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大国手》 第1页 《重生之大国手》作者:飞杀【完结】 文案: 闭上眼的时候,他还是世界棋王王征;再睁开的时候,他已成了青年慕远! 陌生的朝代,未知的歷史,唯有指间的黑白子,亘古不变! 十九路棋盘上,翻手为云覆手雨,只是这一次计算的不仅是棋局,还有人心。 风云诡谲的朝堂上,一子定江山! 风雨飘摇间,却见站在对面的那人,浅浅一抹笑意。 作者排雷:主攻,1v1,金手指,苏爽,感情慢热 感情发展:前期知己,中期双向暗恋,后期相亲相爱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远(王征),纪谨 ┃ 配角:薛昶,范熠,绿漪 ┃ 其它:主攻,重生,大国手,双向暗恋 一句话简介:棋王重生成为大国手,主攻 立意:一生一代一双人 ================== 第1章 凌晨五点,天空还是灰濛濛的,通往首都机场的高速路上被浓雾包围,十里外便难以辨物,只有一盏盏车灯如同一把把利剑划破这片由浓雾编织的网,逃出一小片天地。 天气寒冷,唿出的气也变成了白雾,加之又是凌晨,机场门前旅人寥寥,寂静无声。直到一辆银色的路虎冲破重重浓雾在机场门前「吱」地一声停了下来。 车子方一停稳,驾驶座门便被从里打开,钻出来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青年。青年才一探出身子,便被冷得一哆嗦,脑袋往里缩了缩,双手互相搓了搓,在嘴边呵了一口气,这才下车关门快步向后备箱走去。 青年刚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行李箱,副驾驶座的门也正好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男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大衣里面穿着齐整的西装,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面色淡然,仿佛丝毫不受车外极低气温的影响。 青年见男人下了车,连忙拉着行李箱快步走过来,想要接过男人手里的手提箱,男人微微一让,淡淡道:「这个我来就好。」 青年没有坚持,按了按手里捏着的车钥匙,「嘀嘀」两声锁上了车门,然后便拉着行李箱率先向前走去,男人紧随其后。 走到门前,玻璃感应门自动打开,两人进了机场大厅,暖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室外带来的寒气。青年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青年回头沖男人一笑:「老师,我们先去换登机牌託运行李。」 男人点点头,看青年匆匆忙忙的样子,浅浅笑了一下道:「不用这么着急,还有时间。」 「诶。」青年应了一声,一手拉下羽绒服的拉链,脚步也随之放慢了一些。 託运完行李换了登机牌青年又把男人送到了安检口。 男人止住脚步,回身道:「博城,你先回去吧。」 青年点头道:「好的。那老师你一路平安。我们等你凯旋的消息。」 男人淡淡一笑:「嗯。后天开始的挑战赛你也要加油,可别第一轮就被挑下去了。」 青年咧嘴爽朗地一笑:「哪能呢老师,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行了,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点,别开那么快了。」 「诶。」青年用力挥了挥手,转身向外走去。 男人静静地看着青年走了几步,才回身走向安检处。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刚过了安检,走进候机厅,便听到广播声响起。 「去往首尔的乘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z3170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了,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a05号登机口上飞机,谢谢,祝您旅途愉快。」 广播一连播了几遍,男人的脚步没有停留,跟随其他旅客一起上了机场小巴,来到登机口准备登机。 男人名叫王征,是国内现役的围棋职业棋手,也是时下堪称最有价值职业棋手的世界棋王。 王征早就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坐上飞往韩国的飞机。从十六岁第一次参加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并取得个人的首个世界冠军以来,他每年都要辗转于中日韩三国参加各式各样的国内国际比赛。 这一次前往首尔是为了参加明天的lg杯世界围棋棋王战三番棋决战的首战,他的对手是现今韩国棋坛的第一人李成昊。 李成昊今年21岁,他在前年连续战胜了韩国的几个超一流棋手甚至包括前第一人李敏哲之后,终于奠定了韩国棋坛第一人的地位,同时也是韩国棋坛最耀眼的新星,在多次世界比赛中夺得冠军,为韩国棋坛赢得荣誉。 现年31岁的王征正值职业棋手的巅峰时期,他的状态和体力都保持得很好,在去年的首届春兰杯十番棋决赛中还以六比一的漂亮成绩战胜了韩国的李敏哲,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世界级比赛中战胜李敏哲夺得冠军。 此次lg杯的三番棋决赛,是李成昊成名以来与王征的第一次公开对决。 对于韩国人民来说,他们热切地盼望气势如日中天的李成昊能超水平发挥,打败有「中国第一人」甚至是「世界第一人」之称的王征,重新夺回韩国曾经有过的在世界棋坛上的制霸地位。 对于中国棋迷来说,当然希望王征保持住他十几年来参加世界比赛的不败纪录,把胜利的旗帜再一次狠狠地插在那个好夺人物的国度上。
第2页 对于世界棋坛来说,这同样是一场值得万分期待的巅峰对决。是老牌的「第一人」继续领跑世界棋坛,用事实告诉人们他的时代还未结束;还是新一代的「第一人」战胜前辈,引领新时代的潮流?这个悬念即将揭晓! 王征本人的心里十分平静。 不论外界对他抱有怎样的期待,有什么样的评论,对他来说,明天要下的那一局棋和他之前下过的千百局棋并没有什么不同,所差别的大概就是对手要更强大一些罢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不缺乏和高手对决的经验。不但不会让他紧张,反而让他觉得振奋。与高手的对决,意味着有可能创造出又一个经典的对局。 围棋,从来都是要两个人下的。 飞机起飞之后,很快进入平稳飞行时间,机舱里一直保持的安静被打破了,传来一些悉悉索索以及旅客们低声交谈的声音。王征也解开安全带站起身从放在行李舱里的手提箱里拿出一本《兼山堂弈谱》,静静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有空乘推着饮料车走了过来,低声礼貌地问道:「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 王征闻声抬头往饮料车上看了一眼,随口道:「水就好,谢谢。」 「好的。」空姐应了一声,很快倒了一杯水递给王征。 王征喝完水之后,把水杯递迴给再度推车过来的空姐,准备继续看书。 这次空姐却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微微弯下腰,小声问道:「请问您是王征先生吗?」 王征抬头看了看说话的空姐,对方漂亮的脸上有着一些紧张和激动,点了点头道:「我是。」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空姐一下子激动得涨红了脸,声音也稍稍拔高了一点:「真的是您!我是您的棋迷,真高兴能见到您本人?」 王征微微笑了笑,低声道:「谢谢。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王征大小也算个名人,虽然比不上影视明星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是只要对围棋稍有关注的没有几个是不认得王征的。偶尔在出行的时候遇上几个棋迷被围观被要求籤名也是常有的事,王征早就习以为常。 飞机起飞一个多小时之后,王征揉了揉看棋谱看到有些疲累的眼角,正准备放下书休息一下,机身突然抖动了一下。 王征并没有很惊慌,常年乘坐飞机往来,飞机遇上气流的时候抖两下也算正常现象。只是这一次註定不同往常,机身并没有很快平稳下来,而是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本来都不太当回事的乘客们开始紧张起来。 又是一次剧烈的抖动,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尖叫起来。恐惧是最容易被影响的情绪,第一声尖叫之后,更多地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此时广播里也开始反覆广播,飞机遇上了强气流,请乘客们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保持安静。机组人员来回走动提醒乘客们系好安全带,做好防护措施,同时安慰几个因为害怕开始小声啜泣的女性和小孩。 有些暴躁的乘客已经开始咒骂起来,有人开始质问,空乘们不断耐心地安抚乘客,告诉大家飞机遇上气流是常有的事,机长会处理好的,请大家放心。 不一会儿,机身就慢慢平稳下来,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开始鼓起掌来,大声地赞美机长。很快,机舱里响起了一片掌声和笑声。 王征的心里却没有跟着轻松起来,他总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牢牢攫住他。 果然,好景不长,过了还不到十分钟,机身再次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强烈,几个没有关好的行李舱在震动中打开,舱中的行李掉了下来,砸在乘客们的脸上身上。 咒骂声和哭泣声再次响了起来,大家早就忘了刚才是怎么赞美机长的,全都变成了斥责和抱怨。而这一次也不再有机组成员出来安抚乘客,警报声长时间响个不停伴随着机舱内的各种嘈杂声,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机身的抖动愈加剧烈,已经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有的乘客失控地解开安全带跑出座位去拍已经关上的机舱门,大声叫喊诅咒着。 越来越多的行李舱在晃动中被打开,行李落了一地,各种求生用具也自发地掉了下来,然而已经没有人有心思去考虑怎么用它们。 越来越大声地哭泣声和咒骂声中,飞机突然开始快速向下降去,所有的声音都转成了尖叫声,失重的感觉像扼住咽喉的手,让人唿吸困难。 王征两手紧紧抓住两旁的扶手,这种绝望的感觉同样感染了他,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跟大家一样尖声大叫起来。飞机失事那可怕的生存率让他没法抱有任何的侥倖心理。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却意外地平静下来,开始回忆起他短暂而精彩,平淡却不平凡的一生。 王征出生于围棋世家,他的父母都是职业棋士。父亲王宇鹏是职业九段,虽然从未斩获过世界冠军,但在国内的比赛中倒是拿下过几个第一。母亲孙雨竹是女子职业八段,在女子围棋比赛中也有不错的战绩。 王征从一出生开始就与围棋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两岁,走路都还有些跌跌撞撞的时候,就已经跟随父亲趴在棋盘上摸索黑白两子。 王征对围棋的热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如同他在围棋上的天赋一样。他三十一年的人生与围棋紧紧联繫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甚至连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从三年前父母双双去世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围棋,便是孑然一身。然而他从未感觉到寂寞或者孤单,因为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了围棋,便是充实而完满的。
第3页 王征短暂的人生中,在围棋上的成就也是无与伦比的。 王征十岁那年考上职业初段,是迄今为止成为职业棋手年龄最小的一个。十二岁那年,是王征走向围棋棋坛高峰的出发点,他在那一年的新人王赛中一举夺得冠军,成为他职业生涯里的首个冠军头衔。十六岁又两个月的时候,获得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冠军,到目前为止,还是获得世界冠军年龄最小的纪录保持者。 王征九段是世界围棋史上难得的天才,曾经创造过多项的围棋歷史纪录。 从十六岁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开始,他一共夺得了24个个人赛冠军,15次团体赛冠军,其中作为主将夺得10次。王征早就实现了世界围棋大赛的「满贯」,甚至创下了史无前例的世界级比赛中未尝一败的纪录。 在国内赛事中,他的战绩同样不俗,曾经连续十五年保有名人战冠军头衔,连续七年保有天元战冠军头衔。他至今保有的最高连胜纪录是49连胜,在27岁那年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在那一年参加的全部95场赛事中,85场获胜,胜率高达89%。至今无人能及。 王征不仅在下围棋上有着过人的天赋,在做老师上也同样有天分。成名之后,他一共收了两名弟子,如今都已经是世界棋坛上熠熠生辉的新星。 此时此刻,这些过往就像回放的电影一样在身临绝境的王征脑海中一一闪现。31岁的王征,不论是人生还是围棋,都处于巅峰之期,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他的围棋之路还可以走得更远,他的成就也会更加辉煌。 可惜没有如果。 王征孑然一身,也了无牵挂,唯一的遗憾只有围棋。 在最后的意识里,王征脑海里闪过的依旧是那亘古不变的黑白两子和一局又一局精彩的棋局。 只可惜,可惜,可惜再也不能经由自己的手去创造了。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好想,好想再触摸一次拿冰凉的棋子啊! 第二天新闻的头版头条都是关于这场空难的报导。而不少网站和报纸更是用类似「举国哀悼,棋圣王征在南航空难中遇难」,「一颗明星的陨落,纪棋王王征短暂而璀璨的一生!」,「中国棋坛的损失,世界棋坛的损失!」这样的标题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全国棋迷都被这一意外打击得说不出话来,中国棋院也是一片愁云惨雾,王征的两位弟子更是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哭倒在地。 至于新老「第一人」之争,也将成为永远的谜题,再也不会有答案。 中国棋院官方网站很快发出了讣告并开了个棋圣王征的专题,供棋迷和网友们尽诉哀思。 王征对世界棋坛的影响在他死后仍在继续,有很长一段时间,棋迷们在争论谁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的时候,都要把他拿出来说一说,然后哀嘆一下他的英年早逝,否则以他当时的状态,再拿几个甚至几十个世界冠军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歷史永远都要向前发展的,江山代有人才出。不断有更多的新人涌现在现今的棋坛上,新一代的「第一人」也很快诞生了。而王征,则成为了围棋史上的一道丰碑,等待着后来人去追赶以及超越。 另一边,在一个陌生的朝代,未知的歷史里,青年慕远在昏迷了三天之后,终于开始慢慢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大学的时候,看了动漫《棋魂》之后,就对围棋这一君子四艺之一的国粹很是喜欢,当时还一时热血去上了几天公开课,可惜学不得法,难以入门再加上后来转了心思,很快就放弃了。但是对围棋的喜欢还一直保留的,虽无执子之力,却有爱慕之心。月前看了一部《大国手》的系列电影,便重燃了我写一篇围棋文的愿望。此生想要下好围棋恐怕是很艰难了,但是写一篇有关围棋的文应该还是可以胜任的吧。 这样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暂停了些末世文的计划,来准备这一篇文。 到目前为止,对围棋我依然不是很懂,不过围棋向来是易学难精,想要成为高手很难,入个门却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所以在这这篇文的过程中,会参考大量的资料。这里先列出一部分的书单。参考的文学作品有:点家不语楼主的围棋文,很多本,具体就不报名字了。参考的棋谱资料有:《兼山堂弈谱》,《忘忧清乐集》,《四子谱》,《受三子谱》,《中国围棋史话》。参考的视频资料有:王元八段的围棋入门快易精,陈祖德九段的古代围棋详解。另外还有一些网页上博客上以及贴吧上搜来的资料就不一一列举了。若是行文过程中有参考具体的棋局和解说会另作说明。 虽然看似认真地参考了不少资料,不过终究没有什么底子,所以写起来可能依旧难免断章取义,不知其意。错漏之处在所难免,望请包涵;若有指出错漏者,不胜感激。也很欢迎懂围棋并且有兴趣的亲来群或私q讨论。本人诚心指教。 然后,要说明的是,虽然列了这么多参考资料,看似很专业,但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一篇披着围棋皮的耽美文而已,围棋只是背景,所以想看精彩围棋竞技的恐怕要失望了,不想看这方面的也别太担心,我保证不会以为堆砌围棋术语,只是希望关于围棋的具体部分写出来的时候内行人可以不要看到就想发笑,外行一看就觉得忽悠。 整整两个月啦,终于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段时间又看了不少围棋方面的资料,不管是视频还是传记还是其他,收穫良多,对于整篇文章的思路也重新理了一下,我个人对这个修改是很满意的,觉得比之前的清晰多了,所以之前更多地部分也会做出颇大的修改,希望大家也能更喜欢
第4页 第2章 王征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醒来的一天。更没有想到,他一朝醒来,已经不再是那个纵横世界棋坛的棋圣王征,而成了一段未知的歷史里,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年——慕远。 王征醒来已经有七天了,从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到现在的泰然处之,他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也许是行棋多年,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遇事从容的态度;而从十几岁开始就辗转于各国参加比赛的经歷,更是让他养成了随遇而安的习惯。 七天,已经足够王征大致了解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朝代。 慕远是慕家的大少爷,下面有一个十七岁的弟弟和十五岁的妹妹。慕家在钱塘一带算是大户人家,慕家老爷夫人夫妻恩爱,虽有一个侍妾,但并无所出。 慕远是在行冠礼的那天不小心摔到了头,开始昏迷不醒。钱塘一带最有名的大夫都被慕家老爷请来就诊,但是这些名医们也只是摇着头嘆息着说了一句,「准备后事吧。」独家vip小说资源群,原价108,现特价5 0 元,每周1-4更新资源,你要的广播剧,钙 片,海棠,连城,晋江都有!进群加微信lyx7 751 539 09,群内每月续费4元(不是进群四元 )。????注意,本群不是主攻群,本群 是腐女群,男生勿扰 另外有av gv出售 25元10-15个,网址永久45元 慕老爷不甘心,直到最后请来的江湖游医都是同一句话后,才不得不面对事实。慕夫人早就哭肿了眼睛,慕家二少爷和大小姐也陪着母亲守在大哥的床边,满面愁云,一脸泪水。 昏迷中的慕远一度停止了唿吸,慕老爷在悲痛中都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慕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开始悠悠醒来。 只是谁也不知道,壳子还是那个壳子,但是芯子已经换作他人。 王征头痛欲裂地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一个中年美妇满面泪痕地拉着他的手,泪水还不断从她红肿的眼眶里流出,沖花了她早就无心打理的妆容,哭得悽惨的脸上却因为看到他的醒来而迸发出一道惊喜,嘴里已经泣不成声,只是不断地叫着:「儿啊,儿啊,儿啊……」却半天说不出其他话来,那声音也因为哭得太久而变得嘎哑难听。 王征被这声音叫得心一揪,他的眼前还有些朦胧,看不太清楚,却能感受到那妇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那慈爱珍惜的目光,如同普天之下所有的慈母一般。双亲早几年就已经过世的王征被这样的目光安抚,沖淡了乍然醒来时的不适和因为太过震惊而起的不安。 「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时,头顶上传来另一道醇厚的声音,已经能够勉强视物的王征微微抬头,就看到夫人身后站着的中年男子。慕家老爷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拧得紧紧的眉头也放了开来,眼眶有了一些湿润,因为身为大家长的尊严而努力地忍着,仔细听去,倒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颤抖。 「大哥,大哥……」 王征慢慢转动眼珠去看夫人身边站着的那两个少年少女。 那少年身量颇高,人却偏瘦,嘴里叫着「大哥」,不断拿宽大的袖子去擦脸上不住落下的泪水,面上已经带上了笑意。 那少女面若芙蓉,甚是甜美可爱,虽是满脸泪水,眼睛也一样又红又肿,然而不但不减其容,反因显得柔弱分外惹人怜爱。 眼前的这一切,再加上入眼可及的家具装饰都是古色古香,而更远处立着的几个像是下人的人也同样身着古装,即便再没有常识也会意识到这情形的不一般。 王征不敢开口,怕说出什么错话来引人怀疑,好在他现在是重伤初醒,说不出话来也是正常的。 慕老爷早就派人去请的大夫终于来了,上前对着王征一阵掀眼探鼻,这边掐掐,那边摸摸,最后摸着山羊鬍一脸震惊和喜悦地说:「奇蹟啊奇蹟啊!」 「大夫,我家远儿到底怎样了?」慕夫人轻轻擦拭着泪水,按捺不住地问道。 那大夫一拱手:「夫人放心,大公子既然已经醒过来了就无大碍,好生修养就成。我这里开几副药,按时服用,很快便可痊癒。」 听到爱子已无大碍,慕夫人脸上虽然还狼狈,却已经恢復了当家主母的气度,再度擦了擦脸,对旁边候着的小厮道:「去,给大夫拿副笔墨来。」 一直等到下人煎好了药端来,慕夫人一口一口吹凉了餵进王征嘴里,看着他把整碗药都喝完了,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慕老爷送大夫出门还未回来,那少年扶着慕夫人的手臂,轻声道:「娘,你也几天没合眼了,现在大哥已经醒了,你先去好好休息吧。」 慕夫人面上有些犹豫,王征斟酌了一下,哑着嗓子慢慢开口:「娘,我没事了,你快去休息吧。」 慕夫人这才点点头,拉起身边一男一女的手,「鸿儿,羽裳,你们也一起走吧,别吵着你们大哥,让他好好休息下。」说完,慕夫人起身压了压王征的被角,柔声道:「远儿,你好好休息,娘一会儿再来看你。」 王征点点头,目送着三人离去。慕夫人临走前还低声对留在屋中的小厮吩咐了一声,大致是叫他小心伺候之类的。 大概是药性上来,王征又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王征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在心理回顾了一遍之前的经歷。不论多么不可思议,事情终究是发生了。王征知道现在躺在这里的绝不再是他王征本人,然而不管变成了什么人,能够活着终究是好的,他到现在还忘不了飞机失事时那种绝望而恐惧的心情。
第5页 王征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古香古色,他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坐在床头边正打着瞌睡的小厮看到他醒来立刻跳了起来:「少爷,你醒了,要点什么吗?」 王征喉咙里还有些干涩,慢慢开口道:「给我一杯水。」 小厮连忙跑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过来。 温水滑过干涩的咽喉,仿佛沙漠里遇见了一片绿洲,王征这才感觉好了一些。 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人,身处什么样的朝代。 在王征不动声色旁敲侧击地询问下,他从小厮的口中得知现在所处的朝代叫大齐,如今是贞元三年,当今天子是大齐王朝的第三代君主。从小厮不住口的赞颂和骄傲的口吻可以感觉到,这应该是一个英明的君主,盛世的王朝。 还好,虽然王征一听就知道这是不同于他所认知的任何一个歷史王朝,恐怕他所知道的所有歷史发展都毫无用武之地。但若是盛世的话,想要生存下去或者说过得好一点就更有希望了。 更让王征惊喜的是,由于当今天子好奕,再加上国富民强,举国上下棋风盛行。在确定了这个棋确确实实是指围棋之后,王征原本有些空落落的心愈发安了下来。 对于王征来说,只要还能执子,是什么人,在什么时代和什么地方,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之后的几天,王征也慢慢了解到他这副身体的原主人慕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冥冥中早已註定,慕远竟然和他王征一样,也是个棋痴。所不同的是,王征不仅痴于棋,更擅于棋。所有和王征下过棋或者看过他的棋的人,没有一个不承认他在围棋上的天赋,而他执子近三十年年来的成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围棋是易学难精的东西。倘若没有天分,即便你再努力,充其量也只能成为一个下棋高手,而无法成为一个一流棋士,更不用说王征这样的超一流了。 当然,换句话说,围棋作为一项竞技运动,空有天赋也是不行的。王征之所以能够一直站在世界棋坛的巅峰,除了天赋之外,更和他几乎每天超过七个小时的打谱研究分不开。围棋早就成为了王征生命的一部分,他对围棋和棋道的研究已经深入骨髓。围棋于他,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生命的意义。 而慕远,虽然也同样痴迷于围棋,但是却没有什么天赋,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棋迷。因为慕老爷本身就是个超级棋迷,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慕远打小也就对围棋很感兴趣。只是碍于天份有限,虽然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上面,棋力却平平。不要说外面的那些高手,便是在慕老爷手上也讨不了好。 在这个时代,棋士的地位还是很高的。上位者重视围棋,朝廷专设有棋待诏的职衔;老百姓也喜欢围棋,棋风极盛。围棋下到极致能成为国手的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受到全社会的尊敬。然而下得不好的,也只能是个爱好者而已。 慕远喜爱围棋,这本没什么,谁还能没个爱好呢,何况围棋怎么说也是君子四艺之一,算得上是高雅的东西。偏偏慕远在围棋上没有什么天赋,性子又执拗,围棋之外的事务一概不理,甚至到了弱冠之龄,连说亲都耽误了。 围棋原是个修心养性的东西,慕老爷引导慕远下棋,也未尝没有带着这样的念头,却不想慕远一头钻进去,越跑越偏。慕府祖上富足,即便慕远不事生产,也不缺他这一口吃的。然而做父母的,又有哪个不希望孩子能够成龙成凤的,即便不能,那么做个普通人享一世安乐也好。有哪个父母忍心看着孩子在明知道没有希望的路上跌跌撞撞,耗费自己一生的精力,那样的沮丧和挫折并未一般人能够承受起的。 慕老爷和慕夫人多次劝说无效,渐渐也灰了心,不再多言。慕远却误以为父母已经放弃了他,一面焦躁一面别扭,性子便渐渐有些阴沉起来,愈发不爱理人。慕老爷和慕夫人原打算等慕远及了冠便为他说一门亲事,也许有了家室他的心便能渐渐收回来一些,以后慢慢也许就会好了。谁想及冠那天便出了事,几乎失去孩子的恐惧让慕老爷和慕夫人都格外后悔,只希望孩子平平安安的,以后他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吧。这一次的意外把慕老爷和慕夫人的爱子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只可惜,真正的慕远已经感受不到了。 王征并不是很贊成慕远的作为,但是慕远对围棋的痴迷,王征十分理解。 王征抚摸过慕远房里一本本精心保存着的棋谱,仿佛看到那个孤独的青年独自在漫漫长夜捻起一颗颗黑白棋子敲在楸木棋盘上,虽寂寞却怡然。 王征闭上眼睛,那道身影里渐渐融入了自己的影子。 还有什么,是比围棋更有趣的呢! 等到伤势养得差不多,被允许离开房间之后,王征向小厮要来了一件慕远的旧衣。 之前跟随慕远的小厮大龙因为照顾不周,致使大少爷重伤,被慕老爷贬去做了杂役,现在这个小厮倒是从杂役升上来的。 这也让王征松了一口气,毕竟内在是换了个人,在不常见面的家人面前还可以装一装,对于贴身跟随的小厮总难免露出马脚。如今换了个小厮也多少能够避免了这个麻烦。 伺候了几天,王征还不知道小厮的名字,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6页 小厮挠了挠头,咧嘴道:「老爷说,以后跟了少爷就是少爷的人了,以前的名字就不必再用了,请少爷给小的赐名。」 王征的目光落在房内那摆得整整齐齐的棋谱上,随口道:「那,你以后就叫天元吧。」 天元兴高采烈地接受了。 遣开了小厮,王征一个人带着慕远的旧衣到后山,默默地立了个衣冠冢,无字碑,最后把两粒一黑一白的棋子也埋了进去。 王征直起身,望着面前空无一字的木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默默在心理念道:你安心走吧。既然借用了你的身体,剩下的人生我会替你走完,你未尽的责任我也会替你完成。父母我会照料,弟妹我也会友爱。 至于围棋,我会一直下下去。不仅为你,更为了我自己! 王征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目光沉沉而坚定。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王征,只有慕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改动不是很大,和原章差不太多 第3章 第二日,慕远便带天元出了门。 像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慕府建在闹市中幽静的巷子里,既交融便利,又不至喧闹,真正是闹中取静的佳处。 走出巷子,再转过一条街,便是钱塘最热闹的所在,各种商铺茶楼林立,行人小贩如织,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再喜静的人偶尔到热闹的地方走一走也会别有一番感受,在喧嚣中会让自己的存在感更强烈,若在闹市中若还能静心那才是真的修行。所以会有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的说法。 从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乍然来到这红墙绿瓦的江南小城,入目所及让慕远觉得既新奇又有趣。这里的一切和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又在很大程度上大不相同。这种真实感是不处于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到的。 慕远小心地不让自己露出太过惊讶与好奇的神色,走在前面的天元显然比他兴奋多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天□□闹的时候,以前做杂役的时候便难得出门,到少爷身边之后又因为少爷受了伤在身边伺候了好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外出,就像被放出笼的鸟儿,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慕远并不讨厌天元的吵闹。行棋多年,慕远早已养成较为恬淡的性子,往往喜怒不形于色,也甚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太过无趣了,也难怪这么多年都交不到女朋友。所以身边有一个活泼点的小厮也是好事,感觉连空气都更加活跃了起来。 天元说着说着突然问道:「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找个书店。」慕远一边兴致盎然地听着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卖声,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书店?」天元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慕远转过头,解释道:「就是可以买书的地方。」 「哦,少爷你说的是书铺啊。前面拐个弯就有一家,在咱们钱塘也是数一数二的呢。」天元说道。 「嗯。」慕远随口应了一声,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拐了个弯果然看到一间门面颇大的书铺,上书「涵轩书铺」四个大字。 慕远一只脚刚跨进书铺,便有店家笑吟吟地迎了过来,张口便道:「慕公子,您可好久没来了。上个月刚进了一本棋谱,一直给您留着呢。」 听店家熟稔的口吻,以前慕远应当也是常来。 天元在一旁暗暗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原来少爷你知道这家店啊。」 慕远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知道这家店的当然是以前的慕远而不是现在的。但是这样的话他自然不可能说出口,甚至连一丝讶异的表情也不能露。 慕远抬脚随着店家往里走去,店家从架上拿起一本棋谱,热情地嚮慕远介绍道:「这是前段时间棋待诏程时远程大人与人对弈的七局棋谱,附有棋待诏范过迁范大人的讲解。这可是难得的好物啊,上个月刚到铺里就被抢购一空,若不是想着慕公子你是本店的老主顾,连这一本说不得也留不下呢。」 慕远不置可否,店家的这一番推销之辞自是不可尽信,不过有一点没有说错,对慕远来说,这确实是个好物。慕远接过棋谱,连翻也未翻便道:「那便多谢店家了。」 店家见慕远收下,故意迟疑了一下才道:「因为这棋谱难得,所以这价钱上嘛……」 慕远淡淡打断道:「无妨。」 店家手一拍,笑道:「慕公子果然是个痛快人。您放心,以后若还有好东西定会为您留着。」 慕远微一额首:「那便有劳了。」 店家又热情地问道:「那慕公子可还要看看其他书?」 平时慕远都是买了棋谱便走,店家也不过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慕远还真开了口:「店里可有史书与地理志之类的?」 「有,有。」店家连忙应道,然后吩咐伙计把店中现有的所有史书与地理志都整理出来摆在了柜檯上。 慕远仔细挑了几本便一起结了帐。 店家满脸笑容地把两人一直送到门口,又一直目送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店里。 买好书之后,慕远也没有多逛逛的打算,直接带着天元回府。 天元抱着一摞书跟在慕远身后,好奇地问道:「少爷,你买这么多史书干什么?」 慕远漫声应道:「多读史,可知事。」至于真实的原因,自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第7页 慕远突然想到什么,便又问道:「天元,你识字吗?」 天元闻言立刻很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膛:「识得几个。」 作为下人,尤其之前还是个杂役,能识字不容易,天元确实小小有骄傲的资本。 慕远笑了笑,没有继续深究他是如何学到的,微微点头道:「那便好。」 之后的大半个月,慕远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问候父母之外,便是整日地躲在房中看书。 虽然所处的歷史和朝代与慕远所认知的不符,好在语言和文字并没有什么差别,基本与慕远所知的古文一致。慕远为了研究古棋谱,曾经认真研习过古文,古文的功底很好,所以现在读起来也一点儿不吃力。 慕远看书很快,一目十行,不多久便把买来的史书与地理志看了个大概。 慕远惊讶又欣慰地发现,不仅语言和文字与他所认知的一样,便连歷史的发展都惊人的一致。这个世界同样经歷了氏族社会,奴隶社会,到如今的封建王朝。更让慕远惊嘆的是,便连文化的发展都是一致的,如《诗经》《楚辞》这样的文化瑰宝在这里也同样存在,所不同的也仅仅是编者与作者的不同而已。 在慕远所认知的不算精深的时空理论里,这大概可以称之为「平行世界」。而如今这个大齐王朝,若要按照慕远所认知的歷史进程来类比的话,大致相当于唐朝。当然,也仅仅是类似而已,在经济文化上就有很大的不同。 旁的不说,就说慕远最熟悉的围棋。这个时代对围棋的重视远超于慕远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古时朝代,棋士社会地位的崇高也是任何一个朝代所不能比的。朝廷所设棋待诏中的首席棋待诏,官阶四品,基本上已经相当于普通武将所能达到的最高品阶。棋待诏虽然不参与政务,但是俸禄与同品阶的官员相当,并且更加受国人尊敬。可以说,能成为棋待诏,几乎是每一个致力于围棋的棋手最终的奋斗目标。 民间对围棋同样推崇备至,即便不会下棋的,也没有不知道围棋的。各类的棋楼棋社多如牛毛,便是街头巷尾也常见对弈之人,至于当街摆个棋盘邀人下棋,一盘几文钱的,更是多不胜数。 慕远关上书本,闭上有些疲累的双眼,头向后仰抵在椅背上,心里兀自有一股激动无法自抑。 这便是自己突入这个世界的原因吗? 围棋! 他生命之中所最重的东西。 慕远微微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中,仿佛触手便能碰及那冰凉圆润的棋子,心底的那股狂放愈发激盪。 如果这便是自己再活一世的目的,那么,此生绝不相负!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慕远基本上适应得很好。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会有那么一点分不清究竟之前那个他所记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世界是真是存在的,还是仅仅是现在的他所做的一个冗长的梦。 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大概便是这样的感觉吧。 然而这样的问题太过形而上,是不能深究的。 慕远勐地从梦中醒来,披上单衣推开窗,窗外那轮明月霎时洒进满室清辉,亦照亮了摆在窗边台上的那副棋盘棋子。 慕远盘膝坐上案,捻起一颗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玉石的冰凉透过温热的指尖直达心间,这样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妙。 是王征也好,是慕远也罢;在生于斯长于斯的现代世界里也好,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歷史长流中也罢,至少这十九路纵横的棋盘和指间的黑白子是亘古不变的,就如同这千百年来照彻黑夜的月光一般。 慕远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片,想到那个即使死去千年也执着于下棋的棋士,想到他只有灵魂却无法执子的悲哀,如今便有一种深以为然的感同身受。 而自己,至少还能亲自触摸这棋盘棋子,还能够亲手缔造一个个棋局,而不用假手他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较大修改,基本上是交代了一下背景和设定。 之所以要架空一个朝代,是为了不受真实歷史发展的限制;偶尔可能会引用一些古诗词典故什么的,所以设定成平行世界。最重要的是,提高了围棋的社会地位。 第4章 天明时分,慕远已经披衣起床,收拾好自己后便出了房门。 开始的几天,慕远不是很习惯古时候略嫌复杂的衣物和长发,每次都要天元帮忙,尤其是束髮。只是很快学会了之后,便都自己动手,终究曾是注重私隐的现代人,诸如束髮穿衣这样的私密事,还是不习惯经手旁人。 打开房门,天元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慕远先绕着庭院慢跑了几圈,做了几个准备动作,然后就开始练一套长拳。 这套拳法是王征年少时跟一个养生专家学的,一招一式讲究的是尽量锻鍊到身体的每一部分,姿势并不够好看,有些招式甚至看起来有些笨拙。这样的拳法,用来克敌制胜,伤敌救命自是不行,不过用来强身健体却十分合适。 学会了这套拳之后,王征坚持每天花个十几分钟的时间练一遍,效果颇佳。 作为一个职业棋手,好的体力与高超的棋力同样重要。 虽然在讲求效率的现代围棋竞技中,已经很少有一局棋动辄下个几天的情况出现,基本上的对局都在两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完成,快棋就更不用说了。然而一天之内需要下几局棋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对于职业棋手来说,不管棋局重要与否,输棋都是很难受的。尤其如果明明棋力高于对方,却因为自己体力不济而输掉的话,就更加难以原谅了。
第8页 另一方面,强健的体魄也有助于注意力的集中,对提高对局的胜率亦是很有帮助的。有些年事高的职业棋手竞技状态的下滑,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体力跟不上造成的。想要延长自己的竞技生命,保持体力就显得重要。 慕远身材颀长,用现代的身高算法,应该有一米八以上,但是和弟弟慕鸿一样,都太过偏瘦。再加上平日里养尊处优,又有点性格阴郁,虽然说不上病弱,但跟强壮也是沾不上边的,体力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好在人年轻,底子也没坏掉,只是稍加锻鍊,便已见成效。 天元第一次看到慕远早起锻鍊的时候很是惊讶,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少爷有这样的习惯,而且锻鍊方式还怪怪的。但是作为下人,自是不敢质疑主人的行为。看了几天,觉得还挺有趣的,便大着胆子问慕远能不能一起跟着练,慕远当然不会拒绝,更大方把整套拳法都教给了他。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天元发现自己更有劲了,帮以前的一起做杂役的小兄弟挑完十担水气儿都不带喘的,腿肚子也不抽筋了。 天元兴奋地嚮慕远报告这一现象,慕远只是笑了笑说:「如果觉得有用,那就坚持下去吧。」 天元看着慕远淡定从容的样子,隐隐觉得大少爷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倒也说不上来,反正是感觉比以前好多了。尤其是,大少爷居然能想出这么简单轻便又有效的锻鍊方式,真是太厉害了。 天元眼里闪着光,从此便开始了崇拜自家主子的漫漫长路。 结束晨练之后,慕远回房重新洗了个脸,换了套衣服,便去向父母请安。一开始还有些别扭,现在喊起父亲母亲来已经顺畅无比。 慕远生性豁达,围棋之外,并无执着之物,既然决定接受慕远这个身份,也便接受了他的人生和亲人。 再说慕府虽是大户人家,但人口并不复杂,并且诗礼传家,父慈母爱。两个弟弟妹妹都没有被娇宠,性子也好,对慕远这个兄长更是敬重。 在原来的世界里,王征没有结过婚,也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虽然经常四处比赛,但在家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很是温暖。直到父母双双过世,每次回到家中,都是满室冷清,心里也有一些空荡荡的。如今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拾天伦,倒是意外的收穫。 王征是个独子,知事之后又一心扑在围棋上,同龄的友人并不多,与堂表兄弟的交往也很少,现在反倒有机会体会一把当兄长的感觉。 对于慕远大异于之前的神情和态度,慕家老爷夫人也只当他是经歷大难之后有所醒悟,俱是欣慰。慕鸿慕羽裳发现从前对他们都不太搭理的兄长现在对他们倒是关爱有加,在感动之余,也愈加与兄长亲近起来。 慕远在认真地实现着自己的承诺,孝敬父母,友爱弟妹,真正把慕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 除此之外,慕远大部分的时间依旧是花在了棋盘上。 能够重新触摸棋子对慕远来说已经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像从前那样,每天都会花上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打谱练习。慕远的房里有着为数不少的棋谱,可见这个时代对文化的保存和传承还是做得相当不错的,在慕远原来的世界里,唐以前的棋谱能留存下来的为数甚少。 研习棋谱的时候,慕远发现这个时代的棋手棋力相当精湛,尤其是当朝几个棋待诏的对弈棋谱,更是让人嘆为观止,棋局中许多奇招妙手,是慕远前所未见的。从前慕远便很喜欢研究古棋谱,由于时代的变迁,朝代的更迭,许多棋谱保存不易,能流传下来的莫不是出自一代国手。也许是古今围棋规则和围棋理念的不同,古今棋谱存在的较大的差异,但是古代棋手棋力的高深却也可见一斑。研究古棋谱可以从中窥得古人的思想,古今围棋思维的碰撞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可惜受限于时空,缘悭一面,只能从棋谱中去领略这些前辈的风范。 如今能与这一众比肩黄徐范施梁程的大家们处于同一时代,将来也必定会有机会与之一较短长,这让慕远十分振奋。 主人家每日里打谱摆棋,作为小厮的天元也只能随侍在侧。一开始是有些无聊的,渐渐便看出了一些趣味。 天元看着看着便忍不住问道:「少爷,你们下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先把棋子往边上摆,而不先往中间摆呢?这棋盘四四方方的,一开始就在这四个点上摆了四个棋子,要是再往中间这个点上摆上一个,不是会很漂亮吗?」 慕远抬头看向他,温和地问道:「天元时常看人下棋吗?」 天元轻轻挠了挠头:「也不是时常。府里于师傅和宋管事经常一起下棋,偶尔出门的时候也常看到有人在街头摆棋盘,有时好奇,便看一看。」 慕远便又问道:「那天元听说过『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吗?」 天元点点头:「这句话倒是常听于师傅念叨,但是,不晓得什么意思。」天元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慕远想了想,耐心地解释道:「围棋是一个以分大小来定胜负的游戏,最后谁围的地多,哪怕只多半目,便算谁赢。而『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意思,说的是在角上围空最为容易,次之为边,最后在腹。」 慕远一面说一面用棋子在棋盘上摆了起来:「因为角上有两道天然的屏障,围一个空只需三个子;边上也有一道屏障,围一个空最少需要五个子;而中腹要围一个空至少需要七个子。所以下围棋多从边角开始,以便一开始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每一个子的效率。」
第9页 天元长长地「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也是围棋之所以称之为围棋的原因,是吗?」 慕远含笑额首,又道:「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高者在腹』。说的是真正高手的能力要体现在对中腹的把握上,因为这里的局势最为复杂。刚才你说到棋盘正中的这个点,便叫做『天元』。」 天元一下子睁大了眼:「和我的名字一样。」 慕远淡淡一笑。 天元很快明白了过来:「所以少爷才给我取名『天元』的吗?」 慕远点点头。 天元咬着下唇想了想,鼓起勇气开口道:「少爷,您能教我下棋吗?」 慕远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学下棋?」 「每次看到少爷摆棋谱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特别让人宁静的感觉。而且那么多人都那么喜欢下棋,那下棋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何况,」天元咧嘴笑了一下:「既然少爷给我取名『天元』,要是我根本连棋都不会下,不是打您的脸吗!」 慕远轻轻一笑:「既然这样,那我教你便是。」 「真的,谢谢少爷!」天元开心得几乎蹦了起来,乐过之后又有些不确定地道:「那,少爷我能学会吗?」 慕远笑着点点头:「一定会的。围棋要学会,要下好并不难,只要你有这个心。何况,天元能说出『漂亮』两个字,说明你是能够体会到围棋的美的,那你一定能够学好。」 之后,慕远在打谱之余,便开始教天元下棋。 会下棋的不一定会教棋。有些棋手自身水平极高,在教学方面能力却平平;有些棋手自身的成就不是最瞩目的,却很有当老师的才能。最典型的便是日本棋手木谷实,他一生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重大的头衔,但却桃李满天下,弟子中不乏获得世界冠军的超级棋手。除了弟子本身的天赋之外,老师的教导也功不可没。 王征行棋近三十载,实实在在的记名弟子只有两个,都是天赋颇高的天才少年,在当代棋坛上的成绩也都很好。不过他指导过的人可就不计其数了。 如今要教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天元自然也不会吃力,仅仅几天之后,天元便也能有模有样地下完一整盘棋。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近代中国围棋的式微,现在的很多围棋术语,其实是日译而来,比如官子之类的,在古代围棋术语中是没有的。但是本文中,为了行文方便,同时也为了看文方便,当然最重要是作者不可能一一分辨哪些是古有哪些是日译,所以默认现在所有的围棋术语在文中的那个时代都有。 第5章 这天早上,用过早膳之后,慕远没有像以往那样让天元摆出棋盘,而是换了衣服,对天元道:「今天我们到外边下棋去。」 「真的?太好了!」天元眼睛一亮,开心地道。 刚刚学会围棋的初学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杀上几盘,天元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在府里也可以和少爷下棋,但是两人棋力相差太远,即便慕远让他九子,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能下下指导棋。外头的棋楼棋社里就不缺他这样的初学者,与水平相当的对手下上几盘,才能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慕远在研究了一段时间的棋谱之后,已是心中有数,也想直接找人试试手,虽然不指望能够遇上什么高手,但是过过手瘾还是可以的。 离慕府最近的一家棋社叫做「青云棋社」,是之前的慕远常去下棋的地方。如今的慕远初来乍到,自然也不会捨近求远,带着天元便进了青云棋社。 青云棋社在钱塘众多的棋楼棋社中并不出挑,地方不大,一楼大堂里仅摆了五六张棋桌,楼上意思意思布了两个雅间,供喜欢清静又不在乎多出那么几个铜子儿的棋友使用。出入棋社的也大多是附近的棋友,基本都是熟面孔。 是以慕远方踏入棋社,便有人抱拳迎了上来:「哎呀,慕兄,真是好久不见。前些日子听说慕兄抱恙在身,如今可大好了?」 慕远当然已不认得对方,但他并没有显露出这一点,反倒是相当自如地回了一礼,淡淡道:「多谢挂怀,已无恙。」 来人道:「如此便好。」 两人正寒暄着,有人突然从旁拍了一下慕远的左肩,慕远侧首一看,是一个瘦高个,脸上有一颗痣的男子。 男子见慕远看他,嘴角一咧,笑道:「慕兄可有些时日不见了,小弟甚是挂念。」 原先与慕远寒暄的那位一见这男子,眉头扬了扬,讥了一句:「哟,原来是彩头詹啊。你哪儿会挂念人吶,不就是挂念人家的荷包嘛。」 被叫做「彩头詹」的带痣男子一本正经地道:「杨兄哪里话。小弟与慕兄那正是棋逢对手,酒逢知己,旁人又怎能明白。」 姓杨的嘿嘿笑了两声,又讽了一句:「说得好听,有本事你与慕兄下棋不带彩啊。」 彩头詹顿时有些讪讪起来,辩道:「这下棋时添点彩头不正能刺激胜负心,有助于彼此棋力的提高嘛。」 慕远已经听出来的,这个叫「彩头詹」的应该是个职业彩棋手,这样的人在慕远所处的时代也同样不少见。 下围棋的人很多,能成为职业棋手的却是万中无一。成为职业棋手之后,下棋会有对局费,比赛赢了还有奖金拿,自然生计不愁。只是那些无法成为职业棋手又有一定棋力且不愿从事其他行业的业余棋手,便有了另外一个谋生的手段,便是下彩棋。
第10页 所谓彩棋,便是下棋的时候双方各压上赌金,赢的人可以按照约好的获得赌金。彩棋又分为盘彩与子彩:盘彩便是以一盘棋的胜负而定,不论输赢多少目,□□都是一样的;子彩则要复杂一些,先是规定每个子的赌金多少,在终盘之后数数输赢多少个子作为最后的□□。 职业彩棋手一般不会只混迹在同一家棋楼棋社,他们的手段一般都是先觑准对象,为了引人上钩会假装自己棋力低微先输上几盘,等对方放松了警惕再下狠手,有些输红了眼性子又急躁的棋友一天之内在手段高明的彩棋手手里输出去几两银子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不过这样的伎俩多用几次自然就被识破了,每家棋楼棋社来往的大多数是熟面孔,上过一次当之后就不会再上当,所以彩棋手们要辗转不同的棋社寻找新的目标。只是每个彩棋手也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越界是不可以的。彩棋手大多与棋社棋楼的经营者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只要不太过分,棋社是不会管他们的行为的,反正若赢了彩也要交一定比例的□□给棋社作为管理费。 彩头詹便是这样一个职业彩棋手,而青云棋社正是他的活动范围之一。 彩头詹姓詹,名浩,字洪山,正因为他以赌彩棋为生,所以大家才叫他彩头詹。 按说彩头詹在这青云棋社出现得多了,大部分的棋友都认识他自然也没什么人会上他的钩,不过总架不住偶尔有些新人上门。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早就相识的,老棋友也不会刻意在新棋友面前揭穿彩头詹的伎俩,终究这是人家谋生的手段,挡人财路是会遭人记恨的,再说新来的只要上一次当从此便也学了个乖。 至于明知对方是职业彩棋手还愿意与他下彩棋的那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旁人自然也是干涉不得。 慕远之前便是这样。 能够成为职业彩棋手的手底下必然也有些手段,棋力不会太低,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赢不了天天输出去可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么。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愿意找高手下棋,哪怕要交些「学费」。 在青云棋坛常驻的棋友中,彩头詹已经算得上是个高手。从前的慕远棋力不高,心气儿却不小,喜欢向高手挑战。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拍即合,基本上成为固定对手。彩头詹的棋力自是比原本的慕远高出许多,但他深谙饭不能一口吃尽的道理,每十盘棋中总会故意输那么一两盘,好一直吊着这个长期主顾。慕远倒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只不过与高手下棋本就是他的意愿,再加上也不差那几个钱,一直以来却是相得益彰。 这一回慕远受伤在家休养了好些时日,恰巧这段时间青云棋社没有什么新的棋友到访,彩头詹寻不到主顾,生意也不好做了。如今再次看到慕远真真是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就开口了:「慕兄许久不来,小弟没了对手可是寂寞难耐啊,先下一盘如何?」 慕远虽不再认得此人,但从之前两人的对话中也大致能猜出一些端倪,他本来就是来下棋的,对手的棋力自然是越高越好,自然不会拒绝,轻轻点了点头道:「好。」 彩头詹一脸兴奋地招唿棋社管事的给腾张棋桌。 慕远回头对天元道:「天元,你自去下你的。」 「嗯,好。」天元应了一声,来之前少爷便交代了让他自己找棋力相当或者略胜一筹的棋友对弈。 天元走开不久,管事的很快也腾出了一张棋桌,两人对面而坐。那姓杨的倒是也没走开,跟到两人身边准备观战。 猜子的结果是彩头詹执白先行。 彩头詹取过白棋棋盒,却未急着落子,指间拈着一颗棋子,眼珠子转了转道:「慕兄,今日我们不如换个赌法如何?」 慕远抬眼:「詹兄意欲如何?」 彩头詹道:「平日咱们下的都是盘彩,时常中盘便决出胜负。今日不如下盘子彩,不拼到最后一刻不能罢休,岂非更能尽兴。一子为二十文,慕兄当不会吝惜这点钱财吧。」 往常慕远与人下彩棋,一般都只下盘彩,一局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输赢也过不了定好的数。然而一盘子彩输赢的□□可就大不相同了,一个子二十文,只要胜负在五个子以上,就是上百文的出入。 姓杨的棋友一听便知道彩头詹打的什么主意。慕远棋力不如詹浩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究竟差距多少,每次两人下棋,即便彩头詹取胜输赢也不过二三子,看他的样子还颇有余地,所以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出究竟差了多少。他此次提出下子彩,必是打定注意要狠狠宰上一回,若是慕远不慎,很有可能一局便输出去几百文。 杨朋与慕远相交也有一些时日,自然也知道慕远的性子最经不得激,詹浩最后那一句出口,只怕慕远即便心有犹豫也会答应下来,便开口道:「彩头詹,这一子二十文,也太大了吧,我看五文足矣。」 詹浩自是不愿:「对慕兄来说,这五文和二十文并无区别。杨兄又何必妄作小人。」 杨朋一时语噎,慕远沖他淡淡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只不过如今的慕远早已不是从前的慕远。 慕远道:「二十文便二十文,只是不知詹兄是否带足了铜板?」 詹浩见鱼儿上钩,心情愉悦,丢出一串钱:「这里是一贯钱,慕兄觉得可够?」
第11页 慕远点点头:「自是够了。」说着也拿出一两银子摆在桌上。 詹浩眼里放光,看着那锭银子久久移不开目光,嘴里说道:「不如请棋社做个中人,银子也由他们暂为保管。」 詹浩如此提议,自是担心慕远输了赖帐,殊不知慕远也有同样的担忧,自然没有意见:「如此甚好。」 两人很快招来管事的,彼此填好字据,铜板和银子也交由其保管。 这一番动静早引来了旁人。 彩头詹与慕远下彩棋只要稍微在青云棋社待过一段时日的棋友早都见怪不怪了,只是惊讶于慕远居然敢与彩头詹下子彩,还是一子二十文的重彩。大家都纷纷摇头嘆息这下子慕家公子要出大血了,就不知彩头詹能下手到什么程度。 不管怎么说,仅仅是这样的赌局已经足够叫人兴奋,是以此刻没有对局的棋友都围了过来,想看看两人究竟如何下法。 棋局很快便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上一章似乎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五两银子上我真是233333 那就说一下本文对于金银比例的设定吧。具体参考了这个http://zhidao.baidu/question/5942593.html,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总结来说,就是1金=10银=1贯=1000文。一两银子就相当于现在的300块。而购买力来说,一贯钱可以买一石米,一石米就按60公斤来算,也就是说300块可以买120斤米。所以五两银子就是1500块,就一局棋来说,算是蛮多钱的啦。 总的来说,虽然本文是架空歷史,但是本人没能力真的构架出一个朝代和制度,所以经济上参考了宋朝最繁荣的时候,政治上参考了唐朝,行政区划也基本参考唐朝。但是注意,只是参考,还是会有很多私设的。比如说主角的籍贯钱塘,是杭州市古地名,但是在隋朝的时候就已经有杭州的说法了,但是本人比较喜欢钱塘的说法,所以还是用钱塘。其他地方类似。另外古人的名字有名有字,有的还有号,很麻烦,我本来就是取名废,要为文中所有的角色取名取字什么的,名与字之间还要有关联,简直为难死我了,所以决定张冠李戴,参考古代人名,尤其是配角。所以如果后文中看到有似曾相似的名和字,也请不要太过惊讶。 暂时先说这么多,下一章我要好好想一想参考哪个棋谱,如果更新慢一点了请见谅。 第6章 两人很快在棋盘四角的四个星位上交叉各摆上黑白两色棋子,这便叫座子。从前学棋的时候,慕远曾着意研究过古代棋谱,对古代围棋的规则并不陌生。这座子制在最早流传下来的棋谱中便有记载,已经盛行千年,直到民国时期才在中国被取消。 古时围棋不像现代规则中先行方有贴目,所以座子的存在便在最大程度上限制了先手优势,但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开局的变化。 摆好座子之后,彩头詹捻起手中的棋子一把拍在棋盘上,右上角小飞挂。 慕远在此处单关跳应了一手,彩头詹再靠的时候,慕远却脱先在对方所占的角中挂了一手。 彩头詹没有在意,开局时这样的走法极为常见。 彼此又走了几手棋之后,彩头詹愈发笃定了。他与慕远算是老对手了,对方的棋力如何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是最近实在没有遇上什么可以下手的对象,少了进项,否则他也不会这般急功近利地想要从这个老主顾的身上狠狠捞上一笔。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把人逼狠了,心里早就打定主意意思意思赢他十几个子就算了。他以为这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到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彩头詹心中得意,手上大开大阖四处捞抢实地,下得极为兇勐蛮横。这样一味进攻,不做防守的下法,是只有在面对比自己棋力差距甚大的对手时才敢有的下法。因为在你进攻的同时,便会把自身的弱点也暴露于前,倘若对方是与自己棋力相当甚至只是低一点的话,很有可能抓住机会反击,自己反倒得不偿失。 慕远的应对也在彩头詹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正面与彩头詹缠斗,往往是应对一手便脱先另走他处,即便是无法脱先的地方,也选的都是不正面作战的走法。 局势很快便有些一边倒,白棋稳稳地占牢角地,黑棋却散布得有些凌乱。 彩头詹一把撤开手中的摺扇,慢慢地摇着,嘴角轻勾,有些洋洋得意。 围观的棋友们不用看盘中的局势,单看彩头詹的神情便知道此刻谁占了上风,不禁纷纷摇头嘆息。 反观慕远,即便处于下风,却依然意态悠闲,不急不躁,面上丝毫不见紧张或者慌乱的神色,轻轻落下一子后,修长白皙的手掌虚虚一伸,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彩头詹捻子欲落,却蓦然睁大了眼睛,他死死地盯着盘面,满脸的难以置信。众人看他神色不对,也凝神向盘面看去。 「咦,怎会如此!」 只要稍有眼里的棋友此刻都发出了惊嘆声,盘面上原本七零八落看似杂乱无章的黑棋因为慕远方才拍落的那一子霎时连成了一片,犹如一道屏障把白棋挡在了低处,而白棋原本漂亮的形状也因为这一连出现了断点。 然而没有人比彩头詹自己更惊讶的。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让对方下成了这样?明明之前的每一手都毫无起眼之处,有几处明显可以叫吃亦或成劫的地方都没有理会,还让自己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一手却如此精妙!
第12页 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神来一手? 如果是早有预谋的话,那这计算力也太过可怕;若是神来一手,能在这样凌乱的局势中看到这一手其眼力也绝对不可小觑,自己之前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彩头詹不禁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青年,慕远神色淡然,方才没有慌乱失措,此刻也没有面露得色,仿若一切都理所应当,尽在掌握之中。彩头詹心下讶然,若不是相貌身形都一般无二,他简直要怀疑对面坐着的这人还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慕远,他所熟悉的慕远从未给人这般宁静淡然的感觉。 错觉吧,一定是错觉! 彩头詹这样告诫自己,拈着棋子的手却始终下不了决心落下去。 「彩头詹,你倒是下啊,刚才不是还很有把握吗?」 说话的是杨朋,他一向看不惯詹浩下彩棋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加之与慕远算是交好,对此人更加不喜。他的棋力虽然比不过詹浩,但是要在已下的棋局中看出一些优劣还是不成问题的,起初他也为慕远嘆息,只道他今日定是要被狠宰一次了,此刻看到这一着妙手也为慕远欣喜。不过他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当慕远运气不错,碰了个好手,他心里倒不认为慕远能就此逆转,只盼着能少输一个子算一个子。 此刻能看到詹浩神色大变还是颇为欣喜的,便出言讥了一句。 詹浩闻言倒是镇定了下来,收敛心神认真审视起棋局,半晌方在自以为最有把握的地方落下一子。此刻黑棋外势已成,若让它轻松变成实地,白棋即便占尽角地也不足以与之抗衡,势必要破空。然而黑棋看似凌乱的棋型,实则彼此唿应,尤其是刚才那关键的一手,犹如点睛一笔,把各处的黑棋关联起来,不管从那一处打入都会受到周边局势的影响。 然而,再漂亮的棋型也不可能毫无破绽,围棋是讲究平衡的游戏,没有哪一方可以占尽优势,势地之间,必然不可均得。詹浩看了半天,终于眼睛一亮,找到黑棋一处薄弱之地打入,拍下棋子的时候,他感觉到手心已经尽是湿意。 慕远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不愧是职业彩棋高手,还是有点水平的,不过在他这个世界棋王的面前,还差得远呢。慕远没有去应他的这一手打入,反而是在其他地方自补了一手。 詹浩又是一愣。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这一手落下,对方即便不与他正面交战,也绝不可能放任他的侵入,必然会有应手,届时自己便可见机行事。对方不论怎样应对,他都想好了后招;倘若对方想要正面作战,那更是正中自己下怀,中盘战斗正是自己最拿手的,即便是五湖棋楼的那位爷来,也不敢说在这一方面一定能够赢了自己。 谁料对方连理都不理自己一下,这就像用尽全力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完全无处着力,让人深感失落。 詹浩暗暗咬牙,好吧,既然你不应,那我就继续打入,倒看你要如何应对。 之后慕远确实没有完全放任,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倒转一枪,或自补或限制,不让白棋轻易破空,也没有彻底断了白棋的活路。每每白棋贴住它想要缠斗一番时,却又腾挪一转,换了个方向。彩头詹被牵制了几回后,狠下心来不理,誓要在这一处成活。 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这一块白棋最终成活,但是却活得十分委屈,勉勉强强做成了两个真眼。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白棋原本最大的那个角地却被黑棋搜了根。这样的转换非但一点都不划算,简直就是大亏。 彩头詹冷汗涔涔而下,心知大势已去。倘若这是一盘普通的彩棋,只怕他已经投子认负,然而这是一盘子彩,不下到终局是不能停止的。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之后的棋局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彩头詹心神大乱之下又下出一着重大错招。慕远原本就没有打算赶尽杀绝,毕竟对方本来就以下彩棋为生,不管他之前使了什么手段又从慕远手里赢去多少银钱,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只是慕远虽然不会刻意为难,却也不会轻易放水,因为彩头詹的这一个错招,原本只有十几个子的输赢扩大到了二十七子,一个子二十文的话,彩头詹这一局棋就输出去五百四十文,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数完子后,彩头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脸色青白地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原本对彩头詹不满看他数棋想要笑话笑话他的人也被他的脸色吓到,没有开口。 有人低声道:「五百四十文啊,这一个打击可够大的了。」 彩头詹确实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输钱倒在其次,五百多文钱虽然不少,但是他詹浩也不是完全输不起,毕竟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偶尔看走了眼,常年打雁倒叫雁啄了眼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然而詹浩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输给了慕远,而且还输得这么惨!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在下棋的过程中,那种深深地无力感,这种感觉是不在对局中的人无法体会的。慕远的每一招棋都不算特别凌厉,他的神情也始终都是淡淡的,但是詹浩就是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仿佛被一个高位者高高在上地看下来。越到后面,越深入棋局,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詹浩行棋多年,从来没有一个对手,让他有过类似的感觉,所以他感到恐惧,甚至连信心也开始动摇。
第13页 棋社管事已经把两人签过的字据拿来,按照约定好的,把詹浩输掉的那一部分,扣除掉给棋社的管理费之后,交给了慕远。 慕远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手下了。他虽然不在乎赢的这点钱,也知道彩头詹是以此为生,但是赢就是赢,愿赌服输,他更不会矫情地拒绝这笔钱。 慕远看了看怔怔坐着的詹浩,同样没有多说什么。输棋的难受他能够理解,但是如果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的话,又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棋手。 慕远收拾好棋子,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慕远回身一看,彩头詹已经抬起了头,一只手正牢牢地握在他的手腕上。 「我们再下一局。」詹浩坚定地道。 第7章 慕远看着詹浩再度充满斗志的眼神,微微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应了一声:「好。」 两人再次摆开棋局,这一回换做慕远执白先行。 开局前,慕远循例问了一句:「还是子彩吗?」 「不,盘彩。」詹浩立刻接道。 「一盘多少?」 「三十文,不,二十……就十文吧。」詹浩犹豫了一会儿,拍出了十文钱。 「好。」慕远淡淡应了一声,捻起棋子拍了下去。 开局。 其实此刻彩头詹的心里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镇定,他的心里起伏得厉害。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今日就此结束的话,恐怕他从此很难重拾对下棋的信心。 之前那盘棋,他一开始便轻敌大意,之后又太过冒进,最后还下出了那样的昏招,才会输得那样惨。 所以,再来一盘的话,未必没有机会。 詹浩抱着这样的念头,努力安慰自己。 这一次,他下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每落一子之前都要思虑再三。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他走向败局,甚至没有撑到终局便投了子。 开局彩头詹走得极为稳健,攻守兼备,稳扎稳打。进入中盘之后他也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审时度势,量力而为。慕远的应对也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像刚才那样的妙手并没有再出现。然而那种的无力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招棋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而自己的每一个应对都在不知不觉中被牵引着,就仿佛是对方在引导自己下棋似的。 中盘过后,其实双方的局势并没有太大的偏差,但是詹浩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找什么藉口,他很清楚,这一盘棋他是尽了力的,只能说因为对方的棋力比他高出甚多。这就像一个刚刚学会下棋的孩子,在一个大高手面前,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努力而已,。 詹浩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一个人,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棋力有如此突飞勐进的提高,他此刻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但是输了就是输了,这一回他的心里倒是平静了很多。 詹浩投子认负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对着慕远深深作了一个揖,留下桌上的那十文钱,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了。 詹浩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众观棋的棋友百思不得其解:这棋局明明还没有分出胜负,怎么彩头詹就认输走了? 天元率先问出了口:「少爷,棋还没下完呢,他怎么就认输了?」 第一局棋下到尾声的时候,天元便已经回来,之后的棋局一直都在旁围观。 慕远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微微笑了笑,站起身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桌上的那十文钱他也没有去收,权当给棋社的管理费。 等围观的棋友们回过神来,想寻求一个答案的时候,两个当事人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一直到快进慕府的时候,天元还在纠结:「少爷,您还没告诉我,那个人怎么就认输了呢?」 慕远这才道:「因为他知道再下下去也不会赢,所以便认输了。」 慕远停住脚步,往棋社的方向看了看,淡淡一笑:一个业余彩棋棋手就能有此等实力,这个时代的围棋果真叫人期待啊! 回到府中,慕远便问道:「天元,方才你可下过棋?」 「嗯,下了一盘。」天元应道。 「结果如何?」慕远又问。 「输了。」天元一下子垮下肩,闷声闷气地答道。 慕远安慰道:「你方学棋不久,输了也正常。把你今天下的那盘棋摆给我看看。」 「啊,我,我不太记得清了。」天元嗫嚅道。 「没关系,你记得多少,便摆多少。」慕远一撩衣摆,坐了下来,示意天元摆上棋盘。 并不是每个会下棋的人都有能力復盘,单单是记得每一手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只要经过训练,也并不太难,所以下围棋也可以锻鍊人的记忆力。每个孩子初初学棋的时候,老师都会说,多下就能提高。但是如果下完不復盘的话,就好像听完课不复习,考完试不批卷,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在哪里错在哪里,要进步也是很难的。復盘下过的棋,尤其是重要的对局,是每一个职业棋手必做的功课。 天元很快便开始摆棋,开始几手十分顺利,后面就慢了下来,总要稍微思索一下才放下棋子,摆到五十多手的时候,便渐渐停了下来。 天元摸了摸颈后,有些为难地说:「后面的就记不太清了。」
第14页 慕远点点头:「够了。日后慢慢便会记得越来越多的。」 方才天元摆棋的时候,慕远一直在认真看着他每一手的先后顺序,这下子便指着其中一个棋子道:「这里,还有之后这几手,你为什么急着跟他纠缠?」 天元理所当然地道:「这里原先可是我的地盘,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能不应吗!」 慕远分析道:「其实对方这个靠并不是好手,这里你已有两个子守角,本就很强,他这个靠看似凌厉,实则弱势,你若不应,他不论是选择成活或是出头,都有些为难。你完全可以等他再次投入时再应。而你早早这一应,失了先手的反倒是你自己。」 慕远一边说一边指着棋盘其他的地方:「你看,这才刚刚开局,棋盘上还有这么多的大场,你随便在他处分个角或拆个边,所得利益都会比这手棋大。」 天元听得认真,再看棋盘时便感到了懊恼:「啊,是呢,少爷我下错了。」 慕远淡淡一笑:「新手最容易犯的错误,便是对手的棋下到哪里,他的眼睛便跟到哪里。喜欢激烈的战斗更几乎是一种本能,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克服的。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宁失数子,不失一先』,以后棋下得多了,慢慢便能领会。」 「嗯,我记下了。」天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记下便好。今日就先到这里,明日我们再去下棋。」慕远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 天元收好棋盒,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少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少爷,你下棋究竟厉不厉害?」天元问得倒是直接。 慕远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天元立刻答道:「天元觉得,少爷很厉害。而且你今天下赢的那个人,我听旁人说,可是个彩棋高手呢,手里很有几下子,那棋社里没人是他对手。少爷你是没看到,那个人认输之后,旁人看你的眼神,都发直了。」 天元说得绘声绘色,慕远不由笑了一声:「那你还有什么问题?」 天元便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可是,可是我听说,听说,少爷以前,棋下得,其实,不怎么样……是大龙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呀少爷。」天元连忙解释了一句。 大龙是慕远之前的小厮,因为护主不利让慕远受了重伤,被慕老爷贬到了杂役房,这才提了天元来替代。 为了避免露陷,慕远曾编了一段话给天元,假称自己因为摔伤了脑袋,以前的事情有些记不清了,因为怕家人担心不敢明言,希望天元可以保密并替他遮掩。 天真善良的天元完全没有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反而对受伤失忆的少爷充满了同情,认真地竖起手指发誓绝对不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同时还拍着胸脯很有责任心地保证:「少爷你放心,我会偷偷地去向大龙打听你以前的事,保证不让他察觉,也不让别人看出破绽。」 亏得天元的这份用心,在一些细节上当真帮了不少忙。 虽然对于欺骗这个对自己无限信任的孩子慕远多少有点内疚,但是形势使然,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主僕二人倒因为拥有这个「共同的秘密」而更贴心了。 慕远在心里默默嘆息了一声,少不得又得编一段瞎话了。 这个问题慕远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才拖着声音慢慢道:「天元,其实少爷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在我受伤昏迷的那三天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一条青龙盘旋于屋顶,龙嘴里吐出九部棋经。我之所以三天不醒,就是为了把这九部棋经记下来。后来我听到爹娘的哭声,就醒了过来,棋经也没了。但是我已经把九部棋经都记到了心里,学了这九部棋经之后,我自然棋力大进。」 慕远说完自己便笑了一笑。 这个故事是关于唐代大国手王积薪的,传说王积薪初时棋艺并不出色,但是他非常喜爱围棋,日夜思之,某日夜梦青龙口吐九部棋经,发奋研究之后,终成一代国手。 慕远之前棋艺不佳,如今换了个芯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若棋力一下子突飞勐进,如天壤之别,难免惹人怀疑。歷代以来关于围棋的传说轶事不胜枚举,慕远便捡了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稍作解释,至于别人信不信,就另当别论了。 天元闻言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那些话本上,还有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说的,一向被人认为没有资质难成大器的主角,在某天得了个机缘,或是高人指点或是武功秘籍,功力大涨,回来之后便向曾经嘲笑小看过他的人挑战,把这些高手统统打败,最终扬名天下扬眉吐气顺便迎娶几个绝世美女。」 天元一口气说完之后又兴奋地笃定道:「少爷,你一定会功成名就的!」 慕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天元的接受度这么高,还能脑补出这么一大串来,看来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类的故事都很受欢迎啊。 第8章 第二天主僕二人刚走近青云棋社,便看到有棋友三三两两往外走,棋社里也冷清得很,与平日里的情形大相迳庭。青云棋社虽然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大棋社,但也是附近的棋友最喜欢来的地方,何况此刻时辰尚早,应是进人而不是出人的时候。 慕远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天元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打听去了。
第15页 过了一会儿,天元跑回来,脸上的神情颇为兴奋:「少爷,听说五湖棋楼有人打擂,已经连胜十局了,今日去攻擂的是久扬棋楼的秦九爷。大伙儿都到那儿看棋了,不如咱们也去吧。」 擂台赛?这倒有点意思。 慕远也起了兴致,点头道:「好,那便去看看。」 五湖棋楼位于东街的尽头,整条街只有这一家棋楼,门面颇大,一楼摆了十几张的棋桌,二楼还有不少雅间。一楼的十几张桌子时常都是满的,下棋的,看棋的人都有。茶博士穿梭其中,给需要的客人上茶添茶。另外还有一个穿着长衫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领着两个一看就是打手模样的年轻人巡逻其间,遇到有捣乱或者不守规则者,便按规矩处置。 慕远和天元到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输了棋却付不出□□的棋客脱光了衣服跪在门口头上顶着个棋盘,旁边一群看客一边闹笑着一边往棋盘上扔棋子。 慕远淡淡地看了两眼。 在围棋已经成为正式竞技体育项目的现代社会里,各大城市里并不缺乏以围棋为主营项目的棋楼棋社。尤其在网络围棋盛行之前,这些棋楼棋社更是业余围棋爱好者主要的交流和下棋场所。 王征从学棋开始,就不缺乏能与之对弈的人。所以即便在他成为职业棋手之前,诸如这样的棋楼棋社从来不是他的活动场所。偶尔因为好奇去过的那么几次也因为没有遇到能够与之匹敌的对手而兴致不高。 但是在古代社会里,围棋在大部分时候都还只是一种娱乐,也没有所谓的职业棋手。一定要说的话,只有朝廷设立的翰林棋待诏勉强能够搭得上边,但是数量亦是少之又少。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下棋的人想要找到棋友,基本上就只能到这样的棋楼棋社去。 现代社会里的棋楼棋社,在法律法规的制约下,仅仅是在经营一个围棋场所,想要发财是不可能的。所以一般会开围棋棋社的,都是真心喜爱围棋甚至大部分都是在业余棋界有一定段位的。 但在古代社会里,棋楼可以承载的功能则要多得多。 为棋迷提供一个下棋的场所是基本功能。 有的棋楼还兼具赌场的功能,古时候赌棋的风气很盛,在没有职业联赛和各种比赛的奖金为棋手们提供生活保障的时代里,赌棋的收入往往是很多棋士的生活来源,所以民间往往有为数不少的职业彩棋手。客人之间私下赌棋的,棋楼会收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费。有的棋楼还养着几个高手,想要向高手挑战就需要下□□,不同等级的高手□□的数量也不等。另外若有引人注目的棋局,棋楼还会开庄下注,赌输赢或者赌子,五花八门。 偶尔有些有实力的棋楼为了扩大影响力,还会开擂台赛,挑战者需交□□,最后的擂主能获得高额奖金。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棋楼是绝对不会忘记开庄下注以及赚取其他各种费用的。 这一次五湖棋楼开设的便是擂台赛。 慕远刚进门,便看到了一个熟人。说是熟人,对他来说,也不过刚认识了一日而已,只是昨日杨朋的相帮还是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杨朋显然也看到了慕远,从人群中挤过来,打着招唿:「慕兄,你也来了。」 慕远回了一声:「杨兄。」 杨朋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见到熟人更是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慕兄,你久未出府,大概还不知道这擂台赛的擂主是谁吧。」 慕远点点头:「还请杨兄解惑。」 杨朋压低了声音,意欲营造出一点儿神秘的气氛,「这个擂主可是大有来头,据说他曾是京中的备选棋待诏,第三年的时候,差点儿就挑战成功了,最后因为一字之差落败。这才心灰意冷,离开京师回到家乡。」 前段时间慕远遍读史书和地理志,倒也知道这备选棋待诏是什么。 从前朝开始,朝廷便设有翰林棋待诏。本朝自开国高祖以来,几代帝王都对黑白之事情有独钟,是以棋待诏这一职衔便逐渐得到了重视。 本朝棋待诏只设在职者二十名,另有一定名额的备选棋待诏。所谓备选棋待诏,由各地推荐或者举荐棋力高明者充之,无品无级,只享受棋待诏俸禄一半的津贴。作为备选棋待诏,每年有一次机会,可以指名一位棋待诏挑战之,三局两胜。胜者为棋待诏,败者继续备选。备选棋待诏以三年为限,若三次挑战皆落败则除名。 正因为有着这样严苛的选拨制度,不论是备选棋待诏还是棋待诏,其棋力都不容小觑。而能够维持棋待诏者,更绝对是当代国手。 杨朋又接下去道:「这一次也不知道五湖棋楼许下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请到这位爷,这擂台摆下还只有七天,已经连斩十位高手,那几位在咱们钱塘可都是赫赫有名的。这几日但凡会下个棋的尽往这儿凑着热闹,昨儿个正逢这边擂台歇一天,青云棋社那儿才能有几个人。本想知会慕兄你一声,不成想你方下完棋就走了。」 慕远听完这一番话,心里道了声难怪。 杨朋又道:「今儿个来攻擂的是久扬棋楼的秦九爷,这秦九爷可是咱们这儿数一数二的高手。若连他也打不下这擂,整个钱塘恐怕再无人能胜,那咱们钱塘棋坛的颜面可真的就要丢尽了。」 这时天元指着前头低唿了一声:「少爷你看,好大的棋盘。」
第16页 慕远顺势看去,只见一楼正中的堂壁上挂着个老大的木制棋盘,每一个交叉点上都有一根短木刺竖起,棋子也是木制而成,大大圆圆的中间挖了个小洞,正好容木刺穿过,这样棋子便能竖在棋盘上而不会掉下来。棋盘极大,棋子也黑白分明,即便最远的角落也能把盘面看得清清楚楚。 慕远不由会心一笑,这大概就是最原始的大盘了吧。这时候虽然没有磁石可以被普遍使用,但是古人的智慧真叫人嘆为观止。 慕远随口问道:「不知棋局由何人解说?」 杨朋道:「并无人解说。」 「哦?」慕远有些不解,有大盘却无解说,这倒少见。 杨朋解释道:「棋楼立这棋盘的目的,除了方便棋友观看棋局之外,棋局下到一半的时候,还能允人再次下注,只不过,加注的金额有限,并且赔率减半。你看那儿,那是棋楼自己设置的赌局。守擂的那位已经连下十场,现在的赔率已经低得很,压他即便胜了也没多少钱。倒是秦九爷,虽说因为名头甚响,赔率也不高,好歹有个一赔一。我看,今个儿大部分人都压了秦九爷。」 慕远默默点点头,这其中的道道他也能想明白几分。恐怕大多数人压秦九爷,除了那高一些赔率之外,更多了一份乡土之情。大概大伙儿都盼着秦九爷能攻下这擂,为钱塘棋坛扳回一些颜面。 「怎么样,慕兄要不要也压一点试试?」杨朋问道。 慕远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只是来看棋的,对这样的赌彩并没有兴趣。 慕远突然想到什么,便又问道:「按说有这样的高手来摆擂,想要一试身手的人应当不少,怎么攻擂的人却这般少?」 「嘿,这个也不难明白,只因为要想攻擂不是有那个胆量不怕丢人便行了的,还得有这个,」杨朋一边说,一边伸出一个手掌比了比,「攻一次擂,五两银子。」 「哦,难怪。」慕远心中一动,五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慕远并不很重钱财,以前随便一场重要的比赛,冠军奖金都是千万计的,虽然要缴纳各种费用最后到手的远没有那么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从来也不缺钱。但是并不是说,他对钱就没有概念。 初来乍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了解一下经济还是很必要的。 这时候的银的价值远不是现代的白银所能比的,现在的一两金只能换十两银,不像现代,金子的价格远远高出银的价格。一两银可换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一贯钱可买一石米,购买力还是相当强悍的。 像慕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最上等的丫鬟僕人一个月的月钱也只有一两银子,少爷小姐的月钱是五两。不过慕远现在已经成年,除了月钱之外,慕老爷还允许他额外支取一定数额的银钱,再加上原来的慕远并没有乱花钱的习惯,这些年来攒的钱就有几百两,所以慕远并不缺钱。 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已经是一大笔钱了。普通棋友之间即便想要添点彩头增加对局的刺激性和积极性,也不过是几文十几文的来。即使是那些以赌彩为生的职业棋客偶尔碰到几只肥羊,也少有超过一贯的。所以,五两银子,确实已经是很多了。 「不过,」杨朋见慕远沉默,又接下去道:「若能攻下这擂,却有一百两银子的赏金。」 慕远心道,五湖棋楼这一手笔,不可谓不大啊,难怪能引来如此之众。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棋局已经准备开始了。 第9章 擂台摆在二楼雅间,观棋的都聚在一楼。 开局之前有人高声宣布了一下猜子结果,擂主执黑,攻擂者执白。之后每过一段时间便有小二拿着刚画好的棋谱,把黑白棋子插在相应的点上。 因为没有解说,观棋的棋友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起来,有人干脆要了棋盘对应着摆了起来,讨论着每一手棋的用意和可能的应对。 慕远和杨朋一起也要了个棋盘摆了起来。 白棋第一手左上角小飞挂,黑棋反向小飞守角。白棋四二进角,黑棋尖顶。白棋再次小飞,黑棋右上角反挂,白棋一间低夹,开始了攻势。 此时这颗黑棋腹背受敌,成了一个孤子。 趁着棋谱还没有传下来的时候,慕远对天元道:「天元,若你是黑棋,接下来你要如何应对?」 「嗯,」天元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现在黑棋势单力薄,又被左右夹攻,当然要逃了,不然就要被吃掉了。」 慕远问道:「那你准备往哪里逃?」 天元拿起棋子单关跳了一个:「这样?」 慕远也不说对错与否,而是捻起白子跟着跳了一个。 天元想了想,拐了一手,继续出逃。 慕远依旧不说话,顺势占了边,把白棋继续挡在高路。 又下了几手,天元停了下来,挠了挠头,沮丧地道:「少爷,好像不太对呀。」 慕远这才轻轻一笑,说道:「你看,不论你往哪里逃,都讨不了好,白棋反倒顺势把边角都占了。本来白棋要占这十几目地,至少也要花几手棋,你这一逃,他等于一手棋都不用多花就把地占了,而你自己,逃了这么一路,非但一目都没有,还依旧逃不出去。」 慕远手下快速地又摆了几个变化,继续道:「不论你怎么逃,结果都是一样的。」
第17页 天元点点头,恍然道:「对哦。」 杨朋坐在一旁亦听得津津有味,不由问道:「那应该怎么应对呢。」 慕远道:「所以,孤子勿逃,当弃则弃。寻求转换的话,未必会吃亏。」慕远眼角瞥到小二拿着新的棋谱下了楼,便止住话题:「不如先看看当局者会如何应对吧。」 黑棋的下一手棋果然如慕远所言并未出逃,反而越过星位点角。之后的几步正是慕远所说的转换,黑棋用弃掉一个子作为代价,最大限度地抢占了原本属于白棋的角地,而白棋也在上边摆出了一个桥樑型的棋型,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甚是好看。 至此双方均不吃亏。 天元摆完最后一个子,看了看棋盘,问道:「少爷,这局面便是两分了么?」 慕远淡淡道:「表面上看来,确是如此。」 杨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怎么慕兄觉得这盘面有哪处不合理吗?」 慕远伸手在棋盘上比了比:「白棋这上方的棋型,看似结构完美,五个子相互唿应,乍一看去,如铜墙铁壁一般。然则此处所占目数不到二十目,分到每一手棋不过四目,效率已然过低。且这样的棋型并非没有破绽。」 慕远说着,捻起一子拍了下去:「倘若黑棋从此处打入,便击中了白棋棋型的要害。白棋要吃这一子是吃不下的,若放它出逃的话,棋型立刻被分断,棋子相互之间内耗,效率更低,所以白棋一定要挡。如此一来,黑棋便可在方才这个孤子上加一手,白棋必然不能让黑棋从这里渡过,只能自己主渡。之后黑棋可以走这一手,白棋再挡,黑棋扳,白棋挡住,黑棋连上。到这里黑棋已经练成一片,若再让它探出头来,白棋便被一分为二,这是万万不可接受的,所以白棋必然要挡住。如此,黑棋在这边小飞一手,便已活棋。」 慕远每说到一处棋子也跟着摆上,嘴里继续道:「这样一来,原本是白棋的势力范围,就此被黑棋从内部掏空。」 慕远话音甫落,新的棋谱正好送到,棋局的发展竟与慕远方才演示的一般无二。 杨朋满脸讶异地看着慕远:「慕兄,又被你言中了。」 慕远微一点头,面色依旧淡然,并没有因此而显出得色,心里想着的却是:不愧是曾为备选棋待诏的高手,棋力果然不弱。 要知高手观棋时能对棋局做出预判,那必定是因为下棋的也是个高手。因为同是高手,彼此的思路才会相通,在特定的局势上,可以寻求最合理的下法。倘若下棋者棋力不高,或者干脆是个新手,那么他们爱怎么下便怎么下,旁观者即便有再高的棋力,也无法判断他们下一手会下在哪里。 三人说话的声音不高,却也没有特意压低。慕远开始分析棋局的时候,便有一些没有自摆棋局的棋友围了上来,慕远接连料对形势,分析得又丝丝入扣,毫釐不差,更是吸引了大批的棋友。 留在这里观棋的棋友大部分棋力都不太高,高手们都在二楼雅间,自有人给他们单独送去棋谱。若没有解说的话,像这样精彩的对局他们也只能看个大概,很多地方不解其意甚至连看都看不懂,慕远的解说便如雪中送炭,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棋局,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棋友围了过来,甚至还有人参与了讨论。 棋局下到中盘,局势愈见分明,擂主棋力高超,攻擂者也不是庸手,双方你来我往,煞是精彩。 棋局缠斗得激烈,观棋者也讨论得热烈。 在针对其中一处局势白棋是应当侵削还是打入的时候,棋友们又展开了一番争执。 「当然应该打入。侵削那就是隔靴搔痒,不疼不痛的,有什么意思!」 「打入要是不成功的话,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还是小心为上,侵削。」 「应该侵削。」 「必须打入。」 「侵削」 「打入」 …… 棋友们各执一词,便有人来问慕远:「这位公子,你怎么看?」 正争执不休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纷纷看嚮慕远,方才他的一番分析很叫人信服,此刻大家也想听听他的看法。 慕远淡淡开口:「打入的目的,一要破空,二要成活。此处黑棋围的空多,若让他轻松化为实地,白棋他处目数不够,必败无疑,所以一定要有所行动。至于应该选择侵削还是打入,则还要看周围的形式。」 慕远指了指棋盘的另一面,继续道:「在这边,黑棋还有几个子遥遥相望,倘若白棋强行打入,即便让它破空成功,自己也能活下来,那么作为交换,势必让黑棋占了外势,再与这几个子一唿应……白棋即便打入成功了,也是大亏。」 接下来仿佛是是为了验证慕远的判断,黑棋还是选择了深度打入,也确实成功做活,然而正如慕远所预料的,黑棋占得了强厚的外势,白棋已显败象。 在看到黑棋一子打入的时候,慕远便轻轻摇了摇头,问道:「杨兄,你方才是否押了秦九爷?」 杨朋愣了一下才回道:「是。」 「压了多少?」 「压了一百文。」 慕远嘆息一声:「杨兄这一百文,今日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杨朋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若是没有听到慕远方才那一番宛如语言的分析,他绝对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恐怕还要骂一句妄言。然而慕远那精准的判断早已让他信服,他相信此刻慕远说白棋会输,白棋就一定会输。
第18页 他看着一直淡定从容地分析棋局的慕远,只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所谓相由心生,他这样的感觉其实也不为过。 这边的一番动静早就引起了棋楼管事的注意。此刻棋局即将终了,一个一脸精悍的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被推动的那些个棋友起初很是不满,待看清来人后立刻变了态度,主动让开,有人还低声打了招唿:「宋管事好。」 宋管事径直走到慕远面前,一抱拳道:「在下乃棋楼管事,姓宋。方才听公子一番高论,必然也是位奕林高手,未请教尊姓大名?」 慕远站起身,拱了拱手:「不敢。在下姓慕,名远,字云直。」 「原来是慕公子。」宋管事又道:「今日咱们棋楼以棋会友,不知慕公子可愿下场一试?」 慕远还未回答,杨朋已经激动地叫了一声:「慕兄,上吧。」 围观的棋友也是一片起闹声。 慕远本就有心会一会那位高手,此刻盛情难却,更是不会推辞,拱手道:「那在下便试一试。」 「请!」宋管事伸手道。 交了五两□□,填好字据之后,正看到秦九爷垂头丧气地从二楼走下来。 棋局已经结束,胜负亦如慕远所料。 宋管事上前拱了拱手,秦九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慢慢向外走去。 宋管事这才带着慕远走上楼梯,对众人道:「接下来要攻擂的便是这位慕公子。慕公子方才对棋局精妙的分析想必大部分朋友也听到了,他的棋力如何大家也有个数。接下来大家可以重新下注,慕公子的赔率与秦九爷一致。」 慕远沖宋管事微一点头,径直走上二楼,楼下已经重新吵成了一锅粥。 「陈兄,这一局你准备押谁?」 「当然是那位慕公子,擂主的赔率太低,赢了也没意思。何况看刚才那情形,这位慕公子应当是有点能耐的,说不定真能打下这擂呢。」 「我看悬,楼上那位可是已经赢了十一局了。只怕整个钱塘都没人是他的对手。」 …… 这时,角落里一个棋友才刚刚看到慕远,不由得低唿一声:「怎么是他?」 旁边一人好奇道:「怎么,你认识那位公子?」 认出慕远的棋客低声道,「我之前在青云棋社常看见他,他连我都下不过,怎么竟有胆量去攻擂?听说他行冠礼那天摔到了头,躺了几个月,不会是摔坏了脑子吧。」 有一个方才围观过慕远分析棋局的棋友听到了,便接口道:「你不会是吹牛吧。人家刚才可是把棋局讲解得极妙,连别人要怎么下都预料到了。就这能耐,能连你都下不过?」 那棋客有些吃惊:「有这等事?!」随后又撇了撇嘴:「说得好未必下得好,花架子有的是,不会是碰巧说对了吧。」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那我到底该押谁啊?」 …… 不管别人怎么决定,杨朋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都掏出来,押了慕远胜。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攻下这擂台者,必是慕远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章写得特别痛快,自己感觉挺燃的。你们觉得呢? 第10章 慕远走进对局的雅间,便看到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棋桌旁坐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大汉,正背靠椅背双手环胸。楼上不似楼下那般人多吵闹,大汉的周围更是安安静静的,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的空间。 脚步声唤醒了正闭目养神的大汉,他睁开眼睛后,便看到正坐过来的一个身着长衫的俊朗青年,眉目淡然。 大汉看了看慕远,开口道:「阁下便是某接下来的对手吗?」 慕远微一拱手:「正是在下。」 大汉坐直了身形,先自报家门:「吾乃衢州王子敬,手下不斩无名之辈,阁下姓甚名谁?」 慕远应道:「钱塘,慕云直。」 王子敬也不多说什么,伸手一指对面:「请!」 慕远撩衣坐下。 王子敬很快摆好座子,又道:「先皇在位时曾为棋士评定过品级,当时我被评为七品下。去年曾与七品上的棋士对弈多几句,胜负在伯仲之间。未知阁下几品几级?」 先皇为棋士评定品级一事慕远虽然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棋分九品这种说法倒是知道,在自己房中找到的棋谱中也有记载,这九品的划分和名称与慕远在《棋经》上看到的一样,「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若把这九品的划分与现代职业围棋的段位作个关联,七品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职业三段。但是因为现代职业围棋中的升段制度,所以有时候段与段之间的差别不是那么大,倒不像古代围棋的品与品之间的差距那是很大的,尤其是每三品之间。所以先皇时期的评定中,除九品之外,每一品还细分为上中下三级。 然而民间喜爱下棋者众,大多数都是连品级都评不上的,就像现代时下围棋的人很多,能当上职业棋手的却是寥寥,哪怕是能得到业余段位的都没有多少人一样。所以棋到七品,已经算得上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慕远摇摇头:「在下那时尚未入品级。」
第19页 王子敬便道:「若是日常切磋,阁下无品无级,某本当让子或者让先。然而如今是在打擂,所以还是猜先为好,阁下以为呢?」 慕远淡淡一笑:「这是自然。只是阁下方才下完一局,是否要稍事歇息,容后再战?」 王子敬大手一挥,「不必。」 慕远嘴里应了一声:「那好。」 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从白棋的棋盒里抓了一把子在手中,示意对方猜单双。 王子敬愣了一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一般在猜先的时候,都是由上手位抓子,下手位猜子。王子敬以为对方连品级都没有,大概是不懂这个规矩,既然对方已经抓子,也不好再说破,便随口说了个「单」。 慕远当然不是不懂这个规矩,只是一开始他就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下手位。作为现代职业棋坛中的超一流棋手,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品级是怎么评定的,但是想也知道,不可能比七品低。所以他说自己未入品级,是指那时自己未参与评定,并不是王子敬以为的连参与评定的资格都没有。 慕远摊开掌心,里面裹着五颗棋子,王子敬猜的是「单」,便是猜对了,所以王子敬先行。慕远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白棋棋盒,再把棋盒推到对方面前,然后拿过黑棋棋盒摆到右手边。 古人以白为尊,所以一向是白棋先行。在近代以后,由于中国围棋式微,这才遵循当时的日本规则,改为执黑先行。 王子敬捻起一颗白子拍在右上角六三位上,以小飞挂角。 慕远很快亦捻起一颗棋子,他拿棋子的手势很专业也很优雅。慕远的手本就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此刻食中二指轻轻夹起一颗黑色棋子,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在空中拖曳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略一停顿,便毫不犹豫地拍在了右下角六三位,亦是小飞挂,棋盘与棋子相撞发出金石之音。 接下来王子敬自拆了一手,慕远以大飞守角兼取势。之后双方交互下子,至十五着,遂成大角图。至此,双方的战场基本在右边,局势亦是两分,黑棋守角得利,白棋稍有外势。 少时研究古谱的时候,慕远便对古棋很感兴趣。也许是规则的不同,也许是理念的差异,古棋与后世的围棋在下法上有很大的差别。后世对于古人的棋力也时有争论,褒者认为古人实力强劲,当有十三段的棋力;贬者则以为即便如清代大国手施范之流也不过才业余六段。孰是孰非,大家也都只能说说而已,难有论断。 而如今,慕远却有机会亲身体验一下古人的棋力,对于一个以追求棋道为毕生所愿的棋士来说,不可不谓幸运。 王子敬是慕远来到这个时代遇到的第一位能称得上是高手的棋手,所以慕远并没有採用现代围棋中的常用下法,而是模仿了古人行棋的思路。 前面这几手,走的是古棋中常用的定式,双方都没有太出格的地方。 几手交换之后,王子敬一招强势打入,意欲挑起战斗。 来了!看到这一手,慕远精神一振。从古谱研究中可以看出,古人下棋一般都是开局了了,但是中盘战斗的能力是很多现代的一流职业棋手都比不上的。虽然以慕远的看法,现在的局面并非只有应战一个选择,脱先一手在左边碰一下也会是好着。只是他本就期待这一战,自然不会主动避战,更何况,下棋的时候,「气和」往往也是胜负的关键,对方已经连胜十局,气势本就高涨,自己若是避战,反而给对方不敢应战的感觉,彼时彼高我弱,气势上难免落了下乘。 慕远没有犹豫,捻起一子靠了上去,以同样强势的手段回应了这场战斗。 这几招的棋谱很快就被留在房间的小二记录,然后传到一楼大盘上,观棋者看到这一手都爆出一声「好」来,并不是说慕远这一招有多妙,而是看棋的大多水平不高,就爱看个热闹,强烈的战斗才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下棋者你来我往,很快又下了数十着,渐渐地就分出了高下来。棋盘上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慕远依旧气定神闲,沉着应对,每落一子都不急不缓。反观王子敬,每下一子前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眉头皱得愈来愈深,显见得应对艰难。 没了方才慕远的解说,楼下看棋的棋友并非人人都能看得出棋局的精妙,但是随着棋谱送下来的时间隔得越来越久,大家也能感受到棋局已经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棋局愈见紧张,看棋的在等待棋谱的期间,却不像方才那样讨论声愈多,反倒渐渐都没了声音,屏息静待棋局发展。之前大部分人都听到了慕远对棋局精妙的分析,所以虽然王子敬的连胜气势十足,大家还是对慕远充满了期待。另外由于赔率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人都押了慕远胜,倘若慕远赢了,不仅能替钱塘棋手们挽回一些颜面,还能带来经济上得利益。所以这个时候,大家心里都一致希望,慕远能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一举得胜。 不管看棋者的心态如何,棋局还是一步一步发展下去。百来着后,战火早就蔓延到中腹,牵连了整个右上连边带左上角的地盘。在又一个长考之后,王子敬毅然拍出一子,不再考虑外逃,转身投了进去,决定孤注一掷,以治孤决胜负。 此时的局面白棋虽然被黑棋逼得气紧,但是在辗转的过程中也占了不少实地,若被白棋就地做活,黑棋不能说就此败亡,但是实地大损,之后被白棋占了先手是必然的。反之若是白棋无法做活,被屠了这几十目的大龙,再加上黑棋已有外势,即便外面还有可争之地,目数也不够了,白棋除了投子告负别无他路。
第20页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必争之局。 局势虽然紧张,慕远却很从容,若这样的局面他都应付不了,也枉然称霸棋坛十数年了。 慕远心中也感慨了一下,不愧是有七品上棋力的对手,战斗力果然不俗。 慕远自己算不上力战型的棋手,因为比起力战,他更喜欢腾挪灵转,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并不是说,他就不擅于力战,他也曾下过好几局能被称为力战经典的棋局。而在现代职业棋坛的几个超一流棋手中,也有几个是典型的力战棋手,与他们的对局,慕远也向来是赢的多,所以他也同样善于应付力战棋手。 虽然古人行棋和现代棋手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千百年来,即便围棋的规则有所改变,本质还是一样,地多为赢,子多为胜。 随着黑子又一子被摆到了大盘上,「围观者中比较高明的几个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中一人低声喃道,「赢了!」 这低低的一声犹如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波澜无数,旁边看不懂的人纷纷问道,「怎么样怎么样,谁赢了谁赢了?」 「还用问吗,肯定是黑棋赢了。」虽然同样看不出来这一着的妙处,但是判断谁输谁赢还是不难的。 「快说说看,怎么就赢了呢,不是还有可下之处嘛。」这是水平不够看不懂的。 刚才低声说赢了的那位摇头嘆息了一声,「黑棋刚才这一手,破去了白棋必然的一个眼位。白棋已经做不成两只真眼了,哪里还有活路。高,实在是太高了!」 果然,那边王子敬一身冷汗,举着棋子看了半天,最终还是颓然放下,嘆了口气,低头道,「我输了。」 慕远微一垂首,低声道,「承让!」 虽然有些遗憾没能下完官子,不过以刚才的情形,对方已经准备决一胜负,自己若是退缩,只怕会弱了气势,即便最后赢了恐怕也不爽快,只能全力为之。 王子敬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拱手道:「阁下棋力高明,某十分佩服。」 从开局始,他就没有占到半点上风,对方的行棋虽然看似平平淡淡,但却意态悠然,稳如泰山,在貌似平常的出手中却让人找不到破绽。虽然妙手不多,但几乎没有缓手,更没有疑手,让人感觉犹有余力。王子敬相信再下几盘自己也不是对手,所以干脆认输,不做纠缠。钱塘不愧是地灵人杰,卧虎藏龙。 作者有话要说:  棋局的开局参考了黄龙士与周东侯的一个棋谱,黄龙士执黑,周东侯执白。后面的部分就是胡诌的了,若有不当之处,欢迎指出。 第11章 居然真的赢了! 宣布胜负的那一刻,整个大堂鸦雀无声,之后才爆发出一阵欢唿。虽然大家心里都希望慕远能赢,然而真的赢了,倒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尤其是之前自称与慕远相识的棋友,更是惊讶不已。今日从第一眼看到慕远,给他的感觉就与之前他所熟知的大相迳庭,之后看到他的棋,更是连棋风都变了。往日他与慕远在青云棋社下过的棋并不算少,两人也算是老对手了,慕远的棋力和棋风他自认为十分熟悉,却与今日所见全部相同。 一个人的棋风,就如同一个人的性格一样,如果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是很难突然间发生变化的;而棋力,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提高到犹如天渊之别的地步。 他们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不见而已,怎么会发生如此变化?莫非一个月之前的那一摔,没摔坏脑子,反而摔开了窍?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之前挖苦过这位棋友的友人又开腔了:「你刚才不是还说,人家连你都下不过吗?看看人家的棋,就你那点水平,能有人家一合之力?这吹牛也吹大发了吧。」 棋友涨红了脸解释道,「他以前确实是下不过我,不信你到久青云棋社去问问看,那里的棋友都能为我作证。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突然间变得这么厉害了,一个多月前他确实不是我的对手。」 友人还是不信,「一个月多就能有这么大的进步?我不信,除非是遇到了棋仙指点。」 「嘿嘿,嘿嘿,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家少爷就是遇到了棋仙指点。」看到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天元就觉得特别痛快,再听到这两人的对话,就忍不住开了口。 旁边有人听到这话拿手肘碰了碰天元,「那位慕公子就是你们家少爷呀?」 「没错,就是我们慕家的大少爷慕远慕云直。」天元得意洋洋地道,仿佛赢了棋的人是他一样。 「快说说看,你们家少爷究竟有什么奇遇,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了!」旁人好奇道。 「对对,快告诉他们,你们家少爷以前棋下得并不怎么样,还经常输,是不是。」棋友也挤了过来,拉着天元道。 天元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旁人把棋友往旁边一拉,不满道:「打什么岔!小兄弟,别理他,你快说说你们家少爷的奇遇。」 天元这才把慕远告诉他的夜梦青龙吐棋谱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别说这天元平日里喜欢听评书,这口才也是一流的,把个慕远几句话就解释了的故事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引人入胜。听完之后,众人都有点如痴如醉,如梦似幻。 「居然有这等奇事,实在难以置信。」有人感嘆道。
第21页 「真的假的呀,我怎么感觉是在听评书啊。」有人怀疑道。 「我相信这是真的,不然怎么能够解释他的棋突然下得这么好了。」说这话的是刚才还被人质疑的棋友。 「这么说来,这棋仙莫非就是那条青龙。不知道这些棋谱还记得多少呢。」一听这位就是个实在人。 那边慕远结束了棋局拿好了赏金,天元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已经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天元说得略为夸张,他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这类匪夷所思的故事,就是要越夸张越离奇才越好。人家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转移人们对于慕远棋力突进的注意力。 不到半天的时间,慕家慕云直得遇仙人指点,棋力突飞勐进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钱塘。 五湖棋楼的擂台赛本就引起了一时轰动,把个钱塘棋坛打得七零八落的守关擂主最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打败更是把这场擂台赛推向了一个高潮。很长一段时间,棋友们都在讨论着这一场盛事。 仅仅是攻下这擂便足以使慕远名噪一时,再加上天元大肆渲染的那个故事,慕远身上更是笼上了一层神秘的传奇色彩,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这类带有玄奇意味的轶事总是很感兴趣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找慕远下棋的人越来越多,起初多是曾与慕远下过棋的老棋友,后来便有慕名而来的棋客。起初是分先,后来是让先,再后来是让子,从让两个子,到三个子,到四个子,甚至偶有要求让九子的。慕远全都欣然接受,这本来也是他的目的。 曾被慕远连胜两局而信心大失的彩头詹,也已经缓了过来。在慕远打完擂后道青云棋社的第一天,他便拍着慕远的肩膀大声笑道:「慕兄啊慕兄,你可忒不厚道了,得遇棋现指点这等离奇事也不先于小弟分享分享。前日小弟有眼不识泰山,惭愧惭愧!以后还请慕兄多多指教了。」 慕远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慕远喜欢下棋,想要下棋,更想要找高手下棋。但是这个时代,没有职业棋坛,也没有网络围棋,并不是你想要跟高手下棋,你就能够跟高手下棋的。找不找得到高手是一回事,即便找到了,人家稀不稀罕跟你下还得另说。所以与其你去找高手,不如让高手来找你。那么如何才能让高手来找你呢,当然就是,比他们更有名。 棋道亦合乎武道。在江湖上,一个人的名气若是高了,就算坐在家中,也自然会有无数想要成名的人来向他挑战,胆敢前来挑战的,往往都不是庸手。而且名气越大,来挑战的人本领就越大。除了能够最快地成名之外,与高手对决亦能使自己更快地成长。 棋道亦然。 这段时间,慕远从早到晚地泡在棋楼里,每天至少要下五六盘棋,快的时候甚至有十几盘。他最常去的青云棋社更是门庭若市,从早到晚的人流不断,把个棋楼老闆乐得,见到慕远就跟见到财神爷一样,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到二楼雅间,等待有人前来挑战。 若是挑战者也有一定名气,则会在一楼大堂开大盘讲解,并设立赌局。为此,棋楼特意请了一位颇有名望的老棋手前来讲棋。老棋手刚来那天,就跟慕远连下了三盘棋,第一盘让先,第二盘让二子,第三盘让四子。没有再下下去并不是慕远让不动了,而是等着跟慕远下棋的人太多,能够连下三盘大家已经很给老棋手面子了,老棋手也顺水推舟停止了挑战,再输下去他也怕面子上挂不住讲不了棋了。 这个时候慕远一直以来坚持锻鍊的效果就体现出来了,即便是这样高密度的对局对他的体力也完全没有影响,下到最后的时候依然神采奕奕。有时棋局结束得早回到家中还能跟天元復盘几局,从中指导。当然这也跟对局者普遍水平不高有关,以慕远的现代职业标准来判定,这些棋友大部分的水平连业余1段都没有,只能在级以内徘徊,小部分能够达到业余水平,也不过是1,2,3段之间,讲棋的老棋友算是不错,也就堪堪业余4段水准。与他们下棋,即便是让子棋,慕远几乎只要凭着多年训练的棋感,无需花费多少心神便能应对。 这样的对局虽然对于提高棋力并无太多益处,但却有助于慕远理解古人的行棋思路。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偶尔出现的那么几着妙手也能叫他眼前一亮。 对于这些找慕远下棋的棋友来说,虽然基本被虐,但也乐此不彼。能与高手对局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且不说能不能从中学到些什么,仅仅是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以骄傲。 很多年以后,当慕远已经成了名扬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国手时,今天这场为时一个月的盛事还让钱塘棋友津津乐道,时不时提起以作炫耀。 「大国手慕云直可知否?」 「兄台这是说笑呢,慕大国手名满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不知者非痴即傻。」 「嘿嘿,老夫当年跟慕大国手手谈过几局。慕大国手让老夫四子,老夫差点就胜了。」 「这牛在天上飞,牛皮可不好吹。,让您四子您就能赢?说笑吧,让您九子您恐怕也赢不了吧。」 而更早的时候跟慕远下过棋的棋友则是这么说的。 「尔等可别小瞧人,想当年,我也是赢过慕大国手的。」 「哪个慕大国手?慕云直?」
第22页 「然也。除了慕云直,还有哪个慕大国手!」 「就你?赢过慕大国手?□□做着白日梦,喝多了吧你!不会是喝酒喝赢的吧!哈哈哈哈哈」 「去去,什么喝酒喝赢的,当然下棋赢的。下棋,下围棋你懂吗!」 「诶别说,这话我还是有点信的。听说慕大国手最初的时候下棋也是平平,后来夜梦青龙吐棋谱,这才棋力大涨,终成一代国手。」 「不错不错,这个传闻我亦听说过。」 「居然还有这等奇事,快说与我听听。」 「是这样的……」 棋友有些郁闷,心中抱怨道,重点错了好吗! 慕远身上的这些变化,自然不能不引起爱子心切的慕老爷的注意。从慕远攻擂扬名开始,他的一举一动慕老爷都瞭然于心。 终于在一个月后的一天,慕远刚带着天元回到府里,便有管家等着他,告诉他慕老爷在书房等着他。 听到管家的传话慕远二话不说便向书房走去,吩咐天元先回院子等候,不必跟着。 到了书房外慕远轻轻敲了敲门,低声恭敬道:「父亲,您找我?」 门里很快传来慕老爷中气十足而甚有威严的声音:「进来。」 慕远正了正衣冠,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慕老爷坐在书房里放置的棋桌旁,正在摆着棋子。 看到慕远进来,慕老爷手一抬,指着对面道:「坐。」 慕远恭敬地坐下。 慕老爷一只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远儿,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下过棋了?」 慕远一愣,这个问题他倒没有问过天元,一时回答不上来。 慕老爷倒是没在意他的回答,自己答道:「已经有三年了吧。」 慕远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是。」 「那么今天,我们手谈一局如何?」慕老爷指了指棋盘道。 「好。」慕远答道。 第12章 慕远把棋盘上的棋子整理好,摆好座子,正准备抓子猜先,慕老爷开口道:「听说你今天赢了城北的王半子。」 慕远想了想,答道:「我今天赢了七盘棋,不知其中是否有父亲说的王半子。」 慕老爷一愣之后,哈哈笑了起来:「你这话若叫外人听了,该说你目中无人了。」 慕远自哂地笑了笑,坦然道:「孩儿眼中只有围棋,确无旁人。」 「怎么,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吗?」慕老爷故意板着脸道。 「父亲怎是旁人呢。」慕远说得认真而诚恳。 慕老爷抚须一笑,颇感欣慰:「你这孩子,倒是比以前嘴甜了。既然你能连赢七盘,说明你棋力大进,为父倒是好久没有碰过这十九路纹枰了。今天这一局你就让先吧。」 「好。」慕远点头道,一边把装着白棋的棋盒推到慕老爷面前。 白棋起手小飞挂,这是应对星位占角极为强劲的一手,古今中外,均无疑义。 慕远在另一边应了一手大飞。如果按照现代棋手的行棋思路和习惯,这个时候会更喜欢用小飞守角,而古代棋手则很少这么用。这大概跟现代棋手重实地,古代棋手重外局有关系。 在棋楼下的这一个月的棋,慕远也渐渐摸清了古代棋手下棋的思路,大局观很强,但是对于角部的争夺则忽略得多,往往很快就走完布局阶段,中盘战斗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至于官子,这段时间下的棋中还没有一盘能走完官子的。不过慕远也不着急,如无意外的话,他今后的人生大概都要在这个时代度过了,总有机会碰到高手,也总有机会领略这个时代高水平围棋的魅力。 开局的几手试探之后,慕远已经判断出慕老爷的水平大概在业余3段强,在这个月跟他下过棋的人中已经属于中上。慕远开始化被动为主动,引导对方的行棋思路,下起了指导棋。 慕老爷越下越心惊。在三年前,他还经常跟慕远下棋,彼时慕远对他是输多胜少。慕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棋迷,在上面很是花了一些功夫,但是终究资质有限,最后也是平平。正所谓父子连心,慕远也跟他一样喜欢围棋甚至更为痴迷,但同时也跟自己一样,资质有限甚至更低。 但是如今跟慕远下的这盘棋,却让他觉得对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棋风灵巧,思路敏捷,往往自己思考半天才落下一子,对方很快便能应上。更为难得的是,即便这样,盘面上的差距却不大。这就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当他的武功甄至化境的时候,便可收放自如。面对比他弱得多的对手,想赢多少就赢多少,想怎么赢便怎么赢,甚至连想输都可以输得不动声色。 慕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拜过名师,知道这是师傅带徒弟时的下法。古时虽然没有指导棋这个说法,但并非没有这个概念。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远儿的进步竟然如此之大。慕老爷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百来着之后,慕老爷推枰道:「行了,今日便下到这里吧。」 慕远抬头看了慕老爷一眼,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棋子,应声道:「好。」他心里也很清楚慕老爷找他下这盘棋的目的,所以便用一盘指导棋做了回答。慕老爷棋力虽然平平,眼光还是有的。 随后,慕老爷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慕远:「远儿,如今你棋力大涨,为父已测不出深浅。明日你带着这封信到灵隐寺去找一下净空大师,他是为父的多年好友。净空大师是纹枰高手,便是与京中翰林院的棋待诏们对弈也不遑多让,他必能给你更多的指点。」
第23页 慕远接过信,只觉得有千钧重,果然是天下父母心,只可惜真正的慕远已经无福消受。既然自己承了这份情,也必当去尽那份心。 「是,父亲。」慕远低声应道。 慕老爷张了张口,想问问青龙吐棋谱的事情,这事终究太过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想了想,他终究没有问出口。算了,只好孩子好好的就够了。 挥了挥手:「好了,你先回房收拾吧。」 慕远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慕老爷负手站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随风摆动的枝条,若有所思。 灵隐寺位于西湖西北面,在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的灵隐山麓中。若是在现代都市里,只消一两个小时的车程便可到达。然而这个时代,既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没有修得平坦笔直的公路。从清晨出发,一直到午后将近傍晚时分,这才到达了灵隐寺。 这还是慕远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景色怡人,不同于现代工业城市里被污染过的清新空气,没有高大水泥丛林中泛着金属光泽的现代建筑,到处是如同乡间小路般石子路,低矮古朴的民居,穿着长衫襦裙的男女,背着锄头在田野间劳作的老农…… 这一切都让慕远觉得新鲜,也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可惜不会骑马,只能和天元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内,掀开车厢前头挡着的帘子,欣赏这格外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心绪也渐渐变得宁静。 车夫是个颇为爽朗健谈的中年汉子,一出了城,便扬着马鞭高歌了几曲,歌声高亢,曲调欢快,歌词唱的什么没听懂,但是慕远已经感染了那份喜悦。 直到路上遇到了认识的人打了几个招唿,车夫的歌声才彻底停歇,开始跟僱主聊起天来。 「公子这是要到灵隐寺烧香去呀?」 「并非烧香,我去找人。」 「找人?找哪位啊?寺里的大师我都认识,可以帮公子你问问看。」 「我找净空大师。」 「净空大师可是高僧啊,每月一次的说法大会人山人海的。公子是要找净空大师讲佛吗?」 「不是,找大师下棋。」 「哟,那公子你可找对人了。净空大师不仅佛法高深,棋艺也很高明。我敢说,这整个钱塘,就没有比净空大师下得更好的人了。」 「听起来,大哥也会下棋。」 「嘿,我一个大老粗,哪儿会弄那些文人的玩意儿,不过是看着有趣跟着瞅两眼罢了。」 一路闲聊,倒也缓解了旅途的寂寞,从车夫的口中慕远也听到不少关于净空大师的传闻。传闻净空大师不仅佛法高深,先皇曾请他到京中开坛讲佛,更因为棋艺高明,当今天子在还是太子的时候,曾请大师指教过棋艺。据说大师虽然生性淡泊,但每年还是有不少想要一举成名的民间棋手来向大师讨教几局,不过最终都鎩羽而归。 到了灵隐山下,马车已经上不去了,慕远便付了车资,带着天元爬山上去。 第一次坐马车还坐这么久,甚是不惯,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难受,正好爬爬山缓一缓。 有机会应该去学学骑马。慕远想着。 到了灵隐寺说明来意,接待他们的寺僧双手合十口唱佛偈:「阿弥陀佛,施主来得不巧,今日寺中有贵人来访,主持正在接待,现下恐怕无暇。施主远道而来,不妨在寺中歇息一宿,待主持得空,即便为您引见。」 慕远亦回了一礼,客气地道:「如此,便劳烦大师了。」 寺僧伸手一引:「应当的,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进了寺中为留宿的香客备好的禅房,待寺僧一离开,天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整个身子都摊在桌子上:「哎哟喂,累死我了。」 慕远摇摇头笑道:「平日里锻鍊的时候,谁让你总是偷奸耍滑,现在尝到苦头了吧。」 天元苦着脸道:「少爷我错了,以后一定好好跟您锻鍊,绝不躲懒了。」 慕远笑道:「如此便好。」 天元见慕远准备开门出去,连忙站起来道:「少爷要去哪儿?」 慕远头也不回的道:「难得来到这佛门古剎,我到外头转转。你好好休息吧,不必跟着了。」 最后一个字飘进来的时候,声音已经远了。天元抖了抖酸软的脚,就算有心跟上去只怕也无力了,想了想只能留下休息,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强锻鍊。 以前,慕远也去过灵隐寺,一共去了两次,都是到杭州参加比赛的时候顺便去的。那时候的灵隐寺早已经被开发成着名的旅游胜地,每天游人如织,真正诚心礼佛的人倒是不多。 如今这清清静静的地方,才真有点深山古寺,云烟万状的感觉。 慕远信步走着,听着远处的钟楼上寺僧敲起了重重的铜钟,一声一声,沉重宏远,分外有一种空远幽然的感觉。 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等到回过神来,慕远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四顾茫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小禅院,想也不想便走了过去。 尚未靠近,突然一阵轻风掠过,眼前不知怎地突然站了一个深衣劲装的男子,剑眉星目,目光凛然,一手握着一把剑,一手拦在慕远的身前,说话虽然客气,声音里还是带了点冷意:「这位公子,前方不便进入,请回。」
第24页 慕远一愣,看着眼前一身侍卫打扮的男子,想起寺僧说过的话,大概院子里的便是所说的那位贵人吧。 慕远面上露出些许唐突的歉意,微一拱手:「失礼了!」 转身便走。 堪堪转身,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道遒劲的声音:「几年不见,王爷的棋力又有大进啊……」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慕远一向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楚。 这时另一个略显低沉颇有磁性的嗓音应道:「大师过奖……」 慕远心下一凛,恐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不由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用过寺僧备下的晚膳,慕远又和天元一起到大殿上烧了一炷香,拜了拜佛。 天元心诚,还去替近日有孕的婶子求了一支签,慕远站在殿外看着天元握着一支上籤兴高采烈地去找僧人解签。 寺门尚未关闭,站在这里恰好可以看到上山下山的那条路。 慕远一回首,远远便看到漫天晚霞中,正从山道上下山的两道人影。 一白,一深。 走在后方的深衣人,慕远认出他便是之前在小院外拦下自己的那个男子。 而走在前方的白衣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虽然看不到正脸,单是这个背影,便有风神隽秀之感。 大概便是那所谓的「贵人」吧。 慕远远远看着,还未深想,天元已经带着解好的签文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窜到慕远面前便开心地道:「少爷,签文说我可能要有一个弟弟了。」 慕远展颜一笑:「恭喜!」 第13章 见到净空大师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慕远习惯性早起,锻鍊完之后,寺中的僧人们也正好做完早课。换过衣裳用过早膳,便有寺僧前来传话,净空大师在禅房等候。 慕远带着天元走进禅房,禅房里一坐一站着两位僧人。 坐着的那位年纪较长,约莫有四十多岁,精神很好,眼光和善睿智,很有得道高僧的感觉。年轻的那个也就二十出头,恭敬地站在年长僧人的身后,面上轻轻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不用说,这位坐着的得道高僧必然就是灵隐寺的主持净空大师了。 慕远进门之后,率先行了个礼,开门见山道:「晚辈见过大师,钱塘慕云直奉家父之命前来拜侯大师。」 净空大师道:「昨日夜里便有寺中弟子告知故人之子来访,因为天色已晚,便不曾会面,劳小施主久候了。」 慕远谦恭道:「不敢。贸然前来叨扰,原是晚辈的不是。这是家父的手书,命我亲手交予大师。」 净空大师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信不长,很快便看完了。 净空大师笑道:「原来是慕小施主,这般一表人才,果然虎父无犬子。暌违多年,不知谦正兄近来可好?」 慕远道:「家父一切安好,多谢大师挂怀。」 两人寒暄一阵,便直接进入正题。 「谦正兄在信中说,慕小施主于奕之一道素有研究,近日因缘际会,棋力大涨,可是想要一试身手?」净空大师问道。 慕远微一拱手:「特来向大师请教。」 净空大师微微一笑,眼前这个年轻人态度谦逊,眼神坚毅,神情坦然自信,无半点忸怩,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就不知棋力如何,若是可造之材,自己也不妨助上一臂之力。 这么想着,净空大师便右掌一翻:「如此,我们先手谈一局如何?」 「多谢大师赐教。」慕远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 净空大师身后站着的年轻僧人很快取出棋盘摆好,在四角星位上摆上座子,之后便又退了回去。天元亦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慕远身后。 净空大师考虑了一下,说道:「这第一局棋,我们不如猜先,慕小施主意下如何?」 「悉听尊便。」慕远点头。 净空大师身为年长者,自当由他抓子。 慕远随口说了个「单」。 净空大师摊开右手心一看,里面有四颗棋子,没有猜中。 是以由净空大师执白先行。 净空大师起手在左上角小飞挂。 因为座子的存在,基本上已经註定了开局的四角只有星定式。同时也正因为布局的单调,所以註定了都是在中盘决胜负,也因此,中盘的战斗异常地激烈。古代起手中盘战斗力的强悍是很多现代棋手都嘆为观止的。 对于星定式来说,小飞挂是极为强硬的一手,也是最常见的一手。所谓「起手三六,最佳侵角」。这一思路,看来不论古今都是一致的。这一个多月来下的棋当中,但凡对方执白,慕远还没有见过不是小飞挂的起手。 慕远以一手大飞应之。 白棋拆二,黑棋在右下也拆了一手。 接着白棋里挂一手小飞。如果按照现代棋手的思路,考虑到棋型的强弱厚薄,会更愿意在更广阔的地方行棋,所以一般会选择在另一边挂角而不是里挂。但是在古代棋手中,这样走法并不少见,这大概也是跟古代规则有关。 古代围棋规则的特点,除了有座子之外,还有「还棋头」。所谓「还棋头」,就是最后数棋的时候,每被对方多断掉一块棋,就要多还对方一个子,也就是两目。反过来,也便是每多断掉对方一块棋,自己的利益就会更大。古人棋风好战,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规则决定的。
第25页 面对白棋的里挂,黑棋选择了脱先,从另外一个方向挂了白棋一角。 白棋也同样选择脱先。 黑棋继续挂角,白棋大飞。 此时的局面,双方都比较有趣。 第一次的碰撞发生在左下角。 白棋以一个定式下法挑起战斗,几番交锋之后白棋渐渐气紧。这时候,慕远预想中白棋应该会沖一手的,白棋没有沖,而是选择了在另一个位置抱吃。 看到净空大师的这一手,慕远有些意外,直觉告诉他这不对,他指间的黑子没有顺势接上去,而是开始了推算。很快,慕远便看出了对方这一手的意图,倘若自己顺势接的话,最后的结果很可能自己的这块棋会被完整地包在白棋里面,这是黑棋绝对不能接受的局面。 慕远继续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地断了一手,趁白棋的那个子还有用,先将其打吃掉。之后又是几手交换,暂停的时候这块棋的局面是两分。白棋在外围取得了一个厚势,而黑棋两边的实地也很可观,双方都能满意。 接下来轮到黑棋先手在右下角展开,前面几手几乎是方才左边的翻版,但是在黑棋连扳之后,白棋走出了一点变化。白棋没有先在三三点角,而是选择在二路夹,黑棋不得不立下。也许白棋有他的意图,但是之后的几手变化证明了不管他的意图是什么,这样的交换都是不划算的。黑棋借着白棋这一手把实地坐实了,而白棋却损了实地。 棋下到这里,净空大师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轻松。到目前为止的战斗中,他并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让对方抓住自己的弱点,先手抢占了实地。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 净空大师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反手打吃,而是直接从下面打入,让黑棋早先拆的那个子成为了孤子。 所谓「孤子勿逃」,慕远亦很沉得住气,没有想办法去接应那个孤子,而是直接在这边长了一手。 净空大师原本的意图是对方倘若想逃或者想要就地做活,他都能藉机占取实地或者取得外势,无论结果怎样自己都不会吃亏。事实上,如果对方想要保住这一子,无论怎么做,都将在白棋的计算之内,所以对于这块局面来说,这是绝对好手。但是对方不应,白棋就莫可奈何了,只能在那边飞了一手。 这块棋暂时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慕远便巧妙地选择了脱先,在左上角白棋边上靠了一手,战场便转移到了左上角。黑棋的意图很明显,要让白棋的厚势厚上加厚。 但是净空大师也不愧是能够成为太子老师,与翰林院棋待诏一争高下的高手,自然不会就这么顺了黑棋的意,所以他的选择是脱先,三三点角。 慕远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了,这还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个遇到的能称之为对手的棋手。高水平的对决激发了他的斗志,所谓「棋逢对手,酒逢知己」,围棋终究是两个人下的。只有势均力敌的对手才能共同创造出精彩的棋局,对手太弱的话,就算是赢,也赢得不够爽快。 白棋从这个点角开始,逐渐搜掉了黑棋的根,又接应了自己之前的一手棋,在实地上占到了优势,但是黑棋也顺势把自己的这块棋走厚。可以说,这样的转换,双方都可以接受。 之后慕远在下子前进行了这盘棋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长考,长考之后,慕远没有继续在上方行棋,而是在下面长了一手。对于这莫名其妙的一手长,净空大师看了很久也看不出来究竟有什么作用。但是从方才的对战时对方一系列的妙手迭出,绝无俗手已经可以看出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一点儿也不简单,再加上对方是在长考之后才下的这一手,所以净空大师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只是随随便便的一手。既然看不出来意图,也只能顺势夹一下,看看之后的发展。 战斗再次回到左上方,净空大师来势汹汹,先手把黑棋走成了愚型。慕远并没有一些日本棋士所谓风雅的坏毛病,为了保证棋型的漂亮就算是输棋也无所谓。围棋不仅是一种艺术,但更是一场战斗。胜负才应该是首先被考虑到的。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慕远也很愿意下出漂亮的棋型,但是当威胁到生死的时候,他也不介意下出并不好看的愚型。 虽然被走成了愚型,但是慕远也彻底把这块棋走厚。 当这块棋彻底走厚之后,之前的那手长就开始发挥了作用。慕远松松垮垮的一手飞,配合着之前的长,给白棋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让白棋很难受。而同时,因为有了那一手长,黑棋已经能够先手接应之前被放置的孤子。 直到这时,净空大师才彻底明白了慕远那一手的意义。而此时,惊讶已经无法解释净空大师的心情,他应当说是震惊了。从那一手长开始到之后的变化,无一不体现出对方深远的计算力和巧妙地布局能力。这是净空大师从未见过的,而对方,还这么年轻! 净空大师感觉冷汗涔涔而下。 这一局棋从清晨下到日暮,在那之后,虽然净空大师拼尽全力,也只是在右上方治孤的时候给慕远造成了一些阻力,但是慕远的几个手筋就彻底化解了这点威胁。之后的局势也没有在出现什么波折。 两人下到二百二十三手的时候,已经基本争完了可争之地,接下来只要收完官子就好。到目前为止,可以计算的目数中,黑棋有接近七十目,白棋只有五十多目,算上黑棋比白棋多一块棋需要贴还的两目,黑棋也净赢十目棋以上。
第26页 之前的对局已经让净空大师看到了慕远的实力,有这样深远的计算力和强大的布局力,净空大师不认为对方在官子上会出现多大的失误,所以这局棋,自己败局已定。 净空大师很有高手风范,既然输了,也不多做纠缠,直接投子认负。 净空大师哈哈一笑:「慕小施主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小小年纪,就有如何功力,老衲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慕远站起身:「是大师承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局棋参考的是黄龙士与周东侯二十五局中的一局,解说者为王香如。 第14章 结束对局便到了酉时,已是晚春时分,日头开始慢慢转长,所以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慕远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才感觉到有点飢肠辘辘。这局棋,从清晨便开始下起,除了午时暂时休局用了下午膳,其他时间他和净空大师都一直坐在棋盘前。若是常人这样坐上一整天不腰酸背痛才怪,好在慕远早就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对局,本来就年轻,再加上这段时间的锻鍊颇有成效,倒是可以承受。而精神上高度集中的疲惫也被与高手对局的亢奋抵消了。 对面的净空大师倒是在对局结束之后显出了一点疲态,全力以赴之下还是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对其精神上多少也有点打击。净空大师倒没多做遮掩,大声笑道:「痛快,老衲好久没有下得这般痛快了!看来今晚可以早些歇息了。慕小施主若是无事,不妨在寺中多留几日,也好再向小施主讨教讨教。」 慕远躬身道:「讨教绝不敢当。承蒙大师不弃,晚辈求之不得。」 推开禅房的房门,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寺僧。 原本大家并没把这局棋当回事,每年来向主持挑战棋艺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个都鎩羽而归,主持从未输过。大家也从起初的好奇到后来的见怪不怪。 寺中僧人平日无事,除了念经拜佛之外,下棋就成了最好的休闲手段。再加上寺里有个棋艺高深的主持,大家的棋力日渐高涨,眼光自然也就高了,一般的挑战者都怎么不放在眼里,更从来没有人想过主持会输。 然而这局棋从一开始便透出点不寻常,往日的棋局一般一两个时辰便结束,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可是这局棋足足下了五个时辰。休局时跟随净空大师在禅房内观棋的明远出来准备午食,众人便笑问战况如何,然明远脸色并不如往日般平静,神情亦有些凝重,说了句「主持不妙」便不再多言。 众僧人由面面相觑到不可置信。但是明远师兄从不打诳语,又是众人中棋力最高的,他说不妙绝对是真的不容乐观。 可是,主持要输了!!真的么?? 怎么可能!! 众僧人一面议论纷纷一面守在了禅房外,没有主持的首肯谁也不敢进去打扰,连声音都压到最低。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 最先出来的是净空大师。净空大师面色如常,既无胜之欣喜,亦无败之沮丧,步调从容。众人赶忙让开一条道,净空大师便笔直向前而去。 等净空大师走过去之后,大家又把疑问的目光转向了跟在大师身后的明远师兄,明远清秀的脸庞上略带黯然,微垂着眸轻轻摇了摇头。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众皆譁然。 等到慕远带着天元更晚一步走出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众僧人仿佛看天外来客一般的眼神。实在是主持战无不胜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乍然失利便让大家有些难以接受,何况输给的并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国手,而是慕远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 慕远坦然接受这样的目光洗礼,淡定自若地从众人不自觉让出的通道中走过去。经歷过现代各种镁光灯闪光灯的考验,自然不会把区区这点注视放在心上。 没见过什么阵仗的天元就有些吃不住了,生平第一次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哪怕明知道众人目光的焦点并不是自己。天元努力想学习自家少爷镇定从容地样子,但是刻意的昂首挺胸和微微发抖的腿肚子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直到彻底走出众人的视线范围,天元才一下子放松下来,卸去了矜持的伪装,活泼的天性便露了出来。被压抑的兴奋涌上来,天元忍不住蹦起来,嘴里不住地贊道,「少爷,你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连净空大师都输给你了。刚才那群和尚们的样子,哈哈真是太好玩儿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看到少爷你的样子都像活见鬼了一样。哎呀我可不是说少爷你是鬼……哎呀总之,少爷你最厉害就对了!」 慕远停下脚步,温和而认真地道:「天元,不可妄言,更不应取笑他人。净空大师不仅是高僧,更是高手,这一局棋,我下得亦不轻松。一着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更何况,围棋本身,充满着变化,千古无同局。一时的胜负,也说明不了什么。胜不可骄,败不可馁,保持一颗平常心才可以领略到更美的风景。」 天元低着脑袋蔫声道:「是,少爷,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 慕远淡淡一笑,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天元少年心性,一时忘形在所难免。何况,你是为我高兴,我明白的。」 天元一扫方才的丧气,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第27页 慕远不待他再开口,便道:「好了,先去用晚膳吧,你应该也饿了。」 天元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一声,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髮:「哎,少爷你不提还好,一提,就把我的馋虫给勾起来了。刚才看棋的时候还不觉得饿,少爷你一说,它就饿了。」 慕远笑道:「那还不快走。」 晚膳过后,净空大师和慕远已经先行回房休息,寺僧们倒是把明远给围了起来,要他讲讲今日对局的经过。 明远本就不喜言辞,众师弟的请求又不好推脱,便直接拿出记录下的棋谱交给众人。 众僧人迫不及待便摆开了棋局,一子一子落下去,大家的表情越来越惊讶。本来众人还抱着是不是大师今日状态不佳以至输棋的念头,但是棋局一摆,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庸手,自然也看出来了,并不是大师行棋有差错,而是对方更为高明。 「这,这……主持几乎全局都处于下风啊!!」 「你们看这里,这一手,几乎把黑棋的这块棋逼入了绝境。中盘缠斗不愧是主持的拿手好戏,主持这一手实在是妙啊!」 「但是黑棋这一手分投,局势一下子走向两分,不仅瓦解了白棋的攻势,还顺手走厚了自己的这块棋,本来可能被吃掉的小龙保住了,还多占了几路地。岂非更妙!」 「这手长,居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我是万万也想不到啊!如果对方是神来一手的话,那这个慕云直的棋感可是相当的好啊。但是倘若他在下这手长的时候便算到了后面的变化……」说话的寺僧有些震惊地说不下去了。 另一人替他说了出来:「那么他的计算力也太过惊人了吧!」 「明远师兄,你快说说看,当时你正在观棋,你觉得他是神来一手还是早有预算?」 明远一直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议论,听到问话,便低声应道:「这位慕施主是神来一手还是早有预算我不知道,但是他在下这一手长之前,有过一个长考,而且是全局唯一的一次长考。」 「师兄的意思是……」 「早有预算!!」 一时众人都说不出话来,满室静默。 正在摆子的寺僧情绪有些激动,手中的棋子没拿稳,「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敲出金石之音,在棋盘上转了几转,乱了一方局势。 慕远接受净空大师的提议准备在灵隐寺多留两日。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摆开了棋局,因为昨天那局是净空大师执白先行,今天两人也不再猜先,而是由慕远执白。 慕远在开局小飞挂之后,第二手直接在黑棋所占的另一个角地点三三进角。 点三三是一种果断的夺角方式,一旦被点三三,毫无疑问角部将被削去一块。在以抢占实地为主的现代围棋中,开局点三三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定式和手段。然而在古代规则中,因为有着「还棋头」这样的规定,很少有棋手开局便点三三的。 然而很少,并不代表绝对没有。 净空大师行棋数十载,也曾下过开局便被对手点三三的棋局。然而那仅有的几局,一个是对手不通棋理,胡乱应对,叫人哭笑不得;另一个则是想要出奇制胜,结果当然是净空大师棋高一着,中盘就胜了。开局点三三这样的下法就更为时人所弃。 倘若慕远是昨日下出这手棋,净空大师也难免会以为他是一味出奇。只是经过昨日那一盘棋,净空大师深知慕远的棋力不在自己之下,更不可能开局便下出无理手,如此下法必有用意。不过净空大师也不是庸手,既然对方想取地,那我就趁机取势好了,围棋是讲究平衡的游戏,想要地势皆占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的布局中,两人便各取所需,慕远基本占住了四个角,而净空大师也在中腹隐隐围成了一个大模样。 倘若是在现代围棋中,两人这样的下法都是没有问题的,一取地一取势,局面也算是两分。但是由于「还棋头」的这个规则,现在这样的局面是对慕远不利的,因为棋被分得越细最终要贴还给对方的路数就越多。慕远现在不仅要考虑如何在黑棋中腹的厚势中杀出一方天地,还要考虑如何把自己的四个角地连起来,不至于都成了孤棋。 慕远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局面如何,事实上,他是故意下成这样的。他的想法也很简单,便是要在中盘决胜负,真正领略一下古人力棋的魅力,同时也顺便试探一下,在古代规则中,现代围棋的思路和下法究竟有没有出路。 随着慕远的一手深度打入,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在慕远的刻意经营和净空大师的顺势配合下,这局棋已经註定你死我活,局面异常惨烈,双方你来我往,缠斗得格外激烈。净空大师不愧是当代奕战高手,力棋的代表,这样淋漓尽致的放手厮杀更显出他中盘战斗力的强悍,几度把慕远逼得喘不过气来。而慕远几十年来对古今中外棋谱的研究以及本身对棋型极度敏感的天赋便在这样极致的战斗中显出了优势来。 最终慕远没能把四角的孤棋连起来,但也破坏了白棋在中腹的巨大模样,甚至吃掉了对方一条十几目的小龙。这样算下来,就算加上因为多出三块棋而需要贴还的目数,慕远还赢了三个半子,也便是七目棋。 停手之后,双方都长出一口气,净空大师已经汗湿夹背,慕远也不遑多让。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28页 净空大师大唿了两声,「痛快,痛快!」 两人今天这局下的是快棋,手数比之昨日那一局并不见少,用时却比昨日少了一半,午时一刻便结束了对局。 而从两人对局伊始,众位僧人便在净空大师和慕远的同意下,在院外摆起了棋谱。 棋谱被一张一张记录下来往外送,对局室里战况激烈,观棋的也是惊嘆连连。中盘战斗一起,跌宕起伏的局面让观棋的寺僧们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众人一边讨论着这一手的精妙,一边猜测着下一手会是哪里,情形可比对局室里紧张多了。 等到棋局结束,不仅下棋的,观棋的也都汗水涟涟。然而每个人也都连唿精彩。 第15章 一直在对局室记录棋谱的明远这时走上前,对慕远道:「小僧斗胆,想嚮慕施主请教一局,不知可否?」 慕远还未发话,净空大师已经笑道:「这是我寺中的大弟子明远,亦是我弈道中的大弟子,棋力尚可。明远平时向来淡然,若非为慕小施主的风采所折服,断不会主动请战。若小施主有暇,不妨指点一二。」 慕远起身微微一礼:「指点不敢当。蒙小师傅不弃,在下甚感荣幸。」 明远双手合十回了一礼:「小僧欲向施主请教的是一局四子棋。」 慕远痛快地应了一声:「好。」 明远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原想对方若有犹豫的话,便说让三子即可。平日自己与师父对局,最多是让到二子,偶尔状态甚佳的时候,还能直接让先。从三年前开始,师父就已经让不动三子了,更遑论四子。如今这位慕施主想也不想便答应让四子,若不是他不懂让子棋的风险,便是他的棋力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 这时净空大师关切道:「慕小施主今日已经下过一局了,是否择日再下?」 慕远笑了笑:「不必,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 用过午膳之后,两人便重新摆开了棋局。 开局之前,棋盘四角的星位上已经摆上了四颗黑子,这便是所让的四子。一般情况下,让子都是让在星位上。 下让子棋与下对子棋不同,对子棋下得好的棋手,让子棋未必也能下得好,尤其面对实力并不太弱的对手时。让子棋中让四子又是一个坎,当年清初第一国手黄龙士与其学生徐星友下让三子棋,十盘亦输了八盘,可见下让子棋的不易。 明远作为净空大师的第一弟子,棋力想来不会太差。所以慕远并没急于早早打开局面,开局走得相当平稳。 在下让子棋的时候,上手方因为一开始便被拉大了差距,往往会使用一些骗招变招,希望能够尽快拉近距离。在现代的很多围棋教程中,都有专门研究骗招变招的。 不过慕远并没有打算用这样的手段。 一来这与慕远的性情不符,他行棋一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二来慕远对自己的棋力很有信心,并不需要通过使用一些隐秘的手法来赢取胜利。更何况,变招骗招再精巧难免都有一些破绽,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若是被对手抓住机会反击得手,反而不美。 面对明远一开始就显得略微保守的下法,慕远一扫方才那盘棋凌厉的作风,既不躁进也不保守,该攻则攻,该守则守。 其实明远并没有真的认为慕远能让他四子,让三子应该差不多,但是四子恐怕是太勉强了。并不是他自视甚高眼高于顶,从之前慕远和主持大师下的两盘棋,可以看出对方的实力确实不俗,不论是深远的计算力,强大的控局能力,还是对棋型的敏感度,都是他生平仅见。可以说,如果下的是对子棋,明远自认一点胜算也没有,但是这么多年来和师父下让子棋的经验,从一开始的让九子到现在偶尔能够让先,明远也不会太妄自菲薄。 明远早就打好了主意,让四子黑棋的优势极大,只要自己不出错对方即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只要能把其中一半的优势守到最后便是自己赢了。 慕远的战斗力明远是早已见识到的了,自然不会主动挑起战斗,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对方想要挑起战争,只要损失在接受范围以内,都不会去应。谁知慕远也没有主动进攻的打算,明远便乐得平稳地去下,该补的补,该连的连,把一块块棋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绝不给对手任何的冲击机会。 慕远行棋颇快,明远接的也不慢,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下了几十手。明远很快把角部的优势转成了实地,而白棋目前为止连一块像样的活棋都没有。 这局棋的棋谱依旧被记录下来一张一张送到外面等着消息的众寺僧手里,看到这个局面,大家议论纷纷。 「果然让四子还是太勉强了吧。明远师兄几乎占尽了角地,对方连一块像样的活棋都没有,来回差了好几十路,这差距很难追得回来了吧。」 「嘿,主持都只能让明远师兄二子,这位施主赢了主持两盘棋就如此托大,真真是不自量力!」 「我倒觉得未必。能赢一盘也许是侥倖,但是连赢了两盘,而且那两盘棋咱们也都看到了,确实精妙,我总觉会有什么后手。」 别人怎么看慕远不知道亦不会理会,随着棋子一颗一颗落到棋盘上,局面悄然发生着转变。 等到明远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在不知不觉中,白棋几乎完成了对黑棋分断和反包围,并且在中腹筑起一道厚势,把黑棋挡在了边角。这样的局面几乎是上一盘棋的翻版,只不过慕远的角色已经转换。
第29页 明远停下行棋的手,看着盘面百思不得其解,倘若是两人经过一番激烈的缠斗之后形成了这个局面他并不会这么惊讶,哪怕是对方下了几个怪招或是出了几个绝妙手他也能够理解。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明远可以肯定,自己的下法并没有什么错,而对方的走法很平常,应对的手段也没有太过分的地方,但是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 显然围观者中也有人发现了明远的困境,惊唿道,「明远师兄,不妙啊!」 「这,怎么会这样……」 沉思良久,明远最终选择打入。若是顺利让对方把厚势变成实地,即便自己把所有的黑空都加起来也未必抵得过。虽然忌惮对方的战斗力,但是此刻已经不是退缩的时候,不是战便是亡。若让对方兵不血刃地赢了这盘棋明远绝不甘愿。只要能限制住对方的路数同时自己能在这里活出一块棋来,还是有胜算的。毕竟四个子的优势不是那么容易被追回的。 局势再一次如上一盘棋一般展开,但是结果却截然不同。 慕远虽然没有主动挑起战斗,但他并不惧战。白棋正面切断了黑棋的归路,战争一触即发。一番惨烈的激斗之后,黑棋如愿地在白棋的厚势中活出了一块十几目的棋,但是白棋也彻底分断了黑棋并且取得了近七十目的实地。通盘算下来,加上黑棋被分断太多所要贴还的目数,黑棋已经不占优势。 明远没有再继续下去,他已经没有了取胜的信心。下让子棋只要让上手方追成了细棋就等于失败,没有哪个下手会把获胜的希望寄托在最后的官子阶段。 明远认输之后,一直在旁观棋的净空大师才长嘆一声,说了一句:「过犹不及!」 仿佛当头喝棒一般,明远幡然醒悟。作为净空大师的大弟子,明远的战斗力同样不容小觑,他却因为惧怕慕远的战斗力以及自以为有着四子的优势而在一开始就选择了保守的下法,无异于扬短避长。 明远垂下头,既羞且愧,是自己把胜负看得太重而失了平常心,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有自己过于谨慎犯错在先,但是决定这盘棋胜负的,还是对手的强大。类似的局面,对方能够反败为胜,自己却只能一败到底。 显然,净空大师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笑着对慕远道:「慕小施主果然棋力非凡。这般天赋,老衲生平也仅见二人。」 「哦,未知那另一人是谁?」慕远好奇道。 「是老衲一个小友,每年都会到这寺中来找老衲下几盘棋。不巧,小施主来之前的几天他刚刚离去,否则你们二人相遇必能下出更加精彩的对局。」 「这真是太不凑巧了。」慕远也有些可惜地道。他毕生所求唯有棋道,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醒来后,也唯有围棋能够安慰他内心的孤独和寂寞,能与高手对局自然是他最渴望的事。 「世事皆有机缘。若有缘的话,你们必会相遇。」净空大师双手合十打了个机锋。 「但愿如此。」慕远淡淡一笑。 又在寺中逗留了两日,第三日清晨,慕远才带着天元告别净空大师和一众寺僧,下山而去。这两天,来嚮慕远讨教的僧人不在少数,慕远亦是来者不拒,最多的时候,他同时与五个人下让子棋。 跟钱塘青云棋社那些良莠不齐的棋友相比,灵隐寺中的这些僧人已经算得上是高手了。慕远下得甚是尽兴。 灵隐山风景秀美,两人走走停停,一路赏花观叶,很是惬意。 走到山脚的时候,慕远正被天元拉着在看远处的一处斜峰,未注意到迎面一个蓝衣青年匆匆走来,躲避不及,两人撞了一下。 幸而有天元拉了一把,慕远没被撞倒在地,那个撞了人的青年低着头叫道:「抱歉抱歉,在下并非有意,请见谅。」一边继续急匆匆往山上走去。 想来对方是有急事,慕远也不在意,倒是天元有些不满地冲着他的背影嚷了一句,倒像被撞的人是他一样:「撞了人就跑,道歉也一点诚意都没有,赶着去投胎啊!」 「人家兴许是真有急事,反正也没什么,别在意。」慕远安慰道。 「知道了,少爷。」天元一边应着一边还微微嘟着嘴。 慕远轻笑着摇摇头。 第16章 虽然出了一点小插曲,两人倒是游兴未减。难得出门,天元更是兴奋,便撺掇着慕远再去别处玩一玩:「少爷,这里离西湖也不远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说出去都丢人,钱塘人还未见过西湖。不如趁这个机会咱们去玩一玩吧?」 慕远想也未想便同意了,从前他并没有少去西湖,每次到杭州比赛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都会被拉着去逛一逛,不过这个时代的西湖倒还没见过,「也好,那便去吧。」 这个时候,西湖边上还没有苏堤,白堤,也没有雷峰塔,自然更没有那浪漫的白蛇传说,没有许仙,没有白娘子,但是他们相遇的那座断桥倒还是有的。 此刻,慕远便和天元一起站在断桥上,观赏西湖美景。 这时候的西湖,没有经歷过工业时代,湖水没有被污染过,极为清澈。湖面也比慕远曾经看到过的大得多,不少游人乘着小舟在湖上游玩。 看来不论古今,旅游都是人们极为热衷的一件事,不过由于交通的不便利,来这里游玩的多是附近人家。又恰逢暖春时节,多的是全家老少携手出游。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幕,慕远也能从中看出,这个时代确实是个盛世,普通人家只有满足了温饱,才会有游乐的兴致。
第30页 慕远没有特别热衷于游玩,但是他喜欢看这样充满生命力的画面,置身其间,能让人身心舒畅。 目光随意地四处巡游,没有固定的目标,直到他看到远远的湖面上站在一叶轻舟上的白衣人。 不仅是慕远,周围不少游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 那人身姿挺拔,负手立在舟头,白色的衣袍被湖面的风吹得鼓起,发尾飞扬。虽然因为距离有点远慕远看不清白衣人面上的神情,但仅仅从这身姿上,他便感受到一种天地悠然,万物融合。那人更是说不出的龙章凤姿,贵气天成。若这风景是一幅画,那他便是这画中最点睛的那一笔。 看着这个身影,慕远略略觉得有些眼熟,又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他的记性一向很好,若是见过,又是这样风姿卓绝的人物,绝对不会忘记。 慕远还来不及思索,只听得「噗通」一声,然后便是妇人惊慌的唿叫,「损儿,损儿,损儿……」 旁边有人跟着叫起来,「有孩子落水了,快救人啊!」 慕远一惊,顺眼看去,离他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丽装的妇人,一边哭嚎一边想要跳下桥去,身边有另一女子用力拉住她,急道:「姐姐不可,你不识水性,不要枉然送了性命。」说着又向周边高唿起来:「有没有人啊,快来就救救孩子啊!」 往桥下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在水里扑腾挣扎着。 慕远急忙双手在桥栏上一撑,脚尖一点跃上桥栏。天元只来得及大叫了一声「少爷」,慕远已经翻身跳了下去。 虽已到了暖春,但这湖水还是寒得彻骨。跳下来的时候有些急,没有掌握好方向,这边离落水的孩子还有些远。顾不得这入骨的寒意,慕远一个勐子扎下去,几个挺身就游到了孩子身边,孩子挣扎得久了,呛了不少水,眼见得入气少出气多,脸色铁青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慕远不敢从正面抱着孩子,以免被他无意识挥舞的四肢缠上,绕到孩子身后,拦腰一把抱住,另一只手一托,让孩子的脑袋浮出水面。 慕远抱紧孩子准备往岸上游的时候才发觉有些不妙,他是直接从桥上跳下来的,而他所站的地方正是桥的正中央,现在落水的地方也就是湖面的中央,离岸边有点远。倘若只有慕远自己的话,以他的水性他有把握能游过去,但是现在手里抱着个意识不清的孩子,再加上一身衣裳浸了水变得厚重无比,好像一张网把他网住,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许多。 水里的寒意侵上来,慕远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白。他微微往上一抬头,便看到桥上孩子的母亲瞪大含泪的双眼殷殷地看过来,带着希冀和期盼,张着嘴却一声也不敢发,生怕惊醒河神夺了她的孩儿一般。 慕远暗暗咬牙,奋力向岸边游去。 仿佛已经过去好久,其实不过是几个瞬息。虽然岸上已经有人找了长竿伸过来,但还是有些远。眼前渐渐有些模煳,耳朵里也只听得到嗡嗡的声音。这样下去不行,体力消耗得太快,而且即使自己能够撑到岸边,怀里的孩子已经几近休克,再不施急救恐怕不善。正着急中,,慕远觉得湖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勉力看去,是一叶小舟,舟头还立着一个白衣人。 方才还放佛远在天边的小舟,此刻如同离弦的箭般飞驰而来。近到可以看到舟头白衣人翻飞的衣袂和长发时,白衣人突然从飞速疾行的小舟上一跃而起,脚尖在湖面上几个轻点,双臂张开,如一只展翅的白鹤,飞掠而来。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慕远脑海中蓦地跳出这几个词,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见到这传说中的只有在电视电影上看到过的「水上漂」轻功,他简直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一恍神间,慕远只觉得腰上一紧,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拉离了水面。 白衣人搂着慕远的腰,慕远怀里紧紧抱着落水的小孩,几个起落,已到了岸上。 脚尖一落到地上,慕远顾不得其他,马上给孩子清除口鼻的脏物,随后松开他的衣领,使其唿吸顺畅。然后一脚跪在地上,另一只脚屈膝,把孩子腹部横放在大腿上,使他头朝下,接着按压他的背部,把积在胃部肺部的水倒出来。 周围的人看到他怪异的动作,纷纷围了上来。孩子的母亲也已经一路从桥上跑了过来,立刻上前就想抱住孩子。白衣人虽然也同样看不懂,但是却隐约明白眼前这青年应是在施急救,连忙伸手一拦,低声道:「夫人,稍安片刻。」 孩子吐出了几口水,但还是昏迷不醒。慕远便把孩子翻过来仰躺在地上,进行胸外心脏挤压和人工唿吸。两者交替进行,几个回合之后,落水的孩子终于又呛出几口水,嘴里发出了一声□□,慢慢醒了过来。 慕远松了一口气,放松双手站了起来。白衣人见慕远停下了动作,也便收回了伸出的手。孩子的母亲一下冲上来跪在地上,抱起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跟着妇人一起跑过来的少女陪着哭了一阵,便起身对着慕远和白衣人盈盈拜道:「多谢两位恩公。今日若不是你们,侄儿丢了性命,姐姐只怕也是活不成了。两位恩同再造,请容小女子一拜。」 离得较近的白衣人虚虚一扶,低声道:「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是所应当。姑娘还是快些让令姊带孩子回去换身衣裳吧,小心再受了凉。」
