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反派少年时[重生]》 第1页 [gl百合] 《回到反派少年时[重生]》作者:游鲲【完结】 文案: 江舟寒门出身,步步攀爬,最后权势滔天, 她坏事做尽,心里唯一一处净土,只装着一个人。 那人与她名为道侣,却至亲至疏, 直到死前,她也没得到心上人的一个正眼。 重生后,江舟还没走上那条不能回头的路。 她想,去它的爱情,这辈子我要做一头独狼。 然后发现穿着蓝白学服的少女坐在梅花树下,神姿高彻,风骨出尘。 比霜雪更清冷的眼,却在看见她一瞬间弯成弦月,「舟舟,吃糖吗?」 江舟表示拒绝:「对不起,我要做一匹……」 少女笑道:「桂花味的。」 江舟撒丫子蹦过去,「汪!」 原以为至亲至疏,却是爱你入骨。 双重生,强强互宠。 内容标籤: 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舟,商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重生 第1章 无涯之试 逆命侯死在了长河水清的前一天。 消息传到皇都昆吾,每个人都拍手称快,奸佞已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坊间欢声笑语。 只有群玉山上一夜飞白,寒梅凌雪,格外凄清。 女人站在梅林中,墨发被雪染白,望着北疆的方向,痴痴等候。 「云舒,若长河水清,真想与你泛舟江海,从此再不靠岸。」 临别那声低喃还在耳畔萦绕。 「骗子、小骗子……长河水清了,你为何还不回来?」 ——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话本里有逆转光阴之术,我不知道原来重生了还要考试的。 江舟对着空白的考卷,这样想。 考卷上写着四个大字「无涯文试」。 最下有一行小字——「凤启三十三年,玄月。」 凤启三十三年,是十年前。 她十五岁,来到东海,参加无涯之试。 听说一个人临死前,会出现幻觉。一生种种,如流水从眼前掠过。 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捏了下自己的脸,哦,疼的。 难道不是幻觉?她真的回到了十年前。 江舟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昨日还是大盛权倾天下的逆命侯,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十五岁,她还一无所有的时候。没有得到权势,自然也没有背上血腥。 回想上辈子,江舟咽下一口老血——背这么久黑锅,好恨! 幸好现在一切还能阻止,过不了多久,她也许会步步高升,高官厚禄,再任逆命侯,迎娶广寒君,走上人生巅峰。想想就好激动! 可是……问题来了。 她把目光移至空白的考卷上,表情呆滞。作为一切的起点,她该怎么答好这张试卷,考入无涯学宫? 无涯学宫是大盛第一学宫,坐落东海,渊源千年。 其中汇百家之学,夫子特请松风禅院、玄宗、显城各位大能来此讲学传道。何况比起其他三门,它的入门考试更为简单,只要通过三场试炼,无论身份、年龄、天资,都可进入无涯求学。 因此,每年都会有无数少年挤入东海春城,参加无涯之试。 无涯之试分为文试、武试、灵试三场。 文试考法令、算术、书法、文才、政论、天文等基础学识。 上辈子江舟苦读一月多的书,才勉强通过文试,踩着线进了无涯。 考入学宫后,她就把这些全还给执教,在武道的路上撒丫子奔,越奔越远。 过了十年,谁还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点? 没想到迎娶广寒君的美梦,还没有开始,就要破灭了。 江舟执起墨笔,决定再挣扎一下。 她扫了眼卷子。每一个字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后,密密麻麻一大片,好似一群蚂蚁在张扬舞爪。 没一句像人话。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日后立于武道巅峰的逆命侯,紧抿着唇,正在怀疑人生。 …… 浅淡的阳光在照入学堂,空气里氤氲着桂花的芬芳。 学堂里庄严肃静,只能听到考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张循注意一个人很久了。 在一众埋头做题的学子中,她拿着笔发呆的样子格外突出。 作为此间考场的监考,张循很尽责地走到她身旁,轻敲桌面,压低了声音道:「抓紧时间。」 少女受惊般抬起头,双颊泛粉,桃花眼里水光粼粼,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张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忽然软了,柔声说:「只有一个钟头了。」 可待他在学堂转了个圈回来后,经过少女桌旁,忍不住瞥了眼。 那捲子,跟雪地一样,白花花的,没一个字。 张循明白了,这姑娘是真不会做,一个都不会做。 作为一场选拔考试,无涯文试说容易不容易,但也不难,总有那么几题是送分的。 只要考试前看了几眼书,至少能拿个二十分保底。 张循想,她总不至于一个字都没看吧? 看她粉面香腮,细皮嫩肉,想必也不会什么武。若文试武试都拿不到好分数,就算灵试中天赋惊人,拿了满分,也不能考上无涯了。
第2页 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正想着,少女的笔尖忽然动了。 只见她下笔如有神助,刷刷刷几下,就填完了一页的选择题。 「三长一短选一短,三短一长选一长,」江舟默念口诀,翻到第二页后,眼前一黑。 这一面的选项不是长短相同,就是参差不齐。 这届执教居然狡猾至此! 幸亏她的制胜口诀还有后面两句「长短相同选第三,参差不齐选第二。」 江舟望着填满的两页考卷,露出微笑,又翻了翻后面几页。 很好,都不会。 她举起手,「师兄,交卷。」 张循接过考卷,扫了眼,惋惜她没机会进入无涯,却还是微笑着鼓气:「后面两场也要努力。」 江舟甜甜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梨涡,「谢谢师兄。」 文试还未结束,像她这样提早交卷的人毕竟不多。偌大院子空空荡荡,零星站着两三个人。 这里并非无涯学宫,而是其下的一个小院,寻常是供学子自省之所。 庭院中心,老树参天,枝繁叶茂,树影几乎笼罩整个院子。 江舟倚着栏杆,生无可恋地望着树叶。 一个少女慢吞吞地走过来,也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嘆气道:「我太难了。」 看到不只自己一个人惨,江舟忽然没那么难过,刚想说什么,又听她继续道—— 「我竟只写出了茴字三种写法,执教应不会全扣我分罢?」她一见江舟,眼睛亮起,「同学,你还记得茴字第四种写法吗?」 江舟:「……」 她想再死一次,真的。 那少女问:「同学?」 江舟提气掠起,跳到屋顶上,红衣频摆。 少女在下道:「同学答出来了吗?」 江舟看了她一眼,转身跳到了学院外,只隐约听见那人还在问:「茴字有哪四种写法?」 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小院外人潮如海,许多人在烈日底下站着,紧张地望向小楼。 他们多是学子的父母亲人,陪伴自家孩子来参加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江舟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蹦到屋顶上,顺着屋嵴几个纵跃,总算跑出这一方人海。 红日高悬,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摸了摸全身上下,只翻出一个硬邦邦的烧饼。 别吧,这么惨吗? 逆命侯锦衣玉食,早被养刁了嘴,她尝试咬了口烧饼,立马呸呸呸吐了出来,又干又硬,令人毫无食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江舟揉了揉肚子,把烧饼扔掉,长长嘆气。 她路过一家小饭馆,饭馆老闆是个胖乎乎的大叔,腰上系了根锦鲤腰带。锦鲤转运,难道他家也有一个参加无涯之试的学子吗? 江舟眼珠子转了转,走笑着走进饭馆,拱手说了几句讨巧话。 什么阁下命里富贵,未来子女有大气运,什么今日贵店紫气当空,一看就会有喜事来临,东一句西一句把老闆煳弄得心花怒放,硬要塞给她几锭银晃晃的银子。 江舟连忙推辞,只要了一个热乎的粢饭糰。 老闆心里高兴,又看她长得好看,说话讨喜,在饭糰里多裹了几个咸蛋黄。 总算解决吃饭问题,江舟跳到一株老杏上,晃着双腿,双手捧住饭糰,一边啃,一边望着街上车马水龙发呆。 这株老杏得灵气蕴养,常开不败,冠盖如云,花开似雪。 树枝摇晃,杏花簌簌,飞花随风飘满整个春城。 街道上人来人往,熟悉的背影似乎一闪而过。 江舟站起来,不可置信地望过去,但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早没有记忆里的蓝衣。 看错了吧,商仪明明在昆吾,不会出现在东海。 她重新坐了下去,树枝晃晃悠悠,杏花落了一地。 距离武试开场还有一个时辰,江舟躺在树枝上,准备在这里午睡一会。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了下来,她望着斑驳的树影,有些发怔。 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后,商仪会不会为这个名不符其实的「道侣」流一滴泪。 她坐的树梢,正好对着一面雕花窗,青年小心翼翼的声音透过花窗传出—— 「红袖,这是我从益州带来的蜀绣,你看这里绣的这红,这紫,这绿……」 江舟心想,红配绿配紫,绝了。 那位红袖的声音极好听,如环佩轻摇,徐徐清风,悦耳至极。可惜说的话却不怎么让人开心:「留行,你是个好人。」 江舟:「噗嗤。」 一道劲气破窗而出,「谁在外面!」 江舟连忙跳下树,抬头往上看,青年身着白底红纹学服,怒气沖沖地朝她喊:「无耻小贼,居然偷听!」 这位居然是武道院的师兄。 江舟委屈,但她不说,拍拍衣服,赶紧熘了。 下午的武试在春城演武场举行。 送行的父母提熘着自家小孩,把路围得水泄不通。 江舟无奈,按照老办法,跳到屋顶,从上面走过去。 「儿啊!」饭馆老闆挤在最前,护着自家闺女,「我找人算过了,你一定会考上的!」 他姑娘弱不禁风,微低着头,跟老闆的身形完全相反。 江舟吹声口哨。 那姑娘居然听见,抬头看了过来。
第3页 江舟看看她,又看看她爹,心里道,老闆夫人一定是个大美人。看在那个饭糰份上,若这姑娘遇到困难,自己或许可以帮一帮。 青铜钟悠悠响起。 学子像脱缰的野马,挤进了武场之中,在武道院师兄的带领下,参加不同的试炼。 武试分三场,第一场试御射,第二场试演武,第三场考兵法。 其中御射占二十分,演武占四十分,兵法占四十分。 第一场考的是基本功。 江舟几乎闭着眼睛就拿了个满分。 第二场是考生先在场下选择趁手木制武器,而后按照抽籤结果,一一比试。 她随意拿了把木剑,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虽然文试结果惨烈,但武试拿个满分还是很容易的嘛。 好歹自己也曾是站在武道巅峰的女人。 监考官上台后,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监考官也认出了她,双眼圆瞪,喝道:「无耻小贼!」 江舟:我太难了。 第2章 长河难渡 无涯学宫的执教皆为大能,自然不会亲自监督考试。 因此每次组织、监督无涯之试的任务,都交给了学子会。 褚留行作为学子会副会长,武道院翘楚,理所当然来监考下午场的武试。 但是他的心情很差,情场失意,被心上人拒绝,还被一个无耻小贼给偷听墙角。 直到他在演武场之下再见了那名无耻小贼,失意之情云散烟消,情不自禁露出狰狞的笑容。 ——让你偷听墙角,这场能过,算我输。 演武本该是考生之间按照抽籤结果相互对决,这样才显公平。 也并非胜者就会有高分,败者就会拿低分,考官通过考生的表现,进行综合评估。 所以就算江舟胜了,只要褚留行想,就能给她打一个低分。 「师兄?」留在这里帮忙的小师弟看着他的笑,莫名发憷。 褚留行指着少女,「那人叫什么名字?」 小师弟道:「江舟,字不矜。师兄也注意到她啦,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要是能进我们院就好了。」 褚留行冷笑:「等会演武,我和她打。」 小师弟眼睛一亮,「师兄是想放水吗?」 褚留行但笑不语。 放水?我要让她为偷听墙角付出代价。 想到少女委屈巴巴地道歉的样子,他心里一阵暗爽,涌出一股莫名的恶意。 但他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一开始事情的发展还如他所料。 江舟乖乖认错:「师兄,我错了。」 褚留行问:「你错在哪里?」 江舟:「我不该噗嗤。」 褚留行脸色涨得通红,看她诚恳无辜的表情,气不知往哪撒,「哼,你以为你认错我就会原谅你吗?」 江舟抿了抿唇。 很久没人敢这样和她说话了,说过这种话的,都已经变成死人。 除了商仪。 但是这辈子她决定挣扎一下,做一个安分守己乖巧可爱的好人。 褚留行继续嘲讽:「看你这幅样子,胸大无脑,还想进无涯?」 算了,看来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 江舟握住剑柄,「请吧。」 褚留行有点懵,「请什么?」 「请战。」 褚留行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心道为什么她不痛哭流涕喊师兄我错了,这样我就可以高贵冷艷地表示,要是道歉有用,这世上还要捕头做什么,或者说既然你诚心诚意知错了,我就大发慈悲地饶过你。 可江舟的两个字堵住他所有的设想。 褚留行觉得很气,准备给这不识天高地厚的少女一点教训。 两人相离三丈远,相对执剑行礼。 褚留行说:「我让你三招。」 江舟:「不必了,若你我在北疆战场之上,何来让与不让一说?」 少女红衣飘扬,粲然如火,脸上犹带稚气,眼里却燃烧着炽烈战意。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褚留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对手,值得尊敬的对手。 他笑:「好,莫要后悔。」 话音未落,一声剑鸣,木剑转瞬即至。 褚留行并未把这少女放在心上,用的也只是剑招里最简单的撩式。 他自幼习武,又在武道院进修两年,最平平无奇的一招就可退敌无数。 剑意汹涌如海,江舟单薄的身影,像是惊涛怒浪里飘摇的小舟。 武道院的弟子心道不妙,「难道师兄不是故意放水?师兄的剑法在武道院属上流,就算不用灵力招式,纯以速度力量比较,那孩子也不可能赢罢。」 有好心者在默默祈愿,「只盼师兄能怜香惜玉,莫要让她输得太惨!」 在剑尖将至的瞬间,江舟的身子往左侧了一点,脚尖轻点地面,手腕微转。 她的动作太快,像是突然变动位置,不说台下之人,就连褚留行也尚未反应过来,那根普通的木剑就已照着他的眼睛戳过来。 褚留行无暇多想,出于本能,回手使出一招垂云钓月。 「糟了,师兄不可!」 垂云钓月是武道院的高阶剑法,灵气注入剑里,长剑迸发出耀目光芒。 江舟的髮带被这样刚烈的杀气割裂,墨发一下子散开,长风席捲整个场地,她的身影甚至有些模煳不清。
第4页 剑光如飞虹,几乎要把少女的身子扑没。 许多人都闭了眼,不忍看,但更多的人则是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影像鬼魅一般,瞬息消失,褚留行只觉手腕一痛,长剑跌在地上。 紧接着,江舟身子迴转,也使出同样的招式。 但是她比褚留行要快上许多,木剑将要点上青年后背时,忽然顿住。 有人更早出手帮自己了。 江舟皱起眉,往下望去,少年们或惊或惧,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是谁? 「你……」褚留行瞪大眼睛,望着掉在地上的佩剑,不可思议地说:「你根本不是普通的考生!」 普通的考生,怎么会有这么快的身手、这么敏捷的反应速度和这么强的天赋? 所有人都不明白髮生了什么。 武道院的翘楚,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用一柄木剑战胜了? 江舟弯腰捡起剑,递还给他,「我本就不是普通的考生。」 褚留行一脸疑惑。 江舟平静道:「我从北域来,师兄没有上过战场吧?」 褚留行面色苍白,从她澄明如镜的眼里,却看到了破碎的山河。 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后,江舟拱手,大声说:「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神态不卑不亢,给足了武道院和学子会的面子。 褚留行沉默着接过剑。 江舟忍了一下,小声说:「虽然但是……红绿紫相配,确实……」 褚留行回过神,恨恨夺过剑,气唿唿地冲到台下。 江舟嘆了口气,她好不容易做一回好人,却这么不被领情。 激动的考生反应过来,瞬间把她围住,递上随身带来的花果,表达自己崇敬之情。 「你居然打赢了武道院的师兄?你好厉害!」 「是不是他让了你?」 「刚刚你用了什么招式,可以教教我吗?」 江舟笑眯眯地接过考生们递来的茶水果子,谦虚道:「也没多厉害啦,一般一般。」 …… 过了很久,褚留行的手仍是抖着的。 小师弟小心翼翼地问:「师兄,方才那人打多少分?」 褚留行瞪了他一眼:「你说呢?」 小师弟道:「要不就给她一个满分?」 参加武试的考生无数,也有许多人拿过演武满分,但打落了监考官剑的,这是头一位。 小师弟拿着笔,小声说:「这是第一次让我觉得满分还委屈她的。」 褚留行冷哼一声,「等会兵法,摆长河血役。」 小师弟瞪大眼睛,吶吶:「不要这样吧。」 武试第三关考行兵布阵。 如今山河破碎,学院不仅要培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勇之士,更要向大盛输送熟读兵法韬略的将帅之才。这关是在幻境中重现从前的战役,考生进入幻境,代替主将进行决策。 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们,初上模拟战场,肯定会丑态百出。 何况长河血役本是必输之局,对于考生而言,算得上地狱难度。 褚留行摆弄手里的留影石,勾勾唇角,露出阴险笑容——等会那小贼吓得哇哇大哭,自己再把这段录下,传到学宫内网之上,就算小贼看到自己被红袖拒绝又如何,还不是…… 小师弟:「师兄,你被红袖姑娘拒绝了?」 褚留行脸色涨红,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不、不是。」 小师弟继续补刀:「不怪人家拒绝你,你心胸真是比针眼还小。」 「……」 「而且还忍不住说出来,师兄,你真不适合做一个坏人。」 「闭嘴!」 江舟摆脱了热情的少年们,跑到一颗大树底下,懒懒躺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你刚刚没受伤吧。」 江舟抬起眼皮,乐了,这不是菜馆老闆的女儿吗? 「小美人,有事?」 小姑娘神情怯怯,低声道:「方才你怎么赢的,能不能教教我啊。」 江舟失笑,干脆利落拒绝:「不能。」 看小姑娘跟霜打茄子一样的表情,她忽然问:「马上就要中秋了,你身上带了月饼吗?」 小姑娘点点头,从储物囊里掏出一大袋甜点,「阿爹给我做了。」 江舟示意她坐下,拿了一块月饼,慢吞吞地说:「第二关不纯靠胜负打分,也不是每个人都要进武道院,对吧,别紧张。小美人呀,你叫什么名字?」 「宋青云。」 「好名字!」说着,她又拿了块糕点,「第三关的话……」 宋青云紧张地盯着她,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纸笔,想把她说的每句话都记下。 江舟问:「第三关考什么?」 宋青云:「啊?」 江舟眨眨眼睛,「你知道吗?」 宋青云翻开小册,念道:「掌院点蚁成兵,幻化当年战役情景。考生进入幻境中后,代替主将排兵布阵,力挽狂澜……」 至于排到哪次战役,纯属运气。 最容易的御潺之战,通过率也不足一半。而最难的长河血役,十年来无人能过。 江舟心道,她已经猜到自己下关要面对什么了。 她把月饼掰下一小半,扔到地上,饼旁很快聚集起一小群黑蚁。 宋青云把小册上的说明念了一遍,眼巴巴望着她。
第5页 江舟:「再念一遍。」 宋青云蹙眉,乖乖地再念一次。 江舟摇头,咬着月饼含含煳煳地说:「书呆子,真可怕。」 宋青云委屈地垂下头,手指攥紧,不敢说话。 若非父亲一意想让自己考入无涯学宫,她也不会低声下气来这里跟人讨教。 江舟笑笑,凑过去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宋青云眼睛一亮,不敢置信道:「还能这样?」 江舟但笑不语,拍拍她的肩,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但带走了一块豆沙一块五仁一块莲蓉蛋黄。 第二关结束后,武场地面出现复杂法阵,阵上闪烁银光。 江舟踏入法阵,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一来到一处深长的河谷。天空晦暗,阴云堆垒,暴雨似乎马上来临,河谷旁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四个血字——「长河血役。」 十年前,飞星将军江旬率军北上,收復关山五十州,一路打至太白山。 正当千秋功成之际,却因天灾人祸,折戟长河,二十万兵全军覆没。 这是大盛所有人心中的创痛,学宫特地在武试中加入长河血役,就是为了提醒每一个少年,收復山河,勿忘国耻。 对于每一个运气不好的考生来说,长河血役就像一场噩梦。 灰濛的天空,行动的尸人,还有被鲜血染红的长河,成为他们永生难忘的阴影。 多少心如钢铁的男儿也被战争的惨烈吓得手足无措,何况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褚留行微笑着走进幻境,他已经很期待看到江舟的表情。 说不定那姑娘看到自己,立马会扑上来,求自己带她出去。呵,非得让她见识到自己的厉害不可。 然后他的笑又僵住了。 幻境中,没有想像里的铁马冰河,流血漂橹,没有异术和狰狞的尸人。 江舟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把手里月饼掰成碎片,洒给地面的蚁群。 她摇头晃脑,悠哉悠哉地念:「明月几时有?举饼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月饼卖几钱?」 褚留行身形一晃,半晌没回过神来。 第三关幻境是用了障眼术法,小石化作千刃高崖,树叶变为参天巨木,而对垒的千军万马,则是两巢蚂蚁所变。任他设想千万,却从没想过,居然有人能用月饼来贿赂蚁兵。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想过这么玩。 不动刀枪,不使权谋,只用几点残渣,就兵不血刃化解一场厮杀。 他尖声喊:「你作弊!」 不带这么玩的! 江舟奇怪道:「我哪里作弊了?考试手册上有说不许带饼进考场吗?」 「没有,但是……」 江舟把饼丢在地上,「长河血役本就是一场无望的试炼,飞星将军用兵如神,也折戟此处,何况是我们普通的考生了。师兄你想想看,掌院为何不把豆、石这样的死物变兵,把这作弊的唯一方法也扼灭。」 褚留行:「我怎么知道?」 江舟并立河边,看大河滚滚,淘尽英雄,「我想,这一丝胜算,就是掌院的仁慈所在了。」 「天道不可逆,人道难以为。你我身于此世,江山破碎,长河难渡,英烈已矣,明知如此,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若是回到当初,是否能寻到这一『作弊』方法,以我大盛二十万雄兵鲜血,求得一个太平人间。」 褚留行大为动容,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江舟偷偷勾了勾唇角。 …… 对话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 见贤阁里,两人席地对坐,同望着眼前流光镜。 女人失笑:「仪儿,我竟是今天才知道我的『仁慈所在』。」 对面少女席坐在地,身姿端正,外着蓝白学服,清冷疏离的眸子紧盯着镜中之人,「明日,安排我与她一场灵试。」 第3章 两虎相斗 残阳照大海,日暮斜阳烟波里。 流光镜已经黯了下来。曲九畹端坐:「如今朝堂形势一日万变,以你的身份,本不该来东海」 作为千里封地的继承人,商仪身份高贵无比,只要她愿意,诸位大能会亲自去昆吾为她讲学。曲九畹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才能让她屈尊来东海求学。 商仪望着桌上茶水,微垂下眸,没有说话。没想到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十年前,这时距东海血案还有两年,自己能够阻止这场浩劫,救下舟舟吗? 世人都说江舟弒师弒友,血债滔天,在很长一段时间,商仪也是这样想的。 那时的逆命侯嚣张跋扈,作恶多端,稍不如意就血溅五步,杀了不知道多少忠臣良将。大盛无人敢提「东海」或者「无涯」这两个词。 可商仪却记得那个夜晚。 明月清辉,红衣少女抱着一坛酒,醉卧在花丛里。 商仪对这个名不符其实的道侣没有好感,当即便想离开,没想到少女却醒了,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她一身红衣,正如身上洗不净的鲜血,墨发飞扬,沾了几片飘零的花瓣。 商仪蹙眉望着她。 江舟两眼通红,卸去戾气,像是一个惶然无措的孩子。那双桃花眼像月下的秋水,粼粼生光。 不知为何,商仪的心轻轻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般,有点痒。 「不是我杀的。」江舟咬牙,「广寒君,你信不信,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第6页 商仪没有说话。 江舟定定站着,突然义无反顾吻了上来。她的神情惶恐又决绝,像是亲近这一次,就用了一生的勇气。可双唇快要触及时,她又退却了,埋在商仪怀里,带着哭腔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遇到你?」 …… \"仪儿、仪儿?\" 商仪如梦初醒,抬起眼,神色坚定,「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江舟身无分文,本来该为今晚住所犯愁。 不过凭着指点宋青云一招「糖衣炮弹」,她和这两父女混熟,睡觉吃饭问题一併解决了。 宋青云家境不贫不富,勉强温饱,在春城有一方小院子。 院里栽着一方枇杷树。宋叔坐在竹椅上,颇为感慨地说:「这树是当年青云她娘种的,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还差几日是中秋,澄黄的月亮高悬,并不圆满。 江舟啃着月饼,一边听宋叔忆苦思甜,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当年她娶了广寒君后,也在群玉山栽了一株梅树,等她死了,那树应该也被砍了吧。 又不是正经道侣,她可不信商仪还会留着她的东西。 不过说起来,商仪恨她也是应该。 当年她强娶商仪,天下人都以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谪仙被逆命侯给糟蹋了。 谁能想到,逆命侯怂得连人家的小手都不敢摸一摸! 江舟咽下一口老血,神情悲愤,双目含泪,狠狠地啃了一口月饼。 心累,觉得不会再爱了。 「小舟是从哪里来的?」宋叔问。 江舟咬着饼,「北边。」 宋叔连忙追问:「北边战事还好吧?」 江舟敷衍:「还好还好。」 宋叔松了口气,一拍八仙桌,震得旧桌吱呀乱响,快要散架。 宋青云:「爹,你干什么?」 宋叔豪气万丈:「你们好好念书,日后出将拜相!北渡长河,收復江山!」 凤启三十三年,北渡长河之愿仍未达成。然而战事稍缓,天下太平。 东海繁荣富饶,天阶夜色凉如水,春城无处不飞花,人们满怀期盼,壮志凌云,梦想有朝一日能收復河山。 只有江舟和商仪知道,两年之后,这里会变成一片炼狱。 …… 灵试模仿千年前的秘境试炼。 数十人随机进入一处秘境碎片里,秘境里有执教们设置的各种陷阱,只等考生往里面跳。 因为灵试按照积分进行排名,积分是根据考生击杀妖魔、得到宝物数量等计算。而击退考生,夺取对方身上宝物,在规则允许范围内,所以每一次灵试都厮杀激烈,看点十足。 巨大的蜃影在空中交织,实时转播秘境中考生的表现。 显学院的一个师姐站在飞剑上,开始念灵试的规则—— \"灵试採用积分制,击杀妖物得十分,击杀魔物得二十分,获得下品法宝,得五分,中品法宝,二十分,上品法宝,五十分。可以组队通过,也可单人通关。比试时间,两个时辰……\" 有初来观看灵试的富商不解道:「这样的规则,不是逼着他们打架吗?」 自然也会有可能是所有人互惠互利,宝物共同分配,最后一起通过试炼。但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只要出现一点意外,就会打破平衡,产生混乱。 人心是经不起试炼的。 知情人向他解释:「就是要让他们打起来,不然看点在哪里?」 「看点?」 那人继续道:「你手中的门票多少钱一张,想一想,若大家不打架,还会有这么多人看吗?从前无涯之试只有文试和武试,后来学宫运转艰难,不得已才推出灵试,唉,世道艰难啊。」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有不有辱斯文江舟不知道。 只是前世她听师兄师姐说,自从办了灵试之后,学宫里每餐都能吃上肉了。 为了让灵试更加吸引人,有时候学院的师兄师姐们还会伪装考生进入其中,暗地煽风点火,制造各种冲突。 江舟左右扫了眼,看到好几个假装成考生的前辈。 他们无一例外,脸上都挂着一点都不像正常考生的笑容。 江舟也勾起唇,微微笑起来。根据前世经验,这些前辈们身上会带着不少好东西。 而在灵试中,夺宝是一件被允许的事情。 以后就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得珍惜,她默默想。 这群伪装考生的少年,前两年多半也被人整过。 此刻他们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到能让师弟师妹们体验自己曾经的痛苦,不禁相视一笑。 他们自以为能做猎者,却不知道有人早在暗处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江舟也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商仪一直在静静望着她。 「你好像很关心那个孩子?」 商仪微垂着头,脸有些发烫,「没有,只是……」 曲九畹瞭然笑道:「只是她太耀眼了,站在人群里,任谁都要望向她,是不是?」 听见有人这么夸自己道侣,商仪冰雪般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温柔,「是。」 江舟和宋青云抽到的比试之地并非一处。 她进入的地方是片毒沼泽。 一踏入就听到许多人在哀嚎:「不是吧,手气这么差,居然抽到了这个鬼地方!」
第7页 比起其他考场,毒沼泽环境恶劣,法宝稀少,而且最多一个半时辰,就能在其中搜刮一圈。 也就是说其中的竞争会更残酷。 江舟看了看,视线范围之内,正好有一个伪装的考生。她径直走了过去,「同学,我们组队吧。」 …… 随着考生都进入秘境,白雾在这片湿地升起。 芦苇有一人多高,遮住了各种危险。而地面崎岖不平,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泥潭里。 这也许会是最刺激的一场灵试了。 站在飞剑上充当解说员的弟子心里想到。 她把画面调到沼泽地。 雾气茫茫,芦苇依依,考生早已厮打在一起,在泥潭里互扯头髮。 「不要拉我下去!放手!」 「啊啊啊啊你们不要再打啦!」 「我去你敢暗地里恁老子,老子捅死你!」 还有人在仰天大叫:「什么狗屁灵试,想出这关的执教是牲口吧!」 解说弟子为他默哀片刻,喝了口白水,正准备开始讲解这场试炼。 秘境之内响起一声又惊又怒的尖叫——「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工具!」 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解说弟子还未来得及将画面切换过去,流光镜忽地亮起刺目白光,紧接着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镜面轰然碎裂。 场内一片譁然。 所有人都是又惊又俱,脸色苍白。 秘境里发生什么?考生们难道遇到危险了吗? 解说弟子呆滞地僵在空中,脚下一地碎裂的镜片。她打开传讯符,与潜伏在考生里的「卧底」取得联繫后,才放下心来——虽不明白流光镜为何碎掉,但秘境内还算安好。 问题不大。 没有流光镜,众人不知秘境内具体情况,纷纷叫囔着这场不值,要退票。 解说弟子惶然无措之际,曲九畹暗地教导,先是打开积分榜,让看客看到众考生的积分。接着让解说弟子和「卧底」继续联繫,把秘境之事经过口述转播出来。 看客们抱着反正票也买了,不听白不听的心态,继续留在了这里。 解说弟子巧舌如簧,把秘境里的勾心斗角,说得妙趣横生,跌宕起伏。 倒也稳住了众人情绪。 这时积分榜上,两个人的名字遥遥领先,一骑绝尘,而且比分追得极紧。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翘首以盼,等待着这场试炼的巅峰时刻——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她们相遇了!」解说弟子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一盏茶过去了。 两盏茶过去了。 看客们忍不住低声骂起来,停在这个地方算什么事?不上不下的,真叫人难受。 曲九畹温柔问道:「为何不继续说下去?」 解说弟子欲哭无泪,「掌院,她们没有动啊,一直没有动,我该说什么?」 曲九畹给她支招,「先照着话本读吧,不然大家又要闹着去退票了。」 解说弟子揩了揩面上冷汗,从怀里掏出一本话本,念道:「只见江舟嘤咛一声,解开罗衫,露出白团团如雪酥月匈,贴了过去,商仪登时愣住,好一段酥柔玉体,香肌腻肤……」 看客们安静下来了,听得目瞪口呆。 这场灵试,好刺激啊。 解说弟子勐地意识到不妙,把书合上,眼前发黑—— 紧张之下掏出来的话本,居然是黄色的! 曲九畹掩唇轻笑,压低了声音,对着传讯符说:「有效果,继续念。」 第4章 瑶池月光 解说弟子后背发汗,攥着话本的手微微颤抖。 这可是特意托人买来的孤本,连她自己都没看过,为何会变成风月故事? 倒是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面红心跳,都道不虚此行。 秘境里的两人不知外边在如何编排她们的故事。 江舟坐在树梢上,双腿晃荡,花枝簌簌。 一大队人在山下搜寻她的踪影,口里嘟嘟囔囔,喊着:「灵试可以输,江舟必须死!」 她叼着枚树叶,兴致勃勃地看戏。 不就是骗大家和一条百年雷蟒单挑,然后坑蒙拐骗浑水摸鱼拿走了他们的法宝嘛。 至于这么生气吗? 好像至于…… 不过要是一开始这些人就这么团结,和谐友爱,一起度过试炼,也不至于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看他们左右寻自己不着,江舟笑了笑,心生恻隐。 碧空湛蓝,白云飘拂,盈面花香,草木里有窸窸窣窣的虫鸣。 她安逸地眯起眼睛,嘴角往上翘,能够重来一次,真好啊。 「她在这!」 「喂,你下来!」 考生们很快把花树围了起来,怒吼着要她交出宝物。 少女坐在花树上,红衣像波浪翻滚,马尾调皮跳动。 秋日浅淡温暖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温温软软笑着,白皙的脸上泛起粉霞,桃花眼潋滟动人。 不少人红了脸,连声音也小了,「快把偷的东西还回来!」 江舟支起一条腿,红裙摇摆,似火焰艷丽绚烂,「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一个长脸少年气道:「你,你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江舟摆手,「哎,千万别对我客气,我最怕人家对我客气。」
第8页 未经世事的少年们气得不行,今日才终于明白,无耻之尤这成语是什么意思—— 无耻至极的尤物,或者可以更简短来概括,江舟。 江舟站了起来,正准备跳到另一株高树上,反正这里没人的身法能及上她。 那些人自不肯轻易放她离开,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扔过来一张火符。 伴随着一声爆炸声,巨大的火花在空中爆开。 众人眼里只有一片刺目白光,还来不及反应,便冲出一股炽热的巨浪。滚滚浓烟沖天而起,深红的火焰迅速蔓延,草木在瞬间被吞噬。 「快退!」江舟身影一闪,抓起离得最近的长脸少年,足尖轻点,飞快掠开。 考生们也回过神来,扭头拔腿就跑。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一波又一波扑过来。 江舟松开手把人往前一掷,转身又拎起两个落单的少年,踩着飞花落叶,跑至山谷之中。 望着翻滚的火海,众人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舟拔出木剑,伸手一挥,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烟尘扬起,土石飞溅,一道长长的沟壑出现在地上。 这样至少可以阻止火势蔓延。 但总不能让它这么烧下去。 刺鼻的浓烟飘来,不少人头脑发晕,软倒在地。 「好热……」 「哪个牲口在森林里扔火符,没上过基础安全知识课吗?咳咳咳想死别拖着我们。」 江舟用术法打湿手帕,扔给他们,「别说话,捂住口鼻。」 还有一个时辰灵试才结束。 江舟皱起眉,难道外面的人不知道这里情况?流光镜被火烧坏了,还是在他们和雷蟒打架的时候碎掉了? 大火朝山下卷了过来,火星迸溅,黑烟如云。 连地面被灼烧得泛红。 江舟转身,衣角微微捲起,汗水一滴又一滴流下。 少年们吸入浓烟,眼神恍惚,蔫头蔫脑瘫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没什么力气再逃。 江舟正想带人离开时,面上传来丝丝凉意, 天公洒下一场冷雨,雨水滂沱,火势迅速小了下来。 少年们险死还生,纷纷欢唿,只有江舟察觉到这雨中似乎蕴藏有丝丝灵力。 她张开手,雨水落在掌心,寒意侵骨。 难道是哪个灵力深厚的大能在暗地里保护他们? 有人忽然惊声喊道:「怎么有人从火里出来?」 众考生闻言,纷纷抬头看过去,而后不由皆有一瞬的恍惚。 滚滚火海,簌簌细雨中,一个蓝衣少女缓缓走出。 她神情清冷,五官精緻如画,披着淡蓝鲛纱,像是身在云雾之中。 神姿高彻,如冰如霜,宛若瑶池孤月,群玉冷梅。 江舟呆住了,桃花眼瞪圆,眼角微红,像是染上一抹胭脂。 商仪从容不迫地自火海走出,衣上纤尘不染,与这群尘土满面形容狼狈的少年格格不入。 「好、好看……」 「跟仙子一样,你快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眼花了!」 江舟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忽地回过神,果断往前一步,挡在商仪身前。 然后不可置信伸出手,捏了捏面前人的脸。 软的,有点凉,像玉一样。 「你疼吗?」 商仪雪白的颊上浮现淡淡红印:「……不疼。」 是真的广寒君! 江舟勐地睁大眼睛,先前的潇洒肆意全部丢掉,手僵在空中,放也不是伸也不是。 于是商仪牵住了她,眉眼微弯,浑身的冰雪似乎在一瞬间消散。 考生问道:「是你救了我们吗?」 商仪不答,只缓声问:「为何要在林中纵火?」 考生们也不知慌乱之中到底是谁扔出的那张火符,七嘴八舌说起来,最后扯到江舟身上。 「她骗我们和巨蟒打架,趁机偷走了我的机关伞!」 「还有那株蕴灵草,说好谁击杀雷蟒谁得,结果她偷偷熘过去拔掉了。」 「还有、还有……」 江舟站在商仪身旁,垂头丧气,眼圈泛红,像只委屈的小狗。 现在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 商仪却只觉她的样子莫名可爱,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原来昔日嚣张跋扈的逆命侯,小时候是这般模样,低垂着眉眼,看上去乖巧又可爱。 江舟正懊恼无比,气得咬唇,眼里水光粼粼。 广寒君那么规矩,肯定也喜欢乖巧的人吧,第一印象就这么差,以后可怎么办? 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吶吶:「你听我解释,我其实是个好人……」 考生们惊到了,「你可能对好人有什么误解。」 「我看她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还有人戏嚯地说道:「听我的!一个人说了算,这件事不需要讨论,灵试可以输,江舟必须死!」 商仪微微侧身,挡住所有流言蜚语,轻声道:「我信你。」 江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怔怔抬起头,对上商仪含笑的双眸。 面前的少女眉眼微弯,眼里波光流转。 清浅的笑容像那年瑶池的月光,胜过世上所有的温柔。 第5章 少年心事 最后在商仪的安排下,大家放下了对江舟的成见,一起通过灵试。
第9页 江舟摸摸嘴角,丝毫不在乎商仪把那些法宝如何分配,只在回味着方才少女的浅笑。原来广寒君从前这么温柔,早知道这样,她那时强抢豪夺干什么,生生把人逼远了。 想着,她记起少女脸颊的温软触感,指腹微微发烫,轻勾起唇。她摸了摸唇,心道这样算不算间接亲了一口广寒君呀,要是以后能直接亲过去就好了。 商仪转身,看见江舟痴痴笑着,眉眼弯弯,两颊粉嫩,一派天真烂漫。 不似从前那般,虽然在笑,但黑眸像是裹了层迷雾,教人看不分明。 两人装模作样互通姓名,而后拿着并列第一的分数,一前一后走出秘境。 众人纷纷上前,拍手吹捧以示祝福,只是笑容带点意味深长。 「两位魁首的灵试表现真是震古烁今,空前绝后啊!」 江舟有些发懵,转念想想,差点烧掉整个秘境,也算得上空前绝后,于是笑着把吹捧全盘收下,「哪里哪里。」 好事之人继续道:「真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啊!」 江舟:「可不是嘛。」 干柴烈火,火势滔天。 大家瞭然一笑,笑容更甚,摩拳擦掌,正欲再问出什么秘事。太刺激了,正儿八经在演武场听到风月,这可是头一次啊! 商仪微微蹙眉,发觉有些不对劲,拉着江舟快步走开。 忽地有人拦住她们,问:「你们日后还会这样吗?」 江舟不解,这些人这么期待烧山救火,闲得很? 「这种事,还有必要再来吗?」 那人瞪大眼睛,诧异道:「难道你本不愿意……」 江舟越发困惑,「我怎么可能愿意,换谁也不愿意的吧。」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爱惜草木之人扔出火符,差点葬送大家的性命。 那人望见商仪谪仙一般的模样,两眼发直,「我、我自是愿意的。」 商仪极轻地皱了下眉,江舟在她身前,挡住众人艷羡目光,「你愿意也没用,若敢肆意点火,小心牢底坐穿。」 「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江舟暗自想道,这届的看客不行啊,看到个火情现场就这么激动,甚至似乎还很羡慕。扑火有什么好羡慕的?这样的劳心劳力事,他们也想来一次不成? 她知道商仪不喜喧嚣,有意离开这里,可惜群众热情高涨,把她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江舟努力在前方挤出一条道路,有一句没一句答着好奇之人的问题—— 「你现在的感受呢?」 「有点累。不过值得。」 「日后还打算再进行灵试中的事情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果再遇见,我自然会出手。」 毕竟爱护森林,人人有责。 …… 「那么,」面前的书生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誊在纸上,「最后一个问题,日后你与商仪会永远一起这样做下去吗?」 江舟停下脚步,嘴角上翘,噙起淡淡笑意,「自然。」 「不过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参与进来,大家携手同心,共创美好家园。」 众人瞠目结舌,而后热切鼓掌,掌声一波接一波,如同滔天巨浪,几乎将赛场淹没。 江舟趁着人们发愣的功夫,带着商仪离开人群,逃到僻静处。 她靠在墙上,抹了把汗,「累死了,他们怎么回事,救火有什么好激动的?」 商仪摇头,心里揣测也许赛场上出了其他变动。但任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解说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读了一本风月话本,而且还贴心地把主人公名字改成了她们两。 江舟忍不住偏头,默默望着商仪精緻的侧脸。 少女微抿着唇,面上犹带几分稚气,因此显得柔和,不似往后那般冷若冰霜,没有半分人气。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商仪的时候,清冷出尘的女人立在瑶台月下,雪衣银袖,似要乘风归去。 比天上明月更美丽,却让人觉得遥远和寒冷。 月夜下瑶池清液泛着银色的微澜。 江舟痴痴望着月下仙人,心砰砰跳动,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悸动。明明只是初次相见,又仿佛是宿命里的重逢,从此逆命侯沾染仇恨、满是尘埃的心上,有了一片皎然无瑕的月光。 瑶池月下的那一眼,大概便是一生的执念吧。 商仪感受到炽热的目光,回过头去,只见江舟慌张垂眸,长睫如羽扇颤动,显得几分欲盖弥彰。 她弯起了嘴角,眼里盛满温柔的光,眼前的人生动鲜活,明媚灿烂,像是一朵肆意怒放的花,和记忆里的逆命侯截然不同。 秋阳温暖,微尘浮动,桂花浓郁的香气在空气里浮游。 往事沉浸在花香暖阳之中,似也变得温柔。 前世她还未见到江舟时,就听说了她的赫赫杀名——世人都在传,天子的新宠臣是如何丧心病狂,令人闻风丧胆,弒师弒友,无恶不作。 商仪却只对这个朝堂新贵觉得好奇。 滥杀无辜,害死忠臣良将,也一剑震退长河十万兵,镇一方山河安宁。 这样一个亦正亦邪、似癫似狂,大言不惭说要逆天命的逆命侯,该是什么模样? 之后天子设宴瑶池月,世家子弟推杯换盏,吟诗作赋。 商仪坐在席上,微垂着眸,碧玉杯中清酒粼粼,倒映一轮明月。战事未平,狼烟四起,这群皇家贵胄却贪图享乐,只谈风月,不识黎民寒苦。
第10页 沈风节上来敬酒,问:「广寒君,为何愁眉不展?」 商仪轻抿一口,酒水冰凉,入口苦涩,每一滴琼浆玉液,浸透着百姓血泪。 沈风节展眉一笑,席坐在她身侧,道:「今日宴会上会来一个有趣的人。」 商仪放下酒杯,面无波澜:「能让四皇女觉得有趣,想必……」 她的话突然顿住了。 瑶池飞雪,月照清辉,年轻女人盛装华服,腰肢裊裊,走动时,头上步摇晃动。 宴会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望着那个皎若朝霞灼若芙蕖的女子,屏住唿吸。 沈风节问:「想必什么?」 商仪:「是个佳人,这是陛下新宠幸的美人?」 沈风节抚掌大笑,「自古名将如美人,没错,这就是父皇面前最得宠的美人。」她凑到商仪耳畔,低声道:「这就是逆命侯啊。」 逆命侯的容貌实在出众,商仪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心道,原来传说里杀气沖宵的人,竟是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吗? 天子吩咐几句,瑶池琼宴继续,歌舞不休,烛光融融。 只有江舟站着的那一片地方是空着的。 没有人敢靠近这个杀星。 江舟忽然动了,深红裙摆如水波晃动,绣着的金凰熠熠生辉,仿佛要展翅飞翔。她走到商仪身前,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梅花。 梅上积雪簌簌。 江舟握住梅花,用花枝挑起商仪的下巴,痞笑道:「原来群玉山上的仙子居然生得这么好看,合该做我夫人。」 场上一片譁然,都说逆命侯胆大包天,大胆犯上。 只有当事之人不觉被冒犯。 后来王朝败落,瑶池月上歌舞不再,商仪坐在粼粼水边,空对一池明月。 却没有人再从飞雪里走来,笑吟吟地送她一枝梅花。 …… 想着旧事,商仪心中庆幸,还好一切都没发生,少女还没变成那个暴戾嗜血的逆命侯。现在她的小道侣多可爱,会哭也会笑,甩些可爱的小手段,又不失美好善良。 「咳咳。」 响起一声轻咳。 她们同时回神,偏头望过去,金霞般的桂树下站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着月白儒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挽起,笑容温煦可亲,如同春风盈面。 江舟喃喃:「掌院……」 曲九畹执教数年,名满天下,对少女认出她并不惊奇,含笑点了点头。 江舟眼尾泛红,快步走到曲九畹身前,长身一揖。 前世在学宫之中,这位掌院待她极好,如师如友,对她有莫大的恩情。 曲九畹扶她起来,温声道:「不必如此客气,两位魁首,不知能赏薄面同我去小酌一番?」 江舟当然不会不答应。 演武场离要去的酒楼不远。 曲九畹慢悠悠在前带路,沿途为她们介绍春城的风土人情。 春城富饶,沿途店铺琳琅,路上行人鲜衣怒马,宝马香车,薰香浮动。 穿过一条青石小巷,行人忽然稀少起来,环境变得清幽许多。 没多久,曲九畹笑道:「到了。」 面前一座古朴的两层酒楼,楼上挂着「仙人眠」三字。 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酒楼前一株开满杏花的参天老树,远远望去,杏花如同一片裊裊烟霞。 江舟知道这个地方,仙人眠是家百年老店,在春城开了不知多少年。 门口杏树常开不败,树根处放置三颗灵石,为老树输送生机。 曲九畹带着她们进入店中,一边问道:「你们可做好打算,进哪个院中?」 江舟想到,以商仪的性格,定是要入文道院的,于是道:「文道院。」 不曾想这时商仪正好开口,「武道院。」 两人对视一眼,忙偏过头,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会,又不约而同一起改口—— 「武道院。」 「文道院。」 曲九畹微微笑道:「少年的心事总是诗,教人捉摸不透啊。」 第6章 满楼红袖 商仪低下头,耳根微红,不再说话。 夕阳晚照,余晖如碎金铺满小楼,也照得她双颊生霞,眼波流转,霞明玉映。 清风拂过,杏花簌簌纷飞,像一场白雪飘落。 江舟不禁怔了。从前的广寒君像一尊冰冷的玉像,清冷绝尘,不在俗世之中。 她从不知,这人竟会有如此风情。 曲九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屈指敲了敲桌面,问过她们口味后,点了几盘小菜和一壶风露敕。 这间厢房古朴雅致,推开雕花窗,楼下是一条粼粼长河,河两岸小楼林立。 曲九畹支开窗,望见河上小石桥,眼里露出几分怀念:「这条河叫花间河,我年轻时常随故友来此,扮作俊俏郎君,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想不到看上去规规矩矩的掌院从前这样风流,江舟口快,立马说道:「那我日后也要去桥上站一站,看看有多少姑娘向我掷花招袖。」 说完她才觉不妙,偷偷瞥眼商仪,见她眸光沉沉,神情不明,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想把方才那句话吞回去,补救道:「我只是想想。」 一道温柔悦耳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若你站在桥上,我定会为你抛一枝桃花。」 江舟心里略惊,扭头望去,美人娉娉婷婷,轻移莲步,自暗处走来。
第11页 这声音听上去耳熟,像是武试那日拒绝师兄的红袖? 曲九畹弯了嘴角:「楼老闆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来仙人眠?」 楼红袖手里提着白玉壶,柔声道:「正好过来,听见你来了,就进来看看。」 说着,她弯下腰,替她们三人斟满美酒,动作优雅,仪态万千。她容颜极盛,面如桃花,说不出的旖旎风情,眼里像覆着一层水雾,波光流转,赛过江南空濛烟雨。 江舟看清她的脸,诧然道:「花魁姐姐。」 春城每年春日都会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选美,选出百花之魁,江舟曾去看过一次,还得到过花魁姐姐抛出一枝桃花,引得无数人艷羡。 商仪冷笑,握住瓷杯的手一瞬间攥紧。 先是折花招袖,又是花魁姐姐,她的小道侣真是好风流啊。 …… 她与江舟结契一月后,沈风节特地上群玉山来找她。 「广寒,你不会真以为江舟喜欢你吧?」沈风节失笑,「她那样的人,天生风流放浪,日夜寻花宿柳,看上你多半也是喜你这欺霜赛雪的容貌,真心?你觉得她会有吗?」 商仪不动声色,声音稍沉,「殿下,她是我的道侣。」 沈风节嘆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可不愿你深陷泥淖,你知道吗,外面都在传,当年江舟屠尽东海,只是因为对一美人爱而不得。」 商仪干脆表态:「三人成虎,流言不可信。」 沈风节见她心意坚决,无奈道:「那你知道吗,这几日她都在风月楼里眠花宿柳,流连不休。」她站起来,转身离开,「总之,我话已至此,江舟并非良人,不要对她动了真心。」 那天商仪在梅花林里枯坐一天,直到日影西斜,才忍不住乔装下山,来到那家风月楼前,正好撞见江舟醉醺醺地从里走出。 逆命侯醉得不清,绊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商仪忙把她捞在怀里,于是江舟顺势勾住她的脖子,眼里波光如醉,潋滟动人。 商仪面皮发热,按捺住心里不满,把她带回群玉山,拿来醒酒汤正要餵她喝下去。 却忽然听见紧蹙双眉的女人轻轻唤了一个名字。 唤的不是商仪,而是掌院。 商仪怔住,手一颤,瓷碗掉在地上,一地残渣。 热汤洒在在雪白的手臂上,烫出一片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那瑶池飞雪里的梅花,沸汤里沉浮不定辗转煎熬的心事,都在一刻中飞快远去冷却。 耳畔响起沈风节的声音。 「你不会以为江舟会对你动真心吧?逆命侯怎么会有心?」 这那刻,她只觉自己的坚持与相信像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 想起往事,商仪仍有些心绪难平,想到逆命侯站在石桥上,引得满楼红袖招袖掷花,不由更是气愤,看了江舟一眼,神色冷淡。 江舟缩缩脖子,很是不解,心道她怎么突然生气了呀? 曲九畹说:「你们今日有福了,竟能得楼老闆亲自倒酒。」 楼红袖瞋了她一眼,轻声道:「听说你们正烦恼选班之事?以二位的表现,三院十班不会抢着招揽吗?」江舟讪讪摸了摸嘴角,终于记起自己文试可是闭着眼睛填的。她武试灵试出了风头不假,但这些人以为她分数会很高吗? 「其实,」她吶吶道:「我总分不高。」 就算武试灵试都拿满分,也不一定能考入学宫,更别说进入大受欢迎的文武双院了。 楼红袖莞尔:「那便考虑一下显学院吧。」 江舟垂头丧气,十分沮丧地说:「可要是我连显学院的分数线都达不到,那该怎么办?」说着,桃花眼眨着,可怜巴巴地望向曲九畹,希望这位文道院大掌院批阅之时能宽容一些。 曲九畹表示爱莫能助,「文试分数已出,我无法更改,不过现在可以替你查一查。」 江舟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曲九畹摇头轻笑。 楼红袖替她想主意,「我听说显学院有一个班,每年招不到学生,录取分数线比学院录取线要低五十分。」 江舟眼睛一亮,「什么班?」 曲九畹微眯起眼,突然岔开话题,「我同长歌说说,你的武试表现出色,或许他会破格录你。」 楼红袖玉手纤纤,剥好莲子,笑道:「那也好,我只是顺嘴一提。」 谈笑时,小二端上几道精緻小吃。 银质小碟盛着白凝如膏的糖蒸酥酪,其上点缀有一两片花瓣。 江舟小口抿着酥酪,好奇问:「分数线这么低,为何还会找不到人?那是什么班?」 曲九畹面色稍凝,顿了一下,才说:「千机班。」 江舟翻遍前生记忆,查无此班。她心里浮现一个大胆念头,总不会是入学的时候,千机班一个人都招不到,所以停办了吧。一个字,惨。 商仪徐徐开口:「学宫还在办千机班?不是十年前都……」 曲九畹沉默片刻,才说:「是在办,不过这几年招不到人,再招不到今年就要停开这门课程了。」 两人说得云里雾里,江舟听得十分茫然,但她们却并没有讲解的意思,说完这两句,又把聊到其他地方。楼红袖拿来一把玉琵琶,倚坐在窗前,道:「我为你们唱一曲吧。」 她身后万里斜阳,粼粼碧水,漠漠飞花。
第12页 玉指在弦上翻动,琵琶声潺潺流出,清脆如山泉叮噹,让人想起花间河两岸的红袖添香,小石桥上的年少风流,弹着弹着,曲声断断续续,带上几分伤感。 江舟不懂曲乐,只是听到最后,觉得难过极了。 商仪问:「这是姑娘自己作的曲吗?」 楼红袖半抱琵琶,低眉道:「是,这一曲,叫做思归赋。」 从仙人眠出来,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 道路两旁挂起各色灯笼,街灯明亮,像是闪着的明星。 江舟辞别曲九畹和楼红袖,准备回到宋叔家去借住,走了几步,发现商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问:「你也住在城西吗?」 商仪偏头,「天黑,我送你回去。」 江舟望着星河闪烁般的街市,「不黑啊。」 商仪:「路上行人稀少,并不安全。」 来来往往游人如织,手提花灯,谈笑夜游。 江舟想她劳累了这么久,还是回去早点休息为好,就说:「你看人这么多,有谁脑子不好使会在这里打劫?」 商仪面沉如水,沉默半晌,才道:「那好,你住在哪里,明日我去找你。」 江舟比划着名说:「在一个西街一家饭馆后院,一个小姑娘家。」 「小姑娘?」商仪声音拔高。 江舟点头,还想把宋青云介绍给她,「是啊,挺好看的姑娘,日后说不定还与我们是同窗呢!」 商仪一言不发拂袖离开。 江舟呆在原地,茫然想,她怎么又生气啦? 第7章 花间河畔 难道她讨厌我? 江舟在原地站了一会,有点气馁。上辈子刚刚结契时,商仪待她还算不错,可有一日忽然冷淡起来,自此二人貌合神离,关系不再。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什么,回想起来,结契后一个月里似有似无的温存仿佛是一场梦,或许从不曾存在,只是她醉枕黄粱时的幻想。 不过商仪端正守礼,而自己那时放浪不羁,她讨厌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江舟握拳,暗自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做一个乖巧的人,慢慢让广寒君喜欢上自己,最后出任逆命侯,迎娶广寒君,走上人生巅峰! 她嘴角上翘,想到日后的幸福生活,忍不住笑起来。以后还能摸摸广寒君的小手,亲亲小嘴,揉揉小奶……想想就好开心。 「江舟!」宋青云在人群里看到她的身影,连忙唤道。 见她久久不回,宋叔心里担忧,害怕少女出事,便与女儿出门分头找寻。 听见喊声,江舟笑着回眸。 少女红衣乌髮,肌肤白皙如玉,桃花眼弯弯,璀璨灯火映入她眸中,像是装着满天星辰。 宋青云看呆了一瞬。 江舟心里欢快,走路都带着风,蹦到宋青云身前,「我正想回去呢。」 宋青云回神,与她一起回家:「你去哪了?」 江舟:「仙人眠。」 「仙人眠?」宋青云是本地人,自然知道一般人不能进那个地方,「谁带你过去的?」 江舟笑道:「曲掌院。」 宋青云眼睛发亮,「我正想进入文道院。」说着又犯愁道:「可惜掌院现在不带班了,真想直接拜入她门下。」 江舟想起酒楼上那几人的对话,问:「青云,你知道千机班吗?」 宋青云皱眉,一时没有说话。 江舟奇怪,「怎么你们一个个说起千机班,都是这幅样子?」 宋青云拉她转入一条僻静小巷,「这在我们东海是一个忌讳。」 江舟心想,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宋青云低声说:「你知道楼倚桥吗?」 江舟身子一震,「那个人……」 「那个叛国贼,十年前就是千机班的班长。」 宋青云不欲再说,埋头带路。江舟知道楼倚桥,长河兵败的罪魁祸首,大盛永远的罪人。只是楼倚桥竟师承无涯学宫,有那么一位「前辈」,不怪乎没人报千机班了。 小巷弯曲狭长,青石板干净平整,月夜静谧,隐约能听见远处的蝉鸣犬吠。 几个醉汉摇摇晃晃从对面走来。 宋青云认出他们是城里的流氓,心里暗骂一声,拉着江舟低头往前,不想惹事。 醉汉见这条路上只有她们两个貌美少女,上前调笑道:「小美人,去陪爷喝几杯呗。」 宋青云默不作声,想快步离开,那人便要来拉住她,「喊你呢,没听见吗?」 他的手停在了空中。 一柄木剑抵着他胸口,江舟从宋青云身后走出,「你们想打架吗?」 看见她的模样,流氓们眼睛一亮,本来只打算随便调戏一下,这回是真不想让她走了。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小美人叫什么名字呀?」 宋青云心中担忧,江舟武试表现再怎么出色,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力量上肯定比不上这群流氓,更何况他们有这么多人。她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趁机跑开吧。」 江舟从容道:「好,不过等我一下,你闭上眼睛,从一数到十。」 宋青云不解其意,「为何?」 江舟倾身,抬手覆住她的双眼,右手转动,木剑刺倒先前搭讪的流氓。 那些醉汉们围了上来,而江舟不闪不避,从容似挥毫洒墨,木剑疾出,两下三番就挑翻众人。
第13页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冷风乍起,宋青云汗毛倒竖,默默在心里数数。 「一、二……十。」 每数一声,小巷里就响起一声惨叫,到十的时候,江舟放下了手。 流氓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被打得鼻青脸肿,连声求饶。 江舟站在嗷嗷叫的大汉们中间,潇洒地把剑别好,笑道:「是不是正好到十?」 这一幕太有冲击力,宋青云没回过神,面色呆滞,「你……」 江舟拍拍手,「好了,回去吧。」 「慢着!」,流氓头子撑着墙面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有种留下名字!」 谁傻到留下名字啊? 宋青云暗自腹诽,却听江舟大声说:「好啊!」 她吓得连忙拉住少女,「别冲动,他们后面有人,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江舟示意她放心,继续道:「你听着,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褚留行是也!」 褚留行?不是武道院的师兄吗? 宋青云这回很快明白过来,与江舟相视一笑,赶紧熘了。 翌日清晨,天光微曦,晓月将沉。 商仪从学宫起身,穿过大半个春城,从仙人眠拿到一份热腾的桂花糕,而后折身来到西街,站在小巷口。鸡鸣狗吠,家家户户陆续亮起灯火,炊烟裊裊升起。 江舟哆嗦着冻醒,打着哈欠起床,推门而出。 宋叔蹲在院中,提壶热水,正欲洗漱,「小舟,这么早起来啊?没睡好吗?」 江舟笑眯眯地说:「睡得很好。」 宋叔:「那就好,我还以为是青云抢了你被褥呢,她啊从小睡相不好。」 江舟吸吸发堵的鼻子,只是笑了笑,待洗漱完,就跟宋叔告辞:「叔,我去学宫了。」 宋叔挽留,「吃完早饭再走。」 江舟从门口熘了出去,「有人在等我!」 昨夜商仪说要来找她,她不抱希望,但万一商仪真不计前嫌来了呢? 宋叔大声喊:「那拿几个包子再走啊!」 可少女早已熘得没影。 秋日的清晨有些寒凉,冷风穿过小巷,江舟扯扯身上薄薄衣衫,打个喷嚏,眼圈发红。 昨晚她冻醒数次,与宋青云抢了一夜的被子。没想到宋青云看上去柔柔弱弱,睡梦里抢起被子却这么兇悍,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 小巷路口,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风中,衣袂飘飞。 江舟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小跑过去,笑着喊:「商仪!」 商仪弯了弯嘴角,「恩。」 江舟道:「这么早啊,没让你等多久吧。」 商仪摇头,「我也刚来,吃了早饭吗?我买了桂花糕。」 「没呢。」江舟接过热乎乎的桂花糕,开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最爱这个?」 商仪轻声说:「猜的,你喜欢就好。」 江舟咬了几口,问:「你吃过了吗?」 商仪点头。 江舟眨眼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春城刚刚甦醒,沐浴在晨曦中,飞檐青瓦闪着微光。 比起秩序俨然的皇都昆吾,这座名字便带着一丝风情的古城更为慵懒。至辰时,街上店铺大门才次第打开,行人脚步从容,各自去做工读书,生活自得其乐。 卖艺的少年懒懒坐在街头桑树下,兴致来了,便拨一两声琴弦。几位抱着棋子的大爷也走到树下,慢吞吞放置桌椅,开始一天的消遣。 江舟去过许多地方,却最喜欢这座古城,喜欢它慵懒而从容的气度,也喜欢它的烟火气和人情味。 她拉着商仪的手,穿过清晨的小巷,跑到花间河边。朝霞映在澄澈河水中,倚河而建的绣楼花窗陆续打开,美丽的女子从中探出头,对着河水梳妆打扮。 这条瑰紫色的河流被脂粉浸染透了,河上升起一片朦胧烟霭,烟霭之中,乌蓬小船缓缓摇来。桨声灯影的花间河,如同一个永不老去的绝色佳人,坐在春城的桃花里,低眉信手半抱琵琶,弹尽千百年来的红颜白骨,兴衰如梦。 江舟与商仪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 乌篷船划过平滑如镜的水面,卖桂花的少女立在船头,笑吟吟抛给她们两枝桂花。 无涯学宫几千年春风化雨的教诲,让这座城中的人们都如此善良而慷慨,不吝于把自己的善意与快乐分享给别人。 商仪微微笑了。 她从小羁旅皇都,空有千里封地,却只能作为天子掌控楚地的工具,被困在昆吾。 笼中的鸟儿,有着再鲜亮的翎羽,也是郁郁寡欢的。所以听到逆命侯名字的时候,她就在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活得如此肆意潇洒。 江舟偏头,少女向来清冷的眉眼映着朝阳,微微发光。 她抿唇偷笑,悄悄勾住商仪的手,商仪手指轻颤,却没有抽开。 「我很喜欢这里。」江舟轻声道,「所以想带你来看看。」 前生她便想这样做了,可惜那时东海已成一片废墟,花间河上风景不再。 商仪:「很好看。」 江舟嘴角上翘,「真好。」 能够回到十年前,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献给她的爱人。 商仪笑笑,也说:「真好。」 她不后悔放弃一切来到东海。 王权霸业也好,富贵长生也罢,都不及眼前缓缓流淌的河水,和头上灿烂的烟霞。
第14页 看完朝霞后,差不多就要到学宫放榜的时辰。 江舟忐忑不安,慌张想到,如果考不上学宫,那岂不是要重读一年? 商仪握紧她的手,「别怕。」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一个小童站在路旁,用力挥舞着手中报刊,大声吆喝:「卖报卖报!她们居然在灵试中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走到小童前,「买一份报。」 第8章 千手观音 报上详细写记录灵试里两人如何干柴烈火,最后还把江舟说的那句「希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携手同心共建美好家园」这句话加粗,旁边加上笔者的调侃:「抓住了师妹的手,就以为得到师妹的心,没想到师妹是千手观音。」 江舟眼前发黑,一字一顿咬牙道:「千手观音?」 手勐地攥紧,报纸被灵力震碎,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洒下。 商仪对报童说:「这份报不用再发,我全部买下。」 小报童笑嘻嘻地接过她递来的银钱。 得知这份小报早在城中传开时,商仪走到僻静之所,用偃甲鸟联繫暗卫处理好此事,随后安抚江舟:「别怕,过一阵子人们就忘了。」 江舟气得跺脚,「不要让我找到那个信口胡诌的人!」 瞎诌她没事,为什么把商仪说的这么如饥似渴,白白污了广寒君的好名声! 就算没人知道商仪就是广寒君,那也不行! 可她不知事发之后,解说弟子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名,抱着自己的孤本风月话本连夜跑路,早就不在春城。 求生之欲极其强烈。 商仪看少女气唿唿的模样,想到她小小年纪,却被人这样看待,心中生怜,低声道:「若你声名受损,我会对此负责的。」 江舟瞪圆眼睛,立马想答应,话到嘴边,又记起前生。 那时自己用功业权力把商仪绑在身边,只得到了她的人,却没有得到她的心。 她是想接近商仪,但若用这样的方式,同她前生逼婚有什么区别。商仪会真心喜欢自己吗? 商仪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愿意吗?」 江舟摇头,「我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你负责?」 商仪有些失落,「你说得对,不过……」 江舟一拍脑袋,「灵试里还有那么多人帮我们作证呀!谣言肯定不攻自破。」 「……恩。」 江舟又雀跃起来,重新陷入「我能不能上榜」的紧张之中。 无涯学宫坐落东海畔摄山上,松涛万顷,大海无尽。 在山脚下,就能远远望见学宫恢宏古朴的飞檐画廊,还有那尊巨大的圣人雕像。 江舟仰头望着雕像,有些感慨,「圣人姐姐还是这么好看。」 呵,又多出个圣人姐姐。 商仪冷笑,袖下的手攥紧,指尖发白。 经过一番耽误,她们赶到摄山下时,学子会已公布完录取名单。 上榜者自然欢唿雀跃,春风得意,落榜者就愁眉不展,垂头丧气。 放榜日,山下难得热闹非凡,停满了车马轿撵、偃甲木车,学子、家长、侍奉的僕人丫鬟挤在一处,还有小贩挑担吆喝贩卖各色小食。 江舟知道商仪不喜喧譁,「你在这等我,我去看!」 商仪望着嘈杂人群,心里隐隐生出牴触,闻言轻轻点头,「我在松下等你。」 江舟花了很大功夫,才在拥挤人潮中挤出一条道路,来到南院。 南院人声鼎沸,嘈嘈切切,万头攒动,如夕鸦归林。 院中立着一堵丈余的墙,飞檐翘角,墙面朱红颜色被岁月洗濯褪色,蒙上一层灰濛。 四张竖起的黄纸贴在东墙上。 故而考生上榜,又被笑称作「金榜题名」。 江舟还未开始找自己与商仪的名字,就听见有人在议论。 「嘿,这商仪是哪里冒出来的,三试竟都得了魁首,这是人干的事?」 江舟露出微笑,自豪想道,我家广寒君是瑶池仙子,哪里是你们能比的? 她抬头一看,商仪的名字理所当然高居榜首。 然后就是要看看自己在哪了,江舟搓搓手,正准备仔细看过去,又听人说—— 「没想到千手观音居然在榜末,奇怪,」那人定睛一看,惊唿:「她文试一分没得?」 其他人闻言,围过去道:「文试零分也能上榜?」 「江舟,她不是在灵试里大出风头吗,同学方才说什么千手观音?」 「今日的晨报你们没看吗?」 有知情者开始解释:「不是那么回事,那场解说是瞎说的。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江舟扫了眼,在榜末发现自己名字,转身走出人群。 只要不扯到商仪身上,什么流言蜚语,她都不在乎。 老松参天,商仪站在树下,风骨卓然。 江舟勾起嘴角,从卖花女处买了个月桂花冠,笑吟吟走过去。 商仪此时正好回头,乌髮半落,眉眼深深。 江舟递花:「恭喜蟾宫折桂。」 商仪瞥了眼卖花女,心里冷哼,并未接过花冠,「你呢?」 江舟却不恼,把花冠挂在臂上,长长嘆气,「我却只能去千机班了。」 以她的分数,若不选千机班,就要重考一年了。
第15页 学宫课业受欢迎程度往往与时事紧密联繫。 天下太平无事时,帝王外尊儒术、内循法典,以仁德治天下,儒学班、法学班大受欢迎。 自从北面戎国兴起,率兵过太白山,南渡长河,占领大盛半面江山后,收復疆土、重振山河成为每个大盛人的心愿,故而学宫之内专研用兵之法的兵法班兴起,一跃成为学宫分数线最高、最难考入的大班。 江舟道:「你选兵法班?兵法好啊!以你的灵力,一定能带兵北渡长河,收復江山!」 商仪别眼,没有说话。 江舟:「那选儒学班?儒学好啊!以你的仁德,日后一定能肃清贪墨,重振朝纲!」 商仪没有说话。 江舟抚掌笑道:「原来你要选法学班,法学好啊!以你的才干,日后一定能成千代律法,定万世治安!」 商仪没有说话。 江舟:「……」 怎么都猜不中道侣的心思,她太难了。 清风吹来,松涛如浪起伏。 江舟鼻子发痒,掩唇咳嗽几声。 商仪这才赏面出声,「你得风寒了?」说着,手放在她的额上,摸到有点烫,不禁皱起眉,从须弥戒中取出一件冰蓝色的披风,把她裹严实了,「风寒还穿得这么薄。」 江舟吸吸鼻子,依旧活蹦乱跳,「没事,只是受了点凉,问题不大。」 商仪看着她,不觉眼前一亮。 少女两颊生出红霞,小脸裹在雪白皮毛里,艷丽无方,又楚楚动人。 「哎?」江舟挥手,「你走神了?」 商仪垂眸,不满道:「我不叫哎。」 江舟:「哎?」 商仪:「……我字云舒。」 江舟拍手,「好字!妙极了!若我想唤得亲近一些,不喊你姨姨,就要喊你叔叔,岂不白被你占了便宜?」 商仪觉得头疼。 两人并肩而行,沿着松林石道下山。 江舟继续道:「姨姨还好,若唤叔叔,别人听了,岂不会认为你有什么特殊癖好,喜欢男扮女装?」 她想其他时候这名字也没什么,但若到了床上,同人欢好之时,正值情动,忽然来一声「姨姨」,一声「叔叔」,不会让人兴致大减吗? 江舟停下脚步,眼前出现一幅旖旎画面。 桃花纷纷,红烛高烧。 广寒君衣衫半解,向来清冷的眼神似被烧成一汪沸水,双颊飞霞,眼尾泛红,柔若无骨地倚在床头,而自己欺身上前,喊了一声「阿仪」。 然后她就被广寒君揍了一顿。 商仪见她久久不来,站在原地傻笑,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江舟正因想像里的画面乐得不行,没回过神,情不自禁说出了脑中所想。 商仪的脸霎时黑了下来,饶她再好的涵养,也不由喝道:「滚。」 江舟裹着披风,此刻看上去像一个圆筒。 闻言她笑道:「那正好,现在我可以滚得稍微圆润一点。」 第9章 满纸相思 商仪立在松下,脸上炽如火烧,耳根泛红。 少年时的江舟比前生的逆命侯还要让她头疼。 她循规蹈矩,恪守礼教,偏偏这人跳脱飞扬,风流轻佻。 商仪目下无尘,鲜少在乎世人言语。可这人的话似乎带着魔力一般,稍微几句,就搅得她心乱如麻,着实可气可恨。 但无论出言奚落,还是漠然而视,少女总是浑然不觉一般。 总是这般,顶着副嬉皮笑脸,弯起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她笑。 江舟怎么会真滚,作势转了几个圈又回来,拱手讨饶道:「云舒,我看多了风月话本,情不自禁想歪了,你莫怪我轻佻,日后我再不唐突你了。」 商仪冷哼,不信她花言巧语,心中怒意稍消减,一声不吭往前走。 江舟自知闯祸,想给自己两巴掌,说好要做一个守礼乖巧的人,怎么一没注意就现了原型?现在广寒君应是越来越讨厌我了吧,她垂头丧气,觉前路黯淡无光。 下山后,两人在路口分别,各自回去整理行装,准备开学事宜。 江舟身无分文,没有什么东西要准备的。 她目送商仪背影远去,面上笑意渐渐褪去,站了一会,默默转身,往学宫行去。 今日放榜,并非正式开学。 至山腰时,行人渐少,只遇到一二抱书执剑下山的师兄师姐。 石阶蜿蜒,两侧树木青翠欲滴,松林尽头,桂花飘香。 江舟走到山中小亭坐下,手撑着头,合上双目。 娥眉微蹙,面上浮现淡淡倦色,看起来竟不像个少年人。 她好像又回到了前生。 业火滔天,巍巍古城被燃烧的火焰吞噬。 亭台楼阁,千年学宫,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化作断壁残垣。 那时她方从城外歷练回来,立即飞入学宫之内,却发现每一个人都变成半死半活的尸人,四处游荡杀戮。唯一一个神智尚存的人,是曲九畹。 曲九畹撑着剑,半跪在废墟里,白衣上鲜血干涸。 「掌院,你还好吗?这里发生了什么?」江舟想扶她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女人双目泛红,重重喘息,断断续续说:「尸人……他们都变成尸人……」 江舟不敢置信,尸人本只该出现在北疆战场,为何会在东海?
