二。 谢元灵一死,谢家必定分崩离析。 三年二十七个月孝期之后,振威军姓什么就不好说了。 景厚嘉抬起手轻敲案几,这个计策对他诱惑太大。可是他虽然厌恨谢伯朗,却也从未动过杀妻的念头。「皇姐的计划不是不好,只是,这...一日夫妻百日恩,朕实在不忍。」 景睿之拢袖道:「陛下仁爱,不过我观中宫体弱,面色苍白,形容枯藁。想必命不久矣,如此苦苦挣扎,不若早得安宁。谢家败后,她又当如何自处?」 景厚嘉缓缓点点头,皇姐所言极是。他餵了谢元灵这么些药,她身子早跨。现在死还能尊享中宫荣耀,谢家败落,就是不废她,她估计也熬不了几天,不如早点走。 景睿之见他神色渐渐坚毅,起身道:「陛下劳于政事,我就不叨扰了。」言罢转身离开。 景睿之坐上步辇,回望甘露殿。 巍峨耸立,玉阶千层,檐牙高啄,渊蜎蠖伏,夜色中睥睨众生。 家令追随她近二十年,这冰雕玉砌的脸上也能看出几分不同。只不过身在宫中不比在大长公主府里,抬步辇的大力士都是外人,有些话说不得。「殿下,是回大长公主府,还是宿在宫中?」 景睿之理了理袖子,道:「有些热,随意走走吧。」 女官也不再问,指挥这大力士们往金水河边去。金水河在甘露殿北,如今天热,在河边近水凉快。一行人漫步在金水河畔,夜风送爽,到也惬意。只不过片刻,远处来了一架步辇。 中宫设宴,宫里排的上名的都在邀。皇后体弱,饮了半杯酒吃了几箸菜,就在尊公主陪同下退席。大长公主走的更早,只余下贤妃主持。此刻宴席已散,贤妃将余事吩咐好,才得闲离开。 「见过大长公主,数年不见,缘分都凑到今日了。」贤妃相貌温婉,气质出众,言谈让人如沐春风。替谢元灵处理后宫事务多年,从未出错,更未骄横。 景睿之对她微一颌首,指着沉寂的金水河道:「这河看似不宽广,却灌溉龙首、清明两渠。宫中饮水多半出自于此,实有大功。」 贤妃闻言顺着她修指望过去,捋了捋鬓边髮丝,温软笑道:「殿下博学,臣妾在宫中住了这许久,也不清楚喝的水是何处来的。」 景睿之气定神闲的依靠在步辇上,一双凤眸波澜不惊。此刻夜风拂过带过一丝凉意,她略拢了拢衣衫,抬眸打量了薛贤妃一眼,笑道:「无妨,从何处来不打紧,喝着甘甜就好。」 说着抬抬手,叫人沿着河畔继续往前。贤妃和她道了声别,继续往自己的宫殿去。两座步辇一前一后擦肩而去。 景睿之听着她离开的声响,凤眸半阖,望着黑沉的河水。人心易变,本就是常理,何况是这吃人的深宫,什么也比不上权势地位。 若说不是,也只怪自己当初还是自负了些,走的太潇洒。如今这深宫中唯一的一颗棋子也不听话了,到有些烦。罢了,也是好事。 她褪了手上一枚玉戒指,屈指一弹,飞入河中。 「噗通。」 ☆、第 68 章 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据石榴色。魏紫姚黄各争艷,欢也罢,怨也罢,一场祭月宴,曲终人散各还家。 张月鹿与赵月乌两人,跟着赵青君,在金吾卫护送之下,安全回到纪国公府。 「奔波一天,娘亲早些休息,阿姐也是。」张月鹿道。 赵月乌挽着她的手臂,笑颜娇嗔:「许久不见呦呦,阿姐要同你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呦呦定也是这般想的吧。姑姑,明早我和呦呦去你和姑父那儿讨食。」 赵青君怎会不允,含笑点头,在女婢拥簇之下离开。 张月鹿目光扫射,面色不愉低声道:「求放过。」 赵月乌柳眉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哼,你半途去哪了?回来笑的像偷食的耗子。」 姐妹两人走在前头,女婢远远跟着。张月鹿没好气的说:「看你没影,以为被耗子叼走了。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特别开心。」 赵月乌哼唧一声,不再说话。 顺心早在院子外张望好几次,见一行人过来,知是自家小娘子,笑脸如花的迎上去。见着赵月乌在旁,连忙问好,低眉顺眼道:「小娘子可回来了,纸砚管事等候多时。」 张月鹿一听,纸砚在此等候自己,知道必然有要事。转身对赵月乌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这有事要忙。等闲暇了听你调遣,或过几日陪你去乐游原。」 赵月乌见她说的严肃,倒要不缠着,松了她手边钩钩手指,丁香小舌微露:「可不许哄我。」 张月鹿一脸无奈,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纸砚在她书房等候,听了动静打开门,正好将她迎进来:「可回来了。我都将你桌上的书稿翻看三遍,快要将纸捻薄了。」 张月鹿闻言一笑,得意问道:「可有趣?」 「如今何止长安周遭,东到江南,西到云滇,南至琼州,北过关内,哪处茶馆酒肆说的不是张宿张大才子的话本,哪处戏文不是唱的长安报上的故事。我听归来海船上的舵手说,各船海上相遇,都要询问交换最新的《长安旬刊》。」
第122页 听她前半段话,张月鹿倒也不得意,毕竟不是她的本事,无非沾了后世文坛巨匠的光,拾的他人牙慧。莫说得意,教人夸的厉害羞愧到有三分。待听到海船归来,真是雀跃! 「都回来了?太好了!」数艘海船归来,那都是满船的金银珠宝啊。她如今手脚使唤的大,做的许多事情又都不是从前以钱生钱的买卖。挣的多花的更多,斗金万贯不过是过个手,没焐热就都送出去了。如今海船归来,不管是金银还是物件,都是及时雨。 「除了那艘探险号,其余都回来了。」纸砚接过茶杯道,「都泊在扬州城外的港口。」 张月鹿兴奋地走到一侧,看着墙上的舆地图道:「扬州于长江出海口,位置上好。要是开凿运河,则可由运河直达余杭,江南东道尽在其中。西可溯江而上至湘鄂,二湖之地,惟楚有才。在从淮南到此,挖通此段运河,那就可北上直抵洛阳和长安。如此天下之物,皆可在此集散、中转! 」 运河之事,她许久之前就想过,又和张灵蕴及几位夫子一起推演探讨。只长安至扬州一道,举国之力,尚需十年。要如张月鹿所言,贯通南北,连纵东西,网罗天下十道。以如今国力,则需要百年之功。 稍有不慎,就是劳民伤财,要是引起譁变则祸及天下。动用百万人力,就又需要半数管理、后勤。到时候,兵役必定不够,田地必定荒废。兵源不足则边疆不稳,田地荒废则米粮不足。 这需要一个煌煌盛世,国库充盈,百姓富足。这需要君臣上下一心,天子明决,公卿贤能。外无战事,内无隐患,才可安然行此千古之业。 这不是当下可行,如今还不是时候。张月鹿以手击墙,心中嘆息。 纸砚见她思绪万里,不得不轻咳一声:「小娘子,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儿?」 「你怎么学起我了。」张月鹿回神笑道,「那我先听坏的,再听好的还能挽回心情。」 纸砚却是笑不出来,敛眉道:「洛苍云和蒋怀莲二人,为海船归宿争了好几日。」 这是什么意思?张月鹿由不得一愣。 洛苍云主持琉球开荒之事,蒋姨则管东郊工坊迁移江南之事。两处离得虽然近,却没多大干系。她眉头锁起,声音已是不悦:「既然争论不下,为何没有飞鸽传书与我商议?好得很啊!」 「他二人都缺钱,开荒和工坊,都是吃钱的事情,我能理解。」张月鹿怒道,「可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当我是死的不成!岂有此理!」 纸砚暗自嘆息,洛苍云和蒋怀莲都想要这笔海运的收益,还想绕过小娘子,小娘子如何能不怒。「小娘子莫要气坏身子,他两人只怕存的同样的心思。自己扣下一笔,余下由小娘子你分配。要是两人都扣下一笔,送到长安的钱只怕没多少。两人也都怕这情景不好看,才争论不休。」 张月鹿吼了几句,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也猜了个透彻。蒋姨性格使然豪爽不拘小节,但她到底是在张家做事,不会这样不懂规矩。只怕是洛苍云先动的心思,他在东南沿海经营的时间长,海船上的人必定是打过交道的。 但蒋姨此刻在江南,自己海船用的都是娘亲拨给自己的人,与蒋姨必定认识。洛苍云想动海船收益,船长不可能任由他,难免将这事情说给蒋姨听。 东郊工坊霍然迁往江南,劳师动众,许多人要安置,又有许多设施要重建。这都需要钱,而偏偏蒋姨带往江南少的就是钱。一听之下也动了心思。 蒋姨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洛苍云了? 那个有着和自己一样,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灵魂的洛苍云。会是自己最牢不可破的盟友,还是最无法控制的变数? 张月鹿希望他是自己的后盾和退路,但洛苍云会是吗? 同在他乡,那个沉默的青年,值得她信任吗? 张月鹿揉揉额头,她扪心自问,她不敢全信。 「这件事情由他们去,且看他们怎么收尾。」张月鹿望着墙上的舆地图,笑道:「纸砚,我听人说。朋友往来吃喝玩乐皆可,不可谈钱,谈钱生隙。」 纸砚听完怔楞片刻,嘆息笑道:「半年光阴,小娘子修的海量气度。那数艘海船,去的比寻常船队远的多,换回来的都珍奇异宝。折成金银,买下长安一坊都有余。」 「我欲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自然不该拘于小节。」张月鹿不在意的笑了笑。 人生如豪赌,不过我从来不信自己的运气。蒋姨和苍云都心思缜密,行事稳重之人。怎么会考虑不到我这边的想法。 这是一场博弈啊。 博弈的是以张月鹿为中心的圈子里,各自话语权的分配。博弈的是蒋怀莲和洛苍云两人在张月鹿心目中分量侧重。博弈的是张月鹿鞭长莫及的东南,两人的手腕人脉。 博弈不是战争,初次合作博弈总是需要磨合的。博弈的磨合中,互相会了解,会进攻,会妥协,最后会定下一个心知肚明的契约。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可怕的是,两人还想和张月鹿博弈,从张月鹿手里争取更多的权利,分配更多利益。 这是最坏的结果。 张月鹿目前还不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至少近一段时间不会。聪明人不会盘子里的食物还不够吃的时候,就把它用在内耗上。
第123页 洛苍云不是傻子,所以张月鹿也要做个聪明人。 「如果这个是坏消息的话,好消息是什么?」张月鹿盘腿坐在榻上,剥了个石榴。「流霞色染紫罂粟,黄蜡纸苞红瓠犀。这早熟的石榴,味道到底差了些,你尝尝。」 「味道差还教我尝,小娘子未免坏了些。」纸砚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递过去,「说是一好一坏,我却要不敢担保。」 张月鹿正吃着石榴,两只手不得闲。闻言看过去,眼睛眨又眨,扔了石榴,就着在裙子上擦手,夺过信件仔细看了看。 「月鹿亲启」。 是闻人贞的笔迹不错。 时人好书法。张月鹿用笔浑厚,点画温润。又习张灵蕴,笔意风身洒落,行云流水。公主殿下常用官体,端正又不拘泥。私下手信则娴雅婉丽,内有俊骨。 闻人贞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笔迹也不同寻常,她写字贯连书,字与字之间不断,有牵丝相连。 信封之上只有四个字,又空格较大,常人还能辨识。要是长篇,就如观里道长画符的天书一样。张灵蕴贊其一意贯穿,一气呵成。张月鹿称之加密文件。 拆了火漆,抽出信纸,竟有厚厚一沓。 第一张上寥寥几句。 「初时路遥不见音讯,自是有恨。渐行渐远渐开怀,天下之大,十万册不能网罗其中。万物有趣,何来非卿不可。」 后面几张却是密密麻麻写满。「当日离别长安,大人言辞官归去,定在谋划。京兆尹之位,管辖京畿,甚重,慎重......」张月鹿越看越心惊,百般滋味上心头。她连忙将后面信压下,拿着第一张反覆看了数遍,心头渐渐开怀。 闻人贞能来信,这对她而言比什么消息都好。要说知己,要说信任。家人如爹娘月乌,老乡如洛苍云,亲近如菀奴纸砚,爱慕如公主殿下。都比不过闻人贞。 这些人,张月鹿都是亲之爱之,甚至可以拿自己财富或者性命去保全交换。但要她将自己的命託付到她们手里,由她们掌控左右。她却或不愿或不敢。 唯有闻人贞,就是做她傀儡,张月鹿也是愿意的。 幼果,若是我喜欢你多好。做甩手掌柜,和阿爹一样,只管风花雪月,花钱挥霍。有事无事缠着娘亲,卡油吃豆腐占便宜,巧舌如簧满嘴甜言蜜语哄开心。 人心苦不足啊。 张月鹿以手覆面,笑着拭去眼角的泪珠。 阿爹用的四年,我要用多久了?无妨,我有一生可以蹉跎消磨。 我的公主殿下,我们慢慢来。 ☆、第 69 章 纪国公府后花园已经收拾的有模有样,曲径竹林,假山高亭。 张灵蕴左手封条炉,右手茶具盒,徐徐缓步上了观风亭。观风亭在假山山顶,一侧依奇石,一侧迎客松。这假山的石头全是华山运过来,劳师动众,花费巨资。 观风亭侧的奇石上,有「小华山」三个字,张灵蕴停下一眼才进了亭子。搁下茶炉杯壶,居高临下举目远眺,大半个长安都是一览无余。 张月鹿到正宅没有见到爹娘,问了语姨才知道。米粮最近价格浮动过大,米油行会长请赵青君过去一叙。至于张灵蕴,又去她那小华山煮茶观风了。 月鹿为中秋进宫的事情,连续赶了几天稿,又等纸砚回来。今天终可以偷得半日闲,提着裙摆也上了观风亭。 「阿爹好兴致。」张月鹿环顾四周,贊道,「登高望远,神清气爽。邀三五好友,赛诗清谈真是人生美事。」 「烦。」张灵蕴嘴角勾起,露出写意风流的笑。这孩子跟着她八年,旁的瞧着还好,就是看重方孔兄。这次到识趣,家中金山银山怎么如这小华山,清风送爽,煮茶怡情。 也是,阿爹每每出门见人都花费二三个时辰「打扮」,不烦才怪。张月鹿轻轻抚摸雕刻成棋盘样式的玉石桌,笑道:「虽然是拼接的,工艺非凡,想必价值连城。不过比这小华山,还是差了些。沧海桑田百年事,阿爹填塘变山眨眼间。」 张灵蕴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温柔摆弄的茶具,讥讽道:「捨不得?」 「又不是花我的钱,娘亲捨得就好。」张月鹿笑嘻嘻的凑过去,嗅了嗅,「碧云凝碗,这茶真好香。阿爹赊给我尝尝?」 「只有一个杯子。」 张月鹿连忙站起来:「我去取一个。」 「不给。」 「真小气鬼。」 「呵。」 斗嘴完毕,安静下来,前院方向出来朗朗的读书声。月鹿想起之前见过的牛车上的两个孩子,不由好奇到:「阿爹,前院中的二个孩子,是?」 张灵蕴没接话,反问道:「你和那位,如何了?」 张月鹿摸摸鼻子,家长都爱关心这些吗?娘亲就从来没问过。她支支吾吾的说:「还好吧,昨天见着一面。」 「哦。」张灵蕴随口应了一声。手腕抬起,风吹轻袍鼓动。悬壶流水落入茶碗,清香溢出。 相对于赵青君的沉默观望,她对这件事情到有几分推波助澜的意思。一来自然是以己度人,并不觉得如此不好。二来,不管是闻人贞还是祥泰公主,反正没一个是小郎君,选哪个也没差。 「你近日忙碌的很。」张灵蕴语气肯定,将茶碗推向女儿,接着又道,「我却有些看不清,想问你一二。」
第124页 张月鹿闻言一愣,接过茶杯道:「儿不明白?」她最近的确很忙,但忙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家里,吃饭时还会特意说上一二。 「凡求某物,便想着如何得到。用何法?可行否?你与公主之间鸿沟,就是你人前身份是女子。否则要尚公主,也未必不可。」张灵蕴提壶替她满上茶。「这是最难之处,你却从未想过掩盖。」 就是长安报上张宿二字,也不过是化名,周遭之人都知道。有心人一查探就会发现,张宿张大才子是纪国公府张小娘子。 「若要尚公主,假用身份,以男子之身,金榜题名而后建功立业。这是最可行的捷径。」张月鹿垂首看着茶碗的被风吹动的涟漪,「阿爹该知道的,我要的不只是尚公主。」 张灵蕴轻轻一嘆。 「我和殿下要成百年之好,除了两人情投意合。只有两策,我假冒男子身份尚公主,或者她放弃身份和我远遁。折中些不过是她选一人假婚,然后离京去封地,天高皇帝远。」张月鹿也嘆了口气,接着说。 「可这些都不可能的,不说其中风险。只怕殿下自己都不愿意。她或许有几分喜欢我,但到底只是几分喜欢而已,不足抛家舍业。何况......」 张灵蕴看向她,眉头紧锁,一派愁容,伸手抚着她的头,道:「我观那位公主,并非野心勃勃、权势薰心之辈。」倒像是皇帝和谢家半推半骗到那个位置,如今心里头尽是少年人的不甘吧。 月鹿闻言腼腆又得意的一笑,正是如此,否则自己哪敢如此豪赌。 内心善良的人,对那些为自己付出,而自己却无法给予对方想要的回报。这样话,其他方面会更加宽容吧。 两人皆不言语,前院朗朗的读书声隐隐传来。张灵蕴摩挲着茶壶:「今上登基,将羽林军禁卫分为,羽林、飞骑两部,各掌兵一万五千人。羽林中郎将为周太后弟。飞骑中郎将为孝宗大将军沈旗世孙,长安之围后沈子从因守城之功封勇功侯,后战功累至飞骑中郎将。」 「那男童女童是沈中郎将的儿女?」 张灵蕴修眉上挑,端是丰神逸骨,懒懒开口:「你那些小斥候未免白养了,沈子从如今五十有余,膝下幼子已到舞勺之年。」 「哦。」张月鹿闻言点点头,「井姐姐入教坊数月,不知可安好。」 张灵蕴闻言,拿眼去瞧她:「你查到多少?」 张月鹿微微一笑,她从前就觉察过蹊跷,但井月到她家时间不长便离开,似乎没什么不妥。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才查出端倪。 笔墨去世前曾说和人在一醉居有约,后来波澜不断张月鹿将此事给忘了。等她出于替笔墨办理后事时候想起,便叫人去一醉居询问。却不想和笔墨相约之人,居然是那蓝眸小胡姬翾风。 笔墨只不过是替月鹿打赏过那小胡姬。她生性寡言木讷,不善交际,那次只怕连话都没有说过。张月鹿有心调查,手下又有人盯梢跟踪。半个多月就将翾风底下探出七七八八。 西域小国女王不假,但不是翾风,而是她母亲。她只不过还未登基就被叔叔迫害的背井离乡逃到长安的公主而已。想从尚国借兵復国,但她叔叔已然派人快马加鞭到长安称臣,朝廷也颁了诏令。 边疆小国的流亡公主,无权无实,又不占大义。借兵復国谈何容易。翾风虽带着大笔金银珠宝,还有忠心耿耿的僕从,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长安也是举步维艰。 翾风见笔墨气度神采都不同寻常女子,出手打赏的金币精緻特别,料想她身后主人必定不同寻常有意攀附,便缠着她不让她走。笔墨见张月鹿和纸砚都上楼,被她缠了无奈,答应再来找她。 翾风见她许久不来,觉得中原男子女子都一般不可信。等张月鹿找到她时才知晓真相。笔墨是重诺之人,可惜,此事终究要失言。 此事事了,两人本该没见交际。翾风偏缠着张月鹿,求她引荐往教坊。张月鹿对亡国公主献舞大国天子以求宠爱这事,倍感无奈。如何也不肯答应,如果她在天子千秋岁上刺杀那篡位的叔叔,纪国公府一家子都要受牵连。 她回绝翾风回家之后,越想越不妥。想起在教坊司的井月,井月碰巧识破珍宝阁掌柜私卖库藏,因此与赵青君结识。教坊司容大家排剑舞缺武者。赵青君与容大家颇有私交,井月擅剑术,引荐进教坊教导。这似乎没什么问题。然后...原定剑器领舞受伤,不得不由井月代替,这就有些不妥了。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张月鹿遣人查探,果然有问题。容大家想排剑舞,是因为机缘得到一部古剑舞谱。从书阁却查不到当初出售舞谱的人。受伤的剑器领舞养伤期间又曝出和教坊男弟子有染。 张月鹿越查越心惊,珍宝阁案已久远,其中细节早已模煳。但就井月到教坊司之后种种,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但是爹娘半点都没有窥察一二? 对上女儿疑惑的眼睛,张灵蕴嘴角勾起:「说来还亏你好逸恶劳不能坚持,不然井月还在府里扎根了。」 这叫什么话,张月鹿忍不住撇撇嘴角:「想来阿爹胸有成竹,儿多虑了。」 张灵蕴略一笑,算是同意她这话。井月是大长公主的人,自己没必要多事。她话头一转,又回到沈子从那里:「沈子从出身世家,幼承庭训。嫡子出生之前先有庶长子,这是大忌。」
第125页 张月鹿想起大皇子,大皇子年长景秀。不嫡而长,可见宣州侯...见其行事知其人。倒是做了皇帝之后,深情款款锦瑟和弦传的天下皆知。 「沈子从自觉愧对妻子柳氏,对长子沈先并不关爱。后他族兄无子,沈子从就将长子过续给他。沈先如今是尚药局司医,妙不妙?」 尚药局有奉御二人,掌和御药、诊视。侍御医四人,掌供奉诊候。这都是为天子皇后太后,或者特别受宠的妃子皇子公主服务。其余则由司医看病。皇室宗亲或权臣高官去尚药局请医,也多是由司医看诊。 怎么会不妙,说是正八品下的小官,但在皇宫内宫出入方便,去哪里都不可疑,谁不生病了。宫妃、权臣身上有些隐疾也瞒不了这些人。 「更妙的是,沈子从嫡长子夭折,嫡次子至今无后,三子、幼子则是庶出。幼子其母本是神宗太常寺卿嫡女,太常寺卿直谏获罪全家株连,其女沦落被沈子从纳为小妾。今上登基,平反昭雪,追封太常寺卿。其在沈府的地位可想而知。柳氏长兄本官任荆州太守,年初被弹劾入京守审。」 张月鹿听完不由感慨,真是一出豪门大戏。 原本身份低贱的宠妾转身一变,成了忠臣之后,与正房同为朝廷诰命夫人,膝下又有幼子。正房嫡子一直无后,如今娘家又招祸事。此长彼消,难免人心浮动。 但这些和沈先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过继,就不再是沈子从的儿子。何况沈子从又不是膝下无子,按理说断断没有让他把儿子过续回去的道理。 月鹿心中纳闷,望向张灵蕴。 张灵蕴目光凝视天际,沈子从为人虽功利,审时度势却是箇中好手,只不过后院之事,清官难断,何况心有偏颇。 ☆、第 70 章 公主府。 尽忠职守,四人是皇帝派遣给祥泰公主的贴身侍卫,身手不凡,武艺高强。在公主府的地位超然,只听命于景秀一人。 景守提着食盒从侧门入内,平稳的快步到书房外。侍女拦住她,低声说长史在里,正和殿下议事。景守看看手里的食盒,让她通报一声。 得了应允,景守提着食盒进内。 公主府长史卢素人见她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顿,微微颌首含笑道:「守护卫武艺高强,殿下却叫你去买茶点,真屈才。」话语轻柔,并无讽刺,反而又几分亲近。 景守却低着头,冷冰冰的不知道怎么搭话:「不屈才,属下心甘情愿。」 如今她们四卫身份有多尴尬,只有她们自己明白。效忠于皇帝,还是公主殿下。大娘和三娘已经吵了几次,各说各有理。二娘倒好,被派遣出去,省的烦心。 景守心里自然是倾向公主殿下,也知道公主殿下对自己信任,不然不会将这事情託付给自己。这是试探也是交心,景守当然不愿殿下失望。 景守将食盒轻轻放到公主殿下案几前,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看向卢素人。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卢素人肯定是站在公主殿下这边。 景秀身边绝大部分人都是皇帝亲自挑选安排,特别是重要位置。不同于其他人,卢素人和皇帝半点干系都没有。景秀开府的时候,皇帝亲口允诺她可以自己挑选公主府家令,并且给她推荐了几人。 景秀没有从那些人中选择,她不得不辜负父皇的好意。因为她心中早有了人选,并且亲自前往拜访那位贤才,正是卢素人。 卢素人当时隐居在蓝田山中,读经琢玉度日。景秀知道她,到不是因为她是卢望的妹妹,卢望当时还未任振威军行军司马。 而是外公不曾去世之前,景秀代母亲出宫前往探望。谢伯朗和云滇郡主都在家侍疾,闲谈中品评天下人物,说道长安不在朝堂中的真名士。谢伯朗列举十人,云滇郡主嗤笑,说卢素人不在其中,谈何名士。 景秀和谢家子弟都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不免好奇追问。谢伯朗则道,卢大家在蓝田,不在长安。 云滇郡主和丈夫说笑,若自己招军,纪国郡夫人与卢大家皆善经理,可镇后方,实在难取捨。 谢伯朗笑道,那两人都取,一筹粮,一运饷,郡主只管攻城掠地。 当然此是笑谈,景秀却记在心中。云滇郡主与卢素人是旧识,藏有她几分手稿,景秀读后深为佩服。觉得此人文辞风雅可入弘文馆,又长于经理世务,实在是她公主府家令不二人选。 卢素人对景秀的到来很是诧异,自称并非狂才俊豪,只不过家中难容,才避世于此。景秀来时早有打算,并不气馁,与她畅文论经后告辞,并言自己下月再来。 景秀归京后十余日,卢素人自荐门庭。景秀盛情款待,云滇郡主闻讯前往,笑她亟不可待。卢素人笑道,岂能自持身价而与殿下失之交臂。 当时景秀刚刚旁听朝政,各方议论纷纷。此事也被人恶意说成做戏与人前。景秀和卢素人皆不以为然,倒是景厚嘉颇为气愤,亲授其为公主府长史,赏了锦缎钱粮。 亲王府设长史,公主则置家令。此举逾制,朝堂上下又是吵吵嚷嚷数日。皇帝不知是不是疲惫了,干脆加封景秀为祥泰尊公主,仪同亲王。 景秀一身白衣素服,静做案前。朝中近日颇为躁动,守旧派的大臣一份一份奏摺雪花般往皇帝案头累。卢素人劝她,称病在府中休养避开这阵风头,二来也可以试探皇帝一二。
第126页 打开食盒,百花透影糍团在白瓷碟中晶莹剔透。 邓家食铺善做点心,其中以透花糍团最有名。各种豆子分别上笼蒸,不可用水煮。一天一夜蒸好后熟豆泥滤掉豆皮,制成豆沙口感细腻绵软,美名「灵沙臛」。 取江南水乡上好甜糯,用花露泉水浸泡,捣打成糍糕。灵沙臛豆馅做成花形,包裹在糍团中。蒸熟之后,糯米糍糕呈半透明状,其中于花形的灵沙臛得以隐约透映出来,故称透影糍。若以各色豆沙做花馅,配相对花露浸泡的糯米糍糕,就可成这「百花透影糍团」。 景秀将装着百花透影糍团的白瓷碟取出,递给景守,对卢素人笑道:「先生今日口福,一同尝尝。」 她说完又垂眸望着食盒,不知今日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公主殿下竟生出一丝期待,打开食盒第二层。 小小圆滚的琉璃杯,空气中蔓延开焦苦的清甜味。从透明的杯身可以看见上下各有一层焦褐色,中间则是浅浅的灿金。 景秀取了一旁的小银勺,轻轻挖了一勺,表面的焦褐色似乎是一层凝固的糖浆。 放入口中,薄脆的糖浆带着微苦的特别香味,在舌尖融化。浅灿金的口感柔滑细嫩,浓郁香气在口腔中绵延。 卢素人将百花透影糍团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清凉不腻,口味甚佳。」 景秀搁下勺子,闻言浅笑:「得先生一句,想来是真的好。我在宫中也未尝过。」 卢素人取了手帕擦拭:「那看来守护卫明日要再走一趟了。」 ------------------------------------------------ 景厚嘉自太极殿退朝,坐着步辇至甘露殿。 他一脸怒气沖沖,大步进了书房。郑公公小跑步的跟着,对守着门口的小徒弟打了个手势。 礼部呈上的礼单,在景厚嘉看来,已然简朴到寒碜。可偏户部哭穷,这也罢了。自他登基,户部就没有富裕过。最可恨那区区左谏议大夫,说什么「今虽天下大定,然陛下征伐过盛,而积德日浅。」简直罪该万死,待年终考绩必将此獠罢官去职! 郑公公哈着腰小心翼翼的将水杯搁到皇帝手边,那左谏议也是浑人,明明读了一肚子书,说的话却叫人气不过。他本意是要天子节俭于身,恩加于人。大赏诸夷,以扬大国仁爱。死读书的坏毛病,非扯上皇帝铺垫许多。结果将景厚嘉气的满脸发白,后头的好话压根没听见。 「陛下,息怒,那左谏议想来是读书读坏了。没有陛下这些年征讨四方,哪来如今天下太平。」郑公公声音轻柔不锐,听的人心中舒服。 景厚嘉捻了鬍鬚,目光冷寒:「这斯还是金科进士,我大尚三年才出二百余人,要都是这样真将朕气死了!」他登基一来,对新科进士颇为重视,凡有才能,无不大力扶持,以期可以与朝中旧臣抗衡。 郑公公连忙说:「哪能啊,今年春闱几位才俊,那文章都是一等一的好。小奴那没出息的徒弟,没事就拿着报纸念叨。」 《长安报》和《长安旬刊》、《琼林报》都在景厚嘉案头放着,他闻言拿起长安报。一边先翻阅到后边连载,一边道:「都是有上进心,比前头那些食君俸禄的酒囊饭袋好。」 郑公公见皇帝先翻到后头,必是在看那大尚行侠传话本连载。等皇帝看完最新的连载,将报纸翻到第一页,郑公公才说:「陛下,公主入宫,给陛下带了一碟点心。」 「哦。」景厚嘉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一些,「她人了?」 郑公公将端在手上的青瓷盘,小心放在皇帝桌案上,说:「殿下说,她身体不适,恐将病气过给陛下。去了立政殿。」 景厚嘉将报纸一扔,怒道:「哪有女儿替舅舅戴孝,就不能见父亲的。笑话!」 郑公公连忙哈腰道:「殿下在门外站了许久,只不肯奴婢说。我瞧着殿下那模样,消瘦了许多。」 景厚嘉闻言皱眉,斜了他一眼,冷声道:「收了多少好处,这般卖力。」 郑公公一听连忙跪下,趴在地上道:「陛下圣明,奴婢不敢欺瞒。半丁点好处都没有。」 「朕不信。」景厚嘉目光一冷。郑业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心府,天子近臣。巴结他的人,只怕不比往尚书令家跑的少。对这些事情,景厚嘉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身为一个皇帝,他可不能允许人欺瞒他,煳弄他。 郑业在皇帝旁边待了十三年,虽不是从宣州侯府带来的老人,但十三年也足够他了解这位天子。 郑公公低着头,对皇帝哭诉道:「奴婢在陛下身边这些年,狐假虎威不知道得了多少好处,自己都记不清。只公主殿下那儿,奴婢是记得清的。祥泰三年,陛下身体微恙,奴婢伺候的时候将脑袋打破了。殿下瞧见将帕子给了奴婢止血。奴婢这腰不好,陛下殿下都惦记着,各赐了裘裳。不敢欺瞒陛下,这宫里宫外给奴婢拿的好处不少,唯独殿下除了年礼不忘,平日都少和奴婢说话。」 景厚嘉嘆了口气,想起祥泰五年他围猎受伤,宫中妃子们都来侍疾,儿女们都来探望。唯有景秀几日都不曾出现,当然他心中真是又气又恨。后来病癒才知道,女儿感染风寒怕转染自己又恐自己担心,日日前来问安却从不让人通报。 郑公公望着皇帝一眼,见他脸色知道必定是回忆起从前。他声音温柔悦耳,说起这些话,格外引人感慨:「陛下是天子,天下何事不在天子掌控之中。这宫里宫外什么事情能瞒得住陛下。奴婢是个蠢人,只知道有陛下才有奴婢,也只知道效忠陛下。斗胆替殿下说一句,不过是这十几年瞧着她长大,知道她是孝顺的。如今见她苦,奴婢心里...瞧着心疼。」
第127页 「唉,你心疼,朕就不心疼了吗。」景厚嘉皱眉,谢伯朗一死,树倒众人推。不管民间士林如何,往日被谢家压着的那些反公主派,个个上蹿下跳。这其中自然有景厚嘉的纵容,不然一记雷霆手段,后头就没有人敢了。 他心中犹豫,一是立不立女储君,从前是为了哄住谢家,如今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他后宫皇子不少,只不过年幼的看不出来,年长的几个上蹿下跳看的他心烦。唯有景秀和往日一般,风云不动。 要是个儿郎就好了,哪里需要我犹豫。景厚嘉心中暗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比较忙,, 我也想你们~~ ☆、第 71 章 沉寂的殿宇,卑顺的宫婢。 立政殿中经久不散的苦涩味似乎又重了些,景秀站在殿门外都可以闻见。她转身坐回步辇,倒不想母后今天兴致如此高,刚刚去瞭望云亭,两人失之交臂。 望云亭在太极殿西北处,南海、西海、北海三湖之间。望云楼建在山丘顶,登高远眺视野开阔。景秀幼年曾常陪同谢元灵前往,后来谢元灵经年卧床不起,景秀也就不去了。 山丘低矮,二尺宽的青石条延绵而上。景秀下步辇,屏退了僕从,提着裙摆缓步而上。远远见望云亭上两人相对而站,却不是皇后。景秀顿时眉头一敛,沿着小道而下到山坡中段,拂开路边的翠竹,绕到后山腰的小道上。 远处隐隐传来声音,景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她本以为母亲是孤身一人前来散心,如今看来越发不对劲。非礼不听,景秀原地站住。 「景睿之!咳咳!咳咳..咳...」 景秀听到咳嗽声一惊,连忙疾步上前。母后身体虚弱,后山背阴,感染寒气可不妥。 「事已至此,何必动气。」 这声音? 景秀不由自主的顿下脚步。她万万没有想到,和母后在这隐秘处相谈的竟然是大姑姑。她的记忆中,大姑姑鲜少回宫也从未去过立政殿,按理和母亲一点交集都没有。 两人为何在这里?这个地方是她年幼时候,母女二人偶然发现。沿着这无路之径可以拐到后山腰,那里有一块巨石。母后当年有时会带着幼小的自己坐在那里,看着北海平静的湖面、往来的宫婢。 谢元灵轻喘片刻,脸上因咳嗽而染上病态的嫣红:「景睿之,我谢家哪里对不起你宣州侯府上下老小!你们竟然赶尽杀绝!」 景睿之依旧那份瘦削孤傲的模样,眉眼寡淡闻言道:「何来赶尽杀绝,谢家权柄跋扈,三郎难免心中不悦。」 谢元灵眉梢扬起,那病容之下依旧难掩张扬,冷笑不已:「权柄跋扈?心中不悦?你弟弟姦杀民女时,你父亲将侯府地契都赌输时,景厚嘉上请承爵时,你怎不嫌弃我谢家权柄跋扈!那时可也心中不悦!」 景秀听了母后悽厉的指责,一惊之下人怔楞在那里,往后退的脚步再也挪动不了。 景睿之望着那苍白枯瘦的脸庞,袖中的手缓缓握紧。略微顿了顿,放缓口气道:「两家有秦晋之好,你既是三郎妻子,为他为家里多有劳神,我景家上.....」 「你!咳...咳咳...」谢元灵全身轻颤,指着景睿之气极反笑。那极致张扬的笑容和眼角沁出的泪珠,仿佛优昙花在凋萎前一现的芳华。 景睿之见状疾步上前,谢元灵抬手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抚着胸口低泣:「为他为家...这话,你景睿之怎说的出口!若不是你姐弟设计,我怎会下嫁给景厚嘉!若不是你百般哄骗...咳咳,我怎么会...在振远军大营,你对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你自然是记不得,那不过是为了哄我去逼父亲出兵......是我痴傻,是我心甘情愿...景厚嘉将一勺勺下毒汤药餵我嘴里的时候,我心中还开心可借病避开他。呵,如今想来...十年前的景厚嘉只怕没这份杀伐果断。」 景秀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余下的声音在耳边轰隆,她却如何都听不清。只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许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听不明白。整个天空乌压压的一片,一点光都透不下来。 她面色木然的转身,腿脚却像没了知觉,一步步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只本能的沿着青石条慢步走上山顶望云亭。 中宫宫正与大长公主府女官正在亭中闲聊,见她缓步而来,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祥泰尊公主殿下。」 景秀心中恍惚,面上却本能的微微颌首,上前扶住二人,含笑道:「两位不必多礼,我听闻母后来此,不知?」 中宫宫正与她相熟,温言道:「皇后娘娘与大长公主叙旧,着令我二人在此。" 景秀闻言逼着自己露出颇为诧异的神情,续后浅浅的笑,欣慰道:「我近日琐事缠身,不能侍奉母后。大姑姑能在宫中多陪陪母后,那是最好不过。既如此,我便先走一步,今要去向弘文官博士请教经史。」 「恭送尊公主殿下。」两位女官齐声道。 景秀不知自己如何下山的,等坐上步辇走了许久才回过神,只觉得背后已经湿透,两只腿虚弱无力,软软的垂着。 景职在她身侧,见她面色略微苍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心忧主人,便低声:「殿下,可要回凤阁歇歇?」 景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微一抬手。景职虽忧心,但知不可多说,毕恭毕敬的守在步辇旁,却比平时更加小心。
第128页 待到了弘文官,除讲经博士还有几位学士已经候着。 弘文馆置讲经博士,掌详正图籍,供天子皇孙垂问。又诏京官职事五品已上,博学嗜书者,领弘文官学士。这些学士往往在朝中身兼要职,譬如尚书令便是其中之一。 国子监祭酒,太常少卿,礼部尚书左丞几人上前行礼,景秀更强打起精神:「远见弘文馆霞光,原是几位文曲星在此谈经论史。」 弘文馆学士皆以才学见长,几乎都是三甲进士。一干人听公主此言,纷纷脸上有光,叉手谢过。问起之前话题,有位博士说道新出的《琼林报》文士雅集,其中文章比《长安报》和《长安旬刊》这些市井话本高雅正气,才是真正教化百姓。 先不说这话妥不妥,众人皆知,这《琼林报》的主办是吏部尚书卢佑卢公的幼子,此人也是国子监祭酒卢护的侄子。 文无第一,自然也有博士不同意,说《长安报》和《长安旬刊》,通俗易懂,寓教于乐。 两边各持己见,辩的热火朝天。 说道《长安报》,景秀便想起张月鹿,此刻竟然万分想见她一面。想她巧舌如簧,想她神采飞扬,想她专注炙热的目光。想她盘腿而坐的随意散漫,口无遮拦的瞎话真话。 她垂首,再抬起已然一副谦和温润:「阳春白雪,乡下巴人,各有其好。《琼林报》中有打油诗借古讽今,《长安报》中亦有战魂赋笔下千军。小国寡民使百姓无知,可如今我天朝千里疆域,百万人口。若百姓不知,则贪官污吏可罔顾发令,则三年科举尽是公卿世家。 今已非上古尧舜之世,官有佞臣,野有刁民,贾有奸商,唯开民智,使百姓知善恶,辩是非。文以载道,这报纸便是飞鸽传书。以口相传难免失真,落于纸上,千里之外由可见真相。朝廷该制定法度,使此不落奸佞之手。不过如今才二家三报,若是朝廷手腕太过硬,难免有扼杀之意,不如再等些时段。」 众人皆道是。 又过了片刻,景秀道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 等出了宫门,景秀才正真松懈下来,精疲力尽的阖眼靠在团花枕上。竟然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等到了公主府,景职在马车外轻唤一声才将她惊醒。 景职小心扶着她下车,见公主殿下张口欲言,连忙贴近些。景秀迟疑的片刻,却是什么都没说,强打着精神如寻常一般,自己往书房走去。 等到书房外,却见卢素人迈出房门,躬身行礼,面有浅笑低声说了句:「殿下有客。」 景秀闻言顿时不悦,她此刻只想一个人静静。但卢素人既然将人带入府中,又请进书房,这位客人,必定不同寻常。 她缓缓吸了口气,挂上一贯的谦和从容,迈入房中。 公主府书房进门一间小厅,景秀常常在此与幕僚亲信商议要事。小厅后是一扇巨大的屏风,绕过屏风后面是她的书房。里面收藏这许多古籍珍本,名家字画。与其说的是书房,不如说是一间不大的守藏室。 正有一人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副书稿。闻声转头,清颜含笑,声音温柔多情:「殿下。」 景秀见张月鹿闲雅在站在那儿,仿佛站了许久,只为等她归来。不见不耐,甚至连惊喜都是浅浅的,只有暖暖的笑意灼热着人心。没有下位者的卑微讨好,没有上位者的权衡试探。没有利用纠葛,没有防备警戒。 张月鹿见公主殿下怔楞的站在那里,顿时心中一跳,三步并作一步走上前。先是仔细的瞧了瞧,才轻柔问道:「可是我打扰了殿下?」 张月鹿见她回过神来,气度从容的往一边的走去,似乎刚刚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堂堂公主殿下怎么会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那般惊错的望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殿下是不是遇到什么辣手的事情?」张月鹿凑上去笑问。 景秀回眸望向她,见她眼中满是迟疑不解,脸上先是疑惑,接着担心,嘴唇蠕蠕欲言又止,眼中波光尽是温柔怜惜。心中一时恍惚,眼前这个人可能让自己依靠片刻? 张月鹿见小公主殿下平静的面孔下,似乎蕴着极度的悲伤。那深邃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看的人心碎。她轻嘆一声,抬手抚着景秀的脸颊,柔声说:「这次虽不见你哭,我心里却比上次还难受。」 ☆、第 72 章 太过年幼时的事情已经模煳,景秀记忆中的童年是立政殿里经久不衰的苦味,还有太极偏殿空荡荡的安静。等着母后从沉睡中甦醒,等着父皇从龙椅上起身退朝。 不管是在母后床边静坐看着她的睡颜,还是仰望着伏案批文的父皇。对于小公主而言,那都是一件喜欢的事情。因为那之后,往往是母亲宠溺的笑容,父亲宽大的怀抱。 硕大的皇宫中,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但母后也好,父皇也好,外公舅舅也好,他们都说,不要离那些人太近。 孩童时期的景秀,曾经一度很苦恼。她已经识文断字、读书研史,明白道理,渐识人心。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让她厌恶,那些正直清流又大多厌恶她。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献媚的笑容让她作呕,无声的抗拒让她害怕。 当年少的公主逐渐长大,她的世界不再是皇宫的一偶。见过许多人,知道许多事,幼时的念想不过是浮光片羽。 父皇不只有母后和自己,他有三宫六院无数嫔妃。母后的病症时好时坏,要静养不可劳神。外公走的不甘心,像一只病死的老虎。舅舅越来越越凝重,开口闭口都是朝堂局势。舅母再也不给糖糕,话说一半欲言又止。兄弟姐妹不敢和她打闹争抢,他们也开始长大。
第129页 弘文官的博士们,谈论诗文经书时总是口若悬河,而一旦有点点关乎储位大多闭口不言。朝堂大员这个贪污舞弊,那个徇私枉法,人是换了又换。言官们撞柱子,御史们磕地板,太极殿上染红了数块毯子。靺韨烧杀抢掠,突厥死灰復燃,西域纷纷离心,边疆战事一波又一波。 等她站在太极殿上时,已经没有人反对。但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中,她还是看出一些不同的。那些人弯着腰却挺着嵴樑,那些人额头贴地却硬着脖子。 面容青涩的少女姿仪威然,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在茫然中做的无懈可击。仁孝宽厚,敬贤礼士,灵鉴睿智,敏言慎行。伴随着吏部尚书卢佑的这十六个字,除了兵部尚书,朝堂上那些中立的大员们似乎也慢慢接受。 然后这一切说穿了,不过是——形势逼人。 谢伯朗的死,让所以的假象都如雪消融。景秀甚至无法想像,如果没有舅舅身前部署,如果没有那些谢家盘根错节的势力,如果没有张月鹿顺水推舟利用长安报,将舅舅推上那样至高无上的位置......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站的越高,摔的越重。 ------------------------------------------------ 「张月鹿,你真的喜欢我吗?」 张月鹿看着景秀的那是澄澈的双眸,心却沉是一点点沉下去。这不是一个好话题,她的公主殿下也不是坠入爱河的少女。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这样话都不像是她会说的。 景秀却恍然不觉,她抬手握住张月鹿的手腕。脸颊上可以真实的感触这个人指尖掌心的温热。她握着她的手腕,那脉搏的跳动,清晰有力。 张月鹿的声音也因为担心而压得格外温柔,轻腻又真挚:「我当然喜欢你,这是世间最毋庸置疑的事情。」 公主殿下却恍然不闻,追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张月鹿喉间一涩,这个问题她有千言万语可以应对,只心里徒然生出莫名的念头,她迟疑笑道:「殿下,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景秀瞬间抽开手,眉眼渐渐冷峻,她下意识的扬起下巴,让自己的神情显得格外矜傲:「不是不能决定,而是你从未想过和孤在一起。」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张月鹿有些懵,笑容僵硬挂着。她喜欢景秀,希望和她在一起,但她从不认为景秀会想和她一一生一世。但现在景秀却用这个来指责她。 景秀对自己,是二分喜欢三分看重,还有五分不过是乱中送上门来的,且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真心一片,心中亦有抱负,即愿为她鞍前马后,又有满腹良策为她铺垫明君之路。不为高官侯爵,不求以身相许,如此情深意重天下少有! 张月鹿有些恼,她尽量心平气和的说:「殿下,我想过和你在一起,朝思暮想辗转难眠。但你知道,这不是我想就可以的。我义无反顾,但取捨抉择却要看殿下。」 「你觉得孤在利用你?」 张月鹿闻言一愣,刚要开口解释,就被打断。 「你觉得孤薄情寡义!利用的你情谊,引你入局。」景秀一步步往后退,她的神色说不出的惊慌,摇摇头道,「你何尝一心一意喜欢我。闻人贞如何?景如意如何?景雅雀如何?你对律法不满,你对国策有意,你想变法改制...你何尝不是想利用我!你想让我心中不安,让我满怀愧疚!」 张月鹿越听越怒,只觉得自己满腔真情都让人当驴肝肺了,等听到后面心中又惊又愧。景秀说的不错,她想改变那些律法世俗,改变这个国家。如洛苍云所言,推倒重来是最干净利落的办法,但那太过残忍。 而公主殿下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君主。她要登上王位本就是一件破旧迎新的举措。谢伯朗一死,她又缺少最有力的支柱。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对于那些真心拱卫她的人,新皇不会苛刻。她年轻又不固执,更加容易接受一些超前的观念。明睿而不独裁,可以与臣子分享权力。 有些事情一旦说破,便觉得可笑可嘆可怜。 见她沉默,景秀垂首一笑。早就知道的她满嘴蜜语,口若莲花,十句之中只可听二三句。品行不坏,才华不假,但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却不过是轻薄惯了。自己本想虚与委蛇敷衍以待,却渐渐深陷其中,时常无力招架以至失态。 一声轻嘆,景秀自嘲的勾起嘴角,满是心冷如灰。她抬起头,侧首望向那一排排书架,低声道:「你走吧。」 让张月鹿一惊回过神。她连忙上前,几乎是冲过去。一把将景秀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她后背,低声嘶吼道:「不!我才不走了!我哪里也不会去!」她此刻终于清明起来,她的小公主这般不对劲,自己都没有看出来,真是罪该万死! 景秀没有半点挣扎,而是一惊之后望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有流转的波光,殷切的期盼中极力隐藏的胆怯。 「我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在你身边。你休想赶我走,我可不是小狗,唿之即来挥之即去。」张月鹿的心都悬起来,却一点都不敢显露,反而表现的越发缓和,声音轻柔深情:「我要一直都在你身边,我会陪着殿下你从承天正门走上太极殿,看着你荣登大宝。」 景秀怔怔望着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苛求她。 张月鹿见她神色隐约有期待,却又不为所动。不知事出何因,心中暗自苦苦冥思。口中温言宠溺:「我会陪着殿下破北蛮、定西域、灭边寇,平定海内。修律书,订法度,制新序,德泽天下。还要陪着殿下南郊祭天,东岳封禅。陪着殿下青史留名,史书上凡有殿下一句,就有张月鹿的名字如影随形。对了,就算死后,也要在帝陵边掘个坑。」
第130页 景秀嗤笑,嗔睨她一眼。 张月鹿见状心口石头落下,趁机手臂用力让她贴近自己,也不敢问她出了何事,口里悠然:「至于殿下给我添的那些个风流韵事,也要让臣下解释一二才好,切不能弄一言堂。闻人贞与我是青梅竹马。我对她不敢说无情,但绝与对殿下的心意不同。当初和她相约前往江南,只是因为佳人将一生託付,我如何敢辜负。但到底是辜负了,说到底还是殿下你太好,即便镜花水月,我也愿意义无反顾。」 她说着笑了起来,眉眼飞扬柔情似水,探头碰了一下小公主的额头。 景秀微微后倾避开,脸颊绯红一片,欲伸手推她,就听张月鹿笑着说:「至于景如意,实在是无从说起,殿下要是吃醋,大可找个机会将她打一顿板子撵回她爹封地,我必定拍手叫好。雅雀和我只是两面之缘,我也是对韩王飞白仰慕。殿下要非给我添些风流韵事,到不如说那西域小胡姬,只不过翾风公主一直想给你父皇做妃子,我是没这个福气咯。哎!殿下可是吃醋了。」 张月鹿颇为遗憾的松开怀抱,看着低头整理衣襟的公主殿下,嘴上犹然不忘占便宜:「都道美人如软玉温香,美人在怀如陷温柔乡,美人离去我衣袖襟袂由留香。」说着抬手嗅了嗅。 公主殿下羞恼,紧抿薄唇。 张月鹿见状连忙收敛轻薄,胡乱挑了一件事情说起:「我听说卢家拒了大皇子的提亲。」 「这有何奇怪,大郎一贯不得陛下青眼,他母亲出身也低,只因是从宣州带来的老人,当初位子才高些。」景秀正衣冠在案前落座,微微思量,「卢家这样士族,就是两边落子也会掂量一二。想必另有谋算,贤妃两子、惠妃一子,慕容昭容一子,孙昭仪一子,阮婕妤两子。不说二妃子凭母贵,其余有娘家权重,有得陛下眷宠,有天资明慧,谁也不比大郎差。」 后宫之中诡云密布,比之前朝也不逊多让。 张月鹿听她如此说,笑了打趣:「子凭母贵,娘家权重,陛下眷宠,天资明慧。殿下不用暗示,臣下也明白。」 景秀见她笑容灿烂,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神色怡然道:「你想必不是为此而来。」 张月鹿点点头:「自谢太尉去后,幽州战事凡有些许动向,朝廷必定张榜告诉百姓。我观这些日子榜文措辞总有些怪异,二来,将近皇帝千秋万岁宴,按理说,振威军以战功相贺是才是最好。怎么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难得是怕兔死狐悲物?」 景秀微微垂眸,到不曾想到,她居然猜到舅母的心思。若是张月鹿能猜到,其他人了?她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轻声道:「千秋寿宴上,将报幽州大捷。」 张月鹿闻言一愣,到也不是很吃惊,毕竟她自己曾经想过。只不过这打仗不同于其他,不是你想打胜仗就能打的,天时地利与人和,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云滇郡主能确保万无一失?不但要胜,还要将消息早不早,晚不晚的传到。」 景秀闻言对她微微一笑:「若得大捷自然是好消息,若没有,陛下还能怪罪不成?」 下还能怪罪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照旧全体起立,欢迎5694同学(感觉是在小键盘上随便按的^^)——鼓掌,啪啪啪。 ----------------------------------------------------------- 哎呀,窝即将断稿,要读者留言才能不断更~~ (我要说摔倒了,你们肯定都不会扶吧=,=) ☆、第 73 章 张月鹿瞭然一笑,转而问道:「听说皇帝现在宠爱一位雅美人?」 「是。」景秀抬眸,「你把手伸进宫里,小心被剁。」 「哪有啊,我只是碰巧听说而已。那位雅美人怀孕了,殿下知道吗?」张月鹿献宝一样笑起来。 景秀在案前坐下:「宫中子嗣不少,并不缺这个,但若诞下皇子到也是平添几分助力。这事情既然没有透露,她必然也是想着在千秋宴前后再让人知晓。」 张月鹿笑道:「是啊,我刚知道的时候还不解。如今宫中皇子公主众多,并没有下药流产的风气。想来这位雅美人和云滇郡主一般心思,都想着给你爹喜上加喜。」 景秀瞥了她一眼,道:「你何时买通的御医?」 「都说是碰巧,家中刚好和一位司医相熟。」张月鹿笑道,不待她问,老实交代,「位高的妃子不缺巴结的人,娘家势大的不会寻求外力。我想在后宫中寻一位说的上话的人,既要她浮萍无助可以控制,又要她有野心懂进退。这位自己卖身入宫的雅美人,真是不二人选。皇帝这般宠爱她,自然是因为其美貌聪明,其中何尝不是无需担心外戚。」 「孤身在宫中,天子宠爱又不知道能到几时。上下打点,收买人心,人情往来,无不需要钱财,雅美人就算想进一步作为,也是无能为力。」景秀似笑非笑的清声道,「想必你二人一拍即合。」 张月鹿摸摸鼻子:「那就借殿下吉言了。」 景秀眉梢微微一挑,疑道:「你还未曾和她搭线?」 张月鹿点点头,十分老实的说:「刚刚将她的底子摸清楚,託了那位前去试探,到底如何,还不清楚。」 张月鹿说话间腰间接下一个锦囊,从中取出两颗晒干的果子,和一个瓷盒。在张月鹿示意的目光下,景秀拿起一个果子,鸽蛋大小浅黄色,一头尖一头如花冠。
第131页 「殿下可认得此物?」 景秀觉得似曾相识,但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张月鹿如此甚重,想必这干果不同寻常。景秀甚至可以确定,正因为此物她才贸然前来公主府。 景秀摩挲着指尖的干果,沉静道:「记不清何处见过,想必这果子必然有翻天覆地的作用。」 张月鹿眉眼都笑开:「殿下慧眼如炬,这是罂粟果。」 景秀恍然,她见过罂粟花,花大而艷,花瓣薄如丝绢,她并不喜爱。但此花稀少,是从西域传来,晋阳王还在长安时曾经种植一片,引人前往赏乐。 千簇繁华,殷红丰艷。的确不失为一处美景,只不过却不知道这花的果子能有何奇效。 对上公主殿下询问的目光,张月鹿眉梢一扬,伸手拿起那瓷盒,打开递到景秀面前,轻声说道:「殿下,你看。」 那盒子中有一层焦褐色的凝固物,像是糖熬煮之后放冷的样子,但气味差了许多。 「等罂粟结果,用钉针把外面的皮刺破,果子的汁液就会慢慢溢出。将这些汁液採集起来,经过烧煮发酵,就可以制造出一种东西。用铜管点燃吸食,人就会感觉神清气爽、飘飘欲仙。」张月鹿将瓷盒递过去,却出其不意拂过公主殿下的手背,引得她嗔视。 景秀拿着那玉盒,心思却突然被引开,略微迟缓才问道:「和五石散有何不同?」 「强过千百倍,吸食之后人不会疯癫。必定上瘾,除死才能解脱,毒瘾上来,别说砸锅卖铁,就是杀父卖妻只怕也会做。」 景秀闻言眉头敛起,只觉得这手里小小的瓷盒竟有千金之重。她扬起嘴角,低声感慨:「纵然千古明君也逃不过的,无非『长生』。死在仙丹之下的君王已经够多,这先搁着吧。」 张月鹿点点头,这手段到底不是正道,要是公主殿下答应才奇怪。当初她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只不过是和禄大夫讨论麻沸散的时候,突然想起。便托派遣出去的探险马队留意。 以前她根本没有想过和皇家有牵扯,如今一心挂在公主殿下身上,心思自然就越来活络,心眼也是越来越黑。用罂粟控制皇帝,简直是方便容易一本万利。不过这么做也未必是件好事,何况如今的局势还需要天子把控,也没有到命悬一线的时候。 见公主殿下居然没有严词拒绝,张月鹿又想起今日种种,深觉不寻常。她心里纳闷,却不多说,便开始讲探险队一路遇到的种种奇闻异事。 守藏室中静谧安宁,两人轻声闲话。 微微侧头避开对面专注的目光,景秀状若随意的说:「如今局势纷杂,我们动作也少越好。人际往来也切要小心,如韩王府之类,少些往来。」 韩王府对现在的天家,如鲠在喉。这是人人避之不及,张月鹿却迎头而上。说是仰慕韩王飞白,这不过是她说着哄人的,只是心中那些较量却不能说给公主殿下听。到不是不可说,只是说起来骇人听闻,还是不说为妙。 「晓得,中秋宴席上,我不过是第二次见她。」 景秀紧抿了一下唇,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有些事情可以做,但说出来难免觉得太在意了些。 张月鹿见她面露难色,以为公主殿下觉得刚刚的话有些越矩。她心里乐意景秀管着自己,这说明殿下在意自己。张月鹿想到此,连忙说:「我对这些人情世故都不懂,殿下务必提醒着我点。别看着我往坑里走,也不拉一把。」 景秀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理了理袖口:「张宿张大才子,博学广见才高八斗,还要我教不成。」 张月鹿见她这拿腔作势的模样,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捏捏她的脸颊,亲一亲那开合的薄唇。腆着脸凑过去,嬉笑道:「束脩已收,先生就算嫌弃我痴傻,也是反悔不了。」 【...是我痴傻,是我心甘情愿...】 便在这一愣之间,张月鹿见公主殿下没有避让,大着胆子亲上去。一触一退,若说滋味是只尝了半点,但耐不住心中甜腻,张月鹿哑声唤道:「殿下。」 景秀微微后倾,伸手抵着她肩膀,低声呵斥:「放肆!孤,几时收过你束脩。」 中间隔着一个小翘头案让人百爪挠心,张月鹿干脆一把推开。她这举动突然,公主殿下未反应过来,一只狼爪已经按在她腰间。 张月鹿戳了戳那金丝锦囊,得意的笑道:「不就在这儿。」 景秀拍开她的手,羞恼道:「张月鹿,孤太纵容你,你......」 见一贯仪态从容的公主殿下满脸娇羞,张月鹿心中乐不可支,一手揽着她肩膀,小心的将公主殿下按在叠蓆上:「那殿下就再纵容我一些吧。」说着整暇以待望着景秀。 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心爱的小公主,将喜欢的人困在手臂之间,这样绝对的控制感,真让人雀跃。张月鹿调笑的心情瞬间退却,占有和渴望让她目光深沉。 「殿下,我非常害怕你拒绝我,又害怕你忍耐我。」 景秀看着她肃然又哀伤的表情,一时哑然。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句话,其中的求之不得与忐忑卑微,如今才正真感知一二。 「我既觉得喜欢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这么美好,仪容气度如光风霁月,让人倾倒仰慕。殿下像小孩子一样干净清澈,又像青崖下的白鹿,像树丛后的幼兽,我一定是上天派遣的骑士,为了保护你而来。「张月鹿的声音渐渐低沉,目光迷醉。
第132页 景秀扬起嘴角,梨涡清浅:「孤若是白鹿,也一定在青崖之上俯视众生。若是幼兽,必有利爪在树丛后等待一击毙敌。」 抬起手臂,柔软的指腹轻轻抚上那双深情的眼,公主殿下笑道:「满口胡话就罢了,这双眼难不成也和常人不同?」 张月鹿握住那皓白的手腕,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眉开眼笑道:「是是是,殿下厉害着了。要不臣下怎么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她哄骗的口气实在明显,公主殿下伸指正好戳到她脸颊,柔韧光滑手感甚好,不由多戳了几下。张月鹿十分配合的鼓起腮帮,只求殿下玩的开心。 「你可知为何中秋宴席上会有韩王妃,往日可从没有请过。礼部这个纰漏就算父皇没发现,暗中难道无人禀报?」 张月鹿一愣,韩王身份尴尬,明面上大家应该不会提,但皇帝心里能不介怀?礼部捅了这么个篓子,皇帝还不好立刻发作,这心里得多憋屈啊。 景秀见她明了,又道:「你那日见舅舅棺椁入城,可知当夜巡察的金吾卫中侯是谁?」 张月鹿一愣,她当初全部目光心神都被振威军一行人吸引,根本没关注周边的人。 「城门卫开城门放人,金吾卫不曾阻拦。这才使得舅舅棺椁能沿着朱雀大道直逼宫门,你当你一篇锦绣文章,一张天子扶棺图,就能抵消天子之怒?」景秀阖上眼睑,细长浓密的睫羽轻颤一下,如蝴蝶的翅膀划过水面。「我父皇心里,可都记——」 话语截然而止,景秀身子一僵,紧抿着唇,连唿吸都停了。 细碎温柔的吻,沿着眼睑而上,黛眉,额头,髮鬓,接着又转而向下,脸颊、鼻尖、嘴角...一处也不愿落下,又蜻蜓点水般轻柔。 「殿下。」张月鹿哑着嗓子低唤,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探出舌头轻添了一下景秀的薄唇。 温软湿滑的触感让景秀惊慌,一把将她推开。张月鹿翻身躺在毛毯上,乐不可支的伸手扣住那纤细的腰肢,听着公主殿下极力压制的低喘。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晋的地雷。 --------------------------------------- 你们继续扶着吆,千万别松手,要不我又要摔了,, ☆、第 74 章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寒风渐起,萧索瀰漫。 长安城中倒是越发忙碌,天子大寿,诸王进京、百邦来朝。六部诸卿忙的恨不得在官衙里打地铺,唯恐哪里有差池,和礼部梁员外一样丢了官帽不说,一家子丑闻捅破,连上了三天《琼林报》,名声臭的连京城都待不下去。 景厚嘉拿着《琼林报》翻了翻,虽说无趣,但胜在处处顺心。皇帝捧着女儿的时候,卢家就对景秀毕恭毕敬。如今事态变化,皇帝态度不明,卢家就老老实实,对诸皇子不偏不倚。做皇帝的就是喜欢这样,效忠天子就行,立储的事情别随便站位。 景厚嘉前段时间给卢十二郎进了官,专职《琼林报》之事。如此一来,《琼林报》就成了官报。 卢十二郎其实是不太愿意的,他当初费尽心力就是为了这份报纸可以畅所欲言,学究道论。不然以他的家世何必去找张灵蕴,无非是在卢十二心里,张灵蕴这样的高雅之士才能不利而力。 虽说他把张灵蕴想太好,但张灵蕴到也真是半点没有指手画脚的意思,只出钱不出声。 这一对比,卢十二郎心里就更不愿意,卢佑哪里不知道自己儿子想什么。皇帝虽然对他提了这事,但要回绝却也不难,只不过何必回绝,这是块好踏脚石。卢公也知道他这个儿子,是「世情明了,我心不愿。」见他脸上踌躇,便叫他去找张灵蕴商量。 张灵蕴一听,三言两句就将卢十二郎给劝下。还教他写了篇锦绣文章,让卢公给递上去。景厚嘉一看,龙心大悦,六品国子监丞一步到了五品上秘书丞,建报局,专司《琼林报》。 卢十二郎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皇帝阅览。这是下一期的报纸,按着景厚嘉的意见修改好就可以镌抄发行。如今上面每一篇文章,他都要绞尽脑汁,不怕文笔立意不好,只怕不小心触动天颜。 景厚嘉前后扫了几眼,介绍番邦风俗的几篇颇有意思,其余的都是些学问,不是论礼就是论孝,还有篇讲当代词作的,将时下有名的大家都贬的一文不值。 「恩,爱卿辛苦了。」景厚嘉将报纸搁下,郑公公躬身上前双手取来托给卢十二郎。 卢十二郎双手接过:「臣职责所在。」 见皇帝没有特别指示,卢十二郎捧着报纸退出甘露殿。出永安门,过含光门街。鸿胪寺有一处抄写局,原是供各地藩镇郡县抄写邸报。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消息都由此处抄录转达各处。现如今改名叫报局,长官正是卢十二郎。 如今卢十二郎一併管着邸报和琼林报,比往常在国子监不知道忙了多少倍。今日起床,枕头上又是一把头髮,还夹杂着几根花白。 到了屋里还未坐下,就有人奉上帖子,说是江南的邸吏们请他。打开一看,果然是江南几处地方驻京办事的官吏,联名相邀。 卢十二郎提笔写了回帖,叫人送过去。又将报纸样稿审查一边,发下去镌抄。原来抄写局是不需要雕刻师傅的,但他见长安报的刻画添彩不少,便也找了几位。只不过报纸印刷不同一般,光是排版就十分讲究。也亏张灵蕴搭线,请了长安报的师傅指点,又帮忙引荐了一批有经验的学子。要不然琼林报突然增加的发行量就该让他愁白头了。
第133页 待将手头紧急的事情都忙妥,已到了午后。 「卢秘书丞!」门外传来一声,声音不大却是急切。 卢十二郎一看,正是手下干将元和,元和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低声道:「 勇功侯家中出事了!」 勇功候?卢十二郎一皱眉,勐然间到不曾想起来是谁。稍一愣,元和连忙道:「就是飞骑中郎将沈子从,孝宗大将军沈旗世孙。 」 「哦,知道知道。」卢十二郎捋须问道,「出了何事?」 元和低声道:「出了人命案子,中郎将嫡次子暴毙,家里闹得不可开交。长安府衙的闻人明府刚刚赶过去。小的得了消息就赶紧回来。 卢十二郎皱皱眉头,他得了张灵蕴指点,如今手下一批「记者」,对京中消息十分灵敏。只不过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的琼林报是不能随便登的。 「你且再去打听打听。」 「是。」 元和出了报局,上马就往勇功侯府方向赶去。长安城本就人多热闹,勇功侯家出了这么档子事情,门口人头攒动,围了一圈闲汉游民。 元和骑在马上远远看去,门口站着长安衙役,一队金吾卫街使正在驱赶人群。他下了马,身边就挤上来一人。 穿的稀松平常,一看就是那种房地出租收钱,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这边看看热闹、那边调戏吹口哨的懒汉。 懒汉嬉皮笑脸的踮着脚往里看,声音低沉迅速:「闹大,拉下马。不孝何以忠,家不安何以安国。」 元和恍然不闻,一手牵着马一手推攘人群,口里念叨:「让一让,让我过去。」 ---------------------------------- 飞骑中郎将沈子从宠妾灭妻! 为夺世子之位,庶子杀了嫡子! 勇功侯府,兄弟阋墙! 长安府衙还没有开始审案,老百姓们就给这件案子,盖棺定论了。有心推波助澜,自然巨浪滔天。 张月鹿挥退僕从,手指轻快地敲敲扶手,精气神爽的说:「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沈大哥,你说是不是?」 沈先淡然一笑:「哦,只是运气吗?」 「难道不是?」张月鹿取了茶壶一提,水出香溢。「我都忘了沈大哥是勇功侯长子,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沈先没想到她反将一军,脸上笑意不变:「曾经是而已。如今勇功侯府与我何干,往日恩怨早就烟消云散。」 张月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换了话题:「雅美人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意味不明。」说道这事情,沈先不由低沉下去。如今他一儿一女都入了张家家学,那些先生的名号,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他祖上是孝宗大将军沈旗,勛旧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纵风光不如从前,但底子还在。但和张家那些先生一比,沈家的学堂未免都是煳弄人而已。 他不过是一名司医,如今儿女得了人家青眼,入了高门,日后前程可想而知。他生则丧母,幼年孤寂,被生父过继他人后,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养父当时年岁已大,溺爱之余又格外严厉。等沈先成家生子之后,对妻儿可谓是无微不至。 以张家那些先生的名望,儿子又争气,日后入国子监进学也不是不可能。不行太学也是好的,只要入了二甲,就是官身!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对于张家的示好,沈先是毫无犹豫,立刻表态站位。对雅美人一事,也格外上心:「那位是个人物,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我试探了两次,她就是不松口。前天我去请脉,她到主动提了,说是喜欢珍宝阁的钗子。」 「钗子?」张月鹿抿了一口茶,笑道,「钗子好,分簪合钗,好得很。」 雅美人说喜欢珍宝阁的钗子,张月鹿当然不能直接就给她送过去。有品级的妃嫔,头饰衣物都是有记录在册的。私下置办不是不可,但要是来的不清不楚,瞒得住还好,瞒不住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张月鹿知道,这不是雅美人在示好,而是要她露露手段。将一只钗子放在皇帝妃嫔的梳妆檯上,不是难事。但要名正言顺的放上去,就不容易了。 沈先见她笑而不语,知道此事已成。心里一松,又说了些宫中的琐事。有张家帮衬,他手中宽松许多,同僚交际便游刃有余。一顿饭几杯酒,有些消息就到手。 张月鹿仔细听着 ,就是一时想不出由头,也一一记在心中。她自知,见微知着她不如幼果,想要管中窥豹只能回去细细推敲。如今每一步都是悬崖走索,不得不小心。 沈先告辞离开,张月鹿还坐在一醉居后面的雅室里,拿着笔将刚刚得到的消息,一条一条些下来,以期从中寻觅可趁之机。 马奴儿在外头咚咚咚三声,张月鹿将紫毫搁下,叠纸入怀。缓步上前,拉开门:「怎么了?」 门外是一名英挺峻拔的少年,锦袍革靴,脸上笑意飞扬。正是武十七郎,他见月鹿开门,抬臂示意手里拎着的一包吃食,打趣道:「小的买了些果脯,张二小姐莫要嫌弃。」 张月鹿侧身让他进来,满脸惊喜的笑道:「我可不敢吃,你且留着给你家明小娘子吧。」 武十七郎脸上神色一顿,笑意退散,坐在椅子上嘆气道:「唉,最近忙的不可开交,有好久不见她了。也不知道如何,一会我去看看。」
第134页 「我也许久不见你了。」张月鹿顺手提起茶壶替他到了一杯,「在晋阳王小世子身边都还顺利吧?他爹不是入京了么。」 武十七郎起身接过茶杯,抬手欲饮又放下,端着杯子正色凝重道:「顺利的很,我正要和你说这事情。晋阳王有意让我随世子入龙骧军。」 张月鹿闻言一愣,和武十七郎两人相视而望,眼中皆是不解之色,心里又暗暗生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晋和小柚子的地雷~~ ☆、第 75 章 张月鹿将茶壶搁到方桌上,踱步思索。 龙骧军镇守西北百余年,期间兵死将换几代人,也未改旗帜。何中军原不过小小兵卒,刀口剑尖拼杀,一步一步爬到龙骧将军位置。他用的三十年,如今掌管二十万龙壤军,女儿贵为晋阳王妃。 如果谢伯朗是天下人心中的战神,那么何中军就是底层兵卒的传奇——纵不能生来则为将门儿郎,也可以沙场博一身荣勛! 「龙骧军,龙骧军。」张月鹿低声念叨着,眉头紧锁,「皇帝会让吗...世子可不是皇子,要战功烜赫。安安分分才是正道,晋阳王这是什么意思?」 武十七郎也是一脸的不解:「我也是弄不清,终觉得似乎有些古怪。恩,其实王世子去军中歷练也并非没有先例,但现在陛下怎么可能让诸王指染兵权,他,咳。」 武十七郎连忙打住,两人心知肚明,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当初的宣州侯和现在的晋阳王何其之像,都是妻家兵权大握。如今晋阳王权势还胜上一筹。 张月鹿到不曾往这方面想,因她记忆中,晋阳王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动作。武十七郎这一提,她倒是心里一动,世事难料,谁知变了多少。 晋阳王既然如此,说明武十七郎已经得到几分信任。也算对得起她们那晚在医馆的默契,和后面大费周章的设计。若能去龙骧军自然是好事,但只怕一时半会起不得作用,还不如留着晋阳王府。 但此事也不着急,晋阳王如此说,其中必定是有几分试探。武十七郎只需要顺势而为,不必太过积极。张月鹿和他说了几处要留意的,便问道:「你爹如何了?」 武十七郎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口气几分无奈:「你折腾他一番,如今他对我不说言听计从,也真算得上有几分信任。常召我去询问,我若说不知道,他便要我祈神求告。见我和晋阳王王府走的近,问了几次,说晋阳王是不是身有王气。」 张月鹿闻言不由莞尔,她不过弄了些小花招而已,什么白纸显字,滴水成血之类。本都是些登不上檯面的,却是鸡鸣狗盗自有可取之处。 「沈家出了这么档子妙事,飞骑中郎将之位,也该挪一挪了。」张月鹿唇角扬起,含着三分笑意,「这万余兵马,不握着自己,只怕天子晚上都睡不着。你爹身为亲卫中郎将,可谓天子心腹。这个位置努力一把,未必不可!」 武十七郎倒吸一口气,虽都是中郎将,亲卫中郎将和飞骑中郎将手中可差了十倍兵马。亲卫守卫宫闱,飞骑拱卫京都,前者近天子,后者重权柄。 沈子从任飞骑中郎将十年有余,飞骑不曾出过半点差池。与谢家半点瓜葛没有,更是从不与公主皇子有来往。这后院之事,真能将他拉下马?十七郎心中犹豫,迟疑道:「可要我回去提一提?只是若不成,如何是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反过来也是说得通。」张月鹿心里有了计较,安心落座,对十七郎细细说道,「人言可畏,可颠倒是非,可改天换日,可置人于死地。千秋宴将近,沈子从家中却出了人命案子,岂不是扫天子的脸面。况且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 再则,沈子从髮妻柳氏,她长兄任荆州太守,年初被弹劾入京受审。你说着亲家之间,没有些来往?我是不信的。你爹想来在京中也是有些朋友的,总有愿意替他往柳太守那儿走上一趟的人。 京中官吏虽多,位高权重有油水却是一个萝蔔一个坑。你爹惦记着飞骑中郎将,他这位置何尝无人惦记。手下的副手,金吾卫、千牛卫、监门卫...总有能合作的。弹冠相庆,各得欢喜。」 张月鹿支着手臂,斜着身子半依靠着禅椅,白瓷杯贴着薄唇,浅浅的抿了一口。脚尖点了点月牙凳上坠着的彩穗,望了一眼陷入沉思的武十七郎,斯里慢条转着手里的杯子。 屋里一片安静,外头传来敲门声。 马奴儿不知刚刚从哪跑过来,气喘吁吁,说话倒是毫不停涩:「小七刚刚来消息,长乐坊那位要见小姐。」 张月鹿一愣,长乐坊可是有好几位。马奴儿连忙低声道:「医馆那位。」 今天什么日子,上午刚送走宫里的司医,午后又来一位大夫。张月鹿嗯了一声,思索道:「让他自己来吧,这地方也算不得隐蔽。注意别被人盯梢就行。」 马奴儿忙点头,笑嘻嘻的脸上慎重的很:「小的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 十七郎起身,有几分如释重负。月鹿将他带来的果脯递给他,叫他找个理由,这些日少往晋阳王府走动。武十七郎自然明白,他虽和那小世子打的火热,在人前却是收敛的很。 ------------------------------------------ 高望跨进门栏时,轻提下摆,举止温和如翰林雅士。
