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除了读书啥都会》 第1章 秘戏图少年 “掌柜,贵书坊招不招抄书的人?” 晏珣走进全县最大的松风书坊,站在柜台前轻声询问。 正在看书的卢掌柜抬起头,瞬间有些失神,城里啥时候来了个那么俊朗的小书生? 晏珣又笑了笑。 卢掌柜眨了眨眼回过神,拒绝:“我这里卖书,不缺人抄书。” 江南印刷业发达,常见的书极多,只忧怕卖不出。即使少量畅销书需要人抄,也有惯用的抄书人。 晏珣满脸失望,却没有纠缠,礼貌地说:“打扰了……那不知你们招不招画师?” 长得好还是有优势的,俊俏少年郎看起来像条耷拉着耳朵的小狗儿。 卢掌柜犹豫了一会儿,望了眼书肆里三三两两挑书的书生,招了招手。 晏珣疑惑地凑近。 卢掌柜压低声音说:“小书生看过《金瓶梅》吗?” “我不,我……呃,我看过。” 晏珣迟疑着,最终诚实地回答。 他这辈子是没看过,可上辈子看过。 某些经典片段,比如“一根柴烂烧猪头肉”的做法,记忆犹新。 他以为掌柜的是想请他抄这本书,不禁有些兴奋……主要不是喜欢书的内容,而是有钱挣。 卢掌柜却说:“我们不用人抄书。但有几个大主顾嫌文字太枯燥,想请人配些生动活泼的画,你……懂吗?” “懂!我太懂了!” 晏珣目光闪亮。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上辈子很有艺术细胞,是大学里出名的才子骚人,字写得不错,还画得一手春……工笔画。 卢掌柜打量着年轻人的面盘,目光有些怀疑:“画这种画儿,不仅要技法好,更重要的是阅历!唉,是我唐突了,少年人的阅历总是少些。” 这少年郎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不会是吹牛,实际上连《金瓶梅》是啥书都不知道? 晏珣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低声说:“掌柜放心,我真懂。在下以为,有些方面年纪和阅历并不完全相关,最重要的是姿势丰富。” 听到重音的“姿势”二字,卢掌柜眼前一亮,行家啊! 真看不出来,小书生浓眉大眼的,居然也是性情中人! 想到几个大主顾再三催促,说只要有“生动活泼”、“身临其境”,“钱不是问题”,卢掌柜觉得不妨让这个年轻人试一试。 说不定……年轻人更有激情。 “纸笔颜料由书坊提供,若是画得好,润笔不会亏待你,这行可比抄书挣钱!”卢掌柜正色道,“但丑话说在前头,画得不好,书坊可不要。” 晏珣胸有成竹地说:“掌柜的瞧着好了,我家新搬来城里,来往方便,今日就可一试。” 卢掌柜好奇晏珣的姿势水平,亲自领着人到二楼的静室。 松风书坊挺大,一楼主要是四书五经各科注疏、近几科的乡试录和会试录等科举备考书,二楼则是一些售价较高、较稀有的书,还有一个供人抄书作画的静室。 晏珣熟练地摊开画纸、调制颜料,下笔之前突然问:“主顾对相貌身材有什么喜好?对性别有限制吗?” 卢掌柜拍手道:“小郎君果然是行家!嗯……只画男女的,每个女子的相貌都要不一样,环肥燕瘦都要有。至于西门庆的面容,我给你形容一下……” 哟?主顾定制版? 晏珣眨了眨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卢掌柜都不由得汗颜,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他年轻的就没那么博学! 晏珣先根据卢掌柜的要求,给主要人物描了小像,见掌柜的点头才正式构图绘画。 刚完成构图,人物眉目还不分明,就让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骚气。 春日和煦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俊朗文雅的少年书生一笔一划中,纸上的美人越发鲜明,一时让观者恍惚分不清眼前人与画中人。 卢掌柜从一开始的质疑到震动,越看目光越亮、呼吸越重,终于忍不住,捂着鼻子匆匆离开。 他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异禀之人! 晏珣一提笔就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连卢掌柜离开都不知道。 过了小半日,他才抬起头,揉了揉略微酸胀的手臂,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他可真是秘戏图圣手! 晏珣走下一楼,请卢掌柜上楼看画。 卢掌柜笑道:“不必看了,今日这张画,我家书坊要了。每张画一百文,一本书配二十张,一套两千文……别觉得少,材料书坊出。” 晏珣心中飞快计算着,一个大肉包子六文,十个六十文……两千文全买肉包子,能吃到撑! “掌柜的大气!你看得起我,我一定会用心!”晏珣拱了拱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希望掌柜的不要对外透露我的姓名。” 毕竟,秘戏图到底是“私密”,难登大雅之堂。 他可是立志要供父亲读书的大孝子,将来父亲高中状元,让人说状元郎的儿子擅长秘戏图吗? 卢掌柜哈哈笑道:“小郎君放心!” 没想到这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也会害羞。 读书人爱面子嘛,他懂! 那“兰陵笑笑生”的身份还不是众说纷纭? 约定好交稿时间,晏珣收好新到手的一百文钱和纸墨颜料,见天色已晚,步履匆匆地朝暂住的客栈走去。 ……他和父亲是三日前回到故乡高邮县,还没赁到合适的房子。 老家在双河村,离县城不远。但父亲离乡时把房屋给了同族,托他们帮忙祭祀,现在当然不能要回来。 长住客栈不划算,今日父亲去赁房子,晏珣出来找活干。 不知爹回客栈了吗? 有没有赁到合适的房子?有没有……闯祸? 一想到父亲,晏珣脚步都有些凌乱,因为这个爹实在是令他一言难尽! 晏珣上辈子是个无父无母不知来历的孤儿,在国家关怀下,吃饱穿暖、顺利考上大学,还能学习自己感兴趣的才艺。 大学毕业后,他按部就班地工作、买房,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挺幸福的。 可是刚还清房贷,就听到一阵阵仿佛来自天际的呼唤,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 父亲还一脸慈爱地看着他,问:“喊了那么久才醒,我儿做了什么美梦?是不是很高兴?” ……我高兴个鬼!我的房子!刚还清房贷! 原身是个丢了魂的傻子,长眼睛的都分得出他们不是一个人。 他不想装傻子,也不能把人当傻子。 于是直接向父亲晏鹤年摊牌了。 第2章 望父成龙 可晏鹤年却坚定地说:“你就是我儿子!人有三魂七魄,一魄天冲,二魄为‘灵慧’,你一出生灵慧魄就离家出走了,这些年我勤于修道,终于把那顽皮的灵慧魄招了回来。你是为父招回来的,能不是我的儿子吗?” 晏鹤年语气太过肯定专业,长得又仙风道骨,晏珣不由得将信将疑……还真有招魂这种事? 难道自己和原主真的是同一个人? 晏鹤年一把搂着晏珣,感情充沛,哽咽地说:“我的儿啊!这些年你憨憨傻傻,为父也没抛弃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现在你终于灵魄归位,难道就不认父亲了吗?” “你的灵魄这些年去了何处?想必受了不少苦!现在回来了,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从来没感受过父爱的晏珣有些僵硬,在晏鹤年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迟疑地喊了一声:“爹。” 就这样确认了父子关系。 事实证明,晏珣还是太年轻……神棍的嘴,骗人的鬼! 晏珣很快发现,他爹其实不懂什么道术,说不定……连招魂都是假的! 他有证据的! 当时他们还在山东临清,晏半仙被人抓起来了,说他“施法咒人”,还嚷嚷着要送到官府去。 真的活神仙能犯这样的错吗? 晏珣顾不上埋怨,赶紧找父亲的狐朋狗友帮忙,又是托人求情,又装神弄鬼,好不容易才把晏鹤年赎出来,免除牢狱之灾。 事后想想,那户人家自身也不干净,未必真敢把晏鹤年送官。 但当时爹在人手中不得不低头,被勒索也唯有认了,只当破财消灾。 经过这件事,晏珣劝说父亲金盆洗手、回乡读书。 父亲曾经是童生,科举并不是没希望。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当官总比当神棍有前途吧? 晏鹤年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在儿子面前有些心虚气短,半推半就同意了。 至于读书? 当然是让儿子去读! 父子俩都打着送对方去读书的心思,乘船顺运河而下,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晏珣暂住的客栈靠近城西的运河码头,走了好一会才到。 一进客栈,就见父亲坐在小方桌旁,兴高采烈地向他招手:“阿珣来!今晚我们吃鱼!” 晏珣也挺高兴,今天累了一天,正要犒劳自己。 一旁的店小二笑呵呵说:“晏小郎,这鱼是令尊自己钓的,好大一条呢!” 晏珣顿时笑容僵硬,幽幽地看向晏鹤年,你没有去找房子? 那你在屋里看书也行啊! 回乡之前就给你买了书,在船上你说晕船,在客栈你也晕? 我走遍全城找了一天的工作,你正事不干去钓鱼? 晏鹤年讨好地说:“咳咳,阿珣,吃鱼,鱼好吃!”。 自从他一时不慎失手,靠儿子忙前忙后才逃过一劫,就有些父纲不振。 明明是他想让儿子回乡读书,却天天被儿子逼着读书……要了老命了! 晏珣哼了哼,没有说什么,还顺手夹了鱼肚子的一块肉给父亲。 不气,他不气。 谁叫他是做人儿子的呢! 虽然他是第一次当儿子,但他要做个大孝子,好好培养爹。 晏鹤年赶紧把鱼卵、鱼泡夹给儿子,这都是儿子爱吃的。 父子俩都不说话,筷子速度却飞快,一条鱼和一盆饭都吃得干干净净。 回到简陋的客房,晏珣喝了一口水,简洁地讲完做画师的事,然后一脸沉重地看着晏鹤年。 “爹,我说了我挣钱供你读书,你要乖乖的,莫偷懒,莫害人……” 少年人俊朗的脸上犹带稚气,说话却老气横秋。 晏半仙心虚,像鹌鹑似的缩了缩头,小声嘀咕:“害人?我也得有那个能耐。我要真能咒死人,至于……” “呵。” “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听你的行了吧!我也不仅去钓鱼,还做了正事的!。一天天管东管西,也不知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晏鹤年唉声叹气:“唉,为父这把年纪了,脑子转不过来。我儿聪明勤奋、博学多才,应该我挣钱供你读书才对。” 让这小子读读圣贤书,学学什么叫父为子纲! “我知道我聪明,将来有钱了,我也要读的。现在只能供一个,就先选择你,这是我为人子的孝心。且爹当年是童生,科举基础比我好。” 晏珣一本正经地劝勉:“做事怎么能轻言放弃?你也别说自己老,你才三十五岁,说老是不是太着急了?我知道有个人五十四岁中举,爹你还有二十年呢!” 晏鹤年瞪大眼睛,好家伙!考二十年? 他还是去做神棍算了! 晏珣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爹放心,儿子一定好好督促你。“ 晏鹤年感动得热泪盈眶,悬什么?刺什么? 儿子在威胁他,证据确凿! 晏珣望父成龙,拿出一本《论语》,给父亲布置学习任务。 “明日就背《为政》篇,你曾经学过,重新拾起来想必不难。上午我画画,守着你背书,下午我们一起去找房子。” “若是背不出……儿子不好惩罚你,不如爹自己安排?” 晏鹤年无语凝噎。 他就想知道,跟儿子的关系是怎么一日日变成这样的! 明明儿子灵魄刚归位时,是他占了上风,他说什么儿子都信。 唉! 都怪他太溺爱孩子,才把孩子纵得越来越放肆。 他一个劲地安慰自己,珣儿的灵魄是个孤儿,第一次当人儿子,没有经验难免用力过猛。 但,谁不是第一次做人呢?他也是第一次当爹啊! 呜呼!苍天负我! 大孝子晏珣见父亲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一丢丢? 他见好就收,放缓语气道:“今天累了一天,就不听你背书了。泡泡脚睡吧。” 客栈里条件有限,父子俩要了一盆热水,四只脚挤在一个盆里。 挤着挤着,不知谁先动脚,你踢我,我踢你,水都溅出盆外。 一个暗骂,没大没小臭小子; 一个心想,长不大的中年人。 闹了一会儿,父子俩相互瞪了一眼,僵硬严肃的气氛却缓和了许多。 晏鹤年边擦脚边说:“我今日钓鱼的时候真有办正事。像我这种情况,虽然是童生,但离乡多年,想去考秀才还有麻烦。” 嗯? 第3章 父子如兄弟 晏鹤年解释,秀才除了有一定量的免税田,还能免一户两丁的徭役。 但他只是童生,没有这样的特权。 他早就把田卖光了,但离家多年不归,严苛来说可算流民。 本朝有相关律例,流民若在异地有田亩,可去地方官府申请户籍。 在流民多的时期,朝廷为解决流民动乱的问题,甚至不用田契,只要开垦荒地就能落良民籍。 实际上,对朝廷来说民籍越多越好,可以收税征徭役。 甚至有豪奴携款去外地买田产、贿赂官府落籍的。一旦被旧主人发现,把卖身契往州县官员那里一拍,新良民身份立刻作废。 “我原籍在高邮,还有不少族人,又是童生,户籍没被注销,不用重新买田落籍。但徭役的问题要罚一笔钱,这就可多可少了。” 晏珣听完父亲的解释,皱眉问:“可多可少,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是无知少年,官字两张口,吃多少才够? 晏鹤年笑了笑:“我已经跟县令的心腹师爷搭上话,这事在师爷这一步就办好,别惊动县令,县太爷……胃口更大。” 晏珣惊讶:“行啊!爹!你回来才几日,就跟师爷搭上话?” “不然你以为我只是去钓鱼?我行走江湖多年,什么事不晓得!这件事就交给我,你老子还是你老子!” 看见儿子惊讶又佩服的眼神,晏鹤年尾巴都翘了起来~~ 终于扳回一局! 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很有尊严的! 晏珣见父亲得意,做了个鬼脸。 其实晏鹤年要真是一个老头子,晏珣态度必然要尊重些。 但对着一张只有三十五六岁的脸,还经常放荡不羁的……唉,做儿子好难! 第二天,自以为重拾父亲尊严的晏鹤年一睁眼就看到儿子严肃的脸。 得……老夫子又上身了。 晏珣发现爹喜欢听赞美和鼓励,决定改变教育方式。 “爹,你是有本事的人,人情练达、做事细心、通晓官场规则;能察言观色、替人解忧,跟什么人都能搭上话……这么优秀的你,只有一个小小的劣势。” 晏鹤年竖起耳朵,翘起嘴角:“我没那么好,没那么好。” 原来儿子那么崇拜他!死都值了,呜呼! 晏珣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劣势,就是没有功名。临清那大户敢坑你、敲诈我们,就是因为你没功名!你要是秀才,他敢吗?” “若是举人甚至进士,又精通道法,那更不得了,说不定就被奉为海内名士!到时候世家大族,都得请你上座,谁敢无礼?” “到时候你想当官是心怀百姓,不想当官是淡泊名利。” 啊,这……挺有道理的? 晏鹤年目瞪口呆,他往常给人画饼,现在儿子给他画饼。 还别说,这大饼嘎嘎香。 海内名士什么的,太遥远了,但也不是不可能。 晏鹤年燃起熊熊烈火,学习热情空前高涨,背书的语调抑扬顿挫。 恭喜晏小珣荣获中老年男人教育专家称号~~ 父子俩开始各忙各的。 晏珣摊开画纸,回忆各种高难度动作,争取每天解锁一个新姿势,震惊卢掌柜全家。 他们回乡安家是带了些钱,但父子俩一起坐吃山空哪里行? 成长环境使然,晏珣一失业就会没安全感。 晏鹤年好奇儿子的姿势,一边扯着嗓子背书,一边伸长脖子偷窥。 这样?那样? 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晏鹤年恍然大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但又不免有些担心,少年人浸淫此道有伤身体。 看晏珣脸不红气不喘,又忧愁儿子进入“眼中有女,心中无女”的境界,将来怎么娶妻生子? 他一会儿脸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忧心匆匆……跟川剧变脸似的,一个人演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晏鹤年背书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爹饿了?今天就到这里,去街上买两个包子,再去找房子,边走边吃。”晏珣放下画笔。 青菜肉馅的大包子只要六文一个,比吃饭划算。 “你画好了?”晏鹤年立刻站起,“那我们赶紧出发,爹饿一饿不要紧,你正在长身体呢!。” 见爹迫不及待的样子,晏珣哼道: “别以为能躲懒,我今晚还有检查你背书!爹啊,学习这种事,主要靠你自觉。我是你儿子,不是你老子。” 呵!你还知道啊? 晏鹤年垂头丧气:“知道啦,老儿子!” 他从小就坐不住,每次打定主意好好读书,总是坚持不久。 最后发现自己很有道学天赋,干脆去做神棍。 装神弄鬼、忽悠欺骗就能挣到钱,谁还想读书呢? 可怜他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人到中年却来了个管东管西的小子。 “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的老父亲。”晏鹤年小声嘀咕。 “噗……你说什么?” “我爹,你祖父!”晏鹤年索性把心里话说出来,“你祖父和旁人不一样,别人都要儿子怕他,他却不要,就喜欢跟孩子玩,说什么多年父子成兄弟……我长大之后,他还跟我分享如何讨女子欢心。” “我是不太介意父子如兄弟,但你也不能仗着我疼你,把我当弟弟!” 晏珣挠了挠头,“我真的很过分?好吧……我今后收敛一点。” “你保证!” “我保证!走吧,再不走就要你背书。” 晏鹤年赶紧小跑,走远了又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又扳回一局。 松风书坊在县学附近,那一带有牙行,晏鹤年父子决定去那边,顺便交画稿。 江南鱼米之乡,高邮又有运河和大湖,市井很繁华。 穿过一条条大街,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巷子,街边密密麻麻的的店铺、手工作坊、酱园、染房…… 晏鹤年觉得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很多东西都变了,又似乎都没变。” “往前走一些有个秦老汉馄饨担子,他的担子是楠木的,有《东京梦华录》的雕花,据说是从宋朝传下来的。” “他家的馄饨可好吃了,馅料丰富、调料齐全,鲜得人眉毛都掉下来,不知还在不在。” 晏鹤年絮絮叨叨,不争气的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还在。”晏珣突然说:“我昨日经过那里,看到好些人围着,生意很不错。爹若想吃,有空我们一起去。” “啊?!” “你当年远走他乡是不是为了我?现在我好了,咱们不用再漂泊。” “嗯。” “等安顿好了,我陪你去给祖父母和我娘上香。” “……好。” “我还想让你教我钓大鱼。” “好!” 晏鹤年心里酸酸涩涩的,儿子还会安慰人? 这老小子,虽然老气横秋,还真孝顺……就暂时原谅他没大没小吧! 晏鹤年忍不住试探:“今晚还检查背书吗?” “背!” 呜呼!苍天负我! 晏珣见爹瞬间耷拉耳朵,哼了哼,他算是积累了一定当儿子的经验…… 对爹就是要时不时夸一夸,时不时压一压。 第4章 静室有人偷听 松风书坊的卢掌柜见到晏鹤年颇为惊讶,莫非当爹的反对儿子画秘戏图,找上门来? 晏鹤年感激地说:“小儿年少莽撞,多亏掌柜的照顾,在下特来感谢。” 说着,向卢掌柜作揖。 卢掌柜连忙还礼。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中年书生穿着寻常的长衫,给人的感觉却像道观里的道士。 ……甚至比道士还要像道士!真是奇哉怪也。 秘戏图不好当众打开,卢掌柜领着父子二人上楼,站在离静室不远的书架旁。 晏鹤年看见二楼无人,静室的门却关着,悄悄向晏珣使了个眼色。 卢掌柜看完画很满意,赞道:“我原说两月内画完二十幅就行,没想到小公子那么勤奋,今日又送来了。” ……年轻人不加节制,日日充血容易伤身啊! 晏鹤年垂头叹息:“都是在下无用,一把年纪仍是童生。我儿为挣钱供我读书考科举,才不得不花这些心思。” 卢掌柜果然很惊讶,从来只听父亲砸锅卖铁供儿子读书,没听过儿子砸锅卖铁供父亲读书的。 “孝子!大孝子啊!” 卢掌柜看晏珣的目光越发欣赏,长得好看又有才还那么孝顺,就应该是他的儿子啊! 晏珣俊脸微红,赧然道:“掌柜大叔莫笑话,我不过是尽人子的本分。而且画秘戏图,不一定就损伤精血。古人说‘好色而不淫’,小子年轻,以此自勉。” 卢掌柜琢磨着这话,觉得有些玄妙,不由得问:“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小公子既然以‘不淫’自勉,可有见前者?” 晏珣正色道:“书画之境界如爬山,山脚下者众多,能攀上巅峰者寥寥无几。秘戏图一道,不淫者当如唐伯虎,已臻化境。” 卢掌柜听得连连点头,唐寅乃当世名家,那是众所皆知。 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心胸见地,卢掌柜觉得晏珣的画价值更高了。 得加钱! 晏珣坚决婉拒了卢掌柜加钱的无礼要求。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读书人要守信,怎么能说加钱就加钱呢? 卢掌柜无可奈何,唯有送给晏鹤年一本新出的院试《小录》,再三说:“小晏公子莫要再推拒,这是送给令尊的。他既打算明年院试,这本书正实用。” 如此有才华有见地的大孝子,结个善缘错不了。 晏珣还要掏钱,晏鹤年爽朗一笑,大大方方接过,“感谢卢兄好意,祝贵书坊生意兴隆。” “晏兄爽快!” 三言两语的,就称兄道弟了。 卢掌柜亲自把晏家父子送出门口,重新走上二楼。 一个锦衣华服、面目端方的中年人正在欣赏晏珣的画,听到脚步声,笑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敢相信!” 卢掌柜心中觉得晏珣该是自己儿子,闻言目光一亮:“东家也觉得他的画好?” 东家笑着摇头:“若只看画技,尚显青涩,意境亦不够飘渺。但年纪轻轻阅历不凡,真是天生的淫才骚客!” 司马迁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年轻人以屈原之高洁自勉,就比那些汲汲营营者强多了。 东家自问,自己年少的时候,可没这样的心境。 “也是赶巧了,今天正好遇到他。有件事我正为难,看来是天意,送来这么个人选。” 卢掌柜怔了怔,东家说的是……那件事? 还别说,晏珣真是合适的人选! 年轻俊美、阅历丰富,秘戏图也画得大胆奔放又生动细腻、惟妙惟肖,谁能不喜欢呢? “东家,您看这画多好,等那件事结束……您要不要也定制一份?” 东家瞪着眼睛说:“有辱斯文!明明是你想要!” “对,对,是我想要。”卢掌柜嘿嘿笑着。 他懂,到时候他就请晏小公子定制一份,只是画中人恰巧和东家长得像而已。 ………… 晏珣和晏鹤年走在大街上,对了对眼神,异口同声:“静室里有人。” 晏鹤年分析:“卢掌柜答应不透露你的姓名,若是寻常画师或抄书人在里面,不该带我们静室旁说话,我猜是松风书坊的东家。” 既然是东家,就要过问书坊的经营,晏珣的身份不是秘密。 晏珣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猜到静室中有人,他才有意解释一下……他是砸锅卖铁供爹读书的大孝子,不是色中饿鬼! “爹,你知道书坊的东家是谁吗?” 晏鹤年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高邮汪家吗?” “不知道,你快说。” “没耐心的小子。”晏鹤年顺势揉了揉儿子的头,侃侃而谈:“汪家祖上当过宰相,受封忠勤伯,虽然后来受人牵连坏了事,但仍然树大根深。汪家在高邮繁衍生息,成了大家族,现在还有好些当官的。” 晏珣懂了,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晏鹤年接着说:“汪家有个族学,在远近几个县很有名气。他家聘举人做老师,对科举的考题尤其有心得,就连秀才都去请教。” “而且他家书院招生不限姓氏、不限来源,无论社学、私塾还是自学的学童都可以考,每次招考都吸引很多人。” 晏珣问:“爹你想考?” 晏鹤年噎了噎,“他家只招十八岁以下学童,我超龄了!我带你回来,是想让你去考。没想到你太孝顺,一心供我读书。” 父亲望子成龙,儿子望父成龙。 晏珣沉吟:“就算不能正式入学,能去旁听请教也好。读书不能闭门造车,押题和备考很重要。爹,咱们得想想办法。” “想办法?你考进去就是最好的办法。”晏鹤年笑得有些奸诈,“儿啊,平日为父读书,你也跟着一起读,争取秋天考进汪氏族学。” 儿子进了汪氏族学,就顾不上管自己。 晏珣想了想,敲了敲手心:“行!还有几个月,我好好挣点钱,有钱了就去读。到时候爹更要努力,要是读书进度不如我,多不好意思啊!” 竞争使人进步! 他要使劲卷!把爹卷成秀才、举人、进士! 父子俩默契一笑,都觉得自己真是大聪明。 “不管今日在静室的是汪家哪一房的老爷,他家自己卖《金瓶梅》,总不好嫌弃我画秘戏图吧?”晏珣小声说。 总不能只许州官召伎,不许百姓意淫。 第5章 五十年新房 “无妨!自古才子多风流!他说不定还挺欣赏你呢!走快两步,晏骚人!”晏鹤年哈哈笑着,带路走向牙行。 兰陵笑笑生的身份众说纷纭,对谁有负面影响了? 但无论对方是否欣赏,他们都不能太主动巴结。 与人结交,位置一定要摆正,要讲技巧、知深浅,急不得、慢不得…… 到了找房子的时候,晏珣才知道他爹前几天为什么无功而返…… 找个满意的房子也太难了! “两位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房?”中人抱着手臂,显得有些不耐烦。 接连介绍了几间都说不行,到底是不是真心赁房? 晏珣说:“最少有两间屋子,干净整洁光线好,最好带个小院、有个小厨房、有水井。” 独门独院,读书画画才清净;有水井,吃水洗衣都方便。 “方才说的那套,有正房有厢房有厨房,有水井有院落能种菜,靠近运河码头出行方便,你们又说不行!” 晏珣坦诚地说:“贵了。” 中人想了想,边走边说:“行吧!算我做个好事,你们跟我来。” 没钱要求还多? 那就怪不得他了。 晏鹤年走在后面神情沮丧,他少年时家境宽裕,人到中年却连一套好房子都租不起。 “珣儿,还是你真厉害,一个人在那个时代能买起房子。” 晏珣:“……呵。” 刚还清房贷就被你招过来,想起就生气! 中人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穿过一条条巷子,终于停在一个破旧的小院前。 “这套!你们的要求都符合,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正屋就有三间、院子也大!而且很新,弘治年间建成,正德年间又修缮过。” 晏珣有些迷糊,问:“具体多少年?” “不长,五十多年而已。你们不信就去打听打听,整条巷子没有比这更新的。” ……好吧,可能是他们对新房的定义有点小小的分歧。 这个小院落房龄五十多年,大约许久没人住,墙壁斑驳、屋顶透光,想必一下雨就是“尘泥渗漉”、“雨泽下注”…… 中人顺着晏珣的目光望去,忙说:“漏雨小问题,修一修就好。这样光线好,适合读书。” ……继“新房”一词后,晏珣也无法直视“光线好”。 房屋也不知为何废弃,挺大的院子杂草丛生,跟《聊斋》里的荒宅似的,仿佛一入夜就会有女妖自荐枕席。 屋里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只有那口水井还好,没有淤塞。 考虑到自家的情况,晏珣问:“月租多少?” “不多,一千文。” “一千文?你怎么不去抢?” 那么破旧的房子要一千文,租下来还得自己修补呢! 中人黑了脸,不满地说:“小郎君说什么呢?这里是高邮,江北鱼米之乡!这么大的院子,一千文你还嫌贵。去过金陵么?若是秦淮河畔,一套这样大小的房子月租八两!” 小书生没见过世面! “你也知道那是秦淮河!” “咳咳!”晏鹤年一直在院中转来转去,此时突然说:“这屋子是鬼屋吧?死过人,闹过鬼的那种。” 中人:“……?!!!” 中人定了定神,还想挣扎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我看见了,是女鬼。”晏鹤年淡然中带着一丝倨傲,“你不知道吧,我曾在茅山学过道术。” “啊,这……原来是高人,早说嘛!”中人懊恼又尴尬。 他没有怀疑晏鹤年说谎,一来茅山在镇江句容,离高邮不远;二来晏鹤年长得就有仙气。 最关键的是,明明他刻意隐瞒,对方却说“看到了”! 看到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中人却感到后背一凉,院中草木摇动都很可疑,边跑边说:“出去!咱们出去说。” 话音一落,人已奔出院外。 亵裤都被人翻出来了,今日算是白跑,中人晦气地甩了甩袖子,转身要走。 “请留步!”晏鹤年大声说,“鬼屋不值一千文,不如月租一百文吧!” “你们还租?”中人惊讶。 晏鹤年一脸严肃:“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养浩然正气,何惧之有!” 中人……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还要租?讨价还价? 中人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他说:“隐瞒内情是我不对,但你这砍价也太狠了。一千文砍到一百,连腿都砍断了,没有这样做买卖的。” 晏鹤年双手背在身上,笑道:“这屋子租得出去就是运气,你存心隐瞒再抬价,是想吃差价吧?做了亏心事小心鬼敲门。” 鬼。 这个字从晏鹤年口中说出,似乎格外有威胁力。 中人缩了缩脖子,咬牙道:“一百文就一百文,我就不挣你的钱了!明日午时,我把房主约出来,你们自己定契书吧!” 算他倒霉,惹上个活神仙,现在一点也不想跟“鬼”沾上关系! 晏鹤年见好就收,掏出二十文,温和笑道:“辛苦老哥带我们走了半日,请你吃酒。” 中人收下钱,心里舒服了一些,“我也有不对……这样吧,给你们提点一下,既然不怕鬼,不如把房子买下来。房主一直脱不了手,价格好谈。” “多谢!我们商量商量。”晏鹤年客气地说。 双方友好分别后,晏珣满脸佩服:“爹真厉害!我本来只想还价五百文的。” 他只是想打五折,爹就能打腿折。 “你不怕鬼?我还担心你阻拦呢?”晏鹤年好奇地问。 晏珣脚步轻快,边走边说:“穷鬼怕什么鬼?只要胆子大,女鬼放产假!实不相瞒,我上辈子买的就是凶宅。” 不然,你以为一个孤儿工作几年就能在大城市买房? 穷都不怕,还怕鬼吗? 晏鹤年听了又惊讶又心疼,他只知道那是一个孤儿都能上学的美好时代,没想到儿子过得也不容易。 在他心中,那个也是他的亲儿子,只是灵魄出窍而已。 “儿子,我不是害你丢了一套房吗?我把这套房买下来补偿你!” 晏珣:“……也好。” 丢了一套凶宅,换来一套鬼宅,还是只有五十多年房龄的新房。 糟老头子真会做买卖。 第6章 鬼宅才是笋盘 看着爹熟门熟路地砍价,晏珣觉得这个相认不久就要自己出手相救的爹,似乎也蛮多优点的。 那么,身为大孝子,他有责任把爹培养得更完美! “买房是大喜事,我们提前庆祝一下,就去吃秦老汉馄饨!”晏珣拍了拍腰间的钱袋,豪气冲天。 今天挣了一百文,是一个月的房租呢! 晏鹤年乐呵呵地跟着,他多少有些积蓄,买套鬼宅都不在话下,吃顿馄饨算什么? 但儿子一定要挣钱养家,做父亲的除了欣慰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儿子怎么还不问他“女鬼”的事? 他一肚子高深道学,等着炫……解释呢! 秦老汉馄饨担子在街旁的柳荫下,依旧是围满了人。 晏鹤年身姿矫健地挤进人群,喊了一声:“两碗荠菜鲜笋肉末馅的。” “好嘞!” 晏珣踮着脚看那馄饨担子,一边是一个木柜,一层层扁扁的抽屉;另一头有个小缸灶,支着一口紫铜浅锅。 “哟,拌馅料的深口大盆是青花瓷?真讲究!”晏珣啧啧称奇,想凑近看担子上的《东京梦华录》雕花,可惜人太多了。 一个街边的馄饨担子都那么讲究,幸好他没有莽撞地闯进餐饮业。 说起来,卖馄饨跟他画秘戏图一样,都是靠手艺吃饭,比谁都不低! 佐料一样样摆在担子上,由客人按口味调配。 晏家父子把钱放在锅旁的竹篮里,端起馄饨加佐料。 “加多点花椒油,麻麻的好吃!” “咦?有虾皮?多加点。” 秦老汉不经意看了他们一眼,微微愣神……这两个人长得挺眼熟? 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老秦,该到我了!”旁边的客人催促。 “马上!”秦老汉应了一声,又忙碌起来。 晏鹤年带着儿子坐在街边的石板上,呼啦啦地吃得满头大汗,连骨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爽!以后还来吃,离我们新家不远。”晏珣意犹未尽。 他方才吃得太快,如猪八戒吃人参果,真是太可惜了。 “好!” 走出一道距离,晏珣才小声问:“秦老汉是不是认识你?” 晏鹤年不在意地说:“以前有些来往。” “那……会不会其他人也认出你?要不要紧?” “哈哈!你爹又不是逃犯,怕什么!” 晏珣眼神幽深:“我看你回来几日都不去扫墓,怕你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年少轻狂的时候,指着天说“莫欺少年穷!你们等着,我不混出个名堂不回乡!” 结果……现在是莫欺中年穷? 想到那场面,晏珣都觉得尴尬。 晏鹤年左脚绊右脚,目瞪口呆:“……你都知道什么?” 当年那些事,他都没说啊!这小子怎么好像已经知道了? 晏珣学着晏鹤年平日高深莫测的表情,仰起头说:“你猜?” ……猜? 我不猜! 难怪儿子老是没大没小的! 原来是知道了自己的旧事。 到底是谁出卖了他? 当初自己在临清出事,儿子为了救他,找了不少人帮忙。 晏鹤年一个个数着自己那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 是花街柳巷做掮客的老龟?还是住在城隍庙的假瞎子?总不能,是如花、如玉她们? 想到自己倒霉催的过往,晏鹤年捂着脸,呜呼,苍天负我!想要重振父纲何其难也! 晏鹤年本以为今日找到房子,他的功劳最大,晏珣会放他一马。 事实证明,他儿子还是他儿子。 晏珣拿着书听晏鹤年背了一段《论语·为政》,找了一句提问:“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何解?” 晏鹤年像个学童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老老实实答:“以德引民,以礼化人,民众方有廉耻之心……” 说好的背书呢?怎么还带提问的? 房间里想起一问一答的读书声,期间店小二送来一盆热水,走出门之后还一脸怀疑人生。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从来只见老子考儿子,今天见到儿子考老子了! 晏珣边听边点头,对父亲的表现很满意,赞许:“爹不仅能把文章的意思解释清楚,还能触类旁通,引用其他典籍的内容回答,可见天赋极高。” 晏鹤年:“……我又不是真的蒙童,我是童生!通过县试、府试两重考试的童生。” 晏珣鼓励:“所以说爹是有基础的,儿子会好好监督你,明年你就是秀才了。” 晏鹤年:……嘿,你可真是有信心。 秀才有特权,跟童生完全是两码事。 院试也就比童生试难多了,两者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院试又称道试,由各省提学御史主持,想找人情都难。 瞧晏珣这信心十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御史大人有什么便宜交易呢! “睡觉!明日还要去买房!你等着看爹怎么杀价!”晏鹤年拉起薄被蒙住头。 晏珣把被子把自己身上扯了扯。 等买了新房,他就要跟爹分开睡!这爹总是抢被子,太不会照顾孩子了! 抢被子这种事,可不讲什么父慈子孝~~ 买房子总是期待而兴奋的。 第二天晏珣没有画画,捉着晏鹤年读了一会儿书,就带齐银钱,早早来到那间房龄五十多年的鬼宅前。 在前后巷子转了转,他们对这房子越发满意。 旧是旧了些,但胜在地段好。 买房子最重要的就是地段! 离主街和县衙都不远,过去一些还有间医馆,闹中取静、生活很便利。 晏鹤年在鬼宅一处院墙前看了看,满脸坏笑,低声说:”阿珣,待会儿我们……“ 中人和房主午时准点到。 此时阳气最重,想必那女鬼再凶也不敢出来。 中人这回只做见证,靠着墙壁站着,听买卖双方你来我往。 那卖家竟然是个穿长衫的秀才,得知晏鹤年是童生,略带倨傲地说:“小友也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好以莫须有的怪事压价?” ……只要你是童生,五十岁还是“小友”。 “子不语,没说不信啊!子还曰,敬鬼神而远之。”晏鹤年淡然道,“这房子怎么回事,前辈你最清楚。可怜啊……可怜那……” 卖家脸色微变,不安地望了望院子里的水井。 晏鹤年接着说:“我曾在茅山修道,来到你家的房子也是缘分,本来想日行一善……要是往常有人找我出手,没个一百两都不行。” ”你若不信,可去山东地界打听晏半仙,我去年还在崂山论道。” 卖家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晏鹤年,见他仙风道骨的样子,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虽然有一点点不妥,但毕竟是那么大一套宅子。你光是买地,都不止这个钱。”卖家还是不情不愿。 二两银子? 那不叫卖,那叫白给啊! 第7章 父子俩的家 晏鹤年向晏珣眨了眨眼。 晏珣不耐烦地说:“爹!咱们走吧,在这里聒噪什么?反正冤有头债有主……再说,这房子旧得不像样,买下来还得花好多银子修缮!不值当!” “我儿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们走吧!唉,各人有各人的命……前辈多保重。” 说完,父子俩一起往外走。 一、二、三…… “且慢!”卖家见晏家父子真的不买,又觉得害怕。 本来这房子卖不出去放着也行,年长日久的女鬼总该去投胎。 但那晏小友话里话外,好像女鬼要来找他再续前缘似的…… “再加一两,屋里的家具都给你们,虽然旧一点,补一补还能用。”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总不能让子孙后代骂他败家吧! 晏家父子还没说什么,就听见“轰隆”的响声,墙边尘土飞扬。 “救命……” 中人的声音从废墟中响起。 墙塌了,塌了…… 卖家眼前一黑,这是女鬼的复仇! 是她,是她,就是她! 晏珣二话不说冲过去,三两下把中人拉了出来。 好在泥墙早已腐朽,没有把人砸伤,只是看起来灰头土脸,像个土行孙。 中人用衣袖擦着脸,越擦脸越黑,气呼呼地说:“我做了半辈子中人,第一次遇到这么晦气的事!陈相公,你说这事怎么办?” 开牙行做中人的,都跟县衙关系好。 陈秀才心里看不起这些下等人,也只能好声好气地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墙都塌了,还怎么讨价还价? 陈秀才满脸晦气:“二两就二两吧。” “一两。”晏鹤年指了指院墙,“得留一两修墙。” 你怎么不去抢? 陈秀才目瞪口呆,都不知道遇见晏鹤年是幸运还是不幸。 “好吧,依你!都依你。” 他心灰意冷,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唯有咬着牙安慰自己,就当嫁祸吧,破财消灾。 请人驱鬼恐怕真得一百两,还不一定驱得动。 这么一算,自己省了一百两,不算太亏~~ 双方一起去县衙办完手续、交了契税,这房子就姓晏了。 陈秀才似乎卸了重担,不禁松了口气,冷淡地说:“房子是你们要买的,以后有什么事,不要找我。” “好。”晏鹤年爽快答应。 送走陈秀才,晏鹤年这回大方地谢了中人一百文。 中人抛了抛手里的钱,乐呵呵笑道:“还是晏官人够意思!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好说!辛苦老兄跑了几日。”晏鹤年寒暄了两句,带着晏珣回他们的新家。 父子俩连哄带吓低价买了陈秀才的房子,并不觉得心虚内疚。 那姓陈的干了坏事心里有鬼,他们是替天行道! “儿子,我买了房子赔给你,爹没有食言!”晏鹤年豪气冲天。 看看,这就是爹给你准备的家业! 晏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有家了。” 以前只是有房子,现在有家了。 晏鹤年怔了怔,也有些感伤,漂泊江湖多年,他都差点忘了应该有个家。 他摸了摸晏珣的头,目光慈爱:“宅子有了,就是还缺一样东西,聘进来就齐全了。” 聘? 晏珣瞬间想到女鬼。 招魂那么玄乎的事都发生了,女鬼或许也是有的? “爹,你想娶个女鬼进门给我当后娘?” “道祖在上!儿啊,你怎么有如此不同寻常的念头?” 晏鹤年吓了一跳,想到儿子之前说”女鬼放产假“,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喜好可以偏门,但不能邪门啊! “呃,又是你说‘聘’的!”晏珣发现自己误会了,有些羞恼。 “嗨!我说聘猫呢!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咱们聘只玄猫回来镇宅,这屋子就住得了。”晏鹤年忍着笑。 娶女鬼?哈哈哈~~ 晏珣嘀咕:”买猫就买猫,说得那么玄乎。” “有主之猫就给猫主聘礼,没主之猫就给母猫聘礼。讲究的,还要写猫契呢!”晏鹤年说得头头是道:“聘猫要讲缘分,先寻摸着。我先清理一下屋子。你赶紧请个推板车的,把我们的行李搬过来,今晚就住这。” 清理? 难道是说…… 晏珣好奇地望了望水井。 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呢? 晏珣一走,晏鹤年望着这破房子愣了愣。 从里到外,从屋顶到院墙都是破的,从哪里开始收拾? “先收拾一下桌椅和床,打水洗一下地……哟,躺在床上可以夜观星象呢,希望最近莫下雨。” 一两银买房的兴奋,终于被破败的现实压下去了。 晏鹤年门都不关,小跑去到隔了两条巷子的主街。 过了一会儿,一个短打扮的汉子挑着两箩筐锅碗瓢盆、木桶扫帚竹席等用具跟着他回来。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站在门边观望,小声议论:“陈家那宅子卖出去了?坑的外乡人?” “听说是本地人。” “稀奇!本地有人会买那……宅子?” “听说是茅山道士。” “那难怪!不过没穿道袍啊?看着像个书生,还怪俊的。” “听说是个鳏夫,带着个儿子。” 你咋啥都能听说? 周围的人都凑过来,向那个消息灵通的大婶打听。 他们都不是爱嚼人舌根,实在都想把鬼宅的事解决! 特别是紧邻的那几家,做梦都怕女鬼找错门啊! 汉子挑着东西到门口就放下了,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喝碗水、歇歇脚”。 晏鹤年无奈,只能跟他银货两讫。 见左邻右舍们还在观望议论,晏鹤年大声说:“在下初来乍到,四下忙乱的。等安顿好了,再请诸位高邻吃杯安宅酒。” 他被人议论还这么热情,邻居们有些不好意思,纷纷说:“必来道贺。” 有人好奇地问:“晏官人,你是书生还是道士啊?” “是书生,学过些道术。” “真的?我的一枚银戒指不见了,明日你给我算一算?” “好!”晏鹤年爽快答应。 邻里们热热闹闹说了一阵,见晏鹤年一个人搬那么多东西,或好奇或好意,纷纷过来帮忙。 人气那么旺,想必不用怕吧? 他们战战兢兢地抬了东西进院子,又匆匆忙忙地出来,互相打量着,觉得挺刺激的。 外面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晏鹤年提着桶到井到井边打水,自言自语:“你在这里住就住吧,别再闹出声响来。要是让我儿子发现,当心他吃了你。” 这么恐吓一句,井里的动静好像停滞了一瞬。 第8章 女鬼和老鼠精 等收拾得差不多,天空出现了晚霞,晏珣也回到了。 板车上放着大箱小箱的行李,一个车夫推着。 晏珣手上提着几个油纸包。 晏鹤年连忙过来帮忙卸行李,吸了吸空气中的香气,目光一亮:“你买了熏烧?” “是咧!猪脸肉和蒲包肉!你不是常常念叨,说这个好吃?” “我儿就是孝顺。”晏鹤年更加高兴。 车夫可顾不上附和,赶紧帮忙卸下行李,推着板车一溜烟跑了。 天黑了还不走,留下来陪女鬼睡觉吗? 说起来,不知道女鬼会相中哪一个?总不能父子两人…… 晏珣里外转了转,见桌椅已经擦干净,床板上铺着新买的竹席,锅碗瓢盆甚至菜刀都有了,满意地说:“爹辛苦了,你今晚休息一下,不用背书。” 晏鹤年:……你不提我还真忘了。 今晚月色不错,他们又点了一盏油灯,在暖光映照中,鬼宅也多了几分温馨。 扎成葫芦型的蒲包肉,分门别类切好的猪头脸,耳朵、拱嘴各一碟,看着油汪汪亮晶晶的。 “蒲包肉大约是我们县独有的,别处吃不到!你在医馆附近那个熏烧摊子买的吧?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要是有杯小酒就更好了。”晏鹤年吃得满嘴油,一脸满足。 晏珣说:“吃酒?墙还倒塌着,万一喝醉了,有贼进来怎么办?” 晏鹤年哈哈笑道:“这屋子你还怕有贼?” 晏珣沉默了一瞬,好奇地问:“这真的是鬼屋?” 想想真刺激,他以前也买过凶宅,还没见过鬼。 但他以前是唯物主义世界观,现在穿越的事都发生了,世界观早已破碎。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会凝视你! “鬼宅?那些权贵的宅子,哪个没死过人?里面不知多少鬼,还更凶呢!那些宅邸可不便宜!”晏鹤年毫不在意,趁晏珣走神多夹了一个蒲包肉。 晏珣:“……有道理。还是爹通透,咱们这宅子买得划算!” 买房子比预算省了一大笔钱,可以用来供爹读书。 明天就去买一套五年考题大全给爹做奖励! 晏珣边吃边思考题海计划,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 嘤嘤嘤~~ 他顺着声音望向水井…… “爹!有声音!真有!”晏珣又惊又喜又怕。 “不就是声音嘛……那玩意儿你又不是没吃过。”晏鹤年淡定地说,“今晚就算了,菜很丰富了。” 晏珣:“……?!!” 难得见到儿子受惊,晏鹤年心中暗爽,摆出一副“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的姿态”。 晏珣哼了哼,忍住不问,迅速把蒲包肉都夹到自己碗里,每个咬了一口。 “你问啊!” “我不问。” ……晏鹤年自己忍不住说了。 “《山海经》,‘……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 晏珣这才明白,以前父亲为了治他的痴傻症,用过很多偏方。 其中就包括大鲵,又称娃娃鱼,叫声“嘤嘤嘤”的那种。 嗯,纯野生的……牢底坐穿鱼! “我没吃!你干的!不赖我!”晏珣否认三连,又皱了皱眉:“井里有娃娃鱼?哪来的?莫非是……人为?” 盲生,我发生了华点! 有人装神弄鬼! “当然是人为,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晏鹤年感慨,“人心中的鬼,比真的鬼更可怕。阿珣,你年轻见识少,希望你将来不会因为见过人心黑暗而对生活丧失希望……” “突然那么深奥!”晏珣笑了笑,“我猜猜……有个女子投井自尽?跟陈秀才有关?多情女子负心汉嘛!然后不知什么人,装神弄鬼报复陈家?” 晏鹤年惊讶得筷子里的猪头肉都掉了,张口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这也能猜? 他还是打听过才知道的! “呵……我早说过年龄和阅历没有必然关系。爹放心,比这更黑的我都见过,只要还有美食,生活就充满希望!” 没经历过,还没看过电视吗? 他上辈子没结婚,耽误他做秘戏图圣手了吗? 晏珣趁着父亲震惊,把剩下的猪软骨夹到自己碗里,吱吱响、咯嘣脆。 晏鹤年的心情一时难以形容,不知道儿子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爹这眼神是心疼我?那你就好好学习考中进士。等你当官了,我就是小衙内!”晏珣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穿成官二代不要紧,他会把爹培养成官一代! 你做高俅,我可不就是高衙内? 晏鹤年:“……有志气。” 父子俩连日奔波劳累,吃完饭简单收拾一下就躺下,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在他们身上。 “爹,你觉得咱们这样躺着,像不像尸魔吸取月华?跟这屋子的氛围还挺搭。”晏珣开起玩笑。 晏鹤年:“……一点也不好笑。” 什么虎狼之词! 他是百无忌禁,儿子是荤素不忌! 唉,子不教父之过。 父子俩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住,都有些兴奋。 但毕竟奔波了好些天,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不大不小的呼噜声,和井中“嘤嘤嘤”的哭声、草丛里“唧唧”的虫鸣,构成一首诡异的交响乐。 第一缕晨光照进小院,草叶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柔光。 “卯时已至,晨光微曦,晴明!早起勤做,家业兴旺……” 高邮城的寻常巷陌里,极具穿透力的铁牌敲击声、洪亮的宣唱声响起。 晏珣揉了揉眼睛:“打更就打更!停在我家门口喊几遍干嘛?” 生怕他们醒不来? 初夏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晏珣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门,见打更人在院门探头探脑。 “活着!还活着。”打更人喊了几声。 稀奇! 晏珣摇了摇头,他就看不起这些大惊小怪的人。 不就是平平无奇的鬼屋吗? 人家宁采臣还住兰若寺呢! 晏鹤年也跟着出来,望了望天空:“打更人说今日‘晴明’,咱们正好找瓦匠捡一捡瓦面,省得过几日下雨。” “他说得准?”晏珣边打水边问。 他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一段日子,知道有的打更人还提供天气预报,但也有说不准的! 晏鹤年说:“本坊的打更人李四,住在土地祠,是更夫和地保……本来打更就是为了防火防盗。跟他同住的庙祝是个老道,算天气最准。” 晏珣纳闷:”……爹,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收买了一只老鼠精?怎么啥都知道? “你爹的本事还用得着老鼠精?”晏鹤年颇为自得。 父子俩边梳洗边说笑,院门也站了好些一早来打探消息的左邻右舍。 他们听到什么? 老鼠精! 女鬼大战老鼠精?晏家父子大战女鬼和老鼠精? 刺激。 第9章 热情的众高邻 一个老汉喊了声:“晏官人,你们没什么事吧?” 晏鹤年打开院门,大大方方笑道:“诸位高邻早啊!我们一夜好眠!就是这屋顶漏光呢,想着找个人捡一捡,诸位可知道哪里有瓦匠?” 众高邻见晏家父子精神奕奕,不像被妖精女鬼吸了精气的样子,都很佩服。 女鬼闹了那么久,必然是真的有。 如今看来,晏大官人父子真是好汉,连厉鬼都压得住! 消息灵通的张大婶忙说:“找瓦匠问我就对了!我娘家弟弟是个瓦匠头儿,估工用料,看一眼就晓得!我今天就让他过来,帮你把围墙也砌好。” 晏鹤年客气地说:“那太好了!果然远亲不如近邻,此事拜托大嫂。” 说着,又邀请众高邻一起去大街吃早点。 他家昨天才入住,柴米油盐都不齐全。 众高邻有自家做早饭的,也有跟着一起去吃的,口中说:“晏官人刚搬来,不知道哪家好吃吧?我晓得一家又好吃又便宜,我带路!” 晏大官人有本事又好说话,比那人面兽心的陈秀才强多了! 晏珣看父亲被众人簇拥着,摸了摸下巴,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瞧瞧! 以他爹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赋,不当官真是可惜了! 大街上,早起赶生活的人或挑着担子、或推着车穿街过巷。 江南市井繁华,早市上各种早点供应,粥饭面条烧蒸饺,应有尽有、丰俭由人。 晏家父子跟着众高邻来到一个早点铺前。 铺面不大,客人却不少,摆出五六张桌子。 店家手脚利落地忙碌着,食物的香味直往人鼻孔钻,勾得肚子里的馋虫乱动。 “高大哥,这是我们平安坊新搬来的晏官人,昨天住进陈秀才那房子……以后就是咱们街坊了。” 众高邻热情地介绍,一个个与有荣焉。 晏官人是他们的邻居,邻居有本事,四舍五入就是他们有本事! 正在忙碌的店家老高肃然起敬:“那可了不得!您要吃点什么?本店最擅长做三鲜面!” 晏家父子要了两大碗三鲜面,又要了两笼蒸饺、几个麻团和油墩子。 油墩子是本地特色——浅浅的铁模具里浇入稀面,萝卜丝做馅,在油锅里炸熟。 晏珣大快朵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俊美少年,吃起饭却如风卷残云。 回到高邮才发现,自己长了个江南胃! 众高邻笑着赞叹:“少年人就是要能吃,才长得高大!晏官人,你这儿子长得好啊,将来恐怕比你还有出息。” 晏鹤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他长得倒还罢了,主要是孝顺!我跟你们说……” 寻常的父亲都喜欢贬低孩子,但晏鹤年不寻常……关键是,他也不敢啊! 说两句不好的,他的学习任务超级翻倍咋办? 晏珣听着爹王婆卖瓜,觉得爹很够意思,得奖励两本新书。 店家老高走过来:“晏官人,送你们两碗粥,不收钱。” 众高邻毫不留情地拆穿:“你家这稀粥,本来就是花满五十文就送。” 店家毫不尴尬地嘿嘿笑。 做生意嘛,就要脸皮厚,被人取笑两句算什么! 晏珣:……乖乖,一顿饭吃了半个月房租! 一顿饭下来,邻里之间熟悉了很多,都觉得晏家父子是可交之人。 回到家时,几个热情的高邻从家里拿来铲子锄头,帮着晏家父子清理院中的杂草。 “中庭生旅谷”的荒凉感没了,阳光照在院子里,屋里屋外宽敞亮堂。 有人看着羡慕,“这宅子看起来住得人了,晏官人,你们这一两银子花得真值。” 另一人说:“那也是晏官人有本事才敢买!” 人心都有一笔账。 陈秀才把一个好好的女子逼得自尽,律法奈何不了他,却难免被众人鄙视。 看到陈秀才吃亏,众高邻幸灾乐祸。 晏鹤年送众高邻出门,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一会儿这里说种花,一会儿那里说种树。 “此处可以开一块菜畦,种些四季时蔬。‘家居闲暇厌长日,欲看年华上菜茎’,嘿,想不到我晏鹤年漂泊半生,也有种菜养鸡、怡然自得的日子。” 然而开心不到一瞬。 晏珣拿出一本书,正色道:“爹,最近家里事情多,但光阴不等人,读书的心一旦散了就收不回。剩下的活交给我,你老老实实温书。” 晏鹤年有些气短,郁闷地说:“你不是还要画画挣钱?” “耽误不了!卢掌柜说两个月画完二十张就行,我之前是赶着送样板。” “可是……可是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做!”晏鹤年继续挣扎,“咱们现在安顿好了,该找个日子回去扫墓。我得亲手给你祖父母和母亲糊冥衣,这个你不会吧?” 晏珣:呃,这个真不会。 “那行吧,给你放五天假!不能多了,放假久了会有节后综合症。” 晏鹤年瞪大眼睛:“还有这说法?行吧!五天就五天!” 五天之后他不会再想理由吗? 读书先缓缓,不是他懒散,他得为人排忧解难挣钱! 总不能真靠儿子画秘戏图养家吧? “儿子你先忙着,我现在就去买糊冥衣用的色纸,再买些柴米油盐回来,不能顿顿在外头吃。”晏鹤年边说边往外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书还在晏珣手上。 他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论语》,换了一本《孝经》。 这本书是儒家基础典籍,要先读懂《孝经》,才开始学《四书》。 他上辈子是大学毕业,但在科举方面还是门外汉,得老老实实打基础。 既然要卷爹读书,就要给爹做个好榜样! 等他考进汪氏族学,看爹还有什么理由和脸面不好好读书! 晏珣一开始还读得有些磕磕跘跘,主要是没有标点符号,断句需要思考。 但读了一会儿就顺畅了。 其实古人也挺有意思,一段话前常常用些“呜呼”、“噫”、“吁嚱”之类的语气助词,相当于“哎哟”、“哦豁”、“我勒个去”…… 这么理一理,分段就不难了。 “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读书声。 第10章 陋室读书声 晏珣上前开门,见一个年轻的汉子推着一个板车,上面放着一筐瓦和杂七杂八的工具。 “是张头儿吧?快请进!”晏珣帮着抬瓦。 “嗨!什么头儿,那是我姐吹牛的!我叫张大力,就普通的瓦匠。不过你家只是捡瓦面修院墙,有我就行了!”张大力大咧咧地说,”先喝一瓢水!这天也慢慢热了!” 他自己走到井边,提了一桶水,拿起瓜瓢“呼啦啦”喝得衣襟都湿了。 “这就是那口会哭的井?也瞧不出什么啊!”张大力趴在井边好奇地看了看,说:“早知道我买下来!” 一两银子他还是有的。 晏珣笑道:“那不巧,我们抢了先。” 两人说着话,张大力利落把灰泥和好,把“脚手”板子架好,麻利地爬上屋顶。 晏珣一边念念有词地背书,一边帮着和泥、传瓦。 市井人家请人办事,往往自家人也会出力。 张大力在屋顶忙碌,听着有趣,笑道:“晏小哥这么勤奋,将来要中状元!” 晏珣赧然:“我十五了才开始读书,要抓紧些。” 两人边干活边说话,从对方口中打听消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晏家这屋子很破,到底只有三间房,换瓦的工程量不大。 张大力干活利索,挑挑拣拣把破瓦换掉,又去垒院墙。 忙活了大半日,晏鹤年也回来了。 他背着一大筐东西,朗声笑道:“张兄弟,我在巷口遇到令姐,听她说你今日就来了,我又去买了些酒肉,咱们好好喝两杯。” 主家上瓦动工,要请泥瓦匠吃饭的,还得有些好菜。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进城卖柴的樵夫,把一担柴放在墙角就走了。 张大力爽快地说:“好!我就好这一口!等你们家办入伙酒,我还来呢!” 他已经知道,晏家父子就是高邮双河村人,说起来都是乡亲……要往十八代数一数,没准还是亲戚! 有酒喝干活更卖力,“哐哐当当”的响声中,院墙被修得齐齐整整。 晏鹤年见晏珣兼职做小工,他就去生火做饭。 什么“君子远庖厨”? 人家孟子的意思可不是说读书人不能下厨。 再说,他做神棍带着傻儿子走南闯北这些年,不自己做饭难道还随身带个厨子? 晏鹤年可称“鸭子杀手”。 他杀鸭子连刀都不用,一个手指头往鸭子三岔骨一捣,两只鸭子就死得不能再死。 晏珣不经意看见,喉头动了动,吞了吞口水。 好家伙! “尝尝我做的芋头焖鸭。鸭子不能直接杀,要吃呛血的,肉才不老。”晏鹤年头头是道,顺手往晏珣碗里夹了一个鸭翅膀。 高邮人都爱吃鸭肉,张大力好奇地夹了一块肉,很快竖着大拇指赞不绝口。 双方就从杀鸭子的手法说到坊中的大小事,连张大嫂子家每天早餐吃炒米都说了。 晏珣见父亲眉飞色舞,啧……爹除了读书,真是干啥都出色。 把爹培养成进士,任重而道远。 可他这个人就是有点偏执,立志要把爹培养成官一代,这目标就不会变!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接下来又忙活了两日,父子俩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已经腐朽得不能修的家具,就劈了当柴烧,屋里更显空旷。 “还有好多东西要买,得想办法挣些钱。”晏珣琢磨着。 晏鹤年在院子里糊冥衣,说:“这事我已有了主意……放心!不耽搁读书!你一边画画还能读书,我就不能?” 晏珣看着那些精美得令人舍不得烧的冥衣,想到爹做这些事时眉宇间的快活,点头道:“读书是应该劳逸结合,但我又担心你的自制力。” 让爹做点手工活放松放松也行吧! 再不然,就去大饭馆徒手杀鸭? “……阿珣,我真的是你爹,不是你儿子。我保证,从下月开始就破题写文章,三天一篇!” “那行吧,你还得保证不干坏事!” “我保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晏鹤年满脸无奈,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他也有些后怕,当初要真叫人送了官,别说自己的前程,连子孙的前程也毁了。 瞧儿子这官迷样,不得恨死他。 两人说定,晏珣接着画画,晏鹤年接着做冥衣。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远近几条巷子都听说仓米巷来了户姓晏的读书人,人长得好还会抓妖除鬼,时不时就有街坊来看新鲜。 鬼屋人气很旺,都快成旅游景点了。 来的是巷口的张大婶,她大着嗓门说:“晏官人神算!你说我的银戒指落在炒米坛子里,我回去找了找,果然在呢!送两个咸鸭蛋来谢你!” 晏鹤年笑着接过,“大嫂子客气!我正想吃咸蛋!” 给人算命一定要收东西,这是规矩! 张大婶寒暄了两句离开,接着又是一番宣扬,连主街上开医馆的程大夫都知道有个神算晏半仙。 晏鹤年得意地看着晏珣,像只骄傲的孔雀。 看吧,都说了老子挣钱你去读书。 晏珣哼了哼,“爹,这些都是小道,读书科举才是正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知道了,晏夫子!”晏鹤年无可奈何……小官迷! 晏半仙的名声也传到了陈秀才耳中。 他本来不想再关注关于那套鬼宅的任何事,奈何有些人故意气他,非给他传话…… 说他坏事做得多遭了报应! 那么聪明的人竟然贱卖房子。 什么鬼屋?看晏家父子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的妻子也骂:“饶你奸似鬼,喝了别人的洗脚水!就这么没胆子,被人吓一吓就白给一套宅子!” 陈秀才冷笑:“我没胆子,这些年不知谁怕得晚上都不敢睡。” 夫妻俩对骂着,渐渐口不择言。 一个说:“最毒妇人心。当初是你出主意,把丽娘哄到咱们家,骗了她的钱再把她卖了。” 另一个说:“你还敢提这个名字?是谁喝花酒回来念念不放,说丽娘曾经是名妓,攒了不少私房钱……最后的买家还是你找的!” “不是你没看好人,她能寻到机会跳井?” “怪你手脚慢!早一天卖了不就没事!” 一个酒壶“哐当”砸过来,他们的独子像鬼一样站在门口,恶狠狠地说:“你们还吵!还嫌害得我不够吗?在私塾读书,人人都欺负我!就连指腹为婚的亲事都被退了,你们知道外面怎么说?说……我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我们还不是为了你!”陈家夫妻齐声吼道。 一家人打成一团,又一起恨晏鹤年父子……骗了他们的宅子,害他们一家吵架。 走着瞧! 他们一定会寻到那骗子的短处,到时候吃下去的都得给他吐出来。 第11章 他给得实在太多 晏家父子不知道有人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们。 五日假期结束,晏鹤年说:“冥衣和祭品已备好,正好端午快到了,咱们就那日回双河村。唉,扫墓回来又要请高邻们吃安宅酒,真是忙得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 安宅酒得找个黄道吉日。 五日复五日,五日何其多~~ 晏珣笑着勉励:“时间就像沟,挤一挤总是有的。您若是亲自做一篇祭文,在坟前背一整套《四书五经》,祖父母想必很欣慰。” “……你可真会出主意!”晏鹤年真是服了。 他这几天说是放假,可糊冥衣要背书、做饭要背书,连躺在床上睡觉都要背书! 儿子振振有词,说习惯了一心二用,将来上考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变不惊。 有这么当人儿子的吗? 这是晏扒皮啊! 看着父亲控诉的眼神,晏珣见好就收,教育之道,一张一弛。 说到回乡祭祀,晏珣也有些好奇和忐忑。 双河村是什么样的?族人又是什么样? 他好奇地问:“爹,咱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租一辆大马车、请两个人,摆一摆场面?” 晏鹤年叹了口气:“不必了,虚张声势徒惹人笑话。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有你这个儿子,我不信我老年还穷!” 晏珣:…… “大器晚成的晏老倌,咱们抓紧时间读书吧!” 院子里再次响起朗朗读书声,晏鹤年复习到了《孟子》。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 “咚咚”的敲门声又响起。 晏鹤年以为又是买卖上门,摇头叹气出去开门。 真的不是他不专心,而是他太受欢迎……从年轻时就是如此! 天生丽质难自弃,就是多苦恼! 晏珣也以为是找他爹的,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院门处传来晏鹤年的声音,“阿珣,快出来!卢掌柜来了!” 晏珣连忙走出去,笑着说:“卢叔,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快请进屋里坐。” 他们搬了新家特意告诉了卢掌柜……提前领了纸墨颜料,总得交代一下住处。 这年头的颜料可不便宜。 卢掌柜说:“知道你们搬新家必定忙碌,无事不敢打扰。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不知你们答不答应。” 晏珣笑道:“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您直说就是。” 莫非是请他爹算命看风水? 双方坐下,晏珣就在院中架着小火炉烧水煮茶。 卢掌柜说:“晏兄博学多才、教子有方,我们东家想请晏兄在汪氏族学任助教,专职校对、印刷学童用的书籍、江南各地院试、乡试真题。” “助教年俸四十两,有四时节礼。” 还有这种好事? 晏家父子面面相觑,这实在太突然了! 可对方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四十两年俸、体面清闲的活不好找。 县衙的专职马夫,给官员赶马驾车、出差办事的,年俸就是四十两。 钱还是其次,关键是能接触到汪氏族学的私家教材和真题,正是晏鹤年此时急需的! 天上会掉馅饼? 晏鹤年定了定神,谨慎地说:“感谢卢兄引荐和贵东家赏识,但这样的活,想必不是那么好做的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 卢掌柜摸了摸胡子:“东家欣赏令郎,有件事想托令郎去做。大家都熟悉了,那我就直说……” 高邮在扬州府下辖,自洪武三年朝廷在扬州设立两淮盐运使以来,扬州就成为盐业集散地。 晏珣的画,就是一个姓顾的盐商定制的。 顾家“乐善好施”、“重视地方教化”,总之和汪家关系极深。 “朝廷对这两年的盐课不满,宫里派了个人下来。咱们顾大官人要招待这位‘中贵人’,打听到中贵人喜欢看戏,尤其喜好雌雄莫辨的美貌戏子、赏玩秘戏图。所以,咱们想找一位合适的画师,专门为贵客画一幅‘四野秘戏图’。” 四野? 秘戏? 晏珣秒懂…… (  ̄  ̄)σ…( _ _)ノ| 他也不想秒懂,但这是天赋。 不过,这不是重点。 晏珣疑惑地问:“如果我没理解错,‘中贵人’指的是太监?所以,你们想给太监画秘戏图?他知情吗?”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还真有太监上青楼。 有钱人玩得那么野的吗? ……莫非是偷画,留作把柄? 这么没道德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晏鹤年也是很震惊,他行走江湖多年,都不敢想那么离奇的事。 卢掌柜忙说:“当然知情!咱们是为投其所好,不是得罪人。” 晏珣又问:“为何选我?你们应该有不少人选吧?” 这小子还挺谨慎……卢掌柜正色道:“我们本来也想找个有阅历的,只是年纪大的,画风又不够大胆。再加上,中贵人喜欢相貌好的年轻人,即使是画师,也要赏心悦目。” 东家正为难呢,天上掉下一个晏小哥。 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晏珣内心天人挣扎,分析着此事的利弊。 利的方面,卢掌柜已经摆在台面上说了。 弊的方面,一是他的身份曝光,被人视为风流才子(色中饿鬼);二是中贵人喜好特殊,万一看上他怎么办? 他这个人是很有底线的。 卢掌柜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家徒四壁的旧宅,微笑着说:“顾大官人说了,这幅画他出五十两。如今江南才子文征明的画,不过是三十到五十两一幅。” 江南能书会画的才子多,当世画家的画价格不会太高。 “我们东家也说,辛苦小郎君跑一趟扬州,给五十两辛苦钱。” 总共就是一百两。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生日摆一次席面都不止。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是几年的收入。 对晏珣来说……可以安安心心读几年书,供爹科举。 他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奈何对方给得实在太多。 一旁安静的晏鹤年突然说:“承蒙贵东家赏识,但我们晏家也是读书人家,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让他去做这样的事。” 儿子长得好,都是他的错。 但无论如何,他家儿子卖艺不卖身! 就是给得再多也不行! 第12章 没什么不能卖 “爹?”晏珣惊讶。 他之前画秘戏图,爹也没说不可以啊。 卢掌柜也怔了怔,随即笑道:“晏兄放心,我们汪家也不是那样的人家。到时候我和东家一起带令郞去,必定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这气氛凝重的,好像他是拉皮条的。 其实真的没那么严重啊! 人家中贵人喜欢美人,特别是雌雄难辨的小戏子,但不至于强抢良家民男。 他们打听过了,真的不至于。 晏珣又在心里计算,一两一套鬼屋,一百两就是一百套鬼屋。 坐拥一百套鬼屋,他就是城隍爷了! 且事关父亲的前程,等爹做了首辅,他就是小阁老啊! 富贵险中求,要不就冒着风险干了这一票? 他悄悄望了望爹,见爹没再反对,于是笑道:“有卢叔叔的话我就放心了!您就是我叔,总不可能卖了我!成,我们父子的前程都在您身上,您是我们的贵人!” 一顶顶高帽抛过去,戴得卢掌柜晕乎乎。 ……这大侄子这么信赖他,自己责任重大啊! 说定了后日出发,晏珣眼珠转了转:“到时候我起个号,不用真名。就叫‘兰陵喵喵声’!” 只要不用真名,将来还可耍赖。 你找兰陵喵喵声,关我平平无奇晏珣何事? 卢掌柜哈哈笑道:“这个别号好!那个兰陵笑笑生就藏得很好,大伙儿把江南才子猜遍了,都没确定他是谁!” “那卢叔您知道吗?” “不知不知,莫问莫问。” 卢掌柜喝了一杯茶,满意地离开……能够办好这件事,东家也能松口气。 这世上没什么不能卖的,看你开价够不够而已。 他们都很看好晏珣,这样的少年谁会不喜欢呢? 把晏鹤年拉到汪氏族学,晏珣将来就是飞上青云,也得感谢汪家; 若晏家父子不成器,也可以随时将人逐出族学。 晏家父子在院门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回屋子,一时间心情都有些复杂。 晏鹤年说:“我之前不反对你画秘戏图。因为我一直觉得多点兴趣爱好没什么不好。就是科举不成,还可以养家糊口。” 他自己就是兴趣广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但你为了我冒险,我心里就很难受。” 平日里神气十足的晏半仙像被吊起的鸭子,垂头丧气。 虽然卢掌柜一再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万一呢? 生活不易,卖儿卖女? 晏珣反而不再纠结,洒脱笑道:“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男子汉大丈夫,干就干了,怕什么?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太监?” 大不了拔刺刀,谁怕谁? “臭小子说什么浑话?你是小孩子,算什么大男人!”晏鹤年拍了拍儿子的头,又心酸又好笑。 晏珣端端正正坐着,严肃地说:“爹啊!既然知道我是为了你,那么就打起精神来!抓住机会好好备考,争取明年一鼓作气考上秀才!” “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咱们不能再说莫欺老年穷了!” 不能连回老家扫墓,都犹犹豫豫,拖了又拖! 晏鹤年愣住了,终于一把抱住儿子,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 他何德何能,有一个这样孝顺的儿子。 别说读书科举,死也值得!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院子里的读书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中气十足。 “卯时已至,晨光微曦,阴晦!出门带伞……” 第二天清晨,带天气预报的打更声准时响起,这是一个阴雨天。 晏鹤年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夹着伞出门赶早市,买早点和一日的菜。 路上遇到的左邻右舍都好奇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晏官人,昨晚又听见你家有哭声?有什么事说出来,别自己硬扛。” “就是就是,都是街坊邻居。” 如果不是眼中好奇的神色太浓,关心的话或许更可信。 晏鹤年顿了顿脚步,叹惜:“就是在井边跟旧房客说了几句。” 众高邻:“……” 还是走快两步吧,雨珠要落下了。 待晏鹤年挎着篮子回家,晏珣也煮了一锅粥、两个咸蛋,并一道应季野菜凉拌“猫耳朵”。 “猫耳朵”昨天就焯了水,浸泡一夜去除苦涩味。 院子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父子俩在屋里吃早餐。 晏鹤年问:“你的眼圈怎么也红红的?哭过了?” “没呢!刚刚烧火被烟熏的。”晏珣低着头说,“我掐指一算,你倒是哭了一夜。以后莫要哭了,经常哭会近视。” “谁哭了?”晏鹤年否认,“是虫子飞进了眼睛,揉的。当初带着你离乡,我就说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以后只要你好好的,再没什么能让我流泪。” 他把咸蛋黄夹到晏珣碗里,接着说:“阿珣,其实只要我们父子俩都好好的,当不当官都不重要。你这次去扬州,多长个心眼……汪家多半没有恶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对有权有势的人来说,压死一个普通少年就跟压死一只蚂蚁。 “我知道!”晏珣说,“我不是真的少年,上辈子也经过些事的!爹你在家,要……” 晏鹤年摇头晃脑地接道:“要好好学习莫偷懒,莫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莫做坏事。” 说老小子的话,让他无话可说。 晏珣:……哼。 夹光老爹爱吃的“猫耳朵”,让他无菜可吃。 父子俩互相斗嘴,排遣分离焦虑。 对晏珣来说,他一来到这个时空就跟在父亲身边,骤然分离难免不舍。 但想到“烟花三月下扬州”,又有些兴奋和期待。 对晏鹤年来说,呜呼……早知道儿子灵魄归位,总有展翅高飞的一天,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空虚的胃被填满,伤感的心情也回暖。 晏鹤年说:“待会你跟我去一趟土地祠,庙祝老道做的泡藕带酸爽好吃,买些回来佐粥,顺便拜一拜土地爷,保佑你此行平安顺遂。” “拜土地爷?” “现官不如现管,别拿土地不当神!”晏鹤年教导。 待雨小了一些,父子俩打着伞出门,走在江南烟雨中。 邻居小儿的童谣隐隐约约地传来—— 猫耳朵,听我歌。 今年水患伤田禾,仓廪空虚鼠弃窝。 猫兮猫兮将奈何。 高邮临近大湖和运河,水道纵横,饱受水患之祸。 小儿不知愁,能把这样的童谣唱得活泼欢快。 第13章 神棍的朋友 狐狸的朋友是狗,晏鹤年的朋友是牛鼻子。 土地祠是俗称,庙门的砖额上刻着“福德神祠”四个蓝地金字。 小小的一个庙,进门一个门道,左右各一间耳房。 左边的耳房住着打更人李四,大白天的关着门睡觉。 右边耳房的门虚掩着,隐约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粮食发酵味。 往里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再前面就是神殿。 晏鹤年带儿子来这里,是为了尽人事听天命……总不能看着儿子冒险,什么都不做。 作为职业半仙,在上学和上进之间选择上香……没毛病。 下雨天没什么人来上香,一个瘦瘦高高的道士听到脚步声从右边耳房走出来,惊讶地说:“哟!是老六来了!” 他跟晏六早年相识,有几分交情。 晏鹤年笑呵呵地说:“老道,当初我带儿子离乡,你说人离乡贱,让我留下做个庙祝,这话还算数吗?” 老道:…… 算数个屁! 小小一个土地庙,你做庙祝我做什么? “噗。”晏鹤年笑了一声。 老道回过神:“好你个晏老六!来这寻我开心呢!我可知道,你回来没多久就抢了我的客!” 晏鹤年说:“帮街坊们解忧,挣几个咸鸭蛋,你连这也眼红?行了,我今天带儿子来给你进香钱。” “屁!给土地爷进香,什么叫给我进!”道士瞪了一眼。 晏珣在一旁听着他们斗嘴,就知道这绝对是一对朋友。 臭味相投。 老道看过来,眯了眯眼说:“你儿子?没有弄错吧?这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你这老道会不会说话?还阴阳怪气呢? ……怕你睁眼瞎被鬼骗!谁不知道你儿子是傻子? 两个老相识打了一场眉眼官司,晏鹤年肯定地说:“他就是我儿子。” 老道摸了摸钱袋,又松开手,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孩子,初次见面没什么给你,待会儿走的时候带一坛泡藕带……坛子下回给我送回来。” 晏珣忍着笑说:“好。” ……真是个抠门的老头! 晏鹤年和老道有私房话要说,打发晏珣给土地老爷上香。 晏珣笑道:“神神秘秘的……别背着我吃好吃的啊!” 一边说,一边朝前面神殿走去。 老道听见,脚步顿了顿:“你这儿子还挺像你,总惦记吃的!” “哈哈!我儿子当然像我!”晏鹤年可骄傲了! 天井很小,两步就跨过去了。神像也不大,比常人的个头还小一些。 一些乡下的土地庙会给土地爷配个土地奶奶,眼前这个却是单身,一嘴白胡子,是个笑眯眯的慈祥老头儿……和那老道还挺像。 难怪爹说给道士进香! 来都来了。 晏珣祈祷:“土地老爷在上,我爹说你最灵,我只有一个愿望…保佑我清清白白去扬州,清清白白回来;” “保佑我爹勤勤恳恳读书,踏踏实实做人;” “保佑我们家宅兴旺,添丁进口……” “哈哈!” 笑声从身后传来。 晏珣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打更人李四。 李四长得麻子脸小眼睛,笑得露出两颗黄牙,“晏小哥,你成亲还早呢,莫不是让土地爷保佑你爹娶个后娘,给你添个弟弟?” “那也好啊!多个人帮我孝顺爹。”晏珣坦然道。 李四笑了一会儿,才说:“今天不是香期,又下雨,怎么来上香?” “我明日要去扬州。” 具体去干什么,晏珣没有说。 这李四可是坊内的小灵通,专爱打探消息。 两人闲谈两句,右边耳房的门也开了,晏鹤年和道士走出来。 李四咧嘴笑道:“刚说到晏小哥要去扬州,晏官人一个人在家要小心门户啊!” 晏鹤年爽朗地说:“什么晏官人!喊我晏六就是!” 说着摸出一些钱,数也不数递过去,“李四哥拿去喝酒。” 李四数了数,足足有二十二文,高兴地说:“我偶然听到,有人要往你家放什么东西。我还纳闷呢,只听说偷东西的,怎么还放东西呢?” “是谁?”晏鹤年问。 “天黑看不清。”李四眼珠转了转,“总之你小心点!” 晏鹤年连忙道谢。 道士皱了皱眉,瞪了李四一眼,却没说什么。 晏珣没想到,出来上个香还有意外收获,看来土地老爷还真的挺灵。 寒暄了两句,晏家父子告别道士和李四,带着一坛子泡藕带往回走。 雨珠打在油纸伞上,晏鹤年说:“李四消息灵通,说的话都有根据,咱们要小心点。” 晏珣沉思一会儿,琢磨着:“既然是放东西,多半是栽赃嫁祸。爹你有半仙的名声,莫不是又想栽赃你诅咒害人之类?” “我还能在一个坑里掉两次?”晏鹤年瞪眼,咬牙切齿:“我就天天在家候着,看谁要给我送礼!”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想到有阴沟的老鼠暗戳戳地盯着自己,父子俩都有种被视奸的晦气。 他们分析了一会儿嫌疑人,又有些纳闷,没得罪谁啊? “估计还是我太受欢迎,招人嫉妒。”晏鹤年叹了口气,“管他呢!我什么事没经过,还怕这些小人。” 索性抛开晦气的事,晏鹤年说起他的老相识。 “每逢香期,土地庙就有很多街坊来进香。到了晚上,道士把收香钱的箱子打开,一五一十地数钱,眼珠子都要掉进钱眼里。” “今天爹是沾你的光,吃到不花钱的泡藕带!” 提到好吃的,语气又变得欢快。 晏珣问:“爹,今日特意走一趟,到底是为什么?” 总不可能就是来吃个藕。 晏鹤年坦诚:“道士有个旧相识在扬州。今日就去跟他讨封信,你去了扬州若发生什么意外无处可去,也能有地方落脚。” 他没多大本事,不认识什么贵人,所结交的都不过是些市井人物。 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到这么一个可能的去处,也是尽人事听天命。 晏珣没想到是这样一点小事。 小事。 他说:“爹,你别担心。我带了钱的,无处可去我可以住客栈。” “爹知道!万一钱也丢了呢?多个去处总是好的。” 雨渐渐小了,街上又是人来人往。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这样的和风细雨,有什么好怕呢?”晏珣说。 “嗯!咱们不怕!”晏鹤年笑着感叹。 过去很多年,他什么也不怕。 现在儿子好了,反而畏首畏尾,是因为心有牵挂。 不多时就回到仓米巷,遇到左邻右舍都打了招呼。 很快,众高邻都知道晏珣寻到了活要去扬州。 “晏小哥真能干!扬州可繁华了!放心,我们会照应你爹!” “都是街坊邻居的,有事喊一声!” 难道晏半仙也怕女鬼?那他们可要去瞧个新鲜! 第14章 兰陵喵喵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晏鹤年便不送了。 他站在院门,看儿子的背影走出巷口,就关上门。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出朗朗读书声。 可叹天下父母心,只盼娇儿好读书——他摊上个把他当“娇儿”的老小子,那也没招啊! 幸好儿子还算通情达理,昨夜说了,只要他完成每日的功课,其余时间可以自由交配。 那么作为老子,他要在学习与休闲之间拿捏好,省得老小子回来炸毛。 高邮城中地势低,运河的河床却有城墙垛子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顶。 晏珣站在河堤上眺望,没能辨认出哪一处屋顶是自家的。 只看到有小孩子放风筝,风筝飞得高高的,却像在他脚下。 运河里好多的船,往来十分热闹。 晏珣在这里跟卢掌柜汇合,要坐的是一种小客船。 这种船不走远路,只在高邮、扬州两地来回。船的大小虽比不上走远路的大客船,却胜在精致。 晏珣自己有个船舱,临窗有个小榻和四仙桌。 卢掌柜就住在旁边,安置好之后过来,笑着说:“临时雇的船,怠慢了。” “卢叔又客气了!”晏珣忙说,“我和我爹从临清回来,乘的双层大客船,住的可是六人舱,这船舱精致得,简直像小姐的绣房。 卢掌柜号“墨轩”,跟晏鹤年一样都是积年老童生,已放弃科举务了实业。 他跟晏鹤年很有共同语言,看晏珣也就像自家儿子。 见晏珣似乎有些紧张,卢墨轩温和地安抚:“东家昨日就启程了,你跟着我到扬州再去见他和顾大官人。莫要怕,我们东家很和蔼,顾大官人你也是熟悉的。” ……可不嘛! 画了好几幅顾大官人的秘戏图,姿势都摆了个遍。 晏珣有些囧,他是按照卢掌柜形容画的人物,没见过顾大官人的真人,但据说画得很有神韵。 现在要去见对方本人,多少有些尴尬。 中午船在一个小码头停靠,沿着河岸有些小酒家,点几样小菜、烫两碗花雕,即可低吟浅唱。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也不相干,街上全是凉棚。 因此还顺路多游了一个码头。 这样诗意的旅行,大约也是江南江北水乡独有。 卢墨轩喝了一碗花雕,微醺之际向晏珣介绍顾大官人。 “顾家与汪家同样祖籍徽州,来往密切。顾大官人喜欢助学,扬州几家大的书院都有他的赞助。汪氏族学同样得到他的赞助,所以学童在族学只用出基本的食宿钱,若是月考、岁考成绩好,还有奖励。” 晏珣赞道:“此举大善。” 卢墨轩还说,像《说文解字》、《广韵》、《玉鉴》这些基础书籍,都有盐商资助刻印。 不为谋财,只为弘扬教化。 因此,盐商虽然豪奢,在士林中风评却很好,得到读书人的喜爱。 “顾大官人素来最赏识风流才子,说不定你们会相见恨晚。毕竟,四舍五入的,你们也算坦诚相见了。” 晏珣:……这个不好四舍五入吧! 杜牧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晏珣不知道大唐盛世的扬州是何模样,大约不会比他眼中所见更繁华吧? 在东关码头靠岸后,他们就坐上了顾家的马车。 风晨月夕,歌鼓管龠之声,犹复盈于耳;弦歌诵习,在乡塾者无处不然。 作为盐运中心,每年亿万斤的海盐从这里沿着运河、长江,四通八达。 这是一座因盐而兴、因盐而盛的大城。 新城外靠近运河的河下街一带,就是盐商的聚居地。 盐商豪奢,四处修建园林,更是让整座城处处显现太平盛世的锦绣繁华。 每个读书人心中都有一个扬州梦,晏珣此时却没多少迤逦心思。 事到临头,他不免担心,万一豪奢的顾大官人用铜臭羞辱他怎么办? 他是一个很有底线的人。 从马车下来,已经身处一处华美的园林之前,漫步进去,处处锦绣堆烟,服用之奢、亭台之精,难以胜纪。 晏珣刚梳洗更衣,就听说顾大官人要见他。 看样子,这位大官人对他要画的《四野秘戏图》很重视。 此时华灯初上,主人家在水榭中设下小宴。 晏珣走进去,只觉得四周灯火辉煌,园中水木清湛,池中锦鲤清晰可见。 许多绝色婢女环绕其中,暗香浮动、细语缠绵,悠扬的丝竹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若有若无。 若是寻常贫寒书生,走进这样奢靡之地,只如从人间到了天宫,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晏珣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只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便礼数周到地上前作揖。 ……辣块妈妈的,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鬼屋。 顾大官人坐在上首,端着酒杯笑道:“我比你年长,托大不起身回礼了。你就是……兰陵喵喵声?” 晏珣:“……是我。”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别号不够高明,跟“山的那边”似的。 “你上前来,看看你画的和我本人像不像?”顾大官人吩咐。 大主顾有命,卑微画手有什么可说的? 晏珣走上前,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下大胆地打量着顾大官人,半晌诚恳地说:“我画的,不及大官人三分风采。” 明骚易挡,暗贱难防。 顾大官人衣冠楚楚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斯文败类之感。 没有近距离接触,这种骚气哪里描绘得出? 顾大官人爽朗笑道:“能画出三分已是难得,偏偏你还这样年轻!难怪汪东篱说你是天赋异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万万不敢相信。 “大官人过奖。”晏珣谦虚。 顾大官人正色道:“我家今日已经宴请过中贵人,明日为他画一幅《四野秘戏图》,作为留念之意。你要好好画,莫要像那些酸生,自命清高!” 看不起太监? 人家都没看不起你穷! 晏珣严肃地说:“大官人放心,我晓得。只是不知是在哪里作画?有多少人?环境和人物相得映彰,才能画出经典的画。” 说到他的专业,他就不困了。 《四野秘戏图》,也就是“野战图”。 那么,在哪里才算野战呢? 第15章 东厂需要你 晏珣曾想象过那场景。 一个行将就木、面目狰狞的老太监颤巍巍地扑向一个小少年。 “别跑啊~~” 如果那样,自己要不要跳出去救人? 不救的话,过不了良心这一关;救的话,估计好说话的顾大官人就会剁了自己。 早知道就不该来,现在后悔也迟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服侍皇帝的人怎么可能面目狰狞?皇帝没有那么重口味。 堂鼓一声一声的响,一下一下地敲动人的心弦,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曲笛声悠扬,明明笛师就在晏珣跟前不远处,乐声却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假山花圃间挂着粉红色的丝帐,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毯子,蜿蜒而过的小溪都是一片红晕。 野战,原来是在园林中。 堂鼓声、曲笛声,再加上琴、瑟、云锣合鸣。 红色毯子上,全副妆容的戏子在唱,不远处中贵人在和……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句,戏子一个亮相,扑倒在中贵人怀里。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毫不意外地开始了。 晏珣在假山的角落里铺陈笔墨颜料,旁若无人地投入到艺术的世界中。 对于红毯上的人来说,周围的乐师都是木偶,那个画师自然也是。 观察了一会儿,晏珣的眉头紧皱,神色有些苦恼。 那位中贵人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长相清俊中带着一丝阴郁……与其说是一个内侍,更像一个书生。 但这位传闻喜好美人和秘戏图的中贵人实战经验似乎并不丰富。 场面有些凌乱,戏子想配合又不知该如何配合,想来也是没遇到过这样特殊的贵客。 晏珣的画笔停顿了一瞬,继续画。 ……模特有了、场景有了,剩下的他不会自己发挥吗?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画手了! 过了没多久,乐声戛然而止,红毯上的暴风骤雨也停止了。 中贵人似乎很不高兴,喝了一声:“滚!” 随即,一个酒杯“哐当”地砸到了晏珣的脚边。 晏珣神色不变、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继续画。 作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画师,钱已经收了,就要好好画! 戏子已经吓得抱着衣服连滚带爬地逃走,乐师们也战战兢兢地退出……晏珣还在画。 中贵人神色恼怒,以为晏珣假装听不见他的话,在故意冒犯、顶撞他。 这几年,他见多了各种鄙夷的神色,尤其是读书人…… 呵,读书人! 谁曾经还不是个读书人呢! “耳朵聋了吗?让你滚!”中贵人生气地喊道。 他此次来扬州,是查盐政。促成此事的,是小阁老。 可是现任两淮盐运使是裕王的人! 小阁老是严阁老的儿子,裕王是谁的儿子?严阁老年纪大了,裕王却还年轻。 这种得罪人的事,司礼监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他阮瑛的头上。 不能不查,也不能真的查,还不能让皇帝觉得他太早投向储君。 那么适当的自污就很有必要。 阮瑛这头正烦恼,今天偏偏没能成事,更令他心火上升。 晏珣镇定地放下画笔,小心翼翼地吹干画卷,双手捧着上前:“请中贵人赏玩!” 阮瑛眯了眯眼,冷冷地看向晏珣。 他都没干什么,这画师能画出什么……左不过是丑化他,给他难堪? 顾轻侯好样的! 找了个中看不中用的戏子来,害他成不了事!又找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画师来嘲笑他? 正好可以三分真七分假的借题发挥。 “走近些!”阮瑛冷笑。 晏珣淡定走近,把画卷呈向阮瑛这边。 咦? 这幅画…… 阮瑛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画上却什么都做了……原来还可以这样?那样? 以前怎么就想不到! 阮瑛迫不及待想看得清楚些,干脆上前两步自己接过画,聚精会神地看。 这一看,更品味出此画的妙处,令他脸红心跳,醺醺然如醉酒,仿佛仍然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心头的怒火像被人用一盆冷水浇灭,他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 “你叫……兰陵喵喵声?” 阮瑛看到画卷角落的署名,忍不住笑出声。 他这一笑,就有了年轻人的爽朗,刻意营造的阴郁随风飘散。 晏珣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正是。” “哈哈!你为何要叫这个别号?喜欢猫?这是个很好的喜好。”阮瑛喜欢这幅画,心情甚好,看晏珣也顺眼了。 可不是好爱好吗? 皇帝陛下爱猫还多过爱妃子。 带回去给皇帝的猫做个铲屎官岂非正好? 晏珣赧然,诚实地说:“家父爱猫,总说要聘一只回来。我心里惦记此事,就顺口起了这个名字。” 阮瑛点点头,说:“还是个孝子。今年多大了,读什么书?” “十五岁,在读《孝经》” “呵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熟读四书,破题作文了。”阮瑛微微有些自得,又有些黯然。 他十八岁就中了秀才。 可如今沦落至此,还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倒是眼前这个少年,目光干净清澈,没有鄙视厌恶。 最重要的是,把他画得像个男人。 阮瑛喜欢收集秘戏图,有些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此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时,在另一处院落等候的顾轻侯听说中贵人大怒,戏子都连滚带爬滚了,连忙赶了过来。 来的时候,他还想着怎么令中贵人息怒……那个戏子是他心爱的,若是严惩实在心疼。 至于晏珣,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不会赶紧滚? 无论如何,要把晏珣解救出来……人家是良民,父亲还是个童生! 要是强抢民男闹出人命,事情就不好收场! 他这个助纣为虐者,在读书人中也会声名扫地! 顾轻侯走近之后,见阮瑛距离晏珣极近,更心惊胆颤……千不该万不该,找个长得太好的画师! “中贵人!这画师年少,如有得罪……” “哈哈!没得罪!”阮瑛笑着打断,“兰陵喵喵声虽然年少,倒是投我眼缘,我想有个这样的干儿子!” “兰陵喵喵声,你可愿随我回京?东厂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16章 要后妈不要 进东厂是几个意思? 死太监坏得很! 晏珣定了定神,歉意地说:“承蒙中贵人厚爱,但我与老父亲相依为命。家中老父还在等我回家,实在不能弃之而去。”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阮瑛叹道,“看你长得好又孝顺,才想收个干儿子。你若不愿,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晏珣只能尴尬地笑着……做太监干儿子,说不去也不好听啊! 何况,好汉岂能有二爹?他自己有爹,岂能再认义父? 阮瑛仍然看着他,半晌笑道:“我在京城等你。将来你若到京中会试,再给我画一幅。” “承您吉言,若能到京中,必将从命。”晏珣道谢。 阮瑛看着晏珣,说:“你今日令我很高兴,还有什么想要、想说的吗?” 说什么? 晏珣眨了眨眼,“……喵?”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神特么的喵喵! “哈哈哈!小猫儿退下!”阮瑛摆摆手,让晏珣离开,心情很愉快。 顾轻侯也松了口气,死太监都爱钱,晏珣若真的讨赏,恐怕对方又不高兴了。 阮瑛对顾轻侯说:“你们请的这个画师我很满意。明日我就离开扬州回京,不用大张旗鼓地送我……低调一点。” 顾轻侯连连称是,知道扬州盐政这回是过了一关。 没听中贵人提醒? 让他们低调一点! 昨天,这个中贵人还不肯给句准话,今天就出言提醒。 上头的人没说错,东厂新贵阮公公心思最难琢磨。 说来好笑,朝政大事,皇帝居然信任阉人,且这个阉人还是犯官之后! 而精挑细选的戏子没能讨中贵人喜欢,反而是平平无奇的喵喵声立了功! 顾轻侯琢磨着,晏珣入了东厂的眼,以后的前程就难料……没听太监说嘛,让晏珣会试进京再寻他! 莫欺少年穷啊! 请晏珣画画虽然给了钱,但如今看来这点钱还是太少了。 晏珣被人领到一个小花厅,和松风书坊的掌柜卢墨轩一起吃饭。 这个安排很贴心,没有陌生人在,他能够更放松。 “快吃!吃完再说!”卢墨轩笑着招呼。 他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十五岁的小子吃得多饿得快。 看着一桌丰盛的淮扬菜,晏珣的肚子不争气地打起了鼓,客套两句就大快朵颐。 他端了一盅清炖蟹粉狮子头,吃得很快却不显得粗野,接着筷子又向软兜长鱼夹去。 这道菜用的是鳝鱼,肉质醇嫩、不用吐骨刺,夹起来两端下垂,像女子的肚兜带,吃的时候用汤匙兜住,所以叫软兜。 见晏珣吃完两碗饭、动作放慢了,卢墨轩才问:“今日还好吗?有没有吓着你?” 晏珣咽下口中的肉,笑着说:“没吓着。中贵人比我想象中俊美多了,是个极好的描绘对象。他约我将来去京城画,我正愁没尽兴。” ……谁问你这个! 卢墨轩服了,小戏子和乐师们都吓得屁滚尿流地“滚”着走,你倒好……还想尽兴! 不过,他又有些好奇:“果真那么俊美?” “你没见过?”晏珣问。 卢墨轩遗憾地说:“我都没能上前待客!传闻,这位阮公公是皇帝新提拔的红人。其在宫中有个对食,那个对食,身份还不一般……原来长相俊美,难怪!” “可惜我不会画画,否则今日就能长见识了。” 其实他想问问今日的具体姿势,但也知道这属于别人的私密,不好问。 听着卢墨轩长吁短叹,晏珣腹诽……衣冠禽兽啊! 果然,一个喜好《金瓶梅》和秘戏图的书坊掌柜正经不到哪里去。 倒是和他趣味相投。 “若今日是卢叔去画画,说不定中贵人就收你做干儿子了。”晏珣笑了笑。 “还有这种事?你快快说来!” 卢墨轩放下遗憾,好奇地追问。 晏珣吃饱喝足,一一道来,听得卢墨轩连连拍大腿……后怕啊! “还得是你啊!若是换作别的书生,听到太监说收义子,不是吓得半死就是暴怒而去,那可就坏了大事。” 幸好他眼光好,挖掘了晏珣这块美玉。 顾轻侯也觉得晏珣是块美玉,琢磨着怎么把这块璞玉拿到手中。 送阮瑛离开后,他把晏珣和松风书坊的东家汪东篱都请了过来。 “这一次的事,让小郎君受了一番惊吓,真是抱歉。”顾轻侯举了举酒杯致歉,身边依旧环绕着十数个美艳婢女。 晏珣淡然道:“我收了钱的。” ……辣块妈妈的,一个人独霸那么多小姐姐。 ……收了钱就得冒风险。你要觉得过意不去,用钱狠狠羞辱我吧! “嗯……”顾轻侯仔细打量了晏珣一会儿,拍了拍掌,环绕的美人全部站成一排。 美人齐齐向顾轻侯行礼,喊:“爹!” “这些都是我的养女,全部二十岁上下。有擅长女红针黹的,有擅长歌舞游戏的,也有擅长烹饪的。你们父子相依为命,没个女眷操持家务,何不娶一个回去?” 晏珣:……?!! 养女?! 你告诉我这些是你女儿?可她们明明都在服侍你……难道真是纯洁的父女情? 太监要收他做干儿子,富商要收他做女婿? 晏珣有些精神凌乱,觉得自己像进了王允府中的吕布,接下来的剧情该怎么走? 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被自己脑中的小剧场震撼了,晏珣满脸通红,又尴尬又震惊,迟疑地说:“您的养女真多。” 顾轻侯和汪东篱怔了怔,齐声哈哈大笑。 汪东篱说:“晏小郎,你莫非不知道……” 经过汪东篱提醒,晏珣反应过来。 本朝严禁平民蓄奴,可奴仆的市场需求又客观存在。于是,收买奴仆,就用买卖养男养女的形式。 民间的奴仆称呼主人为“爹娘”,称主人家的儿女为“大哥大姐”。 《金瓶梅》是本朝的人所写,里头小厮丫头喊西门庆就是“爹”。 晏珣婉言拒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子的婚事得由父亲做主,有愧大官人厚爱。” 顾轻侯哈哈笑道:“晏小郞误会了!你年纪尚小,娶妻确实言之过早。我的意思是,令尊今日不在此,你要不要带一个姨娘回去,孝敬令尊?” 嫁个养女给你当后娘,你就是我外孙! 众美人齐刷刷起看向晏珣。 儿子长成这样,当爹的想必不会太差? 晏家虽然远远不如顾家富贵,但小门小户是非少,也能好好过日子。 有心动的,有不忿的,火辣辣的目光盯在晏珣身上。 晏珣这回真的震惊了。 ……小珣,你要后妈不要? 第17章 玄猫投怀送抱 不久之前,晏珣向土地老爷许愿“家宅兴旺,添丁进口。” 那么灵的吗? 早知如此,该许愿…… 咳咳。 对于顾大官人来说,赠送一个“养女”不算什么,但晏珣是正经人,不能那么草率。 众目睽睽之下,他郑重地说:“既然是大官人的养女,我们家岂能怠慢。即便是纳妾,也要按礼节来。待我回家问过家父,由他自己做主。” 聘猫都要有聘书,何况是个人呢? 无论哪个时空,晏珣都没办法把人当物品。 顾轻侯怔了怔,晏珣这是婉拒? 他有不少养女,宴席上赠出去也不是第一次……读书人嘛,先进门后补纳妾书,说起来也是风流韵事。 整个扬州城数一数,他有不少便宜女婿。 他似笑非笑地问:“若令尊同意呢?顾家养女出嫁是有嫁妆的。” 财色兼收这种美事,有人会拒绝? 武大郎不就没法拒绝潘金莲? 晏珣正色道:“若我爹同意,自然随他。天要下雨,爹要娶妻,随他去吧!” “哈哈!好!”顾轻侯摸了摸胡须,“既然你们家讲礼数,那就回去找个好日子,请个媒人过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天上掉下个大外孙! 他笃定晏鹤年不会拒绝……一个让年少的儿子画秘戏图养家的人,能正经到哪里去? 晏珣只推脱着“一切由家父决定”。 顾轻侯暂且放下此事,转而向汪东篱等人炫众养女的才艺,似乎想顺手再收两个便宜女婿。 晏珣听着,觉得自己也有可以炫的。 他微微仰着头,骄傲地说:“烹饪裁剪、整理家务、照顾孩子,家父样样都是一流!” 炫什么炫? 说得好像谁离不开女人似的! 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 顾轻侯:“……” 汪东篱:“……” 就连一众含羞带怯的养女们都齐齐诧异地看向晏珣……对男人来说,这是值得骄傲的事? 顾轻侯轻咳两声,忍着笑问:“那令尊还有什么不会?” 泰山不是堆的,牛x不是吹的……说得你爹啥都会似的! “生孩子?科举?哦,科举以前是不行,以后肯定行。”晏珣斟酌着,一本正经地说。 顾轻侯沉默一瞬,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生孩子”和“科举”相提并论。 他感叹道:“东篱兄,高邮真是人杰地灵!连少年郎也和别处不一样。” 汪东篱:“……高邮少年,也不全是这样。都是老卢的功劳,他的眼光好!往常还有人跟我说,老卢老不正经,不该做书坊的掌柜!如今看来,恰恰正好。” 不正经的掌柜挖掘不一般的画师。 坐在后方干饭的卢墨轩:……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到底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顾轻侯觉得晏珣有趣,又把他当便宜外孙,便留他多住两日……给自己说笑话解闷也好。 晏珣恭敬不如从命。 来都来了。 包吃包住扬州七日游,这种好事去哪里找? 他想起临行前,土地庙的老道给了一封信,说若有意外可以去找“旧相识”。 如今虽没意外,也该去串个门,帮老道捎信。 次日,卢掌柜相邀去有“小秦淮”之称的新城市河,晏珣就说自己要替长辈送信。 “令尊有旧相识在扬州?不知在哪个坊哪条巷?我找个人给你带路。”卢掌柜热情地说。 ……因为挖掘晏珣有功,他这个月拿双倍月俸。 晏珣从袖中取出信。 老晏做事谨慎,把信缝在他衣袖的暗袋里,他昨晚好不容易才拆出来……唉,该谨慎的时候不见他那么谨慎! 卢掌柜看了看信封,哈哈笑道:“胭脂巷?那可巧了!就在小秦淮那边!令尊了不得啊,胭脂巷住的都是半掩门。” “不,不是……那是家父朋友的旧相识。”晏珣连忙解释。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啊! 他以为道士的旧相识就是神棍,像他爹一样。 谁能想到是暗门子呢? 爹也没跟他说啊! 卢掌柜还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你解释?我就听你狡辩。 晏珣不解释了,一路跟卢掌柜同行。 不知建业秦淮水,送到扬州第几桥。 金陵的秦淮河是如何的纸醉金迷,到了扬州凝聚成令人心动神移的风情万种? 就连迎面而来的微风,都带着隐隐约约的吴侬软语。 先歌一曲《妓女悲秋》,再来一首《十八摸》…… 这词一钻进耳朵里,就让人心头痒痒。 卢掌柜摇着扇子跟晏珣分别,屁颠屁颠地走向百花齐放的画舫,口中哼着“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小毛儿,赛过羊毛笔一枝。” ……辣块妈妈的,污染我的耳朵! 晏珣自问不是什么柳下惠,但他是有坚定目标的人! 在把爹培养成进士之前,妖女休想坏他道心! 他甩了甩袖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胭脂巷走去。 顺着信上的地址,一路寻着走到巷子尽头,晏珣已经被空气中浮动的幽香熏得有些头晕。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他整了整衣襟,提着糕点正要向前敲门,一个黑影从院墙跳下,迅捷地向他袭来。 “喵~~” 晏珣一把将黑影逮住,举到面前。 是只黑得发亮的玄猫,看着不过两三个月的样子。 这不是爹一直说的镇宅玄猫吗? 扑到我怀里就是我的! 晏珣拎着猫笑眯眯地说:“是你自己往我怀里扑的,不许反悔啊!你这么热情主动,聘礼小鱼干翻倍。” “喵~” 小猫儿挣扎着想逃跑。 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前方响起,“小公子长得俊俏,也不能拐带别人家的猫。” 茫茫人世间,遇到一只有缘的玄猫谈何容易? 何况还是黑得如此纯粹的玄猫,和他家的鬼屋简直是绝配。 晏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同时十分实诚地把小奶猫往怀里塞。 女子再次说:“小公子再笑,猫也是要还的。在我面前用美人计,可是选错了人。” 晏珣:“……抱歉。我觉得自己长得平平无奇,没有炫耀的意思。” ……这个小娘子长得不错,可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两人交涉中,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来,问:“小怜,有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走到门口,打量了晏珣一会儿,笑着说:“小哥儿走错门了?” 看这干净的眼神,就和胭脂巷格格不入。 晏珣反应过来,连忙说明来意。 他想取出袖袋的信,可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拎着猫……哪个都不能放下,恨不得长出第三只手。 “啪嗒!” 一顿操作猛如虎,猫和糕点都掉了。 “这……”晏珣尴尬地笑着,“你看这猫……哦,不,这糕点还能要吗?” 第18章 鬼屋的真相 晏珣跟着小怜母女走进门,只见小小的天井里养着几盆花,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他便索性在天井旁边的小凳子坐下,没有进里屋。 其实他也想表现得常来这种地方的样子,但……到底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妇人自称金大娘,见晏珣窘迫,笑着说:“土地庙的道士跟你爹是朋友,那咱们就是熟人了。你莫紧张,山下的女人不是老虎。” “是,是!哦,不是,不是。”能说会道的晏珣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主要是香气令人头晕。 金大娘吩咐小怜去洗瓜果摆糖碟,认真看完长长的信,诧异地说:“你们住在陈玉郎的鬼宅?” 晏珣更诧异:“我记得陈秀才叫陈湛,怎么,他别号‘玉郎’?” ……玉郎是谁都能叫的?真是自恋。 金大娘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你们既然住在那里,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一两银子买的宅子?那就放心住,没有鬼!” 晏珣心中一动,低声问:“您知道内情?” 虽然他们父子不在意鬼宅,但还是挺好奇的。 金大娘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说:“在那口井里自尽的是我妹妹丽娘。陈湛那厮骗了我妹妹,还害了她的性命。但人毕竟不是他亲手杀的,我们告也无处告。” “而且,陈湛的亲戚在县衙任主簿,也不是好惹的。我实在气不过,才想出装神弄鬼的法子。这些年,多亏了道士帮忙……唉,房子被你们买了,也是天意。” “那条大鲵你们吃了吧!” 晏珣听出金大娘的伤感,安慰:“因闹鬼的事,陈家名声败坏。陈秀才去考乡试,都无人跟他联保。您也算报了仇了。” 人命和前程不对等。 但对陈湛这种自重“身份”的人来说,毁了他的前程就是最重的报复。 金大娘惨淡笑道:“也只能如此。所以,你不聘玄猫也不要紧,那屋子可以住。” 说起来,晏家父子连哄带吓低价买了陈家的宅子,也帮她出了一口气。 晏珣瞄了瞄躲在花丛中的玄猫,瞧那乌黑发亮的毛发,撸起来一定很顺滑。 “我们本来就不怕鬼,就是想养只猫。不瞒你说,我爹离开临清的时候,还念叨着走得匆忙,没聘一只临清狮子猫。” “这只乌云啸铁品相真好,我是诚意求聘。” 一旁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的小怜插嘴:“若真心求聘,就把聘书和聘礼准备好!仗着长得好拐猫,跟陈玉郎有什么区别!” “小怜!”金大娘轻轻呵斥了一声。 小怜挑衅地瞪了晏珣一眼。 晏珣摸了摸脸,认真地说:“姑娘三番四次说我长得好,是真心话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子对我如此爱慕!” 他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干嘛再三强调他长得好? 这样很没礼貌的! 小怜愣了愣,脸涨得通红,瞪了晏珣两眼匆匆离开。 晏珣摊了摊手……一击获胜,敌方战斗力实在太弱! 金大娘含笑听他们斗嘴,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不一会儿又暗暗摇头。 不成的。 晏珣承诺回去准备聘书和小鱼干,改日再来聘猫,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嘿嘿,把这只乌云啸铁带回去,老晏一定很惊喜。 到时候他就定个规矩,老晏每天的功课做完,就能撸猫一小会儿。 若是功课做不完,抱歉!猫猫今日不营业! 金大娘送晏珣到门口,想起什么,忙说:“瞧我这记性!我们家乡习俗,亲戚家的小孩子第一次上门,要给米粉包子‘打送’,你等一等……” 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从厨房的柜子拿出一包点心,“豆沙馅的,你们小孩子甜甜嘴。” 晏珣:“……我不是小孩子。” 口中这么说,手很诚实地接过豆沙包。 没办法,馋豆沙馅了。 金大娘见他接过,高高兴兴地送他离开,再三叮嘱他记得来聘猫。 等晏珣走远了,小怜才溜出来,嘟囔着:“娘真的要把乌云聘给他?一来就拐走我的猫,真可恶!” 金大娘说:“咱们家有两只大猫,这窝小猫本来就是要聘出去的。晏小哥是个好人,会好好照顾乌云。” “娘看他是个好人,是把他当亲戚家的小孩!因为他爹跟臭道士要好?娘,臭道士究竟是不是我爹?你们为什么不成亲……” 很快,院子里传出鸡飞猫跳的声音:“行!我不问!” 娘不会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她爹吧? 晏珣不知道后面的事。 他心情愉快地啃着豆沙包,想着过两日就有猫了,脚步轻快得能奏乐。 第二天,卢墨轩才从画舫回到顾家。 他大战了一天一夜,精神有些不济,见晏珣匆匆忙忙又要去胭脂巷,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晏珣脚步顿了顿:“……我是去聘猫。” “好,我听你解释。”卢墨轩笑得意味深长,你接着狡辩啊! 晏珣摇了摇头,拿着写好的聘猫书和小鱼干出门。 等他真的把玄猫领了回来,卢墨轩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顾轻侯这两日很忙。 中贵人阮瑛回京了,两淮盐运使又找他们这些盐商议事,重点是该如何调整盐政收入……嗯,就是利益分配。 忙碌之余,他还是关注了一下便宜外孙的动向。 得知晏珣难得来扬州一趟,不去小秦淮丰富职业技能,反而忙着聘猫……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少年人是不是有些不思进取? 但想一想晏珣又给他画了一副超乎想象的《金瓶梅》配图,他又想通了,“外孙”阅历惊人,已不需要普通人的见识。 