第16页 为什么一夜之间,春城所有的人都被感染为尸人? 但她已经无暇想这么多,她知道,如果不像北疆战场上一样,把感染的尸人全部烧成灰烬,东海这一片所有村庄城池,都会上演今日悲剧。 曲九畹:「杀了我。」 江舟知她一定要死,可手中剑不住颤动,无法下手。 毕竟曲九畹是她一直以来崇敬的人。 曲九畹费力站起,突然扑了过来,长剑穿心,已变为黑色的血顺着剑刃滴落。 那夜春城在火焰中溃散。 自此她身上背起数不清的杀孽和血债,还有不知该向谁发泄的刻骨仇恨。 商仪曾问过她,那些关于她弒师弒友、屠尽东海的传言是否属实,对着那么一双澄明的眼睛,江舟只是笑笑,没有否认。 是她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杀的。 那夜被火光映红的花间河,是她命里註定背负的噩梦。 …… 江舟睁开双目,略有些沧桑,一切还未发生,可她却觉得有些累了。 幸亏广寒君她身边,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回首两世,深恩负尽,锋芒皆失,唯一不曾被命运磨平的,只有心里那腔炽热连绵的情意。 她休息片刻,继续上山,进入学宫中。 即将开学,师兄师姐们已到学宫。 少年们穿着学服,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聊到今年试炼时,忍不住说起大出风头的少女—— 张循说:「文试那场我正好监考,她就坐在那里很认真地做题,可我收上来一看时,选择题居然每一个都蒙错了,这得多倒霉?」 一个貌美女修娇笑,「小师妹该去买根锦鲤髮带。」 「不过武试和灵试她的表现太出色了,竟然连拿两个满分,我们学宫没多少人拿过吧。」 「我听说还有一个师妹,连着三门魁首呢,说起来也只有当年楼倚桥……」那人意识到自己提及忌讳,连忙噤声,众人都没有再开口。 张循看见江舟,打破尴尬气氛,笑着打招唿:「小师妹。」 江舟走到了过来,众人眼前俱是一亮。 少女看上去很乖巧,微微笑着,两眼弯成桃花,嘴角梨涡盈盈,双颊粉嫩,不施粉黛也娇俏。 就算听说了她在试炼中狠辣的身手,他们也不由被这温软无害的笑容蛊惑。 学宫弟子们难得看见这么可爱的师妹,连忙向她示好。 先开口说话的那位女修,还非塞给她一条说是可以转运的锦鲤髮带,看向江舟的眼神充满慈爱,说道:「师妹,日后一定要来灵素班呀,师姐照顾你。」 江舟攀谈几句,待他们离开后,展目向学宫望去。 远处亭台楼阁泛着微光,楼外桂花亭亭,重重金云白玉堆砌,穿着飘逸学服的少年们步履匆匆,从小道穿过,手里抱着书卷,唿朋引伴进入不同的学舍中。 竟然真的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眼中怀念,微微笑起来,笑容却有几分伤感。 「那个谁?!新来的,你出来!」 江舟转身,歪头问道:「是在唤我吗?」 先前还盛气凌人的声线顿时低了下来,对面几个青年面面相觑,「靠,打赢留行的是她?」 少女娇俏美丽,小鹿一样的眼睛好奇睁着,湿漉乖巧,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怎么看都不像小道消息里那个挑翻壮汉的女罗剎。 看上去略沉稳的青年问:「你是?」 江舟握拳,乖软气息顿时消散:「在下江舟,有何贵干?」 话音刚落,立马有人指认,「二哥,就是她!」 葛蜀川问:「是你打伤清羽帮的人?」 江舟不解:「清羽帮?」她想了想,顿时明白,该不会说的是那晚打流氓的事吧。她不满褚留行公报私仇,暗地给自己穿小鞋,就报了他的名字,但武道院的人,怎么会怕一群流氓?还是他们和那群流氓同流合污。 葛蜀川见她迟疑,心里有了结果。 想到少女天赋出色,少年意气,不愿太过斥责,就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出去道个歉吧。」 只要少女顺着台阶下,大家化干戈为玉帛,这事也就过去了。 武道院的人直来直往,本想来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新生,可一看到是这么好看的少女,原本那点愤懑和争强好胜的心就没了,跟着道:「乖乖去认个错,以后低调一点,做事多想想后果。」 江舟气笑了,除了商仪,还没有人敢教她低调。 「我没有做错,要是认错,也得他们来给我认错。」她解下腰间长剑,「你们要是不服,就来比试一场吧。」 握住剑的剎那,她似乎变了个人,眉眼锐利,英气勃勃,像是孤狼终于卸下伪装,露出雪亮的獠牙。 长剑一点一点抽出。 阳光似乎冻结,风也停滞,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她握剑的手。 玉手纤纤,骨肉匀停,白皙到几乎透明。 到底是怎样一把剑,才能配的上这样无双的手? 葛蜀川微微皱眉,额上有冷汗沁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明明只是刚入学的师妹,却给他莫名的压迫感。 「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江舟眉眼弯弯,「来吧。」 众人静默之后,又是一片譁然,这竟是把木剑。
第17页 围观的学子很是担心,「小师妹,不要和他们打!」 「对啊,他们已经修习一年多了,手里还拿着灵剑。」 如今大道凋零,灵气衰竭,修行者最多引气入体,淬裂自身体质,至于上天入地,则要依靠镶嵌灵石的宝剑。灵剑与普通的武器有着天壤之别,更别提江舟手上提着的,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而这一干武道院弟子腰间佩剑上,都镶着一颗亮晶晶明晃晃的灵石。 江舟扫了眼,满不在乎地说:「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葛蜀川气极,「你以为自己侥倖赢了留行,就真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江舟平静道:「过誉。」 武道院弟子瞠目结舌,江山代有狂人出,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太狂了吧。 手里拿着把木剑还这么自信?真是不吃点苦头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围观的弟子越来越多。 葛蜀川骑虎难下,「我不用灵剑与你打。」 他看眼面前少女,又添道:「我让你三招,若你胜,你去赔礼道歉。若你胜,你可以提出任一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江舟嗤笑一声,本想说,何必让三招,你们一起来就是。 但话至嘴边,又咽了下去,勐地又想起了商仪—— 蓝衣女人望着她,恨得眼圈发红,身子微微颤抖,「江舟,你这样到处结仇,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吗?」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狂傲狠戾的逆命侯了。 想到这,江舟点头,「也好。去哪里打?」 葛蜀川:「黄金台吧。」 有几人劝架不住,偷偷跑去通风报信,其他弟子簇拥着他们往黄金台走去。 穿过金霞一般的花林,少年们衣袂间浸染了桂花馥郁的芬芳。 花林中有一处空地,两人走入其中,剩下弟子屏气凝神,准备观看这场比试。 两人纷纷拔剑,正欲开始之际,一列人踏过桂花林,匆匆赶来。 这队人学服款式略有不同,玉冠白衣,腰缀白玉,飘逸出尘。 为首的是个冷面青年,大声喝止道:「马上开学,不去学堂,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是学子会的张师兄!」 「散了吧,学子会的人来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葛蜀川看着张循,「我们武道院的事,你来掺和什么?」 张循一手执笔,一手执册,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在学宫挑衅滋事,欺凌新生,每个人扣十分。」 葛蜀川还未说话,已有人按捺不住,「别阴阳怪气,以为学子会就归你管吗?等我们老大返校,看你还能不能耀武扬威。」 张循冷冷看了眼,在册上又添一笔,「扣十五分。」 「你!」 武道院众人动气,还没开学,而且也不过是约个架,你干嘛这么上纲上线? 在学子会了不起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无涯学宫立学千年,融汇百家思想,自然也分出许多派系。 文道院武道院向来水火不容,文道院学子觉得那些练武的都是一群莽夫,武道院学子觉得儒生空谈误国,两派谁也不服谁,今日一番摩擦,已有几分剑拔弩张之势。 江舟立在两派之中,神情迷茫又无辜。 她没心思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是觉得无聊,「还打吗?」 张循对她印象很好,道:「师妹莫怕,这群莽夫不敢拿你怎么样。」 武道院弟子起闹,:「臭书生,你说谁莽夫呢!」 葛蜀川拦住他们,「张循,你问问她做了什么?」 清风吹来,金粉一样的桂花在阳光里浮动。 江舟红衣飘扬,肩头几粒金色的花瓣,「教训几个色胚……报上师兄名字的是我,但他先在武试中找我麻烦……」 还未说完,葛蜀川打断,「色胚?是他们先欲对你行不轨之事?」 江舟点头,茫然道:「不然我打他们干嘛?」 「不是你刻意找他们麻烦,意图挑起武道院与清羽帮的纷争吗?」 江舟一脸茫然:「啊?」 葛蜀川怔了一会,像是明白什么,满脸通红,拱手道:「这次是我莽撞。」 江舟心中生起薄怒,什么臭流氓,居然还敢造谣? 葛蜀川道歉后,说:「此事交由我来处理吧,这次便算师妹胜了,赌约算数,师妹日后有什么心愿,尽管来找我。」 江舟立马说:「我分数不够,你能让我进兵法班吗?」 葛蜀川面露为难之色,「这……」 江舟嘆气,沮丧道:「好吧,我没什么想做的。」 葛蜀川面露愧色,急着找清羽帮问个清楚,带着同窗匆匆离开。 这一战虽没有打起来。 但看着武道院的人吃瘪的样子,张循心情大好,通体舒畅,忍不住大声夸奖江舟,「师妹真厉害!」 江舟:「客气了。」 张循问:「明日就开学了,既然你现在来了学宫,我便先带你去宿舍吧。」 江舟没什么行李,也就跟着他行动。 两人沿着蜿蜒画廊走了一刻钟,往右一拐,踏上一条花林小道。 张循春风满面:「师妹,你有意来文道院吗?」 江舟:「我分数不够。」何止不够,她文试是零分。
第18页 张循道:「一年后,还有一次考试,若你那时拿得高分,便能重新选择学院班级了。」 江舟推辞:「那等一年后再说吧。」 「沙沙」声音自前方传来。 四周渐渐偏僻,草木稀疏,怪岩横卧,道路也变得崎岖坎坷。 张循奇怪:「怎么会把你安排在这里?」 江舟问:「这儿不好吗?」 张循解释:「倒也不是,只是太偏僻了,不好赶路。」 小路尽头,一间黑瓦白墙的小院伫立在石崖上,后面是千刃石壁,无涯大海。 张循:「这儿叫共潮生,海上明月共潮生,以前是楼……一位前辈的住所。」 「楼倚桥?」 张循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江舟摸了摸下巴,对这个地方很满意。 位置偏远,以后翘课、逃学什么的方便。想着,嘴角往上扬了扬。 张循推开两扇木门,院中干干净净,石阶下摆满各色花卉。 他有些诧异,记忆里此处一直荒废,上次远远望来,小院外墙早已爬满青藤。 如今的模样,似乎好好被人打理过。 这个少女是谁,居然能用得上这个小院。 张循压下心中疑惑,道:「这里僻静,夜晚大海阴森可怖,两个女孩子住挺吓人的,我去向掌院申请,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流霜汀里去。」 流霜汀是无涯学宫最好的一栋宿舍。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直被众学子抢破了头。 江舟婉拒他的好意,「多谢师兄,我挺喜欢这里的。师兄知道我的舍友是谁吗?」 张循翻开新生手册,找到江舟的那页,「我看看,恩,是商仪。」他笑起来,「你们真是有缘。」 江舟心里雀跃,连忙点头,「当然有缘!」 一般宿舍是四人一间,想到这里,她又问:「只有我们两人吗?」 张循说:「只有你们两个,这间宿舍从没住满过人,就连十年前,也只住了三个人。」 江舟心中好奇,「除了楼倚桥,还有哪两人?」 张循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她,「一个是曲掌院,另一个是皇都祁相。」 江舟轻轻「啊」了声,愣在原地。 前生那个阴阳怪气的祁梅驿,居然和曲九畹是同窗。难怪当年她总是找自己麻烦了,原来是为了报仇。 张循把手册收回,从须弥戒中拿出一本砖头厚的书,放在桌上, 江舟目瞪口呆,「这是……」 张循对她寄予厚望,「学武救不了大盛人,师妹不如弃武从文,来我文道院吧。」 江舟嘴角抽搐,「那、那这是我要看的书?」 张循摇头,「不。」 江舟松了口气。 「这里是目录。」 「??????」 张循拍拍她的肩,「书我自会遣人送来,师妹,一年后我在文道院等你!」 江舟看着目录,打了个寒颤,「师兄,告辞!」 张循矩拱手:「告辞!」他不忘叮嘱,「要好好学习啊。」 江舟在他热切的声音里,把书翻了个面,看不见封面后,长舒一口气。 看不见,就不用学了,她歪在床上,自我麻痹。 反正日后不进文道院了,恩,也不用进武道院了。她曾立在大盛武道巅峰,一朝重生,身上虽没有灵力和神兵,但重新修习那些在常人眼里晦涩深奥的剑招,对如今的她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不过,这次来无涯学宫的目的是为了查明前生血案。 想到这里,江舟走到桌前,拿出墨笔纸张,写下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楼倚桥、曲九畹、祁梅驿。」 这三人从前是舍友。掌院那日说一起站在石桥上的故友,就是她们吗? 「清羽帮。」 隐藏在春城里的神秘帮派,似乎同武道院有联繫。 「千机班。」 同十年前长河血役相关。 这些她前生从未注意过的线索,看着分散无关,又似乎隐藏着某些隐秘联繫。 前生那场血祸,当真是北戎细作所为吗? 江舟有些晃神,手上墨笔无意识动着,等她再低头时,发现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都是「商仪」。 她情不自禁弯起嘴角,她的字比不上商仪铁画银钩,但也算得上工整。 前世与商仪结为道侣后,她曾用尽一切心思讨好那人,又觉自己无才无貌,一介莽夫,特意去学了大半年的之乎者也诗词歌赋,虽然最后什么都没学会,只把字练得稍稍好看一些。 看见自己的字,她又想起了前生那段奋不顾身的日子。 世人总说,广寒君是天上的明月,逆命侯是地上的蝼蚁,两人天差地别,註定无果而终。 可是…… 江舟垂下眸,摩挲着这满纸相思。 大海无尽,波浪拍起白沫,重重叠叠,像极了群玉山的千山雪白。 她在暗处微笑。 第10章 不废江河 开学日,广场人声鼎沸,白色学服如云潮翻滚。 三院各占一角,各自招揽新生。 左边规规矩矩四张黑木桌案,分别挂着儒学班、术数班、法学班、天文班招牌。旁边站着的学子玉冠白衣,儒雅风流。
第19页 右边几张武器架,代表武道院的剑术班,兵法班,御射班。 武道院学子身着红纹白底学服,马尾高扎,英气勃勃。 文武两院形成犄角对立之势,争夺新生的竞争十分激烈。 而显学院就显得和谐多了。 灵素班的师姐们温文可亲,妙手仁心,手里抱着小白兔,只站在那儿,就成一道风景,骗去不少懵懂新生。 江舟想起她们拿着根银针追在别人后面扎的样子,暗地打了个寒颤。 有点心疼那些为了师姐选灵素班的孩子。 她在显学院招生处逛了几圈,没有找到千机班,心想难道今年就不招了吗? 前生她文试通过,可没有这个烦恼。 「师妹!」江舟回头。 葛蜀川朝她笑笑,走了过来,「你不是说想进兵法班嘛,来吧。」 江舟有些难以置信,那时她不过随口一提,没有抱以希望。 学宫治学严谨,就算地位尊隆如商仪,也得亲自考进来,她可不信葛蜀川一句话就能随便调班。 葛蜀川似看出她的疑惑,「掌院要先考核你,就算通过了,也只能来武道院旁听。」 江舟开心想到,就算来旁听,她也满足了。 反正她也不是为了学东西,只是想上课的时候摸摸商仪的小手。 两人同去黄金台。 年轻男人身着深黑执教服,立在空旷之处,长身玉立,一丝不苟。 葛蜀川上前作揖,「掌院,我把她带来了。」 宁长歌上下打量商仪,扔给她一把剑,「先打一架。」 长剑沉甸,剑鞘古朴,拔剑出鞘,刃如秋水。 阳光照耀,剑刃闪烁熠熠锋芒。 江舟轻抚长剑,生出喜爱之情,行礼后,道:「晚辈却之不恭。」 两人相距十丈,执剑而立。 地面积着一层花瓣,如若金色的雪花,雪上印有两人脚印。 江舟率先出剑。 剑风冰冷,地面的桂花纷纷扬扬飞起,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犹如鬼魅。 只听「铮、铮、铮」三声,桂花还未落地,二人已交手数招。 葛蜀川心中大骇,少女身手远超出他想像,若那日自己真与她交手,谁胜谁负尚不可知。 他竟有丝庆幸,如果自己输了,武道院岂不颜面扫地? 江舟前生在武道院求学,习过许多精妙剑术。但如今她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学子,自然不能把这些展示,所用的招式,也不过是最简单的撩、点、刺、挡。 葛蜀川在一旁感慨:「好快!」 能把最基础的剑式练得这么快,足以见少女勤勉。 江舟面色不动,十分冷静。 执剑之后,她的气势顿换,卸下漫不经心嬉笑怒骂的伪装,露出剑客孤峭冷厉的锋芒。 她手里的剑很稳,丝毫不为对面纷繁剑法所惑,招式从容不迫,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夜,一次又一次挥剑,对着春花、长虹、秋月、飞雪。 清风拂过,桂花漫天,少女身形曼妙灵动,红衣轻飘,如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 两人交手三百招后,宁长歌剑尖点地,忽地掠至远处。 他只是看一看被曲九畹和葛蜀川同时提起的人能有多不凡,并非争个高下。 江舟,「多谢掌院指点。」 宁长歌看向她的目光稍柔和,欣赏之色不加掩饰,「从此武道院的门不对你关。」 江舟大喜,双手捧剑送还,「多谢掌院!」 宁长歌却没接过宝剑,淡淡道:「送你了。」 不止江舟吃了一惊,葛蜀川也失声唤道:「掌院,这……」 宁长歌心意已决,「它叫不废江河,留行说你是北疆来的,拿着它,以后再回去,为国效忠。」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江舟怔怔立着,有些没回过神。 这就拿到宝剑了? 打了一场就把剑送人了?上辈子她怎么不知道自家掌院这么慷慨? 愣神之际,宁长歌已负剑走入桂花林中,背影挺直。 葛蜀川恭贺:「恭喜师妹了,这可算是我们武道院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宝剑。」 江舟自然也知道,笑呵呵地摸着佩剑,爱不释手。 葛蜀川按捺住心里的酸意,「真没想到掌院会把它赠你,毕竟你只是来旁听。我本以为……唉,」他嘆口气,道:「你拿着这把剑,可能会遇到一点小麻烦。」 江舟:「什么?」 葛蜀川:「也不必担心,我会帮你的。」他话锋一转,「其实武道院没你们想的那么好。」 「师兄何出此言?」 葛蜀川道:「你们想进武道院,多半是为了日后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收復河山吧。」 「只是,」他勾了勾唇,眼底没有笑意,「出将拜相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几百年来才出一个的飞星将军,也死在了长河边上。我刚来学宫的时候,和你一样大。」 他望着桂花,「那一届辞别学宫,将上战场的师兄师姐们,在这里攀折桂花,弹剑长歌,说是要保卫家国,收復河山。一年之后,四十三枚染血玉牌,都被送回了学宫,埋在这片桂花林下。」 「明年我也要上战场了。」葛蜀川笑笑,没再说什么,「我不该说这些的。」 他掸掸衣上花瓣,告辞:「师妹,我走了。」负剑离开时,这位向来讨厌书生的武道院学子,居然轻轻吟起一首诗,「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第20页 江舟目送他离开,许久后,摩挲古剑,对着满林英烈,低声说:「滚滚诸君,不废江河。」 北疆战场,长河之畔,燃起烽火与堆垒的尸骨。 这些景象,她曾见惯。 一寸山河一寸血,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江舟默默立了会,把不废江河小心收好,揉了把自己的脸。 桃花眼一弯,变成笑吟吟的少女,踮脚摘下一枝桂花,轻晃花枝,慢悠悠走出黄金台。 她重回广场,正撞见了商仪,把花枝一抛,忙招手道:「云舒!」 商仪停下脚步,看着她走近,「你去哪了?」 短短四字,江舟却莫名听得有些发寒,「没没去哪呀,难道你一直在找我?」 商仪别脸,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江舟弯起眼睛,抱住她的手,半靠过去,「好云舒,你选了哪个班?」 商仪不怎么走心地挣扎一下,垂着眸子,长睫微微颤动。 江舟毫不气馁,「我可以去武道院旁听了,以后我翘课熘过去找你!」 商仪:「胡闹,还没开始上学,就想着翘课?」 江舟口快,接道:「学哪有你好上?」 「呸呸呸,我的意思是,课哪有你好上?」 「不对不对,你听我解释,执教哪有你好看!」 商仪袖下手指收紧,默了一会,才徐徐道:「千机班执教挺好看的。」 又是一个美人。 江舟一喜,「果真?」而后纳闷:「你怎么知道?」 商仪问:「你没去报名吗?」 江舟疑惑:「你去报名了吗?」 商仪面色微沉,「你没报千机班?」 江舟:「我还没找到地方。」她看着商仪,双眸闪亮,似燃起一簇星火,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问:「云舒,你去报了千机班?」她忍不住翘起唇角,心里像是开满了花,藏不住欢欣雀跃的神色,又有些不可置信,轻声问:「总不会,是为了我罢?」 商仪有几分恼羞成怒,抽出自己的手,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发觉江渚并未跟来,便转身说出斟酌已久的措辞:「你在想什么?十年前江旬率兵北上,折戟长河,全因突然出现的尸人,和楼倚桥外通北戎。千机偃甲之术,一直为人视为末流,楼倚桥当年身为千机班长,心中只愿在战场上证明偃甲之术,为何会做出这等事,我怀疑事情也许另有蹊跷,故而……」 说了半晌,对面的少女却置若罔闻,只是笑弯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总不会是为了我罢?」 商仪拂袖,斩钉截铁回答:「自然不是!」 江舟莞尔,红唇禁不住上扬,眼里眸光潋滟,隔了许久,才轻轻说:「云舒,你的脸红了。」 商仪闻言一怔,看见少女凑过来时,忘了闪躲。 粼粼的桃花眼越来越近,好像装着一汪柔柔春水,在明净的水面中,她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映在江舟眼里的那个少女,双颊生霞,娥眉微蹙,眉目之间,含满了春情。 商仪怔住了,一时竟认不出自己。 颊上忽地传来一阵温软。 她勐地回过神,后退好几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盯着江舟,轻轻喘息。 江舟得意忘形,完全忘了此刻的商仪还不是自己道侣,凑过去就在她颊上飞快亲了一口。 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大事不妙。 少女气得身子微微发颤,不住喘息,眼里水光粼粼,像是被轻薄得要哭了。 江舟手足无措,吶吶:「别气了,要不,你再亲回来?」 第11章 鬼使神差 商仪垂着眸,玉面上泛上一丝红。 掩在雪白长袖之下的指尖不住颤抖,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悸动。 前生,她与江舟虽名为道侣,却鲜少有过亲近的时候。 如今她对着道侣少年时跳脱飞扬的模样,忍不住心动,又有几分无措。 江舟继续认错,「云舒,是我轻薄孟浪,你就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别气坏了身子……」 商仪突兀问道:「你是不是同谁都这样轻薄?」 江舟求生欲极强地否认:「当然不是,我只同你这样!」她看了商仪一眼,又飞快垂下眸,眼珠子左右转动,低声说「你生得这样好看,任谁看了都要心猿意马。」 广寒君神姿高彻,眉目深深,清冷脱俗,自有一番清华高贵气度。 而十年前的少女,两颊泛着粉嫩,看上去没有日后那么冰冷遥远。倒显得几分清纯可爱。 江舟看的心动,心想,我家广寒君真是可爱,想着,她又有些惆怅,自家道侣如今像是一颗湛湛青果,皮薄汁多,自己要如何坐怀不乱,再忍四年呢? 商仪:「……」 她拂袖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不是说找不到地方吗?」 江舟才明白,这是要给自己带路,乐呵呵跟了上去。 一个冷面女人靠树盘坐,身旁竖起根老旧竹竿,竿上黑旗飘扬,写有千机两字。 江舟从树旁走过好几次,竟未发觉过她。 商仪小声解释:「执教在此处设了法阵,看破阵法才能走进来。」 江舟心道,难怪招不到人。 学宫有几个人会像商仪这样,自小学习各门之术,天文地理、策论兵法,无所不知。更何况是那些懵懂新生了。
第21页 大家是来学东西的,要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阵法,那还学什么? 江舟虽然日后立于武道巅峰,于此术上天赋惊人,无奈太过偏科,找了一下午也没发现这处端倪。 商仪轻推她一把,江舟往前几步,拱手道:「执教,我来报名。」 女人连眼皮都没抬,「愚钝之人,我不收。」 江舟还没做什么反应,商仪先按捺不住,开口维护道侣:「八门阵虽然简单,但不曾学过五行八卦阴阳之法,就算再过聪颖也无法走进其中。我们来学宫是为求学,执教却本末颠倒,用学宫的知识来考验新生,岂不是可笑?」 江舟眨了眨眼,头第一次听广寒君说这么长的话。 那人这才赏了她们一眼,「我不收,你要怎样?」 商仪道:「请执教划去我的姓名。」 那人冷冷一笑,拿起硃笔,问江舟:「你叫什么?」 江舟报上名字,心想,原来自己是个附属品。她弯起眼睛,偷偷去勾商仪的手。 商仪瞋了她一眼,没有把手抽回。 执教放下笔,把桌案上东西收拾好,问:「你们两为什么来千机班?」 江舟实话实说:「我分数不够。」 商仪保持沉默,她分数很够。 执教道:「不管天赋有多么出色,如果没有对偃甲的热情,你们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偃师。」 江舟问:「执教您是真正的偃师吗?」 执教身子一滞,「我不是。但曾有人是。」说着,她丢过来两个须弥戒,布置起第一个任务:「把里面的东西拼好,明天来上课。」 江舟接过,用灵力一看,里面的机关零件密密麻麻的,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这……我们今晚能拼完吗?」 执教却不理会她,站起来径直走了。 江舟吐舌,「我们今晚要睡不着了。」 那人说的果然是对的,如果没有真正的热情,无法成为出色的偃师。像她现在这样,看见木头零件只会头脑发懵,觉得厌烦。 商仪:「还好。」 江舟也紧紧抱住她的手臂,「云舒,你待我真好,方才若不是你,我就进不了学宫了。」 商仪:「……无事,顺手。」 江舟两眼弯弯,又问:「你待谁都是这样好吗?」 商仪:「……呵。」 走出广场后,正好看见了宋青云父女。 江舟本想跟着他们一起下山喝酒,然而商仪一句「不拼偃甲了吗」,如凉水浇头,让她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只是麻烦宋青云上山的时候给她带几壶酒来。 两人回到共潮生,无暇庆祝日后同处一院,就得忙活起执教布置的任务。 幸亏共潮生有一方空置小屋,似乎是以前的学子专研偃甲所用,里面摆放各种工具。 江舟把桌案让给商仪,盘坐在地,周围堆起一座小山般的木头零件。 她眼前发黑,拿起一个零件,摆动上面的齿轮,有些犯难。实在想不明白,这堆死物怎么会有人喜欢。 江舟胡拼乱凑摆弄一会,只觉太过无聊,扭头想找商仪说话。 却见她低垂着眸,神色认真专注,十指灵巧,手里的偃甲已拼好一小半。 斜阳铺在她的窗后,为她添上几分暖色。 江舟手撑着头,认真看着商仪,有些看痴了。 直到半夜,夜浓如水,商仪才拼好偃甲。 她站起来后发现少女已经歪倒在地上睡死,而身边的偃甲却拼的乱七八糟。不过几个契合的齿轮,证明她曾经努力尝试过。 商仪笑了笑,坐在江舟身边,让她头枕着自己的大腿,摆个舒适睡姿。 随后拿起江舟身旁零件,开始拼凑前,她凝视着少女的容颜,鬼使神差般,弯下身子,轻轻吻了下那软乎乎的侧脸。 第12章 流风回雪 亲上去的剎那,她勐地睁大双眸,飞快直起身,生怕少女此刻醒来。 心在砰砰跳动,仿佛要脱离胸腔一般。 商仪攥紧零件,紧盯着江舟安然睡颜。 少女在睡梦中弯起嘴角,低声喃喃:「云舒。」 月光铺了一地。 银色流雪里,商仪微垂着眼眸,衣上精緻的暗纹闪烁微光。 而她看着江舟,眼神比月色温柔。 江舟只是想小憩片刻,没想到醒来时,天已大亮。 「完了完了,要被执教扫地出门了。」她心里一慌,勐地坐了起来,却发觉偃甲已经被拼的完完整整,放在自己脚下。 江舟一坐起来,原本披在她身上的淡蓝披风垂落在地。 她望了披风与偃甲半晌,笑了起来,心情大好,推门而出,看见商仪正在练刀。 商仪用的武器叫流风回雪,是一把银色的链刀。 雪亮刀影闪烁,像月光在曳动。 江舟身形一闪,纵跃到庭院中,破风之声入耳,银色链刀当面挥来。 商仪神情微变,手腕用力,想把刀收回,却见少女眉目弯弯,伸出双手接住薄薄银刃,大笑:「美人赠我金错刀。」 说着,江舟手上用力,流风回雪绷紧,商仪不愿松手,不由被拉了过去。 江舟足尖轻点,把她揽在怀里,笑道:「何以报之英琼瑶,以身相许好不好?」 商仪低着头,雪白的耳垂泛起红意,轻声说:「你放手。」
第22页 江舟死皮赖脸,抱住她的腰,「云舒待我这么好,我该怎么回报呢?」 商仪:「只是顺手为之。」她抿抿唇,迟疑片刻,又说:「你放下刀,刀上有寒气,会伤到你的手。」 江舟只是笑:「云舒,我皮糙肉厚,不怕的。」 商仪却不信,转身掰开她的手,见掌心白白嫩嫩,没有被冻伤的迹象,这才放心。她轻蹙眉头,生出几分奇怪,逆命侯似乎体质异于常人,几番死里逃生,在后来甚至被人传为「妖孽」。 她怔怔地想,那上辈子舟舟死的时候,该有多疼? 前世商仪并没有看到江舟的尸体,只是听人传信,逆命侯命陨长河,尸骨无存。 世人都在庆贺,市井坊中一片欢声笑语,只有商仪不信,坐在飞雪梅林里等她的舟舟回家。 一日、两日。 一年、两年。 直到她后来两鬓成霜,才终于相信,那个说要一生一世不放手缠着自己的女人,是真的死了。 商仪并不明白,江舟震退北戎,平定山河,为日后恢復江山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可世人似乎只能看到她轻薄孟浪,嗜血狠毒,千秋功绩抵不过几句市井谣言。 在他们眼里,真正的贤臣必须如祁梅驿一般,无论大义还是小德上,都不能有丝毫的污点,就像被写入史册典籍的圣人一般,高高在上,无情无爱。 可商仪却知道,这些人不是没有缺点,只是伪装足够好,蒙蔽过世人眼睛。 比起这些完美无缺的「人」,她更喜欢活成江舟那样,肆意张扬,不屑掩盖自己,真实到每一个人都可以触及的样子。 她生在纪律严明的皇都,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戴着虚伪面具。 江舟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破开昆吾迷濛的灰雾,刀刃雪白,映出每个人虚妄可笑的样子。 宋青云提着两壶酒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两人交缠在一起的画面,她一愣,心想这两人关系进展真快,只一两日的功夫,就成了这么好的朋友。 「云舒?」江舟轻笑道:「我的手这么好看吗?」 商仪这才回神,把流风回雪收回袖中,看了眼门口,冷淡道:「有人来找你。」 说完就回房准备开学之事。 江舟笑起来,从宋青云手里接过美酒,「这么早啊。」 宋青云点头,有点为她担心:「你室友好像脾气不好呀,要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你就搬去同我一起住吧,我住在流霜汀,还有空位。」 屋里传来叮噹一声响,像是谁愤愤把东西扔到地上。 江舟却笑道:「不用啦,我的道……室友人很好的,而且,」她眨眨眼,「共潮生有个田螺姑娘,每晚会替我做作业,还会帮我盖被子,我怎会捨得离开呢?」 宋青云心思单纯,真信了她的鬼话,「哇,真的吗?」 江舟掩唇,「是呀,也许是从前师姐留下的,总之,这里是个极佳的地方。」 宋青云十分严谨,「这里靠海,不当有田螺啊,也许你认错了,应是个海螺姑娘。」 江舟哈哈大笑,「正是。」 宋青云又嘱咐:「我在话本上看到的,若你不想她离开,就要悄悄把她的螺壳藏起来,她找不到,自然也回不到海里去了。」 江舟却说:「我从话本上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宋青云好奇问:「是怎样?」 江舟大声道:「你要以温柔为饵,绵绵情意作诱,细心伺候,让她自愿从冷硬的壳中走出,露出柔软又鲜活的血肉,而后陷入无尽温柔乡中,再也不想回到孤独的壳中,岂不妙哉?」 宋青云挠头:「可是这样很麻烦。」 江舟莞尔,「但是如此,美味且汁多呀。」 屋里又传来两生铮铮声响,似乎是流风回雪的声音。 江舟害怕再说下去吾命休矣,忙把话题扯回,对听得迷迷煳煳的少女说:「多谢你的酒,替我也跟宋叔说声谢谢。」 宋青云道:「对了,你下午的博识课记得要去呀,听说这一届的执教特别严厉,会一个个点名,缺了一次就要打回重修。」说着招招手离开,「我给你们占位置!」 博识课是每个新生都必须修习的大课,目的是教导学子厚德博学。 可惜她们这届的朱执教出了名的古板执拗,治学严谨,这堂课重修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想到方入学宫,就要和两个脾气不好的执教打交道,江舟哆嗦了一下,只觉压力如山。 两扇门勐地被推开,商仪背着书囊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江舟讪讪跟在她身后,心想,还有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舍友。 第13章 你科挂了 在路上,江舟几次找商仪谈话,但少女似乎恼怒清晨之事,一直不搭理她。 江舟讨了个没趣,心里几番嘆气,想道自己不该一上来就这么轻薄,可一看着广寒君少年时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心猿意马,云端的美人站在眼前,便总想上前摸一摸,逗一逗。 让那双冰冷而寂寞的眼睛染上凡尘的颜色,从此在红尘流连,再不会飞回天上。 往日听话本时候,说什么牛郎织女、田螺姑娘、董永七仙女之类的故事。她初时会随着众人一同鄙夷话本里的凡人,唾骂他们心思卑劣,手段龌龊,妄想留住九天的仙子。
第23页 可遇到商仪之后,才隐约能够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如若烧掉羽衣,藏起螺壳,能够教商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她也会毫不犹豫这样做的。 原来她自己也这样的卑劣。 行至藤萝花树,商仪见江舟还未赶来,故意放慢脚步。 花影深深,秋阳浅淡,少女立在花树下,眉目清冷,可堪入画。 江舟心想,就算这样卑劣,可对着这么一个人,谁不想把她永远囚在身边,谁不想让这双眼睛染上七情六慾的色彩,谁不想让她从天外的仙,变成一个鲜活生动的人。 「不走了吗?」商仪微微蹙眉。 江舟快步赶上她,悄悄去牵她的手,这回商仪大概消了气,又或者觉得太幼稚,没有再把她拍开。 千机班的学舍在摄山山腰。 石道干净,蜿蜒而上,两边松林青翠。 走过几个岔路,一座小石碑立在路口,碑上覆满青苔,千机二字已有些模煳不清。 江舟走近后,发现千机班竟占着一间大学舍。 黑瓦白墙,墙面微黄,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檐上飞燕筑巢,门前梧桐迎客。 学舍内桌椅整齐,约莫有一百来架,想来十几年前,这里也应是一个大班。 江舟与商仪方入坐,执教夹着书便走了进来。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桐酒。昨日布置的作业拿出来。」 看到两人桌面上摆放的偃甲后,桐酒依旧没什么表情,既不点评,也不检查,转身照着书本念起来。 她的声线平淡而无起伏,像是一滩沉沉死水,讲课内容亦是枯燥无味,晦涩难懂。 江舟本对偃甲毫无兴趣,加上听起来云里雾里,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手撑着头,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起一落。 商仪偷偷扯了她一把。 江舟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桐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她眼前放大。饶是逆命侯身经百战,见惯种种可怕之景,她依旧认为,上课打盹时执教突然出现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桐酒说:「你把偃甲再拼一次。」 江舟:「啊?」 商仪正襟危坐,余光瞥过来,似乎很是为她担心。 江舟挠头,把偃甲先拆开,每拆一个部件,就顿一下,记住它的位置和功用。她本就天资聪颖,记忆超群,可惜心思活络,难以沉下心来。 如今执教当头,不得不硬着头皮拼偃甲,她渐渐上手之后,忽然觉得偃甲之术没有自己想像当中的枯燥无趣,比如一个小小的齿轮部件,看似只起了衔接作用,实则是整个偃甲的核心,如果缺了它,整个偃甲都会无法行动。 商仪看着少女越来越上扬的嘴角,心想,也许每个学子都是一块璞玉,如何雕琢成器,全凭执教的引导与教化。 桐酒或许有些照本宣科,但确会因材施教。 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念完书本偃甲知识后,她知道江舟没听进去,便将昨日的作业布置她再做一次,而商仪已经明白她说的新知识,于是她给商仪布置新的任务。 拼机关零件,看似简单枯燥,实则非常磨鍊心性。 江舟拼完大半,忽闻青铜钟响,再抬头时,发现日影西斜,已经到了下午。 朱执教的那堂博识课快要开始了。 她忙说:「执教,已经下课了,我回去拼好再拿回来好吗?」 桐酒:「不好。」 江舟苦着脸:「博识课要开始了。」 桐酒:「那又何妨?」 江舟尝试和她交流一下,「朱执教不太好说话,要是我迟到,博识课那科就要挂了。」 桐酒反问:「我看上去很好说话吗?」 江舟垂死挣扎:「执教……」 桐酒:「再废话,你这科也挂了。」 「我……」 「你科挂了。」 行吧。 江舟心里嘆气,扭头对商仪说:「云舒,你先去上课吧。」 商仪摇头,「我在这里等你。」 江舟道:「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朱执教不管你最后成绩,只要迟到一次,就会把你打回重修。」 商仪毫不在乎:「重修就重修。」 行吧。 江舟有些愧疚,加快动作,好不容易拼完偃甲,她长舒一口气,问:「好了吗?」 桐酒:「不好,出来。」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不情不愿跟着她走了出去。 桐酒立在梧桐树下,朝江舟伸出手。 她的五指极白极瘦,手上布满细密的伤疤,一截细白手腕掩入黑色长袖中。 江舟有些愣愣地想,这位执教是白骨成精吗?怎么这么瘦? 商仪见她盯着人家发呆,冷哼一声,把她手里的偃甲夺过去,递给了桐酒。 桐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僵硬地拨动偃甲上一处极不显眼的凸起。长方偃甲左右两侧张开双翼,变成一只木头小鸟,歪歪脑袋,在天空盘旋一圈,重新回到桐酒手上。 「哇。」 江舟见过偃甲的诸多妙用,但看见自己亲手拼出来的木头零件动起来,心里涌满成就感。 桐酒道:「千机偃甲,其实是一个赋予死物生命的过程。你们现在只是要把各个部件拼凑起来,待过一段时间,便要开始学偃甲的结构,和如何制造零件。」
第24页 她摸了摸手中小鸟,「因此,你们必须要比任何人都要爱惜生命,仔细观察,看飞鸟是如何飞上天空,游鱼为何能在水里游动,天地赋予万物生命,而偃师赋予偃甲生命。」 江舟忽然想到,初级偃师能发明木车云梯,制造人们生活中常用的种种工具; 中级偃师能削竹为鹊,让死物也能栩栩如生,行动如常。 那么最厉害的偃师,能不能做出吃饭走路、说话思考皆与常人一样的偃甲人呢? 她不知不觉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桐酒微微一愣,「古籍中有过记载,赵偃飞升上界时,曾在人间留下一具偃甲,举止悉如常人,常伴圣人左右。」 江舟好奇追问:「那它现在在哪?这么多年了,虽然人的寿命有限,但偃甲总不会死吧。」 桐酒摇头,「她死了。」 江舟一愣,「为何?」桐酒道:「圣人死后,那具偃甲自绝于世,只留下一颗灵核。」 江舟喃喃:「可是它为何要自觉?难道……」她的眼睛亮起,急促问道:「难道偃甲也可以有人的思想情感吗?」 天地赋予生灵性命,而偃师若能赋予死物性命,那岂不是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桐酒依旧摇头,「我不知道。」 商仪忽然开口:「除却赵偃的传说,史上还有一个偃师献技的故事。」 江舟问:「什么记载?」 商仪说:「《汤问》中记载,百年前,有个洛邑的偃师,像天子献技。他送上一个穿彩衣的偃甲人,彩衣人载歌载舞,行动与常人无异。天子称奇。表演将结束时,彩衣人轻佻眨眼,意图挑逗左右妃嫔。」 说到轻佻二字时,她不咸不淡地看了江舟一眼,继续道:「天子大怒,以为偃师用真人冒充偃甲,欺骗自己,下令将偃师斩首,而后斩断彩衣人头颅、四肢、发觉每一样器官都是由木头棉花皮革等制成。」 「天子感嘆偃术巧夺天工,可惜偃师早已含冤九泉,自此,世上再无偃甲人的记载。」 江舟觉得可惜,千代的传承,偃术的极限,断送在天子一怒中。 商仪道:「偃术式微,由此而起,可惜了……」 桐酒打断她们的感慨,冷硬地说:「总之,你们若想成为一个好的偃师,不免要对生活中每一件事物观察入微,对每个生命怀抱热爱之情,否则,你们永远也无法体验到偃术之妙,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偃师。」 若不喜欢偃术,一堆木头零件齿轮有什么好玩的? 只有对其抱有真正的热爱,发现生命的可爱,十指才会如同天工造物,创造出种种超出世人想像的神奇。 江舟见她面色冷淡,语气僵硬,问:「执教,你喜欢偃术吗?」 桐酒又是一怔,隔了许久,才说:「我不知道,这番话,不是我说的。」 她眯着眼,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执教?执教?」 「那我们先走了?」 江舟唤了她好几声,久久不见桐酒回神,便拉着商仪赶紧离开此处,「糟了,博识课已经开始了!」 …… 博识课是堂大课。 一眼望去,几百名新入学的学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拿墨笔,桌放书卷。 学堂里飘浮着浓郁墨香。 刚入学,他们还对博识课抱有极高的热情。 朱执教是个看上去便很刻板的中年男人,儒衫高个,山羊鬍一摆一摆。他先是看了眼,学舍坐得满当,只有零星几个空位。 有空位? 朱执教心里生起无名怒火,第一堂课居然就有人敢不来,学习态度极其不端正! 他从怀里掏出常用的名册,从上往下,一个一个点名—— 「沈涞。」 「到!」 「岑故。」 「到!」 …… 「宋青云。」 宋青云应了一声,连连往门口看去,想不通为何那两人还未来。 这可是第一节课,怎么着也不能迟到吧。听师姐们说,这位执教可怕极了,要是被抓到,直接判重修。 她正惶然无措之际,忽然发现身侧少女已经答了好几次到了。 执教念:「益兰月。」 同桌趴在桌子上,举起一只手,高声道:「在这里。」 隔了会,执教喊:「苏小枫。」 同桌侧身,手撑着头,声音压得低了些,「到!」 …… 宋青云目瞪口呆,见她连帮数人报了到,忽觉开阔思路。 终于,执教念到了江舟的名字,「江舟!」 宋青云低头捂嘴,瓮声瓮气地说:「到!」 朱执教没有多疑,用硃笔划掉了江舟的名字,继续往下念。 宋青云满面是汗,心脏狂跳,她一直以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哪里做过这种事? 偏偏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朱执教又念:「商仪。」 宋青云低垂着头,两鬓长发掩面,颤声道:「在!」 …… 朱执教眉头一皱,看着名册上全部被划掉的名字,又看着那几个空荡的座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第14章 衣冠禽兽 「嘿,你也帮舍友报到啊。」同桌的少女凑了过来,低声道。 宋青云瞥了眼面色阴晴不定的执教,趴在桌上,用书卷掩住身体,「不是舍友,是朋友。」
第25页 少女笑道:「一样一样,在下和气。」 「宋青云。」 朱执教把名册摔在桌上,狠狠道:「居然还有人替那些旷课的报到,你们以为这是义气吗?这是纵容、是为虎作伥、是害了她们一辈子!」 和气笑眯眯地说:「你是哪个班的呀?」 宋青云被执教的一番话说得忐忑又愧疚:「儒学班。」 和气道:「好巧好巧,我在你隔壁,术数班。」 朱执教继续怒吼:「你们简直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和气:「他每年都这样说。」 朱执教一拍桌案,冷笑:「以为躲过报到,我就没法治你们了吗?今天改成考试!」 众生譁然,议论纷纷,第一堂课就考试? 朱执教不知从哪翻出一叠试卷,叫人依次传下去,哼道:「今日没参加考试的,一律按零分处理。」 和气:「糟了,我得通知她们一声。」 她猫着腰,拿出传声偃甲,小声说:「小枫,快通知大家,这堂课改成考试了,赶紧过来。」 宋青云好奇地望着,传声偃甲贵重无比,她只在话本里听说过,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和气问:「你要不要和你朋友说一声。」 宋青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有人回答。 「不要了。」 两个小脑袋从桌子底下伸出。 宋青云瞪大眼睛:「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江舟嘿嘿一笑:「刚刚。」 和气十分敬佩,拱手:「居然能躲过朱阎罗的眼睛,佩服佩服。」 江舟:「客气客气。」她眼神一凝,认出少女,「茴字四种写法?」 和气笑容温煦,「原来是同学,在下和气。」 「江舟。这是我舍友,商仪。」 和气继续赞嘆:「三试魁首,久仰久仰。」 学子们埋头作答,在讲台上,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脑袋。 朱执教盯着江舟她们那个角落,心想,那里原来有空位吗?在他纠结之际,和气的几个舍友偷偷摸摸想猫着腰进来,他把这群小兔崽子拎到外面,好一顿骂。 见执教离开,江舟把身子倾过去,瞥了眼商仪的卷子,立马誊到自己的考卷上。 商仪:「……自己做,不许用歪门邪道。」说罢,便用手臂挡住江舟的目光。 江舟心里苦,听了道侣的话后,当真认认真真做题,连宋青云有意斜过来的考卷也不看一眼。 殊不知此刻朱执教紧盯着她,总算可以确定她是开课后才赶到的,本想轰她出去,但见她乖乖做题的模样,心想迟到是迟到了,但学习态度不差,还有得救。 于是一向严苛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江舟。 博识课结束后,江舟苦着脸,耸头耸脑地走出学堂。 万万没想到,逃过迟到,没逃过考试。 她是来追查前世血案的,为什么还要好好学习?为什么还要认真考试? 为什么! 「江舟。」宋青云兴沖沖地跟过来,「你怎么回事?没被执教发现还不开心,和气那几个舍友直接被打回去重修了呢!」 江舟抿了抿唇,「反正分数太低,还是要重修的。」 商仪:「你在埋怨我?」 江舟立马表诚心:「我不是我没有哪里的事?」 商仪:「伪欺不可长,空虚不可久,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小抄或许能让你的成绩有一时提高,却并非长久之计,唯有不断充实强大自我,方为正道。」 宋青云愣愣道:「云舒,你说的话和执教好像啊。」 商仪:「……」 执教反覆念叨的,其实是人世的大道理,可惜这些青春懵懂的学子,许多不会去听从,许多听了,也不会明白。有些时候,六十岁能从参悟的东西,就算十六岁就知道,也毫无用处。 江舟:「我知道的。」 商仪见她蔫头蔫脑模样,心中嘆气,「便是这科成绩太差也无事,还有补救之法。」 江舟眼睛一亮,「什么?」 商仪道:「义工。」 宋青云也想起来,「是啊,新生手册上写过,做义工可以拿学分,加在文化课成绩上。你没看吗?」 江舟想了想,师兄送来的那筐书都被她踹到床底下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新生手册? 宋青云行动力极强,说干就干,「我们去学子会申请当义工吧!」 江舟奇怪道:「你分数不低,为何还要去申请?」 宋青云笑着说:「你不知道,日后评优秀学子,这也算一个加分项,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到某个执教垂青,求得一封举荐书。」 无涯学宫的举荐书,便是进入大盛官场的一块敲门砖。 这也是每年如此多的的学子涌入学宫的原因。 江舟耸肩,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汲汲功名,昆吾有什么好的,古板压抑,像一座阴沉坟墓。 但看好友有志于此,她也只是笑嘻嘻地跟着附和几句。 宋青云憧憬日后,「要是拿到举荐书,我就能去昆吾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祁相!你们说,祁相是个怎样的人?」 江舟嘴角一扯,「烦人精。」 商仪偏头看了看她,心道,原来舟舟从前就这么不待见祁梅驿吗? 宋青云撇嘴,「你怎么这么说!那可是祁相啊,国之栋樑,官居一品,是无涯的骄傲!」
第26页 江舟:「奥。」 宋青云满怀希冀:「那身鹤羽朱袍,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摸一摸。」 江舟掩唇低低笑了声。 宋青云:「你笑什么?觉得我做不到吗?」 江舟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个笑话。」她不想打击好友,但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你听说过衣冠禽兽吗?」 宋青云:「没有。」 「从前有一个贪官,为祸一方,被人抓到了。那主审官就骂他,说他败坏风气,简直是衣冠禽兽。没想到贪官听了后,反而笑了,说这大盛啊,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在座诸君,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说罢,江舟仿佛想到有意思的事,笑道:「真是妙极,妙极!」 商仪听后,微微蹙眉,有些讶异。 这话是凤启四十年时陆闽所说,而当时的主审官,正是祁梅驿。那时候命侯与祁相不对头,听说此事后,哈哈大笑,见面便指着祁梅驿朱袍上那只仙鹤,问上面绣的是禽还是兽。 祁梅驿素来隐忍,也被她小儿无赖的举动气得不轻。 但现在的舟舟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或许是自己多疑了,衣冠禽兽之称坊间相传已久,舟舟也许曾听过。 正说着,三人来到了学子会处。 第15章 难兄难弟 学子会坐落学宫中心,需要走过一条长长古道。 两侧巨木参天,红砖铺就的平整道路上覆盖一层厚实的落叶,人踩上去悄无声息。 走到道路尽头,气势恢宏的宫殿露出一角,大殿飞阁流丹,古朴而又庄重。 宋青云张大嘴表示惊嘆:「啊,好大。」 江舟表示理解,上辈子她第一次来这里时,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嘆。 面前恢宏宫殿只是偌大建筑群的一角,穷目望去,远方亭台楼阁倚山而建,飞廊萦迴蜿蜒,将各个建筑连接在一起。山明海净,天空明澈,学子会、执教苑、督察处等重要机构都分布于此。 两堂主课过去,时候已经不早,学子会已经关门。 执教们陆陆续续走出大殿。 曲九畹御剑自学宫飞出,看见三个小脑袋仰起,看着宫殿发呆,想到自己年少方来学宫时,不禁笑了起来,至她们面前,问:「好巧,又见面了。第一日上课,感觉怎么样?」 美人如玉,双目含笑,立在斜阳余晖里。 宋青云指尖发颤,心中激动难以言表,「曲掌院!曲掌院,真的是您吗?我少时便读过您的文章许多次,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拜入您门下!」 曲九畹笑容温柔,「是吗?那是我的荣幸。我记得你叫青云吧,你的策论写的很好。」 宋青云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一扫身上怯弱,大声说:「您看过我的文章?我在文里借用祁相《北伐十策》的观点,还引用了您那本《蜀黎集》的几句话,我的立意是这样的……」 江舟默默立着,没有打断。 宋青云许多观点未免太青涩了,纸上谈兵,不切实际。 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不就是这样吗?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少年多可爱。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说起志向时眉眼都发着光。 他们拥有着最鲜艷的锋芒,至于那些青涩的理想,岁月会将其打磨成熟。 江舟眼神罕见变得柔软。 她难以体会到这种情绪,但这不妨碍她觉得这很好。 很好,像那个人一样。 宋青云说完,脸有些红,小声说:「我是不是耽误了您的时间?」 曲九畹摇了摇头,笑道:「学宫拥有你这样的学子,我感觉很骄傲。你们在这里是做什么?」 宋青云道:「我们想来学子会,报名义工。」 曲九畹:「时候晚了点,学子会在申时便闭门不处理事务,明日早些来吧。对了,已经有许多人报名这项活动,兴许轮到你们时,已经没了空缺。」 听她这么说,少女们垂着脑袋,露出一副丧气的模样。 曲九畹莞尔,摩挲腕上玉珠,玉珠湛湛,衬得手腕愈发纤细白皙,犹如凝脂,「正好到了晚膳的时候,我们去仙人眠细聊吧。」她唤来飞剑,踩在剑刃上,把宋青云拉上去。 江舟拿出不废江河。 曲九畹轻轻「咦」了一声,「长歌把这把剑赠你了?」 江舟笑弯了眼,抚摸剑柄古纹,很是喜爱,「是呀,宁掌院说让我拿着它去北疆为国效忠。」 商仪听了,眉眼垂落,想起前生江舟命陨长河,为国而死,世人额手称庆,坊间欢声笑语。 曲九畹柔声道:「看来他对你寄予厚望,这把剑是他十六岁在武道院拿了第一,夫子亲自赠予的。不废江河,」她笑了下,「那天他拉我们去仙人眠喝酒庆祝,结果不小心睡过头,错过了早上的通识课,我们六个人都被朱执教骂了一通。」 宋青云张大了嘴,「原来掌院也被朱执教骂过啊……」 曲九畹笑着摇头:「何止是骂,罚站、打手,抄书,这些于我们是家常便饭,」她面色忽而转厉,狠狠道:「你们简直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说完柔柔笑起来:「他今天是不是说了这句话?」 几人连忙点头。 想不到掌院居然是她们的师姐,大家还都被同一个执教骂过,难兄难弟,想到这里,她们相视而笑,觉得关系拉近不少。
第27页 江舟忽然问:「掌院,你说那时的六个人,是哪六个呀?」 共潮生里的三位是曲九畹,祁梅驿,楼倚桥,加上宁长歌也只有四个人,还有两人是谁? 曲九畹怔了一下,微微笑道:「只是几个同窗而已。」 她仿佛想迴避这个问题。 江舟见状,不再追问,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仙人眠灯火璀璨。 花间河在楼下缓缓流淌,倒映满城灯火,如同星河垂落,向远处黑夜里蜿蜒。 宋青云仰头看着这家老店,「我爹说,原来这里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来的,后来不知道被谁收购了,就连知府大人也不能随意进来了。」 仙人眠冷冷清清,生意惨澹。 由此看来,那位幕后人一定很有钱。 说不定还很好看。 楼红袖倚在二楼窗前,朝她们轻轻笑了笑。 江舟突然听到身旁的抽气声,转头一看,宋青云已经呆住了。 曲九畹:「楼老闆,不下来迎客吗?」 楼红袖听了,真乖乖下来迎客了,不过是直接从二楼跳下来的。 「小心!」宋青云惊唿。 曲九畹:「别担心,她皮实得很。」 楼红袖长裙迤逦拖地,裙摆熠熠如月华流动,鬓髮步摇微晃,手里拿着一根翠玉烟枪,「曲掌院,你这么说,日后再来仙人眠,我可要算你的酒钱。」 曲九畹连连拱手求饶。 宋青云惊唿:「原来这里掌柜就是你?」 那个传说中的暴发富…… 楼红袖颔首微笑,「请吧,这几日有空,做了几道点心,你们帮我试试口味。」 曲九畹对少女们说:「我们今日可有口福了。」 她们今天确实是有口福了。 楼红袖从后厨端来几碟晶莹的小糕点,摆在楼上圆桌。 江舟咬了一口,眼睛亮起来,「好吃!是桂花糕!我最喜欢桂花糕啦!」 楼红袖坐着,手撑头,声音温柔:「我阿姐也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快到中秋,明月澄黄,月轮上桂树影影绰绰。 宋青云趴在栏上,问:「都说月亮上有桂树和姮娥,可是为什么我只能看见桂花树呢?」 江舟倚栏而坐,咬着桂花糕,转头看了看商仪,忽然笑了,「因为姮娥不在月亮里。」 宋青云说:「那在哪里?」 江舟:「在有情人的眼里,在宦游人的心里。」 宋青云眨眼:「我怎么听不懂呀?」 楼红袖掩唇笑了笑,「这是话本里的一句吧,我阿姐在时,最爱读话本了。」 江舟:「巧了,我阿姐在时,也最爱读话本了。」 宋青云疑惑:「你们两的不会是一个阿姐吧?」 第16章 黄金台上 楼红袖说:「不会的。」 江舟支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垂着,手抱住膝,似笑非笑。 夜色浩荡。 曲九畹倚栏,举起酒杯,杯中银液粼粼。 千家万户灯火亮起,从高楼望去,如同万盏星辰。 商仪端坐,没有喝酒。 江舟拍拍腿,「有酒无蟹,不痛快,楼姐姐,仙人眠什么时候再进一批蟹呗。」 楼红袖笑道:「你倒不客气。」 江舟:「在楼姐姐的店里,我自然不会客气。」 商仪:「呵。」 江舟朝她眨眼,「云舒没有吃过春城的螃蟹吧,这时候母蟹黄肥肉厚,剥开硬壳,里面的金黄流油,一口黄一口肉,配上酿好的菊花酒,那滋味,绝了。」 宋青云问:「你怎么这么熟悉?难道你来春城?」 江舟笑着摇头,「没有,只是我小时候常常听人说起,春城的杏花,螃蟹和桂花酒。」 说完,她掉头朝商仪笑起来:「我给你剥螃蟹!」 商仪面无表情,却想起了一株旧事。 江舟杀了张之首的那天,正好是中秋。 张之首是盛国大将,国之栋樑,后来赋予闲职,在兵部养老。 名为养老,暗操国政。 他在朝野中积威甚重,在坊间也素有美名,兵部各项事务,还是要他做最后拍板。 这样一个人,连祁梅驿也难以撼动。 中秋满家团圆,江舟带兵围住张府,自己施施然走入堂中。 商仪闻信赶过去时已经晚了。 逆命侯大喇喇坐着,支腿踩在张之首的人头上。 满地血腥,尸骨横陈,她浑然不觉,对着明月菊花,兴致勃勃地夹起一筷子鲟鱼。 看见商仪,逆命侯愣了一下,放下筷子,笑道:「广寒君,我给你剥只螃蟹呗。」 这件事之后,商仪与江舟彻底决裂。 直至如今,商仪也想不明白,江舟为何一定要杀张之首呢? 江舟说完就扭过头,没有看见商仪冷下的神色。 她曲指敲着栏杆,嘴里哼着俚谣,裙摆像波浪微摆。 曲九畹问:「这首歌似乎是北地歌谣?」 江舟点头:「对呀。」 「小舟是从北地来的吗?」 江舟弯了弯嘴角,「是呀,从前我的家在长河边上,」她耸肩,「后来北戎人打过来,我逃出来,就到南边了。」 商仪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江舟稍稍一怔,往后倾倒,商仪顺势把她捞在怀里。
第28页 她看着头顶明月,没有再咋唿。 楼红袖道:「你们是进了哪个班?」 商仪:「千机。」 楼红袖半掩面,长睫轻颤,遮住眼底的光,「以后你们要是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江舟诧然问:「红袖姐姐以前也在千机班吗?」 楼红袖微笑着点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曲九畹拿手轻敲她的额头一记:「我就知道那天你是故意提起。」 楼红袖捂住额头,理直气壮地说:「我看师妹们这么可爱,当然想着要拉她们进千机,偃术流传多年,要注入一点年轻血液,不像你这个人,一点都不念旧情,我要是当了掌院,就把博识课换掉,让学子们学偃术。」 曲九畹苦笑:「那我会被朱执教骂死。」 楼红袖:「没有被朱阎罗骂过,还好意思说是无涯人?」 江舟拍手:「妙极!」 楼红袖弯起眼睛,「进了千机班,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当姐姐这里来呀。」说着她抬起手,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 江舟点头:「恩!」 商仪在一旁,面沉如水。 江舟生了兴致,问:「红袖姐姐,你认识我们执教吗?」 楼红袖:「桐酒,认识呀,那时候我与她还是舍友,一起住在流霜汀。」 宋青云瞪圆眼睛:「我也住在流霜汀!」 楼红袖笑起来,「看来大家都是有缘。」 江舟道:「执教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楼红袖想了想,「这些年,只和她见过寥寥几面,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她变了许多。」 江舟歪头:「什么事?」 曲九畹轻咳一声,看向楼红袖。 楼红袖恍若不觉,「你怕什么,她们进了千机班,总归要知道的。你们今日上了学,发现那间学舍是不是很大,里面的桌椅,一共一百二十架。」 江舟点了点头。那时她就在想,从前的千机班一定很热闹。 楼红袖道:「十多年前,千机班还是一个大班,有一百来个人。我阿姐、桐酒还有我一起在其中求学。我与阿姐自小学习偃术,可我对机关零件不感兴趣,许是小时候被饿久了,一心只想着赚钱,学习经营之术。阿姐与我相反,偃甲是她的命。」 楼红袖……楼倚桥…… 江舟默默听着,眼里有光浮动。 楼红袖坐下,轻抿一口茶水:「桐酒就很奇怪了,精通各类偃术,偏像个木头人一般。阿姐偷偷跟我说过,那人就像一具储存偃术的偃甲一样,根本没有对偃术的热情。后来北戎来犯,山河破碎,阿姐便想造出一台偃甲,可以平息战乱,收復山河。」 江舟眨了眨眼,身子微僵。 商仪发问:「当真会有那样的偃甲?」 楼红袖笑道:「那时候没人信她。不过她是班长嘛……」 宋青云倒吸冷气,仿佛忽然明白什么,却不敢打断。 「同窗们年纪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就跟着开始做。共潮生不是有间做偃甲的小房子吗?」楼红袖玉指一伸,指向曲九畹,「她特意匀出来给阿姐做偃甲的,不过我猜这人是想找个正当理由爬上祁梅驿的床。」 宋青云捂唇,彻底呆住了。 曲九畹脸微发红,嗔道:「你从小就喜欢编排这些有的没的。」 楼红袖低笑:「总之,过了一年半载,那件偃甲真被我阿姐做出来了一大半,我们给它命名为『止戈』。不过空有偃甲,不能上战场又能怎样呢?阿姐便去昆吾,找飞星将军江旬。」 商仪感觉到怀里的身子绷紧,轻抚她的背。 江舟这才慢慢放松,转身抱住商仪的脖子,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她怀里。 楼红袖道:「阿姐给我来信,说将军年轻有为,志在天下,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她只用了几月的功夫,就说服了江旬,一起加入绛河军北伐。千机班有一百二十人,去了一百一十八位,大家踌躇满志,本以为能青云直上。」 「我不爱偃术,就留在了这里。桐酒,她不知为何,也没有去。」楼红袖撑头,痴痴笑道:「那时候啊,每个人都盼着北伐胜利的消息,春城家家户户都挂起彩条,兰苕,你记得吗?那年杏花开的最好,都说这是祥瑞。」 曲九畹轻轻点头。 后来的事不必说了,二十万兵命陨长河,飞星北堕,大盛从此一蹶不振。 只能依靠天堑苦苦支撑。 楼红袖说:「一百一十七枚玉牌送回无涯学宫,埋在黄金台下。从前无涯没有黄金台的,后来战争爆发,许多学子一去不回,只送回了代表他们身份的玉牌。那年夫子每埋下一枚玉牌,就会亲手栽上一株桂花,如今都长得这么大了。」 江舟从前听说过这件事,黄金台这个名字,一是因为花开之时,桂花璨如金霞。 二是取意「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无涯学子为报皇恩,报苍生之恩,前仆后继,一去不回。 「那……」江舟问:「阿姐从前是怎样的人呢?」 曲九畹温声说:「她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们本不愿相信是她……罢了,时候不早,你们明日还要早起上课,便先回去吧。」 商仪提醒她:「掌院,义工之事该如何?」
第29页 曲九畹从怀中取出一块雕有兰花的羊脂玉佩,「若是实在没有找到活,就拿着这块玉佩去藏书楼吧,」她笑起来,温润如玉,「也不必还给我了,平日多去那里读读书,也是好的。第四层有偃甲术的藏书,课业上遇到困难,也能去看看。」 商仪双手接过,「多谢。」 她们离开仙人眠的时候,楼红袖懒懒散散倚在门前,华服半披,招手道:「有空再来啊,给你们蒸螃蟹。」 江舟:「好咧!」 走到学宫门前,几道黑影闪来,喝道:「谁!」 曲九畹柔声说:「是我。」 那几人自黑暗里走出,穿着督查处的衣服,拱手:「原来是掌院,我们在查夜晚偷跑出学宫的人。」 曲九畹:「开学事务繁忙,你们辛苦了,」她掉头看了眼江舟她们,笑道:「我为这几个孩子布置一些课业,若是晚上再看见她们归来,就不用扣分了。」 江舟热泪盈眶,心中大喜。 前生她晚上偷跑出去买酒,总是被督察处的人抓到,扣了许多学分。 不过后来她武道初成,这些人再也抓不到她了。想到哪玩就到哪玩。 她与商仪回到共潮生,时候不早,明月高悬墨蓝夜空,海浪伴随月华如银线扑来。 江舟与商仪住在对门,她道:「晚安。」 商仪眸光微沉,忽然问:「你……小时候是在长河吗?」 江舟道:「是呀,」她转了转眼珠子,「云舒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吗?」 看来小小的广寒君对长河依旧十分在意。 商仪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江舟露出得逞笑容:「那太长了,不如我到你房中,我们慢慢讲?」 第17章 一梦黄粱 商仪想知道江舟过去的事情。 前生她对江舟的了解,是由坊间流言蜚语拼凑在一起,构成一个残破而虚假的逆命侯。江舟是一生总是伴着血腥,从她毁去无涯始,自她万箭穿心终,至于她的前半生,在哪里长大,有过哪些亲人,在无涯学宫是否有过好友师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探究。 江舟熟门熟路地爬上了商仪的床,还不忘替她捂着手脚。 少女手脚有些冰凉,比正常人的体温略低。江舟与她正好相反,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体内装着一个热炉一样。商仪轻合上目,双颊微红,却没有反抗。 「我小时候生活在长河边上,是在下游,北戎人还没有打过来。我阿爷是极好的人,从小到大都靠长河边上打渔为生,所以大家都在传兵败了,北戎人要打过来,他却没有走,留在了那里。」 商仪的手脚渐渐暖起来,把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嵴背,「你的阿姐呢?」 江舟声音顿了一下,「阿姐她喜欢读话本,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给我念话本,我最喜欢听英雄屠魔的故事,最后他杀掉了魔物,迎娶公主,在天子赏赐的封地里,逍遥自在。云舒,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商仪沉默半晌,轻轻「恩」了一下。 她听说过那个故事,但结局并不圆满。 英雄为了杀了魔物,选择自己成魔,杀了许多人,却救出了公主。后来他死了,公主嫁给世家子,所有的人都在庆祝,没有人为他而哭。 那位阿姐故意隐瞒结局,编出一个俗套却温暖的故事。 想必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想着,江舟埋在她的怀里,似乎已沉沉睡去。 商仪笑了笑,舟舟的睡眠一向很规律。 明月映窗,屋里月华如水。 商仪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常常失眠,一闭眼就想起前生。 「广寒君为何不肯看看我呢?明明我和你,才是……本该就在一起。」 「若长河水清,真想与你泛舟江海,从此再不靠岸。」 那些悲伤的低喃,仿佛一个个诅咒,把她困在悔恨与无望里。 所幸时候还早,舟舟还好好在她的身边,没有成为日后万夫所指的逆命侯。 商仪悄悄勾住江舟的手,十指交缠,心渐渐安定下来。 舟舟说起以前的事,口吻平静,徐徐道来,可这份平静,却让她分外心疼。 她的小道侣,原来也有过幸福的童年,也曾被人捧在手里好好疼宠。 也并非,生来就是世人口中的十恶不赦,杀人如狂。 其实在张之首之事后,她也当真对江舟心冷。 张府七十六人,逆命侯没有放过一位,甚至还坐在鲜血之中,笑吟吟地赏月吃蟹。 商仪可以接受她杀人,却不能容忍她滥杀无辜,这么毫无底线。 江舟剥好了蟹,见她不来,笑道:「你不吃吗?这是东海送来的,路上一直冰镇着,你看,鲜的很。」 商仪盯着僕妇尸体,已气得不轻,声音颤抖,「你怎能如此?」 江舟眨眼,满脸无辜,「我怎么了?你真不吃?」她两下把玉碟里剥好的蟹肉蟹黄扫空,拿起还黏着蟹肉的壳,口中吆喝几声,一条黄狗夹着尾巴从花丛里跑来,舔舐扔在地上的壳。 太荒谬了,商仪心想。 「就算是为了军权,你也不该连无辜之人也残害,你可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也……」 江舟勐地出声打断她,「可我没有父母亲人,我想不到,」她揉了揉黄狗脑袋,「没有人是无辜的,云舒,你不明白。」
第30页 商仪失力倚在树上,低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舟:「可我不后悔。」 商仪转身离开。 这之后,商仪与江舟的关系彻底破裂。 她冷眼看着江舟一路招摇作死,树敌无数,每个人都怕她,也想杀她,可谁也杀不死她。 临行前,江舟说:「等我回来。」 商仪依旧冷面相对。 那次江舟骗了她,没有再回来。 听说逆命侯万箭穿心,尸体跌落长河,无人为她收敛。 商仪在群玉山梅林里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只是心里怀揣着一丝微薄的希望,祸害遗千年,那人屡次死里逃生,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等到飞雪之中的一枝梅花,却遇上了一个捧花的孩子。 那孩子叫陈亭,原是个孤儿,在慈幼坊里长大。他来群玉山,找到商仪,送上了一枝簌簌桃花。 从陈思口中,商仪才认识到了另一个江舟—— 她建起慈幼坊,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重金聘请夫子,让孩子们拥有一技之长。 她给了孩子一个新的家。 每到掌灯时分,那些孩子聚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本上的故事。 那一个个温暖而动人的故事,点缀着他们的梦。 那是商仪从未认识的逆命侯。 后来商仪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女人靠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卷泛黄话本,柔声念着。 细碎阳光透过花荫洒在她的朱红色蟒服上,星星点点,斑驳不定。花香在空气里浮游,她微低着头,看不起容颜,只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说到有趣的地方时,她轻轻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商仪从未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好似卸下一身尘埃,无忧无虑。 笑声清脆,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清风拂过,落花簌簌,含笑的双眸看过来,「云舒,我给你念段话本呗。」 …… 末了,那个叫陈思的孩子抹泪,轻声问道:「城南的花已经开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 商仪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往日她与道侣日日相对,却咫尺天涯,她从未探究过舟舟的内心,从未尝试了解过她,也没有做过一个道侣应该做的事,没有站在身后支持她。 逆命侯总是万夫所指,孑然一身。 广寒君总是光风霁月,万民信服。 后来的无数次,她曾想过,如果自己放低姿态,如果自己不在意世人流言,如果自己在张府中,不是先出声质问,而是多问一句为什么。 一切是不是有了不同。 那一生唯一一次的心动,终究是被她自己断送了。 商仪握住少女细嫩的手,心想,她或许是个好的臣子、表率,到后来,是一个好的君王。 但却不是一个好的道侣。 目光落在江舟沉睡的面容上,心倏地软了,屏住唿吸,悄悄亲上她的额头。 所幸,你又重回我的身边。 第18章 朴实无华 刚到卯时,江舟就睁开了眼睛,伸手一摸,身侧竹蓆已经凉了。 云舒这么早醒来了? 她坐起来,听到了窗外刷刷的练刀声,忍不住拔出剑,想出去和商仪比划几招。 但穿戴整齐走出时,商仪已经不再练刀,站在屋顶上,眺望远处的大海。 海面上,红日初露,天光微曦。 江舟笑起来:「云舒,你起这么早呀!」 商仪望向她,眼神柔和,「恩,昨晚睡得怎么样?」 江舟:「我一向睡得好,无梦到天明,倒是你,没睡多久吧。」 商仪淡淡道:「习惯了。」 她面色苍白,神情隐有疲倦,低头把银色链刀缠好,收入袖中。 在前世漫长的等待中,她早已习惯了整宿无眠。 「对了,我们今日早点去学子会吧。」以防桐酒像昨日一样,拖课。 江舟:「好!」 商仪微微勾了勾唇,少女红衣烈烈,像是初生的红日,永远这么朝气蓬勃。 亭台楼阁沐浴在微曦的晨光中。 水面微澜,升起一层淡淡迷雾,阳光与雾气交织,铺成一片霓霞。 学子会的门半掩着,里面有几人搬动书卷,处理昨日遗留的事务。 时辰还早,这里仍沉在静谧中。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抱歉,现在还不办事,请等一个时辰再来吧。」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嘆气。若寻常学子,再等一个时辰,或者用午休时间来把事办了便可,但她们课业繁重,还有两位拖堂成习惯的执教,清晨这几刻钟,是她们唯一能挤出来的时间。 江舟把门推开,伸进一个脑袋。 一名学子会成员当即喝道:「不是说了再等一个时辰吗?现在我们不干活!」 商仪面色冷凝,想拉着江舟离开。 但那坐在案前的青年抬起头,诧然道:「师妹,怎么是你?」 先前呵斥之人迟疑地问:「副会长,你认识她?」 张循没有理他,放下笔,对江舟道:「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江舟心想,果然认识人好办事,就向张循说明来意。
第31页 张循思忖一会,翻开玉简,笑道:「刚好有剩的,慈幼坊……」他轻声念这三个字,眼睛眯起,「这个地方,你们还是不要去吧。」 江舟表示不解:「为何?」 张循把玉简合起,「从前也有许多师弟师妹争着去这个地方,没做几日就回来了,那里面的孩子不同寻常,干的活也十分劳累。如果你们只想混混学分,还是不要选这项,去了几次就放弃,会伤了孩子的心。」 江舟问:「不同寻常?」 张循点头,面色沉重:「简单来说,他们虽已长大,但心智能如稚儿,有些格外调皮,有些不便沟通,也还有些孩子,面貌上异于常人,令人望而生却。总之,此事劳心劳力,你们多考虑一下吧,若真想要学分,可以去曲掌院那儿拿到扫藏书阁的差事,这活清闲。」 江舟对清闲不感兴趣,只问那群长不大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张循嘆气,说起十年前冬夜里的一桩血案,春城附近一个小村庄,一夜之间所有成人暴毙,只剩下群懵懂无知的孩童,但当学宫的人赶到时,孩子们已经变得心智不全,无法说出那晚到底发生什么。 江舟接下了这项又苦又累不讨好的工作。 张循迟疑道:「师妹,如若接下,还是坚持下去为好,之前有几个学子去了一两天就放弃,那群人虽心智不全,却也是会伤心的。」 江舟眉眼弯弯接过他手里的玉牌,「师兄放心,我知道的。」 学宫实行「五日休」,即学子完成五日课业后,可以有两日沐休。 去慈幼坊帮忙做工也是在这两日之内,不必耽误寻常课业。 江舟把玉牌收在怀里,与商仪并肩走在古道上,长声嘆气。 为什么重生了还要这么累,比上辈子还要累。 商仪猜到她心中所想,「既然知道不容易,为何不去藏书楼混混分?」 江舟嘆道:「我可不要去藏书楼,我闻见书味就头疼。」 商仪抿唇轻笑,心里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早晨的偃甲课照例拖堂。 到了铃声响起的时候,她们才堪堪踩点,盯着朱执教可怕的目光,蹿入学堂最后一排。 朱执教一拍讲桌:「你们简直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他把考捲髮下,「这次成绩算在最后评分里,没来的都算零分。」考试后排一片唉声嘆气。 朱执教又说:「来了的也有一个零分,怎么回事?连送分题都做不出来,你是用脚考上无涯的吗?」 江舟愁眉苦脸:「唉。」 朱执教又说:「看在态度尚可的份上,给了你几分卷面分,日后不许再这样了,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套『三长一短三短一长』的狗屁口诀,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按照这个,你们别想拿分了!」 江舟心道,难怪自己文试一分没得。 这届执教居然狡诈如斯! 但看到考卷上那个鲜红的丁后,她立马改口:「执教真是人美心善,令人感动。」 就算是最末的丁,于她而言也不容易。 商仪:「……」 朱执教面无表情地说:「下面我们来对一下答案。」 「第一到第十题,甲甲丙丁乙乙丙丙丁甲,第十一到二十题……好了,有问题可以举手。」 江舟撑头,这辈子执教讲课,依旧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到了课末,宋青云凑了过来,兴致勃勃道:「我晌午去学子会,执事说你们已经拿到了玉牌!」 江舟把玉牌扔给她,「是呀,慈幼坊。」 「慈幼坊?」宋青云蹙眉,「怎么是这里?」 江舟睁大了眼,半身往前倾,很好奇,「你知道什么?」 商仪默不作声拦在她们之间,淡淡道:「说吧。」 宋青云挠头,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奥奥,这件事春城本地人都知道……」 第19章 十年往事 不是本地人的两人洗耳待听。 宋青云清清嗓子,刚想开口。 和气也蹿了过来,挤到她们之间,「在说什么,一起说到说到呗。」 宋青云微微蹙眉,有些不喜,还是客套答道:「慈幼坊的事。」 「慈幼坊?我听师兄师姐们说,若是选义工,千万不要选那里,特别累。」 宋青云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嗤笑:「累?所以这就是他们去了一两次就离开,让人苦苦等待的理由?这就是他们一次次伤害别人的理由?」 和气愣了下,马上道歉:「你别生气,我只是听别人说的。」 宋青云明白过来,双颊微热,「……我听到这样的话,有点生气,这与你无关,不该迁怒你。」 和气笑眯眯地趴在桌上,脾气极好,「没事没事,你继续说慈幼坊的事吧。」 宋青云徐徐道来一桩旧事。 她说的与张循所述相差不大,同样是风雪夜,小村成人一夜暴毙,余下孩子心智不全,被官府送到春城慈幼坊抚育,只是一般地方,孩子们在慈幼坊学会一技之长,待成人后便要离开。而春城里住着的却是一群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当年不知发生什么,致使这些人不仅心智有异,形貌也尤其骇人。 过往学子参加义工是为了评优拿分,或者被劳累事务劝退,或者因慈幼坊中人奇怪相貌生怯,待的最久的也没有超过一月。