第135页 身后的门吱呀关上,高望冲到张月鹿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梁家要走了!梁家要走了!」 张月鹿连忙抽出手腕,头痛的说:「我知晓,你冷静点。」张月鹿好心情一扫而空,早知道今日,她当初如何也不会招惹他。本是握着他的把柄,如今到像粘了牛皮糖。 「第一,梁家离京,不是我做的手脚。第二,烦请高大夫你冷静点,拿出你当初计杀梁丘木的缜密心思。第三,我们两清了。」张月鹿转身落座。 高望听到最后一句,寡淡的眉梢陡然一扬,冷然道:「张大小姐这话,我可不懂。什么叫做两清了?要不要找晋阳王小世子来理一理。」 张月鹿忍俊不禁:「高大夫真是急坏了吧。找晋阳王小世子干什么,说他没打死人?还是说......高大夫手段真高,在他身上做手脚,御医都看不出来?」 「高大夫,我敬你痴情。」张月鹿嘆了口气,「但梁丘木虽死,池小姐依旧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你爱慕池小姐,为她打抱不平,甚至为她杀了梁丘木。这是你的事情,池小姐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没有必要回应你。」 张月鹿相熟的医者中。禄闻是杏林春暖,仁心仁术,悬壶济世心有大爱。沈先研读医术,前为养父,后为妻儿,身在宫闱亦有恻隐之心。 高望的医馆在长乐坊。这十丈软红中,沉默少言的高大夫,实在不起眼。若不是善制丹药,得以经常提着药箱出入秦楼楚馆,大抵都没有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给钱出诊,提着药箱穿梭在花街柳巷。无事足不出户,只在医馆中专研。身在长安城中最繁华多情的地方,却是茕茕孑立。 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看似为生活奔波劳累终日的大夫。当张月鹿顺藤摸瓜查到他的时候,很是诧异了一番。不知道一个医馆大夫和纨绔子弟有什么恩怨,要费尽心机设计下毒,将他置于死地。 梁丘木的案子里里外外牵扯了许多人,却谁也没想到,真正的杀人兇手会是高望。要不是张月鹿对梁丘木的死耿耿于怀,一路理下来,这个给梁丘木看病的大夫最可疑,派人没日没夜的盯着。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他是杀人兇手。 纵慾过度,烈药伤身。禄闻诊断当然不会错。 长安府衙也不是吃素的,不但高望,连他三亲四故、死了的师傅底细都摸的一清二楚,和梁家没有一点过节。而梁丘木还是高望的老顾客,对他很是信任,比其他人还多一分交情。 长乐坊的药馆中,卖些房中丹药,那是在正常不过的。高望炼的丹药好,吃的人也不止梁丘木一个,别人都没事。无冤无仇,不为钱财。这审来审去,审不出端倪,长安府衙就把他给放了。 按说梁丘木死了,张月鹿放了,案子结了,这事情就该打住。可偏偏张月鹿卧床在家的那段时间,无所事事之余翻来覆去想这个案子。总觉得不对劲,而梁府内宅的消息递到她手里时候,她终于觉察到不寻常。梁丘木的妻子曾经流产,当时身体虚弱十分危险。而经常出入秦楼楚馆,对此病症擅长的高望,当时被连夜请去就诊。 张月鹿立刻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戏本看多了,总爱浮想联翩。她就着这点,买通了梁府佣人,知道那次流产,正是因为梁丘木酒后动手。 这其中关联起来,就怪不得张月鹿多想了。盯梢一个多月,高望的日子真是日復一日,每天如旧。只其中路过梁府一次、对月吟诗二次。真是看不出半点不妥,张月鹿也没了耐性,小小设计一番。高望猝然不防,漏了底。 「我知道,我知道。」高望缩在椅子上,一贯寡味淡漠的脸上露出神经质的焦躁。他突然站起来,比划着名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颓废的跌坐回椅子上。 张月鹿瞧他这样子,不由嘆息,再理智冷淡的人,在情爱面前也束手无力。她迟疑了片刻,不忍的问:「今日情景,当时难道不知?」 高望木愣愣的盯着房顶。 张月鹿嘆了口气:「医者难自医,就算有后悔药,吃下又如何。」 高望一抖,腮边的肌肉轻颤。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木然的说:「梁丘木死有余辜。」 张月鹿不置可否:「你说的不错,但那也轮不到你我下手,你很清楚这一点。你觉得自己没做错,或者说就是做错了,你也愿意为了池小姐承担这份过错。」 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但这个标准,每个人都不同。人总是在理智和情感中挣扎,无人能避免。就像张月鹿,她选择和高望不同的路,她不认同高望的做法,又毫不犹豫的包庇了他。 高望看了她一眼,哈哈狂笑起来,边摇着头边指着张月鹿:「你当只有你看得透?你握着我的把柄,其实根本没什么用。说道利用,其实反而是将把柄送到我手上。我不信你没有想到...像不像小孩子,彼此交换一个秘密,就可以做朋友。」 像是一只受惊的刺猬,张月鹿几乎立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至少我比你好一些。」 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狂笑之后是无望的绝望。高望闻言笑了起来,无视她的嘲讽,笑的十分温柔,如隔岸望着繁花似锦。诚恳而真挚的说:「那就好。」 猝然不防的刺痛,张月鹿慌忙伸手捂住眼睛,咬了一下舌尖,逼退眼泪。
第136页 张月鹿松开手,看向高望。看着这个男人就像看着自己,义无反顾又绝望无助。对结局看的透透彻彻,又无力自拔,甚至甘之如醴。 以为自己可以无欲无求,但终是心有不甘。这样狼狈不堪的高大夫,是不是就是落幕时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梁丘木的案子,到此才算完结。至于后续,那就是别人的故事了。 ----------------------------------------------------------- 我算看透泥们了!没糖你们就不扶我(ㄒ∧ㄒ) ☆、第 76 章 甘露殿。 景厚嘉见女儿缓步而入,面带喜色,不免好奇,笑问道:「我儿今日有何好事?说与父皇听听。」 景秀着剪花纱上襦,织羽石榴裙,颜色鲜亮明快。掐金丝玉花鸟纹梳,戴一对鎏银包金嵌宝白玉镯。黛眉口脂扑翠钿,丽色夺目。 她提裙跪下,叩首道:「儿恭贺父皇千秋万岁,国运绵长。」 景厚嘉见她行大礼,忙起身扶起,不解问道:「秀儿这是做什么?为父生辰可还有几日。」 「儿知道,只不过那时候父皇是天子,天下人共贺。今日却只是女儿为父亲贺寿。」景秀扶他坐到回椅子上。 景厚嘉不由抚须而笑:「我儿有心。只不过,可不能两句话便将为父打发了。」 景秀浅笑,伸手研磨:「儿可没有带什么礼物,不但如此,反而要像父皇讨要几个字。」 景厚嘉心中生疑,掂量她所为何事,到不敢随意答应。他一手抚须,笑意盈盈的看着景秀,兴致勃勃的问道:「为父这一手字,可比不得大家。」 景秀看着砚台中漫开的浓墨,睫羽轻颤掩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再抬眸,已是温润明亮。 「父皇当然赐下儿臣外府,占地之大,众兄姐不可相比。经年修缮不止,耗资巨大,父皇顶着那些臣子唠叨。儿臣心里却是捨不得父皇,为我平白受这份气。」景秀说着望向自己的父皇,见他满脸笑意宠爱,却是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景秀浅笑,便说起此次权知贡举,主持科举时诸多长进见闻:「...世家子弟只知其族,官宦子弟只知其父。唯有寒门子弟,无凭无依,一旦高中,只知陛下,这才是国之栋樑。 然而百姓之家,终年劳作只能温饱。笔墨纸砚,书本束脩,此中耗费甚重。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辟出公主府半数之地,将大经、中经、小经、论语、孝经...刻碑立林,以供学子读阅。」 「我儿有心了。」刻碑耗时日久,动静甚大,景厚嘉自然知道。不但景厚嘉,朝廷上下只怕人人都知道。起先不清楚公主殿下为何,私下里议论纷纷。也有递摺子弹劾的,泥入池塘,时间久了便无人再提,只当这位公主殿下附庸风雅。景厚嘉听女儿如此说,心里陡然一声冷笑。这一招,真是好手段,笼络了多少人心。 景秀见她父皇伸手捻须欲言,张口禀告:「儿书丹《孝经》一卷,使工镌刻。此礼虽然轻,却是儿臣一片心意。父皇可嫌弃?」 闻言,景厚嘉大笑,连连道:「我儿有心!我儿有心!」搁在扶手上的手却紧了紧。 景秀退开半步,款款一礼:「儿请父皇为碑林题字。」 景厚嘉抚须问道:「何字?」他说话间,便有太监上前,将案上的奏摺收起,取了玉白绢纸,压上金丝檀木镇。 「厚德。」景秀嘴角扬起,梨涡显出,少年烂漫,「天恩如露,厚德载物。锦绣河山皆在天子治下,才俊豪杰总为帝王出生。千碑书林,便是父皇圣恩泽育。」 景厚嘉伸出的手一顿,心里陡然畅快。脸上的笑意浅了些,却是真心实意。他稳稳地握住笔,沾墨挥毫,一气呵成。凝视着厚德二字,想着世人盛誉。他圣明君主的又坐实几分,感慨轻嘆道:「我儿有心。」 景厚嘉题完字,父女两人正说着话。郑小公公躬身进来,他声音比他师傅低沉一些:「陛下。」 景厚嘉见他进来禀报,想来也无大事,便直接说道:「有事就说。」 郑小公公应了一声:「是,金吾卫来报,飞骑中郎将勇功候沈子从嫡子暴毙。」 景厚嘉闻言一皱眉,虽说死了人,却也不至于这点小事也来烦他。顿时心里不悦,近日来他已经被一团琐事弄得烦闷不已。尚书令卧病在家多时,勉强好些上朝的时候又昏厥过去。景厚嘉借着机会,明面安抚照顾让他安心养病,暗中将尚书令手中权柄分散了些。 尚书令如丞相,决策国事。尚书令不在,许多事情就直接堆到景厚嘉这里。而这一时半会,他既不能找人顶替尚书令的位置,也找不到资歷才能皆可服众的人。何况这个位置,各派系都想争一争。捏在手里,就是一块饵。 景厚嘉脸上一沉,甘露殿中气压就低了下来。景秀立在一旁,见状道:「此等小事,长安府衙还不能决定?」她声音清润,毫无咄咄逼人之意,反倒是真有几分疑惑。 「恩。」景厚嘉颌首,「飞骑中郎将正四品,和长安令同品级。沈子从是侯爵,又是家事,想必闻人端方也是为难。」 郑小公公得了空隙,连忙道:「正是,来报说是勇功候...庶子杀兄。」 这话一出,登时殿中寒气起。暴毙死人是寻常之事,可这庶杀嫡,弟弒兄。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是骇人听闻之事。出在公侯之家...景厚嘉「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第137页 景秀见状,微微俯首:「父皇息怒,长安府还未定案,其中缘由难说。」 景厚嘉见女儿脸上神色凝重,想她一贯从礼守仪,想必对事也是不悦。他心中有气,开口便不客气:「沈子从平日还算规矩,就是这后院中,实在是一塌煳涂!」 沈子从身居飞骑中郎将,掌握京中一半兵力,景秀对他自然是多有关注。她面容肃然,略有不满:「家不平何以平天下,勇功候不修私德有损朝廷体面,何况这个时候。」 景厚嘉一听,更是烦闷不已。往日,御史弹劾沈子从,他还是多方偏颇的。一来,沈子从有几分本事。二来,他是开国大将军之后,底子清,和谢家没有瓜葛。 千秋万岁宴在即,沈子从来这手,何止是有损朝廷体面,简直是打在他脸上。他正气头上,到忘了沈子从也不想出这档子事情。 景厚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动沈子从,起身在殿中踱步。景秀垂手而立,温润安然。 郑小公公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掀起眼皮。见尊公主轻扬了下巴,示意他离开。郑小公公心里一提,脑中闪过三五个念头。他塌腰一礼,起身退出去。 景厚嘉真烦着,见他如此,连忙呵斥:「你去哪?」 他一声喝,吓得郑小公公连忙跪下。 景秀心里一嘆,上前一步,清声道:「父皇烦闷大事,留他在着也是碍眼。儿臣倒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厚嘉闻言一扬手,对景秀道:「我儿只管说来,你我父女之间,家事国事天下事,何事不能说,何话不可讲。」 「儿臣见父皇烦躁,实在以为不必。勇功侯府之事,自然有长安府去查。沈子从若品行不端,也有御史台。」景秀的声音一贯的清润从容,言语不偏不倚。「父皇大寿在即,不该为这些琐事烦忧。便是这案子一时难断,飞骑卫守长安,中郎将一职至关重要,沈子从也不敢懈怠。」 景厚嘉点点头,飞骑一万五千,皆是骁勇之辈。他瞥了一眼景秀,见她神色如常不见鬼祟,心里却是没底。安说出了这档子丑事,将沈子从停职待查也无不妥。为何要替沈子从说话? 「我儿以为,何人可以代飞骑中郎将一职。」 这是试探,是考验。 景秀敛眉沉思,谨慎而言:「飞骑中郎将身系京中安危,不可不慎,最要忠心耿耿。万余兵马,统筹不易,当需武将。儿臣以为,此任不可由朝政商议,父皇当圣心独断。」 「哦?」景厚嘉心中微悦,女儿这话到是说到他心里去了。飞骑中郎将的人选,朝臣和皇帝的考虑,还是差异的。事关皇位安稳,身家性命,他断断是不会让下面人来博这个位置。 「卧榻之旁,拱卫之人当为心腹。既是心腹之臣,父皇何必把这个恩赐假他人之手。」景秀理所当然的说道。 景厚嘉心中一嘆,生女如此,他心中也是难以抉择。他心绪一乱,实在不愿意再面对女儿,勉强温言:「我儿可要留下来陪为父用膳。」 闻弦知雅意,景秀敛袖一礼:「谢父皇,儿臣还有些事情。」说着看向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上面卷着白玉纸,正是皇帝题字的那张。 景厚嘉自然不会留她,点头示意,叫人送她。见女儿离开,便对一旁候着的值守太监道:「召亲卫中郎将武朗来见。」 景秀出了甘露殿,天色灰暗。她落坐步辇,大力士们整齐统一,抬轿缓行。景秀伸手按按眉心,微微侧首回望,巍峨的宫殿,笼在阴霾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云压城城欲催。 心里徒然划过这两句,不由暗自哂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胖厨子的地雷。 ☆、第 77 章 行了不远,便见远远来了一架八人步辇。不必细想,也知是大长公主。景秀垂眸整理衣袖,前段时间她称病在家,就听人报。说是陛下点了大皇子协办千秋万岁宴,其中有大长公主美言。 若说往日,她心中对大姑姑敬仰,如高山仰止。如今知晓母亲和大姑姑的旧事,却只能无言,连指责都没有立场。纵心底为母亲千般不值,万分遗恨。那终究是长辈年少轻狂的旧事,哪轮得到后辈置喙。 又不免念及她与张月鹿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景秀突然想起张月鹿,嘴角不由地微微勾起。她对景职示意,大力士们较快脚步,抬着步辇迎了上去。景秀先欠身的行礼,景睿之依旧素颜冷峻,淡漠颌首。 两架步辇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景秀伸手握住腰侧的金丝锦囊,里面那个圆滚滚的指南针,让她心安许多。她理了理思绪,盘算起千秋万岁宴,只怕是场鸿门宴。 云滇郡主和谢家二十万振威军远在幽州,让人心生顾及却也是鞭长莫及。京中兵马,除去宫中三卫,便是飞骑、羽林。羽林中郎将是皇祖母的弟弟,安礼自己还该称唿一声舅公。对舅公来说,只要是景家这一脉,只要皇祖母安然,谁做皇帝都一样。 飞骑...不说父皇的态度,就是沈子从自己也快顶不住压力了吧,如今请辞还能留三分颜面,日后总是有重起的机会。若是这么赖着,教人扳下去,只怕都不好看。 父皇最重,一是宣州侯府旧人,二是他亲政后提拔的官员。宫中三卫,亲卫、勛卫、翊卫,自然是亲卫最亲。亲卫中郎将武朗想必也是盼了许久。虽说都是中郎将,但掌管一万五千余兵马,和管着宫中一二千侍卫,那可是天壤之别。
第138页 亲卫中郎将的位置也是极其重要的,只不过这上面父皇必定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替补,便四位监门中郎将中选其一。监门中郎将空下的话......张月鹿那日似乎说过,监门校尉...潘东升? 也罢,就便宜他吧。 景秀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打,心情颇为愉悦。如今形势越来越严峻,她到不似起先那般捉襟见肘。避开皇帝的人马,躲着各路的暗线,让她有了几分博弈的趣味。 步辇入了凤阁庭院,景秀提裙起身入里。 凤阁的管事女官早早在外迎着,随她步入屋内。将准备好的茶水点心一一奉上,开口禀报:「前日长公主进宫,路过时进来看了看。」 景秀不置一词,取茶杯抿了一口。长公主庶出早嫁,与景秀少有交情来往。主人不在,她却有闲情入内,到也是有趣。景秀搁下茶杯:「大娘生性恬静,淑良贤德。你去备一份礼,亲自送去长公主府。」 这宫中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何止皇子们坐不住,公主们想必也是百爪挠心。景秀略一沉吟,又道:「父皇寿宴将近,各宫寒碜不得。从我内府支取,给弟妹们送几匹细棉织金。没有子嗣的嫔妃,也备一份头面首饰。此事交卢长史与你去办。 管事女官领命出去,此刻屋中不过三人,一名宫女从屏风后走出。她模样并不出众,上前到景秀身侧,低眉顺眼轻声讲述。景秀静静听着,神色越发凝重。 「盯紧,莫要打草惊蛇。」 在凤阁用了午膳,又将手边几处要紧事情都嘱咐下去,景秀起身欲往立政殿去看看皇后。谢元灵自那日和景睿之密会后,回宫便病倒。景秀在榻前伺疾也被赶走,几次去都没能见到面。 景秀思及母亲,又想到父皇,脑中不免闪过刚刚见过的大长公主。心中便觉郁气闷涩,伸手按按眉心。她不欲多想,起身往院中走。景职目光瞄到一人,心中疑惑。她不敢相瞒,上前半步,在景秀耳边低语禀报。 景秀闻言神色如常,待上了步辇才问道:「什么时候了?」 旁边女官连忙道:「回殿下话,午时三刻。」 景秀略一沉思,缓缓道:「母后,怕是已经用药睡了。我此刻去打扰实在不妥,罢了。景职。」 「属下在。」 「上次孤让你寻的医师,可有眉目。」 景职低着头,掩过一瞬的怔楞,口中答道:「回殿下,已有眉目。」 景秀微微颌首:「出宫回府。」 祥泰尊公主这半年常出入宫闱,监门卫士远远见她步辇,连忙报告校尉。潘东升闻言理了理衣甲,按着刀柄阔步走出,在宫门侧候着。 一切按规矩而来,无人越礼。若有不同,不过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扫过。潘东升脸上镇定如常,心里却是狂跳不已。握紧刀柄,低头恭送公主殿下的车马远去。 马车停稳,景秀移步下了车。卢素人迎上来,接过天子赐字:「碑林已完工,工匠皆已回了将作监。」 「无妨,不急着半日。」景秀理了理衣袖,温言笑道,「既无人,长史可愿陪我去走走。」 「乐意之极。」卢素人怡然笑道,抬手做请。 原公主府大半的地方,都辟出做了碑林。工程浩大,占地极广。此时碑林已成,围墙未拆,又是秋冬之际,院中空寂一片。景秀在前,卢素人在侧,景职在后。 沿曲廊而行,待到碑林阁前,卢素人脚步停下,景职与她一同在外面候着。 景秀入了阁中,便见张月鹿站在角落边。那处没有光,她又是一脸落寞,瞧上去甚是可怜。景秀原先有些担心,以为出了大事。此刻见状,到多是不解。 两人目光相触,景秀见她不上来,心中疑惑。迟疑片刻,缓缓向她走去。离了二三步停下,想开口询问,又不知如何说起:「你,今日风大,莫要贪凉。」说完心中顿时生出羞恼,微微侧过脸去。 张月鹿这是头一次约她出来,却是冒冒失失没个理由。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着,见她既不询问也不指责,没来由的倒是关心起自己冷暖。霎时间心里阴霾一扫而空,咧嘴傻笑起来。 景秀眼角余光见她憨笑,和往日一般呆呆傻傻。明明生的秀丽雅净,金相玉质腹有才情,偏偏总一副轻佻憨态的模样。她心中一软,眉眼也染上暖意。负手仰头,故作睥睨:「急匆匆寻孤而来,所为何事。」 张月鹿摸摸鼻尖笑道:「无事,就是想殿下了。」 景秀顿时耳尖泛红,绷着脸呵斥道:「胡闹!」 她今日入宫穿的比寻常华丽,剪花纱上襦,织羽石榴裙。黛眉口脂又薄施水粉。雪腮香云,姿容明妍。张月鹿望着她,便觉得心肝发颤,不能自持。 嗔怒生情,妄心会意。 一步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张月鹿才觉心安。景秀贴着她柔韧的身体,下巴支在她肩膀上,脸颊发烫,紧抿的嘴唇。张月鹿寻常不用胭脂水粉,气息清爽干净。景秀抵在她腰间的手,迟疑了些许,缓缓放下。 「若有事,你便直说。凡事有我...」还未问出口,景秀的话就被打断。张月鹿听公主殿下在耳边细语,声色清润淡然如常,却让她心头滚烫。张月鹿喉间一涩,贴着她脸颊轻蹭,鼻息烘热,薄唇碎吻。 耳鬓厮磨——景秀顿觉脑中轰然,只想到这个词。其余什么话也说不出,手不由自主攀在她腰间,玉指缠着腰带。眼帘紧闭,睫羽轻颤,皓齿咬着下唇。
第139页 「殿下,殿下...我的公主殿下。」张月鹿低声呢喃,鼻尖蹭蹭秀挺透红的耳尖,然后奉上一个吻。由不满足,舌齿并进,细细描摹,引得怀中人轻颤。她才得意开怀的笑,「殿下秀色堪餐,臣欲拆骨入腹。」 景秀埋恼羞成怒,伸手推她。张月鹿连忙紧揽着她纤腰不松开,歪头一笑,温言哄道:「殿下,我错了。」 「得寸进尺,登徒竖子。」景秀仰开脸,呵斥道,「你可知道今日行事何其鲁莽,往常也未见你如此。」起先还有几分气势,到最后一句却软了下来,敛眉疑惑的望着张月鹿。 张月鹿顶着她探寻的目光,觉得无从说起,目光偏移看,轻声道:「今天是我不对,殿下勿恼,下次再也不会了。今天...今天实在是,十分想念殿下。」 她眉眼低垂,神色有几分凝重,声音也不如平日飞扬感人。景秀却莫名的被她触动心怀,紧抿了一下唇,抬手缓缓移到她脸侧,替她整理鬓角散落的髮丝。 她神情专注,动作细緻温柔。张月鹿鼻尖一酸,脱口而出:「殿下,我想和你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景秀手指一顿,张月鹿心头一紧。 景秀抬眸凝视着她,看她欲言又止,看她忐忑不安。看她紧绷的腮帮,看她眼中倒影的自己。嘴角缓缓勾起,梨涡绽显,望着她笑道:「好,孤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有举行仪式了,全体起立,欢迎炸酱面~~——鼓掌,啪啪啪。 ------------------------------------------------------------------ 我们现在有厨师,有主食,有调料,有水果,如果吃萝蔔的兔子还在的话,那就能出一桌菜了~~ ------------------------------------------------------------------ 最后谢谢,炸酱面和三走同学的地雷。 ☆、第 78 章 天子降诞日,千秋万岁节。 每逢此日 ,朝野同欢。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天子于相辉殿赐宴设酺。皇亲宗室、勛贵朝臣、潘邦王酋皆在此静候朝拜。 相辉殿建于孝宗年间,在皇城西南,近街巷。殿高三重,凭栏下观,尽揽长安之郊郭。殿前占地之广,可容千万人。建成后,上元时节,孝宗帝后登相辉楼观花灯,酬答民众喧唿,百姓聚观楼下,欢声如雷。 此后,凡大宴必在相辉殿。 晨起,天子乘玉辂,驾六驺。金吾开道,三卫伴驾,往相辉殿。 景厚嘉临时兴起,让车队绕行长安城。此刻皇亲重臣皆在相辉殿静候,无人敢劝诫。 大皇子得了消息,一直在望台远眺。待到巳时二刻。远远看那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下握紧拳头,心里火燎一样热的疼。最近因为忙碌多度眼睛里布满血丝,这会更是凸出三分,看着吓人。 他提着衣袍下望台,疾步往相辉殿走,一路都有官员向他行礼问安。他心里暗自得意,目光扫过将这些面孔一一记下。如今,终究不同往日了! 大皇子进了相辉殿,脸上神色尽数收敛。今日能进殿者,不是他的亲族长辈,就是朝中重臣。作为一个刚刚有翻身迹象的落魄皇子,这些人都他拉拢讨好的对象。 大皇子下意识挺了挺嵴樑,一手扶着腰间玉革带缓步往里走。对大臣便尊称问好,对亲族便行家礼。待靠近最里,见叔伯围着大姑姑在说话。众人见他,知皇帝将至。他刚想上前问候,便见在最前面站着的景秀。 祥泰尊公主,临朝听政,权仪同东宫。东宫者,太子也。 大皇子的拳头忍不住握紧,不同于见到皇帝依仗的激动,这是一种不能释怀的愤恨! 如果...如果不是这个女人,那么他就是这个帝国储君!日后将君临天下! 景秀立如玉树,仪容肃穆。她站在最靠近御座的地方,若有人上去问安,便颌首回礼。不论尊卑,不问亲疏,言行举止皆是从礼合宜。让人如沐春风,又不敢轻慢。 她顺着大皇子的目光与他对视,温颜浅笑。那态度不近不远,那神情不怒自威。 大皇子见她如斯一笑,便听自己心中一声长嘆。 ----------------------------------------- 景厚嘉身着衮冕,垂白珠十二旒,扶剑下车。 一眼望去,人人匍匐。 相辉殿前数千人,安静可闻马息。踏着猩红地毯,听着山唿万岁。完全不同于登基之时,心中的惶恐不安。这一瞬间,景厚嘉心中翻腾着前所未有的豪情。 自己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兵强马壮,权臣已死,盛世景象已然徐徐展开。必定可以一扫英宗神宗两朝积弊,集太宗武功、孝宗文治,成就千古一帝美名! 景厚嘉龙行虎步,器宇轩昂的走进大殿。相辉殿众人躬身行礼,他径直走向台阶上的龙椅。 景睿之依旧神色冷峻,并未因为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而改变。见着弟弟一步步走上台阶,景睿之那双寒潭一样的眸子里,闪过剎那的迟疑。 也只是那么一剎那而已。她心思缜密,性子坚韧,纵千难万阻,亦不退不让。人情世故,皆不足动摇。 站在前面的晋王,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从面前走过的皇帝,又小心瞥了一眼,观察旁边的大长公主。天子有兄弟姐妹十三人,长成有九人。封王者三人,晋阳王,岭南王,广陵王。广陵王年岁最长,膝下只有一位嫡长女,昇阳郡主景如意。岭南王其次,称病未来,由嫡长子代行。
第140页 晋阳王没有从大长公主的脸上看出丝毫,却也不失望。他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惯了这样的景睿之。如今御座上坐着的是景厚嘉,但他还是更加敬畏这位长姐。即便离开这朝堂殿宇十年之久,这个人还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吧? 毕竟,当年的宣州侯府,就是因为她才鸡犬升天。 想到此处,晋阳王心中翻腾。 心中翻腾的不止是晋阳王,这大殿之中,从天子到最靠门边的三品大员。百余人中,真正心如止水的,全无一人。 不论心中如何,众人跪倒,三叩九拜。 景厚嘉含笑受礼,礼成后方道:「免礼,平身。」 天子降诞日起于太宗,并无古礼可循,隆重简约皆看皇帝意思。景厚嘉亲政十年,第一次如此盛大,心中万分愉悦。携众人出大殿,受献礼。 先是皇亲献礼。 景秀最先,她之前已将厚德碑林献上,如今这份礼物也是极为用心,是一座红珊瑚树,高约三尺,枝干绝伦。最妙的是,十根主枝上,镶嵌了若干大小不一的珍珠。正对应,天下十道,三百二十八郡府。 后面便是宗正邓王,邓王为孝宗之后。他这一脉歷经王朝劫难,延续至今极为不易。皆是得益于他家几代人都是修身养性不问世事的性子。 再后便是韩王,他虽身份尴尬,但即为单字王,礼法地位却是无人可以质疑。只不过他困于王府,衣食用度都受制,哪里有余钱置办礼物。献上的一副千寿字,虽不贵重,倒也用心。 然后便是,广陵王、岭南王、晋阳王,三位双字王。广陵在江南,最是富硕。他叉手一礼,笑道:「十车银,十箱金,十斛珠、十面镜、十件瓷、十块羊脂玉、十盒伽蓝香、十方沉水木、十柄金如意、十位美佳人。愿陛下十全十美,福寿绵长。」 景厚嘉大悦,连声称好。 此刻已至午时,皇帝赐下绵寿汤,万福饼,众人谢恩。 皇亲之后,便是外宾献礼。礼物那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牛羊马匹,珍禽异兽,香料宝石......稀奇者有之,寒碜者有之。景厚嘉心情好,都含笑收下。 待到未时,臣子们寿礼才奉上,除二品以上官员是单独备礼。其余百官共进万寿酒,献金镜绶带与承露囊。 安旧规,午时摆设,未时开宴。因耽搁的时辰,千秋万岁宴延到申时举行。天子一个念头,下面就要忙的人仰马翻。待到天子入席,已经是申时一刻。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不夜天。 景厚嘉先入座,无他首肯,余人也不敢落座。谢元灵前些日子外出受了风寒,整日卧床。此刻他身边空无一人,心中未免有些闷涩,更多得是紧张。 按律帝后并坐,太子之位御座下侧。皇室宗亲在东,异姓勛贵在西。 景厚嘉一看便知道,大儿子的心思。景秀的位置在邓王之前,却未单独出列。既显出尊公主的高贵显赫,却又不符合「权仪同东宫」的地位。 这样的安排,不对不错,把握的很好。就是有人挑刺,也说不出什么,全然要看皇帝的心思。 景厚嘉抚须而笑:「众卿入座,莫要拘礼。」 景秀神色比寻常还要欣悦几分,全无半点介怀。浅笑如春风拂面,行止似闲庭赏月。一双清眸掠过众人,撩起衣摆,从容入座。 殿中众人,或权高或位重,能有几个斗筲之人?个个满脸喜气,纷纷入座。今日从早到晚,已经累了一天。此刻才算放松些许,位置临近又相熟的,免不了还有闲聊两句。一时间,大殿中升腾起几分热闹。 晋阳王微微侧身,对大长公主道:「许久不见阿姐,甚是想念。」 景睿之本看着桌案,闻言动了动那双冷眸,略阖片刻,缓缓睁开,望着幼弟,淡淡的说:「七郎,晋阳是个好地方。」 晋阳王华袍之下的身体突然一个寒战,他强忍着不适,低头应答:「是,阿姐说的是,晋阳很好。」说完见景睿之不语,迟疑一下才转过身去。 此刻皇帝举杯,晋阳王伸手取了面前的酒樽。岭南王称病未至,只派了嫡长子。这嫡长子又未被立为世子,自然是不能代替岭南王坐他之前。如此,他前面不过三人,可以一清二楚的看见御座上兄长。 饮下寿酒,晋阳王慢慢搁下杯子,这途中悄然抬眼望向对面。那一干朝廷重臣也借着饮酒打量这边。多半的目光是落在那侄女身上,还有些是后面那几位侄子。 晋阳王再看向自己的皇兄时,心中哂笑。 景厚嘉此时可没有半点空余的心思,他一面惦记着幽州的捷报,一面思量着宫中的事情。不知幽州捷报何时会来?也不知会不会来?现在宫中那人肯定在等着自己这里的消息。想到宫中,念起谢元灵。他心中又不免有些踟蹰,忍不住看向座下的景睿之。见她低头把玩着酒杯,不知在思量什么,脸上不见喜怒。 三杯九饮之礼还未完,众人还待天子再次举杯。景厚嘉的目光却被殿门外一个身影吸引。那是他的亲卫军中郎将——武朗。 进来的不止武朗一人,武朗后面还跟着嘴唇干裂面色苍白,满身风尘的青年。青年布袍绣了衣角,里头穿着软甲,胸前挂着铁封盒。这是军中的快马,专司传递紧急军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1页 谢谢炸酱面、三走、小晋的地雷~~ 之前都没点文章里看,第一次知道有话说离正文这么近。 其实我一直担心,我啰啰嗦嗦会影响大家的阅读感。比如本来看完一章想说什么,看完我的废话就忘了。。 ☆、第 79 章 武朗领着快马进殿,未直接上前,而是从一侧绕过去。但殿中众人已然个个都注意到。武朗脚下快步,心里却是暗暗叫苦。前些日子,皇帝宣他,话中有意将他调任飞骑。这消息虽然之前已经得神仙预示,但真听见也叫他惊喜万分。 天子千秋万岁宴干系甚大,他战战兢兢连家都回的少。只盼着这三天过去,等着天子任命,去飞骑走马上任。刚刚在外头守着,听属下来报,顿时心里一提。若是这个节骨眼上,边疆出了什么大事,只怕他的任命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 武朗到御座侧边,弯腰一礼。从快马手里接过铁封盒,上前递给在景厚嘉身边伺候的郑公公。 景厚嘉原本脸上阴沉,见了那铁盒心里却是诧异。铁封盒是军械司秘制,上有机括,书信入内,封口落锁。一旦再打开,机括就会损坏,以防被人偷窥。 景厚嘉取了书信一看,眉头锁起。心里又惊又怒,一时间竟然有些慌乱。若是平时也就罢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又压着事情,真有些不知所措。他捏着信纸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抬眼看向座下的景睿之。 景睿之此刻也同众人一样,正看着他。见他目光投来,嘴角竟扬起一丝笑意,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神色轻松怡然,全无旁人的不安忧虑。 景厚嘉脸上也缓了缓,又落到纸上——滇王宫变。 西南边陲,民风彪悍。云滇王朝贡称臣三十余年,如虎盘踞,震慑四方。因他在,大尚西南无战事。如今他的使节还在殿上饮酒,他的女儿还在幽州战场! 快马带来的铁封盒里只有这四个字,可见西南都护府事先并未察觉,事发突然,全无防备,也不知内情。这自然是惊天消息,但再多看不出其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是被甲执兵加强戒备。 景秀顺众人一道看向御座之上,却很快收回目光,在案前凝神正坐。大皇子见她如此,心中掂量,莫不是她知道些什么?他又去看皇帝,景厚嘉此时已经收起书信,俯视众人道:「无事。」 天子说无事,就是无事。纵然无人相信,也个个都露出笑容,仿佛真的无事。大皇子更是起身上前道:「无乐不成宴,儿臣以为当以寿舞佐寿酒,才是美事。愿父皇寿上加寿,与天同齐!」 「好!」景厚嘉闻言笑道,「吾儿有心。」 大皇兄拱手一礼,起身时瞥了一眼旁边的景秀。见她唇边笑意清浅,竟生出一股恼羞成怒,连受皇帝夸奖似乎都不足压着。 司礼宣歌舞,乐坊司精心排练一年有余,就是为了今日献乐君前。 未见其人,先闻殿外远远传来鼓乐之音。开始并不清晰,在耳边似有似无。让人想静心凝神,仔细侧耳聆听。随时间流逝,那一声声如拨云见雾,传入殿中,响在耳畔。让众人心绪随着这鼓乐之声激盪! 重袖掩到虎口,素手搁在膝上,神色怡然。景秀的心思却有几分飘远,看似望向舞者而眼角的余光却掠过殿门外漆黑的天。入冬之后,白日还算暖和,夜里在外头...想必有些冷。日间在观礼台上,她似乎穿的有点少。贪凉惯了,这会只怕不好受。 宗室皇亲对面坐着朝中大臣,如今谢伯朗故去,尚书令卧病。朝中第一重臣,自然是吏部尚书卢佑。 卢佑出自范阳冠族,簪缨世家。凡世家除门第,还多重相貌仪态。卢佑却生的头小肚大,鼠眼獠牙,比兵部尚书陈瘸子还要丑五分。但纵然如此,也没人敢说卢公一句不是。 不说治世之才,不论满腹经纶。便是卢佑这副面孔,要是长在其他人脸上,只怕能说惊骇。但长在卢佑脸上,只叫人觉得有些怪而已。并不让人生厌,反倒是觉得能人自然不凡。 谢太尉如边疆界石,尚书令似古道山月。那卢公就是泰山奇松。 卢佑那双鼠眼缓缓环顾,见着对面尊公主眉梢剎那间的凝重。心里一顿,到有些摸不准。如同景秀眉间的凝重,这一顿也只是片刻。 卢佑和景睿之目光一触,各自嘴角一勾。 在景睿之和谢家并肩作战,又相灭相生之时,范阳卢家一直置身事外。既无鞍马之劳,自无利益均沾。但百年底蕴的豪族,又怎么会再错过景厚嘉亲政之时的良机。而天子要制衡谢家,想靠提拔寒门来打压,实在太慢太慢。 景睿之冷峻的眉眼染上寒霜,她一贯不喜卢佑。一个以渔翁自居的臣子,实在让她生厌。大抵只有她那傻瓜弟弟才会引狼入室。指望一头老狼咬死一只老虎,也亏他敢想。 殿中歌舞昇平,殿外亦是喜气洋洋。且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热闹。几杯热酒下肚,已有人坐不住,起身敬酒叙旧。更有豪爽浪荡的武将划拳拼酒,惹得御史台的官员直瞪眼。 「月鹿,笑什么了?」赵青君搁下箸子侧头笑问。「这案几可看出什么玄机。」 张月鹿连忙收敛傻笑:「啊,娘亲说什么,儿是瞧着这案几用料太差。这......」对着娘亲揶揄的眼神,这谎话是如何都编不下去了。指尖挠挠脸颊,羞赧笑了笑。
第142页 赵青君见她如此小女儿神态,心中感慨万千,摸索着手中的酒爵,低声道:「喜欢便是卑微,阳光洒下也觉是她恩赐。娘亲总盼着有人待你如此。」 张月鹿下意识的挺直脖颈,微微扬起下巴,望相辉殿里望去,只隐约可见霓裳披帛蹁跹。她远眺那边,喃喃道:「与她共沐月华之下,儿心中也欢喜。况且...」她说着一顿,嘴角绽开笑意,遮掩不住的甜蜜。 赵青君见状,到不知是喜是忧。她念起张灵蕴,想她清风朗月的模样,万事随意不繫于心,到是真逍遥。不知此刻在家中做些什么,可会无趣。大抵回去之后又要念叨了。 张月鹿醒了醒心神,放眼四顾,想看看可有什么相熟的人。这片都是贵女命妇,和武朗所在的地方离得甚远,又有帷帐相拦。她扫了一眼,略有几位眼熟的,却是无心攀交。正要收回目光,就见上座有人站起,真是昇阳郡主景如意。景如意为广陵王独女,就是进殿入座也无不可,不知何故在外吹寒风。 定是嫌弃殿中拘谨,不如在外可以肆意妄为。张月鹿腹诽。 她正担心景如意过来,一时视线却被吸引走。一侧出现两队武舞士,里穿正红劲装,外披玄甲,持剑挎着弓,英姿飒爽中不掩婀娜多姿。拥着一人,往相辉殿走去。 张月鹿见之,连忙凝神望去。那两队武舞士中之人,正是井月。只见她,束髮银盔,白衣银甲,身后雪白披风猎猎作响。肃容冷峻,意气风发,真如出征的将领一般。 这两队武舞士悄无声息的从侧面往相辉殿走去,却引得众人张望议论。旁边有知情的贵妇人,笑着讲解道:「我家郎君说了,她们穿的都是纸甲,那剑也是木剑,涂的银。瞧着光亮,一折就断。殿中都是贵人,哪能不小心。这些,大皇子都是亲自过问的。」 众人听了,有人连连称赞,有人点头附议,有人笑而不语。更有人低眉垂眼,只当没听见。 她们议论纷纷,教坊司的弟子们可听不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为了这齣剑舞,无冬无夏苦心孤诣,只为今日献与天子,博其一悦。 相辉殿中,声乐皆黯。不同之前的歌舞的静谧,这是一种战前的沉寂。如孤月悬空,两方阵营遥遥相对,剑拔弩张中些许的喘息。 有风吹起帅旗,火炬升腾作响。远处隐约还有马儿打了个响鼻,惊动圈中其他马儿踏蹄。站岗的士兵低声说着什么,突然截然而止。由远而近的步伐声,整齐肃然,正是巡逻的将军。 随着口技师唯妙唯俏的声音,武舞士出现在相辉殿门。盔甲肃然,英姿勃发,让人赞嘆。虽都是妙龄美人,行止之间却不见丝毫柔媚娇作。 第一声鼓点响起,不轻不重,正合着银甲将军从容稳健的步伐。她按着腰间的剑柄,因用力而骨节清白。头盔下的面庞娟秀,描眉入鬓 ,又因常年习武修鍊气势,显得格外英挺凌厉。 革靴踏在汉白玉石上,既轻又重。说轻是仿佛随时一跃而起,说重是仿佛步步踏碎尘嚣。井月便如此,走入殿中,众人目光皆被她吸引。 「铮!」殿外口技师一声。 青锋出鞘,寒光四溢! ☆、第 80 章 「铮!」 沈先心里一惊,噗通噗通的跳。 缩着身体继续在角落里躲好,一边死死的盯着钱御医,一边暗中纠结。对于张家的招揽,他是心甘情愿,万分的乐意。可当张月鹿透出背后的祥泰尊公主时。那一瞬间,沈先悔的肠子都青了。 身在宫闱,最最该牢记的就是不站位。后妃争宠之时不站位,官宦争权之时不站位,皇子争储之时不站位。其中尤以最后一条,最最要命。 钱御医安静的伏在桌上,刚刚手里的戥秤滑落,碰到青铜药熏的声音也没见惊醒他。沈先定了定心神,慢慢走过去。灯下钱御医花白的头髮,枯瘦的手上还捏着一参片。 沈先屏住唿吸,低头仔细观察桌上那一碟碟。自皇后卧病,诊脉开方子皆出自钱御医之手。沈先得令调查,很快就发现端倪。祥泰尊公主示意不要打草惊蛇,他便一直暗中监视。 酸枣仁、柏子仁、远志、合欢皮、夜交藤具是养心滋肝,用于心肝血虚、心神失养所致的心悸怔忡、失眠多梦等神志不宁的虚证。当归、川芎、白芍、熟地,补血调血.是治营血亏虚,血行不畅的常用方剂。方中当归补血养肝,和血调经为君;熟地黄滋阴补血为臣;白芍药养血柔肝和营为佐;川芎活血行气,畅通气血为使。四味合用,补而不滞,滋而不腻,养血活血,可使营血调和。 沈先一一看下,额角都沁出汗。自他调任钱御医手下,跟着去过立政殿几次。对皇后的病症也略有了解,这些都是对症下药。况且这些药性温和,就是多一分少一分,不过是略微影响药效,断断不会害人性命。 沈先看了一眼那青铜药熏,他用的是安神药的方子。又瞧着伏案沉睡的钱御医,不知道他何时会醒过来。也亏他近日心神不宁,否则都是医道高手,钱御医闻了自然会觉察有异。 想到此处,沈先不再犹豫。绕过桌子,来到钱御医身侧。御医从六品上,可配银丝囊。沈先微微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慢慢碰触到那银丝囊。只略微捏了捏,沈先便脑子轰然一声。 他想到家中妻儿,不知自己这一步会给她们带来什么。荣华富贵还是灭顶之灾?
第143页 还有立政殿中,那个病容倦淡的女人。他身在宫闱,自然比外头人知道的多些。天子的深情到底有限,近年来已少往立政殿去。宫中年轻貌美的妃嫔一年多似一年。只无奈,那个常年卧榻的女人,占了世间最尊荣的位置。 说长实短,沈先脑海中划过万千念头,也不过几息时间。他手指轻挑,快速的解开结扣。银丝囊里放着一块叠好的手帕,帕子里裹着一角小小药包。沈先放着鼻尖一闻,心里登时瞭然。这毒药很是有名,服一些便能让人心脏骤停,宛如猝死。皇后病重体弱,便是突然驾鹤,也不足为奇。况且立政殿常年药味瀰漫,正好掩盖这「群芳妒」异香。 既然已经落实,沈先连忙将药包放回手帕中。按照原来的样式叠好。那手帕一角绣着「安康」两字,不知是出自钱御医妻子之手,还是他那常常挂在嘴边的调皮小女儿。 将青铜药熏中要香灰替换掉,沈先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夜风一吹,他湿透的后背窜起寒战。 孤月寒鸦,沈先疾步往自己在尚药局的住所赶。脚步急促到踉跄,就好像后面有一只凶兽在追赶。这一夜他枯坐无眠,想着家中妻儿,想着钱御医浑浊的眼神,想着张月鹿的承诺,想着祥泰尊公主高高在上的身影。还又后宫中各位妃嫔,谁在幕后之人? 这件事情,说与不说,都是人命。 窗外还未透出亮,药童们已经忙碌起来。不知谁手脚哆嗦,打翻了药壶。沈先一惊,茫然的站起来。推开窗,黎明之前,日落月沉,最是黑暗。 今天便是天子降诞日,普天同庆,君臣宴与相辉殿。而这空了一半的宫中,又该是一番如何惊心动魄的暗潮涌动?! 沈先这个小司医不知道,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贤妃也不知道。 今日她本该陪宴相辉殿,奈何皇后卧病,皇帝大手一挥,后宫妃嫔都无需去了。众人都是知道,天子面子上从未落过皇后。 「也只是面子上而已。」贤妃望着铜镜中的人影笑笑。「面子有何用?」 后头梳发的心府宫女低眉垂眼,不声不响。她知道,娘娘不需要人搭话。 贤妃嗤笑一声,自言道:「可我啊,就是想要这份面子。」皇后的面子,可不只是面子。是与天子同尊的荣华,是孩子们嫡出的身份,是可以俯视后宫所有女人的地位! 立政殿那个要死不活的女人,真是命好。出身在显赫世家,有父兄恩宠。下嫁于天子贫贱之时,有故剑情深。即便入了森罗后宫,还有人费尽心力要「保她无恙」。 「走,去立政殿请安。」 心腹宫女一愣,谁都知道贤妃待皇后是敬而不亲。自皇后免了妃嫔晨昏节假请安之礼,贤妃便鲜少前往立政殿。言曰,不可惊扰皇后殿下休养宁神。 「相辉殿那边,今天怕是少不了些纰漏。」贤妃面上一片温婉贤惠。自己和大长公主撕破脸之后,大长公主似乎有偏向大皇子的意思。连带着那没本事生孩子的元妃,也和大皇子眉来眼去。哼,天子圣诞,这么大的场面,出点小疏漏,想来也是正常。大郎那没出息的东西,还有他那低贱生母。就算加上元妃,还能占了我和我儿子的位置不成! 想到此处,她那张脸如同面具破裂,露出一丝狰狞。却也只是一剎那,等她站起身,又是那个沉稳婉约,贤名远播的贤妃娘娘。 贤妃入了立政殿,还未见到皇后,便见里头迎出一人。 「妾身见过贤妃娘娘,娘娘贵安。」孙昭仪生的小巧玲珑,膝下已经有一子一女,她却仍然如妙龄少女,笑容甜美乖巧。 贤妃忙上前扶起她,握着她的手笑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七郎和十五娘不曾带来?听四郎说,七郎已经到他肩膀了,小孩子就是窜的快。」 「他们皮的很,我哪敢带来惊扰殿下。」孙昭仪施施然一笑,竟就几分俏皮。「明日就是宫宴,正让管事嬷嬷教导他们,免得明日出差错。」 贤妃自然一阵夸奖,两人正说着。外面进来宫人禀报,说是御医前来请脉。 「让他进来吧。」贤妃牵着孙昭仪欲往里,「妹妹可曾见到皇后娘娘?娘娘精神可好?我这几日一直担心着,又怕来了惊扰娘娘安歇。」 孙昭仪却不随她脚步,而是浅浅一笑:「殿下正歇着了,我刚刚在这候着。只怕还要等会,贤妃娘娘不如一起坐坐?不过贤妃娘娘要替殿下打理后宫琐事,不像妾身这般闲散。」 贤妃心里冷笑,不亏是谢家送进后宫的人,倒是护主。她心里不屑,脸上却不露丝毫。略带歉意的说:「姐姐我呀,常常力有所不及。怎奈何陛下和皇后娘娘信任,就是拼了这身老骨头,也要将这后宫打理好。不能辜负了。」 孙昭仪怎么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只不过无需和她撕破脸。再则她只是昭仪,对着把持后宫数年的妃子,也是斗不过的。她握着贤妃的手:「娘娘且去忙吧,皇后殿下这人有我。娘娘忙完了再来便是。」 贤妃很的牙痒痒,也只得应一声:「好,妹妹好生照顾娘娘。」 沈先跟着御医进来,正碰上贤妃离开。连忙行礼请安,低头恭送。直到钱御医咳了一声,他才直起身体。后宫之中,皇后之下就是贤妃。若是皇后死了,那个......沈先连忙深吸有口气,不在多想,跟着钱御医近了立政殿。
第144页 皇后未醒,自无人敢去惊扰。 钱御医带着沈先在偏殿候了许久,茶点都吃完了。宫女进来道皇后醒了。请脉问诊,还是如旧——气血两亏,忧思郁结。沈先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的盯着钱御医,生怕他在哪动手脚。 「这是微臣回去调整的新方,殿下先服一剂。待晚些时候,微臣再来请脉。」钱御医道。 沈先就这么跟着钱御医去了一趟立政殿,又回到尚药局。他见着钱御医在立政殿一切如常,安心不少。还不等他松口气,他便明显的看得出,天色越来越晚,钱御医的神色越发焦躁不安。 这一旬是他们当值,尚食局送了饭菜。沈先想劝他吃些,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低头看看自己面前满满看不出动过的碗,心里一声长嘆。扭头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相辉殿想必此刻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今天算不算熬过去了? 熬过今天,明天后天还有两天宴乐。就是这三天都熬过去了,还有后面三月,三年,三十年。这宫墙建了毁,毁了建,可不止三百年啊。 「钱御医可在?」外头有人轻声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谢谢3走、月下、买醋、小柚子、17的留言。 然后,我后知后觉的发现有小伙伴给我灌了营养液(虽然不知道干什么的,而且看不到谁给的) 哦,说到这里,很感谢留言和砸霸王票的小伙伴。 留言让我觉得,我写的东西还是有人看的,大家还是乐意和我说话的,让我有写下去的动力。 那霸王票大概就是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吧o(n_n)o虽然大概可能现在也就买杯奶茶,恩,还是蛮开心的! ☆、第 81 章 青锋出鞘,寒光四溢! 剑似游龙,身如惊鸿。银甲将军持剑前刺,手腕一翻,剑花绕身脚步游走。睐转肢回之间,带动身后披风飞扬,潇洒英武引人赞嘆。周围武舞士齐齐拔剑,一时间相辉殿中刀光剑影,酣飞畅舞,交驰迅逐。 凤首箜篌琴音渐渐弱,嘈嘈急雨琵琶起,朗朗落冰檀板响。武舞士们突然聚成一圈,踏着檀板的节拍,围着银甲将军步步逼近! 众人这才明了,原来这银甲将军与玄甲武士并非同袍,而是敌手。 数十把寒光奕奕的长剑齐齐指向银甲将军,似下一秒就要将她斩与剑下。银甲将军眉头紧锁,神色坚毅不见慌张。便在僵持之时,远处有羯鼓凌空传来,焦杀呜烈犹如阵前厮杀。 玄甲武士齐声高喝,长剑刺出!银甲将军纵身一跃,平地腾空数尺。玄甲武士长剑交缠,银甲将军落下之时堪堪踩在其上!她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眉梢一挑,手掌一翻抖开披风。 满殿君臣齐声喝彩! 景秀见状也抚掌应和,她知此人。张月鹿曾经和她谈起,说其武艺精湛,颇有来头。想到此处,景秀目光斜视,触及大长公主衣袖便收回。 玄甲武士抽剑后退,银甲将军清喝一声,连翻窈窕从容落地。青锋一提,圈转长剑逼退玄甲武士。随后钩、挂、点、挑、剌、撩、噼,剑势如巨浪狂潮连绵不绝。 玄甲武士虽力有不及,然胜在人多。章法有度,疾趋疾退。剑风凌厉,招式诡异。银甲将军则是大开大阖、势道雄浑。两方战得难解难分、难分难解! 大皇子面带微笑,心思却不在剑舞上。他协办千秋万岁宴,这些舞乐表演不知看了多少遍。自然不会像第一次看的人那般目不转睛,惊艷赞嘆。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座上的皇帝,离开片刻的郑公公已悄然回来,正给皇帝剥着干果。皇帝则聚精会神的看着场中剑舞,全然顾不得美味。大皇子见状不由心中得意:只要父皇满意,这场千秋万岁宴就算完满。办妥了这件事情,日后其他的事情,父皇自然还会想到自己,信任自己能办好。 想到得意处,心中畅快,忍不住去看景秀。景秀身为祥泰尊公主,权仪同东宫,天子之下坐列第一。和他之间隔着好几人,哪里瞧得见。大皇子只能身体往后倾,勉强瞥见景秀小半个侧脸。 久战力乏,银甲将军渐渐不支。身手似不如初时那般矫捷灵敏,掌中长剑也左支右捂,顾此失彼,一时间险象环生。玄甲武士见有隙可乘,军心振奋,持剑一拥而上。 观者无不捏一把汗。 景秀取了一颗千年枣,入口果肉软烂,味极甜。波斯被灭,陀拔斯单国不肯臣服大食。王忽鲁汗派使者入朝,受封为归信王。今次派其子自会罗入朝,刚刚受任为右武卫员外中郎将,赐给紫袍、金鱼。这千年枣便是他带来的。 不知长安城中祆教教徒可有异动?据闻世家高门中信教者渐多,京中教徒已经有数万余。景秀细细咀嚼,慢慢咽下。陀拔斯单国八年休养生息,只怕有復国之心,不知父皇如何计较。若是有意,只怕靺韨未定,西北又起战事。 玄甲武士齐声大喝,数十柄长剑刺向银甲将军,剑尖离她不足半尺!正是千钧一髮之际,银甲将军扯下斗篷,手腕一拧。那软软的布料瞬间绞成一条布棍。斗篷比剑长许多,玄甲武士的长剑还未刺到,银甲将军一挥布棍。「啪啪啪」一串响声,玄甲武士个个被打的脸颊发红,踉跄后退。 银甲将军乘胜追击,掌中长剑犹如蛟龙,刺挑翻腾,不过眨眼间,玄甲武士尽数溃败,或蹲或跪。本都是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如今香汗淋漓,脸色砣红。场中只于银甲将军一人,抚剑而立,犹如天神。
第145页 「好!」景厚嘉大笑喝彩,臣下们纷纷跟着叫好。 景厚嘉大悦,笑道:「来人,赐酒。」 井月连忙反手握剑,跪倒拜谢:「谢陛下赐酒。」一旁宫婢上前,将酒爵奉上。 景厚嘉也端起酒爵,站起身贊道:「朕敬你一杯。仗三尺剑临风舞,美人风姿。」 井月端着酒爵,应答道:「妾不敢当。持一杯酒对君歌,天子气度。」说完一饮而尽。 景厚嘉见她眉眼虽然不美艷,但英姿飒爽不同寻常见过的女子,不由有几分喜欢。又见她仰首饮酒,毫不娇柔做作。心里顿时多了几分浮念,持着酒爵缓缓饮下,想着过几日叫人带近宫来。 这念头刚起,就听一声惊叫! 「——啊啊啊!」 景厚嘉一愣,还未等他放下酒爵,就见一抹寒光刺来!他恍惚一惊,连忙后退,跌坐在御座上。 「护驾!护驾!」 「有刺客!」 「来人啊!来人!救命!护驾!」 井月原本就站在景秀面前,故而景秀是第一个发觉有异。井月纵身往前,她便知道不妙!脑子第一个念头便是,此番必定牵连张家,要如何是好?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就见着刺客一跃而起,连上七层台阶,已然逼近高台上的景厚嘉。御座上的景厚嘉脸上苍白,满目惊慌。景秀脑子空白一片,拿起酒爵用力一掷。 井月耳听风声,微微一侧,避开酒爵。就这一剎那之间,旁边的郑公公已经扑上来。井月竟然不管不顾,提剑刺向景厚嘉。景厚嘉抬手去当,那本该木制的长剑,却是锋利异常。瞬间穿透的他掌心,刺入体内。 郑公公拼着一股劲扑过去,死死的抱着井月。却见血华四溅,登时吓得全身发抖,挂在井月身上滑下来。 从井月暴起,景秀掷杯,郑公公救主,到长剑刺入景厚嘉体内。实则不过是几唿吸的时间,大殿中甚至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而坐在后面的人,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前面有人惊唿,才茫然站起身。 几唿吸的时间,却已经足够冷静自若的人做出举措。景秀坐第一列,离天子最近。她掷杯之后,便最先冲上去。紧随其后的是高台下左右两边站列的亲卫,还有反应过来臣子。 大皇子眼前恍恍惚惚,耳朵里听不见殿中嘈杂的声音。脑子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嘶喊——「完了,完了。」不论父皇死不死,他都完了。父皇不死,必定问罪!父皇死了,皇位也轮不到现在的他! 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去取桌案上的酒爵,手还未碰到,食案就让人撞飞了。瓜果菜餚漫天飞,酒爵掉在地上,浸了一块红丝绒毯,颜色比周边深些,像一块血迹。 景秀从未如此狂奔,几步之遥耗尽了她胸腔中所有的气。她伸手险些要触及大井月之时,井月正提肘往外抽出长剑。霎时间,鲜血四溅,明黄的龙袍上一片狼藉。 景秀心中一跳,伸出的手却没有落在井月肩上,而是转而扑向案几之后的景厚嘉,挡在他面前,厉声呵斥:「勿伤君父!」 井月目光深沉,脸色一片萧索。长剑滴着血,在景秀说话间,她毫无犹豫,又是杀气腾腾的一剑。 因为景厚嘉与食案之间并没有空间,景秀只能站在御座旁边,伸出手臂挡着。对井月而已,这并没有任何妨碍。然后她的刺杀却註定结束,冲上来的亲卫没有给刺出第二剑的机会! 从舞者暴起,到刺客被俘。须臾之间,只够喝下一杯酒。却是惊的人浑身大汗淋漓,魂不归壳。 「父皇!」景秀小小扶着景厚嘉,用手绢按住他伤口。不断安抚道,「父皇,御医就到!」 景厚嘉脸上苍白无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他靠在女儿肩膀上,伤口的疼痛让他神智恍惚,人前围着黑压压一群人,却是都看不清,只听见女儿的声音。他喘息着低声道:「...秀...儿,绣..球儿。」 他声音低缓无力,断断续续。景秀听得鼻尖发酸,心头颤痛。强忍着,轻声应道:「儿臣在、儿臣在。父皇,绣球儿在。」 绣球儿。 景厚嘉想起她小时候,骑在自己肩膀上。这么一眨眼,她已经长大了......孩子长大了,当父母的就老了。他想笑,却是无力牵动嘴角,只能含煳喃喃:「...绣...球儿,莫...怕...」 景秀听他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都怔懵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连声低唿:「父皇!别说话,别说话。」她说完转向围着的众人,呵斥道:「都让开些!亲卫军拱卫相辉殿,金吾卫封闭所用出入口,殿外不可放过一人。城门卫无令不可开城,京兆尹偕羽林军户户排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部会审,彻查此事!」 众人听她条例分明,皆是齐声应和。就是有人心中暗觉,如此必定人心惶惶。抬眼见天子气若游丝,尊公主忧思怒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偏殿中候着的御医,很快就赶到。众人见了御医,都齐齐松了口气。就此时,武朗跌跌跄跄的冲进来。 「宫——宫中有变!贤妃毒杀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我不想说话滴,,然后你们太暖了! 谢谢地雷和留言! 别担心呀,我身体那是棒棒的,吃嘛嘛香。昨天是意外,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绞痛= =
第146页 难不成是你们太想我? ☆、第 82 章 「剑舞戎歌乐未休。」张月鹿目送井月入了相辉殿,低声贊道。 赵青君见她目不转睛的瞧着大殿方向,不由暗笑。哪里是剑舞戎歌乐未休,只怕是——诗吟风月思不尽。少年心思总多情,谁不曾年少。她压着唇角的笑意,取酒爵轻浅抿了一口。 张月鹿自没有留意,还望着相辉殿发呆。心里正惦记着,如何能和公主殿下说几句。她们聚少离多,私下难得见面。从那日公主府一聚之后,张月鹿也只能在她必经的路上,看着马车缓缓而过。景秀会半掀起车帘,张月鹿就倚着窗棂和她默默对视。 看着马车由远及近,车窗软帘微微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心上人华美的容颜。看她浅浅的笑,清澈温柔的目光短暂胶灼,然后窗帘慢慢落下。马铃轻响,护卫森严,车队渐渐远去,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张月鹿心中长嘆,谁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想要的是朝朝暮暮,陪君青丝变白雪。 周遭热热闹闹,她心里却是憋闷。又忍不住向相辉殿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陡然一惊,「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相辉殿门外的亲卫军尽数涌进大殿! 出事了! 张月鹿脑中立刻绷紧,出了何事?! 番邦使节酒后失态,新仇旧怨打起来了? 大臣御前失仪,惹怒的天子? 还未等脑海中浮现第三种猜测,她已经疾步到了相辉殿前。大殿中间乱闹闹,尖叫声和怒吼声夹杂一片,权臣和乐姬挤成一团。这些张月鹿都看不见,她只看见高台上的景秀,身上沾染了一片猩红。 那猩红在眼前渐渐扩大,几乎将她的视线都掩盖。铺天盖地的袭面而来,张月鹿脚下一软,眼看就要一个踉跄摔倒。旁边有人伸手扶住。 只一瞬间,张月鹿突然一把推开旁边的人,不管不顾的沖了进去! 此刻刺客已经被俘,反应过来的人群纷纷涌向御座下,殿中反倒是更加混乱。竟然无人觉察到张月鹿混进来,她挤在人群中。听着景秀风行雷厉颁下一道道指令。见她小心的扶着皇帝,声音从容不迫,面容肃然中有赫斯之威。 张月鹿心中松了口气,头脑也清楚起来。天子遇刺,不知刺客是何人?她目光扫视四周,见无人察觉,正打算离开。却听外面奔进来一人,可不正是十七郎之父,亲卫中郎将武朗! 张月鹿见他神色惊慌,心中嘲笑未起,就听他身后之后高声凄唿:「宫——宫中有变!贤妃毒杀皇后!」 相辉殿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群臣无人敢说话,也无话可说。天子命悬一线,宫中又生惊变。要是帝后齐齐遇害,那真是天崩地坼! 邓王、韩王、广陵王、晋阳王,四人原先站在一侧。天子遇刺,他们这些藩王最是可疑。千牛卫已经不动声色的把他们围在一边。四人此时倒是生出几分默契,互相交换了眼神,都是晦涩不明。 皇帝若死,自然是该由太子即位。然后景厚嘉未立储君,中宫又无嫡子。谢太尉已死,尊公主失了最大依仗。这其中变数可就难说了。 藩王如此念头,众卿大臣如何想不到。投靠大皇子的此刻急着满头大汗,其他各自站位的各有思量。便是中立的,也是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亦有心思明锐的觉察不对,宫中尝药繁琐,御药制成后,要由中书、门下长官及诸卫上将军各派一人和殿中省监和尚药局奉御共同监督。然后由医佐以上相关人等试尝,无恙则封印保存,到场每人都需签名画押。煎制药汤,需奉御、殿中监尝试,无异常才可送服。尚药局中存放的御用药材,太常寺每季都会派人检查,如有变质腐烂,都要弃置销毁。 下毒,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长实短,其实也只是沉寂片刻。 景秀只觉得眼前一黑,忙扶住御座的龙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稳住声线道:「众人各归其......」她话未说完,突然一顿。 她看见了张月鹿。 看着一身礼服的小娘子挤在五大三粗鬍子花白的老头子中间,景秀眼眶发热,险些笑出来。她微微抬起下巴,对来人冷声道:「上前说话。」 说完转身对御医,低声询问道:「如何?」 「臣给陛下服了参丹,扎针止血。此处不宜处理伤口,还需快快将陛下移送到后殿。」老御医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原想今日不过是给人醒醒酒。万万没想到摊上这样要命的差事,还不如在宫中守值。 武朗带着宫中报信的人上前,那人是勛卫郎将,此刻已经喘过气,口齿清晰快速说道:「尚药局钱御医携司医沈先前去立政殿为皇后请脉。皇后心悸,钱御医欲施毒针,被沈先发现制止!」 景秀闻言松了口气,心中石头落下,皱眉追问道:「与贤妃何干?」 勛卫郎将道:「当时贤妃和孙昭仪皆在,孙昭仪控诉,亲眼见贤妃暗示钱御医,且立政殿宫女说,钱御医开口施针,确是贤妃帮腔。」 荒谬!卢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一闪而过的怒气,然而此时此事他不便开口,真欲寻人出头,就听—— 「毒妇!咳...咳!」 「陛下!」 「父皇息怒。」景秀连忙上前握住景厚嘉的手,连声安抚,「父皇切莫动气,休养身体最要紧。此事多般可疑,儿臣.....」
第147页 景厚嘉突然用力握住她的手,一双猩红的眼睛睁开,苍白的嘴唇抖动,轻颤的牙缝间迸出两个字:「...当...杀。」 景秀只能点头,好生安抚。景厚嘉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松,景秀见状只能转头道:「诸嫌犯何在?」 「钱御医当场服毒自杀,贤...罪妃暂关押立政殿偏殿。」勛卫郎将结结巴巴的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唿贤妃,不曾定罪,她依旧是正一品夫人。但看皇帝这态度,离死也不远了。说关押,其实不过是勛卫中郎将在偏殿「陪着」。 景秀此刻面似冷静,实在心中全无头绪。 景厚嘉刚刚惊闻谢元灵没死,心中倒是顿时轻松不少。他失血过多,脑子恍恍惚惚的,但也知道此事不可暴露。中宫崩,自然要有人来定罪,贤妃早就註定要死! 他一阵气血翻腾,眼前阵阵发黑,昏眩过去。一旁御医吓了脸色煞白,连忙唿喊左右卫士,将皇帝抬往后殿寝宫。 景秀跟着走了几步,不得不停下。转身扫视群臣,目光锐利如剑。刺杀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的伤势无法隐瞒。朝野上下必定人心惶惶,然后她却不能太过强势。 一来,她手无兵权,无法掌控京中。若是有人不满,一旦生变,实难招架。二来,皇帝此刻只是伤重,一旦好转,必定要追究。她此时太过强势,日后必成话柄。 景秀抬手,对众藩王微躬作揖,神色恳切:「此危急时刻,父皇抱恙,群龙无首。善鹤年少,少谋寡断,只能仰赖伯父叔公。 」 邓王忙回礼,连说不敢。广陵王、晋阳王也不敢托大,连忙回礼。韩王一直低着头,听此言急急道:「臣等不敢,陛下必定化险为夷!我等唯伏听殿下旨令。」 皇帝为圣旨,皇后及皇太后称懿旨,旨令——太子之令。他这话不但表明了态度,还将其他三人给框了进去。 景秀闻言垂目不语。 邓王拱手弯腰等不到一言,掀起眼皮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口中全是黄连味:「 陛下真龙之身,天命之子,必定化险为夷!我等唯伏听殿下旨令。」 广陵王、晋阳王唯有应言。 景秀闻言又是叉手一礼,却是对着众卿。她立于高台之上,一言一行都在他人眼里。下面的人那里敢受她这一礼,刚要弯腰,就见有人跪下!一人跪下便有人跟着,只片刻,殿中就跪倒大半片! 卢佑牙龈发痒。祥泰尊公主权仪同东宫,跪与不跪,都不违礼节。然而此刻一跪,日后身上便多压了一块石头。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自然不在少数,心中都将跪下的谢党骂的狗血淋头! 景秀却是见好就收,将最近的一人扶起,沉声道:「诸位皆是国之栋樑,此刻正需尔等中流砥柱。行刺之案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部会审。宫中之案,宗正府主审,三部协从。」 邓王闻言,面如苦瓜,却也只能领旨。 「宫中诸事,请旨皇后。朝政要事,依旧由政事堂诸位宰相决策,门下省审议。暂由户部卢尚书掌举诸司之纲纪。」景秀接着道。 卢佑一愣,这就是说让他暂代尚书令之职。纵他世情练达,也只得苦笑。尊公主这一手,可进可退,到是对得起他当初的评价。仁孝宽厚,敬贤礼士,灵鉴睿智,敏言慎行。 果然是灵鉴睿智,有景睿之当年风范。想到景睿之,他心里一紧,刚刚似乎一直不曾见到?还未等他想到什么,就又听景秀开口。 「武朗。」 「臣在!」 「沈子从卸职在家,暂由你统领飞骑,拱卫京师!」 「臣遵旨!必定不负陛下与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我又后知后觉了,谢谢myth的长评,今天才发现,虽然m君不在了,不过还是很感谢onl 然后谢谢炸酱面、胖厨子、还有三走的地雷(标题由来见三走的评论,哈哈哈) 不离好可爱,我今天一打开评论,看到了一个人完整的阅读有感。哦,还夹杂着炸酱面的几条,你们两都萌萌哒~ 最后,因为营养液的问题,我去研究了一下晋江的制度,看了晕头转向。 全文点击数/章节数*ln(全文字数)*平均打分+(ln(书评字数)*书评打分)之和+精华书评特别加分 光评分制度就看了半天,还有什么红包、月石,还在研究中。。等我研究好给你们发红包,乖~ ☆、第 83 章 兽耳火盆中银丝碳闷闷的烧着,烘着寝宫中暖和的有些热。宫女们低头垂手站在角落里,恨不得缩到墙里去。进出走动的宫婢药童,脚下如同长了猫儿肉垫,悄无声息。一旁的御医们也是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唿吸重了,惊扰公主殿下。 景秀坐在绣墩上,她已经守了一夜。星眸依旧清亮,只眼底一圈淡淡的青色。温润从容的脸上,愁容忧思尽显。 「殿下,不妨洗漱,用些粥点。」郑公公声音轻柔,安抚人心,「陛下醒来,见你这般憔悴定是捨不得的,又要心疼了。」 景秀望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皇帝,颌首道:「拧一块帕子。」 一旁的宫婢将丝帕浸在温水中,拧的半干,双手奉上。景秀接过丝帕,起身轻轻坐到床边,沿着景厚嘉的额头慢慢擦拭。 父皇...不年轻了。 景秀指尖摩挲他鬓角的一根白髮,短短的一根,突兀的横生出来,仿佛是一夜长出。也许早就有了,只不过她不曾发现。也或者,不愿服老的天子不允许它出现在人前。
第148页 景秀怔怔的看着那根白髮,想起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父皇还没有亲政,穿着白色的衣服为神宗守孝。她骑在父皇肩膀上,抱着他的头,捂着他的眼睛,指挥着天下最尊贵的人。 「阿爹,前!往前!」 父皇则会欢快的应着,口中还配合的发出马儿的声音。 「好来,蹄踏蹄踏,驾! 」 那些记忆模煳的仿佛是景秀一人的梦迷,不过是她在空旷宫宇间无助的慰藉。课业填充着公主殿下记忆,不同于张月鹿全凭喜好的寓教于乐。那些都是重如泰山的殷切期盼。是父皇的夸奖,是母后的笑颜,是外祖父欣慰的嘆息,是舅舅踌躇满志的殷切期盼。 是大姑姑冷峻的脸上闪过的温和。 负手而立,远眺,沉默,像华表之上的犼。 幼年时的景秀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这样形容景睿之。 「大长公主可安好?」景秀递过丝帕,轻声问道。 郑公公连忙说道:「昨夜服了醒酒汤,还是不大好,安置在偏殿,这会怕还歇着。可要让人去请?」 「不必了,让大姑姑好好歇着。她不能饮酒,沾之必醉。想必难受的很,教人备好热汤清粥。」大郎真是煳涂鬼,尽出些篓子。大姑姑这次算是给他揽了件要命的差事。 「咳。」 床榻上响起一声轻咳,景秀连忙上前。景厚嘉慢慢睁开眼睛,见女儿喜笑颜开,心中欣慰。景秀起身让出位置,御医上面一番望闻问切,说天子脱险,只仍需休养。 景厚嘉饮水润口,抬眼见女儿衣着如旧,鬓髮微乱,想来一夜未眠。面有倦容,神色却是振奋喜悦。他心中五味杂陈,略一思量,道:「外头可乱?」 景秀将杯子递给宫婢,坐在绣墩上,将昨夜之事细细禀报,最后道:「儿慌乱无措,思虑不足,行事多有鄙陋,还要父皇拨乱。」 景厚嘉听她一件件事情安排,有条不絮。对宗亲礼数有道,对众臣不偏不倚。何人做何事,无不是有理有据,不曾越权不曾营私。便是武朗的安排,也是他早些就定下来的。 他心中满意,又问道:「你叔伯何在?」 「儿恐父皇醒后需垂询,请广陵王、晋阳王于偏殿小歇。韩王遣送回府,邓王昨日去了宫中,不知道怎得,惊扰了皇祖母。」景秀如实禀报。 景厚嘉心中暗暗点头,广陵王富硕,与朝中大臣多有来往。晋阳王身后有二十万龙骧军。这两人回府和谋士心腹一商议,不知道要动什么心思。秀儿借留实扣,做的不错。只不过邓王一贯是个老滑头,叫他处理贵妃谋害皇后的案子,他定是没有这个胆量搜宫,少不得要惊动母后。 秀儿到底年轻,难免思虑不足。 「无妨,你做的很好。」他宽容仁慈的看了景秀一眼。 景秀抿唇不语。此事事关母后,不管是母后或者自己直接审案,必定遭人话柄。后宫之中除却母后与皇祖母,余人身份又不够。邓王怕事,自然不会独自去审贤妃,定将这件事情捅给皇祖母。皇祖母生性羸弱,但最恨家宅不宁,必定要三部严查。 况且,事事圆满,便是不圆满了。 景厚嘉又问:「你大姑姑在何处?」景秀给他擦拭的时候,他便醒过来了,如何不过是明知故问。 景秀微迟疑:「昨日惊乱,姑姑忧思难眠,薄晓才刚刚歇下......」 景厚嘉:「好了,你莫要给大郎遮掩——呃!」他说着摇头,牵动了伤口,登时痛出声来。 「父皇!」景秀连忙站起,弯腰急声,「父皇切莫多想,大郎第一次办这样大事,难免疏漏。况且他并非有心,不过无意之过,父皇就没要计较了。」 「哼!无意之过。你便是太过仁慈。」景厚嘉想到大皇子便一肚子怒气,伤口更是疼得厉害。刺客之事,说不得他难逃干系。就算不是他暗中指使,也是他疏漏之罪! 景秀见他满脸怒气,显然是十分不满。想到大皇子,不由有些可怜。却也明白,自己可怜他,来日易地而处,他未必会可怜自己。「父皇息怒,大哥已经回府思过。」 「胡闹!怎可放.....」景厚嘉本想说放虎归山,好在还有几分理智,喘了几口气道,「他如此失职,怎可轻易放过,你呀你呀。」 大皇子回府思过,当然是景秀安排。不管是她还是大皇子,都无权无势,唯有依仗皇帝。放大皇子归去,一来是人前兄妹之情。二来他府中不过数百僕从,能成何事?其三,他不在,皇帝想起他来,全是糟心事。若是留他御前伺疾,皇帝难免思起父子之情。 不但大皇子,就是其他嫔妃皇子公主,也都借着贤妃的案子拘在宫里,内有皇祖母坐镇,外有武朗万余飞骑「守卫」,想必近日是无人可来伺疾。 景秀替皇帝掖掖被角,哄道:「父皇安心养好身子,才好训斥我们。」 景厚嘉虽对大皇子怒其不争,恨不得打一顿,但听景秀庇护兄长,却是心中满意。凡做父母的,不管是天子大王,还是寻常百姓,都是盼着儿女之间和睦,哪怕他自己兄弟间同室操戈。 景厚嘉与女儿有说了几句话,渐觉精神不振,又喝了些参汤,正是昏昏欲睡中,突然听见外面脚步声。 来人是兵部尚书,陈驼子。 陈驼子是旗帜鲜明的反公主党,见着景秀登时脸色更加不好,也不行礼,径直到了景厚嘉御前:「陛下,臣有事禀报。」却不说话,斜眼看着景秀。
第149页 景秀到不厌他,只觉得老头子有些烦,却是比这朝堂上大部分人好不知多少倍。见他斜眼看着自己,却也不计较,只待对父皇说一句,自己便离开。 景厚嘉又困又痛,见陈驼子眉头紧锁的模样,知没好事。见他作态,更是心烦,道:「说。」 陈驼子斜着景秀那是习惯成自然,听皇帝不耐烦,想着军情紧要,便直接道:「振威军与靺韨会战于辽水,契丹酋李尽忠杀营州都督反,裹胁室韦。前后夹击,振威军溃败。」 晴天霹雳! 景厚嘉一惊之下,「腾」了坐起来! 景秀闻言也是手脚冰凉,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景厚嘉。倒是陈驼子依旧那份模样,他大事小事都是眉头紧锁,也瞧出什么。见皇帝这样,也不知安抚请罪:「阵前战事瞬息万变,陛下请做指示。」 景厚嘉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自做了皇帝,最是忌讳番邦外族,其中靺韨骑兵,对他而言就是胸口压着的石头。一日不除,就可以有一日让他也如神宗一般。 靺韨骑兵本就势大,否则如何能与谢家振威军抗衡近十年之久。如今又有契丹和室韦联盟,要是再联合北方突厥,大尚东北危在旦夕! 振威军溃败,也不知是溃败到何种程度,是全军覆没?还是损兵过半?余部何在?契丹、室韦、靺韨现在如何?营州又是什么情景? 若是调龙骧军前往,西边只怕不稳。大食虎视眈眈,契丹能反,吐蕃不能反? 西南...西南滇王宫变!如今情形不明,西南都护府兵马必定不能调动。北庭都护府管辖西域诸国,也动不得。 东南海寇频繁,广陵王已经数次请朝廷出兵围剿。扬州府牧领都督诸州军事,也参本请旨招募兵卒。 宫禁宿卫,亲、勛、翊三卫五千人。长安城中各处羽林、飞骑禁军三万。京畿各处要塞,兵力十五万。这些兵马都是不能动的。 景厚嘉这一惊而起,胸口伤口崩裂,撕心裂肺的疼,倒让他觉得出奇的冷静。他怔楞的想了许久,也顾不得再问陈驼子军情,只听着自己说:「秀儿,去请大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喵的手榴弹。(17啊,这个名字画风突变吆~~ 谢谢胖厨子、小晋、三步的地雷^·^ 这章大家会觉得无聊咩?其实是把前面很多伏笔挑明了串起来了。 下一章不知道有没有糖,但是会有谜底揭秘,可有人猜到些许咩? 猜到也没用,我研究半天,发现签约作者才能发红包= = ☆、第 84 章 空空荡荡的偏殿寝室中,景睿之盘腿坐在食案前,很随意。 像金石一般,不管是锻打成刀剑,还是制成炉熏。堆砌成殿宇,或者雕刻成印章。金属和玉石本质不会变。 随意盘坐,拿着调羹的景睿之,依旧冷峻而孤傲。 景秀站在门边,看着她用完清粥,擦拭嘴角,站起身入里。换下燕居服,穿上素色景蓝常服。 路过她时,景睿之停下脚步,淡淡的说:「连掩饰都不屑?」 景秀抬眼与她对视,看她眉间的川字与眼角淡淡的细纹,锋利的瞳孔里有长者的温和。景秀迟疑着,又肯定的说:「姑姑不也是。」 景睿之闻言而笑,她鲜少笑,笑起来却有着包容一切的宠溺温柔。仿佛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做错了说错了也好。她都会无底线的纵容。 景秀知道,她不是这样人。但仍不禁想,母后是否便是耽湎沉醉在这笑容中,才至余生悽苦。 景睿之的笑意一显而隐,短促无痕。 「姑姑。」景秀突然出声,景睿之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静静的听她低声说,「我几度思量,想你曾教诲,『谋定思动,顺势而为。』。」 「恩?」景睿之侧头回望,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斜视过来,有着从容不迫的笃定,和些许玩味。 景秀紧抿了一下唇,终究问出的心中困惑良久的问题:「大姑姑行事素来滴水不漏,那样惊世骇俗的密事,怎会轻易入他人耳?」 初听闻母后和大姑姑的旧事,景秀心中自然是惊涛骇浪不知所措。又有父皇下毒母后这样让人齿寒心冷的阴私。那几日她天天寝食不安,待冷静下来,细细琢磨,即发觉其中多有不妥。 如是巧合,未免太巧。如是母后相约,以大姑姑的态度,对母后该是避之不及,怎么会赴约?如是大姑姑邀约,那更是可疑。母后言词中多是隐秘旧事,大姑姑不但不阻止,反而多有激怒引导,实在让人不解。 她又想起,自己走上山顶望云亭,见到中宫宫正与大长公主府女官,只问皇后不问大长公主。有心人略微推敲,必定能觉察些许。 前前后后细思量,景秀越想越不解。 她在皇帝床前枯坐一宿,将千秋万岁宴上一系列事情,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感觉似乎无形中有一只手,不经意的推动着一颗颗棋子,让他们互相撕咬吞噬。 而那只手的主人......景秀望着景睿之。 景睿之上前推开的门。 姑侄两人一前一后,通过漫长的走道,来到相辉后殿的寝殿前。郑公公的在门外候着,见着两人,连忙行礼,柔声细语的说:「见过两位殿下,陛下有旨,请大长公主入内说话。」 说着,轻轻把寝殿的门推开一角,侧让开,躬身请景睿之入里。景秀看着景睿之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殿门缓缓关上。