晏珣来找他道别时,顾轻侯说:“聘一只猫都如此讲礼数,晏家真是守礼之家。既如此,我等你们的消息。” 要是再拒绝,多少有些不识抬举。 虽然这几天在顾家好吃好喝,但晏珣是有底线的人,绝不会轻易把爹卖了。 他还是一口咬定要等爹来决定。 唉,也不知老晏面对这天降的桃花运会有什么反应? 晏珣心中有些忐忑。 出门一趟带个后妈回来,谁都会吓一跳吧? 老晏……晏鹤年这个时候有些懵。 他被官府的差吏带到了县衙! 晏鹤年经历过大风大浪,知道自己这回是被人设计了! 甚至,连谁设计陷害他,都已经心中有数。 搞什么,凭本事买的低价房,还能要回去? 怕倒不是很怕,就是有些怀疑自己今年是不是犯太岁。 再一个……儿子回来误会他又干坏事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晏鹤年就觉得头疼。 他这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那个没大没小的老小子! 第19章 倒霉的晏半仙 每当晏鹤年想做个好人,命运就要跟他开个玩笑。 晏珣下扬州这几日,晏鹤年都在老老实实地读书。 他过完端午就到汪氏族学上任“助教”,年俸四十两。 这“卖儿卖女”得来的工作,万一到时候有人不服气讨教怎么办? 当然是临急抱佛脚。 “子时已至。朗朗阳世,平安无事。” 打更人李四拖长的声音响起,晏鹤年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睛。 除了年少时备考,有多久没那么用心读书了? 这时辰,再不睡鬼就要来敲门了。他打了个哈欠,摊成一个“太”字躺在床上。 刚迷迷糊糊入睡,晏鹤年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阿珣回来了? 晏鹤年一骨碌地爬起,第一反应就是儿子出事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 “咚咚”的敲门声在着名的鬼屋前响起,在静谧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邻居们被吵醒的都吓得抱成一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却不敢出门。 晏鹤年快速地走到院门,问:“是谁?” 门外是个男人的声音:“老六,是我!” 晏鹤年的手停在门栓上,没有开门。 声音很陌生,喊得却亲近……呵,老六是你叫的? 他说:“不知道你是谁!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明日再上门吧!” 门口那人却不肯,继续拍门,声音有些大:“老六把门开一开,我把东西放下就走!原本就该分给你的。” 晏鹤年心头一跳,想起李四说有人要往他家送东西。 这就来了? 他更加不肯开门,大声说:“我不认识你!快走!再不走我就放女鬼了!” 那人着急,低声说:“老六!这些都是好东西,值一两千银子!我马上要离开高邮,你不开门就没了!” 若遇到愚蠢又贪婪的人,这下就开门了……别管认不认识,将错就错! 可晏鹤年只冷笑一声,大声喊:“有贼啊!快来人啊!” 没人出来。 “走水啦!走水啦!” 有贼还不要紧,失火可不得了。 房子都是土木结构,一旦大火成灾,整个坊都会蔓延。 左邻右舍提着桶匆匆忙忙出来,连声问:“哪里走水?哪里?” 陌生人听到吵闹声一眨眼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晏鹤年打开门,向众高邻致歉:“厨房的柴堆起了火星,已经浇灭了。惊扰众高邻,是我的罪过。” 黑灯瞎火的,邻居们在门口看了看,打着哈欠说了两句就走了。 李四得到消息,也敲着锣飞奔过来,“哪里走水?哟,是你家啊!” 防火防盗,是他这个地保兼打更人的职责。 晏鹤年笑道:“已经没事了。” 李四眼珠转了转,笑呵呵地说:“越烧越旺,恭喜恭喜。” 按惯例,走水没造成损失,他就去主家道喜; 如果这家人被烧得干净,他就去向幸存的四邻道喜:“恭喜恭喜,水龙来得快。” 无论如何,被道喜的人都得给他一些辛苦钱。 晏鹤年也大方地掏出二十文,连声说:“多谢多谢!刚来了个陌生人,我怀疑是个贼。劳你多照看着!” 李四乐呵呵地接过钱,至于照看不照看,那是另一回事。 晏鹤年觉得自己真是个机灵鬼,这件事有惊无险就过去了。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人趁着众高邻凑在晏家门口的一瞬间,往院墙角落的柴堆扔了一包东西。 闹了这一场,晏鹤年做了一夜离奇古怪的梦,第二天醒来还迷迷糊糊。 他提着桶到井边打水,外头“砰砰砰”的锤门声响起,手一松,木桶“咚隆”掉进井里。 娘希匹的! 门外站着四个衙役,面色不善,“你就是双河村晏鹤年?你跟一个浑名叫‘滚刀刘’的刘大郎可有来往?” 晏鹤年淡定,“不认得什么滚刀刘。我不久前才从外地回乡。” “是从山东回来吧?那就对上了。”一个官差冷笑着,进门来:“这就是你花一两银子买的宅子?可真是好运气。” 来者不善。 晏鹤年明白了,抱着手臂冷眼看这些人想干什么。 总不可能只为了这套鬼宅,就搞这一套大阵仗,里头必定还有其他的事。 官差们进到屋里,四处查看,里里外外干净整洁,没有太多东西。 书籍笔墨、色纸冥衣和一些罗盘等,看着是读书人兼非职业半仙用的东西。 晏鹤年说:“诸位这是来抄家吗?好歹说说是什么事,我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冤枉死了。” “冤枉?”一个官差从柴堆里扒拉出一个包袱,“你冤枉,这是什么?” 晏鹤年看着那包东西,愣得像只呆头鹅。 娘希匹!又掉坑了! 呜呼!苍天负我! 搞清楚谁陷害他,非得送对方个妖魔鬼怪大礼包不可! 他大声说:“昨晚有人来送东西,说不定就是他的同伙趁乱扔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人,还大声把人赶走!邻居们都听到的!” 左邻右舍走出来说:“是这样!后来晏官人还喊走水了,才把人吓走!” ……是不是真的走水,他们又不傻。 自从晏家父子住进来,跟大伙儿相处得都好。晏半仙神算,还帮他们找到丢失的物品。 现在有事,他们是站在晏鹤年这边的。 官差脸色好了点,放缓语气:“盗匪大事,晏鹤年必须跟我们走一趟。若有冤屈,县太爷一定会查个明白。” “走吧!晏半仙!” 官差们允许晏鹤年关好里外各个门,拿了嫌疑人和赃物回县衙复命。 晏半仙被抓拿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整条仓米巷、整个平安坊。 打更人李四说:“晏官人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勾结盗匪,或许是误会!” 卖馄饨的秦老汉说:“晏官人常来我这里吃馄饨,他是双河村人,不至于做盗匪祸害乡里。”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 “他说是神算,可算到自己有牢狱之灾?说不定就是个骗子!” “说起来,他儿子去哪里了?莫不是提前得到消息跑路了?” “难怪!就说呢!刚回来高邮就下扬州,又不肯说具体去干什么!” 有帮晏鹤年说话的,也有带节奏墙倒众人推的。 陈湛躲在人群里,时不时附和一声,心中冷笑…… 为了钱,他连人命都敢害! 晏鹤年敢骗他的宅子!也不打听打听,他姓陈的是不是好惹的! 人总是这样,下意识忽略自己的错误。 陈湛不会想自己当时心甘情愿脱手鬼宅,只觉得晏鹤年坑他。 把这些日子被外人嘲笑、被妻儿抱怨的怨气,都撒在晏鹤年身上。 听说晏珣下扬州,神神秘秘的不肯透露具体干什么,不知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果断抓住时机出手,一个姓晏的总比两个好对付。 男人不狠,江山不稳。 陈湛打定主意要让晏鹤年把吃进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还要让晏家父子再也翻不了身。 但他万万没想到,十拿九稳的局,还能翻转。 第20章 高邮水深 县衙大门西侧,建有申明亭。 凡财产纠纷、打架斗殴等民事案件,先在申明亭调解。 双方当事人的里长、县衙的相关文吏,一起对当事人陈述利害,能庭外和解的就不用上堂打官司。 一般的小案子,当事人都见不到县太爷。 但晏鹤年很有这个荣幸,摊上了勾结匪徒这样的要命大案,由县太爷亲自升堂审理。 县令曾博山是江西道广信府人,刚来高邮上任就遇到如此大案,且喜且忧。 可大可小,且喜且忧。 主簿吴世仁是本地人,正在向曾博山讲这个案子。 “……前些日子,淮安官府发来协查公文,说有货船被劫,其中一个强盗被人认出是高邮湖水匪刘大郎,诨名滚刀刘。” 曾博山点了点头,这事他知道。 吴世仁接着说:“有人出告,双河村晏鹤年早年就结交水匪,不久前从山东回来,正好途径淮安。昨夜滚刀刘去寻晏鹤年被人发现,今日差吏上门搜查,发现一个包裹,人赃并获!” 曾博山摸了摸胡子,问:“人赃并获?拿到滚刀刘了?” 吴世仁:“……那倒不曾,只拿到了晏鹤年。” “那算什么人赃并获!”曾博山眯了眯眼。 他怎么觉得这事太巧合了呢? 水匪真的要来寻晏鹤年分赃,也该静悄悄的……哪能嚷嚷的满街都听得到? 是不是觉得他傻? 吴世仁建议:“待会儿把晏鹤年押来,先打十大板子压压性子,量他不敢不招!” 曾博山不置可否,只通知前面安排升堂。 晏鹤年被官差押着,从县衙大门西侧的偏门进入审案的大堂。 他嘀咕了一声“晦气”,西偏门又称“鬼门”,用于提审重要案犯或押解死囚赴刑场。 辣块妈妈的,买鬼宅果然不吉利。 “你就是高邮童生晏鹤年?可知今日为何在此?”县令曾博山沉声喝问。 晏鹤年恭敬行礼,朗声说:“县尊在上,因小儿自幼有疾,我这些年带着儿子在外求医问道,不久前儿子病好,才带着他返回高邮。我在家里日日读书,昨夜……” 详细说了昨晚的事,晏鹤年耷拉着脑袋:“很显然,有人故意陷害我,请县尊明察!” “狡辩!”曾博山面若寒霜,冷笑道:“如你所说,刚回到高邮,何人会刻意陷害你?寻常人怕是连滚刀刘是谁都不晓得!” “打十大板子!看你招是不招!” 衙役得令,举起板子如猛虎下山一般向晏鹤年走来。 “招!我招!”晏鹤年连忙喊。 娘希匹!好汉不吃眼前亏! 见衙役退下,晏鹤年额上的冷汗都掉下来……这些衙役的板子有讲究,真的用狠劲,十个板子下去能要半条命。 “县尊既然说人赃并获,不知可否让我辨认辨认赃物?我也好知道到底是多大的案子,想想自己到底犯过什么事!” 这话说的,好像他犯过很多事一样。 曾博山精神一振,让人把赃物取来。 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些女人的衣物和头面首饰,看着值个几十两银子。 晏鹤年松了口气,大声说:“县尊容禀,昨夜那贼人口口声声要给我一两千银子,我还在想陷害我的人真舍得!可现在看来,不过几十两银子,真是小气!” “难道我晏鹤年勾结水匪,就为了区区几十两?” 曾博山向一旁的主簿吴世仁看去。 吴世仁冷笑:“区区几十两?你不久前花一两银子,连哄带吓买了平安坊陈秀才的宅子。你若不在乎区区几十两,需要做这样的事?” “县尊,陈秀才也告状,说要撤销这桩交易。” ……这属于民事纠纷,寻常都不用县令过问。 晏鹤年本来还不太确定陷害自己的人是谁,现在倒有七八分肯定了。 嗯,或许不仅陈秀才。 说不定真有人跟水匪勾结,想推他出去做替死鬼,让这个案子结案! 他心里飞快思索着,沉着地说:“陈湛的鬼宅,请人驱鬼都不下一百两,他才脱手给我,不过是嫁祸之意。我们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有牙行中人作证,到县衙立契交税。这是公平交易。” “不久之前,蒙松风书坊赏识,请我去汪氏族学做助教,年俸四十两。我能堂堂正正挣钱,何必去做盗匪?” 若陈湛真舍得花两千两来陷害,他还真百口莫辩。 拿几十两出来,是不是太瞧不起人? “不见棺材不落泪!”吴世仁冷哼一声,对县令说:“县尊莫听他狡辩。他一个童生,连汪氏族学都考不进,还敢说去做助教,真是恬不知耻!” “至于说赃物只值几十两……说不定这点东西是后面补的,还有赃物藏在别的地方!” ……摆不上台面的陈湛!也不知道拿多点东西出来! 曾博山皱了皱眉:“汪氏族学就在城内,是与不是,问一问就知。想必,晏鹤年不至于撒这个谎。” 他看出来了,吴主簿跟这个晏童生似乎有过节。 高邮的水有点深啊! 见事情有些不妙,吴世仁拿出撒手锏:“县尊大人何不把证人请出来,与罪人当面对质!好叫这狡猾的贼人不能再狡辩。” 晏鹤年闻言猛地抬起头。 好家伙! 敢跟他对质?对方有备而来啊! 到底是谁? 想到昨夜那人张口就喊“老六”,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不怕敌人从外部袭击,就怕自己人捅刀。 曾博山从善如流,补充:“既然陈湛也告晏鹤年诈买房子,就把他也找来。” 这案子很有意思,想把他当枪使? 若真的能查获水匪大案,他倒不介意被人当一回刀子。 但很显然,这案子不对劲。 若是仓促定罪,将来搞不好就会翻案……那晏鹤年还有个逃窜在外的儿子呢! 高邮鱼米之乡,许久没有发生过勾结水匪这样的大案,许多人围在县衙外议论纷纷。 汪家的人也得到消息,可是跟晏家父子接触的汪东篱和卢墨轩都下了扬州,其他人不知就里,也就作壁上观。 一时间,没人能帮晏鹤年证明族学助教的真假。 反而是陈湛和另一个证人被带上了公堂。 “晏松年?原来是你啊。”晏鹤年阴恻恻地看过来,“人家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卖了兄弟!” 晏松年一上公堂就缩着脑袋。 说好的只要他在证词上画押,没说让他跟老六当堂对质啊! 老六只有一个傻儿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可有一家老小。 再说,他只是跟老六有过节,想看老六倒霉。 但现在看来,姓陈的是想要老六死。 既然这样…… 他左右看了看,狠了狠心说:“县太爷在上!我招了!我说实话……” 第21章 证人反水了 “县太爷!前几日我进城卖鸭子,到秦老汉那里吃馄饨,听说我家老六回高邮了,心里疑惑……老六这厮还有脸回来?” “老爷您不知道,老六最不是东西!当初我家老太爷偏心,分家的时候给他分的最多。” “后来他带儿子去治病,临走的时候把房子给外八道的亲戚都不给我,我是他堂兄啊!您说……” 晏老四咬牙切齿地絮絮叨叨。 县令曾博山额头青筋一跳,“说重点!” 本官还管你怎么分家呢! “是!是!”晏老四缩了缩脖子,“我就打听着去了平安坊,在晏家附近观察,想看看老六到底混得怎么样,结果就遇到了陈湛。” “陈湛见我仪表堂堂,问我是不是认得晏鹤年,跟他是什么关系……那我能说老六好话?当然痛斥这厮不是东西。” “陈湛说老六骗了他一套宅子,他想出口气,让我做个证,就说老六以前认识高邮湖水匪。我记得老六跟他爹进高邮湖放过鸭子,那也算识得吧?” 他的话说到这里,公堂上的人脸色都变了。 晏鹤年笑了。 果然还得是晏老四! 原本成竹在胸的陈湛双目圆瞪:“你说什么?你明明说晏鹤年从小不学好,跟水匪称兄道弟!” 县令曾博山拍了拍惊堂木,喝道:“不得咆哮公堂!晏松年,你继续说。” “是!他是不学好啊!花了家里的钱读书,就学会了淘气!” “陈湛答应事后给我十两银子的好处费,我辛辛苦苦养大一只鸭子才挣多少?县太爷,将心比心,换作是你……” “啪!” 曾博山重重拍了惊堂木。 什么叫“换作是你?”,谁跟你“将心比心”,这什么人啊! 陈湛也怒火中烧,这什么人啊! 收了钱还能反水的?! “我还没收到钱呢!我就是养鸭的,识字不多,也不知道证词上写的什么!”晏松年委屈地说,“县太爷要为我做主啊!我要是说谎,就让我下辈子做鸭!” ……够狠。 曾博山眉头紧皱,现在人证反水了,物证又显得过于单薄,但事关勾结水匪的大案,又不能轻易放过…… 他看向晏鹤年,沉声问:“你说你之前带儿子在外寻医问道,又说你买鬼宅是懂道术。你在哪里学道?都懂哪些?” 说到道术,晏鹤年就更不慌了。 “回县尊,我是在茅山学的道术。驱邪祈福,算命问卦,都会一些。” 曾博山点点头,问:“那你算到自己有牢狱之灾吗?” “没有!”晏鹤年肯定地说,“近来我卜得一卦,水山蹇、险阻在前,利见大人,贞吉。想来就预示着我会遇到小人险阻,但能遇到大人这样明辨是非的好官,安然无恙!” 陈湛连忙插嘴:“巧言令色!大人,他的意思是,你若不帮他,就是不明是非的昏官!” 曾博山瞟了陈湛一眼,轻飘飘地说:“按证人晏松年所言,是你出钱收买他做伪证诬告。《大明律》,‘凡诬告人,而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你可知罪?” 陈湛慌了,“我,我……不是我告的啊!对,我就是告他诈买房屋。什么勾结水匪,是晏松年说的。至于查出赃物,是官府衙役干的,与我无关!” 说完,他也镇定下来。 好险,差点把自己陷进去。 主簿吴世仁也帮腔:“昨夜有盗贼上门寻晏鹤年,整个平安坊的人都知道……晏鹤年自己喊有贼呢!就算有人出告,也是出于公义,不算诬告。” “陈湛是秀才,有功名在身。可恨这晏松年,说话误导了陈湛,才有今日的误会。” 曾博山看着吴世仁:“误会么?” “是,是误会!”吴世仁瞪了陈湛一眼。 ……说好的栽赃一笔大的,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晏鹤年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偏偏这个吝啬鬼怕“赃物”充公,舍不得拿出钱! 只要晏鹤年顶了罪,水匪案顺利结案,还怕真正的“水匪”不补偿他? 还花十两银子找了晏松年这么个反复无常的东西! 自己居中牵桥搭线,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没想到被陈湛的小气吝啬坏了事。 ……晦气。 陈湛被姐夫吴主簿瞪着,只能尬笑着说是误会。 晏鹤年却说:“误会吗?大人,我看这陈湛就是故意陷害我,想要借刀杀人!那样他那些丧良心的事,就天知地知鬼知道了!” “此话怎讲?” 曾博山对吴世仁已有不满,便顺着话头问。 晏鹤年大声说:“县尊在上!我要替鬼告状!有女鬼金丽娘告陈湛夫妻谋财害命!” 陈湛一开始还老神在在,以为晏鹤年和其他街坊一样,不过知道些表面的东西…… 可随着晏鹤年的诉说,他不禁感到阴风阵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堂上赫然响起女子的声音! “……秀才娘子请我到家里,摆酒和我义结金兰。说‘不管臭男人,只我们姐妹做伴’,她把玉镯套进我的手腕,取玉之坚固也!” “我想着难得遇到这么好相处的大娘子,就是不看玉郎,也看她呢……谁知道,他们哄了我的钱,就要把我卖了。” “我的百宝箱也落在他们手里,不下五千两银子呢!” 晏鹤年发出一种哀怨的女声哀叹,幽幽地看着陈湛。 陈湛:…… 什么鬼! 这些私密事他从哪里知道的?难道真的是丽娘的鬼? 这大白天的! 县令、主簿、师爷和众衙役都惊呆了! ……此城中可有擅口技者? 这时候只有晏老四比较镇定……老六从小就这样,除了读书干啥都行。 就连一个童生,都是老六他娘逼着才考上的。 现在老六没了爹娘,想必已经不读书了。 好半晌,县令曾博山才回过神,发现了重点……百宝箱!五千两银子! 乖乖! 刚刚才说晏鹤年为了几十两银子能勾结水匪,那么五千两银子,能让人丧失人性! 当然,县令不是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他只不过是嫉恶如仇。 “来人!把这谋财害命、诬告他人的陈湛打入大牢,本官要仔细查!一查到底!” 见官不必下跪的陈秀才“噗通”跪倒在地:“大人!大人明察啊!鬼话怎么可以信!晏鹤年满嘴鬼话,他是个妖人!大人拿他下狱啊!” 他本来就想着,即使不能定晏鹤年勾结水匪的罪,只要把人打十大板再投进大牢,就能把晏家父子玩死! 凭晏珣一个半大少年,从扬州赶回来,遇到这种事还不成慌脚鸡、任人宰割? 到时候别说要回房子,就算要把晏珣卖了也不是不可能。 万万没想到,被投入大牢的人是自己。 第22章 姓晏的都是人才 县令曾博山知道鬼话不能给人定罪,这种陈年旧案更是连证据都没了。 但他还是把陈湛关起来。 一来他刚上任多没久,吴主簿就给他挖这个坑,令他很不舒服; 二来也是好奇那五千两,到底有没有?关一关说不定就有了。 做妓女比当官还挣钱? 令他多少有些心动。 再看看公堂上的晏氏兄弟,县太爷又觉得辣眼睛。 一个反复横跳,一个随时随地鬼上身……真是江北子弟多才俊! 晏家兄弟眼巴巴地看着县太爷。 ……可以走了吗?急着回家喂鸭子呢! ……可以走了吗?说不定我老儿子回家了。 “所谓‘捉贼拿赃,抓奸成双’,此案赃物有可疑,证人不可信,本官断晏鹤年无罪,当堂释放。” “本着不枉不纵的原则,着令晏鹤年半年内不得离开高邮,本坊里正、地保监督!本人每旬到县衙报到一次。若有新的证据,即刻捉拿!” 曾博山拍着惊堂木,庄严喝问:“晏鹤年,你服不服?” “老爷英明!”晏鹤年服啊! 监视居住,为了防止嫌疑人跑路,是有先例的。 他行得正坐得正,跑什么? 见晏鹤年可以离开,晏松年也磕了头想走…… “晏松年为一己之私诬蔑他人、寻衅滋事,打十大板!” 随着县令老爷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衙役举着杀威棒,恶狠狠地扒掉晏松年的裤子。 “老爷!青天大老爷!我没诬蔑啊!晏鹤年真的不是个东西!他从小就坏,偷七爷爷的罗汉豆,栽赃给我……” 板子“啪啪”打下,疼得他像杀猪一样嚎叫。 主簿吴世仁抓住时机,逼问:“再问你一次!晏鹤年有没有勾结水匪?” “没有!” “有没有?!再说一次!” “没有!你打死我也是没有!” 衙役们刮目相看,杀威棒打人多疼他们知道。 晏老四看着脑子不太清楚,倒是一条硬汉。 晏松年:……爷爷的!雇主老陈都下大狱了,再作证也没处领钱!倒不如嘴硬到底,去老六那里讨个好。 不然岂不是白挨这顿打? 他可真是个机灵鬼! 晏鹤年半眯着眼睛看晏松年挨打,全身肌肉抖了抖……乖乖!差点就是他挨打了! 十大板子打完,县令老爷退堂。 晏鹤年从县衙的东偏门“人门”走了出去,晏松年被衙役抬着出来。 县衙外早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见晏鹤年从“人门”出来,就知道他没事了。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 “我早说什么来着?晏半仙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能勾结盗匪?” “哎呀不对啊!陈秀才怎么没出来?……什么?他被下大狱了?” 顷刻间,晏鹤年和衙役们被好奇的乡亲们团团围住。 他们不是长舌妇,只是高邮多久没出这样的大事了? 这不跟看戏似的。 很快,公堂里发生的事传了出去,人们关注的重点果然是女鬼告状和百宝箱。 这个更有戏剧性啊! “早知道陈秀才斯文败类,没想到心肠那么歹毒!” “秀才娘子才毒呢!最毒妇人心!”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家全家都不是好人。” 有人突然说:“哎!晏官人,说起来你这回遭罪,祸根是那套宅子,你要不要把它退回给陈家?” 这是眼红晏鹤年一两银子买房的。 本来嘛,房子再破旧,也不能这么白给的。 最可气的是这个便宜被外人捡了! 正在吃瓜的晏鹤年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 面对一些看戏的眼神,他沉声说:“不退!我既然替金丽娘告状,怎么好让她住的宅子继续姓陈!” 啊……这……女鬼! 对房子有想法的人怂了。 便宜也不是谁都能捡的。 人们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心满意足地散去……瓜虽然好吃,各家还有活呢! 晏鹤年甩了甩袖子也要离开。 晏松年扯着嗓子喊:“老六!你不能不管我!家里人还不知道我进城做什么,没人来接我!” “你该死!”晏鹤年低沉地骂了一句。 “你要不管我!我可就要嚷了!老六,你小的时候……” 光脚的怕穿鞋的,要脸的怕不要脸的。 晏鹤年气得冒烟,但想想这厮及时反水,像是跟他约好似的,很有小时候一起盗九大爷咸鸭蛋的默契…… “哼!” 晏鹤年晦气地架起晏松年,喊了一声:“哪位街坊来搭把手?” “我来!”瓦匠张大力跑过来,粗鲁地抬起晏松年的两条腿,嘟囔:“这样的人管他做什么!” 他也是全程吃瓜,知道晏松年干了什么。 “一笔写不出两个‘晏’字!”晏鹤年叹了口气。 “晏六哥重情义。”张大力赞道,“平安坊的街坊们都知道你是好人!别听那些人瞎说退房,凭本事买的,凭什么退!” “就是!”晏鹤年坦然,“我要是退了,才如了姓陈的意!” 张大力果然大力,有他帮忙,晏家兄弟顺利回到了仓米巷。 晏鹤年送张大力出门,关紧院门,阴沉着脸一步一步向晏松年逼近。 “老六!你想干什么?”晏松年趴在床上,色厉内荏:“我为了你挨了一顿打,你得赔我十两银子!” “你活该!”晏鹤年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可你不该出卖我。” 晏松年振振有词:“他说给我十两银子!将心比心,换做是你……” “换做是我?我绝对不可能做!”晏鹤年打断。 十两银子? 寒碜谁呢? 他可是有底线的人。 “你那傻儿子哪里去啦?被你卖啦?”晏松年发出灵魂拷问。 晏鹤年:“……我儿子不傻!他去扬州挣大钱了!” “呵!傻子挣大钱!还说不是被你卖了!况且我没撒谎啊!你不是跟水匪称兄道弟?金墩岛的黎大喊你做哥哥,姓王的还来过你家……”晏松年小声嘀咕。 “闭嘴!王大哥不是水匪!”晏鹤年压低声音,“老四你是不是缺心眼?勾结水匪的事往大了说是谋反,诛九族的!” 黎大就罢了,提王大哥做什么! 你脑子有大毛病! 晏松年吓得一哆嗦,把脸埋在枕头里,“你吓唬我!没那么严重!我就想挣点钱,本来打算拿到钱就反水的!” 嘴巴比鸭子还硬,却吓得失禁了。 “晏老四!你给老子滚!我的新竹席!” 看着竹席上的可疑的水渍,晏鹤年出离愤怒,拖着晏松年往水井去…… 给这厮洗一洗! “救命啊!晏老六要把我扔井里啊!”晏松年扒拉着井沿,又是杀猪一样的嚎叫。 晏家大门紧闭,这声穿透力十足的哀嚎还是传了出去。 左邻右舍都是一哆嗦,晏半仙杀人? 那是不可能的。 那晏老四真是精神,被打了十大板子还叫得那么响亮。 也不知晏小哥啥时候回来,得知这件事会怎么样? 想想就有意思……姓晏的都是人才! 第23章 老儿子回来了 手扶栏杆叹十声, 鸳鸯枕上劝情人。 好哥哥, 一路野花休要采…… 不知哪条船上传来小曲,河上的晨雾都浓郁得缠缠绵绵。 晏珣坐在船头的甲板上背书,身体跟着船身有节奏地摇晃,像是为顺风而来的歌谣打节拍。 小玄猫乌云蹲在他脚边,歪着脑袋啃小鱼干。 晏珣一开始还细心地掐头去尾,只留下中间最好啃的鱼身。 谁知乌云不领情,乌溜溜的小猫爪一按,把鱼头和尾巴都压在爪下。 嗯……猫似主人,是只勤俭节约的小喵没错~~ 卢墨轩拿着一本《金瓶梅》过来,见喵喵声和小黑猫靠在一起,调侃:“下一趟扬州,你不聘个小娘子,倒聘一只猫,真不像年轻人!” 晏珣说:“猫多好啊!不用花心思哄、猜它心里想什么,有小鱼干就满足了。” “小孩子!”卢墨轩摇头,“等你到令尊的年纪,就知道女子的妙处。说起来,你爹会纳顾大官人的养女吗?” 顾轻侯信心十足,卢墨轩却觉得未必。 这对父子都有些不走寻常路。 晏珣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其实,他也不知道老晏会不会要小妾。 毕竟,单身久了就会觉得,右手挺好。 他转移话题:“卢叔来得正好,我有个问题向您请教。‘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段话我理解得不知道对不对……” 卢墨轩只是老童生,但经营书坊多年,读过很多书。 给晏珣解惑,已经足够。 说到学问,卢墨轩也正经起来,听完之后说:“你理解得虽不透彻,但总体没有错误。有一点,止于至善,不是说‘至善’是终点,而是说‘至善’是开端……” 一个耐心讲,一个认真听。 晏珣偶尔提问,都是关键的地方,好为人师的卢墨轩讲得很舒服顺滑。 见晏珣言之有物,卢墨轩有些诧异:“你已经读到《大学》了?” 明明三天前还在向他请教《论语》! 晏珣脸微红:“只是囫囵吞枣,先通读一遍。考汪氏族学不是要至少通读四书嘛!” 卢墨轩问:“你真的要考进去?东家不是说嘛,可以让你以亲戚的身份进去旁听。” 晏珣认真地说:“进汪氏族学可以走后门,县试呢?县太爷又不是我‘亲妻’。我要给家父做个榜样,读书做学问要脚踏实地,不可以图谋捷径。” 他要使劲卷! 以手不释卷的勤奋,卷得老爹不好意思! 卢墨轩忍着笑:“少年人有志气!” 哈哈! 听说过老子给儿子做榜样的,没听说儿子给老子做榜样的! 晏珣盘腿而坐,一手撸猫一手捧着书,又开始之乎者也,不知不觉客船回到了高邮。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俯瞰满城炊烟,竟已到了饭点。 运河上打鱼的渔船也渐渐回来,几条船排成阵势,鱼鹰栖息在木架上,被客船惊扰得“噼噼啪啪”,摆出临战姿态。 晏珣归心似箭,无心欣赏江南水乡独特的景色。 他和卢墨轩一起,往岸上搬运行李。 顾大官人和汪东篱答应他的钱都给了,足足一百两巨款! 有钱了要做什么? 买买买! 让老晏看看他的儿子多有出息、能养家了! 老晏还有什么借口不读书?! 行囊中,还有一只黑油油的小猫。 这一趟满载而归,晏珣两只手实在不够用,就在码头请了个挑夫。 码头上熙熙攘攘,有远行归家的人,有来往的客商、卖力气的挑夫,也有做小买卖的摊子。 “小哥!来点卤煮下水,还有卷饼!”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汉子招呼。 晏珣用半生不熟的山东话回复:“不用!俺回家去吃!” 挑夫听着,笑问客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晏珣也背着一筐行囊,乐呵呵地说:“我是本地人呢!家住平安坊仓米巷,你跟着我走就是。” 要回家啦!真呀真高兴! 挑夫怔了怔,“平安坊?是晏半仙住的那个平安坊吗?” 晏珣:……?!! 不是吧! 他爹又干了什么? 这才回来多久,随便一个挑夫都知道爹的大名? “老兄,你……怎么知道晏半仙?实不相瞒,那是我爹!”晏珣忐忑地问。 “哎哟喂!”挑夫更震惊,看晏珣的目光都带着崇拜:“原来是半仙的儿子,难怪和常人长得不一样!” 看着就精神,跟龙王爷的女婿似的! “你爹了不得啊!他当堂请女鬼上身,替鬼告状。” ……什么鬼? 老晏你到底在搞什么? 一天一篇文章,你肯定没写! 晏珣好气啊! 俗话说“男人至死是少年”,他爹至死是个熊孩子! 他忽然同情祖父祖母,你们不容易啊! 挑夫的嗓门有些大,同一个方向的路人听到声音都凑过来:“晏半仙的儿子回来了?前两天好一场热闹,你没赶上!” “就是!比社戏还好看!你爹真是个能人!” “嘿!就说你不是跑路,这不就回来了!” 晏珣无语望苍天。 你们看戏当然高兴啦,我爹是那个唱戏的啊! 在路人的左一言右一语中,晏珣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对老晏的气总算是消了。 爹是受害者! 事出有因,不是爹主动惹祸。 嗯……爹这一次应付得漂亮,看来上回在临清吃的亏,让他长进了。 小珣摸了摸下巴,老怀宽慰。 随即又升起对陈湛夫妻的怒火……欺负他爹就是欺负他,这件事没完! 从金大娘那里,他已经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老爹想必是从土地庙道士那里知道详情。 道士装神弄鬼吓唬陈家,什么内幕不晓得! 本来,他们作为路人,也不是非得替天行道。 但人不打狗,狗要咬人,这就不能忍了。 “老贼,欺我太甚!”晏珣握紧双拳,“家父坦荡君子,一心读圣贤书,来年就要考院试。他平日算命卜卦,不过是为人解忧。好好一个读书人,凭白被人诬陷,岂有此理!” 不管怎么样,先维护爹的名声,跟爹同仇敌忾。 “可不是嘛!”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跟着起哄:“晏小哥!这个仇要报啊!” “嘿!陈湛吃了五千两的黑心钱,得叫他吐出来!” “吐出来也到不了晏小哥手里啊!” “听说了吗?吴主簿告了假,不知去了哪里……你们说,他是不是去搬救兵?” ……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百宝箱,重点又转移了。 到底是财帛动人心。 晏珣听到吴主簿搬救兵,心中一动…… 莫非,这件事的根源是本地人主簿和外来的县令斗法? 陈湛恐怕还是会被放出来。 不管别人怎么样,爹是无辜的。 晏珣更多的是对父亲遭受无妄之灾的心疼。 唉,不知爹会不会有创伤后应激反应。 给老晏放个假,让他尽情撸猫治愈吧! 一路思索着走到仓米巷,晏珣听到前方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从自家传出的。 “爹!我还没回家,你就摆席了?” 晏珣站在家门口,目瞪口呆。 第24章 我是你四大爷 晏珣深呼吸,默念养生之道,遇事不愁,生气不吼,着急不抖,稳如老狗。 但是! 他辛辛苦苦外出挣钱,差点被太监收做干儿子,还心疼老爹创伤应激……老爹却在家里摆席面,是不是过分一点? 明明分别之时,老爹的眼睛红得兔子似的。 果然爱是会转移的,满腔父子之情,终究是错付。 呜呜呜…… 晏鹤年正在招待街坊邻里,听到晏珣的声音,激动地小跑过来,三连问:“几时回到?饿了吗?累不累?” 可怜的儿子哦!舟车劳顿,都瘦……咦?圆了一点? “爹!你在摆席!”晏珣委屈控诉。 “哦!”晏鹤年帮着搬行李,连连解释:“昨天汪家有人从扬州回来,说你要在顾家多住几天。我想你难得去一趟,必然要涨些姿势,没那么快回来。” “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入宅移徙安床,我就不等你了。” “街坊们热情,都来喝安宅酒,大家热闹热闹,替我消除上公堂的晦气。” “啊!我上公堂的事,你晓得吗?” 晏鹤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一不留神说秃噜嘴,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唉,都怪他太优秀,不小心就出名了,想瞒也瞒不住啊! 相熟的邻里也过来搬东西,笑呵呵地说:“大好日子,我们来讨杯酒喝!小哥儿回来得正好,刚上菜呢!” “买了这么多东西?珣哥儿下扬州挣了大钱啊!” “哟~这是什么?!” 瓦匠张大力接过晏珣的背篓,一个黑影迅捷地跳了出来。 小乌云扭着胖嘟嘟的身躯跳到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群乌压压的两脚兽,嘴里还叼着一条小鱼干。 愚蠢的人类。 “是小猫!黑得真精神!老晏,有这玄猫镇宅,宅子以后就是吉屋了!” 邻居们如此热情友善,晏珣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赶紧放好东西,和老爹一起待客。 饭前不训子,睡前不训妻……人前不训爹,先放老晏一马。 高邮市井繁华,办酒席不用自家做饭菜。 平安坊内有个“秦厨房”,跟卖馄饨的秦老汉是兄弟,他包办酒席的,连碗碟都可租借。 只要提前预订,说明规格、要摆几桌,秦厨房就能安排得妥妥当当。 除了要现炒的几样时蔬,其余大菜都是在秦家做成半成品,开席前到晏家厨房加汤回锅煮沸。 因此晏珣虽不在家,晏鹤年一个人也把安宅酒操持得体体面面。 这种事通常由家中女主人操办。 晏珣……挺骄傲的。 他爹除了生孩子啥都能干,根本用不着娶个后妈回来嘛! 菜一道道上齐,晏家父子招呼客人吃好喝好。 邻居们喝了两杯,趁着酒兴好奇地问:“珣哥儿,你下扬州到底是做什么?听说你跟松风书坊的卢掌柜一起去的?” 越是神神秘秘越叫人心痒痒。 看晏小珣的样子是发了财,莫非是去卖什么…… “我接了个活,去给扬州顾大官人画一副画!” “哪个顾大官人?西门外开生药铺的?” “……卖盐的!”晏珣汗颜,用春秋笔法讲了自己的扬州之行。 太监、四野秘戏图、养女、后妈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必细说。 重点是…… “花厅糊窗户的,不是富户人家常用高丽纸,而是五色的玻璃。从外头往里看,什么都看不清。从屋里往外看,朗朗乾坤、五彩缤纷。” “我住的客房衣柜上,还挂着一面银框的玻璃镜,照得人汗毛都看得清。听说是佛郎机国来的,一面五百两银子!” “多少?!”街坊们都被盐商的豪奢震慑了,一面唏嘘感慨,一面连连骂“辣块妈妈”! 一面镜子就五百两银子,是人干的事? 珣哥儿见过这样的世面,画什么画反而不重要了。 说不定西门外顾大官人一个高兴,随手就赏他一百几十两的。 “还是珣哥儿稳得住,要是我,好歹把玻璃镜扣下来!” “得了吧!当心被人送官!” “晏老哥,你是怎么养的儿子,这样有出息!” 众高邻纷纷起哄,欢声笑语传出两条巷。 晏鹤年连连谦虚:“哪里?哪里?像我!像我!” 一场热热闹闹的入宅酒结束,街坊们把席上剩的肉菜分一分,带走自家的桌椅条凳、秦厨房的人收走锅碗盆碟,晏家重新恢复宁静。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晏珣喘了口气:“摆酒比画画还累人,一个个哄着我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了一趟龙宫呢!” “顾大官人家和龙宫也没啥区别。贤侄能进顾家的门,可以吹一年了。”角落里,一个声音响起。 晏珣望过去……怎么还有一个人? 不是都散席了?不走留着吃宵夜呢? 这个人走路一扭一扭的,菊花残、满腚伤? “侄子,我是你四伯啊?你真是阿珣贤侄?不是假冒的?哟嚯,你小时候是个傻子,还往我脸上尿尿呢!” 晏松年嘿嘿笑着,你尿过我的脸,我尿过你的床,不许再算账啦! 晏珣看了看这个四伯,再看看他爹…… 还别说,光听这说话的口气,挺像他爹的兄弟。 晏鹤年一脸晦气,对晏老四翻白眼:“酒席你也蹭了,还不回家?你家的鸭子不用喂了?” “我有三个好大儿,怕没人喂鸭?总之你不赔我十两银子,我是不会走的!” 晏松年硬气得很,拿不到钱就不走! 为老六的事,挨了十大板子,这顿打能白挨? 他本来还想看看老六的傻儿子,笑话几句……没想到小珣真的不傻了! 笑话没看成,钱更加得要。 “爹,这是个什么人啊?”晏珣搬了张凳子坐下,好奇地问。 “我的堂兄,你的四堂伯。”晏鹤年坐在另一张板凳上,冷哼:“就是这撮鸟,逼我卖了田地背井离乡!” 那是有深仇大恨啊! 晏珣抱着手臂,冷冷地盯着晏松年。 晏松年眼神飘忽,小声说:“我那不是好意?你这一个傻儿子中什么用?我过继一个好大儿给你,将来也有人为你养老送终……再说,你离乡是带儿子去寻医,关我什么事?” 你到处说被我逼得背井离乡,这个锅背得,我都成神兽玄武了! “呵!你是好意?你说我儿子八字不好、刑克六亲,要把他送到庙里出家。过继你儿子给我,是盯上我的房屋田地!” 晏鹤年越说越愤恨:“我把房子送人、把田地卖了,就是不给你!” “你一个人,要那么多房屋田地干嘛?你从小不学好,又不会种地!儿子又是傻子!” 晏松年振振有词,下一刻原地蹦起,“……贤侄,你干什么?莫动手,我是你长辈!” “哎哟!别踹腚!有伤有伤……死猫!连你也来欺负四大爷!” 玄猫一击即中,又跳回院墙,只留下晏老四骂骂咧咧的声音。 第25章 排排坐读书书 乌云一进门就立功,晏珣高兴得拿出两条鱼干奖励它,还是最大的两条。 小喵喵跳下来叼起鱼干,重新爬墙的过程不太顺利……小小喵身背负太多,“吧唧”一声从墙头摔下来。 即使这样,节俭持家的小喵也没放弃鱼干,一骨碌爬起来,叼着鱼干继续爬墙。 晏松年挨了一顿人猫混合双打,顿时口不择言,说晏鹤年有把柄在他手里。 “十两银子你一定要给!黎大且不说,你那王大哥是干什么的……呵呵,别让我说出去!” 死要钱怎么了! 世人慌慌张张,不就为了碎银几两。 晏鹤年听到“王大哥”三字,紧张地看着晏珣。 别的不怕,就怕老儿子知道…… 晏珣摆了摆手,示意老爹稍安勿躁。 当着他的面威胁他爹,以为他是死的吗? 晏珣走到晏松年面前,阴恻恻笑道:“四伯是吧?你知道我爹很多事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知道秘密太多,活不长的。死人,就不会透露秘密了。” 说到后面,拖长语气更显阴森。 “你吓唬我?我晏老四是吓大的?”晏松年瞪着眼睛。 “没吓唬,就是说个实情……瞧你这一身伤,侄子给你煮一碗药!顾大官人给的好药材,一碗包好!” 晏珣笑眯眯的,作势要去厨房煮药。 晏松年这回真的有些害怕。 不叫的狗最会咬人,笑眯眯的晏小珣坏坏的~~ 他怂了:“不劳烦贤侄煮药!我不疼……给我两块糖就好!” 晏鹤年搬了张凳子过来,大刀阔马地坐下,“方才谁打的你?” 晏松年垂着头:“猫。” “真的是猫?不是小珣?” “是猫!跟谁说都是猫!爷爷的!尽欺负我!” 晏鹤年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老四还算识相。 侄子打伯父,往重了说是忤逆。 小珣不能有这样的坏名声,晏鹤年把一切扼杀在萌芽中。 晏松年挨了一顿打,终于改了嘴贱的毛病,什么“傻子”、“把柄”,再也不敢说。 饶是如此,他还是赖着不走。 他眼尖,看到晏珣带回好多东西。 豌豆黄、糖芋、金钩藕、虾饼……那么多好吃的,不叼两口就走,岂不是亏大了? 他打定主意赖着不走,晏家父子也不能硬把人扔出去,只好让他住在最靠近水井的那间屋子。 有个外人在,许多话也不好说,这晚就安安静静度过。 第二日晨起吃过早点,晏珣就一脸严肃地让晏鹤年坐好。 晏鹤年穿得整整齐齐,端正地坐在桌子前,双手交叠摆好,抬头挺胸。 晏珣满意地点点头,见晏松年在一旁看稀奇,指了指一旁的长凳:“四伯,你也坐。” “啊?坐下干什么?”晏松年疑惑着,听话地跟晏鹤年并排坐好。 嘿~跟小时候上私塾似的~~ “排排坐吃果果!”晏珣随口应了一句,拿出一本近五年扬州府院试题集。 “准备笔墨。第一部分,破题,正式开始!” 随着晏珣一声令下,晏鹤年迅速摆好纸张笔墨,顺手摆了一份在老四面前。 “第一题。‘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晏珣从题集中选了一道。 这题出自《论语》原文,明年就要去考秀才的人,连《论语》都不能破题,像话吗? 晏鹤年想都不想,答:“气序自运而品汇自育,此天道无言之妙也。” 答完觉得自己表现不错,对晏松年露出挑衅的笑容。 晏松年愕然……什么鬼? 他早就不读书了,现在是双河村养鸭大户! 晏珣看看参考答案,满意地点点头,出一道难点的。 “勿失经纪,以初为常。” 这道题出自《礼记》,晏珣自己半懂不懂。但是他不懂不要紧,爹必须懂。 晏鹤年想了一会儿,答:“先王之命,太史既欲其司正乎?天文必欲其循用乎?” 晏珣加快提问速度:“禹八年之外,三过其门而不入。” “大贤言,圣臣久劳于国事,每忘乎家事甚矣焉。”晏鹤年答得满头大汗。 “……” “……” 时间在父子俩一问一答中过去,晏松年如坐针毡,两眼冒圈圈。 这是在读书? 他就是有些不明白……老六父子俩的位置是不是搞错了? 站在上头的,真的不是老六的老子? 见老爹破题可圈可点,这段时间真的没偷懒,晏珣原有的三分气全消。 他摸了摸下巴不存在的长须:“不错。下面开始第二部分。把方才的破题写下,继续承题。” 晏鹤年得到儿子的肯定,翘着不存在的尾巴。 老四说他从小不学好? 呵,读书这方面,老四骑水牛都赶不上自己! 晏松年接触到老六骄傲的眼神更加迷茫:……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晏珣注意到这里有个后进生。 他捧着书走近,语重心长:“四伯既然也在,我绝不厚此薄彼。今日你就在屋里抄书,头悬梁锥刺股……别怕,我帮你悬梁。” “你是我爷爷!”晏松年一蹦三丈高,腚疼都忘了,猛地向门外逃窜。 还悬梁呢!吊死鬼啊? 跑到院门,他又折回厨房,叼了一块豌豆黄继续跑。 “两条腿一扭一扭还跑得飞快,跟后头有狗追似的。”晏鹤年伸长脖子看笑话。 还得是他儿子,赶走赖皮老四! “做功课要专心!”晏珣严肃训道,“我今日不画画,陪着你做功课。咱们有什么话,下午再说!” “可是我有很多事想问。”晏鹤年抓耳挠腮。 下扬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爹的能不好奇吗? “我也有。但是忍着,先读书!” 晏珣不容商量地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自己安安静静地看书。 晏鹤年无可奈何,耷拉着脑袋写八股文章。 还以为表现得那么好可以放假呢!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哪一部分都得扎扎实实地训练。 他心中叹息,有老小子盯着,搞不好明年真的能中秀才。 可是没有晏松年做对比,他写了一会儿文章,就觉得屁股长草似的,坐不住啊! 他的目光瞟到门边,惊喜地说:“喵!猫来了!喵喵来我这边。” “不许去。”晏珣冷酷无情,把乌云掌控在自己手里。 “那我烧壶水煮茶?去解手总行吧?” “坐着。半个时辰后再去。不许再说话,打扰我看书!” 晏老夫子小珣毫不容情,顽童花样百出,他早就看透了! 晏鹤年无精打采,看着像只被吊起的鹅。 晏珣看在眼里,本来觉得爹破题不错,这段时间想必很辛苦,可以奖励两天假期。 现在看来,还是不能放松! 爹已经很优秀了,但作为大孝子,必须对爹致以最高的要求,把爹培养得更完美! 第26章 老晏的人生哲学 读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中午时分,灿烂的阳光洒满整个院子,晏珣放下书:“放学!做饭!” 晏鹤年如蒙大赦,捧着自己写的文章呈给儿子,嘀咕:“也不知看不看得懂,装得还挺像。” “我看不懂,不会拿给看得懂的?”晏珣认真看父亲的文章。 嗯……字写得不错。 “你慢慢看,晏夫子!”晏鹤年哼了一声,背着手去厨房做饭。 晏珣也放下文章过来帮忙。 父子俩打了几个鸡蛋炒剩饭、拌一碟酸萝卜丝,很快就把饭端出来。 昨天吃席,满桌肥肉大鸭子太油腻,今天正好清淡一点。 晏鹤年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 晏珣盛好饭,双手捧到父亲面前。 爹很有爹的架势,孝子很有孝子的样子。 “人之初,鼻涕拖;蛋炒饭,拌萝卜。我小时候,最爱吃萝卜丝配蛋炒饭。那会儿我刚上学,启蒙先生很严厉,背不出书就要挨打,还是打后脑勺!我每天都被打得泪汪汪,因此怕了上学。” 晏鹤年唏嘘感慨,看到儿子就想到老夫子,真是造孽。 “那夫子不太好。”晏珣点评。 “就是就是!小珣你一定不能学他!” “我也不能打你啊!你是我爹!” 晏鹤年一想,对啊!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干饭干饭~~ 吃完饭,父子俩在廊下喝茶消食。 偷得浮生半日闲。 被暖暖的阳光照着,晏珣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起此次扬州之行。 嘿! 这么离奇的经历,一定会让老父亲大吃一惊! 万万没想到,晏鹤年很淡定:……就这? “太监玩四野秘戏,只找了一个戏子?我还以为至少三五成群、四通八达。”晏鹤年总结,“太监还是不太行啊!” 晏珣:“……人家本来就不行啊!怎么?幸好没让你大权在握,否则你就三五成群了?” 还四通八达! 爹居然是这样的人! 晏鹤年连忙摆手:“我就酸一下而已!一个太监,连顾轻侯这样的豪商都得讨好。难怪人家说宰相门房七品官,皇帝的猫都是御猫!” 晏珣抓住时机劝学,“酸了?所以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c药,有权力,太监也能男女通吃!老晏,中贵人就是你的榜样!” “什么?!你想爹进宫求富贵?晏小珣,我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啊!” 晏鹤年震惊又警惕地看着晏珣。 早知道你是个官迷,没想到你都迷晕了! 好家伙! 你不肯做太监的干儿子,原来是想做太监的亲儿子! “……我是说让你学阮瑛的权势!好好学习、早日中举!”晏珣羞恼瞪眼,“我要是卖爹求荣,就该领个顾家养女回来给你做妾,还不是怕你为难。” 晏鹤年可疑地沉默了。 晏珣:“……怎么?你不为难?你想要?” 晏珣觉得自己又看走眼了! 他爹不是情圣?! “你为母亲做的冥衣件件精致,可见花了心血!而且多年不再娶,难道不是对母亲用情至深?”晏珣有些委屈。 晏鹤年嘿嘿直笑,“小珣,你是不是怕我再娶?不想有后妈?” “才不是呢!天要下雨,爹要娶妻,随你去!”晏珣嘴很硬。 其实吧,多少还是有些介意。 父子俩相依为命这些日子,多个后妈挺不习惯的。 晏鹤年上下打量着儿子,猛然发现儿子长大了,该教导婚姻观了。 他郑重地说:“我和你母亲感情极好。她活着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待她。她人走了,我心里依旧记得她。但我自己的人生也是人生,遇到合适的再娶也应该。” “……这叫惜取眼前人,不叫喜新厌旧。生死无常,及时行乐。” “那你为什么多年不娶?”晏珣发出会心一击。 晏鹤年满脸无奈,“还不是因为你!带着一个傻儿子,条件好的别人看不上我。条件差的吧,我还嫌负担不够重?我长相俊美又多才多艺,找个同样多财多亿的很合理吧?” 晏珣突然觉得老爹也挺不容易的。 “那顾家养女这事?她就财貌双全。” “虽然是纳妾,也要看合不合眼缘,我也不是有钱的就行!我找个时间下扬州,见一见老丈人。” 呵呵,连老丈人都喊上了,这个爹是不能要了。 软饭就那么好吃? 他就不一样,他只想做官二代,不想吃软饭! 想到软饭,晏珣好奇地问:“那个金丽娘的百宝箱,真的值五千两?” “鬼话能信?五千两没有,一两千总有吧?我往多了说,曾县令才能心动。就算鬼话不能定罪,这五千两就能让陈湛脱一层皮!” 说到自己的杰作,晏鹤年得意洋洋。 他凑到晏珣跟前,眼珠子滴溜溜:“等他被放回家,我再送他一套妖魔鬼怪大礼包!来而不往非礼也!” “爹,你真的不是好人。” 晏珣推了推老爹的大脸……说话就好好说,目灼灼似贼! 父子俩喝了一壶茶,晏珣又提溜父亲做题。 备考,就要从题海战术开始! 晏鹤年唉声叹气……儿子以身作则,短短时日通读四书,卷得他都不好意思偷懒。 要是有什么人来找他就好了。 “咚咚!” 敲门声响起。 晏鹤年眨了眨眼,那么灵的? 这次来的客人,出乎晏珣的预料,竟然是曾县令的师爷。 “小珣!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沈师爷,咱们这次回乡,徭役和户籍的事全靠他帮忙!”晏鹤年热情介绍,“沈师爷是绍兴人,快把那坛花雕拿出来。” 晏珣连忙见礼、道谢,去拿刚从扬州带回来的花雕酒。 “不必了!”沈师爷虚拦了一下,“按律例办的事,何足道谢。我今日来,是奉县尊之命,他想见你。” 晏鹤年露出紧张的神色。 沈师爷这才笑道:“咱们县尊是江西人,江西最有名的风水堪舆师,就是曾家和廖家。听闻你也擅长堪舆,县尊想找你探讨一二。” 这就有些意想不到。 晏鹤年谦虚几句,说自己只是略懂皮毛、不敢班门弄斧,但县尊有召岂敢不从? “小珣!你在家乖乖读书,若我回得晚,你就去买一些吃的!别饿着自己!还有,记得喂猫啊……” 拳拳爱子之心,都在这絮絮叨叨的叮嘱中。 晏珣应着,拿出一坛花雕追出来,硬要沈师爷收下。 沈师爷闻到隐隐约约的酒香,不禁被晏鹤年的慈父之心打动,小声说:“莫怕。县尊就是想打听一下,令郎去扬州做了什么。有人说,他见过宫里来的人!” 第27章 陈秀才好惨啊 “金丽娘,你开门啊!别躲在里面不做声!有本事大白天闹鬼,有本事你开门啊!” 一阵“嘭嘭”的锤门声,伴随女子的怒吼,震得晏珣画笔都掉了。 一张精美的春……工笔图毁了。 晏珣很愤怒,他百忙之中抽空挣点生活费容易吗? “哪条犬乱吠?” 说时迟那时快,开门一霎那,晏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退…… 好险!只差零点零一厘米,一个巴掌就扇到他的脸上!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女子,明明大吼大叫却满面泪痕,倒像受了很大委屈。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指指点点地围观。 “秀才娘子,有话好好说,你打人家晏小哥做什么?” “你家干了丧尽天良的事,还有脸闹呢?” 陈秀才的婆娘丁氏见状,立刻软倒在地掩面哭泣:“千错万错是我的错,不该好意接那狐狸精进门。她不把我放在眼里,咒骂我儿,我就吓唬说要卖了她,谁知她就投了井。” “难道她就没有错吗?纠缠了那么多年还不够,还害得我相公下狱!” 她哀哀哭诉,捶胸顿地:“我家相公好惨啊!” 晏珣听明白了,是陈湛的妻子丁氏上门找茬。 他抱着手臂,笑眯眯地说:“到底怎么惨,说出来让我们高兴一下?” 本来听丁氏哭诉,心中有动摇的人听他调侃,都忍不住笑了。 “对啊!到底怎么惨?” 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你家摆席吃酒,可怜我相公昨日过了堂,被打了十大板!我去探监,看他里衣都被血污了,皮肉都粘在上面!” “喂他喝粥,他都吞不下!嘴里的肉都咬破了,满嘴是伤!” “这都是你家害的!现在你们满意了?” 众高邻听得直咋舌…… “啊!那个晏老四不也挨了十大板,怎么还活蹦乱跳的?还一起吃席呢!” “晏老四皮糙肉厚,陈秀才斯斯文文……嘿,别号‘玉郎’呢!” 公堂上的事传遍了,连女鬼对陈秀才的爱称都家喻户晓,被人拿出来取笑。 丁氏见没什么人帮她,盯着晏珣说:“你高兴了?满意了?晚上父子俩嫖宿女鬼,可有得邀功了!” 晏珣脸色一沉,像碰到脏东西一样甩袖子:“有辱斯文!” 他朝众人拱手:“诸位高邻在此,是非曲直,想必大家心里都有公论。家父替鬼申冤,一是路见不平,二是陈湛诬告在先。” ”此泼妇污言秽语,我实在听不得,这就把她赶出去,请诸位做个见证!” 张大婶嗓门最大,高声说:“拿扫把赶,别脏了晏小哥的手!什么人啊,说出这么脏的话,还秀才娘子呢!我呸!” “阿姐骂得好!”张大力叫好。 丁氏一时口不择言,装可怜博同情的计划落空了。 晏珣真的提起墙角的大扫帚,凌空一挥,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丁氏扫去。 丁氏这回不用人劝,连滚带爬向后滚。 “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 丁氏滚得满身尘土、鬓发凌乱,看着有了些可怜。 晏珣无奈地说:“众高邻见证,我的扫帚都没碰到她呢!她自己爱滚地,与我何干!” 张大婶仗义执言:“晏小哥今年还没过生日,十五都未满。你趁人家大人不在,上门来打一个半大少年,还有天理、还有王法了?” 众高邻纷纷点头。 他们来吃酒的时候打听过,晏珣年十五,未定亲! 想想丁氏刚才的话,就更恶心了。 人家小哥儿还是个孩子! 嗯,一个擅长画生动有趣图的小孩子~~ 丁氏又被怼了回去,哭哭啼啼:“我说什么了?我相公那么惨,你们良心不会痛吗?快让你爹到县衙去,让县令把我相公放出来!” “我命苦啊!不过是骂了一个妾,她要跳井随她跳去!你们一个个欺负我,自己就什么错都没犯过吗?” “退一步说,纵然我相公有错,姓晏的就没错吗?” 一声一声,如泣如诉。 若是一个年轻柔弱的女子做这样的姿态,还可说梨花带雨。 可秀才娘子到底有些年纪,又一身狼狈,除了几个老光棍,真的很难引起旁人的同情心。 晏珣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被污染了,操起扫帚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丁氏扫去…… 以他上辈子单身多年的手速,把扫帚挥舞成一片残影! 丁氏手忙脚乱地护着脸,见没有一个人帮她,终于悻悻然落荒而逃。 她的儿子陈应铭适时钻出来,拉着母亲抱怨:“让你别来!非得来给我丢人!” 看热闹的人还有些不满足,簇拥在丁氏身边,追问:“陈秀才到底有多惨?那里打坏了没有?” “唉哟!秀才娘子,你可真是命苦。” 丁氏:“……” 特娘的! 谁跟你们说那里打坏了? 重点是晏家父子害人不浅!你们关注错啦! 晏珣把恶客赶走,“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坐在地上喘气。 今日多亏了张大婶仗义执言,该送几个咸鸭蛋回礼。 自家还是人丁单薄,遇到这种事只能自己提扫帚上阵。 有钱了,还是得添丁进口! “喵~” “哦!对!有你呢!乌云好样的!” 晏鹤年直到天黑才回家,脸色红红的,带着三分醉意。 “吴世仁下扬州搬救兵,他有个同年在扬州当官。曾县令趁着对方救兵没到,先重打陈湛十大板,杀一杀吴老爷的威风。” “怎么说?” “大兵小将是当官的大忌。曾县令初来乍到,吴主簿根深蒂固,两边斗法呢!” 晏鹤年幸灾乐祸,“吴主簿越是搬救兵,曾县令越不能认怂,陈湛夹在中间,还有得挨打。” 本来夹在中间做炮灰的人是他,现在李代桃僵,能不高兴吗?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晏珣也很高兴,又问:“今天就说这个事?” 晏鹤年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今日县令请我过去,是听说你见过宫里的特使,打听咱们家跟上面有没有关系。” “你怎么说?” 晏珣神色郑重,这个关系可不能乱攀! “我当然一口咬定没关系啊!曾县令似乎不信,说中贵人约你京城相见。传闻咱们认得裕王,中贵人才对你另眼相看,问我进没进过王府。” “这就离谱!我是知道裕王,王爷不知道我啊!” 晏鹤年噼里啪啦地说着。 晏珣满脸不可思议,这谣言到底是谁传的? 流言最可怕,三人成虎。 不知道曾博山听到什么消息,又脑补了什么。 永远不要轻视吃瓜群众广泛的想象力。 晏珣挠了挠头:“那现在怎么办?” 第28章 我爹可能是坏人 怎么办? 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种事解释就是掩饰,咱们回村里扫墓、过端午节,耽搁几天,想必陈湛也放出来了。”晏鹤年很淡定。 至于陈湛放出来怎么办? 当然是报仇啊! 毒妇竟敢上门欺负他儿子,当他这个爹是死的吗? 晏珣看着父亲,忽然说:“爹,你不诚实。你该不会故意含糊其辞、狐假虎威吧?” “没这回事!”晏鹤年连忙否认。 他语气坚决,就是眼神闪烁,显得有些心虚。 晏珣脸上写着“我看穿了”四个大字。 晏鹤年小声说:“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能去找裕王求证?咱们扯一张虎皮,不欺负别人,只求别人不欺负自己。” 说着,他还笑得挺得意:“昨天还是监视居住的嫌疑人,今天就是县令座上宾,不就是因为这离谱的谣言?咱不能枉担了虚名!” 晏珣揉了揉额头,爹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他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小剧场: 多年以后…… 裕王:民间传闻,你和本王有故事? 晏珣:王爷听说了?真巧,我也听说了! 名场面啊! 双河村在高邮下辖,离城不远,不违反监视居住的规定。 第二天一早,晏家父子就去买食材,做上坟祭祀的祭菜。 祭祀菜分两份,一份用大筐装着,是给祖先亲人吃的; 另一份用小匾装着,一碟碟小肉、小鱼、鸡蛋、酒和香烛,是给山神土地的。 准备好这些东西、带好之前做的冥衣、纸元宝,晏家父子挑着东西在码头雇船。 一个带着大斗笠的艄公主动过来兜客、热情地挑行李,晏鹤年就上了这条船。 晏珣背着书篓,装着常读的书、笔墨纸砚和一只小玄猫。 端午时节天气挺热,艄公敞着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肩窝顶着船篙往水里一顶,船就飘飘荡荡地远离岸边。 一艘小小的船,载着游子回到那久别的故乡,去见那久别的故人。 晏鹤年大约是近乡情更怯,沉默地望着两岸熟悉的景色。 晏珣且喜且忧,一时也没有说话。 大约是他们太安静,艄公揭开斗笠,半开玩笑地说:“这可到城外了。客人带着那么多东西,是要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啊?” 这? 晏珣挑眉反问:“馄饨怎么吃?板刀面怎么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么明目张胆? “嘿嘿……”艄公笑得露出一口黄牙,“小哥儿那么好看,还是吃馄饨吧,板刀面血淋淋的可惜了。” 来真的还是闹着玩? 晏珣警惕地看着艄公。 晏鹤年没好气地说:“是金墩岛的黎大郎吧?才多少年不见,就不认得你晏哥了?今天是遇到我,换作别个,真的去官府告你!” 艄公哈哈笑道:“就是认出晏哥哥,才跟你开个玩笑!大侄子真有趣,没吓着吧?” 他说着放下船桨,三两步走过来搂晏鹤年的肩膀。 晏鹤年推开黎大郎:“划你的船!赶时间呢!你是听到我的消息?专程来寻我开心?” 黎大郎连忙捡起桨划船,嘿嘿笑:“可不是嘛!码头都传遍了,有个姓晏的勾结高邮水匪!我寻思没人勾结我啊!” “这不赶紧出来打听,原来是晏哥哥你!” 晏珣目瞪口呆,险些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指着父亲“你、你、你……”,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家伙! 晏老四真的没冤枉你! 从小不学好,跟高邮湖水匪称兄道弟! 晏鹤年赶紧拍了拍儿子的背,连声说:“小珣别急,你听我狡辩!黎大他们跟滚刀刘不是一伙的。滚刀刘在运河打劫,干的是杀头的买卖。黎大就是在水面上乘船打鱼讨生活,因为聚了些人,被误传为水匪。” 黎大郎也连忙解释:“就是!我们听晏哥哥的话,兔子不吃窝边草,跟滚刀刘那些小贼不一样!” 顶多就是抱团抗税的时候,打过两次官差。 他们是一等一的良民。 见晏珣不说话,黎大郎觉得自己玩笑开大了,接着说:“滚刀刘干了杀头的事,还敢逃到高邮湖,被我们打跑了。早知道他还坑害晏哥哥,就该打断他的腿!” 晏鹤年凑在儿子身边:“小珣,你看爹长得浓眉大眼的、黎大也是一身正气,怎么可能是坏人?” 晏珣闻言朝黎大郎看过去。 一身正气的黎大郞挺了挺古铜色的胸膛,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呵呵。 晏珣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里,沉声说:“先别说话,我想静静。” 有没有一种可能,爹根本不是好人? 一旦思路打开,整个世界就不一样了。 临清那一回,爹是不是故意栽坑试探我? 和裕王有关系的谣言,是不是爹自己传的? 爹进县衙,是不是将计就计? 买鬼屋这件事呢?爹跟道士是朋友! 许多事不能细想,越想越可怕。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一直以为爹是可怜兮兮的小白兔,结果爹把兔皮一撕…… 老子摊牌了,我是大灰狼! 嗷呜~~ 晏鹤年见儿子缩成一团,连忙搂住儿子的肩膀,“小珣,你别胡思乱想。人就是被自己的想象吓死的。再说,谁还没点过去呢?妓女都能从良呢!” “你只要想想,我对你好不好?是不是好爹?” 他的声音充满慈爱,让晏珣想起这些日子父子相处的一幕幕。 晏珣抬起头,对上父亲隐含不安、紧张的眼神,叹了口气……爹总算亲爹。 他摊上了这样的爹,有什么办法呢? 上天把他送到这个时空,一定是为了让他把干啥都行的爹引向正路、振兴大明! “我又再信你一次!”晏珣的脸色变来变去的,郑重地说,“好好学习,天天做题。前事不论,重新做人。” 晏鹤年松了一口气,笑着保证:“听你的!若我食言,就让我下辈子做鸭!” 撑桨的黎大郎一直竖着耳朵关注这边的动静,此时咧嘴笑道:“做鸭多好啊,每天划水摸鱼,还有人投喂!” 晏珣:……破案了,原来你们的理想都是做鸭。 他心中还有一些疑问,当着黎大郎的面不好问,只能给晏鹤年一个警告的眼神。 晏鹤年福至心灵,从竹篓里捉出小乌云,凑到晏珣面前:“喵~喵~小珣珣,笑一个!喵喵能有什么坏心思?” 晏珣……真的气笑了。 还要不要一点做父亲的脸? 他拿出一本《周易》递给晏鹤年:“长日迟迟,莫要荒废光阴!读你的本经!” 儿子这就是消气了?晏鹤年高高兴兴读书。 划船的黎大郎很想装瞎! 开眼了!可怕的晏哥哥为了哄儿子开心居然学猫叫! 怎么办! 看到了这一幕,晏哥哥会不会报复他? 今晚会不会有十七八个妙龄女鬼找他困觉觉? 第29章 小珣傻不傻 船到双河村,远处一群鸭子“嘎嘎嘎”地游过,船桨搅动的水波惊动水中的鱼儿。 河边七八岁的蓬头稚子头顶着一片荷叶,专心致志地垂钓。 见鱼儿被惊走,他抬起头大声问:“哪里来的?吓跑了我的鱼!” 晏鹤年挑着祭品箩筐下船,骤然有些心酸……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盯着稚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问:“你是哪一房的孩子?” 小孩儿仰着头,骄傲地说:“我是长房嫡孙!” “哈哈!原来是老大家的!快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你六爷爷回来了!” 晏鹤年乐呵呵的,觉得小孩儿挺可爱。 这么个小豆丁,还知道长啊嫡的! 小孩儿看了看晏鹤年,又看向背着书筐的晏珣,扛起竹竿边跑边喊:“六爷爷回来啦!六爷爷家的傻叔也回来啦!” 晏珣:……熊孩子果然一点都不可爱! 连小孩子都这样。 可想而知,老爹从前因为有个傻儿子,在村里遭受了多少嘲笑和议论。 想到自己刚刚因为爹有所隐瞒就觉得爹不是好人,晏珣觉得挺内疚。 他爹明明就是小白兔嘛! “爹,你受委屈了!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你!”晏小珣握紧拳头。 帮着挑行李的黎大郎直接笑出声,刚想说什么,就被晏鹤年杀人的目光瞪得闭嘴。 晏鹤年可怜兮兮:“我儿长大了,为父终于有依靠了!呜呼!” 父子二人深情对视,刚刚升起的误会和隔阂烟消云散。 浓浓亲情令人窒息。 黎大郎内心呐喊……就晏老四那几个,还想欺负他的晏哥哥? 双河村头有一棵大银杏树,枝叶繁茂像一把大伞,将炎炎夏日遮挡得不透一丝光。 树下有几条石板凳,上了年纪的人在这里纳凉闲话,还有人在石板上摇骰子、赌豆子。 此处是村里的消息集散地。 “听说了吗?晏老六回了高邮,还在城里买了宅子,怕是在外地发了大财!” “他怎么在城里买房,不回村里?还有老宅呢!” “那房子不是给了阿桂嫂?他还能要回来?” “我看……他就是怕有人拿他傻儿子说事,不敢回来!” 三姑六婆议论着,消息却有些滞后。 一个老汉摆摆手,“你们都错啦!老六家的傻儿子病好了……什么?消息保不保真?那还能有假?晏老四说的!” “他跟老六同个爷爷的,他的消息应该没错。” 另一人好奇地问:“听说老四被县令打板子了?他犯了什么罪?” 这个事更稀奇! 双河村民都是一等一的良民,多久没人吃官司了? “老四说他没进衙门,是猫打的。猫还能打他屁股?难不成是妖猫?” “哈哈哈……说不定是老六打的。老四从小就干不过老六,偏偏又爱招惹人家!” 清脆的孩童喊声由远而近,打断了热热闹闹的说笑声。 正在赌豆子的老汉都怔了怔。 晏老大听到嫡长孙的喊声,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往前走,其他人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晏老六到底是不是发了大财? 小珣还傻不傻? 只有亲眼看看才知道! 黎大郎挑着行李跟在晏鹤年身后,往村里走了没多远,就见一群人扶老携幼地出来。 他震惊感慨:“晏哥哥,还得是你啊!连长辈们都出来迎接你!” 可见,晏哥哥就是双河村的希望。 晏鹤年:“……受宠若惊。” 他也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居然那么受族亲欢迎。 因为他当年一系列丝滑的骚操作,惹恼了不少占不到便宜的族人。 不想时过境迁,岁月消磨了种种不平,乡亲们只记得他的好……方才那兔崽子不懂事,毕竟是孩子。 感叹中,双方近距离会师。 双河村一大群老人孩子围着晏鹤年父子上下打量,有人张望箩筐里的祭品,有人盯着晏珣看,还伸手在他面前摇晃。 傻不傻? 你傻不傻? ……辣妈妈妈的!在这耍猴呢? 晏珣心中暗骂,大声说:“爹!咱们回家了吗?这些人都是谁啊?怎么闹哄哄的!” 哟? 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傻? 闹哄哄的人群顿时一静。 片刻之后又七嘴八舌:“老六!小珣的病真的好了?都是祖宗保佑啊!” “这是回来上坟吧?祭品真丰富,难怪老四说你发财了!” “当初你说莫欺少年穷,发达了再回乡!这是宰了哪个冤大头?” “嘿嘿,老四的屁股,到底是县太爷打的,还是猫打的?” “他媳妇说他回来两天都下不了床,嚷着屁股疼,每顿吃两个鸭蛋!” 亲戚们热情地问东问西,晏珣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就连见惯大风大浪的艄公黎大郎都有些懵,觉得自己快被唾沫淹死。 ……乖乖!这个热情只有晏哥哥才受得了! 晏鹤年:……他错了,乡亲们还是老样子! 他淡定地将儿子挡在身后,快步往自家老宅走去,嘴里选择性地回答各种问题。 这些人要说多大恶意吧,也不至于。 就是人心不齐,有些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些是恨人有笑人无。 带儿子回来,就得面对这样的场面……这也是他宁愿在城里安家的原因,耳根清净! 晏鹤年的旧宅是他父亲建的。 走近就看见高高的粉墙,墙根下一圈五颜六色的凤仙花如火如荼,看气象就知道是村里的富裕人家。 难怪晏老四为了这套宅子,抱怨了那么多年。 一个面容苍老的妇人匆匆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局促地笑:“是六弟和小珣回来了!我刚在地里摘桑叶,听到消息赶回来……快进屋坐,我去冲两碗炒米!” 乡亲们又开始看热闹。 嘿嘿,晏老六回来了,会收回房子吗? 阿桂嫂孤儿寡母一大家子的,老房子在水灾中冲垮,又能搬到哪里去? 晏鹤年无视各种看热闹的眼神,温和地说:“嫂子不用忙!我这就去上坟,让虎头带一把铁楸,跟我们一块去吧!” 虎头是阿桂嫂的独子。 阿桂嫂不仅养大自己的孩子,还拉扯着三个因水灾失去爹娘的侄子侄女。 她的品行得到全村人认可,因此晏鹤年把房子给她,其他人眼红也不敢怎么样。 阿桂嫂说:“虎头带着弟妹在地里干活,我已经让隔壁小孩儿去喊他了!清明刚扫了墓,后山的杂草和荆棘都清理干净,路好走呢!” 晏鹤年感激地拱手:“这些年多谢嫂子帮我们祭扫。我带小珣回来住几天,过完端午节就回城。小珣,向你三伯娘道谢!” 晏珣真诚地躬身道谢。 古人重祭祀,于情于理都得重谢。 阿桂嫂赶紧扶着晏珣,眉开眼笑:“都是一家人,扫墓不是应该的?小珣这孩子真乖!六弟,小珣长大成人、是个聪明孩子,你苦尽甘来了!” 从村头一路走回家,终于听到这句暖心的话,晏鹤年“嗯”了一声,眼圈有些红。 第30章 晏半仙上坟 晏老四扭着屁股匆忙赶到,没听见前面的话。 见晏鹤年父子走进旧居的门,他从人群里挤出个脑袋来,大声说:“要帮阿桂嫂搬家吗?我来我来!” 这大宅是老六父亲盖的,他住不上,也轮不到外八道的阿桂嫂一家! 旁人哄笑:“老四,你的屁股不疼了?你媳妇说你下不了床……该不会是,干得下不了床吧!” 要是平时,晏老四肯定怼回去,可现在他只一心要帮阿桂嫂搬家。 他是一个有恒心的人,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阿桂嫂的儿子虎头及时赶回,大声说:“四叔你又闹什么?也不怕我爹半夜找你!” 晏老四脸色尴尬,他敢欺负阿桂嫂,却得顾忌虎头堂兄妹几个。 这些崽子到底是姓晏的。 晏鹤年见虎头镇得住场面,知道这家子孤儿寡母已经立起来,不用再担心。 不枉他当年一番好意,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 他笑着说:“几天不见四哥,看样子伤好了?那就和我一起去上坟,咱们兄弟好好说话!” 他这一笑,晏老四立刻升起不好的回忆,缩着脑袋:“我腚疼呢!” 一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这速度,瞧着真不像被打了十大板,有些人开始相信他是被妖猫打的。 黎大郎帮晏鹤年放好行李,看了一会儿笑话终于想起该走了。 乡亲们似乎这才看到他,打招呼:“金墩岛的黎大?你不是跑路了?” “我跑什么?我又没犯事!” “老四说,你是高邮湖水匪。”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立刻把谣言的源头出卖了。 黎大郎撸起袖子,冲去找晏老四算账。 其他人连忙跟上去劝架……哎呀呀,有话好好说,冲动要不得~~ 晏家父子这才清静下来,和虎头一起往后山走去。 到了山脚下,晏鹤年说:“虎头你先回家吧,剩下的路我和小珣走。” 虎头应了一声,又说:“六叔以前住的屋子,我们空着。我娘经常打扫,说等你们回来。” “好!我们就住那间。”晏鹤年笑着,拍了拍虎头的肩膀。 父子俩挑着祭品往山上走,从喧嚣的市井来到这宁静的山野,感觉心情也开阔了。 晏鹤年说起往事:“你母亲生了你之后身体就不好,多亏阿桂嫂帮着带你。后来一场大洪水,她家的茅草房子被冲垮了,她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儿子、三个侄子侄女没地方住,你母亲就让他们到我们家。” “再后来,你母亲没了,我鳏夫一个带着你外出寻医,有些人就盯上我的房屋田地……我就把田地卖了,房屋给了阿桂嫂一家。” “这些年多亏他们祭祀你祖父母和母亲,房子我不会收回来,你会不会不高兴?” 毕竟是一套大宅子,儿子又是勤俭节约的性格。 晏珣呼吸着新鲜空气,洒脱一笑:“这宅子是祖父手里建的,他也没继承曾祖的房子。祖宗有余荫很好,没有就靠自己双手去创造!子孙代代盖新房,一代更比一代强!” “好!我儿有志气!”晏鹤年欣慰又骄傲,“咱们现在已经在高邮立足,将来还要到扬州、到京城立足!” 晏珣畅想:“爹老了想落叶归根,咱们就回来盖个别院。” 父子俩一唱一和,仿佛他们已经成了高官巨富,想去哪买房就去哪买。 树林里的乌鸦听着这些自吹自擂,都觉得不好意思,“呱呱”叫着振翅高飞。 走了没多久,他们到了晏珣祖父母的坟前。 两人一起摆好供桌,把祭祀的菜一样样呈上,接着烧冥衣、纸元宝。 晏鹤年念叨:“爹娘在天有灵,让小珣的灵魄顺利回来。现在小珣可聪明了,我一定叮嘱他好好读书,将来科举进士,在两老坟前立旗杆。” 当地习俗,中了举人,就可以在祖坟上立旗杆。 仿佛科举当官,不仅本人荣耀,连祖宗也跟着沾光。 晏珣连忙说:“祖父母在天有灵!我现在聪明了,一定叮嘱爹好好读书,过两年他中举了,给你们坟上立旗杆!” 呵!爹想望子成龙? 这不就是自己不努力,下一颗蛋孵出来,让下一代飞吗? 他绝不能让爹有如此不负责任的想法。 看老爹还想反抗,晏珣无声地说了一个字……鸭。 不努力读书,下辈子做鸭。 举头三尺有神明,祖宗坟前不可乱说。 晏鹤年闭嘴了,默默祈祷:“那爹娘就辛苦一些,保佑我们俩都中进士吧!另外我想问问,爹有没有趁机上小珣的身?我总觉得他把我当儿子!” 心中的话刚说完,晏鹤年就捂着头“唉哟”一声。 抬头望去,一只松鼠冲他龇牙咧嘴。 晏珣好奇地问:“爹,你心里说了什么?祖父母让松鼠打你?” 晏鹤年捂着心口,不敢再胡说八道。 在祖父母坟前祭祀完,晏珣跟着父亲来到母亲的坟前。 每当晏珣觉得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已经够多,父亲就会超出他的认识。 晏鹤年摆好祭品,接着摆好架势……唱曲! 男女对唱! 情意浓浓的男子唱腔:“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缠缠绵绵的女子唱腔:“思君不见君,缓歌独自开樽。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 晏珣怔怔地看着父亲,又看向墓碑上母亲的名讳。 母亲,爹一直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吗? 他仿佛看到坟头上,母亲无奈轻笑。 父亲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和母亲感情极好,那么母亲一定也极优秀。 在最好的时光,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余生便再无遗憾。 晏鹤年一个人就是一台戏。 寂静的树林里,男女对唱的曲声隐隐约约传出很远,地里干活的人听见,都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四处张望。 晏珣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晏鹤年才停下,笑着自言自语:“芸娘,我的女声唱腔是不是进步了?你走之后,我就自己跟自己对唱。” “我把小珣找回来了,他现在长高长大了,眉眼和你一模一样,多好看!过两年我给他娶个媳妇,咱们就有孙子啦!” “到时候我的任务完成,就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你会祝福我吧!” 一件件精巧漂亮的冥衣投入火光中,晏鹤年的神色在火光中渐渐恍惚…… 他离乡的时候也没想到,一走就是十多年。 但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儿子病好了,他的人生也有了希望。 下山的时候,天上已经出现晚霞。 晏珣突然问:“从前还不知道你会唱曲。爹,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有了!我已不做大哥好多年!”晏鹤年坚决否认。 晏珣将信将疑,叹道:“……好吧,我又再信你一次!” 第31章 没有极品可斗 端午的午时,村里家家户户用雄黄酒在门上写一个“王”字。 小孩子拿着蒲剑、粽子、鸡蛋追逐嬉戏。 晏鹤年抓住小玄猫乌云,在猫头上也写一个“王”字,满意地说:“从今往后,你就是老虎!” 他看向儿子:“小珣来,爹给你也写一个!” “我不……”晏珣被追得满院子跑。 讲道理,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做那么搞笑的事。 阿桂嫂从屋里走出来,亲切地说:“小珣,我给你缝了‘老虎头’,小孩子佩上辟邪安神,弟弟妹妹们都佩上了,就差你!” 阿桂嫂养着四个孩子,亲儿子虎头比晏珣大两岁,侄女侄子都比晏珣小。 在亲戚面前,晏珣很有礼貌。 他乖巧地接过布老虎头,佩戴在胸前。 晏鹤年趁他站着不动,迅速冲过来,在他额头画了个“王”。 “哈哈哈!小珣也是老虎了!”晏鹤年得意此大笑。 晏珣翻着白眼无可奈何。 画了“王”字,晏鹤年还不放心,手指沾着雄黄,塞在每个小孩子的肚脐眼里。 诸邪退散,莫近我儿! 晏珣无力反抗,索性和乌云一样瘫在地上,“来吧!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吃完鸡蛋去玩吧!过节就是让小孩子们玩的。”晏鹤年把儿子提起来,塞给他好几个鸡蛋。 这是端午鸡蛋。 煮之前,在每个蛋的顶上敲一个小小的洞,放一只小蜘蛛进去,用纸把洞口封住,然后放进烧着白芷苍术的火炉里煨熟。 晏珣敲开蛋壳,拎着蜘蛛的尸体,问:“这又是什么讲究?” “把蜘蛛扔了吃鸡蛋,百毒不侵!”晏鹤年兴致很高,“往年奔波在外,都没能给你做这些,现在全补上。” 儿子的灵魄是个孤儿,恐怕没有长辈为他做这些。 小孩子嘛,童年一定要五彩斑斓的才完整。 阿桂嫂也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现在小珣好了,六弟还是回来住。我这些年攒了点钱,可以盖个小房子带着虎头他们搬出去。” 自从知道晏鹤年父子回乡,她就反复思量。 虽然很舍不得这套住了十几年的好房子,但毕竟是别人的,不能霸占着不松手。 要是那样,她跟晏老四有什么区别。 晏珣摸了摸胸前的布老虎,微笑:“我爹和我商量好了,这些年劳您照看我祖父母和母亲的坟,房子您安心住着。”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人一丈。 若想占他便宜,那就寸步不让。 阿桂嫂说:“一码归一码。咱们是族亲,祭祀扫墓都是应该,其实老四他们也有一起去扫墓。房子我们也住了那么多年,小珣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该还了!” 虎头兄妹几个都跑过来,恭恭敬敬给晏鹤年行礼:“多谢六叔给我们一个安身的地方,我们长大了,可以自己搬出去住!” 晏鹤年摸着孩子们的头,正色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小珣住城里读书方便,你们就当帮我看宅子,将来虎头盖好新房要搬出去,我也不拦着。” 一代更比一代强,虎头也能盖新房! 阿桂嫂抹着眼泪:“六弟,你和弟妹都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将来小珣光耀门楣,你等着享福吧!” 晏珣连忙纠正:“我等着我爹光耀门楣,我好享福呢!” 时刻不忘提醒父亲牢记使命! “孩子话!”阿桂嫂哭笑不得,没有把晏珣的话当真。 但很快,她发现晏珣说的是真的。 端午节,晏珣只给父亲放一天假。 第二天,他就在前院画画,守着父亲破题作文。 但凡晏鹤年想划水摸鱼,晏珣就问:“你真的想做鸭?被人用手指往三岔骨上一捣,就断气了。” 晏鹤年:……倒也不是谁都会这种杀鸭手法。 但儿子的话还是要听的,不然儿子误会他是坏人怎么办? 晏鹤年认命了。 摊上这样的老儿子,也没办法啊! 虎头好奇地看晏珣画画,下一刻满脸通红,捂住弟弟妹妹的眼睛。 把更好奇的弟弟妹妹赶走,虎头搓着手扭捏地问:“小珣,你怎么可以画这些?私塾里有人看这种画,被夫子抓到打了一顿。” “那画呢?” “画?被夫子收走了啊!” “嗯……你知道我的画值多少钱吗?现在有两个主顾向我定制,一张一百文,一整套二十张,就是两千文。” 大主顾,汪东篱和顾轻侯。 虎头震惊了,他养多少只鸭子,卖多少咸鸭蛋才能挣两千文? 小孩子藏不住事,很快村里人都知道晏珣卖画挣钱供父亲读书。 具体画什么,虎头不好意思说,晏珣也不主动向外人说。 长房的晏长年拄着拐杖过来,痛心疾首地看着晏鹤年:“老六啊!你怎么能让小珣挣钱供养你!老四回来说,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小珣好不容易不傻了,你可别把他压榨傻!” 晏鹤年:“……要不你跟小珣说说?其实我也想供他读书。” 晏长年疑惑地看向晏珣。 “长房大伯对吧?来都来了,您也坐下一起读书吧。古人说向学之心,百岁不迟。”晏珣拉着晏长年坐下,在他面前摆了一本书。 一刻钟后。 晏长年放下书,健步如飞地冲出院子。 读什么书!他都做爷爷了! “唉!大伯,你的拐杖!”晏珣怔怔地看着晏长年矫健的背影。 晏鹤年哈哈笑道:“老大就爱装!十几年前就开始拄着拐杖装太爷,到了年底祠堂分祭肉,他跑得比谁都快!” 啊,这…… 姓晏的果然都是人才。 在村里住了七八天,族亲们虽然有看热闹、说闲话的,但并没有上赶着求打脸的。 晏珣不禁有些失望……他准备的一百种斗极品招数,竟无用武之地!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爹没想象中那么可怜?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爹才是坏人? 不能这么想!爹不能是反派! 晏鹤年要到汪氏族学任助教,他们该回城了。 晏珣带着虎头亲手做的蒲剑、阿桂伯娘做的粽子,抱着乌云,和父亲一起到了小码头。 村里看热闹的人也很失望,阿桂嫂一家竟然不用搬出去! “老六还是很大方,那么好的宅子,说给就给。” “好人有好报,小珣变聪明了,一天能挣两千文。” “什么?一天两千文?干啥那么值钱?” “不止呢!老四说,小珣下扬州,一天挣一百两!” 传言经过三个人的口,就会面目全非。 不久之后,村里就传说小珣一天挣一百两,一个月挣三千两,一年…… 列祖列宗在上! 难怪小珣不把一套宅子放在眼里,这过不了多少年,都能把整个双河村买下来! 第32章 女鬼大礼包 双河村离城近,每天早上都有人乘船进城卖蔬菜、鸭蛋、土布之类。 晏家父子乘着小船,和同船的人聊了一会儿米菜贵贱之类的闲话,就回到了仓米巷。 “我伯娘包的粽子,让我一定要给众高邻尝一尝,多谢你们的照顾。”晏珣出门给左邻右舍送粽子。 众高邻很高兴,双河村的粽子好吃啊,每个里面都藏着一颗咸蛋黄! 张大婶说:“幸好你们今天才回来。前两天秀才娘子又来闹了一场,见没人在家才哭哭啼啼走了。” “她还敢来?”晏珣惊讶。 张大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陈秀才被放回家了,听说在牢里被人照顾了,那个那个……” 哪个哪个? 晏珣竖起耳朵,眨巴眼睛。 张大婶甩了甩手帕,“哎呀!这种事,让人家怎么说出口!你个小孩子,莫打听!” 众高邻凑在一起挤眉弄眼、心领神会,却都不肯对晏珣说。 晏珣:……最讨厌谜语人了。 晏鹤年也知道这件事,摸了摸下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今后去汪氏族学干活,白天就你一个人在家。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不敢再上门。” 他说干就干,立刻出门买了一大包东西,请了板车推着回来。 他把东西搬到靠近水井的小杂物房里,一头扎进去关紧门。 晏珣站在门外,“干什么?怕我偷学?传承民间技艺,是我辈光荣职责。” “我儿是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莫接触这些。”晏鹤年闷声闷气答了一句。 这一回他挺坚定,不管晏珣怎么说,都不让旁观。 晏珣像一只好奇的猫,爪子都要挠墙了。 ……他以为爹是个神棍骗子,难道真的有两下子? 那么,请女鬼上身,有没有可能也是真的? 有些事不经细想啊! 晏鹤年埋头苦干两三天,连吃饭都在阴暗的杂物房里。 “子时已至。朗朗阳世,平安无事。” 梆梆的打更声穿透深夜的巷陌,打更人李四悠长的声音准时响起。 阳世? 嘻嘻。 杂物房的门“吱呀”一声响。 躺在床上的晏珣像猫头鹰一样睁开眼,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边。 他透过门缝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女子身影从杂物房出来。 上弦月的夜晚,天地间一片昏暗。 女子的脸色看不清楚,似乎白惨惨的,浓密的乌发披在肩上,身上是一套精美的华裳。 看着像从仕女图中走出来,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感。 女鬼夜行。 晏珣目光向女子的脚看去……飘飘飘,是飘的! 真的是阿飘! 世界观崩塌了。 老晏,你给我出来啊!你说清楚! 玩那么大?藏个女鬼在房里,三更半夜放出来吓人? 弯弯的月亮躲进云中,女子的身影更加模糊,轻轻飘出虚掩的院门。 晏珣靠着门坐下,玄猫乌云不知何时跳到他怀中。 沉默了一会儿,晏珣喃喃自语:“乌云,你会保护我吧?” 乌云在发抖。 “喵呜~~”猫也怕啊~~ “我就知道你勇敢!行,等她回来,你就扑上去。” “喵呜~~”你别乱说啊~~ 铲屎的强猫所难! 乌云扭动着胖乎乎的小身体,从晏珣怀里挣脱,窜到衣箱里藏起来。 怂得很诚实。 讲道理啊!捕鼠它是专业的!抓鬼这件事,得看晏爹爹的。 可是,这种时候晏鹤年却消失了。 杂物房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有人。 晏珣此时的心情难以描述,害怕、惊喜、怀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次早晨,他被厨房里“哐哐当当”的声音吵醒。 推门一看,父亲已经在做早饭,一阵阵油煎粽子的香味飘过来。 “爹,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晏珣扶着厨房的门框问。 搞出这种毁世界观的事,害他一晚上挠心挠肺,不用解释一下? “粽子煎一煎更好吃,还煲了粥配……唉!你别瞪我!不就是纸扎嘛?大惊小怪。”晏鹤年坦坦荡荡。 “可是,她会动啊!我两只眼睛看到的!”晏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稀奇,不是两只眼,你还有三只眼?”晏鹤年顾左右而言他,端着粽子出来。 晏珣连忙跟上。 他今天不问出个所以然,肯定连饭都吃不下! 晏鹤年见儿子跟屁虫一样,露出得意的笑容,开始谈条件了。 “我今日就去汪氏族学,以后每天早出晚归,每旬才能休一日,你就别给我布置功课行吗?” 晏珣:“……呵。我不问了。” 没什么比爹读书更重要! 他夹起一块煎得两面焦黄的咸肉蛋黄粽,沾一沾酱油……啧,真香。 晏鹤年:……你问啊!你不问我怎么炫耀? 最终,又是他自己忍不住说了。 “操控纸人是茅山术的基础法术,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你就当我招了魂附在纸人身上,反正我不会害你。我有一点比其他术士强,你发现了吗?” 晏珣竖起耳朵听着,法术吗? 其实他上辈子也看过类似的魔术,只是一时被吓到了,没想起来。 这么说他就不怕了! 听到父亲的问题,晏珣说:“爹最强的一点,是把纸人做得栩栩如生,连衣服都像真的。技可近乎道,艺可通乎神,爹的技艺精湛,可通鬼神。” 晏鹤年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最强的一点,就是长得好!” 晏珣:…… 要不要这样,我一本正经的时候,你就不正经!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晏鹤年振振有词,“神棍第一要素,就是卖相!长得像晏老四那样闪闪缩缩,看着就像骗子,谁会相信!” 见晏珣若有所思,晏鹤年接着说:“男人也要注意保养。你看你,眼圈都黑了,晚上没睡好吧?你这个年纪……” 晏珣恼怒:“吃饭!” 我睡不好是谁害的?是谁? 有这样一言难尽的爹,晏珣觉得自己别说保养,能不早衰就好了。 但摊上了,有什么法子? 吃过饭,他送晏鹤年到门口,唠唠叨叨:“书筐有没有检查?要用的东西都带齐了?” “去到那里,你就好好印书、蹭别人的学习资料。遇到不懂的,主动问族学的先生。你热情一些,人家不好意思不回答。” “莫和里面的学生起争执,你一把年纪……” 晏鹤年汗颜:“小珣!我真的是你爹!” 什么儿子啊! 当年他第一天上私塾,他爹就是这样唠叨的! 第33章 你是我情哥哥 李白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晏鹤年的侠气,就是只管自己报仇爽快,不管他人死活。 昨夜,女鬼大闹陈家。 “好姐姐,我一个人好寂寞。你来陪我吧,咱们不管臭男人,只姐妹两人做伴。” “玉郎,水好冷啊。玉郎,你说我的手好看,你再看看嘛。” 她说的,都是当初浓情蜜意时的甜言蜜语。 女鬼近在咫尺,声音却缥缥缈缈地像从远处传来。 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像蛇一样,冷冰冰的缠在陈湛的脖子上。 这绝不是活人的温度。 “鬼啊!” “鬼鬼鬼啊!” 夫妻二重奏打破黑夜的宁静,陈湛和丁氏一起吓晕了。 浓云遮月,点点幽蓝的鬼火在屋外亮起,黑暗中传来“铮铮”铁链响声,让人想起勾魂使者。 陈湛的儿子和养儿养女被这全套妖魔鬼怪大礼包吓得瑟瑟发抖,蒙头躲在被子里,根本不敢出来看。 他们又听到一阵阴森又天真的笑声,“嘻嘻~~你们来陪我啊,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笑声渐渐飘远,整个世界恢复宁静。 这番大动静,也惊吓了左邻右舍,第二天齐齐围在陈家门口。 “我听到铁链声和鬼火往城隍庙那边去,是不是黑白无常来勾魂?” “说不定是金丽娘没投胎,住在本坊土地庙呢!城隍和土地庙是同一个方向。” 那么问题来了,陈湛和丁氏被勾魂没? 陈家大郎陈应铭顾不上旁人看热闹的目光,急急忙忙请大夫。 消息很快就传出来,陈湛和丁氏被女鬼吓瘫在床,便溺失禁! 大夫说,慢慢调养或许能好,也或许好不了。 为了病人能安心养病,这屋子怕是不能住了,最好搬到乡下去。 陈应铭阴沉地送大夫出去,回来直接掀了桌子。 “你们干的好事!先前那套房子闹鬼,一两银子贱卖。现在这套又闹鬼,还闹得那么凶,怕是一两都没人敢要!” “为了把爹从牢里救出来,家里的钱都掏空了。现在你们说怎么办?搬到哪里去?” 陈应铭骂着,放声大哭:“都是你们害的!别想我再花钱给你们治病!” 他决定,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外出游学! 不是他不孝,保全自己的性命,为陈家留根才是大孝。 陈湛面若死灰,被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也像没听见。 他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前些年,那套鬼屋虽然时不时闹出鬼哭、鬼影,但毕竟没有谁近距离接触女鬼。 因此,他还能硬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把房子放到牙行出租。 但自从晏鹤年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不禁后悔,早知如此,不该把房卖给晏鹤年;再早知,就不应该把金丽娘带回家。 不……还是该接回来,只是不把人逼死。 就当养个阿猫阿狗好了。 都是臭婆娘不好,是她吃干醋,撺掇自己。 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 可惜他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大好前程就此没了。 “我还要考举人!考举人!”陈湛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大:“噫!我中举了!我是陈举人!” ……平安坊的人都知道,陈秀才疯了。 他们不知道晏鹤年做了什么。 晏鹤年不关心陈湛夫妻的死活,但既然借了死人的名头,就要给死人一个交代。 他带着晏珣一起,光明正大去了一趟土地祠,和老道一起给金丽娘做了场小法事。 一起给金丽娘“送行”的,还有从扬州城来的金大娘、金小怜母女。 她们默默地给金丽娘烧冥衣和纸钱。 ……丽娘,你看到了吗?恶人有恶报,你可以安心投胎了。 下辈子要聪明一点,莫再信别人的花言巧语、莫要贪恋他人给的温暖。 法事过后,金大娘向道士和晏鹤年道谢,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金小怜和晏珣被赶到天井里,蹲在墙角数蚂蚁。 “什么叫大人的事小孩别插手?我哪里小?”晏珣很不满。 用到他的时候就是“我儿过来”,用不到的时候就“小孩子一边去”? 老晏很不上道啊! 金小怜也叹气:“娘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都十五岁了,哪里小?” 晏珣的目光在某个地方停留一瞬,认同:“确实不小。” “算你有眼光!乌云在你那里好吗?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它?”金小怜问。 “还轮得到我照顾?我爹只要在家,就逮着它撸。要不是我拦着,乌云都要被他撸秃了。” 少年男女说着猫,都眉开眼笑。 爽朗的笑容如拨云见日,再多的阴影也被照亮。 看着晏珣的笑脸,金小怜认真地说:“你长得真好看!可是我娘说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奢望别人的真心。道士对她再好,她也不嫁。所以,你对我笑也没用,我不能喜欢你的。” “呃……我没这个想法,那我以后不对你笑了。”晏珣尴尬。 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他觉得金小怜有些喜欢他。 当然,像他这样多才多艺、才貌双全、足智多谋……的少年,有女子喜欢太正常了! 他想了想,真诚地说:“你娘说得对,不要把感情和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听说江南女子靠两张织机就能养家。要不你也买两张织机,学织绸的技术?” 他是一番好意,靠手艺吃饭总比倚门卖笑长远吧? “你啊!”金小怜哭笑不得。 这个人长得那么好,却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 她温柔地说:“你好心,我也祝你心想事成。” 晏珣顿时精神抖擞:“我替家父承你吉言!” 金小怜:……?! 打更人李四从外面回来,只见道士、晏鹤年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敞着门在耳房说话。 另外一对少年男女站在小小的天井里沉默,气氛微妙。 这是土地祠,不是月老庙吧? 晏家父子就罢了,无名老道抠门得很,哪里比他强…… 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李老四。 “嘿!你们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可瞒不住李四爷!”嫉妒令人面目全非,李四酸溜溜口无遮拦。 哼哼! 三更半夜不睡觉,玩女鬼夜行,真以为他这打更人是瞎子。 里里外外的人齐齐安静,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四。 老道招了招手:“李四过来,我屋里炖了绵绵的藕,来一碗?” 晏鹤年微笑站起,“我想起家里还有事,先告辞。改日找李四哥喝酒,咱们好好说话。” 李四抖了抖,你别对我笑啊,你笑得我心慌。 他跟老道相处多年,知道抠门老道本事有限,顶多养条娃娃鱼。 但是这个晏鹤年……真不愧是读书人,心黑手狠、花样百出。 连陈湛那种不怕报应的,都被玩得生不如死。 李四怕啊! “瞧我这张嘴,就会胡说八道!”李四打着自己的嘴,紧张得咬字不清,“改日我请晏哥喝酒,你就是我情哥哥!” 第34章 模范父子日常 晏鹤年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去汪氏族学印书坊打工的日子。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就是人上人! 这可是一份年俸四十两的体面工作,还有书香气,街坊们都夸晏官人有学问。 可在晏珣看来,去做助教只是为了蹭汪氏的教育资源。 最终目的是科举进士! 爹考不中进士当不上首辅,他怎么做小阁老?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为了全心全意投入学习,晏珣豪气宣布以后非必要不在自家做饭,都在外面吃。 现在他不差钱了! 除了画四野秘戏图挣的一百两,他还继续为松风书坊画《金瓶梅》配图。 除了主顾定制版,也有通用版。 这个钱虽然不多,足够补贴生活费。 而且,爹不仅有体面工作,还时不时干点兼职。 晏珣甚至不知道爹具体干了什么,只见爹拿钱回来……但爹向他保证过不会再干坏事。 父子间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的,他就不盘根究底。 晏鹤年听到儿子的决定,举双手双脚叫好,还笑着调侃:“铁公鸡也肯拔毛了,你以前不是说自己做饭更省?” 虽然他不介意做饭,但儿子变得大方是一件好事。 人生不能只有工作和挣钱,还应该春有百花秋有月。 晏珣哼道:“那时候没钱,买房都只能买鬼屋,不省着点哪有钱读书?说得我好像吝啬鬼似的!有钱谁不会享受?不是我吹牛,我见识过的人间极乐,爹做梦都想不到。” 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 晏鹤年笑着安抚:“是!是!我儿子见识最广博,连宫里的中贵人都佩服,爹自愧不如啊!” ……到底什么人间极乐,你倒是说啊!让我也涨涨姿势。 你不主动说,我又不好意思问。 可惜晏珣不是晏鹤年肚子里的蛔虫,自顾自炫耀完,不管父亲挠心挠肺的好奇。 无论如何,父子俩就吃饭这个问题达成完美共识……对一个没有女人的家来说,着实可喜可贺。 每天清晨,李四打更报晓,晏珣就到街上买各样早点。 长鱼汤面、马齿苋包子、鲜虾小馄饨、黄瓜丝拌海蜇丝、咸鸭蛋配粥……各色应季的早点,父子二人一起品尝。 中午晏鹤年不回家用饭,晏珣就自己出去吃。 张大婶坐在门槛上缝补,见晏珣又外出吃饭,亲切地打招呼:“小珣啊!印书坊中午不歇息吗?你爹怎么不回来?” “汪氏族学有食堂,他是助教,可以在里面吃。”晏珣解释。 印书的助教也是助教,别拿土地爷不当神。 张大婶感慨:“没娘的孩子可怜,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爹也该娶个后娘回来。” 随着陈家搬出城,鬼宅的事情彻底解决,晏家父子更受欢迎。 尤其是晏鹤年,仙风道骨、风度翩翩,既有体面斯文的工作,又精通算命堪舆乐于助人,最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喜欢。 就连张大婶自己,要不是丈夫还在,都想给晏珣做后娘。 “婶子有个老姐妹,温柔贤惠……”张大婶热心肠,动了做媒的心思。 晏珣觉得自己不可怜,敷衍两句赶紧溜……好家伙!张大婶的老姐妹! 想想就知道爹不会答应! 别以为他不知道,爹一心想着一树梨花压海棠! 说到爹娶后娘这个事,晏珣又要感叹时运不济。 本来扬州盐商顾轻侯看晏珣是个人才,有心嫁个养女给晏鹤年,好做现成的外公。 谁知晏鹤年吃了官司,被县令判了半年监视居住,这件事就耽搁了。 晏珣去跟见证人汪东篱说此事,表达自家的歉意…… 婚事是不是可以延期? 汪东篱却尴尬地说,顾大官人恐怕已经忘了这件事……错过了只能错过,对比汪某深表遗憾。 忘年交卢墨轩私下提醒,顾家对晏鹤年勾结水匪的事心有疑虑。 虽然查明是诬告,但万一呢? 盐商小心谨慎,没必要冒风险。 人家反悔了,自家还能怎么样? 晏珣只能大大方方的说双方无缘,不是谁的错,将来若有机会去扬州,希望还能登门拜访。 在家里,他安慰父亲:“每一个被退婚的男子都是天命之子、必有奇遇,这是命中注定爹要大器晚成,将来让顾家后悔!” 歪嘴龙王退婚流听说过吗? 晏鹤年哭笑不得,儿子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理论。 他内心也挺遗憾,凭着自己的品貌才华,找个多财多亿的女人就这么难吗? 他只是想吃软饭而已啊! 呜呼!苍天负我! 既然吃不上女人的软饭,那么…… 时光匆匆,秋日已至。 “小珣啊,汪氏族学招生考试还有不到十日,你准备得怎样?”晏鹤年关切地问着,从书篓里拿出厚厚一堆题目。 “这些是近一年族学旬考的试题,我想对你会有帮助,都拿了一份回来。爹是真的关心你,不用太感动。” 哈哈哈~~ 让你天天捉我读书,现在轮到我捉你了!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晏小珣,你也有今天! 晏珣惊讶地看着这些试题,问:“招生考试的题目会从这里出?” “……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找近几年的招生考试题?”晏珣发出专业教师的质问。 晏鹤年:……呃。 光想着多找题目回报儿子,没有想到这些细节。 “那我再去找一找?”晏鹤年尴尬地说。 “哼!我还等你呢!我已经请卢掌柜帮我找了一份。题目全部做了,请卢掌柜看。”晏珣微微仰着头说,“卢掌柜说,如无意外,我必能考进汪氏族学。” “爹啊!到时候我们每天同进同出,就更能互相促进了。” 晏鹤年:……你这学习热情要不要这么高? 显得爹这些小心思很上不得台面。 无所不能的晏半仙被儿子卷得不好意思,深刻反省自己。 有卢掌柜这个“内应”的保证,晏珣已经开始期待汪氏族学的求学生活。 做学生,他是很有经验的! 但人生处处有惊喜。 汪家本家的纨绔学童们聚在一起,暗暗谋划一件大事。 在族学招生这一日,捉住“兰陵喵喵声”! 对!就是那个画《金瓶梅》配图的兰陵喵喵声! 姿势特别精彩、阅历特别丰富的那个! 汪东篱的小儿子说:“我爹不肯透露这个人是谁,但我想,收画的人是松风书坊的卢掌柜,他一定跟喵喵声很熟悉。最近,卢掌柜找了近几年招考试题,他自家又没有子侄备考,你们说……” 学童们目光贼亮,嫌疑人就在考生之中! 第35章 捉住兰陵喵喵声 汪氏族学在赞化宫旁,是城中繁华地带。 赞化一词,出自《中庸》“赞天地之化育”,赞化宫供奉吕洞宾及道教诸神仙。 此时,从族学门口到赞化宫的前殿,都挤满了待考的学童。 甚至还有人临时烧香,求吕祖保佑。 晏珣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的议论,除了高邮本地人,甚至有附近几个县的。 没办法,谁让汪氏有独特的乡试备考技巧。 晏珣排着队领准号,同时填写自己的籍贯、年龄、父祖三代履历。 父亲,童生; 祖父,童生; 曾祖,童生。 登记资料的人看了都摇头……童生世家,你还来考什么? 晏珣:……我来逆袭。 考生按号进场考试,晏珣的考号靠后,索性坐在赞化宫外的石板上观众生相。 这许多的考生中,能考上的不到十分之一,已经考完走出来的,大多唉声叹气。 “去年没考上,今年没考上,要是明年还考不上,我就……” “你待如何? “我就……回去烧香!” 周围的人一片嘘声,还以为你敢跟汪氏族学叫板呢! 晏珣笑着,半闭着眼睛回忆自己做过的模拟题。 他的心态很稳,上辈子考过大大小小的试,眼前这场顶多算中考。 与此同时,“捉住兰陵喵喵声”行动进行中。 六个汪氏族学的学生大摇大摆混迹在人群中,摇着手里的扇子东张西望……淫者见淫,看谁都可疑。 “此人中年发福,额前脱发,有趣的肚腩弹来弹去,甚是可疑!” “这不可能是考生啊!难不成是考生的爹?” “……听你这描述,倒像传说中的‘山的那边’,就是那个写些没什么人看的冷门书的。” 汪东篱的小儿子汪德渊是学生的小头目,没好气地说:“捉住喵喵声要紧,提这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咦?躲在角落里那个……你们觉得有没可能?” 汪德渊皱眉看过去:“此子平平无奇,你为何觉得可疑?” “不瞒诸位,我姑妈家住平安坊。她说坊内有个晏鹤年在咱们族学印书坊做事,晏鹤年有个儿子,就是此人。” 汪德渊不以为意:“印书坊的人多着呢!” “此人不一样!我姑妈说,他被扬州盐商请去画画,我原本以为是吹牛的……哎,你走慢点!” “你们快点!”汪德渊甩着袖子。 有这样的消息也不早说! “你就是兰陵喵喵声?”穿着各色绸缎衣裳的书生们站成一排,摇着扇子:“我们就是高邮六大才子,现在有事问你!“ 晏珣一动不动,瞟了高矮胖瘦齐全的六大才子一眼,懒洋洋地说:“诸位要找兰陵喵喵声,关我晏珣何事?” “少装!”汪德渊哼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你就是兰陵喵喵声!你此时若‘喵’一声,我保你入族学!” 他们几个人动静那么大,早已惊扰了四周候考的人。 这些学童大多是正经人,并不知道什么喵喵声……保入族学,还有这种好事? “喵~” “喵喵喵~” “是我先叫的!” “我叫得比你响亮……小公子看看我!你是汪家哪一房的,真能保我入族学?” 没等晏珣回应,赞化宫前喵声四起,吕祖听了都想捂耳朵。 “六十六号!” 叫号声传来,晏珣猛地站起,从六大才子中间挤出去,迅速消失在族学门口。 他跑了,六大才子不好追。 他们是族学的学生,若是破坏招生大事,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顿藤条炒臀肉。 这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关键时刻被人喊停,浑身难受! 汪德渊眼珠转了转:“张三带路!我们去他家门口堵他!”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喵喵声哪里跑! 其他考生见他们要走,纷纷围住:“不许走啊!说话得算数!喵喵?或者公子喜欢听狗叫?汪~汪~” 多学一门外语,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 晏珣在族学门房报到,被领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方桌和板凳,看起来是学生上课的教室。 房中有一幅孔夫子画像,正中坐着两个儒生打扮的人。 晏珣有些诧异,一个不认识,另一人竟然是县衙的沈师爷。 沈师爷怎么会在这里? 晏珣虽然疑惑,但不会去套近乎……无论什么时候,跟考官套近乎都是愚蠢的行为。 “见过两位先生。” 上首两位先生点点头。 沈师爷淡定旁观,另一位先生神色严肃直入正题:“四书可通读?” 汪氏族学招生的基本要求,通读四书。但报考的人多,自然要择优录取。 你能通读?我就能细解! 一起卷啊!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 先生上来就是一道五经之一的《周易》题,超纲! 和卢掌柜找的往年题目不一样! 难怪那么多人考完出去都要哭! 但晏珣不慌,《周易》是父亲的“本经”,他经常考父亲! “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卷爹读书,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今晚给爹加鸭腿! 先生点点头又考墨义,依然是晏珣日常用来考爹的。 他越答越快,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先生……心有灵犀一点通! 先生露出满意的笑容。 沈师爷听了一会儿,突然说:“今日我在此,就加试一道题……‘拟承天守臣率百姓谢圣谕表’。” 超纲!严重超纲! 族学先生诧异……本次招生考试,沈师爷只是过来旁观,以表示县令对文教的重视。 前面那么多考生,沈师爷都没有出题! 这是,格外重视?还是有仇? “表”,就是地方官府写给皇帝的贺词或感谢信。 这本来是县太爷的工作,通常县太爷又会让师爷操刀。 若是其他还没开始学习诏、诰、表的蒙童,遇到这种题目得懵圈。 但晏珣毕竟两世为人,不就是公文写作吗?社畜多少都会一些。 他思考了一会儿,取过桌上的纸笔开始写。 先生和沈师爷一起看,不一会儿神情都挺微妙…… 文章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所写,格式不太规范,文笔稚嫩、用典粗糙。 但有个突出的优点,感情真挚! 对皇帝陛下的感激和敬佩,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陛下你是活神仙,是百姓的守护神! 未免过于肉麻…… 但是,科举文章,颂圣本来就是重中之重。 先生犹豫片刻,见沈师爷没有意见,含笑道:“不错,你已通过。新生过了中秋入学,你可以先准备。” 晏珣重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小酒窝盛满笑意。 这一下对爹有交代了。 晏鹤年这日提前回家,打算亲自下厨给儿子做好吃的,庆祝通过考试。 高邮六大才子堵在晏家门口,就逮到了提着肥鸭的晏鹤年…… 看到仙风道骨的晏鹤年,六大才子突发奇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第36章 盗帅晏老六 高邮六大才子都是淫才中的淫才,想象力特别丰富。 他们很快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真正的兰陵喵喵声是晏鹤年,卢掌柜是帮喵喵声的儿子找试题! 汪徳渊用折扇重重敲了敲手心,出其不意大喝一声:“兰陵喵喵声哪里跑!” 晏鹤年手里的鸭子吓了一跳,“嘎嘎”乱叫。 六大才子围过来,冷笑:“就说嘛!凭晏珣的年纪,阅历怎么可能比我丰富!原来喵喵声是你,那就不奇怪了!” “我爹说,长得越正经的越不是好人!你长得活神仙一样,肯定不正经!” 晏鹤年明白了,自己替儿子背了黑锅。 他摇了摇头,淡定地说:“诸位长得仪表堂堂,为何凭空污人清白。” 六大才子聒噪不停,今日不能把喵喵声揪出来,有损他们一世英名! 院墙上晒太阳的乌云见有人欺负铲屎的,从高处一跃而下! “喵!” 六大才子手忙脚乱地躲避。 晏鹤年哈哈笑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喵喵声,如假包换!” “快停爪!我们没恶意!”汪徳渊叫嚷,“就是想跟你交流一下经验!另外问一问,你跟兰陵笑笑生是何关系!” “就是!听你们的别号,莫不是异父异母亲兄弟?” 他们有充分证据。 晏鹤年微笑:“我倒是听说,兰陵笑笑生是江北才子,说不定姓汪呢!” “不可能!你胡说!”汪徳渊立刻反驳。 汪氏的本经是《礼记》,怎么可能写刘备书? 于礼不合啊! “世上有什么不可能?你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有了人选。” 晏鹤年的声音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令人信服。 六大才子陷入沉思,似乎也有这种可能? 汪徳渊甚至觉得,自己爹都可疑……他老子看着也是一本正经! 晏鹤年祸水东引,趁着没人纠缠迅速进院子。 汪徳渊回过神:“不对啊!我们今天的目标是喵喵声!” 其他几个才子说:“汪兄,我们觉得你也挺可疑。” 令尊是笑笑生,你就是喵喵声! 没错了! “我会不会画画,你们还不知道?!”汪徳渊没好气。 他这些小弟脑子不行啊,得再收一个聪明的! 那个晏珣长得挺精神,不如就收了? …… 晏珣脚步轻快地回家,口中哼着轻快的十八摸~~ 这首曲子有魔力,听过一次就会跟着哼~~ 街上卖食物的都跟他熟悉,隔几步就有人招呼…… “小珣哥,刚出炉的卤猪耳,来一份?” “来吃鲜虾长鱼面!” 晏珣笑眯眯回应:“今天我爹做饭!” 偶尔吃住家菜也很好,他是有家的人! 他最近吃得好,不经意地踮起脚发现快有爹那么高了! 饭点时分,饭菜香飘荡在空气中,喊孩子吃饭的吆喝不时响起…… 大明底层百姓,一天两顿饭都难保证。 但水乡富庶,城里人吃三餐,就算没什么吃的,水煮石头也能滋滋响。 总不能让人看扁了! “爹!我考上了!有……唉?你们怎么在我家?” 晏珣站在门口,看见蹲成一排的六大才子。 “令尊邀请我们吃饭,盛情难却,我们就留下了!” “放心!我们出主街买了熏烧加菜,够吃的!” 晏珣:……?! 以他爹的性格,请陌生人吃饭不奇怪。 但……这些人不是来找茬的? 都找到他家来了! 晏鹤年在厨房喊了一声:“来一个人烧火,再打一桶水来!” “好嘞!”才子们答应一声,麻利地分工合作。 晏珣摸了摸后脑勺,打一盆水洗脸洗手,坐在廊下看才子们忙前忙后。 这一个个屁颠屁颠的,只怕在家里都没那么勤快! 所以……他爹究竟做了什么? 短短时间多了几个养子?! 有便宜养子帮忙,都用不上亲儿子,晏鹤年很快把几道大菜做好。 