第32页 宋青云道:「那些人心智不全,但也不是傻子,如果没有能力,不接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突然失踪,让他们伤心呢?」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江舟,「你们……不会也是这样吧。」 江舟佯怒,「你这么看轻我们?」 宋青云连忙摆手:「不、不是,你们课业重,偶尔不去也行的,我会替你们干活,不过这件事能不能瞒着我爹呀?」 商仪不解:「为什么?」 宋青云嘆气,垂头丧气地说:「大家总说那些人不祥,我爹也是,以前我家在慈幼坊附近,我偷偷和他们玩,被我爹发现后,把我骂了一顿,立马就搬家了。」她咬了咬唇,「我在里面有个玩得很好的朋友,我答应过下次去给他带春团的,可是……他肯定忘了我吧。」 江舟拍拍她的肩,「不会忘的。」 和气举手:「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宋青云惊讶道:「你不害怕?」 和气:「为什么要害怕?我也想评优吶。」 宋青云目光立马变了,嚯,原来是竞争对手。 和气想了想,又说:「我记得舟舟和云舒是千机班的吧?」 商仪微垂下眸,面无表情:「……」 江舟没想这么多,笑道:「是呀,怎么?」 和气道:「我听师姐们说,十年前去查此事的,是你们执教呢。」 江舟奇怪:「她那个鬼……呸,那个冰一样的性子,也会去管这些事?」 和气说:「听说是夫子的意思,谁知道呢?」 宋青云道:「你们桐执教那个样子,是不是因为看见那场祸事?」 江舟转笔:「不知道。」 聊了一阵十年前的事后。 和气忽然嘆一口气,「我舍友这科全挂了,都赖我没有及时提醒她们。」 宋青云想,她已经提醒了这么多次,自己惫懒还要怨别人吗? 和气倒不生气,嘆气道:」唉,我要被扫地出门了,日后我形单影只,能和你们相伴吗?」 商仪颔首:「自然。」 和气春风满面:「那真是太好了。」 铃声又响起,朱执教板着脸走进来。 满堂学子赶紧蹿回自己位置,学堂一片兵荒马乱。 朱执教恨铁不成钢:「你们简直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众学子:「……」 第20章 小兔崽子 不知道把以往的学子都列出来,哪一个在朱执教心中排最差呢? 江舟转笔,漫不经心地想。 或许应了那句古话,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窗户半开,窗外桂花开得正好,清风拂来,花香盈面。 一只小雀在枝桠间跳跃,雀影在桌案上曳动。 江舟歪头瞧它有趣,忍不住露出浅笑,手里墨笔不停转动。 小雀也歪头看她,绿豆小眼炯炯,在浅淡的阳光里发光。 江舟伸出手,小雀跳在她的掌心,低头啄了一下,又歪头望了望她,露出人一样近乎疑惑的表情。 她压低声音说:「云舒,你看?」 商仪瞥了眼,「它在把你当木头啄?」 江舟笑弯了腰,凑到她耳边,「悄悄告诉你,其实我是木头成仙,特地下凡遇见你的。」 商仪嘴角轻勾,移至前桌身后,躲开执教目光,「人家都是花仙,你倒好,要当什么木头。」 江舟手指动了下,小雀不解地又啄了她一下,确认这不是木头后,才张翅飞到了窗外。 这里的生灵常年有学子餵养,从不会惧怕人类,胆子大得很,授课中学堂蹿进来一只猫、飞进来一只鸟,是常有的事。 暮色四合,暖黄的余晖浅浅扫进学堂中。 满屋学子已经昏昏欲睡,勉强支撑,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朱执教吹鼻瞪眼,语气加重许多次,嗓音沙哑。他就如推着一辆破车上山的辛勤老农一样,推一下,车动一下,推一下,动一下,一旦停下,他们也不动弹了。 青铜声悠悠在学宫传彻。 这潭死水瞬间翻滚起来。学子们蹿跳起来,把案上一切东西都揽进书篓里,满脸希冀等执教下课。 朱执教面沉如水,拂袖:「小兔崽子,滚吧!」 于是大家都开开心心地滚了。 江舟滚得最快,眨眼就蹿到了门外,斜斜倚在墙上,等到商仪三人出来。 商仪把两人的墨笔书卷一丝不苟放进书篓里,理了理衣襟,最末才走出学堂。这时学子们已走得七七八八,山间老松被夕阳照得伶仃,青石大道平整笔直铺向前方。 可她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另外一条小道。小道蜿蜒曲折,两侧幽幽芳草,潺潺溪流,雀鸟在枝头啼叫。千万人走得那条坦途是很好,可她们却偏爱看小路上不同的风景。 江舟伸了个懒腰,「明日沐休,今天就不用做课业吧?」 说完小心望向商仪,揣摩她的脸色。 商仪嘴角弯了弯,「随你。」 江舟开心地蹦起来,「云舒最好了!」 商仪本想说,你做不做又同我有什么关系,但话至嘴边还是吞下,道:「我要去一趟藏书楼。」 江舟瞪大眼,「云舒果然勤学!」 商仪计划早日查出前生血案,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需尽快做好准备。而东海之事与尸人相关,她想也许藏书楼中会记载一些东西。
第33页 无涯学宫渊源千年,藏书百万,千年的传承尽被纳入藏书楼中。 暮色四合,高耸的楼台立在斜阳里,就如一位沧桑而睿智的老者,头髮斑白,精神矍铄,负手看人世千年变迁。 江舟抬头往上看,有些陌生,前生她也没来过这个地方。 藏书楼第三楼窗间透出莹莹灯光,是勤勉的学子在挑灯夜读。 看管藏书楼的是一位白髮老妪。她正低头看书,腰背有些佝偻,身形消瘦,气质极佳,神情专注,让人不忍打搅。 商仪轻咳一声,恭敬送上曲九畹的白玉腰牌。 老妪慈爱笑着收下玉牌,递给她们一块玉简,温声道:「把灵力注入玉简里,想看什么书,它会告诉你。你们是第一次来吧。」 商仪点头:「是。」 老妪道:「第一层分为四大区,各院所学都能在其中找到,若是想看话本,就去最右边的四区吧。」 江舟眼睛发亮:「还有话本看?」 老妪露出微笑,她华发苍苍,但笑起来时,还是会让人看到一二年轻时的风华,「是啊,还有许多孤本呢。」 商仪拍了拍江舟手背,「请问若是想找到长河血役与尸人相关之事,应该前往哪层?」 老妪笑道:「本来以你们的身份,是不能查看这等隐秘,但既然小九把自己的玉牌给了你们,也就只能让你们看啦。」她放下手,拿起案上灯盏,弯腰走出来,「跟我走吧。」 江舟回头看了话本区数次,决定再来时好好看个够,原来藏书楼也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地方。 老妪弯腰走上长长楼梯,商仪本想扶她,被她婉拒了。 灯火映出人影,在有些泛黄的墙壁上颤动。 走至三楼拐角时,一阵冷风从窗间吹进,灯火微颤,而后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之中。 江舟下意识地去摸,牵住了商仪的手。 商仪握紧她,让她不用害怕。 老妪摇头嘆息,走过去关上了窗,「肯定是小九打开的,她一向这样,马马虎虎。」 说着,她摸摸周身,发觉没有带火摺子,便把灯盏放在窗前,弹指一道灵光,悠悠悬在空中。 莹莹青光映出一张吃惊的脸。 江舟心头揭起惊涛骇浪,把灵气化作实物,在大道凋敝的如今,已经是极为难得,何况这人信手从容,只是随手一弹。 学宫竟还有这样的高人? 果然看似不起眼的,才是真正的高手,话本诚不欺我! 老妪慢悠悠爬上五楼,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旧锁,「到了,你们进去吧。」 商仪又恭敬行礼:「多谢。」 江舟也学着,做摸做样道了声谢。 老妪笑道:「我就不进去了,出来的时候记得锁门,不要在里面玩火。」 嘱咐几句,她又慢慢走下阶梯,动作缓慢,与一般老人无异。 江舟凝视她,面露沉思之色,「云舒,你发现没,这位先生并不简单,云舒、云舒?」 扭头一看,商仪早已推门,走入一片黑暗中。 第21章 有趣极了 「哎,云舒,等等我!」 江舟匆匆跟在她身后。 这里是藏书楼最高层,已经入夜,星光洒落,地板平铺一地星辉。 商仪摸到墙壁开关,墙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明亮的光线在空气里浮游,驱散黑暗。 左右的书架半空,斜斜摆着几本书。 书架擦得很干净,外表涂了层桐油,光可鑑人。淡淡墨香氤氲在空气里。 江舟拿起一本古籍,走到桌案前,小心翻开。这本书上了年岁,书页发黄,每一页都极脆极薄,稍稍用力就会碎裂成粉末。 想想假如把书弄坏要赔多少钱,江舟打了个寒颤,动作愈发小心。 书上记载的是久远之前的仙人。她曾听说过,那时修道之人,上天入地,一剑噼山分海,一刀斩绝天道,至最后飞升上界。不像如今,大道凋敝,就连御剑飞天,也要依靠剑上灵石。 江舟扫了几眼,想把古籍放回原处,抬手放书时,一张纸掉了出来。 她弯腰捡起,眼睛微凝,忽而顿住。 纸上是一张地图,灵脉分布处用墨线勾勒出来,而北疆最北之处,独独用红线划出。这张纸不如古籍一般老旧,凑近闻还能闻见墨香,应该是有人按照典籍记载重新画出来的。 「云舒,」江舟很有自知之明,遇事不懂唤云舒,「你来看看这里。」 商仪走过来,接过地图:「这是灵脉分布图,寻常坊间没有这般详细。咦,这里……」她的目光也落在红线处,眉轻蹙,道:「这里也有灵脉?」 北戎物资匮乏,灵脉稀薄,从前一直向大盛俯首称臣。 近百年之内,才忽然崛起,兴兵南渡,侵犯河山。 难不成这一切都与这条隐秘的灵脉相关吗? 江舟记起,她与北戎兵交战时,曾看见过有人的兵器上镶嵌着与灵石相似的东西。不过灵石是剔透如水晶,那东西却是通体赤红,如同血染。 商仪指着地图,「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 江舟:「北戎?」 商仪摇头:「千年之前,还未分上界下界的时候,这儿曾封印魔物长达万年之久。魔气浸染,人烟罕至,仙人飞升时,也叮嘱过,万不可涉足此地。」
第34页 江舟道:「所以北戎是开採了这条灵脉,才突然变强,有能力兴师南渡?」 商仪面色沉凝:「不止如此,魔气浸透那里长达万年,谁也不知其中的灵脉会发生什么异变,你说长河血役中出现的尸人,是否与此相关?」 江舟点了点头,「在北戎,高级将领武器上一般都配有一块赤红色的石头,如果这就是他们开採出来的,那确实生了异变。」 商仪将地图铺开,意识到什么,扭头怔怔道:「你为何知道此事?」 就连熟知军务,身在昆吾的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江舟干咳几声,「我不是在长河边上长大嘛,那时候北戎兵打过来,我见到了。」 商仪不解:「见到高级将领?」 就算身在战场,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也没有机会看见敌军的大将。 江舟摸摸鼻子,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说起一桩旧事。 那时她的阿爷被北戎人抓去,她侥倖逃过一劫,为了救出阿爷,一个人潜入北戎军营中。 仗着地势熟悉,身形瘦小,身法灵活,她竟真的混了进去,躲在草垛里,趁着换岗的时候,偷了几件北戎军服,准备给阿爷穿上,再一起逃离这里。 只是等到她找到俘虏营时,阿爷因为年迈体虚,被人鞭打,奄奄一息,没多久就过世了。 江舟顿了顿,「我想为阿爷报仇,就自己穿上军服,北戎全民皆兵,像我这样年纪的在军营里不稀奇。我在他们的饭食里下了马鞍子,那东西和桑葚很像,北戎人没见过,分不出来。」 说到这里,她弯起唇,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很快就毒翻了一片人,我还冒充送饭的把马鞍子拿到主帅营帐,也是在那里看见的血红色石头。」 商仪吃惊道:「不怪那次北戎突然退兵……那时候你多大?」 江舟想了想,难以从封尘的记忆里找到当时具体年龄,「大概七八岁?我记不清。」 七八岁的时候,商仪还在太学院里,同一众皇子皇女听太傅讲学,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就算长河兵败、北戎犯境,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太傅的几声嘆息。 就算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边疆每片土地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泪,但这些也只是书上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了。 商仪从未想过,原来同在龆龀之年,有人却已经经歷生离死别,她更无法想像,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潜入敌营时,有多害怕,歷经万苦看见亲人尸首时,该多难过,最后復仇时,又是多勇敢。 这些逆命侯从未和她说过。 那个佯狂荒诞的女人,从不屑于展现自己的脆弱,从不愿露出一丝软弱之态,换得别人的怜悯心疼。 若是当年,她把她在战场上的那些计谋,用在经营世故上,或是学着祁梅驿一样,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谦和的贤良之臣,以逆命侯赫赫战绩,怎会落得最后千夫所指的下场? 可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屑,或是不愿而已。 江舟露出一个血气森森的笑,拍手道:「那个主帅,谁知道他是什么官位名字,他比那些人都要馋,吃了好几串马鞍子,口吐白沫,离死不远,不过我还是亲手砍下他的头,趁着夜深,挂在北戎军旗上,有趣极了。」 商仪心想,原来舟舟小时候就这么狠辣果决,可是谁又能怪她呢? 江舟见她神色不定,勐地回神,忐忑问:「我……你……我……以后不说这些了。」 商仪忍住心头酸涩,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温柔,「不,你同我说起过去,让我很开心,舟舟,你这样勇敢,我觉得很骄傲。」 江舟怔了怔,眼睛渐渐迸发光芒,嘴角上翘,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这区别于她以前所有的笑,佯狂、肆意、潇洒、放浪,情动,只是简简单单觉得高兴,所以就笑了。 就好像小时候咬到一块糖,或者闻到馥郁花香,露出简单而纯粹的笑容。 第22章 演戏上瘾 然而翻遍藏书楼,唯一有线索的就是这张地图了。 待江舟熘到第一层看话本,商仪联繫暗卫,让其探查北域灵脉一事,另修书一封,送予祁梅驿。她知道祁梅驿野心颇大,当初扳倒王朝时,这位隐忍多年的首辅终于脱下「良臣」的皮,在沸油上又添一把火,亲手把王朝推上绝路。 但这不关她的事了。 从离开昆吾的那刻起,过去的广寒君、楚王女就已经死了。她愿将万里楚地交出,只要护住舟舟安好。 商仪停笔,把纸系在偃甲鸟上,所幸父亲还留下诸多势力,足以保她们在这个不太/安稳的世间好好生活。 祁梅驿也好、沈风节也罢,她们想逐鹿天下,都随她们去。 帝位又怎样? 上辈子她坐拥江山,开创盛世,直到临死前,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本心。所以这一生,那些东西,她都不愿再追逐了,只愿如舟舟所言,有朝一日长河水清,她们二人泛舟江海,从此不再靠岸。 商仪将门锁好,掌灯缓缓走下楼梯,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唯有一盏烛光闪烁。 前世的很多事在她眼前浮过,又最终隐退于身后的黑暗之中。走下最后一道阶梯,悄无声息踩在木质地板上,她耳畔响起了自己卑微而虔诚的声音—— 「我只求能够重来一次,回到我与她最好的年华,苍天在上。」
第35页 灯火骤然亮起,睡歪在案上的少女印入她的眼帘。 商仪嘴角噙起一抹笑,坐在江舟对面,静静望着她,没有出声唤醒。 在大盛,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有朝一日,通天之门再次打开,上界仙人自云端飞下,届时泼天富贵、长生不老、海晏河清,皆是唾手可得。 从前她对此嗤之以鼻,只道人之命运、一族兴亡,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去奢望冥冥不定的上界。尽人事、听天命,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准则。 可当那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伏倒在地,真心感谢神恩浩荡。 …… 江舟还没醒来,就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极为浓郁,像是桂花,又像是牛乳。 甜得她忍不住笑起来。 她仿佛看到两行鞦韆并排晃悠,风在林梢吹,翠鸟啾啾啼叫,青草依依,阳光正好,两个小孩从鞦韆跳下,并肩坐在桃树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然后她醒来,看着商仪,痴痴地笑。 商仪用灵石炉煨好乳白糕点,推了过去,「快吃吧。」 江舟弯了弯嘴角,小口咬住桂花糕,用手接住残渣,「好甜!」 商仪微低下头,不自觉摩挲桌案,纤细的手指在黑木衬托下愈发雪白,像冰玉一般。她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蹬、蹬、噔。」 均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管理藏书楼的老妇人不知何时走近,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往她们这边走来,有气无力地说:「藏书楼可不能吃吃食的,要扣学分的。」 两人面面相觑。 江舟前生从没来过这个地方,自然不知晓这事;商仪初来乍到,饶是各方面都做了准备,也不可能知道学宫的所有规矩。 商仪道歉:「抱歉,我们这就出去。」 老妇人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内心波澜。 江舟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把糕点全推过去,想了想,又拿回来一半,「先生,这么早您也饿了吧,不如吃一下,桂花味,可香了。」 老妇人这才笑了,不客气地坐下与她们一起进餐,「小丫头片子,倒挺机灵。」 江舟问:「先生在这个地方多少年了呀?」 老妇仔细回忆,「来学宫大概五六十年了吧,看藏书楼倒是近十年的事。」 江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活这么久,五六十年,岂不是把大半生都交给了无涯?她吞下口中桂花糕,说道:「他们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不是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吗,怎么着也要把你供起来吧。」 老妇笑着问:「怎么供?像供神那样?」 江舟咬住一块糕,含含煳煳地说:「差不多吧,造一个好大的房子,然后天天送上好吃好喝的。」 老妇失笑,眼睛弯弯。她年华不再,但是眼睛透亮,仿佛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又仿佛是时光难以消磨的青春,这两种复杂的气质杂糅在一起,让她格外有韵味。 江舟又问:「先生,最上面那层的地图是你画的吗?」 老妇点头,温吞道:「是的吧。我老了,很多东西记不住了。」 江舟眨眨眼,「为什么要把北戎那条灵脉用红线标出呀?」 商仪在桌下用脚轻轻碰了她一下,这等隐秘之事,本不是她们两个普通学子该知道的。 老妇笑道:「是吗?唉,我老了,记不住了,也许是红色好看吧,就像你今日的衣服一样。」 江舟笑弯了眼,「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老妇笑着摇头,「不行了不行了,不服老不行了,我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能把藏书楼里的书全部背出来,现在难喽,总有几页忘掉,还得回头去翻。」 藏书楼中藏书百万卷有余。 江舟沉默一会,心想,难道她以为我们年轻人就能把这里的书全部背出来吗? 可能先生对服老有什么误解。 老妇继续说:「老来多健忘。」 江舟拍手:「唯不忘相思?先生竟也这般风流!」 老妇:「哈哈哈。」 江舟:「哈哈哈哈哈。」 商仪扶额,暗自嘆气:「……」 随着时辰推移,学子们陆续走了过来,站在藏书楼外排队。 老妇催促:「赶紧吃,别让人看见了。」说罢转身便走,腰背挺直、健步如飞,忽地她想起什么,掉头捡起自己的拐杖,拿起拐杖的瞬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呈现一幅垂垂老矣之态,佝偻着腰,慢吞吞地迈着步子。 一边虚弱地说:「以后记住了啊,藏书楼不许吃东西,下次看见扣你们的分。」 江舟看得目瞪口呆,这位老先生,怕不是演戏上瘾。 第23章 千百年后 待学子们排队进入藏书楼,这两人整理好妥当,背着书篓走了出去。 先生笑眯眯地把玉牌还给她们,道:「有空常来。」 江舟乖乖应了。 时间紧急,离开藏书楼,她们马不停蹄赶到学宫门口,与宋青云和气汇合,一同去慈幼坊帮忙。 宋青云说起小时候的事,十年前她还只有四五岁,许多记忆模煳不清,只记得当年那件事曾引起轰动,整个东海人人自危,慈幼坊收留祸事孤儿时,还有许多人提出非议,害怕这些孩子身上带有什么瘟疫或者厄运,会将其带来春城。最后还是夫子出面,安抚人心。
第36页 江舟问:「你见过夫子?」 这位传说中大盛灵力最高之人,早已避世不出,前生江舟在无涯学宫数载也不曾见过她。江舟怀疑她早已离开东海,或者已经不在世间,不然当初东海发生血案,为何她没有出手阻止。或者她远没有传说中那般不凡,亲眼目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宋青云点头,眼里充满濡慕,「只是远远见过一眼,夫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江舟眼睛一亮,「真的?」她瞥见商议面色,立马改口:「怎么会呢?夫子不是至少已经年过半百了吗?」 就算灵力高强之人衰老比常人缓慢,但五六十岁的苍颜白髮,怎么抵得过十五六岁的青葱容颜。 宋青云使劲摇头,「不是的,她真的很特别,我不知道怎么说,看到夫子的第一眼,我还以为是圣人像活了过来,从白玉台走了下来。」 江舟小声嘟囔:「圣人小姐姐看上去明明很年轻。」 商仪:「你连这个都知道?难道你亲眼见过?」 江舟笑道:「我猜的嘛。」 待几人话题转移,江舟笑意逐渐收敛,长睫微颤。 刚刚她说谎了,她曾见过圣人的游魂。圣人生得极好,肤光映雪,眉目精緻,那时江舟诧异,为何这么多记录圣人言行的典籍,却没有哪一本书里夸一夸她的好容颜呢? 难道这样会沖淡那股子「神」味? 近在咫尺的美丽只会让人嫉妒与亵渎,只有遥远而高不可攀的,才能成为信仰。 江舟回头,玉像立在晨曦中,手执书卷,双目含笑,看上去温柔谦和,充满智慧。 可困于其中的游魂却是迷惘无助又孤独的。 没有人知道,传说里的圣人有着怎样的七情六慾,有过怎样的痛苦挣扎。 后来江舟在瑶池宴上遇见商仪,不由又想起了学宫那个飘荡的游魂,她们身上有着相似的气质。 千万人赞颂,千万人传扬,然而身处其中,却只觉孤独。 江舟不愿商仪成为那样的人,所以她靠近了她,递上一枝梅花。 宋青云也停足,仰头望着圣人玉像,感慨道:「千百年后,谁人知我?」 她心中所想与江舟截然相反,只愿一朝登上天子堂,热血酬心中壮志,青史留名,万人传唱。 每一个无涯学子大多都如宋青云这样想着。他们如同稚嫩小鸟,仰头望着蓝天,跃跃欲试想飞到云霄之上。 只可惜东海那场异变,把所有的热血、韶华、梦想,全部埋葬。 和气说:「你志向那么远大啊?」 宋青云脸一红,「也没有,只是我爹常说,让我好好读书,日后去昆吾为国效力。」 和气道:「我家老爷子总是念叨,让我好好读书,日后当个有文化的奸商。」 宋青云:「圣人脚下,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她掉头看向江舟二人,「你们读书是为什么呀?」 江舟:「不知道,我没有爹。」 宋青云连忙致歉,江舟摆手,不太在意,她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或者说,现在已经没什么志向。 商仪道:「我父亲在世时,想让我安遂平稳过完一生。」 这是前生她很久之后才慢慢体会到的。自从逆命侯一去不返,她的身边从此空无一人,依仗父王留下的暗卫,才从那个乱世中搏得一线生机。后来她常常回想往事,想舟舟,也想从没谋面的父母,想她这一生错过的亲缘情缘。 书生们总想青云直上,一朝登天子堂前,却不知天子这个位子,身前是金碧辉煌,身后却已空无一人。 相伴着,唯有万里江山如画。 所幸一生里遇到了江舟,赠予她灰暗的回忆里一抹璀璨亮色,虽苦尤甜。 宋青云再次叮嘱:「你们可千万不要和我爹说呀,他知道我来这里会打死我的。」 江舟笑道:「宋叔捨得打你?」 宋青云吐舌,「万一呢!」她皱着眉,苦巴巴说:「你可别看我爹好说话,以前我同慈幼坊的人一起玩,他念叨了我三四年,还要街坊看好,不许我再到那边去。」 江舟:「那也是为了你好。」 唯一的闺女,宋叔当作掌上明珠,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然不肯让她去有传染瘟疫怪病之嫌的慈幼坊了。 慈幼坊在东城城郊。 秋光正好,城郊大道旁也栽了数株金桂,香甜花香随风拂面。 还走着,忽闻一阵嗒嗒马蹄,清朗歌声。 几人掉头看去,一众学子纵酒放歌,马蹄踏花,从大道疾驰而去,双袖盈风,白色学服如浪翻滚。 和气道:「那是武道院的新生,今日组织郊游。」 江舟知道,每至周末,武道院学子便会相邀结伴出游。他们申请经费的理由也很充足,春日说是春风和沐,正宜练剑;夏日说是夏花绚烂,正宜弯弓;秋日说是桂香正好,何不树下读兵法;冬日大家都不出去,天冷,围在学舍吃火锅多安逸。 至于玩? 武道院的事,能叫玩吗? 她们目送少年纵马远去,齐齐发出羡慕的声音。 宋青云:「为什么武道院这么放纵?学宫还给他们拨钱。」 和气笑眯眯道:「你数数黄金台上多少桂花,就知道为什么了。」 从大道转到一条小路上,沿着潺潺小溪往前走了不远,就看到一间白墙黑瓦的宅子。
第37页 两扇大门虚掩,里面出奇安静。 宋青云伸手推门,诧异道:「为什么这么静?他们以前总是闹腾。」 江舟拦住她,走在最前,推开门的剎那,一桶凉水朝她当头浇来。 第24章 陪你一起 门板上放着一桶凉水。 这样有人推门而入,水会直接泼下,把人浇成落汤鸡。 江舟冷笑,这是她玩腻了的把戏。 水泼下来的剎那,坊里就爆发出一阵沸腾的笑声。 树荫草丛里冒出来许多人,大笑着正准备看新来义工的笑话。 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 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门下。 水滴落在伞面,飞快溅跃开,珍珠般滴落,掉在地上,滴滴答答。 执伞的人看不清容颜,只见得一只手白皙如玉,握住竹制伞柄,身上红衣灿若骄阳。 江舟把伞收好,用伞尖挑开地上的香蕉皮。 这实在是个很俗套的陷阱,等人被水突然一淋,惊慌失措下往前几步,就会踩到地上香蕉皮重重跌倒。 她目光扫过树下的少年们,似笑非笑,那些人被识破,扭头马上跑了。 「可以进来了。」江舟侧身,让开一条路。 宋青云吃惊道:「舟舟,你大晴天为什么带伞?!不对,你为什么知道有陷阱?」 江舟把油纸伞收回须弥戒中,「直觉。这里的人好像不欢迎我们。」 但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任谁被嫌弃这么多次,心里也会有气,从前无涯学子屡次爽约,恐怕在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名声。 院中几架竹竿,上面挂着些刚漂洗好的衣物。 左边是一间小屋,裊裊炊烟从烟筒冒出,想必是厨房之类的地方。右边对称一间小屋,正中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楼旁有棵大树,两个鞦韆在风中盪悠。 江舟看见鞦韆,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坐在上面,双手握住绳,笑道:「云舒,你也来,好玩!」 宋青云嘆气,「舟舟,我们是来干活,不是来玩的。」 江舟:「劳逸结合嘛。」 和气捂嘴:「你还没开始干活就劳了啊。」 江舟不依不饶,「云舒,你来坐一坐呀。」 商仪见她红衣摇摆,青丝飘荡,笑容灿烂,心中一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从中漫开。 前生逆命侯与她结契后,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做了两个鞦韆,挂在群玉山老梅树下。 千秋正对着商仪闺房绣窗。 于是商仪清晨醒来,刚推开窗,就开见逆命侯兴致勃勃地在那盪鞦韆,一边招手,「广寒君,来一起玩呀!」 商仪:「……」 第一日她无视了。 第二日她拒绝了。 第三日,她终于烦不胜烦,答应了逆命侯的邀请。 说起来可笑,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坐鞦韆。 广寒君自幼在太学院,修习各门之术,天文地理、兵法策论,无所不知;从小与皇家贵胄一起生活,锦衣玉食,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独独没有坐过鞦韆。 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逆命侯在身后坏心眼地一推。 抓住绳的手勐地收紧,声音被她压进喉中。 商仪心跳得很快,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很快就开始享受这个过程。 清风环绕,鸟语花香,鞦韆在摇摆,她好像卸下一切,在云中飞翔。 逆命侯坐在她身侧,也跟着一晃一盪,偏头笑问:「广寒君,好不好玩?」 商仪没有说话,只是心跳得更快了。 …… 「云舒、云舒!」 商仪勐地回神,袖下暗自攥紧手,又不知不觉想到了前生。 她抬起眼,江舟笑吟吟地看着她,年华正好。 商仪也坐上了鞦韆。 宋青云扶额,没想到云舒看上去那么正经,还是跟着舟舟胡闹。一个两个这么未劳先逸,阿婆不会把她们弄出去吧。只是一剎那的功夫,扭头就看见和气蹲在了草丛里,摘了根狗尾巴草在逗兔子。 宋青云走过去,没好气说:「你怎么也玩起来了?」 和气耸肩,「不然我们能做什么?」 宋青云怔了怔,「去干些活呀。」 和气把草丢掉,笑道:「衣服洗净晾好,柴堆整齐码着,厨房有炊烟,应该是有人在做饭,或是准备招唿我们。你看他们都把一切都整理好了,我们能做些什么?」 宋青云望向小楼:「去屋里整理一下呀。」 和气抱起小白兔:「我建议你先不要进去。」 想到先前的那桶凉水,宋青云有点发憷,僵在原地。 和气抚摸小兔,问:「你收养过流浪的动物吗?」 宋青云摇头,春城街头干净整齐,没有流浪猫狗。 和气缓缓说:「它们被别人打过许多次,早已不相信人,若你想驯养它们,便不能着急,得徐徐图之。若是初次见面就急着接近,说不定会被反咬一口。就这么一点点地走近,让他们慢慢放下心防,最后对你露出柔软的肚皮。」 她微微一笑:「人也是这样。」 宋青云似懂非懂,目光转向她手上的小白兔,「你很喜欢它吗?它看上去好乖!」 和气笑着摸了摸兔毛,「是啊,它看上去很好吃呢。」
第38页 宋青云心中无语,伸手也摸把兔毛,发觉小兔身子微微颤抖,忽然涌现一股奇怪的猜想——或许它乖巧不是因为亲人,而是因为害怕。 江舟盪了一会,嘴角噙起抹笑,问:「云舒,你小时候盪过鞦韆吗?」 商仪摇头。 江舟不信:「怎么会呢?谁没盪过鞦韆呀,说不定你忘了。」 商仪垂眸,瞥见蓝白与绯红裙摆一起飘荡,像火焰与海水相撞。她眼神暗了暗,道:「自我四岁离开楚地,再没有坐过鞦韆。四岁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江舟瞪圆眼睛,「云舒从前在楚地吗?我听说那儿有一片大泽,长满了香花和兰草。春天水绿如蓝,夏天菡萏映日,秋日木叶飘飘,冬日湖面结冰,飞雪如絮……」 商仪注意到,她说起这段话时,眼睛闪闪发光,像天上的星辰一样。 江舟问:「它真这么好看吗?」 商仪摇了摇头,「我忘了。」自四岁离开楚地,她再没回过家。 江舟笑道:「那正好,我也没见过,以后我们一起去看。」 少女笑颜如花,白皙的脸在浅淡秋阳里泛着粉霞。 商仪心中一暖,轻轻点了下头,「恩。」 前生王朝覆灭,她争得帝位,收復国土,坐拥万里江山如画。 大盛风景极美。 东侧碧海粼粼,沙滩如碎金;南边有仙山,棕榈叶翠绿如油,海尽头两块巨石耸立,名「天涯」、「海角」;极西戈壁黄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大雁变换队形从深蓝的天空飞过;北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白雪铺满大地,纯白的雪精在雪中跳舞。 那曾是她的江山,但她从未亲眼见过。 这千山万水,如画天下,终于有人与她一起去看。 江舟发问:「对了云舒,那片大泽叫什么呀?」 商仪还未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是云梦泽。」 她们从千秋跳下,转头望去,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提着竹篮站在树下,笑容满面。 宋青云蹬蹬跑过去:「阿婆!」 第25章 畸形之人 江舟听宋青云说过,阿婆是这里的管事,也是负责孩子们衣食起居的人。 自从十年前那件事后,春城慈幼坊分为两间,东郊这间只收纳那件事中的遗孤。 阿婆笑着说:「哎,这不是青云嘛,一眨眼就长这么大啦。」 其他三人也走到跟前,乖乖喊了婆婆。 阿婆把碎花蓝布揭开,香喷喷的小酥饼摆在竹篮里,「来,刚做好的。」 她带几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藤萝花架上青藤还泛着绿意,斑斑点点的阳光从缝隙里漏下。 江舟咬了口酥饼,奶香与甜味在嘴中炸开,皮酥而薄,红豆沙馅甜而不腻,豆沙中包裹着一颗大大的咸蛋黄,咬下去时滋熘冒出红油。 「唔……」 这也太好吃了吧! 她用肘顶顶商仪,示意她快点吃一个,别被人抢没了。 阿婆看着她们,含笑双目慈祥和蔼,「别急,还有很多。」 宋青云捧着蛋黄酥,「我记得,阿婆做的东西做好吃了!比仙人眠还香。」 阿婆笑道:「粗鄙的东西,哪里比得上那里,所幸你们不嫌弃。」 江舟:「阿婆,我们要干些什么呀?」 阿婆微笑:「吃完了你们就走吧,我会跟学宫说,让他们把你们分数加上。」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猜到这种发展。 宋青云保证:「阿婆你别担心,这些都是我朋友,和从前那些人不一样。」说起来,她勐地想起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抛弃了这里,连忙解释原因:「那时候我不是故意要走,我爹非要搬家,我拦不住。」 阿婆眼神黯淡,徐徐说:「我知道,只是我们这里,不再要人来帮忙了。」 她站起来,瘦小的身影挺拔笔直,「你们看,柴已经噼好,衣服也洗净,什么东西都做好了,别看老婆子年迈,还是干得了一些活计的。」 宋青云急忙说:「可是我们可以帮你,提水洗衣、这些我们都能做的!」 阿婆道:「青云,你是个好孩子,你来这里的事情,和你爹说了吗?」 宋青云哑口无言。 阿婆幽幽嘆了口气。 江舟道:「婆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瞒住宋叔不就成了。」 慈幼坊在东郊,十年过去,邻里街坊大多都搬走,也不会再有人来「监视」宋青云。 阿婆摇头,依旧不答应。 宋青云苦苦哀求,急得眼圈泛红,「让我留在这里吧,我还没把青团送来呢。」 阿婆摸了摸她的头,「你竟还记得……」 宋青云连连点头,「我一直都记得!」 可是她后来再也没来过,一方面是父亲阻拦,另一方面,想起儿时承诺,没有履约,只怕被指责。她没有把当年之事放在心上。 阿婆面色缓和不少,「你们不明白,这里真的不再需要人来了。」 她带她们走到厨房内,有一个偃甲人正在扫地,一个偃甲人正在搬动东西,「粗活它们做,细活我做,那些孩子也能帮忙,我们这里东西很齐全。」 江舟吃惊地望着偃甲,为什么这里会有偃甲人? 难不成小小慈幼坊的偃术领先学宫二十年?
第39页 阿婆看出她的疑惑,笑着摇头,「这是学宫送给我们的。」 江舟徵得她的同意后,与商仪上前细细观看两具偃甲人。这两具一眼就能看出是僵硬机械的偃甲,自然比不上传说中载歌载舞与人无异的偃人,但能模仿人进行劳作、生产,已是十分难得。 只通过关节间隙往里粗粗看了一下,江舟就发现其中有许多精细部位,每一个都环环相扣,一起运作,构成这个复杂的偃甲。而所能看见的部位,仿佛与桐酒让她们练习的课业相同。 阿婆道:「它们能做很多的事情,也不会嫌弃那群孩子们,已经是我们的朋友。」 江舟扭头问:「可是它们会讲故事吗?我可以说话本!」 宋青云:「我也可以!」 阿婆双手交握,心中纠结。比起冰冷的偃甲,她知道那群孩子更渴望与活生生的人做朋友。 但从前无涯学子来了又去,赤/裸/裸的歧视与嫌恶,像一把把尖利的刀锋,在血肉柔软的心房上一次次切割。 她不怪那些学子,也不怪陆续搬离的邻里街坊。 只是如若不能展露善意,请把恶意收敛起来,不要表现如此明显。 江舟尝试说服阿婆,「偃甲终究是死物,无法代替人,更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朋友』,婆婆,你蛋黄酥做得这么好吃,日后我就一直赖在这里了,只盼你别赶我走才是。」 阿婆望着她,有些失神,片刻后微微笑起来,「罢了,你们先看看再说吧。」她朝外吆喝几声,几个人从草丛后冒出头来——他们之前一直在默默观察这几个来客。 「过来吧,」阿婆招手,「别害怕,」她掉头朝江舟她们说:「你们也别害怕。」 江舟初时有些疑惑,但看那几人从树影下慢慢走进,走入阳光中,忽而恍然。 这些人皆是畸形。有人本该生有双臂的地方,是两个光秃秃的肉团,有人正好相反,长出四只手臂,有人腿粗如象,还有个最小的孩子,长有两个脑袋。 江舟明白从前人的恐慌了,如若他们走到街上,只怕会立刻被人喊作怪物。 而这样的「怪物」,她曾经见过,在北疆战场之上。 第26章 我不明白 她在北境疆域时,曾见过不少畸形北戎兵。 那时她虽觉疑惑,却并未放在心上,北域物资匮乏,又好维护「血统」纯净,近亲婚配,生出许多畸形小孩。现在想来,那时看见的北戎兵是有些不大正常。 畸形的比例太高了。 阿婆掉头,没有在四人的脸上看到从前常见的表情,嫌恶、恐惧、避之不及……这些都没有。 她们嘴角上扬,露出真心而温暖的笑容,就好像看见的不是外表异于常人,甚至称得上可怖的畸形人,而是,朋友。 慈幼坊从没有过朋友。 也曾敞开心怀小心翼翼地接近世人,换得的是更深的伤害。 所以他们现在乖巧地蜷缩在黑暗角落,不发出一点声音,如蝼蚁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已经成为一种平衡,慈幼坊不再需要人来帮忙。 可当他们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还是生出一丝犹疑,不知是否应该靠近,就此走到阳光之下。 阿婆在慈幼坊数年,早把这群特殊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小孩,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畏葸不前,目光渐渐变得哀伤起来。 江舟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老书,在手里扬扬,笑着问:「听话本吗?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慈幼坊的人不喜欢无涯学子。 他们还记得,第一个来参加义工的是清瘦少年,白皙文弱,从昆吾来的。 那天他们把坊里打扫干净,东西安放整齐,害怕会累着这位皇都来的少年。阿婆还为他准备了一袋小酥饼。 初次见面,他看着这群身体有缺的人,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嫌恶与恐惧,苦苦熬过一日,第二天就託辞生病不再来了。 坊中的人心智同五六岁的孩子相仿。 但孩子最能体察到善意与恶意。他们知道,是自己被嫌弃了。 后来这样的学子来了又来,他们的目光也渐渐从炽热变得冷却,所以一开始听闻又有学子过来时,他们并不欢迎,甚至布好自以为精良的陷阱,想把这些学子们赶跑。 可没想到,这届的学子很不简单,一眼就看穿了陷阱。 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拆穿陷阱后,这几个学子不仅没有发怒,掉头就走,反而留了下来,玩鞦韆、吃酥饼,还掏出话本,要给他们讲故事。 浅淡秋阳下,旧书薄页泛着金黄的光,书后笑容灿烂,犹如春风,又如暖阳。 是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体会过的温暖善意。 江舟想起一事,笑道:「对了,忘了介绍,我叫江舟。」 阿婆看着那几个畸形人的表情,目光渐渐柔软,温声道:「叶梨,过来。」 一行人中唯一一个看上去与常人相仿的少年走了几步,嘴角倔强抿着,眼神却忐忑不安。 阿婆道:「日后你们就是朋友了,知道吗?」 叶梨扭头,默不作声,暗自表达反抗。 宋青云扑过去,「叶梨?小梨子,你怎么……原来你不是女孩子啊?」 叶梨脸瞬间黑了下来。 阿婆乐了,解释道:「他小时候生得瘦弱,加上坊里男孩衣物不多,只能让他穿棠儿的衣物将就。」
第40页 宋青云问:「小棠呢?」 阿婆面色骤变,缄默不语。 叶梨硬邦邦地回:「她死了。」 因为那次异变,慈幼坊的孩子不仅相貌异于常人,而且体弱多病,极易生病,寿数短暂。 江舟眼神微凝,北疆战场上的畸形兵看上去也极为年幼,鲜少能见成年。这是偶然吗? 十年前小村的变故,两年后东海的血案,还有长河血役、北戎野心,莫非一切都有关联。 也许东海血案早露出端倪,只是当年的她,兀自不知而已。 宋青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啊……开玩笑的吧。」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叶梨冷笑,转身想走,被阿婆唤住,「小梨,相互介绍一下吧,日后大家就是伙伴了。」 少年背对着江舟她们,腰挺得很直,脸微垂着,长睫颤动。 他望了眼站在前方手足无措的朋友们,掩于袖下的手不自觉握紧,隔了很久,才哑着声音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除却叶梨,慈幼坊的少年们多只有四五岁的心智,称唿也停留在幼时暱称,譬如那位双头女孩名叫小双,独臂少年叫做六六,四手少女唤作阿復。 江舟在前生就有经验,很快通过一本话本和少年们打成一团。 她坐在树下,阳光斑驳,星星点点,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花藤垂下,红色的裙摆散开,像波浪一样。 商仪静静望着她,如同在身在梦中。 只是这次,舟舟在她伸手所能触及的地方。 叶梨把晒好的衣物搬到衣篮里,宋青云见状忙过去帮忙,想帮他接住衣物,被他身子一侧,避了过去。 宋青云愧疚道:「小梨,我那时是……」 叶梨抱住篮子走回屋中,没有理睬她。 和气凑过来,握住纸扇,轻声说:「给你一个小建议,直接认错道歉比为自己找理由更好。」 宋青云红着脸,「可是我真的……」 和气打断她,纸扇张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狐狸一样狭长,总带笑意的眼睛,「你我都懂,何必多说?」 宋青云垂下头,捏紧了衣角。 十年过去,她当然不能把责任全推辞在父亲身上。搬到西街后,她初时还心心念念惦记着这边伙伴,但一两年过去,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人生,慢慢将这里遗忘。 就像每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一样,遇见、分别,最后遗忘。若非这次义工,年幼时的承诺会一直埋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封尘,偶尔回想起,只增一声嘆息。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一朵花的花开花落,一株树的春华秋实。 人总要辞别过去,开始新的旅程。 可慈幼坊里的人,却是永远活在了过去。 这里的小楼、矮墙、鞦韆,草丛里跳动的蟋蟀,垂盪的花藤,都与宋青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些伙伴虽然长大,心智依旧停留在过去,依旧数不清十以上的数,依旧听了个笑话就乐得在地上打滚,依旧会简单的生气、也会简单的原谅。 宋青云立了半晌,低声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和气偏头,依旧带笑,「不是我说的,你心里本也是这样想,只是一直没承认而已。」 宋青云挣扎问:「你到底……为何这么明白……」 和气握紧纸扇,「哎,商人嘛,不体察人心,如何能赚钱呢?」 宋青云望着她,越发觉得她笑弯的眼睛里像是裹了层迷雾,教人看不明白。 江舟把话本合上,说道:「他最后打败了恶魔,被赐万里封地,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少年们欢唿起来,为这个美满结局而开心。 江舟抬起眸,对上商仪微怔的神情,露出了笑容,商仪见状,稍一愣后也笑了起来,原来舟舟早就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 日暮时分,阿婆做了一大桌菜,少年们围坐桌前,精神抖擞,吃的饭也比平时要多一碗。 待江舟等人辞别之际,他们眼中皆露出恋恋不捨之态,还有人问道,「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呀?」 江舟望过去,除却叶梨目光闪躲外,其他人眼睛明亮澄澈,像一个个仙神般纯粹的魂魄,被禁锢在畸形丑陋的躯壳里。十年过去,他们承受无数白眼冷视,可当光明照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忘记了黑暗,眼里只看得见光。 「明日我再来。」江舟把那本泛黄的、不离身的话本拿出来,递给他们,「只要你们想我,我就会来的。」 翌日就是中秋,宋青云与她们告别,回家陪老父度过。 江舟双手搭在头后,望着深蓝的天空高悬的澄黄月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总要经歷这么多的苦痛?」 和气嘆气,一拍摺扇, 「世人皆苦。」 江舟眼中露出疑窦,「算了,我还是不明白。」她看着月亮,一拍脑袋,勐地惊醒,「明天是中秋,咱们是不是答应了红袖姐姐要去吃螃蟹?糟了,云舒,我忘了!」 商仪唇角勾了下,马上恢復原来模样,面不改色道:「我也忘了。你要去哪里?」 一边是如花似玉的红袖姐姐和肥流油的螃蟹,一边是可怜巴巴的孩子和香喷喷的蛋黄酥。 江舟抱头,「啊!我怎么忘了这件事!」 和气笑眯眯地说:「不才有个小建议,不才可以代替你去赴宴。」
第41页 江舟:「没想到你长得好看,想得也挺美的。」 和气:「自然自然,多谢夸奖。」 江舟怂耷着脑袋,她不是馋桂花酒和螃蟹,楼红袖与长河血役有关,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查一下当年之事,然而慈幼坊的人似乎也与此事相关,实在是两难。 商仪见她纠结不定,道:「我去仙人眠赴宴吧。」 江舟:「可是……」 商仪:「我会为你打包螃蟹。」 江舟脸一红,「我有那么馋吗?你说话算数啊!等等!」 商仪:「怎么了?」 江舟掉头就跑,提气跃到墙上,「你不来的话我先和阿婆说一声,免得她明日多备了饭。」 商仪点头,「也好。」 和气挥手:「记得替我说一声,我也去吃螃蟹。」 江舟瞪她一眼,「你想得美,在这里等我一下,马上回来。」说罢几个纵跃,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不见踪影。 商仪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和气。 和气张扇,笑道:「为何这般看着我?」 商仪:「异宝阁少阁主,你来这里做什么?」 和气依旧挂着和煦笑容,「商人,逐利而来,如此而已。广寒君莫要惊慌。」 …… 江舟的身子隐于夜色里,脚下几乎没有声音。她正准备跃下时,忽然顿住,半趴在墙头。 一个披着斗篷的高瘦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来,敲响了慈幼坊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迴旋。 第27章 同睡一榻 这么晚,谁会来慈幼坊? 江舟心中生疑,屏气凝神,默默看着那人。 高瘦的个子,斗篷遮住了脸,难以辨别是男是女。 夜色如墨,一切隐于黑暗之中。 江舟目力超群,勉强能看清伸出来一半的那只手瘦削惨白,在暗处泛着白光。 「吱呀」一声,两扇木门打开一小条间隙,阿婆的脸露出一半,看了神秘人半晌,侧身让她出去。 江舟屏住唿吸,提气跃上矮墙,这时阿婆与神秘人走至右边小屋,纸窗上映出两人身影。 她猫腰靠近,矮着身子蹲在窗下,听到阿婆说:「你怎么来了?」 那人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到。 阿婆嘆口气,「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事情也多,日后就不要常来这里了……孩子们?他们还是老样子,不用担心。」 江舟皱紧眉,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往窗里看去,这时又听阿婆道:「你送我的那几具偃甲很好用。」 与此同时,神秘人转过身,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显露在烛光下。 江舟勐地缩回去,贴在墙边,双目瞪大。居然是桐酒,不,白日的偃甲已有暗示,宋青云也说过,十年前是桐酒亲自处理那件事,当时她对这些人心生怜悯,后来一直暗自照拂,本也说得过去。 她觉得诧异,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桐酒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桐酒总是板着一副脸,了无生趣,冷冰冰的模样,就像楼倚桥说的,像是一具设定好的偃甲,不该有人的情感。因此让江舟觉得反常。 若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曲九畹,江舟只会感慨一声,掌院真是人美心善,不愧是无涯之花。但偏偏是桐酒这么一个最不近人情的人。 桐酒同阿婆点点头,抬步往外走,江舟见状想离开,不查脚下一块碎石,弄出窸窣声响。 「谁?」桐酒皱眉,推窗往外看去。 …… 广寒君? 听到这个称唿时,商仪眸光微沉,袖中流风回雪蠢蠢欲动。 和气笑眯眯摆手:「莫动干戈,你们朝堂的事,我可不想掺手。」 商仪本以为她是天子派来,闻言按住链刀,问:「那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和气低声说:「广寒君,听说过血石吗?」 埋在夜色中的小院如寻常一样,桐酒眼神转冷,低头向下看,依旧什么也没看见,正欲出门查探时,阿婆突然说:「这些日子坊里有几只耗子一直抓不到。」 桐酒这才作罢,点头道:「下次我带一只猫过来。」 江舟倒挂在屋顶上,心砰砰跳动,依旧后怕不已。 被执教发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受到桐酒身上爆发出的冰冷杀气,这是她在战场上几番生死之间磨练而出的本能,曾救过她数次。 她相信自己的本能。 江舟悄无声息地跳下,挪至墙角,刚想越过,忽闻墙外和气的声音:「舟舟,你怎么还没回来?」 房屋的门再次被推开,桐酒与阿婆陆续从中走出。 江舟气得擂了一下围墙,绕到后面跳过去,整理好衣襟,急匆匆往正门赶。 阿婆打开门,问:「你们怎么回来啦?」 和气道:「我们来找舟舟,她说她要来通知您明日不要备四人份的饭了,青云要回家,我同云舒另有事情,明日只有她一人来,」说着她往院内张望,「舟舟先我们许久,还没到这里吗?」 阿婆有些吃惊:「没有。」 桐酒贴着墙边,躲开和气视线,目光寒凝如冰。 和气不解:「她去哪了?」 商仪眉心微蹙,似有所感回头,看见少女站在她们身后,一脸茫然,「你们怎么先过来了?」
第42页 和气大惊:「你怎么才过来?」 江舟面上露出羞赧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我肚子不舒服,就去找地方……」 商仪走过去,替她圆场:「谁让昨晚你不好好盖被子,受凉了吧。」 和气朝阿婆挥手告别,扭头笑道:「不是吧,你们这么早就同睡一榻了?」 第28章 一个通知 有商仪作证,应当能让桐酒解除疑心。 江舟揉着肚子, 听和气说话,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哼哼:「是呀, 云舒还帮我盖被子呢!」 和气笑弯了眼, 瞥向商仪:「哦?真是想不到。」她笑道:「舟舟,你知道吗, 东海特产一种螃蟹,蟹膏被阳光烤化成黄油, 融化进肉里,每一丝蟹肉与蟹油融在一起, 挖出来一口吃的时候,流沙的口感与蟹的香味在舌尖会合……」 她说得绘声绘色,江舟咽了口口水,眼前似乎出现大螃蟹,张牙舞爪, 澄黄通透, 能看见蟹体里融化的黄油,它挥舞着爪子,仿佛在说:「来吃我呀、来吃我呀。」 和气嘆了口气, 话锋一转:「可惜螃蟹是寒凉之物, 唉,你又受了寒,看来是没有口福了。云舒, 我们不必帮她带了。」 江舟:「你瞎说!我能吃!我能吃!」 商仪:「……」 共潮生上悬着一轮银月。 月华浓,海面千倾银辉,浪声风声杂糅。 江舟看了时辰,催促道:「快到丑时了!我们快睡!」 商仪坐了下来,点亮烛火,「舟舟,你在慈幼坊发现了什么?」 江舟坐在床上,把所见和盘托出。 商仪揉了揉眉心,在初见偃甲时她就想到了桐酒,江舟偃术刚入门看不出来,但商仪一眼便能看出那两具偃甲正是出自桐酒之手,「执教与慈幼坊有关联,十年来保持联繫并不奇怪。只是,她为何深夜去呢?」 桐酒只任教一班,教两个学生,明明清闲得很。不管怎么说,深夜探访总是奇怪。 「舟舟?」 江舟抱住枕头,脑袋低垂着,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商仪有些好笑,又唤几声,江舟反而身子一歪,睡死过去。 怎么这么快就能入睡? 商仪笑着摇头,弯腰帮她盖好被褥,起身时目光正好掠过摆在床前的计时仪—— 刚好丑时。 好像每到这个时辰,舟舟都会睡着,毕竟这么晚了,也不奇怪。 少女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投下一片阴影,商仪隔着一寸的距离,抬指描绘她的眉目,微微笑了。 看了会,商仪回到桌前,继续思考今夜之事。联繫和气同她说关于「血石」的事情,她的眉头越皱越深。 北戎在那处被魔气侵染的灵脉里开採到一种赤红石头,他们发现这种灵石灵力充沛精纯,除却颜色有异常,其他用起来都与寻常灵石毫无差别。况且其中储量丰富,抵得上大盛两条极品灵脉。 北戎王大喜,把此事压下,大量开採这种灵石,厉兵秣马,暗中筹备兴师南下。 但是几年后,异变开始了,或许时间更早,就像一片雪花悠悠飘落,没有人想到最后会发生雪崩。 只有伴随轰隆如雷的巨响,灾难铺天盖地扑来,人们才恍然,原来预兆这么早就开始。 开始采灵脉的次年,长居在北地的雪雀忽然集体迁徙。 据人说,那情形犹如乌云过境,黑压压一片,遮住天光,整日天都是暗的, 自那天后,北地雪雀绝迹。 后来灵脉附近生出许多畸形婴儿。 那片土地从前罕无人烟,住着的也是开採灵石的石工。 石工们多未受教化,生出怪异婴孩后,没有把事情联想到矿石之上,直接把这些婴儿抛埋,就算有仁慈父母没有直接放弃,这些孩子也活不过第二年的冬天。 不再归来的候鸟、畸形婴儿、莫名怪病、变红的湖水……种种怪事不一而足, 但这一切都被北戎朝堂压了下来,当作重要机密,不许他人知晓。就连那条灵脉的存在也鲜有人知。 这是和气同她说的消息。 异宝阁经商千年,巍巍不倒,人脉渗入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能够探来这样的消息。 商仪微微皱眉,那时北戎已与大盛宣战,就算知道灵石有异,他们也不可能弃用那条灵脉。事实证明,北戎也没有放弃。 大盛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或者採取行动,商仪不得而知。 她虽身份高贵,但终究是个外人,被排斥在真正的核心之外,无法知道这种关乎一国命脉的隐秘。 但她并不在意,最令她忧心的,是现在东海是否有这样一块血石。 商仪情不自禁站起来,望向粼粼无际大海,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吹走她的焦躁不安。 如若她猜想没有错的话,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而两年后春城的血案,也必然会与此有关。 学宫已经开始着手研究血石,想寻求破解之法,其中应当也有大盛官场的授意。但是他们失败了,而失败的后果是人间炼狱,无人生还。 绝对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下去! 商仪冲出门,想立即找到曲九畹,御剑至黄金台时,忽而停顿下来。 这么贸然行动,只会将一切弄砸,何况若真有天子授意,她的行动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第43页 她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盈着花香,渐渐冷静。 尚不知道前生失败之因到底是什么,学宫向来谨慎,于此事上应是万分小心,不该落得最后的下场。 北戎使用血石十数年之久,也未发生过这样震惊世人的惨剧,难道真是学宫有北戎的奸细? 夜风清冷,桂香浮动,月色如碎银铺满地面。 商仪依靠在树上,望着一轮满月,不禁又想起当年。 那晚月色如水,逆命侯抱酒站在花中,桃花眼半垂,敛去素日的骄狂,眼角发红,看上去可怜巴巴。 她惶然而又无措,看着自己的道侣,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终于靠岸的地方,鼓起勇气说:「不是我杀的,广寒君,你信不信,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商仪闻言,心中动容,但也仅止于此。 次日江舟酒醒,许是忘了月夜醉话,不曾再为自己辩解过,商仪几次想提,又觉不过是逆命侯的一番假话,想想也就作罢,于是两人关系依旧如故。 直到现在商仪才想明白,那晚舟舟说的原来是真—— 春城覆灭是因为学宫自食恶果,与她无关,或许她做了什么事,但绝对不是主因。 可舟舟为何不为自己申辩呢? 商仪自嘲一笑,只怕是她知道,说了也无人信她吧。 不怪乎当年传有逆命侯屠城的流言,江舟依旧能进朝堂,权倾天下,原来天子早就知道春城之事的罪魁祸首。 是血石。 不,是贪婪、权欲、还有人心。 「我信你了。」 商仪眼前似乎出现那个红衣墨发的女人,低垂着眉眼,露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脆弱。 像是一只小刺猬,遇到可以信任的人后,翻开了柔软的肚皮。 又像是陷入泥淖里的人,早放弃求生之欲,但还是鼓起最后勇气伸出手,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可终究是错过了。商仪怔怔地想,为何当时没有相信自己的道侣呢? …… 江舟醒来时,发觉商仪坐在窗前,神情有些憔悴,像是一宿未眠的模样。 「云舒?」江舟一跃而起,「你怎么又没睡?」 商仪回头,「睡了会,只是醒得早。」 江舟皱眉,嘟囔着:「你别成天想那么多事了,像我一样每天睡到天亮,多好!」 商仪看着她,微微笑道:「你说得对。」 江舟凑过去,趴在窗前,问:「你在想什么呢?」 商仪道:「没什么。」 江舟想了想昨晚的事,就觉得头疼,她武道天赋极高,但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于是干脆利落地问:「昨晚的事你觉得是什么,桐酒执教为什么深夜去慈幼坊?」 商仪不想将她拖进这摊乱泥中,道:「执教面冷心热,暗自照拂慈幼坊众人,至于为何深夜前去,学宫只有她一人精通偃术,她或许还有许多其他事宜。」 江舟点头,「也是。」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江舟无法释怀桐酒在听到动静时迸发的杀气,那绝对不是错觉。 假如同云舒说的一样,那杀气怎么也解释不通。桐酒身上必定藏有更深的秘密。 不知怎么,她又想到慈幼坊的人,这些人与北戎兵都是畸形,但一个在春城,一个在北疆,隔着千重山水,又有什么关联?这一切同学宫有什么关系? 江舟拍了拍头,发出「砰、砰」两声。 商仪吓了一跳,抓住她的手,「你这么用力干嘛?」把自己的脑袋当偃甲,以为拍一拍就能好吗? 江舟苦笑:「我总是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她的头里像是蒙了层灰扑扑的雾,真相就在前方,但想更进一步时,却又抓不住关窍的地方。 江舟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我好像生锈了。」 商仪勾了勾唇,「你是偃甲吗?」 江舟说:「比起云舒来,我可不是像偃甲一般蠢钝?」 商仪:「你哪有偃甲好,偃甲能折被洗衣做饭,你能吗?」 江舟笑嘻嘻地说:「我能暖床呀!」 商仪:「……」面上虽嫌弃,嘴角却悄悄扬起。 今日依旧要去慈幼坊帮忙,江舟翻箱倒柜,想找到前几日不知落在哪里的话本。 商仪静立,目光不自觉黏在她的身上。 江舟嘆气:「我总是记不清,哎,是不是放在偃甲房里了,我去看看!」话没说完就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 没多久,她便折返回来,手里挥着一本老旧的小册:「云舒!你快来看!」 商仪看见小册扑扑掉落的灰尘,眉尖微蹙,往后退了步:「话本?」 江舟停下来,想起她略有洁癖,便把册子弄干净,边摇头道:「不是,是一本偃术笔记。」 商仪这才走近,坐在椅上,与江舟一起翻开那本笔记。 很多年过去,薄薄的小册已经泛黄,清隽字迹笔锋晕染,被岁月磨去当年锋芒。 上面画着的各式零件与偃甲,江舟只认得一二,「这是楼倚桥留下的东西吧。」 共潮生十年来一直荒废,而在十年前居住在此地,又潜心偃术的只有楼倚桥了。 商仪点头,翻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越来越凉,至最后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微微颤抖。 江舟看素来波澜不惊的她这么大反应,吃惊道:「这什么写的是什么?止戈吗?」
第44页 商仪把小册重新再看一遍,摇头:「不,是偃甲人,那时候她就在研究偃甲人。舟舟,你记得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洛邑献祭的偃师。」 江舟想起,说:「记得,他向天子献上一具偃甲人,结果偃人当着天子的面挑逗妃子。」 成功把主人作死。 商仪把小册合上:「楼倚桥就是那个偃师的后人。」 江舟恍然大悟:「所以红袖姐姐才说,她们从小就修习偃术。」 商仪颔首:「偃术至精妙处,的确神乎其技。这本小册是楼倚桥的笔记,她改良先祖的偃术,尝试将偃甲与医术结合,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在牲畜身上已试验成功。」 江舟挠头,茫然道:「偃术不是玩木头吗?同医术有什么关系?」 商仪拿出一只偃甲鸟,小鸟歪动头颅,在她掌心蹦蹦跳跳,若是刷上颜色,一眼望去与寻常小鸟无异。 「你看过《偃术入门》,每一具偃甲都是由许多精密零件构成,就像这只鸟,看上去只有手掌大小,但身上一共有三千七百八十一个部件,双翼、头、足各占千枚。」 江舟眨巴眨巴眼,认真听商执教开讲。 商仪继续说:「你由此类想一下人,四肢、头颅、至内部五脏六腑各司其职,譬如偃甲的各个部件,使人能行动、说话、思考,是否也与偃甲有相通之处?」 江舟:「可是,一个是血肉之躯,一个毕竟是死物,怎么相同呢?」 商仪:「这便是我说的神乎其技的地方。楼倚桥用白兔做过实验,尝试取掉它的肝、脾、肺、肾等,用自己做好的偃甲部件代替,最后白兔依旧活蹦乱跳,甚至体质比普通兔子要好许多,不过……」 江舟问:「怎么了?」 商仪嘆气,不知这个结果是好是坏,「偃甲必须依靠灵石驱动,但灵石之中灵力并非无穷,故而待灵石灵力溃散尽后,白兔就会身亡,算来,寿数比寻常要短。」 这样的偃术听来惊世骇俗,但如果没有遏制之法,落在奸人手里后,只会祸患无穷。偃术如同双刃之剑,福泽天下,亦或是为祸世间,全看执剑之人如何使用。 江舟想到一事,瞪大了眼,「她杀几只兔子啊、鸟啊没多大问题,但她不是想做偃甲人吗?那……如果想造出与人体内相仿的脏器,难不成要杀几个人?」 商仪:「不必担心,楼父是仵作,人体脏器,她自小就很熟悉。」 普通小孩路过坟地时都会被父母牵紧手,而楼倚桥自小就在阴暗潮湿的验尸房中,同死人呆在一处,亲眼看着父亲扒拉出五脏,一一讲解。 江舟想像了下,打个寒颤,是个狠人。 商仪看出她的心思,淡淡笑道:「不必担心,这些她只在牲畜身上试过,没有用在活人身上。」 楼倚桥当之无愧是一个天才的偃师,如果她没有北上,留在了学宫,到今年这个时候,她的设想也许能成功,偃术与医术结合,无数疑难杂症会被治癒,造福天下苍生。 江舟反问:「这本册子是她在去北疆前留下的,不能断定吧,万一她在那边用俘虏试了呢,战场那种地方,人和牲口有什么区别?」 商仪敛眉,江舟说的很有道理,但无论怎样,楼倚桥毕竟已经死了,只留下了这本小册。 江舟凑近一点,看着商仪:「云舒你说,她最后成功了没?」 商仪摇头,「这已经不重要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雄心壮志俱归尘土,就算有朝一日楼倚桥心愿达成,偃术流传,名扬天下,那时候她也已泉下无知,又有什么意义? 江舟眼睛发亮,「云舒,你这么厉害,以后一定继承她的偃术,我们去治病救人!」 商仪怔了下,看到她眼里迸发的光芒,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江舟说:「你治病,我砍人!」 商仪笑着摇头,「我要去一趟藏书楼了,你去吗?」 她想再去查查血石灵脉之事,那位老先生一定知道什么,或许先生她是…… 奇怪的是,江舟并未如寻常一样黏着她,摆摆手,「等会我就要去慈幼坊了,就不和你一起走了。你把册子给我,我再看一下。」 待商仪离开,江舟垂头望着膝头翻开的书册,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过了半晌,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那里传来了「砰、砰」闷响,像是一颗鲜活心脏在扑通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错了……本来想替换上一章,结果发新章了 啊,我死了!我要怎么办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ita_dolce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偃甲之人 有商仪作证, 应当能让桐酒解除疑心。 江舟揉着肚子,听和气说话,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哼哼:「是呀,云舒还帮我盖被子呢!」 和气笑弯了眼, 瞥向商仪:「哦?真是想不到。」她笑道:「舟舟,你知道吗, 东海特产一种螃蟹,蟹膏被阳光烤化成黄油, 融化进肉里,每一丝蟹肉与蟹油融在一起,挖出来一口吃的时候,流沙的口感与蟹的香味在舌尖会合……」 她说得绘声绘色,江舟咽了口口水,眼前似乎出现大螃蟹, 张牙舞爪,澄黄通透,能看见蟹体里融化的黄油,它挥舞着爪子, 仿佛在说:「来吃我呀、来吃我呀。」
第45页 和气嘆了口气, 话锋一转:「可惜螃蟹是寒凉之物, 唉,你又受了寒,看来是没有口福了。云舒, 我们不必帮她带了。」 江舟:「你瞎说!我能吃!我能吃!」 商仪:「……」 共潮生上悬着一轮银月。 月华浓,海面千倾银辉,浪声风声杂糅。 江舟看了时辰,催促道:「快到丑时了!我们快睡!」 商仪坐了下来,点亮烛火,「舟舟,你在慈幼坊发现了什么?」 江舟坐在床上,把所见和盘托出。 商仪揉了揉眉心,在初见偃甲时她就想到了桐酒,江舟偃术刚入门看不出来,但商仪一眼便能看出那两具偃甲正是出自桐酒之手,「执教与慈幼坊有关联,十年来保持联繫并不奇怪。只是,她为何深夜去呢?」 桐酒只任教一班,教两个学生,明明清闲得很。不管怎么说,深夜探访总是奇怪。 「舟舟?」 江舟抱住枕头,脑袋低垂着,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商仪有些好笑,又唤几声,江舟反而身子一歪,睡死过去。 怎么这么快就能入睡? 商仪笑着摇头,弯腰帮她盖好被褥,起身时目光正好掠过摆在床前的计时仪—— 刚好丑时。 好像每到这个时辰,舟舟都会睡着,毕竟这么晚了,也不奇怪。 少女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投下一片阴影,商仪隔着一寸的距离,抬指描绘她的眉目,微微笑了。 看了会,商仪回到桌前,继续思考今夜之事。联繫和气同她说关于「血石」的事情,她的眉头越皱越深。 北戎在那处被魔气侵染的灵脉里开採到一种赤红石头,他们发现这种灵石灵力充沛精纯,除却颜色有异常,其他用起来都与寻常灵石毫无差别。况且其中储量丰富,抵得上大盛两条极品灵脉。 北戎王大喜,把此事压下,大量开採这种灵石,厉兵秣马,暗中筹备兴师南下。 但是几年后,异变开始了,或许时间更早,就像一片雪花悠悠飘落,没有人想到最后会发生雪崩。 只有伴随轰隆如雷的巨响,灾难铺天盖地扑来,人们才恍然,原来预兆这么早就开始。 开始采灵脉的次年,长居在北地的雪雀忽然集体迁徙。 据人说,那情形犹如乌云过境,黑压压一片,遮住天光,整日天都是暗的, 自那天后,北地雪雀绝迹。 后来灵脉附近生出许多畸形婴儿。 那片土地从前罕无人烟,住着的也是开採灵石的石工。 石工们多未受教化,生出怪异婴孩后,没有把事情联想到矿石之上,直接把这些婴儿抛埋,就算有仁慈父母没有直接放弃,这些孩子也活不过第二年的冬天。 不再归来的候鸟、畸形婴儿、莫名怪病、变红的湖水……种种怪事不一而足, 但这一切都被北戎朝堂压了下来,当作重要机密,不许他人知晓。就连那条灵脉的存在也鲜有人知。 这是和气同她说的消息。 异宝阁经商千年,巍巍不倒,人脉渗入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能够探来这样的消息。 商仪微微皱眉,那时北戎已与大盛宣战,就算知道灵石有异,他们也不可能弃用那条灵脉。事实证明,北戎也没有放弃。 大盛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或者採取行动,商仪不得而知。 她虽身份高贵,但终究是个外人,被排斥在真正的核心之外,无法知道这种关乎一国命脉的隐秘。 但她并不在意,最令她忧心的,是现在东海是否有这样一块血石。 商仪情不自禁站起来,望向粼粼无际大海,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吹走她的焦躁不安。 如若她猜想没有错的话,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而两年后春城的血案,也必然会与此有关。 学宫已经开始着手研究血石,想寻求破解之法,其中应当也有大盛官场的授意。但是他们失败了,而失败的后果是人间炼狱,无人生还。 绝对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下去! 商仪冲出门,想立即找到曲九畹,御剑至黄金台时,忽而停顿下来。 这么贸然行动,只会将一切弄砸,何况若真有天子授意,她的行动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盈着花香,渐渐冷静。 尚不知道前生失败之因到底是什么,学宫向来谨慎,于此事上应是万分小心,不该落得最后的下场。 北戎使用血石十数年之久,也未发生过这样震惊世人的惨剧,难道真是学宫有北戎的奸细? 夜风清冷,桂香浮动,月色如碎银铺满地面。 商仪依靠在树上,望着一轮满月,不禁又想起当年。 那晚月色如水,逆命侯抱酒站在花中,桃花眼半垂,敛去素日的骄狂,眼角发红,看上去可怜巴巴。 她惶然而又无措,看着自己的道侣,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终于靠岸的地方,鼓起勇气说:「不是我杀的,广寒君,你信不信,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商仪闻言,心中动容,但也仅止于此。 次日江舟酒醒,许是忘了月夜醉话,不曾再为自己辩解过,商仪几次想提,又觉不过是逆命侯的一番假话,想想也就作罢,于是两人关系依旧如故。 直到现在商仪才想明白,那晚舟舟说的原来是真——
第46页 春城覆灭是因为学宫自食恶果,与她无关,或许她做了什么事,但绝对不是主因。 可舟舟为何不为自己申辩呢? 商仪自嘲一笑,只怕是她知道,说了也无人信她吧。 不怪乎当年传有逆命侯屠城的流言,江舟依旧能进朝堂,权倾天下,原来天子早就知道春城之事的罪魁祸首。 是血石。 不,是贪婪、权欲、还有人心。 「我信你了。」 商仪眼前似乎出现那个红衣墨发的女人,低垂着眉眼,露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脆弱。 像是一只小刺猬,遇到可以信任的人后,翻开了柔软的肚皮。 又像是陷入泥淖里的人,早放弃求生之欲,但还是鼓起最后勇气伸出手,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可终究是错过了。 商仪怔怔地想,为何当时没有相信自己的道侣呢? …… 江舟醒来时,发觉商仪坐在窗前,神情有些憔悴,像是一宿未眠的模样。 「云舒?」江舟一跃而起,「你怎么又没睡?」 商仪回头,「睡了会,只是醒得早。」 江舟皱眉,嘟囔着:「你别成天想那么多事了,像我一样每天睡到天亮,多好!」 商仪看着她,微微笑道:「你说得对。」 江舟凑过去,趴在窗前,问:「你在想什么呢?」 商仪道:「没什么。」 江舟想了想昨晚的事,就觉得头疼,她武道天赋极高,但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于是干脆利落地问:「昨晚的事你觉得是什么,桐酒执教为什么深夜去慈幼坊?」 商仪不想将她拖进这摊乱泥中,道:「执教面冷心热,暗自照拂慈幼坊众人,至于为何深夜前去,学宫只有她一人精通偃术,她或许还有许多其他事宜。」 江舟点头,「也是。」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江舟无法释怀桐酒在听到动静时迸发的杀气,那绝对不是错觉。 假如同云舒说的一样,那杀气怎么也解释不通。桐酒身上必定藏有更深的秘密。 不知怎么,她又想到慈幼坊的人,这些人与北戎兵都是畸形,但一个在春城,一个在北疆,隔着千重山水,又有什么关联?这一切同学宫有什么关系? 江舟拍了拍头,发出「砰、砰」两声。 商仪吓了一跳,抓住她的手,「你这么用力干嘛?」把自己的脑袋当偃甲,以为拍一拍就能好吗? 江舟苦笑:「我总是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她的头里像是蒙了层灰扑扑的雾,真相就在前方,但想更进一步时,却又抓不住关窍的地方。 江舟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我好像生锈了。」 商仪勾了勾唇,「你是偃甲吗?」 江舟说:「比起云舒来,我可不是像偃甲一般蠢钝?」 商仪:「你哪有偃甲好,偃甲能折被洗衣做饭,你能吗?」 江舟笑嘻嘻地说:「我能暖床呀!」 商仪:「……」面上虽嫌弃,嘴角却悄悄扬起。 今日依旧要去慈幼坊帮忙,江舟翻箱倒柜,想找到前几日不知落在哪里的话本。商仪静立,目光不自觉黏在她的身上。 江舟嘆气:「我总是记不清,哎,是不是放在偃甲房里了,我去看看!」话没说完就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 没多久,她便折返回来,手里挥着一本老旧的小册:「云舒!你快来看!」 商仪看见小册扑扑掉落的灰尘,眉尖微蹙,往后退了步:「话本?」 江舟停下来,想起她略有洁癖,便把册子弄干净,边摇头道:「不是,是一本偃术笔记。」 商仪这才走近,坐在椅上,与江舟一起翻开那本笔记。 很多年过去,薄薄的小册已经泛黄,清隽字迹笔锋晕染,被岁月磨去当年锋芒。 上面画着的各式零件与偃甲,江舟只认得一二,「这是楼倚桥留下的东西吧。」 共潮生十年来一直荒废,而在十年前居住在此地,又潜心偃术的只有楼倚桥了。 商仪点头,翻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越来越凉,至最后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微微颤抖。 江舟看素来波澜不惊的她这么大反应,吃惊道:「这什么写的是什么?止戈吗?」 商仪把小册重新再看一遍,摇头:「不,是偃甲人,那时候她就在研究偃甲人。舟舟,你记得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洛邑献祭的偃师。」 江舟想起,说:「记得,他向天子献上一具偃甲人,结果偃人当着天子的面挑逗妃子。」 成功把主人作死。 商仪把小册合上:「楼倚桥就是那个偃师的后人。」 江舟恍然大悟:「所以红袖姐姐才说,她们从小就修习偃术。」 商仪颔首:「偃术至精妙处,的确神乎其技。这本小册是楼倚桥的笔记,她改良先祖的偃术,尝试将偃甲与医术结合,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在牲畜身上已试验成功。」 江舟挠头,茫然道:「偃术不是玩木头吗?同医术有什么关系?」 商仪拿出一只偃甲鸟,小鸟歪动头颅,在她掌心蹦蹦跳跳,若是刷上颜色,一眼望去与寻常小鸟无异。 「你看过《偃术入门》,每一具偃甲都是由许多精密零件构成,就像这只鸟,看上去只有手掌大小,但身上一共有三千七百八十一个部件,双翼、头、足各占千枚。」