第150页 「殿下累了一夜,可要好好歇息。陛下这里如果有事,老僕立刻让人通知殿下。」郑公公笑着说,那张脸上很是关切。 景秀垂目颌首:「父皇和大姑姑议事,不会一时半刻。你也累了一夜,这里叫人守着即可。」说罢,转身离开。郑业身居殿中监,为天子心腹之人。宜亲不宜疏,宜远不宜近。 说是歇息,哪里容得景秀喘息之时。 偏殿中扣押的二位皇叔需要安抚。刺客正在拷问,然后其中涉案多少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各持其词。 此次千秋万岁宴,光禄寺掌朝会宴享,酒醴膳羞之政。鸿胪寺掌外吏朝觐,诸蕃入贡之事。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教坊正属太常寺。又有协办千秋万岁宴的大皇子。 若要深究,上述各部都逃不过干系。这不提负责警戒金吾卫、千牛卫,亲卫、勛卫、翊卫 ,负责仪仗的卫尉寺。礼部、少府监之流也是牵连瓜葛。 人心惶惶啊。 景秀按按眉心,又想起宫中的案子。 这些她都可以不过问,不过问便不会出错。然而不过问,就是将这大好机会白白流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今日多走几步棋,来日才能游刃有余。 刚刚想往偏殿去,见着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人。景秀眉头微敛又松开,待来人到面前,她才沉声轻呵:「不必慌张,有何事,细细道来。」 来人穿着官服,正是刑部郎中。时已入冬,早日寒气甚重,他却是满头大汗,一脸惶恐不安,跪在地上不断颤抖:「臣,回殿下话...那...刺客,死了!」 景秀眉峰骤然一敛,恨不得叫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她一怒之下又瞬间冷静下来。 那刺客一死.....未必不是好事。 她眉头放缓,负手思量。这刺客一死,就没有铁板钉钉的供词。会不会牵连到张家,就看这案子怎么查,怎么审。如今父皇重伤卧床,三部会审互相牵制,那这案子就在自己掌中左右。 想到此处,景秀怒气渐消,正欲开口,外面有跑进来一人。面孔还有几分熟悉,正是昨日那勛卫郎将,他见着景秀,跪都来不及,气喘吁吁张口就说:「贤——罪妃宫中搜出毒药!」 景秀心中一笑,也不知这是惊还是喜。此事她不能擅做主张,还是要等父皇旨意。刺客之事,自然还是要查,区区一个女刺客,是无法堵住上下之口。 嘱咐了刑部侍郎几句,让他去禀报皇帝。景秀又低声询问勛卫郎将具体细节。勛卫中郎将是谢家旁系,手下自然是亲近景秀。否则也不会将贤妃毒杀皇后的事情大声嚷嚷。此刻听公主殿下垂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罪妃死不认帐,皇太后和邓王也没办法,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最后还是决定搜宫。开始是宫女搜的,开始什么玩意也没搜出来。老大看着情形不妙,就让勛卫的儿郎帮着抬重物。果然在床缝里面搜到毒药!」 景秀瞧了他一眼,怎么看怎么傻。 贤妃有多蠢,让御医下毒,自己还在寝宫中备一份? 勛卫郎将似乎觉察到公主殿下嫌弃的目光,连忙说:「不止罪妃宫中,钱太医在尚药局的住处也搜出的证物,有金银珠宝和往来通信。」 是谁处心积虑要陷害贤妃?景秀不免皱眉。若不是惊闻母后与大姑姑的话,若不是将那名司医调到钱御医手下。 等等! 钱御医是父皇的人啊! 景秀幡然想起,明明事先已经察觉,自己怎么反而忘了此事。若是父皇指使钱御医下毒手,又陷害贤妃,倒也说得通。只不过为何突然如此行事? 还是说钱御医其实是贤妃之人,如能毒死母后,她便是后宫第一人。以她的声望地位,是中宫之位最有力的角逐者。只不过其中出了差池?比如沈先,比如孙昭仪...... 景秀领着勛卫郎将往寝宫走,与刑部侍郎一起在外候了片刻。 景睿之出来见三人,扫了一眼,也未多问。 景秀见她渐渐走远的背影,疾步追了上去。景睿之闻声站定,等着她走近。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相辉殿后边的花园。 景睿之坐在石凳上,见她屏退宫婢僕从,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復又垂下眼帘摆弄桌上的棋子。这石桌四四方方,上面纵横画着棋盘,放着一副残局。 景秀在她对面坐下,见她伸出一只手,不时捏着一枚棋子落下。等她落下七八子,景秀后背已经湿透,她涩声问道:「大姑姑此番入京,所谓何事?意欲何为?」 景睿之依旧瞧着棋盘,波澜不惊的答道:「有何不同?」 不等景秀回答,她又道:「在我看来,为何事而来,要如何做,都无差别。只这棋盘上棋子太多,已是死局,我要落子,自然要——」 她话到此处一顿,手掌左右轻轻一抚,竟然将棋盘上的棋子扫落大片!只上方左右稀疏留下些,其余棋子「噼里啪啦」纷纷而下,滚落的满地都是。 景秀口舌干涩,等那些棋子纷纷落地,院子恢復安静,才轻嘆开口:「善鹤满心疑惑,请大姑姑不吝赐教。」 景睿之从桌边取了一枚没有掉落的棋子,「啪嗒」一声放在中元。边把玩棋子,边道:「我棋力有限,不如谢伯朗、卢佑远矣。所以我从不布局,不过是顺势而为。」 「天子遇刺,中宫崩,贤妃获罪。」景秀突然笑道,「不仅如此,刺客出自张家,张家与长宁公主交好,长宁公主与惠妃是表姐妹,其中牵连可大作文章。
第151页 父皇让大郎协办千秋万岁宴,在她人看了就是有重用之意,便是威胁后宫其他皇子。就是没有刺杀一事,只怕也少不了纰漏。比如让大姑姑你醉酒。 元妃无出,大郎出身低微,两者多有来往,一荣俱荣。 母后、贤妃、惠妃、元妃,一后三妃,就尽数入彀。 大姑姑好手段!」 景睿之在她说话之时,已经又落下数子,漫不经心的说:「你父皇遇刺,非我谋划。你母后也不曾受伤。」 ☆、第 85 章 景睿之在她说话之时,已经又落下数子,漫不经心的说:「你父皇遇刺,非我谋划。你母后也不曾受伤。况且——」 说道此处,她微微一顿。 景秀如被人刺了一下,顿时不安。况且惠妃要如何处置,还在她一念之间。要把惠妃牵扯进来,自然绕不开张家。她心虚的看了景睿之一眼。觉得与张月鹿的事情,怕是没有逃过大姑姑的法眼。 景睿之恍若不知,「啪嗒」又落下一子,声色冷冽如故,随口说道:「善鹤何故皱眉?贤妃、惠妃、元妃之后,慕容昭容系出番邦,孙昭仪为谢家旁支,阮婕妤身份低微。况且这几子都甚是年幼。如今之势,无人能与你争。」 景秀知她所言不假,然而心中却无法欣喜,反而愈加沉重。她看不懂,看不懂孑然一身,却扰的朝野上下风云骤变的大长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答案仿佛唿之欲出,她伸手执一子落下,轻声感慨:「权谋为局人为棋。」 「名利动心自入彀。」景睿之捻棋落子。 两人不在说话,各执一色,你来我往。 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景秀棋风严谨,务守纲格。景睿之如她自己所言,不擅弈,落子绪多势分。好在起先是她独弈,布局甚是随意。棋尽有云:边不如角,角不如腹。景秀弃子争先,失了腹地,一时间到让她略胜一筹。 只片刻黑白棋子错落排布于棋盘上。大龙缠斗,步步陷阱,处处圈套,杀机四伏。两人起手都是落子如飞,如今越下越慢。皆是因为最后时刻,一步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景睿之见景秀落下一子,大局已定,便扔下手中棋子。看着棋局思量,随意问道:「人道世事如棋,鹤善以为?」 景秀胜了一局并不觉得欢喜,听她垂询,略一思索答道:「立身当如局方,行事当如棋圆。进则锐意侵绰,退则守稳持重。」 「我问天下事,而非一人事。」景睿之伸手拨乱棋盘,「天下如棋局,在帝王将相鼓掌之间。苍生为棋子......生死祸福皆不由己。 」 景秀心头一震,望着她。 景睿之已经起身,离开的步伐稳健从容,冷冽瘦削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悲悯。 齐家治国平天下,她曾经一度以为,她所用的理想都实现。她平生第一次肆意妄为,抛下手中、肩上的一切,潇洒从容的离开长安。然而十年风雨,万里征程。塞外江南,关中岭上,西陲海外.....这天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换了一朝天子,百姓能做的不过是苦中作乐。 长安城外不如城中巍峨,穷乡僻壤不如江南富足。塞上边陲不如中原安宁,番邦蛮夷不如大国礼教。 可有些却是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官欺民,富欺穷,强欺弱。民自弃,穷自悲,弱自怜。上不修德,下不自强! 景睿之从惊从怒,粉蔓忧思到最后索然无味。 却也并非全然无趣,此番入京倒是大有收穫。景睿之抬头远眺:天地辽阔,岁月久远,竖子年幼,吾辈未老。 所谓何事? 自是天下事。 意欲何为? 且挣一挣这天下千千万万条命! 祥泰十年,帝遇刺,又惊闻营州反叛,振威溃败。逢滇王宫变,内闱生晦。痛心泣血,不能朝政,养于骊山行宫。 着令,大长公主监国抚军,进号「镇国大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计划这章很长,毕竟很多东西还没「揭秘」。但考虑场景转折等等,打算单独开一篇景睿之的番外。尽量今晚上交诸君审阅~~ 特别鸣谢胖厨子、小晋、三走的地雷~~ 胖厨子同学扔了两个,是手滑还是表示很喜欢上一章^-^? ☆、番外-景睿之 郑公公轻轻把寝殿的门推开一角,侧让开。 景睿之来到龙榻之侧,见景厚嘉面无血色,满目愁苦。她端坐绣墩上,双手相叠,不言不语。 景厚嘉见她不行礼不出言,也不怪罪,反而嘆息道:「阿姐,朕自知智识浅陋,登基亲政以来,十年间不敢说未有一日懈怠,但也是勤民听政,昃食宵衣。」 景睿之听他气息渐弱,垂下眼睫,伸手拍拍锦被:「国家之事不足虑,伏望陛下圣体安康,令四海有赖,则天下幸甚。」 「...国家之事不足虑...」景厚嘉半阖着眼,缓了缓才道,「阿姐可知,滇王宫变,西南至今情势不明。」 景睿之并不知此事,闻言敛眸微盻。她数度游歷云滇之地,对当地风土人情,皇室军政多有了解。又因云滇郡主,更是留心。听此消息,甚是怀疑,却也不说破。 景厚嘉不曾瞧出她神色有变,见她沉默不语,行礼着急,又道:「...契丹酋李尽忠杀营州都督反,裹胁室韦与靺韨前后夹击,振威军在辽水溃败。」 这话说完,他已经气若游丝。
第152页 景睿之起身取了案前的参丹,正要送服,景厚嘉却抓住她的手,苦苦哀求:「阿姐,我知你避嫌,然天下本就我姐弟之物。此危急存亡之际......阿姐!」 景睿之心中一嘆,知谋事已成。 「三郎,我离京时曾对你说过。」景睿之垂眸看着他,声色冷冽中透着疲倦,似乎昭示不可明说的失望。景厚嘉不敢与她对视,合眼垂泪。 「...我有负阿姐。」 外惧番夷,兵革不休。内疑士臣,政事不兴。你有负天下! 景睿之却知此言说不得,十年天子,万人之上,眼前之人早不是当年那个伏听她教诲的少年。自己这个弟弟,只怕是对自己也是外示尊敬,内情甚薄。 景厚嘉见她恬默,仰首急切道:「阿姐,我欲将国事託付!」 屋中沉寂一片,景厚嘉殷切的看着她,盼她答应,盼她出手收拾了这残局。便是收拾不了,也他喘息之机。如今四面险要,捉襟见肘。稍有不慎,必定背负失地之辱。他欲成千古明君,怎么能背负此等污名! 他此刻反倒是暗暗感激那女刺客,这伤可以让他暂避国事,慢慢思考对应之策。 「也罢。」良久沉默之后,景睿之允诺。 景厚嘉大喜,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景睿之不再言语,起身离开。见门外三人,刑部侍郎一脸惶恐,想来井月已死。勛卫郎将身形笔直,志得意满,贤妃只怕命不久矣。 这两件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并不见怪。倒是景秀颇有逼问之意。景睿之素来喜她中正无邪,明睿温和,到无心相瞒。只小儿辈任需锤鍊,且再看看。 和景秀对弈一局,输赢她并不在意。反而是生出些许欣慰与豪情。离了后花园,就有宫婢疾步而来。景睿之顿时不悦,不过她一贯寒面冷峻,旁人也看不出来。 料是皇帝有事,果不其然。她原先还有不明处,闻他暗示,也算通透瞭然。点头同意替他走一趟,收拾宫中的残局。 ------------------------------------------------ 淑景殿 琉璃瓦白粉墙,锦绣堂皇的宫殿透着萧索死气。 重重兵甲让开道,景睿之进门入里,见贤妃低垂螓首,萎靡瘫在榻上。她听见声响抬头,面色倒是和皇帝有得一拼。看清景睿之后,连声冷笑。 景睿并不理会,扫视一眼,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你来做什么!」贤妃怒目相视,不復从前娴雅温良的模样。说完又突然软媚一笑,「你就不怕让人知道?」 「你不会说的。」背主贰臣,为人不齿,何况以皇帝多疑。她口气淡漠如旧,却透出一分说教:「三思而后行,你却非要七思八思。屡教不改,如今弄巧成拙,难以收拾。」 贤妃脸上一变,绞着袖口怒视着她。她原先还有几分底气期盼,但见景睿之,也晓得回天乏术。只犹然不愿意相信:「......不会的,不会的......」 景睿之抚着袖口,闻言斜睨:「自然是没有人蠢到在自己宫中藏毒,陷害之意一目了然。皇后身死,后宫当是以你为尊。人死灯灭,太后也不会为死人多事。谢家势弱,前朝有卢佑。哦,想必还有天子之诺。 可世事难料,皇后无恙,纵然体弱不问事,但宫中之事却越不过她。 卢佑其人狡诈圆滑,凡是求稳,一旦风头不对,你说他可愿提你出头? 陛下既让我来,你想必也瞭然。」 贤妃心苦眼涩,郁郁半晌,眼眶渐红,恍恍惚惚道:「......是。」自问机关算尽,还是步步出错。她嗤笑一声,织锦的帕子掩住唇角沁出的血。 她扬眉看向景睿之,笑得娇艷逼人:「你若是说顾念主僕之谊,来送我一程,我可不信。」 景睿之坐在椅子上,如远山孑然。 「我听闻陛下遇刺,可是你?」贤妃又笑。宫中上下都道她温婉娴雅,处事公道,见之如沐春风。只怕无人见过她这般风情肆意的笑,「那教坊女子叫井月,我可记得当初你手下有位剑客....井?还是汫?」 景睿之目色深邃,望着她道:「长安城中,我只留你一人。」汫不过是那边埋的一颗暗子,算不得我的人,不过顺势用一用。 贤妃听她此言,捶床大笑。笑后又摇首,抬头问道:「我不懂你,看不透。只你问一句,我困在此处,仍然知道外面的事,没让你白跑一趟吧?」 景睿之微微颌首,不为贤妃这十几年布局的人脉,她真懒应下这差事。 贤妃又笑,又摇头,良久后嘆服:「景睿之,我常想,你真是人吗?」 「我行事虽多不近人情,但比之尔等,自问俯仰无......」 「自问俯仰无愧,哈哈哈,又是这句话,当年你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贤妃突然厉声叫道,然后压低声音,吃吃的笑起来,「咯咯...咯咯咯...保她无恙,她如今这份样子,可无恙?咯咯咯...」 景睿之冷眸望着她癫狂的样子。 纵有愧,也是因为你们。本了无牵挂,却无端欠了一身债。景睿之突生萧索,不欲在与她多言,起身欲走。「别想着动心思留后路,真为孩子,就老老实实的走。」 贤妃大惊,脸色清白如鬼。她本想如果无力回天,就留血书以死明志。就算不能泼皇后一身脏水,也好给二个孩子留个清清白白。却不想,景睿之洞若观火,毫不留余地。
第153页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她连连叫了几声,悽厉刺耳。「你!你...景睿之,你好狠!」她本想手中还有筹码,却未料到景睿之根本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 景睿之并不理会她哭喊,径直出去。心思太多的人,没有放手一搏的孤绝。她不怕她不屈服。 邓王见她,连忙迎上来,问道:「烦大长公主走一趟了,这里面...如何处置?」 景睿之往外走着:「邓王回去等消息吧。」 邓王先是一愣,站在原地想了想。突然击掌,面带喜色。一身轻松疾步追上景睿之,笑问道:「大长公主,此去何处?」 「不同路。」 果然不同路,出广运门,换车马,一路过含光门街。邓王从马车里面探出头,见她的马车在前面渐远,想起刺杀案,不由有些好奇。但邓王一脉安然至今,便是再好奇也不多事。他那金架马车晃晃悠悠入了宗正寺的院子。 台狱外,景睿之还未下马车,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官吏便迎来上来。三堂会审,还没审出什么,犯人就死了。这里面责任,说重了,就是同谋之罪! 御史中丞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刑部监狱离得远,里面鱼龙混杂。大理寺谳天下奏案而不治狱。活该御史台上下倒霉,人死在台狱。 台狱关押特殊要犯,多等不到秋后问斩。里面人迹罕至,一进去寒气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四面高墙,往里走过一条通道,拐过弯就见里头最远处,正站着几个人。 景睿之暗道好巧。 大理寺监见她要往里,连忙拦住:「殿下,这里面......」 刑部尚书在一旁暗笑,大长公主可是战场厮杀过来的,见过的死人啊,只怕不比长安城里的活人少。他上前一步,躬身推开门。 里面法曹、仵作见她,连忙跪下行礼。景睿之抬抬手,看向井月尸体。还未看清,就听法曹大叫一声。众人都看过去。只见他急急忙忙拨开地上的枯草,露出一行模煳的血迹,依稀有两个字看得清—— 挣命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左右人,人也左右命运。别人改变你,你也改变别人。 虽然仓促,但我很喜欢这一章,就像一个圆,这一笔终于连上了,圆上了。 ☆、番外-锦绣河山 祥泰十年,冬。 帝遇刺,又惊闻营州反叛,振威溃败。逢滇王宫变,内闱生晦。痛心泣血,不能朝政,养于骊山行宫。 着令,大长公主监国抚军,进号镇国大长公主。 荆州太守,以贪得罪。镇国大长公主以吴郡太守才兼文武,廉平公直,征入朝。 谢良玉率振威骁骑三千自平洲进屯白狼岭,夜袭营州,克復。 滇王为其弟所杀,其弟自立,遣使来请婚。镇国大长公主请旨骊山,帝不许。主谓公卿曰:「云滇北控益州,东制昆明,为咽喉要地。所恃者,山海之险,瘴疠之恶,西南都护府当备嚮导。」 殿中侍御史上言骊山,厚德碑林犯讳君上,恐乖礼典。帝怒:「岂可因朕一人,而使天下无德。」 尚书令以老病乞骸骨,主不许,遣祥泰尊公主问疾,赐黄金百斤、鹿裘狐皮、驷马安车。又赐步舆,使之乘至阁下,数引入禁中,问以政事。 中书侍郎上表请裁抑诸王,不使任边州,及悉输器甲,禁绝宾客遣。主批:宗室诸王各归封国,不可留京。 ...... 景睿之一手持硃笔,一手翻着奏本,对座下的景秀道:「鹤善,晋阳王、广陵王不日离京,你代陛下与我去送送。」 「是。」景秀起身将整理好的奏本放到她桌案上,取了最上面几本,一一搁在她手边。 景睿之接过翻阅,见第一本就是:益州地震裂,压杀三百余人,公私户舍俱尽。 她提笔做批,对景秀言道:「我和你父皇弱冠之时,犹在民间,深知百姓疾苦。如今处理国事,还难免偏差。你出身时,宣州侯府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后又生长深宫。民生艰难,都在纸上。耳目可有所涉?」 景秀刚欲开口,景睿之将桌上的一只檀木盒递给她。景秀双手接过,打开是一份锦书。原来是新罗王真平卒,无子嗣,国人立其女善德为王。上表请封。 景秀托着锦书,沉思不语。 三日后,景秀送晋阳王离京,出城五十里。 晋阳王带着王妃,绑着儿子,坐在马车上。听着车轮滚滚,马蹄扬尘的声音,他心里一阵轻松,长舒一口气。王妃斜了他一眼,不屑道:「晋阳离幽州不过千里,靺韨铁骑三日就可兵临城下。你当比长安城安全?「 晋阳王被她数落威胁惯了,也不在意,推开窗,见侄女还立在别离亭,只不过离得太远,已经看不清面容。但仍可窥气度风姿,卓尔不群。 景秀见晋阳王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远去,拢拢斗篷,偏头望去。见人群中张月鹿还看着晋阳王离去的方向,面带愁色,依依不捨。 星眸微眯,绣眉欲皱,心里喟然一嘆。 张月鹿心里一惊,蓦地回神,往公主殿下方向看去。殿下在六角长亭里面,身边拥着护卫甲士。披着白狐皮斗篷,仪容端丽,雍雅不失威仪。 北风忽起,吹动斗篷边上长毛,蹭着她脸颊下巴,瞧上去瘦弱单薄。 这风,怎么这么冷!月鹿心里怨道。
第154页 没等她怨多久,就喜笑颜开。抛下随从,跨马持鞭,一路飞驰。半个时辰不到,便跑了近百里,到了约定的地方。艾叶青嘴里喷着白气,拿头去蹭她。这是它伤愈后,第一次这样畅快淋漓。 张月鹿目光沿着白玉方石堆砌的山道,望向半山腰的六御宫。飞檐斗拱,殿宇巍峨如旧......恍如隔世。 张月鹿拍拍艾叶青的脑袋,把缰绳递给接待道人,只身拾阶而上。边走边想起当年之事,不由失笑,最后乐不可支,扶着栏杆连声自嘆:「缘分!缘分!」 她知道公主殿下一时半刻不会到,便在六御宫中闲逛。时下入冬,山中寒意森森,六御宫又远离城乡,一路走来难见游人居士。三清殿里正在论道,外面只有缩着身体扫地的道童。 统御万天的玉皇大帝、统御万神的勾陈大帝、统御万星的紫微大帝、统御万灵的青华大帝、统御万类的长生大帝、统御万地的后土大帝。张月鹿向来信奉——敬天地,远鬼神。负手漫步走过,一路不跪不拜。 无所求,故不信。若有所求,则..... 咳! 张月鹿一看横匾,立刻走进小院。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香炉在中间。她探头往里一看,有些暗但无人。张月鹿连忙跨入殿中,在一旁的铜盆中净手洁面,掏出丝绢擦拭干净。撩起圆领袍的下摆,在蒲团上跪下。 抬头望着泥塑的神像,长须老者坐在高台上,倚靠着布囊,手握竹简。昏暗光线下,依旧慈眉善目。 张月鹿叉手做礼,毕恭毕敬地对神像念叨:「月老仙师在上,您老人家执掌人间姻缘,天下婚牍。能解宿敌之仇,贵贱之隔。能牵天涯海角,前生今世。愿你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保佑我和...保佑我们,相依相靠白头偕老。弟子心慕之人,仁孝温恭,纯善良方,凤姿雅度,仪肃玉粹......就是,特别特别的好!」 「噗嗤。」 张月鹿一惊,顿时小脸通红。恼羞成怒,扭头瞪过去。 月老殿外站着一名少女,正含笑看着她。如同冬日暖阳,映着天日明亮。天际簌雪飞花,缓缓飘飘,落在墨发云鬓,划过绛唇香肌。少女恍如不觉,凝眸缱绻。 张月鹿喜出望外,一跃而起冲出殿外,将她拥入怀中。 幽香入鼻沁心。 张月鹿手还没拢住,又慌忙松开,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瞧什么?」景秀见她慌乱张望,从斗篷中探出玉手。张月鹿见状顿时顾不得有没有人,连忙上前去牵。 入手冰凉,张月鹿眉头一立,拉着她走进月老祠。脚尖一勾,关上殿门,口里埋怨:「怎么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些?怎么没准备暖炉?」说完自己乐了,低下头,拉着景秀的手放在自己后颈。 景秀顿觉指尖暖烫,手欲回缩,却被张月鹿按着。 「殿下。」张月鹿突然叫道,「你看那边!」 景秀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张月鹿顿时窘况,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半响,软趴趴的指责道:「殿下,你这样可不对。」怎么能不安套路吶。 「恩。」景秀鼻音轻扬,环住她脖颈,面晕浅春,缬眼流视。看的张月鹿心摇神驰,如醉如梦。她星眸半眯,一缕清音低唤,「月鹿...你瞧那边。」 张月鹿意酣魂醉,不知自己,呆呆的应了一声:「啊?」也不知是那边,就侧头往旁边看。 脸颊一软,清香袭来,浓又转淡。 张月鹿怔楞一下,这才回过神。搂着她纤腰的手用力一收,将她贴在自己怀中。连着亲吻了数下才解气:「殿下...」怀中人雪腮粉晕,紧抿唇角,面带羞涩。张月鹿不由看痴了,再不知道说什么。 抵着额头,凑到她唇边亲了一下。 景秀受惊,退开些许。见她舔着唇,小心翼翼看着自己,脉脉之情,暖入心脾。景秀微微动动指尖,张月鹿便觉得后颈酥麻,上窜头皮,下延嵴骨。 顿时情动难耐,欺身而上。 景秀身软无力,连退几步,一直抵着门,才勉强站定。张月鹿一手揽着她腰肢,一手托着她头。唇舌碾压舔舐,缠绵温存,直至不能唿吸才松开。景秀仍闭着眼,长睫轻颤,气息短促,伏在她肩上轻喘。 张月鹿脸上嫣红一片,由不自觉。鼻尖香气环绕,她埋在景秀颈间轻嗅。那香气愈加浓郁,熏得她头晕,那莹白嫩滑,耀得她目眩。心中已经不止痒,而是燎燎灼烫。终没忍得住,张口咬下。 景秀轻哼一声,抬手捶她肩膀。 张月鹿心头一震,慌忙松开口,见红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明显,张月鹿又心疼又懊恼,不知所措道:「殿...殿下。」 景秀想要呵斥,见她双唇嫣红,水色一片,顿时羞恼不已。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却是再也开不了口。 张月鹿见美人娇嗔,受用的很,笑的嘴角都裂到耳边了。 景秀见她笑得憨傻,心中暖烫。伸手摸摸她脸颊,放缓语速:「月鹿,我欲往幽州。」 「什么!」张月鹿仍然震惊,连声追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靺韨不是边隅小夷,如今又得势。你要建功立业,要名望声威。我来想办法,不许你冒险!」 景秀早料她必定不肯,但她早就打定主意,怎么会轻易更改。
第155页 「月鹿,你可知道,权仪同东宫和东宫之间,隔着多远?」 张月鹿闻言不语,脸上渐渐黯然,良久才开口:「你...真的,你真得很想做皇帝?」 「......我以为,至少你懂我的。」景秀直视着她,目光凛冽坚定,「浮云遮掩不过片刻,必有煌煌天日透射尘世!月鹿...我要做你心中的煌煌天日!」 张月鹿怔怔的看着她,眼眶渐渐泛红,蓦然灿烂一笑,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好!好!愿你如日在天,照曜鉅野!」 ☆、碎碎念 诸君见信如晤: 首先很感谢你们的陪伴,要不然我这个三分钟热度+严重拖延症,肯定坚持不下来。 一直都在的月下、每次都认真写「读后感」的落雨、名字和风格最贴近的三走、一边嫌弃一边不离不开的9、甜甜的炸酱面、补分小天使不离。 小晋和大厨都是话少寡言,但给我感觉,前者文雅内敛,后者...霸道总裁??? 总觉得会出现一个「打酱油」和她cp的卖醋的、名字最清新的小柚子、喵喵喵的17、去考试的夜语......每次看见你们的名字出现在评论区,我都特心安。 还有离开(希望只是潜水)的小伙伴,谢谢m君的长评,评价太高,但我大概让你失望了。恩,还有小留。 还有傲娇的兔子、字母君、英雄、小k、love...... 我记性挺差的,如有遗漏,还望恕罪onl ------------------------------------------------ 说说云卧长安吧。 我准备发文的时候,发现...既没文名又没笔名,试了好几个终于成功。 开始的意思大概是闲云雅鹤,醉卧长安。写着写着长安变成的长治久安。 对,这个文章没大纲。准确的说大纲写着写着,写没了。玄乎些就是她们不肯听我摆布= = 比如我既想煳你们一脸糖,齁甜齁甜的,又想虐得的你们嗷嗷的。但景秀不同意。 景秀曾经问张月鹿——中秋宴席为什么会出现韩王妃?谢伯朗棺椁入城的时候巡察的金吾卫街使是谁。 还记得欺负张月鹿的那个梁丘木么?他爹是礼部员外郎。这个锅是甩给他的。 谢伯朗棺椁入城的时候,是周滑当值。 张月鹿想「勾搭」雅美人,雅美人说「要」一对簪子。千秋万岁宴前夕,景秀给宫中诸人的礼单,就有「一份头面首饰」。为什么让凤阁女官和公主府长史一起准备?这里面张月鹿就可以做手脚。 哦,雅美人是谢家塞进后宫的,谢家除了打仗,其他也没闲着。 景秀为什么没说?这不是「有些事情可以做,但说出来难免觉得太在意了些。」 又重情又理智的两个人在一起,困难是用来克服的,误会是别人家的。 --------------------------------------------- 很多人其实没他什么事情,但偏偏要出来冒个头,说一两句台词,抢个戏份= =就是这么讨厌,可我又拦不住。 月乌、景如意、禄闻、明巧乐、孙老头、敬迟明煦、洛小阮孔老头、沈先、高望、蒋怀莲、翾风、张襄、张五郎.....老的小的,美的丑的,穷的富的、贵的贱的,别说你们了,我都记不清,上面的名字还是去翻的人物篇。 我知道,对大部分人来说,主角的爱恨纠葛才最吸引眼球。百合文里面大肚肥肥的卢十二郎,大概没人喜欢,可他真的是个不错的朋友,即便知道张灵蕴借着他往报局塞眼线。恩,他不傻。 第二卷大概这样家长里短、絮絮叨叨。因为克服定州的,不是谢良玉一个人。里面有张五郎和他儿子,还有一样倒霉、连名字都没有的亲戚。同样没有名字的千千万万的将士的功劳。 忘了再次介绍,他们是张月鹿本尊的爹、弟、亲戚。 ------------------------------------------------- 不聊路人了,说说景睿之。 大纲里面没有景睿之→隐士高人一样→智多近乎妖 想法是美好的,但景睿之这种人,实在不是别人可以改变的。 宣州侯府很落魄,景睿之她娘粗识文墨,她爹是个混蛋。所以顶着侯府千金的名头,景睿之小时候既没接受好的教育,也没特别享受过。 她亲情淡薄,你看她十年没怎么回宫,回来她娘派人叫她,她也不怎么搭理就知道了。 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缺乏个人慾望,但有强烈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又因为她的性格气场,变成很强势。没有喜欢别人整天冷着脸对这自己,景厚嘉也一样。哪个领导会容忍充满压迫感的下属?何况皇帝,更受不了。 孤傲冷僻,强硬独/裁,景睿之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而谢元灵恰恰被坚硬外壳下的温柔吸引。 就像那个鎏银铜熏球,宣州侯府穷,景睿之只送的起鎏银的,时间旧了就会露出里面的铜色,看起来就知道不值钱。但谢元灵知道,熏球里面放着炭火,一直是暖的。 补:景睿之说「长安城中,我只留你一人。」贤妃本该「保她无恙」。 景睿之的心思改变和张月鹿有很大关系,一方面是被她触动,另一方面是这次长留京中,所见所闻。 ---------------------------------------- 权仪同东宫和东宫之间,隔着多远? 就像谢家和景家隔着君臣。 景睿之和景厚嘉隔着男女。
第156页 景厚嘉和晋阳王隔着嫡庶。 张五郎和徵召令隔着官民。 就像菀奴和自由隔着良贱。 ...... 十年前,景睿之坚信并且做到了——命运可以改变。 十年后,景睿之发现,那是因为命运本来就优待了她。 有些事情改变不了,有些事情不会改变。 百姓小心维护的家庭,獠寇一把刀就可以毁灭。 平民几代积攒的财富,官家一纸公文就可以没收。 ---------------------------------------------- 有些细节我也记不清了,有些bug我也圆不起来了。 说说第二卷吧。 主线肯定是幽州战事,但cp还在纠结。 设想是,从第一卷的贵族阶级视角,换到平民,甚至社会边缘人士。 闻人贞x路上捡到的流民/逃奴/土匪/骗子/逃犯... 谢良玉x敌国女将/奸细/基层小兵/边民... 请相信,我真的很喜欢她们俩!!! 或者闻人贞x谢良玉= = 来来,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意见。 -------------------------------------------- 这篇大概要停更一两个星期(?),我整理一下思绪,理一理大纲。没办法,我写文很慢,一个小时一千字不得了。之前是雄心壮志打算爬季榜,后来发现差的有点远,就心安理得打算偷懒了(并没有!) 打算抓虫,所以看见更新提示请无视。然后大家可以收藏一下作者,近日会把都市奇幻发出来试读。 好像还有什么没说,不过想不起来了,就这样吧! 多吃快长 2016.4.17 作者有话要说:  独/裁也屏蔽,晋江也是够了,□□屏蔽么= = ☆、第 89 章 外头的天,黑窟窿东。 张五郎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起现在不用早起下田,又躺下。睡不着,瞪着眼睛看着帐篷顶。听着此起彼伏的唿噜声,心里惦记着田里秧苗有没有种,家里鸡羊有没有喂,还有媳妇和女儿。巧娘,唉! 想到大女儿,张五郎心里又恼又恨。恼得是女儿没生出个儿子,恨的是朱家狼心狗肺。又恨媒人嘴歪,又恨自己眼瞎! 接着又想起小女儿,这心里就跟五味瓶打翻了一样,酸甜苦辣说不上来。老实人遇到事情,这脑瓜子多半拧不过来,认死理。 这刚开始几年,小女儿还往家里带信,逢年过节有个事情都送东西回来。可这两年前就少了动静,开始家里老小还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到县里张家铺子去了两趟,都叫人奚落回来,张五郎也就没脸再去了。 这次徵兵服役,要不是牵扯儿子和侄子,张五郎都不一定拉下来脸。谁知道,这一去...... 「唉!」张五郎忍不住长嘆一声。 张小郎睡在他旁边,一惊而醒,迷迷煳煳的小声叫他:「阿爹?」 张五郎扭头看向儿子,黑漆马煳的也看不清,就见那小脑袋缩在被子里,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张五郎终于没忍得住,热泪滚下。 要不是当初想让儿子早点进学,改了年纪,哪会有今天!张五郎这心里,恨不得捶死自己! 张小郎见他爹摸眼睛,有些急了,探起身不解的问:「阿爹?你怎么了?」 「嚷个鬼头,你爷俩真精神,没事去把六驮马餵了!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摸黑抓鬼啊。」通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吼。 那浑汉叫做李悍,原是偷鸡摸狗的帮闲。张五郎是老实人,不是不会吵架,是不愿意吵架,屋里还有其他人在睡觉了。 倒是东头的冯三壮被他吵醒,没好气说:「揍嘛哩,半黑呀的狼嚎。」 冯三壮,是个屠夫。人壮、养的猪壮、那把后背砍刀更壮!不用刀锋,刀面就能拍死人。性子又横冲莽撞,劲头来了伙长都劝不住。 这张家父子只不过轻声说了两句,李悍和冯三壮这两句吼的,那是一声更比一声高。连着几个人被吵醒,最靠里的地方有人嘟囔:「天黑地眠,勿声勿嬉。睡。」 冯三壮一听,跟着说:「睡吧睡吧,逗听大仙的,歇了。」 李悍虽然生的人高马大,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冯三壮这样的,他可不敢真槓上。呸了一口,低声骂,「头钱价田奴。」头钱价田奴,那是骂张五郎是只值一文钱的农夫。骂完他想起来,这屋里好几个种地的。拉上被子不说话。 张五郎听着没动静,轻轻拍拍儿子的被子,压低声音:「你再睡会。」 说着起身,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猫着腰下了铺。走到帐篷门口,刚掀起布帘,唿唿的大风扑了一脸,吓的他赶紧出来放下帘子。抬头望望天上的残月,张五郎缩着脖子往马厩去餵六驮马。 什么是六驮马? 这要从张五郎现在的身份说起。 大尚国成年男子,十四以上,五十以下,都需服兵役,少则两年,多则六年,战时又不同。全国各地设折冲府,府兵是兵又是农。平时种地,闲暇训练,战时披甲带刀护卫家国。 张五郎是清河县人,清河县隶属河北道贝州,所以张五郎现在大概算作是河北道贝州折冲府府兵。 为何是大概算作? 那是因为张五郎的身份有些特别,他是来顶班上岗的。他伯父一家是振威军军士,是父死子从,世代打仗的边兵,并不属于府兵。但又不能为他家三人专程派人送往振威军。
第157页 正巧,谢太尉奉旨出征靺鞨,朝廷发鱼书调发河北道府兵征防幽州,折冲都尉直接大笔一挥,把他们三人划进去。反正都是去幽州,一起上路吧。 张五郎穿好衣服出了门,走到一处空地,抬着脑袋一看,就看见什长韩经纬在练枪,二三十斤的铁枪舞得虎虎生威,那枪尖被火光一照,就像个活物一样。张五郎站着远远的瞧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摸摸腰间,忘拿刀了。又想了想,抬脚继续往马棚走去。 马棚里拴着各色的马匹,川贵马、河曲马、西极马、云滇马.....长耳骡子和灰毛驴那就更多。守夜的士兵抱着刀,靠着草堆打盹。篝火冉冉,柴火烧得差不多了。 张五郎走近,那士兵一惊而醒,腾地爬起来。见着是自己人,收起刀,打了个哈欠,话都懒得说,摆摆手。往篝火边伸手烤火,他那一身单衣,这早春倒冬寒,够受的。 张五郎看着他搓手跺脚,不由有些难过。心里嘆了口气,就像伙长说的,谁让咱贝州穷了! 这又要说到各地折冲府的钱资来源。都是由朝廷给予公廨田四至六顷,或者公廨钱十万至二十万。给予不同,是因为各折冲府府兵多寡不同。上府一千百人,中府八百人,下府六百人。 公廨田租佃给农夫,收取地租。公廨钱就是官家的高利贷,收取利息。这些钱资收入,就是折冲府公款,用于各项开支。 按理说,这些钱资收入中,折冲府要储备战马、帐幕和鍪、甲、弩、矟等等武器,但各地情况又各不同。若当地富裕,不说各项补贴,不说商贾捐赠。就是公廨田的租金,公廨钱的利息也高许多。再者,有些地方折冲府的公廨钱都是投的份子钱,那年底红利,啧啧。 张五郎由记得伙长说那话时候,脸上的羡慕之情。除了折冲府,各地府兵也是各不相同,一眼就能瞧出来。 听伙长说,南方,特别江南那边,府兵都骑大白马。瞧着瘦瘦巴巴跟书生似的,穿的轻甲、革靴的,肯定是江南的。说起话来都像先生,手里没二两劲。 要是光着膀子,穿皮衣藤甲、拿着长矛杆子,后面背着一个大箭篓子,那十有八九是剑南道的。他们说话你是听不懂的,除非是益州的,那还好些,十句里面你能听明白一句半。 要是看见一人带二三匹马,一骑一驮一备。身穿甲冑,脚踏铁皮革靴,腰间一侧挂弓,一侧悬箭囊,背后一柄寒光四溢的长/枪。或是马上挂一面牛皮盾,身后背断柄重刀,配弩,背后背着一个更大的箭娄。亦或者手里头拿着斩马陌刀,鬚髮俱张,往那一站就像一面山。 那样的,不是博取马上功名的世家子弟,就是募兵而来的江湖豪杰,或是逃避仇家避入军中的强头,都是招惹不得。 张五郎没去过江南,也没去过剑南道。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江湖豪杰,更不是强头。只不过是老实巴交倒霉的平头百姓。 他自己准备衣服、护心、横刀和干食,还有锅子、火钻、盐袋、碓等。没轻甲也没皮衣,只有厚袍子,听说北边能冻死狗。革靴也没有,巧娘纳了千层鞋,他和儿子、侄子,一人两双,想来够的。 马厩里有头土黄的马探出头,张五郎伸手摸摸它脑袋。除了自个准备自个的物件。折冲府编制,伙长下管五什,一什有十个人。这十个人要一起准备驼物资的马。六匹,驴或者骡子也行,这就是所谓「六驮马」。 他们这一什的六驮马,是真二八经的马。其中两头是李悍带来的,这也是他格外霸横的原因。不过马不是他买的,他不过是带人服役而已,这叫出资代役。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区区兵役。 张五郎他们这十个人中,除了他张家三口人,其他七个人中六个是代役。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旁的队伍都避之不及。 「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劲头扛傢伙。」张五郎粗糙的大手摸摸那些畜生的脑袋,一个人瞎嘀咕。 旁边槽里的灰驴闻着香味探头过来,他也不赶,掰了半块豆粕递过去:「你也吃点,瘦了吧唧的还得跟着大长腿跑,唉,又得走一天,不知道啥时候能走到头。」 拉磨盘的驴子驮着军资,种庄稼的汉子背着刀剑。 从贝州至幽州,途不过千里,行不过一月。 有人这一走,却是一生。 ☆、第 90 章 以前,张五郎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清河城。 清河城池东西两里,南北一里半,呈椭圆形。城墙高三丈,宽二丈。里外两面砌七层青砖,中间填土夯筑,上面盖着一尺厚的灰渣,东、西、南有三门,可供进出。 「在县署门口站会,说不定就能瞧见县令、县丞、主簿...城隍庙那是金砖银墙硫璃瓦,里面的城隍爷大冠长袍比县令还气派。戏楼更不用说了,就是你从路边走,那是巷子也是青砖黑瓦!」 张五郎听着村里人闲扯,一直想去县城看看。 第一次去是巧娘出嫁,要准备嫁妆。朱家知道他家得了钱,开口很是不客气。张五郎和媳妇一商量,觉得也不能委屈了女儿。两人合计的一晚上,第二天张五郎带着巧娘去了县城。 从牛车上下来,落地的时候张五郎差点腿一软摔着。从衣兜里掏钱的手都抖,铜钱从手里滑掉,滴熘熘滚了老远。不是受惊,也不是捨不得车钱。是牛车颠簸的一路,车上人又多,张五郎这大个子缩坐在角落里,一坐就两三个时辰不动弹,能不腿麻手麻么。
第158页 第二次是带张小郎去县学。 他跟媳妇嘀咕:结亲的时候都没穿这么好。 大冬天的,张五郎提着米粮腊肉,站在县学院子里头。北风唿唿的,像刮刀子。县学屋檐下挂着三尺的冰冷,张五郎瞧着进进出出的学子,手心里冒汗。 那时候县城在他眼里就是大地方了。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城墙可以高得遮住半边天!上面可以跑马!官道路比田还宽,站两边要喊话才听的清!原来贝州有那么多县,河北道有那么多州,大尚国有那多地方! 伙长说贝州离幽州近,淮南道的府兵到幽州要多走一倍的路,山南道的府兵过去要多走三倍的路。剑南道的府兵过来,仗说不定都打完了。 一千里有多近?张五郎不知道,就是觉得这走啊走啊,像是走不到头。大尚国真的很大啊! 再远的路,也会到头。 何况张五郎明白,他爷儿三个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恨不得这三年五年的兵役都在路上。可张家这兵役是没头的! 不如早些到地方,瞧瞧形势,上下打点。还有去看看伯父家的女人孩子,不知道剩下几口人。该照顾的还是要照顾的,再怎么着也是一家人,总比外面亲。 张五郎老实本分,但不傻。这一路也琢磨了好些事情。 但,这事情不是你琢磨着要去做,就能去的。 此刻,河北道贝州折冲府汇卫州折冲府的一千六百名府兵,正站在冰冻的湖面上,等着大都督府的人来清点接应。幽州城高耸巍峨的城墙,在远处看着他们乱闹闹的喧譁笑闹。 张五郎瞥见什长一个劲的朝远处看,心里纳闷。张小郎刚和旁边人说完,顺着自家老爹的目光看过去,张嘴问:「什长,你瞧什么了?」 什长叫韩经纬,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不大说话,长得精悍。背着一把长/枪,这一路走来,每天都早晚勤练不止。张五郎指着他对张小郎念叨过好几次。 韩经纬见其他人看着自己,不说话,低头笑了笑。 张小郎还想追问,被他爹一把拉过来。 「哎哎!」伙长突然怪声叫起来,他是个老兵油子,平时喜欢逗乐,上下关系打点好。就是有些话唠,说起话没个正经样,「你们猜,先来的是哪位将军?」 周遭一圈人,张五郎这样的,连一个营多少人都不知道看,哪里晓得什么将军。又韩经纬这样的闷嘴葫芦。伙长顿感无趣,不等其他人开口问,离了他们这什去别处闲扯。 张小郎正踮着脚往那边看,突然间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士纵马而来。他连忙叫唤道:「是不是接应的?」 按例,如有大战需调发府兵征防,朝廷会颁铜鱼符及敕书,合称鱼书。由刺史和折冲都尉会同勘对,无误则可调遣差发。调发全府,由折冲都尉率领。调发不尽,则由果毅或别将率领。到了所在,不可擅自入城入营。需核对文书,点检将士,接应入营。 「别傻了吧唧的。」李悍斜了他一眼,啐一口唾沫,「接应的哪有抢人的快,你懂个屁!」 「你懂你说呗。」 李悍其实也不知道,只来的时候打听过一二。代役过好几次的老头子,喝着浊酒,捶捶断腿,说的颠三倒四。李悍也听得迷迷煳煳,真叫他说,他还真说不清。 张五郎见李悍瞪眼,一把把儿子拉倒身边,虽他也不明白,谁会来抢一群大老爷们?不过他可不想儿子和李悍吵上。出门在外,宁可多受罪,也别多惹事。 人群一片一片的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望向那队骑兵。张小郎垫着脚,伸着脖子。张五郎也跟着大家一起瞧,瞧着瞧着,看出点不同寻常,嘴上又说不出来。 他们这一路走来,见到不少兵马。越靠近幽州越是多,官道上每天飞驰而过的骑兵,漫天的尘土飞扬。好些地方的驿站不得不在门前周围泼水。宁可脚下烂泥,也好过每天看不见天日。 张五郎瞧着那七八个人,远远的也看不清男女老少。可就是有逼人的气势,让这上千兵士都悄无声息。 那一队骑兵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只见一色的振威军轻甲便服。打头那人,身穿辰砂色长袍,外罩着山文身铠。头上没带兜鏊,长发用小冠束着。看不清相貌,就觉得气势不凡,只见马鞭一挥,指向这群府兵,后面一骑出列纵马过来。 折冲都尉与左右果毅都尉,都入城去了大都督府。只余下校尉,他奔过去行礼:「卑职河南道贝州折冲校尉,见过将军。」 「不敢,我不过是谢将军手下亲兵,担不起将军二字。」那亲兵生的骨瘦伶仃,活像是猴子骑马。说起话来却是人不可貌相,言辞恳切,气宇轩昂。 听见的人都在纳闷思量,谢将军?哪位谢将军?生得这么俊俏威风,难不成是谢太尉家的公子?这么想着,个个瞪大眼睛去瞧,叽叽歪歪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这校尉是有见识的人,闻言又往那边仔细看了看,立刻明了,大喜过望,对着一竿子府兵道:「谢太尉千金,玉将军来挑人,是你们的福气,你们都给我站直了,把耳朵竖起来! 「行了行了,我来。」瘦猴赶紧打断他,这瘦猴人小小一只,喊起来声音却是如同天上奔雷,「符合下列一条者,出列至我身后!」张五郎这一队离得近,勐然间都是一惊。
第159页 瘦猴拿出一张纸,开始喊:「第一条,十八班武艺,寒暑不懈,习练五年以上。」 刚开口,就有人往外走。 张五郎看着韩经纬往外走,顿时心里一跳。他一直很信赖这个什长,虽韩经纬才二十出头,比他年轻许多,但张五郎心里头觉得这沉默的青年靠谱,能信任,跟着他总不会错。 这会见韩经纬走出去,他下意识的抬脚。旁边的冯三壮纳闷嚷嚷:「老韩这是干啥子?跟着个小娘们能成哈子事?」 「屁。」李悍眼皮一番,不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狗熊脑子!」说着眼巴巴的看着。「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尉小姐手下的兵那腰杆子也比别家直些。守城看家肯定也比别人升得快。」 张五郎这会听了冯三壮和李悍说话,不大明白,但有一条是知道的,跟着这位女将军走,是个好去处! 一旁张小郎看着韩经纬走出去,也挺捨不得的。垫着脚去看那马上的女将军,心里闷闷的难受。他在县学的时候,和学堂的同窗们,就有投笔从戎的念头。当张五郎觉得大难临头的时候,他想得却是——笔下文章,马上勛功! 但现实总是残酷,他年纪小、个子小、力气也小。一路走来,小半程是趴在驮马上的。这也是李悍经常挑刺,张家父子没底气的原因。 张小郎眼巴巴的看着,身体都快倾倒了。他旁边冯三壮瞧不下去,把他一把拎起来:「李悍那败相还凑合,你这麻杆还想去,鬼圆了你。」 张小郎听了,耷拉着脸清白一片。他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表哥张二狗急急巴巴的劝:「小郎,去、不去、没哈子的。」 「就是哈。」冯三壮说话糙,人不坏,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也干巴巴的劝,「跟着个小娘们的只能绣花,想那干点大事的,都白搭瞎。你说是哈,大仙。」 一直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大仙闻言一笑,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往远处的女将军看去:你和李悍都是狗熊脑子,韩经纬可不是傻。瞧着架势就不是安分的,只怕冲锋陷阵比男人还不要命。也是,要命早在家绣花了。 大仙慢悠悠的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贪狼遇火,擎羊将至。廉贞照命,文曲已升。」 大仙这么一开口,余下的人都纳闷,这话说的太玄乎。张小郎撇嘴道:「你怎么不去?」 大仙嘿嘿一笑:「今我流年,大限煞曜,如遇廉贞,必应血光。」 人群叽叽哌哌说着话,突然就见原本远远站在着的那群骑士,领头的打马过来! 「真威风!」张小郎低声说。「不是,是气派,是...风发飙拂,神腾鬼趡。千乘霆乱,万骑屈桥...」 张五郎没听明白他后面说的啥,但「威风」和「气派」他听明白了! 的确,威风! 确实,气派! 之前见的骑士也是威风凛凛,数百人纵马飞奔,不说其他,就光那马蹄声,就是地动山摇,听得人发抖。 可没这份气派。 此刻日头西斜,太阳照在她身上,如同镀了金边,莹莹发光。那骏马奔驰,来如闪电,不过一瞬间就逼近眼前! 仿佛下一刻就要冲撞到人群,骑士突然勒马。马儿一声长嘶,前蹄腾空,高高立起,马上之人稳如泰山! 马蹄砸下,冰碎四溅! 众人受惊,缓了片刻这才看清马上骑士。见她英姿俊美,剑眉飞鬓。高高端坐马上,俯视傲睨众人。那不是世家千金的趾高气扬,是百战将军的气势凌冽,不怒生威。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扫过,众人一触,纷纷心颤,连忙低下头。千余人鸦雀无声,只有马儿骡子的动响。 原本那些轻视不屑,如火融雪般,立刻消失不见。便是冯三壮这样的,也生出惶恐,又想着要是跟着这样厉害的将军,到是好差事。 「第三条,善骑射,长马战......」瘦猴拿着纸,喊着喊着,觉得不对劲,砸吧嘴巴,扭头一看,见自己将军,龇牙咧嘴的笑起来,「将军!」。 校尉早下了马,半跪行礼:「卑职河南道贝州折冲校尉,见过谢将军。」 「不必多礼。」谢良玉瞧不上他那献媚的笑,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她握着缰绳,见场上鸦雀无声,扫了一眼出列的寥寥数人。斜了瘦猴一眼说:「我这么写,没让你这么念。」 「哦哦哦。」瘦猴连连点头,抹了一把嘴巴,「恩,你们听着,第一条。在家练武,超过五年的出来,站我身后。听清楚,五年!第二条,会打猎的,有准头的。下套挖坑的不要!」 瘦猴吼了两条,见还没人出来,纳闷了。虽然知道好些府兵面朝黄土背朝天,没见识,脑子也不好使。但不至于这样都听不懂吧? 「聋了还是咋的?!」瘦猴看他们刚刚还交头接耳,推推攘攘的。这会跟木头桩子似的,呆愣愣的没人出来,登时急了,怎么还不如刚才。「你们知不知道,幽州三、五十万老兵,哭着嚎着给我们将军当手下。今天给你们.....」 谢良玉听他越说越不靠谱,抬起马鞭空抽一下,就听「啪」的一声,破风凌厉,听的人心悸。瘦猴坐下的骏马一惊,带着他就往前小跑。吓得瘦猴连忙拉缰缓马。 这边贝州折冲校尉是个心眼活络的,一见这情形,心里把这群泥巴兵骂狗血淋头。 军中所谓「抢人」,是说笑,也是实情。各地府兵赴边,按律是先交大都督府。名册点单无误,分配给军,在编入各营。然而各地府兵优良不齐,每个将军都想要强兵壮卒。
第160页 所以「抢人」之风,风靡各处军营,战时尤盛。 先一步挑选,将没有入册的府兵纳入自己军营,然后再将名册报给大都督府。只要数不过标,大都督府也不会太过追究。 抢人常有,但谢太尉的千金来抢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从军当兵,说起来好像都一样。可在谁手下,那可大大不同。不说其他,做了谢太尉家兵,军饷米粮就不可能短缺。 再者,谢太尉还能让女儿去冲锋陷阵?谢家这辈可就这么个小娘子,娇贵着了! 贝州折冲校尉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一群人,刚想开口,就有人往外走。正是冯三壮,他肚子里还骂着瘦猴,咋只说射箭,不说那个什么力举十钧。还好张小郎提醒,要不他可不就错过了!瘦猴个怂货愣子!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回过神的人群热闹起来,先是陆陆续续,后边就唿啦一群人出来,站到瘦猴后面。瘦猴大喜过望,乐呵呵的拿起纸,继续喊:「有会骑马的吗?能骑在马上射箭的,也都过来!这个,第四条,有认字了么?不能只会写名字,要进过学的,至少要会写五百大字!」 张小郎眼睛一亮,拔腿就跑,从人群里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发完打算去回评论,发现出现了个封面,以为自己老眼昏花...... ☆、第 91 章 人说百里挑一,那千中就十个。谢良玉看了眼千余人里挑出的三四十个。接过校尉递上来的名册,随意翻了翻,目光扫视全场,对着众人道:「我振威军中,三不缺。一不缺粮,二不缺饷,三不缺建功立业的机会。」 那些没挑选上,一听这话都愣。只有机灵的反应过来,顿时来了精神。 「瞧见没?」谢良玉扬起马鞭,遥指着巍峨耸立的幽州城,朗声道:「全体听令,全体绕幽州城跑一圈,而后再回此处。百人皆可入我军中!」 她声音远不如瘦猴,但胜在场上无人敢说话,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每人耳中,登时火燎原一样,热乎了许多人的心。 幽州城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南北略长,东西略窄,城周长三十二里,外有城壕深广各二丈。 从脚下的地方到幽州城,约有五六里路,绕着城壕跑一圈再回来,就是五六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庄稼汉上山下地的全靠走,别的不行,这点路还是可以的,就看着谁速度快了,个个的摩拳擦掌。 张五郎看着儿子,见他正朝着自己挥手。一咬牙,心道:拼了! 这千把人也不能说跑就跑,有脑子一热就往前沖的,都让队正的鞭子抽回来。费了些时间,各队将马匹军械堆放好,遣派人手看管。 张五郎除了贴身藏着的那几颗银豆子,将身上其余所有的傢伙物件都放下。又拿绳子绑好裤脚,扎紧腰带。袖子抹了把脸,对侄子说:「二狗子啊,你一会啥子都表管,使劲往前跑,知道不?」 「恩,俺晓得,到那再......」 张二狗子话还没说完,就听旁边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句「槓了!」一有人喊跑,其他人想也不想,跟着就跑。 叔侄两人脑子一懵,也顾不得其他,跟着别人拔腿就跑。在人群里,碰碰撞撞的跑远了。 这千把人跑起来,开始那气势跟万马奔腾也没什么区别。可没跑几步,就有人绊倒。这冰面上本就滑,一摔就是一片,跟田里被风吹倒的苗杆一样。 这没跑半里路,就连拉带扯摔倒二三百人。摔疼的哎呀呀的嚎着,没摔疼的手忙脚乱的要爬起来。这刚要站起来,不是被旁边的人扯着,就是又让后头上来的给撞倒了。好在湖面大,乌压压千把人散开也空旷的很,摔倒躺地上的也没让人踩着。 「好傢伙,这跟火牛阵似的。」瘦猴在马上站起来,抬手遮在眼前,探着脑袋看着。 谢良玉没理会他,瞧了一会,见大部队跑远。打马走到那选出来的三四十人面前:「你等怎不去跑。」 这三四十个人一听都怔楞。他们自持是选拔出来的,压根没想着要和剩下的计较那百人名额。何况此刻人都跑远,追上也不易。众人一时都缄口结舌不知所措。 有人低声嘀咕,却没人敢大声说。 韩经纬听谢良玉的话,蹲下绑紧扎带,一声不响的向幽州城跑去。旁边见着,就有人跟上去。不过片刻,就只留下零星十几个人,格外显眼。 张小郎、大仙、鬍子花白老者、还有个弱瘦少年,都是一看便知是手不能挑,肩不可扛。余下都是些桀骜不驯之辈,各自分散站着。老者和弱瘦少年面面相俱,皆是踌躇不敢上。 「谢将军。」大仙上前一礼,绿豆大的眼睛睁得花生大,笑的和煦,「非是我等不跑,而是,驱风驿之千乘,奏云门之六英。长沙明而献寿,车辖朗而陈兵。青丘荫于韩貊,器府总于琴笙。军门坐甲于军阃,司空掌土于司平。」 他抚须念完,见谢良玉不为所动,高坐俯视似笑非笑,瞧得他嘴皮子都不利落了,支支吾吾:「将军,这兔子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谋生法。小老儿这腿脚不便。」 后面几人听了连忙附和,各说自己长处。张小郎偷眼瞧着谢良玉,低下头嘴唇嗫嚅,不知说什么好。 谢良玉静静听他们说完,嘴唇扬起细微的弧度,道了一声:「是吗。」
第161页 大仙连忙附和:「好鼓一打就响,好灯一拔就亮。将军一用我们就知道。老道仰稽天象,俯察歷数,权宜时政,斟酌治纲。言天垂象见吉凶,问地辨卦知丰荒......」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没了音。 谢良玉端坐马上,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然收敛,如冷面煞神般看着他们,初春的寒风在这狂野唿啸而过,几人两股打颤。就那几个桀骜莽夫被她目光所摄,也有些顶不住,只碍着面子,踟蹰不走。 「你们可知道,这军中第一条便是军令如山!」谢良玉冷声呵斥,手中长鞭「啪」一声打了空响,震的众人一抖,「既说全体,焉可不从!」 随着她一声厉斥,十几个人,不管老弱,撒腿就跑。 瘦猴见着那些人跑远,哈哈大笑。笑到最后,气都喘不上,爬在马上缓气。一抬眼见谢良玉正看着自己,连忙坐直,一本正经的说:「这些傢伙,不挫挫锐气,指不定以后怎么皮痒了!」 谢良玉把玩着手里皮鞭,笑道:「我看你皮痒了才是,怎么不去看着。」 瘦猴跟着她身边几年,知她脾气,打马凑过去,嘿嘿笑道:「黄狗子他们不是去在么,放羊哪要这么多人。将军,你瞧这波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良玉抬着下巴,微微眯眼朝幽州城门望过去。 瘦猴手搭凉棚,遮着太阳,一边看一边嘟囔:「哎呀,这跑的,还没咱火头军那胖山快,胖山还能背着头二百斤锅铲米面了!啧啧,这些怂货...咦,将军,你看,来人了。」 从幽州城里跑出一队骑兵,正朝着这方向而来。谢良玉自然是瞧见,眉梢一挑。旁边一种不敢说话的校尉够着脑袋看了看,连忙说:「谢将军,那是我们李都尉。」 人跑着来慢,马儿奔起来,这五六里路不过片刻。来的真是河北道贝州折冲府都尉,除此之外还有几人。 「小谢?」当前一人龙眉豹颈,姿体雄异,正是军中怀化郎将左有才。此人骁勇善战,逢战必为先锋,沖阵必身先士卒。振威军皆以前锋将军称唿。 「小王子也在?」 瘦猴嘴角抽动,一脸正色:「左将军,军中就是兵士,哪来什么王子。」 左有才闻言点头:「好,等幽州战事毕,蒙舍诏你带某去云滇,某去打吐蕃。」 蒙舍诏知道他说笑,也笑道:「只怕半路上,左将军就被西南都护府的人给抢走了。」 众人皆笑。 谢良玉见左有才打马朝自己这边来,打量他笑问:「左将军身体可好?」 上元时节,左有才逢休,酒后出营州城跑马,正巧遇上靺韨游兵。左有才与轻勇二十骑从申至酉,追了人家一路,两方短兵屡接,斩杀十几人,自己也面额受伤。 左有才瞄着她手里的花名册,笑道:「全好了。某在营州困的慌,只能找些靺奴耍。闻说上元节,小谢拔得军中头筹,晋升了?」 谢良玉讪笑。 算盘噼啪响,到忘了左有才冒失突进,被喊到幽州城训斥。估计是在大都督府正巧碰上贝州都尉。谢良玉心中有了计较,抬脚轻蹭马肚,马儿滴熘熘向前走起。 左有才见她不搭话,追上去嘆了口气:「小谢啊,这军中凡战必定有折损,又以某这前锋军伤亡最惨重,十不存五。再这样下去,某这可就军不军了!」 「左将军哪里的话,明后就有青州兖州雄兵将至,充做前锋重甲最合适。」谢良玉见此刻离其他人已远,拉缰勒马,「你们各一半。」 左有才摇摇头:「小谢,你哪儿要得了这么多人?违制建军可是重罪,太尉......」 谢良玉眉梢一挑,那张英姿飒爽脸上顿时杀气凌厉。左有才可不同那些府兵,谢良玉还未出生,他就在战场厮杀。心里贊了一声,面色依旧不让步:「一什十人,一伙五十人。小谢你刚刚晋升队正,领三伙人马。就是一百五十人,算上亲兵马夫伙夫杂役三十,满打满算一百八十人。」 他瞧着面无表情的谢良玉,笑的更爽朗,豪气的说:「小谢啊,某也不是吝啬之人,回头就划百人入你队中,如何?」 谢良玉闻言一笑,颇是爽朗洒脱:「左将军,这违制建军从何说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小辈我可要找罗将军、仲长将军说理。」 端门人龙面上白, 尖嘴皮猴肚里黑! 左有才暗骂一声,自己怎么给忘了,这小娘子在军中一贯的匪名。无端落下这么个口舌!真七拉八扯耗着,等罗从义、仲长远山来了,这一千六百人还不知道落下几个。 谢良玉面色为难的看着左有才,又抬头遥望着远处出现的第一波府兵,感慨道:「人道河北道兵虽非最强健骁勇,但胜在听得号令。不说剑南岭南蛮兵蛮语,就是河南道的府兵,叫他们听明白军令也需得些时日。」 左有才也望过去,心里盘算一番,知今日不出些好处,只怕不易。久着生变,很是诚意的说:「军马二百匹。」 「左将军大方,小子岂敢不从!」谢良玉依旧望着远方,口中感慨,「奔驰六十里,依旧气力充沛,这百人皆是可造之材啊。左将军可不能以次充好。 左有才老脸一红,他的确想着就是把吊尾巴的百人给她,听她说破,只能咬牙:「弓五十张,弓弦百条,箭五千。」
第162页 「行!」谢良玉抚掌点头,心道时间也该差不多。慢悠悠的说道,「这马鞍、革带、笼头可要齐全。」 左有才无奈点头:「自然。」 谢良玉又道:「听闻左将军军中富硕,良玉队中贫苦,人尚吃不饱,况且马儿。将军借我马盐六百斗、茭草千围,黍栗两千石。如何?」 左有才一听,这不但要送马,还要替她养马啊。正要讨价还价,就听谢良玉道:「罗将军和仲长将军来了!这两位将军素来大方,想必再添陌刀三十把,横刀百把。也是捨得的。」 可不是,幽州城门里奔来两拨人马。左有才一见,连忙答应:「好!某明日就给小谢你送过去。不过你可要替某拦......」 「小事。」谢良玉剑眉扬起,意气风发,将手里花名册抛给他,「左将军清点清楚,可别少了漏了。」 话未说完,纵马狂奔,迎着那两队人马而去。 --------------------------------------- 谢帅尝募河北雄兵三千,前锋郎将左有才喜之。帅谓曰:「军中骁雄,莫如卿者。」乃以转赠,自留百人。 ——《尚史·卷八十八·谢良玉列传第八》 ☆、第 92 章 计划虽有变,然结局甚好。 谢良玉一行,喜气洋洋入了幽州城。 幽州城开十门,八座为外城的城门,东西南北城垣各开两座城门。幽州城不但是北地军政重镇,还是货贸物资集散所在。城中仿长安,建有东西市,另二座城门便是幽州城中的市门。 「难得今日休息,去东市看看?」瘦猴蒙舍诏建议,「罗将军他们既然出城,想必骆驼和彪鼠他们都往碧金仙门口去了,咱去正好那儿会他们。」 金牙鹰道:「行,不过我的蹀躞断了,想先去西市配一条。」 西市极近,过西市往东市也不绕路。几人自然没有意见,驾着马缓步往西市去。 幽州城既是仿照长安东西两市,规格虽小,但是同样划分。西市经营多是衣、烛、饼、药诸如此类民生日常。规划十分细緻,譬如米行,就有白米行、大米行、粳米行。穿戴有布行、绢行、绵行、彩帛行、幞头行、靴行等。另外又有五熟行、果子行、椒笋行、生铁行、磨行、屠行,诸如此类,种类繁多。 人多而热闹,几人骑着马十分不便,就下马步行。 「咦?」 瘦猴突然出声,垫脚探望。 谢良玉见状,顺着他目光往前。见不远处酒肆旗杆下站着一人,气势似乎不同寻常。只不过带着兜帽,瞧不起相貌。 军中之人多机警,幽州城又是要地,混进些探子奸细再正常不过。「你们往左右两边!」谢良玉说着松了缰绳,从人群中挤过去。 兜帽人身形消瘦,看不出男女。似乎极为警觉,眨眼睛就消失不见。谢良玉一见酒肆门前无人,也不过去,直接往旁边巷子跑。 一冲进巷子,果然巷子那头转角,有人影一闪而过。谢良玉往后退了三步,提气一跃,手攀上墙沿。一拉一提,翻进院子。 那是一处食店后院,堆着柴火与杂七杂八许多东西。有老叟正扛着一袋面,见着有穿甲生人翻墙而入,吓得直哆嗦,凄声狂唿:「进贼拉,马匪进城啦!」 谢良玉哪里有空管他,目光一扫,看准方位,三步踩上柴火堆,沿着站上墙头。居高临下,环视一圈。巷道纵横,瘦猴黄狗已将几处出口堵住,却是没有兜帽人的影子! 她气闷转身,却见那处酒肆旗帜站着一人,面容清瘦冷峻,正抬头望着她。与她目光一触,微一颌首,转身离开隐没人群。 谢良玉蹙眉,一手握着腰后刀柄,一手摸着下巴,立在墙头思索。片刻,正打算下去。见墙下围着五六人,正战战巍巍拿着扫把棍子。 ...... 金牙鹰买了条黄牛皮革带,就往东市赶去。几人一路都没不说话,颇有些灰熘熘的。 东市人少许多,这里往来的许多都是商胡。不同于长安东市里波斯、大食居多,幽州城东市多是契丹、新罗、突厥、高丽人,也有靺鞨人,杂服混迹其中。许多常年经商,久居大尚的,言谈举止和汉人无异。 碧金仙名字听起来颇为奇妙,却是一家经营铜镜的铺子。此店出售的镜子,色碧体莹,背有字曰「碧金仙」。其中不乏上朝贡京中,或远漂洋过海。碧金仙在幽州城中极具盛名,各色谣传众多。 许多人以碧金仙店做约定之处。倒不是因它有名,而是此店奇特,店中有高杆,悬挂铜镜一面,阳光一照,三十里可见,十分显眼。 骆驼人高马大,又喜欢昂首远眺。老远就见着他们,高高挥手,驾马小跑过来:「你们可来了!彪鼠他们去追人,我们赶紧去。」 几人一同挑眉,几乎齐声问道:「遇到细作?」 「不知道,彪鼠说可疑,去盯着了。」骆驼摇摇头,又说,「可要报告巡防武侯?」 「那哪能啊。」瘦猴赶紧打断,「又不知道真假,岂不是教人白忙活。将军,咱去先去看看呗。」 谢良玉尤惦记着那个兜帽人,总觉得眼熟,闻言点点头:「我们先去看看,在幽州城里,还能让她翻天了不成。走!」 几人上马,沿着彪鼠留下的白石灰标记追过去,这追着追着就过肃慎坊,出了东城门。追到城外树林中,见地上扔着一堆货物。几人一见,甚是可疑,连忙纵马狂奔,又东去了二十几里。
第163页 远远见一处山丘上立着三匹马,两匹有人,还有一人蹲在地上。 「是彪鼠他们!」 一行人扬鞭而上,跑上山丘。 彪鼠见谢良玉,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仰着脑袋道:「将军!他们一伙大概四个人,路上有并进来三个。七个人一路往东北方向去了,我们不敢追太近。」 出幽州城往东北都是荒地,此刻冰雪未化,一路行走必定艰难。这几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难不成是突厥人?」此去五百里就是突厥。 「突厥人都走凉州,就算从这边,也是过云州。」谢良玉挥了一下马鞭,心中盘算,口中说道,「这里过去,在突厥是大片的沙漠戈壁,突厥商人用得着冒这个险?他们说不定是先向北再往东,沿着土护真河。」 彪鼠抓抓头髮:「那不就是往...靺鞨人!」 「咱们调兵遣将这么大动静,靺鞨人不可能不知道。」谢良玉扬起马鞭一指,「走,截杀靺鞨斥候!」 众人齐声:「诺!」 彪鼠翻身上马,一骑当先,其余十一人紧跟其后。 此刻天色已晚,太阳西落,明月初升。皎月银辉,映在未化的冰雪,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只有一队十二人顶着夜间唿啸寒风,骏马四蹄翻飞,向前奔驰。 初春之时,北地尤寒。又尽是荒蛮险峻之地,越是追赶路途越是险峻,山石嶙峋覆盖冰雪,其实根本就无路。 好在足迹明显,彪鼠与金牙鹰又都是目光如炬之人。跟着地上马蹄痕迹,一路在山坡山谷间穿行。约么一个时辰左右,行到一处山丘下,彪鼠打了个手势,众人停下。 「瞧着痕迹,马儿慢了,我看他们......」 「别看了,呸。」黄狗子张嘴灌了一口风,捏捏鼻子嗅了嗅,「他们在山坳子里面烤肉,啧啧,正香。」 瘦猴笑着推他一把:「馋不死你,等一会有的你吃的!」 谢良玉也笑着点头,她说要追,自然是知道。不会有人在冰天雪地连夜赶路,人吃得消,马儿也累。就是狂奔一夜,也不可能到靺鞨。何况,像这样的探子,无非是来看看,打听不到什么军情,也就不着急一时。 「顶风就不用束马衔枚了。」谢良玉抬头看天,见流云遮月,真是风高月黑杀人夜。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领六人从正面突击,从山坡俯冲而下,其余三三两队,从左右而上。众人点头,抽刀拉弦。 这时候金牙鹰巡视过来,汇报:「报,没有哨兵警戒,附近也没有其他足迹。」 谢良玉点点头,凡是斥候细作,无不是警惕小心之人。靺鞨人虽然野蛮不通教化,却有着动物本能的狡猾,这百余年战战和和,按说也学了不少东西。她握着腰间刀柄望着那小山坡,心中盘算。 「走!」 待左右两队走远,谢良玉一抬手。六人拉缰夹马,冲上缓坡! 彪鼠又是在前,他一冲上山丘顶,顿时全身一冷。小山谷里足足有七八个帐篷,四五个火堆。一眼望过去,至少有四五十个人! 彪鼠一惊之下,正要拉缰勒马。谢良玉只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此刻见状也知道大事不好。心中顿沉,却是一夹马腹,大喝一声:「杀!。」 手中横刀从彪鼠那匹栗子黄屁股上划过,栗子黄吃痛,嘶鸣一声冲下去! 山坳里正埋锅造饭,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烤肉,哪料到月黑风高,荒田野地突然一队军马冲出。还未回过神,又听左右两边沖喊声! 从山坡顶上冲下,不过瞬间。待到半山腰,胯下骏马一跃而起,再落下已离最近的帐篷不过三丈远!谢良玉紧握横刀,冲着篝火旁带皮帽插雉尾的壮汉斩过去。 那壮汉也是恃勇,见马匹撞来竟然不避让,反而抽出腰间长刀,迎面备战! 就此刻,突然有破风之声,那壮汉还未反应过来,利箭穿头而过!轰然倒地,皮帽滚落,露出前髡后辫的髮式。 说长实短,从两方发现,到壮汉倒地,不过才几唿吸的时间。靺鞨人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操着蛮语大喊。 谢良玉见那壮汉倒地,也不吃惊。一提缰绳,控马跃起,从篝火堆上飞越而过,落地之时,扭腰身体一歪,手腕翻转,横刀从那喊叫之人喉咙上划过! 其余几人皆已杀到,与靺鞨人厮杀起来。靺鞨人一贯兇狠,惊慌之后也不畏惧,纷纷拔刀弯弓。 金牙鹰和飞卫并没有随着众人冲下来,他两人站在左右高坡上,弯弓搭箭,弦声响处,箭如流星。箭无虚发,一箭就是一人倒地。好在有他们,靺鞨的几名弓手未拉弦,身先死。 谢良玉身下良驹神勇,身姿轻盈,跳过篝火堆,立刻转身急奔七八步。谢良玉手中染血的横刀,借着这冲刺之力,将一名和奔马儿纠缠的靺鞨青年捅死,刀尖从背后没入,通体贯穿。 谢良玉抬脚一蹬,将那青年尸体踢开。 再说瘦猴,他随着冲上山坡,一见这架势当时就愣了,下意识拉缰勒马。听见谢良玉大喊一声冲杀下去,他立刻拍马追上! 瘦猴执双铎韒,却不是往人堆里,而是另闢蹊径,沖向靺鞨人的马群。铎鞘为云滇名器,状如残月,锋利异常。瘦猴也不分目标,不管是马缰还是马匹,碰到就是一刀!顿时间山谷里嘶鸣不断! 靺鞨人善马战,铁蹄踏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失去马匹胜过少了一条胳膊。