第31页 慕远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一惊,勐地侧首看向白衣人,对方轮廓分明的脸上一片坦荡。仿佛感受到慕远的目光,被注视之人侧过头来略带疑问地道:「公子有何问题?」 「不,没什么。」慕远轻轻一摇头,然后对着那位姑娘道:「这位公子说得对,你们还是快带孩子回家吧,换身衣裳喝点姜汤。孩子落了水又受了惊吓,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好好照顾调养。」 这个声音,慕远不会记错,便是他那天在禅院外无意中听到的和净空大师一起下棋,被净空大师叫做「王爷」的人。刚才白衣人拦住妇人的时候,慕远一心都在急救上,没有听到他说话,这下才是他第一次听到白衣人开口。难怪方才他看着白衣人的身影便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原来是之前只看到过背影。 妇人这才在少女的搀扶下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不住地向二人拜谢。原本妇人还想问两位恩公的高姓大名,说回去之后要为恩公挂长生牌,在白衣人说了「些须小事,无须挂齿」,慕远也说了不必之后,终于依依离去。 三人一走,早就跑过来守在身边的天元着急道:「少爷,你也快些去换身衣裳吧。光顾着说别人,你自己浑身也湿透了,别着凉了。」 仿佛为了验证天元的话,湖面上恰好吹来一阵风,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再被风一吹,慕远浑身一个激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天元背着的行囊里虽然放着换洗衣裳,但是在这露天席地一时还真找不到可以更衣的地方,总不至于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宽衣解带。 正为难间,白衣人开口道:「这位公子若不介意的话,我的马车就在附近,不如到那里换下衣裳?」 慕远本来就不是矫情的人,虽然无意中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但也不会因此而战战兢兢。他既没有想要趁机交好,也没有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对方一片好意,慕远也非不识好歹之人,何况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慕远便一拱手:「那便打扰了。」 白衣人领着慕远天元走了几步,便有一个身着藏青色小厮装的十六七岁少年急急跑了过来,在白衣人面前停住,叫了一声:「爷,您没事吧。」 白衣人道:「无事。墨砚,带这位公子到马车上换下衣裳。」 名叫墨砚的小厮看了看白衣人,又看了看身后一身湿衣的慕远,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是。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把人工唿吸用上了。理由有这么几个:一则主角所救的是个小孩子,还是个男孩,再则文中设定的这个朝代呢算是民风比较开放,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还有一个理由是,主角重生来还不是很久,就算古时有他的规则也还没有在他心里根植,在现代生活那么久的人,急救知识又是根植在心的,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若还要考虑到什么防不妨的而对急救措施有所取捨,个人认为就太失真了。 第17章 马车果然不远,很快就便到了。 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大型马车,车架用的是上好的红楠木,车围子是棉缎制成,车身是暗红色,车轮子採用的是插销反铆结构的木制轮,具有一定的减震效果。除此之外,车上既没有镶金贴钻,也没有垂挂珠帘,所以并不显得多么华丽,但却十分大气。 此刻车厢前驾车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深衣劲装的年轻人,服饰与慕远曾经在灵隐寺禅院外遇到的那个侍卫极为相似,人却不是同一个人。 年轻人看到白衣人过来,立刻跳下马车,垂立一旁,躬身道:「爷!」 白衣人微一额首,回头对慕远道:「公子请上车吧。」 慕远拱手谢了一声,没有多做忸怩,大大方方地上了车,天元也跟在身后上了车。 车厢门是一道竹帘,内里还有一层绸布,可以遮挡视线,却并不隔光,车身的棉缎也是一样,所以还颇亮堂。 车厢里很是宽敞,和慕远曾经做过的小马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地上铺着绵软的地毯,车厢内搁着矮塌,另外便是一张矮几,上面摆着棋具。联想到上次在灵隐寺无意中听到的对话,这位「王爷」想来也是位爱棋之人,慕远不禁从心底生出了一丝亲切之意。 天元迅速拿出替换衣物递给慕远,然后便转过身,等慕远换好了里衣之后才转过来替慕远把湿透的头髮散开,用一块干净柔软的棉布帮他擦干。 慕远一边向后仰着让天元帮自己擦头髮,一边慢慢穿着中衣,外衫。 天元一边擦着头髮一边道:「少爷,你真是太莽撞了。湖水那么深,又那么凉,你就那么跳下去了,也不想想,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呢!」 慕远笑了笑道:「当时事出紧急,救命要紧,哪儿来得及想那么多呢。何况少爷我的水性很好,天元大可放心。」 天元嘟着嘴:「话是这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也要先顾着自己啊。少爷你答应我,以后可别这么做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要是少爷你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回去向老爷夫人交待呀。」 慕远又笑了笑:「这我可没法答应你,能救不救,心中难安。不过天元你也别太担心,少爷自有分寸。」 天元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车厢里静了下来,慕远便听到外头传来极低的几个声音。
第32页 「爷,您的衣裳也湿了,怎么不先换一换?」这是方才那个名唤墨砚的小厮。 「只湿了鞋子和外衫,不打紧,等会儿再换便好。」 慕远想到白衣人踏在水上的足尖还有因为和自己贴得极近而沾湿的衣衫,不由加快了上手的动作。 换好了衣裳,头髮也已半干,披头散髮终究不雅,慕远又很快束好了发,便带着天元出了马车。 跳下马车,白衣人沖他浅浅一笑:「公子请稍候,待我换身衣衫。」 说完,也不等慕远回应,便上了马车。 原本想就此告辞的慕远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 墨砚不知从哪儿端来了一杯热茶,递到慕远面前:「公子请喝杯热茶,驱驱寒。」 慕远接过,道了声谢:「有心了,多谢。」 墨砚笑了笑:「公子不必客气,是我们爷吩咐的,里头还放了些姜丝。」 一口姜茶喝下去,果然整个身心都暖起来了。 白衣人换了一件外衫下来,还是一件白衣,款式依旧简洁大方,面料和剪裁都极为上乘。看来不是有何缘故需穿白衣,便是对白色情有独钟。喜欢白色的人一般都不会太复杂,即使表面看起来有些淡漠,也只不过是不太习惯感情外露,反而能给人成熟可靠,值得信赖的感觉。 白衣人很快自我介绍道,"敝姓纪,族中行三,人称纪三。原籍吴郡,现居京师。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对方没有告知真实身份慕远并不奇怪,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对方的身份又比较特别。若是贸贸然救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身份,慕远要么怀疑对方的智商有问题,要么怀疑自己是不是招来了什么杀身之祸。 并且对方这样的介绍明摆着告诉自己他有所保留,而不是随便编出一名姓来,倒也是一种另类的坦率。 慕远并未揭穿自己已然知晓对方的身份,至于会不会遇到曾经见过的那个剑眉星目的侍卫而被认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至少现在他看起来不在。 于是慕远便也简洁道:「慕远慕云直,钱塘人。」 纪三笑了笑,这一番介绍就看出对方也是个聪明人,便直接道:「公子高义,令人佩服。不知公子能否赏脸一起喝杯水酒?」 慕远想了想,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而且他猜想对方应当是有什么话要说,便没有拒绝。 几人上了马车,纪三吩咐驾车的侍从找一酒家。 钱塘乃锦绣之地,虽比不得大都市的繁华,要找一个饮酒的地方却不太难,马车很快便驾到了一处酒楼前。 墨砚先下了马车,等慕远带着天元跟着纪三一起走进酒楼的时候,墨砚迎上来道:「爷,二楼有雅间。」 墨砚身后跟着个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的小二,一见几人的穿着便知是贵客,满脸堆笑道:「没错没错,几位爷,楼上请。」 进了雅间,慕远与纪三对面而坐,两个小厮分立主人身后,驾车的那个侍从并没有跟进来。 酒家很快送上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纪三没有动手,慕远便也没有动。总归是客随主便比较好。 墨砚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打开拿出一枚银针,分别在酒水和小菜中探了探,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便又拿出另一方锦帕,仔细擦拭了桌上空着的碗筷。做完这些之后,便替两人布好食具,倒好酒水,这才重新退回主人身后。 墨砚做这一切,沉默又自然,显然是做过很多次了。 天元从未见过这样的举动,不由惊讶得瞪大了眼,想问问是干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太给主人丢份儿,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纪三没有错过天元脸上从惊讶到好奇到忍耐的表情,也没有错过慕远面上始终淡淡然的神情,对方的从容让他生出几分敬意,遂笑了笑,解释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公子以为呢?」 慕远点点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应当的。」 纪三的笑意深了深,垂首看到杯中酒色较浊,伸手一让:「这酒,恐不是什么好酒,还望公子不弃。」 慕远只是用行动回答了他,端起酒杯看了看便一口饮尽。 确实不是什么好酒,淡而无味,入口还有一些微苦和干涩。慕远虽然不好酒,但在以前好歹也喝过不少好酒,好与不好喝得出来的。 纪三见慕远喝了酒,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酒水一入口,便微微蹙了蹙眉,显然喝不惯这样的劣酒。 纪三哂然笑道:「此次出门得匆忙,未及带上些好酒。此处只有这等劣酒,倒委屈了公子了。」 慕远淡淡道:「无妨。在下平日并不好饮,好酒与劣酒,于我并无差别。更何况,喝什么样的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什么样的人喝。」 纪三眉眼舒展,贊同道:「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若一同喝酒的人不对,即便是宫廷御酿也是无味;倘若彼此投契,就算是这等劣酒,也可喝个痛快!」 说着,亲手为两人添满酒,举杯道:「在下再敬公子一杯。」 慕远同样干脆地举杯。 酒过三巡,纪三话入正题:「之前救那落水的孩童上岸之后,见公子的行为有些特别,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讲究?」 慕远见对方虽然说得随意,目光却切切,想来这才是他请自己喝酒的真正原因。那些本就是现代社会里几乎人人皆知的急救方式,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解释道:「溺水之人,在挣扎之间,口鼻难免会吸入一些秽物,有可能会堵塞气管,引起唿吸不畅。所以救上岸之后,第一件事应是帮他清理口鼻的秽物,同时松开衣领腰带,使其唿吸通畅。之后便是帮他拍出体内积水。若此时人已昏迷,便将其仰面平置,按压其胸腹,以及」慕远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说词:「给他渡气。」
第33页 纪三认真听完之后又仔细思索了一番,恍然道:「此法甚好。公子竟有如此有效的急救之法,可是一名大夫?」 慕远摇摇头:「并非。其实我对医理一窍不通。这法子,是一位江湖游医告诉我的。」独家vip小说资源群,原价108,现特价50元,每周1-4更新资源,你要的广播剧,钙片,海棠,连城,晋江都有!进群加微信lyx775153909,群内每月续费4元(不是进群四元 )。????注意,本群不是主攻群,本群是腐女群,男生勿扰 另外有av gv出售25元10-15个,网址永久45元 无法说出真正的缘由,无奈之下,只好託词一个虚幻之人。 纪三急忙问道:「那必定是一位高人,可知如今身在何处?」 既是虚幻之人,哪里会知道身在何处,慕远只得露出愧色,摇头道:「这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名江湖游医。」 纪三「啊」了一声,可惜道:「那真是太遗憾了。那游医既能想出这等急救之法,想来医术必定高明,说不定还另有好的救命法子。」 对方神情真挚,慕远心下慨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又自饮了一杯。 纪三又道:「每年因溺水而亡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尤以孩童居多。若是人人都能学会此等急救之法,伤亡之数至少可减一半。在下居于京师,恰巧认识几位御医,不知公子是否介意我将此法告诉御医,推于天下?」 慕远顿时瞭然,恐怕对方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才对。大抵从一开始,对方亲近自己便是存了这个目的,否则慕远也无法解释堂堂一个王爷会莫名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平民百姓这般青睐。 明了对方的用心之后,慕远非但没有觉得不满,反而更生出些好感。居于上位者,能真正为民生,为百姓去考虑,去谋福祉,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而对方从始至终的言行举止更是体现出一个当朝王爷的气度与风度。 如果慕远没有洞悉对方的身份,可能还会多嘴问一句对方准备如何行事,但是既然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自然也清楚他能做到他想做到的。 慕远便道:「这法子原非我所创,若能有利于他人,亦是我所愿。」 纪三闻言,举杯拱手笑道:「那么我便替即将因此受益的人们多谢先生了。」 慕远举杯回礼道:「不敢居功。阁下若能将它推而广之,才真正是大功德一件。」 第18章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对彼此的观感都很好,感觉也更亲近了一些。 知道慕远久居钱塘,并未出过远门,纪三便跟他聊起自己「游歷」各地的一些见闻。纪三的口才很好,叙事有条有理,重点分明,说起那些奇闻逸事,风土人情,极具画面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再加上他令人沉醉的声音和语调,慕远听得津津有味。 这般的博闻强识,见多识广,绝不是一个久居京城,养尊处优的王孙贵族可以做到的。因为不仅仅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那些见闻不是亲身经歷的人说不出这么动人来。尤其是关于塞外风光的描述以及和狼群博斗的惊险,还有万舰争流的胆魄。慕远算是有一些明白他那样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是怎么来的了。 若不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慕远也不相信眼前的人竟是当朝的一个王爷,他更像一个写诗作画的江湖客,或者一个身负绝学,胸怀坦荡,志向远大的文豪。 站在慕远身后真正从未出过远门的天元更是听得入了神,每到转折处,还忍不住出声相询。纪三倒也并未因为他只是一个僕人而轻忽他,但有问题,都微笑着做了解答。 墨砚很守规矩地站在主人身后,没有吩咐的时候,连多一个动作也不会有,就更不用说在主人和人说话的时候插嘴了。 墨砚跟随主人这么久,从未见主人对谁这般亲切过。 在京里面对那些王公大臣的时候,主人向来是不假辞色;对待平民的时候,倒是温和多了,但那种温和是带着一点距离感的;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主人说不上严厉,但也说不上多亲近。就连面对偶尔想要表现出亲近之意的天子时,主人也一向是恭谨有礼,进退得宜。 虽然主人从来都能很好地扮演每一个身份和角色,但是墨砚偶尔会觉得,这样完美无缺的主人,有些累,有些孤寂。 但是此刻,与一个相识半日之人谈笑风生的主人,让墨砚觉得有些陌生,就像一直紧绷着的线终于放松了一些,也许连主人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墨砚还是第一次看到主人如此自然地谈天说地,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主人说起故事来这般动听,比京里最好的说书先生都说得好听。 大概因为眼前这个叫慕云直的公子也是与众不同的吧。看起来像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救起人来却那般的勇敢不要命。墨砚跟在主人身边,多少也学了些粗浅功夫,眼力也是练得极好的,当时他跟着主人在那叶小舟上。亲眼看到站在桥中央的慕远听到有人落水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易地而处,墨砚不觉得自己能有那般果决。而且还懂得那样奇怪的救人方法,真让人惊奇。 当然最重要的,其实是慕公子身上的那股气势和风度让人折服。墨砚说不上来应该怎么形容,但是他身上的那股沉静和气定神闲让人觉得很舒服。 不过嘛,墨砚暗暗撇了撇嘴,慕公子身边的那个小厮可就差得远了,哪儿有下人在主人与朋友说话的时候随便插嘴的,太不懂规矩了。这要是在王府,不知道该被管家怎样罚呢。
第34页 半日的相处下来,两人已有了些惺惺之意。只可惜好席终须散,日渐偏斜的时候,也到了分别之时。 二人在酒楼门口作别,纪三问道:「可需在下送慕兄一程?」 慕远谢过他的好意:「此处离家已不远,就不劳烦纪兄了。」 纪三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终道:「如此,那便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了。」 慕远微一额首:「有缘再见。」 慕远心里有一种预感,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目送纪三上车离去之后,慕远方才带着天元起身:「我们走吧。」 回到慕府正是傍晚时分。 慕夫人见慕远回来,甚是欣喜,招唿厨娘按照慕远的口味张罗了一桌好菜,席间又拉着慕远细细打量,看他精神身体都很好,这才满意了。 慕鸿在一旁笑道:「娘,大哥才出门几日,你怎么好像他都出门几年了似的。何况灵隐寺并不远,连钱塘都还未出呢。」 慕夫人嗔了他一眼:「你大哥自小就甚少出门,自个儿出门更是头一回。哪像你这个皮猴子,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慕羽裳掩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甚是灵秀。 慕鸿没想到一句话就引火烧身,吐了吐舌头就不再多言。 慕远笑了笑,取出带回来的礼物。 「娘,这是我为你和爹求的平安符,还有这串佛珠,是请净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娘你平日礼佛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佛珠是用紫檀木制成,每颗珠子都圆润饱满,串成一串手鍊的样子,既美观又实用。慕夫人很是喜欢,拿在手里细细把玩。 慕老爷接过平安符,微笑着说了句:「远儿有心了。」 慕远又拿出一个玉观音和一个玉佛,皆是拇指大小,通体剔透,雕工极为精美,分别递给慕鸿和慕羽裳,「二弟,羽裳,这是带给你们的,也是开过光的。」 慕鸿大大咧咧地随手接过,看了两眼便塞到腰间,笑道:「多谢大哥,回头我找根绳子串起来,天天戴着。」 慕羽裳心思细腻,女孩子又尤其喜欢这样小巧精緻的东西,双手接了过来,仔细观看着,满心欢悦:「谢谢大哥,我很喜欢。」抬头对慕鸿道:「二哥不必去找什么绳子了,我替二哥编条链子吧。」 「好啊,那多谢小妹了。」 慕羽裳又对慕远道:「我正跟娘亲学做荷包,大哥喜欢什么花色,我做一个送给大哥可好?」 慕远微微一笑,「羽裳送的,大哥都喜欢。」 慕夫人一脸慈爱,「羽裳的女红可是越发地好了。」 慕羽裳闻言羞涩地一笑。 慕老爷话不多,但是满眼都是欣慰。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此天伦,何等快慰。 席后,慕老爷把慕远叫到了书房。 先是问了一遍与净空大师的会面,慕远便把在灵隐寺上的事细细说了。 慕老爷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完了之后问道:「这么说来,你的棋艺尚在净空大师之上?」 慕远有所保留地道:「倘若净空大师并非有意想让的话。」 慕老爷道:「净空大师为人耿直,素来不会弄虚作假。当年指导还是太子的当今棋艺的时候尚不会相让,何况是你。」 沉吟了一会儿,慕老爷又道:「那么远儿今后有何打算?」 「不瞒父亲,孩子此生志在奕道。其他,不作多想。」慕远坦诚道。 慕老爷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嘆息道:「远儿若已打定了主意,为父也不再多说什么。如今你因缘际会,棋力大涨,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远儿註定要走这条路吧。那么,如何走好这条路,远儿可有想过?」 慕远听出慕老爷的言外之意,直接问道:「不知父亲有何提点?」 慕老爷缓缓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天子贤明且好奕,民间棋风亦盛,棋士的地位并不差于读书人。朝廷选拔官员尚讲究一个家世人品才能,只有翰林六艺待诏是真正凭着自己的才干,不问家世的。正因如此,有不少寒门子弟,反而精研六艺,以艺入仕。也所以,能成为棋待诏者,俱是真正的当今国手。远儿不论是想要入仕一展长才名扬天下,还是想要会战高手精研棋艺,成为棋待诏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慕老爷说得不快,慕远也慢慢听着。他虽对这个时代不甚了解,但本来也不是愚顽之人,慕老爷稍一提点,他便清楚明白。 这个时代的棋待诏就如同后世的职业棋手一般,只不过在规模上大大缩水了而已。反而因为数量不多,选拨尤其严格,所以即便不敢说当今天下的奕战高手都是棋待诏,但是能成为棋待诏者,必定是高手。 围棋始终是要两个人下的。一个人的思维毕竟有限,即便棋力再高,若没有相当的对手,少了乐趣不说,也很难创下千古名局。不同思想的碰撞才能擦出更多的火花。即便是曾经独霸清初棋坛的黄龙士,都还有一个周东侯,能够稍稍与之抗衡。而如同范施那样旗鼓相当又同处一时的棋手,才是彼此真正的幸运。 慕远执子多年,更是深谙此理。 「父亲说得有理,孩儿会仔细考虑。」慕远认真道。 慕老爷点点头,「事关前程,远儿当仔细考虑。不论远儿的决定为何,为父都会支持。」
第35页 「多谢父亲。」慕远诚然。 想了想,慕老爷又道:「要想成为棋待诏,首先要成为备选棋待诏。可惜如今为父已远离朝堂,在朝廷中尚有些交情的品级也都不够,无法直接推荐。眼下却恰好有一个机会,一个月后在扬州会有一场论枰。 「扬州举办的这场扬州论枰由来已久,每三年一期,是江南道所有奕林高手的盛事。夺魁者不仅能获得一千两银子的花红,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直接成为备选棋待诏的机会。远儿不妨前去一试。」 慕远听到扬州论枰时,便已心中一动,汇聚整个江南道的奕战高手,那必定有一番龙争虎斗。且不论夺魁者会有的种种好处,单是能与众多高手下棋这一点,已经让他按捺不住。 「孩儿听父亲的。」慕远道。 慕老爷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做个准备,尽早出发吧。此去扬州,路途亦算遥远,让你娘亲给你备好行装,另外再雇上一辆好马车。银子多带点,出门在外,莫惜钱财,不要委屈了自己。你第一次出远门,为父替你联络一队行商,你跟着他们走,不会迷路互相也有个照应,你看可好?」 慕老爷安排得这么细緻,慕远本已无话可说,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天下父母心,嘴里低声应着:「多谢父亲。」 慕老爷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父子俩又聊了一些旁事,慕远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父亲从前在京中的时候,可曾见过信王?」 第19章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不久的时候,慕远便看了许多的史书,正史野史都有,甚至一些记录当朝轶事的话本也看过一些。慕远直到当朝国号为「齐」,国姓为「薛」,当今圣上的名讳为「薛昶」,还知道当朝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异姓王爷,号「信王」,姓纪。 慕远第一次听到纪三自称姓纪的时候,便猜到眼前的那位便是当朝那位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异姓王爷。只不过他原本并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这样的一个人物扯上关系,而且民间传说多有夸张的成分,也不知这位「信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今既然有缘相识,而且倘若慕远真的有心成为棋待诏,那么日常相见已是必然,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物就变得很有必要。 慕老爷名逊,字谦正。曾被推举在京中出任过校书郎,品级虽低大小是个京官。后来慕家祖父病逝,慕老爷丁忧在家,等到三年守孝期满,恰值先皇殡天,新帝登基,正是人事变更的时期。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校书郎是个九品小官,但慕老爷也有些心灰意懒,便正式致仕回乡。 这段往事是慕远醒来不久就弄清楚的,毕竟那时慕远已经十几岁,早就知事了,这样的事情忘了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也正因为此,慕远想了解一些朝中之事,问慕老爷是最为方便的。 慕老爷听他这一问,倒是愣了一下,奇道:「怎么突然问起信王?」 「这……」慕远正想着应该怎么圆,慕老爷又自顾恍然了一声:「莫非你早就想过入京之事?」 慕远还未想好说辞,听慕老爷这么一说也便顺势道:「嗯,孩儿确曾考虑过。」 慕老爷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说起信王,倒是有许多掌故。信王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也是□□钦定世袭罔替的王爵。 「在前朝,薛家和纪家原本就是世交,□□和第一代的信王更是拜把子的兄弟。前朝末帝昏庸,朝廷腐朽,使得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期起兵反抗。薛家与纪家皆是世家,在当地甚有名望,揭竿而起,一唿百应。群雄角逐的乱世中,正是因为有了纪家的鼎力支持,薛家才更有胜算,最终问鼎,建立大齐。□□在登基的时候便拉着第一代信王的手,说要共享天下,更许下了信王世袭罔替的爵位。 「现今的信王是第三代,而本朝也经歷了□□,太宗。当今与信王年纪相仿,信王在年少时便是太子伴读,据说二人从小便感情甚笃。而当今在从太子继位称帝的过程中,信王更是居功至伟。 「据说信王是个文武全才,文採风流自不必说,权谋之术亦是过人,征战沙场更是无人能及。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曾亲自领兵出击突厥,而信王便是大将,当时二人联手杀得突厥人仰马翻,称臣求和。至今在边关和突厥中还有关于少年将军的传说。也是那一役,彻底巩固了太子的地位。」 听到这里,慕远心里暗暗感嘆,难怪他说起边关之事那般栩栩如生,原来皆是亲歷。这样一个仿若传说的人物,居然近在眼前,自己竟能与之相交,当真不可思议。 慕老爷又接下去道:「陛下登基以来,信王一直是他最倚重的臣子。在朝中,信王有着举足重轻的地位;如今信王虽已不掌兵权,但在军中,还有极强的影响力;另外据说信王还有权利调动京中戍卫。说一句权倾朝野并不为过,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慕老爷说得感慨,慕远便接了一句:「父亲对朝中之事如此熟谙,是否有意再入仕?」 慕老爷摆摆手,「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新帝登基以来,为父早就熄了入仕的心。何况,朝中那一套也不适合我,还是做个富家翁更为悠游自在。」 说到这里,慕老爷停了一下,然后又点点头道:「信王与当今一样,对弈道甚为喜爱,若得到他的赏识,想要入仕自然不在话下。信王为人公正,所举荐者,皆是真才实干之人,且从不结党,是以在民间声望甚高。只不过……」
第36页 慕老爷微微嘆息一声。 慕远接下去道:「只不过,对于一个王爷,尤其是异姓王来说,有如此权势,又有如此声望,并不是一件好事。」 慕老爷欣慰地笑笑:「远儿倒是看得通透明白。不错,所谓功高盖主,君心难测。歷朝歷代以来,异姓王从来都是最辉煌也最危险的存在,又有哪一个真正能得善终的!」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拂去心头升起的一点担忧,问道:「父亲见过信王吗?」 慕老爷捋了捋下颌上并不浓密的鬍子,露出一个颇为神往的表情,点头道:「当年为父还在京中为教书郎时,曾有幸远远见过信王一次。当时信王与还是太子的当今站在一起,年少英姿,风华正茂,真真是人中龙凤,让人过眼难忘。」 慕远见慕老爷满是感慨的神情,不由得在心里想到:如果父亲知道我已与信王结交,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得知慕远即将真正远行,慕夫人虽然万般不舍,还是着紧为他备好行装。 慕远拉住慕夫人不停地往行囊里收进各季衣服的手,轻轻笑着安慰道:「娘,您别担心,孩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 慕夫人轻轻一嘆,「再大,还是娘的孩儿。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让为娘怎么能真的放心。不过娘亲也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娘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出人头地,只希望我的远儿能够得偿所愿,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慕远心中感动,他已经多少年不曾听到过这样温暖的叮咛了。 出发的前一晚,慕羽裳也送来了她新制的荷包,一面绣着黑白两子,一面绣了个精巧的远字。 递过荷包的小姑娘依旧有些羞羞怯怯的,「大哥最爱下棋,羽裳便绣了黑白子,希望大哥喜欢。也预祝大哥此去扬州能一举夺魁,成为江南棋王。」 慕远接过荷包,温柔地笑道:「多谢羽裳,大哥很喜欢。大哥答应你,一定会尽力而为。」 慕羽裳点头,「我相信大哥。」 慕羽裳走后不久,慕鸿便走了进来。 慕远原本以为慕鸿也是来送别的,但是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道:「二弟可是有话要说?」 慕鸿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还在收拾的天元,却没有说什么。 慕远瞭然地一笑:「今晚月色不错,不如二弟陪大哥到庭院走走?」 慕鸿迅速点了点头。 慕远对天元交代了一声:「天元,等会儿收拾好了你就先回屋歇着吧。」 「好的少爷。」天元手也不停地答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庭院中,月华如洗,照得周围纤毫毕现。 慕远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慕鸿开口。 等了有一会儿,慕鸿终于嗫嚅地开口道:「大哥,很喜欢下棋吗?」 慕远一愣,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喜欢下棋,在我眼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围棋更有趣的东西了。」 慕鸿眼神有些古怪地看过来,小声道:「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快乐?」 「当然。」慕远耐心道。 慕鸿有些迷茫地道:「其实我很羡慕大哥,即便是在以前大哥的棋艺还不好的时候。因为大哥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大哥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坚定,从来没有动摇过。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想要做什么。」 慕远微怔。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神情他也并不完全陌生。 对于慕远来说,他的人生没有半点迷茫。从两岁那年开始触碰棋子开始,就已经註定了他与围棋相伴的一生。十岁成为职业棋手,那时候,与他同龄的孩子还在校园里天真浪漫地读书游戏;十二岁夺得人生中的第一个冠军,其他的孩子才刚刚小学毕业;十六岁,当大部分的同龄人还在为升学考试烦恼的时候,他已经是世界冠军。 初中毕业的同学聚会上,他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有些喝醉了的班长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说道:「王征,我真羡慕你,这么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人生的道路。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这么辛苦地读书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将来能找一份工作混口饭吃吗?可是不读书我又能做什么?」 看到周围一张张迷惘略带麻木的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幸运。 十年之后再见到那个班长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上班族,谈起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时,一脸的幸福。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说道:「当年我是真的很羡慕你,能够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并把它做成一份事业。不过现在我觉得,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幸福,至少我不用像你一样,出个门还得戴个墨镜生怕被人认出来。哦对了,给我签个名吧,我老婆可是你的棋迷呢。」 那个时候,慕远已经不是一个不谙世事只知下棋的孩子,他看过太多小小年纪的棋手忍着寂寞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孤独地打谱,有些是因为喜欢也有些不是;看到一张张输棋时泪流满面的脸;还有那些成绩不好的棋手在坚持和放弃之间的犹豫和徘徊。慕远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围棋,但是,倘若他没有这样的天赋和才能的话,他又能够坚持到什么地步呢?毕竟,站在顶端的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第37页 慕远不知道。 哪怕没有天赋却因为喜欢而坚持着不肯放弃难免悲哀却不失可敬之处;而认清事实放弃梦想走一条更好走的路也同样有着平凡的幸福。 究竟哪一种才是更好的?恐怕也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慕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轻声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固然不错,但是未知也有未知的乐趣。若是有一天,二弟找到了自己的梦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努力去做。倘若不行,那么做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慕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大哥,虽然我还有所迷惘,但是我会尽量去找。」 慕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相信二弟一定能找到的。」 第20章 这个晚上,兄弟二人就着月色聊了很久。对于慕远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与自家兄弟这般谈心,当然对于慕鸿亦如是。 从前只觉得兄长过于孤僻不易亲近,即便有些心里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自从大哥重伤痊癒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么痴迷围棋,但是却温和得多,也亲切得多,棋艺更是一日千里。虽然对于梦青龙授棋谱这样的事情慕鸿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大哥开了窍却是事实。无论如何,兄长依然是兄长,这便够了。 最后,慕远看着慕鸿,语气略有些凝重:「二弟,大哥这次出门,快则月余便归;慢则,也许要很久。家里的事情就託付给你了,爹娘,还有小妹,劳你多加照顾。」 慕鸿笑道:「大哥,你放心吧。有我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慕远点点头,欣慰地笑了笑:「这原本应当是我作为长子的责任,如今却要劳烦二弟了。父母在,不远游,然而我毕生所求,便只棋道一事。」慕远抬头望月,低声自语道:「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除了这月华,便只有那黑白二子了。」 慕鸿没有听清后面的那句感慨,但是前面那句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哥,你别这么说。照顾父母和小妹也同样有我的责任。好男儿当志存高远,我羡慕大哥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更会鼎力支持。因为我相信,如果易地而处,大哥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的。」 慕远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大哥会记住你的这句话。」 第二日一早,慕老爷僱佣的马车已经整装完毕,一家人正在依依惜别。 临别之前,慕老爷递了一封信函给慕远:「远儿,这是为父从刺史大人那儿请来的推荐函,有了此函你便有资格参加扬州的棋王争霸赛。你要贴身放好,切不可弄丢了。」 慕远双手接过,垂眸道:「孩儿知道的,父亲费心了。」 「嗯,」慕老爷点点头,最后说道:「去吧,一路小心。天元,照顾好少爷。」 「放心吧老爷。」天元大声应了一句。 那边约好的商队过来催了一次,慕远便与天元上了马车,告辞而去。 直到再看不到车身的影子,慕老爷才领着一家大小回到府里。 慕老爷寻的这个商队是个小商队,只有三家商户,贩卖一些丝绸茶叶到关陇一带,正好途径扬州。商家们常年往来商道,对路途自是极为熟悉的,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领队的是个茶叶商,姓关,人称关老闆。关老闆行商多年,经验极为老道,人也开朗健谈,一路上怕慕远初出远门不太适应,特意跟他多聊了几句。 事实上,慕远确实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但是王征可不是。不过以往出行都是飞机火车,当日便到,这样的体验倒也新鲜。听到关老闆讲起行商各处的见闻,不由得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纪三,不知此刻又到了哪里。 清晨出发,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湖州,进城之后,先找了家客栈安置下来。饭后,关老闆来告知慕远,商队明日要留在湖州置办一些货物,慕公子明日也可在湖州逛一逛,后天再启程。 慕远告了声谢,便回了房。 赶了一天的路,身体还是有些疲累的,便早早歇下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慕远便带着兴致勃勃的天元出门逛街去了。打小就没离开过钱塘的天元显然有些兴奋得过了头,跟人打听了城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后便拉着慕远往那儿去,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湖州离钱塘并不算远,两地的风土人情差不太多,就连街上的铺子,卖着的东西,都相差无几,但天元就有本事分出些不同来。 慕远轻笑地看着一路跑在前头的天元微微摇了摇头,眼里带了那么一点的纵容。毕竟是来自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慕远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主僕观念,看待天元,与其说是僕人,更像是一个邻家小弟弟,再加上传授棋艺这件事,两人之间又多了点师徒情分。天元从小并没有被当作一个小厮来培养,加之年纪还小,主人又温和纵容,便也对主僕的概念淡了许多。若在旁人看来,可能有些不妥,对于二人来说,这样的相处却是于两人的性情都颇为相符。 日头高起来的时候,仿佛街上的喧闹声也更大了些。慕远一向喜静,除了下棋之外,若有闲暇,他更喜欢泡一杯茶,看看书,听听音乐,即便是要外出的活动,他同样更喜欢往人少的地方去。不过,偶尔处于这闹市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感慨,尤其是这与现代都市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风情,却有着同样的人情味的闹市。
第38页 慕远有些飘远的思绪被天元突然提高的声线拉了回来:「少爷,少爷快看,那里有人摆棋局,我们过去看看。」 听到棋局,慕远立刻来了兴致,挤开人群凑近一看,不大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是一道死活题。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留着山羊鬍瘦瘦的男子,看起来就像跑江湖的,头也未抬,只凉凉地说了句:「解一盘十文,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此盘黑先,做活。」 周围围着不少人,有说这么解的,也有说那么解的,却暂时还无一人真正动手。 慕远往棋盘上一看,便知众人议论纷纷却不动手的原因,这道题乍一看去似乎很简单,然而若按惯常思路去解必会掉入陷阱,想必方才已有人尝试过却折戟而归了。 这么一点的变招当然难不倒慕远,他微微一笑,便伸手捻起一颗黑子准备往棋盘上拍去,谁知斜刺里正好也伸出了一只手,拈着一颗黑子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两只同样修长好看的手在棋盘上方微微一碰,慕远便是一怔,抬头望去,恰恰撞进一双同样带着讶异的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看清那手的主人时,慕远心中顿时蹦出「好巧」二字,那姿容俊逸,一身白衣的,不是纪三是谁! 两人在乍然的惊讶之后,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把手中的黑子叠在了同一个交叉点上。 山羊鬍看到黑子的落点之后,脸色顿时一变,抬头便看到同样俊朗不群,气度非凡的青年男子立于眼前。四只含笑的眼眸气定神闲地看过来,山羊鬍心头一跳,便知遇到了高手。 嘆了口气,山羊鬍痛快地扔出十个铜板,抱拳道:「两位爷,跑江湖的混口饭吃不容易,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两人也不多说什么,笑了笑便一起转身而去,至于案上的那十文钱自然谁也没有理会。 见两人离去,山羊鬍松了一口气,用棋子重新摆了一题,又坐了回去。 挤出人群后,还是纪三先开了口,漆黑的眸子看过来,依旧是带笑三分情:「原来慕兄也是位奕林高手。」 慕远淡淡一笑:「纪兄亦不遑多让。」 话毕,两人再度相视而笑,清风徐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并肩而行,天元与墨砚跟在身后。 「慕兄是何时到这湖州的?」 「昨日方到。」 「真巧,我也是。慕兄来此可是有事要办。」 「并无,只是途径此处,暂留一日而已。」 「哦,未知慕兄准备前往何处?」纪三话音甫落,又似想起什么,接下去道:「莫非是扬州?」 「正是。纪兄如何知晓?」慕远有些惊讶。 纪三轻轻一笑:「果然啊。慕兄是要去参加那扬州论枰吧?」 慕远顿时瞭然,却也为对方的心思敏捷暗贊了一声,嘴里应道:「不错。」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出闹市,正准备相约一起去喝个茶继续谈兴,之前慕远见过的那个赶车的侍卫不知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对着纪三行了一礼,低声道:「爷,阿大刚送来了消息。」 纪三面色一正,敛起笑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转身面对慕远的时候面色又柔和了几分:「难得有缘再遇,本想与慕兄多聊几句,眼下却正好有事要办。」 慕远心下也觉得遗憾,却还是说道:「无妨,正事要紧。」 纪三便问道:「不知慕兄落榻何处?」 「云来客栈。」 「那么,慕兄若是方便的话,在下过后再去拜访。」 「好。」慕远应道。 与纪三告别后,慕远也没了游兴,带着天元便回了客栈。 午饭过后,想着不知纪三何时会来,便不愿出门,免得彼此错过,干脆取出棋盘棋子,教导棋天元来。 「死活是围棋的根本,做好死活是下好围棋的先决条件。之前与你说过的死活的基础还记得吗?」 天元点点头:「记得。」 「好,那么今天我们再来看一道死活题。」慕远一边说着一边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少爷啊,我有一个问题。」慕远正摆着棋子,天元却忍不住先问了起来。 「你说。」 「为什么今天你和那个纪三爷才下了一个子,那个摊主就认输了?」 慕远微微一笑:「我道天元要问什么呢。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道题有一个陷阱,但只要看穿了那个陷阱,其实并不难解。我们那个第一手正是点了最关键的一点,他一看,便知道我们看破了那个陷阱,自然就认输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天元恍然,接着又问道:「这样说来,那位纪三爷是不是也很厉害?」 慕远沉吟了一会儿道:「他能够一眼看破那个陷阱,棋力定然不弱,至于究竟有多高,还要下过才知道。」 天元脸露得意之色:「不管有多高,天元只知道,一定不如少爷高。」 慕远失笑:「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天元仰着小脑袋:「我就知道。因为少爷是最厉害的。」 「行啦,」慕远轻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不管有多高,反正比你高。你先解出这道题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诶诶,居然又过点了,t t 第21章 慕远摆出的这道死活题颇有些特别,黑棋从二路到五路用十个子围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地,留出一路上的两个点,黑棋围住白棋四路上的两个子,外围却被白棋从一路开始团团围住。接下来轮到黑棋先走,要求做活。
第39页 天元认真思考着,少爷说过,做活的原则是要先扩大眼位。想了想,便捻起一颗棋子在一路上挡住。 慕远也未多说什么,捻起一颗白子从另一个方向一路爬进去,缩小对方的眼位。 黑棋扳住,白棋叫吃。 天元陷入了沉思:倘若我从一路接上的话……不行,这样一来白棋只要在三路上随便下个子我就死定了。 嗯…… 天元皱着眉咬着手指算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对了,可以这样,想着便把棋子放在了二路,打吃,做劫活。 天元笑吟吟地看嚮慕远:「少爷,这样对吗?」 慕远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客官,有客来访。」是小二的声音。 这时候来访的,当是纪三无疑。 慕远打开房门,原本背对着的纪三转过身来,微一额首,盈盈一笑:「慕兄。」 慕远便也笑了起来,伸手道:「纪兄,请进。」 纪三一边迈步进来一边道:「没有打扰慕兄吧?」 「怎么会,恭候多时了。」 纪三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摆着的棋盘,眉眼一挑,立刻来了兴趣:「在下棋?」 慕远解释道:「今日在街上看到那道死活题,便想到几个有趣的题例,摆出来研究一下。」 「可介意我们也看看?」纪三指了指自己和跟在身后的墨砚。 慕远眼角一弯:「求之不得。」 四人又重新围到了棋盘前,纪三一见棋盘上摆着的题型,便露出一些兴味的眼神:「这道题,倒颇为有趣。题目是怎样的?」 慕远取出方才两人解题时摆上的棋子,露出原本的模样:「天元,你把刚才的解法再演示一遍。」 「嗯。」天元应了一声,很快把解法重新摆了一遍,同时说明自己的思路,最后道:「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劫,黑棋可以打劫活。少爷,这算不算解出来了?」 天元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慕远。 慕远笑而不答,反问了纪三一句:「纪兄以为呢?」 纪三也笑了笑,对墨砚道:「墨砚,你要不要试试?」 在天元解题的时候,墨砚也在认真思考,他自小跟随自己纪三,凡是主子会的东西,他也跟着多少学了一点。主子对弈棋的兴趣最为浓烈,墨砚也便学得最用心,偶尔主子想下棋却找不到对手时也可陪着下两手。这么多年下来,不敢说成了高手,一定的水平还是有的。便是这道死活题,他就有着比天元更深一层的想法。 主子一开口,墨砚便知这算是主子给自己的一个考校,也不扭捏推迟,拿起棋子在棋盘上演示起来:「黑棋第一手不去挡而是小尖一个,白棋若是压缩眼位拐进来,黑棋便可在这里挡住。此时棋型已很不错,不论白棋是要从这里点眼还是从这里点,黑棋只要在同一路上叫吃,便是净活,而不是打劫活。」 墨砚说完,自信满满地看向纪三和慕远,从打劫活到净活,这其中的差别可不小。 慕远暗自点点头,墨砚的思路已经比天元更接近了,不过还差那么一点点,便微笑着道:「若是黑棋在一路挡住的时候,白棋不去点眼,而是在这里挤一下呢?」慕远说着把白棋放在了一路的那个空点上。 「这……」墨砚怔了一下,又开始计算起来,半晌摇摇头,颓然道:「不行,因为这道题是左右同型,不论黑棋在哪一边叫吃,白棋只要一断吃,黑棋就死了。就算黑棋从上边走也不行,白棋只要往下一路下一手,黑棋还是死。」 「嗯,是啊。」天元也跟着点点头,他方才也一起算了一下:「少爷,这道题,黑棋难道就没办法真正地净活吗?」 慕远不说话,抬眼看向了纪三。 纪三与他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黑棋不应,就活了。」 慕远立时眼露笑意,两人再度相视一笑。 墨砚和天元又仔细算了一下,恍然叫道:「对哦,若黑棋下一手不应,轮到白棋下,不论白棋是在二路还是三路下,黑棋因为少撞了一口气,都能做成一个曲四,这可是铁的活棋。」 两人一面说一面都露出欣悦的神色来。 纪三也笑道:「这道题当真十分有趣。」 慕远慢慢收回棋子,笑道:「不错。围棋一向讲究先手,要『先发制人』,但是这道题偏偏是个例外,若你想应它,不论怎么挣扎都是个死,然而你不应的时候,反倒活了。所以棋盘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一手,也没有绝对的思路。这也正是围棋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纪三伸手从棋盒里捻出一颗棋子放在指间把玩着,眼里露出一丝沉醉:「慕兄说得对,所以这小小的棋子才如此叫人着迷。」 纪三说着,抬头看嚮慕远,眼里笑意更深:「说到死活题,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个题,想请慕兄解一解。」 慕远笑着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纪三很快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黑棋三颗子连成一线被压在二路边角,白棋上头压着三颗子,边上还挡了一颗,基本封锁了黑棋的外逃之路。乍一看去,几乎已是死棋。 这时纪三又加了一句,「黑先做活。」然后又对天元和墨砚道:「你们也可以看一看。」 慕远认真计算了一会儿,很快便有了计较,但他并未急着开始解题,而是等着天元和墨砚先给出答案。
第40页 两个小厮绞尽脑汁算了半天,最后一起苦着脸摇摇头:「爷(纪三爷),这道题真的有解吗?」 纪三看嚮慕远。 慕远轻轻笑了笑,提起一颗黑子落在了二六位上,黑棋夹。 白棋很自然地在一路立下,避免被打吃的命运。 黑棋在三路虎,白棋夹。黑棋长,白棋打吃。 慕远没有理会白棋的打吃,而是在另一边二路沖。 看到慕远这一手,纪三捏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把白棋在一路立下。 黑棋迅速地一手四路夹,放佛早就在等这一刻似的。 纪三一怔,心里隐隐已经有些了预感,仔细一看盘面,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紧。 又下了几手之后,白棋虽然提掉了黑棋一个子,但是黑棋已经有了两眼,做活了。 纪三灿然一笑,佩服道:「我本以为这样的棋已经是死定了,没想到慕兄居然还有这等起死回生的手段。」 慕远淡淡笑道:「只要不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认真算一下,还是有活路的。只不过,即便是活了,也是吃了亏的。若在实战中,这样的棋,是不值得活的。」 纪三看着盘面道:「不错,黑棋虽然活了,但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可以说得上是小题大做。不过仅仅作为一道死活题来说,这样的题型倒很有意思。」 慕远深表贊同:「是的。死活是围棋的根本,这其中包含了很多技巧,譬如棋型,感觉,计算等等。这样看似不活实则有路的死活题,做多了可以提高对棋型的敏感度。」 纪三点点头:「慕兄说得好极了。不过我尚有些疑问,在这里,若是黑棋先夹而不是先沖的话可行不可行?」 慕远摇摇头,摆出了一个变化:「若是黑棋先在这里夹,这样一来,到白棋走这里的时候,黑棋就无论如何都杀不过。」 紧接着,慕远又摆出了几个变化,说明了不同的走法相似的结局。 结束之后,纪三再一次嘆道:「与慕兄谈棋,果然受益匪浅。」 慕远笑了笑:「我无非下得棋多,对棋型更为敏感罢了。」 慕远这样的说法固然有自谦的成分,不过也是实情。他从两岁开始触摸棋子,几十年下来,阅过百万棋谱,下过千百盘棋。然而「下得棋多」这句话却远远没有表面上说起来这般简单。 慕远不敢说自己在围棋上的天赋无人能及,但是慕远可以肯定,对围棋的热爱以及为之付出的努力他不会输给任何人。不说他经年累月在棋谱棋盘上所花费的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即便是在棋盘之外,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棋。不论是行走坐卧,还是游乐山水,甚至是与人相交,日常百态,在慕远的眼里,都是修行棋道的一种。所谓「功夫在棋外」,一理通,百理通,围棋下到顶峰处,再想提高,就不仅仅是坐在棋盘上即可。 纪三自是听得懂慕远清淡言语背后那不懈的努力,眼前这人年纪比自己还小,却不仅有如此高妙的棋力,更难得的是,他身上那种淡然却又持重的姿态。纪三既有一些迷惑,更多的,却是佩服。 因为跟随主人见多识广,一向自认眼光颇高的墨砚,也对这个不过见过两次的青年钦佩不已。 研究起围棋来,总是不觉时光匆匆。 日暮时分,商队的关老闆遣人来告知慕远,明日辰时商队就要出发,请他也提前做好准备,切勿误了时辰。 慕远不由看向纪三,难得遇到一个能够谈得如此投契的朋友,不想刚刚重逢又要分别,心下不免有些怅然。 纪三显然也有些不舍,面上的笑意也减了几分:「原来慕兄还有同伴。」 「是家乡的一个商队。父亲怕我不识路途,特意托人带我同行」慕远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纪三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道:「其实纪某也准备去扬州,且这一路上来回多次,颇为熟稔。若慕兄愿意,可与我同行。毕竟,商队行程紧迫,慕兄又是初次出门,离棋王争霸赛开始也还有一段时间,这江南一带风景甚好,若是匆匆路过,不领略一番,岂非憾事?」 纪三话一出口,墨砚就吃了一惊,眼皮跳了一跳,他们原本的行程可不包括扬州的。不过既然主人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可能有异议。 纪三说得诚恳,慕远也听得心动。 不仅这江南的好风光他不忍错过,眼前能够一起谈棋论到,彼此相契的友人,他也不愿就此别过。 「只是,会不会过于叨扰了。」慕远稍稍有那么一点迟疑。 「怎么会。一路上,纪某还想嚮慕兄讨教棋艺,还盼慕兄不吝赐教才好。」纪三道。 「如此,那边恭敬不如从命了。」慕远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能不能把图片贴出来, 这里是这章两道死活题的图片,若有兴趣的话可以试着摆一摆,挺有意思地。 第22章 慕远当下便去找关老闆辞别。关老闆听慕远说遇到了友人,可与友人同行到扬州后,便拍了拍慕远的肩,爽朗地笑道:「这样也好,跟朋友一路同行总比跟着我们赶路的好。那慕公子一路顺风,咱们就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慕远在表达了谢意之后,也拱手客套了一句。 之后慕远便与纪三约好明日一早出发前往太湖。
第41页 一夜好眠无话。 第二日一早,纪三的马车便已等在了云来客栈门外。 慕老爷僱佣的马车在到达湖州的时候便自行返回了,原本慕远是打算出发前再从湖州另雇一辆。纪三听说过,便说不用麻烦,他的马车颇为宽敞,多两个人不成问题。慕远自是见过纪三的马车,也知道他所言并不虚,想想那四匹健壮的马匹,若是寻常雇一辆马车恐怕赶不上人家的速度,没的扯了后退。既然答应同行,便也没有必要在小节上纠结,于是也就同意了。 湖州的下一站乃是苏州,途中经过太湖。太湖风光自来有名,纪三便提议到太湖一游,慕远没有异议。 老实说,这太湖慕远还真是第一次来。以往不是没有路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去游一趟,只是想着以后还有时间,下次再去,下次再下次,结果就再也没有下次了。没想到如今倒是有机会去游一游千百年前的太湖。 马车清晨出发,脚程极快,刚过了午时便到了离太湖最近的小镇。 果然装过避震装置的马车就是不一样,再加上驾车人高超的技术,一路上慕远几乎没有感觉到颠簸。与前一天所乘马车的疲惫完全不同,半日下来,依旧神清气爽,加之一路上与纪三相谈甚欢,丝毫不觉路途辛苦。 倒是天元,马车方驾出不久便开始昏昏欲睡,与之前乘车时一样。慕远对天元一向多了那么点纵容,只有二人时也并不拘着他,只不过如今毕竟算是人在屋檐下,多少有些失礼,便觉有些歉意。纪三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反而让墨砚多照顾着些。慕远不由得感觉更亲近了些。 到了太湖边上,纪三雇了一艘船,四个人上了船,依旧让驾车的侍卫留在岸上,除了看顾马车之外,驾了半日车也辛苦了,正好趁机休息一下。 雇的这艘船比一般的渔船大些,又比真正的客船小点。船舱里布置得颇为舒适,既有躺卧的床榻,又有可以喝酒饮茶的桌椅;船头有炊具,可以自行生火烹饪。这样的船便是专门租给想要体验一把渔家生活的游客,价钱不会太低,但是服务自然也好。 撑船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遒劲有力,看起来就是个撑船的好手,人却颇为腼腆,沉默不喜多言。反倒是他的妻子,姿色虽然平平,一副渔家妇的打扮,却能言善道,且有一双巧手,很快便做好一顿饭菜,招唿四人来吃。 四菜一汤,两道都是鱼,一道醋鱼,一道鱼汤。醋鱼爽口入味,鱼汤更是煮成奶白色,乘起一碗,撒上几粒葱花,清香扑鼻,入口也是极鲜美。 纪三慢慢喝了几口汤,从嘴里一直熨帖到心里。出身富贵,他自小便吃惯了精緻美食,山珍海味;行伍行军时,也与军士们同样,吃过粗茶淡饭,甚至饿过肚子。如今尝到这渔家小食,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纪三喝完鱼汤,礼貌地贊了一句:「夫人好手艺,这鱼汤极为鲜美。」 妇人闻言,笑意一直延至眼角的细纹。今日这几位客人,个个生的好样貌,一开始便存了些好感,不成想竟还如此彬彬有礼,对自己这样的渔家妇人,也没有丝毫的看不起,真真难得。不由掩唇笑道:「小手艺,见笑了,几位公子吃得惯便好。」 说着便爬了起来,嘴里说道:「几位慢用,小妇人去给我家那口子送点吃的去。」 抬眼望出去,便看到妇人给守在船头的船夫递去碗筷,船夫看向妻子的时候,眼神十分温柔,不知说了句什么,妇人脸上露出一丝娇羞,原本平淡的面容倒因之平添了生动。船夫扒了几口饭菜,许是吃得有些急了,有点噎住,妇人连忙递上一碗汤,嘴里大概是嗔怨了几句,面上却露着柔情与疼惜,从怀里掏出手巾温柔地替丈夫拭去嘴角的污迹。 纪三看着外面夫妻恩爱的场面,不知怎地,却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发起怔来。 慕远慢慢咽下一口鱼肉,瞥见纪三有些发怔的神情,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道:「这对渔家夫妇倒是鹣鲽情深。纪兄莫不是触景生情,思念起嫂夫人来?」 纪三闻言收回目光,看嚮慕远,轻轻摇了摇头:「慕兄说笑了,在下还未成亲,家中也没有等待思念之人。只是想起父母尚在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恩爱有加。」 「哦。」慕远应了一声,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反是纪三接下去问道:「说起来,慕兄这趟出远门,会不会放心不下家中的妻儿?」 慕远浅笑了一下,摇头道:「惭愧,在下也未曾婚配,也无定亲。」 两人相视皆一笑。 饭后,妇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碟,告诉他们船上有钓具,若有兴趣的话可以垂钓一番,湖里的鳙鱼正是鲜美肥厚之时。 慕远和纪三对垂钓兴趣不大,倒是天元和墨砚兴致挺高。 天元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直接开口道:「少爷,我想去钓鱼。」 慕远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那就去吧,钓上几尾鳙鱼来,晚上吃烤鱼。」 「好咧。」天元开心地应道。 墨砚就要矜持得多,眼巴巴地看着天元兴致勃勃地去挑鱼竿,回头望了望纪三,又拼命忍住眼里的渴望。 纪三轻笑了笑:「墨砚,你也去吧,可要努力别让人家拔了头筹哦。」
第42页 「知道了,爷。」墨砚大声地应了一句,就兴奋地沖了过去。 两人挑好渔具后,又在船夫夫妇的指点下找了个适合垂钓的位置,期间还不时争论两句。最后两人订了个比赛的方式,便安安静静地钓起鱼来。 慕远和纪三在一边看着,不时微笑着摇摇头,那姿态神情,颇像两个看着孩子争闹的家长。 纪三感慨了一声:「天元的性子倒是天真烂漫,连墨砚也被感染了一些。平日里他可难得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 慕远笑了笑:「只是不如墨砚知事和稳重,也是平日里让我给惯的。在我眼里,天元就像个弟弟一般。」 两人迎风而立,扑面而来的轻风带着湖水的湿意以及一点鱼的腥味。此时天色尚好,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纪三转首对慕远笑道:「慕兄,如此良辰美景,不若手谈一局如何?」 慕远一笑:「正合我意。」 两人回到舱中。 上船之前,墨砚已经把棋盘棋子搬了上来。 摆好座子后,两人猜先。 在尚不知道对手底细,棋力的时候,猜先是最好的选择,既不会自降身份,也避免了让子的风险。 猜先之后,纪三执白先行。 在棋盘上坐定之后,纪三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原本还称得上温和,一下子变得凌厉而充满压迫感,如同他的行棋一般,相当狠厉。尤其是他的眼神,极富杀伤力,若是胆子小一点的,恐怕还会不寒而慄。 不过对于慕远来说,这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下棋,就是要跟有强烈胜负心的对手下才有意思。 白棋起手挂角之后,慕远的第一手选择的是三九拆边。这种下法在现代围棋中是基本没有的,但是在古谱中却非常常见。白棋大飞守角。 接下来的开局颇有意思,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挂角,拆边,大飞守角,最后形成了四角皆是大飞守角的局面。这即便是在古棋中也是不常见的。 古代围棋由于座子存在的关系,开局是稍嫌单调的,这与现代围棋中,五花八门自由自在的开局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慕远本人当然更喜欢更为自由的现代规则,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就在于无穷的变化。围棋的大规则再简单不过,十九路棋盘,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双方交替落子。只要愿意,你可以在任意一点上下子。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规则,可以演变出无穷的变化。如同道家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或者「道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象,万象生阴阳,阴阳生两仪」。所谓「一生万象,万法归一」。正因为「千古无同局」,千百年来,才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棋手不断去探索和研究,才有这样让人如痴如醉的魅力。 在现代围棋理念中,相对于要建立在精深的计算和精准的判断的基础上的中盘和官子来说,开局应该是更为自由的,可以选择的下法也有很多。但是古代围棋中,由于有了座子的存在,就如同被上了一层束缚一般,无法尽情地施展。 然而规则就是规则,正所谓「入乡随俗」,既然无法改变规则,就必须去适应规则。反而习惯了现代围棋中自由开局的慕远,也想看看在套上了座子这样的束缚之后,自己可以施展道什么样的程度。既然围棋的大规则是不变的,那么便在具体的不同的规则中去探索研究不同的下法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另一方面来说,现代围棋的竞技规则对棋手的发挥也同样有着束缚,由于先手方大贴目的存在,现代职业棋手普遍追求占地为先,往往表现得寸土必争,锱铢必较,反而很少有像古人这样大开大阖的下法,如古谱中那样激烈的生死搏杀亦是少见。 说不上来哪一种下法更优,只是古今围棋规则的不同以及各时代棋手对于围棋的理解稍有差别。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围棋的包容性与其无穷的变化同样,是它的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第23章 接下来白棋一手单关跳,黑棋应以小飞。在黑棋一个连扳之后,白棋选择了在上边扳,之后白棋的压与黑棋的长交换。在黑棋又一个长之后,白棋已经把棋走到了外围并且争得了先手。 这个时代的棋手,在开局的时候,相对于角部的控制,似乎会更偏向取势,所以往往喜欢把棋走在高处,就像更愿意用大飞而不是小飞来守角一样。相对于小飞对角部的控制,步伐更大一点的大飞自然对边地有更多的影响力。 既然白棋想要取势,黑棋也乐得在实地方面多占一些便宜,飞了之后便是连扳。再之后白棋的下法,黑棋也丝毫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如果此时是慕远执白,他会在争得先手之后在五九位上对黑棋早先拆边的那个子镇一个,之后不论黑棋是想要做活还是出头都会有点难受。 但是对方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似乎对方认为先安定一下会更重要,所以纪三没有镇,而是在左上夹了一手,黑棋一个单关跳。「逢夹必关」,也是古棋中一个常见的思路。 这一个多月来,慕远下过的棋不算太少,但是大多是跟水平低下者的对局。以他如今的棋力和境界,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大跟这样的对手下棋了,就连下指导棋的对手,至少也是业余晚报杯的三甲。所以这样的对局对他来说,无非是过过手瘾而已。到目前为止遇到的能算得上是高手的,能与慕远有一战之力的,也就是五湖棋楼那个擂主王子敬,灵隐寺的净空大师,以及眼前的对手纪三这三人而已。
第43页 纪三的棋风颇为稳健有力,步步为营,下手又极为狠厉。在左上角的局部上,白棋有占角之利,处于绝对攻击的位置,着着都下在黑棋的眼位上。黑棋稍有退让,便被逼得气紧。纪三亦深得古代力战棋手的风采,杀伤力极强。 慕远自是不惧,以他的治孤能力,要在这样的攻击中活下来并不是非常难,但是他还有更深远的目的。 白棋一个小飞之后,慕远便知机会来了。 从开局到现在,慕远已经大致可以判断出纪三的棋力,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是他的强项,行棋的大致方向和棋感也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对棋型的判断却稍有欠缺。 纪三显然没有慕远这样的对棋型的敏感度,如果是慕远来下的话,这一手他会是单关跳而不是小飞,前者会让棋型更正,后者虽然现在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棋型已经有些不是那么好看了。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慕远这样的能力,慕远对棋型的敏感度,除了天赋以外,还有经年累月对各种棋谱棋型的研究作为根基。所有的大成就者,都不是仅仅是只有天赋便可以的了。 慕远藉机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劫争,之后又利用白棋劫材的不足把自己的棋连成了一片,彻底拿下了这块实地。 到目前为止,黑棋可以数的出来的目数大致有五十五目左右,而白棋所围成的空则大约有六十目左右。咋一看,似乎白棋的盘面更优,然而黑棋所得的是实地,而白棋要把空真正变成实地还有好几手要补,而黑棋也绝不会让它轻轻松松就把地坐实。 之后的盘面慕远真正开始发力,纪三也全力以赴,两人精准的算路使得这一场大战打得相当精彩。黑棋在这后半盘的棋局中所体现出来的攻击力丝毫不弱于白棋,而慕远对胜负敏锐更是强于一般人。 在慕远彻底封杀了白棋的一块边地之后,纪三便投子认负了。 纪三松开指间的白子,爽快地道,「慕兄好手段,我输了。」 慕远淡淡一笑,回道:「纪兄棋力不凡,尤其这中盘的战斗力,稍有不慎,便难以招架。」 纪三朗声一笑:「只可惜比起慕兄来,还稍逊一筹。」 慕远没有再说什么过谦的话,而是笑了笑,坦然接受了对方的赞赏。想了想,便直接指着方才白棋被他抓到机会的那一手小飞:「在这里,如果是单关跳而不是小飞的话,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哦?」纪三精神一振,从输棋的遗憾中走出来,看嚮慕远手指所指向的地方:「怎么说?」 「这里的棋型原本不错,如果白棋是单关跳的话,之后黑棋就很难再将白棋分断,而白棋则可以更好地连接上这边的这几个子。」慕远一边说着一边拾起了棋盘上原有的黑白子,摆上了几手变化。 纪三本身棋力就不低,慕远一提点他立刻便明白了,恍然大悟道:「不错,若是这样的下法的话,白棋便可直接把黑棋断在这里,也不会有之后的劫争了。」 慕远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还有这里,」慕远又指向了另外一块棋:「这里可以有更简明的应对,如果这里先打吃的话会比在这里长利益更大。纪兄觉得呢?」 纪三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对,如果白棋现在这里打吃的话,可能整个局面都会变得不同。」 之后两人又讨论了几个疑问手和妙手,对于慕远下出的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胜负手的那一顶和之后边角的一扳纪三更是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这两手棋的下法都是极为少见的,但是效果如何,这盘棋已经做了说明。慕远也很详尽地说明了自己的行棋思路,毫无保留。 虽然输了棋,纪三却觉得格外愉快。这一盘棋不仅让他见识到慕远的高明之处,更是从中获益不少。 这个时代棋手下棋的时候还很少有復盘的习惯,即便是作为师父在指导弟子的时候,大多是在奉行「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以会下棋的人很多,下得好的却少之又少。事实上,要成为顶尖棋手,固然是可遇不可求的,那需要极高的天赋和过人的努力,但是如果培养得当,多出一些一流的高手还是大有希望的。 与比自己高明的棋手下棋自然是提高棋力的一个很好的方法,但是如果从来都不復盘的话,提高起来也是有限,甚至有些天赋差一点的在不復盘的情况下,下多少盘都没有什么进步。现代棋手,尤其是职业棋手中,对完局之后的復盘已经是必修的功课。 慕远之前也只与天元復盘过,并不是他不愿直接与对手讨论棋局,只是彼此的关系没有到达那个程度的话,贸然指点只怕对手有被冒犯之感。偏偏天元棋力有限,许多更深入的内容即便说了他也听不懂,难免有些不尽兴。 如今面对纪三,慕远却完全没有这些顾虑,虽然明知道对方身份尊贵,但是不知为何,却依然有一种亲近之感,能够无话不说,畅所欲言。这还是慕远第一次对一个认识不算多久的人有这样的感觉。纪三的反应也确实如慕远所料,他看得出来,对方对于围棋的喜爱并不亚于自己,而其对围棋的领悟力也在一般人之上。 能够与性情相投的人一起谈论喜爱的事物,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 两人的行棋都不慢,一盘棋激烈精彩,颇耗心神,但结束时也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
第44页 时候尚不算晚,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 透过舱内顶开的小窗看出去,远处天水一片,暗沉沉地压了下来。 「莫非,要下雨了。」慕远低语了一声。 纪三也停住了摆棋子的手,低应了一句:「恐怕是的。」 仿佛为了验证他们的猜测,一阵凉风伴随着两个少年的进入吹进船舱,带来浓重的水意。 墨砚开口道:「爷,慕爷,孙大叔说马上就要下雨了。」 纪三点点头:「那你们就留在这里,莫要让雨淋到了。」 墨砚露出一点为难地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道:「可是,大叔说,这雨不会太大,而且雨中垂钓也别有一番趣味。小的和天元还想出去试试。」 「是啊是啊,少爷,方才我们钓了好几条雨呢。大婶说,等会儿下了雨,鱼儿会更多。」天元连连点头应和道。 纪三回头想看慕远,见对方只是笑而不语,知道他并不反对,便也不愿扫了他们的兴致,点头道:「那你们多批件衣裳,下了雨该凉下来了,别受了凉。」 「知道了,爷。」墨砚高兴地应了一声,很快找好了衣裳,还给纪三送了一件披风过来:「爷,你也披上。」 天元也没忘了伺候好自家少爷。 准备好之后,墨砚又指了指顶开的小窗:「爷,要把小窗关上吗?等会儿雨水会飘进来。」 纪三轻轻一挥手:「不必了,不是说雨不大吗,正好看一看这太湖雨景。若是有雨水飘来,我再关上便是。你自去吧。」 墨砚看了看纪三,又看了看慕远,这才点点头:「那爷有事吩咐就叫小的一声。」 「嗯。」纪三淡淡额首。 墨砚和天元到了舱外,很快便穿上了妇人准备的蓑衣,再戴上斗笠,倒很有一副渔家儿郎的样子。 纪三笑了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墨砚这般孩童心性的样子。平日里跟着我,倒是太拘着他了。」 慕远安慰了一句:「平日沉稳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跟着纪兄所学到的,才是能受用终身的。」 不一会儿,雨便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棋局参考了施襄夏与程兰如的其中一个对局,其中施襄夏执黑,程兰如执白。共下了158手,黑胜。 第24章 耳中只听得到雨水不断落下的「哗啦哗啦」声以及打在船身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昏昏暗暗的,透过支起的小窗只看到船外的空间里连成一片的雨帘,远处的景物模模煳煳的已经看不分明。 雨声太大,便是彼此对面而坐若不提高音量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两人索性不再交谈,静静地听着舱外愈来愈骤的雨声,感受着孤舟在风雨中飘摇的寥落。 若是换做其他交情不深的两人,单独在这舱中相对而坐,彼此却不交谈,难免会有些尴尬。然而对于此刻的慕远和纪三来说,却觉十分自然,丝毫没有不适之感,仿佛他们之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喧闹时可以一起地谈天说地,古往今来,风土轶事,谈棋论道,有说不完的话题;安静处也可沉默地共听潮起潮落,同赏花开花谢。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便可心意相通。 从来没有人,给过慕远这样的感觉。 上一辈子活了那么多年,虽然生性淡漠,对围棋之外没有执着之物,但他本身并不是难以相处的人,所以并不缺少朋友;行棋数十年,叱咤棋坛大半生,更从来不缺少对手。他享受孤独,亦从不觉得寂寞。 然而直到来到这个世界,直到遇到纪三,他才明白什么叫做「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 明明,他们才相识不过几日而已。 他的大半生,有那么多的朋友,有那么多的对手,但是只有眼前这一个人,称得上知音。 朋友像冬天里的一炉火,可以在寒冷的日子里温暖身心;对手是前行路上磨石,激发你的热血,刺激你的胜负心;而知音,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一声轻吟,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懂你,你并不孤独。 朋友可以结交;对手可以选择;只有知音,可遇而不可求。 这样的感觉其实很奇妙,可以意会,难以言传。 外面风声雨声不绝,这样的天气,又身在孤舟,本来最易牵引一些愁绪,尤其是慕远这样独在异乡的异客。然而因了眼前这难得的人,因了这奇妙的感觉,慕远心里却十分宁静。 临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方才还有倾盆之势,仿佛不落尽苍穹不罢休的雨势便渐渐住了,只留一点一点的水滴,声声敲在船身,水面上,「嘀嗒嘀嗒」,甚是悦耳。 雨收风停,天色渐渐转明,不再暗得吓人,空气也愈发清新,带着一股湿润的气息。不一会儿,若不是船板上还有着湿意,便连下过雨的痕迹都没有了。 两人走出船舱,便看到天元和墨砚一人提着一桶鱼,喜笑颜开地跑来邀功。 果然下过雨的湖面鱼儿愈发活跃,两人都收穫颇丰。天元比墨砚多钓了几条鱼,但是墨砚的鱼个头更大,说不上来谁胜谁负,最后便判了个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晚餐吃的是烤鱼,动手烹调的却不是渔妇,而是纪三。
第45页 不过前期的处理自然不用他动手。 墨砚和渔妇一起把钓来的鱼杀好,开膛破腹,掏净肠子内脏,然后一条一条串好。天元在一旁帮手。 把鱼全部处理好之后,天色便真正暗了下来。 船头上生起火,墨砚和渔妇把鱼架到了火上,之后便交给了纪三。 火光映着纪三如刀削斧刻般轮廓分明的俊容,神情既专注又随意,有一种矛盾的和谐感。纪三翻转鱼串的手势极为熟练,竹籤在修长匀称的指间来回,青白交错,赏心悦目。 慕远颇为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不像他曾经看到过的烧烤摊和大排档里的烤鱼要先刷上一层一层的油,纪三仅仅是掌握着火候和距离,烤出鱼皮上自带的油星,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嗞嗞」的声音,却丝毫没有要烤焦的迹象。 烤鱼的香味很快便散发开来,引得几个正有些飢饿的人涎水直流。 墨砚一脸期待地看着架上的烤鱼,吞了吞口水。 天元碰了碰墨砚的衣袖,低声道:「纪三爷竟还会烤鱼啊,真没想到。」 墨砚一脸骄傲,看向主子的眼神愈发崇拜:「我们爷可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富家子弟,他会的事情可多了。爷的烤肉可是一绝,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说御膳房的御厨们都做不出这等味道。只可惜平日根本没有机会吃到,我之前也只尝过一次,还是沾了圣上的光。今儿个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 「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天元嘴里问着,心里已经信了七分,舔了舔唇,愈发期待起来。 「那是当然的,等会儿你尝过就知道了。」墨砚道。 天元点点头,眼睛又盯上了架上的烤鱼,突然心里闪过什么,好奇地问道:「咦,墨砚哥哥你还见过皇上呀?」 墨砚心下一惊,自知一时忘形失了言,连忙解释道:「呃,我们常住京师,偶尔还是有机会见到圣上的。」 「哦,」天元不疑有他,「那我们以后要是去了京师,也有机会见到皇上吗?」 「嗯,嗯,也许吧。」墨砚胡乱地点点头敷衍道。 天元不再多问,墨砚才松了一口气,心下暗自警惕,以后切不可冒失多言了。 鱼快烤好的时候,纪三在鱼身上撒了几粒盐和一点特制的香料,除此之外,便无其他佐料。 第一只烤好的鱼,纪三直接递给了慕远,微笑着道:「慕兄先尝尝。」 慕远欣然接过,放在鼻下一闻,香味愈发浓厚。 刚烤好的鱼还冒着热气,慕远也不敢直接咬下,放在唇边吹了吹,轻轻咬下一口,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 看到纪三烤鱼的手法,慕远便猜到这滋味应该是不错的,然而真正入口之时才知道还是低估了美味的程度。 鱼皮烤得酥脆,烤出的鱼油分布在鱼身上,鱼肉鲜美不涩,有入口即化之感,满嘴尽是鱼肉的鲜香,原汁原味。完全不像慕远曾经吃过的烤鱼,尽是调味品的味道。 慕远咽下一口鱼肉,忍不住竖指贊道:「纪兄好手艺,这鱼烤得真香,美味至极。」 显然慕远的夸赞让纪三十分受用,微微一笑:「慕兄谬赞了,是这湖中的鱼好。」 其实纪三说得也没错,这湖里的鱼,自然而生,自然而长,是真正纯天然无公害的;不像现代社会里吃到的鱼,大部分是人工养殖,在材料上已经输了一筹。不过这般美味,终究还是手艺与材料的相得益彰,所以慕远也贊得没错。 十几条鱼,六个人分正好,既吃得饱也不会因为太多而浪费。 天元的反应最为夸张,也因为他最为单纯自然,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 便连擅于烹饪的渔妇也赞嘆不绝,眯着眼睛笑道:「没想到公子还有这般手艺,真叫人意想不到。」 天元个子最小,却尽挑着大条的鱼吃,最后有些撑到,被慕远敲着头说了两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收拾好之后,夜便有些深了。 玩了半日的天元和墨砚有些犯困,但是主子没有休息他们也不敢歇下。慕远和纪三看他们不住打哈欠的样子,便让他们先去歇息,本来是不情愿的,但是顶不住愈发涌上来的困意,最后还是向周公妥协了。 渔家夫妇在停好了船,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也向客人告罪一声,先行歇下了。 只有慕远和纪三,丝毫没有困意,还留在船板上。 渔妇临睡之前,给两人送来了一壶酒,笑着推荐道:「这是咱们太湖的特产封缸酒,是特意采了花亭湖的泉水酿制的,入口绵甜,回味芳香。请两位公子尝尝。」 两人道了声谢后,渔妇便告退了。 此刻月朗星稀,一轮明月高挂,照得小船上纤毫毕现,看得清彼此凝在眉眼的笑意。 两人一左一右随意靠在舱壁上坐着,慕远手里拿着一块碗,纪三正往碗里添酒。 两人皆不善饮,尤其是慕远,为了保持下棋时头脑清醒,平时并不大饮酒。但是,偶尔的小饮怡情还是不错的,更何况此刻,酒逢知己千杯少。 酒好不好,各人心中自有评论;但是这喝酒的人,却是极好的。 纪三饮了一口酒,端着碗微微仰头看着因为午后下过雨而显得愈发洁净清新的夜空,几颗星子在远离明月的夜空中挂着,闪出稍显暗弱的光芒。
第46页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丝微笑漫上纪三温润的眼角,他转过头看嚮慕远,轻声道:「不知为何,虽然与慕兄只相识不过数日,却有一见如故之感。」 慕远看着对方深黑真诚的眼眸,嘴角轻轻勾起,低声道:「不瞒纪兄,在下其实,亦深有此感。」 两人相视而笑,举碗互碰了一下,一起仰头喝尽碗中的残酒。喝得有些快了,溢出的酒水便顺着下颌流过脖颈,没入衣领中。举碗向下示意的时候,唇角还挂着一道水迹。 慕远把碗一放:「纪兄,来下棋吧。」 「嗯?」纪三微微应了一声。 「盲棋。」慕远看着他,加了一句。 第25章 所谓盲棋,便是不使用棋盘棋子,双方以口述坐标的方式说出落子的位置。围棋与其他棋类不同,因其棋盘较大,每一子的行棋方向和位置都没有硬性规定,且越下到后面子越多,盘面也越复杂。这就要求下盲棋者,不仅要有相当高明的棋艺,还要有超强的记忆力。 下盲棋与復盘又不同,但凡有一定棋艺水平的人大都都能復盘,但并不是下棋下得好,就一定能下盲棋。 纪三之前从未下过盲棋,不过此刻慕远的提议倒是引起他极大的兴趣,眼里微光一闪,笑道:「好,试试。」 慕远便道:「纪兄先请。」 纪三也没有推迟,之前的一盘棋已经让他清楚地知道,慕远的棋力远在他之上,即便被让先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纪三微微闭上眼睛,一副摆好座子的偌大棋盘便在脑海中浮现,他很快便报出第一手:「起西六北三,挂角。」 慕远双唇一分,报出应手:「东九北三。」 纪三继续:「东七北三。」 「东三北九。」慕远继续拆边。 「东三南六。」纪三再挂。 「西六南三。」慕远反挂。 「东九南三。」白棋分投。 「东七南三。」黑棋一间低夹。 「东三南九。」白棋补了一手。 「西三南九。」黑棋再拆边。 「西三北九。」纪三很快报出白棋应手。 「西三北七。」黑棋一间夹。 「西三南七。」白棋反夹。 「东三北六。」慕远脱先自补了一手。 「西九南三。」纪三看了慕远一眼,微微一笑,应道。 倘若此刻有人在棋盘上摆出方才二人所下的几手棋,便会发现,棋盘上被摆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形状,几乎是一个完整的圆形。除了占在星位的四个座子,方才两人下的十几手棋,不论纵横坐标,都落在三路上,便有了此刻的形状。 起手几着落在三路上本事常有,然而一连十五手双方皆在三路上,便有那么一点刻意为之了,两人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的默契。 慕远对上纪三含笑的眼眸,眼底带着一些促狭,下一手终于没有继续在三路上纠缠,至于是否因为三路上此刻已经暂无可争之处就不得而知了。 慕远报出应手:「西六南五。」 「西五南六。」白棋飞沖。 「西六南六。」黑棋挡。 「西六南七。」白棋扳。 局部的战斗一触即发。 「西七南七。」黑棋也扳了一手。 「西六南八。」白棋长。 「西七南八。」黑棋跟着长。 接下来双方互长了几手棋,贴得不要太紧,黑棋始终把白棋压在低一路。 前面的一百手棋,双方都下得十分自若,行棋节奏较快。然而一百手棋之后,纪三的速度便明显地慢了下来,每落一子之前,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慕远知道他是在回忆之前的盘面,并没有催促,始终耐心地等待。 下盲棋原本就不容易,纪三又是初次尝试,老实说,能下到一百手已经是相当了得了。 慕远对于下完整盘盲棋自然是没有问题,他自小便有这个天赋,围棋盘在他的脑海里不仅仅是一个个交叉点,而是具象为一副副图像,只要他愿意,不论是全局还是局部,他随时都能清晰地对焦出来。 慕远在此刻提议下盲棋,并非是想要显示一下他在围棋上有多高的天赋,也不是想要争一个胜负,而仅仅是,此情此景,眼前的人,让他想要下棋而已。这盘棋,从一开始,他就下得较为随心,棋随意动,所以有了一开始刻意为之的圆形,也有了之后几处走得特别漂亮的棋型。 围棋,不仅仅是一项竞技,它同样还可以是一项艺术,甚至仅仅是一种娱乐。 只不过,想要下出好看的棋,不是只有自己就行的,围棋终究是两个人下的,一人一手。所以,有一个默契十足,能够体知彼此心意的对手,是多么难得又多么有趣的事情。 慕远在等待中思绪渐渐有些飘远,纪三便给出了他的下一个应手:「西五南七。」白棋接上。 「西一北八。」黑棋立下。 慕远几乎是在纪三话音甫落的时候便报出了他的应手。 纪三又思索了一阵,应道:「西七北八。」 「西七北七。」慕远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节奏。 …… 黑棋下到第一百七十六手的时候,纪三又思考了许久,最终笑了一笑,哂然道:「记不清了。不过,应该是我输了。」 慕远淡淡道:「目前可数的目数,白棋四十六目,黑棋五十八目。」
第47页 纪三笑道:「慕兄当真让人惊嘆。」 慕远浅浅笑了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中被伸到眼前,他盯着看了良久,眼里的一点迷雾渐渐被稀薄的光芒取代,神情认真:「我两岁执子,围棋早就如同我的生命一般,不可分割。这只手,除了下棋,大概也干不了其他,我又怎能不全力以赴。」 纪三看着月光下慕远坚定的眼神,颇有些感慨地道:「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能做到极致。慕兄,远非常人所能及。」 慕远淡淡一笑,眼神转过来:「纪兄不过才与我下过两盘棋,会否言之过早?」 纪三缓缓摇摇头,慢慢道:「我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慕远迎向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纪三便又道:「这样下棋倒颇为有趣,我们再来一盘。」 「好。」慕远自然更不会拒绝。 「还是我先吧。」纪三道。 「好。」慕远应道。 「起东六南三。」纪三很快便重开了一局。 这一局棋,一共下到了两百多手,最后还是以纪三记忆出现紊乱而失败告终。 棋局结束的时候,天色已微熹,启明星在天边由明亮到渐渐暗淡,便是他们这局棋唯一的见证。 两人就这样下了一夜的棋,身体上是有些疲惫的,然而精神上,却格外亢奋。 墨砚和天元揉着眼睛爬起来的时候,便看到两个主子穿戴整齐地站在船头上看日出。初升的太阳映红了半片的湖水,几尾鱼在金色的阳光中跳跃,人物景像都仿佛笼上了一层光芒,远处已经传来渔女的歌声。 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清晨。 墨砚和天元赶忙走到主子身边,忍住要打的哈欠,擦了擦还有些酸涩的眼睛,开口道:「爷(少爷),慕爷(纪三爷),你们起得可真早。」 慕远和纪三转身看他们,没有解释他们一夜未眠的事实,只是轻笑道:「都起了。」 「嗯。」墨砚有些不好意思,居然比主子起得还晚,这几天当真是太过松懈了,连忙补救道:「爷,小的伺候你梳洗。」 「不必了。」纪三笑了笑:「你自去梳洗好,等会儿用过早饭,我们就该离开启程了。」 慕远也揉了揉天元的脑袋,让他自行整理去。 待两人打理好,妇人也烧好了饭,招唿大家用饭。 虽是清粥小菜,却也很是满足。 吃过早饭,四人向渔家夫妇告辞,待船靠了岸便下了船。方上了岸,便看到那深衣侍卫已经驾着马车候在岸一旁。 一夜未眠,两人的精神倒依旧很好。路上开了车窗,纪三指着外头的景色跟慕远介绍起来,说了几个轶事,聊到当地出的几个人物。慕远听得津津有味,再一次感嘆纪三的见多识广。 马车驾得稳而飞快,当天便到了苏州城。 自古以来,便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进了苏州城,自然少不了要游览一番。 纪三祖籍吴郡,虽然如今举族迁往京师,然而每三年一度的祭祖都会回籍,对江南一带,不仅有深厚的乡土之情,更因为往来频密,十分熟稔。 有纪三领着,不论是游虎丘,过枫桥,还是上寒山寺,都兴味十足。纪三对其中的典故传说之类亦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歷歷在目。 游览期间,自然也少不了下几盘棋。纪三自从太湖一夜下了两盘盲棋后,便对此生了兴趣。爬山过河,亭台休息间,一有闲暇,便拉着慕远下几手棋,慕远自是奉陪。有时一局棋,接连下了好几次,上次从哪儿断开,下次便从那里接上,纪三所能坚持的路数也越来越多。 两人下得棋多,復盘起来也仔细认真,两个小厮日日跟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棋力也是飞进。天元有墨砚一起讨论,倒是比独自学习的时候,进步更快。 在苏州城里待了三天,方才启程。 之后的行程也保持着这样的进度,一路走走停停,遇到景致优美值得一游的地方便停下来看一看,有时兴致来了,亦会停在路边手谈一局。 这般旅行,只觉惬意无比,丝毫不觉疲累。 这段时间,慕远与纪三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吃坐行走,基本都在一起。偶尔遇到住店客满,房间不够的时候,同榻而眠也不是没有过。 只有少数几次,那深衣侍卫向纪三禀报些什么的时候,纪三才会歉意地跟慕远告罪一声,避开他去处理。慕远深知他的身份,知他有公事要办,自然深谙不闻不问之理。除此之外,纪三做什么都不避着他。 这一段同行的日子,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慕远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于纪三亦如是。 一路经过常州,润州,一直到扬州。原本三五天的行程,他们走了大半个月,恰恰赶在论枰开始的前一天,赶到了扬州。 第26章 扬州的繁华在江南一带是首屈一指的,还未进入扬州城内,慕远便感受到了这一点。通往城门的官道上,行人和马车都比之前慕远所到过的州城多得多,时不时还有驿臣骑着快马飞奔而过。 因为人多,进城的时候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到了客栈,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停在一家门面光鲜的客栈门前,慕远下了马车,抬头便看到高高的屋檐下垂下四个大红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刻有一个字,合起来便是「悦来客栈」。
第48页 纪三在他身后下了车,站在他身旁说道:「今年的扬州论枰在『有间棋楼』举行,从这条街拐出去便能看到。这间悦来客栈是离有间棋楼最近的客栈,住在这里,免得来回奔波劳累。」 慕远回身点头致意:「纪兄有心了。」 说话间,已经有小二热情地迎了出来:「几位客官,里边请。」 进门便是一个宽大的院子,西面是专门安置马车与马匹的地方。几人方踏入院子,便有人过来牵引马车。驾车的侍卫抬头看向纪三,纪三微微额首,他便牵着马跟随来人过去了。 剩下的四人依旧跟着小二往客店内走去。 小二嘴快,一边走一边道:「几位客官此时远道而来,也是来看这扬州论枰的吧?」 纪三淡淡一笑,应道:「哦,如何说来?」 小二「嘿」了一声:「三年一度的扬州论枰,可是淮南道至江南道的一大盛事。这两日来咱们客栈的大都是来自各地的棋手,不是来下棋的就是来看棋的。不瞒几位,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指不定还有没有房间呢。便是现在,」小二探头往柜檯方向看了一下,「几位还是快到掌柜的那儿看看还有没有房间吧。」 不待纪三示意,墨砚已经快步向柜檯走去。 柜檯那边正有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在与掌柜说话,听起来是嫌房价太贵,想让掌柜的给降一降。掌柜的自是不肯,如今正是客似云来,根本不愁客源,没有提价已是厚道,哪里还肯降价。 墨砚直接往柜檯上扔去一锭银子,开口道:「掌柜的,给开两间上房,三间普通的。」 掌柜的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顿时一亮,拿到手里颠了颠,原本有些不耐烦的神色立刻变得殷勤:「小哥见谅,今日客多,上房只剩下一间了,普通房倒是恰好还有三间。」 墨砚眉头微蹙,却还是立刻道:「那我都要了。」 旁边还想讨价还价的两个青年一听立刻急了:「那我们怎么办?」 掌柜的斜着眼道:「两位不是嫌贵吗?正巧,这房间也没有了,两位还是赶紧另投他处吧。别说我没提醒,今日这附近的客栈大多客满,便是我这里条件好价格高,这才留了几间,别处还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两个青年咬咬牙,拿出一小块银子:「那给我们开一间普通房吧。」 「对不住了您讷,最后四间房这位小哥都要了,已经没有了。」掌柜的说道。 两个青年脸色变了一变,见掌柜的说不通,便跟墨砚打着商量:「这位小哥,你看这天色已晚,再寻不到住处我们就要露宿街头了,小哥能不能匀一间房给我们。」 墨砚面露为难之色:「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我去问问我家主人吧。」 墨砚走到纪三面前说明了情况,纪三听完之后便道:「这有什么,匀一间给他们便是。我与慕兄一间,你和天元一间,凌轩住剩下那间。慕兄以为呢?」纪三说着看嚮慕远。 慕远点头道:「如此安排便好。」 墨砚便过去回了掌柜,可以匀一间房出来。两个青年松了口气,连忙道过谢递上银子开了房,再不敢讨价还价。 掌柜的方才虽被两人纠缠得有些烦了,之前也刺了他们几句,但是打开门做生意,终归是和气生财,两人已然服软,也不再多说什么,利索地给了他们钥匙。 等两人走后,掌柜的便另叫了一个小二过来领墨砚他们上楼。 回房安顿好之后,几人便到楼下大堂用饭。 方才还略有空闲的大堂已经几乎坐得满满当当,在小二的张罗下,几人终于寻到位置。此处人多眼杂,纪三便让墨砚与天元不必拘礼,一起坐下。 小二很快送上茶水,此时客多,饭菜还得多等一会儿。 墨砚不动声色地擦拭好茶具,试过没问题之后,便为大家斟上。 大堂客满人多,虽大多是知礼之人,交谈的声音都不大,但抵不过说话的人多,人一句,也足以形成纷扰之声。 这样的环境下,慕远和纪三爷无心说些什么,墨砚和天元自然也是沉默着。 于是隔壁桌上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益谦兄可是咱们永州棋坛第一人,连刺史大人都对益谦兄的棋艺称赞有加。此次扬州论枰,益谦兄必能大放异彩,拔得头筹。」 「哪里哪里,江南与淮南两道奕林高手如云,个个不容小觑。小弟也只能尽力而为,但求不辜负刺史大人一番厚爱而已。」 墨砚正面对着说话的那桌人,正好看到那被称为益谦兄的男子虽然嘴里说得谦虚,面上却满是得意之色,不由在心里就把人看低了几分。 墨砚不方便也不会说些什么,不代表别人也会有此涵养。 那一桌子人吹捧得过了,便有人听不下去开了口:「永州不过山野之地,也敢口出狂言。真是萤火之光,敢与日月争辉。」 方才大肆吹捧的男子面上有些挂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道:「竖子何人?胆敢报上名来。」 说话的青年年纪看起来颇轻,俊秀的脸上满是清傲,桃花眼微微一扬,语气依然是不冷不淡:「竖子言谁?」 男子大声应了一句:「竖子言你!」 青年一勾唇角,冷笑一声,不再搭话。 男子感觉有些不对,却又不明白错在哪里,被青年的一声冷笑笑得发毛,色厉内荏地又吼了一句:「你笑什么?怎么不敢报上名来。」
第49页 青年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端起桌上的茶杯优雅地饮了一口,这才仿佛自语一般说了一句:「我不与自称竖子的人说话。」 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落在默然静听的众人耳中。 原本还有些不明白的人立时也明白了过来,顿时一片哄堂大笑。 男子被笑得面红耳赤,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个被益谦兄的男子轻轻按住了他的手,站了起来,面对青年拱手道:「在下永州杨益谦,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便也站了起来,随意一抬手,下颌微扬:「庐州,卢子俊。」 杨益谦颜色微厉:「看样子,卢兄也是此次参与论枰之人,希望到时候有机会在纹枰上一决高下。」 卢子俊眉峰一扬:「正有此意。」 杨益谦再一拱手:「告辞。」便带着友人离开。 卢子俊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重又坐下。 戏看完了,看戏的人重又讨论开来,这次倒有了些共同的话题。 「他就是庐州卢子俊啊,听说他十六岁上就打败了前棋待诏林于辅林老大人,是个围棋天才呢。」 「这么厉害啊?能赢棋待诏大人,那还用来参加这论枰吗?」 「哪儿那么神呢,那是人林老大人让了二子。再说,林老大人年事已高,棋力早就大不如前了。」 「让二子能赢前棋待诏,也算是真有本事了。」 「那是,让你九子你只怕也赢不了。」 「兄弟我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这次只是来看棋,而不是来下棋的。」 「不过说起来,此番扬州论枰,卢子俊并非最有希望夺魁的。听说苏州的苏预之,岳州的范彦先,还有咱们扬州的那一位,都有参加呢。」 「真的?这么些大人物都来了,那么此次论枰还真是好一番龙争虎斗,大有看头了。」 「还不止呢,据说今年这一回,连净空大师也推荐了人来。」 「什么?净空大师?是灵隐寺的那一位净空大师吗?」 「正是。除了灵隐寺那一位,天下哪里还有其他的净空大师呢。」 「净空大师可是曾为太子师,德高望重,棋力也高明。往年他从未推荐过任何人参与论枰,这一遭竟然……」 「能得净空大师青睐的人,棋力必定不凡。真是好期待今次的论枰啊。」 「岑兄莫不是期待这一回又能让你押对胜负,赢去大把银子。」 「哈哈,好说好说,这自然也是值得期待之事。」 …… 听到这里,天元忍不住扯了扯慕远的袖子,低声问道:「少爷,他们说的净空大师,就是跟你下过棋的那位净空大师吗?」 「应该是的。」慕远道。 纪三听了,不由问道:「慕兄曾与净空大师对弈过?」 「嗯。」慕远点点头。 「胜负如何?」纪三直接问道。 「当然是我们家少爷赢了。」不待慕远回答,天元便骄傲地答道。 纪三看起来也不是太过惊讶,只是感嘆了一句:「我年少时,也曾得净空大师指导过棋艺。若早知道,慕兄连净空大师也胜过了……」 纪三停顿了一下,慕远见他没有说下去,便道:「若早知道又如何?会有不同吗?」 纪三想了想道:「即便早知道,也并无不同。」 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慕远也跟着笑了笑。 第27章 饭后回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是要歇息倒是还早。纪三叫来小二点了烛火,便打算与慕远说一说这扬州论枰之事。 「慕兄可知这扬州论枰的一些掌故?」 慕远直言道:「还要请教纪兄。」 纪三本来便是打算跟他说的,自是不会推辞:「扬州论枰由来已久。最初完全是民间自发的行为。据说有间棋楼的第一任主人是个棋迷,自身棋力不高,却扔热衷于围棋,他用大半辈子经商积攒的身家建了棋楼,并举办了第一次的扬州论枰,因为奖励丰厚,当时便吸引了许多棋手前来参与,有成名已久的棋坛前辈,也有如初生之犊,意气风扬却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棋手。那真是棋坛的一场盛事。 「在棋楼第一任主人离世之前,还陆续举办了几次论枰。继任者对围棋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无心举办,便停了十多年。后来棋楼的第三任主人,也便是创始人的孙子接手了棋楼,巧的是他也是个棋迷,便想把当年祖父创办的扬州论枰再继续下去。这位继任者不仅在棋艺上有一定的造诣,在经商上也同样是个人才,他不仅重新举办了论枰,还为其大造声势,增其影响力。同时结合一些商业上的手段,使得举办一场论枰所能获得的收益,远远大于举办的成本。这便使得在他过世之后,仅仅是为了这丰厚的利益,继任者们也会将这论枰一次一次地举办下去。便是这悦来客栈,亦是棋楼的产业之一。」 慕远点点头,心下瞭然。来自经济全球化的现代社会,他当然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经济上的支持对一项竞技事业的重要性。现代围棋竞技事业的蓬勃发展,不也是有着雄厚的经济作为基础。那些高额的比赛奖金,可以让职业棋手衣食无忧的对局费,不正是让棋手们可以心无旁骛地精研棋道,推进围棋事业的重要原因吗。便是慕远自己,就是其中的受益人之一。至于一场能引起众多关注的赛事所能带来的经济效益,只要稍微有一点经济常识的人便能明白。不说那些隐形的影响,单单是人流集中所带来的衣食住行的消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这个时代人们対于赌棋的热衷,完全不下于现代社会的足彩。
第50页 慕远默默想着这些的时候,纪三已经接着继续说下去了:「本朝自太祖以来,歷任君王都对奕林之道颇为热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以举国上下,棋风大盛。朝中不但设有棋待诏,还增设备选棋待诏。备选棋待诏没有固定的名额,可由四品以上的文武官推荐,通过考核便可担任;另外民间有影响力的重大赛事的折冠者亦可在本人愿意的前提下直接担任,无需再经过考核,扬州论枰便是首个获得此殊荣的民间赛事。便是如今的翰林院里,就有两位棋待诏是出身于扬州论枰。 「至此,扬州论枰的影响力愈发深远,可说是江南与淮南两道最受奕林关注的棋坛盛事,每次想要参与的棋手也越来越多。鑑于此,棋楼便与官府合作,在参与之前先做一个选拨。每州府只有一个名额,有刺史直接推荐方有资格参与论枰,或者由众所公认的德高望重的奕林前辈推荐,例如净空大师,亦可直接参与。其他未获推荐人等便只能观战。 「为棋待诏者,虽不参与政事,但同样有品有级,且常有机会得天子赐奕,也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备选棋待诏是成为棋待诏的前路,亦备受关注。各州府刺史自然不愿错过一个可能推荐未来棋待诏的机会,是以只要州府中有奕林高手想求一封推荐函,一般都不会遭到拒绝,便是同一州府有一位以上的棋手,当地刺史亦会设法帮忙引荐另无人选的州府。」 原来如此。慕远想到临出门前父亲交予自己的推荐函,这才明白这封推荐函的重要性,也难怪父亲一再交代要贴身收好。 纪三默默斟了一杯茶饮下,待慕远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便接下去说道:「每次参与论枰的人数并不相同,近几年来,多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不等。不过每次的赛程大体相同,不论人数多寡,皆分为甲乙丙丁四组,一一对弈,以对局胜负论,取胜局多者二人,共八人进入下一轮。这八人以抓阄的方式决定各自的对手,胜者进,负者退。以此类推,最后决出头魁与三甲。前三甲皆有花红,但是唯有头甲能获得成为备选棋待诏的资格。」 慕远一听便明白了,这不就是小组赛与淘汰赛嘛,现代竞技比赛中许多项目都是採用这样的赛制。 慕远等了一会儿,见纪三没有再开口,便知他已经说完了,于是拱手道:「多谢纪兄告知,有劳了。」 纪三笑了笑:「这些掌故扬州人人尽知,慕兄只要稍事打听便能清楚。在下不过多嘴一言,何来功劳,更不敢当慕兄一声谢。再说,以慕兄的棋力,知与不知,于胜负并无影响。」 慕远淡淡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纪三道:「明日便是此次论枰的第一日,按照惯例,第一日只抽籤,不对局。虽说如此,慕兄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的好。」 「嗯。」慕远点点头,突然想到纪三说过来扬州是因为有事要办,却不知道所办何事,需要几日,何时离开。之前未到扬州之时,纪三从未提起,自己也未想过这件事。此刻乍然想起,但觉明日对方便会说事情办完,就此告别,心下不禁有些纠缠。这大半个月来日日相处在一起,时常觉得心悦满足,只恨不得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下去。可是天下哪里会有不散的筵席,想到分别在即,便有些不舍起来。 慕远心里头纠结了一会儿,他不是心思深重的人,尤其在纪三面前,更不愿多加掩藏,索性直接问道:「纪兄之前说过来扬州是有事要办,不知何时办完?」 纪三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便想起当初自己说要来扬州的託词,不由垂眸笑了笑,復又抬眼望嚮慕远,促狭道:「在下来扬州所要办的事情,便是一睹慕兄在扬州论枰时的风采。我还等着慕兄折桂之时嚮慕兄讨一杯酒喝呢。怎么,慕兄不欢迎么?」 慕远眉峰一抬,这才明白纪三是为了自己才一路同行来扬州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纪三见慕远面露讶色,便又笑了笑道:「其实在下本就要回京,从这里走也是一样。三年一度的论枰盛事,既然遇上了,断没有错过之理。何况,与慕兄一路同行,在下深感,不虚此行。」 纪三说得诚挚,慕远心下更为感动,何况他亦同有此感,眼底的暖意深了深,只道:「那便早些歇下吧。」 两人梳洗过后,便先后歇下。 即便是上房,房中也只有一张床,虽说这床大些也软和些。不过两人早就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彼此皆为男子,也没什么拘谨尴尬的。躺下之后,很快便入睡了。 第二日早起之后,慕远等人也没有急着赶去有间棋楼。一则巳时才开始报导,抽籤更要排到午后,时间还有;何况悦来客栈到有间棋楼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没有必要早早去等着。 只不过慕远和纪三不急,倒急坏了天元和墨砚。两个小子看那边人头攒动,早想过去看个热闹,怎耐主人们不起身,他们也不好先行,只得伸长了脖子不住往那边探去。 慕远见状,不由笑了笑,对天元道:「天元,此刻时辰也近了,不如你先替少爷过去探探情况。」 天元眼睛顿时发亮,大声应道:「遵命,少爷。」 纪三见墨砚看过来的眼神颇为热切,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也笑道:「墨砚,不若你也跟过去看一看吧。」 「是,爷。」墨砚用力点点头,高兴地与天元手牵着手跑了过去。
第51页 慕远与纪三无奈地对视一眼,笑了笑继续细斟慢饮,此刻客栈里人已不多,大都赶到棋楼那边去了,倒是乐得清静。 过了不一会儿,天元和墨砚便转了回来。两人本来并没有指望他们能打听出什么来,不过是放他们去凑凑热闹而已,只是瞧两个小厮的样子倒像是真打听出了些什么。 天元到了面前便道:「少爷,我们刚刚打听到,这次参加论枰的恰好有二十位棋手,其中十九位都是各州府推荐上来的,还有一位是净空大师举荐。」 「哦,」纪三来了兴致,问道:「可知都有哪些州府推荐了人来?」 「嗯,有扬州,庐州,岳州,永州,苏州,宣州,台州,建州……」天元掰着手指一一念道,最后说:「还有咱们钱塘。其他的暂时就还没打听出来。」 「那么可知净空大师举荐之人姓甚名谁?」 「还不知道。」天元摇了摇头,接着又道:「不过据说等午后抽完签,所有的名单便会排出来,到时便能知道了。」 慕远不由问道:「为何纪兄独独对净空大师举荐之人这么感兴趣?」 纪三微微一笑:「因为我有预感,此次论枰,倘若有人能成为慕兄你的对手的话,那便是此人了。」 第28章 有间棋楼占地颇广,也不像一般棋楼那样进门便是厅堂,而是一个大大的庭院,庭院里亭台楼阁,布置得颇为雅致,各处错落有致地按上不少棋桌,可供喜欢风雅的棋友在美景中对弈。庭院中间便是两层高的主楼,面积比慕远曾见过的钱塘最大的五湖棋楼还要大上一倍。内里的布置倒没有多大不同,一楼为大堂,二楼设有雅间。平日里这三处地方都是开放的,按照价钱的不同棋客们可选择在何处对弈看棋,只不过每到论枰的时日,这棋楼变成了半封闭的场所。 慕远与纪三等人走进庭院的时候尚无人阻拦,要进入主楼时却被守在门口的两个穿着短打的大汉拦了下来,两人生得粗犷,一看就是练家子,语气倒还颇为恭敬:「几位,此处只许参与论枰的棋手进入,其他人等在庭院等候便可。」 两人相视一眼,纪三对慕远笑了笑:「慕兄,我们在此处等你。」 「嗯。」慕远点点头,走了进去,两个大汉便也没有阻拦。 大堂里,一张长桌背后坐着一个文书模样的中年书生,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排了十几块的牌子,看不出来什么材质,样式也有些特别,应该是特制的。 慕远走上前正要拱手行礼,那书生已经抬起头来问道:「来者何人?」 慕远道:「钱塘,慕云直。」 那书生上下打量了慕远几眼,又问:「可带有凭证?」 慕远点点头,递上推荐函与身份文牒。 书生认真对看了一番,点点头道:「不错。」 说完,在桌上那十几张的牌子上搜寻了一番,找出一块来,连着身份文牒一起递迴给慕远:「这块名牌请收好,论枰期间需靠此物进出及参与对局,不可丢失,不可转借他人,遗失不补。」 慕远接过一看,牌子呈暗红色,上面刻着籍贯和名姓,入手冰凉,削得极薄,显然不是普通木料所制。 慕远妥善地收好,点头道:「多谢提醒,在下自会小心。」 书生又道:「此处已无事,午后未时三刻,请公子准时前来抽籤。」 慕远回身往外走的时候,正有一位身着华衫的青年迎面而来,眉目间一片冷肃,看也未看慕远一眼,擦身而过。慕远走过门槛的那一刻,恰好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苏州,苏预之。」 出了门,便看到等在外边的纪三等人,不由得露出一丝浅笑,快步迎了上去。 纪三看到慕远出来,也走了过去,问道:「如何?」 慕远掏出名牌扬了扬,笑道:「已换好名牌,未时三刻抽籤。」 饭后休息了一阵,未时一刻,几人便出发前往有间棋楼。 此刻棋楼的庭院里已经挤满了人,来自各州府的棋友三三两两与认识的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独自进入主楼之前,慕远对纪三道:「此番不知何时事了,纪兄若觉无趣,不妨先去他处游玩一番。」 纪三温颜笑道:「无妨,扬州我已来过多回,各处景致已然看过。难得遇上此等盛事,我便在此处等待慕兄。」 慕远点点头,也便不再多言。 大堂内比之庭院里,俨然两个世界,要安静得多。除了几十个来参加论枰的棋手,便只有一个管事和几个小二在穿梭奉茶。 慕远坐在角落一隅,静静喝着茶,茶是好茶,清香扑鼻,入口回甘,便是慕远这般不太懂茶的人,也喝得出来是不错的。 慕远一边喝茶一边默默地旁观,在场棋手的年纪多在二十到四十之间,这几乎也是一个棋手最鼎盛的时期。大部分人都眼生得很,倒是有那么一两个有过一面之缘。昨日在客栈里见过的卢子俊,杨益谦,还有早上擦肩而过的苏预之。 杨益谦看起来颇擅交际,来了不多时的功夫,便结交了几位棋友,很快便称兄道弟,相谈甚欢起来,只是遇上卢子俊那略带讥诮的眼神时略略顿了顿,很快便不以为意地转了过去。 卢子俊稍显艷丽的样貌倒是极为打眼,只不过脸上依旧满是清傲的样子,原本想要攀谈的人也很快被他过于冷淡的态度打退了。
第52页 至于苏预之,那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如果说众人对于卢子俊还有一点想要结交的意思,对于苏预之则是敬而远之了。 此刻能够站在这个大堂里的棋手,棋力都不会太低,多多少少在所在的州府也是有一些名气的,本身都有一些傲气在,自然不会做自讨没趣,自降身份的事。 「这位兄台,在下乃宣州吕博仁,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慕远闻言抬头,便看到一个男子面带笑意地站在眼前。 慕远虽不会主动与人攀谈结交,但是也不会随便拒绝别人的善意,于是放下茶杯,拱了拱手:「在下慕云直,来自钱塘。」 「原来是慕兄。」吕博仁笑了笑又道:「看慕兄的样子眼生得很,今年是第一次来参加扬州论枰吧。」 「正是。」慕远点了点头。 吕博仁倒是个自来熟,不待慕远开口问他,便自顾说了下去:「在下已是第二回 前来。并且此刻厅中有半数都是熟面孔。」 这个慕远倒是理解。毕竟培养一个棋力高超的棋手,又不是种大白菜,每三年就能种出一茬来,倘若棋手所在的州府没有更高明的棋手出现,本人又愿意再战的话,刺史大人也不会拒绝。所以这三年一度的扬州论枰有一半都是再战之人倒也并叫人不意外。 吕博仁谈兴正浓,又见慕远还是个新手,态度也谦和,便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起来:「那个是苏州的苏预之。他出身苏州富贾之家,别看他这么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他的棋力可不容小觑,上一回的扬州论枰,他便是三甲之一。听说这三年来,他潜心钻研,棋力又有大进。 「那边那个,一脸憨实的汉子,别看他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他的棋可是极为兇勐,也是上回的三甲之一。他叫范彦先,岳州人。」 慕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若他所言,是个看起来极为憨厚的汉子。 接下来吕博仁又一一指了几个人,说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上回的成绩,最后嘿嘿一笑:「不过说起来,此次论枰最热门的夺冠人选却都不是他们。」 「哦,还有哪位高手?」慕远不好拂了对方的兴头,便接着问道。 「扬州的桓占轩,慕兄可曾听说过?」 慕远摇摇头:「惭愧,在下久坐家中,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 吕博仁一脸遗憾地看着他,仿佛他不认识此人是多大的损失似的,「桓占轩在咱们淮江两道可是赫赫有名,但凡爱下棋的少有没听说过他的。上回的论枰若非他恰好身体抱恙无法参加,否则最终头甲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慕远正想问问哪位是桓占轩,吕博仁已经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正走进来的那个一身富态,满脸敦厚笑意的男子道:「那个便是桓占轩。」 慕远心下有些诧异,他一向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是眼前这人比起奕林高手来,倒更像一个和气生财的大商贾,见人先带三分笑,与遇见的每个人都笑眯眯地打招唿。原本站在堂上一动不动的那个管事,一见此人也立刻堆上笑脸,走过来拱手招唿道:「桓爷,近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桓占轩拱手笑道:「无恙无恙,多谢挂怀。」 两人寒暄了几句。 旁边不认识桓占轩的几人显然也有些讶异,低声议论道:「这位就是桓占轩?」 「他就是桓占轩啊?有点儿看不出来呀。」 …… 未时三刻一到,棋楼楼主便现了身,是一个一身儒雅之气的中年男子。 楼主站在堂前扬声道:「各位,欢迎各位拨冗参加此次扬州论枰。自先祖创立棋楼以来,此论枰盛事便代代延续,多少奕林高手在此一战成名。今日,站在此处的无一不是江淮两道的奕林高手,各位的光临,使得棋楼蓬荜生辉。在接下来几日的论枰中,也希望各位能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以棋会友。」 接下来,棋楼管事宣布了此次论枰的规则,果然与昨日纪三与慕远说过的一致。 之后便是抽籤。 抽籤的程序,古往今来也差不到哪儿去,慕远抽到的签是乙组第一位,早上见过那个中年书生便用一支特制的硃砂笔在他的名牌上写了个乙字。 抽完签后,今日的事情便算结束了,半个时辰之后,棋楼便会公布接下来每组对局的顺序。此次参与的棋手共有二十人,分为四组的话,恰好每组五人。两两对局,每轮便会有一人轮空,一日两局,需要三日才能结束。 抽籤之后,慕远有些疑惑地四下张望起来,蹙着眉沉思了半晌。 吕博仁见状,凑了过来,低声问道:「慕兄,怎么了?」 慕远便道:「不是说此次有二十人参加吗?为何在场的只有十九人。」 吕博仁闻言认真算了一下,恍然道:「不错,确实只有十九人。待在下去与管事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儿,吕博仁便回来道:「各州府推荐之人皆已到齐,唯独灵隐寺净空大师举荐之人还未报导。管事说若在明日对局之前他还未前来的话,便只能取消资格了。」 慕远又问道:「那吕兄可打听出他的姓名。」 吕博仁点头道:「名牌上写着范世暄,海宁人士。」 吕博仁接着又道:「虽然这个范世暄名不见经传,但是能得净空大师举荐之人,棋力应当不俗。他若不来,倒是少了一个劲敌。」
第53页 慕远心里倒是盼着他来,他此番参与论枰,便是想见识一下江淮两道棋艺最高水平,当然是希望高手来得越多越好。 这是他作为一个超一流棋手理所应当的自信。 第29章 申时二刻,第一轮的对局名单便公布了出来。 慕远所在乙组的五人除了他之外,便是永州的杨益谦,岳州的范彦先,建州的高连飞以及滁州的王长康。 这倒是巧得很,另四个人中便有两人是有所耳闻的,那个杨益谦的棋力如何目前尚不可知,不过范彦先曾入过三甲,必定是不弱。 对局名单除了在大堂里公布了之外,也在庭院里公布了一份,让外头想要观战的棋友也了解对局流程。今日庭院里尚是对外开放,据说到了明日正式对局之时,预进入庭院观棋者 每人每日需交一两银子。看看偌大的庭院里满满当当的观棋者,仅仅是这一项收入只怕已经足以抵消举办论枰的全部开销了。 慕远明日上午第一局的对手恰好便是永州的杨益谦,而与范彦先的对局则安排在第二日上午。 名单方公布出来,吕博仁便苦笑道:「第一局就碰上劲敌,看来是有一番硬战了。」 慕远扫了一眼名单,吕博仁分在丁组,他明日首战的对手是卢子俊。 慕远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全力以赴,胜负还未定。」 吕博仁也是心宽之人,很快又笑了起来,在慕远肩上拍了一下:「慕兄也不容乐观啊,与范彦先一组,只怕在他那里要先折一局了。」 慕远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吕博仁又看了看另外两组,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不过怎么都好过在甲组的那几位棋友,居然同时与苏预之和桓占轩一组,此番恐怕只能与人作衬了。」 慕远离开大堂后,便在庭院里找到纪三等人与他们会和。 对局安排公布之后,等在庭院里的棋友们早就纷纷议论了起来,大部分棋友对结果的预测与吕博仁所估不差,尤其是对于甲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料定能晋级的必定是苏预之与桓占轩二人,唯一的悬念大概也只有苏桓之争谁胜谁负。 至于另三组,大家普遍看好的便是乙组的范彦先,丙组的范世暄,丁组的卢子俊。范彦先与苏预之曾同为三甲;卢子俊年少成名,在江淮一带早有声名;而人们对范世暄的看好,则完全是净空大师的举荐之功,净空大师在奕林的影响可见一斑。 慕远与纪三等人会和之后,几人便一同转回客栈。 江淮一带的奕林高手纪三并不是太陌生,诸如桓占轩、苏预之、范彦先等人的名声他也早就听说过,若是不曾认识慕远,没有与他日夜研习棋艺,他大概也会有着和众人一样的想法,不过如今所想自是不同,唯一还能让他稍稍在意的也只有丝毫不知底细的那位净空大师举荐之人:「不知那位范世暄是何等样人?」 慕远摇摇头:「并未曾见到。」 「哦?」纪三有些诧异。 「今日抽籤他并未到场,据主事者说也未曾报导。若是明日对局是还未出现,只怕便不必参加了。」 纪三饶有兴味地笑了笑:「不愧是能入净空大师青眼之人,行事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哦?」慕远对这样的说法有些不解。 纪三笑道:「净空大师如今看起来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其实他年少时很是不羁,常有出人预料之举。」 慕远想起净空大师那慈眉善目的样子,倒真想不出纪三口中的年少时候的大师是怎么样的,不由也笑了笑。 回到客栈时,正好遇见也正好回来的杨益谦与其友人。 两人方才在棋楼大堂里已经照过面,不过慕远去得晚,杨益谦又忙着结识新友人,两人并未搭上话。虽然慕远已知对方身份,但是对方显然还不知慕远是谁。 杨益谦素来好交际,见到慕远便扬笑拱手道:「这位棋友,方才我们在棋楼大堂见过,在下永州杨益谦,请教兄台大名。」 慕远回礼道:「在下钱塘慕云直。」 杨益谦一下愣住,显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友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轻轻扯了扯杨益谦的袖子,低声道:「益谦兄,慕云直不就是你明日首局的对手么。」 友人的声音不大,但是彼此靠得太近,不仅杨益谦,慕远等人自然也是听得到的。 杨益谦见慕远并未露出惊诧之色,也收敛了表情,讪讪道:「原来是慕兄。那咱们便明日棋盘上见了。」 说着,拱一拱手,径直上楼去了。 等慕远和纪三也上了楼,天元落后两人一些低声对墨砚道:「这还真巧,没想到少爷明天的第一个对手居然就是他。」 墨砚点头应和:「是挺巧的。」 天元似是想到了什么,抿嘴笑了起来:「大家都说抽到甲组的人不幸,其实抽到和少爷一组也不怎么幸运呀。」 墨砚深以为然。 第二日一大早,慕远和纪三便起了身,同往常一样先练了一套拳。和纪三同行同住之后,慕远便知道纪三也有晨练的习惯,不过他所练的比自己的那一套健身拳自然是要高明得多也厉害得多。 晨练结束之后,便是梳洗用膳,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很多人来说,扬州论枰或许是一场关乎前程声名的大事;但是对于慕远来说,和平日对弈研棋也没有什么区别。不需要特别慎重地对待,自然也不会轻忽。
第54页 这一日有两场对局,上午的对局从辰时开始,巳时结束,对局双方各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以沙漏计时,过时判负。下午的对局则从未时开始,申时结束。中间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以做调整。 慕远今日两局都未轮空,上午下午皆有对局。 慕远举着名牌进入棋楼的时候,庭院已经候了不少等待看棋的棋友。昨日还能任人出入的棋楼此刻已在门口列了一队的大汉把守,附近还有衙役巡视,若有人胆敢滋扰生事,当即逮捕。 墨砚交了三两银子,纪三三人也跟着进了庭院,只是要再进去就是不得的了。 不过庭院今日也有所不同,在较为空旷的地方或在树干或在柱壁挂了大棋盘,一共有四处,名为甲乙丙丁。 这四个大棋盘分别对应的自然是今日对局的四组。只不过每组皆有两局同时对弈,大棋盘却只有一个,最终排哪一局则由在场的棋友来定。在场的每个人皆可为自己想看的棋局出价,两局棋哪一局出价高大盘便排哪一局。 竞价最激烈的当属甲组,这第一局棋苏预之与桓占轩皆有上场,不过是各战一局,便引得想看二人对局的棋友纷纷竞价。 乙组唿声最高的自然是范彦先与高连飞的对局,其出价远远高于慕远那一局。墨砚低声在纪三耳边道:「爷,咱们要不要给慕爷的棋出价?」 因为有着绝对优势,又不像甲组的竞价那么激烈,此刻这一局积攒的价银也不过才十几两,这么点银两对纪三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 纪三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 想看慕远的棋,回去看他復盘便可。有这个机会不如看看范彦先的棋,虽说纪三对慕远有绝对的信心,但是多了解对手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纪三对墨砚道:「带了笔墨吗?等会儿把棋局记下来。」 墨砚点头道:「带着呢,爷放心。」 即便棋楼规定不准使用笔墨记录棋谱,也自会有记忆高手将棋谱记下流传出去,不如大方一点,不禁止棋友们用笔墨记录棋谱。 纪三又对天元道:「天元,等会儿对局开始了你到甲组那边去,不论最后排的是苏预之的棋谱,还是桓占轩的,都记下来。」 「知道了,纪三爷。」天元乖乖点头道。 最终甲组那边还是桓占轩占了上风,竞价高达百两以上。桓占轩本是扬州人,占一点地理优势也理所应当。 丙组原本大家对范世暄抱有极大的期待,然而直到开局之前他都没有出现,只能取消资格,另四人两两对局。这四人名气皆不高,众人兴趣也寥寥,最终胜出的那一局报价也不过一两银子。 丁组最被期待的自是卢子俊,也是毫无争议的。 论枰第一日的第一局棋是极受关注的,但是其精彩程度往往并不与之相称。最早结束对局的恰恰是竞价最高的甲组桓占轩的那一局。桓占轩的对手是舒州孙休文,孙休文在得知甲组有桓占轩与苏预之两大高手时,便已失了一半的信心;与桓占轩在棋盘上一对视,又怯了三分,剩下的两分也只让他撑到了中盘,不过一百四十多手后,便投子认了负。 桓占轩结束对局后片刻,苏预之那一盘便也结束了。苏预之的棋风比之桓占轩更为兇勐,只不过他的对手却也比桓占轩的对手更为坚强,在已然不敌的情况下还苦苦挣扎了一番才在苏预之狠狠的一个瞪眼之后认负。 比桓占轩更晚结束棋局已经让苏预之有些不快,等他出了大堂得知在大盘的竞价上也输给了桓占轩后更是直接沉下了脸,对候在庭院的随从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才负手离去。 范彦先那局棋也未下到最后便结束了,其他几局倒是都下到了收官。 杨益谦是第一次参加扬州论枰,也是整个永州第一个参加扬州论枰的棋手。永州的棋风一向不盛,难得出了一个称得上高手的强手便受到了极大的关注,刺史大人更是对他礼遇有加。在来之前,杨益谦踌躇满志,即便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夺得前三甲,但是要从第一轮晋级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在看到抽籤结果后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好在乙组只有一个范彦先,倘若像甲组那样自己恐怕真的一点胜算也没有。每组可有两人晋级,即便输给了范彦先,只要在其他几局中胜出便可。所以这第一局,决不能输。 杨益谦早早地便坐在了棋盘后,他昨晚休息得尚还算好,他对自己此刻的状态也还算满意。慕远走近的时候他还在闭目养神,感觉到对面坐下了一个人,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地睁开眼,吐出一个字:「请!」 杨益谦本想在气势上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然后眼前这个眉目俊朗的青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在棋盒里抓了几个子,示意他猜单双。对方的动作很自然,眼神也没有刻意的锋锐,然而便是他这样清清淡淡的态度,杨益谦心里蓦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对方,太过淡然了!这丝不详的预感一直伴随着这盘棋结束,直到杨益谦脸色苍白地低头说一句:「在下认输。」 其实输的并不算多,三个子而已,不过六目棋。 然而从头到尾,杨益谦都有一种被对方牵着走的感觉。对方的棋,就像对方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清淡淡的。整盘棋,并没有特别激烈的缠斗,偶有几处自己想挑起争端的地方,也让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直至终盘,那种淡淡地无力感始终攫住他。杨益谦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是第一个有这样感觉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55页 第30章 若论可观赏性,这首发的第一场对局最精彩的倒要算丁组卢子俊与吕博仁的那一局。两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间,且棋风皆好战,草草走完序盘后,便开始了激烈的厮杀,硝烟几乎瀰漫了整个棋盘。这盘棋,若以一个超一流棋手的眼光来看,很多地方挑起争端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一味地挑起战斗于最终的胜负来说也未必是最佳。然而从观棋者的角度,这样的棋才够酣畅淋漓,才够痛快。 是以在桓占轩,苏预之与范彦先都结束了对局之后,几乎所有的观棋者都围到了这一局的大盘前,纪三等人也不例外。 一番角逐之后,最终还是卢子俊棋高一着,拿下了这一局。 这一局棋结束之后,今日第一场的全部对局便结束了。 人群散去的时候,慕远也正好从大堂里走出来。因为胜者要向棋楼主事说明本局的胜负情况,所以虽然早一步结束了对局,也等到了这个时候才出来。 毫不意外地迎面便对上纪三含笑的眸子,慕远微微一笑。自从自己成为职业棋手之后,已经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慕远没有体会过有人等待是什么样的滋味。即便是父母,也只是在重大比赛中获胜之后,会在家里为他多做几道爱吃的菜以作庆祝。在这之前,慕远也从来觉得有人等待是一件多么暖心的事情,他早就习惯了独自承担和享受一切,不论是一局棋获胜的喜悦,还是站在顶峰的孤高。 与纪三相处得愈久,慕远便愈是轻易地忘却对方的身份,只当他是一个彼此投契,心灵相通的挚友,知己。 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 纪三没有问慕远这局棋的胜负如何,因为不用问,他都知道,一定是慕远赢了。所以他只是轻轻问了一句:「累吗?」 慕远摇摇头,淡淡笑道:「一局棋而已,不累。」 纪三道:「墨砚已经先回去安排午食,咱们直接回房便是。」 一路上慕远早就体会到了纪三的周到,对他的所有安排也早就习惯了贊同:「有劳纪兄了。」 午休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这便体现出住得近的好处了,不但伙食可以安排得好一些,还可以稍事休息。连续两日,每日两局的对局不仅是对意志力的考验,同样也是对身体体力的考验。 虽然对于慕远来说,赢下第一局棋是必然的事情,但是并不代表杨益谦是一个可以随便应付的对手。能够参与扬州论枰的棋手,无一是可以小觑的。 慕远下午这局棋的对手是乙组的第五人,滁州王长康。因为每组人数的关系,王长康第一局轮空,如今正是精神饱满之时,对战方下完一局的慕远,可说是以逸待劳。 只不过这么一点微弱的优势对于大局根本无从影响,慕远比早上那局更轻松地赢下了第二局。投子认负的时候王长康看起来也没有太沮丧的样子,大概是一开始就对胜负就没有太多执念。 与之相反的是又输了一局的杨益谦,连输两局基本上已经是晋级无望,并且一开始就接连受挫也很影响士气。和范彦先的对局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占到过上风,虽然早就已经对范彦先棋力高于自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表现在棋盘上才知道这其中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杨益谦一脸的沮丧,脸色沉沉,平日里因为他是刺史大人的座上宾喜欢对他吹捧几句的友人也没了声音。回客栈的路上恰巧撞上了之前有过恩怨的卢子俊,卢子俊下午又赢了一局,只要再赢下一局便足以晋级,事实上,若没有意外的话,剩下的两局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卢子俊微扬着桃花眼不冷不热地看了看杨益谦,冷淡道:「本想能跟杨兄在纹枰上一较高下,不过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说完,也不等杨益谦回应,随便地一拱手便先行离去了。 杨益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愧难当,半天说不出话来。 落后他们几步的慕远等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天元悄悄跟墨砚咬着耳根:「那位卢公子,说话可真刻薄啊。」 墨砚倒是不以为然:「还好吧,他说的都是事实。」 墨砚在京中比这更刻薄的事也见得多了,京中可从来不缺踩低捧高,落井下石的事。这位卢公子说话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何况那个杨益谦一开始的夜郎自大也确实让人不喜。 回到住处后,纪三递给慕远两张棋谱:「慕兄,这是范彦先今日那两局棋的棋谱。虽然以慕兄之能,明日的对局当是不惧,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一些信息总是好的。」 慕远点点头,接过棋谱,笑道:「纪兄有心了。」 纪三回以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今日乙组两局棋的大盘摆的都是范彦先的棋局,所以要得到棋谱是很简单的事情,确实是「举手之劳」,然而这份用心却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慕远还记得吕博仁对范彦先的评价:外表老实,棋风兇勐。翻着手中的棋谱,慕远深以为然。两局棋都是下到中盘就结束了,范彦先凌厉的攻势让对手应接不暇,稍有疏漏便被一通穷追勐打。考虑到后面还有对局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就耗尽心力,再加上面对范彦先的时候首先就做好了不敌的心里准备,所以两个对手都没有太过纠缠,在几个大场都失利了之后很快就选择了投子。
第56页 在同一组目前的两场对局中,杨益谦是唯一连负两局的,心里上的压力本就会大一些。比起慕远和风细雨地取胜所带来的无力感,范彦先这样咄咄逼人的攻势更让人喘不过气来,所受到的冲击也会更大,这便也能够理解了杨益谦结束对局之后那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两人一起研究了一会儿,纪三道:「这个范彦先果然名不虚传,棋风兇勐,招招有力,像一个老拳师,在他面前,不可露出破绽,也不可有一丝怯意,否则,便会被抓到痛脚,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慕远同意地点点头,以纪三的眼光,要看出这点东西来一点儿也不难。 纪三看着慕远不动声色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慕兄准备如何应对呢?」 慕远不答反问:「纪兄觉得,对付一个兇狠之人,应该怎么做?」 纪三挑挑眉,毫不犹豫地道:「比他更狠。」 慕远笑笑:「以暴制暴,以力却力,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法。」 纪三眼里傲气不减,唇角一勾:「可是,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就像范彦先这两盘棋的对手,皆是力战不利。当然,慕兄肯定不在此列。」 慕远笑而不语,纪三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不过我想,慕兄大概并不准备这么做。」 笑意漫上慕远的眼角,他含笑道:「知我者,纪兄也。」 纪三笑了笑:「想必慕兄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慕远道:「纪兄是习武之人,你觉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是最不容易露出破绽的?」 纪三想了想,说道:「在招式欲出未出之前。」 慕远点点头:「我虽然不会武,但是天下的道理是相似的,棋道亦合乎武道。当一个人摆好招式却未出招之前,是最难被攻击的,因为这时候他全身的破绽最少。一旦出招,在进攻的同时,也必然将破绽卖于对手面前,也便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时候。」 纪三一面听着一面点头:「所以?」 慕远继续道:「对付兇狠之人,除了比他更狠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以柔克刚,借力打力。运用到棋盘上,便是腾挪借力。棋盘上的每一个棋子,都是有棋效力的,不论是提高己方的子效还是降低对方的子效都是有利的。当对方发起攻击时,不论他有多兇勐,看起来有多么势不可挡,他首先便暴露了出拳之前护着的要害。其次,对方的攻击若是落空,他进攻的这个棋子便有可能降低或者失去效力,这本身就是一种损失,也相当于借对方之力,反伤对方。对付汹汹而来的攻击,并非只有攻击回去这一个选择。」 纪三的领悟力不低,道理一说便能明白。 其实自古以来,并不是没有棋手想过以巧破力,但那是比以力战力更需要功力的方法,因为一旦不慎,便容易落入对方攻击的节奏,失了先手,愈加回天无力。 所以纪三问道:「若是对方仍是一味攻击呢?」 慕远想了想,说道:「我曾经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或者可以做个诠释——他强由他强,清风佛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纪三眼神一亮:「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武功秘诀?」 「呃,」慕远停顿了一下,这本来就是武侠小说中《九阳神功》的口诀,他一时倒忘了这个世界和他原来所在的世界不同,武功是真实存在的。想了想只好道:「我小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高人,他本来有意收我为徒,便对我说过一些武功上的事。只可惜我根骨佳,加上志不在此,最后便作了罢。」刚说完又添了一句:「这位高人如今我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纪三问道:「那么慕兄每日早起所练的那套拳便是这位高人所授吗?」 慕远顺势应道:「嗯对,那只是一套用于强身健体的拳法,并无其他用途。」 如此匪夷所思,慕远自己都说得有些汗颜。不是他有意欺瞒,也不是他不信任纪三,实在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这样的事本身就太过神奇,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纪三倒是不疑有他,笑道:「慕兄倒是总能遇到这样的奇人奇事。」 慕远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他们初识时的事,只笑了笑。 纪三又笃定道:「若是换了旁人,我定然还要怀疑一下该如何做到,不过是慕兄的话,我倒是相信,定然不在话下。」 纪三笑了笑:「我愈发期待明日的对局了。」 第31章 第二日的对局如时开始。 倒是巧得很,在慕远对战范彦先的同时,同在一组的苏预之与桓占轩也提前在这一回合就遭遇上了。 今日有间棋楼的庭院里依旧摆了四个大盘,不过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的大盘不再以竞价的方式来决定排哪一局棋,而是改为了对棋局胜负的下注。经过昨日的对局,所有的棋手都已经至少下过一盘棋,虽然不能说对每一位棋手的棋力已经完全了解,但是做个大致的高下判断还是可行的。而压胜负显然是比棋局竞价更有吸引力。 能够来参加扬州论枰的,莫不是各个州府奕林中的翘楚,彼此之间,棋力即便有差,亦不会太过。同时也为了棋手们颜面上好看,所以所有的赔率都一样为一赔一。至于格外热门的棋手与明显棋力不如的对手对局时,则以限制下注额的方式加以控制。
第57页 想当然耳,今日最受关注的对局便是苏预之与桓占轩的那一盘,进入庭院的棋友九成以上都围在了那个大盘之前,为此,棋楼还特意这一局安排了解说。 苏预之与桓占轩同是夺冠的大热人选,一般情况下,棋楼当然是希望把这样精彩的对局安排在下半程,不过既然是抽籤决定的,总有一些运气成分在内。好在这一回合每组都能有两人胜出,这一局不论谁输谁赢,都不会影响晋级,而且还能提前激起看客们的热情。唯一可能会受影响的,便是若最终的胜负将在这两人中决出,那么这一场对局便成了前哨战,会让最后一局失去一些悬念。 不过棋手之间,若棋力相差在伯仲之间,输赢本就无法预判,每一局棋都有变数,一次的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因为有这么一场备受关注的棋局,其他三盘便几乎无人问津。慕远与范彦先的对局由于后者的关系关注的人比另两盘还稍微多一些,不少人都压了范彦先胜,只是棋楼限制了下注额让大家扼腕嘆息。虽然慕远昨日连胜两局让不少棋友也注意到他,知道这个籍籍无名的青年棋力不弱,不过依旧没有多少人认为他能够胜过范彦先。 纪三微微侧首对墨砚淡淡说了一句:「去,拿十两银子,压慕兄胜。」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站得近的便都能听得分明,对他说的话却也没人太过在意。十两银子虽然不少,不过看他的服装挂饰便知不是会在乎银钱的人,听他的口吻也显然认识慕云直,为朋友两肋插刀尚可,虚掷几两银子以作支持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最后便宜了庄家棋楼而已。 大堂里,各个摆好的棋盘前,对局的双方已经对面坐好。 范彦先一张老实人的脸上露出实诚的笑意,拱了拱手道:「慕兄,请。」 慕远也没跟他客气,拱拱手笑了笑,便从棋盒中抓子,猜子过后,范彦先执白先行。 范彦先是个谨慎的人,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不轻忽任何一盘棋局。在论枰开始之前,他便已对此次参与论枰的棋手做了个大致的了解,大家在各自的州府里不是声名在外就是小有名气,多少都能查到一些资料,只除了眼前这个慕云直。 范彦先自问见识还不算太少,在江南淮南两道的棋坛中,但凡有点名气的棋手他多少都有耳闻,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钱塘有个高手叫慕云直的,仿佛这个人就是凭空出现了的一般。这其实也怪不得范彦先,慕远在钱塘一战成名也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这个时代消息传播的速度本就不快,何况慕远除了迎战王子敬之外也还没来得及创下其他引人注目的名局。灵隐寺与净空大师的几盘棋,慕远不说,灵隐寺众更不会刻意传播,自然知者有限。再加上这几个月范彦先都在闭关备战此次论枰,对其他州府的消息更是打探得少了。他当然更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棋力大进。至于此次论枰结束之后,慕远那个极具神秘和传奇色彩的青龙授棋谱的故事就会随着他高深莫测的棋艺传遍江淮地区乃至整个大齐,那便都是后话了。 因为对眼前的对手所知有限,慎重起见,范彦先还特意托人找来了慕远昨日两局的棋谱以作研究。虽然慕远的两局棋都未在庭院的大棋盘上摆过,不过论枰中所有对局的棋谱棋楼都会做个记录,虽是要费一些周章,但只要找对人,花些银钱便能得到。这些对范彦先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能在高手如云的扬州论枰中连胜两局,本身就说明了对方棋力不弱。不过仅仅从棋谱上看来,对方虽然稍占上风,全局却都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范彦先对慕云直的棋力做了个大致的判断,稍稍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对自己应该造不成太大的威胁。直到两人的对局真正结束之后,范彦先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断有着多大的偏差,但是此刻,在他的眼里,对方也只不过是一个棋力还不错的年轻人而已,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慕远此刻淡然的态度却是为范彦先所欣赏的。范彦先在江淮一带名声颇响,不敢说所向无敌,在所知的高手中排进前五当不成问题。在这样的盛名下,有些对手棋未下便先露了怯,范彦先立觉索然无味。 围棋这个东西,和一般的竞技不同,并不是棋力高于对方便有必胜的把握,子未落之前,谁也不知道盘上会有怎么样的变化,高手被斩于无名之辈手下虽不常见,也不是没有,即便下的是让子棋,也足以让人津津乐道。然而若一开始便失了求胜之心,那么不论胜负如何,已经註定不会是一场精彩的对决。 眼前这个青年,神态虽然平静,气质也淡雅,然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神采奕奕,目光坚定,无丝毫犹疑之色。范彦先立刻被激起强烈的斗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对一个对手最大的尊敬,便是全力以赴。这是范彦先此刻的态度。 范彦先起手小飞挂,慕远在对方座子所在的角上反挂。白棋再次分角,黑棋大飞守角。开局下得颇为平稳,范彦先落子的速度很快,如同他铺开势力范围的脚步一般。慕远在避其锋芒的同时,脚步也迈得很开。 几个定式之后,双方得到一个大致互相满意的局面。 很快,范彦先以一个二间高夹拉开了积极进攻的序幕,慕远的应手也很快,如同他事先所计划好的,他没有选择即刻反击,而是先行防守。
第58页 慕远的应手也在范彦先的预料之中,他研究慕远的前两局棋之后发现,对方不是一个很喜欢正面应战的棋手。这样的情况,有可能是对方本身就不擅于力战,也有可能之前的两个对手还没有把他逼到需要正面应战的地步。只有两局棋能看出来的东西还不是太多,范彦先当然希望是前者,也相信是前者,否则的话,这个对手也太可怕了。 范彦先的风格其实不难捕捉,只要看过他的几局棋就能知道,他善于进攻,也乐于进攻,用积极的进攻来代替防守。兵家有云「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范彦先倒是把这句话在棋盘上运用到一个极致,步步进逼,招招狠厉。一般人在这样急骤的进攻中很难沉住气不进行反击,除了心理上的压力,也有现实的考校。范彦先的进攻并非无的放矢,你若不应,很可能大好的河山就要拱手让人;然而即便积极应对,缠斗到最后也未必就能够占到上风。这才是范彦先的可怕之处。 范彦先的几次进攻,都让慕远在腾挪间巧妙地化解了。慕远当然不是全然不应,只是他的应对极为巧妙,看似作用不大的几手棋,却着着下在要点上,范彦先若要持续进攻吃下这块棋很可能最终费力不讨好,然而若就此放弃的话,先前走的几个子就如同废子,再无作用,且很有可能在之后的反击中成为己方的弱点。简直是如鲠在喉,吞又吞不下去,放弃又不甘愿。 几番之后,范彦先终于感到有些疲惫,开始长考。 此时,苏预之与桓占轩的棋局也已经下到了关键的时候,两人你来我往,轮番进攻,妙手跌出,精彩至极。下的人下得痛快,看的人也看得酣畅,庭院里的大盘前围观者众多,每有妙手出现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偶有失手或者不利也惹得众人跟着紧张起来。 相较之下,范彦先与慕远这盘棋的大盘前则要冷清得多。原本看棋的人还多几个,然而下到中盘,众人期待地精彩战斗却始终没有出现,慕远的一再避让更是让几个性急的棋友看出了火气。 「怎么搞的,如此还不反击,难道要等到对方把火烧到自家后院么?!」 「这个慕云直,究竟会不会下棋?简直岂有此理!」 「不看了不看了,好没意思。」 …… 几人挥了挥手,嚷嚷着往苏桓棋局的方向走去了。 天元在几人贬责慕远的时候就已经心头火气,怒上眉梢,正想反驳几句,纪三轻轻按了按他的手,给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才生生把欲出口的火气压了下去,心里头却兀自冒着火: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能看得懂少爷的棋。少爷的高明之处又岂是你们能够轻易明白的。哼! 倒也不是所有人的看不懂,纪三除外,大盘前还有几个人看出了名堂。 「这个慕云直,不简单啊!」 「于兄看出什么来了吗?小弟怎么看都觉得不怎么样啊。」 那位姓于的咧嘴笑了笑,指着大盘道:「黑棋看似在白棋的兇勐进攻中处处避让,可是你们发现没有,每当黑棋做出应对之后,白棋的攻势便会缓一缓。高手之间的对决,时机的把握至为重要,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范彦先的棋,一向有势如破竹之力,能让他缓上一缓,已属难得。另外,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从方才开始,就没有新的棋谱送出来了。而下一着,轮到白棋下。」 纪三往侃侃而谈的男子那边淡淡看上一眼,暗暗泛起几抹笑意:这人,倒是有些眼力。 第32章 说是长考,然而这局棋每方的用时也不过一个时辰,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半刻钟后,范彦先深吸一口气,目光沉沉,捻出一颗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 进攻! 依旧是进攻! 更加勐烈的进攻! 棋子落下的那一刻,慕远也不由得眼睛一亮。 范彦先这一着棋的选点极为高明。 右上是黑棋的大场,若被白棋成功破空或者搜根,这样的损失黑棋受不了,所以一定要应。而白棋的选点恰恰是这一块黑棋唯一薄弱的地方,局势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不愧是名扬江淮两道的顶尖棋手。慕远微微一笑,捻子落下。 黑棋挡住,白棋长,黑棋扳,白棋跳一个。接下来的下法范彦先也已经计算过,若黑棋断,白棋则顺势叫吃,最次也能形成一个劫,纵观全局,白棋的劫材虽然不比黑棋多,但是也不会少,若是打劫的话他未必会输。何况,只要成劫,不论输赢,于他都是有利。倘若黑棋不愿意打劫而退一个的话,那也正中黑棋下怀,乘势追击一向都是范彦先的拿手好戏。 然而慕远的应对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在这样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脱先的时候慕远偏偏脱先了,而他脱先的地方目前看来也不是什么紧急之处,只是在另一块棋上接了一个。 范彦先百思不得其解,他看不出这手棋的用意,然而棋下到现在,他更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对手会在这样的时刻下出一个无理手。 一定有他的用意,只是自己还看不出来。那么,还要不要继续保持之前的节奏?范彦先第一次犹疑起来。 连对局中的范彦先都看不明白,围观的棋力更低的棋友们自然更加看不出来。慕远这一手的棋谱被送出来之后,棋友们纷纷一声惊唿。
第59页 「这,这,这……」 「这一手有何用意?在这种时候,怎么偏偏脱先去下这一手?」 「看不明白。」 「不会是一时失态,下了个无理手吧。」 「从之前的棋谱来看,慕云直的棋力应不至于此。」 「先看下去再说吧。」 …… 看到这一手,纪三也是一愣,他研究了一会儿,还是看不分明。不过他对慕远一向都很有信心,何况这一手莫名让他想起了慕远与净空大师的那一次对局。在得知慕远与净空大师有过对弈之后,便找了个机会让慕远把他们那一局棋摆给他看了一次,他同样对慕远下出的在很久之后发挥了巨大作用的那手长影响深刻。也是这一手,让他明了,慕远算路之深之精确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和想像得到的。 这一局棋的这手接便让他有了同样的感觉。 范彦先深思之后,还是决定按照既定的节奏行棋。既然看不出那手棋的意义,便要让自己先不去在意。若到最后因为这一手带来损失的话,也只能遗憾自己棋艺不精,技不如人了。在那之前,不应自乱阵脚,这不是一个高手该有的风范。 范彦先定下心来,恢復了之前的气势如虹,慕远亦应对从容。这局部之争,最终范彦先压缩了黑棋的大场,而慕远也成功把白棋阻在外头,把围好的空真正转为了实地,双方各有所得,局面两分。 手数下到近两百手,棋盘上已经没有可争的大场,双方基本划分好各自的势力范围,剩下的便只有治孤和官子。目前黑棋盘面稍优,不过黑棋比白棋多出两块棋,算上每块棋要贴还眼位的目数,白棋也不算太劣。 范彦先对眼下的局面尚算满意,虽然全局他的攻势都没有发挥很好的效果,对方的腾挪借力更一度扰乱自己的行棋节奏,他已经见识到对方棋力的高明。不过就这盘棋而言,最后的胜负还未定,他还有机会。 范彦先撑着下颌思考了一会儿,在看准的位置落下一子,准备先手收官。 慕远在落子之前微微抬头淡淡看了对手一眼,修长有力的指间捻着一枚黑子,缓缓地落在棋盘十字交叉的点上。 黑棋的落点在棋盘上唯一还可再争的那块棋上,不过范彦先早就已经计算过了,在双方都不失误的情况下,这块棋最好的结果可以是双活。 怎么,想要先釐清这块棋么。范彦先微一挑眉,准备应战。 然而捻起棋子准备落下之前,范彦先却怔住了,他盯着那块棋算了半天,冷汗慢慢涔涔而下。这块棋的结果已经与他原先计算的不同,而关键点居然是之前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手接。这一手接,不仅连接了黑棋两小块被分断的棋,最重要的是,阻住了白棋出逃的路,白棋只能做活。然而方才黑棋那一手已经先手压缩了白棋的眼位,白棋唯一的活路只剩下做劫活。再纵观整个盘面,白棋明显劫材不足。 之前明明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的普普通通一手棋,却在这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决定了这块棋的死活,也便决定了这盘棋的胜负。白棋若被屠了这十几目的小龙,本来盘面就有些落后,范彦先自认官子功夫平平,追不回来这二十几目的差距。 范彦先回忆着之前双方的走法,再仔细分析了一下棋局,发现慕远这一手接时机把握得太过巧妙,简直颠至毫釐。若是他早一步走出这一手,自己也会另有应对,最终的局面就不会是如今这样。而在那之后,两人的交锋不容一步有失,自己也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分出这一手棋。 范彦先抬头看向对面依旧不动如山的青年,淡然的眼眸里不惊不喜,平静如初。若对方在那么早以前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这样深远而精准的计算力自己是远远不如的。 范彦先颓然嘆了一口气,推枰道:「在下认输了。」 慕远没有多说什么,微微一俯身致意。待范彦先离席之后,才起身去表明胜负。 慕远的最后一手棋摆到大盘上之后,庭院里观棋的众人还在等着下一手棋。然而等了一会儿,却等来了范彦先推枰认负的消息。 众人一片譁然。 虽然之前盘面是黑棋占优,但是优势并不明显,以范彦先的棋力和个性,没道理会这么轻易认输。大家开始对最后的那几手棋进行了分析,不多久便有人看出了最后的那一着胜负手,正是之前看出慕远的棋不一般的那个男子,听完他的分析之后,众皆恍然。 「居然等在这里,那一手的作用!」 「是巧合吧,哪儿可能算这么远。」 「就算是巧合,也相当高明了。对局中形势瞬息万变,能把握好机会便能占尽先机。」 「这个慕云直,果真不简单。怎么之前从未听说钱塘有这样一个高手啊。」 「嗯,范彦先这回,输得不冤。」 慕远出来之后,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惊艷,这些自然是关注他棋局的那些位棋友。 慕远依旧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纪三,走到面前之后,纪三微微一笑道:「很精彩!」 慕远亦浅浅笑了笑。 纪三又道:「苏预之与桓占轩的对局似乎还未结束,要过去看看吗?」 「嗯。」慕远点点头。 解说苏桓对局的大盘前,此刻围满了观棋的人,远远的,便挤不过去了,好在大盘够大,位置也很鲜目,倒是不妨碍看棋,只是隔得远了些,解说便听不太清了。对此,两人自然不会在意。
第60页 此时棋局已进入收官阶段,棋盘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黑白二子,整个棋盘被分割得一块一块的,两色交错,煞是好看。 来得晚了,没有看到具体的对局过程,不过纪三早就安排了墨砚挤在前头记录棋谱,回去之后便能看到。 即便不知道先后次序,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局激烈而精彩的对局。 两人静静看了一会儿,慕远开口道:「这个苏预之的官子功夫,倒是不差。」 「嗯。」纪三点点头:「只可惜黑棋之前盘面落后得多了点,这下要全部追回来可是大为不易。」 两人相视一笑。 慕远道:「看来这一局,还是桓占轩略胜一筹。」 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也就不打算继续看下去,毕竟慕远也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对局,精力上得消耗并不小。 慕远吩咐天元留在此处等墨砚一起后,便和纪三先行离去了。 两人缓步而行,此刻大部分的棋友还留在庭院里看苏桓二人的对局,路上颇为清静。 「接下来两日,慕兄可有安排?」纪三开口问道。 慕远下午还有一场对局,是他在这个回合的最后一场对局,明日的那一场他正好轮空。而再之后的一天则不安排对局,意在让晋级的棋手们可以放松一下,稍事休整。所以从明日开始,慕言会有整整两日的休闲时间。 慕远摇摇头:「还未有打算,纪兄呢?」 纪三笑道:「瘦西湖乃扬州一景,既然来了,岂有不游之理。明日白日我们不妨去瘦西湖荡舟,晚上可以夜宿大明寺,据说大明寺的主持善茶道,我们可以去讨一杯茶水来喝。」 慕远面上泛起一丝笑意,点头道:「不错的安排,我没有意见。」 第33章 天元和墨砚带回来苏预之与桓占轩对局的最终结果,果然是桓占轩胜了。午后慕远还有一场对局,此时不宜再分散精力,纪三便让墨砚把棋谱整理好,容后再研究。 至此慕远连胜三局,晋级已是板上钉钉。 为了能让慕远有更好的休息,只要还有对局,纪三便会安排在房中用餐,清静也免于干扰。所以他们还不知道,此刻的扬州棋坛,如投入了一滴清水的油锅,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漩涡的中心并不是苏预之与桓占轩的对决,这两人在江淮一带早有盛名,却一直未交上手,两人的对局确为棋友们期待已久,棋局的精彩也未辜负这份期待。然则对二人的棋力,众人心中早有计较,谁胜谁负都不会太出乎意料。此局桓占轩获胜,也符合大家认为他要比苏预之稍胜一筹的印象。 真正让棋友们激动起来的却是上午慕远与范彦先的对局。 范彦先是何等人物?在江淮棋坛上可说是与苏预之,桓占轩鼎足三立,公认的一位高手。 而慕云直呢?在这次扬州论枰的名单公布之前,江淮棋坛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偏偏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却打败了大高手范彦先。 当然不乏有人认为是范彦先一时失手,这才马失前蹄,恰巧让慕云直捡了个便宜。然而只要看过棋谱并且稍有棋力的棋友便能知道,这决不是一场因为侥倖而得的胜利。黑棋从布局,应对,到最后的决战,无一不体现出棋手过人的大局观和对时机恰到好处的把握;而很久以后还让众棋友津津乐道的那一手接,到后来更是被传成了神之一手,更是充分体现了棋手深远而精准的计算能力。 自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知道慕云直的。 扬州晓涧棋楼里正有几个棋友在讨论上午扬州论枰的那几局棋,说到范彦先与慕云直的那局棋大家更是激动不已。说着说着,有人一把拉住了旁边的一个棋友。 「梁兄,你不正是钱塘人士么?竟没有听说过慕云直?」 那棋友茫然地摇了摇头:「钱塘的奕林高手我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确实不曾听说过慕云直这个名字。不过,在下离开钱塘到扬州已经半年之久,不知现在的情况如何。」 「半年的时间出这么一个高手,不太可能吧。」 「说不准人家先前是在修行,并未与人对局,所以才无人知晓。」 「倒是有这样的可能。」 那位姓梁的棋友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叫慕远的棋友,当时他还未及冠,尚未取字。」 有棋友拍案而起:「那应该就是这个慕云直了。」 「不可能不可能,」梁姓棋友连忙摆手道:「在下与他下过几局棋,他的棋很一般,对我都是输多赢少。半年前离开钱塘之前,我还与他对过一局,并无什么长进。」 棋友迟疑道:「若梁兄所言属实,那应该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哪有人在半年的时间里棋力精进如此之速。」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梁姓棋友斩钉截铁道。 此时在另一边听到这番议论的一个棋友凑了过来,插言道:「说不定,真是同一人哦。」 「哦,连兄知道些什么么?快说说」 那棋友卖了个关子之后就说了起来:「前段时间,住在钱塘的堂兄来访,跟我说起过一件奇事。说是钱塘有一位姓慕的棋手,原本棋力平平。有一个晚上,他梦到了一条青龙,那青龙周身放光,绕着房梁游了三圈,然后化为了一个白髮仙人。那仙人正是棋仙,说是有感于他的诚心特来指点,不仅授了棋艺,还授了棋谱。醒来之后,那人便成了个奕林高手。据说连前去摆擂的前棋待诏也被他斩于枰下。这件事在整个钱塘可都传遍了。」
