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早上起身梳洗的时候,颜淡发现,那盆被喂了好几回汤药的兰草枯萎了,原本碧绿可爱的草叶泛黄,奄奄地垂在那里,颜淡不禁轻笑出声,果真如此。 大约是这几回都没怎麽喝过那种汤药的缘故,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她已经能够不借助外力,自己站起身走动一阵。 颜淡洗完脸,不动声色地问:「他可在屋子里?」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问起赵桓钦,芒鬼虽然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 颜淡放下擦脸的脸帕,温温软软地说:「他倒是忙得很,成天都往外跑,我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人。」 芒鬼一惊,连声道:「夫人你别胡思乱想,赵先生人很好,才不会……」颜淡才不会胡思乱想,当初在地涯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关於凡间戏本子,里面多得是负心薄幸、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这麽紧张做什麽啊?」她抬手按着床沿,做出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模样,「我想去天井里走走。」 赵桓钦不在,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芒鬼连连摆手,「可是,先生吩咐过我,不能带夫人出去……」 颜淡微微一皱眉,冷冷地说:「我在房里都快闷出霉来,难道连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动了吗?」 芒鬼战战兢兢扶住她,嗫嚅着唇:「我……那我扶着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说起,不然我会挨骂的……」 颜淡知道她胆小,自己这副样子定是吓到了她,但不这样,又没有其他的法子。 扑面而来的光线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应,幸好这里的太阳都不猛,并不觉得不舒服。颜淡在院子里慢慢了走了一圈,院子其实很小,就算慢吞吞地走,也很快就能走完。 颜淡衡量再三,觉得自己有把握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便装作毫不在意指着书房斜对面的一扇侧门,「这里怎的开了个边门?」 想来赵夫人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下地走动,想必对家里的一切布局并不甚熟悉,她便是指着那些事物问这是什麽,那是怎麽回事,都不算是突兀。 芒鬼随口应答:「这扇侧门是年前刚开的。」 颜淡心中一动,侧门,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直接离开这座小宅院? 她装了这些天的娇弱,已经厌倦不已,当下一下子甩开芒鬼的手,疾步往侧门走去,芒鬼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够自己走动,且走得很是稳当,连忙冲过去拉住她,「夫人,你不能……」 颜淡狠了狠心,运气将她挡开,偏过头道:「你们瞒了我这麽多日,难道还不够吗?我原本以为,我陪着你们演了这许多天的戏,也该知足了。」她下意识地动用术法,才知道自己的仙力纵然消失,却并非不能运气。 她现在,终究比寻常凡人要好一些的。 芒鬼呆呆地看着她,眼眶却慢慢红了。 颜淡推开门,瞬间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跳,这不是凡间,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凡间到底是什麽模样的,却能肯定这里绝对不是凡间。街角懒洋洋地躺着一个乞丐,正无聊地将自己的一颗头颅摘下来转着玩;斜对面那家铺子外面,浮动着好些个残肢断臂,上上下下欢快地滚动着。 这里还是幽冥地府。 她根本就没有渡过奈何桥,亦没有投胎轮回,可是她怎麽从夜忘川到了这里来的? 颜淡踏出门槛,这外面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可她该何去何从?她现在没了仙籍,不仙不魔,游离於六界之外,这天地间想来再不会有和她一样的同伴。 如果有法子离开幽冥地府…… 转到街角的时候,忽听身後响起一个微微有些熟悉的声音:「这不是赵夫人吗?赵夫人你怎的出来走动了?」颜淡回过头去,只见身後的站着的正是她醒来那日在赵宅见过的那位大嫂,便微微点了点头。 对方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我们都是粗人,本来连字都不认,赵先生教了好些日子也不过能写几个简单的字儿,赵先生他是好人,夫人你真是有福气了……」 颜淡勉强笑了笑,「是吗,可这里到底是哪里?」 大嫂吃了一惊,奇道:「这里是鬼镇啊,你竟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在鬼镇上的都是不能过奈何桥投胎的,才不得不留在这里。」 颜淡顿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凡人不能去奈何桥投胎是因为七魂六魄中的一丝魂魄受了损伤;而她的真身虽然有了损伤,元神却是完整的。 