第164页 这时风停,明月高悬照着这杀场。突然传来清斥声,衬着蛮语也好听了几分。单打独斗靺鞨人听这声音,纷纷都奔过去。 谢良玉心道不好! 她一提缰绳跨过倒塌的帐篷,骏马纵跃自如,避开障碍,追上那靺鞨人。谢良玉正提刀,闻弦声一响,立刻低头趴下,利箭飞过,箭羽在她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谢良玉也顾不得这靺鞨人,低喝一声。马儿扬蹄,往那方向冲过去。 此刻已经有十几名靺鞨人抢到马匹,拱卫着一名少女。那少女发色在月光下瞧起来偏红,长相倒是靺鞨人中出众的。骑在马上,见谢良玉冲过来,回身持弓拉弦又是一箭。然后高喊一声,带着十几骑往北狂奔。 其余活着的靺鞨人见状再也无心恋战,纷纷寻马追上去,没马的慌乱的在后面跟着跑,不出七八步就中箭倒地。 不过片刻,山坳中只有伤马的哀鸣。 月华铺洒,映着冰天雪地的山谷里惨白一片。树枝在火堆中燃烧,偶尔啪嗒一响,在这空寂荒芜中格外刺耳。风一吹,火光吞吐,铁腥味扑鼻。 骆驼抱着黄狗子的尸体,瘦猴搀扶着彪鼠,金牙鹰肩膀上插着半截箭,奔马儿瘸着腿......十个人慢慢拢到谢良玉身边。 ----------------------------- 谢帅时为将军,率十二骑巡边遇敌,敌有百余。持刀迎上斩奴首数十。中有靺鞨酋女,慕帅英姿,掷白羽箭。后,北地渐成风俗。 ——《祥泰拾遗》 ☆、第 93 章 偌大一个校场,五十人一伙成方块,如星罗密布。五十人持刀枪操练,喝喊声震耳欲聋。突然鼓声响起,三伙合併为一队,成品字形接敌。鼓声又响,三队合併为四百五人大队。 只见高台上,白甲旗手扛白旗左右挥舞,白旗迎风招展,鼓声擂响震耳欲聋。校场上左右两厢部队向前,成合战包围状。 而后,赤甲旗手扛朱旗向前点头,边角声响,悠远苍茫。左右两厢部队立即分散,步伐整齐划一,有条不絮。 接着白旗向前一挥,那飘带如龙在空中翻腾。中军突击,左右随后,成尖塔。轻甲步兵在前,轻骑弓箭手队在中,左右有盾刀兵,甲骑在两翼。 最后红旗左右摆动,角声响,两厢的部队左右分散,中军依次往后撤退,各自回归原位,恢復队形。 如此三次集中,三次合战,三次突击,三次后撤。演练完毕。其中有不听旗号者、进退出错者,士兵治罪,军官撤职。 振威军中,凡是操练无误,必有犒赏。 谢良玉领着手下,往自己的营地走。因她当日轻敌冒失,受了处罚,好在将功抵过。只不过被调到营州,但还是队正,手下满满一百五十人。 「将军。」瘦猴抹了把脸,仰头看看日头,二月的天太阳不毒,「胖山做好饭菜了吧?今天可吃顿好的。」 旁边彪鼠斜他一眼:「瞧你馋的,你可是王子,王子啊!」 「滚犊子的王子,你当这旮旯是太和城吗!」在北地久了,蒙舍诏对当地土语信手拈来。突然一顿,有些怀念的说,「马上就到三月,该摆观音街了。还记得我们从西门到苍山下,走了半天才挤过去。」 「记得。」谢良玉笑道,恍然想起,已经过了二月十五花朝节。今年曲江春宴,不知做东的是哪位公主夫人。想必这段日子,曲江苑中笑言娇语不断,明灯华彩不熄。 后头大仙探过脑袋,笑眯眯的问道:「吃什么好的?」 以他这身子骨,当然是在吊尾的百人中,让左有才一咕噜都塞给了谢良玉。 「上午操练无误,按例军中犒赏,一人半斤羊肉,糖鸡卵一枚,白米三合外加博饼二个。」骆驼答道,「要是打胜仗那吃得才好了。光羊肉就两斤!」 李悍在后头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想:这太尉家的千金,和云滇的王子和我吃的一样,为了半斤羊肉馋了好几天,回家说给兄弟们,肯定都不信我! 为了这顿,营州中军六千人,没日没夜的训练了一个月,这才勉强合格。主要是增了许多新兵,光是教导口令就许久。 谢良玉闻言动动脖颈,心里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招招,瘦猴凑过去,就听她低声说:「咱们去吃顿好的。」 瘦猴眼睛一亮,不动声色。两人找了个藉口,打发了众人,离开往中军将军营帐去。走时候,谢良玉还不忘嘱咐:「你们回家好好练习骑射,特别是三颗黄卷。」 张小郎、大仙和瘦弱少年蒋灵竹皆是无奈点头。谢良玉不记人名爱起绰号,三人皆是瘦小单薄,力不能战,便合成三颗黄卷。黄卷即豆芽雅称。 ------------------------------- 松谟、营州、建安州三城为东北疆域第一防线,三地成ㄑ状。松谟,建安州在两端,营州在中间,互成犄角。 此次举兵讨伐靺鞨,营州驻扎一军,步兵五千,陌刀兵二千,轻骑五千,重骑二千,辎重兵一千,另有后勤补给若干,合计约两万人马。 如此多的人,原本的驻军军营自然不够,后徵调的兵将都安排在城外,各自搭建行军军营。城中则是营州都督及其属军。 营帐中军在城东,谢良玉和蒙舍诏到了中军营帐外围,就叫人拦下来了。两人也吵嚷也不多言,看着中军将军营帐,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第165页 约莫过了一刻钟,大营里出来一名年轻的将领,容貌绝异,矜严有威。见着两人坐在地上,皱眉道:「进来。」说着拿令牌给守卫一看。 两人站起,也不在意他嫌弃的目光。掸掸土灰,整理仪容,昂首挺胸扶刀而走,倒是龙行虎步,器宇轩昂。 进了营帐,里头坐着三个人,上座是营州军将军罗从义。左手是伐靺鞨行军元帅谢伯朗,谢太尉。右手是行军司马卢望。三人面前各有食案,放着滷牛肉、炙羊肉、煳煳蒸饼、二色时鲜。 「小谢和蒙舍诏王子,来来,坐。」罗从义招唿道,「再上两张食案。」 两人抱拳行军礼,齐声道:「卑职见过元帅,大将军,司马。」 罗从义虽然开始挺头疼这两人,后来发现和寻常小兵没两样,他们自己也不当自己特别。到营州后军务繁忙,偶尔想起来,转头又忘了。再者振威军中都知道,太尉与郡主有心歷练她。况且朝中的局势,如今尊公主尊贵无双,别的皇子无不是戢鳞潜翼。日后这振威军中谁接帅印还指不定了。 罗从义又不是巴结讨好上司的人,因此没有多管,只当麾下没有这两人。此刻见谢良玉和蒙舍诏穿着寻常,却是容色肃穆举止谦逊,英姿飒爽,气度不凡,不由心中喜欢,连声道:「好好,不必多礼,坐吧。」 谢伯朗看了一眼女儿,神色波澜不惊,心里喜欢。 谢良玉和蒙舍诏两人这几年瞎混,不正经的时候一身兵匪之气,满肚子坏点子。端起来那也是正经的世家子弟,王侯贵胄。 谢伯朗、罗从义、卢佑还有谢邦翰四人边吃边聊着军政大事。谢良玉和蒙舍诏只管吃,这顿饭自然是主宾皆欢。 打秋风的两人,茶足饭饱,就打算脚底抹油:「蒙罗将军款待,卑职都有叨扰。诸位元首将军讨论军国大事,我等不敢旁听,先回营中待命。」 卢望闻言笑道:「我与太尉此来是便服巡营,连营州都督都不曾通晓,一会便去离去,小谢你二人可愿送行?」 谢良玉知他好意,瞥了眼父亲,抱拳道:「卑职请令,回营点齐兵马,护卫太尉与司马。」 罗从义怎会不允许,谢伯朗却是深知女儿,知她护卫是假,熘马是真,却也不说破。 谢良玉得令,携着蒙舍诏回营地,唤来三位伙长:「备战,随我出营。」 三人领命下去,队中众人装辔上鞍,跨刀挂弦。因是轻骑,免去穿甲带盔。不过一刻钟,一百五十列队在前,整装待发。 府兵穿衣自备,难免杂乱各不同,好在多半是黑、灰、褐这几色。但谢良玉在振威军中时久,见着甚是不满意,心中琢磨如何换上统一长袍、玄甲,那才像个样子。 又盘算起钱绢,一百八十人,至少两件换洗。若是安振威军衣装薄,春衣一具就有蜀衫、半臂、汗衫、袴奴、单袴、裈,不算幞头、鞋、袜也太多。 还是只上衣下袴算了。虽北地没有春秋,但夏冬两季单衣棉衣要的,这便是四件...这,若省些,只做一领半臂布衫,一匹粗棉少说也要四五百文,如今幽州尽知战事将近,物资必定浮动...... 她心中盘算衣服穿戴,脸上丝毫不露,一派肃然:「你们习练骑射,短者也有月余。校场操练旗鼓,现带你们出营演习骑射。听令行事,不得慌乱。可明白?」 众人称喏,连唿三声。 谢良玉带着一百五十人手持令牌,出了辕门。时近三月,北地春风也似剪刀,只恨没在人脸上戳几个洞。但想着能出去放风,谢良玉和瘦猴、奔马儿诸人心里畅快。只一竿子新兵,心中忐忑紧张,被这迎面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在外候着谢伯朗和卢望诸人出来,正打算走,远远奔来一队人马,近了一看,领头的正是营州前军将军左有才。 左有才将队伍停在原地,自己打马过来,见着谢伯朗拱手抱怨:「太尉怎不告知一声,险些错过!」 谢伯朗斜了罗从义一眼,颌首示意。谢太尉寡言,左有才惯来知道,自不在意。 谢伯朗和卢佑的亲卫数十人,谢良玉手下百余人,此刻又加上左有才带来的二三十骑。三方以汇,竟然也有二百余骑,浩浩荡荡往北去。 营州往北既是松谟都护府,松谟北镇突厥,东御靺鞨,是大尚国最东北边陲重城。此地数十年前落入契丹八部之一大贺部,后依附。景厚嘉登基,重设立松漠都督府,以契丹大贺氏联盟长窟哥为左领军将军兼松漠都督。 骑兵出行,不似步兵可以步伐整齐。骏马奔驰,只要不掉队跑偏即可。于是亲卫在前,谢伯朗等人在其后,再往后就是左有才军,最后则是谢良玉诸人。 张小郎小心的控着马,一个劲往左有才队那边瞧。 张五郎拼了命,跑在最前头也没能和儿子一块,带着侄子入了左有才前军。后来军中勘检,左有才知他伯父一家战死且正是自己麾下,又见张五郎稳重老实,便让他顶了队正之职。张五郎也算是一步登天,种地的庄稼汉子一下子管了一百多人。 李悍见张小郎东张西望,抬手在他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一抖,吓得张小郎死死抱着马脖子。冯三壮在旁边哈哈大笑,被伙长抽了一鞭子。李悍在一侧咬着腮帮子忍笑。大仙一会望天一会掐手,嘴角念念有词。蒋灵竹一心认真控着马,奈何旁边的彪鼠一个劲往旁边凑。正不胜其扰,飞卫上前一鞭子。彪鼠霍然一惊,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第166页 众人都骑着马,只有奔马儿傍着他那萧稍,在地上狂奔。萧稍是大宛良马,颈上毛长至膝尾垂于地。跑起来,风吹如髮丝飞扬。奔马儿却是短髮,只勉强扎了个鬏。外人说起他来都道:马似人,人如马。 北地旷野,天低荒树。 三百骑狂奔,马蹄扬尘,宛如长龙。 作者有话要说:  抓头,大家好像对小谢的边塞生活不是很喜欢,, 怎么说了....先说说行文,其实应该可以看出,我在遣词用句方面「粗糙」了很多,恩,这里是北地边城,小战不断,大战将启。荒芜野蛮,每一处土地上都是敌我将士的鲜血。 谢良玉就是块美玉,在这里,她外头要裹着尘与土,泪要和血一起咽下去。 哎,不说了,反正我一直很任性,要不当初月鹿就和闻人一起了o(n_n)o哈哈~ 统一回復下,这条线进度很快,小谢将军一直马不停蹄的在赶时间,三章之内月鹿和景秀出现,五章之内换闻人线。 ☆、第 94 章 近三月,北地冰雪初融,东君未至,天地间依旧灰黄一片。 谢伯朗的亲兵见前方有河,知到了上护真河,勒马停下。上护真河再往北一些,有座小城,名叫饶乐。原也是一处都护府,然而神宗年间,武备松弛,靺鞨人三屠此城,故荒废。这十余年经营,才勉强回復些人气,但远不如昔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左有才打马上前,对谢伯朗拱拱手。谢伯朗回礼,见女儿也驾马过来,对她点点头。 卢望见谢良玉也不走近,只在马上抬手行礼。心里暗笑:这父女两个也是有趣。心中想着,又打量谢良玉一眼。他膝下爱子,偏生爱慕这军中巾帼,叫他这做爹的左右为难。 他是卢家长房长子,这嫡长子日后就是卢家家长。世家婚姻大事,结姻如结盟。关系家族立场,日后行事。一旦和谢家结亲...... 卢望心中正苦恼,却突然听见远处有轰隆之声,犹如潮水,滚滚而来。还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身边谢伯朗突然沉声道:「敌袭——往饶乐!」 二百余骑兵中百人是新兵,顿时有些慌乱。谢良玉也是一惊,心知手下这些士兵什么料,立刻驾马小跑过去,手中马鞭空抽一声如惊雷,冷斥:「不得胡乱惊慌,此是演习!凡是临阵不慌者,回去加两斤羊肉!跟我走!」 众人受她苦训月余,已经习惯凡是听她号令。闻言不疑有他,纷纷镇定下来。策马扬鞭,跟着她后面往饶乐城奔驰。 左有才久经沙场,闻声立刻反应过来,边跑边对谢伯朗喊道:「靺鞨人,至少千匹马,五百人!」 谢太尉便衣出巡,靺鞨人如何知道?还在此设伏!怎么这样巧?谁是内奸?左有才说着话,脑海里一连闪过几个问题。 谢伯朗却知不是,只怕是巧合。靺鞨人不同汉人,他们中分十数个部落,平时各自为政,战时联合起来。此次举兵来伐,靺鞨大首领必定召集各部。 大战在即,自然要准备物资。一旦开战封锁边关,物资出入必定比以前更加艰难。靺鞨人又不事生产,要是从西边突厥或者东南高丽新罗转运,一来数量有限,而且费资更胜! 到不知道是哪支部落?真是好胆识好气魄!在此风声鹤唳之时,居然奔袭饶乐。谢伯朗纵马狂奔,心中赞赏。 此人不除,日后必定大患! 左有才却是没想到这些,他后背冷汗已经出来。听闻身后马蹄声,靺鞨人已到射程!他反手取下强弩,大喊一声:「护送太尉,边战边走!」 说着单手拉上强弩,回头一看,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条黑压压的线压过,左有才一瞬间想起老家钱塘江上的浪潮。扣动扳机,一箭射出,也不管射中没有,又取箭拉弦。 谢良玉并非没有遇见过兇险,只不过此处大不同。她抬眼见前方不远处父亲的背影,弯弓拉弦往后一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待到第七箭,身后人喧马嘶,已经可以看清靺鞨人光秃秃的头顶。谢良玉心中岌岌,左侧金牙鹰手中箭无虚发,接连将靺鞨人射倒了十余人。 谢良玉引弦又是一箭,笑道:「好箭法!」话声未毕,就见一只长箭贯穿金牙鹰,鲜血四溅,两侧人身上染得都是。张小郎抱着马狂奔只觉得脖颈一热,不知什么溅到身上。 谢良玉竟有一瞬间恍惚,好在座驾神俊,知道此刻危急,四蹄如飞。谢良玉脸上笑意慢慢退去,扭腰张弓引箭,一连三箭,箭无虚发,当者落马。周遭军将多是骁勇善战之人,百把长弓齐发,后面陆续扑倒近百人。然而自方也损失了四五十人。 「随我迎敌!」左有才见已有靺鞨人追上来,不过身后十尺。一旦对方大部队追上,自己这百余人个个在劫难逃。他素来骁勇,将强弩一扔,就要抽出环首刀。 「不可!」谢伯朗高喝一声,说着抬手拉弦,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飞箭直往后方靺鞨人中,一个皮帽上插长雉尾的人,去势裂风。那靺鞨头领也是骁勇,急扯马缰,马儿仰首人立。谢伯朗这一箭劲力非凡,从马颈插入,直穿没羽,马儿扑倒。靺鞨人见头领中箭落马,顿时一阵慌乱。 「往饶乐!」谢伯朗深知左有才此去必定不能生还,何况数十骑人马,只阻挡多久?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如一起奔向饶乐。响箭已发,饶乐近在眼前,马不停蹄总能多活几人。
第167页 不在何人指挥,身后靺鞨稍一耽搁,又追了上来。 敌军吶喊如在耳边,已不放箭,个个持刀如潮水般冲杀上来。飞羽一连三箭,将迫近的三个靺鞨射杀,喊道:「把箭囊给我!」 蒋灵竹正咬牙伏在马上,马儿狂奔,颠的人五脏六腑都要碎。蒋灵竹听飞羽高喊,颤颤巍巍连忙伸手去摸箭囊。那箭囊挂在腰侧,情急之下竟然没扯下来! 谢良玉也是听见飞羽高喊,只不过她箭囊中也寥寥无几。她知道手下这一百人都是新兵,指望他们迎敌,不过是徒然耽误逃命的时间。此刻又听飞羽喊了一声,见无人应,心里不由有些恼火,厉声吼道:「把箭囊给飞羽!」 蒋灵竹听她这一声更焦急,低头去看腰上的结带,这一低头真好让过一只斜斜飞来的利箭!那箭本是要射穿咽喉,这一避让,险险的从脖颈边擦过! 蒋灵竹吃痛,身子一歪,被颠下马。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飞羽弯腰一抄将人拉上马。接着顺势从箭囊中抽出三只长箭,「嗖嗖嗖」弓弦连响,人倒马扑。 就此刻,前方有人惊唿:「援军到了!」 众新兵将士精神一振,见前方隐约人影,想来饶乐的守军。谢良玉等人却是知道,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其次曰城,小者曰镇。饶乐就是镇,按律就是增补兵力,也不过五百! 五百人可能全部出城迎敌么? 谢良玉不知道,就在此刻,突然身后靺鞨阵形慌乱。众人不解,仔细听却是四下杀声震天,竟然是从靺鞨人身后传来!接着左侧亦然想起号角声,之见远处尘土飞扬,有汉兵高居旗帜,兵势若奔雷般冲杀过来。 靺鞨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突袭而来,竟然腹背受敌。皆是大惊,料想前方这群慌乱之人,必定是诱兵!也顾不得恼火,此刻奇袭已经无效,又被包围,顿时毫无斗志。小股逃散,皆转向右边,你推我挤,乱成一团。 左有才见状转身要追,却听谢良玉高声喊道:「穷寇莫追,往饶乐!」 众人听闻,不敢停马。 谢伯朗伏在亲兵马上,捂着伤口,心中却是欣慰。饶乐小镇也有良将,危急时刻任然从容调度,截杀包抄疑兵阵法信手捏来。又知进退,不贪军功,颇有大将之风。 而自己女儿亦不逊色,未见端倪,已知因果。 谢良玉跟着饶乐援军冲进城中,才惊觉城门打开,未做防御。又发觉前来接应的哪里是饶乐援军,二百多人中混着一半的老百姓,男女老少皆有! 谢良玉眉梢一挑,来了几分兴致。但此刻也顾不得想下去,不待马儿站定,转头准备清点麾下人马,目光一扫,只瞧见十几张熟悉的面孔。 「太尉!」 谢良玉刚刚张口准备召集,就听见一声低唿。心中一沉,往声音方向看去。见谢伯朗靠着亲卫而站立,面色苍白,一手攥着块布捂着肩膀。 众人见大帅受伤,连忙扶着他到最近一间屋子。 「凌霄,你去清点照顾伤兵。有才,你协饶乐校尉巡护城防。」 谢伯朗见他们一脸关切不安,笑道,「诸君久经沙场,当知刀斧加身即是功勋在侧。」 卢望和左有才见他还能说笑,皆松了口气,拱手受命下去。 屋里只余下四人,谢伯朗和谢良玉父女,还有他的两位亲卫。 亲卫剪开衣服,见伤口发黑,惊骇务必。连忙用手指沾了血迹一闻,有甜腥味。那亲卫善医术,此刻已经明白谢伯朗中了毒箭。仍然不死心,放在舌尖一舔,顿时刺麻。 谢良玉见父亲额角渗出汗珠,本就不安。见状心里一点点沉下去。 「太尉请忍着!」毒伤不同刀剑伤,越快治疗越好。饶乐小城并没有麻沸散,要取出断剑,只能强忍。 热水铜盆毛巾等等陆续放在医者手边,又有亲卫捧进来火盆。谢良玉接过茶杯,将参丹递到父亲嘴边,餵水送服。 「父亲。」谢良玉见他面上平静,但筋肉抽动,豆大的汗珠如水滚落。心中焦虑不安,忍不住唤道。 谢伯朗咬着软木,闻言一笑。松开紧握的拳头,在女儿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谢良玉心中一松,站起身:「我出去看看。」说罢就出去。 饶乐城不大,只能徵用几间民房安置伤员。谢良玉刚走进院子,就见蒙舍诏红着眼睛站在土墙边。 蒙舍诏瞥见谢良玉连忙揉揉眼睛,谢良玉见状停了脚步。等了片刻蒙舍诏走过来,低头道:「出营一百五十人,现余六十三人,负伤七人。」 两人站在院子里无声而对。天边晚霞如火,斜阳残辉照在两人身上,砂砾地上有长长的影子。 谢良玉到底没进屋里,带着蒙舍诏和未负伤的士兵,上了城墙。饶乐的城墙很矮,连营州城的内墙都比它高而结实。 看着新旧不齐的砖土,谢良玉知道,这必然是依着旧城墙的遗址修建的,说不定还拆了哪里的砖瓦。她听彪鼠说,自上任绕着县令离任,饶乐上下军民政务处理都是那位饶乐校尉。 再有十年,饶乐必定再兴。 谢良玉想着,抬眼朝饶乐校尉看去,边塞的风霜让他显得有些苍老,然而依旧可以看出少年时候俊秀风姿。这样的人不该困守这边城,该去更广阔的战场! 边塞夜风慄冽,砭人肌骨,头顶的明月却是一如既往。蒋灵竹打了个哆嗦,抬头想起家乡。明月如故,而月下的风景与人却各不相同。如果没失手杀人,如今是不是大不同。可人生从没有回头路,每一次抉择都无法更改。
第168页 这个道理,左有才也懂。因为太懂,所以才难以抉择。换防之后下了城墙,他去看望谢伯朗,在他床边坐了一宿。 谢伯朗睁眼的时候,看见他一夜枯削的脸,笑了笑:「等我三天。」 左有才震惊,血色褪尽,许久才缓缓点头。 等你三天,若你康復,只当无事,一如往日。 ☆、第 95 章 春雨断断续续,绵延了数个暮晓,终于在这个深夜发泄般倾盆而泻。 战马铁蹄踏过水滩,溅起的水花和暴雨融为一体。长安的风雨透过铁甲,竟然有着不逊北地的刺骨。 谢良玉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扬眉笑了笑,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踏入长安城,居然是这样的形势。与年初离开时想的万民夹道相迎全然不同。 真是世事难料! 「啪!」皮鞭一声空响,却不曾落到马儿身上。 雨如密帘,目不能见三尺,谢良玉却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声中听见马蹄声。 片刻,宵禁后本该空无一人的朱雀大道上,两队人马擦肩而过。 深夜往皇城方向疾驰,必定是皇帝急召!谢良玉心中一黯,落实猜测——左有才已经入京,并且将消息传到。 谢良玉打了个手势,身后众骑勒马停下。 雨水落下,砸在脸上身上噼里啪啦的响,却没有人在意。从幽州到长安这一路,却是比沙场厮杀还让人煎熬。 「这大雨下的真是时候,你们此去有遮掩,但还是务必小心。我们已失先机,就不急了。」 谢良玉将事情吩咐下去,见几人远去,又道,「走。」 路过公主府,谢良玉见门外悬灯笼,心中一惊。一拉缰绳,翻身下马。骆驼见状跟着下马,上前扣门。 公主府门卫刚将小门拉开一条缝,就见一块令牌伸到面前,还未等他看清,就听来人道:「太尉府谢小姐求见尊公主殿下。」 侍卫哪里敢拦,连忙打开门,谢良玉仰首而入。公主府她来过几次,路径有些印象,径直往后宅去。 侍卫看清令牌,心中七上八下,跟着后头道:「卑职前去禀报。」 骆驼一把搭住他肩膀,侍卫顿时被钉在地上。 谢良玉大步入内,到了后宅寝居。门外侍卫上前询问,谢良玉却见门窗上倒映一道人影,束髮插笄,渐渐靠近门边。 暴雨深夜在公主府?谢良玉一念之间闪过众多京中少年贵阶,不由多了份玩味。一步上前越过三层台阶,抬起手肘勐然一推。 「嘭!」 大门被撞开,因为用力过度,狠狠的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谢良玉脚尖一点,身体往前倾去,将那少年撞到在地。她见地上的人痛的五官扭曲,不由剎那一愣。她对自己的力道十分有信心,脚下公主府的地毯也是柔软异常。 抬眼见公主表妹难得的紧张表情,谢良玉心中突然没由来的想笑,忍下笑意,眼睛又有些涩。 她伸手摸向腰间横刀,白光一闪,银白刀刃贴着地上少年的脖子。那一张清雅俊秀的脸,有着这个年纪少年的雄雌莫辩,和长安世家孕育气韵风度。 肤色白皙细腻,北地的孩童都比不过。 「殿下!此人?」 「别伤她!」 谢良玉看着景秀疾步走来,已然知道此人必定不同寻常。只怕在这场豪赌中,要占上一席之地。又想起病榻上的父亲那坚毅的目光。还有母亲沉默和嘴角的讥讽。 「良玉急归,所为何事?」 谢良玉见她故作镇定和眼底的关切,故意皱眉道:「殿下,良玉日后再给你送几位俊俏郎君。」说着手腕一提,横刀就欲斩下。 「谢良玉!你先将刀放下。」 景秀突然急声呵斥,像一点火星燎燃了谢良玉心中的怒气,她眉梢扬起,嘴角勾出寒气肆意的笑:「殿下,不可儿女情长,这小白脸....」 「谢将军手下留情,我是殿下谋士。将军不如速速将幽州之事禀报殿下。」张月鹿连忙打断。 谢良玉本就只是想吓唬她一番,闻言顺坡下驴,垂眸打量的几眼,松开刀:「末将失礼,先生勿怪。」说着上前一步,在景秀耳边轻语。 谢良玉见她神色惊诧,满是不信。心里嘆息,缓缓点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这些年她早明白。生死无常,也早看开了。只不过,有些人,一人之命,却担负着千千万万人。 她凝视着景秀,见她脸色深沉修眉紧蹙,知道她心里必然是各自思虑纠结。毕竟,这世间每个抉择都是艰难。 谢良玉安静站在一旁,静候景秀沉思。她身姿挺拔,高张月鹿半头有余。剑眉入鬓、英姿飒爽。一身寒衣铁甲,手扶横刀,又是军中沙场歷练出的凌厉气势。观人而笑也如俯视傲睨,瞧的张月鹿心里发憷。 谢良玉来时心中已经有计较,见张月鹿句句在点,不由高看她一眼。几人三言两语商量定,便出了公主府。 驱使张月鹿做了车夫,谢良玉在车厢将前因后果细细说给景秀,最后低声道:「殿下,当早作打算。」 年幼时,景秀和谢良玉两人最是要好,只不过后来,一人身居宫闱,一人远赴云滇。但那份亲近熟悉依旧,景秀抿了一下唇,询问道:「良玉,舅母的意思?」 母亲? 母亲大概想回云滇,揭竿而起,分疆裂国吧。谢良玉心道,忍着无奈低声说:「殿下,母亲只说了一句——君视臣为子,臣敬君为父。君视臣为寇,臣当死节。」
第169页 看着景秀紧抿的嘴角略微放松些,谢良玉心中好笑,到底还是孩子,阿秀今年才十五吧,还未及笄成年。 她却忘了自己也不过刚刚十七,云滇的烈日和幽州的风霜,打磨出麦色的肌肤和凌厉的眉眼。让她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要年长。脸颊上,上次箭羽割出的细长伤痕,刚刚结痂。 景秀望着谢良玉,莫名想起幼时,跟着母亲去探望外公。她和表姐一起放纸鸢点灯笼,在梨花树下等风吹过,落英缤纷下欢笑。 再后来,只记得她举着铁枪跪在院中,满地落英碾作尘泥。她闻声转头,双目微微含泪。自己怎么关切询问都依旧倔强不言。 阔别数年,那个温婉伶俐的表姐再次出现。一身戎装,英姿健步随着舅舅走入甘露殿。 谢家嫡女从此担负意味深长的使命。而景秀也知道,自己将再背负一个人的未来。因为谢良玉的人生为她而改变。 「说来,去了幽州数月,到不知道殿下得了这样一个少年谋士。」谢良玉见她目色深沉,随便挑了个话题。「她所说和母亲嘱咐差不离,有这份临机应变,日后必然是殿下左右臂。」 景秀闻言嘴角微扬起,一侧梨涡浅浅:「她,不过一些小聪明。」 阿秀笑时真如清辉朗照,神采摄人。 也好,也好。 在此年少时,多尽欢愉事。 ----------------------------------------- 谢良玉驻马回首。 这世间在也没有哪处像长安这般,兼顾着雄伟巍峨和繁华富丽的极致。 十六处城门,万邦来朝。波斯商人、崑崙奴隶、林邑冒险家、拂林贵族、新罗学子......他们前来仰望上国,寻求庇护,虔诚求学,经商牟利。这座城池是如此宽容,它有着海纳百川的胸襟。 「幽州苦寒,太尉伤重,怕难以支撑,当回长安......」 天子的话犹在耳边。 幽州到长安,千里路遥。谢良玉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熬过这路途颠簸。但她知道,这座城大概是容不下他了。 多想无益,谢良玉微微摇头。她本就是一只射出去的长箭,除了一往无前,再无它路。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行人都是沉默不言,举目四望,将这平和繁华都映在眼里,记在心中。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入城人攘攘,出城亦是。前面不知道是谁家的车队,四辆马车行在路上,加上左右骑马护卫。占了半边道,谢良玉一行只能跟着后面挽缰慢行。 出延兴门往东,沿官道行了二里路,车马行人也不见少。 陌上繁花似锦,春风徐徐扑面。仿佛有酒意渗进骨髓,让人骨软筋酥,微微熏醉,忍不住生出些绮思闲情。 「这一路上,车马绵延十里,只怕其中有九是往江南的。」飞卫举目见前方不见尽头,忍不住感慨道。 彪鼠一听顿时眼睛发亮,哼唱起来俚语乡曲:「江南啊江南,美人呀美人,美酒一杯美人儿声一曲,春光几笔春心吆色几个...」 谢良玉闻言挑眉,马鞭向前一指,笑道:「待来年踏平靺鞨。一身功勋着征衣,不往长安往江南。」 周遭大家闹笑。 「将军你可不能和我们挣。」彪鼠打趣道,「你这般俊俏,小娘子们可移不开眼。」 骆驼在一旁也附和的点点头。 奔马儿没听明白,只认真的说:「我家将军最好看,小娘子们都比不上!」说着还在人群中寻找对比,奈何本就没几个女子,零星几人也带着帷帽。 飞卫也忍不住加入话题:「江南又不是只有小娘子,到时候咱给将军张罗张罗。 」 谢良玉本是说笑,正准备接话,却见前方车队中间那辆,车帘掀起一角。 惊鸿一现。 谢良玉怔楞,原本的话到嘴边一变,望着那落下的车帘,嘴角上扬:「那你们可得给我好好张罗,不是最好的小娘子...本将军可看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略忙onl ☆、第 96 章 长安城上空,远处的天际已经泛着亮。闻人贞坐在纪国公府的马车里,昏暗中,她自嘲的扬起唇角。非是笑人,而是笑己。人算不如天算,错一步,满盘皆输。己算人也算,慢一步,万事皆空。 觉察时间该近了,她收敛的思绪,恢復一贯的从容。过不过几唿吸的时间,马车渐渐放缓。 闻人贞鲜少来纪国公府,平日多是张月鹿去寻她。僕从引着她往月鹿住的藏韵院,入了院子正有煎药的女婢端着药,她淡淡开口问道:「是闻大夫开的方子,还是?」 藏韵院女婢认得她,知道是京兆尹家的千金,二小姐的好友,不敢相瞒,连忙回答:「是闻大夫开的方子,语姑姑带回来的那位大夫,才刚刚入里不久。」 闻人贞睫羽轻颤了一下,不再言语。 她入了里屋,赵青君正给张月鹿餵药。闻人贞隔着几人,不远不近的看着。张月鹿脸色苍白,嘴唇淡无血色,眉间笼罩轻愁。她心里恍惚一痛,压下其余千思万绪。 张灵蕴转头见她,略微示意,闻人贞跟着她走到院里,曲折迴廊下。 暴雨之后,空气中格外清晰。合着渐亮的天,似乎朝气蓬勃的新生即将到来。 张灵蕴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见她微微低头躬身,听她温和清冷的声音:「世叔安好,幼果聆听教诲。」
第170页 像初春枝头的寒梅。 张灵蕴拢了拢身上的鹤裳,转身望向檐口滚落的雨珠,难得有一丝犹豫:「江南之行,只怕要改期。等还是不等?」 闻人贞唇色褪尽,缓缓开口,依旧是清冷从容如旧:「不等去江南,只在江南等。」 张灵蕴闻言转身看向她,眉梢挑起:「何必了,莫要挣一口气,人生赌不起。」 闻人贞嘴角绽出一死笑意,像玉石碎裂的清冷:「世叔所言甚是。故而幼果不争这一口气,也不赌这一生。」 张灵蕴有些不忍,比之太极宫中那位龙子凤孙,京兆尹家的这位小姐,才算得上满则溢吧。也不知瞧上自家兔崽子哪一点,招来这劫数。 「你可知道......」张灵蕴意味深长的说道。 闻人贞微微颌首,深邃的眸色蕴着浓墨,望着院中,却不知眼神落在何处:「极慧易伤,极傲易孤。呦呦曾说难得煳涂,她若做不到,我又如何做到。」 张灵蕴闻言,失笑的摇摇头,感嘆道:「小狐狸啊小狐狸,你比你爹聪明,只可惜聪明太多。 」 你这样的年纪,该看不透才好啊。 闻人贞到底走了,如最初计划的那样,启程往江南去。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 每日无数人从长安这座城池离开。来时踌躇满志,离时落魄黯然。也有人来时一无所有,衣锦还乡归去,但终究是少数。 出城的人,入城的人。十六骑并行的官道,也显得有些拥挤。车行缓慢,行人吵杂,闻人贞伸手揉揉眉际之末。 抬起的手一空,才想起身边无人。 蜷起手指,无力落下。 倚在莲花靠枕上,有碧荷的馨香,及淡,却仿佛置身千顷荷塘之间。如今已经第三个年头,这味却是如旧,真不知当初她花了多少心思。 闻人贞手间一松,泛黄的书卷落在地上。 轻薄的书籤滑落,发出不同的声音。那是一枚绿檀签,三寸三长,一头繫着红绳,串一颗玉髓珠子。签上刻着「枕书浅卧待花明」。行楷字体已见风身洒落,行云流水。雕刻手艺却差了些,「花」字的一角磨得有点过。 那绿檀书籤落在地毯,隐在阴影中也可窥见色泽光润。 闻人贞看着它,蓦然想起,那时张月鹿来信说,刚刚开始学习雕刻,十分喜欢,刻刀总不离手。随信而来的就是这枚书籤。 后来张月鹿得闲出府,来见她。看案头这枚书籤,拉着她到屋外。檀木书籤竟然在阳光下变幻成墨绿色。 「这种檀木,来着极其遥远的地方,在我们华夏的对面,不,在我们脚下。那里有不一样的风景,森林密布,终年云雾裊绕。你看,它在慢慢变成深兰色......」张月鹿站在她面前,举着书籤,眉眼间神采飞扬,笑的比阳光还耀眼。 闻人贞眼底浓墨烟熅,雾气瀰漫。她阖眼微微仰头后靠,细嫩白皙的脖颈绷出浅青的血管。 张月鹿说话时总是眉眼飞扬,到兴致高昂,则爱挥动手臂比划。她口中的故事如同天外异谈一般,读万卷也不如那奇妙怪诞。她的奇思妙想总叫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认同,无法反驳。 「...这一路上,车马绵延十里,只怕其中有九是往江南的。」 窗外人声嘈杂,如同纷扰的世情。闻人贞按按额角,不悦的蹙起蛾眉,清清淡淡的笑了笑。 往江南的尽是失意人,那里烟雨笼着轻愁。一人撑起二十四骨的青竹伞,走过亭台与楼阁,抬头举目,既不见日,亦不见长安。 「江南啊江南,美人呀美人,美酒一杯美人儿声一曲,春光几笔春心色几个...」 这粗狂的腔调,让迤逦的小曲也带着北地边塞的风霜砂砾。像荒野戈壁石缝里冒出的嫩芽,在风中瑟瑟,又毅然不倒。 墙里鞦韆墙外道,北地的边客嚮往南方的风情,也是人之常情。 那...她了?闻人贞恍惚睁开眼,看见车角挂着的机巧木偶。呦呦的想法,自己的设计,五娘的手艺。转动尾巴的角度,小动物的嘴会开合,表情会变,十分可爱有趣..... 「...待来年踏平靺鞨......」 闻人贞隐约听见靺鞨二字,心念电闪间联繫蛛丝马迹,将前因后果想清楚几分。她伸手撩起车帘,往声音方向望去。 「...一身功勋着征衣,不往长安往江南。」 骏马轻甲的女将军,英姿凌厉,剑眉飞鬓。扬鞭挥斥,含笑傲睨。 谢家,谢良玉。 闻人贞瞥眸望去,正对上谢良玉锐利的眼。 松手,帘落。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五一放假可以安心写文,我真是太天真了..... ☆、第 97 章 寻常百姓出门在外,除了无可奈何之下幕天席地。夜间过宿,多是邸店或寺院歇脚,实在穷乡僻壤也多借宿农家。驿站不是普通人可以住的。 天下设驿站千余所,传递文书兼招待官员。住驿站需要驿券,在京城由门下省发放,在外由诸军州发放。按照官员级别不同,驿站提供不同的食宿待遇。 建朝之初,驿站使用条例严格。 军务紧急报告、在京诸司须用、诸州急速大事须汇报、国事各州奉表祝贺、诸道租庸调附送驿务、举子进京应考、朝廷大员过往迎送、官员因公去世家口还乡照顾等十三种情况下,才能够动用或住宿驿站。
第171页 且,提供食宿不得超过三日。 瑞德年间,孝宗仁爱,怜惜老病还乡的官吏,特许用驿站。待到明宗朝,官员因私出差住驿站,已成惯例。但只管住宿,不管伙食。 等到前朝神宗年间,先是外戚,再到官员家眷...凡是能开出公文凭证,不论身份,驿站都是接待。 闻人贞一行握着文书,出长安,过洛阳,沿官道,住驿站,行程从容,旅途顺畅。 官驿虽比客栈好些,终不如家中,闻人贞纵不挑剔,但难免不适。何况宋城地偏,驿站品级略低。 夜深还未能入眠,辗转反侧之间,闻人贞听见外面马蹄急促。她连忙坐起,拥着外衣疾步走到窗口欲推开,扶着窗棂的手却勐然停顿。 外头急匆匆的唿喊声,换马补给,然后又是马蹄声起,渐渐远去。 虽未开窗,却似乎有寒风透进来。闻人贞站在窗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衣。良久抬手推开窗,天际灰蓝,人声渐起。她低声嘆笑:「路遥不见音讯,天长空余泪痕。」 她知张月鹿,胜过张月鹿自己。依着张月鹿的性子,就是伤重不能成行,也必定是一份份书信马不停蹄的递送来。等了这些日子,不过是自己心有痴念。 她拢了拢衣衫,靠在床边。听着隔壁侍女们低声细语,起床穿衣。洗漱时,铜盆磕碰的声音。拧手帕,水珠滴落。 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自己房前,轻声扣门:「小姐?小姐,可醒过来?」 闻人贞听她在外面轻唤,觉得那声音离自己极远,仿佛是叫的旁人。她静坐良久,才应了一声。 起身开门。 两名侍女照顾她多年,知她不喜人多话饶舌。也不相问,端着瓷杯铜盆入里,伺候她洗漱更衣。主僕三人安安静静,无人开口。 闻人贞坐在案前,由侍女替她绾髮。望着铜镜中,乌髮分股,结鬟于顶,因无托拄自然垂下。束结燕尾,垂于肩上,便成了简约清丽的垂鬟分肖髻。 侍女打量一番,见自家小姐云鬓乌髮,清丽可人。正要退下,就听她问道—— 「我可是无趣?」 声音极轻,侍女不曾听清。怔楞时候,闻人贞已经起身,推门而出。 这驿站中,并无他人,都是闻人家主僕,一路有人问好请安,闻人贞微微颌首,步入大堂。 管事年方四十有余,沉稳周全,迎上去问:「小姐怎出来了?早食已经准备好,可让他们送去屋里?」 「不必了。」闻人贞捡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随意吃些,我们早些动身。」 管事知道自家小姐脾气,只得说是。 这小驿站自然没什么精緻的食材。但白夫人家传的厨艺,妹妹现任殿中省尚食。她由胜妹妹一筹,安排随行的厨子,手艺那也自然不在话下。 黍米粥浓稠绵软,配了红糖小方,松子紫蕨两道小食。另有玉梁糕和蒸饼。 闻人贞主僕正用着餐点,就听外面马蹄嘶鸣。驿役闻声奔出,见着高头骏马,上面坐着一名带帷帽的娘子。白色暗花上襦,间色长裙。从马上翩跹而下,那红白间色裙在空中铺展开,宛如孔雀开屏。晃的小驿役登时脸色通红。 她下了马,径直往里走。 驿丞正陪着闻人家管事,一同吃着早食,见进来一名女子,瞧着气度不凡,怕是官宦家眷,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来。 那女子边往里走,边伸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原来是名小娘子,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不笑时眉角眼梢尽是灵气。一笑露出雪白细牙,则娇憨可人:「竟有位姐姐在!可也是来定婚店求姻缘的?」 驿丞见着是位小女娃,生的讨人喜欢。又听她说定婚店,顿时笑起来:「某是此间驿丞,敢为小娘子令尊哪位?」 「便知道你要问。」那小娘子口中埋怨,面上却无不悦,低头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叠好的文书,递给驿丞。 凡要在驿站食宿,皆需凭证。如在京中,由尚书省兵部下属的驾部郎中颁发。在地方,则要从州郡的司兵参军手里领取。 驿丞双手接过,展开一看。黑字朱印,却是无误。 「原来是龙城楚县令调任,恭喜恭喜。」驿丞躬身道喜,龙城县南蛮偏地,民风彪悍,瘴气骇人。歷任官员多是被贬下放,或是不得志进士。前往赴任,往往是抱必死之心。 然若能从那儿调回来,那就另当别论。不是朝中有人,就是真有本事。或是天子惦记,那就更不得了了。 「这劵怎和我的不同?」 驿丞刚要将手中的文书递迴去,就听一旁的闻人贞开口问道。听她询问,驿丞连忙转身,细细解释道:「回闻人小姐话,这驿站里头常见驿牒有四种,第一种叫银牌,由门下省统一发给,约莫着这么大小的银制牌子,上有写着敕走马银牌。」说着,他比划了一下。 「第二种叫角符,菱形中间有个小孔,听说将密令文书捲成圆柱行塞入孔中,然后用绳子穿着。嘿,小的也只是听说,听说。听说各地方角符材质不同,用以区分出处。不过咱这小地方,我就见过一种,牛角骨的。 闻人小姐你那个叫券,楚小姐这个叫传符。都是纸写的,上面写着谁谁,什么人,干什么的。」 说着,驿丞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这个就是传符,传符大半是调令。上头写着某处官员从何处来,到何处上任,或者是回京叙职。」
第172页 闻人贞从侍女手中接过传符,那纸质厚硬,不似寻常人家用的纸张。上面字迹清晰,粗狂有力。朱印「柳州司兵参军」,篆书印文,笔画精细,屈曲迴旋。或是因磨损,四角不够清晰,略显圆润。 闻人贞细细看了一遍,递给侍女。抬头对那楚小娘子道:「闲暇时观书,听闻龙城四景,各有奇绝。」 楚小娘子接过文书,走到她桌前做下,托着腮帮笑道:「姐姐居然知道龙城四景?我当外面人都不知道了,毕竟是小地方。南潭鱼跃最是有趣,却不是时刻能见到,需得夏季傍晚。不得有风,那谭中鱼儿便从水里一跃而起,最远的能飞一两丈远。从水中跃起溅起水花,落下又是一片,十分热闹。若是时间恰巧,夕阳照在鱼鳞上,璀璨晶莹,那情景真仿佛天上仙界。」 她说的栩栩如生,不但驿丞和闻人家管事僕从听的入神,连门外驿役都探着脑袋往里看。 「至于,笔峰耸翠、鹅山飞瀑、东台返照美则美,不过我瞧着却觉得寻常。」楚小娘子说完吐舌一笑,娇憨俏丽惹人喜爱。 闻人贞抿唇浅笑,一双墨色清眸望着她,自报家门道:「鄙姓闻人,家父任京兆尹。我此番是往江南置业。」 闻人家管事婢女听她此言,都是吃惊。自家小姐一贯清傲冷秀,除了纪国公府张小姐,在京中鲜少和同龄人来往。这龙城来的县令家小姐,看着伶俐娇憨,到是投了小姐的缘。 「原来是闻人姐姐!」龙城县令家小姐歪头一笑,「阿爹阿娘都叫我哉儿,闻人姐姐也可这么唤我。」 闻人家侍女盛了一碗黍米粥,楚哉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问道:「闻人姐姐来宋州,也是去定婚店的吗?」 「定婚店是甚么?」闻人贞捏着调羹轻轻搅动。 楚哉瞪圆了眼睛,诧异惊唿:「闻人姐姐你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怎么不知道定婚店?我不信,定是逗我!」说完鼓鼓腮帮,示意不满。 一旁驿丞见她这般娇憨耍宝,也逗乐了,又恐她惹京兆尹家千金不悦,便开口道:「闻人小姐是大家闺秀,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哪知道这闲话。某是宋城人,便让我说于小姐听。」 闻人贞微微颌首。 世人都知道月老,却不在这月老由来。 前朝韦固是孤儿,少年时就想娶妻生子,以广胤嗣。多方求娶,都不遂意。 他前往清河游歷途中,住在宋城南面的旅店。有位父母故人听说他还未成亲,便要为他做媒,女方是以前的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 故人和韦固相约,明日一早在旅店西侧,龙兴寺门前相见。韦固求亲心切,辗转难眠,天未亮,明月高悬他便出了门。 到了龙兴寺门前,就见有一位老者坐在台阶上,依着布囊,借着月光在看书。韦固不由好奇,上前察看,见那书上的字,不是篆书又不是梵文。便问老者:「老先生手中是何书?我从小苦读,甚是自负,天竺梵文也能看懂一二。可此书上的字,闻所未闻,还望赐教。」 老者笑道:「此非世间之书,君因何得见?」 韦固不解,老者又道:「此是鸳鸯谱,天下人之婚牍。囊中赤绳,系夫妻之足。」 韦固大喜过望,求问姻缘。老者告知,他此番婚事定不能成。他妻子如今刚刚三岁,待到年方十六,才会嫁给他。韦固自不甘心,又问那女子姓名住处,老者一一告知。此女身在店北卖菜陈婆之家。 韦固前往见陈婆丑陋,越想越恼恨,心中万般不愿意。甚至叫僕从前往,要杀那幼女,最后失败不了了之。可后来不管如何,婚事都不得成。他干脆远赴他乡为官,不在思虑婚嫁之事。 十四年后,韦固在刺史王泰手下为官,因他能干。王泰将幼女许配与他。少女年方十六七,容色华丽,眉心帖子花钿从不取下。韦固想起旧事,逼问妻子。她妻子只好直言。 她并不是王泰的女儿,而是他的侄女。父亲是宋城县令,死在任上。后来母亲和哥哥相继离去。与乳母陈娘相依为命,靠卖菜度日。 「陈娘可怜我太小,捨不得将我放在家里。有一日突有狂徒,持匕首伤我,刀痕尚在眉心。八年前,叔叔寻到我,将我接来。」 韦固听了感慨万千,嘆息命运。 时任宋城县令听闻此事,便为韦固住的那家旅店题名为——定婚店。又在定婚店西侧建了月老祠。 驿丞声音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将这段故事说的活灵活现。听的众人侧目感慨,特别是闻人家未婚的儿郎娘子,都起了去瞧瞧的心思。 闻人贞搁下汤羹,道:「既然如此有趣,不可错过。楚哉小姐,可一起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陪母亲大人出游归来了~~ ☆、第 98 章 出驿站,往南三十里,便是宋城。 楚哉坐在马车中,挑着帘子往外看,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闻人贞。 她心中有些隐约的忐忑,那种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的不安。寻不到由头,却是明明白白的焦虑。 她对自己很自信,一贯认为自己,若论脑子,聪明绝顶,世间少有。若论相貌,俏丽秀美,上上之色。若论心计眼力,七窍玲珑,观人识骨。 便是预感,也是精准。 她对自己的自信,无处不在。包括这预感,所以还未有风吹草动,立刻放下安逸舒适的生活,远盾他乡。
第173页 此刻,她不安。 马车中一侧闭目养神少女,京兆尹家的千金,不染粉黛,不饰金玉,衣着绮淡雅净。睁眼时一身书卷气,疏朗闲雅。闭目时,清冷疏远,拒人千里之外。可掀起眼皮抬眸的瞬间,她却看出了——自傲! 那比寻常人深许多的墨色眼眸中,有着十足自信笃定的从容。 她很懂那种从容,她在铜镜中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也是那样的神色,自负自信之后的自傲,自傲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但只要目光离开铜镜,她就会完美的收敛这份自傲。她需要的面具中,不用这份目空一切。 然而这位京兆尹家的千金,显然从不收敛。以至于这份自信自负自傲变的理所当然,就像玉石本就该冰冷昂贵,高不可攀。 这可不是轻信陌生人,邀她同行,温柔善意,不通世事的样子。 楚哉生出悔意。 楚哉爱笑,她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一张完美的面具。灵动的眼会微微眯起,薄凉的唇角会往上扬。再配上自己年纪,自是眉开眼笑天真烂漫,娇憨可掬。 她放下帘子,笑盈盈问闻人贞:「闻人姐姐,你说要江南置业,为何绕到这宋城?」 闻人贞翻了一页纸,目光依旧在书上,淡淡的说:「齐郡世刺绣,恆女无不能。襄邑俗织棉,钝妇无不巧。」 「原来是为了宋城襄邑的织锦!」楚哉拍手而笑,双环垂髻上的珠花摇晃。 闻人贞又翻了一页书,问道:「楚哉小姐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了定婚店。」楚哉手指勾着袖口,一圈一圈缠绕,歪着头遐想,嘴角含笑,「阿爹说明年就可以给我说一门亲事,其实原先在龙城的时候...反正我要去看看,我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说完似乎有些羞恼,嘟囔的说:「闻人姐姐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长安必定有许多俊朗公子吧?可有姐姐喜欢的人?」 她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闻人贞合上书,指尖沿着书嵴划过。墨玉双眸浅浅的看了她一眼,绽出一丝笑,凝在嘴角:「长安有许多俊朗公子,但我喜欢的人却不在其中。她是天下独一无二之人。」 楚哉不过随口而问,没想到她会这般认真的回答,一时怔楞。 闻人贞也未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骗子诉说心事,见楚哉一愣之后绽放笑容,似乎要说什么,她顿觉睏倦不耐烦,直言道:「子虚乌有姑娘,不如我们开诚布公。」 楚哉顿时笑容僵硬在脸上,也只是剎那,立刻茫然不解的诧异问道:「闻人姐姐,你说什么?」 「《子虚赋》开篇第一句是『楚使子虚使于齐』,结尾最后一句是『何为无以应哉』。你取这一头一尾,未免煳弄。」闻人贞斜着身子倚靠着软垫,长长的睫羽在清澈眼底投下阴影,神色晦暗不明。 楚哉眉梢微微上扬,合掌侧头,脸上笑意更浓,一派烂漫:「居然有此巧合?我长到如今十几年,到是第一次知道。闻人姐姐真是博学广见。」 「龙城柳江南岸,有小山地崛起,突兀耸秀,其形如立鱼。山脚东南有一泓清水,称小龙潭。鱼峰山与小龙潭相映,如巨鲤跃立潭面,形肖神似。人称——南潭鱼跃。」闻人贞徐徐道来,「《龙城县志》里有提,子虚小姐大概看的是《游梦记》,书中多荒诞之言,切不可信以为真。」 楚哉纵久经江湖,老脸皮厚,此刻也不经躁红一片。只片刻,她那水灵的眼珠转流一圈,又换上笑意盈盈,仿佛和闻人贞闺阁好友,在说笑一般:「闻人姐姐真是高人,到不晓得哪里看出来的?这般试探我。「 闻人贞无意隐瞒,便说:「进门便觉得不妥,一处山水一处人,见了文书纸张更是不对。」 楚哉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所以你根本不是好奇,不过是藉机拿了我的文书看。不过那份文书...如何?」作假文书这一手,她那老骗子爹娘都要伸大拇指,夸一句通灵巧手! 「豆腐印章不如何。」闻人贞见她脸上一闪而过不屑,补了一句,「已算不错,否则我何必青眼相加。」 楚哉忍不住嘴角一扯,暗道文人相轻,美人相轻,聪明人更是看不起聪明人。但如今形势要容不得她反讽抬槓,只能自认倒霉,话到嘴边却又忍不住:「闻人小姐这般费劲心力,青眼相加于我,想必是有大事。」 闻人贞到不曾想和她较劲,却是天生心高气傲,从不落下风:「到也无甚么事。不过是我一则不耐虚与委蛇。二则,缺了江湖经验。」 「我欲往北,楚哉姑娘做几日京兆尹千金吧。」 楚哉顿时脸皮一跳,一双眼睛眨了眨:「我本只是想着傍上京兆尹千金,骗吃骗喝些日子,能骗些钱财更好。这还未蹭一顿饭,便摊上如此重任,实在是.....」 闻人贞微微低头一笑:「无妨,你能骗多少是多少。」 楚哉立刻听明白她的话,心中雀跃又忍住,脸色为难的看着闻人贞:「闻人小姐,这事情可非同小可。若你家僕役当我是略卖人贩子.....」 她说着,见闻人贞打开手中的书,随手一翻,露出书页中夹着的一封信。楚哉双手接过,再不说话。 说是到定婚店,实则只是路过,两人都没有下马车,只半撩起帘子,敷衍的看了一眼,接着便去了月老祠。
第174页 侍女在马车外禀告:「小姐,楚小姐,月老祠到了。」 「闻人小姐不带帷帽?」楚哉见她起身,不由问道。 「不必。」 楚哉望着她下车的背影,挑眉撇嘴,也将手里帷帽一扔,两人一前一后下车。 宋城地偏,又非节庆。月老祠中游人稀少,清幽安静。进门就见一颗大树,枝叶茂盛,郁郁葱葱。满树繫着红绳挂着命牌,仿佛是结满姻缘。 仗着无人,楚哉便原形毕露,言辞无忌:「一群蠢货。要是真有神灵,要人做甚么。」 闻人贞本看着姻缘树,闻言道:「人便是神佛,由在神佛之上。」 「闻人小姐这玄关妙语,我可不懂。我只知这些地方,多是人装神,人骗人。」楚哉见有人走来,侧身抱住闻人贞手臂,笑容若春花灿烂,凑到她耳边娇语:「闻人姐姐,我们去求籤吧。也不知月老仙人书上,怎么写的,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哎呀呀,你说,哪里能看见?」 路人见两人美貌,闻人贞闲雅风秀,楚哉一副小女儿娇态,皆是报以善意笑容。 那人一走,楚哉立刻松开闻人贞的手臂,狡黠一笑:「闻人小姐,好像不怎么喜欢别人靠近呀。」 闻人贞低头理了理衣袖,移步往月老祠里。 慈眉善目的老者,白髮长须,坐在高台上,倚靠着布囊,一手握竹简。满脸笑意的望着世人。供台上放满瓜果,地上有几个蒲团,蒲团前放着竹筒,插满竹籤。 楚哉跟着闻人贞走进来,张望一眼,见无人,便说:「闻人小姐不是有心仪的人吗?何不求个签,看看你和他之间的缘分。」 她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只是闻人贞揭破她身份,压着她一头。要是她也和世俗女子一样,跪倒祈求姻缘。在楚哉心里,自己便胜了一回。 「月老者,执掌人间姻缘,天下婚牍。能解宿敌之仇,能消贵贱之隔,能牵天涯海角。」闻人贞望着泥塑的神像,轻声道。 楚哉装作不在意,却是紧张的注意她一举一动,盼她跪到那蒲团上,如那些蠢妇愚夫一样,将自身寄託这些无知无觉的泥塑木像上。 闻人贞提裙轻轻跪下,俯身取了那竹筒,上下晃动几下。「啪嗒」掉出一只竹籤。 「或十载,或七八、或五六,或今朝。」 闻人贞看一眼签文放回去,站起转身欲走,见一旁楚哉愣着,道:「我跪与不跪,楚哉小姐似乎都不悦。」 说罢,离开。 楚哉顿时跳脚,气自己错过时机。 眼中黠慧灵光转流,上前蹲下,一把取出竹筒里的竹籤,将其中好签挑出,都扔在月老大仙供台下面,只留下些中下籤在竹筒里。 她做完这一切,拍拍手,十分得意。出门还对外面坐着解签文的道士嫣然一笑。 ☆、第 99 章 夕阳,斜在天际, 老马,走在乡道, 村口黄狗,懒摇尾。 树上顽童,闲荡风。 布衣青衫的旅人骑着瘦马,姗姗来到树下。 黄狗吠了几声,摇尾绕着马儿绕圈。旅人抬头,露出一张好看的脸,像山中云岚。树上的顽童捏在手里青果子连忙藏到身后,期期艾艾的笑。 「这里,可是清河张庄?」闻人贞问道。 清河郡下张庄,是清河张家祖宅所在。村里多是张家旁支,就是几户外姓,那也是沾亲带故。 三个小顽童从大树上下来,自告奋勇的替闻人贞带路。闻人贞笑了笑,从布兜里掏出几块糖递过去。 顽童们眼睛一亮,这可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三个小顽童互相推攘着,眼巴巴的看着,却是都没敢上前。老实乖巧的不像平日的样子。 闻人贞手一扬,三个小童以为她要把糖扔了,一齐扑过来。闻人贞摊开手,洁白的掌心中,几块沾着熟糯米粉的麦芽糖,好好的躺着。 小顽童们咬着麦芽糖在前面带路,闻人贞牵着马,慢慢走近村里。 「草奴!你又不去上课了!还有塌鼻儿,叫你们阿爹知道,看他不打断你们...的腿。」刚一绕过一道矮土墙,篱笆院里一个妇人正在择菜,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几个人,连忙起身喊道。 她这话越到后面越是没了气力,两手一搓,在衣服上擦了擦,脸上飞起可疑的红润,磕磕绊绊的说:「是,是本家的郎君吗?来,来干哈,不不不,是来找本家大爷的?小妇人,这厢有礼了。」说着笨手笨脚的行了个礼。 闻人贞抬手回礼:「娘子不必多礼。」 三个小顽童吐吐舌头,嬉笑着往前小跑。跑出五六丈,冲着闻人贞摇摆招手。闻人贞见状对那妇人微微欠身致歉,抬脚跟了上前。 如今正是耕种之际,农事繁忙。各家各户,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能拿起秧苗的,都在田里。故而此刻虽然太阳西斜,村中家家户户却是炊烟寥寥无几。更无甚么人,在村中闲走。 「那边就是放羊坡了。」草奴指着山坡正说着,突然大叫一声,「是笑奴家!」说着拔腿就跑,其余两个小童,先是一愣,也跟着跑过去。 被留在原地的闻人贞,牵着老马小心走过圆木搭的桥。这户人家看起来家境殷实,围着一圈土墙,两扇大门刷了桐油。似乎正办着丧事,门头上挂着两个白灯笼在风中摇摆。
第175页 不知何故,此时此刻院里头站在不少人。 闻人贞在门外正犹豫着,那草奴儿突然又跑了出来,嘴里叫嚷着:「本家公子在外头,他说了准!」边说着边跑到闻人贞身边,其余两个也跟着出来。众星捧月一样拥着闻人贞。 闻人贞眉梢微微一挑,牵着马走进去。 众人听着小孩叫嚷,跟着一齐回头,果真见着门外站着一位俊秀少年郎。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做风姿卓绝,静雅从容。但他们有着兽类的自觉和朴素的狡猾,知道来人不凡。 闻人贞缓步走进,围着的大汉们纷纷让道。 屋主家似乎遭遇什么祸事,只留下妇幼。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披麻戴孝,模样清秀,脸色憔悴。身后护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不见畏惧。 围着母女两人的那0八号闲汉,显然不是来帮忙的。虽没有拿刀带械,却是气势汹汹,看着就不是善茬。 众人都看着她,院里一片安静,闻人贞目光扫过一圈,对一驼背小老头问道:「何事?」 领头正是这个驼背小老头,他到底没白长岁数,见着闻人贞上来就找自己问话,心里便警醒几分。步履蹒跚摇晃两步,仰着脑袋,和气的问:「小郎君哪里人?」 「长安人。」 人群本是安静,这话一出,顿时吵杂起来。 三个小顽童都以为她是本家来的公子,定是可以说上几句话,帮帮笑奴家的。此刻一听,顿时好似降霜后的芽菜,焉在地里。 而那小夫人,张巧儿一听,却是精神一震,目光中透出期盼。心想:这少年郎君气度不凡,又是从长安来的,难不成? 闻人贞敏慧,依着所见,此时已经确定几分。只未曾想到,张月鹿亲生父母家中,遭遇生死大祸。想她如今只怕身体还未康復,又为诸事烦琐。 她描浓的细剑眉,紧促一皱。那小老头顿时心里觉得不怎么好,这长安来的郎君,比张家宗族的那些公子还要出挑。莫不真的是......想着,他朝张巧儿看去。他是知道,张五郎家有位小女儿,被贵人接到长安去了。 旁边有粗莽大汉,早就等不耐烦了。现在又横生出个外乡人,顿时火气烧头,嚷嚷道:「外乡人赶紧走,看你也不是浑人,别多管闲事,这可拿菜刀哄孩子——不是闹着玩的!」 闻人贞瞥了他一眼,牵着瘦马往旁走去,众人以为她要离去,却见她只是寻了一侧的磨盘,将缰绳系在石盘推子上。 「你这话是嘴里含棉花——说的轻巧。我既来了,怎会是管闲事的。」闻人贞走近那粗莽大汉,上下打量一眼,淡然道,「桑正奇桑县令,可知道他手下的衙役做着催债讨命的勾当?」 那大汉脸色顿时不好,吊脚眼睛一抽搐,更加凶神恶煞。 闻人贞并不理会她,转身对着那驼背老者说说道:「三年又三年,十年復十年,桑县令是要在此终老余生?」 这桑正奇也是有趣,从神宗手下,到今上。歷经宦官弄权,外戚专政,诸王之乱,皇位更替。他这县令的位置却是稳如泰山,从天南做到海北,换了不知道多少地方,依旧是七品的县令。按理说,就是混资歷也混上去了。 那老者一双浑浊的青白眼探究盯着闻人贞,好像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闻人贞自然不会畏惧他,平静的任由他打量。好整以暇的整理袖口,水青色粗棉圆领袍下,中衣露出一角,粗看纯白,细看却是烟花簇雪,是缭绫。 扎机千声,缭绫半尺。 驼背小老头在越州待过,自然认识。他此刻无意更无胆量,问这长安来的少年郎君,是何来歷。能穿贡品缭绫的,当然是贵人。 却不是他的贵人。 驼背小老头俯身作揖,一鞠到地,毕恭毕敬的说:「万望恕罪。」言罢,立刻带着一众大汉急急匆匆的离开。 张巧儿刚要上前,闻人贞先开口道:「我只是路过而已,娘子不必谢我。和夫家挣,到底艰难。不如离开此地。」说完,牵着瘦马出了院子。 草奴见她离开,连忙将手里的麦芽糖塞给笑奴儿。那麦芽糖被他舔的湿漉漉的,还有几排牙印。笑奴儿拿在手里,嫌弃不已,扔又不是,还又没了人影。草奴已经追出去,不见人影。 草奴跑出院子,往放羊坡方向一探头,果真瞧见那人背影。他喜笑颜开,迈开两只小短腿,气喘吁吁的追着:「等一下,等一下!」 闻人贞停驻。 她描浓了眉,涂黑了脸,穿着粗布衣衫,站在乡间小道上,牵着瘦马,背后是泥巴矮墙。 草奴仰着脑子凝目望着她,看了半响才说:「你怎么知道的?」 乡间的顽童有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干净,写满雀跃的好奇。像鸟巢里的雏鸟,扑腾着还没长毛的翅膀,却想从树杈缝隙间窥视人间。 草奴见她不说话,舔了舔唇,又问了一遍:「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许多东西,纵告诉你也无用。」风声飒然,吹起闻人贞的衣摆。 「为什么没有用?」草奴迫切的追问。 闻人贞笑道:「因它属于我。」 草奴不过是个垂髫稚子,哪里听得明白她这话。张嘴愣着想了许久,突然精神一震,急切问道:「那,那要怎么的才能,那个,才能是我的?」
第176页 闻人贞看他,笑道:「先看书吧,都在书里。」 ☆、第 100 章 流霞映彩,余晖铺洒。 放羊坡地势低缓,草木昌盛。草地上零星的石头,还有突兀的孤树。半山腰一个简陋的草棚,孤零零的在那。 草奴指着草棚说:「那里,有个读书读傻了的傻子。」 闻人贞顺着他的手指,往山坡上看,那个草棚前的确隐约有个人影,蹲坐在地上,似乎在摆弄什么。周围有大大小小几堆石头。 草奴见她往那边看,连忙讲到:「阿爹阿娘说,傻子以前是我们村子的,他娘改嫁到隔壁村子,他也跟着走了。」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讲述。 闻人贞牵着瘦马往前,问:「他为何在此?」 草奴眼睛一亮,连忙说:「去年,不对不对,前年!那时候我还小,听阿娘说的。村子里来了个外乡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兜帽。那时候村子里的水龙刚刚建好,好多外乡人。但那个女人不看水龙,她在这里,就是放羊坡这里,看石头。」他一边说一边压低声音,小脸上露出神秘的模样。 两人沿着山道,往放羊坡上走。荒草靡靡,闻人贞心中思索,问道:「她在此多久?」 草奴一愣,抓抓脸,想来想:「大概三个月吧?阿娘的。反正就是看了很久。然后,那个外乡女人,拿出了好多好多铜钱,让大人们,把石头都砸了。」 闻人贞脚步一涩,眉头微微皱起:「是不是把刻有印记的石头都砸了?」 「对!」草奴拍手道,「把所以刻着花纹的石头,都砸了!」 闻人贞目光扫过放羊坡,落在草棚前的身影上。那个傻子坐在地上,摆弄着石头。她往这那个方向走去。 「别去那,那个傻子会拿石头砸人。」草奴叫了一声,却是跟着过去,小声的说,「其实那个傻子不打人,阿娘骗人的。」 傻子并不是常见中那样衣衫褴褛,恶臭满身。他的头髮胡乱扎着,看不清脸,身上穿着褐色的裋褐。但尚且干净,捲起袖口,蹲在地上摆弄碎石头。 「傻子就喜欢弄这些石头。大人们砸了几天石头,傻子从隔壁村跑过来,不许大家砸石头。」草奴抓抓头,其实这些事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是听阿娘说的。「然后,傻子摔了,滚下来,就变成了傻子。」 「傻子!傻子!」草奴大叫了两声,转头对闻人贞说「傻子很乖的,拿石头砸他他也不动。我,我没有砸!」 傻子对来者恍然不闻,依旧低着头,不断的摆弄这些石头。他的身前有个小桶,桶里搁着一只笔。还有几堆碎石头,有序的堆着。面前的那一堆严丝合缝拼凑了一小半,傻子不断拿着旁边的碎石头在上面试验。一旦有合适的,他就拿起秃头毛笔,再石头上面刷些粘稠粘剂,然后小心的将它嵌在合适的位置。 这怎么会是个傻子。 闻人贞走到他身侧,看着他将一块有花纹的石头,小心的放在合适的位置,和之前的石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花纹。 「这个符号,代表数字二。」 傻子勐然一震,伸向碎石的手,僵硬在半空。然后勐然站起来,死死的盯着闻人贞。炙烈而又狂热,茫然而又无措。 闻人贞微微低垂眼帘,续而直视着他,平静的说:「我并非她。」 说完,她走过去,弯腰蹲下,从那堆有花纹的碎石中,挑选出合适的。不过片刻的时间,便完成了。 「这是公式,叫做c=2πr。」闻人贞指着石头上的符号,一字一字的念到,「c代表,圆周长。π代表圆周率。r代表圆的半径。半径既圆的中心到边缘的直线距离。量出半径,乘以圆周率,乘以二,就可以得到圆的周长。」 她说完这段话,已经用小石块在大石头上,画了一个圆。她用小石块轻轻敲打这个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计算圆周长的公式。它适用于这天下任何一个圆。」 「......何为公式?」良久,傻子问。 闻人贞抬手将自己拼好圆周长公式推倒,小石块滚落,和其他石头混在一起。 「视而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其上不徼,其下不昧,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傻子接道,「这是老子所言,说的是『道』」。 闻人贞微微颌首:「正是,公式就是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不因多寡而增减,不因世情而改变。不因你是否看见而存在或消失。」 傻子放下袖子,束髮整衣,长躬及地,恭敬道:「学生张襄,谢先生答疑解惑,劝诫宽慰。」 闻人贞回礼:「不敢。」 草奴仰着头,目光在他们之间往返,不敢说话。他想:傻子大概是不傻的,外乡人或许有些傻的。最傻的,应该是自己——有满脑袋不明白,却什么都问不出。 张襄低着头,沉默着。他脚下是一片还算平坦的土地,因为时常有人走动,只有零星的矮野草,有些干脆贴着地面,顽固而横叉的生长着。 「张小哭...此处正在她家后,她小时候会在这里放羊。」 张襄说的很慢,不是回忆,也不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那是一种困惑已久的不解,无法诉说未知。
第177页 「这片地方,大小石头上都刻画着奇怪的符号。有些是字,认识的,不认识的。」 「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这些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一个词来描述。 闻人贞安静的听着,她知道这种感觉。当一卷天书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容不得她半点挣扎。註定要飞蛾扑火,纵身一跃。 「那些符号我不懂,但有些字我看得懂。连蒙带猜,总有几句是看得明白的。」张襄说道这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看懂的第一句话。凭此,我成了教谕的弟子,入了县学。 草奴大吃一惊,捂着嘴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没想到,居然可以凭藉一句话,做了教谕的弟子。登时,那些石头上奇怪的画,变的不同寻常。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 「我连夜赶了回来,记得那时天已凉,夜露甚重。等我到这里的时候,全身湿透。漫天的星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把石头上的那句话,划掉。」 「你!」草奴大叫一声,他自己都弄不清,只涨红了脸,指着张襄直跺脚。 张襄与他对视,接受他的愤怒。片刻突然跛着腿,转身抬头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读懂越多,毁的越多。后来干脆抄写下来...你看,那条河。」 草奴莫名生了一肚子气,突然闻言一愣,下意识的顺着看过去。那是白链子河,清凉江分流,绕村子而行。村子里吃水浇灌都依仗这条河。 「白链子河水面低于田地,无法开渠引水浇灌。五年前,本家大爷出资,给村里搭起了水龙。岸上和水中各装一个大法轮,绳索和竹筒制成长链环,绕在二轮之间。随流转而动,循环不止,导灌入田,不用人力。」 水龙灌田,草奴虽没见过,却是知道的。但凡挑水,爹娘总是说起。 高转筒车。闻人贞印象极深,记得当时和张月鹿无意中聊起。只那时候,自己鲜少关心民生,听了不过在意其中原理。月鹿却在一旁感慨,若能普及天下,水力代替人力,不知有多好。片刻又嘆息,好与不好,皆是难说。 「头年,水龙转起,水流进田里,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大家欢唿叫好。第二年便出了事。先是有人挖深了自家的沟渠。接着有人夜里将别人家的入水口堵上。这事便闹大,打伤了几个人。几天后,水龙让人砸坏了。」张襄望着远处的白链子河,河水平缓往东,不知人间恩怨。 草奴哼唧了一声,嚷嚷道:「这些人真傻!太坏了!」 闻人贞看着他,看他气鼓鼓腮帮,上面有脏兮兮泥巴。和闻人贞的目光一触,又安静下来。抿了抿嘴唇,眼巴巴的看着她,迟疑的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水龙砸了?」 张襄嗤笑了一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自然就会错过远方的风景。」闻人贞看着草奴,温和的笑道,「走吧,再不回去。你爹娘该担心了。」 草奴往村子方向看看,有些忐忑,扭过头想邀请闻人贞,又怕爹娘不同意。闻人贞怎会瞧不出小孩子的脸色,宽慰道:「你且回去,明日再见。」 「恩!」草奴重重的点头,小跑着离开。便跑着还不忘回头,对闻人贞挥手。 夕阳只余惨辉,天色灰蓝。山下亮起星火,隐约有炊烟冉冉。山风沾染寒气,野草瑟瑟。风中有人间烟火的气息,闻人贞挽起缰绳,翻身上马。 「去长安吧。」 ☆、第 101 章 刑州、 魏州 、滑州、徐州、海州、楚州、扬州。 「初时路遥不见音讯,自是有恨。渐行渐远渐开怀,天下之大,十万册不能网罗其中。万物有趣,何来非卿不可。」 红烛点滴,烛光映着闻人贞苍白的脸。她伸手将这张搁到一旁,又取了一张纸,狼毫粘墨,伏案继续书写—— 当日离别长安,大人言辞官归去,定在谋划。京兆尹之位,管辖京畿,甚重,慎重。 驿站者,车马人资皆民脂民膏。如今世风,凡有权柄,尽可私用,久必成弊。 洛阳崇佛,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崇经造像,不留余力。 一路行来,途有逃奴,皆家主责治过严,难以度日,情极势迫使然。 ...... 东阳县令薛家之女,好文字、工翰墨,明习律令,精于断狱。 江左张家,往来海上贸易。长女寡居,精通海事,长于兴利,晓达钱谷。 ..... 「咳咳。」闻人贞抬手掩唇,轻轻咳嗽。将两封信放好,她起身推窗。明月将圆,只缺一角。她心头惶然,低声嘆息:「飘流遂与流人伍,如今江南是逆旅。」 「天地之间,万物皆逆旅。」悄然无人的夜里,突然传来声音。接着隔壁的窗户推开,有人探出头,露出一张剑眉飞鬓,英姿俊美的脸。 「闻人小姐,别来无恙。」 闻人贞多少有些吃惊,微微颌首:「谢将军,英姿如故。」 谢良玉眉梢一挑,笑道:「闻人小姐赞誉,良玉愧不敢当。」 闻人贞目光落在她那张笑颜上,浓墨眸色中氤氲瀰漫聚散。谢伯朗之死,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她一路漂泊,所到之处,不论茶馆酒肆、市井乡间,凡是有人烟之处,无不在讨论此事。
第178页 如今任在三月重孝期中,谢太尉嫡女,此刻不在长安,而出现在江南一所旅店之中。如何想,也是不合情理的。既不合情理,必合利益。豪门大族的利益,少知为妙。 闻人贞心思闪电,眼睫轻眨,手扶上窗沿,欲合上窗户。「时辰已晚,谢将军......」 谢良玉手支着窗栏,目光注视着她。闻人贞的一举一动,无不落在她眼底。见她避之不及,不愿多谈。谢小将军哪容得别人挑衅拒绝。 手臂微微用力一撑,纵身跃上窗沿。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着隔壁的窗沿,抬腿就迈过去。手一松,人已经落入屋中。 闻人贞万万没有料到她居然如此莽撞无力,果然沙场征伐的女郎,非是寻常人家可比。见她跃入,侧身一让,堪堪避开,没让她给撞着。 谢良玉本算得好好,落下正好站在闻人贞面前,哪知道她居然往侧边一让。谢小将军扑了个空,脚尖落地便是一扭,及时转身,带着惯性冲着闻人贞压下去。 「闻人小姐,良玉失礼了。」手臂支着墙,谢良玉低头看着闻人贞。英挺剑尾梢斜飞而上,锐利细长黑眸蕴着笑意,削薄轻唇开合,语调低柔。 闻人贞贴着墙壁而站,细密的睫毛半掩着双眸。她缓缓抬起头,月华从窗外洒进房间,映在少女的脸上。淡淡的,柔柔的,清冷又温暖。 银辉照耀那半张脸,有着玉质的光泽,冰冷柔软。异于常人的墨色,在月华下,如秋水澄澈。而隐于黑暗中的那半张脸,神秘孤清,如深渊静水,对视之中,便会陷阱去。 谢良玉耳中,万籁俱静。 「唔...」 闻人贞眉头猝然皱起,奋力挣扎。手脚瞬间便被制住,她张口用力一咬,血腥味瞬间瀰漫。谢良玉吃痛,微微退开些。闻人贞避开她低喘的气息,嘲讽道:「常闻世家女郎盛气逼人,谢家大小姐更是不凡。」 谢良玉索性将头抵着她脖颈,嗤嗤的笑起来。吞吐的热气喷洒在闻人贞肌肤上,激起一层寒战。她惯来不与人亲近,此刻心中气恼不悦,却又无处可避。 「闻人小姐,这一路上。斗骗子,救流民,破奇案...全靠一张嘴。良玉...一直想尝尝。」 嗅着她满身的酒气,闻人贞已然冷静下来。同为女子的谢良玉,有着柔韧身躯,臂力强硬。激怒她实为不妥,闻人贞微微侧过头,声音轻愁:「谢将军既心悦于我,如此,是否太失礼?」 谢良玉抬起头,似笑非笑的俯视着她,许久才开口:「这段说辞,可不够动人。」 「言语如能动人心,必有利害在其中。谢将军家世鼎盛,无求我,不畏我。」闻人贞抬起眼帘,眸中冷意森然,「扔下长安之局、幽州战事,一路尾随于我,实在太过厚爱。」 谢良玉并没有被激怒,反而松开一只手,环住闻人贞的纤腰,将她拉入怀中,帮她把松散的碎发掖到而后。轻柔的解释道:「我并没有跟踪你,只是回幽州的路上遇到楚哉,哦,这次她化名白三娘。小狐狸挺狡猾,不过我知道你孤身上路的事情。实在放心不下,便派了人。」 本以为是大家小姐的任性之举,世态炎凉,危机四伏,哪容得一个小娘子体察民情,漂泊流浪。可一份份消息传来,锦衣华服的大小姐混在流民中,杀马取肉,智开粮库。穿行在深山野林,竹杖芒鞋,幕天席地。混迹于市井,三言两语,点破玄机。 关于闻人贞的消息,从不同的地方传来,聚她在案头。冲散了父亲身死之后,母亲的晦涩不明,家族中的紧张不安,朝廷里的暗流涌动。只那些只言片语,闻人贞经歷的事情,就一件一件在谢良玉眼前浮现。成了谢良玉坐镇长安,唯一一点期盼和快乐。 「不盈一握...这才几个月,瘦了这么多。」谢良玉低声呢喃,「我无求你,不畏你,可我担心你。担心你吃不饱,担心你穿不暖,担心流民伤了你,担心官府伤了你。下雨担心你淋着,天晴又怕你看不见雨景。每日都在想,那小娘子走到哪处了,可看见新的风景,可遇到新的人。风景可美?人可良善?」 闻人贞指间的金针缓缓收起,她靠在谢良玉的怀里,一边是她在自己耳边,徐徐倾诉的柔情。一边是她胸腔中跳动声音,悠远如战鼓出来。 多么荒谬,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牵肠挂肚,神魂颠倒。 可这样的感觉,又是如此的真实。闻人贞身同感受着,这样的朝思暮想。爱慕与被爱慕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可终究都汇在一处。 「求之不得心常爱。」闻人贞轻嘆一声,伸手推她。 谢良玉愣了一下,松开手。摸摸下巴,玩味的笑道:「求之不得心常爱?书读多了,就是容易多想。我原先想尝尝闻人小姐唇齿之香。如今尝过,更觉食髓知味......」 世人常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何况是厚颜无耻的将军。 闻人贞退开两步,闻言垂首,安静的站着,似乎少女的羞涩。月光映着纤细的脖颈...谢良玉顿时觉得口中生津,双腿不由自主的走过去。 冷香扑鼻,薄衣下肌理柔韧...... 「呃!」 谢良玉谢小将军,满脑子遐思绮念一瞬之间,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反手刚要摸上腰间,手臂又是一麻,顿时酸软无力,缓缓垂下。 勉强抬起头,苦笑道:「风花雪月之夜,闻人小姐,何故下此毒手。」
第179页 「谢将军战场征伐,当知敌强彼弱,挑衅之举多不可谓。」 素白长衫的少女,声音清冷如月华。双眸如墨,难窥一二。微微眯着,有着看透一切的冷峻。 「——噗通」 谢良玉屈膝半跪。 谢小将军久经沙场,这点疼痛到能忍受。她没去拔那金针,只晃晃脑袋,嘟囔道:「酒醒了,酒醒了。」 闻人贞声线冷淡如常:「谢将军到真会给自己找託词。」 「哦?」谢良玉一手支地,撑起身子看着她。莫名的欢快笑起来,反问道,「那闻人姑娘的託词是什么?」 闻人贞眉头一沉,指间的金针光泽闪耀。 谢良玉满不在乎,继续道:「若良玉是男子,只怕如今可不是跪在闻人小姐面前,这般轻松惬意了。」 闻人贞垂眸不语,她所言不假,若她是男子,中间怎会容她再三无礼。但谢良玉真是男子,以她的身手体格,真有歹意,只怕就论不到自己用金针了,也断断不会这样,陪着自己戏耍。 闻人贞闻言凝视着她,指间金针没入袖中。缓步越过她,走向床榻:「时辰不早,谢将军请回。」 谢良玉撇撇嘴,反手一拔,取下左腿上的金针。然后接连两下,将左臂和腰间的金针取下。那金针细如牛毛,打磨精緻。谢良玉在指尖捻动,竟然在尾端看见细密花纹。 「将针放在桌上,请回。」闻人贞褪下外衫,掀开被角。 谢良玉眉梢一挑,顿时火气上来。捏着三根金针,往窗外用力一掷。闻人贞听见她衣袖划过风声,回头见状,脸色不悦。 不等闻人贞呵斥,谢良玉负手道:「我再送你一套,保管比她送的好。」 闻人贞顿觉头疼,谢良玉要是一时兴起,她自认有办法摆脱。可她这般霸道无力又幼稚可笑,只怕以后行事更不可测。 闻人贞皱眉,不屑道:「后来者再好,终究不如之前的。」 「不试试,怎会知道。」 ☆、第 102 章 破晓的晨曦,唤醒这座小城。 海陵郡隶属扬州,因为临海而得名,以治盐而富。郡中首富原是城东张家,在江南一带也是出名的。去年张家出了大事,本是要栽大跟头的,谁知居然安安稳稳的度过。据闻这海陵张家,和纪国公府张家,同出一脉。 市井谣传自不可信。但说起来,海陵郡张老爷,到的确和纪国公府有些交情。那便是将家中的几艘海船,抵押给了张月鹿。 「将军,船已经准备好了,泊在港口,随时可以出发。」飞卫一顿,继续禀报,「闻人小姐已经出门,刚刚我回来时,见她在旅店西侧的冯记。」 「走,去看看。」谢良玉搁下书信起身。 冯记是个露天的铺子,四张桌子,几条板凳。冯老头儿站在案板前,听见客人要面。就掀开大瓷盆,里面是碧绿的槐叶面。冯老头儿手上的筷子是特制的,比寻常用的长许多,有一尺多,手指粗细。 冯老头儿那长筷子在大瓷盆里面一插一卷,挑起来不多不多正好一碗。碗底没有酱料,全凭客人喊。 要是喊「三鲜的!」那便是鳜鱼、鲈鱼、虾肉做浇头,这是冯记招牌。这两种鱼肉嫩滑,要做到碎而不烂,那就是冯老头儿的秘密。 一碗三鲜凉面,配一碗鳜鱼、鲈鱼骨头和虾壳熬的三鲜汤。 人间美味! 要是喊「素的。」那就一碗普通槐叶冷淘,但胜在冯记的面口感劲道,盐水浇头也是用三鲜汤煮的,入口甚是美味。 要是喊「二两面,三分汤。」或者是「多虾少面茶汤。」亦或者「细面压浇头。」诸如此类等等,那都是熟客,还是有面子的熟客。 遇到这样的,冯老头儿那张苦瓜脸也皱出笑,指不定嘴里还应一声:「你再不来,丝(细)面就不给你留了。」嘴上说着,手里不停。见着孙女忙,亲自端上桌,重重搁下。 闻人贞漫步走过,香味瀰漫,不由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见着小摊客满,正欲离开。 「这位小姐,稍等一会就有位置了。」冯老头儿的孙女阿桃,圆圆的脸蛋,笑容灿烂。 闻人贞微微颌首,果然不多久,便空出一张板凳。阿桃边收拾碗筷,边为闻人贞解释:「小姐瞧着是外乡人,我家的槐叶冷淘可是海陵郡顶顶好的。不少路过的客人都要特意来尝一碗。」说着不等闻人贞开口,便对着爷爷喊道,「阿爷,来碗三鲜的,多点浇头。」 声音清脆洪亮,带着朝气蓬勃。 闻人贞顿时觉得心头一热,浅笑道:「多谢了。」 阿桃小脸一红,忙用抹布擦擦桌子,边小声说:「我还从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来出吃面了,她们都是让僕人买回去。」 闻人贞一愣,刚想说什么。阿桃就被爷爷叫走了。闻人贞看着她在案台和四张桌子间穿梭。阿桃头上扎着两个朝天的髮髻,穿着打补丁的花布衣裳。个头...刚刚过桌子。 谢良玉停下脚步,凝视着闻人贞。 满身书卷气的少女,清丽绝伦,坐在格格不入的市井之中。皱皮的老汉,刀疤脸屠夫,跑堂的女孩...叫卖声,吆喝声,各处的俚语嘈杂满耳。清冷温柔的少女,安静在坐在其中,她颌首,她浅笑,她目光落下...却又无处不合适。 馒头铺掀起蒸笼,人间烟火升腾。
第180页 谢良玉生出敬畏。 飞卫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迟疑着低声说:「将军,大事要紧。你要是喜欢...」他终究说不出来——将军要是喜欢,属下给你找几个女人,这样的话。 「闻人小姐之事...将军要从长计议。」飞卫涩然的说。他奉命保护闻人贞,谢良玉的心思也只有他看的一清二楚。 「从长计议?飞卫啊,飞卫。」谢良玉伸手握住腰间的刀柄,嘴角扬起嘲讽冷冽的笑,「我等蜉蝣,哪有什么来日方长!」 谢良玉阔步上前。 长安世家的女郎,束髮带刀。从西南边陲,穿过漠北风霜箭雨,背负晨光,走在江南小城的青石板道上。 阿桃见过很多英俊的少年,温文尔雅的江南儿郎,纵马狂歌的江湖游侠,博带高冠的世家子弟...终究没有一个,像今天的客人这般,灼灼生辉。 谢良玉要了一碗三鲜槐叶冷淘,摸出二十文搁在桌边,指了指闻人贞,对阿桃笑道:「一起的。」 闻人贞并不在意,依旧安静的吃着冷面。她料定谢良玉此番不是路过,就是身负要事,断不会和自己磨叽许久。既然如此,大可不必和她计较。 「我常听闻,闻人小姐博学广见,有一事请教。」谢良玉抽了一双筷子,边拌面边问道。见闻人贞充耳不闻,也不介怀,继续道,「近年来,海上贸易频繁,海盗倭寇渐多。海寇烧杀抢掠,来去无影,沿海百姓深受其害。」 闻人贞细细咀嚼,海上贸易最为张月鹿所推崇。两人对此事也多有讨论。然而此刻,谢良玉提起,却是让人不解。振威军戍边幽州,无端关心海寇又为何? 「朝中大臣多言弊害,要封海静边。唔,味道不错。」谢良玉尝了一口,大为赞赏,「我看,就是因噎废食。」 闻人贞见她吃的极快,唰唰几口,就只剩下半碗面。速度虽快,吃相尚可。不似旁边的大汉,吃的「唿啦唿啦」响。 「对抗海寇,沿海布防是必然的,海上该如...」 闹市之中,用官话讨论朝政大事,这怕无人听得懂么?闻人贞嫌弃的一皱眉,低声打断:「食不语。」 谢良玉在军中习惯,边吃边聊军务。此刻被突然打断,不由一愣,呆呆的答了一声:「哦。」 闻人贞搁下筷子,起身走人。 谢良玉一口面卡在喉咙里,连忙拿起汤碗灌了一口,疾步追上去。两人并肩沿着街道步行,商贩都当两人是小夫妻,一口一个郎君夫人。乐的谢良玉眉开眼笑,一路散财童子。 「我欲邀请闻人小姐同行,不知你意下如何?」谢良玉左手炊饼,右手七八包,有荔枝、圆眼、香瓜、梨肉制成的八色干果,有荔枝甘露饼,有牛乳花生酥。 闻人贞闻言步行几步,在路口停下,道:「我欲和谢小姐分道扬镳,不必多言。」 谢良玉眉梢一挑,晃悠悠的跟着闻人贞。她身高腿长,一步抵上闻人贞两步。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没让她跟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主路,顿时行人少了许多。 谢良玉上前一步,跟闻人贞平齐。将手里的蜜果袋子递到她面前,献宝道:「味道不错,闻人小姐尝尝。」 闻人贞看了一眼纸包中各色的蜜果干,瞥视她,问:「谢小姐,对这市井之物一时新鲜,买着许多岂不是浪费。」 「怎么会浪费,再多一倍我也吃的下。」谢良玉理所当然的说,话音落下,她幡然领悟闻人贞话里深意。狭长的眼睛微眯,脸凑到她面前,添唇调笑:「玉露琼浆,我只恐求之不得,怎会嫌多。」 闻人贞猝不及防她靠近,十分嫌弃避开。好在青天白日之下,谢小将军还算收敛。闻人贞见她舌尖舔过薄唇,突然心中一动——为何只有舌头有味觉? 「张嘴。」闻人贞捏着谢良玉的下巴,命令道。 谢良玉不得不张张半开嘴,虽然姿势有些傻,但看着闻人贞专注认真的眼神,还算享受。 恩,甚至觉得时间有点短。 谢良玉摸摸自家的下巴,回味着那细腻的触感,笑着询问:「闻人大夫,在下这病还能治吗?」 闻人贞颇为懊恼的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看她舌面润泽,干湿适中。舌色淡红鲜明,舌质滋润,舌体大小适中,柔软灵活,舌苔均匀薄白。如何看,也不像有病的。 「病染膏肓,相思入骨啊。」谢良玉拎着干果零食,跟着闻人贞身后嘆息。 闻人贞随意行走,到一处水边,见周围无人,便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谢良玉,开口劝诫:「谢将军此番必定身负要事,何故与我消磨时光。」 谢良玉摸摸下巴,笑道:「我这些年都是为『要事』消磨时光,只今天这一路走来,才觉得是惬意。」 闻人贞沉吟不语。 谢良玉脸上的伤痕,掌心的硬茧,磨边的革靴。还有刀鞘上的坑洼,那些刀斧砍下的痕迹。那些异于世家贵女的言行举止。那身上掩盖不了战场厮杀的血腥味。 闻人贞是真的无法...苛刻的要求她。 『...我能理解原谅,普通百姓在战争面前恐惧害怕。却觉得军人不该退后半步。即便知道士兵其实也是普通人。同样的,当兵的,粗鲁直白,我也觉得可爱。』 月鹿的话,犹在耳边。 而如今两人,却天南海北,各自一方。