汤里飘着雪白的鱼丸、连枝藕炖大骨头……以及高邮人过节少不了的鸭羹汤。 鸭子斩小块,和山药丁、茨菇丁同煮,肉汁鸭油煮透山药和茨菇,香味互相交融。 才子们排排坐,目光都盯着桌上的菜。 他们帮着烧火拔鸭毛,四舍五入这些菜就是他们亲手做的! “盗帅!我们要开动了!” 才子们齐声向晏鹤年请示。 “噗!”晏珣震惊地看着父亲。 你又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晏鹤年叹道:“我已说了,我不是什么盗帅,那只是一个故事!” 话虽如此,语气中充满英雄迟暮的落寞。 才子们嘿嘿笑,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 “开饭!”晏鹤年一挥手,霸气侧漏。 才子们齐刷刷开饭,完全忽视了晏珣。 晏珣沉默片刻,发出灵魂拷问:“你们不是来寻兰陵喵喵声的?” “啊?哦!”汪徳渊不在意地说,“一个画师罢了,论阅历,乘船都赶不上盗帅!” 他们已经有新的目标! 饭菜很香,但故事更香。 才子们忍不住问:“之前说盗帅在蓬莱岛遇到女海盗,差点被招为赘婿,后来怎样了?” “好好吃饭,吃完再说!”晏鹤年语气淡然,“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哪有吃饭重要。” 才子们挠心挠肺,吃完饭连忙帮着洗碗收拾,再排排坐听晏鹤年讲那遥远的传说。 “且说那源义信子见盗帅威武不凡……” 晏珣……破案了,爹在说书。 那么问题来了,说书写话本不是穿越人士的专长? 爹把我的路走了,是让我无路可走? 大概是他的怨念太深,晏鹤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蛮夷不懂礼数,倒也有可取之处。随盗帅赴宴的,就有兰陵喵喵声……” 所以这样那样的,都是在蛮夷那里看到的! 六大才子恍然大悟,齐声说:“这样无礼的事,真该让我亲眼见见,也好当场批判!” “就是!我非得亲手纠正她们不可!” “亲手?不是亲口?” 晏珣微微皱眉,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方才听父亲的故事,有些细节不像空口瞎编。 汪徳渊这些富家子弟也是有见识的,瞎编哄不住他们。 讲故事,就是真真假假。 但按照爹跟他坦白的经历,并没有出海的经验。 关键是,本朝还在禁海,民间不能出海,唯宫里掌管的市舶司可与洋商贸易。 那么,盗帅是不是真有其人?究竟是谁? 爹跟这些富家子弟说这个真真假假的故事,真的没问题? 第37章 他和裕王有故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晏鹤年敲了敲扇子,笑道:“时辰不早,小才子们该回家了!” 六大才子如梦初醒,望了望天色,懊恼地说:“太阳怎么那么快下山?” “正说到要紧处呢,到底要不要紧的?……还跟那些使短家伙的一样,卖关子!” ……茶楼说书,江湖人称“使短家伙的”。 晏鹤年含笑把这群小伙子排山倒海推出门。 汪德渊在门口喊:“我们改日再来!晏叔父放心,以后珣弟就是我亲弟,在族学里有我关照!” 不管他们怎么喊,屋里都没有回应。 才子们也不生气……谁敢生盗帅的气呢? 如今朝廷海禁,但江浙一带富户对外洋了解还是较多的。 市舶司用茶叶、丝绸、瓷器等与洋商贸易,换来一船船的白银和西洋物品。 他们还知道,海面上倭寇闹得很大,有个不知姓王还是姓汪的大海盗,被朝廷诱捕、于杭州斩首! 少年郎天性爱冒险,他们不能出海,却无法停止对海外的向往。 “做大海盗真潇洒啊!纵横海外,以暴制暴、扬我国威!” “只是倭寇可恶,连市舶司的船都敢劫,否则吾等或许也有出海的机会!” 晏鹤年也讲了危险血腥的事,吓得他们瑟瑟发抖…… 但盗帅一会儿捕鲸鱼、一会儿跟其他海盗火拼、一会儿又入赘给女海盗…… 和这些丰富的人生阅历相比,危险血腥算什么? 只要晏叔叔一句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 晏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茶,半眯着眼睛说:“盗帅?嗯?是我审你,还是你自己从实招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晏鹤年老老实实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诚恳地说:“儿子,你要听我狡辩!就我这点本事,能做什么盗帅?我就是瞎编的!!” “瞎编?你能知道东瀛六十六国?还知道鲸鱼喷水?” “咦?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吗?儿子你大惊小怪!” “那么我问你……盗帅是谁?你别说是楚留香!” “啊……对!对!对!” 晏鹤年死鸭子嘴硬,一口咬定就是瞎编。 “不见棺材不落泪!要是让人告你通倭,你死定了!” 晏珣气得脸都鼓起来,跟河豚似的。 “不至于!瞎编故事就算通倭?我连蓬莱国遇神仙都讲了,谁会当真?再让我说,我就去到女儿国,还上西天了,发现佛祖竟是道祖……” 这真是瞎编得没边。 晏鹤年光棍得很,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晏珣气笑了:“你这是演《美猴王》呢!” 听爹这么一说,确实不那么害怕了。 ……此时《西游记》尚未成书,但民间已有了各种版本的“美猴王”、“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 多他爹一个版本也不多。 说起来,吴承恩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是还在当官,还是已经归隐写书? 晏珣定了定神,好吧!就算爹做事有分寸,不至于真的惹下杀身之祸…… 但是! “爹,我最大的秘密都跟你说了,你却对我藏着掖着,是不是没把我当亲儿子!”晏珣委屈地控诉,眼眶都红红的。 “啊?你当然是亲的啊!我不过是交游广阔、多才多艺、气度不凡、人见人爱……” 不要脸的晏鹤年开始自吹自擂,目的是把儿子吹晕,不再揪着他不放。 “呵呵!”晏珣不上当。 “好吧好吧……别瞪我,跟青蛙似的!你以前不是说过,有个‘隆庆开关’?既然过不了多少年朝廷要开放海禁,到时候我有通晓海外的名声,说不定能得到重用。” 晏鹤年举起手投降,坦白从宽。 “再一个,我将来若是真的当官,曾经一些过往未必瞒得住,倒不如我自己先说出来,又把故事编得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他又小声嘀咕:“不过……儿子你历史不行啊!嘉靖到底有多少年?隆庆是哪位王爷?你这些都记不清,还说自己是大学毕业?”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大学生就要什么都懂?我知道隆庆开关已经很不错了!” 大学生就要会修电脑?会给母猪接生?会杀鸡? 晏珣揉着额头说:“你既然有充分的理由,我又再信你一次!为了保险起见,你干脆瞎编到底,写一本《盗帅夜留香》,怎么离谱怎么编,就不会有人当真了。” 晏鹤年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不定书坊还能给一些润笔。不过,我不太擅长编故事,要不你帮一帮我?为啥是夜留香,莫非还是个偷香窃玉的淫贼?” 他的眼珠转了转,写话本是不是就不用写八股文章了? “你还不会编故事?道祖都被你编排了!”晏珣没好气地说,“莫挨老……儿子!我刚考进汪氏族学,正要发奋读书。” “是了!你写书归写书,不可耽误学习!明年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我就……” “你待如何?” “我就回老家哭爷爷去!” ……辣块妈妈的,这要不是他亲爹而是他的学生,高低得打十下手板。 加鸭腿? 没了。 父子俩斗鸡似的吵了一架……确切说是晏小珣单方面输出一通,这个小风波算是结束。 话分两头,各表一端。 沈师爷回到县衙,向曾县令汇报汪氏族学招生的事,特别提到晏珣“人才难得”。 他赞赏地说:“颂圣的天赋,可不是人人都有。等他再读几年书,给县尊做个师爷,专司文书岂不是正好。” 曾博山笑道:“他再读几年,说不定就中了举人、进士,如何给我做幕僚?再说我一个县令,也用不上那么多师爷。” 沈师爷诧异:“到时候,县尊肯定高升了啊!” 曾博山哈哈大笑:“我看你才是人才!偏你不肯继续举业,否则说不定我给你当师爷呢!” 沈师爷连连摇头:“谁能有大人您的才华和运道呢?我能遇到大人,就用尽全部运气了!” 师爷是幕僚,也称“入幕之宾”,宾主相得,正是一桩佳话。 曾博山神色一正:“我去信京中的朋友,打听裕王是否真的识得晏家父子。朋友说,这事奇怪,裕王似乎也在打听晏珣。” “是晏珣,不是晏鹤年?”沈师爷真的诧异了。 曾博山肯定地说:”是晏珣。啧啧,你说这个小书生能跟裕王有什么故事……嗯,他明年要考县试?那就是在我手里……” 县试、府试通过,就是童生,有资格参加院试。 院试通过,就是秀才。 明年晏珣考县试,晏鹤年考院试。 其中,县试由县令全权负责,甚至能当场录取! 曾博山觉得,如果晏珣跟裕王有故事,那么也可以跟他有故事。 第38章 好学生晏珣 晏珣打了几个喷嚏,疑惑:“有人念叨我?难道是那个小娘子?” 唉,像他这么优秀的人就是多人惦记。 再过几年,家里的门槛都能被媒人踏平。 在家过了一个中秋节,就到了晏珣上学的日子。 晏鹤年帮儿子背着书篓,口中念念有词。 “上学了要听先生的话,莫与人争执。” “食堂的饭菜比外面便宜,有道粉蒸狮子头不错。” “进度跟不上也别着急,咱们慢慢读……” 哈哈哈! 终于可以过一把老子的瘾,把老儿子对他的嘱托通通还回去! 晏珣:“……呵。” 论怎么当学生,我比你有经验。 穿过一条条热闹的大街小巷来到汪氏族学,外面已经挤满了新学生。 相识的互相招呼:“敬亭兄也来了?兄台是有名的神童,有你在,岁考哪里还有我什么事!” “哪里哪里!仲泽兄是车逻社学神童,岁考第一必然是你。” 谁还不是个神童呢! 晏珣跟父亲进了族学的大门就分开了,印书坊在最靠后的一个偏院。 他接过书筐自己背着,发现有一点重……放下翻了翻,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除了书籍和笔墨纸砚,还有些糕点蜜饯,甚至还有个剥好的大柚子。 爹以为他去郊游?还是怕他上课期间饿了? 沉甸甸的父爱,背就背着吧。 汪氏族学在城中黄金地段,占地面积就不像一些建在山上的知名书院那么大。 但规规整整的重重院落,在普通学生眼中已经很气派。 神童们走进其中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恨不得做几首诗直抒胸臆。 新生的教室在第二进。 神童们不再互相吹捧,怀着兴奋又期待的心情,礼让着排好队走进一个敞亮的院落。 四周是一圈净几明窗的教室,院中有块空地和一座小亭子。 亭子四周种着紫竹,夏日在此读书想必很惬意。 几位师兄在亭子里,严肃地说:“排好队上前领书,莫要拥挤!” 晏珣站在队伍中,领了《族学训规》一本、时文集选一套……书篓的重量又增加了。 师兄们宣读校规和课程表—— 晨读:老师带读、集体诵读、抽人读书; 习字:练习寸楷两百字; 讲经:老师讲解四书五经。 午餐时间。 背诵:温习书本,背已学内容; 辞章:讲诗词、古文。 布置课后作业。 散学。 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可都是打基础的课程。 “万丈高楼平地起,望诸位师弟扎扎实实地学习。明年通过考核升入高一级,就会重点学习八股文章、以及诏诰表判等科举题型。” 一些已经在私塾完成基础学习的学生不高兴,他们是冲着汪氏的备考技巧来的! 有人大声问:“请问师兄,我明年就要下场科考,可以现在就去上高一级的课程吗?” 师兄耐心回答:“月考时,你可以去考高一级的题目,通过就可提前升级。” 众神童互相对了对眼神,都觉得自己在新生班待不了多久。 嗯……大概就只有那个眼生的“六十六”号会一直待着吧? 读书人的圈子说大不大,城中有名的神童互相间都有所耳闻。 只有晏珣,是一个外来者,偏偏闯进了他们之中……像一头闯进狼群中的大狗狗。 晏珣:…… 师兄们讲完规矩,就挥了挥手:“排好队进教室,先生已经到了。” “哎呀!怎么能让先生等我们!” 新生们听见,连忙排队进教室……又都想排第一个,顿时乱糟糟的像一群拥挤的鸭子。 师兄们纷纷摇头,小孩子没定力,还想跳级? 月考的题目会教他们做人! 晏珣排在后面,背着重重的书篓走进教室,前面已经坐满了,他只能在后方角落的空位坐下。 授课的是一个老先生,似乎视力不太好,举着一个叆叇在看书。 他没有招呼新学生的意思,也不管第一排坐的是谁,将书本凑在眼前,摇头晃脑地读:“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 这是给新生们的训诫。 一个身材高大、身穿斑斓锦衣的学生从后门溜进来,一屁股坐在晏珣旁边,高声问:“先生,子曰‘食色,性也’,为什么又说要戒色?不矛盾吗?” 新生们纷纷看过来,何人如此大胆? 第一天入学就敢挑衅老师? 晏珣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了……正是最近常去他家蹭吃蹭喝的汪公子。 汪公子不用考,天生就能入读汪氏族学,且还是资深蒙童。 年年都读新生班,送走一届又一届同窗,眼看就要超龄了,还在这里混着。 老先生很好脾气,随手指了一个方向:“你来告诉他为什么。” 因汪德渊坐在晏珣旁边,这随手一指就指在晏珣身上。 幸好这道题他懂,他站起来朗声说:“这不是孔子说的。食色性也,出自《孟子·告子》上。” 人家孔子没说过啊! 汪德渊瞪大眼睛:“不是孔子说的?” 老先生叹道:“汪德渊,我教了你三年,你还没搞清楚这句话的出处!” 你对得起“德渊”这么好的名字吗?! 要不是同样姓汪,这小子按辈分还是他的族弟,真想把如此不务正业的学生赶出去! 听说这小子最近还迷上了秘戏图、听人说书,也不知是哪个无耻之徒引诱汪氏子弟不学好! 要是让他知道,非把这斯文败类痛斥一顿不可! 老先生看向晏珣:“你是个好学生,坐下吧!” 汪德渊觉得在小弟面前丢脸,哈哈笑道:“不管谁说的!总之戒色就是戒女人吧?没有女人怎么生孩子?那不是绝后吗?” “既然要戒女人,男人要不要戒?” 一些调皮的学生跟着起哄:“男人不用戒,男人又不会生娃娃。” 老先生敲着戒尺,气得胡子都竖起来:“汪德渊,你天天逃学,偏偏今日新生报到就来捣乱,回头我找你爹告状去!” 汪德渊梗着脖子说:“我不怕了!我有充分证据,怀疑我爹就是兰陵喵喵声!他画秘戏图,还好意思说我呢?” 老先生:……?!! 好家伙! 上梁不正下梁歪?为老不尊带坏儿孙? 他前几日不经意地品鉴过汪东篱定制版秘戏图,还感叹画风大胆、细腻有趣,原来是老叔自己画的? 画中的男人,分明是老叔的脸! 看不出来啊!老叔一本正经的,竟然是斯文败类。 晏珣:……老晏到底说了什么,把人家好好的儿子都给忽悠瘸了。 第39章 出名了高不高兴 汪德渊光顾着君子袒蛋蛋,不管新同窗们脆弱的小心灵。 ……他们听到了什么? 以《礼记》为本经的汪家三老爷画秘戏图! 甚至还有个“兰陵喵喵声”那么不正经的别号! 这别号一听就跟兰陵笑笑生是一对,说不定就是异父异母亲兄弟! 破案了。 万万没想到,第一天上学信息量就那么大。 刺激。 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平平无奇的六十六号…… 虽然此子名声不显,但能得到夫子的称赞,恐怕也是全村的希望。 不妨结交一二。 第一天是给新生们互相认识的机会,不正式上课。 汪夫子训诫两句,把汪德渊喊上去开小灶,让其他学生们自由交流。 “我是车逻杨仲泽,不知兄台是哪里人?” “久仰久仰!在下双河村晏珣。” “在下卸甲镇顾敬亭……” “久仰久仰!” 不管谁过来,晏珣都一副神交已久的表情。 他的神色太过真挚,高邮学童不禁微微自得,原来我的名声如此显赫! 汪德渊望着教室内谈笑风生的众人,内心火急火燎…… 先生懂不懂见鸡行事?这个时候抓他背书? 他的小弟都要被人拐走了! “专心!”汪先生训斥,“你看人家晏珣,真才实学考进族学,连表都会作!你呢?说出去丢我们汪氏的脸!” 汪德渊小声说:“汪氏的脸也不靠我啊!再说,他们不管姓什么,将来进士当官,还不是跟汪家脱不了关系?” 他又不傻! 可以让别人努力,何必自己辛苦! 汪先生简直气笑了,自家要是不行,别人凭什么还依附你? 汪氏族学的声望,是一代代汪家人撑起来的! “梆梆梆”的声音响起,一上午的时间过去,学生们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晏珣正要跟神交已久的同窗们去品尝食堂的粉蒸狮子头,汪德渊小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 “我特意安排小蓬莱茶馆讲《盗帅夜留香》,今日是第一场,你一定要去捧场!” 晏鹤年写《盗帅夜留香》,汪德渊这便宜养子很上心,安排茶馆请人说书。 据他说,这是最好的宣传方式,用不了多久江南江北就会口口相传。 一本书出名了卖得才好,书坊给的润笔费才高啊! 刚到族学大门,高邮六大才子就聚齐,加上晏珣共七人。 “走了弟弟!”六大才子勾肩搭背,吆喝着。 他们穿着五彩斑斓的绸裳,手拿折扇招摇过市,像六只艳丽的大飞蛾。 晏珣:“……我不是弟弟。” “怎么不是?论年纪论学问,你都是弟弟!”汪德渊笑道,“除非你比我先考中秀才,就能喊我一声‘小友’!” 晏珣微笑:“承你贵言,汪小友!” “哈哈,晏小弟还挺好胜!”才子张三说,“这样……别说秀才,明年县试你能考过,我就服你,认你做大哥!” 其他几人起哄:“你有本事就篡了汪三的位,做我们的大哥。” 他们已经知道,去年今日晏珣还是傻子。 就算现在不傻了,读这么一年书就想过县试? 除非县太爷跟他有不得不说的故事! 晏珣:…… 其实,他真的不想有这六个弟弟。 想一想,一排穿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绸裳的少年,自以为风流潇洒招摇过市……简直辣眼睛。 但,看他们对父亲的事那么上心,又不好太不识抬举。 “那到时候,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们。”晏珣无奈地说。 “狂!狂啊!”六大才子夸张地大呼小叫,“终于见到比我更狂的了!” 来到小蓬莱茶馆前,只见门口贴着一张三寸宽、四尺来长的纸…… 上面浓墨写着:“特聘山的那边先生在小蓬莱茶馆开讲《盗帅夜留香》,是日起风雨无阻。” 一些老茶客们议论纷纷:“就是那个写冷门书的山的那边?他终于熬不住下海了,挣点赏钱养家糊口?” “什么是《盗帅夜留香》?我要听《包公案》!” 七大才子挤过来,热情地说:“这是一部新书,你们想听的都有!” “家父汪东篱,也在故事中出场!你们猜猜他是谁,提示:蓬莱仙岛野战女海盗。” 听起来……是一部跟《金瓶梅》题材近似的刘备书? 这么一说,茶客们就不困了,纷纷进茶馆占座。 说书人往凳子上一坐,拿出手巾摆在桌面,放下扇子,然后慢悠悠掏出醒木。 “诸位看官,且说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大海盗……” 说书人的基本功,上来先说几句引场词,同时用扇子、手巾或醒木,说一套赞词。 别看此人写书是个老扑街,说书还像模像样,梁子扣子操作熟练。 茶客们听得入神,一碗茶一口闷,又要换一碗,茶馆的东家高高兴兴……换新书真是明智选择! 说到“盗帅野战女海盗,喵喵声手绘秘戏图”的关键剧情,说书人留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明日请早!” “唉!你这老山,说一半留一半的,活该你连茴香豆都只能数着吃!” “再说一段怎么了?盗帅最后成事了吗?他姓什么?” “大概是姓汪吧?” “汪三公子,令尊莫非是兰陵喵喵声?他可真能装!”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汪东篱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背地里竟是如此……英雄了得。 汪德渊说:“我没承认啊!都是你们瞎猜的!” 但看他那骄傲又尴尬的神色,分明就是承认了。 汪东篱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降! 爱听书的多数是闲人,还是腹中有些墨水的闲人。 想必过不了多久,《盗帅夜留香》就会火遍大江南北。 兰陵喵喵声的身份猜测,至少也会全城皆知。 说书人摇着头:“下一段还要等稿子呢!明日请早!” 说完不理众人,独自坐到角落里。 店小二送来一碗茶和一碟茴香豆。 说书人捻起三颗茴香豆,略作犹豫,手抖了抖,两粒豆子叮咚落回盘中,只有一颗捻在手中。 端详这颗豆子片刻,他缓缓放入口中,微眯着眼睛细嚼慢咽。 半响,他煞有介事地说:“一颗谓之品尝,两颗谓之享受,三颗乃是充饥,再多就是牛嚼牡丹了。” “哈哈哈~”一阵笑声响起,才子们站在他面前,撒下一串铜板:“嗟!买豆子去!” 说书人口中说着:“呜呼,不食嗟来之食。”,双手迅速把铜板扒拉到钱袋中。 他看了看这群少年,目光投向衣着最朴素的晏珣:“少年人,你莫看我落魄……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第40章 大孝子亲自造谣 说书人很热心,要教晏珣“茴”的几种写法,这群少年已经做鸟兽散。 他们猛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喝茶吃点心听说书,生活美滋滋…… 可是,下午的课早就开始了! 再慢一些,都散学了! 晏珣飞毛腿化作一片残影……要死了要死了! 第一天上学就逃课,以后还怎么教育不学好的老晏? 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却发现事情不太严重。 教室里挺冷清,两三个同窗围着汪夫子请教,其他人不见身影。 一问才知道,今日下午安排新生们参观族学,还可以去藏书楼看书。 见晏珣扶着桌子伸出舌头喘气,同窗们好奇地问:““晏兄这是怎么了?被狗撵了?” 汪夫子单手举着叆叇,睁大眼睛望了过来。 好学生也不学好? 正在此时,汪德渊跑进来:“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反正都迟到了!” ……撵在后面的大狗来了。 汪夫子皱了皱眉,说:“德渊,你莫带坏新同窗!你们上前来,今日给你们布置功课。” 今日没正式上课,其他人都没作业,就他们两人有。 好学的新生们不干了,纷纷说:“先生,给我也布置一份!” 来啊!一起卷啊! 月考时见证,谁才是真的神童! 汪徳渊嘀嘀咕咕不肯上前。 晏珣没有任何怨言,老老实实记下功课,回座位开始写。 刚坐下没多久,参观族学的新生大部队回来了……原来已经到了散学时间。 换一句话说,晏珣逃课近半日! “梆梆”声一响,汪夫子拄着一根拐杖,提着小书筺快步离开…… 他今日没什么心思讲学,一肚子疑问等着请教老叔。 以礼传家的汪氏出了如此淫才,老祖宗的棺材板都摁不住了! 新生们恭敬地站立目送先生,等先生出了院子,他们才活跃起来。 “我以前读的私塾没有食堂,汪氏族学果然非同一般。” “一般私塾的学生离家近,咱们族学的同窗还有临县来的。” “就是饭菜贵了一些,我看到……” 此人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连忙停住…… 他看到车逻神童杨仲泽中午没去食堂,而是在教室里啃干粮。 学生们还是有家境差距的。 “藏书楼有好多的书,就是不能外借,只能在里面看。” “族学里有印书坊,很多书在松风书坊就有得卖,不如一起去看看?” 顿时有几个学生约着一起去买书。 晏珣这边比较冷清。 神童们以为,第一天就跟纨绔少爷逃学的坏学生,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晏珣没太在意……路遥知马力,时间长了其他人就会知道他马力多强。 “你饿不饿?给你一个柚子,我回家了!”晏珣咬着一块糕点,把柚子扔给汪德渊。 “哟?你还带着吃的上学?真是小弟弟!我八岁以后就不带了!” 汪德渊口里说着,顺手掰开柚子开吃……鲜甜多汁。 中午光顾着听书,喝了一肚子茶水,点心都没吃几口。 晏珣背着书筺往家里走,汪德渊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还跟着我?”晏珣回头问。 汪德渊理直气壮:“我去给晏叔请安!” ……不天天上门,怎么看《盗帅夜留香》第一手文稿? 真等松风书坊开卖,黄花菜都凉了! 他最近晨昏定省,比去亲爹那里还准时,是大孝子没错了。 晏鹤年已经回到家,正在处理几只野鸭,鸭毛都放在墙角——可以卖钱的。 见到两个大孝子进来,他乐呵呵地说:“你们回来得巧,今晚有好吃的。虎头进城送来几只野鸭,是他在湖边打的。野鸭切块红烧,肉又细又酥。” 汪德渊对吃的已经不太感兴趣,一边点头一边问:“叔,新写的文稿呢?” “在里屋的书桌上……别弄脏了,明天带去书坊排版印刷。” 卢掌柜看过前面两回,决定立刻印刷第一卷,同时请说书人宣传,迅速卖第一批…… 本朝江浙一带文化繁荣,无论小说还是科举参考书都很畅销。 于是盗版、假托之类也如影随形,让正版书商有苦说不出。 因此,松风书坊想挣钱,就要趁盗版书商没反应过来,先卖一批“独家”书。 汪德渊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进单独隔出来的小书房。 晏珣心虚,乖巧地过来拔鸭毛、择菜,甚至没问爹今天有没有好好做文章。 一时间失去了立场! 晏鹤年瞟了他一眼,一脸严肃地说:“你没什么要告诉我的?” “啊?呃……先生布置了功课,我吃完饭就去做。” “呵!晏小珣,你长本事了啊!第一天上学就敢逃课?!我都知道了!”晏鹤年怒喝一声,双目圆睁。 内心:……哈哈哈哈~总算让我逮到你的马脚,看你以后还怎么在我面前充老夫子! 重振父纲,就在今日! 晏珣:“我是去听书忘了时间,可这书不是你写的吗?归根究底,责任在你。” “是你让我写书的,所以责任还是在你!”晏鹤年冷笑,“小珣珣,你就别想狡辩了。” “那行吧,是我错了……罚我今晚不能吃饭?还是罚我多抄两遍书?”晏珣爽快认错。 有错就认,站定挨打。 “呃……”这下轮到晏鹤年迟疑了。 多抄两遍书?对小珣来说不痛不痒; 不准吃饭?他自己会心疼。 “罚你帮我写一回,就……男女混战那一回的细节。要写出新意,不得仿照《金瓶梅》。”晏鹤年有了主意。 说起来惭愧,在这些方面的阅历,还是儿子比较丰富。 小珣灵魄出走的那个世界,是什么天上人间! 晏珣爽快答应:“行!我有错就认罚,爹你以后也要这样啊!” 无时无刻不忘教育爹! 晏鹤年:“……呵!你就仗着我疼你!” 野鸭子处理好,晏鹤年动手做红烧野鸭。 浓郁的香味勾得汪德渊这个书虫都从书房钻出来,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可以吃了吗?” “可以了……小珣,摆碗筷!” 正准备开饭,屋外来了人,是汪家的“养子”、汪德渊的书童平安。 “哥!你果然在这里!爹四处寻你呢!”平安着急地拉着汪德渊往外走。 “我吃完饭就回去!”汪德渊抱着柱子不放。 野鸭都烧好了,这个时候把他拖走,人干的事? 平安几乎要哭出来:“爹说,一柱香内你不回去,就要把我打一顿!哥啊,你这些日子到底干了什么?你又不肯让我跟着!连累我挨打像话吗?” “五两银子。” “啊……打一顿!” “十两!” “行!你好好吃饭,我在外头等你!”平安爽快撒手,小跑到门口等着。 晏鹤年:“……小兄弟,你也过来吃!” 平安摇头摆手:“大叔,这饭我不能吃,不然十两银子拿得不踏实!” 第41章 真假兰陵喵喵声 俗话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汪东篱现在有了深刻体会。 似乎一夕之间,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就连妻子都欲言又止,红着脸说:“冤家,你懂得真多。” 汪东篱:……? 母亲特意把他喊过去,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当初你伯父说你为人轻佻难以承担家业,我还和他争执。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汪东篱:……? 最后,还是族学里的老侄子过来解惑。 “老叔啊!读书人有书画爱好是不错,但你也要注意影响!人家兰陵笑笑生,有说他是当朝御史,又说是布政使,但都是猜测。你呢?全族学都知道你画戏秘图!” 还起个兰陵喵喵声那么骚的别号! 汪东篱目瞪口呆,有人诽谤我啊! “我冤枉啊!真不是我!” 汪夫子斜着眼睛:“那你说,兰陵喵喵声是谁?” “我……不能说。我答应不透露对方的身份。”汪东篱还是很有原则的。 “呵。” “真不是我啊!侄子你要相信我!我就是爱欣赏,真的画不出那个水平的。” “那你就是画过!”汪夫子痛心疾首,“按理,老叔你是我的长辈,我不该说什么。但是我作为族学先生,不能眼看着德渊被你带坏……哦,就是德渊说的,他有充分证据,你就是兰陵喵喵声。” “汪德渊!”汪东篱怒喝一声,打发人去找小儿子。 大孝子啊! 这么帮父亲宣扬名声,真是贻“孝”四方,想让他含“孝”九泉! 汪德渊不情不愿,跟着书童平安回了家。 他问心无愧,并不觉得做错什么。 君子袒蛋蛋,人家唐伯虎都以春宫图出名,爹敢做不敢当吗? “逆子!你给我跪下!”汪东篱当着老侄子的面大喝一声。 他本来就生气,逆子竟敢拖拖拉拉,分明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 欠打! 汪德渊乖乖跪下,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爹让我跪,我不敢不跪。但是并不意味着我错了,君子袒蛋蛋,小人藏唧唧……先生,我可有说错?” 汪夫子:“……” “你说你有充分证据,我就是兰陵喵喵声,你的脑子呢?我若有此画技,早就出名了,还用等到今日?” 汪东篱忍着气,晓之以理。 不气不气,儿子被人忽悠了,当爹的慢慢教回来。 汪德渊怔了怔……爹说得似乎也有理? “那你说,兰陵喵喵声是谁?” 汪东篱:“……我答应过不能说。” “爹,你不诚实。”汪德渊的思维又偏了,认定爹在说谎。 汪东篱深呼吸,还想继续保持慈父形象,跟儿子说理……他的长随匆匆忙忙进来,凑在他耳边低语。 汪德渊竖着耳朵,只听到“茶馆”、“盗帅”、“喵喵”…… 要糟! “大——孝——子!”汪东篱牙咬切齿,手一伸:“取我长鞭来!” “住手!” “老叔不可!” ………… 汪家父子情深,晏家这里也是其乐融融。 晏珣欣赏着父亲写的小说,由衷感叹:“爹,你比我有文采。这种事还能配诗呢?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昨宵欢臂上,应惹颈边香……啧啧,爹啊,你还有多少本事我不知道?” “没有了!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晏鹤年坚决否认。 臭小子想诱供?没门! 晏珣哼哼两句:“我又再信你一次。咱们使出这一招,谁也不会认为你通倭了,毕竟你一看就是个做白日梦瞎吹牛的落魄文人。” “文人就文人,何以说落魄?”晏鹤年不满。 “呃……爹说得是,和今日那个数茴香豆的老山比,你算不得落魄。” 晏鹤年笑道:“所以说人要会变通,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读书人首要把妻儿养好,才去追求功名,否则就是本末倒置。” 晏珣点头:“虽然……但是,科举还是不能放弃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算是动物,都要求个编制呢!” 他向往地说:“你们的理想是下辈子做鸭,我的野心就大了,我想做熊猫。” 晏鹤年:“……” 儿子这理想很了不起的样子,也不知自己拼尽所有道行,能不能帮他实现。 好在晏珣只是随口感慨,没有立刻化身熊猫的意思。 他一本正经地说:“爹啊!男女混战我改日再写,先去睡了,明天不能迟到早退。你别再往我书筺里装食物,人家会笑话我是‘爹宝’,记住了啊!” 爹宝? 晏鹤年笑道:“好!不放吃的!不过,我儿本来就是爹宝!” 他回忆:“你小的时候爱吃蛋,我每天早上用猪油给你煎两个‘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乡亲们都议论,说你是惯宝宝。” “你四伯眼气,说一个傻小子,这么惯着有什么用,能给养老?嘿嘿,我高兴惯着,其他人眼红也没用!” 晏鹤年说得很得意。 “不过,我也不是牺牲自己的人,我也吃好的!老四又气了……他说有好的得先紧给孩子,说我太会享受,不是做爹的。” 晏珣听着哈哈笑:“四伯好别扭!爹!你这样才好!” 晏鹤年也乐呵呵的…… 他前面那些年,虽然带着一个傻儿子,实际上比很多人都过得好。 晏珣笑了一会儿,认真说:“爹,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孝敬你!我会认真监督你读书,把你培养的更完美!咱们的口号是,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晏鹤年:“……大孝子。” 第二天,晏珣早早出门上学。 到教室放下书筺后,发现书本底下压着一串钱……爹是给他零花钱? 真是的! 直接给就行了嘛,还玩惊喜。 不过这感觉还真不错……晏珣把钱装进钱袋里。 最近爹写书也有润笔费,他花钱更宽裕。 时不时能去喝杯茶、听听说书,其实他也想去花街柳巷开开眼界,又怕遭遇仙人跳。 爹说扬州有些暗门子,就爱拿年轻书生下套,让他不要急。 他七月过的生日,现在才十五周岁,还没长得够大。 汪德渊缺了半天课,到下午才一扭一拐地过来。 平安在凳子上放个软垫,唠叨:“哥你小心些!爹也真是的,打我就算了,怎么还打你呢?你可是他亲儿子。” 汪德渊:“……你再大声一点,全高邮都知道我挨打了!” 高邮六大才子之首的面子往哪搁! 晏珣关心地问:“你还好吧?” 他有一点点心虚,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汪德渊挨打跟自家脱不了关系。 “还好!”汪德渊豪气地说,“我爹打了我,还想把我关起来读书。嘿嘿,祖母赶到,说他上梁不正,要先把他关起来。” “我出门前,祖母亲自把父亲关在没有窗的阁楼里,考不中举人不能下楼!” “祖母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大孝子感叹着祖母的良苦用心,丝毫没有同情老爹的铁窗泪…… 哼哼,谁让爹打他! 竖着耳朵偷听的同窗们抖了抖……没有窗的阁楼!不中举人不能下楼! 真狠啊! 这怕是要把人关傻! 晏珣:……糟糕!事情闹大了!得想办法把汪东篱救出来! 第42章 画秘戏图犯法吗 让别人帮自己背黑锅,会有报应吗? 报应马上就来了。 下午的第二堂课,讲诗词古文。 汪夫子把晏珣喊上前,举着一把戒尺,虎视眈眈地问:“《平水韵》学过吗?” “听家父囫囵讲过,略懂。” “学过就学过,没学过就没学过!做学问岂能含糊?伸出手来!”汪夫子举起戒尺。 晏珣乖乖伸出左手……唉哟!疼疼疼! 他有理由怀疑汪夫子借题发挥! “啪啪啪!” 汪夫子打了三下,见晏珣咬牙不喊疼,气恼略消,严肃地说:“今后好好读书,莫跟那些不成器的瞎混!你是好不容易考进来的,莫让家人失望!” 晏珣应是,耷拉着脑袋回座位。 他是很有做学生的经验,可以前从未挨过打啊! 在这年代,学生被老师打了,家长不仅不能闹,还得感谢老师。 呜呜…… 其他学生看他的倒霉样,纷纷绷紧头皮…… 《平水韵》?作诗?我也不熟啊!会不会挨打? 汪德渊凑过来嘀咕:“夫子故意找茬呢!好兄弟,是我连累你,改日请你吃熏兔。” ……他昨晚挨打,汪夫子就在一旁,知道了这件事背后有晏家父子的身影。 晏珣微微点头,没说话。 “汪德渊!你还敢交头接耳!”视力不好的汪夫子此时偏偏眼尖,怒喝:“上前来,着你七步内做一首诗,做不出就领戒尺!” 汪德渊怔了怔,笑道:“七步诗?这题我会!煮豆持作羹……” 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 哈哈哈!夫子没想到吧! 汪夫子吹胡子瞪眼,连拐杖都不用,举着戒尺健步如飞…… “让你作诗,你就会淫?这是你做的?你是曹植?” “唉!夫子!哥,老哥哥,别打!我要跑了!” 汪德渊深谙“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翘着还有些疼的尊臀,兔子一样蹦出门外。 同窗们全部叹为观止,汪氏族学那么热闹的吗? 光顾着吃瓜,都没法好好学习了!明年科举考试怎么办? 好在,汪夫子还是靠谱的。 他很快变脸,心平气和地讲课:“今日先讲绝句……绝者,截也……” 晏珣认真听讲, 都挨了打,再不认真听课,岂不是亏大了? 回家之后,他本来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挨打……太丢脸! 又是逃课,又是挨打……他勤奋好学的人设都要崩了! 但晏鹤年还是很快发现了。 出乎意料的,晏鹤年这次没有嘲笑他,而是一边帮他擦药油,一边说:“我小时候读书也常挨打,还是打后脑勺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莫放在心上。” “嗯。” “就算先生借题发挥,你也别含恨在心。好好读书就是,你月考拿个第一,让他刮目相看!” “……是。” 被爹望子成龙了,还不能反驳! 晏鹤年在儿子手心吹了吹,笑道:“好了!不疼了!你有空给夫子画一幅定制版秘戏图,他以后就不为难你了。” 晏珣将信将疑,说:“这样行吗?好吧!我又再信你一次。” 帮汪东篱脱困的事,也由晏鹤年出主意。 他让晏珣画了一幅“盗帅野战女海盗,喵喵声假山旁观”的秘戏图,署名“兰陵喵喵声”,在小蓬莱茶馆供人围观。 茶客们听书之余赏画,议论纷纷:“这是兰陵喵喵声画的?汪东篱不是被关在他家阁楼读书?” “你也知道这事?老太太真狠心啊!” 说书人敲了敲醒木:“说不定,兰陵喵喵声根本就不是汪东篱!” “老山!你肯定跟这个喵喵声有一腿!快说他是谁,请你吃茴香豆!”茶客们围过来。 “先打赏。” “嘿!你这老山,越来越不上道了!” 茶客们抱怨着,好奇心占上风,还是赏了一碟茴香豆:“嗟!来食!” “远在天边,尽在眼前。”说书人环视茶馆一圈,神秘地说:“或许,他就在你们之中。” 茶客们顿时东张西望,看谁都可疑。 躲在角落带节奏的晏鹤年轻咳两声:“唉呀!我看这画有问题!人家在野战,喵喵声为何旁观?真是太不要脸!” “你这人怎么那么迂腐?”有人反驳,“他若不旁观,怎么画画?一切都是为了画!” 是为艺术牺牲! 此人如此迂腐,绝对不是风流潇洒的兰陵喵喵声。 又过了几日,曾县令派人请汪东篱,说是有事相询。 汪老夫人再强硬,也不好继续关着儿子,只能把人放出来。 她教训道:“总是你平日风流浪荡,别人才把这些事怀疑到你身上。这不怪德渊,莫要打他。” 汪东篱疑惑:“母亲何以疼孙子,就不疼儿子呢?” 老夫人冷笑:“你小的时候,我不疼你?现在你一把年纪,不疼母亲就罢了,还要母亲疼你?” 汪东篱:……知道了,母爱也是会转移的。 他唉声叹气地来到县衙,暗暗猜测曾县令寻他做什么。 莫非……又要乡绅捐赠? 县衙大堂,是县令审案的地方,今日关着。 大堂东西两侧,是武备库和钱粮库,县衙六房分置左右。 再往前就是宅门,里面是二堂,即县令日常办公的地方,穿过二堂才是县令的起居内宅。 汪东篱到了宅门前,只见晏珣也候在那里。 “汪叔父!”晏珣行了一礼。 经过多次秘戏图坦诚相见,又有真假喵喵声一事,他们可算同进同出、知长知短。 总之就是自己人。 见晏珣在此,汪东篱更加疑惑……县令总不能找晏家捐赠。 好在汪东篱一到,门房就过来请他们进去。 晏珣赶紧从袖口摸出一串钱,悄悄给了门房…… 他爹说,官府规矩,求见县令必须给门房钱,俗称“走门子”。 这一回虽是县令召他过来,他也还是给钱,礼多人不怪~~ 门房怔了怔,微笑着小声说:“扬州知府也在。” “多谢。”晏珣也小声回了一句。 扬州知府? 晏珣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的马甲又掉了? 但知府老爷总不可能是来找他画定制版的。 很快到了二堂,汪东篱和扬州知府、高邮县令相互见礼,晏珣则乖乖上前行礼。 年轻辈分低,就是这样,见人就要低头。 “你们哪个是真的兰陵喵喵声?”知府石茂华神色一正,冷着脸问。 “是我。”晏珣老实交代。 不会吧?画个春宫图而已,犯法吗? 石茂华皱了皱眉,似乎不敢相信喵喵声如此年轻。 沉默片刻,他说:“你擅长人物肖像?我要请你帮我画几张通缉犯的画像。” 汪东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讲义气地站出来,拱手说:“府尊,在下有疑惑,官府不是有专门画通缉像的人吗?” “是啊……但这几个人,或许兰陵喵喵声比较熟悉!毕竟,你出过外海,识得盗帅!”石茂华意味深长地笑着,“晏珣,你说是不是?” ……是个鬼啊! 老晏你出来!你说过不会有事的! 第43章 知府花式催更 糟老头子坏的很! 搁这吓唬小孩呢? 真有事,官差早就上门抓人了! 从未听过吹牛要上税,画春宫图有罪……要是这样,唐伯虎得牢底坐穿。 晏珣冷静下来,恭敬地说:“府尊有命,小子自当从命。只是小子年轻,才疏学浅,恐怕画得不好,唯有勉力而为。” 他在族学听同窗说过这位石知府…… 有一年倭寇侵扰江淮地区,石茂华排除猪队友干扰,打退了进犯扬州的倭寇。 保全了一城百姓! 在晏珣看来,打倭寇的糟老头子是好官。 石茂华吓了吓晏珣,见这年轻人镇定有礼,微笑道:“那本《盗帅夜留香》也是你写的?怎么没写完就印?” “那本……是家父写的。”晏珣反手把爹卖了,“虽没写完,城中听书的人都求购,书坊就先印了。” ……老晏对不起,这个秘密保不住的! 石茂华点点头,又看向汪东篱:“汪兄,我以为书是你写的。书中的盗帅,人家都说姓汪呢!” ……原来画不是你画的,书不是你写的。 你还满城宣传自己是兰陵喵喵声? 欺世盗名啊! 汪东篱尴尬笑道:“我答应不透露晏珣的身份,其他人就怀疑到我身上……谁能想到少年郎阅历那么丰富呢!” “确实想不到……晏珣,你先到旁边屋子画画,我还要把你父亲请来。”石茂华吩咐。 晏珣从命,跟着人离开正堂。 唉,为什么爹总是被看作嫌疑人? 爹脸上也没有写着反派二字啊! 旁边的屋子不大,桌面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一个相貌平平的人等候在那里。 是真的相貌平平…… 丢进人堆里绝不会被人看多两眼的那种,适合做内奸、间谍。 晏珣多看了这人两眼,真诚赞道:“阁下真是好相貌!一看就知道极受官府重用。” “从未有人如此夸我,小兄弟真有眼光。”内奸脸嘿嘿一笑,“坐吧!我给你描述那几个人的相貌……你真的能画?” “勉力一试。” 呵呵……熟悉通缉犯的相貌,这家伙是什么身份还用多说? “第一个…相貌堂堂,有一种儒雅气度,眉宇间甚有威严……”内奸描述着,语气中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敬仰。 “唉!你这么说我没法画!打个比方,那位汪老爷,方脸,高额头,粗眉……”晏珣无奈举例。 你在说梦中情人呢?还用那么多形容词? 在晏珣看来,这种通缉犯肖像,比秘戏图难度还高。 毕竟,秘戏图的人脸,只要神似即可,观赏者的重点也不在脸上。 内奸脸点点头,双方开始合作。 过了一会儿…… “不对,眼睛要更圆一些……鼻子大了,不对!唉,你有没有画过通缉像?” “没有!” 合作不愉快。 没办法,不愉快也得继续…… 两人都觉得石知府突发奇想,怎么找个外行来画通缉像,这不是一群太监上青楼,玩了个寂寞? 晏珣和内奸脸互相磨合,一幅肖像就不知道改多少遍。 晏鹤年被人匆匆忙忙地从家里喊了过来。 他看到县衙大门,在心里骂了一句……辣块妈妈的,跟这个地方犯冲。 不慌不慌……他是一等一的良民。 晏鹤年刚靠近二堂,就听见一阵热闹的说笑声……似乎在说那本《盗帅夜留香》? 他迅速回想着自己知道的石茂华生平…… 干他这一行的,到一个地方就会把当地主要的官绅富户打听清楚。 毕竟,都是潜在大客户。 走进二堂的一霎那,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目光直视着正中而坐的知府老爷。 这样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但他的神色太震惊,以至于在座的人都没在意他的失礼。 “恭喜知府大人,高升在即!”晏鹤年三两步走进,躬身行礼。 高升? 石茂华连忙让晏鹤年起来,震惊得一时忘了问话。 因为得罪了朝中高官,他外任到扬州已经几年,一直升迁无望。 说他要高升,意思是朝廷有大的变动?还是说……陛下…… 高邮县令曾博山也很惊讶,他首先想到的是,传闻晏珣跟裕王有故事,莫非晏鹤年有特殊的消息渠道? 压下心中种种念头,石茂华说:“晏鹤年是吧?你坐……在何处做官都是为朝廷效命,无需言喜。何况,我未得到朝廷调令,说高升实在不妥!” 晏鹤年崇敬地说:“大人心怀百姓、一心为民,小人佩服!” 曾县令和汪东篱也跟着吹彩虹屁。 实在是晏鹤年的语气太肯定,他们都不怀疑此事的真实性…… 既然石大人要高升,此时就是最好的结交时机! 晏鹤年一招先声夺人,心怀百姓的石知府不好再像吓唬晏珣那样给下马威了。 “请你来有三件事。第一件,你书中第一回,就说盗帅去萨摩、大隅、对马、日向、种子岛剿匪,黑吃黑干掉盘踞这些岛屿的海盗……你把这几个岛的方位图给我画一画。” “大人要这个?”晏鹤年有些诧异。 讲真,现在朝廷没几个人对东瀛诸岛感兴趣吧? 虽然诧异,他还是遵命地在一旁画了简略的海图。 “其实我没有出过海,都是道听途说,只能画成这样,大人可找其他人验证。”晏鹤年惭愧地说。 没出过海就对了,出过才有问题。 时刻不忘给自己洗白。 石茂华不置可否,收下海图后,问身边的人:“去看看,晏珣那里画好了吗?” 随从应了一声,很快走到旁边屋子,不一会儿取来一幅画。 “你看看,认不认得画中的人。”石茂华淡淡说着,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晏鹤年。 晏鹤年看着画……露出困惑的神色,摸着头说:“不认识。此人从面相来看,是大富大贵之相。不瞒大人,我结识的都是市井小民,不认得这样的人。” “大富大贵?倒也不错。”石茂华微微一笑,“此人其实不是通缉犯,他已在杭州被斩首!他曾经去过你书中写的地方,我还以为你识得。” 晏鹤年讪讪笑道:“大人,我就是吹牛的……没听说吹牛也犯法啊!我书中的盗帅,已经拒绝了女儿国王,下一步要去瑶池求道了。” 你说我写实?我就是瞎编的! 石茂华:“……瑶池求道?咳咳,莫非盗帅跟神仙有什么不可说的故事?晏鹤年,这可不能乱说啊!”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笃信道教! 你倒好,连神仙都敢编排! 晏鹤年震惊:“大人?你为何会如此想?我的书再正经不过,盗帅也是正经求仙啊!” 你自己污就好了,别诬蔑我啊! 石茂华:“……还有第三件事!” “大人请说!” “你的书能不能写快一点?十天半个月才出一册,前面的都快忘光了!” 知府大人,花式催更! 第44章 老晏摊牌了 嫌疑人晏鹤年、晏珣携手走出县衙。 没走几步,晏鹤年开始加速,晏珣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你走那么快干嘛?急着跑路呢?”晏珣郁闷地问。 晏鹤年不回答,急冲冲地跑回家,“砰”的一声把门关好,坐在青石板上喘气。 “你画的几幅画像,我全都认得!能不慌吗?” “噗!”晏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手指颤抖着说:“你……你真的勾结海盗!” 爹长得仙风道骨的,竟然不是好人! 晏鹤年瘫在地上,后怕地擦汗:“没事了……以后再有人说我勾结海盗,我就说‘你指的是《盗帅夜留香》吗?’!”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晏珣蹲在父亲旁边,拿根竹枝戳了戳父亲的腿:“坦白从宽,抗拒打断腿。” “逆子!”晏鹤年装腔作势地骂了一句。 事到如今,不摊牌也不行了……如诸位所想,这秘密掏出来比你还大。 “你还记得晏老四提过的‘王大哥’吗?画像中的第一幅,就是王锃。他以母姓汪,化名汪直……你的灵魄听过这个名字吗?”晏鹤年问。 晏珣想了想,迟疑地说:“成化年间,西厂督公汪直?” 一个有军事才能的大太监。 “嘿!你对太监格外感兴趣……我说的不是此人,重名了!在杭州被斩首的大海盗汪直,就是我认识的王大哥,不过朝廷并不知道他的本名……” 晏鹤年说起一段往事。 王锃是徽州府人,与扬州一样,同属南直隶,跟晏鹤年是同乡。 嘉靖十九年,王锃以“儒生五峰”之名,出海进行海上贸易。 “到嘉靖三十一年,在浙江官府默许下,王锃获得贸易自由的机会,声势达到顶峰。” “他的部下可以堂堂正正在苏杭和百姓贸易,他出手阔绰,百姓争相把孩子送到他的船上,然而……” 晏鹤年叹了口气:“后来倭寇侵扰沿海,朝廷让王锃剿匪。他既没能缴清海盗,又没能约束好手下……第二幅画像那个徐海,真的勾结倭寇打劫。” 于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官府不再宽容王锃,于一天深夜突袭围剿王锃的窝点,他只能败走倭国。 “最后,他被朝廷诱捕处斩,但他不认罪,写下《自明疏》:‘某与人同利,为国扞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情’,临死前说‘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晏珣认真听完,狐疑地问:“爹,那你是谁?莫非……你就是徐海!” 破案了!你就是二当家! 他不关心此汪直是不是罪有应得,他只关心爹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晏鹤年敲了敲儿子:“打你的狗头!我能是徐海狗贼?我认识王大哥的时候,他还未出海。那一年,他乘的船在高邮湖出事,我跟父亲去放鸭子,正好救了他。” “谁能想到啊,一个普普通通的徽商,后来会成为大海盗。” “我带着你四处寻医那几年,听人说他在萨摩洲的松津浦,搞了个国号‘宋’,自称‘徽王’……当时我就想,王大哥怕是要糟。” 晏珣点点头,敲了敲手心,“这么说来,其实没你什么事。你认识普普通通的徽商王锃,跟大海盗汪直无关。” 晏鹤年点头:“是这样没错。但……后来王大哥知道你生病,让人送来药材、金银。连徐海在内,王大哥的几个手下我都见过。” “这些人被老四撞见了。老四那大嘴巴,瞎嚷嚷的,他以为王大哥和黎大一样,是高邮湖水匪。” “我就怕,将来真有一日当上高官,这些含含糊糊的事被人揪出来。人在高处,退后一步就是深渊。不如我提前揭开,再编一些乱七八糟的神话,反而没什么人信。” 这不,连打过倭寇的石知府都放下了疑心。 花式催更嘛,大不了他这几日奋力拼搏。 晏珣摸了摸下巴,突然说:“爹,你竟然有高官的自觉了!看来我做小阁老指日可待!” 晏鹤年:“……” “别躺着了!虽然请了一日假,也得在家看书。咱们要暗戳戳努力,考场上震惊所有人!” 晏珣说干就干,拖着父亲起来。 “唉!饿了!先做饭!”晏鹤年甩开儿子的手,“知府大人真是的,找我们父子画画说书,竟然不包饭!” 他说着就去厨房。 已经过了饭点,外面想必没什么吃的,不如自己随便做一点。 晏珣拿了一本书在院子里看,猛然想起什么,问:“爹!你说石知府要高升,是真的吗?” “你问我?”晏鹤年头也不抬,“你不能预测一下未来?石茂华听说过吗?” “没有。我只知道严嵩、张居正。”晏珣老实地说。 实际上,他连隆庆是不是裕王都不确定。 皇帝的名气没有臣子高,这不怪他! 晏鹤年啧啧两声,再次觉得儿子的历史知识很感人。 “反正我相面,他印堂发亮,有高升之相。准不准……今年不升明年升,也算近期吧?” 神棍总能自圆其说。 晏珣:“……爹,你到底是有真本事,还是神棍?” “嘿嘿~我说我有真本事,你又不信!你不是我亲自招魂回来的?当初在茅山学道,那么多出家的师兄弟,都没我学得好!” “师父还说,若我愿意出家,可以推荐我去京城的道观,说不定能进皇宫。我哪能答应啊?我带着你呢!” 晏鹤年絮絮叨叨地自吹自擂,越吹越离谱,晏珣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家里还有一只风干鸡,砍小块和板栗一起铺在饭上。 待饭菜一起熟了之后,淋上一圈酱油,把菜和饭搅拌混合,就是香喷喷的腊味板栗饭。 玄猫乌云连小鱼干都不要了,在晏鹤年腿边转了转去……这个铲屎的比较会做吃的,它喜欢~~ “开动!开动!”晏鹤年招呼儿子开饭。 “喵~喵~”猫也要~~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官府砍头都给吃一顿断头饭呢! 父子俩一人端着一大碗饭,就在院子里吃。 晏老四的大嗓门响起:“老六!快开门!我来看你了!” 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 刚说完晏老四,此人就来了。 晏珣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爹,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此人知道你的秘密,嘴巴又大……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儿子,你想干什么?”晏鹤年悚然一惊。 第45章 入学第一次月考 晏松年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高兴地说:“你们知道我来,特意做了饭?” 他伸长脖子看晏珣碗里的饭菜,觉得老六还是个人,够义气! “没你的份!”晏鹤年很没义气地说,“都装在我们碗里了,不信你看锅。” 晏松年果真进厨房,见真的没饭了,才郁闷地出来……他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吃老六碗里的。 “哼哼!我也带了饭!”晏松年从布袋里拿出两个硬梆梆的面饼和一个咸鸭蛋。 他很大方地夹出半颗蛋黄到晏珣碗里,“给!少年人长身体,要吃好的!老六,你自己吃那么好干什么?你又不长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晏鹤年打断。 老四这混不吝的,别说小珣想弑伯,某一刻连他都起了杀心。 “嘿!我是来炫耀的!”晏松年得意地说,“陈湛欠我十两银子,被我讨到了!” “陈湛不是搬出高邮了?” “是啊!小舅子欠钱姐夫还,没毛病吧?这半年来,我每次进城就去吴主簿家门蹲着,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他欠我钱……” 晏松年骄傲地讲述自己的杰作。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吴主簿要脸我不要,我就要钱!” 这一下,连晏珣都惊讶了,他问:“听说吴主簿心黑手狠,他没找差役或地痞打你?” 县官不如现管! 晏松年不自然地扭了扭:“他是让人打我,但我会怕他?我带着伤到他家门口打滚,三个儿子一起哭丧……哼哼!不给十两银子,我要闹得他搬家!” 以魔法对抗魔法。 最终吴主簿自认晦气,花了十两银子破财消灾。 “佩服我吧?侄子,伯父教你,人最不重要的就是脸皮,最重要的就是钱。伯父这回要不是卖了你爹,能有这种好事?” 晏松年得意洋洋。 晏鹤年:“……既然这么说,十两银子得分我一半。” “想都别想!你还想自卖自身?”晏松年捂着钱袋,警惕地看着对方。 “嗤!瞧你能干的!”晏鹤年嘲笑一声,“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扬州官府在查勾结盗匪的人,一旦查实满门抄斩,你脑子清醒一点……你有三个儿子。” “真的?官府的事你能知道?”晏松年不太相信。 “哼!我今天才见过扬州知府。你说,要不要我把你变成哑巴?”晏鹤年神色满是威胁。 晏松年缩了缩脖子,捂着自己的嘴巴,做出抹脖子的姿势。 晏鹤年笑了笑,走进屋子一会儿,拿出一杯茶:“吃面饼口干吧,喝杯茶润一润。” 晏松年……他怀疑这杯茶有问题,但他没有证据。 老六再狠,不至于谋杀堂兄吧? 他迟疑一瞬,到底受不了口干,接过杯子干了。 晏松年炫耀完了,见蹭不到饭,只能遗憾地离开。 晏鹤年幽幽地说:“这两天你会有一些不舒服,老实呆在家里别乱跑。你也不用来找我,过段时间就好了。” ……至少,石知府在高邮期间,不能让这个憨憨到处乱转。 晏松年目瞪口呆,颤抖地说:“茶……有毒?” “呵。” “老六,我跟你拼了!” “呵。” ……打不过。 “你就欺负我!不就是卖了你一次吗?至于又又下药?”晏松年控诉。 “你卖了我,还来炫耀,不是活该?”晏鹤年冷着脸。 晏松年无话可说,暗骂自己犯贱,耷拉着脑袋走了。 不要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总能等到老六落魄的一天。 到时候他就蹲在老六门口,喝一碗粥放两个咸鸭蛋! “爹,这样没问题吗?”晏珣望着晏松年的背影。 晏松年会不会含恨在心,转身就把他们卖了? “没问题,我制得住他。” 晏鹤年很淡定,老四敢胡说,他就让老四变成疯子,疯子的话能信? 见爹有信心,晏珣就放心了。 他方才就是试探一下疑似海盗老爹,并不是真想杀人。 “对了!爹,你给他吃了什么?” “一点小玩意……从小到大,他惹我一次,我下一次药。泻药、痒痒药、春药……哼,有一次便宜他了,逮到一只母羊。” 晏珣:“……能不能具体说一下?”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画画。” “不许打听!你这小孩子,可别走了岔道!” 儿子的爱好越来越邪门,莫不是交配的季节到了? 老爹嘴巴紧,晏珣唯有按捺住好奇心。 因为知府大人亲自催稿,接下来几天他都忙着帮爹写《盗帅夜留香》,他主要负责混战之类的大场面。 石知府带着新印的一册书满意地下扬州。 小蓬莱茶馆的说书人也讲到这一段,那是口若悬河、大杀四方。 茶客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茶馆,震惊之余纷纷议论。 “这一段莫不是兰陵笑笑生写的?入木三分啊!” “何止入木!不过,笑笑生比较含蓄,这位比较直接。” 整本书最高光的就是这一段,可以摘抄出来做传家宝……给新人洞房时观摩啊! 高邮六大才子也在人群中,他们对兰陵喵喵声的身份又有了新的猜测。 张三说:“假如不是汪老爷,又能帮晏叔写书,还是晏珣的嫌疑最大。” “哼!竖子欺我太甚!”汪德渊因爱生恨,怒道:“他天天忙着写小黄文,肯定没有好好读书。这次月考,若他考得不好,身份就一目了然。” 若晏珣考得好,说不定真凶另有其人。 毕竟,晏珣又不是蜈蚣精,能七手八脚把几件事做好。 汪氏族学的新生们也在议论月考……互相打听着谁报高一级的考试,都想跳级。 “咦?晏珣,你也报高一级?” 几个同窗看过来…… 这不就是刚入学就逃课还被先生责打的不良学生吗? 听说还经常出没小蓬莱茶馆。 现在高邮谁不知道,那里就是黄圈? 晏珣赧然,“家父一定要我报。他说要检查我有没有偷懒,还说考不好就不准我吃饭,让我吃藤条炒臀肉。” “唉呀!令尊真严厉!” 同窗们纷纷同情,看样子晏珣逃不掉一顿打了。 晏珣既然不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就不必过多关注。 神童们互相之间又打听消息……有些认识上一级师兄的,可以打听到以往考题,有些甚至跟先生关系好的。 晏珣也凑在旁边听消息,他是打定主意要考过,明年才好下场考县试。 之所以那么着急……没办法,时不我待啊! 这是一个看重神童的时代。 张居正十二岁就过童试,十六岁中举! 跟他一对比,范进之流简直得羞愧得跳河。 晏珣年少气盛,既然立志把爹卷成首辅,就绝不能走大器晚成的路线。 第46章 晏珣怎能考第一 时代重神童,许多人都营造神童的名声。 光是一个高邮,就有大大小小的真假神童……就连汪德渊,都自称“六大才子”之首。 多少有点碰瓷前辈“江南四大才子”。 晏珣回高邮没多久,生活所迫,只隐约搞了个“春宫圣手”的名号~~ 没有人觉得他能考个好成绩。 深秋的清晨凉风阵阵,晏鹤年一早出门买回油条,又煎了两个鸡蛋……这是儿子指定要的。 晏珣将油条和鸡蛋摆成“100”,仪式感十足的开吃。 “这样就行了?我还想给你买枣糕和粽子。”晏鹤年心神不宁,觉得如此还不够。 “那个等我科考再吃!现在只是一次族学的月考而已!”晏珣干完早餐,背着书筺出门。 晏鹤年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考试要用的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肚子难不难受?要不要……” “爹!我身经百战,不是小孩子!” 不是他吹,他上过的考场比爹上过的……都多! 晏鹤年点点头,笑道:“我现在明白我父亲当年的感受了。我考县试那回,他拜遍了全城的道观和寺庙,连送子观音庙都上了香……就想着心诚则灵。” 晏珣:“……” 大概他们对心诚的理解不一样。 反正,做父亲的心大体是一样的,都是望子成龙。 晏珣上考场,晏鹤年比儿子还紧张。 在族学门口分别,晏鹤年走到后面的印书坊。 印书坊跟赞化宫一墙之隔,从后门走过去没几步路。 闻到赞化宫飘来隐隐约约的香火味,晏鹤年拍了拍自己的头,“我怎么就没想到!去吕祖那里走个后门!请吕祖保佑我儿考第一!” 他跟同僚交代一声,匆匆走后门去了。 同僚们排着活字,望着晏鹤年的背影啧啧议论…… “老晏还真是!他儿子以前是傻子,能识字就不错了,还想考个好成绩。” “说起来……晏珣以前真傻?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传奇!真传奇!” ……但凡有大造化的人,都有传奇的经历。 莫非高邮要再出一个神童,凑够“七大才子”? 晏珣不知道父亲为了他去走神仙后门,他正在奋笔疾书。 有人说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晏珣就属于有天赋还努力的。 或许是灵魄两世为人,他的记忆力和理解力都比一般人强…… 上天给他这个能力,注定他要为振兴大明而奋斗终身。 族学的月考是一整天,中午只能留在座位上吃干粮,上厕所都得单独一个人去。 先生们说,这是为了锻炼他们的考试能力。 交卷后,晏珣收拾好笔墨砚台,等散学的锣声敲响,就跟众同窗一起往外走去。 众同窗边走边讨论…… “杨仲泽,你考得如何?” “我啊,一般一般,恐怕是要考砸。”杨仲泽口里这么说,神色却不见难过。 啧,不诚实。 汪德渊听着这些学霸的话,翻了个白眼。 他难得来参加考试,倒是没交白卷,按自己的理解答题,理解不了的就编一些圣人曰…… 至于孔子有没有说过?古人杜撰的多了,凭什么他杜撰不得? “晏珣,你考得怎么样?”他抱着手臂问。 他不是傻子,现在越看晏珣越可疑……等他找到确凿证据,非把这小子揍得七彩缤纷! “还行吧,题目不是很难。”晏珣淡定地说。 其他人诧异看过来……我们觉得不难就罢了,毕竟我们是神童,你是谁啊? 一时间,大家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毕竟第一只有一个。 若在族学都考不了第一,又怎么去和整个扬州、南直隶甚至全天下的才子们竞争? 考试结果要三天才出来,这三天里,新生们都挺紧张……隔壁赞化宫的香火更旺盛了。 说不定吕祖显灵呢? 晏珣表面很淡定,心里也有些不安。 考不好的话,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卷爹…… 他自己当不上官一代不要紧,一定要当上官二代! “我儿放心,我给你相面,你必定是第一。”晏鹤年信心满满。 “真的?” “比珍珠还真!” ……他花了二十文巨款给吕祖上香,不得许个几百万的愿? 万一实现了呢? 因这批新生跨级考的人太多,汪夫子和高一级的先生一起看考卷。 一位教制艺的先生说:“咦?这篇文章不错。这孩子文采略有欠缺,但思想开阔大气……” 顿了顿,他又补充:“单凭这份考卷,还不算格外不凡。毕竟族学考试,给的时间长,留有思考的余地。若是科举考场也能如此发挥,就是一个奇才。” 听他这么说,另一个先生也过来看。 此人正是招生考试时的那位,汪氏族学重金礼聘来的山长—— 当世有名的才子李开先,曾官至太常寺少卿,后被罢官。 他看完文章后点点头,又看考生的名字,笑道:“这个人,我印象深刻。我年轻时若有他那么会说话,也不至于被罢官了。” 他向众人说起晏珣写的那篇“谢圣谕表”。 汪夫子诧异地问:“山长不是最厌恶此等阿谀逢迎之徒?” “颂圣,如何算阿谀逢迎?”李开先笑了笑,赞叹:“何况,他长得实在俊美,令人无法生出厌恶感。” 那倒是…… 汪夫子赞同,朝廷选拔官员都要看相貌,所谓相由心生……相貌堂堂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那……这次新生的月考第一?” “就是晏珣。”李开先肯定地说。 其他老师没有异议,光是思想高度,晏珣就比其他考生高出一截。 他仿佛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俯瞰古往今来。 这种指点江山的豪气,让山长李开先想起一个人。 也许,神童总有相似之处。 终于到了公布成绩这一日。 汪夫子拄着拐杖走进教室,所有学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比看二八少女还热烈。 “此次月考,新生有五人过了高一级的考试。” “第五名……顾敬亭。” 顾敬亭露出笑意,但想到还有四个人比自己好,又有些不甘心。 先生又念了两个名字,接着说:“第二名杨仲泽,你的文采很好,很难得。” “谢先生。”杨仲泽笑不出。 全班新生中,就他最穷,中午常常啃干粮。 但他志存高远,认定将来必能飞得比同窗们更高更远。 还有谁,能比他强? “第一名,晏珣。” 什么?他凭什么! “先生!他凭什么?”没通过考试的人不服地喊出来。 一个入学就被打手心的浪荡少年凭什么……而且,此人曾经是个傻子! 他们还能比不过一个傻子?! 第47章 晏珣必有奇遇 汪夫子举着叆叇环视一圈,看到了许多质疑的神色。 他笑了笑:“既然你们不服,就传阅他的卷子。” 这种打击都受不了,将来怎么上科考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世上总有人比你强。 晏珣的卷子被传下来,第一个就落到杨仲泽手里。 入目是一份整洁干净的卷子,每一个字都写得不急不躁、可圈可点,和他所想的学渣卷不一样。 ……晏珣能靠书画吃饭,一手字是见得人的。 但光凭字就能得第一?杨仲泽还是不服。 待我再挑一挑刺! 他从头到尾看过去……帖经墨义有标准答案,晏珣答得全对。 这一部分,凭实力考入汪氏族学的都不会太差。 那就看最后一道大题,也是唯一一道时文题。 新生班还未开始学习时文,神童们有把握跨级考,都是提前学过。 但晏珣是个前傻子啊! 杨仲泽看完时文题后,神色有些灰败,叹着气把卷子传给下一个人。 论文采,晏珣不如他。但论立意,高下立判。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卷子一直传到顾敬亭手中,他看完后却还是不服气…… “论文采用典,晏珣连我都不如,他当不得第一!” 他是富家公子,见识广博。 不是他吹牛,他看过的书、知道的典故,晏珣往上数十八代都没见过! 这种用词直白的文章,凭什么排在他前面? 而且先生称赞杨仲泽的文采,却不夸他,是什么意思? 汪夫子严肃地说:“文以载道,不是一味追求华丽、堆砌典故。你的文章没有思想,成了炫耀辞藻的工具。你故意用生僻字,以此显示见识文采,读着拗口……” “说到底,这是先生的个人喜好?可是家父研究过,上一科乡试就偏好辞藻华丽的文章!”顾敬亭反驳。 汪夫子摇了摇头,说:“这是各位先生一起评判出来的。如果按我的意思,你这专门让人看不懂的文章,连第五都排不进!” 顾敬亭脸色难看。 “哈哈哈~~”汪德渊忍不住捧腹大笑,“先生你真刚直!” 顾敬亭质疑汪氏族学的评判标准,就是看不起汪家! 既然你爹也有特殊备考技巧,何必来汪氏族学读书? “我……是我错了,先生见谅!”富家公子审时度势,知道不能被赶出汪氏族学。 那样的话,他爹第一个饶不了他。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汪夫子温和地说,“尔等求学之路漫长,切忌骄傲自满。今后做文章,谨记言之有物,记住了吗?” “学生谨受教!”学生们一起俯身领教。 晏珣也觉得,汪氏族学名不虚传,这番话很有见地。 朝廷科举取士,是要选拔对国家有用的人,而不是卖弄辞藻的书虫。 顾、汪两家有亲,顾敬亭论起来还是汪德渊的表弟。 对汪德渊来说,姓顾从小就不是好人……对比得他很不成器。 现在看到顾敬亭的笑话,汪德渊很得意。 乐极生悲。 汪夫子忽然说:“汪德渊,你给大家读一读你的时文!” “啊?我?” “怎么?敢写不敢念?你不是连圣人都能编排?子什么时候曰,打架用砖乎!不亦乱乎!照头乎!乎不死,再乎!”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连心情不好的顾敬亭都笑得掉眼泪。 汪德渊不服气:“先生见过孔子乎?若不曾见,如何确定子不曾曰过?我是有证据的!孔夫子九尺六寸的壮汉,必定是打架高手……” “闭嘴!罚你留在教室抄《论语》十遍,晚上不得回家,就在此点灯抄!” “天冷了,会着凉的。先生……哥!你是我哥!” 相煎何太急啊! 汪夫子这次打定主意,一定要收拾汪德渊。 整个新生班,此次有五人可以升入高一级,其中一个姓汪的都没有。 山长李开先没说什么,他自己觉得实在难堪! 汪德渊这个出头鸟,帮晏珣这个月考第一吸引了不少注意力,让他不再被人议论。 散学后,同窗们陆续离开。 晏珣留了下来。 “呵?竖子!你还不走,是想看我笑话?”汪德渊气呼呼的说。 他现在看谁都像坏人。 连族兄都能对他下狠手,这个世界还有真情吗? “我看你笑话啊?”晏珣笑着,把《论语》拿出来,“我怀疑你书筺里根本没这本书。” 族学的学生都不准带书童,汪德渊抄书就要自己磨墨。 晏珣说:“我给你磨墨,你快些抄吧!我那里还有吃的,饿了就垫一垫。” 汪德渊吃软不吃硬,哼道:“你有那么好心?你就是兰陵喵喵声吧?耍了我那么久!” “我是。”晏珣坦然承认,“世人总为盛名所累,我也是想低调。你若生气了,改日我请你去吃顿好的。” “谁缺一顿吃的!等我想想……对了!我一开始找你,就是为了让你给我们画一副图!”汪德渊双目一亮,“给我们六大才子画一幅!” 晏珣:“……六大才子,一幅?你们玩得那么野?” 叠罗汉呢? 中贵人阮瑛的四野秘戏图都得自愧不如啊! “想什么呢!混战!就六男十二女吧!你不是最擅长这个题材?总之要把我们画得龙精虎猛,不能比我爹的定制版差!” “行吧!先抄书,十遍《论语》,可有得你抄的!” 晏珣爽快答应。 汪德渊唉声叹气,认命地开始抄。 他倒没敢让晏珣帮忙抄,两个人字迹相差甚远。 抄不完事小,弄虚作假真的会被逐出族学。 抄了一会儿,汪德渊见晏珣认真帮他磨墨、铺纸,不由得说:“你若一心想挣钱,不必画秘戏图。可以做我爹的养子,给我做书童。” “呵。” “唉……你别走!我就是说说!”汪德渊可怜兮兮,“天一黑这里空荡荡的,我怕。对付女鬼,你比较有经验。” 晏鹤年帮女鬼申冤的故事,全城谁不知道。 “嘿嘿,今天那些神童都被你压服了!咱们好兄弟,你厉害就是我厉害!” 汪徳渊跟晏珣和好了,立刻与有荣焉,得意地说:“我爹也夸你的字好!他说,‘似馆阁而非馆阁,不媚不俗、简洁稳重。此书法博采众家之才,必出自大家族’。所以,你真的认识裕王?” 晏珣:“……令尊过奖,没那回事。少说话,专心抄书。”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什么大族、裕王? 他那是启功体啊!上辈子书法班最受欢迎的必学字体。 但是启功出自大家族、书法博采众家之才没错。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误会了。 第48章 一起同过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的竹梆声隐隐约约传进族学,晏珣放下书:“三更了,睡吧!反正你几天都抄不完。” 两家的大人知道他们留堂,让平安送来了被褥。 汪德渊听到晏珣的话,立刻甩了甩手臂:“我再也不想看到‘子曰’!这一辈子的书都抄尽了!” 两人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铺上被褥枕头,并排躺着。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上清冷的月色……还算是一种独特的体验。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又不能干,不如谈一谈心吧! “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愿意读书?”晏珣好奇地问。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爱学习呢? 砸锅卖铁都要上学啊! “呵……只有你们这些贫寒子弟才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做个富家少爷不比当官好?” 汪德渊枕着手臂,振振有词:“当官的告老还乡后采菊南山,我现在就可以了,少走三十年弯路!” 晏珣最看不得如此不上进之人,哼道:“你若是我儿子,我一定有办法逼着你读书。” 连爹那样的熊老倌都有办法卷,何况一个熊儿子。 “幸好你不是我爹!”汪德渊对着屋顶翻了个白眼,“说实话,我觉得读书没意思。圣贤书都是骗人的,我就没见过哪个真君子。” “你爹呢?” “他不是。”汪德渊答得斩钉截铁。 “……大孝子!” “我跟你说心里话呢!”汪德渊侧过身,推了推晏珣:“你知道太监阮瑛吗?” “……知道。”袒诚相见过,知根知底。 “阮瑛的父亲原来是京官,犯了事被处斩。本来阮瑛受牵连要流放边疆,不知哪个缺德的帮他‘求情’,改为没入宫中为内侍。我要是他,宁可死了!” 汪德渊压低声音:“小官这么惨,当大官就好了?就算做到首辅……夏言你知道吗?” 晏珣“嗯”了一声。 汪徳渊接着说:“他支持收复河套,后来事情不成,坐罪处死。我不懂朝政,但堂堂首辅,说砍就砍啊!” 就问你怕不怕! 晏珣诧异,“你知道得挺多。” 汪德渊嘿嘿笑:“每次我爹去小妾院子里,我就去找他请教……你懂的。” “不是很懂。” “呵……装!你也不想你爹纳妾吧?多几个庶出弟弟分家产啊!” 晏珣说:“我家没什么家产好分。” 汪德渊一想还真是,怅惘地说:“还是贫家小户好,生在富贵窝,处处不自由,如此烦恼!” “我愿意替你烦恼!”晏珣踢了汪德渊一脚,没踢动……太沉。 少年人很难切身体会政治的残酷,不过闲谈几句,很快就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汪徳渊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麻麻胀胀。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抱着被子,警惕地看着晏珣。 别怪他多想,谁看过晏珣的画能不怕哦! 此人荤素不忌、如狼似虎! “我能对你做什么?”晏珣伸展着胳膊,“你个大少爷,睡不惯木板吧!” 汪德渊一想也是,叹道:“所以说富贵误人。” 听听这是人话吗? 晏珣冷笑两声,迅速收拾被褥、摆好桌椅。 “平安怎么还不来?”汪徳渊在门口张望。 说平安,平安就到。 平安提了一篮子早餐和一大壶来,笑呵呵地说:“哥昨晚睡得可好?娘说你难得秉烛夜读,让我给你送好吃的!” 他又利索地对晏珣行了一礼,“辛苦晏小哥陪了一夜!德渊哥哥怕黑怕鬼,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早就跑了。我家老太太说,稍后就让人送谢礼到你家。” “不必如此客气,同窗之谊,应当的。”晏珣谦虚地说。 “要的要的!”平安摆着早餐,连声说:“德渊哥哥睡觉磨牙、抢被子、放屁,还脚臭……” “平安!”汪德渊咬牙切齿,“你居然诽谤我!我就知道,你嫉妒我是爹娘亲生的!” 平安不搭理自家少爷,继续对晏珣说:“爹娘说,要请晏小哥到家里,劳烦你教导我家哥哥、引他上正路。你是月考第一,他是倒数第一。” “那能差多少?新生总共就二十多人。”汪德渊自有道理。 听说爹娘让晏珣教导自己,他有些不舒服。 他是要做大哥的人,怎能伏低做小? 晏珣只当平安开玩笑,谦虚两句提着水壶到屋外简单洗漱。 吃完早餐,平安把被褥、篮子之类又带了出去,也有同窗来了。 顾敬亭特意早早过来,站在晏珣面前:“虽然夫子说你的文章好,但我还是不服。明年县试我要下场,你可敢与我一较高低?” “我也要考。但不是和你比,是和全高邮的考生比。”晏珣平静地说。 “你怕我?”顾敬亭不依不饶。 “怕什么?你一定能考第一?不把全高邮才子放在眼里?”晏珣笑问。 汪德渊在旁边起哄:“你看不起人啊?我等下就告诉所有同窗!” 马上让你得罪所有人! “我没这么说!”顾敬亭连忙辩解,气呼呼地说:“汪德渊,你懂不懂远近?论起来,我是你表弟!” “我家表弟数不清。“汪德渊笑呵呵。 男人三大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他跟晏珣同过窗又同过床,四舍五入就是千年修得共枕眠。 谁远谁近,那还用说? 想到这里,他向晏珣挤了挤眼睛。 晏珣哆嗦一下,搓了搓手臂的鸡皮疙瘩。 顾敬亭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气道:“好你个汪德渊,还有你晏珣!有种散学不要跑,到族学后门等着!” “去就去,谁怕谁!”汪德渊立刻答应。 晏珣:“……行吧。” 约架吗?真是难得的体验。 将来当上帝师,想起少年时这一幕,也会唏嘘感慨吧?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生如此!” 晏帝师一瞬进入状态,目光忧伤,长叹一声,仿佛刹那间看到滔滔江水,逝者如斯夫。 顾敬亭和汪德渊都顾不上吵架了,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脑子不太正常的样子。 “……”不知道啊!大概男人每个月都有那么两天。 室内诡异的沉默,同窗们陆陆续续走进,又是一阵喧哗。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散学,汪德渊书没抄完,竟然不能去食堂吃饭。 “先生,你虐待我!”他控诉。 汪夫子说:“这是为了磨练你的意志!午饭有人送来,你就老老实实的,吃完继续抄书!” “可我跟人有约!”汪德渊指了指顾敬亭,“他约我和晏珣打架!” 汪夫子皱眉望向顾敬亭,满脸不赞同。 顾敬亭傻眼,这种事可以直接告诉夫子的吗?姓汪的不讲武德! 第49章 恰同学少年 这场架,在先生面前挑明,就打不成了。 晏珣颇为遗憾…… 开学才多久,因为顾敬亭不经意的炫耀,全班都知道顾氏出自姒姓,乃越王勾践后裔; 顾家占地一整条街,有许多美貌婢女…… 简直比汪德渊还骄傲。 辣块妈妈的,没看见他父子两条光棍,住在知名鬼屋吗? 晏珣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只缺一个动手的机会。 到了傍晚散学,汪德渊可怜兮兮继续留堂。 晏珣今日不用陪了,有高邮五大才子来轮班。 昨晚是特殊的一夜,他没有睡好,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连连打哈欠。 匆匆回到仓米巷,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不住……咦?金墩岛的黎大叔?你来我家?”晏珣诧异地问。 黎大连声说:“是小珣啊!我已经见过你爹了,赶着回家呢!改日见!” 话音一落,飞快溜走。 做贼心虚? 晏珣这就不困了,撸起袖子加快脚步……晏老倌又干了什么? “爹,我回来了!” “哦……可巧!”晏鹤年眼珠一转,“黎大送了河蚌和螃蟹来,你去打一壶菊花酒,买些热豆腐干,咱们父子小酌一杯。” 晏珣狐疑地看着竹筐里的河蚌和螃蟹,问:“他来就是送这些?” “不然呢?爹都跟你摊牌了,还能有什么秘密?”晏鹤年挥着手:“打酒去!等你回来就有得吃了!” 九月团脐十月尖。 晏珣到底抵抗不了螃蟹的诱惑,放下书篓奔出门打酒。 时已黄昏,晏鹤年在院中摆了一张桌子,点了一盏油灯,螃蟹一只只放在浅口碟子里。 小玄猫在桌角上端端正正坐着,“喵”个不停。 孤灯映黄昏,空巢坐老人。 晏珣回来看到这一幕,种种情绪都消失,只剩下宁静。 他怎么能怀疑这么可怜的老父亲呢? “把豆腐干盛出来,可以开饭了!我儿月考第一,该庆祝庆祝。”晏鹤年笑眯眯说着,接过晏珣手里的酒。 父子俩在桌子边坐下,晏鹤年说:”昨夜你陪汪德渊留堂,这事办得漂亮,与朋友交往,就是要讲义气。他家还送了谢礼来,我把贵的退还,留了几样意思意思。” 晏鹤年人穷志不穷,爱财不贪财。 晏珣说:“这事不值当谢,改日我回他们一些礼物。对了,我升入科举班,以后每天的功课,爹也跟着做一份,我拿去给先生批改。” “……这会不会太麻烦先生?” “我也给先生送些礼物,咱们有好学之心,想必先生不会推辞。” “唉,那行吧。”晏鹤年无奈同意。 他发现了,晏珣对当官二代这件事有格外的执念……只要他好好读书,儿子就很好说话。 吃蟹是一件风雅的事。 剥出来的蟹肉不要马上吃掉,先存在蟹斗里,剥完一整只,放姜醋拌一拌,一口吃才满足! 晏鹤年教儿子剥蟹,爪脚可以做剔肉的针,蟹螯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好看的蝴蝶。 “这样就吃得干干净净啦,学会没有?” “喵~~” 泠泠月色中,有父子俩的欢笑,也有小狸奴的喵喵。 螃蟹鲜美,一小碟肉就能下两碗饭。 菊花酒甜丝丝的不醉人,但晏珣年少,没敢喝多少。 月亮升起,他也就停下杯盏,揉着圆圆的肚皮走回屋里。 正屋的桌上摆着汪家送过来的礼物。 晏珣好奇地翻了翻,毛笔、砚台和一些画画用的颜料,都是日常用的,不算贵。 “……咦?这是什么?” 正在收拾桌子的晏鹤年望过来,“哦!是澡豆呢,洗脸净手可以去污。他家的澡豆做得精致,还有香味,你不认得?” 晏珣怔了怔,随即羞恼地说:“去污?汪家这是什么意思?我很污?” 他指着自己瞪大眼睛,像一只委屈的小猫儿。 晏鹤年哈哈笑:“你想多了!他家还送了几样糕点,我怕猫儿偷吃,收柜子里了。都是家常吃的、用的,人家没别的意思。” “就是有!汪东篱暗戳戳说我污!”晏珣气鼓鼓地说:“那我也回敬他一样东西,给他也去污!那筺河蚌的蚌壳给我留着,我有用!” 他们玩得那么野,不说污; 他一个画画的,连女人的熊猫都没摸过,哪里污了? 晏鹤年答应:“好!” 他不跟小醉猫讲道理。 不就是一筐河蚌吗?说不定小珣明天起来就忘了。 可是晏珣记得。 第二天清醒之后,他盯着竹筐里的河蚌,拍了拍脑袋:“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可以做肥皂啊!搞玻璃咱没那个条件,捡肥皂总行吧!” 不仅可以送礼,说不定还能挣钱呢! 最近爹太忙了,都没有读书!问题大了! 再苦不能苦父母! 说干就干。 “爹!你先去帮我买多些肥肉,下午咱们早点回来做肥皂!”晏珣信心满满。 “行!”晏鹤年满口答应。 不管儿子干什么,他都会支持。 就算是杀人放火……儿子也一定有道理。 有个这么溺爱儿子的爹,也幸好晏珣以前是傻子,灵魄又三观成熟,才不会走偏。 这一上午,晏珣惦记着回家做肥皂,有些神不守舍。 杨仲泽留意到,犹豫了一会儿,中午悄悄对他说:“你考了第一,也不能松懈。我知道你家也不是很富裕,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更努力。你若嫌我多事,我就不说了。” 看过晏珣的文章,他服气晏珣的眼界,说了几句真心话。 晏珣有些意外,真诚笑道:“杨兄好意,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家里有活儿等着,一时分心。” 杨仲泽点点头。 晏珣想了想,又说:“杨兄是车逻人?说起来,我母亲也姓杨,同是车逻的。不过我外祖父母不在了,唯一的亲舅舅又失踪,两家多年没来往。” 同窗示好,他也要拉拉关系。 与人相处,交情就是这么来的。 听到晏珣的话,杨仲泽有些诧异:“我回去问问家父,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 他有个同族叔祖离家出走了,成为全族的反面典型。 扯一扯,关系这就亲近了。 正在抄书的汪德渊看不过去了,挤过来一个大脑袋:“晏珣!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嗤!小孩子。”晏珣推开他。 小孩子呢?还只能跟一个人做最好的朋友? 顾敬亭吃过午饭回来,看到这一幕,哼道:“今日再约也行,你们一起上!” ……他背地里约了三个好汉,群殴不吃亏。 晏珣还没回应,杨仲泽忽然说:“那我也一起上吧?” “我得罪你了?”顾敬亭很惊讶。 杨仲泽笑道:“没有……就是我刚和晏珣做了朋友。” 就是仇富啊! 顾敬亭昨天还说得意洋洋的说买了一匹马! 水乡要马干什么?你不知道我连驴都没有吗? 要是允许蒙面,一个班能找出二十个人打顾敬亭! 第50章 你需要肥皂去污 顾敬亭见形势不对,果断认怂。 为了挽尊,又开始说远祖越王勾践…… 同窗们都懒得附和了,谁家祖上没有阔过? 散学的锣声一响,晏珣跑出族学大门。 晏鹤年如今就在印书坊写《盗帅夜留香》,比之前排活字的工作更自由,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要用的东西晏珣提前说了。 父子俩一起行动,走了几条街,买齐木炭、石碱、稻草等物品。 一时间没找到挑夫,晏鹤年便挑着担,往仓米巷走去。 “我们轮着挑吧!”晏珣伸手。 “我儿正长身体,别压坏了!爹正当壮年,打得死老虎!” 晏珣争不过,只能在旁边背书,精神上鼓励父亲,“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晏鹤年果然大受震撼、健步如飞。 当爹的挑着两大筺东西在前面飞奔,儿子念念有词在身后追着…… 仓米巷的三姑六婆见了,纷纷称奇: “小珣也学会念咒了?还能给人加力气?” “这挑什么呢?……炭?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就买木炭了? “啧啧!晏官人身板真壮,要是娶个媳妇……” 瞧那那腰那腿,做他媳妇多性福啊! 晏鹤年卸下担子,擦了擦汗,拿起水瓢“咕噜噜”灌了一肚子水,问:“还要干什么?你说,爹来做。” 老司机经验丰富,当爹的手速快、技巧高。 晏珣说:“把河蚌煮开口,蚌肉挑出来,蚌壳在木炭上烘脆;另外熬一锅稻草水、熬猪油。” “那你烧火煮稻草水、熬猪油,我处理河蚌……蚌肉晚上炒一碟,正好做菜。”晏鹤年安排。 父子俩分工合作,很快一个个蚌壳排在木炭上烘得干干脆脆。 晏珣敲了敲蚌壳,说:“可以了,现在用石钵把蚌壳敲碎研磨成细粉,这是个力气活……” “行!交给我!”晏鹤年撸起袖子干活。 他不问这肥皂做不做得成……做不成就当陪儿子玩,只是浪费一些木炭、猪油。 他少年时学各种技艺,浪费的东西还少? 见父亲开始研磨蚌壳,锅里的稻草水也煮好了,晏珣就换了一个锅熬猪油。 很快,猪油的香味飘满院子,提醒晚饭时间到了。 可忙碌的人顾不上做饭。 蚌壳粉磨好后,倒入稻草水充分混合搅拌,用纱布过滤后静置混合液。 过一会儿把混合液倒入炼好放凉的猪油里,一边倒一边搅拌、加入石碱……让液体充分进行皂化反应。 在晏鹤年的目光下,混合液渐渐变得粘稠,再把粘稠的半固体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竹筒中。 “这就行了?”晏鹤年问。 看着跟竹筒饭似的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放一晚就可以脱模,然后切块放在竹篮里,挂在廊下晾干……现在北风起,有半个月左右的充分皂化,就是成品了。” “还要那么久?” “爹啊!好东西都要经过岁月的浸染,咱们也不差这半个月的。” 晏鹤年点点头,问:“你以前也是做这个的?” 原来儿子还是个手艺人! 晏珣叹道:“谁没事自己做这个啊!店里各种香皂,物美价廉、什么香型都有。” “那你特意学的?” 晏珣幽幽地说:“……我少年时也曾幻想过穿越时空,不过在我的白日梦里,家父至少也是首辅、大将军啥的。” 往高一点想,就是皇上、王爷。 从未幻想过会有一个神棍父亲! 得知自己被神棍招魂过来、刚还清房贷的房子不知便宜谁的那一刻,他真的悲从中来。 晏鹤年拍了拍儿子的狗头:“那可真是让你受委屈了!” “还行吧!我想开了,你有你的优点。”晏珣指挥爹把肥皂挂在阴凉通风的门廊下。 想不开就自己动手,把爹养成首辅! 晏珣豪气指挥:“乌云,你看着篮子,莫让老鼠偷吃!” “喵!” 把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忙完,已经大半夜了,外面传来李四拖长调子的打更声。 晏鹤年煮了一锅饭,把油渣焖在饭面,用姜丝翻炒了一大碟蚌肉,就可以吃了。 “油渣焖饭又香又填肚子,最适合咱们这种光棍汉。”晏鹤年介绍经验。 晏珣:“……爹,你是不是想暗示什么?张婶又找你说媒了?” 汪德渊不想要异母弟弟,晏珣却觉得无妨…… 养两个弟弟,一个当牛,一个做马,不好吗? “张婶?她的老姐妹都是有些年纪的寡妇。我不是嫌弃寡妇,主要是……不合眼缘。如果只是找个人洗衣做饭缝补,远近几条巷子就有接活的妇人,不过是给几个钱。” 晏鹤年头脑清醒得很。 晏珣:“……知道了,你还是喜欢年轻的。要再有机会,你就去拜见顾轻侯,他那里一排的养女,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一个打十个。” “越来越污了,都是汪徳渊带坏你!”晏鹤年恼羞成怒。 那么直白,还能不能父慈子孝了? 他转移话题:“你做这个香皂,最大的成本是猪油和木炭,要卖得贵一些,才能挣钱。” 晏珣正色道:“如果加精油,做各种香型,就能卖给富贵人家。另外还有人力成本,光咱们父子能做多少?” “所以你的意思呢?”晏鹤年问。 晏珣早就想过了,说起来条理分明。 “双河村不缺蚌壳和稻草,木炭和猪油另外买。请三伯母和村里几个婶子在咱家老屋做,爹觉得呢?” 晏鹤年觉得此事可行,就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他办事,各处细节能比晏珣办得更妥当。 比如找嘴巴严实的人,保守肥皂的秘密;原料和成品运输,可以找黎大; 就连出售,都可以找黎大…… 高邮湖水匪的船南来北往,能把东西卖得更远、价格更高。 说不定,还能以洋货的名义卖…… 这些事,都不用晏珣操心。 于是晏珣发现,做肥皂还没挣到钱,爹就变得更忙了…… 愁啊!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道祖在上,请赐家父一个两百斤的富婆吧! 少一斤都不行! 第一批肥皂的成品做好,汪德渊的《论语》也抄完了,从族学解禁。 汪家老爷、太太见儿子竟然能坚持那么多天,喜出望外…… 这都是良师益友的作用啊! 谢过良师,他们又把晏珣在内的高邮才子们请到自己家,设了一桌酒菜。 晏珣趁此机会,把肥皂带过去。 “自我们父子回到高邮,就蒙松风书坊关照,一直没有机会表达谢意。正好家里做了点小玩意,已经给卢叔叔那里送了一份,这一份请汪老爷收下。” “哦?你家做的?是好吃的?德渊常去你家蹭吃蹭喝,说你爹最会做菜。”汪东篱笑呵呵地说。 晏珣说:“是用的。洗衣净手,可以去污,比澡豆好用。” ……去污了解一下,高邮第一淫才、污王汪三老爷! 第51章 收下第一个小弟 肥皂用彩色纸包着,纸上画了工笔花鸟,精致用心。 “是去污的?看着比澡豆好,多谢贤侄。”汪东篱客气的笑了笑。 他没感应到晏珣话中的内涵……是真名士自风流,好色算什么污! 晏珣知道汪东篱不在意肥皂,也不解释。 肥皂好不好,谁用谁知道。 汪东篱让儿子汪德渊招呼同窗,自己施施然离场。 他知道有他在,少年们反而拘束。 果然,他一走,小花厅里立刻响起百无禁忌地笑闹声…… “德渊,你被关了这么多天,可悟了?” “道爷悟了!悟了!”汪德渊装模作样,傲然挺立:“下一个王阳明,说不定就是我。” 此时阳明先生去世有三十年,尽管朝廷不给他封谥号,未到后来“成圣”的高度,但朝野中颇多信徒。 龙场悟道的典故广为人知。 听他这语气,汪家也是阳明心学的信徒。 “哈哈!你这脸皮厚的,快让我刮一刮!”五大才子扑过来上下其手。 “莫扯……唉,你扯哪里呢?”汪德渊捂着那里躲闪。 ……这一群狐朋狗友,果然没一个正经人! 晏珣坐在旁边悠哉游哉地看五颜六色的飞蛾混战。 六大才子叠罗汉正高兴,乐极生悲了。 汪三太太顾氏走了进来。 少年们一个个弹簧一样跳起,端端正正站好。 能跟汪德渊并称高邮六大才子的,家境都差不多,全都不是凭实力考进族学的。 所谓志同道合,他们的志向都是少走三十年弯路,浪得一日是一日。 “贤侄们坐。德渊,你坐到最下方的小凳子去。”顾氏温和地说。 汪德渊怔了怔,他是高邮六大才子中的老大,凭什么坐最后? 但母亲含笑的时候最可怕,他只能乖乖坐过去。 这小凳子像是特意摆在这里的,坐着比其他人都矮一截。 顾氏说:“你这些日子表现不错,今后当再接再励。你若不上进,将来就永远坐在同窗们下首! 晏珣和才子们一起站起来,连说:“不敢。” 汪德渊很郁闷,人前不训子啊! 娘当着众兄弟的面这样教训,他以后还怎么做大哥? “古人云‘见贤思齐’,晏珣进族学才多久,就升入科举班。你和朋友来往,应学习别人的长处、改正自己的短处,将来才有出息。”顾氏接着说。 她的冤家是个淫才,她管不着。 可她不能让儿子也跟冤家一样不成器,一把年纪还不能中举! 她今日当头棒喝,就是希望儿子迷途知返。 母亲都这么说了,大孝子汪德渊耷拉着脑袋,连连说“是,是,是”……跟晏珣学?他比爹还淫啊! 娘啊,你不能唯成绩论! 谁说成绩好的一定是好人? 晏珣见状,谦虚地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下年少,和诸位同窗互相学习。” ……汪三太太的话,给他拉仇恨呢?! 顾氏却说:“晏贤侄严于律己、学习刻苦,我请求你帮忙督促德渊读书。只要他能长进,我必定报答你。他若有错,你尽可处罚!” “这如何使得,不妥不妥。”晏珣连连拒绝。 他可不是随便的人,岂能随便收小弟? 有空不如好好管教自家亲爹! 顾氏这一次很坚定,目光逼视着汪德渊。 小汪眼珠转了转,朝晏珣行了一礼,“晏哥哥,我唤你作哥哥吧!家父说你书画双绝,请你先教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且顺着母亲。 晏珣连忙回礼,“互相学习。” 人家母子那么客气,他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真的,绝对不是为了什么报答。 虽然他已经打听清楚,顾氏是高邮大族,跟扬州大盐商顾轻侯同宗……可他对顾大官人那一排的养女没性趣! 真的,妖女只会坏他道心,阻碍科举之路。 顾氏精明干练,逼着儿子认大哥,又架着晏珣认小弟,终于露出笑意…… 给儿子寻个同龄人做榜样,总比老夫子苦口婆心的说教管用吧? 她和蔼可亲地让人传精致点心果子进来,带着婢女一阵风地离开。 果然是雷厉风行。 过了好半晌,众才子才开始喘气,“德渊,你娘比你爹还厉害啊?” 汪德渊摸了摸头,“还好吧!每次娘一严厉,我就去找爹救命。爹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太好意思十分管教我……爹一出场,娘就忘了我。” 爹是娘的冤家~~ 如果爹也生气,他还有祖母救命呢! 晏珣无奈:“你是还好,可怜我被你娘拉来作筏子。你要是心胸狭隘的,现在该恨我了。” 汪三太太用心良苦,可没考虑少年人的自尊心和嫉妒心!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调侃:“德渊没生气吧?……‘我唤你做哥哥吧’,哈哈~” “你也唤我一声张哥哥,哥哥以后疼你!” “滚!”汪德渊朝张三挥了挥拳,对晏珣说:“我是认真想跟你学画,你教不教我?” “行吧……画画要看天赋的,你先试一试。” 这个便宜弟弟,算是收下了。 一个弟弟当牛,一个弟弟做马……理想还是要有的! 汪德渊在晏珣的教导下,画技突飞猛进。 这日,同窗们都在教室里,围观他的画…… 一个人躺在床上,努力凹造型,前凸后翘的。人物潦草、看不清面目,却有一股遮掩不在的骚气扑面而来。 还有另一幅。 这幅是双人画,同样是竹枝一样的四肢和大脑袋,五官都是黑点点……但是那些奋力的姿势,使扑面而来的骚气更焦灼了。 辣眼睛。 汪夫子一进门,就看到众人围着欣赏汪德渊的画。 他也挤了过来,片刻后问:“……你画的?” “是啊!晏珣教的,他说我很有天赋!先生,你觉得如何?”汪德渊得意洋洋。 过不了多久,他就是秘戏图圣手,连名号都想好了,就叫“兰陵汪汪声”。 “晏珣!你出来!”汪夫子压抑着吼了一声。 你是好学生啊!月考第一啊! 这一刻,汪夫子痛心疾首,不知是对汪德渊生气,还是对晏珣心痛。 学生们提醒:“先生,晏珣升入科举班,已经到前面大院子了。” 汪夫子深吸一口气,“罢了!你们都坐好,开始读书!” 不气,不气。 他养气一辈子,不能如此轻易破功。 但老叔是怎么想的,让晏珣教德渊画画? 这不是让狼教狗? 嗷呜~~ 汪德渊却很骄傲,还是晏珣善为人师,挖掘出他的潜力和天赋! 散学之后,他迫不及待地跑到前面院子找晏珣。 “晏哥哥~~你不是要去扬州赴宴?我和你一块去~~到时候我到小秦淮接活,说不定还能挣钱!” 他能靠画画养活自己了! 晏珣举了举拳头,威胁:“把舌头伸直了说话!” 见鬼的晏哥哥! 黎大这么喊老爹的时候,他还不觉得肉麻。 毕竟黎大像李逵,他爹也就是矮黑宋三郞。 但汪德渊这么一喊,他的拳头就忍不住了! “哈哈哈!知道哥哥不好做吧?”汪德渊计谋得逞,捧腹大笑:“以后我还叫你晏珣!” 秘传画技已学会,哥哥可以抛过墙了! 第52章 神算晏鹤年 晏鹤年铁口神断,扬州知府石茂华不久前收到调令——荣升山西按察使。 交接完工作,石茂华设告别宴,请了扬州的同僚、朋友,给晏家父子也下了请帖。 他这个调令来得突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可晏鹤年见他的第一眼,就恭喜他即将高升……这么灵的,想不服都不行啊! 除了晏鹤年,高邮县令曾博山、汪氏族学的山长李开先也是被邀请的宾客。 四舍五入,晏鹤年和曾县令、李先生平起平坐。 此时,晏珣提醒:“运河又不是我修的,你要下扬州我管不着。但李先生届时也在,你去秦淮河卖艺,可别被他逮着。” ……先生,好巧!来都来了,不如一起? 场面太精彩。 汪德渊自信满满:“我卖艺不卖身,何惧之有!” 晏珣就不劝了。 他知道有的名妓请人画自己的春宫秘戏图,以传扬艳名…… 但汪德渊画的那些火柴小人,连五官都可以忽略,着重姿势,真的有人请? 啧。 除非看上的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的人。 和汪德渊说好之后,晏珣就背着书篓回自己家。 书篓里有一只肥嘟嘟的玄猫。 现在天气冷了,在学堂里写字都觉得手冷,把乌云带上,时不时撸一波可以暖手。 都有猫了,还要什么女人! 晏鹤年已经回到家了。 自从石知府高升的消息传出,晏家就时常有客。 城中富户派人来找他堪舆相面,求问走哪一条道可令家族更进一步; 曾县令找晏鹤年,问自己什么时候高升; 沈师爷也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反过来请曾博山做师爷。 今日来的却不是贵客,而是小蓬莱的说书人。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肚腩弹来弹去。”说书人拍了拍弹性十足的肚皮,念念有词:“这《盗帅夜留香》还能继续灌水,晏兄真的不写下去?” 这段时间,他靠说这套书,挣了不少茴香豆。 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晏鹤年笑道:“你可以说第二遍,总有没听过的,或者去扬州说也行。” 说书人唉声叹气:“故土难移,故土难移。” 外面的咸鸭蛋哪有高邮的好吃? 他才不去呢! 见晏鹤年实在不肯继续灌水,他只能遗憾地告辞。 不过经过这次说书,他终于悟了。 自己写书多年之所以扑街,就是不够黄啊! 从今往后,请叫他菠萝山,外面黄里面更黄! 晏珣在门口跟说书人打了招呼,进门后问父亲:“又是来让你灌水的?你说好不再写了。” 如果为了写书挣钱,他有很多选择。 四大名着中《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已经成书,《西游记》也有人在写,他可以把《红楼梦》撸下来啊! 虽然完整复刻《红楼梦》有难度,为了挣钱还是可以试一试。 但,这不是耽误学业嘛! 现在已到年底,过了年就是紧张备考! 时间宝贵,除了推不掉的事,其余一切为科举让路。 晏珣已经在心里为父亲制定了一个“悬梁刺股”的计划,暂时不说出来…… 怕爹吓坏了,趁着下扬州跑路~~ 晏鹤年再三保证:“不写了!要不是为了撇清海盗的嫌疑,谁耐烦写书!有这时间,干点什么不能挣钱!” 凭他的本事,要不是儿子拦着,江河湖海哪里去不得! 做个厨子都比写小说好啊! 但作为一个好父亲,他只能顺着儿子的心意、帮儿子实现大大小小的心愿。 他拿出一篮子包装精美的香皂,笑道:“阿桂嫂做的,加了妇人梳头的桂花油,闻一闻香不香?这次带去扬州送人,做些宣传也好。” 晏珣接过篮子,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这个好!之前做的肥皂有些怪味,定价高了卖不出去,定价低了又亏本。“ 普通百姓生活节俭,洗衣服用草木灰;煮一锅皂荚水,就可以全家轮流洗头。 所以,肥皂的目标客户还得是中层以上的人家。 如果用精油做香皂,提炼精油成本又过高,没想到最后还是阿桂嫂有办法。 父子俩商量着带些桂花皂和新印的《盗帅夜留香》,再加几幅晏珣亲笔画的工笔图,作为送人的礼物。 他们本来就不是富贵人家,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送的就是心意。 请邻居张婶帮忙投喂乌云、照应门户,晏珣和父亲要下扬州了。 男人嘛!总有些推不掉的必要应酬。 下扬州依然是走水路。 汪德渊早早到了码头,兴奋地指挥平安搬行李,“仔细些!都是贵重颜料,掉河里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平安一边小心搬东西,一边说:“哥你卖了我吧!中午卖,跟着你早晚得出事!” 哥要去扬州卖艺,想想就离谱!也不知怎么说服爹娘的! 一旦出事,挨打的还不是自己? 做养子命苦啊! 见晏家父子到了,平安赶紧过来:“晏大叔好!晏哥好!我家爹娘说,这一路劳烦两位了。德渊哥哥虽然脾气大,但心地善良、为人仗义,请你们多担待。” “没什么劳烦,汪三老爷客气。”晏鹤年寒暄。 平安接过晏鹤年的背囊,口里不停:“必须的!说来话长……” “平安!你就不能说我一点好的?”汪德渊咬牙切齿,“等着!我早晚卖了你!” 他才不跟平安计较,大人不记小人过! 想到此行的目的,汪徳渊又期待地问:“晏叔叔,你看我这回下扬州能扬名吗?” 晏鹤年肯定地说:“能。” 听他这么一说,汪德渊兴高采烈,晏珣和平安同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平安:……哥哥不会真的成了春宫圣手? 晏珣:……便宜小弟不会把自己卖了吧? 一瞬间,他们都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上船不久,就听见打篷的冷雨滴滴嗒嗒,似乎更添了几分不祥和萧瑟。 晏鹤年皱了皱眉,拿出常用的三枚开元通宝起六爻卦,半晌后沉吟不语。 这几枚古币是师门祖传的,一看就很专业~~ 船外雨声嘀嗒,加上欸乃的樯橹声,船夫“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营造了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 船内的汪德渊看着仙风道骨的晏鹤年震惊不已,小心翼翼地问:“晏叔叔,可是船夫有不妥?” 莫非,他也有吃馄饨或者滚刀面的一天? 晏珣狐疑地看着老爹装模作样…… 说真的,他到现在还搞不清爹究竟是神棍还是神算! 第53章 晏珣坐小孩那桌 晏鹤年怕水匪? 忘了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只是这个卦象太离谱,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扯了几句话安抚少年人,他悠然地讲坐船心得。 “乘船要有游玩的心态,听雨打乌篷,看岸边的乌柏、水中白苹与红蓼、各式各样的桥、炊烟袅袅的鱼舍……” 若无执念在心头,人生何处不清欢。 “爹,若是遇到风浪,船翻了又如何?” “嗯,既坐船,就不要怕翻船。” 扬州就在那里,着急或者淡定,总是会到的。 为了避免失礼,他们提前了两天到,可以从容整理仪容、打点礼物。 晏珣上一次来,直接住进了盐商顾轻侯的园林里,这次只能先在客栈投宿。 汪德渊带着平安去亲戚家,他没有请帖,不能参加石大人的宴席。 但他并不失落。 一个摩拳擦掌要去小秦淮卖艺的少年,哪里还看得上大人们虚伪无聊的宴席! 晏珣望着汪德渊几乎飘起来的背影,啧啧两声。 汪家既然让汪德渊出来,就该知道放虎归山的风险。 反正这不是亲弟弟,管不了那么多。 晏鹤年也没说什么。 他似乎陷入某种奇妙的境界中,时不时拿铜钱出来看。 “见鬼了,桃花运?没道理啊?铜钱坏了?” 只可能是铜钱坏了,不能是他学艺不精。 更不可能真有二百斤的富婆看上他! 在客栈休息一日,吃了有名的河鲜芽笋狮子头,就到了石大人设宴的正日子。 父子俩穿着新做的绸缎长衫,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出门。 宴席在一处园林举行,走到那附近,就遇到许多乘轿子的官员和坐篮与的富家少爷、文人雅士。 本朝对乘轿子有过严格的禁令,景泰年间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乘轿; 成化十三年进一步规定,必须是文官三品以上、年龄六十以上者才可以乘轿子。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到了如今,连皇帝都沉迷享乐,何况官员。 出了京城,普通官员无论几品,想坐轿子就坐轿子……正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 篮与是绳轿的一种,其实就是一个大竹篮,人坐在竹篮里,前后两个人抬着走。 坐在里面是舒服,就是有些不雅观,活像乡下人抬猪去卖。 晏珣现在坐得起篮与,但是宁可走路……待宰的肥猪不吉利啊! “爱惜民力,不以人为畜,是读书人应有之义。”晏鹤年赞道,“我儿有仁者之心。” 总之在老父亲眼里,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获得邀请参加宴席的宾客中,像晏家父子这样步行的是极少数。 来到设宴的园林前,门口竟然已经排着几个送礼物的。排队的多数不是宾客本人,而是他们的随从。 晏珣提着礼物走上前排队。 负责登记礼物的门房接过礼物,旁边有个老书生写在礼单上。 并没有像影视剧那样,当众大声唱礼单。 收下礼物,门房礼貌地说:“高邮晏老爷、晏少爷来了!我家主人已在恭候,里面请!” “多谢。”晏鹤年客气回礼。 他为人处世,对上不谄媚畏惧、对下不高傲轻蔑。 一个大胖子从篮与下来,听到门房的话,“咦”了一声,转头看过来—— “莫非阁下就是高邮晏鹤年?” “正是在下。”晏鹤年望过去,疑惑地问:“公子面生,不知尊姓大名?” 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潜在客户。 胖子皱了皱眉,很快恢复淡然的神色:“我姓顾,家兄扬州盐商顾轻侯。听说你拒了顾家的养女?我还想着是何等人物!”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难怪连顾家都入不了尊驾的眼。” 来者不善? 旁边一些客人看过来……没进门就有好戏看? 晏鹤年神色不变:“原来是顾公子!当时只有小儿在场,还以为令兄开玩笑。令兄莫非是认真的?我倒想攀这门亲事,只怕无缘。” 明明是顾家悔婚,怎么说成他不识抬举? 晏珣也说:“顾公子若有心,不妨劝一劝令兄。实则我们也还没死心啊!谁不知顾家豪富!你看看我,眼睛都冒金光了!” 俊俏少年使劲眨巴着眼睛,旁人看了忍俊不禁。 汪氏族学的山长李开先也到了,走上前说:“这是议亲呢?我来得巧了,可需要我做媒?” 顾胖子尴尬了。 他本来只是想挤兑晏鹤年几句……什么档次,跟他一起来参加石大人的宴席。 但被晏珣和李开先这么一唱一和,他反而骑虎难下,又不好在这种场合公然翻脸。 他只能轻咳两声:“日后……日后再说吧……李兄也来了?你也认得晏鹤年?” 李开先说:“晏珣是我的学生。” 虽然没给晏珣上过课,山长也是护短的。 他的学生,别说晏珣这种奇才,就是汪德渊那种……他都不能眼看着被人欺负。 “原来……如此。”顾胖子诧异地看了看晏珣,跟李开先客套两句,甩袖先进了园林。 ……他只知道晏珣是个画师,他家兄长出了五十两,这少年就能服侍太监。 单独给太监画四野秘戏图,就是服侍太监没错了。 啧。 长得好看的穷小子就是没底线。 没想到,晏珣还是汪氏族学的学生……莫非,此子除了画画,还有别的才学? 晏珣上前与李开先见礼,请先生先行。 李开先对晏鹤年客气地说:“晏兄请先行,我心中有疑惑,还想请你指教。” “岂敢。李兄不嫌弃,我们就一处说说话?”晏鹤年谦逊说着,跟李开先一起走。 这一处园林,是石大人一个好友的,一步一景致,不比晏珣去过的顾家园林差。 晏珣跟在父亲和李先生身后,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原来李开先是当世词曲大家,编过戏曲《宝剑记》,其中有一折《林冲夜奔》,取材于《水浒传》的故事。 “龙泉时自拂,尚有气如虹。”晏鹤年赞道,“李兄气魄不小,将来若有机遇,就是宝剑出鞘之日。” 他说的这句诗,就是李开先写的。 从这句诗来看,李开先虽然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内心深处还是想得到朝廷的重用。 李开先得到晏鹤年的“预言”,顿时如云开日出,笑容满面:“承晏兄吉言!” 晏半仙铁口神断,一定是准的! 唉呀,晏珣看起来真精神! 回去给这好学生准备几套县试特训题,助其一臂之力! 晏珣还不知道山长已决定重点培训自己,他暗自腹诽……爹又忽悠人了,这预言说了跟没说一样。 机遇?什么才算是机遇? 刚走到二门前,晏珣被人拦住了。 一个婢女恭敬地说:“小公子,你的席位在这边,请跟我来。” 晏珣只能跟父亲分开,很快发现跟他走一路的都是些半大少年,甚至还有些七八岁的孩童。 摔! 他被安排到了小孩儿一桌! 第54章 有富婆要抢我爹 少年们吃席的院子有一个小湖,湖面荷叶枯黄,冬日暖阳下,天高水静,显得格外辽阔。 隔着湖是一个小戏台,已经布置好。 湖另一边的花树之间,摆着一张张圆桌。 宾客已经来了不少,少年们吃着点心,议论今日会唱什么戏。 如果你问跟小孩一桌是什么感受…… 晏珣想说,待会儿趁这些小屁孩沉迷看戏,他就把好菜都夹自己碗里。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间险恶! 坐晏珣旁边的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看了看晏珣,问:“兄台哪里人?” “高邮。” “啊?” 小少年惊讶的瞪大眼睛,同桌的其他人也都望过来。 “据说今日唱一出新戏‘盗帅夜战’,是从高邮传来的,你看过吗?” “唱这出?”晏珣惊讶,诚实地说:“戏没看过。但看过原着《盗帅夜留香》。” “真的?!我在茶馆听人说过两回,可精彩了!我想去书坊买这本书,可家父说小孩子不能看!” 小少年们议论纷纷:“今日石大人都让唱这出戏,看谁还能说这本书不正经!” “就是!我爹还看《金瓶梅》呢!” 聊起坊间时兴的新书,少年们兴致高涨。 可惜不一会儿,他们就失望了。 原来前面大人们那一边,确实是唱“盗帅夜战”、“林冲夜奔”这些新出的戏。 到了小孩儿这边,唱的就是平日常听的旧戏。 新戏旧戏,晏珣都没有听过。 此时跨越时空听着咿咿呀呀的唱腔,竟然像激发了血脉一般,津津有味。 同桌的小少年们见他这土包子样,忍不住剧透:“这出是《南柯记》,淳于棼要娶槐安国公主啦,就是一只母蚂蚁……” “他还当太守了,这是一场梦!” 晏珣:“……” 剧透什么的最讨厌了,他现在感受到了人心险恶。 他听见这些少年都是扬州府学或知名私塾的学生,那么…… “你们觉得听戏没意思?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晏珣笑着问。 “好啊!” “你还会说书?讲得好本公子重重有赏!” 看着这些兴高采烈的笑脸,晏珣一瞬间升起邪恶的心思…… 给他们讲“范进中举”,打击他们的科举积极性! 但,大人怎么能跟小孩子计较? “就讲‘魔童哪咤’吧!你们谁知道哪咤?”晏珣问。 旁边的小少年说:“我知道,元代有一本《武王伐纣平话》,里面有哪咤!“ 此时《封神演义》还没成书,但武王伐纣的故事,以及姜子牙、哪咤这些人物,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 但晏珣讲的故事,却和他们听过的不一样。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是魔是仙,我是谁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这些充满斗志的话语,令少年们热血沸腾。 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湖那边隐隐约约的唱腔和晏珣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唱戏的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晏珣……你一个宾客,抢我们的饭碗真的好吗? 一场宴席还未结束,晏珣已经收获了少年们的友谊。 “我家的地址你记下了?记得来寻我玩啊!” “令尊明年院试要来扬州,你也会来吧?就住我家!” “住我家!我家距离考院最近!” 晏珣笑着应付,又说:“你们也可以来高邮。我家卖一种香皂,就是盗帅夜留香用的那种,沐浴后全身留香。” “去了有故事听吗?”小少年着急地问。 “嗯……要交换哦!”晏珣笑得奸诈。 “你要什么?……扬州府学的时文题集?行,包在我身上!” “你住哪个客栈?我明天就把题集给你……不麻烦,正好我不想做,就跟先生说弄丢了!” 晏珣别的不要,就要学习资料! 为了爹能够顺利中秀才,他真是煞费苦心。 晏珣坐小孩这桌,可谓如鱼得水、众星捧月。 他却不知道,自己又将面临后妈危机……小珣珣,你要后妈不要? 总有富婆看中他爹! 怪只怪,他许愿太灵。 正院中。 “盗帅夜战”的戏一开场,就有人说:“写这本书的作者今日也来了,坐石大人旁边。” 旁人诧异地看过去,只是一个写书的落魄文人,值得石大人亲自招呼? “他还有什么身份?”有人压低声音问。 “我听说……你懂的!对,对,就是那一位。” “难怪!石大人要高升的消息,旁人都不知道,他最先知道!” “还有这事?!” ……众人小声议论着,充分展开想象,不一会儿有人发现不对的地方。