她无意识地一抬头,正见一个一袭素淡长衫、眉目清冷的男子疾步走来,待走到近处时,微微皱了皱眉,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薄怒,「你身子还没大好就走得这麽远,万一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颜淡捏着拳头,冷淡地开口:「就怕继续将养下去,我连端茶端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桓钦一怔,「你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隔日端过来的汤药里掺了些什麽你会不知道?」颜淡知道现在她要再解释她不是赵夫人,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倒不如直接把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说出来。 「我这几日都没有喝那汤药,现在总算有了走动的力气,我之前把汤药都倒在兰草里,结果那盆兰草却枯萎了,你还有什麽好说的?」 那位大嫂听得目瞪口呆,战战兢兢地看向了赵桓钦,「赵先生,你……」 「王嫂,方才我出来的时候,王大哥正寻你。」赵桓钦微微别过头,转向了一旁。 颜淡心道定是自己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只能左顾而言他,想随便找件事情来支开旁人,当下乘胜追击,「大家相识一场,为何不摊开来说明白?还是你,根本就无话可说?」 赵桓钦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微苦笑,「其实我原本……」他顿了顿,坦然道:「那汤药里的确是放了别的东西。」 颜淡呆住了,她本来想着赵桓钦会如何抵赖,她便如何反驳,现在他认得这样乾脆坦荡,反而让她想好的那一席话完完全全地白费了。 「我一直想阻拦夫人你出门的,我怕……你受不了,这里是幽冥地府,是鬼镇,我们阳寿已尽,实在算不得上是人了,我原本一直不敢向你说,便只好下药,这是我的不是。」 颜淡张了张嘴,硬生生将想反驳的话「咕嘟」一声咽了下去,她适才还向王嫂打听过这里是哪里,赵桓钦这招委实教她应对不能。 「因为夫人你常年卧病的缘故,七魂六魄中少了一魂,没有法子再世为人,我心里担忧,所以留在鬼镇陪着夫人,却不想反而教夫人你误会我了……」赵桓钦叹了口气,语声倦怠。 「你之前一直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地府,我便想着隐瞒下去,刚才却听见你向王嫂打听。我虽有隐瞒,却并不是想伤害夫人你。」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王嫂圆圆的脸上俱是同情之色,看向颜淡的眼神居然还带着几分不满。 颜淡一口气差点缓不出来,简直怒急攻心,偏偏哑口无言、辩驳不能:「你你你……好,算你狠!」 王嫂看着颜淡,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是赵夫人,赵先生也不是你的夫君?」 颜淡铁青着脸点了点头,觉得心里有那麽好受了一点,不过,她是怎麽知道自己是这样想的? 王嫂满脸同情,「赵夫人,你从前犯病的时候都会这样说,这真是太过为难赵先生了。」 颜淡捏着拳头,只觉得额角有根青筋抽得厉害,她用力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坚定地转向赵桓钦,「你现在听好了,就算我们从前有夫妻缘分,也到今日为止了,休书也不必麻烦你写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她不知道赵桓钦是不是失心疯,她只知道自己再多同他待些日子,定是自己熬不住先疯了。 「慢着,就算你现在不想见我,可这里哪里来的地方让你落脚?更何况,一旦进了鬼镇,没等魂魄补全的那一日便不能离开,而要等魂魄恢复至少还要再过五百年;或者,你是想同外面的鬼差起争执吗?」赵桓钦伸臂在她身前一挡,不动声色地露出几分狰狞的笑意。 第二章 然而事实证明,赵桓钦脸上的狞笑,全然是颜淡自己臆想出来的,因为,王嫂在身後喃喃道了一句:「赵先生当真是好人,这般情深意重……唉!」 颜淡绷着脸,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我这跟你就回去……」 在外面绕了一圈,却又回到原地,颜淡沮丧不已,狠狠地在门槛上一踩,「赵桓钦,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还是把话都说明白了,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赵桓钦脚步一顿,上挑的眼角微微泛出些笑意,「夫人,你何苦总是同我呕气呢?」他的长相其实颇为凉薄,只是现下带着情深意重的神情,看起来还真有那麽几分情意,「你既然不想喝那种汤药,那麽从翌日起就不喝,只是别再使性子了,芒鬼这孩子今日还真被你吓到了。」 颜淡七窍生烟。 赵桓钦顿了顿,又道:「你原来就爱闹这些有的没的,徒然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何必呢?」 颜淡终於忍耐不住,猛地转过身一拳挥到他身上,她气到极点,运足了气,若是寻常凡人的魂魄定是受不住这一下的。 谁知赵桓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地将她的手腕抓在手中,「气伤脾,怒伤肝,夫人你的身子才好了不久,切莫再气坏了。」 颜淡抽回手,蒙头走回之前住的那间房间,将门关得震天响。 如果不发泄出来,她真的会被逼疯的。 摆在梳妆台前的铜镜映出她现下的模样,这张全然陌生的脸看在眼里,更是徒惹心烦。颜淡一把抓过镜子,就往地上扔,还是不解气,便又踩了两脚。她转身把能扔的东西都糟蹋了个乾净,方才累得坐倒在地。 隔了片刻,只听芒鬼在门外担忧地道了一句:「夫人这样生气,真的不要紧吗?」 赵桓钦的声音冷冷淡淡:「等她扔得厌了,自然就没事。」 颜淡抱着头苦思冥想,既然她现在还是在幽冥地府,那就不可能是借屍还魂了。为什麽她的容貌会改变?