第181页 谢良玉敏锐的觉察到,闻人贞似乎心绪不宁。她唇瓣微动,却到底没有说出关切的话。 暖风吹动岸边的杨柳,河中有穿梭的小船,木浆拍打着水面,激起一串串水花。有船夫兴起,唱起乡间歌谣,也不成曲调,却引得许多人一起哼唱。 谢良玉和闻人贞并肩站在岸边,望着欢快的人群。 直到那船远去,谢良玉侧头望着闻人贞,难得的在她面前,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闻人小姐,星辰遥不可及,不如去海上一行?异国的风景,说不定很有趣。琉球、儋罗、金城、虞楼....窟说。」 闻人贞的眼睑缓缓抬起,直视着谢良玉,目光锐利,声音也能得的有轻微浮动,透着些许震惊:「你们打算...真是匪夷所思的布局。」 作者有话要说:  和第一卷不同,这一卷主要以感情线,咳咳,相信我,真的是以感情线为主。。 因为埋线啊之类,第一卷都做的差不多了,下面就是揭露。 月鹿和景秀的感情,更倾向于互相吸引,水到渠成。 你们以为,谢小将军做霸道总裁状,就能折服幼果?太天真了=,= 两个人都是有「心事」的人,闻人是心结,谢良玉是心病。 路漫漫其修远也,谢小将军命中坎坷吆。 ☆、第 103 章 谢小将军邀了闻人贞同行,顿时欢悦不已。 「船泊在港口,兵马辎重皆以到位。闻人小姐可有什么要准备?」谢良玉笑问,她素来觉得迟则生变,这会不过客气一番。「不必客气,我让他们去办。」 闻人贞自然没想过与她客气,瞥了她一眼,瞭然的问:「若我不同意,谢将军打算如何?」 谢良玉早想过,如若她一再拒绝,自己只好再做恶人,将她打晕强行带走。此刻当然不能直说,只惺惺的笑了笑。 两人各自心知肚明,安步当车的往回走。 闻人贞一贯好静,恬淡寡慾。谢良玉也不是聒噪多舌的人,只此刻和闻人贞漫步街巷,若不说些什么,总觉得不对,她想了想,问道:「昨夜,我多有失礼,闻人小姐切莫介怀。」 「既知失礼,为何要为?」闻人贞观察着墙上的青砖,明明是同一面墙,上下新旧却不同。「你行事莽撞无礼,还要怪我介怀?」 谢良玉一声语塞,不知道如何作答。又见她神色漫不经心,口气平淡如此,失笑打趣:「闻人小姐是真名士,俗事不繫于心。」 闻人贞又看看另一侧的墙壁,抬头看看天。想来这巷子窄小,阳光只晒到上半边,暴雨倾盆也都砸在上边。上半边墙风吹日晒,下半边墙则因常年不见光而常常湿润。日久经年,墙面上下自然色泽不同,新旧不一。 谢良玉的话入她之耳,不过引得她微微摇头。 她生性敏慧,又好读书。凡事知其然,还要其所以然。知其一,还要知其二三四五六七八。冷静博学之人,行事多半对事不对人。 便如对待谢良玉。她不会因为谢良玉喜欢自己,便另眼相待。亦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谢良玉,便对她的喜欢心生厌恶。 昨夜之事,谢良玉自然是轻薄无理。但同样,她也为此受到惩罚。虽感情上,闻人贞对谢良玉夺吻之事,甚是憎恶不满。理智上却又知道,三根金针之痛,足以抵消。 谢良玉见闻人贞不语,也不在纠缠此事,说些航海之事。闻人贞曾对此多有研究,但因之想起张月鹿,只偶尔答覆她一两句。 待到了旅店,闻人贞进房收拾物件。她一路轻装便服习惯了,并没有甚么杂物,只整理了个小包袱。 出了房门,下楼到大厅,见谢良玉已经在等,身边还站着几人。因旅店中人多口杂,谢良玉见她,只微微点头,也不多介绍,几人出门上了马车。 闻人贞与谢良玉同坐一辆,她掀起帘子望一眼窗外:「可路过驿站?」 「要寄信?」谢良玉一手地图一手信件,比对着正看得入神,闻言头也不抬回答,「码头附近有水路驿站,行不行?」 「恩。」 海陵郡县城并不大,不过片刻,一行人便到了码头附近。在马车里也听得到外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谢良玉掀开车帘子,指着远远到一艘船,询问道:「闻人小姐请看,左手第三艘,如何?」 闻人贞倾身凑到窗边,顺着她所指,定睛看过去。见正是一艘大海船,全木巨枋搀叠而成,上平如衡,下侧如刃。估摸安比例算,长十四丈,深四丈,阔二丈八尺,是可载三千斛粟的船。 她略看了几眼,微微点头:「体高,扁宽,吃水深。纵受横向狂风,亦可平稳。多樯多帆,可用七面风。设有小船,考虑周到。观外形,结构坚固,密封隔舱。底板和舷侧板应该是三重大板结构。好船。」 谢良玉听她徐徐道来,大为惊异。扭头看看那船,除了约莫的长宽,其余哪看的出来半分。 「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谢良玉嘆服道。 「原就了解罢了。」闻人贞由凑在窗口,往左右两边看去,「谢将军在幽州,想必也是见扬尘而知兵马,见飞羽而知臂力。」 她话里并无恭维之意,谢良玉纵知道,听入耳中仍然觉得高兴。见美人近在咫尺,忍不住凑过去。 闻人贞见海陵郡港口停泊的船只,客船多少,货船多少,岸上堆积的货物,巡视的差役。心中默算,便已经大概知晓,海陵港一月之内物资吞吐,人流输送。
第182页 「谢将军自重。」闻人贞收回目光,安然落座。 谢良玉闻言顿时老脸一红,实则她并无偷香之意。接着又想起昨夜自己借酒撒泼,纵她一贯率性不羁,也忍不住懊恼。 两人不再说话。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过来『海陵渡』牌楼,众人下车,凌霄结了车钱。 闻人贞要去寄信,谢良玉本想陪她。但在一干手下亲信面前,也不便做的太过,又知闻人贞也未必乐意自己陪同:「码头鱼龙混杂,万万小心。我在船那边等你。」 江南多水,常有陆路不通,或者绕路之处,水路驿站因运而生。 闻人贞将两封信递给驿役,又出示了文书信件。驿役听说一封信寄往长安安仁坊闻人府邸,一封寄往广陵郡明月路张府。驿役虽然没去过这两地,却知道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立刻十分恭谨。当着闻人贞的面,将信件用油纸包好。 闻人贞见他衣袍半旧,却是二等罗绢。想来江南富硕,客商出手大方,不入流的驿役也油水十足。念及东阳县令打补丁的官袍,不由心中感嘆。 闻人贞沿着长堤往船的方向走,这条岸线有一里长,十个泊位,供出航或者归来的船只,装卸货物,上下船客。 身边有气喘吁吁的船工,扛着货物快步穿梭。江南的丝绸、茶叶、金银...北方的皮毛、药材、铜铁...甚至有一艘波斯舶。船员衣着仿佛是一块白布交错裹着,抬着飘散香味的木箱,异于汉人的深邃面孔上,满是丰收的喜悦。看来波斯被灭,并没有阻止商人的脚步。 抬头见谢良玉站在船舷边,目光与自己一触,便从船上跃下。闻人贞见状一愣,紧接着就觉得有人撞到自己。手中拉扯,拎着的包裹已被人抢走。 谢良玉正往她这边走过来,见这一幕,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扶起她,留下一句:「上船等我!」人就追了出去。 「无妨,那...」人早没了身影,闻人贞只得掸了掸裙摆的土灰,走上船。 飞卫引她走到船舷边,指着人群道:「将军在那。」 闻人贞顺着飞卫指示看过去,果然瞧见谢良玉,在她前面有个在人群中小跑穿梭的少年,手里拎着她的包,正是那小毛贼。 小毛贼诨号跳脚猫,说得是他脾气坏。人与他说话,若不顺毛说,一个不是,他便要跳脚吵架。还有一层意思,说得是他在这海陵渡,上蹿下跳如猫儿一般。 跳脚猫得了先手,又熟悉地形,钻进人群就不见了踪影。谢良玉什么脾气,哪能叫个小毛贼夺了风头! 一个箭步,跨上岸边的货堆。那是一堆江南的细米,运往长安的,米袋上印着斗大的『张』字。谢良玉一脚踩上去,站着一丈多高。那双做斥候抓姦细的眼,利剑一样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跳脚猫在人群里见她居高而视,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心里顿时不爽快,眼咕噜一转,刚准备抬手挑衅,就见谢良玉双目虎视他,在粮堆上身子微蹲,准备一跃而下。 跳脚猫骂了一声,转身就跑。 谢良玉不过吓唬他,等看清他转身逃窜的方向,才从上面跳下来。脑子盘算着码头地形,想着对方比自己熟悉路线。这便和在荒原上追击靺鞨骑兵一样,追不如堵! 码头地形并不复杂,一里路长的长堤延伸到水里,两边是大小船舶在上下货物。岸上是大块平整的土地,堆满各家的货物。岸东西两遍泊着许多停靠休息的船只,再往外就一排店铺,夹着往城里的大道。 谢良玉一个健步,跃上木箱,踩着木箱越过障碍。正巧一辆牛车拖着货物路过,谢良玉借力一蹬,到了对面。她脚下的木箱里大概是瓷器,伙夫们见状破口大骂。 谢良玉早跑远了,手里还顺手牵羊拿了人家的绳子。踩着平板推车,跑上木材堆,见那小毛贼果然往城里方向跑。她三步并作两步,在木材堆追上去。 手里头绳子结了个套马索,用力一抛,正勾住牌楼的柱出头。她身子往后拉,用力一扯,然后疾步冲出去。 跳脚猫听着旁边有惊唿,抬头一看,那追自己的人从天而降! 他也是机敏的,脑子没反应过来,腿脚已经往后退了。 谢良玉借势从空中盪过来,哪容他轻易躲开。 众人纷纷避让,到给她空隙,待到盪到牌楼下,力道已经衰减。谢良玉藉机屈膝用力一蹬夹杆石,借着这股劲头,如撞墙机上的巨石往小毛贼射过去。 她中途手一松,身如猿猴,翻身下落。双手扣住跳脚猫双肩,膝盖一弯,借着那惯性,将他撞到在地! 说来话长,实际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围观众人都没弄清楚,就见着一个英姿俊美的少年,从天而降,把跳脚猫制服了。 「啖猪肠的黑鬼狗鼠辈!快快放开你家阿爹!」跳脚猫脸贴着地,膝盖疼得打颤,嘴里倒是硬气,骂骂咧咧一串词。 「咔嚓!」 ☆、第 104 章 「咔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 围观看热闹的,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跳脚猫一声悽厉的惨叫—— 「啊!!!」 骆驼和彪鼠推开人群,见谢良玉冷面站在一旁。地上躺着一个少年,一边脸上磕破了皮,嘴角流血,面色苍白。想到刚刚一声惨叫,想必是疼晕过去了。
第183页 彪鼠脑子灵光,捅了捅骆驼,对着地上的少年撇撇嘴。自己几步上前,扯过谢良玉的胳膊就往人群里挤。 骆驼扛着跳脚猫跟在后头,两人尽往人群里钻。码头人本就多,后面的人都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情。不多久两人就上了船。 彪鼠三言两句将事情告诉凌霄。凌霄一听,心道不妙,要是市舶司或是海陵郡的衙役追过来,一时间说不清,暴露身份可不妙。连忙指挥船工起锚开船。 滑轮转动,四爪铁锚缓缓出水。 几十名篙工,手持长竹竿,抵着长堤。 「走哟!」 随着这一声大喝,篙工众人齐齐用力,撑篙将船往外推。两侧楫手,高声喊号,划桨摇橹。舟师站在船尾高台上,指挥缭手落帆,舵手操舵。 大船缓缓驶离港口。 谢良玉和闻人贞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小。 「连舼舟,张云帆,施霓帱,陵迅流,发棹歌,从水讴,滛鱼出,蓍蔡浮。」闻人贞望着渐渐远离的陆地,低声轻念。 谢良玉双手一撑,坐在船头上。拍拍旁边的船舷,笑问:「要不要坐上来,有乘风破浪的感觉。」 那船舷甚高,几乎要过闻人贞的肩膀。况且没有扶手遮拦,坐上去稍不甚,就可能摔到水里去。 「不必了。」闻人贞直言拒绝,顿了顿,攥紧手里包裹,「多谢。」 谢良玉刚要说话,身体一晃,往后倾倒。 闻人贞一惊,来不思索,松了包裹扑上去,紧紧抓住她手臂,冷声喊道:「别乱动!」 谢良玉的身体悬在外面,几乎要和水面平齐。无处借力,只能握着闻人贞的手,接着她的力道,维持平衡。 她见闻人贞一惊之下,神情虽镇定,唇色却发白,温言安慰道:「没事,摔下去,我也能浮起来。」 闻人贞哪里有心情理会她说笑,沉声说:「你将腿放下扣着船舷,我往后,你腰用力,起。」 谢良玉身板好得很,一个鲤鱼打滚就起来。许是惯力使然,她身子往前一扑。眼见闻人贞就要被她撞到,谢良玉连忙伸手揽她入怀。自个在空中拧腰一转,「噗通」一声摔在甲板上,做了人肉垫子。 还没等她回味美人在怀,软玉柔香的滋味。闻人贞立即起身,居高临下的蔑视着她,冷声嘲讽:「谢将军,这样的把戏,还请收敛。」 谢良玉躺在地上,撇嘴无赖状:「闻人小姐,未免小瞧在下。要耍把戏,那我一定使计让闻人小姐落水,救命之恩怎么的也有二两重吧。」 闻人贞抿唇不语,拎起包裹离开。 待听不见脚步声,谢良玉才慢慢爬起来。抖了抖衣服,小声嘆息:「对付聪明人,就不能用太聪明的办法。」 船慢慢驶出港口,一直也没见岸边有人来寻跳脚猫,想来人缘堪忧。 谢良玉抬脚踢了他一下,双手抱肩:「别装了,不就是卸了两条膀子吗,又没给你扳断了。」 跳脚猫早醒了,只是两条胳膊无力,腿又被绑着。本想着伺机而动,这会又忍不住了,睁开眼睛,破开大骂:「娘娘腔的妇人脸,猪狗东西,有种杀了你爷爷。」 谢良玉眼皮一掀,凉凉的说了句:「别急,等到海上。」 她年纪虽不大,却是沙场厮杀老兵。手里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命。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气势凌厉,杀意瀰漫。 跳脚猫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吱声。 谢良玉见他老实了,露出一丝笑意,口气放缓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小将军生的威仪,剑眉窄目,薄唇刀削。此刻居高临下,微笑也如俯视嘲讽。跳脚猫这心里直发憷,好在他这嘴一贯气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海陵渡,跳脚猫是也!」 「噫。」谢良玉绕着他转了半圈,上下打量。看着跳脚猫都要忍不住打哆嗦了,就听她说,「名字不错,留你一命。」 跳脚猫还没想明白她说什么,谢良玉已经离开。 谢良玉是去找舟长,商议航行路线之事。 这船上共有六十三人,除了闻人贞,其余皆是谢家子弟,或是亲兵。他们此行,事关重要,又瞒着朝廷,无不谨慎小心。好在谢家势大,这些做来也容易。 「五月有落梅风,江淮以为信风。」舟长年方四十有余,是谢家江南商船的船头。这次临危受命,简直荣幸之至。对谢良玉这个宗家嫡女,更是恭敬有加。 凡是谢良玉谘询发问,无不细细讲解,剖析毫釐,擘肌分理。 「落梅风即是梅雨季节后,原先出现的东南季风,才能出海远洋航行。现在船不同了,帆又多,风来八面,唯头不可行。其他七面风,船都可以走。」舟长指着摊开的地图,比划了一下,「横渡东海,顺风到儋罗只要六七天。中途没停靠港口,但船上物资绰绰有余。」 谢良玉点点头:「沧海之上,人力有限。良玉不懂海事,处处都要仰仗舟长。」 舟长躬身行礼,连连说道:「不敢,我这一生,妻儿子女,衣食富贵,全赖宗族。必定鞠躬尽瘁,以报大恩。」 谢良玉心中长嘆,脸上却不露丝毫。又客气了几句,转身离开。 她找人询问,知道闻人贞在船尾甲板上,遍寻了去。见她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块薄木板子,上面压着几张纸。架在船舷上,一手拿着炭笔,不知在写画什么。
第184页 谢良玉站着她的侧后方,静静的听着炭笔划过纸张的「莎莎」声。有序又凌乱,偶尔停顿,大多时候连绵不断。 时间越久,越静谧,越清晰。 「我相信,你笔下勾画,就是这山河天下。」谢良玉轻声道。 闻人贞的笔没有停顿,又过片刻,她换了一张纸,淡然开口:「谢将军,我们到琉球,需要几天?」 「恩?」谢良玉挑挑眉梢,在她背后做了个怪异的表情,随口回答,「我对海事,所知甚微。大概七八天?」 炭笔在闻人贞指间转圈。 她握着炭笔,在纸上勾勒,又问:「停留几日?」 谢良玉摸摸下巴,斟酌着说道:「未定,我想大概至少三五日。」 闻人贞笔下不停,又问:「谢将军所见,我可愚钝?」 谢良玉脸色一僵,走到她左侧,靠着船舷,笑道:「在我看来,这天下比闻人小姐更聪明的人,实在难找。」 「只怕谢将军心中所想,并非如此。」闻人贞斜视她一眼,将手中纸张转向她。那是一副地图,线条简单,似乎只是某地的一角。 闻人的炭笔指着图上一角,道:「自处是我们所在,海陵渡。海陵渡东南,是琉球,这里。而海陵渡往东北方向,最近的是儋罗。」 谢良玉嘆口气,脸上却没有被揭穿的窘况,反问道:「才驶出十几里,闻人小姐何以断定是往东北方向?」 「不必遮掩,你知道我要往琉球,以此为饵。」闻人贞炭笔这纸上随意勾勒,并不十分在意,「谢家知道洛苍云,还是已经搭上线?」 谢良玉倒是知无不答:「已经搭上线。谢家在南方,明官暗商,另有五间。何况这洛苍云在江南弄都风生水起,无人不知。」 洛苍云对于张月鹿,意义甚重。闻人贞是知道的,她也意欲藉此机会,前往拜访。 「儋罗、金城、虞楼、窟说,正是靺鞨人沿海相邻的几处,而他们陆地接壤则是突厥。包围斩断后路,振威军打算全力一击,肃清北地?」 谢良玉凝望着她。 闲雅聪慧的少女,低头书写描绘。海风吹起青丝乌髮,衣袂振振。她身后碧水苍茫,江花无色。晴空旷远,鸥鸟忘机。 闻人贞神情专注的作画,询问的口气随意。谢良玉却知道,自己无法欺骗她。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是也不是,母亲打算从海上撤兵。」 「哦?」闻人贞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略微沉吟,「朝堂战事,我不知晓。将幽州之兵,撤往西南。真可谓瞒天过海。」 谢良玉点点头,放松身体,顺着船舷坐在甲板上:「恩,母亲说二十万振威军,太多了。太多了。云滇是自己的地方,乱一乱,就可以做很多手脚。那里有大片的山。」 闻人贞一贯从容,听她这话也免不了心中震惊。原先想的是谢太尉身死,云滇郡主自断手臂,让天子放心。又不愿将手下振威军将士白白送死在战场,才想出如此繁琐计谋,将人分散诸岛。 听谢良玉此言,只怕是狡兔三穴,另有布置。 果然,谢良玉继续道:「 阿公年岁已大,蒙舍诏一来年纪小,二来身为质子,常年不在滇中。阿公那几个弟弟子侄,哪能不蠢蠢欲动。」 闻人贞听她说了云滇局势,心里恍然大悟。云滇王,替大尚镇守西南三十年。朝野上下,有口皆碑。一旦滇王宫变,身为王储的蒙舍诏自要归国。 若是宫变和大尚派往滇国属官有关,那便更妙了。于情于理,天子百官,都说不过去。 谢太尉已死,谢家宗室一脉,留下老老小小。幽州血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云滇宫变,滇国必定伤筋动骨,王室必定丧亲失孤。 孤儿寡母,残军余部。天子与朝廷,如何动振威军?能动,也绝对不能动分毫。 闻人贞倏忽之间,心头恍惚,侧头垂眸望向谢良玉。 ☆、第 105 章 「世事纷扰。」 闻人贞失笑,谢良玉仰头见她扬起唇角,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父亲的遗愿,母亲的思量。反反覆覆的压着谢良玉,让她左右为难。 她前面十年,从千难万险的磨练里趟过来,就是为了从父亲手里接过振威军的帅旗。如若谢伯朗不死,女子掌军这样看似绝不可能之事,也会一步步做到。 可如今父亲已死,他的心思,他的计划......母亲本就不十分贊同扶持公主登基。 『兵权在握,任谁做天子都会敬畏,都会除之后快。何必大费周章,做着徒劳之事。』 母亲说的不无道理,可世人这心里,总有有些抹不掉的念头,叫做信念,叫做欲望,叫理想。 比如祖父想那御座上的人,流着谢家的血脉,又不愿担负弒君的恶名。 ...... 比如自己,怨过恨过,可事到如今,要罢手,又是千般万般的不甘心。 凭什么女子不能为帝! 凭什么女子不能为帅! 不为血脉,不为谢家,无关忠诚,无关承诺,她仍然愿意为公主殿下,在这天下的棋盘上,征战杀伐,踏出一条血路!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可,那又如何了? 她能违背母亲的意愿? 谁又听她的? 况且,她也并不觉得,母亲思量考虑,有何不妥之处。即便是父子,母女,兄妹...各自身份不同,利益不同,到底所想所思也不同。
第185页 她很小就知道这些。 在谢小将军的心里,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变的。 哦,如果有,那就是——利益。 利益不是个坏词,只不过它能把人变坏。 「管他了!」谢小将军扬眉笑道,后脑勺一下一下碰着栏杆,朗声道,「 世事纷扰,人间愁苦。想太多不好,随她们吧。」 「谢将军真是旷达。」 谢良玉哈哈大笑,颇为得意的说:「吾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 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涂。才是吧。 闻人贞静静望着她,看她脸颊上的伤痕,看着她虎口的老茧。看她年少的脸上,风大日晒留下的痕迹。长安的世家贵女,鲜少有这样麦色的肌肤。她们骑马射箭,不过是游乐嬉戏。 觉察到她看着自己,谢良玉脸上微微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换上笑容。那笑容并不如何夸张,只轻轻勾起唇角。看起来确是肆意张扬,灼人生辉。 「鄙陋之貌,可能入闻人小姐之眼?」 闻人贞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是在意的吧。 转念又想——今日已经是交浅言深,何必再剥人皮骨,戳人痛处。 两人遂不再言,一站一坐,任由海风拂面。 ------------------------------ 船行了三四日,闻人贞已经变成整船最忙碌的人。 船头船尾,甲板舵房,到处都可见她身影。 风向变化,拉帆变向,她在。 夜幕降临,观星测天,她在。 抄桨划船,生活做饭,她也在。 ..... 「喏,给你放这。」谢良玉将一刀纸放在桌边,「要是人人都如你,那船上要挪出一半的粮食放纸墨。」 「分工就好。」闻人贞接过纸,那是上好的白玉纸,洁白柔韧,轻薄不晕。她和张月鹿寻了不少名纸,研发出的方子。 闻人贞抬手轻抚过纸张,道了一声谢。 谢良玉这几天都没好好和她说过话,这会有些不愿意走。但见她神情专注,又不忍心打扰,就在一边坐下。 平日恬淡闲适的少女,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头,时而凝目,时而默念,无不写满专注。这不是闺秀写诗刺绣的那种专注。 闻人贞专注的眼神里,写满严谨肃穆。 像大战前夕,站在布防图前的主帅。 谢良玉的目光落在闻人贞持笔的手上,袖口中露出一截皓腕。玉色洁白,纤细瘦劲。她坐榆木椅上,敛眉低头涂写勾画,每一笔都有力透字背的气势。 谢良玉放缓了唿吸。 「谢将军,若无事,便请离开。」闻人贞头也不抬,理之当然的平淡口气。 谢良玉闻言连忙端坐好,轻声说道:「我不出声。」 闻人贞头也未抬,解释:「并非针对谢将军,只是我怪癖如此。」 「伏案之时,不喜有人在旁打扰?」谢小将军连忙拿出立军令状的态度,笑着保证道,「闻人小姐放心,末将在西南,伏在草丛中三个时辰都不动一下。」 「并非如此。」闻人贞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淡淡说道,「只是有人在旁,宛如监工,十分不适。」 谢小将军闻言一愣,嘴皮动了动。看着她认真的在纸上演算,到底没有问出口。站起身,沖她点头示意,客客气气的告辞。 走到几步,她又停下来,想回头去看一眼。想到她古井不波的眼神,谢良玉终究没有勇气回头。 将门轻轻合上,谢良玉静立许久。 亦想不通,此刻心里闷着的,是黯然还是落寞。 或许只是无措吧。 谢良玉缓步离开。 甲板上有喝彩声传来,谢良玉远远看了一眼,本不想上前。却叫人看见,诸人嚷嚷着喊她。 「郎君来的巧,快来一起!」水手们只知道她是谢家宗亲子弟,却不晓得确切身份。她又是男子打扮,虽见她风秀俊美,也不敢乱想。 谢良玉负手而站,海风吹的她髮丝飞扬。 甲板上的众人叫嚷的更欢脱,谢良玉抬手:「好了,别吵嚷。」说着手一撑栏杆,抬腿摆腰跃下。 她站在二层船楼上,离地有两丈高。众人一声惊唿卡在嗓子眼,却见她一个倒挂金钩,脚背勾住一层的檐边。紧接着一个凌空翻身,稳稳落下。 「好!!!」众人齐声喝彩。 谢良玉见众人或站或坐,围了一圈。圈中站着两人,一个正是彪鼠,一人却是跳脚猫。 「大家随意。」谢良玉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站起来。她走上前,找了一处空地,随意坐下,「这是干什么了?」 原来是风平浪静,众人无事。谢家的子弟兵和水手混在一起,比武作乐。器械锋利容易伤人,都是徒手搏击。 谢良玉点点头,笑道:「一猫一鼠,倒是有趣。」 旁边的人跟着闹笑,彪鼠不乐意了,嚷嚷:「将!咳咳咳,郎君,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从前不是跟我说,彪是老虎吗!」 谢良玉一手支着膝盖,催促道:「怎么这么多废话,是老虎,还是老鼠,你自个说了算。」 「自个说了算!」旁边的人都跟着起闹。 跳脚猫舒展着胳膊,对谢良玉说:「一会你大爷我打赢了这矮敦子,你跟我打。」 谢良玉一挑眉,不咸不淡的说:「我大爷在地下。」
第186页 跳脚猫顿时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旁边的彪鼠可不等他啰嗦。 跳脚猫手脚修长,彪鼠壮实矮小。两人体型天差地别,却都是身手敏捷,出拳抬腿,避让躲闪,你来我往,一刻不停。鲜少有推拉扭打这样纠缠不清,看的人十分过瘾。 谢良玉认真看着,眼角的余光撇过。见是飞卫在看着自己,心落下。 又提起。 想来是自己必定有什么不妥,神情落寞还是神游天外?终究逃不过知情人的眼,况且是飞卫那双鹰眼。 她依旧看着场上,彪鼠和跳脚猫已不是开始的试探,拳拳到肉,厮打角斗。围观的人看得热血沸腾,高声喝彩助威。 谢良玉调整好脸上的神情,转头想宽慰一下飞卫。却见他看着场上,目光却落在远处,不知想什么。 谢良玉心中一动,目光微微上抬,见蒋灵竹站在船头,怔怔的望向这边。清秀的少年,灼热的目光落在飞卫身上。眉目之间,有青涩的悽苦。 他头顶有金色的太阳,他周围是沉寂的海洋。 谢良玉勐然起身站起来,不顾场上激烈的打斗,不顾身边疑问挽留。她疾步往前走,走到船楼,拾阶而上。她一刻也愿等,一步也不愿多非时间。 她气势如虎,重新回到那扇门前,抬手敲门。 只差一厘,终究没有落下。 悬在那里,又不捨得落下。 她比蒋灵竹强势,她比蒋灵竹勇敢。她无所畏惧——她拥有一切,她又一无所有,所以她无所畏惧。 然后,她还是和蒋灵竹一样无助。 谢良玉站在门前,影子落在门上,遮掩了光。 闻人贞坐在案前,蹙眉抬头,看着门外的身影。时间流逝,抚平她眉间的丘壑。不悦变成疑惑,久久未响起的叩门声,可会响起? 喜欢,就是既勇敢又懦弱。 ☆、第 106 章 顺风而行,又过三日,到了儋罗。 将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从幽州,走海上迁往西南,绝非容易之事。还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人察觉。必定是要先行分散安置在周围数处,然后徐徐图之。这安置之地就十分关键,处处都要考量到。这些事情,当然只能少数人知晓。舟长负责明面的交易买卖,谢良玉和凌霄各带着几人到处查勘。 忙了一日,回到住处已经天黑。 「几位郎君可回来了,小的这就去让后厨上菜。」儋罗此地贫穷,全靠有汉人商船在此周转。儋罗好些旅店都是汉人开的,聘用的也是汉人。当地人貌丑愚钝,权贵依靠抽税卡油,老百姓只能干些苦力活。 谢良玉随意吃了几口,起身去洗漱。 儋罗有温泉,这店靠的近,就在后院凿了若干池子,引入温泉水。在温泉水池里泡着,热气升腾,通体舒畅。谢良玉靠着石壁,昏昏欲睡。 眯了片刻,惊醒过来。 她胡乱擦拭,穿上中衣,披上外袍,便往院子里走。这旅店最差的房间是一房多铺,中等的就是一人一间,最好的则是一院数间房。 守门亲兵站姿笔直,谢良玉进了院子,见闻人贞房间尤有烛光。她停下脚步,仰头见月上梢头。踟蹰片刻,回了房间。 她将外袍扔在独坐榻上,取了布巾。刚在床边坐下,散开头髮,就听敲门声。声音不响,节奏有序。谢良玉心中一动,上前开门。 闻人贞知她回来,却不想会见到她单衣披髮的样子。略愣了一下。 谢良玉让到旁边,一手拢着长发,抬手做请:「闻人小姐,里面说话。」 闻人贞见她侧着头,发梢水珠滚落,与平日英姿飒爽颇有不同。心中略觉不妥,但仍然开口:「不必了,我想在儋罗多留几日,然后前往新罗.....」 「闻人小姐,这是来辞行的?」谢良玉打断,她垂眸看着闻人贞,那双眼睛显得狭长锐利,「你大可留封书信,一走了之。亲自告知,真是抬举良玉。」 自察觉谢良玉对自己真动了心思,闻人贞一直避着她。倒不是畏惧这感情,而是恐怕日后纠缠不清。决定辞行,也是想着当断则断。 闻人贞听她口气不悦,思量着说清也好,便跨过门栏走进房中。门吱呀一声关上,她方要回头对谢良玉说话,腰肢被人一揽,身体后倾,落入谢良玉怀中。 「谢将军,这是本性难改?」闻人贞任由她环着自己,脸上沉静不变。 软玉入怀,清香扑鼻。似兰香,又似墨香。谢良玉沉醉的轻嗅,只当听不出她话中刺,伏在她耳边低语:「我只是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自知当初极为失礼,你却欣然接受邀请。为什么如今我以礼相待,你却要离开?」 这样贴近的距离,让闻人贞极为不适。谢良玉湿漉的头髮蹭到她的脸颊,她不由的皱起眉头,露出不悦之色。 她一贯与人疏远,就是父母双亲,也鲜少这样亲昵。即便张月鹿,两人互相信任依赖,也极少有肢体接触。闻人贞敛眉侧开头,伸手去掰谢良玉的手。 「回答我。」谢良玉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她留恋指尖柔软的触感,鼻息唿吸的幽香。而理智又让她恪守礼节,立即松手。 桌上放着一盏白釉莲瓣烛灯,烛光映照半室。如今已经入夏,飞蛾飞虫饶人火舌起舞,不要命的往上撞。 「谢将军。」闻人贞看着那微微摇曳的烛火,突然问,「你看,这飞蛾扑火,可愚蠢?」
第187页 谢良玉不解,看向那烛灯。见烛灯座下已落下些虫豸的残尸,但仍然有飞虫前赴后继。好似前方不是焚烧吞噬的火焰,而是甘美的蜜浆。 「飞蛾扑火,自是可笑。」谢良玉看着一只飞蛾撞上火焰,颤抖挣扎,不过一瞬,便跌落在灯下的黑暗中。「但这些飞虫,犹如蜉蝣,朝生暮死。不死在此处,也死在别处。倒不如挑个自己喜欢的。」 闻人贞瞭然的浅笑。这话,旁人说来,总有几分置身事外的超脱。而谢良玉说出口,却是真真切切,皆是肺腑之意。 「与谢将军而已,这世间的人和事,无不如此吧。」 谢良玉一怔,闻人贞乘机扳开她的手,到桌前拿起白釉莲瓣烛灯。慢慢走回,抬手将灯举到她面前。 烛光映在谢良玉的脸上,显得她五官更加深邃。闻人贞抬着头,仔细打量着她。直到那烛火晃的谢良玉眼睛发花,她才将它放下。 「谢良玉。」闻人贞第一次直唿其名。 「有人告诉过我,飞蛾扑火。并非它视死如归,或是喜欢火焰。不过是因为飞蛾之类,皆是依靠日、月、星光指引。火焰灯光,不过是它的意外。」 闻人贞目光从白釉莲瓣烛灯移开,掀起眼帘看向她:「喜欢女子,与你而言。不过是一次飞蛾扑火。而我,恰恰是这盏白釉烛灯而已。既如此,我何必耿耿于怀。」 谢良玉张口欲否决,却不知道如何解释。她握拳透掌,紧抿嘴角。过了片刻,才从牙齿缝中透出几个字:「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你。」 闻人贞低头看着桌面飞蛾的尸体,烧得半焦,翅膀还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所以我该走了。」 .................................... 谢良玉幼时喜书,那些诗词歌赋,读来口齿留香。喜欢听琴,家中蓄养的歌姬,手指轻抚,妙音悦耳。喜欢长安城,那么大,那么热闹。喜欢太尉府,祖父母爹娘宠爱她,兄长怜惜她。喜欢公主表妹,她们年纪相仿,小表妹总爱与她玩耍。也喜欢太和城,喜欢滇王宫...... 后来兵法韬略取代诗词歌赋,琴声歌乐变成锋鸣箭响,谢家嫡女的虎口掌心堆起硬茧,薰香也遮掩不了血腥味。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低头思人,只见孤坟。 祖父曾告诉她,足够强大,才能握住喜欢的东西。等谢良玉慢慢长大才明白,走向强大的路上,喜欢的已经失的差不多了。 她也不再喜欢什么,不喜欢就不会失去。 所以当营州反叛的消息传来,谢良玉身子一晃,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营州。 松谟、营州、建安州三城为东北疆域第一防线,三地成ㄑ状。松谟,建安州在两端,营州在中间,互成犄角。营州城是一颗要钉入靺鞨心脏的钉子。失去营州城,就失去东北千里之地,振威军十年之功! 幽州蓟州平洲三城是第二防线,后面便是尚国千里沃土。营州离蓟州六百里,营州离幽州八百里,靺鞨铁骑奔袭两三天,便可兵临城下。 凌霄见她面色凝重,沉吟不语,急忙低声道:「少将军,此事郡主可与你提过?」他怀疑此事在云滇公主计划之中,又觉得损失太大,难以置信。 「不曾。」谢良玉极目远眺,心道母亲只说诈败,营州之事,实在意外。此刻振威军与靺韨会战于辽水,要是前后夹击...那! 凌霄闻言,心口大石落下,略一思索:「新罗与儋罗两地兵马,有六千余人,我们......」 「不!来回儋罗,顺风也要十天之久。一旦李尽忠站稳营州,和靺鞨人狼狈为奸,前后夹击。松谟、建安州也必定危在旦夕。」谢良玉冷凝眉眼间,慢慢扬起笑意,满是跃跃欲试。 凌霄常年跟随谢伯朗,知晓兵贵神速的道理。但如今身边不过五百人,放到战场上,如同沧海一粟。 谢良玉却不等他开口,扶着腰间横刀,转身对着急忙赶来通信的蒙舍诏说:「停止登船,前往平洲!」平洲是离营州最近的城池,从此地疾驰而去,落日之前就可到。 这一众都是振威军的骁兵勇将,虽不明白为何,却是齐声应道:「诺!」众人都是布衣素服,仍见军容肃穆,气势如虹。 这群本该消失的兵将,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平洲城外。 平洲守将站在城楼上,见着一队兵马由远而近,高声喊道:「可是谢将军!」 谢良玉剑眉皱起,勒扯马缰,抬手止行。陈耳这草包,怎会知道是自己。她定睛望去,扫视城墙。见军容肃穆,不见可疑,心中更加疑惑。 陈耳认得她,探出身子,仔细一瞧,连连下令:「开城门!开城门!」说着,奔下城楼。 谢良玉满心疑惑,恐有埋伏,领着众人气定神闲的站在城外。不多时,就见陈耳带着一队人马迎出来,见着救兵一样,满脸欢喜:「谢将军你果然来了,某可等的心急火燎。」 谢良玉的目光,从最开始就落在他身后。 她扬鞭策马上前,笑道:「好久不见。」 陈耳以为是同自己说的,连说不敢。他身份是平洲守将,却对着小小队正毕恭毕敬。谢良玉平日必定不屑,此时看他颇为顺眼,安心领着众人入城,问道:「如何?」 「回谢将军,末将已徵收全城兵械马匹,招募青壮。」陈耳得意禀报,见她眉梢一挑,连忙道,「多亏闻军师,哦不,卑职都是依着谢将军命令行事。」
第188页 谢良玉不过是看数月不见,闻人贞消瘦许多,有些心疼罢了。与她对视一眼,见她神色波澜不惊,谢良玉却是心生暖意:「陈将军行事果决,我记下了。你且命令下去,马餵足,人吃饱。」 陈耳虽然是个草包,但也知道,这是出战之前的惯例。顿时舌头一软,有些结巴的说:「那、那,末将...」 谢良玉那细剑眉扬起,似笑非笑。看的陈耳心里发颤,冬日里生出冷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就听她说:「陈将军当然是镇守平洲......」 陈耳如闻天音,这谢将军还算守诺。 『...谢将军只要陈将军固守平洲即可,并允许,若有不妥,陈将军可以凭此符——撤守幽州。』 撤守幽州,就是允许他正大光明的弃城而逃。 为了这道保命符,就是让他将平洲掘地三尺,他也愿意!陈耳摸摸怀里的符牌,心里踏实不少。 众人入城,谢良玉让凌霄与蒙舍诏一起,随陈耳去接管平洲兵马。飞卫带三百人去平洲军械库,选马挂鞍,披甲佩弓。彪鼠领人去城中巡察。 诸事吩咐下去,众人领命离开,屋里只留闻人贞。 谢良玉看着眼前沙盘,一拳击掌,连连赞嘆:「山川河流,兵马布防皆在其中。此物甚好,此物甚好。」 她抬手在上面指画形势,一边盘算时间,一边问:「你来平洲多久了?」 「三天。」闻人贞在一旁坐下。 营州反叛,不过是昨日之事。从营州到平洲,哪怕快马加鞭,也需一日。难不成她能未卜先知? 「只恰巧而已。我见大战前夕营州城外突然换防,恐有不妥。想此城虽小,但离营州最近。若有意外,比别处多二分机会。且靠近此地的海域,鲜少有行船路过,适合隐蔽行事。」 谢良玉转身见她支着头,忙上前取了干净杯子,倒杯清茶递到她手边。闻人贞连日奔波,到平洲与陈耳又是一番较量,心神俱累,全靠强撑。如今见着谢良玉,心弦放松,顿觉疲惫不堪。 闻人贞将杯子茶水饮尽,方觉得好些。谢良玉自然的接过她手中杯子,满心疑问也压下,柔声道:「你且去休息,这里有我。」 闻人贞见她弯着腰靠得极近,伸手推开她。走到沙盘前,拿起一侧的竹棍,指着一处:「营州城防如何,谢将军比我清楚。」 谢良玉点点头,也走过去:「营州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平洲兵马不过二千,想要强攻,难于上青天。」嘴上说着,却是自信满满的看着闻人贞。 闻人贞与她目光相触,对视片刻。将平洲城上插着的军旗,移到白狼岭上,垂首望着沙盘:「谢将军真是瞧得起我。」 谢良玉再忍不住笑意,得意的低声倾诉:「我很想你。」 ☆、第 107 章 「飞蛾为何扑火?」 「飞蛾依靠光源指引飞行。」 「它们为何在烛火周围盘旋?」 「日月星辰距离我们很远,直射照耀大地。而人间的灯火太近,光线扭曲。飞蛾按照固有习惯飞行,飞出的路线就不是直线,而是像螺纹一样,盘旋飞舞。」 「最终,还是扑火。」 「恩。」 黄昏片月,碎阴满地。檐角挂着残辉,金樽瑞兽双目炯炯。缂丝凤头毡靴踏上玉阶,微微一顿停下。侧身偏首斜睨身后人,黛眉轻挑:「好似没有你不知的。」 天际火烧云里透出金光,映着她眉眼生辉。 张月鹿只觉得从眼里,烫到心头。轻咬舌尖低垂头,毕恭毕敬的答道:「殿下垂询,微臣岂敢不知。」 景秀垂眸,羽睫轻扫,掩了眼底的情意。再抬眸,凤姿清润,仪容肃穆。移步而上,殿前点灯的宫婢见她,纷纷躬身行礼。 入了凤阁,公主殿下先落座。余人立在两侧,肃然而立,殿中落针可闻。过了片刻,景秀浅笑温润:「诸位都是镇国长公主亲自点选,博学广见的风流才俊。」 众人齐称不敢。 镇国长公主言:国事日重,弘文官诸位博士们皆是国之栋樑,夙兴夜寐,坐以待旦。然,皇子公主学业不可懈怠。着令朝中众臣举荐贤才,不论尊卑,不问男女,唯才是举。 此言一出,朝中上下无不百般揣测。只此事夹杂在诸军调令、西南幽州几处要地官员升迁之中,看似只是顺口一提。 处处皆有...有心人。 有明白是给尊公主挑选属官,想搏一把,险中求富贵。有不明白,却也想着锦绣前程的。有拗不过子女的。有安插眼线的...... 不过几日,就有百余人。 景睿之拿着名单,也微微诧异:名利动人。 感慨完便将烂摊子扔给景秀,叫她自己勾选。景秀选了几人,她也不看。硃笔一提,让人挂到司经局。 司经局,雅称桂坊。月宫折桂之「桂」,此处不是要职,十足清水衙门。但司经局职能是——掌太子东宫中图书。 未立东宫,先有属官。朝中要闹翻天的,然而景睿之岂会撩拨到那些反骨。又未授予官职,只不清不白的一句。朝中的老狐狸们,也不敢为这和她较劲。 这四位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就变的不清不白。 「秀才学博浅,日后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不说诸人原先心里如何想,此刻听尊公主以名自称,极尽谦恭有礼,皆是俯首躬身:「微臣不敢,必鞠躬尽瘁。」
第189页 张月鹿站在前头,笑眯眯的看着自家殿下作秀笼络人心。跟着别人一起喊口号,叉手行礼。 景秀与几人闲话片刻,屏退他人,只留张月鹿询话。 张月鹿跪坐在软榻上,听门开又关。偷眼打量一圈,只见景职站在暗中,殿中再无她人。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对景秀咧嘴一笑。 景职见殿下抬抬手,悄无声息的退下。 「殿下。」张月鹿甜腻腻的唤道,接着皱眉思索道,「我单独留下,可会让人起疑?总觉得这宫中到处都是眼线,我.....」 景秀拢了拢袖口,起身走到她面前,垂眸俯视:「你不愿?」 「怎么会!」张月鹿伸手去勾她的袖口,顺着握住手,仰头望着她,刚想开口,顿觉得不对劲,连忙站起来。 景秀凤眉一挑,声音冷凝:「谁许你起身的?」 张月鹿先是一愣,见她眸中笑意隐显。张开双手,将她一把抱起。景秀未料到她如此,忙环住她脖颈。 张月鹿抱着她转了个圈,很是霸气的问:「小娘子,许不许?」 景秀捏着她脸颊,威胁道:「快将孤放下。」 「不放不放,唔……要亲……唔……亲一下!」 景秀见她脸颊泛红,怕弄疼她,忙松开。果见白皙的脸上红了一片,修眉皱起,暗恼自己手下没有轻重。 张月鹿见状,以为自己惹她不悦,小心将她放下,柔声哄到:「殿下。」 景秀仍一手环着她脖颈,听她细语柔声,见她小心翼翼。想起花朝筵席上不亢不卑,想起御史台狱里桀骜不屈。心中一涩,凑到她唇边轻吻,呢喃低语:「月鹿...月鹿...」你别这样。 「我在我在。」张月鹿听着她低诉轻唤,似茫然无助。怜惜的心肝都生疼,连声应道,「我在了,殿下莫慌。是请旨劳军未批?还是盐茶税?乖,让我再想想,总有法子的。」 景秀听她如哄幼儿一般口吻,知自己多虑。登时羞恼,推开她怀抱,紧抿唇角,低头整理衣襟。 张月鹿不知她心中诸多不安,想不到她一波三折的心思。但恋着她,怜着她,便觉得她万般皆好。肃然端庄好,温润谦和好,这偶尔反覆无常的傲娇性子,也是好。 景秀抬眸,见她唇畔微弧,清眸含情,眷宠溺爱盈盈而出。 广袖朝服探出半截玉手,微微抬起。张月鹿上前一步,拢在掌心,景秀指尖微凉,月鹿直皱眉头:「光烧银丝碳还是不够暖和,点地龙吧,不省这钱。」 铜盆里烧着木炭,将熄未灭。 谢良玉拿起铁剪添木炭。 「务必传到。」云滇郡主将书信递给亲卫,见她一个劲夹木炭,顿时黑下脸,「哼!你知道营州存放多少木炭?库房多少?民间多少?一日要烧多少?今年冬天可早了半旬!」 自谢家爷俩让谢良玉继承家业,她就天天受教。长辈们各有教育的法子,她娘最喜欢挑刺,除非不在她眼皮底下。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儿记下了。」谢良玉让她训皮实了,也不往心里去。双手一脱,「这是克服营州的功绩簿。」 云滇郡主接过翻看,仔细瞧瞧,提笔批改几处,难得贊了一句:「月夜奔袭,做的不错。」 「儿取巧罢了,多是大人平日指导有方。」她嘴上谦虚,心里却是得意,此战足留青史一笔。她见母亲脸色尚可,又道,「另天气渐寒,靺鞨大军暂退。儿已着令轻骑前往收敛战场...寻找兄长遗骸。」 云滇郡主手中狼毫一顿,一声冷笑,声带嘲讽:「邦翰已死,谢家唯你一人了。」 谢良玉闻言脸上煞白,噗通一声跪下,身上玄甲重重砸在地上。她俯身跪倒,额头贴地。 主帅营中一片冷寂,只听外面寒风唿啸,似要卷天袭地。云滇郡主靠着椅背,俯瞰案前跪着的女儿。不知多久,冷漠的神色慢慢退去,满是疲惫:「...你必定怨我偏袒你阿兄。」 谢良玉浑身轻颤,一字一顿,字字含血:「儿—不—敢。」 「不敢,不敢...呵,你也替你阿兄想想。他是嫡长子,文韬武略不差,性子不坏,品行端方。于情于理,是不是该他继承谢家。」云滇郡主将笔一扔,眼中泪珠滚动,「谢伯朗这个混帐,样样都要给你。我自要偏袒他些,你说是不是!」 「是!」谢良玉重重磕了三个头,眼泪滚落,滴入冻土。 谢邦翰对她,自和仇敌无二。她一贯瞧不上他,觉得他心胸狭窄。可如今他死!那个趾高气昂,仿佛她是小偷一样,总斜眼瞧她的谢邦翰死了! 振威军与靺韨会战于辽水,契丹酋李尽忠杀营州都督反,裹胁室韦,前后夹击。 云滇郡主当机立断,遣两翼佯败,往左右撤退。留中军做饵,待敌军成夹击之势,转头反包抄。而领中军做饵的,便是谢邦翰。 缓缓将笔重新拿起,云滇郡主已恢復如常,吩咐:「将士遗骸,官给葬事。从行身死,折冲赙物三十段,果毅二十段,别将十段,并造灵轝,递送还府。队副以上,各给绢两匹,卫士给绢一匹。充殓衣,并给棺,令递送还家。其余一切按惯例。」 「是。」 云滇郡主又道:「蒙舍诏即日往长安,待领王印,便归云滇。我那王叔虽是草包,也需小心。亲兵骁勇,定要忠心。」 「是。」
第190页 「待朝廷授命下来,你镇守营州,我便归幽州。」云滇公主顿了顿,「营州是重镇危城,你自个留心。下去吧。」 谢良玉称诺,起身告退。 出了营州都督府,彪鼠牵马上前。谢良玉接过缰绳,马鞭「啪」的抽在他身上,吓的彪鼠直嚷嚷:「将军饶命啊,小的没偷懒!」 谢良玉又是几鞭子,将他身上的雪扫落,方才笑骂道:「远瞧着,我还当是个雪球。」 说着扬鞭策马,踏雪狂奔。 不多时,就到营州正门城楼,她自入营州,便住在城楼里。推门而入,径直往沙盘前走,口中吩咐:「营州城库中木炭布匹,伤病膏药,凡此涉及,都清点报上来,我不要帐目上的数字。」 「光知道米粮马草军械,可不够啊。」谢良玉低声嘀咕,俯身看着沙盘,「就是大军撤离,营州也有万余守军。一人日食二升,万余人就是...三千斗。千里负担馈粮,率十斗致一升。兵者,国之大事也。」 她感慨着直起身,突然见闻人贞坐在一旁,忙拍拍身上雪花:「你怎么来了?」 闻人贞见她一身重甲,额头青红一块。目光一顿,扫过她脖颈。 「你回去收拾收拾,和蒙舍诏一同走吧。」谢良玉挥退亲兵,伸手去解开兜鍪。兜鍪绑绳系在胸前,勾住护颈。绳结本就麻烦,她又刚从外面回来,手冻僵硬,解开数回,急道:「你也不帮我。」 闻人贞闻言望了她一眼,搁下茶杯,走上前:「低一点。」 谢良玉说完便有些后悔,乖乖弯下腰,动动嘴唇,终究没说话。 闻人贞手指轻挑,解开缨绳:「低头。」 谢良玉低头,闻人贞将她兜鍪取下,又抬手替她解开护颈。 除下兜鍪与护颈,谢良玉顿时觉得轻松。歪头活动脖颈,露出一侧的伤口。那伤口大概两寸长,在脖子左侧,刚刚结痂,甚是狰狞。 谢良玉觉察到闻人贞的眼神,偏了一下头,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那伤口是克服营州的第二日,谢良玉带兵在城中巡视。被一个契丹男童用弹弓射伤的。亏她警醒,偏头一让。 「那小孩如今......」闻人贞问。 当时,谢良玉当场释放那男童。 谢良玉转身拿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颇为无所谓的口吻:「死了,一家五口,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张二那厮的剧本是宫廷童话吗!!!为何与本将军画风不同!!!」 张二:「我也是皮开肉绽,肝肠寸断过来的,好伐=,=」 小谢:「……教教我呗。」 张二:「今天不行,殿下约我一起用膳。」 小谢:「滚!」 ☆、第 108 章 会战之后,残存大军聚集营州。天气渐寒,不在合适出兵。这一月各军都要陆续撤回原驻地。这期间人马给粮,衣资火幕,都要营州出。 谢良玉连朝廷的银印任命都没有,还得舔着脸和各位将军讨价还价。这时候她方知道,平日豪爽客气的将军们,伸手要粮要钱的时候,可不管你是不是谢伯朗的女儿。 怪不得母亲将这事情甩给我。谢良玉嘆了口气,翻着帐簿,赞赏道:「这样记帐,可真是清楚明了。你说的那简化数字...」 「不急,待此番忙过。入冬无事,可召人来学。」闻人贞手里拿着素铜火箸拨袖炉,口中低念,「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 谢良玉静静听她说完,见她将袖炉盖上才道:「你,你若不走,过几日我忙妥。陪你去挑几匹锦缎,好过上元节。」 「不必了。」闻人贞捧着袖炉,微微眯起眼睛。近日整理帐册,实在有些倦,语气也带着不耐,「营州地偏,料子不好,还尽是些花里胡哨的。」 谢良玉兀然一闷,心道这里自然比不上长安,仍不气馁,笑着提议道:「那就去幽州城,那货物多。定有喜欢的,配得上闻人小姐的。」 闻人贞半倚身子,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闻言强睁开眼,墨瞳中氤氲瀰漫,似秋水含情,眼角竟挑起一丝妩媚:「褴褛不掩国色。」 谢小将军只觉得脸上滚烫,忙轻咳一声,刚要说话。就听门外守卫的飞卫喊道:「卑职见过主帅!」 云滇郡主进门见谢良玉正站在沙盘前,走过去仔细端详片刻,道:「诸将军都说此物甚好,今天终于空闲来看看。却是不错,各军都配个才好。」 谢良玉刚想得瑟,见闻人贞在身后微微摇头,连忙止住,换了句:「这个是依照地图制的,粗糙的很。末将已经派遣斥候丈量各处,第一个就给主帅送去。」 云滇郡主微微颌首,转身对众人说:「你们都下去吧。」 待门合上,云滇郡主才轻嘆一声,坐在椅子上,接过谢良玉递过来的茶杯,道:「若不是这些事由,你也该和她差不多。」 谢良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展颜一笑,语气中藏着三分骄傲:「不会的。」 云滇公主拿起桌案上的帐目翻阅,一页页看过,不由点头:「闻说你得了军师,上知诗词歌赋,下通柴米油盐。我只当是读了几本闲书的,现在单看这马匹草料开支流水帐簿。书写布局,以时为序,上入下出,一目了然。倒是胸有丘壑。」 谢小将军嘴角笑意更浓。
第191页 云滇郡主将几本帐簿逐一翻查,见清晰明了,出入无误。又问了谢良玉营州各项事宜,皆对答如流。又问诸将军如何,谢良玉答到一半,来了急报。 云滇郡主拆信一看,脸色顿时一惊,将信纸往桌上「啪!」的一拍,怒道:「叶磨锲真是猪心豹子胆!」 谢良玉一听,顿知不好。叶磨锲就是宫变谋反的那位,云滇怕是出了大事。拿信一看,也是一惊。原来叶磨锲谋了云滇王位,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尚国必定追究。竟然与吐蕃结盟,引吐蕃兵入滇。 「他也不怕引狼入室!」谢良玉眉头紧皱。 云滇公主摇摇头,来回踱步:「到这一步,他只想着先保住王位。只如此一来,平乱就变讨伐了。糟了!」 谢良玉也和她想到一处:「蒙舍诏!」 滇国本是大尚属国,王位交替出错,朝廷自然要插手。叶磨锲弒兄篡位,遣使来请婚。镇国大长公主请旨骊山,帝不许。整军备战,护卫正统继承人蒙舍诏归国即位,此为平乱。 吐蕃与大尚为世代死敌,滇国与吐蕃结盟。就是撕毁盟约,反叛宗主国。大尚出兵,此为讨伐。 篡位为叶磨锲一人之罪,毁约为云滇一国之罪。 「安这时间算,朝廷差不多也该知晓。」云滇郡主暗暗眉心,嘆了口气,「只怕是要把蒙舍诏扣在长安了。」 云滇郡主来回踱步,思索着:「我总觉得不妥,就算叶磨锲求婚不成...怎会这么快,吐蕃那儿也想是早有联络。这结盟,好似之前就铺好的路...朝里一直压着你的任命...景睿之那只狐狸,不知道要耍什么手段!」 景睿之抬起眼,抬手示意:「请用茶。」 张灵蕴一手揽袖,取了白瓷刻画杯,半垂眼睑,轻嗅浅抿。 「好茶,只水差了些。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她唇角有天然微翘,好像时刻都在浅笑。声音轻缓倦淡,如和友人闲谈。而不是在太极宫的新殿,面见权柄滔天的镇国长公主。 景睿之闻言斜睨,消瘦冷峻的脸上瞧不出喜怒:「梅雪天落水,集一壶需百名宫婢一日之时。庐州水、虎跑水、云栖水、南陵水...皆是千里之遥。便是安康石泉,沿途颠簸,十桶到宫中,只余三桶,费资百贯。」 张灵蕴眉眼依旧浅淡温和,心中却是瞭然,镇国长公主这是在哭穷。她怎会上当,轻轻搁下茶杯,笑而不语。 景睿之冷眸一敛,理了理衣袖,状若无意的提起:「令千金在宫中,可还习惯?」 来了。张灵蕴心中一嘆,儿孙债,偿不清,还不完。 「想来极好。镇国长公主瞧得起她,教她给尊公主伴读。我整日在家中忐忑,恐她莽撞,冒犯殿下。」张灵蕴含笑答道,滴水不漏。 景睿之俯身取了案上的奏本,漫不经心的打开:「是么?在皇后面前,牵公主的手,也是极好?」 「咳。」张灵蕴一口茶水呛着,连忙抬袖掩唇。易容装饰过微黄的脸上,也升腾起红润,不知是气的,还是呛的。 颠倒是非的镇国长公主,依旧一脸严峻肃然。抬眼看着张灵蕴,好像十分嫌弃。 张灵蕴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开始自然气恼兔崽子莽撞。气完又生出一股念头——兔崽子到有几分胆气,真是出息了。 「咳咳。」张灵蕴掩袖轻咳几声,取了手帕擦拭唇角。对着景睿之温和一笑,颇为恭敬,「想来殿下召见,必定有事嘱咐。」 景睿之斜了她一眼,将手上的奏摺扔过去:「陛下今年欲在骊山行宫过冬,需二十万贯,以备炭火膳食。」 「烧金食银?」张灵蕴抬手稳稳接住,翻看一看,说的是盐茶税,最后果然缀的尊公主的名字。不想也知道,必定是自家那个兔崽子的主意。 国库吃紧,景厚嘉要这钱,景睿之不能不给,却又不能给。张灵蕴知道,但她也不想出这钱。非是出不起,而是这钱一出,就在明面上依附镇国长公主。 张灵蕴合上奏本,垂眸不语。 新殿中寂静一片,过了许久,张灵蕴缓缓开口:「我别无所求,只想问一句,殿下你是如何想的?」 景睿之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声如寒泉刺骨:「你的软肋,越来越多。」 张灵蕴一愣,续而哂笑,贊同的点点头。 「握住不想松手的东西越来越多,软肋自然也越多。」张灵蕴理所当然的说道,俊秀的眉梢微微一挑,反问道,「镇国长公主可有软肋?或说,景睿之可有软肋?」 「大胆。」景睿之冷目如剑,挥袖逐客,「我给晋阳王去过信,你回去准备钱帛吧。」 张灵蕴闻言敛眉,接着眉梢一挑,露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起身弯腰行礼,口中应道:「草民遵旨。」 待她一走,景睿之拿起硃笔批阅奏摺,这一看,就是两个时辰。女官进里,轻声禀报:「殿下,皇后请你去立政殿用膳。」 「不去。」景睿之头也不抬。 女官又道:「太后请你去...」 「去立政殿。」 女官脸上闪过早知如此的表情。 「你怎还不出去。」景睿之没好气的说道,脸色冷峻,声如冰泉。 女官连忙低头禀报:「回殿下,酉时二刻,该用膳了。」
第192页 景睿之「啪」的一声将笔搁下,硃砂溅在薄绢上,鲜红一片。顿了顿,起身大步出门,上步辇,至立政殿。 景秀在门外相迎,张月鹿毕恭毕敬的站在后面。她今日第一次随殿下来立政殿,在皇后面前极为拘谨,生恐失礼。此刻见镇国长公主冷眸扫过,刚干燥的掌心又沁出汗。 「你母后了?」景睿之往里走。 景秀跟在她身后,回答道:「久等大姑姑不到,母后有些倦,在榻上歇着。」 景睿之皱眉:「那就我们先吃,让她睡。」说着让宫婢引路,往用膳的偏殿走去。 景秀口中答应,对着一旁宫婢使了个眼色。那宫婢刚要去,就见皇后徐徐而来。谢元灵描眉涂粉,遮掩病容。穿缭绫勾花上襦,叠色团花裙,披着轻纱大袖衫。乌髮云堆,插着一只玉步摇。 景睿之瞥了一眼,径直往前。 三人落座,景秀看着一旁的张月鹿,心中迟疑,张口欲言。就听外面急报,亲卫中郎将领着快马进来,弯腰一礼,快马上前递上铁封盒。 景睿之打开铁封盒机括,展信细看。轻嘆一声,似乎感慨道:「滇国伪王,毁盟反叛,勾结吐蕃,意欲不轨。」 「给陛下送去。」她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铁封盒中,递给亲卫中郎将。待他们离开,景睿之拿起象牙箸,夹了一块炙牛肉,细细咀嚼咽下:「绣球儿,幽州去不了,西南这一趟,再不成行,你就该留着立政殿陪你母后。」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路羊和炸酱面的地雷~~还有留言的小伙伴。 最近都是更完就跑,都没空和你们闲扯了。 比如现在,我要出门了,, 诸位周末愉快~~ ☆、第 109 章 寒云滚滚,雪压孤城。 谢良玉跺跺脚,抖落雪花,投手叩门。 闻人贞知是她,起身开门。 谢良玉跨步进来,边问:「那马油可好用?」 闻人贞抬起玉手摊开,几处伤口已经癒合,只微微红肿。 屋里暖和,谢良玉玄甲上凝结的冰霜融化,小水珠在甲片滚动,渗入里面的圆领袍。头盔兜顶积雪最多,落雨般往下滴。 闻人贞见她歪头坐在椅子上,眯眼假寐。冰水滴在脸上,也不见醒。 「若睏倦,自己回房歇着。」 谢良玉一惊,哗的站起来。见无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没,你这儿暖和,人容易困。」 「领着两份炭,怎能不暖和。」 谢良玉只做没听见,眼睛往她桌上瞧。 闻人贞见她走来,铁甲寒气逼人。搁下笔,说:「可是还要去巡城?」 「恩,前日换防,我去城墙上转一圈。」谢良玉侧头,打量桌案上的手稿。见形状颇为奇怪,中空的长圆,周围标了许多符号。「哦,对了,你上次改良的投石机,我让人架到城头上。雪后天晴,明日让他们试试。」 闻人贞墨玉双眸霞彩流光,立即起身道:「我和你同去。」 谢良玉还在琢磨图纸上画的何物,闻言一愣。抬头见素袍木簪的少女对自己微微颌首,神色从容如常,却显得格外清丽耀眼。 怔楞一瞬,谢良玉回过神,连忙拒绝:「外面太冷,雪大如席。且这大晚上的,不太好试。明天吧,必定出太阳,我来接你去。」 闻人贞起身往里屋取了一件厚袍,边穿边解释:「今晚检查一遍,明天方好试验。走吧。」 相处这些时日,谢良玉也知她脾气,劝不住的。扯了衣架上的狐毛斗篷,快步追出去:「你等一下,先将斗篷披上。」 斗篷是她上次落这儿的,抖开往闻人贞身上一裹,下摆没过脚背,将兜帽戴上,人都瞧不见了。 「哈哈哈。」彪鼠几人正好从厢房走出来,见状跟着都笑了起来。 闻人贞抬手扶了扶帽檐,见谢良玉眉开眼笑的呵斥:「笑什么笑!都不许笑。快去将马牵过来。」 明明她笑的最开心。 「你很喜欢这里?」闻人贞突然轻声问。 谢良玉回头,眨了一下眼,细剑眉一挑,反问道:「什么了?」 飞雪纷纷,一片雪花落在闻人贞羽睫,她眨了一下眼,说:「在这里,些许小事,你便很开心。」 「恩?」谢良玉伸手揉揉她的兜帽,狐毛滚边遮住了闻人贞的眼,只听见她说,「在这里,有仇快报,有恩快还,有乐子也要快点笑。」 闻人贞瞧不见她黯然的眼,只听见她语气欢快,一贯率性肆意的飞扬气势。接着被扶上马,身后铁甲坚硬。谢良玉轻呵一声:「驾。」 谢良玉寻思着让闻人贞早些看完那投石机,早些回去休息,驾着马直接往投石器所在的镇东门。 胡风朔雪,刺面透骨。谢良玉一手握着缰绳,抬起左手压着闻人贞的兜帽。 闻人贞眼前突然一暗,风雪消失。视线受阻,垂下眼,只见地上冰渣四溅,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在翻腾。她望着飞快往后倒退的地面,心中计算起路线马速。果如她所料,只半个钟,谢良玉拉缰驻马。 闻人贞刚想开口,谢良玉一把将她揽下马。 镇东门校尉正带着士兵巡察,见她连忙带队小跑过来:「镇东门校尉韩旺见过谢将军,闻军师。」 女将军配一个女军师,好似再正常不过。营州城上下只当着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有朝中大臣那七窍玲珑心干,九曲迴肠思量。
第193页 「你带人快去把那投石机清理干净。」谢良玉一挥手,韩校尉领命带着人急急离开。 韩校尉走远,谢良玉带着闻人贞在后面拾阶而上。镇东门面向靺鞨所在,最为重要。墙高五杖有余,厚三丈,内用夯土,外砌石砖。左右角楼两座,城门正上为点将台,为守城将帅商讨军情,点将出兵之处。 台阶到顶,举目望去,入目皆是一片银装素裹,只见积雪不见城墙。闻人贞看着几乎被雪掩盖的哨兵,轻声嘆息:「将军百战未见勛,壮士十年不曾归。」 七垛一卫,谢良玉鹰眸横扫,见将士军姿挺立。闻言对她笑道:「十年不归要不死了,要不就是边兵。百战无勛,那要反咯。」 闻人贞见她口无忌惮,不再理会,拢了拢斗篷,往前走去。 镇东门城门前又有瓮城,呈弧形护门小城。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瓮城两侧与城墙相连,可以步行过去。 谢良玉接过飞卫递过来的伞,大步跟上去。 闻人贞听见身后积雪吱呀,放缓脚步。簌雪飞花,仿佛铺天盖地,只周身方寸之间却是宁静安然。她回首,见谢良玉持伞而立。 谢良玉见她伸手,伞柄一让,接着又将伞倾斜过去。 两人站的不近,谢良玉抬着胳膊,她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风雪里。闻人贞望着她,北地寒风渐缓,冷月照着鹅毛漫雪片片飘落,铁甲寒霜,剑眉雪染。 一弧冷月清辉,满目寒霜冰雪,却映出寒衣铁甲下炙热,凌厉眉眼中温柔。 有话张口欲出,在舌尖滚绕,抵着上颚又咽回去。目光悠远,望着她身后旌旗迎风,轻声道:「哪有将军为属下持伞的。」 清润墨黑的眸子,看得谢良玉心生忐忑。不着痕迹将身子后倾,都退出伞外,开口回道:「我。」 张口却是无声。 两人沿着积雪的城墙,并肩而行。在漫漫雪地,留下脚印。 待走到瓮城箭楼前,韩旺带着士兵,已将投石机上积雪打理的规规矩矩,周围一圈积雪也清铲。闻人贞不着痕迹皱眉,正要上前,突然旁边冲出一人! 谢良玉伸手一揽,将她挡到身后。手中纸伞一推,砸在那人身上。「铮!」一声,横刀出鞘。脚下一勾,刀尖抵着咽喉。 飞卫拉着彪鼠几人,离得有些远。待奔过来,就见袭击者跪倒在地,一个劲磕头,口中哭喊着:「谢将军饶命啊!谢将军,我家小郎...我就想问问我小郎在哪啊!谢将军!」 谢良玉手腕一转,收到入鞘。剑眉一挑,气势凌冽,沉声冷斥:「闭嘴!」 「将军,这人...这...」韩旺见状,又气有怕,蹬蹬跑过来,急着要解释。谢良玉眯眼侧睨,逼得他将话都咽下去。 张五郎让她一吓,跪在雪地里簌簌发抖,结结巴巴的说:「谢将军,我和我儿张小郎...在幽州城外,我们...我跟着左将军,小郎跟着你...我一直没见着他,我,谢将军,我给你磕头了,我家小郎,我家小郎在哪啊!」 他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谢良玉皱眉听着,不知他找自己要儿子是何缘由。见他「嘭嘭嘭」的磕头,砸的冰渣四溅,谢良玉看着气闷,上前一步,抬脚就将他踹躺地上:「来人,将他带下去,军法处置。」 闻人贞听张五郎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张小郎』,心中正揣测。却未想到,谢良玉并不打算问清缘由。刚想开口,就听谢良玉又说:「飞卫,你跟去问清楚。我到要看看,哪个混帐敢剋扣抚恤赙物!」 当初张小郎是在飞卫队中,他尤记得。上前让士卒将张五郎架走,对谢良玉轻声提醒道:「将军,三颗黄卷。」 谢良玉不记人名爱起绰号,黄卷既是豆芽,说他们瘦小单薄,力不能战。此刻大仙与蒋灵竹在新罗,还折腾一出夺位大戏,将那新罗王女拱上王位。三颗黄卷,还差一人...... 「...张小郎?」谢良玉突然想起那瘦弱少年,力不能开弓,却有双清澈炙热的眼。 「是,在饶乐。」饶乐城外的那场遭遇战,突然而又惨烈。待事后去收敛军士遗骸,都叫野兽秃鹫啃食的只余下骷髅架子,东一个头颅,西一节腿骨,荒草掩着白骨。 飞卫领命离开,谢良玉无声一嘆。见身边已空,凝眸望去,闻人贞正站在高大的投石机前。抬起小巧的下巴,专注认真的查看着冰冷的机械。 扭力投石机和配重投石机各有优劣,前者灵活小巧,候着效率高。考虑守城而非攻城,闻人贞选择前者改良。 扭力投石机最重要的是筋腱绞索,而营州天寒地冻,普通牛筋不耐用。以九根熬制过的牛筋,包裹兽皮,编成一股,另还配了索蜡。绞盘、滑轮、杆臂,皆做改动,更加省力,方便操作。 闻人贞一样样仔细查看一遍,对在旁的韩旺说:「不必管它,军中器械。尤记三点,好用、易用、耐用。」 当初张月鹿说的是——「便宜简单耐操!」 闻人贞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涩。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她侧头望月,却看见月下的谢良玉。平时不觉得,此刻和旁边的将士一比。纵穿着厚袍玄甲,她身形还是比男子削瘦些。 此刻风倦雪停,月光如华与雪地交辉,天地之间清清冷冷的亮...如何也比不上谢良玉的眼睛。闻人贞的目光与她一触,她双眸骤然灿亮,如同烟花绽放夜空。
第194页 然后小心翼翼的掩藏。 闻人贞侧首望着她昂首阔步的走来,那矫健从容的步伐里,有藏不住的雀跃和迟疑。皮甲战靴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近。英朗的眉眼,脸颊的伤痕,强忍笑意紧抿的唇角...... 营州的月色,别有风情——闻人贞心中猝不及防冒出个念头,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意。 「将军!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0 章 积雪满阡陌,将军马蹄急。 狐毛蹭过脸颊,闻人贞微微眯起眼。轻拢斗篷,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慢慢走下台阶。 她刚刚站着的城墙边,垛口正对着笔直的大道。此刻空无一人,但沿着向前,往左一转,可以看见谢小将军疾驰而去的背影。 不会是好消息。 谢良玉心里明白,所以她更急。 按时间算,各军已经撤回原驻地,不会是路上遇袭。天寒地冻,飞雪漫天,靺鞨人也要活命,不可能冒险攻城。不管是农耕还是游牧,凡是打仗必定选在秋后。前者此时已过秋收,粮草入仓。后者此时天高气爽,秋草马肥。 但总有例外,或许说,年年都有例外。若是靺鞨某部口粮匮乏,也会袭扰剽掠外围村户。 谢良玉刚到北门,还没下马,就见北门校尉奔过,急切道:「将军,人已经——死了。倒在城门外,都没能熬到进城。」 谢良玉心里一沉,翻身下马,往北门哨营走。 「身上没带信,瞧不出哪里人。肩上腰上腿上,中了三箭,杆子都掰了。」北门校尉咬牙道,「是条硬汉。」 谢良玉进门一看,就见地上躺着个死人。三十出头,络腮鬍子,穿着葛麻厚袍,脸色苍青。要不是背后三个短箭杆,就像是一具寻常冻死的边民尸体。 「彪鼠,传我之命,令昭武校尉领轻骑兵二十队集合于北门校场,整装待命。」谢良玉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略一皱眉,又道,「飞卫,去请军师。」 北门校尉暗自吃惊,他是知道的。如今营州城中有三个营的兵马,满打满算一万五。实则没有,到不是吃空饷,而是大战刚刚结束,兵丁要明年才能补上。 而这二十队轻骑兵,已经是倾尽营州城所有。这没头没脑的不知要往哪里去。想着,他偷看一眼谢将军。心里对这女将军,多少有些看不起。 闻人贞是踏着昭武校尉召集兵马的号角,走进北门哨营。谢良玉不在,北门校尉也带人去巡察,只余下一个小兵,守着尸体。 闻人贞路上已听飞卫说过事情原由,解开斗篷递给飞卫。蹲在地上查看尸体,先是面部,接着手掌、指甲,鞋底。 「把他翻过来。」 小兵看着清丽少女对着一具尸体,看着仔仔细细。心里正发毛,冷不丁听她开口,着实吓了一挑。 飞卫弯腰,将尸体翻过来。 闻人贞先看左肩的伤口,那处箭镞已经被拔出,又看腰上,木箭杆露出一寸,断口参差不齐。再看腿上,箭杆露出两寸有余,断口平整。 「如何?」谢良玉突然进来,挥手让那小兵出去。 「如你所料。」闻人贞因蹲久了,突然起身,目眩头晕。谢良玉连忙上前扶住她。闻人贞靠着她,缓了缓,继续道,「死亡时间一个时辰不到,死于失血过多。长期使用弓箭,应该是猎户。有一把刀,可能是剥皮的短匕首,薄,锋利。你看他腿上箭杆。」 闻人贞突然一顿,转身看着谢良玉笑:「我说偏了,你不急?校场三千轻骑兵还等着你了。小谢将军在营州,名不正言不顺的,这次再弄错,可怎么好。」 谢良玉很少见闻人贞笑,并非她矜持孤冷。只不过她一旦沉浸在思索研究中,自然而然的严肃认真。而她又时常陷入那样的状态。 她平时也笑,但从未这样笑过。谢良玉只觉得......她在对自己撒娇,又好像炫耀得意。千丝万缕的绕着,谢良玉只觉得心里发痒,喉咙都干涩难耐。 闻人贞退了一步,墨眸深幽低垂。脚尖轻点,说道:「他靴底有凹痕,那是常年骑马踩马蹬留下的。安血迹干枯的时间,伤口状况,从北而来...我想,他应该是有事前往饶乐,发现城被围,就离开策马往回。所以伤口全部在背后。 他的马可能也中箭,或者他用匕首插入马身,刺激马奔跑。所以伤口没有溅血,折断的箭杆也没有血迹。但他右手上,却满是血迹。恩,我再看看......」 闻人贞眉头紧锁,合上眼,喃喃自语:「三箭几乎是同时,一个老练的猎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没有追兵...杀马...步行,也要到营州、」 「因为他要报信。」谢良玉沉声道,面如寒铁。握紧腰间刀柄,推门而出。 「等等!」闻人贞喊住翻身上马的谢良玉,对她展颜一笑,「谢将军,为何没有追兵。」 谢良玉闻言挑眉,然后咧嘴一笑。扬鞭一个空响,策马狂奔而去。 「驾!」 马夫扬鞭,良驹撒蹄。 卢十二郎正心神恍惚,一个踉跄,险些滚出车厢。袖口的手稿,也掉在地上。他看着手稿,卢公拨镫,笔力透纸而出。唉,他暗嘆一口气,弯腰去捡。 手稿被搁在檀木桌案上。元和看着卢秘书丞慢慢将它推过来,心不由提起来。接过手稿,展开读阅。
第195页 「校对无误,就发下去镌抄。」卢十二郎看着被手稿挡住脸的元和,心中纠结,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的说,「别弄丢了。」 手稿被放下,露出元和凝重的脸。冬天天寒,笔墨很快干了。他将刚刚抄完的手稿仔细叠好,递给一旁的洛小阮:「快给主人送去,半点不能耽搁!」 洛小阮穿着砂红夹袄,扎着小马尾,小圆脸却配着尖下巴,一副清甜软暖的小书童模样。额头上冒着细汗,裂嘴一笑,缺了两颗门牙:「主人,信。」将怀里的手稿递过去。 张月鹿正和菀奴说着话,接过手稿搁在案上。手探进袖子里,指尖触到手帕又缩了回来。指着墙角的雕花架子,说道:「快去洗洗。将外衣脱了,屋里暖和。」 见洛小阮乖乖走过去,她才拿起手稿,边打开边对菀奴笑道:「也不知什么要紧事,元和怎捨得使唤我家洛特使。」 菀奴正低头盘帐,闻言抬头浅笑。少女盘膝坐在榻上,去了青绮夹袍,穿着紫绫锦褾上襦,天青色敷金彩轻容褶裙。一身绮丽,更显得姿容秀美,凝目泽润。眉眼之间,气度笃定,透着自信从容。 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的那头小怪兽,生出龙角长出翅膀了。 「小娘子怎皱眉了,可是有什么不顺心?」菀奴见她眉头略皱,忍不住关心。 张月鹿取了第二张纸,边看着宽慰道:「没有,不过是有人要给我使绊子。不必担心,有事才有趣。我现去一趟隔壁。身子刚刚养好,你也别太劳累。洛小阮。」 「到!」 张月鹿冲着她眨眨眼,努嘴指着菀奴,稍压低了声音:「看着你菀奴姐姐,莫让她累着。」 洛小阮小脸一扬,同样压低声音:「诺!」 菀奴见着一大一小玩的不亦乐乎,只能笑笑。 张月鹿出了门,脸上笑意退散。站在门边一顿,脚步不停出了院子。马奴儿和两位健仆护卫正坐在门房烤火,听着脚步声,探头一看,连忙跑到马车旁给掀起帘子:「小娘子慢些,别撞着头,这是去哪?」 马奴儿心里纳闷,难不成刚刚那小鬼头,真是送进去什么要紧消息。之前小娘子可说好巳时三刻去公主府的。这急急忙忙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不急。」张月鹿提裙上了马车,「去报社。」 报社就在隔壁,一墙之隔。出门不管往左往右,连着两个弯就到报社大门。马车在南边偏门停下,张月鹿入里,沿着小道曲折向前。 张月鹿见书房铜将军把关,移步去了版刻室。见她进来,孙夫子抚须而笑,孔老头也对她点点头。张襄看了她一眼,收拾起桌上的纸张,抱着出门。 对于张襄,张月鹿心中有些说不上来。若不是姐姐搬到隔壁住,遇到张襄。张月鹿怎么也想不到,报社里这个性格沉默,思想开明的少年才俊,居然是当年同村的那个张襄。 「夫子,你看看这个。」张月鹿将元和抄的手稿递过去。 孙夫子看着笑道:「卢公对盐茶法,颇有意见啊。」 「是啊,都想到利用琼林报,引导舆论了。」张月鹿跟着笑道,「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可毕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孙夫子搁下手稿,抚须问道:「你前些日子,让报导陈茶、次茶之害,早料到今日?」 张月鹿摇摇头,她哪里能未卜先知,不过是未雨绸缪。她点了火摺子,拿起手稿,讥讽道:「盐茶两项,养了多少世家豪门。这么一动,他们能不急吗? 每年国库所得,八成以上是租庸调、户税、地税、税草、脚钱。而这些,多半出自寻常百姓之家。其中租庸调,占国库收益四成以上。不论土地、家产,皆安人丁收取。」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戎之本,则在钱谷。」孙夫子抚须嘆气,「月鹿啊,凡改税法者,皆是大才大德之辈。可古往今来,几人好活。」 孙夫子所言,张月鹿何尝不知,她笑着安慰:「夫子莫要担心,弟子贪生怕死,可不敢。此次盐茶之事,不过是将十人分食,变做百人分食。等消息散出去,他们可没空咬我。」 孙夫子点点头,看着桌上的灰烬:「卢公就是想借着新法未定,将此事说成与民夺利。我们先发制人,必定不叫他得逞。」 「此事託付夫子。」张月鹿点点头,见时间不早,告辞出门。 刚走到偏门边,就马奴儿正和人拉扯,护卫站在一旁不知道是劝还是拉。四人见着张月鹿,连忙奔过来。张月鹿还未开口询问,一封信递到她面前,抽出一看,上面写着—— 「备千两无印足银,亲至平康坊一醉居天字甲,一炷香。」 信封里还有一段红绫头带,末端缀着珠花。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更文的时候,都会质疑人生——我这是写的有多烂啊! ☆、第 111 章 红绫头带扎双丫髻,笑奴儿蹦蹦跳跳的跑着,珠花摇摇晃晃,发出碎响。 「废物!」 那马夫噗通跪在地上,紧咬着牙关,懊悔不已:「小的知错,请小姐责罚。」 「细细说来!」 「从沈御医府上回来的路上,有人吆喝笑小娘子最爱吃的粽子糖。小的见多人,怕挤着笑小娘子。就将车挺在一边...也就一盏茶都不到的时间啊...」