第61页 原本简单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不断被添油加醋,增添了许多枝节,不过诸如青龙,棋谱,棋力大进这样的核心内容倒是不变。 「原来如此,这便难怪了。」 「竟有这等奇遇,果非常人!」 …… 不久之后,慕云直夜梦青龙授棋谱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扬州城,很快蔓延到江淮两道。 不管怎么说,午后慕远现身有间棋楼的时候,人们看他的目光已经热切了很多。只是不管是冷淡还是热切,慕远都不会在意,他所关心的,只有下一个对手和下一盘棋。 对局开始之前,已经熟悉的棋手之间会相互打个招唿。 杨益谦上午那局轮空,虽然还有着昨日连负两局的沮丧,还是振作精神到棋楼中观战。他所关注的自然是同一组的慕云直与范彦先的对局。棋局看到后面,他心中的震撼并不比任何一个观棋者少。对局中的这两个人,都是他与之交手过的,两局都输了,他心里自然不太痛快,然而直到看到这盘棋,他才知道,与他的对局时那两人都还没有尽力。 这边是差距! 杨益谦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却豁然开朗了。 一个人,会因为输给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沮丧,然而若对方远胜过自己,反倒不会沮丧而只剩下敬仰了。 杨益谦再去回味与慕云直的那盘棋,又有了新的体会。 此刻,他已不再是初出永州的井底之蛙,早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然也收敛了那一身有意无意的目中无人,真正如同他的字一样,做到一个「谦」字。 杨益谦看到慕远,主动过来拱手道:「慕兄,上午的棋局很精彩!昨日承蒙赐教了,在下受益良多。」 慕远也客气地道:「不敢当。」 慕远也觉出了此刻杨益谦的不同。一个人心态的改变自会影响他的气质姿态,所谓的相由心生。 慕远这一局的对手是高连飞,带着连胜三局的余威,慕远再一次相对轻松地拿下这一局。 杨益谦调整好状态之后,这一局也发挥得不错,在与王长康拼到走完官子后,最终以三目取胜。 晚膳后,慕远与纪三研究了一下上午苏预之与桓占轩的棋局,之后便早早安歇了。 第二日几人依旧起了个大早。 天元听说今天要出游,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搅得墨砚也睡不安稳。 因为心情激动,即便一夜没睡,天元也依旧或碰乱跳,精神焕发,倒是可怜了墨砚,一脸颓丧,不住地打着哈欠。墨砚多次跟随主人到江南,扬州的景致自然早就看过了,自是没有天元的期待和兴致。 慕远看着墨砚哈欠打到眼泪都要流下来的样子,不由打趣道:「墨砚还能睁得开眼吗?等会儿可别把车赶到水沟里去哦。」 墨砚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慕爷放心吧,墨砚赶车的技术虽然比不上几位凌哥哥,但也差不到哪儿去,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赶错的。」 说着忍不住又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慕远温和地笑了笑:「若是太困的话,墨砚不如留下休息吧,我们再雇一个车夫就是了。」 纪三在一旁也故意促狭道:「不错,墨砚不必勉强,爷可允你休息一日。」 墨砚连忙急道:「爷,小的不困,小的不需要休息,让小的为您赶车吧。」 天元一脸内疚不安地绞着手指,小声道:「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害得墨砚哥哥没有休息好,少爷……」 看着两个小厮焦急不安的样子,慕远和纪三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慕远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墨砚的肩:「别急,我们开玩笑呢,上车吧。」 纪三也笑着点点头。 墨砚有些羞恼地跺了跺脚,嘟囔道:「好过分,爷居然和慕爷一起捉弄人家。」 天元也松了一口气,迅速地爬上了驾车的位置,坐在墨砚旁边,乖巧地道:「墨砚哥哥,我来陪你一起驾车。」 墨砚微微嘟着嘴,还有些恼:「用不着,我一个人就行了。」 天元也不在意他的拒绝,甜甜地叫了几声「墨砚哥哥」,对方也就随了他去了。 墨砚面上露着些恼意,然则他心里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执起缰绳的时候故作不经意地往后边瞧去,马车的帘子挂起来没有放下,车厢里纪三松快而随意地坐着,看着慕远说话的眼神笑意盈盈,仿佛带着光。 爷居然会开玩笑了!墨砚心里掠过一丝喜意,真好! 正如墨砚自己所说的,他赶车的技术当真不错,虽然还是比不上之前的那个深衣侍卫。 慕远注意到他们到扬州的第二日那个侍卫就不见了身影,无意中问起,纪三也只是随意地说了句他另有事要办,慕远便没有再问。 不过半日,便到了瘦西湖畔。 扬州瘦西湖,素以自然风光旖旎多姿闻名于世,四时八节,风晨月夕,使其幻化出无穷的天然之趣。如今的瘦西湖,虽然不像慕远所熟知的那个瘦西湖一样,蕴含着丰富的歷史文化,许多着名的园林景致还尚未建成,然而已经初具后世「湖上园林」的雏形。 湖道窈窕曲折,两岸长堤杨柳,湖边荷浦薰风,湖面画舫竟流,加上错落有致的亭桥石壁,风景怡然。荡舟湖上,美景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心醉神迷。
第62页 四人雇了一尾小舟,划舟的是个鬚髮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老人家颇为健谈,撑着满脸皱纹一面划舟一面乐呵呵地向几人介绍着瘦西湖的美景和传说。 纪三早不是第一次来游这瘦西湖,这些景致故事自然也是听说过的。慕远对后世那个时代的瘦西湖不算陌生,但是眼前这个却有些不同,其中的故事传说自然也不太一样,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小舟沿着湖道一路前行,到一处阔大的水面时,便看到沿着湖岸铺着大片大片的红荷。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这么一大片的红荷开得热烈,入眼极为绚烂,还有清香扑鼻而来。 真美! 几人正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目光,耳畔传来一阵歌声,歌声悠扬犹如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甜美婉转又如黄鹂出谷。歌词唱的也极为应景——「江南可採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慕远听清歌词后不由得眉心一挑,再一次为两个不同时空却相通的文化感到一种熟悉的窝心。 老者听到歌声,呵呵笑着高声应和了两句。 不一会儿,歌声住了,传来一阵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在推搡笑闹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笑声也住了,前面的红荷抖动了一下,一条小舟从被分开的荷叶间划了出来。舟头立着一位身着黄衫的少女,身上没有什么装饰,极为朴素,却不掩清丽。少女手中执着一朵盛放的红荷。 那条小舟径直嚮慕远他们的小舟行来,从方才听到歌声起,老者已经停下了小舟。 执花少女身后还有两个姑娘,远远看了一眼这边舟上的慕远几人,轻笑着在少女耳边说了些什么,还轻轻在她盈握的腰上推了一把。少女面上顿时飞起一丝羞意,回身在两个女伴身上拍了几下以示抗议。 很快,小舟便靠了过来。 近得前了,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藏不住的羞赧就愈发明显了。少女又往前走了一步,明眸轻抬,看了看纪三,又看了看慕远,脸上一片绯红蔓延开来,抿唇羞羞一笑,双臂一伸,低下头,把手里的红荷递到的离得更近的慕远面前。 面对眼前的皓腕红荷,慕远怔了怔,询问的眼神不由瞟向了纪三,见纪三满脸笑意却不说话,又看向了划舟的老者。 老人家看出慕远的窘迫,哈哈笑道:「公子你就接着吧,这是咱们这里的规矩。」 慕远这才松了一口气,拱手行了个礼,低低道了声「多谢」,接过了那朵开得正艷的红荷。 慕远接过花去,少女才又抬起头来,面上愈发热得厉害,又极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这才转身退了回去。 两个女伴对着少女一阵挤眉弄眼,少女又羞又恼,在她们手臂上掐了几下才作罢。 小舟沿原路划了回去,快要进入荷田里,那送花的少女又蓦然回首看了过来,眼里有着一丝惆怅,一丝留恋。不过很快又转了回去。 天元呆呆地看着那少女乘舟过来给自家少爷送了一朵花,又乘舟而去。这下才叫了起来:「少爷,她在看你呢。」 慕远面上一热,轻斥道:「休得胡说!」 偏偏这时划舟的老人家也朗笑道:「年轻人生得这般俊俏,也难怪丫头们动心。」 慕远正想说点什么,纪三也跟着调侃道:「慕兄当真是魅力不浅啊。」 慕远顿时有些无语。 看着纪三促狭的笑意,慕远也生了点捉弄之心,把手中娇艷欲滴的红荷往他面前一递,不容分说道:「给你。」 纪三一怔:「嗯?」 慕远笑道:「花中君子自当赠与人中君子。」 纪三低低一笑,挑挑眉,接了过来:「得慕兄如此赞誉,在下却之不恭。」 纪三垂目去看手中的花,目光温柔,带着一丝怜爱。 慕远不经意间看了一眼,不由有些怔住。 纪三原本就生得好看,只是同为男子,平日里甚少去注意对方的样貌,此刻湖光山色中,他一袭白衣,手臂抬起滑下一段衣袖,露出一节皓白的手腕,指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中执着一朵开得娇艷的花,脸上专注而温柔的神色,低垂的眼眸,长长的羽睫,人与花之间,有一种和谐的美感,说不出的丰神玉立。 慕远蓦然想起初见纪三时对他的感觉,如同一幅画中最精彩的一笔,让人移不开目光。 感应到他的注视,纪三抬眼望过来,眼里带了一点疑问。 慕远忽然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第34章 一路荡舟而去,瘦西湖美景尽收眼底。天气晴好,风景如画,置身其中,但觉心旷神怡。 几人游兴正浓,在老者的推荐下,上了小金山,说好了一个时辰之后来接。 小金山是瘦西湖上最大的岛屿,岛上亭台楼阁,景致颇多。几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慢慢靠近了风亭。风亭是整个瘦西湖的制高点,在那里看景,又别有一番风味。 这样的好时节,来此处的游人并不少。慕远等人到的时候,风亭里正有一群年轻的书生在吟诗作画。两人并未觉得扫兴,反而颇有兴致地旁观了一番。 这几个书生倒是真有才学,不论诗作还是画作都有惊艷之处。慕远和纪三看得兴致勃勃,天元和墨砚倒觉得有些无趣,徵得主人同意后,到别处玩儿去了。
第63页 互相欣赏完作品之后,几个年轻人又开始高谈阔论。起初无非是彼此的近况,有趣的传闻,后来就慢慢谈起了国事,针砭起时政来。 年轻人满腔热血,什么都敢说,说到义愤处,甚至拍案而起。 慕远听着觉得有趣,这群年轻人确实很有想法,虽然有些地方难免异想天开,那只是因为他们所站的位置不同,有些东西看不到罢了。慕远自问若不是对原来那个世界中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了如指掌,以史为镜,只怕见解也不会比他们更高明。 说到后来,有人嘆息一声:「我们纵在此高谈阔论又有何用?无法上达天听,也不过是一些牢骚之言罢了。」 便有人附和道:「寒门竖子,纵有满腔热血,空有满腹诗书,欲报国却无门。」 又有人嘆了口气:「我倒是想要像任坚兄那样弃笔从戎,只惜手无缚鸡之力,爹娘亦不允。」 听到这里,慕远的情绪也受到感染,有些低落起来,他也注意到自那群年轻书生开始谈论国事起,纪三就沉静下来,面上淡淡的笑意也敛了。 难道是因为那几个年轻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慕远想到对方的身份,暗自揣度着,却不好说些什么。 等到了无人处,倒是纪三先开口问道:「慕兄觉得方才那几个书生如何?」 慕远想了想,保守一点答道:「颇有些才华,那些诗画都不错。」 「还有呢?」纪三一副「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的眼神。 慕远沉思了一会儿,还是诚恳地回答:「有热血,有抱负,有才能。」 纪三眼睛亮亮的,点头道:「不错,这些都是人才,都是国之栋樑。若都能为朝廷所用,于国于民,都是大善。」 纪三说着,眼神有些暗淡下去,低低嘆了一声:「只可惜,一句『寒门竖子』便阻断了所有的可能。朝廷里除了翰林院还有几个寒门子弟,不论是在京中,还是外放的官员,莫不是出自阀门世家,或者沾亲带故。尸位素餐者,不计其数。而那些真正有才能有抱负的栋樑之材却只能埋没。不仅有负于他们这一身才学,更是国家的损失。」 如今朝廷对于官员的选拨,採取的是类似于慕远所知的「九品中正制」的制度,讲究一个门第,出身。寒门子弟想要入朝为官,难度堪比鲤鱼跳龙门。 慕远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纪三说着一番话,不是想要听他的什么意见,只是想倾诉一番而已,他也甘于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果然,一会儿之后,纪三顾自笑了一下,低声道:「让慕兄听我这些牢骚了,烦劳了。」 慕远静静摇了摇头,安慰道:「不会。」 之后两人没有再提类似的话题,但是一直等到离开小金山之后,那种略有些低落的情绪和氛围才慢慢调节过来。 傍晚时分,几人才到了大明寺。 慕远所知道的那个大明寺,始建于南朝大明时期,这个时代自然已没有了南北朝的歷史。只是巧的很,几朝之前,也曾有过一个天子年号大明,恰巧在那时起建了这座寺庙,亦名叫大明寺。慕远再一次为惊人相似的歷史感嘆了一番。 马车寄停在山下,几人沿着数百级的石阶缓步向上,去拜访这座庄严肃穆的古剎。 随意在寺中游览了一番,慕远和纪三便被请到了主持的禅房中。 纪三昨日便说过要来大明寺向主持讨一杯茶喝,方才一入了寺,墨砚便消失了一阵,想必就是去做安排了。 主持慈眉善目,像个温厚老者,披着袈裟,坐在禅房中,面前摆着一副茶具。 两人行了礼,在主持对面坐下。 纪三开口道:「大师别来无恙。」 主持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说道:「多谢施主挂念,老衲无恙。」 「如此便好。」纪三道。 主持又道:「还要多谢施主月前差人送来的雨前龙井,此物难得,施主费心了。」 纪三淡淡一笑:「大师是识货之人。如此好物,送于大师,也好过在我这个粗人手中糟蹋了。」 「施主过谦了。」主持又唱了个佛偈。 纪三翻掌在慕远面前一比:「这位是我的好友,慕云直。」 慕远顺势一躬身:「大师好。」 主持回了一礼:「慕施主,有礼了。」 主持打开手边的茶叶盒子,炒好的茶叶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老衲珍藏的大红袍,得知贵客临门,特请来招待。」 纪三轻轻一笑:「这可比雨前龙井珍贵多了,在下岂非占了大便宜。」 主持双手合十道:「施主此言差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区区几片茶叶,又算得了什么,何必着相。」 纪三低头道:「是在下失言。」 主持泡茶的手法很好看。 慕远曾经也欣赏过茶道表演,其中的步骤大致相同。只是表演者多是妙龄少女,看起来便显得灵动温婉,赏心悦目。而主持是长者,更有一种厚重持长,沉淀了岁月风霜的味道。 不一会儿,明亮橙黄的茶水便被从小壶注入杯中,一股馥郁的兰花香气散开,沁人心脾。香味持久不散,口感亦极好,不愧是岩茶中的巅峰。 品完茶,又聊了一会儿,两人便起身告辞。 主持送到禅房门口,合掌道:「寺中已备好禅房,两位施主请自便,老衲还要做晚课,恕不相陪了。」
第64页 两人还礼道:「大师请止步。」 晚膳过后,两人在后院林中散了一会儿步消食。聊着聊着,兴致又起,便回到禅院在庭中的石桌上摆起了棋盘。 一局终了,毫不意外地又是慕远胜出。纪三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结果,自然不会沮丧,并且他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和慕远一起对局研究,他的棋艺已大有长进。 等到復盘也结束的时候,已近亥时。 天早就黑了,好在今夜星光灿烂,虽然不如月华明亮,要视物并不太难,何况黑白棋子在星光下仿佛映了光,落在棋盘上也能看得分明。 两个小厮除了给主人添了两回茶,送了一次衣之外,并不出现打扰。 纪三摸着指间温润的棋子,沉吟了一会儿道:「都说棋风如人,一个人的棋风与他的性情相关。不知慕兄对这样的说法怎么看。」 慕远想了想,回道:「棋风如人,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围棋,往小了说,它只是一个游戏;往大了说,它也可以指导人生,说明道理。所谓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一个人的性情确实能够左右他的棋风,有的人性急,他的棋也往往急躁;有的人性子温吞,他的棋也变显得温和。有人坚忍,有人决断,有人善于捨弃,有人优柔……这些在棋盘上多少都有一些体现,所以有时候从一盘棋也可看出一个人掩于表面下的性情。也有人性情与棋风恰好相反的,但是都能寻到一些端倪。」 「那么,慕兄也认为,一个人的棋风在一定的时期里,是不容易变化的,是吗?」纪三问道。 慕远似乎有些明白了对方想要说的是什么,答道:「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然而凡事不可言尽,总会有些例外。」 纪三笑道:「所以慕兄就是那个例外么?」 「怎么说?」慕远反问。 纪三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似乎慕兄的棋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风格。有时温和如平静的湖面,能让人在温柔中溺毙;有时又汹涌如湖底的暗潮,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人窒息。时而兇勐,招招不留情;时而又灵动跳跃,让人追寻不着。而慕兄给人的感觉,却是淡然超脱……」纪三顿了顿,想了想又摇摇头:「似乎棋风如人这种说法,在慕兄身上完全得不到映证。」 慕远开了个玩笑道:「也许是因为我隐藏得太深,纪兄看不透而已。」 纪三摇摇头,却肯定地道:「我说过,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慕兄绝不是心思深沉多变之人。」 慕远收起玩笑之心,斟酌了一下,慢慢道:「我从两岁时开始触碰棋子。自我有记忆以来,甚至在我还不知事的时候,便已与棋盘相伴。围棋早已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面对棋盘,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不是我要走这一步,而是它本来就应该在那里。面对不同的对手,就会有不同的应对。这是很自然的,一种仿佛本就该如此地感觉。」 第35章 说到这里,慕远微顿了顿。这样的感觉,其实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有所体会,但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不是他不愿意说,而是不知道能与谁说,这样的感觉有些无法言传,听起来既虚无缥缈,又感觉过于矫情。不过如果是纪三的话,慕远相信他能懂。 果然,纪三露出一个了悟的神情,低声道:「所以,慕兄的棋才这样千变万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因为慕兄的棋与人是融为一体的。」 慕远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啊。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感觉,不是我选择了围棋,而是围棋选择了我。我生来,就是为了下棋的。」 慕远说着,低头去看星光之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黑白棋子,拈在指间,用指腹轻轻抚摸,轻声仿若自语般地道:「我这一生,唯一想要执着的,就是好好下棋,认真下好每一局棋。」 纪三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问道:「一生只做一件事,偶尔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趣呢?」 「怎么会呢。」慕远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夜色,落在那漫天星斗上,他低声却肯定地道:「围棋是如此有趣,又如此奥妙的东西,就彷如这浩瀚星空,无垠宇宙,有穷尽我一生,都探索不完的秘密。」 慕远带着一点沉醉的神色,目光温柔缱绻。纪三看着这样的慕远,有些迷怔起来,心里有些什么恍恍惚惚,却抓不住的感觉。这种说不出的感觉盈满胸膛,仿佛马上就要溢出来一般。 良久,纪三按捺住那股欲澎湃而出的悸动,用他那一贯低沉而有些惑人的声音轻声如嘆息般地吐出一句:「慕兄真是一个纯粹的人,让人有些羡慕呢。」 在那一刻,纪三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悲伤。不知道是为这仿佛酝酿已久又似突如其来的情绪;还是为了自己大概永远也够不上的对方的那个境界。 恰在这时,慕远的一声轻笑将他从陷落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不过,确实有人说过,我是个无趣的人呢。」 棋士的生活其实很简单,简单到有些单调的地步。慕远又本是喜欢清静的人,每日除了打谱对局之外,最大的爱好是即便是出门的时候,也甚少往人多的地方去,清晨的时候,一个人到森林公园,听鸟语,闻花香,看露珠在叶片间摇摆,体会自然之趣。基本不参加聚会,年轻人都喜欢的那些活动也没什么兴趣。这也是为什么他来到这个没有电没有霓虹灯没有夜生活没有微博没有wifi什么都没有的时代也能很快适应的原因之一。
第65页 顶着无数世界冠军的头衔,挂着超一流棋士的光环,恋慕他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同性异性都有。即便有人试图跟他亲近他也没有刻意拒绝,然而很快,当对方见识到他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时候,自己便会打起退堂鼓来。崇拜是一回事,喜欢是一回事,真正要一起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活了三十多年,他连初恋初吻都没有送出去过。虽然,他也从来都不在乎就是了。 纪三抬眼望嚮慕远,对方的眉眼依旧清朗,目光坦诚,眼角带着一丝笑意,唇角微微上扬,语调松快,带着点调侃的话,却没有自嘲的意思,只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纪三不由垂下眼眸,低声道:「那只是,他们不懂慕兄你的境界而已。」 心里却为方才那莫名生出的别样心思感到一丝羞愧。 纪三努力把思绪拉回来,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很好奇。我所见过和听过的棋士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致力于下想赢得棋,为了赢棋,就算下出愚型也不在乎;还有一种想要下出好看的棋,追求的是棋盘上的美感,为此,甚至不惜输掉一盘棋。慕兄以为,这两种态度,孰优孰劣?」 慕远淡淡道:「对于围棋的理解,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想要追求的境界也不一样。不论是想要下出会赢的棋,还是想要下出好看的棋,都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并无优劣之分。」 纪三笑了笑,问道:「那么,慕兄又是如何抉择的?」 慕远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会赢的棋和好看的棋并不矛盾。会赢的棋也可以下得好看,好看的棋也未必一定会输,我当然是希望二者能够兼而得之。不过,如果非要二择其一的话,」慕远停了一下,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更为坚定:「我更想下会赢的棋。」 纪三目光盈盈,似乎慕远的答案并不让他觉得意外。 慕远接着道:「胜负是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正因为有着对胜负的执念,许多精彩的棋局才能被创造。随着时间的发展,新的棋局不断被创造,对于好看的定义也许会有所改变,但是胜负是永恆的。」 纪三轻笑着道:「倒是还未见过慕兄输棋的样子。慕兄也输过棋吗?也会觉得沮丧吗?」 慕远笑了笑:「我如今很少输,也许只是因为我曾经输得太多。至于沮丧,多少会有一点。只不过,想要赢并没有错,但是输了也不必气馁,更无需失态。围棋的另一个魅力便在于你可以不断地重来。棋盘就像一个战场,你可以在上面体会决战沙场的快意,运筹帷幄的乐趣,而不必真的见到血光。」 没有什么成功是轻易的,没有谁的成功是轻松的。慕远当然也输过棋,而且输得不少。在他刚学围棋的时候,他的对手就是他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弟子,朋友们。一个初学围棋的孩子,对上一群职业棋手,自然输得很惨。输棋当然是会沮丧的,但是他从未气馁,而是愈挫愈勇。比任何人都更有天分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所以才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达到一个那么高的境界。唯一与其他成功者所不同的,也许是他从未把这样的一个过程当成一种磨练,而是从始至终充满了乐趣。 纪三再次微微晃了下神,这样的慕远总让他觉得有无穷的吸引力,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纪三从未见过比慕远更为纯粹的人。 纪三想了想,问道:「那么,慕兄以为,我的棋如何?」 慕远盯着纪三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纪兄的棋看似狠厉,实则稳健,并且稳中有细。在行棋方向的选择上有时并不是最佳,然而细节的处理和应对叫人嘆为观止。纪兄是心思缜密,行事周到而谨慎的人。」 纪三轻轻一笑,故意道:「区区几盘棋,就让慕兄看得如此透彻,岂非太过可怕了?」 慕远勾了勾嘴角,认真道:「岂止是几盘棋而已,还有一路同行的行事作为。只是因为,纪兄从未对我多做遮掩而已。」 纪三闻言神色黯了黯:「慕兄的信任让在下惭愧。哪里会不曾隐瞒呢,至少我至今都未告诉过慕兄我的身份,甚至我的名字。」 慕远坦然道:「君子之交,交的是眼前这个人,而不是你的身份,名字。纪兄不也从不曾过问我的身份来歷吗?」 被这样的话安慰道,纪三神色復又轻松起来,故意眨了眨眼道:「那也许只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慕远笑意愈深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慕远相信,纪三绝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探听到他所有的消息,甚至连他前后如同换了个人的秘密也可能被挖出。但是慕远相信纪三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如同他与纪三相交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相信纪三对他也是如此。反倒是自己,无意中早就知晓了对方的身份,然而在对方表明之前,他也不好直接挑明。 过了一会儿,慕远又道:「其实纪兄在围棋上的天分并不低,只是,大概无法专注于此罢了。」 纪三闻言嘆息了一声,点头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所以对于慕兄,我是既佩服又羡慕。」 慕远淡淡一笑:「我此生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棋士,最多可能会成为一个比较有名的棋士而已。然而纪兄,才是做大事的人。」 「慕兄何出此言,也许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纪三笑道。
第66页 慕远摇摇头,缓缓道:「纪兄看起来就不像一个普通的人,做的也必然不是普通的事。」 纪三看着慕远,认真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会亲口告诉慕兄,我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 慕远微微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纪三抬头看向夜愈深而愈闪烁的星光,略有些惆怅地道:「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晚一点结束。」 这样的日子是怎样的,纪三并没有说明,但是慕远能懂。因为他也是那样希望的。 这个夜晚,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两人心里,都清晰如昨。 第二天早上,几人早早就离开了大明寺,驱车往回。 昨日上午的对局结束之后,能够进入下一轮的棋手名单就已经出来了。而今日下午,则是所有晋级的八人抽籤决定彼此的对手,自是耽误不得。 上了马车之后,纪三便看到放在车厢角落里的那口瓷瓶,瓶里插着一朵盛放的红荷。那股被按捺下去的情绪勐然间又汹涌而来,纪三胸口一胀,很是庆幸昨日一时兴起,没有把这朵花丢弃,而是让墨砚养了起来。 慕远显然也看到了那朵花,随口说了句:「纪兄倒是还留着。这花比昨日开得更好了。」 纪三忽然笑了一下,点点头:「嗯。」 第36章 再次站在有间棋楼参与抽籤的只剩下八人,分别是甲组的桓占轩,苏预之;乙组的慕云直,范彦先;丙组的陈元礼,梁世安以及丁组的卢子俊,吕博仁。 抽籤的结果,慕远的对手正是庐州卢子俊。 卢子俊看了看手中染成红色的签牌,又瞅了瞅慕远手中同样颜色的签牌,缓缓走了过去,微微扬起眼角:「明日与慕兄的对局,我很期待。」 慕远淡淡应道:「我也是。」 卢子俊走开后,吕博仁便凑了过来:「慕兄。」 面对吕博仁热络的笑脸,慕远也微微笑了笑:「吕兄。」 吕博仁用下巴点了点已经走开的卢子俊,说道:「慕兄明日的对手便是他吗?」 「嗯。」慕远点点头。 「虽然有些不甘,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棋下得很不错。」吕博仁感嘆了一声,復又笑道:「不过慕兄你才真叫我刮目相看,居然连范彦先都输给你了。你们那局棋可是相当精彩,如今整个扬州城都传遍了,相信很快,就会传遍江淮一带。」 慕远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自谦的话。 吕博仁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道:「有件事情,还是想跟慕兄说一声。在我与卢子俊对局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他还留着什么后招。也许是我与他棋力稍有差距,他并未全力以赴。不过明日的对局至关重要,慕兄你又是赢过了范彦先的,他应该不会再留手。总之,请多加小心。」 慕远有些意外,不过对于吕博仁的好意还是表示了感谢:「多谢吕兄提醒。」 吕博仁笑道:「不用客气,也许还是我多虑了。」 「无论如何,都多谢了。对了,吕兄抽籤的结果如何?」慕远问道。 吕博仁立刻沮丧起来:「我的对手是苏预之。所以,没什么指望了。」 慕远虽然想安慰一下,不过想想又算了。空言说起来都容易,吕博仁与苏预之的棋力确实颇有差距,除非苏预之状态太差频出昏招,否则的话,吕博仁的胜算实在很低。然而把胜利的希望寄託于对手的失误终究是太过微茫的。 吕博仁很快又恢復过来,狡黠地笑笑:「若是慕兄明日能赢了卢子俊,那么接下来的对手就是苏预之了。当然,前提是,我输了的话。」 按照抽籤的规则,确实是这样。 回到客栈之后,慕远把吕博仁的话对纪三说了一遍。 纪三问道:「慕兄以为那人说的可是真的?」 慕远点点头:「应当不假。有些感觉确实是要在对局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的,吕兄也没有必要骗我。再则,观卢子俊的棋,有些过于锐利了。可是我感觉,他并不是一个那么莽撞的人,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纪三沉吟了一会儿,道:「慕兄说得有理。而且,听说卢子俊的老师乃是前棋待诏林于辅。林于辅下棋有一个特点,喜欢下一些奇招,若是一不小心中了招,很可能连一盘棋都要输了去。卢子俊既是他的弟子,很有可能便是在这里下的功夫。」 慕远点头道:「若是这样的话,倒是不难对付。所有的奇招怪招,都必须以合理为前提。倘若着法不合理,一旦被识破,则必反伤。若是骗招的话,那就更不足为虑了。」 纪三笑道:「以慕兄的棋力,自是不惧。」 夜里,卢子俊的居所还燃着烛火,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老者,两人中间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布满了棋子。 老者神色肃穆,沉声道:「彦儿,看完这局棋,你有什么感觉?」 卢子俊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看,过了一会儿才道:「两人都是高手,棋力都不低,而黑棋尤甚。黑棋看似全盘都处于被动攻击的位置,然而它才是真正掌握主动权的一方。黑棋对于全局的掌控能力实在让人惊讶,而这里的这一妙手,更是奠定了决胜的基础。」 老者又问:「那么,你以为,你比他如何?」 卢子俊脸上白了白,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无奈,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摇头低声道:「学生不如。」
第67页 不错,坐在卢子俊面前的,正是他的授业恩师,前棋待诏林于辅。而他们面前正在摆的,便是当日慕云直与范彦先的那一局。 林于辅欣慰地点点头:「你愿意承认这一点,这很好。为师知道你一向傲气,也向有天赋,但是你要知道,弈林浩瀚,高手辈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人比你高明,这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切不可太过骄狂。」 卢子俊心绪慢慢平復下来,低声道:「老师教诲得是,学生受教了。」 林于辅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你可知这慕云直是什么人?」 「学生惭愧,只知道他来自钱塘,但是之前却从未听说过此人。」卢子俊道。 「这并不怪你,此人也是近几个月才突然声名鹊起,而这段时间你正在进修,钱塘与庐州路远,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林于辅道。 卢子俊有些好奇:「棋艺的提高并非一朝一夕。若是钱塘有此高手,为何我们从未听说过?难道那青龙授棋谱的传言还是真的不成。」 林于辅轻嘆了一声:「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然而民间向有奇人异事,也难保不是真的。不过不论真与否,此人绝不简单。彦儿你要记得,不论明天的对局胜负如何,切不可与此人交恶,若是能结交一二则更善。」 卢子俊更为奇道:「老师为何对他如此看重?慕云直棋力再高明,他也不过是个民间棋士而已。」 林于辅摇头道:「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明白,你只要记住为师的话就好了。」 「是。」卢子俊乖乖应道。 林于辅再度语重心长地道:「彦儿,你要知道,此次扬州论枰,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场歷练,能夺魁自然好,不能也无所谓,到时候为师会为你写一封推荐函,举荐你为备选棋待诏。圣上看在为师多年侍奉御前的份上,多半不会拒绝。等入了翰林院,之后的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现在你不必多问,你只要记住,结交慕云直,对你来说,利大于弊。」 「是,学生知道了。」卢子俊对自己的这位老师一向都很信服,既然老师如此交代,必有他的道理。 想了想,卢子俊又问道:「老师,那么明日的对局,学生是否需要用到那一招?」 林于辅肯定道:「自然要用。不论输赢,你都需要全力以赴。棋坛是个很实在的地方,只有拥有实力,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何况,这一招是为师与玄度兄一起研究的,玄度兄答应过为师,在此次扬州论枰结束之前,不会在公开的棋局上使用此招,不过也仅止于此。此招虽奇,也只能唬人一时,久了自有人能想出破招,便不足为奇了。何况,慕云直会是你值得使用此招的对手,你明日便用此招试一试身手,看看他究竟高明到什么地步。」 林于辅口中的玄度兄,便是如今翰林院里的首席棋待诏刘玄度,卢子俊自然也是认识的,便是叫一声师伯也不为过。 「是,学生晓得了。」卢子俊应道。 「行了,夜深了,早点歇下吧。」林于辅说着便起了身。 卢子俊跟着站起来,躬身道:「学生送老师。」 林于辅走到门口便摆摆手:「不必送了,去休息吧。」 林于辅慢慢地踱着,他的房间在另一个院子里。 星光正好,疏影摇曳,林于辅不由得想起前日在有间棋楼见到那人的惊讶。 当时那人身边正站着一个俊朗的青年,两人轻言浅笑。林于辅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那人,惊讶之余,正想上前行礼,那人眼角的目光稍稍一瞟,似乎在看向他这里,又似乎没有。林于辅一个心领神会,生生止住了上前的步伐。 过后,等到那人独自一人的时候,林于辅终于找了个机会上前行礼。 林于辅深深一躬身:「草民见过王爷。」 那人伸手虚虚一扶,低声道:「林大人别来无恙?」 林于辅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其他:「不敢劳烦王爷惦记,草民一切都好。不知王爷光临此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那人温和道:「本王此次前来只是当个棋客而已,林大人不必多礼。」 「是,草民唐突了。」林于辅头愈发低了下去。 「林大人自去忙吧,只当未见过本王便是。」 直到那个气度超然的身影远去,林于辅才慢慢直起身来,心情还难免有些难以平復。对这个年纪轻轻已位高权重的王爷,林于辅是既敬且佩的。 林于辅正感慨着居然有幸再次遇见,蓦然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和王爷走在一起的青年。想起当时两人的神情,不禁更为惊讶,林于辅从未见过王爷除了圣上之外对谁有过这般亲近的时候。 圣上与王爷皆好奕,对他们这些棋待诏也便多了一份敬重和垂怜,这位人称铁面无私的王爷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倒是一般都颇和颜悦色,然而却也从未有过亲近的意思。 林于辅稍一打听,便知道那青年叫慕云直。 身在朝中这么多年,虽然从未参与过政事,但是一定的政治敏锐还是有的。林于辅隐约觉得,那个慕云直对王爷来说,是不同的,所以今晚才会刻意交代自己的爱徒要与此人交好。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第37章 翌日,棋局依然准时在辰时开始。
第68页 此时,八个棋手的四组棋局全部摆在了二楼雅间,整个一楼大堂则腾出来作为观战室。 虽说能够进入这一轮的都已经算得上是江淮一代的高手,但是彼此之间也总有个高下之分。是以今日的这四组棋局,桓占轩对战陈元礼,苏预之对战吕博仁,范彦先对战梁世安这三组的胜负已经基本可以猜得出来,唯一让大家觉得还有悬念的便是慕云直与卢子俊的这一局。 卢子俊自小便显现出对围棋的天分,他的老师又是前棋待诏林于辅林老大人,年纪轻轻,声名已传遍江淮一带,尤其前一轮的几场对局,四组十九位棋手中只有三人是全胜,而他便是其中之一。这也让众人看到了他的实力。 而慕云直,原本虽然是名不见经传,然而他不但在对局中赢了范彦先,并且同样是全胜的三人之一,便足以让人们对他充满期待。 一楼大堂里摆着大盘准备解说的便是他们这一局,至于另外三局,则依旧摆在庭院里。 昨夜老师方交代过,所以今日卢子俊面对慕远时,态度便好了许多。对局之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眼里也敛了一向的清傲,垂眉道:「慕兄,请指教。」 慕远稍稍有些讶异于他的态度,但是也没有多想,既然对方多礼,他自然也不能失礼,便回了一揖,浅笑道:「卢兄严重了。」 开始猜子时,卢子俊也先请慕远抓子,慕远没有推辞。猜子的结果,慕远执白先行。 沙漏开始计时的时候,慕远下出了第一手。 前面十几手,双方都下得自然,也都极为平常。 稍稍安定了其他几个角部之后,慕远把棋子落在了左下角的位置。这里有黑棋的一个座子,白棋小飞挂,黑棋一间低夹,白棋关出。 至此依旧平常,然而黑棋的下一手,从背后关出。 落下这一子之后,卢子俊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稍稍挺直了腰背,眼神瞟嚮慕远,隐隐有些激动和期待。 慕远本未觉得有什么,然而留意到卢子俊不平常的反应,却突然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他所谓的「奇招」? 慕远看看棋盘,又看向卢子俊,对方的背挺得很直,面上有些紧绷,唿吸也微微乱了一乱。 慕言蓦然有些想笑,如果这就是对方准备的「奇招」,那他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了。 黑棋方才的那一手背后关出,便使得这个局部形成了一个叫做「金井栏」的定式,这个定式在古棋谱中颇为有名,即便到了现代围棋竞技中,许多业余爱好者在下网络围棋的时候还喜欢採用这样的定式,然而在职业围棋以及正式的围棋比赛中,倒是没有出现过了。 慕远认真一回忆,才发现来到这个世界后,下过的那么多盘棋中,以及在他所看过的这个世界的棋谱中,还没有人下出过这样的定式。而慕远自己,因为行棋习惯和思路的问题,自然也不会主动去下这种在他的那个时代已经被淘汰了的古老定式。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这个定式还是首次出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倒是称得上是个「奇招」。 所谓定式,是指布局阶段双方在角部的争夺中,按照一定行棋次序,选择比较合理的着发,最终形成双方大体安定、利益大小均等的基本棋形。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局部的战斗中,用最稳妥的顺序,且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从而被固定下来的就是定式。 定式之「定」本就是相对含义,歷经歷史沿革,随着人们对围棋理念的发展,新的定式不断被创造,旧的定式也慢慢淘汰,定式本身就在不停地更新换代。 而定式,在成为定式之前,又未尝不是对以往定式的一个打破。在一般的情况下,打破定式会给对手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因为会增加棋的变数和不可预测性。当然,如果给出足够的时间,有足够功力的棋手未必不能计算出最好的应对,然而,在正式的赛事中,双方的用时都是有限的,这又多了一层压力。 「金井栏」这个定式,慕远也曾有过研究。因为围棋价值观的改变,在现代围棋竞技中,它的实用价值已经很低,但是它那复杂的变化,对学习计算能力,培养棋型感觉还是很有帮组的。 慕远有理由相信,卢子俊既然在今天的对局中使用了找一个定式,他事先必然对之后的变化做过研究。 倘若此刻卢子俊的对手是其他人的话,这个「奇招」很可能会发挥很好的作用,然而可惜,他今天的对手偏偏是慕远。 慕远的下一手,在四路,座子所在的方向飞出。 卢子俊的黑棋很自然地跨出。 下出这一手之后,他復又气定神闲起来,在他的计算中,白棋的下一手必然是沖断,之后的种种变化,他也早就与老师演练过多遍了,不论白棋怎么选择,最终他都有机会取得一个很好的外势,哪怕因此丢掉几个子也没关系。 然而慕远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去沖断,反而进角点三三。 卢子俊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在大堂里观看棋局的棋友们在看到这一手的时候也极为讶异,在大家的理念里,这个时候不沖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甚至有些激动的棋友已经叫了起来:「这根本不合棋理,这小子到底会不会下棋!」 一时议论纷纷。
第69页 然而此时,掌握棋局的毕竟是慕远,其他人的反应根本影响不到他。 卢子俊微微皱着眉看着对面的人一派淡然的样子,不论他心里以为对方的棋那么不合常理,棋局还是要继续。 之前和老师研究过的所有变化都因为慕远这一手而失却了作用。卢子俊思索了片刻,毅然挡下。 之后白棋横顶,黑棋沖断,白棋连接上,黑棋只好粘,白棋再一手挺出。黑棋原本想要把白棋封在角地的打算已经完全落空。 至此,这一场局部的较量,白棋已占了上风。 原本质疑慕远下法的棋友这时也有些讪讪的,旁人打趣他道:「怎么,你还觉得人家不会下棋吗?」 棋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犹自嘴硬道:「只是在这个角落占了一点上风而已,全局胜负还难料呢。」 「不见得吧,这个局部的利益也不小啊。」 「看棋,看棋……」棋友连忙转移了话题。 卢子俊在心里暗嘆一声,面上倒还算平静。 「奇招」之所以能成为「奇招」,概因出其不意,想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倘若对方没有被打倒,就极有可能反伤自身。 卢子俊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失利,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对方反出了一个「奇招」给自己。能在这样的时候做出这么漂亮而出人意料的反击,卢子俊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棋力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高。 虽然卢子俊此刻的想法有一定的偏差,对慕远来说,卢子俊的这一招算不上什么「奇招」,而自己的应对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他的棋力远高于卢子俊倒是一个事实。 之后的棋局也没有什么悬念,卢子俊虽然很努力想要缩小双方的差距,然而在开局失利,棋力又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慕远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全局都处于一种稍优的事态,最后胜的也不算太多。 如果有人认真研究一下慕远所有的对局的话,就会发现,在这些对局中,慕远的棋几乎没有什么破绽,且不论他的对手是谁,每回赢的都不多,但却能从始至终稳占着优势。这种把握全局的能力,即便是公认棋力最高的棋待诏,也不是每盘都能做到的。 卢子俊输得心服口服。 本来老师让他结交眼前这个人,他虽口里答应,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不服气的。然而下过这盘棋之后,他反而是真心想要结交慕远了。一个真正心怀骄傲的人,更懂得对真正的强者表示尊敬。 此刻在慕远面前,卢子俊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傲气,诚恳地说道:「慕兄不愧是高手,这一局我输得服气。希望到了京中还有机会再嚮慕兄请教。」 此局一输,卢子俊此次论枰之旅便也宣布告终,不过他本来就不指望靠扬州论评的关系为自己谋求成为备选棋待诏的机会。此番食了,他便要回去筹备上京之事了。此刻在他心里,慕远夺得头魁已是板上钉钉,到时候自然能在京中再会。 慕远也站起身,拱手道:「但愿还有再会之期。」 其他三组棋局比他们更早就结束了,胜负的结果与人们先前所料分毫不差。慕远与桓占轩,苏预之以及范彦先进入最后的角逐。 按照之前抽籤的结果,慕远胜了之后所要面对的对手便是苏预之。 第38章 这日的对局上午就结束了,下午依旧留出了时间让棋手休息调整。 午后小憩了一会儿,慕远模模煳煳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一些发懵,稍稍直起身揉了揉额角待清醒了些便下了榻。本是和衣而卧,也省了脱衣再穿衣的麻烦。 慕远私下随意看了一眼,并未看到纪三,想了想,走过去掀开了隔开里间与外间的帘子。帘子甫一掀开,便看到了靠窗而坐的纪三。午后的阳光透过煳着白窗布的窗子打在他的身上,照在他白皙而轮廓分明的面上,几乎连细微的绒毛都被映出,仿佛在那上面笼了一层光,看起来既温暖又干净。此刻他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盘,手中捻着一颗棋子却没有落下去。 慕远掀帘走出来的声响惊动了他,纪三从棋盘上转过头来,看到慕远,微微一笑,很自然地道:「醒了。」 「嗯。」慕远略略点了下头,也很自然地走过去道:「在研究什么?」 纪三把棋子放回盒内,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应道:「在看之前苏预之与桓占轩的那局棋。」 「哦,看出什么来没有?」慕远一面说着一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纪三笑了笑:「苏预之这个人,倒有些意思。」 「怎么说?」慕远问道。 「慕兄知道苏预之是什么人吗?」纪三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问了一句。 慕远想起吕博仁曾经跟他提到过的关于苏预之的事,便道:「据说,他是苏州的大商贾。」 纪三点点头,说道:「苏预之是苏州最大的商贾,苏州府每年有三分之二的税收都来自于与苏家有关的产业。」 慕远这才稍稍有些震动。苏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州府之一,而江南又可堪称全国的经济命脉,拥有苏州三分之二的产业,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了。 纪三又继续道:「那么慕兄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慕远想了想,道:「我与他尚未有什么机会接触,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
第70页 纪三眼角弯了弯,笑道:「有一件趣事,还未来得及与慕兄说。慕兄也知道,在论枰的第一轮,棋楼为了增加收益,同时也为了提高观棋者的趣味,在庭院里每组摆了个大盘,以竞价的方式决定每一个组的大盘摆哪一盘棋。一般成名已久的棋手,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追捧者,而这样的竞价方式往往会被一些好面子的棋手作为检验自己声名高低的一个方式。」 慕远点点头,虽然他是第一次参加论枰,这样的规矩他还是听说过的。 纪三接下去道:「此次恰好苏预之与桓占轩分到了同一组。而第一天的两场,他们二人都各有对局。桓占轩与苏预之都是这一带最有名的棋手,因缘巧合之下,他们之前还从未在棋盘上遭遇过,也因此,两人之间孰高孰低的争论由来已久。有时比的不仅是棋盘上的胜负,还有其他。此次大盘竞价的第一局为桓占轩稍胜一筹,据说苏预之知道了之后很不高兴。等到第二局的时候,苏预之便以远高于桓占轩的价钱赢得了大盘,而且那出价最高者便是苏预之的随从。」 慕远轻轻摇了下头,失笑道:「这样,也未免有些过于意气用事了吧。」 纪三也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倒认为,事情或许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哦?」慕远疑道。 纪三有些狡黠地笑了笑,不答反问道:「慕兄以为,一个能够掌控整个苏州商业的人,会是一个如此轻浮的人吗?」 慕远有些恍然道:「纪兄的意思是……」 纪三又笑了笑:「在棋盘上,我自然不如慕兄高明;但是在看人的眼光上,我自认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慕远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此说来的话,我之前有的一点疑惑,大约也就说得通了。」 「哦,慕兄有何疑惑?」纪三奇道。 慕远笑了笑:「纪兄既然也认为我的功夫都在棋盘上,那么我们就从棋盘上来看。纪兄不觉得这盘棋有些什么古怪吗?」 慕远指着桌面上的那盘棋道。 纪三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这盘棋我看过不下三遍,并未觉得哪里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慕远笑了笑,直接在棋盘上动起手来:「这几步棋,打入太深,最后造成的这一块局部的失利,甚至影响了全局的胜负。」 纪三看了看道:「这几手确实不够理想,但是若不是对方在这里抓住了机会做成了反包围,也未必会有那么大的损失。只能说对方更为棋高一着吧。」 慕远淡淡笑了笑:「连纪兄你也这么看,那么其他人自然更看不出来了。」 「究竟有什么古怪?」纪三忍不住直接问道。 慕远不再卖关子,直接道:「苏预之的棋风看似勐,实则稳。而这几手棋,沖得太兇,与他的棋风不符,按照他的行棋手法来说,在这里跳一个会比之前的那手靠更稳妥,并且就算最后缠斗失利损失也不会太大。其实,这几手棋,换做旁人来下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对局的这两人,彼此之间既然把对方当做对手,必然对对方有过一些研究,当然也应该知道,桓占轩明显在治孤和战斗方面要长于苏预之,而苏预之的官子要比桓占轩好得多。苏预之最稳妥的下法是尽量在前面让双方的差距不要太大,最后用他拿手的官子来决胜负。然而此局,却偏偏是苏预之率先把局面打乱,反而方便了桓占轩。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按照纪兄你方才的说法,苏预之不像是会这样做的人。」 「所以,慕兄的意思是,苏预之故意输了这盘棋。」纪三饶有兴趣地道。 慕远笑了笑:「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至于为什么我也猜不透。」 纪三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道:「我倒是能稍微猜测一下他的心思。苏预之是苏州巨贾,自然不可能为了区区赌彩故意输棋,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下了重注。但是倘若他把桓占轩当做此次论枰最大且唯一的对手的话,倒是有可能这么做。这第一轮的棋局,输一局并不影响晋级,之后每一局的胜负才是关键。若苏预之把桓占轩当做唯一的对手,那么他们必将在之后的棋局再遇上。苏预之故意输了这一局,不仅留了一手也让对方放松了警惕,如此一来,等到他们再遇上的时候,他的胜算就会更大。另一方面来说,绝地反击也会更有看头。这应该就是他的目的。」 慕远听完之后不由点了点头:「纪兄说的有些道理。」 纪三笑道:「倘若我们的猜测属实的话,我倒是有些欣赏这苏预之。不愧是天生的商人,算计的不仅是棋局,还有人心。『棋风如人』,古人诚不欺我。」 顿了顿,纪三又轻笑了声:「只是,可惜啊……」 慕远等了一会儿,未听见纪三说下去,便主动问道:「可惜什么?」 纪三看嚮慕远,眼里带着孩子般的愉悦:「可惜他偏偏遇上了慕兄你。恐怕他已经没有机会再遇上桓占轩,再为自己正名了。不知道到时候苏预之会不会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与桓占轩一决高下。」 慕远勾了勾嘴角,并未就此再说什么。 纪三又道:「明日与苏预之的对局,慕兄打算怎么应对?」 慕远似乎早就想好了一般,淡淡道:「其实一般民间棋手,很少有人会在官子上下这么大的功夫的。布局和中盘还讲究一些棋感,状态,天赋之类的东西,但是官子,不论是大小,先后,都是实打实可以计算出来的,也便是完全可以靠后天练出来的。看得出来,苏预之在这一方面确实下过一些苦功。就他的身份来说,能做到这一点,我很佩服。我以为,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便是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与之公平一战。所以我想,能在官子上与他一决胜负最好。」
第71页 纪三点点头:「那么我期待,明日能看到一局精彩的官子战。」 慕远振了振衣袖,应道:「嗯。」 第二日的棋局分为两场,慕远与苏预之的对局安排在下午,上午则是桓占轩与范彦先的对局。这样的精彩自然不容错过,尽管下午还有对局,慕远依旧和纪三一起到棋楼观战。 桓占轩与范彦先皆是力战型的棋手,开局不久,战火就开始蔓延。一局棋下来,盘上硝烟四起,在激烈的战斗中,双方也都各有错招失招,但仍然不失为一局精彩的对局。 这盘棋最终以桓占轩的胜利而告终,这个结果倒也在大部分人的意料之中。 未时一刻,慕远与苏预之已经在作为对局室的雅间坐好,决定谁能参与最后决战的一局正式开始了。 第39章 慕远还是第一次正式与苏预之照面,之前几次也不过仅仅是看到而已。苏预之是个大商人,为人看起来却颇为冷傲,不太好亲近;反倒桓占轩腹大脸圆,见人三分笑,八面玲珑的样子,倒更像个做生意的。 两人坐定之后,慕远正准备猜子,苏预之突然开口道:「我看过你的棋,很不错。」 慕远仅仅是因为对方突然开口而有些意外,顿了一顿才道:「过奖。」 苏预之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很快猜好子,苏预之执白。 开局走得很平稳,几个定式之后,双方给有所得,均可满意。 进入中盘,两人谁也没有率先挑起战争,只有在不可不争之处才近身搏斗一番。仿佛早有了默契一般,两人一起平稳地把棋局走向了官子阶段。 不仅慕远做过思量,其实在前日抽籤结束之后,苏预之已经在为今日这一局做着打算。 原本苏预之以为,这一次的扬州论枰,他唯一的对手只有桓占轩,对于同样唿声很高的范彦先,上一次的论枰两人便交过手,那时是自己胜出,至于卢子俊,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正因为把桓占轩当成此次唯一的对手,他才会在两人提前在第一轮遭遇的时候,故意不动声色地输了那一局,他输得极为自然,他相信桓占轩肯定是看不出来的,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之所以故意先输一局,自然是为了在之后两人再交手时,桓占轩会对刚败过一局的自己放松警惕。 苏预之对备选棋待诏的位置根本没有兴趣,之所以会这样费心算计,一是因为想要拿到问鼎时的「江淮棋王」的称号;二来也是本性使然,多年行商的经验让他习惯留一手,等到最关键的时刻再发挥作用。 只是,苏预之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慕远看出了他的手段,而纪三猜出了他的意图。 虽然苏预之不知道那些,但是在慕远赢了范彦先之后,他就隐隐有一种预感,恐怕他这次的算盘要落空了。偏偏那么巧,范彦先与慕远的那一局,与自己和桓占轩的那一局在同一时间,若是能早一点看到他们的对局,也许他会改变自己的计划。 之后苏预之最大的希望,是想在遇到慕云直之前先遇到桓占轩,无论如何,他想证明,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如桓占轩。 然而上天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抽籤的结果,他一定会先遇上慕云直。慕远与卢子俊的对局,在他眼里根本没有悬念。 早在慕云直赢了范彦先的时候,苏预之就开始研究他的棋,几次的对局看下来,他却愈发觉得此人棋力深不可测。苏预之早就发觉,不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慕云直永远保持着一个不大的优势,一盘两盘如是,四盘五盘依然如是,绝不可能是巧合。只有一个解释,他的棋力远高于这几个对手,才能把局势控制得这般恰到好处。苏预之自问根本做不到。 心已经凉了半截,然而未战先认负也绝不是他苏预之的风格,唯有全力一战罢了。 苏预之向来自知,在围棋上的天赋,他有一些,但算不上多高,所以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更可靠后天努力的官子上。许多棋手,尤其是民间棋手,都好中盘厮杀,因为够通快,看起来也好看,然而官子的计算,琐碎,繁杂,枯燥,不是谁都有耐心去认真研究的。但是苏预之有这个耐心。 几年的努力之后,成效自是颇大。苏预之自认,不论对上哪个民间高手,只要前面的差距没有落后太多,到了官子阶段,他都有把握能够反败为胜。即便是对上京城里的棋待诏,倘若仅仅考校官子功夫的话,他自认也有一战之力。 对上慕云直,苏预之也认为,自己唯一的希望在于官子。 所以开局之后,苏预之一直走得小心翼翼,绝不率先发难。倘若慕云直依然像他之前常做的那样仅仅保持一个微弱的优势的话,自己就有机会。 平平稳稳到了官子,这时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自己仅仅落后一些,苏预之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快,苏预之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进入官子之后,慕云直骤然开始发力,之前的和风细雨仿佛是一场错觉。 若以外行看热闹的眼光来看,这一场对局算不上多好看,至少跟上午桓占轩与范彦先的对局相比,其激烈程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若是段数高的棋手来看,这是一场相当精彩甚至堪称经典的官子战。 官子战,比的就是眼疾手快,算路精准。首先要评估各个官子的大小,基本原则当然是先收大官子,再收小官子。还有先后手的问题,在棋盘上,往往是「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谁能争得先手谁就能获利更多。有些时候,先手官子的价值在彼削我长的来去之间可以差上十几目甚至几十目。
第72页 苏预之在官子上确实是下过一番苦功的,他对官子大小的评估和判断基本准确,次序也很少出错,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以慕远的判断,可以达到职业棋手的平均水准,对于一个业余棋手来说,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 然而他的对手却是慕远。作为一个超一流的职业棋手,官子是必须要做到滴水不漏的。序盘中盘可能还会受其他因素的影响,然而官子是硬功夫,没有任何藉口可找。超高手之间的对决,半目只差就可能逆转胜负,一点差错就不能有。 慕远算路精准,落子也快,这无形中又给了苏预之多一个压力。起初他还跟得上慕远的速度,越到后来就越慢,到了每走一步都要算上一算的时候已经显得很艰难。 苏预之心里很清楚,这盘棋他已经输了。 结束之后一算帐,原本只有几目的差距到官子收完之后已经扩大到了十几目,这在苏预之十几年的对弈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只有一个解释,对方的水准,远远不是自己可以企及的。 想到这里,苏预之莫名地却舒了一口气。 倘若对手的水平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或者只高出一点,那么还会有一些争胜之心;倘若对方的水平是自己远远够不上的,便会连那么一点羡慕嫉妒都无,剩下的只有敬服。 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狠狠打败,苏预之输得心服口服。 收拾好棋子后,苏预之道:「你是我所见过的,棋下得最好的人。」 慕远淡淡一笑。 苏预之又道:「后日你与桓占轩的对局,我会出一千两,买你胜。」 慕远走出对局室的时候,四面八方投注过来的目光已与一开始大不相同。起初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居然可以一路杀到这里,即便现在有人说后日的对局他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也没有人会反对。 慕远依旧坦然,别人的看好或看坏,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在回去的路上,慕远对纪三说了今日对局的情况,纪三笑道:「这个苏预之,倒挺有意思的。」 快到住处时,纪三又问道:「明日没有对局,慕兄是准备休息一日,还是想要出去走走?」 慕远侧头看他,微微一笑:「纪兄既这么问,是已经有安排了吗?」 纪三眸光闪闪:「城外西平山上有一座观风亭,据说站在那里可尽览扬州美景,据说歷来有隐士高人喜欢在此对弈。」 慕远眉眼弯弯:「那么不如明日带上棋盘茶点,咱们也体会一下前辈高人的隐逸情怀。」 纪三笑道:「好啊。」 翌日一早,慕远纪三带着天元墨砚,装上茶点,带好棋盘,驾好马车,一路向西平山进发。 到了山脚下,几人找了户农家,给了点银两寄存了马车,便带好东西,徒步上山。 观风亭在半山腰上,早有人走出了一条上山的路,除了陡一点儿,并不难走,何况今日天气晴好,风光明媚,一路上山,倒也颇有趣味。 一路上,纪三又给慕远讲了几个这西平山观风亭的故事传说,其中一二个还与这纹枰之事有关,其他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即便是常年跟在纪三身边的墨砚,也从来没有听他这般说过故事。墨砚心里倒是很清楚这是沾了谁的光,私心里真的希望这位慕爷不要那么快离开。 天元一派天真烂漫,听了几个故事后,忍不住佩服地道:「纪三爷,您的故事说得真好听,比茶楼里最好的说书先生都说得好。要是您去哪家茶楼说书的话,保管天天客满,满堂彩。」 「呸,我家爷可是干大事的,哪能去给人家说书去。要不是沾了你家少爷的光,你以为你几辈子修来的福能听到咱们爷说故事。」纪三还未发话,墨砚倒是先急了。 天元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纪三爷,您别生气,小的不会说话,说错了话,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纪三不以为意地笑道:「天元这是夸我呢,我又怎么会生气。」 天元松了口气,憨笑道:「纪三爷大人有大量。」说着又偷眼看了看还板着脸的墨砚,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赔罪道:「墨砚哥哥,我说错话了。纪三爷都不跟我计较,你也别生我的气了。」 墨砚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既想笑又要努力板起脸,轻轻哼了一声:「爷既然大人有大量,难道我就是小气的人吗。」 天元赶忙笑道:「当然不是,墨砚哥哥最大度了。」 慕远一直静静地听着,方才既没有替天元辩解也没有故意斥责他,仿佛他与纪三之间本就不分彼此不必计较,这时倒是笑了笑道:「墨砚是个好孩子。」 墨砚闻言立刻咧嘴一笑:「谢慕爷夸。」似乎得慕远一句赞赏比得自家爷一句夸还高兴似的。 纪三侧首看嚮慕远,两人的眼神一交汇,不由皆会心一笑。 一路走走说说,不到中午,便到了观风亭。 第40章 站在观风亭里俯瞰扬州全景,仿若一副精緻淡雅的水墨,分外秀美。 山头的风裹挟着清新的草木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慕远和纪三两人站在亭头看了一阵风景,墨砚和天元已经铺开了桌布,打开了食盒,招唿两人过去。 仿佛郊游一般的情景让两个小厮格外兴奋,就着青山绿水,吃着茶点,聊天说地,这样的事情,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新鲜的。
第73页 填饱了肚子,又在附近转了转消了消食之后,两人很快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摆开了棋局。 山风拂面,入眼尽是绿意,唿吸间满是草木清香。难怪那些隐逸高人都喜欢在山林之地对弈,果然让人心胸都开阔了不少,思路也更加清晰。 虽然到目前为止,与慕远的对局纪三连一回都没有赢过,但是在两人不断地对局不断地復盘中,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棋力已经大有长进。纪三偶尔会饶有兴趣地想起,等回到京中,与个高高在上的人再对弈时,若是看到原本与他在伯仲之间的自己棋力突然大进,不知那人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呢,真是有些期待。 棋局终了,毫无意外地纪三又输了。 纪三抚了抚手中的棋子,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又输了。」 慕远轻轻挑了挑眉,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纪三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道:「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赢慕兄一回。」 慕远倒是认真地道:「其实我们可以试试让子棋。」 「哦,慕兄觉得能让我几子?」纪三问道。 「那么纪兄觉得,可以接受我让几子?」慕远反问道。 纪三想了想,最后苦笑道:「还是这样便好。若是让得多了,我心里定不好受;让的少了,若是赢不了还不如不让。」 虽然不是职业棋士,但是纪三心里也有他的骄傲,他可以接受输,却不愿意被相让,即便面对的是慕远。 纪三接着又笑了笑:「虽说胜负是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但是胜负之外,也有许多趣味。何况与慕兄对弈,即便是输了,我也觉得获益良多。说起来,自从……了之后,已经好久没有如这段时间这样,痛快地下棋了。」 纪三说话之间那个小小的停顿,慕远自然也留意到了,不过对方既然不打算说,他也便不问。 纪三看着慕远,眼底流转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又缓缓沉淀到深处,只留下一股真诚,他的声音放得颇低,仿佛呢喃一般说道:「我很高兴,也觉得很幸运,此次江南之行,能够结识慕兄。」 慕远似有所感般,也点了点头,「能够认识纪兄,也是我的幸运。」 一阵山风拂过,吹动衣袖扫过棋盘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棋子。 纪三觉得掌心一凉,蓦然有些回神,看嚮慕远,认真地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京了。慕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慕远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纵然早就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们终有一天要各自分离,然而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口有些闷闷的。前世今生,他都是第一次遇到一个能与他如此情投意合的朋友。 「其实,」纪三不待慕远回答,又接下去道:「明日的对局慕兄应该已是胜券在握。而每回扬州论枰的头甲,都可直接被推荐为备选棋待诏。慕兄有否考虑过入京一事?」 慕远又想起在家中时与慕老爷的一番谈话,点点头道:「家父曾经与我说过此事,我也确曾有此考虑。」 「那么慕兄考虑的结果为何?」纪三满是期待地问道。 慕远看着纪三晶亮的眸子,突然心口一松,有些想法唿之欲出,忍不住问道:「纪兄以为,围棋最大的魅力在何处?」 纪三有些愕然于慕远突然转变的话题,还是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围棋最大的魅力,在于它内涵的博大精深。小小一方棋盘,蕴含着丰富的哲理,渗透着无穷的智慧。棋盘即人生,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悟出不同的道理。」 慕远笑了笑:「纪兄说的有道理。一千看待围棋,就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看法。不过就我而言,围棋首先是一个游戏,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既然是游戏,就有会它的游戏规则。而我认为,游戏规则的制定,除了必要的约束之后,也不应当抑制其趣味性。」 听到这里,纪三便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的回答大概没有对上慕远的方向,而慕远既这么说,必然还有后文,于是便道:「慕兄不妨直言。」 慕远认真道:「我以为,就围棋本身而言,最大的魅力在于它的变化。千古无同局,千百年来,下过的棋局千千万万,却没有一局是相同的。」 纪三点点头:「不错。」 慕远又突然问道:「围棋的规则简单明了。那么纪兄以为,座子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纪三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犹豫:「所谓先下手为强。在棋盘上,先落子的一方会有极大的优势。座子的存在,正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抑制这种优势,使对局的双方达到一定程度的平衡。」 慕远紧接着问道:「除此之外,纪兄有没有想过,座子的存在,更加抑制了棋局的变化。正因为有座子,开局变得极为单调。纪兄又是否设想过,倘若没有座子,棋盘上的变化又会是怎样?」 纪三如同醍醐灌顶般勐然顿住,这个想法对他来说简直疯狂,他从来没有想过围棋盘上还可以没有座子,从他知事以来,从他能够执子以来,他多见过的棋盘上,就从来没有缺少过座子。棋盘上的那四个棋子,就如同生根一般,与棋盘牢牢地种在一起,从未想过还有分开的可能性。 而今天,却有告诉他,其实棋盘上,还可以没有座子的存在。 简直匪夷所思!
第74页 慕远没有说话,在等着他慢慢消化。他很清楚,一个新的观念乍然被提出时,必然会带来极大的冲击性。不过他很有信心,如果是纪三的话,一定能够接受,就如同他有信心把这些话说出口一样。 良久,纪三才抬起头,有些低弱地道:「慕兄的意思是……」 纪三没有把话说完,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慕远点点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纪三。 纪三已经从方才突如其来的冲击中缓过神来,蹙了蹙眉道:「如果取消座子的话,又可以怎样来抑制先手优势呢?」 慕远笑了笑:「这个问题很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贴目。只要规定先落子的一方在棋局结束之后贴还一定的目数,便能达到平衡棋局的目的。」 纪三的悟性本就不低,一听便理解了:「如同还棋头那样?」 「嗯,」慕远沉吟着点点头:「有点异曲同工。」 纪三又沉思了一会儿,拍手道:「用这个方法来抑制先手优势,确实比座子更佳。」 慕远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纪三的话,一定能够理解。 纪三越想越觉得有些兴奋:「倘若真的如此的话,在棋盘上必定将迎来另一番天地。」 慕远微笑着点点头,歷史早就证明,这是必然的事。 纪三忍不住站了起来,来迴转了几圈。 从相识以来,慕远从未见过纪三如此失态的样子,愈发觉得在此时说出这些是个正确的决定。 过了良久,纪三才冷静下来,重新坐了回来。这时他的神情已经变得极其端肃,他一把握住慕远的手,紧紧地,眼神分外明亮,认真地道:「所以,慕兄你一定要进京。你不仅要成为备选棋待诏,还要成为棋待诏。你一定要让陛下,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能力。只要站到棋坛的最高处,你才会有说话的权利,才有机会把这些想法付诸现实。」 慕远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从他下决心把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终此一生,可能他都要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未知的歷史中度过。机缘巧合的是,这个世界对围棋的重视超过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歷史时期,这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既然上天也要给他这个机会,他便想要肩负起这个使命,他想推进围棋在这个时代的歷史进程,他想看到围棋璀璨光辉的发展。 一开始,他并没有这样的野心,甚至连是否进京都顾虑重重。 他很清楚,在这个时代成为棋待诏,与他那个时代成为职业棋手是大大不同的。在这个皇权至上的社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轻贱一点,所谓棋待诏也不过是皇室豢养的官奴。 下棋,他从无所惧;然而官场上的一切,却绝非他所擅长。 是迎难而上,还是隐逸悠游?在和纪三相处得愈来愈久之后,这个天平已经渐渐倾斜。 慕远用力地回握住纪三的手,淡淡一笑:「一定!」 第41章 纪三长长唿出一口气,张了张嘴,又一笑,最后才道:「慕兄,你真是……」纪三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顿了顿又道:「你真让我吃惊。我想,你会让所有的人都吃惊的。慕兄,我很期待!」 纪三没有说他期待地是什么,不过慕远懂得。 慕远淡淡地笑了一笑:「其实,这些想法并非源自于我。」 「哦?」纪三眼里带上了疑问。 慕远沉吟了一会儿,浅浅一笑:「或者有一天,我也能对纪兄和盘托出吧。」 或者有一天,就代表着不是现在。 纪三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其实纪三心里早就有些疑问。 慕远其人,年纪轻轻,却如此通透。不仅棋力高深不似一般人;为人处世更是恬淡稳重,远不像他这般年纪又未遭逢过重大事件的年轻人所具备的。和他相处,既亲切又自然,不知不觉间总有一种能让心灵也宁静下来的怡然。 纪三从来没有遇到过如他这样的人。 不说江淮一带,就说这天下间,但凡稍有名气的弈林高手纪三都有听说过,他自小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领,只要听过看过,绝没有忘记的可能。然而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钱塘有个慕云直,这个人仿佛就是平空出现一般。 纪三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也曾动过派人调查一番的想法。不过最终他还是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与慕远相处得愈久,愈觉得他不是那种别有目的故意接近的人。他的旷达通透,纯粹无尘绝不是伪装出来的,而那样高深的棋力更不可能作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为人棋子的。 纪三这点看人的自信还是有的。 所以纵然慕远身上有许多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他也选择相信。正如慕远曾经说过的那样,君子之交,交的是眼前这个人,而不是他身后的秘密。 大概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再遇到如慕远这般纯粹的人了,所以他很珍惜。 这番长谈之后,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也差不多到了该返程的时候。 慕远和纪三信步往下山的路上走去,留墨砚和天元在后头收拾,反正下山的路只有一条,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追上来。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纪三刚刚从慕远口中了解到围棋还有更多的可能性,心头的亢奋一时还压不下去,忍不住嚮慕远问了更多。
第75页 走了一程,纪三心头一悸,感觉到一些不对劲。 太静了! 虽说此刻山路上没有其他人,但是居然连倦鸟归巢的声音,风吹草动的声响都没有。而且,墨砚他们,也迟到得太久了吧,应该早就追上来了才对。 纪三蓦地停下脚步,慕远也自然而然地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慕远问道。 纪三蹙着眉没有说话,突然伸手一拉,扯着慕远一起向山路旁边的树丛中倒去。 慕远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反手抓住纪三的手,两人拉扯着倒在一处,落地的丛中有些陡,向下滑了几步才止住。 慕远根本无需再问怎么了,在他们落地的那一刻,他听到一阵破空之声,等到他们落定的时候,方才最靠近他们的那棵树上已经牢牢钉了一只箭,箭尾的羽毛还因为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慕远还来不及去后怕,纪三已经拉着他往林子更密的地方跑去。身后不时响起几声破空之声,有几次险些就要被射中,亏得纪三身手矫健避得及时,也亏得林中树多成了最好的遮蔽物。 一阵疾奔,慕远庆幸自己平日里有练拳的习惯,虽然用于对敌大概力有未逮,但是体力早就锻鍊得很好,此刻也完全跟得上纪三的步伐,不至于成了负累。 到了密林深处,纪三拉着慕远避到了一棵大树背后,终于停了下来。 纪三稍微平復了一下唿吸,就着背靠大树的姿势,大声喊了一句「来者何人?还不速速现身!」 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纪三以眼神示意一下慕远别动,绷起足见挑起地上一截枯木握在手间,然后一旋身面向来人。 来人共有七八个,个个黑衣蒙面,手握长剑,其中两个背上还背着箭壶,方才的箭便是他们射出。不过此刻他们也都收好了弓,在这样的密林里,弓箭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八个人成包围之势向两人所在的位置合拢而来。 纪三目光一凝,冷喝了一声:「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几个黑衣人谁也没有说话,依旧保持着阵势缓缓逼近。 纪三握着枯木的手紧了紧,稍稍转了转手腕,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前方,嘴里低声道:「慕兄,等会儿若有机会,你先走。」 慕远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对方人多,只恐怕不会给我先行离去的机会。」 纪三心头漫起一丝苦涩,他很快也明白了这机会渺茫,慕远不会武功,对方又有八人,自己只要没拦住一个,慕远便是死路一条。 纪三轻轻嘆息了一声,苦笑道:「这回是我带累了慕兄。不过,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决不让人伤你一分。」 慕远暗暗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低声道:「纪兄尽力便可。若是今日无幸,能与纪兄共死,我亦无憾。」 纪三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对方面上一片坦然。心头翻涌出一种难言的情绪,他努力按捺住那份悸动,反手握住慕远的手,目光盯着那群黑衣人,眼神里多了一丝狠厉,坚定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不待黑衣人继续靠近,纪三突然飞起一脚,脚边落叶被带得飞起,扑头盖脸向离得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兜去。 黑衣人未料到在这种时刻,纪三居然还能当先发难,近处的几人即刻全神戒备。 恰在此时,落叶还在漫天飞舞,纪三脚尖一点,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扑向最边上的那个黑衣人。那黑衣人正准备支援中间的队友,却没料到对方的目标居然是自己,愕然之间,已经被一枝灌满了内里的枯木穿胸而过。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痛楚让他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去握贯穿了自己的枯木。手中的长剑落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纪三反手一抄,把长剑握在手中,同时飞起一脚,黑衣人便被踢得飞起,纪三也借着这力道一个翻身回到了慕远身边。 杀人夺剑,不过是瞬间之间的事,纪三的智谋,算计,勇气,胆识,还有武功,尽皆显露。一招声东击西,运用得既巧妙又及时,给了黑衣人一个重重的下马威。 一剑在手,仿佛连底气也足了几分,纪三挺直了腰背,目光凌然。 两世以来,慕远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杀人现场,一股血腥之味随着纪三回到身边而愈发鲜明,胸口翻涌着一股欲呕的冲动,脸色也白了几分。 慕远用力一抚胸口,把那股难受劲儿压了下去。 慕远大概能猜得出,这些黑衣人是冲着什么来的,大概是有知道纪三身份的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方才纪三狠悍的出手则让慕远明白,倘若此刻没有自己,对方必然能够全身而退,只是如今……慕远暗自苦笑了一下,此番真不知是谁带累了谁。 不过慕远也很清楚,就算自己开口,对方也断然不会舍自己而去,此刻他们已是同生死,共命运。想到这里,心中莫名生出了更多的勇气。 黑衣人一时被威慑住,不由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组织了阵势,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纪三背对着大树,让慕远站在他与大树之间,既可省去腹背受敌,又可尽最大程度地护住慕远。 这群黑衣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纵然先失了一人,也没有乱了阵脚。他们每个人的功夫不算很高,但是彼此之间的配合却颇紧密。
第76页 纪三的武功与他们每个人相比,都高出甚多,然而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黑衣人之间你进我退,随时都保持着出招,而一旦有人露出破绽,便立即有人为之补上,一时间倒是相持不下。 纪三心里很清楚,时间拖得愈久,对自己则愈不力,必须想法子离开,否则等自己力竭,两人都将被困死此处。 纪三心下计较着,手里的招式渐渐缓慢下来。黑衣人俱是心中一喜,以为他开始力尽,纷纷加强了攻势。 觑着一个机会,纪三故意卖了个破绽,三把利剑立时分上中下三路刺来,纪三只来得及挑开上下两把,已经做好了生受这一剑的准备。 谁知胁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手中一段落枝向那把剑打去。 没有灌注内力的落枝又岂是金铁利刃的对手,甫一相撞便被噼开,利刃沿着被噼作两片的落枝向那执着落枝的手削去。 纪三心下一紧,他当然清楚这是谁的手,倘若被当真被利刃削上,恐有断臂之忧。但是他更明白,这是慕远拼着一臂为他争得的机会。 纪三一咬牙,勐然发力,一招「长虹贯日」连削三个黑衣人的喉间,三股血箭飞出,空气中的血腥之味更浓。 手中长剑脱手,借着余力飞向剑刺慕远的黑衣人,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第42章 「叮」的一声,脱手的长剑敲在了刺嚮慕远的那柄剑的剑身上,那剑身被打得一偏,擦着慕远的手臂滑了过去。 纪三同时飞起一脚,把黑衣人踢飞出去,又一个旋身,连出数脚,还剩下的那几个黑衣人也被逼开。 人还在空中,纪三腰身又是一扭,双手把慕远一带,足尖在树干上用劲一点,两人便窜出很长一段。 甫一落地,纪三拉起慕远便往林子愈深的地方跑去。 剩下的黑衣人只是顿了一顿,接连损兵折将,让他们对纪三的身手很是忌惮,然而作为杀手,完成任务才是首要的,顾不上同伴的尸体,他们很快便追了上去。 追到密林深处,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视野已经有些模煳不清,前方也不见了追踪之人的身影。 几个黑衣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成搜索之势,小心翼翼地寻找起来。 此刻,纪三和慕远正紧紧相依着躲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之间,大树枝繁叶茂,两人藏身的地方又偏高,再加上光线不好,若非眼力上佳且目光如炬的话基本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这些杀手个个身负武功,自然也是耳聪目明,稍有动静便能引得他们的注意,是以两人一动也不敢动。 树枝上的空间有限,两人挨得极近,耳鬓厮磨,唿吸相闻。 纪三觉得自己心跳得过于剧烈,不知道是因为现下生死之间的紧张还是其他。 慕远的全副心神则放在了努力抑制因手臂受伤而生出的痛楚中。方才纪三那一剑虽然及时让杀手的剑偏了方向,但是那一瞬间,实在是太近了,慕远还是为剑锋所伤,而且伤得不轻。 纪三也闻到了空气中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急忙侧首望嚮慕远,以口型问道:你怎么样? 慕远微微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没事,现在还不是谈论伤情的时候。 纪三蹙眉,也不敢有大动作,顺着慕远垂下的右臂往下摸,在手肘往下的地方摸到一片濡湿,慕远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捂住那里,防止血液滴下暴露他们的踪迹。 纪三心里一痛,有些自责更多的是难过,明明说过了不会让人伤他一分,最后却还是让他受了伤。 慕远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弯起两根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以示安慰。纪三顺势与他手指相缠,一起按在他臂上的伤口上。温热的血液漫过指缝,纪三心里一阵紧缩。 纪三正想先帮慕远把血止住,脚下传来一阵声响,却是黑衣人已经搜到此处,顿时屏住唿吸,不敢再有动作。 黑衣人在周围搜索了一阵,没有发现,也有人抬头看过上方,不过慕远他们藏身的枝桠颇为隐秘,倒是没有暴露。 黑衣人便继续向前搜索,很快便没了声响,不过纪三便没有放松警惕。果然,过了一会儿,黑衣人又重新搜了回来,再一次无果之后,黑衣人才向另一个方向追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密林里除了偶尔风过叶动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确定黑衣人不会再转回来之后,纪三才揽着慕远的腰从树上跳了下来。 甫一落地,慕远便双脚一软,几乎跌了下去,幸而有纪三及时扶住。 失血过多加上杀人现场的冲击让慕远脸色煞白,漫天的血腥味仿佛还充斥在鼻腔,终于忍不住胸口的一阵翻涌,干呕起来。 方才在生死关头,慕远用了极大的心力才让自己保持镇定,如今暂时脱险,应激反应才开始发作。作为一个在和平社会生活了三十几年又十分顺遂的人来说,连事故现场都没有亲眼见过,更别说这样冲击性极大的杀人现场了。亲眼看到生命在眼前消亡,即便慕远拼命告诉自己他们不死就是自己死,也无法完全抵消那份难受与难过。 纪三很理解慕远此刻的心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慕远的后背,让他可以舒服一点。 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慕远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苦水,终于感觉好过一些了。
第77页 纪三在刚落地的时候就帮他点了伤口附近的几个穴位,让血液不再流地那么快,不过伤口还是要处理的。 纪三扶着慕远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拉过他受伤的手臂,把染满了血色的袖子卷上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便露了出来。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纪三还是心里一紧,继而一阵后怕,若是方才自己的剑晚到一分,这手臂怕是就保不住了。 纪三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暗自庆幸自己有随身带着金疮药的习惯。 纪三侧头看了一眼,慕远背靠着树干坐着,头微微扬起,脸上还有些虚弱苍白。纪三把慕远受伤的手臂搁在自己竖起的膝盖上,咬开小瓷瓶的塞子,一边把淡黄色的粉末抖在手臂的伤口处,一边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其实,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像慕兄这样,难受得紧。」 淡黄色的粉末一触到伤口,血液立刻停止了往外冒。但是纪三很清楚,这上好的金疮药用在伤口上其实并不好受。果然,慕远的手瞬间跳了一跳,但是他很快握紧了拳,伤口也因此而绷了起来。 纪三轻轻握住他的手,把他握成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抚平,动作极为轻柔,仿佛担心一用力就会碰碎了一般,嘴里也柔声道:「慕兄,放松一点,伤口才不会绷开。」 慕远一点一点松开手指,也渐渐放松了情绪,突然低低问了一句,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后来呢?」 纪三正认真地把粉末均匀地洒在伤口上,闻言微微侧首,眼睛却依旧盯着他的伤口处:「恩?什么?」 「第一次杀人,之后呢?」慕远缓缓问道。 纪三一边认真上药一边轻描淡写地道:「之后?之后就上了战场。战场上杀的人就更多了,多到让你麻木。见到了太多的死人,有时候会让你错觉已经看淡了生死。」纪三说着自嘲地一笑:「只是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才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到整条伤口都被淡黄色的粉末覆盖,纪三便俯下身,对着伤口上的粉末轻轻来回吹了吹,粉末很快渗进去。 纪三这才直起身,撩开衣摆,扯出里衣的下摆,双手一个用力,撕下一片来。纪三手上轻轻一抖,白色的布条被绷直了,再被紧紧地,均匀地缠在慕远受伤的手臂上,最后绕在一起打了个结。绑好了伤口,纪三又把捲起的袖子重新盖了回去,动作始终轻柔。 做完这一切,纪三才开始正视慕远,面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慕兄,你可知道,你方才的举动有多危险!」 慕远当然知道那有多危险。当时他被纪三护在身后,对场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和纪三一样明白,对方严密的阵势正在一点一点消耗纪三的体力。纪三武功再高也有力竭之时,那也便是他们二人毙命之时。 慕远很清楚,倘若此刻只有纪三一人,他即便不能全歼来敌,要全身而退并不难;但是他心里更清楚,纪三绝不会弃他而去。所以他看准时机,想要替纪三挡下那一剑,幸而他平日里不懈的锻鍊使得他眼疾手快,在危机关头的那一下出手没有落空。 慕远知道此刻质问自己的纪三是真的有些动怒,但他还是笑了笑道:「当时情况危机,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不能让纪兄你受伤。」 纪三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薄怒因为慕远这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他轻轻嘆了口气道:「可是,慕兄你不知道的是,方才我是故意露出破绽,是诱敌之计。我自是早有准备去受那一剑。」 慕远依旧淡淡笑道:「即便是这样,我受伤也好过你受伤。」 纪三双目一瞪:「当然不是!这样的伤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是慕兄你就不同,你有可能因此失去一只手你知道吗!你可是一个棋士,一只手对你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慕远眼角一弯,仍旧淡然道:「下棋靠的是头脑,没了手我依旧可以下棋。但是若你受伤,我们很有可能连命都没了。」 纪三只好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下回切不可再行如此轻率莽撞之事。」 慕远认真道:「可我并不觉得自己莽撞。」 纪三一时语噎。 沉默了一会儿,纪三再度开口道:「此番若不是因为我,慕兄也不必身处如此险地,是我带累了慕兄。」 慕远诚挚道:「纪兄切莫如此说。自与纪兄相识以来,你我惺惺相惜,早就视彼此为知己。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能与纪兄同生共死,慕远虽死无憾。」 纪三眼里有一丝愧疚一闪而过:「可是,慕兄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慕远淡淡一笑:「是什么人,都不重要。纪兄就是纪兄。」 纪三看着慕远,下定了决心般开口道:「其实,我名叫纪谨。」 第43章 第一句说出口之后,后面的话就顺畅多了。 纪谨直起身,看着慕远道:「我本名纪谨,字慎之,原籍吴郡。而我的身份,便是当朝信王。」 但凡大齐的子民,只要是知事的,没有不知道「信王」这两个字说明了什么,代表了什么。 纪谨盯着慕远,等他露出震惊,讶异,或者惶恐,恼怒的表情。 然而没有。慕远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微微带着一点笑意,仿佛纪谨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这不该是一般人的反应,所以纪谨忍不住问道:「慕兄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第78页 慕远淡淡道:「纪兄的见识气度,本来就不应该是一般人。何况,」慕远顿了一顿,继续说了下去:「我早就知道你是信王。」 纪谨大吃一惊。 慕远说得轻描淡写,却在纪谨心中投下了一颗惊雷,震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纪谨才缓缓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慕远实话实说。 纪谨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他实在不愿意想太多,更不愿意去怀疑这段时间的相处只是他人别有用心的一场安排。那些点点滴滴,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次回眸间的默契,他不愿意相信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所以他把话继续问了下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远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曾经去过灵隐寺,在一个禅院里,与净空大师有过一场对弈,对吗?」 「不错。」纪谨点点头,声音很沉,那句「你怎么知道」却没有冲口而出。 慕远淡淡一笑,坦坦荡荡地道:「那时候,我正好也在灵隐寺,路过那个禅院外头,听到了净空大师叫你『王爷』。」 「可是我们并没有照面,否则我不可能不记得见过你。」纪谨眼神锐利。 慕远没有急着辩解,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我们确实没有照过面。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还看到了你下山时的背影。你的声音让人过耳不忘,我们真正相遇的时候,你一开口,我就知道那人是你。何况,为你驾车的那个侍卫,与在禅院外头拦住我的那个,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有着同样的气场。当朝姓纪的王爷只有一个,所以我知道了你是『信王』。」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其实并不姓纪吗?」纪谨反问道。 慕远勾了勾嘴角,答道:「纪姓并非什么难得的姓氏,本就没必要遮掩。何况当时我们相遇,并没有想到过还会有之后的相处,你既已隐瞒了身份,又隐瞒了名字,实在没有必要连姓氏也作伪,否则你完全可以假造一个姓名,而不必以族中排行代称。这岂非本就是明白地告诉我,你对我有所隐瞒。」 纪谨有些苦笑道:「不知为何,面对你,我却说不出编造的谎话。」 慕远看着他,眼里微微闪着光,像映着天上的星斗,明明在这密林里,是看不到星空的。 纪谨想了想又问道:「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为何却不说?」 慕远坦诚道:「因为王爷你并未表露身份,所以我也不便名言。」 「那你现在为何又要和盘托出?你就不怕我疑心你是别有用心故意接近本王?」纪谨故意问道。 慕远哂然一笑,淡淡道:「你我相识,本就是偶然。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以为我们已是知己,不是因为彼此的身份,仅仅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王爷既已把身份坦诚相告,慕远也不愿意再有所隐瞒。倘若王爷因此而疑心的话,那么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便是。王爷总不至于要因此杀了我吧。」 慕远的话让纪谨觉得太过刺耳,听到他说「从此不再见面」心里只觉得一痛,再听到他说「杀不杀」时更是难过,连忙打断他道:「慕兄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并非真的疑心慕兄,更非不相信慕兄,只是身在其位,有时难免多心一些,还望慕兄见谅。」 慕远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纪兄莫要放在心上。我知纪兄是信我的。」 纪谨心下松了口气,低头看嚮慕远还燃着血色的衣袖,忍不住蹙了蹙眉握上他的手,认真道:「慕兄今日为我情愿伤了一只手,他日只要有我纪谨一日在,必不让人伤你一分。」 慕远缓缓抽回手,淡淡道:「慕远今日所为,并非为了王爷的回报。」 纪谨低低一笑,洒然道:「我知道。本王许下这个承诺,也并非仅是为了今日之恩。」 一番谈话下来,纪谨早就消除了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疑虑。他本就不相信慕远是善于伪装之人,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更做不得伪,反而对方的坦诚让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光并没有错。 慕远抬头看着他,林子里光线太暗即便离得如此之近也有些看不清对面之人的表情,然而对方漆黑眸子里的光芒却愈盛,赫然是他们初识时所见的慨然与风采。 慕远心中蓦然一动,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在他一向冷静沉着的人生体验里,这样的时刻实在难得,他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我对纪兄,亦有所隐瞒。」 「哦,是什么?」纪谨不以为意地问道,他不认为慕远还能有什么比他的身份更重大的秘密。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慕远。」慕远淡淡道。 事实证明,真的有。 纪谨再一次被惊住:「那你是何人?」 慕远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道:「纪兄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遇到过一个江湖游医以及武林高人的事吗?」 「嗯。」纪谨点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慕远垂下眼眸,低声道:「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没有遇到过他们。」 「什么?那你……」纪谨有些说不出话来。 慕远继续道:「纪兄是不是想问,那我怎么会知道那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 不待纪谨回应,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我原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这些几乎是人人尽知的,根本没有什么稀奇。」
第79页 纪谨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片昏乱,他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懂慕远的话。 慕远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纪谨回过神来,却说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慕远应了声「好」,纪谨便扶着他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密林里走着,双眼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倒是模模煳煳也能看清一些。慕远跟在纪谨身后,两人仅一步之遥,纪谨一身白衣在黑暗中还是颇为显目。 纪谨显然很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在这样的密林中也能根据周围的环境辨清方向,很快便走出了密林。虽然还是在山上,但是没有了漫天枝叶的遮挡,明亮的月光便便漏了出来,四周不再伸手不见五指。 夜已经深了,山里的夜风颇凉,两人的衣裳都有些单薄,纪谨便带着慕远找了个隐蔽又避风的地方。 因为担心黑衣人找来,便连点火取暖也不成,只能靠坐在一起。 坐下之后,纪谨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慕远身上。 慕远正要拒绝,纪谨按住他的肩:「虽然驱不了寒,聊胜于无吧。」 「那纪兄你呢?」 纪谨淡淡笑道:「我有内力护体,不怕冷。」 慕远顿了顿,便不再坚持。 听着林中传来的夜枭的鸣叫,还有更远处隐隐的狼嚎,纪谨道:「我们恐怕要在这里过上一夜了。」 慕远淡淡应了一声。 纪谨笑了笑道:「慕兄大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吧?」 慕远仔细想了想,两世以来,似乎确实还没有野外住宿的经验,何况这里连个帐篷也没有,便点了点头:「确实。」 两人漫不经心地又聊了几句。 慕远很清楚,不论是方才一路上的沉默,还是现在这样可有可无的话题,都是纪谨在消化方才他的那些话。 果然,又说了几句,纪谨就沉默了下来。再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慕兄,你方才说的,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什么意思?」 慕远一路上已经酝酿了很久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告知,虽然知道这样的话冲击性会比较大。 慕远说得不快,纪谨也慢慢听着,中间没有插一句话。 等到慕远的话告一段落了,纪谨才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慕兄是来自于几千年后的时代?」 「确切地说,是另一个世界的几千年后。如今的歷史发展与我所在的那个时代并不相同。」 「那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问问大齐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纪谨笑了笑道。 慕远倒是有些惊讶于纪谨这么快就接受他的说法,甚至还能这样轻松地开起玩笑来。不由问道:「纪兄不怀疑我所说的吗?这样的事情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纪谨睨了他一眼,笑道:「比起青龙梦授棋谱的荒诞,我倒宁可相信这借尸还魂的传奇。」 慕远一时语塞。 「我便说,哪儿有如此棋艺高超的高人,而我却从未听说过的。原来当真是凭空而来。」纪谨瞥嚮慕远的眼神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慕远低低一笑,道了声「惭愧」。 「长夜漫漫,慕兄不如多说一些你那个时代的事吧,我很有兴趣。」纪谨轻轻眨了眨眼,望着慕远道。 慕远垂首应了一声:「好。」 第44章 山里的夜寒凉彻骨,两个人靠在一起,却足以温暖彼此。 慕远的声音很低,语速也不快,他并不很擅长讲故事,既没有纪谨那样抑扬顿挫的语调,也不像他那样会营造引人入胜的氛围。慕远说得很平实,语调也没有太多的起伏,好在内容实在新奇,纪谨更是兴趣盎然,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问一些问题,慕远也解答得极为耐心,并尽量以他听得懂的方式为喻。 慕远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学棋的经歷,遇到过的人,参加的比赛,去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纪谨对此也是最感兴趣。 等到远方的天空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慕远渐渐停下了他的话题,而纪谨也很默契地没有再提问,仿佛昨夜所提到的一切是他们一起做的一场梦。天亮了,梦就该醒了。 纪谨极轻极轻地嘆了口气,略略有些惆怅地道:「那真是一个美好又神奇的世界。」 慕远心底也有些怅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近半年,有时候回想前尘,真的如梦似幻,他自己有时都难免生出一种虚无感,怀疑自己所经歷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昨夜的倾述对慕远来说亦是一场宣洩,即便随遇而安如他,有时候也希望有人倾听,有人证明,曾经的那个他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否则他的人生就真的如同一场虚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无根的浮萍,没有皈依。 说出来之后,他自己也轻松了很多,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终于有人能够帮他分担一点分量,不再只有他独自承担。 过了一会儿,纪谨看嚮慕远,认真道:「慕兄,昨夜所说之事太过不可思议。日后也莫要再提才好。」 慕远点点头:「我明白。」说着笑了一下,坦诚道:「倘若换做旁人,我是提也不会提一下。只是面对纪兄,我却不愿再做隐瞒,更不愿日后还要编造更多的虚言来搪塞。」
第80页 慕远本就并非莽撞之人,昨夜的坦白固然有气氛使然一时冲动的原因在,然而更多的则是深思熟虑。他心里其实很明白,倘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让他放下心防,连这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告知的话,那便只有纪谨了。即便他们相识其实并不久,然而有些人,是不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也能让你全心信赖的。 纪谨笑得眉眼弯弯,开心道:「能得慕兄如此信任,我很高兴。从此以后,这便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我保证,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慕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嗯。」 天色渐明,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站起了身。坐了一夜,腿脚也有些发软,彼此相扶了一下,才慢慢站稳。 天色虽已明,日头却还未升起,虽然比夜里好了些,到底还有些凉意,何况髮鬓也被清晨的露水浸湿,慕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纪谨侧头看他,有些担心地问道:「如何了?」 慕远摇摇头,宽慰地笑笑:「没事。哪里就那么虚弱了。」 纪谨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立刻皱了皱眉:「好凉!」 慕远正要说点什么,纪谨垂下双眸,连他另一只手也握住。很快,慕远便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被紧握的双手中传来,很快便蔓延开来,身上全都暖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纪谨才松开他的手,轻轻舒出一口气。 慕远只觉一身的寒意尽褪,还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不由贊道:「纪兄好功夫!」 纪谨抿唇一笑:「雕虫小技而已。」 慕远轻轻「呵」了一声,笑道:「以前只以为所谓内功之类不过是小说家虚构而已,现在才知道,原来真的这般神奇。」 纪谨眨了眨眼,故意道:「想学吗?」 慕远露出些许惊喜的表情:「还能学吗?」 纪谨伸手在他身上几处摸了摸,又从他颈后顺着嵴骨往下,突然按了一按,慕远顿觉腰间一酸。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很遗憾地摇了摇头:「慕兄你年纪已长,骨骼早已长成,根骨又一般,于习武上没有什么天分。就算现在开始修炼,要练到能以内里取暖,只怕也要数十年的苦功,得不偿失。」 慕远闻言,倒也没有觉得多遗憾,他本来也就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他想练武,也不过是想强身健体保持体力而已,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武林高手。有那个时间,还是多打谱下棋来得有趣。 「不过,」纪谨接着又道:「我倒是可以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功夫。比你那套奇奇怪怪的拳法有效得多。」 纪谨说着低低笑了笑。 慕远也不在意。他所练的那套拳法,只求能够锻鍊到需要锻鍊的部位,姿势上确实谈不上好看,尤其比起纪谨那行云流水般的招式来说。 就实用性来说,慕远自然也相信作为专家的纪谨所教导的会更有用,所以他很快点了点头:「好啊,求之不得。」 接着慕远又有些感慨地道:「不过说起来,纪兄就刚才这么摸一摸,就能知道我根骨不佳,不适合习武,真是神奇。」 「当然不是。」纪谨一本正经地道:「我是之前看你练拳的时候看出来的。」 「那你刚才……」慕远不解地张了张嘴。 纪谨没有回答,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浓,还带上了一丝狡黠和打趣。 慕远立时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是被捉弄了,然而看到纪谨难得松快的样子,又觉无奈又觉有趣,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 两人开始慢慢寻找下山的路。昨日被追得紧了,没头没脑地尽往深山里跑,现下要寻出路才觉有些为难。路上纪谨寻了几颗野果果腹。山里虽然不缺野味,以纪谨的身手要打几只野兔之类的也是手到擒来,只不过担心昨夜追杀的那几个黑衣人还未离去,贸然生火恐怕引来祸患,只能作罢。 几颗野果下肚,虽然解不了飢,倒是能解解渴。 走了大半日,几乎翻过了整个山头,终于在几近正午的时候,找到了一条小溪。 纪谨面色一喜,说道:「沿着这条小溪,应该可以看到人家。」 慕远没有说什么,不过他也相信纪谨的判断没有错。 纪谨松了口气道:「我们应该是从山的另一边出来的。一路上也没有再遇到昨日那几个人,要么是他们已经离开,要么是和咱们错了方向,应该寻不到这儿了。」 纪谨说着看嚮慕远道:「慕兄也该累了吧,咱们在这里休息一下。」 「好。」慕远对纪谨的提议自然没有意见。 溪水清澈,两人掬了溪水洗了把面。 几尾河鱼跃起,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溅出几朵水花。 纪谨笑了笑道:「慕兄可还记得当日在太湖上尝过的那些烤鱼。」 慕远看了看纪谨,又看了看溪水里欢快的鱼儿,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道:「当然记得,纪兄的手艺让人难忘。只可惜那之后便没有机会再尝到了。」 「那么今日便有机会了。」 慕远站在一旁看着纪谨从岸边寻了个较粗的树枝,掏出一把匕首把根部削尖,踩着几块大石头跃到溪水中间,眼睛往溪水里探了探,突然握着树枝往溪水里一插,再抽出来时,上面就叉着一尾还在兀自挣扎的鱼。 慕远觉得自己几乎美来得及看清,不由抚掌贊道:「纪兄好身手。」
第81页 纪谨扬眉一笑,恣意风流。 纪谨把叉在树枝上的鱼撸了下来,扬手一抛,叫了一声:「接着。」 慕远一伸手,接了个正着,湿漉漉的鱼儿混着身上的血把慕远的衣裳也弄脏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纪谨又叉了一尾鱼才沿着原路跳上了岸。 两尾鱼个头都不小,一人一条倒也正好。 刨好洗净,再架上火把烤了起来,味道一如当初在太湖上尝过的那般鲜美,甚至更好。 饱食一顿,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恢復了过来。已经知道怎么离开,两人倒也不急着走了,一起靠在一块大石上休息了起来。 慕远仰头望着澄静如洗的天空,淡蓝的颜色一如许多年前他尚年少时记忆的样子,只是后来,住在城市高楼里的他,已经很少再看到这样明净的天空了。 慕远突然问了一句:「纪兄,倘若,倘若你能知道大齐的未来如何,你会怎样?」 纪谨怔了一下,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答道:「我不知道。」他坐起身,侧嚮慕远,继续认真地道:「我知道,我们是活在现在,而不是活在歷史中。不论未来会怎样,该做的事依然要做。」 慕远也坐了起来,低着头没有说话。 纪谨心若明镜,一转念便明白了慕远的想法,便笑了笑道:「慕兄是感到迷惘了吗?」 慕远也不否认,苦笑了一下道:「有时候,确实会有一种不知身处何地,我为何人的感觉。」 「那么,我的话,对慕兄会有一点帮助吗?」纪谨又问。 慕远抬头看他,笑了一下,点头道:「有的。」 「我还有一句话想告诉慕兄,」纪谨的眼神有一种逼人的灼热和诚恳:「我不管以前如何,我认识的,只有一个慕云直。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慕远定定地回视着他,直到眼眶有些发涩,直到胸口那一段翻涌的情绪慢慢平復下来,才轻轻笑了一笑,应道:「我知道了。」 纪谨也放松地笑了笑,站起身,整了整衣摆,回首道:「走吧。」 慕远也跟着站了起来。 走出几步后,纪谨突然又问道:「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你叫什么名字?」 慕远愣了一下,还是很快答道:「王征。王者的王,征服的征。」 「王…征。」纪谨默默念了一遍,那两个字从他的嘴里仿佛绕了一圈之后吐出,如同千百种情绪也在这两个发音中凝结。之后他才抬起头笑了笑:「我记住了。」 慕远心里蓦然一暖。 真好,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那份无法述说的孤独仿佛也随着这个名字一起被分担了。 第45章 两人顺着溪涧,还未寻到人家,便已有人寻了来。 来人除了墨砚和天元,还有三个深衣侍卫,一个是之前替他们驾车后来不知所踪的凌轩;领头的那个慕远也还有点印象,便是当日在灵隐寺遇到的那一位;最后那个倒是从未见过。 三人脚步更快一些,来到纪谨面前,单膝跪地,垂头抱拳,动作整齐如一,低声道:「属下救驾来迟,请爷责罚。」 自他们出现起,纪谨便敛去了两人独处时的那份温柔,神情疏淡中透着一股威压,上位者的风姿尽显。此刻也是略略点了点头,连手也未伸,淡淡道:「都起来吧,这事不怨你们。能这么快找来,也算将功抵过了。」 三人二话不说,默默站起。 这时,墨砚和天元也到了近前。 两人眼圈都有些泛红,墨砚还算镇定,走到纪谨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略有些哽咽道:「爷,小的护主不利,请爷责罚。」 纪谨伸手一捞,把他拉起来:「起吧,你没事就好。」 天元显然是被吓坏了,见到慕远便飞扑上来,眼泪一下子又落了下来:「少爷,你没事太好了,真的吓死天元了。」 眼看便要被抱了个满怀,纪谨突然往天元即将按上慕远右手臂的手上一拨,「别碰,他手上有伤。」 天元一愣,眼泪都被吓了回去。 纪谨这才感觉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顿时有些赧然,轻轻咳了一声。 慕远盈满笑意的目光温柔地看了他一眼,手指碰了碰他的掌心,转而抚上天元的发顶,揉了揉道:「一点小伤,已无大碍,别担心。」 天元又有些委屈又有些后怕地叫了一声:「少爷……」 慕远转移话题道:「昨天,你们没有碰上什么危险吧?」 天元立刻眼睛一亮,说道:「多亏了墨砚哥哥,我们没事。」 纪谨也把目光转向墨砚,墨砚很自然地接下去道:「昨日爷和慕爷走后,我和天元收拾了东西正准备跟上,突然冒出来一个黑衣人向我们发难。小的跟他过了几招,因为担心爷的安危不敢恋战。谁知我们一退,那黑衣人竟也未追击。我们沿途回去,却没有遇到两位爷。墨砚猜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了,本想到知府衙门去请些救兵,一回到城里,正巧就碰到几位凌哥哥回来,我们就一起寻来了。好在天亮后在林子里发现了爷留下的暗记,这才一路找了过来。」 慕远这便想起,之前每过一个岔路,纪谨便会在那里摆弄一番,现在想来,便是在做记号了。那些所谓的记号在慕远眼里完全没有意义,倒也不担心叫追杀他们的那群人寻到。不过,做这些的时候,纪谨虽然没有对他解释什么,但也完全没有避着他。
第82页 他竟如此信任于我。慕远想着,侧首看向此刻有些面无表情的纪谨,心里一片暖意。 之前沉默不语的领头的那个侍卫这时也开口道:「在林中发现爷的暗记之后,发现爷可能走到了山的另一边,便让阿四去回去驾车。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在前面等着爷了。」 奔波了一夜,确实身心俱疲,这时候最需要的自然是好好休息一下,纪谨点点头,贊了一句:「还是凌卫行事周到。」 到了前方平坦一些的位置,果然看到了纪谨那辆宽大的马车。 几个人上了车,坐在外面驾车的除了之前驾车过来的阿四,还有凌轩。 车厢里宽大,挤了六个人也不觉得拥挤。 车厢里颇为沉默,纪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慕远也未出声相扰。墨砚和天元也是一夜未睡,跟着爬一天的山再加上担心紧张,现在也是有些困了,相撑在一起打着盹。唯有两个侍卫还是精神奕奕,双目有神。 因为足够安静,所以对时不时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特别敏锐,慕远大概能猜得出来那个叫凌卫的剑眉星目的侍卫为什么频频看向自己,就连方才初见时他看到自己眼里的那份诧异还犹在眼前。 只是对方既然不开口,自己也无谓先挑起话题,反正他人的注视对自己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了。 很快纪谨也注意到了这份不寻常,略一思索,心里便有了数,指着慕远道:「这位是慕远慕公子,我们在西湖边上相遇,一路同行来到扬州。」 凌卫和另一侍卫拱手行了个礼,嘴里道:「见过慕公子。」 慕远也回了一礼。 凌卫看着慕远,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纪谨便问道:「你要说些什么,但说无妨。」 凌卫这才道:「属下不敢对爷有所隐瞒。属下曾见过这位慕公子。」 「哦,」纪谨应了一声,又继续道:「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 「月前属下随爷去了一趟灵隐寺。当时爷正与净空大师在禅院对弈,这位慕公子正巧经过,让属下拦下了。便是在那里见到的。」 纪谨闻言,与慕远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笑,纪谨有些自嘲地道:「慕兄你看,真是阴差阳错,若是你们早一些碰面,我也不会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了。慕兄想必暗自笑了很久吧。」 慕远温温一笑,回道:「王爷说笑了。」 纪谨哈哈一笑,确实是在说笑。不过心底里却是庆幸的,幸好他们此时才碰面,否则以自己多疑的性子,若是知道慕远在灵隐寺出现过,有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又那么巧在西湖边遇到,他便会疑心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邂逅。倘若一开始就有了心病,在日后他便不可能与慕远这般毫无芥蒂地相处。 而如今,即便已经知道了当时的一切,也只会觉得这是一场缘分。多疑的人也多自信,纪谨对自己的眼光和直觉是很信任的,他相信这段时间来的朝夕相处并不是假的,而慕远那沖淡恬远的性子和为人更不可能作伪。 更何况,慕远甚至对他坦诚心扉,连那般不可思议的经歷都对他全盘道出。纪谨相信他所言不假,因为他很清楚,没有真正经歷过的人是很难说得那般身临其境的。 凌卫见到两人的反应,似乎也有些明白了,「原来爷早就知道了。」 纪谨笑了笑,却说了一句:「凌卫,你做得很好。回京之后,我会奏请陛下,你的等级也该升一升了。」 饶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凌卫也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行礼道:「多谢爷。」 旁边另一个侍卫对他贺喜道:「恭喜大哥。」 过了一会儿,纪谨开始问道:「你们寻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前来刺杀的那几个黑衣人,你们可有遇到?」 凌卫瞟了瞟慕远和天元,略有些迟疑的样子,纪谨便道:「直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凌卫便开口道:「在西边的密林里,有打斗的痕迹,还有一些血迹,应当是爷和他们纠缠的地方。之后有撞到过一次,对方只有五个人,许是看到我们人多占不了便宜,还未交手便先退了,我们急着找爷,也为追击。看他们的身法行事,属下猜,他们应当是摘星楼的人。」 纪谨垂眸沉吟了一会儿道:「摘星楼的总部不是在郴州么?魏王的岳家似乎就在郴州。你们这回查到了些什么?」 凌卫拱手道:「不负爷所託,属下们这次确实大有发现。」 「与魏王有关?」纪谨问道。 「是的。」 纪谨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顿了一顿,凌卫又道:「爷,陛下来了密函,急召您回京。」 纪谨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知道了。」 到了扬州,天色已经晚了。 今日原本是扬州论枰的最后一日,也是慕远与桓占轩争夺棋王的最后一战,只可惜因为这场意外,慕远已经错失了这一局。 慕远和纪谨之前都未提起这件事。 对于慕远来说,能不能得到这个棋王的称号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若想成为备选棋待诏,扬州论枰夺魁不过只是方法之一,而不是唯一。只是有点可惜不能在这样的赛事中与桓占轩一战而已。 至于纪谨,也是一样。在他看来,慕远胜过桓占轩早就是定数,这一局不过是为棋友们多奉上一局精彩的棋谱而已。至于错过了扬州论枰头甲继而取得备选棋待诏的资格,那更没有什么。以信王的威信,要推荐一个备选棋待诏自然易如反掌。
第83页 彼此心里都瞭然,纪谨自然也无需觉得内疚。 所以,在踏进客栈以前,他们都以为此次论枰的头甲必是桓占轩无疑。 到了客栈,凌卫先去订了两间房。今日是论枰的最后一日,不少临近县市的棋友在最后一局结束之后便打道回府了,客房也不再那么紧张。 在二楼要了个雅间,几人准备清清静静地吃顿饭,再去休息。 刚刚坐下不久,便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些声响。 木制的屏风原本隔音效果就有限,隔壁的几个人年轻因为激动音量颇大,在座的几个又个个耳聪目明,自然听得分明。 「今日这论枰还真是峰迴路转,跌宕起伏啊。本以为慕云直未到,桓占轩桓大人摘得棋王桂冠已是板上钉钉。没成想,半路杀出个范世暄。」 「要说这范世暄真不愧是净空大师举荐之人,以一敌三仍能占尽上风,杀得那三人是片甲不留。」 「据说他行棋速度极快,以一敌三,还在频频催促那三人。」 「这样的高手还是第一次见呢。」 「你们说,他与慕云直,孰高孰低?」 「这个嘛,不太好说。倘若慕云直今日能够出战,在下原是看好他的。」 「嘿,有什么不好说的,连出现都未出现,别是怕输吧。这样的怯懦之人最为我辈不耻。」 「别这么说,兴许人家是真的有事。」 「有啥事能比得棋王还重要的?!」 「宋兄别理他,他这是押了大把银子在慕云直身上,结果人家未出现,害他输了钱,这在迁怒的!」 之前对慕远不满的那个声音又气汹汹地嚷嚷了几句,惹来友人一阵笑声。 听到这里,纪谨对慕远一笑道:「看来,在下还是带累了慕兄。恐怕这两日在慕兄身上押注之人都会迁怒于你了。」 慕远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纪谨又道:「听起来似乎与我们料想的不同,墨砚你出去打听打听,今日的论枰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爷。」墨砚应了一声径直推门出去了。 第46章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墨砚便回来了。 「爷,今日的论枰还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今日的两场对局原本应当是苏预之与范彦先的三甲之争,与慕爷和桓占轩的头甲之争。可是慕爷一直没有出现,棋楼便宣布若苏预之与范彦先的对局结束之后慕爷还未到来,便判定为腧。谁知这时突然有个年轻人手持净空大师的信函声称自己是范世暄,要求参加论枰。 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棋楼自是拒绝了。然而那范世暄倒也是舌灿莲花,一番大论下来棋楼也有些招架不住,又要顾着净空大师的面子,最后那范世暄指着桓苏范三人道:『这三位便是此次的三甲吗?不如我们来一场定胜负,我同时与你们对三局,只要输了一局便算我输,倘若我全赢了,我便是此次论枰的魁首。如何?』 这范世暄口气如此之大,那桓苏范三人又怎肯示弱,棋楼还未有所表示,他们已经当先应承下来。这样一来,棋楼也不好反对了。 谁想那范世暄确实有些能耐,三局下来,不但赢了,而且赢得十分漂亮,桓苏范三人也不得不服。输棋之后,苏预之甚至连三甲也不争了,扭头便走。」 说到这里,墨砚停下来歇一歇,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纪谨扭头嚮慕远笑道:「看来我们确实错过了一场趣事。」 慕远也略有些遗憾:「没想到他却在这时出现。此刻范世暄还在扬州城内吗?」 墨砚即刻回答道:「这便不知了,离开棋楼后,他就没了踪影,也没人知道去了哪儿。」顿了顿墨砚又道:「只不过,棋局结束之后,范世暄还多问了一句『你们之中谁是慕云直』。知道慕爷不在,看起来甚是失望。」 慕远与纪谨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有惊讶。 转念一想,纪谨笑道:「如此看来,净空大师必然常在人前夸赞慕兄。」 慕远淡淡笑了一下:「承蒙大师错爱。」 纪谨又道:「看来你们二人倒是彼此慕名。若是有缘的话,自会遇上,我倒是很期待你们的对弈。」 慕远笑了笑,回视纪谨道:「倘若真有机会的话,我必会为纪兄留下棋谱。」 用过晚餐,便各自回房休息。 虽然这时客栈里客房已有余房,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同住已成习惯,也没有再调整的必要。 纪谨回屋换了身衣服,便让凌卫几人请走了,直到掌灯时分才回。 慕远正独自在打谱,见到声响,便放下了指间棋子,站起来看了过去。 纪谨抬眼看过来:「扰到慕兄了。」 慕远摇了摇头,「并无,我也正准备休息一下。」 纪谨踱步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斟酌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此次江南之行,我名为祭祖,实为调查魏王而来。魏王乃圣上皇叔,当年陛下尚未登基之时,他便有些蠢蠢欲动。这几年来,表面上倒是安分了不少,只是太过安静了,难免叫人放心不下。」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却道:「此等军国大事,说与我这等小民听,不要紧么?」 纪谨笑了笑:「这些也不是多机密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听的。何况,此次遭截杀,极大可能便是与魏王有关,慕兄也算是被牵连其中,应当对你有所交代。」
第84页 说到了这里,纪谨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指着慕远的手臂道:「对了,臂上的伤换药了吗?」 慕远摇了摇头。 方才他沐浴之时已经查看过,手臂上的伤包扎得很好,他还小心翼翼地没让伤口沾到水。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也没用过这个时代的金疮药,倒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纪谨转身进了里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方形的小盒子,随后又吩咐店小二送一盆温水进来。 等水送来,打发了人走之后,纪谨走到慕远身边,拉起他受伤的右臂搁在桌面上,便开始解他系在手臂伤处的布条。 纪谨的动作既小心又利索,手法十分熟练,低垂着眉眼,申请专注。 慕远本想说「不如叫天元来吧」,看着他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解开了沾血的布条,便看到原本裂开的伤口只剩下肉红色的一条,那药果然有奇效,这么快就开始癒合了。纪谨拧了毛巾小心地帮他把伤口之外的地方擦拭干净,末了在伤口上轻轻吹了吹,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伤处,如同百蚁爬过一般的麻痒,慕远暗暗攥了攥拳,才止住了那股莫名的颤意。 纪谨打开那个方形小盒子,里面盛着色泽漂亮的膏状物,用手指挖了一些来抹在慕远手臂上的伤处。膏体冰凉,原本还有些灼热的伤处立刻仿佛被熨帖了一般,快意沁入心脾。 慕远轻轻哼了一声,纪谨笑道:「此乃太医院研制的生肌膏,对这样的外伤最有奇效。」 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条干净的巾帕,重新帮他把伤口包好,「等明日伤口结了痂,便不需再系了。」 做完之后,纪谨把盖好的小盒子推到慕远面前,「这个慕兄收着,每日按时涂抹,不出半月便能痊癒,且不留疤痕。」 慕远笑了笑,也未推辞,左手拿起小盒子端详了一番又放下,「便是留疤也没什么,又不是女子,在意这些皮相。」 纪谨勾起嘴角,「慕兄说的是,疤痕是男子的勋章。只不过,慕兄的手,是执子的手,不是握剑的手,能不留还是不留吧。」 慕远想了想又问道:「王爷平日都带着这些伤药吗?」 纪谨点点头,「有备无患。」 「王爷的手法也很熟练。」慕远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么说了一句。 纪谨淡淡一笑:「年少时气盛,常与友人切磋,那是年纪轻,也没个轻重,难免有些磕碰,不敢让父王母妃知晓,便与友人一起偷偷到太医院拿了药,自行处理。后来行军打战,受的伤就更多了,自然就熟练了。」 「敢与王爷互伤的友人,身份想必也不一般。」慕远随口说了一句。 「便是陛下。」纪谨浅浅的笑意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怀念,「那时他可伤得比我多。」 话音落下,纪谨自己便顿了顿,已经有多久,没能这样自然轻松地提起往事。 心思转了几番,纪谨再开口时语气多了丝郑重:「昨日,在观风亭上所谈论的,如今慕兄已经做好打算了么?」 慕远知他问的是自己进京一事,便点点头:「我已做好决断,只是此事还须知会家父。我明日便修书一封回去,听听父亲怎么说。」 纪谨点头道「这自是应当。」接着又有些遗憾地道:「我原本想等慕兄一同上京,不过陛下已急召我回京,所以恐怕我要先行一步了。」 慕远虽然也有些遗憾,还是道:「公事要紧。」 想了想,纪谨又道:「到了京中不比在民间,棋待诏虽然不问政事,但毕竟是天子近臣,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难免有所属。箇中关系,并不比朝中简单多少。慕兄生性淡泊,不知到时能否适应。」 慕远十分坦然地道:「我只管下好自己的棋。其他的,不是还有王爷么!」 慕远太多坦荡,纪谨反而愣了一下,继而心中一暖,笑道:「也许正因为你我相交一场,会为慕兄添去更多麻烦。即便是这样,慕兄也不在意吗?」 慕远淡然笑道:「我虽然不愿意惹麻烦,但是也从来不怕麻烦。」 纪谨缓缓展颜,「既然这样,我便与慕兄说一说这京中翰林棋待诏之事吧。」 「好。」慕远应道。 之后,两人几乎聊了一宿。当然,大多是纪谨在说,慕远在听。 纪谨说话条理清晰,极有重点,三言两语便能把人物,关系说得清楚。 慕远默默听着,他其实很明白,纪谨这番话的用意。明日便是分别之时,再见应当已在京中。 京中毕竟不比外边,到时候也必然也无法再这般亲近,甚至恐怕连见面也不会那般容易。作为外来者,即便有一个王爷撑腰,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纪谨告诉自己这些,便是告诉他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毕竟一个王爷的眼光以及所掌握的信息,当然是比市井传闻更可信更有效的。 直到天已蒙蒙亮,公鸡也叫了几遍,纪谨说得累了,才沉沉睡去。 慕远却仍然没有睡意。 他很清楚,迈出这一步,他註定已经选择了不那么好走的路,毕竟在这个时代,站在棋坛高峰所代表的意义,与他原本的那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要想在这个时代,下出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围棋,又似乎不得不长这么做。既然选择了,就只能不再犹疑地走下去。
第85页 慕远执着于围棋,执着于棋盘的胜负。而这份对胜负的执着,也同样体现在人生的这盘棋上。 第47章 第二日直到午饭过后,纪谨等人才收拾好行装,准备启程。一方面自是因为昨夜睡得晚了也便迟了起身,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彼此都有的那些依依之情。 慕远一只把人送到门外,看着纪谨上了马车。 纪谨从掀开的车帘处嚮慕远看来,微笑着告辞道:「慕兄,保重。我在京师等你。」 慕远迎着对方殷殷的目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你也保重。」 之后便不再缀言。 马车拐过转角,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慕远盯着转角处的那一道车辙,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相聚时短,分别日长。 怎么才刚刚分别就开始有点想念了呢?! 慕远在心里默默长嘆一声,并未转回客栈,而是向外走去。 天元问道:「少爷,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驿站。」 慕远摸了摸放在怀里的那封信,信是早上就写好的,他在信中简述了这段时间的经歷,也表明了自己欲上京师的决定,就连与信王的结识也没有隐瞒。 本来是应该要先回家一趟的,然而这时候的交通实在不够便利,一来一回太过耗时耗力。何况当初临出门前,慕老爷也曾表示过,若是能得到此次扬州论枰的头甲,便可直接上京,不必来回折腾。如今虽然赛事上有了变故,然而结果却与预计的没什么差别。慕远便按照原计划修书一封回去,自己在此等待慕老爷的回音。 到了驿站,交了银子递上信封,选的是八百里加急的那一档,虽然银子花得多些,但慕远本身也是不差钱的。这次出门慕老爷本就给他准备了大笔的银两,一路与纪谨同行吃住都是最好的自己却没花上什么银子。两人都是不计较的,彼此又相知甚深,慕远知道纪谨不在乎那点银两,也不会有非要钱财算清那等煞风景的念头。 寄完信,也不急着回去,如今没有赛事缠身,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之前种种都有纪谨安排,如今他不在身边,一时倒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慕远有了心思,一路便有些沉默起来。 天元数次欲言又止,看到少爷深思的神情又咽了回去,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少爷,我们会上京师吗?」 慕远闻言眉峰一展,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天元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不由露出温和的笑意,答道:「应该是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天元咧了咧嘴道:「昨天夜里,墨砚哥哥跟我说了好多京城里的事儿。他说少爷以后是要上京的,我跟在身边,也得多学着点儿,懂点事儿,不能给您丢份儿。」 慕远轻轻一笑,道:「那他有没说,要你怎么做呢?」 天元掰着手指道:「墨砚哥哥说,以后有旁人在的时候,要我多看、多听、多想、少说。」 「那天元觉得呢?」慕远笑得温和。 「我觉得墨砚哥哥说的很有道理。」天元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道:「少爷,会不会嫌天元太多话了?」 慕远亲昵地揉了揉天元的脑袋,笑着说:「不会。我觉得天元这样就很好。在我心里,天元可不仅仅是个小厮,还像个小弟弟一样。而且,天元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学生哟。」 天元眼神慢慢地越来越亮,咧着嘴笑得极为开心,感动地道:「少爷,你真好,能跟着你是天元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慕远笑道:「天元是个好孩子。」 放松了心情,天元又回復了以往的活泼性子,大大咧咧地道:「那以后,没有旁人的时候,我还这样同少爷说话好吗?不过有旁人的时候,天元会像墨砚哥哥说的那样。」 慕远依旧是笑道:「好的。天元想怎样便怎样就好。」 在茶楼歇脚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个熟人。说熟其实也不算熟,应该算是认识而已。 桓占轩那样的体型在人群中可是极为惹眼,再加上他见人便带的三分笑更仿佛是个标志一般让人过目不忘。 所以慕远当先看到了对方,也当先打起了招唿,「桓兄。」 桓占轩闻言看过来,见是慕远,脸上的笑意更深,紧走几步过来拱手还礼道:「慕兄。」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话入了正题,他们之间,能聊的目前也只有围棋而已。 桓占轩一边喝了口茶,一边问道:「昨日论枰终战慕兄怎么未来?」 慕远道了声惭愧,当中内情自然不方便与人多说,便敷衍道:「不巧有要事在身,没来得及赶回,错过了。」 桓占轩也是惯与人打交道的,听他的说辞便知道不与多说,也便不多问,只是颇带点遗憾地道:「可惜慕兄不在,否则最终结果如何尚未可知。桓某虽向不妄自菲薄,但还有些自知之明,在下不是慕兄的对手。若是慕兄在的话,也不至于让那范世暄如此张狂。」 桓占轩这番话倒也不是虚言,慕远作为此番论枰的一匹黑马,一路过关斩将,其实力已然不需多说。虽然有些棋友会认为慕远每盘棋都只赢那么一点,实力之外,更多的是运气使然。然而如桓占轩这样的高手自然明白,棋盘上是没有那么多的运气的,何况不论对手的实力强弱如何,慕远都能把胜负的差距控制得那么好,恰恰说明了他的游刃有余,深不可测。
第86页 范世暄的以一敌三固然霸气十足,桓占轩却也不认为慕远就会逊他一筹。何况,单从情感偏向上来说,桓占轩也是更偏向于慕远的。首先二人有着一路参与论枰的战友情,比之范世暄的横空而来就多了一份倾向;何况相对于范世暄的张扬狂放,显然慕远的谦逊沖淡更得人心。 慕远淡淡笑了笑,「昨日的事我也听说了。未能亲眼所见,亲自参与,确实有些遗憾。」 桓占轩摆摆手,笑道:「那范世暄最后还点名了慕兄你,看来他是也对慕兄有所耳闻。你们二人彼此有心的话,对上应当是迟早的事,到时必是一番龙虎之斗。我想,这江淮的棋友必定都十分期待,只盼到时候你二人不要偷偷藏起来较量才好。」 慕远一笑,「桓兄说笑了。」 桓占轩认真道:「我可不是说笑。范世暄应当还未离开扬州府,他若知道你还在这里,必定会找来。到时候还请慕兄把战局摆到有间棋楼,让我等也好观摩观摩。」 这番话倒是让慕远颇为心动,他确实也很期待与范世暄的对局,想来他就是净空大师曾经跟他说过的「最有天分的二人」中的一个了。净空大师的眼界和棋力毋庸置疑,他所推崇之人必定不凡,能在与慕远对弈数局之后依然表示有人能与之匹敌,那么范世暄就应该有与慕远旗鼓相当的实力。至少在净空大师的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这样的对手无疑是让人振奋的。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慕远还是第一次这样热血沸腾地期待一场对局。 于是慕远笑了笑,「若有机会的话,自当不负美意。」 桓占轩拍了拍慕远的肩,哈哈笑道:「那便这样说好了。我会知会那些老伙计一声,也让大家都留意留意,若有范世暄的消息,便通知你。对了慕老弟,你近期不会离开扬州吧。」 说话间桓占轩的称唿便亲热起来,慕远也不在意,点点头道:「这段时间会暂留于此。若有需要,可到悦来客栈找我。」 桓占轩连连点头道:「这便好这便好。」 又喝了几口茶,慕远开口道:「不知昨日桓兄与范世暄的对局,盘面如何?」 昨日听到的消息中,只说了范世暄连赢三盘,至于怎么赢的,赢了多少,倒是没有多说。 说到这里,桓占轩眉头有些轻蹙,语气也不再那么轻快,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说来惭愧,那三盘我们都是中盘就投子了。」 「哦。」慕远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三盘都是中盘胜,这个范世暄果然不简单。 「对了,慕老弟要不要看一下我们昨天的棋谱?」桓占轩主动道。 「可以吗?」慕远眼睛一亮。 「当然没问题。昨日没让棋谱流传出去,是几个老傢伙怕我们三个面子上挂不住。不过慕老弟你不是旁人,也是有眼力的,自然不会如那些庸人般只以胜负下定论。何况,你迟早要与范世暄对上的,先看看他的棋,知己知彼也好。」 说到底,相对于范世暄,桓占轩还是把慕远当做了自己人,也希望他能为此番扬州论枰扳回一些面子。 慕远笑了笑,「那便先谢过桓兄了。」 棋谱都保存在有间棋楼,慕远便跟着桓占轩过去,直接进了棋楼保存棋谱的资料室。桓占轩翻出昨日对局的三幅棋谱,慕远一面看他便一面从旁解说当时对弈的情况。 通过棋谱,慕远仿佛能够看到昨日对局的盛况。 从这三盘棋中,可以初步看出,范世暄的棋,除了「快、准、狠」之外,还有一个「奇」字,每每出人意表。桓占轩更从旁佐证了,范世暄下棋极快,往往他三盘棋都落子了,他们三人还在思索。有些棋手棋感特别好,非常擅长于快棋,范世暄便是这样的人。他的棋不能说全无破绽的,但是他善于补拙;而且他的全局观念很强,不计一时一地的得失,往往失之西隅,补之东隅。到头来,还是他占优。 三幅棋谱看完,慕远长舒一口气,果然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 慕远的眼神极亮,对于与范世暄的对局,他愈发地期待了。 好在,这份期待很快便有了实现的机会。 第48章 等待的日子多少是有些无趣的,于是在天元的请求下,慕远便带着他四处逛逛,随意逛了逛扬州府城,又听说下属城镇江都县的风光不错,便趁着游兴去走了一番。 也许冥冥中自有註定,这一番却让慕远碰到了一直想见却总是错过的人。 江都县的市集虽然不如扬州那般繁华,倒也算得上应有尽有。 主僕二人正站在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前看得津津有味,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但是手艺极好,手指满是褶子却极为灵巧,几下便捏出一个模样,猴子,兔子,鸭子,小鸡,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慕远自小生活在城市里,见多的都是工厂里批量生产的玩具,多精緻的都有。然而这样纯手工的玩意儿却是极少见的。饶是算得上见多识广的他,也忍不住驻足一番。 除了慕远二人,边上还围了几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老人家每捏好一个,孩子们便咯咯笑着伸手去要,哪个孩子拿到了手,母亲便递上去三文钱。 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走开之际,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伴随了几句粗鲁的「让开让开」,感觉背后被人推搡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第87页 遭到粗鲁对待的远不止慕远二人,身边几个妇人也被推得站不住脚,其中一个瘦弱的更是身子一歪,向前跌去,手中抱着的孩子眼看着就要往那几根插着糖人的竹籤上扎去。慕远连忙伸手一扶,避免了一场悲剧,那孩子已经被吓得哇哇大哭,妇人也是惊怕有余,眼里含着泪,连连道谢。 天元这才转身怒目而视,那是五六个僕从打扮的男子,簇拥着一个华服青年,一路大摇大摆,丝毫不顾及集市人多,稍有阻挡便大力推搡,也不管别人是否会受伤。众人见他们经过,也是纷纷避让,显然不是第一回 碰上,但总有避让不及的,便遭了秧。 慕远皱眉,天元也忍不住怒道:「这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霸道!」 摊后的老人家嘆息了一声道:「那个是知县家的公子,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只不过只要不先招惹他,倒也不会刻意与人为难,像这样的事多了,大家忍忍也就是了。」 天元不满道:「这样岂非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 老人家无奈地道:「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是知县家的公子,平头百姓哪里惹得起。」 正说着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喝骂。 原来是有个老妇人提着一篮子鸡蛋避闪不及,被撞翻在地,一篮子鸡蛋全打了不说,老妇人也摔倒在地。那群恶僕却恶人先告状,反说老妇人瞎了眼挡了他们的道,喝骂了几句,提脚便走,丝毫没有赔偿的意思。 「太过分了!」天元义愤填膺,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教训他们几句。 老人家劝道:「小哥切不可冲动。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慕远眉头蹙得愈深,低头吩咐道:「天元,拿几两银子,去把那些鸡蛋全买了。」 「嗯。」天元应了一声,虽然心里还是很不爽,但也是莫可奈何的。 谁知此时变故又生,看来看不过眼的远不止他们。 那群恶人没走几步,一个蓝衫青年迎面与他们撞了一下,怀里抱着的白瓷花瓶顿时脱手落下,摔了个粉碎。 蓝衫青年高唿一声:「哎呀哎呀哎呀,我的花瓶,我的花瓶!这可是我的传家之宝啊,爹娘临死前交给我,让我娶媳妇儿用的。如今让你们摔坏了,我可怎么跟我死去的爹娘交代啊!」 在青年的一阵哭天抢地中,几个恶僕面面相觑,从来都只有他们恶人先告状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抢先了呢。 他们本不欲理会,可是蓝衫青年牢牢扯住前头两人的袖子,大声道:「怎么!摔坏了别人的东西就想跑?!天下哪儿有这个理,你们得赔我钱。」 两人扬起拳头威胁道:「哪里来的疯子,再不放手信不信爷打你。」 蓝衫青年冷笑一声,丝毫不惧,反而故意伸头过去,「打啊,最好往死里打。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找人来评评理,天下有没有这样的王法,伤了人,砸了东西,还要打要杀的。」 蓝衫青年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瞟向被几人簇拥着的华服青年,意味深长地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知书识礼的,总不会想要落下一个纵容僕人行兇的恶名吧。」 华服青年目光有些阴鸷,倒是很沉得住气,冷冷问道:「你要多少?」 蓝衫青年扬眉一笑,伸出一根手指,「不多,就一百两。」 华服青年还未发话,几个恶僕先叫道:「想钱想疯了吧你,就这么一个破花瓶,敢跟我们公子讹一百两。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 华服青年冷冷地瞥了说话的僕人一眼,僕人立刻噤声,然后才开口道:「给他五两,我们走。」 那僕人骂骂咧咧地掏出一块银子,抛给蓝衫青年,「算你小子走运,这是公子爷赏你的。」 蓝衫青年也不在意,伸手接住那五两银子,冲着远去的背影故意道:「下次走路小心点,别再撞到什么人了。」 一回头,蓝衫青年敛下一身的张狂,向还坐在地上抹泪的那个老妇人走去,蹲下身,把手中的银子往前一递,柔声道:「老人家,别哭了。这是他们赔你的鸡蛋钱。」 老妇人看到递到眼前的白花花的银子,止住了哭声,摆手道:「不需要这么多不需要这么多,一篮子鸡蛋值不了这么多钱。」 蓝衫青年把银子往老妇人手里一塞,微笑道:「剩下的那些是他们赔的医药钱。您年纪大了,这么一摔恐怕要有不妥,去看看大夫吧。」 老妇人眼泪又掉了下来,感激道:「年轻人,谢谢你。」 「别客气。」蓝衫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把老妇人扶了起来,直到确定老妇人能自己行走才放了手。 慕远和天元站在不远处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蓝衫青年一番拙劣的表演可不就是典型的碰瓷嘛,不过这瓷倒是碰得大快人心。 天元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满脸的赞赏,调侃着道:「公子,看来咱们可以省下这些买鸡蛋的钱了。那位公子可真是好样的!」 慕远也微笑着点点头。 可是两人身后的那个捏糖人的老人家却摇了摇头,嘆息道:「那位公子,恐怕惹上大麻烦了。」 「怎么会呢,」天元道:「你们那位知县公子不也没拿他怎么样嘛。」 慕远也问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人家低声道:「两位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位知县公子最是睚眦必报,而且极好面子。这位公子当众让他没了面子,他现在越是不发作,之后的报復便越是厉害。哎……」
第88页 慕远与天元对视了一眼,不禁都有些沉重起来。 之后也没了闲逛的心思,主僕二人找了间茶楼坐下歇息。 天元还想着那位老人家的话,有些担心地道:「不知道那位蓝衣公子现在怎么了。那个老人家的话让人好生在意。」 慕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里也是有些担心的,便只能道:「但愿他吉人自有天相吧。」 「少爷少爷,」天元突然拉了拉慕远的衣袖,兴奋地道:「你看你看,是那位公子。看来他没有什么事嘛。」 慕远顺势看过去,可不是嘛,那个正走进茶楼的就是那位蓝衫青年,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巧了!不过看他一派闲适轻松的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主僕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放下心来。 进门之后,蓝衫青年正好就坐在慕远他们侧前方的位置上。大概是感应到有目光注视在身上,蓝衫青年望过来,慕远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以示友好,蓝衫青年也笑了笑,抱拳回礼。 正好茶水送了上来,主僕二人便专心用起茶点。 过了一会儿,蓝衫青年点的茶水也送到了。他斟了一杯茶,吹了吹正准备往嘴里送,一个路过的店小二不小心绊了一下,撞在他的身上,半杯茶都洒在了衣襟上。 店小二慌慌张张地一边道歉一边拿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拭被茶水打湿的衣襟,蓝衫青年微微蹙了蹙眉,嘴里说着没关系,接过毛巾自己擦了擦。 慕远恰在此时抬头,角度对得刚刚好,所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店小二趁着取回毛巾的机会把一个看不清的什么东西塞到了蓝衫青年的怀里。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劲。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茶楼里突然闯进来一群衙役,领着衙役进来的正是方才在集市上看到的那几个恶僕之一。 那僕人环视茶楼一圈,看到蓝衫青年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继而大声道:「昨日我们公子爷丢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名玉。有人看到那贼人正在此处,各位不必惊慌,我们搜出了玉,带了人就走。」 蓝衫青年一见那僕人,便也觉出些不对。果然,那僕人一挥手,便有两个衙役直冲他而来,扭住他两条手臂,就去搜他的身。 蓝衫青年自持清白,自然不惧。然而当其中一个衙役一把从他的怀里搜出一块白玉时,他顿时变了脸色,这才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衙役把搜出来的玉交到僕人手里,僕人放在手心里颠了颠,歪着头看向蓝衫青年,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蓝衫青年无奈地道:「昨日我根本还未到江都,怎么可能偷你家公子的玉。」 僕人冷笑一声:「谁能证明?」 蓝衫青年嘆了口气,他孤身一人来往,自然无人能够证明,只要挣扎着道:「这块玉不是我偷的,是刚才那个店小二趁我不注意塞到我身上的。」 僕人环视一圈,讥笑的目光又回到青年身上,「又有谁看到了?」 僕人正得意之时,却听到一声铿锵有力的回答,「我看到了!」 说话的,正是刚刚站起来的慕远。 第49章 慕远站起来,直视着僕人冷下去的脸色和带着威胁的眼神,缓缓说道:「方才我亲眼看到,那位小二趁着给这位公子擦拭衣襟的机会,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了这位公子的衣服里。」 僕人面上的得色凝住,冷笑道:「这位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可想清楚了,你确实看到了?」 慕远不为所动,依旧坚持道:「我确实看到了,清清楚楚。」 僕人眼珠子一转,有些狰狞地道:「焉知你们不是同伙!」 蓝衫青年脸色铁青,气的发抖,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无耻!」 僕人手一挥,「两个都带走。」 蓝衫青年伸手一拦,「等等,这件事情与这位公子无关,你们不要为难他。」 僕人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嚮慕远,语带讥诮,「怎么样?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慕远淡淡一笑,「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何须改口。」 蓝衫青年抱拳道:「这位兄台,多谢你仗义执言。然而此事,皆因在下得罪小人而起,不欲让兄台也惹祸上身。兄台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 慕远依旧淡然道:「这位公子,你恐怕有些误会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论何时何地,何人来问,看到了便是看到了,没看到便是没看到。我只是说出我所看到的事实,并非是为了你。」 蓝衫青年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原来兄台也是位性情中人,今日如此相见,倒也是一番缘分。在下范熠范世暄,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听到他的名字,慕远眼睛一亮,忍不住勾出嘴角的笑意,缓缓道:「慕远慕云直。」 这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范熠眼睛瞪得老大,既有些不可置信又无比畅快,「你就是慕云直?!」 慕远微微一笑:「正是。」 接着又道:「你便是范世暄?!」 「不错不错,范世暄就是我。」范熠笑得十分快意。 两人一副旁若无人,相见恨晚的样子让一旁的恶僕重重哼了一声:「早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还在这里演什么戏。统统带走。」