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裕王最近日子有些难过,自顾不暇哪里还会记得扬州有个石茂华? 若说晏鹤年有特殊消息渠道,莫非是……宫里? 这么一想,恍然大悟!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看戏正热闹,后院有人走出来,站在主桌前禀告:“水榭那边,几位老夫人想见一见拒婚女海盗的晏官人,阁下想必貌比潘安。” 拒婚女海盗? 在坐的人怔了怔,全部都在憋笑。 老夫人们入戏太深啊,竟不分作者和主角。 可这也怪不了她们,谁叫晏鹤年的书写得太逼真,连石茂华都一度怀疑此人跟海盗有关联。 最后事实证明,是他多疑了。 晏鹤年笑道:“都是故事而已,我瞎编的,请各位老夫人不必当真。” 婢女退去,不一会儿又来了,说顾氏老太太还是想见一见晏鹤年。 石茂华介绍:“顾老太太是顾轻侯的祖母,已八十多高龄,难得她老人家赏脸来赴宴,晏兄不如就过去一下?” 坐在另一桌的顾公子脸上僵硬,祖母这是老糊涂了吗? 晏鹤年拒绝了顾氏养女,就是不识抬举,这还主动求打脸? 但晏鹤年这一回很好说话,听从石大人的建议,往靠近戏台的一处水榭而去。 坐那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晏鹤年三十六七的年纪,属于晚辈拜见长辈。 老夫人们正在说笑,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齐齐举起叆叇望过去。 “果然是一表人才!” “难怪能夜战十八名女海盗!” 今日晏鹤年穿了新衣,特别整理仪容,更显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被一群老太太围观,他唯有恭敬行礼,再次重申自己是编故事的。 因石茂华的长辈都在家乡,在此居中而坐的就是辈分最高的顾家老太太。 她和蔼地说:“即便是编故事,也是有理有据,可见你的眼界见识。听说我家轻侯想许一个养女给你?此事他办得不妥。” 晏鹤年唯有谦虚,说自己配不上顾氏养女。 老太太今日会来,就是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晏鹤年的底细! 她笑道:“养女不妥,我却有个合适的人选……因一些事耽误,徽州王家有个姑娘如今二十七八的年纪,仍待字闺中。” “她是极富贵端庄的长相,脸若银盘,有盛唐之风。你若同意,老婆子就安排人做媒。” 第55章 互坑的父子俩 这几个月常有热心街坊给晏鹤年做媒,他都推脱了。 但此时,他可疑的沉默。 别误会,不是因为对方可能是个富婆…… 主要是,老太太提到徽州王家,他感到似曾相识。 似乎曾有那么一幕: 一个顽皮的大胖丫头,跟他上了一艘小舢板,然后舢板像跷跷板一样翘起来……翻了。 两只大鸭子,噗通落下水。 那个胖丫头长啥样,他已经忘了……谁会惦记一个小孩子! 又不是他的娃! 但,那是王大哥的小妹妹。 王大哥被斩首,还活着的儿子都化名流亡海外。 这个小妹妹处境如何? 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人吗? 顾家和王家同是徽商,有来往不奇怪。 但官府似乎还不知道“海盗汪直”的真实身份…… 老太太见晏鹤年似乎想起什么,满意笑道:“你这一次携儿子来扬州,还未去平山堂吧?此处冬日景致不错,大后日一早不妨去看看。” “……是,届时我带犬子去。”迟疑片刻,晏鹤年终究应下。 故人之妹,应该照顾。 唉,若是他印象中那个小妹妹,恐怕不仅仅面若银盘,分明面若脸盆嘛! 若是坐轿子,四个人抬不动;坐篮与,篮子得破;骑驴,驴得趴下。 胖丫头在他记忆中是小妹妹,他不可能对小妹妹有什么想法…… 那不是禽兽吗?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把她……说给儿子? 反正没有血缘关系,辈分各论各的。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十三送江山! 格局一放大,豁然开朗。 只是想到儿子年纪轻轻负担太重,又觉得心虚。 晏鹤年心思百转,走回前院仍神色恍惚。 众人以为他被老太太们调侃取笑,都不免幸灾乐祸…… 谁叫你写那么骚的书,活该! 石大人厚道,跟众人说晏鹤年明年要下场考试,为他引荐同样以《周易》为本经的读书人。 一个写刘备书的落魄文人跟一个走科举仕途的童生,在旁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后者虽然还没功名,但万一大器晚成呢? 晏鹤年承其善意,散宴时给石大人卜了一卦,写在一张纸上,嘱其离城时可看。 晏珣和一群半大少年走出园林,见父亲也在和新结交的朋友道别…… 唉,父子俩都这么受欢迎。 只是……为何围着他们的都是男子? 道祖在上,就不能来个有份量一点的美人? 父子汇合后,晏珣问:“爹,我们还是走回去?” 吃得稍微多,走不动啊! “啊?走……走回去,顺便消食、看看街景。”晏鹤年心不在焉,上下打量儿子。 这眼神,看得晏珣毛毛的。 他以儿子之心度父亲之腹,狐疑地说:“爹,你是不是也给我搞了重任?” 也? 晏鹤年愕然,“你搞了什么?” “哦……没什么,过两天给你一个惊喜。”晏珣眼珠转了转,转移话题。 他就是看不得爹那么轻松,想给他整几十斤试题。 只是几十斤而已,爹一定承受得住。 晏鹤年心虚,也不敢追问…… 他只不过想给儿子整个两百斤的负担而已,儿子一定承受得住。 “儿子,扬州真繁华啊!” “是啊是啊!扬州真是富贵迷人眼。” 嘿嘿,且让他再高兴两天。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谈论起繁华热闹的扬州夜景。 什么负担? 嘿嘿,日后再说。 盐商聚居的河下街,如斗富一般争奇夺胜。 抬头望去,入目可见高出院墙的瓦兽朱阁,飘渺仙乐不知从何方传来。 其中雕梁画栋、珠帘绣幕、锦步帐、玉阑干,更是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走到新市河,站在桥上见河中花灯璀璨,一艘艘画舫对头分排,中间留着水巷供小艇来往。 父子俩的心思都不由得有些飘。 晏珣想去涨涨姿势,但不好带着父亲; 晏鹤年也想听听小曲,又不好带着儿子。 两人眼珠一转,同时说:“我想自己走走,不如你先回客栈?” “……” 四目相对,晏珣沉痛地说:“爹,我就知道你有坏心思!你可知‘为老不尊带坏儿孙’?” 晏鹤年汗颜,“儿啊!爹正当壮年,打得死老虎。你年少,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戒之在色也!” “我只是去看看,要知道,画图最重要的就是人物。”晏珣一本正经辩解。 妖女休想坏他道心!他真的就是看看,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只是去找个人切磋一下吹箫……你不信?唉,那……不如同去?”晏鹤年试探着问。 有他一起去,总比儿子忍不住偷吃要好。 像儿子这种干净俊俏的少年郎,到那虎狼群中,怕是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同去?同去!” 父子俩各怀心事,勾肩搭背、脚步一致向最豪华的一艘画舫走去。 ……既然不好做什么,那就去最豪华的地方。 只是看看而已,要一壶小酒、几碟小菜,花不了多少钱吧? 两人的心情都很激动。 辣块妈妈的,老子也有今天! 晏珣两辈子,都没进过这种天上人间。 他上辈子是孤儿啊,最大的梦想就是攒钱买房给自己一个家。 女人想花他的钱? 没门。 晏鹤年嘛……妻子走了,他就带着儿子四处寻医,去的最多的就是医馆道观。 正常花去的路费、医药费不说,甚至还被人骗。 他心里未尝不知道对方是骗子,但还是想着万一呢?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甘愿花冤枉钱。 凭他万般本事,挣的钱多数花在儿子身上,没进过这样的烟花之地。 以后真有新人进门,自然得回归家庭,如今浪得一日是一日。 画舫的老鸨称作“梳头婆”,穿着像戏台旦角式红红绿绿的衣裤,头上插着一朵鲜艳的绢花。 见晏家父子登上画舫,梳头婆立刻躬身笑迎:“有贵客来!” 话音一落,船上脚步声纷至沓来,一个个云鬓雾髻、阔袖长裙,浓妆艳抹的姑娘走出。 晏珣骤然闻到那么多脂粉气,被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晏鹤年把儿子挡在身后,两眼也有些冒圈圈……乱花渐欲迷人眼,他有点晕。 “此间可有清雅所在?我们想看歌舞吃点心。”晏鹤年做出一副淡定的神情。 梳头婆怔了怔,谁来这个地方吃点心? 假正经,她懂。 既然对女人不感兴趣,那么…… “客人随我来……”梳头婆眼波一转,掩着嘴笑道:“我这里新来一个画师,嫌弃姑娘们姿势浅薄。他亲自换上女装,为姑娘们做示范。他那里好啊,又热闹又清雅。” “画师?你们还让画师接客?”晏珣好奇地问。 梳头婆娇嗔:“什么接客!小少爷这话说的……是读书人互相切磋画技。” “他也是客人吧?穿女装能让其他客人看?” “愿意!他说什么……圣人言,君子袒蛋蛋。” 梳头婆说得迟疑,她读书少,觉得这圣人言哪里不对。 第56章 老晏黑吃黑 听着梳头婆的介绍,晏珣和父亲对视一眼…… ——会不会那么巧? ——去看看? 哈哈~ 今日见到女装版便宜小弟,可以笑一辈子! 画舫虽大,到底是停泊在河中的船,地方有限。 晏珣和父亲走在其中,听到船舱内呼朋唤友、剧饮狂歌之声,可知这不是画画的地方。 梳头婆引着穿过船舱,走到船尾,招手唤来一条接送小艇,吩咐:“送到前面大‘恒舻’,看画师教姿势的。” 小艇的艄公殷勤相接,扶客人上船。 梳头婆又说:“客人,这里两排十余画舫,都是我家的。其他外表看起来没这艘繁华,内里各有妙处。前面大的船叫‘恒舻’,小的叫‘花艇’。” “知道。”晏鹤年淡然,一副常客的神色。 这不是为了装……而是花街柳巷,最爱宰面皮薄的生客。 他辛辛苦苦替人分忧解惑挣的钱,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啊! 晏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什么都好奇…… 见父亲老司机的模样,诧异之余腹诽,神棍果然不是正经人。 呵呵。 神棍不好好保养,早晚尿频尿急尿不尽。 小艇行进中,两旁的花艇不时有妓倚着栏杆挥手帕揽客…… 天上星光、船上灯光、水中波光交相辉映,令人目眩神迷。 晏家父子不为所动,主要是……这些看起来都很贵的样子。 小艇划破点点星光,到了前方的大恒舻。 一个着短袜蝴蝶履、挽着丫髻的少女捧着烛台相引,柔声说:“画师在前面船舱,你们随我来,已经有客人到了。” 少女走了几步,就让晏家父子自己过去,说是客人不让打扰。 ……还真有其他客人? 汪德渊玩得野啊! 梳头婆说恒舻、花艇各有妙处,果然没吹牛。 顾轻侯园林里用上五色玻璃窗,这船上竟然也有。 宽敞的船舱里,摆着一张长榻,茶几、桌椅齐全,长榻前挂着粉红色帘幕。 窗外月光、船内灯光在五色玻璃反射下,映照得满船七色光辉,朦胧又暧昧。 晏珣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一走进去,就听到里面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你这个姿势不对,不够妖娆!头歪一点,脸偏过来……算了,我示范一下!” 汪徳渊说着,自己来到榻上,摆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姿势。 众所周知,他身高腿长身体壮,如今穿着女装,还凹着姿势,实在是…… 辣眼睛。 几个花姑娘全部笑得花枝乱颤。 晏珣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你们在玩……啊,打扰了!”说着,立刻体贴地关上船舱门。 榻上的人愣了一瞬,随即把脸埋进锦帐中…… 啊啊啊! 穿女装被同窗看见了怎么办? 我不活了不活了! “你们继续,我出去一下……”汪徳渊说着,连忙去屏风后换衣服。 这种事有必要解释一下,他真的没有特殊癖好啊! “唉?美人?你别走啊!” 见他要走,几个客人不依了,开始拉拉扯扯! 人喝多了,分不清男女很正常吧? “干嘛?快放手!啊啊啊!救命啊!”大才子的叫声和奇怪的笑声混合在一起。 平安怒喝:“干什么?有种冲我来!放开我哥!” 晏珣犹豫又犹豫,还是推门进来。 “诸位,这种事要你情我愿的。” 他这算英雄救美吗? 做梦都没想到啊! 汪大才子见到晏珣,跟见到亲哥似的,连忙说:“大哥江湖救急!你是我亲哥!” 他也没想到啊,这几个人眉清目秀的,居然敢扯他的衣服。 现在双拳难敌四手! 他再能打,也不能一个干十个啊! 晏珣忍着笑:“姑娘看起来很眼熟,莫非是祝英台?” 说好的卖艺呢?自卖自身可还行? 汪徳渊真是大聪明! 那几个醉鬼看过来,惊喜地说:“又来一个?这个好啊!适合穿……唉,打人不打脸!” 晏珣抬起一把凳子,打在这个人脸上。 眼看这里打起来,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全部往外跑。 晏鹤年本来不想看汪德渊的笑话,在外面守着……听到有人说自己儿子也忍不住冲进来。 这一下双方人数势均力敌,又有晏鹤年这个惯会下黑手的。 没几个回合,醉汉们发出惨叫,顾不上装醉了,连连求饶:“本来你情我愿的事,不愿意就算了,干嘛打人?” “来这里的,装什么正经?” “哎哟!别踩!断了!要断了!” 汪德渊打得尤其狠,重重踩了几脚,气呼呼地说:“叔叔,把他们扔河里去。” 晏鹤年淡然道:“寒冬腊月又是晚上,扔下去会死人的。” “对!对!会死人的!只要你们放过我,我也可以女装的~~” 此人说着,朝晏鹤年抛了个媚眼。 他看出来了,最能做主的就是这个年纪大的。 晏鹤年:“……还是扔河里吧!” 他没有特殊爱好。 晏鹤年招呼几个少年,把这几个人脱掉外衣、绑住手脚、臭袜子堵住嘴,然后把他们的钱袋摸干净。 “就这样?”汪德渊还是气不过。 “不能杀人,咱们是一等一的良民。” 晏鹤年说着,把几个钱袋里的银子全部倒出来,装在一个大一点的袋子里。 发财了发财了! 没想到这几个醉鬼身上带那么多钱!真是难得的机会! 黑吃黑,谅这些人也不敢告官! 汪德渊在水盆前洗掉妆容,到帘幕后面换好自己的衣服,还不忘收拾画笔颜料,卷着包袱出来。 溜了溜了!再不走就艳名远扬了! 沿着船身的长廊走出去,晏鹤年抛出一锭银子给那丫鬟:“客人玩得正高兴,别去打扰,天亮再过去。” “是。”丫鬟高高兴兴收下银子。 今晚客人出了事,怕是会迁怒她。 但有钱就不一样了,能止疼! “姑娘们哪里去了?”晏鹤年又问。 “乘了小艇去大画舫那里。”丫鬟老实回答。 晏鹤年皱了皱眉,说:“喊一个小艇,我们马上走!” 丫鬟收钱爽快,满口答应。 上了小艇,晏鹤年抛出一锭银子给艄公:“今晚玩得很尽兴,就是没看到什么女装画师。” 打劫得来的银子,给得就是爽! 艄公收下银子,疑惑地问:“画师?哪里有画师?” 汪德渊缩在角落里,目瞪口呆地看艄公表演……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高邮第一聪明人,现在发现,谁都比他聪明。 本以为穿女装做画师是神来之笔,就算唐伯虎见了都得夸他会玩! 结果……差点被玩! 唉! 什么画师?没有的事! 从今以后,浪子回头! 头悬梁锥刺股,好好学习天天做题! 第57章 父子斗心眼 小艇靠岸,汪德渊噗通的小心肝终于恢复平静。 然后,他猛然醒悟……糟糕!黑历史被人看到了! 转头看着晏家父子,他陷入了人生的艰难抉择。 是羞愤欲死,还是杀人灭口? 自杀没勇气,杀人就是恩将仇报,非君子所为! 少年人单纯,心思都写在脸上。 晏珣恍若不觉,搭着汪小弟的肩膀:“饿不饿?客栈旁边有一家鲜虾蟹子馄饨,一起去吃?” 晏鹤年也说:“是该吃顿好的压压惊!” 汪德渊心不在焉地点头。 他现在必须跟着晏家父子,让他们发誓…… 晏鹤年突然赞叹:“德渊啊,你今天扮相不错!” “啊?”霎那间,汪德渊脸红到脖子根,握紧拳头。 嘲笑?讽刺? “跟我比还是差了些。”晏鹤年话锋一转。 “啊?!!” “人不轻狂枉少年!不就是女装和被人调戏嘛!你这算什么……” 晏鹤年脚步轻快,语气轻松,“我会口技你知道吧?我还会唱旦角。曾经有一次,我去唱戏,一个大傻子被我迷得丢了魂,追了我几条街……我把他摁在臭水沟里打了一顿!” 晏鹤年吹牛,汪德渊听。 晏珣……呵呵,这个故事是假的。 因为他无聊的时候跟爹讲过《红楼梦》,虽然是有一段没一段的。 听爹描述的细节,分明就是柳湘莲怒打薛蟠那段。 可汪德渊和平安都信了,紧张忐忑的神色渐渐消失。 晏珣在旁边帮腔:“我也唱过曲。别人都说,戏子唱的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唱的是‘来者皆是客,多少给一点’。”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啊?你?哈哈哈!”汪德渊捂着肚子大笑,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彻底散去。 心理阴影?不存在了。 想死的心?没有了。 多大点事嘛! 晏叔叔和晏大哥都不是俗人,怎么会笑话他! 紫菜汤底鲜虾蟹子馄饨,点了几滴油,看着就鲜。 一碗下肚,汪德渊满血复活,又是一条好汉。 他请客栈的小二跑个腿,到亲戚家交代一声,和平安一起在客栈留宿。 跟在晏叔叔和晏大哥身边最有安全感! 晏珣和父亲回到客房,调侃:“爹,凭你这张嘴,若到我那个时代,做什么神棍啊!去做传销,妥妥的老总。” 晏鹤年问:“什么是传销?” 晏珣解释了几句。 晏鹤年郁闷,“……我就不能干点正经事?” 凭什么除了骗还是骗? 晏珣哼了哼,那不然呢?你还想做心理医生?你有证吗? 无证行医,国家包吃包住。 “我儿也不差,和为父配合默契。我们上阵父子兵,就是不读书也能过得好!”晏鹤年试探着说,“要不一起做传销?” “想都别想!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晏珣立场坚定。 父子俩互相瞪眼,都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来呀!互相伤害啊!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郊游这日。 “平山堂是欧阳文忠公始建,读书人来扬州,一定会去游览平山堂,凭吊古迹、借古怀今。” 晏鹤年对镜整理仪表,劝说:“小珣啊!难得天晴,你就少看一日书,陪父亲去转一转。” 晏珣把题集一份份摆在桌上,“我好不容易收集到这么多题,你不做还想往外跑,像话吗?” 这两天,陆续有新认识的小伙伴送来题集,已经堆满一筐了。 “这都是儿子对父亲满满的孝心啊!”晏珣痛心疾首,“你如此践踏儿子的孝心,下辈子会做鸭!” 晏鹤年汗颜:“……又没说不做!就玩一天!我给你准备了一件新衣服,快换上!” 他拿起衣服,在儿子身上比划,满意笑道:“只有我儿衬得起这花团锦簇的衣服!说起来还是扬州好,成衣随处可买。” 浓郁鲜艳的绿色绸裳,上面绣着粉色的花。 晏珣实在不明白爹的审美。 这简直跟一只青蛙似的,还带粉色纹身……癞蛤蟆想吃天鹅屁股? 晏珣抓着衣服,皱眉问:“爹,你老实交代,又穿新衣又抹头油,到底去干什么?老孔雀开屏?” “爹能有什么坏心思?扬州豪富,去平山堂游览的人都喜欢炫富。咱们穿得太差,会被人笑话。” 晏鹤年扯了个理由,“再说,去平山堂得郑重些,是对欧阳修的尊敬。儿子,你不会连欧阳文忠公都不知道吧?” “我能不知道?我会背《醉翁亭记》!”晏珣恼羞成怒。 他记不清当下的具体历史进程,常被爹质疑“大学毕业”的真实性。 讲道理,他可以不知道裕王的名字,也不会不知道欧阳修! “那不就结了?走!咱们去瞻仰古迹!”晏鹤年连劝带忽悠,让儿子换上新衣服。 晏珣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到隔壁招呼:“贤弟,一起去游平山堂?” 带个小弟,有什么事就关门,放小弟! 汪德渊摆着手,头也不回地说:“背书呢!你们去吧!” 他已经从亲戚家搬来客栈,这两天日以继夜地背书。 他决定了,过完年也要去考县试。 这次差点闯下大祸,汪小公子终于明白,喜欢在花街柳巷厮混的都不是正经人。 从今往后,他彻底改过! 晏鹤年拉着儿子,快步往外走,“别磨磨唧唧的!爹还能卖了你?” ……顶多就是给你介绍一个二百斤的大姐姐而已。 平山堂在城西北郊外,他们特意赁了一辆马车。 出了城没多远,车夫勒住马车,大声说:“两位客人,前面人多路窄,马车不好通过。你们走过去吧,没有多远了。” 晏鹤年结了车钱,带着儿子走在弯曲盘旋的小路上。 晏珣发现父亲没说谎,天气晴暖,往平山堂去的读书人挺多。 见到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呼朋唤友,晏珣放下心……唉,他怎么可以怀疑可怜的老父亲呢? 爹一定是看他沉迷学习,拉他出来散散心。 平山堂原本是一处园林,据说曾经非常壮观,被誉为“壮丽为淮南第一”。 但经历战乱,许多地方已经荒废、尚未修复。 路人议论:“城中富商提议集资重修平山堂,想必不久后就可重现淮南第一的壮丽。” 另一人说:”如今虽荒芜,也有几处景致可欣赏,更有历史的沧桑感。” 谁说荒芜不是一种美呢? 借古怀今,同样可以写出好的诗词文章。 第58章 相亲的人是谁 晏珣站在园林前,望着牌匾上的字……“‘平山堂’三字雄浑有力,是欧阳修的真迹吗?” 据说这三个字,是欧阳修所题,果然气派不凡。 晏鹤年摇头:“仿的。历经战乱,真迹谁知道在哪里。” 父子俩议论着走进其中,只见自然景观与人造景观巧妙结合,一些颓然的建筑,又透着世事沧桑。 走马观花地欣赏着景色,不觉走到半山上。 晏鹤年忽然说:“小珣,前面亭子是不是有人对咱们招手?你看认不认识?” ……来了来了~~富婆大姐姐来了~~ 小珣珣,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晏珣望过去:“咦?路口站着的,好像是顾轻侯家的下人,他家也来游园?” 见对方朝自己招手,晏珣只当是偶遇,带着父亲走过去。 莫非顾家又起了心思,想嫁一个养女给老爹? 啧啧,瞧老爹这兴冲冲的样子,真是老孔雀开屏! 天要下雨,爹要娶妻……拦又拦不住,随他去吧! 这座亭子位置极好,站在上面可远眺江南诸山,已经被人先占据了。 路口有人守着,亭子边还围着步障,可见有女眷在内。 走了两步,晏鹤年突然说:“等下我让你喊什么,你就喊什么。” ……要喊姐姐,别傻乎乎喊阿姨! 晏珣怔了怔,爹这是心中有数? 他哼道:“知道了!我会做一个有礼貌的孩子,不拖你后腿!” ……不管顾家的养女多年轻,他都喊阿姨! 他迅速调整好心态,顾家养女嫁妆丰厚,若是明媒正娶,叫娘亲又何妨? 和顾家下人打过招呼,绕过一面锦步障,就到了亭子边,可见里面隐隐绰绰的身影。 晏珣一抬头,迎面走来的不正是斯文败类顾大官人嘛! ”顾大官人,你今日也来游园吗?”晏珣做出浮夸的惊喜表情,“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悄悄推了推爹……看,你未来“老”丈人。 晏鹤年微笑行礼:“原来是顾大官人!小儿前次来扬州,承蒙您照顾。” “做买卖罢了,不必言谢。”顾轻侯神色古怪,牙疼般吸了吸气:“这位就是晏……叔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既然都是旧相识,快里面请。” 晏鹤年面不改色:“恭敬不如从命。” 晏珣……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嫁养女吗? 老丈人喊女婿做叔?辈分乱了啊! 亭子四周还围了一圈帘幕,揭开帘幕走进去,只见居中端坐着一位身材丰腴的女子。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就可见其富贵……贫寒人家绝对养不出这么胖的姑娘。 “表姑姑,晏叔父到了。”顾轻侯语气无奈。 这位扬州有名的大盐商,面对官员、太监和士绅皆游刃有余,此时却很为难。 像是被人逼着做媒婆。 姑娘转过身,用一面团扇挡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咦?还是个胖美人? 晏珣站在角落里悄悄观察,他是拖油瓶,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虽然有些意外,爹的相亲对象怎么就从顾家养女变成表姑姑……但两百斤的富婆没错。 道祖真够意思,都不偷斤减两的~~ 姑娘放下团扇,露出一张面若银盘的脸,笑吟吟地说:“六哥,许久不见,认不出妹妹了吗?” 晏鹤年怔了怔……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啊!不对! 胖丫头女大十八变,虽然还是胖,但居然不丑? 很有唐代仕女图中的美人模样。 这就有些意外了。 “是王姑娘啊!顾家老太太一说,我就想到是你。”晏鹤年定了定神,一把拉过晏珣:“你看,这是我儿子小珣,是不是长得很俊美?” “俊美。”王姑娘笑着说。 晏鹤年双目一亮,继续夸:“你别看他长得好,就以为他是风流少年。他这个人最正经了,凭本事考进汪氏族学,山长李开先夸他有奇才。” 他推了推儿子,“小珣,叫王姐姐。” 晏珣不动,一言难尽地看着父亲。 瞎子都看得出,王姑娘的目光一直在爹身上。 虽然他也很郁闷……有他这个美少年在,女人的目光居然在他爹身上,但事实如此啊! 爹又不老实了,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小珣,听话。”晏鹤年又推了推。 王姑娘噗嗤笑道:“小珣真是聪明乖巧,是个好孩子。来,阿姨送你一个见面礼。” 说着,取出一块莹润的玉佩,一看就很值钱。 晏珣接过玉佩,爽快地说:“谢谢阿姨!” 妥了! 见面礼都那么值钱,嫁妆还用说? 爹啊…… 儿子是很开明的,不会阻止你吃软饭,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聪明乖巧地退后几步,和顾轻侯一起坐在角落里。 晏鹤年再钢铁直男也醒悟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王家小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看上他了? 虽然他的确很优秀,美人看上他很正常。 可是,他怎么能对小妹妹动心? ……禽兽啊!禽兽不如啊! 其他人都充当背景板,王姑娘就当所有人都不存在。 她好奇地问:“我哥哥曾说六哥你也是江湖豪杰。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越来越落魄?连鬼屋的便宜都要去占。” 这话说的,晏鹤年都忘了尴尬,呵呵两声:“王姑娘还是这么会说话,王大哥走了,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胖丫头果然一点都不可爱! “六哥关心我?”王姑娘抿嘴轻笑,“我是过得不容易啊,所以不是托人给你带话,让你来见我嘛?” 顾轻侯轻咳了两声。 王姑娘只能收敛一些,带着一丝回忆的怅惘:“六哥,我小时候听过你吹箫,你还喜欢吹吗?” “很久没吹了。”晏鹤年坦然,“我的萧两年前在山东卖了。” ……他总是守不住财,挣到钱很快就花完,没钱只好变卖家当。 王姑娘笑着让人取来一支箫,眉眼弯弯:“六哥吹一曲吧,让他们见识见识……高邮湖第一箫王。” 晏鹤年谦虚:“那都是年少轻狂自吹自擂,当不得真。” 此时说什么都尴尬,还是无声胜有声吧! ……原来爹那天说找人切磋吹箫是真的? 晏珣惊讶地瞪大双眼,竖起耳朵……是时候见识真正的艺术了! 老爹虽然总是不正经,但技艺方面从不叫人失望! 看爹的态度,是真的没心思,这后妈没那么容易进门。 管他呢,反正玉佩收了不会退的! 就当来看爹表演~~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头一看,顾轻侯也同样震惊。 倒不是技艺不行,而是这曲子……不太合适吧? 两人目瞪口呆,再看王姑娘和晏鹤年陶醉的神色…… 莫非是我的问题?! 第59章 这是拒绝还是答应 晏珣对音乐没什么研究,但“十八摸”这么有魔性的曲子,他洗澡的时候常哼的。 所以,绝对没听错! 相亲的时候吹十八摸,晏鹤年你是不是耍流氓! 晏珣捂着眼睛,没眼看。 顾轻侯也觉得坐立不安,跟晏珣使了个眼色,两人走了出去。 亭子里还有好些仆人,说不上孤男寡女。 他们这一走,晏鹤年更加尴尬,吹的曲子都跑调了,戛然而止。 “许久不吹生疏了,让姑娘见笑。”晏鹤年把箫递回去。 王姑娘没有接,笑着说:“在这里的都是我的心腹,六哥不必紧张。我知道你没想跟我议亲,实不相瞒,我也觉得此事很荒唐。” “啊,这……”晏鹤年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 “我说处境不妙,并不是虚言。”王姑娘叹了口气,讲起自己的难处。 ………… 晏珣和顾轻侯走在林间小道上,看竹树花石间半隐半露的断壁残垣,都感叹世事无常。 上一次见面,晏珣还是顾轻侯的晚辈,这才多久,就升级为同辈了。 唏嘘片刻,顾轻侯说:“那日石大人告别宴,舍弟有无礼之处,还望晏郎多多包涵。” “无妨,他想必是对我们有些误会,说清楚就好。”晏珣态度大方。 没办法啊! 现在自己老爹跟别人姑姑谈婚论嫁,姿态只好放低一点。 似乎也想到了这桩离奇的婚事,顾轻侯抽了抽嘴角,又是一阵沉默。 谁能想到呢? 晏鹤年那样的市井小民,居然跟徽州王家是旧相识。 那位王姑娘年纪不大辈分不小,论起来是他的表姑姑。 原本相中的养女婿骤然变成表姑父……顾轻侯只觉得事情变化太快。 以后有人告诉他晏珣是裕王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也会信! 不过这桩婚事,顾轻侯本人并不赞成…… 王姑娘身上有个大馅饼,晏鹤年怕是啃不下! 希望晏鹤年知道胃口大小,不要被馅饼砸晕了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明年科举的事,目光时时留意亭子那边。 又过了一首曲子的时间,见晏鹤年绕过步障走出来,两人连忙迎上去。 “晏……叔,故人重逢,不如再喝一壶茶?”顾轻侯虚伪笑着。 晏鹤年真诚笑道:“顾大官人客气了,您唤我鹤年即可。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您,却觉得您像长辈一样和蔼。” 顾轻侯和晏珣:……?? 什么鬼?又发生了什么? 饶是顾轻侯见多识广,都被晏鹤年这一声“长辈”砸得晕头转向。 晏珣也被砸得迷迷糊糊,跟着父亲走回扬州城墙外才醒过来。 “爹,你又从‘姑父’变成‘女婿’了?身份转换那么快的?” “肚子饿了,吃饱再说!”晏鹤年手里的箫挽了一朵漂亮的剑花,进城后向一处码头走去。 码头附近有各种小食摊子,两人买了几个皮薄馅大的包子,蹲在河边的柳树下吃。 “从这个码头坐船可以回咱们暂住的客栈,途中经过一座石桥。王妹妹说石桥名叫虹桥……”晏鹤年兴致勃勃地说。 晏珣见身边没什么人,推了推父亲:“谁要听你说什么桥!快讲你的王妹妹,不许卖关子!” “唉,这事说起来实在尴尬……” 晏鹤年本来不想说,在儿子灼灼目光逼视下,只能从实招来。 王姑娘曾经定过亲,男方是当官人家,后来男方知道她没有裹脚退了亲……一来二去,就耽误到这么大年纪。 “裹脚?这算什么事?”晏珣惊讶。 晏鹤年说:“你不明白,有些人就在乎这个。她那前未婚夫说,家中只有粗使丫鬟才不裹脚。唉,王妹妹从小就胖,要是再裹脚,那不跟猪蹄似的,连路都走不了。” “王妹妹一怒之下,就带着人去海上投靠王大哥。本来王大哥在,她不嫁人也能逍遥自在。现在王大哥没了,她的处境是不太好。” 晏珣点点头,宅斗嘛,他懂! 大户人家都是势利眼,王姑娘失了靠山,被人卖了都不足为奇。 他问:“所以她想嫁给你?爹,你要做打败恶龙、解救公主的骑士?” 晏鹤年:“……什么乱七八糟!别听她说得可怜,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嫁妆丰厚,找个好人家不难。偏偏找上我,恐怕有坑。” 以他的人生经验,天上掉馅饼总没好事。 他接着感慨:“我只是想吃一条鱼,偏偏来一条鲲鹏,这一锅炖不下啊!” 晏珣控诉:“……既然如此,你一开始还想把我推出去?爹,你就不怕鲲鹏把我压死!” 晏鹤年尴尬笑道:“我压不住,但我儿不一样啊!凭你的天赋奇遇,什么徽州王……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儿都压得住!” 在盲目父亲的眼中,儿子配天仙都可以! “娶织女?我又不是牛郎!”晏珣翻了翻白眼。 爹就是不靠谱,明知可能是个坑,还让他跳。 其实在晏珣看来,王姑娘那眼神,说不定就是馋他爹的身子! 吃完包子,码头正好有一艘小船要出发,船夫吆喝着招揽客人。 “走!看虹桥去!”晏鹤年跳起,拉着儿子迅速登船。 只要不说读书,凡是吃喝玩乐,他都很精通。 经过一处名为“长堤春柳”的景色,荡舟穿过桥洞,一路欣赏着两岸的市井风景,就能回到河下街。 晏鹤年兴致来了,拿起新得的箫,吹了一首《苏堤春晓》。 晏珣:……呵呵,这不是挺正常的? 你会吹正常的曲子,方才偏偏要吹十八摸,还说不是耍流氓! 船靠岸之后,晏珣问:“既然你没看上人家,那你是怎么答复的?” 晏鹤年说:“直接拒绝,未免伤了姑娘家的颜面。我是婉拒的,我说明年要参加院试,要全心备考。若中了秀才,再议亲。” “你答应了啊!”晏珣震惊。 “我拒绝了啊!”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才明白双方对院试的认知有些出入。 晏鹤年哈哈笑道:“儿子,你是不是对考秀才的难度有什么误解?若说县试,县令当场录取都可以。但院试关系到考乡试的人选,各地都很严谨的!” 提学御史又不是你二大爷,你就那么有把握? 晏珣冷笑:“爹,你回去就明白了。” 作为一个大孝子,他绝对不允许父亲荒废光阴、虚度人生,这一次不成功就成仁! 第60章 我家玄猫真勇 汪德渊站在甲板上,看看渐渐远去的扬州城,彻底放松精神。 “总算没事了!我这几天怕怕的,怕那几个人丢了钱去官府告状。我虽然有理,但丢人啊!” 要不然,他能那么老实,天天躲在房里看书? 晏鹤年煮着茶,漫不经心地说:“那几个也是读书人,同样怕丢人,被咱们洗劫也只能认栽。说不定,他们还以为碰到了仙人跳。” ……仙人跳者,汪德渊扮演“淫妇”,那几个是“奸夫”,晏珣做“丈夫”捉奸。 配合默契。 被他这么一说,还真像这么回事。 汪徳渊摸了摸头,“仙人跳?我?哈哈!我可真是红颜祸水!” 他这得意的傻样,平安都捂脸不忍直视。 哥这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晏大叔,你这算黑吃黑吗?”平安问。 他眼馋那一袋银子。 “是啊!你要分赃吗?”晏鹤年笑问。 平安摇头,“不是我挣的不能要!多亏晏大叔救了我们,大恩不言谢。” 晏鹤年笑容更满意,平安这孩子有意思,可以收来做儿子。 晏珣听父亲夸夸其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晚他就觉得,爹搜钱袋格外熟练,连对方里衣的暗袋都摸了。 唉。 每天都在怀疑爹不是好人。 汪德渊却觉得晏鹤年说话都透着英雄气概,比他爹还像他爹。 “晏爹!什么情况才好黑吃黑?请你教我!”他凑过来给晏鹤年捶肩膀,好一副乖巧养子模样。 平安被挤到一边,目瞪口呆……哥这天资,去给太监做养子,少不了一个中贵人的名分! 可惜晏珣看不得这父慈子孝。 他严肃地说:“别闹了!正事要紧,我们一起做题吧!我和德渊做县试的,爹做院试的。谁若偷懒,下辈子做鸭。” 嘎嘎! 汪德渊:“……你狠。” 坐船就是游山玩水啊!凭什么还要读书? “你不是说浪子回头?好好学习、天天做题?”晏珣斜着眼睛,鄙视地说:“立志而不能长久者,早泄也!” “圣人说的?”汪德渊惊讶。 他早就说,食色性也,圣人也污! 晏珣懒得再说,撸起袖子把这两个人拖进船舱,摆好笔墨纸砚。 “开干!”他以身作则,迅速进入状态刷题。 晏鹤年和汪德渊互视一眼,唉声叹气地坐好……晏珣身上那股老夫子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听话。 船舱里很快安静下来,平安轻轻地扇着红泥小火炉的炭火,也在默背圣贤书。 ……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养子”,做梦都想读书科举、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 行船途中下了一场冷雨,艄公披着蓑衣,“欸乃”声中划过青山绿水。 晏珣出去问可要靠岸休息。 艄公摆了摆手:“雨势不大,熬得住呢!小相公安心,耽误不了你们的行程!” “多谢。”晏珣客气地拱了拱手,退回船舱。 这苍茫天地中,每个人的角色不一样,都在努力地活着。 回到高邮城,刚好雨后天晴。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俯瞰全城,仿佛朵朵白云就在人家的屋顶上。 “到了!终于到了!”汪德渊欢呼。 高邮绝不会有瞎子调戏他! 晏鹤年也笑道:“过年的时候来我家拜年,给你做好吃的!” “好!晏叔最好!我这就去你家,让我做你儿子吧!”汪德渊异常热情。 平安搬着行李,嘟囔:“哥你逃避也没用,爹娘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就算你躲到晏家,也会被捉回去。可怜我少不了一顿打!” 汪德渊被戳穿心思,挠着头说:“平安,这次哥一定保住你,爹娘要打就打我!” 在船上那会,平安宁死都要护着他。 “护不住呢?”平安问。 “二十两!” “行。” 平安笑眯眯向晏家父子挥手告别,找了个挑夫挑行李,兴冲冲地回家。 ……瞧他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像期待着这一顿打。 晏鹤年和晏珣各挑一担行李,就不用请挑夫了。 见平安喜形于色,晏鹤年说:“平安是养子,但汪家宽厚,他将来可以赎身出来。若有钱买几亩地,就能落为民籍。” 晏珣懂了。 所以平安那么爱钱,这是一个没有放弃梦想的少年。 都说近乡情更怯,晏珣想到家里有猫等着,不禁加快脚步。 虽然请张婶投喂,可乌云最挑食,都不知有没有饿瘦。 “爹,走快点!我媳妇在家等急了。”晏珣催促。 “你媳妇?” “乌云啊!明媒正娶的!给了聘书呢!” 晏珣理直气壮……(谁说这是和尚文,女主不是出来了吗?) 走进仓米巷不远,晏珣就看到邻居们在自家门口议论纷纷。 “诸位高邻,我们回来了!”晏珣提高声音。 别吓他啊! 家里就只有乌云,难道是乌云出事了? “晏官人、小珣!你们回来得正好!”张婶双目一亮,大声说:“你家乌云了不得啊,比我儿子还能干!” “啊?我的乌云是姑娘……”晏珣解释。 干什么? 话未说完,他被一位高邻拉上前,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乌云神气地蹲在门槛上,周围躺着七八只大老鼠。 这些老鼠看起来还挺新鲜,刚死没多久。 众高邻议论纷纷:“乌云是猫王啊!把老鼠诛九族了!” “此乃猫中吕布,有万夫不当之勇也!” “猫似主人!” “它怕不是以为主人跑路了,自己存粮过冬吧?” ……晏珣看着这一地的老鼠,艰难地说:“乌云,你真厉害啊!” 众高邻羡慕地让开路,让晏家父子回家。 张婶还说:“等乌云生小猫,让我聘一只回家!” 晏珣:…… 他有些明白金小怜的心情,自家的小猫舍不得给别人。 说起来,这次去扬州没有去探望乌云的娘,颇为不该。 晏珣恍惚间,乌云把最肥大的一只老鼠摔在他的脚边…… “喵!”嗟,来食! 毫不夸张的说,晏珣从那张黑漆漆的猫脸看到了投食者的傲慢。 晏鹤年哈哈大笑:“你媳妇怕你饿了,捕猎回家给你喂食呢!” 正笑着,乌云也摔了一只老鼠在他脚下。 “喵~”你的! 晏鹤年的笑声戛然而止。 瞬间后,晏珣捂着肚子狂笑:“爹!儿媳妇孝敬你呢!恭喜恭喜!” 小院的笑声此起彼伏,谁听了都得说这是父慈子孝、兴旺之家! 第61章 晏珣的小黑屋 按晏珣的计划,水井旁那间小黑屋……就是爹扎纸人那间,很适合做爹的工作室。 回家安顿好,他就让爹把里面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装箱堆墙角,然后把桌椅、笔墨纸砚搬进去。 “儿子,你想干什么?”晏鹤年瞪大眼睛,有种不好的预感。 快过年了……过年啊! 儿子,你的人性呢?! “晚上用两条板凳铺上床板,就能睡觉了!”晏珣拍了拍手,目光灼灼:“爹!从今天起直到开年,你就住里面。一日三餐,我会送到门口!” “我不……” “爹,你听我说。开年后你要到书坊上工,只有这段时间可以冲刺。咱们不能再浪费一点时间!” “我不……” “爹。”晏珣露出威胁的神色,“我看书坊的活,你是不是可以辞了?咱们省一点,钱够花一年的。” 辞了工,关到院试前! 晏鹤年像吊起的鸭子一样张大嘴,片刻后懊恼地说:“行吧……说好的只关到过完年。” 这好大儿真是不能要了。 道祖在上,快来一个妖女把他拐跑吧! 哦,不能是猫妖! 乌云那煤团子,每天扔一只老鼠到他脚下,几条巷子的老鼠都要被诛九族了。 晏鹤年委委屈屈的,搬着自己的被褥枕头、腋下还夹了一根玉箫,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小黑屋。 他的目光满含深情……儿子,你真的不改变主意? 晏珣抱着双臂……爹啊!这关系到你能不能娶后娘! 儿子之爱父,则为之计深远,绝对不能心软! 他的计划是完美的,也实在铁石心肠,奈何道祖是站在父亲那边的。 刚把爹关进小黑屋,印书坊那里就来了一个司务。 “书坊里有些司务是外县人,惯例是十六日回乡。坊里今日提前办两桌年酒,为同僚送行。东家说,鹤年兄虽告假了,若有空也请去吃年酒。” 晏鹤年换了一身衣服,从小黑屋出来,给了儿子一个挑衅的眼神。 哈哈哈~想关住老子,没门! 晏珣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大摇大摆地出去。 没关系~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傍晚,晏鹤年带着三分醉意回来,还背着一筐东西…… “小珣啊!我在印书坊遇到李山长,他让我带给你的!不是世面上常见的题集,而是他自己押的题……县试、府试、院试全套,特意嘱咐给你的!” “小珣珣,为父猛然想起,我的院试通常是八月,而你的县试,就在三月。要关小黑屋,也是你啊!” 他说着,把书筺背进小黑屋,站在门口目光灼灼:“请君入屋。” 晏珣抱着乌云目瞪口呆,脚步不动。 “小珣,你不会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吧?”晏鹤年挑衅笑道,“你别怕,就关到过完年,考试前肯定放你出来。” 哈哈哈~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晏珣脚步沉重,面色沉重,心更沉重……跟吃了秤砣似的! “进去就进去!爹,我若是连过县试、府试,跟你一起考院试,我怕你压力太大!”晏珣咬着牙,瞪了父亲一眼,关上门。 一瞬后,屋内传出叫声:“啊~~~有鬼啊!!” 门猛地被撞开,晏珣连蹦带跳地冲出来,慌不择路地逃跑。 “小心!前面是水井!” “喵~” 噗通……有只旱鸭子,噗通落下水。 这下玩笑开大了! 晏鹤年连忙抛下绳子,把落汤鸡拉起来…… 一阵手忙脚乱的换衣服、烧姜汤,晏鹤年心虚地站在火炉旁边,期期艾艾的不敢说话。 晏珣裹着棉被,挂着两条鼻涕,恶狠狠地盯着父亲:“说!你在墙角放个纸人,是不是故意吓唬我!” “没有……那不是没地方塞嘛?纸人总不好塞被窝里。我一时没想到,最后是你进小黑屋。”晏鹤年小声解释。 他就是想着小黑屋寂寞,留个纸人给自己解闷来着~~ “你就是故意的!”晏珣控诉。 “没有……唉,要不这样,咱们谁也别进小黑屋,就一个大屋里住着,互相监督?”晏鹤年打着商量。 事到如今,晏珣也不想架个火炉把自己烤了,只能勉为其难的同意。 ……唉,说起来,只有进过小黑屋,才知道里面的阴森。 他对老父亲是不是太严苛了? “姜汤加了糖,甜丝丝的,爹也喝一碗吧!”晏珣大方地说。 “好!那再打个商量,我明天想去金墩岛一趟。”晏鹤年小心翼翼地说。 “晏老倌!你又想干什么?”……得寸进尺了? 晏鹤年慢慢喝着姜汤,解释:“金墩岛那里,有一些兄弟留下的孤儿寡母。过去我不在就算了,今年人在高邮,手里又有些钱,想买些东西去探望……不仅我去,土地庙的老道也一起!” 既然是做善事,晏珣同意了,嘱咐父亲早去早回。 至于他自己,当然是关门读书。 李山长送来题集,是对他寄予厚望,他绝不能让先生失望! 他就要一鼓作气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比爹更早中秀才,说不定也有富婆小姐姐相中! 到时候,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卷!使劲卷! 接下来几天,晏鹤年总有出门的正当理由,晏珣也不再阻拦,只老老实实读书刷题。 晏鹤年觉得不对劲,小声问:“小珣珣,你不管爹了?” “呵呵,我突然发现,我是你儿子,不是你爹。” “儿啊!你终于有这个觉悟了!”晏鹤年老泪纵横。 “哼……我若先中秀才,看你羞不羞!”晏珣仰着头。 晏鹤年眨了眨眼……羞什么?儿子就是先中状元,他也不羞啊! 那是祖坟冒青烟。 虽然不是很理解儿子的想法,晏鹤年还是配合地做出羞愧的神色。 大过年的,儿子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从腊月二十开始,每到吃晚饭的时间,就听到李四拖长的声音“小心火烛”。 接着是“梆梆”的敲击声,又听到“寒冬腊月,小心火烛!柴间灰堆,灶前灶后!前门栓栓,后门关关!” 李四的声调尖利凄惨,让街坊们不由得头皮发麻、提高警惕。 晏鹤年带着儿子写对联,笑眯眯地说:“小珣,今年是我过去十几年最高兴的一年!你高不高兴?” “嗯。” “大声点!” “高兴!我高兴!”晏珣大声说。 虽然这个爹时常不靠谱,跟熊孩子似的……但,他确实有家了。 第62章 晏小珣炫富 过年之前有很多事要做。 晏家父子盘点了一下小钱箱,哟嚯,年年有余! “爹,咱们放一天假,去采购年货,过一个肥年!” 他以前就羡慕,别人一家人热热闹闹买年货。 晏鹤年当然说好。 只要不用他做文章,干啥都好啊! 这日雪后初晴,城中几条大街和集市熙熙攘攘,满是采购年货的人。 即使是乡下人家,过年也要敞开钱袋,给老人小孩买些平日舍不得吃的东西。 晏珣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正所谓兜里有钱,心里不慌…… 他抬头挺胸,目光亮闪闪,豪气地说:“从街头这家开始,咱们一家也不放过!” “是!”晏鹤年配合地大声答应。 路人见状纷纷侧目,哪里来的土豪? 晏珣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他不是土豪,但他是第一次在大明过年! 把这些人扔到大宋去,见识东京城的不夜天,他们更兴奋哦! 去的第一家是糕点铺,不大的店面挤满了小孩子。 “娘!买烽糖饼、鸡蛋糕、兴化饼子、小京果……”小孩子嚷嚷。 “你就知道吃!娘哪有那么多钱!”妇人笑骂。 这个时候轮到晏珣上场了,他大声说:“爹!把他说的都买一份!” “好!”晏鹤年答应。 小孩子们望过来,羡慕得眼泪汪汪……呜呜,人家的爹真大方! 大婶大叔们控诉地看着晏鹤年,这什么人啊,来糕点铺炫富? 晏珣在小孩子们羡慕的目光中提了一大篮糕点—— 小京果就是江米条,烽糖饼像一个锅盖,过年走礼用的…… 因他们买得多,店家用苇蔑编的“撇子”装好,里面还有一张小小的红纸。 晏珣挤出人群后拿出红纸看,上面写着: 本店开设于南大街草巷口惠顾诸君请认明吉祥号庶不致误…… “嘿,名片呢?有点意思。” 谁说古人不会做生意的? 当场拿了一根江米条吃,父子俩接着逛。 城中许多铺子,过年从初一到初五都不开门,现在就要把这段日子吃用的都买齐。 东西越买越多,四只手提不动,还雇了一辆板车送回去。 巧合的是,给他们推板车的正是刚搬家时请的那位。 这汉子走到仓米巷,也反应过来:“是买了鬼屋的那位官人啊!瞧你们大包小包的,越过越兴旺了!” 晏鹤年笑道:“那不是鬼屋,是吉屋,风水转过来了,正该兴旺发达。” 汉子羡慕得啥啥都紫了……这样的好运,他怎么就没碰到? 这回送到晏家门口,他不再落荒而逃,大大方方进去喝水,好奇地看那口传说中的井。 “你们喝这井里的水,不忌讳吗?” 晏鹤年说:“当初……人是捞上来才断气的。再说,井水其实也是不断换新的,不必在意。” 能养娃娃鱼的水,水质不能太差。 不过井里的娃娃鱼已经被他悄悄的抓到山涧放生,夜半哭声再没有响起。 汉子点点头,又四处张望。 院中新做的石桌石凳、墙角堆满的柴、门槛上蹲着的猫…… 汉子酸溜溜地说:“鳏夫带儿子,住的屋子能这么干净整齐,很不容易吧?” 晏珣:…… 我知道你羡慕嫉妒,但能不能不要句句戳人心窝? 哼哼,今年是鳏夫,明年就是新郎倌了! 肥鸭子、风干鸡、腊肉、鱼干笋干……一样样送进屋子,叮嘱乌云不许偷吃,晏珣的购物欲还很强烈。 “等明年考上秀才,咱们去扬州城买一套大房子,再打全套的家具,要八仙桌、官帽椅、拔步床……” “钱从何来?”晏鹤年残酷打断,发出灵魂反问。 晏珣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垂头丧气:“唉,就这样吧!做肥皂居然不能一夜暴富,古人欺我!” “虽然没有一夜暴富,还是挣了一些钱。阿桂嫂说,婶子们承咱们的情,今年猪肉能多买两斤。”晏鹤年很豁达。 他虽然一直不富裕,但也一直没发愁过基本吃穿。 晏珣郁闷挠头:“别人穿越了,随便做点什么都能发家致富,怎么我就那么难?” 肥皂都捡了,还没能发财,莫非真的要磨镜? “咱们现在已经过得不错了。你出巷子看看,街坊们哪家买这么多年货。”晏鹤年劝慰,“以咱们的根底,真有一夜暴富的机遇,也把握不住。” 小儿抱金走于闹市,是祸不是福。 晏珣沉默了一会儿,握拳说:“归根结底,还是要当大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就算不贪,也有的是机会发财。 你就说近几十年的诸位首辅,哪个不是家财万贯? 有些人的生活比皇帝还奢侈! 传说西门庆的原型就是小阁老严世蕃,这家伙很好色,有名分的大小老婆二十七个,没名分的数不清。 能连着一个月每晚三个不重样! 晏珣一想到小阁老腐败的生活,就摩拳擦掌。 恨不得立刻把老爹的头发挂在梁上……我能不能做小阁老就看你了! “小珣,爹可以给你挣钱……你别弑父啊!”晏鹤年战战兢兢的说。 儿子那眼神,活像要把他悬梁刺股……字面上的意思。 买年货花了不少钱,儿子还心心念念去扬州买豪宅,老父亲只好花心思挣钱。 “小珣,咱们这里元宵要过灯节。十三上灯、十七落灯,正日子是十五。到时候满街的人都要买花灯,我可以做一些灯拿出去卖。” “我是为了挣钱,不是逃避读书,更不是贪好玩。”晏鹤年好声好气地说。 “你就是贪玩!”晏珣戳穿。 “嘿嘿……做灯是挺有趣的。我给你做一盏最漂亮的,到时候你就是整条街最神气的崽!”晏鹤年继续劝说。 大过年的,不好好吃、好好玩,谁读书啊! 看着爹期待的眼神,晏珣叹道:“爹,你之所以读书无成,就是把心思都花在这些事上。不过,有我出手,必定把你掰回正途!” “那……做花灯?” “行吧!仅此一事,下不为例!”晏珣像打发顽童一样摆了摆手。 他为这个老子操心太多! 什么灯……什么最神气的崽!他又不是小孩子! 别人家过年都是哗啦啦流水一样的花钱,晏家除了花钱也挣钱。 不仅是晏鹤年做花灯,晏珣也有挣钱的活。 卢掌柜找上门,不好意思地说:“我上个月新纳了一房小妾,想请你画一幅图。” 晏珣了然:“要什么姿势?四野秘戏,还是闺房乐趣?” 虽然要备考,但卢掌柜是他的贵人,不好拒绝。 卢掌柜连忙摇头:“不是你想的那些!我请你画一幅年画,大胖娃娃的!” 晏珣:…… 要年画你干嘛脸红?这不是让人误会吗? 搞得好像我思想很污似的。 第63章 在大明过年 卢掌柜离开没多久,院门又被敲响。 门一开,平安扛着一大箱纸和笔来了。 他倒豆子一样快言快语:“我家爹娘说,德渊哥哥浪子回头,是近朱者赤,感谢晏哥教导……” “知道晏大叔和晏哥备考,纸和笔怕是不够用,让我送些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晏珣说:“都是他自己妓院顿悟,我没做什么,如何好意思收礼?” “晏哥别客气!你知道我爹管着印书坊,有的是纸和笔!”平安笑呵呵的,“晏哥收下吧,难道还要我扛回去?我腚疼呢!” “行吧……平安,你又挨打了?”晏珣关心地问。 唉,他爹虽然熊,但他的开局总比平安好。 平安不在意地摆摆手:“本来爹说我这次护主有功,不用打!可是哥答应给我二十两的,不打怎么行?我求着爹给了我两下。” 要不然这二十两拿得不踏实! 晏珣:“……” 要钱不要命,见识了。 年下各家都忙,平安放下东西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年廿三送灶君,仪式非常隆重。 父子俩穿着新衣在灶前膜拜,然后将灶君的神像从灶山上请下来,送进红绿纸糊成的灶轿里。 晏鹤年把灶轿做得精巧,还贴着对联“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灶桥两旁插着冬青柏子。 晏珣摸一点糖,粘在灶君的嘴巴上。 据说这样,灶君到了天上,就不能说这家人的恶事。 晏珣觉得……凭他爹的本事,这糖得摸多一点。 接着,晏鹤年恭恭敬敬地捧着灶轿,送到大门外烧化。 家家户户的男子都在门口送灶,全都郑重而肃穆。 送灶上天后,晏鹤年高高兴兴烧了两道菜,“小珣快来!今天的菜没有灶君先吸香气,比平时的好吃!” 晏珣尝不出区别,但看父亲煞有其事的样子,又觉得可能真的比平日香。 举头三尺有神明,以此警醒世人。 送灶之后,家家户户又忙着打年糕,预备年廿七祭祀、拜小年菩萨。 打年糕是力气活,也是要男人干的。 晏鹤年说:“虎头前几天特意来说,他家多打一些,咱们不用忙活。” 晏珣松了口气……他没想到过年事情那么多,都把他逼成时间管理大师了! 有这本事,以后一夜七次郎,完全不成问题! 年廿七,晏鹤年带晏珣回双河村,和虎头一家一起挑着祭品去祠堂。 路上遇到同样挑着祭品的族亲,互相说着好听的话。 “老六,你真的要去考秀才?那得让祖宗好好保佑啊!” “要我说,你荒废了那么多年,与其做白日梦考秀才,不如娶一个富婆,让小珣也少奋斗二十年!” 晏鹤年正想怼回去,晏珣笑呵呵地说:“承四伯吉言!我爹秀才也要中,富婆也要娶!” 晏老四不可置信,看着晏老六:“不是吧?真有富婆相中你?苍天不开眼,我哪里不如你!” “你有媳妇……”晏鹤年幽幽地说,喊了一声:“四嫂,四哥想娶富婆!” 不一会儿,就传来晏老四劁猪一样的惨叫。 “救命啊!我没有……老六的话你也信……” 晏鹤年一击取胜,昂首挺胸带着儿子去给祖宗上香。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儿连中小三元!保佑我儿进士及第、青云直上,让我做老太爷! 晏珣也利落跪下,默默祈祷。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爹院试、乡试、会试一次通过!保佑我爹做首辅,我做小阁老!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这么虔诚,心愿一定能实现! 祭祖之后,两人请同村的船夫送回城里,回自家过年。 年廿七这天晚上商铺都开门,要到后半夜送神后才关门,街上特别热闹。 晏鹤年还买了些鞭炮。 他回忆着说:“从前你祖父在的时候,会做‘酒梅’——用一个嶙峋崎岖的枯树,埋在陶瓷盆里,上面挂许多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开花。等火花射干净,树枝上还有一朵朵梅花,幽蓝幽蓝的……” 晏珣惊讶:“爹,你也会做?” 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你这么全能让我很惭愧啊! 幸好,晏鹤年不是全能的。 他摇了摇头:“我爹不让我玩,说我小孩子不能玩炮,会炸瞎眼睛!” “哈哈!爹你也是小孩子!” “稀奇!我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的?我曾经也是爹宝!” 小孩子呀!总以为爹娘生来就是爹娘,谁曾经不是个孩子呢! 廿七、廿八活急杀,廿九、三十勿有拉。 到了年三十,父子俩贴好对联年画,放了鞭炮,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虽然只有两个人,桌上摆着家里所有的碗筷,预祝来年人丁兴旺。 吃饭也得是双数,如果吃了三碗,必须再盛一次,哪怕加一点点都好。 乌云蹲在桌角上,算是他们的家庭成员。 ”儿啊,等你中秀才了,爹给你娶个真的媳妇回来!”晏鹤年把鸭腿放在儿子碗里。 晏珣说:“爹,我觉得你娶媳妇更现实……呵呵,前两天有人送信来,你还不给我看!神神秘秘的,莫不是一首十八摸?” “胡说!人家王姑娘能写那样的信?” “哦豁?真的是王姑娘送来的?” 晏珣套出了父亲的话,又是一阵取笑:“是谁说,‘王姑娘年纪小比我那么多,在我心里就是小妹妹。’兄妹梗嘛,我懂!” 真是爹大不中留啊! 晏鹤年被儿子取笑得满脸通红,还没喝酒就醉了。 这好大儿真是越来越不能要,都敢取笑爹了! “两个鸭腿都给你,莫要再胡说!”晏鹤年又夹了个鸭腿堆在晏珣碗里,自己吃鸭掌鸭翅鸭脖子。 晏珣看着,提醒:“那么多肉你不吃,偏要啃骨头,以后可不能说都是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我是真的爱吃!”晏鹤年这回很诚实。 会吃的人都知道,鸭的这些部位比肉还好吃。 那柴柴的鸭腿,还是给儿子吧! 除夕这一晚,是要守岁的。 堂屋里摆出风灯,插上岁烛,父子俩一人一句背书,也算是别有趣味。 背完《论语》背《孟子》……不大的市井人家,传出朗朗读书声,隐没在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中。 到了子时,晏鹤年拿出压岁钱——红纸包着的铜板,高高兴兴地给晏珣。 “我儿平安喜乐,快高长大!” 从前到如今,无论晏珣憨傻还是聪明,每一年除夕,他都是这句祝福。 晏珣高高兴兴收下:“多谢父亲!祝父亲长命百岁、一品当朝!” 今后他每年都说这句,总有一日会成真! 第64章 老晏重色轻子 过年走亲戚,最能体现一户人家的人际关系。 谁家门口宾客盈门,就是令人羡慕的兴旺之家。 街上来往拜年的人群,都穿上新衣服,没新衣的也得换上干净的好衣服。 挑夫趁年节多挣钱,帮人挑节礼送往各家。 小门小户,提个食盒即可,来往都是心意; 富裕人家,就要挑个担子,太寒酸了有失体面。 晏家父子回高邮安家没多久,需要来往的人家居然不少。 老一辈的亲戚、晏鹤年的故友、晏珣新结交的朋友,都来往互送节礼。 亲戚故交家,父子俩一起去。 族学的先生那里,晏珣自己去。 山长李开先安家在扬州,年前就下扬州夜夜笙歌,学生们不用去拜年。 汪夫子住在甲第巷,来送礼的学生络绎不绝。 礼物不论厚薄,送腊肉、风干鸡,或者一壶酒、一些点心,先生都高高兴兴收下。 每年这个时候,汪夫子都会满足喟叹:“不为良相就为良师,老夫也算桃李满天下。” 其他先生那里,也一一走过场。 先生们不虚留这一波波的学生,都是收下节礼、勉励几句就端茶送客。 人情往来忙碌了好些天,终于到了晏珣期待的元宵节。 都说小孩爱过节,他虽然不是小孩,也好奇这不同时代的元宵节。 更何况,与元宵有关的诗词,总带着几分情意。 高邮的元宵又叫灯节,从十三日上灯,一直到十七落灯,连着几天都很热闹。 附近村庄的人也会乘船进城看灯,大街小巷处处人潮涌动。 虽然庙堂之上,皇帝忙着修仙、大人们忙着党争,江北水乡百姓的生活还是过得去。 虎头兄妹十五这日早早来了晏珣家。 他们不把自己当外人,一进门就帮着劈柴、做饭、洗衣裳。 父子俩平日的衣服,请前面巷子的李嫂洗。 李嫂家境贫寒,专门给人洗衣缝补。现在李嫂也过年,脏衣服堆了一篓。 “你们小孩子进城看灯的,怎么还干活呢!”晏鹤年劝阻。 几个少年说:“一点点活,很快就干完了!我们在家还下地呢!” 晏鹤年见侄儿们干劲十足,和蔼笑道:“那行!叔给你们煮大圆子,下午我们吃过,就去街上玩!” 大圆子又叫汤团,馅提前十天用洗沙猪油搅拌好,每天在饭面蒸一蒸,油都渗进洗沙里去…… 煮好的大圆子,一口咬破,满嘴都是油。 晏鹤年煮了一大锅。 晏珣这样不爱吃油腻的,都觉得汤团油而不腻,一口气吃了四个。 虎头兄妹更加高兴,满嘴流油欢呼:“六叔做的大圆子最好吃!” “六叔做的灯笼更好看呢!”晏鹤年哈哈笑着,给孩子们一人一盏灯。 他可真的是孩子王,最喜欢这些生机勃勃的少年人。 晏珣悄悄比了比,虽然都是兔子灯,自己这个最大最好看…… 大兔子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连三瓣嘴都是圆的。 可爱得有些不真实,都不像兔子了! 嘿,爹果然最疼我! 我就是整条街最神气的崽! 明明上辈子活了近三十年,来到这个时空,有个溺爱儿子的爹……他似乎越活越回去了。 还没天黑,街上已经有很多人。 有表演麒麟送子的,一人举着纸扎的麒麟舞动,另一人“当当当”地敲小锣—— 咚嚓嚓,个喳喳, 麒麟送子到你家…… 围观的人听个好意头,给几枚赏钱。 各种赌摊光明正大摆着,不过没什么人光顾…… 到元宵,年也快过完,钱都输得差不多了,明年再战! 乡下少年们一年到头在地里忙碌,看着眼前的一切都觉得热闹好看。 晏珣指着一个大的走马灯:“我爹做的!卖给那家人,挣了一贯钱!” “啊!”少年们齐齐望过去,露出羡慕的神色。 晏珣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也是有爹可以炫的人! 高邮六大才子排成一排,摇着折扇招摇过市,听见耳熟的声音,一齐望过来:“晏珣!你在这里!” 汪德渊兴奋地说:“快来!就差你了!咱们的新组合——高邮七大才子!” 晏珣推脱不了,被他们拉了过去,与他们站成一排。 他今天正好穿了青色的新衣,和这些人凑成赤橙黄绿青蓝紫。 “抖抖左脚,抖抖右脚!抬头!挺胸!吾乃高邮七大才子!” 晏珣觉得这口号很羞耻,但人在其中不得不喊……反正喊不喊,路人都把他们当一伙的。 晏鹤年看儿子被朋友们裹挟着,哈哈大笑~~ 人不风流枉少年,浪得一日是一日! 到他这个年纪,唯有老夫聊发少年狂~~ 虎头兄妹在吹糖人的摊子前站住了,晏鹤年信步来到河边。 这里有一棵大柳树,十五圆圆的月亮渐渐爬上来,挂在柳梢头。 晏鹤年从腰间抽出玉箫,吹着欢快的曲子。 过往路人听了,诧异地说:“谁家要成亲吗?在这里练习曲子?” 路人来了又走,一个胖姑娘提着灯,慢慢走过来。 一曲终了,提灯的女子说:“六哥,我远远听着,就知道是你在吹曲。” 晏鹤年转过身,诧异地说:“王妹妹?你怎么来了?” 眼神里的惊讶很到位。 “你让人送这个灯给我,我不得来谢谢?”王姑娘举起手里的兔子灯,笑盈盈的。 这个灯比晏珣那个更大更漂亮。 晏鹤年悄悄做好,拜托汪家下扬州送年礼的船捎给王姑娘。 此时,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和王大哥是好友,你就是我妹妹。顺手做多了一个灯,给妹妹捎去,何必亲自来谢。” 王姑娘一本正经地答:“我来走亲戚,顺路谢谢哥哥。” 两人站在柳树下表演了几句兄妹情深,带着两个装哑巴的仆人一起逛起灯市。 灯节里,跟家人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很多,他们这对兄妹不引人注目。 晏鹤年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很多地方的酒,见识广博。 他说:“高邮的元宵节,还是不够热闹,没有舞狮子,没有龙灯、高跷,也没有大头和尚、花担子……” “但是,有故人啊!”王姑娘笑着,“六哥,你真的跟我亲哥哥一样。” 七大才子招摇过市,站在一家灯谜摊子前,摩拳擦掌要一展身手。 汪德渊突然戳了戳晏珣:“那是不是你爹?” 好家伙!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晏珣望过去,第一眼看到富婆姐姐手里的大兔子灯…… 瞧那不像兔脸的兔灯,分明就是爹的手艺! 看看那个灯,再看看自己手里的! 好哇!! 晏鹤年,你这个骗子!你重色轻子!我跟你拼了! 第65章 县试即将开始 第二天虎头兄妹一走,晏珣“咔嚓”一声把门栓好。 关门训爹! 他沉痛地说:“父亲大人,我要严肃地批评你!你可知,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你不娶何撩!” 万万想不到,爹竟然是个流氓! 晏鹤年正襟危坐,讪讪地说:“小珣,你听我狡辩!王妹妹没了爹娘,唯一的亲大哥也走了。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我做哥哥的要多照顾一些……” “凭什么她的兔子比我的大?” “啊……这,她那个是练手的,其实没你的精致。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大方一点!” “呵呵!什么兄妹梗,你真当我是小孩子!”晏珣冷笑,“我警告你,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你别以为就你一个聪明人!” 他这么多春宫图是白画的? 男女之间,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 晏鹤年汗颜:“小珣,你想多了……实话实说吧,王妹妹有钱有船,是个很好的大客户,就算不结亲,交好没有坏处。” “大客户?”晏珣严厉批评,“爹,人家馋你的身子,你馋别人的钱,这像话吗?” “啊……那不然呢?” “做人要正直!你不能仗着别人对你有好感就骗钱……至少,你也要馋她的身子!”晏珣恨铁不成钢。 晏鹤年目瞪口呆……这神转折! 他只是想要钱,儿子却想人财两得? 你是想软饭硬吃吧? 父子俩互瞪了一会儿,晏鹤年败下阵来,扯了扯头发:”儿子,你让我想想,这事不是很好办。” 晏珣没好气地说:“后悔晚了!你话都说出去了!考不中秀才,难道还有脸求亲?” 要是从前,晏鹤年就会说,你考中你上啊! 但不知是不是昨晚的月色太美,他觉得这句话说不出口。 哎呀呀~怎么就差了辈分呢~~ “那现在……读书?”晏鹤年心虚地问。 晏珣耸了耸肩:“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我反正是无所谓!” 让你骗我!把最大的兔子灯送人! 我是不会帮你出主意的!我不搞破坏,已经是好儿子了!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 晏珣哼着歌,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晏鹤年抬头问了一句。 “给你买枸杞!”晏珣大声回答。 老夫聊发少年狂,治肾亏,不含糖! 虽然生气,还得为爹的下半身幸福操心,他真的是大孝子! 不过很快,他没心思关心父亲的肾了。 二月,县衙发布告示,公告今年县试的时间和地点,考生需要提前报名。 一时间,整个汪氏族学都沸腾了。 杨仲泽找到晏珣,说:“因为明年是乡试年,许多有名的神童都会在今年下场,竞争很大。” 县试、府试一年一次,院试三年两次、乡试三年一次。 对于神童们来说,一次性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拿下案首、取得“小三元”,是极好的扬名方式。 有了名气,再去考乡试就更有把握! 因此,今年考试的人特别多。 晏珣考县试、晏鹤年考院试,都会撞上神童大军。 但他们无法逃避。 尤其是晏鹤年,再拖一两年,好妹妹真的给他找个妹夫了。 “我是第一次考,只当积累经验。”晏珣谦虚地说。 同窗顾敬亭凑过来,笑道:“我劝你明年再积累经验!若是第一次考得太差,会被打击信心,从此一蹶不振!” 晏珣说:“我心很大,一场考试的成败,还不至于耿耿于怀。倒是顾兄你,应当放宽胸怀!” 顾敬亭脸色难看,冷哼一声:“若你的名次比我差,从今往后见到我先鞠躬!”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跟你比,我跟全高邮的考生比。”晏珣笑容淡淡。 顾敬亭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鼻孔冒烟。 其实他们没有仇。 他就是看晏珣不顺眼,小门小户,也敢跟汪德渊那些纨绔称兄道弟……不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 更可恶的是,先生抬举晏珣打压自己! 总之,顾敬亭厌恶晏珣没有自知之明,强出风头。 晏珣看着顾敬亭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顾敬亭和扬州富商顾轻侯好像是同族,还是晚辈? 算一算辈分,如果自家父亲娶了富婆姐姐,顾敬亭得喊我一声“表叔父”? 一想到那场面,晏珣就觉得好笑。 杨仲泽见晏珣又皱眉又笑,安慰:“莫理他……他也劝过我今年不要考,我看他是害怕了!连汪德渊都敢报名,咱们怕什么呢?” 就是啊! 连汪德渊都要考县试,我怕什么? 族学里的同窗都这么安慰自己。 县试是高邮一县考生的争夺,府试是扬州一府考生的争夺,而院试则是积压多年的童生之间争夺。 到了乡试,则是南直隶十四府四州的争夺,大致包涵后世苏、沪、皖三省,其中激烈可想可知。 如果第一场考试就怂,以后的科举之路还怎么走? 临考之前,在家备战多日的汪德渊出现在族学,顿时成为众考生的心理支柱。 只要看看他,我就不那么怕了。 有他在,我总不是最差的。 平安发现这些眼神,气呼呼地说:“哥,你一定要考过,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眼无珠!” 汪德渊拍了拍平安的肩膀:“好义弟,还是你有眼光!” 他叫来晏珣等兄弟,郑重其事地说:“咱们高邮七大才子,不考则罢,考就必须榜上有名!你们有没有信心?” “你都有,我们怎么会没有?”众人异口同声。 “谁的名次最高,以后谁就是大哥,赌不赌?”汪德渊又问。 他有一点小心思,既然自己认了晏珣当哥,其他人也得认……这样才心理平衡。 其他五大才子互视一眼:“赌了!” 能不能当大哥在此一举!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晏珣来到这个时空参加的第一场科举考试——县试开始了! 离得远的考生都到县城里寄住,晏珣可以住在自己家,已经占了优势。 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父子俩偃旗息鼓,又变成父慈子孝。 “小珣别紧张!咱们就当体验一下、感受气氛!你想要扬州大宅,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就算不娶王妹妹,我还能找其他富婆。” 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吃软饭的! “爹,帮我去土地庙烧柱香。”晏珣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带齐自己的东西去考棚。 他不能听爹胡言乱语,会影响道心。 第66章 晏珣的县试 晏珣早早来到考棚外,找齐与自己联保的五人。 县试的考棚就在县学里,只是一排排的小隔间,但和别的地方比,条件算好的。 有瓦遮头,无需自带桌、凳。 一些贫困的县,需要把县衙当做临时考场凑合,还要考生自带桌子和凳子。 甚至家里没有桌凳的,茶馆的桌凳都被借走。 汪德渊不停地打哈欠:“怎么还不进场,我做完题目还要补觉呢!” 同窗们看过来,见他困得泪汪汪,不由得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考试前不知道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啊!我娘答应的,过了县试就给我说亲,我兴奋得睡不着!”汪德渊振振有词。 “你这人!” 同窗们说笑几句,紧张的气氛也消散些。 天色终于大亮,考生们过了“龙门”,衙役开始搜捡。 县试的搜检比较简单,衣服都不用脱,就是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一些怕痒的人被摸得咯咯哒~~ 反正……考过县试没有任何优待,前面还有府试和院试两座大山,作弊意义不大。 搜检之后,考生开始排队进场。 此时,考场的一扇大门、两扇侧门全部打开。 县令曾博山穿着官服,在官差簇拥下迈着方步来到大门正中,宣告:“考生进场!” 主簿吴世仁上前一步,宣读考生的名字。 他一次喊五个考生,五人一起答“到”,走上前互相确认身份。 吴世仁再问:“何人作保?” 这时就有一个秀才出来,喊出自己的名字,说某县某人作保。 这就是“五人联保”。 吴世仁高喊:“汪德渊,张有为……晏珣!” 晏珣五人上前,确认身份和保人,就可以领号牌进场。 看到曾县令、沈师爷和吴主簿这些人,晏珣就不怕了。 都是旧相识嘛! 汪德渊更神气,县令是他家座上宾。 不过这种场合,有恩有仇的,都只能装作陌生的样子。 所有考生进场后,县令一声令下,三扇门同时闭上。 每个考生按自己领到的号牌对号入座,然后一人发一份考卷。 考卷上已经写着考生的籍贯姓名。 洪武年间,考试的考卷、草稿纸和笔墨全部由考生自备。 到后来,作弊的花样繁多,考卷就由官府发放,考生需要交考试费。 有些地方的考棚有厕号,即紧靠茅厕的座位。 但高邮县令曾博山非常英明,每个考位都有一个夜壶,考试期间吃喝拉撒全在号舍进行。 要臭大家一起臭。 晏珣能怎么办呢? 只能祈祷左右考生不要拉肚子! 今天是县试第一场,也称正试,时间为一整天,考四书文二篇。 晏珣得庆幸,明代科举不考试帖诗。 若是穿到清代恢复试帖诗之后,就得写那种格式韵律古板、毫无真情实感的考试专用诗! 考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神静气准备考试。 考卷是空的,差役举着题目板,在考棚间巡走。 一些视力不好的考生,要差役走到跟前,使劲眯着眼看题。 晏珣凝神一看,第一题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 一道出自《中庸》原文的题目。 如此简单? 竟然不是传说中丧心病狂的截搭题? 县试是科举考试中,唯一由县令全权自主命题的考试。 一些县令为了展示自己博学多才,会出一些刁钻古怪的题目。 汪夫子说,往年有县令在童生试出题“弥子之妻与子路”。 这句出自《孟子》,原文“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 被这位多才的县令一截,怎么都像子路和弥子之妻有婚外情。 丧心病狂!要浸猪笼啊! 此时此刻,考生们都觉得县令大人真厚道。 曾博山:……我去年才来高邮任职,在此毫无根基,连个主簿都敢给我设套。我再为难考生,得罪满城读书人,我傻吗? 晏珣将题目抄下,开始在草稿纸构思。 题目简单是好事,但也有不好地方……想出彩、拿到好名次就需要一点运气。 比如说,这种题连汪德渊都不容易出错,县令会点谁为案首呢? 经过特训的汪德渊见到第一道题确实喜出望外,这道题哥会啊! 题目意思是,国家兴盛时就有祥瑞吉兆;国家将要灭亡时,就有妖怪作祟。 他是看过戏的人,可以举一举商纣王和妲己的例子! 再拍一下皇帝龙屁,现在到处有祥瑞,都是因为皇帝英明! 至于具体有哪些祥瑞? 可以自己编! 某地有奇女子,一胎八宝! 双河村晏家养的鸭子,生的全是双黄蛋! 晏哥对不住了,兄弟怕是要跟你争一争! 考场前方,县令曾博山摸着胡子,思绪有些飘远…… 他是进士出身,当年也是这么一场场考试过来的。 但真的当了官,却发现现实和年少时的理想越来越远。 新来的府尊有令,明年是乡试之年,扬州府中举的人多不多,关系到大家政绩。 因此,今年的县试、府试、院试一定要选拔真才实学之人。 在他看来,四平八稳的题,最能考验考生的基础。 想到知府,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晏珣的位置。 前任扬州知府石茂华升迁途中得知在家乡的父亲病逝,已经回乡丁忧了。 据说晏鹤年曾送石茂华一副离别卦象……水山蹇,险阻再前,利见大人,贞吉。 贞吉? 说不定,石茂华丁忧之后,还会高升! 聪明人容易多想,他不认为晏鹤年是算出来的…… 那么晏鹤年一定有特殊消息渠道! 晏珣不知道县令大人在想老爹。 认真答完第一道题,他的眉头渐渐舒展。 想到父亲对曾博山性格的分析,他决定冒险一把! 这样破题,一定能够脱颖而出! 高邮七大才子的大哥就是他! 一道四书题字数不多,但思考的时间长,很是消耗脑力。 晏珣吃了装在考篮里的烧饼,喝了些水,开始做第二道题。 话说……隔壁谁在吃韭菜饺子? 味道都窜他这里来了,实在可恶! 第二道题和吃的有关。 出自《论语》……“食不多”。 为了培训爹,晏珣已经把四书背得滚瓜烂熟,很快反应过来,这道题的原文是“不撤姜食,不多食”。 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姜通神明,可去秽恶。孔子不多食,是因为不贪心”。 晏珣想了想,写了破题:“戒持自省,圣人以修身也。” 这道题因为断句的问题,有一点难度,不少考生眉头紧皱,抓耳挠腮。 不撤姜,食不?多食! 食不多?食! 汪德渊摸了摸头,孔子是个吃货,一定是他理解的那样! “孔子没有姜就食不多,所以吃饭一定要有姜,姜丝蒸鳜鱼、姜汁蘸螃蟹……” 汪德渊开始写食谱。 《诗经》就是一本食谱,古人能写,他不能? 晏哥对不住,小弟真的要拿案首了! 第67章 才子们的案首争霸 江南江北重教化,每逢科举考试,城中各大寺庙道观的香火就很旺盛。 晏鹤年早早来到土地庙,帮儿子上香。 大概人都去大寺庙了,小小的土地庙人不多,让晏鹤年抢到了一柱头香。 老道士正忙着煮酒……他这里香火不旺,日常需要做些别的营生。 见晏鹤年只投了十文香油钱,道士忍不住说:“你投十文钱就帮儿子许个案首的愿,是不是太贪心了?” “心诚则灵!我儿子特意叮嘱来土地庙,说这里灵呢!”晏鹤年毫不心虚。 老道士啧啧两声:“又是儿子说……好歹曾经也是聚义堂第一把交椅,什么都听儿子的。” “嗯?那你还我十文,我去城隍庙?” “什么我还?你是给土地爷的!” 见晏鹤年张口闭口儿子,老道士酸溜溜的,“以前你希望儿子病好,现在望他科举,一辈子操不完的心!我就不一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是啊,你天天忙碌,不知道钱都哪里去了。”晏鹤年直插心窝,“帮金大娘养孩子,人家还不嫁给你!” “晏老六!”老道士撸起袖子,“揭人不揭短!” 晏鹤年摸出一串铜钱抛过去:“开玩笑呢!跟你买些酒酿。” 有钱进账,老道士就不气了,边打酒边问:“你买酒酿做什么?” “给我儿子做酒酿清蒸鸭子,他说茨菇丁鸭羹吃腻了。”晏鹤年顺口回答。 老道士哼哼……儿子!又是儿子! 欺负谁没有儿子? 早晚你儿子被妖精拐走,你找个墙角哭去吧! 老道士想到了小怜,又摇了摇头。 晏鹤年拎着酒酿罐子往家里走,还去熏烧摊子买卤豆腐干、蒲包肉和卤猪耳。 等儿子考试回来,父子俩好好庆祝! 什么?考不过? 晏鹤年没想过这种可能,他对儿子有一种迷之信心。 熏烧摊子就在小蓬莱茶馆附近,今日茶馆照例有说书,里面热热闹闹的。 晏鹤年路过门口望了望,有人喊住他:“是晏兄?进来坐坐!” “啊?是汪兄?你来听书?”晏鹤年惊讶。 你儿子在考试,你还有心情听书。 汪东篱笑道:“今日讲武王伐纣故事,正讲到妲己诱惑纣王,这要紧处可不能错过。” 儿子考试? 不就是考场一日游吗? 晏鹤年手中提着篮子,里面有酒有肉,听汪东篱如此说,干脆就凑在一起边吃边听书。 妲己诱惑纣王,一听就刺激啊! 两个好父亲瞬间都忘了好大儿在考试,听得精彩处连连叫好,熏烧不知不觉吃光了。 眼看到了下午,汪东篱想起什么,问:“你今日不用去印书坊?” 翘班被东家抓个正着。 晏鹤年讪讪地说:“告了一天假,送儿子考试……唉?儿子考试?” 两人对视一眼,猛然想起到交卷时间了! 晏鹤年连忙站起:“汪兄,咱们改日再会,我得回去给儿子做饭!”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见晏鹤年如此在意儿子,汪东篱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关心儿子了? 不如去考场外面等候? 此时县试考场内,晏珣正在进行一场人生劫难。 左右两位老兄不知什么毛病,居然同时出恭,“噗噗”声此起彼伏,臭气左右夹击! 他不行了,要翻白眼了! 好不容易熬到交卷时间,晏珣第一个举手。 他两眼冒圈圈,走路都像打摆子,脸色青青的,一看就饱受打击。 考官和考生们都嘀咕……看样子,这是一个考砸的。 顾敬亭的座位在不远处,心里很高兴。 少了一个有力竞争对手,离案首又近了一步! 见到晏珣交卷,县令曾博山说:“你且站一站。” 县试由县令全权决定是否通过,因此不用糊名,有时候县令心血来潮还会当场加试。 原本看晏珣的脸色,曾博山以为这小子考砸了,但一看内容…… 特别是第一道题,他整个人都怔住了,越看神色越郑重。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晏珣文章的中心思想,就是不信天人感应,不信祥瑞和灾祸跟君主的德行有关。 这样破题,很大胆,也很冒进……尤其当今皇帝是个最痴迷修仙的。 曾博山深深看了晏珣一眼,说:“你且离场。” ……你爹是神算啊! 你说你不信天人感应! 他本来以为晏珣会大拍龙屁,舌绽莲花。 这个大转折,太出人意料了。 又让他产生一些联想,晏珣敢这么说,莫非朝中有变? 曾博山的反应落到其他考生眼中,更确定晏珣考得极差……没看县令大人都让他“离场”吗? 四舍五入,就是让他滚啊! 晏珣……赶紧溜了。 他现在急需洗个澡、再吃一顿好的! 至于成绩如何,要看曾县令是否欣赏他的冒险精神,以及……是否足够多疑! 顾敬亭和汪德渊几乎同时示意交卷。 曾博山便让他们同时上前。 顾敬亭的文章依然花团锦簇,生僻字很多。 曾博山嘴角抽了抽,幸好县令不用当场读考生的文章,否则他有那么多认不出的字,岂不是尴尬? 他干脆放下这一篇“甲骨文”,先看汪德渊的。 “高邮汪氏,汪昭华是你何人?” 曾县令跟汪家有接触,却不记得汪氏每一个子弟。 “是我大伯。”汪德渊老实回答。 曾县令郑重了些,再看文章,神色变得古怪,最后忍笑忍得发抖。 “县尊?我的文章如何?当场通过吗?”汪德渊期冀地问。 众考生等候交卷,也纷纷望过来。 出现当场通过的? “妙!绝妙!”曾县令眼泪都笑出来,挥了挥手:“你也且离场吧!” 第一道题编故事,都快编成刘备文了; 第二道题写菜谱,把姜的一百零八种用法举例一遍。 你有这种才华,考什么科举啊! 汪氏族学,真是人才辈出! 山长李开先有教无类、诲人不倦! 汪德渊兴高采烈地走出去,见晏珣尚未走远,高声说:“晏贤弟,且等一等我!” 有事晏哥哥,无事晏贤弟~~ “场外不得喧哗!”差役喝止。 汪德渊连忙捂着嘴,翘着无形的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出去。 县学的路口,有很多考生家属在等候。 汪东篱和平安等人都在这里。 见汪德渊兴高采烈,晏珣一脸菜色,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爹!你竟然在等我!我就知道你对我有信心,幸不辱命!”汪德渊骄傲地说。 “题目是什么?你是怎么答的?”汪东篱问。 难道族学先生押中题,儿子背了范文?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妲己诱惑纣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孔子食不多,食必有姜!姜葱蒸鳜鱼,姜丝佐螃蟹……唉!爹!你干嘛打我!”汪德渊抱头逃窜。 晏珣笑着摇摇头,往家里走去。 爹虽然没来接他,但说了做一桌好菜! 第68章 这场赌对了 从县学往家里走,石板路朦胧的发白,巷子里的人家传出各种声音—— 母亲喊孩子回家、夫妻打情骂俏、老太太剁着砧板骂偷鸡蛋的贼…… 晏珣穿梭其中,与这水墨画般的水乡融为一体。 就像他的科举文章,似乎也和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差别……但他自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 “爹!我回来了!”晏珣提着考篮,还未进门就高声说。 晏鹤年在厨房里说:“烧了热水,你先洗澡松松筋骨!菜一会儿就好了,我等你回来再蒸鸭子!” 幸亏酒酿没干完,不然做不了这道酒酿清蒸鸭子。 再炒个蛋,够糊弄吝啬鬼儿子了~~ 晏珣应了一声,放下考篮就去打水洗澡。 洗澡用自家做的桂花香皂。 去年做肥皂挣了些钱,晏鹤年决定扩大生产规模。 年前他去金墩岛,让岛上的孤儿寡母们也做肥皂,统一由黎大卖给来往客商。 自家能挣多少钱不说,先让这些人有个进项。 江湖上,谁不说晏六哥仁义? 就连双河村的晏老四,都说晏鹤年仁义……仁义得傻气、不分亲疏远近。 晏珣神清气爽出来,见桌上只有两道菜——酒酿清蒸鸭子、韭菜炒蛋。 “不是说做一桌好吃的,买熏烧加菜?”晏珣问。 “去晚了,卖完了。”晏鹤年面不改色,“咱们两个人,菜多了吃不完。” 既然是买不到,晏珣还有什么可说? 何况在小巷人家,这样的两道菜已经很丰盛了。 勤俭节约的晏珣很容易满足。 愉快地干饭,他不等父亲问,叽叽咕咕说起试题。 “爹说过,曾县令每次找你切磋堪舆,都是试探咱们有没有特殊背景,本身并不太相信玄学。我不走寻常路,才可能脱颖而出。” 大多数人都会像汪德渊那样,从天人感应破题。 “嗯……本身这题就可以从两个方面解读,只看考官的心意。你这样算冒进,但不是错误。” 晏鹤年分析,“落子无悔,写都写了,就不要去想成败。” 县试一共五场,第一场正试通过,才能考后面的。 排名主要看正试的成绩,其他都是附加项。 吃完饭之后,晏珣心有余悸地说起被左右夹击之事。 “听说县试的前十名,府试时要‘提堂’,就是到一个专门的屋子考试,比混杂在成百上千个夜壶中好。” 就算为了下一场考试的待遇,晏珣也想考案首。 天灵灵、地灵灵,土地爷爷显真灵! 第一场考试的结果,需要隔数日揭晓,取决于考生的人数和县令的阅卷速度。 公布结果,称为“发案”。 这几日,晏珣都留在家里复习…… 临急抱佛脚,说不定下一场考试的题目,自己刚好做过呢? 热心的张大婶知道晏珣考试,不时招呼晏鹤年…… “晏官人,早上肉铺有猪脑,买回来给小珣补脑!” “熏烧摊这几日多了桃花鸡,给小珣加一道菜!” ……桃花鸡是一种候鸟,长嘴长脚,每年桃花开时飞来,当地人起了个雅号“桃花”。 曾经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晏鹤年就会想念这个味道。 于是,晏珣读书之余,每天都有好菜,脸上竟然长了些肉。 他不担心自己长胖,只担心家里的钱不够用。 晏鹤年豪爽地说:“我儿尽管吃!爹有本事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实在没钱了,还可以端个碗去求“富婆,饿饿,饭饭”~~ 到了发案这日,晏珣还在家里吃流油的咸鸭蛋,六大才子已经寻来。 “快走!第一场发案,看榜的人最多,早去占个好位置!” “等我吃完……”晏珣话音未落,已经被人拖走。 汪德渊边走边说:“我爹那天跟你爹在小蓬莱听书,讲的正好是妲己和商纣王。巧不巧?我也写了这一段,上天预示我要中案首!” “我爹去听书?”晏珣问。 爹没跟他说这事啊? 汪德渊点头:“他们一起吃了几碟熏烧,蒲包肉、猪耳朵……我爹说你爹会挑,买的全是最精华的部位。” 晏珣:……破案了。 什么卖光了?分明是老晏吃光了! 发榜在即,别计较小事。 君子报仇,悬梁刺股。 他们以为自己来得早,没想到县衙前早已挤满了人。 古往今来,考生们对成绩都是心急的。 神童们更是自信满满,都想早一点见证自己鹤立鸡群的一刻。 “晏珣,你还敢来啊?我以为你那天出门就晕倒了!”顾敬亭笑眯眯地说。 他心情极好,正好调侃晏珣。 晏珣瞟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小孩子。” 结果一会儿就出来了,现在做口舌之争,不是小孩子行为? 顾敬亭还要生气,平安踮起脚大声说:“别吵!贴团案了!” 他比所有考生都急! ……这一次县试,各家书童仆从暗暗开赌局,赌谁是案首。 其他人大多押自家少爷,平安押了晏珣。 第一场考试结束,因晏珣脸色难看,赔率翻倍,平安又加了十两银子。 下半辈子吃香喝辣还是做牛做马,就看这一把了! 众考生顿时安静,目光灼灼地盯着前面,团案被小心翼翼地贴在告示板上。 县试的榜是圆形,内圈二十名、外圈三十名,以考试时的考号替代名字。 县试第一场,录取较宽,足足有五十人可以上榜。 “哥,你是几号?”平安跳着问。 汪德渊:“好啊!你连我是几号都记不住!你肯定没押我!” 说着不理会平安,大喝一声:“七大才子一起上!” 七个人手挽着手,冲锋陷阵从人群中杀出一条道,走到案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内圈最核心也最大的一个号。 “晏珣,你是六十六号?我没记错吧?”汪德渊问。 晏珣紧张的拳头松开,淡淡地说:“是我!” 这场赌对了! “嗷呜!天道不公啊,怎么是你!”汪德渊哇哇叫,“明明我答得那么好!” 顾敬亭瞬间哑然……可恶,汪德渊抢了他的话。 他在外圈,虽然也上了榜,可是和内圈差远了! 而且,汪德渊的号还在他旁边! 这不就属于看家世给个面子那一类吗? 天道不公啊! 神童们大多心高气傲、互相不服气,可是汪德渊提前喊了,让他们不好意思跟着喊。 杨仲泽定了定神,对众人说:“还有几场考试呢,未必不能翻盘,在下先回去看书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散去,为晏珣解围。 高邮七大才子有过有不过的,心态都不错,起哄:“晏哥哥,你得请客啊!” 贤弟瞬间变哥哥! 晏珣谦虚地说:“等县试全部结束再说吧,我这一场考试,也许是侥幸。” “才不是侥幸!我是真才实学!”汪德渊嚷嚷,“等县试结束,我要请客,把小蓬莱的说书人请来,你们别和我争。” “平安,你去安排……唉?平安,你想什么,走神了?” 汪德渊在平安面前摇了摇手。 平安喜滋滋晕乎乎地说:“发财了发财了!噫!我发财了!” 第69章 县试案首晏珣 晏珣觉得自己赌对了,平安也觉得自己赌对了。 其他神童觉得天道不公,也只能哀叹几句……谁也不会去县令面前瞎嚷嚷。 接下来的考试,一场紧接着一场,但难度和重要性都不能跟第一场比。 比如第二场,考的是贴经和默写《御制大诰》的一段。 这种默写题,对日夜背诵的晏珣来说是送分题,对汪德渊来说是……送命题。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瞎编都不行! 第一场考试发挥不好的指望后面的覆试闯进前十,府试坐提堂号; 外圈的想尽可能挤进内圈,内圈的争名次。 晏珣的目标是守住第一,不被人逆袭。 一场场考试下来,晏珣不仅没有麻木厌烦,反而觉得考试就像闯关,挺有意思的。 说起来,县试虽然是童生试,竟然有五场,考试覆盖范围和乡试一样。 就像是乡试模拟赛。 认真走完县试的整个流程,对科举考试的范围,就有了完整的认识。 汪德渊第二场就被淘汰了,他不怪自己,只怪父亲…… “人家晏珣的爹都去土地庙上香!我爹呢?听了一天的书,根本没去上香!有这样当爹的吗?” 汪东篱瞪眼:“你自己交白卷,反而是我的错?我去烧了香,你就能背《御制大诰》?” “心诚则灵!”汪德渊振振有词,“爹!我不是为了自己!我要是娶不上媳妇,你不就抱不上孙子?” 汪东篱冷笑:“你还有两个哥哥……再说,好叫汪大厨知道,我还可以再生儿子!” 汪德渊彻底傻眼了,升起浓浓的危机感。 到最后一场放榜,高邮七大才子还是一起去看榜。 七人中闯到最后的,只有晏珣和“张三”张有为,此人是最早猜到晏珣会画春宫图的。 “晏哥,今后你就是咱们高邮七大才子之首,这桌酒你必须请!”张三笑呵呵地说。 晏珣笑着摸摸胸口:“还得看到名单才确定,实不相瞒,我现在有点慌。” 前几天都不慌,到这最后时刻,反而患得患失……万一呢? 万一曾县令又联想到什么,觉得爹跟水匪有勾结? 又或者觉得我不算人才,直接把名字划掉? 毕竟,县令对县试有决定权。 汪德渊拍着他的肩膀,豪气地说:“你慌什么?大不了明年陪我再战!我现在才慌呢,我爹想给我生弟弟!” “哇!汪老爷老当益壮!”才子们惊呼。 汪德渊叹气:“晏哥,你是大哥!换作是你,遇到这种事怎么办?” “让他生嘛!生了你抱过来教,养成二十四孝好弟弟。”晏珣出主意。 打弟打弟打,不打白不打~~ 一说到打弟弟的事,大伙儿都不紧张了,说笑着来到县衙前。 就连顾敬亭都没闯到最后,看榜的人和第一场相比少了很多。 前四场都是团案,只有代号,最后一场直接把名字和排行写明。 长案已经贴在告示板上。 杨仲泽站在不远处,回头望过来,神情很复杂。 “你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晏珣吞了吞唾沫,快步走上前。 只见第一列就写着—— 第一名,晏珣,高邮周山人。 周山即双河村所在乡镇。 县试中,考生的籍贯要写到乡镇。 在许许多多真假神童中,杨仲泽是自幼被人称赞的真神童。 此时却输了,只得了第七名。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半晌挤出一个笑容:“恭喜……表叔!你是真的祥瑞啊!” 一个许多人口中自幼离魂的傻子,突然精通书画,还拿下县试案首,不正是祥瑞吗? 晏珣的小心肝终于落回原地,淡然微笑:“都是县尊惜才,我也是超常发挥了。若论基础,其实不如诸位。” 他这么谦虚,比他排名低的人脸色好看些。 既然是凭运气,那就府试再见真章! 汪德渊左右看看,突然说:“表叔?怎么晏珣是你的长辈?” 杨仲泽点点头,“我也是最近才打听清楚,我的同族叔祖父是晏珣的舅舅。” “这种亲戚啊……那我家表叔数不清~~”汪德渊不在意地说,“既然都在这里,一起去摆一桌庆祝?” 杨仲泽摇头:“我要赶回家向母亲报喜。” 晏珣也说:“改日再聚吧,我要回去向父亲报喜。” 他们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考中的人一起走进县衙领取凭证,接下来府试会用到。 府试要去扬州考,一府的考生较量,难度比县试大得多。 这么一想,似乎县试案首也不那么值得高兴了。 见晏珣不跟自己庆祝,汪德渊有些扫兴,和兴高采烈的平安形成鲜明对比。 “平安!我落榜了你那么高兴?”汪德渊郁闷地问。 “啊?可是晏哥拿了案首啊!你不为晏哥高兴?”平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他是你哥?你高兴成这样?” “哈哈……我说实话哥别不高兴!晏哥是我哥,是我情哥哥!” 帮他挣了五十两,喊亲爹都可以啊! 汪德渊气呼呼地回到家,突然敲了敲自己的头,“我傻啊!明知晏珣胸有成竹,还跟他打赌!现在好了,他真的成了高邮七大才子之首!” 他的母亲顾氏走出来,正色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他带着你学好,做你老师都可以,何况兄长?” 她隐约听说,晏家也是有背景的! “娘……”汪德渊眼珠一转,凑到顾氏耳边,嘀咕父亲要生弟弟的事。 晏珣当不当哥哥,又不会跟他争家产,还是爹的下半身重要! 另一边,晏珣高高兴兴回家,觉得路边狂吠的狗都比平日可爱。 汪汪汪,多喜庆! 县试顺利通过,还是案首,看爹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 当爹的怎么能比儿子差? 卷起来吧! 卷爹读书比府试更重要! 仓米巷,左邻右舍在晏家门口说话。 “晏官人,你今天又不去上工啊?汪东家真好,你常告假也不辞退你!” “小珣读书才多久?这回真的能过?” “晏官人一表人才,小珣长得那么好看,不过才怪呢!” 晏鹤年笑着一一回答,其实心里也没底。 儿子正试是第一名,按理后面不出错就是案首。 但万一呢? 王妹妹让人送贺礼来,收不收呢? 他的目光不停地向路口瞟去,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爹!我考过了,案首!”晏珣挥手大声说。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有好事马上就说,绝不做谜语人! 第70章 山长的教诲 正在热闹议论街坊静了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恭贺声。 “晏官人!你得摆酒啊!县案首四舍五入就是秀才了,知府老爷会给县太爷面子,不黜落案首!” “还有这事?” “当然!我七舅爷是私塾先生,他说过的!” 晏鹤年心底乐开花,尽可能维持仙风道骨的姿态,谦虚:“就是府试能过,前面还有院试呢!再说,每一场考试都人才汇聚,说不准的。” 晏珣也说:“多谢街坊们好意!但我四月要考府试,很快就要动身去扬州,怕是没时间摆酒。” 算一算时间,还真的挺赶的。 街坊们通情达理,“中了秀才回来,咱们一定要来沾沾喜气!” 晏珣拱手说:“承众高邻吉言。” 张婶感叹:“瞧瞧!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小珣说话做事都像大人一样!晏官人,你一起中个秀才回来,双喜临门!” 晏珣一听这话格外欢喜,笑盈盈地说:“我爹若中了,得单独给张婶一桌席面!” 他辛苦读书是为什么,不就是给爹树立好榜样吗? 街坊们打听到县试结果,说完恭喜的话陆陆续续散去。 父子俩松了一口气,笑着互视一眼,关上院门。 晏鹤年突然双手托着晏珣,像小时候一样举高高……用力,用力……举不动。 尴尬。 廉颇老矣! 晏珣汗颜:“爹,别举了,我真的长大了,比你还高呢!” “怎么可能?”晏鹤年拒绝承认,“……再老的猫也是小猫,再大的儿子也是孩子。” 儿子长大,他不就老了? “爹,咱们说正事。”晏珣甩了甩袖子,在石凳坐下。 别以为父子情深就可以逃避学习! “前日我在书店买院试题集,人家问我买来做什么?我说要考秀才。那人笑道‘你考秀才不如令尊考’,我一听深以为然。爹,你觉得呢?” 晏鹤年:“……儿子,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所以爹也认同?很好,我们达成共识。”晏珣笑道,“我去扬州府试期间,给你做了安排。” “你说。”晏鹤年放弃挣扎。 儿子考了案首! 有那么优秀的儿子,不怪他做儿子奴! “当初爹去印书坊做事,一是为了工钱,二是为了蹭汪家的复习资料。现在我们略有积蓄,卖肥皂有源源不断的分红,可以不去挣这份工钱……” “至于学习资料,我这里就有。所以,我提议辞去这份工。” 晏鹤年点头:“听你的。” 常常告假,每个月的工钱都被扣光了。 “我出门之后,爹就在屋内闭关,除一日三餐及必要事情,不得出门。你能做到吗?”晏珣提出要求。 “能!”晏鹤年爽快回答。 “你立个誓,若是做不到……哦,不许说下辈子做鸭!你就说,若做不到,就跟王姑娘做一辈子兄妹。” 晏鹤年:“……你行。” 虽然不情不愿,他还是小声立了誓。 呜呼! 王妹妹,我们此生只能做兄妹了! 得到父亲的保证,晏珣喜笑颜开,拍着父亲的肩膀:“好好学习!凭爹的聪明才智,科举这种小事,完全不在话下!” 想一想爹青云直上,自己可以做首辅背后的男人,晏珣就觉得美滋滋。 晏鹤年能怎么办呢? 好大儿说啥就是啥。 虽然得了案首,父子俩商量着不用回双河村炫耀,毕竟府试近在眼前。 晏珣在家里休息一日,照常回到汪氏族学。 顾敬亭走过来,阴沉地说:“我并不是不如你,只是县令不懂欣赏我的才华。你快我一步,将来我必定超过你。” 晏珣:“……” 你干嘛非得跟我比? 汪德渊走进来,哈哈大笑:“晏珣别理他!他是第三场写了错字被揪出,直接黜落!” 否则凭顾敬亭的家世,没有像汪德渊那么离谱,县试能过的。 顾敬亭脸色更黑:“我那不是错字!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 他和汪德渊吵了起来,晏珣听着什么龟壳…… 这货还真是写甲骨文?难怪县令看不懂。 被黜落不冤啊! 汪德渊戳中顾敬亭痛脚,吵架大获全胜,过来拉住晏珣:“你这顿酒什么时候请?你不请就我请了!” “能中秀才再说。”晏珣推开汪德渊,“你别只顾着吃喝,不是说好来年再战?” “你怎么也跟夫子似的!”汪德渊嘀咕,“这么好为人师,将来去给皇子做先生吧!” 眼下春光正好,是最适合读书的季节。 晏珣沉下心来,按照自己的节奏读书做题。 山长李开先见他不骄不躁,暗暗赞许,把他喊到自己的休息室。 “他们说你读书一年就中案首,但我看你的书画、文章,绝非一两年的功夫。神童大多有奇遇,这是你的运气。”李开先指了指椅子,示意晏珣坐下。 他是不相信什么离魂的。 晏珣离乡多年,说不定跟着父亲在外面读书呢! 晏珣惭愧地说:“先生,其实我不算神童,我都十六了……哪里还是童呢!” 李开先怔了怔,笑道:“也对。你能画那样生动精彩的图,想必不是‘童子’。” 晏珣:……你说什么?我可以解释一下! 见晏珣窘迫,李开先笑了两声,正色道:“当初你第一次月考,我就觉得你的文章很大气。这次县试,你两篇四书文章都是甲等,这是你得榜首的原因。” “但我看了你第一篇文章……晏珣,你可知错?” 晏珣懵了,刚刚不是还夸他? 说变脸就变脸? 他低头说:“先生,我是不是太冒进了?但我爹说,如此破题,也不算错。” 李开先冷笑:“你爹也是个爱冒险的!富贵险中求是没错,却不能好走险路!这次是遇到曾博山,若是遇到一个迂腐老成的呢?只看你的破题,就直接黜落!” 晏珣知道先生好意,诚恳地说:“我知错了。” 赌考官的心思,确实冒险。 说到底,还是他的基础不够扎实,才不走寻常路。 见他诚恳,李开先态度缓和,叹道:“我少年时有才名,人称‘嘉靖八才子’,但现在……你也看到了。” 晏珣尴尬,想安慰先生。 李开先摆摆手:“你兴盛时,嚣张跋扈,人家说你真性情;一旦倒霉,曾经的一丝错误,都会被揪住放大。人心难测,莫要轻易揣测他人,唯有持身谨慎,方能处于不败之地。” “是!谢先生教诲!”晏珣深深鞠躬。 李开先欣慰笑道:“我等你好消息。” 若是重回朝堂无望,能教出几个好学生,也算安慰! 李开先让晏珣离开,又把杨仲泽、张三、顾敬亭……汪德渊等优秀学生一一喊去。 汪德渊疑惑:“喊你们去就罢了,喊我干什么?我正试过了,山长莫非要夸我?” 第71章 富婆姐姐的厚礼 晏珣回家后,将李山长的教诲对父亲复述一遍。 毕竟,父亲比他还爱冒险。 晏鹤年听了后,微微笑道:“李开先是有名的才子,曾经年轻气盛。他是吃过亏才有这番见识。这是金玉良言,你要记在心上。” 晏珣说:“爹!你也要记在心上。” “爹年纪大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见儿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晏鹤年话锋一转:“好!我记在心上。” 老儿子! 都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晏家父子本意低调,但是挡不住上门贺喜的人。 春日多雨,前些时候桃花汛,双河村的人忙着抢救桑田禾苗,没怎么进城。 还是一个在周山镇社学读书的孩童回村,跟人说:“今科县试,周山镇就一个人上榜,是案首晏珣。我们先生问是不是双河村的,我听着陌生……” “什么陌生!你六伯的儿子不就叫晏珣?他过年还回来了。” “六伯的儿子?他不是傻子?” 消息在村里传开,族老们特意让老四晏松年去一趟县城。 毕竟,村里跟晏鹤年血缘最近的就是老四。 “若真是小珣得了案首,咱们怎么样也凑几两银子,给他去府城考试!” 科举是大事,村里历来有凑路费程仪的传统。 有钱的给钱,没钱的也会送几个咸鸭蛋。 晏松年嘟囔:“他家有钱呢!几两银子不如给我,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你考中了,也给你凑程仪!”乡亲们取笑。 大房晏长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老四,那是你侄子,你就不希望他好?” 晏松年:“……也不知是不是小珣!行了,我去一趟!你们帮我看鸭子!” 小珣好他脸上也有光,可他不想凑银子啊! 就因他家关系最近,其他人都给,难道他好意思不给? 一路上,他想着种种对策,到了晏鹤年家门口,就大声说:“老六在家吗?咱们小珣真的中了?” 晏鹤年在家里闭关,听到喊声走出来开门。 “是四哥啊!我家小珣过了县试,是案首。你也知道了?” “还真是小珣!难怪我家门口这几天喜鹊喳喳叫!这样大喜事,你也不回村里宣扬!” 晏鹤年说:“县试只是开始,有什么好宣扬?小珣的意思,总得中了秀才再说。” 晏松年连连点头,好话不要钱一般往外送…… “咱们小珣稳重!我看小珣比你有出息!定了哪天启程?我做伯父的,怎么都得送十个八个咸鸭蛋……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嘿嘿,他把话说在前头,老六就不好意思要钱~~ 晏鹤年似笑非笑:“他们同窗一起,四月初启程,咸鸭蛋就不用送的,我托你去祠堂给祖宗上香吧!” “咦?老六,你不要钱?”晏松年惊讶。 晏鹤年哼道:“谁跟你一样!” 见晏鹤年如此善解人意,晏松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回村之后,他大肆炫耀晏珣中了案首。 “案首,就是半个秀才!高邮那么多才子,我侄子小珣是第一!” “我做四伯的,能不为他高兴?我当场拿出十两银子做程仪!你们意思意思就行了!” 村里人这回得了准信,一片哗然—— “当初老六也会读书,要不是家里接连出事,他不会跑到外面去,误了考试!” “就是!他若不走,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士!” “说起来,当初都怪老四,他逼走了老六……嘿!老四,你真的给了十两银子?” 大伙儿怎么都不信呢? 虎头抱着手臂说:“我明天就进城,给没给,骗不了人!” 晏松年脸不红心不慌,大咧咧地说:“我给了啊!人家看不上十两银子,不肯收。”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嘘声一片。 村里姓晏的都是一个祖宗,到底凑了五两银子并一篮子咸鸭蛋,让虎头送进城。 晏松年郁闷,“虎头小孩子做事不稳妥,应该让我送!” “得了吧!让你送,就是让猫儿送鱼!”乡亲们哄笑。 谁还不知道谁啊! 这晏老四,油锅里的钱都能捞出来花;只要给钱,连他自己都能卖! 晏珣收到乡亲们送的程仪,高兴地说:“多谢叔伯们惦记,我这次一定努力。我去府城,前后近一个月。虎头,你有空就来陪陪我爹。” 虎头答应:“行!我来帮六叔干活,让六叔安心读书。” 晏珣小声说:“你帮我监督,莫让他偷懒,比如去钓鱼、听说书、放风筝……” 虎头瞪大眼睛,六叔竟然是这样的人? 晏鹤年:“……” 父纲不振,如之奈何? 呜呼!苍天负我! 族亲们送了程仪,王姑娘也让人送程仪来。 毕竟,兄妹情深。 王家的“养子”刚到仓米巷,小巷里的街坊就走出来看热闹。 嘿! 马!这马真神气! 他们水乡人家,出门都坐船,很少骑马的。 “咱们巷子,谁家有这样的阔亲戚?莫不是走错了?”众高邻小声议论。 从前因为鬼屋的事,有钱的都搬走了。 在这条巷子住的,家境大多不富裕…… 常常出去吃饭的晏家父子,已经是仓米巷首富。 “请问,晏鹤年大官人住这里吗?”骑马的壮汉客气地问。 “最里面那家!”街坊们问,“客人从哪里来?” 壮汉说:“我是徽州人,我家主人跟晏家是亲戚。” 哟? 穷人还有富亲戚? 巷子太窄,有孩子跑来跑去,前面又有人推着板车过来。 壮汉下马,牵着马往前走,马上还驮着一个大包袱。 街坊们更加好奇,目光看着大包袱。 好奇归好奇,都礼貌地保持距离。 壮汉来到晏家,不轻不重地敲门。 今日又是晏鹤年一个人在家闭关,听说是王家的人,连忙客气请人进来。 此人叫王二,打开包袱取出一个箱子,恭敬地说:“恭喜令郎中案首,这是我家大姐的一点心意。” 听称呼,他是王姑娘父亲的“养子”。 晏鹤年忙说:“王妹妹那么多礼!我不是说不用送贺礼吗?” 王二打开箱子,里面是文房四宝和五十两银子。 “大姐说,不是重礼,只是给令郎的程仪,请您千万别拒绝。您若不收,就是不把她当妹妹!” 晏鹤年推脱不了,无奈地说:“既然如此,我这次就替小珣收下。你回去告诉王妹妹,以后千万不要再送礼物来,不然我会生气的!” 我真的会生气的! 五十两,他在印书坊一年的工钱,拿来做嫁妆都够了,还说不是厚礼! 王妹妹不是说,身如笼中鸟,处处不自由。 笼中鸟那么阔?他也想当啊! 哦,不对。 他不是在意钱财的人,绝不会被金钱腐蚀! 软饭真香。 第72章 下扬州准备府试 晏鹤年收下贺礼,没有让王二空手走。 他进小黑屋悉悉索索一阵,拿出两样东西。 “这个风筝和蟋蟀屋,都是我闲时做的,拿去给王妹妹解闷吧!” 第一个是美人风筝,是风筝中较难的一种。 又做得跟王姑娘神似,脸若银盘,眉目弯弯,想必花了心思。 第二个蟋蟀屋,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木船,船篷、小窗、小桨样样齐备。 似乎放进水里,立刻就能划动。 这精致的,别说蟋蟀,人看着都想住。 王二:“……多谢晏六哥。” 大姐说得不错,晏六哥最潇洒,但凡玩乐无所不精,若非人品好,活脱脱一个西门庆。 晏鹤年笑着送王二出门,继续回屋里闭关。 小珣说不让他出去玩,没说不准摸鱼…… 风筝和蟋蟀都是摸鱼做的,劳逸结合嘛~~ 王二牵着马走出仓米巷,晏珣正背着书篓回来。 张婶坐在门槛上缝补,笑着说:“小珣!你家来客人了,这不正巧碰上!” ……她很好奇这是晏家的什么亲戚。 晏珣怔了怔,和王二互相行礼、打招呼。 王二便说了自己的来意,还给晏珣看晏鹤年的回礼…… “令尊手艺真巧,我家大姐肯定很喜欢!” 晏珣勉强笑着,目送王二走远。 ……父亲,大人! 你就是这样闭关的! 他冲张婶笑了笑,杀气腾腾地往家里走。 张婶:“……小珣这瞧着不对啊?赶着回去杀鸭呢?” 晏珣回到家里,沉着脸不说话。 晏鹤年心虚,连声说:“你在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吧?王姑娘让人送了程仪来。你全都带着,下扬州别委屈自己。” 文房四宝、五十两。 这份程仪不轻了。 晏珣重重叹了一口气,“爹,人家为什么送这么厚的礼,你心里没点数吗?你说了考中秀才去提亲,人家必定当真了。可你偷懒摸鱼,对得住这份心意吗?” 晏鹤年小声说:“我心中有数……若能中秀才,那就是天意;若不能中,也是天意。” “若是如此,这五十两银子,咱们不能收!”晏珣站起来,“王二没走远,我追出去!” 爹出卖色相骗钱? 不能养成这种坏习惯! “且慢!”晏鹤年拉住晏珣,唉声叹气:“好了!我承认,我是有些动心了!银子留下,我以后不偷懒!” 这样退回去,不是叫王妹妹伤心嘛! 晏珣凝视着父亲,沉痛地说:“我怎么生出……哦,不对!祖母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爹,做人要正直,不能存坏心、干坏事。” 晏鹤年像顽童一般耷拉着脑袋,听老儿子教诲。 他也没干什么啊! 不就是摸鱼嘛! 从小读书都是这样的!祖父还夸他聪明灵巧呢! 见父亲态度诚恳,晏珣脸色和缓些。 教育顽童,不能一味严厉,也得扔颗甜枣。 他说:“待我从扬州回来,就陪你去钓鱼。” 摸摸顽童的脑袋效果更好,但这毕竟是爹,不是儿子~~ 晏鹤年已经很高兴了! 他早就想向儿子展现自己惊人的钓鱼技术…… 不是他吹,也就运河里没有美人鱼,否则早被他钓了! 晏珣指着书篓:“来看书!山长的消息,今年南直隶提学御史很可能是朱衡。此人曾在福建任提学御史,这些是他主持院试时的录取文章。” 晏鹤年看着这些厚厚的书,疑惑地说:“这么多?考试文章不是限定字数?” “文章上有他的点评,而且很细致。从这些点评中,可以看出考官从哪些角度评价考生。我们不能赌考官心思,但可以研究考官喜好。” 晏鹤年叹气接过,要把这些东西吃透,接下来不能摸鱼了。 科举考试真是辜负光阴! 春有百花秋有月,四时佳节与人同,才不枉人间走一回。 见老顽童唉声叹气,晏珣郑重问:“爹,你记得我说过什么?”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晏鹤年立刻回答。 嘿! 他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竟然养了个心怀天下的儿子! 晏珣照例教育了父亲一番,坐着一起研究朱衡的观念和点评角度。 在本朝,做学问和当官都绕不开阳明心学和程朱理学的交锋。 如今王阳明还未到成圣的高度,朝野却有不少心学信徒。 但朱衡是程朱理学这一派的……考试的时候就得注意一点。 当然,也不是说理念不同就不能中。 本朝文人讲究经世致用,思想和文风时不时发生转变。 考生可以适当讨好考官,也要有自己的观念和坚持。 对其他考生来说,府试的难度很大。 晏珣是案首,几乎不会被黜落,就提前准备院试……正好陪着爹读书。 晏鹤年望着天空,大好春光不能约三五知己爬山、荡舟、放风筝,却关在屋里之乎者也,实在是…… “专心!”晏小夫子瞪眼。 “唉……你到底哪天出门啊?” 父爱都快决堤了! 终于,在晏鹤年的期盼和不舍中,到了离别这日。 老子不送儿子,晏珣独自背上行囊,去码头和同窗们汇合。 汪氏族学的山长李开先和其他几大私塾的先生一起带队,领着学生下扬州。 在县试中,他们是竞争对手。 但走出高邮,他们除了是对手,也是同乡,理应守望相助。 一起出发,贫寒学子不用担心路费,不用怕到扬州寻不到住处。 几大私塾包了艘大客船,先生们点了点人头,见学生们到齐,豪迈地挥手:“出发!” 学生们背着行囊,意气风发齐声喊:“出发!”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张扬的气势,让船夫和码头的挑夫们啧啧赞叹。 众人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呼唤声:“等等我!” 晏珣蓦然回首,人潮汹涌处,正是贤弟汪德渊! 李开先从船舱出来,高声问:“你又不考试,过来做什么?” “先生!我爹娘同意了,让我跟着晏珣涨涨见识,只当我是书童就好!”汪德渊紧赶慢赶上了船。 他打开包裹一看,还好……糕点没有颠簸成粉末。 李开先:“……既然来了,就老实读书,莫干扰晏珣。” 汪德渊笑呵呵答应,拍着晏珣的肩膀:“哥,我给你做书童可还行?” 晏珣利落地把行李递过去:“进船舱放好,莫跟其他人的弄混。有个竹筒是喝水的,先取出来……” 送上门的书童,不用白不用! 第73章 和名人擦肩而过 今年江北年景不错。 船出了城,可见运河两岸田野里,农人辛勤劳作,偶尔听到“哞”的一声,是牛到河边喝水。 先生们看到这景色、听到这声音,感动地相和作诗。 但那些待考的学生对此不闻不见,拿着文集题册热烈讨论。 一个老先生喊:“都出来欣赏春色,不差在一时半会儿!” 学生们探出头来看了两眼,依然埋头书中。 不时,还有学生走出来问:“先生,你看我如此破题可惊艳?” “先生,我觉得此典故用在这里极妙!” 李开先躲到角落里……幸好他的学生自觉,不来打扰他赏景。 正想着,杨仲泽来到跟前:“先生,这篇文章我有些不明白……” 好嘛! 一个个真是珍惜时光! 唯一不珍惜时光的,是汪德渊。 他凑在晏珣身边叽叽呱呱:“平安那小子真是无情!我这些年对他多好?一顿打就给二十两,干什么这么值钱?他倒好,攒够钱赎身出去了!” 晏珣放下书,惊讶地问:“他赎身了?” 汪德渊点头,又生气又伤心地唠叨,让晏珣更清晰本朝“养子”的规定。 太祖朱元璋规定,平民不得蓄奴,即使拥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不行。 于是就有了收“养子”、“养女”的协议,实质是奴仆,法律上却是父子关系。 到了明末,武将喜欢用家丁打仗,其中就有一堆养子,致使将领拥兵自重。 