第47页 江舟眨巴眨巴眼,认真听商执教开讲。 商仪继续说:「你由此类想一下人,四肢、头颅、至内部五脏六腑各司其职,譬如偃甲的各个部件,使人能行动、说话、思考,是否也与偃甲有相通之处?」 江舟:「可是,一个是血肉之躯,一个毕竟是死物,怎么相同呢?」 商仪:「这便是我说的神乎其技的地方。楼倚桥用白兔做过实验,尝试取掉它的肝、脾、肺、肾等,用自己做好的偃甲部件代替,最后白兔依旧活蹦乱跳,甚至体质比普通兔子要好许多,不过……」 江舟问:「怎么了?」 商仪嘆气,不知这个结果是好是坏,「偃甲必须依靠灵石驱动,但灵石之中灵力并非无穷,故而待灵石灵力溃散尽后,白兔就会身亡,算来,寿数比寻常要短。」 这样的偃术听来惊世骇俗,但如果没有遏制之法,落在奸人手里后,只会祸患无穷。偃术如同双刃之剑,福泽天下,亦或是为祸世间,全看执剑之人如何使用。 江舟想到一事,瞪大了眼,「她杀几只兔子啊、鸟啊没多大问题,但她不是想做偃甲人吗?那……如果想造出与人体内相仿的脏器,难不成要杀几个人?」 商仪:「不必担心,楼父是仵作,人体脏器,她自小就很熟悉。」 普通小孩路过坟地时都会被父母牵紧手,而楼倚桥自小就在阴暗潮湿的验尸房中,同死人呆在一处,亲眼看着父亲扒拉出五脏,一一讲解。 江舟想像了下,打个寒颤,是个狠人。 商仪看出她的心思,淡淡笑道:「不必担心,这些她只在牲畜身上试过,没有用在活人身上。」 楼倚桥当之无愧是一个天才的偃师,如果她没有北上,留在了学宫,到今年这个时候,她的设想也许能成功,偃术与医术结合,无数疑难杂症会被治癒,造福天下苍生。 江舟反问:「这本册子是她在去北疆前留下的,不能断定吧,万一她在那边用俘虏试了呢,战场那种地方,人和牲口有什么区别?」 商仪敛眉,江舟说的很有道理,但无论怎样,楼倚桥毕竟已经死了,只留下了这本小册。 江舟凑近一点,看着商仪:「云舒你说,她最后成功了没?」 商仪摇头,「这已经不重要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雄心壮志俱归尘土,就算有朝一日楼倚桥心愿达成,偃术流传,名扬天下,那时候她也已泉下无知,又有什么意义? 江舟眼睛发亮,「云舒,你这么厉害,以后一定继承她的偃术,我们去治病救人!」 商仪怔了下,看到她眼里迸发的光芒,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江舟说:「你治病,我砍人!」 商仪笑着摇头,「我要去一趟藏书楼了,你去吗?」 她想再去查查血石灵脉之事,那位老先生一定知道什么,或许先生她是…… 奇怪的是,江舟并未如寻常一样黏着她,摆摆手,「等会我就要去慈幼坊了,就不和你一起走了。你把册子给我,我再看一下。」 待商仪离开,江舟垂头望着膝头翻开的书册,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过了半晌,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那里传来了「砰、砰」闷响,像是一颗鲜活心脏在扑通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错了……本来想替换上一章,结果发新章了 啊,我死了!我要怎么办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ita_dolce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江山如画 春城无处不飞花, 没有北疆战场上的烽火与硝烟,阳光照在古老城池上, 飞檐廊桥闪闪发光。 千家万户明灯亮起, 炊烟在清晨的薄雾中裊裊飞扬。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江舟把手放在胸口, 这儿藏有她最深的秘密——两生两世,她不能为外人吐露、深埋在心底的东西。 曾经她尝试向广寒君倾诉, 至最后还是选择放弃,离开北疆的那刻起, 她就註定走上一条逆千万人而独行的路。 她站起来,把偃术笔记捧在胸口,望向繁荣的春城,眼前却出现烽火狼烟、尸骸遍地。 滚滚烟尘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独自走出,她的身前是两个破败腐朽的王朝, 而身后,空无一人。 江舟想到什么,自顾自地问:「权力,真有这么好吗?阿姐。」 江山如画, 东有春城飞花, 西有大漠孤烟, 南有仙山碧海,北有万顷雪原。这样美丽的风光,应该让天下人共享, 而不是独占。可如今的天子自诩天地臣民万物之主,动辄兴起干戈,不顾惜生民性命,北疆之上,一寸山河一寸血。 江舟不明白,人的私慾能有多大,又到底会有多贪婪。 她还记得阿姐说过昔年的天地:「当年赤子乘龙飞升,云中无双合璧,西土百道交融,天边赤霞飞卷,可惜这些再也见不到了,就算望着这些旧日典籍,穷尽此生想像极限,也只能遥想出仙人们一二的风华。」 她问:「仙人们……为什么要离开呢?他们不会想家吗?」 阿姐嘆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那时凡人开始开採灵石,为了灵石,明争暗抢,使用各种阴谋诡计,仙人不忍见众生之苦,把所有的灵石都留给了我们,去探寻更广袤的天地。他们失望了,所以离开了我们,也抛弃了我们。」
第48页 人族实在是个很奇怪的种族。 当有外敌入侵时,他们同仇敌忾,能爆发出令天地失色、仙魔刮目的力量;可当外患消失,他们又开始为了自己的欲望彼此抢夺,分裂山河,涂炭生灵。 而偃术,漫长的时光里流传、群仙慷慨赠予,让人族拥有改天换地、不吝于其他种族的利器,也断送在天子一怒中,从此消匿,沉寂百年。 江舟摇头,把笔记小心揣入怀中:「想不通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 她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江舟想到自己今晚要错过的螃蟹,重重嘆息,掉头往慈幼坊走,在路上的时候,又买了新话本和几袋吃食。 自从和商仪住在一起后,她就不必为钱财发愁,被心上人包养的感觉,真是无比美妙。 她边埋头翻看话本边走路,正看到「妖妃一笑倾国,烽火三戏诸侯」,想到商仪身上也有皇家血脉,要是她继承大统,自己就要做那祸国的妖妃,独得陛下恩宠,一个月还能拿许多银钱。 想想就很开心。 江舟心中暗爽,嘴角微微上扬,在想到能成为商仪道侣的时候。 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在路上她听到有几个路人在说:「南大街门口那几个乞丐怎么没看见了?」 「不知道啊,跑到其他地方要饭了吧,说不定又是清羽帮献爱心,替他们盖房子了呢。」 江舟放缓脚步,又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清羽帮。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个帮派几个小混混拦住她和宋青云,结果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因此差点让她与武道院结仇。 春城帮会派系众多,她没把这么一条地头蛇放在心上,只是疑惑为何普通帮派会与学宫有关。 听到清羽帮相关消息,不禁想起那日的事情,走到行人身边,问起关于它的事情。 原来这个帮派与其他派系不同,在春城名声在外,以常行善事和财大气粗而出名。据说是异宝阁牵头,联合几家商行在后面做支撑,旨在创造美好和谐有序的春城。 江舟:「……」 现在做混混这么有追求了吗? 了不起了不起。 行人又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混混,他们和学宫都有许多来往。」 江舟:「哇!」 难怪那天被武道院找了麻烦。 显然清羽帮在春城名声极好,行人不住夸赞,「那次的的宋阿婆,家里老大老二都去北边参军了,她一个人中风躺在床上,也做不了饭,也洗不了衣,还是清羽帮的人去照顾她,等她走了后,他们还为她筹备丧葬事宜。」 他一拍手,真心实意道:「你们说,要不是没有他们,这么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婆,可怎么办哦?」 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人又道:「还有西街上的瘸腿老七,要不是清羽帮帮忙,只怕骨头早烂在臭水沟里,被官府拖走,连块坟地都没有。」 江舟打断他:「等等,这些人都死了?」 那人不解道:「是啊,人不都是要死的嘛,」他哈哈一笑,「一个是老死,一个喝酒喝醉栽臭水沟里,丫头,你不会以为这和清羽帮有关吧?」 江舟讪笑,「我问问而已。」 原来春城表面风平浪静,暗里早已掀起波澜。 江舟可不信真有这么好心的帮派,就是不知他们有何图谋,是否与两年后的事相关。 可惜前世那一场大火,焚尽了所有的线索,让她上辈子穷极一生,也没有抓到真正的兇手。 可真是失败啊。 江舟苦笑摇头,那时的举世骂名,她其实并不在乎。 反正她背负的血债够多了,不在乎多一点少一点,一个渔村也好,一座城池也罢。只是在遇到商仪后,入夜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明月,会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干干净净的遇到这个人,该多好。 像从前一样,在桃树下盪着风筝,唱起新学的歌谣。 孩子清亮的歌声在楚地深蓝广阔的天空迴荡,伴着清风飞上云霄,邂逅自由自在的白鸟,鸟儿扎进云梦泽如镜的水面里,惊起圈圈涟漪。 风在林梢鸟在叫。 梦里花落知多少。 许多人长大后,儿时的记忆会渐渐遗忘,就像放在阁楼上蒙尘的玩偶、不再转动的滴漏。 可是江舟却记得很清楚,过去的一切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愈发衬得她后来的生活黯淡无光。直到重遇商仪,晦暗的天地里,像是忽然炸起璀璨烟花,清亮歌声再次飘起,伴随着云梦泽潮湿云雾温柔涌来。 她竭力抑制住心中喜悦,随手摺下一枝带雪的梅花,小心翼翼走近。 得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眼神。 乌髮蓝衣的女人冷冷瞥过来。 冰冷的眉眼像是覆上一层霜雪,带着浓浓的冷淡疏离。 羁旅他乡、被关在金丝笼中的十年,让楚地的精灵失去原本的天真烂漫,变得遥远而孤独。 江舟递过去一枝花,就像十多年前的女孩,捧着云梦泽鲜艷的香花兰草,送给她未来要效忠的王。 「云舒,以后我要像父亲一样保护你!为你所向披靡,为你肝脑涂地!」 就算重逢时,你已将我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我尽量……搞快点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49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病毒侵入 2个;旸、平生所爱,不过加班、alexia十四、2货_劣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猴烧水 18瓶;论如何把暱称凑足十五 10瓶;link 8瓶;岐山仪居 5瓶;栀璃鸢年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若有所思 江舟一手拎一袋糕点, 衣襟塞几本话本,敲响了慈幼坊的门。 脚步声飞快靠近, 门刷地打开, 少年们看见她,开心地蹦起来, 「姐姐!」 江舟微笑:「来,吃东西!」 叶梨垂头扫地, 听到声音,安静地看了她一眼。 江舟扬起手, 「来吗?」 叶梨别脸,眼里已没有初见的敌意。 江舟心里好笑,这些人实在柔软,收到一点轻微的善意,便不自觉收敛自己身上的刺。 他们本来就有赤忱热情的好心肠,只是因为从前受到伤害太多, 不得不披上刺保护自己。但若有人能送之以一束香花,他们就会送还整个春天。 畸形少年排排坐好,没有催着她说故事,反而纷纷举起月饼与桂花, 要送她做中秋礼物。 江舟笑弯了眼, 他们也大笑, 如金秋阳洒下,每一个人都被照得熠熠发光,就像掩在这幅丑陋奇怪的躯壳里, 那一个个纯洁发光的魂魄。 小双捧着江舟买的糕点,眼睛像星星一样,「姐姐你真好,不嫌弃我们,还给我们讲故事!」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最喜欢舟舟姐姐了。」 「我要把最喜欢的小花篮送给舟舟姐姐!」 阿婆见到这一幕,悄悄站定在墙角,放下自己手中的木案,抹了把湿润的眼角。 她尽全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可再好吃的吃食、再华丽的衣服,也抵不过一个温暖的笑容,一点微末的善意。她在慈幼坊与世人间筑起一道高高围墙,以保护孩子们不再被无情风雨摧打,可是这道墙也阻隔了雨露与春风。 而那正是孩子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想,让江舟她们到这边来,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江舟摸了摸小双的头,面上褪去玩世不恭,眼神变得很柔软,轻声道:「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是这个世界错付了你们。」 …… 藏书楼安静地伏在摄山上。 商仪走到门口,发觉收玉牌的已经换了人。不是那次看见的老先生,而是一位学子会的师姐。 师姐扣下玉牌,递给她玉碟,说道老先生不常守在门边,这种琐事通常由学子会代为完成。 楼里墨香浮动,学子们埋头看书,动作轻柔。 商仪拾级而上,步履放轻,循着那日的记忆,登上最高一层。 两扇门虚掩着,并未上锁,她犹豫片刻,轻轻叩了几声,推开了门。 先生站在云梯上,把几册古籍放归原处。 商仪见状,忙去把云梯扶住,恭恭敬敬地请安。这位老先生身上有股奇异的气度,如同巍巍高山,洋洋大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让人不禁生起尊敬之情。 老先生眯眼,小心移动古籍,问:「今日是中秋,不去和心上人一起玩,独自跑楼里干什么?书有心上人好看吗?」 商仪脸微微发烫,怀疑自己对舟舟的心思被先生看透,「我……有一事不解,想来此解惑。」 「什么事情?」先生慢慢爬下云梯,商仪上前相扶。 商仪本想问血石,但话至嘴边,忽然变成:「先生,这世上当真有偃甲人吗?」 老先生笑道:「自然有,学宫这么多繁重杂事,都要偃甲人来帮忙。」 商仪摇头:「但,行动说话皆与常人无异的那种呢?」 先生微微一怔,「傻孩子,就算赵偃来下界,也造不出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偃甲,肯定会有许多异常,只是你不曾发觉而已。」 商仪闻罢,若有所思。 第32章 君心万重 商仪又想起了楼倚桥对桐酒的评价—— 像是一具储存偃术的偃甲。 桐酒冷冰冰不近人情, 看上去只是一个怪异的女人。如果她真是偃甲人,学宫会不知道吗? 巧的是, 十年前正是桐酒处理慈幼坊的事情。 商仪自觉有几分疑神疑鬼, 扶着老先生坐好,「您以为偃甲与人最大的区别在哪?」 先生道:「从前我以为, 偃甲只是一堆木头死物,无法拥有人的感情与思维。」 木头造的东西, 再如何神乎其技,也终究是死的, 没有神魂。廊角的乌木书架、墙边的柴火朽木,莫非也能知四季轮迴,感悟天地人情? 商仪问:「从前?」 先生笑着点头:「后来我读到了一个故事,你应该也听过,赵偃飞升上界时,曾在人间留下一具偃甲。」 商仪:「是。」初学偃术时, 桐酒就讲过此事。 先生说:「偃甲常伴圣人左右,受其教诲,感悟天地,举止言行皆与常人无异, 圣人年老体衰, 卧病在床时, 偃甲衣不解带躬身照顾,比之人间许多不孝子女,它更配得上人这一字吧。」 商仪发问:「可孝与不孝, 都是人情之徵。偃甲这般做,也许便如早上洒扫庭院,晌午噼柴烹饪一般,只是设定好的步骤,不能作为它有感情的表现。」 先生笑着颔首:「你说得对。」
第50页 商仪继续道:「后来它自毁,或许也是圣人之令,偃甲从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不是吗?」 先生依旧温和地笑道:「你说得对。」 商仪脸微微发烫,觉得自己像个槓精。 先生问:「只是万物有灵,偃甲为何没有感情呢?」 木有枯荣,可悟无常,伐木丁丁,亦是梵唱。 歷风雪,感四季,受千万斧削刀凿,再造渡世轮迴之躯,进入红尘歷经百劫,明此心,正吾身,这又和人有什么区别? 商仪垂眸,似乎明白什么,隔了一会,又问:「那您现在怎么想呢?」 先生伸出手,望着她默然不语。 商仪:「恩?」 先生摇头,嘆气道:「缠着我这老婆子问了半宿,也不知道孝敬一下吗?」 商仪怔怔,从怀里拿出月饼,「是仪失礼了。」 饼皮澄黄,花样精緻。 先生眼睛发亮,迫不及待把月饼掰开,看清馅料后,面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把两块饼搁置在桌上。 商仪本不喜欢吃甜食,身上的糕点只为江舟而备,考虑的都是江舟口味,因此也无其他口味的月饼。 先生长嘆一声:「罢了,也难为你这么恭敬对我这疯婆子了。我问你,偃甲是由什么驱动?」 商仪道:「灵石。」 「然而灵石中的灵力不是无穷的,用的年限久了,偃甲便会『老去』,就算用世上最好的极品灵石,偃甲人的寿数也只有二十余年,远不能同人相比。」 商仪想,这与楼倚桥研究的正好相同,她记起一事,依旧不解,「可书上记载,赵偃留下的那具偃甲,活了不止二十年。」若不是它选择自毁,谁也不知它能在这世间多久。 先生眼里露出怅惋,「毕竟那个世界的东西,是我们所不能想像的神奇。」 她缓缓走到窗前,打开两扇窗,望着深蓝高阔天空,流露不加掩饰的嚮往,「可惜了,此生永远也无法看见。不过我能告诉你,赵偃留下的偃甲,驱动不是灵石,而是一颗灵核。」 商仪:「灵核?」 先生点头:「若将灵石比作小溪,那灵核中储藏的能量,便如洋洋大海。而且它与灵石不同,灵石只储存灵力,一旦灵力耗尽,灵石便已无用,但灵核却能从天地之中吸取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商仪心中惊讶,想到若真有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天地都会有一番新气象?现在的偃术式微,但如果能有灵核,能参透灵核的运行机制,偃术重新繁荣,人间展露新颜,皆能够实现。 或许还能飞上上界,去看看另外的天地。 先生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学宫研究千载,也参不透那颗灵核到底如何制成。赵偃是旷古绝今的偃师,千年来只此一位,而他身在那个偃术最为昌盛的时代。他留下的东西,我们连继承也难,何谈再造?」 商仪不禁想,若是楼倚桥再世,是否能做成此事呢? 真是可惜…… 来东海前,她对楼倚桥的印象还停留在「叛国之贼」四字上,可不过短短几月,她便在为之嘆惋。那人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耀眼,闪闪发光,令人心折,当年她的师友亲人,听到她叛国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心痛呢? 「此刻那颗灵核在……」商仪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声音中有些疲倦,面上皱纹深深,像是一瞬间变得苍老枯朽,「已经不在学宫了。」 商仪诧然:「怎会?这种重要之物,学宫本应好好保管。」 「想必你已知道,十年前,有人曾经做一个偃甲,名为止戈。」 商仪身子微震,瞪大了眼。 先生:「止戈之意,为止定干戈。当年山河分裂,苍生受苦,夫子力排异议,亲手将灵核装在止戈上,」她眼神虚渺,露出苦笑,「那也许是她平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学宫立学千年,从来凌驾于世俗之上,不管政事,只研学问,至于学子日后想去哪里?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就算朝代变更,学宫也永远不倒。可……」 时间变迁,无涯早已背离初心,比起求学之所,它更像是一栋通往大盛官场的桥樑。 出将拜相,几乎每个学子都这样想。 学宫早已与大盛有不可分割的联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自保,也为了天下苍生,那时候夫子支持止戈,希望能结束战乱,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先生扶着扶手,靠在椅上,像是被抽去力气,「有止戈在手,那本是必赢的一战。」 商仪:「可惜他们都看错了人。」 重用楼倚桥,以至最后兵败长河,血流成河,灵核也落入敌手。 先生看向她,「不,是看错了人心。」 商仪不解,极轻地蹙了下眉。 先生嘴唇苍白,喃喃自语:「我们都错了、都错了,揣摩错了圣意,满盘皆输。」 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不知不觉说出。 商仪却听到了,抑制心里震惊,颤声道:「你、您这是何意?」 先生看她一眼,笑了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长河兵败,癥结不在倚桥,也不在北戎,而在江旬身上。」 「飞星将军?」 先生颔首。 商仪斩钉截铁地说:「他赤心报国,绝无可能做出叛国之事!」
第51页 先生摇头,「谁说他要叛国了?江旬那孩子,心是好的,才能也足够,可惜离开学宫后,做了几年楚王的家臣。」 商仪知道这事,因此对飞星将军十分信赖。 纵然她忘却了年幼之事,听到这个名字,也觉可靠和亲近。 先生说:「江旬那时候已经是官居一品,等打下长河哪一战后,天子要怎么赏他?奖他半壁江山吗?他的心又向着谁?大盛的君王,还是楚王留下的遗孤?赢得北戎又怎样?昔日的圣上在那边当质子,等迎回他之后,大盛的帝位又要给谁坐?两个天子共享江山吗?」 一列疑问砸得商仪头脑发懵,呆呆立着。 先生最后问她:「人人都想赢,人人都听命于圣上,但若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人,偏偏不想赢呢?」 依靠天堑,大盛年年进贡,还能苟延残喘,那个位子还能让圣上做很多年。 但如果真的打赢北戎,他就会马上失去自己的皇位。 君心万重,当年他们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北戎,却没想到,真正的利刃,来自于自己想要保护的身后。 商仪身形微晃,撑住桌案才站稳:「这不可能!」 先生似笑非笑:「你又何以这样肯定?」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枯荣,可悟无常,伐木丁丁,亦是梵唱。——指尖江湖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货_劣人、40317784、记恨数学、暖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棉 26瓶;白泽し、病毒侵入 5瓶;最爱吃火锅 4瓶;沐翎、riv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没有办法 商仪的否定出于本能。 她自小来到昆吾, 得天子喜爱,与一众皇子皇女一起读书玩耍, 甚至地位比那些皇家贵胄还要高。 纵然后来知道, 这一切都是天子计谋,为了栅住她, 也为了安稳楚地臣民。但记忆里第一次为她庆贺生辰的、把她放在马前亲手教她弯弓射箭的、为了她一句戏言、重惩几位皇子的,都是当今天子。 天子从不曾薄待她。 前生她也没落井下石, 至少在天子在世时,从未做出对大盛不利的举动。 君以假意待我, 我还一片真心。她对权势并不热忱,后面所做,也只求自保,莫名被推上皇位,本在意料之外。 她不记得生父模样,天子待她如父, 她不愿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为了皇位出卖江山,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 「你这番推论, 有什么证据?」激动之下, 她甚至忘了用敬称。 先生摇头, 「没有证据,只是我相信倚桥。」 商仪沉声道:「我也只是,相信天子而已。」 先生眼里露出遗憾, 「这个世上只有君心不可相信。」 商仪自然知道,然而情感总会影响人的判断,她沉默半晌,才道:「方才我失礼了。」 先生微微笑起来,「学宫不是昆吾,不必总是端着。」 商仪并不惊讶,先生唤曲九畹作「小九」,与她关系非凡,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奇怪。她斟酌片刻,「您同我说这样的话,不怕……」 她可是天子一手带大的,当着她的面,暗地给天子画小圈圈,真的好吗? 先生哈哈笑起来,「一把老骨头,都没多久好活了,还怕什么。」 商仪:「您真是豁达。」 先生抚掌,「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当了这么多年执教,还能不豁达吗?」 商仪:「……」好有道理竟说不出话反驳。 先生顺势埋怨:「那群小崽子们啊,别看现在一个个光鲜亮丽,当年翘课去喝酒晚上,欺负桐酒让她留下来报名,后排空了四五个位置,当执教是傻子吗?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商仪有几分汗颜。 先生提到桐酒,笑道:「对了,桐酒是你执教是吧。」 「是。」先生:「那不正巧了,她正在三楼看书,要不要去打个招唿?」 商仪一怔,若她的猜想无错,桐酒来藏书楼是为了什么?她俯身行礼告别,先生笑眯眯地挥手:「再见!」 三楼收纳各种杂书。 今日节庆,学子们多出去庆祝,阅览室位子空了大半。 商仪心里对桐酒有防备,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走进去。 她特意放轻脚步,但埋头在书堆里的女人还是瞬间抬起头,看见她的瞬间,点了点头,当作招唿。 商仪:「执教好。」 桐酒干硬回答:「好。」 商仪趁机走近,拿书之际,瞥了她桌案上堆如小山的书一眼。 偃甲人要看什么书吗? 莫非与血石有关? 出乎她的意料,桐酒看的那些书,与血石和偃术没有半分关系。 黑字蓝皮的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执教速成指南:一刻钟教你成为一名优秀执教》 其他几本书分别是《不打不成才,棍子底下出人才》、《执教必修功课》、《三十日,从入门到精通,教你桃李满天下》。 商仪:「……」 桐酒的感觉很敏锐,「你很好奇。」 商仪:「并没有。」 桐酒:「你在说谎。」 商仪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第52页 但桐酒只陈述事实,并无怪罪之意,说完后继续看书。 商仪干站了一会,心头疑惑既消,她便无心在此长留,说了句中秋祝福后,便欲拜别。 「中秋?」桐酒怔怔望着她。 商仪:「今日是中秋。」 桐酒眨了眨眼,「哦。」 商仪有点尴尬,拱手:「祝执教中秋快乐,仪就此辞别。」 桐酒喊住她,「我看上去很快乐吗?」 商仪:「恩……」 桐酒又说:「谢谢,」接着从袖中翻出几贯钱,「拿着去买月饼吧。」 商仪:「多谢执教。」 望着她的背影,桐酒眼睛眯了眯,站起身来,把几本书带到身上,也跟着离开。 方才与先生那番话让商仪心绪大乱,等她走出藏书楼后,才想起来此是来追查血石。 可现在时候不早,该去赴宴,她揉揉额角,决定先去仙人眠。 毕竟血石之事爆发在两年之后,不必急于一时,只是不知现在学宫进展到哪一步? 不知不觉,先生的话又在她耳畔迴响。 那时候长河兵败真是天子授意的话,唯一活下来的张之首,又在其中担当什么角色。 前生舟舟执着于杀掉张之首,是否因为她早已知道此事? 商仪不想怀疑自己的君父,但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也难以去除。 先生所言,句句皆是事实。 秋日金阳浅淡,花香在空气里浮游,她站在摄山上,重重桂花灿烂如金霞。 埋在地下的那些英魂们,怀着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心情为国厮杀,他们地下有灵,知道自己的君父才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可能安息? 这么多株桂树,这么多不归的少年。 …… 慈幼坊里,江舟尝试从这些人入手,打探桐酒的事。 她咳嗽一声,把特意买来的话本翻开,煞有其事地说:「所以只要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 「哇!」少年们瞪大眼睛,齐齐把嘴鼻捂住。 江舟问:「你们会说谎吗?」 他们拼命摇头,生怕摇慢一点,自己的鼻子就会像话本里的木头人一般,一直变长。 江舟微笑,盘坐在地,「那就好了,要对我说实话哦,这样才有奖励。」 少年们异口同声地喊:「好!」 江舟凑近去一点,压低了声音,「也不许对其他人说今天的事,阿婆也不许,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好!」 拐骗小孩子还真是容易,江舟循序渐进发问:「你们最喜欢谁?」 「婆婆!」 「小梨子!」 「姐姐!」 江舟一人发一块小饼干,笑眯眯地说:「好,没人的鼻子变长,看来大家都没有说谎,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最讨厌的人是谁?」 少年们七嘴八舌,说的却是一些无关琐事。 譬如小双说,六六老是抓我的马尾,我超讨厌他的。 阿復说,昨天婆婆不肯给我吃糖,我讨厌她。但说最喜欢的人时,她说的也是婆婆。 江舟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瞥见阿婆回屋做饭,低声道:「给你们送来偃甲的人是谁?」 少年们齐齐摇头,都说不曾见过。 江舟心想,难道桐酒每次都是深夜过来?送具偃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半夜潜入,偷偷摸摸搞的自己就像是贼一样。 她心一横,决定直接切入主题,「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长得像个鬼一样……」 具体描绘了桐酒的相貌后,她发现少年们面色惨白,愣愣看着她。 江舟心里咯噔一响,试探性问:「你们见过,是不是?」 小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后哭声此起彼伏,在坊里迴响。 阿婆匆匆跑过来,手上还有没洗净的菜叶,「这怎么了这是?」 江舟讪讪摸了摸鼻子,「我念了个故事,小鲛人在阳光底下变成了泡沫,没有等到她的王子。」 阿婆失笑,安抚道:「别哭了,不就是一个故事嘛,等会婆婆给你们做月饼吃啊。」掉头又对江舟道:「他们只是喜欢哭,不会生你的气,你们慢慢玩,我继续去做饭了。」 江舟心里侥倖,连忙点头,多亏了这群孩子记得不同别人说的誓言,没有把她抖露出去,不然万一阿婆把这件事告诉桐酒,自己可玩大了。 正当她庆幸之际,树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在问那个女人?」 江舟转头,叶梨慢慢走到她身前,眨也不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见过。」 「你见过?」 叶梨把她带到墙角,「她深夜来过这里几次,不过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十年前那个风雪夜。」 江舟心道,果然。 叶梨:「那天雪下得很大,阿娘在房里包饺子,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大风吹开院门,我跑过去关,正好看见了他们。」 江舟惊讶道:「他们?」 叶梨抿紧嘴,点了点头,「来的是两个人。」 江舟急忙追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 叶梨攥紧双手,眼圈泛红:「我不知道了。我一醒来,阿爹阿娘就全不在了。」 江舟又问:「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
第53页 叶梨苦笑:「和哪一个人说?当时他们都戴着斗篷,风雪又大,我没看清脸,只记住了身形。而且我只是慈幼坊里的一个『心智不全』的孤儿,那人却是学宫的大人物,谁会信我?」 江舟想,原来他只看见了那两人的身形,没有切实证据,就算想说,当看来来处理此事的人正是桐酒,又得知阿婆与桐酒有许多交往,这个敏感谨慎的少年,选择将一切深埋在心底。 「你……同我说,是因为信我吗?」她轻声问。 叶梨垂下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浪. 71瓶;岁暮寒 48瓶;段生 30瓶;记恨数学 8瓶;君晨 5瓶;一二三四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中秋快乐 坊中孩子身体畸形, 体弱多病,寿数短于常人。 叶梨的妹妹叶棠, 早在几年之前过世。 近些年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 明白大概年限已至,但冤案未破, 仇恨难消,只能孤注一掷, 将事实託付于江舟。若江舟与当年兇手是一伙,他也并无其他办法。 生命短如蜉蝣, 唯有抓住每一个机会。 叶梨仰头,少女的眼睛闪亮,像夜里的星辰,在其中看不见一点杂质。 因为这样一双眼睛,他愿意相信。 江舟顿时明白,在北境时, 她所见的那群畸形兵也未有能活到成年者。 短寿而夭,似乎是这群人註定的宿命。 她眉头轻蹙,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静静看着叶梨。 桃花眼里碧水粼粼, 却没有叶梨熟悉的怜悯。 江舟看透了生死, 她从战场上翻滚着活出来, 见过比眼前少年们更悲惨的命运。 从看着阿爷倒在自己怀里的那刻起,她就决定接受所谓命运,放弃不切实际的奢望。 人各有命。 她见惯了皆苦众生, 从不滥用同情,只是决意去做些事情,以免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所行更重要。 叶梨:「我想让她伏法。」 江舟点头:「我帮你,你只记得她的身形?」 叶梨:「是。」 江舟蹲下身子,拔了根草叼在嘴里,「那时候风大雪大,他们还带着斗篷,你只看了一眼,为什么这么肯定?」 叶梨双手紧攥成拳,「我不肯定,但我没有办法了。」 他等不了太久。 只能像溺水的人一样,紧抓每一片飘过的浮木。 江舟:「没有办法就想个法子,那个随桐酒同行的人,你还记得吗?」 叶梨仔细回忆,摇了摇头:「两人身高相仿。」 江舟心里松了口气,曲九畹比桐酒矮上一头,既然身高相仿,那就不是曲九畹。 她绞尽脑汁回想,桐酒身材高挑,身高与她相仿,或许另一个会是男人。 这样范围就大了许多,难不成是宁长歌? 江舟抱住脑袋,熟悉的闷痛又传了过来。 叶梨担忧道:「你没事吧?」 江舟:「没事。」 只是她註定要做莽夫,做不了这种动脑子的事情,细想就会觉得难受。当年赐予她另一条生命的那人,是否想她永远不要思考太多的事,便如寻常人一般,开开心心过每一天呢? 「不要报仇,记住,不要报仇!」 「忘了这里事!忘记你是谁!」 「好好活下去!」 嘶哑带血的嘱咐在她耳畔声声响起,江舟头埋在膝上,静静蹲着。 她想起了那座临水而建的小木屋。 日出时分,晨雾在长河升腾,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叶小舟划过滚滚长河,划桨老人精神矍铄,渔歌响彻,唤醒沉睡的山岚江河。 小孩坐在船尾,双手抱住鱼篓,红日东升,金光漫漫,赤红大鱼从激流跃出,溅起硕大水花。 和阿爷在一起的时候,是她作为江舟最开心的日子。 但生于此世,安稳平淡,只是奢求。 江舟站起来,拍去衣上尘土,「桐酒的事,你还知道什么吗?」 叶梨摇头。 江舟:「阿婆呢?」 叶梨又摇头。 江舟:「当年的事,还记得什么?」 一问三不知的人继续摇头。 江舟嘆口气,「记得替我在阿婆面前瞒住这回事。」 叶梨这回点头了。 有了叶梨做内部掩护,攻破慈幼坊指日可待。 这样乐观想着,江舟又兴奋起来,拍拍手,「好,我们去吃月饼吧!」 叶梨:「……你为什么要来管这件事?」 江舟怔怔:「哎?」 叶梨反问:「你不是学宫的人吗?」 江舟扶额:「这还要问吗?在无涯学子之前,我首先是个人。而且,」她眨眨眼,「是个心地还算不错的好人。」 好人鲜少标榜自己。 叶梨心中无语中泛起丝丝感激,「多谢。」 江舟摆手:「以后我们内外分工,互帮互助,现在嘛,还是先去吃月饼吧。」 阿婆正好也做好糕点,在屋内唤他们过去,少年们听到吃的,顿时忘记哭泣,撒丫子跑了进屋。
第54页 江舟掉头欲走,叶梨忽然唤住她。 「还有事吗?」 叶梨皱紧眉,缓缓道:「我不知当不当说,小棠在世时,曾悄悄对我说,她半梦半醒时看见过赤红色的光,很亮,像太阳一样。但是我没见过。」 江舟:「赤红色的光?太阳?」 不知怎么,她一下把其与前几日说起的奇怪灵石联繫起来。 两者都是红色的。 但是显然,从前她在战场上看见的那种灵石,光芒远没有这样炽烈,拿烛火相比正常,说它像太阳实在托大。 难道北戎搞出什么新东西?桐酒是北戎奸细? 江舟:脑壳痛。 不管如何,这次慈幼坊之行收穫颇丰。 为了学分来这里,没想到能拿到十年前的线索。 一行人吃完饭后聚在院中赏月。 天阶夜色凉如水,月光澄澈透明,地面像积水空明,树影映照,宛若水中的水藻交错。 阿婆说起织女牵牛星的故事,「不论过了多久,就算中间隔了迢迢银河,只要足够坚定,总是能再遇见的。」 江舟撑着头,吃吃笑起来。 那年瑶池飞雪,月下一眼,清液泛起银色微澜,一如她荡漾起的心事。 她踮脚折梅,一步一步靠近,深红裙摆晃动,金凰熠熠生辉,走近那雪衣银袖的女人。 那天, 逆命侯初见广寒君。 江晚照重逢商云舒。 瑶池雪花如絮,宴上歌舞融融,满朝公卿交盏。 而她走近她,宛若一个不真实的传说。 年幼时捧花,发誓为你出生入死; 长大后折梅,送你万里如画江山。 就像世人传唱的故事那般,不论过了多久,就算中间隔了迢迢银河,只要足够坚定,总是能再遇见的。 江舟忽地站起来。 阿婆:「舟舟?」 江舟拱手告辞,「阿婆,时候不早,我要先走了。」 阿婆挽留:「在这里歇息一日吧。」 江舟摇头,纵身跃上高墙,「我得和云舒说一声中秋快乐!」 她身形飘忽,红衣烈烈,提气几个纵掠,周围的景色飞快在眼前掠过。 明月作伴,她的嘴角越来越上扬,心里充斥着欢喜,一如年幼时,捧着香花送给未来的王之时。 直到在学宫门口望见那袭雪衣,上扬的唇角勾成一个灿烂的笑,「云舒!」 商仪转身,眼里含着浅浅笑意。少女坐在树上,红衣比当年华服灿烂。 江舟跳下,慈幼坊的月饼精緻澄黄,「饼!」 商仪伸出手,仙人眠的螃蟹膏肥黄满,「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031778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病毒侵入、滚了一圈的柯基、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爱吃包子的糯米粽 24瓶;卿卿子衿 20瓶;拾柒 14瓶;慕羽 10瓶;病毒侵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早恋被抓 江舟接过蟹, 笑道:「我就知道,云舒待我最好。」 商仪心中惭愧, 她待少女好, 全是因为难以启齿的愧疚,但无论那一世, 舟舟总是这么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我……」商仪声音微哑,「我待你哪里好了?」 江舟想也不想:「哪里都好!」 商仪垂头, 露出一个极浅的笑,「螃蟹是楼红袖亲手做的, 她是不是也特别好?」 江舟:「红袖姐姐也好,但还是你最好。」 商仪:「恩?」 江舟艰难斟酌词句:「就像糕点一样,天下那么多甜甜的糕点,我最喜欢桂花糕,所以觉得它最甜。红袖姐姐、青云、掌院她们待我都很好,可我最喜欢你, 就觉得你待我最好。」 说完她长舒一口气,要一个武夫说这种话,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商仪玉一样白皙的双颊泛上淡淡红晕,嘴角情不自禁往上翘。 江舟走在前头, 眉飞色舞, 比划道:「我们在共潮生建两架鞦韆好吗?我会做, 以后我们一起盪鞦韆!」 商仪:「好,你很喜欢鞦韆?」 江舟转身,倒着走路, 笑吟吟地说道:「小时候常玩,我青梅坐在鞦韆上,我在身后推她。」 商仪很明显能看到,说起儿时伙伴时,她的笑容灿烂,神采飞扬。想必那于舟舟而言,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那,你的青梅呢?」 江舟笑弯了眼,「过了这么多年,她把我忘了。」 商仪一愣,「忘了?」 江舟嘆气:「毕竟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忘了也正常。」 商仪面露不满:「总角之谊,不该轻易遗忘,也不该让你一人记得。」 江舟点头:「你说得对!我这就把她去骂一顿,云舒,你小时候有一起玩朋友吗?」 商仪有些失神,与沈风节那般皇子皇女,自然算不得什么朋友,至于再小一点,在楚地的时候,她应该有过玩伴吧,但是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煳了,来昆吾不久,她便不知因何故得了一场大病,醒来后过往之事都变得不清晰。 江舟在她眼前挥手:「云舒?」 商仪脸色发红:「我……忘了。」
第55页 江舟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乐得不行。 商仪几分羞恼:「你笑什么?」 江舟:「哈哈哈哈没笑、没笑什么,今天月色很好,我开心。」 商仪闷闷道:「之前我那样说,是觉得只有你记得以前的事,是不公平的。但是……」她顿了一下,「我幼时玩伴,已不会再记得我,所以我也忘了。」 江舟好奇:「你怎么这样肯定?」 商仪点头,低声说:「因为她已不在世上。」 江舟眨眼:「哎?你不是忘了吗?」 商仪:「还是能够猜测出一二的。」 在楚地时,江旬曾是她父王的家臣。 据说他是路过云梦泽时,正好撞见一个採莲归来的少女,一眼万年,心甘情愿留在楚地。而那个少女,正好是楚王妃的贴身丫鬟,于是江旬顺理成章也为楚王效命。 那时他声名未显,只是个毛头小子。楚王知人善用,向皇庭举荐,又亲自牵线,为他做媒,对他有莫大的恩情。也不怪乎后面天子一直防着江旬。 如果商仪幼时有玩伴,应当就是江旬的女儿了。 她想了想,从须弥戒里拿出一个小木偶。木偶并不精緻,甚至一眼望去,有几分粗糙,只能面前辨清雕的是一只小狐狸。商仪把小木狐狸给江舟,示意她看底座,那儿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小字—— 「照照生辰快乐,百岁平安。」 江舟表情僵硬,怔怔望着这个不精美的木头雕件。 这个十年前没有送出去的礼物。 商仪正好望向明月,并未察觉她的异常,「我的玩伴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能够长大,她会是什么模样,有怎样的际遇?」 飞星将军的女儿,是否像舟舟这样,武道天赋惊人? 是不是笑起来眼弯弯,两颊有浅浅笑涡? 她是什么性格,太阳一样耀眼温暖,还是月亮一般清冷孤傲? 商仪心道,如果那人还活着,也许会与舟舟很相像吧。 「其实我很遗憾,也很抱歉,忘记了她。」 从前听人说过,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那个孩子死在冰冷的战场,没有人再记得她。 商仪轻声嘆气,掉头刚想说什么,江舟忽然扑到她的怀中。 她把江舟搂住,「舟舟,怎么?」 江舟吸了吸鼻子,「云舒,她不会怪你的。你真的很好,特别好!」 商仪失笑,「恩,你也很好。」 江舟:「你能把这个小狐狸给我吗?」 商仪有些为难,这毕竟是故友之物,也是准备送给死人的东西。 并不吉利。 「你要是想,我再为你刻一个,这是我小时候做的,」商仪纠结半晌,说出实话,「太丑了。」 江舟一下子就笑了,把小狐狸揣在怀里,「才不丑!」 她双手捧着小狐狸,边走边跳,高兴得在月下转圈。 红色裙摆扬起,像翻腾的海浪,飞扬的百花。 「云舒、云舒。」 江舟一声声念着商仪的名字,小心翼翼把狐狸捧在掌心,好像这是什么稀世的珍宝。 商仪含笑看向她,见她这么欢喜,心中也雀跃起来。 江舟忽地从花丛中蹦过来。 「云舒!」 商仪应道:「我在。」 江舟指了指天上,「你看月亮,上面有嫦娥。」 商仪抬头望去,夜幕像一匹深蓝的锦缎,明月如珍珠悬在其上。她没看到嫦娥,却忽觉颊上一阵温软,登时睁大了眼。 江舟亲完就跑,捧着小狐狸撒丫子逃。 商仪却兀自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站在花间,直到听见江舟的声音,才偏头望去。 少女站在花林外,双手合拢围在嘴边,大声说:「云舒,我喜欢你!」 商仪轻轻笑了,还没说什么,忽闻几声响亮的拍掌声。 一干着深色衣服的督察队队员从林里钻出来。 「厉害厉害,刚入学就搞在一起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妹真是了不起了不起。不过深夜喧譁加上早恋,两位师妹,来督察处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玖 10瓶;z、十四 5瓶;一二三四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唯你独甜 商仪:「……」 江舟心道不妙, 太过得意,居然忘了学宫晚上还会有稽查队巡逻。 都中秋了, 这群人还这么称职干什么?闲的吗? 她忽然望着黑衣督查, 声音沉沉:「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督查冷笑:「你很有名吗,就算你是掌院亲传, 也得和我们走一趟。」 江舟牵住商仪掉头就跑,「快跑, 他不认识我们!」 幸亏她刚才喊的是云舒,没有直接唤商仪姓名。 商仪还未来得及反应, 被牵着在花间奔逃。 明月清辉空明如水,学宫沉浸在水底,百花迎风,像水草摇曳。 两人双手交缠,身形起落,像两条自在游鱼, 游过树梢、花间、屋檐。身后追赶的声音渐远,海面如银镜,波浪沙沙作响,沙滩在月华中变作玉屑。 一路跑到海边, 江舟哈哈大笑, 笑声清亮。
第56页 商仪无奈, 她生居高位,恪守礼法,在昆吾时更是小心翼翼, 一言一行皆要为人表率。可一旦和舟舟在一起,又是翘课又是逃督查,把那些不能干的事全做了。 可她却觉得很开心。 原来从心里,她一直嚮往这样肆意妄为的生活,就像鱼渴望海洋,鸟嚮往天空,被困在昆吾十年,她早忘却自己本该是怎样一个人,直到遇见舟舟。 江舟靠坐在礁石上,笑道:「哈哈哈哈完了,差点被抓包。」 商仪扶额,「这么跑了真的好吗?」 江舟:「怎么不好?学宫几千个人,哪能这么容易认出我们?」 况且,她心里有点委屈,什么早恋,还没开始恋呢。活了两辈子,亲一下道侣的脸蛋都要被抓,太过分了! 商仪嘴角往上翘。 只要督察员到各个学院转一圈,很容易就能把她们揪出来。 她本想提醒江舟,看少女得意扬扬的小模样,心中好笑,忽然不想说了。 江舟得瑟:「多亏我跑得快!」 商仪附和:「是。」 江舟更加得意:「我跑得可快啦,当年北戎一群兵追我,都没有把我追上。」 商仪觉得她可爱,又不禁心疼,沉默半晌,开口道:「明天做鞦韆吧。」 江舟开心道:「好!」 两人并肩坐在海边,听海浪沙沙。 一轮皎皎孤月悬在天上,月色与云海交映,潮水与月轮同生。 江舟靠在石上,发出一声舒服地喟嘆。这样静谧安好的夜晚,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看月亮。她偏头看了看商仪,少女仰头望着明月,清冷面容被月华照得温柔,神情虔诚而庄重。 江舟问:「云舒,你在想什么?」 商仪:「上界的仙人,是否与我们共看一轮明月?」 江舟歪头:「我觉得他们是飞到月亮上了,说不定在他们看来,我们也变成天上的明月!」她笑起来:「你是月上的嫦娥。」 商仪:「那你是什么?」 江舟想了想,「我是你的小兔子,不对,小狐狸!」 商仪心中软得一塌煳涂,像这粼粼无际的大海,一下一下拍起波浪。 她想说什么,刚张唇就忍不住笑了,笑容浅浅,氤氲在皎洁月华中,无比温柔。 江舟看呆了,忽然冷不丁地说:「不许对别人这样笑。」 这要求未免蛮横不讲理,回过神来,江舟试图挽回,「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在看到商仪淡笑的瞬间,她心里忽而涌出浓浓独占欲,不想旁人看见这样的笑,甚至连这片天地也不想共享。 没想到商仪好脾气地答应了。 江舟连连摇头:「不是、云舒,我的意思是,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万一被那些噁心的无赖看见,会很麻烦的。」她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过我会保护你的!」 千万不能让云舒以为她是个妒妇。 商仪微笑:「我可以答应你的。」 江舟急着摆手:「不不不,你千万别答应,我说那句话,只是为你担心,绝对不是因为嫉妒……」 话到一半,她哑住了。 商仪眼睛发亮:「嫉妒什么?」 江舟喃喃:「嫉妒你的美貌。」 商仪:「……」沉默半晌,试图将话题拉回来,「你那时在月下说,」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声音像春风,又轻又软,「说喜欢我?」 江舟点头:「对!你送我小狐狸,我最喜欢你了!」 商仪循循善诱:「你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 江舟沉思许久,「像喜欢桂花糕那样的喜欢?」 商仪觉得这个答案和自己预想的有偏差,「我对你来说,只是一块桂花糕?」 江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云舒,你怎么能这样想?!」 商仪松了口气,又听她说—— 「起码得是一打吧。」 商仪眉头紧皱,心想,她在逗我玩吗? 江舟嘿嘿一笑,凑前去抱住她的手,头枕在她的肩上,「况且桂花糕哪有你甜?」 商仪:「哼。」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2个;小p 1个; 第37章 怎么造反 快到丑时, 江舟催促着快睡觉。 头顶月轮桂满,海浪如玉屑新雪, 联月奔涌而来。 商仪久居昆吾, 鲜少见过如此美景,不愿早早离开。 但看少女一直打哈欠, 困得不行,便说:「你先回去吧。」 江舟摇头:「不, 我要和你一起。」 商仪道:「你靠着我眯一会,等会我背你回去。」 江舟连忙凑过来, 闭上眼睛,生怕她反悔,「说好的!我睡啦!」 没过多久,她的唿吸渐渐放轻,枕在商仪肩上,沉入睡梦中。 商仪掏出计时仪来看了一下, 正好又是丑时一刻。 这么晚了,她却不愿早点回去休息,悄悄握住江舟垂下来的手。 面前大海与月光交融,看不见尽头。 「终于团圆了。」她轻声对自己说。 …… 江舟一觉醒来, 神清气爽, 想到是云舒背自己回来, 恨不得蹦到屋顶嚎一嗓子。
第57页 可惜睡得太沉,完全记不起来了。 她蹦到树上,又跳下来, 如此反覆,直到商仪端着木盘推门而入。 「你在做什么?」 江舟笑道:「晨练!」 商仪笑笑,见她面色红润,发上有晨露草屑,抬手替她拂去,觉得她实在可爱。 江舟凑过去,「好香!这是什么?」 商仪道:「桂花酒、蒸蟹、月饼、糕点,和面条。」 补全昨日错过的中秋宴。 江舟瞪圆眼睛,「这么早,你从哪里弄过来的?」 商仪微赧,不好意思说这是她派暗卫天没亮从仙人眠讨来,于是轻咳两声,敷衍过这个话题。 所幸江舟没有再追究,一门心思全放在糕点上,伸手刚想去拿,被一筷子轻拍开,商仪偏头,「先吃点面,不要总吃零嘴。」 江舟吐舌,乖乖听话,「好的嘛,商执教。」 商仪对这个称唿哭笑不得,抿了抿嘴,板着脸陪她演戏:「还不好好吃饭?」 江舟笑道:「我要执教天天管着,不然我就不听话。」 商仪道:「罚你学分。」 江舟嘆气:「罚学分又怎样?反正我天天被罚,要是你说,罚我不上你的床,我就怕了。」 商仪面皮发烫,嗔道:「一派胡言!」 江舟歪头,笑着看她,「执教,我这么听话,你要奖我什么呢?」 商仪问:「你想要什么?」 江舟凑过去,「一个亲亲好不好。」 商仪垂眸,轻声道:「胡闹。」 江舟只是想逗逗她玩,闻言笑嘻嘻地说:「你是执教嘛,当然要包容不听话的学生啦。」 还没说完,却见商仪倏尔站了起来,眸光沉沉。 江舟心里一慌,心想她该不会真生气了吧,还没说什么,眼前一黑。 商仪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弯腰在少女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浅浅相触,又快速分开,在心湖留下长长一道波澜。 放下手后,两人相对无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许久,江舟如梦初醒,「云舒,你刚刚……」她眨眨眼,真诚发问:「我做梦了吗?」 商仪点头:「恩。」 江舟傻兮兮地笑:「我方才做了个美梦,」她又眨眼,一脸纯良地说:「我再吃一口面,还能做一次美梦吗?我还能吃很多呢!」 商仪心中无奈:「不行。」 江舟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长嘆一声后,又傻乎乎地笑起来。 于是这顿早饭磨磨蹭蹭地吃了快半个钟头。 今日她们都没有课,也不用去慈幼坊,难得空闲,便开始着手鞦韆之事。 江舟木工熟练,用偃甲房的材料,很快就做出了鞦韆原型。商仪本想帮忙,但江舟不让她做这些粗活,只能坐在院中,看少女盘腿倚树搓绳。 舟舟似乎会很多事情,商仪想着,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出看口。 她本会把心里话埋得很深,不会这样轻易显露心绪,但此刻桂香在风中瀰漫,阳光明亮,海浪声声,让她卸去所有的防备与伪装。 江舟笑弯了眼:「那是,我去过可多地方了。」 离开北疆后,她沿路南下,见过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为了谋生,也学会许多技能。 商仪道:「为何不直接来东海或者昆吾呢?」 江舟脱口而出:「不多看看地形,日后怎么造……」她笑容僵硬,最后一个「反」字梗在了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叶无枝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红星闪耀 27瓶;hu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天崩地裂 商仪:「恩?造什么?」 江舟愣了愣, 脑中飞速运转,「造、造鞦韆!」 商仪惊讶道:「鞦韆?」 江舟点头:「对呀, 每个地方的鞦韆不相同, 有的是木板拴两根绳,有的用竹片织成, 有的是编成藤椅,我要造出你最喜欢的鞦韆!云舒, 你想要哪一种?」 商仪隐约觉得不对,却不愿深究下去, 颔首道:「随意就好。」 江舟双手灵活,五指翻飞,很快把青绿色藤条编织成椅,张手伸了个懒腰,「先这样,我去找一些干花做装饰, 还要捆上驱虫的香草。」 商仪:「不必这么麻烦。」 江舟笑得灿烂:「不麻烦,能为你做事,对我怎样都不算麻烦!」 商仪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有点麻还有点痒。 她望着少女泛着粉霞的脸蛋,很想再亲一口, 忽然涌起的冲动像潮水般将她包围, 裹挟着她走近。 江舟抬起头, 笑眼弯成弦月,眼尾泛红,像飞上一抹胭脂。 商仪弯腰, 「舟舟。」 江舟:「恩!」 商仪伸手,拂去江舟头顶的碎叶,手底乌髮柔软,让她想起了自己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狐狸。 那是一只雪狐,算不得十分名贵的品种。 一次皇家围猎时,她从沈风节手下救下那只小狐狸,养在了群玉山。 小狐狸的毛髮蓬松柔软,它总是抬起头,用黑熘熘的眼睛,充满信任地望着自己。
第58页 待小狐伤好,商仪亲自将它送回山林。 白狐几番回望,最后钻进雪岭,与雪色融为一体。 商仪站在风雪中,披风飘拂,像是座孤独的山峰,一直目送小狐离开。 沈风节打趣道:「既然好不容易有了感兴趣的小东西,为什么不把它养在身边?」 商仪感受到她话语中的轻慢,不由微微蹙眉,「它是一条生命,应当有自己的生活。」 那只雪狐属于雪地山岭,就算赠它锦衣玉食,它也不会开心,这种心情,商仪再明白不过。 沈风节摇头嘆道:「云舒啊云舒,我真是不懂你。」 商仪也不懂这些皇家贵胄。 他们似乎总带着一种优越感,自诩真命天子,无论吃穿用度、言行举止,都要显露出与凡人的不同,在他们眼中,天地万物,黎明百姓,都只是手下的棋子。 实在可笑。 她想,也许她并非一个合适的君王。 她无法玩弄人命,如祁梅驿、沈风节那般,在权力场中长袖善舞。 那,为何最后拿到帝位的,偏偏是自己呢? 商仪永远也不明白。 有时候她会想到舟舟,逆命侯坐在窗上,偏头看她,眼里是溺死人的深情,「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王。」 那人红裙如血,身后明月高悬,夜色浓稠似墨,万里长风浩荡,她朝商仪伸出手,笑道:「云舒,我的王。」 似乎逆命侯早就笃定,商仪会得到这万里江山。 商仪怔怔出神,她的脑中掠过一个猜想,但她不愿深究,那样太残忍了。 前生的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呢? 「云舒!」江舟蹭了蹭她的掌心,「你喜欢什么花?桂花好吗?」 商仪收回手,点了点头。 江舟:「等会我去折几枝来,插在鞦韆上,这样你盪鞦韆的时候,就能闻见花香啦!」 商仪微笑:「恩。」 两人谈笑间,小院的门被敲响,宋青云热情打招唿,「你们在干嘛呢?」 江舟:「做鞦韆!」 宋青云道:「哎,你还会做这个?」 江舟骄傲挺胸:「那当然,我会做的东西可多啦。」 宋青云点评了几句,忽然说道:「你们听说没,中秋晚上督查队巡逻,抓到好几对情侣,还有一对逃掉了。」 江舟与商仪对看一眼,干笑几声:「哈哈哈还有这事?」 宋青云点头,兴致勃勃地转述:「可有意思了,那人问:你知道我是谁吗?督察队的师兄气得不行,说我管你是谁,早恋就得被抓,结果那两人一听师兄不认识她们,扭头就跑了,跑得贼快!」 江舟大笑:「不跑难道等着被抓吗?」 宋青云道:「对呀,你说学宫出这个规矩算什么,我们都这么大,怎么就不许喜欢别人了?听说当初有位执教终生都没找到道侣,一怒之下,就禁止学宫所有人谈情说爱。」她一拍手,「这不胡闹嘛。」 江舟附和,义愤填膺地说:「怎么可以这样!」 宋青云:「而且督查们还坚定不移地维护这条规矩,真不知道是那执教特别了不起,还是他们都都找不着道侣,就来扼灭我们爱情的萌芽。」 江舟好奇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在意?你喜欢上了谁?」 宋青云连忙摆手:「哪里的事!是祁相,以前祁相也因为这件事被督查罚过。」 她把祁梅驿当作天上之人,自然为其愤愤不平,「喜欢人怎么啦!像祁相那样的女子,谁会不仰慕?」 江舟附和:「对、对、对,督查你不懂爱,见贤阁会掉下来。」 宋青云继续说:「我来的时候,就看见许多督查在路上走,据说想大查这件事,」 江舟惊讶道:「至于吗?就为了一件小事,有必要吗?」 宋青云挠头:「我也不知道,太闲了吧。」 江舟把鞦韆放下,心想,万一真查到她们身上,扣自己的学分不要紧,万一留给了云舒,给广寒君光风霁月的前尘里添上一笔污迹,那可是大事!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找曲九畹求情最好。 曲掌院人美心善,又曾经年少轻狂,有过不少风流传说,应当最能理解自己了。 花前月下,美人在前,谁能忍得住心中情愫? 等宋青云走后,江舟站起来,「云舒,你在等我一会,我去摘桂花。」 商仪笑着点头,「小心督查。」 江舟眨眼,「别担心,他们追不上我!」 商仪坐在鞦韆上,目送少女离开,心里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宋青云说的不错,路上许多着黑衣的巡查来来往往。 江舟低头掩住半张脸,心道,不就是谈个情说个爱,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香风阵阵,远处金霞如云,一条小路蜿蜒,伸入翠树金花之中。 江舟在岔路犹豫片刻,为了避开执教,特意走小路下山。没过多久,一队人踩着青石大道,踏上共潮生。 这些人衣着朴素,风尘僕僕,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看上去有些疲倦,却自有一番风华气度。 商仪轻轻盪着鞦韆,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眉头微蹙。 总不会这么早就被督察队的人找到吧? 算了,扣学分就扣学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59页 但当院门被推开时,她的面色忽而沉了下来,眼睛眯起,「祁相?」祁梅驿挥手摒退众人,与她走进室内,跪到在地。 商仪努力按捺住心里的不安,「什么事?你怎么来东海了?」 祁梅驿低声道:「陛下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qaq今天没来得及按时更新,明天就不请假多写写当补偿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拾柒、陌阡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ita_dolc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闲得不行 商仪身形一晃, 扶墙,不可置信问:「你在说什么?」 祁梅驿神色疲倦, 看了她一眼后垂下头, 重复了一遍。 商仪扯了扯嘴角,「祁相, 这不好笑。」 祁梅驿:「微臣不会在此事上欺骗您。」 商仪闭上眼睛。 这不可能,前世天子在八年之后才驾崩。但当时他身体康健, 过世十分突然。 有许多人暗自传,是沈风节害了天子, 全因这位四皇女行事嚣张,对帝位之心路人皆知。但商仪知道内情,不会是风节。那个女人乖戾,但对天启帝最是真心,在众多皇子皇女中,唯有她是真心把天子当父亲。 也有人说, 是商仪毒杀先帝。 毕竟从厉害关系上分析,她从这一场中得利最多。 若非商仪自知清白,恐怕就要信了。 那不管怎么说,八年之后的事, 为什么会提前发生? 商仪心里还是不信的, 也许多少有几分出于情感上的不肯接受。她皱紧眉, 嘴角不自觉颤动,声音冰冷,「祁梅驿, 你知道说这话的后果吗?」 祁梅驿:「臣明白。」 商仪冷笑:「好大的胆子,是陛下要你来,逼我回去?」 祁梅驿看着她,沉默半晌,「昆吾形势一日万变,我来接你回去。」 商仪袖下的手攥紧,如若天子身体安康,以祁梅驿的性格,绝无可能来到这里。过了一会,她已经冷静下来,艰难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祁梅驿:「被四皇女瞒了很久,推算来,应是你离开昆吾不久。」 商仪皱眉:「瞒?现在还没公布吗?」 祁梅驿点头:「得到消息后,我亦託病连夜离开昆吾。」 商仪心想,恐怕是沈风节想对她下手,逼得她不得不离开。 这两人明争暗抢已久,一方得势,一方失势,何况想要这皇位的,也不只有两个人。 都说天子年迈昏聩,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如一块定风石,把昆吾的风浪压住。众多势力盘根错节,却因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次沈风节伙同内朝压下这个消息,想争取时间为自己谋事,恐怕还有原因,是知道此事一旦放出,势必天下大乱,而此刻的大盛,实在不能乱。 前生大盛有逆命侯,一剑震退长河十万兵,如巍巍高山挡住北厥了侵略。 但如今的舟舟,还只是初入学宫的少女,远不能承担起守卫边疆的责任。 祁梅驿:「你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商仪转身,推门而出,白壁上映出的人影伶仃,小院里鞦韆在风中摇盪。 祁梅驿跟着走出,打量这个地方,喟嘆道:「十年过去,物是人非,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 商仪没有说话,望着晃动的鞦韆,眸中有光浮动。 北厥虎视眈眈,天子暴毙,内乱四起,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这一变故让她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不得不在短时间内寻找最快的解决方法,做出取捨。 只是剎那间,商仪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开口:「学宫研究血石的事,你知道吗?」 祁梅驿愣了一下,忽而笑起来,「没想到您来东海不到一月,竟查到了这等隐秘。」她干脆利落地承认:「是,先帝授意,让学宫找到破解血石之法。」 商仪低声重复:「先帝授意。」 她把这四个字在心里咀嚼很久,藏书楼中老先生的话再次迴响。先帝到底做过多少事,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容下,又掩盖多少血腥?可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逝者已矣。 「不能再继续下去。」商仪道:「太危险了。」 祁梅驿勾了勾唇角,「既然您已经听说过血石之事,那您应当知道,如若放任不管,大盛将更加危险。一寸山河一寸血,守在北疆的士兵,哪一个不是在以命相搏,他们不危险吗?难道您会让他们回来,放弃抵抗吗?」 如果不是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商仪也会贊成这个决定。 两国相争,北戎拥有如此可怕的武器,大盛若不同样掌握,迟早会有灭国的一天。 问题不在于停止研究血石,而在找出当年失败之缘由。她以前是这样想的,可如今事发突然,连让她找到关键的时间也没有。 祁梅驿道:「不必担心,夫子很谨慎。」 商仪反问:「夫子谨慎,其他人就一样谨慎了吗?」她嘆口气,揉揉眉心,「我想见见夫子。」 祁梅驿诧异道:「你们不是早见过吗?」 —— 江舟穿过黄金台,绕着小路,找了好几处地方,都没看见曲九畹。
第60页 她心里奇怪,掌院难道离开了学宫?正倚在墙角,忽然又看见几个督查弟子走了过来,吓得江舟跳上屋顶,不敢再走陆路。 今日学宫气氛似乎有些不同。 江舟挠头,想不出缘由,又觉真为昨夜的事,这么兴师动众,督查们实在是闲。但她知道,他们是能够做出这等事的。 前生某位督查路过学堂时,看见一只鸟在枝头叫,笃定是某位学子上课不认真,偷偷磕瓜子,瓜子壳丢在外面,引来了鸟儿。于是他蹲在那个墙角,蹲了整整一个礼拜,终于抓到往窗外扔瓜子壳的可怜人。 江舟:恐怖如斯,闲得不行。 所以,这辈子他们再如何作妖,江舟都不觉奇怪。就是后悔那天声音应当小一点,不至于惹来这群无聊至极的督查。 她从不会为自己做的事后悔,至多后悔做事前太过冲动,没有做到滴水不漏。 江舟坐在屋顶上想了半晌,忽然一拍脑袋,想起还有个地方没有找。 她跳起来,直奔藏书楼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11111111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最爱吃火锅 4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岁月已晚 说不定掌院在藏书楼。 江舟莫名涌出这个念头, 并且想也不想去实践——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藏书楼沐浴在浅金色的阳光中,像是披上一层薄纱。 防护阵法运转, 朦胧的光自地底升起, 无数符文像小鱼光幕中游动。 江舟停下脚步,望着光幕, 心里奇怪。 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开了防护阵法。 面前许多学子如她一样驻足, 仰望巨大光幕,发出惊嘆声。 「好壮观啊!」 「比皇城的防护法阵还要大!」 「这里可是大盛珍藏千年的古籍, 能不壮观吗?每一届夫子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缮藏书楼,所谓流水的众夫子,铁打的修书楼。」 江舟绕过人群,进入藏书楼。 老先生不在门前,她问了代为收发玉牌的学姐一声, 先生有事,在最高一层。 江舟拿到玉牌,直奔最高层,还没推门, 就听见曲九畹的声音。 她心想, 这次来对地方了。 江舟脚步放轻, 抬手想敲门,在听到曲九畹的声音后,僵在原处。 曲九畹语气激动, 不復平日云淡风轻,「老师,祁梅驿过来,你怎么不跟我说!」 江舟唿吸一紧,祁梅驿来学宫了? 老先生嘆气:「怎么和你说?让你和她再吵一架吗?」 曲九畹轻轻哼了声,状若不在意地问:「她来有什么事?」 先生说:「昆吾那边的事,来找云舒的。」 江舟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掉头回共潮生,没走几步,听到身后曲九畹说—— 「是因为广寒君吗?还是那件事……昆吾局势复杂,她实在不该抽身,她不会不懂,难道,」曲九畹瞪大眼睛,「陛下出事了?重病了吗?沈风节要对她下手?」 先生笑道:「看来你还是挺关心她的嘛。」 曲九畹左顾右盼,不自在地说:「……我这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广寒君。对了,她来东海,是想找云舒联手吗?」说着,她眉头微蹙,嘆气道:「之前云舒来东海,我便很诧异,若她不满意太学院,只需说一声,学宫执教、各界大能,都愿意去昆吾教她。」 江舟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神情怔怔,听到这里时,不由生起一股自豪之感—— 原来我道侣这么厉害。 曲九畹继续说:「当今陛下本就是窃了楚王的帝位,云舒该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天地间身份最尊贵的人,可惜她和她父王一样,不喜欢争抢,也不爱权位。」 她掉了个头,轻拍桌案,揣摩祁梅驿的心思:「现在还未听到昆吾传来什么,若真是陛下重病,沈风节把持朝政,封锁消息,难怪祁梅驿会逃回东海。商云舒在这里,无涯也在这里。」 江舟攥紧双手,心急如焚,想马上飞回共潮生,脚步刚迈开,曲九畹又开口说话了。 「只是她为何笃定广寒君会答应呢?老师,你也曾见过楚王,这两父女简直一个性格,明明身在那个位置上,偏生不爱权位,只想逍遥自在。若是想要天下,云舒便不会来东海了,原本我猜她是想激流勇退,从昆吾抽身出来。可陛下偏在此刻出事……身于此世,不争,又当如何呢?」 她的声音徐徐如春风,就算带着一丝忧虑,也温柔若和风细雨。 江舟听着,怔怔想道,是啊,以商仪的身份,身于此世,不争,又当如何呢? 当年楚王放弃天下,讨要一片封地,和王妃在云梦泽双宿双飞。 最终却连女儿也护不住,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江舟情不自禁想起了前生。 从初见商仪,她便看出那人眼里的厌倦与了无生趣。她知道,商仪是她要用性命效忠的王,可她不知道,如若王不想站在那个位置上,又要怎么样? 江舟想要她开心,如果可以,她想永远保护自己的道侣,为她造一座高大的城墙,抵挡所有风雨。而商仪,只要向儿时那般,坐在城墙里,无忧无虑盪鞦韆就好了。
第61页 可是江舟没有永远,在短暂的时光里,她只能尽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夺得这江山,把商仪推上至高之位,让没有人再能伤害到她。那个位子,无疑是孤独的,但同时也是安全的。 她和祁梅驿互相看不对眼,但在一个事上观点出奇统一,那就是谁该是这万里如画江山的主人。 先生忽然开口:「小九,一直以来我都想不明白,你与梅驿当年那般要好,为何非要决裂呢?」 曲九畹皱了皱眉,眸光黯淡:「我不愿说这个。」 先生微笑:「罢了,你不去看她一眼?算起来,快十年没见面了吧。」 曲九畹点头:「九年过七月,自从她进昆吾后,就再没见过了。」她坐了下来,「老师,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并非因为什么过节生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先生说:「有什么道不同的,殊途同归而已。」 曲九畹重重摇头,坚持道:「老师,你不明白的。」 先生:「别看老太婆我一辈子没道侣,我没年轻过吗,怎么不明白?」她眯起双眼,笑了起来,「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坚持自己认为对的道路。老了才想明白,世上之事,众说纷纭,哪有什么真正的对错。只要日后想起,不后悔就行了。」 「做什么决定前,想一想,自己年老时,可会有那么一刻,觉得后悔。」 先生眼里露出一丝遗憾,想到什么,又轻轻笑了下,「算了,年轻的时候,就算听了也不一定能明白。」 曲九畹小心问道:「老师,难道你从前也……」 先生笑着点头,「别看我朽木死灰,五十年前,我也青春正好,和你们差不多。」 曲九畹注意力完全转移,就算外面天崩地裂,此刻她也全不在乎,黑黢湿润的眼眸眨着,好奇地问:「那人是谁?」 先生扬唇微笑:「孤山的一位女冠。」 曲九畹深吸一口气,老师不愧是老师,一搞就搞到一个出家人。 她掰着手指,瞪圆眼睛:「难道是现在的闻辰掌教吗?还是宿阿长老,还是……」 先生一一摇头,只是轻笑:「她叫濮含,是闻辰的小师叔,比我还要高一个辈分,不过那时的年纪却和我差不多。」 曲九畹皱眉:「濮含?学生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先生:「自然不会听说的,那时候我和她因为一件小事吵架,谁也不肯低头,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她面色平静,「她闭关想飞升上界,我留在学宫打算守着人间,一蹉跎就是几十年,后来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仙去了。」 曲九畹微微张唇,愣住了。 先生面上没有哀戚,已经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时光会磨去所有的绝望与悲伤,青春时浓烈的爱恨,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想起来,就如一枚青果般,又苦又涩,再品,却是微微的甜。 曲九畹怔怔道:「原来那时老师一夜白头,是因为……我还以为是倚桥……」 先生笑着说:「只是我老了而已。」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江舟心道,前生自己死了后,商仪会怎样呢? 她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于她而言,一睁眼一闭眼,就是两辈子。 那时商仪一直不喜欢她,应当不会伤心……吧。应该不至于像先生这样,一夜白了头吧。 先生:「那时候轰轰烈烈,爱也是,恨也是,现在想想,倒有些可笑了。」 「可是不这么轰轰烈烈一场,便不是少年了。」她笑道:「若是从前有人跟我说,濮含会死,要我低头服软,那我肯定会说,死就死了,谁不会死啊,那个时候啊,」先生摇头轻笑,「实在是年少轻狂。小九,若有一日梅驿不在世上,你会伤心吗?」 曲九畹:「她死了就死了,谁能长命百岁,我能怎样?吃得好睡得好,大不了给她烧柱香。」 江舟在心里拼命点头,前世掌院辞世后,也没见祁梅驿怎么伤心,照样发财当官,暗自给自己使绊子,至于商仪登临帝位后,想必以祁梅驿的手段,必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享无上荣光。 先生只是笑。 曲九畹转移话题:「以如今的形势,大盛不能乱,也许只有云舒才能稳住局势,她与沈风节青梅竹马……」 听到这里,江舟咬碎一口银牙。 呸,什么青梅竹马,她和云舒才是青梅竹马! 「又得万民信服,只是前事未知,这十年对血石的研究也未有进展,」曲九畹长长嘆气:「若有灵核或者止戈在,就算不用血石,也能扭转局势,可惜这两物都遗落长河。」 终于说到这里了。 江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对了,」曲九畹转身,「老师,上次我们做出的东西……」 先生面色严肃,「不能。」 曲九畹急道:「可是如今形势紧急。」 「此无异于抱薪救焚、扇火止沸,小九,梅驿一来,你的方寸便乱了。」 曲九畹否认:「不是因为她!老师,上次我们试过,不也没出岔子吗?那些受血石影响的鸟兽,渐渐恢復正常。」 江舟眼睛一亮,居然还研究出了这东西。 这难道就是前生东海出事的源头? 老先生坚持自己的立场:「就算如此,今日不出问题,不代表明日不出问题,况且人毕竟不是飞禽走兽,若把那药用在人身上,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第62页 「那为何不拿人去试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安利基友新文—— 《你,不许亲我呀!》by叶无枝 余沫沫小脑袋一直不够用,成绩一直全年级垫底。 老师们看到这个勤奋有余、天赋不足的乖巧孩子,总是心疼的直摇头,心嘆可惜。 但孩子终究还是个好孩子的。 直到有一天,四中校园贴吧里忽然发了一帖子: [你们对早恋怎么看?我怀疑吊车尾余沫沫,暗恋全年级第一陆染!而且我有证据,甚至还有点想去告老师……] 自此,沉寂已久的校园贴吧一瞬间炸开了锅。 余沫沫:我不是,我没有,我的心里只有学习。 陆染:哦 ———— 论家世,陆染家是全市首富。 论学习,陆染从小到大一直全年级第一。 没有人知道,陆染表面所谓的天之骄女光环之下,到底忍受着多少阴霾。 当所有人都说余沫沫又蠢又笨,根本配不上她的时候,也只有陆染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有多好。 多年以后,余沫沫问陆染:「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陆染只是摸了摸她的小脑瓜,笑得温柔:「因为你傻呀。」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种桃道士 3个;小p、普兰克顿、病毒侵入、旸、子书、在下君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云灵 61瓶;平生无所爱、三亏 20瓶;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5瓶;红星闪耀 4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寻找灵核 先生的眸光立刻冷下来。 曲九畹自知失言, 慌张解释:「我并非那个意思……狱中关押的死囚,他们皆是无恶不作之人, 若我们承诺照料他们家人, 想必会有许多人答应同我们合作。」 先生想她毕竟年轻,面色稍缓, 「小九,人与草木鸟兽是不同的。有些底线, 我们不能去触及。」 曲九畹眉头紧皱,十年前她认同老师的看法, 但现在她已开始动摇。那个装满恶魔的盒子,早被北戎打开,如果这天下註定覆灭,她只想大盛做死在后面一点的那个。 「十年前风雪夜,你忘了吗?血石,」先生揉揉眉心, 略显疲态,「这种东西不属于人间,一开始就是错的。」北戎不该开採,大盛也不应将它带回, 这种东西只会让人族走向灭亡。 可人的私慾无穷, 究其根本, 害人的不是血石,而是人心。 曲九畹踱步,转身道:「如果有强盗拿刀进屋, 我不抢过他的刀,如何自卫呢?」 北戎是入室抢劫的盗贼,血石是他们手中的刀。 先生坚持:「我说过,这条是我们为人的底线。」 曲九畹紧攥双手,「底线底线,要是像北戎那样,早就有突破了。一寸山河一寸血,我们犹疑十年,战场上牺牲多少儿郎?老师觉得慈幼坊可怜、觉得那些死囚可怜,但那些战场上牺牲的士兵,他们的妻女父母难道就不可怜吗?」 「小九,你……」 曲九畹倚墙,垂着眸,长睫如羽,遮住眼里暗沉的流光。 这十年她的耐心已经告罄,祁梅驿到来,无疑如一点火星,寻日那些隐秘大胆的想法便烧起来。 她沉默片刻,低声说:「老师,我同意您的观点,但我们又有多少时间呢?还能依靠天堑支撑几年?陛下还在能稳住局势,但一旦他出事,昆吾以至大盛乱起来,北戎趁机犯境,遭殃会是多少无辜百姓?您又有把握在北戎兵手底保下无涯和春城吗?」 「老师思虑长久,可学生私以为,眼前利益也必须顾及。就像我方才说的,强盗持刀入室,您却在担心反击会触犯律法,对于一个下刻性命不保的人来说,这样的顾虑有什么用呢?」 先生摇头:「并非如你这般想。北戎与大盛,譬如一位母亲的两个儿子,儿子们为了家产纷争不休,其中一个拿起屠刀指向母亲与兄弟,那另一位也要刀剑相向吗?」 曲九畹说:「典籍上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当他拿起刀的那刻起,就不再是我的兄弟。」她急急说完,停了下来,默了半晌,又道:「若如老师所言,眼前的困境该如何突破呢?原本我们预计天堑至多抵挡北戎十三载,如今已过十年,新生变故,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烽烟四起吗?」 先生摩挲桌上茶盏,玉白的指尖被烫红浑然不知,许久才开口:「我再去一趟长河,找回灵核。」 只要拿到灵核,重新建造出止戈,这一切都将终结。 毕竟长河兵败并非是止戈无用,而是…… 曲九畹皱眉:「这些年我们派人找许久,老师您也去过几次,灵核已经失踪,或许落入北戎人手里,再追回的希望微渺,学生觉得不应在此事上做无用功。而且就算是去也该我去,老师要留在这里稳住局势。」 江舟眼睛一亮,想出招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她最熟悉长河地势,找起灵核也无比方便,祁梅驿来接广寒君,她偏不趁那人的意,带着商仪私奔到北疆,找到灵核再回来,建好止戈,所有的事就都搞定了!