第196页 张月鹿面沉如水,将手上的信纸揉成一团。但愿霜奴不负重託,也不枉自己当初用晋王小世子之事设下圈套,笼络金戈铁马队。借着里面三教九流的人物,金山银山堆起来的长安城暗网。 她闭目又睁,将那团纸给马奴儿:「这事你做的好。现在立刻去宅子找小阮,让她去找她姐,把这个给她。别告诉其他人!」 马奴儿刚刚见这马夫大冬天满脸全是汗,不要命往回赶车。心知出了大事,连忙拦下。现下听自家小娘子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应答:「是,小的这就去。」 也不驾车,也不骑马,撒腿狂奔而去。 张月鹿刚要上马车,心中一算时间。从这里去平康坊,若路上不堵塞,快马而去恰恰正好一炷香左右。连忙解了印章,对护卫吩咐:「你现去立即去东市钱庄,叫董掌柜备一千两白银,不要官锭。不管如何,半个钟之内,必须送到平康坊一醉居!我在那儿等他。」 又对另一个人说道:「去平康坊各处的铺子,叫店里的伙计都注意点,特别是在坊口的。」 说完翻身上马,勐的一抽鞭子。 平康坊中一醉居,茶酒肆里拔头筹。 可惜翾风不在,少了三分美色。好久不见那厮,难不成会西域去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张月鹿翻身下马,将缰绳一扔,径直上楼。 严掌柜正巧在柜檯,见着少东家先是一惊,见她使了个眼色,便当做没看见,继续低头和帐房说着帐簿。张月鹿从他身旁路过,脚步不停。 上了楼,张月鹿理了理衣裳,抬手叩门。 过了片刻,门即打开,张月鹿微微一笑,问候道:「周街使,别来无恙。」 周滑上下当量了她一眼,也笑道:「怎会无恙,要是无恙就不来麻烦张二小姐了。倒是张二小姐,风华更胜从前。请进。」 张月鹿微微颌首,不徐不疾缓步而入。身后门关,她泰然自若的落座,提起鎏金执壶,缓缓注满面前的金杯。神色怡然,一派雍容不迫的世家风度。 「张二小姐,到真像是来赴宴的。」周滑撇嘴冷笑。 张月鹿拿起金头黑檀箸,夹了一块东安醋鸡,放入嘴中慢慢咀嚼,闻言问道:「一醉居天子甲,碧琉璃,鲜鱼鲙、奥猪肉、蟹毕罗、褒牛头、蒜酱豚搵、神枣胡麻,还有时鲜十二色。这一桌酒菜,就费资不菲。周街使,不想是短钱花的。」 「呵。」周滑冷笑一声,「这些当然是要张二小姐结帐。」 张月鹿刚要接口,就听周滑勐地一拍桌子:「张二小姐,某没空和你闲聊叙旧,千两足银,在哪!」 张月鹿搁下箸筷,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夷然自若开口:「我既然亲自来了,怎么会少你几个银锭。周街使是聪明人,做事有章法。你心里该明白,以纪国公府的底子,我不至于为千两银子撕破脸,是不是?」 「你...」 「市井都是铜钱,大宗的买卖,各家都是银票往来。就是现银,那也是官银最好,少有要私银的。」张月鹿一字一板,却是口若悬河,转言又说,「张家的几处钱庄,周街使你是知道的,最近在东市。从我派人去取,掌柜验印,取银,出库,装箱,运来。以周街使的心思,只怕都算过。既如此,何必急着必须的时间。」 周滑要说的话,都让她堵了。心里气闷,伸手拿了酒杯,灌下一大口,冷声威胁:「张二小姐既然知道,就别动歪脑筋。我今天走不出去,你侄女...」 张月鹿只当没听不见,又吃了块蒜酱豚搵。这才搁下筷子,斯里慢条的说:「我当周街使也算得上枭雄,没料到却是狗熊。」 「你!」周滑勃然大怒,拍桌而起。却又突然哈哈大笑,昂昂自若的坐下,「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三杯敬张二小姐。」说罢,自斟自饮连喝三杯。 张月鹿微微颌首,含笑赞赏:「这才有些龙潭虎穴,单枪匹马独闯的气魄。」 「穷途末路罢了。」周滑吃了一口酒,夹了两筷菜,边嚼着边说道,「我倒是佩服张二小姐,你才是单枪匹马独闯龙潭虎穴。」 张月鹿提起鎏金执壶,帮他满斟一杯,好整以暇的说道:「我哪里有什么气魄,不过是看周街使本就不打算为难。」 「噢?」周滑以手虚托金杯,「此话怎讲?」 张月鹿发下酒壶,侧头笑问:「周街使,有闲情听我说?」 「哈哈,这必须的时间,我急了又有何用?」周滑有夹了一筷子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张月鹿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道:「两军会使,约在别人的地头。无非两个原因,一则是有恃无恐,其二就是叫人放心。」 周滑点点头。 张月鹿生的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笑起来春风洋溢:「笑奴儿吃不吃粽子糖,马夫下不下车,这些都是不一定的。所以周街使必定盯梢了些日子,信也是提前写好的。这样处心积虑,要是为报復,该约在荒郊野岭,视野一览无余之处。杀人夺钱,一走了之。这样的地方我也怕。 但在长安城中,若是我死了。就算不闭城搜索,严把关卡,也是插翅难逃。 平康坊坊口关卡密布,但街道纵横复杂,一两人跑出去想必是找不到的。但如我叫人把这围起来,周街使也必定难逃,所以你肯定不会带笑奴儿来。
第197页 再说一醉居的格局...我想隔壁耳房的窗户必定开着,刚刚周街使就在耳房待着,听着外面接应消息,准备随时翻窗离开。 」 周滑勾唇一笑,点点头:「佩服佩服,周某佩服。」 「周街使既然有逃离之心,就并非要鱼死网破。还挑了一醉居让我安心。」张月鹿举起金杯,微微一抬,「那我又何惧之有?」 周滑拍手叫好,举杯与她一碰,一饮而尽:「若早日这般情景,哪会有今日这般田地。」 张月鹿垂眸看着酒杯,淡淡的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是废话。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幻。今日的情景当然今日打算。」 周滑直视她片刻,张嘴又闭上。张月鹿也不说话,静静等了片刻。周滑苦笑道:「张小姐,上次的事是误会,这次的事,我是真没法子了!」 张月鹿低垂的眸子一暗,放在膝盖上的手勐然攥紧。短短的指甲嵌入掌心,疼痛让她回过神。不动声色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心绪。 「蹬蹬蹬。」外面传来脚步声,寻常可不会有这么重的脚步声。 周滑脸上一惊,露出些许喜色。 叩门声响起,张月鹿却不理睬。撩起下摆,翘起二郎腿,斜视着周滑,问道:「银子在门外,人在哪?」 周滑连忙说:「人好好的,你放心。我要是把人弄死,天涯海角你也不会放过我。见着银子,我立刻放出信号。我今天就会离开长安城。」 周滑见她不为所动,抬抬下巴,示意道:「张二小姐,麻烦你开门。」站起身,跟着她身后。 张月鹿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四个人,马奴儿、护卫、董掌柜、钱庄看护。张月鹿看了他们一眼,说:「捧进来吧。」 钱庄看护将箱子放着地上,推了出去。门一合上,周滑上前就要提箱子,张月鹿一脚踩在箱子上。 「张二小姐!」周滑顿时怒目圆瞪,手握住手里的刀,却没拔出来。 张月鹿面无惧色,从容淡然的说:「周街使打算带着这箱银子去哪?」 「天涯海角,总有立身之处!」 张月鹿抬起脚,弯腰「啪」一下掀开箱子。满满一箱白银,在这房里也是耀眼刺目。 周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好一个天涯海角,总有立身之处。」张月鹿拿起一锭白银,在手上把玩,「我却更喜欢另一句话——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你!」周滑不敢置信看着她。 张月鹿将手里的银子举到他面前,声音低缓诱惑:「这些银子,就让周街使你心甘情愿,像一条丧家之犬离开长安。」 「可明明就是你!是你害我去职削官!」 「那是给你惩罚!」张月鹿也陡然提高声音,将银锭往地上一掷,怒声呵斥,「谁让你有眼无珠!有头无脑!」 「铮!」 腰刀出鞘,寒气逼人。 张月鹿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面不改色。反而悠悠自得的坐下,拿起桌上的金杯,在手里把玩。抬着下巴,趾高气昂的说:「周滑,我喜欢有能力的人。而你恰恰还有些本事。我给你一个机会...」 周滑紧握着刀柄,沉目看着她,一言不发。 「替我做事。」张月鹿扬唇浅笑,温润纯良,人畜无害。 周滑咬紧牙关,腮帮肌肉绷紧。 张月鹿嘆了口气,放下金杯,对外面喊道:「让周街使,看看我的诚意。」 门吱呀一声推开,外面都多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人被五花大绑。 「恍铛!」 周滑手里的刀落地。 张月鹿弯腰拿起,双手一托,真心实意的说:「周滑,你要走,我也不拦你。银子和人,你都可以带走。你若选择留下.....」 「我许你锦绣前程。」 周滑勐然抬头,张月鹿坦然自信的与他对视。 「愿为张二小姐,效犬马之劳!」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遇到一些事情,所以情绪有点低落。 又觉得用「不是热门题材」安慰自己,实在太鸵鸟了。 谢谢大家的鼓励onl 两条线,有个重要的作用,就是为了补充说明。比如景睿之这个大魔王会无缘无故极力向景秀举荐张月鹿同学?再比如好巧不巧的云滇宫変?等等。 故事还挺长,有三卷了,我不会弃坑的,大家也别放弃我!我还是有的救的。。 ☆、第 112 章 祥泰十年,十一月,近冬至。 一醉居天字甲,十二人的圆桌。上首坐着张月鹿,左手边是周滑与他那两个兄弟,右手是董掌柜和将人押来的两位大汉,下首陪座做着马奴儿和严掌柜。 张月鹿拿起酒杯,站起身,对着几人说道:「难得大家聚在一堂,这第一杯,不管如何该是我先干为敬的。只不过,今日不同,这第一杯酒,我要让给...」 她这一顿,周滑立刻站起来。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倒置,口中致歉:「周某今日莽撞,蒙小姐不弃。先罚三杯,给诸君赔罪。」 他那两兄弟也跟着站起来,三人连饮三杯。蒸馏酒本就比寻常酒浓烈,两人顿时酒气上头,满脸通红。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张月鹿端起金杯,和周滑三人碰了一下,又对众人笑道,「今日之事,只不过一场玩笑,大家笑过即罢。」
第198页 她如此说,其他人岂会不从。纷纷站起来,都与周滑三人碰杯。时下并无此风俗,这酒杯微微一碰,却是让周滑心里触动。 美酒佳肴,觥筹交错。片刻,又有歌舞美人,众宾欢也。 张月鹿打了个眼神,马奴儿起身悄悄退出去,严掌柜走过来敬酒。周滑和他饮了一杯,对张月鹿道:「小姐有事,便请先走,别为我们耽搁。」 张月鹿暗自点头,周滑灌了不少酒,脑子倒是一如既往活络。她笑道:「我确是有事。周君别拘谨,和兄弟们好吃好喝。银子一会让钱庄送到府上。」 周滑见她要起身,连忙伸手去拦,半途又缩了回来:「不不不,小姐不弃,周滑这条命就卖给你了。这银子,我是万万.....」 「好了。」张月鹿拍拍他肩膀,「周君这条命,可不止这一千两。把家里和弟兄们好好安置。别的不用操心,等我消息。」 周滑自是感激,严掌柜藉机拉着他又饮了一杯。 张月鹿出了门,才重重唿吸几口。提裙下楼,从后门出,上了马车。 「去公主府。」 马奴儿扬鞭,应道:「小的明白。」 「一会将我送到,你去见霜娘子。给我递一句话,就说今日麻烦她的,改日我做东请她。」张月鹿顿了顿,又道,「明里暗里出力的,都不要苛刻,钱散人聚。」 接着又问:「马奴儿,现在什么时辰?」 马奴儿笑道:「小姐别担心,早过时辰了。」 张月鹿无语,骂了句,促狭鬼。掀起车帘通风,去酒气。见花雪缓落,路上行人不减,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这才想起,快到冬至。按着惯例,不论富贵贫贱,都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 平康坊近皇城,与公主府离得不远。只片刻,张月鹿就看见厚德碑林。此刻冰雪瀌瀌,大如鹅毛。碑林的游人却大多都不慌不忙,避者不过二三。余人或是撑起伞,或者干脆站在雪中。 「停车!快停!」张月鹿连声喊道,吓了马奴儿赶紧拉缰绳,两匹乌孙天马抖抖耳朵,喷出一串白气。 张月鹿取伞下车,急走几步。转身回取帷帽,拿在手里,想了想又放下。 景秀站在国策政要碑前,侧首抬眸,目光越过人群和石碑。见冰风唿啸,白雪纷飞,一片寂寒萧瑟之中,有人撑一柄竹伞踽踽独行,渐行渐近。 竹伞抬起,露出一张清润笑颜。张月鹿将伞遮过去,牵手浅笑:「回家吧。」 两人十指相扣,漫步而行。 张月鹿看着落雪纷纷,只片刻,就将万物覆盖。白色映在眼中,干净又空茫。 「我从前听过一句话,说——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 「自欺欺人。」 「是啊。」 走了十几步,张月鹿见前方有人,松开手。景秀侧头望着她,凤眸中满是孩子气不解和不悦。月鹿心头炙烫,压下伞,凑过去吻她唇角。 蜻蜓点水,一沾即离。 景守见两人走近,拂开瘦竹,露出小道。景秀步入,回首见张月鹿收了伞,站在原地踟蹰。公主殿下顿时眉头一敛,凤眸横视。 张月鹿还待解释,景守在后头伸手一推,她只得老老实实跟在景秀身后。 曲径通幽,尽头是公主府新开的偏门。偏门边守着婢女,低头垂首打开门,偏门径直通往寝殿,不过十余步。 张月鹿盘坐在地毯上,点了地龙,十分暖和。一侧几案上堆着书籍纸稿,尽是国策政事。自大长公主监国,景秀越发公务繁重,案牍劳形已是常态。 张月鹿替她将案几上收拾整理,心中长吁一声。难得今日沐休,公主殿下将时间均出来,自己还偏生出事端,错过共进午膳的机会。 她饮了酒,此刻昏昏欲睡,有些坐不住。干脆躺下,听见步摇清响,恍惚半睁开眼。见公主殿下徐徐而来。宝象缠枝对襟上襦,外罩一件团花对鹿半臂衫,下穿高腰红蓝间色裙。披着一条细长的泥金联珠花帔巾,脚下云头翘履。 步步生莲,熠熠生辉。 景秀脱了翘头履,抬步上叠蓆。 白色罗袜在裙摆间隐现,最后站到月鹿面前,踩着她的裙摆。 「殿下...」张月鹿睡眼朦胧,柔声唤道,拉着尾音,说不出的缠绵悱恻,透着十足的讨好。 景秀垂眸瞧着她,唇朱不动,黛绿轻挑。俯身指尖抚上她脸颊,月鹿配合的扬起头。任由公主殿下顺着她眉骨、鼻樑、嘴唇,最后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幽香扑鼻,红唇娇柔。 「睡吧。」 张月鹿本意任她摆弄,乖巧些讨她欢喜。然而美人投怀送抱,叫她如何忍得住。伸手揽住景秀脖颈,将她拉入怀中。抬手将景秀头上步摇拔下,乌鬟云散,青丝三千。 「要一起。」月鹿闭上眼,嘟囔着抱紧公主殿下。 景秀见她睡意浓重,靠在她肩头合上眼。再睁眼,室内静谧,只有身边人轻浅的唿吸。景秀抬眸,目光描绘心上人的眉眼。 她久久凝神着月鹿,沉入梦乡的少女,睡颜恬静。敛去意气飞扬和平易近人,浅眉薄唇到显出几分寡淡孤冷。 「殿下。」张月鹿缓缓睁开眼,眸光盈盈,深情眷恋。声音中有着刚睡醒的低哑,「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就忍不住了。」
第199页 「恩?」景秀回过神,偏开目光,又觉得此举太过示弱,微微探头,便碰到月鹿嘴唇,黛眉轻挑:「不必忍,孤赏你。」 张月鹿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乎喘不上气:「我家公主殿下,果然最可爱啊。」 景秀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她自小性子端方,看的经史子集也是典籍经典。弘文官诸位博士们都是当世大才,教她时无不小心,生怕说错什么,更不提污她耳目。 公主殿下自是知道耳鬓厮磨,巫山云雨...也仅止于知道而已。于她而言,她和月鹿之间已有肌肤之亲,床笫之私。 「不许笑,都笑岔气了。」景秀嗔道,抬手拍拍月鹿后背,她从未替人顺过气,只依稀记得应该如此。 张月鹿打蛇上棍,翻身将她扑倒,压在身下。胡乱亲了一通,舔舔她耳垂,压低声音蛊惑:「殿下说赏我,可作数?」 热气炙人,又带着痒意,从耳中一直窜到嵴梁骨。景秀朱颜酡然,偏开头。玉颈蝤蛴,隐隐透出纤细青脉,肌肤莹白诱人。张月鹿唿吸一涩,低头舔舐。 脖颈之间暗痒酥麻,像一条小蛇在身体里游窜,渐渐蔓延全身。四骸绵软无力,小腹酸涨,景秀忍不住绷紧身子,不断的吞咽空气。她面色发烫,只觉自己处处不对劲,想要推开月鹿,却又迟疑,只能紧紧攥着薄被。 「...月鹿。」声音低低软软,像唿唤,又像求饶一般。 张月鹿心头像被小奶猫蹭了一下,她抬起见公主殿下额头都沁出薄汗,睫羽轻颤,眼眸波光闪烁。瞧上去又可怜又可爱。 「让你诱我。」月鹿笑着埋怨道,低头亲了一下她鼻尖。尤不甘心,又亲亲她嘴唇,喃喃低唤,「阿秀..绣球儿...殿下,我的小公主。」 景秀抬手搁在她背上,喃喃的唤她:「...月鹿。」 张月鹿笑了一声,轻咬她下巴,道:「叫驸马。」 不知这句哪里招惹了公主殿下,她伸手将张月鹿推开。背对着她,抱膝而坐。 张月鹿一愣,脸色沉下。只一弹指的时间,又露出笑容。翻身坐起,膝行过去,凑到景秀唇边,亲了又亲,软趴趴的求饶:「殿下,莫生气了。来,笑一个。」 「孤为何要生气?」迟了些许,景秀轻声问。她心中暗想:此生此世,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只怕...你为我难开怀。 「我不该失约,不该迟到。就有事也该说一声,免你担心。」月鹿掰着手指,认真正经的一样样数道,「今日事十分有趣,我说你听好不好。还有盐茶之事也有新动向了,你猜什么?对了对了,云滇那边舆地图我忘记带来......」 景秀突然伸手缠住月鹿脖颈,将她拉近。伏在她肩头泪眼朦胧,在她耳边呜咽倾诉:「我才不要霜雪染髮。孤要你陪着我,岁月白首。」 月鹿一愣,只觉得柔肠百转,鼻腔酸涩,眼前模煳一片,喉咙梗塞说不出话来。 「恩。」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末戮的手榴弹*3,炸酱面的地雷。 本来想豪情万丈的说——加更一章!!! 奈何没存稿,只能怂(约了小伙伴出门浪) 那就豪情千丈吧——明天加更! ☆、第 113 章 太极宫,新殿。 天子听朝理事于两仪殿,景睿之受命监国,避讳选在新殿。与两仪殿只隔献春门,朝臣也无不便。 中书侍郎景允和门下侍中刘劬。景允是英宗世孙,刘劬是景厚嘉从宣州带来的旧人。此刻两人都不声不响的站在一旁,只当自己是聋子哑巴。 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查,尚书省执行。太宗朝起,中书令、门下令就仅存空名。只设中书侍郎、门下侍中。按理景允、刘劬两人该是首席宰相,政事堂阁老。奈何上有天子和谢伯朗,平级的中书令是清流魁首,吏部尚书卢佑是世家龙头。将两人架空成摆设。 吏部尚书卢佑,稳稳噹噹的站着,气定神闲的看着同僚拌嘴吵架。 兵部尚书陈驼子和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杨照,对面而站,互不相让。 杨照本是吴郡太守,经景睿之提拔,从五品中,一夜之间身为三品大员,正可谓一步登天。细看此人履歷,却知并非如此。他出任吴郡之前,是泉州县令。而左迁泉州之前,就是户部尚书。 神宗朝赫赫有名的金算盘,杨尚书。 「听说要户部给钱,除非羊上树。」兵部尚书陈驼子惯来大事小事都是眉头紧锁,此刻更是一副讨债模样。 杨照少年成名,而立之年就是三品尚书。二十年来,三升三贬,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他做尚书的时候,陈驼子不过是正四品下兵部侍郎。 杨照抚须而笑:「陈尚书主事兵部六年,掌戎帐之事。歷来军政花费几何,还需老夫再言?真是无钱吶。」 陈驼子却是黑皮老脸一红,谢伯朗在时,身居太尉,掌管全国军政之事。兵部就是闲曹,管着兵籍、地图、车马、甲械等事,几乎不涉兵权。时人所谓「一饭而归,竟日无事」。 「云滇宫变,西南不稳,如今又引来吐蕃。不论明年战不战,军饷粮草都要提前备好,总不得叫兵将们啃树皮啊。」陈驼子顿了顿,瞅了一眼上座,气沖沖说道,「我可听说骊山行宫过冬,户部支了二十万贯,以备炭火膳食。倒是有钱!」
第200页 他这话一出,殿中更加安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上座传来窸窣之声。下面众人以为大长公主要开口,景睿之却只是动动身子,依旧半倚着。宫灯映着她的脸,明暗之间,越发显得那张脸瘦削冷峻。 不过又过了多久,上面才缓缓传来声音:「都不说话,那就回去过冬至吧。」 「殿下。」陈驼子上前一步,叉手弓腰。 「吐蕃势大,不可不防。」 景睿之倚在椅上,敛眸微盻。闻言微微睁开,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冷声道:「孤知道不得不防。你们只需告诉我,兵从何来?钱从何来?」 几位相公尚书,面面相觑。 经年边乱不断,国库本就不足。河南道、淮南道今年大旱,两处都是粮区所在。千秋宴劳、给赐,又是费资甚重。 这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说不得。 「振威军溃败,损兵过半。需休养生息,抵御靺鞨、契丹、室韦联军。」景秀俯视群臣,目光温润内敛,言词恳切,「北庭都护府管辖西域诸国。东南海寇频繁,扬州府牧已是焦头烂额。西边大食日渐猖狂,幸有龙骧军。这些兵马动不得,众人皆知。今日招诸公,便是要群策群力,寻个对策。」 她这话一出,就将众人心里小心思堵死。陈驼子眉头紧锁,杨照摸摸鬍子,卢佑轻咳一声。各自瞧着地面墙壁,好似要瞧出个洞来。 景允出列上前,慢条斯理的开口:「臣以为,宫禁宿卫,亲、勛、翊三卫五千人。长安城中各处羽林、飞骑禁军三万,足以拱卫长安。不如从京畿各处折冲府,调遣兵力。」 「不可!」 陈驼子眉头皱成川字还多几竖,他严词拒绝:「这些兵力都是把守各处险要关卡,一旦失守,长安危也!」 景允点头,长吁一口:「老夫何处不知。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陈尚书可是要等吐蕃从西南而来,再让这些将士上战场?」 陈驼子堵塞无语,他是极力要求增援西南都护府,只这抽调京畿兵力,实在是前所未有。 景秀端正站在景睿之身侧,只有她才似有似无的听见大姑姑鼻腔中一声轻哼,不屑又嘲讽。景秀眼角扫过,见她依旧眉眼冷漠严峻,不见喜怒。 这事自然不可能一次说定,免不得还有奏本骊山,请景厚嘉定夺。 刚刚一旁神游天外的杨照,出列说起盐茶新法。这事朝廷大员们已经吵嚷许久。刚消停了几天,今天提前,众人却是一阵沉默,吱吱呜呜的,连着陈驼子竟然都同意。 「既如此,此事由杨尚书全权...」 「臣不敢。」杨照躬身道,「臣请胁从尊公主殿下。盐茶新法乃公主献策,其中诸多细节,非臣所知。臣若主办此事,怕有不足。」 陈驼子一声冷哼,却没说话。 「准了。」景睿之抬抬手,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人如远山孑然,遥不可及。「天子不在,又无钱。祭天、朝贺、宴会,都免了。放你们两日假,回去聚聚。」 说罢,起身,举步生风。 景秀立如玉树,仪容肃然。朝着众人拱手行礼,一派温雅谦和:「数九添线,诸公添寿。」 群臣连忙回礼,恭送她离开。几人出了殿门,刘劬感慨道:「似殿下这般纯孝仁厚,亲贤好学。我朝必飨国长久......」 陈驼子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杨照则笑眯眯的靠过去,两人聊着欢快,景允在旁偶尔搭一句。卢佑踱着方步,气度从容。 景秀自不知诸位相公如何说自己,她正坐上步辇,随着景睿之往延嘉殿,太后之处。 到殿外,步辇落。 天阶夜色凉如水,景秀拢起斗篷。抬头望了一眼拿叠瓦鸱吻,博风悬鱼,随着景睿之入里。 八十一阶梯上,延嘉殿正殿前,站着几人。 皇后出迎,非天子不能受。 勛卫宫婢纷纷跪下行礼。 景睿之与景秀两人拾阶而上。 景秀一直很想问问母亲,在空旷幽冷的宫殿中,十年如一的思念着一个人,是情深不悔?还是习以为常? 年少时候的深情,如何禁得住岁月蹉跎? 帝王家的情爱皆是私情,不过是锦上添花。俯视天下,手握生死,余下的都是闲暇消遣。孝道友爱能兼顾,自然好。至于夫妻之情,就是世家豪门也多半不过是联姻之举。 可到底,那是见得光的。 「姑姑。」景秀突然出声。 景睿之脚步不顿,迎着谢元灵深情眷恋的目光,依旧冷如冰渊:「她有情,我便要有意?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景秀心头一涩,她望着母亲,见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待两人只剩三四阶,谢元灵竟然又上前一步。 「母后。」景秀快步上前,替她拢了拢斗篷,半推着她往里走,「外头天寒,我们进去说话。」 谢元灵笑意温婉,应了一声好,目光却望向景睿之。 景睿之眸如夜空寒星,深邃明亮,却似容不得半点人间温情。她恍如无睹,径直往里走。 景秀看着她的背景,生恐娘亲难受,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谢元灵目光追随着景睿之的身影,只有眷恋爱慕,手拉着她跟上去。 太后难道见到景睿之和谢元灵,反倒是景秀隔三差五来请安,祖孙两人亲切些。只不过,近些日子,景秀甚怕来延嘉殿。
第201页 「我的乖孙吆。」太后招招手,满脸欢喜,「好几日没瞧见了,怎又廋了。来,坐这个。」 景秀上前问安,又同弟妹们回礼。方走到太后身侧,刚在八角宫凳上落座,就听太后问道:「画像瞧见了?可有满意的?这些个小郎君,都是皇祖母千挑万选的,个个的家世人品,没不出挑的!」 迎着太后殷切的目光,景秀顿觉头疼。脸上笑意不减,思索这如何搭话。 「母后。」 景睿之站在一旁,刚刚一群妃子皇子公主围上来,嚷嚷的她头疼,此刻没好气的说,「开席吧,腹中空空,饿得慌。」 太后虽大字不识几个,却是聪明知事,不然当年在宣州侯府也轮不到年少的景睿之说话,无非她娘给她撑腰。太后惯来知道女儿厉害,只是没想到如此厉害,渐渐便有些心畏。景睿之又似冷面煞星,母女俩一直是亲而不近。 「好好好,你是镇国大长公主,都听你的。」太后任景秀扶着,牵着前贤妃的幼子。 贤妃自尽,变成无头公案,两个儿子也未被牵扯,养在太后膝下。后面惠妃带着皇五子,因未追究张家。她和长宁公主都免了罪。元妃同大皇子一伙,见着事败,心灰意冷,自请去了六御宫。 太后在前,皇后与大长公主随顺其后,惠妃再后面则是孙昭仪、阮婕妤两位有子嗣的妃嫔。慕容昭容则去了骊山伺疾,同行的还有雅美人。 安尊卑入座,满满五桌。宫中妃嫔还未尽请。 主桌只坐了四人,太后在中。景睿之在左,谢元灵在右。景秀见母后秀容靓饰,端丽冠绝,一扫往日病倦之色。她纵满腹担心,此刻却不知是喜还是忧。 美人如云,满殿生辉。香云浮动,清喉娇啭。 只景睿之不发一言,低头吃菜。一副闲人勿扰模样。众宫妃嫔仪,皇子公主,虽知她权柄炙热,也无人敢轻易上前。 太后手肘拱了一下,景睿之搁下象牙箸,抬起刻花白瓷杯:「冬至,岁终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谢谢末戮的手榴弹+谢谢炸酱面和虫子的地雷」 想想,人不能太厚颜无耻、、特别像我这么正直的人=,= 还是分开谢吧,明天.. 这一章原名是「大魔王很烦,满世界都是愚蠢的人类。」 ☆、第 114 章 「冬至,岁终之日。」 契丹人、室韦人、靺鞨人疯了一样扑上营州城墙,黑压压一片如同蝗虫一样。 漫天嘶吼喊杀,合着刀光箭雨,铺天盖地而来,惊醒了沉睡中的营州城。 「闻人小姐。」飞卫看着她恬静的眉眼,钦佩这份从容不迫,但任然免不了担心。「请回去吧,这里在射程之内,恐怕危险!」 闻人贞从城墙上望下,看着一架架云梯,靠在城墙头,又被士兵们冒死用抵篙推下去。火光和鲜血漫天,她依旧淡定的拿着炭笔在纸上勾画,口中语调淡然:「岁终之日,便是年初之时。始末交替,否极泰来。」 飞卫接过纸张敲了一眼,看图上所画的械物,钩子木架等等并不困难,只不知道要做什么。 「四面架梯,缘梯登城。他们要的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怎么能让他们如愿以偿。」闻人贞望着战场,认真分析,「只是到底为何?为何要破釜沉舟?」 飞卫听她自言自语,又见不时有流矢飞过。心中担忧:将军出城,不知道现在如何。如今城中群龙无首,全靠这城中八千将士都是百战之师。云滇公主忧心女儿,营州上下皆振威军嫡系兵马。 只不过八千将士,对数万胡寇,实在是杯水车薪。飞卫满心焦急,却不敢离开半步。目光越过几人,见着躲在后面的跳脚猫,一手把他拎出来,将图纸和令牌塞给他去找蒋灵竹。 闻人贞却突然向前几步,飞卫一惊,疾步上去挡在她身前。闻人贞也不生气,指着远处,玩味道:「你看。有趣。」 飞卫目光如炬,黄昏中依旧看得清楚。定睛见一辆望车,模样与寻常有些不同。车座安四轮,中间立着一根木柱。足有十杖高!上面垂下八根粗绳,分别扣于车座四角,固定木驻。木柱顶部挂着个皮筒袋,里面站着一人。带着毡帽,手里拿着几面旗帜,不时挥舞。 「他站在筒袋里,四面瞭望。这么高,城里动静一目了然!然后用小旗向军中传递消息!」飞卫本就机敏,又久在军中,立刻看出用意。「这些胡寇聪明了呀。」 闻人贞点点头,颇为赞赏:「至简方便,番邦也有才思敏捷,善于变通之辈。不错。」 飞卫反手摸摸身后的劲弓,对闻人贞笑道:「闻小姐稍后片刻,末将去去就来。」 他说完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落在城墙上。越过尸山人海,爬上箭楼。箭楼为防敌人射杀,小窗,不点灯。闻人贞也瞧不见,只见他上楼片刻便出来往回。 「闻小姐。」蒋灵竹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手里还拿着图纸,「如今城中铁匠木工关门闭户,这些东西只怕不好找啊。」 闻人贞看着敌方望车上的筒袋慢慢落下,口中问道:「营州军中是你负责採买办解?」 蒋灵竹语塞,当然不是他。只因谢良玉待闻人贞不同,飞卫身为亲卫长,自然知道。凡她所言,皆吩咐下去,让人去做。但他不能让营州官吏办,只能谢良玉的亲信手下来做。
第202页 「恩?」闻人贞侧看看着他。 天寒地冻,蒋灵竹跑的热气腾腾,全凝结在头髮上,好似少白头。他吱吱呜呜刚要说话,跳脚猫从后面窜出来,哈哈大笑:「当然不是他,瞧着小虾皮样的,怂的跟条狗似得。」 闻人贞目光落在他身上,墨玉般的眼眸看得跳脚猫心里怪异。 「这事你能办好吗?」闻人贞抱着袖炉,似有些倦。 跳脚猫顿时嚷嚷起来:「我凭上要听你这个小娘子的!」 闻人贞坐回椅上,垂眸望着城下:「因你不是小虾皮样的,自然不会怂的跟条狗似得。」 「哼!」跳脚猫撇嘴。 敌军潮水般,一波一波往上涌。战火映在闻人贞幽黑的瞳孔中,如烛光摇曳。「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连夜攻城吗?」 「因为他们傻!」跳脚猫叫道,「我可听说了,夜里攻城,十不及一。」 「他们,是要阻止我们出城救援。」 「不会的!」飞卫冲上来,「闻小姐,这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就怕将军赶回来,他们就可以围城打援。不过,安往年看,他们三日就该退了。」 闻人贞不再提,对着蒋灵竹、跳脚猫方向看一眼,说道:「你带一队人马,去城中敲锣,就说振威军收粮收人,要满城皆知。这图纸交给库部主事,让他去办,有丝毫偏差,明日就把他头悬在城墙上。」 跳脚猫大声叫好,推了蒋灵竹一把:「我去城里敲锣,你去找那个什么什么主事。就这么定了。」又对飞卫说,「给几个人呗。」 飞卫皱眉,他虽是第一年来营州。却也知道,虽说双方休养。但每年冬天都有战事,靺鞨或者其他胡人袭扰剽掠。特别是营州,在最前线。不过冬天这些胡人都是为了抢夺粮食物资过冬,不会久战。往往在村里一抢就走,像这样围城的都少。 「闻军师,你有所不知。营州城中粮食储备,足够一年之需。」飞卫上前道。「天寒地冻,靺鞨人带的粮食马草有限,最多三天就会撤了。」 「你放心,人或许会来些,粮食不会多的。多了也无事,过几日双倍也有人抢。」闻人贞浅笑,「飞卫,对方可是有备而来。只怕,这次会有些不同。」 飞卫心里一沉,见闻人贞目色凛然,显然不是在说笑。他跟了闻人贞一路,知她谨慎多智,想了想,对左右两列兵甲道:「你们去四个人,按闻军师所言去办。此是军令,不得有误!」 闻人贞神色平静,俯视着城墙上的厮杀。肢体横飞,血腥扑鼻,肠胃中翻腾,几乎张口就要呕吐。更多的是畏惧,并非个人生死,而是对战争。 而战场之上,将士们无畏无惧。 谢良玉在外,营州城中最大的就算归德朗将,谢光远。他是谢家旁系,善弓马、习韬略。豪迈意气,慷慨自许,逢战必定身先士卒。 「给我顶回去!」谢光远大吼一声,厚背重刀卡在敌军背上拔不上来,他干脆连着那尸体一起抬起来,往从云梯上冒头的皮毡帽上砸。 那靺鞨前部敢死很是骁勇,当头砸下一具尸体。头晖目眩之下,他竟然死死抓着云梯横杆。身体一盪,腿勾上城墙垛口。就要翻身爬城墙,腿上传来一股力气,把他往下推。 原来是负责推开云梯的士兵,情急之下,拿着抵篙把他往下推。抵篙只是一根铁桿,一头u形状,并无杀伤力。那胡人敢死见着恼火,干脆一把抓住抵篙。 两人各抓着抵篙一头,生拽死拖,挣得面红耳赤,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旁边人杀的难解难分,竟然无人帮一把。 「你傻啊,」跳脚猫正好路过,老远见状跳脚大叫,「气死我了,你个缺脑子的。松手啊!松手啊!」 那士兵闻言一愣,手一松,见着那敌军果敢「嗖」掉下去了。跳脚猫见状哈哈大笑,不怕死的跑过去,得意道:「怎么样,听小爷我的不错吧。」 这时候远处号角声响起,胡人尽数退下。小兵一屁股坐下,嘟囔道:「早知道不松手了,丢了抵篙可是受罚的。」 跳脚猫闻言摸摸鼻子,灰头土脸往回走。上了高台,见闻人贞依旧在,坐在帅座上,身姿笔直。 「明明瘦不拉几,风吹离地,怎么瞧着威风八面的。」 跳脚猫嘀咕的跑过去,大声叫道,「办妥了!」 「恩。」 跳脚猫听她几不可闻的一声,顿时不开心了,嚷嚷道:「恩是什么意思啊!嗯嗯嗯,我跟.....」 「闭嘴!」飞卫呵斥。 闻人贞从斗篷里探出手,阻止了飞卫:「嗯的意思是,你这事情办的不错,只不过刚刚办了一半,尚未完成。」 「啊!」跳脚猫眉头皱成一团,将自己身后,要归队的亲兵拉住,「来,小郎君你慢点,你说说,我们这事情办的怎么样?快,给你家军师说说。」 闻人贞将手缩回斗篷里,哈了口气,淡淡一笑:「这天,可真够冷的。」 「号角收兵,你们这下半件事可以做了。慢慢走,还是原来的路线,金锣喊号。就说胡人走了,要水沖洗城墙过年,一升水换一合粮,只要一千升。」闻人贞站起身,在斗篷里把玩着袖炉,边往回走,边对飞卫说,「要你们劳累了,换上百姓衣服,扛着米袋在城里走动走动。记得同归德朗将说一声,免生不快。」 飞卫隐约有些明白,连忙点头,问道:「这水?」
第203页 闻人贞极目远眺,见夜色苍茫中,胡人大军在雪地里扎营,连绵数十里,似望不见头。「来多少要多少,沿着城墙边倒下去,每处都不能漏下。」 最多十日,就看谁先撑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因某某某不喜小绿字,我在此就不做感谢了。。 小黑字还不错吧~~ ☆、第 115 章 「这是要搞啥?小臭娘们!」 归德朗将谢光远气沖沖吼道,「全洒的水,这一结冰滑不熘秋的!还不给我拿铁锹,留着靺鞨那些老鼠尾巴上来摔跤啊!」 谢光远骂到中午发现——没一个靺鞨兵爬上来。 城墙太滑,整片就是冰面。特别是墙头垛口,水从这儿浇下去,冻的厚厚一层冰。云梯更不架不住,架住了轻轻一推就往旁边倒,连带着一排云梯纷纷掉下去。 「这法子好啊。冰就是比雪好,墙头三尺雪都不如半尺冰!」谢光远豪气的很,骂了一上午闻人贞,此刻见着效果,借着中午胡寇退兵的空档,立刻去赔礼道歉。 闻人贞正在沙盘前,见他进来,欠身行礼,摆弄着沙盘问道:「将军以为,此次可寻常?」 谢光远闻言脚步一顿,他很久没听过这文绉绉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寻常。」接着又道,「昨日敌袭,我就派了快马往幽州。现如今我们困在城里,也不知道外头如何。要他们两三日就滚,那还好。不然这六万人,就该想法子求救了。」 闻人贞微微颌首:「将军所言极是。」 「昨日少将军出城,我也未多问。」谢光远顿顿,问道,「也不晓得,在饶乐如何。」 「她没有去饶乐。」闻人贞指着饶乐城东边,上护真河边。「以昨日情况看,是有胡兵突袭饶乐。他们不在意消息走漏,必定是一抢就走。谢将军去他们归路截杀...」 谢光远一惊,急道:「可现在这情况!」十有八九是调虎离山,对方是不是有埋伏,就等着入套?谢光远拍拍腰甲,略有些焦躁。 就这时候,跳脚猫和蒋灵竹到了门外。还不等通报,跳脚猫就在门外吵嚷:「军师军师,被子准备好了。」 谢光远一听,打量的面前的小娘子,摸摸腮帮的鬍子。的确太瘦弱了,风大点就能吹跑,雪大点就能埋了。怪不得这屋里烧两盆碳,还要裹条被子。 跳脚猫挤进来,满脸得意:「五十五条,还多五条,够了吧?」 谢光远:「......」 不等归德朗将琢磨这五十五条被子怎么盖,远处号角声起,城墙上也紧跟着想起战鼓声。谢光远道了一声,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八千对六万,上下面无惧色。」闻人贞将一只旗子插入靺鞨腹地,轻嘆道,「不亏是振威军。」 下午靺鞨人以冲撞车攻城。 冲撞车四轮,上面有木架,木架下面悬着六根手腕粗的铁链,铁链下是根巨大的木桩,四杖长,一个人环不住。木桩上前镶嵌一个铁头。木桩前后摆动,借着惯性往城墙或城门撞上去。 撞上城墙之后,木桩会摆动回来并再往城墙继续冲撞。这种撞击力十分可怕,站在城墙上都可以感觉震动。 「他娘的,这会聪明了!撞车上面加了铁板,还盖了雪。」镇东门校尉韩旺气急大骂,抓了一把雪,把煳住眼睛的血揉开,「放绳索!儿郎们随我下去!宰了他们!」 没等来绳索,却看见一群人拎着陶罐过来。 「又浇水?」 「浇啊!」来人咧嘴一笑,伸手把陶罐扔下去,韩旺一惊,冒险探头出去一看,见着雪地上黑乎乎一滩一滩不知道是什么。 一只火箭从他身边射出,顿时城下烧起。凡是有黑油的地方,都变了火海。胡寇纷纷丢下冲撞车,往后撤退。 「不错,可喘息了。」韩旺笑道,接着又嘆气,「可惜雪地上,马上就灭了,烧不坏冲撞车。」 「谁说要烧坏它,还要用了。」 李悍咧嘴笑道,他手一挥,喊道,「下钩子,钓大鱼喽!」 圆木两头有绞盘,四根木架子,连着滑轮,垂下四条手指粗的绳子,绳子上挂着大铁钩。 胡寇也不傻,见状立刻举起强弓。箭雨纷纷,汉兵连忙蹲下躲避。韩旺大喊一声:「盾兵何止!」七八面硬盾支起来,护着众人。 这时候火已经被冰雪熄灭,胡寇拿着湿乎牛皮又涌上来,将四周围住,操作着冲撞车。「咚!咚!咚!」的往墙上撞。 「胡狗!这面墙咋地这么晃。」跳脚猫一个没站稳差点摔着,挥手大喊,「给他爷爷的盖上!」 城下的胡兵躲在冲撞车下,正使着劲。就见天一下子黑下来。不等他们反映过来,一只火箭从天而降,棉被上的浇了油,「哗」一下烧燃! 韩旺探头一看,见着下面一个大火球,咧嘴笑道:「你说闻军师也真是,干哈不上来就是个浑脱,闷烧了这帮子!」 「他们急,我们不急。和他们耗着。」闻人贞指指四处城墙,「营州城,城高墙厚,冲撞车一时片刻也起不了作用,你叫人去看看。」 飞卫领命,正要叫人去看。跳脚猫和李悍老远奔过来,身上还染了大片的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浴血奋战了。他跑到闻人贞面前,眼咕噜一转,喊声压低:「啖狗屎的胡狗!那几旮旯墙裂了!」
第204页 营州城墙高五杖有余,厚三丈,内用夯土,外砌石砖。里外两面砌七层,这石砖还不是青砖。中间填土夯筑,土也不是一般的土,而是混着糯米水和蛋清制成。 城高墙厚,易守难攻。绝非说说而已。 闻人贞闻之敛眉,抬手将一撮碎发掖到耳后。心道:营州城是振威军十年经营而成,当初契丹酋长李尽忠杀营州都督反叛,必定是谋划许久。克服营州之后,精力都花在安抚百姓,剔出奸细,到万万不曾想到,他会在城墙上做文章。他定是料到营州可能失手,才备下这一招,真是老谋深算。 「不必慌张。叫库部主事多找些长毛竹,让兵士钉进去,往里面填东西,谷壳石灰砂石都可以,先凑着用着。」闻人贞正说着,就见胡兵阵地上竖起一物。 自被飞卫和振威军中神箭手,连续射杀了几人,胡兵的望车就没立起来。这会一见,果然有变化。原些的皮筒袋没了,变成木箱子。 飞卫眼神好,立刻看清楚:「木头板子外面还绷着几层牛皮,八石强弓也未必射的透。」 闻人贞早料到会如此,并不以为然,道:「下令投石机上料。」说罢起身。 此刻两军休战,墙头的将士正啃着馒头,看着对面的望车指指点点。突有人惊唿:「闻军师来了!」一帮子灰头土脸,满是血迹的将士纷纷站起。 清丽绝俗的少女,披着纯白的狐皮斗篷。乌髮缎带,青丝在北地的寒风中飞扬。从容不迫的走来,眉眼之间恬然淡静,恍若仙人。 「闻军师!」人群里有胆大的士兵喊了一声。 闻人贞望向他,微微颌首,浅淡一笑。 顿时间,城墙上一片唿喊声。 「闻军师!」 「闻军师!这边!」 「军师!来瞧我们吗?」 「军师美人,吃了么?」 飞卫暗骂一声,混球子。见闻人贞并不生气,松了口气。摆摆手,让他们退下。血战之后的将士,性子也野了几分。拥着一行人到了投石车前。 「飞卫,此处距敌军望车多远?」闻人贞问道。 「一里半,二百一十五丈左右。」 闻人贞走到投石机旁,从望山往远处看。此刻投石车正对着敌军望车的方向。她抬手指着投石机杆臂上的刻度:「往下两小格半。」接着走到绞盘前:「松一点,指针到数字四后第五格。」 「试射一次。」闻人贞退后几步。 石弹划过天际,从敌军望车旁擦过。 并没有人觉得失望,投石车精准度一直无法确定,正常都是作为无差别攻击,进行火力压制。反而是这么远的射击距离,让大家惊喜。 「松开卡梢,底座基盘左转一格。固定卡梢。」闻人贞冷静的声音响起,「上料,绞盘指针到数字四后第三格。」 「射击。」 随着闻人贞的命令,石弹再次划过天际。在所以人的期待和忐忑中,狠狠的砸下胡兵的望车。在两军安静中,高高耸立窥探一切的望车,轰然倒下! 「啊啊啊!军师神武!」 「军师神武!!!」 营州镇东门墙头上一片欢唿,山唿声震耳欲聋。 相对于振威军的喜悦振奋,胡人的营地里一片寂静。接着羌鼓声响起,前军阵地后撤了半里。 李尽忠骑着褐骝马,左右跟着两人,后面一队骑兵。出了大营,穿过前军阵地,来到营州城下。 谢光远看着杆子上的毛貂尾,走到垛口前,大声喊道:「 李尽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敢来营州城!」 李尽忠抬起头:「营州城是你汉人的营州城,可从前,这儿是我契丹儿郎放马打猎的地方!」 谢光远怒目四射,咬牙说不出话。 「这里,现在是大尚的营州城,百年前是大隋的营州府,五百年前是大汉的营州郡,一千年前是战国大燕的上谷,两千年前是大夏的孤竹。这里世世代代,是我华夏的土地!」 空旷的天地间,迴响着闻人贞的声音。像营州城墙上的雪与血,清冷干净,灼热炙烈。 片刻的寂静之后,李尽忠开口:「交还我妻儿,我即刻退兵。」 作者有话要说: 就算你们不喜欢打战,窝还是要写的(就是怎么任性!!) 话说我写了一个短篇,是个简单的爱情故事..下周发你们看,咳,我再修修。 ☆、第 116 章 「交还我妻儿,我即刻退兵!」 谢光远看着李尽忠远去的背影,对着亲兵下令道:「快去找!」说完勐地一拍墙头,雪渣四溅。 闻人贞远眺,视线收回见飞卫面色不虞。飞卫觉察到她的目光,上前在她身边耳语。闻人贞闻言心中一惊,追问确定:「没看错?」 「不会的,这小子在我手下月余,我认得。」飞卫眉头拧成川字,愤懑道,「都当他死了,大伙还难过。」 「他读过书?」 李悍也瞧出是他,正犹豫中,见状凑过来:「是,张小郎这小子手不能挑,肩不能挑。脑子还有点迂,没事就念叨这个兵法,那个战策的,当打仗是写文章。」 闻人贞暗自哂笑:怪不得,如楚宋之战。 见谢光远走来,闻人贞对飞卫和李悍示意不必多言,自己迎上去。 「没想到李獠他老小还在城里,真是白白浪费了!」谢光远扶了一下头盔,「找出来,让他赶紧滚!」
第205页 闻人贞轻敛眉头,问道:「将军以为,他是为妻儿而来?」 谢光远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小娘子长安报上的话本瞧多了。爱江山更爱美人?哈哈哈,李獠不过是攻不下营州城,给自己找台阶。」 「胡狗最不在意妻儿老小,只要能打能杀,侄子外甥一样。死了阿爷,帐下的姬妾都是儿子的。」谢光远不屑道,「少将军不在啊,要不我非出城杀他几个回合!」 说道谢良玉,闻人贞心中隐约担忧。若说她被埋伏,稍知北地军事的,都觉得不可能。一来,三千飞骑,马彪人勇,千军万马里面也能杀出重围。二来,北地地势不同南方,上护真河两岸辽阔平整,一览无余,想要埋伏实属不易。 第三点最重要,李尽忠逃出营州的时候,不过带着四千兵马。加上城外契丹各部和室韦人,青壮最多不过两万。看营州城,绵延数十里的帐篷、火灶的就知道,城外至少有五六万兵马,这必定找靺鞨人借兵。借四万兵马,对入冬的靺鞨人来说,已经是慷慨。 而围杀一只三千人的振威飞骑,即便是靺鞨大首领带着最彪悍善战的靺鞨雉尾部勇士,也至少要三倍的人马! 谢良玉此刻,最有可能的是截杀了掠夺饶乐城的胡兵。知晓营州城被围,退守饶乐。亦或者,轻骑奔袭契丹人的驻地,这是最好的预测。闻人贞心中最担心的是,谢良玉打算直捣靺鞨王庭!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自冠军侯饮马瀚海,成就前人不可及的伟业,为后人立下毕生追求的目标。高山仰止,六百年了,尚未有人能重拾荣耀,再铸军辉! 闻人贞知道,在谢家嫡女的身份下,在满不在意的笑容里,谢良玉心里住着千秋家国梦。仿佛随波逐流,听之任之的人生,是因为那个方向,就是她嚮往的战场。 「也不知道少将军现在如何,真叫人担心。」谢光远长吁一声,嘆口气了。 她性子果决冲动,但绝非鲁莽冒失之人。闻人贞心中安慰自己,总觉得隐隐约约中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抓不住。 谢光远见亲兵远远跑过来,却没带回李尽忠的妻儿,顿时脸上一黑。亲兵见状连忙请罪:「将军,那地方没找到人。卑职让人全场搜寻,不久就该有消息了。」 刚刚李尽忠来时候,飞卫看见他身旁的张小郎,心神震惊。此刻定神思索,觉得有些不对劲。向闻人贞说了一声匆匆离开。 「闻小姐且回去休息,这两日多劳累。」谢光远见退兵有望,神情轻松,「这就要过年了,好好准备准备。」 「如若以营州城做诱饵,松谟和建安州两处出兵包裹......」 闻人贞的声音低下去,谢光远回头看看敌军大营,沉吟片刻,嘆气道:「不会的,看他们带的粮草马料,最多三日就要撤兵,今天第二天了。」 「不管是靺鞨人还是契丹人,都是凶勇好战。三五天的战事对他们而言,并不足以疲倦。松谟和建安州两处兵马奔袭过来,和他们平地作战,并不占优势。」 闻人贞点头受教。谢光远妻女都在长安,见着闻人贞觉得乖巧聪明,甚是喜欢。北地军营中,也没那么多男女大防。谢光远干脆叫上她:「没吃?和我们一起去填肚子。」 置了些菜,谢光远和闻人贞,还有录事参军、致果校尉,又叫上的韩旺。在东城门点将台侧边的厢房中,摆了一桌。中间是黄铜盘鼎,鼎里是各色菜食,下面盘子里放着碳。其余便是各色冷切,大块的鸡鸭牛羊肉不必说,还有些很是难得新鲜时蔬。 「闻军师可别客气。」谢光远招唿她吃菜。 闻人贞嫣然一笑,拿起木筷子。谢良玉恐她姓名走漏有些人耳中,在外一律称唿「闻小姐」,后克服营州,就变成「闻军师」。 外面传来通报声,飞卫进来见众人,欲言又止。谢光远面色一沉,挥手屏退卫兵:「说!」 「李尽忠妻儿都死了。」 景睿之的声音一贯冷如寒泉,这等要事说的轻描淡写,听的众人却是一惊,无不担忧营州城的安危。 凤阁中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如同晚春初夏。这样惬意舒适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下首四人却是跽坐笔直,神情谨慎端正。 景睿之倚着如意靠枕,半阖着眼,满座唯她散漫随意。落在其他人眼中,却是一只打盹的老虎。随时可能睁眼呲牙,暴起伤人。 「怎都不说话?」 景秀跪坐在她身旁,闻言俯身提起茶炉上的鎏金提梁壶。先注水润泡茶叶,又提壶高沖。自太宗朝起,煮茶减少,煎茶法与点茶法并重。待如今,撮泡流行。 「张君爱茶,制作散茶,撮泡清饮。茶风为之一变,兔毫盏都不贵了。」景睿之接过梅子青瓷杯,饮了一口,冷峻的眉眼也舒展开,「果然,返璞归真。」 张月鹿微微欠身,毕恭毕敬答道:「蒙大长公主喜欢,大人必定欣喜若狂。」 景睿之垂眸看着杯中清汤,手指轻晃:「长安的郎君娘子们谈着风花雪月,饮着清茶白露,可以有一日想过北有胡寇觑边,南有夷獠骚徼。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 此言一出,室内一冷。 「年关之际,我约大家吃茶,姑姑却是来训话,怎可这般扫兴。」景秀声色清润,暖人心脾。她浅笑,将茶杯一一递给众人。
第206页 座下四人正是尊公主轻点,被大长公主挂到司经局,不清不白的四位才俊。纪国公府张月鹿,御史大夫许天青千金许卿云,将作监主簿之女明巧乐,六御宫女冠鉴青子。 众人与景秀相处一段时期,知她礼贤下士,温润宽厚。也不推辞,各自接过茶杯。 张月鹿托着茶杯,送到嘴边,却见其他三人端着茶杯,恭敬跽坐。顿时尴尬万分。好在她并非年幼时候没见过世面,轻尝一口,贊道:「馥郁鼻端,清滑口舌。此茶火候恰到好处,重投高沖才得此美味。」 明巧乐松了一口气,暗道:张二这市井儿,嘴皮子倒是越发利落了。往前可没看出,还有这份奉承讨好的本事。 景秀一身素色燕服,不施粉黛,翠眉朱唇。不饰珠玉,高贵雍容。她对着月鹿微微颌首,面色如常,眸光柔润。 景睿之瞥了两人一眼,她可没心思揣摩小儿女情怀。过年在即,群臣无心政事。景睿之在宫中又不愿见谢元灵,又不愿见太后。偏今日心情好,路过凤阁见有人出入,便来凑个热闹,哪知道这些小的一个比一个无趣。 「大长公主。」鉴青子面含忧郁,欠身行礼,「营州被围,不知现在如何?」 「我告诉你们的,就是前日得到的消息。」 鉴青子微微一顿,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张月鹿闻言点头,她见景睿之目光投来,开口道:「我以为老子所言,乃是大道。所得太多,不如适可而止。锋芒毕露,必定难以长久。自陛下登基以来,兵甲不休,战事不停。」 「然而,」她话音一转,「我听闻,停兵休战。与胜者为和谈,于败者就是投降。」 许卿云道:「先文景之治,而后有武帝之威,盖因前人基业。而今,上有英宗神宗两朝积弊,后有诸阀动盪。天子十年之治,不过使百姓稍得喘息。如今之事,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张月鹿微微一笑,附议道:「此言极是。月鹿有一惑,想问许卿。轻徭薄赋,租庸调、户税、地税、税草、脚钱....该减免哪处?」 她语调及其温和,有词恭敬,偏有一份咄咄逼人。许卿云扫视一眼,反问道:「请张卿赐教。」 张月鹿颌首,侃侃而言:「诸卿皆知,国库每年所得,四成以上为租庸调。 授田缴粟,为「租」。丁男劳役,为「庸」。地方缴土产,为「调」。安人丁户口缴纳,此为课户。皇亲郡王,勛官职官,老、残疾、僧尼、军户、客女、奴婢等等,都是不课户。 其中便有许多猫腻。譬如挂靠,授田缴粟,每年二担。挂靠不课户,只需要缴纳一担。譬如贫户转让,再租田耕种。诸如此类,我见有郡县不课户超过课户,不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机智的小伙伴们肯定都知道李尽忠妻儿咋死的,是吧? ☆、第 117 章 「张卿所言,吾曾有耳闻。」鉴青子长吁一声,感慨万千,「富者田连阡陌,不纳一栗。贫者家徒四壁,不减一文。」 鉴青子其貌不扬,却只有一份仙风道骨。她与张月鹿同为尊公主属官,但少有来往。月鹿琐事甚多,难以常伴景秀身侧,而鉴青子自六御宫来,在长安并无居处,便住在宫中女官宿,两人日常难有接触。 此刻她听张月鹿所言,心中嘆服:「张卿生豪门之家,居金玉之堂。却知百姓疾苦,民生艰难。晓豪贵骄横跋扈,市井奸猾狡诈。鉴青自愧不如。」 「真人言重,月鹿不敢当。」 许卿云面露思索,欠身行礼:「卿云惭愧,闻张卿之言,如醍醐灌顶。」 续而问道:「张卿日思夜想,必有良策。还请不吝赐教,好让我等知晓。」 张月鹿浅眉淡眼横扫众人。她目光一掠而过,见小公主正专注的看着自己,心里十分欢喜。轻咬舌尖,才忍住笑意。 许卿云是昇阳郡主景如意的人,她是从景秀那里听来的。初闻十分诧异,还感慨『没想到京中贵女居然多好此道。』 惹得公主殿下不屑,『何来此道彼道,不过是闺阁寂寞。不碍婚嫁生子,谁会多言。又不是外男野夫,攀上广陵王郡主,夫家暗中怕也乐意。』 月鹿又听着小公主提起花朝春宴,似乎暗示。仔细回忆,想起袖子上那一杯酒,不由嘆笑摇头。 因这些缘由,月鹿对许卿云难免不喜,听她说话,总觉得有三分敌意。她微微挺直腰嵴,谦和答道:「也无甚么良策,只胡乱想过。安丁缴赋不行,改为以田纳税如何?」 张月鹿看着许卿云,见她皱眉思索,又道:「不以丁身为本,改以资产为宗。丈量田地,安垦亩缴粟。设定户等,安贫富纳税。取消不课户,改做补贴。」 她话音一落,室内肃静一片。 许卿云在思索其中纰漏,鉴青子在思索可行与否。明巧娘秉承月鹿嘱咐,『不指名道姓问你,千万别随意开口,万事见我眼色。』 张月鹿眼珠轻微一动,刚想偷看景秀一眼。却有一道寒光射来,忍不住心里一哆嗦。她听爹娘和景秀都说起过景睿之的事情,对她颇为忌惮。 景睿之瞟了她一眼,对着景秀示意的轻蔑嘲笑:瞧瞧她,给人挖坑,谁也不跳。 景秀袖手跽坐,接到姑姑挖苦,抿唇浅笑:「听月鹿之言,甚觉有理。诸卿以为如何?」
第207页 鉴青子先点头:「此法可行。」 景秀又问:「许卿可有高见?」 许卿云通文史,善诗词,自不是寻常女郎。但让她想出异于前人的治国之策,不说一时半刻,就是十年八载也未必想到。 她听公主垂问,连忙答道:「张卿所言,正是卿云所想。以人丁租庸调,难免不公之处。」 明巧娘听公主问话,急得掌心出汗。瞪大眼睛看着张月鹿,全是求救之意。哪知道,不等公主殿下再问,却听张月鹿开口。 「可是照田徵税,也难免有不公之处。」月鹿一脸忧国忧民,望着许卿云道,「乡有宽狭,田有丰腴。如何计算?」 不等许卿云反应,她又道:「便是丈量土地,规定丰腴。难免旱涝之灾,病伤之祸。」 许卿云脸上也有些绷不住,怎有这样的人。人丁缴纳,照田徵税。左右都是她说的,她说便有理,别人说都不是。 张月鹿并不打算与许卿云为敌,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身体微动,面向景睿之,俯身拜下:「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微臣有肺腑之言,请镇国大长公主,尊公主,两位殿下明鑑。」 她身如青竹笔直,眼眸流光璀璨,如秋水之清澈,如岩浆之灼炙。声音清朗,慷慨陈词:「微臣以为,与民休息,不在税赋多寡,而在税负于谁。百姓日夜操劳,一年所得,不过温饱。还需养边疆将士,朝中官僚俸禄,供皇家诸人。 富豪之家,坐拥千顷之地,银可填池,金可累壁。绫罗绸缎,腰缠万贯。不该为国分忧? 金银珠宝,美酒名茶此类享乐之物,想必增税一份,王孙公子五侯家也不会在意? 回纥、吐蕃、新罗、大食、康国、龟兹、疏勒、高昌、天竺......千国商人,冒着戈壁沙漠,海浪狂风之危,不远万里而来。为何?只因一趟之利,便是千百倍。多交一份关税,想必挡不住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的脚步?」 月鹿自然有所保留,毕竟人多口杂。但尽管如此,已经让人暗暗吃惊。在座并无蠢笨之人,除了明巧乐,其他几人都是闻弦知雅意。 见着无人说话,景睿之漫不经心的掀起眼皮,瞧着月鹿说:「你倒是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张月鹿家一脚踩在商户里,做着全天下最挣钱的买卖,富可敌国。结果开口闭口,都是说怎么从商户手里挣利。 张月鹿自然知道,她这话里只怕埋着坑,却不能不跳。抬腕叉手,刚要行礼回应,就听自家小公主殿下清润悦耳的声音响起。 「民生艰难,然而商户之家也是百姓。纵是富硕,亦是辛苦得来。」 被侄女抢话的景睿之忍不住眯起眼,瘦削冷峻的脸上,有让下座众人看得心寒的微妙表情。她侧倚斜目,睥睨众人,口中轻微一声:「呵。」 这一声,落入众人耳中,各自有不同思量。却是均觉得,这屋中,陡然冷了三分。或高或低,心都提起来。 张月鹿寒毛卓竖,如临大敌。她缓缓深吸一口气,然而扬起唇角,显得晏然自若,如坐春风:「殿下所言极是,然而贫者失一钱,便会食不果腹。富者失千金,不过片刻心疼,少软裘一张,快马半匹。」 她所言初闻十分有理,其实漏洞颇多。只不过一时片刻,旁人也想不出对策。又说的笼统,叫人不好轻易反驳,否则显得不为百姓着想。 景睿之当然知道,她这话只说了三分,还半遮半掩着。律法更改,岂是一朝一夕之间可成。如今朝中党派林立,各为其利。而景厚嘉身为天子,即便此刻移驾骊山,诸事也都要问过他。 「你们先回去。」景睿之发话,「这不是你们现在该想的,且先研习政务。」 研习政务? 这是要给她们授职官,还是打算以后......众人心中各有所思。起身行礼,躬身后退。下了叠蓆,穿好鞋履,又行礼,转身出了凤阁内殿。 四人一走,殿内静廖。景秀俯身斟茶,恭敬奉上。 景睿之接过谢罪茶拿在手里,似笑非笑:「这么护短,给谁看。」 「姑姑,明察秋毫。」景秀并不怯懦,反而嫣然一笑。 「哼。」景睿之轻哼一声,并无嘲讽,反倒是透着好笑。她将茶杯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不在意道:「年后及笄之礼,你能和她多久。」 景秀神色一凝,肃然缓声:「她有情,我有意。自会天长地久。」 七宝博山炉中,玉蕤香自下而升,往復循环,连绵不断。轻烟升腾,氤氲透骨。 景睿之被刺了一句,抬头望向侄女,敛眸微盻,冷峻肃杀之气隐然透出。她将手中空杯一松,道:「有空把心思放在这些闲事上,不如想想幽州的形势。」 梅子青瓷杯在丝绒错花毯上滚不远,景秀垂眸凝神,依旧身姿笔直,仪态恭敬:「营州之事,十分蹊跷。阿秀愚钝,还请姑姑提点。」 她态度十分恭敬诚恳,景睿之虽是霸道专断的性子,到鲜少和人斤斤计较,直起身坐正,教训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尽忠能杀营州都督,占下营州城。必定性格隐忍,心思缜密,所图甚大。冒雪攻城,代价之大,如不是有十倍百倍的利,没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他会为之?」 十倍百倍的利?五成以上的胜算? 景秀本提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为营州的百姓,为幽州的边防,为振威军。
第208页 「谢伯朗可以死,振威军不能败。」景睿之轻笑,冷硬的唇线扬起,是尽在掌握闲适:「南疆的小阿蛮,心眼是不少,想驾驭谢家的那些老傢伙不容易。孤儿寡母......就算陷阱,她也不得不去。」 景秀闻言,已经知晓景睿之的意思。营州这所孤城,会成为一只饵。 谢良玉三千骑兵雪夜突袭,克服营州。这是振威军被夹击溃败之后的奇功。向朝堂上下,向天下百姓表明,谢家后继有人! 所以营州不能再丢,振威军丢不起!谢家丢不起! 云滇公主知道,所以她不得不去发兵救援。 李尽忠联军知道,所以他不可能不设陷阱。否则何必在这天寒地冻之际,何必费尽心机,冒死一击。 景秀心道惭愧,边防消息快马传来,都经她之手。她只觉不妥,靺鞨为何要这般劳民伤财?李尽忠是如何说服靺鞨借兵?他们所图为何?她想到此处,不由一愣。澄思寂虑,后嵴生出冷汗:「...姑姑,你!」 景睿之见她低头索眉,潜神默思。起身准备离开,闻言一顿,瞥她一眼,见她脸上煞白,鼻音轻哼:「恩?」 景秀紧抿唇角,万分不解的问:「振威上下,也是我大尚百姓,为何要......」 「景鹤善,我告诉你。」景睿之敛眉,声如冰泉,透着刺骨的寒意,「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而,善者不可居帝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是叫「护短小公主,秀的一手好恩爱。」 -------------------------------------------------- 谢谢推文的小天使,谢谢赏光的小伙伴,还有投餵的饲主n_n 无以为报,只能明天加更一章~~ ☆、第 118 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冬至。李尽忠联契丹、室韦、靺鞨三方兵力六万,围营州,架梯登城。营州将军谢良玉率众守城拒敌。 二十四日,贼久攻城未破,李獠索要妻儿。 二十五日,李獠妻儿立城头大骂,言其不义,不愿归。李獠怒而攻城。 二十六日,胡寇大掠城外富户,焚民居,多杀戮。致果校尉率众八百,出西城截杀室韦一部,杀敌二百,得马三百匹。 夜,谢将军命开城门,归德朗将谢光远择勇士千人,率众夜袭,突入敌营,矢如雨注,刀起头落,伤千余人。及他营来救,兵已入城矣。 另,谢将军命骁勇李悍、跳脚猫数人缘绳而下,缒城夜出,探查敌情。 二十七日,李悍、跳脚猫数人夜归,知敌营之中半数帐篷内放粮草马料。谢将军召诸将,誓死守城。一日血战。 二十八日,连日不能克,胡寇掠老弱、男女无数,聚于东门城下,向城跪泣,陈说利害,劝众早降。 二十九日,谢将军依旧闭城不出。李獠大怒,至城下,令手下肆意射杀,火光哭泣昼夜不绝。胡寇气炽,城中军士低迷。 三十日,小寒。寅时,谢将军命归德朗将谢光远率兵三千出北门,致果校尉李冰、杜军各率兵二千,出南门西门。将军坐镇东门,擂鼓喊杀。敌寇梦中惊觉,猝然不防,大乱。杀敌三千有余。 待天亮,将军登城墙,曰『纵非生于斯,何妨死于斯。愿与营州共存亡,上不负国恩,下不负百姓。』 士气大振,城中百姓各出资助饷,老少青壮纷纷投军。谢将军择骁勇者隶麾下,聚金银置登将台上,以备兵民犒赏。 十二月初一,李獠整兵马,专意攻城,下午烧东城。谢光远伤右臂,犹左手握金背大刀,格杀数人。 十二月初二,胡寇屡败,城内亦死伤相当。 将军登城指挥,昼夜不眠。巡歷四门,见军士苦寒,常注汤酌酒,温言慰劳。见伤员病患,把诊问脉,针灸包扎,事必躬亲。 有功必赏,献敌首立给银。有过必罚,库部主事乃将军罗从义姻亲,因懈怠兵事,斩之。 军中百姓感将军恩德,畏其威厉,濒死不悔。 初三,夜,将军派人擂鼓喊杀。亥时在东门、子时在西门、丑时在南门...周而復始,一夜未停。胡寇奔波疲惫。 初四,胡寇积雪压冰叠成将台,高与城齐。刀矢如猬,大举来攻,守城者不能御,城墙几陷。 初五,谢光远右臂伤重,不能战。 初六,谢将军命人制神器,炸冰台,轰然而倒,声震二百里。胡寇以为神助,不敢进。 初七,胡寇扎云梯五张,梯头有两钉插入冰中。胡寇纷纷而上,攻势甚勐。将军令以滚石沿梯掷下,矢石交加,胡寇暂退。 初八,冬至后三戌日腊祭百神。 两军休战之息,将军抱琵琶登将台,按弦拨若,激盪振奋,响彻云霄。 ...... 景睿之伸手按在铁封盒上。 幽州的军报一封封传来,南疆的阿蛮倒是比她想像的沉得住气。营州孤城,已经苦守半月。 瘦削有力的手指敲打在铁封盒上,传出沉闷的金属声。景睿之打开铁封盒,展开信看了一眼,合上信纸放入盒中,递还快马。 「给陛下送去。」 快马离开,阁楼中倏然冷寂。景秀见景睿之起身往南,推开雕花门,负手而立,凭栏远眺。 景秀上前,站至她身侧。抬头远眺,大半个长安都在脚下。景秀心中沉闷,侧头望向景睿之。见她神情并非踌躇满志,或意气风发,而是仿佛曲终人散的怅然。
第209页 景睿之伸手抚着冰冷的栏杆。朱红圆木栏杆,在连日冰雪洗礼下,朱漆透着灰白惨澹。「幽州出兵了......松谟、建安州协同,支援营州,包剿李尽忠。」 张家每年经营所得三成,半数餵了靺鞨的贪狼。为得就是这一日啊。景睿之长出一口气,这个局,已可见终盘。 「靺鞨的兵马,不止营州城外。」景睿之俯视楼下往来的宫婢,冷漠的说,「只等城中空乏,松谟、建安州,包括幽州城.....」 景秀知她设计,却万万没想到,靺鞨所图如此之大! 这就是十倍百倍的利!这就是五成以上的胜算!? 救一城而失三城! 景秀双拳紧握,强忍愤怒,追问道:「姑姑,如何知晓?既然知晓,为何不告知云滇郡主,以做防备!」 「防备?」景睿之斜视,漫不经心道,「我设下的局,怎么能让人防备。」 景秀震惊,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嘴唇蠕动:「姑姑,你...这是引狼入室。丢了松谟、营州、建安州,北方失去一道铁防,再无进攻之力。而一旦丢了幽州城,便是我大尚千里沃土,无数百姓...胡马十日就能兵临长安!你怎可为削剪谢家,而行如此下策!」 景睿之突然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会这般蠢?」她勾唇微笑,如东君乘春风而来,冰山消融,千树繁花。 景秀震惊之下,难免思虑不足。闻言镇定下来,顿时羞愧。不论姑姑的为人,单说她行事,怎会因小失大。 「阿秀失礼,请责罚。」景秀躬身请罪,心中却是迁思回虑。靺鞨人的行事,实在古怪,就算三城守备松懈,城中空乏。要想一举拿下三城,靺鞨必定要倾其所有。 靺鞨原本诸部各自为政,阿布利稽带领黑水部征讨兼併各部,成为靺鞨大汗。此人凶勇善战,果决谨慎。成为大尚北方大患,尤胜突厥。 阿布利稽不是不会打仗,也绝不非不敢打仗。但这样的背水一战,拼死一击,必定有原因! 「我听闻,阿布利稽只有一个儿子。」景秀边思索边说,「靺鞨老少妇孺都兇残,只信奉强者。阿布利稽如今已经年过六旬,对靺鞨人寿命来说,已算长寿。他死之后......」 景睿之见她摸索出线索,微微颌首:「对,虽阿布利稽曾经有四个儿子,但现在活着只剩一个,兀儿是他老来得子。」 景秀闻言醍醐灌顶,道:「靺鞨人的习俗中并没有大汗之位,一旦阿布利稽身死,汗位就会消失。也许会有强者夺得,但兀儿绝不可能理所当然的继承。」 「逐水草而居的胡人,可没有父死子承的习惯。阿布利稽杀了一辈子汉人,最后却想做汉人。」景睿之转身走回阁楼,「不但他想,他的重臣想,他的宠妾想,他的儿子想。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他犹豫,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让他犹豫。」 景睿之及轻的摇摇头,汉人也罢,靺鞨人也罢。不管最初如何铁板一块,最后还不是被权势所迷惑,被财富所侵蚀。 阿布利稽看不出重臣、宠妾、儿子的想法吗?不知道他们各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游说吗? 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或许还没有老眼昏花,可那颗狡诈贪婪的心,再也不会先考虑自己的部落。部落的勇士是他攻城略地的工具,部落的牛羊是他享乐传承的财富。 而现在,他们都是景睿之的棋子,耗损振威军和谢家的石磨。在北地的那几座城池上,反覆争夺,直到各自精疲力尽。 景睿之的卧榻之侧,岂可留勐虎豺狼。北方那块地方,城外有靺鞨虎视眈眈,城里有谢家心怀叵测。都是雄兵勇将,不得不防。若哪一方势弱,却也不是好事。 强寇和强兵都要不得,既然如此,那就两败俱伤吧。 镇国大长公主与尊公主漫步下楼,沿着汉白玉的龙尾道,拾阶而上,步入新殿。几位重臣正候着,见两人叉手行礼。 「飞骑中郎将武朗,骄横跋扈,贪财纳贿。去职下狱,令大理寺严查,御史台坐检。」景睿之将几本奏摺扔下去,神色冷漠不耐。 武朗是景厚嘉从宣州带来的老人,备受天子信任。一些官员们十分乐意结交,但在座的几位相公,自持身份,与他鲜有来往。此刻他们皆疑惑,镇国大长公主这般鲁莽行径,实在让人不解。 中书侍郎景允瞟了一眼对面的门下侍中刘劬,又见吏部尚书卢佑闭目养神。顿时敛目闭口,规规矩矩的站着。 陈驼子对武朗这样的天子亲信,向来不屑一顾。虽心里不满景睿之近日越发强势,许多事情不请问骊山,就擅自按印下令。但终究这些政令,并未不妥。 杨照见无人说话,慢悠悠上前禀报户部要事,需景睿之批阅。又说西南都护府,粮饷索要甚多。陈驼子自然不满,两人又是争执。 景睿之各打一棍,折中给了个数。 礼部尚书上前说除夕大筵之事情。按惯例,重臣亲眷均需入阁守岁。然而天子不在太极宫,让众人去骊山似也不妥。 这等大事,景睿之看来不过鸡毛蒜皮,甚是不耐烦,让他自己派人去骊山问旨。 待将诸事处理完毕,已经午后。景睿之从不留人赐宴,尽数将几位相公打发回府。与侄女两人在新殿偏殿中,随意吃了些。 「飞骑中郎将一职,事关重大。姑姑想让何人上任?」景秀搁下碗筷问道。
第210页 景睿之想也不想:「你与政事堂商榷,不必问我。亦可不管,后日朝会,自有人举荐。」 景秀见她如此,不由失笑。姑姑今日撤下武朗,父亲必定震怒,急于年后回宫。可几日之后,幽州再有战事传来,只怕父亲又要三思而行。 想到幽州诸事,景秀感慨嘆服:「姑姑说不善布局,诸事顺势而为,实在太过谦。」 景睿之正在扒饭,闻言抬眸看她一眼。咽下口中米饭,伸手夹菜,淡然道:「知己不足,十年不能补之?」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谢将军」的请举右手。 喜欢大魔王的的请举左手。 哦,喜欢小公主的请双手n_n ☆、第 119 章 祥泰十年,十一月二十一,朝会。 幽州战况一如景睿之所料:振威军主力出幽州城后,两军遭遇。振威军惨胜,靺鞨主力撤往松谟。松谟守军出城之后,靺鞨左军勐攻城破。而早准备渔翁得利的突厥二王子突袭,占下松谟城。靺鞨主力到松谟城下,发现城头改旗换帜,却是变成突厥的地盘。 建安州不出所料,未出三日,被靺鞨人攻占。 略微偏差有两处,其一是惊喜,营州城孤城残兵坚守月余未破,更与建安州援军里应外合,全歼李尽忠部。 其二是不足,阿布利稽在幽州败北之后,前往松谟城。见突厥人占城,惊怒之下,却没有和突厥人争夺松谟。而是立刻挥师南下,占建安,围营州。 营州城才解围,又陷入狼群虎视。 众意绝决,誓死守城——景睿之眉梢微微一动,但愿营州城说到做到。 景睿之收起战报,冷眸俯视群臣,看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宛如一群老鼠。 有碍观瞻! 景睿之皱眉,脸色越发难看。 「诸公有事便奏,怎可熙攘喧譁,殿前失仪。」景秀肃然正言,好意提醒。 群臣正议论除夕大筵之事,闻言抬头,见两位公主风仪严峻,顿时噤若寒蝉,垂绅正笏,殿中鸦雀无声。 景睿之心中思量突厥之事:有位英姿雄伟的弟弟,又立奇功。突厥大王子该坐不住了,何况不缺点火扇风之人。只大尚派去又说的使臣要好好挑选,鸿胪寺谁可胜任? 她心思千迴百转,抬眸见众人木桩一般站着,顿时不耐道:「无事退朝。」言罢不等众人反应,起身甩袖离开。 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礼:「臣等告退,福寿小年,殿下大安。」 景秀回礼:「天寒路滑,诸公慢行。」 众人再拜,退出新殿。 众位官员跟着政事堂诸位宰相出了新殿,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几位侍郎、尚书等常参官,及武将九参官在前。再后是六参官,其余不分先后。 按律五品以上,每月参加五日、十一日、二十一日、二十五日这四天的朝会,此为四参官。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此为九参官。九参官、七参官之类,亦是如此。 闻人端方按按鼻樑,随着同僚沿阶而下。 「今年免了大筵,大家可在家安睡到天明。」年轻的监门卫中郎将笑道。 同行的勛卫中郎将附和道:「是啊,只幽州不太平。不过我见谢小将军乃有太尉遗风。哈哈哈,不说这个,诸君大年初一过后邀宴传座,莫忘了某。」 旁边太常博士慢悠悠插了一句:「好似在家不必守岁?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某在家中,妇人小儿辈还敢管.....」军器监一不留神险些说出混话,好在一旁的卫尉寺卿扯了一下袖子。 这话题便打住,但大半人心中都庆幸不必入宫守岁,也有失落者,然而少之又少。 按律,除夕元正假。取除夕及前后三天,即初一(即元正)、初二、初三,共七日。元正与冬至、千秋节同为国之重节。除夕宫中设大筵,权官宠臣、亲贵家眷才能入宫,陪天子皇后守岁。 除夕筵席,美酒佳肴,歌舞弦乐,自不会少。另有优人表演:有杂技节如顶竿、走索。有百戏如吞刀、吐火。如射箭、剑技、相扑、角牴之类,常常引得武官或是年轻王孙亲自下场一试身手。此外还有驯兽、舞狮、口技等等。 子时一到,辞旧迎新。众人起身拜皇帝皇后,三叩九拜。政事堂诸位宰相选一人读贺年骈文,然后内臣替天子作答。宰相们退出来,各地府官藩属上贺文朝表,择权重者或文采华丽贺表继续宣读。 除夕筵席,通宵达旦。 闻人端方听着同僚闲话,笑了笑。除夕筵席何止劳累一天。礼部、光禄寺、鸿胪寺、司农寺、宫中内官一月之前就要准备诸事。长安府衙、飞骑羽骑、禁军诸卫合管治安,丝毫不得马虎。 一岁年纪一岁人,他已知天命,身体大不如前。镇国大长公主免了除夕大筵,真让他偷得浮生数日闲。闻人端方暗自庆幸,转念一想,不由黯然:要幼果在家,就好喽。 「明府。」马夫撩起厚帘。 闻人端方下车,步入内宅大门,听见正厅有人声说话。绕过影壁,见自家夫人正送张月鹿出厅。 「月鹿见过世伯,伏愿世伯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张月鹿整衣上前,一鞠到底。 闻人端方对她仍在长安略有微词,只不过闺阁之交,他身为长辈实在不便过问。况且,月鹿一贯恭敬,不说时令节礼,就是平日,凡有好物也要派人送一份。
第211页 白润上前笑道:「呦呦这孩子,送了许多东西来。只你我两人哪用得了。」 张月鹿闻言一闷,勉强维持笑容,与两位长辈寒暄两句,连忙告辞离开。 马奴儿见她脸上愁云惨澹,不知她在闻人府遇到何事。打开车门,撩起银毫貂皮帘,低声:「小娘子,是回府还是?」 张月鹿听他低声下气,收敛神色,道:「去永阳坊。」 马奴儿刚要答好,就听她又道:「先回府里一趟,用午膳再出来。近来常不在家中,爹娘该生气了。今晚有事,怕要宿在......」后面就是她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什么。 马车出了闻人府所在的安仁坊,便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靠着路边缓缓停下。 月鹿见车停下,车外似有似无隐约人声,心中诧异。车门突然打开,却见美人俏然而立,风姿绰约。 「殿...」张月鹿一惊,险些咬着舌尖。慌忙站起来,伸手将她拉进车中。 景秀见她又惊又喜,还有三分诧异。落下帷帽,展颜浅笑:「几日不见,不认得孤了?」 张月鹿只顾傻笑,贴近坐下,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只觉幽香扑鼻,沁人肺腑,四体通泰,心神俱醉。 景秀支在她肩头,伸手轻抚她后背,轻哼讥笑:「怎得?在你老丈人处受气?」 「噗嗤...咳咳咳!」月鹿一口气呛的不轻,咳得面红耳赤。「咳咳...殿下,我老丈人...咳咳咳...可在骊山!」 景秀见她咳的厉害,本想伸手帮她顺气,又听她胡言。念起自己言辞无忌,顿时恼羞成怒,脸上微烫。侧头望向一边,掠掠丝髮。 月鹿拍拍胸口,缓下气。见公主殿下不理自己,只望着车里的暖炉。想到她无端闹醋劲,心中甜蜜。勾她袖子,将玉手暖在掌心。 「殿下。」 张月鹿平时说话,清朗干脆。偏生唤她时候,一声声「殿下」,缠绵入骨,听得景秀舌尖生甜。 月鹿俯身低头,亲亲她指尖,哄道:「这几日,京中各处店铺结帐,又要给家中长辈送年礼。实在忙得头昏目胀,心里烦躁的很。却不想,老天爷待我不薄,从天而降一位美人。」 景秀见她嬉皮笑脸,伸手戳了一下。月鹿连忙鼓起腮帮,凑到她手边。景秀失笑,伸手推开她的脸。 「我瞧你闲得很。」公主殿下微微扬起下颚,星眸微眯。 张月鹿连忙讨饶:「殿下说的是,草民闲得骨头髮痒。殿下多戳两下呗!」说着笑眯眯的将脸凑过去,一副无赖模样。 两人闹了一会,景秀耐不住张月鹿脸皮厚,伸手戳了她两下,便说自己消气了。张月鹿惯会欺负殿下脸皮薄,拿着喫醋拈酸的事情,逼着景秀吻她,这事才作罢。 张月鹿占了便宜,甚是意气风发,抱着公主殿下不肯松手:「绣球儿,绣球儿,你可好久不见我了,再亲一下好不好,我可想你了。朝思暮想、牵肠挂肚、望穿秋水混钱梦熬辗专饭侧......」 景秀见她撒泼打滚,又好笑又无奈。伸手捏着小脸皮一扯,眉梢挑起,气韵温润的问道:「张卿,可会好言?」 张月鹿深知见好就收,连连点头。 得了自由,张月鹿连忙端坐好,一派正经模样:「殿下忽至,可是有事?」 「无事,孤便不可来?」 张月鹿心中甜蜜,脸上灿烂一笑。挺直腰杆,换上老夫子语调,摇头晃脑道:「殿堂高位,万眼窥视。当,喜怒不行于色,爱憎一般从容。否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 景秀眯眼轻哼:「嗯。」 张月鹿小狗一般撒欢扑上去,笑得龇牙咧嘴:「绣球儿绣球儿绣球儿...呜,阿秀阿秀,我可以例外,你要多召见我,多来见我。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尊公主殿下有宠臣嬖奴,就是我!」 景秀失笑,拍拍她脑袋:「好,让你怙恩恃宠,位加九锡,专擅朝政。」 「不要!」张月鹿从景秀怀中扬起脑袋,眉欢眼笑,括不知耻的说道:「我要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对不对!应该是后宫佳丽无一人,独占御床朝与夕!」 公主殿下不似她没脸没皮,闻言耳垂通红,侧目望向一旁。紧抿唇角,却忍不住笑意,突然低头,亲了一下她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说不明白李尽忠妻儿的事情,我解释一下。按前文线索顺序 闻人替小谢将军脱甲,看见她脖子上的伤口——契丹男童用弹弓射伤,小谢将军说都杀了——李尽忠城下索要妻儿——飞卫看见张小郎还活着震惊——谢光远的亲兵没有找到人——飞卫回神,想起他杀的契丹一家,前去确定——确定就是这么巧,回来汇报。 「二十五日,李獠妻儿立城头大骂,言其不义,不愿归。李獠怒而攻城。」 不管李尽忠妻儿死不死,这个结果不会变。 前提:如果她们活着。 闻人贞问过谢光远「将军以为,他是为妻儿而来?」答案显然不是,那就是说,李尽忠退兵与否,和他老婆孩子无关。 这样的情况下,闻人不可能把人质交出去。但不交出去,士兵和老百姓会觉得上层好战。 前提:直接说她们死了。 对内,百姓会觉得振威军残忍无道,士气多少会受到影响。 对外,不会改变李尽忠的决定。却会成为一个好藉口。