既然是收养,就拦不住养子脱身。 但按照三纲五常,儿子没有父亲同意,怎能自立门户? 擅自逃跑的,就成了黑户流民。 养父若同意养子自立门户,养子可以买地落户,成为良民,只要家世清白连科举都可。 “我爹好心允他自立户籍、还让他到族学读书,他居然说明年要跟我一起考县试,欺人太甚!”汪德渊气鼓鼓地说。 晏珣正色道:“平安有上进心,你为何觉得他欺辱你呢?” “可他……他……”汪德渊哑然。 “你觉得他是奴仆,不配跟你一起考试?你看不起他?”晏珣问。 “我……”汪德渊被戳中心思,隐隐觉得自己这么想不对。 “你跟平安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平等对待过他!他挨一顿打,你赏钱,就觉得是大恩大德。” 晏珣叹气,“可是,他想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又有什么错?” 人生有种种艰难。 即使卑微到尘埃里,也想开出花来。 即使是一棵小草,也要迎着阳光雨露茁壮成长。 汪德渊低着头,小声说:“唉呀……其实我是怕,万一……我说万一,明年他过了我没过,我还怎么见人?” 平安是他的书童,从小跟他一起读书,搞不好真的比他强。 说出心里话,他羞愧得满脸通红,跟擦了胭脂似的。 “那你就发奋读书,比他强!你今年只差一点点就过县试!顾敬亭那种神童,跟你排名差不多!”晏珣鼓励。 汪德渊想一想,自己四舍五入也是神童,顿时松了一口气。 “也对!明年我就跟他打赌,若我的名次比他高,还是他哥!” 汪德渊重新高兴起来,现在他有了新的目标和学习动力——永远做平安的大哥! 晏珣开导了问题少年,接着看书。 杨仲泽走进来,兴奋地说:“晏珣,我在乡试题集看到一篇文章,写得实在是好!” 晏珣好奇地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嘉靖十九年应天府乡试第二名的文章。 作者:归有光。 杨仲泽激动地说:“这篇文章古朴而自然、感情真挚,有唐宋之风,写得真是太好了。” 晏珣对这文章也赞叹不已…… 归有光啊,写《项脊轩志》那位! 其中名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样的大才子,乡试高中第二名,会试却一连考了好多科。 看杨仲泽激动佩服的神情,晏珣笑道:“咱们明年若顺利通过乡试,后年就能在会试跟归有光同场竞技。” 杨仲泽傻眼了…… 他对晏珣还不算心服口服,对归有光是心服口服。 “啊,这……”他挠了挠头,懊恼地说:“怎么他上一科不中呢!” 所以说啊,这就是科举的不确定性。 就算你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连考官都佩服你的才学…… 不中就是不中。 “你只看到归有光,没看到更多的人呢!”晏珣拍了拍杨仲泽的肩膀,“无论前路多少艰难险阻,吾辈都将一往无前!” 杨仲泽握紧拳头,目光更加坚定。 ……在给人灌鸡汤方面,晏小夫子经验丰富。 平安不服输不认命,坐在这条船上的人,又何尝不是在追逐自己的理想?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理想或高尚或卑鄙,都诱惑着人不断前行。 大船行得快,在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中,不知不觉到了扬州城外。 船一时却靠不了岸,前方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船。 其中一艘官船在几艘巡船的簇拥下登岸,岸上还有许多穿官服迎候的人,显得格外气派。 学生们走出船舱,好奇又羡慕地问:“是哪位大官来了?” 先生们也很好奇,让人坐小艇穿梭到前方打听。 不一会儿,前方传回消息:“是总揽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大人到了。” “是他啊!”李开先脸色沉了沉。 朝廷去年派了个中贵人来,走过场就撤了,今年怎么派了这个人来! 这一回,各地盐商都得被收割一遍,最终损害的还是底层百姓! 让这么个刮地皮的来,看样子朝廷很缺钱。 晏珣这历史渣,听到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 归有光他知道啊,《项脊轩志》是高中课文。 鄢懋卿?不认识! 想必是无关紧要的人~~ 先生们接着议论,“不是说鄢懋卿先去两浙再折回两淮?这是突然袭击?” “他在浙江吃了个钉子……”消息灵通的笑道,“有个叫海瑞的县令,写了篇《禀鄢都院揭贴》……” 海瑞这时候还只是个县令,不是很出名。 但晏珣精神一阵,这个妹妹……哦,这个大人我听过的! 谁说他历史渣? 这不是有个听过的名字? 从非黑即白的角度来说,既然在海瑞那里吃了钉子,这个鄢懋卿一定不是好官! 他踮着脚往前望去,只见旗帜招招、人潮涌涌,看不清哪个是鄢懋卿。 少年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此时见到钦差大臣的排场,全都仰慕而畅想…… 有朝一日,我必…… 晏珣这样的小人物,此时只能和大人物擦肩而过。 但他不知道鄢懋卿,鄢懋卿却知道他! 第74章 少年人的榜样 羡慕归羡慕,鄢懋卿这种大人物,离考生们还太远。 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府试。 只有一场场考试通过,他们才有跟钦差大人平起平坐的一天…… 大丈夫当如是! 学生们打起鸡血在船上看书,好不容易舍船登岸,还在念念有词地背书。 到客舍安顿下来,他们又立刻拿出书来看。 这是一间靠近府试考棚的客舍,还有一些来自其他县的考生入住。 先生们遇到旧相识,坐在一起喝茶—— “今科你带了几名学生来?……唉,我比不得你,都是些顽劣学生。” “李兄,你们高邮的案首是哪个?介绍给我的学生认识认识!” 不同县的考生们互相切磋,打探对方的虚实、交流小道消息…… “不知道新府尊喜欢什么样的文章?” “说来郁闷……上一任扬州知府石大人,跟我伯父有来往,偏偏他去年升迁。” “兄台慎言!” 这种找关系走后门的话不能乱说,被人揪住做文章,连石茂华的名誉都受影响。 晏珣:……我也郁闷啊! 说起来,我爹跟石大人也是旧相识! 唉! 打铁还需自身硬,总想着投机取巧是不行的。 科举考试虽然有种种弊端,但相对来说还是较公平公正,给了普通百姓一个上升的通道。 若是堵了这条通道,让寒门士子绝望,必然造成严重的后果—— 不信你问黄巢和洪秀全。 交流寒暄之后,考生们回到房间内休息。 地段好的客舍房间都紧张,许多考生两三人合住,正好分摊住宿费用。 晏珣看着无所事事的汪德渊:“别的书童都去烧热水、煮茶、买吃的,你就跟着我进进出出?” 客人多、读书人要求又琐碎,店家忙不过来,书童们都得忙碌地伺候自家哥哥。 汪德渊瞪眼:“我又不是真的书童!” 晏珣语重心长:“你别小看书童。高俅是苏轼的书童,最后做到太尉。平安都能做好书童这么有前途的工作,难道你不行?” 汪德渊被激励了,昂首挺胸出去忙碌。 要他亲自烧水煮茶是不可能的,但汪少爷有钞能力啊! 一把铜钱撒出去,别说要热水喝,就连晏珣想洗澡,他都能伺候得妥妥当当! 平安能做的,他能做得更好! 晏珣洗了热水澡,又吃上热腾腾的长鱼面,心满意足地表扬:“表现不错,继续保持!假以时日,你就是太尉了!” 这种自带工资的书童去哪里找? 比吃软饭还香! 汪德渊先是高兴,随即迟疑:“大明没有太尉啊!再说,我为什么要以高俅为榜样?” 别欺负他读书少,他看过戏的! 高俅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奸臣,没法洗白的! “哈哈!打个比方而已,我是让你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软能硬、能上能下!”晏珣继续洗脑。 汪德渊点点头,有些道理……母亲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晏珣就是黄师。 次日一早,先生们约着出门喝茶、吃早点。 学生们也凑在一起分享家的味道。 高邮人出门必备炒米和焦屑,用开水一冲,方便又能裹腹。 有的人拿出咸鸭蛋、有的拿出烘干的小鱼,也有人拿出酱菜。 杨仲泽带的是俗称“罗汉狗子”、“猫杀子”的小鱼干,这些小鱼在水乡卖得比青菜还便宜。 他大大方方地说:“我娘亲手做的,佐焦屑糊糊最好吃,诸位尝尝。” 晏珣很高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些小鱼干又酥又香!我也给你们尝尝我带的……嘿嘿,我爹亲手做的。” 又到了炫爹的时候! 他带的是虾松,河虾剁成米粒大小,加上小酱瓜丁,在温油里炸透,好吃又耐储存。 同窗们啧啧称叹:“这道菜虽然材料简单,但费功夫又要厨艺,你爹真是疼你!” “就是!我弟弟生日的时候吵着要吃,我娘都不肯做。” 晏珣的小酒窝盛满笑意,又被他炫到了! 爹这么好,他一定要做个大孝子,头悬梁锥刺股,把爹卷成进士、卷成首辅! 热热闹闹地吃过早饭,他们才去府衙报名。 去早了没用,要等府衙开门。 来到扬州府衙前,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考生,按一个个县分开排队。 旁边有人说:“官差通知,今年由海门县考生最先进去报名,咱们江都在第二位。” 高邮考生连忙打听,他们在第三位,不早不晚。 “既然如此,我们在路边树荫下等,还可以看会书。”有人提议。 众人觉得有理,连忙去树荫下占位置。 晏珣看到,县试和府试的考生大多朝气蓬勃,毕竟一把年纪还过不了童生试的,都另谋生路了。 到院试,像他父亲这样的中年童生就会增多。 到乡试和会试,就连五六十岁的人都有。 ……科举考试,对这些人来说已经成为执念。 不中举或进士,自己一辈子的蹉跎,岂非成了笑话? 眼前这些朝气蓬勃的少年,不知有多少人中途放弃,又有多少人走到读书人的巅峰。 说是在树荫下读书,学生们此时很难静心,议论纷纷—— “海门的人怎么磨磨蹭蹭的,排到我们得中午了!” “早知道就迟些来。” “钦差大臣进城,知府得招待吧?会不会影响我们府试?” 说到鄢懋卿,消息灵通的人就说起海瑞那封公开信。 鄢钦差喜欢奢侈,所到之处,官员为了讨好他花费甚高,传闻有些地方招待费就花掉上万两。 花官府的钱走自己的人情,似乎是一种惯例。 但海瑞偏偏就不惯着! 他觉得,事情也不难办。 本朝钦差出巡前,都会发一个冠冕堂皇的文件,本官爱民如子,不喜欢大操大办,不要为我滋扰百姓…… 于是,海瑞写了公开信,先夸了鄢大人文件的精神,再表示疑惑: 大人你说爱民如子,可我听说一路接待都要大摆宴席,甚至尿壶都要镶金边…… 这让下官很为难啊!是按你的文件精神指示接待,还是按照传闻呢? 鄢懋卿:……晦气!我绕路,不去你那行了吧?本官去扬州潇洒! 杨仲泽听着,凑在晏珣耳边:“大丈夫当如是。” 晏珣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海瑞是条汉子。 少年人往往需要精神引路人。 这些朝气蓬勃的童生,有人羡慕鄢懋卿,有人佩服海瑞。 融入这个时代,晏珣也不禁思考,我该走哪条路呢? 第75章 谁是江北晏郎 果然中午才轮到高邮考生报名。 今天又是大晴天,太阳晒得人头晕,可他们还不能抱怨。 每次府试报名,各县都是轮流排队的,今天轮到他们晒太阳,有什么办法? 想想总比雨天好,就觉得心理平衡了。 县试结束后,各县造花名册呈送本府,因此府衙已经有了考生的基本信息。 府试报名时,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以及三代履历,取具五名考生互为联保。 县试时只要一名廪生认保,府试时要添派一名廪生作保,称为“派保”。 请廪生作保是要钱的,一些廪生就靠着帮人作保,挣些外快。 对贫寒考生来说,每参加一次考试,路费、食宿费、考试费、请保费和人情往来,就能让家里大出血。 屡试不第,又不懂别的谋生之道,就会像范进那样穷困潦倒。 从这个角度来说,像晏鹤年那样多才多艺,也不是没有好处。 “高邮晏珣。” 府衙书吏念着名字,仔细观察考生的体貌特征,记录在考引上。 剑眉星目、高鼻梁、有酒窝、面白无须…… 书吏写着,又觉得太过笼统:“你脸上一颗痣都没有,也没有疤痕……你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晏珣怔了怔,双目一亮:“我胸怀大痣!” 书吏皱眉:“你胸怀大志谁看得出?” 搞笑! 在场哪个不是胸怀大志? 都梦想中状元、做首辅呢! 四月的天已经暖和,穿的衣服不多,晏珣利落地扯开衣襟:“您看!胸怀大痣!” 他的胸口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 书吏:“……下一个!” 这小子! 不仅胸怀大志,还胸襟广阔呢! 书吏给晏珣发了考引,上面标记了提堂号,意味着晏珣不用跟上千尿壶混杂。 晏珣走出府衙,书童汪德渊已经在外等候。 见自家哥哥出来,书童连忙上前,殷勤递上酸梅汤:“刚好看到路边有卖,哥哥喝着解渴!” 晏珣接过,咕噜噜干了。 书童又讨好地说:“哥哥饿不饿?路边有家卖跳面的,咱们去吃?” 晏珣哈哈笑道:“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瞧这姿态,比平安还像书童。 汪德渊嘿嘿笑着:“我跟一些旧友约好去玩,你回去别告诉我娘。” “你去玩就去……咦?你该不是想?汪德渊,你还不怕啊!”晏珣瞪大眼睛。 你又忍不住自卖自身? 汪德渊连忙解释:“本地富商乡绅为欢迎钦差,在保障湖办花神节选花魁,这种热闹我怎么能不去?” “那你去吧,小心点别惹事。回来跟我说一说热闹。”晏珣也很向往,可他要考试啊! 保障湖,就是后世的瘦西湖。 “哥哥放心!”汪德渊满口答应。 他现在喊“哥哥”越来越顺口,但是不要紧,将来官当得比晏珣大,就可以喊回“晏贤弟”! 两人说着就去路边吃了跳面。 店家在墙上挖了一个洞,木杆插在洞内,底下放着面案,木杆压在一块和得很硬的面饼上…… 人坐在木杆上,反复压这块面。 这样做出来的跳面,很筋道……做法有些像岭南的竹升面。 晏珣觉得挺有趣,就是替压面的人蛋疼。 繁华的扬州城有看不完的热闹、吃不尽的美食,晏珣却要进考场了。 报名后五日,府试开始! 府试的科目,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前两场只考一天,最后一场策论连考两天。 三场全部考完才发案。 和县试不同,府试只准带考引,其余一切吃的、用的,包括过夜的棉被,都由考场提供。 卯时一刻,考棚所在的府学宫开门。 晏珣带着自己的考引,联保的五名同窗一起,排着队进场。 进门时,考生接受第一轮初查,核对考引和本人是否一致。 然后由四名执灯小童带领前进,在第二个门前进行搜检。 这一次的搜身,比县试时更细致,脱衣服、脱鞋袜,连头巾都要解下来。 好在搜检的官差对这些未来的相公们还算客气,检查没问题都能迅速穿好衣服。 一个小书生扭扭捏捏,官差们调侃:“小相公怎么跟娘子似的,莫非是女扮男装?” 周围响起轻轻的笑声,给这肃穆的考场增添了一丝轻松。 晏珣大方展示胸怀大痣,都是男人怕什么? 谁小谁尴尬! 搜检完毕的考生,又被带着前进,考生人多,被分成四个考场。 “提堂号往前走!” 随着前方官差一声令下,晏珣跟着为数不多的各县精英走进一个大堂内。 上方端坐的,就是新上任的扬州知府。 扬州是大州,知府是正四品,穿的是绯色的官服,上面打着云雁的补子。 和知县的青色官服相比,绯色官服对这些考生更有冲击力。 满朝朱紫贵,都是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恭敬地向知府大人行礼,按照考引上的座位号,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坐。 每个考生相互隔开,占有一席之地……第三场考试,他们会在原地过夜。 今天是第一场,考的是贴经: 即节选四书五经的段落,只有开头一句结尾一句,让考生默写。 这场考试没什么花哨,单纯比拼考生的记忆力和书写能力。 考卷不能涂改,一旦出现错别字,这场考试就完蛋。 晏珣全神贯注地默写,生怕一紧张墨滴下来污了卷面……那真要抱着乌云找个角落哭死。 扬州知府居高临下俯视考场,想到鄢懋卿派人来问自己……扬州可有个江北晏郎? 他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什么晏郎梅郎? 听说,鄢懋卿曾经搜罗一整个昆曲班子送给小阁老。 这江北晏郎,莫非是唱戏的? 简直荒唐! 难道他堂堂扬州知府,是拉皮条的? 于是他说不知道,钦差大人若要找戏子,不妨去河下街一带打听。 可对方却说,他们要找的晏郎不是戏子一流,而是读书人。 咦? 那就不一样了,鄢大人可能是欣赏对方的才华! “大人,高邮县试案首晏珣,就在前方第三号。” 一同监考的同知小声提醒,“从前石大人在任时,提过晏家父子。钦差大人要找的晏郎,或许就是此人。” “嗯……”知府应了一声。 他提前看了提堂号考生名单,心中也有猜测。 既然石茂华欣赏,说明此人是有真才实学的才子。 但扬州才子多得很,晏郎是怎么引起钦差大人注意的? 是策论?还是诗词? 既然如此…… 第76章 晏郎在府试 无论晏珣是否钦差要找的人,在府试发榜之前,知府不会跟此人有任何接触。 避嫌懂不懂? 府试一天内可休息三次,有差役送来饮食和清水。 晏珣小心翼翼搁下笔,把考卷整理好才开始吃东西。 食物是当地特色“桶炉烧饼”,碗口大小,薄薄的一层层,没有什么羹汤、肉食。 这些都包含在考试费中,扬州府试三场,考试费是白银一钱。 和县试不同,府试要糊名了。 到了允许交卷的时间,考生拉动身边的小铃,就会有两个人上前糊名—— 将考卷收入专用的匣子中,并收走桌上所有东西,考生可以离开。 一旦有人交卷,没做完的就会心浮气躁。 考试考的不仅仅是才学,也是心态。 晏珣随大流拉动小铃交卷,跟着众人一起走出考场。 才走出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哭诉:“《孝经》我明明背得很熟的,在里面偏偏脑子一片空白,死活想不出。” 友人安慰:“还有两场,总得考完。说不定过了呢?” 另一人唉声叹气:“有一个桌脚不平,写着写着桌子一歪,我的卷子污了!呜呼哀哉!” 晏珣听得心头一凛,下次考试前得检查桌椅! 高邮考生们陆续回到暂住的客舍,一进门就议论纷纷。 题目难易、答案对错,讨论了一会儿,有的满脸满足,有的一脸失望…… 考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 但嘴里都是谦虚:“一般一般,没发挥好。” 先生们含笑看着这些学生,摆了摆手:“考完了别再想,都吃好睡好,明天还有第二场!” 有人小声说:“现在哪里还吃得下、睡得着呢!” 先生正色道:“现在就寝食难安,乡试、会试怎么办?怕不是在考场晕过去?” 考得不好的寝食难安; 考得好的,一时觉得十拿九稳,一时想到有那么才子,又忐忑不安…… 真是一幅精彩的众生相。 李开先看晏珣神色镇定,叮嘱:“按平时所学认真答题,能不能拿案首不重要,不必冒险。” 晏珣点头:“是。” 案首当然重要。 府试案首可直接得秀才功名,不用参加院试。 相当于获得保送。非得报名院试也行,纯粹为了争小三元的荣誉。 如果他获得案首,就可以全力培训父亲院试。 但这个时候更应该求稳,为了案首剑走偏锋没必要。 李开先环视一圈,见自己的学生脸色都还可以,便让学生去休息……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问:“汪德渊呢?” 晏珣顺口回答:“选花魁去了。” 李开先:……?!! 送考的先生们早晚在客舍听学生叽叽喳喳,白天都在外面游玩访友。 李开先立刻想到,保障湖那边在选花魁。 他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决定明天去看看。 好不好都是他的学生,摊上了有什么办法! 似乎为了避免中途泄题,考试都是一场接一场紧锣密鼓。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考生们第二天早餐都吃干饭,喝粥饿得快又尿频! ……这次府试,每个桌子底下都有一个瓦盆,用途大家懂的。 第二天一进场,晏珣先检查桌子,确定不会摇晃,再检查座位四方,有无突然出现的纸团。 小心无大错。 第二场考杂文,只考一天,考题是诏、诰、表,也就是公文写作。 这是当官的必备修养,若是进士及第做了翰林,有机会为皇帝起草诏书。 第一道题,“拟宋以欧阳修为参知政事诰”,就是让考生代入宋朝欧阳修,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写一篇诰。 看到这道题,晏珣不禁佩服汪氏族学的押题技巧。 他做过类似的题,同样以欧阳修为身份,只是官职略有不同! 因为欧阳修担任过扬州知府,先生们认为考官可能以欧阳修为题。 不知道其他县有没有这样押题? 想到杨仲泽等人也做过类似的题,晏珣兴奋褪去,又到了比拼实力的时候! 他落完最后一笔,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不过此时不能回头。 看不到却听得到。 不一会儿就听到巡考的官差过去,接着是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的咕噜声。 不用看不用听,光是闻就能想象完整的画面。 晏珣震惊了,谁说提堂号可以不闻臭气的? 冷静,我要冷静……我深呼吸,只要我觉得不臭,就什么事都没有! 周围的考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像晏珣这么镇定的,反而成了少数。 果然,交卷出场后,有人哀嚎:“是谁在我旁边拉肚子?是不是故意坑害我!” “我就差最后一段,本来妙笔生花,被熏得一句话都写不出!” 呜呼哀哉! 十年寒窗苦读,败在别人一泡屎上,找谁说理去? 人生无处不闯关。 考生们在考场比拼,保障湖那边也在进行花魁选拔。 读书人文雅,嫖娼不叫嫖娼,叫赏花。 总共要选出十二花仙,昨日决出荷花仙子,今日要选出牡丹仙子。 湖边建有一座百花台,三面临水,泛舟湖上,就可以吹着徐徐清风,欣赏台上百花争艳。 其中钦差大人的官船格外显眼。 鄢懋卿时刻不忘自己是来刮地皮的……只要他敛财能力强,皇帝或者首辅都离不开他。 这是有证据的! 宋徽宗时,奸相蔡京四起四落,每当皇帝缺钱时就不得不起用。 可见忠奸不如实干。 既然是奉旨敛财,鄢懋卿敞亮得很,毫无心虚愧疚。 “光是看美人,还不够有意思。若能画成十二花仙图,来日可以反复欣赏……叫你们去打听的江北晏郎,可有消息?” 心腹回答:“晏郎是高邮县试案首,此刻正在府试。” “人在扬州?那可太巧了!待他考完,唤他来为我画画。嗯,把他父亲也找来!”鄢懋卿笑着吩咐。 去年阮太监来巡盐,收了晏郎的一幅画就打道回府。 还神神秘秘不给人看…… 于是有人取笑,江北晏郎一幅画,可比金山银山。 来到扬州才知道,不仅晏郎品貌画技极佳,其父更是神算。 有名的才子,他见得多,倒要看看这对父子是否名副其实。 心腹连忙答应,下去传话。 正说着,台上的表演更激烈了。 ………… 高邮考生或心满意足,或唉声叹气回到客舍,听到书童们吵吵嚷嚷:“不好了!汪氏族学的李山长赏花太激动晕倒了!” 晏珣听劈叉了…… 什么?!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第77章 我有丰富睡觉经验 李开先抹了百草油醒来,死活不肯说赏花过程发生什么。 他叮嘱:“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场策论连考两日,不得出任何纰漏。今晚和明早,不得吃辛辣的东西,只喝烧开过的凉水,不要吃路边的酸梅汤……” 学生们一一答应,别人拉肚子影响自己,但自己拉肚子才是大灾难! 他们很好奇先生发生什么,但是见先生难看的脸色,又不敢问。 莫非赏花时被蜜蜂蛰了? 李开先看着晏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摆手:“不必担心我,你也去休息吧!你若拿下案首,先生的病就好了!” 晏珣应是,心中有一丝猜想,但不确定…… 按理,汪德渊再蠢也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次。 第三场策论,是府试最后一场。 童生试,要把乡试和会试、殿试涉及的考题模拟一遍。 策论是殿试题型! 县试没考策论,府试就要考。 李先生特意叮嘱今日必须小心,进场时果然出了一点小意外。 有考生被检查出衣袖内侧抄有文章! 该考生大呼冤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我写的!有人陷害我!” 可是谁会信呢? 这个时候也没人听解释,官差把人叉了出去。 其他人吓了一跳,纷纷检查自己的衣服,生怕真的被人写了什么。 晏珣唏嘘……只是府试而已,过了也不会有任何优待,何必铤而走险? 但有时候,人的想法千奇百怪。 甚至有人故意放屁臭左右考生,损人不利己!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考生们按号入座,进行策论的考试。 策和论是分开的,“政论”考一道,“策问”考五条。 试之论,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试之策,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 说到政论这种题型,最出名的大概是汉代贾谊的《过秦论》和宋代苏洵的《六国论》。 策论出题范围广,但答题的思想宗旨必须在四书五经的范围内。 这场考试是最难押题的。 但策论类似于后世的议论文,和八股文的经义题相比,晏珣其实更擅长。 晏珣在洋洋洒洒的答题,扬州知府也在观察考生。 接连几天高强度的考试,有些考生已是满身疲惫,连头发丝都透着颓丧。 这个时候,长得好就占有优势了,精神奕奕、剑眉星目的晏珣,格外引人瞩目。 府试要糊名,但提堂号有特殊待遇,他们的考卷会按序号呈送到知府面前。 各县案首的卷子都在最前面,对他们来说,只有排名的差异,没有黜落的担忧。 第一天的策论考试结束,考卷被收上去,知府就拿来看……他很好奇晏郎会有什么好文章。 须知这两日,京城来的鄢钦差已经问过晏郎几次! 若非科举事大,钦差早就把晏郎召唤去了! 夜晚在考场睡,晏珣自我感觉良好,卷着薄薄的棉被数鸭子。 他催眠自己必须尽快入睡……须知在一群男人中,谁先睡着就能先声夺人。 其他人没他这么丰富的睡觉经验。 没答好的,脑海中不停复盘,沮丧懊恼; 答得好的,想到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不禁兴奋激动。 渐渐的,有人睡着了,呼噜声越来越大。 杨仲泽此时面临人生最大的磨难。 呼噜声从四面八方袭来,还有各种磨牙声、放屁声,像一千只癞蛤蟆开交响乐,干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睡。 想一想今夜不睡,明天考试必然崩溃,他就更绝望了。 他也知道打不过就加入,可越着急就越睡不着! 在这人间四月天,可怜的车逻神童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晏珣:……咕~咕~咕~ 最后一天的考试,晏珣以绝佳的精神状态笑傲众人。 实不相瞒,他曾经在街头做兼职,中午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午睡…… 那些经历已经隔世,却给他的灵魂留下了印记。 人生吃过的所有苦,有一天都会成为财富。 今日有一道实务策,问的是倭寇问题。 东南沿海,特别是闽浙饱受倭寇侵扰,扬州也曾有倭寇袭击。 上一任扬州知府就打过倭寇。 因此,这道实务策出得很有地方特色。 扬州考生对倭寇的了解比内地的人多,但大多数人都是泛泛之谈。 一些人就从海禁入手,对策是加强海禁,坚壁清野,让倭寇讨不到便宜。 在这方面,晏珣比其他人有优势。 他爹是谁? 是《盗帅夜留香》的作者,能画倭寇势力范围图! “倭奴入寇,人知海船攻倭……此处被打,则逃遁彼处,陆上防倭,防不胜防!” 练水师主动出击,拒敌于海上! 晏珣的这种战略思想,和一位抗倭将领不谋而合! 他精神抖擞地奋笔疾书,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一身轻松地走出考场。 一同赴考的人神色各异,有的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有的垂头丧气。 更有自觉考砸的,抱头痛哭。 杨仲泽精疲力尽,眼底一片青色,活像纵欲过度,看到晏珣神采飞扬,不禁叹惜……有的人比你强,不是没有道理。 就说在人群中入睡,人家都比你有经验! 这个时候谁都不想说话,只想快点回去补觉。 送考的先生们都在客舍等候,见学生们回来,也不问考得如何,只是说:“好了!都去休息!有什么明日再说!” 学生们拱了拱手,全部回房倒头就睡。 晏珣虽然精神还好,也回去补了一觉。 他本来是跟汪德渊一个房间,这几天都是一个人睡……说起来,便宜书童去哪玩了? 好几天不见人影,该不会被人卖了吧? 从考完到发榜这段时间,客舍里的气氛非常紧张。 即使自觉考砸的,也在屈指计算发榜时间……可见他们并没有完全绝望。 世上总少不了侥幸的例子,万一祖宗保佑呢?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过于幻想,问一问发榜的事,又说“这与我无关了”。 各县案首此时是最紧张的,他们都在猜测谁是府试案首,得中了直接就是秀才。 “晏珣,你答得怎么样?”杨仲泽问。 “一般一般,还行还行。”晏珣笑着回答。 杨仲泽叹道:“我本来想在府试超过你,但一看你的状态就知不可能。以后乡试和会试都要过夜的,我可怎么办!” “你要练习瞬息入睡。”晏珣大方地传授经验。 学生们紧张,先生们其实也紧张,暗地里八仙过海打听消息。 李开先又比其他人多了一份烦恼,汪德渊被钦差大人请入府中好几日了,该怎么办? 不知道钦差大人究竟看中汪德渊什么。 画画?弹琵琶? 总不可能是看中才华! 大张旗鼓要人,说出去不好听。 总不能他一把年纪了,假扮戏子潜伏进去打探消息吧? 夭寿了! 同是做先生的,为何他就比别人多苦恼! 第78章 他是府试案首 李开先担心汪德渊,却不知汪少爷在钦差大人的行邸如鱼得水。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汪德渊深切感触,鄢懋卿就是他的伯乐和知己! 曾经,在族学画画被同窗嘲笑,在画舫卖艺险些出故事,让他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画画的天赋。 但是,钦差大人居然请他来画画! 他画的依然是柴火棍小人,但是有剧情的。 两人进门、上床榻、宽衣解带、凹造型、再来第三个人、加入其中、又来第四个人…… 晏珣画的是插图,他画的是连环画! 若是把画纸叠起来,翻页速度足够快,这些小人还会动呢! “哈哈哈!我是天才!”汪德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问伺候笔墨的童子:“鄢大人今日回来吗?我又完成了一个系列!” ……《梁山好汉消夏图》! 童子全程围观汪少爷作画,神情恍惚,他知道这是秘戏图…… 可天下秘戏图都是这个水准,世人都会心如止水吧? “回魂!问你话呢!”汪德渊晃了晃手。 童子连忙说:“汪公子尽管画,大人回来了会让人告知你。” 汪德渊摇头叹气,继续作画……他这知己什么都好,就是常常不着家。 又过了一天,公务繁忙的鄢懋卿终于回来。 听人说汪德渊求见,他皱了皱眉:“夸他画得好,让他继续画!就说我过两日再去看。” ……那是什么画! 教汪德渊画技的简直误人子弟! 鄢懋卿在保障湖见到汪德渊穿女装画画,“惊为天人”将人请回来,只是因为这是汪家少爷。 至于汪徳渊为什么穿女装,他也不理解啊! ……大概是少年人玩得野。 两淮盐政,岁征银六十万两,鄢懋卿的目标是征一百万。 多出来的这部分,两淮盐商能老实爽快拿出来吗? 鄢懋卿此次总揽四处盐政,两淮若不配合,其他地方会配合吗? 他找的突破口就是顾、汪两家。 汪家在顾氏的盐业中也是有份子的! 汪大老爷汪昭华是南京御史,与鄢懋卿不同派系。 把汪德渊“请”过来,对外不说明原因,让他们猜测去…… 理解成胁迫还是施恩都可以,最终解释权在他手里。 总而言之,鄢懋卿看中的不是汪徳渊的画,而是他的人! “府试要发榜了?让人把晏家父子召过来。我要看看,高邮子弟多才俊到底是不是真的!”鄢懋卿吩咐。 晏郎莫非也是画柴火棍小人的? 心腹说:“已经让人去高邮唤晏鹤年,过两日能到。” “嗯……届时把两淮盐运使徐爌和几家大盐商请来,就在这园中摆几桌。”鄢懋卿眯了眯眼睛。 晏鹤年擅长卜算,在扬州一代颇有名声。 到时候他让晏鹤年当场算卦,量此人不敢说不好听的! 正好给盐商们一点压力。 再让晏珣画一幅十二花仙行乐图,若是真的好,就献给小阁老。 晏珣还不知道即将和父亲会师,他现在的心情既紧张又期待……府试要发榜了! 先生们觉得这些年轻弟子心态不行,想出一个主意,发榜这日不让学生亲自去看榜。 当然他们自己也不去。 他们就坐在客舍门口,打发几个识字的书童去看榜。 这个主意真的是折磨考生的心态。 这群少年挤在门口,一个个都跟天鹅似的,伸长脖子往路口望去—— “怎么还不回来?到时辰张榜了啊?” “先生,还是我亲自去吧?我跑得快!” 李开先老神在在:“急什么?过来喝杯茶……有为,你陪为师下一局棋。” 不叫晏珣或杨仲泽,是因为这两个又菜又爱琢磨,每下一颗子都要思索好久…… 还以为有什么惊人之步呢,结果还是臭棋。 张三被点名,只能上前陪先生下棋。 众人心中腹诽,就不信先生当年等发榜不心急! 学生们眼巴巴地看着路口,凡是有人出现,必然吸引许多大小眼睛的瞩目…… 特别是看到书童打扮的,更是原地跳起来。 久候不至,有人已经在心中暗骂提议的李开先:就你这么会玩学生心态,该你一辈子为学生操心! “来了!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张三猛地跳起,桌上的棋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李开先此刻无心训斥弟子,同样伸长了脖子。 跑回的书童弯腰扶着膝盖喘气,看榜的人太多,他挤进去又挤出来,还要一口气跑回来,容易吗? “快说啊?等着打赏呢?”有考生着急,真的递出一串钱。 书童说:“扬州府试第一名,高邮晏珣……” 客舍内瞬间安静,所有人向晏珣望去,随即响起更嘈杂的声音…… “我呢?我呢?你没看到我的名字?张有为啊!” “混账!你是我的书童,你关心我过不过啊!你管谁是第一名!” “没抄榜?不行,还得我亲自去!” 好在这时候,其他书童陆续回来,将高邮考生上榜的名单拼了出来。 杨仲泽腿一软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我过了!我闻了一天臭味,又一晚没睡,以为这次完蛋了!” “呜呜……娘!娘!我过了!儿子以后好好孝敬你!咸蛋一顿两个!” “你哭什么?我没过的才应该哭呢!” 这一下,真的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有不死心的,怀着侥幸的心理冲出去,总要亲眼看看才死心! 先生们敲了敲桌子,大声说:“都打起精神来!府试不过就哭天抢地,等以后乡试、会试不过,是不是要跳河?” “唉呀!先生,别咒我们啊!”学生们嚷嚷。 这群府试的学生到底年轻,纵然一次失败,也容易振作起来。 打起精神后,众人连忙向第一名,也就是案首晏珣贺喜。 “恭喜晏兄!这次一过,直接就是秀才了!” “府试案首可以不去院试,当然非得参加也行……无非是争个小三元,却有一定风险!晏兄要参加吗?” 有人关心切身利益,晏珣不去院试,他们说不定可以争一争院试案首。 已经获得保送资格,还去参加院试,都是为了达成“小三元”。 但万一写了犯忌讳的话或是发挥严重失常,反而让人质疑前面的成绩。 院试积压了历年的童生,像晏鹤年这样的大龄童生大有人在,拿案首的难度比府试高多了。 晏珣笑道:“我回去跟家父商量。” 以他的意思,也是不参加院试。有那精力,不如把爹卷成秀才。 以后父子双举人、双进士,说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他又不知道自己是作者亲儿子,真没有必得小三元的信心。 李开先却有不同的想法。 第79章 钦差大人有请 李开先本来不看好晏珣能拿府试案首。 在他看来,晏珣县试案首就有冒险的成分,总不能府试再冒险? 他哪里知道,晏珣还是个主战派! 那篇对倭寇主动出击的策论,打动了知府大人。 有没有条件主动出击,是朝中大人该思考的问题。 但读书人不能连言战的勇气和血性都没有! 何况,晏珣的策论有理有据,详细分析了倭寇势力分布,其中一些大名连知府都是第一次听说。 可见不是纸上谈兵! 知府很高兴,这次能为朝廷选拔出一个儒将啊! 案首就是晏珣! 李开先不知详情,只觉得晏珣有气运。 科举考试除了实力,运气至关重要! 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乘势追击,一举拿下小三元呢? 将来别人说起李开先,除了是女装画师汪德渊的先生,还是小三元晏珣的先生! 听晏珣说要跟父亲商量,李开先暂且压下心思。 “先生,我们今日就回去吗?我赶着回家向母亲报喜!”杨仲泽兴奋地问。 李开先摸了摸下巴,“不急,虽然府试没有鹿鸣宴,我们也得送一份礼物,拜谢知府大人。” 最重要的,是看看能不能捞出汪德渊。 齐齐整整出门,就要齐齐整整回去,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听说要拜谢知府,考中的学生来了兴致,商量凑钱买什么礼物。 没考中的唉声叹气,不过也没提出要先回去。 ……跟成绩好气运旺的同窗相处,沾一沾文气,说不定下一科案首就是自己! 正在此时,一个穿长衫的人带着随从走进客舍,大声说:“高邮晏珣何在?” 众人静了静,都看向晏珣。 穿长衫的人也看过来,目光中带着审视,仿佛在红案摊子上挑选猪肉。 “阁下就是高邮晏郎?”此人问。 “是我。”晏珣淡定回答。 此人赞了一句:“果然一表人才。”,随后自我介绍是钦差大人的师爷。 “鄢大人久闻晏郎书画出众,后日在行邸宴请贵客,请阁下去画画。一应笔墨纸砚、颜料都有,你不用带。” 说是请,却是命令的语气。 钦差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一个师爷都那么傲气。 晏珣犹豫着不回答,他不喜欢这种命令的语气。 顾大官人请我画画还出一百两呢,你一点不提报酬,想白嫖? 李开先气得头顶冒烟,“请”走他一个学生,又来“请”第二个…… 却独独不请他,这是看不起他这嘉靖八才子? 李开先站出来:“我是晏珣的先生。好叫阁下知道,晏珣是此科府试案首,我们商量后日要去拜谢知府大人。” “府衙改日再去!钦差大人邀请好多贵客,难道不比你们送礼重要?”师爷态度强硬,“只是过了府试,连钦差都不放在眼中吗?” 他也知道,因为海瑞那封公开信,鄢懋卿的官声更差了。 但不代表区区一个府案首,就敢轻视钦差。 这话说得严重,李开先担忧地看向晏珣…… 晏珣说:“钦差大人有命,晚生荣幸之至。只是画技拙劣,怕献丑而已。”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被白嫖! 呜呜,他一定暗戳戳把鄢懋卿画丑! 师爷想到什么,忍不住笑道:“这倒无妨,我们那里已经有了个画技更拙劣的,总不能比那人还差!” 李开先有种不好的联想,连忙说:“我还有一个学生,叫作汪德渊,被钦差大人请去好多日了,不知阁下可知道?” 师爷惊讶地说:“原来你就是汪德渊的先生?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来那些骚气十足的柴火小人连环画是你教的! 看着一本正经,原来也是斯文败类。 李开先:……?!!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关心孽徒的处境,拉着此师爷一通打听。 师爷没什么不能说的…… 钦差只是请人画画,并非强抢民男,就算皇帝知道了,不过笑一笑。 至于什么时候能放人? 师爷笑着说:“那要看汪家什么时候来接人,这种事情,李山长就不用操心了!” 李开先顿时明白了。 绑票啊! 难怪人人都说鄢懋卿有特殊刮地皮技巧! 他巡过的地方,比牛犁过的地还要干净。 跟绑匪有什么好说的? 李开先脸色难看地送走师爷,把晏珣喊到房里,沉默半晌说:“若是遇到汪德渊,让他听钦差的话,安心等家人接他,莫惹怒钦差。” 汪德渊一身少爷脾气,不知道有没有受罪? 想到学生失去自由泪汪汪,李开先又生气又难过。 做先生的真是操碎了心。 晏珣今日才知道便宜书童的去向……还真没有在一个坑里栽两次。 分明是两个坑嘛! 他安慰:“先生别担心,汪家不是小门小户,钦差有什么想法,也不能硬来。” “……你想哪里去了?”李开先揉了揉额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污!唉,官场的曲折,很难跟你解释。” 人家鄢懋卿还不至于那么重口味! 晏珣眨巴着眼睛:“污?鄢懋卿不就是想诈一笔钱吗?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也不算污吧?” 先生想哪去了? 淫者见淫,基者见基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 李开先轻咳两声:“你能理解最好!什么光明正大,你以为冠冕堂皇说朝廷艰难,各地盐商就能慷慨解囊?” “鄢懋卿也无非是狐假虎威、软硬兼施、拉一打一……” 如果汪、顾两家识相,早一点投诚,说不定还能少出血。 而盐商们怕的也不是鄢懋卿,而是钦差背后的皇权。 人们不敢骂皇帝,只好恨贪官。 “罢了……你就安心画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要敲诈勒索,也敲不到你的头上。”李开先叮嘱,“莫惹事、莫冒险!” 这个学生也是不省心的! 晏珣老老实实答应。 他家又没钱,把他绑了做肉票,爹说不定会高高兴兴—— 钦差大人要帮我养儿子吗?那太好了!我儿有些挑食,给你列个食谱~~ 想到父亲,晏珣不禁露出笑容……我又中了案首,可以给爹打鸡血了! 老爹啊,等着大孝子回来帮你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囊萤映雪! 晏珣考试的时候,晏鹤年在家撸猫。 儿子说不准出去玩,不准摸鱼,没说不准撸猫啊? 每天撸乌云晒太阳,只羡咸鱼不羡仙~~ 算一算时间,府试该发榜了? 嘿嘿! 儿子中秀才、举人、进士,一路青云之上,他就安心当老太爷! 与王妹妹有缘无分也无妨了! 吃女人的软饭不好意思,吃儿子的饭理直气壮! 正在畅想中,县衙的沈师爷来了:“恭喜晏兄,钦差大人有请!”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第80章 晏珣版舌战群儒 一般人听到钦差大人有请,不是惊慌失措就是受宠若惊。 但晏鹤年是二般人。 实不相瞒,他原本有机会进宫伺候,只是舍不得儿子~~ 听沈师爷说完事情原委,他只怔了一瞬,就说:“待我安排一下家中老小,即刻出发,不能让钦差大人久候。” 他这么冷静又上道,显得沈师爷不够稳重了。 沈师爷说:“……我早知道晏兄不同寻常!如今钦差大人来扬州,都不忘邀请你,传闻果然没错!” 你这老六,还说你跟皇帝没关系? 晏鹤年诚实地说:“或许鄢钦差只是偶然得知我的名字,好奇见一见罢了。” 沈师爷摸着胡子,一副“我看你装”的神色。 别想蒙蔽我! 你跟皇帝一定是旧相识……若非年纪不对,你可能是…… 不能细想,越想越震惊! “晏兄不必解释!我懂!狗富贵勿相汪,将来别忘了一起钓鱼的故人啊!”沈师爷嘿嘿笑着。 晏鹤年:……误会大了! 他迅速收拾好行李,又去拜托邻居照顾乌云。 张婶正在择菜,笑呵呵道:“晏官人放心,乌云自己会捕食呢!我昨日在河边洗衣,见它垂着尾巴钓鱼呢!” 这玄猫都成精了,不愧是小珣的好媳妇! 接着,又好奇地打听晏鹤年下扬州做什么……是不是小珣中状元了? 晏鹤年解释,府试结果还未传回高邮。 就算晏珣侥幸得了案首,离状元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只是奉钦差大人之命,前去扬州一见。 晏鹤年关好门,随沈师爷到县衙,再跟着钦差派来的人乘舟出发…… 关于他的种种传言已经从仓米巷传遍平安坊,向整个高邮城蔓延。 “晏鹤年是钦差大人座上宾,在京城就有交情。” “你的消息不对,晏鹤年才是真钦差,微服私访!” “不可能!晏鹤年是童生,怎么做钦差?”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宫里出来的?” 传闻越来越离谱,进城卖鸭子的晏松年、卖肥皂的黎大都惊呆了。 他们想辟谣,可双嘴难敌四口……谣言听多了,连他们都开始动摇。 有没有一种可能,晏哥哥其实不是晏家亲生的? 晏鹤年站在船头,长身玉立,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股仙气,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只要不是在儿子面前,他的形象很能唬人。 到了扬州,晏鹤年立刻打听府试情况。 很快有人说:“打听到了,昨日已经发榜!案首是高邮晏珣……莫非就是令郎?” 晏鹤年兴奋得都快飘了,表面云淡风轻:“正是犬子。我出门时算到此行大吉,原来如此。犬子素来勤奋,能有此成绩,一来仰仗知府大人慧眼,二来功夫不负有心人。” 说着拿出十几贯钱,散给周围的人。 从钦差派来的人,到船家、艄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分了钱。 钱还是小事,重要的是沾一沾案首的文气! 众人高高兴兴地请晏鹤年上马车,送他去钦差的行邸。 “小儿住在客舍,我想去看一看他,不知可否?”晏鹤年客气地问。 这些人迟疑地说:“钦差吩咐直接将您请到行邸,还望晏大官人莫让我们为难。钦差也让人去请令郎了,明日就可相见。” 晏鹤年微笑点头:“既然如此,我明日给他一个惊喜。” 见晏鹤年那么通情达理,众人满意之余,又有些过意不去。 钦差突然把别人父子召过来,是不是太霸道了? 于是,他们小声透露一些消息: 明日宴席都请了哪些人,钦差最近的心情如何…… 让仙风道骨又谦逊客气的晏大官人心里有个底! 晏鹤年是真的想给儿子一个惊喜。 嘿~~ 你以为我会在家闻鸡起舞、悬梁刺股? 没想到我也来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晏珣很意外,他被人围攻了! 客舍门口围了好些不速之客。 其中一人悲愤地说:“我三岁启蒙,六岁能背诗,凭什么府试落榜?若案首是本府大族子弟,我心服口服,可高邮晏珣籍籍无名,我不服!” “就是!听闻此人读书不过一两年,凭什么窃据案首!” “钦差大人邀他赴宴,其中莫非有隐情?” 一定有便宜交易! 这些落榜学子越说越激动,几乎要冲进客舍把晏珣揪出来打。 偏偏这日众先生带着榜上有名的学生去买礼物、准备拜谢知府,留在客舍的只有晏珣和一些落榜学生。 晏珣明日要去钦差那里,留下做些准备,就没出门。 落榜的同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时没有人说话。 晏珣站了出来,高声说:“名次是知府大人定的,你们既然不服,为何不去府衙质问?” “我们……” 当然是不敢啊! 这不是欺软怕硬嘛! 不敢质问知府,还不敢找你晏珣麻烦? 晏珣沉声说:“我是怎么勤学苦读的,说出来只怕你们也不信!承蒙府尊赏识,得中案首。诸位若有不服,不妨比一比!” 他下一场院试无论考不考,都必须把流言扼杀,否则会影响他的乡试。 万一到时候乡试考官为了避嫌,直接黜落他怎么办? 晏珣经历过信息大爆炸,又卷着父亲悬梁刺股,就算案首有冒险的成分,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大丈夫当战则战,何惧之有! 既然他划出道来,立刻就有人上阵。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何解?”——《孟子》。 晏珣很快回答:“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用《大学》原句来解释《孟子》! 众人怔了怔,有人站出来问:“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大学》。 晏珣回答:“晋卦:明出地上。君子以自昭明德。” 众人一片沉默,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 但自诩神童的人明白,晏珣用《周易》的卦辞阐述《大学》,再去解释《孟子》。 什么叫熟读四书五经? 只有真正将四书五经读懂的人,才能融会贯通,互相印证。 再考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你们看晏珣出身普通、过往没有盛名,就来欺负他。” “天下之大,总有你不知道的奇才。莫非将来每一场考试,尔等都要一一质疑?哪来那么大的脸!” “你又是何人?”围观者回头问。 “汪氏族学山长李开先!诸位还有什么不服,尽管划下道来!或是让你们的先生出来!李某奉陪!” 晏珣连忙迎上去:“先生,你回来了。” ……官差都是案子结束后才出现,古人诚不欺我。 第81章 献祥瑞晏郎 方才带头质问晏珣的落榜书生面红耳赤,沉默片刻鼓起勇气向晏珣作揖…… “今日听晏兄解释经典,才知往日狂妄!从前只知道背诵先贤注释,从未想过经典是相通!” 原本疑惑的人这才明白过来,再次看向晏珣。 目光惊疑又敬佩。 有人忍不住问:“你研习制艺只有一两年,可是真事?” 晏珣回答:“若单说八股文章,不到两年。但读书已有很多年。” ……傻的那些年都在外地,外人难知详情。 “我就说嘛!原来是厚积薄发!” “多谢晏兄点拨,科举制艺,还是要深厚的积累!我回去之后,熟读四书五经,再提做文章!” 一场群起而攻之的闹剧,最后变成众考生心悦诚服。 反而像是约定好了一唱一和来给晏珣扬名。 寻衅滋事的人散去,李开先扫了原先沉默的高邮落榜考生一眼,问:“你们服不服?” 这些人羞愧低头,纷纷说:“李夫子,我们服了!夫子,我不是不想帮腔,实在是嘴笨!” 李开先心知肚明,没跟这些人计较。 晏珣回高邮一两年,突然异军突起,不说外面的人不服,本地才子也不服。 今日舌战群雄,反而给晏珣一个扬名的机会。 他吩咐杨仲泽等人整理礼物,示意晏珣跟他回屋。 “你们还在比试,我已经回到路口了,故意不走过来,是想看你怎么应对。” 李开先意味深长,“今日不论是谁挑唆,反而成全了你。” 晏珣诧异:“有人挑唆?” “我也只是猜测……乌合之众,最容易被人利用。” 李开先正色道,“今日还是小场面,你以后进了官场,会见识更多刀光剑影……你怕不怕?” 晏珣笑道:“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鸟!” 李开先:“……出去!” 晏珣乖乖地走到门口……李开先又说:“回来!” “嘿嘿。” 晏珣笑了两声,乖乖地回来站好。 他会对李先生开玩笑,是因为他知道李先生也是不正经的…… 正经人会一把年纪上台客串老旦? “我回来时看到府衙贴出了你的考卷。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主战派!”李开先冷笑,“你知道夏言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晏珣回答,李开先气愤地说:“夏言提议收复河套!军队能打赢吗?财政能支持吗?一旦失败,必将生灵涂炭!他能负责吗?” ……英宗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军事实力如何,夏言也该有点数! 晏珣连忙安抚:“先生说得对。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军事大事当慎之又慎。但我区区童生,总得有打仗的勇气。至于能不能打,得具体战事具体分析。” 李开先哼了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将来一旦当官,必定会和倭奴对上!我只送你一句,每次战事都想一想,士兵也有父母妻儿!” 晏珣老实答应。 见李开先摆手,晏珣才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 乖乖哩个咚,先生好像很生气? 门一关,李开先露出笑容,渐渐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最后捂着嘴闷笑。 哈哈哈~~ 夏言把他赶出朝廷,现在夏言的骨头都能敲锣了,他却教出一个不凡的弟子! 年纪轻轻,融贯经典! 舌战群儒,不卑不亢! 知晓兵事,有勇有谋! 他的心情太激动了,立刻磨墨奋笔疾书,向各地旧友炫耀。 晏珣听到屋内奇奇怪怪的声音,以为先生气哭了……唉,先生气性真大。 不就是冒险了一点点吗? 但知府大人能出这样的题目,想必也是有血性的人。 何况,他今天表现不错吧? 杨仲泽走过来,小声说:“怎么了?山长生气了?” “你知道?”晏珣问。 杨仲泽点头:“你知道先生是怎么被罢官的吗?他抨击夏言妄挑战事,祸国殃民。当时夏言是首辅呢!” 晏珣恍然,自己不小心戳到了先生的伤心事。 要不过几天陪先生去唱戏,哄一哄先生? 杨仲泽又说:“当时我想冲出来帮你,先生拦住我们,说这是对你的考验。” 晏珣笑道:“我知道,先生跟我说了。” 众高邮考生也在议论今日的事,见晏珣走出来,其中一人夸张地鞠躬:“达者为师!今后我不叫你晏哥哥,只叫你先生!” 晏珣汗颜,“谁是你先生?那边坐着的才是你先生呢!” 众人说笑着,又关心晏珣明日去见钦差的事。 这一刻,他们对晏珣的嫉妒、不服都消去,只剩下佩服和骄傲…… 融贯经典的府试案首是他们的同乡,四舍五入他们也是案首! 将来说不定都是状元! 另一边,扬州知府也派人关注晏珣。 昨日府试发榜,有人在府衙外说了些不服的话,挑动一些心高气傲的落榜考生。 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好,会连累知府,他不得不关注。 “老爷!那个高邮晏珣实在厉害……”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心腹回来禀报。 知府越听双目越亮,猛然升起一个主意。 皇帝沉迷修仙重祥瑞。 他可以向皇帝奏报,说自己辖地出现了一个祥瑞—— 十六岁的少年,研习八股文章只有一两年,就能融贯经典,妥妥的祥瑞啊! 虽然和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十五岁中举的张居正相比,十六岁不算年轻。 但晏珣以前不是神童啊!是突然开窍的! 自己辖区出现祥瑞,说明他这个知府教化做得好; 大明出现祥瑞,说明陛下是明主! 说写就写! 一夜之间变成瑞兽的晏珣做了个美梦。 梦里他看到父亲穿着一品官绯色朝服,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小珣,今后你就是小阁老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美梦太真实,第二天醒来,他的嘴角还挂着笑。 直到被人带到钦差行邸前,他才反应过来……高兴得太早,爹在家都不知道乖不乖!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没他这个大孝子监督,那老子不会听话的! 鄢懋卿邀请的贵客走正门,而晏珣只能走侧门。 晏珣:……还好,不是走后门。 他有些遗憾,自己是个历史渣,不知道鄢懋卿是哪一年完蛋的。 那就凭本心做事,不卑不亢不讨好。 “晏郎,你就在前面水榭候命,已经有其他人到了。”领路的仆从说。 晏珣道谢,向前方望去……咦?那个人的背影甚是眼熟啊! 莫非他太想念父亲,产生幻觉了? 第82章 还是晏鹤年会装 水榭中的人背着手,欣赏眼前的荷塘。 阳光照在圆盘一般的荷叶上,映照出绸缎般柔和的光芒。 “虽未有荷花,荷叶的清香亦使人心旷神怡。待我做一首诗……荷叶糯米鸡?荷香肉丝粥?不妥……不妥,错了韵。” 此人声音和煦、长身玉立,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玉树临风之感。 伺候的小丫鬟低眉垂眸,她们读书少,但这是诗? 那厨房的大娘也是诗人? 听到水榭外的脚步声,此人转过身,夸张地张开双臂:“我儿来了!为父从天而降,你惊不惊喜?” 晏珣:“……惊。” 在丫鬟面前都不忘装叉,不愧是你! 惊得他怀疑已经在做梦! 晏鹤年哈哈笑着,把晏珣拉到身边,吩咐左右:“上一壶好茶、几样点心,我儿爱吃甜的!” 瞧他这自来熟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此间主人。 丫鬟怔了怔,连忙下去安排。 虽然上头没说这是贵客,但看这气度,显然不同寻常! 可不敢怠慢! 水榭里还有一个小丫鬟,安安静静站在角落,晏鹤年便当她不存在。 他简洁地交代自己来扬州的原因……钦差召唤没办法,真的不是他贪玩溜出来! “我昨日才到的!一来就听说你拿了案首,父亲真为你骄傲!我儿雏凤清于老凤声,比父亲强多了!” 晏鹤年从不吝于夸奖儿子。 使劲夸,让儿子上进,他就可以躺平做老太爷! 晏珣才不上当,正色道:“天道酬勤,我侥幸获得案首,唯勤奋而已。父亲天资聪颖,只要再勤奋一些,一定比我强!” “我儿聪明又勤奋,是晏家的希望。” “父亲天资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前来传话的管事站在水榭外的台阶上,一时不忍打断这父子情深。 别人还没夸呢,你们父子互夸……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咳咳!”管事走进来。 晏家父子停止互捧,动作一致转头望去,没有不好意思。 仿佛自吹自擂是寻常事。 ……我儿就是优秀,我又没吹牛! ……我爹就是优秀,是你见识少! 管事看向晏鹤年:“前院贵客已至,鄢大人请你过去。听闻你擅长卜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明白?” 晏鹤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周易》是五经之一,明代读书人多少都会,于是不少人有卜算这项兼职。 比如英宗时大臣徐有贞就很擅长卜算,但此人谗杀于谦,晏鹤年不耻与之相提并论。 现在鄢懋卿请他卜算却丝毫不提钱,晏鹤年要让鄢懋卿知道……免费没好货。 管事又对晏珣说:“钦差宴请贵客,稍后让十二花仙在园中歌舞,你在旁边小楼作画。你曾经一幅画打动阮太监,莫让大人失望。” “多谢提点,必定尽力。” 晏珣礼貌道谢,递出一串钱,小声问:“我有个同窗叫汪德渊,来钦差大人行邸多日。我想见一见他,可否?” 管事神情微妙:“你稍后就能见到他。” 竟然是柴火棍画师的同门,钦差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管事伸出手请晏鹤年先行。 晏鹤年说:“那我先过去……儿子,你吃些点心垫一垫,作画很废心力。” 晏珣应是,无奈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神棍老爹最擅长见鬼说鬼话,按理不会得罪钦差…… 但传出一个趋炎附势的名声,对前途不利啊! 世人总为盛名所累,出名了就是麻烦! 想到管事奇怪的神色,晏珣又为汪徳渊担心。 有没有可能,汪贤弟是十二花仙之一? 前院正在设宴。 这里聚集了扬州最有钱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晏大当家若能把这些人绑票,下一刻就是大明首富。 但有钱人并不快乐,宴席的气氛很凝重。 仿佛桌上不是江淮美食,而是毒药。 两淮盐运使徐爌冷眼看鄢懋卿和盐商斗法,决定见机行事。 弹劾奏折一定要写,就看时机! 鄢懋卿举着手中的酒杯,淡淡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诸位都是聪明人,共饮此杯,就是大明的好臣民。”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他方才已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为人子花天酒地,君父却连建一座新的宫殿、厚赏宗亲都抓襟见肘,你们不羞愧吗? 他敛财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君父啊! 但不论鄢懋卿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一年几乎翻一倍的银子,谁都肉疼啊! 再说,即使真的出了那么多钱,又有多少用到国事上? 有多少到陛下手里? 每一个人座前都有一杯酒,左看右看就是没人喝。 鄢懋卿也不催,转了转酒杯说:“我听到一个趣闻,大海盗汪直出身高邮汪氏,不知是不是真的。” “绝无此事!”顾轻侯连忙说,“我家与汪氏是姻亲,高邮汪氏以礼传家,怎么可能与海盗有关系?世人皆知‘汪直’是化名,并非真的姓汪。” 你偷窥女人洗澡都得喊两句“八嘎”,做坏事谁会报真名啊! “嗯……传闻而已,解释清楚就好。”鄢懋卿笑道,“我并无恶意,汪家小公子还在我这里做客呢!” 顾轻侯笑容勉强……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以是传闻,也可以不是。 钦差背后的皇权就是一把利剑,可以让他们生,也可以让他们死。 能指望皇帝英明吗? 圣明之君总是被奸臣蒙蔽。 顾轻侯不禁想,现在嫁养女还来不来得及? 鄢懋卿吓了吓顾轻侯,又开始拿捏其他人…… 想找茬总是能找到的,何况这些人不见得真的干净。 就说汪直的船,江浙大族,几家没上过? 这一桌鸿门宴,真是价值百万。 敬酒还没人喝,神算晏半仙已经过来了。 鄢懋卿抬头一看,顿时一怔……这个哥哥似曾相识。 他不禁放下酒杯,郑重地站起,上前两步。 众贵客都很惊讶,钦差大人姿态很高,在大盐商面前居高临下,竟然起身迎一个老童生? 顾轻侯更觉得三观震碎,他这个未来表姑父那么厉害的吗? 人不可貌相! 忽然觉得很骄傲~~ 晏鹤年端着仙人步态走过来,恭敬地向鄢懋卿行礼。 鄢懋卿回过神,笑着让晏鹤年入座,试探着问:“你可曾去过京城?” 第83章 老晏的又一层马甲 在各方炯炯目光下,晏鹤年淡定地说:“昔年曾在京中与人论道,略作停留。” 鄢懋卿凝神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晏鹤年的姿态像一个有名的道士……皇帝极为亲近信任的陶仲文。 也就是提出“二龙不相见”,导致嘉靖帝疏远皇子的那个道士。 皇帝生性多疑,身边的道士来来去去,许多不得善终,陶仲文却屹立不倒。 这是一条很粗的大腿啊! 鄢懋卿有心试探,但此时场合不对,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但是这么一来,他对晏鹤年会算出什么卦,心里没底了。 这个人腿太粗,他把握不住! 如果此人说出不好听的,岂非适得其反? 晏鹤年一个“陶”字没说,鄢懋卿脑补了三千字。 似乎看出了什么,顾轻侯突然笑道:“没想到今日在此见到晏叔父。诸位不知,我家祖母做媒,晏叔父在跟我表姑姑议亲!” 晏叔叔大腿给我抱抱~~ 众人震惊地看着晏鹤年。 顾轻侯比晏鹤年还大几岁吧? 那顾轻侯的姑姑岂不是花甲之年? 顾家豪富,其姑姑必然也是富婆…… 这晏鹤年看起来浓眉大眼的,为了吃软饭真是豁得出去! 晏鹤年尴尬地说:“在下以科举为重,立誓中了秀才后议亲。” 顾轻侯笑道:“表姑姑说了,等晏叔叔好消息。” 任你是唐和尚,也逃不过王姑娘的盘丝洞! 一场鸿门宴,因晏鹤年的到来变成相亲宴,众盐商松了一口气。 鄢懋卿神色一沉,没想到晏鹤年跟顾家还有这层关系,恐怕更说不出好话。 晦气! 请错人了。 这晏鹤年什么毛病? 若真是陶真人的弟子,入宫侍奉皇帝都行,何必娶个花甲娘子? 见众人东拉西扯,话题扯不回来了,鄢懋卿冷笑着拍了拍手:“上歌舞!” 可别说他堂堂钦差,待客不周! 晏珣被人领着走上花园旁边的小楼,能看到宴席的场景,但听不清众人说话。 见父亲真的成为钦差大人座上宾,似乎还是话题的核心,他内心呐喊…… 好你个晏老六! 你到底有几层马甲? 剥了一层又一层,你是洋葱啊?! 大概天道都嫉妒他得了案首,让他受了一轮惊讶还不够,还有下一轮…… 十二位妙龄女子挥舞着水袖从月洞门鱼贯而入,每出来一个就旋转着舞步揭去面纱。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能脱颖而出的花魁全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即使是鸿门宴,在场的人一时都有些晃神,若要在其中选一个…… 选什么选,我全都要! 唉呀? 这最后一个怎么不揭开面纱? 最后一个高挑美人不跳舞,只抱着琵琶,在一盆牡丹花旁坐下,众美人环绕着他翩翩起舞。 晏珣:……幸好李老师没来。 他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会气晕了……汪德渊穿女装弹琵琶! 其他人或许认不出,但他们同过窗、同过床,不穿都认得出啊! 富家公子哥大多会乐器,汪德渊的琵琶竟然弹得不错。 鄢懋卿轻轻打着拍子,观察众人的神色……晏鹤年目光清明,没有邪念,果然是得道高人。 顾轻侯,脸色铁青。 他和汪东篱是亲戚兼好友,当然熟悉汪德渊。 鄢懋卿欺人太甚! 竟然让读书人家的郎君穿女装,和舞姬一起表演! 他猛地站起来:“启禀钦差大人,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辞。” “别急着走。”鄢懋卿笑着摆摆手,十二花仙摆出最妖娆的姿势,停下舞蹈。 汪德渊的琵琶声也停下,忐忑地看过来。 要死了! 为什么每次穿女装都遇到认识的人? 想到爹娘知道的后果,他眼前一黑。 可这次真的不是他自愿的……钦差大人有命,不得不从啊! “汪公子过来,见一见各位贵客。”鄢懋卿亲切地吩咐。 汪德渊揭下面纱,露出英姿勃勃的脸。 贵客们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鼓囊囊的胸,瞬间凌乱……那两坨是什么东西? 汪德渊讪讪地走过来,依次向众人行礼,最后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舅舅、晏叔叔。咳咳,今日奉钦差大人之命,即兴表演,让你们见笑了。” ……一点也不好笑! 顾轻侯很想装不认识汪德渊,可对方一口一个舅舅,让他想马上跳进荷花池里。 他和汪德渊的母亲只是同族兄妹,关系真的没那么亲近,不叫舅舅也可以的! 盐商们此时立场一致,但平日里也是竞争对手。 见人模人样的顾大官人失态,众人全都忍着笑……实在忍不可忍,哈哈大笑:“原来是顾大官人的外甥,果然是风流大才子!” 顾轻侯眼珠一转,故作恼怒:“原来你在钦差大人这里淘气!还不快跟我回去?你母亲等着你回家吃饭!” 汪德渊连忙小跑过来。 他也不傻,这几天渐渐回过味来…… 钦差让他给伯父汪昭华写信,内容虽是报平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感觉跟肉票似的。 这忘年交、伯乐知己,怕是一肚子坏水啊! 鄢懋卿轻飘飘地说:“汪公子急着走吗?你的画作还未完成呢,真是可惜!” 你也不想那天的事被人知道吧? 汪德渊眼神飘忽,那天……不就是选花魁嘛?人不风流枉少年! 他犹豫的是,伯乐欣赏他的画,说会带进京献给小阁老。 现在小阁老权势熏天,如果他抱上这条大腿,一定让爹娘大吃一惊。 顾轻侯:……这蠢外甥不想要了,钦差大人您撕票吧! 园中的场景堪称修罗场,小楼中的新科案首晏珣很淡定。 人物有了、场景有了,他还不会自行发挥吗? 一男十二女?二男十一女? 鄢懋卿是主角,其他宾客是配角,构成《十二花仙行乐图》! 他要用心画,几百年后,说不定也跟《韩熙载夜宴图》一样成为传世之宝。 见他心无旁骛,伺候笔墨的童子都很佩服。 难得见贵人唇枪舌剑,他们都竖起耳朵吃瓜呢! 顾轻侯忍着怒火想带汪德渊走,鄢懋卿笑里藏刀不放人,小汪犹豫不决……气氛一时紧张。 仿佛有刀光在空中噼里啪啦闪烁。 在这危机边缘,晏鹤年突然说:“早些时候在扬州见到汪贤侄,就觉得你有大胸之兆,今日果然应验。” 他说着,目光扫向汪德渊的胸口。 众人怔了怔,也看过去。 汪德渊窘迫得满脸通红,伸手入怀掏出两个大馒头:”晏叔叔,大胸之兆,没了。” “哈哈哈~” 众人擦着额上冷汗,勉强说笑调节气氛。 顾大官人不要那么紧张啊,咱们真的不能跟钦差当场翻脸! 鄢懋卿看过来,沉声说:“晏小友真会卜算!既然如此,你也给我卜一卦!” 本来看在陶真人的份上,不想为难你,你不上道啊! 那就请吧! 莫非本官也有大胸之兆? 第84章 家父深藏不露 既然钦差大人有命,晏鹤年欣然同意。 他必须让鄢钦差知道什么叫免费没好货,体验世道险恶。 晏鹤年算命不用紫薇斗数,而是六爻金钱卦。 三枚古朴的铜钱拿出来,就显示其专业,在场众人神色郑重。 晏鹤年请钦差大人将金钱合在双掌心,诚心默念掷六下,得出卦象。 若说紫薇斗数命盘,学过《周易》的人多少能看懂,但金钱卦,真的是专业人士说了算。 晏鹤年沉吟一会儿,说:“大人问的不是自身,事关他人,请屏蔽左右、取笔墨来。” “我问的怎么不是……”鄢懋卿话说到一半,哑然。 他问的是官运,可他的官运和严阁老息息相关,说事关他人,也没有错。 鄢懋卿示意下人笔墨伺候,淡然地坐在一旁,又请宾客们到后院水榭赏花。 “事关他人”,宾客们避嫌地离开前院。 这个他人,会是谁呢? 其他人陆续离开,汪德渊穿着裙子,不知该和宾客一起走,还是跟姐妹们退场。 家人们,这种尴尬谁懂啊! 他左顾右盼,踌躇不前。 顾轻侯:“……愣着干什么?随我来!” “是!”汪德渊提着裙摆跑过去。 反正人人都见过他女装,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其他人~~ 所有人离开后,晏鹤年将写在纸上的卦辞双手呈给鄢懋卿。 “需之乾卦,申金子孙持世,午火化回头之克……逢戌、丑之年大凶。呵呵,照你这么说,本官真有大凶之兆?” 鄢懋卿把纸揉成一团,“还以为是什么半仙,不过是欺世盗名!” 他奉旨总揽四处盐政,正是简在帝心! 明年押解一大笔盐银进京,不论阁老还是皇帝都得赞他能干,升官就在眼前! 这个晏童生胡说八道! 尔要试试我大宝剑锋利否? 晏鹤年镇定地说:“我一般不为高官显贵卜卦,盖因高官身系百姓、牵一发而动全身,命数常有变数。卦象虽如此,大人也可不必当真。” ……我没说一定准啊!信不信由你! 这样模棱两可,鄢懋卿更觉得是神棍之言,把纸团随手扔在一旁。 他今日敲诈勒索不顺利,又得了不好的卦象,不免有些生气,只是顾忌晏鹤年的背景—— “你可认识陶真人?”鄢懋卿直接问。 晏鹤年说:“是提出‘二龙不相见’的陶真人?昔日曾见过一面。只是在下认为,疏离父子之情,有违人伦之道,在下与陶仲文非同道中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下一任皇帝,离间父子亲情的陶真人说不定会被翻旧账。 必须撇清关系! 竟然不是同道? 鄢懋卿没想到晏鹤年这么坦白,不扯大旗狐假虎威? 既然没有背景,那就别怪他…… 晏鹤年突然叹道:“多年不见陶真人,前些日子在下心有所动为其卜了一卦,却是有生死劫。” 八十多岁的人身体有问题很正常吧? 鄢懋卿吓了一跳,他和京中常有书信来往,没听说陶真人快不行了啊! 这个晏鹤年怎么回事? 真的是算出来的? 但是想想陶真人那么大岁数,又不是真的神仙,即日飞升并非不可能。 心中转了各种念头,此时却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晏半仙。 万一,他算得准呢? 自诩处变不惊的鄢懋卿,被深藏不露……时不时又露一点的晏鹤年玩坏了。 “你若是信口胡说,可想过后果?”鄢懋卿沉住气问。 晏鹤年淡然笑道:“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天行有常,怎么是胡说呢?” 人迟早都会死的啊! 鄢懋卿揉了揉眉心,陷入聪明人的思维陷阱。 如果晏鹤年不是信口胡说,就是有特殊消息渠道。 陶真人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身体状况外人不可能知道……这个晏鹤年,到底是什么来路? 在钦差大人沉思时,晏鹤年看着桌上的菜。 鸿门宴嘛,主人和客人都无心吃菜,岂不是辜负了这一桌美食? 晏鹤年最看不得浪费粮食。 在小楼上凝神创作的晏珣不经意转头一看,就见父亲一个人怡然自得地大快朵颐…… 这满桌美食,倒像是钦差大人特意为父亲准备的。 老爹,还是你行。 宾客们心不在焉地欣赏没有荷花的池塘,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桌上的菜被扫荡了一遍,晏鹤年一脸满足的饮茶消食。 他们说是来赴宴,却吃了一肚子气。 结果一桌美食进了晏鹤年的肚子。 钦差大人脸色却有些沉重。 这……? 汪德渊快人快语,大声说:“鄢大人,莫非你也有大胸之兆?” “……胡说。”鄢懋卿没好气地瞪着汪德渊。 好吃好住招待你多日,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的? 汪德渊自以为发现了真相,哈哈大笑:“说到大胸这个问题,我比较有经验。馒头大小虽合适,形状和手感……” 他大方地跟知己分享心得。 “滚!”鄢懋卿忍无可忍。 顾轻侯又惊又喜,拉着汪德渊说:“大人有命!我这就把混账小子带走!” 滚啊!圆润的离开! 今日这场鸿门宴,能把汪德渊救走,不算没有收获。 鄢懋卿环视一圈,冷笑:“诸位今日不肯喝酒,本官不强求。但最迟到八月,本官就要巡视下一个地方,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交代!” “你们不给本官交代,本官可不好向陛下交代!” 大凶之兆? 征几百万两银回去,皇帝和阁老得把他供起来! 众盐商原本有些放松的精神又紧绷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钦差可以请走一个汪德渊,随时也可以“请”他们全家。 在这乌云罩顶的时刻,有人悄悄把目光投向晏鹤年。 这个背景神秘的半仙,有没有可能帮他们一把? 当然,不给钱是不行的。 他们不是钦差大人,喜欢白嫖! 钱一定要给,展现他们的诚意! 豁得出去吃软饭的晏半仙必定通情达理! 宾客辞行之际,鄢懋卿想起什么,问左右:“画师的画可以了吗?若好了,取来与众人一观。” ……不好好配合,这幅画就取名《最后的晚餐》! 随从连忙上小楼,请下晏珣。 眼前有钦差,有两淮盐运使,也有扬州大盐商,每一个走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任何一个小秀才见了都得毕恭毕敬。 晏珣的态度很平静,他爹也在其中呢! 四舍五入,他爹跟这些人平起平坐,爹就是响当当的人物! 咦? 吃爹的软饭果然最有前途! 第85章 居然还给钱的 晏珣的画虽然好,距离当世画家还有一定的距离。 但鄢懋卿已经将期望值降到最低,骤然见到不是柴火棍的画,还挺意外。 其他人察言观色,纷纷夸赞:“十二花仙神态各异,活灵活现,像要走出来一般。这仕女图的技法,颇有唐伯虎的意思。” “弹琵琶的牡丹仙子,华贵之余又多了几分清冷。这诗?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纯真自然,妙极!” 汪德渊也凑过来看。 哎呀呀~晏哥把他画得那么好! 广寒仙子,就是嫦娥啊,可以吹很久了! 以后不必以女装为耻! 鄢懋卿点了点头,“确实不错……诸位若能忠君体国,这幅画也是一个见证。” 真是时刻不忘刮地皮,众人勉强笑着不接话。 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晏珣说:“多谢诸位夸奖。我的画不算好,主要是钦差大人的宴席好。昔日南唐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主客人案前食物不过八品——” “四个高足浅碗、四小碟,其中一碗白色圆球,像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鲜红的,细看不过是带蒂的柿子。” “论席面的丰盛,这一场南唐盛宴,哪里比得上钦差大人?此盛世大明也!” 他侃侃而谈,最后还不忘颂圣。 众人:……席面是丰盛,最后进了你爹的肚子。 这么一想,觉得肚子咕咕响,真的饿了。 但也有人想到,《韩熙载夜宴图》作为传世杰作,听过其名声的人不少,见过真迹的寥寥无几。 晏珣如数家珍,必然是亲眼所见。 他究竟在哪里见过? 晏家父子的背景……细思极恐啊! 鄢懋卿也想到这一点,看晏鹤年的神色更复杂。 “晏公子真是见多识广。” 一直不怎么说话两淮盐运使徐爌笑道,“我曾经见过唐伯虎临摹的《韩熙载夜宴图》,但并未留心席中菜肴,将来若有机会,必要细细欣赏。” 也有人打探:“不知晏公子在何处见过原图?” 晏珣笑着说:“一时想不起了。” 一听就是托词!必定是不便说的地方! 众人恍然,不敢继续追问。 晏珣:……真的是不便说。上辈子在故宫博物院看过的。 鸿门宴半途而废,诸位贵客劫后余生般离开。 晏鹤年也提出告辞。 鄢懋卿想得太多,哪里还敢强留? 摆摆手让人取晏鹤年的行李出来。 晏鹤年接过行李,发现重量有些不对……打开一看,多了一匣子银子。 “大人,这不是我的东西。” ……别想诬陷我盗窃。 鄢懋卿淡然道:“给你算卦的钱和令郎的润笔,收下吧。” 本来是没想到给钱的。 但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背景,还是别白嫖为好。 “这……太多了。”居然给钱? 晏鹤年将匣子推回去。 鄢懋卿很诧异,为了吃软饭不惜娶花甲娘子的神棍,嫌钱多? 他忍不住问:“冒昧问一句,那顾轻侯的姑姑高寿?”……女大三十送金山? 晏鹤年正色道:“王姑娘不到而立!” 什么高寿! 女人的年龄是很敏感的,绝对不能被人喊老! 鄢懋卿发现自己误会了,讪讪笑了笑:“不过是一顿饭的钱,晏小友就别推让了!” “既然如此,在下厚颜收下了。”晏鹤年招了招手,“小珣,向钦差大人道谢。” 晏珣诚恳地说:“谢钦差大人赏识!” 凭本事挣的钱,谁知道都不怕! 鄢懋卿微微点头,让人送这对父子到正门。 来的时候走侧门,离开时走正门……世道变化得真快,权势二字如此诱人! 含糊不清的背景都能让人敬重,何况钦差背后明晃晃的皇权! 鄢懋卿的管事为晏家父子准备了篮与,晏珣谢绝了……与其像一头肥猪般被人抬着,不如走路。 晏鹤年就陪儿子走路。 虽然银子有点重,但绝不能让儿子背,把儿子压矮了怎么办? 好在走了没多远,就遇到顾家的马车。 汪德渊已经洗去妆容,换好衣服,掀开帘子招呼:“晏哥哥、晏叔叔!知道你们不喜欢坐篮与,我在这里等着呢!” 晏珣不跟书童客气,与父亲一起上了马车。 车夫挥了挥鞭子,马蹄声“哒哒”响起,车轮碾过扬州城的青石板路。 “你那舅舅呢?”晏珣笑问。 汪德渊说:“顾大官人回家去了。我是跟着你来的,自然跟着你回家。对了,先生没有生气吧?” 离开伯乐的行邸,连舅舅都不喊了。 汪公子一如既往的现实。 晏珣说:“先生没生气,他只是担心你。怕你失去自由,在钦差行邸唱铁窗泪呢!” 汪德渊既内疚又有些自得,从角落里拿出一本画册。 “我最近的作品之一,你看看!还有一册更精彩的,留在钦差那里!说不定,将来我会成为跟你齐名的大画家!” 说着,他教晏珣翻页。 只要手速足够快,柴火棍小人活了。 会动的!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 ……明骚易躲,暗贱难防,汪公子真是个天才! “何须将来,我们现在就齐名啊!高邮七大才子!”晏珣定神笑道,“有空了咱们合作,你画蓝本,我帮你润色。” 更生动精彩的现场版! 思维打开,财路打开! 两人说起专业的事,都眉飞色舞。 晏鹤年:儿子的技能有点偏。 呃……有其父必有其子。 和他的邪门比起来,偏门也还行? 今日鄢懋卿给的润笔足有三百两,说起来确实就是有钱人一场宴席,晏鹤年是见过世面的! 但只听说冒青烟刮地皮,没听说往外掏钱的…… 还是我儿子能干! 晏鹤年是个骄傲的老父亲! 晏珣瞟了父亲一眼……呵,回家再审! 这次说什么都得把你的马甲扒干净! 马车到了有间客舍门口,立刻有眼尖的喊道:“先生!晏珣回来了!还有汪德渊!” 正在下棋的李开先冲出来,打量着汪德渊,叹道:“回来就好!有什么事……别放在心上,人生难免坎坷,要向前看。” 菊花开,满腚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汪德渊:“……?!” 既然先生误会了,就将错就错,这样先生就不会责怪他啦! 李开先又向晏鹤年道谢。 在他看来,肯定是神算晏鹤年做了什么,才救出汪德渊。 走进客舍,晏珣听同窗们说:“不知道晏兄什么时候回来,山长代表我们给知府大人送谢礼了。” 不仅晏珣没登门,他们也没有。 不过有嘉靖八才子的李山长做代表,足见高邮考生诚意。 同窗们说起回乡的事,李开先也跟晏鹤年商量。 在这里见到晏鹤年是意外,却正好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第86章 小怜不知何处去 “府试案首,可以直接作为生员入府学、县学,来年参加乡试。但我与知府大人的意见,都是让晏珣参加院试。” 李开先以商量的语气说:“那日有落榜考生闹事,虽然晏珣应对得很好,难免还有不服的。晏珣若不参加院试,让人以为他心虚。” 晏鹤年这才知道,小珣考中案首之后,还被人找麻烦了。 “可是有人挑唆?”他立刻想到。 李开先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怕背后的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还是去院试稳妥一些。” 知府大人上报祥瑞,当然是“小三元”才圆满,故而一力主张晏珣去院试。 李开先不反对知府的意见,教出一个小三元,他脸上有光。 晏鹤年不能决定,毕竟……咳咳,他家是儿子说了算。 呜呼! 父纲不振,苍天负我! 晏珣正在和同窗们一起听汪德渊吹嘘,见父亲向自己招手,连忙小跑过去。 晏鹤年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被人欺负啦?下次见到领头的人,你给我指出来,我送他一份大礼。” 女鬼大礼包了解一下! 晏珣嘿嘿笑:“我已经照脸打回去啦!他们白跑一趟,帮我扬名了!” 被爹维护的感觉挺好。 “真是父慈子孝!”李开先赞了一句,说了自己和知府大人的意见。 晏珣迟疑:“我本来是想全力培训爹,若是只顾着自己学习,就顾不上爹的学业。” 爹这个老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下不盯着就是放飞的哈士奇。 晏鹤年汗颜:“我儿放心,爹一定会用功!” 李开先左看右看,摸着下巴说:“晏兄果真要考院试?若不嫌在下才疏学浅,可以到汪氏族学,由我监督读书。” 作为汪氏族学的山长,晏鹤年帮他救出汪德渊,这个人情要还。 晏珣大喜,一个劲向父亲使眼色——答应!快答应! 李开先是嘉靖八才子,堂堂正正进士出身,曾经官至太常寺少卿。 这样的一对一辅导老师,一年一百两束修都请不到啊! 晏鹤年有些犹豫……主要是听到“监督”二字,就想起小时候被先生敲后脑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犹豫只在一瞬间,晏鹤年迅速起身道谢。 晏珣乐呵呵:“爹,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吗?我是你师兄!” “胡说!各论各的!”晏鹤年瞪了晏珣一眼。 李开先也笑道:“我和晏兄切磋学问,不论师徒。我最近在编一出新戏,还想请晏兄指教。” “不敢当。”晏鹤年谦虚,“晚生多谢先生教导。” 一瞬代入学生的身份。 他们在角落说话,不远处,汪德渊得意的笑声险些将屋顶掀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汪公子是新科案首。 李开先眉头一跳,他还担心汪德渊被关出心理阴影,没想到人家关出自豪感了! 还知己、伯乐……这是不是有病? 见他们这里说完话了,汪德渊大声说:“晏叔叔,他们问钦差的宴席好不好,请你来说一说!” 宾客众多,好好吃饭的只有晏鹤年一人。 晏鹤年和蔼地走过去,向这群少年说起宴席的菜——淮扬的清炖狮子头、镇江的肴肉、刀鱼、苏州的糯米八宝鸭…… “狮子头要‘细切粗斩’,肥瘦肉各半的硬肋肉切到石榴米大小,再略剁几刀;肴肉卤渍和石压的时间一定要够长……” 晏鹤年这个吃货,对各种菜的做法如数家珍。 食不厌精烩不厌细,读书人都讲究吃,不仅会吃且擅长谈吃……从这个角度来说,晏鹤年可称吃货状元。 众童生听得垂涎直下三千尺。 汪德渊懊恼:“可叹我当时只顾弹琵琶,竟错过这些美食。” 其他人反应过来:“钦差请你弹琵琶?弹哪首曲子?” 话题一下被岔开,晏鹤年挤出人群。 李开先听了一肚子的菜,双目发亮:“晏兄还擅长做菜?我是济南人,会做两道历下菜,改日我们切磋切磋!” 同道中人啊! 京中一些寒士,在宫廷菜和官府菜之外整出“名士菜”,没两手私房菜都进不了这个圈子。 晏鹤年笑着答应:“我前年和小珣在山东,认识一个和尚,做得一手糖醋鲤鱼。我也学了两招,改日请先生尝尝正不正宗。” 晏珣听不下去,他饿了。 此时是下午,高邮人有吃晚茶的习俗,下午吃一些点心,一碗面,或是烧饼、油端子。 见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笑,晏珣和父亲、先生说一声,独自走了出去。 路上见到有卖桶炉烧饼的,晏珣走过去:“两个烧饼,要插酥的!” 插酥就是擀烧饼时多加油面,烤出来很酥软。 “好勒!要加三文钱梅干菜和猪油渣吗?”卖烧饼的汉子问。 “加!” 今日又挣了一大笔银子,晏少爷要毒打贫穷……吃烧饼加梅干菜和猪油渣! 你敢想吗?加两样! 卖家从炉壁揭下薄薄的烧饼,夹上肉菜馅递给晏珣。 又香又酥的饼,一口一个大满足,比钦差大人的宴席实在多了。 想到自己没吃到那一桌美食,晏珣也有些遗憾。 边吃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小河边。 只见河边有妇人洗衣、孩童戏水,一片矮脚鸡冠花开得艳丽。 据说这种花就是陈后主诗中的后庭花。 花是正经花,人非正经人。 手里的烧饼已经吃完,晏珣发现自己走到了金大娘家附近。 那就去看看乌云的娘亲? 他从几个摸鱼的孩童手里买了一条巴掌大小的鱼,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寻了过去。 这附近的巷子都差不多,他七拐八拐的,总算找到了正确的地方。 提着鱼敲门,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门。 “出门了吗?”晏珣嘀咕,人出门,猫总在家吧? 他站在门口,“喵喵喵”的叫了好一会儿…… 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一个半老徐娘倚靠着门框笑道:“哪里来的猫,叫得姐姐心痒痒。” 这附近住的都是暗门子,听这妇人的语气,也有些不正经。 晏珣举起鱼,一本正经地说:“打扰了,我来探望金大娘……她家的猫也不在吗?” “小书生来聘猫啊?”妇人笑得花枝招展,“你来晚了!人家攀高枝了!前几天一辆马车来,把金家母女都接走!” “她还把不用的碗碟家具分送我们这些邻居,说是要去京城呢!” 晏珣怔了怔,举起鱼,“猫也带走了吗?” “你这小书生!寻人就寻人,非说寻猫!这么不老实,姐姐可不疼你!”妇人笑嗔了一句,把门一关。 砰。 晏珣:“……” 师父说得没错,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还喜怒无常的。 第87章 来日京城再会 晏珣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乌云的娘不知何处去,今后再难相见了…… 他要加倍对乌云好才行。 喵~~ 晏珣拎着鱼走出巷口,身后忽然传来“喵喵”声,回头望去……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滚地锦跑过来。 “你的鱼可以给我家滚地锦吗?”小男孩问。 晏珣大方递过去。 小男孩说:“你真大方。我告诉你一件事……小怜姐姐说,你若到京城赶考没地方住,可以去寻扬州会馆,她会在那里留新家地址。” 晏珣笑道:“看样子她的去处不错,还想着关照我……你知道我是谁?” “晏郎对吧?小怜姐姐说,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酒窝的大哥哥。”小男孩眨巴着眼睛。 “你很有眼光。若我今日没来,你如何告诉我?” “那我就不说啊!” 呃,那么随缘的吗? “那我不给鱼,你还告诉我吗?” “当然不给!”小男孩做了个鬼脸,“小气鬼活该没地方住!” 晏珣哈哈笑,“小孩儿鬼头鬼脑的!告诉你吧,举人进京赶考,可以直接住在会馆里,不用去哪里借住。” “住会馆不要钱?” “……也要,但是比客栈便宜。” 小男孩仰着头说,“如果你连会馆也住不起呢?” “嘿!你怎么说话的?”晏珣撸起袖子,“哥今天吃烧饼加了梅干菜和猪油渣,想不到吧?” 跟小男孩吵了两句,晏珣又觉得自己太幼稚。 回到有间客舍,同窗们已经吃完晚饭,正在收拾行李。 李开先说:“我让张有为去定了明早的船,咱们回高邮。” 府试的成绩已经传回高邮,榜上有名的都心急回家庆祝呢! 晏珣也很高兴:“那我们也收拾行李,明天一起回去。” 家就像一个安全的落脚地,一想到要回去,无论考没考过的人都觉得安心。 晏家父子俩一起住,便宜书童只能去跟其他同窗挤。 汪德渊现在可是红人,同窗们都愿意收留他……进过钦差大人行邸的狗都有编制,何况人呢? 若是关系处得好,将来就算不能中举,给钦差做个师爷,都能横着走! “哎呀呀,你们这么热情!说好的,我睡床,你们打地铺啊!”汪少爷得意地进了张有为的房间。 同是高邮七大才子,张三过了府试又如何? 还得喊他做哥哥! 狐假虎威这一套,汪德渊算是无师自通。 客栈隔墙有耳,晏珣没有拷问父亲。 盯着父亲一会儿,他摆摆手:“改日再说,累了这几日,好好睡一觉。” “对对对!”晏鹤年连声答应。 玄学的事,儿子半信半疑,那许多事就解释不清了。 至于身份有点多……人在江湖飘,谁没几重马甲。 第二天,众人在街头吃了早点,背着、抬着行李去码头。 考过的人说笑着:“八月院试,又要来一趟。若在扬州有房,索性住在这里好了。” “那不行……我娘子在家守空房呢!” 考不过的恨恨地说:“下一科府试再战!下次我去城中大小道观、寺庙都拜一遍,难道还不中?” “去平安坊土地庙,晏珣拜的是土地老爷!” 众人恍然大悟,县官不如现管,别拿土地不当神仙。 有晏珣代言,卖藕老道的土地庙香火更旺盛。 晏珣想起什么,对父亲说:“金大娘母女被人接走了,说是去京城……老道知不知道?” 晏鹤年怔了怔:“还有这事?我没听说,老道多半不知道。” 哟……老道帮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这回鸡飞蛋打了。 今后卖藕和香火钱,不用再补贴旁人,老道能大方一点吧? 晏鹤年打定主意,回去就拎一壶酒去探望老道,庆祝他解脱重担。 码头上,船夫已经候了好一会儿,见高邮师生们到了,高声笑道:“相公们来了,快上船!” 以前“相公”是宰辅的称呼,后来秀才也能称。 这话说得吉利,童生们听了都很高兴。 晏鹤年正要上船,岸上有人着急地喊:“晏鹤年晏大官人在吗?我家主人有请。” 正在此时,又有人抬着轿子到码头附近,高声说:“且慢开船,有请高邮晏大官人!” 晏鹤年停住脚步,转头大声问:“我是晏鹤年,不知哪家有请?”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互相争吵起来:“是我先赶到的!我家要请晏大官人!” “我家的事比较急……我若请不到晏大官人,回去得吃耳光呢!” 计划赶不上变化。 晏鹤年和晏珣面面相觑,都猜测这唱的是哪出戏。 汪德渊帮先生搬着行李,抬起头说:“昨日我跟盐商们游园,他们都说要邀请晏叔叔呢!这是赶得巧,再晚一些咱们就走了。” 高邮师生已经整装待发,都纷纷看过来。 没想到啊,这个才是高人! 晏鹤年向李开先道歉:“我和小珣停留几日,不能一起回去了。祝诸位一帆风顺!” 李开先点点头,“说好的我监督你读书,回来记得找我。小珣,你给令尊一份题册,让他做了给我检查。” 晏珣大声说:“好!多谢先生!” 晏鹤年:“……” 临别还要留作业,真不愧是做先生的。 父子俩送别同乡们,那一边的随从下人也打出了结果,由其中一家先请晏鹤年。 “家主人是金陵人氏,名叶重,和顾轻侯一样是盐商。去年石大人饯别宴,与您见过一次的。”叫叶大的仆从恭敬地介绍,请晏鹤年上轿子。 晏鹤年摇了摇头:“我一介白身,还是走路吧。” 有些规矩,当官的不讲,他却要讲。 朝廷规定当官多少品、年纪多大才能坐轿子,是爱惜民力。 卜算的人,更要有敬畏,否则算卦请神都不灵了。 叶大不敢勉强,让人帮晏家父子背行李,自己在前方带路。 晏珣说:“我先回有间客舍放下行李吧?好在我们刚退房,房间肯定还有。” 晏鹤年同意:“好!等我办完事回去找你。” 叶大就让人送晏珣回去。 他要请的是有奇奇怪怪背景、能让鄢钦差起身相迎的晏半仙,不是平平无奇的晏珣。 晏珣看父亲被几个人簇拥着,眼珠转了转…… 他从不怀疑父亲的专业素养。 那么有没有可能,父亲几家走一遍就挣到在扬州买房的钱? 咦? 可以先去看房了? 第88章 扬州的烟火 一大波客人退房,有间客舍的店家正忙着清扫房间、擦桌椅洗碗碟。 见晏珣去而复返,店家连忙走出来,“客人落下东西了吗?” 晏珣背着包袱说:“我和父亲还要再住几日……给我安排一间上房,原先李山长住那间!” 那间屋子宽敞又向阳,推开窗就能看到河上船来船往、波光粼粼。 他自己可以住差一点,爹在就必须安排好的。 “好勒!”店家高兴地答应,帮着搬行李。 他家客舍靠近府学宫,每年就是府试、院试期间最多人入住。 现在考生渐渐都走了,上房空着,能有客人来住最好! 店家的老母亲见晏珣年少,长得很讨老年妇女喜欢,笑眯眯地从挂在屋梁上的“饿杀猫篮”取出两块米糕—— “小相公吃糕!怎么端午要到了,你们父子不回去过节?” 晏珣道谢接过,回赠路上买的鲜果,原本预备船上吃的。 “有几家大官人请我爹堪舆卜卦,所以耽误几天。” “唉呀!你父亲一看就是有本事的!活神仙!”老妇人热情又健谈,“那天我听他们说,小相公是案首,可以直接进学?将来坐馆教书,就出息了。” 正在打扫屋子的店家探出头来,高声说:“您老又这样!小相公还要考举人、中进士,当大官的!” 他们家在这里开店,知道秀才中举有多难。 对于穷秀才来说,能够坐馆教书,谋一口省心省力的饭,已经很好了。 晏珣知道老妇人没有恶意,笑着听他们说话。 过了一会儿,店家走过来说:“上房重新打扫干净,您带的用具也安置好,坐在窗边读书做文章很舒服的!” 现在客人少,烧水煮茶之类的活,就不用书童,店家能安排妥当。 但他家是不包饭食的,想吃饭得出街觅食。 晏珣回到房间,在窗边远眺市井繁华,果然很惬意……不愧是李山长每年送考都住的房间。 现在他也住进来了。 噫~~ 这几天忙忙碌碌,都没空复盘。 他先将这次考试做的文章全部默写出来,反省得失……这句话可以写得更精炼,那里换个词更合适。 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学了没多久,想跟积年老童生竞争,唯尽力而已。 当然,他还是有天赋的,背书作文如有神助,毕竟是作者的亲儿子~~ 有人说在天赋面前,努力不值一提。 比如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让范进之流找老天爷说理去? 每默写出一篇文章,就在另一张纸上写批语、斟酌词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晏鹤年果然没回来,恐怕在外花天酒地……晏珣酸溜溜地想,爹在骗吃骗喝方面,有特殊技巧。 大明底层百姓,很多连一天两顿都难保证。 但扬州繁华,百姓都是一天三顿的。 一些贫寒人家,即使水煮石头都要发出“滋滋”响,不能让邻里看扁了。 吝啬鬼小珣打开上锁的箱子,找出一块银子又放下,拿出一串钱出门。 他画画挣的钱都由自己保管,卖肥皂的分红、爹挣的钱,都在爹那里。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爹存了多少钱,但爹平时大手大脚的,恐怕没多少。 对美食如数家珍、吃面都要三鲜汤底加料,像话吗? 这样挣多少都不够! 得娶个后妈进门当家才行。 刚走出房门,店家的小孙子举着两个老菱角壳做的小脚跑过来,“小相公有没有颜料?给小脚涂个红色,就像穿了绣花鞋一样!” 前几天客舍闹哄哄,小孩子都被关在后面院子,不让他们冲撞客人。 现在终于可以出来玩了。 晏珣笑道:“你做的?还真是尖尖翘翘的三寸金莲,我吃完饭回来给你涂。” 小孩子高兴地说:“我带你去吃饭,我知道一家的饭菜又便宜又好吃!我十一郎带过去的客人,买一送一!” 六七岁的小家伙,说起话来还挺有江湖气! 晏珣觉得有趣,就让小家伙带路。 在这里食宿都方便,就是价格挺高。 若是遇到合适的……比如一两银子的鬼屋、凶宅,还是买套房子划算。 去哪里找这样的笋盘呢? 又不禁想起自己那套已经还完房贷的凶宅,不知道便宜了谁? 小孩儿领着晏珣绕过两条街,到一处河边的小楼,大声说:“大嫂,给你带客人了!” 晏珣:……好家伙,原来是一家的。 店家笑着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打发他离开,领晏珣到临河的窗边坐下。 “客人看河上的小舟,系着鱼篓呢!你要吃哪条鱼,我们现杀现煮!”店家热情介绍,“鱼有贵有便宜,普通的就是青鱼……” “那就青鱼。”晏珣打断,“上一条青鱼、两碗饭。” 一想到要买房,他就有了攒钱的欲望。 店家果然从小舟上拎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鱼回来,在地上摔晕、带进厨房。 在窗边吹着徐徐微风,看到有人拎着篮子到河边买鱼、讨价还价,厨房里又传来滋滋啦啦的声响。 人间烟火熏陶下,饿得特别快。 晏珣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厨房,只见一个半大少年端着菜过来。 “您是十一郎带来的客人,青鱼还要等一会儿,先送一份干丝!”少年爽朗笑道,“小相公,我家的菜最好,你以后还要来啊!” 晏珣听到不要钱的菜,高兴地道谢。 客舍的小孩没说大话,真是买一送一! “十一郎”的名头果然好使! 在扬州,正菜还未熟之前,干丝先上桌给客人佐茶。 干丝是大白豆腐干切薄片再切细丝,用热水煮过之后,放青蒜米、嫩姜丝,淋上调料做的凉拌菜。 晏珣吃着凉拌干丝,青鱼也做好了,真的是又鲜又嫩,一点腥味都没有。 这一顿饭吃得很满足,就是有些超出预算。 晏珣腆着肚子走出饭馆,对自己说……晏小珣,你不是孤儿了,勤俭持家的性格要改改,不然老晏会笑话你的! 但另一个声音又说,勤俭持家有什么错?错的是大手大脚的老晏! 呜呼! 扬州虽好,花销太大。 想到爹出去做兼职,晏珣又有些纠结……花了爹挣的钱,就不好教训爹不务正业。 作为大孝子,唯一报答父亲的方式,就是把爹培养得更完美! 今科院试,他拿不拿案首不要紧,爹一定要中! 第89章 这后妈太好了 晏鹤年这晚没回来,叶家的下人过来说,家主人请晏大官人出城了。 “好几家都急着请晏大官人,我家主人索性在别苑设宴,请各家一起来赴宴。” “晏大官人三五日就回来,请小少爷不必担心。” 叶家下人恭敬地传话。 晏珣点头:“多谢叶老爷款待家父。我就住在这里,若有什么事,随时唤我过去。” 下人笑着应是。 这人走了之后,有间客舍的店家望过来:“是金陵来的叶大官人吗?他家可富贵,听说还是老太太当家。” “你连这都知道?”晏珣好奇地问。 店家笑道:“都是听你们这些赶考的相公说的。” 他知道的可多了,比如那姓汪的少爷是钦差大人的贵客、晏小相公家里养了只猫、好多人给晏大官人说亲…… 他平时不说,只是他低调! 晏珣便走到柜台边,问:“您老消息灵通,知道哪里有便宜宽敞,两进两出有前后院,房龄五十年以内的房子吗?” “小相公想买房?”店家问。 晏珣坦诚:“我和父亲要参加院试,若侥幸通过、成绩又还不错,就可以在府学进学。在扬州买套房子,进学更方便。” 店家笑道:“生员虽然进学,也不用真的在里面读书,岁考的时候过来就行。若是成绩好,补了廪生,每月发放廪米,足够食宿费用。” 晏珣挠了挠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还有个原因……家父若中了秀才,就要续娶。我想给他置办一套宅子,好娶新人进门。” 店家肃然起敬,只听说老子给儿子准备新房娶妻的,没听说儿子给老子准备的! 大孝子啊! “既然如此,我也说实话……小相公这要求,有点难办啊!”店家尴尬笑着,“便宜宽敞,具体是多便宜?” 晏珣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两?”店家问。 晏珣摇摇头。 “一百两?你这……” 晏珣接着摇头。 “十两?扬州真没那么便宜的房子。”店家瞪大眼睛,“小相公,您还是等着吃软饭吧,说不定新娘子陪嫁房子。” 晏珣只能叹惜。 在店家这里没得到好消息,晏珣觉得是店家消息不够灵通,看样子买房这件事,只能慢慢来。 爹若不回来,就不用住那么好的房间。 但已经定下,又不好意思换房,晏珣只能回房读书……至少住够本吧! 第二天,他开始整理给爹的作业。 今年院试的学政人选已定,果然是之前猜测的朱衡。 扬州城里,朱衡任福建学政时点评过的时文册价格飞涨。 晏珣买得早,省下不少钱。 院试和前面的县试、府试不同,只考两场,第一场正试,第二场覆试。 考试内容是八股时文,也就是明清科举中最重要的文体。 有人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这种说法或许有夸张,但八股文确实有可取之处。 晏珣从时文册选出一些经典的文章,开始“拆文”—— 从破题角度、承题的用典……到束股的结语,每一部分拆开,再尝试是否有更好的写法。 每拆完一篇文章,就写好心得,准备让父亲把这个题目重写一遍。 计划是让爹一天做一篇文章,回去请李山长点评修改。 学政不会出同样的题目,但可以研究其喜好和风格。 爹的基础按理比他好,人又聪明……只要用对方法,把爹卷成进士很有希望。 只要爹当上首辅,他就不用自己努力了! 到时候别说扬州的房子,京城的房子都能买啊! 晏珣对房子有一种执念,想到在京城买房,他连地段都想好了。 噫! 接下来几天,除了外出吃饭,他基本足不出门。 扬州烟火再迷人,哪里比得上书里的黄金屋、千钟粟! 这日,店家的老婆婆送了粽子来。 “我家包的粽子,放了咸肉和高邮咸蛋黄,小相公尝尝?” 晏珣礼貌地接过,“我最爱吃蛋黄咸肉粽,多谢老人家。”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晏珣,坐在门口:“小相公这么用功,肯定能中秀才的!你爹怎么还没回来?听说你想买房给你爹娶媳妇?” 晏珣说:“是啊!老人家您有介绍?” “有啊!”老婆婆拍着大腿,“我识得一个好姑娘,温柔贤惠不争财礼,你家就是不买新房也使得!” 晏珣:“……” 咳咳,为什么又是给他爹介绍媳妇的? “老人家,我爹已经在说亲了,对方是极好的小娘子,只是让我爹考中秀才就能成。”晏珣解释。 做人不能三心两意,他爹也不是随便的人。 老婆婆遗憾地站起来:“粽子八文钱一个。” 晏珣:“……好。” 不知道是不是念叨过王姑娘,这日傍晚,就有王家的人寻了来。 “晏鹤年大官人是住这里吗?”牛高马大的王二走进来。 店家抬头一看,这汉子穿着富贵,身上却带着匪气,连忙让小孩子去喊晏珣。 晏珣放下笔,关好门走出来,惊喜地说:“王二叔,是你!” 富婆姐姐的下人,给他送过五十两程仪的王二。 王二高兴地说:“我家大姐已经回了徽州,算着扬州府试该出成绩了,让我来送贺礼。好在我去了一趟顾家,知道你们还在扬州,不然我就往高邮去了。” “多谢王阿姨惦记!”晏珣请王二回房间,又解释父亲的去处。 王二赞叹:“晏六哥果然不同凡响,去哪里都是个人物!这些是六哥信里提过的,我家大姐让人找了好久……” 他说着把带来的小箱子打开。 晏珣以为又是朴实无华的银子,没想到居然不是。 “六哥说,这些作物是西洋人带来的,大明或许也有。我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王二叹道,“这些还是到处托人寻的。” 箱子里的是各种种子。 “番薯还没有找到。这是番麦,早几年大明已经有人种了,您看看是不是六哥要的玉米?这是花生、辣椒、苦瓜……” 王二一一介绍。 晏珣心情复杂……他随口说的话,爹放在心上;爹说的话,王姑娘就这么认真。 这些东西,玉米传入的时间较早,其他东西较晚。 王姑娘能找到,很不容易吧!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他这个做人儿子的都没办法反感父亲再娶。 算了! 富婆姐姐给得太多,把爹卖了吧! 第90章 家父胆大包天 王二走后,晏珣把装种子的小箱子推进床底阴凉的地方。 县试案首,富婆姐姐送了五十两;府试案首,后娘送了一箱种子; 让他不禁期待,乡试、会试,娘会送些什么? 噫! 吃软饭会上瘾的! 不行!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回去就找伯娘帮忙种玉米、花生、辣椒、苦瓜,自家院子挑着种一些。 至于像种田小说里那样,靠种番薯、玉米获得朝廷嘉奖? 在大明是不可能的。 因为玉米和番薯,就是在明代传进来的! 也有干实事的地方官着力推广,但并没有谁因此升官加爵啊! 当然,晏珣寻找这些作物不是为了升官加爵,是为了吃。 是为了造福百姓、振兴大明! 口号一喊,形象迎风高了三丈。 在晏珣的期待和担忧中,晏鹤年终于回来了,两手空荡荡,腰间的钱袋也没什么重量。 晏珣微微有些失望……富商比钦差还小气? 晏鹤年跟晏珣回到房间,笑道:“这间房好!坐在这窗边,品一杯茶、看江边日落,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晏珣面无表情地把笔墨纸砚摆好、取出抄好的题目。 落下几天的功课该补了吧? 我不信你做完这些题目,还有心情品茗看日落! 晏鹤年眼珠转了转:“哎?别急啊!你就不好奇我带回什么?” 晏珣说:“我只知道王姑娘让人送了一箱难得的种子来。情深义重无以为报,只有把爹送出去……所以,你不用挣扎了。” 现在,我跟娘亲是一伙的。 晏鹤年怔了怔,拖出装种子的箱子,一样样看过去,愣了好一会儿。 他就是在信里显摆厨艺时随口提了提,胖丫头……王妹妹真的让人去寻? “唉!她还是这么实心眼,会吃亏的。” 小时候的胖丫头讲江湖义气,千金重一诺,长成大姑娘还是这样,让他怎么放心? 晏珣抱着手臂看爹装……有女人对你死心眼,你偷着笑吧! “看书、做题,必须的!”晏鹤年精神一振,“不过,儿子,你先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拿出五张薄薄的纸。 这是五张比后世百元钞票稍宽、手感独特的纸。 上面是蓝色油墨印刷的字样,有天头地尾、骑缝章、银号画押、掌柜背书。 “这是银票?”晏珣惊讶地问。 晏鹤年说:“叫会票。上头有我的名字和存入金额,取钱的时候凭我的花押名章支取。这家恒通行,是徽商的银号,在扬州、金陵、京城等地都可以支取。” “认票又认人?” “对,若是异地支取,还不能立即兑付。银号会通过信件核验过画押名章才给钱。” 晏珣懂了,这会票相当于存折。 晏鹤年乐呵呵地说:“这一次干了一票大的,搬着那么多银子进进出出惹人耳目,我就到银号里开了户,分五张会票存起来。你以后去乡试、会试,咱们可以轻装上阵,去到那里取钱花销。” 看着会票上的金额,晏珣又惊又喜又害怕。 乖乖哩个咚,还以为爹空手而归! 惊喜来得太突然! 爹靠一张嘴,挣这么多钱真的没问题吗? 他像特工一样窜出去,打开门见外面没有人又立刻关上,然后到窗边探头探脑…… “爹!过来,咱们小声说话!不,咱们用笔写!”晏珣压低声音。 晏鹤年:“……好吧。” 小珣那样子,像只偷油的老鼠,还挺可爱的! 吱吱~~ ——我告诉他们,今年朝廷财政紧张,皇帝派鄢懋卿出来,不刮到钱是不肯收手的。他们必须忍痛割肉,先送走这个钦差。 但他们不能给得太利落,必须反复拉扯,显出“官逼民变”的态势,来年才好做文章。 明年鄢懋卿带回大笔银子,朝廷财政缓解。盐商们可以请两淮盐运使、南京御史等上奏折弹劾鄢懋卿,罪名都是实实在在的。 到时候兔死狗烹,皇帝必然会打压鄢懋卿。看在民意份上,将岁银降回原本的额度。 “割一年的肉换以后的太平,这笔买卖还是做得过的。”晏鹤年总结。 晏珣看着纸上的字,仿佛第一次认识父亲。 确切来说,每当他以为自己对父亲足够了解,晏老六就超出他的认知。 这份建议为什么值钱? 在于晏鹤年算了朝廷财政情况、更算了皇帝的心思。 富商们愿意花钱感谢晏鹤年,并不是立刻采纳这个建议……算得准不准,总得再打听打听。 但就凭晏鹤年这份见识和心机,就值这个钱。 割一年的肉送瘟神,还可以在皇帝那里卖个惨,顺便把鄢懋卿坑死。 这么算,就不会太亏。 “儿子,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晏鹤年摸了摸下巴,享受儿子惊悚的眼神。 晏珣深吸了一口气,问:“爹,其实你是中贵人吧?你是东厂的密探?” 破案了!一定是这样! 所以爹见过皇帝身边的红人陶仲文、能猜测皇帝的心思! 大胆假设,小心论证!他有充分证据! 说不定,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晏鹤年:“……你老子是不是太监,你不知道?好啊!我就知道,你一直想做太监的亲儿子!” 这臭小子,考个案首就飘了,居然怀疑起老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挑战,慈父晏鹤年第一次举起书要打儿子……不能举凳子,打疼了怎么办? 晏珣抱头跳到床上:“是爹你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 要是碰到冷酷的皇帝,揣测圣意就是死罪! 晏鹤年摆摆手,坐在窗边低声说:“大伙儿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哪个不是揣测圣意?都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给我钱,也是封口的意思。” “钦差还在扬州,他知道了怎么办?”晏珣嘀咕。 “盐商们不仅请了我,还请了另一个擅长扶乩的名士……当然,那个人就是掩人耳目的。总之,对外就是卜卦扶乩,鄢懋卿自己都算卦,难道不许其他人算?” 富贵险中求。 他的钱都是凭实力挣的。 晏珣想了想,事已至此,把钱退回去都没用……那就是上天注定他发财。 想想晏老六,先给钦差卜算挣了一笔,转头给对家算一卦又挣一笔。 “这是两头通吃啊!爹,你有这种天赋,不去当官真的可惜了!”晏珣跳起来,拉着父亲到桌子边。 绝不能让爹浪费天资! 而且爹胆大包天,得有官身护体,以防小人使坏! 他从柜子上拿起一根鸡毛掸子,严厉地说:“现在开始做题!” 晏鹤年:“要不,我们……” “就算是出恭,也得先写一篇八股文章!你给我尿裤子上!” 第91章 府试案首回家了 老顽童的种种诡计,晏小夫子一一识破。 偷懒是绝不允许的。 要是他考中了秀才,爹还是童生,那像话吗? 能挣钱就不用读书吗? 越能挣钱越要读书,有权才能守得住财。 晏珣盯着父亲做了一整天的题,他自己也不歇,就在旁边研究优秀时文。 渴了饿了,就让店家的小孩儿帮忙买烧饼、粽子、油端子。 小孩儿好奇地观察着屋内的情况,出去对家人说:“大哥哥可凶了,用鸡毛掸子敲桌子!他爹好可怜的,吃东西都还背书!” “不能吧?这当人儿子的。”掌柜好奇,亲自送了一回水。 出来之后啧啧称叹,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真有儿子抓老子读书的! 他要有这么个孝顺儿子,早就中状元了! 晏珣盯着父亲补功课,点头:“好歹做两篇文章,回去给李山长看,证明你这几天没有偷懒。我去定一艘船,咱们明天回去。” 晏鹤年重重松了一口气……他真的不是逃避读书,主要是长时间坐着伤肾! 他伸着懒腰问:“明天就回去?现在咱们有钱了,你不是想买房?” 晏珣说:“就是有钱了才不着急,慢慢打听着买一套满意的。长时间不回家,我怕乌云变成野猫。” 到时候小媳妇跟人跑了,岂不是呜呼哀哉! 再说,出门在外带着那么多钱,晚上都不敢睡! 晏鹤年:“……” 儿子不会真的把猫当媳妇吧? 他没有物种歧视,但是要考虑传宗接代……要不自己受累一些,再生一个小号? 晏珣到运河码头定好回高邮的船,父子俩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收拾行李退房。 店家送他们到路口,拱手道:“您二位八月院试还来,父子俩齐中秀才,我家客舍也沾一沾喜气!” 晏珣道谢,“到时候还是住你家……若有好的屋子也给我留意着,我给中介费。” “好!”店家满口答应。 ……就是小相公那要求,怕是全城也找不出合适的。 他回到客舍,老婆婆站在门口问:“真的走啦?你没再提一提亲事?晏官人仪表堂堂,做我女婿多好!” “人家有主的,您老别想了!再说,你看晏小相公那么严厉,做他后娘日子难过呢!” 老婆婆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晏珣和父亲上了船,看着扬州城渐渐被抛在身后,心情非常喜悦。 这一趟扬州之行,收获了“案首”,还收获了好多的钱和难得的种子。 “咱们回去祠堂拜谢祖先,给你祖父母和母亲上坟,再去车逻,给你外祖父母上香。”晏鹤年突然说。 “应该的。”晏珣同意。 祖宗们这次很给力,得请祖宗再接再厉,保佑爹中秀才。 小客船荡漾着,父子俩坐在一起看书,吃些鲜果点心,悠哉悠哉回到高邮。 坐船比坐马车,总是多了几分诗意。 若是夜晚,还能体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趣。 高邮城一如既往,在运河高高河床的底下。 站在码头上就能俯瞰满城烟火。 这个城,和晏珣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再过几十年上百年,也依然如此。 “走了!回家去!”晏珣挥了挥手。 晏鹤年在码头请了个挑夫挑行李,自己背着贵重的东西。 挑夫很健谈,边走边说:“住在平安坊啊?你们坊的打更人李四我认识,他前两日闹了笑话,被人家的狗追了一路!” “什么笑话?”晏家父子问。 “嘿!人家夫妻正在办事,他站在屋外窗下听墙角,刚好月光照到……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光棍汉子饥渴难耐,听墙角也只是隔靴搔痒啊! 晏鹤年笑着说:“真是不应该!” 李四这个人消息很灵通,晏鹤年都去买过几次消息……原来是这样打听到的。 人在江湖飘,混口饭吃不容易。 他们这次回来得巧,傍晚家家户户在做饭,到仓米巷附近就听到鸡飞狗跳猫叫声。 挑夫把行李送到晏家门口,收了钱就走了。 晏珣打开门,高声说:“乌云,我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喵喵~~” “喵喵喵~~” 一群猫叫声在院中响起。 晏珣望过去……一、二、三、四、五,好家伙!足足有五只猫! 果然不愧是兰陵喵喵声的家! “乌云!你一脚踏四船,还让他们登堂入室?”