第89页 原就在范熠身后的衙役推了他一把,另又有两个衙役走过来要带走慕远。 慕远神色淡然,倒是天元一下急了起来,站起来便要叫道:「少爷……」 慕远伸手轻轻一压,以眼角示意他稍安勿躁,趁着衙役还靠过来的时候迅速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天元脸上惶急之色依旧,却也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衙役上来带走了慕远,倒是没有留意他身边的这个小厮。 一路被押到了县衙,范熠还骂骂咧咧了两句,慕远倒是一言不发。 衙役押着两人送进了一间牢房,慕远当先走了进去,走在后头的范熠被推了一个趔趄,慕远回身扶了他一把才稳住身形。 范熠冲着衙役嚷嚷了两句,等到人离开方才安静下来。 范熠一伸腿坐上牢房里唯一的那张小木床上,说是床,上面只铺了点干草,连个杯子也无。范熠双手抱胸有些无奈地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什么人,居然说关就把我们关起来了。」 慕远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范兄还不知道吗?今日你在集市上得罪的那个富家公子,便是这江都知县的公子。」 范熠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便难怪了。」语气转而一边,「哼,这江都知县纵容其子任意妄为,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官。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慕远兀自笑了笑,范熠言语中颇有些激愤之意,许是有些什么遭遇。不过慕远向来没有探人隐私的癖好,也便不去理会他的偏颇之言。 范熠又看嚮慕远笑道:「倒是连累你了。不过还真没想到,会这样遇到你。净空可是数次在我面前提到你,说你棋力如何如何高明,说得我都心痒难耐。净空说你有可能会来参加今年的扬州论枰,我这才要了他的推荐函准备来找你。没想到路上遇到点事耽误了,等我赶到扬州已经到了终局,更没想到,你却恰好缺了那一局。本以为咱们终究缘悭一面,不成想还有这番缘分。」 慕远抿唇一笑,回道:「我也曾听净空大师提起过你,他说范兄你是他所见过的最有围棋天分的人之一。」 范熠扬眉道:「那他一定也是这么说你的。」 慕远但笑不语。 范熠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问道:「这么说来,今早在集市时,你也在。」 慕远点头,笑道:「不错,正好看到了范兄的义举。」 范熠手一挥,有些赧然地道:「什么义举,不过是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一番胡搅蛮缠罢了,倒是让你看了笑话。」 慕远道:「怎么会,范兄是一副侠义心肠。」 「行了行了,你就别尽给我戴这些高帽子了,也别范兄范兄地叫了,叫我世暄吧。我一见你啊,就觉得特别投缘。你叫我世暄,我也叫你云直吧。」 「好。」慕远笑了笑,痛快地应道,心里想着这范世暄倒是意外的直爽,不过这样的人却也是最好相处的。 范熠伸展了下四肢,嘆了口气,「不知道那位知县公子想要怎么对付我们,是罚我们银子,还是要把我们关上一段时日,或者,还要打我们板子?」 范熠一边自顾自猜测着一边看嚮慕远,调笑道:「看云直你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大概挨不了几个板子吧。」 慕远淡淡一笑,反击道:「世暄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挨得起板子的人。」 范熠一噎,转移话题道:「太无聊了,咱们来下棋吧。」 「好。」慕远应道:「世暄先来吧。」 范熠倒也不推辞,开口便道:「起东三南六。」 「西三北九。」慕远紧接着便报出应手。 一招一式,你来我往,很快便下了十数着。 这是两人间的第一次对局,彼此却像熟知的对手一般。 范熠对慕远棋风的熟悉自然是因为当初在灵隐寺时,他不止一次与净空大师一起研究过他们的对局;而慕远在那天于有间棋楼看过范熠的三局棋谱之后,也曾反覆思索过。 这是两人都期待已久的对局,虽然下的是盲棋,虽然对局的地方有些不尽人意,两人却都下得十分尽情,尽兴。 范熠果然落子如飞,几乎是慕远一报出棋招,他便立刻回以应手。倘若心理素质差一点的话,只怕会因为他的迅勐而乱了节奏。不过慕远当然不是一般人,这样的情况对他根本不会有影响,何况他的速度虽然比不上范熠那么快,却也不慢,几乎是范熠方想开口催促之时他便报出落子之处。几次之后,反倒是范熠差点乱了节奏。 好在范熠也不是等闲之辈,很快便醒过神来,他看嚮慕远的时候,慕远也恰好沖他有些狡黠地一笑。便是在这棋盘之外,两人已经经过了一个小交锋,慕远略胜一筹。 势均力敌的对手,才更容易激发人的斗志。 百招过后,范熠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精神却更为亢奋,眼神也愈亮。 只不过今日这里确实不是下棋的好地方 棋局方过半,牢房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打开,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官袍,头顶乌纱的官员,看其服装制式应是本县知县无疑。 两人停下对局,对视一眼,这么快就要开始审问了么?似乎也不需要知县亲自出马吧。 出乎二人意料的,知县一走进来,先是对着两人长长做了个揖,抬起头一脸赔笑道:「误会误会,两位公子受委屈了。都怪本官管教不严,衙役们办事失误,才让两位公子受了委屈。本官向两位公子赔罪,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第90页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两人面面相觑。 范熠心中不解,慕远也有些意外。 在茶楼被衙役带走之前,慕远沾着茶水给天元留下了一个「桓」字,便是让天元去找桓占轩求助。 慕远看得出来,桓占轩在扬州还是很有一些脸面的,两人虽然交情算不上多深,然而一时之间,慕远也想不到除他之外能够求助之人。远在钱塘的父亲毕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纪谨,纪谨……倘若信王在的话,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莫非是天元请的救兵到了?慕远心想,然而此去扬州也要几个时辰,即便桓占轩同意帮忙,一来一回也不至于这般快啊。况且,桓占轩真能对堂堂一个知县影响至此吗? 慕远并不觉得知县先前不知其子所为,之前不闻不问便是打算任其子行事,如今却是这般姿态,委实有些可疑。 慕远还在思索,那边范熠却是冷笑一声,「好一个误会。可惜爷却不是你们说抓来便抓来,说请走便请走的。这个牢房虽小,爷一时之间却不想走了。」 知县一听这番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地道:「却不知公子要如何才愿离开?」 如此低声下气,不说慕远,即便故作姿态的范熠也有些吃惊了。 范熠想了想便道:「知县大人,我们因何在此,我想你我心知肚明。要让我们离开也不难,谁请我们来的便由谁送我们走。」 知县松了一口气,沖后边挥了一下手,「去把那个孽子叫来,给两位公子赔罪。」 第50章 不多久,今日在集市上见到过的那个华服青年便走进了牢房,他一脸颓丧地沖知县叫了一声:「爹。」 知县故意板起脸,恶狠狠地道:「还不快向两位公子道歉,你也太不知轻重了,这种玩笑是能随便开的吗?若是两位公子不原谅你,为父只能把你赶出去了事。」 青年似是惧怕地颤抖了一下,哀叫道:「爹。」 知县在他脚上重重踹了一下,「快向两位公子赔罪。」 青年向前一扑,眼看就要跪了下来,范熠足尖一点顶住他的膝盖,冷笑道:「这么大的礼,我们可受不起。」 青年顺势便站了起来,头一低,掩住了表情,语气倒是颇有些诚恳,「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公子,是小人的不是。两位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多多包涵。」 知县也在一旁陪笑道:「是啊是啊,两位公子大人有大量,定然不会跟犬子一般计较的。 慕远冷眼旁观这父子两的一番做作,难得这个看起来一脸阴鸷桀骜的青年也有这般低声下气的时候,那只能说明,这回来的人,是他们父子俩万万得罪不起的。 究竟是谁呢?其实慕远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反正等会儿出去了便能知道了。 范熠下意识地看了看慕远,见他没有更多的表示,想了想,便道:「你们这么说的话,倘若我还计较,岂非就成了小人了。」 「不敢不敢。」知县连忙道。 「算了,这种阴冷潮湿的小地方,待久了爷还不自在呢。送我们出去吧。」范熠拍了拍衣角,站起了身。 范熠虽然总是一副不羁的样子,然而他也并未不知人事情故。此番能够这么快被放行,而且对方前后态度差距如此之大,定是有人出面了。范熠自认为并不认识什么大人物,所以想来来人应是为了慕远。慕远原本就是被自己连累的,此刻自己随便为难一下出口恶气也就罢了,多做纠缠反而不美。 范熠既然松口,慕远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知县大喜,连忙毕恭毕敬地道:「两位公子请。」 生怕再生事端。 知县并未直接把两人送出县衙,而是请到了大堂。 范熠疑惑道:「大人,这路好像不对吧。不是送我们出去么?」 知县赔笑道:「有人在等着两位公子,还请两位多留片刻。」 想来应是替他们解围之人,范熠便不再多话。 方到了大堂,天元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慕远一番,问道:「少爷,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慕远还未回答,知县赶忙答道:「没有没有,他们不敢难为两位公子。」 天元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只望嚮慕远。 慕远微笑道:「放心,我没事。」 然后以眼神示意,问他怎么回事。 天元抿嘴一笑,往旁边让了让,便露出身后站着的一个人来。 慕远一见到这个挺拔如利剑的青年,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人慕远见过几次,却说不上多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灵隐寺,他兀然出现,阻住了自己向前探寻的路;再次见面是自己危难过后对方领人前来救助;再之后是临行告别的那一面;然后就是现在,自己困顿之时,对方再次出现。 不过慕远自然更清楚,此刻他站在这里,绝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另一个人。便是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因为那另一个人。 另一个自然便是信王纪谨;而眼前的青年,当然就是信王身边的第一侍卫——凌卫。 至此,慕远所有的疑惑也便解开了,一个五品的京中武官,自然足以让一个七品县令惊惧,何况谁都知道,他的身后究竟站着谁。
第91页 凌卫上前一步,微一拱手,直视慕远,「慕公子。」 旁人在场,他也没有多解释自己在此的原因,只是微微瞥了那知县一眼,毫不避讳地直接问道:「此事慕公子意欲如何解决?」 知县脸色白了白,看嚮慕言的目光带了一丝祈求。 慕远淡淡一笑:「既然没有什么事,我也不欲多生事端。此番多谢凌侍卫前来解围。」 凌卫的声音一贯没有什么起伏,如同他的整个人一个,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应该的。」 知县顿时松了一口气,偷偷擦了擦额角。 凌卫又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闫大人,此事因何而起,你我皆知。不过既然慕公子不欲计较,我亦只是路过,并非职责在身,此事也就算了。不过我还是奉劝一句,闫大人行事应当三思,若是有人把令公子的所作所为报上监察御史,后果如何,你心里应当有数。便是我家主人,眼里也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是是是,多谢大人提点,下官知错了知错了。是下官管教不严,以后一定对犬子严加管教,再不让他胡作非为。」知县额上的汗水似乎越擦越多。 凌卫最后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 离开县衙之后,慕远一眼便看到停在僻静处的那辆马车,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几乎天天与纪谨同乘,自是无比熟悉。可是,他分明记得那日纪谨离开之时是坐着马车离去的。 慕远看向凌卫。 凌卫解释道:「爷到了滁州,便换了快马,并命我驾着马车回扬州等候慕公子。不论慕公子接下来的行程如何,我的任务便是确保慕公子的安全,直到您到京师为止。我到了扬州,听悦来客栈的掌柜说您来了江都,便跟了过来,在路上遇上这位小哥,知道您出了事,便一起赶了过来。」 凌卫说得一脸平静,慕远却听得心中激盪,纪谨竟然为他安排周到至此。今日若不是凌卫及时赶到,恐怕除了牢狱之灾外,还真难免受一番皮肉之苦。 慕远心里一片暖意,张口便道:「王……他一切可好?」 凌卫答道:「我离开之时,爷一切安好。按脚程推算,这两日便会到达京都。」 慕远点点头,想像着那人策马飞驰的英姿,不由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对凌卫道:「劳烦凌侍卫了。」 凌卫依旧平静地道:「职责所在,应当的。」 经此一事,自然再无游兴,慕远打算直接回扬州,便对还未离开的范熠道:「世暄,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方才慕远与凌卫谈话只是,范熠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马车,此刻听到慕远问话,便回道:「云直呢?」 「我要回扬州,算算这两日,家父的回信应当也快到了。」 「那我也去扬州。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与云直你下棋,棋还没下完,当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范熠直接道。 慕远笑了笑,「如此正合我意。」便又转向凌卫道:「凌侍卫可介意我带一位朋友同行?」 凌卫道:「慕公子随意便好。」 三人上了马车,凌卫也跳上车驾,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不过以凌卫的驾车技术,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到达扬州还是不成问题的。 到了扬州,进了客栈,凌卫与范熠各自要了个房间自去休息不提,天元伺候慕远梳洗完毕,忍不住问道:「少爷,纪三爷的身份是不是很厉害?」 慕远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天元便道:「今日在那江都县衙里,本来那臭知县一副很嚣张的样子,还说我们私闯县衙,要打我们板子,谁知等凌大哥拿出了一块令牌,那知县吓得脸都白了,立刻跪下请罪。知县可是一个县城的父母官啊,他见了凌大哥都这么惧怕,可见凌大哥的身份不一般。那纪三爷作为凌大哥的主人,自然更是厉害了。」 慕远故意逗他道:「分析得头头是道,天元倒很有查案的天分。」 天元撅着嘴道:「少爷你又戏弄人家,这明明是很明显的事情好吗。」 慕远笑了笑,不怪乎天元不知道纪谨的身份,两人说开之后,在人前慕远还是叫纪谨为纪兄,只有在私下的时候才会叫他王爷,唯一一次当着天元的面做这样的称唿是在遇险后回程的马车上,当时天元恰巧睡着了没有听到。若不是天元主动问起,慕远自然不会随意透露纪谨的身份。 沉默了一会儿,慕远才道:「其实等到了京师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他是信王。」 吐出「信王」两个字的时候,慕远心里略略一顿,仿佛叫出了这个称唿便能见到这个人似的。明明分别不过几日,怎么会感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天元没有留意到慕远的情绪,他在听到「信王」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信,信,信王?!我们居然认识一位王爷?这么说来,墨砚哥哥便是王府的小厮了?这便难怪他也懂得那么多了。」 天元一番自语,慕远听着便觉有趣,天元倒是心宽,知道这事之后也只是随便惊讶了一下,这么快便适应了。 过了一会儿,天元突然有些沮丧地道:「不过,如果墨砚哥哥是王府的小厮的话,那么即便到了京师,我也不能随便去找他了吧。」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天元的话仿佛让他感同身受,本想着进了京师便能见面,可是以对方的身份来说,恐怕也不是自己随便相见便能见的,京师毕竟不比外头啊。
第92页 这么想着,莫名便有些惆怅了起来。 第51章 回京 是夜,远在另一方,有人已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师。 连续几日的赶路,饶是一向风姿清越的纪谨也有了些风尘僕僕之色。到达京城已然入夜,城门自是早已关闭,出示了信王令牌才叫开了城门。几人纵马驰入已无闲人的城市,一路畅通无阻。 接近信王府的时候,一马当先的纪谨并没有放缓速度,身后的凌轩忍不住问了一句:「爷,这么晚了,不先回府吗?」 纪谨双腿在马身上轻轻一夹反而加快了速度,嘴里应道:「不,先入宫。」 凌轩微微张了张嘴,本想说若是陛下已经安歇了呢,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爷做事自然有其分寸,何况这样的事本不是做下属的该多嘴的,自己方才那一问已然有些暨越,还好爷未怪罪。 一直到了皇宫西华门外纪谨才拉住了缰绳,骏马微一扬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立刻便有一内侍打扮之人迎了上来,拱手行礼道:「陛下早已料到王爷今晚会进宫,特命咱家在此等候。」 纪谨并未下马,只端坐马上点了点头,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弯腰道:「不敢当不敢当。」 守卫已经适时打开了宫门,内侍引着纪谨等人往里走。 从尚年幼时起,纪谨出入皇宫便如出入自家王府,对皇宫早就无比熟悉,条条道道更是烂熟于心,转过第一道弯,便已知内侍欲引他们所去之处,不由问道:「陛下还在御书房?」 内侍立即应道:「正是。知王爷今夜回京,陛下特在御书房等候。」 纪谨略略点点头,未再说些什么。 靠近御书房处,纪谨翻身下马,紧随其后的凌轩立刻跟上来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纪谨低声吩咐道:「你们三人先找一处歇歇,要回府时我会差人喊你们。」 「是,爷。」凌轩垂首应了一句。 内侍在门外通报导:「陛下,王爷到了。」 门里传来一道朗悦之音,并没有多高亢,却隐隐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只一个字,「进!」 内侍低声道:「王爷请。」一面推开房门一面恭身向旁退开。 纪谨迈步进门,内侍在其身后復又把门关上。还未进到书房深处,勘勘瞥到一道明黄的衣角,便听到方才的朗悦之音再度朗声笑道:「慎之,你比朕预估的还早了一个时辰。」声音里减了些威压,多了道欢悦之意。 纪谨向前的脚步依旧不急不缓,微微勾起嘴角,应道:「陛下有诏,自当日夜兼程,不敢有怠。」言语甚是恭敬,神情却颇为舒缓,仿佛只是友人间的几句寒暄。 几步间,已见到了坐在书案边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大齐皇朝当朝的贞元皇帝薛昶。此刻的薛昶自是早已换下了朝服,着着便服,长发依旧束起,发冠倒是早已取下。 薛家自祖上就传下来的好相貌,在薛昶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筹,眼神间却又不似一般世家子弟的温雅,而是隐隐有着风雷之意。即便是轻言浅笑间,亦尽显多年来上位者的威仪。 自少年时起,薛昶与纪谨便是京城里有名的俊公子,不仅人才风流,更能文善武,搅动了京师里不知多少少女名媛的芳心。若非两人身份地位委实太高,只怕求亲的媒人早就踏破了门槛。两人又几乎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以常被相提并论,甚至有一度京师里为比较两人孰更高一筹而暗自争论不休。论到品相,两人皆是上上成,又各有不同。纪谨偏于洒脱俊逸,薛昶更有一段风流俊雅。论到身家,两人一个是王子一个是太子,皆为高高在上,难以攀折。争论暗暗持续了一年,各自的支持者为了自己倾慕之人不知煞费多少心思只求能争得更多的支持,最终依然是各花入各眼,不相伯仲。对于这一场暗流两位当事者自是毫不知情,便是明里暗里知晓的旁人对于二人的比较也丝毫无损于他们的情谊。 多年以后,薛昶继位成了当朝一帝,国事的繁忙,朝中的暗涌使得他日益沉稳,眉宇间少了一道自在,多了一分锐利。而纪谨,作为天子重臣,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为人所羡,亦为人所嫉,箇中压力自不可同日而语。所幸纪谨自年少时起便沉稳多思,谨慎小心,当政多年亦从未落人把柄。两人忙于公事早已鲜有闲暇在市井中走动,然而京师里关于二人的传说却从未消减。 年少相交,两人的情谊自是不同一般,然而如今毕竟君臣有别,在人前更是恪守君臣之礼,唯有独处之时,才能稍有放松。只是近年来,国事繁重,闲暇的时光已然不多,更多的时候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商讨国事。偶尔想起年少时的恣意轻扬,便是纪谨这般洒脱之人,也难免生出些许惆怅之感。 此次纪谨出京三月有余,从京中的桃花刚刚吐出花苞到如今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君臣二人倒也是首次分别得如此之久。奈何此次事关重大,若非纪谨亲自出马,薛昶也不放心交予旁人。 两人相交多年,尤其是双双从政以来并非从未有过政见相左之时,日积月累,即便是相交甚深之人,也难免生出些嫌隙。何况伴君如伴虎,君心最是难测,小心谨慎如纪谨,也偶有疲惫之感。便是出京之前,君臣二人尚为了礼部尚书的任命起了些争执,直到纪谨出京之时,二人间的氛围还算不上愉快。如今纪谨归来,三个多月的分别倒仿佛成了一道推手,化解了之前的些许不虞,薛昶的神情态度仿若回到了继位之前,那时两人的相处既自然又亲近。纪谨似乎也感受到了,自然而然地放松了神态,带了些许的轻松和随意。
第93页 薛昶似乎并不着急过问出差事宜,反而是笑着道:「昨日程时远给朕弄了张古谱残局,朕方才想出了破解之法。慎之要不要来试试?」 纪谨微微一笑,迈步向前,「且容臣一试。」 第52章 君臣奕道 纪谨迈步走到书案前,一掀衣摆,与薛昶相对而坐。 书案上摆着一副榧木棋盘,棋盘上是一副残局,黑白棋子都有些零落,乍一看去,似乎不管怎么走,都是两伤之局。 薛昶指了指棋盘道:「慎之执黑,下一手黑棋走。」 纪谨认真一看这副残局,心里先是有些讶然,既而不由会心一笑。此时薛昶也正垂目看着棋盘,并没有看到纪谨那淡淡的一笑,否则以他们对彼此的熟悉,定会看出些端倪。 思考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纪谨便提起一子落在了左上角的那块棋上,一个沖断。 这速度已经让薛昶有些惊讶,一看那棋子的落点,心头的那丝讶异更重了几分。 方才薛昶说得是颇为轻描淡写,但事实是,昨日刚下完早朝,程时远便献上了这份古谱,两人彻夜研究了许久,才终于找出破解之法。知道今夜纪谨回京入宫,便刻意摆了出来。纪谨的棋力与他在伯仲之间,身旁又没有像程时远那样的高手一同,对于这个棋局,必然要头疼一番的。 然而此刻,纪谨不但思考的速度远快于他的想像,第一子落子的地方也与他和程时远研究了许久的各种可能都不同。 莫非是随手一下?薛昶只是略略这么一想便否定了,纪谨从来不是那般不谨慎的人。而且这一子的落点颇为微妙。 这一块棋是白棋占优,黑棋被压在低处,想要出逃是几乎不可能的,唯一的机会是就地做活。然而纪谨的这一手沖断,似乎既无就地做活之意,也不像是要出逃的样子,反而有点自杀式的蛮横。 这并不像是纪谨会下出来的棋。 薛昶虽有疑惑,但这幅棋他和程时远研究了很久,各种可能的变化也都计算过,倒有些有恃无恐。既然对方送子上门,自然不会客气,拈起一粒白子便堵了上去。 纪谨落子极快,不论薛昶如何应对,他都能很快出下一手,就仿佛之后所有的变化他都瞭然于心似的。数十手之后,原本四处零落的黑棋已经被连成一片,相互唿应便是起初薛昶以为是弃子的那一手棋在后来非但没有成为弃子,反而是至关重要的一手。 战完中盘,薛昶便知纪谨已胜出。 纪谨生性谨慎,在重于计算的官子阶段一向很少出错,这一点是连翰林院的那几个老棋待诏都赞许过。两人歷来的对局中,若是不能在序盘和中盘取得较大的优势,薛昶是很难在官子阶段胜过纪谨的。 薛昶把指间的白子扔回棋盒,纪谨便会意这一局已经宣告结束,结果如何不必明言。 薛昶意味深长地看着纪谨,笑道:「慎之棋力进步之大,让朕深感意外啊。」 纪谨一边收着棋子一边道:「若是陛下指的是这一局的话,不敢有瞒陛下,其实巧合得很,在前些天,臣也研究过这张古谱。」 「哦,」薛昶立刻来了兴趣,坐直身体,问道:「程时远说这张古谱是他翻遍书库的古籍无意中发现的,当知翰林院的藏书可称得上是举国上下最多最全,慎之又是从何处得知?」 纪谨笑了笑:「巧的很,臣此次奉命出行,结识了一位奕中好友,恰好他也是在一本古籍中发现了这幅残局,觉得有趣,便与臣一起研究了一番。」 「就是那位,一个多月来,与慎之同住同行的那位友人吗?」薛昶看着纪谨的眼睛,轻勾的唇角似笑非笑。 「便是。」纪谨点了点头,笑道:「陛下果然耳聪目明。」 薛昶垂了垂眸,说道:「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慎之还会与人如此亲厚。」 「只是性情相投,彼此谈得来而已。」纪谨道。 薛昶又抬眼看他,好看的眉眼扬起一道弧度,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薛昶手底下的暗探都是纪谨帮他训练的,每次纪谨出行都会有人把他的行踪记录交到薛昶的书案上。这无关信任不信任,而是一位君王需要对他的臣子掌握得更详细一些,尤其是重臣,尤其是绝对不能失去和背叛的重臣。 这一点,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纪谨对于薛昶远在朝堂也知道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做过什么事没有任何的疑问和不满。 不过,对于纪谨,薛昶也就仅此而已,更多的细节他没有让暗探详查,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纪谨会主动跟他说,他也会问。 薛昶从不怕纪谨有瞒于他,因为如果纪谨没有说的,那便是他认为不重要的,或者对薛昶来说不重要的。 所以薛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又想知道,直接问便可以了。 这便是这对君臣的相处之道。 「他叫慕远,字云直,钱塘人士。他的父亲曾在京中任过校书郎,叫做慕谦正。」纪谨回答得颇为详细。 「哦,那为什么现在不在朝中?」薛昶问道。 「慕谦正当年是丁忧回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没再回来了。」纪谨道。 「慎之以为是什么原因呢?」薛昶知道纪谨一定早就调查过了,也会有自己的答案。
第94页 纪谨笑了笑,说道:「慕谦正丁忧期满的那一年,正好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说,薛昶便明白了,笑了笑又问道:「那么这个慕谦正在职期间,表现如何?」 「是个颇为忠正的人,做事极为认真,也不涉朝争。就是有些地方比较固执。」纪谨对慕家确实做过详致的了解。 「学识如何?」薛昶继续问道。 「天庆七年时候写的一篇文章,曾经使得长安纸贵。」纪谨笑道。 薛昶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国子监的那位郑祭酒年事已高,前几个月已经呈上奏本想要告老还乡了吧。朕看也是时候该给他个回復了吧。」 纪谨道:「陛下说的是。」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薛昶突然这么一问。 纪谨连一丝疑惑也没有,便知道他所问何人,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不过是个棋痴罢了。」 第53章 纪谨言毕,微微垂下眉眼,把棋盘上散落的最后几枚棋子收进棋盒,动作不紧不慢,力道不重不轻。 薛昶看着他把最后一枚棋子也收拾好,忽然轻轻笑了笑,说道:「慎之此言听着可有些言不由衷啊,此人在慎之心中未必如同嘴上那般无足轻重吧。」 纪谨理好棋盒,抬头迎向薛昶带着点探究和促狭的眼神,微微扬了扬嘴角,坦然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薛昶顿时来了兴致,好奇道:「这慕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世间能让慎之如此青眼相待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了。」 自小相识,薛昶对纪谨自然也十分了解。 在朝廷中这些大臣眼里,信王是个冷面王爷。行事不偏不倚,处事果断,常有雷霆手段。若是有官员在他手里犯了事,是绝无情面可讲的。是以现在臣子们都知道,与其去求信王手下留情,还不如求得陛下网开一面,只有陛下开了口,信王才会考虑松一松手。然而有些时候,即便皇帝开了口,信王也未必买帐,哪怕惹得帝王不渝,哪怕犯事的是信王的至亲。所以有不少人在暗地里偷偷称纪谨为冷血王爷,其中亦有纪谨的亲族。 这些,不论是纪谨,还是薛昶,都心知肚明。 只是臣子们不会知道,这是两人在踏入朝堂的那一天起,便商量好的。 帝王之术,讲究恩威并施。不能不严厉,也不能过于严厉,要时不时地施恩于下,让臣子们除了忠臣,还有感恩。这就需要有一个人,执行帝王不方便公之于众的意志。 纪谨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既是薛昶的一把剑,也是他的一面盾。说他不方便说的话,做他不方便做的事,也承担他不方便承担的声名。 这么些年,纪谨做得很好,甚至是太好了。以至于到了现在,纪谨成了一个孤王。位高权重,却独自一人,毫无援手。除了帝王的信任,在这危机重重的朝堂之上,他再无任何倚仗。便是在朝堂之外,纪谨也是孤身一人,没有亲眷,没有朋友,连亲族也已几乎不再往来。 纪谨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处境,薛昶却一直在心中存着一点疚意。以帝王的身份来说,纪谨作为臣子无可指摘,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然而站在朋友的角度,薛昶也希望纪谨能多一些普通人的快乐和幸福。 薛昶很清楚纪谨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与人同榻而眠月余更是从未有过。便是自己,也只有在年少的时候一起摒足夜谈过,在自己登基之后,便再无那般亲近之刻。 所以薛昶很好奇,这个慕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一向冷面冷清的信王,如此亲厚相待。 这一次,纪谨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想到一些什么,他唇角的那抹笑意深了深,缓缓道:「他是我所遇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人。既能洞察世情,又能置身于外;心地单纯,又极为睿智;处事淡然,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不计较。勇敢,善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在深凉的水中救助一个落水的孩子,弄到自己几乎体力不支。他有过很多经歷,却让你觉得,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说到这里,纪谨的眼神愈发亮了起来,「他确实是个棋痴,他对围棋的痴迷和理解让人感动,而且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围棋天赋的人。」 「哦,比程时远更甚么?」薛昶愈发有了兴致。 「自然!」纪谨重重点了下头,笑道:「连净空大师都未曾在他手上讨得半点好,更是对他赞誉有加。」 「哦?还有这事!」薛昶问道:「经年不见,净空师傅还好么?」 「无恙。」纪谨答道:「依然是那么有精神,棋力不减当年。」 「如此甚好。」薛昶点点头,继续道:「这个慕云直,何时才入京?等他来了,朕定要好好会一会他。翰林院里的这几个棋待诏,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与朕下棋从不尽力,总是故意让着朕,也就程时远一个还老实点。」 薛昶微微蹙起眉,很是不满。 纪谨安抚道:「陛下天威难挡,许是棋待诏们在陛下的威仪面前,难免有些忐忑,失了平日水准。倒也未必是故意想让。」 「你倒会替他们说话,也不见得他们会记你的好。」薛昶斜了他一眼。 纪谨淡淡一笑:「臣只为替陛下分忧,不需谁记我的好。」
第95页 薛昶轻轻哼了一声:「那慎之可白替他们说话了。那几个老傢伙,故意让着也便让着就是,偏偏每次都只故意输那么几个子,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在相让似的。既想着媚上,又想保着自己的名声,真当朕好煳弄么!有时朕真恨不得治他们一个欺君之罪。」 纪谨笑了笑,没有再接话。他知道薛昶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对这些不涉朝争的翰林们还是很宽容的,大概最近在棋盘上确实被欺负得狠了,才会有这番牢骚。 闲话过后,纪谨向薛昶陈述了这几个月在江南道的诸多事宜,除了出京之前便有所察觉的,这一路还收穫颇多。 薛昶蹙着眉头,沉声道:「朕这个皇叔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居然胆敢堂而皇之向慎之你下手!」 纪谨淡淡道:「还未查实,也未必就是魏王下的手。」 薛昶冷冷道:「除了他还有谁。且不说那里本就靠近他的属地,你此次出京便是冲着他去的,朕不信他无所察觉。本来朕还念着毕竟叔侄一场,留些余地,可他居然连你都敢动,朕可再容不得他了。好在你无恙,否则……」 薛昶未把话说尽,纪谨已然明白,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意。他知道薛昶之于自己,除了君臣之外,还有一份友情,这么多年,并未淡去。 气氛沉闷了一会儿,薛昶又道:「慎之这次辛苦了。现下天色已晚,不若就在宫里留一宿,明日再回王府。」 纪谨笑了笑,直接道:「谢陛下恩赏。不过臣还想回王府去吧。」 「也好。」薛昶并不勉强,只说道:「过几日是宸儿五岁的生辰,他这些时日还念叨来着,生怕你赶不及回来给他庆生,到时可别忘了早些进宫。」 「当然。」想起活泼可爱的小太子,纪谨不由露出一丝宠爱的笑意。 「慎之,」薛昶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朕记得,你不过比朕年长半载,如今宸儿都五岁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王府里也太过冷情了。」 纪谨怔了怔,浅浅笑道:「多谢陛下关爱,臣会好好打算。」 薛昶眨了眨眼,笑道:「慎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只是若有需要朕开口的时候尽管说,只要不是有夫之妇,朕都能替你做主。」 纪谨笑着点点头,不以为意的样子,心头缺不由微微一动。 那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第54章 九龙戏珠 却说在那扬州城里,有人一夜好眠。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慕远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慕远披上外衫开门一看,范熠咧着一口大白牙笑道:「云直,天亮了,快起来下棋吧。」 慕远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这也太心急了吧,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先用过早饭再说吧。」 看着范熠有些狼吞虎咽的吃相,慕远无奈道:「世暄,慢点儿吃,别着急,我又不会跑了。」 范熠一伸脖子,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笑道:「云直莫见笑,我就是性子有点儿急。」慕远笑着摇摇头,表示不以为意。 和范熠方一起用过早饭,正准备找来棋盘对弈,便有人前来拜访。 桓占轩老远便堆起了笑脸,拱手招唿道:「慕老弟,范公子。」 只一个称唿,亲疏立见。 慕远起身浅笑道:「桓兄。」 范熠也跟着站起来,拱了拱手,「桓公子。」 看到桓占轩,慕远隐约想起之前与他的一个约定,不由问道:「桓兄此来,可是为了之前所说……」 慕远话未说完,桓占轩已经笑道:「不错,慕老弟还记得咱们之前有过约定,若要与范公子对弈的话,希望你们能把棋局摆在有间棋楼。不知还作数么?」 他们昨日回到扬州城时天色已晚,桓占轩这么早就已经赶到了客栈,可见消息颇为灵通。 看来,不论是为了让扬州论枰再续一局精彩,还是为了能够在有间棋楼留下一个名局,桓占轩以及有间棋楼确实十分看重以及期待慕远与范熠之间的对局。 慕远自然还记得两人曾经说过的话,他对于在哪里下棋本就没有什么所谓,何况想来有间棋楼提供的对局场所肯定不差,所以当时不做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对局的终究并非只是自己一人,慕远看向范熠,问道:「世暄可介意咱们一起到有间棋楼去对局一番?」 范熠本来也就对在哪里下棋没有什么所谓,何况有间棋楼下棋的环境确实不错,再加上又是慕远开口,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便道:「云直说在哪里下,就在哪里下吧。」 桓占轩一听,很是高兴,笑意更深了,说道:「棋楼里早就收拾好了地方,不知慕老弟和范公子想要何时开始对局?」 慕远看了看范熠,他的眼神还黏在那个棋盘上,想来刚刚经歷了一番思想冲击,现在还没完全晃过神来,想来现在并不是进行他们二人对局的好时候,便笑了笑道:「不如明日吧。世暄觉得呢?」 范熠头也未抬地点点头,「就明日吧。」 桓占轩看看站着的慕远和已经坐下的范熠,以及让范熠看得目不转睛的棋盘,想到自己大概是打搅到两人研究了,何况目的已经达到,便拱了拱手道:「那么,便不打搅二位了。我明日再来相请。」 慕远回礼道:「那便有劳桓兄了。」
第96页 桓占轩一走,范熠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慕远重新坐到了棋盘前,现在他的脑子里有无数的疑问和想法想要与慕远一起讨论。 好在范熠已经不再提方才师承的问题,慕远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振奋起来。无论何时何地,能与高手交流都是一件极让人期待的事情。 二人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研究了一天,中途若不是天元送了两次餐进来,两人还真能忘了吃喝事宜。 直到掌灯时分,二人才终于捨得放下棋盘棋子。 范熠舒展了一下双臂,眼睛依旧发着亮,感嘆道:「今日这天可黑得真早呀。」 天元在一旁答了一声,「并非是天黑得早,是两位公子都忘了时间啦。」 范熠哈哈笑道:「那是因为,与云直谈棋实在是太愉快了,让人乐而忘时。」 慕远笑了笑道:「与世暄亦是。」 想了想又问道:「今日实在是晚了些,明日在有间棋楼的对局世暄可还行?是否再推迟一天?」 范熠一挥手道:「不必。我可早就盼着与云直的这一场对局了。」 慕远便笑道:「彼此彼此。」 第二天一早,桓占轩便到了客栈。三人一起用过了早餐,便一起向有间棋楼而去。 客栈本就离棋楼极近,不一会儿就到了。 听说慕远和范熠今日要在有间棋楼下棋,收到消息的棋友早早就到棋楼里等候。待三人进门的时候,棋楼里早就已经围了不少人。就连苏预之得到消息之后也连夜赶了来,而范彦先本还未离开扬州,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场对决。两人也是一早就到了棋楼。 桓占轩没有把棋盘摆在二楼的雅间,反而是安排在了后院长廊间的一座小亭里。今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亭中四面透风,又能一览周边的湖色风光,让人心神都为之放松。后院并不对外开放,素来清净,就着好风景,正是对弈的好地方。 桓占轩安排得极为周到,把慕远和范熠引到亭中后,并未在此逗留,只留了一个小厮奉茶和一个童子准备抄录棋谱,自己倒是和棋楼中等待欣赏棋局的其他人一起到前厅一楼大堂等待,这样既能够第一时间了解对局的情况,又不会对对局的二人造成影响。 坐定之后,面对眼前的棋盘,范熠有些感慨道:「自在净空处听闻云直之棋艺,我就盼着有一天能与你在枰纹上一决高下,几经波折,今日终是能得偿心愿。」 慕远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今日这一局,我必全力以赴!」范熠眼神熠熠 「我亦如是!」慕远应道。 不留一丝余力,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武道如是,弈道亦如是! 猜先过后,慕远执白先行。 慕远起手东三南六,右下角小飞挂。范熠在低三路夹。 第三手白棋在左上角继续以小飞挂角,黑棋大飞守角,白棋拆二。 接下来轮到黑棋在右上角小飞挂,白棋大飞守角,黑棋拆二,棋型与左上角基本一致。 才刚开局,这些又都是基本定式,在大堂中排棋的众位棋手也都在静待下着。 第九手白棋在第一手的位置上关出,黑棋高位飞起守角。白棋继续出头,黑棋尖顶。 之后白棋没有向里沖断,而是向外扳出。棋谱送到外头之后,众人一阵研究,都认同这手外扳比沖断更有利。这一手也是慕远开始的,本局的第一个变化。 接下来黑棋东五南七接,在右边形成了一定的声势。 白棋继续向上挺头,这一手是厚棋,对之后在中腹的战斗必然会有一定的影响。 至此黑棋在右边占有一定的声势,白棋则取得了外势,双方均可满意。 慕远与范熠两人下棋的速度都不慢,棋谱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大堂里,往往众人还没研究明白这一手棋为什么下在这一处,下一手棋已经被送了出来。 有时童子送出的棋谱慢了一些,众人便会探讨一番下一手棋下在哪里比较合适。而往往众人都公认不错的应对,在实战的棋谱被送出来之后,大家才发现实战的这个应对会更好。几次三番之后,众人已经明白,对局的两人棋力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比的,与其去分析怎么下更优,还不如等棋谱出来之后再去猜测下棋者的意图。 棋局进行到第二十二手,黑棋在上方镇了一手,对白棋造成一定的压制。观棋的众人原以为白棋会在方才拆二的上方应一手,但是实战中慕远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东七北八位挺出。 这一手棋出来之后,众人又是一番研究,发现这一着非但机敏,而且十分强腕。 这个地方本就是双方出头的要点,白棋的这一手挺出,非但使得黑棋在上方的两块变得薄弱,而且与之前下方的挺出相互唿应,在中腹积蓄了不容小视的厚味,之后黑棋再来作战,就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劣势。 在被黑棋压制的情况下能发现并下出这一手,本身就已是极为高明的了,慕远的这一手棋着实漂亮。 慕远的棋下得漂亮,范熠亦不遑多让。 黑棋西九北五的又一手镇,把白棋拆二的两个子完全压在了低路。出路不畅,白棋显得有些苦。 若是一般的棋手,这个时候总是想着先加强两子才好,可是慕远偏偏不一般,反而进角尖顶,非要先把角拿到再说。众人看到这里,不由感嘆真是艺高人胆大。
第97页 之后白棋一个强硬的靠,更是让众人连唿厉害,黑棋看起来那么坚强的地方,居然拿白棋没有什么办法。 棋局进行到这里,白棋看起来更为有利,而黑棋似乎下得有些拘谨了。 第55章 双龙戏珠 两人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时旗鼓相当。 你来我往间,尚不到五十手棋,已是妙手不断,让观棋者在看得过瘾之余,亦直唿精彩。 随着对局手数的增加,棋局愈发精彩。 大多数棋友棋力只是平平,看着觉得精彩,却不大说得出究竟精彩在何处。 而桓占轩,苏预之,范彦先三人则不同。 普天之下的棋士,除了长安城里的那些个棋待诏外,就数江淮一代的棋手棋力最为高明,而桓,苏,范三人又算得上是其中翘楚。是以可以说,除开棋待诏外,在天下所有知名的棋手中,他们三人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在他们看来,这局棋简直称得上惊心动魄。 这三人在前不久方与范熠交过手,很是领教了一番他的棋力与棋风。三人同时与范熠对局且三盘皆负,可见范熠棋风之快,之勐,之狠,这一局亦然。 除了桓占轩,苏预之与范彦先也分别与慕远对过局,虽然亦是皆负,但是在当时他们对慕远的棋的感觉可以用和风细雨,温柔一刀来形容。然而今天这局棋,慕远给了他们完全不同的感觉。 范熠的棋快,慕远也不慢。 范熠的棋狠,慕远比他更狠。 范熠的棋强硬,慕远比他更强硬。 哪里还有半点和风细雨,简直就是惊艷一枪,几乎要让人听到金戈交击之声。 苏预之和范彦先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倘若与他们对局之时,慕远也如此局般发力,恐怕他们都撑不过中盘。 手数进行到近两百手时,不仅是一般的棋友,就连桓,苏,范三人都开始看不清盘中的局势了。 此刻的棋盘上一片混乱,黑白棋子交错,几条大龙互相纠结,生死不明。 有棋友认真数了一下之后忍不住惊唿道:「九龙!九条大龙,盘面上现在共有九条龙!」 「什么?!」 其他听闻声响的棋友数过之后,纷纷震惊。 「居然下出了传说中的九龙戏珠之局!」桓,苏,范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惊失色。 接下来的时间里,聚满观棋棋友的大堂里,居然再无声响,众人皆屏息静观棋局。哪怕看不太懂,也没有人出声相询,仿佛担心一出声就会惊扰到棋局一般。 直到第两百九十七手棋的棋谱送出来后,再也没有棋谱送出。 良久,众人似乎才明白过来。 「棋局结束了?」 大家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问道:「谁赢了?」 第56章 这边厢大堂观棋的各位棋友还在认真清算黑白两方棋盘上的目数以判断输赢,那边下棋的两位已经结束了对局。 范熠最后一颗棋子拈在指间蹙眉沉思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而是顺手抛回棋盒里,展眉朗声道:「我输了!」 慕远闻言似乎整个人都稍稍放松了下来,轻吐一口气,拱手道:「承让。」 投子之后,神经也不再继续紧绷着,范熠又恢復了他一贯的洒脱劲儿,大笑了几声道:「痛快,痛快极了!」 范熠又看嚮慕远道:「净空曾说过,你的棋,要与你对弈的时候,更能感受其强大。今日一战,果然如此。」 慕远垂眸一笑,淡然道:「大师谬赞了。」 范熠双手放在膝上一拍,仰天一嘆,朗笑道:「好久不曾这般尽兴了。与云直下棋,当真是一刻都不敢放松。」 慕远一笑,「我亦如是。」 两人相视一笑。今日这一局,皆有淋漓酣畅之感。 大堂里的棋友们也终于算清了目数,白棋略胜一筹。 桓,苏,范三人相互对视,今日这一局棋真是让人感觉震撼啊。 后来,当这盘棋的棋谱传到了京师之后,也引起了棋待诏们的极大震动。当朝的首席棋待诏刘玄度刘大人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甚至把这局棋归入了名家之局,作为范例,在给弟子们讲棋的时候时有提起。 刘大人说,这盘棋非常精彩。在布局伊始,白棋就下出了15,23两手好棋,在作战中占据了有利的地位,之后也始终占据着一定的主动。黑棋虽然一开始略有不利,但在之后的作战中,抵抗顽强,手段强硬,白棋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被黑棋压迫。在这样的情势下,双方都是妙手迭出,劫争更是连绵不断。战到后来,几块棋纠缠在一起,生生死死,局面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鏖战之中,使得这局棋十分好看。 讲评到下半局,刘玄度还特别指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下边的天下劫白棋一直处理得很好。宽气劫固然对白棋有利,但如果一个疏忽,变成紧气劫,那后果就非常可怕。然而,白棋一直把握着不怕打紧气劫的从容。 刘玄度捋了捋自己的鬍子,嘆道,能够在这样纷繁的局面下,保持如此的清醒和冷静,此子的心性非同一般。 当然,黑棋的水平也可见一斑,相当高明,素质亦是极好。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相当精彩的对战。 而这时,不论是慕远还是范熠,在高手如云的大齐奕林里,都还是无名之辈。
第98页 离开有间棋楼的时候,已经接近申时。 这一局棋下了将近四个时辰。起初两人落子都很快,越到后面计算得越多,长考的时间便也越久。 这一局棋也是慕远成为慕远以来,所耗费时间最长的一局棋。 着实痛快。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松懈下来之后,才感觉到飢肠辘辘。 天元已先一步回到客栈备好了饭菜,两人一回来便大快朵颐了一番。 酒足饭饱后,范熠喟然笑嘆道:「能与云直尽情手谈,又有天元准备的美味佳肴,真乃人生快事也!云直,你这位小兄弟当真是贴心得很哪。」 天元连忙摆手道:「范公子可别这么说,天元只是少爷身边一个小厮,伺候你们是应该的。」 慕远轻轻拍了拍天元的手,浅笑道:「世暄说得不错,我待天元如弟如徒,称一声小兄弟自是应该的。」 天元闻言咧嘴一笑。 范熠指着慕远,哈哈笑道:「云直啊云直,难怪我与你一见便如此投缘。你与我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大不一样,我喜欢。来,让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敬我们有幸相识,永为知交。」 慕远端起茶杯,与范熠重重磕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人同时翻转过茶杯,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饭毕,撤去残羹杯盏,天元取出一封书信道:「少爷,先前你与范公子对弈时,驿站送来了一封信,似乎是家中寄来的。天元代为收下了。」 慕远净过手,擦干之后接过信,笑道:「天元辛苦了。」 书信来自钱塘,正是慕逊的回信,慕远在扬州逗留的这些时日,正是为了等这封信。 读完信后,慕远重新叠封好,交由天元收起。 再看向范熠时,有些欲言又止。 慕远看信时,范熠坐在对面独自品着茶,这时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便放下茶盏,笑道:「云直有话直说便是。」 慕远笑了笑,索性直接问道:「世暄接下来有何打算?意欲前往何处?」 范熠闻言反问道:「云直是准备离开扬州了么?」 慕远点点头,直言道:「到扬州参加论枰之前,我便与家父商量过,若是能取得头魁,便直接前往京师。现下虽未拔得头筹,但已与友人约定,入京的打算倒是未变。之前在扬州盘桓,一来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有缘与世暄一弈,二则正是等家父的回音。如今家书已到,又了了与世暄对弈的心愿,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范熠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说起来,今日一弈,云直才是当之无愧的江淮棋王,我倒是忝为此次论枰之首了。」 慕远笑了笑,道:「世暄此言差矣。规则便是规则,是我自己错失了最后的决战,与人无尤。而你我之间,又岂能以一局论高低。」沉吟了一下又道:「倒是……世暄既已得了这论枰之首,是否有入京的打算?」 范熠摇了摇头,笑道:「我来扬州,只为与云直一弈。至于参与最后的论枰,不过是兴之所至。我对成为棋待诏毫无兴趣。而且向来浪荡惯了,京城,也不是适合我的地方。」说到京城,他的面上似乎笼上了一层阴郁。 慕远心细如髮,隐隐感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自不会再细究他话中的他意,只是嘆息了一声低低道:「如此一来,却是分别在即了。」 范熠倒是又洒脱了起来,笑道:「相逢与离别,不过缘来缘往而已。能与云直在此处相遇,既是有心求之,亦是缘分所致。再说,日后我要是想与云直下棋了,就到京城找你便是。」 慕远释然笑道:「世暄说得是,世事皆有缘法,不必强求,亦不必感伤。」 「说到缘法,还得多谢净空。若不是他,我们也不会彼此慕名。若是并不相识而云直又上了京,恐怕咱们要遇见倒真是难了。」说到这里,范熠似乎想了起什么,又道:「说来还真是缘分,上月初,我本已打算去岭南一趟,谁想路上偶得一张有趣的棋谱,便到灵隐去找净空。走得心急,还在山道上与人撞了一下。若非此去在净空处听得云直的名字,也不会转道来了扬州。」 「哦,还有这事。不知是什么样的棋谱,如何有趣?」听到棋谱,慕远立刻来了兴趣。 「我摆与你看看。」范熠道。 取来棋盘棋子,范熠落子飞快地摆了起来。 一会儿功夫,范熠便停了手,指着棋盘道:「云直且看。」 慕远往棋盘上定睛一看,不由脱口道:「双征!」 范熠笑道:「不错,正是双征之局。云直觉得可有趣否?」 慕远抿唇一笑,意味深长道:「确实十分有趣。」 在这个时代,说到棋力高低,慕远自然不敢妄称第一人;但若论到见识广博,那恐怕真的无人能出其右。毕竟,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有着上千年先辈的累积,在浩如烟海的棋谱中徜徉过,慕远对围棋的见识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双征之局,在这个时代,或许是仅见,但对慕远来说自然算不得稀奇。 范熠看着慕远有些得意地道:「如此双征之局,顾左难顾右,白棋可还有逃出生天之法?」 慕远笑了笑,拈起一子,往棋盘上一个交叉处轻轻落下。 一子解双征,也叫「镇龙头」。 一说是当年一代传奇棋手王积薪所创,也有一说是唐代大国手顾师言用来大败日本王子的一个妙手。究竟为谁首创,由于年代久远无从考究已经成为棋坛的一桩公案。
第99页 王征在年少初接触古谱时便对之极有兴趣,曾经费心研究过一段时间,甚至也曾自己做出过双征之局以解之。 如今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又见双征之局,莫名倒有种既熟悉又亲切之感。 范熠盯着慕远的落子处,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復又抬头看嚮慕远,惊嘆道:「居然解得如此迅速!」 慕远哈哈一笑,坦诚道:「只因我并非初见此局。」 范熠恍然笑道:「惭愧惭愧,我自幼踏遍万里山川,到处收集棋谱残局,听闻哪里有奕林高人,哪里有奇妙棋局,便往哪里去。这些年来,总以为自己算得上见多识广,今日遇着云直,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慕远摇头道:「我不过是秉前人之智,哪里比得上世暄事事亲歷。」 范熠道:「云直过谦了。说来此番与净空的打赌是我输了,与云直分别之后,我正好也去一趟灵隐,践了我的赌约,也与他看看咱们下的这些棋。」 慕远感嘆道:「世暄与大师的交情甚深啊。」 范熠笑道:「我这个人,太过随性,与云直相识之前,也只有净空没有看不惯我。我们相交忘年,以平辈论交。在旁人看来,或者觉得我太过狂妄。」 慕远笑了笑道:「世暄是真性情,其实让人羡慕。」 范熠哈哈笑道:「也只有云直你会这么说了。」 「啊,我想起来了。」 站在一旁的天元突然叫了一声,引得两人侧目看过去。 天元有些激动的样子,对慕远道:「少爷,我们之前见过范公子呢。」 「哦,何时?」慕远奇道。 「少爷还记得咱们离开灵隐寺下山的时候,不是在路上遇到一个蓝衣人,他还撞了您一下呢。不是方才范公子说起,我还没想起来呢。」天元认真道。 慕远与范熠相视大笑,说道:「果然是缘法註定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关于刘玄度对双龙戏珠一局的点评化用自古谱解析中对此局的点评,其中围棋专业术语较多。若有不妥之处,可提出意见,进行删改。 第57章 茶寮初遇 马车宽大的车轮碾在泥石铺成的官道上, 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单调而沉闷。车上加了避震的装置,再加上凌卫高超的驾车技术, 一路上并不怎么觉得颠簸。只是这一路遥远而漫长,在相对狭小的车厢里待了数日, 难免觉得疲惫。这疲惫, 不仅是身体上的, 还有心理上的,就像这茫茫延伸向前的长路, 不知等在前方的都有些什么?是繁花似锦的一派盛世荣光, 还是荆棘满地的一路坎坷崎岖? 慕远握着棋谱的手往下垂了垂,抬头透过撩起了帘子的车窗向远处望去。午后的阳光打在被稀稀落落的树木拼成的林子里,在叶片间斑驳着。点点光斑闪烁间仿佛凑出了一道身影,似乎能看到那微杨的嘴角边凝起的笑意,瞬间驱散了慕远心头莫名泛起的那一丝迷雾。 到了京师,大概总能见上面的吧。慕远想着,眉眼间漫上了一丝柔软的暖意。目光收回便看到昏昏欲睡的天元正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小鸡啄米一般。忍不住一笑,慕远放下手中的棋谱,起身扶住天元的肩膀打算让他躺下来小憩一会儿,马车恰巧在这时停了下来。 前头传来凌卫沉稳的声线:「慕公子,前方有一个茶寮,可要歇息片刻?」 慕远看着被惊醒过来不断揉着眼睛的天元,笑了笑,提声应道:「好,劳烦了。」 下了马车,便看到一个简陋的茶寮和稀稀拉拉的几位茶客。两间茅草屋子, 前头摆了几副桌椅,一只黄狗趴在茶缸前蔫蔫地吐着舌头,蹲在旁边的茶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它的耳朵。许是天有些热,午后的时光又总让人有些犯困;许是长途的赶路叫人疲惫,几位茶客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一切都显得懒洋洋的,只有绑在屋前的旗杆上迎着风的旗子肆意地伸展,显摆着身上写得潦草的「茶」字。 天元一下车就精神多了,几乎是小跑着到一张空桌旁,掏出巾帕把桌椅都擦了擦,才抬头笑道:「少爷,凌大哥,坐这。」 慕远邀凌卫一起坐下后,让天元也一併坐下。 三人坐定后,天元扬声道:「店家,上茶。」 好一会儿,蹲在黄狗边上的茶童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有气无力地提着声音问了一句:「三位要凉茶还是热茶啊?」 天元愣了一下,看嚮慕远。这段时间天热,一路行来经过的茶寮都只备了凉茶,不想这家茶寮如此简陋却还有些讲究。 慕远笑了笑,开口道:「热茶吧,有劳了。」 茶童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儿便拎了个茶壶出来,另一手端了三只茶碗。 茶碗有些旧,却很干净,在这时有尘土的官道旁,实在难得。滚热的茶水注入碗中,瀰漫出一股浓郁的清香,居然是上等的好茶。 慕远不由地顺着那双白皙得过分的拎着茶壶的手一路往上看去。那茶童看起来十三四五,年纪与天元相仿,此刻脸上沾了些碳灰,却掩不住俊秀的面容和白嫩的肌肤,一双漆黑的眸子尤其灵动,看人仿佛自带了三分笑意,让人一见便易心生好感。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茶童! 那茶童见慕远瞧他,也不拘谨,嘴角向上一扬,露出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一扫方才的有气无力:「三位爷这是要上哪儿呀,卞州还是京师?」
第100页 慕远笑了笑,没有答话。凌卫正端起茶碗,闻言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喝了口茶,也没有应声。天元瞅瞅两位爷都没说话,便接了一句:「你打听这个作甚?」 那茶童眼珠子转了转,状作恍然道:「哦,原来是去京师啊。」 天元瞪大了眼,奇道:「你怎么知道?」 茶童抿唇笑笑不说话,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慕远心里一乐,天元这傻小子,两句话就被人套了消息。这条官道通往卞州,过了卞州便是京师,再往去便几乎要出关去了。是以往来行人前往这两处的居多,所以第一句话已经问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第二句大概便是诈一诈了。不过也怪不得天元不经诈,相对于天元的涉世未深来说,这少年也未免太过聪慧和老道了。 慕远便接了话:「这位小公子可是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那茶童迳自放下茶壶,不待人邀便坐了下来,俯身靠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乃京师人士。回京的路上途经此处,不料想遭了贼人,一身的盘缠被偷了个精光,又欠下了这茶寮掌柜的茶钱,不得已才将自个儿抵在此处做了个茶童。」说到这里,那茶童露出个略有些羞赧和诚恳的笑,继续道,「想请三位爷行个方便,带我一同上京,待见了我家人,必定好好酬谢。」 慕远与凌卫相视一眼,凌卫放下茶碗,沉声问道:「未知小公子姓甚名谁?为何独自一人前往京中?」 茶童不慌不忙坐直身子,笑道:「小子言钰,自小便喜欢四处闯荡,家人也莫可奈何。父兄倒是派了人随从,但我不耐烦天天让人跟着,行事也不痛快,便把他们都甩开了。如今他们找不着我,我也找不着他们。」自称叫做言钰的茶童说着摊了摊手,「估计他们是如往常那样,到京中候我去了。」 慕远失笑,第一次听到有孩子把「顽劣」二字说得如此别致,倒真是个有趣的傢伙。 凌卫却突然出掌向言钰肩头拍去,言钰一惊,下意识地沉肩卸开对方的力道。凌卫即刻化掌为爪,向他肩膊抓去,言钰反手格挡。几个来回之后,言钰还是被凌卫牢牢抓住命门,动弹不得。 言钰立刻唉唉叫道:「这位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咱有话说话别动手成不!」 凌卫本意也只是试试他的身手,很快便松了手,问道:「言几道是你何人?」 言钰一愣,乖乖答道:「正是家父。」 凌卫沖慕远轻轻点了点头,便又端起茶碗,不再说话。 慕远会意,沖言钰赔礼笑道:「言小公子见谅,出门在外,难免多心了些,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言钰揉着肩膀嘟囔道:「我晓得,不怪你们。那现在几位爷信得过我了吧?」 慕远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在下还有一点疑惑,想请言小公子解一解。」 「你说。」 「言小公子在此处应是也有一段时间了,」慕远指了指言钰此刻的状态继续道,「这一路来来往往前往京师的人应当不少,却不知为何偏偏选了我们三人?」 言钰嘿嘿一笑:「这世间万事都讲究一个缘字,我与三位有眼缘呀。」 慕远笑笑不说话。 言钰不由正了正神色,收起玩闹之心,认真道:「这位爷方才也说了,出门在外,难免要多几分心。这往来客虽多,前往京师的也不少,却不是个个都能让人一眼便放了心的。但我一瞧三位,就是良善之辈,即便撘路不得,也断断不会与我为难的。」 第58章 言小公子 喝完茶, 车厢里便多出了一个人。 离开茶寮的时候,满脸风霜之色的茶掌柜捧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追了过来, 那衣服单看布料便知价值不菲,上头还摆了个小小的茶罐子。 「小公子, 你的衣裳。」茶掌柜追到车边, 大声叫道。 言钰停下脚步, 挥了挥手,故作随意地道:「不要了, 就当抵茶钱了。」 茶掌柜急忙道:「您这两日在摊上帮忙, 已经是抵了茶钱了。」 「那就,」言钰指了指身上的粗布衣裳,「跟你换这套衣裳了。」 「这可使不得,那衣服不值几个钱,哪能跟您的比。」 「那就再加上这两日的房钱,饭钱。行啦行啦,把衣服当了,再给小娘子抓几服药吧,这般小的年纪,可别落下了病根。那茶我也不要了,你留着看到有大方的客人就给泡上,可记得要多收茶钱,那可是好茶。」 言钰说着已经跳上了车,又回头叮嘱道:「别站这儿了,起车了尘土大,脏了衣裳又要劳烦小娘子清洗了。快回去招唿客人吧。」 茶掌柜这才「诶诶」地退了几步,一直目送着马车远走才转身。 看到这里, 慕远心头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去了。 之后才听言钰说起,前日他在茶寮喝茶时遭了贼,被偷光了盘缠,原是想留下点东西作抵,过几日再派人来赎回。茶掌柜的倒是爽快,摆摆手说些许茶钱,算了便是。言钰不欲有所相欠,又得知了茶掌柜的小女儿日前染了疾,茶寮里有些顾不过来,便主动留下帮忙当抵了茶钱。这日小娘子好了许多,又恰巧遇到了感觉颇为可靠的慕远三人,便寻思着搭个伴入京,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言钰虽尚算年少,为人处世却颇有见地。既能审时度势,适当示弱;又无刻意讨好,卑微之态。既不趾高气昂;亦不伏小作低。该热情时能够侃侃而谈;该安静时也可闭口不言。箇中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有着这个年龄的少年少有的因阅歷积累而来的世俗的聪慧。观其言谈气度,再加上送给了茶掌柜的衣物茶叶,应是贵胄子弟,却依然保有着一颗怜贫惜弱的赤子之心,可以说颇为难得了。
第101页 几番相处下来,慕远心下不由对言钰多了几分赞赏。 入夜之前,马车进了卞州城。寻了家干净整洁的客栈,四个人要了四间房。 随意用了些晚膳后,言钰嚮慕远借了些银两便不见了踪影。 天元忍不住问道:「少爷您就不担心他骗了银子就跑了么?」 慕远笑笑:「我瞧着言小公子不像那样的人。出门在外,谁都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咱们并不缺那点银子,即便是送了也没什么。不过既然选择了相信,就不要随便怀疑。」 天元吐了吐舌头:「少爷,我错了。」 慕远摸了摸他的脑袋,笑了笑。 正要回房的时候,凌卫低声叫住了慕远。 「慕公子可知这言小公子是何人?」 慕远拱手道:「正要请教凌统领。」 白日在茶寮时,便是凌卫示意慕远同意带上言钰。当时慕远便猜想凌卫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否则以凌统领的谨慎,断然不会随意带一个陌生人上路。 「他的父亲言几道是当朝吏部尚书。」凌卫直接道。 慕远恍然,再次谢道:「多谢凌统领。」 慕远此番进京,本就是想要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纵然他没有趋炎附势之心,结交一些当朝权贵的子弟也没什么坏处,何况言小公子又是这样一个值得结交的妙人,更何况此番相遇纯属偶然,只当是天予我取,理所当然。也许是有着这样的考量,凌卫才会在认出其身份后,答应得如此痛快;也才会在此刻,对慕远特意提点。不管慕远有没有这样的心思,凌卫的一番好意都当得起这个谢字。 第二日清晨准备出发之时,言钰果然已经候在了马车旁。他换了一身罗衫,月白色的交领长衫,腰间束一条深色的腰带,愈发显出少年唇红齿白,俊秀非常。衣服的质地很好,就是尺寸似乎有些偏大,应是匆忙间只得选择成衣而非量体裁衣之故。 原来他昨日借了银子是置装去了。 天元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道:「言小公子,抱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言钰有些莫名:「此言何意?」 天元赧然:「昨日我以为言小公子借了银子就不准备回来了。」 言钰闻言哈哈笑道:「怎会。不过你若不说,我也不知,何必道歉。」 天元认真道:「错便是错,与人知不知又有何关?」 言钰看着天元神色也认真了起来:「你叫天元?」 天元挺了挺胸:「正是。少爷给我起的。」 言钰一拍他的肩,笑道:「我言钰认你这个朋友了。日后到了京中,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天元正想说,有事我可以找墨砚哥哥,他可是信王府的人。眼珠子转了转,又把这话咽了回去,点点头道:「好啊。」 长路漫漫,在车厢的方寸之间待久了,总觉得岁月都格外的悠长,所幸还有心爱的围棋可以对抗时光的煎熬。 天元取出棋盘棋子,摆出昨日慕远考教他时出的两道死活题。 摆好之后,天元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有些紧张地看着慕远:「少爷,这两道题昨日天元推演了许久,您看看答得如何?」 慕远点点头,示意天元开始。 天元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题。 两道题很快解完,天元停下手,期待地看着慕远。慕远再次点点头,笑道:「不错,天元的算路越来越精准了。」 天元这才放松地一笑。 天元跟随慕远学棋,已有大半年光景,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却有师徒之实。得慕远指点过棋艺的人不胜其数,但真正拜在名下有实实在在师徒之称的只有作为王征时收的那两名弟子。王征对弟子的要求颇高,那两名学生在围棋上俱是天纵之资,品性也好,是以极得王征看重,待他们不仅如师如徒,更是如父如子。成为慕远之后,如果说有什么最难以割捨的,大概也就是那两个孩子了。只是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无相见之期。 天元于围棋上的天分只能说普通,甚至称不上天分二字,但是他认真,刻苦。从第一开学棋开始,慕远说的每一句话,出的每一道题,他都认真去记,去想,去思考。慕远对于天元是怜惜多于看重的,又因日日跟随,比一般人都亲近,也便对其更多一份耐心和指导。 围棋真是有趣又公平,只要付出了努力,都会有所回报,天元的棋艺也在一日一日的认真努力中慢慢进步着。慕远便是喜欢看到天元沉浸在围棋的世界里时那仿佛会发光发亮的眼神,这也是围棋的魅力之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全文修改啦 第59章 模仿棋 解完死活题, 慕远又与天元下了一盘指导棋。 也许是车厢里实在没有其他娱乐,唯二能聊天的两个人又在下棋,言钰甚至跑到车厢外头与驾车的凌卫呆了一会儿, 发觉凌卫更加沉闷之后,只好又回到车厢里看两人下棋。 看了一会儿, 便渐渐觉出些趣味来, 只是好几次在天元落子时露出些许焦急的神色, 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 慕远分神留意到他的神态, 心道倒是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心下便有了些计较。 指导棋结束,天元在一旁收拾棋子,慕远便邀道:「言小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第102页 言钰仿佛早有些按捺不住,立刻道:「好啊。」 慕远一笑,拿过天元收拾好的黑棋棋盒:「在下忝长几岁,言小公子先手如何?」 言钰点点头:「可也。」 摆好座子,言钰拈着指间的白子,侧头想了想,忽而一笑,果断把棋子拍在了天元上。 天元一愣,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言钰,见他满脸自信的样子,便把涌上来的话憋了回去。 虽说民间下棋,棋手大多重势多于重地,但第一手下在天元的亦是少见。更不要说天元在慕远的影响下一直颇重实地,愈加有些不能理解了。 慕远也看了言钰一眼, 却淡定得多,拈起黑子左上挂角。 言钰不假思索地在右下相对的地方同样挂角。 这算是常见的下法,慕远不疑有他,顺手右下长,与自身星位的黑子照应。 言钰紧跟着左上长。 接下来的几手,俱是慕远在哪里落子,言钰便在相对的地方落子。除去已被白子占住的天元,盘面上便形成了左右上下对称的局面。 原来是模仿棋。慕远在心里微微一笑,这孩子倒是有趣。 「这,怎么这样?!」天元吃惊地抬头看向言钰,言钰沖他眨眨眼,露出一个有些调皮有些狡黠的笑意。天元又望嚮慕远,见自家少爷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淡然模样,便安下心来。 模仿棋在王征那个围棋盛行了几千年的时代早已不是新鲜事,甚至还曾开创过一个专门的流派。但在这个时代,显然还没有先例,至少在慕远接触过的棋谱典籍中并未见过,也未曾听人提起过。眼前的这个少年当真是十分聪慧而有些古灵精怪的。 围棋棋盘上,除了天元外,所有的点都能找到其对称点,围棋盘的对称性是模仿棋能够存在的基础。言钰先手第一手便下在了天元上,这是要把下模仿棋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其实在后世的围棋规则中,因为有贴目的存在,先手方占天元后下模仿棋风险很大。下到后面可能会无法贴目。只不过在此时的围棋规则中,因为没有贴目,模仿棋倒是成为一个可行的下法。 被模仿者一旦下出「坏招」或者「无理手」,模仿者可以立即放弃模仿抢占更有价值的点;而被模仿者却没有这样的选择权。所以,在实战中,这种战法容易给被模仿者造成压力,使其紧张。 因为不易破解,模仿棋经常被认为是一种无赖招法。但慕远却不这么认为,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十分有趣的战法。 要破解模仿棋,首先便是要保持心境平和,不受其压力影响。慕远行棋多年,一颗心早就训练得宠辱不惊,胜负皆忘。莫说眼前一个少年的模仿棋,便是当世第一弈林高手坐在对面,也只会让他兴奋多过紧张。 慕远依旧有条不紊地行棋,好像看不到对方的模仿似的。第四十七手之后,轮到黑棋落子,慕远突然一子靠上天元。 言钰眉间一跳,嘴角一直噙着的笑意也消散了。这一手看似无理,可是他若依旧模仿的话,黑子便可紧气,那么自己在天元上的这个子便成了自紧一气,形势不利。 言钰蹙着眉,只得在他处落了子。 这还不算完,慕远很快又开始从对角往中腹征子。言钰跟了几手棋后,又发现若一直征下去,是先征的一方征子有利,再加上方才自己落在别处的那一子,得吃大亏。不得己只得先行变招。 这模仿棋便算是破了。 之后的棋局再没什么悬念。 前面的几十手言钰虽然模仿了开局,但并未全然了解慕远布局的深意。在模仿棋被破了之后,行棋思路便有些跟不上,被对方的后手杀得落花流水。虽然后面的挣扎中也不乏妙手,但终究无力挽回败局。这便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结束了棋局,慕远看着言钰有些懊恼的样子,笑了笑问道:「可是不服?」 言钰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道:「小子自知棋力有所不及,但还是想再讨教一局。」 慕远接受了。 慕远心中也有一番思量。 这局棋,言钰输在了讨巧上,那也是因为遇到了慕远。慕远本就心志坚定,经验丰富。若换了旁人,即便棋力高于言钰,也可能被这齣其不意弄得方寸大乱,那么只要言钰不出打错,胜负就未可知了。 不再模仿之后,言钰极力挽救,也是下出了不少好手。在这一段棋局中,慕远发现言钰的棋感实在太好,有几手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妙在哪里,所以后续的算路没有跟上,但也足以让慕远惊讶了。他行棋很快,比起算路似乎更依赖于直觉,仿佛一看到棋面就知道要把子落在何处似的。棋风似乎还未固定,却让慕远想起了一个人——范世煊。只不过比起范熠的老辣,言钰显得有些稚嫩了,然而前路可期。 这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少年,也许是慕远遇见过的最有天赋的。 慕远不禁起了惜才之意,问道:「不知言小公子于弈之一道,师从何处?」 「并未拜师,只是跟家父随便学学。」 慕远瞭然,在心中嘆了声可惜。这般天赋,若是拜得名师的话,恐怕早就名满天下了。 慕远想要尽全力与言钰对一局,便道:「这一局,言小公子可愿在下让子?」 言钰一愣,下意识道:「阁下要让几子?」
第103页 「言小公子需要让几子?」 言钰傲气上来,梗了一句:「我说几子,你便让几子么?」 便连敬称也不用了。 慕远好脾气地笑笑:「不妨一试。」 言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便九子。」 「什么?!」天元惊道,还未再说些什么,慕远已经点头道:「好。」 天元便不再多说什么,神情中却难掩忧色。 学棋半年,又加跟随慕远不离,天元此时棋力虽然不见得多高,眼力却是不低。方才那一局棋,天元也看出言钰棋力不在自己之下,自己与少爷下让子棋也少有下到让九子的,不免有些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模仿棋的介绍以及破解来源于度娘,(捂脸),本人对围棋七窍通了六窍,无法验证解法酒精对不对,就当小说家言,姑且看之吧。 据说模仿棋最初记录来源于苏轼,也有说朱元璋是箇中高手。不过近现代模仿棋的名气是来源于围棋大师吴清源与木谷实的一场对局,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来看看。 第60章 让九子棋 言钰又加了一句:「若让九子你还能赢我, 我便拜你为师。」 这次天元总算抢先了一句:「我家少爷可不轻易收徒。」 言钰看了他一眼,傲然道:「我也从不轻易拜师。」 慕远笑笑,又应了声:「好。」 棋局铺开, 九个星位上都摆上了黑子。 让九子棋是让子棋的一个大坎。让子棋本就不易,让九子更是不易中的不易。可以这么说, 便是超一流的棋手, 对上初段的棋手, 也不敢说就让得动九子的。 慕远执白第一手左上挂角,黑棋尖顶。白棋长, 黑棋关出, 白棋左下二间高夹,黑棋再关,白棋迎头一镇。黑棋小飞出逃,白棋靠。 这一手棋慕远是在声东击西,明上似乎要向角地进攻,实际是想要封锁黑棋方才想要逃出的那一手棋。之后几番来往,黑棋果然被封在了低路。 让九子棋中,下手方的优势极大,可以说上手方若没有特别的手段,下后方又不出错的话,基本没有输得可能。 慕远想要赢棋,自然不能用常规的手法,便是一些基本的定式也最好不用。慕远尽可能地要把局面搅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让人猜不出他的意图。此时言钰的好棋感便显出了优势来,他仅仅靠着对棋型的判断便能在不明对方意图的情况下,把棋子落在大差不差的位置。慕远第一次遇上棋感与自己相当的对手,愈发激起了斗志, 兴味愈加盎然。 下到中盘,局面已经大乱,莫说观棋之人,便是下棋者也无法立即判断出局势究竟倒向了哪一方。但可以确定的是,黑棋开局的优势正在一点一点被消耗。 言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第一次觉得围棋不是那么容易下的,也第一次被挑起了斗志,觉得围棋是这般有趣又有劲。 白棋一个沖断,黑棋长,想要避免纠纷,白棋紧紧咬上,一个粘连,黑棋扳,白棋碰。这一碰是个手筋,此时白棋舒畅,轻便,而黑棋则不利。至此,黑棋最后一块角地的优势也被瓦解。 慕远长出一口气,这一局棋他下得并不轻松,好几次甚至被黑棋逼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后背还有些凉意。不过到这里,便差不多了。 纵观全局,此时黑棋尚算占优,只是优势并不明显。盘中能争之地已经争完,剩下的便是官子。 言钰也知自己没有胜算了。官子考教的是硬功夫,比的就是谁算路更精准,这个阶段棋感再好也比不过扎扎实实的基本功。 言钰心服口服。让九子棋中,上手方能够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仅仅是棋力更高的问题。对方无论是算路,棋感,大局观,甚至是心境,态度,都远不是自己能及的。 好在车厢足够高大,使得言钰可以站起身,再长长一揖,嘴里道:「老师在上,请受学生言钰一拜。」 慕远也不推迟,受了这一礼。 慕远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你既拜我为师,便有几句话要交代与你。」 「老师请训示。」言钰言语恭敬地道。 「我门中并无太多规矩,只是素来看重弟子品行。既入我师门,绝不可作奸犯科,欺压弱小,欺侮良善;门中子弟,不论出身,亦当友爱互助,不可捧高踩低。日后若有犯者,定当逐出师门,永不再入。你可能做到?」 「学生谨遵教诲。」 慕远一振衣摆,端坐下道:「好,奉茶吧。」 天元立刻把备好的茶杯递给言钰,言钰双手接过,单膝跪地,把茶杯举过头顶,恭声道:「老师请喝茶。」 慕远接过茶杯,揭盖抿了一口,便算是礼成了,这学生便也就是收下了。 天元在一旁笑嘻嘻的,正要开口恭贺,慕远望过来道:「天元,你也过来,奉一杯茶。」 天元一愣,双唇抖动,嗫嚅了一声:「少爷……」 慕远故意板了脸:「怎么,不愿拜我为师么?」 「不是,少爷,怎么会……」天元摆着手,又是激动又是感动,眼里泛起了水光。 慕远柔声笑道:「在我心里,天元早就如弟子一般。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喝你一杯茶,正式收你入门。天元可愿意?」 「愿意,愿意……」天元连忙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第104页 这回换言钰笑嘻嘻地给天元递上一杯茶,天元连忙接过,双膝一曲,膝行而前,高举过头,哽声道:「少爷请喝茶。」 「还叫少爷么?」 「老师请喝茶。」天元急忙改口。 慕远这才笑着接过茶杯。 喝完茶,慕远将天元拉起来,对言钰道:「天元跟随我时日更长,也算是早入门,只是缺一个拜师礼。如今门里只你二人,天元为长你为幼,你可有意见?」 言钰笑道:「理所应当。」说着便向天元行了个礼,「师兄,师弟有礼了。」 天元连忙回了一礼。 慕远暗暗观察,发现言钰一派自然,并不因为天元出身低微而有所不满,心头更满意了几分。 慕远其实早有心收下天元为弟子,虽然天元天分不高,但他认真努力,重要的是对围棋有着一份热爱。另一方面来说,慕远来自于人人平等的时代,并不习惯身边有僕从跟随,然而入乡随俗,他人微言轻,无法与一个时代抗争,把僕从收为弟子,让学生常伺老师身边,也算一种心理上的补偿。恰巧今日言钰要拜师,便让天元一併拜了。 天元的心潮澎湃自不必说,他一向都知道,能够跟随少爷便是自己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了,他要一生都好好追随。 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暗了下来。几盘棋局的激烈加上拜师的激动,几乎让三人忽略了时光,这时才感觉到有些饿了。 下了马车,一直留意着车厢内动静的凌卫便嚮慕远贺了声喜:「恭喜慕公子收了两位好学生。」 慕远一拱手,笑道:「托凌统领的福。」 凌卫会意地笑笑,又道:「天色一晚,今夜就在这驿站中住一宿吧。明日早些出发,入夜之前便能到达京师了。」 「有劳凌统领安排。」慕远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面57章开始,全部都是推翻了重写的。如果前面几章有看过的亲,麻烦重新看一遍。如果还没有看或者看过已经忘了讲啥的,那正好,就当这是第一版吧。如果有存前面几章的亲们,也麻烦重新替换掉啦。 所以这一次更新,相当于一口气更了四章,够粗长了吧(吐舌)嘿嘿 第61章 初入京师 大齐的驿站除了作为邮驿之外, 也为路过的各级官员提供食宿之便,从京师向外辐射,几乎每五十公里设一驿。 此时天色已晚, 即便赶到京师城门也落下了,方圆十里之内, 没有比这驿站更好的停歇之处。因着是离京师最近的一站, 每年进京叙职的, 回京待职的,传递消息往来的官员格外多, 这驿站也修得格外大, 大小屋舍上千,马匹粮草无数,从驿丞到驿舍大小官员数十人。 凌卫驾着马车进了驿站,便有驿舍迎了上来,拱了拱手道:「不知是哪位上官大驾?」 凌卫递上腰牌,下颌微抬:「我们因私路过,可有房间安排?」说着递上了一锭银子。 驿站虽为各级路过官员提供食宿,但也分因公因私。公务在身自然费用全免,但要出示公文,由驿舍做好登记记录;若是因私,只要房舍有余,驿舍们一般也愿意安排,不过会根据品级,适当收取一些费用。这些费用并不登记在册,基本便算是驿舍们的额外收入了。 驿舍们常年驻扎在驿站,安排往来事宜,工作辛苦, 俸禄却不高。这样的事虽上不得明面,朝廷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事情,便心照不宣了。是以对于驿舍们来说,自然欢迎这些因私入住的官员了,甚至在清闲无紧要军情传递的时候,也会开放驿站的部分空房给出的起银子的往来商户来增加一些收益。 是以驿舍见到凌卫递过来的银子立时弯了眉眼,恭敬地递迴腰牌,接过银子,笑道:「统领客气了,房间自是有的,请统领和车上的官人随下官来,马车自有人照料。」 说着向另一方向挥了挥手,便有更下一级驿舍小跑过来,弯腰伸手欲接过马鞭。 凌卫跳下车,把马鞭递了过去。慕远也带着天元,言钰掀开车帘下了车。 那驿舍见慕远虽是一身便服,却长身玉立,通身气度不凡,加之为其赶车的还是五品侍卫统领,以为是京中哪位贵人,自是不敢怠慢。 慕远沖驿舍笑着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有劳了。」 驿舍连忙回以更重的礼。 慕远不明所以,露出些许困惑。言钰年纪虽小,阅歷颇丰,又本就机灵,看到驿舍恭敬的态度,再瞧瞧老师周身的气度,以及站在老师身旁一言不发如一柄利剑的凌统领,眼珠子转了转便明白了过来。 言钰心中暗暗笑了笑,挺了挺身,走到慕远身旁,恭恭敬敬地道:「老师先请。」 慕远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再深究,迈步向前。 驿舍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愈发恭敬起来。 有了驿舍的特意安排,这一夜过得舒适而平静,偌大的驿站人声马嘶,却半点声响也传不进几人休息的房中。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一夜好眠的慕远等人已经整装待发。凌卫迳自到马房驾车,慕远带着言钰,天元准备到前门去等候。方走到院子里,却不想见到了一位熟人。 说是熟人其实也不算熟,不过是几面之缘,下过一盘棋而已,只是这一盘棋却是扬州论枰中相当重要的一局。
第105页 见着苏预之的时候,他正负着手看着管事的指挥着伙计们把一箱一箱的货物搬上车。晨起的清风吹动他的衣角和髮丝,一如慕远印象中的一般,这个江南地区最富庶之地的大商贾,却冷傲如同一棵立于人世之外的孤松。 仿若感应到这边的注视一般,苏预之侧首望过来,慕远便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苏兄,别来无恙。」 苏预之轻轻点了点头,回道:「慕兄,好久不见。」 慕远本不是善于交际之人,苏预之看起来也不是热络之人,寒暄过后,场面一时有些冷。好在管事的恰好上前打破了场面上微妙的沉默。 「主子,货都上好了,可以准备出发了。」 苏预之点点头:「再仔细检查一遍,务必不要有所遗漏。」 「是。」 管事的退下去之后,苏预之倒是向前走了几步到慕远跟前,随意问道:「慕兄这是要上京?」 慕远笑着点点头。 「棋待诏?」 慕远淡淡笑道:「吾所愿也。」 苏预之颌首道:「以慕兄之棋力,必然能够如愿。」顿了顿又道,「只可惜慕兄错过了论枰的最后一战,没能摘得桂冠。倘若需要举荐之人,苏某在京里尚认得几个……」 慕远拱手谢道:「多谢苏兄美意,暂且不需劳烦。倘若日后有此需要,定当叨唠苏兄。」 苏预之蓦然想起当日在扬州论枰时,与慕远焦不离孟的那个青年,想到那人通身的气度,神色间的风采……苏预之走南闯北,经商多年,毕竟也算是阅人无数,当时并未在意,如今想来,那人的身份定然不太一般,心下便有些瞭然。 「此番苏某进京会待上一些时日,慕兄若是有暇,可到西街的苏记绸缎庄一晤,望能再领教慕兄的棋艺。」 「领教不敢当。只要苏兄有暇,云直定当前往拜晤。」 「那咱们便京中再会了。」 「京中再会。」 此中话尽。恰在此时,凌卫驾着马车近到眼前,管事的也再度上前禀报清点无误,两人便揖手作别。 不到午时,马车已经到京都东门。 透过掀开的车窗帘子,便看到城门口一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京师的城墙比之一路走来的任何一个州府都更加厚重庄严,如同一位阅尽了沧海桑田,沧桑变化的上位者,凝视得稍久一些便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心怀畏惧,低下头去。披坚执锐的城门守卫们也格外精神,个个神情严肃,维持秩序的声音高亢威严,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是以城门进出人数众多,马嘶车鸣,却井然有序。 慕远心中愈发松快,眉眼间露出微微笑意。一路从钱塘,到扬州,到卞州,再到京师,所过之处,无不是一派繁华盛景,纵然偶有宵小龌蹉之事,也无可否认这是一个太平盛世。唯其盛世,才有他一展长才,实现抱负的机会。 马车在进城的队伍末排了一小会儿,便有几个守卫迎了过来,走到马车前,领头的伍长模样的兵士沖驾车的凌卫一拱手:「凌统领,可有急务?是否要先行入城?」 凌卫拱手回了一礼,道:「并非公务,也不急,候候便好。」 那伍长再一拱手,领着其余守卫便走开了。 待那几名兵士一走,马车前后排着队的百姓便窃窃私语起来。 「嘿,这京里的将军们可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呀,一句话便可先进城,却跟咱们在这儿排着。」听这语气,应是外地来的。 旁边有人回了一句:「你当京里的官人们都这样不成?也不看看,那是谁家的马车!」 「哦,是谁家的呀?」 回答的声音带了点得意和炫耀的感觉,指着外车厢上的一个标志:「看到那个没?那是咱们信王府的马车。」 「哦……难怪难怪。早就听说信王爷待人谦和,礼贤下士,从不仗势欺人;又严于律己,最是公道。今日单看这府上的将军便知,此言非虚。」 「那是自然。要说咱们信王爷呀……」 接下来便是歷数了关于信王的种种事迹,听得那外乡人频频点头,附以「啊……哦……尽是如此,原来这般」之类的回应。 因为离得不远,又顺着风,车厢里的三人自然也听得真切。 天元满脸笑意,悄悄地在慕远耳边道:「少爷,王爷的声望可真高啊!」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慕远勉强笑了笑,心里想到的却是那一晚与慕老爷在书房里的谈话。如此地位,握有偌大的权柄,又有如此声望,恐怕并非全然是幸事啊!心头不免为那人隐隐担忧了起来。 言钰看了看那头咬耳朵的主僕二人,心里几个念头转了转,嘴角微微勾起,并未出声。 排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便进了城,负责检查的守卫只在外头透过微微掀起的门帘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放行。 马车进城不远,便看到有一人在前方不断朝他们招手。 天元看见那人之后,立刻兴奋地扯着慕远的衣袖道:「少爷,是墨砚哥哥,墨砚哥哥来接我们了。」 慕远笑着点点头,心头一片暖意。 墨砚上了车,立刻嚮慕远行了个礼,笑道:「咱们总算把慕爷给盼来了。本来爷要亲自来接慕爷的,奈何一早便有急务,只好让小的独自前来,怠慢之处,万望慕爷见谅。」
第106页 没能第一时间见着纪谨,慕远心里头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的。这一路上,他也曾想过,两人再见时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今时今地,在这天子脚下,在这等级分明的京师里,他们两人的身份犹如天壤之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一个是籍籍无名的一介布衣,恐怕再也无法像之前在扬州时那般的亲厚。而这么些日子不见,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否也会生分了些? 慕远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相反他豁达而习惯了随遇而安,所以他能很快适应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并处之泰然。而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也一向抱着随缘的心态。若有缘相识,他自会珍惜,倘若到了分离之时,他也坦然面对。偶尔想起,那些温暖的相处会让他微微一笑,但也仅此而已,然后等待着或许有或许不会再有的下一次相遇。 然而纪谨是不同。 不管是作为王征还是作为慕远,除了父母之外,纪谨是他头一个才分离便盼着再聚的友人,是第一个他不愿意把能否相聚交给缘分的人。这种感觉有些微妙,甚至对于慕远来说,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让他牵挂的人。不是作为血缘至亲的天性,而仅仅是因为这个人。 失落的情绪只是一晃而过,慕远微微一笑道:「墨砚言重了。这一路上纪兄的安排甚是妥帖,凌统领又一路照拂,如今还有墨砚亲自相迎,更是莫大的荣幸,何来怠慢之说。」 墨砚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丝窘态,道:「慕爷这话真是折煞小的了。爷吩咐小的为慕爷安排了住所,慕爷先去看看满不满意吧。」 慕远笑道:「有劳墨砚了。」 墨砚便探头与驾车的凌卫说了句话,然后扬声吩咐方才送他过来的马车先行回府。 第62章 再相逢 马车方走出一条街, 言钰便开口道:「老师,学生恐怕要先行告退了。离家日久,之前又在卞州城外耽误了些时日, 恐家人忧心。」 一番话说得妥帖又诚恳。 慕远闻言温和道:「此事自是应当。可须先送你回府?」 「不必不必,老师折煞学生了。家中下人便在前方, 学生随他们回去便是了。」言钰连连摆手道。 言钰常年外出, 又时有意外之举, 喜欢甩开家中僕从独自出行。起初几次,累得僕从被家中大人惩罚之后, 心中难安。之后再独行时, 便与僕从留下书信,言明何时在京中何处相会,再一同归家。 慕远点点头,不再坚持。 言钰又道:「不知老师即将落榻何处?待学生回家禀报了家人,再与家父家兄前往拜会老师。」 说着眼神飘向了墨砚。 自墨砚出现到上了马车,言钰直到方才才开了口,是以墨砚并未留意到他。此刻对方发问,墨砚这才注意到车中多出来的这个少年:「慕爷,这位是?」 慕远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名唤言钰。」 言钰沖墨砚拱手一笑,灿烂而乖巧。 墨砚回了一礼,心中迅速掠过京中姓言的人家,又有如此年纪的少年,很快便有了些头绪。毕竟言姓并非什么大姓,这少年如此形貌做派谈吐,只怕也不会出自普通人家。 墨砚开口道:「爷给慕爷安排的住处在条柳子巷,莲蓉阁的后头, 门前一棵杏树。」 慕远从未到过京师,这些地名在何处他自然是一概不知。墨砚这回话虽是冲着慕远,实际上是说给言钰听的。 言钰自是会意,笑道:「多谢这位小爷。」又对慕远道,「老师,待学生回家与家父备了拜师礼,再前往条柳子巷拜会。」 慕远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叮嘱道:「为师在京中目前尚无声名,若是家里人有所迟疑,不必勉强。」 慕远深知这个时代的人们对拜师是极为重视的,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以在老师的选择上极为慎重,尤其是官绅世家。慕远自然对自己的棋艺品性很有信心,然而毕竟初来乍到,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师一文不名。当日收徒可说是一时兴起,既是赌约;也是心喜言钰的天分品性;更是勾起了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师徒的情意。回头想想,却是觉得到底有些过于草率了。言钰终究才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未问过家长,便算不得数。是以有了这一番叮咛。 不过慕远也早在心里认下了这个学生,不论最终过不过得明面,只要言钰愿意学,他自会倾囊相授。 言钰人精一个,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慕远的顾虑,有些得意地笑道:「老师多虑了。能拜得您这样的好老师,家父一定会夸我的。」 墨砚对这话深以为然,不由在一旁点了点头,对这少年也多了几分好感。毕竟是爷看重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言钰下了车之后,马车继续往前,拐了几条街,越走越是僻静,屋舍也愈见精緻。 终于马车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慕远下车一看,门前果然一棵杏树。瞧着有数十年光景,树枝呈浅褐色,树皮孔大而横生,树冠极大,一半盖住了小巷,一半伸进院里,枝上挂满了暗黄色的果子,看得人口齿生津。 慕远瞩目了一会儿,墨砚便上前道:「这棵树也有五六十年了,是当初第一任屋主种下的。数十年间,屋子的主人几经更换,这课树始终站在这里。每年这时候都结不少果子,极甜。回头让天元摘几个给您尝尝。」
第107页 慕远微微点了点头,便让墨砚引着进了门。 开门的小厮年岁看起来比天元还小,虎头虎脑的,看着倒有一把力气的样子。旁边一位老者,鬚髮皆白,却精神矍铄,捋着鬍子眯眼笑着。 见到墨砚,老者立刻弯腰行礼,打着招唿:「小爷好,这位爷是?」 小厮也跟着行礼,却未说话。 墨砚道:「这位是慕爷,以后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若是慕爷留你们,以后听慕爷差遣便是。」 老者的腰更弯了下来,恭声道:「见过慕爷。」 慕远忙虚扶了一下,温和道:「老人家不必多礼。」 墨砚立在一旁道:「慕爷,之前几年这爷孙俩便是在这儿看院子的。老余头年纪虽长,手脚还利落,打理院子颇有一手,加之在京中待的年头久了,颇有一番见识;虎子年纪虽小,看着也憨,倒是有一把子力气,一人能顶俩。慕远要是用着顺手,可把他们留下。老余头早年是逃荒来到京师的,出了这里,也没别出去。」 墨砚这话里暗示得很明显,慕远又本是宽厚之人,自然没有拒绝之理:「既是做惯了的,便继续留下吧。以后还要烦请老人家多多照料。」 「不敢不敢,慕爷折煞了。但请吩咐。」老余头忙拉着虎子行了大礼,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前些日子这屋子被旧主卖了之后,老余头便提起了心。不知这新主品性如何,又是否会留用他们爷孙?十多年前老余头的家乡遭了灾,儿子媳妇都在灾变中没了,只留下了还在襁褓中的虎子。老余头带着虎子挣扎着来到京师,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把虎子拉扯大,又极幸运地寻到了这门差事,旧主一年有半年多不在京中,很是轻省。乍然换了屋主,难免忐忑。担忧了月余,如今瞧着新主倒是比旧主更加温厚宽仁,一颗心便放了下来。 慕远已经跟着墨砚往里走。 这是一座二进的小院落,面积不大,布置得倒颇为雅致。主厢房就设在第二进的园子里,推开窗便可看见屋前种着的两棵梅花。如今尚是夏末,花还未开;等到深冬花开之时,想必是另一番景象。不仅花色着人眼,还有那花香扑鼻,沁人心肺。到得那时,最适宜便莫过于就着花色花香品茗论枰。 主厢房被一扇屏风隔成了两段。外边设有书架案桌,案上摆着收拾好的棋盘棋子,架上除了一些史书野记之外,大多是各种棋谱。慕远随手翻了几本,不由会心一笑。屏风里头摆放的是一些寝具,看起来美观大方且低调不张扬,慕远于此项不甚熟稔,也能感觉到都是些好东西。 屋外的园子除了窗前的两树梅花,还错落地植着一些花草,看得出来,花了一些功夫和心思。墨砚所说,老余头打理院子有一手,所言非虚。 墨砚引着二人四处参观了一番后,对慕远道:「爷说慕爷初到京里,一切都还不熟,先寻一闹中取静之处住着;等来日熟悉了各处,想要在哪儿置一座宅子时,再做计较。这里临着西市大街,京师里最繁华热闹的所在。这院子的后头连着的莲蓉阁,是咱们京里鼎鼎有名的酒楼之一,每日里客似云来,热闹得很。院门又开在这小口巷里,清清静静的,最是闹中取静之所。不知慕爷可还满意?」 慕远点头道:「王爷多费心了。这里很好。」 墨砚一路介绍了许久,每一处心思都说清道明,终于等到慕远一声好,总算松了一口。只有慕爷满意,才算是做到了爷的交代。心底的气松了,脸上的笑意便更深。 「慕爷一路舟车劳顿,爷交代了要慕爷先好好休息,小的便先告退,不打捞了。」 慕远忙道:「墨砚辛苦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天元,送送你墨砚哥哥。」 「诶。」天元欢快地应了一声,待墨砚给慕远行过礼后,便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单独与天元一块,便是一向沉稳似大人的墨砚也活泼了一些。慕远一边目送着二人欢跃的背影,一边轻轻地笑了笑。 第63章 夜谈 确是一路劳顿, 待天元送客归来,便烧了些热水来,师徒二人稍稍洗漱一番, 便很快歇息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 方净手洗面完, 老余头便领着虎子端了个食盘进来。 老余头笑呵呵地道:「小老儿听墨小爷说公子从南边来, 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这京中的饮食。眼下天色已晚, 小老儿弄了点儿清粥小菜,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 先将就用着。若是公子吃不惯, 咱们这院子后头便连着莲蓉阁的后门,叫上一桌宴席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公子您看呢?」 慕远示意天元接过食盘,笑道:「眼下还有些暑气,我们一路车马颠簸吃的也凑合,骤然吃多了油水恐肠胃受罪,用些清粥小菜正好。老人家的好意云直省得,多谢了。」 老余头笑得眯起眼,捋了捋鬍子道:「那公子慢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们爷俩。」 食盘上一小瓮白粥,煮得稠稀相宜,已经晾温了;两碟酱菜,一盘滷水豆腐,还有一小份凉拌鸡肉丝,撒了点儿葱花,看得人口齿生津。 四下无人,食物也够,慕远便招唿天元坐下来一起用餐。 填饱了肚子, 又歇了个好觉,精神甚是饱满。收拾一番后,慕远便在书架上找了本棋谱,在案桌前打起了谱。 期间天元进来添过一次茶便再无打扰,独留慕远一人沉浸在围棋的世界里,不知时光漫漫。
第108页 直到灯花剪过了一轮,棋局也近了尾声,外头突然传来天元一声清脆的欢唿:「老师,您看谁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阵夜风掠过,吹得刚剪过的灯花闪了闪。慕远勐一抬头,只觉光影斑驳中,已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迈步进屋,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依旧是白衣如雪,依旧是长身玉立,让人知道什么叫「眼前一亮」;什么叫「蓬荜生辉」。 蓦地撞进那双漆黑的,明亮的,蕴含着无尽情谊的双眸,慕远一瞬间仿佛身体里迸发出一股热流,「嘭」地一声,像乍破的银瓶,像喷发的岩浆,在胸口澎湃着,汹涌着,唿之欲出。 时间剎那间似乎都静止了一般。外面院子里草木的芳香;夏夜树上持续的蝉鸣;远处更夫偶尔敲起的更声,甚至近在咫尺的心跳声……所有的气息和声响仿佛都消失于天地间。 慕远从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还能激发出这样的热情。几乎无法抑制的,要将胸膛连带整颗心都灼烧的,热情! 「慕兄,好久不见!」 直到纪谨熟悉的低沉好听的嗓音响起,那些被淹没的气息和声响才轰轰地回来,那股被激起的热流也勐然凝住。一路走来累积的那些隐隐的不安、迷茫、彷徨也在一瞬间好像被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抚平。 仿佛旅途终于看到终点,仿佛灵魂得到皈依。 于是,须弥间所有的起伏都化作了慕远唇边极轻、极浅、极淡的一抹笑意。 「别来无恙。」 慕远没有去深究这剎那而起的热情是因为乍然重逢的喜悦,还是其他。而彼此眼神中的那份默契和诚恳依然如初,却让他倍感欣慰。至于那些有可能有有可能还没有的情愫他还未来得及察觉到,只是一颗种子已经在无人注意间种在心田,穿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穿过交错的时空,等待着发芽,抽枝,等待着终有一天长成苍天大树。 天元和墨砚给两位主子重新奉了茶之后,便手拉着手到旁边的厢房聊天去了,屋内便只留下慕远与纪谨。 两人一时相视无言,又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终是纪谨打破了这一室静谧,他轻轻笑了笑,把盏举至胸前,道:「慕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以茶代酒,权当为慕兄接风了。」 慕远也拈起茶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下。喟了一声,才笑了笑道:「得纪兄一路安排妥当,并不觉得辛苦。」 仿佛有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味道,两人皆怔了片刻,继而又相视而笑起来。一时间,室内仿如春风和煦。 一杯茶,几句话,几个月前朝夕相处的那份合契又回来了。 两人叙了一番别后诸事,又聊起了眼下的状况。 纪谨直接道:「听凌大说,慕兄收了言家的小公子为弟子,此事甚妙。」 凌大便是凌卫,他在姓凌的几个侍卫中排行老大,纪谨一向以他们的排行称唿。信王身边的这几位,虽然都姓凌,彼此倒不是血缘兄弟,只是个个身手不凡,忠心耿耿。据墨砚透露,说是自小收养训练了,出众的才被留在如今的信王纪谨身边。至于来自何处,身世如何,墨砚没说,慕远也未深问过。毕竟是秘辛,因着纪谨的看重能得知一二已是很不得了。 慕远笑了笑:「因缘巧合而已,还得了凌统领提点。只不过,」摇摇头不在意地继续道,「言钰毕竟只是个孩子,他的家人未必放在心上。不论如何,我心里认他这个弟子,他也认我这个老师便够了。」 慕远把他的顾虑略与纪谨说了一说,谁知纪谨垂下眼眸低低一笑:「此点慕兄大可放心,我敢说不出三日,那言几道必然会带着拜师礼登门拜访。」 「哦,纪兄为何如此笃定?」 纪谨正了正身子与他细细分析道:「言阙此人,很有些能耐。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倒不是他多有本事,而是他对朝堂人事的敏感。吏部掌管着天下官员的考核与任免,是六部中最重要也最容易出事的部门。言阙任吏部尚书数年,功过且不说它,在朝廷各派系中,他能够既不战队也不得罪任何一方已经是极不容易的本事。」 慕远还是有些疑惑:「这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纪谨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慕兄觉得这言小公子如何?」 说到爱徒,慕倒自是极为满意,笑道:「言钰在围棋上的天分之高,可说是平生仅见。」 「这一点上,我倒相信,慕兄此言非虚。」纪谨继续道,「除了相信慕兄的眼光之外,其实关于这言小公子,还有一桩轶事。」 慕言含笑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大齐素来看重弈道,几朝天子都好弈,朝廷又设有棋待诏,民间推崇弈棋者更是数不胜数。六艺之中,当属棋为首,是以朝中众臣,少有不涉奕道者。这言几道也是奕中高手,据说其棋力在棋待诏中,也不遑多让,与如今翰林院棋待诏中的程首席亦是奕中好友。言阙有三子,前两子倒也平平,只这言小公子,据说自小便展露了在奕道上的天份,未到总角之年,身边已鲜有敌手,便是其父,输赢亦是对半。许是年少得意,难免轻狂,赢得容易,便觉奕道也不过如此。当年的程首席,既惜其天份,又怜于好友,有心想点拨点拨,便与言小公子下了一盘九子棋,熟料竟马失前蹄,败于稚子。此局程首席丢了颜面自不必说,那言小公子便觉国手也不过如此,果然无趣,从此竟丢开了奕道,沉溺于山水游歷,这四五年间,倒有大半时间不在京中,搅得言尚书暗恨不已。」
第109页 慕远闻言恍然,难怪言钰棋感那般好,棋艺上却这般生疏,也难怪他偏偏要与自己下那让九子棋。慕远便把与言钰下的那几盘棋以及拜师的赌约细细说了。 凌卫只大致与纪谨说了慕远收徒之事,这般细节还是初次听到,便道:「如此说来,还是慕兄又激起了言小公子对奕道的兴趣。想来便冲着这一点,恐怕那言阙也要让他家么儿认下你这个老师的。」 慕远淡然道:「认不认的我倒不在意,只是言钰这般天分,真希望他于此能走得更远。不过人各有志,他若有心学,我必用心教;倘若无心,也不必强求。」 纪谨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慕兄不必忧心,想来缘分已至,当是有心的。」 两人相视而笑,又对饮了几杯清茶。 停了一会儿,慕远道:「纪兄的笃定便是源于此么?」 「也不尽然。」纪谨有些狡黠地一笑,继续问道:「除了奕棋的天分,慕兄觉得这位言小公子的为人又如何?」 「是个分外伶俐的人,懂进退,知是非。」想了想又补充道,「在人情世故上,亦是聪敏而有分寸。」 纪谨笑道:「倒是有其父之风。」继而正色道;「既然这般聪慧,自也能看出凌大并非一般人。凌大快进城时应是如往常那般摆出了我信王府的徽志,他既是京中人,自不会不认得,想必也已猜到慕兄你与我信王府有所关联。他既知道了,言几道也必定知道。言阙随从不站队,却极会做人,必不会放过这个可能与我交好的机会。是以三日之内,他必登门。」 慕远微微蹙眉:「这会不会给纪兄惹来麻烦?」 慕远虽从未参政,却不是不懂政治,更于那一夜的书房夜谈,从其父口中,猜出了信王风光背后的隐患。自己帮不上忙便罢了,决不能给他添乱。 纪谨眼含暖意,温声道:「若是旁人便罢了,这个言几道却是极有眼力见,除非我亲自开口,他绝不会透露你我的关联,何况他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慕兄不必担心。」继而又笑道,「原先我还在斟酌要让何人引荐慕兄入翰林备选棋待诏,如今倒是机缘巧合,恐怕也要落在这言几道身上了。」 慕远瞭然:「那我何时提起较为妥当?」 「慕兄不必提起,他自会办妥,这份能耐他还是有的。」 慕远点点头。 纪谨仔细瞧嚮慕远,见他脸上并无异色,想了想还是低声解释道:「我不欲亲自引荐,并未我有所顾虑,只是担心连累慕兄。我虽贵为亲王,却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他们虽动不得我,却动得了我在意的人。倘若教他们知道你我相识,即便进了翰林院,只怕慕兄也很难立足。」 慕远想起外头对信王的种种风评,心道这便是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总让自己孤身一人的缘由么?眼里不由自主地染上怜惜之意,轻声道:「我明白。」 ……我明白,你不必解释,我不会误会。 见纪谨似是松了口气般,慕远忽然心有所感,望着他坚定地道:「即便有朝一日,被针对了……我亦不惧!」 第64章 吏部尚书 纪谨与慕远分析了眼下的局势, 又与他细细说了翰林院棋待诏里的各位待诏,何人棋艺最高,何人最有声望, 何人易相处,何人性情高傲, 不一而足。至于备选棋待诏, 每年皆有变动, 纪谨便稍稍提了提往年还未到年限的几位,今年新入的却是知之不多。 因了职责与权势的缘由, 纪谨对朝中人事所知甚详;加之过目不忘, 见微知着的本领,即便是棋待诏这样一个清闲的衙门,其中人事亦是如数家珍。然而纪谨平日并非多话之人,除了私下与当今圣上商讨政事时,他的话极少,也极有份量,加上素来不假辞色的样子,私底下常有人称他为「冷面王爷」。若非与慕远相识,恐怕连纪谨自己也不会相信,他会有与人侃侃而谈的一天。 相聚时短,想说的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尽,就像想见的人总希望能永不分离。 即便两人都刻意不去注意时光的流逝,等到灯花又剪了一轮,清茶也换过几盏,时已近午夜。 纵使意犹未尽,二人皆知已到暂别之时。毕竟慕远一路风尘僕僕,舟车劳顿, 午后的那一会儿小憩并不能化解多日的疲惫;而纪谨亦有职责在身,距离明日的早朝已不过几个时辰。 两人默契地收住话题,慕远率先起身推开了虚掩的房门,隔壁房间一直留意这边动静的天元和墨砚马上赶了过来。纪谨掸了掸衣摆,站起身走向门边,墨砚立刻送上披风替他披上。 纪谨系好披风的系带,抬头望着慕远温煦一笑:「慕兄这几日不妨多出去逛逛,瞧一瞧咱们大齐的京都是怎样的光景,是否如君所想。」 慕远点点头:「好。」 纪谨踏出房门,慕远亦紧随其后,纪谨侧首望向他,慕远温然一笑,低低道:「我送送你。」 纪谨不由唇角一弯。 月光如洗,照得小小的院子纤毫毕现。两人一左一右地走着,沐着月光,心情一如这月夜般宁静。 走到门外,凌轩正驾着马车候在巷子里,车身后面信王府的标识已经取下,整辆车依旧是低调的张扬。 纪谨侧身对着慕远:「时光匆匆,今夜未能尽兴的,盼来日与君再续。」 慕远也望向他,浅浅一笑:「说来,那日与纪兄别后,因缘际会下,与世煊,也就是范熠遇着了,我们也算一见如故,也曾对过几局。来日得暇,排与纪兄看看。」
第110页 纪谨灿然一笑:「不甚往之。」 目送纪谨上了马车,直到车身消失在巷口沐着月光的夜色里,再看不着时,慕远才带着天元返身进了屋。 次日,果如纪谨所料的那般,一大早,便有人递上了名帖,便是吏部尚书言阙的帖子,言道午后会携子前来拜访。 收了名帖,慕远便未作其他打算,一上午打谱休息自不必说。饭后不久,老余头便来禀说有客上门。慕远方带着天元迎到厅外,便看到言钰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到二人,还悄悄沖他们眨了眨眼,咧出一口白牙。 这中年男子应该便是言钰的父亲,当朝的吏部尚书言阙了。他的面貌与言钰有七分相似,身量颇高,偏瘦,留着稀疏的山羊鬍,打理得很是齐整。言阙的身上既有饱读之士的儒雅,又有着混迹官场多年的圆融,迎面便是自矜的笑意,见着慕远,远远便揖了揖手,笑道:「这位便是慕先生吧,有劳远迎,不敢当不敢当。」 慕远连忙回以一礼:「贵客临门,真乃蓬荜生辉也。」 把人迎进了厅堂,主宾落座,天元奉了茶,便立于慕远身后,言钰亦站在其父之后。 坐定之后,言阙轻轻挥了挥手,一直跟在父子俩身后的僕人便上前一步,手上捧着的礼盒也往前举了举。 言阙笑道:「犬子顽劣,幸得慕先生不弃,收于门下,今后还要劳烦穆先生多多管教,某不甚感激。今日略备薄礼,还请慕先生笑纳。」 慕远谦道:「言钰天资聪颖,于弈道上又极有天分,能收得这样的学生,是在下的荣幸。」 慕远知道这是拜师礼,自是没有推辞,示意天元上前收了礼盒。 待主人家收了礼,言阙便对言钰一颔首,换上严厉一点的语气道:「还不快快与你老师敬茶。」 言钰早等着这一刻,笑嘻嘻地端起茶盘,走到慕远跟前,双膝着地,把茶盘举过头顶,高声道:「老师请喝茶。」 慕远拿起茶杯,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便放回去,虚扶了一下,示意言钰起身。 言钰顺势起身,把茶盘放到一旁,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礼成。 言阙严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钰儿日后待老师也要像父亲那般,恭谨孝顺才好。」 「是,孩儿明白。今后必定听从老师教诲,不敢丝毫有违,请父亲放心吧。」言钰回得既诚恳又恭敬,言阙满意地点点头。 正式拜师后,言阙与言慕远暄了几句,主要问了问籍贯,师承,经歷,来京的目的等等。 除了师承,慕远都认真地答了。 慕远心里明白,若非因为信王的缘故,言尚书是绝不会让爱子拜自己这么一个来歷不明的人为师的。虽然对方带着目的而来,然而自己也并非没有其他打算,对方既然没有摆什么架子,自己更应该诚恳以待,便把这几个月的经歷简单说了一说。当然,关于纪谨的一切,自是只字未提。 言阙对扬州论枰极有兴趣,多问了几句,得知慕远屡战皆胜,愈加安心,面上的笑意也深了深。待听到慕远因故未能参加最后一场决赛,错过了夺魁的机会,不由连嘆可惜。 「这么说来,慕先生到京师,是有意想入待诏所么?」言阙直接问道。 慕远也坦诚道:「在下一生所愿,惟愿能下出更好的棋,创造更多的可能性。天下皆知,待诏所汇尽大齐弈棋高手,自然让大多好弈之人,心嚮往之,在下亦不例外,」 言阙点点头:「若是旁的事,某也不敢夸口,倘是一个备选棋待诏的名额,某在京中这么些年,还是有几分脸面的。要是慕先生不嫌弃,某便去讨上一个来。」 「若得言老相助,在下自然感激不尽。」 一切都与纪谨所料的一样。慕远自然没有推脱,更没有追问其他。 从一大早递上名帖开始,言阙便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职级,似乎早就笃定他不说,慕远也知道一般。事实上,慕远确实知道;而言阙也从短短几句试探,慕远的回应态度明白他知道。一切便心照不宣,顺理成章起来。 茶过几巡,言阙便起身告辞,慕远也未挽留,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临上马车前,言钰还道:「老师,学生明日再来拜访。」 言阙也道:「穆先生初来京师,人事多有不熟,便让犬子多作陪吧。这孩子自小在京中长大,虽是顽劣了点,三教九流都招惹过,倒是惹出几分薄面来。」 慕远便笑着应了。 马车上独剩言家父子二人时,言阙感嘆了一声:「钰儿,你这位老师,不简单哪。」 「父亲何出此言?」言钰笑嘻嘻地问。 「昨日你与为父说,你这位老师,可能与信王府有关联时,为父还不相信。今日看来,是确有此事了。若是为父猜得不错,与这位慕先生相交的,恐怕并不是信王府的侍卫统领,而应该是信王本人才对。」 「父亲为何如此猜测?」 「你说,那位侍卫统领对待这慕先生,态度如何?」 言钰想了想:「他们同席而食,说话不多。那位凌统领素来冷着面不爱言语,大多时候都在驾着车,他对老师态度友善却感觉有些距离,老师对他亦是如此。」 「这便是了。为父虽然并未怎么与这位凌统领打交道,也知道他这个人冷面冷情,只对信王唯命是从。何况信王府的马车,若非信王授意,怎会让旁人使用,还让信王府第一侍卫驾车。信王哪,这么高孤泠远的一个人,要怎样的人才能与他交好!」
第111页 「那么父亲觉得老师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纯然真率,也许深不可测。为父阅人无数,一时竟也无从判断。不过无论如何,绝不是能让人小觑的人。对了,他的棋艺真的如你说的那般高么?若是为父荐了他去待诏所,他却未能立足……本想送信王一个人情,反倒惹得不虞,岂非不美?」 「父亲尽管放心,其他孩儿不敢说,若说棋艺,老师绝对是上上。依孩儿所见,备选自不必说;便是棋待诏里,老师也不遑多让;恐怕便是那程时远,老师也可能有一战之力。」言钰说得极有信心。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程时远便罢了,能胜过其他待诏也足够了。」 言阙应着,不由又想起方才别过的那个青年,那般从容淡定,不卑不亢,又仿佛洞若观火的姿态,究竟是真的纯粹,还是太过深沉? 不论如何,这弈林,甚或是朝堂,都要掀起一番波澜了吧。 第65章 七坊十二巷 次日, 言钰果然如约而来。 「老师,您初到京师,还没有出去逛过吧, 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言钰一扫昨日跟随父亲时的乖巧安静,恢復了活泼的本性。 前日午后方到的京师, 休息了半日;昨日为了等候言家父子也一直留在家中;今日一早又迎来了言钰。到目前为止, 确实还未出过家门。 慕远来到这个时代, 已然半年有余,一路从钱塘到扬州, 再到京都, 算是走过不少地方,看过一些风景。来京师的路上,他也曾想像过,这样一个盛世的京都是什么样子的,真正置身于此时,便感觉和自己想像的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这很正常。 慕远笑了一笑:「为师对京都不甚了解,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不如由言钰你来引荐吧。」 言钰展颜笑道:「那学生就带老师和天元师兄好好看一看咱们上京吧。」 「那便有劳了。」慕远的心情亦甚好。 大齐的京都名叫云京,也叫上京或者盛京,不过当地人更喜欢直唿京师或者京都,仿佛能以此彰显天子脚下臣民的荣宠。 皇城在云京的中心位置,整个城市便是以皇城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越靠近皇城的地方便越富庶,地价自然也越贵,最贵者据说可达每亩千金。不过即便是富可敌国的巨贾也未必买得到,因为最靠近皇城的那一带住的都是皇亲国戚,或者公卿大将,这些国之柱石拱卫着皇城, 形成了一圈防卫带。一般百姓莫说进去,是连靠近都很难的。 皇城的正门在北门,也叫承天门,进出皇城皆走正门。其他三面门常年紧闭,除非遇到诸如谋逆,攻进皇城这类的紧急事件,是绝对不会开启的,那三面门外也皆有一个营的军士驻扎。 是以正门外的这块地便成了整个云京除皇城之外最贵重之地,住的也都是当今最看重的臣子。信王府便在最靠近北门的那一处。 大齐建国已近百年,当今是大齐第五位君主,而信王也传了五代。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秘辛,据说每一代的信王都与最后继承大统的皇子最为交好,而且年纪相仿,自小一同长大,同师同席,亲如兄弟。而每当新帝登基时,不管上一代的信王在世与否,都会由下一代信王承爵。所以每一个信王都会是当今最亲密的臣子,最重要的肱骨。 至于民间那各种各样的传闻和猜测可就多了。 言钰兴致勃勃地说到这里,勐地顿住,小心翼翼地看嚮慕远,住了嘴。 慕远正悠然地望着信王府的方向,心思放远,飘忽忽地想着那人此刻正在哪里,可能见到什么人,正在做什么……思绪一时飘得远了,直到耳边一直说个不停的声音停了下来,便收住思绪,抬眼望去。见着言钰欲说还休的神情,心中便是瞭然,淡淡笑了笑道:「都是怎样的传闻?怎么不说下去。」 言钰见老师并未责怪或恼怒,便继续说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大多是一些不靠谱的,匪夷所思的传闻。有人说信王其实是天上的星相下凡,来辅佐大齐的君王的,大齐有上天护佑,所以才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国盛力强。凡此种种。」 天元听得很高兴,与有荣焉地道:「这么说来大家都很喜欢王爷,信王是个好王爷!」 「这是自然。信王在民间声望极高,不仅文能治国,武亦能□□。在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年西边的夷人来犯,太子亲自挂帅出征,信王作为先锋,一到西陲便打得夷人落花流水。那一役,真是大扬我大齐国威,至今夷人还岁岁来朝,年年上贡。那一年,当今与信王年仅十八。当今登基后,信王还几番出征,不仅西陲,还有北牧与南蛮,都曾领教过信王的铁血。如今大齐能得四方来朝,信王功不可没。」 慕远想起那人曾侃侃描述过的塞外风光,嘴角不由扬起丝丝笑意。 「至于文治,更不必说。信王承爵后,辅佐天子清吏治,整河运,代天巡牧,数次赈灾,亲歷亲为,受其恩惠的百姓不计其数。」 慕远闻言却蹙了蹙眉,凝声道:「那么,在朝堂上呢?信王风评如何?」 说到这个,言钰的声音也不由有些凝重:「听学生父亲说,信王的铁腕,不仅在战场上,亦在朝堂上,政令所行,向不容情,许多人对他既敬且畏……总之,父亲说,信王是不能犯错的,但凡有一丁点错处,朝堂上下,不会有人为他说一句话。也所以,朝堂上下,与信王亲近之人,一个也没有。」
第112页 天元听得愣住了,不由问道:「为什么?王爷这么好!」 言钰没有再答,只是望着慕远,神情肃然。 慕远蓦然瞭然了言钰聊起这些秘辛的缘由,只是他一早已做好了决定。从西湖边上与纪谨相识开始,从起心入京开始,便做好的决定。学生的好意便只能心领了。 于是慕远笑了笑,朝四周看了看:「这是到哪儿了?这般热闹。」 言钰便也转了话题,兴致又高了起来:「要说这上京最热闹的所在,莫过于七坊十二巷。咱们现在便是在七坊之一的宁化坊,这里是整个京师书肆,棋社最集中之所,也是上京文人墨客最喜关顾之地。老师若想寻些古籍棋谱,或找人对弈,这里最是方便。据说每旬待诏所旬战的棋谱最早便是流落到此;而大多数棋待诏们在休沐之时也喜约人到此手谈。」 站在坊口,远远望去,百十家大大小小的铺面,有的简朴,有的奢华,蔚为壮观。来到这个时代以后,慕远便再未见过这样的盛景,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从坊口一家一家的看过去,各有特色,各有好处。便是在王征的时代,由于电子商务的发达,慕远也从未这样逛过街,反倒是在这里有了这样的体验。不知不觉中,便在此处流连了大半日,直到余晖渺渺,也不过才走完三分之一。 慕远看着一脸疲惫的天元和言钰,笑道:「今日辛苦你们了。附近可有甚有名的吃食,让为师犒劳一下你们的五脏庙。」 言钰立刻便道:「那边街头有个老翁做的馄饨极为地道,咱们不如就去那里。」 「只有馄饨是不是太过简单了,今日你们陪了为师一日,要让你们吃好点儿,不必提为师节省。」 天元摸着肚子正想点头,言钰却道:「咱们随便吃点儿垫垫便好,等会儿我带你们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天色已晚,不要紧么?」 「老师放心,上京并无宵禁,再说咱们要去的地方也只有夜里才开张呀。」 夜里才开张的地方……慕远不由有了不太好的联想。 果然,这是一条比宁化坊繁华得多,也热闹得多的巷子,若要形容的话,脑海里一时只循环着稼轩居士的「夜放花千树」。 满巷灿如白昼的灯火映得言钰的脸都有些红了:「这里便是十二巷中的白啼乌巷,也有人称之为花巷或者灯巷,是整个上京除了皇城外最『美』的地方。」 天元看着满街雕樑画栋的漂亮楼宇,不由睁大了眼睛:「这里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地方么?真漂亮!」 言钰闻言脚下一跌,忍不住清咳了一声:「这里当然都是秦楼楚馆。」 「秦楼楚馆是什么地方?」天元还是懵。 「就是青楼,妓/院。明白了吧!」 「什么!」天元大吃一惊,「好你个言钰,居然带老师来嫖/娼,你也太蔫坏了吧!」 天元一边痛斥,一边拉住慕远:「少爷,咱们不去,不能去!老爷知道了会把我们打出家门的!」 言钰不由扶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天元师兄,娼是娼,妓是妓,岂能混为一谈呢。这里可是风月场所,不是那下作地方,让人听到了才真要把你打将出去。」 「有什么不同么?」天元依然梗着脖子。 「就是……」言钰正要解释,张着口又吐不出字来,有些话还真说不出口,毕竟年纪小,在某些方面脸皮还薄着,不由也有些面红耳赤起来,「总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老师,你说呢?」 慕远失笑,点了点头:「确实不一样。」 至少在这个时代,还是大不一样的,虽然到了后世,在世人眼里,也没什么不同。 天元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就算再怎么不一样,瞧着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带老师来这里作甚?」 言钰嘆了口气,只对慕远道:「老师相信学生么?」 慕远点头:「我信!」 言钰又高兴了起来:「老师放心,朝廷只禁止官吏出入娼/寮,妓/馆并不在禁令之内。便是朝中重臣,也偶有流连这白啼乌巷的,甚或红颜知己也是有的。学生今日带老师来此,只因此间有一场盛世,一月一回,恰巧就在今夜,错过实在可惜。此事京中人人皆知,老师初来京师,人事不熟,所以不晓。老师可愿意前往一观?」 慕远笑笑:「钰儿带路吧。」 第66章 白玉楼 其实也怪不得天元会把这里错认成富贵人家之地, 事实上,这里也确实是富人的销金窟。灯火辉煌的巷道,车如流水马如龙, 却又不似街市的热闹喧嚣,满目衣香鬓影, 说不尽的奢靡颓华。这里是多少男子的温柔乡, 便是多少女子的香骨冢。 说起来, 穿越到古代逛青楼,几乎已经是各种各样穿越小说的标配了。王征虽然从未涉猎过网文, 耐不住他有两个闲暇时喜好网上冲浪看各种奇奇怪怪故事的学生, 也曾偶尔听到他们这样吐槽过。 没曾想却在重生之后赶了这么一趟时髦。慕远哂然想到。 走进白啼乌巷,胭脂香味愈浓,纸醉金迷的感觉也更甚。慕远从未踏足过类似的场所,尽管面上淡然,心里多少还有点不适。天元年少,见过的世面也少,更是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把不安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好在这宽阔的街道上车来人往,却并没有什么穿着暴露的美娇娘在外头揽客,只有衣冠楚楚的迎客们站在各式楼前,面带职业性的微笑,礼仪周到,姿态不卑不亢,并且个个相貌堂堂,便是去做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形象上也是说得过去的。确确然不似刻板印象中青楼楚馆的样子,慕远亦觉得自己的见识少了。
第113页 言钰领着两人往巷子里最热闹的那座楼子走去, 远远便能看见楼前的匾额上「白玉楼」三个亮着灯的大字。 这座楼并不见得比周边其他楼更奢华,更特别,甚至相对来说还有点朴素,却偏偏人流如织,这巷子里的大部分来客都是冲着这座楼而去。慕远也不由有些好奇,这一月一回的「盛事」是怎样的了。 白玉楼前,迎客的管事身边还站着两个门童,手里分别捧着一个大木盘子,每个进门的客人都自觉地往上面放一个十两左右的银锭子,或等值的其他财物,这与其他楼又是不同。慕远虽不解其意,也照样示意天元放上三锭银子。 言钰正要拦着:「老师,学生领你们来的,学生来给吧。」 慕远轻轻一推:「无谓在此事上争锋。」接着问道,「可是此间规矩与他处不同么?」 言钰也便转了话题:「却也不是,只今日不同,一月里就这一回。」 「可是因了那『盛事』。」 「不错。」 三人说着话已进了楼里。偌大的厅堂里已坐满了人,满满当当,不剩几个空位,引客的小童好容易在角落的位置给他们寻到了一张小桌。 比之外部的简洁朴素,这里头的装潢才算是有了白啼乌巷第一楼的气势。一楼的厅堂面积颇大,摆了数十张小桌还颇有余地,中间一道雕花镂空的梯子蜿蜒上二楼。一楼的楼层挑得颇高,在与二楼的梯子间延出去好大一个舞台,舞台离地仅半人多高,四周并无遮拦,坐在一楼便可清楚地看见台上的情景,设计得颇为巧妙。 此刻舞台上仅有几位乐师,弹奏着舒缓的乐曲,认真听的人并无多少,坐着的站着的大多在与同来者或者进了楼里才遇见的相熟者说着话。 大堂的气氛热烈得很,便衬出台上乐师的清冷,以及那三张竖挂着的棋盘格外的显眼。 不待慕远发问,言钰已经开口道:「老师可瞧见台上的那三张棋盘?」 「嗯。」慕远应了一声。 「想必老师也已猜到,今夜这『盛事』定然与这棋盘有关。要说这京师里的弈棋高手,除了皇城翰林院里的棋待诏所,宁化坊的各棋楼间,便是每月一回的这白玉楼里聚集最多。」 天元闻言忍不住问道:「那这到底是青楼还是棋楼呀,大家花这么多银子不是来看姑娘的,难道是来看高手的?这高手还每月只来这一回?为何那棋楼请不去倒是这花楼请得来?」 言钰抿嘴一笑:「天元师兄这是问到了点子上了。大家花了这么多银子当然既是来看姑娘的,也是来看高手的。这高手倒不是每月只来这一回,只不过除了今日,平日里想要见一见这高手,甚至想要求一局,花费不下百金。」 天元吞了吞口水,有些困难地重复道:「百……金……!」低声默念了一句,「那得是多少银子啊!」 显然他的声音还不够低,是以言钰笑了笑:「不过千两而已。这京中富豪者众,一掷千金以博美人一笑,或者一掷千金求高手一局者大有人在,何况百金而已。何况美人有殊色,何况高手未尝败。」 「未尝败?如此厉害?」天元忍不住怀疑道,「莫非是没有遇见真正的高手?」 「天元师兄此言差矣。」言钰道,「要知我大齐国风好弈,更善弈,京中尤是藏龙卧虎之地。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弈林中也讲究一个名头,能在京中屹立三年而未尝一败的弈中高手,那绝非等闲之辈。」 「便连翰林院中的棋待诏们也不是对手?」 「曾有不下十位棋待诏们前来挑战,皆折戟于此。」 「这般厉害,岂不是第一人了?!」 「那,倒也未必。」言钰沉吟了一下说,「待诏所里公认棋力最高的程时远程待诏,以及刘首席,倒是并未迎战过。」 「却是为何?」 言钰一笑,解释道:「刘首席年事已高,即将告老,体力各方面都有所下降,近几年来除了当今的特招,已很少与人全力对战,更不会来这白啼乌巷。至于程待诏,倒是年轻气盛,也是风流才子,却不知为何从未在此间出过手。有人说,大约是程待诏的红颜知己红绫姑娘便是这白玉楼的头牌之一,又素来与绿漪姑娘交好,自然没有必要为了亲近美人而冒险一战。无论胜败,于程待诏如今的声名来说,都无益处。不过倒是有许多人好奇程待诏若是出手的话胜败会如何,甚至还有人暗地里下过盘口,只是至今尚无定论。 「待诏所之外,京中是也有几位闲云野鹤的高人。只不过不是如刘首席一般年事已高,棋力大不如前;便是如程待诏一般,自持身份,不欲应这胜负都无益处的一战。」 「原来如此。那,今日此间的这些人,又是为何花这许多银子,聚于此处。」 「天元师兄,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飢。」言钰笑道,「师兄身边有老师这般一等一的弈中高手日夜指点,自然不会晓得与高手一战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经验。多少人千金求一败,今夜只要区区十两银子,既见高手,又见美人,简直合算至极。若是一不小心能赢得一子半子的,可是即刻一战成名天下知呢。」 天元恍然大悟:「所以钰师弟带老师来此,便是如此打算的么?」 言钰抿唇一笑,算是默认了。 天元一乐,老师的棋力他自然从不担心。如今老师初到京师,籍籍无名,这倒不失为一个打开局面的好方式,立刻便把言钰带他们来这花街柳巷的那点怨念抛诸脑后了。
第114页 转念一想,又觉有些疑惑:「不对啊,这楼里这么许多人,倘若大家都抱着如此目的而来,难道那高手还要一个一个应战不成?」 「当然不是。」言钰解释道,「这十两银子的入场费不过是博得一个机会。若想求得高手一战,第一便是要有运气。倘若没有运气,出得起银钱,也还有一线机会。」 「这话怎么说?」 言钰却是住了嘴:笑道「马上便要开场了,天元师兄不如自己先看看吧。」 果然,场上已座无虚席,围着舞台周边还站着不少人。此刻台上的乐师已经撤了下去,除了那三张大棋盘,台上仅余一张古琴和一架鼓。 四周嘈杂的声音皆敛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有人面上已露出期待,激动的神色。 很快,十几个衣着艷丽的妙龄少女鱼贯而出,翩翩于台上起舞,舞姿妙曼,婉转翩跹。 舞罢一曲,赢得满堂喝彩,少女们四散在台上,隐隐把琴鼓围住。 场上再次屏息,数息之后,步出两个绝色女子,众人便觉眼前都亮了几分。若说之前那十几位少女美好如春花,这两位便是盛放的玫瑰,让慕远也不由得想起了《诗经》中「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描写。 果然是美人有殊色! 两位姑娘在台上向众人福了一福,着水绿色衣裙的女子便径直走向那张琴,坐定之后,纤纤柔荑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一串动人的旋律便流泻而出。一身绯衣的女子早在台中站定,第一个音符泄出之时,身姿便随之一舞。 琴音初时低婉,渐渐便昂扬起来,舞姿也随着乐曲由柔而力。一时间,曲音催着舞姿,舞姿和着曲音,相得益彰。 慕远其实不懂琴,也不懂舞,只是觉得这曲好听,这舞也好看,琴师与舞者之间更是默契,配合无间。 舞到酣处,舞者不知何时已舞至鼓前,手中亦莫名出现了三把鼓槌,鼓槌敲在鼓面上,鼓点踩着琴音,舞姿不停,端的是一场大秀。 便是这一曲一舞也足以值回票价。 言钰突然推了推已看得入神的天元,低声急急道:「天元师兄,等会儿记得,去抢那鼓槌。」 第67章 玉楼双姝 「啊?」天元一脸疑惑。 鼓点和琴音突然双双一住, 原本安静的大堂也即刻喧嚣起来。天元尚未反应过来,感觉眼前飞过来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手心被砸得一痛, 才发现接住的是一根鼓槌,空心的小木槌外层层繫着缎带, 落在手里, 砸在身上时, 都能缓冲一点力道。 言钰兴奋地一拍天元的肩:「天元师兄,可以呀!」 天元憨憨笑了两声, 还懵着。 正想问问言钰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一人已开口道:「这位小兄弟,这鼓槌卖与我可好?我出一百两银子。」 天元看看手中的小木槌,又看看那人,想起言钰之前说过的话,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正待拒绝,旁边另有一人嗤笑道:「区区一百两也好意思开口。小兄弟,我出二百两,卖与我吧。」 方才开口之人脸上一僵,加价道:「我出二百五十两。」 「我出……」 「两位兄台,」言钰起身抱拳道,「抱歉了,这鼓槌我们自用,不卖。」 两人这才歇了,转头去寻另外两个接到鼓槌的幸运儿。 天元举着小木槌问道:「这,便是钰师弟所说的『幸运』?」 「正是。」 又指了指远处正讨价还价的两堆人:「那,便是若银钱足够的一线机会?」 「不错。」 天元往台上探了探,此刻乐师与舞者已经离开, 正往上摆三张棋案,并用屏风隔了开来。 「这是,高手准备出场了吧?不知道长什么样呢。」天元问道。 「天元师兄在说什么,方才不是已经露过面了么?」言钰道。 「方才明明只见美人,哪有高手?」 「美人即是高手,高手即是美人。否则何必在这白啼乌巷,何至于让京师纨绔趋之若鹜。」言钰笑道,「我方才没有说过么?」 「钰师弟方才并未说过。」天元语带怨念。 言钰失笑,他自以为已经暗示得很明确,不过也确确实实没有明白地说过,谁料到小师兄竟这般憨直可爱,便作势揖了揖,哄道:「是师弟的错,还请师兄见谅则个。」 天元连忙跳开,不敢受他的礼,面上也有了赧意,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明白过来,不怪你。你瞧老师就听明白了,对吧老师?」 慕远但笑不语,他自然早就听明白了,更欣慰于两个少年人相处如此融洽。天元憨直,言钰灵跃,两个都是心思纯净之人,虽然相识不过数日,性情也各不相同,感情却能这般好。 天元也不是真要慕远一个回答,见老师笑笑不说话也便转了话题:「那方才那两位姑娘,哪个是高手呢?」 「便是那位绯衣的舞者,绿漪姑娘,她舞弈双绝,弈技更在舞技之上。三年前,年方二八的绿漪姑娘横空出世,一舞倾城,人人都道蛰伏多年的白玉楼要出一位头牌舞者了。结果转天白玉楼便摆开了擂台,诚邀天下弈棋高手对战,胜者以千金为赏。之后数月间,绿漪姑娘连败数十位京中好手,便是当职的棋待诏,也有数名被斩于棋盘下。如此,绿漪姑娘的声名一时无两。最是如日中天之时,白玉楼却撤了擂台,定下规矩,每月有一日,白玉楼摆下堂会,与会者皆有机会被选中与绿漪姑娘对弈,胜者依然可得千金,或可与绿漪姑娘共度一日。有高手,有美人,有千金,自然来着如云。三年来,除了每月一日的三局,间或有人重金求战,绿漪姑娘已不知对过多少局,从未败过,自然成了这京都,乃至大齐第一女棋手,白玉楼也一跃成为这京都第一楼。」
第115页 天元点着头:「哦,原来如此。」说着看了看手中的小木槌,「每月来这么一出也挺有意思的。」 言钰笑着拿过小木槌:「这又是白玉楼另一个高明的地方了。便是这每月一日的争三也是花样百出,今日投这木槌只是其中一种。有时会给每位入场的客人编上号码,由抽籤决定;有时是每人抽一句诗,能与绿漪姑娘手中对上的便是;有时是对对子;甚至有一次是在楼中寻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有些人每月来此,既不为看美人,也不欲对弈,就是想看看这一次又是什么花样。甚至有一些好事的闲人给这不同的花样排了个人气榜,每月都有人开盘赌下一次是什么。今日这掷槌算是人气颇高的几种之一,盖因绿漪姑娘的舞技亦是一绝,如今倒比对弈更难一见。今日咱们倒是赶巧了。」 慕远听到此处,不由感嘆策划这一切的真是个营销高手。这世上大多数人,所追逐的,无非名、利、美色而已,再加上一点点好奇心,一点点好胜心,几乎可以无往而不利。 只不过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绝对的实力上,就好象高楼大厦最重要的那块地基。倘若那位绿漪姑娘不能维持住她不败的神话,那么随之而来的一切,即便不会马上倾覆,也岌岌可危。这样背负着重担的绿漪姑娘,究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又是如何在这重压中砥砺前行? 慕远接过言钰递过来的小槌,对接下来的对局不禁期待起来。 「方才那位绿衣的姑娘又是哪位?她弹的琴真好听,生得也真好看。当然,还是绿漪姑娘更好看一些些。」天元又好奇道。 「哟,天元师兄年纪小小,就知道姑娘家好看不好看啦?」言钰顽笑道。 「这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天元梗着脖子,却不由红了面颊,「好看就是好看,跟年纪大小有甚关系。」 「是,是,师兄教训得是。」言钰笑道,「那位绿衣的便是红绫姑娘,她与绿漪姑娘一个擅琴,一个擅舞;一温婉,一刚烈,又情同姐妹,被称为『玉楼双姝』。红绫姑娘除了琴艺高,颜色好,更为人所知的她是程知远程待诏惟一的红颜知己,倘若不是出身太低,只怕早就让程待诏金屋藏娇了。」 「绿衣姑娘叫红绫,绯衣姑娘叫绿漪……这名字,真不是反了么?」天元的关注点显然是跑偏了。 「谁说不是呢,」言钰哈哈笑道,「二人的名字和喜好的颜色常为所知者津津乐道,不过此二姝依然我行我素,倒也成了这京中的怪谈之一。」 这时,另外两只小木槌花落谁家也有了定论,一开始抢到小木槌的那两人正喜滋滋地把收到的银票往袖兜里揣。 这回不等天元发问,言钰先解释道:「楼里并不禁止有人私下买卖信物,反正最后只要手持信物便可参与对局。是以也有人来此,不过是拼个运气,以小博大。大多时候成交价在五百两左右,有时争价的人多可达八百两,几乎没有超过此数的。毕竟只要百金便可单独求一局,而不像今日这般要三局同下。」 「三局同下?是绿漪姑娘一人同下三局么?」 「正是。」 慕远心道这岂非是增加了难度,这绿漪姑娘究竟是真的实力超群还是另有玄机? 思索间,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管事的在台上有请三位拿到信物的客人,慕远便手持小槌向台上走去。 另两个拿到小槌的公子,一个一身绫罗,长相乏善可陈,嘴角有些歪,自称姓孙;另一个姓陈,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面上一副羞赧老实,并不像是会出入秦楼楚馆的样子。 三人在台前亮了相,自报了家门,楼里便开了盘口,只是下注的人却不多。一来绿漪姑娘向无败绩,自然没什么赔率,算上手续费,赢了也是个亏;二来这台上的三人都是闻所未闻,看起来也不像很有实力,即便喜欢爆冷的人也没什么押注的兴致。 被引入屏风之后,便看见坐在三张棋案后面的绿漪姑娘,依旧是一身绯衣,螓首蛾眉,近看更是艷丽逼人。慕远仅是初入眼时闪过一丝惊艷,很快便恢復常色,淡定下来;陈公子看了两眼,便满面通红地垂下了头,不敢再看;只那姓孙的看直了一双眯缝眼,口涎都差点儿滴下来。 绿漪似是早已习惯了各色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起身福了一福又重新坐下,右手往前微微一伸。 「三位公子请自选棋盘,按照往日的规矩,由绿漪执白先行。」 棋盘上摆好了座子,黑棋棋盒皆置于三人的右手边。 按照三人进来的位置,陈公子选了右边,姓孙的在左边,慕远自然位于中间。 那姓孙的靠近棋盘后也不坐下,身体前倾就想去拉绿漪微微伸出的那只手,嘴里不着四六:「绿漪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人美声甜,比传言中的更好看。不愧是名满京都的第一美人,看一眼就叫人酥了半个身子……」 绿漪倏地收回手,没叫他沾到半点,眼里一闪而过一丝厌恶,面上依然得体,淡淡道:「孙公子请入座。」 先前三人自报家门时绿漪在屏风后并未看到,想来是通过声音猜出是何人的。 第68章 开局 姓孙的只得讪讪地坐下。 陈公子一见那姓孙的想要动手, 急得身体一倾要冲过去阻止,见他没占着便宜才安下心停下来,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 姓孙的权当没看见。
第116页 回到棋盘后站定,陈公子作了个揖, 红着脸轻声道:「小生仰慕姑娘已久, 今日斗胆前来, 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面对彬彬有礼的陈公子,绿漪亦露出几分笑意, 回礼道:「赐教不敢当, 绿漪多谢陈公子抬爱。」 姓孙的在一旁凉凉地道:「同样是花了银两的,绿漪姑娘可不能厚此薄彼。对着这小白脸就笑语盈盈,换了我就不假辞色。怎么,老子的钱听不着个响么!」 绿漪硬生生忍下一股怒气,收起笑意,面无表情道:「孙公子说笑了,咱们还是下棋吧。」 说罢,率先下了子,起手小飞挂,三盘棋皆是。 三个人都选择了大飞应。 普通的起手,普通的应手。甚至开局也极为普通,大家都选择了常用的定式。 摆到大棋盘上时,看客们也没什么反应。 随着棋局的开始,轻缓的琴音也随之而起。原来是红绫姑娘亦去而復返,在一旁抚琴。 青楼毕竟不是棋楼,即便今夜有殊,来客大多好棋, 也少不了声色相助。大堂里的看客们,除了关注棋盘的进展外,大多身边都点了美人相伴,喝酒聊天看棋,不失惬意。那些有身家有身份的更是在二楼开了房间,左拥右抱,听着小曲,等着小童送棋谱上来。毕竟,能让青楼长久地赚钱的,并不是棋,而是美人。 陈孙两位公子听到琴声都不觉有异,青楼哪里少得了雅乐,何况抚琴的还是红绫姑娘。虽是烟花女子,红绫姑娘操琴的技艺在京师一带也可称得上大家,平日想听一曲花费并不在小数。此刻不仅能与大齐第一女棋手绿漪姑娘对弈,还有名满京师的琴师红绫姑娘相佐,简直得意至极,赚到了。 慕远却略有异色地瞥了眼琴师,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也没说什么,又把注意力集中于棋盘上。 走完定式,三个应对者棋风的不同,棋力的高下很快便展现出来。 三张棋案之间并无遮挡,慕远又坐在中间,很容易就能看到旁边两局棋的进展。 开局的平平无奇似是绿漪姑娘在试探三人的棋力,看似普通,实则暗含玄机,倘若没有看出来,后面恐怕要吃大亏。 那两人看没看出来不知道,慕远肯定是不在话下,他反利用这几子埋下了另一重杀机,表面看来却只是普通的应手。 数十着后,似是已对各人的棋力有了个大致的判断,绿漪不再留手。 首先展开战斗的是左边的那盘棋。 姓孙的棋,和他的人一样,都有些不着调。开局走完定式后,就没下出什么好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很快就被白棋分成几块压在角地。 大约是恼恨他先前的轻薄,白棋下手豪不容情,一招一式若有千钧之力,势如破竹,打得黑棋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很快盘面就一片凌乱。 棋谱摆到大盘上,看客们议论纷纷。 「绿漪姑娘今儿个真狠啊,完全不留情面。」 「看看这一手,太狠了!」 「这个断,相当兇残啊,一点活路都不给。」 「这孙子是做了什么了?把绿漪姑娘气到这份上?」 「看他那副迷色的样子,八成是轻薄人家了。」 「那就是该!活该!」 「也是这孙子棋力太差,换个人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就这水平,也敢来战绿漪姑娘,不知死活!」 …… 要是一般人,下到这份上,也就推枰认负了,但是姓孙的不。非但不认输,还无赖般地白棋下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完全不管盘面和棋理。 外头盯着大盘的看客都看不下去了,纷纷骂了起来。 「这什么玩意儿!下的什么鬼!」 「会下棋么?不会是来捣乱的吧!」 「简直丢尽弈者的脸面!」 「滚,快让他滚出去……」 …… 姓孙的几个同来的同伴都觉得面上无光,忍不住高声劝道:「孙兄,不行咱就认输吧,输给绿漪姑娘不丢人。」 「孙兄,钱也花了,人也看了,棋也下了,咱们不亏,可以了。」 「再纠缠下去可就真的面子里子都没了,孙兄下来吧。」 …… 屏风并不隔音,外头的议论叫骂和友人的劝解清清楚楚地传进来,姓孙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还是挂不住认输了。 灰头土脸地下了台,在众人的奚落嘲笑中,和两个同伴一起灰熘熘地离开了。 看客们最后送了他们一片嘘声,才转头关注剩下的两盘棋。 绿漪听着外头的动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眸光也蕴着锐利。 美人带煞,如烈酒割喉,既让人痛,又让人爽,容易上头。 陈公子眼中的倾慕更甚,慕远眼中亦多了几分赞赏。 看向陈公子时,绿漪方敛了眼里的锐意,温言道:「陈公子,该你落子了。」 「哦哦,是。」陈公子连忙收回目光,慌慌张张地拈起一枚棋子,盘面也没怎么看清楚便拍了下去。 绿漪淡淡一笑:「陈公子,落子无悔,可要看清楚了再下。」 陈公子认真一看自己方才落下的那一子,不禁有些面红耳赤。这一子既没有分角,也没有占势,甚至没有与盘上的任意一个黑棋连接,完全是一个无理手,即便是初学者也下不出这样的棋。
第117页 绿漪没有趁势狙击这一个落单的黑子,而是在右上角自补了一手:「陈公子,即便不计胜负,不论目的,只要开了局,便当认真对待。这是对棋局,更是对棋手的尊重。你说呢?」 姑娘的声音很轻,也很柔,语气舒缓,如春风拂面,然话里却有千钧重。 陈如专心里既惭且愧。他知道自己今日争得这一场对局,目的本就不纯。自从半年前,在云台寺惊鸿一瞥后,他便对绿漪姑娘念兹在兹。平日里从不踏足白啼乌巷的他,这半年来每月白玉楼的堂会都会来,只为了能多看一眼心中的女神,更是央求父亲聘了一位备选棋待诏教授自己棋艺。六个月的勤学苦练,连老师都夸他天赋不错,棋艺日精,今日才终于鼓起勇气,争下这一场对局。不仅是想与心上的姑娘再亲近一些,也未尝没有抱着让对方正眼看一看自己的念头。 然而一见到绿漪姑娘,陈如专的心便乱了,如被搅动的一池春水,泛起波澜层层。姑娘的一颦一笑,薄嗔浅怒,一言一字,都叫他心跳加速,根本无法好好下棋。 此刻盘面上的黑棋,虽说还不至于一溃千里,但棋形松散,乏善可陈,刚才那个无理手,更是雪上加霜。这样糟糕的棋,只怕老师看了都要吐血三升。 陈如专羞愧之余,亦感激绿漪姑娘对自己的点醒,他起身长长一揖:「小生惭愧,多谢姑娘提点。」 陈如专再度坐下后便专注于棋局,认真计算思索当前的局面还有没有补救的余地。 绿漪微微一笑,自不会去催促他,转首看向中间的这盘棋。 方才绿漪提点陈如专时,慕远便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接下来是轮到白棋落子。 绿漪早在开局试探时便看出,这三人中,就属当中的这位慕公子棋力最高,是以对待这一局也最为慎重,行棋的速度便慢了些。此刻一局已了,另一局胜负基本也已定了,便专心于此局。 三局进行到现在,数中间这一局落子数最少。绿漪是刻意放缓,这位慕公子的速度也不快,起初绿漪以为这位慕公子本就行棋缓慢,需要更多时间思索计算布局,并未放在心上。此时绿漪腾出手来专心这一局,自然行棋的速度便加快了,这才发现,这位慕公子也随之加快了节奏,几乎是自己方落子对方便接上,行棋的思路也十分清晰。 绿漪有些惊讶,原来这位慕公子,起初是为了配合自己才刻意放缓了行棋的速度。虽然行棋的快慢并不能代表棋力的高低,但是以快打慢,很多数时候是会让棋手感到压力的。感受到这份体贴,绿漪不禁心生感激,也在开局以来第一次认真正视了这个对手。 慕远本就生得俊逸,但更让人过目难忘的,还是他永远从容淡定的姿态,和宠辱不惊的气度。 绿漪无法从面上看出点什么,想了想,一面落子一面试探地问道:「慕公子看起来眼生的很,听口音也不像是京都人士,不知籍贯何处?」 慕远淡淡应道:「在下乃钱塘人士,来京都不过方数日而已。」 「那便难怪了。」绿漪笑了笑,又道:「江南道几位顶尖的棋手小女子也略有耳闻,如桓占轩桓先生,苏预之苏先生。慕公子亦来自江南道,不知可识得此二人?」 慕远点点头:「略有交情。」 「说起来,今年的扬州论枰方落坪不久,慕公子这个时间到京都,可是参与了此次论评?」 「姑娘所料不错。」 第69章 没有赢 「不知此次扬州论枰的魁首是何人呢?」绿漪似随意般问道。 「范熠范世暄。」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 过段时间差不多也该传到京都这一带来了。 绿漪蹙眉想了想,摇头道:「倒是未曾听说过呢。」 想到分别半月的好友,慕远也不禁露出一些暖意, 笑道:「他与净空大师相交忘年,也是净空大师推荐他参与的论枰, 他并非江南道人士, 今年也是头一回参加论枰。」 绿漪清亮的眸子转了转:「听起来, 慕公子与这位范先生很是熟稔呢。」 慕远点头:「我们相识也不过月余,只是性情相投, 彼此谈得来而已。」 绿漪在左边那快棋的一个断, 把黑棋分成了两块,嘴里继续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绿漪本以为今年的扬州论枰,折桂的不是桓先生便是苏先生,熟料却横空出世一位范先生,只怕今年的庄家要赚得盆满钵满了。便是慕公子,棋力亦是深不可测呢。」 慕远顺手一个接,把被断的黑棋接回来,并把白棋阻在高地,垂眸道:「姑娘过奖了。大齐第一女棋手,在下今日当真领教了。」 「弈林高手如云,哪里就敢当第一了,不过都是些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绿漪轻笑,「不知慕公子在论枰时可有遇上桓苏二位先生?」 「倒是有幸与苏兄对过一局。」 「胜负如何?」 「在下侥倖略得一二。」 对于江南一带颇有盛名的桓苏二人,绿漪自然更是认真研究过他们的棋,尤其是商号遍天下的苏预之,他时常往来京都, 难说什么时候便会遇上,自然要知己知彼,提前筹备的好。 桓占轩擅治孤,苏预之擅官子,这是绿漪早就了解的。既然能胜过苏预之,要么是在收官之前便拉大了差距,要么是官子功夫同样不俗。至于二者皆而有之……那至少也达到了程时远的棋力,不应当连扬州论枰的魁首都拿不下来。
第118页 眼前这位慕公子胜了苏预之,当有一争三甲之力,却又未对上桓占轩,那么就应该是败给了那位魁首范世暄。 若是以常理来说,这样的推断算不上错,只是绿漪姑娘也不知此番的扬州论枰发生了那般多的变故,直到半个多月后,有人把此次论枰的详细过程带到了京都,她才知道自己此刻的判断大大有误,却已于此局无补。不过绿漪自己也清楚,便是早早知道了事实,这结果她也改变不了。 自从决定走出这一步起,绿漪便一刻不敢放松。不仅是京师,普天下但凡稍有名气的棋手,她都要想方设法找来棋谱,认真研习。不仅是要从中学到些什么,更重要的是熟悉他们的棋风棋力,最好能找到薄弱之处,倘若有朝一日遇上,能一击即中。 绿漪自认为,对于普天下知名棋手的了解,她不会少于任何人。别人了解这些,或许只是因为好奇,而她,却是为了生存。 然而百密亦有一疏,天下那么大,难免有些棋力高深者,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名气不显。眼前的慕公子,显然就是其中一位。 绿漪初初察觉慕公子配合自己刻意放缓行棋速度时,只感激对方的体贴。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对方之所以能够这么做,除了温柔之外,更因为有足够的实力。 布局尚未完成,绿漪便发现自己在开局之初埋下的伏笔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反而让对方利用把那一块空做成了实地,一来一回的损失不可谓不大。虽然之后她亦他处找补回来,这交换却并不划算。表面上看似两分,实际上她已失先手。 之后的数十着,二人各自把棋走厚,绿漪却始终有一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面上虽未表现出来,绿漪心里已惊骇不已。 这样的无力感,便是在研究程时远的棋时,也未曾体验过的。 绿漪心旌动摇,面上的淡然也无法维持,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发觉慕远的棋力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高之后,绿漪便无心他顾,早早结束了与陈如专的对局。陈公子告负之后,也未离开,依旧在一旁观战。 在关注棋盘之余,始终更关注意中人的陈如专,很快便发觉了绿漪姑娘脸色不对。再认真一看盘面,黑白两棋不论是取势还是取地,目前都算得上两分,甚至仔细算一算,白棋还略略占优,为何绿漪姑娘的神色却如此难堪? 陈公子不解其惑。外头的看客看不到对局中的二人的神情,对棋局的判断却与陈如专相差无几。甚至连言钰和天元也如此以为,还有些疑惑,眼看就要下到百着,老师的大招怎么还没有放出来。 大概只有如程时远,范世暄这样的超一流棋手在此,才能体会到绿漪此刻的心情。 便在此时,原本舒缓的琴音突然一裂,一道长音如鹰啸长空,绿漪心头一震,慢慢便恢復了神色。琴音又低缓了下去。 慕远把一切瞧在眼中,心里淡淡一笑,原来琴音的作用在这里。不愧是「玉楼双姝」! 绿漪定下心神,眼里涌上坚毅,还未到放弃的时候。 绿漪自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世上,花无百日,棋无常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自己再怎么用心,再怎么努力,不过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三年来,她没有一日不想到自己失棋的后果,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 嬷嬷见她如此,每每心疼不已,也屡屡劝她,不必如此,退一步不用这样辛苦。可是,她终究不甘,她不愿妥协既定的命运,终是要争上一争。即便最后也是个输,至少她努力过。 此刻,绿漪有预感,这一刻终究还是要来了,这一局她已完全没有把握。奇怪的是,她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那些恐惧,忧虑,患得患失……仿佛突然都消失了。 眼前的棋局变成了单纯的棋局,不再承载着她的命运,她的荣辱,她的生死!从无一刻,她觉得围棋这样的美! 绿漪神色一凝,行棋的思路更加的清晰,她一子拍到东南六三位,一手靠,主动挑起了战端。 慕远眼睛顿时一亮,粘上上去。 接下来双方你来我往,展开了一场相当精彩的战斗,妙手迭出,手筋不断。 不仅对战的双方酣畅淋漓,台下的看客们也看得痛快。 「好哇,战起来了,痛快痛快!」 「这一手顶,还有这个挡,真是妙啊!」 「难得看到绿漪姑娘这样激烈的战斗,她平时都是腾挪转换的多。」 「是啊,没想到绿漪姑娘力战起来也这般给劲,真是巾帼不让鬚眉。」 「这姓慕的棋力也不低啊,绿漪姑娘好久没与人战成这样了。」 「不错,这两人,势均力敌啊。」 「难道绿漪姑娘的首负要落在这小子手里了?」 「应该不至于吧,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且看着吧,我相信绿漪姑娘不会输的,她可是『京师未尝败』啊!」 …… 近两百手后,双方已基本争完可争之地。 绿漪落下最后一个手筋,长长舒了口气。 结束了!收官之后,加上贴还的目数,自己应当会以半目落败。 这样的差距甚是细微,棋力稍差一点此刻都算不出来。再加上收官的过程也有可能出现失误,所以胜负其实尚未分。
第119页 但是绿漪心里清楚,能胜过最擅官子的苏预之,又能在序盘中盘把自己逼到这份上的棋手,不可能在收官上还会犯什么错。这一局,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绿漪心里很平静,她已做好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不论如何,这一局棋,她下得前所未有的痛快,也前所未有的愉快。 微微一笑:「多谢慕公子。这一局棋,绿漪下得很痛快。」 「在下亦是。」慕远笑着,随后轻声道,「姑娘棋力高绝,在下认输了。」 「什么!」绿漪正准备推枰认负,闻言一惊,差点掀翻手边的棋盒。她抬头望去,却见对面的青年温暖澄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和善意,他推枰起身,微微一揖,便转身而去。 绿漪怔怔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失了魂般一动不动。 直到陈如专拱手笑道:「恭喜绿漪姑娘,又下一局。」他并没有两人的棋力,也看不出这局棋细微的胜负,只当那位慕公子自知不敌便干脆认输了,这般洒脱的姿态倒让他一阵佩服。换了自己,都坚持到官子了,怎么也要挣扎一番。 绿漪闻言缓缓侧首望向他,低低道:「是我,赢了?」 陈如专这才察觉她的神色有些不对,不像是赢了棋高兴的样子,不由也有些发愣:「是,是的。慕公子他推枰认负了。」 绿漪垂眸,半晌,起身缓缓向后走去。 慕远推枰的时候,琴声便已停了下来,奏琴的红绫姑娘此时已站起身,看着绿漪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便迎来过去。 绿漪止步望着她,声音很轻,飘渺如羽:「红绫妹妹,姐姐赢了,他认输了!」 话音方落,忽然泪如雨下,身子一软。 红绫一把扶住她,嘆息一声:「姐姐!」 一局棋,由生而死,由死转生。 绿漪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这样脆弱,那是因为她必须成为自己的支撑;她一向坚如冰,亦是因为,从未有人予以温暖。 第70章 復盘 慕远走到言钰天元身边的时候, 大棋盘上已经挂出胜负。 看客们爆出声声喝彩。 「绿漪姑娘果真又赢了,不愧是大齐第一女棋手!」 「哈哈,我就说嘛, 绿漪姑娘不会输的。怎样?于兄,又押错了吧。」 「唉这不是, 想搏一搏嘛, 那姓慕的看起来很有两下的样子, 谁知还是不敌。唉!这下小生是真服了。」 …… 言钰和天元说是有些震惊也不为过。尤其是天元,他从不认为慕远会输, 在他眼里, 老师就是天下第一的棋手,无人能敌。 言钰在心里暗嘆了一声,胜败乃兵家常事,在棋盘上,更是瞬息万变。绿漪姑娘的棋力,早就用三年的不败记录证明了;慕远的实力他虽未完全领教,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感觉。所以他极力促成了这一场对局,事实上,这一局棋的精彩程度也未辜负他的期待。只是有些疑惑,这一局棋到结束为止,确实局面两分,收官的时候哪一方稍有错漏都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是老师一向行棋谨慎,绝对不可能在收官的时候犯错,此时远未到认输的时候。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言钰虽有遗憾,倒能理解。, 一局的胜负也说明不了什么。 天元却有些无法理解,认输还可以再争的棋,这绝不是老师的风格,更不是老师的性格。 「老师……」天元张了张嘴,正想询问一番。 慕远一只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笑道:「我们先走吧。」 「哦。」天元点点头。 看到慕远一脸平静的样子,天元心里的焦躁忽然被安抚下来。无论如何,他都相信老师,老师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言钰反而是加重了心头的疑惑。 直到走出白啼乌巷,言钰还是不能释怀,忍不住开口:「老师,这局棋……」又觉得怎么问都有些不合适。 慕远认真道:「这一局棋,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赢。」 「为何?」言钰震惊,去下一局一开始就不打算赢的棋,他有些不能理解。倘若不打算赢,又为何还要去下? 言钰忍不住把疑惑说出了口。 慕远笑笑:「然则,为师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第一女棋手的棋力。这是身为棋手,无法按捺的心情啊。」 「老师又为何不打算赢呢?」既然问了,便都问了。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嘆息道:「和生存比起来,输一局棋又算得了什么呢!」 言钰和天元有些不解,一局棋和生存有什么关系呢? 慕远没有多做解释,转而道:「这一局棋下得还不错,今夜已晚,明日咱们復个盘。钰儿若是有暇,便一道来吧。」 「好的老师。明日晨上学生要陪家母礼佛,待午后学生便登门。」 「甚好,那咱们就午后復盘。」 次日午后,登门的除了言钰,还有一位贵客。 言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信王,一如想像中的龙章凤姿,气度不凡,却比想像中的更加平易近人。 言钰施礼道:「草民言钰,见过王爷。」 纪谨虚虚一扶,笑道:「私下不必如此多礼。早便听慕兄说收了一位高徒,今日一见,果然意气风发,气概昂扬。」 言钰便大大方方地起身谦道:「王爷谬赞了。」
第120页 望嚮慕远时,眼里的笑意更深:「听说昨夜白玉楼有一场好局,一位姓慕的年轻人与名满京都的绿漪姑娘战了个旗鼓相当,却惜败了。不知慕兄是否认识这位慕姓公子呢?」 慕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些促狭纪三,对他的明知故问回应得坦坦荡荡:「纪兄所言之人,不才正是在下。」 纪谨微微侧首,眼含疑问。 昨夜他便听说了白玉楼的战况,也猜到了那个人是慕远,只是不敢相信他竟败了。大概没有人比他对慕远更有信心,不仅是对他棋力的信心,还有对他行事准则的信心。他大约能猜出来一些慕远没有赢的缘由,却还是忍不住一得暇便亲自过来问一个究竟。 慕远笑道:「我们正准备復盘,纪兄也一起来吧。」 「好。」纪谨应了一声,与慕远并肩往棋房走去。 虽然早便猜到老师与信王的关系不简单,但亲眼见到时,言钰才明白,他们的关系比自己和父亲以为的,还要好。不论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默契;还是相处时说话时的自然,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别,而是能交付生死,荣辱与共的知己。 言钰因为这一认知而怔愣了一会儿,直到天元拍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 在天元的引见下,言钰与墨砚互相见过礼后,三人便一起跟着走了进去。 在棋盘上摆出十数手后,慕远停了下来,循循问道:「到这里,你们可有何发现?」 纪谨略一思索,便发现了端倪,不过他深知慕远此问是想要考较学生们的眼力,自然没有说破。 言钰很快也看出来暗藏的埋伏,「啊」了一声,指着那几个白子道,「这里,还有这里,这几个子,看似没有太大的关联,若是黑棋不应的话,后期白棋只要这这里再做出一个眼,很容易便能做成实地。」言钰一边说着一边上手摆了起来。 「可是倘若黑棋现在想要破空的话,首先就陷入了白棋的包围,很有可能陷在此处。即便出逃或者做活,好像都不怎么划算。」天元沿着言钰给的思路也明白了过来,蹙着眉想着破解之法。 「天元师兄,你还记得老师当时是怎样应对的么?」言钰却不急,笑着问道。 「对啊,还有老师的应对。」天元恍然道,很快便跟言钰一起摆出了接下来的几手棋。 「原来老师的这几手棋是这样的目的,难怪了。」 慕远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復盘。 又数十着后,言钰突然道:「似乎从这里开始,白棋的棋风就开始变了。」 慕远没有说话,继续往下摆。 接下来便是精彩十足的对战,慕远一边解说一边分析,把各中的优劣利弊讲得清楚明白。昨日观棋时还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此刻都明了了,对言钰和天元来说,这一次復盘所获甚大。 长舒了一口气后,言钰还是把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白棋的棋风为何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么?」 纪谨沉吟道:「是绿漪姑娘发现,慕兄的棋力远胜于她了吧。」指了指其中的几手棋,「在棋风变化之间的这几手棋,明显较为凌乱,这时棋手的心应该也是乱了。后来只怕是向死而生,反正逼出了更精彩的棋。」 慕远点点头,接着纪谨的话道:「绿漪姑娘的棋力其实甚高,她的棋感不错,行棋的思路很畅快,每一步都很稳,基本功十分的扎实。然而在棋盘上,影响胜负的因素很多,棋力并不是唯一的,棋手的心态也同样重要。多少一流的棋手,往往在重大的赛事上失利,不是棋力不足,而是心态不足。 「这些年来,未尝一败,绿漪姑娘累积的压力,委实太大了些。她越在意输赢,心态便越容易失衡。我不知她之前的棋局如何,只是这一局棋,有些过于取巧了。遇上棋力低微的对手,自然无往不利;遇上一流棋手,却很容易吃亏。其实以她的棋力,大可不必如此,全力应战的话,即便棋力高于她的对手,也未尝没有机会。只是,她不敢罢了。置之死地之后,才能展现出她真正的实力。」 放下最后一枚棋子,慕远道:「接下来便是官子了。你们算一算,若是双方都不出错的情况下,最后胜负如何?」 言钰,天元和墨砚三人官子的功夫都不太到家,算了许久也没算清楚,最后还是纪谨给出了答案:「若双方都不出错的话,黑棋将以半目取胜。」 见慕远点了点头,天元终于问道:「老师,天元还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输掉这局棋?全力以赴不才应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么?您昨日说的生存什么的,天元不太懂。」 言钰和墨砚闻言都望过来,纪谨亦认真地看着慕远。 沉默良久,慕远嘆息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围棋是兴趣,是竞技,是娱乐,甚至可能是事业;但是对绿漪姑娘来说,围棋却是安身立命之本。青楼女子的命运,想必你们也明白,即便有一技之长,终究也难敌财权二字。绿漪姑娘既能以围棋为自己造出如此之势,要维持三年不败,背后必然有不为人所知的艰辛,能做到如此地步,她必不是甘于命运之人。我又怎忍心让她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天元若有所思,却还是有想不通之处:「不过是一局棋的胜负而已,即便是国手亦不能以一局定论。老师也不是那贪恋美色之人,赢了棋选了那千金之赏便是了,不须她陪一日。如此既能保全姑娘的清白,日后也无损于老师的声名,岂非皆大欢喜!」
第121页 第71章 不忍 慕远嘆息一声:「并非这般简单。白玉楼能有如今的声势, 绿漪姑娘能有现在这样的声望,便是因为她未尝一败的传奇。一旦传奇被打破,不败的终被打败, 她要迎接的必将是更加激烈更高层次的挑战。有了一,就会有二, 有三……当传奇不再传奇, 神话不再神话, 白玉楼还想要维持如今的声势,绿漪姑娘必然要做出更多的退让, 付出更大的代价。那时, 她恐怕很难再保全自己。不要低估了人们渎神的欲望,亦不要低估了一个被拉下神坛的『神』会遭遇怎样悲惨的命运。 「与生存相比,一点声名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正如天元所说,不过是一局棋的胜负而已,日后用更多的胜局赢回来也便是了。」 不仅天元,言钰和墨砚也听的愣住了,便是纪谨,亦是若有所思。 很多东西,一说便能明白。从前不懂,大抵只是从未从另一个角度,站在另一立场去想过。 「所谓『站得越高,跌得越惨』,天元明白了。可是,既然输了会那样严重,绿漪姑娘又为何要将自己置于这样高的境地?」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又有哪一个女子愿意让自己流落到烟花之地?!如果她一定要这么做, 大概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可是,即便今日老师愿意认输,也难保他日有人取胜,毕竟没有人可以永远只赢不输。绿漪姑娘依旧难免落败之后的命运,老师这样做,除了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又有何意义?」 慕远神色蓦然落寞起来,苦笑道:「对绿漪姑娘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但是对我很有意义。倘若大厦终将倾覆,我也只能希望自己不是将之推倒的那个人。」 「所以,」慕远抬头,正视几人,正色道:「认输这一局棋,更多的,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老师……」 虽然慕远的神色又恢復了平静,然而几人都隐隐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纪谨忽地低笑一声,抚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慕兄的胸襟气度真叫人佩服,一番话更是让人醍醐灌顶,受益匪浅。为此当浮一大白。墨砚,你带两位少年到隔壁的莲蓉阁去订一桌席面,再到仓长街醉白楼去打几壶好酒,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墨砚立刻会意主子这是要支开他们几个,单独与慕爷说话,便与天元言钰眼神示意了一番,告退而去。莲蓉阁虽然就在隔壁,醉白楼却是离得有些远,一来一回还得好些时候。不过他们不急,不急,一点都不着急。 只剩下两人时,房中便安静了下来。 良久,纪谨望着慕远,缓缓道:「慕兄若是当真怜惜绿漪姑娘,想要救她出泥潭,并非没有办法。白玉楼纵然势大,信王府在这里还是说得上话的。只要慕兄需要,大可借一借信王府的势。」 慕远一愣,感觉有些莫名:「纪兄在说些什么?我并无这样的想法?」 纪谨也愣住,难道他猜错了么:「若非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慕兄又为何如此失落?」 慕远失笑,坦诚道:「我确实感觉无能为力,也有些失落。但是,并不是因为想要救绿漪姑娘而不能,我尊敬她抗争命运的勇气,也佩服她重压前行的毅力,亦怜惜她的不安不易,但我并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她。即便有人因为怜悯想要为她赎身,只怕也未必是她想要的。世人所谓的救助,又未尝不是让她从一个泥潭到另一个牢笼。即使她是出身青楼,亦应该允许她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 「再说,我又怎能让你因为我,为了他人,以势压人,既违背自己的原则,又徒惹人话柄。」 纪谨忽然觉得,心情甚好。从昨夜开始,便隐隐萦绕于心头的,那一丝丝似有若无的,不可为人说的涩意与失落,也在慕远最后的那句话之后荡然无存。 「那慕兄又是为何不甘?」 「我只是感嘆,这个世界的女子,想要有尊严地生活,太不容易了。对于别人是轻而易举的东西,对于她们却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慕远目光悠远:「我来自于一个女子可以自由生活的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里,女孩子们,从小便可以接受教育,可以自由地去想去的地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纪谨听他讲过许多那个时代的事,却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那个时代女子的生活,原来竟是这样的么?倘若让这个时代的女子听到,又该生出怎样的嚮往?即便是自己,只怕都有些羡慕。 「然而这个时代的女子,自小便被拘在家中,学习女红,学习三从四德。即便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出嫁的砝码。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和事业便是嫁一个好丈夫,生一个好儿子。一辈子的光阴都在后宅中度过。倘若不幸流落风尘,便连这样拘束的人生都是一种奢望。」 纪谨默默听着,他从前从未想到过这些。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亲近的女子唯有自己的母亲。他父母自小相识,夫妻恩爱,家里没有其他妾室,父亲对母亲也极为宠爱,百般呵护。他以为母亲已经是大齐最幸福的女子。可是,仔细想想,母亲这一生,确实都是为了丈夫和儿子而活,母亲总是以父亲的喜好而喜好,对待儿子亦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有人问过,母亲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有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满足,快乐?小时候他偶尔见到母亲若有所思的样子,总是有些不明白,明明父亲和自己都在身边,母亲还在忧伤些什么呢?