为什麽她会成了所谓的赵夫人?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麽是她没想到的。 翌日,原来必定会送过来的汤药没有了,颜淡便是想四处走走也不受限制。她本来还猜想着或许赵桓钦同她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结果在街上走了一趟,发觉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刻,听见身後窃窃私语:「这位就是赵夫人?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疯的。」 「可不是嘛,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谁知道呢……」 「再说这里想嫁赵先生的姑娘家可多着,偏偏老天无眼,让这麽个……」 颜淡只得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赵桓钦时常不在自家宅子里,听芒鬼说是在外面教人识字读书,回来之後大多时候也陪着她坐着,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便面对面乾坐着,也亏得赵桓钦一直摆着那麽一脸情深意重的神色,若是换了颜淡,自问还是做不到别人给冷脸她还当什麽都没看见。 入夜时分,赵桓钦便会识趣离开。 这样时候一长,颜淡还真的有些被弄糊涂了,说赵桓钦是不怀好意罢,他却连一根指头都没对付过她,莫非还是她误会了?可若是误会,那她的容貌、身分为什麽会突然改变? 颜淡已经不想同赵桓钦理论了,这麽一段时日积累下来,她已经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说歹说,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对方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夫人,你累了,多歇息吧」,这一盆冷水简直浇得她透心凉。 而要在芒鬼这里套话也不甚容易,有时候稍稍说两句重话,这孩子居然含着两泡泪珠子瞧着她,让她发作不得。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整疯的。 颜淡不由的想,她在天庭上背了一回黑锅,那回丢了仙籍,现下又碰上了无头冤案,真真有苦说不出。她在这千百年间真是倒楣透了! 大约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事情很快便有了转机。那一晚,她正想睡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口大声道:「我是阴司鬼差,快开门!」 颜淡想着定会有人去开门的,便没去理会,而芒鬼却迟迟没有出来开门,门外的鬼差不耐烦了,只见一道蓝光闪过,那扇大门的门闸便跳了一下,从铜环里滑了出来。 颜淡推开窗子,只瞧见那名鬼差大步走了进来,扬声道:「赵先生,你同尊夫人都在家里吗?」 颜淡站在窗前,轻声道:「我在,至於……」她话音未落,只见赵桓钦匆匆忙忙地从书房里疾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暗,她也不能很细致地看清赵桓钦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和平日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 无论何时,赵桓钦几乎都是衣衫齐整、仪态端正,有如谦谦君子,可现下不知怎的,衣裳有些凌乱,走路的姿态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鬼差点点头,拱了拱手,「打搅了。」 颜淡心中一动,便问道:「鬼差大人,可是发生了什麽事情?」 「这……也不是什麽大事,不过是鬼镇外封下的结界破了一块,便来问问看是不是有谁不小心走了出去,眼下既然没事了,那就告辞。」 自始自终,赵桓钦都没有说一句话,最後默不作声地回到书房。 颜淡靠在窗边,心中却想,鬼镇的结界破了一块,定是有人趁着外面把守的鬼差不留心的时候偷偷离开了,是以他们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一家家去寻。 在鬼镇上的,都是无法直接去投胎轮回的,那麽现在溜出鬼镇,可是为了什麽目的? 颜淡辗转思量了一整夜,觉得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旁敲侧击看看。她走出房间时看见铜镜上映出的影像,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却不觉得有多少碍眼,或许她也是不喜欢自己那张脸吧。 颜淡奔到书房门口,只见赵桓钦侧对着门口靠在桌边,掂着两根粗粗的木棍,芒鬼则埋着头站在一边倒茶,她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温温软软地唤道:「相公……」 芒鬼手一抖,茶杯「当」一声倒了,茶水洒了一桌。 颜淡踏进门槛,继续温婉开口:「相公,你看今日天气晴好,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赵桓钦捏着那两根粗木棍,眼望窗外,「今日是阴天。」 「阴天凉爽,其实比晴好更舒适些的。」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木棍递给芒鬼,迳自走到颜淡身边,颔首道:「既然夫人的兴致这般好,我自然也不会扫兴。」待他走近之时,颜淡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抬手挽住对方的右臂,顺手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相公,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走走了吧?」 