第212页 所以,人质不能给,也没的给,又不能不给。 于是闻人贞找人假扮,「李獠妻儿立城头大骂,言其不义,不愿归。」 你想,一个人要多坏,才能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他。 李尽忠也懵了,他不可能说那是他老婆孩子,可如果不认,又坐实了恼羞成怒。只能「李獠怒而攻城。」 --就是这样,咩~~ ------------------------------------------------------ 话说这章太腻歪,齁甜,我去喝水=,= ☆、第 120 章 天降小雪,徐徐缓缓。 银装素裹长安城,不论太极宫殿堂楼阁上的朱门碧瓦,还是贫民家土阶茅屋上的尺椽片瓦。皆是白雪覆盖,同样平等。 而落雪之下,却是众生百态。 「郎君行行好,阖家兴旺,福寿延绵。」小乞儿拿着破陶碗,背着尺长的布袋,沿街乞讨。小年刚过,年正将近,大家都喜气洋洋,格外慷慨。 「三尺稚童鹑衣百结,冒雪乞讨,是我家无能。」景秀自责道。 张月鹿刚想宽慰,透着小窗瞥了一眼外面,顿时哑舌。连忙拉了一下绳索,马奴儿听见铜铃响,勒马停车。 冬日用的马车车厢是特制的,为防开窗冷风唿啸沖淡暖气,壁厚窗小。张月鹿只能趴在窗口往后看,惹得景秀诧异。 月鹿看清行人,关好窗落下,见景秀端详自己,想要解释,张口哑舌。 公主殿下瞧她为难的模样,梨涡在唇边绽开:「不想说,不必勉强。」 张月鹿连忙摇头,她可不是蠢汉愚夫,这话要当真,不说日后,眼前这关就过不了。她一副着急模样:「不是不是,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公主殿下倚着莲花枕,微微颌首:「恩,那就从头说起。」 张月鹿暗道好险,脑瓜子飞转,凑到景秀耳边轻语:「绣球儿,其实我想问问,你今日有空吗?我一直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黑褐色的瞳孔里,倒影着自己,浸在一片波光潋滟的温柔中。景秀有剎那的失神,展颜莞尔:「纵是天涯海角,孤也陪你。」 猝然不防,张月鹿只觉骨酥筋软。她往后一倒,跌在狐皮软毯上,咧嘴直乐,笑得不亦乐乎:「哈哈哈,殿下,我有八字奉还——恬言柔舌,世人难抵。」 景秀闻言嗔怪,又想起花朝宴后见到那个小酒鬼。那时候醉眼朦胧,似痴似狂,满口胡言。如今想来,却是处处甜蜜。真是天意使然,非人能料。 张月鹿翻身坐起来,拂过公主殿下玉肩,圈住纤腰。仰头凝望着她,认真说道:「可是,这就是我想听的。」 车碾冰辙,缓缓而行。 马奴儿驾着马车驶入一条巷子,在一处院子前停下,青漆枣木门,灰砖黑瓦屋。 景秀接过面具,疑惑看着张月鹿,不解的问:「这是?」 张月鹿正戴面具,见状将面具扣在头上,伸手接过景秀手上的。景秀身子往她怀里倾,方便她系带。 「你似长高了些。」 张月鹿闻言得意笑,每天逼着自己喝羊奶牛奶。能不长高么?她吻了一下景秀脸颊,帮她把面具扣上,抖开披风替她系好。自己也戴上面具,牵着公主殿下的手,边走边说:「殿下,我带你去参加邪教聚会!你可别把我们抓进大理寺。」 到了门边,张月鹿抬手叩门:「吾闻智者之言,不问亲疏。」 门中有人应道:「吾见贤者之行,不问美丑。」说话间门打开,那人也戴着面具,穿着青灰色的粗袍。 张月鹿从袖中掏出请帖递过去,那人仔细看了看。又望了景秀一眼,低头道: 「请进,聚会即将开始。」 张月鹿点头致谢,携着景秀入内。 入眼就见院中或坐或站,约有三四十人。皆是头戴面具,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衣裳。院中放着椅子板凳,样式各异,不知哪儿凑的。 东边面对众人,有个木头架子搭的高台。二尺半高,五尺见方,大小勉强站两三个人的样子。 院子北边那三间房子,门户紧锁,不像是有人会出入的样子。 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其他东西。 景秀目光扫过全场,心中疑惑。头戴面具这点实在可疑,然而看入门检校随意,院中摆设装饰不似邪教异端。 「...优胜劣汰之说,不无道理呀。」 「哈哈,张公说着不偏不倚。我瞧着那篇《论盐茶》,满纸都在捧新法。」 「朝廷南北两处开战,杨算盘再厉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盐茶之法一旦实行,这经营许可证便是宝物,谁不想要一块,分一杯羹。朝廷也能解燃眉之需。」 「梁公所言极是!」 「哎呀,你怎提老夫之名,面具何用!」 「我之错!我之错!公勿恼。」 景秀随着张月鹿走近人群,听众人闲聊。心中基本确定,这绝不是什么邪教聚会。想到此处,她捏了一下月鹿的手。 张月鹿正四处打量,看这次增了几位。感觉凉玉入手,以为公主殿下有何指教。转头看向她,景秀抬头望木台看去,张月鹿不解,一脸茫然。 「恭迎诸君参加年终聚会,此次又多五位友人。安惯例,我将为诸位略作讲解。」木台上站着一人,穿景蓝圆领袍,带着青铜面具,只掩到鼻端。
第213页 听声音是位中年人,洪亮有力:「我等聚集于此,说些风花雪月也可、说些奇闻怪谈也可、论及时事也可,不拘泥。 头戴面具,身穿旧袍。并非见不得人,而是在此:无身份之差,无年纪之别。貌美、颜丑、妇孺、老少此等俗念,尽数打消,诸君只需畅所欲言。」 景秀听到此处心中明了,这样古怪不安常理的念头,必定出自张月鹿的手笔。见此处人数,想来已经有段时间。 青铜面具的中年又说几项,便有位竹青厚袍的人起身走过去。这人带着牛头面具,捂得严严实实。他将几张纸递给青铜面具。 青铜面具中年人点点头,对着众人扬起手上的纸稿,大声说道:「这位小郎君,喜好水利,家中逼迫他读书科考,使得他郁郁不得志。在座可有知水利大家?帮这位小郎君看看,他可有此方天赋。」 话音一落,就有一人缓缓站起。布衣青袍,头戴傩面具,他开口道:「老夫不敢说水利大家,只略知一二。请将图稿与我看一眼。」 他说完,便有人帮着递过去。众人以为有等一会,哪知不过些许。傩面具竟然从人群中挤过,疾步走上前,一把揭开自己的面具! 这人五官硬朗方正,身有官气,却是神色激动,他对众人拱手:「工部水部司员外郎江潮见过诸君。」 座下众人甚是镇定,知他有活要讲,只抬手回礼。 江潮低头看了看手上图稿,肃然道:「这份图纸,涉及甚多,我一时间也不能测量演算其是否可行。但即便如此,只看绘制标示,水部司中,能画出这份图纸的,也无一人。」 场中安静,众人仔细聆听他说话:「我并非是要鼓舞激励这位小郎君,而是胸中愤懑,要与诸君说一说。十年寒窗,经史子集。三年科考,二百余人。可...可有几人能用!」 「读了二三十年的书,一朝龙门,朱衣金带入朝为官。满肚子孔孟之道,却连常平义仓、水利农田都说不清。更不说濯灌之法,筑坝疏洪。 诸般都要从头学起,可又有几人还能安心求学?交际应酬尚且来不及!图谋钻营尚且来不及!」 场中众人嘆息,要说感慨最深,公主殿下必定其中之一。她父亲理政时,她站在朝堂高处,又在局外,按说看的最是清楚。可任然难免疏漏,见政令不通,只觉得官员能力有限,却未深想其他缘由。 工部水部司员外郎这样从六品的官员,一月上朝两次,还在许多人身后,更不提听他肺腑之言。 景秀深有感慨,座下众人亦是。 「孔孟之道,有何不对?孟子早有云: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说话的是位老者,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位梁公。 梁公一句说完,后排有人站起,问道:「谁来择贤?谁来选能?」 梁公答:「圣人。」 那人又说:「孔孟之圣?还是天子之圣?千百年来,圣贤者几人?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此圣人所为? 孔丘何以成圣?董仲舒竭言『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可见孔子为圣,不过是天子权臣之计,非孔儒之能!」 景秀闻言,忍不住挑眉。好在脸上覆着面具,无人见她表情。她在张月鹿掌心写写下「妄」。妄者,胡乱荒诞也,胆大包天也。 张月鹿扬唇而笑,这番话听她耳中,深觉有理。掌心微痒的触感,一笔一划都划在她心里。 从科举之弊,到孔孟之道。加入辩论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安静的院子,声音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 好在众人皆是有礼,虽然语气越发激动急促,到没有如同市井泼妇赖汉般。都是应经论典,以理服人。 「咚!」 一声巨响,场中安静。 青铜面具的中年人,手拿小锤,开口道:「半时辰到,此话题截止。诸君既然如此兴致勃勃,可投稿《长安报》。」 此规约定俗成,大家并无意见。 青铜面具见状,对安静站在一旁的牛头面具道:「工部水部司江员外开口相贊,你可心满意足?」 牛头面具看向江潮,江潮硬朗方正的脸上露出些许赞赏,微微颌首道:「郎君有大才,日后可做工部之首。」 牛头面具愣了愣,抬手揭开面具,露出一张秀丽婉约的面容,她声音哽咽:「...阿爹。」 ☆、第 12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把剧本和策划书都弄完了,中午抽空将这章补完。欢唿,破40万字了~~ 看见有很多小伙伴留言,很开心。 这一章,大家会看的可能有些...有话就说吧,欢迎留言。 「阿爹。」 江潮硬朗方正的脸上,满是震惊。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女儿,抬手指着她:「...你!」 当江听雨揭开面具的那一瞬间,庭院里陷入微妙的寂静。除了始作俑者的心知肚明,围观者无不错愕诧异。 集会之初所言:无身份之差,无年纪之别。貌美、颜丑、妇孺、老少此等俗念,尽数打消,诸君只需畅所欲言。 实则三届聚会,从未有女子发言。 六棱雪花零星飘落,江听雨睫羽轻颤。她的目光掠过江潮手里的稿纸,秀丽婉约的面容上,神情逐渐坚毅。如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支撑着她笔直的嵴樑,支撑着她高昂的头颅,支撑着她自信的发问:「阿爹,我比卢家七郎如何?」
第214页 漫天的飞雪,压得江潮身形偻佝。 「嘶!」 精心绘制的手稿化作纸屑,墨迹如同污垢。飘在天际,沾在衣襟,然后慢慢落在地上...... 「为何大发雷霆?」张月鹿站起身,如同逆水行舟,一步步穿过人群。革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清朗的声音,在静寂的院落里响起,叩打着人心:「不过恼羞成怒。」 越过若有所思的人群,路过僵硬狰狞的江潮。张月鹿站在江听雨的面前,歪头打量她,不解的问:「咦!你为何要哭?」 鹿脸面具遮掩了她的表情,众人只听见她怪异的腔调:「你没有听见吗?大尚国工部水部司员外郎盛赞你,日后可为工部之首哟。」 「这不正是你期盼的么?为何还要落泪?」她低缓轻柔的问,伸手掏出手绢,替江听雨擦拭泪珠。 冰冷的雪花,温柔的落下。 「难道你刻苦研磨,不是为术业精湛,不是为造福百姓! 只是为了让一个心存偏见之人赞赏一句?那你和他有何区别!」张月鹿快步走上高台,扬手掀开面具,大声吶喊:「诸位!可还记得你们的誓言吗?难道它如此不堪一击!」 清秀面庞,因为激动而双目圆睁。紧绷的身躯透出威严,那无关权势,却让人敬畏。她环顾众人,肃然开口:「吾闻智者之言,不问亲疏! 吾见贤者之行,不问美丑! 吾为正者鸣唿,不问强弱! ......」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每一句都敲打着众人的心。他们曾经为这样誓言吶喊,为之热血沸腾。因自己与寻常匹夫不同,目阅万卷,心怀天下。有着超脱这世间的不凡。而眼前这一幕却是如此嘲讽。江潮没有能遵守,江听雨没有能遵守,而日后自己是否能遵守? 人群在沉闷的压抑中,爆发出一声怒吼:「吾为善者持剑,不问贵贱!」 接着更多的人开始高声相应:「不为名利倾轧,不为才貌骄矜,不为情爱争嗔。不结朋党之私,不背同袍之谊。 吾无所畏惧!吾永不动摇!」 庭院中众人在这一瞬间又挣开一道屏障。 张月鹿跟着大家一起高喊,开怀而笑,看着众多的面具纷纷被揭开。抛向天空,扔到雪地。 狂欢之后,聚会并没有停止。更尖锐的问题被提出,更矛盾的思想在碰撞。大家畅所欲言,各自为自己的观点寸步不让,而对别人的观点也能倾听欣赏。 集会第一次达到张月鹿的设想。 「当今之世,道德至上,佐以法制。而正真合理的社会形态,则应该是法制至上,道德辅之。」张月鹿仍然意犹未尽,向景秀诉说着自己的观点。说的口干舌燥,伸手拿起粗瓷茶碗。 景秀的指尖敲击着手中的五福镂空袖炉,暖和的温度,炙烫着她焦灼的内心。该如何与月鹿开口,她有些迟疑。 张月鹿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绣球儿,你说是不是?人非圣贤,难免有偏颇。爱恨嗔痴,亲疏远近。人治不如法治,依法治国,则.....」 「则甚么?」景秀出言打断,她垂眸不见喜怒,口气漫不经心,「难道你要将一本法典供在御座上?」 张月鹿正说的起劲,勐然被打断,不由一愣。眉头不由自主皱起,开口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人治和法治之间的利弊。当然法治也难免不妥,有些特殊时候,可能不近人情。」 景秀抬头,一瞬不瞬看着她,神情冷然。 张月鹿心道不好,挤出笑意,起身凑过去逗她:「公主殿下莫生气、莫生气,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张月鹿。」景秀盯着她,并没因她做小伏低的态度软化,一字一顿的说,「你可知你所作所为?」 她的语气,让张月鹿再也绷不住笑容。这样的景秀太过陌生,亦或者回到最初。但她们之间情谊,让张月鹿不知所措。她不可能跪下求饶,也不能针锋相对。 张月鹿舔了一下唇,欲说无语。她心中,公主殿下还是一个孩子,宠着惯着都是应该的。自己所作所为终究是为她好,怎可反因此生出间隙。 张月鹿放松牙关,泄气的伸手揉揉脸,坐回椅子上。沉默了片刻,她感觉自己已心平气和,向景秀解释道:「《长安报》接受来稿,文以见心,很多人的想法十分有趣,有着不同寻常的高见。我想把这些人聚集起来,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如同百家争鸣。」 景秀挑眉:「百家争鸣?你当做说一句『不结朋党之私』,别人就信?」 张月鹿摇摇头:「我知道人心难测,所以还是十分小心。你看,我不带你来,你知道吗?」 她扬起唇角,笑容落在景秀眼中,变成得意与挑衅。景秀将袖炉搁在桌上,长翘睫羽,半掩着眸色。「你当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 张月鹿连忙解释:「聚会的人,我都是很小心的挑选。何况君子坦荡荡,我俯仰无愧。」 景秀怒极反笑:「君子坦荡荡,何必面具?何必在这鄙陋处?大可在朱雀门前!」 张月鹿皱眉,心道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有些不耐:「你这话未免强词夺理。」 景秀思量:实在是太过娇惯她了,这般不知轻重!这样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滔天之罪。她冷笑,仰起头反问:「孤哪一句强词夺理?」
第215页 哪一句都强词夺理,张月鹿暗暗撇嘴,心中腹诽。 景秀见她撇嘴,知她不屑,顿时大怒:「你可知营私植党,沽名罔利,妄言惑众,祸几不测!」 张月鹿火冒三丈,「啪」地一下拍桌而起:「祸几不测?你是担心我不测,还是你景家不测!」 一贯笑意温雅的眉眼,愤怒扭曲的可怖。腮帮绷紧,牙关死死的咬着。眼里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勐兽。 景秀难以置信的望着她,目光逐渐深邃难测。她缓缓退后半步,头也不回的离开。 张月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才幡然醒悟。无力的瘫倒在座椅上,伸手捂住眼睛。 少年情侣们并没有为琐碎的痴缠争吵负气。张月鹿迈不出追回心上人的脚步,并非骄傲拉不下脸面。她如此的爱慕她,像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 而是此刻,她清楚的明白。即便面对心爱的少女,她仍不肯屈服世俗的权、利。有不可动摇的底线,在她心中嘶吼,钳制她的脚步。 她既不愿欺骗,亦不愿屈服。 「我并不是为阿秀改变,而是我一直都想要改变。」 张月鹿自嘲的笑道。她开始胡思乱想,开始不知所措。 她伸手捂住头,突然而来的头痛,伴着心如刀绞的审问:喜欢她,喜欢高不可攀的尊公主,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给自己反抗世界的勇气。 喜欢是真的喜欢,但也许真的只是喜欢而已。 张月鹿,从未如此清楚明了自己的内心,也从未如此的迷茫无助。为自己勾勒的琼楼玉宇,一瞬间变成海市蜃楼。 所有的深情无悔,都似乎成了潜意识的利弊权衡。 「恍铛!」桌上的五福镂空袖炉被她扫落地上。张月鹿些许回过神,强制自己不去质疑自己感情。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一抬头看见霜奴。 张月鹿心中烦闷,口气不耐烦:「怎么了?」 霜奴本想反口讥讽,见她抬头,眼中充血通红。一肚子冷嘲热讽也只能暂时咽下,挑了一件事说:「你还记得梁丘木吗?」 「不记得。」张月鹿满脸厌烦,抬腿往外走。 霜奴眉梢一挑,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她手里颇有几分功夫,张月鹿被她这么一阻,步子没跨出去。小腿绊倒门栏,差点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张月鹿烦躁的甩开她的手,怒气沖沖的吼道。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个个都来找自己麻烦! 霜奴双手抱臂,靠着门边,没好气的说:「你今天吃爆竹了?不安规定随便带人进来,规矩可是你定的,你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张月鹿一听,更加烦躁。自己坏了规定,景秀还不领情。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将她送回公主府,自己过来。 「张襄也是的,居然包庇你。一张名帖,放进来两个人。别怪我管你,当初你拉我入伙的时候,可是说『不分主僕,各司其职』。你到说说,带来的是谁。」 张月鹿听她絮絮叨叨,只觉得五窍生烟,人快炸了。又不能发火,只能烦闷的敷衍:「我愿意接受处罚,这件事情,我不想说了。」 霜奴见她脸苦成一团,大发慈悲的说:「好吧,不说就不说。」 接着又道:「梁丘木你不可能不记得吧?他那件事,有些蹊跷。」 ☆、第 122 章 「梁丘木你不可能不记得吧?他那件事,有些蹊跷。」 张月鹿捏捏额头,极不耐烦道:「谁?」 霜奴顿时柳眉倒立,大声道:「梁丘木!把你送到牢里那猪狗。」 「怎又是他?坟头草都枯了,还不安生。」张月鹿面有不豫之色,抬步往外走。 梁丘木不过是跳樑小丑,但对她来说,却是一切改变的开始。本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风云又起。周滑的出现,就如同冥冥中的暗示。 「周滑最近如何?」 霜奴见她发问,知道她脑子清明了些,便答道:「老实的很,自他属下的小儿渐渐好起来。他又去渭城将妻儿老小接回长安。几人整日在家练武,寻常都不出门。」 从渭城将妻儿老小接回长安?看来是给自己做人质的。张月鹿一笑,又问:「可与什么人来往?门外走街的郎中,家里僕从接触的菜贩、送碳、卖水的。」 「没有,常安坊是我们的地头。里面多少户,各家底细。每日出入坊门。商摊小贩、武侯街使的底细,都清清楚楚。」霜奴自信满满,眉头一涩,「你怀疑他是死间?」 「不是,小心为上。」周滑的事情,一直让张月鹿不舒服。这并非是因为周滑答应的太快,而是她自己处事的方法。她心中知晓,哪怕半年之前,自己也决容不下周滑。即便不杀他,也不会招揽麾下。 「我明白。」霜奴点点头,见张襄远远走过来,挤眉弄眼的打趣,「我瞧那穷措大喜欢你。」 张月鹿正打算开口询问梁丘木之事,闻言茫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张襄原地站定,似乎不想打扰她们。张月鹿无奈的说:「我还真半点没瞧出来。『穷措大』我倒是贊成,小小年纪,整天抬肩攒眉,苦大仇深的模样。」 霜奴击掌而笑,露出二排雪白的细牙。马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娇俏球手,如今带着金戈铁马队的一桿兄弟,成为张月鹿的耳目。匍匐在长安城阴暗无光的角落里。
第216页 无非为那句——这天下的不平事,都该由自己来踏平! 霜奴起先觉得,自己是为意气。可渐渐发现,张月鹿并不是让大家望梅止渴画饼充飢。事情多,纪律多,忙得焦头烂额,做起事来又碍手碍脚。可破瓦寒窑推翻重建,贫家子弟入学读书,儿郎们都找到正经的活计,妇人们也能挣钱养家。 虽有时抱怨几句,但缸里的米、樑上的肉,身上的衣,脸上多起的笑容...这些都是真的。 霜奴想到此处,瞧着张月鹿那张苦巴巴的脸,顿觉顺眼了许多:「行了,不必顺着我说,赶紧走吧。梁丘木的事情还在查,只前几日有个投诚的混子。说是有人想弄死梁丘木,只晚了一步。走吧走吧,瞧你这样。」 张月鹿抿唇一笑,对着远处的张襄一拱手,大步往外。迎面却撞上纸砚,纸砚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多言,取出一份信递给她。 是武十七郎的来信,张月鹿心中一紧。近日事多,不是好兆头。她将信收入怀中,对纸砚交代几句,出门而去。 马奴儿正在对面守着,见她出来,连忙赶车过去。 张月鹿一撩圆领袍下摆,跃上马车,吩咐:「去公主府。」 她定下心神,思来想去总觉此事不能拖。速速去公主府负荆请罪才是。迟则生变,小公主心思敏感,放着她一个人不知会如何胡思乱想。 厚厚的信封,取出一叠书信。看着熟悉的字体,张月鹿愁闷之心稍得慰藉。十七郎细细说了晋阳王府中诸事,亏得他前去不久,能得到这么多消息。少不了伏小做低,曲媚上下。 张月鹿一边心疼十七郎,一边注意到一条讯息。有日晋阳王世子曾和十七郎抱怨。说是晋阳王收到长安的一封信,十分高兴,将他拉去训斥了一番。自那日起,晋阳王对世子功课作业格外在意。还悬赏重金,为世子招募贤才良师。 长安去的信...能让晋阳王咋喜又惊,一反常态。这封信的内容只怕让人不敢多想。 「少主家,到了。」马奴儿在车外轻声道。 打开车门,撩起银毫貂皮帘。张月鹿正要下车,举目凝神尊公主府片刻,心中喟然长嘆:此刻阿秀只怕已过承天门,往皇城而去。 景职下了马车,打开剔红漆门,撩起白狐皮帘。景秀阖眼倚着如意枕,觉察寒意,睫羽一颤,缓缓睁开眼。 立于罗伞之下,远眺宫殿千重尽是白茫一片,不见丹门琉璃瓦,不见骁卫玲珑婢。景秀笼袖,低声道:「皓雪掩金碧,华胥復黄粱。」 话语之中,尽是萧索之意。 「殿下,宫中宾妃皇子公主,多半都去了骊山,陪圣人守岁。镇国大长公主仁德,恩允三卫不必在外守殿,宫婢太监们也都闲散了。」 只怕是见着心烦碍眼。景秀自是知道大姑姑那点脾气的。也晓得景职是提醒自己慎言。微微颌首,移步一旁候着的金玉车舆。 入了立政殿,中宫宫正迎出来,欢喜道:「小殿下,怎才来?皇后念叨许久,今日小年,你还在外头胡乱跑。」 景秀闻言浅笑,从袖中取出小匣子,双手递过去:「免不得要阿嬷替我美言几句。」 中宫宫正鬓角花白,眼中泪光闪烁,双手接过匣子,欣慰嘆息:「小殿下半点没变,还和从前一般乖顺。娘子这身子骨,也越发好起来...唉,年老嘴碎,小殿下快进去吧。」 景秀颌首而笑,步入后殿。 谢元灵闻声起身,见是女儿,復又坐下,伸手一招:「绣球儿,你怎也才到?让娘亲等的心焦。」 景秀也不点破,乖巧的坐到榻上,贴着她握住手。仔细端详谢元灵,满意点头:「阿娘气色渐好,我可安心了。」 谢元灵伸手摸摸她的头,慈爱的看着她,眉眼间都是满足。她一生所求,已然得到。景睿之和女儿都在她身侧,朝夕可见。还有何时,能比现在更好。 「可我家绣球儿,心里好似不欢喜,梨涡儿都没有笑出来。」谢元灵轻抚女儿脸颊,打趣道,「可是不愿见娘亲?」 心中陡然一涩,景秀只能故作欢喜,笑的开心:「阿娘明知不是,只朝堂上些事情烦心。」 「你也整日的烦,她也整日的烦。朝堂上那些事情,是忙不完的,不许带到我这。」谢元灵说着,扭头往外看,小声念叨,「怎么还不来?」 景秀知她牵挂着谁。 深宫寂寞,长夜漫漫。宫嫔笑语按歌声,千思万虑求君恩。而贵为皇后的谢元灵,残躯半卧闻夜漏,日復一日年復年,等的,却是宫外的归人。 「阿娘,祖母前些日子一直...只怕过了年,我是躲不过了。」太后为景秀择婿之事,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知事的也晓得,尊公主无意谁家子弟。 尚公主本就大事,又况且景秀不是寻常的公主。其中牵着甚广,除了些各种缘由避不开的,各清贵世家都消了声,没人做这齣头椽子。这便让备选的郎君们,都有了可挑剔的地方。 年长不要,年幼不可。文章要妙,骑射要精。经史子集,无不通解。这便剔出大半,送到景秀手中,只剩下寥寥几人。或相貌不佳,或出身低贱,总有理由。 谢元灵虽不知女儿心中有人,却晓得她不愿嫁。此刻听女儿抱怨,笑问:「绣球儿喜欢甚么样的?」 景秀听母后发问,低头抿唇一笑,答道:「能篆书,工行楷,尤善画。状貌雅丽,仪度翩翩。纯正温良,巧思敏慧,人所不能。」
第217页 谢元灵本是顺口一问,却不想女儿认真作答。心中如雾里开花,依稀明白,她又问:「绣球儿,可有喜欢的小郎君?」 「没有。」景秀立刻否认。 她答的十分果决,谢元灵也是不解,只当少女春思。当下便笑道:「我儿这要求,只怕难也。」 景秀念起张月鹿,心头千思万绪,如蛛网、如猫爪。腹中有醋芹,口里有苦艾。万般滋味皆难言,只得说:「天下之大,何事不艰难。」 「胡说,天下之大,总能有配得上我儿的。」谢元灵听着直摇头。 景秀展颜而笑:「天下未必有这样的人,纵然有这样的人,也未必喜欢我。」 谢元灵心中,自家女儿千般万般的好,只怕天下的小郎君们都配不上,谁会有眼无珠。她拍拍景秀的手,宽慰道:「我儿才德相貌,无不上上。欲与婚姻,谁家不欢喜?」 景秀心中一动,有话在舌尖,跃跃欲出。她抬头望着皇后,声音轻扬,似在说笑:「若那人真不愿,要如何?」 若那人真不愿,要如何? 谢元灵不知,她也想知道要如何?该如何?如何才好? 立政宫后殿中,随着熏炉轻烟,响起幽咽之声音:「你情我愿之事,总勉强不得。她不生厌,已是庆幸。」 ☆、第 123 章 景秀入宫之后,过了两日就是除夕。 免了祭祀朝贺,皇城中比往年清冷许多。年老的宫婢太监嘀咕:当年神宗御驾洛阳,一去数年,每逢元正,宫里头也是热闹非凡,哪像现在。 虽嫌弃着,却不妨碍他们乐呵呵的偷闲。 宫中最热闹的当属立政殿,宫灯高悬,彩带披挂。宫婢来往穿梭,忙着布置晚宴。 立政殿偏殿中,景秀目光扫过一旁站着的快马,又向上座的景睿之望去。北地口音的快马,带来的想必是幽州的战况。只听景睿之道:「下去歇着,在宫里过完元正再回去。」 快马谢恩退下。 景睿之将信件放回铁封匣里,「嗒」一声,合上铁盒。开口问:「鹤善,可好奇?」 景秀自然好奇。按惯例,铁封盒传回的军情机要,景睿之阅目之后,必定立刻送往骊山,让景厚嘉知晓。这次却扣下,实在可疑。 「近年关,朝堂上更替频繁。你说,天子该如何想?」 近一个月,官吏升贬的确过于频繁。景睿之起调了许多赋闲在家的贤能。其中有罢官在家的谏臣,有朝廷久请不来的隐士,有神宗朝的旧臣。若非这些人立场各异,又的确才德能力兼备。景睿之这般手笔,真让人怀疑是居心叵测。 「姑姑唯才是举,天子就是当时不快,事后三思,必定能体谅姑姑用心良苦。」景秀斟酌道,「前些日子武朗到我这儿哭诉,我虽暂时安抚下来,但他必定不甘心,怕是要去骊山的。」 今年元正佳节过的最开怀的人,飞骑中郎将沈子从必定算一个。两月不到,飞骑中郎将的位置,失而復得。沈子从广撒请帖,邀宴传座,连摆七日。 景睿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满不在意道:「跳樑小丑,不足为虑。」 「是。」 景睿之抬手敲了敲铁封盒,将桌上的《长安报》扔给景秀。景秀接过展开,报纸头条说的是元正风俗,各地差异。京中贴换桃符,江南剪双彩纸,益州好喝椒柏酒,诸如此类等等。 翻开第二页,却是除夕元正家宴菜餚制作,十分详细,还有各地特色美食。又说元正假七日,哪些店铺仍然开张,哪些地方可供出入玩耍,哪些时段有傩舞踏歌。 景秀翻到后面,再最后一页才瞧见不寻常。巴掌大小的地方,写着一侧小故事。这版块常有,叫做「君有所不知。」说的是各种奇闻异事。 「编排圣人,张月鹿越发胆大了。」景睿之靠着椅背,轻哼一声。 文章写的是孔子家事,名做「孔圣人三世出妻」。说的是孔子及其儿子孔鲤、孙子孔伋休妻之事。后面又闲扯了其他儒家圣贤休妻,曾子因妻「梨蒸不熟」而休之,孟子以妻子坐姿不雅,欲休妻,被孟母阻止未果。 景秀读完想起那日聚会,与张月鹿之间种种不悦。指尖轻点报纸,抿唇启口:「虽有理有据,但都是些乡野之说,的确难登大雅之堂。」 「有理有据?」景睿之瞥了侄女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看是胆大包天,该收拾收拾,免得这头小鹿崽子太过蹦跶,保不准哪天撞到树上。」 景秀面露难色:「《长安报》并无不法之处,贸然禁止,只怕民心动盪。又何况朝廷经营《琼林报》,区别而待,恐落人口实。」 景睿之抬手支着下颚,低头整理衣袖,问道:「那绣球儿可有良策?不让民心动盪,不落人口实。」 如此恶劣的镇国大长公主! 景秀忍住以手扶额的冲动,指尖快速敲击扶手。《长安报》是张月鹿心血所在,她如何也不能让姑姑将报社封了。但月鹿近日行事,她也觉得有些激进。乘此机会敲打一番,让她收敛几分,也是不错。 仔细想了想,景秀心中约么有个计策:「《长安报》中镌抄之人,多是进京科考的学子。年后春闱将近,考生必定以大考为重。由国子监出面,早晚讲课,供给午食。想必许多人都不会来往奔波。」 景睿之抬眸,冷峻瘦削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玩味道:「釜底抽薪,不错。」
第218页 景秀知她故意,面色丝毫不露,毕恭毕敬回覆:「姑姑言传身教,阿秀不过得之一二。」 景睿之不甚在意,她不过见景秀近日乖乖待在宫中,心知小儿辈闹变扭,出言试探一二。果不其然。在景睿之看来,十五六岁的郎君娘子,心思多情,怀春爱慕不过常事。今天见王家郎君写了一个好字,明日见李家娘子弹了一曲,都能生出风流缠绵。 甚么天长地久,甚么海空石烂。不必柳枝泛黄,就随风消逝。张家那小儿,满腹计策,脑后反骨。绣球儿这番作弄,只怕要触及逆鳞。 景睿之神色冷然,站起身:「行了,不必奉承。这次就放她一马,由你去办。」 谢元灵进来,景睿之往外,险些撞到。谢元灵望着她,景睿之眉头皱起,配着冷峻瘦削的脸,瞧上去颇为不悦。 「景睿之。」谢元灵唤道。 普天之大,上至天子太后,下至黎民百姓。这般直唿其名的,也只有谢元灵了。 景睿之没甚么反应,好似没听见。谢元灵又开口道:「景睿之。」 景睿之脸上越发不善,眼如寒潭,声似冰水刺骨:「我没聋。」 谢元灵这才满意,仗着无外人,轻哼一声:「我怕你哑了。」 景睿之甩袖出门,谢元灵伸手招招景秀。景秀连忙一步上前扶住她,母女两人紧随其后前往立政殿正殿。 除夕之筵,尤为重要。即便景睿之一再削减宫中花费,也难阻奢华精緻。用器皿,就有金樽、银碗、玉盘、玛瑙盏、夜光杯...... 单说金银器,就用了金平脱犀头匙、金银平脱隔馄饨盘、银平脱破舰、八斗金渡银酒瓮、银瓶平脱掏魁织锦筐、银旅篱、银平脱食台盘、金平脱装具玉合、金平脱铁面碗。 红烛高照,金盘银盏,瞧得景睿之直皱眉。 螭纹卷草大板足案,放着瓜果六碟,蜜饯八盘,干果十二。中间是十六寸白瓷大盘,做的花色冷拼。用鱼脍、肉脯、肉酱、瓜果、时蔬等雕刻拼制成「太极雪景」。惟妙惟肖,纤毫不差。 宫婢引三人落座,景睿之在中,谢元灵在左,景秀在右。如同一家三口,围桌而宴。 景睿之取象箸,夹了一片鱼脍:「鹤善,可知这是甚么鱼?」 景秀自然不知,她对口腹之慾并不在意,食材差异知之甚少。好在贤妃畏罪之后,宫中诸事又回到皇后案头,景秀帮着处理过。尚食院食帐拟定,呈来过目,她约莫记得些。 御膳金齑玉脍中用鲈鱼,可见其为最上品。景秀答道:「可是鲈鱼?」 景睿之象箸一卷,鱼脍蘸虾醋,送入口中。咀嚼咽下,方才开口:「此是鮸鱼。」 鮸鱼为海鱼,捕捉运送至京中,其中人力物力...景秀心中暗恼。 「鲈鱼产卵回游,那时最肥美,养到冬日反到不嘉。」景睿之接过谢元灵递来的蔗浆,饮了一口,眉头舒展,接着又说,「我游歷闽浙,随船出海。当地人每逢五六月盛热之日,则出海取鮸鱼。大者长四五尺,小者二三尺,紫鳞细软,无刺不腥,肉软而白。 一旦捕得,即于海船之上作鲙。去皮骨取精肉,随成随晒。海上烈日,只要三四天,就可以晒的极干。用白瓷瓶装,瓶子一定要全新未碰水。外面用净泥密封,放置阴凉避风处。吃的时候,取出鱼干鲙,用布裹着水泡,三刻久出,沥水置盘上。这样处理的鱼鲙,五六十日之内,鲜美不变。」 闲话家常,实在不是景睿之会做的事情。随着她徐徐道来,景秀心中七上八下,思来想去。 「我还没见过海,可有趣?」谢元灵侧头看向景睿之,将剥好的荔枝搁在她碟里。景睿之瞥了她一眼,却未作答,拿起荔枝干放入口中。 此时外头报菜,下酒八盏。得了应许,鱼贯而入。四荤四素,分别是:醋芹,凉笋,拌菌,糖蟹、水母脍,白龙曜,羊皮花丝,通花软牛肠。 外面乐伎鼓乐齐奏,舞伎翩翩而来,梳九骑仙髻,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 殿中一时热闹起来,景秀饮了醪醴,脸如雪地红梅。侧头对景睿之笑言:「姑姑再说些民间趣事。」 景睿之正欲开口,宫婢上菜,热菜六生盘:仙人脔,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暖寒花,雪婴儿。 「鹤善多吃些,到北边就少了。」景睿之夹了一块雪婴儿放在她碗中。 雪婴儿就是治蛙豆荚贴,用的剥皮青蛙和豆荚,并不罕见。景秀一愣,仓促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一旁谢元灵不解问道:「绣球儿要去北边?」 景睿之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神色肃然:「突厥占松谟城,有违两国盟约。年后鹤善出使松谟,与突厥商讨松谟城归属。如能不废一兵一力拿回松谟城,对她声望大增。就是谈判不成,突厥也不会对她如何。」 景秀闻言心头震惊,明明上次姑姑还说让她准备前往西南,不过半月怎就变卦?她大为不解,强忍怒气,定下心神,淡然问道:「姑姑可是要前往西南?」 景睿之闻言看下她,露出些微赞许之意:「正是,西南边陲地形舆图,鹤善想必准备妥当。」 景秀自然准备妥当,不但有朝廷资料。还有张月鹿派出的探险队带回的风土人情,地质地貌舆图。张月鹿精心绘制了用于山地丛林作战的兵器。又请禄闻研制防止瘴气的药丸,自费做了数千枚。更是通令川贵各处商铺,囤积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第219页 景睿之抬起夜光杯摇曳,对景秀微微示意,饮了一口。蔗浆甘甜爽口,景睿之眯眼惬意微笑。景秀满腹无可奈何,真是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景秀将杯中醪醴一饮而尽。 歌乐停,爆竹响。子时已到,辞旧迎新。 宫婢上面食甜点:酥蜜寒具、单笼金乳酥、天花毕罗、汉宫棋、赐绯含香棕。 绵延的报鼓声中,景秀款款起身,叩拜行礼:「伏愿大姑姑,福延新日,庆寿无疆。阿娘福庆初新,喜乐安康。」 谢元灵慈爱道:「愿我儿多福多寿,长乐未央。」 景睿之看着景秀俯身磕头,想起她幼时模样,乖巧可人,软软糯糯的趴在自己怀中。心思一晃,忍不住看向谢元灵,见她眼角的细纹,新染的乌髮。 振威将军家眷归宁,宣州府各家前往拜访。谢小娘子偏喜欢乱跑,坐在溪边,晃着脚丫,扭头唤道:「景睿之。」 你笑颜明媚,春光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电影的前期准备刚刚稍缓,有朋友过来培训,住在家里,我自然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写百合文= = 天干物燥,留言消火(打滚~~) ☆、第 124 章 鸦雀枝头叽叽喳喳,细爪子蹦哒抖落雪花。 张月鹿躺在叠蓆上瞧着有趣,捻起手边的棋子。屈指一弹,黑子砸在树干上。枝丫微颤,积雪纷纷而落,小鸟四窜高飞。 「闲着慌,去前院帮你娘招唿客人。」张灵蕴拢了拢博山炉中升腾的薄烟,阖眼静心,缓缓深吸。 张月鹿翻了个身,趴在叠蓆上。伸手去够食盒,那食盒做的精巧。十二片莲花瓣,托着八角盒。打开盒子,依次是榛子、核桃、杏仁、松子、花生、莲子、榧子、枣圈,中间圆圈一分为二,放着荔枝和龙眼。 「什么味?」张灵蕴皱眉,「我这可是三年的冷梅香。上苑梅,曲池液,窖藏三年!吃吃吃,小麻雀似得,坏了梅魂。出去吃。」 「唉。」张月鹿爬起来,抱着食盒往外走。走到叠蓆边上,坐下理了理云袜。边穿鞋边嘆气,「有些人空闺寂寞,就拿孩子出气。」 张灵蕴宽袍大袖,横卧怡然。闻言睁开,盘膝而坐,开口道;「慢着。」 那边说慢着,张月鹿手里加快,靴子一蹬站起身。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爹,孩儿还有事,先行告退。」 张灵蕴累日不食由得,不得一日无茶。她撩鬓举袂,取了茶壶一提,端起雪花釉瓷杯到鼻端,微眯着眼,转杯轻嗅,嘴角露出微笑,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卢十二郎前日来拜访,说起件事。」 她此话一出,张月鹿心中就明白三分,点点头,说道:「恩,我晓得。」 茶汤清澈,张灵蕴甚是满意。听她答覆,掀起眼皮瞧了一眼,修长精緻的眉梢上挑:「哦,长进了。」 张月鹿抱着食盒,微微低头,笑着回答:「阿爹教的好。」抬起头,双目清澈,自信满满。 「看来是心中有底了。」 卢十二郎的消息,是从叔父卢护那里听来的。说是元正日,群臣往骊山朝贺。礼部求的恩典:科考,国之大事,诸学子在京不易。当由朝廷供给午食,早晚讲课。 因今年本就是恩科,景厚嘉便允了。卢护乃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祭酒,掌监学之政,国子、太学、武学、律学、小学的政令,以及课试、升黜、教导之事。供给午食,早晚讲课的事情,最终便落到他头上。 卢护并没有想到此事对《长安报》的影响。他是琢磨着供给午食,积少成多也是一笔大数。杨算盘是铁公鸡,拔不下毛的,指着侄子到张豪商这儿讨些真金白银。 《长安报》报社中,上下有四五百人。多集中在採集、撰稿、审阅、编排、校对、镌抄、发行七大环节。其中有考生举子二百有余,多是负责镌抄。少数也做些撰稿、审阅、编排、校对的事情。 一旦政令执行,必定有大半的生员离开。毕竟比之报社的工作,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即便只有一半的考生离开,熟练的镌抄员可不好找。对于报社而已,不亚于灭顶之灾。 「阿爹放心,儿早嫌养着这么多人。」张月鹿笑的意气风发,扬起下颚傲睨一世的说道,「歷年应考的举子多则两千,寻常不过千人左右。这二百余人养得半熟,正合适放出去。」 张灵蕴见她踌躇满志 ,掸了掸一尘不染的白袍,随口问道:「你瞧着是巧合,还是有人作祟?」 抿嘴勾唇,张月鹿笑容有几分微妙。她总不能说,瞧着像小公主的手笔,因两人前些日子闹别扭。说出来,只怕阿爹要捶足狂笑。 「我看貌似巧合,这事只对《琼林报》有好处,但十二叔绝非这样的人,况且官营犯不着这样耍手段。其他两家报社实在登不上檯面,不过是跟着我们吃些残渣。」张月鹿摸摸鼻子,「多半是巧合。」 张灵蕴一挥大袖,横卧叠蓆。 张月鹿抱着食盒退出去。走了没几步,顺心跑来:「小娘子,明家小姐又来了。」 张月鹿点点头,往藏韵院走。顺心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在一旁进言:「这明家小姐天天来找小娘子是不是有事相求?小娘子心善,但可不能随便许她。将她举荐给尊公主,让她一步登天。可她对小娘子,可没半点恭敬感激!」
第220页 张月鹿听着她在耳边许多,强忍下呵斥,顺着说:「我心中有数。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让你好生歇着么。家里可好? 」 顺心笑成一朵花,偷眼去看张月鹿。 明六娘正拿着稻谷逗树上的雀儿,见着张月鹿,将手里的稻谷一抛,向她走去:「张二,快来快来!」 顺心听着直皱眉,刚要开口就听张月鹿招唿:「来了,嚎什么嚎。」 说着,加快了步伐。 明六娘穿着新衣,锦绣罗绮,带缬紫蒲萄,袴花红石竹,俏生生站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月鹿:「一日不见,脾气见长呀你。瞧我带谁来了!」 她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看见月鹿,腼腆一笑,唤道:「张姐姐。」 「雅雀!」张月鹿惊喜万分,上前打量她,「许久不见,雅雀长高了。」上下摸了摸,却没带花钱。便解开腰间的玉佩,弯腰替雅雀系在裙头。 雅雀低头看看玉佩,抬头见张月鹿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羞涩不已,双颊绯红。 「韩王,王妃可安好?一直想去,但不敢打扰。」张月鹿领着她们往里屋。虽然公主殿下让她少与韩王府来往,但月鹿有自己的想法。对韩王一家,她一直有心结交。逢年过节,礼物从未断过。 雅雀腼腆一笑,连忙答道:「爹娘都好,张姐姐送去的礼物实在太多。最是那副『幽篁听风图』,阿爹格外喜欢,特意挂在书房。」 张月鹿听此不由一笑,那幅画出自她的手笔,夹在其他礼物里,不算贵重,却是心意赤忱。京中都知道韩王生性文雅,尤善飞白,画工也不逊。 雅雀身后从僕捧着盒子上前,张月鹿登时喜上眉梢。雅雀见她喜形于色,亦是欣喜,双手奉上:「阿爹说,纪国公府福贵无双,薄礼聊表心意......」 张月鹿双手接过,出言打断:「张二市井之徒,资质鲁钝,生性散漫,倦于应酬。韩王郡主若还是拿腔作势,我可以要扫客出门了。」 她又是皱眉又是啧嘴,引得屋里众人闹笑。雅雀羞了连连摆手,慌忙急乱的解释:「不是,不是...张姐姐万万别误会。」 明六娘吃着山核桃,见状捻了一个砸向她,仗义的替雅雀出头:「行了,雅雀难得出来一趟,你还欺负她。」 张月鹿台手接住核桃,挥退屋中僕从女婢。将核桃搁在桌上,又将明六娘面前的莲花八角食盒拖到案几中间。伸手将榛子、核桃、杏仁、松子、花生、莲子、榧子、枣圈、荔枝、龙眼,各拿一些放到雅雀面前。自己捡了个荔枝,边剥边说:「我倒是真不曾想到,雅雀今日能出来。不然咱们再约上几人,一起出门游乐。」 「新换防的侍卫,十分客气。」雅雀小口吃着枣圈,双眼弯如月牙,甜甜笑道:「说皇帝陛下,从没说过不许我们出门。」 明六娘感慨:「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定是没讨到好处呗,拿着鸡毛当令箭,呸!」 三人围着案几,便吃着零嘴,便闲聊着。外面通报,说是武十七郎来了。十七郎是除夕前日回来的,年前张月鹿已经和他见过一面。此刻听闻,斜眼去看明六娘。 明六娘是爽朗活泼的性子,此时脸上娇羞绯红。见着张月鹿调笑的目光,佯怒瞪过去。张月鹿眉头一皱,吁气长嘆:「某些人当初为了逃婚,哭着喊着求我。我是费尽心力把烂泥扶上墙,如今......唉!」 「哈哈哈,把烂泥扶上墙,哈哈。」武十七郎大笑着走进来,抬手弯腰,恭敬行礼:「武辉见过三位贵女。伏愿三位福寿新元,桃花鸾鸣。」 「十七郎,你最后这句说的应景,怪不得今日枝头叽叽喳喳。」张月鹿打趣道。 二月时间,十七郎变了不少。神情坚毅从容,身形越发挺拔,肤色都黑了些,想必在晋阳过的十分辛苦充实。他含笑坐下,随意的取了些花生,便说起晋阳的风土人情,遇到得种种趣事。 张月鹿见他谈笑从容,颇有风范,心中感慨万千。正出神时,就听明六娘笑问:「张二,今年上元节,你要为谁斗灯呀?」 ☆、第 125 章 送走雅雀,十七郎和明六娘也告辞。小情侣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情话。张月鹿也认情知趣,未留他们午饭。 她呆坐在榻上,发着呆。过来片刻,正宅那边的女婢过来:「郎君问小娘子可去用午膳,好叫厨房做些和胃口的送去。」 张月鹿脸皮扯了一下,挤出冷笑:「呵呵。」 「唉。」嘆了口气,张月鹿倒在软榻上。先有朋友秀恩爱,后有父母秀恩爱。自己到成了孤家寡人,这日子没法过了。 又想起小公主,百爪挠心一般在榻上打滚。 掰着指头想着能找谁玩耍。幼果不在,纸砚回家了,赵月乌必定还睡着,菀奴受不得寒气,洛苍云也不在...... 偌大个长安城,能结伴出游的都没有。张月鹿平躺看着雕花屋樑,自言自语道:「正闲暇,或许该做点正事,乘着元正佳节,去拜访些人。」 正月初一,张月鹿起床拜过父母、诸位先生,就去永阳坊给张巧儿拜年,接着又往禄大夫那儿坐了一会。禄闻一人,平日清闲,节日难免孤单。月鹿留下陪她用的午膳,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一样没少,酸甜苦辣辛尝了个遍。 下午,前往骊山朝贺的群臣回来大半。张月鹿拿着名单开始拜年之旅:先去尊公主府,理所当然没有见到人。接着去闻人府,又替母亲跑了一趟长宁公主府。卢府、许府、武府...都派人送上拜帖拜礼。
第221页 初二,先是拿着爹娘的帖子去拜访了几位尊长。中午约了霜奴与一干人宴乐。下午,府上收到沈先、吴桐、敬迟明煦、潘东升等人拜帖,派了僕从依次回礼。 初一初二忙过,初三就闲散了。并非没处去,满长安摆传席,张二小姐去哪里都有座。 只懒得应酬罢! 「算了,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张月鹿合着眼乱扯被子。外头顺心敲门,说府外来了个小胡儿,送了一份信说是回礼,人就跑了。 张月鹿接过信件一看,正是那位翾风公主。 【我可爱的东方朋友,如果你没有忘记我,我也不会忘记你。】张月鹿花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在一片墨迹中大概的辨认出第一句话。 好在孔雀般骄傲的翾风公主,在这方面颇有自知之明,后面都是她口述,旁人代笔。虽然用词怪异,好在笔迹清晰。 大意说,她找到景睿之。(她用了数种动物来形容景睿之)。得到景睿之的许诺,帮她復国。条件是以西域亡国公主的身份前往大食。让大食的贵族们对吐蕃宗教不满,而对那里的土地和财富充满兴趣。 信的结尾是一段异国歌谣,说的是牧羊人被魔鬼诱惑,走向满是宝藏的深渊——「......扔掉牧羊的鞭子,那是跟着羊群流浪的屈辱。手中的金币,将熔炼成头上荆冠。是镣铐,也是荣耀。」 张月鹿笑得乐不可支,接着嘆了口气,又把前面仔细看了看。看来景睿之想用大食来牵制吐蕃。 她叠信时候,突然一愣,惊的翻身坐起来。云滇宫变才多久?吐蕃出兵云滇才多久?翾风前往大食又多久了......细思极恐,她被自己猜测惊出冷汗。 若不是景睿之能未卜先知,那这一切岂非她一手策划? 张月鹿连鞋都来不及穿,跑到一侧的书房。看着墙上的舆图。云滇旁边西侧是吐蕃,吐蕃西北是大食。她曾听景秀说,大食灭波斯,陀拔斯单国不肯降,入朝受封为归信王。他们不可能没有復国之心! 云滇宫变或许并非景睿之所为,但她引吐蕃入局,使得云滇政变变成毁约叛变。又用大食来制约吐蕃,让吐蕃心生顾及,不敢全力和大尚一战。 而陀拔斯单国也是一颗好旗子。皆可用来和大食谈判,又可在大食太过投入,危害平衡之际,用来骚扰牵制。 张月鹿的目光又落到吐蕃西南,那里是天竺。天竺人好佛,却以僧兵和战象闻名诸国。即便毫无证据,她也不得不怀疑,以景睿之事前缜密布局,事起顺势而为的性格。绝对不会放过那里! 从书架上拿下绿檀木盒,里面是闻人贞的来信。张月鹿取出那份最厚的一封。那是闻人贞在外的游记,里面有提到过天竺佛教。 果然—— 「洛阳崇佛,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崇经造像,不留余力。」 大尚崇黄老道教,两京中又多有沃教教徒。佛教能一夜之间蔚然成风,必有缘由,绝非偶然。 张月鹿跌坐圈椅上,以手拍案,连击数下。心中感慨万千,喟然长嘆一声:「镇国大长公主!」 镇国大长公主景睿之,正在骊山行宫。 景睿之盘膝在独坐几上,她深目长眉,因消瘦,脸侧下颚线条显得硬朗。此刻双手拢于袖中,低头垂目不言不语,却如山岳将倾,气势逼人。 景厚嘉本想一逞天子威风,见状心中迟疑。他连下了三道口谕,才将景睿之请来。愿是要兴师问罪的,开口却输了气势:「阿姐此来,见长安城中可热闹?」 「家家立竹杆悬幡子,街头爆竹声不停,大户院子庭燎异香缭绕,朱雀大道上一眼十数支驱傩舞戏。」景睿之的语调听不出喜怒,说完站起身,肃拜行礼:「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陛下尊体万福。」 景厚嘉见状大喜,心道她服软,自己也不能太作。微微支起身子,情深意切道:「阿姐免礼,你们姐弟中间何须如此。只下面闹得凶,朕难免要做做样子。」 「愣着做甚么,将东川上供的神泉小团取来。」 景睿之懒与他多言,只碍于血脉,心中仍有不忍。她又觉得自己这不忍,实属多余。明明知道景厚嘉的性子,即便多给他几次机会,最后必定还是选择同样的结局。 抬手按按太阳穴,景睿之不由感慨:凡人之躯,即便思之取捨明了,然而心却是难免优柔。人之优劣,皆在于此。 景厚嘉见她扶额不言,关切道:「阿姐可是国事疲惫?朝政动盪,阿姐劳心了。」 景睿之听他话中有话,更觉不悦。理理袖子,轻描淡写道:「我若事事处理得当,哪会有人想起陛下。」 景厚嘉顿时语塞,心中又气又恼。顿了顿,细想来这话又不错。他打量着景睿之,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实在瞧不出端倪。困心衡虑片刻道:「阿姐虑无不周,处处为朕思量。待入春,我身子好些,定不让阿姐再操劳。」 「因陛下身子抱恙,我又不便代劳。冬至祭天未举行,元正朝贺也简陋,该派人告慰天地祖宗才是。」 景厚嘉不知是该皱眉还是该放宽心:阿姐如此知分寸,倒是欣慰。只这意思,是说春祭之事?若让景秀去,便坐实了皇太女,大为不妥。这些日子看来,四郎、六郎也是孝顺贴心的,其他几个虽然还年幼,瞧着长大也机灵。如今我壮年,立储之事尤有余地。不妨先试试阿姐的心思。
第222页 「那就叫秀儿去吧,免得阿姐操劳这些琐事。」 景睿之:「不妥,谢家余党吵着谢伯朗配享太庙,我刚压下,这时候怎可助长气势。」 闻她此言,景厚嘉心稍稍安下,笑道:「那只能劳累阿姐了。」 景睿之:「陛下何必总惦记着春祭,中和节春祭大典,尚有月余时间,待你身子好些可亲往。」 「那阿姐的意思?」景厚嘉不解问道。 景睿之从袖中掏出一份战报,郑公公见状上前。景厚嘉接过一看,惊得坐起身。原来靺鞨大军突袭幽州、营州等地。兴师动众而使得后方空虚,营州都督谢良玉千里奔袭。攻破靺鞨王城,烧毁王庭,俘获王子兀儿,王妃茂粟末。另又王室、重臣家眷无数。 「啪」景厚嘉用力一拍茶几,百感交集,不知是惊还是喜。脸上神采缤纷,接连换了几种,时而欢喜,时而忧虑。 靺鞨之危已解,千古功绩将成,可偏偏是谢家人! 「退下!你们都退下!」景厚嘉大声呵斥,宫婢太监连忙躬身退出寝殿。 「此事我压下,但瞒不了几日」景睿之淡淡的说道。 景厚嘉摆摆手,拿着信又看了几眼,踌躇满志的急切说道:「刚刚阿姐所说,朕到有个主意。听闻皇后身子大好,且让她去六御宫为国祈福吧。」 景睿之微微颌首:「善。」 宫中耳目传来,说大长公主与皇后关系颇为密切。景厚嘉见他如此轻易答应,心道果然如从前一般,阿姐对谢元灵不过尔尔。 「阿秀十六了,京中好儿郎多得是愿意尚公主。」景厚嘉抚须思考,一时也不知选哪家好。 景睿之拿起茶杯轻轻摇晃,轻飘淡然道:「只怕谢家不会善罢甘休。」 景厚嘉一愣,不由长嘆一声,眼中含泪:「秀儿纯善至顺,我实在不忍。罢了罢了,日后她皇弟即位,只怕也容不下她。」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留言,心塞塞,伐开心(瘫倒) ☆、第 126 章 元正已过,上元未至。 长安城里,除了商贩们卖力吆喝,余人依旧沉浸在节日的热闹散漫中。即便宰相们议事的政事堂,都是一片和气融融的恭维。更莫说,三省六部的差房里。那多半是在喝茶闲聊有无。 冷不防,镇国大长公主巡视各部。见着这番情景,自然大怒。立即召百官于太极殿,呵斥群臣饱食终日,无所作为。当场罢免数人,百余人罚禄半年。 又进言骊山。言:如今朝廷之上文弛武玩,多窃位素餐之辈。当询事考言,黜陟幽明。 黜退愚官,晋升贤明。换个说法,那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景厚嘉怎会允许,当即派郑业前来安抚。郑公公为内侍省监,内侍省为宫中三省,内侍省监掌内侍奉,宣制令,人称宫闱局丞。他又最得皇帝信任,他来便如天子亲至。 景睿之却不知犯了甚么脾气,郑公公刚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她冷笑一声,开口便是:「陛下初登大宝依仗内闱,至奴卒厮役亦加以爵位。今竟敢于孤前犬吠!」 太极殿中鸦雀无声。 百官见她冷面寒铁,无不震惧。俯身跪倒,不敢发一言。 郑业受此大辱,气的脸色煞白。他到也是玉堂人物,竟然不卑不亢。将景厚嘉的口语,一字不落的说完。毕恭毕敬的行礼离开。 景秀在一侧,心中惊涛骇浪,却只能持笏而立。 待退朝,她随景睿之出殿。 左右无人,景睿之望着前方,低声道:「天子将归。」那声音依旧冷硬,却透着踌躇满志的倦漫。她负手俯视,就如同太极殿屋嵴上的望兽。恆古不变的苍茫孤寂,凝视着众生。 景秀拾阶而下,送走景睿之。上车舆,往凤阁。 张月鹿与明六娘、鉴青子,还有许卿云。四人正围炉而坐,谈论景睿之巡察各部之事。她们只知镇国大长公主大怒,急召百官入宫。却不晓得,事情严峻。 闻尊公主下朝将至,四人出迎。 张月鹿数日不见景秀,思之若狂。行礼之时不免心猿意马,抬眼去看。却见景秀面色如常,但神情肃然凝重。心知只怕不妙,太极殿必有事情发生。 随着景秀入内,张月鹿这心里七上八下。她如今知道景睿之厉害,越发猜不透她心思。不知她是全心全意帮着景秀,还是另有打算。 景秀心思更重。 大姑姑故意激怒父皇,为让『天子将归』。可这般行迳到底为何?大姑姑掌权不过数月,远有骊山天子之威,近有文武百官牵制。许多政令下达,还未真正落实。朝中官员升迁,也多非她亲信。不过是,各派权衡博弈。 如今到底是何时机,让镇国大长公主一反常态?山雨欲来风满楼,可将发生何事?她一时之间全无头绪。 景秀苦思冥想一路,此刻见四人不由心烦。这事情自然不能对她们说,留她们在此,也是于事无补。她开口道:「午时已过,诸卿回去用膳。今日不必再来。」 逐客令已下,除张月鹿之外三人心中虽诧异,但未多想。张月鹿却是立刻怀疑,公主殿下还在生气,不愿见她。连着藉口都不愿意找,自己就这般讨嫌? 她虽不悦,却未负气,反而开解自己:阿秀贵为公主,本就天之骄女,难免有些脾气。况且她不过十六,娇纵些也是应该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必与她置气。
第223页 她如此想着,上前一步。叉手行礼,弯腰进言:「殿下明鑑,属下有要事禀报。」 景秀亦思念她,闻言也不管真假,点头道:「景职,替孤送三位卿家。」 张月鹿忍着笑意,亦步亦趋跟着入内殿书房。景秀突然站定,张月鹿险些撞到她。干脆伸手一揽,将她抱在怀中。低头支在她肩上,对着娇嫩的玉耳轻唿:「殿下。」 景秀靠着她怀里,闻声一颤。那热气从耳中蔓延,半边身子都酥软。反手推开她的脸,佯怒道:「别闹!」。实则听她低软央求,心中纵有怨气,也已消弭。 张月鹿察言观色,知她气消。更是肆意妄为,双手有力,抱着她转了一圈。侧头轻轻她脸颊,从袖中中取出一捲纸:「殿下你看,各处粮草徵收储备。」 这是为景秀前往云滇做的准备。张月鹿几乎动用了西南所有的商号。自己手中,酒坊、海船、报社数处的收入,除留下周转备用。其余尽数折合现银,以作军饷之需。 景秀看着那薄薄一张纸,抿唇不语。依大姑姑之言,自己西南之行已不作数。但是否真往突厥?若不成行,岂不是又辜负月鹿心意。 景秀接过张月鹿手中的纸张。那纸仿佛千斤之重,压在她心头。 张月鹿见她沉默不语,百思不得其解,小心开口:「殿下,怎么了?」 景秀摇摇头,转身伏在她怀中。她不愿在提此事,便随口问道:「元正节过的可开心?」 张月鹿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道:这如何回答?说开心,自己元正节一直未见她。万一阿秀觉得,不见她自己很高兴,岂不是大乌龙。要说不开心,那更说不过去。元正节前,我们刚争执过,总不能一直为那事耿耿于怀。 「没见到殿下,自然有所欠缺。旁的和往年一样。」避重就轻,回答的滴水不漏。张月鹿嘴角上勾,忍不住笑起来。 景秀听她言中有埋怨之意,不由开口解释道:「宫中琐事甚多,又往骊山拜贺天子太后,实在分身乏术。」 张月鹿暗笑,知你忙,又不曾怪你。 景秀见她不语,抬头望着她。见她笑而不语,不知心中想什么。景秀轻抿唇角,出言询问:「想必月鹿也未闲着?」 自然没闲着,光是报社之事就忙的焦头烂额。虽在张灵蕴面前夸下海口,实则活字印刷术并未大范围用过。之前她只是做过一套模型,制作百个木活字,印了些诗词歌赋。那不过是一时兴起,并不曾深究。 光是选择胶泥活字还是铜活字,张月鹿和明六娘两人就纠结了一整日。最后决定先做简单的胶泥活字,至少保证报社的正常运转。铜活字与简易印刷机一同研究,也不能懈怠。 好在张家各种工坊齐备,免去人手问题。两人和孔师傅一起,带着十几名雕刻工匠没日没夜的忙乎,昨日才堪堪完成。 此刻景秀一问,张月鹿才想起,今日正要试验。作坊那边只有孔师傅和孙夫子,也不知现在进行的如何。还好明六娘已经回去,必定能照应些。 这些张月鹿当然不能说与景秀。国子监供给考生午食,早晚讲课之事。如真是公主殿下负气所为,说这些岂不是挑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奈我何! 「各家拜年行礼之外,倒也无事。聚了些京中纨绔,各处吃喝玩乐。」张月鹿笑道,牵着景秀的手走到小榻上坐下。 景秀在骊山行宫见过武十七郎。武朗带着嫡长子武辉去骊山,给皇帝讲了些晋阳王府的事情。她认得武辉,知他和张月鹿交情匪浅。听他禀报晋阳王府之事,总觉得其中和张月鹿必定有瓜葛。 此刻张月鹿不提,她也不愿再问,免得月鹿心中生隙。 两人并肩坐在小榻上,一时间竟垂首无言。 张月鹿正等着公主殿下开口,左等右等不见她说话,心中有些焦躁。 景秀也在斟酌如何开口。如今局势云谲波诡,她深感乏力。与张月鹿之间儿女情长已无心顾及,只愿她平平安安勿生事端。《长安报》自从发行,一直在风口浪尖。朝廷上下对其甚是在意。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月鹿。」 「恩?」 「你日后有何打算?」景秀指尖轻轻敲打矮榻边缘,睫羽低垂,目光在两人鞋履上游离。 张月鹿闻言一愣。『日后有何打算?』,这问得未免不明不白。她想也不想,笑道:「当然就是和殿下一起。和阿秀一起做甚么都好。」 景秀闻言也笑起来,欣慰之余心中却也知道:张月鹿并非碌碌无为之辈。她想要得,比寻常人的功名利禄还有多,还要难。 『......锋芒毕露...没有逆刃不会伤主。镶金嵌玉不贪富贵,心有执念一往无前......你觉得你无法握住这把刀,因为这把刀要的道,你从未想过。你既害怕自己给不了她要的道,又怕她在你的道上心生怨念,坏了路。』 大姑姑的话犹在耳边,如今想来真是无一不中。若说有什么不对,那边是——『是把好刀,最好的是,扔的时候不会粘手。』 自己如何捨得扔下她。 景秀心中黯然长嘆,却不愿张月鹿担心。转身抱住她,伏在她肩上,轻声应道:「恩。」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在排练,烈日炎炎,二十号人就这么晒了大半天onl
第224页 然后什么朋友来访、小伙伴住院...反正就是突发状况一堆(窝没有找藉口!) 最后,谢谢大家不离不弃。谢谢小晋的地雷。 ☆、第 127 章 营州城,七丈墙,大雪扑面寒。 张五郎,三层衣,朔雪透骨凉。 他守东门,望西城。 他看北城,念南门。 嘆一声,妻在关内不得见。 嘆两声,儿在关外见不得。 嘆三声,忙起身,见将军,戎装催马出城门! 谢良玉领兵出城,闻人贞得闲在家中读书。突然外头彪鼠来报,说是飞卫与跳脚猫打的难捨难分。此刻谢良玉同蒙舍诏在外,他便来请闻人贞来做主。 闻人贞问何事,彪鼠说不知。问何人在场,说是蒋灵竹。又问蒋灵竹如何,说正哭着。 闻人贞提笔写到——「不可说也。」便将彪鼠打发。 她见彪鼠匆匆而去,搁了笔,自言自语道:「笔下没轻重,心中有淡浓。不来是非事,便有是非人。」 正说着,门外守卫进来,说是有闻军师故人,说着递上来一物。闻人贞暼眼,伸手拿起。那是一只发黄的竹籤,上面写着签文——或十载,或七八、或五六,或今朝。 闻人贞将竹籤插入笔筒:「且告诉她,今朝无人,改日再见,五六太短,七八不长,十载正嘉。」守卫得令往外,闻人贞又叫住他,说将来人带至厅堂。 她换了一身衣裳,走至厅堂门外,便见楚哉迎出来。她笑的眼弯如月,一派天真烂漫:「闻人姐姐,好久不见!」 闻人贞站在门外看着她,见她穿着一件白细棉上襦,外面是错金绣西瓜红半臂,下面是八宝如意云纹锦裙,腰上挂着环佩玉流苏。 正是张月鹿惯常的配色穿着。 闻人贞不动声色的提裙迈过门栏,走到主位落座。抬起眼睫扫了她一眼,方才缓缓开口:「楚哉小姐别来无恙。」 楚哉笑而不语,与她对视片刻,款款落座感慨道:「何止无恙呀,长安城好,吃的好,住的好,人更好。」 「既如此,何必来这苦寒之地。」闻人贞低头把玩手中的鎏金蟠龙银袖炉,这是宫里赏下来的。与其他几箱金玉把玩绮罗绸缎,谢良玉尽数送给她。 楚哉闻言一笑,头上髮带摇摆,她娇憨反问:「这话,要问闻人姐姐才是。何苦来这,既无火树银花,又无故人知己。」 鎏金龙尾火箸在炉里挑了挑,闻人贞抬头看着楚哉。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尽是冷倦,又锐利如刀,看得楚哉心中忐忑。她从来自诩聪明绝顶,可却从未在闻人贞这儿占得山风。这趟也算是有备而来,此刻却微微胆怯。 「我惯来不爱看人耍小聪明。」闻人贞将火箸搁在桌上,手拢着袖炉恹恹的说道。 楚哉心里一哼,脸上笑的越发喜气:「哪里敢在闻人小姐面前耍聪明,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说道这火树银花,长安的上元灯节真叫我看眼。可我到长安便听人说,顶属去年纪国公府机关灯树最是了得。高有一百五十尺,上面网罗天下各种名灯,无风自动,仙乐飘飘,犹如神物!」 楚哉斜着眼角看着闻人贞,见她微微侧头望着自己,顿时得意洋洋,摇头顿足的嘆息:「只可惜啊,张二小姐今年不曾为谁斗灯。可怜我和一干人在张府门口白守了一日......」 闻人贞睫羽轻颤,如同蝴蝶翅膀拂过水面,只轻轻一下,却起涟漪。 楚哉看她沉默不语,顿时心满意足,依靠在椅背上,伸手取茶杯抿一口:「长安俊朗公子虽多,却都不如张二小姐讨人喜欢。家世、人品、才情、气度,果真是天下独一无二。我不过贫贱之人,张二小姐却是以礼相待,有求必应。说起来,全托姐姐的面子。」 闻人贞已收敛心神,冷笑嘲讽道:「你好大的胆子。」 楚哉露出无辜的神色,委屈道:「闻人姐姐这话何从说起。我本不过是去长安讨生活,哪知去了回当铺,张二小姐就找上门。愿意千金买姐姐一条消息。我虽是见钱眼开的,可瞧着张二小姐这般诚心人,也不忍哄她钱财。」 攀上纪国公府的小姐,日后何止千金万金。楚哉的心思,闻人贞岂会不知。只恼她做事下作,不择手段:「哼,你将我车上挂着的机巧木偶......」 楚哉忙打断:「这可是当初姐姐允我的,我能得多少是多少!」 闻人贞见她小人得志,微微低头一笑:「你一家害了纪国公府派往清河县的主事,骗到张家的铺子。占了长安送去的银两礼物不说,又断了书信。最后还害的张五郎一家妻死子散。你当这些事情就作罢了?」 楚哉小脸狰狞一闪,急忙辩解:「这可与我无关,不过是那两个老骗子的主意。况且那主事得了急症,我们也是心善替他料理后事,才瞧见他怀里的文书信件。他要去清河县做事,我们替他,也算善事一桩!只有张五郎家的事情,都怪那两个老骗子心贪,我如何都劝不住呀。这不,我也实在是看不下去,舍下那安乐窝在江湖上颠沛流离。」 「呵。」听她如此厚颜无耻,闻人贞忍不住眉梢一挑。这个楚哉真是狡猾又无情,见着事情不妙,连爹娘都能抛下。亏她说的这般大义凛然,闻人贞手指摩挲袖炉,轻声道,「第一次见你在宋城驿站,白色暗花上襦,红白间色长裙。都是长安流行的花色纹饰,好看的很...」
第225页 那是张月鹿寄给张巧娘的,楚哉这些年没少占这便宜。她一贯擅长察言观色,见闻人贞不悦,连忙打住如簧巧舌。何况本就是求人的事情,楚哉也没什么脸皮要在乎,便腆着脸陪笑道:「奴是煳涂的,鬼迷了心窍。如今幡然醒悟,还要闻人小姐帮我一帮。」 「有何不可。」闻人贞也笑道,「久别长安,不知京中如何?」 楚哉不傻,怎不懂她言下之意。忙将她在京中见闻,各处打听的消息,还有张月鹿透露的话,尽数说给闻人听。 「平头百姓都当安稳如常,却不晓得朝廷上面已经乱做一团。皇帝圣人在骊山养病,却是不得安宁。都说镇国大长公主要夺权,越发跋扈。我却听知情的说,那位大长公主压不住人。她要升迁一人,朝廷里头要调动四五个人。这没几下,将圣人的臣子换下不少,惹得天子不快。几次要回宫,只身体不许。 还有件大事情,便是尊公主出使松谟,与突厥商讨松谟城归属。这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也不知道怎的,朝里那些拗相公们都松了口。大约是上面两位都默许,他们也不敢触霉头。 我听闻,御史台上奏骊山,尊公主逾制用金玉车舆,却也不见圣人发火。只怕这皇太女之位跑不掉了。再则,皇后去六御宫。明面说祈福,实则怕是择女弃母,免谢家再坐大。都说皇后怕是...要死在六御宫。」 ...... 楚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待她说完,天色已晚。闻人贞让她留下城中住址,打发她离开。自己往书房,秉烛夜书。 「...尊公主出使突厥,事不关营州。然京中一旦异动,成败尽在将军。此事不可不三思。 将军有三利三弊,其一、营州屡经兵事,将疲兵乏无力大战。其二、将军在外,虽宗家未有实权在手。郡主又分心西南,在京谢......」 正写到一二,忽然声响。她走至窗边,推开见残月有缺,银辉不减。窗台上静静放着一支桃花,只开了三四朵,余下还是花蕾。桃花花瓣娇嫩,在夜风中微颤。,宛如美人含羞带怯。 已经一战成名,千秋功勋在身的少年将军。踏着月色,奔驰数百里,只为送一支桃花到她窗前。 夜风动铁甲,新月开桃花。 你深情自不假,可我心中故人放不下。 为你守城为你战。 为你劳心为你嘆。 非是无情非有意。 只恨人心说不清。 ☆、第 128 章 太极宫新殿书房的灯火,经常深宵不熄,一直燃到天明。宫婢们都知道,不可打扰镇国大长公主处理国事。而景睿之知道,留个自己的时间不多。她每时每刻都在沉谋重虑,唯恐疏忽一处,最后功亏一篑。 她最善顺势而为,以小博大。可此次,赌注不变,而其中兇险却多了许多。她甚至偶尔会恍惚,如此值不值?以天下为赌注,只为换人坐庄。她本可不必如此冒险,却又不得不如此。 收敛所用杂思,景睿之拿起西南都护府的军报奏本。不论这次会不会到达,西南那片沃土,她志在必得。云滇虽偏,却是地广物博。西可遏制吐蕃,南可进文单——天朝上国的土地永远不会嫌多。 景厚嘉上位后对周边诸国甚是警惕,桀骜不驯之辈,一律赶尽杀绝。顺从归降者赏赐联姻不绝,亦要派遣天官监国,建立都护府。故而如今与大尚边疆相邻已无独立属国。可这在景睿之看来还远远不够! 番邦蛮夷,弱则谦卑,强则盗寇。金银和女人只能满足他们一时,他们会越来越贪心。大尚国兵马所能踏足的地方,就不该有酋长土司!不论是山上的,还是海边的,天下的百姓知道长安、知道天子就足够! 景睿之放下硃笔,又拿起户部尚书杨照的奏本。果不其然,说的是盐茶新法之事。好在顺利,免了景睿之劳心。 听环佩玲珑,声声叮咚。 看玉阶罗袜,步步生花。 景睿之目光慢慢往上,对上谢元灵清幽的眼。歷经世事岁月摩挲,大尚皇后眼眸依旧像宣州山涧的泉。沐着阳光与微风,清澈微涟漪。 「你怎么来了。」景睿之皱皱眉。 谢元灵见她坐在地毯上,手支着膝盖,一只腿盘着。说话间甩了甩手里的奏本,看起来极为不耐烦。谢元灵心中涩然,轻咬唇,低语:「我明日就走了。」 只轻轻淡淡几个字,却透着说不尽的委屈。 景睿之将奏本随手抛到一旁,拿起茶杯:「那不是正好。免得三郎回来,你在宫里住得也不舒坦。」 「我不在意他。」谢元灵在景睿之身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肩头的重量极轻,可却如同千金巨石压在景睿之心上。她极力维持着,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然而不由自主的紧绷全身,微微张嘴唿吸。 她们靠的如此近,一切都逃不过谢元灵的眼。指甲掐入掌心逼退眼泪,离开消瘦硌人的肩头。她低着头,强颜欢笑道:「你总这样,让我得寸进尺不知分寸。」 景睿之将茶杯搁在茶几上,茶水溅出,弄湿了手掌和衣袖。 谢元灵再忍不住,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爱慕着你。 爱慕着近在咫尺的你。 爱慕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你。 有多喜欢,就有多绝望。
第226页 即便如此,谢元灵依旧感激上苍,让她在韶华之年邂逅景睿之。可以在之后的余生中,在冰冷的宫殿里,回忆她青涩又温柔的笑。就像那山涧溪水,冰凉而温柔的划过。而景睿之永远的留在她心中。 不是不恨,不是不悔。而是这一切,在每次离别时的回眸中消散。而那些思念和情丝,又在每次重逢时的凝视中缱绻。 愈演愈烈。 抬手装作不经意的擦干眼角的泪珠,谢元灵开口打破了这静默:「我不曾想到,你会回来。」她瞥见景睿之手上的水渍,从袖中取出丝帕递过去。 接过她递来的手绢,景睿之擦着手,回道:「我说过,我会回来。」 我会回来——这一句话恍如隔世。 谢元灵轻嘆一声:「可你不喜欢长安。我记得,你一直说,你不喜欢长安,更不喜欢太极宫。那时候,你整日皱着眉头,焦躁不安像被关在笼子里。」 景睿之将手绢叠好递给她:「是,可我还是回到这里。」 就如同......我现在,仍陪着你。 谢元灵看着那手绢,缓缓伸手推回去。她捂着唇,泪珠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她摇摇头,声色哽咽泣不成语:「不!景睿之...我不想...不想把你关进笼子里。」 景睿之一愣。 捭阖纵横天下如掌中之物的镇国大长公主,嘴唇微动而不知如何作答。 她一生都在囚笼之中。少年时为母亲打理后院,稍年长为宣州侯府挣扎在名利场。再后来为兄弟谋策天下。本以为离开长安,从此瞭然一生,江湖潇洒。可终究放不下百姓苍生,放不下长安笼中人。 「景睿之,你走吧。」谢元灵突然扬起下颚,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矜持而骄傲的谢家嫡女。 景睿之望着她,瘦削冷峻的脸上透着茫然。过了许久。她眨了一下眼,缓缓抬起手,用丝帕擦干谢元灵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的,轻柔的擦拭为她而流的眼泪。 世人都道,她命中富贵生在宣州侯府。而她却明白,一生的转机都来自眼前的女子。因她青眼相顾,那个在困顿中挣扎的景睿之,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不必为了家族亲人,去和那些贪蝇硕鼠勾心斗角,去对那些蠢女泼妇低声下气,去嫁给那个陌生的男人...... 谢元灵是景睿之人生中第一束光。年少稚嫩的景睿之也曾千万次在心中祈求神明相助,而谢家小娘子真如九霄的仙子般从天而降。在她将要溺亡前,伸手将她拉出深潭。 在最初接触谢元灵的时候,景睿之就在想以后如何回报。然而看着谢元灵将她苦求不得的一切,轻而易举的拱手送上。景睿之在所用人的欲望中停不下来。 「利用」——她日夜被这两个字鞭挞着,不得安宁不得解脱。她无法面对谢元灵,也无法面对自己。 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景睿之心中明白。等有一日谢元灵开口,她一定偿还不起。她每日忐忑不安,而机会却从天而降。可当她以为,自己将天下最好的东西拱手送上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谢元灵绝望的哭泣。 而天下大事的运转,再也不是她所能控制。 立政殿的宫门重重关上,而她只能仓皇而逃。像一只丧家之犬,狼狈又不堪。 离开长安的景睿之,如同荒野的孤鸿,自由的孤寂着。她在马背上想过,在舟中想过。在泰山之巅,在幽谷之底,在海滨之南,在冰川之北都想过,如何偿还。 又倖存侥倖的揣测,时间或许会沖淡一切。谢元灵也许会在繁忙的宫廷琐事中忘记她。她和天子相敬如宾又互相忌惮,她和谢家相扶相持又各有打算。她忙碌着,她忧愁着,她谨慎又肆意的活着。她是大尚的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从宣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天下。看过千山万水,见过世情百态。回首,四十年峥嵘,无愧天下,只欠一人。 「我一直害怕,你忘记我。」景睿之突然低头浅笑。她笑起来如三月春风,拂面温柔。如四月春光,暖在心间。「这样,就真的谁都不需要我。」 谢元灵怔楞望着她,懵懂伸出手,却在触及她时候勐然惊醒。她温柔的看着她,无奈的嘆息:「景睿之,你何必...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景睿之怔了怔,颓然的垂下头。当所有的伪装都剥去,无所不能的镇国大长公主,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宣州侯府小娘子。看似鹤立鸡群,不过是被众人排挤。 只不过,那次是谢元灵伸手。而这次,是谢元灵放手。 「放过自己。」谢元灵凝视着她,这一眼刻在心底,千千万万遍。她捂着眼,似再也无法承受这痛苦,身体战慄地蜷缩成一团,哽咽挤出几个字,「...也放过我。」 从最初的最初,到最终的最终。 十五年的光阴,天上的星辰也会交汇,而她们终究还是彼此的过客。 谢元灵起身离开。本以为这是又一次暂别。谁知却在景睿之的温柔下变成诀别。也好也好,她心里喃喃自语:既不爱,何必强求,不如放她自由。从此相忘江湖,只需仰头见她振翅云霄就好。 谁能说放手就释然,谢元灵每一步都走的心如刀割。她不敢停顿,生怕仅有的骄傲和绝决都消失殆尽。再一步,就迈过门栏。而身后,终究没有传来挽留的声音。 景睿之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殿门开又关,「吱呀」一声,如同惊雷在耳边响起。景睿之勐然一惊,瞥见手里的丝帕,上面还有斑斑泪痕。霎时间,心头如被尖刀狠狠扎了一下!