第122页 远走的思绪被慕远的声音重新拉了回来。 「然而即便在我们那个时代里,女子的生存,相对于男子来说,都要更艰难一些,更何况是在这时。作为既得利益者,我深知自己无力改变些什么,只能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雪崩时的那一片雪花。」 纪谨一脸不解:「此话何意?」 慕远笑了笑:「在我们那个时代里,有一句俚语——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纪谨思索片刻,点头道:「此话涵义颇深。你们那个时代当真有趣,让人悠然神往。」不由问道,「慕兄从那么美好的时代,突然来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失落,很失望?」 慕远没有马上回答,纪谨望着他的眼神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期盼,只是不知期盼着他回答『是』,还是『不是』。 慕远只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答道:「起初是的,我很彷徨,也很担忧。但是这个世界,有围棋,有纪兄你,我便不再彷徨,不再担忧。」 慕远说得极为自然,似乎并没有什么更深的意思。纪谨却觉得自己心里开出了一朵花,那朵花在愉悦的风中摇曳,在欢欣的雨中舞蹈。 「其实,慕兄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纪谨指了指他们方才復盘的那局棋,「这局棋,不就是慕兄对绿漪姑娘最大的善意和帮助么?倘若绿漪姑娘能从这局棋中看出慕兄想要告诉她的,或许她的不败之路便可以走得更远一些。或许可以远到她终能冲破桎梏的那一日,也未可知。」 慕远终于还是被他的话安慰到了,露出带着轻松的笑意:「但愿如此。」 短短的半日之内,纪谨的心不断被触动。眼前的这个人,纯粹得让他忍不住亲近;执着得让他不得不佩服;如今又多了一层敬意。 「慕兄的胸怀,境界,实在让人敬佩!」 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嘆息,这样的一个人,怎能教他不越陷越深呢。 「对了,今日既然来了,纪兄是否要看看之前说过的,我与世暄下过的那盘棋?」慕远想起上回分别时说过的话,便问道。 「当然。」纪谨点点头,「这局棋我可期盼着好些时候了。」 重新坐到棋案前,纪谨又道:「听凌卫说,遇到慕兄与范熠之时,你们正在江都县的牢房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这事啊,说来还真是有点缘分。」慕远一面整理棋子一面笑着把他与范世暄相识的前后说了一遍,顺便还说了当初在灵隐山道上相撞的那一幕,最后总结道,「这样说来,我与世暄最初的相遇,和纪兄一样,都是在灵隐呢。」 纪谨亦笑道:「这样说的话,还都是因了净空大师呢。」 「不错不错,改日有机会,真该再登门拜谢一下大师。」 「会有机会的。」纪谨深深一笑。 当初与范世暄的「九龙戏珠」之局,慕远也是十分满意,早就想解与纪谨看看,兴致极高。纪谨亦为此局的精妙赞嘆连连。 两人的默契极高,不论多深远的棋几乎慕远一解说纪谨便马上明白过来,是以大大缩短了復盘的时间。饶是如何,也用了个把时辰。 直到这一局棋復盘结束,墨砚三人才姗姗来迟,天色也早就晚了。 第72章 月色 墨砚三人带回来好几坛酒, 自拎不动还雇了辆驴车跟来,回来的路上特意拐到莲蓉阁,吩咐把之前订好的席面送过来。莲蓉阁近得很, 几乎是酒刚摆上菜就送到了。 今夜月色极好,月朗星稀。 几人嫌在屋里太过拘谨, 便把酒菜摆到了院子里。安置妥当之后, 慕远便让帮忙的老余头和虎子先去休息了, 并且今夜都无须再伺候。 清风明月,美酒佳肴, 知己相伴, 师徒相宜,好不惬意。 慕远量浅,平日里也甚少饮酒,今夜趁兴,不由多喝了几杯,很快便有些微醺了。 纪谨担忧他空腹喝多了要难受,给他布了些菜:「这是莲蓉阁的招牌菜之一桂花鸭,慕兄尝尝。」 慕远点点头,搛起送到碗里的鸭肉放入口中,细细品了品:「味道果然很好。」 「这是鸡汁豆皮三丝卷,慕兄也尝尝。」 纪谨又给慕远布了几回菜,慕远都一一吃了,也反手给纪谨搛了几筷,纪谨亦一一吃了。 有了佳肴垫底,两人又对饮了几杯。 纪谨似是想起来什么,轻轻笑了笑:「慕兄还记得咱们在西湖边上的初识么?」 慕远亦笑了:「歷歷在目。」 纪谨转了转手中轻巧的酒杯,感嘆道:「当时初遇, 便为慕兄的风采所折服。那时只能请慕兄喝一杯劣酒,还记得慕兄说过,喝什么样的酒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什么样的人喝酒。话虽如此,还是想着要请慕兄喝一喝好酒。这醉白楼的梨花酿入口清冽,醇馥幽郁,回味悠长,据说是每年的春日摘下开得最好的梨花,配上去年冬日最后保存的雪最厚时的雪水,一起酿造而成。慕兄可还喝得惯?」 慕远熏着浅浅的醉意,抿了口杯中物,评道:「酒液清亮,既有梨花的香味,亦有冬雪的凛冽,是好酒。我很喜欢。」 纪谨轻笑,与他碰了一杯,饮尽。 「后来又与慕兄在湖州相遇,那道死活题我至今都印象深刻。再后来,与慕兄一路到扬州,看慕兄在论枰上一路过关斩将,实在快意。只可惜,因为我的缘故,累得慕兄没能参加最后那场决赛,也让慕兄错失了扬州论枰的魁首,实在遗憾。」
第123页 慕远缓缓摇头:「纪兄不必如此。参加扬州论枰,本就是为了备选棋待诏,如今目的即将达成,如何达成的并不重要。」 「慕兄恐怕不知,若是以魁首的身份成为备选,三个月之内便可随时挑选正选棋待诏挑战,赢了便可成为正选。而以举荐成为备选者,只能等待每年一度的挑战期,备选挑战期设在每年的三月,如今这般,便要多等上五个月了。正选与备选之间,不论是声望,俸禄,待遇……都大有不同。」 慕远笑笑:「早一些晚一些的,并无要紧。只要也有机会能与正选的那些高手们对局,声望,俸禄,待遇……我并不在意。」 纪谨洒然一笑:「慕兄如此豁达,再纠结于此,倒显得我斤斤计较了。我再敬慕兄一杯,以后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再说谢,亦不必再抱歉。」 慕远举杯一碰:「如此甚好。」 酒再过三巡,纪谨再度开口:「扬州论枰时,与慕兄游瘦西湖时,在小金山遇到过的那些青年才子,慕兄可还记得。」 慕远略回忆了一番,点点头:「记得。那时一群既有才华,又有热血的年轻人。纪兄说过他们都是栋樑之才,若不能为国所用,实在可惜。」 「如这样的年轻人,天下不知凡几。这些年来,我愈发有这样的感概,其实陛下亦与我有同样的感触。如今的官场上,拉帮结派,相互之间,不是姻亲,便是世交,关系错综复杂。普通一些的人家,若想进入官场,要么为婿,要么为门生,又是一层关系。党派之争又愈演愈烈,不是相互抢功,便是相互推诿责任,真正在办事的人少之又少。最可气的是,大多数人,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不愿揽事,大都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畏首畏尾。不论年龄大小,都无半点热血。许是现在的选官制度让他们毫无危机感,整个朝廷便如一潭死水,死气沉沉。这一番回京,我与陛下重提此事,陛下……有意重开科举。」 最后几个字,纪谨说得极轻,只仅在身旁的慕远听得到。 慕远抬眼一看,那三个小子正在行酒令,玩到兴头初,唿和不已,甚是吵闹。许是一开始便示意了不必伺候,今夜只放开玩乐便是,连墨砚也难得地放松起来。言钰虽为官家子弟,却一点娇矜之气都无,因为年龄相仿,也合得来,与天元墨砚打成一片。 见那三个小子没有留意这边的谈话,慕远稍稍松了口气。 纪谨留意着慕远的反应,嘴角漾开笑意,眼神暖暖的:「慕兄是在担心我失言么?」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这样隐秘的事,这样随意地说出来,不要紧么?」 纪谨笑笑:「不过是迟早都要公之于众的,何况慕兄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再说以慕兄的见识,若是遇到什么难解的阻碍,只怕那时还要嚮慕兄请教一番。」 慕远认真道:「但有所用,不敢推辞。」 「前路虽然道阻且长,但只要开始,便能一步一步向前,不仅是科举,还有其他。」纪谨眼神极亮,亦是认真道,「慕兄,这个时代,也会越来越好的,往你希望的那个方向而去。」 纪谨说得极为郑重,仿佛在做什么承诺一般,仿佛在说:我会努力!请你认可,并喜欢这个时代。 慕远不由自主地点头道:「我相信!」 ——我相信你! 后来,又喝了好些酒,说了好多话。 不知什么时候,那边的三个小子已经没了声音,眼看着都趴在了桌上。 慕远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眼睛渐渐地睁不开来,头也埋了下去。 纪谨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的酒量一向很好,今夜他喝的不必慕远少,却没有丝毫醉意。 「慕兄,慕兄……」 「嗯……」只听到慕远似乎轻轻地应了一声。 「慕兄,与慕兄携手同游的那个月,是慎之二十多年来,最松快的日子。」纪谨说得极轻,极慢,一字一字地,仿佛想用一句话留住那时光一般。 说着,眼神便飘向了那轮明月,心情亦如那隐约的云雾般飘渺了起来。 良久,就在纪谨本就不指望有回应之时,听到了低低的有些模煳的一句。 「我也是。」 纪谨心口一热,勐一低头,却见慕远已经侧伏在右手臂上,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阴影。左手手指一松,酒杯便落了下来,沿着桌面滚了出去,到了桌沿才堪堪停住。 纪谨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试探般的轻轻唤道:「云直,云直……」 许是今晚这月色太美,许是这美酒太醉人,许是忍耐了许久的心思无法按捺,纪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靠近。先是手尖,再是手指,缓缓地,轻轻地握住那只白皙的,修长的,常年抚摸棋盘的手。 那手先是一抖,纪谨心一虚,便想收回手,却被本能地反握住。那手温暖,干燥,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在纪谨心间注入一股热流,剎那春暖。 慕远并没有丝毫清醒,也许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亦足以让纪谨满足。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身旁人绵长的唿吸声,感受着夏夜里清凉的微风,握住了整个世界。 夜愈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墨砚迷迷煳煳地醒来。他的酒量比天元好一些,原是比不过言钰的,只是今晚言钰行令的运气不佳,输得多了,喝得最多,也变醉得更深。
第124页 墨砚揉了揉眼睛,模模煳煳地看到只自家主子还坐着,慕爷也醉倒了,大家都还在院子里,立刻便有些清醒了过来,站起来想要告罪。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该在主子身边的时候醉酒。 墨砚还没来得及开都,便听到自家爷吩咐道:「墨砚,你把他们两人扶到天元房里,然后端一盆水到慕兄房里来。」 「是的,爷。」墨砚下意识地照着做,从他的角度看不见那边互相握着的两人的手,只觉得今夜爷的声音格外地温柔。 墨砚扶着人回房的时候,纪谨也起身扶起了慕远,相握的手因为这个动作便松开了。 慕远与纪谨身高相仿,体重也差不多,醉酒的人要比平时沉一些,然而纪谨一身武艺,扶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将人扶到塌上,替他宽了外衣,脱了鞋袜。这样的事情信王还是头一回替别人做。 待墨砚端了清水来,纪谨亦亲手拧了帕子给慕远净了面,让他能睡得舒服一些。 墨砚从未想过自家主人还能给别人做这些杂事,本想开口说让小的来,却在自家爷自然平静的动作中默默住了口,心里有一种既奇怪又理所当然的感觉。 收拾完一切,纪谨便带着墨砚迳自回府里。 醉中人伴着月色一夜好眠。 第73章 入所 第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 慕远还有些恍惚。 酒是好酒,即便是醉了一夜,也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 只是到底受到酒精的影响,一醒来有点不知身处何方的迷茫感。 慕远睁着眼回忆了一下, 昨夜最后的记忆便是与纪谨一起喝酒, 说话。他们昨夜说了很多, 很多,临醉之前说到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在趴下之后, 临睡未睡之前, 似乎听到有人叫他「云直」,还说了什么,自己似乎也应了一声,具体却记不起来了。 起身之后,发现自己只着中衣,鞋袜也脱了,不由略有些赧然。五岁之后,穿戴之事就再未假过他人之手,即便是初来这个时代伤病未愈之时也未曾,之前亦从未有过醉酒的经歷。大约是天元帮的忙吧,慕远在心里顿了顿也便过去了。 穿戴齐整后,慕远打开房门,便看到老余头捧着一碗茶水候在门外,身旁的虎子手上还端着一盆清水。 一见慕远开了门,老余头便迎了过来:「老头子寻思着慕爷这当头差不多该起来,这是刚备好醒酒茶,慕爷先洗把面再喝。」 慕远忙把两人让进屋, 客气道:「多谢老爷子设想如此周到,让您二位久候了。」 老余头把茶碗放到桌上,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是昨夜那二位爷临走时特地吩咐了老头子,实在不敢居功。」 慕远一面拧了帕子擦脸,一面随意问道:「那二位爷昨夜是什么时辰走的?」 「大约是子时吧,恰好听到打更声。」 净了面,喝了茶,头脑更清醒了几分,宿醉的感觉彻底没有了。 老余头和虎子正收拾了碗盆要走,天元和言钰正携手进来。两人昨晚大概都是和衣而卧,起身后也没有更换过,衣衫都有些褶皱凌乱。 天元颇有些懊恼:「老师,天元昨夜喝多了,醒来就在自己房中,也不知是谁帮的忙,天元是否有失态失礼之处。」 言钰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学生亦是。」 慕远笑了笑:「大约是墨砚帮的忙吧,他们走南闯北的,酒量终究要比咱们好一些。昨夜为师也喝多了。无妨,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这样看来,扶自己回房,替自己更衣的人应当是纪谨了。不知为何,慕远下意识地排除了墨砚这个选项,也下意识地因为这一认知而心里更熨贴了几分。 慕远转首望向老余头:「老爷子,还有多备的醒酒茶么?」 「有的有的,灶上还温着呢,这就让虎子给二位小公子端来。」 「劳烦了,也劳烦多备些早膳。钰儿便在这儿一起用些早膳吧,老爷子的手艺甚是不错的。」后面那句话便是对言钰说的。 「好的,老师。」言钰说着也对老余头礼了一礼,「劳烦老爷子了。」 「应当的应当的,不劳烦。」老余头笑着便下去了。 用过早饭,又论了一会儿棋,言钰突然道:「对了,老师,昨日来时忘了告诉您,爹爹说,备选棋待诏的公函已经准备好了,您记得三日后的辰时,到棋待诏所去报个到。」 慕远一喜:「果真?那真是太好了,请替为师多谢令尊。」 棋待诏所为翰林院下设机构之一,翰林院又在皇城之内,天子近旁,是以棋待诏所亦在皇城之内。 辰时之前,慕远已经带着天元到了皇城北门之外。他所居住的条柳子巷离皇城不算太远,步行约半个时辰左右,地段是极好的,房价自然也不低。比之不少家境一般的大臣,住得天南地北不说,每日还要五更天便上朝,恐怕不到四更就得起,还要在马车上晃晃悠悠一个多时辰,实在已经舒服得多。 此时北门外亦是热闹得紧,除了如慕远这般,等到辰时便要入皇城办公的之外;大多是一些家僕下人之类,牵着马或驾着马车等待着正在上朝的主人们。 车马众多,把个偌大的广场也挤得满满当当,各自相熟的便相互招唿着凑到一起闲聊起来。慕远初来乍到,半个熟面孔也没有,只和天元挤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候着。
第125页 辰时一到,正门一开,原本喧嚣的广场立时静了下来,大门外也迅速让出了一条道来。 下朝的文武重臣们缓步走出门来,城门外的众人恭敬地垂首相迎。慕远仗着位置偏僻,略行了礼便悄悄举目望去,一眼便见着为首的那人白袍银冠,风姿不凡,在一众深重朝服的文武中,尤为夺目。 仿佛若有所感一般,慕远还来不及收回目光,便见到纪谨忽然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隔着重重人影,似有一瞬的交汇。 慕远心头一跳,那人已收回了目光,身边的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只淡淡笑了一笑,并未作答。 很快,下朝的臣子们陆续离开,等候进入皇城办公的人也纷纷拿着手牌进入皇城,城门外便只剩下了慕远二人。 慕远上前,拿出前日言几道着人送来的备选棋待诏的公函,对守门的城卫道:「在下慕远,是初次前来报到的备选棋待诏。」 守卫接过公函,验证无误后又递还给他。 慕远正要请教棋待诏所的方位,便有一位小黄门走了过来:「这位是慕远慕先生么?」 「正是。」 小黄门躬身道:「慕先生请随敝人来。」 慕远低声交代了天元一声,便跟上小黄门的脚步。 到底是参观过故宫的人,慕远对这皇城也只剩下点到为止的好奇,认真记着路线,下一回进来可未必还有人领路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慕远跟随小黄门进了一所院子,院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棋待诏所」四个大字。 院子分为左右两厢,正中还有一间厢房,上书「藏弈阁」三字。 小黄门介绍道:「右边厢房是备选待诏处,左边这间是正选待诏处。正选待诏处向来都是满额二十人;备选待诏处如今加上您有十二人,今年新入的有三人。正选待诏需每日点卯,一旬一休,若是当日无诏,便可自行研谱对弈,只是若无特殊,不可随意离所。备选待诏则宽松得多,只需三日一卯,行事无太多限制,若是想与正选们对弈,则需提前申请,等候安排。这『藏弈阁』乃是歷年收集的棋谱,时下一些精彩的对局亦有收录,只可当日借阅,不可借出待诏所。」 小黄门说着往右边厢房走去:「慕先生请先登入备选名册,换取手牌。日后进出需得凭着手牌,切不可遗失。无诏不可随意走动,尤其不可进入宫门。」 慕远揖了揖手:「多谢提点。」 虽然并不清楚是否每一个初入皇城之人都有专人指引,但慕远大抵能猜到并不是每一个指引之人都能如这个小黄门一般态度恭谨,细心周到。不论是他本性如此,还是有人刻意交代,都当得起他的一个「谢」字。 进入右厢房,屏风后的空间一目了然。除了右前方的一张书桌外,横五竖四地摆着二十张棋案,井然有序。间隔尚算宽敞,并不逼仄。 此时除了书桌后坐着个懒洋洋的中年男子外,屋里还有约八九人,坐在各自的棋案前,大多在整理棋子。 听见有人进屋,众人都不由得抬眼望过来,只除了那个懒洋洋的中年男子。 小黄门似乎早就习以为常,走过去敲了敲桌子,略提高了点声音道:「冒辅,有人来。」 孙冒辅这才抬起眼,懒懒地应了声:「是小司泽啊,人带来啦?」 小黄门江司泽点点头,往侧边退了退,让出站在身后的慕远:「这位便是慕远慕先生。」 孙冒辅连头都没怎么抬,瞥了慕远一眼,只懒懒地抬起手。 慕远立刻会意地把公函递上。 孙冒辅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收起来,在桌上翻了翻,翻出一个手牌递过来。 慕远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以及所属的棋待诏所,还註明了「备选」二字。 接着又翻出一本册子,翻到写着今日日期的一页,上面已经有好几个名字。手指在空白处点了点,慕远便提笔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 孙冒辅又往身后随手指了一下:「那里,日后便是你的位置。若想打谱,也可到隔壁借来棋谱,当日借,当日还,不可带出。三日一点卯。其他随意。」 说完,又懒懒地趴了下去。 江司泽低声道:「慕先生别介意,冒辅虽是看着懒散了点,人却甚好。日后有什么需要,尽可找他便是。」 慕远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并再次谢过小黄门。孙冒辅人好不好尚不可知,这两人的交情倒是真的好。 小黄门告辞后,慕远便走到方才孙冒辅指给自己的位置,四周的目光这才收敛了一些,只暗暗瞥过来几分好奇。 慕远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无心在这样的探究之下去结交什么,便自顾整理着棋子。熟料眼前忽地一暗,有人在他案前坐下。 慕远抬头一望,竟是个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卡文,又断更了几天,实在抱歉。接下来可能也没法每天更新了,不过还是会尽量多更一些。想要攒一点儿稿,下个月争取全勤,捂脸…… 第74章 邀战 在扬州论枰时遇到的众多棋手中, 慕远对卢子俊的印象还是颇为深刻的。当日对局时,对方下出的「金井栏」定式,过后慕远也与纪谨讨论过, 确实在那之前,从未有人下出过, 在如今这个时代, 算得上一个「奇招」。便是纪谨也承认, 倘若在对局时遇到,他也没有必然的把握。
第126页 在对局中, 慕远亦发现之前对卢子俊的棋力判断有误。看来在他与吕博仁的对局中, 留了不止一手,他的棋力至少也可与苏预之,桓占轩等一较高下。若是没有提前遇到自己,甚至有一争魁首的可能。 纪谨曾经说过,卢子俊的老师是前棋待诏林于甫,所以他如今出现在这备选待诏所并不太让人意外。甚至他当初参加扬州论枰也可能只是一场歷练。 最初的印象里,卢子俊长相艷丽,性格清傲,嘴上有些不饶人。在与慕远对局的时候,又显得颇为谦逊。这个看起来年龄应该还不到弱冠的年轻人其实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孙冒辅给慕远安排的位置算得上僻静,只不过慕远从一进门起似乎就已经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到了此刻卢子俊在他面前坐下,明里暗里的注视更是只多不少。 慕远淡淡一笑:「卢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卢子俊直接道:「我已到此月余,还以为慕兄会更早一些到来。」 慕远礼貌性地笑笑,并未接话。 卢子俊又道:「我本以为扬州论枰的魁首非慕兄莫属。」 他的话里并不带恶意, 只是陈述事实。慕远便应了一声:「世事难料。」语气里其实并没有太多遗憾。 「以慕兄的棋力,即便不是魁首,要来此处也非难事。不过,」卢子俊语音一转,「可知他们为何对你如此关注?」 这正是慕远心下的疑惑,按说即便备选人数不多,每年亦有人去,有人来,不应有这么大的反应,便道:「还要请教……」 卢子俊虚虚往周围一指:「大概是这么些人当中,唯有慕兄是由朝中重臣举荐,言尚书还特意交代了让江司泽为你引路。」 备选棋待诏虽有夺魁与举荐两种方式,然而民间赛事中能够得到官方认可的如今也唯有以江淮两道为主的扬州论枰,而江淮多商户,大多并不是很愿意入朝成为棋待诏。近几年的魁首皆未在此,范世暄夺魁而不愿入京也就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了。如今尚在备选待诏所的,都是举荐而来。 何人拥有举荐的资格,其实并无严格的规定。早年的棋待诏,大多是由朝中重臣举荐。棋待诏虽然不参与朝政,毕竟是天子近臣,大齐歷任帝王皆好弈,时有传诏,得宠的棋待诏面见天子的次数甚至不下于三省六部的首脑,棋待诏所自然成为了朝中各方势力想要渗入的所在。只是先帝的元庆五年,有棋待诏涉入党争,先帝大怒,处置了一批后,便再无重臣敢明目张胆地结交棋待诏。 自那以后,举荐备选棋待诏者,大多为歷任的正选棋待诏,或者已告老离朝的臣子。例如卢子俊,便是由其恩师前棋待诏林于甫举荐。当然,并不是说,如今的棋待诏们就能独善其身,几乎每一个棋待诏身后,都站着一方势力,只不过关系由明转暗。天子对这些私底下的丝丝缕缕并非不知情,只是弈林高手难得,愿意入朝的又哪一个没有一些别的目的,只要不闹出乱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是以这些年来,已经没有朝中重臣会直接举荐棋待诏,慕远是头一个,自然引起了朝内朝外的关注。言几道素来独善其身,在朝中各方势力中并不站队,更是难得的凭着硬本事成为六部尚书之一,按理来说无须刻意安排人入待诏所,做出这等有可能引人猜忌之事。只是他的举荐又太过坦荡,没有丝毫避忌,反而让人看不透。莫非真是欣赏此人的才能?那么这个慕远的棋力究竟如何,不免又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自然在进所的第一日便惹来诸多注目。 此间种种,慕远当下并不甚懂,卢子俊也没有说得太明,直到下回与纪谨相谈时,信王与他细细分析了一番才明白过来。纪谨不由笑骂道:「这个言几道,果然是个滑手的。明明有更低调的方式,偏偏要如此张扬,分明是要向我表态。不过,他倒是对你的棋力很有信心,眼光不错。」纪谨说着,目光盈盈望嚮慕远。慕远回之一笑,若要论这黑白方寸之地,他从不惧任何挑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初来备选待诏所的慕远略带沉思,对面的卢子俊也没有多作说明,而是有些好奇道:「不知慕兄与言尚书有何交情?如果不方便言说,便当我未问。」 自言几道递了举荐书,便有人去查二者的关系,只是两人确实没有什么牵连,除了慕远初到京师时言几道登门拜访过一次。实在是言小公子常年在外游歷,在京时又十分低调,很少表露自己的身份,是以京中人对其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是这位言小公子牵起了言慕二人的关联。 此事只要对了方向,一查便知,本也没打算瞒着人,慕远坦诚道:「并无不可言之处。说来也是缘分,在入京的途中遇到了言家小公子,见此少年于奕道颇有天分,又与我投缘,便收于门下。幸而言尚书豁达,不嫌我一介无名,反而为我举荐,这才到了此处。」 两人所在虽偏僻,然而自他们开口时起,室内就无其他响动,二人又未刻意压低声音,是以慕远的回答,卢子俊听到了,其他人亦听得清楚。便有人露出了恍然之色,有人匆匆落笔写了什么,有人干脆直接步出门外,一时室内只余三五人。 卢子俊用眼角余光四下一顾,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些许讥讽之意。
第127页 自扬州一败后,卢子俊便打道回府,稍事休整便直接上京。在途中收到刻意安排留在扬州的僕人传来的消息,得知慕远因为错过决战之局而错失论枰魁首,心中不免讶异。本以为再见慕远要到下次论枰之后,老师却笃定地说慕远此番定会入京。卢子俊想问个究竟,老师却笑而不答,只说日后自见分晓。 进入备选所已有月余,卢子俊不能说不适应,只是不喜欢。卢子俊自小得林于甫的教导,教导的不仅是棋艺,还有在官场的生存之道。卢子俊从一开始便知道,待诏所,并不是一个清静之地。自己有老师护着,可以不用被动地涉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然而大多数人都是被裹挟着的,不论是自愿的还是不自愿的。只要身在此处,便身不由己。卢子俊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也变成自己最初厌恶的那些样子,只是在此刻,他还能些许地表达一些自己的抗议和不满。所以,他是故意挑明了自己与慕远的相识,也是故意问了这个大家都想知道却无人愿意直接开口的问题。 慕远的坦荡,不仅是他的回答,更是他的态度。卢子俊见眼前的这个青年一如初识时的从容,淡然,诚挚,仿佛回到了当初能够纯粹论棋的时光,心头的阴郁也一点一点逐渐散开。 卢子俊眉眼一扬:「上次与慕兄的对局,实在受益匪浅。这些日子一直苦心钻研,只盼再能再嚮慕兄讨教一局。今日终于得见,不甚欣喜,还请慕兄不吝赐教。」 慕远欣然应邀,两人很快摆开棋局。 猜子过后,卢子俊执白先行。 三九分投,星位大飞逼住,挂角拆二。 时人常常喜欢小飞挂角开局,卢子俊偏偏不走寻常路。他师从的前棋待诏林于甫向来喜走奇招,也曾自创过几个定式,卢子俊受其影响,亦喜欢新颖的下法。 见识过对方下出的「金井栏」,这样的开局倒也不叫慕远意外。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围棋,受限于座子,开局只有星定式。慕远有着千百年来星定式发展变化的积累,再出奇的走法到了他这里也只得寻常。 但是不管怎么说,卢子俊已经是慕远目前所遇见的开局较为新颖,变化较多的棋手了。两个月过去,卢子俊的棋力比之当日在扬州时,又有进步。许是如今身处环境变化影响了心境,他的棋多了几分内敛,少了几分锋锐,竟是更老成了几分,自然也更不易对付。 两人对局伊始,尚在室内的那几个备选便围了过来。 卢子俊进所虽有月余,但其向来高冷,并不主动结交他人,有想主动结交他的,也被他的不冷不热挡了回去。能进备选待诏所的自然都是有几分实力,否则棋力太差,举荐之人也面上无光。既然谁也不比谁差,自然没有热脸去贴冷锅的道理。这段时间,卢子俊在所里的对局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他都是独自打谱,或者并不在所内。从仅有的几局棋中,可看出他的棋力不弱,但是究竟高到哪里,尚未可知。 备选众人对卢子俊的好奇,其实并不弱于初来乍到的慕远。如今慕远方出现,卢子俊便主动上前邀战,众人便更加期待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卡得有点久哈,抱歉抱歉。接下来大概两道三天更一次,直到下个月。也没几天了哈,争取攒点稿,下个月能日更,给自己加个油! 这几章过度,很快要有大事件啦 第75章 盛况 走完序盘的布局阶段, 便进入中盘战斗。 卢子俊不是一个力战型的棋手,他喜欢出奇制胜 。同样的棋型,他选择落子的方位往往出人意表, 在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过的地方,细细一品, 又觉得未尝不是一个好手。与他下棋, 往往能开拓出不一样的思路。 此刻白棋角部未安, 中部势孤,多数人会选择先自补, 白棋却选择在黑棋的边上打入。黑棋自然来攻, 白棋却弃掉了这一子先手走厚了中央,之后又回头打入右边,安定了角部。这一转换之后,白棋稍优。 围观者眼睛一亮,抚掌道:「这一手声东击西,妙呀。」 这时候,方才出去的几人也都回来了,俱都围观过来,一边观战一边小声讨论起来,后来更是干脆在旁边也开了盘棋摆了起来,直接在棋盘上计算起每一手棋的强弱优劣,是否还有更优的走法。 卢子俊的这一手声东击西更是激起了众人的热情,大家纷纷看嚮慕远,想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卢子俊桃花眼一挑,面上也是略略带了点得意。自上回扬州一败后,他回去便和老师好好研究了一番慕远的棋。在扬州论枰之前,慕远其人在江淮一带实在闻所未闻, 所以能得到的棋谱也就是在论枰时的那几局。从这几局棋大致可以看出,慕远非常精于计算,而且算路之深之远,常人难以企及。但是他的棋风偏软,基本上都是处于防守反击的位置,少有强硬的手段。这样的话,若是能打破他的计算,也许会更有胜算。 卢子俊本身也并不长于力战,他擅奇攻,喜欢用出其不意的方式打乱对方的布局。这段时间,他于此道专研愈深,早就盼着能再遇上慕远一试究竟。 他们师徒二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对于慕远的分析,不能说错,却不全面。 若是了解王征的人,会知道他是一个相当全面的超一流棋手,各种风格都能游刃有余。能力战能迂迴,会计算有大局观,既能正面迎敌,也擅侧面防守。採取哪一种作战方式更多的是取决于当下的对局。成为慕远之后,目前为止的棋局中,他大多是后发制人。一来这个时代棋手们的行棋思路,和他曾经所在的那个时代大有不同,他喜欢谋定而后动;二来他对棋局的掌控能力足以支撑他在计算了每一个棋子的效率之后选用较为温和的方式赢得棋局。这也是为什么在面对不同棋力的棋手时,他最终的胜负都相差无几的原因。并不是他有意放水,恰恰是他全力计算的结果。
第128页 至于会造成这样的误解,只能说是因为信息的严重不对等。毕竟慕远有着几千年棋局的积累,而卢子俊师徒仅仅是看过了慕远的几局棋。甚至,倘若他们提前看过慕远与范世暄的「九龙戏珠」局,对他棋力棋风的判断也会大不一样。 此时慕远淡淡一笑,面对白棋的挑衅,他没有急于反击。黑棋跳,既扩张了左边的模样又支援了上边的孤棋,是自补的好手。白棋断,黑棋尖顶,与白棋交换之后拆二抢到要点,不但加强了右边,而且瞒着白棋右上角的空虚声援了上边的二子。 局势一时又是两分。 此后白棋奇招迭出,黑棋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下棋的下得尽兴,观棋的亦心潮澎湃。 最后只剩下右下一块可争之地。黑棋一招镇,抢占了要点。白棋只能二路飞,黑棋封锁是紧要的一手,白棋靠,黑棋扳。白棋虽然吃掉了黑棋的一个孤子,但是黑棋全局的形势已占优。 卢子俊心服口服。不同于之前扬州的那一局,此番他有备而来,可以说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本事,并且自认全局没有什么失手的地方,却还是输了。只能说明对方确实比自己高明得多。 卢子俊:「已过午时,想必慕兄也是飢肠辘辘。不如先封棋,用过午膳后,还想嚮慕兄请教一下官子功夫。」 慕远点点头。 两人请来孙冒辅作保。 下一步正好轮到黑棋走,慕远提笔写出下一步棋,封好了交给孙冒辅。 皇城里有专门供给翰林院各职人员的膳房,每日会给在院里办公的人员备一份简便的午膳,不论是正选或是备选的待诏们也都有份。若是吃不惯简餐想要打个牙祭也可另外自点,当然也是要额外付银子的。能专心精研棋艺的一般家境都不会太差,目前的棋待诏里并没有真正的穷苦人家,又拿着朝廷的俸禄,都不太差钱。下棋不仅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吃好了精力足了才能下出更好的棋,才会有更好的出路。棋待诏们都不怎么亏待自己,大多时候都是选择开个小灶点几个好菜。 正选与备选们看似泾渭分明,实际上因为每年的挑战赛,备选们想要更多地了解正选们的棋力棋风,以便在挑战来临是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正选们也会打听哪些备选实力较强,有可能给自己造成威胁,提前做出应对。再加上每年的挑战赛后,有的备选晋升成了正选,有些正选被挑下马来成了备选,但之前的交情仍在,是以双方相互的交流并不少。 楚子洲是年前刚刚通过挑战赛成为正选棋待诏的,在正选中资歷最浅,也便格外用功,今日又因为研究棋谱过了午时才用膳,此刻正点了几个小菜祭一祭五脏庙。 吃着饭又想起了方才那棋谱中的一处妙手,思绪正有些飘,便看到一群备选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膳堂,领了各自的那份简餐,风捲残云地扒完,又一阵风地往外沖。 楚子洲目瞪口呆,夹到嘴边的菜都忘了往里咽。 备选所三日一卯,总共又只十来个人,平日里同时看到一半都是多的,这随手一数,早就超过了半数,竟还个个匆匆忙忙,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好奇心起,楚子洲伸手一捞,拦住了一个恰从身边跑过的旧相识,问道:「应明兄,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匆忙?」 齐应明被拉得脚步一顿,回头一看是楚子洲,心里虽急也不好把人甩开,便拱拱手道:「是子洲兄啊,我们正要回去看棋呢。」 「看棋?」楚子洲更是不解。他们每日里不是打谱便是对局,一局棋有什么可稀罕的,更何况还是在备选所里。不是楚子洲看轻自己的出身,他在备选所里时,也算是佼佼者,与所里诸人对弈,胜率可达八成,可到了正选所,胜率却不足二成。可见这正选与备选之间,差的是一个字,实力却是云泥之别,正选所的对局尚没有引起这般轰动的。 齐应明不欲多说,只匆匆道:「是今日新来的备选,与卢子俊的对局。刚刚封棋用膳了,我们也跟着出来填个肚子。不多说了,回头棋局结束了,兄弟抄个棋谱,送与子洲兄瞧瞧。」 齐应明言罢便走,楚子洲一只手还伸着,眼看着人已经跑远了,便摇摇头坐下继续用膳。却似乎没了胃口,随意咽了几口便回了正选所。 走进门的时候还有些懵,所里与他颇为交好的何平山见了便道:「子洲,何事如此失魂?」 楚子洲便把事情说了。 何平山笑道:「这卢子俊确实棋力不凡,据说他自小便极有天分,又得林于甫前棋待诏悉心教导,棋风走的也是奇诡的路数,难免引人关注,说来他应该也是目前的备选里最有希望在明年冲击正选的一位了。至于今日新来的那位,听说是由言尚书举荐,自然让人好奇了。子洲不必太过在意,你是未见过当年时远兄进所时的盛况,那才叫万人空巷呢。」何平山说着压低了声音,「子洲也不必太过忧心。据说刘首席即将告老,来年的正选便会多出一个名额。备选所里的你大多都熟悉,棋力皆不如你。今年新入的那三个,依我之见,也只有卢子俊需要多加注意。」 楚子洲不自知地松了一口气,他确实是为了明年的挑战赛忧心。在正选里,他目前的实力算是垫底,是最有可能被针对被挑战的,便也难免格外地关注备选所的情况。
第129页 至于刘首席告老之后,谁会成为新的首席,离自己就太过遥远了,自己只是想留在正选所就已经耗尽了心力。 终究是,不如人啊! 楚子洲不由地把艷羡的目光投向了正中的那个空着的位置。若要说天赋的话,卢子俊又怎比得上程时远,这才是真正上天宠眷的人。楚子洲唯有一次的向程时远的请教,便让他生出了深深的挫败感,更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出了自己是不是根本不适合下棋的念头。 这人不仅棋下得好,更深得圣眷。自楚子洲进入正选所以来,几乎每次圣上有诏,诏的都是程时远。偏偏他的棋力高出他们许多,让众人连一点点嫉妒的念头都升不起来,只能仰望。 罢了罢了,这些都不是自己该想的,还是努力守住自己的位置吧。楚子洲再度翻开了棋谱。 齐应明匆匆赶回备选所时,孙冒辅正把之前慕远交给他的那手棋摆到棋盘上。 还好赶上了。齐应明心道。 第76章 復盘 卢子俊看过慕远与苏预之的那一盘棋, 知道他的官子功夫十分了得。而自己的官子,对上苏预之都未必有胜算,更不用说在官子战中赢了苏预之的慕远。这也是他为何会在棋局尚未结束之时便在心里认了个输, 并且自称是嚮慕远请教官子功夫的原因。 在一盘完整的棋局中,布局阶段一般有四十手左右, 中盘战斗通常在一百五十手左右, 而官子的手数有时可占到全局手数的一半左右。在具体的棋局中, 由于收官技术不佳或着法不慎而造成胜负逆转的情况多有发生,可见官子在一局棋中的重要性。 只是, 相对与中盘战斗的激烈刺激, 官子未免显得琐碎枯燥,加之没有竞技比赛的压力,这个时代大多数棋手都不怎么注重钻研官子功夫。大部分的棋局只要在中盘稍微拉开了差距,基本是下不到官子便结束了的,大概只有在高水平的对局中才更能展现中官子的重要性。 在慕远目前所遇到的棋手中,苏预之是官子功夫最好的一个,便是范世暄,若是单论官子的话,可能也要略逊一二。只不过,倘若苏预之对上范世暄,也根本下不到官子便要中盘投子了。官子功夫要好,是要实打实下苦功的。苏预之作为江南,乃至整个大齐都赫赫有名的大商贾,还能在官子上下如此功夫,可见其毅力和韧性。 慕远作为王征的时候,曾专门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练习官子,在他成年后的所有对局中, 只要没有在官子之前被拉开了差距,他一局都未输过。换句话说,还没有一个人,在官子上赢过他。官子需要的就是大量的计算,需要扎实的基本功,天赋在这个时候远远比不上努力。不少天赋一般的棋手,为了能够延长自己的竞技寿命,大多是在官子上下苦功的。而王征的努力,并不下于他的天赋。曾经就有人说过,王征是一个,不论在天赋还是在努力上,都让人绝望的棋手。 这种绝望,此刻与他对弈的卢子俊便深深地体会到了。 等到整盘棋的官子都收完之后,原本在中盘后应该只有几目的差距,已经扩大到了十几目,这还是在卢子俊觉得此次收官完成得还不错的情况下。 卢子俊自嘆弗如:「慕兄高明,愚弟服了。」 慕远笑笑:「可要復盘?」 卢子俊眼睛一亮:「可以么?」 无怪乎卢子俊会觉得惊喜,这个时代的棋手们,各有师承,如同武林门派一般,各有所长,既想窥得其他家的秘笈,又担心泄露了自家的底牌,平日里都有些敝帚自珍。不同师门,不同段位的棋手之间,论枰可以,一起復盘的少之又少。 慕远的棋力卢子俊是已经见识了,对方不忌讳师门有别,愿意一起讨论,他自然求之不得。 围观的众备选们看到棋局结束,本来已经纷纷打算各自散去,听到两人说要復盘,立即又围了上来。 这一局棋,从头到尾看下来,十分过瘾,尤其是慕远滴水不漏的官子,让人十分心折。下棋的两人,棋力都高于在座的其他人,所以并不是每一步棋,他们都能看懂。此刻两人要当众復盘,自然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个学习的机会。 慕远的復盘十分细緻,每一个大家有疑问的地方,他都会详细地说明自己的行棋思路,是否还有其他的解法;对方的疑问手他也会指出,并且给出更好的行棋方向。 一局棋復盘下来,每个人都受益匪浅。便是慕远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更多地了解到这个时代棋手们的行棋思路。至于其他人,则更深刻地感受到慕远的大局观和算路之深。 復盘结束,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齐应明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流,有多久不曾像今日这般,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尤其是在进了备选所之后,每日里想的便是如何才能成为正选,下棋也成了一件充满了压力的事。今年已经是他在备选所的第三年,如果明年年初的挑战赛他不能成功的话,连备选所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然而他的状态却越来越差,越是焦灼,越是下不出好棋;越是下不出好棋,便越是焦灼。好多个夜里,他都睁眼都天明,不知前路在何方,他又该何去何从。 今日不知是因为方才的那盘棋,还是眼前的这个人,眼前这个第一天到备选所便引起极大关注的人,和他的这盘叫人嘆为观止的棋,齐应明似乎找回了当初自己刚开始下棋时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亲自与这个人下一盘棋。
第130页 只是,看起来与齐应明有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白另有一人已经拱手道:「慕兄,在下乃冀州娄逢章,可否嚮慕兄讨教一局?」 慕远抬头望去,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今日已晚,娄兄可介意相约明日?」 娄逢章赶紧应下,生怕晚一点儿对方就要改变主意似的:「当然当然。那咱们便约在明日,备选所一战。」 「好。」 慕远出了皇城,便看到等在不远处的天元,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慕远走过去,温和道:「从明日起,天元不必在此等候了。」 「老师,可是天元哪里做得不好?」 「当然不是。这里离咱们住所不远,为师自行回去便是。天气愈发热了,此处又无遮挡,天元不必如此辛苦。」 「可是……」 「没有可是。」慕远拍了拍他的肩,「就这么说定了。天元在家中也要好生练习棋艺,回头为师要考较的。」 「是。」天元立刻应道。 之后便好奇地问起进待诏所的见闻,慕远挑拣着说了一些。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话,一辆马车渐渐靠了过来。 慕远以为是挡了别人的道,正准备往旁边让一让,马车的帘子一掀,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先生,慕先生,请留步。」 话音甫落,车帘子彻底掀开,一个身影跳了下来,红衣窈窕,轻纱敷面,一双妙目睇来,无端风流婉约。 慕远怔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略略拱了拱手道:「绿漪姑娘。」 绿漪微微屈膝福了福:「先生,绿漪是特意在此恭候先生的,可否请先生进一步说话?」 慕远有些迟疑,他并不想再踏入白啼乌巷。 绿漪似乎看出他的顾虑,轻笑道:「便到前方的宁化坊,可好?」 慕远便点了点头:「姑娘可先行一步,在下随后便来。」 「那绿漪便在宁化坊辰莘楼二楼的雅间牡丹阁恭候先生。」绿漪说完又礼了礼便登上马车离去。 慕远到的时候,绿漪已经备好了茶,新沏的茶从弯弯的鹤嘴泄入杯中,茶香和着裊裊的白烟,沁人心脾。 「这是今年新摘的芽尖,整个京中只有辰莘楼这独一份儿,先生可品一品。」 慕远喝过的茶倒是比酒多得多,一闻便知是好茶,捏住杯口轻轻一嗅,再浅浅抿了一口,那茶香便从鼻尖滑进喉里,滋润了整个人。 不由贊了一声:「好茶!」 绿漪笑吟吟地看着慕言喝完一整杯茶,这才起身深深行了个礼:「前些日子在白玉楼的那局棋,绿漪谢过先生了。」 慕远赶忙起身虚虚扶了一下:「姑娘不必如此。」 绿漪并未起身:「对先生来说,也许不过是一局棋的胜负;但是对绿漪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先生不过自己的声名,让了绿漪这一局,等同于救绿漪于水火。绿漪不论怎样答谢都是应当。」 「姑娘也说了,对在下来说,这不过是一局棋的胜负而已,根本不足挂齿。」 绿漪盈盈起身,坚持道:「绿漪也说了,对绿漪来说,这非常重要。」 慕远张了张嘴,想了想又闭上了。 绿漪行过重礼,方才坐回。 绿漪:「还请先生原谅绿漪的这一声谢晚来了几日。那日与先生在白玉楼一弈后,绿漪便着人打听先生的去处,只是兴许先生来京的时日尚短,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绿漪便想,先生方参加了扬州论枰,棋艺又如此高明,想必此时入京是冲着棋待诏而来。这几日,绿漪每日都着人在辰时前后到皇城北门看看,总算在今日见着了先生。」 慕远:「姑娘有心了。在下今日也是头一回到备选所。」 绿漪:「先生不怪我唐突便好。其实今日邀先生一见,除了向先生道谢之外,绿漪还有一事相求。」 慕远:「姑娘请讲。」 绿漪并没有马上说出所求之事,先是慢慢喝了一杯茶,然后才缓缓道:「绿漪自小便被卖入白玉楼中,从记事起,便看到楼里的姑娘们每日里迎来送往,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暗自抹泪。幸运的,也许会遇到一个好一些的恩客,赎了身,带回去。至于带回去之后会怎样,就看各人的造化,最好的也不过是为妾。然而不幸的,等到人老色衰,若无半点依仗,可能还要被卖到娼寮去。许多人都对我说,以我的姿色,只要稍微努力一些,定能寻一个良家,将我带回去。大概这样便是她们眼中最好的归宿了。」 这段话说得极淡,语气一点儿起伏也没有,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待她再抬眸时,眼里却像淬了星火:「但是,我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愿我们永远童心未泯! 第77章 应承 「我为何一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她像在问上苍, 又像在问自己,「我不甘愿!我努力练舞,终于成为楼里最好的舞者。可是, 舞跳得再好又能怎样?不过是在估价的时候可以加一点砝码而已。我想了很久,然后开始精研棋艺, 我要下好棋, 下得比那些男子们都好, 或许我才有机会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三年来,我似乎做得还不错。」 她笑了起来, 有些惨澹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从高处跌落是比原本就在平地更可怕的事情!可是我别无选择。若不博一把,我便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第131页 她停了一停,似乎在平復自己的情绪,接着继续道:「这些话,绿漪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可是不知为何,在先生面前,绿漪总觉得,可以言之不尽。那日与先生对局时,绿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绿漪知道,这局棋,我赢不了。所有曾经设想过的后果,在那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可又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竟平静了下来, 之后的那半局棋,是我近年来,状态最好的一次。后来想想,大概是那时候,先生对我的影响。既然先生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便不能辜负这机会。只是,绿漪自知棋艺有限,这些年,耗尽了心力,也使尽了手段,恐难以为继。如今唯有先生可以帮我,绿漪想请先生,指导绿漪棋艺。」 慕远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迎着绿漪满是恳求的眼神,终是点了点头:「好。」 绿漪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答应得如此轻易,忍不住强调道:「先生可是答应了,教导绿漪棋艺?!」 慕远:「教导不敢当,姑娘的棋艺,本已十分高明。若遇有疑问之处,可一同探讨便是。」 绿漪面上泛起笑意,很快又有些迟疑起来:「可是,绿漪毕竟出身风尘,如今先生方入待诏所,来日必当平步青云。若与一介风尘女子过从甚密,对先生的声名恐怕有碍。」 慕远冷静道:「姑娘不必如此出言试探。在下既答应了姑娘,就绝不会反悔。我答应你,并非因为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而是我知道,一个女子,要有尊严地生存,比之男子,要更加的不易。姑娘心性之坚韧,让人佩服。在下的居所,在条柳子巷,门口一棵大杏树的便是。我应当每日都会到备选所,大致申时左右回居所。姑娘方便之时,尽可前来。」 绿漪不再言语,起身再次深深福了福:「多谢先生。」 慕远放缓了语调:「那今日,姑娘可要再对一局?」 绿漪摇摇头,轻声笑道:「今日事出突然,恐太叨唠先生。明日绿漪必当上门请教,想与先生下完上次那未竞之局。」 慕远:「好。」 第二日到备选所的时候,竟是十二名备选俱皆到齐,这在备选所可是十分之难得。 慕远毫无意外地胜了娄逢章,之后再度认真復盘。 接下来几日,每一日都换了个人与慕远对弈,备选所也破天荒地连续旬余都全员出席。这一怪状自然惊动了向来留意备选所动静的楚子洲。 楚子洲踏入备选所时,里面正热闹得很,连一向懒洋洋的孙冒辅都显得精神多了。 十几个棋手围在一起热烈地论着棋,当中的那位青年眉目俊朗,气度恬淡,让人见之便易心生好感。 这位就是新来的慕云直了吧,楚子洲心中想着。那日之后齐应明果然如约送来了一份慕云直与卢子俊的对局棋谱,楚子洲与何平山研究了半日,终于不得不承认,仅这局棋的水平,对弈的二人都高出自己。危机感油然而生,接下来数日,楚子洲更加努力提升棋艺,甚至还硬着头皮向程时远请教了两局,却收效甚微,甚至愈发有些力不从心。 楚子洲很清楚,是自己的心,不定了。 今日终是忍不住来备选所一探究竟,这里却与他曾经待过的时候大相迳庭。备选所何曾这般热闹过? 齐应明眼尖,第一个瞧见了楚子洲,扬声便笑道:「子洲兄,怎么,你也是来邀慕兄一战的么?」 楚子洲一愣,顺势接道:「呃,可以么?」 齐应明似乎比往日活泼了许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都已领教过慕兄的棋艺了,今日就让与子洲兄了。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闹笑着叫了一声好,齐应明又对慕远道:「慕兄,这位是今年方从咱们备选所升上去的正选,楚子洲。」 楚子洲拱手道:「这位便是慕兄吧,久闻大名。」 慕远立即起身回礼道:「不敢当。楚兄,请。」 楚子洲的棋力说来不比卢子俊差多少,两人真正较量起来,胜负还未可知。只惜楚子洲近日心神紊乱,大失水准,尽管勉力支撑,还是难挽败局。 一局棋下来,楚子洲汗湿透衣襟。若说程时远的棋让他感到恐惧,这位慕云直的棋则让他感到无力,无论怎么挣扎,都只能在对方的天罗地网里,越陷越深。 棋局结束,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原本便与楚子洲相熟的几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都看得出来,楚子洲这一局棋下得十分糟糕,远不是他平日的水平。与楚子洲并不相识的卢子俊便只觉得,若只是这样的话,这位正选的棋艺有些不配其位呀。 慕远轻轻放下棋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入京之前,家父曾私下对我说过,进了备选所,与其想着如何成为正选,或者保住正选的位置,不如好好思索,自己行棋的方向,什么样的棋适合自己,怎样才能下得长久。楚兄以为呢?」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楚子洲冷汗涔涔而下,想想自己自成了正选,便被这名位所绊,竟似入了魔障,真是本末倒置了。 相通了以后,楚子洲不由精神一振,起身再礼道:「慕兄,愚弟想要再讨教一局。」 慕远笑了笑:「可以。不过不是今日,不如我们明日再战如何?」 楚子洲明白这是要给自己时间调整状态,自然无有不应。 让出了位置,楚子洲正踌躇着是去是留,齐应明一拍他的肩,笑道:「我们正要復盘前两日的棋局,子洲兄要不要留下一起?」
第132页 楚子洲立刻应了声好,心里感激不已,应明兄还是这般热心。 次日楚子洲与慕远又手谈了一局,虽然最终还是败了,但局面却精彩得多,比之他初离备选所时,棋力大有长进,也让卢子俊刮目相看,明白了他昨日定是不在状态。 之后,楚子洲也开始日日泡在备选所,只是早晚到正选所应个卯,以示自己并未缺席。至于诏见,至少目前是没轮到过他的。 如此数日,连何平山也起了好奇之心,从此备选所又多了一个常客。 这段时间,于慕远来说,可算是如鱼得水,每天都有下不完的棋,讨论不完的好手。更重要的是,备选所里的棋手,就算比不上正选们,也是举国一流的棋手了,放在他们那个时代里,至少也是职业高手的水准。除了备选们之外,绿漪姑娘亦会三天两头前来讨教。比之备选们,她的棋艺还要更高一些,若是有机会参加女子世界围棋赛,只怕拿个大满贯也不是不可能。 高水平的对局有利于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这本就是慕远一直以来所盼望的。 这一日晚间,绿漪姑娘前脚方离开,居所里便迎来一位贵客。 说是贵客,只因其身份尊贵,事实上,纪谨几乎相当于此间的半个主人了。 见到纪谨,慕远心中甚喜。这一个多月,他们一个忙于下棋,一个忙于政事,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很多时候,也只是在辰时承天门大开之时,远远瞥上一眼。在相识的这许多人中,慕远还是最喜欢与纪谨下棋,虽然他的棋艺也许不是最高明的,但与他下棋时的状态是最舒服的。何况,也只有在纪谨面前,慕远可以做最完整最放松的自己。只有他,知晓自己所有的秘密。 与纪谨一同来的,还有一封家书。 纪谨把家书递给慕远:「这是驿馆送来的。送信人正到处打听你的住所,正巧让墨砚遇上了,便接了来,并告诉他们以后再有消息书信便递到此处。」 慕远接过书信,当着纪谨的面直接拆开,没有丝毫顾虑遮掩。 纪谨默默看着,如同夏日里吃了一口镇在井里的凉瓜,又沁又甜。 慕远一面拆着信一面说道:「到京中的第二日,我便托人送了封书信回去。这信大概是父亲在收到信件之前寄出的,他还不知我的住所。幸好没有错过去,多谢墨砚了。」 慕远说着笑望向墨砚:「回头墨砚的生辰,我定当备一份大礼,好生谢一谢你。」 墨砚咧嘴一笑:「那小的就先谢过慕爷的赏了。到时小的请慕爷吃酒,慕爷可是定要赏光呀。」 慕远笑道:「那是自然。墨砚的生辰酒我定然要喝,沾个好兆头。」 第78章 觐见 「墨砚哥哥, 我呢我呢?」天元拉着墨砚追问道。 墨砚笑意斐然:「当然也要请天元,只是你别两口就成醉猫子了。」 「不至于不至于。」天元笑着道,「天元也会给墨砚哥哥准备大礼的。」 「好呀, 我很期待。」 慕远看完了信,抬头看向纪谨:「父亲说, 圣上让他起復, 召他为国子监祭酒。父亲准备举家来京, 让我提前置好屋舍。」 纪谨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但笑不语。 慕远:「纪兄早已知晓了?」 纪谨放下茶杯, 微微一笑:「前国子监郑祭酒年事已高, 早就想要告老还乡,只是一直没寻着继任的人选,陛下便一直拖着。之前我出京回来,与陛下闲聊时提起你,也便想起了令尊。令尊当年在京中任校书郎,一手文章写得极好,学问品性亦十分出众,只是丁忧回乡之后一直没有回朝。如今朝中缺人,自然不能让他继续赋闲下去,陛下便下了圣旨召他起復。钱塘路远,举家来京亦是不易,陛下特准了新祭酒秋后上任便可。如今已是夏末,慕兄大约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准备。」 「三个月,」慕远喃喃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我对京中的房价诸事并不熟稔, 恐怕要多费些功夫。」 纪谨笑着提醒道:「若说对京中诸事的熟稔,此间恰有一人,慕兄何必捨近求远呢。」 慕远恍然看向墨砚,笑问:「不知墨砚最近是否得闲?」 墨砚嘿嘿一笑:「慕爷的事儿,不得闲也得得闲了。房舍是想要租赁还是直接买下,大小,方位,希望价钱几何,还有什么要求,慕爷尽管吩咐便是。」 慕远想了想:「家中除了父亲母亲,还有二弟和小妹,还有一位姨娘。下人应该不过十数,父亲应当会留一些忠僕在钱塘老家。房屋的大小参照京中人口相似的人家便是。位置嘛,最好能靠近国子监一些,日后父亲来回方便。至于租赁还是买下……离家时父亲给我备了千两银票,我尚未动用过,这些银钱恐怕只够租赁。不过若有合适的房子出售,也可商量着。父亲在信中说,託了镖局先给我送一些银两来。」 墨砚应道:「好的,墨砚记下了。慕爷放心,一个月的功夫,必给您个准信儿。」 慕远:「有劳墨砚了。」 安排了家事,慕远与纪谨随意手谈了一局。墨砚也让天元拉着去验证他近日棋艺的进展了。当然,主要是因为,两位爷一起的时候,实在不太需要有人在旁伺候着。墨砚和天元早就养成了这样的默契。 纪谨拈着棋子,突然道:「近日,陛下可能要诏见慕兄。」
第133页 慕远闻言抬头望他,带着点疑惑。 纪谨笑了笑:「其实陛下早就想见你,只是一直找不着藉口。这段时间,慕兄在备选所弄出的动静有些大,早就传到了陛下耳边,他正好藉机见见你。」 慕远想了想,道:「陛下想见我,是因为纪兄么?」 纪谨道:「之前应该是的,如今大概不止。」说着,揶揄一笑,「毕竟,他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棋手,进备选所才一个月,便改变了整个备选所的风气。」 慕远哂然一笑,顾自摇了摇头,然后道:「需要注意些什么么?」 纪谨缓缓摇头:「却是不必。陛下乃是真性情之人,你们应当也能合得来。」 纪谨的目光投向远方,透过窗外婆娑的树影落在时光的尘埃里。 慕远默默地望着他,摆出一副准备倾听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纪谨收回目光,望嚮慕远,慢慢道:「我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二十几载的时光,经歷过低谷,也一起走向巅峰。说句大不敬的话,在我心里,他不仅是一个君王,我年长他数月,一直以兄长自居。直到他登基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不如过去亲密,变得时有争执。我曾以为,是他登基为帝,我们的身份变了,所以相处也变了。后来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变,变的是我。 「纪氏与薛氏,自开国初,便结下了极深的牵绊。薛氏承诺纪氏永保信王之位,世袭罔替;纪氏亦承诺世世效忠薛氏,永不相叛。为了加深这份牵绊,每一代的信王世子都会与未来的储君一起长大。若是优秀的皇子不止一位,甚至可能由信王世子来决定最后的太子人选。世人都道纪氏权势滔天,殊不知,信王于纪氏而言,既是荣耀,更是枷锁。纪氏除了信王,再无人能在朝中担任要职,拥有实权。我纪氏子弟无论多么无色,都于国无用。 「即便如此,每一代的信王皆身系当今。每当朝政更迭,新帝登基,上一任的信王无论是否正当盛年,都将卸下爵位,由继任者承爵。倘若信王先于当朝皇帝而去,则爵位空悬,待新帝继位时才能承爵。信王只能是个纯臣,能依仗的唯有当今的信任。倘若无法获得信任……」 纪谨嘆息一声:「先帝便是对父王诸多猜忌,致使父王一生郁郁,盛年之时便撒手人寰。母妃亦因悲伤过度,早早随父王而去。甚至因为先帝对信王的猜忌,让陛下的登天之路多了许多波折。然而,我听父王说过,他们年少时,是十分亲密要好的,只是先帝登基之后,一切就变了。或许我的内心深处,对先帝是抱有怨怼的,以至于对陛下,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我可能一直在担心,担心我与陛下之间,也会像先帝与父王那样。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我不自觉地开始渐渐疏远他,甚至防备他。可是陛下待我依然赤诚,半点也未察觉我的离心,却还是感觉到了我的疏离。曾经有一回,他在喝醉后,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何待他不像从前,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我竟无言以对。其实,作为一国之君,他的难处不比我少,他的孤寂也不下于我。 「于国于民,我尽职尽责,自问能够无愧于心;但是对于陛下,我却觉得有些惭愧。我一度觉得有些迷茫,是应该理智地保持着距离,还是凭着直觉选择相信。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纪谨望着慕远展颜一笑,「他让我知道,千百年后的世界,那般光辉灿烂,那般玄奇美妙,那般不可思议。我突然便想通了。也许我们不过是漫漫歷史长流中的一粒尘埃,可是那又如何?这是属于我们的时代,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与陛下,我们从未忘怀过,我们的目标,是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们安居乐业,四海清平,万邦来朝。陛下会是个明君,而我会是个良臣,我们一定可以开创一个属于我们的盛世。」 纪谨眼里的自信透着光,印着漫天星辰,熠熠生辉。 慕远还是第一次从当事人的口中听到有关于信王与当今的一切,也是第一次知道纪谨如此大的情绪起伏。或者还有许多未竞之言,他似乎也听懂了。纪谨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这将会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所以,他是在担心自己不能适应,或者喜欢这里么? 于是慕远也笑了,诚恳地道:「愿能为这盛世,尽绵薄之力。」 纪谨的眼神愈发亮了起来。 果然,过了两日,御书房传来口谕,陛下要诏见备选棋待诏慕云直。 来领慕远的小黄门是还算熟悉的江司泽,路上还小声地提点道:「慕备选不必忧心,陛下是听闻了您在备选所的战绩想要见见您,言尚书此刻也在御书房内。」 慕远点点头,表示感谢。 御书房里除了言尚书,还有信王,以及另外几个大臣。慕远不认得其他几人,但观其衣色,品级都不低。 这是慕远第一次见到当今圣上,虽然在纪谨的口中早听过了无数回。 坐在正座上的青年身着绣着九条金龙的袍服,俊美的面上带着明朗的笑意。纪谨垂目坐在其左侧,慕远进来时微微抬眼瞥了一下。其他几个大臣分坐在下。 慕远行了礼,薛昶很快便示意他起身。 薛昶端详了慕远几眼,向言阙的方向笑道:「言爱卿,这便是你举荐之人?」 言阙立即起身礼道:「正是。慕先生乃是犬子言钰新拜之师。」
第134页 薛昶暗暗朝纪谨眨了眨眼,才又对着言阙道:「原来如此,你倒是不避嫌。」 言阙呵呵笑了两声:「臣不过是内举不避亲,慕先生确实棋艺高明。」 薛昶笑道:「此言若是放在一个月之前,大概大有人不服;不过如今看来,却是不虚。慕云直,听说你这一个多月,尽败备选所好手,甚至连正选所的两个待诏都不是你的对手。可有此事?」 慕远直言道:「臣不过是尽力而为,略胜一筹罢了。」 「好个『尽力而为』、『略胜一筹』,若是一个两个,四局五局也便罢了,十几个好手,一局未败,恐怕不止如此吧。」薛昶也没让人答,直接转过话题,「既然你有如此棋力,又为何未能夺得扬州论枰的魁首?可是那人棋力更为高明?」 薛昶说着眼尾又瞥了下纪谨,望着慕远的笑意里带着些促狭。 纪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不为所动。 慕远对这明知故问感觉有些无语,想不到当今天子还有这等顽皮的时候,果然纪谨说的「赤子之心」诚不欺我。 第79章 心思 慕远还是恭敬地答道:「因缘际会, 臣并未参与最后夺魁。不过夺魁之人确实棋力十分高明。」 薛昶正色道:「既然棋力高明,又夺得魁首,为何不见此人进京?」 慕远垂目道:「或许是, 人各有志吧。」 薛昶想了想,点点头, 未在此事上深究, 转而问道:「 自你入了备选所, 备选所里一扫往日惫懒风气,日日满员。可是你有何不为人知的本事?」 慕远答得坦荡:「围棋本就需要对手, 独自一人是下不出好棋的。各位同僚或许只是发觉大家在一起更有利于精进棋艺, 故而时时相聚。并非臣有何本事,不敢居功。」 薛昶又问:「听说你喜欢在终局后一起復盘。据朕所知,若非同门,棋手们甚少一起復盘,彼此之间更是不会透露自己的行棋思路,以防在对局中被抓住破绽,被针对。你又为何与众人不同?可是对自己的棋艺分外的有信心?」 慕远坦言道:「围棋的世界如同浩瀚的宇宙,广袤无边。自来千古无同局,十九路棋盘可以演变出多少变化,没有人能算得清。每个人抬头看到的天空都有限,也许有些人看到的大一些,有些人看到的小一些,但于漫漫星河来说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若是大家都能把自己所看到的,与他人共享,那么每个人所能看到的岂不是都会更大些。再则,臣确实对自己的棋艺很有信心。」 「原来如此,慕卿的眼界和气度果然不同凡响。」薛昶抚掌笑道, 眼里满是赞赏。 纪谨在慕远进御书房之后第一次直视过来,慕远感应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望过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撞,相视而笑。 座下几位大臣听了慕远之言,皆若有所思,对这个一鸣惊人的备选棋待诏也有些刮目相看。 片刻,薛昶振了振衣摆,开口道:「好了,今日便到此处。十日后,扶桑使团便将抵京,一切接待事宜不可出错,万不能坠了我大齐威仪。你们先退下吧,朕与慕卿手谈一局。」 众臣子纷纷起身告退,纪谨正待起身,薛昶一把拉住他,笑道:「慎之留下。」 待闲杂人等皆离开之后,内侍们奉上棋盘,摆好棋子。 慕远与薛昶移步到棋盘两侧落座,纪谨坐在薛昶身侧。 薛昶:「慕卿今日,让先吧。」 慕远垂首:「是。」 慕远抬手把白子棋盒置于薛昶手边,同时把黑子棋盒摆放在自己手边。 棋局开始。 棋至中盘,又是一场厮杀。 慕远发现,薛昶的大局观极好,这在当今的棋手中也是不太多见的,不过对细节的处理却不如纪谨。两人的棋若是能做个配合,恐怕会非常难缠。 走完中盘,黑棋依然是略胜稍许。薛昶略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有几步棋走得不是很理想,这样都只是稍逊一筹,那下次若是不出错的话岂不是能扳回一局? 纪谨一瞧薛昶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暗暗笑了笑,陛下还是天真了点。不过也难怪,实在是慕兄的棋力太过高深莫测,目前所遇的棋手中,除了范熠,还没有人能逼出他的全力。不由走了走神,旁算着在正选棋待诏里,有谁能与慕兄匹敌,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程时远可以一试了吧。 收官的时候,薛昶又有几步子没算好,以至于走完官子,差距已经扩大到了几十目。 薛昶脸色有些青,这个慕云直,还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啊。 怏怏地推了枰,慕远还认真地问了一句:「陛下可要復盘?」 一口气顿时梗在胸口不上不下,薛昶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斩钉截铁地道:「要。」 纪谨忍俊不禁,薛昶悄悄瞪了他一眼,慕远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在慕远之前,从未有人这样细緻地与薛昶復过盘,即便是当年得净空大师教导的时候,也多是与之对局,再自己领悟。这样的復盘方式十分新鲜,进益亦极为有效。 復盘结束,薛昶不禁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何有慕远在时,备选所会如此热闹。有这样的人在,何愁大齐弈林不兴啊! 薛昶感慨道:「有慕卿,是我大齐弈林之幸!」 慕远双掌相叠:「陛下言重了。」
第135页 薛昶笑道:「时候不早了,慕卿先退下吧。日后有暇,再诏慕卿请教。」 慕远礼毕,便退后离开。 纪谨目送他的身影,难掩眼中情意。 良久,薛昶一只手在他眼前一晃:「慎之,慎之……回魂啦。」 纪谨侧首看到薛昶带着揶揄的笑意,难得的有些赧然,耳尖不易察觉地悄悄热了热。 薛昶端起茶杯笑望他:「人已经走远啦,还这般恋恋不捨。」 纪谨垂首一笑,也不理会他的调笑,问道:「今日见着人了,感觉如何?」 薛昶想了想,点点头:「正如慎之所言,赤诚,纯粹,见识眼界与胸襟都与一般人不同。难得难得!就是……」停顿了一下,有些忿忿道:「太不留情面了。」 纪谨笑了起来:「人家让着你,你不高兴;不让着吧,又不满意。陛下可真难伺候。」 薛昶面上一红:「我是不愿意他们让着我,可这,也输得太难看了。这个慕云直,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天子,胆子这么大,他就不怕我降罪于他么?」言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纪谨,「是不是你告诉他,不须让着我的?」 「没有,臣发誓!」纪谨忍着笑竖起三根手指。 「罢了罢了,我感觉如何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待诏罢了。高兴的时候多诏他几回,不满意了不见便是。倒是慎之……」笑容又促狭起来,「慎之方才望着人的眼神可真是……啧啧。慎之该不会是对他……」 纪谨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默了良久,眼神认真而坚定,缓缓道:「是!我心慕于他!」 薛昶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时常揶揄顽笑,也隐隐有着一些预感,可是此刻纪谨当真认真而坚定地承认的时候,他感到一份沉重。 薛昶也严肃起来:「慎之可是一时情迷?时间久了,或有转圜的可能?」 纪谨摇摇头,苦笑道:「我也曾希望是自己弄错了。可是,有生以来,能使我思之慕之盼之念之,希望他好,盼他开心,生怕他对这世间有一丝不喜,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奉之者,唯他一人而已。」 薛昶有些挣扎:「可是,你二人,皆为男子。若他是女子,不论是乡野村妇,还是高门贵女,哪怕是天上的神女,只要慎之喜欢,我也必为慎之求来。你们……」 纪谨笑笑:「不错,我们皆为男子。我心慕于他,只是因为他这个人,是男子女子,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重要!」 薛昶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不错,他是男是女,有何关系。重要的,是慎之喜欢!那么他呢?他对慎之又如何?」 想起那个人,纪谨的笑容都柔软了几分:「在他心里,我应当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能比之朋友,比之家人,都更为重要。但是,也仅此而已。至少现在,他对我并没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就让他有。」薛昶霸气道,「我下一道圣旨,让他与慎之两情相悦。」 纪谨哭笑不得:「感情之事,哪能如此霸道,没得反而将他越推越远。」 「那慎之要如何行事?」薛昶有些苦恼,他是一国之君,从来只有别人追着讨要他的喜欢,他若喜欢什么人,也早早便纳入宫中,哪里有这等烦恼。 「不如何。」纪谨认真道,「若有朝一日,他对我亦生出我对他这般的情意,若他愿意,无论千难万难,我定要与他共携白首。倘若他对我,永远便如此刻这般,那我们便永为知交,我亦不会越雷池一步。」 「慎之,你可是我大齐堂堂信王,这个天下都是你的,你又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这个天下是陛下的。」纪谨认真道。 「我的就是你的,这个天下是我们的。」薛昶亦认真道。 纪谨笑笑,不再争执于此言,而是道:「我并不觉得委屈。情之一字,本就不能这么计算。并不是你位高权重,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唯有用真心,才能换来真心。我不缺真心!」 薛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既然如此,我祝慎之终能如愿以偿。无论慎之的决定是什么,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 纪谨点点头,眼眸含笑:「我会的。」 薛昶还是有些不平,可是他明白,正如纪谨所言,情之一字,不是权势所能左右,即便他们已经站得这般高,也有无能为力之事。他只能在心里祝福这个他一直视之为兄长的人,并在需要的时候,成为他的后盾。 「好了,不说这些了。」纪谨道,「听说扶桑使团此次是有备而来,恐怕没有那么好打发。」 薛昶一声冷笑:「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堂堂大齐难道难道还会怕了小小一个岛国么!」 第80章 挑战 扶桑使团来访之事, 京中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走在街上,也能听到来往百姓议论纷纷。扶桑使团上一回来访已经是十年前, 当时京中百姓很是看了一番热闹。大齐作为中原霸主,国力强盛, 周边有许多属国, 每年都会遣使入京进贡, 大家早就见怪不怪。 扶桑却不同,它并非大齐的属国, 两国一衣带水, 比邻而居,虽然不论是国力,人民,还是疆土,扶桑都大不如大齐,但是大和民族也自有其优秀的地方。也许是自知在武力上无法与大齐抗衡,便致力于在文化上能与大齐比肩。扶桑从百多年前便开始向中原学习各种文化技艺,如今虽然不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第136页 自大齐建国以来,几乎每隔十年左右,扶桑便会遣使来访,除了缔结两国邦交,更致力于在各个文化技艺领域向大齐发起挑战,倒也时有令人惊艷的表现。 如今扶桑使团再度来访,大家都在猜测,这一回扶桑使团会挑战哪些方面,而我朝中又有哪些能人适合出战。 讨论得最多的, 还是弈棋方面。大齐举国上下棋风皆盛,扶桑在此项上也不遑多让。 扶桑使团进京的那一天,朱雀大街上人满为患,所有沿街店面的二楼几乎被包了个圆,热情的云京人民把街道两旁挤了个水泄不通。扶桑使者们开始都是面带着友好的微笑,冲着两旁的人群挥手,后来被争相上前围观的人们挤得有些仓皇,最后是在城防军的保护下冲进了皇城,各个脸上都有些狼狈。 礼部虞尚书一脸淡定,呵呵笑着:「大齐的百姓们都十分喜欢各位大使呢。」 扶桑使团长藤泽不断擦着面上的汗,也不知是因为热的还是仍然有些心有余悸,操着口音极重的大齐官话,带着点尴尬地点头笑道:「承蒙厚爱,承蒙厚爱。」 慕远也和天元在街上围观了扶桑使团进城的全过程,不过两人站得远,没有被拥挤的人群波及到。 直到使团进了皇城,人群渐渐散去,两人才慢慢得朝皇城走去。 今日皇城的守卫比平日多了一倍有余,进出的查验也更为严格,想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皆会如此,直到使团离京才会结束。 进了备选所,果然大家都在讨论使团之事。慕远并不是最晚一个到达的,还有不少人被堵在路上。自慕远来到备选所后,备选所的出勤率大大提高,若没什么特别的事,大家几乎每日都会来一趟,比正选们都来得勤,所谓的三日一卯已经如同虚设。翰林院自然不介意多供应几个人的午膳,反而各所诸人都被带动的比往日更勤勉了些,而备选们的棋艺也日益增长。 这段时间,大家进所的热情不减,不过关注点更多地分到了扶桑使团进京这件事上。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此次使团进京必会向朝廷提出弈棋之战,不过有正选棋待诏们在,应该是没有备选们什么事了。只希望对战的棋谱能早一些送过来,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为此,已经有不少棋手与各自交好的小黄门打好了招唿。 据说十年前扶桑使团进京时,也是提出了挑战,当时应战之人是如今的首席棋待诏刘玄度,刘首席便是在那一战名声大噪,后来接任了首席棋待诏之职。大家都认为这一回应战的应当会是如今公认棋力最高的棋待诏程时远,他也是下一任首席的最有力竞争者。 扶桑使团进京的第一日,两国互相交换了缔结邦交的盟约,第二日开始,便是各种花式挑战。前方的热闹也影响了备选所,这两日专心对弈的人几乎没有,慕远人在备选所,倒是能听到不少一手消息。 热闹正看得起劲,突然传来圣上口谕,请各位备选待诏们到前朝一见。 众人面面相觑,既有兴奋,更有紧张,这与他们预想的不一样。有人便向前来传口谕的内侍打听了起来,内侍倒也不遮掩,直接把缘由说了。 原来扶桑使团果然如大家所料地提出了弈棋挑战,程待诏也早在座下候着这一出。谁知那扶桑国的王子藤原折也起身便是一个大礼,直言对程待诏慕名已久,家师也对其推崇有加,期待有一日能亲自请教。自己身为弟子,不敢先于家师向程待诏请战,所以请求向其他棋手请教。 这一番歪理一听便是託词,恐怕是扶桑王子早知程待诏棋艺高明,不敢缨其锋。 话虽如此,对方的要求却不能不应。 众臣正想商讨一下由其他哪位棋待诏来应战,使团长藤泽却提出,此番挑战希望能选用扶桑国的规矩,便是不设座子。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薛昶与纪谨对视一眼,果然是有备而来。 薛昶敛去眼中的锐芒,笑意里带了几分讥讽道:「使团长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可一併说来。」 藤泽倒是不客气,挠了挠头作憨直状:「折也王子毕竟不是专业的棋手,只因太过喜爱围棋,才特地远道而来向天朝的棋手请教。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天朝的棋手能够让先。」 众臣简直要被气笑了。 众所周知,围棋之所以要设座子,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抑制先手优势。扶桑使团提出不设座子,已经让千百年来一直习惯座子棋的棋手们为难了;还要让先,那就等于还未开局就先输了几分。 这等无理的要求本不应当应下,谁都看得出来,藤泽口中说着这扶桑王子不是专业棋手,可必定是扶桑国数一数二的好手,否则也不会特意到大齐来自讨没趣。可若是不应,又有失大国风范,到时不论是输是赢,面上都不好看。 只怕这才是扶桑使团的目的。 众臣都皱着眉,在思考怎样拒绝才能够不失颜面,薛昶的面上也有些不好看。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纪谨却忽然道:「既然折也王子并非专业棋手,若我们让棋待诏们应战也有些不合适。我大齐除了设有棋待诏外,还专设了备选棋待诏,相当于棋学子,日后皆有机会成为棋待诏。于弈林中的身份应当正与王子相当,不如由他们中选一人向王子请教。」 话音方落,众臣大惊。谁都知道备选大多是从正选棋待诏被挑下来的,以及没能胜过正选的,棋力本就不可与正选相比。虽然王爷故意曲解了备选的意思,但是棋力不如是事实啊。难道王爷已经放弃这一局了?
第137页 仔细想想,若正选们没有把握赢,输了可是颜面大失。不过若换成备选,虽然输了还是很丢人,但至少还有个藉口可寻;万一要是赢了,那可是大大打了扶桑的脸,是加倍的痛快。 这么一想,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想通了这一点的大臣们都由惊转喜,互相之间递着眼神表示可行。 薛昶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纪谨的意思,他当然不会以为纪谨是放弃了这一局,于是以眼神询问他是否有把握。 纪谨向他微微一笑,表示陛下尽管放心。 薛昶立刻便下了决心,他相信纪谨,更相信纪谨的眼光。 「信王所言有理,我大齐堂堂天朝上国,自然不能以大欺小,便让备选棋待诏应战扶桑王子吧。来人,去将各位备选棋待诏们请上来。」 有内侍应声而去。 藤泽与藤原折也暗暗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疑虑。他们此番本就是为了算计大齐而来,藤原折也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棋手,而是扶桑国数一数二的高手,棋力仅在其师小林雅之之下。且扶桑弃座子已有数年,不仅丰富了开局的变化,更大大拓宽了扶桑棋手们的眼界见识,藤原折也更是新规则下的翘楚。可以说,在新规则下,藤原是「执黑不败」。 不错,扶桑与大齐不同,是执黑先行。这尚要追朔到先古时期,先古以黑为尊,那时围棋方兴,自也是执黑先行。扶桑方向中原学习围棋的时候,便是以黑为先,沿用至今。至于大齐执白先行,则是因为大齐之前的大悦,建国数百年,以白为尊,便将围棋改为了执白先行,大齐建国之后,也没有再改回去,是以依旧白先。 扶桑对大齐弈林关注已久,知道近年来最有名的棋手便是棋待诏程时远,被称为围棋界不世出的天才。两年前曾机缘巧合得到过程时远的棋谱,很是赞嘆有加,如今两年过去,应是更有精进。除了对程时远没有把握外,藤原折也对上大齐的其他棋手都很有信心,使团在一进入大齐界内便暗暗寻来了能够寻到的所有棋待诏们的棋谱,发觉程时远果不其然更为难缠,对其他棋手则更添信心。 此番挑战,刻意避开了程时远,还提出了可以说较为苛刻的条件,就是为了能一战而胜,至少在弈棋上,要赢大齐一回。 本以为会有一番拉锯,结果大齐的皇帝不但没有讨价还价,甚至还更退了一步,不得不让他们疑惑,是不是另有玄机。 作者有话要说:  查到一个史料,说是唐宋时期围棋还是执黑先行的,到了明清才改为执白。日本的围棋师从的是唐时,所以一直是执黑。 所以增加了一个设定。 不过本文本就是架空。设定只要能逻辑自洽,不追求与史实相同,望周知。 另外入京以后的棋局都是胡诌的了,懒得查资料了泪~~ 好想把事业线直接拉快进,好想些感情戏~ 第81章 胜 或者, □□的皇帝只是想输了也不那么难看一点,这才让备选棋待诏出战?这么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不论如何, 此刻已经骑虎难下,更何况规则都是他们定的, 断没有退缩的道理。 藤原折也放下心头的疑虑, 准备迎战。 备选棋待诏们听完内侍的解释, 纷纷把目光投嚮慕远。若说他们当中有人有机会能战胜扶桑王子的话,那就非慕远莫属了。倘若慕远也赢不了, 他们更是白送。 慕远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片安然。他一听说此事是信王提议, 便知这是纪谨给自己制造的机会。看来不仅是大齐,扶桑的围棋进程也大大提前了。慕远记得日本大约是明清时期才取消了座子,那段时期也正是日本围棋迅勐发展的时候,而国内围棋式微,后来才循例日本制定的规则。不过,慕远也记得,最初取消座子的时候,是不设贴目的,也就是说,先行之人占有极大的优势,甚至还有厉害的棋手「执黑不败」。 齐应明走到慕远身边,悄悄用手肘撞了撞他的手臂,低声问道:「慕兄可有把握?」 慕远没有把话说满,轻描淡写回道:「试试看吧。」 慕远虽然没有把话讲明,然而齐应明看着他一副从容的样子,突然便有了信心。今时今日,他对慕远几乎有一种盲目的, 不知所谓的信任。 站在殿外,内侍高声唱了一句:「备选棋待诏们到!」 里面很快传来回应:「宣!」 几乎所有的备选都是第一次上金銮殿,更是一进殿便遭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或者说,审视。胆子小一点儿的已经开始腿抖,有的面上还流下了冷汗。于是一群人中最为镇定的慕远便分外引人注目。 言阙一看到慕远,突然便明白过来王爷为何要提议由备选棋待诏应战扶桑王子。此刻慕远目光平视,蓦地微微一侧,与纪谨看过来的目光交汇在空中。纪谨目光清朗,内蕴深深,微弯的眼角满是信赖,慕远微不可察地一颌首。 言阙在两者之间深深地看了几眼,心中渐渐笃定起来。尽管他不知道慕远的棋力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但是他相信信王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看来今日扶桑使团要再载一个跟头了。这么想着,一手捋了捋鬍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待诸位备选棋待诏行了礼起身,薛昶直接便道:「诸位爱卿,殿上这位乃扶桑藤原折也王子,生性好弈。今欲与诸位切磋一局,不知哪位爱卿想要一试?」
第138页 早知缘由的备选们目光不约而同刷刷刷扫嚮慕远。慕远亦从容地越众而出,行礼道:「臣愿一试。」 座下诸臣微微有些譁然,大多数人都未见过慕远,不过也都听说过备选所新来一位棋手,每日与人在所里对弈復盘,使得备选所一时热闹非凡。如今见殿上这位青年犹如鹤立鸡群,姿态从容不迫,不由都生出几分期待来。毕竟谁都盼着能赢,哪怕心里觉得希望微茫。 棋盘很快摆上殿,慕远与藤原折也互相行礼后分坐两边。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棋盘上不设座子,由藤原折也执黑先行。 黑棋第一手棋,右上角小目。 慕远并不意外。 以往棋盘上有座子时,开局只能採用星定式,大齐的棋手必然是对星定式分外熟悉的。既然扶桑提出了不设座子,就是想出奇制胜,趁着大齐的棋手们不适应新规则先手抢占优势,那么必然不会採用对方十分熟悉的星定式。 星定式之外,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开局自然是小目定式,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小目定式在世界围棋上占据了统治地位。 慕远猜想,对方最有可能的是採用错小目或者向小目开局。 慕远一面想着,一面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右上角星位落下白子。 藤原折也眼里闪过一丝得色,他早就料到大齐的棋手依旧会选择星定式开局,毕竟这是他们最熟悉的,当然也是自己研究过太多太多遍的。 慕远没有错过他的眼神,心里亦默默一笑。出奇制胜么?自己也很喜欢呢。 黑棋的第二手,右下角小目,与右上角的小目位置相错。 果然是错小目开局。看来对方更为注重先取实地呢,那么对方的下一手,不出所料的话就是缔角了。 白棋的第二手,右下角小目。 藤原折也微微一愣,居然不是双连星布局么?难道是对方看到自己双小目开局,有意效仿?只可惜临时改变战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方法呢。 黑棋第三手,右上角缔角。 白棋大场高位开拆,构成了向两翼展开的模样,既取了外势,又兼顾了实地,可以说布局的速度非常快了。 藤原折也瞳孔一缩,对方的棋风十分大胆呢,更重要的是,对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对取消座子有任何的苦恼,反而像释放了什么似的。 不应该呀,目前搜集到的信息,并没有任何一点表明,大齐有棋手在研究无座子棋。 藤原折也稳了稳心神,不要着急,先行的优势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抵消的。 黑棋继续缔角,稳稳地把两处角地守住。 白棋大场侵入黑棋中间,进一步扩大外势。 脚步迈得太大,也不怕扯伤自己。藤原折也嘴角一勾,黑棋挂角。 白棋大飞守角。 接下来,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抢占急所大场。 布局阶段,黑棋没有占到什么明显的便宜。 观战的大齐君臣脸上都溢出丝丝喜色,己方棋手并未为规则所困,这个开局相当不错了,这一局有希望。 一局棋下完颇要费一番功夫,君臣众人也不可能围着对弈的两位棋手观看,早就有内侍另取了几副棋盘棋子,大家分散开来,由观战的内侍抄写好棋谱,传到各处方便大家观棋。 备选们尚留在殿上,与各相识的臣子们围了几处,以便为看不太懂大臣们讲解一二。程时远则让薛昶诏至跟前,单独为他与纪谨解说。 棋至中盘,白棋率先发起冲击。此时白棋取得外势,黑棋则取得了客观的实地;一个要侵角,一个要破势。白棋的这一手沖是先手,黑棋便要在自补与破空之间做个抉择。最终黑棋选择了自补,却失去了破空的先机,白棋一手补方增强了厚势。 这一局棋慕远可说下得十分奔放,仿佛挣脱了一切的束缚奔腾到海的激流,同时也进一步展现了自己的大局观和计算能力。既有优秀的驾驭全局的统帅之才;又有能在细微处的手筋、妙手、杀气等处应对准确无误的本事。 程时远一面分析棋局一面暗暗心惊。这个慕远仿佛横空出世一般,之前从未听说过,一来却激起如此震盪。程时远之前便听说了今年备选所新来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备选,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听说他连战十数个备选甚至还有正选依然未尝一败时,这才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能会上一会。却不想时机来得这般巧。 这一局棋程时远看得心潮澎湃,他许久都没有这般兴奋过了,这般棋逢对手的兴奋! 藤原折也本也是个擅长中盘厮杀的好手,却在慕远的步步紧逼下全没了脾气,一心只想治孤求活。 大势已去之时,藤原折也中盘未竞便投了子。藤原折也已经领教了对方高明的棋艺,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再下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 棋局结束,宾主重新落座。 藤原折也深深鞠了一躬:「□□上国不愧人才济济,折也心服口服。」 众大臣恍然如梦,没想到真的赢了,个个面上喜气洋洋。 许是赢了棋,保住了颜面,大家重又变得宽宏大度起来。薛昶笑眯眯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赞许了藤原王子的棋艺,表示己方不过是侥倖胜了而已,欢迎扶桑的棋手们有机会再来切磋。 藤泽诺诺应是,一扫初时的得意。
第139页 之后的几日,整个扶桑使团都规规矩矩,再没出什么么蛾子,奉命接待的礼部与鸿胪寺亦轻松了许多。两国友好交互,宾主尽欢。 扶桑使团一共在京中待了半月有余,期间藤原折也还到备选所找过慕远几回。这几番来访自然不再提挑战之言,而是要嚮慕远请教。慕远对于讨论棋艺之人向是来者不拒,何况藤原折也确实是一流的高手,棋品亦不差。两人一起讨论得最多的还是摈弃座子之后开局的变化,藤原折也更是在慕远这里受益匪浅,临行之前尚依依不捨,表示若有机会一定要再来云京,嚮慕远请教。 备选所受二人讨论的影响,也开始尝试着开局不设座子,起初有些不习惯,后来竟慢慢觉出更多的趣味。当然,也有那些迂腐固执之人,认为丢弃座子是大不敬,万万不肯下这样的棋。 待扶桑使团彻底离京之后,便到了论功行赏之时。 第82章 封赏 朝堂上, 薛昶大大封赏了此番接待扶桑使团的各级官员,尤其是此次主要负责接待的礼部和鸿胪寺。 接下来是在应对扶桑使者各项挑战中有精彩表现,为大齐大大争光的各人。在这些人中, 唯有慕远因为品级不够并未出现在大殿上。 于是,在封赏了其他所有人之后, 薛昶才道:「此番扶桑使团有备而来, 尤其在弈棋上。据朕所知, 这折也王子在扶桑非但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反而是扶桑国手小林雅之的得意门生, 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围棋乃是源自于我中原大地, 盛行了上千年,我大齐更是自开国以来,举国上下,皆擅此道。若是在此项上败于小小岛国,可不仅仅是颜面尽失而已。可恨扶桑使团,处处设陷,致使情况危怠,幸而有备选棋待诏慕云直,力挽狂澜,既保住了颜面,更大挫扶桑,简直居功至伟。各位爱卿,以为然否?」 「陛下所言甚是。」 「慕备选确实有功。」 「功劳确实极大。」 …… 众臣纷纷附和,一通褒扬,甚至还有大臣把马屁拍到了言尚书面前,称他有伯乐之能。言阙面上笑呵呵地受着,眼角悄悄瞥向了信王。 薛昶等殿上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 才笑眯眯地继续道:「既然众位爱卿也认为慕云直功劳甚大,有功自然当赏。朕预赐慕云直为『大国手』,同时擢升他为首席棋待诏。数日前,前首席刘玄度向朕告老,朕已经准了。」 一语惊四座。 众大臣面上的笑意都僵住了,言尚书心里也「咯噔」了一声。 并未沉默很久,只一会儿的功夫,殿上又热闹了起来,只不过此番俱是反对之声。 率先发难的是御史中丞应海图:「陛下,恕臣直言,此赏不妥。慕云直确实有功,当赏,却不宜赏得太过。慕云直进入备选所尚不足两月,资歷尚浅;再则当日应战,只在备选中选择,并未给正选棋待诏们机会,若当日应战的是另一位棋待诏,也未必不能胜。强行擢升,只怕众人不服。」 「应中丞言之有理。何况一局棋的胜负并不能完全判断一位棋手的棋力,首席棋待诏关乎整个待诏所,甚至是翰林院,不可儿戏。」 「臣附议!」 「臣附议!」 …… 殿上几乎所有的臣子都出言反对。只有言阙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薛昶面色有些不虞:「那众位爱卿,有何高见呢?」 这一问,又让众臣默契地闭上了嘴。这说高了,自然不可;说低了,又怕陛下怪罪。不如让他人先说,说得合意,便附议;不合意,便反对就是。 众人都打得一手好算盘,殿上一时鸦雀无声。 薛昶面色愈发难看。 待酝酿得差不多了,纪谨便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摆,起身款款道:「依本王之见,不如先擢升慕云直为正选棋待诏。至于首席之位,让有能者居之。可办个赛事,让待诏们两两捉对厮杀,三局两胜,亦或五局三胜。败者淘汰胜者进,直至最后一人,便为首席棋待诏,同时赐封『大国手』。自先帝嘉和七年为天下棋士评定品级之后,待诏所从未举办过赛事。棋待诏中,若未为陛下诏,亦未曾让备选挑战过,如今棋力几何无从得知,尸位素餐者恐有之。正好趁此机会,整顿釐清一番。再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国力日隆,却少有与民同乐之时。京师,也该热闹热闹了!」 只是一个正选棋待诏而已,比之首席棋待诏和「大国手」之名来说,众臣自然不会再反对。 至于首席的选拔,倒是有人想提出异议,可是信王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国舅爷甚至道:「既然如此,不如也给备选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也能参与首席的选拔。至于如何参与,胜如何败如何,再议便是。」 此提议又得一部分大臣支持。 至此薛昶也可满意:「那便由翰林院主办此赛事吧,礼部户部协办,十日内拿出一个章程来。擢升慕云直为正选棋待诏,即日起,归入正选待诏所,另赐黄金百两,以示嘉奖。」 上下俱安。 早已看穿了一切的言尚书在心里说了一句,陛下与王爷这双簧唱得可真好呀! 内侍到备选所宣了圣旨,让慕远收拾一下,到正选所报导。 备选所到正选所,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实际所代表的却大大不同。
第140页 众备选们纷纷上前恭喜慕远,慕远一一回礼。 有人开玩笑地说,慕兄这一走,备选所以后又要冷清了。 慕远正色道:「咱们既然食着朝廷的俸禄,就当尽己之职,棋士的责任第一便是要精进自己的棋艺。天道酬勤,不可怠惰。备选所里有志同道合的同僚,相互探讨学习岂非比自己独自琢磨来得有效?」 玩笑之人有些惭愧:「慕兄所言甚是,在下失言。」 慕远復笑道:「正选所与备选所几步之遥,大家日后若有需要慕某之时,唤一声便可。」 进了正选所,换了名牌,慕远再一次遭受了惨无人道的目光洗礼。好在正选所虽然没有卢子俊,还有楚子洲和何平山这两个相识之人。 正所选的气氛比备选所凝肃得多,若是不相熟,彼此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相互不过点头之交,更不用说一起对弈復盘讨论。 慕远也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程时远。之前在金銮殿上应战扶桑王子时,慕远一心只在棋盘上,并未留心当时殿上的其他人。 程时远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看起来高傲冷漠,格外不好亲近。也许是因为身高的原因,看人时都是垂着眼,愈发显得淡漠。他几乎不怎么主动与人说话,不过若有人想向他讨教一局,要是确实得闲,倒是也会应下。只不过他得闲的时候不多,有勇气主动向他讨教的人更是不多。 慕远尚未有机会与程时远对上一局,不过他并不着急。纪谨私下已经告诉过他选拔首席之事,并且告诉他已经有人暗示翰林院不要在最终赛之前让他与程时远对上。虽然纪谨也有这样的意思,不过既然已经有人做了,他就不用多此一举了。恐怕也有人告诉过程时远同样的事,程时远应当也会避免与他在赛前对局。 殿前定议一个月之后,翰林院才公开了举办围棋赛事之事。 不论是正选棋待诏还是备选,早就私下得到了消息,自然没有什么意外。惊喜的是整个京师的百姓,大家奔走相告,议论纷纷,热烈的气氛比之扶桑使团进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翰林院很快又公告了赛事的细则。 整场赛事前后预计歷时三个月。 赛事採用五局三胜制。 没有分组,直接一对一厮杀,胜者进入下一轮,败者直接淘汰。 对手由抽籤决定。 正选棋待诏全员必须参与。 备选棋待诏可报名参与。备选若在赛事中战胜正选,同样可以将之替换。 规则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这样的规则相当于给备选们多一个挑战正选的机会,只不过这一回不能自己选择对手,而是需要抽籤决定。能够多一次机会,这样的瑕疵自然无伤大雅,备选们自然也是全员报名参与。 前首席刘玄度告老后,慕远又被擢升为正选,是以正选棋待诏依旧是二十人。备选所走了个慕远,是以只余十一人。两者相加,一共三十一人。 赛事便分为五轮,第一轮有一人轮空。 前两轮每局隔一日,第三四轮每局隔两日,最后一轮每局隔四日,每轮之间有五日的休息时间。前后正好三个月。 赛事十日之后开始,赛前五日抽籤。 这几日,京师的百姓们都在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听所有棋待诏们的信息,身世,年龄,籍贯,甚至婚否,最重要的当然是棋力。各大茶馆棋楼,只要说有各棋待诏们的消息,立刻人满为患。书肆里售卖的各棋待诏们的棋谱几乎被炒到了天价,依然一上架便卖空。 京师百姓们这般的热情,除了闲得没事凑热闹之外,更重要的,当然是因为赌彩。 由官府主办的围棋赛事,自大齐建国以来,还是开天闢地头一遭。而由官府坐庄的赌彩,更是前所未闻。以往民间的赛事再多,赌彩再频繁,那都是民间的,哪有官府主持的来得气派。 最初提出由官方坐庄的是户部尚书。 礼部尚书拿着户部尚书的议书目瞪口呆。 「这,这这……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户部尚书吹鬍子瞪眼,「官府主办的赛事,由官府来坐庄,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即便朝廷不坐庄,外头坐庄的还少么?白花花的银子没道理往外推的。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旁的不说,就说上回扶桑使团来访,你从我这儿支走了多少银两你知道么?你算过么?半个户部都快给你搬空了。不找补一些回来,冬日闹雪灾了怎么办?来年南方发洪水了怎么办?处处都是钱啊,钱!」 礼部尚书被户部尚书的唾沫星子喷得一张俊脸煞白,一面躲一面道:「罢罢罢,我不管你。你自个儿跟陛下说去,看陛下能不能任你这样胡来。」 第83章 筹谋 万万没想到, 陛下竟然同意了。 礼部尚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黑:「陛下,这……不成体统啊!官府涉赌,弄不好要让人戳嵴梁骨的。」 薛昶摆摆手, 笑道:「无妨,权当与民同乐了。不过这赔率不要弄得太高, 意思意思便是。再限制一下下注的金额, 若是有那眼瞅着赌红了眼的, 便不许其下注。」 户部尚书咧着嘴:「是,是, 陛下放心。必闹不出乱子。」 「这……」礼部尚书还想再挣扎一下。 户部尚书打断道:「我说你这年纪轻轻的, 想法怎这般固执,比我这个半截身子埋土的都不如。」
第141页 礼部尚书顿时面红耳赤。要说斗嘴,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的他,还真比不过出身农户的胡尚书。 薛昶意思意思拉了拉架:「虞爱卿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不如便由虞爱卿监办此事吧。」 户部尚书连忙应是,接着又扯着笑脸道:「陛下,臣在想,各位棋待诏们在赛间的棋谱,是不是也可以由官府统一印册出售,陛下以为呢?」 薛昶笑骂一声:「你个老匹夫,不就是眼瞅着这段时间各书肆的棋谱买卖太过红火,眼睛也跟着红了!也要给各商户们留口饭吃嘛,再说赛场上人员混杂,怎能保证棋谱不外流呢?此事不妥。」 户部尚书老脸一红,吶吶不语。 纪谨却在一旁道:「依本王看,不如寻几家商户,让他们出一些银子, 便可允许他们公开贩售棋谱。至于如何招商,价高者得嘛。毕竟商户们办起事来更有经验,这样岂非比朝廷自己印售更好。若有其他商户盗印,便可依法罚没,想必花了钱的商家绝对比朝廷更乐于监督。」 户部尚书眼睛一亮,马屁拍得极响:「王爷这主意妙哇!想不到王爷竟还精于商道,下官实在是佩服佩服。」 薛昶轻轻踹了他一脚,笑骂道:「得了,小心马屁拍到马腿上,没其他事就下去吧。」 胡尚书故意「唉哟」一声,往前扑了几步,站直身体笑嘻嘻地:「那下官就先退下了。有机会再向王爷请教请教。」 说完,拉起还一脸郁卒的虞尚书,飞奔着走了。 只剩下两个人时,薛昶坐到纪谨身旁,直接问道:「慎之,你便对他如此有信心么?」 纪谨笑着点点头。 「为何要故意闹得这般大?即便不能直接擢升首席,让他与程时远五局三胜便是。程时远是大家都公认棋艺最好的,也是唿声最高的首席候选人,若是能胜过他,自然不用担心能不能服众。」 纪谨摇摇头:「程时远的高明大家早已根深蒂固,不仅是朝廷,便是民间对其喜爱拥护者亦不计其数。他毕竟初来乍到,认识他的没有几人。若是强令程时远与他一决胜负,即便赢了,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那么他在朝中,在待诏所的处境定会十分艰难。如今办这一场盛事,歷时不短,他便有时间通过一场一场的胜局来赢得大家的认可和喜爱。再加上,民间向来赌棋成风,今次连官府都开始坐庄,参与者定然前所未有的多。纵然都是赌,名气大的与名气不显的,赔率必然不同。越到后期,大家便越愿意押一押黑马,不论是为了赢得更高的赔率,还是为了见证一份奇蹟。既然把银子都押到他的身上,那么对他必然也会生出更多的期待。到时他赢了棋,擢升首席,不但没有非议,还会收穫更多的拥趸。」 「若是他最后输了呢?」薛昶提醒道。 「我相信他!」纪谨十分笃定。 薛昶摸了摸下巴:「这样一来,程时远岂非成了踏脚石?对程时远岂非不太公平?」 「怎会?」纪谨眨眨眼,「若最后是程时远获胜,那这一切都将是为他造势,恐怕他的声望也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一切但凭本事,公平公正!」 薛昶想了想忽然道:「不对啊,这样说来,最后庄家岂不是要亏?胡卿一心盼着给户部增加一些收益,要知道你这么算计他,非抱着你哭鼻子不可!」 纪谨有些讪讪然:「亏,倒也不至于。就算最后决赛要亏一些,前头几轮也该赚一些回来。只要运气不太差,亏应该不至于,不至于!」 「再说了,方才我不是特意提点他,可以用棋谱赚些钱嘛。」纪谨略略有一些心虚。 「我就说,你今日怎么这般积极给出主意。」薛昶点着他的额头揶揄道,「原来是为了补偿。」 「充实国库乃是大事,我自然也是放在心上的。」纪谨说得理直气壮。 笑闹几声,薛昶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为他这般筹谋,他知晓么?」 纪谨眼眸熠熠:「他知不知晓,有什么要紧。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就这些而已,最终他还是要靠自己赢得棋赛。我只是希望,若他赢了,赢得的,不仅是棋局,还有人心。毕竟人心才是最难捉摸的东西。」 薛昶吸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论慎之要做什么,我都支持。至于他,既然他能赢得你的青睐,就值得这一份偏爱。」 棋赛的即将到来,对慕远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他依然是每天辰时到待诏所,申时离开。到家之后,指导天元和言钰的棋艺。每三两天,绿漪姑娘便会上门拜访求教。 这一日,绿漪姑娘到得有些早,在慕远回来之前,已经在棋房陪天元和言钰復盘了一局他们刚下过的棋。绿漪来得勤,与慕远的两个弟子自然也已熟识。 慕远到家之后,绿漪向他讨教了几个棋盘上的问题,便谈起了即将到来的赛事。今次还是赛事公布以来绿漪首次来访。 「先生对这一场赛事怎么看?」绿漪直接问道。 慕远:「围棋归根到底是一场竞技,赛事能激发棋手们的胜负欲,是好事。」 绿漪微笑:「先生可有把握?」 她问的自然是对最终的胜利有没有把握。 慕远:「棋没有下完,谁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只是全力以赴而已。」 绿漪:「依绿漪之见,先生最大的对手,唯有程待诏而已。只可惜绿漪也从未与他交过手,除了偶尔流出的几副棋谱,除了知道程待诏十分厉害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若是先生与程待诏能到决赛再相遇,那一定会是最让人期待的胜负。只希望你们不要提前遇到了。」
第142页 慕远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他没有说,其实早有人做了手脚,他们註定只会在决赛时相遇。当然,前提是,相遇之前都能取胜。 「听说这一回,连朝廷都开了庄,这可真是难得。」绿漪抿嘴一笑。 慕远倒是没有多少意外,毕竟朝廷也是需要赚银子的嘛。这个时代没有贊助商,办比赛完全是赔钱的事,不想办法赚点就更没有下回了。 「其实,举办这样一场盛大的赛事,能挣银子的地方很多。坐庄不过是区区一小部分而已,万一出了一匹黑马,还有亏损的危险。」 慕远随口问道:「绿漪姑娘可是有什么想法?」 绿漪低垂眉眼,讪然一笑:「有想法又有何用?我一介小女子,出身又如此低微,既攀不上朝廷,又不认识什么商家。不过是一番感慨而已。」 慕远心头一跳,他差点儿忘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可是一个营销高手,一番营销把白玉楼和自己都推到了京城本行当的顶峰,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小女子。 慕远想了想,认真道:「姑娘若是真有什么想法,在下倒是认识一个大商贾,可需要替姑娘引见一番?」 绿漪一愣:「先生此言何意?」 慕远诚恳道:「其实,在下对姑娘的营销手段一直十分佩服。这些手段若是用在商业上,必然也十分有效。此番赛事确实盛大,据说大齐自建国以来还是首次,想必关心的人自然很多,影响也会很大。若是能找到一户商家合作,姑娘不妨一试身手。若是有益,日后,若姑娘想要摆脱现如今的处境,亦多了一份倚仗。」 绿漪目光盈盈地望着慕远,渐渐竟有了些湿意,她站起身,嚮慕远深深一福,垂眸道:「先生竟替绿漪思虑至此,绿漪心中十分感激。若是先生能引见,绿漪愿意一试,定当不辜负先生的好意。」 慕远连忙虚虚一扶:「姑娘不必如此,在下不过做个引见,举手之劳而已。至于成与不成,还要你们谈过才知晓。」 「嗯,绿漪明白。」绿漪微微一颌首,难得地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不过,请问先生,营销,是什么?」 慕远一怔,深感自己嘴快,想了想,打了个比较容易听懂的比方:「就是,姑娘让自己从默默无声到京师第一女棋手这一过程所使用的一些方法,大致如此吧。」 绿漪「噗哧」一笑,难得看到先生有些为难的样子呢。 慕远轻轻咳了一下,转移话题:「其实,在下欲引见之人,姑娘也知道。」 「哦,是何人?」 慕远一笑,卖了个关子:「见面便知晓了。」 第84章 引见 早在京中彻底安顿好之后, 慕远便找了个时间到西街的苏记绸缎庄拜会了苏预之,之后苏预之也应邀到条柳子巷拜访过几回。两人煮茶论棋,虽然往来不算频繁, 交情倒也慢慢加深,不似当初在扬州时那般陌生。 前段时间苏预之因为生意上的事离开了京师, 恰在一周前回到京都。回来之后特意到条柳子巷坐了坐, 也说了这回大致会在京中逗留大半个月。 慕远便是知晓苏预之现下正在京都, 才会与绿漪提议引见。 当日慕远便着人到西街送去拜帖,苏预之当即回复次日来访。 苏预之初见绿漪之时, 难掩眼中的惊艷之色。 彼时绿漪依旧是一身红衣, 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剔透,唇不点而朱,眼眸漆黑如墨,似湾着一池春水,含情待睇,笑意盈盈间,既有泠冽的张扬,又有娇柔的婉约。这般矛盾的美感使她不论出现在何时何地,都如夏夜里的萤火般,让人一眼便移不开目。 慕远为两人做了引见。 「这位是白玉楼的绿漪姑娘。这位是苏预之苏兄。」 这两人可说都是名满大齐之人,彼此虽未曾见过,却早有耳闻。 苏预之尚有些出神,绿漪率先福了福:「久仰苏当家大名,今日得以相识,实乃三生有幸。」 苏预之连忙回礼,拱手道:「久闻绿漪姑娘美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三人分别坐下后, 作为中间人的慕远先开口道:「今日请苏兄过府一叙,便是昨日拜帖中所言之事。」 苏预之立刻正色道:「不知慕兄所言之人现在何处?」 慕远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预之闻言,目光在慕远和绿漪身上来回几许,有些惊讶道:「慕兄所言之人,莫非便是绿漪姑娘。」 绿漪微微一侧首,轻声道:「正是小女子请先生代为引见苏当家。」 慕远瞧苏预之的神色似有些犹疑,便道:「苏兄当知,白玉楼能从三年前籍籍无名,到如今京师第一楼,绿漪姑娘也成为天下闻名的女棋手,除了绿漪姑娘确实棋艺高明之外,各种手段也很是不凡。苏兄可知是何人手笔?」 苏预之神情一震:「可是绿漪姑娘?」 慕远笑着点点头。 苏预之心下一动。苏预之向来洁身自好,从不流连花街柳巷,便是需要谈生意之时,也多选的茶肆酒楼。他的身价摆在那里,多是人求他,少有他求人,自然没人能勉强得他。他虽从未出入过,对白玉楼的崛起却是知之甚详。作为商人,相对于绿漪的棋艺,他更感兴趣的是使出这些手段之人,也曾着人打听过是哪位高人,却并无所获。不想今日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143页 苏预之再度拱手道:「姑娘兰质惠心,苏某佩服佩服。」 绿漪谦道:「不过是一些小伎俩,为了生存而已,不足挂齿。」 苏预之整个姿态都有些恭敬起来:「姑娘过谦了。多少人都是为了生存,却未必能做到如姑娘这般。今日姑娘要见苏某,可是有何指教。」 绿漪道:「指教万不敢当,只是小女子一点拙见,想与苏当家探讨一番。今日京师最热闹着紧之事便是即将到来的棋赛,不知苏当家可有何打算?」 苏预之直言道:「苏氏商行向不涉及赌彩之时,这一回也不打算例外。昨日得到消息,户部欲向商户出售在棋赛期间印售棋谱的资格,苏某打算去争一争。」 绿漪笑道:「小女子也曾想到过这一出,想来朝廷中亦有能人。」 慕远却想到,前些天自己曾与纪谨玩笑似地提起过,如今各书肆里棋谱卖得这般好,若是在棋赛期间朝廷能够统一授权给一些商户印售棋谱,也可多一项进益。自己说者无心,看来纪谨倒是听者有意了。 绿漪又道:「除此之外,苏当家可还有其他打算?」 苏预之摇摇头:「还要向姑娘请教。」 绿漪缓缓道:「苏氏商行名满天下,大江南北皆有其分铺。然而天下商户何其多,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所知有限。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大多只在周边购买,优劣贵贱,有时只看运气而已。不是他们不愿意选择,而是他们无从得知有哪些选择。苏氏商行若是能先人一步,让更多的百姓知晓苏氏商行之名,所售之物,价钱几何,何处购买,不但能使百姓们多一个选择,也可提升苏氏商行的进益,甚至可能打击那些价高物劣的无良商家,岂非一桩美事? 「若是平日里,想要做到这一点,也许有些困难,但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大齐多少年都没有举办过这样盛大的赛事,如今不仅是京城的百姓,便是周边其他州府也人人议论,赛事相关之事无论巨细,大家都很有兴趣。苏氏商行若是能藉此机会,大扬其名,定能事半功倍。」 慕远一听便知,这是准备打广告了。对于王征所在的那个时代,广告早就泛滥,各种形式手段,只有你想不到。但是在这个时代,只怕还是十分陌生。这位绿漪姑娘的想法,果然十分超前,实在难得! 慕远微微一笑,作为商人,还是掌握整个商业王国的大商贾,苏预之没有理由听不出其中的精彩。 果然,苏预之有些急切地道:「姑娘请细细说来。」 绿漪不由看了看慕远,慕远微微一点头,他信得过苏预之的人品,相信他定不会过河拆桥。 绿漪这才继续道:「苏氏商行可以给朝廷一笔银子,让朝廷每次出公告时都提及苏氏商行。还可设一笔奖金,奖励与决赛的优胜者,这样还可交好未来的首席棋待诏,当然,若是预算足够,奖励三甲更好。同时苏氏商行还可免费为此次赛事提供所需之物,比如棋盘棋子,定制衣物之类……」 苏预之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间或问一些细节之处。 两人相谈甚欢,慕远也颇觉欣慰。以过来人的眼光,绿漪姑娘的提议可行,当然有些细节之处还需要斟酌。不过苏氏一个大商行,这样的人才肯定是有的,有时候只是缺少一个想法而已。自然最珍贵也最基础的便是这一个想法,或者说创意。 谈完之后,苏预之向绿漪承诺道:「苏某对姑娘的提议非常有兴趣,亦十分感激。回去之后定当细细斟酌使用。若是能有成效,定当重礼以谢姑娘!」 慕远帮腔道:「姑娘尽可放心,苏兄向来言而有信,十分重然诺,定然不会食言而肥。」 苏预之本身也是个人精,自然能听得出来,慕远表面上是在夸自己,实际上一个「食言而肥」便将住了自己,他是在帮绿漪姑娘。本来今日这一番谈话,他从头到尾没有避开,恐怕也是为了做个见证。 绿漪自然也是明白的,她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抿唇一笑:「既是先生引见,苏当家又如此爽快,绿漪自然是信得过的。」 苏预之见两人如此有默契,不由调侃道:「苏某倒是不知,慕兄竟与绿漪姑娘这般熟识。若是叫旁人知晓,不知云京多少少年要伤碎了心。」 绿漪脸色一变,正色道:「我与先生因棋相识,敬服先生的棋艺人品,向先生求教。先生不介意绿漪的出身,以礼相待,多方维护。先生坦坦荡荡,绿漪亦清清白白,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苏预之便知自己失言,连忙道歉:「是苏某口不择言,请姑娘勿怪。」 慕远只道:「绿漪姑娘是个奇女子,她的坚韧果敢,在下亦是十分佩服,她的所作所为,不可与常人度之。」 绿漪灿然一笑:「得先生赞赏,绿漪十分高兴。」 苏预之看着眼前光风霁月的两人,忽觉己身如陷泥淖,不由竟生出几分向往来。 那之后,苏预之便时常出入条柳子向,十回倒有七回能遇着绿漪姑娘,两人不仅下棋,还时常讨论一些经营之道,彼此都有长进。 时日久了,苏预之也渐渐察觉自己生出的那丝不一般的心思,然而绿漪姑娘待他一如最初,并无什么不同。绿漪姑娘待人坦荡,只是对他的坦荡与对慕兄的坦荡却是有所不同。苏预之发现,绿漪姑娘看着慕远时,眼里是闪着光的,那光如此明亮,明亮到几乎灼伤了自己。
第144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第一轮赛事抽籤开始的前一天,慕远出城去迎来了慕府上下。 早在一个多月前,墨砚便替慕远寻着了几处不错的房舍,几番斟酌之后,定了国子监附近的一座五进的宅子。 宅子不算小,只不过虽然靠近国子监,却偏于城郊,是以价格也不算特别高。慕远没有多做犹豫便决定买下来。买的时候手头上还差了点银子,纪谨主动借了他差的那部分,慕远没有推迟。前段时日应战扶桑王子的嘉奖中,除了擢升为正选棋待诏,还赏赐了百两黄金,正好是借的数,慕远便还了给纪谨。纪谨只笑了笑,也没有推迟地收下了。 第85章 孺慕 慕府上下是跟着商队进的京, 连人带物般了五辆马车,女眷们坐了两辆车,男子皆骑马。进京的除了慕家老爷, 夫人,二少爷和小姐, 只带了十来个僕从, 都是用惯了离不开的, 其余若有不够等安置下来再添便是。姨娘没有跟来,慕老爷本是打算带着一起来的, 姨娘自己说年纪大了, 故土难离,这一回入京不知何时才能返乡,她又没有子女的牵挂,便不打算去。慕老爷想想老家也需要留人,便同意了,只嘱咐家中老僕照顾好。 慕远带着天元早起出城去迎人,差不多快到午时才把众人接到家中。买下屋子后,慕远即刻便寻人修整了一番,这段时间也都有人收拾着,是以慕府上下便可直接入住。 午膳自是来不及做的,好在慕远早就着人在附近的酒楼定了桌席面送来。酒足饭饱后,一扫一路车马劳顿的疲惫。 慕老爷很是夸赞了慕远一番,出门大半年,可是长进了不少,一应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 慕远年初离的家,如今都秋末了,确实已是好长一段时间。 慕夫人拉着慕远的手仔细打量了很久, 才哽咽地说了一句:「瘦了。」 慕远柔声安慰着:「母亲,孩儿一切都好。倒是母亲,一路辛苦了。」 也不知为何,对于这凭空而来的父母家人,平日不见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想念,如今久别重逢,却掩不住心头涌起的孺慕之思。 慕鸿与慕羽裳毕竟是年轻人,精力旺盛得很,缓过来之后便围着慕远叽叽喳喳地询问京里的见闻。当年离京时他们年纪还小,对京都的印象已然不深,一路走来,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慕远耐心地跟他们说了一些。慕远的心理年龄年长他们许多,很多时候看他们就像孩子一样,颇有耐心。两人又天真烂漫,心底纯净,慕远也很是喜欢。 慕老爷轻轻咳了一声,故意板起脸道:「两个皮猴子,瞧你们那一身乱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快跟你们母亲下去收拾收拾。别只缠着你们大哥,既然来了京师,以后有的是机会。」 慕鸿吐了吐舌头,慕羽裳掩唇一下,面上微微泛红。两人都应了一声,与慕夫人一同下去了。 慕逊眼神示意了一下,慕远便跟着父亲到书房一叙。 下人进来奉了茶,慕逊便挥手遣了出去,出门时顺带掩住了门,书房里便只剩下父子二人。 大半年不见的长子坐在眼前,慕逊竟觉得有些陌生,想来他们父子也从未分开过这么长一段时间,而慕远比之从前,真的大不一样了。 慕远被打量得几乎心虚地低下头,慕逊才捋着鬍子感嘆了一声:「真的瘦了!也长大了!」 慕远忽觉有些鼻酸:「父亲……」 慕逊抬头止住他的话:「若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和你母亲怎么也不会放心让你独自出门这么久,还到了京师,一个人竟成了棋待诏。不过从那次你受伤醒来之后,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成熟了。想来当时若为父没有让你去扬州,你自己也会想要出去闯一闯的。」 慕远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能再次嗫嚅了一声:「父亲……」 慕逊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做父母的,总是既盼着孩子长大,又捨不得孩子走得太远。好在如今我们一家人总算都在京里了,以后也要常回来看看,这里始终是你的家。」 「父亲,你怎知……」慕远心头巨震,他本来也有打算告知慕老爷慕夫人,自己今后打算还住在现今的住所,若是父母问起,便说那里离皇城近,出入方便一些。 事实上,刚刚置好这里的房屋时,他也曾考虑过,是继续留在条柳子巷,还是搬到这里住。 纪谨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便直接问他道:「慕兄可是在担心什么?」 纪谨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慕远便道:「按说既然家人也到了京里,我作为长子,是应该搬回去和父母兄弟一起,也好尽尽孝道。可是,纪兄你也知晓,我并不是真正的慕远,每每与父亲母亲相对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心虚,生怕他们看出点什么。不瞒纪兄,其实比起揭穿我的身份,我更不忍,让二老得知,他们真正的爱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便想着,少一分接触,便也少一分暴露的可能,等到时间长了,他们习惯了现在的我,便好了。」 纪谨沉默了许久,才建议道:「既然这样,慕兄不如继续留在条柳子巷,便说此处离皇城近些,慕兄就职于待诏所,住在此处,会更方便一些。待休沐之时,再回去便是。想来做父母的,总是愿意多为子女思虑一些。慕兄只需稍稍一提,他们定不会起疑。」
第145页 慕远缓缓点头:「如此,倒也是个办法。只是,不知此处赁到几时,也应该与房主商议一番。」 纪谨笑道:「好叫慕兄得知,此处其实是我的一处私产。慕兄愿意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 慕远微微一愣。 纪谨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小心地道:「倘若慕兄介意的话,……」便当赁与慕兄便是。 后面半句话还没出口,慕远已经大大方方地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未竟的话落回肚中,笑意蔓上面庞,纪谨的心情分外明朗起来。 心里虽是这么打算的,但被一语道破,还是叫人大吃一惊,难道是被看出了什么? 慕逊笑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你的房中并未放置日常用物,显然并不打算长居于此,定然是另有打算。」 慕远有些赧然:「是打算先告知父亲母亲一番的,只因如今所居之处靠近皇城,方便出入待诏所,才有此打算的。不想父亲先看出来了,请父亲勿怪不告之罪。」 慕逊拍拍他的肩:「父子之间,何谈罪过。你这样的打算很好,便是你不这么做,我也要建议一番的。你母亲那边我跟她说去,她定也能理解的。只是日后得暇之时,常来看看她便是。」 「自是应当的,孩儿明白。」 「行了,说说你这半年多来的事吧。之前扬州论枰后来我倒是也打听了个详尽,只是你进京之后的情况,便无从得知了。你不应该还是备选棋待诏么?怎么突然又成了正选了?还有,临近京师时,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什么围棋赛事的,你也说与我听听。」 「是。」慕远应了一声,便把这段时间来的经歷细细说来。 直到换了两盏茶,才把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慕逊捋着鬍子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机缘巧合了。不过也要远儿棋艺高明,才能胜得扶桑王子,为自己赢得正选之位。不过,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用赛棋的方式来擢选首席棋待诏呢?我记得以前都是直接任命的。」 慕远沉默,箇中缘由他自然是知道的,纪谨曾把朝堂中的那场博弈与他说过一次。想了想,他便简单说了一下。 「这样啊,」慕逊问道:「那么远儿你可有把握?我听闻程时远程待诏可称之为大齐第一的棋手呀。」 慕远这回倒是直接道:「孩儿也曾研究过程待诏的棋谱,大致,有七分把握。」 慕逊目光凝凝,沉思了片刻,却道:「其实这样最好。若是你有这样大的把握,比起圣上力排众议擢升你为首席,通过这场比赛会更加名正言顺。」 慕远虽然并不在意用怎样的方式获得首席之位,更加不惧任何的挑战,却还是有些好奇地问:「父亲此言何意?」 慕逊便与他细细分析了一番,所言与当日纪谨对薛昶说的大致相同。 慕远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用完晚膳之后,你便早些回去吧。明日便是首轮的抽籤,养好精神,应对接下来的赛事。为父也要入朝给陛下谢恩,走马上任了。」慕逊道。 慕远点点头,马上又想起什么,赶忙道:「父亲,孩儿还有一事。」 慕远便把自己擅自收了天元为徒之事说了一遍。 慕逊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一个下人,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既然你已经收他为徒了,等下让你母亲把他的卖身契找出来给你,要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多谢父亲。」 用完晚膳,慕远揣着天元的卖身契与天元一起回到条柳子巷。 慕远特意把天元叫到房中,拿出卖身契递给他:「天元,这是你的卖身契,自己收好,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了。」 天元两眼含泪:「老师,您不要天元了么?要赶天元走么?」 慕远哭笑不得:「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学生,自然不好再是奴籍。卖身契你自己拿着,以后便是良民,依然要跟在为师身边,继续学习棋艺的。」 天元这才转哭为笑,眼里满是感激感动之色,一遍抹着眼泪一边给慕远磕了几个响头:「老师,我听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就是天元的再生父母,天元一辈子都要跟在老师身边,伺候您。」 「行啦,我可没有你这样大的儿子。去吧,早点休息。」慕远笑骂一声,把卖身契塞给他。 天元「诶」了一声,攥紧卖身契爬起来,咧着嘴出去了。 室内静了下来,慕远的心却没有平静。 他在想下午书房中慕老爷说的那番话。 纪谨当时对他说起那场朝堂博弈的时候,只是笑着说他与陛下的那一出双簧,是高高地开价,等着朝臣们坐地还价。他说若非如此,朝臣们不会那样痛快地答应用举办赛事的方式擢选首席棋待诏。他说他与陛下,早就想整顿一下待诏所了,而待诏所不过是一个开始。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提,在这场博弈中,他慕远会得到什么好处。虽然纪谨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相信慕远一定能赢到最后,但是他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充满了信心。就像那一回,面对扶桑使团的挑衅,他毫不犹豫地让慕远出战。纪谨甚至比慕远还要更相信慕远的棋艺。 他为什么不说?慕远想,他其实从来没有说过。 慕远回忆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纪谨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说过。大部分事情慕远是知道的,但还有那些不知道的。
第146页 想得越多,慕远便越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尤其是在他进京之后,在他们再度重逢之后,纪谨的不论是眼神,还是态度,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之前他从未仔细想过,只是以为他们一起经歷过生死,一起共享了秘密,所以比之一般的友人自然更加亲密了些。 可是还是不对。 慕远想起那日,纪谨说起这房子是他的私产,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他当时确实有些犹豫,虽然彼此关系甚好,可毕竟只是朋友,若是短期借住自然没什么,若要长住是否有些不妥。纪谨几乎是瞬间便意会到他的犹豫,所以才会说倘若自己介意的那句话。慕远其实有猜到纪谨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可是在那一剎那,他感觉到纪谨的难过,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他不想让纪谨难过,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断绝了犹豫。 他想起那一瞬间纪谨的眼神,他的笑意。大概是他平日里都掩藏得太好,所以那一瞬间的泄露就格外热烈。 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朋友么?慕远想,他不会! 那么自己呢,自己看着他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眼神?! 第86章 首胜 抽籤的地方在翰林院, 不过正式棋赛的场所却不是。 慕远到得不早不晚,等了一会儿,人才到齐, 程时远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 参赛的棋手一共三十一人,分为四组, 每组八人, 三轮过后, 每组剩一人,再两两对决, 最后胜出的两人进入决赛。 慕远抽到了甲组, 卢子俊抽到了乙组。 卢子俊玩笑似的道:「甚好,至少前三轮不会遇到慕兄了。」 齐应明在一旁道:「也得能挺过三轮才行,说不定第一轮就被斩于马下了。」 卢子俊问:「齐兄在几组?」 齐应明哭丧着脸:「丁组,与程待诏在一个组。」 卢子俊拍拍他的肩:「自求多福吧,希望等下抽籤不要第一轮就遇上。」 齐应明脸色更差了。 第二轮抽籤决定的是每组内两两对手,基本上也可判断接下来的两轮对手可能是谁。 慕远抽到的第一轮的对手是正选棋待诏徐文肃,慕远进入正选所得的时日不长,人还未认全,这个徐文肃倒是有听说过。据说正选所里,仅此于程时远的,有三位待诏,其中便有这位徐文肃。另两位是范过迁与梁孟平,巧得很,范过迁也在甲组,看来是大有机会能够对上。 卢子俊的对手也是正选,名叫彭西凡,此人慕远倒是不熟。 齐应明很高兴地凑过来, 他抽到的对手是备选郑正峰,他们是老对手了,齐应明对上他胜多负少,还是大有把握的。 「丁组程待诏轮空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三十一人对战,确实要有一人轮空,程时远轮空恐怕是最让大家高兴的结果了。 抽完签,相熟的正选备选棋待诏们互相邀约着一起到五日后的赛场去看一看,熟悉熟悉。 应该是听了绿漪姑娘的建议,苏预之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几乎承包了整场赛事。赛场由苏氏商行提供;对战的所有棋盘棋子也由苏氏准备;甚至还给每个棋待诏量身定制了一身衣袍,蓝白相间的,看着很是清爽,面料还相当不错,只在衣袂处小小地绣上了苏氏绸缎庄的花体字,算是不起眼的点缀。众棋待诏们若是一起穿上走出来,倒是极好的一道风景。 慕远心里暗暗发笑,若不是规定了赛时大家必须穿上,只怕棋待诏们肯一起穿的不多,总觉得有些别扭。下回应该建议苏预之把这样的点子提供给国子监的学子们,毕竟学生们才穿校服不是。 赛场设在西街的听雨楼,是苏氏旗下的一间茶楼,很有些雅意。 西街本就是云京最贵的一条街。也许不是最热闹的,但不论是店铺还是所售商品都颇为精贵,总之就是贵贵贵! 苏预之可算是下了血本,捨得将日进斗金的茶馆拿出来做赛场。须知每一场棋赛都是封闭式的,相当于当日茶楼便不得对外营业了。 远远便看到听雨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红布做的横幅,上面写着斗大的金色字体——恭贺大齐首届棋王赛顺利召开,分外醒目。 这个横幅倒是慕远顺嘴提了一句,苏预之却是立时採纳了,效果看来是十分明显。路过的行人都不由驻足观望一番,好奇心盛的更是直接进茶楼询问去了。进了茶楼那不得点几杯茶,这地方的茶可不便宜,那都是实打实的营业额啊。 西街的茶楼对大多数棋待诏来说不是可以日常逛的地方,但也不至于连几次都逛不起。慕远等人走进茶楼的时候,里面已经十分热闹,对于这等消费的茶楼来说,这样的客流是十分难得的。一部分人是看到了横幅好奇走进来的,但更多的客人是如慕远他们这般,知道了这里将作为赛场,打探消息来了。 茶楼的大堂里挂了幅大木棋盘,有人正在讲一局棋,仔细听了一会儿,是棋待诏范过迁与梁孟平的对局。 「这倒是巧了,」齐应明笑道,「范待诏与慕兄同在甲组,梁待诏又在乙组,只怕慕兄都有机会与他们一战,这局棋简直就是为慕兄讲的。若是再来个徐待诏的,那可就齐活了。」 卢子俊白眼轻轻一翻:「他们的棋谱慕兄只怕早就研究过了。这人讲得一般,还不如我呢,能对慕兄有什么用!」
第147页 齐应明有些讪讪,摸着鼻子咕哝了一声,没听清说了啥。 慕远笑笑:「现在的茶楼都改说棋了么?」 齐应明立刻忘了方才的尴尬,抢着道:「慕兄有所不知,现如今的茶馆酒肆,不讲棋都没人去了,棋楼之类的就更不用说。每个楼里都在讲各正选备选待诏们的棋,这段时间,日常记录棋谱的小黄门们个个都发了一笔小财,连见到咱们的时候笑容都比往日多了。当然了,讲棋最重要的便是最后的判断,例如这两位要是遇上了谁的胜率会更高一些。等过段时间,那些押胜多的地方,只怕会更加热闹呢。」 卢子俊睨了他一眼:「齐兄对这些事情倒是熟稔得很呢。」 齐应明讪笑道:「这不,内子非也要押一些嘛,打听得就多一些。」 「齐兄都押了谁?」 「当然是慕兄。」齐应明立刻道,然后又挑了挑眉,小声道,「还有程待诏。」 转眼便到了棋赛的第一日。 虽说是一对一淘汰赛,毕竟有着五局三胜,所以这第一场并不是很激烈。大多数棋手还是以试探为主,下得都颇为保守,倒是也出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局面。 不过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慕远。 慕远可以说较为轻松地拿下了第一局,他可以感觉到这一局棋徐文肃并没有尽全力。两人虽同在正选所,不过慕远入所时日尚短,徐文肃也不是爱交结的人,两人没什么交集。 慕远尚找到过一些徐文肃的棋谱,他从很久之前就喜欢研究当代棋手的棋谱,但凡能在书肆找到的他都看过。徐文肃的棋在棋待诏中还是颇有名的,自然不缺他的棋谱。 而慕远对于徐文肃来说,则要陌生得多。他是在五日前抽籤完确定了慕远为对手才开始找他的棋谱,无奈慕远来的时日实在太短,仅有在备选所时与众备选们的那几局棋,还因为早就卖空了而找不到。另外就是慕远对战藤原折也时的棋谱,那局棋谱倒是待诏所里不论正选备选都传遍了。只是那局棋规则迥异,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 徐文肃只能自己在对局中判断,所以这地一局棋就下得颇为保守。 慕远才不管那些。 这一回的赛事是一场长期的战役,对棋手来说,不论是棋力,精力,还是毅力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为了可持续作战,一局都不能放松,也丝毫不能浪费精力。能赢的棋决不能输,能速战速决的,绝不磨时间。毕竟,他最大的对手程时远,第一轮可是轮空的,这可是个极大的优势。 慕远很干脆地在中盘就大胜,徐文肃甚至来不及摸清他的棋路,只能懊恼地投子了。 齐应明也赢了棋,虽然不是赢得那么漂亮,能赢他就很高兴了。 卢子俊却是输了第一局,不过他的奇招迭出也着实让对手极为头痛,一直拖到了官子后期才以小比分落败。 开局前卢子俊便暗示慕远等一等他,是以慕远虽然早早结束棋局,也并未离开。 为了不影响各棋手们的思路,除了专门负责记录棋谱之人,他者不被允许围观棋局,每一局棋间也都用屏风隔开。所以慕远只能在一旁静坐,等到卢子俊结束棋局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最后了,场内人数寥寥无几。 卢子俊抿着唇走过来,桃花眼里也有含着几分凝重,轻声对慕远道:「愚弟想与慕兄一起復个盘,不知可方便?」 慕远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卢子俊微微一笑,眼神松快了些。 两人走出茶楼的时候,外面围着等消息的看客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倒是清净了不少。 「大哥……」 才走出几步,两人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唿唤。 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看到在街角的位置站着一对少年少女,正是慕鸿与慕羽裳,两人看到慕远便快速走了过来。 慕远眼角一弯,快步迎了过去:「二弟,小妹,你们怎么来了?父亲母亲知道么?」 慕羽裳盈盈笑着,抢先道:「大哥今日是第一场赛事,甚为重要,我和二哥便央了爹爹娘亲让我们来看看,他们都是答应了的,不是偷跑出来的,大哥放心。」 慕鸿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说什么呢,我们可从来不做偷跑的事情,没得乱说。」 慕羽裳揉着被敲的地方,轻轻噘着嘴,娇嗔道:「大哥,你看二哥他,尽欺负人。他原就是想偷跑来的,是我非要告知爹娘。」 慕远温柔地笑笑,任他们斗了一回嘴,才道:「走,咱们回家里说话去。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咱们走着去。今晚就住大哥这里,回头着人告知父亲母亲一声。」 两人高高兴兴地应了好。 慕远这才回头,招唿落后几步的卢子俊。 卢子俊却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呆呆的,面颊上染着可疑的红晕。 慕远有些奇怪,又叫了两声,卢子俊才回过神来,快走两步跟上来。 慕远向卢子俊介绍道:「这两位是舍弟慕鸿,舍妹慕羽裳。二弟,小妹,这位是大哥的同僚,备选棋待诏卢子俊。」 慕羽裳福了福,慕鸿与卢子俊互相作了个揖。 四人便一起往条柳子巷走去。 第87章 小妹 条柳子巷的屋子不大, 仅二进而已,只是原本住的人便不多,空房间还是有几处。四人一到家, 慕远便让天元带着虎子在主厢房方便收拾两间客房出来,天元看到二少爷和小姐到访, 十分高兴, 应了声是便忙活去了。
第148页 慕远继续领着人往棋房去, 一面走一面说:「二弟,小妹, 大哥要与卢公子復个盘。你们要是不嫌无趣可以一起看看, 若是觉得没意思,等会儿让天元陪你们到周围看看,别走远。明日大哥再带你们到别处逛逛。」 慕鸿与慕羽裳都说一起看看,只是看了没一会儿,慕鸿便觉得无趣,撺掇着慕羽裳跟他一起去玩。慕羽裳原本不太想走开,耐不住二哥的软磨硬缠,只好跟慕远说一声,跟慕鸿一起出去了。 慕远这才发现卢子俊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红,不由关心道:「怎么了?是屋里太闷热了么?」 「可能,是吧。」卢子俊有些心虚地抬手擦擦根本没有的汗,「慕兄我们继续吧。」 慕远见他脸色渐渐恢復正常,也便放了心,专注于棋盘上。 彭西凡的棋力其实与卢子俊不过伯仲之间,卢子俊只输在了经验上,有些地方的处理明显不如彭西凡老练。不过卢子俊的棋也胜于锐气,迴避掉一些短处, 未必没有胜算。 慕远的復盘一如既往的细緻,不仅指出了卢子俊的一些缺漏之处,给出了更好的解法;还分析了彭西凡的棋路,一些妙招的破解之法。 復盘结束后,慕远道:「我这里正好有之前收集的彭西凡的几份棋谱,你拿回去再研究一下,他的棋棋路大体相同,变化不多。虽然稳扎稳打,但一旦有破解之法,也极易被击溃。你若摸清他的棋路,要赢这一轮并非没有希望。」 卢子俊感激道:「多谢慕兄。」继而又好奇道,「慕兄这里,莫非收集了所有待诏们的棋谱?」 慕远笑笑:「但凡是能在市集上寻到的,我这里都会留一份。京师的百姓们很喜欢收集待诏们的棋谱,所以只要稍有留心,并不难找到。」 「慕兄早做准备,是早就想到有这样的一日么?」卢子俊问道。 慕远摇摇头:「我自然算不到。不过围棋原本就是需要对手的,而好的对手,不论是比你高明的,还是不如你的,只要用心,都能让你学到一些东西。我渴望能有机会与每一位棋待诏对弈,这一场赛事虽然不能事先预料到,却是我求之不得,思之若渴的。」 卢子俊感佩道:「慕兄如此有心,难怪对围棋的见识如此广博,棋力又如此高明。」 慕远道:「围棋要下到极致,天赋固然重要,可若没有日復一日的坚持和努力,想至瑧境,亦是不能。你在哪里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便可得到多少回报。世间万物,不外如此。」 卢子俊若有所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果真受益匪浅。慕兄,可允愚弟日后时常上门请教?」 慕远笑道:「自是凭君所愿。」 卢子俊起身揖道:「那今日多谢慕兄了,愚弟先告辞了。」 慕远挽留道:「此刻天色已晚,不如用过晚膳再回?」 卢子俊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又红了脸,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回绝了:「多谢慕兄美意,今日还是不叨扰了。」 慕远点点头,也不勉强,起身送人出门,分别的时候,感觉卢子俊的脸色更红了些。 慕远有些奇怪,如今已是秋末,今日的气温也不高,棋房里通风更不至于闷热,怎地这般容易脸红?莫非是秋季太燥热了?慕远摇摇头,心道还是多准备些润燥的吃食吧。 夜里带慕鸿和慕羽裳到西市大街去逛了逛,晚上倒是比百日里更热闹得多。两个少年人见识到京城市中心的夜色,开心得很,逛到灯火渐熄才意犹未尽地回去。 第二日便起得稍稍有些迟了。 慕羽裳起床梳洗后,方走到院子里,便碰到练完拳准备回房洗漱沐浴的慕远。 慕羽裳漾起甜甜的笑意,两颊的梨涡仿佛盛了美酒,让人不饮已醉:「大哥,早安!」 慕远柔声道:「小妹起了。厨房里备了清粥小菜,让余伯给你送到房里去?」 「不必了不必了,」慕羽裳摆摆手,「不麻烦余伯了,我自个儿到厨房端去。」 慕远看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与满足感。从前家里从未有过兄弟姐妹,如今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乖巧可人的妹妹,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感觉真是赚到了。 慕羽裳到厨房一看,清粥温得正好,小菜看着普通尝起来味道却极好,顿时满意极了。昨晚吃了余伯做的饭菜,她与二哥都赞不绝口。想到大哥一人居于此处,饮食衣物都未被亏待,也便安心了许多。 慕羽裳盛了清粥小菜放在食盘上,端起来往房里走去。 余伯前几日刚翻了院子,院门处还有些大的石子未清理干净。 慕羽裳一心顾着端正食盘,免得粥菜洒出,便有些忽略了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子,脚下一滑,便向一侧歪去。 一句「小心」伴随着一声惊唿,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食盘,另一只手在她手肘处轻轻一拂,慕羽裳便站直了身体。 一声惊唿这才落地。 慕羽裳心跳得厉害,入眼处是一片纯白的衣角。顺着衣角往上看,托着食盘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看起来既温暖又有力。再往上,是坚毅的下颌,俊挺的鼻樑,直到撞入一双深潭般幽静深邃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 慕羽裳感觉心跳得更加厉害了。 「小心。」方才听到的那声「小心」原来不是错觉,再度听到的这两个字依然低沉如醇酿,安抚了受惊之后犹有余悸的心。
第149页 慕羽裳有一些无措,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欢喜。为何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为何虎子没有出声示意?怎么办?我要不要大声叫哥哥们?可是,这个人看起来如此高贵俊雅,一点儿也不像坏人。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灵鹿般的眸子滴熘熘地转着。 纪谨似是看出她的不安,稍稍让开了一步,笑意更为柔和,仿佛担心再度惊吓到她,声音也温柔得多:「这位是慕姑娘吧?我姓纪,是你大哥的好友。请问,慕兄在么?」 慕羽裳立刻便安了心,丝毫没有怀对方说的话,也不去想,对方明明没有见过自己,为何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身份来。只点点头,小声道:「大哥在的。」 纪谨继续柔声道:「可否烦请慕姑娘领个路?」 慕羽裳轻咬下唇,再度点点头。 纪谨便一手托着食盘跟着前面的小姑娘往自己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也能寻到路的院子里走去。 墨砚刚跟门口的虎子说完话,跟进来便看到爷托着食盘跟在一个小姑娘的身后,不由目瞪口呆。 爷什么时候对一个小姑娘这般亲近了?不对!哪里来的小姑娘?! 慕羽裳领着纪谨走到正厢房前,指了指慕远的房门,低声道:「大哥,应该还在沐浴。」 纪谨自然知道慕远有早期锻鍊的习惯,低声笑道:「无妨,我在外屋等他便是。」 慕羽裳点点头,转身要回自己房中,一回头看到还托在纪谨手上的食盘,脸一下红了,嗫嚅道:「这个,这个……」 纪谨温和地笑着,把食盘递给她:「物归原主。」 慕羽裳连忙接过,两手牢牢握住,微微一点头,小心地朝自己房中走去。进了屋,放下食盘,关上房门,这才松了一口气。抚这自己还在砰砰乱跳的心,仿佛刚刚经歷了一场冒险。 慕远换好衣服走出内屋便看到站在窗边看风景的纪谨。 慕远微微一愣。 自上次在慕府与父亲谈完话回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再见。 那日回来之后自己想了很多。既然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心意,自然无法再无视这份心意。可是自己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又该如何回应,却没有想好。 人生第一次,慕远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那么一剎那想到逃避。幸而那几日两人都忙,自己忙于赛前准备,对方想必也是忙于朝事,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时日一久,便冷静了下来。 慕远本来就不是遇事逃避的人。何况只要一想到自己但凡表露出一点点想要逃避的意思,对方一定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就一定会难过,也一定会成全。想到对方会伤心,立刻便觉得不忍;想到对方若是会避开,便觉得无法接受。 慕远尚不清楚这代表了什么,毕竟他前后三十余年的人生经歷,从未涉足过情爱方面,但是他觉得需要一点时间来釐清自己的心意。在这之前,就先顺其自然吧。 慕远方才下定了决心,这人便出现在眼前。 慕远便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招唿了一句:「纪兄来了。」 纪谨转过身,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仿佛打了一层柔光,眉眼却因为背光而有些暗:「来预祝慕兄,旗开得胜。」 第88章 围场 慕远的凝视稍稍有些久, 纪谨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慕兄?」 慕远回过神,却问道:「纪兄可知京师哪里有比较有趣的去处,少年人会喜欢的地方?」 纪谨立刻便猜到了缘由, 笑问:「可是要带令弟令妹出游?」 「纪兄怎么知道?」慕远问道。 纪谨笑笑:「方才在院外遇到了令妹。」 「羽裳」慕远微微蹙眉,「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小姑娘端着食盘, 没注意脚下, 差点儿滑了一跤, 我正好碰上,扶了一把。」纪谨道。 慕远笑着摇摇头:「小丫头平日乖巧得紧, 难得有不知轻重的时候。多谢纪兄了。」 纪谨:「你我之间, 何须言谢。」接着又道,「如今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节,不如去打猎?」 「什么?」慕远有些不解。 「不是要带令弟令妹出游么?正好我在西郊有个围场,养的都是些温驯的猎物,并无什么勐兽。每到秋日,族里的小辈们都喜欢去耍上几回。令弟令妹常居南方,应当也会对北方的围场生出几分兴趣。」纪谨笑着继续道,「再说,慕兄不是早就想学一学骑马?围场里有个马场,养着不少好马,有几匹温顺的,正适合初学者。」 慕远想了想:「待我问一问舍弟舍妹,看看他们的意愿。」 慕鸿当然是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贊成,他自小性子就活泼,走马斗鸡,上树摸河的事情没少做过, 自然很愿意体验一下驰骋狩猎的感觉。 慕羽裳眼里也写满了跃跃欲试,但还是犹疑地看了一眼慕远,担忧道:「可是,大哥明日不是还有赛事么?去得远了,会不会耽误回程,影响大哥明日的状态?」 因为慕远的缘故,纪谨原本就对这个小姑娘分外有耐心,见她如此乖巧懂事,知晓为大哥考虑,更是温和了几分:「围场就在西郊,并不太远。咱们驾马车去,我的马车跑得快,大约一个时辰便到。待到申时便回,不耽误什么。至于明日的赛事,」纪谨看了下慕远,轻轻眨了眨眼,信心满满道,「慕兄早就成竹在胸,不必担心。」
第150页 纪谨只知自己当眼前的小姑娘如自家的妹妹一般,语气神态不免多了几分亲昵。却不知在小姑娘的眼里,未必便当他是个兄长,无意间招惹了桃花竟不自知。 慕羽裳有些拘谨地垂下头,未教人发现她蓦然薄红的双颊,如同染了胭脂一般。 驾车去往西郊的路上,纪谨细心地找了家成衣铺,给兄妹三人各准备了一身适合骑马的装束,连天元都没有落下。 围场颇大,马场也不小。围场兼马场的看护人,是一对中年夫妇。那汉子一身虬劲的肌肉,看起来孔武有力;妇人亦是利落劲爽。 那汉子虬髯满面,貌似兇狠,笑起来却有几分憨劲。妇人面容姣好,笑起来十分爽利,让人一见便易心生好感。 夫妇二人见到纪谨,便笑着迎上来道:「爷可好久没来了。再不来,这狩季可就过了。」 纪谨轻松地玩笑道:「爷不来不是更好,这满围场的猎物,留着给你们打牙祭。」 「哪能呢,」汉子含笑道,「爷要不来,便留着明年春天下崽子。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兔子狍子,一戳一个准。到时候统统给爷送去下酒吃。」 「得了,爷可吃不了那么多,你们自个儿留着。」 顽笑几句,纪谨对慕远道:「这是谢冀生,那是他媳妇安娘子。冀生以前是纪府的家将,我瞧他不爱被拘在府上,更喜往外头瞎跑,便让他给我看看围场,养养马。安娘子以前也是军中一把好手,更是女兵中的一朵花,不知被多少军中儿郎惦记着,结果却叫这傻小子摘了去。当年不知道多少人慾找他决斗,却是叫安娘子给挡了回去。」 安娘子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哪里值当爷提起。」望嚮慕远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慕远知道纪谨这番话是想让自己不要拘束,似乎也在表明他们关系匪浅。也看得出来在两人面前纪谨比平日更为轻松,看样子是他们是纪谨极为信任的人,只怕不止区区一个家将那般简单。 慕远抱拳道:「在下慕远,字云直,这两位是舍弟慕鸿,舍妹羽裳。今日冒昧前来,还请谢大哥,嫂子多多关照。」 「慕兄弟客气了客气了,爷亲自带来的都是自家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放开了玩,围场里的兔子狍子们都被养肥了,傻得很,今日保管叫你们满载而归。」谢冀生语速极快,一边说着一张蒲扇般的大掌就要拍到慕远的肩上。 这一下若是拍实了,慕远只怕不好受。 纪谨眼疾手快,伸手一拂,便卸了他的力道。 谢冀生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纪谨轻轻一咳:「慕兄不会武,你手劲太大了。」 谢冀生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憨笑了几声。 安娘子白了他一眼,沖慕远笑道:「慕兄弟别介意,我们当家的就是个憨憨。」说着看嚮慕远身后的慕羽裳,眼睛一亮,走过去挽起小姑娘的手:「小妹妹生得可真俊。妹妹是叫羽裳是么?可是霓裳羽衣的羽裳?」 慕羽裳含羞带怯地点点头。 安娘子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那姐姐叫你羽裳妹妹可好?妹妹这身衣裳好看是好看,只是在这围场可能有些许不便,可带了替换的衣裳?」 慕羽裳悄悄瞥了纪谨一眼,点点头:「来的路上纪,纪大哥替大家都准备了。」 安娘子瞧了瞧纪谨,又瞧了瞧慕羽裳,眼睛一眯,笑道:「爷就是细心。来,姐姐带你去换衣裳。」 慕羽裳连忙看嚮慕远,慕远轻轻点点头,对安娘子道:「有劳嫂子了。」 剩下的几人便也由谢冀生领着去更换了衣裳。 纪谨身手好,这样普通的狩猎他着什么样的衣裳都不影响,是以没打算更换,墨砚穿的本就是劲装,亦不须换。要换衣裳的便只有慕远,慕鸿和天元。 慕鸿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对慕远道:「大哥,你可瞧见了,那谢大哥和谢嫂子可都是高手呢。」 「为什么这么说?」慕远随意问问。他当然知道纪谨的武功好,他身边亲近的人武功都不低,比如墨砚,比如那几个凌姓统领,想来谢冀生和安娘子也不会例外。 慕鸿道:「看他们的手和走路的姿势轻缓便可知。我曾经结识过一些江湖上的朋友,跟我说过这样的人遇上了可千万不可得罪。」 「你还认识江湖上的朋友?父亲知道么?」慕远挑眉。 「这不是重点,大哥。」慕鸿有些无奈,「都是好多年前认识的朋友了,早没了来往,大哥可千万别告诉爹爹呀。」 「得啦,你自己知道轻重便可。」慕远道。 「大哥放心,我知道的。」慕鸿咧嘴笑道,「我是想说,纪大哥的身份定然不一般吧。他的马车那般舒适,驾车的马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有围场,马场,还有像谢大哥与谢嫂子这样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家将,居然只用来看围场和马场。他身边的那个小厮,叫墨砚的对吧,看起来也很不一般。当然,最不一般的还是纪大哥本人,贵气逼人,不怒自威,虽然带着笑,却让人丝毫不敢造次。我刚才就想说了,大哥,你从哪里结识的纪大哥这般的人物,你知道他的身份吧?」 慕远点点头:「他的身份确实不一般,他若不说,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二弟只需要清楚,他对我们,只会有好意,不会有恶意便是。」
第151页 「既然大哥这么说,那我不问便是了。」慕鸿道。 慕远拍拍他的肩,最后整理了下衣袖,当先走了出去。 最后换好衣裳出来的是慕羽裳,不仅襦裙换成了裤装,一头秀髮也让安娘子帮着绾了起来,显得既娇俏又飒爽。 也许是不习惯这样的装束,还有些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的拘谨。 安娘子把她推向众人,朗声笑道:「我就说,妹妹穿这身衣裳也十分好看。爷,慕兄弟,你们说对吧。」 慕远点头贊道:「很好看。」 纪谨也微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慕鸿抚掌道:「小妹这么一打扮,手中再拿上一根鞭子,就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女了。」 被慕鸿打趣了,慕羽裳不服气地道:「二哥就算佩上一把宝剑也不像个侠客。」 「哎呀,二哥这是夸你呢,你就这么寒碜哥哥呀。」慕鸿道。 慕羽裳吐吐舌头:「哪有人这么夸的,二哥真不会说话。」眼角瞥到站在后面一点带着笑意的纪谨和慕远,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挪过去,「大哥,纪大哥。」 慕远柔声笑道:「小妹穿什么都好看。」 慕羽裳抬头沖他甜甜一笑。 众人一起往马厩而去。 安娘子走在最后面,拉了拉谢冀生的衣袖,两人渐渐落后了一些。 安娘子低声道:「当家的,看到了么?等会儿在围场机灵点儿,给爷制造点机会。」 「娘子你什么意思?」谢冀生不明白。 安娘子恨铁不成钢,点了下他的脑袋:「你呀,就是个榆木脑袋。你想想,爷可曾带过什么小姑娘到围场来?」 「别说小姑娘了,爷之前可连个会喘气的都没带来过。」谢冀生道。 「可见了,这个小姑娘在爷心里头,不一般。」安娘子抿嘴笑道,「爷这么多年,终于要开窍了。」 「不对呀,」谢冀生还是想不通,「可是爷明明对慕兄弟更亲近呀?方才他拦我那一下,可紧张了。」 安娘子白了他一眼:「那不是,人小姑娘的大哥么,未来的大舅子呀,可不得护着点。难不成,当家的认为,爷是个断袖?」 「这……」谢冀生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行了,你就听我的吧。」安娘子一锤定音。 「哦。」谢冀生点点头。 第89章 惊马 马厩里养着十几匹的骏马, 最显眼的是中间那匹纯黑的,见到众人过去,扬起脑袋, 高傲地打了个响鼻。 此前谢冀生已经快走几步到前头给大家领路,指着那匹黑马介绍道:「它叫黑云, 今年五岁, 是个俊俏的小伙子。黑云它爹是当年爷从北疆的战场上俘虏回来的, 它娘是匹大宛良驹。小傢伙生来血统就比别的马高贵,性子也傲得很, 除了爷, 还没人能降伏得了它。」 纪谨笑笑:「黑云性子野,也烈得很,跑得快,不易驾驭。慕兄初学,不妨寻一匹性子温一些的好马。」 慕远点点头:「不知谢大哥可有推荐的?」 谢冀生往左边走了两个马栏,拍了拍里面一匹毛色如白缎的马:「慕兄弟头一回骑马的话,不如试试这匹。它叫白骢,虽然也是个小伙子,性情却很温顺,从来不发脾气不使性子,乖得很。慕兄弟可以试着摸一摸它。」 慕远便试探地伸出手,白骢果然温顺地低下脑袋,慕远在它头上轻抚了几下。 「那便这匹吧。」慕远侧首看向纪谨。 纪谨含笑点点头。 安娘子替慕羽裳选了匹枣红色的小母马,个头矮一些,看起来也是温顺极了,慕羽裳当即便点点头。 慕鸿自己选了匹棕色的马,这匹马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慕鸿一看就很喜欢。 天元也在墨砚的建议下选了一匹。 选好马后,谢冀生和安娘子很快给选好的马匹配上马鞍辔绳,众人便牵着马走向马场。 说是马场,其实也是围场的一部分,与狩猎区就隔着一丛小树林。 慕远,慕羽裳和天元都是第一次骑马。 慕远在纪谨的指导下翻上了马,刚上马时身子不稳还晃了晃,所幸白骢十分配合地站着不动,很快便稳了下来。 纪谨暗暗提着的心落了下来,摸了摸白骢的脑袋笑着说:「果然是个好孩子,回头让冀生给你多餵些好料。」 白骢抬头舔了舔他的手,热乎乎的鼻息喷在手心上还有些痒。 身后的黑云似乎有些吃味了,张牙扯着他的衣角不满地轻嘶了几声。 纪谨回头,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你今日乖乖的,便也让冀生给你加料。」 黑云这才满意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心。 纪谨轻声一笑,一掌撑在马背上,连踏脚也不必踩,飞身上马。 慕远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影翻飞,纪谨已经端坐在马背上。白衣黑马,分外显眼。 纪谨沖慕远一笑,双腿轻轻一夹,黑云便向白骢走过去。 纪谨指导着慕远怎样驾马绳,怎样驭马,待慕远适应之后,两人并辔而行。 纪谨与慕远骑着马靠近时,慕羽裳才在安娘子的帮助下上了马。枣红小马温顺是极温顺的,只是不如白骢灵性,慕羽裳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它顺着自己的意思移动。 慕羽裳有些沮丧的样子,安娘子安慰她道:「妹妹第一次骑马,已经很不错了。多骑一骑,熟练了便好。」
第152页 另一边,慕鸿自小便跳脱,骑马自然不在话下。跨下的小棕马似乎也与他极为相契,稍微绕了两圈,便已得心应手,恨不得纵马奔驰,跑个痛快。 就连头一回骑马的天元,似乎也颇有天分,很快便能在墨砚的指导下轻跑起来。 慕羽裳看着有些羡慕,也想让枣红小马跑起来,只可惜枣红小马不知是因为生性懒惰还是什么原因,只是往前快走了几步,又开始慢悠悠踱起步来。 安娘子暗暗得意,为了给爷制造一个能够单独陪伴美人的机会,她可是刻意给小姑娘挑了这匹除非受到惊吓,无论如何也懒得跑的马。 慕鸿跑了几圈,兴奋地停在慕远面前:「大哥,咱们进猎场吧,谢大哥给我选了一副弓,我想赶紧去试试。」说着看嚮慕羽裳和她的枣红马,努力憋住笑说,「至于小妹,不如就陪着你的小红马在外头逛逛吧,毕竟弓箭无眼,万一伤到就不好了。」 慕羽裳微微撅起嘴,却也知道二哥说的是事实,自己确实也没有胆量进猎场,更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便点点头:「我在这里等哥哥们。」 慕远笑笑:「大哥也是第一回 骑马,连拉弓都不会,猎场也是没本事进的。我便陪小妹在这外头,你们注意点安全,我和小妹等着你们的收穫。」 有纪谨在,慕远相信慕鸿定不会有危险,便不想扫他的兴。 纪谨却道:「冀生,你跟着慕二公子,给他引引路,保护好他的安全。墨砚,你照看着点天元。都注意安全。」 谢冀生听着不对,不由问道:「爷,你不进猎场啊?」 安娘子立刻瞪了他一眼:「爷让你做什么,你便坐什么。管那么宽干什么!」 谢冀生这才想起方才娘子的吩咐,嘿嘿地笑着,看样子已经不需要自己给爷找什么机会了。 四人进了猎场后,安娘子也道:「有爷和慕兄弟在,妹妹的安全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先玩,我去给大伙儿准备膳食。」 纪谨点了头,安娘子便告退了。 慕羽裳看看慕远,又看看纪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委屈大哥,和纪大哥留在这里陪我了。」 慕远安慰道:「小妹不必多心,大哥确实不擅狩猎。便是小妹不在,我也是不打算进去的。」 纪谨也道:「狩猎年年都有,多了也觉无趣。能与慕兄,慕姑娘在这里策马信步,亦不失惬意。」 慕羽裳这才安心了些,兴致也提了起来。 纪谨领着兄妹二人在猎场的外围转了转,介绍了周边的景致,在慕羽裳好奇地追问下讲了讲当年俘虏了黑云他爹的那场北疆战役。慕羽裳听得几度睁大了眼睛,愈发为纪谨的风采、英姿所折服。 纪谨还说,在围场的不远处有一个庄子,庄子里有一处汤泉。到了冬日,最冷的时候,头顶上飘着雪,身子浸在汤泉里,如同身处冰火两重的世界,甚是奇妙。若是到时有兴致,不妨去体验一番。 纪谨说着这话时,虽然邀请的对象并未言明,含笑的眼神却只望嚮慕远。 慕远抬眼与他的目光相遇,轻轻点了下头:「到时若是有暇,还要烦请纪兄安排。」 纪谨笑意愈深:「这是自然。」 三人又转了一会儿,纪谨道:「慕兄与慕姑娘初次骑马,不宜太久,否则明日要有不适,咱们迴转吧。」 兄妹二人自然没有异议。 眼看便要离开猎场外围,身后远远传来一阵急蹄声,伴随着一阵大唿小叫。 纪谨心下一紧,这是谁惊了马?仔细辩了声音传来的方位,连忙让两人策马右转。 白骢聪明得很,早在听到声音时蹄子便卷了卷,慕远一拉辔绳立刻便跑了起来,很快远离了危险区。 枣红小马却是有些傻乎乎的,被急蹄声惊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慕羽裳有些慌,用力一拉辔绳,枣红小马却只在原地转了个圈。 急蹄声转瞬便至耳畔,伴随着慕鸿「啊,啊,啊……」的高唿,棕色的马影从旁掠过。疾驰的马尾甩到枣红小马的背上,枣红小马扬蹄长嘶一声,勐地往前冲去。 慕羽裳一声惊唿,只来得及紧紧抓住手中的辔绳,不被甩落下去。耳畔疾风掠过,慕羽裳紧紧闭着双眼,双唇咬紧,任小马把自己颠得一甩一甩的,惊险极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慕远反应过来的时候,枣红小马已经跑出好远,慕远急得大喊一声「小妹!」,双腿一夹,催促白骢追上去。可是,即便能追上,他也不知该如何让受惊疾驰的马停下来。 纪谨骑着黑云追上来,只来得及在慕远耳边留下一句:「慕兄莫急,我去追。」 白衣黑影如一道风般掠过,慕远蓦地安下心来,他相信纪谨。 远远地看到黑马很快追上了枣红小马,马上的白衣人忽然起身一跃,如一只白鹤展翅,又稳稳地落在了枣红小马的背上。 枣红小马受惊更甚,扬蹄想要把马背上的人翻下去。纪谨双手越过慕羽裳,紧紧地抓住辔绳,手背上暴出青筋,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用力一勒。 枣红小马几乎直立而起,却终究不能甩下马背上的两人,终于力气用尽,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慕羽裳整个人几乎都躺在纪谨怀中,在这险象环生的境况里,却感觉到身后靠着的胸膛是那般的温暖有力。心里仿若揣了七八十只兔子,横冲直撞跳得厉害,脑袋更是有些昏昏沉沉。
第153页 马一停,纪谨立刻便松开慕羽裳跳下马。 慕远骑着白骢赶来,慌忙跳下马时,一手还拉着枣红小马的纪谨立刻伸手扶了一下。 慕远扶住慕羽裳的手臂,轻轻唤了一声:「小妹。」 慕羽裳骤失所依,身体已经有些发软,此刻听到大哥的声音,便如被抽了嵴柱一般,一下子倒了下来。 慕远连忙一把接住她,将她抱下马,揽在怀中。 慕羽裳软软地叫了一声:「大哥。」声音既虚弱又可怜。 慕远安抚道:「没事了,不要怕。羽裳很勇敢!」 这是,谢冀生也已经拉停了慕鸿的马,两人紧接着赶了过来。 慕鸿看到慕羽裳的虚软的样子,腿一软,脸色更是煞白。 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慕鸿搂住妹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小妹,对不起,都是二哥不好,都怪我……」 慕羽裳虚虚一笑,轻抚他的脸,安慰道:「我没事了,二哥,你别自责。」 慕远见慕鸿自己已经悔恨不已,也便没有多责。 纪谨见到谢冀生,脸色一寒,斥问道:「怎么回事?!」 谢冀生双膝一跪:「是末将不好,没有护好慕二公子,让他惊了马,又惊吓了慕姑娘。请爷责罚!」 纪谨神色愈厉:「失职,该当何罪,你自己说!」 慕鸿急急抬起头,脸色苍白地辩解道:「不关,不关谢大哥的事,是我不好,我自己踩了陷阱惊了马。谢大哥提醒过我了,是我没在意。不关谢大哥的事,别罚他。」 纪谨没有松口。 慕远转头望向他:「纪兄,不是谢大哥的错。再说,人都没事。」 纪谨这才缓了脸色,吐出几个字:「下不为例!起来吧。」 谢冀生连忙爬起来,转身对慕远抱了个拳:「多谢慕兄弟为我说情。」 第90章 默契 慕远抱起慕羽裳, 几人牵好马往回走去。 走了一程,慕远已经出了一身汗,手臂也有些吃紧。慕羽裳虽然纤瘦, 毕竟是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身量摆在那里, 再轻也有限。方才惊马疾跑了一阵, 方向又是与来时相反, 转出来才发现已经绕出了十几里地。 这一路,若是硬生生抱着人走回去, 只怕慕远这手臂明日就要废掉了。要是换了纪谨或者谢冀生, 他们二人武艺高强,或者不成问题。然而这个时代礼教虽然没有那么严苛,方才纪谨救人也是事急从权,可就算是在慕远曾经的那个时代,让陌生的成年男子抱着十几岁的小姑娘走一路也是不成体统的。 慕羽裳也感觉出了慕远的疲惫,虽然他在一直在努力地不晃动她,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吃力。 慕羽裳虚虚睁着眼,轻声道:「大哥,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慕远轻轻摇摇头,慕羽裳方受了惊,全身还在发软,哪里有力气自己走回去,让她自己骑马更是不现实。慕远也是今日头一遭骑马,自己骑一骑问题不大,想要带个人还是做不到的。至于慕鸿,且不说他的骑技如何, 便是他也方惊了马,此刻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慕远自然也是不放心他的。 慕远正在考虑是不是改为把人背回去,纪谨已经牵着白骢走到他身边。 纪谨卸下白骢身上的马鞍,对慕远道:「慕兄你抱着慕姑娘上马,我带你们回去。」 慕远眼神一亮,点点头,没有异议。如果是纪谨的话,自然没有问题。 卸了马鞍,慕远手上又抱了个人,上马都有些问题,纪谨轻轻拍了拍白骢的脑袋,在它耳边抚了抚,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白骢便慢慢曲下前蹄。 马身低了许多,纪谨又在慕远腰上一托,慕远便抱着人上了马。 坐定之后,纪谨又拍了拍白骢的背,它便慢慢站了起来,果然是既温顺又聪明。 白骢是一匹近十岁的成年马,体格健壮,性情稳重,所以纪谨此刻才会选了它而不是黑云。黑云似乎对主人不选择它有些闹情绪,拿脑袋蹭了蹭纪谨,不满地「咴咴」叫着。 纪谨揉了揉它的脑袋,低声哄道:「不是你不好才不骑你,要载三个人呢,白骢比你大,也比你健壮,所以比你合适。你乖,你最厉害了,那边那匹小红马,你负责领他回去可好?」 纪谨指了指那边仿佛垂头丧气的枣红小马。也不知黑云是真听的懂还是意会到了,它抬头用黑熘熘的眼睛看了看纪谨,又扭头看了看枣红小马,还是小跑着靠了过去。 慕远看着纪谨温柔地哄马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微妙的说不出的感觉,这样的纪谨真是难得一见,他也曾这样温柔地哄过其他什么人么? 纪谨这才一个脚尖点地,借力飞身上马,坐在慕远身后。慕远蓦觉身后一暖,一双手臂探过来,拉住了前头的辔绳。 「慕兄,你将慕姑娘扶好。日头渐高,我们快些回去。」因为身体前倾相贴的缘故,纪谨的声音几乎是贴着慕远的耳膜传来。慕远只觉得这低沉好听的声音几乎在鼓膜里盪了个来回,耳根几乎都烫了起来。 纪谨一拉辔绳,双腿一夹,白骢便疾步跑了起来。耳畔风声唿啸,两旁树影急退,慕远头一回亲身感受到什么叫风驰电掣。 也不知是纪谨实在是骑技高明,还是白骢着实是匹骏马,速度虽快,却也极稳,慕远甚至觉得比自己独自慢骑时更加稳当。
第154页 十数里地,几乎转瞬即至。 安娘子听到马蹄声走出屋来,看到三人合骑不由吃了一惊,再看到慕远怀里软绵绵无力的慕羽裳更是吓了一跳。 「哟,妹妹这是怎么了?」 纪谨轻轻一拉辔绳,白骢便稳稳噹噹地停了下来。 纪谨率先跳下马,手里辔绳一松:「慕姑娘的马惊着了,慕姑娘也受了惊,有些不适。」 安娘子连忙上前,帮忙把慕羽裳扶了下来,看到小姑娘一脸苍白的样子,一阵心疼:「惊了马可不是开玩笑的,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慕远扶着纪谨伸出的手也跟着下了马,向安娘子拱手道:「麻烦嫂子给舍妹安置个休息之处,她需要躺一下。」 「要的要的。」安娘子一边把人往屋里扶一边道,「慕兄弟放心,我再给妹妹烧一碗祛惊茶。」 慕远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摸了摸白骢的嵴背,感嘆了一声:「真是匹好马。」 「慕兄若是喜欢,不如送予你。」纪谨笑吟吟地道。 慕远见他不似开玩笑的样子,不由愣了一下:「可是,送予我也无处养呀,总不能让这等良驹困于方寸之地。」 纪谨道:「可依旧将它养于此处,得暇便来看一看,骑一骑便是。」 慕远忽然便明白过来,这不过是邀他常来的藉口,便笑了一笑,不知与否。 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人也骑马赶回,黑云果然领了枣红小马回来,小红马似乎让它骚扰得不轻,迳自躲着它。 谢冀生拍着黑云的脑袋,哈哈笑道:「黑云这小子真是神了,爷让他领马,它就真把小红领回来了,都不须地我们插手,日后定然是匹头马,和它老子一样。」 黑云似乎不满他人碰它脑袋,头一歪躲过了谢冀生的手,小跑着到纪谨面前,用脑袋蹭着纪谨的手。 纪谨顺势摸着它的脑袋,黑云似乎被摸得舒服了,马眼一眯,马嘴一张,露出一口大白牙。纪谨笑了笑,顺手摸来一只胡萝蔔,递到黑云嘴边,他便喀哧喀哧就着纪谨的手吃完了。吃完后,还伸出大舌头舔了舔纪谨的掌心,舔得他满手的口水。 待黑云满意了,谢冀生便把马匹拢了拢,往马厩赶去。慕鸿,天元和墨砚也跟着去帮忙。 纪谨在屋外水槽里洗净了手,便领着慕远进了屋。 进了屋,纪谨在橱柜中翻了翻,翻出一瓶药油,示意慕远坐下。 坐下之后,纪谨又让慕远伸出手,将他的袖子捋上去,露出有些发红的手臂。 纪谨将药油倒出一些,在掌心搓热了,握住慕远的手臂,轻轻按摩揉捏。也不知是药油的效果,还是纪谨揉捏的手法,慕远感觉手臂上传来阵阵酥麻、刺痛,酸胀感,过后又觉一阵舒适。 慕远看着纪谨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打出一小片阴影,如翩迁的蝶翅;神情专注认真,仿佛手里握着的是要珍而重之之物。慕远想起那时候在扬州,自己伤了手臂,纪谨也是这样专注而珍重地给自己上药。那时候,两人心境都纯净,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对方的心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云雾,只需轻轻一拨便能开云见月,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两人,便多了几分暧昧和旖旎。 慕远觉得自己的耳后烫得恐怕能烧铁,嘴里却道:「其实我日常都有锻鍊,这样的强度算不了什么,便是不做处理也没关系。」 纪谨头也未抬,手掌心里换了只手臂继续揉捏:「若是不做处理,即便不会伤及根本,接下来的几日也难免酸胀疼痛。慕兄还有高强度的赛事,还是不要大意。」 慕远便不再说什么,屋里一时安静下来,顿有一种岁月静好,悠远隽永之感。 安娘子掀开帘子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情景,她心里一顿,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掀帘子的声音惊动了两人,纪谨也正好揉捏到最后一处,便自然地收回手,紧好药油。 「慕兄方才抱了慕姑娘一路,手臂有些酸胀,我替他上些药油。」纪谨的解释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其实不需要解释什么。 安娘子「哦」了一声,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更甚。 慕远开口道:「嫂子,舍妹如何了?」 安娘子回过神,应道:「喝了祛惊茶,已经睡下了,只怕得歇一会儿。」 「无妨,小妹的身体要紧,我们不急着回去。」慕远站起身,「可方便进去看一看她?」 「慕兄弟进去吧,没事。」安娘子道。 慕远便掀开帘子在走了进去。 安娘子看着纪谨不太自然的样子,神使鬼差地开了口:「爷,和慕兄弟……」 纪谨突然咳了一下,轻声道:「我去看看冀生他们回来没有。」 说完,快步走出屋去。 安娘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噗哧」一笑。 用完午膳,慕羽裳还没有醒。 慕鸿还是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 纪谨便道,他等下准备再进猎场一趟。方才谢冀生慕鸿他们没有打到什么猎物,今日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问慕鸿要不要一起去。 慕鸿有些兴奋起来,正想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沮丧地摇摇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多谢纪大哥。」