赵桓钦眉心直跳,露出一脸忍耐的笑容,「夫人说得是。」 颜淡疾走两步,将他的手臂往前面一带,回首微微笑道:「你也知道,我犯起病来脑筋就不怎麽清楚……」对方的脸色白了白,还是笑着的,「这没大碍的。」颜淡初时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刻见他这种脸色,便知道他是有伤在身,更是变本加厉,牵着他的手臂左晃右摇,「算起来,我们成亲有多少年了?」 赵桓钦本想抽回手,却不想被对方死死地抓着,嘴角抽了抽,「近廿年了。」 颜淡哦了一声,突然佯作摔倒,一手抓着他的右臂,另一手环过他的肩,还重重地撕扯了一下,赵桓钦脸色煞白,扯着嘴角似笑又没笑,「夫人小心。」 颜淡将手背在身後,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柔声道:「相公,你的脸色好生难看,不如过几日再陪我出来逛?」 任是泥人也是有性子的,颜淡很懂得见好就收。 何况赵桓钦身上的伤不轻,也亏得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衫,便是伤口渗血也看不出来。颜淡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书房,顾自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见芒鬼拿着两根粗木棍迎面过来,轻声道了声:「夫人。」又离开了。 第三章 颜淡很纳闷,这两根粗木棍到底有什麽特别的,怎的一早便见着两回? 待到了傍晚时分,鬼镇上多了好些鬼差走动,挨家挨户地敲门查看。颜淡思忖着昨夜破了结界出去的很有可能就是赵桓钦,否则他这一身伤是怎麽来的?可是她昨夜也明明瞧见赵桓钦出来应门的,如果中途匆匆赶回来,万一正在外面撞上鬼差,这风险未免担得太大了。 颜淡在屋子里正走到第十趟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那两根木棍,芒鬼,昨晚的情形……这些串在一块儿,竟然让她想到了一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她为什麽会被困在这里,她为什麽莫名其妙成了赵夫人,她的容貌为什麽会改变,和昨夜那个赵桓钦,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昨夜出来应门的很可能不是赵桓钦,而是易容扮成他的芒鬼,那根木棍想来也是让她的身形能和赵桓钦一般高,而她现在这个模样,想来也是被高明手段易容了。 这两人在鬼镇,根本就是有所图谋,她不过是凑巧撞进来,用来掩人耳目的罢了。如果中间出了岔子……就像昨晚一样,鬼差便是来查看,也不会发觉有人不在。 芒鬼从来不和她一起出门,之前千方百计想让她待在家里,只怕从前那个扮成赵夫人的人便是她吧? 颜淡趴在桌子上,一边叠着茶杯,一边自言自语:「还差一点了……再等一等,等一等一定就能脱身了……」 师尊有一次曾叹息过,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然连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都挑不出来,以後没了为师撑腰只有饿死的分。颜淡记得那时自己尚小,好不容易爬到石凳上坐稳,笑嘻嘻地向师父撒娇,「什麽兔崽子,我明明是莲花崽子,师父你就不要怪罪兔子了嘛。」 现在想来,并不是谁一生下就什麽都会,什麽都做得好。 赵桓钦留给她的经历当真刻骨铭心,想来便是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忘记。 颜淡被他磨了这些日子,自觉得修养不只是好了那麽一点,简直有如脱胎换骨,尤其是瞧见他一面摆出一脸的情深意重,一面嘴角微抽的模样,真是心绪大好。 从前时候,她还没想到关节上,时常以为是自己误会了赵桓钦,现在看来,却觉得对方还是有破绽可循。她之前问过他们成亲多少年了,赵桓钦说有二十年,若真是二十年的夫妻,到了阴曹地府也不离不弃,想来不会连为她顺手掖个被角的习惯都没有。 赵桓钦本来就生得一副凉薄相,这般装模作样想来也不是一个好人;可颜淡却觉得芒鬼很好,乖巧羞怯,怎麽偏偏就和赵桓钦凑在一起? 本来凭着她的本事,想要在赵桓钦手心里翻出什麽动静来,简直是难上加难,可现在他不但受了伤,鬼镇上还加派了人手把守,形势反而变得对她有利了。 如此待到第五日上入夜时分,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颜淡骨碌一下从床上翻下来,立刻推门出去看,只见赵桓钦脸色煞白地扶着外面的花坛,身子摇摇欲坠,一大片鲜血正从前襟渗出来,几乎把他身上的衣衫都染红了。 颜淡瞧着他讶然道:「相公,你怎的弄成这样?你流了这麽多血,是谁伤得你?我去找大夫来!」她走出两步,又回头道:「看我这记性,这里是鬼镇,哪里来的大夫,我去找鬼差大人们过来瞧瞧。」 赵桓钦扶着花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装够了没有?」 颜淡绕着他走了一圈,柔声道:「相公,你这是怎麽了?你从前说话可不是这麽凶的……」十年风水轮流转,难得轮到她占到上风,怎麽也要奚落他一顿的:「你看你,脸色这麽难看,这里没大夫,我便想请鬼差大人帮帮忙,这又有什麽不对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奔来,芒鬼轻手轻脚地将赵桓钦扶起,连声问:「先生,你怎麽会伤成这样的?」 赵桓钦推开她的手,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马上把这件袍子烧了,门口的血迹我已经擦过了,你等下再去看看。」 