第227页 经年的悔恨,在一瞬间排山倒海的袭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死死的攥紧丝帕,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杯茶壶撞的梆铛作响。 ☆、第 129 章 上元灯熄,龙已抬头。大地回春而京中局势越发严峻。各方的角斗已经从暗流涌动到剑拔弩张。 皇帝在骊山再也待不住,明言清明归京。 而在此之前,尊公主景秀将代天子前往巡视已经落入突厥人之手的松谟城。几乎朝野上下一致的默许,透着让景秀不得不警惕的危机感。 「先生以为,当下局势,该如何是好?」 卢素人搁下蔗浆樱桃,取出丝帕擦拭嘴角,怡然道:「如今里外都盼着殿下去,殿下自然不得不去。可既未离京便有变数,何不藉机多讨要些。」 景秀嘴角微微一动,心中瞭然。既然都盼着她走,那这践行之礼是少不得的。正合着今日朝中官员升贬频繁,可藉机提拔麾下亲信。想来陛下和宰相们也愿意妥协一二。 「我心中到有两处位置甚是重要。一是金吾卫将军,金吾卫虽人数不众,然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二是太常寺少卿。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这两处都是正四品的要职,景秀也甚是犹豫不决,「倒要先生教我,是文还是武。」 卢素人闻言一笑:「殿下何须担心。先说随行兵马,殿下权仪同东宫。太子出巡,岂可马虎。宫禁宿卫,亲、勛、翊三卫五千人这是不能调动的。只能从羽林、飞骑三万禁军或京畿各卫调到。只怕啊,谁也不愿。」 景秀当即以手加额,笑而嘆息:「先生妙计。我代父皇出巡,金吾卫先驱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时司警戒本就职责所在。随孤往松谟走一遭,金吾卫大将军即便无意,他人眼中可就是孤的人了!」 「正是。既如此,殿下何必惦记金吾卫将军之位。」卢素人怡然而笑,又道,「金吾卫上下一千八百,又不可全数调拨。如此兵马实在太少,殿下此去未免寒酸。」 景秀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 卢素人略一点头,答道:「正是。羽林、飞骑禁军不可调动,京畿各卫又要抽调往西南。殿下体恤天子,自然不会强求。然后北地毕竟险要,突厥又非礼仪之邦,况有靺鞨残部虎视眈眈。如有意外,岂是了得?殿下不如像天子讨要一样保命之物。」 景秀手指轻敲案几,心中瞭然。京中局势云谲波诡,自己置身于千里之外。如有异变,必定鞭长莫及。京中就算多一人替自己说话,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手握兵权实在。不说谢家,良玉必定是向着自己的。但名不正则言不顺! 「各卫有兵却无权调动,兵部有权调兵却无兵可管。如此相互节制甚好。我此去松谟,要向父皇讨一道诏旨才是。」 卢素人饮了一口茶,取丝帕擦拭嘴角,徐徐说道:「我听闻前飞骑中郎将武朗一直在骊山侍奉陛下左右。他做数年了亲卫中郎将,好不容易升上去,不过月余就赋闲在家。实在可惜啊。」 景秀听她嘆息,不免发笑:「亲卫中郎将之位极其重要,自不会空闲着。如今在位的是左有才,他原先是监门卫将军。现监门卫将军是原左监门中郎将。现左监门中郎将是原监门校尉潘东升。就如月鹿所说,一个萝蔔一个坑。他挪了位置想回来,岂是容易?」 「一个萝蔔一个坑?」卢素人掩嘴而笑,错过尊公主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她贊同的点点头:「正是此理。沈子从也是厉害,竟然能让卢佑、许天青、闻人端方等人一起为他开口说情。不过武朗此人是陛下宣州旧部,再上位不过早晚之事,殿下何不雪中送炭?运作得当,可是卖了几分人情。」 两人相视一笑,又说起突厥王储之争。此时景职在外通报,说昇阳郡主来访。景如意前几日便派人递了帖子,景秀此刻想起,便对卢素人道:「先生可随我一同?」 卢素人起身欲告辞:「属下当去为殿下准备松谟之行。昇阳郡主有心依附,殿下不如应允。有心政事的女子——都盼着殿下凤登龙座。」 景秀与景如意两人你来我往,客气寒暄之时。张月鹿正骑马往尊公主府而来。她身着瑞锦圆领袍,脚蹬牛皮靴,腰系蹀躞带。束髮,绑一条菱格联珠红绣抹额。 面上瞧着,端是英姿贵气,清润秀丽。 实则心中忐忑的很,前几日刚与景秀闹变扭。起因不过是鉴青子称赞纪国公府诗书仁义——张公出钱与国子监,给考生讲课供饭之事,长安城中人人皆知。那些考生请辞,张月鹿不但不责怪,还多结了钱给他们。 公主殿下便问起长安报社运转可还顺利。张月鹿心中顿时被扎了一下,又觉得当着众人面也不能撒谎。也不提活字印刷术,就说顺利很。神情难免得意了一丝半分。 张月鹿下马往门口走,就听后面纸砚喊道:「小娘子。」 她停下脚步,见纸砚欲言又止,不由诧异。眉梢一挑,坏笑问道:「怎么的?不就是和小崽子相约上元灯节给我撞破了么。用得着这般扭扭捏捏?」 纸砚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低声说:「别和公主殿下置气,殿下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小娘子你在家中在外面没规矩使得,千万别在公主面前冒犯。」 张月鹿心道:我又没和她吵架,只是冷战着而已。
第228页 纸砚见她满不在意,不由有些急:「小娘子,你可千万警醒点。不管公主待你如何亲切,终究不是家中姐妹,这君臣之别......」 「好了!」张月鹿突然出言打断,大步走进公主府。门卫兵甲都知公主器重她,也不敢拦。一边请她入内,一边前去禀报。 景职守在殿外,见来人匆匆,问明事情,便说:「殿下正与昇阳郡主说话。若无要事,先请张先生去偏房歇息。」 张月鹿知景秀在会客,便在偏房等着。可谁料到吃完一碟茶点还未见人。她心中纳闷,便问婢女,女婢自然答曰不知。 一直到天色将暗,才有人来请。 景如意此来诚意满满,公主殿下甚是满意。若不是知道张月鹿在等,必定是要留她用膳。她走入书房,绕过屏风,见张月鹿站在书架前。仿佛站了许久,只为等她归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景秀心生暖意,笑着上前:「月鹿久等了。」 张月鹿心里酸涩,微微低头遮掩生硬的表情。扬起脸,温润雀跃的说道:「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来殿下。何方今日这片刻。」 景秀近来多烦心,今日难得畅快。并未在意话中之意,只当她是说笑。上前牵着她手,到矮榻上坐下。 「今日怎么来了?」 张月鹿心道:无事便不能来了?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她自不会和景秀耍小脾气。从腰间的锦囊取出一个木盒子,在景秀面前晃了晃:「殿下,猜猜里面是何物?我可是忙了许久,连上元节都忘记。」 她去年为闻人贞制灯树祝寿,长安城中谁不知道。景秀日理万机,本不在意此事。等过了上元灯节,却听人议论起。说是今年斗灯,少了纪国公府便没趣味。 明六娘被公主殿下套了话,回去才反应过来,自然要告诉张月鹿,免不得被她臭骂一顿。张月鹿心里头更是七上八下,悔的肠子都青了——何必偷闲! 「哦?」景秀伸手戳戳那盒子,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 月鹿见状,不敢卖弄。她打开盒子,递到景秀面前。景秀见盒子中躺着一节铁棍,约么簪子粗细。她伸手取出仔细端详片刻,不见奇特。 「这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景秀问道。 张月鹿一手覆在景秀手背,另一只手伸出拇指与食指将铁丝掰弯。得意洋洋的对公主殿下说道:「有两处不寻常。一来是,只需寻常工匠半数的时间。二来嘛,若是打仗,坚守防备可立奇功。」 公主殿下见她故弄玄虚也不追问,将铁丝放回盒子搁到一旁。她伸手与月鹿十指相扣,偎在她身旁。眼波秋水明,瞧得张月鹿心神荡漾。 张月鹿勐然倾身将公主殿下推倒榻上,手掌沿着衣料到腰间。指尖挑开上襦,指腹贴着肌肤慢慢往上。见着公主殿下脸上红晕渐重,月鹿凑到她耳边笑贊:「玉质柔肌。」 惹得公主殿下恼羞成怒,伸手推攘。张月鹿怎肯让她挣脱,将她压在身下轻咬细舔。手中亦不懈怠,抚摸揉捏直弄得公主殿下低喘求饶。 月鹿一手支着,微微抬起身。她端详的公主殿下,见她宝髻松挽,耳尖脖颈一片绯红,眼中水色盈盈。绛唇半启,轻声喘息。她忍不住志得意满,俯身亲了一下景秀,又贊:「态媚容冶。」 公主殿下闻言娇眼含笑,柔声盈盈唤道:「月鹿。」 说着,伸手环住后颈,将她拉下自己。 月鹿见公主殿下投怀送抱,自然顺势低下头去。眼见要吻上,只觉天翻地覆。待回过神时,公主殿下跨坐在她身上,笑意盈盈的说:「张家小娘子,性好读书,进止有序,风容清丽,深得孤意。父母行止端庄,家法齐整,可为淑哲之配。」 虽知是说笑,张月鹿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景秀见状心绪激盪,俯身凑到她面前,柔声问道:「张卿可愿意?」 月鹿抬手替她将散落的髮丝掖到耳后,抚着公主殿下的脸庞,含笑应道:「求之不得。」 景秀脸侧梨涡显露,她埋在月鹿颈间,撒娇般说道:「那与我一同去松漠。」 张月鹿闻言一愣,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只怕不行,下月阿爹大寿。」 ☆、第 130 章 祥泰十一年,春分。 岁二月,上抱恙,令尊公主摄行天子之政,巡狩北疆之地。 尊公主代天子出巡北疆,镇国大长公主领百官于皇城朱雀门外相送。 景秀立于车前华盖之下,拱手回礼。她前日往骊山向君父辞行,又秘密去了一趟六御宫见过皇后。此刻目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转身坐入马车。 拖霓旌,靡云旗,出长安,经过洛阳,一路往北。沿途筵宴诸典礼皆免,亦不考校府县,整饬吏治。景秀心知,说是摄行天子之政,自己不过是被撵出。此行并非是展现手段的时机,只但愿能平平安安从松谟回长安。 故而一出长安城,景秀就罢置卤薄,简约仪卫。自己弃车上马,领着金吾卫五百骑浩浩荡荡往北。一路张设营幄,不惊百姓不扰地方。 只到了晋阳城,晋阳知道她要来,派了家僕日夜守着。况且她们浩浩荡荡五百骑,也瞒不过沿途各地折冲府。 晋阳王设宴款待,景秀在晋阳城停了两日。临别时候,晋阳王赠了三百骑,说道:「阿秀此行兇险,王叔心中担忧。这些人从前都是王叔亲信部曲,骁勇忠心。日后阿秀也可安心用。阿姐曾书信与我,叫我妥善照顾你。」
第229页 景秀听闻,心知必定是大姑姑与晋阳王叔做什么协议。这三百人不过是明面上的,只怕还有他身后那二十万龙骧军。此行与晋阳王密谈,想来也在大姑姑计划之中。 她心中顿时瞭然,也不再推辞:「王叔厚爱,阿秀岂敢不从。」 晋阳王闻言亦是大喜,不由想起景睿之的密信,上面只有七字——父不可为,子可为。 晋阳王当时一惊,这不就是说:他做不得皇帝,他儿子可以做?长姐帮扶外甥女,难不成是为自己儿子铺路。女帝无后,立子侄为储。这般就名正言顺了!又免了兄弟阋墙,谋朝篡位之恶名。 景秀并不知此事,见晋阳王真心欢喜。也不由防微虑远。是欢喜日后幼主好欺?还是欢喜再无削藩之忧?左思右想也没料到是日后立储之事。 虽两人不曾想到一处,却不妨主宾皆欢。 景秀告别晋阳王与王妃、世子。领着八百骑兵,继续往北。数日便到了幽州,见到云滇郡主。 云滇郡主领着谢良玉等一众将领出幽州城相迎,军容肃穆,气势如虹。见尊公主,众人行礼。礼毕,云滇郡主道:「殿下一路风尘,先请入城。」 两人骑马入城,景秀放缓与她并肩,笑道:「还是舅母心疼我,免了繁礼。」 云滇郡主也笑:「只怕传到京中,御史要弹劾振威军跋扈,失君臣之仪。」 景秀持着皮鞭轻敲掌心,一勾唇角:「管他作甚。」此行诸事仓促,也未见礼部与太常寺有胆置喙。 长安至幽州,二千里路。幸亏景秀精通六艺,弓马娴熟。但一连十七日,马不停蹄,其中辛苦却是免不了。景秀虽贵为公主,面若凛不可犯,实则蔼然可亲。一路与诸将同甘共苦,连戎马出身的金吾卫大将军也肃然生敬。 云滇郡主知她日夜兼程,也未设宴。将景秀安置在大都督府,一来方便,二来显得亲近。五百金吾卫都是官身,又难免没有皇帝细作。便借用几处军官富商宅院,分而住之。至于那三百部曲,沿途消息传来,云滇郡主早已知晓。将中军一处闲置军营收拾干净,供他们休息。 景秀终得好生休息,沐浴时竟坐在浴桶中睡过去。等她更衣出来,谢良玉正过来探望。说接风洗尘宴设在明日,今日请殿下歇息。 景秀穿着燕服,睡眼朦胧:「不急,职方郎中和副使尚在路上。我忽想起,这两日是寒食清明。怎好因我,使人不能与家人一起扫墓祭祖。」 谢良玉听她此言,不由发笑:「殿下想多了,军中不比别处。家眷多不在身侧,而家乡则多在千里之外。」 谢良玉说的随意,景秀心中却是黯然一嘆:「明日我将往忠烈祠拈香祭祀。」又想起张月鹿所言,接着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歷来只为大将设祠。孤出钱帛,建万军台,立忠勇碑,凡歷年为守土卫疆而死之人,不论军民,不分贵贱,皆刻名奉祀!」 谢良玉见她神色尽透着几分慷慨,不似为博名。略有不解,却是欣然答应:「殿下隆恩。此事我来,必不辜负殿下用心。」 两人又聊突厥近况,谢良玉见她神色疲惫,实在不忍打扰。劝她安心,又让人将晚膳送到她房中。 第二日清晨,在大都督府侍从来请。 早膳甚是丰富,又兼顾北地风味。有羊肉馄饨、羊汤馎饦。另有胡饼、糕饼、饆饠、古楼子、尖头馒头。因寒食节,又配了杏仁饧粥。 「殿下要去忠烈祠?」云滇郡主搁下汤勺,拿起箸子。 「正是。」 谢良玉见云滇郡主皱眉,连忙咽下馄饨,解释道:「母亲大人勿忧,儿昨日便派人安排妥当。」 景秀知云滇郡主心中所想,便说:「舅母安心,我白衣便服前往,去去就回,不必惊动。」 云滇郡主本以为她要大肆祭奠,以壮声望。听她此言只打算悄悄前往一趟并无他意。云滇郡主心中不解,也不多问:「也好,既如此然良玉陪殿下前往。我在府中等殿下归来,商议突厥之事。」 食罢,景秀与谢良玉两人,携亲信扈从往忠烈祠奉祀祭奠。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骊山,众人也为清明祭祀之事忙碌着。步辇已备,千牛卫戎装待发。只等天子起身,一众人前往祖陵。 郑公公见皇帝洗漱完毕,雅美人正伺候更衣。他便上前问道:「陛下是此刻用膳,还是等一会在车上用?外面都准备妥当,陛下随时可以起驾。」 景厚嘉在骊山养了三四个月,身子已经大好。此刻也不觉得饿,便说:「既都备好,那便起身吧。」 郑公公得令,便出门去。 景厚嘉低头见雅美人酥胸半露,顿时心猿意马。搂着美人,大手上下摸索。雅美人大惊,倒在皇帝怀中娇笑一声:「三郎。」 那声音娇媚动人,听得景厚嘉大笑:「你今日到乖巧。」 雅美人趴在他胸前,闻言脸上突然煞白。伸手轻捶他肩膀,嘤咛一声:「陛下!」 「是是是,朕也开心!「景厚嘉开怀大笑,松开雅美人往外走,「朕非荒淫无道之君。走,祭祀完高祖太宗,朕就要回长安了!都走了,清静了......」 骊山行宫在长安东郊,离祖陵百里路程。祖陵离太极宫八十余里。 天子銮驾起,四百千牛卫护驾,另有三千骊山驻军送行。骊山行宫外十里处,沈子从早早率领飞骑精锐恭候。从此处,他将接替骊山驻军,护送天子前往祖陵。
第230页 而祖陵棂星门前,门下侍中刘劬与吏部尚书卢佑,正领着百官等待迎驾。刘劬年近七旬,是个伴食宰相。捶捶腰杆,百无聊赖的说道:「中书郎倒是病的巧。」 他说的是中书侍郎景允,前两日就称病在家休养。今天免了这风吹日晒,久立苦等。 卢佑缓缓环顾群臣,他生的头小肚大,鼠眼獠牙。此刻神情有凝重,说不出的骇人。只不过这神色剎那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卢佑依旧一副从容怡然的世家风范,含笑答道:「宁不知在此是祸是福?」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刘劬听了难免开始胡思乱想。难不成皇帝陛下这次归来要大封大赏?他身为门下省长官,已经升无可升。如能在致仕前,位列三公六卿...这般想着,刘劬忍不住挺直腰杆。心里期盼着天子快快到来。 景厚嘉此刻刚出骊山不远。沈子从领飞骑前来接驾,下马上前问安:「微臣见过圣人,万岁千安。」 景厚嘉在銮驾中眉头皱起。他明明记得当初口谕羽林军前来接驾护行,怎变成飞骑军?沈子从是他下令罢免,换上武朗。谁知景睿之上台不过月余,又将武朗撤下。 身为皇帝,景厚嘉对武朗或是沈子从做飞骑中郎将并不在意。从前两人都是他信任的臣子。只不过沈子从是他罢免,现在从新做回飞骑中郎将,却不是他任派。这便有些不对味。况且武朗没少往骊山跑,景厚嘉心中对沈子从自然略有微词。 「爱卿免礼。」景厚嘉隔着銮驾厚厚的织锦帘开口。 沈子从低头看着地上石砖,眼中闪过一丝狠决! 他毕恭毕敬的行礼起身,恭顺的望着銮驾。目光瞥向站在銮驾旁的郑公公,两人眼神一触而收。沈子从副将骑马上前,三月的天气,竟然满头大汗。沈子从冷冷瞪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与骊山驻军左武卫将军拱手。 左武卫将军回礼,拉着缰绳欲回驻地。却突然一顿,回过头来怪异的打量沈子从。沈子从心怀鬼胎,顿时一惊,伸手就要握向刀柄。 左武卫将军打马向他走来慢慢走来。沈子从心都提到嗓子眼,若不是觉得胜算太低,当即就要拔刀! 「沈兄啊。」左武卫将军低声说道,「你怎么只带了这些人。不是兄弟说你,虽没几里路,但天子仪仗不能马虎啊。」 沈子从缓了口气,慢慢松开刀柄。僵硬的脸上挤出三分笑意:「多些杜将军提醒,来日兄弟请你喝酒。」 左武卫杜将军咧嘴一笑:「行啊,我在这山里闷得慌。」说完晃晃脑袋,拉缰打马回头。向皇帝行礼告退,领着三千左武卫回骊山驻地。 两军交接完毕,车队晃晃前行。 雅美人依偎在景厚嘉身侧,勾着他的手臂,声如黄鹂:「陛下,臣妾有些腹中空空......」 她这一开口,景厚嘉也想起来,自早起一直到下山,只喝了几口清泉。顿时皱眉,撩起窗帘见郑公公骑马在一侧,更是不悦:「为何不上膳食,要饿死朕吗?」 郑公公闻言连忙告罪:「奴婢疏忽,立刻奉上御膳。」说着亲自打马到后面,从徒弟手里取了一个食盒,毕恭毕敬的递进去。 沈子从时刻关注着銮驾动静,见一双玉手缓缓伸出,如葱纤指搭在漆红雕花的食盒上,稳稳接住。 景厚嘉见食盒打开,都是自己平日喜欢吃的。有玉露团、羊乳酪、笼饼、糖糕米锦,还配了长生粥与天花毕罗,顿时消气。捏了一块糖糕餵到雅美人嘴边:「来,美人儿。」 雅美人看着糖糕离自己嘴边越来越近,心越来越沉。她知道,若自己不吃这块点心。定会引起景厚嘉怀疑,错失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张口咬下糕点一角。糖糕撒着樱桃碎,即清甜又软糯。雅美人却觉得味如苦莲。她细细咀嚼咽下,莞尔一笑:「虽不是现做的,味道差了些。毕竟是宫中御厨的手艺,却也是不错的。陛下也尝尝。」 说着她握住景厚嘉的手腕,将剩余大半块点心推到他嘴边。景厚嘉见着糕点上的美人牙印,顿时一乐,张嘴吃下。边吃着边伸手将雅美人搂在怀中:「不错不错,美人再餵朕一块。」 雅美人自然从令如流,又取了一个笼饼。撕下一小块,餵到皇帝嘴边。 ☆、第 131 章 糖糕米锦配长生粥,一块块送入口中。 「人生快活事,高卧且加餐。」张月鹿心满意足的推碗,靠在椅上伸了个懒腰。 话音刚落,就听纸砚揶揄道:「我怎记得,昨日有人收到殿下的来信。嚷嚷着君寄三行半,我思朝与暮。还有什么提携玉龙为君死。可不是这副富贵闲人模样。」 张月鹿曲指敲敲桌子,痛心疾首道:「越发放肆了!知不知主僕之别!可还有王法家规!」 纸砚击掌而笑,贊道:「学得挺像,顺心每回瞧见我,就跟怨妇瞧见姬妾乐伎,恨不得撕碎餵狗。」 「何止是你啊。」张月鹿拍拍肚子,开怀笑道,「霜奴都不敢来府里找我了。她瞧着我那小眼神,好像是我被外面野女人带坏一样。怨气冲天吆。」 纸砚嘆了口气:「哪是我们带坏你,分明是你带坏我们。说来,小娘子这一年变了不少。我听正院的竹奴说,语姨说夫人私下念叨,说愈发管不住你了,也不知道如何管你。」 张月鹿眉梢一挑:「好啊,手伸到府里了。」
第231页 纸砚起身同她一起往外走,说:「我哪敢,分明是夫人让我递话。也或许是语姨。」 出了临湖小轩,便是一段曲廊。张月鹿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小华山,山顶观风亭卓然独立。纸砚跟着她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站在那上面可以俯视大半个长安吧。」 「是啊,只比宫中的望楼和相辉殿矮些。」 张月鹿收回目光,回首望着小轩中收拾碗碟的女婢,似喃喃自语,又似说给纸砚:「这天下要变,多半是从下而上。胜叫义军,败叫贼寇。摧拉枯朽,从头再来。这从头再来,多半就真的是从头再来一遍。天子昏庸,官吏贪婪。百姓过不下去了,觉得这世道不对,凭什么他们享受,要造反。等他们成了天子,弹冠相庆。阆苑琼楼、锦衣玉食、金银财宝、美人娈童...谁不喜欢?谁能捨得?又有几个能居官守法?」 纸砚沉默良久,谓然一嘆:「现如今,让我再粗衣粝食只怕也过不惯。」 张月鹿摇摇头,仰首而笑:「非是要让大家一起过苦日子,而是要让百姓也能好日子!」 两人正商议着盐茶新法,就见霜奴从远处奔过来。张月鹿脸上一变,急忙快步迎上去:「出了何事?」 还未等霜奴开口,就听院外那侧传来呵斥声。几人闻声看过去,就见周滑带着两人冲进来。周滑穿着练武的短褐,卷着袖口,手里拿着马鞭。脸色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惊慌失措。 张月鹿心里一沉,她是知道周滑的。虽不算英雄好汉,却是有股处乱不惊的胆色。能叫他这副样子,必定出了大事! 「你们退下!」张月鹿喝退围上来僕从,安抚道,「周君莫慌,慢慢说来。」 周滑面色青白,额角豆大的汗珠往下滚。张嘴竟未能说出一个字,听张月鹿此言,急怒道:「慢不得!」说着将身后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拽上前。 他这一下用的大力,那青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也不顾不得其他,快速说道:「某是祖陵守军周校尉手下杂役。前日飞骑郎将带兵到祖陵,说是接替祖陵守军。结果!周校尉瞧出不对劲,然后!打了起来!」 祖陵杂役说到后来磕磕碰碰,然而张月鹿却依旧听明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浑身打颤着。 周滑见她不说,以为她不知道情况紧迫,连忙低声急道:「小姐有所不知,如今天子和百官都往祖陵去了!」 张月鹿管着长安日报,还有霜奴手下的暗网,这些事情岂会不知。伴随这股危机寒气而来的,是激动的亢奋感。脉络里奔腾的热血,和胸腔中激盪的豪情,吶喊着嘶吼着——机会! 脱离任何一个人,走上前台的机会! 她几乎不假思索的对霜奴说道:「你那边什么消息,速速说来。」 霜奴正震惊中,闻言看了一眼周滑,直白说道:「年前有个投诚的混子,说是有人想弄死梁丘木。顺着查到西市的富商,手下养着不少闲汉游勇。本没在意,却发现年后这人频频出入平康坊。开始只当邀客聚会。就刚刚,盯梢的混帐才告诉我,他昨日密会中书侍郎景允!」 如果没有周滑的消息,但听霜奴所言不过是让人不解。而此刻,在场几日却是心寒胆颤。 几人对视一眼,周滑压低声音说:「这时候,陛下该在去祖陵的路上,我们...」 「来不及了!」张月鹿立刻打断,如此良机岂可错过。她面上义正言辞:「百官都在祖陵候驾,难道他们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必定是在路上!离开骊山,前往祖陵。前后无人之处下手,就是有械斗也不会惊动!」 其余几人闻言点头,个个心焦万分。 「那要如何是好!」那从祖陵逃回来的杂役急的直嚷嚷,「周校尉他们可被绑着,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张月鹿心中也是火急火燎,思量着如何在这险中求『富贵』。她来回走了几步,拿定注意,对着周滑说道:「周君,你速速去找金吾卫敬迟中侯,同他一起到宫城朱雀门,找左监门潘中郎。你们在那儿等我!」 周滑立刻领命,急匆匆而去。 张月鹿又对纸砚说道:「你速速去正院,将此事告诉我爹娘。然后立刻去找火流水铁掌柜,让他召集各铜铁铺子的伙计,备好什物待命。」 「霜奴,你事情最为重要。速速通知各处,我需要城中里外各处的消息。急召所有游侠骁勇待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他们为我效力之时了!」张月鹿一挥袖子,踌躇满志的说道。她略一皱眉,又低声说几句。「务必查清楚!一旦确实消息,立即飞鸽传书。我去长安府衙,你遇到事随机应变,自己拿主意。」 霜奴知道事急,点了点头就要走,张月鹿连忙抬腿跟上。 两人各自牵马出了府门,张月鹿见身后马奴儿,突然心中一凛,连忙招手向他吩咐几句:「.....你这趟去,事关生死,务必打探清楚!」 马奴儿虽然不知起因,但见她神色也知道厉害。诺一声,就奔回去牵马。 张月鹿带着四位健仆,在长安大道上纵马奔驰,直往长安府衙而去。 沈子从既然反叛,必定是先弒君,然后挟持皇子百官。而长安城中兵马,除了飞骑羽林,就是宫中三卫、金吾卫、千牛卫、城门卫,还有长安府衙的衙役武侯。
第232页 如今要做的自然是镇守长安城,等待公主归来。飞骑已反,而张月鹿与羽林中郎将并无交情。金吾卫精锐随尊公主出使突厥,千牛卫拱卫天子。 张月鹿与京兆尹闻人明府最是熟悉,当然最先想到他。长安府衙门吏役负责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诸多事务。而长安有百万人口,故而京兆尹手下皂隶、捕役、快手、武侯、仓夫、仵作等等,有万余人。 由京兆尹派遣衙役武侯巡视街道,戒备混乱,抓捕细作。另联繫城门卫中郎将关闭城门,严防死守。这样必定可以御敌长安城外。 况且沈子从意图谋反之事,也是周滑传来。到底真假如何,霜奴需些时间派人去证实。必定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他人。闻人端方待她如家中子弟,将此事告知,也能帮忙参详一二。 张月鹿一路狂奔,见着巍峨的长安府衙和两排站哨衙役,心中顿时安稳些许。她翻身下马,对左右衙役一拱手,就抬腿而过石门槛。 衙役来不及拦她:「......张二小姐!」 张月鹿连走带跑过前庭,穿过厢房。眼前景象却是让她一愣,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就见衙署前宏敞宽广的庭院中站满人。皂服赤边,带帽跨刀。正是长安府衙的衙皂与武侯。 隔着一排排衙役,张月鹿看见在衙署台阶上站着的闻人端方。他头戴幞头,身穿绯红圆领官袍,十一銙金革带,巍然肃立。身后一旁是幕僚功曹参军刘郧与司兵参军。 众人见她,也是诧异。不知道她为何闯入府衙。有认识她的,此刻也不敢说话,都等着京兆尹开口。闻人端方见她,不由皱眉。他身后刘郧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道:「明府,张小娘子可是尊公主的人,此刻突然而至,只怕...」 他话未说完,闻人端方却是明白。此刻千钧一髮之际,容不得半边差池。只手下并不知道内情,此刻贸然让他们拿下张月鹿。有心人必定会多想,只怕反而不妙。 闻人端方一手负于身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刘郧见状只当明府下不了手,他对着一旁司兵参军使了个眼色。司兵参军悄然握紧腰间刀柄,只待一声令下立即将来人斩于刀下。 张月鹿听不见他们谈话,见此阵势,心道:难不成闻人伯父已然知晓沈子从谋反之事?必定是如此,不然为何聚集长安衙役在此待命。 她心中这般思量,也顾不得其他,穿过一排排一列列衙役疾步走过去。待走到一半,突然心中莫名一紧!只觉如芒在背,周遭一道道目光犹如实质的刀剑。好似要将她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张月鹿脚步不停,反倒快了三分。到了闻人端方面前,也不敢直视他,拱手作揖,一鞠到底。口中轻声说道:「见过闻人明府。」 ☆、第 132 章 「见过闻人明府。」 闻人端方此刻全无平日的亲切温和,他冷视着张月鹿。此刻生与死,不过他一念之间。 不等他犹豫决断,张月鹿突然抬起头。她脸上满是激动,抑制不住狂喜:「闻人伯父,打扰你公事,是晚辈失礼。」 她握拳砸在自己掌心,雀跃欢唿:「幼果!幼果她有消息了!」 闻人端方顿时一惊,女儿的书信一直未断。他夫妻两人虽然思念担心,但困于局势他也无力脱身。何况女儿远在江南也是好事,免受波及。此刻闻言不由追问:「幼果如今在何处?」 张月鹿心如鼓动,见他脸上关切不假才稍稍安心。她抬手作势擦拭眼角,实则藉机遮掩自己的表情。口中说道:「淮南道的主事来信说,他在光州见到幼果。因他去年来长安大会帐见过,所以认得幼果。」 闻人端方只觉光州耳熟,思索道:「光州似乎出了件灭门大案......」 「啊!」张月鹿震惊不已,忧心忡忡的说,「那岂不是不太平!我已经让僕从备好车马,告知闻人伯父一声,立刻前往光州!」 闻人端方寻思女儿的性子听到有大案,说不定一时兴起就去了。张月鹿这假话里面藏着真事,长安报消息灵通的很,她岂会不知道光州大案。她正是要闻人端方这般想。 果然闻人端方打消疑惑,他见张月鹿急了额角出薄汗,微微一笑安抚道:「呦呦莫慌,幼果机灵的很,不容易叫人欺负了去。」 张月鹿摆摆手,不以为然道:「伯父此言差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幼果身子弱,模样又好,气度又佳。在乡野之地......越说我越担心。」 闻人端方身后刘郧,见她来此不过儿女私事,顿时安心不少。明府关切女儿必定不会将她如何,况且她已经告知家中,若是将她扣在此处,家僕寻来反而不妥。可明明说着立刻就走,偏絮絮叨叨不肯离开。他上前一步,抚须而笑:「张小娘子真是至情至圣之人,我家小姐就全托你照顾一二。」 张月鹿慎重的一点头,向着三人行礼:「晚辈告辞。此去光州甚远只怕一年半载难归,愿明府与两位参军保重身体。待他日相见,已青云直上。」 三人见她絮絮叨叨说完,目送她转身离开出了府衙才送了口气。 却不知张月鹿挺直嵴樑,状若轻快步伐犹如灌铅。她客气的同衙役拱手,飞快的上马扬鞭而去。等出了坊门,回首见无人追来才松了一口气。腿脚一软,险从马上摔下来。 张月鹿骑马倚着坊门石柱,低喘着平復心跳。中衣已经湿透,冰凉黏煳的贴在身上。她眉头紧锁,伸手勐地一砸石柱:要是闻人端方知道飞骑反叛,早就联繫羽林一起前去营救,何必在长安府衙中摆阵。何况如是出了大案,掌议法断刑的司法参军吴桐岂会不在?
第233页 他们必定是在等消息。一旦那边事成,立刻控制住城门!他们也怕,一怕长安守军据城而守,二怕各地起兵平反。所以一旦事成,他们必定会返回长安,进驻太极宫! 「我怎么给忘了!」张月鹿一拍大腿,她突然想起沈子从官復原职正有闻人伯父出力。她立刻下令,「你们不必跟着我。守住两边坊门,一旦看见有穿着飞骑戎装往长安府衙...格杀勿论!」 六位健仆皆是一惊,面面相俱。但他们都是家生僕从,又都忠心耿耿。虽满腹疑问,却是齐声道:「诺。」 张月鹿沉思道:「家国天下皆託付六位,若是获罪,我与诸君同!」言罢,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她此去,正是羽林驻地。羽林军是长安城中唯二的禁军,羽林中郎将是太后母族。这位中郎将手下干将,张月鹿是认识的。最先不来此,是张月鹿恐他心忧在祖陵的太后,出兵将皇帝也救下来。 可如今已经由不得张月鹿了,一旦沈子从反叛成功,不论谁上位,对景秀而已都全无好处,还不如由景厚嘉维繫平衡。 还未等张月鹿到羽林军营,路上突然窜出一个人将她拦下。张月鹿一看,正是霜奴手下的暗线之一。那少年不知从哪赶来,跑的气喘如牛。汗水湿透了上衣,心口处大片的水迹。 「唿唿...唿...是真的!」少年双目赤红,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吼一声。「阿姐让...唿...我告诉小姐,消息无误。」 张月鹿吐了一口,不知道心是放下,还是悬起。她在马上对少年颌首道:「你且休息,缓.....」 张月鹿话未说完,突然远处来人出言打断——「张宿君!」 张宿是她在长安报上的笔名,如此称唿她的,多半是长安报会的友人。张月鹿一抬头,果然是熟人,她连忙招唿:「贺兰君!我正找你。」 贺兰叠有一半胡人血统,眸色深蓝,鼻樑高挺。但言行举止与汉人无异,他骑在马上,一拱手:「张宿君,某有急事,下次赔罪。」 张月鹿见他神情焦急,探身一把抓住他的缰绳。左右看了两眼,皇城街道上往来的人不都。她低声问:「可是羽林中有不妥?」 贺兰叠一惊,一双蓝色大眼瞪的更大。 张月鹿盯着他双眼,低声说道:「我虽非军士,但你我却有同袍之谊...飞骑怕是反了。」 贺兰叠大惊失色,「铮!」一声就拔出腰间长刀。张月鹿连忙抓住他手腕,急声道:「贺兰君!大局为重,我们先去找中郎将......」 贺兰叠怒目圆瞪,露出森白的牙齿。却在听到中郎将时候突然泄气,他恍然失神摇摇头:「.....晚了。」 张月鹿勐然一愣,难以置信的问:「中郎将他?」 「一个半时辰之前,将军接到陛下口谕,宣他与长史前往祖陵。」贺兰叠曲拳敲着自己额头,懊悔不已。却突然振奋起来,「此刻将军只怕还在途中,我要去...」 张月鹿骤然用力,将他马头拉偏,严词劝诫:「贺兰君,中郎将难不成还会在半路等你!况且你我两人就是去了又能何用?如今事态紧急,我们当立刻调遣羽林军,前往救驾!若事态严峻就要立刻关闭城门守住长安!」 贺兰叠也急了,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抓住张月鹿的肩膀,怒道:「你可知我为何出营?」 不等张月鹿思考,他又道:「将军和长史出了营帐。杜郎将就召集了所有校尉,在营中摆酒设宴。我惯来与他不和,便没有去。虽觉得他此次行事古怪,却没多想。谁知道,就刚刚我手下校尉告诉我,他的手下亲兵将营帐围了起来。且这酒宴一两个时辰了,里头已经没有吃酒喧譁声,却不见一个人出来!姓杜的可是驸马都尉,他图什么呀!」 张月鹿听到此处明白,这次谋反绝非突然之间仓促行事。而是蓄谋已久,精心布置。沈子从不过是个引子,在罢官又起復之间,他倒戈了。 而其他人了?他们谋划了多久?有多少势力? 张月鹿定定心神,问:「他不曾怀疑你?」 「我出营的时候说家中急事,只带了几个亲兵。」贺兰叠摇摇头,「他就是怀疑我,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况且...正如张宿君所言,我等几人也做不了什么。」 张月鹿闻言一笑,扬起下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焉知我辈不能袖手换天颜!」 秀丽清润的脸庞上,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看的贺兰叠心神一震,竟也跟着心绪激扬。 张月鹿见状微微一笑,对贺兰叠说道:「贺兰君为羽林郎将,此国家危难之际。还请勿退缩。」 「岂敢!」贺兰大喝一声,亦不生气,反而豪气万丈的说,「张宿君,请明言。吾无所畏惧!」 张月鹿握住他的手,诚恳的说:「请贺兰君回营。中郎将与长史不在,羽林军中唯有君与杜贼。若君不在,羽林将士必定被他蒙蔽。请君回营,伺机而动。」 贺兰叠幡然醒悟,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对着张月鹿拱手道别,不发一言转身回去。 张月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冰凉一片。她知道——长安城守不住了。 ☆、第 133 章 长安城的大道上,穿梭着九州四海的旅人。西域骆驼摇摇脑袋,脖子上的驼铃叮叮噹噹的响起。引得路过的男童不断回头观望,他父亲一把将他抱起扛在肩头,大步走回妻子身旁。小贩正卖力的推销,但除了这样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会被吸引。长安城中小娘子们多半只看一眼就走开了。她们有熟悉的铺子,每隔些日子就带上女婢僕从,或约上姐妹相携而去。小娘子们笑语盈盈路过,只留下小郎君们揣测帷帽下的娇颜。
第234页 张月鹿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脸,看着他们嬉笑怒嗔。王朝的倾覆正在进行,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无知,所以才能享受这平和安宁。 而知道的人,却为之焦躁不安,奔波劳累。 张月鹿抬手扶额,只觉浑身无力。她想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可到此才觉身单力薄,处处受制。 长安城守不住了。 城中无兵可用,而前往潼关等地搬救兵。不说一来一回至少二三天,倒时大局已定。就是调兵遣将的圣旨兵符一样也没有,哪个将军敢轻易听信?私自调兵可是掉头的大罪。 而此刻长安城中,又有谁能号令众人?天子皇后,公卿大臣皆不在,留下的不过是一群心怀鬼胎之辈!群龙无首啊。 阿秀,对不起。 「小姐。」她身边少年见她久久不发一言,不由担心的唤了一声。 张月鹿一惊,抖擞精神。她脑中灵光一现,如不能守住长安,好歹守住宫城。只需要拖个一时半刻,消息必定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只要名不正言不顺,哪个皇子上位都坐不稳! 她俯身一把抓住少年衣襟,将他拽到面前:「小郎君,我这有件要紧的消息,你给我传到报社去。找孙夫子,就说尊公主不费一兵一卒,突厥献回松谟城。一个时辰之内,我要这消息传出去,要人人皆知!」 说罢,伸手一推,勾唇笑道:「办好了,记你大功。」说完,扬鞭策马而去。 张月鹿本想直接往朱雀门找周滑等人。她骑马穿过光德坊,心中一动径直往前,去了金城坊。金城坊中住的都是些身份特殊之人。 一路奔驰,艾叶青身上已经开始出汗。张月鹿刚想抬手拍拍它的脖子,艾叶青突然慢下脚步。原来是马奴儿见张月鹿急匆而过,喊都喊不住。他情急之下吹了一声哨子。艾叶青极为熟悉这哨声,便停下脚步。 「小娘子。」马奴儿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 张月鹿扭头见头,想起自己嘱咐的事情,连忙追问:「如何?人在不在府上?」 马奴儿听她命令,马不停蹄的奔过来,早将消息打听清楚。只不过长安城中大的很,没头苍蝇似的也找不到人。好在张家店铺多,他便让各铺子留意二小姐的踪迹。谁知道半路上自己先碰到她。 「我没见着人,但肯定不止府上。」 张月鹿闻言面色霎时间没了血色,她缓了口气才嘆息道:「我早该想到...果不其然...」 当初她有意亲近雅雀,便存着三分心思——神宗后人将重登大宝,这人就是当时已经垂垂老矣的韩王。歷史的进程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加快了。 神宗的旧臣们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记。 景厚嘉得位不正,韩王夺位本就物归原主。返本还原之事,名正言顺。张月鹿只觉得万箭攒心,脏腑欲裂,仰头长嘆:「...回天乏力...回天乏力啊!」 马奴儿从未见她如此心灰意冷,好似天要塌下来,不由的有些担心,忙又说:「王妃和郡主都在......」 张月鹿双目勐地一睁!整个人吃了五石散似的,浑身发起热。血脉沸腾汇聚在胸膛,嘶吼着、咆哮着,如将军擂起战鼓。 「咚!咚!咚!」 张月鹿陡然一挥手,「啪!」一声响鞭。艾叶青摇头摆尾刨蹄子,像是要上战场一般跃跃欲试。张月鹿抚着它的鬃毛,目光冷视远方,低声问道:「府外守卫多少?」 马奴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平静的面孔下透着骇人的狰狞。马奴儿心里一惊,口中答道:「前后门站班二十四人,外面巡街两队,四十人。」 张月鹿点点头,从马侧皮囊中取出弩箭。马奴儿双手接过小弩和响箭,催马绕到巷子里去。只片刻,就听天际传来三声尖锐的哨响。街上的百姓纷纷抬头,只见三支穿云箭直射天际,尾端还挂着红色丝带,格外耀眼。 金城坊路道上几乎无行人,张月鹿站了一会,便有坊中武侯上前盘问。武侯是个人精,虽远远见她穿圆领袍以为是个郎君,近来细细一看。知道必定是哪家千金贵女,不等张月鹿掏出怀中金令,便客客气气拱手离开。 只一盏茶的时间,张月鹿听身后阵阵马蹄。扭头一看,近百骑浩荡而来,头带面具,身穿布甲,正是纪国公府的家僕门客。这些人都是武艺高强的游侠勐士,纵马而来气势逼人。 其中领头的一人上前,开口道:「郎君嘱咐,无需忧心家中,放手去做。」听声音正是纸砚,她又说:「郎君急匆匆出了门,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张月鹿眼睛一亮,笑道:「我怎忘了那位!还是阿爹想的周全,哈哈哈。」 她接过面具,打马上前几步,站着街中。一手握缰,一手持鞭。目光巡视众人,带上面具,扬鞭一挥:「诸君随我来!」 「诺!」 她一马当先,身后百骑气吞山河。 一路而来,引得豪门大院中纷纷探头张望,却无人敢拦。韩王府侍卫见有一堆人马直笔笔冲过来,连忙抽刀呵斥:「下马!下马!这里是韩王府,谁敢放肆!」 哪有人会听。 张月鹿纵马越上台阶,那些避让开的侍卫刚想上前抓拿,几柄长剑同时杀到,将他们统统逼退。 连战斗都算不在,张月鹿下马跨过门栏时,一众侍卫已皆被拿下。
第235页 韩王府被软禁于此,府中清贫的很,连婢女僕从也无几人。虽近来日子好过些,韩王妃还是习惯每日纺纱。雅雀坐在她身侧,陪着她说话:「阿娘,父亲何时回来?」 韩王妃出身书香门第,一身荆钗布衣也遮掩不住沉静出尘的气质。她一边转动纺车,轻声回答女儿:「君子有所为,你父王此行,乃天降大任,受命于天。」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母女两人一惊,抬头见一人昂然而入。雅雀先惊后喜:「张姐姐。」说着正要起身相迎,却被韩王妃一把拉住。她不解的看着母亲,韩王妃却看出张月鹿来者不善,她款款起身,不卑不亢的说道:「小人亦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张月鹿闻言一笑,不过立场不同。君子之所为,乃天降之大任,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他韩王也罢、我张月鹿也罢,皆是己利。 「君子受命于天,任重而道远。我不敢以君子自居,,然愿担当。临危而受命,揽责于己身,弗却而诿之。」她拱手一礼,「得罪了。」 她言罢一挥手,身后戴面具的豪侠勇士,犹如鬼面恶神围上前。 雅雀错愕惊恐,失声喊道:「张姐姐!你这是作甚?张姐姐!」少女稚嫩的脸庞上全是惊慌恐惧,如一只受惊的小兽。无力反抗,只能睁着干净澄澈的眼,呜咽着、哭泣着。 张月鹿转过身,将手里的面具扣在脸上,冷漠的说:「绑好带走,不可失礼。」说完,快步离开。 府外战斗已经结束,并无伤亡。张月鹿顾不得清点人数,跨马而上。刚走几步,微微一顿对手下道:「留两个人,将屋子烧了。」 就这时候,马奴儿带着先前通风报信的少年冲过来,众人连忙让开。马奴儿虽明白事情严重,却还未晓得是谋反之事,刚要开口,就听少年抢白:「阿姐说,离城五十里。」 张月鹿眉头紧锁,五十里路最多一个时辰! 「随我往朱雀门!」她大喝一声,空甩鞭子。艾叶青喷了一个响鼻,四蹄腾空一跃,如流星飞箭般窜出。 她身后游侠勇士皆是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齐肯落于人后,纷纷横刀跃马随她直奔朱雀门。 鼓角响,烽火起,长安再临铁与血。 ☆、第 134 章 周滑眉头紧锁的站在朱雀门前,远远见一骑人马狂奔而来。连忙转身道:「三位莫要争执了,我家二娘子来了。」 张月鹿远眺,见朱雀门前竟然站着几队人。心知必定不止金吾中侯敬迟明德和左监门中郎潘东升。待近了,果然有个威武背影。 她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司经局校书郎张月鹿见过敬迟中侯,潘中郎。亲卫中郎将也在此,实在太好了。」 她报的官职,开口说的便是公事。三人还不知事变,各盘算着心思。亲卫中郎将龙眉豹颈,姿体雄异,脸上一道伤疤,十分威武。正是原振威军怀化郎将左有才。 张月鹿嘴上说着太好,心中却是暗道不妙。左有才叛出振威军,和谢家就是死对头。公主殿下现在身在北地,要起兵平定京中叛变,必需谢家拥簇。一旦景秀身登大宝,谢家便是从龙之功又兼天子亲族。到时候要拿捏左有才一家,那就是易如反掌。 张月鹿心中七上八下,左有才却是看着她身后远处浩浩荡荡百骑人马,脸色坚冷,问道:「校书郎可知此处何地!」 张月鹿要是开口说『朱雀门』,左有才必定要呵斥『既然知道,为何聚众喧譁,可是意图不轨!』 「事急从权,左中郎将请借一步说话。」张月鹿见他虎目注视自己,片刻后大步走向城门一侧。她心中松了口气,向着敬迟明德和潘东升拱手致歉,对周滑道:「你将事情原由告诉两位将军。」 她说罢快步走向左有才,对着左有才一揖到底,口中说道:「中书侍郎景允、飞骑中郎将沈子从、京兆尹闻人端方等数人,弒君叛乱。龙宾归天,叛军离城不足五十里,请左中郎定夺!」 左有才闻言一愣,竟不曾反应过来。他定了定神,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张月鹿,好像要看看这女校书郎可是疯了。 张月鹿一脸肃然,与他对视丝毫不让。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左有才便觉得身上精气神泄了,浑身软趴趴的无力。他被景厚嘉安插到振威军中,在军中骁勇善战,深得谢伯朗器重。他对谢伯朗也是敬佩有加,对振威军更是感情深厚。然后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谢伯朗伤重之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回京报讯。先是任监门中郎将,然后被提拔为亲卫中郎将。这两个位置虽不权重却是天子亲信,说起来也是清贵的很。 如今陛下也死了...... 张月鹿见他突然失魂落魄,倒是出乎意料。然而现在可不是伤怀感慨之时,她心急如焚,表面却气定神闲,反而放慢语速:「纪国公府虽只有几分薄产,却不敢拿来说笑。如今火烧眉毛,还请左将军速速决断。」 左有才是久经沙场之人,虽突然之间晴天霹雳,惊的心神不宁。然而此刻已经在考虑这其中重重厉害关系。毕竟稍一不慎就是举族倾覆。张月鹿不曾提韩王,他只当中书侍郎景允是主谋,心道这伴食宰相虽姓景,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定然是坐不稳皇位的,若是拥立哪位皇子...... 张月鹿见他眼神闪烁,知他心思已经活络起来,哪容得他东想西想,开口直指要害:「左将军以为谢家现在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伯朗虽死,谢良玉已经能接过振威军大旗。
第236页 将军为天子、为国家,与谢家结怨。忠心可嘉,名垂史册。然而谢家一旦有机会,岂会不报復?纵是礼法所在,纵是情有可原,但谢良玉要掌权军中、要振兴谢家,岂会不拿将军立威? 二十万振威军铁骑、少年将军名望如日中天、云滇十四州三处要道。哪位皇子上位不忌惮?不礼让三分?到时候,又有哪位能保下将军一家?唯有尊公主殿下!」 左有才被她说的一惊,七尺的汉子竟然眼巴巴的看着她。 张月鹿顿了顿,缓缓道:「外戚权重,必成祸害!尊公主殿下定然也不愿看到。天子之道,便是权衡。到时,将军便是与谢家争锋之人。苟富贵,勿忘小辈。」 言罢,她对着左有才行了深深一礼,好似他已经是兵部尚书一般。 左有才刚要开口说,张月鹿已经疾步走开。他无奈,只能闭上嘴,大步跟上去。 敬迟明德刚刚吩咐属下前往城外探查,自己翻身上马要去召集金吾卫士,见张月鹿过来,伸手抱拳:「此处全托张校书,我速去速归。」不等众人反应,已经策马狂奔而去。 潘东升也疾步上前,对张月鹿说:「我已让人去请监门卫将军。关闭皇城宫门并非我一人能做主,不过我已经让诸校尉待命......」 张月鹿从怀中掏出令牌。银铸鎏金,上圆下方,正面上雕有梧桐凤纹,下有金刻大篆铭文云:镇国。这是景睿之赐给景秀的,景秀离京之时恐有人背后生事,便赠给张月鹿。 潘东升双手接过,仔细端详后,立刻双手奉上。 左有才见张月鹿取出金令,心中一抖:怎忘了那位镇国大长公主!连谢伯朗说起都避讳一二的人物,岂会这般简单就输得彻底! 张月鹿可不管他想什么,她心中早有计算:皇城虽城高门坚,然而宫门八座,全长四千丈。宫禁宿卫,亲、勛、翊三卫不过才五千人。便是加上金吾卫的数百人。这些人都放上城前,四步之距才有一个人!对方只要集中火力破开一处,就可攻入皇城。皇城之后就是内宫,长驱直入只需一刻钟。 「左将军,还请速速与我一起前往宫中。勛、翊两位中郎将,此刻还不知情。」她说着向身后一招手,纸砚带着几人催马上前。 左有才见她要带人入宫,深觉不妥,刚要开口,又被张月鹿打断:「勛卫中郎将是谢家子弟,将军前去只怕反而不妥,你我兵分两路。事成之后,在太极殿承天门前相遇。」 张月鹿口中说着,已经翻身上马。左有才知道事急耽误不得,当即召属下牵马上前。竟先张月鹿一步,扬鞭催马跑入朱雀门。 周滑见几人都离开,小跑到张月鹿面前。张月鹿低声嘱咐他几句,带着纸砚几个人急匆匆赶往宫中。过了朱雀门,沿着承天门街一路飞驰。路上偶有几个三省六部的小官吏,见了在后头指指点点的议论。 亮出令牌过了承天门,正好遇到一队巡逻勛卫。 「站住!谁许你宫中跑马,还不...」勛卫伍长认得张月鹿,又见她手握金令,心知出了大事,连忙行礼:「过镇国大长公主。」 「速速去请你家中郎将,纸砚,你同他们一起。」张月鹿一挥手,「其他人跟我来!」 众人虽不知她意欲何为,但迫于她气势,都不假思索,齐齐高声答道:「诺!」 张月鹿到了太极殿前,翻身下马直往里沖。两边当职的守卫见她手持金令,急如风火,后面还跟着勛卫伍长,纷纷让行。 三步合成一步,跑上白玉台阶。到了太极殿正门,张月鹿却避而不近,绕过往后殿跑。 太极殿的守卫,见多了仪态端方的权臣官吏。还从未见有一群人在太极殿前狂奔,好像身后有勐虎野兽追赶一般。有些隐隐发笑,有些却是心中一紧,暗自担心。 一路跑到后殿,张月鹿气喘吁吁的望左右看了一眼。额角汗水滚落眼中,只觉得一阵刺痛。顿时头晕目眩,弄不清东西南北。她对着最近的侍卫急促问道:「尚宝司在何处?」 「在左偏.....」 还未等他说完,张月鹿已经跑远。 尚宝司掌宝玺、符牌、印章。设卿一人,正五品,少卿一人、从五品,司丞三人、正六品。尚宝司又分内外。此刻,内尚宝司掌印太监伸手接过茶杯,递到嘴边茗了一口,就听—— 「——嘭!」 尚宝司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掌印太监手里茶杯滚落,目瞪口呆的看着张月鹿走进来,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咳咳咳,你!咳咳...咳...大胆!」 张月鹿先是一拱手,掌印太监见状松了口气,挺着腰杆,伸手抚着胸口:「哪来的混帐东西,也不看看.....你干什么!啊!」 冰冷的刀锋贴着掌印太监的脖子,他看着张月鹿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薄唇开口:「玉玺在哪?」 天子八玺,皆由内尚宝司保管——包括那枚传国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国之重器。它是皇位正统的象徵,得之则象徵「受命于天」,失之则是「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难免底气不足,有伪主僭窃之嫌。 鎏金钥匙缓缓插入锁孔,「咳嗒」一声,张月鹿的心也停了一下。打开金柜,方方正正无雕无刻的木盒安静在里面。张月鹿小心的伸手进去,慢慢捧起木盒。
第237页 在木盒起身一剎那,张月鹿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盒中是空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留言的小伙伴,爱你们! 看见留言就觉得特别有动力! 这章是抽空写的,如果有虫子,等我赴宴回来改。 --------------------------------------------------- 最近实在太忙了,微电影拍完了,然后隔壁区的景区主管让承办中秋晚会。 2个小时的晚会,我基本已条咸鱼了= = 还计划去民政局办民非,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简直... 小伙伴的社团要出十二国记的舞台剧,我在写剧本。 好吧,都是藉口...没人看,真没动力写.... 不过不会坑的,快完结了。 ☆、第 135 章 巍峨庞大的太极宫,见证了前朝高祖创业、厉帝亡国,也目睹了本朝太宗盛世、哀帝宫变、灵帝失道、孝宗中兴......在神宗移驾洛阳不归之后,它又迎来了新的主人。 天子在变,朝臣在变。唯有这宫殿数百年如一,寂然无声的注视着政权更迭,铁桶江山的栋榱崩折不过弹指间。改姓易代尚且如此,况且那些权臣世家的起伏。 飞檐上的吻兽,望柱上的盘龙,静静注视着那几只热锅上的蚂蚁。 亲、勛、翊三卫中郎将,正四品下。秩比二千石,掌宿卫侍从。入则天子近臣,出则清贵显赫。 终究也不过是寻常人啊! 张月鹿站在太极宫高高的玉阶上,俯视着三人,将他们的惶惶不安与故作镇定都看着眼中。直到他们注意到她,张月鹿才微微颌首,慢慢走下来。她的脚跟先离地,然后脚尖,抬起、落下,每一步都很稳。如同她身后渊蜎蠖伏的太极殿压在她肩上,而这条路已走了很多年,也即将再走很多年。 三卫中郎将仰望着她。 玉阶千层,她一步步走下。 清秀丽美的脸庞,依旧温润谦和。而那双黑褐色的眸,却隐约让人看不透。如龙潜渊,不见真身,却难掩睥睨众生的气势。 左有才的目光从张月鹿的脸上掠过,死死胶灼在她手里捧着物件上。那块朱红方胜缬绢布里是什么! 最后三层台阶上,张月鹿并未走下去。她目光扫过,见不但有三卫中郎将,还有大批卫士正在集合。她肃然而立,高声喊道:「中书侍郎景允、飞骑中郎将沈子从、京兆尹闻人端方等数人,弒君叛乱。如今龙宾归天,三位中郎将,有何打算?」 三卫中郎将虽然知道,但其他人还未知情,此言一出,顿时喧譁一片。 勛卫中郎将谢邦堂是谢伯朗子侄,谢良玉的堂兄。说亲近些,与景秀也是表兄妹。他闻言勐地一拍腰间佩剑,朗声高喊:「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圣人与殿下待我等恩重,某自当死守皇城,不惜身死!众兄弟,自然和某想的一样!」 张月鹿心中大笑,谢家出来的果然不是酒廊饭袋。这番话一说,谁敢提议投降? 张月鹿紧接着大声喊道:「死守皇城,不惜生死!」 太极殿前众人齐声相合:「死守皇城,不惜生死!」这声音远远传开,远处竟然也跟着喊起来。 张月鹿疾步走下台阶,到左有才面前,掀起朱红方胜缬绢布一角,露出里面沉香木盒。她表情严峻,低声道:「此重宝,唯託付将军,务必以身相护!」 左有才一惊,心中狂跳。他伸手想接,又觉不妥,连忙跪下,口中立下军令状:「人在宝在,某誓死效忠陛下,必将此亲手奉给殿下。不辜负张君信任!」 张月鹿一脸庄重,双手将玉玺宝盒交到他手上。 「诸位不必担心。太阳虽下山,然而月亮还在!」张月鹿示意纸砚牵马过来,对着众人说,「谢郎将,你留在宫中集结卫士、安抚宫人、排查奸细。两位将军请随我前往朱雀门,见尚书令!」 世人常道:谢太尉如边疆界石,卢公是泰山奇松。而尚书令贯丘蕴冶则似古道山月。 贯丘蕴冶是谢家女婿,却被天子重用。无他,唯才耳! 镇抚诸侯,亲附百姓,权柄六部,位居台鼎,而有山泽清臞之容,这就是贯丘蕴冶。 张月鹿率先勒缰停马,翻身落地,弯腰小跑过去。行叉手礼,一鞠到底:「司经局校书郎张月鹿见过尚书令,金吾卫将军,诸位使君。儿问父亲大人安。」 司经局校书郎虽不过是下九品的小吏,然而张月鹿是长安报的主编、尊公主的入幕之宾、纪国公府的小娘子...这几个身份加缀,就显得不同寻常。 金吾卫将军几人也不敢自持身份,抱拳回礼。 贯丘蕴冶上下打量她一番,抚须道:「有乃父之风。」转头对身旁的张灵蕴道:「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佳儿如此,父母之功。」 张灵蕴微微一笑:「顽劣的很。」 「我家那个才真顽劣,整日在家游手好闲......」 天子驾崩,兵临城下,两人竟然如老友见面般闲聊起来。若非不断从朱雀门外涌入的羽林军,张月鹿还真当自己是在乐游原上。她身后左有才和李光庭两位中郎将更是心急如火,却又不敢催促,只能跟着贯丘蕴冶和张灵蕴两人悠悠哉哉的步伐,慢慢走上朱雀门的城楼。 从上而下,见万余羽林铁骑如巨龙一般,马蹄声声入耳,震得人头皮发麻。
第238页 就这时,从远处奔来一骑。他身穿粗布麻衣,在羽林玄铁甲中格外显眼。到城门下,那人仰头高声禀报:「大人,消息无误!离城不足十里!」 张月鹿眼皮一跳,瞥了一眼贯丘蕴冶。心道这老头居然不信,还要自己亲信去探,要是耽误时机岂不是要命。她又见张灵蕴神色如常,不见为怪。 贯丘蕴冶略一颌首,突然之间气逾霄汉,下令道:「我辈为官,有守土之责。我已让人飞信告急,逆贼虽来势汹汹,然而只需三天,京畿各地守军即来勤王!左有才,李光庭。」 「末将在!」 「你二人领亲卫、翊卫守西边安福门,顺义门。」 「末将领命!」 「蒲星河,长孙元乐,你二人领金吾卫、监门卫守东边京风门、延喜门。另各拨羽林四营!」 「卑职领命!」 说话间,贺兰叠上了城头,那粗布麻衣的青年也一同走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绑着一人拉扯过来。那人不顿挣扎,口里喊着:「尔等乱臣贼子,必遭天雷轰顶!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贺兰叠一把把他拽过来,大手用力——「咔哒」一声,活生生将他下巴卸下来。 「末将见过尚书令,已将杜贼抓获!闻人逆贼不知所踪。长安城中已经乱做一团,先是坊间流传尊公主收復松谟,百姓正欢喜,又传陛下即将入城,凡在城门处迎驾之人,皆赏赐十贯。末将本想关闭城门阻上片刻,可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过去。」 贯丘蕴冶瞥了张月鹿一眼,气定神闲的打断:「我已知晓,拉下去吧。你暂领羽林中郎将,领五千羽林军,镇守北门。北门紧靠内宫,你务必坚守。」 贺兰叠抱拳行礼,口中喊诺。 几位武将一走,城墙上便空了许多。贯丘蕴冶俯视城楼下进出人群,轻嘆了一气:「羽林军数位校尉被害,有兵无将啊。」说完,看着张月鹿。 张月鹿心中狂跳,又向张灵蕴,见她颇为嫌弃的点点头,顿时欣喜若狂。她撩起下摆,在贯丘蕴冶面前跪下,抱拳请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危若卵,岂可独安!卑职愿领兵守城!」 贯丘蕴冶抚须笑道:「好!乱世出英雄,国危见忠良。张月鹿,你暂领羽林郎将之职。率一千羽林军。负责朱雀门左侧含光门!」 「卑职领命!」 张月鹿领了兵符,急匆匆下了城楼。贺兰叠正在点兵,张月鹿同他一说,他先是一惊,接着大喜,将麾下三名亲信校尉叫来:「你二人速速领兵,随张郎将往含光门,不可懈怠轻慢!」 「诺!」 张月鹿见状感动不已,她这从天而降的中郎将最担心的问题,算是迎刃而解!她对三人抱拳,说道:「三位先去点兵,直接去鸿胪寺前寻我。」 纸砚正领着那群游侠骁勇和火流水铁掌柜伙计,在鸿胪寺前的路上等着张月鹿。 「都安排妥当了?」张月鹿问道。 纸砚点点头,又将霜奴传来的信递给张月鹿。张月鹿一边接过,一边好奇问道:「你们这么明晃晃的站在路上,鸿胪寺的人居然没出来?」 纸砚闻言一笑,不等她说。旁边的高挑汉子回答:「鸿胪寺的使君们都让尚书令叫去太极殿了,莫说鸿胪寺,就是鸿胪客官那些蓝眼睛红头髮的胡人也都被叫去了......」 「二娘子,别听他啰嗦。户部的杨尚书,带人将整个皇城都翻了个遍,现在官衙里都空荡荡的。」 一旁的周滑突然出声:「如意云头飞羽令,恭喜二娘子升羽林郎将。」 张月鹿点点头,马鞭在手里一敲,笑呵呵的说道:「不过暂领而已。」 这是正五品的武将,品级虽然不高,却不同校书郎这样的内官。众人皆是与有荣焉,火烧眉毛的时节竟都喜笑颜开。 张月鹿也甚是意气风发,领着家将和千余羽林军接管含光门。城门轰然关闭,火流水铁掌柜举起大铜勺,耀红的铁水灌进门缝中。鼻端瀰漫着铁与火的味道,炙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让血液也跟着沸腾。 张月鹿登上城楼,有条不絮的发出指令。目光望向前方太平坊里进出的人群,因离得近,连少年郎们手里的蒸饼都看得清。他们正聚在一起,满是好奇的对着城门这边指指点点。 而城外的厮杀声音,似乎已经隐约传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森森白骨将铸成张月鹿走上太极殿的阶梯。 ☆、终了 元兴十二年,长安。 五湖四海的车马行人,穿过昼夜不闭的城门,涌进举世无双的繁华都城。 长安的居民对这些人早已习以为常,商贩们可以轻易分辨出东胡人,西胡人,突厥人,吐蕃人..波斯和大食人最慷慨,你可以用高出十倍的价格向他们推销那些小玩意。 希伯来人精于算术,不要试图和他们讨价还价。有这个功夫,不如向新罗倭国学子贩卖恩科的消息。要小心分辨那些琉球人,如果能从他们手里买到稀奇宝贝,以后就可以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了。 对于不做买卖的寻常百姓而已,这些蓝眼睛、黄眼睛、绿眼睛的番邦人,实在是瞧厌烦了。不如看看《长安报》,闹了许久的新法可定下来?江南书院那些胆大包天的学子如何了? 若是眼前有热闹,那就更好了。
第239页 明阮阮跌跌撞撞跨过门槛,看着外头的爆竹噼里啪啦的响,乐的直拍手。嬷嬷在后面一把抱起来她:「我的乖乖,比你娘小时候淘气多了。」说着喜气洋洋的看着门外接旨的香案,不由老泪纵横。 她家小娘子家中排行老六,小时候乖巧老实,长大却是顶出息。不但入朝为官,还备受皇帝陛下器重,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擢为从四品将作监少监。这可是开天闢地头一遭! 路人也知道明家身份不同,市井都谣传说—— 「明巧乐明使君,和陛下是手帕之交。陛下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她便经常出入公主府,又有从龙之功。要不怎么做得这尚朝第一女官。」 「得了吧,将作监就个琐事衙门,明使君哪比得上暗巡司卿和鸾台宰相。」 「黄口小儿哪知天下事!暗巡司和鸾台是陛下特立,那将作监虽是琐事衙门,却是正儿八经的.....」 两闲人争论起来,引得路过行人驻足围观,一时间将路都堵住了。 马奴儿打听到消息,回到马车边,对着里面轻声道:「明家六娘,升了将作监少监。」他说的忐忑,生怕车里人听到故人消息,心中杂思翻覆。 张月鹿果然一怔,压着唇角笑了笑。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年晋阳王谋反,因十七郎之事,明六娘与自己早已决裂。少年事已远,少年人也早不在。当年谈笑无忌的好友,如今只在旧梦中。 「走吧。」 纪国公府门前无闲杂,一片肃然。 张月鹿负手望着那牌匾,五味杂陈。 年轻守卫不识她,上前要驱赶。守卫中有府里的老人,先是一惊,慌忙冲过来迎面跪下,抬头满脸泪痕:「小娘子,你可回来了。」 张月鹿从袖子摸出手巾递给他,笑道:「看见我,该开心才是。」她眉眼沉静如远山朗月,有难掩的冷锐疏远,然而说笑间却是歷经世情风霜后的淡然温和。 守卫哽咽的说不出话,颤颤巍巍接过手巾。 身后马蹄声急促,张月鹿心中喟然长嘆一声。 龙嵴贴连钱,银蹄白踏烟。俊美的乌孙天马,疾驰之后轻灵优雅的停下,仰首打了个响鼻。晃晃脑袋,鬃毛飘逸。 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张君,别来无恙。」 【暗巡司卿出身市井,有名无姓。陛下爱其才,赐国姓景。特令其掌管密事,赋巡察缉捕之权,以其御朝臣。 ——《尚史·卷九十七·景霜列传第一》】 张月鹿微微颌首:「霜奴,别来无恙。」 景霜愣了愣,翻身下马。她看着张月鹿,有种恍如隔世的无措。已近而立的张二小姐,荡涤青涩,刚烈和绝决也被世情锻打。仿佛更加温和从容,怡然恬静。只那双曾经温柔注视一切的眼,敛着冷肃的光。 当她们还是主僕的时候,可以拍案争吵,寸步不让。而如今,她是权柄滔天的暗巡司卿,却不敢直视这双眼。 她垂眼看着那洗旧的衣襟,低声说:「陛下有请。」 马蹄踏过青砖,燕子归来灰瓦。守城之战过去多年,承天门上飞檐望兽、朱门金钉,太阳下璀璨生辉,丝毫看不出十二年前战火硝烟的痕迹。 朝会已散,大臣们陆续而出。见破旧马车驶入皇城,不由诧异。张月鹿从车里走出,霜奴见她出神的望着朱雀门,也不忍打扰。 「物是人非事事休。」张月鹿低头一笑,尽是自嘲。 霜奴看了一眼从左门而出的朝臣,紧一步跟着,低声说出埋藏许久的话 :「我也是无可奈何,底下这般多兄弟,我也想为他们谋个好前程。二小姐你当年非要解散,叫我能如何!」 「...我正是为你们打算。」暗巡司为天子爪牙,为景秀坐稳皇位立下赫赫功劳。如今也是威吓朝野,凌驾于律法之上。然而盛极必衰,日后只怕也要为天子平息众怒而亡。 霜奴也是怅然一嘆,无奈笑道:「就如二小姐当年离开长安时说的——知不为最好,却不得不为之。」 拱形的城门,城墙厚、通道长,外面暖阳高照,走入通道之中,却暗了下来。张月鹿走在前方,闻言勾起唇角。她从未想过劝服谁,无对无错,各自坚持不同吧了。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过当年死守之地。 当年一役,韩王策反了来援的潼关守将,局势急转而下。朱雀门破,这里成为最后一道城墙,城头战死的羽林军士都无人抬下去。张月鹿在这里死守七天,等来了景秀。 厮杀声停,烽烟吹散。张月鹿拄剑站在城头,身边零星站着几个人,脚边是累叠的尸体。她轻甲上是深浅不一的血迹,脸上燻黑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看清景秀那一瞬,咧嘴而笑,露出皓白的牙齿。 彼时,景秀以为此次重逢,再无分离。 而如今,她再不会这样奢望的想。 张月鹿缓缓走来,她背光而行,脸庞在光辉中看不清,如同被岁月模煳了从前的模样。提摆踏进殿门,俯身行礼:「草民张月鹿,见过陛下,万福圣安。」 鸾台大夫卢素人微微欠身,悄然退下。 「免礼。」 上座传来清悦的声音,一如当年。只不过威严更胜,难窥喜怒。 张月鹿依旨起身,垂手而立。 刚退朝会,景秀还未更换朝服,只能隔着冠冕上的珠帘望向她。或是因为风不静,或者因为心不宁。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更看不清眼前之人。
第240页 张月鹿也看不清她。 景秀头戴十二旒冕,玉藻垂于面前,左右白玉充耳,红缨繫于颈间。身着十二章服,玄衣上肩担日月星辰,袖织水火龙凤。端坐上位,尽是天子威仪。 景秀巡视着她,良久道:「一别经年,清减了许多。」 她的话,仿佛过了许久才传到张月鹿耳中。叉手,微微俯身,张月鹿启唇,却是无言。 自挂印而去,这十余年光阴心血都用于兴建书院、经理书院。从长安书院到山南书院,一路打磨她的锋芒。麻衣布衫,清瘦苍白,周身墨香,似从书斋里走出。看上去比少年时,反而软弱许多。 景秀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这一袭旧衣之下,仍是那副桀骜不驯的骨。 此番再见,本就她谋划之中,她捏着她的软肋。景秀手搁在玉案上,随意的问道:「江南书院如何?」 张月鹿沉着眉眼,拱手回覆:「陛下垂询,不敢不实。江南书院学子聚众议事,确有其事。但绝不是非议陛下,攻击朝政。」 「绝不是非议陛下,攻击朝政...张卿,这话你自己可信?」景秀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张月鹿忍不住敛眉,现在杭州府狱中可关着二百多名学生,即将定罪问斩。且因江南书院之事,各地书院人人自危,纷纷打算为江南书院的学子请命。特别是她一手筹办的长安书院、广陵书院、关中书院、山南书院,更是有同气连枝之感。 「传道授业解惑,此事草民有失察之责。」张月鹿撩起下摆,重重跪下,「请陛下降罪。」 景秀看着她跪下,凤眸微敛。 殿中陷入沉寂,张月鹿笔直的跪着,仰望着高座上的景秀。她的小公主,如今真如煌煌天日,照曜鉅野。可太阳的光芒,终究太过耀眼,不容凡人直视。而太阳的温度,只有她的臣民才可顺服的享有。 「陛下,此事却是江南书院的学子有错在先,然后二百多人悉数入狱问斩,未免刑罚太重。一旦事情蔓延,必定难以控制。到时,对书院、对朝廷,都非善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景秀不可能不知其中厉害。天心难测,自景秀下旨诛杀韩王全家,张月鹿再也敢轻易揣测。 「既然有错,依法处置有何不妥?」景秀眉梢微微一动,直视张月鹿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尚且是你教我的。」 言论自由弊在一时,而利在千秋。开民智,则可使民族智。民智未开所以不能民主,未有民主所以民智未开。张月鹿想的是百年千年之后,想的是天下而非一人之国。然而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对如今的景秀说。 「古往今来,贤明天子从未以言罪人。」 「你说我是昏君?」 「陛下圣德贤明,怜爱子民,宽宏无知,必定让后世传颂。」张月鹿俯身拜倒,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呵,怜爱子民...当初你为闻人端方求情如此说,放走雅雀的时候也这么说,为武辉求情之时还是这般说辞。」 「非我说辞不变,而是陛下仁德依旧。」 景秀心中蓦然更是不悦,冷怒道:「朕视他们为子民,他们何曾视朕为天子!」 张月鹿后背嵴樑陡然绷紧。 殿中寂然无声。 景秀敛眸不语,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薄的旧衣下,那一节节嵴骨狰狞可见。头颅贴着地,那脖颈依旧刚硬不肯屈服。 「洛苍云好大的本事,教唆学子攻击朝政。出了事,他远盾海上,还有你来求情。」 张月鹿一惊,脑子千丝万须纠缠在一起。景秀此番引自己入京的意图已然明了,她却不愿深想。只仰头望着景秀,急切道:「此事与洛苍云何干?陛下切勿听信谗言,江南书院之事,追根究底也是因为广陵王太过肆意,引得百姓不满。」 景秀睫羽低垂,幽暗的眸子望着她,将她的焦虑不安尽收眼底。她想起那年在台狱见到她,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头上粘着枯草,说话都含煳颤巍。 这个雪中同撑一把伞,在伞下偷吻她的少女。如今为一个男人跪在自己脚边,狼狈不堪尤甚当年在台狱。 景秀勐地一甩袖子,冠冕上玉帘晃动。「朕不妨告诉你,左有才和潘东升已经领旨南下,率水师征讨逆贼。他这个有实无名的东南王,做不了几日。」 张月鹿黯然阖眼,全身的气力都抽尽——这一日终究来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景秀隐忍十二年,终于出手了。天子,终究容不下自己治下的疆域,有半点不同。 琉球是个好地方,官清民善,人人平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洛苍云用了近二十年,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小世界。若不是景秀的原因,张月鹿大概会留在那里吧。和洛苍云,还有许多人一起经营那个世外桃源。 「我只是想要个不用膝盖着地,就可以安心活着的地方。」 尤记得洛苍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自豪,那么骄傲。他那时来扬州见月鹿,虽华发早生,却掩不住神采飞扬的眼神。 此次离别时,他怅卧病榻,拉着月鹿的手,说:「教育是百年之计,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你为各地书院奔波,但皇权之下,桎梏太多。不如在琉球好好将记得的写书传下,可做后世标杆。」 张月鹿何尝不想,她心动,却不敢。若不是因为洛苍云重病,她一生也不会踏上琉球的土地。
第241页 一旦留在琉球,就意味着站在景秀的对立面。她的小公主已是天下至尊。天子逆鳞,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洛苍云没错,景秀也没错。 张月鹿慢慢站起来,她凝望着景秀。想拂开珠帘再看一眼,终究没有抬起手。 相守太短,离别太久。你我不过是最亲昵的君臣,最疏远的恋人。 景秀看着她笔直而佝偻的背影,殿门缓缓推开,轻微的吱呀声刺穿耳膜,女皇威仪的神情崩裂,忍不住开口挽留:「...月鹿。」 脚步一涩,张月鹿僵住身体。 浮生种种,在眼前一闪而过。 飞檐翘角下铜铃铛,雕花兰窗边,她青杯素手,光风霁月。 阴冷潮湿的台狱,她慢慢走近,衣摆的丝绸划过指尖。 她皓腕支头,斜依软垫,睫羽半遮凤眸。酒气薰染脸色,如白玉中蕴一抹绯色。 凤阁玉阶上,天际火烧云里透出金光,映着她眉眼生辉。 冰风唿啸,白雪纷飞,她独自站在碑林中,一片寂寒萧瑟。 她说:「孤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非痴愚,总该知道,你所想终不可能。」 「张月鹿,你真的喜欢我吗?」 「张月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好似没有你不知的。」 「我才不要霜雪染髮。孤要你陪着我,岁月白首。」 「好,让你怙恩恃宠,位加九锡,专擅朝政。」 「张家小娘子,性好读书,进止有序,风容清丽,深得孤意。父母行止端庄,家法齐整,可为淑哲之配。」 ...... 张月鹿怔怔的看着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拾阶而上。心中想的却是:如今洛苍云病重,自己深陷长安。琉球要以一隅之地抗衡举国兵力,这一战...... 她缓缓转过身,望着景秀青涩的笑:「阿秀,我有一事求你。」 景秀一愣,笑意在唇边绽开。她上前握住月鹿的手,点头笑道:「当初为你赦免闻人贞,如今又何妨多一个洛苍云。月鹿,你放走雅鹿,我都不曾怪你。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求』字。只要你留下,诸事皆可商量。」 张月鹿看着她微微晃动的玉帘,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就像是十二年前,在朱雀门的城头上,望着城下的景秀。所有的期盼和深情都倾注其中。 「我想请陛下收回军令。」 景秀惊醒,眉头敛起,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诞的要求。军令如山,山倒焉能扶起!潘东升与左有才已出京,江南、泉州水师操练多年,岂能因为她一句话功败垂成! 「圣人可在?」门外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阿娘、阿娘......」 殿中却是死寂一片。 张月鹿望着景秀,笑的灿若春光:「我想请陛下收回军令——发誓一生不犯琉球。」 「阿娘...阿娘!」 景秀颓然的退后一步。 「哈哈哈...哈哈...」张月鹿癫狂的笑起来,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天子金口玉言,许我恃宠而骄,如今可还作数?」 --------------------------------- 元兴十二年,帝授洛苍云琉球府都督,赐金印,许其自治。 ——《尚史·琉球》 尚明帝允许琉球府自治,让科学民主的种子得以发芽开花,为一百七十年后的君主立宪,留下星星之火。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当年那次谈话的内容,但显然张月鹿改变了女帝的想法,同时改变了歷史。 ——《元兴君臣》 作者有话要说: 恩,完结了。 第二卷原本应该是和第一卷差不多。省去了闻人在路上遇到形形□□的人,然后小谢夜夺营州,闻人独守营州,小谢孤军破靺鞨都是春秋笔法带过。 谁让我容易被读者左右呢onl 你们唿唤着感情线,我只能...不过想想,要是按原计划,第二卷是大篇幅的张五郎一家的故事,估计真没人看了。 恩,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没人看真写不下去,收到表演的评论就可能开心的打滚(咳) ----------------------------------- 其实是写偏收不住了,我是个有大纲也会写偏的人,何况没大纲。。 这段时期,其实一直在写新文,大概写了三四个几万字吧= = 试图写「小白文」「纯感情文」「相爱相杀文」...虽然还算有趣,不过大概是功利意图太明显,写着写着自己都嫌弃了,干脆自暴自弃——下一篇群像文,一群妹子,然后不谈恋爱的故事。 哦,我会补一篇合家欢番外的。 ☆、补遗1 先回答「阿秀皇位的问题。」 呃,准确的说,是景睿之将阿秀推上王位的。井月的是神宗旧臣的人,景睿之是知道的,她放纵井月行刺。藉机□□,又在景厚嘉养伤期间,将武朗罢免飞骑中郎将的职位,让旧党拉拢沈子从,重新掌握飞骑。正是因为放她纵神宗旧臣谋权,直接导致他们实力大增决定谋反。她又将景秀派去突厥,皇后送去六御宫。一方面造成宫中无主的假象,一方面保护二人。她带走了玉玺,并且提前替阿秀和晋阳王(也就是龙骧军)结盟。 所以,生在北地的阿秀,有玉玺、有振威军、有龙骧军。还有调动各地折冲府的圣旨(她和卢素人商议之后,找皇帝要的)
第242页 当然,月鹿守皇城,绝不是无用功。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韩王完全名不正言不顺。没能快速占领皇城,控制长安,建立新政权。阿秀回来的时候,基本是摧枯拉朽收拾战场。 --------------------------- 的确是虎头蛇尾,但第三卷毕竟就是两人各种吵架了= = 首先是闻人明府的问题,谋反之罪,阿贞肯定是逃不过的。同时还有韩王,他不是主谋,但他是罪首。雅雀怎么办? 月鹿对雅雀是怀有愧疚之心的,她当时的绝决并不是想伤害雅雀,而是要控制形势。她也不是为女票,可以杀尽天下的人。 而对阿秀而已,这些人不死简直是□□。 这个问题,最后是阿秀妥协了。但矛盾会越来越多。女帝上位,铁腕手段必不可少。 霜奴代表的是特务机构。在皇权时代,这种机构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它最大的作用是对内。月鹿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她知道歷史上这种机构的残酷和弊端。然而对景秀来说,它是迅速有效的控制手段。 然后还有《长安报》,有书院的建立,有律法的修改,有洛苍云...... 两个人有各自不可动摇的意志。 阿秀代表的是皇权,是景家的天下。她不会有动摇,也不敢有动摇。 至于月鹿,她的性格看似随意,其实她对自我价值的实现,抱着十分强烈的「欲望」。就如她选择离开农家,就如她没有和闻人去江南。她潜意识里,一直在渴望实现自我价值。 只不过外界一直在限制,而当她力量、权力、影响力足够强大,她就会表露出来。 外部和内部矛盾都太多,月鹿才会选择离开。 ----------------------------------- 咳咳,大概我写的不够明显。 最后月鹿表现的很痛苦很伤心,其实有一半装的好伐。就是逼景秀妥协啊。景秀利用她对江南书院学子的在乎,利用她的思念之情,将她骗回长安,以便琉球无人主事。她也在利用景秀的愧疚和感情。 她为啥在宫门口慢慢悠悠,和霜奴叽叽歪歪。就是告诉宫里有些人——「我来了!」 那个小娃就是「宫里人」的反应,要不然凑巧也来不及,这么小的皇子/公主怎么可能随便跑到前宫来。 至于这个孩子...我也没说是阿秀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