晏珣痛心疾首,“开后宫是不允许的!” 本文会被锁的! 乌云:“……喵喵?”你真污! 晏鹤年笑着摇摇头,搬着行李回房,检查各处门窗有没有不妥……小珣是孩子,就跟小猫玩吧! 在乌云面前稚气十足的儿子,比盯他读书的晏夫子可爱多了! 邻居张婶听到笑声走过来,“前段时间连日下雨,小河的鱼都跑到岸边菜地里。乌云可厉害,天天捕鱼回家,这几只猫都来跟它讨吃的。” 就是富婆包养小白脸。 “你行啊!”晏珣拎起柔光水滑的乌云,狠狠地撸了撸:“以后哥能不能吃鱼,也看你了!” 既然能包养那么多小白脸,不介意养他这个正宫吧? 晏鹤年听了也很骄傲,软饭真香! 他高兴地说:“多谢大嫂子帮我照看乌云,我从扬州带了几样点心,你拿回去给小孩子吃!” 张婶连连说不用,但晏鹤年一定要给,她只能收下。 晏大官人就是大方,这些糖糕蜜饯,值四五十文! 张婶走到门口,又说:“瞧我这记性!小珣考中府试案首了吧?恭喜晏大官人!” 其他邻居端着碗出来吃饭,热情地说:“是新科案首回来了?咱们平安坊都传遍了,仓米巷的晏小郎是府试案首!整个扬州第一!” “何止平安坊,高邮城都传遍了!双河村晏家,来了好几次人,都是要贺喜的!”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晏珣,语气都是羡慕。 谁家养了个这么优秀的儿子,能不骄傲呢? 之前还有人可怜晏鹤年鳏夫带儿子,日子过得粗糙; 也有人可怜晏珣没有娘,恐怕吃不好穿不好…… 现在看来,是他们肤浅了。 晏珣抱着乌云连声谦虚:“还有院试呢!如果我和父亲考中秀才,还请诸位高邻赏脸来喝两杯!” 张婶笑道:“记得单独给我的席面!” 小珣院试是稳的,主要是晏鹤年。 “忘不了。”晏珣高声说,“爹!你看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你一定不能让众高邻失望啊!” 晏鹤年:……知道了,尿裤子都得憋着! 儿子站在后娘那边后,变得更可怕了! 多么惨痛的觉悟! 第92章 读书人的排场 晏家父子回来第二天,汪德渊和平安就寻来了。 “我让主街程大夫的小药童盯梢,晏哥哥一回来,他立刻给我报信!” 汪德渊大咧咧说着,在井边探头探头……现在人们都说,晏珣中案首是女鬼报恩,这口井是有福的。 不知喝了井水能不能变聪明? “你这次众目睽睽之下这样那样,你爹娘还敢放你出门?”晏珣好奇地问。 汪徳渊得意,“我爹说吃亏才能长见识,有没有我都不改大局。他还夸我琵琶弹得好呢!” 平安小声说:“姨娘有孕了,家里顾不上管他!” 汪三老爷把分散投资玩明白了! 看小汪的状态,已经想开。 晏珣见平安跟在汪德渊身边,又问:“平安,你不是赎身出去了?” “是啊!但我还给汪哥做书童!”平安坦荡地说。 汪德渊嘿嘿笑:“你看他不是瞎折腾?费劲赎身出去,发现外面活计不好找,赁房子还要钱,还是给我做书童好。” “那不一样!”平安解释,“以前是养子,现在是雇工,我随时可以不干的!我也不是找不到活,只是舍不得哥!” 这话说得动听,汪德渊眉开眼笑。 可平安接着说:“哥如果还累我挨打,我就出来给晏哥做书童。秀才公总得有个书童打伞!” “那你就叫晏平安?” “我又不卖身,改什么姓?还是李平安!” “呵呵,你户籍上还是汪平安……没改过来呢!” 两人就这样在晏家吵了起来。 晏珣摇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前些日子雨水多,院子里杂草茂盛,他要锄干净来种菜。 小小的院子,就种几棵辣椒和苦瓜,过两个月就有新菜吃。 汪德渊还在嚷:“我怎么听说你认卢掌柜做义父?想在书坊蹭书看吧?卢平安!” 三姓家奴没错了! 平安忍无可忍,鼓起勇气干了一件日思夜想的事……以猛虎下山之势把汪德渊扑倒。 “平安!你弑主!” “我顶多不干了!” 两个人滚成一团,晏珣扔下锄头:“差不多可以了!有这力气过来帮我锄地!在别人家打架,你们学的礼呢?” 平安一愣,使劲推开汪德渊。 汪德渊委屈地撇开头,眼眶都红了……平安真的敢打他!真的敢!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不稳重?都十七八的人了,又不是十三四岁小孩,君子动口不动手不知道?” 晏小夫子老气横秋地数落,“你们来我家,就是来打架的?” 汪德渊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兄弟们说,明天在小蓬莱茶馆聚一聚,庆祝你得案首。你一定要去啊!” 晏珣摆摆手:“我爹今天去置办祭品,明天一早我们回村里!族学那里我都告了假,哪里还有空去茶馆。” 祭祖是正事,汪德渊只能遗憾地叹气:“你不知道吧?那个说书人老山,改行胸口碎大石了,就在茶馆门前……你不去看看?” “他以前不是给书坊写小说?”晏珣惊讶地问。 “这我知道!”平安跳起来,“他的书卖不出去,书坊不肯印了。生活不易,江湖卖艺。” 晏珣:“……好惨。” 好歹相识一场,有空真得过去捧个人场。 “所以说啊,有些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以为识两个字就了不起。在外面混口吃的容易吗?”汪德渊意有所指。 平安眼珠转了转:“晏哥,我给你做书童吧?相公不能没有书童啊!” “此言怎讲?”晏珣扶着锄头问。 说到读书人的体面,平安心心念念,掰着手指细说:“举人老爷坐两人抬的轿子,要有书童随从打伞,摆排场就要四五个人。” “乡下的举人,更讲究体面。听说车逻有个吴举人,出行坐四人大轿,还有举着‘孝廉’、‘乡魁’回避牌的,不过进城就不敢这样,会被人骂的。” 他说着,看看这个小院子:“晏哥中了举人,光是摆排场的,你这屋子就住不下。” 进士的排场,太遥远了,平安还不敢想。 “原来如此。”晏珣更坚定了买房的决心。 爹是一定会中举的,得把排场摆起来。 “穷秀才没什么进项,安步当车没人笑话。但相公的伞和普通人的不一样,是锡顶的……” 平安向往地说,“暑日雨天,书童打伞,银光闪闪,就知道是秀才公出门。”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晏珣想了想,爹那样仙风道骨的人,自己打伞是不像话。 “你若是无处可去,就来我家做书童吧!不过我家的工钱恐怕比不上汪家……” 汪德渊轻咳两声打断:“我没说赶他走!平安,跟我看胸口碎大石去!” 平安一脸纠结,还是跟在汪德渊身后告辞。 晏珣:“……” 为什么说“疏不间亲”? 别人打完架就和好了,你若从中说了什么,岂不是枉作小人? 来都来了,居然不帮他锄地,哼哼~~ 晏珣举起锄头,继续忙碌。 小小的院子,忙活小半日就收拾好了。 晏珣把辣椒种子、苦瓜种子分开种下,覆土、浇水…… “这样就行了吧?” 种地这方面,他是生手。 谁叫他上辈子是文艺青年,若是农业专家,现在说不定……在双河村种地。 晏鹤年挑着各样祭祀用品回来,见院子打理得有模有样,欣慰笑道:“我儿就是优秀,干什么都好!” “不知道种不种得活呢!”晏珣没这么乐观。 晏鹤年说:“不是还有种子吗?让你三伯娘种,她最会种菜。” 阿桂嫂靠着种桑养蚕、种菜,拉扯大几个孩子。 “烤玉米、榨花生油、辣椒炒肉……”晏鹤年畅想着,“对了,苦瓜怎么吃?” 晏珣:“我也就提了一嘴,你怎么让王阿姨去寻?” “啊?我也是顺口一提,大概是添头吧,这个比较好找?”晏鹤年摸了摸下巴,“我写一封信问问。” 晏珣:……呵呵。 想写信就写信,还找借口。 不过,想到平安今天说的排场……爹的亲事迫在眉睫。 虽然在扬州干了一票大的,但接着买房雇人、进京赶考,开销很大啊! “爹,不是我说你。情信不是这样写的,不是吃就是喝,养蟋蟀、放风筝?说出去让人笑话。” 晏小夫子老气横秋地说,“你好好做一篇八股文,若我满意了,就教你写情信。” “你还会写这个?”晏鹤年震惊,“你以前不是单身汉?” 晏珣:“……” 摔! 那不是表白被拒了嘛? 写情信跟结婚,有必然联系吗? “你想不想学?”晏珣抱着手臂问。 晏鹤年忍着笑说:“好!我跟你学。” 小珣这把猫当媳妇儿的,还懂花招? 他倒想看看,小珣这小子是怎么追求女子的……写情信?哈哈! 第93章 有人抢着当书童 双河村的人都说晏老四近日发呆,每天到村口野码头转悠,等“报喜船”。 “老四!中秀才没有报喜船的,要中举才有!你还得等呢!”旁人取笑。 晏松年说:“我侄子中了府试案首,就是最大的喜事!老六的船回来了,就是报喜船!” “嘿……这晏老四!”众人笑着走开。 往日是谁说小珣七月出生,八字不好、刑克六亲? 现在小珣中了案首,就是亲侄子了? 阿桂嫂养在膝下的侄子,叫作阿豹的,是个顽皮孩子,跟在晏松年身后。 两人在河岸上踮起脚张望,见一艘小船过去,又不是……晏松年失望地叹了一声。 阿豹笑嘻嘻地说:“四叔,你不是把六叔卖了一回,还有脸等船?你还想讨喜钱呢?” “小孩子胡说!我跟老六感情好得很!”晏松年摆手。 ……嘿! 他进城卖鸭子,听县衙的人说,老六是宫里出来的。 官差说的话,没有十成十也有九成九,他顿时有了个念头……让自家小儿子常欢给老六做书童。 当初小珣傻嗨嗨的,他就想把常欢过继给老六。 现在也不迟嘛! 老六最疼小孩子,常欢跟着也能吃香喝辣的~~ 自家人不用太讲究,包吃包住、四季六身衣裳,每年给个二三十两的工钱就可以了。 阿豹看晏老四傻笑,瞪大眼睛……四叔中邪了? “有船!船头站着的,是珣哥!”阿豹跳起来说。 晏松年也跟着跳,很快反应过来,拍了阿豹一下:“你回去!喊你常欢哥来!” “我才不!你肯定想拿喜钱!”阿豹往前走了两步。 晏珣站在船上,远远看见村口码头有人对自己招手:“咦?是四伯和阿豹?他们怎么凑在一起?” 晏老四想霸占自家老宅,跟虎头兄妹几个水火不容啊! 晏鹤年念念有词地背书,对外界一切置若罔闻。 亲身体验过,才知道晏小夫子有多可怕……今日这篇文章背不出,他就只能吃咸蛋白! 儿子吃蛋黄,老子吃蛋白,还振振有词蛋白更养人。 呜呼!苍天负我! 今日坐的是邻村的船,艄公也是熟人,招呼着:“双河村到了!晏老六,你儿子中了案首,怎么你在发奋读书?” 这不对劲啊? 晏珣笑道:“我爹说,他不能比我差,要发奋图强,一举考过院试、乡试、会试……进士及第呢!” 艄公敬佩:“有这些的爹,难怪儿子能中案首!” 晏鹤年:……我不是!我没有!他瞎说的! 船稳稳地靠岸,有两个进城卖菜的大婶挑着竹篓下船,晏家父子也挑箩筐下船。 晏松年和阿豹都过来帮忙。 “小珣!四伯可等到你了!”晏松年热情地说,“村里人人都知道,我天天在这里等报喜船呢!” “老六!你可真是老来旺、享儿子的福了!我们村多久没人中举了?当初祖父走的时候,还拉着你的手,说等你立旗杆!” 说到动情处,他抹着没流出来的眼泪。 晏鹤年哼道:“是啊!祖父走后,我要继续读书。你说我只会淘气,读书只是浪费钱,不如早点回家养鸭。我读书花你的钱了?” “那不是……”晏松年语塞,又梗着脖子说:“你就是淘气啊!带着我偷七爷爷的罗汉豆,逃课下河摸鱼!” 堂兄弟见面分外眼红,少不了翻旧账。 晏珣:……对父亲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这个家没他真不行。 好在,晏松年怀着目的而来,不敢真的得罪晏鹤年。 怼了两句,他又开始变着花样夸晏珣。 首先从祖宗夸起,都是晏家列祖列宗能干,在下面干赢了其他人家,保佑小珣中了案首…… 阿豹啧啧两声,帮晏珣挑箩筐,小声说:“珣哥,我看四叔憋着屁呢,六叔别被他骗了。” 晏珣忍着笑:“就凭他?还骗不了我爹。” 尽管他不想承认,但爹真的不是好人。 回到老宅略坐了坐,晏鹤年就带着儿子去祠堂祭祖、上坟。 清明期间,晏珣忙着县试,现在要补回来。 晏松年一直跟前跟后,又让儿子常欢挑祭品。 常欢翻了个白眼,一溜烟跑了。 晏松年连忙追出去,揪着儿子耳朵小声说:“不是说好了,给你六叔当书童?” “疼疼!”常欢呲牙咧嘴,“我打听过了,书童就是下人!家里又不是穷得吃不饱饭,我才不要做下人!” “胡说!你是侄子,还能签养子契?书童不过是打打伞、伺候笔墨,不比种地养鸭舒服?” 晏松年苦口婆心地劝说:“将来他们真的当官,你就是侄少爷!出去比一般的师爷还威风!难道你说师爷也是下人?” 常欢心动了。 戏文里的师爷,都是狐假虎威、奸诈狡猾,一个个可威风了。 “但……六叔和小珣真能当官?”他犹豫地问。 “那还能假?府试那日,祖坟冒青烟了!”晏老四拍了拍常欢的头,“快追上去,别让阿豹抢了先!那猴儿精乖得很!” 常欢连忙追出去。 其实……祖坟冒青烟那天,是他偷了邻家的鸡在山上烤了吃。 不知哪个眼尖的看到了,恰逢小珣中了案首,大伙儿就认定是祖宗显灵。 晏珣不知道,居然真的有人盯上书童这份有前途的事业。 想走极品家丁路线? 他跟父亲在祠堂祭祖,又挑着祭品上山……虎头、阿豹送到半山就停步了。 “我们回去打一篓鱼、钓一些虾,给六叔和小珣加菜!” 晏鹤年笑道:“当心些,别往水深的地方去。” 阿桂嫂把几个孩子养得很好,老了也有倚靠。 虎头、阿豹大声答应,跑到山脚下碰到常欢,就拉着一起去打鱼。 常欢:那就一起去? 摸鱼人,摸鱼魂,摸鱼方为人上人! 晏珣跟着父亲祭拜祖父母,到了母亲坟前,又涨见识了! 老爹唱了一曲《满江红》! 辛弃疾那首“老子当年……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 在亡妻坟前称“老子”,还是你豪迈。 接着,晏鹤年又开始唠叨: “……就是这样。王妹妹你还记得吧?那个大胖丫头……她对小珣挺好的,送了几次礼物,都和小珣心意。” “你若同意我娶她,今晚就给我托个梦;若不来相见,就是默许了?” 晏珣:……有没有一种可能,娘已经投胎了? 你真是六,行不行都是你说了算! 第94章 欢天喜地晏家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高邮湖边长大的孩子,都有特殊摸鱼技巧。 阿豹和常欢争着给晏珣看自己的收获…… “虾爱躲在湖岸石头边,如果到湖心去,别想钓到!别人用蚯蚓钓,我用饭粒,咱们就不用吃蚯蚓啦!你看这只虾还抱着饭粒!” 阿豹举着一只大虾,晏珣看到那只虾果真抱着半粒饭。 他竖着大拇指:“行家啊!” 常欢不甘示弱:“我用米虫钓的鱼,也很干净!珣哥,你跟我学钓鱼,一辈子不愁吃的!” 晏鹤年正在杀鸭,含笑看着这一幕……兄友弟恭啊! 就像他当年跟晏老四一样。 晏松年带着两个大儿子,正在掌勺…… 晏鹤年带儿子回乡上坟,要安排几桌菜,请近支族亲吃一顿。 不算摆酒,就是自家人高兴高兴。 有上坟丰盛的祭菜,再杀些鸭、鹅,加上鸭蛋、青菜,摆几桌很方便。 晏松年是亲堂兄,作为自家人,他很自觉来帮忙。 “不是我吹,老六装神弄鬼比我强。但要说做鸭,他下辈子都赶不上我!今天给你们见识见识!” 嘈杂的炒菜声中,晏松年的声音格外响亮。 晏鹤年一手杀一只鸭,干脆利落,大声说:“你换几样做法!给大家都尝尝!” 女眷和小孩子们择菜、拔鸭毛,见到晏鹤年杀鸭不用刀的手法,都觉得脖子一凉。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手法也可以杀人? 阿桂嫂在杀鱼,见晏珣也过来帮忙,和蔼地说:“我们小珣明年中举人,就是老爷了!” “当初你娘临走前,嘱咐你爹一定要再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过好自己的人生。你爹不肯找,是放心不下你……怕有了后娘和新的孩子,你过得更艰难。” “小珣,你现在出息了,将来外地当官,你爹总不能跟着去?他身边有个人陪着也好。” 晏珣一开始以为三伯娘只是随口闲谈,听着听着反应过来…… 哟?以为他拦着爹续娶? “伯娘放心,要说我爹续弦,我比他还高兴。” 一想到后娘可能送的厚礼,他都想直接把爹洗白白送上船。 阿桂嫂:“……真的?我上回进城卖菜,遇到你家邻居,她说给你爹介绍,你爹又拒绝了。” 没道理啊! 哪只猫儿不吃腥,哪个鳏夫不想续弦? 以前是怕后娘欺负傻儿子,现在儿子不傻还有什么顾忌? 三姑六婆们想不通,就觉得是拖油瓶晏珣从中作梗。 晏珣叹气:“张婶介绍的,都是四十左右的寡妇,虽然有的风韵犹存,还带着丰厚嫁妆。但我爹这个人,他喜欢年轻的。” 竖着耳朵偷听的妇人全都恍然大悟! 哟嚯! 看不出来啊! 老六如此专一,从十八到八十岁都喜欢年轻的! 晏鹤年:……总觉得大家的眼神奇奇怪怪。 晏小珣又在造什么谣? 饭刚准备上桌,长房晏长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入席。 他姿态摆得高高的,伸手招呼晏珣:“小珣来!这是大伯奖励你的!大伯可不像你四伯,死扣死扣的!” 他拿出红绳系的一串钱,足足有一百文,看得他家长房嫡孙眼珠都红了。 晏珣高高兴兴地接过,请晏长年上座。 无辜被牵连的晏松年气不过,悄悄拿起晏长年的拐杖,藏在柴堆里。 ……让老大装! 前些日子河里涨水,老大把拐杖一扔,提着渔网冲在最前面,全村就他家打的鱼最多! 姓晏的都是人才,谁也别说谁! 众人热热闹闹地吃饭,有恭喜晏珣、祝他早日中举的,也有夸晏松年的鸭做得好,可称双河村第一鸭王…… 晏松年给了晏鹤年一个得意的眼神。 吃完饭,晏长年四处寻找自己的拐杖,瞧他东奔西走的,根本用不着拐杖啊! 长房嫡孙都说:“爷爷别找了!昨晚你还嫌它碍事,差点绊倒你!” 晏长年瞪眼:“……那也得找!你们哪个坏小子藏起来的?帮爷爷找出来,给一文钱!” 一口肉还没吞下去的常欢立刻窜到柴堆旁,抽出拐杖:“大伯!一文钱!” “好啊!肯定你是藏的!” “大伯冤枉好人!你若再给一文钱,我告诉你是谁藏的!” 晏长年咬牙:“……行!” 常欢接过钱,爽快回答:“我爹藏的!”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走路都要拄拐的晏长年健步如飞,撵着晏松年跑出两里地。 晏珣:……他知道为什么父亲读书无成了。 叔伯们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在这种环境中怎么读书? 爹没有他真的不行。 “小珣!跟咱们去玩!荡一艘船到湖里,采荷花!” “做什么?”晏珣问。 “吃啊!老的花瓣不要,取里面嫩嫩的花瓣,用油炸一炸,可香了!” 几个年纪差不多的族兄弟不由分说,拉着晏珣往外跑。 好吧……若住在村里,连他也无法安心读书,诱惑太多了。 阿桂嫂见晏鹤年搬桌椅,连声说:“不用你忙!你快去看书!小珣说,你中了秀才就能娶妻!” 晏松年正好跑了回来,诧异地说:“老六要续娶?以前巢湖孙二娘好大的家业,招你入赘你都不肯。现在是哪一家?能比孙二娘更有钱?” 老六这个人,就是有吃软饭的福气。 不服不行。 晏鹤年汗颜,“莫胡说!当初孙妹妹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说到现在!现在要议的,没成之前绝不能让你们知道!” “又是哪个妹妹?”晏松年很好奇,“难不成这次是姐姐?” 阿桂嫂说:“不是!老六喜欢年轻的!” 顿时,农家院落里响起哄笑声。 晏鹤年明白了……肯定是儿子宣扬的! 但他死活不肯说出王妹妹的姓名……免得以后不成,又被这些人说。 晏松年眼珠转了转……老六要续娶,看来真的积攒了不少家业。 既然如此,自家作为最亲的堂兄弟,怎么都得沾点光。 他把晏鹤年拉到一边,沉痛地说:“常欢那小子,你也看到了,连老子都能出卖!都怪我们宠坏他!我想让他给你做书童,你调教几年,他也能像小珣那么出息。” “他什么都能卖,不是像你?”晏鹤年抱着手臂说。 晏松年:“……我跟他不一样!他还偷鸡摸狗的,为此被村里人骂过好几次。这么下去迟早出事,连累你跟小珣的名声啊!” “唉!我晏松年一辈子堂堂正正,当初想要你的宅子田地,也是光明正大直说,没有背地里使坏啊!” 反正他是直接要,老六不给他就闹! 晏鹤年:“……我还得表扬你呢?” 第95章 神秘的外祖和舅舅 离开双河村,晏鹤年身边多了两个侄子……阿豹和常欢。 两人一个挑箩筐,另一个赶紧背书篓……六叔说了,谁的表现好,到年底就留下谁! 将来能不能做“侄少爷”、“首席师爷”,就看这半年的表现了! 晏鹤年把内卷玩明白了。 晏珣看着族兄弟们热情洋溢地干活,有点懵。 给爹请一个书童,他是同意的……再苦不能苦父母,再穷不能穷教育。 但他自己就不必了。 范进中举前有书童打伞吗? 老范中了秀才,岳父胡屠户提了一副大肠一瓶酒来贺,还要骂他“现世宝穷鬼”。 嘿! 活成这样,还想有人打伞? 但父亲做事自有道理,孝顺儿子不能拆台。 常欢原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毛病。 晏鹤年吓唬:“我招魂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你若不老实,我就招个好的魂取代你!到时候,你一个游魂,看着别人上你的身、霸占你的爹娘、你的家!” 常欢悚然一惊,随后惊恐又怜悯地看着晏珣。 可怜的人哦,你是怎么被六叔搞过来的? 六叔不是人啊,连儿子都不放过! 晏鹤年走过来拍头:“想什么呢?小珣当然是我儿子!道祖在上,我还能找错儿子?” 不是他的儿子,能有那么聪明、那么孝顺? 三清来了,这都是他的儿子! 晏珣:“……” 我什么也没说,就觉得姓晏的都奇奇怪怪的,恰好我也姓晏。 从双河村回来后,晏珣跟父亲去了车逻,祭祀外祖父母。 路上,晏鹤年少有的沉闷,还气呼呼的。 “爹?你若有什么难处,就不去?”晏珣小声说。 父亲很少提外祖家的事,只说过舅舅离家出走。 他不知道当年发生什么事,若有什么不愉快…… 晏鹤年叹了口气:“你外祖父杨公,就是现在提起他,江湖上没有一个人不佩服的……” 杨镇年轻时去松江府做买卖,恰逢倭寇入侵,他主动找到郡守,请求捐赠所有财产充做军饷。 郡守说:“你是外乡人,若钱财捐完了,还如何做买卖?” 杨镇说:“倭寇猖獗,这买卖不做也罢!” “你总要留些盘缠回乡。” “我不回了!我把自己也捐了!从军杀贼。” ………… “你外祖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当场就展示武艺,郡守见他身手不凡,允了他从军。直到战事结束,他才回乡。” 晏珣听得热血沸腾,问:“后来呢?” “杨公在战场上受了伤,回来后身体就不太好,寻医问药……渐渐败了家业。后来你外祖去了,你外祖母和母亲,辛苦拉扯你舅舅、供他读书。” 他三言两语地陈述,但晏珣可想而知母亲和外祖母当年的艰难。 说起小舅子,晏鹤年咬牙:“杨世安读了几年书,也该体谅家里艰难!可他某一天突然留了一封信离家出走,说去报父仇。” “当时你外祖母托我去寻他……我四处打听,不知他是上了海船,还是去从军?” “可是,一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怕不是掉进海里喂鱼了!” “因为他,你外祖母哭干了眼泪。你母亲临死前,除了放心不下你,就是惦记他。” 晏鹤年越说越气! 晏珣拍了拍父亲的背,“爹别气……其实你是担心舅舅吧?咱们以后继续打听,若人活着,总有一天能寻到。” 除非是入赘女海盗了,有家不能回~~ 晏鹤年猛虎叹气……他和杨芸指腹为婚,两家是故交,他把杨世安当亲弟弟。 说是生气,更多的是担心。 连花生、辣椒都找到了,杨世安还是杳无音信,怕是真的……没了。 晏珣想,有外祖的事,父亲就算跟海盗有关系,也绝不会勾结倭寇! 而且,外祖父年轻的时候……“海盗汪直”还没出道,无论如何不是仇家。 外祖父竟然是这般汉子! 船快到车锣,晏珣突然担忧,外祖父母的坟没人照管,会不会很凄凉? 可到了之后,晏珣发现情况比他想的好。 外祖父母的坟不仅有人照料,还有一个住在茅屋守坟的老汉。 老人看到晏珣很高兴:“这是大哥的外孙吧?真是好相貌!瞧这眉眼,跟当年的杨老大一模一样。” “我在这里守坟,把杨家的几亩地佃出去,除了糊口还能攒些钱。将来世安回来,给他娶媳妇。” 这是杨镇当年的义弟。 晏鹤年和晏珣都恭敬向他道谢:“您老高义!” 陪着晏珣来上坟的常欢和阿豹见气氛沉重,一路没敢说话……此时却被一个老人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就连奸滑的常欢都抹着眼泪说:“珣哥,以后你先走了,我也替你守坟。” 阿豹跟着点头。 晏珣:……谢谢。一点也不感动。 晏珣认真上香,默默地说,我会照顾好父亲,也会尽力寻找舅舅。 你们放心! 晏鹤年要给老汉一些买菜钱,老汉坚决不肯收! “给小珣留着娶媳妇!他也是杨老大的血脉!” 一家人带着惆怅和感伤回家,日子还是照常过。 晏鹤年对常欢和阿豹一视同仁,给小珣做衣服,也都有他们的份。 每个月还给他们出工钱,晏珣都没有定时领零花钱呢! 常欢和阿豹干活更卖力。 晏珣每日去汪氏族学读书、晏鹤年也要去找山长李开先一对一辅导,两个书童就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做饭、侍弄蔬菜。 还抢着喂猫。 他们都知道,这是小珣的媳妇儿,必须讨好! 有了黑猫的耳边风,还怕小珣不留下自己? 乌云:……喵? 姓晏的两脚兽都奇奇怪怪的。 时间悄悄的过去,到了七月。 七月初七是晏珣生日,因为生在这个日子,一直被晏松年说八字不好、刑克六亲。 晏鹤年冷哼:“老四懂什么!李煜就是七夕生的,还做皇帝呢!我儿生的日子巧,一辈子逢凶化吉,只从这巧字来。” 晏珣:……我不叫巧姐。 不过,李煜虽然是皇帝,命确实不好啊! 封建迷信,对自己不利的就不信。 晏珣坚信自己命好,否则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好的爹? 过了生日,他就满十六周岁。 但此时的人都讲虚岁,他可以对外称十七八,更方便说亲。 邻居张婶已经放弃给晏鹤年说亲了,开始盯上晏珣。 “小相公,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十四五的年纪……” 晏珣连忙说:“不急不急!过两年再说。” 十四五啊! 三年起步,从重处罚。 张婶以为少年人面皮薄,就去找晏鹤年。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中举之后,说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还是等中进士,让富商榜下捉婿?” 吃软饭的计划,晏鹤年安排得明明白白。 晏珣:“……我就是觉得,十四五的年纪太小了。” 晏鹤年懂了……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十送金山! 这件事且慢慢来,最好找个有金山的。 一劳永逸。 第96章 院试前的狂欢 晏鹤年曾说,高邮的元宵没有外地热闹。 因为在这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是夏秋之交的迎神赛会,当地人叫“迎会”。 七月半,就是“赛城隍”的大日子。 到这个盛大的节日,各家私塾都放假,就连李开先都给一对一辅导的学生放假。 “晏贤弟见多识广,文章豪迈又有灵气,比令郎还强一些。今科院试,不出差错是能中的。” 李开先很欣慰。 将来晏家父子齐登科,他这个先生脸上有光啊! 到时候,一定要去夏言坟前喝两杯……谢谢你把我赶出朝堂! 想不到吧?我的学生回来了! 晏鹤年诚恳地说:“都是夫子教导得好。” 呜呼!天知道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晏小夫子加李老夫子,督学效果是一加一大于二啊! 他现在还觉得头皮疼呢!悬梁后遗症! “夫子!小珣种的苦瓜,我明日给你带过来,这种菜夏日吃可以解暑。” 给夫子送苦瓜,他是很有诚意的! 李开先听说是一种原产南洋的新鲜蔬菜,也有了兴致……不知道生吃味道如何? 到迎会的日子,高邮城真是万人空巷,比元宵节沸腾几倍。 凡是城隍所经过的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做好准备: 挂灯笼、燃香烛,在店堂前面摆好长凳,有楼的就把楼窗全部打开,等着看迎会的东家或主顾。 晏珣和同窗好友们挤在小蓬莱茶馆,等着迎城隍。 夏秋之交,又是瓜果成熟的季节。 来看迎会的人都会带上各种鲜果,也有赛瓜果的意思…… 街上叫卖着“卖奶奶哼了,又甜又面的瓜!”、“卖西瓜了!不甜不要钱!” 晏珣:……给我来个不甜的。 同窗们把自家带的瓜果摆在桌上,晏珣拿出几个苦瓜。 熟透的苦瓜金黄色,剖开之后,里面的籽有一层红色的囊包裹着,血红血红的,看着很刺激。 “好不好吃?”汪德渊好奇地问。 一看这新奇的苦瓜,顿时觉得自己带的鸭梨索然无味。 “试试嘛!”晏珣盛情邀请。 “还行……有一点甜味,口感怪怪的。” 众人都尝了尝,不算好吃,但胜在新鲜……没吃过! 至于苦瓜算不算水果? 能生吃的都可以算。 “多谢晏兄的苦瓜!这是我带的西瓜,家母种的!诸位尝尝!” 杨仲泽拿出一把刀,滋啦一声把大瓜剖开。 沙沙的瓜瓤看起来就很甜! 杨仲泽已经打听清楚,晏珣的舅舅杨世安,就是家族里那个离家出走的反面典型。 车锣姓杨的很多,往上数十八代都是一家。 按辈分,杨世安是他的叔祖,但已经出了五服。 杨仲泽是一个很好强的人,上一回喊晏珣“表叔”被汪德渊取笑,从那以后就只喊“晏兄”。 若以后晏珣中状元当大官,那必须是自家表叔,亲亲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称赞这瓜好吃,杨仲泽骄傲地微笑。 外面锣鼓喧嚣,各种杂耍、百戏已经到了街口。 “来了!城隍老爷的仪仗来了!” 众人手里捧着瓜探出头去看热闹。 当先的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打扮得干净利索、赤脚穿草鞋,端着一个红油漆的板凳,凳上钉着一个铁管、插着一支香。 小伙子们合着节拍,每走十步,一齐回头放下板凳、算是一拜,然后转向继续前进。 周围的人说:“这是家里长辈生病,在城隍庙许了愿的,拜香就是还愿。” 后面是“挂香”的,都是壮汉,小铁钩勾进手臂的肉里,系着一个带链子的香炉,里面烧着香。 “这也是还愿的?”晏珣看着肉疼。 他自诩孝子,看到那些铁钩挂进肉里的壮汉,自愧不如……这是信仰的力量吗? 万一,他爹…… 高邮七大才子之一的纨绔哀叹:“家父说,明年县试,若是汪平安过了我没过,他就去城隍庙许愿,让我去挂香。” 好家伙!真狠啊! 平安成了富贵人家激励纨绔子弟的榜样! 汪德渊揉了揉手臂,后怕地说:“我不怕,不怕……家父要是敢这样,祖母就让他去挂香!” 挂香的后面,就是各种杂耍百戏,也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看的。 十番锣鼓、茶担子、花担子、舞龙、大头和尚、站高肩…… 最清雅的是站高肩,每个壮汉肩上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妆扮成各种戏曲人物。 小孩子本来就清秀伶俐,加上扮相更是可爱。 “这套班子是从扬州请来的!走,我们跟着去看!”汪德渊招呼着。 水乡四时如画,却也是安宁的,一年难得热闹这一两日! 晏珣也就跟着去。 他去年刚回高邮安家,忙着挣钱、卷爹读书,迎会的日子都在家里画画读书,错过了许多热闹。 今年就不一样了。 秀才几乎是板上钉钉,钱嘛……咳咳,爹吃软饭他啃老! 没问题吧? 好好享受这份快乐吧,节后就该紧锣密鼓准备院试了! 高邮的迎会,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 “城隍老爷是阴间的一县之主,敕封‘灵应侯’呢,可比县令气派!”有人议论。 县令出行,没有这么多人簇拥迎接,也没有杂耍百戏。 “赛城隍”之后,是都土地出巡。 都土地就是全城东西南北四方土地,官职相当于……坊正? 土地的爵位叫“灵显伯”,比“灵应侯”低一级,出巡的排场远远不及城隍爷…… 大概阴间也跟阳世一样,讲究官职爵位的大小。 土地爷是有名有姓的。 平安坊的都土地是唐朝人张巡——安史之乱时,战死在睢阳,有效遏制了叛军南犯之势,遮蔽江淮。 大概是这个原因,死后封到高邮做了都土地? 晏珣听人介绍,觉得土地爷更灵了,张巡也是进士,难怪能保佑他中府试案首! 土地庙的老道领着几个人,打着稀稀拉拉的仪仗,抬着土地爷出来转一圈。 “咦?那个不是你爹?”有同窗问。 晏珣望过去,帮着老道给土地爷打仪仗的其中一个人,不就是他爹吗? 阿豹和常欢跟着敲锣呢! 难怪父亲这两日神神秘秘的,说要去办一件大事,能够帮助他们父子中秀才。 他以为……父亲有特殊门路,要去走学政的后门。 没想到,居然是走神仙的后门。 亲自护送土地爷出巡,就冲这份虔诚,神仙也得保佑爹榜上有名! 第97章 和裕王有故事的男人 晏珣在享受考试前的狂欢,与他有不得不说又不可细说故事的裕王很忙。 这个时候的裕王,是谦虚又谨慎的。 他厌恶那些搬弄是非的太监,但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阮瑛不一样…… 此人曾是秀才,有文人的风流和修养。 裕王内心深处,都替阮瑛可惜。 他温和地说:“陶仲文升天了,父皇那里,全赖诸位安慰照料。” 那个蛊惑父皇二十年,说什么“二龙不相见”,害他从小失去父爱的臭道士终于嘎了! 裕王面上悲伤,内心乐出花! 阮太监恭敬地说:“侍奉陛下是奴婢的职责。王爷,您也可以送些礼物进宫,陛下必然会很高兴。” ……明代太监自称奴婢,而不是奴才。 一些职位高的太监还可以自称“臣”,因为皇帝称他们为“厂臣”、“内臣”。 接着,阮瑛小声说了几句暗示的话,裕王怔了怔。 阮瑛的意思,陶仲文死了,皇帝除了伤心,更多的是失望? 连“活神仙”陶真人都会死,皇帝开始怀疑长生的可能性。 从前,皇帝以为自己的诚心可以感动上苍、长生不死,那么不必贪恋人间亲情,对儿子们很冷淡。 现在发现无法长生,将来总得将江山交给儿子。 皇帝对儿子的态度,就要改变了。 裕王明白过来,双目一亮……到了展现孝道的时候了! 他还有个弟弟景王,比他更得皇帝喜欢。 这次,他要抢先一步,跟父皇增进感情! 他感激地说:“听闻阮公公曾想收一个养子?将来你必定能收个更优秀孝顺的好孩子。” 暗示:助我顺利登基,你看中谁,就帮你收谁! 阮瑛笑道:“奴婢想收的孩子,是在扬州遇到的晏珣。前几个月,扬州知府上了一篇奏折,说治下出了个贯通经典的祥瑞,我才知道那孩子中了府试案首。” 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奏折,皇帝懒得看。 扬州知府想要的奖励?没有~~ “哦?”裕王有些诧异。 如果是府试案首,将来说不定能中举人、进士,怕是不好给太监做养子。 幸好他方才没把人选说死~~ “原来还是少年才子。”裕王回过神,淡定地说:“不过若说才子祥瑞,还得是太岳。” 张居正,号太岳,十五岁中举,二十三进士,此时三十五岁。 如今被徐阶提拔为国子监司业,担任裕王府讲师,可以说是裕王的老师。 ……和他相比,晏鹤年的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在裕王看来,张居正最神的就是……无论严嵩、徐阶、高拱这些人怎么明争暗斗,都一致认可赞赏张居正。 也就是说,张居正是真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你说神不神吧? 这才是祥瑞啊! 裕王既佩服又有些嫉妒……他要有张居正这种魅力,还用着活得小心谨慎吗? 幸好张居正不是他父皇的儿子,不然还有他什么事? 阮瑛微笑:“谁比得上张太岳呢?奴婢喜欢晏珣那孩子,是因为他胆子大、姿势丰富。” 帮他解决了困扰许久的问题,让他享受到作为半个男人的快乐。 噫? 可以说是他某方面的老师了! 这种人,他必须感激且念念不忘啊! 顿了顿,阮瑛接着说:“听闻鄢懋卿给小阁老写了一封信,提到两件事……” 第一件,晏鹤年算到陶仲文有生死劫,小阁老不相信,不久后陶道士嘎了; 第二件,晏鹤年给了鄢懋卿一个卦象……大凶之兆。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裕王却心头乱跳。 这个晏鹤年是怎么回事? 真的是算出来的?还是诅咒? 大凶之兆若是真的……严党要倒台了? 曾经,严家父子势大,却又眼瞎支持景王,竟敢克扣裕王的岁赐。 裕王不得不给严世蕃送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户部才给他补发岁赐。 往事不堪回首,裕王委屈想哭。 呜呼! 如果晏鹤年能够咒倒严世蕃,他将来一定重重有赏! 就封个……国师?总不能是首辅?! 裕王不会傻傻的问阮瑛怎么知道鄢懋卿给严世蕃写的信…… 既然是父皇身边的人,什么不知道? 现在阮瑛将消息告诉他,就是对他示好。 待阮瑛离开后,裕王沉思一会儿,又悄悄让人去打听晏鹤年父子。 去年,他听说阮瑛想收一个扬州少年做养子,就好奇地让人打听。 当时心腹去扬州会馆,问扬州来的客商和读书人。 可那个时候,谁知道这个刚回故乡没多久的少年啊? 心腹无功而返,裕王就抛下这件事…… 但现在,他又起了兴致,心痒痒想打听江北晏郎。 要知道,阮瑛已经是个人才,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深得父皇欢心…… 连阮瑛都一见如故、念念不忘的晏郎,是怎样的神仙人物? 还有那个“谜”人的晏鹤年。 扬州会馆的人听说裕王又来打听晏珣,纷纷露出你知我知的神色…… 去年没人认识刚回高邮的晏珣,今年就不一样了!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那是今年扬州府试案首! 还有个漂亮小姑娘留了地址,说晏珣进京可以去找她! 啧啧! 这江北晏郎,很有故事啊!不愧是他们扬州才子! 裕王是皇帝还活着的儿子中最年长的,很大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帝。 会馆里的各路神仙赶紧传信回高邮,要晏珣的详细信息! 比如,爱穿什么颜色的里衣,用不用肚兜? 所谓三人成虎,一个打听、一个传信,消息传来传去…… 不仅高邮县令,就连汪德渊的母亲顾氏,都更加确信…… 晏鹤年有独特背景! 晏珣跟裕王有故事! 一些消息灵通的人悄悄议论: “扬州晏珣,听说跟裕王相识多年。” “不可能吧?远隔千山万水。” “你不知道吧……晏珣这两年才回乡的。从前啊……” “你们都错了!是晏珣的父亲!他啊……” 跟裕王有故事的晏珣,不知道这位故交又派人打听他。 若是知道……唉,故友想知道什么?直接给我送信啊! 我可以给你送份简历。 毕竟,咱俩神交已久……正经的神交! 来这里一年多,晏珣这个历史渣认定,未来“隆庆开关”的隆庆帝,就是裕王。 毕竟他跟景王没有故事~~ 吃饭的时候,晏珣说:“爹,咱们该收拾行李去扬州了,长期住客舍不划算,关于买房,你有没有主意?” 晏鹤年悠哉悠哉地吃饭,“买房嘛,不着急……先赁屋子住也可。李山长说他有一个朋友要到外地躲债,想把房子赁出去。” 晏珣:……这句话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都快娶妻了,还不买房,真的存心入赘? 李山长的朋友为何不卖房还债,非得跑路? 他们住进去,被债主找麻烦怎么办? 最后,这种笋盘,李山长不告诉他,却告诉爹…… 是不信任他的人品?以为他会趁火打劫压价? 最能压价的那个,明明是他爹啊! 第98章 老六把孩子吓哭了 对老爹砍价的本事,晏珣是服气的。 他说:“这件事就爹拿主意,我们早点过去,人家急着跑路呢!” 赁房也有好处,不用突然大出血。 买房虽好,银子也很香~~ 晏鹤年一口答应:“行!去早了可以逛逛,打听考试消息!” 父子俩同时去扬州,家里家外的事情都要安排好。 晏鹤年说:“阿豹看家、常欢随我们下扬州。” “好!”阿豹和常欢都很高兴。 阿豹:六叔信任我,才让我看家! 常欢:六叔带我在身边,是我更伶俐能干! 两人都觉得自己离首席师爷只差半步,剩下半步主要看六叔或珣哥能不能当官! 汪氏族学能参加院试的学生不多,其他私塾更少,所以这次考试没有老师们带队,需要考生自己安排行程。 又忙了几天,晏珣带阿豹去买备用药。 他们来得早,小药童灵芝顶着一个扁筛,爬着梯子到屋顶晒药。 “阿豹!你来了!跟我一起晒药!我教你认药材!”灵芝远远地喊。 阿豹大声回答:“我陪珣哥来买药,今天没空哟!” 他开朗热情,来平安坊住了几个月,附近邻居、店家都熟悉了。 晏珣好奇地问:“你对药材感兴趣?” 阿豹说:“六叔教导‘技多不压身’,我多少学一点嘛!而且,爬上屋顶很有意思的!” 站得高才能望得远。 “远远可以看见河岸的绿树,树后面缓缓飘摇的帆……七月的巧云最好看,五颜六色,一会一个样!珣哥,下次我带你爬屋顶!” “好!”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原来是屋顶风光独好。 灵芝从屋顶爬下来,热情地说:“晏哥要去扬州考试吧?秋老虎火辣辣,藿香正气丸必须的,跌打止痛、清凉消肿的药膏也备一些?” 晏珣笑问:“你可以坐堂开药了?” “嘿嘿,我还早着呢!你们考生要买什么,我知道一些!要点人参片么?也不是很贵。”灵芝又建议。 ……有些人考试失利,含两片人参可以急救~~ 晏珣点头:“那就都来一些。” 有备无患嘛。 坐堂的程大夫听到谈话,仔细把药包好。 他说:“你来我们保安堂买药就对了!‘丸散膏丹,神仙难辨’,丸药卖的就是良心。我这里的成药都是最好的药材配的!” 灵芝附和:“别的药房是东家请人管事,我们程大夫是自家产业。他常说,不为挣钱,只为保乡邻平安!” 晏珣笑着夸赞。 ……我信你个鬼! 街坊们都说,程家在乡下有好多地。 莫非都是捡的? 但花花轿子人抬人,说好话不要钱。 晏珣刚把包好的药收进篮子,有个人揉着胸口走进来。 此人边走边嚷嚷:“老程,给我包一些跌倒药膏,最便宜那种……咦?这不是晏珣吗?令尊真的要去考秀才?” 晏珣望去,诧异地说:“您可变了不少,差点认不出来!” 这不是说书人老山吗? 瞧这惨样,鼻青脸肿的,被人围殴了? 老山揉着胸口:“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你都记下了?你爹千万要考中秀才,别像我啊!呜呼!” 说话颠三倒四的,必然受了大刺激……扑街扑傻了? 晏珣随口应付两句……茴字有几种写法?院试也不考啊! “先赊账啊!等我卖出去再来结账!”老山接过膏药,嘀嘀咕咕又走了。 见晏珣惊讶,程大夫叹惜:“他表演胸口碎大石,竟然也没有人打赏,只好顺带卖膏药……只要用了他的膏药,怎么挨打都不怕!” 所以那一身伤,都是自己锤出来的。 晏珣:……好惨。 “不过,有一个问题。您卖给他的跌打膏药,跟刚才卖给我的是一样?为什么他比我便宜?” 程大夫:“啊,这……他还要转手赚差价,我得给他让点利。” “街坊邻居的,你也给我让点?我也给你宣扬宣扬?”晏珣讨价还价。 他要不知道程大夫卖给老山的价格还无妨,知道了总觉得吃亏。 刚买的东西就降价,谁受得了! 程大夫无可奈何,只好批发价卖给晏珣……这小子说不定能中小三元呢,交个好吧! 省下几文钱,晏珣又高高兴兴地去买其他东西。 这就是生活,升斗小民芸芸众生的生活。 另一边,晏鹤年戴着斗笠,左拐右拐穿过一条条巷子,来到运河码头。 常欢几乎小跑着才跟上,腹诽:六叔赶着投……烧香呢?走那么快! 烧香戴什么斗笠? 他们到了没多久,一艘小船靠岸。 艄公同样戴着斗笠遮挡眉眼,敞着黑黝黝的胸膛。 晏鹤年走上前,沉声问:“货呢?都出手了?” 艄公压了压斗笠,低声回答:“都出手了……钱还是我收着?” “你先收着,我从扬州回来,再跟你清点账目。” “行!” 常欢跟在后面听得心惊胆跳,这是他能听的吗? 此人不是金墩岛的黎大吗? 六叔果然跟水匪勾结……爹真没冤枉好人! 两个戴斗笠的人神神秘秘地接头。 黎大突然说:“晏哥哥,那个滚刀刘你还记得吗?兄弟们已经把他做掉了。” 就是跟陈湛勾结,三更半夜给晏鹤年下套的运河水匪滚刀刘。 晏鹤年淡定地说:“给主簿吴世仁透个风。” 黎大嘿嘿笑道:“好!祝哥哥此去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晏鹤年皱了皱眉:“我中什么状元?一说这个我头皮就疼。你还是祝我家小珣中状元!” 考秀才就得悬梁刺股,考进士不得秃? 娶个富婆娘子、养个状元儿子,才是他该做的! 黎大连忙说:“是!小珣肯定中状元,哥哥等着享福呢!” 两人这才碰了碰肩膀分别。 常欢一直低着头,迷迷瞪瞪地跟着晏鹤年回家。 走进家里关好门,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六叔!你是我亲叔!我还是个孩子啊!求你放过我!” 他只是个三岁零一百五十个月的孩子啊! 滚刀刘、吴主簿,不就是坑六叔进县衙的人吗? 这件事还有一个当事人,就是他爹晏老四! 完了,完了! 晏鹤年踢了踢常欢,哭笑不得:“胡思乱想!我问他肥皂都卖出去没有?等我回来跟他结账!现在家里的稳定进项,就是卖肥皂!” 等积攒了本钱,就可以考虑建窑烧玻璃。 小珣不是会烧玻璃、磨镜吗? 常欢半信半疑,抹着鼻涕说:“只是卖肥皂?你们说做掉滚刀刘?” “嗯,请他吃了一顿饭,然后……”晏鹤年似笑非笑,“常欢,六叔是可以信任你的,对不对?” 常欢本已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哇”的一声大哭。 第99章 上阵父子兵 “做掉”是他们道上的行话,就是办一桌酒请犯规矩的人吃,然后请他自尽。 若是当事人办不到,就装进一个口袋里,扔到河里完事。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滚刀刘不守规矩,敢坑害他,就该想到报应不爽。 晏鹤年没有细说,免得吓坏小孩子。 他拎猫一样拎着常欢:“胆子比你爹还小!你家不是眼馋我的老宅?你跟着六叔,将来盖个更大的!” 常欢被晏鹤年画的大饼噎到了,一时忘了哭,边打嗝边说:“呃,呃,六叔自己也没盖新宅,还买鬼屋呢!” 晏鹤年松开手。 常欢“噗通”摔在地上,抱着晏鹤年大腿,“六叔别做掉我啊!我说错话了!” 呜呜! 爹啊!娘啊!大哥!二哥!乌云,踏雪,梨花……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 “你慢慢哭,我出去了。”晏鹤年甩开常欢的手。 邻居听到哭声探头探脑,见晏鹤年出来,尴尬地说:“晏官人,教训孩子呢?”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但今天是晴天嘛! 晏鹤年张口就来,“小侄子那里长了个包,吓得直哭呢!我去给他寻点药。” 哟嚯! 原来是这样! 就说嘛,晏官人这么温和的读书人,怎么能把侄子打得哇哇哭。 “这事可大可小,赶紧找药涂一涂,还那么年轻呢……”张婶啧啧叹惜。 院子里的常欢听到,哭得更大声……他没办法证明自己啊,又不能脱了给人看! 六叔真狠啊! 凭空污人清白! “……怕是被虫蛰了,小孩胆子小!”晏鹤年喊了一声,“常欢别哭了!六叔很快就回来!” 再哭一声试试? 常欢咬住衣服,呜呜呜……使劲憋着。 他错了,他就不该进城做书童! 要不是进城当书童,就不会没了清白,就不会…… 但……想到这两个月存的工钱,穿的新衣裳,他又不想回去。 他在家里都是穿三手旧衣。 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常欢穿,常欢穿了当抹布。 晏鹤年去了土地庙,先虔诚地给土地爷上香,然后坐着跟老道说话。 小桌上摆了两条干净的嫩莲藕,晏鹤年拿起“咔嚓”咬了一口,边吃边说:“我要下扬州了,要不要去帮你看看,金大娘母女回来没有?” 老道唉声叹气:“看什么?不会回来了。” “你知道她去哪里吧?我若是你,与其在这里唉声叹气,不如去把人找回来。”晏鹤年怂恿。 他就是看不得老道颓废,好几个月还没缓过神…… 连炖藕都懒了,直接生吃! 老道幽幽地说:“我哪能跟你比呢?毕竟你是靠脸吃饭的。” 我要长成你这样,也有富婆饭饭,还在乎一个金大娘吗? 晏鹤年:“……我明明是靠实力。” 老道瞟着晏鹤年的腰,嘀咕:“那么多年不用,也不知还有几分实力。” 到时候别被富婆退货! 怼了两句,又觉得没意思……仍然唉声叹气。 晏鹤年说:“小怜真的不是你女儿?也对……你怎么生得出那么好看的女儿。你看小珣,一看就是我的种!” “你是来气我的?”老道撸着袖子。 他就知道,这臭老六专业扎心。 晏鹤年笑着掏出一串钱:“来安慰你的!酒酿还有么?打一壶。家里侄子不舒服,做道酒酿丸子安慰一下。” 老道看到钱,心里舒服很多。 女人都是不可靠的,还是钱可靠。 “看不出,你还会疼侄子!” 他打着酒,想到晏鹤年有儿子又有便宜侄子,自己呢? 鸡飞蛋打,以后死了没人哭丧,又伤心了。 “唉唉,没良心的,一个个没良心的!”老道咬了咬牙,打了一碗酒自己喝。 酒不卖了!这日子不过了! 以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晏鹤年拍着老道:“你想开就好!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痛快!” 他自己打了一壶酒拎着回家,院子里已经是一片说笑声。 阿豹大声说:“给我看看嘛!昨天还在院子里一起洗澡呢,谁没看过谁的!” “没长包!都说没有!”常欢扯着裤腰带。 晏珣严厉批评:“你们两个还是三岁小孩吗?快点干活!吃完饭有空,我还要教你们读书!” 书童都要向李平安看齐! 卷起来! 两个小弟立刻偃旗息鼓,跑到厨房忙碌…… 这个家最可怕的是小珣哥,其次是六叔,再次是乌云,他们是最底端。 小珣哥能逼着亲爹悬梁啊! 要不是怕刺股之后没法走路,六叔的大腿高低得挨两刀。 晏鹤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笑眯眯走进来:“都好了?今天做酒酿丸子!吃一顿好的,明天就出发!” 常欢抖了抖,完了完了,这一定是最后的一顿! 运河的水,就是他的归宿! “呜呜……” “常欢,你又蛋疼了?” ……你才蛋疼! 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我?这是父债子偿吗? 晏鹤年还是很慈爱的,饭菜做好,特意舀了一个大丸子到常欢碗里。 “吃吧!你没出过远门,背着行李上船下船,有得辛苦呢!” 常欢小声问:“我还能回家吗?” 什么滚刀刘、黎大,他不敢说啊! 用屁眼想都知道,这是六叔的秘密…… 咦? 这是不是意味着,六叔最信任他? 境界打开,世界就不一样了!他头发丝都要飘了! 晏珣左看右看,微微一笑……爹说,带常欢出门,怕这混小子犯蠢,还得再吓一吓。 不知道爹干了什么,把这可怜孩子吓的! 他们这次提早出发,就没有约同窗,自家乘客船出行。 常欢从小到大,没去过扬州那么远的地方。 上船后不久,他好奇心起,连害怕都忘了,不停地在船舱走进走出,跟船夫打听还有多久到。 晏家父子坐着说话。 “阿豹聪明伶俐、勤奋正直,就跟着你。常欢跳脱奸滑,却比他爹可爱得多,调教调教给我用。”晏鹤年悠然道。 “爹,你可真是越来越大气了!” 还真把老爷的排场摆起来啊? 晏鹤年正色说:“以后你中进士当官,得请师爷、下人,买田买地。家里人多事杂,他们是你的族弟,可以打理庶务。” 大家族都是这样的! 晏鹤年的野望……做逍遥老太爷! 晏珣:“……纠正一下,是我们一定会中进士!上阵父子兵,爹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吃软饭就算了,还想啃儿子?我还想啃老呢! 第100章 租房子像做贼 有间客舍的店家见到晏家父子很惊讶。 离院试还早呢,这就迫不及待来住客栈了? 一定是他家客栈有独特魅力! 晏珣笑眯眯地说:“上房还有空的吗?您这里客似云来,我们就怕来晚了没空房!” “有!小相公就是有眼光!”店家很高兴。 果然是喜欢他家客栈! “来两间上房!”晏珣安排,“爹,你跟常欢住一间,他伺候茶水笔墨,我自己住一间,好吗?” “嗯,就这样。”晏鹤年同意。 小珣真孝顺,让常欢伺候他。 晏珣:……哈哈!我可以自己睡!不用跟人挤! 常欢麻利地搬行李、整理床铺、烧水煮茶,乖巧地问:“六叔,到饭点了,咱们可以去逛扬州城吗?” “嗯,去逛逛!”晏鹤年答应。 常欢其实很想去画舫见识,若是以前就直接开口提了,现在……不敢。 临近考试,珣哥绝不会允许寻欢作乐。 这个时候提,不是惹珣哥不高兴? 珣哥不高兴,六叔就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们只在客栈附近沿着河走一走。 但扬州的市井繁华,即使随便走走,也令人大长见识。 乘轿子的、坐篮与的,甚至还有马车招摇过市,河上的船早早亮起灯笼,星星点点像天上银河。 走得累了,就在街边担子吃两碗热乎乎的馄饨。 吃饱回客舍,晏珣拉父亲回房嘀嘀咕咕。 “鄢懋卿还在扬州呢!咱们要低调点,别影响考试!爹,我说你呢!” 晏鹤年小声说:“我很低调啊,都是你出名。” 晏珣:“……反正发榜前你不许去寻兼职。” 晏鹤年老实答应。 父子俩又感叹鄢懋卿执着,不吃饱不肯走。 晏鹤年忽然说:“其实朝廷确实等钱救急呢!有一年京官被欠了几个月的俸禄,到年底,人人冒着风雪排长队补领俸禄……” “结果,户部给每人发两斗米、两升胡椒、十贯铜钱……普通京官,本来就没什么油水,靠这点东西怎么过年?当时群情汹涌,差点把户部衙门冲了!” 晏珣惊讶:“京官那么惨?那还当官干什么?” 晏鹤年幽幽地说:“对啊!我当时也这么想,当官没钱过年,不如回来养鸭子!” 晏珣眼珠转了转,“朝廷没钱,严家却有!听说小阁老生活很奢靡,还在老家大兴土木!” 晏鹤年小声笑道:“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我算给他的大凶之兆准了!” 皇帝会怎么想? 朝廷那么穷,钱都到哪里去了? 都是朕的钱!朕的! 父子俩对视一眼,有种严党是我咒倒的骄傲! 但他们低调,深藏功与名! 晏珣伸了个懒腰,“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看房子。李山长说的那个朋友,不知跑了没有。” “欠债不还跑路,这不是老赖吗?” 晏鹤年笑道:“说来话长!此人叫傅伦,喜欢诗词戏曲、不耐烦科举,好在父祖留下余荫,生活没有问题……” 傅伦有一个朋友,向放高利贷的借了两千两。借那么多钱,自然需要担保。 朋友央求傅伦做担保,他碍不过情面答应了。 谁知借钱的是个小人,带着钱跑了,高利贷就向担保人追债…… “这利滚利的,就不止两千两,家里能卖的卖了,剩房屋院子和一些粗笨家具。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借钱的朋友自己回来还债,因此迟迟不肯卖房。” 晏珣:“……所以,傅伦是交友不慎、识人不明?那就不是老赖,人品没问题。” 他就说嘛! 李山长怎么会跟老赖做朋友! 晏鹤年笑着摇摇头:“傅伦是第二次做保被坑了。之前是他妻子,帮一个亲戚作保借钱,亲戚不认账……当时他父亲还在,为此差点把他们夫妻扫地出门。” 所以,不仅是交友不慎。 这对夫妻真是绝配,一个坑能栽两次。 别人家的闲话,说说就罢了。 晏鹤年回自己房间,由常欢伺候着泡脚休息。 扬州城是“一城包两城”,盐商大多住在新城,庭院一家比一家奢靡; 官府和府学宫都在旧城,有官绅聚居区,民居大多陈旧简朴。 傅家祖上阔过的,住在旧城南边官绅聚居的区域,离十字大街不远,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段。 第二日一早,晏鹤年让常欢在客栈看行李,带着晏珣往城南走去。 “这个大巷叫进贤巷,以前出过进士,适合我们这样的读书人居住。”晏鹤年介绍着,却不进去,反而绕到后面一条小巷。 绕道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户人家的后门。 晏鹤年走上前,“布谷”“布谷”地叫了两声,随即“呱”“呱”叫了三声。 他通晓各种外语,猫叫、狗叫、鸟叫、青蛙叫随时转换。 晏珣:……这样能行吗? 青蛙叫声停下,过了一小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晏鹤年上前,小声说:“李开先的朋友,赁房。” 门后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去。 晏珣:……还真行。 就是为什么,租房跟盗匪接头似的? 爹脸上真的刻着“坏人”二字吗? 晏家父子从门缝里挤进去,跟着那个人急走进一个小屋子。 那人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以为又是来讨债的……李开先跟你说了我的情况吧?” 此人正是傅伦,他准备在跑路前把屋子赁出去,好歹多些盘缠。 晏鹤年点点头:“我们进城院试,以后生员进学,在扬州赁房长住方便些。” “你们?”傅伦反问。 晏鹤年说:“对,我们父子一起进学。” 傅伦:……现在院试难度那么低了吗?还没考先赁房? 晏鹤年微笑:“我儿是今年府试案首,至于我……尽人事听天命。” 傅伦惊讶地看着晏珣,“原来你就是江北晏郞,难怪!难怪!” 他打开窗,让阳光照进来,像看什么稀罕人物似的仔细打量晏珣,又看晏鹤年…… 像不像? 似乎很像,但心里存了偏见,就觉得不是很像。 虽然他忙着躲债,可晏郎和裕王的故事,在官绅之中隐隐流传,他还是听了一耳朵。 裕王二十多岁,比晏珣大一些,莫非是幼年玩伴? 格局打开一点,晏珣有没有可能,是裕王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晏珣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咳两声提醒:“傅大官人,我们是来赁房的。” 傅伦被惊醒,尴尬地说:“是……我这里是整个宅院赁出去的,不单独赁一间屋子。” “我们整租。不过,可不可以先前后院看看?” “当然!我的妻儿在后院正房躲着,你们别进去。我留一间厢房放自己的东西,没问题吧?” “可以。” 双方说好,傅伦就领着晏家父子蹑手蹑脚参观整套宅院。 晏珣来之前还挺犹豫,担心债主找麻烦,可越看这院子就越喜欢……要!要!要! 晏鹤年很快读懂了晏珣的眼神,父子俩一副淡然的神色。 第101章 晏鹤年有特殊压价技巧 难怪傅伦舍不得卖,这套两进宅院,处处合晏珣的心意。 前门进来,有一个庭院,院中有两棵树,一棵是桂花,另一棵也是桂花。 前院的一排房屋有正厅、花厅、书房、客房,全都很宽敞。里面只剩几样大家具,摆设全都没了。 穿过小花厅是正院,也就是主人家住的地方,最显眼的是园中两层小楼,挂着“潇爽楼”的匾,上下共有五间房屋。 “到楼上来……” 傅伦领着他们走上小楼,“在此可以凭栏远眺,不论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景色。” “往日我和友人在此雅聚,作诗作画对联,约定一不谈八股时文,二不论官府公事……良辰美景,似流云易散。” 傅伦的语气依依不舍。 晏珣站在这楼上,眺望繁华的大街,也觉得心旷神怡。 每一间屋子,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就是空了些,想必能卖的都卖了。 但将就一下,也能拎包入住。 挺大的院子,有一口水井,种了些花草。 “我以前喜欢种兰花,后来见兰花难养,就改种杜鹃。”傅伦低声说。 除了小楼,正院有一排正房,两侧厢房,厨房、柴草屋、马棚一应俱全……角落开着一个后门。 晏珣刚刚一进来就喜欢这个后院。 庭院用来种菜养鸡,屋子够多,可以给爹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比如放夜间会走的纸人~~ 这么多的房屋,爹娶妻生子都够住了。 “就是这样,你们意下如何?”傅伦愁容满面。 任谁要背井离乡,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晏鹤年本来是想压价,此时却动了恻隐之心…… 他当初带着小珣离乡,把老宅送给阿桂嫂住,心情同样百感交集。 曾经在那个家里的一幕幕悲欢离合,都在眼前飘过。 “是一套很整齐精致的宅院,难怪傅兄舍不得卖。“晏鹤年笑道,“你开个价,我们赁两年,将来您随时可以收回去。” 晏珣:……? 爹不对劲啊? 不是应该假装不喜欢,嫌弃这嫌弃那,然后再说债主的问题……好压价啊! 傅伦听晏鹤年爽快,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就知道,李开先的朋友,一定是君子!不过,到时候我收回屋子,你们住哪里?” “到时候……我儿肯定中举了啊!要进京会试,还是去京城住方便些。” 晏鹤年的语气理所当然。 晏珣补充:“我爹到时候也中举了,我们一起进京。” 傅伦:……是我草率了。 原来现在不仅院试变容易,连乡试、会试也变容易了? 还是说,晏珣果然是那谁谁的儿子,就是这么自信?! 因为晏鹤年太爽快,傅伦反而不好意思开高价,要价比市面上同样的房屋还便宜些。 “是不是太便宜了?傅兄要出远门,还是多准备些钱。” “我留一间屋子放东西呢!是晏兄这样的君子,我才敢放心,里面有我心爱之物。”傅伦坦诚。 “再加三十两,不能再少了。”晏鹤年皱眉。 “不行!晏兄这么说,就是看不起傅某了!”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傅伦咬牙,一定要在原价基础上,再降十两。 “就当给两位乡试高中的贺礼,晏兄一定不要拒绝!否则就是嫌少了!” 反正欠债利滚利已经还不起,多十两也改变不了处境。 难得跟晏兄一见如故,何必斤斤计较。 “多谢傅兄好意!晏某也要给程仪,那我单独备一份,不算在房租里!祝傅兄此行山高水长、一路平安!将来事情有转机,再回乡来!”晏鹤年爽快地说。 傅伦抹着眼泪:“晏兄,你是好人!” “傅兄!” 两人互相拍着肩膀,就差抱头痛哭…… 晏珣抬头望了望天,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怎么买家抬价,卖家压价? 这宅子不错……就说空的屋子,将来府试、院试时赁给考生,都能补贴租金。 爹还是爹啊! 双方定下契书,傅伦唏嘘:“你们要院试后才住进来?可我还是尽早走为妙!我明晚坐船,你们带好银子,在运河大码头给我!” 终于找到不怕高利贷的,把房子租出去! 晏兄雪中送炭啊! “好!”晏鹤年答应。 就连给钱都跟道上接头似的。 晏家父子要考完试才搬进来,是避免和债主发生冲突、可能影响考试。 在晏珣心中,什么都没考试重要。 爹再耽误下去,就是老头子了! 什么大器晚成? 真正的人才,从来不用晚成! 不信你问杨廷和、张居正。 走到十字大街,晏珣还有些恍惚:“就这样?来一趟就定下?当初回高邮,都找了几天才遇到合适的。” “财大气粗嘛!”晏鹤年笑道,“当初没钱,可选的范围就少。” “这房子真不错!爹和后娘住正院正房,生了小孩子住东西厢房,方便照顾。前面大厅和花厅宴客、吃饭,我和常欢、阿豹住小楼。”晏珣开心地说。 连未来弟妹都安排好。 像高官富户那样一人一个院子? 别想了。 市井百姓,兄弟没有分家的,一大家子住一个院子,一对夫妻有一间房就不错了。 要不然,李四听墙角跟能那么方便? “嗯……再说吧!”说到娶妻,晏鹤年就有些含糊。 “不能再说啊!院试之后,后娘又送礼物过来,咱们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晏珣郑重地说,“大恩无以为报,爹你以身相许!” “混小子,连爹也能卖!”晏鹤年笑骂一声。 他胃不好,喜欢吃软饭。 但是自由惯了,想到成亲就有点慌…… 万一王妹妹一成亲就变脸怎么办? 有的女人成亲前是珍珠,成亲后就是鱼眼珠。 再说,王家的水很深啊! 他自己是见惯风浪的,只是无论如何不能连累儿子。 唉! 到时候跟王妹妹袒诚相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父子俩回到有间客舍,就听到常欢在吹牛…… “我家是双河村第一养鸭大户,全高邮城每年吃的鸭子,十只有八只是我家养的!” “我不是养子啊!我是正经的侄少爷!晏珣是我堂兄,四舍五入我也是案首。” 晏珣笑着走进来:“是吗?” 这个也能四舍五入? 他上辈子进过故宫,四舍五入他就是…… 常欢连忙跳起来,丝毫不尴尬:“六叔和珣哥回来了?房子怎么样?赁下来了吗?” “差不多吧,考完试再说。”晏珣笑道。 正在算账的店家抬起头:“真有十两银子的两进大宅?” “没有。” “我就说嘛!”店家松了口气。 如果别人占到便宜他没占到,岂不是比吃亏更难受! 第102章 一千只青蛙到了 雄鸡三唱,已过五更。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一行人窸窸窣窣,像做贼一样挑行李上船。 船内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忽然大哭:“我们没有家了!” 傅伦怕他的哭声惊动外人,上前捂住孩子的嘴,安慰:“爹这次倒霉,难道一直时运不济?两三年内,我们一定努力挣钱回来。” 船舱的角落里,他的妻子抱着女儿安抚。 半夜跑路,栖栖遑遑似丧家之犬。 晏家父子帮忙挑行李,静静地站在一旁。 傅伦站起来,感叹:“没想到我潇洒半生,却沦落至此!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让我识得两位。” 晏鹤年送出程仪,轻声说:“傅兄保重,你们一家人在一处,在哪里都能好好生活。” 双方挥手道别,小船静悄悄地驶远。 父子俩在岸边站了一会儿,天色渐渐亮了,河边不知哪艘船,传出清脆的琵琶声。 “‘浔阳江头夜送客’!不知是哪一位佳人长夜寂寞。”晏鹤年畅想着东张西望。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晏珣微笑:“说不定是汪德渊那样的佳人,他的琵琶也不错。” 晏鹤年想一想,绮丽意境全没了。 小珣真是太扫兴了!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晏鹤年问:“我给了三十两程仪,你没有意见?” 晏珣摆了摆手:“爹太小看人!我虽然勤俭持家,不该花的钱不花,但也不是吝啬鬼。” 吃烧饼加梅干菜和猪油渣,你见过这么大方的吝啬鬼? 若是一年前,他们也不可能给那么多程仪。 但既然有钱,雪中送炭、日行一善也无妨。 总归,那两个小孩子是无辜的。 晏鹤年笑道:“若是陈湛那样的人,我们当然把死里压价,就当替天行道。但傅伦蠢归蠢,人品不坏。” 晏珣认真地说:“爹,我发现你有时候是个好人。” “我明明一直都是好人!是你对我有误会!”晏鹤年瞪眼。 晏珣脚步轻快,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时不时怀疑父亲不是好人,今日终于放下心。 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天色一亮,做早点的店铺陆续开门,食巷火舌乱窜,各种令人腹中打鼓的香气弥漫。 两人逛到河坊食街,要了两份爆鳝段面。 爆鳝段单独装一碟,吃面时把鳝段倒入面中,鱼香释放进面里,就可以大快朵颐。 扬州繁华,市井街坊外出吃早饭的多,但并不大声吆喝。 就好像夏天的鱼儿静悄悄在荷叶下进食,啵啵啵的轻声细语,弥漫在这水乡晨雾中。 吃饱喝足,晏珣又买了几个大肉包子带回去。 他们这次来扬州,计划赁房或买房,银子会票都带了些,幸好有常欢看行李,否则晏珣不敢出门。 咳咳,这不是守财奴,是人之常情。 常欢根本不知晏鹤年和晏珣半夜出门。 他揉着眼睛推开房门,就见晏珣站在门口…… “刚出去给你买的,还热乎呢!你洗脸漱口可以吃了!”晏珣举着包子,笑眯眯地说。 常欢惊讶又感动:“珣哥,你特意出门给我买早餐?这怎么好意思。”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这段时间,客舍的人会越来越多,你在屋子里别乱跑。”晏珣叮嘱。 常欢接过包子,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从来没有人像珣哥对他这么好,一早给他买大肉包子……呜呜,珣哥以后就是他亲哥! 他将来一定会帮珣哥守坟! 晏鹤年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晏珣收小弟……打动人心,要润物细无声。 赁房的事情解决,接下来两天,他们就在屋内安心读书。 常欢进进出出准备吃喝、洗衣服,跟店家的小孩子十一郎混到一处。 晏珣在房间里都听到他们玩耍的笑声:“五十七!好!五十八!再旋一个!” 这是在玩打旋子,就是在原地转圈。 鲁镇有个叫“迅哥儿”的,十多岁了还玩这个游戏。 十一郎转不过常欢,跑去找老奶奶告状,常欢就得意叉腰大笑。 晏珣:……辣块妈妈的,书童的日子真舒服。 早知道,他也做书童……不行!道心绝不能崩! 客舍里的人越来越多,张有为也到了。 他摇着扇子说:“杨仲泽也来了,他不住客栈,寻了一家民居的空房住。” 晏珣问:“他一个人?” 他身为杨仲泽的长辈,得关心一下表表表侄子。 张有为摇头,“院试那么重要的事,一个人出门怎么放心?他舅舅送他来考试,也是他舅舅寻的房子。” 既然这样,晏珣就不担心了。 唉,人家的舅舅多靠谱?他的舅舅是反面典型。 考生一多,相互打听消息,反而难以静心读书。 有人说:“朱学政以前出的题,我把好文章都背熟了,若他重复出题就好了。” “别想了!没这种可能!” 重复出题? 被政敌告一本,他这个学政就做到头了。 就算出类似的题,也不敢照抄好文章,被学政认出来,会拉出去打板子的。 “我说说而已嘛!我本来不想来,家母哭着逼我!说今科不过,明年就没机会乡试。” 不远处的晏鹤年听得心有戚戚……他又何尝不是被儿子逼着呢? 只是他儿子不用哭,用真刀真枪悬梁刺股! 因为今年院试人数太多,考棚的规模也比府试大,一部分位置是露天的,只能祈祷考试别下雨。 “听说考棚也搭好了,去看看?”有人提议。 “同去!同去!” 晏家父子跟着凑热闹,考试前要让紧绷的精神放松放松。 院试考棚设在学宫,提学官到了后就会直接进入考场,作为临时衙门。 现在朱学政还未到,考场外有官差把守。 来侦查环境的读书人多,叽叽呱呱像一千只青蛙开会。 也有小贩摆摊吆喝:“卖考篮、卖笔墨、卖蜡烛咯!今年府试案首晏珣用过的便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晏珣脚步顿住,同行的朋友忍着笑看他。 “咳咳!晏珣只是府试案首,卖举人乡魁的瓦盆不是更好?”晏珣尴尬地问。 小贩理所当然地说:“那啥不是要趁热乎?案首坐提堂号,是一定能过的,谁不想有这个好运气?” 晏珣:……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瓦盆是不是他用过的。 但旁边真的走出来一个人,把那个盆买走了。 张三哈哈大笑:“晏哥哥!你快回客舍,把你的亵裤、肚兜拿出来,这次出门的盘缠就挣回来了。” 晏鹤年都忍不住笑:“这是一个好主意。” 晏珣咬牙:“我不穿肚兜!”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特别是爹,连儿子都取笑,真是为老不尊! 第103章 决定童生命运的人 有几个年轻的童生悄悄给守门的官差塞几个小钱,恳求进去参观考棚,以免到时候紧张。 这是默许的,《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就是后来录取了范进的那位,曾经也是落魄老童生,在参观乡试贡院时伤心得晕过去。 “爹,你要不要去看看?”晏珣问。 他自己就不用了,他是提堂号,最接近考官的好位置。 晏鹤年摆手:“不去!又不是没见过!” 他又不像小年轻,还怕考试时紧张……过来看个方位就行了。 同行的童生有进去的,也有考了几次,熟门熟路懒得进去的,分成了两拨人。 晏珣买了几支新笔,见张三已经进考场了,打算跟爹先回客栈。 走出一段距离,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说:“小相公也是来院试的吗?” 晏珣和父亲对视一眼,应道:“不错。” 那人垂着头,神秘兮兮地望了望四周,说:“小相公,到前面巷子说话。” “不必了,就在此说。”晏珣站着不动。 晏鹤年抱着手臂微笑……这个人像个老鼠头,看面相即将有牢狱之灾。 老鼠头无可奈何,小小声说:“只要五十两银子,小人能担保你进学。若是两人,只收你们八十两。” 还能打折呢? 晏珣淡淡地说:“我不需要。” “嘿!小相公不要这么自信,今科老童生很多……” “我不需要,我是府试案首。” 老鼠头:“……打扰了。” 府试案首参加会试,如无特殊情况不会被黜落……学政也会给扬州知府面子。 这一下被晏珣装到了,老鼠头觉得不甘心,又问:“这位老相公,也是来院试的?” 晏鹤年睁眼说瞎话:“不是。我有个案首儿子,还考什么试?” 有道理啊! 老鼠头连忙说:“呵呵,我跟你们开个玩笑的!秀才哪里能买?又不是纳监,呵呵!” 此人假笑几声垂着头飞快溜走,暗骂自己瞎了眼盯上府试案首。 晏珣皱了皱眉,快步走回客舍附近,小声说:“爹,这个人真有门路吗?” 万一是真的,爹本来能中的,都可能中不了。 晏鹤年微微摇头:“朱衡官声不错,不至于做这些勾当。这个人贼眉鼠眼,多半是跟布置考场的小吏勾结。” 考生的座号由礼房小吏安排,就有机会在座位上动手脚。 “但他说包过。”晏珣迟疑。 安排座位也不能包过啊!除非跟考官有关系! 晏鹤年笑道:“到时候就算不过,被骗的还能去告他?这就是光明正大黑吃黑!我儿别担心,爹能过就过,不能过不要紧。” 啧啧! 一个人骗五十两,二百个冤大头骗一万两,直接跑路一辈子吃香喝辣。 晏珣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露出笑容:“被骗的人活该,管他们呢!” 他们的猜测很快有了验证。 关于考棚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 “有人能安排好的位置。当然,高邮的不能分到江都、泰兴去,但本县的考棚可以任挑座位。” “花点银子买个好的号,至少不用日晒雨淋,还是值得的。” 只是买座位号那么简单? 一些直接买了“包过套餐”的人隐藏着内心的激动,装出漠不关心。 这种事没人找晏珣说……府试案首用不着作弊,至于晏鹤年,一看就是来陪考的。 他们是有证据的,人人紧张兮兮,晏鹤年还能拎着箫去河边吹! ……也不知想勾搭哪家画舫的花魁娘子! 在这种紧张气氛中,一日黄昏,有人喊:“提学大人的船快到了!知府大人带着差役去码头了!咱们也去瞧瞧!” 晏鹤年说:“走,我们也去凑热闹。” “不必了吧?”晏珣迟疑。 瞧什么? 高声背一首自己做的诗,看能不能引起提学官注意? “去看看提学大人跟我有没有眼缘!”晏鹤年神神叨叨的。 晏珣不禁怀疑爹跟提学大人有什么便宜交易……没道理吧? 爹要是有这种关系,早就中秀才了! 他们赶到时,码头上已有差役隔开人群,喝令不准大声喧哗,若冲撞大人都得打板子! 童生们踮着脚往前望去—— 余晖映照,河水金光闪闪,炫得人眼睛疼。 提学大人的官船稳稳泊在码头,一班吹鼓手立刻哔哩吧啦地吹起来。 年近五旬的朱学政身材不高大,却被围观的众童生仰视。 甚至有老童生激动落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本地官员、知名乡绅一一上前见礼,寒暄几句送提学大人上了四抬大官轿,差役护送着一路往府学宫而去。 学政会以考场作为临时衙门,发案前不会出来。 童生们跟着走了一段路,才渐渐散去,心情变得更紧张。 考官来了,考试时间就到了眼前!这感觉,就像死到临头一样! “为何不能再迟两天?我一日千里,两日之后的我,就不是今日的我。”有人懊恼地说。 旁人笑道:“说不定是一泻千里……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围观的人笑得心不在焉,看谁都像仇人。 “爹,不要紧张。”晏珣安抚。 晏鹤年说:“我不紧张。” 父亲真的不紧张,晏珣反而嘀咕:“后娘要是知道你这么不上心,不知道多伤心。” “别乱喊,要叫王姑娘。”晏鹤年拍了拍晏珣的头。 有这样做儿子的吗?急着让爹娶后妈? 看儿子为自己患得患失,晏鹤年说:“莫担心,我看朱学政面相跟我有缘,我一定能中的。” 晏珣松了口气,大吉大利,对自己有利的肯定是准的! 他们都把考场外的插曲抛诸脑后,觉得与自己无关。 提学官朱衡身材虽然不高大,却能决定这些考生的命运。 因为……院试录取,提学官有很大的决定权。 举个栗子,大家熟悉的范进,当官后曾担任山东道学政。 他主持院试,到发案前一天,忽然想起答应恩师周进要照应一个叫荀玫的童生。 范进慌忙翻遍上榜考卷,没找到荀玫,赶紧找落榜考卷,还是没找到。就想着宁可明天不发案,也要把人找到。 也就是说,提学大人能够决定发榜时间和录取名单……即使是突然把落榜考生提上来! 但并非所有提学官都会徇私。 越是为官谨慎的学政越会避嫌。 朱衡进入临时衙门后,再有本地乡绅求见的,一律不见。 与他一同来上任的师爷找出一叠文章:“大人,这是扬州优秀童生过往考试文章,今年案首晏珣的是第一份。” 先摸个底,了解考生过往成绩。 “晏珣?他可以直接进学,还来院试?想要小三元吗?”朱衡笑了笑,拿起第一份。 晏郎的名字,因为裕王的关系,他想不知道都难啊! 第104章 扫晴娘和状元郎 要不要成全晏珣的小三元,就在朱衡的权衡之中。 朱衡是一个很有眼光的人,担任福建学政时,发掘出身寒门、后来中状元的陈谨。 有没有可能,在他担任学政的生涯,再发掘出一个寒门状元? 以后别人也得说他朱衡有伯乐之才。 师爷懂朱衡的心思,小声介绍晏珣的情况…… 那些离谱的谣言就不要说了,重点讲晏珣舌战群儒、融会贯通,被扬州知府以祥瑞之命奏报朝廷。 “嗯……莫非裕王打听晏珣,是因为惜才?”朱衡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总不可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听着就离谱! 如果真的是个人才,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也无妨。 朱衡在暗暗考察童生的“平时成绩”,童生们也在悄悄议论考官,希望成为第二个陈谨。 但上天像是故意考验童生们的心态。 考试前一天下午,天色转阴,风在地上打旋子,卷着秋老虎的闷热。 秋风送爽,童生们却心惊胆战:“不是要下雨吧?” 有露天座位的啊! 日晒还可忍,下雨就完蛋! 一些买了座位号,知道自己会在好考棚的内心偷偷得意。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共通。 晏鹤年望了望天色,三两下剪了个纸人黏在墙上。 晏珣凑过来看,见纸人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拿着簸箕,眉眼还带着笑,风吹着摇摇晃晃。 “这是扫晴娘,很灵的!扫晴娘扫一扫,第二天就是晴天。”晏鹤年煞有介事。 常欢点头:“黄梅时节天天下雨,我娘就剪扫晴娘,但没有六叔这个精致!” 晏珣:……毕竟是干啥都行的爹! “卷袖褰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这是古人写扫晴娘的诗。 既然是流传已久的习俗,也许真的有道理。 店家也粘了个扫晴娘在墙上,高声说:“扫晴娘扫出大晴天,诸位相公中状元!” “好!”童生们热情回应。 店家这么会说话,不枉他们早早来订房! 次日四更刚过,店家便一间间客房敲门:“相公们,该起床去赴考了!” 不一会儿,客舍里就传出种种声音,有起身洗漱、吃点心的,也有抱怨哀叹…… “我总觉得床上有跳蚤咬我,一晚没睡好!” 店家连忙说:“客人不能这样,你住了三晚了,难道就昨夜有跳蚤?” 紧张得睡不好,也不能甩锅啊! 晏家父子拿出昨天准备的烧饼、水煮鸡蛋和几样糕点,迅速吃完。 一刻钟后,他们提着灯笼,走出客舍大门。 常欢在门口向他们挥手,揉了揉眼睛去睡回笼觉……做书童挺好。 晏珣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转动间,玄猫钓鱼图在灯光中活灵活现。 靠近府学宫,四面八方的灯笼汇成星河,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有些考生是一个人,有些是家人簇拥陪同,说着祝福、鼓励的话。 学宫前的大广场,已经是一片灯笼的海洋……晏珣悄悄比较,自己的灯笼最具特色。 兔子灯、花灯见多了,他亲自画的玄猫钓鱼独此一家。 媳妇儿乌云陪我赶考! 一些小贩早早来了,在路边吆喝:“有新鲜粽子、糕点、烧饼,没吃早饭的赶紧来!卖完就没了!” 这热闹的,不像赶考,倒像是过节。 旁边的老汉叮嘱儿子:“一会进了考场,千万莫要紧张……” 晏珣叮嘱父亲:“一会进了考场,千万……” 话刚出口,他和老汉对视一眼……撞台词了?让你先说? 老汉诧异地打量这对父子……这?儿子送父亲赶考? 是不是反过来了? 他定了定神,由衷对晏鹤年说:“令郎真是孝顺。” 晏鹤年谦虚:“我儿别的还罢了,就孝顺一条,全高邮都知道。” 这么闲扯两句,气氛真的轻松些。 各县的考生分开排队,按惯例,府治附郭县第一批进场,接着是其他各县。 又等了一会儿,考棚内三声礼炮响,龙门发出令人紧张的“吱呀”声,一块块灯牌举了出来。 每个县有几块灯牌,每块写着大约五十个考生的姓名,灯光映照下,很是醒目。 晏珣在第一块高邮的灯牌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是第一位。 然后又赶紧找父亲的名字,却是在另一块靠后的位置。 于是,他们只能分开。 将灯笼交给张三的书童保管,晏珣站在队伍的前头,晏鹤年站在后方。 点名、验明正身、搜检、去发卷处领试卷和草稿纸。 这些流程考生们都是熟悉的,唯一不知道的是座位号。 领到试卷,都第一时间看卷头……上面写有考生的籍贯、姓名和座位号。 “提堂号往前走!” 晏珣领了空白的卷子,走到前方的考棚,还是府试时的地方…… 前方不远处坐着提学大人和府学、各县学的教谕。 考生进场要不少时间,年近五旬的朱大人趁机闭目养神。 晏珣上前行礼。 旁边的高邮县学教谕小声说:“大人,晏珣来了。” 晏珣虽然不是他的学生,但同在高邮,还是见过一两次的。 朱衡睁开眼看了看,摆摆手让晏珣回座位就坐。 不熟,我们不熟。 接着又是其他提堂号考生进来,朱衡都是平淡地摆手,跟谁都不熟。 各教谕对了对眼神,今科院试案首花落谁家,有点难猜啊! 另一边,晏鹤年终于领到卷子,看到卷头上的座号,根据天干地支迅速判断出是露天的风吹日晒号。 ……辣块妈妈的! 老鼠头站在阴影里,看着晏鹤年的背影嘀咕:“还说他不考,原来是消遣我!得想个法子搞一搞他。” 比如,送水的时候吐一口唾沫? 旁边一个小吏警告:“莫节外生枝!咱们这回宰了不少肥羊,闷声发大财!他儿子是案首,能面见提学大人的!” 到时候事情闹开,吃不了兜着走! 老鼠头只能忍痛放弃损招。 暗中卖座位号,他们不是第一次干。 反正总有人坐不好的号,他们大可以说是巧合,绝不承认收了钱。 什么……你说“包过”?你再说一次试试? 各县考生终于全部进场,太阳也升起来了。 阳光热情地洒在考场中,果然是一个大晴天。 晏鹤年抬头看了看太阳,眼睛眯了眯……要在秋老虎淫威下晒一整天啊! 乖乖隆里咚!扫晴娘的活干得太好了! 第105章 父子俩的院试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熊熊的烈日,敢于正视严酷的挑战! 想想和自己同样坐“阳光号”的考生、想想小珣坐在凉爽通风的大堂,晏鹤年心里舒服了。 只要儿子好,他受点苦算什么! 院试分正试和覆试,以第一场正试成绩为主。 考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一道,都是做八股文。 四书是“首艺”,每个考生都要考; 从院试开始,五经题是“五经”各出一道题,由考生选考。 明代科举,考生在《易》、《书》、《诗》、《礼记》、《春秋》五经中选一科为“本经”。 院试、乡试、会试,除了有案首,每一经的第一名称为“经魁”。 地区和家族,会有本经专精的情况。 如成化年间,松江地区“诸生习《诗》者十之七,习《易》习《书》者十之三,习《春秋》、《礼经》者百不得一。” 晏珣了解到,上一科会试,选考《诗经》者一百零六人;《易经》八十九人…… 最少的《礼记》,十九人。 家里几代读书人的,通常都是父子相承,如高邮汪氏,本经就是最少人考的《礼记》! 晏鹤年的本经是《易》,晏珣却选了《礼记》。 说出去谁信啊! 秘戏图高手兰陵喵喵声,竟然是治《礼记》的! 这不是跟汪三老爷一样,斯文败类吗? 话说,考《礼记》的人少,竞争却不会小。 因为,朝廷出于保护各经等原因,类似南北榜,各经有录取人数比例。 也就是说,选考人少,录取的人也少。 南直隶这边,因为有几个大族治《礼记》,选这一科的考生,又比其他地方多。 总之,选哪一科都不能降低难度。 对于晏珣的本经选择,晏鹤年嘀咕过几句“子不类父”。 晏珣的解释……“我们父子一起上阵,还是分开赛道比较好,说不定包揽两科经魁呢?” 晏鹤年:……儿子有一种迷之自信。 晏珣已经开始做题。 第一道四书题是“至刚以直养”,出自《孟子》“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虽然是截了上下句,但比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截搭题像话多了。 在研究朱衡喜好时,晏珣就发现这位提学大人不喜欢出刁钻古怪的截搭题。 大概是因为……朱熹斥截搭题为“贼中之贼”、“妖中之妖”,朱衡既然是理学传人,得听先贤教导。 公孙丑问孟子,老师你擅长什么? 孟子说,我善于理解别人的言语,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正气。 所以这道题,要从如何培养浩然正气着手破题。 类似的题目,晏珣已经做过很多,他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开始写提纲、打草稿…… 阳光号变成了烈日号。 晏鹤年也在写怎么养气,正气即仁义道德,心中有正气,问心无愧,以此为基础…… 重点是问心! 写着写着,他发现有一个问题,额头上的汗滑下来……他好像写的是心学一派的观点。 而今科主考官,是理学的。 更糟糕的是,他已经在试卷上落笔了,不能改。 那就……问心无愧,写到底! 君子养浩然正气,岂能逢迎考官喜好! 正试考一天,要做两篇八股文,压力是很大的,不会有太多思考修改的时间。 第一篇文章做完,日上中天,烈日炎炎。 考场开始发清水和烧饼,众考生陆续放下手中的笔。 晏鹤年和晏珣都仔细看了看碗里的水,觉得确实没问题才喝…… 食水有几个人同时负责、按顺序送出来,照常理无人敢动手脚。 但万一有人恶作剧吐口水呢? 晏珣的状态很不错,细嚼慢咽补充能量,以便应付下半场。 说起来,他中案首只是锦上添花,不成也无妨……最重要的还是爹。 不知道爹在外面怎么样? 若是烈日号,这日头可不好熬啊! 外面露天考场中,有考生晒得头晕眼花,向巡考的差役诉苦。 差役面无表情:“太阳有脚,一会儿就移走了。” 也有差役腹诽:“我们巡考还不是一直晒?读书人特弱鸡。” 晏鹤年懒得抱怨,抓紧时间答题…… 他以最快速度做完,赶紧交卷不好过在这里抱怨? 半仙考《易经》,成绩太差影响生意啊! 有了一股拼劲,他下笔如有神,文章写得飞快。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是一个短题,出自《易经》原文。 朱熹的解释是“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 晏鹤年这回不做犟种,就按照朱熹的思想破题。 考官大人,什么心学、理学,实用才是正道,您看我反复横跳~~ 写着写着,他手心脚板底都是汗,擦了擦手汗,又擦掉额上的汗,继续奋笔疾书。 因为文章写得顺,他心情也渐渐好转……反正来都来了,尽力而为吧! 就算不中,只当陪儿子考试。 晏珣这边,却没有父亲的手速,他写得不慌不忙。 早交卷有奖吗? 没有。 那急什么? 《礼记》的题目很长,“是月也命野虞毋伐桑柘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具曲植籧筐”。 一口气读下来,能让人咬到舌头。 朱衡的四书题出得简短,其他四经题目也短,唯有《礼记》是长题。 乖乖哩个咚! 考官是不是不喜欢治《礼记》的? 好在汪氏治《礼记》不是浪得虚名,晏珣入汪氏族学之后,做得最多的八股文就是“礼记”题。 汪老夫子、汪三老爷,德渊贤弟,我不会丢汪氏族学的盛名。 (汪汪们:……其实无所谓啊,你又不姓汪。) “季春之月,谷雨中,蚕毕生,乃同妇子,以勤其事。凡举大事,毋逆大数,必顺其时,慎因其类。” 这道题,就从“顺应天时”的角度破题。 可以与《孟子》“寡人之于国也”一篇联动,也可以和《周易》“顺时者成,逆时者败”相结合…… 最后再拍一拍皇帝的龙屁,“天子居明堂”,您英明神武,天下万物顺应天时,百姓安居乐业…… 他还在斟酌写最后两段后股、束股,拍龙屁也要有分寸,不能恶心到主考官~~ 这时,已经有人示意交卷了。 考生们听到动静抬起头……不是提堂号的种子选手,而是烈日号的可怜人。 高邮考生认出,这是晏珣的父亲晏鹤年。 可怜人哦,你是不是晒晕了,文章都没写完? 晏鹤年稳稳地跟着差役的脚步,到一个小屋子等候……未到统一交卷时间,需要凑齐十个人才能一起出去。 到了有遮挡的屋子,他如释重负般靠在墙上…… 案首是不用想的,但他的易经题答得还不错吧? 野心大一点,拿个《易经》魁?晏家祖坟烧起来了! 第106章 院试这种小事 晏珣发现是父亲第一个交卷,隐隐有些担心。 他安慰自己,应该……不要紧吧? 老爹这个人,是有一点隐藏属性的……别说烈日当空,就算欲火焚身,都能稳住。 就说当时在临清,爹装神弄鬼被人逮住,他初来乍到、焦头烂额到处打点…… 结果去赎人的时候,爹笑眯眯地说“小珣珣,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爹。” 那一刻,弑父的心蠢蠢欲动! 唉! 人家说儿女都是债……遇到这样的爹,他才是来还债的! 秋老虎令人昏昏欲睡,朱学政靠浓茶提神,暗道……会做的赶紧交卷吧!不会做的耗着也没用。 全部交完卷,大家都好回去休息。 作为南直隶提学御史,他巡考好几个州府,一把年纪奔波劳碌很累的! 第一个交卷的童生年纪偏大,朱学政不是很在意…… 因为他本人十四岁进学,更欣赏少年才子。 提学大人内心戏很丰富。 好在交卷这种事是会传染的,有人第一个交卷,其他人就会按捺不住。 晏鹤年在小屋子缓了缓精神,又有几个人进来,一看都是坐烈日号的。 特征很明显,一个个脸红得像洞房,头发湿答答滴汗,精神萎靡像驰骋了一日一夜。 其中一个是晏鹤年的远房表表表侄孙杨仲泽。 小房子里不准说话,考生各据一个角落休息,也没心情眉来眼去。 杨仲泽张着嘴喘气,心情挺沮丧。 他也遇到了兜售“包过套餐”的老鼠头,但他是买得起的人吗? 再说,如果真的不差钱,可以光明正大“纳监”,也就是花钱捐“监生”,以监生名义直接参加乡试。 纳监的金额,大概在二三百两。 老鼠头见他不买,又说可以单买好座位,只要十两…… 杨仲泽当然还是不买。 辣块妈妈的,想骗他的钱? 没门! 结果……今天晒得他怀疑人生,考试都不在状态,不禁诅咒老鼠头的祖宗一百零八代。 几个人垂头丧气,像被捏住三叉骨的鸭子。 在这种气氛中,终于凑齐了十个交卷的考生。 最后一个,是晏珣。 他检查完试卷,确认没有犯忌讳的话,也交卷了。 早一点交卷出去,看看老爹有没有腿软。 众考生一起走出学宫,白晃晃的阳光很刺眼,一时看不清家人在哪。 送考的家属,都在学宫广场外几十步远的地方张望。 他们再心急也不能靠近考场喧哗,会被守门的差役驱赶。 常欢在客栈守着晏家的父子的“巨款”,没有来接人。 考生走出几十步后,顿时被家属们接住。 杨仲泽的舅舅老夏急忙过来,心疼地说:“怎么晒成这样?比收稻谷还辛苦呢?快喝一壶霍香水!” 他家没钱买藿香正气丸,自己买了藿香叶煮水。 杨仲泽点点头,又请晏鹤年一起喝。 晏鹤年不客气,接过来咕噜噜灌了几口,感觉脑袋的热气散了些。 相识的考生略微点点头,各自告别回去……明天还有一场覆试。 晏珣作为一个大孝子,扶着晏鹤年,担忧地说:“爹,我背你?” 爹的头发和后背都湿透,遭了老罪了! “不用!你爹还能迎风尿三丈!”晏鹤年摆了摆手。 一个不久后要娶媳妇的男人,绝不能承认自己虚。 晏珣:还能不正经,看来真的不用担心。 两人相互扶持着,加快脚步回到有间客舍。 常欢立刻把藿香正气丸、绿豆汤、西瓜等一一摆出来来,紧张得直搓手:“绿豆汤放凉了,西瓜在井水里浸过,六叔和珣哥赶紧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就是觉得比考试的人还慌。 夭寿了!能不能做侄少爷在此一举! 店家老婆婆连忙阻拦:“可不要几样一起吃,太凉了闹肚子!” 那……吃还是不吃? 最终,晏珣和晏鹤年都选择西瓜。 把西瓜拍开,像猪一样捧着啃,吃得满脸、满衣襟都是汁水。 “爽快!这才是活过来了!”两人异口同声。 装什么斯文! 俗话说,情欲是越低俗越快乐,吃瓜是越粗鲁越爽快! 店家笑道:“两位相公回来得早啊?一定是考的都会、写的都对!” “承您吉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考试,心里没底呢!”晏珣谦虚。 这也是真话。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无论案首花落谁家,只要不是像汪德渊那样太离谱的,其他人都没法不服。 西瓜啃完,考生大部队回来,有间客舍顿时沸腾。 “这道四书题,张兄是怎么破的?” “唉,汪大哥运气好,坐的是好的考棚,我一直晒到交卷。” “听说……”此人刚想说买卖座号的事,又闭上嘴。 这种事,暗地里怎么流传不要紧,拿到台面上说就不好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诗》经考了‘鸳鸯于飞’,这道题我是从鸟不能随便捉的角度破题……” 选考《诗经》的考生历来最多,很快客舍里就开始讨论捉鸟。 张三考的是《礼记》,过来和晏珣对答案。 晏珣摆摆手:“吃饱洗个澡睡一觉,明天还有一场。李夫子不是交代,发榜前不要讨论考题?” 其他人一听,也抓紧时间休息。 这个时候对答案,除了打击道心,又有什么好处? 晏珣忍着不问父亲考得怎样。 晏鹤年却忍不住,凑过来嘀咕自己跟朱衡有眼缘,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晏珣:……看脸? 第二场覆试考诏诰表,也就是公文写作,不是院试的重点。 通常,正试的四书五经题,决定了童生能否上榜。 当考生八股文成绩难分高低时,才参考覆试成绩排名。 因此,第二天的考试,没有第一场的气氛那么紧张。 就连火辣辣的太阳,似乎都没那么可恨。 两场考试结束,不管考得好不好,考生们齐齐松了口气。 走出学宫广场,有的年轻考生突然放生大笑:“考完了!哥总算考完了!走!去新市河!” “同去!同去!” 自古才子多风流,今夜就去慰问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 也有老童生唉声唉气:“虚度光阴又一年。下次不来了,不来了!” “我早说,不如凑凑银子,纳监直接乡试!听说有的人院试一直不中,乡试直接中举。” 晏珣路过听到……咦?你说的那人莫非叫周进? 这些人虽然自觉考得不好,但并没有完全绝望。 说不定,学政老大人可怜自己年老、额外录取呢? 这种先例也是有的。 老童生晏鹤年扯了扯身上汗津津的衣服,兴致勃勃:“儿子,耍流……哦,我们戏水去吧!” 第107章 院试案首和经魁 晏珣指着眼前的小溪,双目圆睁:“这就是你说的戏水?” 晏鹤年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瓜,反问:“不然呢?” “我以为……”晏珣汗颜,好吧,是他污了。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到新市河找个小姐姐鸳鸯戏水,放松放松? 溪水不深,清澈见底,鹅卵石的河床上有成群的小小鱼快活地游来游去。 不远处几个小顽童在小溪里摸鱼戏水,屁股蛋白花花的。 那就一起吧,谁还不是三岁零……多少个月的孩子呢! 其实在村子里,天热之后,男人都是脱光光噗通进小河洗澡,谁也不会尴尬。 父子俩把西瓜放进水较深的地方浸着,三两下脱掉长衫,顺手搓了搓晾在溪边大岩石上。 秋老虎酷热,等夕阳落山,衣服也能半干,将就能穿。 溪水哗啦啦作响,不远处的树林里,归鸟唱着欢快的歌曲,草丛里有虫儿吱吱。 喧嚣中,有种抚慰人心的寂静。 有间客舍里,有些考生没有回来,一问都说是去新市河了。 常欢在客舍门口眼巴巴地站了一会儿,嘀咕:“六叔带珣哥去画舫却不带我,呜呜……做书童真难!” 等我攒到钱,也要去画舫长见识! 店家大叔眼珠转了转:“若不趁放榜前乐一乐,等放榜后,就没这个兴致了。还有谁想去的?我给你们介绍画舫。” 考生百态,他是见惯的。 他熟悉好些画舫,推荐有钱的风流才子过去,能得一些介绍费。 一些原本没心思的童生听了他的话,不禁心动,“说得也是,乐得一日是一日。掌柜,你给我介绍一家好的,我日后给钱。” “好嘞!”店家开心笑道。 客人勾肩搭背又走了一波,晏家父子迎着月色回来了。 他们吃了西瓜,回来路上又吃了碗馄饨,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默写考试文章?睡饱再说。 “六叔、珣哥,你们那么早回来?”常欢惊讶地问。 ……难道那谁谁说的没错,像六叔这种年纪的,都是一盏茶功夫? 晏鹤年和煦地说:“出去溪边洗个澡,凉快凉快就回来了。你吃过晚饭吗?路上见到有卖麻糍的,给你带了两个。” 考试期间吃麻糍很吉利。 据说有一个姓许的书生读书很用功,一天母亲将一碗麻糍放在桌上,收碗时发现书生脸上黑乎乎一片…… 原来书生错把砚台当蘸碟,吃了墨水麻糍。 后来许书生中了进士,人们就觉得麻糍和进士有了关联。 对常欢来说,他只要有好吃的就满意了。 他负责看守行李,但不会饿到自己,三餐都让好朋友十一郎代买。 这麻糍可以放着,夜里饿了加餐。 “六叔,你对我真好!”常欢神秘兮兮的,“我昨晚梦见我爹在祖坟后面吃鸡,你和珣哥一定能中。” 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掌柜:……吃鸡?祖坟?秀才? 这是晏家的暗语吗?八杠子打不着啊! ………… 等待发榜的日子里,童生们很紧张,纷纷议论谁是案首、谁是五经魁。 “晏珣舌战群雄那日,我就在现场。他若是案首,我是服气的。”张三大声说。 另一个人转过头,“你们是同窗,你肯定偏向他。” “我偏向我自己!”张三没好气地说,“我也是治《礼记》的,我想晏珣有疏忽,我做经魁呢!” 案首和大多数人不相干,他们只要排到一、二等就满意了。 说起来,也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 弘治年间后,院试录科的成绩分为三等,一、二等能参加乡试,第三等生员不能参加,只有个秀才的名头。 这种规定,主要是乡试有考试人数限制。 杨仲泽和舅舅老夏来有间客舍,跟晏珣交流考试情况。 “我本来还想跟你争一争《礼记》经魁,现在却觉得能进二等就好了。”杨仲泽苦笑。 穷就是难啊! 他要是舍得十两银子,说不定就不用晒太阳了。 晏鹤年在一旁安慰:“我也是晒得晕乎乎,受不了才第一个交卷的。我就对自己很有信心,你这么年轻,不要怀疑自己。” 杨仲泽神不守舍地点头。 他承载了母亲的全部希望,心理压力很大。 就说正试那天,他一早醒来,发现舅舅守在他的床边。 原来他们住的屋子有臭虫,舅舅举着蜡烛帮他驱赶,一夜没睡。 他若是不中,怎么对得起家人? 老夏是个爽朗的船夫,跟晏鹤年掰了小半天的亲戚关系,还是扯不清楚……最后说,“反正我喊你晏叔就好!” 他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没事!行就行,不行明年舅舅再陪你来!” 又对晏珣说:“晏老弟,你带阿泽出去玩一玩,年轻人整日读书可不行!我年轻的时候,摇着桨高声唱曲,岸上就有小妹妹应和。” 晏珣:“……”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就觉得你们这些老哥哥都很有故事。 他们在这里紧张期待结果,学宫里,朱衡也跟幕僚师爷、官学教谕等严肃地看考卷。 院试巡考是一件辛苦的活,有些学政自己不看考卷,都是让幕僚评判,最后亲自定案首和五经魁,就算尽职了。 但朱衡还是很勤勉的,他将考卷分发,和幕僚、下属一起判卷。 每一份卷子,都有几个人评判,觉得优秀的画一个圈,觉得尚可的画一个点,不行的打一个叉。 也就是俗称的“可圈可点”。 有时候,考生买不通主考官,就会从师爷下手。 混得好的师爷,日子过得可滋润……绍兴师爷就很出名,一些家族代代从事幕僚的职业。 通常院试的录取和排名都由学政说了算。朱衡做事谨慎,还参考其他人的意见。 ……话说大家熟悉的《范进中举》中的范进,考秀才时就是案首。 当时学政周进第一遍看范进的文章,觉得写的什么鬼,难怪一直不进学。但可怜范进年纪大,决定再看一遍,如果有一点可取之处,就录取他。 结果越看越喜欢,就取了范进为第一名。 现在,朱学政取了晏珣为第一名。 幕僚属官们拍马屁:“晏珣出身普通,大人定其为案首,是公正取士、为朝廷选拔良才!” 朱衡淡淡地说:“只求不负圣上所托。” 他这么说,众人又是一顿颂扬,官大一级压死人,朱衡比他们大不知道多少级呢。 定下案首,就要定五经魁。 案首通常默认是那一科的经魁,所以《礼记》不用选了,只剩下四经。 “《诗经》一科考的人最多,这个江都曾庆斌,少年有才名,又家学渊源,可为《诗》经魁。” 朱学政看看曾庆斌的文章,想一想江都曾氏,点了点头。 “《易经》一科,这个晏鹤年不错。从文章来看,他对《易》研究最深,见微知着、治学严谨。”一个治《易》的教谕说。 朱学政皱了皱眉,晏鹤年的文章确实出乎意料的好,就是年纪大了些。 他向来认为,朝廷取士该倾向于年轻人,取一些年纪大的,容易消极怠工。 何况,此人还是晏珣的父亲。 父子二人都是经魁,会不会让人说他取士不公? 第108章 黑白两道都夸他 朱衡的心腹师爷揣度主官的心思…… 这位朱学政,不仅有眼光,曾经还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他在福建为官时,时任吏部尚书李默是福建人,子弟在家乡横行,当众欺辱一个穷秀才。 其他地方官都不敢管,朱衡站出来逮捕李家子弟。 为这事,他得罪了李默。 后来,严世蕃以同乡的身份招揽朱衡,也被朱衡拒绝。这么不识抬举,以致多年不得升迁。 曾经的屠龙少年,经过官场浮沉后,还有当初的正直吗? 师爷垂眸说:“大人,这个晏鹤年在‘易’一道,确实不凡。他曾算准石茂华高升,又给钦差鄢懋卿算卦,获得钦差赞赏。” 《易经》不是光写文章,还可以学以致用! 朱衡嘴角抽了抽……石茂华得罪过严党,鄢懋卿却是严党,两人都赞赏晏鹤年? 人家说,黑白两道都拜关公……这个晏鹤年比不上关公,也很神了! 见朱衡的神色有松动,师爷举例:“昔日杨春、杨廷和父子一起乡试,父子同科中举,是一桩佳话,如今还有人赞叹。” 因为科举不限年龄,父子携手并肩考试的不少,但能一起中“同科”却不多。 每出现一对,都能引为趣谈。 朱衡点了点头,那一科乡试考官同时录取杨春父子,其中杨廷和才十二岁,也不怕人说取士不公! 可见,只要考生本身能力过硬,就不用怕质疑。 再说,晏鹤年这么神,将来不定有什么造化……何不做一个顺手人情? 他拿起晏鹤年的文章,正色道:“诸位知道,我向来欣赏少年才子。但晏鹤年的文章实在好,我若因其年龄偏大而不取,反而不公。《易经》魁,就是此人!” 下属们笑着奉承:“大人取士公正!晏鹤年也不算很老,说不定,晏家父子将来能实现同科进士的佳话呢!” “日后人们说起,都是大人慧眼发掘英才啊!” 朱衡摸了摸胡子,一本正经:“本官为国取士,只希望野无遗贤、所有贤才都能为国效力。” 认真说来,晏家父子离“双进士”还远得很。 别说五经魁了,院试、乡试双案首中不了进士的也有,不信你问唐伯虎。 但取晏鹤年为易经魁,朱衡的心情还是豁然开朗…… 他还是那个正直的“朱镇山”,没有因为过度避讳,而委屈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考生。 师爷微微一笑,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是为了帮晏鹤年,只是不想朱衡将来后悔! 名次定下,朱衡也不让考生干等,第二天就在学宫前张榜。 ………… 晏珣和父亲这几天除了等待发榜,就是考虑给新家添置东西。 原本有的器具,能用的都凑合用,但生活用品、被褥蚊帐、锅碗瓢盆之类要买新的。 “到时候后娘进门,不知道陪嫁什么家具。咱们把屋子空着,方便她量尺寸。”晏珣振振有词。 “对!里外都由新人布置,是对她的尊重。”晏鹤年认同。 常欢:……一般来说,新人只陪嫁新房的家具,如床、衣柜、梳妆台,没听说包办全家的啊? 难道城里的习俗和乡下不一样? 三人议论着,门口有人喊:“发榜了!快去!快去!” 这回没有先生压着他们在客舍等,所有考生蜂拥而出,有人被门槛绊倒,爬起来又继续跑。 既然参加考试,谁会真的对自己没信心? 以前不中,是运气不好,总不能一直时运不济! 晏家父子跟在人群后面……事到临头,再有信心的人也不免紧张。 虽然朱衡的官声很好,他们也觉得自己答得不错,但凡事都有万一啊! “爹啊!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跟朱学政有缘?”晏珣边走边问。 “当然!他很快就要升迁了,却跑来南直隶做学政,都是因为我啊!”晏鹤年答得斩钉截铁。 晏珣:……升迁?朱衡被严世蕃压了多年不能升迁,你就这么肯定? 到底我是穿越的,还是你是穿越的? 但对自己有利的,肯定是准的,他的脚步变得轻快。 学宫前,差役推出了一块大木板,开始慢条斯理地拆榜、慢慢地抹浆糊…… “你们倒是快点啊!跟老婆婆穿针似的!”考生们恨不得抢了榜单自己贴。 但他们不敢。 晏家父子来得稍迟挤不进去,干脆就闪在一边……反正榜单就在那里,又不会跑。 其他人却不这么想,只见老夏张着双臂护着杨仲泽往里挤,“让让!我要放屁啦!臭到谁别怪我啊!” “管你放屁!有本事你拉屎啊!” 这个时候谁肯让啊! 提学御史朱衡从大门走出来,大声说:“全都静下来!再有喧闹的,即使榜上有名,本官也立刻黜落!” 他是有这个权力的! 广场前顿时鸦雀无声。 “庚申年南直隶院试,扬州府……”张榜的书吏高声念着,偏偏又喘了口气—— “第一名,扬州府高邮县晏珣,治《礼记》!” “哗!”人群顿时沸腾,“是晏珣!真的是晏珣!我押对了!可惜赔率只有一赔二!” 好家伙! 这个人自己考试,押别人是案首。 晏珣在人群后面,松了口气、露出大大的笑容。 府试案首参加院试,就怕马失前蹄,连前面的成绩都遭人质疑。 现在,终于好了。 前面声音又响起,“第二名,扬州府江都县曾庆斌!治《诗经》!” 一直念到第五名,是晏鹤年,《易经》魁! 众人诧异:“《易》一科考的人虽然没有《诗经》多,人数也不少啊!这个晏鹤年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晏珣的父亲!” “怎么……父子的本经不同?还双魁首?这这……” 学政大人就站在那里,却没有人敢说不服。 因为,朱学政的官声出了名的好,又偏好年轻才子……没看其他四经的经魁都是少年郎吗? 可见,晏鹤年能突围,真的有才学。 至于儿子的排名比父亲高? 除了殿试,皇帝会调整一下,其他时候都很正常。 还有父子同场,儿子中而父亲不中的呢! 话说河北有对姓马的父子,父亲是考到绝望的老秀才。有一次和儿子同场乡试却一起中了,但排名比儿子低。 有人问:“如果这次乡试,你们父子只能一个人中,你希望是谁?” 老马说:“小孩子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 人群的喧哗声,在晏珣耳中都变成了青蛙叫,呱呱呱…… 片刻后,他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激动地说:“爹!爹!你真的中了!你还是易经魁!哈哈,我爹是易经魁!” 晏鹤年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抓着儿子的手臂:“儿子!儿子!你是小三元!哈哈,我儿是小三元! 父子俩:……噫!进学了! 我爹\/我儿已经是秀才,啃……哦,享受生活好日子还远吗? 第109章 收网打小人了 晏家父子没有克制的笑声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不认识的人纷纷转头看过来,只见那相互扶持的父子俩都是一表人才。 父亲人到中年,一派仙风道骨;儿子更是芝兰玉树,俊朗儒雅。 难不成……学政取生员看脸的? “父子双魁首啊,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佳话了?” 一个年轻士子自嘲:“一朝得意天下知,可怜我又成了陪考的。” 另一人说:“我才惨呢,已经见过四任提学大人了!好在……家父说,若这次不中,就砸锅卖铁给我捐一个监生,直接去考乡试。” 旁人听着,一时分辨不出这人是不是在炫耀。 中不了秀才,是可以直接捐监生乡试的,只要二三百两……而已! 若乡试不中,钱可是不会退的。 杨仲泽从人群里挤出来,一眼看到晏家父子,庆幸叹道:“我也过了,第二等倒数第二名。” 无论如何,乡试的入场券是拿到了。 相当于挣了二百两。 “恭喜!恭喜!”晏珣连忙说。 杨仲泽这运气,都不知道怎么说…… 每次考试都会遇到一点挫折,但又能擦线而过。 晏鹤年鼓励:“前面的挫折都是对你的考验,日后必然有好运。” 杨仲泽大喜,这是《易经》魁的祝福啊,必然是准的! 老夏向晏鹤年道谢,高兴地说:“明年你们就可以一起乡试了!到时候,还请晏叔和晏老弟多照应我这个外甥,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互相照应罢了。”晏珣谦虚。 杨仲泽刚离开,院试第二名曾庆斌寻了来。 “久仰晏家父子大名,我和几位同科相约,后日在平山堂办诗会,不知两位可愿同去?” 晏珣想想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同科生员,排名又靠近,将来就是府学同窗,提前交际很合理。 曾庆斌寒暄几句告辞,急着回家报喜! 晏家父子春风得意回到客舍,就听见常欢大声欢呼:“我堂哥是案首!我六叔是易经魁,我是侄少爷!” 噫!我中了! 晏珣:……醒醒,侄少爷! 张三不知从哪里窜过来,唉声叹气:“我居然没有过!说好的朱大人喜欢少年才子呢?难道我还不够年少?” 他今年才十八啊!妥妥一枝花! 而且,他还是高邮七大才子的牌面,连他都不中,岂不是坠了高邮才子的名声? 晏珣安慰:“莫要难过,当积累经验罢了。” 张三点点头,叹道:“我回去把文章默写出来,请李山长指点……总要知道错在哪里!” 他毕竟年轻,家境又好,不算太难过。 “我押了你是案首,还能挣一笔,明日我请你们吃鱼。” 他打起精神,还有心情说闲话。 “你知道曾庆斌吗?当年夏言一案中的曾铣,也是江都曾家的。” 曾铣的死,跟夏言一样,都是意图收复河套。 朝廷有些人觉得夏言、曾铣死有余辜;也有些人,比如朱衡,对曾铣抱有同情之心。 晏珣听李山长说过曾铣,进士出身,却擅长火器,自创一种叫“慢炮”的炸弹,听形容很像后世的手榴弹。 不知道曾庆斌有没有火器专长? 如果,那么…… “竟然是曾家的人?”晏珣小声问,“朝廷不会忌讳吗?” “江都曾家人很多的!陛下没说什么,其他人总不能扩大打击吧?”张三也小声嘀咕,“不过,有严阁老在一日,曾庆斌就算进士及第,也没什么前程。”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说起曾铣和夏言,张三觉得落榜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当官风险好大! 他们在这里议论曾庆斌,其他考生在议论他们。 晏珣中案首不算出奇,晏鹤年就是异军突起,比曾家更有话题性啊! 而晏鹤年的老朋友钦差大人,正在收网。 钦差行邸。 鄢懋卿听心腹说了案首和五经魁,笑道:“是晏珣得了案首,总比曾庆斌好。” 夏言和曾铣的死,都跟严嵩有关。 虽然阁老问心无愧,但曾家的人又爬起来,还是令人不舒服。 心腹说:“不瞒大人,赌坊里押曾庆斌的江都人不少,我押晏珣,小小发了一笔财!” 鄢懋卿作势要打人,笑骂:“你正事干不好,偏会发横财!这次上榜名单,有几个买了‘必过’?” “五个买了,中的都是三等,其中两人是咱们的目标。”心腹缩着头,小声说。 他们的目标,就是跟盐政有关的一些家族。 若是抓到这些人科举舞弊的把柄,不愁对方不痛快割肉。 还能顺手打击朱衡……说好的取士公正、不畏强权呢? 这招一石二鸟,可以说毒辣。 可现在……三等算什么啊! 就算他们拿出人证物证,朱衡也可以不认! 难道他堂堂提学御史,连录取几个三等生员都不行? 只要那几个人不是傻子,都说得过去! 鄢懋卿扶着头说:“事已至此,你把那个小吏处理了,然后和那两个目标的父辈透个风……怎么说不用我教你?”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对方怕了呢? 只怪朱衡太勤勉,一定要亲自判卷、排名,导致他们安插的人无法动手! 心腹助手被钦差责怪了,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老鼠头办事不力,连找目标都不会! 瞎了眼吗? 去问那些穷鬼买不买“必过”? 这不是故意走漏风声,闹得满城风雨? 若是广撒网逮住大鱼,满城风雨还算好事。 可五经魁、一二等生员中,一个买“必过”的都没有! 不久之后。 城里一处小院子,老鼠头正喜滋滋地数钱……发财了!发财了! 他们这次卖号有人指使,出了事有大靠山扛着呢! 正高兴着,有几个壮汉闯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我的钱!唉……救……”一个“命”字没喊出来,人已经晕了过去。 …… 有间客舍里,晏鹤年剪了个小人,用棍子边打边说:“打你这个老鼠头!让你害我晒太阳!诅咒你当头挨一棒!屁股挨一刀!” 晏珣默默看着:……爹可真是孩子气。 这么诅咒,能伤对方一丝一毫? “爹,别玩了!来试一试这套新衣……俗话说人靠衣装,去诗会不能丢了经魁的气势!”晏珣招呼。 爹在读书人中闪亮登场,一定要好好表现! 晏鹤年认真打完小人,才过来试衣服。 什么灵不灵?他晏半仙的手段,还有不灵的吗? 第110章 现场版皇帝的新衣 这是晏珣第二次来平山堂。 上一次,是陪父亲相亲……他后来才知道,爹曾想把他推出去。 结果到了之后发现富婆姐姐美出望外,就不提儿子了。 瞧瞧! 这是正经爹能干的事吗? 为了这个家,他付出太多。 考试之后举行诗会,是读书人结交朋友、联络感情的方式,先是应景作几首诗,然后辩论文章、针砭时事。 这一点,明代比某个朝代要开明,没有“勿谈国事”的说法。 朝堂上,御史还能找皇帝的不痛快呢!读书人针砭时事,是心怀天下。 某些方面,大明的风气,更可说开放。 比如,晏家父子一到,就看到人群中有一个女装大佬! 确切来说,是不男不女。 身穿红色绣花儒衫,头上的簪子挂着珠串,走起路来像女子的步摇。 手中的扇子“唰”的打开,赫然是一幅仕女图。 晏珣:……可惜汪徳渊没来,否则你们一定很有话题。 只听那人洋洋得意地说:“这是苏州时兴的装扮,扬州这里还没有呢!” 有人赞叹取笑,有人看不惯,斥之为“服妖”,说话声热热闹闹。 “两位晏朋友来了!快请坐!”曾庆斌笑着迎出来,又为众人互相介绍:“这是梅朋友,这是贾朋友,这是郝朋友……” “曾朋友好!梅朋友好!诸位朋友好!” “老晏朋友、小晏朋友!久仰久仰!” 哈哈! 做了多年童生“小友”,现在终于荣升“朋友”,这个称呼真是太亲切太有内涵了! 一时间,整个平山堂都是呼朋唤友的笑声。 但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 梅朋友看着一身新衣,更显气度的晏鹤年,酸溜溜地说:“老晏朋友第一个交卷,原来是胸有成竹。我们就不一样了,考完试还忐忑不安,生怕入不了提学大人的眼。” “唉!人家有个案首儿子呢!父子同场,取儿子不取父亲,总归不是太好。”贾朋友附和。 这两人的语气比醋坛子里浸了三天的黄瓜还酸,晏鹤年了然……这是嫉妒他有个好儿子! 他笑了笑:“我是凭真才实学获得经魁。不像有的人,刚好遇到拟题,瞎猫碰上死耗子,我说的没错吧?” 拟题,就是押题。 富家大族请熟悉主考官喜好的八股文高手,事先押几十道题,然后精心雕琢、让家中子弟背熟。 考试时遇到相仿的题,就可以直接套用。 当然,猜中题目的概率很小。 请得起八股文高手的家族,也犯不着为了院试这么做……乡试、会试押题更有价值。 那两人气得面红耳赤:“你胡说!