第155页 慕远在一旁道:「想去便去吧。男子汉大丈夫,偶尔犯一些过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怕犯错,便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了。」 慕鸿惊讶地看着慕远,眼里隐隐有水意流转,嗫嚅道:「大哥……」 慕远笑笑:「记住先前的莽撞,同样的错误不要再犯。今日你若是毫无所获,怎么对得起小妹受这一场惊。」 慕鸿用力一点头,拍着胸脯道:「大哥放心,弟弟一定会满载而归的。」 慕远看向纪谨,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慕远便也默契地一笑。 第91章 烤肉 纪谨带着慕鸿, 谢冀生,还有墨砚和天元去了猎场。 原本天元想要留下来陪慕远一起,慕远怜他平日亦是难得出门, 少年天性里又有着对狩猎的好奇与热血,便让他也跟着一起去了。天元于骑射方面似乎有那么一点天赋, 虽是头一回上手, 也是有模有样, 再加上有墨砚在旁看着,问题倒是不大。 慕远进里屋看了看慕羽裳, 见她睡得安稳, 便放了心。 出了屋,看到安娘子在准备晚上的食材,便主动上前帮忙。 安娘子见他手法尚算熟练,不由有些惊讶,笑道:「不是都说『君子远庖厨』么,慕兄弟一副斯斯文文读书人的样子,不想择起菜来也这般熟练。」 慕远笑笑:「所谓君子远庖厨只是先贤提倡少造杀孽,要有仁心,并非是说男人不要进厨房。庖厨之事一般是女子承担得更多,大慨只是因为女子心细,手艺更好,却不是理所应当只由女子来做。家里之事,家里人都应一起帮忙。」 安娘子掩嘴笑道:「这话真应该让我们当家的听听,平日里喊他帮我摘个菜,都要嚷嚷什么,这哪儿是男人家干的事。慕兄弟这般体贴,谁家姑娘要是有幸嫁与你, 那真是有福了。对了,慕兄弟成亲了么?」 「没有,」慕远摇摇头,「也未曾议亲。」 安娘子眼珠子转了转,试探地问道:「那慕兄弟,可有心上人?」 慕远低头笑了笑,没有回答。 「哎呀你瞧嫂子这嘴,哪有这么问的。」安娘子自己搭了个台阶下,「说来我们爷其实手艺也好着呢。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冬日里若是战事不紧,爷便会带我们去打猎。若得了猎物,夜里大家便会围着篝火一起烤肉。爷会将他亲手烤的肉奖励给当日猎物最多的将士,爷的手艺,那可是哪个伙夫也比不上的,大家都争着表现。」 忆起往事,安娘子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接着又笑了一下,有些神秘地道:「不过,爷似乎只会烤肉。有一回,他试着烧了一锅鱼汤,结果鱼都烧焦了。」安娘子顾自笑得开怀,忽然又道,「慕兄弟可曾尝过爷的手艺?」 慕远想起曾经同游的那段日子,不由露出温柔的笑意,点了点头:「有幸尝过。」 安娘子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不知道今日是否还有幸能尝到爷的手艺呢。慕兄弟,你和爷是如何相识的?往年爷亦常来围场,可是从来不曾带过人来,爷对你们,一定十分看重。」 慕远便简单地说了一下他与纪谨相识的过程,说到一半的时候,慕羽裳便醒了过来。好好地休息了一下,又喝了安娘子给温好的小米粥,精神便完全恢復过来了。 「大哥,方才你们是在说纪大哥么?」慕羽裳托着下颌,眨巴着眼睛问。 「是啊,」安娘子抢着答道,「慕兄弟在说与爷是怎么相识的呢。」 「大哥,我也想听。」 慕远扶额,但又耐不住小妹的娇缠,便简单再说了一遍。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慕羽裳亦听得两眼晶亮,意犹未尽。 晚霞染红半片天空的时候,狩猎小分队便回来了。 老远便听到谢冀生兴奋的声音:「娘子,快,烧火烧火,今晚烤肉吃。」 安娘子与慕羽裳闻声连忙跑了出去,慕远跟在后面缓缓踱了出去。 除了纪谨一身清闲,其他几人,每个手里都提着三五只猎物,谢冀生更是夸张,身上挂了一串,少说也有十来只,大多是兔子野雉之类的小型动物,还有一只狍子挂在马上。 「呀,这么多!」慕羽裳睁大了眼睛,很是吃惊。 谢冀生把身上手上的猎物往院子里一摔,竖起大拇指:「爷真是,宝刀未老,更胜从前。这些,大多是爷猎的,一箭一个,唰唰唰的,都射在眼睛上,皮毛一点没伤着。娘子,回头把皮都扒了,咱也做一件兔皮衣。」 「瞧你得意的,又不是你猎的。」安娘子嗔了他一眼。 谢冀生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我也猎了不少嘛。就是,没爷那么精准,皮毛都给弄坏了。」 墨砚和天元也在叽叽喳喳地描述纪谨的箭无需发,天元的眼睛里甚至发着光,崇拜极了。 原本走在最后的慕鸿窜到慕羽裳跟前,献宝似地拎出一只小灰兔,兔子还活着,只是腿上带伤,被拎了长耳朵,四肢还在不断地挣动。 「小妹你看!」 「呀,小兔兔,还活着。」慕羽裳欣喜地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慕鸿嘿嘿一笑:「二哥知道小妹喜欢养些小动物,就把这个小傢伙给你带回来了。」 「二哥,你可真棒!」慕羽裳崇拜地看着他。 慕鸿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没,没有啦。是它自己逃跑的时候跌伤了腿,我才捡回来的。」
第156页 慕羽裳抿唇一笑:「那也很厉害了,谢谢二哥!」 慕远看过来的时候,慕鸿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叫了一声:「大哥!」 慕远微笑:「收穫如何?」 慕鸿红着脸垂下头,赧然道:「猎物都是纪大哥和谢大哥猎的,我,我一个也没射中!」 纪谨在一旁笑道:「慕二公子有帮忙驱赶猎物,若没有他的话,猎物们四散逃跑,大概是不能有此收穫的。」 慕鸿感激地看了纪谨一眼,抿着唇沖慕远拼命点点头。 慕远拍拍他的肩,肯定道:「大哥相信,你一定会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 「恩。」慕鸿使劲点了下头。 慕羽裳向安娘子要了一些伤药,进屋给小兔子包扎伤口去了。 其他人拎着猎物准备去拾掇拾掇。 安娘子笑道:「爷辛苦了,你先歇一会儿,这些我们来收拾便是,还指着等下能啃一口爷亲手烤的肉呢。慕兄弟也是,你那双手啊,是用来摸棋子儿的,这等腌脏事不劳你动手,你就与爷一旁说说话去。」 到了外头水槽边,谢冀生夫妇负责开膛破肚,天元墨砚负责烧水褪毛,干得不亦乐乎。 安娘子悄悄拉了拉谢冀生的袖子,低声道:「当家的,我可问你,早上惊马那回事,可是你安排的?」 「当然不是。」谢冀生瞪大了眼睛一下拔高了声音,见天元墨砚看过来,才又压低了嗓音解释道,「惊马可是大事,搞不好要出人命的,我哪儿敢啊!」 安娘子松了口气:「不是便好。我原也想着当家的不至于这么没分寸,就是怕你听了我的胡话一时煳涂。不是我便放心了!」 谢冀生有些委屈:「那真是意外,谁也没想到的。爷因为我没护好慕二公子,让他惊了马,原是要罚我的,多亏了慕兄弟给我说情,爷才算了。」 「还有这一出?」安娘子惊讶,「你给我细说说。」 谢冀生说完后,安娘子感嘆了一声:「看来这次真是我弄错了。当家的,也许你真的说对了!」 「我说对了什么?」谢冀生一脸莫名。 安娘子白了他一眼:「算了,你就是个憨憨,我指望你什么。」说着,一扭头,端了一盆血水泼了出去。 谢冀生愈发莫名其妙。 烧起篝火架起烤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纪谨熟练地翻着烤肉,往上面撒着各种调料,阵阵香味飘散开来,直往众人的鼻间钻,个个都忍不住吞了几回口水。 安娘子烧了一大锅的青菜蘑菇汤,准备给大家解腻。 吃着肉,喝着汤,谢冀生惬意地感嘆了一声:「多少年了,自从离开军营后,再没吃过爷烤的肉。这滋味,真是梦里想起来都要流下口水。」他说着又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肉,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含含煳煳地继续道,「多亏了慕兄弟你们来,往年爷猎得再多都没兴致给咱们烤肉,以后你们可要常来常来。」 纪谨随手扯下一只烤好的兔腿甩过去,笑骂道:「有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你盼着爷来莫非就为了让爷给你们烤肉?」 谢冀生一张嘴接住丢过来的兔腿,另一只手扯住又咬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岂敢岂敢。」 众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慕羽裳捧着兔腿,小口小口地咬着,一边跟着大家轻声地笑着一边偷偷地看着纪谨,眼里闪着光,带着憧憬。又在对方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避开,垂下头,羞涩地弯着嘴角。 纪谨挽着袖子,露出肌肉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臂,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烤架之间飞舞;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使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更加立体,他的相貌是极好的,尤其是那一双俊眉星目,银河万里不及他长睫一霎。 这样的一个人,不管走在哪里,都是焦点。就算没有他那权倾朝野的身份,单是他这个人,也是足以傲视群雄的。大齐的百姓们恐怕是想不到,他们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信王烤肉的姿态也是这般好看。 慕远的目光落在纪谨身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何方。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竟然会钟情于某个人?天下又有什么人,会忍心让他的一腔深情空付呢? 直到纪谨递过来一盘肉,慕远才回过神。 不知何时,纪谨已经把那只狍子架上了烤架,此刻已经熟透。递过来的是一只狍子腿,烤得外酥里嫩,纪谨更是细心地把它切成了小块,切肉的匕首还握在手上。 纪谨沖他眨了下眼:「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一个胡商,在他那里看到一中小小尖尖红色的果子,味道极辛。我才可能是你说过的辣椒,便全部买了来,留了一些晒干磨成粉。方才撒了一些在这狍子腿上,慕兄先尝尝看味道如何。」 慕远放了一块在嘴里,细细一咬,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开,通身舒爽。慕远算不上嗜辣的人,只是自来到这个时代后,便再未尝过辣味,此刻尝到,只觉怀念。 「怎样?」纪谨好奇地问道。 慕远点点头:「是辣椒,你也尝尝。」说着拈起一块肉递过去。 纪谨极其自然地探过头,就着慕远的手,张嘴咬住那块肉,舌尖一卷,那肉便消失在齿间。 慕远感觉指尖被舔了一下,一片濡湿温热,身体微微一颤。意识到那是什么时,火红的热意一下从脖颈冲上面颊,再上额头。
第157页 纪谨已经把肉咬碎吞了下去,第一次吃辣让他有点上头,眉间蹙起,甩了甩头,被辣得飞起。 见慕远也是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纪谨不由笑道:「果然是沖得很,可能放多了。」 纪谨说着,把那盘肉又端了过来,用匕首小心地拨去上面的辣粉,弄得差不多了,才又递迴去。 一来一回间,慕远还保持着手端盘子的姿势,看起来有点怔怔的,心里却在疯狂地弹幕:他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前面大家有些误会哈,惊马不是谢冀生安排的,这样的意外也没法安排。本来想在作话里解释一下的,想想还是直接写在文里吧。 至于惊马这段有没有存在的必要,见仁见智吧,毕竟这一段也不单纯是为了两位主角的感情升温安排的。 关于小妹的感情问题,确实是有些狗血哈。但是怎么办呢,我就是个狗血爱好者啊。不过虐是绝对不会虐的,这一段也将很快解决。小妹真正的良人,前文已经提示得很明显了吧。 后面还会有更多的狗血,大家挺住。只不过,狗血都是别人的,坚定都是主角的。 一写到棋局以外的剧情,感觉就刷刷刷的,收都收不住呢,本来围场这一段是打算一两章解决的,结果越写越多,泪……不能怪我 很明显,接下来,也会以感情线为主了,不过事业线也不能放弃。如果说之前是事业线中夹杂感情线的话,那么之后就是感情线里夹杂事业线了。 一写感情就特别容易撒狗血。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大家可以留言告诉我。虽然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于已经安排好的剧情来说都不会改变,不过细节上的调整还是可以有的嘛。 第92章 首胜 月上中天, 众人吃饱喝足,准备返程。 安娘子本想把剩下的猎物给他们装上马车,让纪谨阻止了。今日他们只驾了马车来, 猎物腥味太重,恐污了车厢, 加上夜已深了, 着实不便。 安娘子便笑道:「那待我把它们制成肉干, 再给爷送到府里去。」 这回纪谨没再拒绝。 众人上了马车,与谢冀生夫妇挥别。 新置的慕府离西郊更近, 慕远便问道:「二弟, 小妹,这儿离家中不远,你们是要先回府,还是跟大哥回条柳子巷?」 慕鸿想了想道:「我和小妹还是先回府吧。大哥接下来还要专心赛事,我们都等着大哥大获全胜的那一天。」 慕羽裳虽然有些不舍,也知道大哥接下来要全心比赛,今日能抽出一日时间陪他们已是十分难得,便也点头道:「我和二哥一块儿回家。只是,今日闹得这般晚,可会影响大哥明日的棋局?」 慕远温柔地笑笑,安抚道:「无妨,明日那一局大哥已有成算,丢不了。那你们便先回府,在家中多陪陪父亲母亲,也替大哥多多尽孝。待到第一轮棋赛结束,我便回去看看父亲母亲。」 到了慕府门前,天元先下车叫开了门, 得知慕老爷慕夫人已经歇下,慕远便不打算进门。慕羽裳抱着小灰兔跟在慕鸿身后进了门,还恋恋不捨地回头看了看。 车厢里只剩下慕远和纪谨两人。 月色如洗,透过半开的车窗帘子洒进来,落在一身白衣的纪谨身上,连髮丝仿佛都温柔了几分。 慕远怔怔地看了半晌,又在对上对方目光的时候不由自主移开了。慕远自己也说不明白,如今为何竟无法直视纪谨的目光,也不知是怕在对方眼里看出点什么,还是担心对方在自己眼里看出点什么。 为了掩饰这份不自在,慕远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纪谨立刻关切地问:「慕兄,可是夜深天凉了?」 「啊,嗯,有些吧。」慕远含煳地应道。 慕远还未应完,纪谨已经解下身上的披风,倾身过去替慕远披上。 慕远一愣,连忙按住他的手:「纪兄,不必……」 纪谨反握住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不禁蹙眉道:「深秋的夜里,着实有些寒凉了,不该这般晚归的。」说着,运转功力,输送了一些暖意过去。 慕远尚未来得及阻止,一股暖流顺着被握住的手传遍全身。那一句「纪兄,我不冷。」便被吞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情景好生熟悉。 慕远突然意识到,纪谨对他的态度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即便在对自己多了那份情意之后。变了的,其实是自己。是自己心有暧昧,所以便觉得对方的一切举动,都变得暧昧起来。 慕远想,倘若不是自己察觉了的话,纪谨大概也绝不会说出来,他甚至没有期待过自己的回应。 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和疼痛起来。倘若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呢?他要怎么办? 一股冲动让慕远忍不住开口:「纪兄,其实我……」 与此同时,纪谨也开了口:「慕兄,我在想……」 两人又一同停了下来。 纪谨问道:「慕兄,你要说什么?」 对方的目光澄净坦然,慕远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因为突然的心疼怜惜而冲动,这也不会是纪谨想要的。 慕远的心平静了下来,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扰乱他心绪的念头,他们之间又重回纯粹。慕远静静地笑了:「没什么。纪兄呢,想说什么?」
第158页 纪谨便不再追问,他从来不会勉强慕远做任何事情,也绝不会探听他不想说的话。 纪谨道:「慕兄进正选待诏所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可知在程时远之下,有哪几位棋手较为高明?」 慕远点点头:「徐文肃,范过迁,与梁孟平。」 纪谨:「慕兄首轮的对手便是徐文肃,范过迁也与慕兄同在甲组,而梁孟平则恰在乙组。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若是我每一轮都能胜出,有很大机会与他们三人都交手,只要他们没有输给其他人。」 纪谨笑笑:「他们的棋力,还是不能小觑的,除了程时远,还有慕兄你,只要他们不失手,在众棋待诏中,恐怕没有人能将他们斩于马下。而偏偏,程时远被分在了丁组,还这般巧地首轮轮空。在这样强度的赛事中,少战一轮,其优势不言而喻。若是一个两个也便罢了,所有的巧合叠在一起,只怕就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慕远点点头,极其淡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纪谨笑道:「这安排,显然是冲着慕兄你来的。这些老狐狸,嘴里说着未必,心里倒是极为忌惮慕兄。他们倒是有些眼光。」 慕远十分坦然:「如此安排甚好,能趁此机会与他们全力一战,必然十分痛快。」 纪谨眼里满是赞赏:「我便知慕兄定然不惧,反而会十分期待。所以他们做手脚的时候,我没有阻止。只怕若是慕兄真的走到最后,他们还要使些旁的手段。」 慕远望着他:「这不是还有纪兄在么。」 纪谨开怀笑道:「知我者,慕兄也。慕兄专心棋局便可,棋局之外的事情,交给我。」 「好!」慕远认真点点头。 翌日,第一轮的第二场棋局如约而至。 慕远自然是毫无疑问地轻松拿下。卢子俊也险胜了彭西凡,反倒是齐应明,失手输了。 离开赛场,卢子俊兴沖沖地走嚮慕远:「慕兄,我赢了。」 慕远也替他高兴:「恭喜。」 卢子俊面上突然又可疑地红了一下,声音也放低了些:「今日还能找慕兄一起復盘吗?」 「当然可以。」慕远痛快道。 「好哇,慕兄,卢兄,你们竟然背着大家吃独食。」身后,是齐应明带着戏嚯的声音。 慕远与卢子俊转身与他打了个招唿。 开过玩笑后,齐应明又有些沮丧地垂下肩:「这一局我输了。」 慕远拍拍他的肩:「五局三胜,还有机会。」 齐应明看看卢子俊,又看看慕远,还是开口道:「卢兄上一局也输了,听说是找慕兄一起復了盘,这一局便赢了。我也能和你们一起復盘吗?」 慕远笑道:「卢兄能赢,是他与彭西凡的v本就在伯仲之间,输赢皆有机会,只是恰好上回结束后一起復了盘。齐兄若是冲着復盘能赢棋,这可就说不好了。」 齐应明连忙摆手:「非也非也,哪能呢。就是想像从前在备选所时一样,和慕兄一起復盘,能知自身的不足之处。当然,我相信,肯定也会对接下来的棋局有所益处的。」 慕远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来吧。」 这时,曾常在一起下棋復盘的几个备选也凑了过来:「慕兄,我们也能一起吗?」 慕远一概答应了。 这一回,来到条柳子巷的人便有些浩浩荡荡起来。 条柳子巷还是头一回招待这么多客人,天元也有些吓了一跳。慕远让天元去把言钰也叫了来,难得在家里有这样大型的研讨会,让两个小辈也跟着学习学习。 这一日大家散的时候都有些晚了,却还有些意犹未尽,便相约明日继续。第二日也一个不落的来了。一日多的復盘研讨几乎每个人都有所获,似乎也对后面的棋赛有了一些影响。 第一轮的第三局棋过后,有人已经三胜晋级,也有人三败淘汰。 慕远自然是属于晋级的那个。 不过虽然慕远已经三胜晋级,每局棋后的復盘研讨依然继续。这段时间频密的棋局讨论,甚至让慕远 有种回到了当初他学棋不久在棋院时的感觉。即便是后来他成了世界冠军,成了围棋第一人,也偶尔会想起那样的日子,那里有着他的初心。 五局棋后,第一轮的赛事便结束了。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的除了赢棋的棋士外,当然还有赢了棋彩的赌客,还有庄家,包括户部的那位胡尚书。 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一点从慕远进了备选待诏所便开始的復盘研讨的原因,这一场围棋赛事中,备选棋待诏们的棋力明显见长。在所有的十五对棋手中,其中有五对都是备选对上正选,而这五对棋手中,竟有三对是由备选棋待诏获胜。 这三位获胜的备选棋待诏,不论下一轮的战绩如何,单这一轮获胜,已经可以直接晋为正选棋待诏了,其中也包括了卢子俊。 一般来说,棋待诏们之间,除了实力实在悬殊的,在赛事中,胜负的概率都是对半。但是正选高明于备选,几乎是大家公认的。所以,在第一轮大家对众棋待诏们的棋力都没有很明确的判断时,那五对正备选的对局便成了下注最多的,当然几乎所有人都押了正选胜。是以,这三位胜了正选棋待诏的备选们,几乎为庄家赢得了近半的收益。 这几日,胡尚书心情甚好,甚至对那些前来户部支取银两之人都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第159页 而这时,终于得闲的慕远则回了慕府。 第93章 荷包 第二局棋赛结束的那天, 天气仿佛一夜由秋入冬,气温骤降,以至于第二日大家再聚条柳子巷时, 个个都大了一圈,屋子里甚至烧起了火盆。大家都在说, 今年的这第一场雪可能会来的比较早。 果不其然, 慕远准备回慕府的这一日, 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到了午时, 已经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慕远进了屏门, 收起伞,掸了掸落在肩背上的雪花,跺了跺脚,抖落一身的寒意。 等到身上的冷意散得差不多了,慕远先去见了慕夫人。 慕夫人拉着慕远的手,心疼地道:「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冻坏了吧?」 「没有,母亲,」慕远微笑着用两手包住慕夫人的手,「您瞧,我的手还是温的呢。」 慕夫人嗔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刚烤了火才进来的。」说着嘆了口气,「好多年没有见着这样的大雪了。在南方待久了,差点忘了北地的冬日说冷便冷了。来时仓促,冬衣备得不足,这几日才开始做,只来得及给你赶了两身,你先将就着穿。」 「好, 谢谢母亲。」慕远道。 「都是一家人,无须这般客套。」慕夫人拍了拍他的手,拉着他站到窗边,「记得你还小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在京中,也是冬日里下了这般大的雪,你高兴坏了,在雪地里疯玩了一天,结果竟冻病了,养了一个冬天才好。从那以后,你就再也不喜欢雪天了。后来我们离了京,回到钱塘,冬日里便难得下雪,你倒又有些怀念起来,总缠着我问什么时候回京。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们倒是真的又回到了京师,可是……」 慕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慕远似是有所察觉,温柔地拥着她的肩,安慰道:「母亲,可是有什么心事?」 慕夫人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神色间有些怀念,有些悲伤,似乎要透过他看到些什么。许久,慕夫人抬起手,轻抚着慕远的脸颊,慈爱地微笑着:「好孩子,还好我们还有你。上回鸿儿羽裳去你那儿的事情他们都跟我们说了,鸿儿这孩子素来有些莽撞,这次回来之后倒似换了个人似的,性子都沉稳了起来,我和你父亲的话现在能听得进去了,对妹妹也爱护了许多。这都多亏了你。还有羽裳,这孩子从小就闷,也不太喜欢说话,出门,却偏偏跟你投缘,在你跟前才活泼了许多。」 慕远柔声道:「我是兄长,照顾弟弟妹妹是应该的。」 慕夫人拍拍他的手,笑道:「知道你要来,我一早就吩咐给你炖了些滋补的汤水,你先喝了,再去书房找你父亲。你赢了棋,你父亲可高兴坏了,前些天还破天荒地喝了几盅小酒。这些日子,一有空,就关在书房你看你们那些棋谱。」 慕远心中一片暖意,点头道:「好。」 到了书房,慕谦正果然如慕夫人所说,在翻看这场赛事的棋谱。听到声响,抬头见是慕远,便招手道:「来啦。快过来过来,你和徐文肃的这局棋,这里有几个地方我看不太明白,为何要这般下,你来给我说说。」 慕远会意地一笑,快步走过去。 这段日子,慕远与之前的那些备选同僚们每日復盘,早就习惯了,干脆重新给父亲把几局棋都讲了一遍。慕谦正棋力虽然一般,但是眼力还是很好的,这样是为何他能与声名显赫的净空大师因棋成友的缘故。除了几处费解的地方,棋面的其他部分都是一点即通。 说完棋,慕谦正有些疑问:「你这几局棋,与你之前的那些,棋风似乎大有不同。」 慕远感嘆了一声:「赛事漫长,不宜过分消耗精力。能赢的棋,便当速战速决。拖得太久,恐一口气松掉,即便最后能赢,也要多耗精神,并不划算。」 「只是,这棋赛才刚刚开始,这般快便露出更多底牌,岂非给对手更多了解你的棋的机会,也会让对手多几分把握?」慕谦正担心道。 慕远自信地一笑:「父亲放心,我的底牌远不止于此,他们尽管研究。且不说能不能看出我的破绽,便是能看得出,也要抓得到才行。」 慕谦正捋了捋鬍子,笑道:「狂傲!希望我儿亦有这狂傲的资本。」接着话题一转,「去见过你母亲了?」 「嗯。」慕远点点头。 「鸿儿羽裳呢?」 「先来见过父亲,等下再去看二弟小妹。」 慕谦正点点头,突然问:「鸿儿羽裳口中的那位纪大哥,可是?」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见父亲脸色肃然,恐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便点点头:「正是信王。」 慕谦正倒吸一口气,他虽有所猜测,不想慕远却承认得如此痛快,蹙了蹙眉,又问:「你们何时相识的?」 慕远道:「那时,拜访了净空大师之后,回程的途中遇到的。」 慕谦正若有所思:「难怪,那日在书房,你问我信王的事。你那时便已知道他的身份?」 慕远承认道:「是。其实在灵隐寺时,便有一次偶遇,不过是我知道他,他不知我。后来在西湖边上相遇时,他并未表露身份,我也不知后来还有机会再遇。是以当时未对父亲言明。」 慕谦正摆摆手:「你不说,是对的。」想了想又问,「听鸿儿羽裳的意思,信王对你十分亲厚?」
第160页 慕远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隐秘的甜意,又何止是亲厚这般简单?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是的。」 慕谦正起身踱了几步,復又转过来道:「信王为人坦荡,你又只是一介棋士,他与你交好,应当是真的欣赏你。罢了,信王权倾朝野,若是真有什么事,他也护得住你。只不过,若是信王没有主动明示,你也不要吐露与他交好之事。」 慕言点点头:「孩儿省得。」想了想又问,「若是教人知晓我与信王交好,对父亲可会有影响?」 慕谦正笑了笑:「为父如今不过是一个祭酒,又不参与朝政。倘若真教人知晓,只怕巴结的人会多几个。你却不同,棋待诏可谓天子近臣,若你真争上了首席,更了不得。几乎所有人都希望信王是个孤臣,并不愿看到首席棋待诏与他交好。」 想到纪谨说过的他与当今的关系,慕远有些不解:「可是,信王与陛下才是真正的相厚,有没有近臣站在信王这边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慕谦正冷笑一声:「总有那么些人,自以为是罢了。」 慕远不再说话。他的这位父亲,虽然一直游离在权力的边缘,但是对于政治的敏感度,是与对围棋的眼力一样,十分敏锐的。 慕谦正突然欲言又止:「羽裳似乎……」 「什么?」慕远关心地道。 慕谦正想了想,放弃道:「罢了,让她自己与你说吧。」 离开书房的时候,慕远还在想着,父亲方才是想说什么?小妹怎么了? 走进南院,就看到慕鸿在雪中练习箭术,慕羽裳在一旁给他拍手叫好。少年身姿飒爽,少女亭亭玉立,漫天轻雪飞扬,端的一副好景。 笑意漫上眼底,慕远面上一片温柔神色。 还是慕羽裳先看到的慕远,欢快地叫了一声:「大哥。」便奔了过来。慕鸿闻言也放下弓箭跟了过来。 「大哥,你来啦。」两人的声音里满是欢欣。 慕远轻笑:「上回不是便说了,得暇便会回来。方才见了母亲父亲,听父亲说,你们可能在这儿,便过来看看。二弟在练箭法?」 慕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就,随便玩玩。上次去围场,见识到纪大哥谢大哥,尤其是纪大哥的箭术,实在佩服得紧。忍不住就想试试,不过好像不太行。」 慕远没注意到旁边小妹听到「纪大哥」三个字便默默羞红的脸,对慕鸿道:「你若真有心想学,不如请个师傅来教。自己瞎练只怕难行。」 「可以吗?」慕鸿惊喜地瞪大眼睛,「父亲会同意么?」 「你想上进,是好事。父亲怎会拒绝?只怕你一开口,他就高兴坏了。」慕远调侃道。 慕鸿嘿嘿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骑射功夫好又愿意来教的师傅。」 慕远想了想:「回头我问一下纪兄,他认识的人多,看看能不能给你推荐一个。」 「好啊好啊,多谢大哥!」慕鸿两眼放光,拉着慕远的衣袖,恨不能抱着他转三圈。 「不过,事先声明,」慕远严肃道,「练武可是一件苦差事。你若是真心想学,绝不可半途而废。」 「嗯,大哥你放心。」慕鸿用力点点头。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慕羽裳偷偷拉了拉慕远的袖子,小声道:「大哥,上回从围场带回来的小兔子伤都好了,可爱极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慕鸿故意凑过来:「小妹为何只叫大哥?我也要去看。」 慕羽裳嗔了他一眼:「二哥昨日不是方才看过。」 「哦,」慕鸿恍然笑道,「原来,看兔子是假,小妹是想跟大哥说悄悄话么?」 「二哥胡说什么呀,我哪有哪有什么悄悄话!」慕羽裳一张俏脸通红,使劲跺了跺脚。 「好了好了,是二哥不对,是二哥不好。小妹带大哥去看兔子吧,我去找父亲。」慕鸿笑嘻嘻地道,说真便真的走了。 等到慕鸿走远,慕羽裳颊上的羞意还未褪,纠着手指有些扭捏。慕远便主动道:「小妹的兔子在哪儿呢?快带大哥去看看吧。」 「嗯。」慕羽裳用力应了一声,领着慕远去了自己的院中。 进了屋,慕羽裳特意往外探了探,见四下无人,这才关了房门。 兔子在一直木制的笼子里,笼子里铺着草,小灰兔的三瓣嘴正动个不停,腿上的伤果然好了。 慕羽裳当然不只是让慕远来看兔子的。她很快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慕远:「大哥,上回你离开家前送你的荷包,小妹看着已经有些旧了,便新做了一个,送给大哥。这一回的,针脚更密一些,希望大哥喜欢。」 慕远接过来一看,荷包上绣的还是黑白两子,看得出来不论是绣工还是针线,都有了很大的进步。 慕远直接取下了身上旧的那个,把新的这只换上,笑道:「多谢小妹,小妹的手真巧,大哥很喜欢。」 慕羽裳羞涩地笑笑,很快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慕远:「大哥喝茶。」 慕远结果轻轻抿了一口,等着慕羽裳再开口,他也猜到小妹单独叫了自己来,应当不只是看兔子送荷包这么简单。 果然,不一会儿,慕羽裳低低的声音传来:「大哥,小妹想问一下,纪大哥他,成亲了么?」 慕远一怔,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放下茶杯抬起头,便看到慕羽裳红着脸又低下了头,似乎连看都不好意思看自己。
第161页 过了半晌,没听到慕远的回答,慕羽裳忍不住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大哥……」 慕远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慕羽裳趁着勇气还在,赶紧再问:「那他,定亲了吗?」 慕远手脚僵硬,声音也硬得能敲碎空气:「也没有。」 慕羽裳羞涩又甜蜜地一笑,转身又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慕远道:「能不能请大哥,帮小妹把这个送给纪大哥,谢谢他上回在围场救了我。」 慕远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说一句不行。 可是慕羽裳红着脸,眼里闪着光,带着期盼,小心地似乎已经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地轻声道:「小妹知道,这不合礼数。可是,可是……我只是想,谢谢他。若是,若是他不愿收,也没有关系……」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的来啦,轻相信远哥能处理好这件事吧 第94章 踏雪寻梅 慕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慕府的, 与慕老爷慕夫人告辞的时候,几乎是机械式的,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才让僵硬的四肢不至于失态。 慕夫人拉着他问怎么不用完晚膳再走时, 慕远只好藉口约了人晚上讲棋。慕老爷似有所感,不过看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便把疑问都落回肚中, 只交代了一路小心。 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只怕也不为过, 慕远实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妹那双带着希冀和羞涩的双眼。 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只手工十分精巧的荷包, 上面绣着精緻的栩栩如生的兰草。 兰草, 兰草, 心如兰兮终不移,气如兰兮长不改! 是这样么?小妹的心意? 是什么时候?小妹竟如此情根深种?他们不过才共处了一日而已! 除了惊马时的相救,他们甚至没有更多的接触。 所以,是因为吊桥效应么? 也许,但应该不仅仅于此。 仔细想想,纪谨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容貌,武艺,气度,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何况,还这般温柔体贴。慕远想到那日纪谨对待慕鸿与羽裳的态度,除了少了那些亲密与默契,甚至比与自己相处时还要温和可亲。更何况,还有奋不顾身的捨身相救。虽然对于纪谨来说, 制住一匹惊马也许算不上多么惊险,但是对于羽裳来说,那就是生死攸关之时,千钧一髮之际。 如果换作自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会不会对这样的一个男子动心? 答案是,一定会! 除非,在他们相遇之前,少女已经心有所属。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否则,否则…… 否则他一定要阻止这一场相遇? 可是,一定能阻止得了么?他又有何资格阻止? 慕远的心绪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即使在最重要的世界围棋赛事中,在七番棋战到了三比三平,在收官之前盘面还略微落后之时,他都没有这么慌乱过。 围棋的世界里,再艰难的时候,都只会叫他更冷静。因为,在那十九路的棋盘上,有它的规则,而他,深知这规则,也相信自己,即便穷途末路,也依然有机会柳暗花明。即使,真的失利了,也没有关系,还有下一盘,再下一盘。棋局永远都在那里。 可是感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规则,他又是如此的陌生。 对慕远来说,这就是一道超纲的题。 要怎么办?把它交给纪谨么?他有知道和选择的权利。 可是…… 可是什么?他是担心他接受,还是担心他拒绝? 担心他因为不忍自己为难而接受?还是担心他拒绝之后小妹会伤心? 慕远的心很乱。 雪早就停了,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月色照雪,映得天地一片温亮。 慕远的心里却既不温,也不亮。 慕远已经在院中坐了很久,久到手脚冰凉,四肢都开始僵硬。这一回,是身理上的僵硬,而不是心理上的。 天元早就被他打发回房,余伯和虎子也已睡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他一人,这般寂寥。 又不知过了多久,慕远心里忽然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在唿唤他,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声。 终于,慕远按捺不住,起身走出去,打开了大门。 仿佛天光乍现,仿佛银瓶乍破,仿佛遥远天际的那道霞光,终于凝结成眼前的一片轻羽,这泛着七彩霞光的羽毛在心底极轻极轻极轻地一挠,整颗心都化成了一潭幽泉。 那道念兹在兹的身影,此刻竟然就在门前,侧背着自己,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在前的那只脚犹疑,在后的那只脚不欲。似乎想要离开,又似乎是想转过身去敲开那扇门。 开门的「吱呀」声让这两者皆有的可能最终坍塌成转身。 纪谨迎着慕远的目光,如星河般璀璨的眸子闪着光,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醇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的撩人:「天地银装处,红梅盛放时。如此良夜,慕兄可愿一同踏雪寻梅?」 慕远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只是一会儿,又似乎看了很久。他的回答是,走出来,转身关上门,然后走到纪谨身边。 夜已深,天愈寒,连打更人的声音都已经听不到。
第162页 寥寥街巷中,唯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两个人,走出了一个人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远,慕远突然开口道:「若我没有开门,纪兄是打算走了么?」 两人脚步不停,慕远开口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向纪谨。 纪谨亦然,他顾自弯着嘴角,嘆息般道:「也许吧。」 「到了那么久,为何不敲门?」慕远记得,自己开门的时候,纪谨脚下的印子明显比周边更深,显然已经保持那个姿势有一会儿了。 「不知道。」纪谨轻轻摇摇头,甚至有一丝丝迷惘,「趁兴而来,只是突然想来便来了。能见到,或者见不到,都是一种尽兴吧。」 慕远停下脚步,看着他,认真道:「我很高兴,我的心,听到了。」 纪谨也停了下来,展颜一笑:「未见到之前,我觉得能见到或者不能见到都能尽兴。见到之后,我才知道,能见到,真好!」 两人的对话像打了一场机锋。若旁人来听,只怕要一脸茫然。然而他们只是相视一笑,话虽未尽,意思已然明了。 路的尽头,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前一对大狮子,威风凛凛。拾阶而上,门上高挂的匾额刻着金漆的「信王府」三个大字。 纪谨随手在门环上一拍,大门立即洞开,身披锐甲的将士躬身行礼:「王爷!」 纪谨垂目,威声道:「这位慕爷,无论何时来访,皆不得阻拦。」 那将士立即抬头,认真地看着慕远,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之后才低下头,再度行礼:「是!」 纪谨往前走,慕远坦然跟上。 信王府很大,饶是慕远方向感不错,绕了几方院子,几个池林,也记不清来路了。 又过了一丛窄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道,眼前蓦然一亮。 一片盛放的梅林如一副惊心动魄的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冰天雪地里,怒放的红梅仿佛燃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一般,灿烂夺目。 慕远深吸一口气,凛冽的梅香扑鼻而来,不仅涤盪肺腑,仿佛连心灵都洁净了一番。 纪谨走进梅林,慕远跟了上去。 梅林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两人漫步其中,听着红梅抖落身上的雪片时发出的「簌簌」声。除此之外,天地一片寂静。 直到纪谨缓缓开口:「父王与母妃当年便是相逢于一片梅林。小时候,父王常对我说,当年他第一眼见到母妃,以为是遇见了雪中的梅仙子,当时母妃便是一身红衣,几乎融进了漫漫梅色里。母妃原是将门虎女,心之所向为广阔天地,无心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直到遇见了父王。这片梅林便是父王在遇见母妃的那一年栽下的,最初只有一小片。每一年,他们都会一起再栽上几株,慢慢的,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纪谨慢慢说着,嘴角含笑,眼里却带着光,那是因为思念而知永不可再得的光。 「父王与母妃,是我所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所以在父王郁郁而终后,母妃也很快随他而去了。独留了这片梅林,与我。」 慕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透过这片梅林落到不可知的永触不到的遥远的深处。 纪谨忽然顾自笑了一下:「自父王与母妃走后,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踏进过这片梅林。也不知为何,初雪过后的今夜,突然想邀慕兄一起来看一看。」 慕远没有说话,突然上前一步,两人顿时靠得更近,近到鼻息相闻,近到一阵风过,吹起的两人的髮丝纠缠在一起。 慕远抬起手,仿佛想抚去他眼角的悲伤,最终却只是轻轻将他被风吹乱的鬓髮整理到耳后。一直藏在袖中暖着的手指触上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耳垂,那一点暖意遇上冰冷的肌肤生生让人颤了颤。 纪谨有些惊诧地看着慕远,长睫因为凝了冷意又遇热而抖了抖。 慕远深深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良久,才轻轻地道:「纪兄……慎之,以后便以字相称可好?」 纪谨眨了眨眼,一抹让人惊艷的笑意缓缓从眼底漾开,沖淡了所有攒聚的悲意,他唇角微弯,缓缓道:「云,直!」 慕远心底一震,这声唿唤,他曾听到过的。那一夜,他们一起不醉不归的一夜。原来,那一声,不是错觉,也不是在梦中。 尚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只绣着兰草的荷包,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踏入这片梅林,从听到他诉说父母的那段往事,从看到他眼底的悲伤,从那一剎那心中的剧痛,从恨不能安慰他的悲伤,抚平他的疼痛…… 从来没有一刻,慕远这般确定自己的心意。 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即使是最疼爱的妹妹,也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第95章 快刀斩乱麻 梅林深处有一方小亭, 纪谨吩咐人烧上火炉,焙上小酒,与慕远对坐亭中, 就着梅香,饮着美酒。 纪谨偶尔在对饮的间隙说上几句已过父母的往事, 大多是一些生活中的趣事, 年少时见证过的父母的恩爱。许是那些原本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被渲泄出口, 那些从不曾对人言的心情也有了倾听者,纪谨渐渐放开胸怀, 那些故事里剔除了悲伤的部分, 剩下的更多是怀念与嚮往。 慕远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尤其在纪谨面前。
第163页 这一夜,于梅色酒香中,慕远一如既往地认真倾听纪谨的故事,在心里拼凑曾经那个少年点点滴滴的过往。 这一刻,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近到慕远可以去问一些从不曾触及过的隐秘心事。 「那时候,慎之可曾想过自己未来的王妃会是怎样的?」 纪谨抬眼望着他,慕远的眼神认真而专注,他是切实地在感受着少年时候纪谨的感受。 纪谨寂寂一笑:「起初,也是想过的,不过从未有过具体的模样。那时只觉得,若有朝一日,得遇心仪之人,希望她亦能钟情于我。我们会,如同父王母妃这般,恩爱一生。直到父王母妃相继离去, 我又有些惶然。我有时会想,若是父王泉下有知,是会欣慰母妃与他生死相随,还是会心痛母妃这般不珍爱自己。」 「后来呢?」慕远继续问,既然有「起初」,那必有「后来」。 纪谨有些寥落:「在很多年前,在陛下登上大宝之后,在群臣环伺之中,在纪氏一族的风雨飘摇里,我已不再去想。大抵如父王母妃那般心灵相契并非人人都有幸遇到;即便当真有幸得遇,在这茫茫不可知的浮世里,若无坚不可摧之魂灵,最终又怎知是幸亦或是不幸!」 「那如今呢?」慕远冲口而出。 纪谨深深地望着他,凝视良久,终是黠然一笑,垂目不语。 过了一会儿,纪谨反问道:「那云直呢?在那个时代,可有……?」 慕远打断道:「没有。」吸了一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在那里,我虽年近而立,然生命里最重要的,除了父母,唯有围棋而已。或许有人曾心慕而来,最终却皆是败兴而去。你知道的,在那个时代,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庸,无人需要忍受一个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之人。而我,确实也无意于此。」 「那如今呢?」纪谨含笑问道。 「如今,」慕远看着他,语意含蓄却深切,「如今我却在想。或许那时,我并非无意于此,也许只是没有遇上那么一个让我有意的人。」 四目相对,似有暗潮在周围汹涌,有什么在嘴边唿之欲出,却又终于在花瓣抖雪的簌簌声中沉寂了下去。 有些话,是无须说;有些话,却是不欲说。 至后半夜,天空忽然又絮絮飘起雪花。枝桠终于不堪沉雪的压迫,在某一片雪花飘至的时候,「咔嚓」一声折断了。 酒已喝尽,花亦赏过,一把竹伞遮住了在落雪中漫行的两人。 一阵寒风吹过,竹伞被吹得几乎要飞了起来,慕远连忙伸手,想要握紧伞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手恰恰叠在了原本便握住伞柄的那只手上。被握的手微微一颤,慕远不仅没有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 纪谨忍不住侧首望过去,慕远依然直视前方,自然而然,面不改色,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也不过的事情。 纪谨嘴角微微弯起,亦沉默着继续前行。 两人一伞走出信王府,走在寂寂无声的街巷里。落雪踩在脚下,尚无人清扫,便是连脚步声也听不着了。 远远看到条柳子巷的那棵大杏树,慕远心想,今日这道路,为何竟这般短呢? 手心再次拂过那只荷包,如果伤害是不可避免的话,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吧。如今,他大概有资格替他做这样一个决定了吧。 慕远一夜未眠,精神却极好。 一大早,雪方停,慕远便雇了马车直奔慕府。 跳下马车,将将打开大门的下人见到风风火火的慕远,不由大吃一惊。大少爷昨日刚走,今日一大早怎么就来了?还如此急切? 慕远穿过屏门,往后院走去,一路遇见的下人向他行礼,他甚至没来得及点头示意一番。 直到靠近慕羽裳居住的涵汀院,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原本急迫的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 走到慕羽裳房门前时,他的唿吸已经彻底平缓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这才抬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有人在房里问了一声:「谁呀?」 慕远平静道:「小妹,是我,大哥。」 只听屋内忽然「啪」的一声,似有什么摔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慌慌张张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几声脚步声接近,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露出慕羽裳一张娇艷的面庞。 慕羽裳髮髻半落,显然方才正在梳头,还没有疏好。身后梳头的丫鬟手里捧着一面缺了脚的铜镜,应是方才摔落之物。 慕羽裳朝身后的丫鬟挥挥手:「你先下去吧,等会儿再过来。」 丫鬟屈膝一福,便退了出去。 慕羽裳一把拉住慕远的手,将他拉入房中,然后又关上了房门。 慕远原本笃定的心蓦地有些沉重起来,小妹竟是这般期待的么?竟连梳妆也顾不上了。要知平日里小妹最是重视仪容,但凡有一点失态之处都要难过好久。 再仔细一看,虽然敷了粉,还是没有完全遮住眼下的那一点青乌,想必小妹昨夜应是不曾安眠。 慕羽裳拉着慕远坐下后,才蓦然开始羞涩起来,绞着手指垂着头,小声道:「大哥这么早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慕远眉间微蹙,斟酌了许久,才缓缓道:「昨夜,我见到了慎之。」 许久,未闻后音,慕羽裳有些不解地抬头望他。
第164页 慕远解释:「便是纪兄。」 慕羽裳眼睛一亮,一抹绯红迅速飞上两颊,立刻又垂下头去。 低声嗫嚅道:「纪大哥,怎么说?」 慕远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慕羽裳看着自己费尽心思绣好的兰草荷包,满面的血色褪去,脸色蓦地一白。即便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心里的酸涩与痛楚翻涌着,很快便让湿意沾满了眼眶。 慕羽裳抿着唇,手指绞得愈紧,努力克制着才没有让雨滴从眼中滴落。 良久,慕羽裳压着声音,一字一字如刀割在心上一般:「他,拒绝了?」 慕远听着她压抑着哭泣的声音,看着她绞得没了血色的手指,既心疼又满是歉疚。 若是,没让小妹在那日遇见慎之便好了。 可是,若晚一些遇见便一定能避免么?慕远不认为,以他与纪谨的关系之密切,到了京中必会常来往的弟弟妹妹会永远避开相遇的机会。 再说,若没有这么一出,自己恐怕也没有这般迅速明确自己的心意。 可是,这一切,小妹都没有错。却要让她来承担这份悲伤。 慕远无法减轻一点心中的歉意,但同时也愈发坚定了说清道明的决心。伤害已然发生,及时止损才是正确的做法。 慕远缓缓道:「我没有给他。」 慕羽裳蓦地抬头,眼眶里的晶莹愈发饱满,若不是她此刻微微仰着头,只怕便要滴落下来,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为何?」 慕远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他已心有所属,他已有意中人!」 慕羽裳瞪大了眼睛,眼里的水雾终于溢出,顺着白皙的面庞,滑落至小巧的下颌,声音里满是委屈:「那大哥,昨日,为何不说?」 慕远愈发歉疚,他觉得昨日的自己真是十分混蛋:「我……抱歉!」 慕羽裳很快用手背擦了下下颌处,摇摇头:「不,怎能怪大哥。大哥定是昨夜见了纪大哥才知道的。大哥为了我,去问这样的事情,一定十分为难。」 慕远甚至开始有些心虚:「不是,我……」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慕羽裳垂着头,很是沮丧地喃喃自语:「既然已经有了心上人,既然不是喜欢我,那为何还要对我那般好?」 慕远倒是能够理解纪谨的态度:「大概,他是把你当作妹妹了。」 「可我并非他的妹妹。」慕羽裳依然觉得委屈。 慕远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可你,是大哥的妹妹呀。」 慕羽裳若有所思,良久,才似想通了一般道:「所以,他对我温柔,是因为我是大哥的妹妹,他便也当我是妹妹;他救我,是因为他本就是那样的人。若那时,换了是其他人遇险,他也一样会出手相救。对吗?」 慕远点点头。 「可是,我却喜欢他。」慕羽裳捂住脸,又觉伤心又觉尴尬。 慕远柔声安慰:「这并不是小妹的错。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难免会动心。是大哥不好,没有早些解释清楚。」 「真的吗?」慕羽裳抬起头,目光楚楚:「换了其他人,也一样会动心?」 「是的。」慕远点点头。 「就算是大哥,也一样吗?」慕羽裳有些钻进牛角里了。 慕远正想说,大哥是男子,不能这样类比。可是想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再度点点头:「对!」 作者有话要说:  显然这一段还差一点没写完。小妹会好的,她是个好孩子。而且她终将会知道,她曾动过心的人将会成文她的「大嫂」。 恩,时间马上到了,所以先更新到这里。这两天真是忙得飞起,泪! 第96章 第二轮 慕羽裳「噗呲」一声, 破涕为笑:「大哥是男子,又怎能如此比较呢?」 慕远顿时觉得又心虚又尴尬:啊,所以, 小妹方才,是说来逗趣的么?亏自己还那般认真地挣扎了一阵。 不过, 能逗小妹开心, 丢脸便丢脸吧。毕竟, 在此事上,自己也算是始作俑者吧。 笑了几声, 心情便不再那么沮丧, 慕羽裳接过那只没能送出的荷包,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道:「大哥也认识么?」 「什么?」慕远有些不解。 「就是,」慕羽裳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了下去,「纪大哥的意中人呀。大哥也认识么?」 慕远点点头,见慕羽裳并未抬头看他,只好「嗯」了一声。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慕羽裳终于抬起头,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好奇。 慕远:「呃……」 该怎么回答?自己夸自己会不会太过羞耻?太过平淡的评价是不是显得敷衍?贬损几句也不符合事实。 慕远深觉,这又是一道超纲题。 好在慕羽裳并非真的期待他的回答,顾自猜测道:「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温柔大方,应该还带有一些英气。必定有着很好的学识和家世,甚至可能会一点儿武艺。明艷照人,灿若朝霞。」慕羽裳猜着猜着, 忽然一侧首,大大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慕远,「我猜的对吗?」 慕远:「……」 这是一道比刚才那个还难回答的问题,慕远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觉得一生的耻意都在这一刻用尽了,耳根整个红了,连颈后都隐隐灼热起来。
第165页 没有等来慕远的回答,她也丝毫不介意,自己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羽裳输得不冤。不,不能说输,是我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格。倘若有机会的话,好想认识一下这位大姐姐。她一定也如纪大哥一般的温和可亲,待人友善。如果可以的话,羽裳也想与大姐姐交好,纪大哥喜欢的人一定也会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倘若让她知道,我曾经爱慕过纪大哥,她会不会很介意呢?」慕羽裳说着便有些忧愁起来。 不是,等等…… 「大姐姐」心里伸出了一只尔康手。 小妹,你究竟都脑补了些什么?!这么快就完成了从一个恋慕者到旁观者的转变,并且还擅自决定了「情敌」的模样和性情,甚至是「性别」。这接受设定的速度是不是快了点儿? 慕远还在头疼是不是应该纠正她这些偏离了十万八千里的想法,慕羽裳已经自己完成了思维的跳跃:「大哥,那位姐姐也像纪大哥爱慕她那般地,恋慕着纪大哥么?」 虽然不是「姐姐」,但确实是互相恋慕着的。 慕远点点头。 慕羽裳既欣慰又有些惆怅地道:「是了,她与纪大哥必定是两情相悦。毕竟谁能拒绝得了纪大哥的深情,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一定会是最幸福的人。」 慕远顾不上在心里同意更多,见慕羽裳神色重又黯淡下来,才明白过来方才的玩笑话不过是一种自我调节。 慕远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纤弱的肩上,认真道:「小妹亦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定会遇见一个只对你钟情的好男子,你值得一份两情相悦的唯一。」 慕羽裳抬头看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谢谢大哥。更谢谢大哥没有告诉纪大哥。否则,来日倘若遇见,即便纪大哥心怀坦荡,只怕也难免觉得尴尬。」 慕远握着她的手,郑重地承诺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绝不教第三人知晓。」 慕羽裳点点头,感激地笑笑:「大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慕远不放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慕羽裳解释道:「大哥放心,我没事的,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慕远拍拍她的手,还是站起身,走到房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慕羽裳依旧坐在那里,背影都透着一股黯然。 慕远心里嘆息一声,接下来也只能靠她自己想通了。 这一日,慕羽裳便一直待在自己房中,父母问起,只说有些不舒服,休息休息便好。 直到傍晚时分,慕羽裳才走出房门,一直留意这边动静的慕远立刻赶了过来。 慕羽裳明显是重新梳洗收拾了一番,精神了许多,见着慕远,灿然一笑,低声对慕远道:「大哥,小妹想过了,其实,多一位兄长也挺好的。虽然眼下心里头还有点难过,不过总会好的。大哥不必再担心我。」 慕远见她神色间一片坦然,毫无作伪,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这一番婉转曲折的隐秘心事,从开始到结束,除了慕远与慕羽裳自己,便再没人知晓。 之后慕羽裳又在条柳子巷遇见过纪谨几次,相处起来神态自然,再没了小女儿家的娇羞,反而是多了点妹妹对兄长的娇嗔。至于真正得知「大姐姐」所谓何人时,那又是另一番景况了。 天气愈来愈寒,围棋赛事却愈来愈火热。 慕远第二轮的对手依然是个正选,只是棋力比起徐文肃来尚且不如,对上慕远更是没有胜算,依旧是以零比三干净利落地落败了。 第二轮的全部八组赛事中,唯有慕远与程时远是用三局便锁定了胜局。 第一轮赛事过后,慕远曾迎战扶桑使团的棋手并取胜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个京师。再加上三局取胜徐文肃,他的实力立时便脱颖而出。于是第二轮赛事开始之前,押注在慕远身上的人便越来越多,相对的其赔率亦越来越低。第三轮赛事开始之前,想必他的赔率还会进一步降低。不过,如今,赔率最低的棋士依旧是程时远。 第二轮的最后两局,战况异常激烈。 卢子俊第二轮的对手亦是正选,在经过五局激烈的厮杀后,终于以三比二取胜。除了卢子俊以外,原备选中还有一人胜出,不过是因为运气好,对手亦是备选。 第二轮赛事结束之后,只余下八位棋手两两组内对决。分别是甲组的慕远与范过迁;乙组的梁孟平与卢子俊;丙组的楚子州与于先益;丁组的程时远与娄逢章。其中,娄逢章便是运气好两轮的对手都同为备选,他自己在备选中棋力算得上是上上,能打入第三轮便没有什么意外。至于楚子州,他在正选中原是实力偏弱的,自从加入众备选与慕远的研讨会后,棋力稳步增长,这一回赛事倒是突破了自己的极限,两轮都险之又险地赢了下来。 要说这四组对局中,最为人期待的要算甲组的慕远与范过迁。慕远在棋待诏中虽然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势头极勐,前两轮赛事中都是三比零拿下。而范过迁则是久成名的棋待诏,他与程时远交好,两人时常切磋,流出的棋谱亦是最多的。他的棋路走得是刚勐一道,非常善于进攻,所以他的棋也很好看。纵观慕远的棋,却是轻灵为主,虽然也偶有强硬的手段,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以巧取胜。这一力一巧相遇,想必会十分好看。许多然都在猜测,这一组的对决,究竟是一力降十会,还是一巧破千钧。
第166页 要说最没有悬念的,当然要属丁组。程时远是目前公认的第一人,娄逢章甚至还只是个备选,只是运气好才走到了这一阶段,包括他自己,都对赢棋不报任何的希望。不过能走到这一步,娄逢章已经十分满足,说出去也算是八强之一。只可惜之前遇到的对手都是备选,即便是赢棋也没有直接晋升为正选的机会。但是话说回来,倘若真的遇上了哪个正选,还能不能赢就不好说了。 至于乙组和丙组,胜负尚不好判断。相对来说,乙组中众人更看好梁孟平一些。除了慕远之外,在此次赛事中脱颖而出的第二人便是卢子俊了。赛前他尚是入所不到半年的备选,两轮赛事遇上的对手皆是正选,且棋力都不算低。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连胜两轮,实在不可小觑。同时他棋风中的一个「奇」字更是大放异彩,比之其师林于甫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两轮赛事中他的棋力肉眼可见地成长了不少。并且,他是所有正选备选中年纪最小的棋待诏,未来可期。虽然如此,大家依然认为梁孟平的胜算更大。 丙组的楚子州与于先益算得上是老对手了,原本在他们的日常对局中,于先益的胜率要高得多。只是,自楚子州加入到备选们的研讨棋之后,他们便没有再交过手,如今楚子州的棋力如何,于先益也不敢妄下定论。至少,若是两个月前的楚子州,是绝不可能赢下前两轮的,只怕第一轮都过不了。 自从有了第一回 之后,条柳子巷变成了众棋待诏们研讨棋艺的去处,除了备选们之外,还有楚子州,何平山等交好的正选。虽然之后不是每一回都那么多人,但也从未断过,其中卢子俊自然是去得最勤的,甚至有人说他在赛事中的棋力大进便是去多了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还是和全勤君失之交臂了,嘤嘤嘤 第97章 未觉 条柳子巷往来的人多了, 纪谨便出入得少了。自上回一同踏雪寻梅之后,慕远已经好些日子未见着纪谨了。说不思念自是假的,慕远方釐清了自己的心意, 每每想起那人时都与从前不同,往日再平常不过的举动, 如今想来都透着股旖旎和缱绻, 虽然说到底不过是回忆里的滤镜罢了。 思念甚嚣尘上, 慕远却很沉得住气。他很清楚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也明白为何条柳子巷往来的人多了, 纪谨便出入得少了。纪谨自然从来不怕慕远借他的势, 只怕他的势太沉,压弯了他的嵴樑。归根到底,还是慕远如今不够分量。 慕远从来便是个坚定的人,对于势在必得的人与事,他从无丝毫的退缩,只是一步一步地筹谋。对于围棋,他可以一场一场对局地赢下去,直到站在这个时代的最高处,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他很有耐心,也善于抓住每一次的机会,比如扬州论枰,比如迎战扶桑使者,比如这一场赛事。而在情感方面,虽然他从未有过经验,但是既然认定了一个人,想的必然是长远之计,而不是一时之欢。他要有一天, 能够堂堂正正地与纪谨携手人前。与此同时,他要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极致,首席棋待诏不过是个开始,而他势在必得。 第三轮赛事开始,对局之人只剩下了八人四组,听雨楼便把赛场移到了二楼雅座,腾出整个一楼留给看棋喝茶的宾客。仅赛事间隙茶楼里的生意,便比往日同时段翻了几番,更不用说如今赛时也能把一楼腾出来营业。这一番营销,听雨楼早已收回了成本,给户部的银子数目再大也只需交一次,打开名声之后的客流才是源源不断。 不仅提供赛场这一项,其他几处得到的好处也只多不少。棋赛方才过半,苏氏商行已经成为了这场赛事毫无疑问的赢家。其他商行见着苏氏得利,纷纷想要效仿时,已经失了先机,所获自然大不如人。 苏预之十分感激绿漪姑娘的主意,更钦佩她在商业上的眼光和手段。感激和钦佩之余,不免生出几分爱慕。苏预之深知绿漪虽身在淤泥中,却出淤泥而不染。在白玉楼这样的声色场所,她费尽心力保全自身的清白。有此心志已属难得,更难得的,是她竟然做到了,还做的相当高明。这样一个奇女子,怎不叫人又怜惜又敬服。 苏预之按捺不住拳拳之心,曾隐晦地表示愿意替绿漪赎身,不料竟教绿漪不动声色地拒绝了。苏预之不否认自己想替绿漪姑娘赎身,自有一份私心在,但是倘若绿漪姑娘不愿,他亦绝不会以此为胁。即便如此,绿漪姑娘依然拒绝了。 苏预之实在纳罕,绿漪姑娘分明早就想要脱离虎口,否则便不会如此殚精竭虑。如今有人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甚至不要求她有任何的回报,为何她却不肯接受? 苏预之百思不得其解,便在某一日只有二人时,问了问慕远。 慕远想了想道:「她应该只是不愿意依附于任何人吧。虽然苏兄此举只是出于善意,并无任何交换之意,只是对于绿漪姑娘而言,这终究是一种相欠。苏兄无所求是苏兄之事,她却不能不记这份情。以绿漪姑娘的聪慧和才貌,她若是愿意,要寻得一位恩客为她赎身想来并不困难,可她偏偏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也许她只是想试着,不依附任何人,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苏预之若有所思:「竟是我太过理所当然了么?」 慕远笑笑:「绿漪姑娘与旁人不同,她的想法不宜以一般人度之。苏兄若真有心相助,不妨多与绿漪姑娘商讨营销之事,她于此事上颇有些天赋,虽然有时难免天马行空,但与苏兄些许灵感启发还是有余的。到时若真有用,多与些报酬便是。」
第167页 苏预之点点头:「慕兄所言甚是。」 苏预之观察慕远许久,见他当真毫无所觉,终是忍不住问道:「慕兄,对绿漪姑娘怎么看?」 慕远不疑有他,极为自然地应道:「绿漪姑娘虽然出身低微,但却比一般人更自尊,自爱,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为之坚持。她性情坚韧,不乏胆识,才能,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苏预之苦笑了一下:「慕兄对绿漪姑娘如此欣赏,难道竟没有一丝一毫旁的想法?」 慕远一愣,见他神色间似有些许酸楚不甘之意,恍然道:「苏兄切莫误会,我与绿漪姑娘之间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苏兄若对绿漪姑娘有意,不妨主动一些,只是切莫将她视同于一般的烟花女子,甚至不必视她同一般柔弱女子,而应尊之重之,平等以待。绿漪姑娘并非无情之人,反而极为重情,她若能钟情与你,必将胜过常人十倍百倍。」 苏预之见慕远并无半点揶揄,而是真诚坦然,心里愈发苦涩:原来慕兄竟当真不知绿漪姑娘对他早已情根深种。原来他对她是这般了解与尊重,也难怪她对他…… 不过,苏预之并不想对慕远点明这一切,他亦有其私心。若慕兄始终不能领会,绿漪姑娘的一腔深情始终无人回应,自己是否还会有一线机会? 苏预之拈了拈手中的棋子,主动转换了话题:「明日便是第三轮赛事伊始,对范过迁,慕兄有何打算?」 慕远不解:「苏兄此言何意?」 苏预之将棋子在指间转了转,提示道:「慕兄应当有见过范过迁的棋谱吧,可觉得他的棋风有些熟悉?」 慕远点点头:「确实有似曾相识之感。」 苏预之道:「慕兄可还记得扬州论枰时的范彦先范兄?」 慕远恍然:「这么说来,范过迁的棋风确实与范兄有些相似。」 苏预之点点头:「慕兄与范兄只对过一局,一时没有想到也是正常。我与范兄算是多年的老对手了,他的棋风我自然十分熟悉。范过迁与范彦先是同族,少时应师从于同一位老师,棋风接近也不叫人意外。他们走的都是刚勐的路子,极擅中盘战斗。」 说到这里,苏预之话锋一转:「我记得当时慕兄赢了范兄,用的便是一个『巧』字,亦是那一局棋,让众人看到了慕兄的棋力。只是,比之范彦先兄,范过迁显然技高不止一筹,他在待诏所几年,早便是公认的高手。我记得,慕兄力战亦是相当不俗,只是,实战中甚少用到。是否,只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无人能逼出慕兄的全力?」 慕远笑笑:「苏兄此言差矣。不论棋力高低如何,每一局棋都当全力以赴。我之所以在棋局中甚少直面回应战斗,只是因为,我以为,围棋之美,可以有多种形式。当今棋手多好力战,也善力战,尤其是顶级棋手之间。这便使得,好弈之人从之者众。从此以往,只怕众人会以为唯有力战才能得胜,唯有擅于力战才能成为一流高手。我大概只是想试试,用不同的方式赢棋,也许能给那些本就不擅于力战的棋手们一点信心,走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得胜之路。」 「原来如此。」苏预之自嘲地一笑,「我还以为,慕兄只不过是在韬光养晦,在游刃有余的对手面前掩藏实力,待到最重要的时候再致力一击。」 慕远失笑:「围棋在乎于输赢,却又不止在乎于一时的输赢。我这一生要下的棋还有很多,而好的对手实在难得,应当不止于一局棋。掩藏实力以待一击未尝不是因为不够有信心。下棋若是先失了信心,那是比面对棋力不如的对手还要糟糕的事情。」 苏预之如醍醐灌顶,耸然一惊,他蓦地想起当初扬州论枰时,自己面对桓占轩时所使的手段。 慕远笑吟吟地看着他,苏预之勐地意会,涩然道:「慕兄,看出来了?当时扬州论枰提前遇上桓兄时,我有意输了那一局。」 慕远笑笑:「当时那一局,确实与苏兄平日里的棋风不符。苏兄并不是一个会扬己之短攻彼之长之人。」 苏预之喟然一嘆:「我自以为算计得当,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我竟连与桓兄再战的机会都没有。不能用全力与桓兄战上一局,只怕我一生都会遗憾。此刻听了慕兄一席话,方才明白,那时的想法过于傲慢了,原来我当时已经未战先怯。只怕当时即便如愿与桓兄相约决战,结果也未必便能如我所愿。」 慕远安慰道:「人生还有很长,棋局还远未结束。」 苏预之起身作一长揖,以表谢意。 随后,苏预之笑道:「说起来,范氏一族在我大齐弈林可说人才辈出,不说如今的范过迁,在先皇还在时,待诏所亦有一位范姓待诏,深受先皇喜爱,几乎便要拜至首席了,谁知后来不知怎的,竟涉入党争。先皇大怒,将其贬谪,后来便再没听说过了。想起都道一声遗憾,那位范待诏棋风诡奇,常有惊人之棋步,一时众人也是争相效仿。那时候,弈林倒是有些如慕兄所说的百花齐放的味道,而不像如今一味推崇力战。倘若那位范待诏还在,想必能与慕兄十分相投。不对,」苏预之仔细想了想道,「若是那位范待诏还在,年纪恐怕已经长了,棋力必然不大如前。可惜了,不知可否有后人。」 听到这里,慕远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一见如故的友人,不知如今人在何方,是否一切安好?!记得当时提起京师,提起棋待诏,他便一副愤慨的样子,莫非与这位范待诏有所关联?
第168页 第98章 话语权 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 是真的经不起念叨。 前一日在与苏预之的闲聊中,慕远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友人,第二日竟真的见到了。 彼时慕远方结束第三轮的第一场对局。范过迁的棋一如预想中的强硬, 慕远的应对称不上轻松,却也不能算太吃力, 下到官子的时候局面看起来还算两分, 收完官慕远毫不意外地拿下了这一局。 卢子俊和娄逢章都比慕远更早结束对局, 并且没有出人意料地都输了。娄逢章看起来并没有很沮丧,这样的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卢子俊也颇为平静, 他这一局虽然输了, 但是输得并不难看,甚至在总结了这一局的经验之后他对下一局会更有信心。至于楚子州和于先益尚在胶着之中。 恰在这时,在慕远走出对局的听雨楼与卢子俊和娄逢章打招唿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云直!」 慕远闻声望去,就见到了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范熠。 慕远又惊又喜,几步跨过去,高兴地道:「世暄。」 范世暄开怀道:「不知云直在京师所居何处,只知今日的对局在这听雨楼,果然教我等到了。」 慕远笑道:「我到了京师,便託了人送信至净空大师处,告知了在京师的住所。想必世暄上京之前并未到过灵隐。」 范世暄道:「只怪我在江湖上漂泊太久,居无定所,使得云直欲送消息与我都无处可寻。」 慕远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范世暄也伸出手,与他交握了一下。 卢子俊与娄逢章走过来时,慕远对范世暄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在棋待诏所的同僚,卢子俊卢兄, 娄逢章娄兄。」 范世暄拱拱手,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唿。 慕远又对卢子俊娄逢章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范熠范世暄。」 娄逢章堆起笑,热络地招唿了一声。 卢子俊目光一凝:「原来这位便是范世暄,失敬了。」 范世暄饶有兴味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卢子俊道:「扬州论枰,在下亦参加过。」 范世暄想了想,直言道:「决赛三人中,并未见到你。」 卢子俊道了声惭愧:「未进决赛,便输与慕兄了。」 「原来如此,这便难怪了。」范世暄应了一声,便转向慕远,「云直现居何处?」 慕远道:「离此处不远,在条柳子巷。」 卢子俊和娄逢章十分识趣地表示慕兄今日有客到,復盘便改到明日吧。慕远应了声好,相约了明日相见的时辰,那两人便率先离开了。 范世暄道:「我是否打扰你们了?」 慕远笑道「怎会?世暄多虑了。」 一边说着便领了人往前走。 到了条柳子巷,范世暄仰头望着门前高大的杏树,感嘆了一句:「此处闹中取静,闲适惬意,是个好地方。云直初到京师,是如何寻到这般好居所的?」 慕远微微低着头,抿唇一笑:「是一位,重要之人,借住予我的。」 范世暄在心里点了点头,那想必得交情够深吧。 两人在棋房坐下,范世暄直接道:「与云直在扬州一别后,我本欲往岭南一带去,路上听闻歙县出了个有趣的残局,便又折去寻了一番,结果却叫人大失所望。本想继续前往岭南,路上却听说扶桑使团与我朝一位备选棋待诏对了一局无座子的棋,我立刻便想到云直你。实在好奇得紧,便到京师寻你来了。临近京师便听说了这一场棋赛,便寻去了听雨楼,否则,恐怕只能托人到待诏所去打听一番了。」 范世暄说着呷了一口茶,又道:「那位备选棋待诏,便是云直你吧。」 慕远微笑着点点头。 范世暄一拍桌子,兴奋道:「我便知道是你。在扬州时,见过云直的那一盘『不合理』的棋,我便一直念念不忘,私下也研究了一番,只可惜无人对局,不能验证自己的想法。本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琢磨,听到你们的那局棋,便知自己想茬了,便忍不住来了。那局棋的规则,是扶桑使团提出的吧?」 慕远神色有些肃然,依旧点了点头。 范世暄闭了闭眼,嘆息了一声:「围棋,明明源自于我泱泱华夏,却叫小小岛国先行了一步,怎不教人扼腕。」 这也是慕远心中觉得无奈之事,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可以提前在华夏大地上掀起一番波澜,却不想隔壁岛国也加快了进程,终究还是落后了一步。 范世暄却是嗤笑了一声:「我本以为,经过扶桑使团一战,如今最重要之事,应是如何改制。结果到了京师,却发现,为了区区首席棋待诏,竟大费周章弄了场这么大的赛事。却无一人,提到改制之事。」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也许,正因为是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才没有那么简单。现下的围棋规则毕竟在华夏大地上盛行了上千年,要想改变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这一次的首席棋待诏,我势在必得。」 范世暄讶然:「云直此言何意?」 慕远目光坚毅:「如果,你对一个规则不满,贸贸然去挑战它,并不是上上之举。你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还可能适得其反。那么,不如顺应这个规则,站到最顶端,拥有最大的话语权,然后,再去改变它!」慕远看着范世暄,认真道,「首席棋待诏,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第169页 范世暄一惊,说不出话来。 良久,范世暄涩声道:「其实,最初时,云直说要入京成为棋待诏,我心里是有些惋惜的。我以为,如云直这般清风朗月之人,与那样的污浊之地,是格格不入的。我甚至不明白,云直为何会与一般的庸俗之人一样,要主动踏入那样一个蝇营狗苟的地方。即便当上了首席棋待诏又如何?不过是级别更高一些的奴才而已。如今,听了云直的这番话,才发觉之前的想法,太过于偏激。大概,是因为,我心中有怨吧。」 范世暄自嘲地一笑,望嚮慕远道:「云直在待诏所已有些时日,可曾听说过,发生在前朝的,待诏所的那一场变故?」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略有所闻。」 范世暄苦笑道:「此事我从未与人说过。当年那位遭先皇贬斥的棋待诏,是我的叔父。我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一手将我带大。他视我为亲子,我亦视他如亲父,我的棋艺,便是由他启蒙,受他影响。他根本不想涉入党争,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棋士,只是想好好下棋而已。然而,在那样一个地方,他身不由己,他被裹挟着,陷入那一场他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漩涡中,最终,成为了一枚棋子,还是枚弃子。可笑吧,在棋盘上,他是运筹帷幄的棋手,而在朝廷里,在那个待诏所,他却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离开京师后,他很快便郁郁而终。而那一年,我尚不足十岁。」 慕远心里十分沉重,只是他也深知此刻对方并不需要安慰,而只需要有人倾听而已。 范世暄勉强笑了一下,继续道:「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四处游歷,到处寻访,哪里有高明的棋手,难解的棋局,我便去到哪里。我立志,要成为大齐最高明的棋手,然后去挑战最厉害的棋待诏,将他打败,再扬长而去。我要让朝廷知道,大齐最高明的棋手,永远都不会成为棋待诏,那样一个地方,不配!」 范世暄再度看嚮慕远,笑容明朗了一些:「可是,如今云直却进了待诏所,还要成为首席。我这样的想法,大概是不会实现了。」 慕远直视他的目光,认真道:「无论我身处何地,我对围棋的初衷,绝不会变,亦绝不会让自己,同流合污。」 范世暄笑:「这句话,若是旁人来说,我大概是要嗤之以鼻的。但是出自云直之口,我却深信不疑。我相信,云直不仅有这样的信心,更有这样的能力。」 范世暄释然道:「原本,在入京之前,我还存有疑虑。如今,与云直一番话,突然豁然开朗。我此生,应是永远都不会进入待诏所,但是至少,我可以因为云直,放下心中的成见。」 慕远却似看破了所有:「爱之深,所以责之切。世暄年少的时候,应是对待诏所心生过嚮往,所以才会在破灭的时候,尤其地失望。」 范世暄面上一热,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杯,以袖掩面,有些赧然道:「云直就不要笑话我啦。」 慕远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青年,或者有些愤世嫉俗,或者用那个时代的话来说,有一些中二;但他更有着满腔的赤诚,对围棋,对友人。怎不叫人心生感动? 慕远便道:「世暄,好久没有一起下棋,我们来下棋吧。」 「好呀,」范世暄立刻积极起来,「我们来下无座子的棋吧。」 慕远:「好。」 第99章 说破 棋下到酣处, 天元引进来一人,两人似都未察觉到一般,依然专注于棋盘。 棋未至终, 两人都停了下来,这盘棋本也不是为了分胜负而下。 这时, 两人才注意到房中多出来的那位丽人。 慕远很自然地招唿了一声:「绿漪姑娘, 何时到的?」 绿漪抿唇一笑:「在黑棋中部扳杀之时。」 慕远一顿,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自己沉迷于棋局中, 倒是对来客多有怠慢。 绿漪侧首看向棋盘:「这局棋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不知今日先生的这位对手是?」 慕远便介绍道:「这位是范熠范世暄。」 绿漪樱唇微微一启,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很快又笑意盈盈起来,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原来是范先生,难怪了。」 范世暄好奇道:「你也知道我?」 绿漪笑得有些顽皮:「扬州论枰的魁首,久仰久仰。」 范世暄轻嗤一声:「呵,原来如此。」接着便饶有兴致地看着绿漪,「却不知姑娘是?」 绿漪轻轻福了福:「我叫绿漪。」 范世暄微一拱手:「小生初来乍到,未曾听闻姑娘芳名,还望海涵。」 绿漪忍不住一笑,眼前之人真是有趣极了,微微掩唇道:「范先生真是风趣。」 绿漪出自白玉楼,做的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虽然因为身价太高,并不需要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应付,但也是深谙与人相处之道。范世暄性情算得上有些乖僻,对看不上之人是理都懒得多理一下, 不过对看得上眼的投契之人却也很能自来熟。眼下不论是看在慕远的份上还是绿漪本身,他都是乐意好好相处的。是以,两人说上话后倒不怎么需要慕远这个主人来打圆场了。 绿漪笑着道:「一直听先生说,范先生棋艺了得。今日见这一局棋,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与先生下到这个地步的,范先生是绿漪目前仅见。」
第170页 范世暄直言道:「姑娘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夸云直?」 绿漪微一抿唇,但笑不语。 范世暄反而直接道:「不过姑娘此言倒也不虚。我虽然自诩棋艺高明,不过比起云直来,却是还差那么一丁点儿。」范世暄掐着小拇指尖上的一丁点儿示意道,「当然,日后就不好说了。」 绿漪有些好奇道:「既然如此,为何扬州论枰的魁首却是范先生呢?」 范世暄直接道:「那不过是因为云直恰好错过了最后的那场决赛,才叫我捡了个便宜。当日我去扬州本就是冲着云直去的,还硬是耍赖参与了决赛,未料云直却不在其中。幸而过后我们还是遇上了,还下了一盘『九龙戏珠』之局。」 绿漪又忍不住一笑,哪里有人自称自己耍赖的,这位范先生倒实在是真性情,想着看了慕远一眼:「这些,倒是未曾听先生说过呢。」 慕远淡淡一笑:「姑娘未曾细问,在下便未曾细说。」 绿漪又道:「不知那『九龙戏珠』之局是怎样的?想必一定十分精彩。」 范世暄道:「那是自然,那是我生平下得最痛快的一局棋,不过我相信我与云直日后必能下出更好的棋。改日排与你看看便是,今日你且看看这一局,有什么特别之处?」 绿漪到时,棋局已经过半,她只随着接下去的黑白两色你来我往,应接不暇,被那精彩纷呈的局面所吸引。此刻经范世暄提醒,细细去看开局的部分,很快就看出了端倪,不由吃了一惊:「此局未设座子?」 范世暄大笑:「果然有些眼力。」 慕远在一旁道:「绿漪姑娘可是被称为大齐第一女棋手的。」 「哦,」范世暄兴致更高了起来,「那你觉得,这个开局如何?」 绿漪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道:「过往受座子所限,开局只有只有星定式,且是对星,一开始便被分割得厉害。此局没有座子,由错小目对星小目开局,以楚河汉界为分,双方都能更好地连接大场。暂且不说孰优孰劣,单是这纷繁变化的可能性,便能教人眼前一亮。想来若真取消了座子,弈林必能迎来另一番天地。」 范世暄很高兴:「你也这样认为对吧。当初我第一回 见到云直摆得无座子棋时,起初也是觉得不可思议,过后却觉得振奋,热血沸腾。棋盘上受的这上千年的束缚,也是时候给它松一松了。」 绿漪听这话觉得奇怪:「怎么范先生第一次看到无座子棋,不是先生与扶桑使团的那一局棋吗?」 范世暄摇摇头:「当然不是。早在我与云直还在扬州之时,我便无意中见到云直在摆这样的棋谱,这数月来,我虽四处游歷,大部分的心思倒是放在了这上面,愈想愈觉得大有可为。」 绿漪眼里放着光,看着慕远的眼神愈发炽热:「却也未曾听先生提起过。先生是如何想到的?」 慕远惭愧道:「只是见识得多而已,并非由我首创。起初未提,只是觉得不到时候;后来与扶桑使团一战,自然天下皆知,倒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两人只当他是过谦,毕竟在这之前谁也未曾提到无座子棋,却不知慕远从不打诳语,向来直话直说,只是各种缘由,无法解释罢了。 范世暄嘆息一声:「不过扶桑使团能将无座子棋作为奇袭,想来也是研究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慕远笑笑道:「倒是不必妄自菲薄。他们仅仅只是取消了座子,尚有些粗糙。在规则上,还大有改进之处。」 范世暄眼睛一亮:「云直可是有什么想法?」 慕远拈起一枚棋子,凝视着皙白指间的这一抹黑:「自是有些想法。不过如今谈这些还为时尚早。任何一项改变都会遇到重重阻力,想要弱化这阻力,只能努力站到更高处。」 范世暄感嘆道:「云直总有一种让人笃定的力量,虽未多做言语,却始终在行动中。我此番入京原本只是想见一面便离开,如今却忍不住想留下来,看着云直一步一步做到自己想做的。」 慕远真诚地道:「若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不如便留下来。这京师虽然不免混杂烦扰,可也有不少诚挚之士,对围棋的热爱,他们并不少于任何人。与其山长水远地去寻寻觅觅,何不试着敞开心扉,也许便能发现另一片天地。最重要的是,我还未与世暄下够棋呢。」 笑容逐渐满溢,范世暄道:「云直诚心留我?」 「那是自然。」慕远认真道。 范世暄甚是开怀:「有云直这番话,我必当试一试留下。」 绿漪看一看这位,又看一看那位,抿唇一笑:「为京师又多一位弈林高手,当浮一大白。」 范世暄大笑:「有理有理。不过酒便算了,云直还有两日后还有棋局,免得这些杯中之物扰了他的棋感。不如以茶代酒,品茗论弈,不亦快哉!云直,可有好茶?」 不待慕远回答,天元已经抢先道:「有的有的,龙井普洱,冻顶乌龙,武夷大红袍……范公子喜欢哪个?」 范世暄笑道:「哟,倒是所藏颇丰呀,那便随便来一壶……」 还未说出个所以然,天元又道:「那便随便来一壶徽州毛尖吧。」 范世暄一愣,忽然手中摺扇一合不轻不重地敲了天元一下,笑骂道:「你小子,竟敢消遣范爷,胆儿肥了你!」
第171页 天元抱头躲了一下,笑道:「听范公子说要留在京师,太高兴了。」 说完,便小跑出门,备茶去了。 屋中几人俱都笑出声来。 很快,室内便茶香缭绕。 范世暄轻抿一口,细细品味,贊了声好茶:「这些年我四处游歷,除了寻访高手棋谱,也听说了不少有趣的故事和传说。」 绿漪自记事起便在白玉楼,从未走出过京师一步,对一些传说逸事十分感兴趣,京中的话本多为才子佳人,看多了便觉无趣;遇到的客人大多是富家子弟,自身的见识只怕还不如绿漪自己。眼前这人既有满身的经歷;又对自己没有旁的心思;更是先生的好友,人品自不必说,不由便亲近了起来。 绿漪睁羽睫蹁跹,弯着眉眼笑道:「不知都有哪些?还请范先生捡几个说来听听,好教绿漪也长长见识。」 范世暄爽快道:「好说好说。前不久在君山附近,我方听到一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甲子』的故事,正好说与你们听听。」 慕远品着茶静静地听着,听起来有些像「烂柯记」的一个故事。范世暄本来口才便好,说起来也是生动有趣,绿漪的不时附和询问更是让其谈兴甚浓。 慕远微微弯起嘴角,这样的时刻,有棋,有茶,有好友,确实是快哉。只是,满室的热闹却空虚了一个角落,就像涨满了热情的心里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寂寞。如果,慎之也在,便好了。 慕远性情沖淡,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绪,遇事宠辱不惊,除了个性使然,还有这么多年在棋盘面前磨鍊的意志。但他并不是一个不喜热情,不爱交友的人,相反,他珍惜与友人相聚的每一个瞬间,也常常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留得久一些。但他自来随缘,从不强求。聚时欢喜,散时坦然。 如今,却有这么一人,驻在心间。不见时,常常挂念,越是热闹的场合,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是开心的瞬间,越想与那人共享。 这段日子,于围棋上,慕远可说十分满足。不仅有高强度的对局和高明的对手让自己能时时保持竞技的兴奋状态;赛后还有投契的棋士们一起讨论研议,互补长短;如今,甚至连最看重的友人也远道而来,说可长留于此,日后再创名局亦是大有可为。 只是,在这泼天的欢喜中,他又常常觉得遗憾和惆怅。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把他心里的那个人介绍给所有的朋友,家人;他希望他在因棋而生满足的每一个瞬间,抬头便能看到那人灿如星河的眼眸,和那眼眸中满溢的情意。因他而生的欢喜,和骄傲,他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那一天,终会来到的,慕远常常这样安慰自己。而在那之前,需要克制。 「云直,云直。」范世暄的唿唤拉回了他走远的思绪,「在想什么呢?可听到我们的话?」 慕远抱歉地一笑:「想到一些往事。怎么了,你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我们初识的时候。」范世暄笑道,没有追问究竟想到了什么往事这般走神的样子。 慕远也笑了起来:「那时候我们还一起体验了一次牢狱之灾呢。」 「可不是嘛,」范世暄道,「初见的时候,云直那一身正气的样子,还有那句『我只是说出了我所看到的事实,并非是为了你』,那义正言辞的模样,至今想起来,都还觉得震撼。不过,话说回来,云直你当时是不是就知道,会有人来救我们,才那样从容不迫?」 慕远垂眸一笑,坦然道:「确实我当时便是故意留下了天元,让他去求助。倘若没有任何依仗的话,我大概会换一个不那么莽撞的方式。」 范世暄用摺扇敲了敲他的肩,调笑道:「我便说嘛,云直从来不是个没有成算之人,果然如此。不过,」他正了正神色道。「那时云直能那样坚定地站出来,我便一世都领你这个情。当时还未料到,你便是我到扬州的目的,不得不感嘆,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来,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范世暄举起茶杯,与慕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绿漪听得眼睛亮亮的,此时也举起茶杯:「绿漪也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相逢即是有缘,绿漪很高兴,能与两位先生相识。」 饮尽杯中物后,范世暄有些好奇地问道:「绿漪姑娘又是如何与云直相识的?」 绿漪看了慕远一眼,微微一笑:「我与先生的相识,也是因为一局棋。」 听完之后,范世暄感嘆道:「像是云直能做出来的事。他这个人只是没出家,倒是不缺出家人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至于绿漪的身份,他也没有感到意外,毕竟大齐虽然开化,也没有哪个良家女子会独自拜访一个单身男子的居所,他们倒是坦荡得很。若不是对慕远的人品性情了解至深,只怕都要以为绿漪姑娘是他的红颜知己了。 慕远轻咳一声:「世暄说笑了。」 绿漪的眼神却十分认真:「是绿漪幸运,才得遇先生,得先生指点。」 范世暄留意到绿漪眼中的绵绵情意,又看慕远一副坦荡无觉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范世暄便道:「天色已然不早,绿漪姑娘可要回去?我送你一程。」 慕远忙道:「世暄在京师可有落榻之处?」 范世暄笑道:「我曾也算是半个京都人,今日与你对局的那个范过迁,与我便是本家,只不过是不同支罢了。」
第172页 慕远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除了对局之时,我大多时候都在这里,世暄得暇便来即是。」 范世暄点点头:「云直放心,我既答应了留在京中,便不会那么快离开。」 离开条柳子巷,月已中天。 绿漪见范世暄有些欲言又止,不由笑道:「范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虽然你我是初次见面,却也算是一见如故。范先生以为呢?」 对方既然大大方方,自己更没必要扭扭捏捏,范世暄便道:「恕我直言,绿漪姑娘对云直,可是……」 绿漪坦然一笑,直认不讳:「便是如范先生所想。」 承认得太彻底,范世暄一时竟有些无言。 绿漪一笑:「如先生这样的人,若换做范先生是我,可是会动心?」 即便无须换做是你,也是难免要动心的。这世上如他那般至纯至性,又高风亮节的人,实在是不多。范世暄默默想着。 良久,走出长长一段街巷,范世暄才又道:「姑娘不打算做些什么么?」 「我不知道。」绿漪仰头望向皎洁的月色,深深地嘆息,「虽然我相信,先生接受与否,绝不会是因为我的身世。可是我依然难免因为这个身世而止步不前。」 「云直不是那样的人。」范世暄肯定道。 「我知道啊,便是知道,所以才更没有勇气。」绿漪望向他,月色下背光的笑靥似有一丝悽然。 范世暄蓦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难过:「你若不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 「那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绿漪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两人一路沉默着来到白蹄乌巷,绿漪解下腰间一块玉珏:「不知为何,与范先生格外谈得来,或许因为我们是『同类』吧。白玉楼在夜里是个销金窟,白日里倒是清闲许多。范先生若是想找人说说话,不妨拿着这个到白玉楼来,绿漪洗耳恭听。」 范世暄沉默着接过玉珏,明白眼前这个聪慧的姑娘如同自己一眼看透了她一般,也看透了自己。 第三轮的棋赛隔两日进行一局,对棋力不相伯仲的棋手来说,便多了一日来备战。 如今所剩的四组棋手中,卢子俊,娄逢章与楚子洲都与慕远相熟,也是自棋赛以来条柳子巷的常客,自然依旧相聚于此。至于其他已淘汰的棋手,也偶有来参与復盘学习的,但终归不如以往热闹。 其中慕远自不必说,娄逢章却是基本放弃的状态,毕竟他的对手是目前公认的第一人程时远程待诏,第一局试过水后,他便知再无机会。卢子俊与楚子洲倒还有些机会,他们亦是在这一段长时间的赛事中,成长最快最多的两位棋手,能一路走到如今的地步并不仅仅是运气。尤其是楚子洲,他的对手于先益本就不如卢子俊的对手梁孟平,第一局虽然艰难,却还是赢了,他的胜算比卢子俊更大。 如今的楚子洲,不论是状态,还是心态,都与当初在正选待诏所苦苦挣扎的自己大有不同,参与慕远的棋局研讨之后,他成长的绝不仅是棋力,更是信心。他也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样的机会,更期望慕远能在最终战中胜出。在这一日一日的对局研讨中,他重又拾起了因为汲汲营营而被丢失的对围棋的初心,他甚至开始期望待诏所从此会有不一样的面貌。想法虽然天真,心思却不免赤诚。如他这样想法的人,在如今的备选所只怕不在少数。 对于自己这段时间的作为,究竟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慕远或者知道,或者并不在意。他一直以来,只是禀守本心,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 三局过后,慕远依然是三比零大获全胜。至于他与范过迁的这三局棋谱很快便被送到了程时远的手里,他便不得而知了。 娄逢章也毫不客气地以零比三败北。虽然明知毫无胜算,他的每一局棋依然拼尽全力,战至最后,也只不过是希望提供给慕远的棋谱能多一些参考价值。 卢子俊与楚子洲分别战至一比二与二比一的局面。相比于慕远与程时远的一边倒,这样有来有往的局面更能牵动人心。 慕远的实力早已由一局一局的胜局证明了,如今人们毫不怀疑,第四轮的棋赛会是整场赛事中最没有悬念的。不论丁组与丙组最终获胜的棋手是哪个,第四轮的优胜者非慕云直与程时远莫属。便是各大庄家,也对第四轮的收益不抱期望。 是以,在决赛到来之前,剩下的丁组与丙组的这两局棋赛便是最后的悬念了,整个京师的氛围也因此为之一紧。 第四局,两组皆战至二比二平,气氛空前紧张,有一触即发之势。人来人往的街市,大家见了面第一句话,都是问你看好谁胜出。各大庄家也迅速调整了赔率,最后的买定离手。一时间,卢子俊与梁孟平,楚子洲与于先益这四人的知名度,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说,不论最终的结果为何,他们都可谓所获颇丰。 纪谨难得寻到空与慕远见面时,都忍不住笑着道:「连陛下都曾问过我,这四人中,究竟看好哪两人能最终胜出。」 慕远望着他,目光都温柔了几分:「那么慎之是如何回答的?」 纪谨想了想:「他们之前几局的棋谱我都略略看过。卢子俊与梁孟平之局,卢子俊奇招尽出,上一局赢得已经十分吃力,梁孟平似乎还有余力,若最后一局两人皆不失误的话,梁孟平的胜算还是要大一些。至于楚子洲与于先益,」纪谨笑了一下,「上一局楚子洲似乎太过紧张了,开局便一个大失利,最后能追成那样的局面已是难得。所以,最后一局若能调整好,少些失误,赢面还是颇大的。云直以为呢?」
第173页 慕远点点头,笑道:「我与慎之,英雄所见略同。」随后评道,「子俊毕竟还是年轻,经验略有不足。这个时代终究与我们那时不同,资讯不足,没有大量的棋谱和各式各样的练习打底,年轻,经歷得少,见识不足,便有些吃亏。而我们那时,年少成名的棋手大有人在,便是因为天赋加上资讯的训练,越年轻便越有优势。如今的大家,大多敝帚自珍,遇到有价值的棋谱,恨不能珍而藏之,不教人得窥一二。自身所长,除了师门传承,亦是藏着掖着,自然发展得便慢了。」 纪谨道:「事在人为。只要有心,这样的局面必也能一点一点改变。云直如今不正在默默努力着吗?」纪谨笑得意味深长,「我记得那个楚子洲,他方入正选所时,棋力尚平平,能在备选挑战中胜出,都属侥倖。如今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其中岂能少得了云直的功劳。」 慕远一笑:「围棋原本就应该是这样。集思广益,越碰撞越出彩,千古名局绝不是独自一人就能琢磨出来的,必然得不断,不断地与人去下。」 纪谨点点头:「此番赛事,备选所以及楚子洲的出色表现,亦证明了云直所为,方为正道。想必日后待云直拔得头筹,擢升首席,不论是想要改制还是改革,都能少些阻力。云直这一局,布得不可谓不深啊。」 慕远认真道:「若我说,当初我并未想到过这些,你可信?」 纪谨噗地一笑:「我不过是在打趣而已,云直莫要认真。」 慕远道:「我知道。只是,即便是打趣,我也不希望你以为我是心思深沉之人,我亦没有那样的远见。」 纪谨不由坐正了身体,正色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我亦绝不会误会。何况,我以为,心思深沉,并非全然贬义。不然云直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慕远微微一笑:「若是慎之的话,那应当是,深谋远虑。」 慕远偶尔的巧语和炽热的眼神让他几乎有些招架不住,纪谨忍不住热了耳后,心里却不由得开出一朵花来。 纪谨转过话题:「梁孟平的棋力不比范过迁高多少,你能轻松拿下范过迁,想来应对梁孟平也不成问题。待到第四轮了,我再来与你庆贺。」 慕远有些不舍:「这便要走了么?才方来一会儿。」 纪谨站起身,取过挂在一旁的斗篷,一面披上一面低声道:「最近在商讨重开科举之事,陛下时时诏唤,我这还是趁着陛下午歇悄悄熘出来的。」 慕远心下一甜,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我想你了,所以争分夺秒来见你一面」,知道自己牵挂的人也时时在惦念自己,暖暖的很受用。 慕远走过去,替他系上斗篷的系带,无意中蹭到对方的面颊,只觉得从手背到掌心,都热得发烫。 慕远柔声道:「我送送你。等我的好消息。」 第五局的结果,果然如纪谨与慕远所料,胜出的分别是梁孟平与楚子洲。 卢子俊输了棋,倒也没什么遗憾,长吁了一口气:「我尽力了。」 慕远拍拍他的肩:「来日方长,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楚子洲赢了棋,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一离开对局室,便冲着慕远深深一揖:「若无云直兄的教导,子洲必不能有此刻。」 慕远一把拉起他,笑道:「子洲言重了。」 楚子洲顺手拉住他的手肘,又拉起一旁的卢子俊连着娄逢章,意气风发道:「走,今日我做东,咱们到醉月楼摆一桌,再叫上平山兄,应名兄他们。」 娄逢章笑道:「还有下一轮呢,现在庆贺会不会为时过早?」 楚子洲啐了他一口,笑骂道:「明知故问。下一轮遇上程待诏,哪里讨得了好,能走到此刻我已然知足。」 娄逢章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为兄方经歷的,子洲很快也要经歷一番了。」 一群人在醉月楼的雅间闹到月上中天,连慕远都架不住劝喝了好几杯,一时宾主尽欢。 第二日酒醒时头便有些昏沉,与之前一次醉酒时不同,想来是醉月楼的酒实在一般。喝过了醒酒茶,只略略好了一些,天元已经进来道:「老师,范公子来了。」 慕远点点头,揉了揉还有些胀痛的脑袋,梳洗一番便去了棋房。 一见到人便笑道:「世暄,今日这般早便来了。」 范世暄有些无语:「都近午时了,还早呢!」 慕远一愣,向外看看天色,又看看眼前,终是一拍额侧,赔罪道:「昨夜多喝了几杯,连时辰都弄混了,莫怪莫怪。」 范世暄饶有兴味:「倒是难得见到云直这幅样子。」 慕远面上一热:「惭愧惭愧。昨夜与几位同僚在醉月楼庆贺,推不过,喝了几杯。」 范世暄眉一挑:「楚子洲?」 慕远点点头,范世暄之前来过几回,有两回正遇上与楚子洲,卢子俊等同僚在復盘,也是打过照面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来的时辰遇上的都是绿漪姑娘。 范世暄表示理解:「赢了棋,是当高兴的,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远不是程时远的对手。」 慕远没有反驳,表示默认。 范世暄笑道:「难得昨日与绿漪姑娘在外偶遇,便一同来寻云直,不想云直却久久不归。」
第174页 慕远面露惭色:「让你们久等了。」 范世暄摆摆手:「我倒是无所谓,只是绿漪姑娘似乎有些失望。我听说,昨日是她的生辰。」 慕远一怔,忽然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不对,想了想,试探地道:「世暄与绿漪姑娘似乎交情不菲?」 范世暄点点头:「我们颇谈得来。」 慕远不由想到苏预之,想到他对绿漪姑娘几乎唿之欲出的情意,不免有些感嘆:「绿漪姑娘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虽然有人只是沉迷于色相,但也不乏真心以待之人。世暄若是有意,可要抓紧机会呀。」 范世暄闻言面露古怪地看着他,看得慕远几近毛骨悚然。 慕远忍不住道:「可是我说错话了?」 范世暄沉默良久,方道:「云直真的丝毫也未察觉到么?」 「察觉到什么?」慕远突然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确认。 范世暄嘆息一声:「云直真的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绿漪姑娘对你的情意?」 「轰」的一声,那种不妙的预感成真了,本就有些沉痛的脑袋似乎更重了。 慕远涩声道:「之前,从未觉察过。」 他怎会察觉呢? 一直以来,于情之一字上,慕远都是有些迟钝的。便是纪谨对他的情意,亦是在父亲无意的提示下,才慢慢参透的;参透了之后,还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后,他的心里边分成了:纪谨,与其他人。他满腔的情意都锁在了这个与他相知甚深的人身上,再分不出一丁点给旁人。 自然无从去察觉旁的什么。 今日范世暄若不说破,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可是一旦说破,他已经通了情窍的心便变得敏感起来,平日里觉得正常的言语,神色,情绪,隐隐都有了更深的含义 。 慕远思索了许久,久到范世暄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到。 慕远思索的,自然不是如何应对,这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在他确认了自己对纪谨的心意之后,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一丝一毫的情意。如同对围棋的执着一般,认定了一个人,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思索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拒绝。 从来也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晓,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得当作不存在,即使对方从未言明过。无论拒绝之后,对方是放弃还是继续,这是对方的选择,他无从干涉。但是在明了之后表明自己的态度,是他对彼此的尊重。 偏偏对方从未说破过,便连拒绝都变得为难起来。 也不知是否范世暄提前透露过,在慕远还未打定主意之前,绿漪姑娘竟一次也再未来过,这与之前平均三两天便有一次的造访大相迳庭。 慕远却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范世暄倒是依旧来访,只是两人再未提过那日的话题。 第四轮的赛事按照既定的赛程很快又开始了。 慕远暂时抛开杂念,专注于棋局。 大概得益于上一轮卢子俊与梁孟平的五局棋谱的经验,再加上上一轮与卢子俊的对局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这一轮梁孟平的棋力分明比范过迁略胜一筹,慕远应对起来却更为轻松。 即便梁孟平努力地挣扎了,还是逃不过三局败的命运。 程时远与楚子洲那边也如是。 第四轮的赛事,在前三局便无波无澜,无惊无险的结束了。 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京师的百姓们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 第五轮的决赛局便在程时远与慕云直之间发生。若是正常的赛事,第四轮落败的梁孟平与楚子洲当还有一个季军之争,不过这回单单只是为了擢选首席棋待诏,只要决出一个最优者便可,便也省了那一战。 因为省了两局的赛事,原本五日的备战期也延长到了八日。各大庄家重又振奋起来,关于程时远与慕云直最终谁胜谁负的讨论更是甚嚣尘上,每日都有反反覆覆的不同论断。 外界的热闹是外界的,暴风雨中心的两人倒是冷静得很。 慕远甚至还能腾出手来处理一些私事。 「世暄,你是否依然与绿漪姑娘保持联繫?」慕远直接问道。 范世暄手下一顿,点点头:「嗯。」 「能否替我与绿漪姑娘送个口信,明日申时来条柳子巷,我有话想与她说。」 范世暄抬起头:「云直已经想好了?」 慕远肯定道:「是的,还要多谢世暄之前的提点。」 范世暄难以察觉地苦笑一声,心道希望自己不会后悔。 次日申时,绿漪姑娘依约前来,慕远未在棋房等候,而是备了茶水在院中亭下。 绿漪此番前来,很是精心又不易察觉地打扮了一番,她依旧是一身绯衣,艷若桃李,又在那艷色里,藏着叫人怜惜的羞怯。 慕远的神色与往日并无不同,长身玉立,迎于院中。 绿漪一见,便觉眼中一热。 这段时日,于她,甚是煎熬。 今日总算要有一个结果,不论这结果是她心中所愿,还是……总归比那日日的煎熬磨人要好得多。 绿漪走上前,强作镇定地福了福:「先生,恭喜先生又胜一轮。」 慕远伸手一让:「绿漪姑娘不必客气,请坐。」
第175页 两人坐定之后,慕远替彼此添了茶,方缓缓道:「自与绿漪姑娘相识以来,已过数月有余。时日虽然不算很长,彼此也甚是投缘。我一向便佩服姑娘的坚毅,更欣赏姑娘在棋艺上的天分与努力。如今有一事相商,故特邀姑娘前来。」 绿漪强忍住忐忑的心情:「先生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大更,前所未有 啊,我死了~~~~~ 第100章 情深深 慕远诚恳道:「姑娘可愿拜我为师, 日后便以师徒相称?」 慕远为此事思索了许久,最终却是决定用这样的方式。 首先对方并未直明心意,贸然的拒绝便显得尴尬而无礼。揣测毕竟只是揣测, 即便有种种迹象表明这份揣测并非无的放矢,但是万一只是个误会, 自己丢脸也就罢了, 只怕伤了姑娘的自尊。倘若这份心意为真, 只要对方一日没有明着说,便一日不能明着拒绝, 同样也是为了维护姑娘的尊严。何况, 对方既然不愿直言,自然有其不愿直言的理由,何必撕破那层窗纸,让彼此都难堪。 慕远也曾想过,是否可以像那些小说话本里写的,认作异姓兄妹。仔细想想,依然不妥。两人因棋相识,以棋论交,于围棋上,他们相谈甚欢,无所不言;在生活中,他们却没有那么亲近,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从朋友到亲人的转变,并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何况,所谓义兄义妹,在故事里终成连理的也不在少数。若是对方心思多敏一些,本意的拒绝被理解成了更进一步的亲近, 岂非本末倒置。 慕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按上师徒的名分。原本二人的交集便源自于棋,慕远也自认为在围棋上的造诣自己足以为其师,若日后再擢升首席棋待诏,荣获「大国手」之名,作为入室弟子的绿漪,想来也能多一些便利。这个时代的伦理纲常,虽未到最严苛的地步,却也不是形同虚设,有了师徒之名,基本上就再无其他的可能。 慕远无意因为对方的这份情意而断绝了彼此的关系,他自来便欣赏绿漪的坚毅,也怜惜她的遭遇,若是可以,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提供一些帮助,之前的相处,也一直十分舒适。但他在察觉了这份情意之后,更无法当作不知道一般地放任,尤其在对方已经知道他明了的情况下。他既不能再承他人一丝一毫的情意,就绝不能再给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绿漪闻言一怔,很快便泪悬于睫,泫然欲泣。 绿漪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早在范世暄一脸歉意地告诉她,先生可能已经明白她的心思之时,便隐隐有了预感。 要爱上慕远这样的人,其实一点儿也不难。也许早在白玉楼那一局由生而死,由死向生的棋后,自己便动了些心思,所以才会有了之后以学棋为名强求的相处。又于那一日一日的相处中,在对方的温柔尊重里,愈来愈沉溺。 绿漪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身份的人,就不配得到爱。她虽然身处下贱,她的心却从未低贱过。她一直希望能够热烈地活着,也曾想过,若有朝一日爱上某个人,便要热烈地去爱,哪怕飞蛾扑火。她不管彼此的身份,地位,一切的一切,她只要那个人,她敢! 然而,真的动了心,她才知道,过往的想法有多么的天真。爱之,使人怯! 先生的眼里,心里,似乎只有围棋。他待所有人都一样的坦诚、宽厚,并不因为对方的性别、身世、身份,而有所区别。在起初,这是让绿漪敬服、安心的地方。然而在心思渐渐明朗之后,这又成了让她辗转、徘徊、忐忑的源头。她无从判断先生是否也能对一个人有意,他是否会待一个人特别。 大概只是因为,绿漪从未有过机会,看到慕远与纪谨的相处。否则,以她的敏锐,早就能发现慕远的心意,甚至能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早。也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纠结与反侧。 然而绿漪不知。待到情根深种,木已成林,便连退路都没给自己留下一条。 一开始,若绿漪还抱着那么万分之一的期望,或者先生会接受自己的情意,从此便山长水远,天高海阔,随君去。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期望便一点一点地碎成沙,消散在风中。若先生当真有意,又怎忍心让她在期待中受尽煎熬。大概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吧。这也是绿漪始终小心翼翼地不敢说破自己心思的原因。 昨日听到范世暄的传信,绿漪又是一夜难眠。她甚至曾经想过,若先生拒绝的方式,是提出与自己结为异姓兄妹,自己当不当接受。却不料,先生比她以为的还要决绝,竟是一点儿念想也不愿留给她。 所有曾经做过的心理建设都在瞬间崩塌。原来,不论做过多少的准备,在最终来临的那一刻,都将被击溃。到了这一刻,绿漪反而更深刻地了解到,自己对先生的情意,并不会因为先生的拒绝而有丝毫的退却。 绿漪含着泪,郑重地摇了摇头,声带哽咽:「请原谅我,先生。即便绿漪心里早就已经把先生当作了我的老师,我却并不愿意与先生有真正师徒上的名分。」 是的,绿漪早已在心中认了慕远为师,她只唤他一人为「先生」,连姓都不带。但是,只在心中承认,与在现实中定下名分,却大有不同。即便他不能接受她的情意,她也想保留爱慕他的权力,她不想连独自恋慕的资格都没有。
第176页 羽睫终于还是无法承受心碎的重量,那滴泪珠在眼眶翻滚了许久,终于还是跌了出来,顺着芙蓉面靥缓缓滑落。 绿漪泪中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意:「绿漪已经明白先生的意思,绝不是想叫先生为难。先生有拒绝的权力,也请求先生让绿漪有自己的坚持。绿漪会将它放在心中,绝不让它对先生造成影响。」 慕远有些微的慌张,他不懂该如何安慰一个伤心的女子,尤其这份伤心还是因为他。慕远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已表明他的态度,却没有办法说出「请不要再喜欢我」这样的话。说到底,这是对方的自由,即便这份情意是对他,他也没有剥夺的权力。 绿漪终究还是有些不甘,想要求一个明白,于是鼓起勇气,含笑带泪:「先生是否只是眼下心里无人?绿漪愿意等待,是否还会有机会?」 慕远却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心里,已有了中意之人。」 绿漪掩面而泣:「先生当真是连一点儿希望也不留给我呢。」 倘若只是眼下心里无她,只要也没有别人,她可以等,无论多久,她都心甘情愿。但是一句「有了中意之人」便断绝了她最后的念想。别人或许不介意左拥右抱,甚至会因为得到她这个京师最有名的女子的爱慕而沾沾自喜。然而她的先生,必然是只求「一人相守」,绝无三心二意的可能。而这,也恰恰是她爱慕他的缘由之一。 姑娘在他眼前哭得这般伤心,慕远心里也莫名觉得伤感,然而他却无可奈何。这世间,最没有道理可言的,便是「情」之一字。并不是你付出多少,便能收穫多少;也不是越努力,就能越幸运!所以,倘若能得一个两情相悦,你喜欢的人,也恰巧喜欢你,那是多么幸运,需要感谢上苍垂怜的事。 慕远不由又想到了纪谨,想到他也曾怀着满腔的情意,默默地看着自己,不言不语。倘若自己没有察觉,或者倘若自己最终也没有接受,他会不会,也这般伤心?只要这么想一想,慕远便觉得心痛得难以自抑。幸好,幸好自己心里也有他,他不必承受那样的绝望。只是,慕远未曾去想的却是,当他仅仅因为设想一个人会伤心,便心疼到这般模样,是否早已是另一种情根深种! 只是眼下,他必须得硬起心肠,一再拒绝。不给一丁点希望,是他最后能做到的温柔。 良久,绿漪好容易缓和了情绪,抬起头来,停止了哭泣。 慕远体贴地转过身去,让姑娘整理好仪容。 前几天又落了雪,今日气温小有回暖,亭里也早就烧了火盆,并不觉得冷。 院子里除了两株红梅,百花皆落。据墨砚说,王爷当年之所以会买下这座别院,便是因为院中的这两株红梅。那时前信王与王妃离世不久,王爷睹物伤人,不敢再去王府中的那片梅林,却在无意中见到这两株伸出墙角的红梅时,驻足了许久,过后便把这院子买了下来。 慕远想到上一回匆匆见面时,纪谨曾说,第四轮棋赛取胜之后,他便要来庆贺。如今已经过去两日了,他若再不来,自己便要去寻他了。 王府好大,上一回进去时只顾跟着纪谨,连路也未看清。若是自己再去,没有纪谨领着,可会迷了路? 前几日的雪有些大,院了这两株红梅被压折了不少,王府的那片梅林更大,是否受损更多?有没有着人修理?看到满地落红,他可会难过? 不知不觉,越想越远,思绪恨不得越过这重重墙舍,落到那人所在的地方。 原来,竟这般思念了么?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先生……」 慕远转回身,绿漪已经整理清楚了,除了眼睛还有些红肿,看不出来曾经失态过。 绿漪勉强一笑:「绿漪失仪,让先生见笑了。」 慕远微微摇摇头,表示没有。 绿漪又道:「先生,绿漪日后还能像从前那般,来向先生请教棋艺么?」眼里有着怕被拒绝的忐忑。 慕远沉吟半晌,缓声道:「若姑娘心中无有芥蒂,自然是可以的。」 这样的请求怎能拒绝呢?慕远今日原就不是为了断绝联繫才约了这一次会面。 绿漪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意:「多谢先生。」 离开的时候,绿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她心里十分明白,今日踏出这道院门,若日后她还想见先生,还想与先生谈棋论道,她就必须收敛自己所有的心思。至少在先生面前,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哪怕彼此心知肚明,她还没有真正放下。 踯躅良久,绿漪犹豫了再犹豫,蓦然回首。身后两株红梅做景,先生目送她的身影竟有些模煳起来,绿漪知道,那是水雾朦胧了她的双眼。 绿漪勐地回身,急奔两步,扑向那道身影,双手紧搂腰身,泪洒衣襟。 慕远大吃一惊,惊慌失措之下,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绿漪哽咽的声音从胸口处压抑地传来:「先生,别推开我。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绿漪以后绝不会再失态,可是今日,今日,请容许我……」 慕远双手僵硬地张开,最后终于既没有扶住对方的肩将其推开,也没有轻抚对方的背以示安慰,只是这么僵硬着。 茫然中,仿佛看到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院门前一闪而过。 慕远心里一揪,勐然有了不好的联想。
第177页 是不是他?他都看到了什么?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误会? 慕远想要立刻冲过去,确认自己的猜想,脚步急急忙忙往前一步,却被紧紧扯住了衣襟。 转瞬之间,白影已经彻底消失了,胸口传来的湿意又让他的心一软,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绿漪终于放手有些狼狈地离去。 慕远急忙冲到前院,顾不上吩咐虎子送绿漪姑娘离开,见到天元的瞬间张口便问:「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天元难得看到老师失态的样子,一时有些怔愣,直到慕远又问了一遍,才忙道:「王爷方才来过,可能是看到老师和绿漪姑娘在说话,很快就走了。」 果然! 慕远在心里暗道一声,又问:「王爷可有说些什么?」 天元摇摇头:「没有。」 「那,他离开时,情绪如何?」慕远又问。 天元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老师此问何意,仔细想了想,还是道:「就,和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慕远松开天元,匆匆往外走去。方走出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回房换了身衣裳,然后继续向外冲去。 天元急急忙忙在身后追了一路:「老师,你要去哪里,等等我呀。」 慕远脚步飞快,平时半个多时辰的路程硬生生缩短了一半,大冬天里直走出了一身汗。 远远看到那道朱红色的大门时,不由再次加快了脚步。正要拾级而上,却被守门的两个兵士拦了下来,两人手中□□一交叉,厉声喝道:「什么人!肝胆擅闯王府,退回去!」 慕远心下一凉,满身沸腾的热血都霎时冷静了下来。 若是今日见不到他,他听不到自己的解释,会不会加深这误会? 远正胡思乱想着,门里头传来一声「慢着」,随后走出来一个将士,正是那日夜里纪谨领他前来是替他们开门的那位。 慕远眼神一亮,那将士远远对他行了个礼:「慕爷!」 随后拿剑鞘挑开拦成叉的两槓□□,对两名兵士道:「这位是慕爷,日后见到不可阻拦。这是王爷的吩咐。」 「是。」两名兵士抱枪退后了一步,低头行礼。 慕远几步跨上台阶,进入大门,低声问道:「请问王爷何在?」 将士道:「王爷此刻应在院中练剑,末将带慕爷前往。」 慕远一拱手:「有劳了。」 等到天元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时,慕远早没了身影,他抬头看着匾额上烫金的「信王府」三个大字,愣了又愣,却被拦在门前不得进入。天元不得不在门前巷口徘徊了许久,直到墨砚出来,领他进府,才终于可以歇一歇。头一回进王府的经歷,不得不说,还是有些心酸的。 慕远一路跟着将士往里走,还有闲情想一想,好在这回依然有人领路,不至于在偌大的王府迷了路。 踏入王府大门的那一刻,慕远的心便平静了下来。也不知为何,越靠近那人,那种急于解释的心情变越淡。他们之间,怎会连这样的信任都没有? 可是,想见那人的心却更加迫切起来。 纪谨练剑的地方,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一个演武场,架子上挂着十八般兵器,训练用的木人,木桩摆放得错落有致。 慕远到的时候,正是纪谨的剑舞得最快之时,漫天的剑影几乎让人看不清白衣的身影在何方,真箇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慕远想到他们初识时西湖上那踏水而来惊鸿影;想到他们在密林逃生时他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的坚持;想到在马场他跃马腾飞的矫健身姿…… 原来,他们已经一起经歷了那么多;而今后,他们还将一起经歷更多,更多。 最终,漫天的剑影合为一道,那人也在一个定势之后露出深深的眉眼,鬓边的髮丝无风自动,便显得那勐然定住的身形格外有力量。 慕远的心忽又澎湃起来,一下一下如擂锤鼓敲,跳得厉害。 只因纪谨对他展颜一笑,叫了一声:「云直。」刚刚运过功,练过剑的声音格外低沉悦耳,如耳畔轻语,既醉人,又惑人。 那领路的将士很识趣地行了个礼,便在纪谨的挥手间退了下去。 纪谨收了剑,嚮慕远走来,靠得近了,却微微蹙了蹙眉:「天气寒凉,怎么不多穿点。」 说着拉起他的手,慕远一路奔来,出了一身的汗,被寒风一吹,自然早就凉了。 纪谨眉间蹙得愈深:「好冷。」 慕远蓦地一笑,反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好暖。」 纪谨回身把剑一抛,那剑便稳稳地落入兵器架上挂剑的位置,过后自然有人将其收入兵器房中。 纪谨紧了紧慕远的手:「外头凉,走,我们到屋里去。」 可惜能够待客的屋子也不近,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路过一段长廊时,慕远忽然问道:「慎之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纪谨回首,轻声一笑:「云直希望我问什么?」 慕远目光深深,伸手在纪谨肩上轻轻一按,纪谨便顺势坐在沿着长廊而设的长椅上,身后正靠着一个廊柱。 慕远微微俯下身,一只手搭在纪谨身后的椅背上,纪谨便只能仰头望着他。 慕远缓缓道:「方才,慎之去找过我吧?」 纪谨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点了下头:「嗯。」
第178页 「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唿就走了?」慕远追问道。 纪谨的眼神再次闪了闪,眼睫微垂,没有说话。 慕远不容他逃避,继续道:「慎之看到了吧,在院中,我与绿漪姑娘……」 纪谨还是没有说话。 慕远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道:「你生气了?」 纪谨终于憋不住,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没有。」 慕远紧绷的心,终于微微松了松,他说没有,他便相信,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 慕远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前些日子,世暄无意中对我透露了绿漪姑娘的心思……」 纪谨忍不住打断道:「云直莫非之前从未曾察觉过?」 慕远有些疑惑:「慎之也知道?可是你从未与绿漪姑娘打过照面,你又从何而知?」 纪谨微微一笑:「我猜的。一个姑娘家,还是一个名满京师的女子,即便出身低了些,也足有骄傲的资本。若非为了一个『情』字,如何能够日日追随在一个男子身后,就算是为了学习棋艺,也无需那般频繁。」 慕远懊恼道:「我却从未想过有何不妥。」 纪谨反过来安慰道:「或者也是因为,云直来自于一个男子与女子能够平等相处的时代吧,所以没有多想。」 慕远依旧有些懊恼:「话虽如此。可是连慎之从未与之碰面之人都猜到了,可我却……」 纪谨带着些许淡淡的怅惘:「也许只是因为,我与她有着同样的心思,所以格外能够感同身受吧。」 慕远直直地看着他,严肃道:「你承认了。」 纪谨一怔:「我承认什么了?」 慕远明知故问道:「你说你与绿漪姑娘有着同样的心思,也是对着同一个人吗?」 纪谨忍不住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云直真是,太过迟钝了。」可是发热的耳尖却暴露了他。 慕远心里一软,柔声道:「是我的错,这么晚才领会到你的意思。」 纪谨抬起头,眼里含着笑,轻声道:「没有。不晚。」 慕远继续道:「我既然已经明了,自然不能再放任不管,我心里已然容不下他人,还是说清楚道明白的好,所以我今日便约了绿漪姑娘来。只是她从未言明过,我也不好明着拒绝,便提议让她拜我为师,日后师徒相称。」 纪谨愕然,他想到慕远会拒绝,却没想到他拒绝得这般——委婉又决绝。 慕远嘆息了一声:「可惜,她拒绝了。临走的时候,她突然扑过来,向我请求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慕远顿了顿,总觉得怎么形容都不合适,索性跳了过去,继续道,「她看起来实在伤心的样子,我有些不忍,便没有推开她。你看到的大概就是那副样子。」说完又小心地确认了一下,「慎之,可以理解的吧。」 纪谨怔怔地点点头:「我当然能够理解,那种求而不得的绝望,只怕是要刻骨铭心的。」 慕远扶额:「不是让你理解她。」又有些霸道地强调了一句,「不许代入她。你与她不同。在我心里,你与任何人,都不一样。」 纪谨看着他认真解释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深,用力地肯定道:「好。」 慕远继续认真地凝视着他:「绿漪姑娘还问我,是否眼下心里无人。我告诉她,不是,我心里,早已有了中意之人。而此刻,我正与这人敞开心扉。」 纪谨强忍着心中的悸动,与他对视:「原来,是我如此幸运。」 「也是我的幸运。」慕远再问了一次,「所以,你方才,真的没有生气么?」 「没有。」纪谨肯定道,「只是,大概有些酸楚吧。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因为,我都没有与你,那般亲近过。」 这样容易让人面红耳赤的话,纪谨却说得再自然不过。 谁还能忍? 反正慕远不能。 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改为撑住,另一只手握住纪谨的肩,俯身向前压去。 纪谨不由自主地向后靠,直到抵在廊柱上,再不得退。然后,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唇上传来一片温凉。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除了廊下池子里汨汨的水声,再听不到其他。就连胸腔里擂鼓一般的震动都是无声的。 良久,慕远直起身。纪谨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好似回味一般。 慕远眼里一热,差点按捺不住再来一回。 慕远哑声道:「我是否僭越了?」 纪谨眼神渐渐清明,直起身握住慕远的手,笑道:「在我面前,云直永远没有『僭越』二字。」 慕远一笑:「现在还酸吗?」 纪谨眼睛明亮,吐出一个字:「甜。」 纪谨站起身,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出了迴廊,穿过庭院,到了纪谨起居的院子。 墨砚已经领着天元在院中候着,见着两人,连忙迎了上来。 「老师。」 「爷。」 纪谨自去沐浴更衣,也吩咐墨砚给慕远找一身替换的衣裳,这样的天气,穿着出过汗又冷掉的衣裳实在不太好受。墨砚便也顺便给天元找了一身替换的。 慕远与纪谨身量相仿,身高也只比纪谨高出些许,穿着以对方的身材量体裁出的衣裳并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第179页 纪谨素喜白色,常服也以白色为主,难得墨砚翻出来一身基本没有上过身的月白色衣裳,衬着慕远的精气神,让纪谨也眼前一亮。 至于天元,则比墨砚矮了一截,穿他的衣衫自不合适,好在府里与天元身量相仿的小厮多的是,随便要了一套新裁的来。那小厮见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墨砚小爷来要,更是忙不迭地便奉上了。 慕远轻轻吹了吹新沏好的茶,再慢慢品了品,茶香裊裊,连肺腑都沁香了一片。见纪谨还在不住眼地打量自己,忍不住便打趣道:「慎之莫非是捨不得这新裁的衣裳?」 纪谨毫不客气地回击:「区区一身衣裳,有何捨不得的。捨不得的,是穿着衣裳的人。」 慕远低低一笑,放下茶杯,正色道:「慎之还在担忧什么?」 纪谨缓缓摇摇头,嘆息一般地道:「只是,总觉得,恍然梦中。」 慕远认真道:「慎之,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 「都不是。」纪谨望过来,微微一笑,「亦都是。」 慕远沉默半晌,缓缓道:「倘若我不曾自己察觉,慎之是否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 纪谨坦然道:「即便我是这大齐位高权重的信王,这也是一条不易走的路,尤其对于云直而言。倘若云直没有起心动念,我又何必非要将你拉入这一场荒唐中。」 慕远道:「倘若当真因为我的迟钝而错过,慎之就不遗憾吗?」 「遗憾,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遗憾。」纪谨苦笑,「云直若始终不知,自然不会有遗憾。」 慕远摇摇头:「我虽迟钝,但不是傻。若半生回首,才恍然顿悟,那才是真的遗憾。我很高兴,也很庆幸,我还没有迟钝到那个地步。」 「我知道,慎之全然是为了我,可是,我也会有同样的心情。」慕远嘆息道,「便是如今,时日尚且不长,我只要想到,慎之曾独自怀抱相思,受着不知何时会有回应的煎熬,便觉不忍。若是把这样的日子延长到半生,我只要稍微想一想,便觉心痛难当。」 「慎之,你可明白?」 纪谨无法不为之动容:「云直,我……」 慕远继续道:「我记得,那日在梅林,慎之还说过,在这茫茫不可知的浮世里,若无坚不可摧之魂灵,即便有幸遇到心灵相契之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却以为,能不能相遇需靠上天垂怜;能不能相守,却是事在人为。慎之,我不惧前路艰辛,只怕不能同心同力。」 他在说:慎之,你不要推开我,我希望能与你携手同行。 纪谨恨不能刨心铭志,他握紧慕远的手,几近哽咽道:「云直有此心,我又何惧之有?!即便浮世茫茫,我纪谨手中有剑,心中有火,我不信我不能踏浪噼波。」 「还有我。」慕远反握住他的手,笑道。 去他什么心照不宣,去他什么默契无言,他偏偏要将一切摊开,说它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才是真正的心有灵犀! 一切说开之后,慕远才觉得无比的畅快。 慕远认真道:「慎之,与程时远的对决,我会赢。我会成为『首席』,我会成为『大国手』。」 纪谨微笑,笃定道:「我信你。棋局上的一切,交给你;棋局外的事情,有我。从第一局棋开始,云直便一路势如破竹,连挑徐文甫,范过迁,梁孟平,如今又正面对上程时远,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不过,这些宵小不足为惧。我会让他们知道,慕云直,不是他们能够动得了的人。」 决赛第一局的前一夜,京师某个宅院。 书房里撒满了棋谱,高大的年轻人坐在棋盘面前,指尖拈起一枚棋子,镇定地打着谱。 留着微须的瘦瘦高高的年纪更大一些的男子心浮气躁地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本以为这个慕云直不过是矮个里拔高个,侥倖赢了扶桑使团一局,实力不会强到哪里去,这才答应了信王与陛下,以这样的方式擢选首席棋待诏。谁知那慕云直竟还如此了得,一路杀到决赛,一局未败,那徐文甫,范过迁,梁孟平,也算是待诏所里仅次于你的棋手,竟连拦上一拦都做不到。如今细细一想,总觉得是中了信王与陛下的双簧。 「可是,没有理由呀。那个慕云直,除了入京的路上侥倖收了吏部尚书的小儿子做学生,这才攀上了那只老狐狸,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靠山。陛下和信王,何必为他铺路,难道是吏部那只老狐狸,搭上了信王的船?不可能不可能,信王向来是个孤王,从不拉拢朝臣。再说,陛下一向对你很满意,并不反对你成为首席,没理由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慕云直而捨弃你。一定是想多了想多了。 「这个慕云直,竟然真的有些本事。难道那所谓的青龙梦授棋谱的传说,居然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这般荒诞离奇,子不语怪力乱神。 「时远,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最后一句,却是冲着那高大的年轻人吼的。 程时远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棋谱,无奈道:「你若不要这般心浮气躁,扰乱我的心神,我大概能多一些把握。」 男子不满地道:「何言我扰乱你的心神?从上一轮慕云直对战梁孟平开始,你就不断在打慕云直的棋谱,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神早就乱了。」 男子突然坐到程时远跟前,担忧道:「时远,你不会真的没有把握吧?」
第180页 程时远沉默良久,只能道:「他们,还逼不出他的全力,这些棋谱只能略做参考而已。我曾在前首席刘待诏那里看到一局『九龙戏珠』的棋谱,却不知对局之人为何人。那是一局相当有水平的对局,两个棋手的棋力都叫人惊嘆。大齐何时竟出了这样厉害的棋手?竟然连丁点声名都未传出。我怀疑那两个棋手当中,有一人便是慕云直。」 「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没有把握吧?」男子有些慌了,只能不断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程时远看了他一眼:「棋局上本就瞬息万变,没有下之前谁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不过,如果慕云直当真是那两位棋手之一,会相当的棘手。」 「那,照你的意思,如果能找到这局棋的另外一位棋手,与你一同研究对策,把握是不是会更大一点?」男子突发奇想。 程时远一怔,这倒不失为一个更稳妥的方法,不过:「你能找到那另一位棋手再说吧。何况,我也未必一定会输。」 此时,白玉楼里。 红菱梨花带雨地哭倒在绿漪的怀里,抽泣道:「姐姐,红菱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 绿漪嘆息一声,拿起绢帕温柔地替她抹着泪水:「这一回,姐姐也无法站在你这边,你怎能对程待诏说那样的话呢?」 「可是,我只是心疼三郎。看到他为了棋赛茶饭不思,我心里着急。」红菱觉得委屈极了,「往日,他到我这里来,还能听我弹弹小曲,说说体己话。这段时日,他即便人来了,还一心扑在棋盘上,除了打谱就是打谱。我倒不是小心眼他忽略了我,我只是担心这样下去他的身体受不了。」 「那你也不能说出,『围棋有什么有趣的,值得你这样废寝忘食』这样的话。别说是程待诏了,便是姐姐我,也听不得。」绿漪正色道。 「我后悔了嘛,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只是一时着急了,我不是真心的。」红菱再度哭得扑到了褥子上。 她只要一想起,她说完那句话后,三郎忽然拂袖而起,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没有什么,比围棋更有趣!」然后,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径直离去了。 她只要一想到,他说那句话时,眼里的冷意,她就觉得浑身发寒。 「姐姐,三郎会不会再也不来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红菱绝望道,「他若是当真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会的,」绿漪轻轻搂住她,柔声安慰着:「程待诏对妹妹是有心的。你想啊,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是能想到你。就算忙于打谱,他也希望你在他眼前,这还不能说明他对你的在意吗?妹妹,你已经比姐姐幸运得多了。」 也许是觉得绿漪说的确实有道理,红菱渐渐止住了哭声,看了看绿漪,终是小心翼翼地道:「姐姐,那位慕先生,当真对你一丁点的想法也没有吗?姐姐当真连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绿漪神色黯然,默默地摇了摇头。 红菱有些不服:「我倒是很想知道,他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姐姐更好更优秀更值得爱得女子吗?」 绿漪无奈地一笑:「妹妹此言偏颇了,各花入各眼。旁的不说,就说妹妹的那位程三郎,不也觉得妹妹比姐姐好吗?」 红菱面上一红,撒着娇不依道:「姐姐,你又打趣我。」 想了想,红菱还是好奇道:「不过,那位慕先生,棋力当真那般高明吗?就连三郎,也这般如临大敌。」 绿漪面上换了满是骄傲的神色,肯定道:「若说到围棋,我相信先生!无人能出其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做到了,嘤嘤嘤 又一个日万~~~~ 第101章 精彩绝伦 今日的听雨楼前所未有的热闹。 一大早, 店里的伙计方打开门,便被围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给吓住了,一个错眼的瞬间, 店里就挤满了人。 桌椅加了又加,直到再也没有能摆得下的空隙。小二们忙得脚不沾地, 掌柜的也如一阵风似的来回穿梭。二楼除了作为对局室的雅间, 更是早就预订出去了, 因为想要预订的人太多,还有不少权贵之人, 为了谁也不得罪, 硬是咬牙把价格翻了十倍,还是很快就被预订完了。 店门前的大街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挤不进听雨楼的便在外头小摊处寻个位置坐下,若连这样的位置也没有了,便只能站着。 因为人太多了,在寒冷的冬日里都挤出了一身的热意,倒是不用担心受凉了。 棋待诏们不论正选备选也一个不落地全来了,有些来得早的便在一楼大堂占了个好位置,来的迟些的几个便被招唿了过去,正好被分作了两堆。一堆以梁孟平,范过迁为首,囊括了大多数的正选们,明显是支持程时远的;另一堆人数也差不多,以卢子俊,楚子洲为首,除了楚子洲, 何平山,赛前皆是备选,分明是站在慕云直这边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姗姗来迟的反而是引起这番热闹的两位正主。 临近辰时,程时远与慕云直前后出现在西大街上,靠近听雨楼时便吃了一惊。好在京师的百姓们都十分自觉,除了看向两位棋手的眼神格外热烈了点儿,并没有过激的举动,而是在翰林院和户部各负责人的安排下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让两人顺利地进入了对局室。
第181页 终于进了对局室,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程时远面色都隐隐有些发青,留意到慕云直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不由得高看了几分。他自然不知,比这夸张得多的场景慕远早就司空见惯。不说节假日的景区,演唱会的现场,单单是各大重要国际赛事的发布现场,都能凑出比这多得多的人数。 两人相互见过礼后,分坐在棋盘两侧。 慕远并非第一次见到程时远。两人皆为正选棋待诏,平日在正选所自然难免碰上,只是基本没有什么交流。 这个时代的待诏所与那个时代的棋院不同,整个待诏所可以说是专为当今圣上服务的机构,待诏本就是等待诏见的意思。除了首席之外,所有的正选们都是平级的,日常工作就是等待圣上的诏见,彼此之间并没有需要互相对局地义务。不过,大多数时候,为了保持自己的棋感提高自己的棋艺,待诏们之间会互相对局切磋,至于与谁对局,自然看关系远近。有些关系一般或者不擅交际的待诏们,可能从进所到离所,都未必能互相说上几句话。 慕远虽然从不拒绝他人以棋为名的靠近,也乐于与棋手们对局復盘研讨,但他其实从未主动去结交过。程时远更一直以来都是待诏所高冷的代表,他出身名门,棋艺又高,自来只有旁人想要主动结交他的份,没有他主动去结交的。是以,这两人,虽然同在待诏所,也对彼此闻名已久,却并不怎么熟悉。 从留意到这个人开始,程时远便觉得慕云直是一个捉摸不透又深不可测之人。 其实,早在扶桑使团殿上挑战之前,程时远便知道这个人。那时,他方进备选所,便引得备选所一阵轩然,当时只觉得这人棋力当是有一些,就是太过譁众取宠,性情难免过于浮躁。 殿上迎战藤原折也,是程时远第一次见到慕云直,当时便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评价可能过于片面了,不仅低估了他的棋力,更是低看了他这个人。面对前所未有的规则挑战,慕云直不慌不忙,从容淡定的模样,说实在的,棋局还未开始,已经让殿上的众人多了一份信心,其中也包括程时远自己。可以说,最后的赢棋,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过后,程时远研究过那局棋,他有一种感觉,这不像是初次应对无座子规则的棋手下出来的棋。程时远甚至大胆地设想过,莫非慕云直在私下也曾研究过无座子的棋?想得多了,便觉得这个人愈发的不可捉摸。 这场赛事,程时远心知自己是占了便宜的。从第一轮的轮空,到整个丁组的实力都比较一般,大多还是备选棋待诏。这些其实程时远无所谓,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公平,他出身名门,天赋过人又如何?在踏入待诏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受到了掣肘。好在他的棋力足够高,所以只要好好下棋就够了。 而慕云直,需要连胜待诏所里除他以外的众多高手,才能来到这个位置,偏偏,他不仅来了,更是一局未败。程时远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他的实力,并且在心中做个比较,若是换了自己,能否在连挑徐文甫,范过迁,梁孟平之后一局不败?答案是:很难! 程时远不会高估自己,也不会低估对手。他心里很清楚,要赢慕云直,比面对徐、范、梁三人一局不败还要难。但是,围棋,不正是因为未知才有无限的魅力吗? 猜子过后,程时远执白先行。 白棋左上角小飞挂,黑棋大飞守角,白棋拆二。 这种下法较为少见。这个时代的棋手一般这个时候会选择逼近或者大场拆,小飞挂之后直接拆二的下法还是不常有的。 黑棋下方大场拆。白棋右下挂角,黑棋左下挂,白棋逼近,黑棋右上挂角。 接下来几手都很普通,直到黑棋在左下角下出双飞燕。 白棋压,在两边皆有挂角的情况下,必然是压强不压弱。围棋的规则是双方交替各走一手,若是压弱,容易让对手把原本就弱的地方走强,所以压强,让对手把棋走厚。 程时远本就是棋待诏中棋艺最高超的棋手,开局的这几手棋可见其基本素养。 双方走了个双飞燕的定式。 白棋先走出一个变化后,棋谱送到了一楼。 分作两堆的棋待诏们立刻便在各自备好的棋盘上摆了起来,按照几种平日常有的走法摆出后续,黑棋似乎都要吃些亏。几位备选互相看了看,都蹙眉摇了摇头,有人还在心里想着:不愧是程时远。 接下来的一份棋谱送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迫不及待,看到黑棋的应对不由眼前一亮。与所有人料想的都不一样,黑棋选择了低位扳,白棋拐,黑棋再扳……交互了几手棋后,黑棋取得了角部的实地,而白棋有了较厚的外势。 看起来似乎白棋有利,不过黑棋也不是无力可图。黑棋右下压,开闢了另一方战场,通过攻击的方式走强了自己这一块棋。 从这场赛事开始,到目前为止的对局中,这还是慕远第一次在开局不久便主动引战。 这个角部双方各有得失,在黑棋一手长,白棋一个飞后,黑棋又脱先在左上压了白棋一手。 黑棋又是压强,似乎想要故技重施让白棋把棋走重复,白棋却没有上当,而是十分机灵地进角点三三。由于还棋头的规则限制,点三三的效率并不高,所以这个时期的棋手很少点角,不过该点的时候还得点。
第182页 这一手棋其实走得十分巧妙。支持程时远的几位棋待诏互相会心一笑:程待诏果然不会叫人失望。 接下来的变化也证明了这一点,白棋没有走重复,而是藉机掏了角。当然黑棋也不亏,取了一定的外势,正好可与白棋方才的厚势抵消一些。可以说是两分。 此时,黑棋下出了可说是全局分水岭的一步棋。这步棋在刚刚送到各位观战者手中的时候,并不太被理解,因为在当下的局面里,它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反而是一步送吃的棋。只是在后续的一系列手段之后,才发现,这步棋的用意之深,也充分地体现了慕远的高明之处和计算之深远。 在当下,黑棋的这一手长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白棋枷。 接下来一个局部的争夺,双方走得十分紧俏,妙手迭出,黑棋方才的那一手长在这个局部的争夺中为黑棋得利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白棋也不甘示弱,在夺得一个双方的要点之后,局面又是两分。白棋的厚势已被破,但黑棋也被白棋占了角部的实地。 黑棋一个飞,再次利用到方才的那手长,之后的点进,十分兇勐,白棋几乎动弹不得。只是程时远不愧为程时远,几个手筋,妙手,针锋相对下,几乎扳回了劣势。然而,黑棋委实太过高明,一个打吃,让白棋不得不放弃了一条十几个子的大龙。 局面至此,观棋者都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黑棋的那手长,在一开始就先送了对方一个子,之后几方利用,最后屠了白棋一条大龙,不得不让人惊嘆! 此消彼长,黑棋几乎净占三十目,还对另一块棋多有唿应。 若是一般人,到了此时,恐怕就要投子认负了。便连梁孟平,范过迁等人,也摇了摇头,表示回天无力。 然而程时远只是紧了紧拳头,望了对面看起来毫无波澜的慕云直一眼,拈起一子左上方点进,深入虎穴。 此招一出,众皆譁然。众人排出几种变化后,两眼放光,这一手棋,厉害了! 黑棋不得不接,白棋尖,黑棋白棋互相长了几手后,这一块棋,黑棋即便能做出一个眼,也做不出第二个眼了,黑棋索性在外头跳。白棋顶,黑棋紧白棋一口气,白棋索性冲掉,一口气都不给黑棋留。这个沖在此时有无必要暂且不说,但是白棋此举算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虽然一个眼位也没有给黑棋留,但是自身也紧了一口气。 之后白棋兇勐的一手二间夹,黑棋整条二十几个子的大龙竟连一个眼位也没有了,只能艰难求活。倘若活不成被屠,只怕整局棋也便大势已去。 该怎么活?所有观战的看客们都提起了一颗心,即便这当中有一半都是支持程时远胜的。这局棋,下到现在,其精彩程度已经大大超过了大家的预期。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局棋的胜负已经不重要了,只想看看这两位棋手还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慕云直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他一手靠,是几乎超出了所有人想像的好手。白棋不得不补一手,黑棋一手枷,更加厉害。过后,在回顾这一局棋的时候,更有人感嘆,也只有慕云直这样的一流高手才能下出这样的好棋! 还不仅如此,慕远接下来几手棋实在精妙,精妙的不仅是落子的位置,更是行棋的次序。到了他们这个阶段的高手,一步棋先走一步还是后走一步,结果可能就会完全不同。而慕远,便连行棋的次序,都分毫不差,计算十分的正确。 最终,黑棋不仅保住了这条大龙,甚至还围杀了白棋两个子。 到了这个地步,白棋应该认输了吧? 不,还没有! 虽然黑棋几番得利,但实际上围成的目数并不比白棋多多少,盘面上还有一块未争完的大场。 只是,若换了旁人,在几番失利的情况下,大概早就丧失了信心,干脆认输算了。 然而程时远,自有作为一流棋手的韧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也唯有此,才能共同缔造出如此精彩的对局。 话说回来,黑棋多番得利,下得这般精彩,若未争完最后这块大场,还是不能赢棋,也说明了,程时远确实十分高明。 之后,黑棋的几手连扳,破了白棋的大空。白棋的几番应对不可谓不精彩,可是黑棋更加技高一筹,最后,黑棋看似俗,实则妙的一手挤,奠定了决定性的胜利,白棋的大空被彻底破掉,黑棋在其中抢占了不小的实地。尽管白棋还有不少文章可作,可惜已经无济于事了。 纵观全局,黑棋有近七十目棋,白棋仅有六十目左右,白棋至少要输掉七八目棋。 结束了! 即便是对于得胜的慕云直来说,这一局棋也下得十分不容易。程时远不愧是他到了这个时代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此局棋参考自古谱沉钩周东侯对黄龙士第一局。 每次写到棋局就要卡文,泪。 虽然写棋局很难,也不够精彩,但这毕竟是远哥的高光时刻,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已经尽力而为了,接下来具体些棋局的部分也没多少了,且看且珍惜吧,嘻嘻 第102章 拒绝 这是一局足以流传后世的经典的一局, 也是一局从头到尾都很有看点的棋。整局棋,跌宕起伏,局势十分紧张, 黑棋每每得利,似乎好了, 却都没有赢透, 一直到争完最后一块可争之地。程时远一开局就展现出了极高的素养, 可以说,若不是慕云直这般强, 下得如此精妙, 也是很难拿得下来的。这局棋,更是充分展现了慕远的治孤能力,战斗能力以及深远的计算力。
第183页 观完全局后,梁孟平与范过迁互相对视了一眼:慕云直远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明,他们输得不冤。 或许是慕远在之前的赛程中所取得的胜率展现了他的实力,这一场的胜利也没有太让人意外。更重要的是,不论谁输谁赢,这一局棋本身已经足够精彩。 是夜,京师程府的书房里。 高高瘦瘦的男子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时不时嘆息两声。 程时远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棋谱,冷淡道:「大哥,你要不要消停会儿,坐下来歇一下。」 程正清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端起案上早就冷掉的茶,一口饮尽,又重重的拍回案上:「时远, 你说你怎么就输了呢?」 程时远平静道:「他的棋力高于我,我输了不是很正常么。」 「你……」程正清指着他的手指抖了抖,最终还是放了下来,「那慕云直真就那般厉害?」 「棋你也看了,有哪里看不明白吗?」程时远瞟了他一眼。 「你这是……」程正清气结,这个三弟,说话永远这么不中听,「我那不是想着,他赢了这一局是不是侥倖。」 「想多了。」程时远一点幻想的机会也不给他留,「我自认这一局棋发挥得极好,也没有任何失误的地方,并且还是由我执白。若是一个侥倖就能赢我,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 「时远,你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何况刘首席还说过,你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棋手。」程正清赶忙安慰道。 程时远沉默了半晌,缓缓道:「那或许说明了,他的天赋高于我,他的努力也不下于我。」 程正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程时远没等他开口,接着道:「承认自己不如人,没有什么丢脸的。正视自己,才能走得更远。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再说,今天这局棋,是我有生以来,下过的,最精彩的一局棋。围棋,始终是需要对手的。」 程正清嘆了口气:「你能这么想也好,我还怕你输了棋自己心里过不去呢。你说得对,这高手嘛,都是遇强则强的。大哥也盼着你能下出传世的好棋。只不过,若是你当真拿不下这首席的位置,恐怕会有些麻烦。」 程时远正视他,认真地道:「大哥,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咱们程家,如今站得还不够高吗?为何还要去攀附些什么?再说,陛下他年轻有为,极有决断,又有信王从旁辅佐,哪里会偏听偏信。即便当上了首席,我也依然只是个棋待诏,人微言轻,又能有什么影响?」 程正清嘆息道:「你说的这些,都有些道理。只是,如今骑虎难下,身不由己啊。」摇了摇头又道,「还有你昨日提到的下出『九龙戏珠』之局的棋手,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程时远却道:「这个不必查了,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程时远道:「那局棋,确实是慕云直下的。至于另一个棋手,是范熠,字世暄,应该是范家人。」 程正清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程时远平静道:「我直接问慕云直的,在今日的对局结束后。」 「他就这么告诉你了?」程正清更加吃惊。 程时远瞅了他一眼:「人家有何隐瞒的必要吗?」 程正清仔细想一想:「倒也是。那,我去找人试试?」 程时远不置可否。 两日后,条柳子巷。 范世暄一见慕远便道:「云直,你可知昨日什么人来找我了?」 慕远抬头,顺着他的话问道:「何人?」 「范过迁。」范世暄也不卖关子,「就是我那个本家。你知道他为何找我吗?」 「为何?」 范世暄直接道:「其实也不是他找我,而是程正清,应该是叫这个名字,似乎是程时远的大哥。他们拿出咱们之前在扬州时下出的『九龙戏珠』的棋谱,问是不是我下的,我说了是。他便问我,输了棋是否心有不甘,要不要一起研究如何能赢回来。我当下就拒绝了。」 慕远停下手,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范世暄道:「若是换了其他时候,我倒也有兴趣会一会程时远。只是如今你正与他决赛,我怎可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反戈一击。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慕远淡淡一笑:「那便多谢世暄了。」 范世暄摆摆手:「你我的交情,何须言谢。不过话说回来,你与他的上一局棋,着实精彩。你与他正面对决,觉得他如何?」 慕远道:「世暄问的是哪一方面?若是问他的为人,我也不太清楚。若是问他的棋,虽只一局,亦可看出,确实高明。」 「那,我与他相比呢?」范世暄好奇道。 慕远一笑:「世暄要听真话?」 范世暄眼睛一瞪:「当然。」 慕远认真道:「依我看,你们之间的对局,若是五局以内,世暄的胜率可能会高一些;若是十局以上,程时远会比你赢得多。」 「此话怎讲?」 慕远道:「世暄的棋,一曰奇,二曰妙,时有出人意料的走法,也十分新颖,初初应对,很难适应,也容易被你牵着鼻子走。但你的棋并非无懈可击,其他人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因为看不出你的缺失,而是即便发现了,还来不及攻击,你已经自行补上。程时远的棋,却是稳扎稳打,功底十分深厚,素养也极强。他若与你对上,一开始也许会因为不适应你的走法而输掉几局;然而一旦他适应了,你的这些奇招妙法就不容易对他造成威胁,反而你本身的疏漏会成为他攻击你的武器。」
第184页 范世暄有些讪讪:「然而云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不适应过。」 慕远笑了笑:「我嘛,也许是因为我见识得多。」故意压低了声音调笑道,「别忘了,我可是看过青龙梦授棋谱的。」 玩笑过后,慕远又正色道:「世暄与程时远的棋,其实可为互补。倘若你们真的联手,大概我也是要头痛一番的。」 「头痛一番,却不一定会输?」范世暄抓住重点。 慕远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第二局棋如期开始。 这一局由慕远执白。 这样多于一局的棋赛,只有第一局需要猜子,之后都是交替执白。上一局程时远先行,这一局自然轮到慕远了。 这个时代的围棋是没有贴目的,座子的存在限制了开局的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先手优势,但并不是完全抑制。这一点的优势在高手之间尤其明显。上一局棋,明明黑棋下得那般好,还非得到最后才能赢透,除了程时远确实高明,素养确实高之外,也未尝没有先手的优势在起作用。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一局率先发起攻势的依然是黑棋,只是黑棋这一夺角有些夺早了,稍微有一些无理。在慕远这样的超一流棋手面前,是一点错也不能犯的,否则他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一点机会也没有。白棋毫不客气,立刻开始攻击,攻击得相当有效率。黑棋不能放弃这个字,否则损失太大,无法承受,只能出逃。 接下来的整局棋,几乎就在黑棋的出逃与白棋的攻击中进行。除了在其中一个局部的争夺中,黑棋给白棋造成了一些威胁外,白棋赢得十分明显。 终局时,黑棋几乎没有什么大空,而白棋遍地开花,仅一个角部就有近三十目,不必细数也能看出白棋赢了。 至此,白棋连下两局。而下一局,即是赛点。 当夜,程时远尚在反思这一局的失误时,程正清回来对他道:「时远,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 「何事?」程时远问道。 程正清道:「他们,准备对慕云直下手了。」 程时远「嚯」地一下站起来:「怎能如此?」 程正清无奈道:「你已经连负两局了,那个范世暄又不肯联手,他们怕你再输一局就……」 程时远皱眉:「他们准备怎么做?」 程正清摇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左不过就是那些手段。或者威逼利诱让慕云直输掉后面的三局;倘若油盐不进,大概会直接让他不能继续后面的比赛吧。」 程时远气急:「慕云直此人,一看便知是不受威逼利诱的。倘若他这个时候出事,不是明摆着有人从中作梗么?到时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他们怎会做出如此无脑之事?」 程正清难得见到三弟这副模样,也唬了一跳:「这……他们应该足以善后吧。」 程时远闻言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担心这个吗?!」 说完疾步向外走去。 「时远,你去哪儿?」程正清在后面叫道。 「报信!」程时远甩下一句话,人已走远了。 程正清摸了摸鼻子,有些委屈:「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呀!」 第103章 春来 当天元进来说程时远程待诏来访时, 慕远有些诧异,他们素来并无私下的交集,何况此时还在赛中。 慕远一面起身一面道:「怎么不请人进来?」 天元回道:「程待诏只说有事告知, 请老师门前说话。」 慕远加快了脚步:「那便快走吧,莫教人久等。」 夜已深, 只有虎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映出些许的光亮, 但也足以看清门前那个高大的身影。 慕远疾走几步, 迎到门外,拱手道:「程兄。」 程时远一只手背在身后, 面色似有些不虞, 眉头紧蹙,见到慕远,微微松了松,回了一礼:「慕兄。」 慕远伸手邀道:「不知程兄夤夜来访,有何指教,不如屋中说话?」 程时远微一摆手:「不必了,就几句话。」 慕远也不勉强:「程兄但请吩咐。」 程时远眉间再度蹙起,稍稍沉吟,便诚恳道:「慕兄这几日请多加小心,倘若无格外重要之事,下一局棋之前,不若尽量待在家中。」 慕远有些愕然:「程兄此言何意?」 程时远嘆息一声:「实不相瞒,慕兄的连胜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们不想你再继续赢下去,只怕要对慕兄不利。总之,万事小心些好。」 慕远立刻便明白了,他早便从纪谨那里得知, 可能有人要对他不利,不过因为有纪谨在,他从未因此担忧过,也便未放在心上。此刻程时远刻意前来报信,倒叫他有些吃惊。 慕远微微一笑:「多谢程兄。只是,程兄为何要特意前来告知?」 要知道,慕远如今的对手便只有程时远,若真有人要为难自己,也只能是为了程时远能赢棋,他却为何却跑来对自己示警? 程时远正色道:「我是一名棋士,我只希望能与慕兄,堂堂正正在棋盘上对决,输赢都各凭本事。我亦不希望这些宵小的手段,影响我们的棋局。围棋,是不容玷污的!」 慕远闻言不由肃然起敬,认认真真长长一揖:「多谢程兄。」 程时远摆摆手:「我也不只是为你,你自己小心吧。」
第185页 说完,便离开了。 慕远目送他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天元不明所以,有些惊惶:「程待诏是什么意思?有人要对老师不利吗?」 慕远却答非所问,很是高兴地样子,自语道:「这个时代的棋手,果然没有叫人失望!」 天元有些着急:「老师你就不担忧吗?这几日我们就不出门了吧。」 慕远终于回头看他,微笑着安抚道:「天元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可是,」天元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些声响,有如惊弓之鸟,大喝一声,「谁?!」 一道身影转瞬便出现在眼前,一身玄衣,剑眉星目,如一只鹰隼,落地却悄然无声。 慕远拱手笑道:「凌侍卫。」 凌卫回了一礼,声音低沉:「慕公子。」 慕远直接道:「王爷让你来的?」 凌卫点点头:「这段时日,我会跟在慕公子前后,暗中还有一些人,足以确保无虞。慕公子行事如常便是,不必有所顾虑。」 慕远心里清楚,凌卫特意现身,只是安自己的心,让自己勿生烦扰。 慕远也不客气,拱手向黑暗中转了一圈:「辛苦各位了。」 天元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这些暗中的安排起了作用,也许是纪谨另有手段叫人不能轻举妄动。总之,这几日来,慕远并未察觉到与往日有任何的不同。 第三局棋如期而至。 看到棋盘对面的慕云直无任何异样,程时远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开局前的见礼两人都带了几分笑意,经此一事,彼此的关系似乎都更亲近了一些。 今日前来观棋者比之第一局时更甚,不仅是听雨楼,几乎整条西大街的铺子都是满座,大街上的摊贩更是摆了长长一条龙。或者,在大部分人的心里,这局棋便当是最后一局了,自然不愿错过见证新一任「首席」诞生的机会。 据说,今日听雨楼二楼的厢房坐的几乎都是朝中的达官权贵。原本听说的人还要怀疑,可是注意到今日听雨楼前后多了许多应天府的衙役,而附近城卫军的巡视比平日更为紧密,不由便信了几分。 众人所不知的是,听雨楼布置得最雅致舒适的厢房里,此刻正坐着身着私服的当今圣上与信王,厢房外站着的是一排同样身着便服的大内侍卫。 薛昶细细品了品手中的茶,贊了一声:「茶不错。」 纪谨微微一笑:「产自闽地的茉莉花茶,茶叶採摘于高山崖壁上的绿茶,加上精心培育的单瓣茉莉花花苞,经过至少九遍窨制,最后再剔去花瓣,只留花香。据说每窨制一遍的绿茶,便需四斤花苞,九遍便是四九三十六斤,才能制成一斤的好茶。沖泡之后,花香沁脾,九九不淡其味,乃茉莉花茶之极品。自然是好茶!」 薛昶沉吟半晌,道:「这个苏氏商行倒是有些本事,竟能搜罗出这等好物,难怪居然能想出花银子买下举办赛事资格的法子,果然有些依仗。据说苏氏的当家人还很年轻?」 纪谨道:「二十五六的年纪吧。」 薛昶讶异:「这般年轻?」 纪谨接着道:「棋艺也相当不错,扬州论枰的三甲。」 薛昶斜了他一眼:「难怪慎之如此了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纪谨笑了笑:「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 纪谨想了想,道:「陛下方才说的那个法子,似乎最初并不是苏氏的人想到的。」 「哦,那是何人?」薛昶来了兴趣。 纪谨道:「白玉楼的绿漪姑娘。」 薛昶眉一挑:「那位大齐第一女棋手?」 纪谨点点头,笑道:「原来陛下也有耳闻。」 薛昶得意地一笑:「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坊间传闻。」 纪谨道:「倒也不单是传闻,云直方入京师时,还曾与她对过一局。」 薛昶有些惊讶:「可是未曾听说这位第一女棋手,有过败绩。莫不是……」 纪谨笑了笑,没有接话。 薛昶恍然大悟:「他倒是怜香惜玉,也不怕日后被人翻出来,差了自己的名声。」 纪谨道:「云直说,与生存比起来,一局棋的胜负又算得了什么。」 「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薛昶道,「他倒果真与众不同。难怪能得慎之你的青眼。」 纪谨眼底满是柔情,低声道:「他的不同之处,远不止于此。」 薛昶「啧啧」了两声,摇着头道:「慎之你真该看看自己此刻的神情,这还是我那喜怒不形于色,冷面冷情的堂堂信王么?」 纪谨斜睨他一眼:「不然陛下以为,我该是怎样的?」 薛昶正色道:「不论是怎样的,慎之便是慎之。我只是希望你,多将自己放在心上一些;我希望,你一切,都能如愿以偿。」 纪谨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会的。」 薛昶又道:「那这一回,你为他做的,他知道吗?」 纪谨笑了笑,点点头:「他知道的,我让凌卫到他那儿去,就是要安他的心,专心赛事便好,无需分心。这些于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没有想到的是,程时远竟然会向他示警,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薛昶故意咳了两下,得意道:「这便说明,我的眼光,亦是不错的。若没有慕云直,我原就是属意程时远的。」
第186页 纪谨认真道:「我希望云直成为首席,固然有我的私心在。可是抛去这些,不论是棋艺还是品性,他都会比任何人更能胜任。」 薛昶在他手上拍了拍:「我明白。慎之的眼光,我一向都是相信的,我更清楚,慎之绝不会因私废公。」 纪谨道:「这局棋过后,待诏所,不,或许是整个弈林,都将迎来新的局面。」 薛昶故意道:「慎之就对他这么有信心?万一这局棋他输了呢?」 纪谨看向他,笃定地一笑:「若不是对他有信心,陛下又因何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呢?」 薛昶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这时候,棋局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棋局自然已经开始。 这一局棋,依然是程时远执白先行。 或许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程时远这一局发挥得格外好,既谨慎又奔放。奔放在于攻城略地之时,谨慎则是在细节的处理上。这段时日以来,休局的时候,他除了思索自己与慕云直的对局,还认真研究了那局「九龙戏珠」之局。虽然范世暄不肯出手相助,但他凭着这一局棋谱也学到了不少。诚如慕远分析过的,他与范世暄的棋可为互补,既然自己的棋风无法赢得胜利,不如试试相互结合,取长补短。 可以说,程时远不愧为程时远,他的围棋造诣能到如今的地步,除了努力,更有天赋。这一局棋更是将他短时间内学习吸收的天分发挥到了极致。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慕云直。 不论是努力还是天赋,慕远都不输任何人,而他又有着其他人都没有的优势,便是他是站在整个围棋歷史这个巨人的肩膀上。但是全局观这一点,他就强过所有人。 最终,程时远还是以近十目棋输掉了这第三局,也是最后一局棋。 程时远长长唿出一口气,虽然是被打了个三比零,他却没有什么遗憾,尤其是今日这一局。他从这一局学习到的,已经远超胜负本身。 程时远看着对面这个宠辱不惊,胜负不较的青年,忽然觉得,大齐围棋的春天,来了! 第104章 首席 棋局终了, 程时远站起身,向着慕远长长一揖:「这三局棋,时远受益匪浅。日后, 亦请云直兄多多指教。」 慕远回了一礼:「时远兄客气了。」 两人并肩走下二楼,原本想要嚮慕远恭贺一番的人, 看到走在一起的程时远, 顿时噤了声。当着输家的面恭贺胜者, 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何况那输家还是程时远。虽然连输了三局, 但余威尚存, 何况这三局棋如此精彩,程时远的表现并未堕了他往日的声名,只能说慕云直委实太过强劲了。再说,撇除程时远在弈林的地位,单是程家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就不是什么人都敢当面打脸的。 整个听雨楼大堂一时诡异地沉默了。 倒是程时远一派坦然,见气氛有些凝固,率先嚮慕远恭贺道:「恭喜云直兄大获全胜,恭喜我们的准首席。」 众人这才纷纷向两人围拢过来,嚮慕远道着恭喜,笑呵呵地喊起了「准首席」。 卢子俊,楚子洲,娄逢章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松了一口气。云直兄固然棋力惊人,但毕竟根基尚浅,吏部尚书除了荐他入所外,并未能成为他真正的依仗, 整个正选所几乎还是以程时远马首是瞻。即便慕云直赢得了这场赛事,成了首席,倘若正选所众待诏暗地里抵抗,这个首席也只能有名无实。所幸程时远也并非那等小人,反而十分坦荡,率先表态,众人反而更敬佩了几分。 平日里素不相识之人俱都热络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齐自成立待诏所以来,首个能够让百姓们参与见证诞生的首席。 最后一份棋谱送至雅间里,薛昶看到结果是不禁抚掌大笑:「慎之,他果然没有叫你失望。」 纪谨微微一笑,眼里熠熠生辉。 「走,咱们下去。」薛昶拉起纪谨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顿住,指了指桌上的茉莉花茶,「这个,让内务府採买一些。」 随侍的内侍立刻垂头应是。 走到楼梯间,便听到楼下传来的热闹,纪谨笑意愈深。 此时,其他雅间的客人也纷纷走出,有人眼尖,一眼便认出了身着便服的当今与信王,立刻跪下拜倒:「参见陛下!」 今日雅间里几乎都是达官贵族,无人不识当今与信王,已然有人开口叫破,其他人也便顾不上想陛下与信王今日微服而出是否不欲公开身份,亦纷纷跪拜:「参见陛下!」 薛昶兴致高昂,单手一挥:「都起来吧。走,随朕下去,见一见咱们新出炉的首席棋待诏。」 楼上的一番动静不小,楼下热闹的众人听到楼上传来的「陛下」二字,全都愣住了,待看到鱼贯而下的大内侍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这些大内侍卫未着官服,但那统一样式的便服,训练有素的状态,通身的气势气派,莫不说明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大内侍卫们列好队后,出现的便是众星拱月般的薛昶与纪谨,楼下自然也有识得此二人的,再加上方才听到的动静,毫不犹豫地跪倒,其他众人或快或慢,也都纷纷跪倒。 众口同声:「陛下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 原本便在慕远身边恭贺着的苏预之心里既吃惊又懊恼:陛下与信王来了听雨楼,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可惜了!