芒鬼抱着染血的外袍,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突然走到颜淡面前,迳自跪了下来,「求求你,这回一定要帮先生一次!」 颜淡让开了身子,慢慢皱起眉,「我为何要帮你们?之前我请你帮我的时候,你可是没有透出半点口风,何况,就算我帮了你们,也是什麽好处都没有,这种事我怎麽会做?」 赵桓钦捂着胸口的伤,轻轻咳嗽两声,突然向着芒鬼道:「你去把事情收拾妥当了。」芒鬼抱着那件染着血的外袍匆匆走了,他才缓缓转向颜淡,「你应是想离开幽冥地府吧,我有办法。」 颜淡冷冷地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赵桓钦神色冷静淡漠,「纵然你揭穿了我也是得不到半点好处,哪赚哪赔,你不妨自己想一想。」 颜淡听见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此情此景根本就由不得她慢慢想,「好,你说我就照办。」 赵桓钦脚步踉跄着从她身边走过,「进屋来,把门关上,再把梳妆台上的香粉拿过来。」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是想……你这人果真很龌龊。」 赵桓钦伤得甚重,全凭一口气支撑着,实在没力气应付她,「行了,就你这样,我还不至於起什麽心思。」 颜淡大步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轻描淡写,「都怪我对你起了别的什麽心思,你看,手一痒就打过去了。」 鬼差破门而入的时候,颜淡半倚在床边,衣衫单薄,缓缓地梳着头发,赵桓钦眼疾手快,拉过被角覆在她身上,冷冷淡淡地开口:「几位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鬼差忙退到门外,将房门虚掩上,「之前有人闯过鬼镇外边的结界,大家沿着血迹追过来,便进来看看。」 赵桓钦语声平淡:「原来如此,只是这血迹是在寒舍之外发现的吗?既然如此,不如把寒舍都搜一遍,谨慎为上。」 「可能那闯进来的人并不在这里,打扰赵先生和尊夫人休息,当然对不住。」鬼差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 颜淡转头瞧着赵桓钦不自觉地想,这人胆子大且心细如发,受了这麽重的伤还能硬撑着,若不是她寻着机会落井下石,只怕还得生生受着闷气。鬼差离开不多时,芒鬼便捧着药箱走进屋里,轻手轻脚地为他裹了伤,又将血迹斑斑的被褥都收拾乾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赵先生,你的脸……脸上怎麽……」 颜淡噗哧一声笑出了声,趴在桌边瞧着他们。 赵桓钦果真是个人才,居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淡淡道:「那些鬼差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下一次,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芒鬼垂下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颜淡支着腮,「既然我们现在是一夥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想做什麽啊?」 赵桓钦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瞧不上,「说了你也不懂。」 颜淡顾自望着芒鬼,微微一笑,「那你来告诉我好了。」 芒鬼看看赵桓钦,再看看她,犹豫了好半天才道:「先生是为了冥宫才留在鬼镇的,那个冥宫是……」 「冥宫?」颜淡倏然站起身,「你们说的冥宫,该不是上古先神最後留有遗迹的那个冥宫吧?怎麽可能会真的有这种东西?」她还在地涯管书的时候,便寻到一本紫虚帝君亲手录下的手抄本,说冥宫中的秘密是由女娲等几位上古先神留下的。一旦领悟了冥宫的奥秘,六界将被解开奥秘的那人一手掌控。 由此可见,赵桓钦野心勃勃,实在不是个好人。 「你原来知道。」赵桓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颜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忙不迭道:「我对冥宫什麽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你先前既然承诺过,想来也不会反悔吧?」其实他现在真的要反悔,她也没有办法,他们一起瞒过鬼差,便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 第四章 赵桓钦「嗯」了一声,隔了片刻道:「夜忘川底下有一道鬼门,从那里出去就能直接到凡间,等我养好伤再领你去。」 颜淡左思右想,忍不住问:「其实鬼差第一回来的时候,是芒鬼扮成赵先生你的模样吧?那麽我现在这个长相其实也不是真的了?」 赵桓钦笑了一笑:「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再多问?好了,你们两个人都出去吧,我想清静一会儿。」 颜淡嘴角动了动,最後还是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只听芒鬼在身後轻轻关上门,小声说了一句:「颜淡姑娘,你还有什麽想问的就问我好了,先生他伤得很重,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的。」 「你们留在鬼镇上是为了冥宫吗?可是这里不是只有魂魄受损伤的才能留下吗?」 芒鬼摇头笑笑,「确是这样,我便是少了一魂才会留在这里,在你来之前,我时常要扮作夫人,有时候不得已还得扮成赵先生的模样,这样别人才不会发觉先生离开鬼镇去寻冥宫的事。」 颜淡想了想,又道:「你的魂魄是怎麽损伤的?」 「赵先生要留在鬼镇,必然要有个原由,我……我就是这个原由。」