第63页 然后出任逆命侯,迎娶广寒君,走上人生巅峰! 想做就做,她正想掉头回去,忽听身后脚步沉沉,曲九畹快要走出来。 江舟躲避不及,跳窗而出,踩在半空伸出的飞檐上,身子紧贴墙壁。 曲九畹扶住门,回头望着老妇人,「老师,方才是学生激动,您莫要生气,生气伤身。祁梅驿过来问我的话,您就说我出去办事了,半年内不会回来,也不必相见了。」她说完愣了一下,自嘲笑了笑:「算了,她怎么会问起我呢?」 先生喊住她:「你先不去北疆,想逼着她就到春城找个地方,研究到关键的地方,你不能走。何况北疆兇险,」先生眉头微松,「让桐酒去吧。」 曲九畹:「自从她从北疆回来就变了许多,推掉学宫事务,一门心思扑在偃甲与血石上,只怕不会答应。我想当年之事刺激到她了。」 先生喃喃:「木头做的人而已……她不去的话……」 两人说了几句,曲九畹拱手拜别,转身离开,走下阶梯前,回头望了先生一眼。 昔日她崇敬万分的女人,坐在斜阳里,额上白髮熠熠,如银河垂落。 老师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涌上不知名的失落。就像目送一条伟岸河流缓缓淌下远方,又或者是看到曾经壮丽的红日渐渐西沉,有种茫然的无力感。 「老师……」 先生朝她摆摆手,斜阳余晖中,白髮闪烁几下,「走吧。」 曲九畹点头,离开的背影像是一场无声告别。 听见脚步声渐远,江舟双手握住沿,脚尖用力,跳了上来,踮起脚尖正想悄无声息离开这里,忽闻门内一声笑语,老人温柔而熟悉的声音想起—— 「还要偷听多久?」 江舟讪讪笑起来,大摇大摆推门而入:「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只是恰巧撞见了,怕贸然打断会影响两位先生,才一直不出声的。」 先生哈哈笑道:「读书不怎么样,诡辩起来倒还有一套。」 江舟老脸一红,什么叫读书不怎么样? 她不要面子的嘛。 先生手轻拍桌案,也不虚与委蛇,直接问:「方才的事听到多少?」 江舟低头,脑子飞快转动,无奈她并不是聪明人,还没说话,脸上神情已经表明一切。 先生嘆气,「你来自北疆,是不是曾经见过血石?」 江舟点了点头。她本能相信眼前的人。 「过来。」先生朝她张开手,待江舟走近几步,抬手放在她的额上,浅淡的白光在掌心浮游。过了半晌,她张开眼,许多感情掺杂糅合,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眼神。 「先生?」江舟面露不解。 先生笑了笑,温声说:「舟舟,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江舟挠头,心想,以前圣人姐姐也让她帮忙,现在藏书楼老先生也要她帮忙,这些唿风唤雨的大能,怎么一个个要求她一个小人物,就不能自己努努力嘛。 然而先生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变了神色。 「既然你知云舒身份,想必你不愿她就这么回昆吾吧。」 先生声音沉沉,带着深深顾虑,「那里是一滩浊水,进入其中就无法脱身。只是可惜,以她的身份,註定要属于那里。」 江舟想起前生遇到商仪的时候,心里一紧,「她的身份怎么啦?她不喜欢那里!」 在昆吾待了十年的商仪,枯萎如朽木死灰,耗尽青春,心里冰封万里,就算用力拥抱,也暖不起来。 她不想自己的小青梅变成那样。她的王,楚地的精灵属于云梦泽,属于萧疏竹林霭霭云雾,独不属于那座冰冷皇城。 「她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非要逼着她承担!」江舟有些语无伦次次,「就算她是楚王的女儿,就算是这样,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那些人总有乱七八糟的大道理,搬出天下大义和她说道,什么商仪是楚王女,民间积威甚众,如若登上王位,止定干戈,天下百姓就能不再受苦。 江舟口拙心笨,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执拗地反驳:「她还只有十五岁。为什么要把天下的命运放到她肩上?」 十五岁的少女,该在父母膝头承欢,绣花读书纵酒踏花,像学宫无数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一样。 而不是活在虚假算计里,成日勾心斗角,被人当做利益交换品。 她的云舒,该活在春天,感受最温暖而炽热的爱意。 天下人把商仪看做广寒君、楚王女,只有江舟把她当需要保护的小青梅、十五岁的小姑娘。 所以江舟觉得心疼。 就算她心里装着大义,就算她的亲友父母都教导她为国为民,但还有那么一个人,站在天下之前。 她先想到商仪,然后再是其他,她先要保护商仪,然后再是其他。 先生静静望着她。 江舟吶吶半晌,「我不愿云舒这样。」 不想让商仪再走入坟场。不想让这个青春正好、阳光明媚的少女,变成记忆里暮霭沉沉的模样。 先生说:「舟舟,你是个很真的人。」 在「人」字上,她顿了顿,旋而笑道:「所以我也不想同你说谎,梅驿已经来到学宫,所求无非是接云舒回去,就算她不去,昆吾大乱,北戎犯境,那时就算你们不愿,事情也无法转圜。」
第64页 江舟咬了咬唇。 先生继续道:「我能稳住一月多的局势,可否请你再去一次北疆,帮我去找一件东西?」 江舟立马明白:「是灵核?」 先生点头:「灵核遗落在长河边,这些年我们倾尽学宫之力也没有寻到。但是你不同,你能够找到它。」她摸了摸江舟的头,温柔笑起来,「一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不同寻常,你是转机。」 江舟迟疑:「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我一定能找到吗?」 当年圣人也拜託她找过一件东西,是西土佛门的一池金莲,金莲代表了人的命数。她遣人寻了许多年,终于找到,还趁机用金莲除去几个人的性命,其中一位就是当今天子。 就算她于寻物上天赋异凛,怎么这群人这么相信她? 先生说:「你是不同的,你身上有『感应』,你见过圣人的魂魄是吧。」 江舟愣了一下,点头。上辈子见过,但这一世圣人好像已经离开,学宫并未看见她的身影。 先生:「你与她有缘,冥冥之中与灵核产生联繫,故而能够找到它。」 江舟:「哇。」 听完这番话后,她更坚定带商仪私奔的念头。 想到一茬,江舟问:「十年前风雪夜,慈幼坊的那群孩子,是因为你们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笙 2个;病毒侵入、easeera、小p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爱潜水的败犬 49瓶;竹笙 40瓶;33888637 16瓶;夜微凉、红星闪耀 10瓶;栀璃鸢年 5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年少孤勇 江舟变色:「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先生面上露出疲倦, 颓然仿佛瞬间衰老,「舟舟, 那是一个意外。」 江舟问:「桐酒执教?」 先生摇头:「不, 不怪桐酒。」她按了按眉心,「桐酒路过那里的时候, 血石忽然暴动,我们之前对血石的所知有限, 没有料想会发生此事,以至全村人被感染。只有那些孩子们倖免于难。」 江舟觉得奇怪, 难道血石有什么年龄限制,只能影响到成年人? 她压下心中怪异之感,「总之是你们的错。」 前世的惨案也是因为这群人瞎搞研究,最后一城覆灭,让自己活下来背锅。 江舟心里快要吐血,恨也不是, 气也不是,觉得这事可笑又荒诞。 上辈子她还以为是北戎下的黑手,穷尽一生去寻找真相,谁能想到竟是祸起萧墙, 自取灭亡。 从学宫的立场看, 似乎也是无奈选择, 先生依旧坚持不用血石,曲九畹却开始动摇,这样的坚持至多只能维持两年, 在朝堂和政局不断施压下,她们最后还是会违背所谓「底线」,让一切不可转圜。 现在还有转机。 但同时昆吾生变,两年时间或许会变成至多两月,未来会发生何事,谁也不知。 就算重来一次,人生也不可能全然如昨,总会生出总总变故。毕竟覆水难收,再踏入的,也不可能是前生那条河流。 前世今生,总要有所不同。 所以江舟对昆吾的变故尚能接受,现在满脑子想着要带商仪私奔。 逃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栽花泡茶看星星! 当然,要先找到灵核。 先生道:「这可能有些勉强,但……」 江舟抢话:「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 先生略微诧异,怔了怔后笑道:「北境兇险,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江舟小声嘟囔:「这可不一定。」 两辈子年纪加起来,指不定谁要喊谁一声前辈。 「可这件事只有你能完成,」先生嘆气,斜阳映银髮,眼神沧桑疲惫。 很多时候,她不愿提「宿命」这个词,也不想把责任压在这些稚嫩肩膀上。 他们这么年轻,还有大好未来,就像刚启航的帆船,前方是无尽大海。或许有一日,这些年轻人也要从前辈手中接过重任,负重在风雨中前行。 但现在还太早了,本不至于这么早的。 先生自己原是循规蹈矩,就像古籍上说的那样—— 「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一步又一步向前,接过先哲手里的火把,慢慢走下去。规规矩矩几乎可以编造成册,与古往今来书上每一个圣人并无不同。至少每一个阶段都在做那个年龄应该做的事。 但这群孩子们不同,在刚刚盛开的年纪,就要面对一场风雨的侵袭。 先生于心不忍,可若她们不以身涉险,担负自己的宿命,外面奼紫嫣红,如画江山,亦将一夜枯萎。 这实在是让人难以两全的选择,而当事人尚茫然无知,欣欢鼓舞地憧憬未来。 如果江舟知道先生心里想法,肯定会笑出声。 她是在憧憬未来,那未来不是和云舒私奔嘛…… 先生咳了几声,五指微弯,手掌掩住唇。 江舟先出声,趁着这次机会把自己心头疑窦一併消除,「桐酒到底是什么?那场风雪夜,她离血石最近,她应该也受到影响,为什么没事?」
第65页 先生:「你应该明白,她本就是和你一样的人。」 江舟下意识抚上自己胸口,想起楼倚桥笔记,几分恍然,像她们这样,肯定不会被血石感染,毕竟已经不能算个人了。上辈子自己都没见过她,也不可能发现这么多隐藏的东西。 等等,这位老先生怎么知道自己的秘密? 江舟回神,抬头对上一双阅尽千帆的眼睛,在这宽广如大海的眼神下,似乎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刚刚先生把手放在自己脑门,难道用了什么术法? 江舟眼眸渐渐睁大,试探性地问:「夫、夫子?」 先生微微笑起来,「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么晚才开窍。」 江舟:「……」毕竟人家是学宫主人,执教的执教,她开心就好。 不怪曲九畹都对老先生恭恭敬敬了。 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云舒,吓云舒一跳! 以云舒的聪明,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呢? 一想到商仪,江舟就开始痴痴地笑,笃定道,云舒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知道! 夫子也露出微笑。 这孩子身上有种让人开心的东西,真诚、热忱、美好。 窗外斜阳暮,学子们结伴蜂拥走出藏书楼,衣带当风,谈笑风生。 夫子恍然想,是少年啊,朝气蓬勃像初生的太阳,不惧权贵不喜名利,世人皆是灰尘僕僕地活着,唯有他们一尘不染,像污泥里干净的莲花,黑夜中滚烫的星星。 这种少年人孤勇天真的气质,与俗世格格不入,所以格外让人憧憬。 江舟歪头,声音软软:「夫子,我听说过你的好多事情!」 夫子笑道:「哦?」她顿了顿,「是倚桥告诉你的吗?」 江舟点头,趴在桌上,「是阿姐说的。」 她曾埋在心底的秘密,决意不再说出,但如果对象是阿姐崇敬的夫子,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夫子声音小心翼翼:「你能跟我说说,当年长河……到底发生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旸、子书、1969191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ris 40瓶;红星闪耀 20瓶;养猪的鱼楠楠 10瓶;一二三四五 5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虽千万人 当年的事, 江舟咬了咬唇,眼前浮现一条红色河流。 被血染红的长河。 然而她的记忆也很模煳, 只停留在冰冷刀刃贯穿在胸口时。 那时她只是个小孩, 随着父亲一同出军,她的老师, 也就是阿姐经常和父亲讨论止戈,可她一句话也听不懂, 趴在父亲的怀里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营帐空空荡荡,怪物在河谷爬动, 到处都是可怕的尸体。 她吓得哭出来,可没人理会,忽然一阵白光闪过,剧痛自胸口蔓延,眼前一切渐渐模煳,最后只看见阿姐急急跑过来, 神色恐惧,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喊些什么。 江晚照的生命,本该定格在十年前。 江舟阖上眸, 「我……」 夫子通情达理, 「要是不愿, 不用说的,」她笑容悲伤:「我只是想知道,倚桥那时候的事。」 江渚也笑:「阿姐是个很好的人。」 在她还是江晚照的时候, 随父亲去皇城,为陛下效命。 昆吾一点都不好玩,没有竹林,没有大泽,没有兰花和香草,也没有草丛的蟋蟀和摇曳的蝴蝶。 但是有商仪,那也够了。 可她不能常常和云舒相见了。 云舒被关在群玉山,跟皇子皇女在一起,有次江舟躲过侍卫去看她,给她带昆吾最好吃的桂花糕。 两人一同坐在山石洞里,啃着糕点,笑嘻嘻看那群下人们惊惶寻找她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云舒说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江舟就答应带她逃离昆吾,一起跑回云梦泽,去见楚王和王妃。 不过两人的私奔计划还没开始就被扼杀,自从这次后,商仪被看管得更严。 江舟找不到商仪,成天望着群玉山的方向,闷闷不乐。楼倚桥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笑容温煦意气风发的少女,像春风也像暖阳,但站在那里,便照得四下生辉。 可惜那时江舟年纪不大,词彙匮乏,只觉得这个姐姐像太阳一样。 夫子听到这里,温和笑道:「倚桥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江舟也贊同:「阿姐比世人都要厉害,」她添道:「云舒除外。」 在她心中,云舒不在世人之中。 楼倚桥是比所有人都要出色,夫子神情恍惚。 如今的祁梅驿、曲九畹天下闻名,被称作无涯双壁,一人高居庙堂,兼济天下,一人原居学宫,着书育人。 但十年前,她们在楼倚桥的身边,犹如星月拱日,显得黯然之色。 可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女,却永远停留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被冠以叛国贼的罪名,永永远远钉在耻辱柱上。 江舟沉默半晌:「和张之首有关。」 夫子微微睁大眸,片刻后黯然道:「我猜到几分。」
第66页 「阿姐不是叛徒,但没人信,」江舟不知在说前世,还是在说今生。在她是逆命侯的时候,也曾努力为楼倚桥平反,努力许久才终于发现,原来高居九重的那个人早就知道真相。 是张之首故意泄露军情,引得二十万兵埋骨长河。但真正幕后操纵一切者,坐观他们像蝼蚁般在沸汤里挣扎的,是他们要保护的天子。 江舟下意识抚上胸口:「我本来应该死了的,可阿姐救了我。她让我忘记这里的一切,用江舟的名字生活,」她顿了顿,「不要报仇。」 也许楼倚桥早看出真相,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一旦选择报仇,就意味着走上条不归的路,她孤身一人,而对面是两个王朝。 人生苦短,天下江山归属自有定数,没必要把这重担交付在稚嫩的肩膀上。 让江晚照改姓埋名,做个普通小孩,生活在阳光下,开开心心度过余生。 这是江旬与楼倚桥共同的心愿,如果可以的话。 夫子身子稍往前倾,攥紧的手显示内心的不平静,「之后呢?」 江舟轻嘆口气,「之后我去了一个渔村,不,应该说我跌落长河,沿河往下飘,一个老人救了我。」 想到那白髮苍苍的老者,她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天真又柔软的笑容,「他没有子嗣,收养了我。我唤他阿爷。」 那是段难忘的日子。 江上乳白纱巾般的雾霭,跳动的银鱼,一叶扁舟如翠鸟掠过江面。 江舟抱住鱼篓,坐在船尾,鱼竿弯成弦月形状,忽地水花乱溅,一条金色大鱼跃出水面。 她也曾想放弃一切,以其他人的身份活下去。 可北戎兵如虎狼奔来,把所有的美好摧毁殆尽,之后发生的,便是她与商仪说过的事。 那日她站在尸山血海中,长河滚滚,满目疮痍。她终于意识到,退缩无济于事,有些东西必须要承担。 就算前方无路,就算敌人是两个腐朽的王朝,就算……天下谩骂。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44章 帝星陨落 这世上早没有一方净土。 有时候江舟会仰头望着天空, 湛蓝天幕白云如纱,隐藏上界入口。 她想,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人族的贪慾逼走仙人,他们把这方天地留给凡人, 却也放弃了凡人。 所以到血石为祸,生灵涂炭时, 再没有谁来拯救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江舟亲眼目睹过长河发生的一切,人的力量渺小得令人绝望。 或许血石对上界之人来说不值一提, 却能轻易颠覆一支精良的军队。 只有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宝物能对抗血石吧,难怪夫子她会把希望寄予在灵核上。 「我要怎么找到灵核,只要我走到那边就会有感应?我以前也在长河附近那么久,也没发现什么。」江舟耸肩,「而且我都不知道灵核长什么样子呢。」 夫子:「到了之后会有人能指引你,」她牵住江舟的手, 褪去自己腕上白玉镯,放到少女白嫩掌心,「这玉镯能让普通人免受血石影响,我想云舒会需要这个。」 江舟把玉镯攥紧, 垂着眼睛。 夫子笑道:「怎么, 又后悔了, 不想带她去?」 江舟抿了抿唇,「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夫子, 你能把云舒留在学宫吗?」既然知道面前老者身份高贵,她又生起一点想法,只要云舒不回昆吾,倒也没必要让她跟自己去冒险。 长河那种地方,当年人间炼狱,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模样。 夫子点头:「最多一月的功夫。」 江舟挠头:「不是吧,这么紧急,你们花十年也没找到,」她眨眨眼,尝试讨价还价:「要不宽限几天?」 夫子笑了,「舟舟,你知道昆吾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江舟:「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像云舒那样聪明。」 夫子听她张口闭口不离商仪,忍不住勾了勾唇,「也不是什么大事,八月十日那夜我观天象,发觉帝星陨落。原本我以为自己看错,可今日梅驿既然来了东海,说明这件事□□不离十。」 她语气太云淡风轻,江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哦帝星陨落,什么?」 八月十日,那不是自己重生的时候吗? 江舟咬唇,瞪圆眼睛。 夫子见她神态有异,「舟舟,你知道什么吗?」 江舟袖下手不自觉攥紧,或许帝星陨落真和她有关。 在前生,逆命侯依靠圣人指引,终于找到佛土传说中的金莲。 那里有天下人的命莲,记载芸芸众生的命运。 她于满地泥泞里,终于找到属于圣人师妹的命莲,放在早备好的青瓷中。菡萏紧闭,随风摇曳。 正欲离开时,逆命侯忽然想到,若这里真是传说中的圣地,命莲枯萎后,与之连接的那个人是否也会死去? 她在朝堂上的仇人太多了,用正常手段,若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千难万难,但如果能有这池金莲…… 想这么做时,忽地冲出一个僧人。 僧人也许守在这里很久,在看到她动杀心时,终于忍不住出来,想要阻拦。 但区区一个和尚,怎么拦得住杀气沖霄的逆命侯?没开口说几句话,他就死在了逆命侯的剑下,鲜血在莲池中荡漾开。逆命侯执剑往莲池深处走去,剑尖血液滴滴答答,划出一条红色的线。
第67页 回忆进行到这,江舟眼神苦涩,上辈子她确实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那时候她独自走在绝望的路上,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连道侣也恨她心狠,最亲近的人反而最疏远。 杀一个人时,她还会痛苦纠结,等到后来,杀一百人一千人时,就已经如割草折花一样冷漠麻木。 人命在她心里已经不比路旁的野草更珍贵。 所以在僧人独挡时,她想也不想,就拔出了鞘中宝剑。 待滚热鲜血溅在手背上,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个人本可以不杀。但也就那么一回事,说不上什么后悔自责,在逆命侯的认知中,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都得死。 江舟不想自己再变成那样。 血是冷的,心是硬的,除了復仇,再无其他念头。 春日奼紫嫣红,鸟儿在枝头呀呀叫唤,白鹭张翅,翡翠般的碧水上留下一道长长涟漪。这样的美景,落在满是仇恨的眼眸里,就成了一片炼狱。 那时的逆命侯,孤零零在世间长大,背负着千万人的恶意。 她身后是长河二十万冤魂,身前是东海满地尸首。在血河地狱沉浮久了,难免养成视人命为粪土的冷漠性格。 在恶意里长大,从来都背负血债与冤屈的少女阴郁暴戾,难以控制自己,对着世界咬牙切齿,探出满身尖锐的长刺。 满脑子想的都是,死,挡我的都该死! 这人间有什么好的!都该死!我去他妈的都去死吧! 这样的逆命侯,肯定不是楼倚桥所希望的舟舟,也不是能为商仪遮风挡雨的江晚照。 江舟深吸一口气,缓缓笑开,忽而庆幸自己前生死得恰是时候,心里还有一分情,血液尚有一分温,还没有成为商仪所憎恨着的,烂到骨子里的人。 夫子诧异:「舟舟?」 江舟笑没了眼,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哎!」 夫子咳嗦几声,就算知道天子一手酿造长河血案的阴谋,也不必听到他死就这么开心吧。 然而江舟笑容生动鲜活,两眼弯弯像天上月牙,让人见着心情也不由自主好起来。无人会想到,这样的少女会在数年之后,满脸阴郁再不见笑,名字能止小儿夜啼,沖宵杀气一身血腥。 商仪也没想到,原来十多年前的逆命侯这样天真烂漫,一派赤子之心。 祁梅驿在她身边,不着声色地打量她的神情,「广寒君,您的打算呢?」 商仪没有理会,径直走到鞦韆前,手抚上翠绿青藤,眸光沉沉。清风吹来,鞦韆在风中荡荡悠悠,桂花香馥郁芬芳,在空气里飘荡。 「祁相,」商仪问:「楼倚桥与你曾是同窗,她是个怎样的人?」 祁梅驿没想到她忽然提到这个,眼睛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在阳光底下像琉璃一般剔透,旋而狭长眼尾上扬,戴上政客惯用的面具,笑道:「十多年前的事,微臣也记不太清。」 商仪也笑:「你入官场,是为她平反吗?」 祁梅驿身子一震,眼眸睁大,直直望向商仪。 商仪立在庭院中间,蓝衣随风飘扬,背影挺拔。 她微微低下头,望向自己双手,白皙纤细。 要多少白骨累累,尸山血海,才能成就这一双翻云覆雨手? 祁梅驿喃喃:「才来一月,你都知道了……」 「既然要合作,梅驿不因对我有所隐瞒。」商仪回头,笑容深不见底,像祁梅驿这种在昆吾混了多年的老狐狸,对着这样深不可测的眼神,竟也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感,情不自禁后退几步。 商仪坐在鞦韆上,双手抓住绳,脚尖点地。 祁梅驿反应过来,「广寒君这是同意了我的提议?」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进入昆吾。」商仪看着面前的女人,就像望着昔日的臣子。 前生祁梅驿无疑是商仪手下最得力的臣,甚至可以算得上战友。 她们平定干戈,一统天下,夜深的时候,商仪坐在石阶前喝酒,祁梅驿也走过来,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一杯接一杯,杯中酒水里映有破碎的月光。 战事频繁,两人身居高位,不敢放纵自己醉去。 可长夜漫漫,无酒不成眠。 于是酒至中旬,不由说起其他事,大部分时候她们讨论的是治国之法,军情策论,然而明月皎皎清风沉醉的夜晚,祁梅驿抬起头,开始讲述海上明月共潮生,还有那座伫立在东海的巍巍学宫。 她只是想讲出来,甚至不要求商仪听。 但每次商仪都会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看着这位权倾天下的女人——她已经老了,鬓角闪烁银光,面容依旧年轻,眼里却不由自主露出疲倦和沧桑。 似乎祁梅驿已对世事厌倦到了极致,却还在苦苦支撑,直到天下初定的前一天,她辞下一品官爵,将鹤羽朱袍奉还,对商仪说,「我要远行,陛下。」 商仪不曾对这个狡黠如狐的女人放心,派暗卫偷偷跟随,却发现她远行的终点,竟是那方望不见尽头的海水。 听到祁梅驿死讯,已经登基为帝的商仪痴痴呆了很久。 她重新回到群玉山,瑶池水光粼粼,天上明月如镜,但再无人折花相送,也无人一起月下对酌。 商仪感到一股彻头彻尾的孤独,或许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那夜她终于放纵自己醉了一回,耳畔似乎听见祁梅驿的声音,眼前也出现了那座学府。
第68页 潮声滚滚,松涛如浪,逆命侯自无涯走来,披着一身皎洁的月光。 那么偏执、阴郁、残忍又深情的少女,她身上那么多血腥,可眼睛又那么的纯,像一场突然起来的飞雪,轻易夺去千万人的性命,可倒映在商仪眼里,飞雪如絮,银装素裹,一切都不能再美了。 在梦里,逆命侯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行走。 商仪这一生总为人表率,替天下人思天下人谋,从来如此一直如此,只有在这场稍纵即逝的梦中,才会有这么放松的时候,把手交给另一个人,慢慢跟她在白雪里走,好像要走到天光的尽头。 那时逆命侯仍是一个堪称禁忌的名字。 像场浸透鲜血的噩梦,让许多人在尖叫声中惊醒。 也只有商仪会醉卧瑶台月下,梦见盪起的鞦韆,飞舞的白雪,银色的水光,浅淡的梅香,还有她的小道侣弯起了眼睛,笑容比天上星汉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0 13:28:13~2019-11-15 04:1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吾 13瓶;星野忆、青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一生相伴 孤寂犹如浪潮, 很久之后,商仪才缓过神, 微微抬起下巴。 祁梅驿站在花藤树下, 白衣上星星点点的光斑,墨黑长髮束在纶巾中, 容颜犹如美玉,脸微偏着, 望向大海的方向。 「祁相,你还未回答我。」 祁梅驿笑起来, 朝她眨眼睛,「这是微臣自己的小秘密。」 这幅模样莫名让商仪想起了江舟,心里似乎软了一下,「你……算了,这个消息还能瞒多久?」 「至多两月吧,毕竟人又不是什么花鸟虫鱼, 」祁梅驿耸肩,毫不在乎地说:「就算用咸鱼掩盖气味,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不出现,也会招人怀疑。」 她能猜的, 其他人未必不能。 商仪低垂眉眼, 陷入沉思。 眼前最大的危机不是来自于内部争端, 而在于得知天子暴毙后,北戎的反应。 祁梅驿:「云舒,这世间需要你。」 她这句话, 倒让商仪又想起了前生。 那时商仪已经称帝许多年。在她的治理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她膝下无子嗣,继承这万里江山的,是多年前在民间收养的一位孩子。 那少女笑起来双眼弯弯,两颊粉嫩,人比花娇,像她曾经的道侣,有时商仪望她,总是晃神。 后来商仪年老体衰,开始打算退位之事,一向懂事的少女伏在她的脚下,像孩子般不肯让她离开。 「陛下,请不要丢下我。」她说。 商仪容颜枯萎,年老眼花,竟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错认为昔日枕边呢喃私语的恋人。 少女跪在榻边,努力维持住皇家威严,可眼角晶莹泄露出心底的脆弱,「这世间还需要你。」 两鬓苍苍的女人痴痴望着年华正好的少女,终于说出这一生从未开口的情话,「这世间……不就是你吗,舟舟……」 少女猝然睁大双眸,「陛下。」她小心翼翼地问:「您认错了……把我当作了逆命侯吗?」 已经过了几十年,商仪听到这个称号,心里还是无端痛了下。这痛楚漫漫绵长,自她听到逆命侯战亡那刻从心脏生起,一过经年,仍未消绝。 「逆命侯,是个怎样的人?」 商仪倚在榻边,回忆起自己年少的情人,唇角不自觉勾起,「你闻过栀子花香吗?」 「自然是闻过的。」 商仪:「她就像是一朵栀子花。」少女一脸茫然,但商仪不想解释,情不自禁微微笑起来。 栀子花是乡野的花朵,不似梅花凌寒,幽兰高贵。 它粗粗大大,香气掸都掸不开,素文人雅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 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逆命侯就是那么肆意妄为的花,大声嘲讽着道貌岸然的世人。 就算所有人都不齿,它依旧这么大大方方地开放,一香就香了几十年。 重来一世,商仪又听到熟悉的话,愣了片刻,而后笑道:「这世间不会需要哪个人,祁相,不要高抬我,我没那么重要。」 直到忍受过几十年的孤寂,她才看清自己的心、 一星陨落,星河依旧绚烂,一花凋零,春日依旧芬芳。 可她的少女如果不在,商云舒的世间只有一片荒芜。 「我会帮你的。」商仪摩挲手上戒指,这象徵楚王的权势。 看在前生祁梅驿帮了自己那么多年的情分上。 商仪抬头,「还有一个问题,在昆吾这么多年,长河血役,你查到什么?」 祁梅驿说出三个字,「张之首。」 商仪身形微晃,随即露出苦笑,「原来如此。」 前生她与逆命侯因张家血案而生隙,这么多年,她一直怪罪逆命侯心狠手辣,原来…… 商仪不敢再想,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往下想,如同把自己一点一点亲手拆解。 她想,为什么那时舟舟不对自己说了? 但随即意识到,就算逆命侯说出杀张之首的实情,那时的自己又会相信吗?
第69页 祁梅驿见她面上血色尽失,不由担心问道:「怎么了?」 商仪摇头,「没什么,想起一点旧事。」 「殿下,」祁梅驿皱眉,「当时殿下为何执意要来东海呢?」 商仪极轻地蹙了下眉。 祁梅驿心里揣摩,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对血石之事所知多少,当年商仪离开权力中心,莫非是想以退为进,主动抽身,想着,她越发有些忌惮面前的少女。 明明只有十五岁,却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商仪不知她在心里想什么,刚想开口,却被打断。 祁梅驿:「殿下不必说了,我明白了。」 商仪:?你明白什么了? 祁梅驿:「您早就知道陛下的事,预想到了今天,是吗?」 商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和聪明人在一起的好处就是,就算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对方也能自动在脑中寻找种种理由,把一切补充至合理。 祁梅驿打量面前少女。 这十年来,她可谓算得上亲眼看着少女长大,但她也只把商仪当作一个天赋过人心怀慈悲的世家女。可这短短一月的功夫,面前少女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明明面容依旧青涩,骨子里却透出股令人忍不住臣服的气势。 像极了真正的天下之主。 若是自己未来侍奉的君王是广寒君,那也未尝不可,祁梅驿眯起眼睛,默默想,只是和自己原来的预想有了一点偏差。 商仪:「祁相,你在想什么?」 祁梅驿笑了:「殿下真有一代明君的风范,」她一摊手,纯良无辜地说:「若四皇女与殿下一般英明仁慈,我岂会在政见上与她有这么多的不和?」 商仪:「……」 祁梅驿:「殿下不信?」 商仪也笑:「我离开昆吾时,陛下和我说过几句话。」 祁梅驿好奇:「说了什么?」 商仪:「昆吾穿朱袍的人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祁相除外。」 祁梅驿有些惊讶:「没想到陛下这么看得起我。」 商仪:「他说,祁相口里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祁梅驿愣住,随即笑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商仪脚尖用力,鞦韆微微晃动,蓝色衣衫如蝶翩跹。 祁梅驿:「既然在合作上达成一致,那让我们来谈谈之后的事吧。」 商仪摇头,「我舍友要回来了,你先离开吧。子时我去仙人眠找你。」 听到仙人眠这三字,祁梅驿有点晃神,「这……也好,总要见见故人。」她一拱手,「那今晚我便于仙人眠恭候殿下。」 江舟在藏书楼耽误许多时间,害怕云舒跟祁梅驿离开,时不时看向窗边的光阴仪。 夫子还想同她说几句,见她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不由笑道:「云舒又不会跟人跑了,罢了,你去找她吧。。」 江舟喜上眉梢,连忙往外跑。 夫子笑着摇头。 跑了几步,江舟记起一事,回头:「夫子,阿姐说你是她最尊敬仰慕的人!她说她没有死去,只是摆脱光阴束缚,变成星星悬在天上,你要是想她,就抬头看下星星,不要难过啦!」 夫子眼睛红了,却露释然笑意。 共潮生伫立在石崖上,夜空深蓝,天边几点寥落星辰。 江舟把两扇门推开,看到院中央坐在鞦韆上的身影时,心蓦地软了下来。 商仪抬起头,朝她微笑,黯淡的小院瞬间亮起来。 江舟喃喃:「云舒……」 商仪笑道:「摘完花了?」 江舟两手空空,刚才害怕道侣跟人跑了,急沖沖赶回来,哪里还记得自己出去时找的折花藉口。 商仪并不在意,「不要紧。」 江舟小步靠近,蹲在她身前,仰头望着她,「云舒,你看上去不高兴?」 商仪想起前生,眸光黯淡,就算回到十年前,自己辜负的女人,终究不是眼前明媚鲜活的少女。错过终究是错过了,她愧对逆命侯,却连声对不起都不知向何人说起。 江舟心想,肯定是云舒为皇帝殁了而伤心,那男人再怎么坏,也算是云舒的亲人。 她牵住商仪冰凉的手,「你别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当年逆命侯也曾说过永远,可天意高难测,人的挣扎微不足道,谁能妄谈永远。 商仪:「舟舟,别这么说。」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她怕舟舟许诺太多,到最后万事成灰,只余一场梦。 可江舟误会了,咬了咬唇,神情沮丧:「你不喜欢听呀……」 商仪:「哪有人能一直陪伴,相互扶持走过一段路,已经不能再好了。」 江舟听后,怔了片刻,露出沉思之色。 商仪正后悔,担心自己说得太丧气,却见少女又笑开了,眼睛闪亮,像是藏着太阳,「我明白了,云舒!」 她一愣,「明白什么?」 江舟振振有词,「我要把我对你的喜欢存起来,存到星星那里、月亮那里,还要存给春天的花,夏天的风、冬天的雪,这样你不开心的时候,星星也替我陪着你,月亮也替我陪着你,花草树木、世间万物,都替我陪着你。」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啦!」 作者有话要说:栀子花粗粗大大,香气掸都掸不开,素文人雅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
第70页 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汪曾祺 感谢在2019-11-15 04:19:21~2019-11-16 21:1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雇员 50瓶;(?_?) 35瓶;。。。 10瓶;昆萨村民、一二三四五 5瓶;凛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趁机私奔 商仪听到她的话, 双眸微睁,而后缓缓笑开。 舟舟仰着脑袋, 眼睛里藏着太阳, 笑容温暖坦荡,她牵着她, 连手心也是滚烫。 空气里浮游淡淡桂香,月华如银练, 铺满整个小院。 江舟一眨不眨地望着商仪。 鬼使神差,她微微伸直身子, 脑袋向上仰,嘴唇从商仪白嫩的脸颊掠过。 商仪瞪大眼睛,脸上飞快泛起红霞,但她没有制止,也没有说话。 江舟像个得寸进尺的小孩,挺直身子, 微微偏过头,亲吻更进一步。 商仪双颊犹如火烧。 前生虽有道侣,但两人从未有过肌肤之亲,连牵手这种稍微亲密的接触都罕见, 更别说其他。 所以此时此刻, 她的心剧烈跳动, 无措中又带着期待,身子僵成木偶,一动不动, 偏偏心里又在疯狂叫嚣着更近一点。 可江舟只是浅尝辄止,浅浅淡淡啾了下,就像蜻蜓划过湖面,留下道长长涟漪。 待她离开,商仪的心里难免失落。 「云舒,我……」江舟脸色通红,素常不管不顾的孤勇莽撞不见,换上小心翼翼的神情,再怎么勇敢的少女,对着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忐忑的。 这时商仪凝视着她,眉眼深深,黝黑的眸深邃,藏有许多情绪,「舟舟,那时……为什么不说呢?」 江舟一愣,「说什么?」 逆命侯与少女的脸重合在一起,商仪摩挲着她细腻白皙的右颊,想说什么,可喉中尽是苦涩。 江舟担心道:「云舒,怎么啦?」 商仪:「舟舟。」 江舟欢喜地回:「哎!我在!」 商仪心想,至少这一次,自己也该主动一回。她稍稍抬高江舟小巧的下巴,俯身印下一个吻,动作庄严而慎重。 江舟脑袋晕乎乎的,有点没反应过来。 商仪垂眸:「舟舟……」 江舟:「啊?」 见她这一脸傻兮兮的模样,商仪那些旖旎心思烟消云散,只浅浅笑了一下,「这次不是执教的奖励。」 江舟问:「那是什么?」 商仪捧着她的脸,看得江舟这种人也不好意思低下头,才松开手,并没回答。 江舟缠着她问:「是什么,云舒,你别说话只说到一半呀,你刚刚亲我,算什么?」 算道侣的承诺。 商仪心中默默想。 江舟不依不饶:「不算奖励,那算什么,云舒你说说嘛。」 「你亲了人家就不说话了吗?哪有你这样的,」她拉住商仪的袖子,「你别吊我胃口呀。」 商仪:「……」 两辈子头一回嘴对嘴亲了一次,道侣却把注意力放在没说完的那半截话上。 有点懊悔。 江舟眨眼:「不是奖励是什么,是什么,哎,云舒,说句话嘛。」 商仪默了片刻:「我有个远方亲戚过世了,我要回家一趟。」 江舟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嬉笑之色褪去,不自觉变得严肃起来,「回家?」 商仪点头,「恩。」 江舟咬了咬唇,「一定要回去吗,最近学业繁忙……」 然而用学业做藉口实在不足以让云舒留下。 「那是你很亲的亲人吗?」 商仪下意识点了点头,想到天子做的事,又摇头:「也不算亲近。」 江舟:「那就别回去了吧,这么远的路,丧礼早就完了,难道只为去他坟头看一眼吗?」 商仪嘆气,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是不愿让舟舟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舟舟为自己担心。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她从出生起就背负着沉重宿命,但这和舟舟无关。 江舟攥紧衣袖,「云舒,我……留在学宫好吗,这里多好呀,你不喜欢这里吗?」 商仪笑了,「我只是离开几天,又不是不会回来了。」 江舟心想,可进了昆吾,有几个人还能再回来呢?那个地方就像一座坟墓,一滩深深的污泥,不动声色地吞噬所有。她把心一横,说:「云舒,夫子让我去做一件事!」 商仪好奇:「夫子?什么事?」 江舟:「她让我去长河找灵核。」 商仪先是一愣,而后脸色瞬间阴云密布,像暴风雨即将来袭的大海。 江舟把夫子搬出来,本来是不想让她去昆吾,但一见商仪的模样,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逆命侯,居然有几分忐忑,怂了下来,「你、你先别生气。」 商仪沉着脸站起,「灵核?为什么让你去找,你答应了?」 江舟怂得不行,自觉没做错什么,可还是莫名心虚,低低嗯了声。 商仪:「我去找夫子,让她收回这句话,你不用去北疆。」 江舟拉住她,「云舒,等等。」
第71页 「等?」商仪的眉头紧蹙,「她怎么能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她对夫子一直尊敬有加,可一旦事关自家道侣,便无法保持冷静。当年她在梅林苦等,本以为逆命侯会像往日一般凯旋,等到的却是她折戟长河的消息。这样的锥心之痛,她绝不想体验第二次。 「你知道那边有多危险吗?先不说北戎兵,就是留在那里的尸人也……你才这么小,她们怎么能让你去拿灵核?大盛十年都没有找到,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云舒,」江舟看着她,「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了,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长河过来的,最熟悉那边。而且,我能行呀,找一个东西而已。」 商仪:「你怎么能这么天真,那是灵核,举国之力找了十年也没找到,中间不知道折损多少人,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而你只不过,」她顿了顿,逆命侯幼时就已十分不凡,比那些暗探差不到哪里,最后所有的话憋进肚子里,一拂袖,「反正不许去。」 江舟小声嘟囔:「都是回家,那你就能回昆吾,我就不能去北疆。」 商仪嘆气,「能相比吗?北疆有杀人的流寇,变异的怪物,还有种种天灾,危险无比。」 江舟抢道:「那昆吾不是更危险吗?」 商仪不解地望着她。 江舟犹豫一会,「昆吾有、有……有人心!阿姐说过,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你想想呀,你回家就要争家产对吧。」 商仪:「恩。」 万里江山,也算得上家产。 江舟似乎找到切入点,眼睛一亮,忙说:「我在话本上看,那些抢家产的手段的脏死了,不适合你,你这么回去,他们肯定会使一些手段对付你,这时候最好还是待在外面,等他们争个两败俱伤,我们再渔翁得利!」 一连用了两个成语,江舟可把自己厉害坏了,还握了握拳,以表态度。 商仪忍俊不禁,脸色稍缓,「也不能这么说。」 忽然她想到舟舟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岔开,正色道:「不许扯别的,我们同夫子去说,不去北疆。」 江舟拉着她,整个人半扒拉在她身上,「云舒,不要嘛,就只许你去昆吾,不许我去长河吗?我们还能顺路呢。」 商仪:「舟舟,不要儿戏。」 江舟:「哪里儿戏了?我很认真地跟你说!」 商仪:「反正我不会让你孤身涉险。」 江舟眼睛亮腾腾的,「那我们一起去呗!」 商仪默然片刻,绕来绕去竟绕到这上面去了。她极轻地蹙了下眉,而后眉心舒展,明白夫子的用心。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何要让舟舟去呢?难道夫子笃定舟舟能够找到灵核? 江舟抓住她的手,「云舒,我们一起去吧!」 商仪想了想,还是摇头,「这样对你太危险了。」 江舟:「我很强的!而且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看见面前笑颜如花,商仪难免有些为美色所惑,竟然开始动摇,「是,但……我已答应家臣,今晚便要与她商量回昆吾的事。」 江舟不屑:「不就是一个家臣!」 她和祁梅驿天生不对头,最看不惯那人阴阳怪气的模样。上辈子祁梅驿以为江舟酿造无涯血案,但又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对江舟下手,于是明里暗里怼她,怼得江舟一想起这个名字就火冒三丈,恨不得冲上去和她打一架。 偏偏祁相最擅长笑眯眯给你下套子,让你气得不行,又没什么发作的理由。 人人都说祁相隐忍温柔,唯有逆命侯表示——怪里怪气,阴阳人。 就算重来一世,江舟也无法摆脱偏见,一有机会就想给她下绊子。 「云舒,难道我比不上那个家臣吗?」 「她怎能和你比?」 商仪下意识反驳,说完就见小道侣弯起眼睛,对这个答案极满意,挺胸附和:「对!她怎么能和我比!」 「舟舟,问题不是在……」 江舟打断她,「我知道怎么做了。」 商仪:「你知道怎么做?」她有点欣慰,「那就去跟夫子说,推辞掉这个活,这本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舟舟,你在做什么?」 江舟咬住毛笔,盯着信纸皱眉道:「写什么好呢?」 商仪:「你想给谁写信?夫子吗?」 「不是,掌院呀,云舒,你与那个家臣约在哪里见面?」 「仙人眠。」商仪见她所写,有些奇怪:「你把掌院约至仙人眠去,为何?」 江舟戳手,心里窃笑:「当然是为了治一治你的家臣,然后我们就可以趁机私奔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6 21:18:41~2019-11-20 05:3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念深 2个;19959945、小p、最爱吃火锅、子书、三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柒 61瓶;31901724、dlwlrma 20瓶;老白、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你后悔吗 商仪:「这样好吗?」 江舟态度明确:「当然好了, 不能再好了!」 说着她牵住商仪的手,「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第72页 商仪:「……」这么理直气壮做坏事, 真的可以吗? 但江舟表示, 非常可以,给祁梅驿下绊子, 怎么能叫做坏事呢,明明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江舟半拖半拉, 把商仪拽到仙人眠楼下,找了得以观察全局又不至于被人发现的好位置, 美其名曰看戏。 商仪问:「如果掌院没来呢?」 江舟愣了下,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但她旋而又肯定道:「掌院肯定会来的!」她轻轻哼了声:「她很宠我的!」 仙人眠的芭蕉树下,两人靠树而坐,面前还有几盘小食。 等到月上中霄,银盘里的瓜果吃得七七八八, 曲九畹还是没来。 商仪不想打击舟舟信心,试探性问:「要不你先回去?我去楼上找她。」 江舟忙拉紧她:「不许找她,你等等!掌院一定会来的!」 商仪嘆气:「那人在楼上苦等我,这样总归不好, 至少我也该去和她说一下。」 「不许去!」江舟半抱住她的腰, 「去了你就不会回来了!」 祁梅驿舌灿莲花, 总是可以轻易说服别人。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说服,只需把利害摆出来,大人们总会做出最适宜的那个选择。 江舟却不是那种懂得趋利避害的大人, 行事更多依靠于本能与直觉。她像是永远停留在少年时,年少又鲜活,意气风华又横冲直撞,不计后果不顾代价,说她傻也对,说她真也对。 她撒泼无赖:「不许你去!」 十多年前,云梦泽白雾茫茫,湖光潋滟。 小小的江舟被江旬牵着,目送自己的青梅坐上马车,一去千里从此不返。 如今回不到幼时,但她至少可以抱住商仪,不管不顾挽留住她,再也不去昆吾了。 商仪无奈:「舟舟……」 江舟下巴靠在她肩头,「嘘,掌院来了。」 仙人眠门口,曲九畹从花树下走来,一身素色学袍,黑髮用木簪半挽。 「舟舟?」她蹙眉,好像察觉到不对。 坐在二楼的人听见声音,推开花窗,往下看来,两人对视,皆有些痴愣。 过了会,曲九畹才回神,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等等,」祁梅驿来不及下楼,手撑住栏杆,一跃而下,着地时膝盖弯了弯,又迅速挺直,快步赶上前,跟在女人身后,「小九,你怎么来了?」 曲九畹:「不是找你。」 祁梅驿笑笑:「是来找红袖吗,我刚刚问了,她没在这。」 眼见两人就要走出仙人眠,江舟心里着急,这要是走出去,自己可就看不到了。 幸亏曲九畹闻言转身,上下打量面前女人,嘴角上挑,「原来你还记得红袖。」 祁梅驿苦笑:「当然记得,你把我想得太……在你心里,我会连红袖都忘了吗?」 「昆吾那么好,忘记几个故人也没什么,我们都能理解。」曲九畹耸肩,见她走近,退了几步,「不要过来,你一靠近我,我就闻见昆吾的味道,臭。」 江舟:「哇。」 没想到一向和和气气的掌院,忽然变成一只牙尖嘴利的小刺猬。 祁梅驿只是温柔笑着,包容她的所有。 曲九畹看了她这模样一眼,忽然说不出什么话。 十多年前,她们一起在无涯求学。 曲九畹曾家境良好,后来种种原因,导致跌落尘埃里,看惯人情冷暖。那时她十多岁,是最敏感尖锐的时候,自卑与自傲聚在她身上,糅杂成尖刺,阻绝别人的好意。 她比所有人都要努力,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好向天下证明:就算跌落尘埃里,就算我一无所有,我也能重新站起来,站到最高的地方,没有人能压折我的嵴樑。 现在的曲九畹自然不会像年少时那样敏感自卑。 她可以轻描淡写丢掉昆吾传来的诏书,可以让皇子皇女喊尊称一声先生,着书天下闻名,虽不入仕,地位却超隆于一品大员。她是行仁蹈义,岳峙渊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她已站到高处,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如今伸长了脖子,也望不见她的身影,那些曾羞辱过她的人,如今在她眼里渺小如蝼蚁。可那些陪伴她离开坎坷,开导她走出阴影的人,也都离开,葬在长河,或者困于皇都。 她的挚友已死。 祁梅驿做小伏低:「我知道你在怪我。」 「我没有怪你,」曲九畹冷着脸,「没有什么好怪的。」 祁梅驿:「你以为我,嗯,在和他们同流合污?其实我……」她望着面前的女人,沉默了很久。 曲九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自卑敏感的少女。她长大了,眉目舒展,娴静温柔,像匣中美玉,在黑夜里也发着温润的光,这是无涯之璧,是东海的明珠。却与祁梅驿记忆里的姑娘正好相反。 自从长河血案,祁梅驿只身前往昆吾,曲九畹似乎在一夜之中长大。 她变得越来越好,温柔有礼,进退有度,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为之倾倒。 可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幅温良的皮是装出来的。牙尖嘴利高傲倔强才是本性,可再没有人挡在她身前,让她肆无忌惮露出小姑娘的模样。 终究是回不去了。 祁梅驿心想,但她也不后悔。 曲九畹:「没有什么要说的?」 祁梅驿笑笑:「没什么,你长大了。」
第73页 曲九畹:「只是变老了。」 祁梅驿:「就算掌院不想同我说话,祁某觍颜,有些事想与掌院商量一番。」 曲九畹极轻地蹙了下眉,「这里不方便说话,去里面吧。」 两个人重新走回小楼,换了间隐秘的房间。 这可让江舟傻眼了,说好的听墙角,这下要到哪里听? 她不甘心地围着仙人眠逛了圈,确定没有合适的地方后,怂耷着肩,哭丧着脸。瓜子都准备好了,想围观一场虐恋情深、爱恨情仇,这两个人怎么不按套路行事呢? 商仪:「舟舟,这样不好。」 江舟嗑着瓜子,「你不好奇吗?我还以为能看到一出大戏!」她突然想起自己要扮演无知的小白兔,一歪脑袋,「你家那个下人一看就不怎样嘛,和掌院是旧识,是不是辜负了她?一定是这样的吧!」 商仪笑:「别乱猜,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舟:「你知道?说说嘛!」 商仪确实知道一二。祁梅驿醉酒后曾同她说过一点过去的事。 这两人曾是恋人,年少初心动,也曾以为对方会是自己的战友。可自长河事发后,她们之间出现分歧——其实只是一点微小的裂缝,偏偏她们那时太骄傲纯粹,对感情过于理想主义,所以不容沙子,所以十年不见一面,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只有等对方死的时候,才恍然发觉曾经的坚持与骄傲如此不值一提。 商仪问过祁梅驿:「你后悔吗?」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饮尽了杯中的冷酒。 「云舒,你快说嘛!」 商仪勾唇,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别想一些有的没的,没什么好说的。」 江舟撇嘴,可怜巴巴地说:「你不宠我了,连这个都不肯告诉我,你这个负心女。」 商仪无奈,心里想,其实自己以前和祁梅驿她们是一样的人,过分骄傲,把自己放得太高,所以最后弄丢了舟舟。「你把掌院引到这儿,明天要怎么和她解释?」 江舟大惊:「对!云舒,我们赶紧走!」 说着一声剑鸣,不废江河悬在空中,雪亮的剑刃映着月华,熠熠发光。 江舟跳上宝剑,朝商仪伸出手:「上来。」 商仪不解:「做什么?」 江舟理所当然:「私奔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0 05:34:27~2019-11-20 23:2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季念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云舒才傻 商仪一愣:「什么?」 江舟牵住她的手, 把她一把拉到剑上。不废江河唿啸而去。 事实证明,无论前世今生, 逆命侯都是很执着的, 万事都是一根筋,譬如在私奔上。 冷彻月华下, 长剑如一道幽蓝的光,无声无息穿过飘满桂香的春城。 商仪下意识揽住舟舟的腰, 就如她梦中的那样,把手交给一个人, 安心跟在她的身后,什么都不管了。 天下大义、国家兴衰都与她无关,她不再是那个生来就要担负一切的广寒君,而是逆命侯的小道侣,是无涯普普通通的学子之一,把自己交付给心上人, 然后心安理得地跟着她走。 江舟可不知道道侣心中瞬息闪过的万种思绪。她想,道侣现在很乖,难得没有反驳自己,得抓紧这个机会赶快跑, 跑得越远越好, 这样就算云舒反应过来, 也回不去了。 然后她们去北境游山玩水,公费旅游,管它外面洪水滔天。 想想就很快乐! 这样想着, 她催动真元,不废江河速度加快,没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两人就已抵达春城外的一个小镇。 商仪见少女困得不行,摇摇欲坠,拉住她决定在此地休憩一晚。逆命侯依旧没心没肺在床上睡得正酣,商仪盯着她,心想就算这时把舟舟抱回去,她也不会发现吧。 以舟舟的性格,实在不适合私奔这种事。 不过既然出来,商仪也不想回去了。 以前她凡做事都慎重无比,生怕一子下错满盘皆输,可遇到舟舟之后,那些顾虑全抛之脑外,就好像一叶扁舟在风浪中行久,终于遇到可以靠岸的地方。 她趴在床边,歪着脑袋,凝望少女酣睡的容颜,嘴角上挑,带上一抹笑意。 前生世人都说广寒君与逆命侯万般不配。 广寒君是天上月亮,皎洁无瑕,一尘不染,高居尘世之上。而逆命侯只是地上一束幽微的烛火。萤火之光,如何与日月争辉? 可偏偏是烛火用尽生命燃烧自己,点亮月亮清寒的眼睛,在她万古不变荒芜冷寂的心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商仪心道,少年人不顾一切的孤勇、率直与真诚,舟舟就才是天上的星星,点亮她的余生。 她伸手戳了戳少女软软嫩嫩的脸颊,露出微笑。 「傻舟舟。」她语气带笑。 少女眉头皱了皱,似乎能听见她的话,嘟囔着说:「云舒才傻。」 商仪以为她醒来,轻声唤道:「舟舟?」 江舟低声呓语,睡梦正酣。 商仪握住她的小手,贴在脸上,笑道:「对,我才是最傻的人。」
第74页 如果她聪明一点,就能看清逆命侯眼中的一片痴情,也不至于怅悔至今。 江舟睡得朦朦胧胧,忽而做了一个梦。她觉得稀罕,自己很多年不曾做梦了。 梦中她又回到了云梦泽,两个小女孩在树下盪鞦韆,一边盪一边唱歌,盪着盪着听到远处响起丝弦乐,原来是楚王和王妃在楚地巡游回来。 江舟看两人坐在车撵上,他们的脸上仿佛蒙了层迷雾,叫人看不清楚。 周围所有人都在感慨,楚王英俊挺拔,王妃温柔端庄,真是一对璧人。 她与云舒手牵着手跑了过去,楚王把云舒举高,王妃摸了摸她的头,从车后取出两匹鲛纱。一匹深蓝,一匹粉红,是专门准备给她们裁制新衣裳的。 那时两个小姑娘极其臭美,争着要粉红的那匹鲛纱。 王妃向来疼舟舟,对商仪说:「云舒,你是姐姐,让一让妹妹好不好?」 楚王也附和妻子,哈哈大笑,道:「对对对,让一让嘛,晚照是妹妹。」 小商仪没有说什么,眼里憋满泪,一跺脚转身跑了。 江舟年幼可不知道如何哄老婆,抱着自己粉红的鲛纱臭美不已,还在幻想能穿上漂亮裙子。 到了中午吃饭时,商仪还没回来,江旬担忧小少主安危,想去找她,被楚王拦住了。 「就是耍耍小性子,」楚王说:「饿了就出来了。」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商仪的倔强和对于美的追求,又过几个时辰,大人们明显坐不住,让舟舟留在府里吃饭,其他人都出去找闹别扭的小姑娘。 舟舟对着一桌子好吃的饭菜,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手里的鸡腿突然不香了,身上的新衣裳突然不好看了。 她也想去找云舒,心想云舒现在肯定饿了,于是把桌上好吃把须弥戒装得满满的,偷偷跑出去。 江舟与商仪向来情同手足,自然知道她一生气惯去的几个地方,分别找过之后,却还是没有望见云舒身影。这下江舟是真的急了,跑向最后地方。 那是一片绿草如茵,蝴蝶翩翩的河谷,是她们的秘密基地。 入夜河谷没有白天的风景秀逸,风声呜咽,吹得草木簌簌,像是有什么野兽潜伏在其中。 江舟想起流传的鬼故事,心里有点虚,吓得腿发软,但想到云舒说不定还在里面,给自己打了打气,鼓足勇气走入其中。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风声反而更大了,小小河谷越发阴森恐怖。 说不定云舒回去了呢。 江舟心里不上不下,迈出几步想回家,又想到万一云舒在外面,肯定会到这里来的。 她想,外面黑黢黢的,云舒一个人,肯定又累又饿吧,都怪自己抢了她的衣服。于是江舟坐在草坪上,准备在这里等云舒。 冷风唿唿的,她穿着新衣服,有点冷,抱紧了膝盖,心想,要是再等一会云舒还不来,自己就回家啦。 草丛里传来「嗷呜」几声响,小江舟吓得一哆嗦,望去正对上一双幽蓝的眼睛。 楚地有许多传说,涉及灵异鬼怪也有众多,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就是狼外婆的故事。每次有小孩夜晚啼哭,娘亲就会说,再哭狼外婆就要下山吃你了。 小江舟没有见过狼,却知道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在夜里发光,会嗷呜叫,还会吃小孩。 她脸色发白,颤抖着说:「你、你别过来!」 狼外婆慢慢从草丛里走出,幽蓝眼睛,雪亮獠牙,和故事里一模一样。 江舟快要哭出来,突然灵光一闪,把须弥戒里的鸡腿丢出来,「你吃这个!不要吃我!」 狼外婆顿了顿,看了眼地上鸡腿,没有捡起来,依旧往她这边走,还张开血盆大口。 江舟小脸煞白,也忘了怎么跑,瘫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听见她哭,狼外婆停在原地,焦躁地跺了跺脚,化作幽蓝光点散开。 树上传来一声嘆息,小商仪从高枝跳下来,走过去替她抹泪:「傻,我骗你的,是幻术。」 江舟愣住了。前段日子江旬刚教了她们两幻术,她还没学会,云舒早掌握纯熟了,可是云舒怎么能用幻术来骗她呢? 她越想越委屈。 她特意出来找云舒,还给她带了这么多的好吃的,云舒怎么能来吓自己呢? 于是商仪无奈看到,小姑娘怔了怔后,又大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新衣裳弄得狼藉不堪。「别哭,唉,谁让你抢我的衣服。」 江舟听了她这没良心的话,哭得打嗝。 小商仪也不知道怎么哄人,还在火上浇油:「而且还没学会幻术,你不会想一想吗,云梦泽哪里会有狼?真傻。」 …… 江舟勐地从梦中惊醒。 天蒙蒙亮,商仪靠在窗前看书,听见声响偏头:「舟舟,做噩梦了吗?」 江舟撇嘴,拿起床上的枕头当暗器摔过去。 软枕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疼,只是商仪有点懵,看道侣脸色,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江舟委屈:「你欺负我!」 商仪摸不着头脑:「我、我何时欺负你了?」 江舟:「你在梦里欺负我!」 商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0 23:20:53~2019-11-25 00:2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5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季念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星闪耀 60瓶;葆光 50瓶;31901724 20瓶;(?_?) 15瓶;琉璃之玥 10瓶;最爱吃火锅 5瓶;星野忆、老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一个承诺 江舟抱住被子, 嘟嘴,依旧觉得委屈:「你欺负我!」 商仪小心问:「舟舟, 你做的梦……」 江舟:「你用幻术变狼吓我, 我好意去找你,你还吓我, 」她扭头,「咦, 云舒你的脸怎么红了?」 商仪垂眸,耳根薄红:「我想错……不, 有点热。」 江舟蹬蹬跑下床,把两扇窗推开,冷风唿啦吹进来。她笑得纯良:「通下风就好啦。」 秋末的风有些寒凉。 商仪身上热意迅速冷却,不动声色打量舟舟,总觉得她察觉到什么。 但江舟傻兮兮往商仪这边凑,压根没明白道侣心底那点隐秘心思, 「还热吗?哎,快冬天了,怎么还会热呢,我记得你体质属寒, 你还热不热?」 商仪:「不热了。」 江舟把身子探出窗外,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笑弯了眼:「真好!我一醒来就看见你啦!」 商仪:「然后摔我一枕头?」 江舟觍颜:「哎,云舒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嘛。」 商仪笑:「你梦见了什么?」 说起这个, 江舟滔滔不绝:「我梦见小时候,我们住在一起,你阿娘带来两匹布,把粉色的那匹给了我。你发脾气跑开,我就去找你,然后,」她顿了顿,一脸幽怨:「你还生着气,就用幻术变狼吓我!」 商仪:「我可不会这么幼稚。」 江舟心中有气:「你明明就有!」 商仪觉得无稽,「我不喜欢粉色。」 江舟:「云舒才傻,你最傻了!」好歹她还记得,云舒却什么都忘掉。 商仪对她的胡搅蛮缠有点头疼,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江舟:「你现在不喜欢,你小时候喜欢呀,你还要和我抢,我穿了粉粉的衣裳,你还要故意说我丑。」 商仪嘆息:「舟舟。」 江舟:「啊?」 商仪问:「早上想吃什么?」 江舟下意识地回:「小笼包加豆浆。」说起好吃的,她笑得眼睛都没了,「还要油条!」 商仪替她拢好衣服,「出去吧,街角有家早点店,晚了就吃不到了。」 现在时候尚早,天边晨星寂寥,街上零星行人。 江舟喝到热腾腾的豆浆时,勐地反应过来:「云舒,你答应和我私奔了吗!」 商仪轻笑,轻抿一口豆浆,动作优雅,仿佛喝的是皇宫御用龙井,「要是不同意,你现在还在这里吗?」 按照舟舟睡着之后万事不知的状态,就算把她卖了她也不会知道吧。 江舟嘿嘿笑起来:「你待我真好。」 商仪嘴角往上勾了勾。 两人抓紧时间,一路向北,在路上听到些关于时局的讨论,天子久未出面,朝臣议论纷纷,沈风节一人独大,其他几位搅动局势的人都选择隐忍不发,唯有沈风节锋芒毕露。 商仪心想,他们是把沈风节当靶子,想潜伏在暗里等待时机。 在这样一片浊水中,祁梅驿退离昆吾,也算一步以退为进的棋。趁着舟舟睡着时,她已联繫好暗卫,处理一些昆吾的事,至少得保证舟舟与学宫的安全。 数日奔波,车马劳碌,商仪却从未如此自由畅快。 舟舟在民间这么多年,早熟练掌握各种技能,就算在荒野郊外,她们也能过得像郊游一样。 江舟勒马,回头笑道:「停一下吧,过了这一片就是就到了。」 她们已行至鬼方山脚。前方山脉连绵不绝,望不见尽头。 以前这儿也算是登高胜地,云山雾罩,巨木参天,林中各种珍禽异兽、灵芝仙草。 可自从血石事发后,这片与北戎毗邻的山脉似乎也受影响,山中飞禽走兽渐少,灵芝药草本就是乘天地灵气而生,到后来也开始枯萎,受大山孕育的村民们失去食物来源,于是搬离此地,不知不觉,这里已经人烟稀少,阴沉可怖,从仙方山变成了鬼方山。 江舟轻车熟路把马拴好,跟商仪交代几句,就蹿到山林里准备去找些木柴生火。 林子里黑黢黢的,像裹了层青色迷雾,枝桠隐在雾中,如同老人骨瘦嶙峋的手、仰头长啸的兽。这比当年夜晚的河谷可怕多了,但江舟已经不会害怕,她不是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在大盛长达百年的光阴里,逆命侯的名字才是最恐怖的夜谈,能止小儿夜啼,能让最兇悍的匪徒腿软。他们畏惧她、仰望她,也只有商仪会一口一个傻舟舟,走过来揉她的头。 身后传来枝叶碎裂的声音。 「谁!」江舟突然回头,看清来人时,身上杀气顿时消散,展颜笑起来:「云舒,你怎么来啦?」 商仪:「这儿危险,我不放心你。」 江舟摆手:「我习惯了,哪会出什么事,这林里有瘴气,你先在山脚等我吧。」 商仪沉默片刻,心里想,舟舟以前常做危险劳累的事,但没必要每次都要她做。 江舟来推她:「云舒听话,在山脚下等姐姐。」 商仪嘴角扬了扬,没有动,说:「我可以用结界阻绝瘴气,不碍事。姐姐?」
第76页 江舟笑嘻嘻的,立马改口:「云舒姐姐,商仪姐姐!」 商仪摸摸她柔软的发顶:「乖。」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枯枝横倒,挡住原本小路。 江舟蹲在地上,拂开落叶,捻起一撮土,泥土的颜色变成深红,凑近能闻见丝丝铁锈味,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味道。 这里靠近北疆战场,土地下埋葬太多英灵。 江舟心中嘆了口气,捡拾柴火,路上教商仪如何分辨毒菇。商仪一一点头,抬手想接过她手里木柴。 「别,」江舟退后一步,「我拿着就行。」云舒这双手可不适合做粗活。 在她的记忆里,商仪继承王妃一身冰肌玉骨,皮肤也远比常人要娇嫩,随便点磕磕撞撞就能留下青紫伤痕,练久了剑手肘处会破皮出血。江旬教她们的时候都不捨得让云舒练剑,而是让商仪主学术法,江舟修习剑术。 老爹从小就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的小青梅,像话本里保护公主的将军。 商仪笑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江舟歪歪脑袋:「为什么不能,我都习惯做这些事啦!」 「以后我不会让你习惯了。」商仪定定看着面前少女,语气慎重得像是在许诺,「不需要习惯做这些事。」 夜中山林静谧无声,星光从枯枝漏下。 江舟怔在原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脸突然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5 00:21:39~2019-11-25 23:2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十块钱 20瓶;老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白羽雕弓 与心上人坐在星光下, 面前生起一团篝火。 江舟捧着下巴,美滋滋地想, 真像是在做美梦。 她闲不下来, 眼睛黏在商仪身上,微红的火光摇摆, 商仪低垂眉眼,雪白双颊浮上淡淡的绯, 像被浅浅抹上一层脂粉。 江舟的目光往下。 浅蓝衣领上露出的那截脖颈纤细修长,雪白细腻, 让商仪美貌中增添白天鹅般的优雅贵气。 江舟再往下看,心想:好胸!好手!好腰!好腿! 自家道侣真是越看越好看。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 还记得楚王妃以美貌闻世,泛舟江上时,引得众人围观,岸上人潮如海。后来有书生为她作诗, 夸赞她容貌堪比湘妃洛神。江舟想,要是云舒还在楚地,那群文绉绉的书生肯定会把她夸出花来。 小湘妃?小洛神? 不对,云舒肯定比那些传说中的神祇还要好看! 想都不用想。 她歪着脑袋, 手撑住头, 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炽热与喜欢——这样好看的云舒, 如今只给她一个人看,以前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居然成真了。 商仪身上穿的是浅蓝鲛纱长裙。蓝色裙摆在火光下发出斑斑点点的光, 像是缀满星辰。 她坐在干净地上,弯着腿,纱裙盖住笔挺修长的腿,再往下是软底云纹靴,浑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段细白的脚踝。 可江舟偏偏盯着她小小的脚踝,入了神。 要是往常被人这么看,不需商仪出口,周围的侍卫们就会将登徒子的眼睛剜掉。但偏偏这时,商仪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面红心跳,却连制止的声音都发不出。 舟舟的眼神澄澈火热,不含一点杂质。 被她这么专注地望着,只会涌出一股被珍惜被热爱的感觉,而不会觉得冒犯。 她太真诚太炽热,像小心翼翼的赏花者,像不会说谎的少年人。 商仪咬了咬唇,浅粉唇瓣沁上血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脚往后缩了下,纤细的脚踝隐没在裙中。 「唉。」江舟可惜地嘆口气。 商仪脸上有点烧,抬起头看了少女一眼,舟舟笑弯眼,菱唇香腮,桃花眼里柔情似水,人比花娇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江舟笑着问:「云舒,我好看吗?」 商仪耳唇红得要滴血,不知是否是火光映衬。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看。」 江舟笑,夸道:「你更好看!不对,你最好看!」 商仪眸光沉下,勐地站起来,「我去看看星象。」 说罢走出数步,迎着清冷的夜风,深吸一口气,冰凉空气灌满肺腑,冷却她身上的火热。 她想,舟舟心思单纯坦荡,只是觉得好看所以才这么久盯着自己,她说好看,是否是与春花秋月、世上种种美景相同的美好,而她的喜欢,是纯粹欣赏好看的事物吧。 可自己却不同。 商仪仰望天空,长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 那时候,她的心在疯狂跳动,口干舌燥,身子发麻,连指尖都在微微颤动。她望着还在少年时的道侣,眼神夹杂慾念,心思并不单纯。 商仪觉得羞愧,道侣尚年少,纯净如一张白纸,而自己却想在纸上随意涂抹,让其染上欲望的色彩。这实在是有违她读过的圣贤书籍,发乎于情却不想止乎于礼。 她在寒风中站了半晌,忽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原处山坡狼狈滚下,她眨眨眼,那个身影又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幻觉。鬼方山经常出现异象,也因如此,大部分的山民们都搬离此地。