你凭空污人清白!” “嗯……你说提学大人取中我,不是因我的才学。那我也可以合理质疑你啊!”晏鹤年淡定笑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不是故意戏弄对方,可有些人非要让他戏弄! “我跟你怎么一样?我自幼有才名,今年才二十二岁!你一个半老头子,声名不显……”梅朋友气急败坏。 晏珣大声打断:“我认为以年龄攻击他人,是最没修养的。今科秀才,还有比家父年纪大的,在你看来都不该取中?” 我爹还不到四十,还是一枝花! 不知道多少个“好妹妹”想嫁给他呢! 说出来怕你酸死! 一些年纪较大的秀才也不高兴了,瞪着梅朋友。 牵头办诗会的曾庆斌连忙出来打圆场,“老晏朋友也是声名远扬,当初石知府离别宴,就邀请了他……说他是易经名士。” 你不知道,是你孤陋寡闻,没到这个层次。 梅朋友和贾朋友脸色变了变,终于偃旗息鼓。 曾庆斌活跃气氛,笑着说:“我想起一个对联。且说戊子年,一对父子双进士,有上联‘父戊子,子戊子,父子戊子’,请诸位赐教。” 这是对晏家父子善意的祝福。 “朋友”们顺着话题,开始讨论:“爹疼儿,娘疼儿,爹娘疼儿?不妥不妥……” 这个对联难就难在,父子戊子,读音相近,下联也应该如此。 见众人对不出,曾庆斌笑问:“晏朋友可有想法?” 晏珣点点头:“不知道好不好,请诸位勿见笑……师司徒,徒司徒,师徒司徒。” “好!这是典型的绕口联!”曾庆斌带头叫好。 “好一个师徒司徒!晏朋友理想远大!”服妖附和着,气氛变得友好和谐。 之前不愉快的小插曲,随之淡去。 秀才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对联之后,他们开始讨论朝廷大事。 “皇帝又命人寻找武当张三丰真人,想诏其进京。如今裕王、景王都派人去寻了。” “张真人是世外高人,行踪飘忽不定,怕是不会应诏。” “那也说不准,皇子们为君父分忧之心虔诚,说不定能感动张真人。” 朋友们一本正经地讨论,哪位王爷能先找到张真人,就是最孝顺,就是…… 他们这次来平山堂游玩,是想玩一整天的,因此请了馄饨担子、桶炉烧饼等小吃一起来。 卖馄饨的老汉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 这孩子好奇地听相公们说话,待听到张真人已经两百多岁,歪着头大声说:“怎么有人可以活几百岁?谁傻谁信!张真人早就死了吧?” 全场顿时一静,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这静默中,晏珣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也不想笑,但是实在忍不住。 皇帝的新衣,现场版啊! 皇帝是不会错的,他要找张三丰,皇子和官员们就一本正经地找。 新秀才们一本正经讨论。 可是小孩子说他们傻啊! “你笑什么?”梅朋友抓住机会,不怀好意地问。 晏珣正色道:“咳咳,我想起我家的猫怀孕了。” 一旁的晏鹤年怔了怔,也哈哈大笑。 “你又笑什么?”梅朋友瞪眼。 “我家的猫也怀孕了!”晏鹤年指指自己,又指指晏珣:“我们是父子,养了同一只猫。” 哈哈! 谁都不敢说的事,被一个小孩子戳穿,难道不好笑吗? 卖馄饨的老汉连忙捂住孩子的嘴,向众人鞠躬:“相公们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他胡说八道的!” 晏珣见老汉惊慌,温和地说:“老人家莫怕,咱们也是在随口议论。给我煮碗鸡丝馄饨,我饿了!” “好!很快就好!”老汉连忙答应。 其他人纷纷站起:“我也饿了,来一碗鲜虾猪肉的,多放葱花紫菜!” 服妖凑上前,“老汉!你说馄饨汤是鸡汤,有证据吗?” 老汉顿时忘记刚才的事,咧着嘴笑道:“小相公,你看这不是鸡肉丝?鸡肉都有,汤怎么会假?” 众人凑上来吃馄饨,默契地不再讨论张真人的踪迹。 心里却不禁怀疑……皇帝这样大张旗鼓寻张真人,是不是不太好呢? 连小孩子都觉得很傻啊! 第111章 晏珣的特殊优势 此刻,晏家父子觉得“寻找张三丰”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们又不是皇帝的儿子,轮不到他们来分忧吧? 读书人的交情,往往是从吃喝玩乐中来。 新朋友们一起野餐,连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梅朋友、贾朋友都有了笑意。 在这平山堂,当然免不了说起欧阳修。 晏鹤年眼珠转了转,“我儿素来仰慕欧阳修,能背《醉翁亭记》!” 晏珣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好吹的? 没想到,周围好些人问:“果真?我虽听说过这篇文章,却无缘一见……不知小晏朋友可否背一背?” 真的假的?吹的吧? “呃,那好吧!”晏珣见有人质疑,有了一丝猜测,开始背:“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众人静静听着,神色各异。 待晏珣背完后,曾庆斌敲了敲手中的扇子:“晏朋友博学,这篇文章,我只知道一些名句。” 红色“服妖”诚实地说:“我是完全没读过。” 晏珣的猜测得到证实……这个时代,范进不知道苏轼,也有很多人没读过《醉翁亭记》。 这不能怪范进或秀才公们孤陋寡闻。 明代的文学发展,前期有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等“前后七子”,标榜复古、“文必秦汉”。 发展到此时,却走偏了。 一些读书人喜欢研究秦汉古文,却没学到精髓,反而力求晦涩艰深,走入了邪道。 这也是有原因的……科举制度发展了那么多年,四书五经每一句都被人翻来覆去研究,想在考试中取胜,就得玩出新花样。 能用生僻字,就不用常用字。 茴香豆的茴字有几个写法?晓得吗? 而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讲究真情实感,遣词造句较为直白。如果没有丰富阅历,强行模仿,就显得平庸粗浅。 可以说,是八股文把唐宋八大家淘汰了。 曾庆斌的消息灵通,侃侃而谈:“听闻湖州名士茅坤、常州大儒唐顺之等人提倡学习唐宋古文,在编《唐宋八大家文钞》,莫非这本书已经刊印,晏朋友读过?” 其他人赞叹:“曾朋友还知道这本书,我都不知道!要读唐宋派的文章,不知去哪里寻!” “晏朋友是在汪氏族学读书吧?汪氏藏书丰富,果然名不虚传!” 那个花枝招展的服妖,其实也是汪氏族人,只是之前去了苏州,晏珣没见过他。 他特意回来考试,也上榜了。 此时,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实不相瞒,族学的藏书中,大概散落有一些古文篇章……但没有选编。” 秀才们更加诧异,看看晏珣又看看晏鹤年,不是在汪氏族学读的,莫非是家学渊源? 可晏家不是童生世家、养鸭专业户吗? 曾庆斌也很疑惑,问:“除了这篇《醉翁亭记》,晏朋友还读过唐宋八大家哪些文章?” 晏珣说:“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韩愈的《师说》、苏洵的《六国论》……” 他每说一篇,众人的神色就郑重几分……有人差点脱口而出“苏洵是谁”,咳咳。 “还有不是唐宋八大家的,我觉得也不错,比如杜牧的《阿房宫赋》,我给诸位背一背?” 见众人点头,晏珣开始背诵。 爹在找机会帮他扬名! 在大明朝,神童就是政治正确! 明代还没有《古文观止》!想看这些唐宋古文,就必须博览群书! 尤其杜牧不是盛唐之人,明代复古派大多鄙视晚唐。这篇《阿房宫赋》,在场其他人居然都没有读过。 此时听到晏珣背诵,他们的神色越发震惊,看晏珣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怪物……怎么会有人读过那么多古文? 说什么只读过几年书!说什么养鸭子的! 你家养鸭子是正经的? 茅坤、唐顺之等人是当世名士,若晏珣在古文方面的涉猎可比他们,那是什么家族才培养得出来? 晏家父子的背景,细思极恐! 晏珣似乎被众人炽热的眼神吓到了,赧然道:“在下略读了几篇文章,在诸位朋友前献丑了,真是班门弄斧!” 曾庆斌回过神,突然作揖道:“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晏兄将这些文章默出来学习,不知可否?” 茅坤等人选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不知整理好没有? 曾庆斌敏锐发现,这是一个快人一步、学习好文章的机会! “我只是略知一二。”晏珣谦虚道,“既然曾兄也喜欢,我就将我背过的文章默出来。” “我也要!我也要!”其他人立刻说。 这些古文,都不知道散落在哪些典籍中,自己找多费劲? 有些人想,随着茅坤、唐顺之等人的倡导,唐宋派已经有上升的趋势…… 快人一步,就能在下一科乡试、会试抢占先机。 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消息不灵通的,也秉承别人要我也要的心态,跟着起哄。 汪“服妖”站出来说:“我家有印书坊,不如晏朋友默出来,我家来印?晏朋友就是编者,书名可以叫……” 众人斟酌着,七嘴八舌起书名,觉得在参与一件文学史上的大事! 晏珣笑道:“不如叫《古文浅选》?将来若有人增加补全,就可以叫《古文观止》!” “增加补全后叫《古文观止》?晏兄真有雄心!” “叫《古文浅选》,是晏兄谦虚了。” 一旁的晏鹤年安安静静地看着,深藏功与名! 既然要走仕途,就要造势铺路,总是被人质疑很没意思的! 编选诗集文集,是打造名士的方式。 话说有一个姓蘧的官三代,人称“蘧公孙”,偶然得到一本散佚的诗集。送诗集的人特意交代,这本书外面没人见过。 蘧公孙灵鸡一动,以编者的身份拿书去刊印,一举成为少年名士。 这种事,没点机遇的人学不来。 但,晏珣有特殊优势。 晏鹤年又觉得骄傲,我儿能背下这么多古文,这也是真本事! 看样子大学毕业不是假的。 晏珣:……其实很多是中学内容。 诗会结束,每个人离开时都挺兴奋。 “晏珣必然会成为当代名士!我何等有幸,竟然与他同科、同窗!” “竟然有人质疑晏鹤年,真是可笑!还是朱学政有识人之明!” 那么问题来了,晏家父子离乡那些年,究竟在哪里读的书? 没有人觉得晏鹤年不会……儿子读过的,老子怎么可能没读过? 第112章 搬新家和进学 西边天际红彤彤的晚霞映照得天地一片温暖,秀美的水乡处处波光粼粼。 尽兴而归的晏家父子回到客舍附近,喝晚茶的闲人也陆续走出茶馆,说笑着回家。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人影交织中,恍若一曲“扬州慢”。 两人慢悠悠散步,说着今日的事。 晏鹤年笑容满面,“你今日背的古文都极为经典,选得好!” 晏珣:“其实不是我选的。《师说》、《捕蛇者说》、《六国论》……《爱莲说》,连《阿房宫赋》,都是中学课文,全国通用的教材。” 编教材的都是国家级团队啊,选的都是精华! 背靠强大的国家队,今天终于让他装到了! 他解释了一下中小学教材和义务教育……语气颇为骄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时代。 晏鹤年听了也很向往:“真好啊!每个孩子都能上学,能接触各种知识。” 作为大孝子,晏珣怎么能让爹光羡慕呢? “爹!我把这些古文默出来,你先背熟。总不能儿子会的父亲不会,对吧?” 晏鹤年点头,背就背吧。 晏珣接着说:“既然你羡慕,我们再学点别的。就从数学开始,化学、物理、地理、生物也要学,你不是喜欢出海?先讲季风和洋流……” 趁热打铁,把他还记得的都教给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晏鹤年:“呃,慢慢来,慢慢来……” 听着就怕啊! 有这个时间,去画舫听“十八摸”不好吗? “爹!你要珍惜学习的机会!你不知道,这是跨时代的知识!”晏珣一脸严肃,恨不得立刻就揪着爹读书。 他之前怎么就光盯着科举呢? 其他科目也要学啊!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晏鹤年擦汗:“要不这样,我成亲之后,生个孩子给你教?” 你要“打弟打弟打”,我绝不阻拦! 晏珣严肃地说:“自己不努力就让孩子努力?爹怎么可以有如此不负责任的想法?等我有空了给你做个课程表!” 晏鹤年:……真是哄堂大孝了! 哪天我也给你做个课程表! 纸扎、灯笼、蛐蛐屋……吹箫、弹琵琶、装神弄鬼,你也给我一样样学! 两人互视一眼,都在心中制定学习计划。 来啊!卷起来! 客栈里,常欢咋咋呼呼:“二十两啊!足足二十两!今天吃油条,明天吃烧饼,能吃好多天!” 十一郎举着双手:“皇帝就是左手烧饼,右手油条,都是刚出锅的,热乎乎!” 其他客人哈哈大笑。 晏珣走进来:“说什么呢?你哪来的二十两?” 常欢喜滋滋地说:“之前我让掌柜的帮我去押五经魁,我押中两科,赔率可高了,挣了二十两!” 谁也不敢想啊,五经魁中有父子俩。 晏鹤年走进来,一本正经地说:“天热吃油条烧饼有火气,皇帝夏天想必是喝粥,不然就是咸豆腐脑,不会有别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位易经魁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小孩子们信了,皱眉说:“就不能是甜豆腐脑?咸的怎么吃?” “哈哈!”晏珣揉了揉十一郎的脑袋,转头说了声:“掌柜,我们明天退房,搬到新租的屋子。” 掌柜的答应:“好!要请人打扫、收拾新居吗?我可以介绍几个人,手脚干净干活麻利。” “那就多谢了!您业务很广啊!”晏珣打趣。 掌柜的笑着说:“您家若摆席面,我也认识做酒席、掌勺的;要娶妻,我也知道做媒的……大晏相公如果做我妹夫,我包酒席。” 客人们笑着起哄:“大晏相公快答应,大舅子包酒席呢!” 晏鹤年摇摇头:“莫取笑!莫取笑!” 晏珣:……就是说,你们都看不到我吗? 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讨论给当爹的娶媳妇,不考虑儿子的感受吗? 再说,为何不是给我介绍? 还不如张婶有眼光! 次日,他们带着行李,搬进从傅伦手里租来的两进大宅。 屋子还空荡荡,但父子俩都不是讲究的人,有床有桌椅就能入住。 客舍掌柜介绍来的帮工很能干,几个人分工协作,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晏鹤年拿出一串钱给常欢:“去买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被褥枕席之类,请辆板车推回来。” 巨款有地方藏了,常欢终于从人形看守兽的地位解脱。 “晚点回来行吗?我去街上转一转。”常欢嘿嘿笑着。 “别往新市河去!就你那二十两,过不了一晚。”晏珣警告。 常欢瞪大眼睛:“不至于吧?摸一摸也要二十两?动动手脚呢?” 晏珣:“……动哪里都不行!留着钱买布,回家送给你娘不好吗?你不是念叨,你爹老是坑你,就你娘疼你?” 常欢犹豫着,还是觉得给娘买礼物比较好。 唉,只能以后再动手动脚了。 搬了新家,一时间没空开心。 因为接下来几天会很忙。 晏珣和父亲都可以去府学“进学”,要参加簪花礼。 所谓簪花礼,相当于府学的入学典礼。 在这之前,新秀才要去府学交“印结费”、给学官送“进见礼”,才能进学。 其中“印结费”是官府规定的,“进见礼”属于潜规则。 学官俸禄低,这是主要收入来源,不交的后果很严重。 《瓜棚闲话》中记载,两个秀才不给学官费用,正在参加簪花礼时被公差以履历有疑、考试作弊嫌疑叉出去。 总而言之,这钱省不了。 洪武年间,朝廷就规定“府设教授、州设学政,县设教谕,各一;俱设训导,府四、州三、县二”。 也就是说,晏珣和父亲要给五位府学官送“进见礼”。 《儒林外史》中,匡超人中了秀才,恼怒不想给进见礼。潘老爹劝说:“你是寒士,进见礼也不好争,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 此时,晏珣跟父亲商量:“咱们不能只封两钱吧?但给太多也不好,让给不起的人难堪。” “都是包好的,谁也不知道其他人给多少。”晏鹤年笑道,“我来包银子吧,省得你心疼。” 小珣珣啊,钱挣了就是要花的! 晏珣立刻松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疼! 难怪人人都说“穷秀才、富举人”,在中举之前真的是花得多挣得少。 中举就不一样了,不认识的乡绅都会来送贺礼! 不过,钱财身外物,一切为了振兴大明……先干了这碗鸡汤! 第113章 秀才公穿襕衫 府学里,已经来了好些交钱的新秀才。 一场诗会,晏珣成了新秀才中的名人,好些人礼让着请他排前面。 晏珣谦虚地靠后站,交钱急什么啊! 那位梅朋友在前面不远,炫耀着自己的见闻:“听说有一个县学,学官竟然向生员索要一百两银子,导致生员自杀,啧啧……” 其他人立刻离他三丈远。 什么鬼! 不管你的消息真假,你在府学里说这事,不是内涵学官们吗? 梅朋友拉着一个人,“躲什么?朋友们透个气,你给多少?咱们约定一个数。” 那人急忙扯开袖子,尴尬地说:“多少都是心意,老师们难道还会讲究?” 难怪你没朋友啊! 晏珣也小心退后一些,这种傻憨憨不能沾上,会传染傻气的! 新秀才们按成绩入读府学、各县学,像杨仲泽就只能去高邮县学,所以此时在府学里排队交费的生员不多。 声音大一点,前方的学官们真的听得到! 居中坐着的府学教授皱了皱眉,扫视着这群新生员,没有当场发作。 “教授”是官职。 过了一会儿,晏珣和父亲一起上前,交了印结钱,领到生员凭证,又拿出包好的进见礼,恭敬地行礼。 老师们接过钱,熟练地掂量出份量,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都说晏家父子是养鸭的,没想到很会做人。 比前面那个“梅韵”懂事多了。 府学教授姓安,亲和地笑道:“这两日生员们在传抄一篇《阿房宫赋》,是你在诗会背出来的?年轻人就应该多读书,才能写出有血有肉的好文章。” ……天啊! 他也是才知道,原来杜樊川除了写“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还写过如此雄文! 那段“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震撼得他一晚没睡!连夜让书童去找《樊川文集》,如果府学没有,就悬赏三十两出去买! 晏珣不知安教授心中所想,谦虚地说:“学生喜欢古文,只是囫囵吞枣,还要请教授指点。” 安教授笑着点头,又对晏鹤年说:“你真是教子有方!入学之后,咱们再好好说话!” 晏家父子应是,恭敬地到旁边屋子领统一颜色式样的襕衫。 簪花礼那日要祭孔子,新秀才们统一穿襕衫。 嗯,交完学杂费领校服。 几个新秀才走进来,客气地说:“平山堂诗会我们没去,方才听其他朋友说晏朋友要编《古文浅选》,如此壮举实乃我辈学子楷模!” “书印出来,我一定要去买一本!” 方才府学教授都夸晏珣,他们当然不会拆台。 晏珣赧然道:“朋友们过奖!这可叫我不好意思。” 晏鹤年悄悄戳了晏珣一下,晏珣的脸上立刻浮起红云…… 真的是一个谦虚内敛的翩翩少年。 众人见此,不好继续打趣,都善意转移话题:“襕衫一样大小,我得回去让娘子改一改。方才老师说,后日就是簪花礼,不知来不来得及。” 其他人说:“改短一些,收一收边,应该很快的。” 都是新秀才,刚领到襕衫,其实心情挺激动……想回去穿给家人看! 寒暄几句,晏珣和父亲也带着衣服回新家。 他们现在住的进贤巷离府学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 刚到巷口,就发现新家门前有两个可疑的人探头探脑。 父子俩对了对眼神,快步走过去:“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两人眼神闪烁,大声说:“这不是傅官人的家吗?他欠了我大哥的钱不还,跑哪里去了?” 晏鹤年问:“他把房子抵押给你们了吗?” “那倒没有,但是……” “既然没抵押,就可以出租或者售卖。”晏鹤年打断,“他把房子租给我了,我这里有租赁契书,至于人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他敢租房,就知道是合理合法的。 那两人冷笑两声,“两位是读书人吧?好叫你们知道,便宜不是好占的。” 这个时候租傅伦的房子,必然是捡便宜。 谁跟你讲合不合法?他们有的是手段! 逼走租客,傅伦又不在,他们就可以霸占房屋。 说完威胁的话,两人扬长而去。 晏珣皱着眉头,很不高兴。 晏鹤年不在意地说:“走吧,回家试衣服。若不合身,拿去十字大街找裁衣的改一改。” “爹,不要紧吗?” “没事……傅伦跑了,他们能拿租客怎么样?报官我们也不怕!顶多就是来阴的。” “就怕他们来阴的啊!”晏珣郁闷,“哪有千日防贼的。上回买鬼屋,要不是四伯临阵反水,爹就倒霉了。” 晏鹤年笑道:“上一回我还是童生,现在我是秀才了,可以见官不跪!我儿还是小三元,跟知府都说得上话!” 此一时彼一时也!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准备一些东西。总之,我儿安心读书就是,爹来处理。” 鼠辈!休想打扰我儿读书! 老爹的本事,晏珣现在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只好点点头。 唉,不知道爹这回是放女鬼还是打小人? 总不能是请狐仙吧? 晏鹤年:……格局可以再放大一点。 放下这段小插曲,两人回家试新襕衫。 常欢眼巴巴地看着,赞道:“这衣服一穿,就是秀才公了。咱们老晏家,有几代没出秀才公了!真是祖宗保佑!” 晏珣:“……你这语气,怎么跟你爹似的?” 常欢挠了挠头:“我这么夸,六叔还不打赏吗?” “哈哈~常欢说得对,是该赏!”晏鹤年笑道,“你这次跟进跟出辛苦了,阿豹看家也辛苦,回去给你们一人做一身新冬衣。” 簪花礼结束,就可以回家,岁考时过来就行。 因为秀才们往往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的! 当然,生员若愿意,平日也可以去上学,请老师指点文章。 听到新冬衣,常欢立刻欢呼:“六叔穿襕衫真好看,比小珣哥还好看!我平日看到你,都觉得不像人,粘上白头发、白胡子,就是神仙下凡!” 这马屁拍重了。 晏家父子齐齐想起……在临清时,晏鹤年曾经粘着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自称一百二十岁。 咳咳,你干脆去假扮张三丰好了! 黑历史啊! “爹啊,你以后改邪归正,莫要再胡来了。”晏珣警告。 你已经是穿鞋的,不能再不管不顾……就算为了吓唬高利贷,也收敛一点啊! 晏鹤年连连保证:“嗯嗯,我儿放心,我是正经人。” “六叔正经得不是人,是半仙!”常欢继续拍马屁,生怕说错话被六叔“做掉”。 “常欢啊!你去煮一锅‘青蛙跳门槛’吧,多放葱花和猪油。”晏鹤年摆手。 ……嗯,青蛙跳门槛,就是面粉疙瘩汤。 这侄子明明挺机灵的,就是这张嘴遗传了老四。 第114章 那个妹妹在偷看我 “青衿乍着心虽喜,红粉争看脸尚羞。” 这句诗讲的是新秀才簪花礼的热闹场景。 身着新襕衫、头戴方巾的秀才们成群结队从十字大街往府学走去。 通往府学的路上,有一条建于弘治九年的文津桥,桥边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这一日,大姑娘小媳妇也被允许出来看秀才,红粉们边看边调侃,羞得脸红。 “那个就是小三元?真是年轻啊!扬州多少年没出过小三元了?” “长得也好看,不知道娶妻没有?” 夸晏珣的人太多,都觉得这么优秀的郎君,真该是自家夫婿。 但也有意见不同的,一个长得国泰民安的胖姑娘说:“后来那个年纪大些的更有气度,一看就是经历过世事的。” 身边的小姐妹打趣:“哟!姐姐喜欢这种大叔叔!” “什么叔叔!是哥哥!”胖姑娘严肃纠正。 辈分的问题,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晏珣摇着扇子过文津桥,嘴角一直带着笑……那么多人看他,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姿态啊! 咦? 那个一人占据三人位的,不是富婆姐姐吗? 说起来,爹跟富婆姐姐的约定也该兑现了! 晏鹤年也发现了王姑娘,冲那个方向眨了眨眼。 “唉哟!那个秀才公看你吧?” “看你呢!” 大娘们笑呵呵:“真是个老不正经的!” 走进府学,新秀才们收敛起笑容,换上严肃的神色,一起祭祀孔子、听府学安教授念祭文。 这篇祭文每年重复使用,就是改一改年份。 再接着,秀才们轮流上前,安教授逐一簪上花、披上红罗、说几句训诫的话。 案首晏珣第一个上前。 安教授说:“你年纪轻轻获得小三元,当戒骄戒躁、精益求精,将来乡试、会试再得好名次,为家乡争光。” “是。谢教授教诲。” 又过了几个人,轮到晏鹤年上前。 安教授说:“你见多识广、文章言之有物、火候已经够了,但遣词造句方面,还可继续加强。” “是。谢教授教诲。” 新秀才一个个上前,终于轮到梅韵。 安教授沉默片刻,才说:“你自小有才名,也要知道人外有人。日后说话要三思,谨防祸从口出。” 梅韵虽然很不服,但毕竟不傻……这种场合不敢顶嘴。 真把教授气急了,可以把他当众打板子。 那就改日再怼吧。 新秀才们一一上前簪了花、披上红罗,簪花礼就算结束,他们是府学的正式生员了。 一般的人家,这日都会准备两桌好菜,请亲友庆祝庆祝…… 新秀才们从府学出来,走过文津桥,就被家人簇拥着回家。 有些亲友也会簪花披红,意思自家有人新进学,旁人看着都是满眼羡慕。 “六叔、珣哥!我在这里!”头上戴着一朵大红绢花的常欢跳起来,“我买了几样好菜,打了一壶酒,等你们回家呢!” 就算只有三个人,别家有的排场他们也要有! 就连簪的花,都要比别人大! 晏家父子笑着走过去,目光悄悄打量四周,没再看到王姑娘的身影,都有些失落。 “唉,她怎么走得那么快呢。”晏珣嘀咕。 晏鹤年:……抢我的话? 晏珣又说:“再怎么说,今日也该送贺礼吧?” 晏鹤年忍不住敲了敲儿子,“咱们回高邮摆进学宴,正式给人家下帖子,人家才会送贺礼来!你急什么?” 晏珣冷笑:“我才不急!着急的不知道是谁!” 有一个人,一发榜就让人往徽州送信,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是风儿我是沙? 新租的房子,有一座叫“潇爽楼”的小楼,前主人喜欢在楼上呼朋引伴地宴客。 现在,晏家父子加上常欢,也在这里摆了桌椅,吹着凉爽的秋风吃饭。 “六叔,我们哪天回去?我给娘买了礼物,她一定很高兴。”常欢兴致勃勃。 礼物事小,重点是回村吆喝……我亲自送六叔和珣哥赶考!珣哥是小三元,我至少也是小一元! 晏鹤年说:“今日簪花礼没出什么意外,院试就算圆满结束。明日一早,提学御史就会坐船离开扬州,我们新秀才要去送行。” “送完提学大人,我们就回高邮。先前来赶考,乡亲们送了程仪。既然考上了,怎么样都要备几桌酒菜回馈。” 晏珣点头:“爹中了经魁,答应张婶的两桌席面不能少。” “你还记得呢?”晏鹤年笑道,“我还以为勤俭持家的晏小珣要忘掉这件事。” “和爹有关的事怎能忘?”晏珣正色道,“还要去土地庙还愿,还要找媒人帮爹提亲……” 作为大孝子,他要操持爹的婚事。 若不是为了爹娶妻,也不用急着租这套大宅。 ……总不能让新娘子住高邮闻名的鬼屋! 晏珣一样样的数着,从媒人到聘礼,再到迎亲的细节…… “我都是跟客舍掌柜还有同窗们打听的,你觉得哪里不合适就提出来。爹娶妻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这是人生大事。” 说着,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一转眼,连我爹都要娶新媳妇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晏鹤年:……又抢我的话。 你把当爹的话全说了,是让爹无话可说啊。 常欢跟着他们小半年,已经知道有个很大方的王姑娘,可能会是晏鹤年的新娘子。 他羡慕地说:“还是六叔命好啊!我爹说,那年你带着珣哥去治病,途径巢湖被水匪打劫,结果差点被水匪大当家孙二娘招赘……” “现在这个王姑娘,又是哪个大江大湖的大当家?” 晏鹤年:“……你爹胡说的,别信他。” 常欢好奇地问:“那土地庙老道说的山东曹三姐,也是胡说?” 晏珣目瞪口呆:”爹,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没有啊!”晏鹤年连忙解释,“曹三姐就是临清迎欢阁的梳头婆,你找人救我的时候,不是还去找过她?” 晏珣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么一个人。 既然是梳头婆,跟爹肯定没私情,爹又不可能做龟公。 唉,有个桃花运太旺的爹,做儿子的操碎了心。 “快吃吧!吃完饭背书,今日就背《陋室铭》和《马说》。”晏珣叹气。 “一天背一篇行不行?我还有一点私事……呃,就是这房子的事。” “这两篇很短的!耽误不了你的事。” 关于爹读书这件大事,晏珣冷酷无情。中秀才就行了吗?易经魁就够了吗? 这只是起点! 咱们的目标是爹当首辅! 第115章 城隍爷是我大哥 扬州府运河码头,晏鹤年父子戴方巾着襕衫,与一众新进学的秀才一起为提学御史朱衡送行。 朱大人勉励诸生,刻苦勤学、勿揽诉讼、勿贪小利等等。 看着一个个穿着新襕衫的秀才,朱大人的目光落在晏珣身上:“你是小三元,明年就去乡试吧,中或不中,只当增长见识。” 晏珣谨遵大人教诲。 朱大人摸了摸胡子,笑着说:“晏鹤年,人人都说你的易学出色、擅长卜算,你有什么想对本官说吗?” 晏鹤年恭敬地说:“大人高升在即,学生祝大人青云直上。” 朱衡怔了怔,哈哈笑道:“那本官就承你吉言了!” 其他秀才佩服地看着晏鹤年……就算是拍马屁,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也是真敢! 送走了朱衡,晏珣就在码头定船,预备过两日回高邮。 新结识的“服妖”汪德铭走过来,热情地说:“我后日回高邮,已经定了船,两位晏朋友不如一起?” 晏珣说:“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汪德铭笑呵呵的,“你跟我家德渊是好友吧?那就是同道中人!我给他带了两套红装,送一套给你?” 晏珣婉拒:“……不必了,我穿女装不好看。” 汪德铭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同道中人?那是怎么跟德渊小弟交上朋友的? 莫非是嘴上说不要,心里很想要? 两人寒暄几句,约定好后日一早在码头见,就挥手道别。 回到家中,晏鹤年说:“既然后日就要走了,我和常欢今晚出去一趟……你早点睡,不用管我。” “还是我去吧?”晏珣搓着手小声问。 女鬼夜游?扮阿飘? 刺激啊!凭什么带常欢不带我! 晏鹤年坦白,“我带常欢去,万一失手,有你在外面可以把我们捞出来。” ……其实,他是很有把握的,只是不想小珣跟鬼神的事接触。 小珣曾经丢过灵魄,万一又被哪路游神勾走呢? 不能冒险。 爹这么说,晏珣只能让他们万事小心……宁可事情办不成,也要囫囵回来。 早点睡?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这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凄风冷雨点点滴滴,一夜之间冷了许多。 不知道哪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胆小的都不禁抱紧身边人。 天色将明未明,晏鹤年带着常欢从后门闪进院子。 晏珣小声叫着:“喵~~喵~~” 晏鹤年:“喵~~” 对过暗号,是自家人没错了。 三人蹑手蹑脚地回到正房,点起油灯。 晏珣发现爹的神色平静,常欢却像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回魂了!”晏珣在常欢眼前招了招手。 常欢打了个哆嗦,带着哭腔说:“六叔,我这是走无常了吗?” 爹啊!娘啊!大哥!二哥! 我出息了!我走无常,勾了一个活人的魂! 晏鹤年笑骂:“瞎说什么!你勾的不是魂,是人!咱们绑架了放债的山西老头,让他以为自己被勾魂。” “不是走无常?可我怎么迷迷糊糊的,记得自己在城隍庙外面晕了过去,醒了就到了山西老头屋里……六叔,你对我做了什么?”常欢可怜兮兮的。 他想死个明白啊! 万一哪一天,真的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孤魂野鬼占了身体,那真是死不瞑目! “你记错了。”晏鹤年正色道,“我们一起翻墙进去山西老头家,扮无常把他抓到城隍庙,吓唬一番就把人送回去了。” 至于为什么是城隍庙?因为他和城隍爷是故交。 “不是!我明明记得……”常欢还想辩解,接触到晏鹤年警告的眼神,低头说:“是,你说得对。” 呜呜,六叔好可怕啊! 可怜的小珣哥,你一定是第一个受害者! 晏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道该信谁。 果然是他格局小了,什么女鬼夜游,爹直接走无常啊! 说到灵魂穿越这件事,他就是活生生的栗子……但要说爹真的能够勾魂,又觉得太毁三观。 有这个本事,还干什么神棍? 每晚勾一个深闺寂寞的富婆,吃香喝辣的不好吗? “小珣?”晏鹤年小心翼翼地说,“你要相信爹,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干坏事。” 吓唬放高利贷的,是替天行道,怎么是坏事呢? 问心无愧,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杀人放火也无愧。 晏珣无奈地说:“我又再信你一次。常欢,是你记错了,知道吗?” 威胁一加一大于二。 常欢缩着头:“呜呜,是我记错了。做书童好命苦啊,不仅要伺候人,还要勾人。” “行了!明天做一只鸭,给你一个人吃。”晏鹤年大方地说。 常欢立刻破泣为笑……别听他爹牛吹得大,论做鸭还是六叔在行。 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三人回房补眠,丝毫没有考虑受害者的心灵创伤。 放高利贷的是个叫吕老大的山西商人,租住在进贤巷不远,曾经请傅伦画过两幅画,以此有了交情。 后来借款人跑路,他就拿着傅伦是问、时时追讨,逼得傅伦倾家荡产。 这时候再不论朋友交情。 晏家父子都怀疑傅伦是被人做局了,或许从一开始的相识就是圈套。 吃午饭的时候,晏鹤年说:“你说得对,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直接擒贼先擒王!” 不就是玩阴的吗? 就让对方看看,什么才是阴间手段。 也不去跟那些帮闲小混混计较,直接找上放贷的。 睡了回笼觉,晏珣脑子也清醒了,什么走无常? 肯定是假的,爹就是绑架人! “他见到你们的脸了吗?会不会报官?” “报官?跟知府大人说,他平日做得亏心事多,被鬼差绑架了?”晏鹤年笑眯眯的,“你等着吧,他还得来找我们赔礼道歉。” 晏珣半信半疑。 但直到他们收拾好行李回高邮,都没等到放贷的吕老大。 “爹,你算得不准啊。”晏珣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扬州码头。 晏鹤年尴尬笑道:“偶尔失算,哈哈!” 他没那么神,晏珣和常欢反而松了口气……人没什么可怕,不是人就太可怕! 此时,朱衡却觉得晏鹤年太准了。 因为他收到了调令,今科院试结束,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什么叫铁口神断?这就叫铁口神断! “易经魁给了此人,真是我做提学官多年最正确的选择。”朱衡意气风发地赞叹。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盼了好久终究把梦实现! 师爷微微一笑:“大人慧眼识英才,哪一次的选择错了呢?” 他就知道会这样!他就是大人肚子里的蛔虫! 第116章 野心不大爹和天下 晏家父子事了拂衣去,扬州的城隍庙却突然多了好些人烧香。 “城隍爷显灵了!那个放贷的吕老大,半夜被无常勾了魂。” “我也听说了!他苦苦哀求,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城隍爷才放他回魂。” “他娘子一觉醒来差点吓死……吕老大的头发全掉了,鬼剃头啊!” “难怪这两日不见他出门。” 走的夜路多迟早会遇鬼,捞偏门的总有一日遭报应。 回高邮住的第一晚,晏珣觉得自己遭报应了。 鬼压床啊! 有什么压在自己身上,他在梦中使劲挣扎,终于猛地睁开眼—— 一团毛茸茸压在胸口。 “是乌云啊。”晏珣掀开被子,把乌云赶跑。 这猫真是越来越登堂入室了,喜欢上他的床、压在他的身上,欺人太甚。 不过,离开家那么多天,乌云居然还没忘记他,也算有良心了。 晏珣自我安慰,穿好衣服推开门。 院中的蔬菜叶子上挂着露水,等待晨曦晒干。 水井旁的小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晏鹤年揉着眼睛走出来:“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坐船回来不累吗?” “那么爹……你为什么从那个屋子出来?”晏珣瞪大眼睛,“难道你不累吗?” 夭寿了! 回来第一晚就要去抱纸扎美人睡? “咳咳!想什么呢!我赶着做两样小礼物,到时候送人。”晏鹤年解释,“你还没说,是做噩梦还是不舒服?” 他最关心的,还是儿子的身体。 考了一场试,又默写古文,连日交际……累坏了怎么办? “我没事。乌云爬到我床上,把我压醒了,这猫越来越不像话!” 晏珣撸起袖子提水,唠叨:“它小的时候,我不给它进房间,它会在门外守着,趁我开门一霎那溜进去。现在……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进去的。” 晏鹤年笑道:“久别胜新婚嘛,过几天就好了。” 两人打水洗脸,又去厨房煮了一锅粥,常欢和阿豹才醒来。 发现厨房的烟囱冒烟,阿豹伤心地说:“六叔,你要赶我走了吗?” 做饭是我的活啊! 呜呜,侄少爷地位不保……常欢,我要跟你决斗! “我都醒来了,就自己干点活,你们少年郎多睡一会儿,今天事情多着呢。”晏鹤年吩咐,“赶紧洗漱,然后去街上买些油条、烧饼回来,吃饱了好干活。” 阿豹听到地位还在,又是快乐的少年,随便抹一把脸就去街上买吃的。 有油条、烧饼,还有红油咸蛋佐粥,这日子过得比皇帝还好。 吃完早饭,晏珣和父亲穿上襕衫、戴好方巾,先去汪氏族学拜访李开先。 他们刚到学堂外面,汪德渊冲出来大声喊:“快来看啊,小三元回来了!摸摸头,中状元;摸摸腰,中探花……” “我来!”平安信以为真,冲上前想对晏珣上下其手。 “别乱来啊!弄坏发型,让你陪二十两。看清楚,秀才的方巾!”晏珣边躲边说。 平安住手了。 沾喜气很重要,可赔钱很可怕。 同窗们听到动静,纷纷走出来,七嘴八舌地说:“小三元回来了穿上这一身真神气,快让我摸摸。” 少年们只敢和晏珣开玩笑,不敢去摸晏鹤年。 汪德渊兴奋地说:“我先来!我族兄昨晚回来了,他说晏哥哥好本事,折服了全府秀才!” 晏哥哥本事,就是他本事~~ “走,到族学里说话。李山长今日也来了!”众人簇拥着晏家父子进去,李开先已经在二门处等着了。 晏鹤年和晏珣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上前向李开先行礼。 这位护短的大才子山长,在科举路上帮助了他们很多。 李开先笑着抬手:“无须多礼。发榜的消息传回高邮,学官过来给我报喜,我还不敢相信呢!” 学生们点头:“谁敢相信,父子双魁首,儿子还是小三元?赌坊都没人敢这么下注啊!” “山长一听到消息,给我们放了一天假,说是一起庆祝。” 李开先乐呵呵:“这是我们汪氏族学的大喜事,当然要一起庆祝。” 有了晏家父子做例子,以后汪氏族学招生,恐怕连扬州人都要来。 汪氏发展壮大,最开心的是几位老爷,一挥手给李山长送了份大礼。 多方共赢,皆大欢喜。 晏家父子跟着李开先回书房,簇拥着他们的同窗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李开先坐下后,晏鹤年再次行礼,郑重地说:“我告别科举多年,如今侥幸能有成绩,全靠夫子的教导。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报答。” 他晏鹤年说的报答,就一定会报答。 李开先欣慰笑道:“你们父子都是赤诚君子,既然如此,老夫就等你的报答了。你一定要再接再励,青云直上啊!” 晏珣连连点头:“爹啊,你可不能辜负夫子的期望啊~~” 晏鹤年:“……是。” 感觉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看到这对父子的表情,李开先哈哈笑了几声,摆摆手说:“小珣给我说说这段日子的事,我听其他人传得玄乎,都不知该不该相信。” 晏珣就从头说起……原来短短时日发生了那么多事?! 李开先静静听完,皱了皱眉:“卖座号的事,杨仲泽回来也跟我说了。这种事以往也有,多数是骗钱的。但这一回,你们几个人都暴晒了,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欺负他的学生,不能这么算了。 “龙泉时自拂,尚有气如虹”,李开先一如既往的护短和侠义。 晏鹤年微笑道:“不瞒夫子,其实我已经报复过了。卖号的老鼠头没好下场,说不定在哪个牢里关着呢。” 李开先怔了怔……这个便宜学生是有些奇奇怪怪能力的。 “那这件事就算了。好在乡试的条件好很多,贡院是一排排的考棚,绝不会有露天考场。”李开先安慰。 其实有可能漏雨……但这种小事先不用说。 “晏珣编《古文选集》是件大事。”李开先话题一转,“府学也有些藏书,你今后住在扬州,可以多去府学读书,慢慢选编。” “若府学找不到的,就给我传信,我想办法。” 晏珣迟疑:“我会的古文其实也不是很多,默出来不用太久。” 他说的是“浅选”,到夫子口中变成了“选集”。 难不成真的要他编《古文观止》?! 这得给自己找多少活? 李开先正色说:“既然要编,就尽可能完善。你没有家世背景,就要为自己造势。有这本书的底子,将来中了进士,再谋划一下,做皇孙的老师都够资格。” 他压低声音:“裕王和景王都大了,他们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我们从下一代入手!” 晏珣瞪大眼睛,老师野心不小啊! 可是他的野心不大,只是爹和天下。 第117章 小三元衣锦还乡 晏珣的理想很简单,爹做首辅、振兴大明,他就可以躺平了。 现在,李开先却告诉他,要把目光投向皇孙! 你老师还是你老师! “夫子,实不相瞒,我当时背古文就是想显摆,让那些质疑的人闭嘴。”晏珣坦诚地说,“至于教皇孙,那太遥远了。” 话说,也不知万历皇帝是裕王的哪个儿子,出生没有? 李开先正色道:“自古贤臣,都是从少年时开始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晏珣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多谢夫子提点,那我就用心编书。就算不为当官,也可以让天下读书人更容易读到古文。” 传承文化,不让文学瑰宝散落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才是编《古文观止》最大的意义。 李开先欣慰笑道:“孺子可教也!老晏啊!还是咱们小珣格局大!” ……是我肤浅了。 晏鹤年汗颜:“夫子莫夸他!这小子还口口声声‘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我都说朝廷那么多大官,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 说着谦虚的话,尾巴却翘起来了。 先生夸完父亲夸,要不是晏珣定力足,这时候已经飘了。 他能怎么样呢? 只能表示一定会尽力,并且会以身作则,带着父亲一起尽力。 总不能儿子英雄爹狗熊吧? 要卷一起卷。 说完院试的事,晏鹤年拿出请帖,邀请李开先喝进学酒。 李开先笑道:“我必定要去的!你们忙完家里的事,来族学讲两堂课,这是汪氏族学一贯的规矩。” 中秀才后给学弟们讲课,分享考试的经验和心得。 晏家父子笑着答应,这才告辞离去。 他们今天还要拜访好些人。 离开学堂后,他们又去邀请曾县令、沈师爷、汪东篱、卢掌柜……说书人老山等等,或是送请帖,或是口头邀请。 ……王姑娘那里,在扬州时就下了请帖。 满城奔波邀请客人,就花了两三日的时间。 他们又到包办酒席的“秦厨房”那里预订席面:“要到双河村摆酒席,劳烦你们多走些路。” 秦厨房笑道:“不用走,坐船呢!席面放心交给我们,做‘鸭子席’还是‘海参席’?” 他家的惯例,只要说明“头菜”,其余冷盘热菜都有规定,不用额外吩咐。 “鸭子席!”晏珣连忙说,“我们乡下也有食材,你们再添加几样……费用另外计算。” 乖乖哩个咚! 他家什么人家,摆得起海参席? 至少也得是严阁老那样的人家才行吧? 秦厨房爽快答应:“好嘞!我一桌送一道凉菜,是给两位相公的贺礼!以后你们摆酒席,还找我!” “多谢!好说!”晏珣笑呵呵的。 不是为了占一道菜的便宜,而是人家祝福他再摆酒席啊! 那不是说,爹能够一路青云直上,中状元当首辅吗? 请厨房安排席面,自家可以省很多事。 走往下一家的路上,晏鹤年说:“秦厨房有一套祖传的细瓷器皿,官府接待上官摆宴席,也找过他家。” 祖传做席面的,祖传卖药的,还有祖传养鸭的。 市井小民,就靠这样的祖传的手艺,一代一代地生活在这个水乡小城。 常欢和阿豹这几天也帮着请客人、买要用的东西,忙碌而兴奋。 常欢发了一笔横财,在扬州城买了一匹布,畅想着娘会怎么夸他。 阿豹也拿出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根银簪子。 “你怎么买簪子?”常欢惊讶。 莫非阿豹背着他,跟狸花、踏雪、滚地锦好上了? 你是豹子啊,和猫不同物种! 阿豹说:“给我伯娘买的。你娘都有银簪子,我家伯娘没有。” 虎头哥是伯娘亲生的,他和姐姐燕子不是,但这些年,伯娘对他们视如己出。 现在有了一点钱,当然要孝敬伯娘。 常欢挠了挠头:“可是买布可以做衣裳,买簪子只是戴着好看,你傻啊?” “你才傻!银簪子不是银子?随时可以当钱花!买布?我家种桑养蚕织布,我伯娘每年还乘船去卖布呢!” 他要是买布,伯娘才会哭笑不得。 常欢:……好有道理。 第一次觉得,在智商方面被阿豹碾压了。 姓晏的果然都是人才! 忙碌了好些天,到了回村这日,几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 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等着回家报喜,偏偏又被其他事拖着……这喜气像气球一样膨胀,都快要炸了。 晏鹤年请板车夫推着一筐筐的行李,一家人穿着新衣裳昂首挺胸出门。 左邻右舍见状,纷纷笑道:“晏家真不愧是仓米巷首富!回一次老宅就那么多行李。” 晏珣解释:“还不是要摆席面?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带上,虽然村里也有,万一不够用呢?日子已经和诸位高邻说了,一定要来啊!” ……摆席面的钱都花了,没人来不是亏大了? “秦厨房做的菜,县太爷都说好!”高邻们笑嘻嘻地说,“小三元的喜气,更不可不沾,咱们就当提前过年了。 张婶提醒:“小珣答应送我两桌席面,到时候我带两桌人去,不随礼的!” 晏珣高声回应:“您尽管来!都准备好了!” 张婶喜滋滋的……市井人家,还是很期待吃席的。 到时候带上七八个人,把两桌坐满! 邻居们很羡慕,都说张婶的嘴开光了,说老晏相公能中,果然就中了。 “是小晏相公大方!这是感谢我帮他照应门户。”张婶人间清醒,赞叹:“我都说左邻右舍不用客套,可他偏要谢,我只好由他了!” “难怪是做相公的人,做事就是体面!”邻居们议论着,又说起随什么礼。 此时的人随礼,通常不是直接给钱,都是送些吃的用的。 “乡下人家都是送鸡鸭、蛋肉,也有挑两筐粮食的。咱们从城里过去,买几斤肉、几斤糖糕、打一壶酒就很好了。” “我家儿子刚启蒙,想沾一沾小三元的文气,我还额外封一个红包。” 这么一来,连城里卖肉的胡屠户,都发现生意突然好了很多。 双河村里,也在热烈的议论小三元、双魁首,嗓门最大的依旧是晏松年。 “人家都说老六和小珣这些年在外有大机缘!这都是多亏了我啊!如果不是我毫不留情把他们赶走,能有后来的运气吗?” 第118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晏松年生动地诠释了这句话。 村里的闲人都听不下去了,起哄:“你还想不想要老六的屋子?他们不是要搬到扬州读书吗?你干脆让老六把高邮的屋子给你。” 晏松年一拍大腿:“你这个提议好!等他们到了,我就说是你提议的。” 那人连忙摆手:“开个玩笑!你莫胡说!” 现在谁愿意得罪晏鹤年父子啊! 不仅仅是同族出息了,说出去好听,更重要的是现实利益。 秀才有免税田,免两丁杂役……除了他们父子自身,还可以免两人。 而晏鹤年当年离乡,把田地都卖了。 按照常规操作,乡亲们可以“投献”田地到晏鹤年父子名下,就可以免税。 秀才的免税田不算多,但以后中举、中进士、当官呢? 小三元中进士不敢保证,中举问题不大吧? 谁和老六父子关系好,以后就可以种免税田……不用担心老六父子霸占田地,世人约定俗成都是这么干的。 挖朝廷的墙角嘛~~ “还是老四奸啊!早早让常欢跟着老六,这一个免丁的名额,就被他抢了。” 晏松年理直气壮:“我用得着抢?我们两家是最亲的。另一个免丁名额,我也要了!阿豹想抢?没门~~” 虎头扛着锄头过来,问:“四叔,你说什么?” 晏松年:“我说归阿豹了,谁想抢没门。” 怂得容易。 晏鹤年和晏珣这次回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之前几次回来看不到的人都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有人帮着挑行李,有人簇拥着说话,还专捡好听的说。 “小珣出生那天,我看见天上的巧云变出麒麟的形状,就知道这孩子肯定不凡。”晏松年言之灼灼。 以前说过小珣八字不好?当屁放了吧~~ “你还知道麒麟的形状?”晏鹤年挑了挑眉。 晏松年说:“不就是脖子长长的,头是鹿角,身上还有斑纹嘛?我小时候也看过绘图《山海经》。” 他也是读书人! 长房晏长年拄着拐杖,用力挤开晏松年,笑呵呵地说:“进学酒就在祠堂门口摆,那里最宽敞。” “咱们都是自家人,全部出来帮工,谁也不许坐着等吃!” “对!老六和小珣肯定请了很多客人,咱们得好好招待,让人知道我们晏家多和睦。”乡亲们纷纷发言。 晏松年挤过来:“我……” “去!没你的事!”众人不约而同地推开他。 免丁的便宜抢不过老四,免税田关乎口粮,非抢不可~~ “我……” 晏松年一句话还没说完,被人捂着嘴扛走了。 晏鹤年哈哈大笑,老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活该啊! 晏珣看着像肥猪一样被扛走的四伯,也抿着嘴偷笑。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们今天就是回来显摆的,看当初欺负他爹的人怎么前倨后恭。 晏松年当初谋夺晏鹤年的房子田地,其他人冷眼旁观,何尝不是觉得…… 老六就一个傻儿子,这辈子完蛋了。 谁能想到,已经完蛋的老六,还有咸鱼翻身的一天? 常欢毫不同情父亲,扛着自己的行李边跑边说:“爹,我先你一步回家啦!我给娘买了好东西!”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护送六叔和珣哥进城赶考,幸不辱命!成功让他们拿下小三元、双魁首!” “这都是我的功劳,你们不用太佩服!” 哈哈~~ 终于把这番话说出来了,他可是在心里练习了好久。 整个村庄都能听到晏老四的挣扎声、常欢嚣张的笑声,真是父慈子孝! 晏鹤年和晏珣知道乡亲们格外热情的原因……免税田嘛,他们心中有数。 乡亲们簇拥着父子二人回到老宅,又毫不见外地安排事情。 “到时候我们就开了祠堂,先祭祖再开席。你们考试那天,我真的见到了祖坟冒烟!” “你们请了厨房安排席面?真是有钱了……那咱们就安排桌椅、招待客人。” 晏长年顿了顿拐杖,大声说:“大伙儿不用争,我们长房来分派活计。” 既然乡亲们那么热情,晏鹤年和晏珣从善如流,都答应了。 然后,他们拿出从扬州带回的礼物,分给各家各户,又是皆大欢喜。 见晏鹤年和晏珣接受众人的好意,趁着晏老四被绑走,长房晏长年开口,提了免税田的事。 晏鹤年说:“除了阿桂嫂家里的十亩田,剩下的就由长房大哥分配。以后我们中举,免税田多了,我再看怎么安排。” 他也要买田买地的! 乡亲们没想那么远,能得到眼前的利益就很高兴了,坦白说:“我们也是这样想,就怕你偏向老四,先安排他家。” “也就是你不记仇,换作其他人,现在先报复老四,把他赶出双河村。” “就是!都是老六气量大。” 晏鹤年笑道:“是小珣说的,过去的事就算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晏’字。” 晏珣:……我什么时候说的? 他知道,父亲是在帮他拉拢族人。 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族亲在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 ……收“养子”或者雇长工,对方都可能趁主家病弱卷了财产跑路。雇工的家人还可能倒打一耙,问你要人。 这种事是有例子的。 像晏鹤年和晏珣这种秘密多的,更要用自己人才安心。 说定了免税田,乡亲们客气两句就散了,让晏鹤年和晏珣好好休息。 真相是…… 赶紧开个小会,在晏老四反应过来前,把利益瓜分完~~ 不是他们不念亲情,而是晏老四那人,对谁都无情啊! 这些人终于走了,晏珣瘫在椅子上,笑着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就为了一点免税田,长房大伯对他这个晚辈陪笑脸。 但升斗小民靠天吃饭,只是想生活过得好一点。 要说挖朝廷墙角,还得是士绅官僚阶层。 他们钻政策的空子,通过各种骚操作,把“免税”玩到了极致。 朝廷想不穷都挺难。 土地兼并,是哪一个皇朝都难以解决的问题。 想到这里,晏珣严肃地说:“爹,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你做了首辅,就要为大明朝续命。 那么土地兼并、庞大宗室负担等等,就是摆在你面前的一座座山。 晏鹤年:“……?” 正在跟晏鹤年说婚事的阿桂嫂:“……小珣的意思,六弟你娶了新娘子,就要开枝散叶,担子很重。” 是这个意思没错吧?赶紧给老六炖一碗枸杞猪腰汤~~ 第119章 晏家进学酒的排场 晏松年回过神后,免税田的份额已经在长房的主持下瓜分得一干二净。 乡亲们都等着看老四这回怎么闹…… 出乎意料的,晏松年没有闹。 他现在格局大了! 秀才公的免税田份额,每家分一分才多少? 他有了发家致富的新姿势。 “常欢啊,到时候你跟着去乡试,带着家里全部的钱,押你六叔和小珣中案首。”他下了一个大决心。 常欢迟疑:“案首只有一个,押小珣还是六叔?” “只有一个?那就多买小珣,再买一些你六叔!” “好嘞!” 父子俩三下五除二下了决定。 家里其他人面面相觑。 常欢的大哥见多识广,提出质疑:“我听说乡试是全省的秀才竞争,还有南监的监生。不是我说,六叔和小珣家底薄了些,怎么跟人家比?” “你显摆见识?常欢去过扬州,你去过吗?”晏松年敲了敲大儿子。 这事就这么一锤定音。 晏松年一家做起“小赌安居乐业,大赌发家致富”的美梦。 到进学酒的正日子,晏松年不仅没有闹,还带着全家人乐呵呵帮秦厨房打下手。 乡亲们都说,晏家祖先真的显灵,不仅保佑老六父子中秀才,连老四都转性了。 金墩岛的黎大早早带齐手下的人,在高邮码头排开一条条的船,吆喝“去双河村的往这边来!” 他们长年在水上讨生活,捕鱼的、贩货的、拉客的,哪家没有一两条船? 大大小小的船排出好长的水路,看起来颇有气势。 码头上的人好奇地问:“是哪家船老大娶媳妇?这么大阵势?” “高邮湖晏六哥,你们知道吗?从前车逻好汉杨老大的女婿!”金墩岛的汉子们大声说。 “哦!是晏六哥,他怎么又娶媳妇?” “……说错了!不是娶媳妇,是中秀才,他们父子俩中秀才!晏六哥的儿子晏珣还是小三元!” 李开先、沈师爷等贵客相约而来,看到这阵仗都挺惊讶。 晏家有点东西啊! 沈师爷心想,行啊……金墩岛刁民?曾县令小本本上记着的呢! 前任主簿吴世仁真没冤枉晏鹤年。 再想一想,吴世仁前些日子落水受惊、因病辞官,这背后有没有阴谋? 细思极恐。 县令曾博山公务繁忙没能亲自来,让沈师爷捎了一份贺礼。 黎大亲自给贵客撑船。 秋风瑟瑟,他还是敞着古铜色的胸膛,长长的篙子在肩窝上一顶,水波哗啦荡出老远。 “贵客们坐稳了!今日是晏哥哥的好日子,多谢贵客们捧场!” 汪德渊也在船上。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演梁山好汉不用上妆的人,好奇地问:“晏六叔以前也跟你这样吗?” “晏哥哥是斯文人。”黎大笑着露出牙齿,“都是他说,我们照着做。” 沈师爷跟李开先对视一眼,晏鹤年是水匪大当家,没错了。 李开先简直想落泪。 他写过一本戏曲《宝剑记》,取材于《水浒传》,可是没想过教出一个梁山好汉的学生。 这学生不能要了! 其他客人没想那么多,提着各式各样的贺礼,兴致勃勃地说话。 一些大娘大婶见船夫有年轻的壮汉,还打趣着让他们唱两句。 壮汉们不拒绝,扯着嗓子唱起“七公会”的渔歌。 阳气十足的歌声从河上飘荡到远方,岸上劳作的小娘子都羞红了脸。 人们都说,晏家父子中秀才的迎客场面,真是别出心裁,几十年没见过了。 晏家的进学酒在祠堂门口摆,桌椅整整齐齐,集全族之力了。 徽州王家的王二早早来到,送上贺礼后,带着随从布置碗筷、迎接客人。 大嫂子们眉来眼去……这副主家的做派,莫非是老六的新亲家? 徽州王?口气真大! 李开先、汪夫子、汪东篱、沈师爷等人,都是坐上席; 汪德渊和杨仲泽、张有为等同窗,又坐在一桌。 其中,跟晏珣吵过几次架的顾敬亭也来了。 他仰着头说:“你中了小三元是很不错,但我也有一个好消息!曾县令欣赏我文章华丽,请我帮他写公文呢!” 晏珣微笑:“恭喜啊!” 汪德渊插嘴:“县令请他写祭文,就是每年春祭、秋祭,写给神仙的祭文。” 同窗们顿时哈哈笑,顾敬亭爱写人看不懂的文章,给神仙看恰好。 顾敬亭还是很得意……凡人懂什么? 朝堂之上,严阁老还帮皇帝写“青词”,那不是给神仙看的? 他现在帮县令写祭文,差不多是半个严阁老。 宾客们全都到了,这场进学宴开席。 秦厨房做的席面名不虚传,头菜是“鸭子羹”,其他热菜、凉菜,都是色香味俱全。 像那一道“朱砂豆腐”,用咸蛋黄煮豆腐。 高邮的咸蛋黄是通红的,称得上“朱砂”,别的地方是浅黄色的,那算什么咸鸭蛋呢! 又说“芙蓉河虾仁”,用的是高邮清水小河虾,白白的虾仁配上青豆,主打“清清白白”。 至于界首茶干、香蒲包肉、盐水鹅头、油炸凤尾鱼、清炖狮子头等等,吃的都是人间烟火、水乡味道。 唯有一道是晏鹤年家的特色菜——辣椒小炒肉,吃得众人满面红光。 沈师爷辣得满头是汗,又觉得很爽快……近日秋寒有些鼻塞,一下子通畅了。 他想起晏鹤年之前送的苦瓜,有了其他心思。 番麦其实已经不稀罕。 嘉靖十四年,南京就有人种了,前几年甘肃平凉府还上报过产量。 李时珍给番麦起了名字,叫“玉蜀黍”。 倒是苦瓜、辣椒,明年种出新的,可以让曾县令献给朝廷,说不定皇帝会喜欢。 再加上晏珣跟裕王有交情,说不定能得个嘉奖? 觥筹交错间,说书人老山讲《盗帅夜留香》为众人助兴。 这是晏家父子的大作,此时讲正是应景。 但在沈师爷和李开先听来,又觉得晏鹤年更可疑了……疑心的种子一种下,就觉得处处不对劲。 原来当初石茂华也没有冤枉晏鹤年? 其他人却纷纷叫好:“这个故事新鲜又刺激,比看戏还好!” “前两天城南顾家也摆进学酒,点了一出戏,唱的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员外当场脸黑了。” “哈哈!中状元还不好?顾老员外要求太高。” “所以说摆席面还得是晏家,又气派又喜庆!” 晏珣忙里忙外,听着众人的夸赞,觉得很欣慰。 摆席面,要的就是热闹喜庆。至于贺礼,随喜就好。 像后娘那样送大箱小箱来,太见外了! 第120章 王姑娘的礼物很烫手 晏鹤年和晏珣送走客人、收拾好摆宴席的东西,就开始清点贺礼。 耐放的收起来,不耐放的…… 比如鲜肉,让族亲们分一分,辛苦他们帮忙两三天。 这么一来,大家都很高兴,连吃带拿,好几天的肉菜都有了! 帮着记礼单的是晏长年的嫡长子,长得很着急,看起来比他爹还老。 他恭恭敬敬地说:“六叔,礼单一笔笔都记好,连鸡鸭蛋的数目都写清了,就是王家有一个小盒子,不知道装着什么,要不拆开来看看?” ……他很好奇啊! 那不是六叔的新亲家吗? 晏鹤年淡定地说:“不用拆,我心中有数。” 竖着耳朵偷听的人对了对眼神……神神秘秘的,莫非是秘戏图? 据说一些大户人家,会给女儿陪嫁秘戏图,新婚夜和夫君一起鉴赏。 啧啧,有钱人真会玩。 东西全部收拾好,天也黑了,晏鹤年父子就在老宅住。 阿桂嫂帮他们收拾了两个房间,一些较贵重的礼物也搬到房里来,其中就包括王家送的小盒子。 “小珣,你来一下。”晏鹤年喊了一声。 晏珣走进父亲的房间,见父亲正在灯下掂量着小盒子。 “这个啊……以后你们自己观摩,我就不看了。”晏珣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休息。 作为一个靠秘戏图吃饭黄图高手,他什么没见过? 晏鹤年凝重地说:“我左思右想,这件事不能瞒着你。否则,你日后又要怪我。” “神神秘秘的。”晏珣嘟囔着,坐在桌子旁,心中也多了一丝好奇。 昏黄的油灯下,晏鹤年“啪嗒”一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小东西。 “这……” 这是一方纯金的印章,印柄上嵌着五色宝石,每一块都有指甲盖大小,排成一颗五角星。 而印面已经被印泥染的红彤彤,凑近可辨认上面的字样。 “大宋国……徽王印?”晏珣念出来,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 大宋国有个徽王?不是只有徽宗吗?雪乡免费游的那个。 定了定神,他反应过来,低声说:“海盗王……汪直的?” 晏鹤年点点头:“官府说,王……那人被斩首后,随身印章作为罪证,被胡宗宪上缴朝廷、最后销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啧,这东西可烫手啊! 晏珣整理一下思绪,说:“朝廷宣布销毁了金印,就是防止有人利用金印召集那人的旧部。这印章就算是真的,没人承认也会变成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晏鹤年叹道:“王姑娘屡次说她处境艰难,有这烫手山芋在身上,能不艰难吗?” 难怪王姑娘想嫁给他,因为他别无所图。 一开始就觉得这门亲事很突然,终于知道原因。 晏珣连忙问:“其他人知道金印在她手中?” 那些野心家,不管用不用得上,都想获得这枚印章。 大大不妙。 晏鹤年摇摇头:“他们就是猜测。如果能确定,王姑娘还能有一天安身日子?” 恐怕天天都有梁上君子光顾。 他又唉声叹气:“王姑娘想嫁给我,还有一个原因……那些人会觉得,她嫁给一个升斗小民,一辈子就这样了。无论有没有印章,都不能再跟他们争夺势力。” 意思是,他在旁人看起来很没出息。 晏珣沉默了……在这之前,他以为王姑娘只是馋爹的身子。 他还挺赞成这门亲事的。 爹还不到四十,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可如果娶这位王姑娘会打破父子俩平静的生活,那就得不偿失。 他斟酌着说:“她在定亲前把东西给你,是袒诚相待。要怎么样,爹自己决定。” 王姑娘也是个狠人,直接一招王炸,压力给到爹了。 晏鹤年拿起印章细细打量,神色变来变去。 半晌,他凝重地说:“你提过隆庆开关,到时候私人海贸会变得光明正大。到那时候,咱们若能召集那人旧部,就是海上霸主。” 汪直生不逢时,一直到死,朝廷都没有公开允许私人海贸。 但汪直却是名副其实的海上霸主。 甚至,一些西洋商人来往东西方贸易,只承认“大宋国徽王印”。 王姑娘曾经跟着汪直上船,熟悉旧部。 他们拥有这枚印章,有没有可能以蛇吞象? 什么? 有人说这是吃软饭?你在教我做事? 晏珣目瞪口呆。 李开先想培养帝国下一代;爹呢,想做海上霸主! 身边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野王! 只有他,不改初心,还是想做官二代。 晏鹤年笑了笑,“退一步说,印章由我们藏着,总比落入倭寇手中好。就算咱们用不上,也可以把它献给一个绝对不会背叛国家的人。” 他像是找理由说服自己一样,恐怕真的是舍不得。 既能发挥作用,又绝对不会背叛国家? 晏珣双目一亮:“你说的是戚继光?” 晏鹤年:“……你也知道戚继光?那他绝对是可靠的。不过,咱们跟他没有来往,贸贸然献金印,可能成为勾结海盗的嫌疑人。” 人家汪直的马甲藏得很好,世人只知道他冒充汪姓,知道他本名的极少。 “你真的想留着?”晏珣看着五色宝光的印章,犹豫不定:“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我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做什么没风险?富贵险中求!”晏鹤年嘲讽笑道,“当官风险最大,多少人前仆后继?” 晏珣想想,还真是如此。 夏言、曾铣,再往前的杨廷和,往后的严嵩父子……嘉靖朝的高官,下场全都不好。 简直是比当海盗风险还大! “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就不反对。唉,后……王姑娘这是阳谋。” 破案了! 为啥王姑娘一开始不拿出这枚印章? 偏偏是鸿雁传书、一次次送礼砸人之后拿出来? 因为英雄难过美人关,爹对她产生了感情,难以坚定的拒绝。 就连自己,也很难拒绝一个大方的后娘。 晏鹤年摸摸晏珣的头,笑道:“若是美人计,我就将计就计。日后谁成全谁,也难说。” 爹只想成全你啊! 你有理想,爹帮你实现。 无论你的理想听起来多难。 日后你当上首辅、帝师,这印章用处就大了。 现在禁海,禁不住走私的大家族。 每年几千万两的白银,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源源不断的流向大明,却和朝廷无关。 谁最反对开海? 嘿嘿,除了少数顽固派,绝大多数是这些利益群体。 一旦海贸变成光明正大,朝廷就可以设立市舶司收税。 有钱了打造水师护航,什么真倭寇假倭寇都无处遁形…… 届时海上万舸争流,重现三宝太监下西洋的盛景。 晏鹤年小声描述着,以蛊惑的语气说:“儿子,你不是想振兴大明吗?这才是振兴大明。” “爹,你被人夺舍了?”晏珣悚然一惊。 把我爹还给我!把那个怂怂的懒懒的神棍老爹还给我! 第121章 卖爹了不中用不要钱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扬州保障湖边一处小园林里,王姑娘拿着一朵菊花,心不在焉地揪菊花瓣。 他会答应?他不会答应? 这一次,王姑娘破釜沉舟,直接拿出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诚意。 哥哥曾经说,晏鹤年就是太看重妻儿,否则必定成为当世豪杰。 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哥哥口中的豪杰,混得越来越窝囊,甚至要去占鬼屋的便宜。 倒霉的晏六哥哦,你混成这样,不如吃妹妹的软饭算了。 这一次,晏鹤年会做什么选择? 惊慌失措,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金印退回来? 然后坚定地拒婚? 如果是那样,就是哥哥和她看走眼,银样镴枪头,不要也罢。 王姑娘……王徽叹气,那些人逼她成亲,无非是试探金印在不在她手中。 有些人当面说亲,背地里嫌弃她年纪大、脚大、体型大……还有不要脸的说纳她为妾。 她索性嫁一个跟海上各方势力都无关的人,让这些人死心。 跟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乳母,不知道金印的事,只以为王徽看中晏鹤年的脸。 “我的姑娘,你把花都揪烂了。”乳母慈爱地说,“晏大相公中秀才了,一定会守诺让人来提亲。如果他不识抬举,咱们就找个长得更好的。” 在乳母眼中,自家姑娘这样富贵的相貌,做皇妃都可以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长得有没有晏大相公好看。 王徽扔掉手里的花,笑道:“您又胡说,我才不是看脸的人。” “对,他不仅脸好看,身板也强壮。”乳母认同。 自家姑娘自小喜欢好看的东西,连吃的都要好看,真是难伺候哦! ………… 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要畏首畏尾。 晏鹤年收下金印,就要提亲了。 别人都是父母操持儿子的婚事,晏家反过来,晏珣里里外外操持父亲的婚事。 从儿子的角度说,他不太愿意父亲续娶,家里多个后娘,以后多一群弟弟妹妹。 但想一想,爹年轻丧妻,为了儿子单身多年,其实也很不容易。 一个大男人,连洗衣缝补都会了,全是生活所迫。 给爹一场体面气派的婚礼,全当报答慈父的养育之恩。 洪武元年官府规定,庶民娶妇,男子年龄十六岁以上,女子年龄十四岁以上。 流程包括说媒纳采、纳币请期、迎亲、拜舅姑、拜祖庙、婿拜岳父母六个环节。 晏珣到了扬州,请了全城最知名的官媒去王家提亲…… 王姑娘在扬州有房子,如今就在城里。 “小相公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官媒婆笑盈盈的。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还有儿子帮父亲张罗婚事的? 但一听女方住在保障湖边的园林,就知道这桩婚事若成了,谢媒钱肯定少不了。 王家这边已经提前得到消息。 王徽父母都没了,由王家亲族以及顾家老太太操办婚事。 顾家老太太娘家姓王,按辈分是王徽的姑母。 也是知道汪直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石知府告别宴上,我一看到晏鹤年,就觉得此人合眼缘,该做我侄女婿。”老太太和蔼地说,“如今他中了易经魁,可见我的眼光是对的。” 这是向众人表明,侄女婿是她相中的,跟王徽无关。 不知内情的人,想不到晏鹤年与王徽是旧相识。 王家婶娘好奇地说:“听说这个晏鹤年有半仙的名声,到底是什么样的活神仙?我可真想见一见。” 另一个陪客女眷说:“听闻他还有一个儿子?不知人家儿子是什么态度。” “这有何难?跟媒人说一声,让他们亲自上门一趟。”老太太微微笑道。 这些人啊,还是不甘心,惦记王徽可能有的东西。 有人希望婚事能成,有人希望婚事成不了。 媒人回来传话,说女方长辈想见一见大晏相公,还要请小晏相公作陪。 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取妇,既然女方长辈要求,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晏珣就拉着父亲,穿上秀才的襕衫、头戴方巾,由两个书童打着锡顶的伞,气派十足地出门。 常欢建议:“不如请个篮与?摆上秀才公全套排场。” “不要,人家以为卖猪呢!”晏珣拒绝。 他只是卖爹的,又不是卖猪的。 没见到晏家父子时,王家长辈疑心这桩婚事有何阴谋,凭什么王徽在他们眼皮底下相中一个外人? 见到晏鹤年和晏珣后,他们明白了……没有什么阴谋,纯粹就是看脸吧! 就连最挑剔的王家婶娘,都得酸溜溜的说一句,长得好真是占便宜。 王锃好大的家业,不知给了王徽多少,都便宜了这个晏半仙。 旁边的大娘眼珠一转,笑着对晏珣说:“你就是今科院试案首吧?还是小三元呢,真是年少有为。你这些年跟父亲相依为命,他若娶新人,你可别不高兴。” 晏珣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多了个娘,就多一个人疼我啊!” 难道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 他爹绝不是这种人。 谁也不能阻拦我爹吃软饭! 顾家老太太笑着说:“这孩子很懂事!他不仅读书好,书画也好,还靠画画供爹读书呢!我家轻侯实在是喜欢他的画,还想过招他爹做养女婿。” 众亲戚:……这辈分是不是有点乱? 咱们来理一理……顾轻侯是王徽的表侄子,本来想招晏鹤年为养女婿。 结果晏鹤年跟王徽议亲了,养女婿变成表姑父? 从晚辈变长辈?连升三级。 就问顾轻侯是什么心情~~ “咳咳……”王家婶娘尴尬笑道,“轻侯怎么不是相中晏小郎呢?” “嗯……因为当初宫里来的中贵人相中了晏小郎,轻侯不知道以后如何,哪敢和中贵人抢人?”顾家老太太笑呵呵的。 其他人:……好乱啊!我的脑子都糊了。 怎么又跟中贵人扯上关系? 你们谁是太监的亲儿子? 但既然跟宫里有关系,就说明晏家跟海上各岛无关。 看样子,王徽只是找个好看的相公嫁了,以后金盆洗手,不会再插手海上的买卖。 王锃留下的势力,就可以被其余几家瓜分了。 “哈哈!晏家父子果然好相貌、好气度,说是京城来的贵人都有人信呢!” “老太太好眼光!这门亲事,我这个做婶娘的先同意了!” 晏珣悄悄送了一口气,朝父亲望去……却见父亲的目光朝屏风后望去。 阳光照进宽敞的正厅,屏风上映出一个盛唐仕女图般的身影。 晏珣忽然升起一种危机感……后娘娶进门,儿子扔过墙? 第122章 终于把爹卖掉了 女方答应了婚事,接下来一应流程都有官媒指点,包括纳采礼、聘礼,都由官媒沟通商议。 晏珣原本还担心,王姑娘看起来挺有钱的,族亲必然都是一双富贵眼。 到时候自家出不起聘礼就不好看了。 没想到,商议聘礼、嫁妆时,对方却很通情达理。 王家长辈说:“咱们家的规矩,嫁女重人品,勿索重聘。大晏相公人品出众,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金印不知有没有,反正到晏鹤年手里也没用。 ……把自家难惹的老姑娘嫁出去,也算嫁祸吧! 谁家有个二十八九还不嫁的老姑娘啊! 晏鹤年人到中年再次做新郎官,心里只想着三十六计,美人计、将计就计、诱敌深入、深入浅出…… 至于种种琐事,一概不操心。 晏珣问他什么事该怎么办,他说:“你问我?当初我和你娘成亲,都是你祖父祖母操持的,我就等着迎亲进洞房。” 晏珣:“……行吧。这回我就当一次你老子。” 晏鹤年哈哈笑道:“你有了经验,以后你自己成亲,就可以自己操办了。” 晏珣点点头,走出几步才觉得不对劲……到他成亲,难道不是爹操办? 所以,到底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摊上这样的爹真是没办法。 说媒纳采之后,双方在婚书上签字,还有见证人证婚。 见证人也是“媒人”,请的是当地有名望的人。 男方这边请的是汪氏族学的山长李开先,女方请的是府学教授安如景。 晏珣这才知道,原来王家跟安教授还有交情。 顿时就有了新主意! 他恭敬地对安教授说:“今后两家是亲戚了,家父的学业,还请您多费心。若他偷懒,您可以直接责罚,千万莫客气。” 安教授笑道:“……你可真是大孝子。” 这些话一般不是由晏鹤年的长辈来说吗? 婚书到县衙户房落印,这就是有律法保护的婚姻。 古人说“奔者为妾”,私奔的没有婚书,不被承认也不受保护。 有了这份婚书,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 忙忙碌碌好些天,看着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的婚书,晏珣重重松了口气。 他在椅子上瘫着,叹道:“总算是定下来了!帮爹娶了媳妇,我这个儿子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从今往后,你们好生过日子吧。” 晏鹤年:“……是。谨遵我儿之命。” 晏珣点点,接着训诫:“不管这件婚事背后有什么缘由,既然娶了人家,就要好好对待。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是。” “新娘子嫁妆虽然丰厚些,但我们不能惦记,还得自己努力……” “是!小珣啊!我真的是你爹,不是你儿子。” 晏珣:“……啊,我就是说顺嘴了。” 他就是觉得自己一手栽培的爹要卖出去了,心里乱乱的,非得唠叨一下才舒服。 接着是请期。 晏珣跑到扬州城有名的半仙处合八字、算吉日。 这个道士竟然知道晏鹤年,笑道:“怎么不让令尊自己算日子?” “让他算?那他肯定觉得明日就是最好的日子。”晏珣认真地说,“您给算个吉日吧,成亲不能马虎。” 道士:“……好。” 算了一会儿,道士说这两个人的八字是天作之合,吉日有好几个,可以从中选一个。 晏珣给过香油钱,又马不停蹄跑回家里。 “跑进跑出的,先吃一碗炒米垫一垫,一会儿才吃饭。”晏鹤年心疼地看着儿子。 晏珣边吃边说:“那个半仙说,你们八字相合,今后能够互相扶持、白头到老。既然是这样,我们也不用再担心了。” 虽然说落子无悔,总是带着一丝隐忧。 晏鹤年怔了怔,笑道:“到这时候你还担心?我都说不用怕,你还不相信我?非得花钱让别人算。” 晏珣不是不相信爹的水平,他是不相信爹的节操啊。 一个急着娶妻的老鳏夫,能算得准吗? 幸好,连其他半仙也说天作之合。 两个半仙合起来就是真神仙,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晏鹤年选了最近的吉日,是在十一月底,新人进门好过年。 晏珣又请官媒来,将日子交给女方,问女方的意见。 女方也很快同意了。 主要是王徽这个年纪吧,再过了新年,岂不是三十了? 说出去更不好听啊!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终于到了晏鹤年期待已久的迎亲和拜天地。 这一步,新郎官再懒都得自己做,别人不能代劳。 晏珣也不能闲着,他得安排酒席。 “有间客舍的掌柜,介绍了一个专门做喜宴的‘厨房’,我打听着口碑不错,到时候就请他家。” “贵是贵了点,但没法子,一切为了爹。” “宾客单子,咱们一起定一定。” “在扬州成亲,拜天地之后要回高邮拜祠堂,我们得事先定好船。” 晏珣每说一项,晏鹤年就笑着说好。 最后,晏鹤年欣慰地说:“我儿真的长大了,这样繁琐的事都操持得头头是道,将来做师爷帮主官操办事务都可以了。” “什么师爷?爹,你要有点志气!你做阁老,我做小阁老!”晏珣瞪了一眼。 我费心费力帮你操劳,难道是为了自己奋斗,去给别人做师爷? 我都是为了你啊! 晏鹤年笑道:“是!是!是!” 我都娶媳妇了,该努力开枝散叶,奋斗这种事,还是交给儿子吧! ……你不是想振兴大明? 少年人,未来可期哦! 晏鹤年续娶,当然也要通知晏珣的外祖杨家……双方没有什么矛盾,杨家不会阻拦。 帮晏珣外祖守坟的老汉还说:“到大喜日子,我也要去喝一杯喜酒。” 唉,姑爷晏鹤年娶新媳妇了,不知道小珣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若是后娘待小珣不好,杨家虽然没有近支族亲了,老汉好歹找两个人去给小珣撑腰。 老汉在杨老大的坟前唠唠叨叨。 杨仲泽得知之后,去对老汉说:“十八太爷,您想得太多。我看晏珣乐意得很,他爹的亲事,都是他在张罗。” 老汉一想晏珣那喜滋滋的样子,放心之余又纳闷…… 莫非这个新“娘”给了小珣好处? 比如……钱多多? 终于到了迎亲这日,扬州进贤巷的晏家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围观的小孩子们喊:“新郎官到了!喜轿来了!” “新娘子下轿子了!唉呀,这新娘子好胖,抬轿子的人好可怜哦!” 大人连忙教训:“莫胡说,这叫富态!大晏相公将来中举当老爷,新娘子就是太太!富贵命呢!” 另一人说:“看到嫁妆了吗?一抬抬的,人家本来就是富贵命啊!” 从双河村赶来喝喜酒的族亲们齐刷刷点头…… 这两进院子里里外外的摆设,听说都是新娘的嫁妆! 老六才是富贵命啊!一把年纪了还能被富婆相中! 第123章 大孝子扔过墙 俗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一场儿子帮父亲操持的婚事,让喝喜酒的人见识了什么叫大孝子。 府学的安教授都说:“世人重孝道,不看口里怎么说,只看实际怎么做。能心口如一的,才是至诚至孝的孝子。” 其他人附和:“一般的混小子,爹续弦还得搞破坏呢!” 晏珣这胸襟,就不是一般人。 帮着招待女眷的阿桂嫂赞叹:“真心换真心!远近几个村,谁不知道老六为了儿子,江湖漂泊十几年?” 难得离开土地庙的老道赞同:“那一年晏老六带着小珣半夜到我那里,大冷的天,小珣拉了一裤兜热乎乎的……” “咳咳!”其他人纷纷打断,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提这种事。 虽然想一想,晏鹤年又当爹又当娘的,确实不容易。 “现在好了,有了新的娘,小珣也多个人照顾……” 晏珣听着种种议论声,看着送入洞房的新人背影,摇摇头出来招待客人。 多个人照顾? 他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人照顾。 新娘子进门后第二日要“拜舅姑”,晏鹤年父母都不在了,族里关系较近的留下来认亲戚。 王徽早就准备好了一份份的礼物,就连最不讨喜的晏松年都有。 晏松年扯了扯新衣,喜滋滋的……新衣服是老六送给他的,今天又挣一份。 也就是挣了两份礼物~~ 要不然,他是绝对不会大老远过来的……家里的鸭子不用管了? 亲戚们一一见礼之后,王徽笑着,让三男三女六个年轻的仆人进来。 这六个人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一进来先对晏鹤年和王徽行礼,口中喊:“爹!娘!” 接着,又对晏珣行礼:“哥!” 晏珣一瞬间呆滞…… 虽然来这个时代挺长时间了,对这种喊别人做“爹、娘”的习俗还是不太适应。 明代平民不能蓄奴,于是就用收“养子”、“养女”的协议,养女又称作“养娘”,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奴仆。 万恶的封建剥削阶级。 一下子多了六个“兄弟姐妹”,晏珣突然有些酸涩,意识到这个家不再是他和父亲两个人的。 但是,后娘的心意是那么的沉甸甸…… 改口礼是一些没处放的名家字画和金灿灿的阿堵物…… 突然有些手短嘴软。 娘亲真是太客气了~~ 晏鹤年人到中年再做新郎,精神奕奕地问了养子、养女的姓名和年纪,给了赏钱。 一旁跟着认亲戚的常欢和阿豹面面相觑、悲从中来……他们的地位不保了! 六叔多了六个养子养女,还需要侄少爷吗? 他们的月钱、四季新衣、免丁名额,全都没啦! 雪花飘飘,北风潇潇…… 两个人不敢甩脸色,只能低着头含着一包泪。 王徽将一切看在眼里,柔和地说:“今后小珣中举,老爷的排场是要的。阿豹和常欢侄儿,就跟随左右伺候笔墨,其他粗重活就由梅香他们做吧!” 晏鹤年微笑点头:“听你们六婶的。” 常欢和阿豹顿时破泣为笑,连声说:“谢谢婶娘!我们以后就吃您的饭了!” 他们可以留下啦! 一瞬间从地狱到天堂,也使他们认清形势——这个家以后是六婶说了算。 亲戚们人人收了合心意的礼物,又见新娘子一来就带着六个养子养女,都赞叹又羡慕。 上了回高邮的船,他们还不停议论—— “新娘子的针线好,给我做了一身衣服呢!”阿桂嫂红着眼睛说,“我又不是亲嫂嫂,还这样尊敬我。” “你曾经带过小珣,又照顾过小珣的亲娘,她尊敬些也应该。”旁人感叹。 晏老四的婆娘说:“这针线是齐整,但可能不是新娘子亲手做的。她家那么多仆人……听说,还有没带过来的呢!” 老六这两进院子,带太多人来还住不下。 晏松年瞪了一眼:“不是人家亲手做的,你就不要?” “要!我当然要!” “那不就得了……以后还得讨好老六这个新娘子。枕头风吹一吹,他们中举后的免税田份额,不就是我们家的?”晏松年小声告诫自家媳妇。 论奸诈,整个双河村还是数他第一! 接下来新娘子拜祠堂,新郎拜岳父母……岳父母不在了,就上门认女方亲戚。 连续好多天船来船往,终于走完全套流程,晏珣觉得自己灵魂都在水上漂,瘫在床上两天不想动。 晏鹤年却像采阴补阳一样,红光满面。 瞧他走路都虎虎生威,不知道的还以为吃了两根虎鞭。 常欢凑在晏珣耳边说:“六婶对六叔可好了,用个五更鸡给他炖大补汤,夜里做宵夜呢!” “五更鸡”是一种小火炉,煮宵夜的。 晏珣翻了翻白眼:“不是让你伺候我爹读书?你就盯着他的大补汤!” 常欢缩了缩头:“六叔跟六婶淫诗,我听了都脸红,不得躲远一点?还有,他的宵夜可香了……” 他就是想尝一口,可六叔说少年郎吃不得那么补的东西。 晏珣:“……” 古人说“美人误国”真没错! 爹才刚中秀才呢,就已经“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想了想,找到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这个拖油瓶不懂事,实在是……明年咱们就要乡试了,上回安教授召集新秀才上经义课,你又不到……” 晏鹤年心虚,小声说:“我跟安教授请假了。” “是!大家都体谅你新婚燕尔。朋友们也不会取笑你……他们巴不得你荒废学业呢!但是,时间是不等人的。” 晏珣凝眉想了想,“这样吧,从今天到开年,除了准备新年的事,你每天写一篇八股文,年后我们一起请安教授指点。” 晏鹤年老老实实答应了。 王徽知道这件事后,为了表示对晏珣的感谢,找了好些旧书文集过来…… 她笑盈盈地说:“知道小珣在编《古文选集》,这些书里或许有散落的篇章,你好好找一找吧!” 晏珣瞪大眼精,他编书有特殊技巧…… 首先默出自己学过的经典篇章,再按印象找名家的文章…… 哪里能像这样大海捞针? 这么多书,得看到什么时候? 但后娘好心好意给他送书,他还只能道谢。 王徽走后,晏珣看着书房里堆满的书,懊恼地说:“阿豹,你觉得她是不是故意的?” 阿豹挠了挠头:“珣哥,你莫这样想。婶娘对我们可好了,连衣服都有人帮我们洗!” 万万没想到,提前过上了侄少爷的腐败生活。 晏珣:……虽然我也过上了有人伺候的腐败生活,但总觉得后娘在跟我耍心眼。 虽然娘亲给得太多,但耽误爹读书,这后娘就不上道了。 不行! 得跟大方客气上道的后娘沟通好,统一战线,让爹卷起来! 第124章 把爹关起来编书 晏家的潇爽楼书房里。 书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晏鹤年工工整整地抄录《与韩荆州书》。 抄完一篇,他甩了甩手臂:“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原来诗仙李白也写过这么……真挚的自荐书。” 晏珣坐在一旁,正色道:“诗仙也想当官嘛。其中这句‘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多雄壮。” 晏鹤年点点头:“抄完这篇行了吗?” 晏珣微微一笑:“不行啊!阿娘送的《李太白文集》,好些都可以收录到《古文选集》中。这篇《春夜宴桃李园序》也一并抄了!” 编书这种大事,怎么能少得了爹呢! 晏鹤年认命地负责抄,因为他不抄就要负责找。 这一堆书,他不知道该去哪一本找散落的篇章。 晏珣也没有自己找,他让上过两年私塾的常欢读书名,遇到可能有的再翻一翻。 比如李白,就是一个高产的大目标。 现在,常欢负责初步筛选、爹负责抄录,他坐在窗边吃点心、选文章。 天高云阔,风清气朗,在这小楼读书确实惬意。 唯一的问题是,常欢时不时念错字,爹时不时嘀嘀咕咕。 晏鹤年心中一万匹马奔腾而过……后悔啊!真的后悔了! 他被美色所迷,以致有今日之祸! 王徽送书来,本来是他的主意……当然,他绝对是为了儿子好。 可小珣不知跟王徽商量了什么,王徽把他也送来了。 晏鹤年挣扎拒绝过啊,可凭王徽的体型,他哪里拒绝得了? 再说面对新婚大娇妻,他也舍不得太用力抗拒。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都说光阴易逝,欢乐太少。难得今日天气晴朗,不如我们去钓鱼,还能回来做菜?”晏鹤年眼巴巴地说。 晏珣站起来,拍拍手里的糕点碎屑,微笑点头:“你说得对。我这就约个朋友去钓鱼,你继续抄……如果不知道选哪篇,就写八股时文。” 若编整部《古文观止》,得搞半辈子,晏珣就专注唐宋古文。 编一本《唐宋古文选集》,也可称名士了。 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人家编文集都是好几个人,咱们上阵父子兵,不比谁差!好好干,莫偷懒,否则……” “否则如何?”晏鹤年瞪眼。 钓鱼不带上他,已经很过分了,难道还要罚他? “我不如何。”晏珣语气微妙,“但是阿娘说了,她会好好照顾你。爹啊,你莫让我们失望嘛!” 哈哈哈~~ 原来多了一个后娘,也有意外之喜。 晏鹤年不知王徽和晏珣达成了什么协议,只能眼睁睁看着晏珣离开。 常欢期期艾艾地问:“六叔,咱们还继续吗?” “不然呢?”晏鹤年没好气地说。 他走也走不掉……因为晏珣会把小楼通往一楼的门锁上。 想走?除非跳楼。 晏珣“啪嗒”一声锁上门,对负责小楼打扫的晏小六说:“若我爹有急事,就让阿娘去开门。若没有,就等我回来。” 晏小六忍着笑应是。 王徽带来的六个养子养女改姓晏,名字从小一到小六。 来到晏家一些时日,他们六人大开眼界,原来还有儿子管教爹的。 爹虽然不情不愿,唠叨“父纲不振”,却又肯听儿子的话……所以,这爹还是心疼儿子吧? 后院里,王徽带着人打理两棵光秃秃的树。 晏珣过来打个招呼:“阿娘好……这两棵是什么?” 王徽讲解:“这是香椿。《庄子》说‘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椿树,大约就是香椿,种在院中很吉利。” 和晏鹤年的名字也很配。 听起来就能活很久。 “是香椿啊!旧年春天,街上有卖香椿芽的,爹就买了。他又嫌弃买的椿芽太老,香气不足。”晏珣说。 这回好了,自家就有。 香椿拌豆腐,香椿炒鸡蛋! “我去钓鱼,爹在小楼读书,请阿娘照应一下。” 王徽答应:“我知道了。” 不做完功课不准下楼,她一定好好监督! 若是六哥不听话,那今晚就……唉呀,这种事想都不好意思细想。 至于为什么听便宜儿子的话? 因为大孝子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金印在他们手中,毁了可惜,拿出来用不上还惹祸……只有晏鹤年当上高官,金印才可能派上用场。 到时候他们不用自己出面,可以安排一个傀儡。 晏珣当时说:“海上的买卖,是你大哥一生的心血,为此还丢了性命,全部放弃实在可惜。你也是这么想,才舍不得毁掉金印吧?” “我相信你对我爹没有恶意,不是存心嫁祸。那么,就好好培养他读书吧。也许,我爹能做到你哥做不到的事。” 晏珣说中了王徽的心思。 她若只想找一个平平无奇的秀才公,早就嫁出去了。 内心深处,她想嫁一个英雄……而晏鹤年,就是哥哥多次称赞的豪杰。 两人与其说是母子,不如说是盟友。 虽然初衷不一样,都立志把晏鹤年培养成英雄豪杰、高官首辅。 晏珣走到杂物房,对爹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目不斜视,找到钓竿和鱼篓飞快关上房门。 在里面总担心纸扎美人突然活过来。 他喊了一声在牲畜棚里摸鸡屁股的阿豹,去找府学的新朋友曾庆斌。 也就是院试第二名的那位,在平山堂诗会给晏珣做捧哏,帮助晏珣一战成名。 曾家虽然是江都大姓,但曾庆斌家里并不是豪富,住在城南一处普通民宅里,离晏家不远。 晏珣到扬州长住后,常去府学看书、请教授指点文章,恰好曾庆斌也常去,两人是真朋友了。 曾朋友见到晏珣的钓竿,诧异地说:“你居然不在家中编书,还有空钓鱼?” 府学教授安如景支持学生编书,还借出一本《樊川文集》,曾庆斌羡慕极了。 因为,此时收录杜牧文章的书极少。 《樊川文集》属于很小众的、地方性发行的书,安教授有一本已经很难得。 晏珣说:“我今日看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心有所感,大好光阴还是做些有趣的事。” 曾庆斌抽了抽嘴角……钓鱼算有趣?那你真不会玩。 果然是个至诚至孝的君子,连玩乐都那么清雅! 他就不一样了…… “呃……那好。我去找个钓竿,与你一起去。”曾庆斌说完,很快准备好装备,跟晏珣一起出门。 他的母亲在前面屋子裁过年的新衣,得知儿子和同窗去钓鱼,笑着对小养女说:“阿斌去钓鱼也好,整天躲在屋里画那些图纸,什么炮啊鸟铳的,有什么用!” 第125章 做人就要开开心心 钓鱼这种事,钓的就是闲情,只在乎过程,不在乎结果。 但晏珣很期待收获,就算只钓到小鱼,也可以拿回去给乌云吃。 乌云大猫猫也来了扬州。 对这新宅,它不知道是不是不适应,更喜欢爬晏珣的床了。 有时候晏珣成功把它关在外面,清早,乌云就会蹲在门口“喵喵”叫个不停。 “我家乌云就是太粘人了。”晏珣坐在小河边,炫耀自己的猫。 曾庆斌煞有介事地说:“我听闻,猫早上蹲在主人门口叫,不是唤人起床,是试探主人是不是活着。” 晏珣:“……钓鱼吧。” 他们钓鱼用的是米虫,浸泡在一个装着水的小罐子里。 在钓鱼方面,阿豹才是行家。 他帮着把米虫穿进钓钩里,指导两个书生抛竿。 “等下浮珠一动,你们就立刻拉钓竿,这样钩子钩住鱼的颚,鱼就跑不掉啦!” 曾庆斌认真地听着,赞了句:“你们晏家真是多人才。” 干啥都行啊! 阿豹很骄傲,高邮湖边长大的孩子,飞天遁地下河摸鱼,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静等鱼儿上钩。 古人说“独钓寒江雪”、“渔樵度此生”,钓鱼实在是一件清雅的事。 连原本不太感兴趣的曾庆斌,都觉得这样静静地看着水面的浮珠,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 一开始有鱼上钩,阿豹还帮着拉竿,后来就是曾庆斌和晏珣自己拉。 “上钩了!哈哈!这一条够大,就做酸汤鱼!”晏珣喜滋滋的,把每一条鱼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三人钓了小半日,收获了十几条鱼,算是满载而归。 曾庆斌高兴地说:“今日你们带着我玩,改日我带你们玩!我们打野鸡斑鸠去,我会做一种窝弩,比普通的威力大。” 因为热武器的使用,明代对弩的管制比前代宽松。 《大明律》第十五条《私藏应禁军器》中规定:人、马的铠甲、盾牌、火筒、火炮、军队旗帜、号带之类,属于违禁品。 私自持有一件杖责八十,每多一件罪加一等…… 而弓、箭、刀、枪、弩、鱼叉、禾叉等,“皆民间之所宜有”,不在禁限之列。 所以曾庆斌敢光明正大说自己会做窝弩。 晏珣微微笑道:“现在有本事的,谁还玩窝弩……我听说有人用鸟铳,有照门、照星、铳托、铳机,打得又远又准。” 曾庆斌兴奋过度,不假思索地说:“那也未必,鸟铳有劣势,我曾经……啊,不是,我没摸过鸟铳,都是听人说的。” 咳咳,这种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晏珣见好就收。 他想知道曾庆斌会不会做火器,但太着急了会把朋友吓跑。 其实曾庆斌会不会火器,对科举当官来说,并没有优势……十个精通热武器的曾庆斌,不如一个精通八股文的范进。 只是晏珣不忘初心,希望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振兴大明! 见晏珣不再问,曾庆斌暗自庆幸,又觉得失落……晏珣这样博学的人,都对火器不感兴趣。 唉,自己这一身本事,到底找不到识货的人。 两人约定下回去打猎,各自带了几条鱼回家。 晏珣回到家时,晏鹤年还被关着没有下楼。 王徽笑着说:“你爹嚷过几次,一会儿说坐久了腚疼,一会儿手腕疼,我都没有理他!” 晏珣竖着大拇指:“阿娘干得漂亮。对爹这种学生,就一定要狠得下心。” 顽童纵然有千般诡计,只要不心软就不会上当。 但教育顽童嘛,不能光用大棒,还得给颗甜枣。 他上楼检查了父亲的文章,给予肯定:“以我的眼光来看,爹的文笔又精进了,可见抄唐宋古文是有好处的。”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晏鹤年无奈地说:“这样总行了吧?今晚给我放假,让我好好休息。” “你休不休息,我说了不算,阿娘说了算。”晏珣说,“我钓了几条鱼,两条小的给乌云吃,大的给爹吃。” 这颗“甜枣”够有诚意了吧? 晏鹤年喜欢做菜,不过今日写字太多不想动了。 他说:“河坊街有家食肆做的鱼不错,我们带上鱼让他加工。吃鱼就要在河边才有味道……下次你们钓鱼带个小炉子去,现钓现煮。” 晏珣赞道:“还是爹会享受啊!” 爹真的是,吃鱼都能有各种讲究。 晏鹤年微笑感慨:“我以前也没那么会享受,很多都是你母亲教我的。她最聪明,夏日荷花初开时,晚上合拢清晨开放。她用纱布装着茶叶放进花心里,清早取出……” 他说的是晏珣的亲娘,语气淡然而有深深怀念。 正如他自己所说,不会忘记故人,但也要活在当下,惜取眼前人。 晏珣没见过亲娘,但从父亲时不时说起的一些事,知道母亲是一位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即使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跟父亲琴瑟和鸣,才能让父亲爱屋及乌,对傻儿子不离不弃吧。 父子俩带上阿豹和常欢,王徽也换上出门的衣裳,跟他们一起出去。 养子养女们就看家、自己做些吃的。 一般来说,富裕人家的女眷出门都会雇一顶小轿子。 但一般的小轿子抬不动王徽,大轿的话,又逾矩了……虽然不守规矩的人很多,但晏鹤年讲究,王徽就不坐。 好在她是大脚,走一走不要紧。 小食肆临河而筑,小楼架在河上,是水乡常见的河房。 晏鹤年有一种本事,来扬州城住没多久,跟街面上三教九流都认识了。 店主见到他们提着鱼来,热情地领他们走一架木扶梯上楼。 王徽一上去,扶梯就嘎吱嘎吱作响,听得人心惊胆战。 “晏哥哥来得早,正好没其他客人!这是嫂子和令郎吧?难得来一次,今日我给你们做鱼!” “多谢老弟。”晏鹤年客气地说。 店家笑呵呵走了,楼上就只剩下他们一大家人。 坐在窗边,可见窗下水清见底,有水草摇曳;极目远眺,可见远远近近的人家和炊烟。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店家除了做鱼,还上了几道菜。其中一道是“鸡刨豆腐”,名字虽俗气,卖相也不好,味道却不错。 ……养过鸡的人都想象得到,一块豆腐被鸡刨过会是怎么样。 见王徽也吃得开心,晏鹤年眼珠转了转:“你小的时候,胖得眼睛都没有了。我想着王大哥有什么养猪秘诀……没想到长大了还好,眼睛像月亮一样。” 王徽一时分辨不出,晏鹤年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更不知道,这美食还要不要继续吃……六哥是不是暗示她太胖了? 晏鹤年:……哼哼!让你听小珣的话,关了我一天!我就说你胖!猪小妹! 第126章 我爹知道得太多了 亲手钓上来的鱼,味道果然不错。 难怪人家说,男人三大爱好,钓鱼、汽车、枪械。 走在回家的路上,晏珣意犹未尽地摸摸肚皮,“爹,下回我们带个炉子到河边,现钓现煮。” “那就明天?我看明天是个大晴天。” “不行。”晏珣断然拒绝,“读书不能懈怠,爹要以学习为重。你院试只比我差一点,乡试一定能超过我。” “呃……其实比你差也不要紧,青出于蓝胜于蓝嘛!”晏鹤年汗颜。 “不行!”晏珣和王徽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由晏珣先说:“当爹的怎么能比儿子差呢?你要给儿子做榜样!” 王徽也说:“相公,到时候你和小珣一起殿试,若你考得不好,皇帝可能连小珣也不取。” 皇帝就是可以这么任性的。 比如嘉靖二十三年,那一科状元本该是无锡人吴情,结果在传胪唱名的关键时刻,皇帝说:“天下岂有无情状元。”,降为探花。 晏鹤年:“……你们对我真有信心啊!” 他这么大年纪才中秀才,妻儿已经觉得他板上钉钉过殿试。 ……大才子归有光当年乡试第二名,至今会试还没过! 总不能,皇帝也跟他有缘? 在儿子和大娇妻的双重压迫下,晏鹤年又被押回书房秉烛夜读。 王徽还说:“相公安心读书,我会给你炖宵夜……小珣,你要不要?” 晏珣连连摇头:“不要!我不要!” 夭寿了! 前日常欢嘴馋偷吃了两口,一整晚流鼻血。 王徽下楼后,晏鹤年嘀咕:“以前芸娘从不逼我读书,像这样的冬日,我们围炉夜话,猜谜讲故事。” 王妹妹以前看着也是个小甜甜,怎么就不善解人衣呢? 晏珣瞪眼:“所以,你那么快就觉得新娘是鱼眼珠了?” 渣渣爹! 晏鹤年唉声叹气:“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你今日可以和曾庆斌钓鱼,后日又能去打猎。” 常欢和阿豹都去睡觉了,此时书房里只有父子二人。 晏珣小声说:“今天试探曾庆斌,他真的会做火器。”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不求有功于社稷,但求无过于本心。 晏鹤年毫不意外,“曾铣当初就擅长做火器,曾家有这方面的家学,曾庆斌会有什么出奇。只是因为曾铣的事,不想对外宣扬罢了。” 曾铣意图收复河套获死罪,临终前赋诗“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 说起来也挺惨的。 “在主流读书人看来,四书五经才是正道。火器杂学,是匠人小道。”晏珣叹道,“曾庆斌不想宣扬,也可以理解。” 说出去不是加分项,还可能被人嘲笑。 至于晏鹤年那些奇奇怪怪的技能,属于歪门邪道。 晏鹤年笑道:“你以后做了首辅,就可以建议朝廷重用这些……杂学小道的人才。” “这个重任交给爹了!”晏珣立刻把担子抛回去。 晏鹤年:……儿子真是不忘初心。 对儿子关心的事,晏鹤年是很在意的。 “其实朝廷不是不知道火器厉害。洪武二十一年,火器在云南的平叛中立下大功;永乐皇帝建神机营,亲征大漠时,靠火器打赢了前代头疼的蒙古骑兵。” “为什么多年过去,火器反而成为鸡肋呢?” 在儿子敬佩的目光中,晏鹤年侃侃而谈:“一是管理不善,二是官匠缺失……成化年间,经过几次官匠逃跑,兵仗局还有匠人一万六千多名,到如今只剩三千多名。没有专业工匠,火器的质量越发低劣。” “三是……” “咳咳,我打断一下。”晏珣目光炯炯,“洪武、永乐旧事就罢了,如今兵仗局有多少匠人,爹是怎么知道的?” 好你个晏老六,你还有多少马甲? 晏鹤年目光闪烁,“这是秘密吗?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你问谁?”晏珣追问。 “呃……陶仲文不是死了吗?他的徒弟们不受皇帝待见,纷纷四散。其中就有来到扬州的,你不是此道中人,不知道而已。” 神棍有神棍的圈子嘛。 “你跟他们打听消息?”晏珣狐疑地说,“他们就肯告诉你?” “我问的又不是宫中私密,给点钱有什么不能说?”晏鹤年目光慈爱,“你那么惦记曾庆斌,我就帮你问问火器的现状。” 摊上这么个雄心壮志的儿子,老父亲也是操碎了心、用尽自己的人脉。 冬日的夜晚,寒意浓浓。 可是父亲的目光那么温暖,仿佛春暖花开。 “那爹,你知道明年乡试考官是谁吗?咱们提早准备。”晏珣期待地问。 “不知道!”晏鹤年无奈,“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么就不知道嘉靖四十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谁?这么重要的事啊!” 晏珣:“……我要是知道我要来这个时代,我连皇帝喜欢什么花样的肚兜都打听清楚。” 这不是没准备嘛!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一起叹气……都觉得晏珣的技能点太偏了。 见父亲失望,晏珣嘟囔:“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啊!我以为我会穿成皇帝王爷的儿子,那还考什么科举?” 到时候能书会画,就是大贤王。 主要还是爹你没本事啊! 晏鹤年坐直身子,正色道:“你以前说你会搞玻璃、磨镜?王徽有一面等身玻璃穿衣镜,是顾家送到添妆,非常贵。” 晏珣目光一亮:“我会啊!我们有条件找工匠、买地、建窑烧玻璃了?” 这可是不小的工程,比捡肥皂难多了。 “我们没条件,王徽有嘛。她有人又有地,我们不让她吃亏,到时候谈好分成就行。”晏鹤年很自然地说。 什么?你说这叫软饭硬吃? 有软饭为什么不吃? 那不是傻吗? “这样啊……那我把烧玻璃、做玻璃镜的方法一并写出来,请阿娘去做?”晏珣问。 晏鹤年连连点头:“皇帝不差饿兵,要请人家做事,得先让人满意。儿子,我辛苦一点,这就去喂饱她?” 想到卖玻璃的巨大收益,晏珣大手一挥:“你去吧!” 晏鹤年搓了搓手,嘿嘿笑着一溜烟跑了,剩下晏珣一个人秉烛夜读。 拆完一篇乡试优秀文章,晏珣揉了揉眼睛,猛然醒悟:“不对啊!明明是我卷老爹读书,怎么是我自己在这里读书?” 寒风飘飘落叶。 往窗外一看,老爹房间烛光已经熄灭,又是一夜春宵。 晏珣:“……我中计了。” 第127章 新娘就是新的娘 第二天清晨,公鸡“喔喔”叫了几声,常欢裹着厚棉衣敲晏鹤年的房门。 “六叔!闻鸡起舞!” 常欢得了晏珣的命令,监督晏鹤年读书,非常尽职尽责。 晏珣说了,如果晏鹤年中举,免税田就有他家的份额; 若是晏鹤年不中,他这个书童也不需要了。 屋里一时没有动静,常欢小跑着把公鸡抓过来,揍得公鸡“喔喔”狂叫。 杀鸡啦!喔喔喔! 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囊萤映雪、卧薪尝胆……在晏家,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晏鹤年无可奈何地穿好衣服出来,“行了,我这就晨读!你六婶还要睡个回笼觉,莫吵到她。” “早点出来不就好了。”常欢嘀咕着,抱着公鸡跑了。 晏珣要卷爹,自己也很自觉早起,和爹一起背书。 四书五经当然要背个滚瓜烂熟,《五经正义》、《朱子集注》等注释也要背熟。 两人按照往常的习惯,在院子边绕圈跑步边背书,学习的同时锻炼身体。 活得久很重要,不信你问司马懿。 院子里响起朗朗读书声,厨房里飘出阵阵香味,晏小二和晏小三一早抱了床单在洗。 晨读结束后,晏家父子开始吃早餐,王徽洗漱好过来。 晏珣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一早吵吵嚷嚷,打扰到娘休息了。” 王徽笑道:“读书人家理应如此。我休息得很好,你不用顾忌。” 从前跟着大哥在海船上,那样的惊涛巨浪都能入睡,何况这些小动静。 吃完早餐后,王徽说:“烧玻璃的事,我让人去做。小珣有这样的学识,发家致富易如反掌。” 晏珣忙道谢:“多亏了阿娘。我只是想到,洋人用玻璃换了大明不知多少绸缎去,不能让他们占这个便宜。” “这也说不上占便宜,各取所需而已。”王徽笑了。 小珣有时候,也挺孩子气的。 说完这件事,一家人坐着喝茶,商量起过年。 “阿豹和常欢要回家过年,咱们也一起回去?”王徽问。 晏鹤年迟疑:“高邮的屋子就那么几间,这么多人住不下。” “小一他们留下看宅子,我跟你们回去。”王徽安排,“我们第一年成亲,总要回村里拜祠堂才是,也请祖宗保佑你们乡试高中。” 此时车马慢,一些人在外当官经商的,很多年不回家乡也正常。 本地习俗,若是不回家乡,到小年夜这天吃过晚饭后,在家中正厅供设“六神牌”,供奉祖先和佛道两家神仙。 祖宗是必须的,其他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根据需要供奉。 有用的就信,没用的不信。 晏鹤年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在扬州过年,供设六神牌。 可是王徽又有别的想法…… 她总是怀念小时候跟大哥去高邮外祖家玩,水乡的新年和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她的梦中萦绕。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她极少登外祖家的门。 既然新婚娇妻这么说,晏鹤年爽快同意。 至于晏珣,他对在哪里过年没有意见……就是担心来来回回耽误爹读书。 “我们在船上或者回双河村,爹都不能偷懒。阿娘,你监督他。”晏珣叮嘱。 王徽抿嘴笑道:“好!他若不好好读书,我就狠狠处罚。” 怎么处罚? 泰山压顶、游龙戏凤、男耕女织、观音坐莲…… 既然打定主意回高邮,就要早一点启程。 到过年,来往两地的客船都少了。 晏珣把爹关在书房里抄文章,自己去定船,又提前给安教授、李山长送年礼。 李山长的家人在扬州,每年过年都下扬州……回高邮反而送不了年礼。 得知他们要回乡过年,两位先生都说:“过年虽热闹,莫要荒废学业。尤其是令尊,至少每日一篇文章,否则心就散了。” 熟悉之后,先生们都知道,晏家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 小晏勤奋自律,老晏总想摸鱼。 也是晏家祖坟冒青烟,才让晏鹤年有了晏珣这样的儿子,否则一辈子顶多做半仙。 晏珣从先生们那里领了题目,回家布置给父亲。 “两位先生都擅长押题,其他人想要都没有,你不要辜负他们的心意。” 晏鹤年看着满满一张纸的题目,眼前一黑……一句话就能写一篇文章,这要写到什么时候? 你管这叫押题? 分明是广撒网,把四书五经能出的题目都做一遍啊! 有人说新年之乐,犹如一根蜡烛,越点越短。 现在晏鹤年就觉得,他人生所有的新年快乐,都已经点尽了! 现在只剩下一根蜡烛芯,横卧在一摊可怜的烛油里。 呜呼!苍天负我! 可是,坐在回乡船上的其他人,都体会不到晏鹤年沉重的心情。 阿豹高兴地说:“我买了三斤蜂糖糕回去!谁家一买就是三斤啊!今年我就是全村最耀眼的郎君!” 常欢不服气:“买这么多糕点太浪费,你不会过日子。我就不一样,我买了白鲞,过年做大菜招待亲戚!” 阿豹笑嘻嘻地说:“白鲞不就是黄鱼干?咱们住在高邮湖边,鱼干还没吃够?你花这么多钱买,傻不傻?” 常欢:……好像智商又被阿豹碾压了? 晏珣一边盯着父亲读书,一边和王徽商量:“鲜猪肉不用买太多,虽然天冷,放几天也不好吃。熏烧摊子年前有熏兔,要预订的。” “那咱们就订五……订十只!兔子一家齐齐整整!”王徽兴致勃勃,“还要做徽州馃,以前我哥哥出远门,都要带几摞饼子,也叫‘盘缠馃’……” 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晏鹤年插嘴:“徽州馃要用山泉和面,包上猪油干菜……” “专心读书!”晏珣和王徽异口同声。 晏鹤年:“……” 你们在这里说吃的,让我专心读书? 养了个儿子像老子,娶了个新娘像新的娘! 呜呼!苍天负我! 他委屈地说:“小珣,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你阿娘说。” 晏珣:“……莫耍花招。” “真的是有话……你在这里杵着,我不好意思说。”晏鹤年眼珠转了转。 他都这么说了,晏珣只能往船舱外走。 万一爹说些混账话,他脸红是小事,后娘不好意思啊! 客船不大,他刚走了没多远,徐徐凉风将几个名字吹进他的耳朵。 “王二”、“戚继光”…… 咦?爹的私房话那么有特色的? 好你个晏老六,又有事情瞒着我! 第128章 仓米巷的人间烟火 船到高邮,码头比寻常时候更热闹,那些高高低低的说笑声,都是归乡的游子。 晏珣和常欢、阿豹各挑一担行李,晏鹤年背一些轻省的……没办法,老爹新婚,得护着腰。 想要博得富婆欢心,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一个吊儿郎当的乞丐见他们一行人穿着体面,凑过来对晏鹤年说:“大老爷,修福修寿修儿子!” 晏鹤年指了指晏珣:“那是我儿子。” 乞丐:“……修福修寿修孙子!” 晏珣大声回应:“我还没成亲呢!” 乞丐:“那,修福修寿修媳妇!” 晏鹤年指了指王徽:“这是我媳妇。” 乞丐:……你什么都不需要是吧? “不管修什么,老爷行行好,打赏两文钱吧!”乞丐死皮赖脸纠缠着。 晏珣笑着说:“你祝我爹乡试中举。” 乞丐打蛇照棍上:“老爷肯定中举!举人老爷,打赏二十文吧!” 噫,涨价了! 晏珣爽快打赏了两文……二十文?钱那么好挣,他也去乞讨了! 乞丐得了赏钱,又去物色其他目标。 人群中,忽然响起轰然叫好声,晏家众人看去……却是老山又在胸口碎大石卖膏药。 想来生活艰难,挣几个小钱好过年。 王徽左顾右盼,眉开眼笑:“高邮和我小时候一样热闹。” “也和我小时候一样热闹。”晏鹤年说,“大概除了战乱年间,运河边的小城总是热闹的。” 回到平安坊附近,途经熏烧摊子,浓郁的香气袭来,晏珣喊了一声:“陈二哥,我订十只熏兔,年廿八来拿。” 卖熏烧的陈二抬头说:“哟!是两位晏相公回来了!十只熏兔,我给你留着!今天有煮羊肉,要不要来一点?” “好!我放下行李就来买!” 其他买熏烧的街坊大多住在附近,纷纷打招呼:“大晏相公新婚大喜啊,还以为你们在扬州过年呢!” 晏鹤年回答:“我娘子说回来见见街坊们,还是我们高邮过年热闹!” “那是!不是我吹,扬州就是人多,不如我们高邮有年味。”街坊们很有家乡自豪感。 “这就是新娘子吧?真是好富贵的相貌!” “比胡屠户家的闺女还壮实,家里肯定天天吃肉呢!” 街坊们恍然大悟,难怪要订十只熏兔,肯定是新娘子的主意。 陈二乐呵呵的,晏家父子是他的熟客,现在一回来又给一笔大订单! 这买卖不兴旺都好难啊! 仓米巷的街坊们得知晏家父子回来更加热情,毕竟吃了晏家几顿酒,基本上是一家人了。 左邻右舍帮着抬行李、打扫屋子,又夸赞新媳妇。 “当初我给大晏相公说了几次亲,都是条件很好的,他全部拒绝了,原来是要娶妹妹这样的人物。”张婶拉着王徽,越看越喜欢。 这一身嫩嫩的肉,摸起来多舒服啊。 好想搓一搓……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摸了摸王徽肉乎乎的手。 另一个邻居大嫂挤过来,“你莫吓着新娘子!妹妹姓王啊?以后要是长住高邮,就来我家说话。我外祖母也姓王,咱们是一家人。” 王徽笑盈盈一一答应,拿出一篮子蜂糖糕分给邻里。 晏鹤年丝毫不担心王徽应付不来…… 胖丫头小时候到他们村,就一点不怕生,惹了老四家的狗,被撵得跳船跑路。 邻里们收到蜂糖糕更热情了,过年走礼,这是一件很体面的节礼。 “你家还没做炒米吧?我明天来帮忙。”张婶摸着王徽的手说。 王徽道谢:“那就太好了。” 年前家家户户炒米,通常一炒就是一天,炒二斗的、半石的,需要请人帮忙。 说笑几句后,邻里们陆续散去,剩下晏家几口人。 晏鹤年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吵闹?回到双河村,那就更吵闹,老四一个人就是一台戏。” “还好吧,高邻都很热心……对了,晏四哥家那条狗还在吗?”王徽回忆起往事。 “早就不在了,但他家又养了新的狗。”晏鹤年挤眉弄眼,“狗眼看人低,爱吓唬顽皮孩子,你得小心点。” 王徽琢磨着晏鹤年的话……说她是顽皮孩子? 晏珣听了一耳朵爹和后娘打情骂俏,啧啧两声进厨房烧热水。 ……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孩子,是小妹妹,娶起来毫不含糊,这是什么爱好? 高邮吉屋就这么几间房,晏珣和阿豹、常欢挤了一晚,好在第二天两位侄少爷就要回家了。 “珣哥,过完年记得接我走啊!”常欢眼巴巴地说。 他家两个哥哥都成亲了,一屋的侄子侄女,他回家就得跟小皮猴睡…… 半夜左右两个同时尿床,都流到他身上。 “知道了,还得你盯着我爹读书呢!”晏珣拍了拍他的头。 常欢和阿豹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门。 来帮忙炒米的张婶看了,赞叹:“老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两位晏相公发达了,亲戚们也沾光。” 晏珣赧然:“大婶别笑话,是叔伯们不放心我们爷俩,让堂兄弟来帮忙。” “小相公会说话!”