芒鬼向着她羞涩地微笑,「我扮成他的夫人,他便能求得鬼差大人网开一面,然後留在鬼镇,先生是要办一件要紧事,自然不能伤了自己,所以……」 「所以就把你的元神损伤了再装出一副多情多义的嘴脸留下,实则是为了寻到冥宫?」颜淡义愤填膺;若是人分三五九等,那赵桓钦必定是人渣中的败类,败类中的翘楚。 芒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都是我自愿的,真的,这根本不关赵先生的事。」她顿了顿,又怯生生地开口:「颜淡姑娘你别气,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颜淡看着芒鬼明亮的脸庞,突然间不想说什麽了,芒鬼与赵桓钦,好像她和应渊,她其实明白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是不会有好报的,所以她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赵桓钦的伤才好了一半,便提出要再去冥宫,顺道送颜淡去鬼门。 颜淡乐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芒鬼却甚是担忧,「可先生的伤……」 赵桓钦摇摇头,轻轻叩击着桌角,「不必多说,我已经找到入冥宫的法子,何况留在鬼镇也不怎麽妥当,早些动手总是不错的。」他说到冥宫的时候,眼神清亮,这世间他所在意的彷佛只有这一件事。 芒鬼只能依从,「不知先生想什麽时候动身?」 「就今晚吧,一些细节我还待想一想,你们都出去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颜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便是忍气吞声也会硬生生忍住,然则赵桓钦待人处事还算周到有礼,还是那种拿捏得很有分寸的周到有礼。颜淡打从心底里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渣翘楚,应该就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禅理中所说的「境界」吧? 芒鬼默然一阵,突然道:「既然今晚就要走了,我就帮你把易容洗掉吧。」 颜淡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脱口而出:「其实不洗掉也挺好的。」 芒鬼咦了一声,笑着道:「你该不是看惯了现在这张脸,反而对原来的样子不习惯了吧?可是原来那张脸,也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柔声细语:「不要怕,你自己的容貌一定会比现在的好。」 颜淡摸了摸脸颊,低声道:「有镜子吗?」 芒鬼从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圆镜,「等下你别乱动,我怕弄伤你。」 颜淡握着这面镜子,只见镜中映出一只纤弱灵巧的手,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眼角剪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渐渐剥落,也慢慢地显现出她本来的容颜。这世上,她的长相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的妹妹……在天庭。 而她却在幽冥地府。 有时候想起来,那些日子好似一场繁华旧梦,突然间都消失了。 只是不知道消失的到底是她,还是梦里来去的那些人。 她既然选了这条路,不管是哭还是笑,只能继续走下去。她想笑着走完,而过去丢失的,她会一件一件找回来,就像当初遗落它们的时候一样。 赵桓钦确是有些本事。 颜淡虽然不怎麽待见这个人,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若非有他带路,她就算仙力未失,只怕也很难从重重守卫中破开结界离开鬼镇,「若是等下鬼差再去挨家挨户地找人,而你们却都不在,岂不是会有麻烦?」 赵桓钦回首遥望,嘴角微微泛起几分凉薄的笑,「谁说我会再回到那里去?只要解开冥宫的奥秘,六界都尽在我手,便是九重天庭都算不得什麽。」 有些人,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懂得,也不想去懂,颜淡学着赵桓钦那样,在夜忘川上慢慢躺下,冰冷的江水漫过胸口,好似又回到在忘川水中踟蹰前行的日子。 只是那个时候,她跳下七世轮回道,却完全没有想过之後该怎麽做。 而现在,她想离开这里,成为凡人又或者当妖;最坏的事情都已安然度过,还有什麽可以让她害怕的? 烟波江上,一座华美却充斥着衰败之期的宫殿时隐时现,在缭绕白雾中更显得瑰丽,颜淡喃喃:「这就是冥宫……」 「冥宫是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在这里找了很久,才发觉这个时辰它必定会停在这里,半个时辰後消失。」赵桓钦眼中明亮,语气也不似平日一般寡淡。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袭来,江面上的白雾更浓了,几乎无法看清十步外的景象。 赵桓钦神色微变,冷冷道:「是阴兵借道,用手遮住口鼻,不要发出一点声响。」 颜淡抬起袖子捂住嘴,隔了片刻,只见一行穿着青铜铠甲的将士,从他们身边不足六七步的地方走了过去。他们扛着长兵器,身上铠甲黝黑得毫无光泽,却始终是漂浮在夜忘川上,甚至连一点水波都没有激起。 这些将士齐整肃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遥遥而去,赵桓钦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不要跟得太近,十步之内他们会察觉到。」 颜淡恍然,赵桓钦几次回来都带着伤,想来也是同这些阴兵动过手了。 