第77页 等商仪回去时,江舟偎在篝火旁,已经熟睡。 商仪坐在火堆旁,守着舟舟,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江舟睡醒,伸了个懒腰,偏头身子顿住,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云舒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闭着,长长羽睫安静垂下,清晨薄雾在山间飘动,她白净如瓷的脸晕上一层柔和的微光,中和原本略微冷漠的气质,像云中的仙人。 江舟看得心砰砰跳动,捂住胸口,想到一觉起来就遭美颜暴击,这谁受得住? 商仪本是浅眠,察觉到她的目光,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声音中带着初醒的慵懒:「舟舟。」 江舟倒吸一口凉气。这睁眼!这声音! 商仪偏头:「怎么了?」 江舟捂脸:我觉得你在勾引我,但我不敢说! 商仪看她活蹦乱跳,情不自禁露出微笑,站起来摸了摸小道侣的脑袋,「睡得好不好?」 江舟点头:「好。」 商仪:「那我们准备一下,出发吧。」 江舟面上嬉色消失,望着面前巍峨山脉,鬼方山与长河相伴,连绵千里,几乎横绝整个大陆。 商仪问:「舟舟,当年你南下,翻过这座山吗?」 江舟抿了抿唇,难得露出几分严肃,「是,不过不是在这里,还要东边一点。」她耸肩,「那时候和我一起的还有好多人。」 商仪心奇,舟舟不是说她的亲人都葬在北戎马蹄下了吗? 江舟笑笑,自顾自说道:「唉,毕竟想逃到南边来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我沿着长河走了几天,看见一队人结伴在山脚下,想要翻过鬼方山,我就加入了他们。」 这座山可不是轻易能翻过去的,崖高千刃,怪石伫立,根本没有路,只能一步一步去探索,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林中还有许多兇勐野兽,瘴气毒花,甚至有食人的妖魔异兽,魑魅魍魉。 就算修行者想过去,也得费些力,更别提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了。 江舟想到过去,嘆了口气,捡起根探路的木枝,走在前头开路:「反正是这座山,总归是那么一些怪物,也没什么好怕的。」 今夕非昨,反正她和云舒足以荡平路上所有阻碍。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路了,布满瘴气的丛林自然不能御马而行,受魔气影响,也无法御剑穿梭。两人下马,要徒步穿过山林,翻过悬崖,才能到北边。 江舟:「云舒,你怕黑吗?」 商仪摇头,想到她看不见,便开口:「不怕。」 江舟笑起来:「那就好,林子里特别黑,而且晚上我们还不能烧些柴火,说不定会引来一些麻烦。」 她现在并不怕什么麻烦,但也不能在云舒面前表现得太厉害,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这一路走过去,除了杂草丛生,枯枝阻挡,道路难行外,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闲着无聊,江舟就跟商仪说起小时候翻过鬼方山的经歷。 与现在相反,当时的人们是从北往南度过山脉,南下逃亡。 他们都是流民,在北戎军的铁蹄下,失去亲人朋友,相互扶持逃到山脚,狼狈疲倦,身上都是伤。 在江舟的记忆里,鬼方山中老树参天,遮住日光,林中幽暗、闷热,暑气蒸腾,布满腐朽的味道,令人作呕。那难闻的味道多半来自逃亡者的尸体,翻山至一半时,他们就已遇到数具尸体。 但大家从战火中走出,连最小的孩子也看惯了死亡,对此已经无动于衷。 江舟在那一行人中年纪不是最小,她记得还有个年轻的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哭泣不止的婴儿。大概是初为人母,她的身上带着流民身上鲜少有的同情与悲悯,对江舟十分照顾。 那时候是夏天,天气酷热难当,密林像是蒸笼,头上烈日炎炎。每个人嘴唇干枯,神情疲倦。夏日天气变幻莫测,上午烈日当空,下午就变成倾盆大雨。雨水在山间汇聚,一缕一缕汇聚成湍急水流,让土地变得泥泞难行。 下雨后,每个人的身上都黏煳煳的,但哪里会有干净衣服换洗?只能继续顶着烈日前行,有几个人受不了这种天气倒在路上。 走到一处山谷时,忽闻一阵雷鸣般滚滚轰隆声,脚下土地不停颤动。江舟还没明白什么事,就听人群骚动起来,有经验者大喊快往山上跑。她不明所以,跟着人群往上跑,没跑出几步,原来站着的地方被浑浊湍急的泥沙洪流掩埋。许多逃跑不及者葬在了其中。 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也永远埋在泥石流里。 但这片林里最致命的,还不是毒虫、瘴气、野兽、酷热、传说里吃人的妖魔。 瘟疫不知从哪里生起,也许是被毒虫叮咬后滋生出的疾病,也许是被林中其他流民尸体感染,总之没有多远,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无声无息,只是睡了一觉,周围又有几个人的身体僵硬冰冷,永远不会睁开眼睛。 江舟永远不会生病,她睁大了眼睛,就如一个记录者,把逃亡路上的这一幕幕记在心底。他们翻过高岗山林,从野兽口中逃出,等终于站到最后一道高岗,南境的沃野千里、裊裊炊烟跃入眼帘时,只剩下三个人。 没有战火、疾病、死亡,一片平静安宁的土壤。 倖存的两个年轻人当即跪到在地,亲吻脚下土壤,泪流满面地嘶吼哭泣,把亲人的遗物挂在高枝上,让逝者的灵魂也能永远眺望南方。
第78页 江舟静静看着这一幕。她以为在北疆的日子所见已经是人间最悲惨的景象,见得多了,才知道天命的残忍远不止如此。 从往事中回过神,江舟捡了几个逃亡路上有趣的事情同商仪说了,然后问:「云舒,那时你在干嘛呢?」 商仪思忖片刻:「读书。伯父为我请了一个夫子,他很严厉。」 天子请来的自然是当世大能,教她与皇子皇女们学习各种术法典籍,兵书策论。世家子弟们受不了如此严苛的老师,也策划着名一起逃亡。 他们从太学院逃到昆吾城中,那时天朗气清,清风拂面,昆吾的少年们鲜衣怒马,踏尽闲花。 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闲唿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5 23:22:41~2019-11-29 23:1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念深、病毒侵入、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ot2 17瓶;33888637 16瓶;老白、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做梦也算 正交谈间, 忽听有人仓皇求救——「有人吗?救命!救救我!」 声音稚嫩喑哑,听上去像个孩子。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 这荒山野岭, 连个人都没有,怎么会有活生生的小孩。她们皆知事有蹊跷。 「云舒, 你怎么看?」 商仪沉吟片刻,「去看看吧。」 江舟心里也是这样打算。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妖。何况, 万一真有迷途孩子在此……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总要去验证下, 才不愧自己的良心。 她们循着声音找过去,矮树林里有个矮小的身影。 江舟蓦然瞪大双眼,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 商仪没发现她的异常,迳自往那小孩走过去,江舟忙去拉住她:「云舒,别走了, 我认识他。」 「恩?」商仪不解地问:「认识?」 江舟撑着下巴:「当年一起逃到南边的,奇怪,他不是早死了吗?」 说着,她放轻脚步, 慢慢靠近, 在小孩面前蹲下身:「你……」 小孩仿佛没有看见她们, 捧着脸低低哭泣:「救救我,爹爹、阿娘,你们在哪里呀?」 未几, 他的身影突兀地在两人眼前消失,面前的山林黯了下来。 江舟咋舌:「这是见鬼了吗?」 当年她率军北渡,手刃千万人,造下无尽杀孽的时候都没有看见鬼,怎么一回来就见鬼了。 商仪想起昨夜所见的幻影,心知有异,在附近仔细探查,余光瞥见一物,顿时恍然:「不是鬼。」 江舟:「那是什么?」 商仪走到树根,蹲下身子,「舟舟,你来看。」 江舟弯腰,顺着她的指引,在树根处看见几颗黑色的小蘑菇,「这不是蘑菇吗?哎,不对,它的根怎么是蓝色的?」 「这叫流影菇,只有在死寂荒芜之地才有。」商仪想起书上记载,心里已有猜测。按照书里说,鬼方山不应有这么多的流影菇,但近些年来战乱频发,此山已经荒芜,流民尸骨埋于地下,积攒太多死气,才让这种长在死地的生物繁茂无比。 也许当年男孩经过这里,正好被流影菇记下,于是这一幕幕,在林中不断的重现。 但终究只是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已。 她们接着往前,阴暗的山林里,时常闪过过去的幻影,上古时身着兽皮狩猎的男女们、整装待发的士兵、还有战火中挣扎着逃亡的流民……人影幢幢,让这片死寂之地看上去热闹起来。 然而这热闹也是虚假而阴森的。 树林里的活人,只有江舟和商仪而已。 不知何时,她们的手已经紧紧牵在一起。两人再怎么勇敢坚强,还是觉得这景象有些瘆人,加快脚步想离开这里。然而祸不单行,没走多远,林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 江舟心里有点发虚,就算过了这么久,童年看起来危险的事物在她眼里不值一提,但当时的恐惧深深印在脑海中,就像阴云笼罩在天空,从来没有消散过。 过了再多年岁,小时候烙印下的阴影,也会一生一世,如影随形。 商仪的手稍稍用了用力,「舟舟,别怕。」 江舟挺胸,下意识地回:「我才不怕……」说到后面,忽而哑了下去,她习惯了在别人面前坚强,因为无论世人还是天命,都不会因她可怜而心疼,看她落魄,他们只会嘲讽。但是云舒不一样。 云舒是她可以相信的人。 她落魄而狼狈地活在这个人间,小心翼翼、精神紧绷,不敢信任何人。可只有云舒,她笃信,只有云舒不会伤害她。 商仪暗施法咒,驱散周围的迷雾,十步只能勉强能看清,但更远处的路依旧隐没于白雾中。 但这样她们可以看清彼此了。 江舟没那么怕,长舒口气,继续嘴硬:「我当然不怕啦哈哈哈,云舒啊,是不是你怕了呀?」 商仪垂眸,眉头皱了皱,对江舟说:「舟舟,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 江舟:「什么故事?」 商仪压低声音,雾气飘散,清冷的嗓音幽暗林中响起,「有片树林,接二连三地死人,时常有人在其中看见鬼影。有两个游学的学子,张生和赵生,抄近路穿过树林,忽然,林中生起了白雾。」
第79页 江舟往她身边挨了一点,身上凉飕飕的。 商仪停下来,问:「舟舟,你怕了吗?」 江舟依旧嘴硬:「才、才不怕。」 商仪笑了笑,继续说:「雾太大,他们害怕走失,就紧牵着手。张生感觉自己牵到的手冷冰冰的,像一块冰一样。他们一起迈步走,林子里只能听见脚步声,你听。」 「沙、沙、沙。」 她们踩在厚厚的枯叶上,脚步出奇整齐,四周静谧无声,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个人。 江舟已经怂了,觉得握住的手也冷了不少,跟故事里一样。 商仪慢慢道:「听着脚步声,不知怎么,张生心里越来越怕,于是他开口和赵生说话,赵生回了他,但声音距离他仿佛有点远。张生松口气,身边的人是赵生就好了。他忽然听到『哎哟』一声,就问赵生:『发生何事?』」 「赵生说:『刚刚没看路,绊倒一块石头,摔倒了,兄台,你在哪儿,让我重新牵住你,免得走丢了。』李生呆在原地,要是赵生松开了手,那他现在牵着的,又是谁呢?」 江舟心中勐地一紧,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紧紧牵住。商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重复道:「你说,在她身边的人,又是谁呢?」 江舟吓得整个人一激灵,冷汗就下来了,僵在原地。 商仪轻轻勾唇:「舟舟别怕,只是个故事。」 江舟委屈,气得使劲把手往回拽,商仪怕弄疼她,只好松开手。江舟想到小时候,自己好心去找云舒,她却用幻术吓自己,还坐在树上看自己出丑。 过了这么多年,商云舒变成广寒君,从爬树下水掏鸟蛋的调皮小孩变成一丝不苟的世家表率,没想到内里还是没有改,这么恶劣,就知道吓人! 商仪快步走上来,与她并肩:「真生气了?」 江舟不说话,埋头默默走路。 商仪也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伸手去牵江舟,却被狠狠拍开。手背泛红,逆命侯手劲有点大,她被拍得有点发懵,愣了一下,「舟舟?」 江舟一吸鼻子,「别碰我。」 商仪:「是我不好,我不该吓你……」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哭了?」 日后大名鼎鼎的逆命侯,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逆命侯,居然被一个鬼故事吓哭了? 江舟跺脚,脑子发热,捂着脸冲进雾里。商仪想拉住她,但终究晚了一步,小姑娘风一样冲到旁边白雾里,她也只能循着脚步追过去。 等商仪追到江舟,两人已经偏离原本道路。商仪此刻无暇顾及这些,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舟舟,你……我……」 江舟也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哭鼻子太丢人,又羞又气,捂着脸不肯说话。 商仪心中内疚,她原本只是看舟舟嘴硬,说鬼故事想逗一逗道侣,没想到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逆命侯,轻易就被吓出了金豆豆。 但总归是自己的不好。 她一时口拙,把手放在少女肩上,吶吶:「不要哭……是我的错。」 江舟放下手,勐地冲过来,把商仪撞得踉跄几步,靠到树上,情不自禁伸手揽住小道侣的腰。 「你总是这样,总是欺负我。」江舟头抵着她的肩,闷闷说,鼻音很重,带着哭腔。 商仪心都软了,认错态度良好,「对不起,我错了。」 江舟气极了,「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对不起我错了,下次还敢! 简直不要太气人。 商仪奇怪:「哪次?」 江舟口快,差点说出去:「当然是小时候……我梦见小时候的那次!」 商仪笑笑:「做梦也算啊?」 江舟拉着她的衣襟,气哼哼地质问:「你还想赖帐?」 少女气唿唿地瞪圆眼睛,许是哭过,眼里亮得出奇。商仪看她,心里酥酥麻麻,「不敢。」 江舟这才罢休,勉强原谅她,「哼,再信你一次。」说完松开手,这一跑,不知偏到哪里去了,还要重新找路,都怪云舒!瞎说什么鬼故事! 转身时,江舟才发现,她们误打误撞,好像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 身下山谷幽静,一条潺潺小溪淌过翠绿草地,两岸人家亮起灯火,好像漫天星辰落到人间。 江舟喃喃:「这里怎么还会有人?流影菇吗?」 商仪刚注意此等异象,亦是有几分不解:「或许,可望向去……不太像。」 这么巨大的幻象,得是一片多大的流影菇。 江舟不管不顾,懒得多想,「管它什么妖魔鬼怪,下去看看不就知道。」 反正没什么好怕的。 商仪牵住她,「好。」 江舟想到一事,刚刚她正好背对山谷,没第一时间发现异象情有可原。可云舒是正对着的,她难道也没发现吗?还是特意不说想看自己哭鼻子丢完人? 她抿紧唇,愤愤想,就知道云舒不是真心道歉的。装什么光风霁月的圣人模样,明明就是那个喜欢欺负人的大坏蛋。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变! 商仪见她不走,偏头问:「怎么了舟舟?」 江舟:「你,你发现了这里,故意不说,是不是就想看我丢人!」 商仪微怔,「我没发现。」 江舟不屑,正对着一片鬼火,还说没发现,骗谁呢。
第80页 商仪认真说:「那时我在看你,入了神。」 第52章 小心为上 那时商仪心里眼里都是她的小道侣, 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纵有鬼火幢幢,她却当成星河入梦。 江舟脸上烧热, 别眼不敢看她, 低下头,使劲绞着衣角。 「舟舟, 衣服皱了。」商仪半跪,小心把衣上皱褶抚平。正想起身时, 下巴被人握住,头不由自主往上抬。 从下往上看, 江舟眉眼飞扬,似笑非笑,红唇上挑,欺身压下。 倒有几分逆命侯的模样。 商仪一时怔了,指尖微颤,对上少女晶亮的眼睛。 江舟:「嘿, 云舒,我比你高了!」 商仪:「……」不是逆命侯,是她的傻舟舟。 江舟心花怒放,眼里是掩不住的喜色:「你先别起来, 让我再体验一下比你高的感觉!」 商仪无奈:「舟舟, 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江舟撇嘴, 讪讪收回手,从小到大她的身高总被商仪压着一头,难得体会次俯视云舒, 有点忘乎所以。这辈子一定要多喝点骨头汤,争取以后长得比云舒高! 商仪站起身,望向山下,面色微凝。 一片碧绿的草坪斜在山坡上,借着月光,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碎花卧在绿草上,小溪在山石间溅跃,银色的波澜像如水的月光。而亮起的灯火好似颗颗珍珠,点缀安静的河谷。 江舟:「我们快下去,看看是什么妖精在作怪!」 商仪勾了勾唇:「这回不怕啦?」 江舟脸一红:「你还说!都是你吓我,我胆子哪有这么小?!」 商仪:「你胆子最大,刚刚被吓哭的……。」 江舟眼睛瞪圆:「不许说!」 商仪顿了顿,笑笑,改口道:「被吓哭的是我。」 江舟点评:「虚伪!」但她喜欢。 两人小心往下走,商仪步履稍快,把江舟护在身后。 江舟:「好奇怪,大半夜都没睡觉,还亮着灯呢。」 商仪压低声音:「舟舟,有些东西是不需要睡觉的。」 江舟凑近,咬牙切齿地念:「商!云!舒!你是不是不肯放过我!」 她就知道,说什么对不起知错了,都是敷衍,下次一定犯。 商仪嘴角上翘,抓紧了少女的手,「好了,我逗你的,别怕。」 江舟:「哼,你怎么就知道欺负我?」 商仪怔了片刻,情不自禁偏头望去,少女鲜活的面容印入她的眼眸,这么生动可爱。她心想,是啊,自己怎么唯独对容易对舟舟失控? 不只是在今生。 前世她待在昆吾多年,每一日如履薄冰,早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瑶池月下初遇,逆命侯自飞雪里走来,笑吟吟递上一枝桃花。世人皆说无礼,唯有她不觉被轻薄,一眼就动了心。这么多年,她只对江舟失控。只有在江舟面前,她才不是那个世家表率,不是冷冰冰的权力符号,而是活生生、有七情六慾的人。 江舟被她看得脸红了,「怎、怎么了……」 商仪目光灼灼:「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在前生瑶池宴之前。 江舟张嘴:「啊……」不会露馅了吧,云舒想到什么了吗? 可商仪摇了摇头,苦笑:「算了,怎么可能呢?」舟舟长于楚地,而自己困在昆吾,怎么可能见过?「只是明明见你不久,却好像认识很多年了。」 夜色如墨,长空朗月。 江舟眼睛圆圆,亮得出奇。商仪看她,眼里含笑:「说不定我们真的见过。」 江舟嘴角不觉上翘,「对啊,说不定呢!」 商仪:「你一定欠了我什么东西,让我总是忍不住想欺负你。」 江舟气,不就是一件衣服吗,至于心心念念记这么多年,忘记这么东西都不肯忘掉这个嘛,「小心眼!」 商仪笑笑。 一番斗嘴,走到山谷时,江舟心里的怯意消散许多。 山风冷飕飕的,她缩了缩脖子,挨商仪更近一些。走近了,水流潺潺,屋舍俨然,桂枝横斜。 商仪眉头微蹙,察觉不对:「舟舟,呆在外面。」 江舟:「有什么不对吗?」 商仪:「灵气在波动。」 江舟用神识探查,发觉果如商仪所说,此地灵气波纹状晃动,像水波一般。 她一怔,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这个地方还有灵气?」 十年前战乱爆发,长河被北戎血洗,百姓争相逃难,但能度过鬼方山,逃至南方的不过十一。当初江舟所见便是其中一个缩影。这座山下埋骨众多,死气深重,连流影菇都如此茂盛,竟还有灵气存在? 商仪望了片刻:「好像是一处阵法。我过去看看。」 江舟:「我也去!」 商仪拦住她,「舟舟乖,在这呆着。」毕竟她不知那儿有没有危险。 江舟心想,明明是她要保护云舒,怎么反过来了?但她很享受被道侣照顾的感觉,抓着商仪的袖子,撒娇道:「好云舒,云舒姐姐,带我一起吧,我害怕嘛。」 商仪微怔,失神片刻,忙扭头掩过自己失态:「好,那你跟紧我。」 江舟于阵法上不如商仪熟稔,看着她时不时蹲下身子探查,自己也闲不下来,偷偷熘到屋前,围着木屋转了圈,最后停在窗前。暖黄的灯光从纸雕窗中漏出,两个人影映在窗上。
第81页 她伸出手,在窗上戳一个洞,弯腰再往里看时,只见黑黢黢的一片。 没点灯? 不对。 江舟后退几步,从纸窗往里看,依旧有灯火与觥筹交错的人影。 不知何时,商仪也走到她身边,看着这幕异象,露出深思之态。 江舟问:「云舒,这是什么?」 商仪:「迷阵,这几株桂树与木屋的摆放都循星象之理,恩,好像是道门的手笔。」 江舟兴致勃勃:「道门?孤山吗?那个传说中避世不出的门派?不是说他们的东西都不教给别人嘛,你怎么知道?」 商仪正在想如何圆场。 江舟似瞭然一般,拍肩笑道:「我知道了,有权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商仪:「……」这话说得也没差。 江舟:「我们还是不要破阵吧,你看,这么阴森的山,突然有个好看的地方,多好啊,万一有人经过也不会害怕不是?你说我当年怎么没撞见这地呢?」 她语气云淡风轻,但商仪听后,难免心疼,沉默半晌,不知说什么,于是牵紧了江舟的手。 江舟:「既然是迷阵,那就是没什么危险了?」 商仪谨慎,说:「不一定,小心为上。」 江舟点头,「好、好、好,小心为上。」她盯着面前纸窗半晌,笑起来:「真有意思,那两个人一直在窗前喝酒吗?」 商仪循着声音看过去。 那两个黑影相对而坐,举杯对饮,似乎相谈甚欢。 但当她透过江舟戳出来的小洞再看时,屋里一片黑暗,并无什么人影。仿佛这片纸窗是面镜子,映出表里两个世界。 江舟:「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商仪想了下,「再等等。」 没过多久,屋里两人站起来,离开桌子,脱衣似要准备就寝。忽而一阵凉风袭来,灯火颤了下,屋内屋外都陷入黑夜里,唯有泠泠月辉如旧。 江舟好奇心旺盛,迫不及待想冲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快步走到门前,伸手想推门之际,被商仪唤住。 「舟舟,让我来。」商仪示意她退后,犹豫片刻,轻轻推开面前的木门。 像是触动什么机关,冷风乍起,一道白光朝她掠来,江舟抱住她的腰,滚入草丛中,只闻一声巨响,方才站着的地方被利箭刺透。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 第53章 我不要睡 江舟握紧不废江河, 把商仪按在身下,眼睛微眯, 做出攻击之态。 然而少女温软芬芳的气息透过薄衫渗来, 让商仪有些心猿意马,晃了晃神。 正巧乌云蔽月, 四周陷入乌黑。 江舟听到破空声,长剑出鞘, 铿锵几声响,刀剑碰撞的火星照亮一瞬的黑暗。 看清面前的东西时, 江舟眼瞳缩紧,后退数步,难掩吃惊。 流风回雪唿啸而出,带起冷冷长风,云破月来,闲花弄影, 清澈月华照出面前人影。 商仪也怔了怔——乌木彩衣,手执利刃,竟是两具偃甲人。 但这两具偃甲人比学宫负责洒扫的偃人要精巧多了,举止与常人无异, 舞剑之姿甚至称得上流畅。 谁在这放偃甲做看守? 江舟看她分神, 喝道:「云舒, 小心!」 商仪足尖点地,如青鸟掠开数步,一道白光闪过, 银色链刀翻飞,蓝衣翩翩,若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 江舟:乖乖,打架都这么好看! 流风回雪缠住其中一具偃甲的手,链刃灵活如银蛇,在偃甲之间穿梭,江舟见此机会,长剑一挑,打落偃甲手中的兵器。但偃甲不知痛楚,不知畏惧,而江舟二人并不想毁去这巧夺天工的偃甲,动作难免受束,一时竟不显上风。 商仪打斗之时细心观察,等待时机,开口唤道:「舟舟,左脐上三寸,右耳后半寸。」 江舟心领神会,剑尖点上商仪所说之处,只听机括声响起,两具偃甲动作一僵,顿时停住,武器叮噹落地。 「这儿怎么会出现偃甲人?」江舟收剑,奇怪道。 不仅她吃惊,商仪心里也十分诧异——这迷阵是玄门阵法,而偃术是墨门传承,近百年逐渐式微。 学宫里百道交融,容纳百川,时常聘请各门大能为学子讲学,但玄门却是一个对传承极为在意的地方,说白了,使用这阵法的人可能留下符篆保护迷阵,而不该是偃甲,太违和了。 很快商仪就猜到了缘由。 她蹲下身,捡起门口破碎的符咒,皱眉不语。 江舟凑过去,「云舒,发现了什么?」 商仪:「若我猜的不错,布置迷阵与放置偃甲并非同一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江舟笑道:「商执教,这个时候就不要考我啦。」 商仪微微勾唇,把符咒拿给她看,「这上面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你看,曾经有人进入过迷阵,不知他目的是什么,最后他留下了这两具偃甲在这儿守护阵法。」 江舟歪头,「后来那个人是不是学宫的呢?」 商仪颔首:「大有可能。」 这些年学宫派人去长河追寻灵核下落,经过此地破开迷阵,而后出于某种目的,留下了这偃甲。 江舟蹲下身子,用手戳戳偃甲人冷硬的外壳,「好像是我们练习用的材料,」她凑近闻了闻,木香清新中带点冷:「是紫新木。」
第82页 紫新木产自东海,学宫制作偃甲多用这种木材。 商仪心中思量,自从长河兵败后,学宫偃术课无人问津,算来熟习偃术的人,也只有执教那一辈。这张符咒残余的灵力来看,损坏已经有些年头了。 「舟舟,我们进去看看吧。」 江舟早按捺不住,闻言走在前头,两扇门早就开了,里面乍看去是一片黑。她想点燃桌上灯火,摸到一手灰,灯盏中灯油早已经干枯。这么看,那方才的灯光无疑是假的了。 深黑的夜里,两个木头人举杯对饮,然后走到床头就寝,动作与人合辙,设想了下这样的情景,江舟打了个寒战,暗自腹诽,不知哪个前辈有这样的癖好,用这么大的偃甲来过家家,还不点灯,不怕吓死人吗? 屋内陈设皆覆满灰尘蛛网。 商仪皱皱眉,看了几眼后忙不迭走出去,霉味似乎在鼻尖萦绕不去。 江舟不如商仪一样讲究,东摸摸西看看,「云舒,这和普通的房子没什么区别嘛,我还以为有什么宝贝。」 商仪:「是有些奇怪,」她望着房子,又扭头看了看偃甲,几分恍然:「原来如此。」 江舟茫然问:「哈?」 商仪笑了笑,问:「你为什么会觉得里面有宝贝?」 江舟理所当然地回道:「话本上不都是这么说嘛,在这种地方就能找到宝贝!」 商仪耐心解释:「这话说得没错,阵法之类,多是为了保护某种宝贵的东西。法宝秘籍、神丹妙药,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珍贵的也不仅仅只有这些外物。」江舟眨眨眼:「商执教,你直接说呗,不要考我啦。」 商仪微笑:「对于布阵之人来说,想要留下的,也许不是法宝灵药,而仅仅是一个对于她来说珍贵的东西,比如一段回忆。我曾听授课的老师说过一个故事。」 那位执教来自孤山,教她七星五行,种种道法。 讲到迷阵这一节时,执教说起在孤山某峰后山,也正有一座迷阵。当时有位惊才绝艷的峰主,一心向道,渴望打开通往上界的通道。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一次闭关修行中遭逢心魔,身受重伤,没过多久便不治身亡。 她在寿数将尽时,在后山建起一座迷阵。后来有调皮弟子好奇其中藏有什么法宝秘术,不顾掌门禁令,偷摸跑进去。翌日那几个弟子被发现倒在石阶上,昏迷不醒。 等到灵素峰的师姐们将他们救醒,他们告知实情,原来那迷阵里既无法宝,也无秘籍,只有一松一石一琴一鹤,而树下抚琴女子眉目如生,仿佛正抚琴以待故人。 「一段记忆,一个希冀,这种布阵之人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偏偏在其他人的眼中,卑如尘土不值一提。」商仪心绪复杂,恰如她把与逆命侯的相识相知视作珍宝,而世人却把那段过去当作琼玉里的瓦砾,美玉上的瑕疵。 世间种种机缘感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如何能强求每人都相同呢? 江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 商仪接过她的话:「这儿没有什么法宝,只有一段回忆,当年闯迷阵之人看见了,心有触动,但他不会孤山阵法,无法将破坏的符咒补全,于是留下两具偃甲看守以作弥补。」 江舟真心佩服,两眼发亮:「云舒,你好厉害!」 商仪面上泛起薄红,微偏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江舟笑嘻嘻地夸「那也很厉害!」 商仪被小道侣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心里竟有些轻飘飘的,嘴角不自觉上翘,「今日已晚,我们在附近休息,等白天再来寻找阵眼,我试试将迷阵破损之处补全。」 江舟凑过来想抱她的手:「好!云舒姐姐说什么都好。」 商仪警惕后退一步,「先去洗手。」 江舟看了看自己乌黑的掌心,眼见奸计没得逞,撇撇嘴,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水。 商仪也弯腰洗手,忽而被小道侣喊了声,偏头看见她笑颜如花,然后当头被浇了一身水,登时愣住。江舟看她难得狼狈模样,咯咯笑个不停,小时候她和云舒戏水和没赢过,今日总算扳回一局。 商仪反应过来,抿抿唇,默念咒诀,一条水龙腾空而起,朝江舟冲过去。 江舟往旁一滚,大叫:「你作弊,不许用术法!」但水龙依旧紧追不捨,到后面,她只能认输求饶:「好姐姐我错了,饶了我吧!」 商仪见闹够了,收手道:「还玩不玩?」 江舟连忙摇头:「不玩了不玩了。」 商仪用术法除去两人身上水痕,见小道侣垂着头一脸挫败,忍不住笑笑,揉了把她的脸,「开心吗?」 江舟闷声闷气:「开心。」打赢了开心,打不过就不开心了,为什么万事总会被云舒压一头,连水仗都打不过她! 草地柔软,夜风微凉,头顶一夜烂漫星光。 江舟躺在草坪上,手垫在脑袋下,看着星空,商仪坐在她身旁。 「云舒,你说迷阵里会有什么呢?」江舟兴致勃勃,对市井八卦之类的事物十分上心。 商仪笑笑,眼神温柔:「我怎么知道?」 江舟翻个身子,托腮看她:「你猜猜嘛。」 商仪:「恩,父母亲人之类的吧。」 江舟不以为然:「你真无趣,明明就应该是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会不会有个漂亮姐姐被坏人施法,陷入沉睡,要一个亲亲才能醒来。说好了,你可不许亲她!」
第83页 商仪:「……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江舟仍在浮想联翩,说了一会大概倦了,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合上眼眸。 山风料峭,商仪从须弥戒取出披风披在舟舟身上,垂眸看了她许久,而后起身往小溪旁走去。 这几日风尘僕僕,终于找到一处赶紧的水源,她想在此稍作梳洗。蓝袍垂落在地,露出纤细白挺的小腿。只是她不知道,身后熟睡的少女悄悄张开眼睛。 江舟本有些困顿,一见这情景,顿时清醒了。 少女一身冰肌玉骨,在泠泠月华照耀下,白到近乎在发光。她把手放在衣带前,似乎要解开最后一件衣服。 江舟心潮澎湃,脸上烫热,目不转睛,但她的耳畔响起机枢转动的声音,紧接着睡意越来越浓,怎么都睁不开眼。 江舟:啊啊啊啊啊我不要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4 23:53:25~2019-12-06 22:5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 5瓶;最爱吃小甜饼、病毒侵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天高路远 然后事与愿违, 她醒来时,日光澄明, 溪流清澈。 白日山谷愈发幽静秀美, 树木葱郁,芳草萋萋。江舟不知如何形容, 只觉得这样一处盛景,简直不该出现在鬼方山这样的地方。 想到昨晚错过的美景, 江舟捂住胸口,怅恨不已。 好恨。 只差一点, 明明只差一点! 对了,云舒呢? 她看见商仪半跪在地,埋头不知在做什么,蹑手蹑脚走过去,本想偷袭,奈何商仪十分警觉, 回头道:「睡得好吗?」 江舟讪讪收回手,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好的。云舒,你怎么总是起这么早?」 商仪淡淡道:「习惯了。」 江舟看见她手里的半枚玉佩,好奇问:「这是什么?」 商仪:「阵眼。」 玉佩已经被濯洗干干净净, 水绿青葱的颜色, 浓艷如一池澹澹春色。 江舟下意识开口:「这是孤山玉, 你猜对啦,那个人果然是玄门的。」 商仪略微诧异:「舟舟,你怎么认出来的?」 上辈子逆命侯娶得娇妻后, 为了博美人欢心,收尽天下奇珍。 那时她位高权重,许多人争相讨好,有次一个商人来找她,说道自己手上有件宝贝,广寒君一定会喜欢。 江舟生了兴致,过去一看,原来是块玉,看成色是好的,但也说不出什么稀奇。她眉头扬了扬,也没有说话。那行商战战兢兢地说,这玉非同寻常,传言是孤山山心美玉,只有玄门大能才能佩戴以彰显身份。 事实证明他说得果然不错,万千珍宝中,商仪只瞥了眼那块玉。江舟猜到她喜欢,广为搜罗所谓孤山玉,可惜此物稀少,献宝之人鱼目混珠者众多,后来江舟甚至修炼成玉石行家。 商仪看她出神,问:「舟舟?」 江舟支吾半晌,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只说:「孤山美玉嘛,那么出名,我以前见过的。」 商仪笑笑,没放在心里。 江舟:「云舒,你能补好吗?」 商仪沉吟半晌,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不一定,我尽力。」 江舟:「咦,你怎么也有……」 商仪轻描淡写:「是以前一位老师赠我的。」 在太学院上学时,她的天资实在出众,让一众大能都想收其为徒。 这块玉佩也是其中一位玄门大能赠予,让她以后若想,便可来玄门求学。不过这位大能大概想不到,商仪会偷摸跑来无涯。 江舟心里咯噔一声,前生商仪多看那一眼,莫非不是喜欢玉佩,而仅仅是念及玄门。 那她辛辛苦苦搜罗宝贝干嘛呀。 「对了,」商仪朝她努努头,「那边用火灵炉热了点吃的,你去歇歇,这儿交给我就行。」 江舟笑弯眼:「谢谢云舒,云舒真好!」 商仪勾勾唇。 等商仪补全完阵法,已经过一两个时辰。她把玉佩放入阵眼,与江舟一起等待。 迷阵之内渐渐生起朦胧的光,柔和白光中,两道黑影自木屋走来。 她们看不清黑影面容,只能从身形分辨出那是两个女子,略高的那人头戴道冠,腰悬宝剑。江舟小声说:「云舒,你又猜对啦,果然是玄门的。」 商仪笑道:「她们听不见的,不必压低声音。」 江舟脸红了红,「我这不是……吃瓜看戏的基本素养嘛。」 那两人似乎关系亲昵,一起走入屋中,坐在窗前,举杯对饮,正如江舟晚上所见。 江舟一脸期待,接下来岂不是要脱衣服上床? 喝完酒后,两道黑影开始向床边走去。 江舟两眼闪光:「哇。」终于要到她期盼已久的环节了吗。 商仪扶额:「……」舟舟,矜持点。 江舟:哎嘿嘿,激动,马上可以观摩学习一番了,感觉自己要成长了呢! 眼见两人相拥在一起,就要滚到床上,耳鬓厮磨间,忽而像是生了争执,道子踉跄一步,被狠狠推开。 江舟喃喃:「难道她们都想在上?还是都想在下?」 商仪掩面,不好意思再听。
第84页 江舟:「轮换着来不就好了吗,干嘛吵架呢?」 商仪轻咳一声,微低下头,心想,难道舟舟喜欢轮换着来吗,倒也不是不可。不对,自己为何会想这样的事情。 然而事情发展与江舟所想大不相同。这似乎是木屋中隐居的二人最后一日,她们因某事生出间隙,有不得不分开的理由,激烈的争吵过后,略矮的女子打开衣橱,收拾行囊。 道子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没有劝阻。光影闪动,两人的模样清晰一点,江舟惊唿出声:「云舒,你看那个人,穿的衣服像不像学宫的?」 方才迷阵有点模煳,两人身形像隔了层水雾朦胧,只隐约看出个轮廓。而此时日头高升,山间的晨雾散开些,便能看清衣服款式颜色。 道子衣着自不用说,而另一人衣服素雅斯文,白底翠竹纹路,与江舟她们身上的学服有几分相似。 商仪沉吟片刻:「我在书上见过,这是几十年前学宫的学服。」 江舟拍手,「那这位便是我们的前辈啦。」 商仪点头,「是这样。」这时她推翻自己的推测,后来再来此处放置偃甲的人是这位前辈吗?她原来以为是桐酒,毕竟那偃甲…… 迷阵中光芒更盛,连声音也能传一些过来。 那位前辈收拾行囊,与道子并肩而行,她们方才吵得不可方休,现在便如和好一般,一起行至溪流处,对望许久,而后道子后退一步,两人相互行礼拜别,客客气气,仿佛在瞬息之间变成陌路人。 迷阵中传来了声音,道子的声音清清冷冷,像高山白雪,而另一人的温柔如清风。 「你回学宫吗?」 「不,再去世间游歷一番,毕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道子低垂眉眼,犹疑片刻,「你……」话至嘴边,却又迟疑。 「濮含?」 濮含? 江舟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夫子的老相好吗?那位前辈莫不是夫子年轻时候。 商仪问:「怎么了舟舟。」 江舟喃喃:「我们好像看了点了不得的东西。」 要是把夫子的风流韵事写成话本,肯定会大卖了吧! 「恩,小荷,你还会再来仙方山吗?」 江舟:「啊……」 商仪:「你发现什么?」 江舟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心里却在想,原来夫子的名字叫小荷,这么小家碧玉,是闺名吗? 夫子笑了笑:「随缘吧。」 濮含:「恩……」 夫子无论年纪,身上总有股款款温柔的气质,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那你回去好好修道,等飞升到上界,不要忘记老朋友。」她顿了一下,「就是忘了也无妨,那时我们是蜉蝣,而你是悠悠仙鹤。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寿数短暂,不值一提吧。」 濮含:「若你愿意,我可带你一起飞升。」 小荷转过身,弯腰摘下溪旁一束花。春花红灿灿一片,像是将满山映红。这只是普通山花,却有个悲戚的传说,故事里杜鹃啼血,鲜血滴落,将花瓣染成赤红。因此许多人将此花视作不祥。 而小荷却毫不避讳,拨弄花朵,「这个话题,我们之前聊过很多次。」 濮含身子紧绷。 「世人羡慕日月永恆,仙鹤寿数悠长,然而在我的眼里,短暂如蜉蝣的生命,即便朝生暮死,若能在短短数十年中燃放出光彩,未必输于日月灿烂。」小荷嘆口气:「何况死亡并非生命终结,遗忘才是。若你不曾忘我,我亦永存于世。」 濮含偏头,神情莫辨:「你为何不留我?」 小荷反问:「留得住吗?如果你是因为爱上其他人,或许我还有挽留的可能。可一旦是为了抱负志向这种东西,」她耸耸肩,无奈道:「就算我留住你一时,你的心也会跟着所谓大道远去,那时我们柔情蜜意不再……」 濮含皱眉:「你就这么笃定我们的情分不能长久?」 小荷道:「我们觉得志趣相投,所以在一起。一旦志趣不在相投,不就只能分离?与其最后狼狈收场,不如就这样体面地告别。你看,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像个跋山涉水的信徒,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并不存在的神庙。」 濮含似有触动,渐渐松开手,喃喃:「是啊,朝闻道,夕死可矣。」 小荷继续说:「所以就此分别,天高路远,各自珍重。」说罢,她背起行囊,转头往微光初曦处走去。 江舟跟着她往前跑,终于在迷阵消失的最后一刻,看清夫子年轻时的容颜。她长得很讨喜,面容白皙,五官精緻,小鹿眼里朝气蓬勃,嘴角总带着笑,看上去温柔又机灵。 就算分别时,她也依旧是笑着的,江舟想,也不知道现在她后悔当初的决定不。 江舟十分失落,本以为能看见翻云覆雨,结果变成劳燕分飞。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江舟自言自语。然而她心里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人相遇就是为了分别。 「舟舟,你过来看。」商仪在屋里唤道。 江舟没时间伤春悲秋,喊:「来了!」 这时商仪已再次进入房子,盯着雪白墙壁,眉头紧皱。 江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咦,这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6 22:57:15~2019-12-08 16:3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5页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2008610、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1995994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锦瑟 5瓶;琉璃之玥 3瓶;最爱吃小甜饼、220086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万里行舟 白壁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行字, 笔锋苍劲,字迹秀丽, 可惜被岁月侵蚀, 模煳大半,只隐约看出最后几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江舟心想, 是濮含写的吗,不对, 是夫子重游此地写下来的吧。 商仪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紧蹙,沉默半晌,才开口说时间紧急,不欲在此地耽搁。 这次遇到迷阵,两人似都有些触动, 后面的路程皆各有所思。 商仪注意到舟舟垂头丧气,没有像来时活泼,忍不住担心:「舟舟,在想什么?」 江舟认真问:「你以后会离开我吗?」 商仪心头一紧, 「舟舟?」 江舟一直在想夫子说的话, 心情不由沉闷, 低垂着头,也说不出为什么。如果非要安个理由,大概是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吧。她看着身边的少女,心里想,自己在云舒心中算什么呢? 云舒像夫子一样,心里有比天还高的志向,是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鹏鸟,总有一日会振翅而上,背负青天,去追寻她心中的大道,那时她们是否会如濮含与夫子般,进行所谓体面地告别吗?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江舟摇摇头,拼命甩掉脑中的念头。 商仪停下脚步,眼里带着忧虑:「为什么这样问?」 江舟努嘴,「没什么。」 商仪:「舟舟,你……」她沉默片刻,「我不会离开你的。」 江舟抬眸,迷惑不解地看着她,脸上有些茫然。 商仪看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心中涌过万种思绪,开口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担心……明明是你……」明明前世先离开的人,说要回来却一去不復返的人,是眼前的少女。 明明是你先离开的。 她想。留她一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背负万民的祈愿与希望。 于商仪而言,逆命侯的出现是她人生的一个意外。 她本该如其他皇家子弟一般,活在尔虞我诈的算计中,所有的东西都是筹码,情同手足亦可被算计。 唯有逆命侯,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惨澹晦暗的天空,像是噼开乌云的一束光。她看上去那么痴情而热烈,不惜燃烧自己,也要照亮商仪的眼睛。于是商仪一点点地把心中防备卸去,块垒浇熄,于冰冷之中感受到温情,看到生命里另一种可能。 然后那束光熄灭了。不留余地、不容转圜,等商仪反应过来时,手中只留冰冷的余烬,还有余生绵绵无期贯彻心扉的痛楚。 你把我拉下云端,体验人情冷暖,对世事卸下心防,然后头也不迴转身离开……如今还要怨我怪我。 就只有你委屈吗? 商仪指尖微微颤抖,竭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异样,垂下眼眸。 眼前人毕竟不是昔日道侣,今时的舟舟何其无辜,不记得前生的爱恨纠葛,纯洁如一片白纸。 今时的舟舟,毕竟不是她当年的道侣。她在漫长的时光里所思念、后悔、想要弥补的人,是那个睥睨四方,杀气沖霄的逆命侯啊。 商仪眼圈泛红,垂头不再说话。 江舟也陷入前生的怅惘里,并未发现商仪的沉默。就算她现在认识了商仪又怎么样呢?在商仪心中,总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 商仪于她,是永不枯萎的青梅,誓死效忠的王,清澈明亮的月光。 但她于商仪,上辈子不过是名不符其实的道侣,今生亦只是相伴同行的同窗。 她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商仪问出与濮含相同的问题:「舟舟,你觉得我们的情分不能长久?」 江舟罕见气馁,垂头丧气道:「我在你心里也不算什么……」 商仪脸色苍白,带着颤音问:「你就这样、这样想我?我来无涯为了……我们之间这么久的情分,你这样想我?」 江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挠头问:「可是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这辈子她和商仪在无涯自见面起也只有一月左右,她伤心是因为想起前生,但云舒又不知道前生,还忘了小时候的事,现在她们只是认识不足月的同伴,为何云舒会生气呢? 商仪眼圈泛红,定定看着江舟,像是质问前生的情人,「是不是在你心中,我一直是这样?」 江舟哑然:「我……」 商仪转身,不敢对江舟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前生她是个堪称完美的帝王,一言一行载入史册,冷静自持,帝心万重,抛却所有情感,换来一张青史留名的假面。可唯有对着舟舟,一次又一次的失控。 江舟吶吶解释:「云舒,我只是觉得你和那两个前辈一样,心里有大志向,在你心中,情情爱爱这种东西不是最重要的,吶,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不像我这样的俗人。」 商仪怔了许久,才轻轻说:「舟舟,你看错了,我才是俗人。」 而逆命侯才是那个真正有大志向的人,宁愿忍受举世骂名,担负颠覆两个王朝的宿命,亲手终结千百年的战乱。她是孤注一掷的赌徒,跋山涉水的香客,不顾一切燃烧所有只为点亮烽火硝烟里黯淡的天光。
第86页 这样的行为与愿景,几乎能比得上地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 江舟歪着脑袋,一字一句认真道:「云舒,我读的书不多,只记得逍遥游里有一只大鹏,翅垂云背负天,从北冥一直飞到南冥。在鹏鸟的眼里,天地万物都是渺小的,连天空都在它的羽翼之下。燕雀笑它,但是它们怎么会明白鹏鸟的志向呢?」 就像濮含立志打通两界通道,夫子希望着书传于世人,云舒身上也背负这样宏大的理想。 江舟像只在树梢嘁嘁喳喳的小雀,发觉天色忽然黯了下来,抬头看见鹏鸟划过天际,自心底生出尊敬与嚮往。 商仪神情悲凉,「可是鹏鸟飞累了,不想再去南方。」 江舟不解:「鹏鸟怎么会累呢?」 商仪惨澹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她不是鹏鸟,只是生得大了些,飞得高了些,便要背负起青天,谁问过她到底喜不喜欢呢?」 江舟怔了怔,若有所思。 商仪自觉失态:「舟舟,我只是、刚刚说的话,不要当真,是我莽撞了。」 江舟抬头看她,眼睛湿润晶亮:「云舒,我并不是觉得我们的情分不能长久。你太厉害了,我怕自己踮起脚也够不到你。不过我会努力的!如果你想飞高,我就想成为载你上青天的风,如果你累了的话,我会给你在最高的树上做一个巢,我们总要在一起,对不对?」 商仪眼里渐渐泛出湿意,身子微颤,半晌过后,上前紧紧拥住江舟。 她抱得很紧,脸蹭着舟舟的面颊,低声说:「谢谢你,舟舟。」 江舟心想,就算看上去再怎么成熟,云舒毕竟年纪还小,还只是个小孩,唉,需要自己多包容包容。她逆命侯大人有大量,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她本不是太计较得失的人,尤其在感情上,只是方才受到触动,一时有点伤春悲秋,等情绪过去,又变得精神抖擞,活力满满。 是夜,商仪依旧无眠,望着漫天星辰,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 「舟舟,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她回头,刚才还在说话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商仪笑笑,不经意瞥到计时仪上,笑意僵在脸上,蛾眉微蹙,露出深思之态。 如果没有记错,舟舟每次都会在这个点准时入睡。 未免太规律了点。 商仪脑内闪过楼倚桥笔记里的一页,心中紧了紧,不禁摇摇头,想把那个可怕的猜想除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舟舟明明只是长河畔长大的一个普通孩子。但,又有哪个普通孩子能独自剿灭一支北戎兵呢?不仅如此,她还小小年纪跋涉千山万水,翻过在成人眼里亦有去无还的鬼方山,从北疆来到东海。 不知怎么,又想起前生关于逆命侯骁勇善战、刀枪不入的传说。 刀枪不入? 商仪凝视江舟沉静的面容,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抚上她天真眉目。 舟舟…… 山林跋涉几日,马上就要翻过最后一座山岭。 江舟故地重游,心情激动,举止明显带着焦躁与不安。商仪看在眼里,只能默默抚慰她。 「云舒,爬上那儿我们就到北疆了。」江舟指着面前高耸山岗,咬了咬唇,不由自主抓紧袖角,精神紧绷。 商仪自然握住她,「好,今晚在这歇一歇吧。」 江舟罕见拒绝了她:「不了,我们先快点过去,以免夜长梦多。」她跺跺脚,「夫子说我与灵核有缘,可我该怎么找到它?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云舒,我该怎么办呢?」 商仪安抚:「别怕,顺其自然就好。」 江舟惶然无措,「我要是找不到灵核……」 商仪:「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江舟一咬牙,云舒说得不错,反正一切不会比前世更差。她只是太过在乎,所以患得患失。江舟想到这里,松一口气,嘟囔道:「好讨厌这样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云舒你说,夫子那么厉害,还有那群执教们,都比我强,为什么他们都找不到的灵核,非要说我能找到呢?要是我找不到,他们会失望吗?」 商仪:「不会的,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江舟像是察觉什么,忽然看向商仪,心道,云舒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方才她说鹏鸟累了之类的话,是否意味着她也如自己一般,偶尔也会有泄气的时候。 当个救世主或者英雄在世人眼里或许是很风光的事,但江舟宁愿像前生一样做个大坏蛋,也不想对上别人失望的眼神。 她知道,捧你上神坛的人,往往也会把你踩入泥泞里。 与其做事事受缚的英雄,倒不如做个随心所欲的混蛋,让人惧怕又无可奈何。只要足够强大,谁也不能伤害她。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江舟踏上最高峰,忽地想起自己率军北渡的时候。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军。 江舟与其父一般,在行军上颇有天赋,几次将北戎击退,一路收復疆土。最后一次北伐,她率大军翻越鬼方山,站在最高峰上,眺望南方。 这时她与江旬不同,朝堂上有祁梅驿做后盾,不必担心身后飞来暗箭。此战过后,她便能完成父亲遗愿,一雪大盛几百年的耻辱。 可江舟面上没有笑,夕阳西沉,金色余晖中,她仿佛看见波光潋滟的河流湖川,几只小舟飞鸟般掠过水面,滑向天际。
第87页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她的故乡水,又在送哪些旅人,哪些行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8 16:35:20~2019-12-12 14: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风在哭泣 斜阳脉脉, 年少的将军红衣银甲,披风猎猎, 剑穗频摆。 听见副将唿唤的声音, 她回头望去,眉黛含春, 眼里凝情,身后万里江山, 不及美人一笑。 副将溺在这个笑里,竟忘了逆命侯的赫赫杀名, 看得出了神。 江舟这时心情不错,哼着小曲,不同他一般计较,等这次战胜之后,她就能和道侣过小日子了。 云舒还在为张之首的事情生气,不过道侣生气了, 好好哄就行了嘛,等云舒当了皇帝,她就能做皇后,一月还能领几百两银子呢。就算朝臣阻拦, 当不了皇后, 做个祸世妖妃, 想想也挺令人激动的。 副将问她行军部署之事,江舟和颜悦色一一回答,副将好奇她对鬼方山的熟悉, 江舟难得兴致好,跟他说起从前逃难的事。 不料这一说,才发觉副将也是从北方逃过来的,追究到底,说不定曾是同乡。 副将对鬼方山的兇险记忆尤深,至今心有余悸,指着远方山脉,「我们从那边过来的,二三十个人,最后也只剩下我们几个年轻的了。」说道这里,他想起小小年纪,却能在那般境地中逃出,不禁大为佩服。 江舟大笑,眨了眨眼,「我有天神庇佑。」 她一笑起来,双颊泛起浅浅笑涡,十分孩子气。副将第一次发觉,成名已久的逆命侯,原来还很年轻,只是她经歷得太多了,在别的孩子盪鞦韆的年纪,她便要学会生死和别离。 江舟语气肯定:「真的!我姐姐说过,人死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庇佑地上他思念的人。」 所以肯定有很多人在保护她,让她一路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他乡遇故人,两人相对一笑,衣上掸不去的僕僕风尘。 江舟站起身,手搭在剑上,眉开眼笑:「这次打完就能有好一阵不用再来了,咱们回家抱媳妇去。」 那时她志得意满,意气风华,却没想到自己会折在长河。 天下人都未想到,大盛最锋利的一把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居然也会有断裂的一日。 浑浊的江水盖过头顶,江舟抚上胸口,长箭穿胸而过,碎裂的灵石如星沙在掌间流散。 窒息、疼痛,像是回到小时候,她跌坐在尸骨堆里,左胸被流矢贯穿,奄奄一息之际,对上楼倚桥血泪交横的脸。 「晚照、晚照。」楼倚桥把濒死的小女孩抱起,解开她的衣衫,双手颤抖。 小孩用力唿吸,血沫从嘴角溢出,「阿姐,痛,好痛……」 楼倚桥崩溃大哭,小心把箭头取出,「不该这样的,你这么小、这么小,晚照,还记得阿姐说过的故事吗,先不要睡,阿姐给你讲故事。」 不该这样的,她还这么小,人间种种美好不曾领略,没有看遍如画江山,没有尝尽山珍海味,还没有收到云舒的生辰贺礼。 视野渐渐昏沉,蒙上一层血雾,小孩垂死挣扎,手虚虚一握,像漫天神佛许愿,只求延寿几年。 让她做什么都好,怎样都行,只要能够活下来。 长河水浑浊不堪,像极十多年前昏沉的天幕。 逆命侯渐渐沉入水底,贯彻心扉的疼痛里,竟有一两丝解脱之感。她拼命仰起头,在黄沙泥水里,好像看见满天星辰和一轮清澈冷透的皎月。 商仪的声音把江舟从往事中拉出:「舟舟,那就是长河吗?」 在视线尽头,一条金色大江出现在天际,仿佛连接天地,粼粼波光映照夕阳,浑圆日轮从水面落下。这条大河贯穿整个大陆,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字,两岸沃野千里,孕育人族最初的文明。 而后两国分裂,纷争不断,所有的争夺都围绕这条河流展开。 千百年过去,夕阳里的长河美丽如初,仿佛带着面纱婆娑起舞的美丽女子。只是走得近了,却能闻见她身上不散的血腥味,还有眼角将坠未坠的泪水。 她依旧美丽,却不復当初。 江舟与商仪站在山巅,远远望着长河静静淌过,半晌默然无话。 商仪感慨,滚滚长河,淘尽英雄。 江舟与她并肩而立,轻声说:「云舒,我听见了风在哭。」 商仪怔住,目光从远处的河流,转移到两畔累累白骨之上。书籍里描绘的萋萋芳草、沃沃兰洲之景并未出现,河流浸透荒魂的血泪,土地被烽火灼得伤痕累累,露出触目惊心的黄沙。 身边少女缓缓道:「山也在哭,土地、河流都在哭泣,长河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这么多人为它死吗?」 商仪深思许久,才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它从来没有什么价值,长河这个名字,和它承载的一切,本身就代表着无上。」 并非每个人都是为了信仰而丧身,但他们都是为其而披戎装、上疆场。 江舟轻轻嘆了口气,长河代表什么,她为其葬送一世,却仍是不明白。这儿哀鸿遍野,尸人肆虐,已非昔日乐土,然而学宫一代又一代意气风华的学子甘愿为之赴死,黄金台栽满桂花,市井寻常百姓如宋叔者,平生所愿也是收復长河,恨不得抛头颅洒热血,埋骨其下。
第88页 是否他们的祖辈沿着长河繁衍生息的时候,就把这条河流的样貌与名字刻进血脉之中。 后人们无论走了多远,无论过去几个千年,血脉里流淌的,依旧是当年的河水。他们许多人也许从未见过长河,却自小便从父母口中听说这条河流的故事,枕着滚滚水声入梦,对其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就像每个天涯游子都会眷恋故土与母亲,这条河流则是所有人的故乡,是孕育人族的慈母,无论大盛还是北戎,都无法割捨这份血脉中的激动与思念。 长河代表不了什么,它代表了一切。 只是哪个母亲会愿意看到孩子们厮杀不休呢? 商仪恍惚想,冷风唿唿吹,她好像也听到舟舟说的,天地的哭泣声。烽火、战争、血石、尸人……他们终究辜负这片天地的厚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2 14:38:34~2019-12-13 18:0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柒山书 5瓶;病毒侵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风中劲节 江舟冷不丁地问:「云舒, 如果有个你很讨厌的人死了,你会难过吗?」 商仪摇头:「讨厌的人?他们的生死, 我不在乎。」 江舟心里一紧, 小心看了她一眼,试探性地说:「那、要是我死了……云舒你怎么低下头, 我就是问问……你的眼睛红了?」 身前是昔日道侣埋骨的河流,商仪抿紧唇, 眼眶通红,许久才恶狠狠地说:「不准说这样的话, 」她顿了一下,声音悲伤:「舟舟,我不讨厌你。」 无论哪一世,都不讨厌。 江舟装作不在乎地耸肩,「这也说不定,要是我干了什么坏事, 你不喜欢我了呢?」 商仪沉默很久,江舟有点丧气,也不敢看她,以为她不会说什么时, 忽然听到带着哭腔的请求:「舟舟, 请不要这么说, 我不奢求你信我,可,」她嗓音颤抖, 面色惨白,紧攥着衣袖,「我……不要丢下我。」 江舟罕见她露出脆弱之态,心疼极了,把她揽到怀里,拍着背安抚:「我就顺口一提,不要当真呀,什么死不死的,云舒才不会讨厌我呢,我也不会丢下云舒!」 商仪反手紧紧抱住她,不敢松手,生怕一松开就又把人弄丢了。长河滚滚,但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舟舟葬身其中。 江舟有点后悔,她就想知道上辈子自己死了后,商仪有没有为她流过哪怕一滴的泪。 从前她不敢想,只怕自讨其辱,但和商仪亲近之后,发觉这人看上去冷淡,实则柔软得不像话,就忍不住开始猜想,前生的广寒君是不是对她动过一点心。 只要一点点就行。 江舟也不愿那时的商仪真的喜欢她,毕竟她死之后,商仪就真真正正孤家寡人了。没人给她坐鞦韆,也没人记得云梦泽的旧事,她的青梅已死,旧乡难回,独自活在冰冷的人间。 这时,江舟听到商仪小声说:「舟舟,不管你去了哪里,我总会去找你。」 江舟心里得瑟,「真的?」 商仪闭上眼睛,头枕在她的肩上。前生无数个夜晚,商仪躺在黑暗里,眼神空茫,听窗外萧疏雨声,直到天明。只有在夜晚,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的思念,到了白日,便要做回万人之上的表率。 商仪想,她的一生似乎总在为别人而活,也许上天作弄,把一颗燕雀的心安在大鹏胸口。如果将祁梅驿拥有楚王女的身份,或许比自己做得要好许多。 她生来背负使命,但真的太累了。 太累了。 请不要留我一个人,在空旷冰冷的坟墓里,商仪心里说。 江舟抓住她的衣襟,仰着脑袋,双眼闪亮,不停追问:「真的真的真的?」 商仪笑笑:「真的。」 江舟面色泛红,头往下一埋,又香又软,根本不想离开。 商仪:「……舟舟。」 江舟抱紧她,「我想抱抱你!」这辈子云舒的怀抱终于向她敞开,江舟靠在她温暖胸口,前所未有地安心。 商仪终于说出那夜没来得及说的话,「舟舟,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 江舟眼睛瞪圆,云舒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她要装得自然而然浑然天成一点。于是她抬起头:「云舒的真实身份,啊,云舒气度不凡,美若天仙,又是昆吾来的,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商仪垂眸:「你心里也许已猜到,我……」顿住片刻,她拧了拧眉,踟蹰着开口:「我家比较大。」 江舟一梗,那是比较大吗,这万里江山都是你家的。 商仪嘆口气,「那天你说得对,我若回家,必要面临家产之争。」她苦笑下,又把话吞回去,现在的舟舟太小,何必让她与自己一同烦忧,只是有时候,她想把自己心里藏着的一切都说出来,在雪落梅香,红炉煨酒时,跟故人说说来时的路。 江舟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追问:「是不是你家还有恶毒继姐、心怀不轨的家臣!上次你说的那个家臣,是个坏人对吧!」 商仪看着她,抿唇笑了下,「她们都不是坏人。」
第89页 江舟煞有其事:「知人知面不知心,话本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不要被她们骗了!」 前生逆命侯有两个死对头,一个是名满天下的祁相,另一个是四皇女,沈风节。 祁梅驿在朝堂阴阳怪气,暗地给她使绊子,但两人迫于时局,不得不一起合作,形成一种互相看不过眼,又只能凑合过下去的微妙关系—— 小打小闹,互相诋毁,却不会下死手。 而沈风节与祁梅驿相反。 沈风节是天子第四女,龙章凤姿,踌躇满志,在一众平庸的皇子皇女中格外出众,只是有商仪一直压她一头,才让世人没怎么看到这位胸中韬略。 沈风节某些观念政见,譬如北伐、与江舟不谋而合。 江舟欣赏她,那是个野心勃勃,也不惮于让人知晓自己野心的女人,身上颇有大盛开国皇帝的影子。只可惜锋芒毕露在内斗不休的昆吾并非一件好事。 江舟曾和祁梅驿和颜悦色说过一两次话。她问,为什么四皇女也同样才能出众,胸有大志,身份高贵,祁相最后却选择了商云舒。 祁梅驿坐在席上,轻抿清茶,抬眸看庭外落花。 逆命侯不耐地敲敲桌子,「祁相?祁梅驿?你死了?」 祁梅驿:「……四皇女心中有牵挂,有牵挂便有软肋。广寒君却不同,她一无所有。」 江舟瞪了她一眼,「她有我。」 祁梅驿勾唇,嘲讽:「当她的软肋,你也配。」 江舟:……扎心了。 后来果如祁梅驿所说,沈风节心有牵挂,在这场博弈中狼狈退场,下场堪称凄凉。 那时祁梅驿与江舟一文一武,掌握大盛半边天,可谓只手翻云覆雨。按理臣子功高盖主,总会让君王忌惮,但祁梅驿这只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皇帝哄得一愣一愣的,更加宠信她们,却将自己的骨肉当作眼中钉。 一日下朝,大雨倾盆,两位重臣狭路相逢,站在朱门下避雨。 江舟嗤笑祁相道貌岸然,明明是奸佞之辈,非要装出个忠臣贤臣的模样。 祁梅驿针锋相对,刺她道:「哟,侯爷原来知道忠这个字。」 江舟冷脸:「什么意思?」 祁梅驿抄手,望着面前雨幕,「只是听坊间说您没读过几年书。」 大臣们注意到这边动静,躬着身子,趴趴跑过来要给剑拔弩张的两位打伞。 文官衣上绣禽,武将袍上绣兽,祁梅驿想起逆命侯的那句衣冠禽兽,面色微变,「侯爷,伞来了,请。」 江舟冷哼一声,戴剑走进雨帘,身后一干人追随。祁梅驿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掸几下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围着她的文官们低头哈腰,递过来无数把伞。 两班臣子浩浩汤汤离开金色皇宫,就像两条大河,泾渭分明,一去不返。 江舟似有所感,回过头去,在九重高楼上,与沈风节遥遥相对。 沈风节负手而立,冷雨打湿蟒袍,眉眼幽深,已在这看了许久。 她无言地望着朝臣们讨好两位魁首的景象,冷笑着问身边小侍:「这天下是姓江还是姓祁?」 侍臣战战兢兢,「自然、自然都不是。」 沈风节声音冰冷:「你看满朝臣子,都早早认了新的主子。有谁还记得,这是沈家的江山。」说到这里,江舟忽然回首,沈风节脸上寒气褪下,笑了起来,嘱咐:「去给侯爷送把伞。」 纸伞伞骨是潇湘竹制成,斑斑泪痕清晰可见,伞面绘着潇潇夜雨,竹海万顷。 后来天子猜疑自己的女儿,封她边远封地,在争嫡最紧要关头,这一举动无异于彻底失去希望。何况山高水远,流寇作乱,谁也不知会出现什么意外。 风雨萧杀,沈风节神情寥落。 昔日四皇女得势,府中每日招待无数白衣士子,满座衣冠胜雪。而今跟在她身边的却只有两三个人。 毕竟是同席之交,商仪不忌讳风言风语,上前递给她一把伞。 沈风节一眼就认出这是昔日送逆命侯的伞,似笑非笑地调侃:「怎么,这是不想让她留我的东西?」 商仪无心与她玩笑,「路上兇险,多加注意。」 沈风节拍拍她的肩膀,两人如少时一般,并肩而坐,只是坐姿没那么规规矩矩,多了几分随心自在。 「没想到我会这么离开昆吾。」 商仪深知她败下来,追究到底还是把天子看得太重:「天家没有亲情,你太天真。」 沈风节笑笑:「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父亲,小时候,母妃还在的时候,他待我很好,常常来雍宁宫,我们一家三口,像平常百姓一样吃饭聊天。」 商仪面无表情,只是袖底的手微微攥紧。沈风节至少还有往事温情可以回忆,但她自己却什么都忘却,过去一片空白。 沈风节忽然坦然,歪歪倚在商仪身上,笑问:「怎么不说话了,羡慕我?」 商仪:「恩,羡慕你。」 沈风节:「云舒,你说我天真,其实你才是。我只不过是对父皇天真,亲情是我的软肋,被人拿捏住,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我无话可说。可你……你知道吗,你很像你父王。」 商仪:「是吗?」 沈风节望着天空,「我常听说,楚王是个仁慈的人,百姓都很喜欢他。但他最后还是输了,你知道吗,我父皇总拿这件事说道,告诉我日后不要保持这种无谓的仁善,比谁都要狠,才能站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上。」