第187页 听雨楼之外的人看不清楼里的动静,只看到里头突然纷纷跪倒了一片,惊疑之下,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后头的人看不清前头的事,但是有样学样是谁都会的,百姓们更是其中佼佼者。一会儿的功夫,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整个西大街再无一个站立之人。直到「山唿万岁」的声音由前往后传,所有人才弄明白了听雨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昶抬了抬下颌,压低了声音道:「都起来吧。」 楼里的人都站起来了一会儿,外头的人才慢慢跟着站了起来,这一下便不如跪下时那么齐整了。有人拜得太深,丝毫未曾察觉前头动静,直到身旁的人拉了拉才知起身;有人激动得腿软,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等身旁的人站稳了将之扶起……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薛昶走嚮慕远,纪谨紧随其后,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薛昶开口:「慕云直!」 慕远垂首一拜:「臣在。」 薛昶微笑道:「今有翰林院棋待诏慕远慕云直,妙手天成,神乎其技,棋艺高绝,深不可测,又兼忠厚仁恕,通达恭俭,进退闲雅,贤明持重,擢升为首席棋待诏,赐『大国手』号。」 慕远跪拜:「谢主荣恩!」 薛昶颌首:「起来吧。」又看向程时远,「程时远!」 程时远的惊讶转瞬即逝,立刻不动声色地拜道:「臣在。」 薛昶道:「棋待诏程时远,谦谦君子,不矜不伐,棋艺高超,克恭克顺,特赐号『国手』。」 程时远内心震盪,忙跪拜道:「臣,谢主荣恩!」 众人眼神中多有激动,但碍于当今在场,不敢放肆。今日陛下金口玉言,当众敕封,何等荣宠,何等风光,在场之人皆与有荣焉。 薛昶自然知道他今日当众敕封之举,会引来怎样的震动,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今日之后,「大国手」慕云直,「首席棋待诏」慕云直,必将名扬天下。不仅在朝堂中,更是在民间,他的身份将无可撼动。 薛昶巡视全场一番,格外亲和地道:「三个月来的棋赛,众待诏们都辛苦了。朕特许你们三日休沐,好生休整一番。至于首席慕云直,休沐之后,尽快提交一份对待诏所日后规划的奏章。」 慕远垂首:「臣领旨。」 薛昶点点头,迈步往外走,走了两步,看着一人道:「你便是苏预之?」 苏预之既惊又喜,连忙跪下:「正是草民。」 薛昶轻轻託了他一把,将人拉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你,很不错。」 薛昶声音不大,满室却传遍:「农,乃国之本;商,为国之源。商户们走南闯北,经风歷雨,使各地物疏互流,使百姓方便,使国库充盈。大齐,会记得你们。」 苏预之胸中勐然涨满一股说不出的热流,热流奔涌而出,几欲夺眶,他用力一抿唇,将之逼回,勐然单膝着地,俯首道:「草民愿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场中商户不少,此时个个都如苏预之一般,胸中豪情涌动,目中热泪翻腾,恨不能以身代苏预之,在陛下面前,宣誓忠诚。 从来都是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人人都道「无奸不商」,却无人愿意听一听,他们的艰辛,他们的不易。他们在铜臭的包裹里,亦有热血,亦有报国志。 薛昶再次将他拉起,笑道:「听说你棋亦下得不错,有机会朕倒要领教一番。」 苏预之坦然笑道:「草民差慕首席远矣。若陛下有诏,草民深感荣幸。」 薛昶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越过众人,迈步而去。 纪谨随之,走至门边,蓦然回首,与慕远直直望过来的目光在空中一迎,无限情意,尽在不言中。 大内侍卫前头开道,居中为薛昶与纪谨,后面跟着雅间出来的一众臣子。 长长的西大街上,随着天子的脚步,是一路起起伏伏的人群。 走到西大街尽头,人群终于没有那么稠密,薛昶与纪谨也终于能上了马车,身后是跪送的臣子与百姓。其实薛昶倒是有意想走回宫中,只是已然暴露了身份,若还露着面,恐怕就要扰民了。 许久之后,这一日的盛况还在云京的百姓中不断地传播中,传到后来,已经越发离谱,甚至有说天子登上御驾的时候,身后漫天华彩,降下祥瑞,预示我大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薛昶听后,却露出淡淡凝思,对纪谨道:「百姓会有如此愿望,只能说明,大齐还远未到这一步。慎之,我们还得更加努力才行。」 而这一日,由天子当众亲口御封的「大国手」、「首席棋待诏」慕云直,更是为人所津津乐道,大齐的弈林由此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日之后,大齐的商户在追逐利益之外,更多了一份家国的情怀,好几回的御敌战役中,由商户们自发组织筹措运送的粮草辎重更是影响了关键战局的结果。 而此时,已经登上了马车的天子和信王,正静静地感受着马蹄与车轮轧在路面上的感觉。 薛昶迎着纪谨满是温慈笑意的眼神,终是忍不住道:「慎之,为何这样看着我?」 纪谨道:「陛下,今日有心了。」 薛昶扬眉:「慎之是说,今日我当众敕封慕云直吗?」 纪谨轻笑:「不止。」 薛昶便问:「还有什么?」
第188页 纪谨道:「陛下还当众赐号于程时远。」 薛昶一笑:「总要给些好处的。何况,程时远值得,他当得起『国手』之名。」 纪谨继续道:「陛下还当众嘉奖了苏预之。」 薛昶眨眨眼:「不是慎之说的,不可小视商户的力量。大齐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可各地总有差异,互通有无要靠商户;商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哪条道最近,哪里的人最彪悍,哪里能寻到水源,他们最清楚,无论是战时还是和平时,都能起到大作用;商户有助于发展经济,税收又能充盈国库。既然如此重要,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慎之还说,商人重利乃是为商的本性,却不代表着商人心中就无大义。既然如此,嘉奖总比无视好。」 纪谨低低一笑:「陛下言之有理。」 其实起初,纪谨也并不怎么重视商户,只是偶尔闲谈时听慕远说起不同时代的故事,不乏一些商人救国的忠义,这才起了心。慕远说起的时候未必有意,纪谨听着却有了心。很多时候,道理就在那里,只是大部分人都一叶障目,看不太清,需人轻轻一点,便能醍醐灌顶。 薛昶认真道:「慎之,我从小便知,无论是才情,悟性,武功,品性,我样样皆不如你。我唯一占着的,便是我姓薛。可是我很庆幸我姓薛,这样才会有慎之这样的兄长,老师,在我身边教导我,辅佐我,推着我,看着我,不让我犯错,不让我走歪。也许我在许多方面都很平庸,但是有一点,任何人都不如我,那便是,我信任慎之,绝对不会猜忌。我不是父皇,慎之处处比我强,只会让我更欣喜,因为,这样厉害的慎之,是我的兄长,我的臣子,是属于我,属于大齐的。」 纪谨内心颇为震动,他知道,薛昶对自己一直是一片赤诚之心,却从未如此直接地听到他的刨白,这让曾经有过疑虑的自己,更为愧疚,他差一点愧对这份赤诚。 纪谨目光闪动,认真道:「陛下一点儿都不平庸,陛下是最有大智之人。陛下一直都做得很好,非常好。只是,陛下为何,却要在今日,此时,说这一番话呢?」 薛昶收回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大概,是因为有一些不安吧。曾经只属于我和大齐的慎之,如今要属于另一个人了。」转首望过去,勾起一抹笑意,「可是,我是欣喜的,我替慎之感到高兴。慎之不应只有我与大齐,你值得最好的,值得一切都如愿以偿。」 纪谨有些哭笑不得,这哪里还是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陛下。可是,何其有幸,这样的弟弟,再也不会有多一个了。 于是纪谨道:「明衍,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视的兄弟,君主。」 自从登基之后,就再没人叫过他的字,便是在那之前,也只有极少数人能这么叫他。如今,叫过他「明衍」的便只剩下慎之了,再一次听到这个称唿,薛昶前所未有的开怀。 薛昶:「有慎之这句话,那朕日后会多待见一些慕云直的。今日慎之随我回宫,明日起,许你三日不必上朝。」 纪谨笑道:「那便多谢陛下了。」 那一边,慕远已经被簇拥着回到了条柳子巷,慕鸿与慕羽裳已经在此候了许久。 自上次围场后,慕鸿与慕羽裳也偶尔来访,巧的是,他们来的那几回遇上的都是纪谨。也或者是,纪谨避着其他人,却从未避过慕远的家里人,甚至可能还有些故意亲近。所以纪谨往来多回,可以从不遇见其他人,却几乎每回慕鸿与慕羽裳来时都能遇见。 荷包事件后,慕远暗中注意了几回,起初慕羽裳碰见纪谨还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故意避开。后来也许是自己慢慢想通了,纪谨地态度也让她再无想法,才渐渐自然起来。到得后来,甚至在纪谨面前愈发活泼起来,偶尔打趣几句,像真正的妹妹那样。 慕远慢慢便松了一口气。纪谨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而慕家又是他如今最亲的家人,他自然希望两者可以毫无芥蒂地共处。 有时候想起来,慕远会觉得,自己在情之一字上是迟钝了点儿,但是纪谨好像也并不敏感嘛。至少他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察觉过小妹的情意,又或者是自己掐断得及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更多的接触。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那时候小妹早就嫁做人妇,儿女双全,夫妻恩爱。慕远无意中问起,纪谨是否直到曾经有人对他的情意。那时纪谨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慕远,勾起的嘴角满含深意,反问道:「云直以为呢?」慕远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当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至于是不是真的,他没有再问,纪谨也没有再说,便无从确认了。 这一夜,刚刚晋升首席棋待诏的慕远,与同僚们在屋中庆祝。天气寒凉,不免喝了点酒暖身,连慕鸿都不可避免被拉来作陪,慕羽裳便偶尔进出替众人添酒加菜。 天元和言钰作为晚辈,没有与师长及同僚们坐一堆,而是在一旁支了个小桌。 言钰斜依在小桌上,双脚翘着,一直手的手肘撑在桌言,手中晃着一只小酒杯,与天元嘀嘀咕咕。 言钰:「天元师兄,你瞧瞧那个人。」 天元漫不经心地应着:「哪个人?」 言钰:「就那个,桃花眼,除了咱老师,长得最俊的那个。」 许是提到了老师,天元来了点兴趣,可惜喝多了两杯,又被风一吹,头有些晕,眼前便有些晃,眯着眼仔细瞅了瞅,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不禁问道:「哪个呀?样子都看不太清了。」
第189页 言钰「啧」了一声:「就那个,穿着天青色锦袍,发上簪一只碧玉簪的,就在老师对面。」 「啊,啊,看到了。」天元叫道,「他怎么了?」 言钰道:「天元师兄不觉得他有些奇怪吗?」 天元摇摇头,一脸呆滞:「没觉得。」 言钰又「啧」了一声:「你仔细观察。他一跟老师说话就脸红,眼神瞟啊瞟,压根儿不敢跟老师对视。」 天元勐地一惊,使劲摇摇头:「什么意思?他要对老师不利?今天来这儿的不都是与老师交好的棋待诏们吗?老师都已经获陛下亲口御封的首席了,他们要搞什么鬼也来不及了。」 言钰白了他一眼:「谁说这个了,要对老师不利,他脸红个什么劲儿?」 「啊,我知道了。」天元大叫一声,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他看上咱老师了。」 言钰惊得嘴里的一口酒都喷了出来,看天元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可以啊天元师兄,看样子这分桃断袖之事,你知道得不少啊。」 天元勐地摆手,嘴里叫道:「没有没有,我就随口一说。不是你说他一见咱师父就脸红嘛,那不就是喜欢谁才会看谁就脸红嘛。」 言钰嘿嘿一笑:「那天元师兄,是否还注意到,他跟慕二公子说话,也脸红。」 天元有些困惑,摸了摸脑袋:「那总不至于,他也看上了二少爷吧。」 言钰神秘一笑:「我猜,他确实是看上了谁。不过既不是老师,也不是慕二公子,而是一个跟他们都有关系的人,这关系还挺密切。」 天元凑过来,低声问:「谁呀?」 言钰看着他,一脸「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你怎么还不明白」的表情。 天元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便「哦」了一声。 言钰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那一群人,摸了摸下颌,自语道:「可惜了。」 天元又顺嘴一问:「可惜啥?」 言钰嘆了口气:「可惜王爷不在。你说,老师跟王爷关系那般好,这样开心的时候,王爷却不在,老师心里是不是也有些不得劲?」 天元撅着嘴,慢慢点点头:「我也希望王爷在。王爷在,墨砚哥哥就在。而且,老师跟王爷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最自在。下棋也开心,说话也开心,连喝酒都更开心。不过,明天王爷应该就会来了,说不定还会再带我们去围场,上一次的烤肉吃得真过瘾,还猎到了那么多猎物,我第一次拉弓呢,那感觉…… 」 言钰一脸幽怨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你们去围场,吃烤肉,都不带上我……」 天元有些抱歉的样子:「那天是突然决定去的,有些匆忙,来不及叫上你。」说着突然压低了一点声音,「要不,今晚你就别回去了。不然王爷明天来,你又不在,我们也不好去叫你。」 言钰抚掌道:「好主意,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对了,师兄刚才说,他们……搞什么鬼……怎么回事?之前有人搞鬼吗?」 天元见说漏了嘴,也只好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不过那几天也没发什么什么事情。」 言钰不同意:「只怕,不是没发生什么,而是,还没来得及发生到老师面前,便教王爷给处理了。说起来,王爷与老师的关系,可真是太好了。」 「那当然。」天元有些得意,「老师和王爷那可是一见如故,还同生共死过……」 看到言钰的眼神,天元勐然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赶紧两根手指交叉在嘴巴前头,摇头道:「你别问了,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还是不说了。」 言钰没为难他,转过头自言自语道:「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总觉得,老师和王爷之间,有些过于亲密了,有些怪怪的……」 第二日,果然如天元所说的,纪谨一大早就上了门。 慕远昨夜其实喝得不多,也早就起了。他向来不是贪杯的人,偶尔饮酒,也多是因为实在推脱不过,意思意思便了了,唯一一次的喝醉还是与纪谨一起的时候。大概,只有和纪谨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吧。 纪谨见来开门的是慕远,不由有些惊讶。 慕远笑了笑:「我想,慎之今日可能一早会来。」 言下之意他不说纪谨也已经明白了。难怪自己还未敲门,门就已经开了,许是早已在门这边留意外头的动静了。 纪谨走近了,与慕远并肩往里走,嘴里问着:「家中还有何人?」 慕远道:「二弟和小妹都在,还有言钰。」 纪谨停住脚步,微笑道:「那正好。上回去围场的时候,与他们说过过些日子可到我那温泉庄子小住几日,本以为还要去慕府接人,都在这里就方便了。收拾一下,即刻出发,午时便能至。」 慕远无奈道:「你不必这般纵着他们。」 纪谨笑笑:「应承过的,总须做到。何况,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那庄子大得很,再来几十个也装得下。」 再推迟便显得见外了,慕远也就不再说什么。 只在叫醒慕鸿的时候费了些功夫,他昨日替慕远挡了不少酒。虽说慕远本就能推脱得过去,无须他挡,到底是一片心意,自然不忍苛责。 比之上回去围场的匆忙,这一回纪谨做足了准备,马车便备了好几辆。
第190页 慕鸿还犯着困,便叫他自己躺了一辆,天元墨砚与他同车,方便照顾一二。 慕远自然与纪谨一辆车,又担心慕羽裳一人无聊,便与他们一起。剩下言钰一人已是无趣,干脆四人同了一辆车。 信王府的马车,都是外表看似平平,内里却宽大舒适,加之这一回又是有备而来,小炉茶点,一应俱全。 已至寒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一路上几乎看不着半点绿色,野地里盖着厚厚的积了几回未来得及化的雪,一片一片的白。 路上往来的行人却不少,有挑着柴禾木炭的,有拎着陷阱捕来的野货的,厉害的还有推着庞大猎物的……更多的,还是匆匆赶路的行人。 今年温度冷得刚刚好,未形成雪灾,朝廷上下都安心了不少。百姓们,只要能吃得饱,冻不死,沧桑劳作的面上洋溢的都是满足的笑容。 纪谨看了一路,面上却无喜无忧,低声对慕远道:「每每想到云直说过的那样叫人神往的生活,再看看眼下,便既觉得无力又生出强烈的干劲。今年算是个好年景,夏日无涝,冬日无宅,大多数百姓都能混个温饱,甚至攒些余钱,少数实在困难的,也不至于饿死。倘若碰上那灾年,有时都算不清究竟要消失多少人。千百年后的百姓,好生叫人羡慕。」 慕远想了想,道:「也许未来的生活比之我们那个时代,又有许多的不同。可是即便知道了,我们也只是活在当下。」 纪谨点点头,哂然一笑:「云直说得对,我们都不过是活在当下。未来可以成为动力,却不应为之丢失眼前。」 慕远贊同道:「慎之能这么想便好。有时见慎之如此纠结,我难免会想,告诉你太多未来之事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纪谨沉吟半晌,缓缓道:「我还是想要知道更多,那会让我明确前行的方向。云直放心,我不是那等心志不坚之人。」 慕远颌首。 马车突然一颠,停了下来。 纪谨镇定道:「应是到了山下,庄子在半山腰上,马车上不去,咱们要步行一段。」 慕远点点头,叫醒了半路上就睡着了的言钰和慕羽裳,两人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咕哝道:「到了吗?」 慕远回答:「庄子在半山腰上,咱们得步行一段路。」 纪谨已经下了马车,转身给要下车的慕远搭了把手,慕远又扶着慕羽裳和言钰下了车。 山上云遮雾绕,站在这里,只能模煳地看见半山腰的庄子。即便是模模煳煳地瞧见,也知并不很远。 几个侍卫领路,一行人向庄子走去,半个时辰不到,便进了庄子。 庄子果然不小,嵌在整个山腹里,像一个大腹便便的土地公凸出来的肚子。这个肚子却是整个山间最暖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天然的地热,天然的温泉。 庄子里的僕役不算少,有些是一直就在庄子里的,有一些是前几两个月王府管事才遣过来的。王爷每年冬日都会到这个庄子小住几日,不一定是连着的,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去,便时时备着。 这还是王爷头一回主动领人来庄子,庄子里的管事都有些吃惊,好在老人家大风大浪的见得多了,面上并不显,只吩咐人快快地收拾了几间屋子来。 因是时时备着,房间里并不杂乱,一会儿的功夫便拾掇好了。 人不多,纪谨便说都在主院住了。 纪谨与慕远的房间临着,慕远的旁边是慕羽裳,再旁边是慕鸿,再就是言钰。天元和墨砚一起住在纪谨旁边的那间房,后来言钰嫌一个人住着无趣,就搬过去和他们挤在一块。不过房间大得很,管事的加了两张床,其实一点儿也不挤。 一路累得狠了,草草用过午膳,便各回各屋歇一歇。 歇了不过半个时辰,慕远便睁了眼。他平日里注重锻鍊,身体强健得很,并不像几个小辈那般容易疲乏,稍微躺了一下便缓了过来。 门外响起几声极轻的扣门声,若非四下安静慕远又已醒来,可能根本听不见。 这个时候会以这样的方式敲门的,不做第二人选。 慕远想也不想,便打开了门。 纪谨一身穿戴得十分齐整,见到慕远只着中衣便来开门有些讶异。 纪谨侧过身,低低咳了一下,垂眸道:「我在外头等一等吧。」 慕远一笑:「不用,进来吧。」 房门便这么敞着,人已往屋内走去。 纪谨只好跨进屋中,返身把房门带上。 慕远一面套着衣服一面道:「慎之歇息过了吗?」 纪谨点点头,见到对方低着头没看见便又「嗯」了一声。 慕远当着面穿衣系带十分自然,纪谨却莫名有些不自在,微微背过身去。 他们方认识时便曾好长一段时日同房同寝,那是日日着中衣相对也并未觉得不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互相表明心迹后,平日普通的举止却因为多了那一份心思便无端旖旎起来。 大概因为衣衫不整的是自己,慕远倒没觉着有何不妥,低着头也没发现纪谨的异样。 穿戴整齐后,慕远问道:「我们去哪里?」 纪谨返身问道:「云直怎知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远一笑:「慎之此时来寻我,敲门的声音又那般轻,不是因为要单独带我去何处吗?」
第191页 纪谨便承认道:「什么也瞒不过云直。」 两人出屋后,慕远回身关好门,看到旁边紧闭的房门,不由迟疑了一下。 纪谨回首见他神色,便道:「这里的下人都极有规矩,也很懂事。他们醒了,自然有人照顾,带他们去想去的地方。云直安心便是。」 慕远便点点头,不再迟疑。 慕远随着纪谨一路往山庄后头走去,径直出了山庄后门,穿过一小片树林,便是一片更密的林子,古木苍天,望之令人生畏。纪谨领着七转八折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密林中独独留出了一片空处,一湾清泉如一块置于空地的白玉,如果泉上没有裊裊浮出白烟的话。这是一口天然的温泉。 纪谨笑了笑:「云直觉得此处如何?」 慕远四下看了看:「得天独厚。」 纪谨舔了舔唇,颇有些得意:「此处是我一人发现,从未叫第二人知晓。庄子里其实有不少的汤泉,我却独爱这一处,每年都会来此耗些时日。小时候有一次来庄子,无意中闯入这密林,迷了路,却误打误撞寻到此处。此处颇有些奇趣,其实很难叫人找到,即便无意中碰到,出去后也很难寻回。我便觉得这是上天赐我一人之物,小心翼翼的珍而藏之。后来大了才知道,是这林子有一些天然的迷踪,才会这般。」 慕远好奇道:「那慎之又是如何寻回的?」 纪谨笑了笑:「我天生方向感好,另外用了些特殊的手段,便能不叫那密林所迷,来去自如。往日,这里是我一人之处;从今往后,便是你我二人共有。」 慕远走过去,蹲下身,探了探水温,没有特别高,是人体能够适应的温度。这样纯天然露于地面又温度适中的温泉是极难得的,比之人工稀释降温后的温泉自然更好。 慕远站起身,低声笑道:「这里,我很喜欢,多谢慎之,愿与我共享。」 纪谨微微一笑。 慕远又道:「既然来了,我们下水吧。」 纪谨点点头:「正有此意。」 话音甫落,忽然又顿住。这里是真正的幕天席地,无半点遮掩。往日只有自己一人,自然怎样都可以,如今多了一人,顿觉有些不妥,尤其这人还是慕云直,自己心悦之人。 方才只是衣衫不整,自己便有些不自在,此刻若要坦诚相对,恐怕…… 纪谨忽觉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带慕远来此处,而是后悔没有早做准备,陷入这般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纪谨便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来吧。」 慕远看了看天空,这里林密树高,光线确是有些暗,可是要说时辰的话,这才不过申时,并不算晚。 慕远道:「难得都过来了,这里一进一出也费劲,不要浪费了。明日也还可再来。」 慕远正准备宽衣,见纪谨却侧过身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笑道:「慎之,不会是害羞了吧?」 纪谨一僵,怎么说呢,倒也不完全是害羞,他就怕自己会把持不住。 「还是,担心把持不住?」慕远调笑似的又将了一军。 纪谨扶额,这话,倒是就不必说出来了吧。 慕远过去拉他的手:「走吧,不脱中衣便是了。」 纪谨想想,便觉无需太过别扭。他们之间,本就是清清楚楚,坦坦荡荡,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倘若当真情之所至,也不过是两厢情愿而已。 想通了,纪谨便坦荡得很,反握住对方的手,低声笑道:「如此,云直不要后悔才好。」 慕远斜睨他一眼,已经动手宽了腰带:「需要帮忙么?」 最终,两人还是一起浸入了奶白色的汤泉里,相隔一臂来宽。 舒展开四肢,慕远仰面靠在池壁上,心里喟嘆了一声:这天然的温泉果真不同凡响,全身都舒展了。就是可惜,身上的衣服吸了水,有些重,挂在身上不太自在。 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却又在一唿一吸间,感受到另一个心跳,那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充盈在胸口。 手臂不知不觉向外伸展,直到指尖触到另一片温暖,便牢牢握住。 就这么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 慕远忽然开口道:「要试试吗?」 「什么?」也许是在高热的泉水里泡得久了,另一个声音带了些潮湿喑哑,十足诱惑。慕远不知道的是,在对方的耳中,自己的声音也是一样。 慕远睁开眼,就着牢牢握住的手心一个用力,身体便在水的推动中转了半圈。 两人靠得极近,慕远微微倾身俯下去,带着沉湿的衣袖抬手轻轻抚了抚对方微闭的眼角,低低的嗓音消失在相触的唇瓣:「这样。」 第105章 两厢情愿 两人脚跟前后回到庄子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庄子里到处点起了灯笼,映得四周红彤彤的一片。 一路上只遇到几个下人, 纪谨便吩咐送几桶热水到两人各自的房中,准备回屋梳洗一番。 脱下半湿的外衣以及湿透的里衣, 整个身体浸入宽大的浴桶里, 一下子便驱散了寒意, 温暖起来。 慕远闭上眼,脑袋靠在通沿上, 被热气一熏, 脑海里就冒出方才在温泉里的画面,就连那感觉都清晰起来。 纪谨的唇很软,带着一点点的凉意,在温泉的高温薰染下,这一点点的凉意简直让人着迷。还有一丝丝甜,慕远想着,也有可能是心理上的原因,但就是甜。慕远想起上回在王府的长廊上那个浅尝辄止的吻,那时候只是互相轻轻贴了一下,纪谨便说了声甜。此刻,慕远也尝到了这份甜,就连心里都冒出了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第192页 舌尖撬开齿关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仿佛早就准备投降了一般轰然拉开了城门,欢欣鼓舞地迎了上来,甜味更浓了。 要不是高温熏得人发昏,要不是连唿吸都有些接不上,大概是捨不得这甜的。 慕远以为自己是很温柔的, 分开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唇都有些肿了,又艷又红,还有淡淡的齿痕。慕远面上一热,虽然已经被这高温熏得看不出来,没想到自己还有这般粗暴的时候,不由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靠得这般近了,才发现纪谨的眼尾有些狭长,有一点飞,这样半睁半阖的时候更加明显。此刻,也许是因为温泉水的高温,也许是因为其他,眼角像染了眼影一般飞红,无端有些妩媚。这个词与平日里的纪谨是半点也不沾边的,然而此刻,慕远第一时间却只能想到这个词,还有因这个词而衍生出的许多意义。 慕远有些不敢动,浸在泉水里的身体已经够热了,可是那一点点接触着的地方,自己与纪谨互相握住的手,自己摩挲着对方眼角的手指,尤其是对方轻轻搁在自己腰上的手,就连隔着空气相触的眼神,都让着温度上升了不止维度。慕远只怕稍有变化,在下水之前自己玩笑着说的那个「把持不住」,就要原封不动地还给自己了。 中间还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慕远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 最后出水的时候,是纪谨先起的身,慕远泡在水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身影。纪谨背对着他,湿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如蝴蝶一般漂亮的肩胛骨,细瘦的腰身,挺翘的臀部,还有笔直修长的双腿。因为覆着一层湿衣,有些地方并不能勾勒得清清楚楚,便多了一层想像的空间,再加上还在不断滴落的水珠,勾引人的目光沿着那水珠滑落的痕迹去抚摸。所谓的「湿身诱惑」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纪谨披上一层外衣,走过来想要拉起慕远,刚刚系上的那层衣服很快又被里衣浸湿,俯下身时,便看到若隐若现的胸口。慕远眼神暗了暗,好容易才克制住再次将他拉下水来的念头,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借着力道离开了温泉池子。 浴桶里的水渐渐有些凉了,慕远的唿吸声也愈来愈重,终于在一声低低的压抑着的喘息过后,脑中一道白光闪过,身体放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慕远嘆息一声,恍过神来。稍稍坐正了身体,冷静地就着浴桶里的水洗净了手,看着慢慢漂浮到水面上的白浊,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 面无表情地起身,着人换了一桶水,随意清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舒爽的衣裳。 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具体地想着某一个人,自己动手吧。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慕远推开了房门。 隔壁的房间也同时「咯吱」一声响起。 慕远侧首望去,对上了纪谨微微怔了一下的眸子,似乎还有一点不仔细辨认便不会察觉的赧然。 慕远突然想,他方才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否则何至于也花了这般长的时间? 还不及深想,纪谨已经神色自若地走过来,开口道:「时辰不早了,云直可饿了?」 慕远感受了一下,点点头。泡温泉本来就是很消耗体力的,方才又自己折腾了一番,五脏庙早就空荡荡的了。 两人并肩向外走,慕远随意说了一句:「不知道其他几个现在在哪儿呢。」 话音刚落,便看到慕羽裳披散着还有些湿意的头髮从外头跑了过来,一脸惊喜地道:「大哥,纪大哥,你们去哪儿了呀,一直没有看到你们?」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按下眼里那丝隐秘的情愫:有一些秘密,只有他们知道。 慕远轻轻揉了揉慕羽裳的头髮,含煳道:「刚才出去了一下。去泡温泉了?」 「嗯,」慕羽裳用力点点头,很是开心的样子,「羽裳还是第一次泡温泉呢,很舒服,庄子里的温泉池子很多,我自己泡了一个。二哥言钰他们还捨不得出来呢。」 慕远点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泡太久容易晕,我让人去叫他们。」接着又对慕羽裳道,「沐浴过了吗?泡完温泉最好还要用清水洗一遍。」 「嗯,涓玉也是这么说的。我正打算回房去沐浴。」慕羽裳应道。 慕羽裳口中的涓玉是庄子里的管事临时拨给她的婢女,生得清秀,做事也麻利。其实,慕鸿与慕羽裳在慕府也是有小厮丫鬟伺候着的,只是条柳子巷里屋子不大,房间不多,两兄妹便习惯了去条柳子巷时不带下人。受着父母的影响,慕家三兄妹都没有骄矜之气,没有下人也能照顾好自己,在条柳子巷时,有一个天元,还有于伯和虎子,够用了。 此次来庄子里,慕羽裳是唯一的女客,管事的担心照顾不周便拨了个涓玉过来伺候。半天的功夫,两人已经相处得像个小姐妹似的。 跟在慕羽裳身后的涓玉这时也赶了上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爷,慕爷。」 纪谨点点头,吩咐道:「伺候小姐沐浴更衣后,带她到前厅用膳。」 涓玉应道:「是。」 两人到了前厅,吃了两块茶点垫了垫肚子。 当先过来的还是慕鸿言钰等人。慕鸿比言钰大了几岁,性子却颇为相似,只是慕鸿不如言钰聪慧细緻,也没有他观察入微的本事,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一点也没有差着辈分的感觉。
第193页 慕鸿一坐下来就大大咧咧地拈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他在温泉里泡了不短的时间,这时候也是饿得够呛。 吃了几块糕点,缓了过来后,慕鸿便问道:「大哥你们方才去哪了?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池子里泡一泡?太舒服了,明日我们再去呀?」 言钰只是悄悄观察了下老师与王爷的神色,聪明地什么也没有问。 慕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给他递了一杯茶过去,淡淡道:「咱们会在这里过两夜,后天早晨再回,二弟喜欢的话明日再去。想泡多久都可以,中间记得起来歇一歇,补充好体力便是。」 慕鸿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应道:「嗯。这温泉泡着是舒服,就是太容易饿,明日要记得备一些茶点。」 慕羽裳是最后到的,小姑娘家家梳洗慢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晚膳很丰盛,饭后收拾干净了坐在一起喝茶闲聊。 慕鸿问管事的这附近除了温泉还有什么好玩的? 管事的便说,冬日里能消遣的不多,不过庄子里的猎户在山上布了写陷阱,明日正好是去查看的日子,公子若是有兴致可以跟着去看一看。 慕鸿立刻便说,有兴致有兴致,明日去的时候记得叫上我。说着又指了言钰和天元,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言钰和天元点了头之后,便把墨砚也拉上。 每次爷和慕爷在一起时,身边就没了自己的位置,根本就不担心缺了人伺候,反而嫌弃人多了碍眼。墨砚早就想得很明白,也乐得蹭着慕爷在时玩了个痛快。 纪谨喝着茶,看着那边说得热闹的小辈,忽然道:「之前云直说过,想给慕二公子找个教导武艺的师傅。我这边倒是有几个人选,都是因伤退役的老兵,身上多多少少落下一些伤残,战场是上不去了,教个把徒弟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都有些血气,也比较严厉,不知合适不合适。」 慕远放下茶杯:「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二弟性子野,正该磨一磨,十大好几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如今他自己提出想要学武,就该认认真真地学,严厉一些才好。只是,他都这般大了,还来得及吗?」 慕远想起那时候纪谨说过,他年纪大了,根骨不行,不是练武的好材料。自己本身无心武学,自然无所谓。二弟难得上心,若是也学不得,只怕要伤心了。 纪谨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促狭道:「云直放心,慕二公子在武学上,比你有天分。虽说年纪大了些,想要学成一个武林高手自然很难,但若是要学一些骑射功夫,甚至是领兵作战的本领,只要肯下苦功夫,还是有机会的。」 慕远点点头:「那便拜託慎之给牵个线了。」 纪谨道:「好,过几日我便让人上门,你们见了人,再自己斟酌一番,看是否留下。」 慕远应了声好。 过了一会儿,纪谨又道:「昨日在听雨楼,陛下说过的,让你提交一份关于待诏所改革规划的奏章,云直怎么想?」 慕远道:「陛下这句话,是在为我铺路吧。以往的首席,更多的似乎是棋力和资歷的象徵,其最大的职责也不过是安排各待诏们应诏的日子。倘若陛下有指定诏令的棋待诏,便连这个职责也形同虚设。过往,应该也没什么机会上奏章的。」 纪谨笑道:「你能明白他的意思,陛下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有了这句话,云直便有了一个机会,能不能真正实现暂且不说,至少能教人知道。」 慕远点点头:「看来陛下也想改制,取消座子。」 纪谨表示同意,压低了声音道:「恢復科举的推进并不顺利,朝中反对的大臣很多,陛下也有些无奈。我想,陛下大概想借着围棋改制推动一下舆情,所以,他一定会大力支持的。」 慕远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道:「其实,除了围棋规则的改制之外,便连棋待诏的制度,我都想改一改。」 纪谨有些不理解:「如今的棋待诏有何制度吗?」 慕远道:「便是什么都没有,才需要改。如今的正选所,唯一的压力只来自于备选所。倘若没有备选所每年一度的挑战,大概在正选所里,会用心提高自身棋力的待诏们,会更少一些吧。而那些明显棋力高于所有备选的棋手们,是否还会时时对局,研究棋艺?还有那些运气好的从未被挑战过的正选们,他们的棋力又到何地步了?其实,我以为,这一场为时近三个月的围棋大赛,其意义远不止选出一位首席而已。」 纪谨点点头:「云直言之有理。不说其他,便说在此次赛事中,第一轮便输与了备选的正选们,固然云直那两个月频密的对局復盘对提升他们的棋力有很大的帮助,但其中未尝没有正选们放松了训练,棋力不济的原因在。朝廷设棋待诏,不仅是因为陛下喜爱围棋,时常有诏,更希望的是可以藉此提升大齐的整体棋艺水平。若没有好的制度,反而让大部分待诏们都成为尸位素餐之辈,未免太过可惜。」 慕远同意:「备选棋待诏制度,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大家提升棋力的动力,但还不够。」 纪谨直接道:「云直有何想法?」 慕远笑了笑:「想法大约是现成的,可以大致参考一下我们那个时代,再做一些符合当下的调整。」
第194页 纪谨来了兴致:「具体如何?」 慕远道:「首先可以规定,每位棋待诏每月必须参与的对局数,正选所与备选所可以分开进行。计算好胜负率,每旬或者半年一计。胜率最低的几位正选降为备选,胜率最高的几位备选则可提升为正选。这样,或者比每年单纯的一场挑战赛来更替正备选更为公平,也更有效。除此之外,若是有条件,亦可设立头衔赛,以循环赛的方式选出头衔拥有者。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我想,单是每月对局地推行便不会那么顺利。」 纪谨道:「任何的改变,在一开始都会遇到无数的阻力,但是,总需要有人去做。」 慕远点头:「慎之说的对。只要开始,便有可能。哪怕一点一点地努力,坚持下去,总会有结果的。」 纪谨话锋一转,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慎之的这个提案,要通过不会太难。」 慕远眉峰一挑,示意他继续。 纪谨笑道:「朝中众臣的意见固然有所影响,不过归根到底,只要陛下支持了,剩下的,大部分是待诏所的事。如今的待诏所,备选们几乎都是你的拥趸,正选那里,有几个也会站在你这边,有一些可能不置可否,剩下的大部分以程时远的意见为主。若是程时远也支持,其他人,大概也反对无效了。」 慕远贊同道:「慎之说得对。时远兄对围棋的热爱是真诚的,若是有益于围棋的发展,棋力的提升,我想,他不会反对的。回去之后,我找机会好好与他聊一聊吧。」 两人聊完了,才发现慕羽裳在一旁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慕远一愣,不知道小妹听了多少,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内容,不由看向纪谨。纪谨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慕远便对慕羽裳道:「小妹怎么在这里,不去与他们玩一玩?听我们说话有些无趣吧?」 慕羽裳摇了摇头:「不会啊,很有意思。感觉围棋挺有趣的,棋士的世界,也很有意思。」 慕远问道:「小妹莫非是想学围棋了?」 慕羽裳用力点点头:「嗯。可以吗?」 慕远笑了笑:「当然可以,父亲知道小妹想学围棋,一定很高兴,往日他想教你与二弟,你们都没有兴趣。」 慕羽裳有些羞赧道:「也不是啦。只是那时候,看到爹娘因为大哥痴迷围棋的事情很是忧心,若我也说想学,怕爹娘烦上加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赶忙解释道,「不过,自从大哥越来越厉害之后,爹娘早就没有烦恼了。而且,大哥也待我们越来越好了,我喜欢大哥现在的样子,真好!我都想去谢谢给大哥託梦的青龙了。」 慕远却有些笑不出来,摸了摸她的头髮,柔声道:「小妹既然有兴趣,那以后大哥教你可好?」 慕羽裳很开心地道:「好呀。只是,大哥还有那么多事要忙,会不会没有时间?」 慕远道:「时间总能安排的。以后小妹有空多到条柳子巷来,和天元言钰他们一起学。下次来的时候带一个丫鬟过来,方便照顾你。」 「好,谢谢大哥。」慕羽裳笑得眯起眼。 纪谨没有错过慕远那一瞬间的不自在,等到只剩两人时,低声对他道:「云直,大家都只会为你的到来而高兴。」 慕远悄悄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不会后悔我的到来,否则,我就无法遇见你了。」 纪谨知道他还有些无法释怀,不过有些事情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慕远自己慢慢去消磨。 第二天一早,慕鸿就拉着言钰,带着天元墨砚,随着山庄里的猎户到山里查看陷阱去了,慕远便与纪谨清清静静地下了一早上的棋,慕羽裳也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 慕鸿他们直到近午时才回来。收穫还是有一些的,抓到了一些野兔,野稚,主要是陷阱弄得不大,也只能扣住这些小一些的动物。 慕鸿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扬着手中的猎物大声道:「晚上有烤肉吃喽。」 慕远用力咳了一声,严肃道:「想吃自己烤,别总想着吃现成的。」 慕鸿「哦」了一声,有些遗憾地垂下手,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我们自己烤,到时候请纪大哥从旁指点一二可行?」 慕远还要再说什么,一旁的管事的已经笑眯眯地道:「慕二公子,庄子里几位大厨的手艺也很不错的,到时候让他们帮你们一起烤吧。」 「好呀好呀,那就拜託几位大厨啦。」慕鸿开心地应着,领着几个猎户将收穫到的猎物们送到了厨房去。 午饭之后,歇息了一会儿,慕远便被慕鸿几个拉到了庄子里的温泉池里,再没寻着时间与纪谨单独出去,连同泡一个池子的机会都没有。慕远心里有些遗憾,甚至想着下回再来是不是考虑不再带着这几个碍事的了? 夜里的烤肉架子摆在了前厅的院子里,火烧了几堆,架子也摆了好几个,方便几个厨子动手。不仅慕鸿,包括言钰,天元,墨砚,甚至慕羽裳都亲自动了手,只不过成品都有些一言难尽,最后只能吃几个厨子们烤的。 慕鸿一边吃一边跟言钰嘀嘀咕咕:「这几个厨子们烤的确实不错,比咱们好得多了,不过还是比不上纪大哥的手艺。我跟你说啊,吃上一口,包你终身难忘。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同样的肉,调料也就那些,但是只要经过纪大哥的手,那滋味,嘿……绝了!」
第195页 言钰听着听着便觉得嘴里的兔腿都不香了,有些幽怨地看着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又吃不到嘴,没的勾得人一肚子馋虫。啊,上次怎么就没跟着去围场呢?那一天,为什么就没去老师那儿呢?日后,一定要天天都往老师那儿跑。 一边有的没的想了一堆,一边又用力咬了一大口油滋滋的兔腿子。 慕远与纪谨两人也隐约听到了慕鸿的嘀嘀咕咕,慕远倒是没说什么,纪谨却轻轻笑了笑,拿起一只刨好洗净的兔子,穿到杆上,准备架上烤架。 慕远连忙拦着他:「慎之不必动手,哪里有总让你替他们烤肉的道理。」 纪谨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只为云直动手。」 声音极轻,只余气声,慕远心头一热,不再说什么。 肉香四溢开来,慕远想着慕鸿方才的评价,仔细一对比,发现纪谨烤的确实比厨子们烤的更香一些,厨子们烤的肉他是一口都没吃。 纪谨把一整只烤好的兔子连着杆子递给慕远,慕远接过去,吹了吹,待能下手了,撕下的第一只兔腿却送到了纪谨的嘴边。纪谨轻笑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慕远才送回到自己嘴里,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分食了这只兔腿。 特别的香味勾得言钰巴巴地蹭了过来,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慕远手上的肉,可怜兮兮地喊着:「老师~ ~」 慕远几乎能听出他那销魂的波浪线,恶寒了一下,还是分给了他一大块腿肉。 言钰接过去,「啊呜」一口咬掉了一小半,嚼了几下,幸福地眯起眼,心里想着:慕鸿诚不欺我,此等美味,人间哪得几回尝啊。果然是,跟着老师,有肉吃! 慕远一抬眼,发现慕鸿也眼巴巴地凑了过来。 最后,还是每个人都尝到了一块纪谨亲手烤的肉,当然,大部分还是进了慕远的肚子。 明日一早还要回程,吃饱喝足消完食后,大家便各回各屋,准备休息。 分开的时候,慕羽裳悄悄沖慕远勾了勾手指,慕远便在跟纪谨道了晚安后去敲响了她的房门。 慕羽裳打开门,探出头左右瞧了瞧,见再没其他人了,才一手把慕远拉进房,然后又赶紧把房门给关上了。 慕远有些哭笑不得:「小妹你这是干嘛?这般偷偷摸摸的样子,让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要做什么。」 慕羽裳走到房中坐下,这才仰着小脑袋道:「大哥,小妹有件事要问你。」 「你说。」慕远说着也坐了下来。 慕羽裳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大哥曾经说过的,纪大哥的心上人,是不是就是大哥你?」 脑中轰了一下,慕远很是惊讶,但是并没有否认:「小妹如何知道的?」 慕羽裳笑了起来:「果然是大哥。」 慕远也笑道:「说说看,小妹如何得知的。」 慕羽裳道:「感觉吧。大概是因为大哥告诉过我,纪大哥有心上人,免不了有时候就留意了一下。留意着才发现,大哥与纪大哥如此亲密,你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与他人格外不同,你们看彼此的眼神也,很不一样。所以,我就这么一猜。今晚……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所以就忍不住问一下大哥。」 慕远垂眸笑了笑:「小妹的观察这般细緻呢。」 「大哥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连爹娘都不说。」慕羽裳俏皮地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慕远道:「倒也,不是不能让人知道。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吧。」 慕羽裳道:「那就到了时候再说。」 慕远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有些迟疑地问道:「小妹,不怪我吗?」 慕羽裳有些莫名:「怪大哥什么?」 「那时候,你对慎之……」慕远难得有些吞吞吐吐。 慕羽裳勐然用双手手掌遮住脸:「大哥别说了,赶快忘掉忘掉。」说着咬了咬唇,「我怎么会怪大哥呢,大哥不会怪我才好。」 慕远好笑地拉下她的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我怎么会怪小妹呢,若不是小妹,大哥恐怕还没那么快明白,我对他,也是同样的心思。」 慕羽裳看着他,笑嘻嘻地道:「大哥原来这般迟钝的吗?」 「是啊,所以要谢谢小妹。」慕远笑着道。 「那大哥,」慕羽裳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很严肃很认真地问道,「我以后,要叫纪大哥『大嫂』吗?」 虽然嘴里什么也没喝,慕远还是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脸红脖子粗。 莫非每一个童言无忌都是这般叫人吃惊的? 慕羽裳赶紧到了一杯水,递给咳得直不起腰来的慕远。 慕远好容易缓过气来,喝了口水,故作淡定地道:「还是叫纪大哥吧。」 「哦。」慕羽裳轻轻应了一声,似乎还有些遗憾的样子。 慕远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赶紧道:「不早了,小妹早点休息。」 「好的,大哥也是。」慕羽裳乖乖地道。 慕远难得地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走完山路,爬上马车的时候眼下还有些青。一看到纪谨,脑海中又忍不住来回想着慕羽裳那天真可爱的,叫着「大嫂」的声音。 慕远自己把自己,雷了个外焦里嫩。 纪谨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道:「云直可是昨晚没有睡好?」
第196页 慕远微微闭上眼,含煳道:「嗯,有一些。」 「那便休息一下吧,回城还有好一段路程。」纪谨说着,收起茶具,棋盘,把小几翻起来,拉出折进去的矮榻,铺上软被,摆上枕头,示意慕远躺一下。待慕远躺好之后,又取出毯子给他盖上,自己则坐到一边,静静地看着。 慕远闭上眼,拼命地驱散着脑海中不停地冒出来的「贤惠」两字,再一次把自己雷得不要不要的。 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又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 慕远睁开眼睛,便看到纪谨坐在自己脚边的位置,背靠着厢壁,手中握着一卷书册,认真地看着。 大概是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休息,纪谨将车帘窗帘都拉了起来,车厢里的光线有一些暗。 纪谨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的柔和,俊挺的鼻樑在鼻翼处打下一些阴影,形状优美的唇微微抿着。慕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喉头有些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同样干涩的唇,手上使了使劲,弄出了一些动静。 纪谨立刻看了过来,发现慕远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书卷,倒了一杯水给他递了过来。 慕远撑着身坐了起来,接过纪谨递过来的水杯润了润喉,把水杯递迴去的时候忍不住道:「怎么不拉开一面帘子?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无妨。」纪谨笑了笑,「我常年拉弓练箭,眼神好着呢。」 慕远下了榻,与纪谨相对而坐:「那也不行,那更需要好生保养。」 纪谨顺从地道:「好。那日后云直在车上睡着时,我不看书便是。」 慕远垂首低低一笑:「慎之,不要对我这般好,我怕……」 「怕什么?」纪谨忽然有些紧张。 慕远抬起头,眼神格外认真:「我怕,我会一日也离不开你。」 纪谨嘴角的笑意,随着一点一点热起来的耳根,一点一点地蔓延,直到整个耳朵都变得通红,才低低说了一声:「那便,不要离开了。」 两人地目光胶着着,感觉车厢里的温度也一点一点逐渐上升了。 直到车门被轻轻敲了敲,外面传来凌轩的声音:「爷,进城了,先去哪儿?」 纪谨轻轻咳了一下,收回目光,吸了一口气按下翻腾的情绪,才开口道:「先去慕府。」 这才又看嚮慕远,解释一般地道:「咱们走的是西门,靠近慕府,先将慕二公子与慕姑娘送回去。」 慕远点点头,柔声道:「慎之安排便好。」 这一整天,慕远的心情都是甜蜜中带着旖旎。 第二日进了待诏所,慕远和程时远正式接到了陛下的圣旨。慕远正式接任了首席棋待诏,称号「大国手」,程时远亦有了「国手」之名。 慕远很快递上了奏章,也找了个时间约程时远详谈了一番。 程正清知道程时远应了慕云直的约,很是好奇地问他们谈了些什么,程时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没什么。 程正清气结:嘿,你这个……算了,你不说,我也早晚会知道的。 下一个休沐的时候,慕远回了一趟慕府。 刚走进大门,便叫慕羽裳的贴身丫鬟紫竹拦住了,说是小姐请大公子先去她房里一趟。 慕远点了点头,便先去找了慕羽裳。 见到慕羽裳时,她眼泪汪汪地揪着手绢,十分难过地咬着唇:「大哥,对不起……」 慕远吓了一跳,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赶忙问道:「小妹,怎么了?」 慕羽裳眼睛一眨,泪珠就滚落了下来,哽着声音道:「大哥,对不起,爹爹知道了。」 慕远安慰道:「小妹别哭,爹爹知道什么了,告诉大哥。有什么事,大哥来解决。」 慕羽裳哭得更大声了,抽噎道:「都怪我,说漏了嘴,被爹爹套了话。爹爹知道,呃,大哥,呃,和纪大哥,的事了。」 慕远松了一口气,抽出被她扭成麻花的手绢,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没有关系的,本来就不打算瞒着父亲,早一天晚一天的,根本不打紧。」 慕羽裳停止了哭声,眼圈红红的:「真的不打紧吗?大哥不用安慰我。」 慕远笑道:「真的不要紧,我现在就去找父亲,与他说清楚。」 慕羽裳还是很懊恼,沮丧道:「日后,若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还是不要叫羽裳知道了。我怕,又让爹爹套了话。」 慕远笑笑:「能叫小妹知道的,就能让父亲知道。别放在心上了,乖。」 慕羽裳点点头。 慕远随口问道:「父亲这下在哪里?」 「在书房。」慕羽裳应了一声。 推开书房的门,慕谦正看了一眼,见是慕远,便招了下手:「来啦。」 慕远叫了一声:「父亲。」进屋之后,反手关上了门。 慕谦正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很自然地问道:「刚才羽裳找你了?」 「嗯。」慕远点点头,「小妹哭了好一会儿,我哄了一下。」 「这孩子,」慕谦正笑着摇摇头,「怪我,问得太直接了,吓到她了。」 慕远笑道:「父亲明察秋毫,本来也是打算找个机会告诉您的。小妹她是维护我。」 慕谦正似乎很是感慨:「你们兄妹的感情倒是很深。以前,远儿在的时候,对两个弟弟妹妹并不怎么关心,鸿儿和羽裳也不太粘他。自从你来了之后,你们三兄妹的感情才越来越好。你比远儿,更像一个兄长。」
第197页 慕远惊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四肢发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谦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一般地道:「孩子,别担心,心里也不要有负担。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一直都很感谢你。我心里很清楚,远儿伤得那般重,所有的大夫都说回天无力,就算没有你,远儿也不会醒过来。反而你来了,让远儿以这样的方式留在我们身边,甚至,你比远儿做得更好。至少,在鸿儿和羽裳的心里,更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长。」 慕远这才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开始慢慢地流动起来,喉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良久才涩声道:「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慕谦正示意他坐下来,慢慢道:「大概是,你来之后不到一个月吧。」 慕远苦笑了一下:「这么早啊。」 慕谦正道:「虽然那时候,远儿已经与我们不太亲近了,你也尽量地避开了更多的相处。可是,哪有父亲不了解儿子的,你与远儿的个性相差实在太大了。况且,哪里有人睡了三天醒来,棋艺就能有那般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与其相信青龙梦授棋谱的荒诞,不如接受借尸还魂的传奇。我起了怀疑之后,就跟天元旁敲侧击了一下你的行踪,知道你刚能起身的时候,就去了一趟后山。我也去看了看,找到了你给远儿建的衣冠冢,无字碑。不论你是谁,谢谢你,孩子!」 第106章 父母心 慕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他未必完全没有想过暴露的可能,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即便有人有所怀疑,也很难相信。他也可以矢口否认, 反正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有实证的, 藉口也可以有很多。可是面对一个父亲, 一个知道自己失去了真正儿子的父亲,他说不出任何否定的话。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背负着这样的秘密, 每每面对二老的时候,心里都满是愧疚。虽然他可以,也愿意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他甚至有信心做得不会比任何人差,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慕远。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并不是做得更好,就一定能获得更多的认可,尤其这份感情还与血缘有关。他丝毫也不敢低估父母对子女的爱。 书房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慕远大概能够体会得到一个父亲知道失去儿子时的悲痛,却不知道这么长的一段日子,慕老爷是怎么克制着悲痛那般自然地与自己相处的,如今又为何要说出来? 良久,慕远沉沉地吐出一句:「您……请节哀!」 又沉默了一会儿,慕谦正道:「孩子,你是不是有些疑惑,为何隐瞒了这么久, 如今却要说破这一切?」 慕远点点头:「请您,为我解惑。」 慕谦正看着他,诚恳地道:「孩子,我便是知道你心中有所顾虑,你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一直不敢太亲近我们,甚至可能心里还怀着愧疚。所以,我要告诉你,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感谢你的到来。既然我们能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一家人,也是一种缘分,应当珍惜这份缘。孩子,你愿意接受我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吗?」 慕远心里一酸,眼中一热,忍住了差点夺眶而出的湿意,良久才声带哽咽地道:「这句话应当是我来向您请求,请求您接受我,成为真正的家人。」 慕谦正拍了拍他的手,欣慰道:「我们慕家,从今往后,便多了一个孩子。」 待彼此的情绪都平復得差不多时,慕谦正道:「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你母亲知道了。她身体本就不强健,远儿昏迷的那几日,更是伤心过度,损了身。我担心,她若是知道远儿那时候就已经去了,会接受不了。」 慕远点点头:「孩儿明白。」 慕谦正便道:「能不能与为父说说看,你与信王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远倒是没有任何迟疑,坦诚道:「他心悦于我,我亦心慕于他。」 「你们,」慕谦正斟酌了一下,「彼此都知晓吗?」 「是,」慕远肯定道:「我们两情相悦,并且都已认定是彼此的唯一。」 慕谦正似乎早已震惊过了,此时倒没有更多的情绪,反而道:「你这孩子一直都极有决断,心里也向来有数。你既然这般承认了,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父虽然不曾与信王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他是极重情的人。为父不会问你是否已经想清楚了,只是想知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王爷他,难道能够永远都不娶正妃,不诞子嗣吗?」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情,我们还从未谈过。不过,我相信,他决不会负我,我亦决不会负他。所以,关于子嗣,只能对父亲说一声抱歉。」 慕谦正摆了摆手:「不打紧,慕家还有鸿儿。你与信王之事,为父大概是帮不上忙的,但求不拖后腿便好。」 慕远歉疚道:「只怕日后,倒要牵连父亲。」 慕谦正笑笑:「有何可牵连的?为父不过是个小小祭酒而已。你不必忧心我。」 与父亲一番长谈后,慕远心里松快了许多。 待面上再看不出异样后,慕远便去嚮慕夫人请安。 「母亲。」慕远扬起笑脸,取过放在一旁的披肩替慕夫人披上,柔声道,「天气这般寒,母亲可要注意保暖呀。」 慕夫人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他的袖子:「你一个人住在外头,才是要好好照顾自己。」
第198页 絮絮地说了几句话,慕夫人道:「从你父亲那儿过来吗?」 慕远点点头:「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 慕夫人认真端详着他的神色,突然道:「你父亲都与你说开了?」 这莫名的话使得慕远又是一惊,他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的,几乎都不差这一出了。 慕远:「母亲在说什么?」 慕远此刻正半蹲在她面前,慕夫人拉着他的手,慈爱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孩子,不要担心,我与你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 慕远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母亲也是早就知道的。 慕远苦笑了一下:「孩儿就那般不像吗?」 慕夫人缓缓道:「若要说的话,是你比远儿好得太多了。虽然起初我也以为,是远儿经歷了生死磨难,所以性情大变,还为此欣慰了许久。可是,母子连心哪,一个母亲,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我也很想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我的远儿没有离开我。可是后来,我有好多回,看到你父亲背着所有人,默默地注视着远儿的旧物长嘆,我便知道,我没有想多。那段时间,你又正好离家,我在心里恍惚了许久,也念了许久,我甚至担心,你离开了,就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我要再一次失去我的孩子了。在京里重逢之时,我真的很高兴,你还在,还愿意做我们家的孩子。」 「母亲。」慕远的心底柔软成一片,他彻底地跪下来,把脸埋进了母亲的手心里,眼底潮湿,像每一个渴望孺慕的孩子。 慕夫人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髮,慈声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虽然我失去了远儿,还是要感谢上苍,让我们有母子的缘分。我没有将你当作远儿,但你也是我的孩子。」 慕远哽咽道:「只要父亲母亲不嫌弃,我永远想做你们的孩子。」 「怎么会嫌弃呢,」慕夫人的眼底也闪着泪光,说不清是为了哪一出,或者都有,「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缘分。」 母子两又慢慢地说了些话,最后慕夫人又道:「你父亲还一直以为我不知道,你日后也在他面前替我遮掩一番。他已经为远儿伤够了心,就不要让他再分神担心我了。」 这样的请求慕远根本无法拒绝,也不会拒绝,他点了点头:「我会的,母亲。」 慕夫人拉过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微笑道:「还有鸿儿和羽裳,他们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永远都不必让他们知道了。日后还要你这位兄长多多照看他们了。」 慕远淡淡笑道:「这原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日,离开慕府的时候,慕远既感觉到轻松,又有一丝沉重,心里千头万绪,只想与人说说话。即便夜有些深了,卉访还是忍不住去了信王府。 见到纪谨的时候,他似乎正准备安歇。 慕远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迟疑道:「我也无甚重要之事,不若还是明日再来吧。」 纪谨一把拉住他,笑道:「对我来说,事关云直,就没有不重要的。云直若此刻走了,是要让我这一夜都无法安睡吗?」 慕远低笑一声:「那今日便容我任性一回。」 纪谨摇摇头:「不是一回,是随时都可以。」 点了灯,沏了茶,纪谨默默地听着慕远述说着今日所经歷的一切。 事情讲完之后,慕远苦笑了一下:「枉我费尽心思地隐藏,却原来早已叫人看穿。父亲母亲甚至没有细问我的来处,就这样接纳了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纪谨安慰道:「慎之到来之后的总总,自然早已让他们看清你的为人。你来自何处,原是何人又有何关系,对他们来说,你从此姓慕,是他们认可的家人,便够了。」 说到这里,纪谨也不禁感概道:「慕祭酒与其夫人的胸怀,还有这拳拳的爱子之心,真让人动容;他们之间的伉俪情深,也叫人羡慕。云直能够寄身在这样的人家,真是再好不过了。」 慕远点点头,站起身,遥望窗外映雪的月光,想到他两世以来的种种。其实,他来到这个时代,到如今也不过一年有余,却似乎已经经歷了许多许多。从在钱塘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小棋士,到扬州论枰几乎拿下魁首,再到京师,进棋待诏,迎战扶桑来使,到现在成了首席,称了「大国手」。他追求更高棋艺的路还会一直走下去,在这个渐渐熟悉起来的时代里。除此之外,他还收穫了早已逝去的亲情;以及,从未体验过的爱情。 自己,是如此地幸运吧。 纪谨走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低声问道:「云直在想些什么?」 慕远低低道:「在想,我是如此的幸运,来到这里,还能有围棋,遇到父亲母亲,遇见你。」 纪谨在心中默默地想着: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第107章 遇刺 新晋首席棋待诏慕云直呈上的奏章, 果不其然遭到了大多数朝臣的反对。 反对的理由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围棋是先贤智慧的结晶,其规则亦是其中的一部分,修改规则便是对先贤的否定, 是大不敬,是绝不能允许的。 也有少部分朝臣表示支持, 理由也无非是规则既是人定的, 自然也可以修改之类的。这些表示支持的臣子也未必个个都认可这个改制, 只不过是习惯性地与政敌提出相左的意见罢了。
第199页 最近朝中无甚大事,薛昶也便任由他们在朝堂上争执了三天。 这一日, 见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薛昶便在他们的又一轮争执过后,扔出了两封信函:「这两份国书,各位爱卿先看看。」 殿上伺候的内侍双手托着两份国书递到众大臣的面前,站在最前头的国舅爷和中书令率先伸手接了过来,看完之后,又一路传了下去。 一时间,殿内又是议论纷纷。 等差不多所有人都看过了,薛昶才道:「扶桑与高丽两国联合向我大齐,提出三国围棋挑战赛。众位爱卿怎么看?」 众大臣面面相觑后,由国舅爷代表出列:「此事,事关我大齐声威,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薛昶不紧不慢道:「国书上还说,希望此番赛事,採用新的规则,即不设座子。众位爱卿又怎么看?」 「这……」国舅爷也一时语塞。 薛昶用力在面前的龙案上一拍,肃声道:「围棋本源自于我泱泱华夏,却如今连改制一事, 都由他国提出。诸位不反思为何落人一步便罢了,竟还在为要不要改制争论这许多天,不惭愧吗?」 一时间,反对派都低下头去,表示支持的大臣们却暗暗露出几分得意。 薛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循古制自然不能说全错,可是也要瞧一瞧当下的形势。要想让大齐国力日隆,国威更甚,不论是选拔人才,还是围棋制度,都应与时俱进。即便我们愿意停滞不前,他国却不会在原地等你。由此可见,围棋制度要改,科举亦要推行。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即便是方才还有些得意的臣子们也反应过来,原来,陛下这是在借题发挥呢。 不妨大胆一点儿想,也许这两封国书陛下早就收到了。或者再大胆一点儿,也许早在扶桑使团殿上挑战时便开始了。那之后不久陛下便提出恢復科举,众人也是卯足了劲准备与陛下好好掰扯掰扯,谁知陛下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很坚决,反而是拉拉扯扯地任他们闹了许久。期间还分神弄了场堪称轰轰烈烈的擢选首席棋待诏的赛事,更有甚者,在决出魁首的当天,当着云京百姓的面敕封,甚至当场暗示新晋首席上疏奏章,恐怕私底下早就嘱咐好了。 众臣的猜测,虽不完全中,但也不远了。 也许最初,便是在扬州游小金山的时候,听到那群空有满腹才华,却无路报国的学子们的抱怨,纪谨便生出了恢復科举的年头。回京之后与薛昶提起,薛昶亦极力贊成。从提出恢復科举时起,纪谨便知道其中的阻力定然不小,便一直想着要如何弱化这阻力。 纪谨自然早就知道慕远对围棋的远见与决心,在扬州他第一次见到慕远给他看的无座子的棋时,便有了一些隐隐约约的感觉。纪谨相信慕远的棋力,也相信只要他愿意入京,终有一天能够名动天下,那时,他也定然会为围棋改制而努力。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这两件事互相影响?纪谨想要推行科举,也希望围棋能够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即便没有扶桑使团的挑战,纪谨也会想办法让不设座子的棋出现在众人面前。 熟料正想打瞌睡,便有人送上了枕头。扶桑使团的来访让这一切都提前浮上了水面,如今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其中,自然有因缘巧合的部分,也比如这次的国书;当然更多的还是精心谋划的结果。 事到如今,众臣也明白了,不论是科举,还是围棋改制,陛下都是下定了决心的,他们已经反对无效。 相对于围棋改制来说,待诏所的改革就算不上什么了。正如纪谨所言,有陛下的支持,又有众待诏们的拥护,众臣也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这段时间,原本清闲的棋待诏所就忙碌了起来,尤其是作为首席的慕远。 一方面要对正选与备选们的对局安排提出建议,另一方面还要带领众待诏们适应改制后的围棋的规则。 围棋的改制,并不是仅仅是取消了座子这么简单,甚至是从很大程度上颠覆了围棋的理念。要打破固有的观念,接受新的理念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慕远还一步到位地在取消座子的同时,提出贴目的概念。乍一出现,这甚至是比取消座子还让人难以接受的。 慕远知道这很难,但他依旧坚持。 为了让众棋士对贴目有更直观的概念,慕远便安排同样的两名棋士,用互先的方式各对两局,并记录下胜负的情况。 过往,大家不是不知道先手的优势,只是从来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胜率的统计摆在眼前,再要让大家接受就简单得多了。 接下来要考虑的便是贴目多少才合适。 慕远自然知道最初的贴目是从多少开始,也知道这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到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时代已经开始了大贴目,若棋力不佳,先手已经变成了压力而不是优势。 不过慕远并未打算在这一方面做过多的干涉,他只是适当地提出意见,更多的让众待诏们参与研究探讨。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但大家似乎都乐在其中。棋待诏所比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朝气,更有活力。 这段时日,慕远与纪谨也见得少了。只在偶尔见面的时候听纪谨说,科举的推进没有那么顺利。虽然众臣们松了口,但在推行的过程中阳奉阴违还是大有人在。
第200页 慕远明白。毕竟围棋说到底不过是一项技艺,更多的不过是因为上位者的喜爱,如今又国泰民安才受到如此的重视,改制影响最多的只有棋士。科举则不同,通过科举选仕,于反对者们来说,才是切身相关的利益。 慕远相信纪谨一定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就如同纪谨相信他的棋力一般。 虽则如此,近几日慕远却总隐隐有一些不安的感觉,好几日都梦到那时在扬州纪谨与他一同被追杀的往事。他把这种不安向纪谨透露了些许,纪谨拉着他的手,向他保证一定会加大护卫的人手,也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 然而这一日,慕远的心里格外地慌乱。不知为何,从走进待诏所开始,就觉得很不安,这种不安,让他心慌意乱,就连对弈都无法让他定下心神。 直到一群大内侍卫突然闯了进来,一个一个对着查看了诸人。查完之后领头的侍卫统领还冷冷地说了一句,今日出入皇城多加注意,除了待诏所最好不要到处走动,若看到形迹可疑之人立刻上报。 慕远心中的不安升到了极点,一把拉住欲离开的侍卫统领,急急问道:「请问这位统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不知晓缘由,倒叫大家心下难安。」 程时远等人也纷纷点头,一起问了起来。 那统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沉着脸道:「教你们知道也好,可以多加注意防范。陛下在围场遇刺,皇城上下也要加强警戒。」 慕远颤声道:「可有人受伤?」 那统领又是沉默了一下,还是低声道:「陛下无恙,王爷受了伤。」 慕远脸色发白,拉住对方的手紧了紧,声音愈加颤抖地厉害:「哪位……王爷?」 那统领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还能有哪位,当然是信王。」 慕远立刻松手向外跑去,脚下一个踉跄,又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往外跑。 那统领神色一厉,喝道:「站住,你去哪里?」 程时远不动声色地拦住那统领,连忙解释道:「慕首席大概是担心家人才如此失态,他们家离皇城不远。还望统领体谅。」 那统领也不是不认得慕大国手和程国手,只是被慕远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既然有人送了个台阶来,也就顺着下了。 「各位待诏们也都仔细小心着,近几日皇城戒严。」 「是,我们会多加注意的。」 慕远一路跑出皇城,跑向信王府,却在王府门口被拦了下来。 王府门口围了一圈的兵士,除了王府原有的侍卫,还有大内侍卫以及御林军。 慕远被拦了下来,心里却想着:看来没有找错地方,慎之这下定然在王府。 进不了王府,慕远心里很是着急,即便明白自己闯不进去,却还是不愿意放弃。守门的御林军几乎要开始暴力赶人的时候,认得慕远的那位王府将士正好前来换班,见到慕远,也不由得露出了几许的为难。 那将士先让人松开了慕远,走过来低声道:「慕爷,今日不是我不让您进去。只是,王爷未醒,陛下还在里头,我也做不了主。」 慕远一听纪谨未醒,心更揪了起来,也愈发坚决地想要进去。 那将士实在拗不过慕远,又担心拦得狠了王爷醒来会怪罪,只好斟酌了一下道:「要不,慕爷在此稍等,我进去请示一下陛下。」 慕远立刻道:「好,有劳了。」 那将士便吩咐几个王府兵士照顾好慕远,自己又折进了王府。 时间过了不到一刻钟,慕远却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长,每一息他都在担心着纪谨的伤势如何,煎熬得恨不能以身代之。 出来迎慕远的是墨砚,他领着慕远一面向府内疾走,一面安慰道:「慕爷莫要太过担心,御医说了未伤及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慕远急急问道。 墨砚脸色亦是十分苍白,似是想到什么场景眼神抖了抖,咬了咬唇道:「王爷,流了很多血,至今还昏迷着。」 慕远握紧了拳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周事情比较多,状态也不是很好,更得少了,希望下周能够多更点儿补回来。 周末的日万还是要努力一下的,今晚先更一点点表示我没忘记,不足的字数明天会继续补足。 大国手也接近尾声了,若是能保持进度,不出意外的话,下月初就能完结。 无论如何,谢谢坚持到现在的你们。 下一个故事也已经在计划中,不会太远,希望还能有你们一路相伴。 第108章 照料 慕远没能第一时间见到纪谨, 而是先见到了守在外屋的薛昶。 年轻的天子不復往日的威仪,面色青白,形容憔悴, 一双眼睛更是通红,见慕远进来, 只是抬了抬下巴, 示意他自便, 然后才哑着声道:「御医还在里头会诊,医正说, 在场之人若太多, 恐气息郁闷,滞浊,不利于伤患。」 慕远点点头,知道陛下这是在向他解释为何不让进去的原因。陛下如此态度,恐怕早就知道自己与慎之的关系。 慕远却并未因此而松下一口气,他从未见过天子如此狼狈的样子,一如他自己,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也许是为了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薛昶又问道:「你来得倒快,如何得知消息的?」
第201页 慕远平復了一下情绪,才缓缓道:「皇城突然戒严,我略一打听,便赶了过来。」 薛昶想了想道:「这青天白日的,路上遇到的人不少吧,还有那么多的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只怕你这一来,大家都知道你与慎之关系匪浅了。」 慕远扯了扯嘴角:「我与慎之本就不同一般,没有公之于众只是觉得暂时没有必要, 并不代表害怕让人知晓。」 薛昶总算正眼瞧了他一眼:「你刚刚才当上首席,如今又让人知道你与信王的关系非比寻常,就不怕人说你靠关系才走到这一步。」 慕远轻嗤一声:「这还要多谢陛下,为了首席的擢选举办了这么一场赛事。我是如何走到如今的位置,想必全天下的人都能通过那一局一局的棋局看出来。」 薛昶觉得有些意思:「你不担心自己,也不担心慎之,让人说他有私心?」 慕远道:「普天下皆知,信王从来不是一个徇私的人。何况,即便他真有私心,我也有足够的实力让他的这份私心变得名正言顺。」 薛昶点点头:「你这个人,果真很有意思,难怪慎之对你如此青眼相看。」 慕远顺势便问道:「慎之,他伤得如何?」 薛昶神色黯淡下来,低声道:「他伤在心口处。御医说,若是再偏半寸,恐怕就……这么多年来,这是慎之头一回伤得这般重。」 慕远的心揪成一团,仿佛被人大力揉搓了一番,疼痛难当,说不出话来。 薛昶又看了他一眼:「朕本来要带慎之回宫里疗伤,慎之在临昏迷前,却坚持要回王府。现在想来,他是担心你进不了宫。」 慕远心下愈痛:「慎之知我甚深,知道我得到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他连这个都替我想到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恰在这时,御医正领着几位御医走了出来。 薛昶和慕远立即迎了上去。 几位御医见到天子正要跪拜,薛昶一把拉住医正的手肘:「不必多礼了,情况如何?」 医正连忙道:「已经上了药,止了血,伤口也已经包扎好,王爷随时可能会醒。」 「还有呢?需要注意什么?」薛昶继续问。 医正道:「王爷虽然出血过多,所幸未伤到要害,不过还需有人时时在一旁照看着,尤其是今夜,也许会发热,挺过去,便无大事了。」 薛昶点点头:「你们几个,也不必回宫了,暂时在王府待着,随时照看着,待慎之大好了,你们再回。」 「臣,遵旨。」 慕远在旁边插了一句:「请问医正,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了吗?」 医正点点头:「臣再写几副药方,固本培元的,待王爷醒来可用。」 薛昶眼神瞟了一下,墨砚立刻上前道:「医正请随小的来。」 慕远已经迫不及待往里屋走去。 里屋此刻只留一位御医并一个药童在床头照料,率先进来的慕远他们并不相识——新晋慕首席的名号他们倒是听过,只是未见过本人,不由站了起来,露出有些警惕的神色。 直到落后一步进来的薛昶对他们挥挥手,示意先退下,这才松了神色,沖薛昶无声地一拜,便退了出去。 慕远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脸苍白的纪谨,疼痛如蜿蜒藤蔓上的尖刺一般把整颗心割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 慕远从未见过纪谨如此虚弱的样子,他一向都是坚毅果敢,生机勃勃的。 慕远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地奔到床头的位置,双膝跪在床踏上,俯下/身,抬起一只手,颤了几颤,轻轻落在纪谨紧蹙的眉间,拇指珍惜地轻柔地摩挲着。 也许是感受到了这一份温暖和安抚,纪谨的眉间渐渐松开了些。慕远的手又顺着额头往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髮丝,在侧颊处轻轻地抚摸。 身后正想出声说些什么的薛昶蓦然收了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慕远一面温柔地抚摸纪谨的颊侧,一面低下头去,轻轻点在了纪谨因为失血而苍白干燥的唇上,角度对得太好,还能清楚地看到慕远伸出舌尖温柔地舔了舔。 薛昶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慕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的情不自禁,那一瞬间,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不记得屋里还有一个大齐的皇帝陛下,眼里只有眼前这个烙刻在心底的人。 慕远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来让对方少一些伤痛,只是本能地安抚。这一吻,不带任何的私/欲,只有温暖。 慕远闭着眼,感受着纪谨的唇从一片荒凉到渐渐回暖,直到感觉眉眼间有一片痒意。 慕远敏锐地睁眼抬头,便看到纪谨纤长的睫毛缓缓抖动,良久,双眸才一点一点挣扎着睁开。刚刚睁开的眼里还没有聚焦,如同稚子一般懵懂纤弱。慕远的心已经欢跃了几个来回。 方才医正说什么来着?王爷随时可能会醒。 笑容挂上嘴角,慕远认认真真地盯着纪谨的眼睛,直到对方的眼里也清清楚楚地印出自己的身影。 四目相对,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 薛昶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含情脉脉的景象,巨大的喜悦已经先一步从心头蹦出。 薛昶忍不住更上前一步,低声叫道:「慎之!」 纪谨总算收回目光,往慕远的身后望去,张了张嘴,无声地吐出「陛下」两个字。
第202页 纪谨似乎要挣扎着起身,慕远连忙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和薛昶一起将他轻轻扶起一些,在后背垫了个软枕,让他不费力气地斜倚着。 慕远又立刻倒了一杯温水,先点了一些在指尖,印在纪谨干涩的嘴上润了润,然后才一点一点地餵了给他。 纪谨喝得极慢,慕远也餵得极有耐心,薛昶也便看得极有耐心。 一小杯温水咽下,喉间不再干涩难捱,纪谨微微弯起嘴角,望着薛昶低低地缓缓地道:「陛下,可无恙?」 薛昶有些无奈:「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样子吗?现在受重伤的是你呀,慎之。」 纪谨却道:「陛下无恙便好。」 薛昶坐在床沿,靠近了一些,有些懊恼地道:「若不是替我挡了一剑,慎之又怎么会受伤?这么多年了,还要你这样护着我,是我太过无用了」 纪谨摇摇头,缓缓道:「就算没有我,陛下也不会有事。可是,我不能冒一丁点险,你如今时天子,不能丝毫有损。」 「可是……」 纪谨用眼神止住他的话,慢慢抬起一只手,薛昶连忙握住,纪谨认真道:「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兄长,保护你,都是我的职责。」 「慎之……」 纪谨再次打断他:「我没事了。陛下不如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大胆,胆敢在围场行刺。抓到的那些刺客,要好好审一审,别让他们轻易自裁了。」 薛昶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这等小事,慎之就不必费心了,我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胆敢参与之人,一个都不会放过,绝不让慎之白伤这一场。我定会让那些胆大包天之人知道,天子一怒,是如何流血漂杵的。慎之好好养伤便是。」最后一句声音轻柔了许多。 「好,」纪谨微微一笑,有些虚弱地,「我便等着,看陛下大显神威。」 过了一会儿,纪谨又道:「陛下也很累了,回宫休息吧。有御医在这里,我不会有事的。」 薛昶有些踌躇,看了看纪谨,又看了看慕远。 慕远立刻道:「我会留在这里,照顾慎之。」 薛昶这才道:「那这段时日,你便留在王府吧,朕会嘱咐待诏所,给你告假。」 薛昶又待了一会儿,直到感觉纪谨有些精神不济了,才告辞离开。 薛昶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大内侍卫和大部分的御林军,不过还是留了一队御林军在信王府,守卫王府的安全。 待薛昶走后,慕远便扶着纪谨躺下,让他继续休息。 纪谨闭上眼睛,心思却未完全停下,过了一会儿,低声说了一句:「云直怪我吗?」 慕远坐在床头的矮几上,凑近了才听清,听清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纪谨忍不住睁开眼,目光斜向上凝视着他。 慕远这才缓缓道:「我心疼你。可是,我知道,慎之有慎之的职责所在。换了我站在慎之的立场上,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纪谨心底微微一松,缓缓解释道:「这段时日,我已经加强了我以及陛下身边的警戒,否则今日的形势会更加惨烈。当时情况实在危急,我也许另有其他可以不受伤的应对方式,可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那许多,而且也不能保证陛下毫髮无损。」纪谨再度看嚮慕远,诚挚道,「他不仅是我的君主,更是我从小护到大的兄弟。于公于私,我都要护着他。」 慕远嘆了一口气,轻轻握住他一只手:「我明白,我懂。」 纪谨握在他掌心里的手微微紧了紧:「我的伤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也是为了麻痹行刺之人,其实根本没有伤到要害,云直不必担心。」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可是,陛下说,若再偏了半寸,就……」 纪谨低低一笑:「他唬你的,没那么严重。否则,我怎还能说这许多话。」 慕远神色间还是有些迟疑。 纪谨微微挣起身:「云直若不信的话,可以看看我的伤口。」 慕远慌忙按住他,又不敢用力:「我信,我信,你别动。小心伤口裂开了。」 后来,慕远才知道,纪谨的伤,既不像薛昶说的那般严重,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般轻巧。 半夜的时候,纪谨还是发起了烧。慕远知道,这是伤口在发炎,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有效的消炎药,很多时候,只能靠自身的抵抗力硬挨。 好在纪谨的身体底子确实不错,好在御医们的医术也委实高明,扎了几针,服了药,高热渐渐退了下去。 纪谨出了一身的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慕远怕他难受,更担心他受凉,便吩咐墨砚送了一桶热水进来。 墨砚自然明白慕远的意思,便是慕远没有吩咐,他也是准备着的。 热水送进来后,墨砚见慕远极自然地接过巾帕,不免有些迟疑:「慕爷,还是让小的来吧。」 慕远看他一眼:「平日也是墨砚服侍慎之起居更衣的吗?」 墨砚摇摇头:「那倒没有。王爷平时不让人近身的,都是亲力亲为。」 慕远点点头:「那便我来吧,你们都先下去。」 墨砚只好挥了挥手,带着几个下人守在了外屋。 慕远拧干巾帕,先替纪谨擦了面,他的脸色依旧很是苍白,却比刚醒来那会儿好看了许多,眉间也不再紧紧蹙着。
第203页 慕远手下动作很轻,极尽珍惜,一点一点擦过他的眉眼鬓边,不时还用手背测量下额头的温度。 擦了面,更换了一块巾帕,准备擦身。 慕远解开他的衣襟,掀开他的衣领,露出衣裳覆盖下白皙的肌肤。 纪谨常年练武,身上自然是一丝赘肉也没有,隔着衣裳都能知道身型十分好看,恰到好处的肌肉既不夸张,也无薄削之感,真正是力与美的化身。 至于肤色,纪谨虽然练武,也常年在外奔走,可他素来注重仪表,即便是在军中,也从未有过赤膊上阵的时候。从来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想要有古铜色的肌肤自然是很难的了。纪谨的皮肤白皙,却不是那种病态般的苍白,或者白花花的那种,而是有如上等的瓷器,莹润而有光泽。 若不是横跨胸肩的纱布破坏了美感,无论放到任何一个时代的审美情趣来说,这都是一具无可挑剔的肉/体。 上一回一起泡温泉的时候,彼此都穿着中衣,这还是慕远第一次见到纪谨赤着身。 层层叠叠的纱布既破坏了美感,也让慕远按捺住了所有旖旎的念头,余下的只有心疼。 慕远避开伤处,把温热的巾帕按上纪谨未受伤的左肩。 也许是出于练武之人的警觉,纪谨瞬间睁开了眼,一手按在了慕远按在他左肩的手上,若不是重伤无力,只怕慕远这下还得吃点苦头。 慕远俯下/身,在他耳边轻柔地安抚着:「慎之,是我。」 仿佛是认出了说话之人的声音,纪谨睁大的眼睛又缓缓闭了回去,按着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他方才也没有真的醒来,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慕远迅速地擦完上半/身,替他换上干爽的衣服。 轮到下半/身的时候,慕远有一瞬间的犹豫,可是很快,他还是动手扯下了昏睡之人的亵裤。慕远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无欲无求地淡定地完成着手上的工作。 直到重新给人盖上被子,慕远才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打开门吩咐人把水和换下的衣裳拿下去。 慕远叫来墨砚替他看一会儿,他也想去沐浴换身衣裳。纪谨醒过来之后,慕远便让墨砚托人给天元带了个消息,天元不仅带来了他的日常用物,自己也留了下来。虽则王府并不缺下人,但慕远有吩咐还是找天元更为习惯。 墨砚迟疑了一下说,王爷屋后就有个浴池,慕爷若要沐浴叫人放一池热水便是了。 慕远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一则他是来照顾伤者,并不是来做客享受的。二则放一池水既浪费资源也耽误时间。他只想早些回到纪谨身边守着他,让他一醒来便能看到自己。 慕远到上一回夜访王府时留宿的客房中随便清洗了一番,又马上回到了纪谨身边。 墨砚道:「慕爷,不若后半夜便由小的来守着吧,您累了一天了,也歇一会儿。」 慕远摇摇头:「第一夜最是兇险的时候,我便是离开了也不放心,不如守在这里。倒是你们,先下去歇着吧,留一两人,轮流候着便是。」 墨砚只得同意。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纪谨再次醒了过来。 慕远第一时间端来温水餵他喝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完全不热了,又餵他喝下了一直温着的药,这才放下心来。 纪谨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云直,一夜未眠吗?」 慕远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不困。」 纪谨专注地看着他,去够他的手:「云直这般辛劳,我也是会心疼的。」 慕远接住他的手,顺势单膝跪在床沿上,俯身道:「看不到慎之,我心难安。」 纪谨拉了拉他的手,低声道:「那便一起歇一歇吧。」 慕远露出微微疑问的眼神。 纪谨努力往里挪了挪,轻笑道:「我的榻上,容不下旁人,还是容得下云直的。」 慕远瞬间明白过来,低低一笑,宽了外衣,轻轻抱起纪谨往里推了推,仰面躺到了外侧。 慕远再度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睡吧。」 许是药效上来,许是身边的人让人无比安心,纪谨睁开没多久的眼睛又缓缓阖上了。 慕远一直等到纪谨睡熟,才安心睡去,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第二日墨砚一早进屋准备服侍的时候,便看到两人并肩卧在榻上,慕爷还在沉睡,王爷已经睁开了眼睛。 墨砚吃了一惊,正要出声,却叫纪谨一个眼神止住,他将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一只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噤声,又轻轻向外挥了挥手,墨砚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直到日上三竿,慕远才醒了过来,睁了几次眼,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在此。昨夜一夜无梦,睡得甚好。 睁开眼睛,侧过头去,才发现纪谨早就醒了。 慕远爬起身,又抵着额头探了探对方的温度,见没有异常,才道:「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纪谨柔声笑笑:「想让云直多睡一会儿。」 慕远不同意地道:「你是病人,应当我照顾你。」 慕远起身,早就候在外头的下人陆续送进来洗漱的温水,温好的汤药,以及可用的早膳。 慕远先自己净了手,才拧了帕子替纪谨洁了面,又用牙粉让他漱了口。一切收拾好后,端过煮得软烂的红枣枸杞粥,一口一口餵给伤者。
第204页 起初纪谨还有些不适应,面上一热,想要接过碗勺:「我自己来便是。」 慕远微微让了一下:「这几日,便让我照顾你吧。」 纪谨想了想,便没有再推迟。 一众下人目光都不敢斜一下。 待给纪谨餵了粥,喝了药,慕远才自己填了填肚子。 屋里又只剩两人时,纪谨便注视着慕远抿唇笑着。 慕远被他看得不自在,走过去,坐在床沿边,看着他道:「慎之要说什么?」 纪谨笑道:「云直这般温柔,只怕再是百鍊钢,也要化在你的温柔乡里。」 慕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知道慎之,不是那般脆弱的人。只是,慎之受了这般重的伤,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忙。若不做些什么,我心中实在难过。」 纪谨敛了笑意,看着他道:「我明白了。那这段时日,就有劳云直了。」 慕远俯身,在他额头上烙下一个既浅且深的吻印。 慕远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十数日,纪谨的伤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到后来,除了贴身的事物外,慕远还接手了换药的工作。 第一次看到纪谨胸前的伤口时,慕远沉默了许久。那道伤严格来说并不如何吓人,只是一指来宽的一道剑伤,然而伤口的位置却能教人想到当日的兇险。这位置固然不像薛昶说的那般严重,也并不是如纪谨说的那样无关紧要。最重要的,这是一道贯穿伤,斜斜地从后背刺了出来,不知道那看不到的内里又是怎样的翻覆。 伤口已经开始癒合,却还没有结痂,慕远怔怔地看了许久,伸手想去碰一碰,却又失掉勇气一般垂了下来。 纪谨却握住他的手,在伤口附近轻轻一按,指尖触到肌肤时仿佛被烫到一般缩了缩,又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 纪谨轻声笑道:「你看,早就没有什么了,云直不必担心。」 慕远着魔一般地来回抚摸着伤口附近的肌肤,脱口问道:「这么大的伤口,会留疤吧?」 纪谨笑了笑:「虽然我不是那么在意身上是否有疤痕。不过,御医那里有秘药,等伤口痊癒之后涂上,可以不留疤痕。」 慕远想了想:「就是之前,你在扬州时给过我的那种?」 纪谨点点头,拉过慕远的右手,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了一番,低声道:「果然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慕远感嘆了一声:「宫廷秘药,果然十分神奇。」 纪谨笑了笑:「这种用于外伤的秘药并不算什么神奇,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用途的秘药,甚至是……」 似乎是想到什么,纪谨勐然住了嘴。 慕远却好奇起来:「甚至是什么?」 也不知具体想到了什么地方,纪谨的耳根悄悄爬上了一抹微红,顾左右而言他道:「没什么。不过,人都说,疤痕是男人的荣耀。若是云直的话,会留下这疤痕吗?」 慕远想了想:「我的话,无所谓,反正旁人也看不到。」 纪谨微微一笑:「那我便让御医馆送一些秘药来,待伤口痊癒之后用上。」 慕远奇怪道:「既然是荣耀,为何不留下?何况,这可是慎之捨身护驾的铁证。」 纪谨直直地看着他笑:「可是有人会看到,我不想让看到的那个人时时想起这担惊受怕的时刻。」 慕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蓦然红了整个脖子。 第109章 传言 养伤期间, 薛昶亦三天两头前来探望。每每到来,都被慕远无微不至的照料闪瞎了眼,终有一次忍不住道:「慕云直, 至于吗?慎之是受了伤,可伤的是胸口, 手脚无碍, 不至于连丁点事情都不能自理吧。」 慕远毫不在意地端过温好的药, 慢慢吹了吹,取出竹着沾了几滴在手腕上试了试温, 觉得差不多了才递到纪谨嘴边。 纪谨一只手扶住碗, 很快便一饮而尽,唇边沾了些药迹,又教慕远拿帕子轻轻抹去了。 喝了药,嘴里有些苦,慕远立刻又递上早就吩咐调好的蜜水。一口蜜水含在嘴里,停了一会儿才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从嘴里一路甜到心里。慕远也不教多喝,就一口的分量,大概是担心稀释了汤药的浓度。 慕远又拧了巾帕给纪谨擦净了脸和手,这才扶着人斜倚在搭好的软枕上。 薛昶在一旁看得眼热,心里想着,宫里的那些内侍和宫女似乎也没有伺候得这般细緻周到的吧,那些细节处的体贴绝对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才照顾得到的。 墨砚站在旁边暗暗瞥到圣上纠结吃惊的神色,心里偷笑了一下,陛下这是没看到前几日,爷还起不了身时,慕爷一口一口餵粥餵药的情景, 那才真叫人无法直视。至于更亲密一些的擦身等照料,那是连自己都没机会瞧见的。 做完这一切,慕远才慢条斯理地看了看薛昶,回道:「虽未伤到四肢,到底有些不便。我与慎之之间,无论怎样照顾都是应该的。今日若换了受伤的是我,慎之也会如此照料我的。」 纪谨微微一笑,点点头:「云直说得对。不过,只要有我在,是绝不会叫云直受一点伤的。」 薛昶捂住眼睛垂下头:「够了够了,知道你们情深义重,我就不该多嘴过问。」 那两人相视一笑。 大概是因为慕远来自不同的时代,所以面对薛昶这个大齐最尊贵的人时,难免少了些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天子的敬畏。或者薛昶也意识到了,慕远对他的态度与一般臣子对天子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但他并不在意。他在纪谨面前,从来不摆皇帝的架子,他甚至更希望能与纪谨如同未登基前那般的相处,视彼此为亲兄弟一般。所以,在面对着与纪谨关系如此密切的慕远时,也便多了一份亲近。
第205页 薛昶突然摆了摆手,随身的内侍便与墨砚使了个眼色,带着一众下人退了出去。 慕远猜到他们有要事相谈,也准备跟着一起下去。 薛昶却道:「慕云直留下。」 慕远看了看纪谨,纪谨又看了看薛昶。 薛昶笑道:「他是你的人,听一听也无妨。你们终归是在一起的,万一日后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做了什么错误的判断。」 纪谨笑了笑,对慕远点了点头,慕远便回身坐回到床头的矮几上。 薛昶对着纪谨正色道:「围场里抓住的那几个刺客都审过了,他们倒是愿意招供,可惜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不用他们招我也猜得到,这场行刺背后的主谋,必然是我的那位好叔父。」 「魏王?」纪谨问道。 薛昶点点头:「之前他在扬州追杀你的事,我还没来得及找他算帐。他这回倒是愈发胆大,直接刺杀到京里来了,正好新帐旧帐一起算。」 纪谨道:「魏王的人,如今都在咱们的监视之下,要躲过那么多暗探的眼睛混入京师并不容易,此事恐怕不止魏王一人所为。」 「当然。」薛昶接着道,「根据刺客们的些许口供,加上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也牵出了一些人。竟是因为科举一事对你我心生不满,这才被魏王收买利用,做下这胆大包天之事。他们大概也没想到魏王的人入京是要行刺,可惜,如今醒悟,悔之晚矣。」 纪谨哂然:「魏王狼子野心,人人皆知。他们竟敢与虎谋皮,还遭了算计,如此愚蠢又心怀不轨之辈,倒也不值得同情。」 薛昶冷笑:「正好,给大齐未来的栋樑们腾出一些位置,也省的我们还要找机会捋下几个人来。」 纪谨点点头:「现在开始筹备的话,明年正好开一次恩科,给朝廷换一些新鲜的血液。」 薛昶又看嚮慕远:「棋待诏所的事务也不可松懈。朕已给扶桑和高丽的国主回了信,约定明年的六月在云京举行三国围棋联赛。可不许堕了我大齐的威名。」 慕远淡然一笑:「陛下放心,待诏所定不负圣恩。」 薛昶看着两人靠得极近的样子,挑了挑眉:「那慕卿准备何时復工呢?」 慕远与纪谨对视一眼,笑了笑道:「三日后吧,三日后臣回待诏所销假。」 薛昶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朕不近人情,只是你们这些日子待在府里不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得到处都是。慕首席若是再不出现,只怕不仅朕的信王在众人的口中已经重伤不治,连慕大国手都要以身相殉了。」 纪谨好奇道:「外头究竟都传了些什么?」 薛昶故作神秘地一笑:「你们自己去打听,朕可不做那传话的。」 其实,最初的时候,朝中有不少大臣都递了帖子想来王府探望,纪谨都一一拒了。他明白这些人大多只是想知道他的伤势如何,重不重,是否危及性命,以便做好应对。纪谨无意应付这些试探,后来陛下更是直接下了道圣旨,让信王闭府静养,才彻底断绝了这些探视。府中众人嘴都极严,府里的情况传不到外头,各种猜测言语便多了起来。当然,其中也不免有陛下与信王故意放任的原因在,也趁机肃清了参与行刺的相关人员。 在这期间,除了薛昶慕远之外,唯一进过王府的也只有纪氏现任的族长,纪谨的三叔公。那时纪谨还不太起得来身,事事都要慕远代劳。三叔公很是惊诧地看着慕远替纪谨做的种种细緻之事,他自小看着纪谨长大,知道他素来都不爱与人太过亲近,私密之事更不喜人伺候。而眼前这个俊朗沉稳的青年,无论是衣着还是气度,都不像一个下人。 果然,纪谨向三叔公介绍了慕远的身份。三叔公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前段日子名声大噪的大齐第一棋手,首席棋待诏慕大国手,果然器宇不凡。只是,从未听说过他与慎之关系如此亲密呀? 三叔公虽有疑惑,却也不是深究之人,向纪谨表达了全族上下对他的关心,送来了一些滋补的药材。纪谨谢过之后,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养便告辞了。临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肯慕远,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的既违和又和谐的感觉。 三叔公走后,纪谨想着慕远方才有些手脚无措的样子,虽然旁人是感受不到的,慕远表现得太过淡定,但纪谨就是知道他有些紧张了。 纪谨不由笑着探问道:「云直方才是在紧张吗?」 慕远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你的族人,应该,也算是家人吧。」 纪谨笑着点点头:「三叔公与我未出五服,祖父离开得早,他是看着我长大的。」 慕远吁了一口气:「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纪谨笑道:「他大概是奇怪,我们为何如此亲密。我从小,除了陛下,就不太与人亲近。」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慎之,见过我的父亲吗?」 「慕祭酒吗?」纪谨想了想道,「他进宫谢恩的时候,见到过一次。」 「当时,慎之心里,是如何想的?」慕远问道。 「云直想问什么,我该有什么想法吗?」纪谨故意反问道,见慕远一脸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云直是想问,我心里头在肖想人家的儿子,面对他的父亲时,会不会觉得紧张?」
第206页 慕远看着他,没有说话。 纪谨想了想,认真道:「说实话,那个时候,还没有。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云直的想法,便连肖想,都不能多想一些。如今,我若是再见到慕祭酒,恐怕是要紧张的了。」 慕远笑了笑:「我也是。」 「是什么?」纪谨追问。 慕远凑近他耳畔低声道:「我在肖想别人家最优秀的子侄,所以见到老人家时,难免有些心虚。」 灼热的吐息烫得耳根都红了一片,纪谨微微侧过头,便撞进慕远饱含笑意的眼睛里,那眼里,有星光,有他! 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近得唿吸相闻,近得只要稍稍抬起下颌,便能触碰到那润泽且多情的唇。 于是,纪谨稍稍抬起了下颌。 待纪谨想要后撤之时,却被慕远一只手按住了后脑,往前轻轻一压。后撤便变成了进攻前的暂退。 温柔地舔舐去对方溢出嘴角的银丝,慕远平復了一下喘息,与纪谨额头抵住额头。 慕远手掌下滑,用拇指抵住对方的后颈处轻轻地摩挲,声音低低的,有一种喑哑的性感:「慎之,待你身体大好了,一起回慕府见一见爹娘吧。」 纪谨原就比他喘得厉害一些,挤出的声音有一种破碎感:「好。」 三日之后,慕远重又走进了待诏所。 待诏所一切如常,并没有因为他这个首席暂时不在而变得散漫。对局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倒是慕远,因为缺席了大半个月,这个月的对局数恐怕是完不成了。新的制度刚刚开始实行,慕远这个首席就缺席了,只是事出有因,何况还是陛下亲自下了口谕给告的价,还有谁敢妄议? 只是,就算是陛下的口谕也挡不住人们的好奇。 起初,大家奇怪的是首席为何告假。与慕远私交不错的几位待诏各自打听了一下,知道首席家中并无大事发生,人员也都无恙。 后来,有人说,慕首席匆匆离开待诏所的那日,去的是信王府,并且还在御林军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进了王府。 那一日,所有的云京百姓都知道了,信王为了护驾受了重伤。 再加上,慕首席的告假是陛下直接下的口谕,连首席本人都没有露面过。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对信王最是信任,撇除君臣的身份,他们的关系也是十分亲近。 所以,慕首席的告假是为了信王? 要得到这个结论并不太难。 因为有人留意过,慕首席自进了王府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当然,不是没有人臆想过,是不是慕首席擅闯王府冲撞了陛下和信王,被下了大狱。 只是,慕首席的家人并没有任何的异样。陛下甚至在第二日还单独召见了慕首席的父亲慕祭酒,虽然召见的时间很短,可是慕祭酒离开的时候神色很是平静,接下来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有人去探过口风,慕祭酒却三缄其口。 那么,慕首席留在信王府还能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照顾受伤的王爷么? 有时候,有些真相,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来的。 莫非,慕首席与信王原本就相交甚笃? 首先是卢子俊。在待诏所里听着同僚各式各样的猜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越深想越觉得惊讶又觉得有据可依,可是未曾求证的情况下也不敢妄传。在待诏所里憋了一天,憋得脸都红了。一离开皇城便匆匆去找了自己的老师前棋待诏林于甫。 见到老师的第一句话便问道:「老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林于甫年纪大了,平日不爱交际,不常出门,是以也不知如今外头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便疑惑地问道:「子俊所谓何事?」 卢子俊道:「在扬州论枰时,您便交代我,无论与慕云直的棋局结果如何,必要与其交好。得知他为得魁首时,弟子以为今年是遇不上他了,您却笃定他必定入京。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与信王相识?」 林于甫「哦」了一声:「是为这事啊。」接着又问道,「子俊在京中已有些时日,可曾见过信王?」 卢子俊露出些许愧色:「待诏所虽在皇城,却离朝堂甚远,平日里是遇不上的。弟子方进入正选所不久,来未曾获陛下诏过。只几个月前,因为扶桑使团的挑战,有幸进过金銮殿,只是当时殿中人数众多,只远远地看了陛下与信王几眼,看不太真切。」 林于甫又问道:「那你当时可曾觉得信王面善?」 卢子俊沉默了下来,仔细回忆了一番,良久,才蹙着眉迟疑道:「老师这么一说,当时倒真有此感,只是未曾深想过。」 林于甫点点头,才道:「当时在扬州,你与慕云直也遇过上几回,可曾留意过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位男子?」 卢子俊恍然大悟,睁大了一双桃花眼:「那位,便是信王?!」 林于甫额首:「不错。」 卢子俊有些幽怨:「老师当时为何不说?」 林于甫苦笑:「一直以来,除了陛下,从来也未曾见信王与何人亲近过。在扬州那个时候的信王,我在待诏所多年,自认识信王之后,还未曾见到过。信王行事又素来低调,他微服出现在民间,自然是不欲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老师当然也不敢多言。所以,只能对你加以暗示。再说,若你当时便知道慕云直与信王交好,你还能这般自然地与他相处吗?」
第207页 卢子俊想了许久,才慢慢道:「弟子也不知道。不过,云直兄不论是棋艺还是人品,弟子都是相当敬服的。即便一开始对他带有偏见,只怕最终也是会对其折服的。」 林于甫笑了:「信王看人,素来不会错。他能与之交好之人,定然有过人之处,品性亦是不差。示意为师才会放心让你大胆与其结交。不过,子俊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这些?莫非是慕云直要为你引荐信王?」 卢子俊摇摇头:「老师还不知道吗?信王护驾受了重伤,云直兄应是告假在王府照料。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林于甫蹙了蹙眉,交代道:「原来如此。子俊你要记着,你不要主动与人提起慕云直与信王的关系。不过,倘若外头开始传言扬州论枰时候之事,若是问到你,你照实说便是,不必加上揣测之言。」 卢子俊道:「弟子知道了。只是,弟子不明白这是为何。况且老师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说起扬州论枰时候的事情呢?如今在待诏所的,除了我与云直兄,并无其他人亲歷过今年的扬州论枰。」 林于甫道:「子俊不必多问,你还年轻,有许多事,即便老师说与你听,你也未必就能明白。你照老师的话做便是。」 卢子俊只好点头应是。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苏预之。 他蓦然想起,慕远取得最后一场棋赛的胜利当众擢升首席棋待诏时,天子是亲临听雨楼的,当时他便觉得天子身后跟着的那个龙章凤姿的青年有些眼熟。只是,在京中待久的人都知道,能跟在天子身边又有如此风仪之人,定是信王无疑。自己不可能见过信王,应是错认了什么人才是。 如今想来,他根本没有错认。他之所以觉得信王眼熟,是因为在扬州论枰之时,他已经数次在慕远身边见过他。 原来,那个时候,云直兄便已经与信王交好了。 想通了这些之后,苏预之亦是三缄其口,不曾对外面吐露过半句。他虽然是一个商人,可是一定的政治敏锐度还是有的。既然信王与慕云直在扬州时便已相识,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们的关系,那定然是信王不欲对外吐露,自己又怎敢多这个嘴? 至于范熠,则是满脸纳罕。他认识慕远的时候,纪谨已经与其分开。后来在京中重逢,他数次出入条柳子巷,却一次也未曾与信王碰到过,自然不知道慕远与信王相交甚笃。 如今慕远人在信王府,只要知道他没事便好,其他的疑问只能等见到人了再问。 外头的传言自然也传进了慕府。 慕鸿与慕羽裳互相对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一起去问了父亲。 慕羽裳乖巧,素来更得父母的爱怜,也更宠溺几分,是以很多时候,两兄妹想一起提出什么要求时,慕鸿都是推了慕羽裳上前,这次也不例外。 慕羽裳怯怯地看着慕谦正,问道:「爹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慕谦正放下书卷,温和地看着她,反问:「他们说了什么?」 慕羽裳与慕鸿互相看了看,鼓起勇气道:「他们说,大哥冲撞了陛下与信王,被关在信王府不能出来了。」 「胡说。」慕谦正用力拍了一下书案,有些生气,「哪里听来的谬言。」 慕羽裳眼含泪花,哽咽道:「可是,大哥好些天都没有回家了。羽裳隔日便到条柳子巷去看一看,大哥至今还没有回去,连天元都不在。」 慕谦正放柔了声调,安抚道:「你们不必担心,大哥没有出事,好得很呢。」 慕羽裳不信:「那他为何还不回家?总不至于连个口信也没有吧。」 慕谦正顿了一下,还是解释道:「你们大哥有捎信回来的。信王受了伤,他在府上照料,暂时走不开。」 慕羽裳撅着嘴:「爹爹骗人,大哥又不认识信王,为何要到王府去照料?大哥又不是大夫。」 慕谦正嘆了口气,只好道:「他认识的,你们也认识。」 慕羽裳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们哪有机会认识像信王那样的大人物。」 慕鸿突然一拍手,恍然道:「小妹,你说,纪大哥,会不会就是信王?」 「啊?」 慕鸿越想越觉得没错:「小妹你想啊,纪大哥姓纪,信王爷姓纪。在京师里,姓纪,有那样的风姿气度,武功高强,还有那么厉害的家僕,还有自己的围场,马场,还有那么大的温泉庄子。除了信王,还能有谁?我还记得,当时围场里的谢大哥和谢大嫂,都是出身自军营里的,信王可是咱们大齐的军神呀。」 慕羽裳也被说服了,睁大眼睛看着慕谦正:「爹爹,纪大哥就是信王吗?」 慕谦正点点头,此事已无需隐瞒,只怕很快整个京师的人都要知道远儿与信王的关系了。 慕羽裳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那大哥,岂不是与信王……」 她咬着唇,没有说完。 慕鸿却被勾起了好奇心:「大哥与信王怎么了?」 慕羽裳看了慕谦正一眼,又对着慕鸿摇了摇头:「没什么。」 心里不免有些沮丧,想到信王的身份和地位,再想到哥哥与他的关系。莫非,「大嫂」没有了,要多一位「哥夫」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哥哥愿意就好。信王那般温柔的人,一定也会对哥哥很好的。
第208页 想到这里,又想到信王受了伤,不由担忧道:「王爷受的伤重不重?要紧吗?」 慕谦正道:「未伤及性命,如今也已经好多了,不必担心。」 慕羽裳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能去探望一下吗?平日里,王爷对我和二哥,也是极好的。」 慕谦正摇摇头:「如今他们在信王府里,大概是不太方便的,有你们大哥照料便够了。待王爷大好了自然有机会让你们见到,他会明白你们的心意,不会怪罪的。」 「哦,那好吧。」慕羽裳虽然失望,还是点点头,「那羽裳有时间还是到条柳子巷看看,也许很快就能碰到大哥。」 慕谦正没有反对:「想去便去吧,不过记得带些人手,不许独自前去,注意安全。」 「嗯。」慕羽裳用力点点头。 再后来,果然如前棋待诏林于甫所言,有人翻出了扬州论枰时慕远与纪谨相交甚笃的过往。 也果然有人问到了卢子俊面前。 「子俊兄,不是也参加过扬州论枰吗?当时是否也曾见过信王?王爷与慕首席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亲密吗?」 卢子俊点点头:「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位便是信王。王爷与慕首席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关系确实很好。」 同样也有人问到了苏预之。 「苏当家的,你不也参加了扬州论枰吗?你不是与那慕首席关系很好嘛?是不是早也就结识了信王?怎么也不给兄弟们引引见引见,沾沾光啊。」 苏预之板起脸:「休得胡言。我也是才知道当日与慕兄相交甚笃之人乃是当今信王。你们莫不是以为我苏氏商行能与朝廷沾些边,是得了信王的提携?可别忘了,信王最是公正无私,你们若在外头胡言污了王爷的名声,到时被追究起来可别说兄弟未曾提醒你们。」 「不敢不敢,苏大当家的千万别动怒,我们就是好奇随口说说,怎敢攀扯信王,不敢不敢。」 苏预之心里冷哼一声,知道他们便是心里再有类似的想法,也是不敢再往外头倒的。 就连程正清都扯住了程时远:「时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慕云直是信王的人,所以才事事站在他那边。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担心你得罪了那边终日不安。要有信王这个靠山,还管那边怎么想的。」 程时远白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我知道的不比你早。」 程正清不信:「那你怎么这么帮着慕云直?半夜给他通风报信,他说改制你就支持,他不在时你还帮他整顿待诏所。你到底图什么?」 程时远看着他,正色道:「因为他要做的,也是我想做,但是却一直做到不到的。他那样的人,有没有信王的支持,都能做成他要做的事。这就是我支持他的理由。」 「你……诶,突然这么认真做什么。」程正清有些讪讪的。 更有人怒得差点掀了桌子,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我便说,怎么查不到那慕云直丁点过往。信王不让查的事,自然是怎么也查不出来的。」 另一人却淡定得多,慢慢啜了一口茶:「即便查出来了又如何?慕云直的棋力现在还有谁人不知?连程时远都不是他的对手,还有谁能在棋盘上挡得住他?你若真阻他,平白得罪了信王不说,也不过让慕云直慢几日走到如今的位置,有何区别?」 那人悚然一惊:「你说,慕云直与程时远对局的那几日,我们做的手脚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败了,是不是信王在其中起了作用?」 另一人嘆息一声:「你才想到吗?若非信王,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总不会都是巧合吧?」 「那,我们便这样算了?」 另一人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从前,信王亲近之人唯有陛下,他又无欲无求,油盐不进,没有一丝弱点。如今,既然他又有了在意之人,便相当于给我们递上了软刀子,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你是说?」 「你就不好奇,信王与那慕云直的关系如此亲密,竟能让人直接进府照料,据说,从不让下人近身的信王,都能让慕云直伺候贴身之事……」 「你从哪里听说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信王府的那群人都是一群蚌精,敲不开嘴的。」 另一人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闭嘴。你想听说,便能听说到,至于从哪里听说的,不重要!」 「哦哦哦,明白了明白了,就是捏造嘛,我懂我懂,你继续继续。」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起的火,另一人继续道:「信王这么多年,不要说正妃侧妃,连个近身的婢女都没有。难道就没有人好奇为什么吗?」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不喜欢女人!」 「信王不喜欢女人?你怎么知道的?!哦哦哦,我错了我错了,你说他是他就是。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到这里,人们不就会自行想像了么?!」 「就这样?!些许风言风语,对信王又能有什么影响?」 「有什么影响,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而要信王说了算。再说,就算没什么影响,给他添点堵,也是极好的。谁让他,总是给我们添堵呢?」 「你说得对。那我这就找人去散布散布?」 「先等等,还不到时候。等事实再发酵发酵。」
第209页 而这时,刚刚回到待诏所的慕远再一次接受了众人目光的洗礼。这一回,慕远倒是明白他们眼里的含义都有些什么。 那日得薛昶提醒一回后,纪谨便着人打听了外头的言论。那是,大家还仅仅在猜测着慕远与纪谨是不是相识,关系究竟如何。他们两人,一个是一人之下,大权当握的信王;一个是刚刚暂露头角,便一鸣惊人的大国手,这样的身份和影响力,自然很能勾起民众们在平凡安和的日子,在茶余饭后的闲聊里的兴趣。 纪谨笑了笑,看嚮慕远:「若叫旁人知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恐怕云直的生活里便要少了许多清净。与信王扯上关系,声名有可能变得更好,也有可能变得更糟。云直害怕吗?」 慕远俯身,眉眼凑到他的跟前,盯住他的眼睛,唇角一勾,故意压低了嗓音道:「我可是,在镁光灯和舆论中,生活了十数年的人。没在怕的!」 慕远直起身,收回了方才略有些邪魅的样子,坦然道:「何况,我早就说过,与慎之一起,我无所畏惧!」 纪谨笑意愈深,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日,云京的大街小巷里,便多了不少来自扬州的行商,说起了扬州论枰的那些事,尤其是那位以黑马之姿直闯决赛的青年,以及他身边那位形影不离的友人。 慕远一如既往地做着该做的事,无论众人投来什么样的目光他都坦然受之。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过于关注。慕远倒不是故作镇定,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卢子俊是第一个前来表示进一步说话的。 慕远温和道:「子俊可有何事?」 卢子俊盯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依旧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不由泄了些气:「云直兄为何从未说过与信王相识之事?」 慕远笑了笑:「并不是什么需要四处宣扬之事。没有人问起过,也就没有提。」 卢子俊一时语塞,他以为慕远至少要推搪一番,没料到他就这么承认了,连解释都不需要有。 想了想,卢子俊又道:「云直兄这些日子都没有回条柳子巷看过吗?」 慕远点点头:「王爷的伤势起初有些重,我一步也离不开。不过,陛下应是只会过家父了。」 卢子俊欲言又止:「得闲还是回去看看吧。慕姑娘,一直在条柳子巷等着你。」 说到这里,脸色却诡异地渐渐红了起来。 慕远起初还未察觉,问道:「羽裳吗?这傻丫头,父亲应该告诉过她我无事了。」 卢子俊不由替慕羽裳辩解道:「慕姑娘只是太过关心你,云直兄莫要辜负她的好意。」 「自然不会。」慕远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由有些惊讶,为什么脸又红了,自己没有说什么吧,「子俊也去过条柳子巷吗?」 「嗯,」卢子俊声音更低了些,「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云直兄回去没,正巧遇到了慕姑娘,说了几句话。」 「多谢子俊了,等会儿离了所里我便回去看看。」 慕羽裳见到慕远,开心地扑了过来:「大哥,你回来啦?!」 慕远轻轻接住她,笑道:「嗯,让小妹久等了。」 慕羽裳笑着摇摇头,忽然一只手掩着嘴,凑到慕远耳边低声问道:「王爷没事了吧?」 慕远看了她一眼。 慕羽裳又凑过来说:「我和二哥已经知道啦,纪大哥就是信王。」 慕远歉然道:「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只是没有刻意提起。」 慕羽裳摆摆手:「没关系,羽裳明白。」 兄妹俩聊了好一会儿,慕远问了家中近期一些琐碎之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慕远道:「小妹,天色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府吧,路上小心。」 慕羽裳有些失望:「大哥今晚还不回家住呀?」 慕远柔声道:「慎之还没有大好,我想多陪陪他。」 慕羽裳立刻笑着表示我明白。 慕远摸了摸她的脑袋,嘱咐道:「接下来几日我应该也不会回来了,小妹先不用过来这里。待慎之大好,我自会回家一趟。今日若不是子俊说起,我还不知小妹在此候我呢。」 慕羽裳闻言,眼神忽然有些闪烁,面上也浮出可疑的红晕,低声道:「是,卢公子,告诉大哥我在这儿的?」 「嗯。」慕远点头,追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惊疑道,「小妹的脸怎么这般红,是不是受凉了?说起来今日子俊的脸色也这般红,不会是在这里受了风寒吧。」 慕羽裳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大哥真是个笨蛋。我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慕远愣了半天,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心里说了一声,自己果然是个笨蛋! 回头把这件事情在纪谨面前一说,纪谨笑了半天,最后总结道:「云直确实是个笨蛋,笨得可爱!」 慕远一把将他搂住,压倒在榻上,去挠他的痒痒,低声道:「我是笨蛋,那看上笨蛋的你,又是什么?」 纪谨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连连告饶:「是傻蛋,可以了吗?快松手。」 慕远放过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到榻上,嘴里感嘆道:「吾家有妹初长成啊,他们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仔细想想,子俊头一回见到小妹的时候便红了脸,那时我还以为是因为天气燥热,我真傻,他是第一眼就看上小妹了吧。小妹又是什么时候?那段时日,我还担心她对你……」
第210页 慕远忽然住了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说漏了嘴,慎之这般敏锐,就算自己话未竞,他恐怕也能猜出一二。只怪自己太过开心于小妹的释怀,若是小妹始终对慎之念念不忘,他只怕也无能为力。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慎之问一句「什么」,慕远不由转头望去。纪谨的眼里一片明澈,亦有释然,唯独没有疑惑。 慕远蓦然明白了什么,涩声道:「慎之,一直都知道?」 纪谨眉眼弯弯,低声道:「我不像云直,那般迟钝。」 「那为何……」慕远没有说完。 纪谨却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我那时,并不知道,与云直终究会如何。但无论我们之间是否有结果,我都无意接受另一个人。慕姑娘是云直唯一的妹妹,便只因这一点,我就无法对其太过冷淡。所以,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那慎之,何时知道,我知道的?」 「踏雪寻梅的那一夜,云直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又最终没有说。」纪谨微微一笑,「幸好云直什么也没有说,否则,我一定会伤心的。」 第110章 君子 慕远沉默地凝视着他, 良久,慢慢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碾,呢喃道:「让慎之久等了。幸好, 我明白得不是太晚。」 纪谨微微抬起下颌,与他交换了一个濡湿缠绵的吻。 一吻终了, 慕远意犹未尽地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鼻尖蹭着鼻尖, 闭着眼,似在回味一般。 平復了喘息之后, 纪谨便以这样亲密的姿态低声道:「云直, 我的伤已经无碍了。」 「嗯。」慕远依旧闭着眼,用鼻音应了一声。纪谨的伤亦是他一手照料的,癒合到何种地步他自己清楚得很,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纪谨在心里嘆息了声,不得不说得更明白一些:「所以,云直无需夜夜在这里守着了。」 慕远睁开眼睛:「我在这里,影响慎之休息了吗?」 纪谨眨了眨眼:「没有。只是不想云直再这般辛苦。」 慕远认真道:「可是,我并不觉得辛苦。能照顾慎之,我很高兴。」 纪谨眼神躲闪了下,耳根慢慢热了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咳了一下,暗示道:「云直,我是一个正常的男子。」 「所以呢?」慕远追着他的目光,不让他逃避。 纪谨只好与他正视,目光復又直白而坦荡,低低嘆息了一声:「心爱之人就在枕榻之侧, 又怎能不叫人心猿意马。」 慕远沉思了好一会儿,默默地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步子放得极慢,仿佛每走一步都在犹豫思考着什么。几步之后,又蓦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便遇到纪谨依然注视着他的目光。 慕远几下跨过去,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撑在对方身体两侧,垂首哑声道:「倘若,心猿意马的,不止一人呢?」 纪谨眼底的星光一点一点地亮起,他伸手握住慕远的一只手,慢慢与他十指相扣,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眼神却始终注视着对方,声音放得极轻,带一点喑哑:「那么,云直可要试试?」 慕远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问「试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必问,他慢慢地俯下头,舔了舔对方的颈侧,又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嘴里含煳地应了一声:「好。」 纪谨微微一僵,整个耳朵加上脖颈加上面颊都热了起来,身体也仿佛整个被丢到喷发的熔岩之中,「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此处省略2046个字~~~~~~~~~~~~ 一切止息之后,两人相拥着互相抵住额头,唿吸间都是彼此的气息。 忽而,两人又相视一笑。似乎为了划开太过浓郁的暧昧气氛,慕远随口问道:「慎之,以前,有试过吗?」 纪谨道:「年少之时,血气方刚,也曾自己泄过几回。后来,学会了控制自己,便再也没有过了。」停了一会儿,反问道,「云直呢?」 慕远也极为坦荡:「我也一样。年少时自己试过几回后,觉得还不如围棋有趣。」 纪谨扬起眉眼:「那如今呢?」 慕远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食髓知味。若是和慎之一起的话,便和围棋一样有趣。」 纪谨抿唇笑着,意有所指:「也许,还有更有趣的。」 慕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意味深长地道:「来日方长。」 两人正低低私语着,外屋传来墨砚拔高了的声音:「爷,慕爷,屋后的浴池已经放好水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纪谨低声笑道:「墨砚是个机灵的,方才屋里的动静恐怕让他猜到一二了。」 慕远淡淡一笑:「无妨,迟早的事。」 两人一起到了屋后的浴池,早就不耐身上的粘腻与脏污,迅速剥光了衣裳浸入了池水中。 水温调得正好,浴池也够大,两人还是靠得极近,在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位置。 虽然已是夜里,浴池上方吊了颗夜明珠,不暗,也不至于如白昼般明亮,光线刚刚好。 自受伤以后,这还是纪谨头一回泡在浴池里,身心都舒畅了不少,他将长发散开,在池子里泡得沉沉浮浮。 慕远看着,眼神不由得幽暗了几分,突然问道:「若我方才真的离开了,慎之会如何想?」
第211页 纪谨看过来,唇角一弯:「云直是个君子。」 慕远又道:「那现在呢?」 他的眼里有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君子也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慕远低低一笑,攀着他的手臂靠了过来,指腹轻轻在他胸前的疤痕上一划,纪谨微微抖了抖。 慕远有些惊异:「还是这般敏感么?竟有些不捨得将之消去了。」 纪谨握住他的手指,低笑道:「云直若是不舍,那便留着吧。」 慕远笑了笑:「按慎之的决定来吧。」 纪谨望着他,眼底的笑意缓缓漫开,没有再说什么。 慕远垂目看了看他没在水中似乎还没有消下去的地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纵慾,固然伤身,可是,憋得太狠,也同样不好。」 纪谨面上一热,看过来的眼神似乎带了一点方才的余韵,红润的双唇在慕远眼中开开合合:「便请云直帮我。」 慕远眼神一黯,嘴里道:「却之不恭。」 最终,两人还是互相帮忙着解决了一回,弄脏了一池温水。 重新换了水清洗了一回后,时辰已然不早,慕远还是坚持将纪谨的长髮擦得半干,这才一起相拥而眠。 沉入梦乡之前,慕远在纪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待我下回休沐之时,慎之与我一道回慕府拜望吧。」 尽管眼皮已然十分沉重,纪谨还是听清了他的话,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然而,尚未等来休沐,却先冒出了另一波流言。 此番流言来势汹汹,似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云京的大街小巷。 慕远走进待诏所时,再一次感受到被众人的目光包围的感觉,只是这一回的目光中,似乎多了几分讥笑和探究。尤其明显的是,慕远出现之前,整个所里还在议论纷纷;他甫一出现,除了无声的目光,再无人开口;等到他走过,身后才又响起可以压低的声音。 慕远虽然尚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他站在世界围棋顶端的那十数年,迎接他的也不全是掌声,他也曾经歷过谩骂和全网黑,即便在那时,他都依然能让淡然处之。 好在,如今待诏所里对他抱有善意的人更多。 当先走过来的依然是卢子俊,慕远只要想到自家小妹,便不由对眼前这个俊秀的青年多出几分笑意。 卢子俊想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将慕远拉到一边,直接道:「云直兄可知道如今外头都在传些什么?」 慕远却是不知:「传些什么?」 卢子俊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脸倒是先红了,只不过并非那种见到心慕女子的羞涩的红,而是愤怒和不齿:「简直让人说不出口。」 慕远倒是淡然,他早便想到不是好话,也承受得住任何诋毁:「子俊但说无妨。」 卢子俊涨红了脸,压低了声音道:「他们说,信王是个断袖。而云直兄你,是信王的禁脔。」 慕远心里「呵」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想必原话说得要更难听得多。与慕远曾经遇到过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黑,这种程度的流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只是,在这个时代里,对于代表着清流一派,甚是爱惜自身羽毛的棋士来说,大概是有些眼中吧。断袖或者还不算什么,权贵的禁脔就有些过分了。何况,慕远才刚刚擢升首席棋待诏,获封「大国手」。在将他当作新一代棋坛偶像那般崇拜的人们眼里,大概是太过难以接受了吧。 卢子俊看起来比慕远更在意,见慕远神色淡然,不由着急道:「云直兄不打算澄清一下吗?」 慕远抬起头,望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劳子俊费心了。只是,此等流言,要到哪里澄清,要向何人澄清?只怕,愈是想要澄清,反而愈演愈烈。」 卢子俊有些吃惊:「那云直兄就不打算做些什么了?」 慕远不解:「还能做些什么?既是流言,随它去便是了。待一段时间之后,有了其他的流言,众人自然就不再有兴趣了。」 卢子俊提议道:「流言既然也涉及信王,何不找信王出面压制?」 慕远笑了笑:「即便权势滔天,亦难堵悠悠众口。流言是压不住的,越压便要弹得越高。」 也许是受到慕远这般淡定态度的影响,卢子俊也不那么焦躁了,他表态道:「无论如何,我是相信云直兄的。」 慕远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多谢子俊了。不过,有时候,流言也不全是虚的。」 「什么?」卢子俊不解。 「没什么。」慕远不欲多做解释,反而问道:「子俊是何时与舍妹相熟的?」 卢子俊闻言,瞬间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道:「云直兄,何,何出此言?」 慕远温和地笑笑,安抚道:「子俊不必紧张,我并无怪罪之意。只是,子俊若当真有意,何不先禀过长辈?过了明处,日后往来也方便。」 卢子俊涨红了脸,这一回当真是羞红的,吐吐吞吞道:「只是,不知,不知慕姑娘心意。不敢,不敢唐突。」 慕远道:「子俊若不去问,又如何能得到答案?」 卢子俊咬了咬牙,突然镇定了下来,对着慕远长长一揖:「多谢云直兄提点。」 慕远点点头,再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卢子俊在棋盘上甚是果断,对于感情,却太过扭扭捏捏。他对小妹有心已久,至今依然裹步不前,小妹也无意便罢了,若非看到小妹提起卢子俊时,也会羞红了脸,慕远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第212页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开车了,手生,嘤嘤嘤,一小辆自行车磨了好几天。 省略部分若想看的话,请亲们带着订阅截图私我吧,站短或者wb私信都行,看到就会回。wb上得比较多,会快一些回復。 不想看也没关系,不影响阅读哈。爱你们,么么哒 第111章 求亲 待诏所的日子不算难熬, 甚至不能说熬,旁人暗暗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并不能影响到慕远丝毫。 今日日常安排与慕远对局的是程时远。慕远的心态未受影响, 程时远倒是有些心不在焉,棋盘上表现得并不明显, 若是一般人, 可能根本发觉不了, 但慕远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棋局结束之后,慕远不由问道:「程兄可是有何心事?」 程时远看了他一眼, 反问道:「慕兄难道当真一点儿也不在意?」 慕远:「程兄所谓何事?」 程时远:「那些流言。慕兄应当不止于还未曾听说吧?」 慕远点点头:「听到了。」 程时远不解:「既然如此, 慕兄有何打算?」 慕远笑笑:「流言止于智者。」 程时远:「慕兄就不担心有损自身声名吗?」 慕远哂笑:「声名这种东西,若是太过着意维持,是很累的。不过是让人嚼嚼舌根而已,又不痛不痒。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旁人理解便罢了,若是不理解,我也实在没有必要,一一去解释。」 程时远感概:「慕兄的豁达实在让人佩服。」 慕远:「这或许不是豁达,而是我有更加在意的东西。倒是多谢程兄,如此相信于我。」 程时远真心道:「我与慕兄相识的时日虽然不算长,也不敢说对慕兄十分了解。然而棋品可见人品,如慕兄这样的人,即便与信王当真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也绝不至于如流言所说的那般令人不齿。」 慕远看着程时远认真解释的样子,想到卢子俊,想到那些明里暗里安慰他, 表示支持他的同僚,不由有些感概:这个时代真正热爱围棋的人,都是这般真挚赤诚。与这样的人们一起,去缔造更多更好的棋局,一定会非常地有趣。 慕远一身轻松地回到信王府,府中不论是守卫还是下人,几乎都已经将他当作了另一个主人,无论到哪里,做什么,都畅通无阻。 慕远一走到主院,便有下人对他道:「慕爷,王爷这下在北厢的书房。」 慕远点点头,脚步一拐,便去了书房。 书房临水而建,水上栽满了荷花,水下有游鱼。书房的四面皆有窗,夏日里推开窗,便能看到粉色的花,金色的游鱼,绿色的浮萍,带着水汽的凉风一吹,配上色彩和谐的景致,让人心清神明,说不上来的惬意。 只是在晚冬时节,便嫌有些冷了。往常冬日时节,纪谨并不怎么来这个书房,多是去靠南厢的那一间,即便来此,也要提前烧上银碳。 今日这书房里,既未烧着银碳,尚还敞着一扇窗,慕远远远瞧见,不由蹙了蹙眉。 一进书房,便见到坐在案前正若有所思的纪谨。慕远走上前,拿起挂在一旁的披风,披在他的肩上,柔声道:「书房风大,怎么不在房里歇着。」 纪谨仰起头,微微一笑:「我的伤势早就痊癒了,云直不是最清楚吗?」 慕远绕到他的身前,握住他被吹得有些凉意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不贊同道:「即便伤势已痊癒,身体亦需好好休养,哪能这般折腾。若有公事要办,怎不去南厢那间书房?」 纪谨摇了摇头:「并非公事。」 慕远闻言不免有些担忧:「那是有何烦心事?」 纪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云直今日可曾听到外头的流言?」 慕远不由笑了:「至此刻止,慎之已经是今日第一、二、三……十」故意板着手指算了起来,「第十二个问我此话之人了。」 纪谨并不意外慕远有所耳闻,见他如此淡然的态度,心头也去了几许烦闷:「那么云直,意欲何为?」 慕远摆了摆手:「随它去吧,流言而已,我不在意。只要对慎之无甚影响便好。」 纪谨拉住他的手,神情认真:「可是我在意。我不愿让任何人非议云直,更不愿让云直承受这样的诋毁。」 慕远心底的暖意一直漫延至眼角,温柔地用手指勾住他鬓边被风吹乱的青丝,又用指背沿着颊侧抚了抚,安抚道:「可是,不过就是话说得难听了一点,我们确实在一起了。」 纪谨将被他拉住的那只手握至胸前,眼神灼灼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云直,我们成亲吧。」 慕远一怔,手上的动作都僵了一下:「成亲?可以吗?」 慕远从未想过成亲这回事。并非慕远不想与纪谨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只是,即便在他们那个尚算开放的时代,同性的婚姻都是不被认可的,更何况是在这个礼教更为严苛的时代。 慕远从决心与纪谨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便有想过会遭遇些什么。他虽未曾想过成亲,却也没打算偷偷摸摸一辈子,两个人只要真诚地在一起便可以了。他虽然如今已是万人敬仰的大国手,可是即便他站到这个时代整个世界棋坛的最顶峰,与位高权重的信王比起来,在身份上,还是云泥之别。他与纪谨交好,便难免会被人说上一句攀附;若叫人知道他们更深一层的关系,便是如今流言里所说的那些,慕远亦不难料到。