在水里躺了快小半个时辰,赵桓钦突然停下脚步,一指斜方的水涡,「这就是鬼门,你家住何处便会落在那个地方。」 颜淡呆了呆,她从来就不是凡人,不知最後会落到哪里?她转过头看着芒鬼,微微笑问:「你不如同我一起去凡间吧?」 芒鬼看着赵桓钦的背影,他已经顾自向着冥宫而去,再缓缓回过头来向她笑了笑,「不,我不回去了,你快些走吧。」 颜淡点点头,也不再多劝说,迳自走向那个漩涡,几乎是一瞬间,她被一股大力卷入其中,正转得头昏眼花之际,迎面而来一片汪洋黑水,这黑水不但泛着油光,水里还漂浮着一截截残破的躯体。 颜淡用力捂住口鼻,若是这浸屍黑水被她咽了进去,只怕吐十天都不够。她正挣扎着,突然被浪花拍向边上的岩石,不由痛哼一声,眼睁睁地见着那黑乎乎的脏水往嘴里灌进去。 颜淡被撞得七荤八素,只能随手乱抓,想稳住身子,好不容易教她抓住了什麽,却听见身後传来喀嚓喀嚓奇怪的响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石壁上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恶鬼,眼睛如同跳跃的磷火,泛着碧油油的光啃着她手里抓着的一截胳膊,「啊,这是什麽鬼地方……」浪头打来,油腻腻的黑水从头浇下。 颜淡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被浪头抛起又摔下,在九曲十八弯的石甬道间乱碰乱撞,幸亏她还可以运气护着身子,不然早就摔成一堆碎骨头了,可就算如此,她也清晰地听见自己一身骨头正喀拉喀拉响。 骨头会断光的吧?还有她的腰,她都这把年纪了…… 第五章 眼前突然一亮,这一点光亮越来越大,变得刺眼,颜淡「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来,她吃力地抬头向上看,只见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扇木门,门口摆着一把扫帚,周围是灰砖墙,像是一条狭窄胡同。 这里是凡间了,只是不知道她在凡间第一个瞧见的是不是好心人? 她正这样想着,只听「吱呀」一声,那扇木门开了,前面一人的个子也不比她高了多少,後面的那人则高了前後那人整整一个头。两人穿着很是沉重、色彩繁杂的衣裳,袖子几乎要拖到地上,粉白的脸,艳红的唇,眼眶漆黑,腮是淡红色的。 颜淡正艰难地抬起头,一瞧见这两人顿时僵住了,她一直以为凡人该是和她长得差不多吧?怎麽会……怎麽会长成这个样子?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後,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有妖怪呀……」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屁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後退开一大步,「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着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是……你是何方妖孽,敢来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麽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着。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着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当」的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可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後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壮汉身後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着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着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着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那有什麽关系?现在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白净细嫩、水灵灵的就好……」 颜淡不由想,这些人究竟是干什麽的?是人口贩子,还是青楼楚馆里管事的? 事实证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口贩子和青楼里的老鸨没有缘分。 她从鬼门出来,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戏班子的门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芜大漠,大漠里鲜少有人烟,只有大片山峦。那片山川名鋣阑,主峰极高,终年白雪覆盖,她若是运气不好些摔在那里,真的只有冻死、饿死的分了。 此时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据闵琉说起南都时那颇为向往的模样,想来南都是个风光繁华的好地方。 