第90页 商仪:「我无心帝位。」 沈风节笑起来:「可你生来就在那个位置上,你不飞到最高,总有人会把你拉下来,摔得面目全非,就像我现在这样。除非……有人愿意做送你上青天的风,做为你染血的刀,你只要干干净净就好。」 「对了,云舒,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商仪:「什么?」 沈风节:「说出来你可别怪我。」昔日逆命侯对广寒君一见倾心,两人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商仪本就有百姓爱戴,再加上道侣手里握着的军权,足以让所有人忌惮。 沈风节知道这位发小不喜欢权势,但为了不让她和江舟联手,私下使了些小手段让两个人失去信任,其中包括那日设计把江舟引到花楼,然后让商仪看见。 不过现在再怎么自己也争不到那个位子,沈风节不再执着,本想告知商仪实情,耳畔忽然听到嗒嗒马蹄,余光瞥见银鞍白马,红衣的侯爷驰马奔来。 她玩心大起,其中多少又有些报復的意思,当着逆命侯的面,偏头在商仪脸上蹭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3 18:03:43~2019-12-14 19:2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198368 50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该与不该 隔得不远不近, 那个暧昧动作,以逆命侯的角度看来仿佛亲吻。 于是逆命侯难得大发善心, 想来送送人走茶凉的沈风节, 却看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啪叽一口亲在自家道侣脸上。 她的媳妇, 软乎乎香喷喷的媳妇! 自己连小手都不敢牵的媳妇! 居然就这么乖乖被亲了! 而且沈风节那个眼神,什么意思啊, 挑衅吗?! 江舟怒火上头,拔出腰间宝剑, 双腿一夹马肚,飞掠而去。 吴钩霜雪,银鞍白马相映,像是流星划过黯淡天幕。 沈风节心想,这是一颗炽烈的杀星,可惜不为自己点亮。 若江舟为她效力, 那……罢了,如今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商仪身子往后倾,眉头皱起,「你做什么?」 沈风节继续凑过来, 黏在她身上, 「我怎么才发现, 云舒这么香这么软,难怪让逆命侯一见倾心了。」说着,她双手环住商仪的腰, 使劲蹭她白皙如玉的脖颈,「恩,好香,让我多闻闻,以后就闻不到了。」 商仪:「请自重。」 沈风节嘆气:「好歹我们自幼相交,我从小就和你亲近,可你就跟块捂不热的冰一样。」 这还得了 。 江舟气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驰风过去,把臭不要脸的女人从自己道侣身上揪下。她一挥剑,剑风冷厉,「给我滚下来!」 商仪回头,眸中诧色闪过,旋而面无波澜,静静看着她。 江舟莫名心虚,讪讪把剑收回去,背在身后,「你们做什么?」 商仪:「我在为她送行。」 江舟心想,这是送行的样子吗?都上脸了,一点都没把她这个正牌道侣放眼里吧。偏偏沈风节还作死,抱住商仪,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朝江舟笑道:「侯爷,怎么,你也来送我吗?」 江舟面寒如冰:「把你的手拿下。」 沈风节眨眨眼,一脸纯良,「好啊。」说着当真把手慢慢从商仪腰上挪开,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捏她胸口的柔软,还附带点评,「你媳妇手感真好!」 江舟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她:「沈风节,我一定会杀了你。」 沈风节:「想杀我的可不止你,侯爷想抢在前头,可得赶早哦。」 这时商仪已从车撵走下,来到江舟面前,「回家吧。」 江舟还在生气,见她说话仍乖乖伸出手,拉她上马。两人同乘一骑,掉转马头往昆吾城中驰去。 沈风节看着她们背影消失在蒙蒙雨幕中,眼前浮现那座威严皇城,怔了许久,最后化作一声笑,「走吧走吧,我们不回来了。」 她接过小侍手中马缰,驱车往背离昆吾城,雨水冷冷飘过来,女人摇头晃脑唱起来:「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 江舟那时是真动了杀心,但她没机会出手了。 一月之后传来消息,沈风节死在上任路上。昆吾城里,哪有人能全身而退,失败者就是这样的下场,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动的手,往好里想,也有可能是她选择死遁,彻底放下一切。 这就是昆吾,处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再多么风光,下一刻便可能树倒猢狲散,下场凄凉。 总之江舟就是小心眼,至今记恨沈风节,抓住机会就向商仪告状:「她们肯定是坏人,你可别信!」 商仪笑着摸摸她的头。 江舟舒服了,哼哼唧唧蹭蹭她掌心,「真的!不要亲近她们!」 商仪只当她看多话本,说:「好,都听你的。」 江舟心花怒放,抱着她不肯松手,嘴角不禁上翘,自己道侣香香软软,手感极好,只能让她一个人抱。要是沈风节敢再犯,她就、就剁了沈风节的爪子! 往事不堪回首,江舟嘆口气,至少现在香香的道侣是自己的了。 商仪见她蹭来蹭去,柔软的头髮挠着自己脖颈,有点痒,按住她的双肩,「舟舟,别玩了,我们办正事吧。」
第91页 江舟点头,努力回忆,事发时年纪太小,就算见过灵核她也不记得了。如果要找灵核,最有可能的地点还是当年兵败的河谷吧。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商仪摇了摇头,提出异议。 这十年来大盛北戎都在寻找灵核,把河谷那儿翻了个遍,恨不得掘地三尺,可依旧毫无所得。 要是灵核还在,应当早被寻到了吧。 说完,商仪见小姑娘撅起嘴,有些气馁,拉住她的手,柔声说:「不过你说得也有理,别人找不到,但夫子都说你与灵核有冥冥之中的联繫,舟舟说不定能有新的发现。」 江舟声音兴奋:「我也这样觉得!」 商仪笑笑,觉得她实在可爱。 等她们下山后,原本和乐的气氛渐渐冷凝。商仪面色越来越冷,江舟再没有笑,一路无话。 鬼方山仿佛将这片天地划分为两个部分,南面再贫瘠,偶尔也能看见人烟。可北边土地荒芜,遍地的白骨,折断的兵器、凄迷的河流,无一不在诉说曾经的惨烈。 江舟忽然停下来,「云舒,等我一下。」 商仪不解,偏头看去,不远处有一面倒下的旗帜。十多年风吹雨打,黑色军旗褪色,只能依稀看清其上木兰花纹——是江旬行兵时的军旗。 半面残旗,血痕依旧,斜斜插着,立在斜阳里,迎风飘扬。 江舟小心把旗帜扶正,咬住唇,眼里水光浮动。商仪也走了过来,朝残旗深深作揖,「敬先烈,英魂不灭。」 话音落下,风忽而大了些,吹得两人衣袍猎猎。荒凉死寂的古战场,生机断绝,仿佛只有她们二人。 江舟:「他们曾经救过我。」 商仪默不作声,把她抱在怀中。 江舟靠着她,低声说:「小时候我总不明白,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甘愿上战场,就为了二两银子,把命卖出去吗?」 江旬率军北征,势如破竹,但不可能没有牺牲。 在那时的江舟眼里,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给她讲故事的叔叔们,有的再也没回来,有的躺在地上呻吟,在疼痛中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尚未知晓死亡的年纪,就经歷太多的死亡。 楼倚桥并不贊同江旬把女儿带到军中,一则怕小孩有个闪失,二则觉得这些对江舟太过残酷。 她和学宫众人相同,身上带着书生才有的天真,一腔热血孤勇,对着身居高位的江旬也丝毫不让,质问这位同样出自无涯的师兄,「晚照太小了,她不该上战场。」 江旬摸了摸爱女的头,笑道:「她从小跟我习武,能够一打三呢!」 江舟拼命点头,想向喜欢的姐姐证明自己,「我超厉害的!我的剑术比云舒还厉害!」 楼倚桥面色微缓,弯下腰,「姐姐知道你很厉害,但战场不是小孩子能去的地方,那儿有很多死人。」 小孩明显生出怯意,肥嘟嘟的双颊微微鼓起,抬头看了眼父亲。 江旬很高,身形笔挺,银甲闪亮,站着就像一座山—— 想成为父亲这样的人,像他保护楚王一样保护云舒。她日后也要成为云舒的山。念及此,江舟握紧手里小木剑,「我不怕!」 江旬面色欣慰,笑意却并不轻松。 楼倚桥见无法说服孩子,直起身继续对江旬对峙:「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该……」 江旬打断道:「该与不该,并非绝对。昆吾的孩子五岁着锦衣华服,可以乘坐最新的偃甲车具,东海的孩子开始习字读书,准备日后无涯之试,而在大盛北疆,那里的孩子别说一件新衣,能活下去都是奢望。」 楼倚桥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等血石之乱止息,疆土收復,他们也能识字读书,每一个人都能。」 江旬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笑着摇头:「你还不了解昆吾。」他低头看着懵懂无知的孩童,沉默许久,才道:「晚照只能和我在一起,不能让她待在昆吾,我是她的父亲,不会害她。」 楼倚桥:「可是将军……」 江旬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这是她的命。」他看向群玉山,「也是她的命。」 「将军,你信命?」 「我信,」江旬拍拍江舟的头,让她去外面练剑,对楼倚桥道:「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正是无涯校训。倚桥,多谢。」 楼倚桥茫然:「将军为何谢我?」 江旬只是笑了笑。 昆吾,多少年轻士子满怀希望至此,书生意气年少风流,想改变腐朽衰颓的朝纲。但到后来,他们成为玩弄权术的白头翁,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或者被翻涌的暗流吞没,什么都没留下。 江旬能感受到自己也在无声无息有了变化——不近女色,不爱钱财,不慕权位,但其他东西,他能不在乎吗?晚照呢,云舒呢?人活着总会有牵挂,而有了牵挂,或者同流合污,或者满盘皆输。 没有谁能在这个地方坚持自己。 可楼倚桥忽然出现,让他想起当年。这个少女太干净,与昆吾城的空气格格不入,像是他酒至酣时的黄粱一梦,梦里无涯书声琅琅,大海碧波万顷,年轻学子相对而笑,桃李春风。 他忽而走过去,把江舟紧紧抱在怀里,「照照,照照,你是爹爹的珍宝,要记得、记得。」 …… 江舟吸了吸鼻子,认真说:「可是后来,我从北面逃到南方,南方的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安安生生舒舒服服的日子,多亏他们守住北疆。没有一滴血是白流的,是不是啊云舒?」
第92页 商仪怜惜地抱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4 19:26:24~2019-12-16 02:3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lwlrma 18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江间晚照 两岸白骨累累, 不知生前是谁家白马少年郎,谁家春闺梦里人。 江舟与商仪一直沉默, 鲜少说话, 似乎在此地出声,也是亵渎英灵。 远远, 江舟看见两峰如剑耸立。 这一段极为狭窄,水流湍急, 山势险峻。 在记忆中,两岸草木葳蕤, 伏兵埋藏其中,难以发现端倪。但被战火灼烧过后,只剩一山枯枝和斑驳黄沙,连河流都被染成黄色。 「要到了。」商仪开口。 江舟深吸口气,身子微微颤抖,忽而手背一暖, 被商仪轻轻握住手。 她看了眼商仪,突然觉得很心安。 河谷前有一座无名石碑,后面是堆积如山的白骨,连一处立脚之地也无。 江舟看着那面倒在地上的军旗, 眼圈渐渐红了。商仪跪在地上, 与江舟一起, 共同祭拜满山英灵。 此时山风哽咽,河水哀泣,天地无言。 商仪刚要起身, 江舟却把她按住,跑到她对面又跪下。 「舟舟?」她一抬头,见刚刚还红着眼睛的少女又微微笑了,含泪带笑的模样格外惹人怜。 江舟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云舒,我们再拜一次。」 商仪不明所以,但还是按她所言所行。两人相互对拜时,商仪有些恍然,这是夫妻对拜吗?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高堂? 江舟心想,把自己媳妇带到老爹面前逛一圈,还拜了堂,这回是真的在一起了! 终于是被所有人祝福着的了。 任他身后国雠家恨,白骨萧萧,她只要看见眼前一点微末的美好,就会忘掉所有,重新开心起来。这种没心没肺的个性,倒也支撑着她前生这么过下来。 商仪:「舟舟,你这是?」 江舟抱住她:「云舒,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商仪下意识搂住她的腰,面对满山白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诧然道:「什么?」 江舟:「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商仪:「……」 江舟蹭了蹭她的脸,心道老爹看见这幕,指不定会有多开心,「你感动吗?」 一阵阴风吹过,商仪打个寒颤,「不、不敢动。」 江舟:「嘿嘿,哎?不感动?」 商仪扶额,嘆了口气。 第一次和舟舟出游,第一次和喜欢的人表明心意,明明应该是双份的快乐,但……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地方。这么一个鬼影幢幢,阴风阵阵的埋骨之地,是她们的求婚之所,大盛二十万英灵,满地尸骨血海,是她们的见证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傻乎乎地说出一句喜欢,也不管时间地点。 可她心里怎么会这么开心? 前生逆命侯与广寒君结契,满朝文武做贺,天子垂坐高堂。 明珠为灯,白玉为阶,鲛纱铺地,天下珠玉尽聚,奢华富丽笔画难描。 今生只在这么一个阴森可怖白骨成堆的地方,身负寻找灵核重任,一切都是不合时宜的。为什么她的心里这么开心?比当年还要欢喜万倍。 江舟心想,这回让老爹和前辈们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了,要是云舒日后变心,这群鬼兵就乌泱泱过去……呸呸呸,云舒怎么会变心呢? 想想,自己也真是厉害。 她颇为自得地挺了挺胸。这辈子还没加官进爵,做出一番事业,就把天上这轮寒月抱在了怀里。前生那么用尽心力讨好也……原来摘取美人芳心,不要价值连城的东珠,也不要高山之心的冷玉。 商仪微微垂眸,眉尖蹙了下,瞥见尸骨之下长满流影菇。毕竟这儿是死气深重之地,长出流影菇不足为奇,只是不知她们能否在过往的幻象中追查到隐藏在黄泉下的秘密。 念及此,商仪眸光亮起,心想,舟舟说的过来没错,确实应当来这边一趟。她按上左胸,不知是因为方才舟舟的话,亦或是满地黄沙白骨,滚滚长河东流,她的心跳动得稍微快了些。 水面缓慢地腾升起轻薄的白雾,澄澈日光与雾气混合,透出朦朦胧胧的光泽来。 隔着水雾,天地万物,一切渐渐看不分明起来。 江舟有些恍惚,眼前万千景象一闪而过,金光粼粼的大河上,一条小小的渔舟飘过,一时又是夜深星稀,山脚下千帐灯火闪烁。 这儿的幻影菇太多,死气太重,又或者单单是英灵不肯安息,无数幻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副光怪陆离之景。 等江舟反应过来时,商仪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她心里一惊,忙喊:「云舒?」 声音在空谷迴荡,有几分鬼气森森,所幸商仪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在。」 江舟放下心,「我来找你!」 商仪应道:「好。」 话音刚落,她身侧的浓雾里就传来脚步声,商仪回头,诧然问:「舟舟,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商仪拧拧眉,愈发心神不宁,右手抬起,放在胸口,声音拔高一些,「舟舟?」
第93页 江舟应:「哎我在这里,云舒你别动,我看能不能摸到你,这鬼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声音似乎更近一些,但商仪等了半晌,也未见她来。 江舟也急了,明明两个人听起来隔得不远,可她走了这么远,还是没看见云舒的影子。就算以她并不聪明的小脑瓜,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这时再开口时,听不见商仪的回答了。 江舟咬碎一口银牙,骂道:「这什么鬼地方!」 虽然这儿除却她们两个活人,大抵也只剩鬼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鬼地方。 「老爹你也真是的,不知道保佑我吗,要是我媳妇丢了,我、我就……哼。」 商仪心中涌现说不出的焦躁,这时脚步声更近一些,她扭头:「舟舟!」 冷风扑了过来,很凉。 从雾气里跑出来的人影身量不足,看不清面目,但不可能是舟舟了。 商仪拧紧眉,这地方怎么会有小孩,瞬间她便明白,有幻影菇在,这应当又是过去的景象了。 看到小孩的时候,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说不出原因。 待离得稍近,商仪才看见那孩子的眉目——穿着小小的戎装,身后鲜红的小披风迎风飘扬,腰间特制的小剑随她跑动一颠一颠。许是跑得累了,嘟起的双颊红艷如火,桃花眼尤为黑亮,浅浅浮着一层水光。 商仪不由自主往前:「舟舟?」 这孩子太像舟舟了,可舟舟小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知这是过去的幻象,却还是抬起手,试图拦下小孩,「停一下,等等我,舟舟!」 小孩的身影穿过她的手臂,像一阵清亮的夏风,商仪心乱如麻,眼见她越跑越远,心中擂鼓乱敲,什么也想不起,紧紧跟在她身后。 她是舟舟吗? 为何会在这里? 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什么? 分开浪潮般的白雾,幻影菇的光点在风中明明灭灭,脚下白骨喑哑歌唱,河水滚滚东流。 可映在那孩子的眼里,却是青山绿水,阳光明媚,她背着自己的小钢剑,穿上特制的小号戎装,开心地在阳光下跑着,直到看见一人,笑容更灿烂,一把扑到她的怀里,「爹!」 商仪也停了下来,凝视面前穿玄色劲装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到而立,极为年轻,凤目修眉,一脸书卷气,不像个武人。打扮也颇寻常,没披银甲,只穿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左边袖角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木兰。 商仪想起,江旬因长相儒雅俊美,在大盛有儒将之名。她在昆吾时,也在坊间听说过不少关于掷果盈车的故事。 原来飞星将军,是这般模样。 商仪记忆中从未见过他,乍一见却觉十分亲切。或许是知道父亲与江旬的关系,又或是听说飞星将军的故事太多,在她心里,这位故去多年的大将军是自己如叔如父的长辈,纵不在人世,也依旧默默守护着她。 他用鲜血与牺牲带来的荣光,庇佑商仪这么多年,也保护了大盛百姓这么多年。 若是寻常,商仪有缘见他真颜,定是十分激动,可如今她死死盯着江旬怀中的小姑娘,脑中一片混沌—— 喊江旬做爹的,只能是她遗忘的那位小青梅,江晚照。 可她竟才知道,江晚照竟长得这么、这么与舟舟相像,或者……商仪有点站立不稳,掩在长袖下的手微颤,眸中漫起湿意。 江旬捏了把小孩的脸,「又去哪里玩了?」 小孩举高手里的剑,这把是特意为她用钢铁做的小剑,比寻常练习时的木剑重许多。她费力举起来,「我去练剑啦!」 江旬笑:「举都举不起来。」 小孩急了,「我可以!我就是累了。」她瘪嘴,「我已经学会那套剑招,姐姐都看见啦!你放我下来,我现在就练给你看。」说着,两只小短腿不安分地乱蹬,想从江旬怀里挣开。 江旬大笑,把她举到自己肩膀上,「回去再跳给爹看。」 小孩手里抱着剑,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脉脉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她勐地回头,正好看向商仪。 商仪瞪大双眸,望了一会,才发现小孩只是看着后面巍峨大山,并未看见她。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好想云舒。」她扯了把父亲的头髮。 江旬宠溺笑道:「臭丫头,快了快了,等打赢咱们就回家。」 小孩数手指:「一、二、三、四,还有四个月就是云舒的生辰了,我送她什么好?」 江旬:「送她个盛世江山。」 小孩问:「她会喜欢吗?」 江旬:「她会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6 02:32:51~2020-01-03 17:3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念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然、雇员 20瓶;拾柒 14瓶;patrickco 10瓶;39969730 6瓶;周瑾卿、栀璃鸢年、@_@ 5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今生不迟 江晚照笑起来, 一派天真浪漫,似乎还不明白盛世江山这四个字代表什么。她摇头晃脑地说:「云舒喜欢什么, 我就送她什么, 我最最最喜欢云舒啦!」 江旬点评:「我和你娘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生了你这个傻姑娘。」
第94页 商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凝视女孩天真眉眼,听到这句时, 泪水顺着眼角滑过—— 原来她自小便是别人最最最喜欢的人,想必是喜欢到极致, 才值这么多的最字。 这孩子跟舟舟如此相像,连口吻也一模一样,不谙世事的懵懂天真,仿佛从未长大,永不会长大。 「爹,离开昆吾的时候, 云舒还说要送我生辰礼物!你说会是什么?」 江旬笑着问:「会是什么?」 江晚照嘟囔:「我哪知道,我问你呢。」不过她旋而又痴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不管云舒送什么我都喜欢。」 商仪低声回:「是只小狐狸。」 狡黠可爱, 和你很像。 再抬眸时, 父女两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 商仪伸出手, 没有留住他们。她怔怔往前走,脚下幻影菇如星火闪烁。 「姐姐!」小女孩抬起头,双颊粉粉, 眼睛发亮。 商仪不可置信睁大眼眸,喃喃:「你看得见我?」 女孩笑弯了眼,嘴角勾出柔软的幅度,捧在一起的小手胖乎乎的,让商仪心里一片柔软。她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看,小福蝶。」 说着,合紧的双手打开,一只彩蝶翩翩飞出。 商仪笑起来,抬起手,蝴蝶从她的掌间穿过,飞往并不清晰的前方。她呆呆望着彩蝶,不知自己此时所见,是否如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 她后退一步,看清原来自己站着的地方与另一个女人重合,才恍然女孩并非对着自己说话。 隔着十年光阴,她怎能看得见自己呢?商仪自嘲一笑,心中闷痛,忽然意识到,她与这人已错过太多,不仅是爱恨交缠的前生,还有尘封在记忆里的十年。 女人身着学宫儒服,泼墨长发用一支乌木簪简单挽起,笑容温煦,乍一看来,与曲九畹和夫子皆有些相似。 江晚照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楚地的腔调,「福蝶,我在河边抓到的。」 楼倚桥温柔笑道:「刚刚又去玩了?」 江晚照吐了吐舌头,「我去练剑,只是、只是偷偷玩了一会。」她比划着名,露出一小截指尖,「一小会,一点点。」 楼倚桥揉揉她的头,「多玩玩怎么啦,姐姐不跟你爹说。」 江晚照一把抱住她,使劲蹭她的手,「最喜欢姐姐了!」 商仪看着她们,心里不自觉泛起酸水——一口一个好姐姐,一口一个最喜欢,原来那人小时候就是这幅德行。 像只爱撒娇的小狐狸,娇憨可怜,人见人爱,偏偏自己把她遗忘,忘了何止十年。 前生的逆命侯,又是怀着怎样忐忑憧憬的心绪,递上一枝梅花呢? 楼倚桥牵着小孩,目光转向夕阳中的长河,低声道:「长河落日……」 与商仪不同,她所见并非枯萎死寂之地,此刻夕阳西下,长河落日,两岸芳草萋萋,有碧草彩蝶,生机勃勃。楼倚桥心中感慨,大盛积弱百年,终于等到重临长河,这一天,大盛已经等得太久。 当年之耻像未癒合的伤疤,烫在盛国人的心上,时不时抽痛,让人不敢忘却。 但马上就要赢了。 楼倚桥浑身发烫,血似乎在瞬间沸腾,来北疆的这段时日,不仅是她,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异常亢奋之中。 她挺立风中,余晖把白衣染成浅金,乌髮微微飘扬。当年为那重器取名止戈,便是希望它能有朝一日能止定干戈,平息战乱。这一日终于到了眼前。 楼倚桥想起黄金台上金霞纷叠的桂花,桂花底下江河不废的尸骨,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春城与好友斗酒之时,她们便在共潮生上,对着明月大江许下此生宏愿——愿天下安,愿国民富,愿祖国强,愿长河水清,盛世太平。只要能实现,轻掷此生亦无妨。 还有桐酒。 那人向来木讷冷肃,双手捧着灵核,一脸慎重地说:「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明明说的人毫无旖旎之情,只是陈述一句实话。每当楼倚桥再想起时,却不禁心跳如擂,涌上说不出的悸动。 女孩天真无忧的话语打断她的思绪,「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赢呀?」 楼倚桥微笑:「快了。」 江晚照:「那就好,我可想云舒啦,姐姐你见过云舒吗,等回昆吾我们偷偷去见她!我知道有条暗道,可以偷偷熘到群玉山。」 「群玉山?」楼倚桥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你的小青梅,难道是天上的仙子不成?」 江晚照使劲点头:「她就是!她就是!」 楼倚桥忍俊不禁,想起一事,又觉怅然,「楚王的女儿,实在是……」 天子将商仪留在自己身边,用意昭然若揭,幸好还有江旬忠心相护。楼倚桥想到这里,心中陡生不安,天子视将军如眼中钉肉中刺许久,这次出征于他是一个好机会。但北伐胜利,功在千秋,皇上总不会如此昏庸吧? 楼倚桥让晚照先会大帐休息,决意再去检查止戈一番。虽觉自己猜想有些荒诞,但自古以来,错杀忠臣良将以至自取灭亡之事也有许多。她难免不安。 北疆天暗得快,待她们回到军营,暮色已迟,天边几点寒星闪烁。 「哟,小祖宗,你去了哪里,怎么又玩到这么晚?」守在门口的士兵笑眯眯地问。江晚照生得玉雪可爱,这群糙汉子一见她就想逗弄。
第95页 江晚照气得跺脚,「我才没玩呢,我在练剑!练剑!」 士兵笑,摊开双手:「好好好,练剑,我们的小将军最勤勉了。」 楼倚桥接过递来的灯,嘱咐:「把晚照带到将军那儿,我去看看止戈。」 前一瞬还嬉皮笑脸的将士立即站直,「是,先生。」 军队纪律严明,巡逻士兵见她纷纷行礼。 楼倚桥手提灯盏,北地的冷风灌进她单薄衣衫,黑色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幽微灯火闪烁,照得她的面容明灭,少了几分血色。 止戈被放置在军营中心,周围有重兵守护,寻常人无法靠近。但楼倚桥自然不同寻常,她颇得江旬器重,又与无涯学宫一干人亲自建出止戈,她说明来意,将士不疑有他,打声招唿便让她进去。 楼倚桥弯腰走进营帐,仰头望着红布覆盖的偃甲,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揭开红布。 巨大偃甲如睡狮蛰伏在地,桐油把银丝木刷得锃亮,在灯火下闪烁微光。她抚上光滑的表面,左颊轻轻贴在其上,似乎听到偃甲胸腔内砰砰的声音,不安的心终于不再躁动。 她从小便于偃术上颇为狂热,在她眼中,偃甲并非冰冷僵硬的死物,而是万千生灵之一。 而偃师所行,正是赋予死物以生命的过程。将死物连接一起,用心琢磨,使其走动、运行,有如天公造万物之神奇。因而偃师要比任何人更要有颗悲悯之心,珍惜万千生灵。 楼倚桥心中想到,此战过后,止定干戈,可免边疆数万百姓流离之苦,难免激动。她站了一会,小心检查偃甲每一关节,并未发觉异常后,总算松一口气,转身离开,走至门边时,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 止戈依旧静静伏在地上,温驯无比,中央繫着吉祥的红花。 楼倚桥斟酌半晌,转身走到偃甲前,熟练地打开机关,取出一颗湛湛发光的灵石。她把灵核小心藏于袖中,机关恢復原样,面色如常地离开此地。 商仪微皱眉,跟在她的身后,但楼倚桥的背影融于迷雾之中,这段幻影已然结束。 果然是楼倚桥拿走灵核——她为何要这样做?莫非是那时已察觉不对,又或者只是为了小心起见?看来灵核最终下落的关键,还是在这个女人身上。 商仪拨开迷雾,往前走了几步,又遇一地幻影菇,斑驳光点在雾气中浮动。 必须要从幻影中寻到灵核的下落,商仪静静等候,可流动的幻影只是过去士兵巡逻替岗的一二景象。这么多幻影,她能在其中几次看见重要之人,不过是侥倖而已。 一阵风吹来,雾气像潮水般翻滚。 她站在迷雾之中,忽然有些茫然,低声喊了句「舟舟」,并未有人应。 之前河谷中遇到迷阵,那夜她研究许久,寻到破阵之法,迷阵与幻影有几分相似,触类旁通,她于如何剔除无关景象,找到重要的几段幻影,心中已有计量。 唯一的问题,也是施展术法的关键,是要找到与当年之人有关的物件。 正如偃甲之中的机关齿轮把诸多零件连接在一起,她也需要一件与过去相关的东西,作为过去与现在的连接。而这件东西,她手上正好有一件。 商仪从怀中取出条赤红如火的髮带,摩挲许久,轻轻合上眸,「舟舟、晚照……」 犹豫许久,她弯下身,小心把江舟的髮带放在地上。一簇火星划过迷雾,四周响起兵戈之声,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商仪循着声音往前走,脚下传来水流声,她低下头,素白的鞋被鲜血染透。 她静静看着鲜红鞋尖许久,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当年的惨烈,而那时不过稚龄的江晚照,之后许多年背负这段往事的逆命侯,又是怎么面对天命的莫测? 烽火狼烟,厮杀不休,她身处这片古战场中,不禁想起昆吾的猎猎红衣。瑶池月、宝剑、梅花与美人,那人背负血海深仇,却扬眉笑颜如花,步步行在刀尖,偏无畏天意残忍。 时隔两世,商仪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逆命侯看着自己痴笑,眼里心里一片柔软。 那晚夜色比寻常更要温柔。 可惜前生太晚,总算,今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3 17:34:39~2020-01-05 20:3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醒半醉梦浮尘 15瓶;好吧就这样、何方圆、莫耀、ooo、梦 10瓶;一二三四五 5瓶;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风急雨骤 琤琤几声兵器碰撞的声音, 黑夜里溅起一串火星。 商仪感觉自己在奔跑,雾气像潮水般滚滚而来, 四周兵戈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白雾里亮起一簇又一簇火花, 污血与泥土沾满她雪白的裙摆。忽地一道青影扑来,迎面是腐臭腥风。 商仪凭空生起股呕意, 紧接着看见一张腐烂铁青的脸,死肉与血液啪嗒往下掉。她的身子往下一矮, 灵巧躲过扑击,一道清亮的剑光闪过, 两只腿齐齐截断,尸人轰然倒地。 商仪听到重重喘息声,还有轻微的泣音。她眼前是一把小小的剑,剑尖在不住颤抖,白亮的剑刃映着火光,照出张稚嫩无助的脸庞——是江晚照, 十年前的舟舟。
第96页 纵逆命侯日后再孤勇,这时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真正面对战争惨烈,还是会乱了手脚。 她毕竟还太小了。 商仪心中抽痛, 紧紧盯着这张脸, 剑尖不住颤抖, 一滴泪挂在眼角,江晚照吸吸鼻子,把泪憋回去, 双手握剑,继续往前方奔逃。 江晚照还小,身高至成人腰处,比商仪平常的视野要低许多,因此可怖之物便放大十分。火光染红半边天,死伤惨重,尸骨遍地,所幸江晚照身子瘦小灵活,像游鱼在刀枪之中滑过,并未受伤。 明知小孩会渡过此劫,但长刀噼下时,商仪还是觉得胆战心惊,提心弔胆。 江晚照惶惶然抬起头,所有人都厮杀在一起,杀得天昏地暗,以她小小年纪,当然分不清谁是敌是友,只见所有人都面目可憎,所有人的刀都淌着血。人间炼狱,不过于此。 营帐早已烧成一片火海。 江晚照抱着剑,身形被火光照得越发小,影子却拖了很长。火舌舔舐夜空,把一切焚烧殆尽,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一个中年男人自黑夜里走了过来,朝她招手。 商仪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张之首,日后被江舟屠家,也是她与舟舟生隙的由来。 张之首此刻还只是跟在江旬身边的一个谋臣,刚过而立,长了副笑眯眯好亲近的脸。江晚照眼睛一亮,认出平日总拿东西逗自己玩的叔叔,「张叔叔!」 商仪隐隐猜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中焦急不已,无声唤道:「不要过去、舟舟,不要过去!」 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江晚照跑到张之首身前,终于不再强撑伪装,眼泪啪嗒啪嗒掉下,啜泣扑到男人怀中:「叔叔,我好害怕,爹爹呢?」 张之首揉揉她的头,「晚照乖,这儿太危险了,我带你去找将军。」 江晚照点点头,没有察觉男人笑面下的杀机。 张之首牵起女孩的手,嘴角上翘。 商仪咬牙切齿,想起往事,又愧疚不已。 她与逆命侯成婚后,不冷不热,但也算相敬如宾,也有过一起坐鞦韆,赌书泼茶的亲密时候。可因为张之首,一切都不能回復如初。商仪总是会想起月夜的满地鲜血,逆命侯踩着人头擦刀,看人的眼神轻蔑冷漠,还不如看一条狗。 锈红的血,污了满地月光。 那样惨烈的场景,商仪不敢再回忆第二次。 这事过后,商仪闻见血腥味会本能觉得反胃,消瘦许多。 第二年秋举行皇家围猎,皇宫贵族与天子近臣皆前往猎场。商仪魂不守舍,竟被猎物冲撞,马匹受惊,直直朝陡峭山崖冲去。商仪回过神,正欲跳下马,忽地身后一暖,被人拦腰抱住,余光瞥见抹鲜艷的红。 江舟勒紧马,朝身后人瞪去:「怎么射箭的,没长眼睛吗?」 话还没说完,商仪已经挣脱她跳下马,扶住马鞍干呕起来。江舟慌张问:「云舒,你怎么,被吓到了吗?」 离得近了,商仪又能闻见她身上的血气,眼前不禁浮现那日张府遍地残尸的情景,忍不住往后退。 江舟似乎意识到什么,怔怔把手收进袖子,方才因太过用力,马缰勒进肉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她惶惶然站在马旁,寻常威风全都不见,像一只小刺猬,不知道要如何收起身上尖刺,去接近心上人。 商仪察觉什么,抬头:「你受伤了?」眸中有淡淡关切。 江舟把手背在后面,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原上草萋萋,大风颳过,两人相对无言,众臣皆散开。商仪沉默很久,开口道:「侯爷,方才……谢谢,我并非有意,只是……」 江舟面色苍白,看了她许久,眼眸黝黑深沉,最后所有的话变作嘴角讥讽一笑,头一次在商仪面前变得尖锐起来,讽刺道:「只是什么?你们这样的人,你们这群蜜罐子里长大的人,是不是觉得我粗鲁又噁心?哈,」她干笑几声,「口口声声家国天下,连点血都不敢看,还敢说什么家国天下?」 商仪蹙了蹙眉,无法反驳。 江舟向前一步,用未受伤的手抓住她的衣襟,盯着商仪的眼睛质问:「你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我气?你觉得他们可怜,我十恶不赦,是不是?」她眼圈发红,颤声道:「商云舒,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商仪静静望着她,「那我该知道什么?」 江舟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讪讪松开手,仿佛只是场无理取闹的闹剧。 商仪注意到她手背上有道浅浅疤痕,是咬痕,旧伤,已经有些年岁。 「算了,回去吧。」逆命侯转身离开,背影难得狼狈。 …… 此事从前想起,不过浮光掠影,此刻商仪在幻境中恍然再记起,心中悔痛交加,颇不是滋味。 张之首牵着江晚照远离战局,走至河边,火光投入河中,映出藏在芦苇里的寒甲。 商仪瞳孔紧缩,认出潜藏在苇丛中的是天子近卫,此事果然与天子有关。那个人居然为了一己之利,葬送大盛二十万士兵,记忆里慈祥的老人,竟这样……愚不可及!罪不容诛! 为首的那人衣上绣翼蛇纹,配金错刀。商仪想,应是上任翼蛇卫头领,郑江。这人颇为传奇,长于燕地,慷慨任侠,为了替被权贵逼死的人家报仇,孤身刺杀权贵,被抓入狱也慷慨高歌,从容作囚。后来此事传到昆吾,天子下特赦令,他一路青云直上,成为昆吾的新宠。
第97页 这样一个人,众人想起都道少年英雄,尚义任侠,谁知他竟在多年之后,成为天子手中锋利的刀,出鞘即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张之首笑道:「大人,这就是将军的孩子了。」 郑江面无表情,冷冷看了眼张之首手中牵着的小孩。小孩子对恶意格外敏感,江晚照察觉到什么,圆圆的眼睛大睁着,一个劲往张之首身后缩。 张之首拖拽小孩,手上稍稍用力,纤细白嫩的手腕顿时出现道青印。 江晚照糯声说:「叔叔,你弄疼我了。」她眨着黑润润的眼睛,似乎还不明白髮生什么,咬了咬唇,哽咽道:「痛。」 张之首从未把她放心上,下意识松了松手,结果女孩扭头就跑,一头扎进苇丛之中。 郑江眯了眯眼睛,张之首吓得不清,忙提着长衫想下去抓,被郑江出声留住,「省省吧张大人,我的人去追了,一条小鱼儿,游不远。」有人走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郑江眼睛一亮,「江旬抓到了。」 不知是否天公垂泪,洒下一场疾风骤雨,雨粒如珠打在江面,泛起圈圈涟漪。 风雨中灯火迷离,江旬浑身浴血,目眦尽裂,「张之首,你竟敢,你竟敢!」 张之首被他气势所摄,往后退了几步。 郑江反而露出欣赏之色,「将军,好久不见。」 江旬抬起头,左眼至右颊一条长长伤痕,鲜血已经结痂,粘连灰尘髮丝。像是终于想清楚什么,他悽然一笑,伤口裂开,鲜红的血立马涌出来,「是他。」 郑江,「没错,是那位。江旬,只怪你功高盖主,为人臣自然要有臣的样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江旬吐出一口血,「当年我听说你路见不平,为道义拔刀,杀掉燕地权贵,被判秋后问斩,你丝毫不惧,在衙门痛骂贪官奸商勾结,欺压百姓,罔顾人命,那时我便很敬佩你,想同你相交。」 郑江:「年少轻狂,不识皇恩,现在郑某想起,也深感愧疚。」 江旬哈哈大笑,「也罢也罢,就当年那个少年侠士已死。」 郑江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少年人自然悍不畏死,可人哪能总是少年。我都已经忘了年轻时做的蠢事,没想到让将军这么挂念。」他的神情麻木冷淡,与昆吾的许多人重叠在一起,后面是九重宫墙里那人的影子。 江旬笑容渐渐凝滞,从面前的人身上,仿佛能看到自己珍爱的王国最后的命运。他的脸上露出浓浓失望,此时此刻,质问与愤怒毫无意义,他只是心寒,一如站在身旁静观的商仪。 郑江拔剑,冰冷刀尖抵住江旬的下巴,「把灵核交出来。」 江旬冷笑。 郑江划了几刀,意识到这点刑罚无法使男人开口,他慢条斯理打开一个针匣,「将军,我的逼供手段多得很,不要吃罚酒,听话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灵核本就是陛下的,交出来是你的本分。」 江旬微微低头,正当郑江以为他转变注意时,他挣开压着自己的几个翼蛇卫,雷霆一掌朝郑江噼去。 郑江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腰间布满尖刺的长鞭破空打下,恨道:「敬酒不吃非吃罚酒。」 鞭子入肉沉闷的声音与风雨绞在一起,鲜血染红地上雨水。 风急雨骤,商仪仿佛听到声极轻的呜咽,她勐地回头,一道电蛇点亮天地,藏在苇丛里的女孩浑身绷紧,双目赤红,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泻出一点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5 20:39:09~2020-01-13 10:0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最爱吃火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959945、影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论如何把暱称凑足十五 20瓶;sckdktdgaitys 12瓶;黎央、爱吃包子的糯米粽 10瓶;时迁 5瓶;石板 4瓶;桑桑 2瓶;病毒侵入、最爱吃小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无颜归家 雨幕漫天, 河水暴涨,道道电蛇在空中蜿蜒。 一道道酷刑用在江旬身上, 血水从衣上滴落, 丝丝淡绯顺着雨水冲到旁边苇丛里。 商仪站在漫天狂风骤雨中,衣袍频频摆动, 十年前的冷雨如无物般穿透她的身体。她眼中血丝密布,凝视黑暗角落, 江晚照藏在那里,牙齿快要把手背贯穿, 血流如注。她瞪大眼睛,亲眼看着江旬受刑。 翼蛇卫手段百出,笞、杖、刖、膑……这支只听命于天子的亲卫以酷刑逼问扬名,杀过多少贪官污吏,也浸透忠臣良将的血。时间紧急,郑江失去耐心, 下手更加狠辣,最后江旬身上遍体鳞伤,膝骨被剜,软趴趴像一滩血泥瘫在地上, 不成人形, 只是下巴依然是扬起, 不肯低头。 江晚照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一滴又一滴落下。她不敢漏出声音,只能死死地咬着手, 血染红袖子也没有察觉。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煎熬之时,她躲在黑暗苇丛,半身浸在冰冷河水中,眼睁睁地目睹视若神明的父亲被人生不如死地折磨。 她忍不住想叫出来,可知道若被人听见,自己就活不成了,父亲也会受连累,于是更用力咬自己的手,流的血越来越多,滴在河水里,一地的泥泞狼藉。 狂风大作起来,河水沸腾,水位不断往上涨。
第98页 郑江瞥眼湿透的鞋底,眉拧了拧,十分燥郁,江旬死不开口本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最后他也不再浪费时间,手起刀落,寒光凛冽,鲜血四溅。 「爹!」江晚照绝望地睁大眼,再难以自持,情不自禁跑向轰然倒下的身影。但她被人紧紧抱住,捂住了眼睛,重新拉回黑暗,耳畔是楼倚桥颤抖的声音,「不要看,晚照,不要看。」 风声雨声疾起,楼倚桥牵住江晚照在风雨里奔逃,河水已没过女孩的腰,她们随时有被沖入河中的危险。 江晚照频频回头,看不到风雨中那点摇曳的火光后,忍不住喊了声:「爹爹。」声音悲怆入骨,楼倚桥的泪珠瞬时掉了下来,「晚照,不要回头,不要。」 苇丛中轻微的惊动已经引起郑江注意。他拿起身旁长弓,箭如流星,划破长空。楼倚桥听见破空声,自知躲避不及,紧抱住小孩往水中一跳,血色在暗黑的河水中漫开。 河水湍急汹涌,两人在水中沉沉浮浮,随时要被黑暗的水流吞没。 郑江静静望着长河,默然不语。 「大人?」翼蛇卫问。 郑江似回神,「不必理会,已经活不成了。」 那翼蛇卫低头,心里嘟囔大人一直谨慎小心,今日怎会如此疏忽。这种事并非他这种小卒能掺和,便按下不语,听郑江命令去收拾残局。 那一箭未曾留情,贯穿两个人的身体。 楼倚桥竭力游至岸边,眼前黑沉沉的,几乎什么都要看不见了。伤口已经麻木,流血过多,连手也无力气再抬起。她摸摸女孩冰冷的脸,喉中发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晚照、醒醒。」 可女孩紧闭着眼,连身体都微微发僵。 楼倚桥忍痛把箭拔出,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口,把江晚照抱在怀中,喃喃:「醒一醒呀,求求你,醒醒啊!」 江晚照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扇子般的眼睫静静卧着,任她怎么唿喊也没有回应。 「晚照……」楼倚桥抵着她冰凉小脸,把灵力不停注入毫无生息的身体。 可孩子只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永远不会醒来。 楼倚桥把她平放在地上,凑到鼻尖探探,已经没有唿吸。她心中一凉,俯身在女孩胸前细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微弱心跳。 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可现在四处没有医馆、没有药草,她亲眼看着江晚照生命一点一滴逝去,忽而咬了咬牙,惨白的脸浮现抹血色,做出决断。 这世上还有一种续命之法,她曾在动物身上施展——偃术。 只要一息尚存,总能再救回来,救回来的还是原来那个人吗?楼倚桥也不确定,但她没有办法。 此刻她已走上绝路,毫无转圜余地。偃术用在活物上,就算成功,寿数也至多几年,但如若使用那枚灵核,一切或许会不同吧。 她颤抖着手取出那枚灵核,略有缺损的灵石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晕。 缝骨肉,置机关,她的动作熟练僵硬,直到拿起灵核时,才重新落下泪,想起曾经学宫沧海月明,桃李春风。来昆吾前那么意气风发,一起在仙人眠喝酒,连从不参与她们小打小闹的桐酒也来了。 她喝得多了,跳上窗外花树,花瓣纷纷飞起,春光溶溶而落。 桐酒有些担心她醉酒跌落,站在树下,时时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楼倚桥哈哈大笑,喊:「放心,我可不会摔的,我要好好的,保护好你的心。」 众人醉得迷迷煳煳,也没大听明白这句话,只有祁梅驿偏头看了眼她们。桐酒站在花树下,抬起头漫天花飞如雪,少女眸光流动,璀璨如星。她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浅淡笑容。 「抱歉,我食言了。」楼倚桥低声说。 说好要桃李春风一杯酒,可惜日后连江湖夜雨十年灯,也不能了。 商仪站在一边,捂住胸口,半跪在地。 原来灵核就在…… 比当年长河血役更残酷的真相展露在她眼前,她脸色苍白如死,心中绞痛不已。 为何偏偏是舟舟,这一切,为何偏偏都发生在舟舟身上。 当年的逆命侯,又是怎么迈出那一步步,怎么从战火流离走到庙堂之上? 她对着天子时,对着自己时,心中想到是什么呢?那总是黑暗阴郁的眼睛里,装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苦楚? 商仪什么都不知道,那日逆命侯质问得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依仗自己的身份,依仗江舟的那份旧情,活在无风无雨的城墙中。 什么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除非有人做送你上青云的风,当年连沈风节也看出来逆命侯的痴情与隐忍,所以才说出这句话。可她却茫然无知,或许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却难以释怀。 她弄丢了舟舟,第二次。 商仪头痛欲裂,幼时的种种如吉光片羽,从眼前翩翩飘过。小时候那场大病的缘由她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她满怀欣喜等江旬与晚照回来,等来的却是他们阵亡的消息。 所有人都说他们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只有商仪不肯信,偷熘出来站在群玉山上等。 天上冷白一轮月亮,千山覆雪,梅香浅浅淡淡在月华中浮动。 她抓着那只木雕的小狐狸,站在雪地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晚照说会早些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都到生辰还不归,她雕的小狐狸都没法送出去了。
第99页 那些人说晚照死了,怎么可能呢,晚照说过她会回来的,她怎么会骗自己呢? 商仪偷熘出来,只披着薄薄衣衫,坐在冰冷的青石上,抱住双膝,身后一株老梅。雪花飘入她的脖颈,她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抱得更紧,满怀希望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这时她不会知道,许多年后,也是在这个地方,她会以同样的心情等同一个人。 命运给她们开了场巨大的玩笑,兜兜转转,分别重逢,重逢诀别,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联繫,让两人隔着岁月倥偬,千山万水,无情天命,奔赴向彼此,又错开走向别离。 淋了好几夜雪,她被人发觉倒在雪中,人事不省,而后生一场大病,醒来忘却许多旧事。 还记得云梦泽,却忘了叫江晚照的女孩,也忘记那年楚地的歌声。从此昆吾只有广寒君,再无商云舒。 …… 往事轰轰烈烈碾压过来,商仪身上每一处都在疼,好像又回到那个雪夜,浑身冰冷,疼得心都木了。 面前的幻影又有新的变化,她勉力抬起头,这时楼倚桥已救回江晚照,让小孩枕着自己的腿,面无表情地望向身前河水。 楼倚桥的右胸有一个血洞,方才急着救晚照,无暇处理自己的伤口。但她此刻也只是坐在雨中,凝视这条激起多少杀戮、鲜血、纷争的大江,看了会,忽而释然笑了。 看到这个笑,商仪明白,楼倚桥已无求生之心。 能够枕着这条河水陷入长眠,于她该多么荣幸。 只可惜和预想的有些偏差。 来昆吾时她那么意气风发,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止定干戈,救千万人,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到无知,连江旬眼中的重重忧虑也看不懂。 这二十万条性命,说到底也是她的责任。若非她一意孤行去劝江旬,或许日后天子还会找机会对付这位功高盖主的将军,可结局也许不会这么惨烈。 谁能想到呢,最锋利的刀刃不是来自于敌人,偏偏是他们舍尽性命想保护的身后。 真可笑。 她嗤笑几声,捂住了面,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了,这个王朝已经烂透了,北戎铁骑南下,把昆吾那群国贼都杀了才好。可是……她放开手,眼神落在小孩身上,忽而变得柔软。 「晚照,日后寻寻常常过这辈子吧,不要报仇了,也不要当个大英雄,像你爹爹这样。报仇,太累,当英雄,」她惨然一笑,「太苦。还是做普通人好,你不站出来,也会有别人站出来,替你守边疆,替你流血流汗。至多大家一起死了算了,哈,死绝了算啦。」 江晚照醒来时,右腹剧痛,脑中昏昏沉沉。天已经亮了,乌云黑压压蒙住天光,雨水滂沱。 她又冷又疼,想到那夜的事,只当是个噩梦,可一抬头就对上楼倚桥毫无血色的脸。 「照照,」楼倚桥昨夜的恨意真真切切,可对着女孩天真懵懂的面容时,声音变得如往常温柔,「走吧,别回昆吾了,做个普通人,忘了昨晚的事情,忘了,不要报仇。」 江晚照听得懵懂,开口就是:「姐姐,我爹呢?我做了噩梦,好可怕。」 楼倚桥哀伤笑了,拍拍她的肩,「听话,沿着长河找个家吧。」 「什么家?姐姐,你和爹爹呢?」 楼倚桥虚弱道:「我们?我和将军都走不了啦。走不动啦,姐姐好累,让我睡一睡。若是日后你实在、实在艰难,就去东海,无涯,那儿有群极好的人,不过不要说起我,千万。我无颜回家。」 第63章 你知道吗 迷雾渐散, 江舟找到商仪时,她正对着一弯江水, 沉寂无言。 此时夕阳晚照, 白骨生花,粼粼水光山色, 天地壮阔。 江舟起了坏心,踮脚无声靠近, 一下子扑到商仪背上,遮住她的眼睛, 「怕不怕!」 还没等商仪说话,她却摸到一手湿润冰凉,江舟诧异地放开手,「云舒,你怎么啦?」 商仪回头,眼里没有泪, 只是像含着秋水,有光脉脉流动,温柔缱绻极了,又像藏着许多心事。 江舟抱紧她, 「云舒, 可叫我好找, 刚刚我唤了你好多声。」 商仪低头,眼睫长长垂下,遮住眼底秘密, 「是我不该。」 江舟一愣,「哪里是你不该了,明明就是这些蘑菇,怎么这么烦!我要把它们都煮了吃!哎,云舒,你说要靠这些幻影找到灵核得多麻烦呀,大海捞针一样,谁知道灵核掉哪去了?」 商仪:「那就不找了。」 江舟更加茫然:「哎?」 商仪笑笑,解释:「如若找不到,总会有其他办法,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颗灵核上,人定胜天,何况北戎?」 江舟闻言,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对!就该是这样,云舒说得对!」 她偏头看着云舒,商仪说话语意坚决,清丽荏弱的面上,透出不让男儿的刚强之色。江舟莫名安心,往商仪身边凑了凑,靠在少女肩上。 商仪合了合眸,长睫微颤,面色苍白如雪。 在得知过往后,她就已下定决心,永远守住这个秘密,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如果一定要有人牺牲才能止定干戈,那个人不该是舟舟,也不能是舟舟。她总不能把小青梅弄丢,第二次。 江舟仔细把河谷找了一圈,并未有什么发现,日暮时分,她苦闷地坐在河边,嘴中衔着一株青草,心想:夫子莫不是诓人的,什么冥冥之中天定缘分,哪里有灵核了?叫她与云舒好找。若是寻常也没什么,可如今形势一日千变,离开东海这么久,也不知会出什么岔子。
第100页 眼前脉脉水波,夕阳浅浅涂在水面上,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水畔苇丛,目光一顿,随即别过了头,正对上商仪关切的眼神。 江舟心中微暖,笑起来,还不及开口,就被商仪轻轻拥住。她往商仪怀里钻,不知为何,感觉两人从未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仿佛两颗心贴在一起,于是再多的话也没有说,只靠着她,就像靠着岸。 是夜,月明星稀,冷风迎面。 江流宛转,月华如雪,江舟在一阵心悸中清醒。她迷迷煳煳地撑住头,往四周扫了下,地上铺满霜一样的月光,空空荡荡,并不见商仪。 江舟勐地睁开双眸,胸腔砰砰跳动,似乎在预兆什么。 清清冷冷的洞箫声随风飘了过来,江舟循声过去,走入一片稀疏的树林。她躲在树后偷偷望,商仪站在银色的月华中,蓝衣猎猎,身形笔直,双手执着一支玉箫。 楚王一家都擅长音律,江舟小时常听楚王吹笛,笛声高昂,在楚地深蓝的天空迴响,王妃端坐席上,纤纤玉手拨弄箜篌,眼波流转,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那时的场景江舟还记得很清楚,转眼就见商仪孤零零地站在月下,吹着哀哀怨怨的洞箫,眸光极亮,像是要落场冷雨。她听得有些痴了,又觉得商仪很可怜。 草木窸窣,林叶微微摇摆。 江舟有所察觉,勐地收回头,过了一会,悄悄再看去。一个浑身黑衣的人单膝跪在商仪面前,脸上覆着面具,只袖领处有一朵木兰。 木兰是楚王的标志,这大概是楚王留给商仪的势力。 江舟心想,原来云舒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孤立无援,可怜楚楚,又好奇一晃经年,这支暗卫居然还没被狗皇帝剷除,云舒是怎么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的呢?她忽然明白皇帝的忌惮了。 暗卫唤一声「主人」就被商仪打断。 她回头望了眼江舟睡觉的方向,轻轻摇头,朝暗卫做一个噤声的手势,隔了这么远,她依旧害怕会吵到舟舟。 两人以秘法交流,看得早已醒来偷偷蹲在一边的江舟着急不已,伸直脖子偷听,差点暴露自己。在草丛蹲了半晌无果,江舟有点气馁,眼见那人起身正欲离开,便打算回去继续装睡。 这时,商仪想起什么,唤住那人,「商七。」 江舟暗自想,原来这人叫商七,跟着主子姓,想必十分得云舒倚重。 商七本已站起,听她说话立即跪下,神态卑恭。 乌云遮月,商仪站在黑暗里,蓝衣蒙上层厚重阴霾,神情晦暗不清。 江舟望着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云舒让自己看不明白,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商仪蹙下眉,很快舒展开来,唇轻轻抿了下,声音很轻,但江舟却听见了。她说的是:「和北厥那边,谈的怎么样?」 江舟霎时呆在原地,浑身血似乎冻僵般,两眼发黑,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云舒和北厥有联繫? 商七用秘术回答,商仪听后,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封密信,随后两人又说了些话,但江舟无法听见内容。 等暗卫隐身密林中,江舟才如梦初醒,悄无声息地离开,重新回到睡的地方,紧闭双眼,心乱如麻。 她听到了又轻又缓的脚步声,商仪似乎慢慢走近。江舟侧着身,眼睫微颤,心跳得很快。 片刻,她的颊上传来一阵温凉,商仪躺在她身边,弯腰蹭了蹭她的脸,又碰了碰她的额头。江舟涌上说不出的悸动,差点就要跳起来,但终究还是忍住,装作睡熟的模样。 月华铺满天地,河水粼粼,如披霜雪。 许是月光照耀,商仪觉得舟舟肌肤映雪,脸色似乎要比寻常要白一点。她摩挲少女细嫩的脸颊,垂着眸,长睫掩去眼底复杂。过了会,商仪站起身,走到江边,褪下鞋袜,冰冷江水没过脚踝,刺骨的冷。 商仪想,前世逆命侯沉入这条深寒江水中时,原来会这么冷。 这时江舟也睁开眼,怔怔凝视商仪的背影。 水月相接,漫天星河投入江中,银汉迢迢,落叶萧萧,佳人在水一方。 本是她所渴慕的人,梦中的景,江舟却无暇欣赏,脑中迴荡着方才商仪的话——云舒和北厥有联繫?她想上前向商仪问个究竟,话到嘴边又踌躇了。 前世互相折磨并非对她毫无影响。 至今她依旧喜欢仰慕着云舒,但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信任。她心道,后来自己折在长河,全因军中出了细作。既然云舒早与北厥有关系,那个细作,她知情吗,或者…… 江舟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连忙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出。 可愈是这样,愈是忍不住去想,前世的广寒君那般讨厌自己,那样厌恶憎恨,每个冷淡的眼神都像淬着毒。若有一个机会,让她摆脱暴戾的道侣,以恢復自己光风霁月之名…… 怎么能这样想云舒呢? 江舟绞紧双手,手背青筋迸出,过了半晌好歹清醒一点,不再深思过往,只是不解,为何云舒同北厥有联繫呢?江舟忽然想到桩旧事,几年之后,大盛兵败,天子让商仪去北厥和谈,本是极其棘手兇险的差事,没想到商仪办得妥当又漂亮。 江舟那时未入朝堂,也对此有所耳闻。 但毕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现在商仪才十五六,被皇帝看得紧紧的,哪有什么机会接触北厥。
第101页 江舟越发摸不着头脑,只觉商仪深不可测,又有些可怕,一点都不像她记忆里的人。 「舟舟?」 江舟勐地回神,看着商仪自潋滟水色中走来,身披皎皎月华,像是从月轮里走出来一般。 商仪半蹲下身,面对江舟张大双眼傻乎乎的模样,伸手戳戳她的脸,「怎么醒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舟舟睡梦中忽然醒来。 江舟看得目眩神迷,喃喃:「我也不知道,突然就睡不着啦。」 商仪笑笑,坐在她身边,「今晚月色不错。」 江舟愣愣点头,月照寒江,清辉满地,雪白沙滩上铺满白骨,没有沙鸥。 商仪自然地牵起江舟的手,她的掌心永远是微凉的,初触上去冷彻透骨,捂久之后却是微微的温。江舟抿唇,张口:「云舒……」 商仪偏头:「怎么?」 江舟睁大眼,恍惚中长河铺天盖地涌过来,宛若银河倒灌,星河流转。她渐渐沉入冰冷的江水,眼前漆黑一片,像前生中箭时那般,不疼,但也没有光。 整个世界变成黑色,冰冷、死寂。 她躺在水底,像鱼一样咕噜咕噜吐出泡泡,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出。 这时虚无空阔的黑暗里,洒下一缕皎洁的月华,月光编织成海,颗颗星尘浮动。潮水渐渐褪去,她对上双清冷如月的眼睛—— 都是因为这个人,她的世界才有了光。 「舟舟,在想什么?」 江舟踌躇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发问:「北厥……」说了两字却顿住,她咬紧唇,眼圈泛红,艰难说道:「云舒,我恨北厥。」 只是一时间,她分不清到底该恨北厥多一些,还是大盛多一些。 商仪心中怜惜,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 江舟低头,看着地面,「都是他们害我失去至亲,害我无家可归,害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恨极了他们,更恨朝堂上那些同北厥勾结的国之蟊贼。」她咬牙切齿,眼里带着血,一字一句地说:「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那群人。」 商仪只当她说的是张之首,「我知道。」 江舟的声音默不可闻:「你真的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拖了这么久啦,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多更几章,没想到家里电脑坏了,然后关在家里也不能出门修。给小天使们磕头认罪!不过这本写的是真的卡,太卡卡卡了。 最近这场灾难真的猝不及防,希望大家都能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加油共渡难关。 感谢在2020-01-15 23:59:36~2020-02-20 06:0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二十三年折太多、种桃道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 3个;莫耀、落叶无情、c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会说话的银杏 50瓶;半醒半醉梦浮尘、黎央 11瓶;栀璃鸢年、段生、18833610、陌上长安 10瓶;机智 8瓶;顾九祁、知归处 5瓶;陈佳玉 4瓶;…… 2瓶;不知东方之即白、桑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眼里有光 商仪欲语还休:「舟舟……」 江舟把头埋在臂弯里, 像只受伤的小兽。 商仪轻声安抚:「都过去了,舟舟, 一切都过去了。」 江舟再抬头时又是寻常天真无忧的模样, 仿佛方才咬牙启齿的恨意是假。她歪头看商仪,眼睛亮得出奇, 「不过都过去啦,有云舒在我身边。」 商仪承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江舟撑着地面, 仰头看星空,装作不在意地问:「云舒, 那你觉得北厥怎么样呢?你恨他们吗?」她自嘲地笑了下,「我在说什么,大盛哪个人不恨北厥,对吧。」 商仪沉默了。 四周霎时死寂,只听得到缓缓水声。 江舟的心悬在半空,脸上笑意几乎挂不住, 频频回头看商仪。商仪怔怔望月,挺直鼻樑透出薄薄月光,看上去清冷温柔,又一尘不染。 「云舒……」 商仪这才启唇:「舟舟, 你觉得北厥是什么?」 江舟不解她的意思, 茫然道:「北厥, 不就是北厥吗?」 「沃野千里为国,阡陌交通为家,千家万户, 汇成国家。你问我恨不恨北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商仪顿了顿:「大盛北疆交战数年,千万百姓士兵为之丧命,生灵涂炭,无数人家家破人亡,这是国雠家恨。」 「舟舟,」商仪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去过北厥吗?」 江舟摇了摇头。 商仪道:「我去过。」 前生,逆命侯用命为她铺好前路,数年后她与祁梅驿率军长驱直入,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北厥土地。 那儿的山水与大盛的山水并无什么不同,也并非如传闻中人人啖血食肉,吸髓寝毛,野蛮不受教化。相反,她一路所见,夜不闭户,民风淳淳,可惜战乱频生,许多地方作物荒废,百姓背井离乡。 躲在断壁残垣后的孩子们怯怯地望着他们,眼里藏满恐惧。 商仪勒着马缰,心中茫然,只觉自己满身罪孽,双手鲜血,成了践踏他人家园的刽子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想以战止戈,破开黯淡的天光,可想点亮黑夜的人,註定只能在黑夜里独行。 她接手北厥万里江山,谈不上恨与不恨,天下苍生都是她的子民。
第102页 「我不知道该恨谁,北厥百姓无辜,可没有这些百姓,就没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北戎兵。烧杀掳掠的士兵,也许是别人家的慈父游子,他们无恶不作,是该死的,可究其原因,让他们从人变成刀,变为嗜血野兽,」商仪沉默许久,才道:「是战争。」 「我恨每一个为一己之私挑动战争的人,憎恨那些手握权力却视百姓如蝼蚁的人,」商仪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语气平静,「北厥是一个国,也是千万家,我恨名为仇敌的国,不恨它身后的万户人家。」 江舟闻言,绷紧的心弦顿时松下来。她为何会怀疑云舒呢,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污浊不堪,云舒也始终是那抹皎皎月华,与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总不会让她失望的。 想到此处,江舟笑起来,眼睛弯弯,亮得出奇,像是藏着星辰。 她揽住商仪的手臂,把头靠在身边人的肩上,「我再怎么恨那些北厥兵,后来自己也亲手报仇了,云舒,你说得对,要是这样下去,你杀我我杀你,什么时候能休止呢。」 江舟掌兵的那些年,也想过这个问题。 杀戮从未有停下来的时候,她于塞北黄沙中眺望中原,残阳如血,一行鸿雁飞过天空。陇上黄土埋着白骨,长河泥沙濯不尽鲜血,她想,何时才能天下太平呢? 就算屡战报捷,西北军费也是一笔偌大开支,一点一滴掏空大盛百姓。她班师回朝时,沿途见到的人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官吏强征壮丁,致使千里都是妇孺。 如果胜利是这样换来的,如果无数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只为战报上的一个捷字……那么她的所作所为,是否获罪于天下,父亲在天之灵若得见,是否会以她为耻? 百姓想要什么呢? 无非四菜一汤,冬有棉絮,夏无灾荒。至于那些庙堂上的人,口口声声天下苍生,又有谁能俯下身来,体恤黎民的困苦。就连那时的江舟,只觉十分痛苦纠结,却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已走到穷途,就算心生悔意,也无法再后退。 江舟心想,乱世之中,就该有云舒这样的救世之人。 她满心仰慕地望着月亮,把方才的疑惑全抛在脑后,忽略身边商仪黯淡的眼神。 天色渐晓,深蓝天幕挂着一弯月轮,几点疏星。 「舟舟?」没有等到回应,商仪瞥了眼睡梦正酣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玉白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作出想要握住什么的模样。 天地无言,只有一轮不知心底事的明月,清风拂过,空吹落眼前的落花。 两人在长河河谷搜寻几日依旧一无所得,无奈之下只能踏上返程的路。 江舟甚是气闷,感觉自己被夫子耍了一道,辛苦奔波却无功而返。所幸有商仪一路陪着她,不过这几日商仪似乎有些异常,连向来大大咧咧的江舟也能察觉。 这天她们行到一处岔路,继续东南是往无涯,而向北走则是昆吾的方向。 商仪勒马回眸,扭头望向昆吾,江舟与她并肩而行,问道:「云舒,你想家了吗?」 「不,」商仪怔了片刻,随即摇头:「那儿不是我的家,只是住得久,出了事,总有些放心不下。」 江舟紧张问:「那、那你想回去吗?」 商仪手指蜷紧,缰绳在玉白的手背上勒出青紫痕迹。她看着江舟,莞尔一笑,轻声说:「舟舟,我喜欢你。」 江舟脸腾地一下变红了,几分手足无措,被突然起来的表白心意砸得晕头转向,「恩恩啊啊」半天,才想起回应,笑着说:「我也最喜欢云舒啦!」 不管两人正在纵马,江舟一撑马背,跳到商仪的身前。 马匹受惊,高鸣一声向前飞奔,江舟却嘻嘻哈哈抱住商仪的腰,任凛冽的风与离离的草从身边飞快掠过。 商仪一手驭马,一手抱住怀中不安分亲亲蹭蹭的少女,长风浩荡扫过草原,她眼前是万里江山,怀中是心上硃砂。世间万般烦劳随风而去,广阔天地仿佛只有她们两个人。 商仪对着江舟黝黑干净的眼睛,有些恍惚迷离,眼里盛满潋滟的光,「舟舟……」 江舟笑得畅快,「云舒,你的眼睛真好看,有光呢!」话音刚落,她便见云舒眼神变得清醒,那层似醉非醉迷人光彩也消失不见,还未来得及反应,江舟忽觉昏昏沉沉,一头栽倒在商仪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0 06:08:37~2020-02-25 23:3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陌路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琉璃之玥 23瓶;42162993、啊哦 20瓶;陌上长安 15瓶;一二三四五、ooo、糖布拉布啦啦、病毒侵入、flssyy 10瓶;z、潜水 4瓶;40337627 3瓶;米凉ご 2瓶;桑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重回故地 江舟醒来时, 已经到了楚地。 她坐在昔年软床上,望着窗外一汪碧水, 恍若隔世。 是做梦了吗?怎么又回到这个地方? 她把头探出窗外, 天空依旧如记忆里一般高阔深蓝,如雪的白云堆砌成海市蜃楼。远处大泽渺渺无际, 烟波缥缈。 时隔两世,再见故乡之景, 江舟不禁红了眼眶,攥紧窗棂的手微微颤抖。 她没激动多久, 勐不丁想到商仪,突然瞪大眼睛,绷直身体——云舒大费周章把她挪到这里是为什么,难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云舒此时在哪呢?