第213页 即便如此,慕远也从未想过放弃。与遭人非议这等不痛不痒之事相比,他当然更在意纪谨。退一万步说,即便会因此失去首席之位与大国手之名,但是围棋,即便没有这些身份附加,依然是可以下的。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他拥有纪谨和围棋。 慕远设想过所有最坏的结果,却从来没有想过还可以成亲。 纪谨从来不会误解慕远意外的真正原因,他笑了笑,眼里有着当权者的自信:「云直,不要忘了,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只要皇室下旨赐婚,比任何婚书都更有效力,即便,成亲的是两个男子。」 慕远没有迟疑很久,很快便回应道:「只要慎之想好了,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纪谨:「云直何日休沐?」 慕远:「后日。」 纪谨便提议道:「在我找陛下请旨之前,我们先到慕府拜望吧。」 慕远自然没有意见:「好。」 纪谨带了点歉意:「让云直承受这些流言,委屈你了。」 慕远笑容偏淡,眼底的柔情却愈浓:「能得慎之青睐,已是胜却无数,我从未觉得委屈。」 纪谨微微仰头望着他,眼里星光无数。云直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几乎捨弃了一切过往,才换来了他们这一场相遇相知。自己何其幸运,换得云直一颗真心,此生绝不相负! 信王登门来访是一件大事,即便知道对方此番未必希望摆出信王的身份,慕府上下也丝毫不敢怠慢。何况,即便是另一重身份,也是不能懈怠的。 纪谨与慕远方下马车,便看到领着众多家僕迎在门外的慕谦正和慕鸿,慕夫人与慕羽裳则在屏门后候着。 纪谨侧首看了慕远一眼,慕远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昨日我便让人送了口信,告诉父亲今日你要来。」 纪谨微微颔首。 说话间,慕谦正与慕鸿已经迎了上来,对着纪谨便是一拜:「臣慕逊见过王爷。」 纪谨连忙扶住他的手肘,阻止了他下拜的姿势。慕远就在身旁,纪谨并不想受这个礼。 纪谨扶着慕谦正的手,笑道:「今日咱们不谈身份,只论辈分。我与云直平辈论交,慕祭酒是长辈,无须多礼。」 慕谦正心头明白信王这般谦和所为何来,自然不会坚持。 慕谦正起身之后,露出站在身后的慕鸿。 知道纪谨的身份之后,这还是慕鸿头一次再见到纪谨,不由有些拘谨,也暗暗为之前的不拘礼感到些许不安,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口中道:「见过,见过王爷!」 纪谨受了这个礼,亦笑道:「慕二公子别来无恙。」 「没有没有。」慕鸿摆了摆手,见纪谨的脸色比往日略苍白一些,很自然地关心道:「听闻王爷前些日子受了伤,我和小妹都很担心。」 纪谨眼中聚起暖意:「多谢挂心,如今已无恙了。」 慕谦正连忙道:「王爷伤势初愈,外头风大,咱们赶紧进屋吧。」 「好。」纪谨点点头,率先向前走去。此间他的身份最高,又是唯一的来客,于情于理,姿态放高一些,都是应该。即便他愿意放低身段,慕家人也未必能坦然受之,反而不如大方地接受这些恭敬,彼此都自在。 数十步的距离,纪谨还刻意询问了下慕鸿学习骑射武功的近况。 慕鸿认认真真地与纪谨说起各中的种种,起初还有些像是汇报一般。纪谨听得认真,面上始终带着笑意,间或问上几句,慕鸿愈说愈有些兴奋,慢慢地不知不觉间便卸去了拘谨。 走过屏门,见到一直候在此处的慕夫人与慕羽裳后,纪谨重又变回了慕鸿心目中的那个纪大哥。 不等慕夫人迎上来,纪谨先跨了两步过去,行了个子侄礼:「慕夫人。」 慕夫人微微一愣,便含笑受了下来,然后才对着纪谨福了福:「见过王爷。」 慕羽裳从慕夫人身后探出来,笑嘻嘻地沖纪谨福了福:「民女见过王爷。」 相对于慕鸿来说,慕羽裳更清楚王爷与大哥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会比慕鸿少了几分拘谨。 如今,始终还一无所知的慕家人也只有慕鸿了,不过很快,他即将被告知真相的。 今日在场的诸人,除了慕鸿,都是心里有数的。 慕谦正与慕夫人招待纪谨在正厅喝了几杯茶后,便让慕家三兄妹领着纪谨在府中四处转转。如此行事,自然表示未将纪谨仅仅视为当朝信王,而是慕府在不远将来的「一家人」。 慕远甚少待在慕府,这里留下的他生活的痕迹并不多,所以主要还是慕鸿与慕羽裳在带领介绍。 慕鸿先带着众人去了他的练武场。慕谦正专门让人将最大的那个院子腾给他做练习骑射武艺之用,时间不长,已是有模有样。 方才门口几步说得不尽兴,到了这里,慕鸿愈加兴奋地将自己日常习武的种种说给纪谨听,说到兴头处,还现场演练了起来。 纪谨被他激起了兴致,也下场与他比划了几下。 武艺上慕鸿自然毫无反手之力,纪谨只略略指点了几下便罢,交代他好好跟着师傅学,假以时日应有所成。 骑射上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纪谨给众人露了一手。 之前在围场的那次,慕远因为要照顾受惊的慕羽裳,没有跟着一起出猎;在信王府的那些日子,纪谨受了重伤,也没有在慕远面前练习骑射的机会;平日更是没有机缘见到。所以这还是慕远头一回见识到纪谨的骑射功夫。
第214页 □□骑着的是大宛良驹,慕鸿给它起名叫「追风」。追风便是当日去围场时慕鸿选骑的那匹棕马,得知慕鸿下定决心习武之后,纪谨当时便着人送了过来,只说为了鼓励他学习骑射,练好武艺之后,好报效家国。慕鸿摸着追风的鬃毛,当时便红了眼眶,下定决心好好习武,绝不辜负纪大哥的一番心意。这段时间以来,他也确实未曾松懈过。只不过,慕鸿习武的时间还短,自然比不过纪谨从小浸淫的功夫。 纪谨先试骑了一圈,追风果然不负「追风」之名,速度很快,尤其是在纪谨这个高手的驾驭下,之后纪谨的几个马上动作,更是让围观的三兄妹惊嘆连连。 相比起骑技来说,纪谨的箭法更加出众,箭无虚发不过是最基本的,甚至都算不上夸奖了。不论是静靶还是动靶,攒射还是齐射,他都信手拈来。 慕远站在外围,远远看着纪谨一身白衣胜雪,动作行云流水,踏飒如流星,眉目间的坚毅和认真更是让人血液都沸腾了几分。大抵男人都是崇尚力量的,这个时候的纪谨,比之平日温润的样子,更多了一份性张力。 慕远从来都知道,纪谨是优秀的,而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优秀上升到一个极致的时候,纪谨总会一次又一次用行动让他将那边界再往外扩张一点。 在快马掀起的猎猎风中,伴随着渐次加速的心跳,慕远一再跟自己确认:何德何能,这个人,竟可以属于自己! 身旁突然响起几声惊唿,慕远只看到如风一般掠过来的纪谨,双腿紧紧夹着马肚,整个上半身侧俯下来,一只手拉紧缰绳,一直手直直地向自己伸来,那眼里,更有星光闪烁。 慕远下意识地将手递了过去,霎时便被紧紧握住,用力往上一扯,慕远整个便借着惯性在空中划了个圆,再稳稳地落在了纪谨身前的马上。 耳边是唿唿的风声,声音被梗在喉间发不出来,两人靠得极近,未束起的髮丝在风中纠缠,偶尔扫到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更多的是痒意。 慕远不是第一次与纪谨共乘一骑,然而这一次不同,很不同。心跳剧烈得恨不能蹦出体外,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刺激,还是因为身后那个人。 纪谨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膜传来:「云直,放轻松,不要紧张,有我在。」 慕远便放松了下来。 他感到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了一副沉重的弯弯的铁制物,是弓。慕远下意识地握紧,紧到手臂几乎鼓出青筋。立刻便有一只手,握在他的手上,示意他放松,引导他一起稳稳地把住弓将之举至眼前。另一只手也被塞了一支箭,如法炮制地被握在另一只手里。 箭搭在弓上,弓被拉满了弦。 「云直,看前方。」 慕远照做,全身心地信任着身后那个人,然后心有灵犀地在瞄准的一瞬间松开了拉开弓的手,羽箭几乎贴着眼皮被射了出去。仿佛被施了慢动作一般,羽箭由大变小,最后几乎成了一个点,没入了靶心。箭羽勐烈地抖动了一下,才牢牢地钉在了那里。 耳边传来了纪谨一声低低的轻笑,那种仿佛在脑海中盘旋的嗡嗡声才止息了下来。 「云直,做得好!再来一次。」 慕远的心连着浑身沸腾的血液,渐渐地便冷静了下来。 又连着射了几箭,慕远从开始完全是茫然地被带着,到慢慢能领会到拉弓时的紧绷,箭被射出那一瞬间的兴奋和快感,胸腔炸裂一般的振奋。 直到箭壶已空,纪谨又驾着马跑了两圈,才慢慢停了下来。 纪谨先下了马,才牵着慕远的手将他带了下来。 慕远脸色有些白,气息还在喘,眼睛却亮得惊人。纪谨竟能看出了他的渴望,并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体验了一番。 纪谨望着他笑,仿佛在说:云直若是喜欢,以后会有更多的机会。 追风在一旁打了个大大的响鼻,长长地「咴」了一声,今日它也跑得十分痛快。 慕鸿和慕羽裳早在一旁看得合不上嘴,看到两人下马,慕鸿忍不住兴奋地道:「纪大哥,我也想……」 慕羽裳在一旁用力扯了他一下,剩下的话没说完,慕羽裳已经拍着手道:「纪大哥太厉害了,大哥也好棒!」 慕远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大哥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过全靠慎之带着而已,小妹不必特意哄我。」 几人早就相熟,纪谨亦不愿他们太过拘礼,便让他们在私下仍旧以「纪大哥」相称。 慕羽裳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只怪纪大哥太过厉害了,无人能及。」 慕鸿亦是眼里发光,心嚮往之:「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纪大哥这么厉害啊!」 收了箭靶走过来的陈良接话道:「二公子照如今的样子先练个十年,大概能达将军一成功夫。」 慕鸿沮丧极了:「十年?才一成?」 陈良便是纪谨为他推荐的骑射师傅,他的话慕鸿还是信服的。 陈良笑道:「将军天纵英才,自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与他比较。可别小看这一成功夫,单就骑射功夫而论,行军营的统领,也不过才一成而已。想当年,将军领着我们,箭之所指,所向披靡。如今边关还流传着关于将军的传说。」 慕鸿只抓了自己想要的重点:「真的吗?学得纪大哥一成的功夫,就能当行军营的统领了?」
第215页 陈良哈哈笑了起来。 纪谨笑着轻斥一声:「言过其实!」又对慕鸿道,「行军营并不太看重骑射功夫,更需要的是手上功夫。注重点不同,自然不好比较。十年言过了,二公子若能像如今这般勤学苦练,五六年的功夫,当有小成。」 「是,我会努力的!」慕鸿挺了挺胸,又对陈良行礼道:「以后还请师傅更严格地教导。」 陈良大力地拍着他的肩:「好男儿当有此志气!」 陈良又对纪谨行了个大礼:「属下参见将军。」 纪谨脚尖一点,抵住他曲下的膝,阻止他跪地的动作:「这里不是军营,本王也不再是将军了,陈副将不必行此大礼。」 陈良还是大力跪了下去,行完礼站起身,爽朗地笑道:「属下也早已不是副将了。不过该行的礼还是要行。」接着又感嘆了一下,「军营里少了将军是军营的损失。」 纪谨笑道:「我大齐良将甚多,哪里便缺了我这一个。何况,不须我上战场,不正说明了天下安定,不兴战乱么。」 陈良嘿嘿笑道:「将军言之有理。再说,就算不在军营里,王爷能为大齐做的,也足够多了。」 纪谨不欲在此话题上深入,便问道:「在这里还待得习惯吗?」 陈良立刻道:「习惯,习惯。慕府是个好东家,教学生也比打战舒服多了。还要多谢王爷给属下介绍了这份好差事,否则,就我这样的残废,去哪里都没人要。」 纪谨安慰道:「不必妄自菲薄,虽然伤了腿,不比常人,你依然是有着一身的本事,哪里又能叫人小瞧了。」 「就是就是,」慕鸿一旁帮腔道,「师傅就算伤了腿,再练十年学生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臭小子嘴巴倒挺甜,怕赶不上我,那就加倍地努力。」陈良嘴上说骂着,眼里却满是笑意。 之后几人往慕府各处都看了一遭,兄妹两兴致勃勃地将府上的人事都细细介绍了一遍,慕羽裳还特意带几人去看了之前从围场带回来的兔子。那兔子早就养得肥肥胖胖的,还生了一窝小兔子。小兔子慕羽裳再没精力养了,何况数量也多了些,便教厨娘收去养了起来,说是等到养得肥了便给府中上下开个荤。小兔子们的命可就没有它们母亲那般好了。 午时一起摆了个家宴,比之平日里自然更丰盛一些,但也没有太过夸张,还是以家常为主。纪谨甚是满意,说明慕家二老并未将他当作外人。 午膳过后,慕谦正与慕远,纪谨三人在书房品茶。 慕谦正开门见山地道:「王爷此番前来,可是为了与远儿之事?」 纪谨放下茶杯,淡淡一笑:「本应早些上门拜访,只是一直未得机会,也不知该以何身份上门,是以才拖到如今。」 慕谦正道:「王爷客气了。能得王爷的青睐,是远儿的福气。」 纪谨看着慕远,柔情无限:「不,是我的福气。」 慕谦正见这二人眉目缱绻,知道他们情根已深,亲眼见到,方真正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信王作为大齐第二尊贵之人,远儿要与他在一起,是十分不容易的,也极易吃亏,稍有差池,便可能落得个声名狼藉。而对信王而言,无论结果如何,都不痛不痒。若是两人最终分开,旁人只会说一句信王风流;若是能一直在一起,信王还能够博得一个深情的美名。而远儿,则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以色侍人的议论,哪怕事实并非如此。 若是可以选择的话,慕谦正是不愿远儿与信王在一起的。可惜,他选择不了,便只能支持。 如今,王爷对远儿如此情深,至少也能多维护他一些吧。 纪谨直接道:「本王欲与云直成亲,还望慕祭酒成全。」 纪谨刻意用上了自己的身份,便是说明此事已定,不容商榷。 慕谦正一惊,看嚮慕远,慕远认真点点头:「我与慎之已经商量好了,希望能得到父亲母亲的同意。」 慕谦正蹙了蹙眉:「可是为了如今外头的那些流言?」 纪谨坦诚道:「是,也不全是。」 流言伤人,慕谦正亦受其扰。可是成亲真的是一个好方法吗?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纪谨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很快道:「并非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 慕远也道:「父亲,我与慎之都希望能够坦坦荡荡地,明明白白地在一起。成亲是最好的方法。」 「我知道了。」慕谦正吸了一口气,他本来就没有决定权,也尊重孩子们的决定,很快便提出了实际的问题:「那王爷预备如何操办?是否依然按照三书六聘?王爷欲找何人做媒?何时前来提亲?」 纪谨轻轻淡淡,却语出惊人:「慕祭酒误会了。本王并非要娶,而是嫁。我会请陛下下旨赐婚,自然是陛下保媒。至于操办,就让礼部去头疼吧。毕竟,」他笑了笑,「他们向来是六部中事最少的。」 不仅是慕谦正,就连慕远都有些吃惊,这也是他头一回知道纪谨是如此打算的。 慕谦正吃惊得声音都有些哆嗦了:「王爷,要,下嫁?」 纪谨点点头,再次肯定:「不错。」 慕谦正扶住额头,他需要好好捋一捋。 慕远看向纪谨,眼中有些许不解,却没有丝毫的质疑。 慕谦正很快便理顺了思路,肃然道:「王爷决定了?」
第216页 「是。」纪谨毫不犹豫。 慕谦正又道:「陛下那边,会同意吗?」 纪谨自信地笑了笑:「只要我开口,陛下会应允的。朝廷那边或者会有些声音,不过并不打紧。」 「既然如此,我便以茶代酒,祝王爷,一切皆能如愿。」慕谦正举杯道。 纪谨颔首,举杯一饮而尽。 慕谦正心下感概:王爷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另一边,慕家另外两个兄妹正在说着小话。 慕鸿一直在想着早上在练武场纪谨与慕远之间的互动,越想越觉得不对味,越想越觉得可疑,终于忍不住捅了捅慕羽裳:「小妹,你觉不觉得,纪大哥与大哥之间,有点怪怪的。」 慕羽裳「噗呲」笑了一下:「二哥现在才发觉吗?」 慕鸿蹙起浓眉:「小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慕羽裳抿着嘴笑:「那二哥先说说,什么叫有点怪怪的?」 慕鸿挠了挠头髮,想了半天,伸出两只食指慢慢併到一起,小心翼翼地道:「我感觉,他们好像是这样的关系。」 慕羽裳又是「噗呲」一声:「二哥还是挺敏锐的嘛。」 慕鸿瞪大了眼睛:「是真的吗?小妹你又是什时候知道的?」 慕羽裳侧着脑袋,眼睛眨呀眨:「就是上回,咱们一起去温泉庄子的那时。」 慕鸿吃惊:「这么早?小妹你也太藏得住话了,都不告诉二哥。」 慕羽裳吃吃笑道:「我答应了大哥不告诉别人的,谁让二哥自己没有才出来。爹爹那时见都没有见到过纪大哥,都能猜得出来。」 慕鸿更是咋舌:「爹这么厉害?」 「那当然。」慕羽裳很是骄傲,「爹爹可聪明了。所以二哥以后也别想着做什么坏事了,爹爹一眼就能看出来。」 慕鸿讪讪:「我能做什么坏事。」 转念又问道:「那大哥与纪大哥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慕羽裳想了想:「这我也不清楚了,应该是更早的时候吧。」反正,自己曾经惦记过纪大哥的事,是绝不能叫人知道的。 慕鸿有些惆怅:「大哥和纪大哥在一起了,那我们以后,还会有大嫂吗?」 慕羽裳嗤了他一下:「还要大嫂做什么?什么样的大嫂能比得上纪大哥?」 「也对。纪大哥会带我们去围场,教我们骑马打猎,帮我找骑射的师傅,送我追风,还带我们去温泉庄子,给我们烤肉吃。」慕鸿一拳砸在手心里,越说越兴奋:「纪大哥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当然要支持他。不要大嫂了。」 慕羽裳也有些得意地道:「纪大哥还悄悄告诉我,等来年我生辰的时候,他会把上次那匹小红马也送给我。到时候我请陈师傅也教我骑马。」 慕鸿嘿嘿笑道:「那我们到时候来比赛,你那匹小红马一看就跑不过追风。」 慕羽裳白了他一眼:「谁要跟你比呀。小红马聪明着呢,我就喜欢它那样的。」 兄妹两说说闹闹时间过得飞快。 离开慕府时已是月上中天。 车厢里只坐了慕远,纪谨两人。直到这时慕远才问道:「慎之坚持是嫁非娶,是为了维护我的名声吗?」 纪谨早知慕远有此一问,也并未打算有所隐瞒。他们之间,彼此相知甚深,并不需要谁默默地付出。开诚布公地说清楚,即便是退让和妥协也要明明白白。他们之间自有相处的方式,没有谁为谁牺牲的那一套。 纪谨坦然道:「既然是成亲,在世俗的眼里,总有嫁娶之分。两个男子之间,再势均力敌也好,在常人眼里,也总有一方压倒一方。压倒的一方往往会被贊一声风流,被压倒的一方却难免要被嗤笑几声。我坚持是嫁的一方,便是要告诉世人,在你我之间,占上风的是云直。如此一来,说到云直,人们也只会贊一声,连当朝的信王都能拿下,果真不同凡响。再无人会说你以色侍人,是谁的禁脔。」 慕远沉默半晌,淡然道:「我不在意这些,旁人要说什么便说去吧。」 「可是我在意。」纪谨微笑着,眼神却很坚定,「我说过,我不能允许云直遭受任何的非议,承受任何的诋毁。」 「可若这样一来,受非议的便是慎之了。」慕远认真道。 「倘若一定要有人遭受非议,那便让我来。」纪谨一只手按在慕言的手上,接着道,「听我说,并非因为,我要付出多一点。而是因为,我是信王。我是这个国家,除了陛下以外,最有权势的人。又有谁,敢真正地非议我?便是有,也不敢说到明处。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何况,云直亦说过,让人嚼嚼舌根而已,不痛不痒的。再说,一个毫无污点,又权势滔天的信王,更让对手忌惮。站在悬崖边久了,我也想撤回来一些。如此,云直可以理解吧。」 纪谨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慕远若再拒绝便显得矫情了。 慕远看着他,目光灼灼:「我不会质疑慎之的决定,我只希望慎之知道,我们,永远是一体的。祸福同享,生死与共,荣辱,亦同担。」 心意相通之人,言语,都这般易懂! 临近家门,慕远轻声道:「今日起,我便不到王府留宿了。」 纪谨点点头:「好。」 马车到了条柳子巷,纪谨一直将人送到家门口。
第217页 慕远让他止步,伸手替他理了理披风,柔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别叫我担心。」 纪谨眼里盈满笑意:「云直放心。」 两人在月色中相视良久,四下安静得很,时间不知过了几许,直到拉车的马儿刨了刨蹄,出了些声响。 纪谨转身欲走,慕远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 纪谨回首,慕远终于道:「事情,若是太过为难,不必勉强。我们始终是一起的。」 慕远相信陛下必然是站在慎之这边的,但是也不会忘了朝堂里慎之的那些政敌,必然会不遗余力地给他使些绊子。 纪谨傲然笑道:「在大齐,只要我想,没有纪谨做不到的事!云直便等我的消息吧。」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玄色的车厢里,直到马车走出巷口,慕远才怅然若失地转身进了门。 纪谨向薛昶提起赐婚之事时,薛昶一点儿也不意外,促狭地笑道:「我可早就等着慎之来请这道旨了。」 纪谨不在意他的调笑,强调了一句:「请陛下一定要写明,将我赐婚于云直。」 薛昶脸色变了变,有些不满道:「慎之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便让他被人议论几声又能如何?慎之也太过护犊子了。」 纪谨安抚道:「我也不全是为了护着云直。」便把昨夜在马车上对慕远说的理由又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自污的打算。 薛昶斜乜着眼,并不太相信的样子:「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慕云直。慎之若早有自污的想法,何必等到这时?慎之看着谦逊有礼,实则傲气得很,何曾在意过旁人的想法。」 纪谨笑笑:「陛下也说了,我不在意旁人的想法,那么如今这事也是一样。我在意的是旁人对云直的想法。至于我自己,堂堂信王,除了陛下,又有何人敢非议?」 薛昶笑着,故意道:「若是还有人妄言又如何?慎之打算以权谋私吗?」 纪谨挑眉道:「我纪慎之出生权贵之家,一直恪尽职守,从未仗势谋权,几番出生入死,为国尽忠,为民请命。这桩桩件件,如今总能抵得过这一点私心吧。」 薛昶坐直了身体,嘆息了一声:「慎之真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听到慎之说这样的话。我是应该恭喜慎之终于得遇能让你有一己私心之人,还是该羡慕慕云直能得到慎之这般真心以待?」 纪谨笑道:「我有了私心,陛下却似乎很高兴?」 「那是自然。」薛昶正色道,「是人都会有私心。我并不希望慎之做一个圣人,只希望慎之能够求仁得仁。」 纪谨真诚道:「陛下亦然。」 薛昶挥挥手:「不说这些了,那朕这边下旨吧。」 纪谨道:「不急,再等等。」 薛昶奇道:「为何?」 纪谨笑道:「有人弄出了这么一番流言,总不会只是为了让百姓们茶余饭后多一道谈资。既然人家费力气布置了舞台,总要让人将这一齣戏唱完。」 第112章 赐婚 他们并没有等得太久。 隔日的大朝上, 终于出现了重伤初愈的信王的身影。 议完当日的日常朝议后,薛昶循例问了一句:「众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堂下沉默了一会儿。 内侍正准备高唿一声「有事上奏, 无事退朝」,御史中丞站了出来。 「臣, 有事。」 御史的职责便是谏言, 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弹劾」二字。近日朝野太平, 御史们很是闲了一些时候,今日信王刚刚復朝, 御史中丞便要上奏, 不待开口,指向已十分明显。 薛昶与纪谨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了,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御史中丞道:「臣弹劾信王,立身不正,私德不修,与同为男子的棋待诏首席慕远苟且,遭人诟弊,使王室蒙羞。请陛下严惩!」 御史中丞话音甫落,便有好几位朝臣纷纷附议,竟连平日里总是政见相左的几位臣子都难得地异口同声。 薛昶暗暗瞥向纪谨的眼神不由带了几分笑嚯,又有几分无奈:看来朝中想看慎之栽跟头的大有人在啊。 纪谨淡淡牵了牵嘴角,不以为意。他在朝中这么多年,向来公事公办,从不徇私,亦不讲情面。朝中即便立身极正的臣子,身后也少不了牵牵连连, 就算自身不犯错,也难免有需要替家人亲人开脱的时候。即便是政敌之间,只要不到大节上,多多少少都会容一些情。只有一旦犯到信王手中,就绝无迴旋的余地,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而那些没有得罪的,或者立身稍正的臣子,既没有额外的交情,又觉得这样不痛不痒的罪名,以圣上对信王的看重,顶多是意思意思小罚一下,连求情的必要都没有。 是以,满朝的文武大臣,大部分在附议御史中丞的弹劾,小部分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竟没有一个人替信王辩解一声。 薛昶等他们稍微安静下来一下,才反问道:「苟且?何谓苟且?可有人亲眼看到了?」 御史中丞一噎,如今整个京师城里城外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周围的州府都要听说了,陛下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至于什么苟且,这不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吗?问得这般细緻,叫人如何回答? 眼看着御史中丞脸都红了,陛下还不肯放过,追问道:「左卿既然都弹劾上了,想必是十分清楚地吧?不妨细细说来。」
第218页 御史中丞左应暗暗瞥了瞥昨日到自己府上义愤填膺的友人,此刻却低着头一个眼神也不敢给自己,顿时觉得自己是被坑了。 可惜这下却是骑马难下,陛下还在等他的回答,只能硬着头皮道:「空穴未必来风,既然有此传言,必定事出有因。何况这些日子,慕首席出入信王府若等闲,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至于如何苟且,臣,非礼勿言,说不出口。」 说到最后,都耍赖上了。 薛昶轻呵一声,目光往躺下一逡巡:「你们呢?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刚才还纷纷附议的臣子顿时低下了头,有的甚至恨不得能再往后退一退,就怕被陛下点了名。跟着附议一番瞧瞧信王的热闹就够了,当然最好还能看到信王失态的样子。但是真的当个出头鸟拼着明面上得罪信王只为了给他安这么一个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污名,实在犯不上。也只有御史中丞这样耿直的人才会被撺掇着去弹劾,大部分臣子可是精着呢。 可惜信王从头到尾都面不改色,仿佛被弹劾的人不是他一样,而陛下更明显是站在信王那边的。 其实,纪谨遭弹劾的时候并不多,即便是在其手腕最强硬的那几年。 信王虽然不讲情面,得罪的人多,但他素来公正,从无例外。他自己立身极正,从不犯错,不贪不赌,除了围棋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未娶妻,没纳妾,不近女色,之前连男色也不近。没有妻族,母族远在边关甘州,对父族纪氏一族也不亲近,还严加约束。两三年前,有人为了逼信王徇私,故意设了个圈套勾了一个年少不经事的纪氏族中子弟犯错,当时不仅族中叔婶跪着求他网开一面,就连陛下都开了口求情,信王也没有徇私,而是按照所涉事件最重的刑罚将人发配到了边疆。从此,纪氏上下对子弟的约束更严格了,信王与族中的关系则是一度到了冰点,除了族长几乎不再往来。 至于友人,除了陛下,信王连交情过得去一点的同龄人都没有。 这个人,从前活得就像个孤家寡人。 纪氏族中子弟之后这么多年,信王才再一次遭到言官的弹劾,让人都不禁忘了上一次信王遭弹劾的时候也是这样面无表情。 薛昶看着堂下一面沉默,不禁勾了勾嘴角,点点头道:「既然众位爱卿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朕这里倒是有些话说。」 薛昶故意顿了顿,注意着众臣虽然没有再开口,却都纷纷竖起耳朵的样子。 薛昶亦觉得有些好笑,继续说下去:「日前信王已经向朕禀告过他与慕首席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流言中说的那般不堪,而是堂堂正正,两情相悦。朕对他们冲破世俗枷锁,勇于言爱的真挚极为欣赏,已经决定赐婚于他们。既然今日左卿在朝上提起这些流言,朕也便在此替信王向众卿做个说明。说不定到时候信王大婚还要请诸位爱卿上门喝杯喜酒。」 犹如一滴热油落入水中,刚刚沉默不久的朝堂又沸腾了起来。 这一回先开口的是光禄大夫:「这……陛下,男子与男子相恋,本就有违纲常,还要赐婚……也太过了吧!」 有人出了第一声,后面的声音便接踵而来。 太常卿:「确实是不妥。自古以来,阴阳交合乃是天道,逆天而行只怕引来祸端。」 少府监:「男子与男子成亲,前所未有,若再加上赐婚,只怕上行下效,乱了人伦纲常。」 …… 礼部尚书想了想,虽然对于纲常伦理那一套,他并不是很看重,但是倘若赐婚成功,到时婚礼想必要礼部来操办,对于如何给王爷娶个男妻,他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想想就觉得头疼,还是赶紧让陛下将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里吧,于是也站出来道:「自古就未有娶男妻的先例,于理也不合。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虽然想过会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薛昶也没有想到声音竟然这么大,而且这些言官的嘴真是个个了得,再说下去恐怕他就要成了古往今来的不肖子孙了。 这时,一直不动声色的纪谨站了出来:「为了本王的私事,如此大动干戈,本王实在是惭愧。陛下,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 接收到纪谨的暗示,薛昶便道:「也好,朕明白诸位爱卿一时半会很难转过弯来,便给你们一些时间,此事容后再议,今日便三朝吧。」 还有人想说什么的,也在内侍的一声高声「退朝」中咽了下去。 御书房里,薛昶有些气急败坏,连喝了三杯凉茶才压下了心头的火气,指着大殿的方向怒道:「这些人,平时商讨正事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积极,一说到私事倒是个个起劲。对朕的后宫指手画脚还不够,如今连你信王府也要插手了。」 纪谨淡淡一笑,从容地给薛昶再添了一杯茶,开口道:「男子与男子成亲,还要赐婚,确实前所未有,也不怪他们反应这么大。早要给一点时间让人们慢慢接受嘛。」 薛昶把着茶杯再次一饮而尽他,嘆了口气:「想必今日之后京里又添一个话题,若是赐婚不成,那慕云直只怕还得多一层非议。」 纪谨将茶壶轻轻一放,眼神却极为坚定:「一定会成的。」 薛昶想了想,认真道:「慎之,你放心,此事朕一定替你办妥。便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要被骂一句昏君,朕也定然要将这婚赐了。」
第219页 纪谨颇为动容:「陛下……」 薛昶拍了拍他的肩:「慎之什么也不必说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慎之站在我的身前,既为我的利剑,为我扫平一切障碍;又为我之剑盾,替我挡住所有伤害,甚至几次差点丢了性命。朕一直都记在心中,未曾一刻有忘。只是慎之从前从未有所求,朕也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如今难得慎之有所求,便让朕做一次你的利剑。」 纪谨不得不打断一下陛下的自我感动:「陛下,其实,我想说,我自有办法,可以解决此事。」 薛昶顿时噤了声,端起茶杯作势喝了一口,遮掩一下突如的尴尬:「慎之欲如何解决?」 纪谨笑了笑:「明日朝上便见分晓了。不过,」纪谨真诚地望着薛昶,「陛下方才的这番话,慎之十分感动。慎之尊敬,保护陛下,那是慎之作为臣子的本分。陛下始终信任,维护慎之,这是陛下对慎之的厚爱。」 薛昶不知不觉红了面颊,微微侧过头去,低声自语道:「慎之又怎会仅仅是个臣子呢。慎之可是兄长,是挚友啊!」 第二日,薛昶在朝堂上再次提起赐婚一事时,首先站出来的却是国舅。 国舅爷谢允文,任太子太傅,尚书左僕射,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太后的亲弟弟。自陛下出生时起,便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如今朝廷中,除信王以外,最有权势的臣子。与信王不同的是,他并非孤家寡人,而是有着一众以他为马首是瞻的朝臣,是所有党派中人数最多,最有话语权的。 国舅爷虽与信王交情泛泛,却向来支持陛下的决定,所以政见上也几乎与信王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然而奇怪的是,国舅爷却百般不喜信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针锋相对。像如今这样不涉朝政又与信王有关的事情,是国舅爷最不容情的针对机会。昨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赐婚的太常卿便是国舅爷一派。 所以,今日看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国舅爷,众臣都以为会是比昨日朝堂上更激烈的反对。 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薛昶意料的,国舅爷站出来说的却是:「臣以为,真情难得,男子与男子相恋,本来就要承受更多的非议,若非情深不已,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成亲。虽有纲常伦理,法礼制度,然而法外亦当容情,窠臼可以打破,有情人应当成全。臣支持陛下赐婚信王与慕首席,并祝愿王爷和慕首席白髮携手,不离不弃,成为天下有情人之楷模。」 国舅爷说着向纪谨投去一个深深的目光,纪谨亦回之一个笑意。 除了国舅爷与纪谨,大殿上所有人都有些懵。 薛昶想的是:慎之居然能说动舅舅?怎么做到的?他当然知道舅舅素来不喜慎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在这件事上,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居然能够支持,简直如同日出西方一般难得。慎之,果然非常人也! 众臣中不论是与国舅爷一派的还是非一派的,都搞不懂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只是,向来与国舅爷同气连枝的臣子们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国舅爷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但是下意识地跟随是必然的,更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来他们事先并不知情。 是以,在国舅爷话音落后不久,便有一批臣子附和了他的话。 那些本来就是持不反对不支持态度的中立派,见国舅爷都站了信王,这两个当朝最有权势的臣子都联手了,那必须得跟上呀,所以也很快表示了支持。 至于那些真心想反对的,待回过神时,见仅有几人还未表态,大势早已去了,也便不再挣扎了。 昨日被那么多的反对声搅得头疼,今日突然就这么迅速地解决了,薛昶在轻松之余居然还觉得有些寥落。 朝后自然还是要拉着慎之解惑的。 薛昶开门见山:「慎之,快快说来,你是如何说服舅舅的?」 纪谨笑了笑,与他细细说了经过。 昨夜信王夜访国舅府,谢允文接到名帖的时候有些惊讶,却也不是特别意外。惊讶自然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信王从未造访过府上,莫说国舅府,只怕朝中任何一位重臣的府上,信王都未曾踏足过。至于不是特别意外,也能想到信王造访所为何事,他与信王一样清楚,赐婚一事,可大可小,信王若想如愿,最轻松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取得自己的支持。信王既然能够登门,想必自以为有把握,谢允文也很想知道,他会如何说服自己。 国舅爷所料未错,信王夤夜来访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今日朝上陛下提及的赐婚一事。 纪谨直言道:「想必舅爷能够猜到,本王夤夜前来,所谓何事。」 谢允文也没有拐弯抹角:「王爷时希望本公能支持陛下的赐婚吧。」 纪谨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如此。」 谢允文振了振衣摆,坐下道:「王爷不妨说说,本公为何要支持?」 纪谨道:「舅爷向来不喜本王,本王也明白是为了什么。我纪氏自大齐开朝以来,便歷任信王之位,辅佐当今一生,手握偌大权柄,堪称一人之下。舅爷从不信我纪氏一片忠心,担忧我们有狼子野心,即便本王将自己立于孤锥之上,舅爷还是不放心。」 谢允文没有否认:「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抵挡权势的诱惑,共姓之人都难免同室操戈,又怎能对一个外姓之人放心。即便王爷你是个例外,又怎能保证代代如此?」
第220页 纪谨点点头:「我不能。」 谢允文嗤笑一声:「王爷倒是坦荡。所以……」 不待他说下去,纪谨打断道:「若,不再有代代呢?」 谢允文一惊,手中的茶杯都跳了跳,目光严厉地扫过来:「王爷何意?」 纪谨从容道:「本王与慕首席,是真心相爱,除他之外,本王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舅爷可能还不知,陛下的赐婚,是将本王赐婚于慕首席。不错,本王,是下嫁。所以,没有信王妃,连男妃都没有,更不会有侧妃,妾室。即便是过继子侄,也是姓慕,不会姓纪。信王之爵位,到本王为止。」 谢允文沉吟良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王爷竟能为情爱一事,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纪谨笑了笑:「舅爷错了。本王并非刚有此念,而是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从前即便本王这么说了,又有何人会信?舅爷信吗?」 谢允文摇摇头:「我知王爷是君子,从不出诳语。只是,此事过大!」 纪谨继续道:「如今,只要本王下嫁成为既定的事实,信不信,便不再重要了。若是将来本王要反悔,这场赐婚便会是舅爷手上最有利的武器。」 谢允文看过来的眼神多了些不知名的东西:「王爷时个可怕的对手,也是个可敬的对手。王爷已经说服我了。只怕此刻开始,本公会比王爷更迫切地促成这场婚事。」 纪谨笑笑:「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定要成为真的对手。」 谢允文点点头:「只是,即便王爷愿意如此,纪氏一族也能接受吗?」 纪谨眉眼一挑:「这便是本王的事了。」 谢允文想了想,沉吟道:「本公,大概明白了。王爷的魄力让人佩服。」 既然事情已经谈妥,纪谨便不再逗留,站起身道:「那么,明日朝上,就交给舅爷了。」 谢允文道:「虽然不是很想这么说,但是,王爷放心吧,此事,不会,也不允许再有纰漏。」 薛昶听完,沉思良久。 纪谨慢慢啜饮茶水,等他想明白。 终于,薛昶闷闷道:「慎之,是何时做出这样的决定。」 纪谨放下茶杯,缓缓道:「大概,是在父亲,郁郁而终之后吧。」 薛昶顿了顿,才道:「是父皇,没有好好珍惜前信王。」 纪谨嘆了口气:「年少的时候,他们也曾像你我这样,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生死与共,患难同担。只是,权势,既让人迷醉,也让人恐惧。并不是每一个帝王,都能像明衍这般心如明镜,无尘无垢。再说,我也不能保证,之后的每一代信王都能如我与先祖们这般忠诚不二,坚定不移。倘若当真出了个不肖子孙,不仅是纪氏的灾难,亦是大齐的灾难。如今皇权稳定,众臣归心,已经不需要再有信王了。」 薛昶吐出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还好我有慎之。可惜广宸,不会有他的信王了。」 纪谨笑着宽慰他:「广宸有你这样的父皇,有我这样的伯父,还有舅爷那样的太傅,他会是一个明君的。」 薛昶挺起胸膛,提到心爱的长子,还是颇有为人父的骄傲的:「日后,让广宸叫慎之王父吧,待你百年之后,让广宸也为你披麻。」 纪谨笑笑:「要广宸同意才行。」 薛昶一本正经地道:「广宸会同意的。」就这么送了半个儿子出去。 薛昶想了想,又道:「那,族人那边,慎之要如何交代呢?」 纪谨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其实,我纪氏族人,亦有不少出息的子弟。日后,朝野上下,会有他们的一番天地的。」 薛昶点点头:「慎之说得对。」 当日,慕远特意回了趟慕府,在府中接了赐婚的圣旨。 传旨的公人离开之后,慕谦正将圣旨教于慕远:「远儿,这道圣旨你收好,切莫损毁丢失。」 慕远双手接过,恭敬地道:「是,孩儿明白。」 慕谦正感概道:「想不到王爷办事这般利索,昨日为父还听说金銮殿上为了陛下赐婚一事争吵了半天,想不到今日就颁下圣旨了。」 慕远笑了笑,眼里有藏不住的骄傲:「慎之决心要做的事,是一定能够做成的。」 慕谦正面色有些古怪:「圣上竟然真的同意,在圣旨上明言,将王爷下嫁于你。」 慕远攥紧圣旨:「必是慎之这般要求的。慎之这么做,都是为了成全我的名声。」 慕谦正拍了拍他的肩:「王爷用心良苦啊。孩子,虽然你定然能够做到,为父还是要交代一句:不可相负啊!」 慕远点点头:「父亲放心。我与慎之都有这样的信心。」 慕鸿与慕羽裳亦围了上来。 慕羽裳睁大了眼睛:「爹爹和大哥是什么意思?王爷是要嫁给大哥吗?不是大哥嫁给王爷?」 慕远笑道:「嫁娶不过就是个说辞而已,我与慎之之间,从来没有高下之分。」 慕羽裳笑嘻嘻地:「那羽裳可不管。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叫王爷『嫂子』了?」 慕远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骂道:「叫纪大哥,或者王爷。日后也不许在慎之面前提到『嫂子』这个词。」 慕羽裳作势捂着额头,故意吐了吐舌头道:「人还没嫁进来呢,大哥这么快就护上了?」
第221页 慕鸿在一旁幸灾乐祸道:「我要告诉纪大哥,小妹私底下喊他『嫂子』,看看纪大哥还送不送小红马给你。」 慕羽裳做了个鬼脸:「纪大哥才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呢。再说,现在犯规的人是二哥,我才要去告状呢。」 慕远一人给了一个暴栗:「够了,两个都不许再说了。」 慕谦正与夫人看着院中几个孩子吵吵闹闹的样子,相视而笑。 一夜之间,陛下将信王赐婚于慕首席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这可比暗搓搓地影射信王与慕首席的关系更加劲爆。毕竟,这可是官方盖了戳的,还是最具权威的皇室。再说,给两个男子赐婚,别说是大齐,就是往前再数多少个朝代,也没有的事。 这开天闢地的头一遭,非但没有让大部分百姓觉得荒唐,反而觉得这婚赐得好,陛下不但英明,还十分开明。 甚至民间一些也是与男子相恋的男子,原本只能偷偷摸摸地思慕一番,如今倒敢大着胆子向家人坦白了,甚至央请长辈去提亲的都有几个。 这便让登记户籍,婚姻的官员很是头疼了一番。要说同意吧,民间可没有这个先例;要说不同意吧,那头陛下刚给两个男子赐了婚。要是一桿子拒绝,没准还能给人告到御前去。思来想去,只好上报,头疼的问题交给领导吧。于是一层一层上报,最后直达天听。 薛昶将奏报丢到纪谨面前,笑道:「慎之,这可是现世报来了,你看要如何处理吧。」 纪谨接过来一看,笑了笑:「男子与男子的婚姻,本就需要承受得更多,倘若只是一时冲动,上行下效,大可不必。陛下不如颁下旨意,倘若当真要与男子成亲,需得双方自愿,只能明媒正娶,不得以男妻为由将人拘在后院。成亲后两人都不许纳妾,需要子嗣只能过继。彼此皆有财产继承权。等等之类,较为严苛的条件。倘若如此,还想要成亲,那必是真心相爱,成全了便是。」 薛昶笑道:「单只子嗣这一项,恐怕就要叫许多认望而却步了吧。」 纪谨扬眉:「那又如何?既然想要打破藩篱,自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既想顺遂心愿,又不愿有所退让,哪有那般便宜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赐婚圣旨颁下的当夜,纪氏的族长便造访了信王府。 纪谨早便等着一般,将人请到了书房。 三叔公捧着茶喝了几杯,几次张嘴,都欲言又止。 纪谨便先开口道:「三叔公此番前来,可是为了今日赐婚一事。」 有人开了口,也就好说了。 三叔公皱着眉道:「慎之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做如此决定?」 这个侄孙的本事,族长包括纪氏一族上下都是了解的,要说这道圣旨是陛下或者那位慕首席的意思,他们是不信的,必然是纪谨本人的要求。 纪谨坦然道:「我与云直彼此恋慕已久,本就有白首之约,赐婚只是让我们更加名正言顺一点而已。」 三叔公几番张口又闭上,终于道:「那也不必,不必,将你下嫁呀。让那位慕首席嫁过来便是,你可是信王啊。」 纪谨垂眸一笑:「不瞒三叔公,其实,我原本就没有娶妻的打算。倘若没有云直的话,我大概是要一个人孤独终老的。」 三叔公很是震惊:「慎之此言何意?」 纪谨淡淡道:「我不想,也不能有子嗣。由我来嫁,亦算是一种表态。信王,到我这一代,够了!」 三叔公一下站了起来,慌道:「慎之何出此言?什么叫信王到你这一代够了?」 「三叔公,」纪谨沉重地叫了一声,「您心里一直也很明白,信王,对我纪氏一族来说,是荣耀,更是枷锁。这么多年来,咱们纪氏为了这个爵位,牺牲得还不够多吗?纪氏有那么多优秀的儿郎,为了不至尾大不掉,俱是韬光养晦,明珠暗藏。再有志气,也只能走从军一条路,拼了命换了大功,也不敢承爵,只能常年戍守边关。还有承志,明知道他是遭人陷害,我却只能将他远远地发配了,让他有家不能回,让七叔七婶……」纪谨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已经够了!」 三叔公眼里含泪:「孩子,没人,没有人怪你!是承志年纪太小不懂事,才会落了别人的圈套,也是大人没将他看好。再说,你不是託了你外祖家照顾承志吗?如今他在关边听说也出息了许多。你七叔七婶,早就不怨你了。族里少与你往来,只是怕你为难。」 「我明白。」纪谨扶住老人家,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族人也是为了我好。其实父亲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那便让我来吧。就算是,为了成全我这一份私心。」 「孩子,你若真有私心,何至于此啊!这么多年,从你父亲去了之后,就没见你真正笑过。」三叔公抹了抹眼睛,「为了族人,为了大齐,苦了你了。」 纪谨笑得极为温和:「如今,不怕三叔公笑话,慎之是真的有了私心。不仅为了我和云直,还有咱们的族人。从今往后,我纪氏子孙,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只要他们自己有本事,要出将还是入相,名声爵位,自己挣去。只是,谨记我纪氏祖训:忠君爱国,为先下先!决不允许作奸犯科,恃强凌弱。」 三叔公点点头:「慎之的话,三叔公会转告给大家的。」
第222页 纪谨替三叔公系上披风:「时辰不早,我让送三叔公回去,早些歇着吧。」 三叔公让他扶着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孩子,我是说慕首席,看着就是个好的。」 纪谨眼里漫上柔情,笑道:「三叔公只见了云直一面吧,便这样笃定?」 三叔公呵呵笑着:「慎之的眼光还能有错?再说,你三叔公虽然老了,也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悄悄告诉慎之一声,族里的许多娃儿,平日没事的时候都喜欢摆弄围棋,对那个慕大国手可是崇拜得很哪。」 纪谨由心而生的骄傲和满足:「云直可不仅是棋下得好,他的人更好。那改日,我带他到族里看看?」 「要的要的。」三叔公开心地道:「等你们成了亲,再开宗祠,将那孩子的名字也记到族谱上。」 「这,」纪谨迟疑了一下,「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三叔公用力地翻了个白眼,「慎之都能为了族人连这爵位都不要了,在族谱上记个名才多大个事。」 「好,那先谢谢三叔公了。」纪谨抿嘴笑着,心里却想:到时候,在「慕远」的旁边再写个「王征」,就说是别名。那云直才是真真正正完全属于我的了。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要! 这段时日以来,慕远在待诏所,已经承受了各种各样的目光,竟还隔一段时间换一种,倒也是旁人想像不到的荣光了。 前几日,即便嘴上不说,也难免在心里讥讽几句的人,如今再看慕远就只剩下崇拜了。毕竟,如果说信王的禁脔还能让人又嫉又恨的话,那准王夫就只能让人仰望了。这百转千折,峰迴路转的剧情更难免让人嘆一声传奇。 慕云直,果然非常人也!不愧是不败的男人! 赐婚圣旨颁下的第二日,再进待诏所里,迎接慕远的目光不再闪烁,看到他的人都纷纷走过来,抱拳笑道:「慕首席,恭喜恭喜。」 「慕首席,恭喜啊,婚期定在何时了?到时可别忘了请大傢伙喝一杯喜酒啊。」 慕远一一回礼,有问必答:「婚期还没定,钦天监在看日子,看好了再选。」 应付完寒暄之人,慕远暗暗松了一口气。 程时远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慕兄这便乏了?以后这样的场面还多得是呢。」 慕远嘆了口气:「程兄就莫要笑话我了。」 程时远拍了拍他的肩,调侃道:「岂敢岂敢,谁叫慕兄这般有本事呢。」 慕远摇摇头,不敢再说。 程时远却正色道:「说真的,我很佩服慕兄的勇气,还有信王。」 慕远心下一动:「程兄可是有感而发?」 程时远点点头:「慕兄大概也听说过,我与白玉楼红菱姑娘之事。」 慕远点头,他头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到白玉楼便听说了,这也是程时远唯一的风流韵事。 程时远有些讪讪:「不怕慕兄笑话,我对红菱是有些真心的,这么多年来,她虽在白玉楼,也只有我一个。我甚至想过接她进府,可是想到她的出身,又怕家人反对,便一直拖到今时今日。不知为何,听到慕兄之事,便想到了她。」 慕远想了想,只道:「有所顾虑,未必全是坏事。只是,若程兄当真有心,不妨早些决断。毕竟,青春易老,韶华易逝,不要让真心的姑娘等太久。不论时好时坏,总要给个结果。」 程时远有些赧然:「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多谢慕兄。」 慕远摆摆手:「不必谢我。程兄自己其实早已有数,不过是差个契机而已。」 「行了,看来今日慕兄有得忙了,我就不占着你了。」程时远拍了他一下,笑着走开了。 等在一旁的是红着脸的卢子俊,这个桃花眼的青年一副腼腆娇羞的样子,不知情的人差点以为他对慕首席有意,要与信王抢人了。 慕远招唿了一声:「子俊。」 卢子俊说了一声「恭喜云直兄」,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慕远有些哭笑不得,这卢子俊遇上感情之事,是愈发扭捏了,反而小妹最近越来越活泼大方,与从前在钱塘时一副小家碧玉,娇羞矜持的样子大相迳庭。这两人,如此反差,当真会是良配么?慕远不禁开始怀疑起来。 卢子俊好容易抬起头,试探道:「家中二老近日正好入京,我已向他们禀明一切,父亲母亲答应我托人上门问一问。不知,不知……」 慕远笑了笑:「前些日子,我也向父亲透露了些风声。父亲问了子俊的一些事,尚算满意。只不过,家人宠爱幼妹,能不能成,还得小妹说了算。」 卢子俊顿时更为紧张了:「那,那慕姑娘那里……云直兄可方便,帮我探探口风?」说着脸色白了一些,底气也有些不足,「若是,若是慕姑娘无意,我也好早些死心,莫要莫名托人上了门,事情不成,反累了慕姑娘的名声。」 慕远心道:还好你尚算会替小妹考虑。 慕远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道:「小妹有意无意我不知道,姑娘家的心事我也不好去问。」看到卢子俊瞬间有些黯然的神色,不由又笑道,「不过,我记得,曾有一次,我无意中在小妹面前提到过子俊,小妹竟红了红脸。」 卢子俊眼睛一亮,霎时充满希望:「这是什么意思?」
第223页 「什么意思,我可不知道。」慕远摊了摊手,「子俊自己看着办吧。」 卢子俊笑得嘴角几乎咧到了腮边:「多谢云直兄,不,未来大舅哥。」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赶上了,嘤嘤嘤,这个月最后一次日万,估计也是本文最后一次了。 真正进入完结倒计时,差不多十章左右吧。 第113章 失意人 清晨的白玉楼算得上是冷清, 结束了一夜的喧嚣,姑娘们大多在补眠,丫鬟小子们做事俱是轻手轻脚。 白日里的白玉楼素不待客, 不过范熠也算不上是客,至少不是白玉楼的客。也许是情感上的同病相怜, 也许是棋艺上的惺惺相惜, 再加上范熠的放荡不羁, 绿漪的坦诚相待,他们两人倒是倒是走得极近。起初几次范熠来白玉楼见绿漪时, 鸨儿还曾怀疑过范熠是绿漪的情郎, 虽然绿漪坦言了不是,也暗中观察了几回才作罢。 如绿漪这样的头牌姑娘,在白玉楼是极有排面的,便是鸨儿在她面前也要低下几分。是以只要绿漪还能源源不断地给白玉楼挣银子,她要与谁来往,跟谁亲近,楼里是不大管的。 范熠从未在夜里来寻过绿漪,或者是出于尊重,或者是为了避嫌。但是也从未曾如今日这般,天一亮便出现在白玉楼。 绿漪招待范熠在外屋的茶室坐了,一面给他添茶一面道:「范先生昨夜似乎睡得不太好。」 范熠扯了扯嘴角,无精打采地道:「算得上是一夜未眠吧。」抬头看了她一眼,「绿漪姑娘似乎也有些憔悴。」 绿漪不达眼底地笑了一下:「白玉楼夜夜笙歌,夜里不能安眠不是很正常的吗。」 范熠哂然:「不止如此吧。」 绿漪顾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才道:「范先生是否想说,我不能安眠的缘由, 其实是与范先生相似的。」 范熠苦笑:「之前你告诉我,云直说他已有意中人。我还以为他是为了拒绝你,而随口说的。」 绿漪缓缓摇摇头:「先生向来不妄言,他说有,便一定是有。他更不会为了拒绝谁,而随口编造什么。我只是未曾想到,先生的意中人,竟是那般高不可攀之人。」 范熠哂笑:「我倒不如你了解他。」 绿漪安慰道:「或许只是因为你未曾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先生说那句话。」 「你见过吗?」范熠突然问。 「谁?」绿漪一时没反应过来。 范熠道:「就是那位,信王。」 绿漪再次摇摇头:「虽在京中多年,未曾有幸见过。倒是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或者说——传说。」 范熠道:「传说中,他是个怎样的人?」 绿漪失笑:「范先生竟从未曾听说过信王吗?即便不在京中,民间应该也有不少他的传闻。」 范熠摸了摸鼻子:「偶尔听过那么一两耳朵,未曾留心过,只知道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绿漪正色道:「厉害两个字,尚且不足以形容。大概在大多数的百姓眼里,那是一个但凡提起,都要仰望着,心怀敬意的人。」 范熠忍不住道:「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之人,竟会想要与一个男子成亲,还是出嫁的一方,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绿漪沉吟半晌,缓缓道:「信王心中如何想法,我等自然猜不到。我只知道,若能得先生的真心,便是倾尽所有去交换,也是心甘情愿的。」 喝了半盏茶后,绿漪又问:「说来,我对先生倾慕,也算事出有因。范先生又为何……」停了一下,又道,「若不方便,不说也罢。」 范熠苦笑了一下:「并非有什么不方便,只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何而起。我这二十多年来,因为一些往事,一直心怀怨怼,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公,唯有围棋是一片净土。可是,即便是在这片净土上,也有着这样那样的龌龊。我一向自视甚高,自觉在当世同辈的棋手中,鲜有匹敌之人。然而第一次在净空处见到云直的棋时,心里不免有些震惊,头一回生出了强烈的想要与这位棋手见上一面的念头。 「我与云直初遇的时候,他不知道我是范世暄,我也不知道他是慕云直,他冒着风险执意对我这个陌生人伸出援手,为我作证。当我知道他就是慕云直之时,心里竟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我们在扬州下了几局棋,让我感到棋逢对手的兴奋与快乐。后来,他上京,而我继续走向我的江湖。只是,在分别的那段日子里,我总常常会想起他,他是我从前从未遇到过的赤诚纯粹之人。再后来,我听说了扶桑使团挑战之事,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京师,这个我已经十多年未曾踏足的地方。与其说是对棋局的好奇,其实心底更多的,是我想见到云直,想再与他下棋,下一辈子的棋。 「我其实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能为一世知交,我已十分满足。只是,昨日乍然听到他被赐婚的消息,吆吆心里头一瞬间想的竟是:如果男子可以的话,为何不能是我?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绿漪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他,不知道吗?」 范熠摇摇头,哂然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云直在围棋上有多敏锐,在感情上就有多迟钝。便是绿漪你对他的爱慕那般明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倘若我不说破,只怕他至今还一无所觉。也不知道那位信王是如何让他开窍的。」
第224页 范熠看了看绿漪,眼里有些歉意:「说起来都怪我,你本无心让他知晓,若不是我多嘴说破,你如今也不必为了避嫌,而尽量减少了与云直的相处。」 绿漪淡淡的笑容里有些苦涩:「我倒也不是为了避嫌。先生心中坦荡,待我一如既往,未曾变过,只是我自己心里难过,暂时不便见他。我私心里,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也曾期盼过先生能回应我的心意。倘若不能,可以被明明白白地拒绝也好。只是一直都缺一些勇气,你替我说破了也好。虽然先生拒绝了我的情意,但是他并没有拒绝我这个人,他把我当做朋友,真诚地关怀。他是一个既坚定又温柔的人。能够得到他的真心,他的全心全意,是多么地幸运。只可惜,你我,都不是那个被眷顾的人。」 范熠大笑了两声,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你我这两个失意人。」 绿漪举杯对饮。 范熠嘆息一声,三分真心七分玩笑道:「同为天涯失意人,日后若依旧放不下,不如我带你离开这里,权当相互慰藉了。」 绿漪敛了眉眼,垂眸淡淡道:「我心慕于先生,虽然未曾被接受,我亦从未觉得痛苦,因为这是我一人之事。先生之于我,更不仅仅是一个心仪之人。所以,我不需要慰藉,也无人可以替代,那对先生,对我,对这份情意,都是一种亵渎。」 范熠收了笑意,敛眉正色道:「是我失言了。」 绿漪笑笑:「我知范先生只是有口无心,不会放在心上。」 范熠道:「慰藉之言,确是无心。想要带你离开这里,却是真心。」 绿漪眨了眨眼,低头倾身压低了声音,有些得意地道:「我已经快要攒够能离开这里的银子了。」坐正了身子,又说了一句,「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范熠点了点头:「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绿漪应了声好。 重新沏了一壶茶,绿漪又道:「范先生会一直留在京里吗?」 范熠道:「年后我想离京到别处走走,权当是散散心,待云直大婚之时我再回来。」 绿漪抿了一口茶,开解道:「到别处走走,派遣一番也好。」 范熠笑了:「在担心我吗?」 绿漪亦笑了一下:「绿漪以为,作为朋友,有这个资格。」 范熠笑得颇为开怀:「自然。放心吧,我自来洒脱惯了,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何况,如今的结果,与我当初的设想并无不同。倒是你,也要早些放下才好。」 绿漪垂眸,凝视着杯中淡青的茶色,勾了勾唇:「随心吧。」 有些东西,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何况,有些人,即便一直放在心上,也没什么不好。 数日后,红菱神情恍惚地来寻绿漪,绿漪将她拉进房中,按在椅子上,关切地问道:「程待诏与你说些什么了?妹妹这般失魂落魄的?」 程时远今日来了楼里,并未像往日那般待上许久,只在红菱房中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 红菱恍惚道:「三郎说,想要接我回程府,问我愿不愿意。」 绿漪拉着她的手:「妹妹是如何回答的?」 红菱怔怔地,突然流下泪来,哽咽道:「姐姐早便知道,妹妹盼这一日盼了许久。现在还感觉像在梦中一般。」 绿漪将她揽在怀里,拿过手绢轻轻替她抹去泪水,低声道:「这是好事,为何要哭呢。」 红菱蹭在她的怀里,微微摇了摇头:「姐姐不懂,妹妹是害怕,怕这只是一场梦,怕三郎只是说说哄我的。」 绿漪低笑道:「程待诏的为人,妹妹比姐姐清楚,他怎会用这样的事哄你呢。」 「我知三郎不会的。三郎还说,会给我一个名分,不会让我白白跟了他。他还说,他不能保证日后府中不会有正夫人,但无论如何,他会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红菱泪中带了点憧憬,「其实,只要能在三郎身边,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我自知自己这样的出身,程府那样的地方哪里容得下我,只是,我捨不得三郎。」 绿漪握住她的手:「妹妹不必妄自菲薄。我们虽然出身低贱,但这并不由我们选择,也不应是我们的错。妹妹无论是容貌,性情,才能,都配得上他程三郎。」 红菱破涕为笑,拉着绿漪感概道:「我要是能像姐姐这般自信,便好了。」 绿漪摸了摸她的脑袋:「日后进了程府,可不许再说这般没志气的话。若要别人看得起你,首先你得看得起你自己。抬起头来,我们没有什么低人一等的。程三郎若是个良配,妹妹便好生跟着他;若有朝一日他负了你,你还有姐姐我,不必委曲求全。」 泪水一下又涌了出来,红菱道:「妹妹最幸运的事,便是能在这里遇到姐姐。若没有姐姐护着,妹妹或许根本等不到遇上三郎,更不会有脱离苦海的一天。只是,若妹妹走了,姐姐想要脱身,就更难了吧。」 绿漪笑笑:「妹妹不必担心,姐姐早有打算。无非就是银子,这些年姐姐已经攒得差不多了。若是妹妹还在这里,我倒还有些不放心离去。」 红菱点点头:「若是楼里收了银子还不放人,妹妹便去求求三郎。就算三郎只是个棋待诏,程家大郎,二郎,可是朝廷的重臣。」 绿漪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人还没进府呢,就开始摆起夫家的威风来啦。」
第225页 红菱娇声道:「姐姐,你又笑话人家。」 绿漪调笑道:「好好好,姐姐错了,日后还要依仗妹妹和妹夫多多照料了。」 两人笑闹了一阵,红菱语重心长地道:「姐姐,别怪妹妹多嘴。那位慕首席,如今就要成王夫了,姐姐也该早些放下,另寻良配。妹妹觉着,那位常来寻姐姐的范公子,瞧着就很不错。」 绿漪失笑:「妹妹可万万不要乱点鸳鸯谱了,也不必替姐姐担心,我自有打算。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寻一个良人,才能过一生的,若不是想要的那个人,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楼里还算太平,我想再多待几个月,多攒一些银子,离开后也方便一些。」 「姐姐。」红菱欲言又止,眼里有着不贊同,也有着担忧。 绿漪笑着安慰道:「妹妹难道不相信姐姐吗?」 「当然不是。」红菱一时反驳不了,只能道,「反正,日后姐姐若有需要,妹妹永远都在。」 绿漪笑着应是。心道,你我姐妹二人,能有一个得偿所愿,已经很好很好了。 第114章 除夕 皇帝一道赐婚的圣旨, 忙坏了礼部的一众人等。这段时间,最是焦头烂额的当属礼部的虞尚书。虞尚书名耽,字文礼, 年不过三十,已是六部尚书之一, 前途不可限量。虞文礼熟谙各项礼法, 自入礼部以来, 所办之事无不得心应手,如今却愁得白髮都多生了几根。 自他走马上任礼部尚书以来, 公主还未来得及嫁过一个, 如今却要先嫁一个王爷了,这可是前所未有,更无例可循。倘若是一个闲散无权的王爷也便罢了,反正是嫁,便按照嫁公主的礼仪嫁了便是;偏偏这一位,最得陛下宠信不说,本身也是权倾朝野,即便说一句「嫁」,又哪敢当真按照一般皇室出嫁的礼仪办了。 虞文礼几次向陛下暗示自己的为难,想要得一个准信,也不知是陛下没听明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每次都被四两拨千斤地带了回去。后来有一回趁着信王在场,虞文礼再次请示,这回薛昶倒不再模稜两可,而是直接问道:「慎之以为呢?」 纪谨笑了笑:「虞尚书不必为难,依礼置办便可。有什么需要本王配合的,但说无妨。」 薛昶也便道:「既然慎之如此说了, 虞卿放心去办便是。古礼要循,也要考虑实际的情况。虞卿办事一向稳妥,朕和慎之都很放心。」 高帽子戴了上来,还不能不接,虞文礼在心中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躬身道:「臣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有了方向,事情就好办了,在大体上不出错的情况下,细节就看着办了。 虽有圣旨赐婚,三书六礼自然不能少,不过纳彩,纳吉都是走个过场。只是,嫁娶双方皆是男子,再由家中女眷操持总觉得有些不妥,虞文礼思来想去,找上了双方的长辈。 慕远父母俱全,自然由其父慕谦正操持。纪谨父母早亡,只能由族里出面,族长三叔公年事已高,便委派了大伯纪和熙出面。纪氏族人,虽然享着无上的尊荣,有着皇亲的待遇,但一族上下,除了信王府,基本都在韬光养晦,过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不要说民间,就是高门贵族之间,也少见他们的身影,堪称神秘。很多时候,往往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此次信王大婚,仿佛一夜之间打开了什么封印,原本低调得近乎查无此族的纪氏,突然就出现在人们眼前,展示出一个豪门贵族的风范和底蕴。操办信王的婚事便是他们重新踏入权贵中心的第一步。 京中权贵之家作何反应不得而知,慕谦正却因长子大婚之事这段时日与纪和熙往来密切了些。按说这桩婚事对慕家来说是高攀,即便娶的是居于深宫不问政事的公主都要被称之为「尚主」,何况如今要嫁过来的还是正当时的位高权重的王爷。对皇室来说,是没有什么正经的亲家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纪氏虽非皇室,在大齐的诸多权贵之中也是一等一的,与甚至不算世家大族的慕家联姻,不知将身段折了几折。然而纪和熙对待慕谦正,却是正经亲家那样的态度,更无丝毫要将族中最优秀的子侄出嫁的羞耻和恼怒。偶尔遇到的纪氏族中其他的子侄,见到慕谦正也是毕恭毕敬,以长辈之礼待之。 几番接触下来,慕谦正既欣慰亦感概。 终于赶在年前将过定诸事办妥,接下来便等着钦天监拟算出合适的日期,便可准备大婚。 因为上一年闰十月的缘故,这一年的新年来得格外晚一些,除夕之时,天气已经回暖了一些。 慕远前一日休沐便回了慕府。待诏所在朝廷中,尚算清闲的地方,从除夕到大年初七,有□□日的假期。而其他的朝中重臣,据说初三开始便要恢復朝事,其中当然也包括信王,真是辛苦! 这还是慕远到了这里之后的头一个新年,想想他从年头醒来,到如今也不过整一年,竟已发生了这么许多事情,他不但一路从钱塘来到京师,也从一个藉藉无名的棋士到如今名动天下的大国手,甚至连在前一世都遥遥无期的终身大事都解决了,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慕远原想邀纪谨一同到慕府过除夕,可惜每年的这一日,纪谨都要与其他皇亲一样,在宫中参与宫宴。宫宴可携家属,只是慕远与纪谨虽然算是已定了亲,到底还没成亲。不过来日方长,从今往后,他们还有无数个新年。
第226页 白日举家上下一起祭祀先祖神灵,夜里围着吃了个丰盛的年夜饭,慕家老爷夫人给兄妹三人都准备了压岁钱。慕远收到的时候还有些新奇,成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压岁钱了,都是他给小辈们发压岁钱,今年自然也没有忘记给二弟小妹准备好。 兄妹二人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慕羽裳俏皮地道:「明年是不是可以收到双份啦?」 慕鸿不解:「哪里来的双份?」 慕羽裳抿唇笑道:「当然是纪大哥的那份了。」 慕远笑了笑,不置可否。 慕鸿兴奋起来:「诶,对对对,纪大哥那么大方,说不定还会给金锭子呢。」 慕谦正故意板起脸,道:「是每个月给的零花银子不够使么?一副财迷的样子。」 慕鸿暗暗吐了下舌头,慕羽裳咯咯笑了起来。 慕夫人却道:「王爷是每年除夕都要入宫吗?待你们成了亲,明年的除夕远儿是不是也要跟着入宫?」 慕远点点头:「应该是的。」 慕夫人轻轻嘆息一声:「宫宴大概没有在自家里来得自在吧。那孩子,听说早就没了爹娘,这么些年来,孤苦伶仃一个人,也拐不容易的。」 慕羽裳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娘,纪大哥可是王爷,身边哪里就缺了人,怎么可能孤苦伶仃的。」 慕远却柔和了眉眼,轻声道:「母亲说的是,慎之这些年来颇为不易,日后还请母亲多疼惜他一些。」 慕夫人慈爱地笑了笑,拍了拍慕远的手背:「那是应该的,你们成了亲,那孩子也就是自家人了。一家人自然应该互相疼惜。」 慕夫人又问道:「皇亲国戚那般多,宫宴应该无需过夜吧?」 慕远点点头:「自是不必。」 慕夫人道:「既是如此,远儿不如到宫门去候一候,将人接回来?这大过年的,他从热闹喧嚣的宫中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王府,可怎生受得了。」 到底还是母亲心细,慕远想着纪谨那些年来,每年应都是那么过的,心脏便有些绵绵密密地疼了起来。 慕远还是笑着对母亲道:「今年却是不同。陛下说慎之即将大婚,今年要留他在宫中过个整年。」 慕夫人这才点点头:「陛下待那孩子倒是好极,这也是他的福气。」 慕谦正轻轻咳了一下,提醒道:「天家的事,岂是咱们能够妄议的。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尤其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 慕夫人赧然一笑:「这不是,都是自家人嘛,何须那般外道。远儿说呢?」 慕远立刻垂首道:「母亲说的是。」抬头看了慕谦正一眼,又道,「不过父亲说的,也有道理。」 「你这孩子,何时学会这般,这般……」慕谦正手指点了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般会说话了。」 慕远躬身道:「岂敢。口中所言,乃心中所想。」 慕夫人轻轻捶了慕老爷一下,嗔道:「好了,别为难孩子。」 慕谦正有些无辜,瞪了瞪眼:何曾为难了? 夫人眼波一斜,又立刻垂首认错。 兄妹三人都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父母恩爱的孩子永远都能感受到那种幸福感。 慕远不禁想到纪谨,他们也能这样吧,从年少情深走到相濡以沫,未必轰轰烈烈,终能细水长流。 慕远的思绪飘忽了一下,再拉回来时,便听到父亲在感概:「纪氏的家教实在太好,世家大族果然不一般,难怪歷代的信王都非常人所能企及。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为亲家,实在与有荣焉。」 原来,慕谦正正在说着这段时日与纪氏一族接触的点点滴滴,也藉此敲打敲打两个儿女。至于慕远,他都有本事能娶到人家族中最出色的那一位,即便作为父亲,自己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慕远不由想起纪谨曾经提到族中时,那种既骄傲又无奈,还有些落寞的神情。直到他们定亲后,纪谨再提到族人便是一种释然。慕远想,从今往后,慎之再也不用刻意避着族人,刻意将自己孤立于俗世之外。希望从此以后,以余生的温暖,弥补他过往的孤寂。 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是愉悦幸福的时刻,便越是想念那个人,希望他也在身边,一起分享这样的心情。以往从未在人群中感觉过寂寞,大概只是因为,没有一个让自己想要共享一切的人。 慕谦正说着说着突然道:「前几日虞尚书说,陛下已经为你们选定了三月底的日子作为婚期,远儿可是知晓?」 慕远回过神来,点点头,日子一定好,慎之便写信告知了他。他们这段时间见面得少,竟开始鸿雁传情起来。慕远想到被自己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一封封信笺,信笺上那一手漂亮的字迹,还有一句一句的「见字如面」,不由默默笑了起来。 慕谦正顾自道:「时间是有些紧,不过你们两个皆是男子,无须像一般姑娘家那般备嫁,倒也不是来不及。」 慕远道:「让父亲费心了。」 慕谦正笑道:「老子为儿子操心,羽。希。椟。佳。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只是与你成亲的人特殊,你母亲也插不上手,倒是让她轻省了些。不过,羽裳的亲事也定了下来,虽然说好了过两年再成亲,如今也该准备起来了。」 卢子俊终是赶在年前托人上了门,慕谦正看到小女儿红着脸一副娇羞不已的样子,无须多问已经知晓了答案,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227页 慕羽裳果然娇羞了起来,不依道:「爹爹,不是在说大哥的事吗?为何又突然提到女儿了。」 慕鸿突然一拍大腿,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么说来,如今这家中,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慕谦正哈哈笑道:「可不是!鸿儿要是有了中意的人家,便早些对为父说,为父替你上门求亲去。」 慕鸿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儿子不着急。我还要跟着陈师傅多学几年功夫,没的分心了。」 慕谦正拍着他的肩膀:「有志气,鸿儿出息了。」 「那当然。」慕鸿不太禁夸,一夸便有些得意,「大丈夫何患无妻,自然要先立业,再成家。」 接下来数日,慕远也不得闲。趁着年节,平日只在待诏所里碰面的同僚纷纷设了局,私下里也需走动走动,新晋首席的慕远自然都在首邀之列。盛情难却,慕远便挑着关系近的,知根知底的赴了几局。 至于纪谨,不须说,慕远也知他忙得很,开年需要朝议之事桩桩件件,据说自除夕那日起,信王便再没回过王府,日日都宿在宫中。 这段时间以来,唯有尺素往来,以慰相思了。 直到上元灯节,两人才终于有了见面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越到结尾,落笔越是踌躇,明明所有大纲俱藏于胸,苦笑。大概在潜意识里也有些不捨得结束吧。 争取在十号之前完结,加油! 新文已经开了文案,对,就是那篇《各取所需后我栽了》,娱乐圈题材的,亲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到作者专栏里预收一下,大约本月25号左右开文吧,目前努力攒搞中。 第115章 上元 每年的上元节, 京里都会准备灯会,东西南北各选一条大街布置,西大街是离皇城最近也最热闹繁华的。 慕远接了慕鸿, 慕羽裳从慕府出发。大概是从未经歷过这样的热闹,错误判断了街上人流的稠密程度, 好容易挤到西大街时, 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 天边最后一道霞光跌落, 满街的灯火却将覆盖住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与之相对的, 未被灯火临幸之处愈显黯淡。 慕远四下逡巡, 寻找着相约之人的身影,摩肩擦踵的人群阻碍了他的视线。慕远踮起脚尖,极目远眺,然始终无所获,不由眉头深锁。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唿唤,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又如近在耳旁,音色是如此地熟悉。 「云直……」 慕远勐地回头,便看到长街的尽头,灯火最为稀落的地方,让自己思之念之之人站在一簇树影中,噙着一抹笑意望过来。 四目相对,慕远原本有些焦灼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既而又开始「砰砰」地用力跳动起来,耳畔只余嗡嗡不绝,所有的喧嚣似已消散。 慕远穿越人群, 走向那簇树影,在零星飘落的花蕊中,一把握住了纪谨的手。 月余未见,眼前之人曾在无数个深更梦里徘徊,如今终于得见,这人眉眼依旧,身形似更削瘦了几分,情深却在那日夜的思念中愈加丰满。 夜风拂来,吹动周围的灯火,映照过来的光线从眉眼到唇角打了个起伏,慕远的目光便顺着那起伏的光线来回巡视,最终落在对方看起来就十分柔软的唇上。 慕远抬起一只手,轻轻捧住纪谨的半边面颊,眸光在那红润丰盈的唇上深深凝了一会儿,才终于按捺下亲吻上去的冲动,抬眸向上睇去,几乎溺在那双满盈着温柔笑意的眼中。慕远额头前倾,与纪谨的抵在一处,羽睫交缠,唿吸相闻。慕远微微阖着眼,感受着久违的安宁与温暖。 跟在身边的其他几人一脸震惊,彼此互相看了一眼,赶忙把两人围了起来,这里虽然灯火黯淡,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呀。然而两人突出的身高显得众人的这一举动格外徒劳,甚至还因此更加引人注意。 在引来更多的注目之前,慕鸿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 慕远闻声松开了纪谨,转身关切地问道:「二弟,可是夜风太凉了?」 慕鸿一脸的一言难尽,心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哥,嘴里说着:「没有。是刚刚呛了一下。」 慕远蹙蹙眉,又没有喝东西,被什么呛着了? 慕鸿怕他再问下去,赶紧冲着纪谨一礼:「纪大哥,好久不见了。」 慕羽裳也赶忙跟上,福了一福:「纪大哥。」 天元也跟着行了礼。 那边原本跟在纪谨身边的墨砚上前一步,对慕远拜道:「慕爷。」 墨砚身边还跟了一个人,这时也笑嘻嘻地走上前,沖慕远道:「老师。」 慕远弯了弯嘴角:「钰儿也在这里。」 言钰笑道:「学生本是随家兄家姊出来的,方才碰到了王……,碰到了墨砚兄弟,知道老师和天元师兄也要来,便一起在这儿等了。」 慕远点点头:「那便一起吧,人多也热闹。」说着又看回纪谨,似解释一般地道,「不过今夜委实人太多,我们一路过来,车马都进不了,只能走过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咱们也要小心,别叫人群冲散了。」 纪谨笑了笑:「若是真冲散了也不要紧,回头再到这里来等着便是。」 慕远悄悄在袖子低下握紧了他的手,嘴里也应和道:「说的也是,若真散了,逛完了来这里等着。不过,小妹可要跟好大哥别走散了。」
第228页 慕鸿立刻挤眉弄眼道:「大哥放心,小妹交给我就好了,我不会让小妹跟我走散的,大哥别跟纪大哥走散了就好。」说着又凑到慕远耳边低声道,「不过大哥,这里终究是大庭广众之下,太过明目张胆不好,你可收敛着点儿。」 慕远失笑,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怎么还编排起大哥来了。那小妹可就交给你了,有任何闪失,拿你是问。」 几人沿着街面逛了起来,今夜的灯市着实热闹,稍不注意,个子小点的便淹没在了人群中。 走不多远,在一处人群稍微没有那么稠密的地方遇到了一个人,慕羽裳一见那人便红了红脸,稍稍往慕远身后躲了躲。 慕远看看了垂目羞涩的小妹,又看了看那边同样腼腆羞赧的青年,笑了笑道:「子俊,这么巧。」 卢子俊的眼神直往慕远身后飘,垂首道:「并非全然是巧合。我打听到云直兄会与家人来逛灯会,特意在此等候,希望能遇到云直兄,还有……慕姑娘。」 慕鸿笑着凑上来:「这便是我未来的妹夫吗?不错不错,一表人才,配得上我们小妹。」 卢子俊面色更浓了些,拱手道:「这位是慕二公子吗?」 慕鸿拍了拍他的肩,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都快是一家人了,不必这般外道,叫我二哥便是。」 卢子俊看看慕远,又看看慕羽裳,从善如流:「二哥。」又冲着另两人叫了声,「大哥,羽裳。」 慕鸿哈哈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卢子俊原本白净的脸颊仿佛要烧起来了一般。 慕羽裳轻轻跺跺脚,微微噘嘴不满道:「二哥,不许欺负人家。」 慕鸿笑得更大声了:「小妹这就护上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 慕羽裳似乎更恼了,卢子俊赶忙道:「没有没有,没有欺负,我早就希望能这么叫了。」 慕羽裳这才垂下头不说话了,眸光柔柔的,面色愈发红润。 卢子俊又鼓起勇气沖慕远道:「大哥,我能否请羽裳到前头那边那个花市去看看?」 慕远故意道:「只请羽裳吗?」 「当,当然,不是。」卢子俊有些泄气道,「也请大家一起去。」 慕远这才笑道:「不必了,我们还想慢慢逛一逛,小妹要是愿意的话,可随你先去看看。小妹可愿意?」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慕羽裳说的。 慕羽裳抬眸瞅了卢子俊一眼,又看嚮慕远,在他略带促狭地目光中红着脸点了点头。 卢子俊一下子松了口气,雀跃起来。 慕远叮嘱道:「照顾好小妹,可不许让她磕着碰着了。」 卢子俊点头如捣蒜:「大哥放心,我定会护羽裳周全的。」 临走之时,似乎才注意到纪谨,想到自己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拜见,不由有些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待诏所卢子俊拜,拜,拜见……王……」 纪谨微微一笑:「并非朝上相见,不必如此多礼。何况,」他一面说一面望嚮慕远,笑意盈盈,「都是一家人。」 卢子俊勐然想起,眼前这两人也是订过亲的,还是圣旨赐婚,这么说来,确实就快是一家人了。和当朝信王成为一家人吶,卢子俊可想都不敢想,如今竟已快成事实。只不过,卢子俊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眼下该怎么称唿,只好草草礼了礼,便带着慕羽裳先行一步。 慕鸿看了看慕远纪谨二人,又看了看远去的卢子俊慕羽裳的身影,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道:「虽说定了亲,也不能太放心,大哥,我跟上去看着,别让小妹受欺负了。」 慕远哪里不知他的心思,笑道:「你别欺负人家就好了。子俊面皮薄,你别太捉弄他,惹得小妹生气便是。去吧。」 慕鸿笑着挥了挥手,便跟了上去。 言钰沖天元和墨砚使了个眼色,便笑着对慕远道:「老师,我和天元师兄,还有墨砚兄弟,也想到那边去看看。不如咱们就分头行动,回头老地方集合?」 天元和墨砚很有眼力见儿地点头应和。 慕远与纪谨相视一笑,挥了挥手:「去吧。」 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人潮拥挤,慕远与纪谨肩靠着肩也丝毫不见怪,如果忽略掉他们藏在宽大袖子里的紧紧相扣的十指的话。 他们一起慢慢地走过长街,在一处猜灯谜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慕远好奇地看了几个谜面,发现这些对自己来说还是有些难度,大部分还是字谜,对于习惯了简体字的自己来说,难度就更上一层楼了。 纪谨见慕远盯着一个谜面蹙眉沉思了很久,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是一个『阳』字。」见慕远还是有些茫然,索性拉起他一只手,在他手掌心里一边写出这个字一边将谜面拆解给他听。 纪谨的手指修长白皙,十分好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触在手心的地方,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酥酥麻麻的,从手心一直痒到心底。 慕远好容易才在这异样的酥麻中凝神听清了他的话。 指尖停下来的时候,慕远一抬头,恰恰看到纪谨抬眸的瞬间,长长的睫毛从微垂着如同一面铺开的扇子,到缓缓掀起露出遮掩下如曜石般闪亮,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眸,黑白分明的眼睛既清澈且深沉。 慕远不知为何格外爱看他的眼睛,也格外怕看他的眼睛。爱他的眼里毫不掩饰的深情,也怕他的眼里自己的无所遁形。
第229页 「云直。」 身后忽然传来叫声,两人松了手,一起望过去。 慕远脸上立刻漫起惊喜之意,叫道:「世暄,绿漪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要食言而肥了泪,果然g不能乱立。 尽力而为吧,反正这个月完结总是板上钉钉的。嘤嘤嘤 第116章 四手联棋 范世暄与绿漪就在两人身后几步远, 见他们望来,便一起走了过来。 靠得近了,慕远对纪谨道:「慎之, 这两位便是范世暄和绿漪姑娘。」 纪谨微微颔首。 范世暄和绿漪自然也早就留意到慕远身边的这位,不需介绍, 也知道是谁。 自小在京中长大, 听说许多关于这人的传说, 绿漪还是第一次见到当今信王。虽然未着朝服,其身姿容颜气度, 亦是在人群中出类拔萃, 一眼便能注意到的。 绿漪心中赞嘆,福了一福,低声道:「小女子见过王爷。」 范世暄的心情有一丝微妙,有一些复杂。因为年少时家逢变故,致使他一直对朝廷中人抱有偏见和芥蒂,若非与慕远相识在先,而慕远入京在后,只怕两人未必有缘分成为至交。然而在他先认可了慕远这个人之后,他的身份便不再那么重要。即便如此,他也从未预料到,他有朝一日,竟会因之结识当朝最为权贵的信王。 在出声叫住慕远之前,范世暄就注意到了他身边的纪谨。在知道慕远被赐婚后,他曾经辗转反侧,也曾经想像过那二人站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虽然彼时他还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王爷。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所有的想像都不如亲眼目睹来得真实和直接。远远看去, 那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只能用赏心悦目来形容,不仅是因为他们出众的外形,更重要的是,他们看着彼此时的眼神,说不上来多么缱绻,却有着斩不断的羁绊;还有他们在一起时,那形容不出的氛围,仿佛他们天生就该站在一起似的。 在那一瞬间,不仅是范世暄,包括绿漪,心里都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是认输,而是从一开始,就不曾被放在一起比较过。范世暄心想:大概在云直的心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都各有各的位置,但只有那一个人,是占据了全部。范世暄觉得有什么被放下了,又似乎有什么可能永远也放不下。 范世暄不是擅于伪装的人,他神色间的变化虽然微妙,却并非无迹可寻,只是在走近慕远的时候努力克制住了。这份克制未免刻意,只是在这方面有些迟钝的慕远面前,已经足够了。范世暄看向纪谨的时候他的眼神略微挣扎了一下,还是幅度不大地拱了拱手:「见过信王。」 纪谨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温和道:「不必多礼,时常听云直提到二位。」 慕远见二人并肩而来,起初的惊喜过后,不由有些好奇:「这么巧,世暄和绿漪姑娘也是路上遇见的吗?」 绿漪莞尔一笑:「并非如此。范先生说想见识一下京师的上元灯会,又觉得一个人甚是无趣,绿漪亦觉如此,便相约一同前来。只是碰巧遇见了先生。」 范世暄点点头:「离开京师十多年了,如今在京里相识之人寥寥无几,能称得上朋友的更是没有几个。这样的佳节想必云直必定佳人有约,只好劳烦绿漪姑娘陪我逛一逛了。」 慕远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愧意,他心里惦记着纪谨,也细心安排了弟妹,唯独忽略了这位友人。细细想来,他们也好一段时间未曾碰面了。 绿漪一双妙目轻轻睇了范世暄一眼,顽笑道:「有京师最富盛名的女子作陪,莫非范先生还有什么不满吗?」 范世暄哈哈一笑,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赶忙拱手道:「岂敢岂敢,能邀得绿漪姑娘,是在下的荣幸。」 几句玩笑消解了慕远心头的愧意,几人的神色也都松快了许多。 绿漪又道:「我在前头听雨楼订了个雅座,先生,和王爷,若无其他安排,可愿一同喝一杯清茶?」 慕远看了纪谨一眼,纪谨霎霎睫,扬着嘴角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便道:「求之不得。」 雅座订在听雨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延伸出去的小阳台还算宽敞,置一长桌,四人分两边坐下,绚烂的街景一览无遗。这是整个西大街最佳的几处观灯之所之一,往年绿漪即便想要提前预定亦不可能,託了去年与听雨楼当家的苏预之的几番合作,有了交情,年底苏预之返乡之前,特意问了绿漪上元时是否来逛灯会,可要留一个雅间。苏大当家的一番心意,绿漪又确实有此打算,便却之不恭了。 范世暄,绿漪与慕远本就熟识,自然无所谓拘谨。纪谨虽然身处高位,但他对一般百姓向来亲和,何况还有着慕远的关系在,更不可能端什么架子。只要纪谨愿意,有他在的地方就不可能冷场,还能在无形中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如处家中。 范世暄浪迹江湖多年,纪谨也曾南征北战,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谈起各地见闻自然不在话下,慕远和绿漪倒成了听众。 范世暄再一次对纪谨刮目相看,他与自己见过的和以为的朝廷中人都不一样,他甚至开始想,若是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纪谨就已在朝中,或许结局不会那般惨澹。只可惜,时也,命也。而自己也註定走上了一条截然的路。 换了盏茶,范世暄提议道:「如此良辰美景,若不手谈一局,岂不可惜。」
第230页 绿漪笑着应和道:「说的也是。」 慕远和纪谨也点点头。 几人便找掌柜的送了一副棋盘棋子来。 一副棋,四个人,绿漪摊开棋盘,有些为难:「谁下?」 慕远忽然道:「要不要玩一些特别的?」 范世暄问道:「云直有何建议?」 慕远一笑:「可试过四手联棋?」 范世暄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可是两人一组,各下一手?」 慕远笑着点点头。 范世暄很有兴趣:「听起来就觉得有意思,我想玩。」 绿漪抿唇一笑:「算我一份。」 纪谨看着慕远,神色从容:「听云直的。」 范世暄道:「如此,云直自然是和信王一边,那我便与绿漪姑娘一起。」 正好,连位置也不用调整。 慕远与范熠猜子,最终范熠获得先手权。 范世暄一边交换棋盒一边道:「咱们按照无座子的规则来吧。云直,如今你们可定了先手方贴目为多少?」 慕远道:「经过两个多月大量对局的计算,目前待诏所将贴目定为五目。并且遵循古制,将白先改为黑先。正月过后,应该就要公示天下了。」 范世暄交换棋盒的手停住,又将黑子棋盒拿了回来:「那边按照这个规则来吧。」 四手联棋,依然是黑白两方,一方一手棋,只不过每一方都有两人,这两人交替落子。 同一方的两人,彼此之间不能交流,只能按照现有的棋路,努力去靠近对方的思维,这就很考验彼此的默契和水平了。 第一手棋,黑子方范世暄落子,右上角小目。 第二手棋,白子方慕远,在对应的位置上,亦是开局小目。 第三手棋,黑子方绿漪,这两个月来,她与范世暄见面对局的机会已经大大超过了曾经和慕远的对局数量,收到改制风潮的影响,他们之间下的也是无座子棋,只是未定贴目的目数,不过大多是时候,他们都没有下到收官,更多的是对开局和中盘的研究,彼此之间尚算有些默契。取消了座子之后,他们目前都喜欢用双小目开局,绿漪也很自然地在右下角下出个错小目。 第四手棋,白子方纪谨。相对于那三位专业棋手日日与棋盘相对,纪谨触碰棋盘的机会要少得多,棋力也是四个人中最低的,唯一能够依仗的便只有与慕远之间的了解与默契。纪谨想了想,下在了星位。闲暇时,他看得最多的是慕远的棋谱,除了陛下之外,慕远也是与他对局最多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他最了解的便是慕远的棋路棋风。 接下来四人按顺序交替落子,棋盘上黑白两色渐渐多了起来。 若是将棋力以胜率做一个量化,范世暄与绿漪相加是要胜于慕远与纪谨之和的,只是,在不能相互交流的联棋中,不能简单地这么算。 范世暄与绿漪的棋风并不相同,甚至不相像。绿漪的棋力逊于范世暄,但是相差的并不算大,于是他们在坚持自己的思路和努力去靠近对方思路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彼此消耗。 纪谨自然知道单轮棋力自己对上这三人都是没有胜算的,然而此局棋中,他并非一人在战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慕远,更了解慕远的棋。虽然在棋盘上,他达不到慕远的高度,但是可以努力跟上他的思路。一局棋下来,纪谨并没有下出什么特别的好手,甚至在有些地方还有点平庸,不如他平日的水平,然而他的落子一次也没有打乱慕远的棋路,有些地方在慕远的补救之后甚至可以称得上妙招。 此消彼长之下,这一局棋的胜负已经没有太大的悬念。 范世暄再一次心服口服,他看着对面慕远与纪谨相视一笑的默契,若有所思。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略略有一些不服,也曾想过若是与云直更早相遇的人是自己,这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然而经过这一夜相遇,经过这一盘棋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机会。他有信心可以成为云直这一生最好的对手,然而对方才是能与云直相伴一生的人。 在这一局棋中,不仅有默契,有深刻的了解,还有退让与成全。虽然从未与纪谨单独对过一局,但是范熠相信他的棋风绝不是如本局所表现出来的这样,这是他的退让。这份退让又是为了成全这一局棋有着统一的棋路,最终取得优胜。 范世暄神色有些复杂,他看着纪谨,诚恳道:「想不到王爷日理万机,棋力还如此不俗。若有机会的话,想向王爷单独讨教一局。」 纪谨微微一笑:「讨教不敢当。会有机会的。」 收了棋盘,四人又略坐了坐,喝了几盏茶,慕远便准备与纪谨先行一步。 绿漪问道:「先生和王爷这便要回去了么?」 慕远摇摇头,笑道:「想与慎之到之前绿漪姑娘说过的那个灯河去看一看。」 绿漪顿时意会,掩唇笑道:「据说在灯河放灯祈愿的有情人,都能得偿所愿,很灵验呢!」 慕远难得地有些赧然,面上微微泛红:「便如姑娘所说。」 绿漪起身,盈盈一拜,笑道:「那绿漪便提前预祝两位,相携白首,永结同心。」 慕远回礼道:「多谢。」 纪谨忽然道:「到时,还请绿漪姑娘,亦能赏光来喝一杯浊酒。」
第231页 绿漪惊讶道:「可以吗?」 纪谨一笑:「当然。本王会着人给姑娘送去一张请柬。」 绿漪眼里泪光闪烁,深深地拜了一拜:「多谢王爷!」 绿漪心里很清楚,有了这张来自信王府的请柬,她便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不仅是白玉楼,便是整个京都,整个大齐,再也没人能够轻辱她。 范熠亦起身道:「云直,我明日便要离京一趟,待你大婚之期,再回来想你讨一杯酒喝。」 慕远笑道:「好,等你回来。」 慕远与纪谨下了楼,还与在阳台上目送他们的两人挥了挥手,直到走出很远,才感觉不到那注视在身上的目光。 纪谨感慨道:「绿漪姑娘如此聪慧体贴,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慕远点点头:「只愿她此生都能够平安喜乐,求仁得仁。」 纪谨侧首看他:「云直,真的从未动心过吗?」 慕远停下脚步,认真而严肃地看着纪谨:「慎之是在怀疑我的真心吗?」 纪谨一笑,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有些,替她觉得遗憾。」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这世间的憾事,十之八九。我这一颗心,实在小的很,除了慎之,再装不下其他人。」 一阵夜风吹过,吹起散落的髮丝和摇曳的灯火,那映着火光的眼里,炙热而坚定。 纪谨从未如此刻般觉得庆幸,他悄悄握住慕远的手,垂眸低喃:「是我幸运如斯!」 走出一段路后,纪谨状似无意地问道:「在云直心里,范世暄,是怎样的?」 慕远发自内心地笑道:「我与世暄初次见面,便特别投缘,不仅是因为他棋下得好,他这个人也特别有意思。我们初遇的情形,也与慎之说过了吧,想起来便觉得惊险又有趣,那时还多亏慎之留下了凌统领,才让我们免了一场灾。能与世暄成为知至交好友,我很开心。」 纪谨强调了一句:「只是至交好友吗?」 慕远疑惑:「不然呢?还应该有什么吗?」 纪谨忽然笑了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在想,我与陛下这般亲近,云直可会觉得……不满?」 慕远笑道:「怎么会!慎之说过,你与陛下,不仅是君臣,更是兄弟,是家人。我很高兴,陛下能这样维护你。」 纪谨道:「云直,有没有人说过,你这课赤子之心,是多么难得?!」 「有啊。」 「何人?」 「慎之你啊。」 两人停下脚步,相视大笑。 到了灯河处,河面上已经飘满了祈愿的灯船,影影绰绰,既温馨又浪漫。 两人各买了一只小小的灯船,写上祈愿的话,放到了河里,看着灯船慢慢飘远。 伫立在河岸上,纪谨开口道:「云直写了什么?」 慕远道:「祈愿的话,据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便不要说了。」纪谨道,「不过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 纪谨看着他笑:「和我一样的。」 慕远亦笑道:「愿君心似我心!」 才转身,便遇到了刚刚放完河灯的卢子俊与慕羽裳,之后又遇到了不知野到何处的慕鸿,在来时路上接上了言钰,天元与墨砚,街上的灯火已零落了许多,上元节马上就要过去了。 过了正月,紧接着便是二月三月。 而三月底,整个京师最盛大的事情,便莫过于信王与慕首席的大婚了。 第117章 大婚 三月廿七, 沖鼠煞北,宜嫁娶。 天光熹微,整个慕府已是人头攒动, 热闹非常。 慕远亦在这样的喧嚣中睁开了眼睛,入目是既有些熟悉又感觉陌生的帐子。慕远眨了眨眼, 神思渐渐清明, 才记起这是在慕府, 属于他的那个院子的一个偏房。为了这场大婚,他在一个月前, 便搬回了慕府。 慕远起身, 舒展了一下四肢,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外头的喧闹更加清晰地传入耳中。旁边那间正屋便是今夜的婚房,早在定了婚期后便开始布置了,这下应该在做最后的筹备,母亲以及丫鬟婆子们的声音不绝于耳。 慕远默默听了一会儿便拉上了窗,嘴角不觉勾出一抹笑意。 自从上元之后,除了偶尔在皇城中相遇,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慎之了,更遑论一起坐下来喝茶论枰。想起赐婚之前能够时时相见的日子,便觉得这段时光分外难熬。并非因为彼此忙得无暇见面,再忙,想见还是凑得出时间的。只是,大家都劝说婚前见面太频不吉,便生生按捺了下来。这样的习俗即便内心深处未必那么当真,也不妨碍人们认真地遵守。不论如何, 过了今日,他们便再也无需分离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天元在问:「老师,起了么?」 慕远扬声应了一句:「起了,进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天元扬着一张笑脸走进来,身后跟了十多个丫鬟婆子,其中几个手里捧着面盆,毛巾,妆盒,接着是婚服,发冠,衣饰等物,鱼贯而入。 慕远叫这阵仗一惊,往后退了几步。 当先的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当头便拜道:「恭喜大公子,贺喜大公子。」 慕远虚虚一扶,客气道:「多谢。」 婆子直起身,笑道:「咱们来伺候大公子上妆换衣。」
第232页 慕远赶忙道:「让天元来便好,婆婆姐姐们辛苦了。」 婆子大声道:「那怎么行,小子们懂什么!大公子放心,今日必让你做个神神气气的新郎官。丫头们,动手了。」 「诶。」丫鬟们齐声应了下,咯咯笑了起来,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 很快,慕远便被伺候着净了面,刚套上的外衫也被七手八脚扒了下来,起初的不知所措后也只能无奈接受了。这还是慕远生平第一次被这么多女子近身围绕着,手脚都僵硬着不知如何安放,一张俊脸未上妆已经涨了个通红,叫丫鬟们笑得更大声了,就连站在一旁的天元也憋不住满脸的笑意。 一切收拾妥当,丫鬟婆子们都退出去后,慕远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一番折腾,天光已然大亮。 跟着慕夫人进来的慕羽裳看到穿好婚服,收拾妥当的慕远,眼睛顿时一亮,抚掌道:「大哥今日真好看。」 慕夫人也满意地点点头,贊道:「我儿真俊。这么一亮相,不知要迷倒多少闺中女子了。」 慕羽裳眨了眨眼,促狭道:「迷不迷倒其他女子无所谓,只要能迷倒嫂嫂就够了。」 慕远在她额上轻轻一捺,无奈道:「又来贫嘴。」 慕夫人也笑道:「好啦,既然装扮好了,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准备去迎亲吧,可别叫人家久等。」 「是。」慕远应道。 慕家在京中并无其他亲眷,老家的族人中也没有几个与慕远年龄相近的同辈,是以此番随慕远去接亲的人中,除了慕鸿,便是慕远在待诏所的同僚。但凡关系近一点的都来了,若非人数太多不太妥当,只怕整个待诏所都恨不能倾巢而出。毕竟,能向一位当朝王爷迎亲的,可是前无古人,后,应当也无来者了。 十数个年轻俊彦骑着高头大马,拥着当中一身大红婚服的慕远,神清气爽地一路从城西向位于城中心的信王府而去。沿途的百姓纷纷驻足,甚至还有听到动静特意从别条街赶过来围观的。好在此时天色尚算早,未造成太大的拥堵,一路还算顺利。 信王府亦是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喜庆。迎亲的队伍方到门前,便响起了一串爆竹声,好在马匹早叫迎着的下人们牵走了,否则这震天响的爆竹声非将马儿们惊了不可。 踏着满地的红色碎屑进了信王府,转过屏门,迎接他们的便是由凌卫打头的十数位王府私卫,个个身着玄衣,腰挎宝剑,双手交叉横抱胸前,神情肃穆。 这阵势,霎时让兴高采烈的迎亲队伍唬了一跳,这才想起,时人但凡接亲,总要给新郎官设些考验,努力通过了,方显接亲的诚意。只是,今日来接亲的这些人,若论起棋枰来,个个都是数得出名的好手,可若对上眼前这些武林高手,恐怕没一个有一合之力。今日这一关只怕难矣! 众人面面相觑,又俱看嚮慕远。 慕远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凌统领,今日可是有何指教?」 凌卫双目一抬,目光凌厉地扫过来,身后数人在这目光中都不由心中一悸,往后退了半步,站在最前头的慕远神色却丝毫未变,面带笑意,镇定自若。 凌卫忽地一扬嘴角,这还是慕远认识他以来头一回见到他眼底带出笑意。凌卫右手一抬,身后紧紧站成一排的侍卫们便迅速而无声地向两边退去,现出身后被挡住的十数张棋案,每一张棋案后都坐着一人,年岁看起来从八九岁到二十多岁不等。 侍卫们退开后,这十数人便站起身,拱起手,异口同声道:「请指教。」 说完,有几个少年遭不住还顾自笑了起来,被旁边的人稍稍一瞪,又努力憋了回去,憋得一张白皙的面庞都红了起来。 凌卫也只手向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考验。 从慕远到身后的十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人低声笑道:「还是王爷会疼人。这等考验,对慕首席来说,简直手到擒来。」 慕远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绕着十几张棋案转了一圈,每一张棋盘都不是空白的,内里却各不相同。许是根据各自的棋力,有的摆上一个黑子的是要求让先的;有要让二子,三子的;还有的干脆摆了残局求破。 若是往常,慕远自然当仁不让,同时迎战十数局棋也是难得的挑战和体验。只是今日这个日子实在特殊,他的心思此刻也无法安放在棋盘上,更何况跟随来迎亲的这些同僚们也不能只当个摆设不是。 慕远含笑的眼神望过来,无需他开口,程时远已挑眉道:「各位同僚,今日是首席的大喜日子,怎能让他被此事所绊,叫新人久等。如此阵仗,不如由我等代劳,一试身手吧。」 其他人纷纷笑着应和:「该当如此。」 「自然是这样。」 「哈哈,这样的热闹怎能少得了我。」 …… 众人说着围了上去,都是初次遇见,未知对方的深浅,便各自挑了顺眼或者喜欢的棋局对上了。来的人多,最后还空了几个,便在一旁观棋助阵,慕鸿自然也在此列。 慕远沖众人一抱拳,笑道:「有劳诸位了。」 众人挥了挥手,慕远便转身迳自朝内院走去,再无其他阻碍。 一路在下人的指引下进了纪谨所在的院子,这里又比他处布置得更加隆重喜庆。
第233页 墨砚站在院中,一见到慕远便是长长一礼,起身笑道:「慕爷,爷在房中候着呢。」 慕远不觉加快了步子,心头雀跃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站在房门前,慕远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才将双掌置于房门上,使力一推。 房门应声而开。 慕远凝眸一望,便望进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 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对视。自西湖畔相识以来,他们曾无数次四目相对。有时是目光在无意中对上,有时是刻意追寻之后的凝望……每一次的反应或多或少都不尽相同,却没有一次如这回般,眼神里过分的炙热反而让沸腾躁动的心情缓缓平復下来,只这一眼便足以抚慰日日夜夜的思念堆积起来的如潮水般的疼痛,往后余生,只要有彼此在,并肩同行,便无惧于任何的风霜雨打。从此朝霞落日,荆棘坦途,与君同往! 慕远上前几步,一把将纪谨拥在怀中,手臂收紧,下颌贴在对方的肩背上,灼热的吐息在耳畔拂过,深情如嘆息一般地低吟道:「慎之,我来接你了。」 纪谨微微阖上双眸,勾着嘴角,紧紧回拥着他,低声道:「云直,我等到你了。」 两人静静地,紧紧地相拥着,时间仿佛在他们周身凝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彼此,慕远这才仔细打量了纪谨一番。 纪谨素来喜爱白衣,除了朝服之外,慕远几乎没有见过他着他色的衣裳,更是头一次见到他着一身的正红。大抵人好看,服饰便成了点缀,纪谨通身的气度有时能让人连他出众的外貌都暂时忽略,更不用说衣裳。只是这一身婚服,应是下过大功夫的,无论是剪裁,版型,刺绣都是上上乘,称得纪谨的容貌气质更加出众,格外叫人惊艷。 慕远即便算不上什么颜控,此情此景,也不由生出「夫復何求」之感。 慕远盯着人挪不开眼,却不知纪谨也是同样的感受,在彼此心里,再无人,能如眼前人一般,只想与之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直到彼此都几乎按捺不住绮思,垂下眼眸,纪谨才拉着慕远的手,走到桌边坐下。 若是一般接亲时,自是不会仍有两位新人在拜堂前这般单独相对,只是他们的亲事,本就惊世骇俗,没有先例,无需参考。再加上纪谨双亲已逝,王府中并无高堂,纪谨本身已是府中身份最高,而辈分最高的三叔公,只是占个名头而已,并不怎么管事。自然仍由他们愿意怎么来便怎么来。 桌上备着茶点。 纪谨身为男子,又贵为王爷,虽是出嫁的一方,倒也不必如新嫁娘那般盖着红盖头,忍一日的饥渴。 两人略用了些茶点,说起外头接亲的考验。 纪谨笑道:「那几个都是族中的子侄,早就嚷嚷着要见一见你,之前一直没有寻到机会,便趁着这时出一出难题。他们几个倒是个个好弈,其中也有一些好手,不过比起待诏所的各位棋待诏们,还是有些不够看的,索性由得他们闹去。」 慕远一只手勾住纪谨的手指,含笑道:「慎之早知今日随我来接亲的是待诏所的同僚们了?」 纪谨霎了霎睫:「我猜的。不过即便只有云直,也不过多费些功夫而已,那阵仗,怎难得住你。」 慕远垂眸一笑,捏住对方手指的指间轻轻摩挲着:「好在他们来了。我只想早些带慎之回去。」说着復抬起头,深深地凝住着纪谨的眼眸,极轻又极重地道,「这些时日,每一天都恨不能直接翻过去,我一刻都再等不及了!」 纪谨回视良久,才低低道:「彼此,彼此。」 千言万语仿佛都凝在彼此看也看不够的眼中。 直到墨砚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爷,慕爷,前头来人催了。」 两人这才起身,一直到上了马,彼此始终交握在一起的手才松开。 回程的阵仗比之来时可就大得多了。 御林军开道。来接亲的以及送亲的数十个年轻俊彦,骑着高头大马,个个相貌堂堂,姿容仪表皆数上乘,本身就已足够吸引目光。更不用说让他们簇拥在中间的两个男子,不论是那一身仿若昭告天下的大红婚服,还是彼此眉目间流转的款款深情,再加上各自出众的外貌,比外貌更叫人心折的气度,都使得闻声而来的路人夹道相迎,争相观看。 后面跟着的除了喜乐仪仗,王府私卫,还有许多平日驻守各地,今日特意前来送嫁的将士。信王在军中的声望向来极高,如今虽不掌兵权,军中尚有不少曾于麾下的将士。信王虽久不在军中,但军中从来不少关于他的传说,如今听闻信王要嫁,大家惊愕之余,更是好奇那个能让信王屈尊的大国手究竟是何许人也。一些正要入京叙职,等待调防的将士索性提前入京,藉此机会当一回王爷的「娘家人」。 纪谨素来不是喜欢排场之人,只是对于这一场婚事,他从一开始就不介意人尽皆知,甚至有些刻意为之,是以也便放任了他们的做法。 回程走的是另一条道,几乎绕了小半个京师,这一支迎亲队伍,虽没有十里红妆的奢华,倒也是声势浩大,别开生面。再加上今日成亲的两位新人,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气,在整个大齐,能比得上的一只手掌都数的过来,使得闻讯前来围观的,几乎超过了半个京师的人。 也有那初来乍到,不知具体情形,只是跟着过来凑热闹的外乡人,看了半天很是疑惑地问道:「怎么新郎官后面没有轿子啊?新娘子呢?而且为什么有两个新郎官?是有两对新人同时接亲吗?」
第234页 旁边立刻有人瞥了他一眼:「兄台刚到京师吧?」 「是,是。早上刚进的城。」 刚刚应声的还想卖卖关子,另一人已经兴高采烈地道:「嘿,哪有什么新娘子,今日成亲的就是两位新郎官。」 「啥?男人还能和男人成亲?」 「怎么不行?!知道他们是谁吗?」 「是谁啊?」 「当今信王爷,还有咱们慕大国手,棋待诏中的首席。还是天子赐的婚呢,谁敢说不可?再说了,王爷与慕首席,郎才郎貌,简直天作之合!」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外乡人一脸被刷新三观的模样,喃喃低语道:「不愧是天子脚下呀,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那些繁华的街道,不仅道路两旁挤满了人,所有沿街店铺,住房的临街阁楼上,亦是挤满了遮面的,或者不遮面的妇人和闺秀。更有甚者,在两位新郎官从楼下的街道上走过的时候,楼上的姑娘们将早就备好的花瓣纷纷扬扬撒下去,粉色的花瓣飘飘荡荡,落在黑色的发上,白皙的肤上,红色的衣上,落英缤纷,端的是花娇人美,好一道浪漫风景。 慕远在花雨中向纪谨望去,两人并辔而行,靠得极近,一片花瓣恰好落在纪谨的唇上。不待它跌落,慕远伸出手,拈起那片花瓣,将它轻柔地贴在唇边一吻,然后珍惜地藏进怀中。他的神色温柔,眸光缱绻,又有谁能在这样的注视中忍得住面红心跳?纪谨不能! 那些被余光扫到的小媳妇大姑娘亦是纷纷捧住的心口,心头不由生出一抹遗憾:若不曾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又怎么称之为被爱着?这之后好长一段时日,已为人妇的媳妇们看着自己不解风情的夫君时眼里难免多了点幽怨;而那些尚未婚配的女子则对未来的夫君多了一份期待和要求。 而在此时,面对此情此景,撒下花雨的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夹杂了数不清的尖叫声,既有艷羡,亦有激动。姑娘们的热情也感染了夹道的围观者们,不知人群中是谁叫了一声:「百年好合!」 顿了一息之后,反应过来的人们纷纷扬声高唿:「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 「永结同心!」 …… 也许是觉得有趣,也许是真心的祝福,哄叫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度压住了喜乐声。 慕远与纪谨相视一笑,靠在一起的右手很自然地牵起对方的左手,十指相扣,轻轻举了起来向人群中微微示意。 一时声音更大了,也不知是哪个有些犯浑的愣子喊着喊着顺嘴冒出了一句:「早生贵子!」 恰逢喜乐暂停换奏,其他人有些喊得累了,这个声音又分外高亢,便格外清晰入耳。 人群一时静了下来,那个高举着一只手大声喊着「早生贵子」的愣头青才反应过来,一时也愣住了。 纪谨却在这骤然的安静中蓦地一笑,扬声道:「虽不能生,然万民皆子民。」 纪谨的声音不高,但他内力深厚,暗暗运了巧劲,这一句话便远远地传了开去。 人群又「轰」地一声炸了起来,有人冲着那个愣头青嘘声,连跟在后头的一些将士都笑着吹了声响哨,更多的人则是齐声叫道:「信王,信王!」 叫了一会儿又加上了「慕大国手」。 等到队列快走出这条长街的时候,众人异口同声地齐声喊道:「祝王爷与大国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已经过了长街的两人在马上半回过身,冲着渐渐远去的人群挥了挥手。 足足两个时辰,这长长的,别具一格的迎亲队伍才进了慕府。 慕远与纪谨在爆竹声中,携手走进了大门。踢花娇,跨火盆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 今日的慕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京中大小官员,不论是接到帖子的,还是没有接到帖子的,都送上了贺礼,登记礼单的管事从早到晚就没有歇下的时候。要知道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想给信王送个礼攀个关系的不知凡几,从来就没成功的,如今这新婚贺礼总不好不收了吧,好在大多数人也都心中有数,送的礼都不出格,图个喜庆也就收下了,有那几个出格的,干脆就被连人带礼轰了出去,也不敢说些什么。 信王府出了信王,再无人能够主事,便没有设宴席,只慕府办一场,是以所有人都往这边来,自然人数众多。整条巷子俱是人来人往,也提前借了左邻右舍的院子,还是有些容不下,最后干脆把桌椅都搬到了巷子里,又临时到大酒楼订了数十个席面,才勉强安排得过来。 申时三刻是最好的时辰,拜堂的时间便安排在这时。申时方过,天子的尊仪便驾临了慕府,更是引得巷头巷尾好一阵骚动。 薛昶一开始就表示要做一做这主婚人,慕府也早就做好了接驾的准备,是以天子的到来虽轰动却不乱,只是府中上下都因为能亲见天子而激动得很。不过想想也是,连王爷都娶得,见一见天子也就不算什么了。很快便又人人挺起胸膛,跑上跑下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府中最大的厅布置成了礼堂,天子被请到上座,慕谦正与慕夫人作为慕远的父母坐在了天子的侧首。前后在朝几年,慕谦正还是头一回与天子挨得这般近,慕夫人亦是激动中有着拘谨。薛昶随意与二人搭了几句话,也叫他们紧张了好一会儿。
第235页 时辰将近时,虞文礼高声唱了一句:「时辰到,有请新人!」 主婚人规格这般高,这媒人自然也不能太低,一般的官媒都够不上资格,便由礼部尚书亲自上了,同时还兼任了这司仪之职。而此刻能留在这堂上观礼的,除了两府至亲外,至少也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余者只能在外头寻个位置听一听动静。 慕远与纪谨携手从堂后走出,精緻合体的婚服称着丰神俊朗的两人,仿佛整个厅堂都亮了几分。 两人在堂中站定,时辰正正好。 虞文礼高声念到:「一拜天地!」 两人一起转身,面对堂外尚亮的天光,同时深深一拜。 「二拜天子!」 薛昶受了礼,笑呵呵地伸手一只手往上抬了抬。 「三拜高堂!」 慕府二老激动得微微起身,双手伸出几欲亲自将人扶起。 「夫夫对拜!」 唱完这一句,虞文礼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若不是于礼不合,恨不能直接抬起袖子抹一抹额头。这么多个月来,总算结束了,不容易啊!办完这一场婚礼,虞文礼只觉得今后无论什么样的任务都不在话下了。 慕远与纪谨面对面深深一拜后,直起身望向对方的眼里都满溢着柔情和悦意,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真真正正,名正言顺是一体的了。 开席之后,慕远与纪谨一起在席间待客,这场婚礼没有新娘,自然也没有新人需要迴避。至于来贺的女眷自然有慕夫人慕羽裳等女眷招待。 薛昶喝了一巡酒便提前离了,天子亲临自是无上的荣耀,可也难免叫众人拘谨,恐怕君前失仪。 若是一般时候,自然也没有人敢在信王面前放肆,只是今日不同往日,信王既是今日的新人,也只能多放任一些了。更有人想着今日机会难得,这个日子即便过分一些信王也不会怪罪,索性大着胆子向信王敬酒,尤其是军中的那些汉子,本就是海量,喝起酒来豪爽得很。 一人只要敬上一回,即便纪谨酒量不浅,只怕也要招架不住。慕远有心替之,只可惜他本就不擅饮,几杯下肚,便面红耳赤。纪谨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在众人的起闹声中一饮而尽。 在场大多数人都从未有机会与信王共饮,更不知他酒量深浅。只是这样平易亲和,来者不拒的信王,众人更是头一回见到。便是平日里憷信王到恨不得能躲着走的官吏们这时也壮大了胆子,纷纷上前敬酒。 席间所有的敬酒纪谨都微笑着都接了过来,到后来,谁也数不清信王究竟喝了多少杯,只看他的眼睛越喝越亮,似乎丝毫不见醉意。 一时杯来盏往,宾主尽欢。 散席里,那些军中的汉子几乎都醉倒了,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走时,还径直冲着纪谨竖着大拇指,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信王……永远是……这个!」 纪谨但笑不语。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慕远急忙回身走向依旧坐在那里的纪谨。慕远只喝了那几杯酒,之后所有的敬酒都叫纪谨挡下了,就算知道他是海量,从未见他醉过,也免不了担心。 慕远走到安安静静地坐着的纪谨面前,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微微俯下身,另一只手去握他搭在膝上的手,低低地柔声道:「慎之……」 纪谨缓缓抬起头,似乎是辨认了一番,有些懵懂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渐渐亮如星子,展颜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缓缓叫了一声:「云直!」 慕远蓦然觉得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整颗心几乎都化了:明明酒意早就散了,怎么忽然就醉了呢?! 终于还是有了些醉意的纪谨乖巧得很,任由慕远紧紧牵着他的手,顺从地跟着他走回房中。 府中的主人还清醒着的,除了慕远,也只剩下作为女眷的慕夫人与慕羽裳了。两人闻讯而来时,只看到慕远拧了巾帕,在给乖乖坐着的纪谨擦面,擦了面之后又给擦了手。纪谨一言不发,只微笑着注视着慕远,让抬头便抬头,让抬手便抬手。 慕夫人低声问道:「这是……醉啦?」 慕远点点头:「大概是吧,敬酒的人太多了。」 慕夫人微微蹙起眉,有些不贊同地:「远儿怎么也不帮着挡一点,喝多了明早该头疼了。」 慕远还未说些什么,纪谨转过身道:「母亲莫怪,云直量浅,是我不让他喝的。」 这话说得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的,倒是一字一字清晰得很。 慕夫人心中微讶: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不过,这一声「母亲」倒是叫得慕夫人心里甜甜的,舒爽极了,一瞬间便觉得亲近了许多。原还有些担忧不知家里来了这么个天潢贵胄日后该如何相处,这下倒是放松了许多。何况,自己还未说什么,他便这般维护远儿,甚至还是在醉意朦胧之际,只怕是他们做父母的都尽心不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慕夫人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轻声道:「早先便叫人备下了醒酒汤,为娘这便叫人端过来吧。」 慕远看过来:「有劳母亲了。」 看着纪谨喝下醒酒汤,慕夫人便领着慕羽裳准备离开,临到门边,又回身叮咛了一句:「若是实在身子不适,今夜就莫要折腾了,来日方长。」 话未说明,但该懂的都懂,慕远面上一热,还得含笑应道:「母亲放心,孩儿省得。」
第236页 关上房门,慕远深深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场婚礼,本就不同凡俗,省了许多的繁文缛节,然而一日下来,还是颇为劳累的。 望着房中的红烛鸾帐,慕远不禁低低一笑,两世为人,不想头一回当新郎官,便是这样别具一格。再望向房中的那另外一人,心里便涌上一股暖意,感觉原本有些空落落的心已被填满,那些无处安放的也都有了归处。 慕远走过去,站到纪谨身后,轻轻扶着他的肩,解下他的发冠,让他微微仰起头,抵在自己胸前,两根中指对在对方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按摩着。 纪谨舒适地眯起眼,身体都放松了许多。 慕远低下头,盯着对方微微张开的水色潋滟的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俯下身去,轻轻含住,辗转吮吸。满腔的酒气清香,混着淡淡的甜味。 稍稍直起身,便看到纪谨已经睁开的双眼,如墨的眸子在他脸上定定地看了半晌,忽然羽睫霎了霎,开口道:「云直,我们还未喝合卺酒呢。」 慕远神色温柔,眼里凝着无限柔情,在他微张的唇上又轻轻点了一下,将他的肩头扶正,走向桌案。 案上有一壶酒,两只玉杯以彩线相连。 慕远握住酒壶的壶柄,神情专注地在两只玉杯中分别注入酒水。 纪谨微微靠在桌旁,单手支颐,有些迷濛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慕远。他的酒量向来很好,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醉酒的感觉,只是今夜实在是喝得有些多了。酒意氤氲,此时他的意识虽是清醒的,然而无论是神情目光,还是行为动作,都有些不受控制,身体亦有些绵软。 直到两只玉杯都注了八分酒,慕远才放下酒壶,一手一只端起酒杯,走回纪谨面前,相对而坐,继而温文一笑,递了一只酒杯过去。 纪谨眸光迷离,嘴角却始终轻扬,慢慢抬起手,去接那杯酒。许是落焦之处有些偏移,那只手在空中来回捞了捞,才触碰到慕远的手指,顺着手指摸下去,在掌心处蹭了蹭,才顺利接过酒杯。 酒杯被接过去后,不长的彩线很快便绷直,慕远被拉得往前凑了凑,两人一时靠得极近。 四目相凝,慕远低低道:「慎之,我们共饮。」许是室内过于寂静,许是氛围实在暧昧,他的声音低沉中带了点喑哑,如暗夜里幽幽淌过的溪流,让人怦然心动。 纪谨不说话,目光纠缠在他身上,杯酒慢慢举至唇边,慕远亦然。 两人几乎是头碰头地喝完了这杯合卺酒。 放下酒杯,慕远用拇指轻柔地抹去纪谨唇边的酒渍。纪谨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舌尖擦过慕远的指腹,手指仿佛被烫到一般轻轻一抖。 按捺下眼底深处的潮思,慕远欲起身,手指却叫那惑人而不自知的轻轻勾住了。 纪谨靠了过来,额头抵在慕远颊侧,一只手勾住他的衣领,一只手向后抬高,摸到髮髻间,将束髮的簪子一点一点抽出。 墨发散落,衬着朱衣白肤,无端昳丽。 纪谨抬头一笑,将慕远的髮髻亦弄散,然后挑出各自的一小束髮,靠在一起,慢慢打成一个死结。 慕远盯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以及手指间穿梭的黑髮,看着那髮结一点一点完成,唿吸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心跳更是一下比一下跳得厉害。 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动作,却让慕远从身体到灵魂都重了几分。 打完结后,纪谨在彼此被挑出的那两束髮上用手指一捻,便断了开来,他将那髮结捧在掌心,递到慕远面前,微笑道:「结髮同心,白首不离!」 慕远微微抖动的双手握上去,将对方的两只手连同掌心的髮结握在一起,放在唇边虔诚地一吻,然后贴在胸口处,望着纪谨,无比诚挚认真地道:「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髮结被收到精制的锦囊里,珍而重之地收好。 夜渐深,除了两道长烛之外,所有的烛火都已止熄。此时屋内的光线不甚明亮,红烛映着红鸾帐,摇曳在人面上的烛火也笼了层暖意。 不知是因这烛火,还是慕远眼中炽热的情意,叫这暖意一熏,纪谨便觉得方才有些消散的醉意又涌了上来。朦胧中便听到慕远带着怜惜的嘆息声:「慎之,你醉了。不该让你喝这许多酒。」 纪谨笑着摇摇头,低声地一字一字道:「酒不醉人,」眸光慢慢聚焦于眼前人满是疼惜的面容上,缓缓吐出,「人醉人。」 纪谨说得极慢,眼神也说不上来有多么炽热,然而慕远依旧心旌一盪,从心上到身上都一点一点酥麻起来。 慕远垂下眼眸,按下心猿意马,将人扶至榻上,柔声道:「不若早些歇息吧。」 纪谨握住他欲松自己衣襟的手,眼神渐渐清明,漾开笑意:「良宵,不可辜负!」 慕远眸色渐沉,终于伸手拉下束着帐幔的红绳。 长烛「哔啵」了一声,帐幔便缓缓合上,遮住了满室春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最后一发完结的,还是差一点点,想了想还是先发这一部分吧,最后差个收尾本文就完结了。 这一章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拖得比较久,勐虎落地式谢罪~~~ 第118章 完结篇 清晨, 慕远在酣甜的睡梦中醒来。入眼是红色的纱帐,微微侧首,便看到枕边人安静的睡颜。
第237页 慕远满目柔情, 内心一片安宁温暖,直到纪谨睫毛抖了抖, 亦睁开了眼睛。 他们并非头一回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在他们还未互通心意前, 就曾同塌而眠, 那时,他们彼此欣赏, 互为知交;后来, 在他们彼此剖白之后,又因为照料重伤的纪谨而同床共枕,甚至还曾擦枪走火,虽然没有做到最后。 而昨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彼此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不约而同想起了昨夜的旖旎春光,心头一烫,感觉身体也随着热了起来。 清晨正是男子一日中精气最足之时,便是只有三分的情动也加持到了七分,两人贴得极近,轻易便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变化。如今的他们,自是不需要再压抑什么,相互抵着额头轻轻一吻,便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守在门外的下人一大早便被吩咐了要热水,瞬间便明白了缘由。听说昨日夜里也叫了两次水,不由在心里感嘆了声大少爷和王爷不仅恩爱,精力更好, 至于旁的,那是不敢多想的。 洗漱穿戴好之后,两人先去了正院,见过了慕老爷慕夫人,也让慕鸿慕羽裳拜见过,一家人一起用了朝食。 面对慕老爷和慕夫人,纪谨的态度说不上恭敬,却是十分温和,他心里也很明白,毕竟自己身居高位,即便说一声「下嫁」,两位老人又岂敢真以长辈自居。尚公主尚且是一个「尚」字,何况他一个当权的王爷。仅仅一声「父亲」已叫得慕谦正颇有些战战兢兢,若太过恭敬反倒更让人不自在,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云直那般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能处之泰然。 反而是面对慕鸿与慕羽裳时更为自然,毕竟是小辈,可亲一些也不打紧,何况曾经在未表明身份前已相处过几次,彼此也算熟悉。 只是这样的日子日后也不会成为日常,两人婚后还是准备长住信王府。纪谨掌管一府事务,自然不能常年不在府中;慕远每日入皇城点卯也是住在近在城门的王府方便,即便不为这一项,如今能够名正言顺地相守,自然没有各自分开的道理。至于会不会因此传出慕远攀附的流言,且不说慕远本就不是在意流言的人,单是这一场婚礼也足以堵住所有的流言,人们也只会说大国手与王爷恩爱而已。 用过朝食之后,慕远与纪谨便进宫面圣谢恩去了。 两人进宫时大朝已散,便由内侍引着径直去了御书房。薛昶早已在御书房等候,待两人谢过恩后,便看了座。 薛昶自是有些好奇纪谨新婚的感受,不过当着慕远的面,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口问询了几句,便转了话题。 薛昶道:「如今,扶桑与高丽的使节和棋士都已在来朝的路上,而距离三国联赛也不到三月,云直可有取胜的把握?」 慕远道:「棋局变化难测,未下之前不敢夸下海口。听说扶桑此次出战的棋士除了去岁来访过的藤原哲也王子,还有其师小林雅之与师兄宫本熏,可见哲也王子的棋力在扶桑可排前三。至于高丽,据说这些年来国主崇尚弈道,很是培养了一些棋士,只是毕竟时日尚短,实力上应是不如扶桑,此次大约是叫扶桑怂恿着一起向我大齐挑战,或者也未尝没有一试身手的打算。」 薛昶点点头:「不错,倒是做了一些功课。藤原哲也曾败于你手,若是让你对上其师小林雅之你有几分把握。」 慕远抬首,眼神难得地凛冽端肃起来,肯定道:「全力以赴之下,十分。」 薛昶抚掌而笑,很是满意:「很好,未战先言胜,气势不可落于下乘。若是由你来选,另两位迎战的棋士,你心中可有人选?」 慕远毫不犹豫地道:「时远兄自然要占一席。」 薛昶肯定道:「程时远的棋力自不必说,藤原折也尚要避其锋芒,当是有些不如。只是,扶桑只怕早已料到你与程时远会出战,小林雅之与宫本熏当是你们的对手。你与藤原折也正面交手过,依你之见,除了你与程时远之外,待诏所可还有人能胜过藤原折也?」 慕远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藤原哲也棋力不俗,又深研新规日久,若在待诏所内选择,除了臣与时远兄,其他人恐难有必胜的把握。」 薛昶微微皱眉:「此番联赛,我大齐不仅要胜,更要完胜。高丽不足为惧,却不能让扶桑夺下哪怕一局,否则定要笑我大齐泱泱大国,高手却寥寥。」 慕远沉默半晌,方道:「若要有必胜的把握,臣倒有一人举荐,他的棋力与时远兄在伯仲之间。」 薛昶:「哦?何人?民间还有此等高手!」 慕远:「他叫范世暄,便是去年扬州论枰的魁首,也是净空大师举荐之人。」 「哦,原来是他。」薛昶倒还有些印象,去岁初次诏见慕远时他还特意提到慕远未能在扬州论枰夺魁之事,虽说他早已从纪谨口中知晓事情的缘由,不过是想听听慕远如何应答而已,于是又道,「可是,你不是说他无心仕途,人各有志么?」 慕远道:「世暄确实无心仕途。不过此番是为国出战,与是否入仕无关,臣以为,他应当不会拒绝。」 事实上,在这之前,慕远便与范熠聊过此事,也曾问过他,倘若有机会,他是否愿意为大齐一战,当时范熠便道:「倘若有此需要,我自当义不容辞。不是为了大齐,而是为了我身为炎黄子孙的尊严。」
第238页 薛昶颔首道:「如此,那便这般定下吧。」 正说着,有内侍进来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薛昶一抬手:「让他进来。」转头对纪谨笑道,「若不是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皇后不让他出宫,昨日广宸也想与我一同去观礼的。这下应是听说慎之入宫了,便赶着过来给你贺喜。」 纪谨微微一笑,眼里很是宠溺:「太子殿下有心了。」 话音甫落,慕远便看到一个头戴金冠,身着杏黄蟒袍,粉妆玉琢的看着六七岁的童子走了进来,明眸皓齿,容貌与薛昶有七八分相似,便是当今太子殿下薛广宸了。 薛广宸先是直直走向薛昶,礼仪周全地拜道:「儿臣拜见父皇。」 薛昶笑着将人叫起。 薛广宸转过身面向纪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广宸见过皇叔。」 纪谨右手轻轻一托,笑道:「太子殿下多礼了。」 薛广宸直起身,认认真真道:「昨日皇叔大婚,广宸未能亲到恭贺,还请皇叔海涵。广宸给皇叔贺喜了,祝皇叔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纪谨眼里满是笑意:「多谢太子殿下了。」 薛广宸这才露齿一笑,倒显出了几分这般年龄孩子的稚趣。 转向慕远时,稚子的眼中便多了几分好奇。 慕远起身一拜:「臣慕远见过太子殿下。」 薛广宸稍稍侧了侧身,没有完全受这个礼,而是对着慕远一本正经道:「你便是与我皇叔大婚的慕大国手?」 慕远微笑道:「正是。」 薛广宸微微蹙起眉:「那我该如何称唿你呢?」想了想又道,「皇姑姑的相公我要叫姑父,那我便叫你叔父吧。」 慕远看向纪谨,纪谨对他笑了笑,微微点点头。慕远便转过头笑道:「太子殿下决定就好。」 薛广宸似乎暗暗松了口气,兴致高了起来:「叔父果真是我大齐第一弈棋高手,无人能敌么?」 慕远温和笑道:「第一不敢当,只是迄今为止,却是甚少败绩。」 薛广宸转头对薛昶道:「父皇,可以请叔父教导儿臣棋艺吗?」 薛昶哈哈笑道:「当然,只要你叔父愿意便可。」 慕远点头道:「这是臣的荣幸。」 薛广宸兴奋地道:「前些日子有人进献了一卷残局棋谱,我研究了数日,还有好几局未破,请叔父教我。」 薛昶挥了挥手:「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你们这便去吧,朕与慎之说说话。」 慕远与纪谨眼神交流了一下,便与薛广宸一起出去了。 薛昶让随侍的宫女内侍也退下后,御书房内便剩下了他与纪谨二人。 薛昶上下打量了纪谨一番,眼里露出一点狐疑之色,纪谨泰然自若,顾自品着茶,任由他打量。 薛昶终于忍不住问道:「慎之昨日可好?」 纪谨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甚好。」 薛昶有些迟疑:「你们,昨夜,可洞房了?」 纪谨坦然地点点头。 薛昶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好奇道:「慎之果真在下吗?为何无一丝异样?」 纪谨瞥了他一眼,有些无言,原来他纠结了半日便是在纠结这个。 薛昶会问到洞房之事,纪谨并无太多意外,两人素来亲近,无话不可谈。当年薛昶还是太子时,大婚的第二日便向纪谨述说了已为人夫的感受。这些年来,公事上且不必说,私事上对纪谨亦是处处关心,可以说,没有人比薛昶更为希望纪谨能够如意。 纪谨自然明白薛昶好奇是有的,更多的还是关切,纵然有些无言,还是回道:「御医院秘制的香膏甚是不错,何况云直素来不是粗暴之人。明衍还是少看些话本,少听些杂说吧。」 薛昶啧了声,忍了一会儿,还是耐不住问道:「男子与男子之间,果真也有乐趣吗?」 纪谨这下不仅是无言,甚至是无奈了,故意道:「明衍若当真如此好奇,不若亲身一试如何?」 薛昶连连摆手,急道:「无需无需,朕不问了。还是女子温香软玉,抱起来舒适些。」 纪谨神思渺然,低声道:「与我而言,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子,而仅仅是云直一人而已。」 薛昶闻言怔然许久,终是嘆息一声道:「一生只与一人厮守,何等难得,又何等浪漫。朕,大概是于此无缘了。」 纪谨默默地看着有些怅然的薛昶,沉思良久,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薛昶身为帝王,自有其责任和志向,也难免要有所放弃和遗憾。皇后已是难得的贤后,把整个后宫打理得十分妥当,与陛下之间,相敬是有的,相亲却难免要差上一些。只不过,情之一字,很多时候并非人力所能左右,而自己,若非有幸遇到云直,只怕比之陛下还要远远不如。 一时的怅然过去,薛昶很快又打起精神,与纪谨商讨起朝中之事。情爱于他,可以锦上添花,却不必苦苦求索。 婉拒了陛下的留膳,纪谨走出御书房,便有内侍告知,慕远在宫口等候。 不由便加快了脚步,靠近宫口时,远远便看到那人在阳光下挺拔直立的身影。似有所感般,在纪谨的注视中,慕远蓦然回过神,看到他,展颜一笑,伸出一只手。 纪谨几步上前,握住那只手,一起步入那暖光中。
第239页 从此以后,风雨阳光,不过同舟共济而已。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