闵琉就是那日见了她吓得跳走的矮个子,她把脸上的油彩洗去的时候,颜淡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双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颜淡还不太能欣赏凡间这琅台梨园的妆容,觉得真是糟蹋了闵琉的秀美容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颜淡在戏班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走几步。在她养伤的时候,班主腾出地方来让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铺,上面垫块布就睡人了,让她本来两个月能好的伤硬是拖到第三个月。 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从来不少,有时戏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爷的奖赏还会分她一些时鲜水果和蜜饯零食,颜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戏班的班主便提着算盘同她清算她已经欠下多少银钱,而这些银钱放在钱庄里又会生出多少银钱,问她是打算写信给家人让他们来接她好,还是留在戏班子里打杂还钱好。 颜淡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又无家人,只得选了後者。 班主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过来。」只见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嫋嫋走了进来,低声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麽事?」 颜淡大失所望,初时听见那名字再看见那身段和走路姿态,她还以为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处才发觉居然是个男人。她不由想,这凡间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从前在天庭时候她时常嫌弃白练灵君太花俏不像个男人,如今方知,白练灵君同这位比起来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那个叫涵景的拧了好几下脸,还没来得及愤怒,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皮肤还算过得去,上妆不难。」 颜淡吁了一口气,敢情他不是在调戏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满意,点点头道:「你给她唱一句简单的,先来听听音色。」 涵景面无表情地转向颜淡,「我唱一句临江仙里的唱词,你跟着我唱一遍。」他不待颜淡答应,迳自轻轻一扬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轻摆,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好似满园春色中的一点殷红,「最撩人是经年春色一点,烟波江里是碧玉一泓,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呵……」他衣袖轻舞,缓缓弯下腰去,轻挽长袖,虽然曲子已尽,余音嫋嫋。 颜淡目瞪口呆,她实在……实在是不怎麽能欣赏男人的柔弱风姿,这几句唱得颇为幽怨哀愁的词听着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颤。班主咳嗽一声,道:「怎麽,你刚才没仔细听吗?涵景,你再唱一遍。」 颜淡忙不迭地阻拦:「不不不,我听到了,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听得入了神。」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涵景瞪了她一眼,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唱,咳咳……那个,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 只听班主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资质能念几句说词就很好了。」颜淡自觉除了声音有点抖,还算不错,却不想班主觉得她没资质,不由问:「那我以後,该做什麽?」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认字吗?」 颜淡甚是骄傲地说:「当然认字了。」她虽不敢夸口这世间的每个字都认得,但平日常用的绝不会有她不认的。 班主点点头,「那就帮着写些联子,顺道把帐本给理明白了,戏台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个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离去,颜淡摸摸脸颊,很是不解,「我唱得就这麽难听吗?」 「不是难听,而是……」闵琉从门口探进头来,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说:「非常非常的难听。」 「……」颜淡大受打击。 「嗳,不是我说你啊,也亏得你唱得这麽难听,花涵景那人可阴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会欺负你的。」闵琉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绕着她转了一圈,「要是你长得再高一些,再丰满一点,那就是美人啦。」 颜淡很郁结,她都这把年纪了,该长的都长齐了,想再改进几分只怕也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