第103页 江舟转身往外走,余光瞥见桌上张牙咧嘴的小狐狸雕像,把它捞到怀里, 又提起挂在墙壁的剑,刚推开门就遇到端着饭菜进来的暗卫。 「商七?」江舟诧然道。 暗卫半边脸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也没有说话, 只是把托盘放在桌上, 示意她吃饭。 江舟把心中疑惑一股脑抛出来:「这怎么回事?云舒在哪里, 我要见云舒。」 商七默不作声地杵在门口,挡住去路。 毕竟她是商仪的人,江舟不想闹得太大, 按了按剑柄,语气沉下来:「云舒在哪里?」 商七沉默片刻,方开口:「主人不许我说。」 这孩子真实诚,江舟心想,咳嗦一声,一脸正色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见暗卫目光好奇,江舟颇有些得意洋洋地宣告:「我可是你主人未来的道侣,也算是你半个主子,你还不跟我说?」 商七:「……」 江舟急了,「你不信吗?没看见我们多亲密吗?」 商七老实交代:「看见了,我相信,这是主人的命令。」 江舟目光微凝:「云舒交代的?她不在这里?」说着,长剑出鞘,少女微垂着眸,面无表情地说:「那得罪了,我要离开,马上。」 商七:「得罪。」 江舟提剑的瞬间心道不妙,她内府空虚,提不起气来,与普通人无二,只能凭着矫健身手与商七周旋,没多久屋内满地狼藉,饭菜洒了一地。 商七似乎有洁癖,左挪右闪,不肯让油米脏污近身。 江舟没好气地想真是随了主人,一边专门挑起地上饭菜往她身上洒,这般行径无赖却见效,很快就把暗卫逼到角落。江舟眼见机会来了,腾身往外跃去,但当她冲出门时却傻眼了,这才意识到此时的处境。 她所在的宅邸是在湖心岛,烟树之外就是蒙蒙碧水,视线所及没有船只。 江舟怔了半晌,才想起这是从前楚王避暑的园林,四周傍水,气候寒凉。每到夏日,他们便会来此游玩饮宴。 阔别数十年,望着庭中树下那两个随风飘荡的鞦韆,废置在墙角的风筝,江舟感慨万千,伤神一会后,她明白在此地如无船只断不能离开,只能掉头问商七:「船呢?」 商七摇头:「过段时间主子会来接你,在这期间,岛上并无船只。」 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意思就是她要把我关在这里?」江舟气极,不知道商仪到底想做什么,就算商仪改变主意想回昆吾,自己也不会拦着呀,为什么非要这样安排。 商七没有理会,唤来几个僕从把屋内清理干净,再端来热乎的饭菜,放置桌上。 江舟不死心地围着岛转悠一圈,果然如商七所说,没有见着一艘船。现在她被封真气,望着茫茫烟水犯愁许久后,讪讪回到庄园。 「餵、餵、喂!」 连喊数声,才换得暗卫沉默地一瞥。 江舟一肚子的气,拍着桌子问:「快告诉我,云舒在哪里?」 暗卫扭过头。 江舟见她油盐不进,只得压下心中的怨言,强颜欢笑、满脸高兴地说:「跟我说一下又没什么,她不是你的主子吗,你不关心她吗?我被困在这里,又做不了什么,就当是让关心她的人得到一个安心的答案嘛。」 暗卫倏地站起来,跳出半开的窗,隐入树影里。 就这么熘了? 江舟笑容僵在脸上,闷闷坐在床头,抱住双膝,又气商仪毫无道理的举动,又十分担心她与学宫。 无论商仪想做什么,何必大费周章把她关在此地呢?自己此时不过无涯普通学子,无权无势,做的了什么事?如果云舒想回昆吾却担心自己生气…… 江舟瘪嘴,暗自嘟囔,明明把人囚在孤岛才更叫人生气吧。 对了,她眼睛一亮,勐地想起在长河的时候商仪就有些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才会让云舒做出这等出奇之举呢?是自己又惹她生气,不可能吧。 江舟把头埋在被子里,心想,自己重生以来那么乖,没有做过一件离经叛道的事,云舒为什么要生气? 她知道云舒话少是话少,但毕竟不会说谎,不像自己一样满口胡诌,便想到长河边上云舒是不是知道灵核的消息,但是不能同自己说,所以只能採用极端手段,再或许,她只是单纯想回昆吾。 「我真是不懂。」江舟气馁地坐在床上,心想脱身之策。 她总不能真待在这里,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又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哪里要人保护豢养。 就算是娇生惯养的金丝雀,不赖风吹的富贵花,也不会喜欢被关起来呀。江舟越想越委屈,不明白商仪为何要这样对自己,刚说好最喜欢舟舟,转眼又违背诺言。 哪有这样的人,说好的话不算话。 一点都不守信。 她还是想寻求个答案,走出去问外面的僕人,却发现这些人皆为聋哑人,整个岛屿只有商七能与她正常交流。 「喂,」江舟终于在一簇密林里找到暗卫:「你告诉我,她是回无涯了吗?」 她不奢求守口如瓶的暗卫能够开口,但有些时候细微的表情、动作会将一个人出卖。江舟以前审问过俘虏,知道一些套话的手段,一面问商七一面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哈,总不可能是去了北厥吧。」
第104页 说到北厥这个词,商七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只在瞬息之间又回復了正常。 这是她不自觉流露的破绽,本是极难察觉,但江舟一直观察着她,还是发现这个细微的变动。口可以说谎,但身体不会。 江舟心中生寒,几乎可以确定,商仪就算没有去北厥,突然离开也肯定与北厥相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5 23:32:23~2020-02-29 23:2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aseera 2个;病毒侵入、莫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方圆 26瓶;阿朱 20瓶;爱吃包子的糯米粽 19瓶;黎央 17瓶;星野忆 5瓶;30563724、桑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兵临城下 大雨如注, 昆吾已连续半月阴雨连绵,天空乌云堆垒, 没有放晴之时。 路上罕有行人, 只时不时有官兵骑马疾驰而去,都说边疆战事又起, 北厥兴兵南犯。但这同他们寻常老百姓好像没多大关系。 檐下乞儿无聊地望着雨水,连日的雨水, 让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再这样下去,非得饿死不行。 他揉揉肚子, 心里暗骂老天爷,还过几天,朱门酒肉都放臭了,他这种人也要烂在地上变臭了。 「叮咚」清脆一声响。 两块碎银落在烂碗里。 乞儿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像是生怕别人反悔,连忙把碎银揣怀里, 这才把目光移开,去看施捨的人。 入眼先是一双素白绸缎鞋,鞋上用银丝织有云纹明月的图案。紧接着,他对上一双清冷至极的眼眸。 油纸伞下的女子神姿高彻, 宛若天人, 声音亦是寒凉入骨。 「劳烦, 问个事。」 …… 几日后,天终于放晴。 但昆吾的人发现,与晴天一起到来的, 还有城门外几十万的北厥军队。 在这大半个月中,北厥的军队穿过天堑鬼方山,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大盛国境中,而大盛的诸位官员还在忙着猜测陛下生死,皇位归属,却不知北厥已直逼昆吾。 本来在昆吾众人的预想中,北厥要经过几座防卫森严的军事重地,断不可能这样快。可没想到他们舍近取远,绕开防备森严的梧州云州,转一个大圈,以大雨做掩护,意在昆吾。 当反应过来时,朝堂上的大臣们懵逼了。 北厥攻打正是时候,前段时日三大营受令前往隆回,现在昆吾内防空乏,城中守军不到一万,怎么能够抵得住北厥数十万大军。 早朝还未开始,殿内已乱成一锅粥。 「高大人,您看看这可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 「对面五十万人吶,我们这边不到一万,就算让人把云州梧州的兵都调过来也来不及呀。」 …… 大臣们面如土色,互相商议着出路,逃跑论投降论开始占据上风。 直到大太监宣一声上朝,身着蟒袍的女人坐在龙椅下新增的位子上,这些大臣才安静一些。 沈风节下巴抬起,「你们在金龙殿里囔囔半天,囔出什么结果了吗?」 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了。 高大人最高权重,三朝老臣,最先出来发难:「四皇女,北厥已经兵临城下,陛下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沈风节:「父皇病体难支,让我来做主。」 高大人嘲讽一笑,「病体难支?臣斗胆,敢问陛下生的是什么病,如何难支?为何四皇女逼得祁相远走无涯,为何这些天对陛下病情一直不肯名言。微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真的病了,还是……」 沈风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高大人快说出猜测时,一声喝退:「你大胆!」 「现在北厥就打到昆吾的脚下了,你不想着怎么退敌,还在朝堂上扰乱人心,到底存的什么心思?高修绅,我敬你三朝元老,不要把最后的体面都丢掉。」 沈风节昔日也曾上过沙场,语气中的肃杀之意让高修绅缩了缩脖子。 她冷眼扫过去,大臣们皆面露忿色,口上服了,心里却不服。 这样如何能够退敌? 沈风节眉头拧紧,忍不住想,要是云舒在这里就好了。 以她的身份和威仪,能够把这儿每个人都凝聚在一起,想到这里,沈风节撑着下巴,惆怅地嘆了口气。她懒懒散散坐在金殿上,碎发从玉冠中泄下一两缕,蟒袍穿得潦潦草草,玉带系得松松垮垮,像是刚从床榻走下来。 大臣们看了,心里长长嘆气。 要是广寒君在此处就好,他们心中想。 沈风节一拍扶手,「你们这群白吃干饭的,就没一个想办法的吗?」 张大人说:「殿下,对方实在是太多了,我想咱们不如派人去和谈,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沈风节仰头哈哈笑了几声,然后问:「要是他们想要大盛,你们是不是打开城门直接迎别人进门?一群软骨头,」她站起来走下来,「鹤荀龙,城里有多少守军?」 「禀陛下,不足一万。」 沈风节呵斥:「不足一万是多少?!」 那人战战兢兢,「八千。」 「三大营的兵呢?被你吞了?」 鹤荀龙抹了把汗,「三大营驻扎在隆回,距这里有数十里,何况他们加起来也一共只有八万人,对上北厥还是……」
第105页 沈风节气得一脚踢翻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群废物,连人家冲到家门口都没人发现,是不是他们抢走你们的老婆你们也这样眼瞎?」 满堂文武被骂的不敢说话。 心里却在商量,怎么收拾细软跑路。 沈风节连问几个主事官员,都是一问三不知。 她当即拔出宝剑斩鹿,指着抖得像个鹌鹑的兵部侍郎,「我问你,现在北厥陈兵昆吾,你有什么办法?」 兵部侍郎哆哆嗦嗦,「臣、臣以为,臣以为……」 剑尖更近,寒冽冽的像一泓月光。 兵部侍郎甚至已经感受到脖子上的冰冷。 沈风节喝道:「说!」 「为今之计,只有,只有和谈。」 沈风节冷笑一声,寒光闪过,宝剑往那白嫩的脖子一划。 满堂嘘声,有些人忍不住捂住眼睛,但想像里血溅五步的情形并未出现,一截霜白链剑缠住斩鹿,剑尖离兵部侍郎的脖子只差半寸。 「这是……迎风回雪?」沈风节脸上表情几度变换,回头往殿外看。 蓝袍少女手执链剑自殿门走来,衣袂飘扬,身形挺拔,如风中松。 「云舒!」沈风节惊喜道,快步走上前,拉住商仪的手。 商仪眉目沉静,脸上神色淡淡,似乎兵临城下只是个小小的麻烦。 兵部侍郎泪都涌上眼眶,腿一软登时就跪下来。他视商仪做救命恩人,感激地喊:「多谢广寒君!」 朝堂众大臣皆面带喜色,「是广寒君回来啦!」 「不用怕了,有广寒君。」 …… 沈风节望着这满朝文武,脸色的笑意却渐渐冷却。 握住的那只手,似乎也变成一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没什么把握写好,笔力不够,本来打算解v,后来想了想,还是按照原来设想更完。 不满意可以找我退款,别骂我,咕咕本咕,在线求饶。 感谢在2020-02-29 23:25:27~2020-05-09 05:1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宅周某、fanfsn、莫耀、大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有长进 350瓶;航空铝咕咕咕 15瓶;时迁、@_@ 5瓶;蒲、wish、最爱吃小甜饼、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生死之斗 沈风节忽然明白父皇对楚王的忌惮。 她强行压住心里那点不快, 拉着商仪往殿上走。 在宝座台前,商仪停下脚步。 「殿下, 我们来商讨如何退敌吧。」 沈风节拉着她往宝座台上走, 热情地说:「来,上去说。」 商仪不着痕迹地挣开沈风节的手, 「臣不敢上宝座台。」 沈风节还想说什么,看商仪水火不侵, 讪讪收回手。 无论何时,广寒君总是一副为人表率的模样, 连根头髮丝都是端肃工整的,上下挑不出半点毛病。 商仪:「张大人,麻烦说一下城中布防情况。」 张大人本来是主投降或跑路的,可对着商仪沉静的表情,他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信心, 觉得就算自己这边只有不到一万人,也能够对抗五十万的雄师。 有些人天生就有这样的气度,能够让人忍不住臣服。 张大人朝商仪作揖,把部署大略讲述一遍, 而后说:「昆吾东西南北四门, 南门成济门直面敌人攻击, 有十具火炮,城坚兵利,易守难攻, 西门怀化门则是最为薄弱之处,北厥军如果从南强攻不入,极有可能集中力量突破西门。」 商仪思忖片刻,在朝堂上点将,「张策,率宫中神武卫守南门,柳辞泽,你率三千兵守北门,东门我交给你,」她偏头,望向方才被她救下一命的兵部侍郎,「可以吗?」 沈奢大声说:「臣必肝脑涂地,报答殿下恩情。」 沈风节不悦地皱了皱眉,「云舒,那西门呢?」 商仪:「我去守。」 沈风节坐直,眉头皱得更紧,「你去?」 朝臣们连忙阻拦:「这如何使得,您千金之体,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得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盛要怎么办?」 「臣请命愿守怀化门。」 「臣也去!」 …… 沈风节脸色不知不觉已经沉下来。 宛如雷霆密布,大雨将倾。 这是大盛的臣子,不是楚王的家臣,她想。 商仪道:「如今敌军兵临城下,犯我山河,伤我手足,这是大盛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们所有人必须砥砺同行,共抗外敌,无君臣之别,无高下之差。」 「给城内百姓分发武器,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不管身份如何,必须参加城中战,妇孺在家熬制江米,准备军需。若在城中发现并未参战者,」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在场众人,「斩。」 「战场上不得逃跑,若有逃兵,斩。」 「前排逃跑,后排斩前排。」 「主帅逃跑,士兵斩主帅。」 「城门不开,若有人妄图逃入城中,守城士兵当即射杀。」 …… 这几条堪称严苛到变态的军令下达,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血色。 不开城门,就是断绝最后的生路,那些出城作战的,除却胜利,只有战死。何况还有后排斩前排,士兵斩主帅这样闻所未闻的命令。所有人都没有退路,一后退就会被斩,与其当作逃兵战死,不如拼死奋战,在战场上光荣死去。
第106页 若是寻常,大家说不定还会有异议。 然而如今商仪竟然主动请缨,去守最薄弱的西门,这无疑极大地鼓舞士气。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能够为昆吾百姓,为大盛江山战死,何尝不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广寒君都以身作则了,他们还怕什么? 沈风节见商仪几句话就调动士气,部署妥当,不自觉攥紧手。 须臾,她沉声道:「云舒,战场兇险,你从未行军,如何能亲自上战场?」 商仪:「殿下,我的身份能够鼓舞战士,想以几千之众,对抗北厥,除此并无他法。」她稍稍一顿,问:「敢请殿下准翼蛇卫与我同上战场。」 满朝文武顿时安静下来,望向金殿上的女人。 都知道翼蛇卫是大盛皇家亲兵,直隶于皇帝的一只暗卫。 现在陛下生死不知,久未上朝,翼蛇卫应当在四皇女手中,但她肯不肯交出自己的底牌来呢? 沈风节眼睛微眯。 商仪看似是在请求,实则没给她留退路。 要是不给,满朝大臣会怎么看她?天下百姓又会怎么看她?尤其是与挺身而出守城的广寒君一对比,大盛皇族的威信何在? 但若是把翼蛇卫交给商仪…… 沈风节也不敢。 从小父皇就嘱咐她提防楚王一脉,她喜欢自己这个冰雪聪明的青梅,但喜欢的是淡薄世外的商云舒,而不是眼前这个锋芒毕露众星拱辰的广寒君。 要是把这最后一张底牌交出来,商仪会做什么?直接成为这天下之主吗? 沈风节忽然明白,看上去像是自己在选择,实际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着商仪,缓缓笑了,「云舒,我怎能让你上战场呢,我率军自西门出,迎击敌军。」 商仪蹙眉,清冷的眼里露出不贊成:「殿下,万一您身体受损……」 沈风节哈哈大笑,「云舒,你都不怕,我怎么会怕,况且以我的身份,不是更能鼓舞将士们吗?难道你觉得,我还比不上你广寒君吗?」 见众人不语,表情紧张,她笑道:「哈哈哈开个玩笑嘛,云舒布置得不错,就按你说的来,我们只要支撑几天,等三大营和各州府驰援,还怕区区一个北厥?」 都明白只要守住城就算赢,但问题是面对多于己方几十倍的敌人,能守住的机率能有几成? 几日后,沈风节率翼蛇卫几千守卫出城迎敌。 这些天在商仪的安排部署下,昆吾连连击退北厥,让士兵信心大增。 沈风节明白,若这时再把兵权交出去,今后想拿回来千难万难,翼蛇卫是天家最后的底牌,绝不能落入商仪的手里。何况她也想在这一战中立威,今后名正言顺登临大宝。 可她低估了北厥的兇勐。 大概是知道时间不多,北厥不再向前几日般分散作战,而是集中兵力攻打西门。 翼蛇卫再武功高强,骁勇善战,也难当几十万的大军。几番厮杀,郑江挡住流矢,驰马至沈风节身边,「殿下,我们必须暂退城内,这样就是送死!」 沈风节知道他说得对,当即掉转马头,往城内赶。 然而城门紧闭。 她朝上面大喊:「开门!敌军太多了,只能暂避锋芒!」 城墙上的将士依旧没有动作。 沈风节心中气结。 她从来没想过,商仪说的那几条斩无赦的军令也包括她自己。她堂堂天家贵胄,性命怎么能和那群普通的士兵相比? 「混帐!忘了这是谁的天下吗?你们是想弒君吗?」 一袭蓝衫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墙上,朝她举起了弓。 商仪冷冷地看着沈风节,道:「后退者,当即射杀。」 城墙守卫纷纷举弓,对准城门下的翼蛇卫,还有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女。 商仪拉满弓弦,箭尖在郑江和沈风节之间微微移动。 她想,如果这天下非要有一把弒君的刀,如果非要有一个逆命侯。 那个人不该是舟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9 05:11:15~2020-05-11 07:0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fs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论如何把暱称凑足十五 12瓶;时迁、米凉ご 5瓶;无心 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莽夫行为 沈风节眯眼, 抬头遥遥望着商仪。 少女站在城墙上,弓如弦月, 蓝衣翻飞。 冰雪般的容颜熟悉又陌生, 眼眸黢黑,带着沈风节不曾见过的杀意与锋芒。 一瞬间, 沈风节背后发凉。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甚至觉得后面几十万的北厥军都没有城墙上弯弓的女人可怕。 沈风节用力勒紧缰绳, 手指被勒得失却血色。 她驾驭宝马,慢慢往后退。 郑江大喊:「广寒君, 你想谋反吗?!」 话音还未落下,一支冷箭如流星倏地飞来,穿透男人的脖颈,鲜血在空气中溅散,像场盛大烟花绽放。沈风节手指勐地收紧,深深望商仪一眼, 掉转马头,往前沖:「上!」 将士们知道没有退路,比刚才更加骁勇,带着万夫莫开之勇沖向北厥军。 商仪却依旧没有放下弓箭。
第107页 她对准城下, 千军万马中, 沈风节的身影渺小得像只黑蚁。 但商仪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她把箭尖对准沈风节。 如果天下必须要有一把弒君的刀,必须要有一个人,破开大盛黯淡的天光。 那人不该是舟舟。 她宁愿自己染上鲜血, 跌落云霄,不做那高高在上的广寒君,不要什么虚名清誉。她只要护舟舟一世安好无恙。 大鹏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再不需要送它上青云的风。 兵荒马乱,没有人注意到商仪这边。 她手指微松,那枝箭再次如闪电飞出,穿入厮杀的战场。 商仪勐地张大眼睛,一袭红衫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眸,像是刺目的骄阳,刺得她眼睛发烫。她张唇,无声唤道:「舟舟!」 江舟出现在沈风节身旁,一把提熘住她,把她往后一拉,「小心!」 流矢从沈风节脸颊擦过,刺穿她身后想偷袭的一个北厥士兵。 沈风节勐地回头,疑惑地看着突然冒出的少女:「你是?」 江舟:「我是你爸爸!」 沈风节勃然大怒,「你!」 江舟嘿嘿一笑,爽了,不废江河飞驰而出,接连斩杀周围数名敌军。 她抬头朝商仪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甚至还招了招手,丝毫没察觉自己莽莽撞撞破了道侣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布局。 商仪眼神渐渐茫然,而后变得后怕起来。 舟舟为什么会在战场上?刚才那一箭要是不小心伤到舟舟怎么办? 在大殿上从容淡定的广寒君,此刻却被恐惧攥住心脏,忍不住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北厥雄师,而是怕一个人受伤。 「打开城门,出城迎敌。」商仪喝道。 守城官一怔,没反应过来,「可是广寒君,不是说不可以……」他忽然听见隆隆的马蹄声,眼睛情不自禁瞪大,在北厥身后,太阳升起的地方,地平线涌上一支军队。 「三大营来啦!」 士兵们大声欢唿。 城门缓缓打开,商仪驭马带领守兵沖向敌军,内外夹击,北厥士气已去,顿时溃不成军,如散沙奔逃。江舟见状,忙只身去追赶北厥将领,商仪被她这种莽夫行为吓到,也驰马跟在她身后。 江舟连斩数名敌军,想着擒贼先擒王,直奔着头领而去。 兵荒马乱中,她完全没听到商仪的唿唤,满心想的都是抓了那个最厉害的,再到云舒面前讨她一个笑。于是不知不觉深入敌军腹部,一直追到山岗之上。 不废江河唿啸,剑刃如雪,白亮剑光在山野间游动。 她一剑斩断北厥军旗,从马背跳起,抓住被亲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而后旋身一转,剑光凛冽,锋利的剑刃划破那圈围上来救援将士的脖子。 随机她用剑鞘把人砍晕,揭开他遮面的铜面具,看清面容后眼睛睁大。 来的居然是——北厥王???!!! 这次是北厥王亲征??? 江舟知道自己擒住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策马往昆吾赶。 与此同时,北厥军发觉王被擒住,都的朝她扑过来,想把她拦杀。 面对这群突然燃起斗志,一个个不要命似的,砍倒一茬再来一茬的北厥军,江舟也觉有些乏力,再怎么战无不胜,她终究是只身一人,而眼前是几十万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大军。 这么多人,就算是韭菜乖乖长在地上让她砍,一茬一茬砍下来也够去掉半条命了。 何况他们还不是束手就擒的韭菜。 江舟怅然嘆息,用束带把北厥王挂在马上。 随即双.腿夹紧,马匹如电穿透敌军包围,然而时运不济,马匹前腿被大刀砍断,往前轰然倒下,江舟身体失去平衡,抓住北厥王的衣领,把他当作肉垫毫髮无损地落在地上。 北厥的士兵们眼睛都红了。 沙土飞扬中,自己效忠的王扑在地上,生死不知。而红衣少女一脚踩他身上,浑身浴血,一人一剑,就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宛如杀气沖霄的战神。 这就是大盛人吗? 谁说大盛人个个都是病秧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就这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女就逼得他们大军不敢往前一步了。 江舟眼睛微眯,盘算带北厥王成功突围出去的机率能有几成。 她快速扫过全局,找到一条最快杀出去的路线,不过就是有点莽—— 但她逆命侯驰骋沙场这么多年,诀窍只有一个字,莽。 管它仇敌千万百万,莽就完事了。 江舟正欲行动时,北厥军忽然骚动,重新溃逃。 一支铁骑破开包围,停在江舟面前。江舟抬起头,看向为首的少女。 商仪骑在马上,高高在上地与江舟对视,身后绣有木兰的黑色旗帜在风中飘扬。 不知道为什么,江舟觉得马上的云舒熟悉又陌生。 就好像眼前不是与她在无涯同床共枕的小云舒,而是上辈子那个遥不可及君心莫测的广寒君。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 江舟朝商仪一咧嘴,笑了,鲜血淋漓的小脸上,忽然露出一截糯白的牙齿。 商仪身体僵了僵,跳下马,快步走到江舟面前,揩去她脸上血污。 手指不自觉在颤抖。
第108页 江舟:「云舒,你猜我抓到了谁!」 她的话只说半截就戛然而止,对上商仪通红眼睛,心生忐忑,小心翼翼地说:「……你、你怎么啦?」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商仪紧紧勒入怀中。 成千上万围观的士兵们:哇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1 07:05:31~2020-05-15 18:2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fs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球 13瓶;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天下向之 江舟被商仪勒紧, 埋在她怀里,鼻中钻进一段幽香。 就算在血腥的战场上, 云舒也依旧是干干净净, 不染凡尘。 然而江舟却不由自主想起一件旧事。 那年,天子狩猎, 她与广寒君一起出席。 广寒君遇险,她策马相救, 不经意间,手指被马缰勒出点点血痕。 而她刚救下的女人却把她一把推开, 苍白着脸开始干呕。 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清楚记得那时的心绪,尴尬而无措,所有的血液像是挤上脑门,耳畔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以为广寒君是讨厌血腥。 现在才意识到,原来那人是讨厌自己。 江舟束手无策的站着, 脸上烧得厉害,并不是由于欢喜。 她脑瓜子不太好使,一向不喜欢想太多的事情,喜欢就是喜欢, 没心思去研究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喜欢你, 便对你好, 和你无关。她一直是这样想的,也觉得那时商仪讨厌自己并无关系。 可是时过经年,江舟却后知后觉漫上一点点委屈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把情绪带到现在的商仪身上, 歪头在她肩膀上蹭蹭,看云锦蓝袍染上自己脸上的血渍,才得逞地笑出来—— 就当是个小小的报復吧! 「云舒,你看我抓到了谁!」 商仪对她抓到谁并不在乎,怔怔盯着少女扬起的小脸,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玉白指尖染上一点乌黑的血。她极轻地问:「受伤了吗?」 江舟连忙摇头:「没有,我怎么可能受伤,都是别人的血。」 商仪没有心思想她为何出现在战场上,脑中乱成一团,外表依旧从容冷静,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江舟握住她的手,「云舒?」 少女身上火热的温度从手上传来,商仪缓缓合上眼,纤长秾丽的羽睫簌簌颤动,半晌,她睁开眼,黑眸深不见底,黯暗没有光,像寻常一样。 「嗯,敌军已经退了,回去吧。」 三大营赶来的正是时候,北厥眼看大势已去,加上北厥王在千军万马中,被一人一骑俘获,皆无心再战,溃不成军。 商仪把江舟拉到马上,带着将士追击残军。 风声唿啸,江舟坐在她身后,扯扯眼前冰蓝袍角。 「云舒,让我上去杀敌,我可以!」 逆命侯本就是天生的将才,从来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身杀入敌营取人首级,哪有这样坐在别人身后的时候? 她盯着飞溅的鲜血,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恨不得冲上去痛饮仇雠血。可商仪只是回头淡淡瞥她一眼,江舟就怂哒哒地把脑袋缩回去。 「不让就不让嘛。」 商仪抿抿唇角:「舟舟,我说过的。」 「说过什么?」 商仪没有说话,只是想,她说过的,世人皆道逆命侯是把染血的刀,可是……舟舟本不必是这样。 守城战大捷,士兵凯旋,商仪策马跟在沈风节身后,两道挤满欢唿的百姓,朝她抛掷鲜花香果。 满城都在欢唿一个名字—— 广寒君! 沈风节狼狈地勒紧马缰,面色阴沉,丝毫没有得胜的欢欣。 她特意停了停,想与商仪并肩而行,可商仪也停下来,道臣不敢逾矩。 不敢逾矩? 沈风节冷笑,她刚才可还是记得一清二楚,城墙上这人弯弓如满月,毫不留情地指向自己。 也就是在一剎,沈风节想,或许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商仪。 商云舒。 沈风节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次,忽然勾唇,笑了笑。 就连现在,她也无法揪着商仪意图射杀自己拿来说事,从入城到现在,商仪坦荡磊落,所行所言一举一动都是阳谋,偏偏把她逼到现在的地步,翼蛇卫元气大伤,郑江身死沙场,而她如此狼狈,一点好处都没捞着。 偏偏,就算沈风节登临大宝,也丝毫无法处置商仪。 因她所用都是阳谋, 因她站在天下百姓的一边。 沈风节忽然觉得,如今她好像与站在棋盘两侧,各自举起手中剑,遥遥相对。 自己手中的剑叫天子之剑,出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而商仪手中的,是人心。天下向之,众星拱之。 沈风节眸光微黯,想到战场上出现的那抹亮色,嘴角慢慢上翘。 好在,她找到了商仪的弱点。 江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翻涌的暗潮,口里吹着欢快俚曲,坐在商仪马背上,抬手接过小娘子抛掷过来的香囊,抬头朝人家一笑,羞得小娘子合上窗扉,又透过雕花窗悄悄看她。 商仪:「……」
第109页 江舟立马把香囊塞她怀里:「你看这是人家抛给你的!广寒君好风流啊!」 商仪心中嘆气,握紧少女的手:「比不上……你。」 「逆命侯」三个字在嘴里打个滚,好在及时吞了回去。 江舟果然没听出异常,嘿嘿笑,抱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商仪肩头,「这次我抓了个了不得的人哎!是不是要封我个官做做?什么侯爷将军,我都不介意的!」 商仪脸色微变,声音冷几分:「此事得看陛下的意思。舟舟,」她顿了顿:「你太小了,现在该是读书的年纪。」 江舟小嘴噘得能够挂起油瓶,嘟囔道:「我才不喜欢读书呢,不要读书,不要考试!我要当官!」 沈风节听到她们的私语,回头笑道:「你要当什么官?」 江舟一点都不怕她:「坐八抬大轿的那种大官。」 沈风节哈哈大笑:「八抬大轿的官,那可就难了,不如先当个新娘吧,一样是八抬大轿。」 江舟脸上一红,倏地缩回小脑袋,躲在商仪身后。 商仪对上沈风节戏嚯的目光,微微颔首:「我在无涯的同窗。」 「只是同窗?」沈风节似笑非笑。 商仪:「这是臣的私事。」 江舟玩弄商仪如缎冰凉顺滑的头髮,心想,等会该怎么罚云舒呢?这人把自己丢在云梦泽,悄悄跑回昆吾。要不是她朝商七亮出身份,用聪明的脑袋折服死侍,说不定云舒现在就受伤了。 可恶,居然给丢下她一个人来打架。 这是看不起她吗?想她逆命侯,干啥干不行,打架第一名,活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身手。 她要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虽然这样,但江舟还是恋恋不捨地一手抱着商仪,另一手玩她的头髮,身体诚实得不得了。 此战大捷,朝堂上论功行赏。 大臣们纷纷进谏,道广寒君统筹帷幄,力挽狂澜,当大赏。 沈风节偏头向商仪望去,她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沈风节想,这人本就位列王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赏要如何赏,把天子之位赏她吗? 坐在龙椅上的沈风节终于明白父皇为何要杀江旬。 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妒,这大抵是为人臣最难做到的事了。 她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大臣们夸赞广寒君,偶尔往下一瞥,正和商仪的目光对上。 沈风节一怔,笑意渐渐收敛。这人小小年纪便被囚在昆吾为质,父母病亡,心腹战死,连先帝都放下对她的忌惮。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走至如今,站在百官之首,身为天下表率,譬如北辰,众星拱之。 沈风节和商仪相交十年,以为自己最懂这位明哲保身高风亮节的广寒君,可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5 18:22:31~2020-06-27 09:0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云流批、fanfsn 2个;alexia十四、莫槐序、小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狗·修·温亚德二世 73瓶;ming 71瓶;莫槐序 30瓶;时迁 12瓶;啊哈、一二三四五 10瓶;琉璃之玥 6瓶;病毒侵入 5瓶;暾暾暾暾暾暾, 4瓶;一个箱子 2瓶;勿空、凪翊、不知东方之即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剑拔弩张 论功行赏, 朝堂气氛融融。 毕竟以少胜多击败敌军,匡扶社稷, 解除性命之虞, 更何况此等功绩,甚至可以载入史册永流传、 读书十载, 求的不就是一个史册留名吗? 商仪不骄不躁,有条不紊地布置好各部事宜, 以防北厥捲土重来。又几句话把功劳推脱给满朝官员,守城百姓, 让大家落个皆大欢喜。 只有沈风节不甚欢喜。 坐在金銮殿上的女人忽然笑了笑,问:「广寒君,那个生擒北厥王的少女是谁?」 商仪眼睛微眯,脸上滴水不漏的面具有一瞬的裂缝。 须臾,她垂下头:「是臣同窗,名江不矜。」 「江不矜啊, 姓江,」沈风节歪歪脑袋:「她在战场的英姿,让我想起另一个姓江的人呢。」 商仪没有说话。 沈风节手摩挲着黄金铸造的龙头,嘴角往上勾:「得重赏才是, 她不是说想当官吗, 生擒北厥王, 此等大功,正巧郑江殉国,翼蛇卫统领的职位空出来, 不若让她统领翼蛇卫吧。」 商仪瞳孔勐地一缩,心也跟着紧缩,涌上一股恨意。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用郑江除掉江旬,现在又要舟舟坐上她杀父仇人的位置。 其心可诛。 所幸现在她依旧是低着头,没有露出脸上不加掩饰的恨。 金銮殿的地光可鑑人,从中倒映出她自己的脸,竟有一瞬的陌生。当一个人做出决定的时候,总是清楚自己要牺牲什么,以及,付出怎样的代价。 商仪垂头,并不回答关于江舟的事,而是问:「敢问皇女殿下,陛下身子近来可好?北厥王如何处置,此乃大事,须得由陛下定抉吧。」 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首辅忽然站出来,替商仪说话:「广寒君说的是,一连月余不见陛下,臣等分外担心,求四皇女告知臣等陛下近况。」
第110页 沈风节揉揉眉心,不厌其烦:「说了父皇病重,在宫里养病,不能见外人。你们莫非是不信本殿下吗?」 首辅:「不敢,只是……」他稍顿,「为何几位皇子皇女接连离开昆吾,难道陛下病重,他们不应该在床头侍候以尽为人子为人臣的职责吗?」 这样的异状,倒让人觉得是沈风节弒君,逼走兄弟姐妹,意图吞下帝位。 事实也与他们猜想差不多。 人确实是沈风节逼走的,为了登临大宝。唯一错误的,就是天子并非她所杀,而是由于前生命莲被江舟毁掉,在江舟转世的那天突然暴毙。 沈风节为了稳定朝堂,加上趁机在皇位之争中占据优势,特意压下此事,谎称天子病重,不理朝政,将摄政之权交由她。 真实情况,沈风节清楚,商仪也清楚。 但沈风节不能说,商仪不愿说。 「你们……放肆!」沈风节勐地站起,「是想逼宫吗?商仪,」她冷笑一声,「我还没追究你刚刚射杀郑江的事。翼蛇卫首领,你说杀就杀了,啊?」 商仪:「军令如山。」 沈风节嘴角勾出嘲讽的幅度:「军令?郑江可不是军,他是天子的人,侍卫天子这么多年,你真了不得,相识这么久,我今日才发现,原来广寒君射术如此精湛,是不是当时手一抖,就想连本殿下都杀呀?」 商仪垂眸,表情淡漠:「臣自愿领罚。」 满朝文武纷纷跪下,为她求情。 商仪依旧站着,面色如常,只是淡色的唇微微抿了下。 「真以为我不敢把你关进大牢吗?射杀朝廷命官,这可是死罪。」 商仪:「臣知道,不过,」她话锋一转:「只有陛下才能处置我。」 她是楚王唯一的女儿,陛下钦点的广寒君,地位远超一众皇亲贵胄。 为了安抚楚王和江旬旧部,皇帝赐予她无上的尊荣与特权,戴剑上殿,御马深宫,皇子皇女们必须守的规矩,她不必守,她是皇帝刻意宠爱想养废溺杀的人,所以—— 沈风节想动她,还不够格。 沈风节怒极反笑,弯弯眼角飞上两抹薄红:「好,你们不是想见父皇吗,明日他会上朝处理北厥王的事,」她的目光落在商仪身上,声音冰冷:「还有你。」 商仪面无表情。 直到沈风节拂袖而去,几位朝廷栋樑围过来,隐晦表达自己的担忧。 向来温和隐忍的广寒君,第一次露出这样剑拔弩张的姿态,都道她为国为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点微末的私心。 唯一看出异样的是在朝廷翻滚几十年的老狐狸。 等到身旁无他人时,张太傅笑眯眯地说:「那个孩子真的只是您的同窗吗?」 商仪:「太傅……」 张太傅最疼这个弟子,不再追问,只道:「明天你该如何应对?」 商仪摇头,皇帝应当已经死了才是,无论是祁梅驿带来的口信,还是自己暗卫查探出来的消息,都在指证这位城府深沉的帝王在某一日暴毙。 然而,既如此,为何沈风节如此自信呢? 张太傅宽厚笑笑:「也不必担心,是你救了昆吾,护下大盛,陛下应不会难为你才是,就算有什么,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会为你发声。」 商仪点头:「多谢。」 在回自己府邸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为何沈风节会许下明日的约定。 死人怎么能上朝堂? 镶嵌满灵石的马车碾过青石铺路。 昔日熙攘街道现在冷冷清清的,刚刚击退敌军,大家都无心做生意,赶在家中团圆。 商仪路过白玉楼时,让车夫停下,遣他去买一包糖炒栗子。 好在她的令牌十分管用,没多久车夫回来,不仅带回热腾腾的糖炒栗子,还有许多包白玉楼里各色小吃。 要是马车塞得下,老闆或许会把整座酒楼都拱手送过来。 商仪:「没有收钱吗?」 车夫弯腰,恭敬说道:「老闆说您救下了昆吾和城中百姓,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若收钱,反而过意不去了。」 商仪点头,有些魂不舍守。 车夫:「那还是按往常的规矩改日叫府上补?」 昆吾想送广寒君东西的不止一家两家,轻则家中种的蔬菜鲜果,重则无价珍宝古玩,源源不断送往群玉山,却没有几件能送进去的。 大部分都直接推掉,少部分,如今日这种,都是帐上记着,改日再叫府上的人来付。 商仪表情恹恹:「嗯。」 随即放下车帘。 不知怎么,心中总是惴惴。 沈风节的反应出乎意料,她似乎能够保证天子明天会出面,但那人分明已经死了啊。 商仪手指渐渐攥紧,指节泛起一丝苍白。 她疲倦地望了窗外梅林一眼,眼眸掀起微澜。 自从知道长河血案真相,她几乎夜不能眠,闭上眼睛,便会想到前生逆命侯带血的脸。 就算偶尔入梦,也会梦见故人。 那人嘴角噙笑,站在瑶池飞雪中,向她递上一枝梅,只是梅花不知什么时候,带上星星点点的血,再一看,逆命侯也满面是血。 瑶池波光粼粼,眨眼变成夕阳里缓缓流淌的大江。 逆命侯站在江水前,回眸看她一眼,然后决然跳入江水中。
第111页 每到这个时候,她总在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心力憔悴。 终归是她犯下的错,就算穷极一生也无法弥补,只能任由悔恨在黑夜里一点一点咬噬着心。 商仪合眸,掩唇轻咳几声,脸色更加苍白。 有时她甚至在想,她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舟舟两世的赤诚真心呢? 马车穿过梅林,停在宫殿前。 这儿是天子特意在群玉山上为她建造的宫殿,梅林下铺满灵石,以维持此地阵法,让花开不败,寒梅凌雪,人行于其中,却并无一丝冷意。 商仪踏下马车,头顶花叶飞雪簌簌而落,她下意识张开手,接住从树上跳下的少女。 江舟揽住她的脖子,在商仪脸上啪叽亲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7 09:03:47~2020-06-27 17:1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病毒侵入、阿云流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云流批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冰消雪融 「舟舟……」 江舟小脸通红, 抱住商仪不肯松手,「云舒, 你这儿真好看!」 商仪浅浅笑道:「你喜欢?」 江舟点头:「喜欢!梅花和你太配了, 不过只有这一种花好单调呀,我想再那边开一个水塘, 池子里栽满荷花,那边种菊花, 还有那个角落,都种上竹子!」 车夫心道, 这般五彩斑斓,莫不是想开个染坊。 就算他没什么见识,也一下就听出来这姑娘的布置实在不大好,热热闹闹和绣花床单似的,不丑,但决计配不上广寒君的光风霁月。 没想到广寒君嘴角噙起笑:「都依你的。」 车夫:哎? 商仪把从白玉楼带来的糕点递给她, 「昆吾的小吃,看看喜不喜欢?」 她知道舟舟是喜欢的。 江舟眼睛笑成月牙,打开油纸,开心地说:「我喜欢!」 可是, 她揉揉鼓起的小肚子, 「刚刚就吃了好多东西, 吃不下啦。」 商仪眼神温柔:「放在后厨用灵力里温着便是了。」 车夫按照她的嘱咐,把东西送了过去。 江舟牵紧商仪的手不想放下,跟她走了一路看群玉山的风景, 走到梅林才恍然想起,自己是该生气的。 明明早就想好该给云舒一个脸色看,让她以后不能随便丢下自己,可是一看到云舒,不知道怎么,所有的闷气都烟消云散,心里只有欢喜。 这个人啊,她好喜欢她。 难怪喜欢倒过来是欢喜,欢喜倒过来是喜欢。 只是看喜欢的人一眼,心里就欢喜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只想抱着她到天长地久。 江舟笑着说:「云舒呀。」 商仪:「嗯?」 江舟偏头,桃花眼潋滟生光,含着无限情意:「你真好看。」 商仪有些羞赧地避开她的目光,耳垂泛红,「你也是……」 江舟问:「在战场上,你为什么抱我?」 商仪哑然,不知说什么。 那时候,她仿佛不是自己,克制理智全然抛掷,满心想的是紧紧抱住江舟,把她禁锢在怀里,囚在自己看得到,触得到的地方。 想把她嵌在肌肤里,溶进骨血里。 想一睁眼,就能看到她的笑颜,一低头,就能闻到她的芬芳。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明明这样是不应当的,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多么危险,何况沈风节就在看着,现在那人已经知道舟舟是她的弱点了,定会很快对舟舟下手。 商仪想到此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望着面前少女,沉声道:「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 江舟一听她这个语气,心里就拱火。 「你把我囚住,还怪我跑出来?」 「把我抛下很厉害是不是,明明之前你答应过我的,而且我也没让你不回昆吾啊,你回去的时候把我带着就行!」 「你还怪我,是不是还想怪我?!」 少女生起薄怒,双颊泛粉,眼睛有点红。 「你把我丢在那边,让人关着我,你还怪我!」 她都不怪云舒了,云舒偏要来怪她。又没有做错事,如果不是她,北厥王早就逃走了。 大家都在夸她,云舒为什么要怪她! 商仪:「你不该来昆吾的。」 江舟眼尾烧红,生气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又不是你家的昆吾?天下百姓都能来,就我不能来吗?我为国家抓住北厥王,关你什么事?」 商仪有些无奈,原来的计划因少女突然出现全盘打乱,昆吾的形势也要增添不少变数,或许江舟命中该到此处,掀起一场波澜。 可她还是担心,现在谁都自己江舟与自己关系匪浅,黑暗里藏着的魑魅魍魉不知什么时候会出来对舟舟下手。 只能早点行动了,她想。 江舟还陷入云舒怪自己的情绪中,越说越委屈,眼里不自觉沁上一层晶莹。 要是前生那些人看到,定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鼎鼎大名的逆命侯,双手染血杀气沖宵,连一箭穿心时也未曾落泪,偏偏因为一两句稍微冷淡的话泛起委屈的泪花。 可是。 江舟还是委屈,小嘴撅得老长,继续说:「你干嘛要怪我呀,你自己抛下我的呀,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说,我哪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担心你嘛……」
第112页 商仪忽然倾身,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唇上一阵柔软,江舟瞪大眼睛,仿佛被电触了下似的,脑中一片空白。 蓝白相间的鲛纱像水一样垂下来,随风微微飘扬,一次一次拂过她的手背。 冰凉柔滑的触感每一次拂过来,就会升起一股颤慄之感,从手背蹿到心底。 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掠过商仪乌黑的头髮。 直到商仪结束这个浅尝辄止的吻,江舟一直没有回过神,怔怔立着。 商仪轻轻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我也只是……担心你。」 江舟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手指下意识拢了拢,握住冰凉顺滑的发。 她定定望着商仪,眼睛闪闪发亮。 雪花如薄絮,丝丝绵绵,在风中翻滚。 少女立在风雪中,身后万梅怒放,蓝袍随风摆动,愈发清瘦姝丽,遗世独立。 云舒和前生不同,眉目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只是气质依旧清正高华,江舟慢慢眨了眨眼睛,好像记忆里的小青梅与前生广寒君的身影渐渐重合,变成云舒现在的样子。 她迟疑地把手伸出去,碰了碰商仪手背。 商仪回握住她,紧紧地握着,五指交缠。 江舟轻声问:「云舒,你再说一次。」 商仪摩挲着她的唇角,深深看着她,许久,再次倾身,在少女唇上轻轻落了一个吻,随即蹭蹭她温软的脸颊,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我喜欢你。」 回到群玉山头的庭院,江舟一直咧着嘴傻笑。 走在路上,她在傻笑,坐在椅上,她在傻笑,就连商仪折枝梅送来时,她还在傻笑。 商仪轻轻摇头,这傻姑娘…… 她这样想着,却忍不住摸了摸傻姑娘的头,拂去她肩头玉屑般的雪花。 江舟扬起脑袋,笑吟吟地说:「云舒,你也坐下嘛。」 商仪应了声,和她并肩坐在院中大梧桐树下,赏一山的白梅冷雪。 江舟身子歪过来,躺在商仪怀里,抬头看飘飘洒洒的雪花。她弯眼笑道:「这里好是好看,就是太冷清啦。」 商仪:「不爱看雪吗?」 江舟闷闷道:「看了这么多年,你不腻的吗?」 商仪淡淡笑笑,道:「你跟我来。」 她们牵着手,走过落雪的庭院,直至一道法阵前。 这儿几块巨石伫立,中心怪石上镶着几颗闪烁的灵石。 商仪走到石前,按照顺序摆动灵石,这儿是个相关四季的阵法,孤山长老亲自教她,听说从前某座山头,总是草长莺回,春山如笑。 漫天风雪渐渐止住,地面经年不退的积雪像潮水消退,露出深黑的地面,和青葱的草木来。覆满白雪的枝木露出原来模样,长上翠绿枝桠,粉红花苞。 冰消雪融,四季长春。 从此,群玉山头不必有雪。 她偏头看江舟,眼里漾起极轻的笑意。 江舟兴奋地望着这幕,跑到一棵树下,认真看它散开枝桠,枝头露出翠绿的尖尖。她伸手戳戳,柔嫩的枝桠颤巍巍摇动。 江舟回头看着商仪,笑道:「以后要扫落叶啦,要不我们做几个偃甲人出来吧,像学宫那样拿偃人来扫地。」 商仪微微恍惚,觉得满山春色,明媚春山,不及少女回眸一笑。 「都随你。」她轻声说。倏而,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偃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7 17:14:39~2020-06-28 14:3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lexia十四、阿云流批、拾柒、我欲乘风归去然后放飞、好吧就这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桑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澹澹天河 她忽然想起一事。 死人是不会復生的, 但是这世上有种异术,可让死者生, 可让朽木活——偃术。 这世上如若有人能做出与真人无异的偃人, 想必只有两个。 一个已经死在了长河,另一个本该待在无涯。 商仪看向东海的方向, 似乎是明白什么,夜晚等江舟就寝后, 她拿起了床头的那把流风回雪,孤身走入黑夜之中。 是夜, 三大营的军队在昆吾城外整装待发。 她先独自潜入宫中,一路躲开查岗的宫中侍卫,熟门熟路绕到金龙殿里。看到榻上之人时,轻声嘆了口气—— 中年男人合眸卧在榻上,手中拿着卷兵书。 他两鬓星星,脸上犹有病容, 像一只颓然老去的鹰隼。 是本来应该死去的皇帝。 商仪合了合眼眸,所有的事似乎都串在一起。 沈风节在身后拍手,微笑:「你果然来了。」 商仪慢慢睁开眼,不再隐藏身形, 走入金殿中, 「是。」 沈风节:「你看, 祁梅驿对你说了假话,我父皇还好好在世上,明日你打算怎么办呢?」 商仪嘴角勾起嘲讽的幅度, 眼神讥诮冰冷。 「原来一块木头也能称皇。」 沈风节:「你知道呀,看来没白去一趟无涯。」 商仪凝视卧在榻上的偃甲,许久,没有说话。 离得近,甚至能闻见其身上的草木香。 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抬起头,用熟悉的声音唤道:「云舒,你怎么来这儿了?」
第113页 一如往昔,皇帝还活着时,自奏摺中抬头,朝她露出温和慈祥的笑:「云舒,过来,伯父教你读书。」 曾经商仪视他如亲人,现在只觉噁心与憎恨。 沈风节手里有本该死去的『天子』。 原来这是她的底牌。 商仪明白她想做什么了,只要让病恹恹的『天子』明日露个面,安抚大臣的心,她再名正言顺登上帝位,所有不满的声音都会消失。 明日之后,或许她是大盛的帝王,而自己是射杀朝廷命官的逆贼,或许,还会被冠上私通北厥的罪名。 商仪想到此节,面寒如雪。 「云舒,」沈风节大喇喇坐在案前,随便翻开一本奏摺:「哟,又是为广寒君请功的呀。我看看,这满朝文武什么时候都改姓商了?」 商仪:「你知道答案。」 沈风节脸色微变,须臾,又轻笑起来:「我不知道,你和我说说?」 商仪席地而坐,腰背笔直,谦谦如松。 沈风节看着对面的少女,漫不经心摩挲着明黄的袖角,想到从前太院一起读书时,抵足而眠,同窗共读,仿佛在那时,所有的人就都把商仪当成表率。 她以为这人是谦谦君子,高风亮节,常常开玩笑说『广寒』二字与云舒再配不过,也想过等自己登基,不放云舒回深山,要把她囚在自己身边,做一辈子的明君良臣。 可她看错了商云舒,天下人看错了广寒君。 这人把自己所有的野心,都压在那副清心寡欲的外表下,用明哲保身的外壳,不知骗过多少人。 沈风节心中冷笑,「你想说什么?云舒。」 商仪问:「你知道长河血案吗?」 沈风节眼睛微微睁大,恍然大悟:「你知道了?」她笑几声,歪了歪脑袋:「我当然知道呀。」 商仪垂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苍白的手背迸出青紫的经脉。 「你知道……」她的声音微颤,「原来你知道,是不是,你们都知道?」 「云舒,」沈风节怜悯地看着她:「这是帝王之术,你不懂的。」 商仪听罢,反而轻轻笑起来:「帝王之术?哪个帝王让你们分裂山河,哪条祖训让你们亲手葬送大盛数十万生灵?」 她眼眶渐湿,望着沈风节:「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也有老父老母,他们和我们的性命有什么不同?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沈风节轻笑,不以为然:「蝼蚁的性命而已。要不是江旬,他们也不至于会死啊,说起来还不是江旬功高盖主,父皇才派出翼蛇卫去结果他。啧,最后不给他一个殉国的好名声吗,在史书上,这已经是个好结局了。」 商仪垂眸,隐忍不言。 沈风节又道:「你放心,等我登上帝位,一定会收復疆土,带兵长驱直上,一直打到北厥去。他们不就没白死了?」 商仪缓缓闭上眼睛,又想起舟舟说的幼时逃难之事,想起长河之畔的累累白骨。 那么多将士埋骨他乡。 浸在黑泥里的鞋履,是哪位母亲临行密密缝成? 仰面朝天的白骨,是哪个少女春闺夜夜梦见? 可是这些在沈风节口里只是轻飘飘一句『白死』。 商仪脸色白到几乎透明,灯火摇曳,白壁上相对而坐的人影闪闪烁烁,如鬼如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轻轻道。 沈风节嗤笑:「可水不能没过舟,不能妄想把舟打翻,舟就是舟,水就是水,舟天生该在水之上。」 商仪也极轻地笑了下,「沉舟侧畔千帆过,史册百年,多少王朝倾覆,多少帝王化作尘埃,你把自己看得这般高,呵,前朝殇帝也是这样想的。」 沈风节紧蹙眉,勐地站起:「商云舒!」 商仪没什么心思在和她探讨帝王之术,「做这个偃甲的人在哪里?」 沈风节歪歪头,「师父么?我为何要告诉你?」 「是不是桐酒?」 沈风节嘴角微勾:「那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吧,嗷,对了,你和你的小同窗也是拜在师父门下,说起来我们也是同窗呢。」 商仪轻轻嘆口气,又问:「殿下,你把兄弟姐妹驱逐出昆吾,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 沈风节:「在哪里?」 商仪:「大皇子想去东海联合祁相,走山南道;二皇女北上剑北道意欲与北厥合作;三皇子走西南意图避祸,不过他们现在都聚在一个地方了。」 沈风节察觉到一丝不妙,眉尖微蹙,「聚在何方。」 「地府。」 袖中链剑如白虹掠出,一蓬鲜血溅在白壁上,如名家泼墨挥毫随手点染的水墨。 商仪擦去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站在灯影明灭中,似地府修罗。 黑夜中,两扇城门默默打开。 本来驻扎在城外的军队蜂拥而入,燃烧的灯火连成一条长龙,映亮风中飘扬的木兰军旗。 那晚很多昆吾百姓躲在窗后偷偷张望,都以为是百战百胜的飞星将军自长河大胜而归,班师回朝,举着火把的军队穿过昆吾的大街小巷。 就像十年前他们梦中的那样。 片刻恍惚后,他们才想到,将军已经不在世上。曾经闪烁的灯火,皆化成头顶澹澹的天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8 14:38:29~2020-06-29 10:5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4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lexia十四、fanfs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潜水的败犬 50瓶;想不到名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故人重逢 商仪走到偃甲前, 喊了声:「陛下。」 穿金龙袍的偃甲表情木讷,按照设定好的话回道:「云舒, 你如何在这里?」 商仪沉默了很久。 深黄宫闱, 人影晃晃。 许久,她才从金龙殿内缓步走出, 宫中侍卫早已倒戈,跪倒在地:「殿下。」 商仪轻轻应一声。 三大营的军队进入深宫, 剿杀所有不听话的翼蛇卫。 漆黑的宫殿火光闪烁,尖叫声此起彼伏。 张将军守在殿外, 见到她,连忙单膝跪下。 商仪上前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江旬曾掌管三大营,如今其中排的上号的将军将领,当年还是一个小兵,亲手被他操练出来。那些埋骨在长河的无名英魂, 曾经是这些将士们生死相随的战友。 沈风节以为杀了江旬就可以独揽军权。 可千万人心中有千万个江旬,公理正义从来在人心,谁也杀不尽。 这些士兵,曾经忠于江旬, 也曾为沈家做事, 后来商仪进去表明意图, 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将军曾经效忠的人。 但无论何时,他们忠的始终是天下苍生。 「陛下呢?」 商仪抿了抿唇,道:「沈风节要挟陛下, 意图逼宫,被发现后,恼羞成怒,现已被我亲手斩杀。」 张将军面上诧色一闪而过,随即沉重地嘆口气:「唉,难怪她一直谎称陛下病重,又暗害其他皇子。」 商仪问:「那几位皇子皇女可还好?」 张将军摇头,表情哀痛:「皆已被四……那逆贼派人暗害,我们赶到时只救下了世子殿下。」他顿了顿,「只是世子尚在襁褓之中,陛下又……以后朝事劳烦广寒君了。」 商仪拢袖,冷眼看鲜血在白玉殿下慢慢淌开,「仪年幼,不通政事,只能多仰仗张将军。」 两人相对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等到宫中的势力剷除得十有□□,张将军把几个重要的职位都换成自己的人,彻夜守在宫中。 如血的火光一直在燃烧,照亮黑暗的宫墙。 商仪守在金龙殿外,亲眼看着墨黑的天一点点显露晨光的颜色,薄云透出蒙蒙的白光,阳光洒在宫殿碧瓦飞檐上,将其照得粼粼发光。 一夜过后,鲜血尸骨还未除尽。 她回宫殿扶出帝王,一步一步踩在满地的尸骨上,曾经冰蓝的衣摆染上乌黑的血渍。 「上朝。」 朝堂上众官根本没反应过来。 好像只是睡了一宿,头顶就已变了天。 久未露面的天子居然还活着,坐在高高龙椅之上,说明近日之事,安抚臣民之心。 沈风节将天子囚禁在深宫,杀害其他兄弟姐妹,意图谋反,多亏广寒君洞烛幽微,设计入宫救下陛下,清君侧,杀逆臣。 只是…… 诸位大臣心中皆有疑窦。 沈风节再怎么混帐,也是帝王之女,难道皇帝真这么绝情,或是…… 他们皆不敢说出心中的猜测。 经此一事,天子身心俱疲,将仅存的血脉封为太子,让商仪行摄政之权。商仪推辞几次未果,终于踏上金銮殿上,坐在龙椅侧安置的椅子上。 看似摄政,实则大权独揽。 她冷漠地望着殿里朝臣。坐在这个位置,可以很容易地看穿他们那点藏掖紧紧的小心思,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沈风节说她不懂帝王术。 其实,有些东西从来都是无师自通的,登上最高峰,自然就懂了。 只是前生的她就算君临天下,也从未怀疑过长河血案的真相。 就算回到今生,她心里想的也是,带着舟舟离开。 从此不管世事,泛舟江海,不再靠岸。 她真的是太累了。 可是,她微微瞥了瞥自己素白的手,看到其上不尽的鲜血,记忆又好像回到那晚。 站在长河边,风急雨骤,潮水汹涌,她看着舟舟跌入深黑的江水中,看见江旬宁死不倒,看到满地折断的木兰军旗……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她终于看懂前生的逆命侯。 商仪下巴微微抬起,比龙椅上的男人更像个帝王,她几句话安置好沈风节谋逆之事,处置残党,同时派出使臣,利用北厥王谈判。 杀伐果断,手腕铁血。 众人愕然发现,从来韬光养晦的广寒君不似沈风节,她比沈风节更有手腕。 下朝的时候,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商仪将天子安置回行宫,让自己的暗卫守着这尊偃甲。目下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她乘车出皇宫时,天已沉沉,车帷在风中剧烈晃动,车轮碾过积满雨水的路面,溅出巨大水花。 商仪席坐在车中,垂眸看暗部报上来的卷宗。 有暗卫查探到,沈风节这些年常常调出死囚犯,不知送到何方。 她并未放在心上,翻到别处,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记起一桩旧事。 那时她与舟舟听说一个消息,春城常有流浪乞儿或是孤寡老人失踪,似乎与某个地头蛇势力有关。
第115页 有什么势力在学宫眼皮底下动手脚? 有什么事一定需要用死囚犯,用这些没什么人在意,死去不留痕的活人来做? 商仪猝然睁大眼睛,想起江舟曾和说起,昔日慈幼坊的孩子看见灭村之日的景况—— 风雪夜,两个身形相仿并肩而行的人影,和漫天血光。 还有鬼方山里那行熟悉的字迹。 商仪一把掀开车帘。 车夫茫然道:「殿下?」 商仪跳至前方疾驰的骏马上,割断繫着车厢的绳,疾奔入深黑的风雨中。 她早该想到的! —— 江舟呆在屋里无聊地看雨。 天色渐渐暗下来,云舒还没回来。 她伸手摘下一朵桃花,花瓣弯弯,蓄几滴晶莹的雨水,如同美人垂泪。 江舟弯腰舔了舔,没有什么味道。 她无趣地撇了撇嘴,还以为浸透花蕊的雨水会带变甜呢。 门外传来脚步声,江舟兴奋地张大眼睛,旋而惊喜之色褪下,变得警惕起来——并不是云舒的脚步声。 她提剑打开门,对面披着黑斗篷的人身材高挑,面白如纸。 江舟反而露出笑容:「执教!你怎么来昆吾啦!」 桐酒声音僵硬:「找你。」 江舟打开门,「找我什么事?进来吧。」 桐酒没有动,「讨回一样东西。」 江舟眨眼,不解道:「我欠您什么吗?」 桐酒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跟我来。」 江舟不疑有他,背上剑跟她骑马一直到城外西山破庙中。 庙中观音敛眉,雨水从破开的屋顶底下,滴在神佛无情的脸上,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淌。 宛若垂泪。 江舟取下斗篷,抖落身上雨水,「有什么事非要等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瞥见观音像底熟悉的身影,身子勐地一颤,小心翼翼地唤:「……姐姐?」 第74章 仅此而已 江舟迟疑地站在门口, 任由冰冷的雨水溅在身上。 她不敢靠近,怀疑只是一场梦, 走近点, 梦就醒了。 忽然身后冷风袭来,江舟寒毛立起, 本能快于理智,往旁一闪, 红色袍角沾上几根稻草。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执教?」 桐酒的黑斗篷被风高高吹起。 她苍白到丝毫没有血色的手上握着一个钩爪模样的武器, 在暗夜闪烁寒光。 「不要怕。」桐酒在胸口比划一下,「只要一下,不疼的。」 江舟握紧剑柄,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目光在桐酒和肖似楼倚桥的女人之间徘徊,脑中凌乱不堪, 「为什么……到底……她是谁?」 桐酒只是木讷地重复道:「别怕,不疼的。」 江舟靠近那女人,唤:「姐姐,姐姐, 你忘了我吗?我是晚照啊, 你……」 女人抬起手接住观音眼角落下的雨水, 表情是与桐酒相似的木讷。 又是一道冷风袭来,江舟在地上翻个滚,拔出不废江河, 剑光像月华在破庙摇曳:「你到底要干嘛?!这个人是不是姐姐!是不是楼倚桥,你说啊!」 桐酒再次说:「讨一样东西。」 江舟:「什么东西你直说不行吗?」 桐酒:「我的心。」 江舟又气又茫然,看到楼倚桥那刻,她的心已经完全乱了,「谁有你的心啊?!你的心在哪关我屁事!」 桐酒苍白的唇颤了颤,指着她:「在你那里。」 江舟不愿对她刀剑相向,用剑柄对着桐酒,剑尖对着自己,「执教,发生什么你告诉我,这个人……这人是谁?」 桐酒看向女人,眼神变得温柔很多,「她叫楼倚桥。」 江舟后退几步,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不对,姐姐分明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我亲手葬的她!」 桐酒恍然点头:「原来是你埋的,让我找了好久。」 江舟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桐酒陷入记忆中,慢慢地说:「河边,很多尸体,我一具一具翻开,都不是她。」 她赶到长河河谷的时候,那些尸首已经开始腐烂。 秃鹫在空中盘旋,连成一片乌云。 她弯下腰,翻开一具腐臭的尸体,从烂开的五官上辨出不是楼倚桥,于是又翻开下一具,依旧不是楼倚桥。 后来,她沿着长河往下,想是不是那人跳入水中,或许还活着呢。 日升日落,周而復始,河水由西向东,缓缓流淌。 从来都是这样的。 她活了不知多少年,见过无数日升日落。 凡人的寿数,对于她而言,太短了,譬如蟪蛄之于春秋,燕雀之于鲲鹏。 那么多的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垂髫小儿,到白髮苍苍,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好像是长河里的一滴水。 她和世人的缘分,只是弯腰掬起一捧水,然后看它从指尖跌落,重新流入滔滔江水中。 载着所谓代代传承,生生不息的祈愿与理想,一路奔腾而去。 而她,只能伫立江头,默默看着江水远去。 她们的缘分,仅此而已。 可是忽然有这样一个人,莽莽撞撞沖入她千年百年枯寂的生命里。 那人会蹲在桂花林里偷偷喝酒,被发现时往花林一钻,带着满身的香气跑过来,大声喊:「桐酒!救救救救!帮我引走后面的执法长老!」
第116页 或者是卧在花树上看书,等自己经过时,她勐地跃下,花雨簌簌,少女抱住她不肯撒手:「哎呀腿疼,你背我回去呗!」 也有时候她听着课趴在桌上睡着,毛笔在雪白的脸上划过长长一道墨痕,执教忍着火把她喊醒,少女顶着墨迹迷迷煳煳站起来,听到执教的声音就自觉往外走,然后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学堂响起窃窃的笑声。 …… 她只是江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 可桐酒看久了,便觉得她分外不同。许是阳光照下来,水滴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与其他人都不相同。 所以桐酒攥紧手,并不想她从自己指间熘走。 那年春城飞花,众人酩酊大醉,春光融融而落,漫天花飞如雪。 她认真地对楼倚桥说:「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是你带我走入红尘。 所以,这颗只因你跳动的心,要交给你。 楼倚桥趴在栏杆上,头顶杏花开得灿烂。她举起酒杯笑,大声承诺:「我要好好的,保护好你的心!」 骗子。 她跪在地上,刨开那小小的坟茔,看到熟悉的衣角时,心想,骗子……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的。 我的心……被你丢在哪里了呢? 桐酒渐渐从记忆中走出,有些恍惚地看着江舟,最后落在她胸口上,眼里仿佛有光在浮动。 可偃甲本是没有泪的。 她用古怪的语气对江舟说:「还给我吧。」 江舟心中一跳,闪电从空中掠过,剎那的光照亮人间,雨幕中女人黑衣飘扬,宛若厉鬼。 她好像想到什么,瞪大眼睛:「你把姐姐做成偃甲?」 桐酒嘴角弯了弯,笑容僵硬:「是啊,像不像她。」 江舟剑尖微颤,剑光摇曳一地,「可是……再怎么像,她也不是姐姐了啊,人死如灯灭,怎么也回不来。」 就算偃甲能救活重伤濒死之人,可要是一个人死去多时,身躯化作白骨,肌肤零落成泥,魂魄已归地府,如何能救得活呢? 桐酒固执地说:「能够回来的,你看,」她朝偃人轻声唤道:「倚桥。」 不回应江舟唿唤的偃人,听到桐酒的声音立刻转身,脸上浮现淡淡的笑,缓步迎过去,摸了摸她的鬓髮,「呀,湿啦。」 桐酒:「是淋湿了。」 偃人替她揩脸上的雨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可江舟看着只觉不寒而慄。 因为此刻这两人都立在雨中。 偃人身上也全淋湿了,但还是固执地抬手帮桐酒揩雨,揩去后,桐酒的脸上重新布满细密的雨水,偃人又重新抬起手……一次又一次,做着无用功,口里反覆念着:「呀,湿啦。」 桐酒微微笑起来,雨水顺着下颚流下,「你看,倚桥回来啦。」 江舟紧紧贴着墙,看桐酒带银钩走近,本想拔剑之际,忽然出现不合时宜的晕眩与睏倦。 该死! 平时明明有方法抵御…… 她想往外跑,可是门口早就被堵住了。 江舟紧紧掐住掌心,试图用这种方式抵住困意,手软脚软地连续躲开桐酒几次攻击,意识陷入黑暗前一秒,她似乎听到皮肉裂开的声音。 一道白光从门外掠来,砍掉拿钩的手,那把带血的银钩在地上滚了几滚。 商仪跃入庙中,接住江舟软倒的身体。 第75章 末章(上) 商仪抱住江舟软下的身体时, 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还好,没有来迟一步。 只是一点皮肉伤, 胸口的那颗灵核未被桐酒取出。 商仪将江舟的身子小心放在地上, 又怕地面太硬她睡不好,把周围稻草拢起来, 盖上自己的衣袍,垫在其下。 她穿的还是上朝的华服, 华丽至极的淡蓝衣袍拂在地上,银丝绣纹在黯淡的庙宇晕出淡淡的光, 裙摆下缀着的珍珠随风摆动。 华服就这么铺在脏污的石板,她毫不在意,只是拢了拢少女打斗中散开的发。 桐酒没有理会断手,只是捡起地上的银钩,眉头微微蹙了下,「不要挡我。」 她不想杀商仪。 这少女太过聪慧, 日后若有人将偃术发扬光大,成为传说中那般化腐朽为神奇的偃师,定然是商仪,只会是商仪。 但商仪慢慢站起来, 挡在江舟身前, 身形挺拔如松。 桐酒:「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可是她拿回灵核, 舟舟就不能活了。 商仪握紧剑柄,眼神坚定,忽地冷风颳进来, 掀起她的衣袍,几点冷雨洒在脸上。 桐酒唇动了动,「不要拦我,我会杀你。」 商仪忽然问,「当年,慈幼坊孩子们的父母也是执教杀的罢。」 桐酒眼里没什么感情,众生在她眼里只是蝼蚁。 「他们看到了倚桥。」 商仪想起那群孩子。 年幼便失去父母照拂,被当做怪物关在慈幼坊中,默默等待死亡。 身体畸形,体弱多病,年幼便病痛缠身,命里註定早夭。 可……他们本不必如此。 商仪不是多么心软之人,想到此处也不觉唏嘘。初上偃术课时,桐酒便教过她们,身为偃师,要格外爱惜生命,如此,才能将死物做成栩栩如生的偃甲。 她本以为这位执教看着冷硬,却比任何人都珍爱生命。
第117页 或许桐酒本来就是这样,只有楼倚桥在她眼里才是生命,其他人,不过死物罢了。 「春城失踪的人也是你作为,是不是?」 桐酒点了点头。 商仪眼睛微微眯了眯,握剑的手更紧,另一手藏在身后捏诀。她偏头看眼旁边的神像。 观音敛眉,宝相庄严,静观世人。 放眼过去,无人不苦,不知冷眼看苍生在苦海里挣扎的神佛,到底是慈悲,还是漠然无情。 桐酒待在无涯千百年,歷尽无数朝代更迭,国雠家恨,黎民百姓,无涯学子视若信条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东西,对她而言,和悠悠飘落河水中的一瓣落花无甚区别。 流风回雪如白虹瞬间划破黑暗,小小的庙里漫起蒙蒙的金色雾气。 对面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还是昔日上仙亲手制出的偃人,她心知胜算不高,只能捨命一搏,将全身的灵力聚在这一击中,冰凉的剑尖刺在桐酒黑色斗篷上,稍稍凹陷进去半寸。 但也仅此而已。 分金断玉的宝剑折成半月形状,无法再进一步。 桐酒捏住剑尖,稍稍用力,如冰晶白玉般的长剑顿时断成两截。 剑尖崩断,受力往回弹,在商仪雪白的脸颊划过一道长长血痕。她后退半步,依旧挡在江舟身前,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 鲜血滴答滴答漏下,混在地面泥泞的雨水中。 桐酒的双指被剑气割断,掉在地上。 断指处没有血,露出紫沉木紧密的纹理。 商仪眼神微紧,注意到那截木头已开始有腐朽的徵兆。是因为灵核不在身上了吗?她脸色微微发白,把手中半截残剑掷在地上,弯腰捡起江舟脚边的不废江河。 桐酒继续往前走,深黑的执教服包裹一截朽木,空荡的长袖在风中飘荡。 空气盪开金色的符文,与冰凉的剑气相撞,每一次相撞,桐酒的执教服上多一段剑痕,而商仪的面色愈白一分。 几个瞬息后,商仪就被她逼到墙角,苍白的面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桐酒眉头微蹙,很不耐烦,「不要挡我。」 商仪举起剑,剑尖微微颤抖。脸颊的血还未干涸,乌红淌过下巴。她抬起下颚,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说:「除非我死。」 来的路上,她早就想明白了。桐酒把楼倚桥的尸首做成偃甲,带回东海,途中经过小村时,不经意让人发现楼倚桥的模样,于是她藉口血石生错,屠尽全村。后来又借清羽帮和沈风节的势力,到处绑架死囚和乞儿,用来研究血石。 这样想来,前生的东海血案也和她有关。商仪记起,那时说的东海血案时,舟舟委屈的表情。 逆命侯抱着酒罈卧在花丛中,回头说道:「当年…不是我做的,你信不信?」 她的红衣摇曳胜过满园春光,眼里似含着一泓月光,让商仪心无端乱几分,漠然转身便走,心里却是溃不成军,地上的影子也带几分仓皇。 「你信不信?」 那句话似乎又在耳畔响起,商仪淡色的唇抿了抿,极轻地说:「我信了,舟舟。」 桐酒失去耐性,手指轻轻一点,身前金色的符文像莲花般绽开,商仪绷紧全身,手心出汗,滑腻腻的,几乎要握不稳剑。不论她怎么出招,剑光落下金莲绽开,就像刺在一片水里,无处着力,只能看着桐酒一步一步接近江舟。 商仪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打斗许久,脸上那道伤口似裂的更开,鲜血淅淅沥沥滴下来,从眼角垂落,像是一滴滴血泪。她的周身漫出红色的血雾,血液似乎从每个毛孔都钻出来,身上的蓝衣很快就被染成鲜红。 很久之前,她跟着玄门师父学艺时,曾经在古书上看到一种禁术。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用到这一招。 寺庙的佛像开始剧烈震动,观音像身上出现蛛网一样密密的裂缝,像雪一样轰然崩裂,一地碎石尘灰。佛头在地上打几个滚,滚在她们之间,眼睛依然是漠然而慈悲地垂着 桐酒道:「你不要命了么?」 商仪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近乎诡异。她嘴唇颤了颤,说不出话,一丝血从唇角漏下来。血雾裹挟着长剑穿去,金色的莲花瞬间凋谢,像水墨一样散开。 可没多久,復而又重新汇聚在一起。 不废江河穿透一朵又一朵的金莲,笔直贯穿桐酒的胸口。 桐酒左胸出现一个洞,剑上血雾腐蚀胸口的木头,那个洞越来越大,商仪甚至透过它看到了门外偃人死气沉沉的脸。 「呀,湿了。」它依旧重复抬手的动作,一次次拂过空气,僵硬地说,「呀,湿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被雨濯洗过的月光格外清冷干净,泠泠洒落一地。 桐酒用仅有的三根手指握住不废江河,握紧的剎那,整条手臂快被血雾吞噬,腐蚀成一根黑色的木头,还能看出其上刀削斧凿的痕迹—— 这是她本来的模样。 血红的雾气顺着手臂攀蜒而上,半边姣好的面容灼得紫黑,露出烧焦的紫沉木,秋水粼粼的明眸此刻变成一颗灵石,镶在黑色的焦木上。 咔滋。 不废江河忽然裂成无数片,商仪被迎面而来的气浪轰至墙角,眼里的红色渐渐褪去,呕出几口血,撑着墙壁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快要稳不住身形。
第118页 金色的莲花瞬间绽开,一朵又一朵,层层復叠叠。 整个小庙被照得通亮,桐酒站在金莲里,长袍无风自动,半面如神,半面如魔。 商仪低头,专注地看容颜祥和的少女,脸颊的血滴到江舟眼角,看上去,好像她也在跟着泣血一般。 商仪想替她揩去那点血,可一弯腰,身上的血就涌了出来,好像流不尽似的,蓝袍早就被浸透了,红得发黑。 桐酒一步一步踩着金莲走近,商仪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她弯下腰,烧得焦黑的手臂快要触上无知无觉的少女时,商仪忽然说了一句话。 桐酒停了下来。 商仪说:「执教,你这样做,就没有想过,如果楼倚桥真的活过来,会怎样的伤心呢?」 桐酒下意识回头望偃人。 「呀,湿了。」偃人抚摸着空气,一次又一次,用僵硬的语调重复着。 桐酒有些失神。 很多年前,无涯学宫的夫子还是执教的时候,曾经布置过一次课业,要以「桃源」二字,作一副图画。 学生们画的不一而同,不过大抵是山水、田园。 只有楼倚桥的画不同。她画了条缓缓流淌的大江,一座沉在夕阳里的坟茔,还有一个飘荡在天空的风筝。 夫子问她为何此为桃源。 楼倚桥道:「我想有朝一日收復河山,长河畔生起裊裊的炊烟,垂髫小儿在河边放着风筝,不必因战火离家失所,不必因苛政饥寒交迫。纵我今生不能见到,那将我埋在长河畔,十年之后百年之后,让我看看盛世的光景。」 「那就是我心中的桃源了。」 她甘愿一死,所求的,也不过是天空一只飘荡的风筝罢。 趁着桐酒失神的功夫,商仪默念咒术,方才打斗中悄悄布下的阵法开始运转,地面漫开金色的纹路。 阵法困住偃人一时半刻,她抱住江舟往外逃,至半山腰时,刚落过雨的泥土湿漉泥泞,一脚踩滑,与江舟齐齐滚落下去。 商仪甚至没有力气再起来,只能下意识抱紧江舟,把她护得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9 16:55:09~2020-06-30 16: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吧就这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文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末章(下) 两人滚落到一颗山脚桃树停下。 商仪的后背重重砸在树干上, 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勉力站起来, 检查江舟身上有没有伤口。 好在依旧只是胸口那道伤。 血肉绽开, 露出一点湛湛的光。 是灵核吗? 商仪颤抖着手把药敷上,想让伤早点痊癒, 让那颗灵核成为永远的秘密,一直躺在舟舟的胸中。 「舟舟、舟舟……」她声音不自觉带上哽咽,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温热的泪混杂着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你是我求来的, 这一世是我求来的……」 她一向不信鬼神,就连尸人血石之乱,也不曾畏惧。 人定胜天,天为我用。若不能为已所用,那漫天的仙神,又为何要尊? 可是那一刻, 她歷尽世事,垂垂老矣,跪在仙人脚下,虔诚求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多想再见一见舟舟。 所以…… 「不要离开我。」 她攥紧江舟的手, 贴在脸上。 …… 江舟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还是权倾天下的逆命侯, 刚娶得自己心仪的广寒君。 商仪换下那身淡蓝的广袖云裳, 穿着唯一一次的红妆,红烛高烧,而她端坐在绣着凤凰于飞的红上, 神情清冷,与满屋的热烈格格不入。 江舟踟蹰着不敢接近。 忽然商仪微微侧过头,朝她笑了笑,轻声说:「我喜欢你,侯爷。」 满屋子的红烛彩凤都在摇动,灯影晃晃壁上的人影也晃晃,窗外桃树下倏地飞起一丛流萤,像金色的雾气在黑夜中蔓延。 江舟醒过来时,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商仪披着满身的红,流萤点点在黑夜里摇动,她握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喜欢你,侯爷。」 江舟怔了怔:「云舒?」 天边已经泛起薄薄的光。 黯淡的光线里,映出商仪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江舟,眼神有些涣散:「舟舟……」 江舟嗅到空气里浓浓的血腥味,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反手扶住商仪,摸到一手的粘稠。她这才发现,商仪的衣袍全被血浸透了。 「云舒,你受伤了?」江舟的脸变得煞白,身子不住微微发颤,想抱一抱商仪,又怕太近弄痛她了。 「是谁伤了你?痛不痛?我有药,我……」 江舟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一边说一边掉泪,把身上的灵力渡给商仪,灵力进入她的体内,修復她残破像风中残絮的经脉,好在江舟身上灵力似乎从未有枯竭的时候,能让她这样不要命似的渡给另一个人。 商仪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 江舟没有听清,倾身靠过去,「云舒,你说什么?」 商仪极轻地说:「侯爷,我心慕你。」
第119页 江舟瞪大眼睛,像是不明白一样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云舒,你说什么?你唤我什么?」 但商仪没有力气再说话。 苍白的唇微微颤了颤,忽然她眼神一紧,用力把江舟推开。 一道残剑飞过,贯穿她的腹部,把她半身钉在桃树上。瞬间又有汩汩的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商仪眼皮渐渐沉下来,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江舟遽然睁大眼睛,脸色比商仪还要白,扭头往后看。 一截烧焦的木头杵在她身后。 天光乍亮,还带点蒙蒙的晦暗。江舟无法认出这是什么个东西,灼得焦黑,似有人形……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会是执教吧? 就是执教伤的云舒? 她站起身,红色的衣袖飘扬,脸上没有表情。 无论是谁,敢把云舒伤成这个样子……都得死。 江舟身上没有剑,便折下一枝桃枝,一片树叶飘落,悠悠荡荡,还未至地面时,江舟的木剑已经到桐酒眼前。 金色的莲花开了復败,已显颓色。 几个剎那,她们之间已过百招,后山只见金色的灵气像蒙蒙水雾漫开,盖住整片山坡,因为灵力蕴养,桃树竟违反天时,抽条开花,一树灿灿的花朵被剑风吹得七零八落。 商仪坐在桃树下,鲜血自身下蔓开,桃花落在她的肩头。 又是几个剎那,江舟竭力一拼,奈何桐酒就像打不死的一样,是了,她本来就是一截木头。忽然桐酒飘出数步之外往后看。 那座破庙,竟燃起烈火。 桐酒没有选择缠斗,几个纵跃往山上奔去,只剩半截的执教服被高高吹起。江舟手里的树枝跌在地上,她半跪在地,含泪望着商仪,不敢更近一步,小声唤道:「云舒?」 「云舒,」她把灵力不要命一样渡过去,灵力进入以后就像进了无底深渊,得不到一点回应。江舟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哽咽着说:「我再也不朝你发脾气了,也不任性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乖乖的,云舒,你理理我。」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是江晚照,也是逆命侯啊,你是我的人,上辈子我们是道侣,这辈子,你也要八抬大轿来娶我的。不许丢下我,不许……」 她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商仪离开,大不了随她去了就是。 要是没有云舒,这人间空荡荡的还有什么意思。 正当心灰意冷之际,商仪的眼皮抬了抬,断断续续道:「舟舟……偃术……」 江舟明白她的意思,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边哭一边说:「云舒,我不行的,我不会。」 偃术有起死回生之效,储物囊里也有许多上课剩余的材料。 可是她压根没有好好上过几节课,仅做好的两三个偃甲还是云舒帮她做成的。 江舟想回到过去打死那个不好好听课的自己。 商仪轻轻笑了笑,黑眼睛像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我信你,侯爷。」 江舟哭得梨花带雨,颤巍巍地把偃甲材料拿出来,几瓶空了的丹药早就全数倒在商仪伤处,空荡的瓶子一併被她惶急中翻出来,掉在地上。 「云舒,我不会的,我害怕。」 她不敢下手,生怕不小心就把商仪给治死了,又不敢挪动她,害怕再一动,反而让商仪伤势愈发严重。 商仪定定看着她,柔声道:「莫怕,我教你。」 …… 小庙火势滔天。 黑烟沖宵,深红的火焰舔舐着灰扑扑的墙壁。壁画上诸位观音法相被灼得深黑,甘露瓶犹在手中,却救不了近在眼前的大火。 桐酒赶到小庙,地上的禁制犹在,偃人站在阵法中心,一次一次抬手,僵硬而木然地道:「呀,湿了。」 「倚桥。」 「呀,湿了。」 「倚桥,不要怕。」 「呀,湿了。」 …… 金色的符文还在运转,困住毫无灵识的偃甲。 桐酒自己可以抛却半身修为走出,却无法再带偃人出来。她看着火海中的偃人,义无反顾重新走了回去。 阵法中的偃人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僵硬的动作。 桐酒柔声道:「雨已经停了,倚桥。」 偃人却不回她,她顿了半晌,才醒悟到,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偃人自然是认不出的。 桐酒站在火海里,慢慢伸手抱住了她。 「雨已经停了,不要害怕。」 火焰舔舐她的袍角,桐酒浑然不觉,只是重复道:「不要害怕。」 她向来口拙,不如世人,更比不上楼倚桥舌灿莲花,醉后檀唇轻启,便吐出一场星河澹澹的清梦。 桐酒把偃人抱紧,火焰一点一点往上烧,偃人身上的袍角碰到一点渐开的火萤,迅速地燃了起来,只一瞬,便变成团腾腾的火焰。 桐酒抱紧她,翻来覆去地说道:「不要害怕。」 很久之前,天下还是盛世的时候,学宫后山栽的还不是承载一山英魂的桂花林,而是种了一山的桃花。 桃花开的时候,灿灿灼灼,如云如霞。 春天少年们总爱变得躁动,一到傍晚就会有青年男女跑到桃林里幽会,执法堂弟子冲进去吼一声,能惊得无数对鸳鸯四散奔逃。 那时桐酒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偃人,神智未开,能够识字,却无法理解那一个个字符的含义。当年学院的夫子不知如何教她,便让她踏入红尘中,多看看红尘事,兴许某天便能明悟。
第120页 桐酒观察许多年,渐渐能清楚大部分词的含义,譬如「讨厌」是坏的,「欢喜」又是好的。可她独独不能理解「喜欢」二字。 为何一说到喜欢,少年的眼里便腾起炽热而明亮的光,脸红得像是天上霓霞。他们一面说着「讨厌」,一面又说着「欢喜」,让桐酒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了,好像深红的火焰化作当年满山灿灿的桃花,她站在花树下,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支支吾吾,和每一个学宫学子表现如出一辙,学宫立学千年,千人万人走过,后山那片桃林开了又败,復而换成如今灼灼的金霞。 千万张面孔,千万个游人,唯有在这时是相似的:小心捧住自己一腔炽烈的少年情意,热烈又踟蹰,千迴百转又欲盖弥彰,他们眼里燃起明亮的光,仿佛全世界都远去,只装得下眼前人—— 「你这么讨厌,可我偏偏喜欢。」 房檐轰的一声塌下,桐酒慢慢闭上眼睛。 张将军率军守在山脚,焦急往往上张望,眼见那座小庙轰然倒下,再也忍不住准备上去搜查,忽见山路上远远行来两人。 少女灰头土脸,背着另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自蒙蒙的晨雾中走过来。早已不是初春,两人的肩头不知为何落满了桃花。 张将军认出江舟后面背着的人,忙迎上去:「殿下,您受伤了?我们已按照您的命令,射箭将那座庙宇烧毁。」 商仪气息虚弱,恹恹回了声:「嗯。」 江舟抹了把脸:「还不快备一辆马!」 张将军连忙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 江舟把商仪抱到马上,自己坐在后面,一手环住她,一手驭马。 楼倚桥研制的偃术果能妙手回春,商仪一身的伤,如今竟也无性命之虞,只是经脉受损,失血过多,虚弱不堪。 商仪回头,冰冷的手指触上江舟的唇,轻声唤道:「舟舟。」 江舟蹭了蹭她的指腹:「云舒。」 商仪定定看她许久,又道:「侯爷?」 江舟缓缓笑开:「广寒君。」 「是你吗?」 「是我。」 商仪靠在她怀中,轻轻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刚张开口,淡色的唇忍不住又往上扬了扬。 「真好。」她说。 江舟没有说话,紧紧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烈马吐出几口白汽,不耐烦嘶鸣两声,马蹄打在石板路上,嗒嗒。 商仪看着天边那颗渐渐暗处的晨星,又极轻地笑了下。这回,灵核的秘密永远埋在她的心中了。 就算没有止戈,分裂的江山依旧能够回来,上辈子不也是平定北厥,长河水清了么? 这次,舟舟还在她身边,将一起与她同看江山。 「去看看郊外的花吧。」 江舟不贊同地拧了拧眉,总算恢復一两分逆命侯的威仪:「胡闹,你伤得重,要回去好好歇息,多补补。」 商仪乖乖「嗯」了声,摩挲着少女的唇角,「劳烦侯爷,多帮我补一补。」 江舟不知道想到什么,耳垂忽然一点点烧红起来,沉默不语地反手抱紧商仪,双腿一夹,烈马嘶鸣而去,嗒嗒马蹄穿透晨雾,留下身后一众还不清楚事态的将士。 风声凛冽,青草离离,昆吾城伏在白蒙蒙的晨雾里,城中陆续亮起灯火,深巷中传来一两声鸡鸣。 江舟抬头望着巍巍城池,与商仪相对一眼,露出笑容,驰马骋入城池,两边早起的人家升起裊裊炊烟,飞檐青瓦在晨曦中泛着金色的光。 —— 又是一年秋。 春城东郊秋光明媚,大道上栽的金桂开得灿烂。 慈幼坊里又升起月饼甜甜的香。 宋青云站在门口,为难地说:「阿婆,装不下了,真的装不下了。」 阿婆依旧往青花布袋里塞刚烤好的月饼和各色糕点,一边絮叨:「这要到昆吾得多远啊,多带点,等看见舟舟云舒,也给她们几块,舟舟可喜欢我的饼咧。」 孩子们齐排排站在门槛边,问:「姐姐,舟舟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青云笑道:「等我去昆吾,这就赶她们回来一趟。舟舟可了不得,做了大官呢!云舒居然是广寒君,我就说她特别不一般!」 正说着,嗒嗒马蹄从远处传来。 宋青云听到歌声,扶了扶额,「又是武道院那帮人来秋游。」 话语刚落,一众学子纵酒放歌,马蹄踏花,疾驰而去。双袖迎风,白色学服如浪翻滚。 为首的学子注意到宋青云,朝她招了招手。 宋青云也笑着招手。 等和阿婆告别完,宋青云背起行囊,纵身上马,转身望了眼这间白墙黑瓦的大宅,策马而去。 桂香迎面,道路尽头,另有两人在等候。 宋老爹双手各拎着四五袋小吃,背后又背着鼓鼓的大袋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宋青云一看,冷汗唰地掉下来,「爹,你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宋老爹:「我闺女头一次出春城啊,我担心不成吗,而且又不是全给你的,这点是给舟舟和云舒的!」 宋青云一时无话,接过几袋,敷衍道:「行了啊行了啊,就这点够了,人家现在可是高官了,还爱吃你的东西?」 宋老爹骄傲地挺胸:「爱吃咧!舟舟写信给我说的!」
第121页 宋青云不知道该为老爹骄傲,还是为自己身下或许会累死的宝马悲哀。她心里嘆口气,转头望向身着执教服的女人:「祁相,您真的不回昆吾吗?」 祁梅驿笑道:「不必唤我祁相,我如今只是学宫一见习执教耳。」 宋青云:「就算和北厥形势已有和缓之态,可是山河还未恢復,当年您写的策论我一直还记得……大盛还需要祁相。」 祁梅驿摇了摇头,「有你们,足矣。」 宋青云怔了怔,似乎明白什么,朝祁梅驿长身一拜,而后把老爹的大大小小十几个袋子系在马上,策马朝北而去。 少女稚嫩而坚毅的背影越来越远,转过一道弯,便再也看不见了。 宋老爹悄悄揩了把眼角的泪,不舍地往北张望,「十几年都没出过春城,头一次就走这么远,咋让人放心咧?」他看了许久,转头问:「那……祁先生,要不您去我家吃饭?」 祁梅驿摇头,笑笑:「我想讨坛桂花酒。」 回到无涯时,青铜钟已响了三声,朱执教比洪钟还响亮的声音在学堂响起:「滚吧小兔崽子!」 百来个小兔崽子从学堂涌出来,争先恐后往食堂挤去,翻腾的学服连成一片,像是天上滚滚的白云。 祁梅驿拎着酒,慢慢在桂花林里走,满袖浸染了甜的发腻的桂香。偶尔撞见几个在桂树在卿卿我我的少年们,她宽厚笑笑,那群少年满脸通红地捂面遁走。 「何人朝同歌,何人暮同酒,何人招红袖,何人半倚桥。」祁梅驿慢悠悠地唱,慢悠悠地走,几粒玉屑般的桂花落在她的发上。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发红,与那些少年们一样地窘迫起来。 曲九畹倚着桂树看书,乌髮垂落,阳光透过枝叶,照出她柔和的轮廓。 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发现是祁梅驿时,表情也不怎么自在,转身就走。 祁梅驿连忙追过去,跟在她的背后,手里拎着酒,头上顶着桂花,继续悠悠地唱:「买来桂花同载酒,而今復做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