张婶竖起大拇指,“现在你爹娶妻了,该轮到你了吧?大婶现在知道你的喜好了,也帮你寻一个这么富贵长相的!” 晏珣好奇:“你有认识的?” 不会吧……高邮也有后娘这种体型的? 咳咳,他不是说后娘胖。就是一般人家,吃不出这身肉。 张婶神秘地笑道:“我去寻,还能没有?我家三姑太太的邻居……” “我随便问问的。”晏珣连忙打断,“我还不想成亲。爹还没中举呢,我得全力培养爹读书。” 娶了媳妇忘了爹,不是大孝子所为。 张婶只能暂时放弃。 她放下大筛子、长柄的铁铲,说:“这些都是炒米的工具,我看你家没有,就带过来了。” 晏家三口撸起袖子,齐齐动手忙碌…… 过年的各种事情,就得自己参与才有意思! 没有这些热腾腾的烟火,算什么过年呢! 在高邮,临近过年还有专门炒米的穿行在大街小巷。 请人炒米,通常是给几个钱、管一顿饭……过了年节,想找专门炒米的就不容易了。 这时候晏珣不抓爹读书,爹辛苦一年,偶尔的放松是应得的。 王徽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反而是晏珣……脸上不知不觉沾满米粉,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哈哈!你真是一只大花猫了!”晏鹤年取笑,“不用你忙这个,出去找朋友玩吧!” 小孩子嘛,过年就是遛狗逗猫、东窜西窜的。 “我不去!我又不是小孩子!做完炒米,我还要做徽州馃,做豆沙米包!”晏珣反对。 张婶乐呵呵地说:“我家小孙子也是,赶都赶不走,把米粉团子揉得黑乎乎。” 小晏相公中了秀才,还是孩子气,难怪不急着娶媳妇……只怕觉得媳妇还没有猫好呢! 第129章 秀才公的新年 小动物放养很容易变野。 晏珣去到哪里,都尽可能带着乌云。 半夜有猫压身是一种甜蜜的负担,但大冷的天多一层猫毯更暖和。 人家都说猫怕生,可乌云这种猫中吕布,随时搬家无所畏惧。 此刻,乌云正在院子里,身边围着一圈的猫,喵喵声响个不停。 张婶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啧啧称奇:“那只滚地锦平日也是巷子一霸,在你家乌云面前老老实实的。” 众人看着,乌云一本正经的威风样子,像聚义堂的大当家,在召集小弟们议事呢! “都说猫似主人,我看这猫很有小珣的样子。”张婶赞道。 王徽却说:“像我相公。” 巷子里的人只看到慈父严子,哪里见过晏鹤年的另一面呢? 晏珣看着父亲,笑得意味深长……可以啊,大当家。 晏鹤年顾左右而言他:“说猫呢!说我干什么!满院子的喵喵声,真是藏都藏不住。” 兰陵喵喵声就在此处! 喵呜~~ 过年吃的炒米、糕点做好,新年的脚步就更近了。 逢年过节的欢乐,是人生必要的调剂。 就好像一首乐曲,有高低起伏,有节奏的变化,层次更丰富、更有趣味。 晏珣写得一手好字,春联都是自己动手。 往年有人请他画年画,今年更多了写对联的—— “晏小相公是小三元,将来必然中状元,状元郎的墨宝,可以传家了!” “二十文润笔,小相公别嫌少。” “今年是秀才公,明年就是举人老爷了,哪里还请得起!” 晏珣客气地说:“街坊们不嫌弃我的字差,我就很高兴了。” 做生意的人家,写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口气大的,写“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谦虚一些的,则是“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 靠着写春联,晏珣竟然挣到了过年买肉的钱。 大街上胸口碎大石的老山流下嫉妒的泪水……他就是长得不够好啊,否则何以沦落至此! 今年家中有了女主人,晏家父子俩的新衣都是王徽亲手做的。 这一日,两人试穿新衣,有不合身的地方,还能抓紧时间改一改……到过年就可以体体面面走亲戚。 晏鹤年的是一身宝蓝色新衣,佛靠金装人靠靓装,看起来年轻十岁。 这样和王徽走出去,就像同龄人了。 他穿着转了转圈,臭美显摆:“好看吧?整个高邮没有这么好的衣裳,还是娘子的手巧!当然更重要的是我长得好。” 王徽认同:“六哥是衣裳架子……咦,小珣,你怎么还不试穿?” 晏珣拿着手中的新衣,无奈地说:“为什么我的是浅粉的?” “这是苏州少年郎最时兴的颜色,你不喜欢吗?”王徽诧异地问。 扬州也开始跟风了。 她见顾家表侄子们都喜欢这种颜色,浅粉桃红的,一个比一个鲜艳灿烂。 晏鹤年也笑道:“做都做好了,你试一试嘛!我儿子穿这个肯定好看。” 勤俭持家的晏珣怎么会浪费新衣服呢? 他认命地回房换了新衣,走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枝桃花。 “喵呜~”乌云扑到他的腿边,蹭了蹭,新衣顿时沾了几根黑色的猫毛。 ……这个两脚兽今天好奇怪哦~~ 晏鹤年和王徽齐齐看过来,都说:“我们小珣穿这个颜色好,又精神又喜庆。” 这种颜色,脸不好看的人穿了绝对是灾难,脸好看就是别样风流。 “真的还行?”晏珣问。 “绝对行!”晏鹤年乐呵呵的,“到时候你们高邮七大才子穿着鲜艳的衣裳站成一排,多气派啊!” 晏珣信了老爹的邪,决定过年就穿这一身。 对孩子们来说,新年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有新衣裳、有各种好吃的。 晏珣曾经过了很多个冷清的新年,现在舍不得放弃任何温暖…… 这一身王徽亲手做的新衣,拉近了母子俩的关系。 “阿娘,我过完年有空,给你和爹画一幅画像吧。”晏珣笑眯眯地说。 王徽迟疑:“这……不太好吧?” 虽然新儿子的心意令人欣慰,但她已经知道了小珣的特长…… 哪有儿子给爹娘画那种图的? 夭寿了! 晏珣:“咳咳,我说的是日常画像。” 一些富贵人家,比如晏珣知道的雍正皇帝,就喜欢日常画像,读书的、打坐的、看鸟的…… 王徽反应过来,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那真好,谢谢小珣……这几日忙,有空慢慢再画。” 只要她不脸红,就没有误解。 见王徽淡然,晏珣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后娘就是客气两句,自己思想不健康啊! 既然要给爹和后娘画日常图,晏珣觉得应该给生母也画一幅。 去年初来乍到,一时想不起这个事…… 如今时不时听父亲说起母亲,在他心中已有了母亲的影子。 “爹,你还记得我母亲的模样吗?你来说我来画。” 晏鹤年怔了怔,叹道:“你有心了。那我们先画你母亲的……她的眉眼啊,和你的很像,眉毛修得细一些……” 芸娘啊,你的孩子惦记你呢! 你看,小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 回双河村祭祠堂的时候,晏珣拿出了亲手画的母亲画像,奉上了母亲爱吃的云片糕……晏鹤年特意买的。 阿桂嫂看到芸娘的画像,眼眶一红险些落泪。 “好孩子!你母亲一定保佑你中状元!”阿桂嫂擦了擦眼角,慈爱地说。 晏珣严肃纠正:“祖父祖母和我母亲在天有灵,保佑我爹中举、中进士、中状元!”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重要的问题一定要说清楚! 他一本正经地望父成龙,一家人都哭笑不得。 亲戚们见惯不怪了,说笑两句又夸晏珣粉色的衣服好看,一看就是扬州城回来的…… “我做了一些面筋,你们吃完再回家吧?也没多远水路。”阿桂嫂热情招待,“虎头他六婶还没在我家吃过饭呢!” 王徽随和地说好,跟着阿桂嫂一起下厨。 新娘子很快融入了这个大家族。 亲戚们取笑她跟老六有缘,天生就该是晏家人。 王徽也不羞恼,见谁都大大方方打招呼。 晏鹤年小声嘀咕:“芸娘,你以前说让我一定要再娶,我现在真的娶了。这个妹妹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你若喜欢她,今晚就给我托个梦;若不托梦,就是喜欢了。” 第130章 德渊贤弟要坐监 打更人李四敲响岁尾更:“——嘡!屋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水缸上满,铜炉丢远,小心火烛啊……” 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临。 晏珣想,新年快乐的原因,就在于打破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连他这样的大孝子,新年前七天都没有卷着爹读书。 ……一天一篇文章那叫卷吗?那叫放假。 街上人人换了新衣,实在没有新衣的,也会穿上补丁最少的衣服。 大街小巷里,大人小孩各有各的游戏…… 掷骰子、赌大小、捉迷藏、放炮仗,人与人之间也变得格外和谐。 平日里唉声叹气的老山,挤在人群里掷骰子,很快输得干净; 一向不喜欢小孩子的隔壁老头,也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和小孩子们玩。 满街上穿着红红绿绿的人,最显眼的要数高邮七大才子。 七个年轻人赤橙黄绿青蓝紫,摇着扇子一摇一摆,见到大姑娘走过,齐齐停步瞩目…… “耍流氓了!”小孩子们骂一句。 才子们哈哈大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新年里放浪形骸无妨,连姑娘们都比平日大方,正是“握手无罚,目眙不禁”。 对于这种活动,晏珣一开始是拒绝的。 但老爹说得有理,他就只能疯狂这一年,明年是举人老爷,得摆出老爷的架子来。 ……晏家父子的迷之自信,来源于对祖先的信任。 晏家祖先打鱼出身,见惯大风大浪,在底下必然也不弱于人。 七大才子招摇了一圈,聚在小茶馆里说话。 茴香豆、酥豆、炒南瓜籽,还有各色蜜饯摆满一桌。 汪德渊啧啧两声:“珣哥还说不喜欢粉色的衣裳,原来也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张三等人打趣:“这个颜色,也就晏哥哥驾驭得了,我们都差一点气质。” 就是那种人群里我最骚的气质。 哈哈! “你们穿得彩虹似的,不是比我更妖娆?”晏珣哼了哼。 “就是这样不走寻常路,我们才是一伙的!”汪德渊非常高兴。 他还怕晏珣中了秀才就跟他们疏远。 原来一切都没变,还是那个千年修得共枕眠的晏哥哥。 “好叫哥哥知道,今年乡试,我们之中可不止你一个人,还有一人也要去!”汪德渊得意洋洋。 晏珣故作惊讶,夸张地瞪大眼睛:“是何人如此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汪德渊立刻揭秘,大声说:“就是区区小弟我!想不到吧?” “想不到!想不到!”晏珣快乐地捧哏。 其他人七嘴八舌,都说汪三老爷大方,非得花几百两银子打水漂…… 给汪德渊捐监生参加乡试,那不是白花钱吗? “把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给德渊不就是贡院十日游?”张三酸溜溜地说。 他院试没过,家里让他下一科再战,不同意捐监生。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一种坚持。 汪德渊推了推张三:“你别瞧不起人!乡试我的名次若比晏珣高,他就是我小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兄弟们恍然大悟:“好家伙!原来你一直不死心,想做晏哥的大哥!那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晏珣哈哈大笑,就汪德渊那编菜谱的水平,还想反攻? 汪德渊瞪眼:“我跟你们说心里话,你们就笑话我。过了年我去南京坐监,南京国子监司业是陈谨,状元出身……我有状元郎教导,中个举人不难吧?” ……此时在国子监上学,称为“坐监”。 张三锤了他一下:“你这话别让李山长听到。” 你自己不行就怪老师没能力,李开先会气得冒烟。 “啊!我说错话了!”汪德渊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对晏珣说:“你跟陈谨是师兄弟,写封信让我带着,请他多照顾我嘛!” 晏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陈谨院试时也是朱衡取中的,硬要扯也说得上师兄弟。 他笑着摇摇头:“这样的师兄弟,也不知陈大人认不认。到时候让人以为我攀附权贵,就不好了。” 张三也笑汪德渊异想天开,又说:“晏哥中了状元,这师兄弟就名副其实了。” 年轻人毫无顾忌地大放阙词,听得其他桌的人哭笑不得。 状元是你家园子的大白菜,说掰一颗就掰一颗? 汪德渊对于过完年去南京坐监,抱着美好的期望,觉得坐监就像逛秦淮河一样有趣。 晏家父子没能在高邮过完元宵。 因为当地习俗,新娘嫁过来的第一个元宵节,娘家要送灯笼。 王家肯定把灯笼准备好了,他们去扬州接灯笼、招待亲戚更方便。 晏珣喊上阿豹和常欢收拾行李,一家人准备启程。 “过完年进府学安心读书。乡试之后再回来祭祖,然后去京城赶考……明年过年就在京城了。” 晏珣安排得明明白白,语气却有些惆怅。 这个房子是他们凭本事一两银子买的。 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是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岁月。 有艰难,也有欢笑。 常欢惊讶:“乡试已经过了?” 晏珣:“……还没,我是说如果过了。” “哦,那你到时候再伤感嘛。”常欢快人快语。 晏珣:“……” 阿豹更关注的是进京,搓着手说:“考中进士可以当官了吗?我是不是要做侄少爷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姓晏的都如此自信。 完全没想过落榜之后灰溜溜回乡的可能。 主要是,全村闻名的傻孩子都中秀才了,举人还不是顺理成章? 他们出门之前,平安寻了过来,忐忑地说:“晏叔叔、珣哥,我能不能租你们的房子?” 晏珣问:“这是为什么?你不住在汪家了?” 平安说:“德渊哥哥要去南京坐监,我要留在高邮县试,不能再给他做书童了。” 他现在是自由身,辞了工当然不好再住汪家。 “珣哥,人人都说你们这宅子是吉屋,能出秀才的……可不可以租一间房给我?”平安期期艾艾地问。 有些事太灵了,想不信都不行啊! 晏珣笑道:“这有什么问题?你就当帮我们看房子,不要提什么租金。” “不行!租金是一定要的。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汪平安。”平安坚持。 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晏珣只能象征性地一个月收五十文,好奇地问:“你怎么又姓汪了?” 平安扯了扯衣摆说:“我的户籍里本来就还姓汪,将来有了功名才好改回原姓。” 其实,在县试的时候,姓汪也是有好处的。 该姓汪时就姓汪,大丈夫能屈能伸! 第131章 想要就直接说 晏家父子都喜欢平安这个不认命的小子,离家之前爽快把钥匙给他。 平安高兴得险些落泪……住进小三元的家,离目标就更近了! “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水乡人家傍水而居,坐船是生活的一部分。 晏家这一回下扬州坐的是一艘大客船,没有小船清净,却格外热闹。 船上客人们聊天消遣,就是自己不参与,旁听也能增长不少见识。 这种时候,晏鹤年就拉着晏珣凑到人堆里去,听那些天南地北的传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人生也是一部大书。”他自有一番道理。 晏珣也就随着父亲……多听多看,将来万一祖宗们不给力、科举无成还能去说书。 坐船出行,要提前准备“路菜”。 年前做的炒米、徽州馃都带上,还配了晏鹤年做的虾松、“罗汉狗子”、“猫杀子”、“麻雀脚”。 “罗汉狗子”、“猫杀子”是小鱼干,烘得又香又酥,连骨丝都好吃。 麻雀脚是嫩笋干,晒干了像鸟爪似的,在船上用开水冲汤。 其他客人看到,都说两位晏相公出行像游山玩水。 “来来回回总要坐船,让自己自在一些。”晏鹤年说。 细节决定生活质量。 客人们纷纷认同,笑道:“可惜你带着女眷,否则中途可以在一些小码头停歇,有……嘿嘿嘿。” 男人之间的默契,不需要细说。 晏珣听着这些话,再看沿途那些小码头,都多了些粉红色的泡泡。 中午在一个码头停靠,岸上小孩儿喊:“晚造米粥,阿要吃晚造米粥!三文一大碗!” 船上很少人买,因为从高邮下扬州不远,自带的食物已足够。 来回两地多次,晏珣一次都没买过途中的食物。 他总是忍不住猜疑……粥里会不会有迷药? 客人们吃了粥,船夫就化身《水浒传》贩枣子的客人,站出来说:“倒也!倒也!” …… 坐船还有不成文的规矩,摇橹不够人手时,乘客有义务帮忙。 穿长衫者可免,其余一切短衣人皆有义务。 乘客偷懒不帮忙的,急躁的船夫不管是不是过年,直接破口大骂。 可是骂得再厉害,也有脸皮厚不去的,拖着拖着船也靠岸了,大家骂着一哄而散。 坐小船最怕大风,有翻船的危险;坐大船最怕涨水,遇到桥洞过不去。 好在他们的出门的日子是黄道吉日,一路顺顺利利。 扬州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毕竟是盐商汇聚的大城,比高邮小城热闹得多。 晏小一到晏小六把家里打扫干净、布置得很有过年的气氛。 晏珣进门时,发现后院石桌上摆着棋盘,看样子不久之前,小一到小六在下棋。 他们一回来,养子养女们立刻忙前忙后的伺候,棋盘也忘了收。 若是苛刻的主家,这个时候要开骂了……王徽没有骂,和晏鹤年一起给他们发了过年的压岁钱。 “多谢娘!多谢爹!”便宜孩儿们兴高采烈,“祝爹娘早生贵子,祝珣哥金榜题名。” “好!你们也平平安安。”晏鹤年很和蔼。 过年嘛,就要听吉祥话。 不一会儿,吃的饭菜、洗澡的热水就准备好了。 一家人吃饱喝足、洗去劳累,各自回房休息。 阿豹和常欢对石桌上的棋盘感兴趣,央着最年少的晏小六教他们。 “这叫‘逍遥’,你们不会吗?相公们下围棋,哪有我们的逍遥有意思。”晏小六热情地教侄少爷。 闲着的晏小五也凑过来,四个人下“逍遥”、赌过年的压岁钱。 谁输光了不许哭! 晏珣对这些小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到了他这个年纪,只对卷爹读书感兴趣。 第二天有人送春牛来。 南边习俗,立春日要“送春牛”,穷人做泥牛送到有钱人家,可以得到赏钱。 春牛五六寸大小,涂了红色,还搭配着一个小人……是芒神。 送春牛的时候,还有人吹唢呐,将芒神供到神案上。 百般乐器,唢呐为王。 唢呐一响,左邻右舍出来看,笑着招呼:“两位相公回来了?哦,今年要接灯吧?” “是!”晏珣回应,“您过年好啊!” “过年好!” 送春牛,吹唢呐,春天的序幕徐徐展开。 元宵节是十三上灯。 提前两天,街上就看到送灯的队伍…… 送灯的妇人穿着新衣服、头戴双喜字大红绒花,打扮得体面齐整。 有些人家还请了吹鼓手吹细乐,远远的听到乐声,就有人倚门旁观、议论纷纷。 “刚才那一队去隔壁坊春十三娘家。” “这一队是往进贤巷去的,那就是晏家了!大晏相公年前娶了媳妇。” “麒麟送子灯是琉璃灯啊,真阔气!” 王徽的亲爹娘不在了,王家还是按照习俗来,一点都不含糊。 看样子,王家还有在乎她的人。 放贷的山西人吕老大也在旁观,不经意抬头看到晏鹤年,吓得脸都绿了,低着头逃跑。 ……大白天见城隍爷了! 晏家早早开了门,晏家父子都在等候。 王家送灯的队伍一来,就迎到正厅里,请入座、摆点心茶面。 送灯的妇人说着喜庆的话,核心思想是祝王徽早生贵子、三年抱俩,祝晏珣多一群弟弟…… “灯”和“丁”谐音,送灯就是送丁。 王徽喜滋滋地吩咐:“把灯挂起来,从十三上灯到十八落灯,要一直点着。” 常欢和阿豹觉得有趣,不用其他人动手,自己去挂。 晏珣跟着说:“小心些,琉璃灯别摔坏了。” ……难怪人家说富裕人家拔根汗毛都比寻常人腰粗。 阿娘这汗毛,可比孙悟空了! 精致喜庆的麒麟送子灯、流苏宫灯挂在院子里,一下子就有了元宵节的气氛。 王徽和晏鹤年相视一笑,都想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晏珣……想到爹送自己的兔子灯比后娘的小。 君子报仇,一年不晚。 “爹!元宵放你一天假!其他时候老实补功课,如果府学开课还没做完,我就让安教授罚你!”晏珣严肃地说。 绝不是借机报复,他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晏鹤年:“多放两天行不行?人家灯节玩五天呢!我还想带你们去看灯。” “不行。”晏珣冷酷无情,“明年你中了进士,想看灯、钓鱼、斗蟋蟀,我都不拦着!” 晏鹤年唉声叹气,“我本来给你做了一个好漂亮的荷花灯,既然过节都要读书,送给小六吧。” “我要!”晏珣立刻说。 第132章 开学考月考模拟考 荷花灯是晏鹤年悄悄做的,晏珣拿到手格外欢喜。 以通草为花瓣,染出深深浅浅的粉色,点上蜡烛比真花还美。 “咳咳,明年就不在扬州过灯节了,今年就好好玩几天吧。”晏珣大发慈悲,“反正中不中举,也不差在这几天。” “对!对!对!”晏鹤年连连点头。 小珣这么想就对了。 不仅不差在元宵几天,也不差在清明、端午、七夕……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常欢和阿豹的是两盏纺织娘灯,到上灯日,三个少年提着灯招摇过市,邻里们都夸他们的灯好。 “我爹做的!我爹什么都会!”晏珣骄傲地说。 “大晏相公有这样的手艺,不读书也能发家!” “读书还是要读的,不读书做的东西都是匠气!” 灯节人最多的地方,是看围屏处。 一堂围屏几十幅,画屏后点着灯烛,就是照得透亮的连环画。 道观里摆的是《封神榜》、城隍庙的是《三国》,大盐商顾家门口摆了《金瓶梅》。 不愧是斯文败类顾大官人。 《金瓶梅》的围屏前人最多,大家都想亲自来批判谴责一下。 晏珣在这里遇到好几个府学的朋友。 曾庆斌啧啧说:“这个画风有些像兰陵喵喵声,只是人物面目没有喵喵声的细腻。” “你见过喵喵声的画?他许久没有新作,传闻是进宫侍奉了。”另一个人煞有介事地说。 有那么一阵子,兰陵喵喵声的《金瓶梅》插图风靡扬州。 其他人都信了,“一定是如此,好的东西要献给皇帝嘛!” 晏珣:……他们诽谤我啊! 他转移话题:“安教授有没有说,要安排一次开学考?” “晏朋友真是扫兴。”曾庆斌嘟囔,“不知哪个人提议的,要开学考,还要月考、乡试模拟考,国子监都没那么多花样。” 提议的人一定是个缺德鬼。 他倒不是反对学习,主要是大考小考的压力很大,连画火炮的时间都没了。 其他人也不想说这个伤心的话题,又说:“你们知道吗?兰陵笑笑生其实姓汪,是‘黄山主人’汪道昆!” “传闻兰陵喵喵声是汪东篱,都是汪家人。” 以《礼记》传家的汪家,竟然有这么独特的喜好。 因为晏珣曾在汪氏族学读书,朋友们向他打听消息:“你不知道笑笑生?喵喵声总知道吧?真是汪东篱?” “如果是他,那没有进宫侍奉啊?莫非是汪家哪位少爷?” 晏珣露出为难的神色:“莫论人是非,我实在不知道。” 他越是否认,其他人越是心领神会…… 看样子写刘备书和画涩涩图的,都是汪家人没错了。 至于为什么不怀疑晏珣? 晏朋友这样一本正经的大孝子,又是《礼记》经魁,怎么会画涩涩图呢? 过完年后,府学开课。 安教授果然通知要组织一次开学考……“过了一个年,大家的心都散了,必须通过考试,找回学习的状态。” 梅韵立刻反对:“七日后考?那一日我堂姑母生辰,我没有空。” 安教授淡定地说:“你可以不来。” 梅韵一击获胜很高兴,又觉得吃亏……其他人考了他没考,将来学业落后怎么办? 他扭捏一下,又说:“我还是来吧,学业为重。” 安教授没看这个什么都要怼一怼的梅韵……这不是他重点培养的学生。 话说,府学的学官也是有考核的。 洪武二十六年,朝廷颁布《学官考课法》明确规定: 教授、教谕九年任内,所教生员中举九名、三名为称职……九年内举人全无者黜退别用。 安如景年纪不大,还有升官的追求。海瑞就是县学教谕出身,现任一地主官。 考核的是中举人数,学官也就一切以升学人数为导向! 他的目光看向晏家父子……嗯,这里有两个。 保底目标三个,若是运气好中四个,下一科压力就没那么大。 “其他人回去准备考试。晏鹤年,你留下来,说一下你的功课。”安教授严肃地说。 晏鹤年忐忑不安地应“是”。 功课已经交上去了,莫非先生觉得不好? 夭寿了! 一把年纪还要像个蒙童一样听先生训导。 其他人见他耷拉的样子,又看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晏珣……这父子俩是不是弄反了? 幸好自己没有跟儿子一起进学,多尴尬啊! 朋友们陆续散去,三五成群议论开学考…… “先生说要像乡试那样考三场,一场考三天,那中途可以回家吗?” “当然可以,不然住哪里?” “那还好!我要是夜不归宿,娘子又要起疑心了。” 曾庆斌走过来,对晏珣说:“你的《古文选编》刊印了吗?我想学习一下。” 晏珣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阿娘送了一些旧书来,我现在是越编越多。你若感兴趣,可以和我一起编书。” 曾庆斌赧然:“那我还是等你编好吧……咳咳,不是我懒,我有别的事。你送我古文选编,我将来也送你一样东西。” 晏珣凑到他耳边说:“我不要窝弩。” “知道。”曾庆斌同样小声回答。 两人眨了眨眼,有了男人之间的秘密。 晏珣:……噢噢!他一定是想送我鸟铳。 曾庆斌:……晏朋友一定是想要定制版《金瓶梅》,我去高邮找松风书坊订一份。 另一边,安教授看着种子选手晏鹤年,颇有些无奈。 他整理着语言:“你这些文章,有的写得极好,有的明显就是应付了事。读书是自己的事,如何能应付。” 这个生员那么大年纪,说话得留一点情面。 晏鹤年苦着脸说:“教授容禀,不是我想应付。是小珣让我头悬梁,头皮扯得疼,难免分神。” 安教授目瞪口呆……头悬梁,是字面上意思? 会秃的啊! “晏珣他……不妥不妥!”安教授皱眉,“如何能这样对父亲?我得教训他。” “且慢!”晏鹤年立刻阻拦,“唉,是我允许的。他若不严厉,我更加无心读书。我这个人就是,除了读书干什么都行。” 春风起,放风筝,扶摇而上九万里~~ 安教授想了一会儿,安抚地说:“你放心,我会跟晏珣说,换一种督促方式。既不伤头皮,又能让你专心。” 晏珣到底年轻,不懂中年男人。 尤其是枯木又逢春的中年男人。 哪里用得着头悬梁?只要禁止晏鹤年回房就行了。 文章不好好写,一个月不准回房睡,包管老顽童服服帖帖。 第133章 大孝子哄堂大孝 没什么能阻挡安教授完成k……考核,也没什么能阻挡大孝子望父成龙。 晏珣跟安教授密议一番,看向父亲的目光意味深长。 晏鹤年:……这眼神让人心里毛毛的。 安教授不是说好会劝小珣?怎么他会有不祥的预感? 回家路上,晏鹤年小心试探,晏珣微笑不语。 到家之后,晏珣让阿豹去寻一个泥瓦匠…… “要手艺不好的,修草棚都漏风的那种。” 阿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得令之后去街上转了一圈,找回一个别着瓦刀的年轻小伙子。 家里人不知道晏珣打着什么主意,纷纷出来旁观。 泥瓦匠憨憨笑着:“我只是一个学徒,还没出师呢。不知相公要盖什么房子?” 晏珣背着手,正色道:“学徒最好。就在这牲畜棚旁边搭一个考棚。贡院的号舍,你见过吗?” 泥瓦匠摇头。 晏珣说:“只能容纳一个人坐卧,三面有墙,一面敞着,摆一张小桌子……最重要的是屋顶破洞,四面透风。” 泥瓦匠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要求,但只要给钱就好。 他高兴地说:“盖结实的我不会,四面透风的最擅长。” 旁观的晏鹤年目瞪口呆,他已经明白晏珣想干什么。 “儿啊,你想模拟乡试的环境?可现在还倒春寒呢,万一你冻病了怎么办?” 慈父心肠,舍不得儿子受苦啊! 晏珣微妙一笑:“爹说得对,所以我不进去,这是给爹准备的。倒春寒正好,会试更冷呢……” “听说有一年会试,墨都冻住了,一些不会生火炉的考生全部哭着出来。爹,你先适应一下。” 他的语气是那样温和,仿佛在说“大郎,起身喝药了。” 晏鹤年怔了怔,不敢置信:“四面透风的考棚,是为我准备的?” 大孝子,真的是大孝子! 老父亲都要含孝九泉了! 晏珣没回答,转头对泥瓦匠说:“你尽快动手,工钱好说,包饭。“ 泥瓦匠立刻答应,这是练手的好机会啊! ……就算小相公脑子不好,也不是他的问题啊! 听说晏家有人帮工,连小工都省下了。 难得做这么大的工程,泥瓦匠很有大匠气势,兴冲冲吩咐要买的东西。 常欢一一记下,带着晏小五、晏小六去买砖瓦砂浆。 晏鹤年伸出手:“常欢站住……” 常欢边跑边说:“珣哥的吩咐,不敢不听。” 六叔虽然可怕,随时可能把人做掉。 但他早就看明白,这个家里珣哥才是做主之人。 晏鹤年拉着儿子到一边,以讨好的语气说:“何须如此?安教授不是说,会劝说你对父亲客气一点?” 你管这叫客气? 晏珣点头:“对啊!安教授说不能头悬梁,会秃的。往常我没想到这一点,实在不妥。” 他看着父亲的头发,微笑:“安教授说,若是你不老实读书,就不准回房睡……他还是不懂,四野秘戏更刺激呢。于是我优化方案,建一个考舍,把你关在里面。” “你想啊,考舍敞着,总不好意思做什么。” 他可真是聪明。 晏鹤年几乎要哭了,拍着大腿:“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晏珣郑重地说,“头悬梁锥刺股有伤身体,咱们卧薪尝胆。我去买一枚苦胆……” “不要!我不要!”晏鹤年跳起来。 儿子实在是丧心病狂。 “你难道就不心疼老父亲吗?”晏鹤年可怜兮兮,“你的老父亲,千辛万苦把你招魂回来……” “我刚还清房贷。”晏珣幽幽地说。 “我赔了房子给你啊!”晏鹤年哀叹,“呜呼!从前我们相依为命,我给你洗衣服、缝补……” 有了后娘,就把爹当后爹了吗? 晏珣说:“你还给我做过衣服,一针一线都是父爱;还不嫌烦琐做我爱吃的虾松,处处护着我……所以,我要报答你啊!” 晏鹤年:……明白了,不怕小珣报仇,就怕小珣报恩。 晏珣循循善诱:“安教授说得对,爹这个年纪,考一科少一科,蹉跎两科就可以直接抱孙了,还谈什么理想?爹,还记得我们的理想吗?” 振兴大明且放一边。 你的理想呢?海上霸主、海贼王。 说一千道一万,这个漏风的考棚,你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晏珣对于把爹卷成首辅,可以说是执念了。 晏鹤年见儿子这里说不通,决定去找盟友…… 儿子怎么也得给新阿娘一点面子吧? 谁知王徽这次居然站在小珣这边,笑道:“相公,你放心,若是漏雨,就加一顶斗笠。风大,我给你送厚的衣裳。要知道,真正的会试还没这些呢。” “我就不信京城的考棚也漏雨!”晏鹤年甩了甩袖子。 “那说不准的。”王徽笑着说,“相公,我刚嫁过来,不好跟继子起冲突。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听他的吧!” 你管这叫无关紧要? 好啊!婚前六哥哥,婚后就是老晏? “你就……你就不怕闺房寂寞?”晏鹤年咬着牙说。 王徽脸红了红,嗔道:“当着养女的面,你胡说什么呢?这叫养精蓄锐,我们来日方长。” 小一、小二、小三都是养女,悄悄躲到一旁。 她们读书少,就觉得阿娘好会用词哦! 全家人有志一同站在一边,另一边只有晏鹤年一人。 都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大概今年的天气特别冷,他觉得彻骨的寒冷……竟是众叛亲离。 呜呼!苍天负我! 从一个人逼他读书变成一伙人逼他? 要不咱们打个商量,继续头悬梁? 在晏鹤年悲愤的目光中,常欢和阿豹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帮泥瓦匠盖考棚。 “哈哈,原来砌墙这么容易!歪是歪了一点,单砖的墙砸下来也不会受重伤。”常欢兴致勃勃。 学会泥瓦匠的手艺,将来可以挣口饭吃。 晏珣在一旁指点江山:“墙还是砌结实一点,那个毕竟是我亲爹。” 晏鹤年的心有点回暖,儿子还是大…… “但是屋顶可以盖几片破瓦,既然体验考场,就一定要逼真。”晏珣接着说。 大逆不道! 晏鹤年气呼呼地说:“我有一个条件!要把我关进去也行,但是小珣也要关三……关一天。” 关三天,他到底舍不得。 逆子虐他千百遍,他待逆子如宝宝。 晏珣微笑着说:“父亲别急。其实我也很好说话的。这考棚留着晾一晾……若是在开学考和月考中,爹的名次比我好,你就不用进去。” 他笑容一收,正色说:“只要你拿下开学考、月考第一,接下来我不逼你,干什么都行,全靠爹自觉!” 甜枣抛出去,就看你做不做得到! 第134章 晏珣的良苦用心 晏鹤年简直服了晏珣这个大孝子。 有这股狠劲,别说把爹卷成首辅,就是把爹卷成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能想,太大逆不道了。 四面漏风的考棚很快盖好了。 泥瓦匠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抛了抛到手的铜钱,乐呵呵地说:“小相公,今后还有什么大活记得找我啊!” “好!你是我见过技术最好的泥瓦匠,完美达到雇主的要求。”晏珣笑着回应。 盖得结实算什么本事?盖得像危房才是本事啊! 双方对这一次的作品都很满意。 晏珣送走泥瓦匠,伸出手臂躬身笑道:“请爹入座。” 晏鹤年哼道:“开学考是吧?月考是吧?晏小珣,你等着,我就考第一给你看!” 男人,怎么可以不行! 当初他在茅山学道法,师父就说……他只要有心,干什么都行。他肯进宫,哪里还有陶仲文什么事。 虽然他觉得师父夸张了,但区区府学考试的信心还是有的。 府学的新朋友们发现,向来能偷懒就偷懒的老晏朋友,居然日日到府学报到。 不就是一个开学考吗?至于这么郑重? 梅韵忍不住问:“莫非这开学考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名堂?教授要用开学考成绩作为岁考成绩?”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晏鹤年重视的原因啊! 晏鹤年说:“怎么可能?没有这回事。” 他越是否认,梅韵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于是,梅朋友、贾朋友也加入内卷的队伍,展开考前冲刺,府学的学习气氛空前高涨。 安教授对此老怀宽慰,若所有生员都如此用功,他还怕考核完不成吗? 每一科乡试中十个八个,他就是南直隶第一教授,升为国子监司业都不是不可能。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晏鹤年做榜样。 他虽然不知道晏珣背后做了什么,但是大受震撼。 “鹤年,你最大的缺陷,是遣词造句不够精雕细琢,这也不是没有速成的方法……”安教授拿出看家本领、倾囊相授。 七日时间匆匆过去,到了府学第一次开学考。 已经放弃乡试的老秀才们懒得参与…… 他们各自有活计呢,有些在私塾坐馆的,正忙着培训学生县试。 县试就在三月,不比无关紧要的府学开学考重要? 但是新秀才们很重视……连晏鹤年这把年纪都不放弃,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乡试不到半年了,我梅韵自幼有才名,总不能比不上一把年纪籍籍无名的晏鹤年!”梅韵暗暗下决心。 在这种气氛下,连曾庆斌都暂时放下特殊爱好,每天念着《诗经》。 开学考搞得很郑重,每天的题目都是进场才发,到傍晚交卷,一整天吃喝拉撒都在座位上。 每人桌下一个瓦盆,用完自己清理。 晏家父子提着考篮进场,四目相对,颇有些看不见的火光闪烁。 晏珣:……卧薪尝胆了解一下。 晏鹤年:……走着瞧! 父慈子孝,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坐在前方的安教授捋了捋胡须,目光欣慰…… 没错!考场如战场,就要有这种冲锋上阵的气势! “都准备好笔墨纸砚,今日的第一道题……” 安教授的声音响起,生员们全部凝神静气,在纸上写下题目。 府学外。 阿豹和常欢在一个小茶馆坐着,用私房钱点了几样茶点,要了一壶茶,悠哉悠哉地喝茶说话。 和府学内绞尽脑汁的生员相比,侄少爷的生活真是潇洒。 “阿豹,咱们打个赌吧。”常欢眼珠一转,“我押六叔第一名。” 阿豹冷笑:“就你聪明?我也押六叔第一名。” “咦?你不是向来对珣哥最有信心?”常欢诧异。 阿豹叹道:“你还是不懂珣哥……他这样的大孝子,哪里真舍得六叔坐漏风考棚?那个只不过是用来逼迫六叔的。” 言下之意,晏珣在这次开学考以及紧接着的月考中,都会故意有所保留。 当然,其他生员也不是吃素的。 在晏珣有所保留的情况下,晏鹤年拿不到第一,这第一就花落旁人了。 常欢明白过来,庆幸地说:“曾庆斌的书童找我打赌,好在我没答应。” 万一第一被别人拿了,他不是白送钱? 阿豹嘀咕:“珣哥跟我说,学习这种事,信心是很重要的。六叔之所以一直不太重视读书,就是觉得自己离中举、进士很远。” 在这个重视神童的时代,年近四旬的晏鹤年,真的没有任何优势。 一直陪着晏珣读书,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溺爱,舍不得拒绝儿子的要求。 晏珣心知肚明,于是有了今日的阳谋。 他用心良苦,宁愿让自己做父亲的垫脚石,也要让父亲重塑信心。 “啧啧……六婶也是知道小珣的用心,才这么配合吧?”常欢眨了眨眼,“你说,六叔能反应过来吗?” “等六叔拿了第一,应该就明白了。我们都看穿的事,他能看不穿?”阿豹吃着豆子说。 呃,如果珣哥没跟他说明,他是看不穿的。 珣哥告诉他,是信任他! “这件事,咱们要保密啊!”阿豹叮嘱。 两人吃着豆子、喝着茶,在外面消磨了一会时间,才买菜回家。 自从家里多了晏小一到晏小六,他们就不用干什么粗重活,无非跟前跟后跑跑腿。 说实话,不干活挺心虚的。 唯有晏鹤年和晏珣都中举,他们才有留下的价值和意义啊! 两人买了菜回到家里,听见晏小六的笑声:“大将军快下来!那是爹的位置!” 一只大公鸡神气地站在漏风考棚的桌子上。 “啊!两位哥哥回来了!快帮我抓住大将军,别拉屎在桌子上!”晏小六喊道。 常欢和阿豹放下手中的菜,又过来撵鸡。 乌云见状,也跳下墙头帮忙。 晏鹤年和晏珣提着考篮回来,看见鸡飞猫跳,王徽倚着栏杆指挥:“乌云,不要跳屋顶,会塌的。” 男人在外拼搏,就是让妻儿享受无忧无虑的快乐。 晏鹤年:……道理是这样,可我家儿子与旁人不一样。 王徽看过来,笑道:“考完了?已经做好饭菜了,快洗手吃饭吧!考得怎么样?” 晏鹤年仰着头说:“极好!小珣珣,爹考得比你好,这个考棚就你坐!爹不像你这么残忍,你受不了随时可以拆了。” “爹不用太自信,等成绩出来再说吧!”晏珣笑道。 爹这样的自信极好! 无论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就算手段离奇一点,能让爹走向正途就是好招。 他连爹这样的老顽童都能掰正,将来就算给个纨绔皇子做老师,也毫无畏惧! 晏鹤年看着儿子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小珣的用心,他有什么不明白? 摊上这个大孝子,真是命中注定! 第135章 严于律己小三元 话说去年院试的主考官——提学御史朱衡,十四岁进学,在学宫里每次考试都是第一,打脸一切不服。 晏珣是小三元,又有平山堂诗会背诵古文造势,新朋友们已经服气。 但不代表朋友们没有超越的勇气和想法。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读书人不想中状元不如回家摸鱼。 开学考结束,新朋友们互相打探,又抱怨府学教授和训导阅卷慢。 “院试时,提学大人评阅那么多童生的卷子,都很快发榜,怎么安教授这么慢……我娘子等着我报喜呢!” “哟?考得好有什么奖励?”另一人笑得意味深长。 考试嘛,就是这样。对自己有信心的,都想快点知道成绩。 终于,等到了公布成绩这一日。 安教授板着脸说:“今年府学第一次考试,就有生员出现了意外。晏珣……第一场考试要求五经题四道,你如何只完成了三道?” 生员们纷纷诧异地看向晏珣……府学考试时间充裕,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晏珣恭敬回答:“教授容禀,我当时腹痛难受,最后一道题实在写不出。” 唉,既要让父亲一步,又不能故意把文章写坏,唯有少写一道。 安教授凝眉说:“乡试时可能出各种问题,就算腹痛也要强忍着。这次考试,你不参与排名,给你一个教训!” 晏珣老老实实接受教诲。 接着,安教授脸色和缓,宣布了开学考的第一名……新朋友中的老大哥晏鹤年。 他把晏鹤年的文章贴出来,勉励众人:“距离去年院试半年,晏鹤年的文章明显可见进步。读书就要有这样的恒心……” 晏鹤年瞟了儿子一眼:你老子还是你老子。 晏珣:……对对对!你是最优秀的!咱们再接再励! 其他生员有些失落,但看过晏鹤年的文章还是服气的。 和上一回的相比,晏鹤年的文章更显出真挚朴实和豪迈大气。 曾庆斌说:“老晏朋友的文章,我读出李太白的壮阔,想必近来勤于研习古文?” 晏鹤年点头:“曾朋友眼光好!我帮着小珣编《唐宋古文选集》,恰好在读李太白文集。” 其他人恍然大悟,这就对了……他们没拿到第一,是没有帮儿子编文集。 归根到底,缺一个像晏珣这样的儿子。 曾庆斌回家之后,跟爹娘说起开学考的成绩。 “我只考的第五,大约是过年玩耍太多,荒废了学业。和晏鹤年一比,实在是惭愧。” 他的父亲老曾喜欢木工活,平日不太管儿子……当官风险大,搞不好祸及全家,儿子成绩好不好,一切随缘。 此时,他放下手里的木头,问:“晏鹤年拿了第一,晏珣却漏做了一道题?他不是挺谨慎的人?” “说是腹疼。”曾庆斌解释。 老曾想了想,笑道:“这个人不错,你可以多与他交往。” 大孝子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曾庆斌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他确实愿意跟晏珣来往。 晏朋友话里话外,对火器挺感兴趣,说不定是同道中人。 晏鹤年回到家里,指着那摇摇欲坠的考棚,气势十足下令:“拆了它!” 晏珣阻拦:“花钱搭的,拆了不是浪费钱?你不坐我坐!” 勤俭节约的晏珣怎么肯浪费钱? 实在不行可以给大将军住啊! “你坐?一坐一整天?”晏鹤年诧异地问。 “是三天。”晏珣正色道:“这本来是给爹准备的,现在爹获得第一,公平起见就该我进去。” 他淡定地把考篮搬进考棚,然后自己坐了进去。 “从今天起,连续三天吃住睡我都在里面……哦,解决个人问题时,还请诸位回避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会有人喜欢自虐? 晏鹤年犹豫地说:“何须如此!爹从来不要求你这样……唉!你这样,我压力很大的。” 儿子吃苦,爹心里更苦啊! 但晏珣主意打定,其他人也不能阻止。 他按照乡试的题型,每一场连考三天,就在考棚里呆满三天。 春日乍暖还寒,到夜间淅淅沥沥的冷风冷雨,更显得考棚里摇曳的烛光黯淡凄冷。 考棚漏雨,晏珣就小心护着试卷,夜里蜷缩在冷硬的旧棉被里。 十年科举八年模拟,主打一个逼真。 晏鹤年透过房间的窗,看到考棚里孤寂的身影,嘀咕:“这孩子真是倔强,我又不要求他进去,他还非得进去。” “这是小珣的苦心啊。”王徽目光灼灼,“六哥,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晏鹤年叹道,“他就是做给我看,告诉我读书要有信心有恒心、不要怕吃苦。” 夭寿了!儿子身体力行卷起来! 如果不是这个儿子,他对科举当官一点兴趣都没有。 是的,平民百姓容易受欺负,有钱也守不住。 可他是半仙啊! 虽然偶然有失手,多数时候还是过得很潇洒的。 “六哥,你现在怎么想呢?”王徽小声问。 晏鹤年沉默半晌,揉了揉眉心:“还能怎么想?儿子要走的路,就陪他走到底!他年轻一腔孤勇,不知官场不仅仅是热血和努力。我能陪他走多远,就走多远。”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怎么样都是一生,儿子希望人生波澜壮阔,做父亲唯有舍命相陪。 王徽眉开眼笑,这才是她认识的晏六哥。 她认真承诺:“六哥,我会陪着你。若是将来真有夏言、曾铣之祸,我们就远走高飞……” “莫说不吉利的话。”晏鹤年连忙堵住大娇妻的嘴。 晏珣自建考棚,把自己关三场,一场连关三天的事传到府学,新朋友们纷纷来看稀奇。 “这个号舍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是洪武年间建的。” “莫非乡试、会试的考棚真的是这样?小生怕怕!” “听说永乐年间,刚迁都那会,京城的贡院考棚是木板、苇席,二月多冷的天啊,许多人横着出来。” “难怪小晏朋友能得小三元,真是有远见又狠得下心!” 南方的士子对于传说中北方的严寒,全部心有余悸。 新朋友们顿时觉得晏珣的适应性训练很有意义,有条件的都在家里搭考棚。 不漏雨的不要、不像危房的不要! 大家一起向小三元看齐,卷起来!来年京城会试,他们全部身经百战! 安教授去信其他州府学官……我不是想炫耀,就是说一下我这里的学风。不是我吹,连国子监都不如我们。 但这件事的大赢家,还是那个新手泥瓦匠,一下子接了好多活,干不过来,真的干不过来! 第136章 一命二运三风水 眼看着晏珣坐进凄风冷雨的考棚,晏鹤年哪里还敢不努力? 他怕自己将来乡试落榜,晏珣站在南京长江边,高声说“你跳!我也跳!” 不敢想啊! 在这种压力下,晏鹤年接连取得开学考和月考第一。 第一次开学考,晏珣有意相让,故意漏做一道题; 第二次月考,他没有刻意相让,晏鹤年还是考了第一。 他以自身为阶梯,终于把晏鹤年的信心和决心树立起来。 至少在乡试前,父亲这个老顽童不需要再耳提面命。 晏鹤年本经是《易经》,文章写得深刻又包含玄机,安教授心动了。 说起来,他也有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病……他人到中年,膝下只有两女。 这日,安教授留下晏鹤年,坦诚地说:“先前就听闻,你擅长相面卜算,不知堪舆方面如何?拙荆三十多岁,只生育两女,家慈一直想找个人看看风水。” 咳咳,如果是祖坟风水问题,搞不好要迁坟。 他们村里有两兄弟,接连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大孝子就帮老爹换个地方睡觉。 晏鹤年诧异:“先生若想要儿子,何不纳妾?《大明律》,官民年过四十而且无子,可以纳妾。” 他说的是人之常情。 安教授:“呃……我还不到四十,这不是重点。我少年时家贫,承蒙岳家帮扶才有今日,不到不得已不想纳妾。” 虽然是师生,咱俩年纪差不多啊! “其他人不理解我,但鹤年你重情义,应该能懂……” 他推心置腹讲了自己的难处,“听闻高邮县尊也擅长堪舆,只是我与他没有太多来往,不好相请。” 既然教授这么说,晏鹤年只能应承下来,选了日子陪安教授跑一趟,看阴宅阳宅。 晏珣得知此事,既好奇又有些忐忑…… 他不是怀疑爹的水平,主要是子嗣这种事,旁人真的帮不上忙啊! 安教授人挺好的,帮不上忙不是耽误人家? 晏鹤年回来之后,晏珣凑过来问:“到底怎么样?” 说到专业的问题,晏鹤年就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微微仰着头说:“安教授亡父的阴宅,想必也是高人指点,暗合‘玄武垂头、青龙蜿蜒’之势,利于子嗣。阳宅却有些不妥……我略改了改,想必不久后会有好消息。” 晏珣听得一愣一愣,“这么神的?” 爹还能瞪谁谁怀孕? 有这本事,进宫侍奉,娘娘们都得抢着要啊! 晏鹤年笑道:“神不神,等一等不就知道了?” 他们父子最近在府学大出风头,尤其小珣还是小三元,谁知道有没有人心生嫉妒? 万一有人在临近乡试时使坏,就可能耽误他们考试。 这种事,从前不是没有。 而府学教授官职虽小,在生员考评方面,却有话语权。 晏珣听完父亲的话,皱眉说:“道理是这样,可你得算得准啊!你到底用什么方法?” “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安教授能当官,命就不算差;遇到咱们父子,属于好运;至于风水……他家大门前有一棵樟树,我让他移栽两棵大槐树到园中东北角,形成蓄气之局……” 晏鹤年说得头头是道,晏珣将信将疑。 主要是,老爹做的事,总是打破他的三观。 但安教授是信的。 移栽大槐树后,他心中有了信心,抓紧时间跟夫人办正事……如此努力,静候佳音。 “若真能有子,晏鹤年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安教授心道。 人的命运,也许冥冥中早有注定。 从出生那一刻,一辈子端什么碗、吃多少饭已经有了定数。 有的人偏偏不信命。 这一年的县试,平安和一众考生走进县试的考棚。 往年,他是书童,在考场外等候自己少爷;今年,他跟那些少爷们同场竞技。 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少爷们聪明,但他努力啊! 人总要努力过,即使失败也问心无愧。 顾敬亭今年再次县试,信心满满:“我今年一定拿案首,汪平安,你去押我第一。” 去年汪平安押了晏珣,结果晏珣是案首,可见这个人也有几分运气。 平安笑道:“我押我自己。” “你押了多少?”顾敬亭好奇地问。 平安说:“一两。” 旁听的人哈哈笑道:“原来你的信心就值一两。你去年押晏珣,不是拿出全部积蓄?” “我对晏哥哥比对我自己有信心啊!”平安振振有词。 县试能否录取,在县令全权决定。 交卷过后,曾博山按惯例现场问考生一些问题……相貌猥琐、言辞闪烁的,县试这一关就难过。 他看着平安的文章,照例问:“姓汪?南京御史汪昭华是你何人?” 平安立刻回答:“是我大伯!” 一日喊爹终身为父。 他喊了汪东篱十几年“爹”,四舍五入汪昭华是他大伯! 亲亲的! 曾博山颜色和缓,对师爷说:“汪氏又出一良才也。” 比去年那个汪德渊强多了! 沈师爷看着平安,微妙地笑了笑,“大人英明。” 汪家各房人口众多,县令大人公务繁忙,不清楚汪家所有子弟情况。 但沈师爷常跟晏鹤年来往,知道晏家的屋子租给了平安。 哈哈! 这个小子有前途,该姓汪时就姓汪,该喊大伯时毫不含糊! 县试发榜,平安虽然不是案首,也幸运上榜; 顾敬亭这一回没有再写错字,以他的家世和才学,同样过了。 “到时候去府试,就请晏哥哥给我作保!”平安兴高采烈。 晏珣是小三元,是府学的廪生,可以给童生府试作保。 平安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沾一沾小三元的运气。 顾敬亭得知后,扭捏半响,也想请晏珣作保…… 他不是真的对晏珣心服口服啊! 就是觉得请人作保要给钱,肥水不流外人田。 晏珣不管怎么说,都是昔日同窗。 汪氏族学的山长李开先依旧带队府试,听学生们热火朝天地议论保人、考试,不禁感慨…… 杨慎的词写得好“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朝廷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诱饵,吸引了一代代读书人前仆后继。 参加府试的童生到扬州,又是报名和请人做保。 晏珣爽快答应给昔日同窗作保。 私底下,他和父亲说:“平安也过了,真是不简单。我若是他的开局,未必比得上他。” 极品家丁路线啊! 晏鹤年摸了摸儿子的头:“我儿谦虚了,你不会比任何人差。你有跨时代的知识啊!” “玻璃已经开始烧了,做出镜子可卖好价钱。有空咱们亲自去工坊看看,就当散心。” “爹提醒我了!今日咱们加开一课,讲二元二次方程组……唉?你别跑啊!”晏珣追了出去。 第137章 为乡试做准备 平安过了县试,压力直接给到常欢和阿豹。 晏珣将四书摆在他们面前,郑重地说:“同族兄弟,我不能不为你们的前程考虑。你们把四书背下来,去考汪氏族学。” 常欢和阿豹面面相觑,做侄少爷还要背四书? 阿豹尴尬地说:“珣哥,你知道我家里穷。我还是给你做书童后,才跟着识了几个字。四书啊,我看每个字都长得差不多。” 晏珣:“……是我疏忽了。你先从《千字文》学起,有不懂的字就问。我找一本字帖给你描红。” 阿豹老实答应。 常欢挠了挠头:“我虽然读过两年私塾,但实在不是那个料,我爹就让我回家养鸭了。” 晏珣皱眉:“谁又是那个料呢?人的潜能都是逼出来的。你比我爹年轻,潜力无限。悬梁刺股、卧薪尝胆的操作,你都熟悉,自己动手吧!” 先前帮助晏鹤年悬梁,常欢没少偷笑,现在报应来了。 “珣哥,我只是想做侄少爷而已。”常欢苦着脸说。 晏珣:“……我也只是想做小阁老而已。” 想做官二代?那你要从自身卷起。 晏珣都是为了兄弟们好,想拒绝?没门。 府试期间,府学要提供考试场地、教授要协助监考,再卷的秀才都只能放假。 唱保结束,考生们入场,作保的廪生可以回家。 晏珣回家后,就在小楼上的书房读书,还不忘抓着两个族兄弟一起。 阿豹还好,刚刚开始读书热情高涨,认真地描红; 常欢真的被吊着头发,一走神就扯得头皮一疼。 “呜呜……爹啊!娘啊!大哥,二哥!我想回家养鸭。” “来都来了,背完四书再回去。”晏珣敲了敲戒尺。 人家说“程门立雪”,小三元家里岂能有文盲? 狗来了都得背完四书再走! 晏鹤年考试考得好,果然有了自由,这日陪着娇妻种葡萄。 房子是租的,生活是自己的……在傅伦回来之前,他们就安心经营这个家。 “撅几根葡萄藤插在土里,出芽长大了,就可以结很多葡萄,吃不完可以酿酒。”晏鹤年畅想未来。 “你会酿葡萄酒?”王徽好奇地问。 晏鹤年说:“小珣会。” “小珣真厉害。”王徽真心夸赞。 就说玻璃镜子吧,洋人靠这个换了大明多少绸缎,小珣真的会做。 扬州、金陵多少富贵人家,他们做的玻璃镜真的不愁卖。 “到时候在葡萄架下挂一个秋千,我帮你推……”晏鹤年话音刚落,立刻想到不妥。 以娘子的身材,不是怕推不动,是怕秋千架都推倒。 李开先来访时,就见晏鹤年挽着裤腿,在院子里种瓜果。 “鹤年真是好兴致。”李开先笑道:“我来问问你们,乡试准备得怎么样?” 晏鹤年放下裤腿,指了指院子角落的考棚说:“先生看,都准备好了。小珣在里面考过几次。” 看到这个摇摇欲坠的考棚,李开先忍俊不禁:“还是小珣有办法!最破的号舍都坐过,就不会有更坏的。” 这才是真正的未雨绸缪! 两人说着,到前面堂屋入座。 晏珣赶紧从小楼跑下来,惊喜地说:“先生来了!我刚写完一篇文章,正好给您点评!” 安教授最近忙,不好去打扰,李先生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李开先:“……我今日就来坐一坐,文章日后在看吧。” 在客舍里被参加府试的学生缠着,头疼得很;特意出来访友躲个清净,竟然也要批改作业? 再好为人师,也是需要休息的。 晏珣见状,只能遗憾地放下文章。 ……一般乡下读书人,想要找一个举人出身的先生都难,何况进士? 安如景只是举人,李开先却是进士,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志,却正好被他遇到了。 这是机缘,一定要抓住。 晏珣亲自给先生烧水煮茶,晏鹤年陪先生下棋。 李开先利落地下子,随口说:“德渊在国子监坐监,住在他大伯家里。他写信回来哭诉,汪大老爷翻旧账打了他一顿。” “翻什么旧账?” “就是此前到鄢懋卿行邸画画的事。”李开先说,“汪大老爷正在弹劾鄢懋卿,德渊送上门去,新仇旧恨凑在一起,可不是捡了一顿打。” 他是个护短的先生,这回也得说打得好。 你穿女装就算了,还跟一群花魁一起表演;表演就算了,还画柴火棍小人图送鄢懋卿。 还处处跟人说鄢懋卿是你的知己伯乐。 现在消息传了出去,老友都来信说“只知道李兄擅长写戏剧,没想到还教出如此奇才”。 李开先一世英名,险些晚节不保! “德渊真可怜。”晏珣言不由衷。 官二代可怜什么?不用童生试直接乡试! 李开先喝了一口茶,话题一转:“德渊虽然挨了打,还特意把国子监出的乡试训练题寄回来,小珣明日去客舍抄一份。” 晏珣怔了怔:“他真是有心。我刚刚还嫉妒他直接乡试,真是不应该。” 君子坦荡荡,他要反省自己。 李开先笑道:“朋友之间应当互相帮助,你们到了南京若没地方住,可以去找他。” 汪家希望晏家父子能中,这是天然的盟友。 晏珣表达了对汪家的感谢,又说到时候要给汪徳渊带特殊礼物。 “读书不能闭门造车,可以请安教授帮忙,找一找其他府案首的文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李开先提醒。 一般人不去费这个心,因为解元跟自己无关。 但李开先觉得凭晏家父子的气运和实力,可以冲一冲。 跨府找其他生员的文章,得府学教授出面。这事挺麻烦,一般的教授懒得管。 但凑巧,晏鹤年刚帮了安教授一个忙,这件事就方便开口了。 李开先赢了一局棋,又在晏家吃了饭,才慢悠悠走回有间客舍……那一群鸭子想必考完试了。 唉,一群“嘎嘎”叫的,也不知能不能出一个案首。 送李开先出门后,晏鹤年问:“你有没有印象,这一科南直隶乡试解元是谁?” 晏珣摊手:“我怎么会知道解元是谁?也许到时候听到名字,会有印象。” 晏鹤年正色道:“南直隶乡试,历来卧虎藏龙。到时候提前打听打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把能做的准备都做完,剩下的就看天意。 “爹,咱们不用害怕。行就行,不行大不了回高邮湖打鱼。”晏珣鼓励。 管它原本的解元是谁,有他爹在就必须是爹。 不就是历史有名的人物吗?又不是没见过! 人人都说他和裕王有故事! “我不怕。咱们上阵父子兵,何惧之有。”晏鹤年洒脱一笑。 实在不行,他就进宫侍奉吧……当然不是中贵人,而是像陶仲文那样! 第138章 又一年府试发榜 府试期间的有间客舍,像有一千只鸭子开会。 小十一郎跟在老奶奶身边,卖糕点给童生们,一口一个“秀才公”,能得几枚赏钱。 这日,十一郎提着篮子走到客舍外,惊喜地喊了一声:“案首!府试案首!” 等待发榜的童生们立刻跳起来:“案首?谁中了?发榜了?” 他们纷纷望过来,却见晏珣笑眯眯走进来。 顾敬亭惊喜之后是浓浓的失望,跌坐在椅子上,瞪着十一郎:“你这顽劣小童,喊他晏相公不就好了?非得说府试案首戏弄我等。” 十一郎笑嘻嘻地说:“给诸位相公们讨个好彩头啊!晏相公,你又来我家住吗?你喜欢的上房,是李山长住着。” 晏珣揉乱十一郎的头发,笑道:“就你顽皮!我过来访友的。” 居然不是客人,十一郎提着篮子一溜烟跑了。 昔日同窗们围过来,热情打招呼:“晏相公,许久不见啊!我把考试时的文章默出来了,你帮我看看能不能中。” 平安最着急:“珣哥,看我的!先看我的!” 晏珣坐下,摆了摆手:“稍安勿躁……李夫子呢?他让我来抄一份题目。” 平安说:“山长出去访友了。是乡试训练题吧?他跟我说了。题目放我那里,我给你取来。” 李开先受不了这群鸭子,又去躲清净了。 晏珣笑着道谢。 顾敬亭犹豫一会儿,拿出自己的文章,“我顾虑考官的水平,尽可能通俗易懂,这回应该能过吧?” 晏珣:……你这么会说话,知府大人一定取你为案首。 他看了看顾敬亭的文章,这一回确实没有奇奇怪怪的生僻字,但还是堆砌辞藻,花团锦簇又没内涵。 见晏珣沉吟着不说话,顾敬亭忐忑地说:“这样还不行?春祭时,我帮曾县令写祭文也是这种风格,他说极好。” 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皇帝喜欢“青词宰相”,严嵩和徐阶都是青词高手。 写给神仙的文章,自然是华丽虔诚才好。 顾敬亭一直以首辅的标准要求自己。 “这也是一种风格,看能不能取中吧。”晏珣斟酌着说,“比起去年来,你已经进步很多了。” 顾敬亭松了一口气,扭捏着向晏珣道谢。 看了一个人的,就不得不看其他人的。 晏珣点评小友们的文章,有的委婉指出不足,有的赞几句,客舍里叽叽喳喳。 平安见此,就自己帮晏珣抄乡试训练题。 原题李山长留着,将来还有用。 平安一看纸上的字,就知道是汪德渊寄回来的……心想德渊哥哥进了国子监,真的用心读书了,说不定能中举呢! ……汪家人口多,人心有高低。 其他房一些人在背后嘲笑汪德渊,平安从前还跟那些人的书童打架。 虽然汪德渊总是连累他挨打,却也给了不少钱……平安希望汪德渊逆袭,打脸那些嘲笑的人! 晏珣接过平安抄的题,“咦?你的字大有进步,没少下功夫啊?” 平安红着脸说:“珣哥的字好,我要向你看齐。” 晏珣谦虚两句收好纸张,向众人说:“不如到我家里坐一坐?反正考完试了,在这里也是干等着。” “小友”们纷纷摇头:“先生的规矩你知道的,发榜前学生不能外出,都留在客舍里。” 曾经苏州有个大才子考生,出了考场就被损友拖进青楼放浪形骸。主考官听闻,大笔一挥:行为恶劣,成绩不及格。 这场考试关系到乡试资格。 才子名气太大,当地士绅纷纷求情,才让他通过了那次考试。 李山长为避免出这种意外,让学生们相互监督,发榜前一律不许外出。 “那你们发榜之后若有空,去我那里坐坐。”晏珣客气地邀请。 小友们虚应几句,送晏珣到客舍门口。 发榜后若榜上有名,要给知府道谢、再赶回家报喜;若是榜上无名,更没心情玩。 考生们的心态,晏珣都知道,他也只是客套而已。 拿到汪德渊寄回来的题,晏珣拉着父亲一起做。 这一次晏鹤年没有推三阻四。 他现在对自己可有信心了!接连几次考赢小三元,他就是大三元! 不就是做题吗? 刷题千万遍,考试如有神! 常欢出去打听府试发榜的消息,回来之后捶胸顿足:“亏了!亏了我一两银子!” “你押了什么?”晏珣放下笔。 常欢哭丧着脸:“我买了平安案首,谁知他居然没过!珣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过?”晏珣同样诧异。 他看了平安考试的文章,案首是不太可能,但过府试应该问题不大啊? 晏鹤年淡定地说:“这有什么奇怪?府试由知府主考,又有府学教授等协同评卷,或者喜好不同,或者有其他更优秀的。” 少年才子固然有,但熬到白发苍苍的老童生也不少呢! 难道说坚持几十年的老童生,学问真的就这么糟糕? 不过是差了一点运气而已。 “少年人受一点挫折,更能沉得住气。”晏鹤年说,“当然,小珣经历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小珣又不是真的少年。 在另一个时空独自一人打拼、买下凶宅还清贷款,想必受过不少苦。 如今回到父亲身边,就该苦尽甘来。 常欢哀嚎:“可是我受不了挫折啊!我的一两银子,我攒了好久的一两银子。我逢赌必赢的……” 呜呼!双河村赌王居然有输的一天。 晏珣哭笑不得,轻轻踢了常欢一脚:“俗话说十赌九输,你真想靠赌博发家致富?该给你一点教训。” 阿豹在一旁偷笑点头,他就不去押这种没把握的事。 要押也得等珣哥乡试! 发榜之后,上榜的考生凑钱买一份礼物,由李山长代为送给主考官知府大人。 平安来到晏家,苦笑着说:“我倒是省了一笔钱……珣哥放心,我不会因此一蹶不振。我从养子走到今日,还怕一点挫折?” “我事先跟卢掌柜说了,今科府试不过,就到书坊里做店小二。我不要工钱,能让我借书看就好。” 松风书坊里每年都会印府试、院试“小录”、乡试文集,这些都卖得很贵。 平安现在花的都是从汪徳渊身上薅的羊毛,坐吃山空要精打细算。 晏珣鼓励:“你看顾敬亭都过了,可见考试是说不准的。你回去好好读书,多去土地庙烧香,说不定明年就过了。” 他是会给学生做心理疏导的。 平安听了果然精神一振,连连说要去土地庙拜一拜。 晏鹤年看着平安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是个可造之材,不管能不能进士,将来都可以为我们所用。” 晏珣微妙地看着父亲:“爹这语气,真有首辅的气派。” 口口声声对权力没性趣,其实内心很想要? 第139章 真假舅舅立大功 “端阳节,点缀十红佳。萝卜枇杷咸鸭蛋,虾儿苋菜石榴花,火腿说金华。” 扬州人过端午节,要吃红色的菜,讲究“十红”、“十二红”。 当然不一定真能凑足十二样,有什么就做什么。 晏鹤年兴致勃勃地撸起袖子亲自下厨,他是一个很喜欢过节的人。 “人生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淡的,我们要学会给自己找乐子。”他振振有词,“年老了回想,就觉得一辈子过得五彩斑斓。” 晏珣反驳:“爹就是会享乐。我听过一句话,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人家都是卷王,你是个贪玩爱吃的咸鱼! 晏鹤年看晏珣的目光充满同情……可怜的小珣哦,你以前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那么卷? 快到爹爹碗里来,爹爹疼你~~ 王徽帮着端菜摆饭,嫁到晏家来,她好像又胖了些。 都是六哥的错,总是做各种好吃的,今年的夏衣都要用多两尺布。 炒红苋菜、盐水虾、红油咸鸭蛋是一般人家也有的; 晏家的餐桌上还多了红豆粽子、红枣甜汤、红烧大黄鱼、火腿片…… 平日多数是晏小一几个轮流下厨,今日他们只要烧火、择菜打下手。 有一个会做菜的爹真是太幸福了! “好了!开饭!”晏鹤年大手一挥,看着满屋子的人,感慨:“我们家越来越兴旺了!” 妻子儿子侄子、养子养女,满满一屋子人。 从前哪里敢想啊! 果然还是软饭香~~ “喵喵~~”乌云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 “哦,对!还有我们乌云大喵喵!”晏鹤年高兴地撸了一把油光水滑的猫毛。 手感真好,跟绸缎似的。 晏鹤年入座,其他人也高高兴兴地坐下,目光在色香味俱全的菜上流连,要是天天过节就好了! ………… 扬州城的人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中。 而同一片天地的浙东,却在浴血奋战。 这一年的三月,戚家军大船举行出海仪式。 当地官绅百姓都称赞戚家军阵容强大,一定能震慑倭寇,沿海百姓从此过上安宁的日子。 戚继光看着声势浩大的战船,同样满心激动,自他抗倭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好的阵容。 可现在才过去多久? 竟然有人来报,倭寇一万余人,计谋入侵浙东台州的圻头、桃渚等地。 “倭寇计划一面进攻台州,一面以主力进犯宁海?”戚继光看着眼前的壮汉,“你的消息确切?” 壮汉说:“启禀将军,我亲眼看到倭寇行动,立刻想方设法来报。将军只要让人去探听,应该也能发现动静了。” “这一次倭寇不是一般的劫掠,而是大规模进犯!” “小人猜测,其背后可能有人怂恿,趁着将军练了新军,来试探大明虚实,这是一场决战啊!” 戚继光一得到消息,立刻派人去打探了。 消息真假,很快就能验证…… 他此时惊讶,有人比他的眼线消息更灵通。 “你是扬州高邮人?你知道汪直吗?”戚继光突然问。 “五峰船主之名谁不知道?当初他在烈港建巢穴,公开招募船员,我就是那时候出海的。”壮汉说,“后来海盗陈思盼烧杀掠夺,我们还奉官府之命平乱。” 戚继光问:“这么说来,你是汪直旧部?” 壮汉淡定答道:“将军这么问……曾经出海的人,谁不是汪直旧部?后来汪直死了,势力四分五裂,我也想回家打鱼了。” “将军莫非要问罪?可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朝廷没有追究啊!” 朝廷通缉的,都是那些鼎鼎有名的大盗。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跟倭寇勾结,故意传递假消息?”戚继光盯着眼前的人。 壮汉坦然道:“我是高邮车逻人杨世安,我父亲叫杨镇,当年曾捐资抗倭,乡邻皆知。我上五峰船主的船,是为了借势杀倭寇报仇……” “过年的时候,我听到家乡来的人说,我的外甥晏珣得了小三元,是去年扬州院试第一名!”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汪直都用马甲把真实身份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个“杨世安”却把自己的家世说得清清楚楚,还说有个“小三元”的外甥。 要真是勾结倭寇,对“小三元”外甥来说就是天降横祸。 军情如火情,不容耽搁……戚继光将此人留下后,就开始备战,一旦得到确切消息,就立刻开拔。 兵贵神速,提前知道敌人的动向,知己知彼。 ………… 台州大捷的消息传到扬州,已经是战后的事,全城比过年还热闹。 炎炎夏日,茶楼酒肆中,处处是慷慨激昂的声音—— “倭寇甚是狡猾,竟然也会声东击西。也不过是小伎俩,戚将军早就看穿了,转战多地、九战九胜!” “听说这一次以少胜多,戚将军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打危害重大之敌,其次歼灭其余……” 曾庆斌也在人群中,兴奋地说:“这一次火器立了大功,用了熟悉火器的兵种协同作战!” 他早就说,火器不是鸡肋,只看到谁的手中。 晏珣坐在旁边,笑道:“我爹说倭寇也有火器,嘉靖二十二年,种子岛大名的儿子种子岛时尧购入了两挺铁炮。” “那管什么用!”曾庆斌轻蔑地说,“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倭寇竟敢入侵泱泱大明,就是找死!” “大明威武!戚将军威武!” 戚继光训练了新军,装备也是最强的时候,倭寇就送上门来,这是天佑大明! 这一次大捷,把倭寇打得闻风丧胆! 背后策划此战的人,真是倭寇的猪队友、大明的神助攻。 晏珣为台州大捷兴奋,遗憾的是没能见一见戚继光…… 但是不要紧,爹以后做首辅,他们一定有机会相见。 常欢从茶馆外挤进来:“珣哥在这里!快随我回去换衣服,知府大人要见你!” 晏珣跟朋友们告辞,边走边问:“什么事?” 乡试在八月初,莫非知府大人有什么要交代? “不知道啊!但六叔看起来挺镇定的,应该没什么坏事。”常欢也糊里糊涂。 台州大捷刚传回扬州,知府就要见他…… 晏珣猛然想到年前偷听爹和后娘说话,提过“王二”、“戚继光”。 爹又干了什么?我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他的脸色变来变去,回到家里见到晏鹤年笑眯眯地招待知府的李师爷。 “小珣,知府大人要见你。你随李老爷走一趟,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晏鹤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李师爷摸了摸袖子里的银子,笑道:“知府大人要查一些事,晏小相公不用紧张。” 具体是好事还是坏事,要查清楚才知道! 第140章 这个舅舅我不认识 走向知府衙门,晏珣不禁想起第一次见上一任知府石茂华的情景——进去就问他认不认识通缉犯。 吓死小生了~~ 现在这个知府大人眼光很好,取他为府试案首,想必不会这么离谱。 晏珣跟着李师爷从府衙东侧门,即“喜门”进入,这个门供府衙官员及亲随出入。 他们径直走到二堂,即知府日常办公场所。 “府尊,晏珣带到。”李师爷恭恭敬敬地说。 晏珣跟着行礼:“学生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神色淡然地摆摆手,打量着眼前的小秀才,一时没有说话。 去年取中晏珣为府试案首,他还给朝廷上了一道“祥瑞”的奏折,后来晏珣又拿下院试案首,可见他眼光没错。 ……如果晏珣出了事,岂不是说他有眼无珠? 知府举起一幅画像,盯着晏珣说:“你仔细看看,是否认识画中人?好好想想,不必急着回答。” 晏珣:……又是这句?我跟通缉犯有缘? 他定了定神,仔细看画像。 咦? 这位好汉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启禀大人,学生不认识此人。”晏珣慎重回答。 “确实不认识?”知府问。 晏珣把头摇成拨浪鼓,又迟疑地补充:“虽然不认识,但觉得有些眼熟。” 爹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得小心点才行。 知府笑了笑,招手让李师爷上前,“你看看,画中的人跟晏珣像不像?” 李师爷小步急趋上前,认真看了一会儿,诧异地说:“眉眼确实有些像。但画像毕竟不是真人,看得不清楚。” 知府笑道:“这是台州送来的,此人自称扬州高邮人杨世安,是晏珣的舅舅,给官军通风报信。” 李师爷恍然大悟:“难怪和晏珣有些相似,都说外甥像舅。” 带路党啊! 晏珣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先入为主啊!断案还能这样? 他连忙说:“学生确实有一个舅舅,离家出走多年。我自幼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知府微微点头:“杨世安也是这么交代的。那么你可知,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晏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那令尊呢?有没有说过什么?”知府接着问。 他之所以找晏珣来,就是想着年轻人不会说谎;晏鹤年那人一看就是老江湖,口里没有一句实话。 晏珣叹气:“我爹一提起舅舅就气呼呼的,说是别让他逮到活的。若是逮着了,非让舅舅跪在外祖父母面前忏悔不可。” 知府“嗯”了一声,半晌沉吟不语。 这是玩年轻人的心态,撑不住的就会说错话。 晏珣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紧张地捏着衣袖,连声问:“我舅舅……他报信?他跟倭寇有联系?他参与了这次台州之战?受伤了吗?” 少年郎的神色惊讶又紧张,眼眶微微泛红,透露内心的纠结担忧。 那一双大眼睛,泪汪汪跟受惊的小鹿似的。 知府不禁有些心软,放缓语气说:“此次大战,官府的号令有一条,不轻易杀胁从犯,能招降的尽量招降……” “戚继光在军中准备了一面白旗,战斗时号召倭寇中被裹挟的人投降,既往不咎送回原籍。” “所以,即使你舅舅胁从倭寇,只要临阵投降都可以赦免。何况他是战前就来通风报信……” “只是他的消息太准确,连倭寇分兵路线都一清二楚,过往又有可疑……需要查清楚才好论功行赏。” 晏珣重重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擦着头上的汗说:“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两行热泪滑下,哽咽道:“舅舅当年留下一封信,说是要去杀倭寇报家仇。家母临终前都念念不忘……我们不指望他立什么功,能活着回来就好。” 呜呜~~ 我舅舅跟倭寇有仇,请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和李师爷见晏珣伤心落泪,不禁感慨血浓于水! “我还要让人去高邮打听,若杨世安身份确定,他就是有功之人,你们甥舅很快能见面了。”知府安慰。 查还是要继续查的。 这个“杨世安”消息那么准确,和倭寇很可能有关联。 万一此人是倭寇冒充,将来还当上武官,乐子就大了。 晏珣擦干眼泪,冷静下来,拱手道:“大人,我也不知道此人是不是我舅舅,全靠官府查证。” 先撇清关系再说。 从晏珣这里得不到更确切的消息,知府大人勉励晏珣好好备考,乡试为扬州争光,让人将其送出去。 晏珣恭敬退出,用袖子再擦眼泪,快步往家里跑。 辣块妈妈的! 爹干了什么也不通一通气!毕生演技都在今日用尽了! 憋红眼眶、说哭就哭容易吗?他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刚回到家,他就听到前厅里的笑声。 曾庆斌大声说:“倭寇探子扮成卖烧饼的,打探我军火炮布置在哪里,却不知行踪早已暴露,我军将计就计……” “现在台州童谣唱‘矮卵卖烧饼,一卖卖到东门岭;东门岭头三冲炮,把矮卵吓得呀呀叫,逃到临海就倒灶……” 接着是常欢和阿豹的欢呼声。 见晏珣回来,曾庆斌站起来说:“你从茶馆里被知府请去,可是有乡试的最新消息?朋友们让我来问问。” 晏珣摇摇头:“和乡试无关,是我家里一些事。” 他这么说,曾庆斌就不好细问了,只是纳闷…… 知府请晏珣去是家事?难道想招晏珣做女婿? “曾朋友,我有些事想跟家父商量。”晏珣握着拳头说。 曾庆斌见晏珣眼眶红红的,心里再好奇也只能告辞。 ……嗯,来日送晏朋友一副定制版《金瓶梅》插图,看能不能知道今日的内幕。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嘛! 晏珣让常欢和阿豹送曾庆斌。 他走到父亲面前,恶狠狠地说:“你有什么想对你孝顺、纯良、无辜的儿子说吗?” “呃……我什么都不知道。”晏鹤年眼神飘忽。 晏珣哼道:“你跟阿娘的私房话,我全部都听到了!” “什么?你听墙角?”晏鹤年瞪大眼睛,“小珣,你何时有了这般爱好?” “莫转移话题!”晏珣正色道,“我舅舅出现在了台州,给戚继光通风报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失踪多年的人离奇出现,请关注走近……啊,不对!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杨世安?让他到外祖坟前喊一声‘爹’,他敢吗?” 第141章 天下大势一盘棋 出乎意料的,面对晏珣的质问,晏鹤年没有焦急反驳。 他微笑道:“你又要备考乡试又要编书,这种小事不想让你操心。事已至此,我也不瞒着你……陪爹下一盘‘逍遥’?” “小事?”晏珣反问,“有一个过往不明,跟倭寇勾结的舅舅是小事?” “谁说他过往不明?他是高邮车逻人,家世清白;跟倭寇勾结?他深入敌营探听敌情,通风报信……这种传奇交给李山长,能编一出好剧。”晏鹤年振振有词。 他拿出棋盘,招呼儿子坐下:“冷静一点,你听为父狡辩。” 逍遥是一种小孩子玩的棋,类似飞行棋,掷骰子走棋,抛到点数五就从“起马”处走五步…… 晏珣耐着性子陪爹玩这种不动脑的游戏,情绪渐渐平复…… 他主要是生气爹又有事情隐瞒。 说好的父子间没有秘密呢? 晏鹤年慢悠悠地说:“王二出海寻红薯,同时四处放出消息寻你舅舅。去年冬天,他回到浙东,自称‘杨世安’的人主动找上门……” “杨世安”问王二跟杨家、晏家是何关系,为何四处寻人。 王二说自家“大姐”嫁给了晏鹤年,他是帮晏家寻人。 “王二想把人带回来。但是杨世安说有重要军情要汇报官府,不可耽误。” 晏鹤年的棋子下在“兔子”上面,只要再抛到六点,就可以进“月宫”,他就赢了。 晏珣皱眉:“他那么早就知道军情?” “当然……”晏鹤年笑了笑,语出惊人:“他是此战倭寇那边的大军师啊!” 我去! 晏珣吓了一跳,把棋盘弄乱了…… 晏鹤年怔了怔,把棋子重新摆好,接着说:“事关重大,王二密信回来问我。你曾经说戚继光是可信的,我让他们直接去找戚继光。” 其他人未必可信啊! 何人通倭?世事难料。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杨世安潜伏多年,混成倭寇的高层,见朝廷练新军造海船声势浩大,决定赌一波大的,将倭寇一把葬送。 把事情都安排好,他才出面找官军。 为了取信戚继光,杨世安将身世交代清楚,连晏珣这个新鲜出炉的“小三元”也用上了。 戚继光另外派人查探敌情,确认无误后精准打击各路倭寇。 于是,就有了九战九胜的台州大捷。 “当然,此战最重要的还是戚继光。没有他练出的强军,一切皆休。就算没有杨世安通风报信,戚继光迟一点也能打探到消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倭寇裹挟了大量沿海百姓,其中就有官军派出的探子。 晏珣听得心惊胆跳,舔了舔嘴唇:“舅舅胆子真大啊!他就不怕万一官军败了,他成了千古罪人?” 哪有怂恿敌人偷家的? “确实冒险了。”晏鹤年冷笑,“所以我说,此人是个疯子。也许,他还有别的后手,比如谋划倭寇内讧之类……现在倭寇死伤惨重,无法查明了。” “也是因为戚继光在浙东秣马厉兵,放出跟倭寇决战的风声。这是撒下香灰,引来真神了。” 天时地利人和,才有此次大捷。 外人只知道九战九胜,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的心机和热血。 晏珣问:“最后一个问题,此人真的是我舅舅?我怎么觉得太意外了。” “不是。”晏鹤年语气淡然,悄悄把棋子放在“铁拐李”上,只要再抛到六,他还是赢了。 骗得了别人还想骗他? 让王二试探一下,他就知道此人必是假货。 “噗!”晏珣吓了一跳,再次把棋盘弄乱。 “晏小珣!你故意的!”晏鹤年瞪眼。 输不起就推棋盘? 晏珣哪里还顾得上这种事? 他说:“爹!人吓人吓死人啊!孝顺无辜的好大儿要被你吓死了!” “多大点事?一惊一乍的。”晏鹤年又重摆棋盘,悠然道:“真正的杨世安不知道躲在哪里,派这个眉眼有些相似的心腹出来。” “心腹立了功,可以入军中任职,或者领了赏银回乡。他这么小心谨慎,肯定是有见不得光的身份。” “比方说,杨世安已经成了某个岛的大名?他当然不会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回来。” 晏珣听得一愣一愣的,“万一有一天,织田信长跑出来说是我舅舅,会把我吓死。” “你也知道织田信长?不可能是他。总之,我也不知道你舅舅藏在哪里。等这个假的‘杨世安’回来,我再问一问。”晏鹤年笑道。 “他不会说的。”晏珣叹气。 “他会说的。”晏鹤年笑容淡了淡,“杨世安跑了那么多年,一出现就搞出那么大的事,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不说嘛?他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 晏鹤年想法没变,还是要把小舅子杨世安逮住,押回高邮上坟。 不管杨世安是龙是虫,到他手里都得蜷着! “那假的杨世安会不会被查出?”晏珣担忧地说,“本身过往可疑,还假冒户籍,官府不得把他当奸细。” 说不准就是奸细呢? 晏珣没见过杨世安,不知道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舅到底是什么人。 能够一波葬送倭寇联盟军,行动上确实站在大明这边。 倭国现在好像是“战国”时代?其水平充其量是村长火拼。 舅舅若是一岛主村长,说不定还在倭国混战。 弄个分身过来,有什么阴谋? 晏珣唉声叹气……头好疼啊! 老爹和舅舅都不像好人,就我一个人是无辜的! 晏鹤年笑道:“这个人眉眼和你舅舅有几分相似……杨世安本身多年不回乡,还有几个人认识他?知府找了你,还会再找我确认。” “你要说谎?”晏珣忙问。 晏鹤年摇头:“我说确实相似,但认不准。你不是说戚继光本领强吗?人能不能用,他自己会分析……” “方才曾庆斌说,在其中一场战争中,戚继光喊话‘投降者免杀’,立刻就有数百人临阵反戈。沿海百姓被迫从倭者,不知道多少。” 哪里有那么多真倭?其中好多被迫从贼的假倭。 戚继光既往不咎的策略,是为了瓦解倭寇军心。 晏珣本来担心便宜舅舅危害国家,同时连累他。 听晏鹤年这么说就放心了……戚继光也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这个弃暗投明的假“杨世安”,算是受招安了。 “这……对我没有坏处?”晏珣迟疑地问。 晏鹤年笑道:“当然!爹总不可能害你。这件事,于国于家都有利,只是过程有些惊险。” 抓到杨世安还是得打一顿。 “爹!还是你有办法!”晏珣高兴地拍了拍桌子,弄乱棋子。 爹的棋子又快到终点了。 想赢他?没这么容易! 第142章 有人不想晏珣乡试 台州大捷后,时年三十三岁的戚继光以军功晋升为都指挥使。 这一战,也充分展现了军民合作。 倭寇逃窜至仙居和临海两县交界的白水洋时,躲在一个村子里。当地百姓主动提议,宁愿烧光房屋,也要歼灭倭寇。 此战还涌现出王如龙、陈大成等主动从军的矿夫和农民。 戚继光将有功的义士名字上报,论功行赏。 立功的义士多数是浙东人,像杨世安这样的扬州人就显得突兀了。 这一日,晏珣在府学上课。 “服妖”汪德铭凑近说:“县衙敲锣打鼓到车逻杨家表彰,义士杨世安在台州大捷中立功……我一听到消息,就想是不是你那个离家出走的舅舅。” 晏珣的情况,汪家是清楚的。 其他人纷纷问:“真的是晏朋友的舅舅?能否请来一见?” 晏珣微笑道:“确实是我舅舅,我们也看到官府公文了……舅舅立了功,自愿留在戚家军,还没有回乡。” “啊!那就是见不到!还想听亲身经历者说战事呢!”朋友们失望叹息。 梅韵哼道:“你舅舅倒是会挑时机,赶在你乡试前立功,给你造势呢?” 晏珣皱眉:“梅朋友这话我不懂……别说我舅舅只是微末小功,就算戚继光是我表叔,也不能保我乡试有名啊!” 梅韵一想确实是这样,但看到晏珣为众人簇拥,心里就不舒服。 他嘟囔道:“谁祖上没阔过?要说军功,在座各位的长辈,谁比得上曾经的三边总督曾铣?结果还不是……” “梅朋友!”曾庆斌怒气冲冲打断,“你要和我决斗吗?” 你怼晏珣就怼,说我家长辈干什么? 曾铣的事,是整个曾家的伤疤。 一旁的贾朋友见势不妙,连忙过来劝架:“曾朋友别生气,梅朋友就是嘲讽一下你……” 他不劝还好,一劝曾庆斌更是火冒三丈,扑上去跟梅韵滚在一起。 其他朋友们目瞪口呆,不是说晏珣舅舅的事? 怎么梅韵跟曾庆斌打起来? 府学教授安如景得到消息赶出来,怒喝:“你们都不想参加乡试了吗?” 乡试有人数限制,南直隶各州府提前向南京报送名单。 考生到了南京报名,官府再核对身份。 曾庆斌和梅韵同时停手,互相瞪眼,都觉得很委屈。 安教授问清楚事情缘由,更是一言难尽……晏珣舅舅立功,你们冲动什么? “我不是针对谁,而是在场各位,都沉不住气。”安教授说,“是因为乡试日子临近,让你们都心浮气躁?一点小事就能打起来?” 学生们老老实实认错。 安教授背着手说:“明天开始你们各自在家中温习。实在有不懂的,再过来问我。到时间了,就自己定船下南京吧!” 他娘子有了身孕,他得陪在身边,懒得理这群学生。 反正……只要有三个中举,就完成考核;有四个中举,就超额完成目标。 “晏珣,令尊今日又没来?让他有空到我家里吃饭。”安教授和蔼地说。 晏珣客气两句,代父亲答应。 梅韵立刻嘀咕:“教授偏心。” “偏什么心?我又不是你爹!”安教授没好气地说,“下一回见到你爹,我得跟他说说,你这张嘴不治一治是不行了!” 学生们各自散去,心情还是很荡漾。 “晏珣的舅舅居然到浙东从军,跟随戚将军平倭,真是条汉子!” “呵呵……打仗的都是粗汉,哪里比得上读书人?” 有人赞赏,有人不屑。 晏珣表面平静,内心暗骂……辣块妈妈的,我也很意外啊! 爹深藏不露还偶尔露一点,舅舅是一露出来就吓死人! 关键现在露在人前的,还是个假舅舅,真舅舅不知道藏在哪里。 曾庆斌和汪德铭等朋友簇拥着他,起哄:“晏朋友,你家有这样的喜事,该请我们到新市河乐一乐吧?” 晏珣收拢心思,笑道:“我是愿意请,就怕有什么意外,耽误大家乡试。” 在乡试前,甚至乡试发榜前,都要爱惜名声! “哪里能出什么事?真是过分小心。”众人抱怨着,终究不敢冒险。 按理来说,确实不会出什么意外。 三年一科的乡试,谁也不知道哪个就一定会上榜,没有必要去陷害他人。 但有人不想晏珣去乡试。 扬州城的一处园林里,有几个人碰头说话。 “杨世安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到了戚继光军中?” “谁知道呢!这一回倭寇元气大伤,咱们的船也受了损失。”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那块印到了晏鹤年手中?杨世安是晏鹤年的小舅子,他们会不会利用那块印……” 本来,王徽嫁给没什么出息的老秀才晏鹤年,那块印也没用了。 现在杨世安的出现,却让他们嗅到了一丝危险,晏鹤年也许不像表面一样无害。 有没有可能,晏鹤年一直在装平庸? “可他不像是装的!快四十岁的人,还要去占鬼屋的便宜。这像是装的?” 龙可能装成虫? “不管晏鹤年有没有装,都要压一压了。”一个瘦高的人阴冷地说,“晏珣是小三元,中举的可能性很大,不要让他去。” 只要晏家父子没出息,就一辈子都是虫! 怎么取消晏珣的乡试资格? 本来很简单……买通府学教授,给晏珣最差的岁试考评即可。 晏珣又不是唐伯虎,到时候可不会有满城士绅为他求情。 但是,安如景的老妻怀孕了,据闻多亏晏鹤年堪舆看风水。 安教授为了儿子,不会陷害晏珣。 “晏珣很谨慎,近来除了在家就是去府学藏书楼看书,难找毛病……”有人沉吟。 “我有个主意。”瘦高个坏笑,“这事成不成,都能恶心晏珣……嘿嘿,他不是江北晏郎吗?风流美男子啊!” 风流美男子,有一些孽债很正常吧? 这日,晏珣在府学的藏书楼找一本宋代古籍……他的《唐宋古文选集》编得差不多了,想在乡试期间印出来。 到时候一鸣惊人! 几个官差来到府学宫,公事公办地冷着脸,让人把晏珣喊出来。 “现有妇人薛氏,告秀才晏珣逼奸、始乱终弃。薛氏现在府衙,让你去对质。晏小相公,请吧!” 他们也是万万不敢相信啊! 知府大人屡次称赞的晏小相公,会跟一个年近四旬的妇人有染。 但薛氏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晏珣别号“兰陵喵喵声”都知道,让人不得不信! 何况,哪里会有妇人用自己的清白来诬陷人? 晏珣立刻明白有人要搞他…… 但有老爹在外,也不是很害怕。 第143章 晏珣的特殊考场 晏珣被带到官府的“申明亭”,内心更加镇定——不是知府大人搞他。 明太祖朱元璋首创“司法调解”环节,民间纠纷先到“申明亭”进行劝解。 若能庭外和解,就不用打官司。 也就是说案件都没有立案,晏珣还不是被告,给小三元留足面子。 主持庭外和解的人,通常是官府相关文吏、当事人的里甲长官,不用主官亲自到场。 但这一次知府大人亲自来了。 他的内心充满疑惑,各种阴谋论……是不是有人想搞他? 文教关系到知府的考核,晏珣是扬州府参加乡试的种子选手…… 搞晏珣,四舍五入就是搞知府。 一定是有人嫉妒他得了“扬州知府”这个肥缺,想把他搞去贵州! 晏珣恭敬地向知府大人见礼,虽然大家是老相识,此刻也只能装不熟。 他再看向那个薛氏。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人,身材丰腴、目光闪烁,又故意眯着眼睛,带了几分风流姿态。 辣块妈妈的! 污染我的眼睛! 我瞎了眼逼奸这种人?真有什么吃亏的是我好吗? 晏珣晦气地转开视线,安静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薛氏所在的坊正、府学教授安如景作为双方“里甲长官”也赶到了。 安如景一脸不可置信,连声说:“必然有误会!府学人人皆知,晏珣是大孝子、正人君子。” 薛氏虽是市井妇人,却似乎懂一些审案的规矩,首先提出质疑:“大人!我告晏珣逼奸,难道不是应该升堂吗?” 知府严肃地说:“你可知逼奸是何罪名?” 薛氏嗫喏着答不上。 知府示意晏珣回答。 晏珣躬身说:“和奸杖八十,强奸则处以绞刑。大人,此人诬告我,想置我于死地,请大人明察。” 真狠啊! 不仅想剥夺他的乡试资格,还要他的命。 薛氏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那么严重的啊! 知府盯着薛氏,又问:“你可知诬告何罪?《大明律》,诬告反罪,简单来说,你诬告他人犯死罪,自己就是死罪。你确定晏珣逼奸吗?” 薛氏走到这个地方,想到背后之人许的种种好处,咬牙说:“我……确定。” 知府点点头,又说:“晏珣,你告诉她,何为强奸。” “和奸”和“强奸”的量刑悬殊,因此官府在处理强奸案时,首先要认定“强”。 这方面,有相关司法解释。 晏珣拱手回禀:“奸情中惟强拟辟,而强尤宜慎,不则入人于死也。所谓强者,须有强暴之状,或刀斧恐吓,有不能挣脱之情;或绳索捆缚,及损伤肤体……” 少年人朗朗背书,知府和安教授都含笑点头。 这学生律法学得不错,将来为一地主官,至少不会做“葫芦官”。 薛氏傻眼了,你在这里考试呢? “大人,他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薛氏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我就是一个弱女子,他要用强,哪里需要刀斧绳索?我当时害怕极了,也不敢报官……身上伤痕已看不见了。” 我弱我有理啊! “那就是没证据了?”知府冷声问,“随口一说就能诬告他人死罪,你把《大明律》当儿戏?” 薛氏哭泣说:“大人,我可以跟晏珣对质!我有证据的!” 她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惨事。 薛氏住在城南郊外,是一个寡妇,收附近村庄的蔬菜进城贩卖维持生计。 她常在府学周围,卖给学官和街坊。 “那日傍晚,我还有一点菜没卖完,就到学宫后门看看有没有主顾。刚好遇到晏珣,他说钱留在藏书楼,让我随他进去……就在那里,呜呜!” 坊正听到这样香艳的事,忍不住问:“哪里哪里?怎么干的?” 说细节啊! 薛氏嗔了坊正一眼,接着哭诉:“我虽然反抗了,哪里有他力气大?” 众人看看薛氏丰腴的体型,再看看晏珣……谁力气大,也说不准啊! 知府问安如景:“她说常在学宫附近卖菜,你可见过?” 安教授皱眉思索一会儿:“有些印象。” 知府又问晏珣:“你可有印象?” 晏珣说:“我不负责买菜啊!街上人来人往,我也不会注意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妇人。” “你说谁老?”薛氏怒问。 女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被男人说老。 薛氏愤怒地说:“大人!晏珣在办事时吹嘘,他的别号‘兰陵喵喵声’,擅长画春宫,一幅就值一百两银子。如果不是他本人说的,这种事我从哪里知道?” 知府早就知道晏珣是“兰陵喵喵声”,此时很淡定。 安如景却是第一次听说,看向晏珣的目光震惊和狐疑…… 如果是“兰陵喵喵声”,做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晏珣立刻说:“不敢欺瞒府尊,我确实是兰陵喵喵声。这件事我没有宣扬,但也不是秘密……” “盐商顾轻侯请我画画,他家中上下许多人都知道;高邮汪氏族学的同窗,也多有人知道;另外松风书坊掌柜、说书人老山也知道……” “我与此老妇人素不相识,绝对没有逼奸之事。她诬告我一定是受人指使,从他人口中知道我的别号。” “如果说画秘戏图的人就是强奸犯,那就太可笑了!” 他声音激昂,显然也带了气愤。 一个年纪轻轻的秀才,被人诬告强奸,会气愤实在太正常了。 他接着说:“大人!此人既无伤痕物证、又无人证,强奸罪名无论如何不可能成立!我要反告此老妇诬告,请大人为我做主啊!” 知府微微点头,看向薛氏:“你所说的证据,若指的是‘兰陵喵喵声’这个别号,本官也是早就知道。莫非我和晏珣也有那种关系?” “大人,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薛氏抹着泪,“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以自己的清白诬告人?光这一点,晏珣就说不通啊!我是没有证据,唯有一条命罢了。” 到这一步,就是以死相逼。 薛氏若真是受害者,最后选择自杀……知府也会受牵连,别说官职,还可能问罪。 那么,她真的是受害者吗? 知府沉吟着,一时没有说话。 安如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选择信任自己的学生……有晏鹤年那么神的父亲,娶名门淑女都可以,何必犯这种罪? 他轻咳两声说:“晏珣,我考一考你。律法判语中‘论奸情’一节,关于强奸辨析,有哪些条例?” 来来来,为师考一考你~~ 第144章 意想不到的神队友 这种题目,若是只会写八股文的学生,不一定答得上来。 好在,晏珣的律例表判也学得不错。 他朗声答道:“强奸之真伪辨析:有其初原属和奸,迨事发变羞……” 翻译一下,就是说有几种情形要辨析: 原本是通奸,事发后女方羞恼告强奸; 女方争宠、因爱生恨,告男方强奸; 丈夫让妻子卖身,因为奸夫没钱了还来纠缠,就告强奸; 有为了报仇雪恨,苦于理屈词穷,不能确保胜诉,就买通妇人诬告,令对方无从辩解。 晏珣总结:“……此等诈妄之情,难以枚举。故《律法须知》中说,奸情最易诬告捏造,对强奸案审查的具体要求……” 好家伙,又让他装到了。 一般刑名师爷,才会研究这些司法解释。 不禁让人怀疑,晏鹤年带着儿子离乡这些年去干了什么? 知府回过神,摆摆手:“你接着说……” 晏珣答道:“一,需要详细查口供虚实,观察原被告说话时,是否义愤激动迫切;二,详细观察被告是否凶悍,有无沮丧;三,提讯亲友邻里佐证,原被告素来品行……” 这一条条的,足足有十几条,这是在教知府审案啊! 要不是场合不对,安教授都想笑出声,这是晏珣的专属考场了! 不愧是案首! “若不审辨查核,分析清楚,则淫妇冒认贞洁、烈女徒死沟壑矣。”晏珣朗声说,“学生问心无愧,请大人细查、详查!” 知府听晏珣说得头头是道,彻底放心。 能经得起细查详查,那就是真的没犯事。 这件事就有意思了…… 在乡试报名前的节骨眼生事,不是针对晏珣一个人啊! 安如景也想到这点,严肃地说:“此妇人诽谤秀才,请大人明察其素日品行。” 晏珣长篇大论掉书袋,薛氏听不懂,但“淫妇”二字是懂的。 她在地上打滚:“大人,他们诽谤我啊!我不活了!不活了啊!” 一时难以查清真相,知府就想命双方退下,待明日提双方街坊邻里,互相佐证人品再判。 可是薛氏不肯,哭着说:“若走出官府的门,他们一定会打死我……我愿意改告和奸,只要打他八十大板!不论强不强,奸总是实事,我怀孕了!” 她使出杀手锏:“我守寡多年,如今怀孕了,这还不是证据吗?他为了掩盖丑事,逼我堕胎。我担心一尸两命,逼不得已才来报官。如今腹中胎儿还在,请大人救我母子性命!” 乖乖里个隆! 旁观者都惊呆了,说了那么久,你终于拿出证据。 先不说证据的力度,寡妇怀孕,就够刺激离谱了。 按道理,没有妇人会拿自己的清白诬陷人,更没有母亲拿腹中胎儿诬陷人…… 那么,晏珣到底干了哪里?哪里干的? 知府也觉得很棘手,万一妇人出门后真的一尸两命,这案子就没法收场。 除非,现在有关键证人出来。 知府喝问:“薛氏,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告晏珣逼奸?强奸者绞刑,诬告反坐!” 堂堂知府大人一发怒,官威震慑得薛氏连哭都忘了,瑟缩地说:“我……我告和奸!” 和奸就是通奸。 双方各打八十大板,但她是孕妇,这顿板子可以暂时寄着; 搞死晏珣,自然有人救她出去。 “呵呵,从逼奸变成和奸了?”安教授站起来,“口供前后矛盾!罪名也由得你捏造?” 晏珣平静地说:“不是我吹牛,给我说媒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就算我不想成亲,去新市河的钱也有。与这种无耻老妇和奸?简直是羞辱我。”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就是诬告奸情的难辨之处。 正在此时,文吏进来汇报:“大人……案件不知为何传得沸沸扬扬,现在衙门外聚集了好些人,要求开衙听审。” 所谓“开衙听审”,就是打开官府大门,允许百姓到公堂外听审。 公开审理,一是为了司法公正,二是为了震慑百姓。 知府大人在申明亭调解,是想大事化小,现在有人不答应啊。 “既然民意如此,就开衙升堂!若有知情者,可当堂佐证。”知府甩了甩袖子,率先往公堂而去。 按照惯例,庭外和解失败的案件,下一步就是击鼓立案,由主官亲自审理。 因为晏珣是府学生员,薛氏直接向知府告状……也就越过当地县衙,由知府接案子。 很快,晏珣等人被带往府衙公堂。 晏珣心情有些复杂……爹进过高邮县公堂,他就进扬州府公堂,这是什么运气啊! 但是想一想,这才到乡试,就有人搞他。若是到了朝堂,那更是刀光剑影、招招见血。 府衙外,来了好多人。 有被人煽动不安好心的,有好奇来看新鲜的,更有带节奏的。 阿豹是晏珣的书童,在晏珣被带走之后,就飞快回家报信。 晏鹤年和王徽听到消息,第一反应都是:“冲着我来的!” 不管是冲着谁来的,都要尽快把晏珣捞出来……拖延几日,就错过了乡试报名! 晏鹤年目光一冷,迅速谋划,跟王徽叮嘱几句,很快出了家门。 此时,知府大人公开升堂,先是命师爷宣读了双方的口供,然后下一个流程……提双方亲友佐证。 既然没有强奸、和奸的人证物证,就只有看旁证……看谁人品好,更有说服力。 李师爷读完口供,同情地看着晏珣。 这种事,男的是要吃亏的……人们先入为主,觉得女人是弱者,不可能拿清白诬陷人。 除非,有人证明薛氏本身人品低劣,说话不可信! 公堂外议论纷纷,有些猥琐的目光在薛氏的身上流连……还别说,那一对颤颤巍巍的,真是风韵犹存,难怪小相公会心动。 “传闻晏珣喜欢年纪大的,原来是真的。啧啧……” “不对啊!告和奸?各打八十大板,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逼她堕胎呢,这是因爱生恨了。” 人命关天,幕后之人一开始就不指望落实强奸的罪名。 捶死晏珣跟寡妇通奸,追究起来,同样革除功名、打八十大板。 甚至只要胡搅蛮缠拖延时间,让晏珣错过乡试,就算达到目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晏半仙算。 在提邻里佐证环节,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及时出来。 “大人!我要作证!这个妇人是我的姘头,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此人大声喊着,跟着官差进公堂,利落跪下。 说话动作一气呵成,爽快得好像在领奖。 公堂内外一片静默,随后是一片哗然,犹如一万只鸭子大战。 “大人!他诽谤我啊!”薛氏大哭。 这回真的是诽谤啊! 第145章 全都抢着喜当爹 还有上赶着喜当爹的?就不怕进门先打八十大板? 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衙役们齐刷刷顿着水火棍,拖长声音唱“威~武~”。 这不比唱戏好看? 公堂内外渐渐安静,吃瓜群众目光“布灵布灵”贼亮~~ 堂下跪着的人倒豆子一样陈述:“草民吕大有,城南放贷的,家中有屋又有钱。这个薛氏是城郊卖菜的,也卖身,也做马泊六……她看中我有钱,主动跟我好,我算算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 照他这么说,八十大板不用打了。 因为这不是“和奸寡妇”,而是嫖暗娼。 薛氏惊讶得连哭都忘了,连声说:“他胡说!我都不认得他,怎么和他好!” 一旁站着的晏珣差点忍不住笑出声……现世报啊! 他刚刚就是这么委屈的!他也不认识这个女人啊!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吧? 吕大有自顾自说:“你说那死鬼男人,只能生子,不能取乐。你就爱我能干,还想介绍两个婆娘来,一同快乐……” “哇~”听审的吃瓜起哄,“继续说!说细节啊!” 真是不虚此行啊! 又有人恍然大悟:“难怪薛氏一个妇人,在知府大人面前都牙尖嘴利的,原来是马泊六——拉牵头做暗娼的!” 这种人上下都是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吕大有得了鼓励,挺了挺胸膛,大声说:“我一听还有这种好事,拿了钱让她介绍……” 知府拍着惊堂木:“与此案无关的污言秽语,不必细说!” 围观群众叹息,知府大人真扫兴。 吕大有老实交代:“此妇人攀污秀才公,我听着不对,立刻就赶来了。我给了钱的,应该算嫖宿暗娼吧?” 知府大人喝道:“薛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薛氏只一口咬定不认识姓吕的。 她真的不认识啊!冤枉死了! 人群中有人带节奏说:“吕大有来得蹊跷,怕不是特意来帮晏秀才开脱?” 吕大有镇定反驳:“启禀大老爷,说起来我跟晏家还有仇呢,怎么能帮他开脱?” 他是放贷的,借钱的不还钱,作保的傅伦也跑路,却把房子租给晏鹤年。 他没处追债,也委屈呢! “既然如此,你应该想看到晏珣倒霉,为何又出来作证?”知府问。 吕大有瞪大眼睛:“我跟他有仇啊!怎么能让我的儿子认仇人做父?” 这个佐证实在太妙,仇人的话更有说服力啊! 一切就对得上了,只是薛氏咬死不认…… 正在此时,公堂外几个汉子互相推搡,大声说:“我才是孩子的父亲,你胡说!” “大人!我要作证!我才是薛氏的奸夫!” 公堂前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齐刷刷望过去……活得久,什么都能见到! 一群人抢着认奸夫的?认下这个孩子有奖啊? 薛氏虽然浪里来浪里去,也从未见过如此大场面,眼皮一翻险些晕过去。 “不许装晕!”晏珣喝了一声。 薛氏打了个激灵,来不及晕了。 知府也是大开眼界,让这几个汉子进来,拍着惊堂木说:“不许喧哗!一个个来说!再有咆哮公堂的,全部打八十大板!” 舞台给到奸夫们。 晏珣不着痕迹地退到一边,也成了吃瓜群众。 这大场面,刺激啊! 其中一个粗汉跪前两步,朗声说:“启禀大老爷!我是码头上拉纤的,这个妇人也是做牵头的。我四十岁还没娶到媳妇,让薛氏帮找一个,她看我健壮就自己来……” “大伙儿知道,最苦不过纤夫,能有个女人就不错,她年纪大我也不嫌弃。那个,我们就困觉了!” 另一个小个子说:“我是打更人,也是娶不到媳妇的。薛氏说,她让我快活,我也让她快活。这个孩子肯定是我的,你们不能抢!” 对娶不到媳妇的人来说,认作奸夫,白得女人和孩子。 更何况,谁成功认下孩子,赏二十两。 还有这种好事? 本来这些市井小民,对公堂天然畏惧,还犹豫着来不来……吕大有开了个头,他们就不怕了。 只怕自己迟了一步,到嘴的鸭子被人抢了。 一时间,公堂上七嘴八舌的,都在说风流韵事。 种种细节,比听小黄书还刺激~~ 最有杀伤力的,还是那个纤夫,他说出了妇人身上的胎记! 知府敲了敲惊堂木,命一个官媒婆来给薛氏验身,果然看到了胎记。 薛氏颓然哭倒在地。 她确实是有奸夫……否则腹中的孩子哪来的? 但绝对没有那么多个! 这一二三四五…… 她都不知道哪个是孩子亲爹了! “证据确凿!你这淫妇!还有何话可说?”知府怒道,“按律诬告反坐,来人!打她八十大板!” 不认都没用了! 薛氏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连连磕头:“大老爷!我怀孕了!怀孕了啊!” 阿豹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哟嚯!仗着自己怀孕就可以诬告碰瓷?下一回是不是要到王府门口碰瓷?” 常欢说:“还是去哪位大人府上吧!谁觉得她可怜,就去谁府上!” 带节奏的刚想说“可怜”,就被堵住了。 “这件事啊!说起来也是晏秀才倒霉。你们说,薛氏为什么就看上他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晏珣听到这种议论,慢慢转过身来,昂首挺胸看着众人。 议论声渐渐小了……为什么?因为晏相公长得好啊! 年轻俊美有才华,哪个女人不想要? 晏珣朝众人躬身作揖:“我与这妇人素不相识、更说不上奸情。此人为何攀污我,我实在不明白!遇到这种事,该如何自证,请诸位教我!” 单纯无辜善良可怜。 “颜之有理啊!小晏相公这样的人,何须自证?跟这种淫妇说话,都污了身份!” “就是!你不用自证,我们相信你!” 相貌不能当饭吃,但是长得好的人还是占优势的。 阿豹大声说:“恳请知府大人放晏相公回去,他还没吃午饭呢!” “可怜见的,都饿丑了一点!” 那可要不得,扬州城的颜值担当,饿丑了怎么行? 知府:……我也没吃午饭!我吃瓜吃饱了! “将薛氏收监!待查幕后主使!”知府下令。 眼看要被人拖走,薛氏慌了,她太清楚进了大牢可能遭遇什么。 “没有人主使我!我就是……就是碰瓷!想讹诈晏家一笔钱!大人,我错了!念在我怀孕的份上,求您从轻发落!” 知府毫不留情:“此事若从轻发落,将来谁都可以随便攀污!” 奸夫们你看我,我看你……纤夫率先跪在地上磕头,求知府法外留情,留胎儿性命……他最积极,肯定能认下这个价值二十两的娃! 其他人似乎反应过来,跟着求情,又抢着当爹。 最后,薛氏还是被收监,知府退堂。 吃瓜群众心满意足,议论着种种细节。 和薛氏离谱又刺激的情事相比,被冤枉的晏小相公没什么好议论的。 晏珣走出公堂,拍了拍衣摆上的灰,重重松了一口气。 唉,都怪他太优秀了,才有今日的祸事。 第146章 危机处理看老爹 常欢和阿豹立刻过来,一左一右扶着晏珣。 “不用这样,我自己走!”晏珣想推开他们。 但是反抗无效,他被这两个小弟拖着跑。 “快回家!小六他们都等急了!” “六叔六婶不知道回来没有,他们出去搞事了。” 一些赶过来看热闹的新“朋友”想问细节,却只看到晏家兄弟绝尘而去的背影。 “跑得比鸭子还快!”梅韵懊恼地拍大腿,“我就想问,薛氏为什么碰瓷他不碰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你还眼红了?”贾朋友问。 梅韵哼道:“肯定是有人不想晏珣去乡试,才用这么损的招!只冤枉晏珣,就是认定晏珣能中举。” 安教授走了出来,诧异地说:“你今天挺聪明的?” 梅韵连忙过来:“教授!您全程旁听吧?薛氏到底有几个男人?您跟我们说说?” 谁使坏不要紧,要紧的是谁才是孩子的爹! 这可是全城最新的谜团! 晏珣心中也有谜团,他想知道老爹到底做了什么。 说起来,老爹交朋友的能力,真让人服气。 三教九流,从打更的到拉纤的,再到仵作、放贷的,都能说得上话。 晏小一烧好热水,让晏珣洗去一身晦气。 晏小二做好饭,让晏珣赶紧填饱肚子。 众人目光灼灼,直到天黑,晏鹤年和王徽才一起回来。 面对儿子侄子、养子养女们好奇的目光,晏鹤年笑了笑:“小珣,你随我们来。” 其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家三口走进书房……呜呜,他们果然不是亲生的! “小珣,你受惊了。”晏鹤年摸了摸晏珣的头,“不怕不怕,没事了。” 晏珣坐在椅子上,摆摆手:“我不怕!我用三寸不烂之舌把她辩倒,知府大人按流程审查……耽搁一两天,还是会判我无罪。” “不过,那样太憋屈。还是爹厉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爹是怎么办到的?那个吕大有是怎么回事?” 仇人也能为你效劳? 晏鹤年解释:“薛氏确实是马泊六,专门给一些光棍汉暗娼牵头,从中收些媒钱。当然,遇到合心意的,她就自己上……这个我早就知道的。” 晏珣和王徽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晏鹤年接着说:“陷害你的人,一时找不到良家妇女,只能找到这种……当然良家妇女还未必干得来。我一听是薛氏,就知道事情好办了。” 吕大有去年被无常勾魂到城隍庙,从此远远看到晏鹤年都绕道。 胆子再大的人,见过鬼丢过魂的,也怕怕啊! 晏鹤年找上门,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许下的好处就是今后不会再拘吕大有的魂。 吕大有权衡一下,多一笔风流债,结交城隍爷……成交! “找到一个打头的还不够,要多几个人才能坐实暗娼!”晏鹤年冷笑,“薛氏陷害我的儿子,我就把她的面皮全扒下来!” “打更人的消息最灵通……天天晚上在巷子里出没,薛氏有几个奸夫瞒得过他?” “我说了,谁最后当了孩子的爹,就给二十两。” 不要小看二十两,许多底层小民一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银子…… 何况这不是让他们卖命,还可以女人孩子兼收。 晏珣赞叹:“爹说得简单,但短短时间能把关键的人找齐,只有你才办得到。” “哦……那是我平日就有留意。这薛氏,个子高高的,挑着菜担子,一颤一颤。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对……” “晏鹤年。”王徽突然冷冷地说,“那一对什么?” 好你个晏六哥,一双眼睛不老实,平日里都留意些什么。 晏鹤年连忙说:“娘子听我狡辩!是打更人说的!他勾搭薛氏几回,薛氏嫌他精瘦又穷,一直没入港。倒是拉纤的王老五,得手过两回……不过我猜孩子多半是种菜的齐老九……” 晏珣听得目瞪口呆,爹,你知道得太多了! 好啊!看来还是功课少了!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你也有意?”王徽眼眶一红,醋坛子打翻了。 “不是我想打听啊!”晏鹤年大呼冤枉,“常在城隍庙门口赌小钱的光棍汉,哪个不说这些?别说薛氏,后巷卖茶的王婆,也是干这个的……” 光棍汉不说女人说什么? 他从前也是鳏夫,这方面最熟悉了。 对方就算不找薛氏,找上其他暗娼,晏鹤年也能迅速应对。 无他,唯手熟而已。 王徽努力平复气息,皮笑肉不笑地说:“还是六哥有本事,早知道就不用我瞎忙活。” 晏鹤年连忙说:“多亏了娘子。比如纤夫王老五本来不愿意出卖情人,是你让人出面……” 扬州码头各有派系,其中好些人吃的是大盐商顾氏的饭。 王徽带上了顾家的管事,才让对方配合。 晏珣站起身,郑重道谢:“我这一回遭受无妄之灾,多亏爹娘救我!否则被人闲话事小,耽误乡试事大。” 晏鹤年扶起儿子,叹道:“事情是冲我来的。有人想试试我是不是窝囊废,我就让他们好好看看。” 摊牌了,不装了,把胸肌露出来。 虽然用到的都是鸡鸣狗盗之辈,也可见他的应对能力。 王徽严肃地说:“杨世安立功,对方就发动。谁家在这次台州大捷中利益受损,就是幕后黑手。” 扒薛氏一个小妇人的脸皮算什么?得让幕后之人再吞一枚苦果。 晏珣恍然大悟:“不管是谁干的,把帐记在倭寇头上准没错!” 倭寇全部打死,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王徽走到书房门口喊了一声,吩咐晏小一回卧房取来一个厚厚的本子。 烛光下,本子缓缓打开,只见里面赫然写着……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在新市河嫖宿,口中抱怨朝廷; 某年某月某日,派船出海走私…… 大大小小的事,上至死罪,下到风流韵事。 “这是什么?”晏珣惊呆了。 王徽淡定地说:“徽州人家的记事本。” 晏鹤年在一旁解释,徽州民风彪悍,不是说他们爱打架,是他们爱打官司。 这个传统由来已久。 北宋时,欧阳修就如此描述徽州民风——民习律令,性喜讼。家家自为薄书,凡闻人之阴私毫发、坐起语言,日时皆记之,有讼则取为证。 “徽州人,家家有个小账本,平日暗暗记下旁人的言行,打官司时取用……”晏鹤年得意地说,“你阿娘的小本本,又比其他人的更厚。” 谁是嫌疑人,王徽心中有数。 找一些不至于诛九族又能恶心对方的事,报复回去! 呃……因为都是亲戚,诛九族会带上自己~~ 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这次对付晏珣才略显儿戏。 晏珣真的服了! 老爹是个万事通,新阿娘更有本文字版监控记录。 饶是他这个拖油瓶,都得由衷说一句:“你俩真是一家人啊!” 第147章 晏鹤年的格局大了 对于徽州人爱记小本本、打官司的民风,徽州人理学大宗师朱熹曾无奈评价:“其俗难以力服,而易以理胜。” 王徽显然是个合格的徽州人。 晏鹤年看着厚厚的“记事本”,突然抢过,翻到前面几页—— “好啊!你连我也记!你太不够意思!” 小本本上,赫然有他的黑历史! 王徽心虚,小声说:“那时候我对你没意思嘛!你跟我哥哥做朋友,谁知道有没有坏心?” 晏鹤年又往后翻了几页,怒道:“巢湖孙二娘?你不在场也能瞎编?你诽谤我啊!” 这一段还有神情动作描写,仿佛他和孙二娘真有不可描述的事情。 王徽红着脸说:“跟晏松年打听的,我合理加工了一点点。” “你这就不对了!”晏鹤年正色道,“徽州人家的记事本,讲究的是实录,道听途说瞎编就失去可信度。” 王徽连连点头,“六哥说得对,我以后不这样了。” 说着,趁晏鹤年一不留神,迅速抢过小本本抱在宽广的胸怀里。 晏鹤年使出双龙抢珠争抢—— “咳咳!你们够了!”晏珣撑着桌子站起来,“都多大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要吵日后再吵!” 当着好大儿的面打情骂俏,考虑过拖油瓶的感受吗? 要不是看在阿娘财大气粗……通情达理的份上,他好歹得搞点破坏。 晏鹤年停下手,哼道:“日后再跟你算账。先来说说,咱们第一个找谁的麻烦?” 晏珣也来了精神,端端正正坐好。 要搞事啊! 搞事人,搞事魂,搞事就是人上人! 王徽翻开某一页,和晏鹤年对了对眼神,异口同声:“徽州汪家。” 晏珣悚然一惊:“姓汪的?德渊小弟出卖我?我就说‘兰陵喵喵声’怎么路人皆知!” 连一个卖菜兼职卖身的马泊六都知道! 晏鹤年摆了摆手:“稍安勿躁,和汪德渊无关。高邮汪氏从徽州分出来,已经有一两百年。徽州那边,才是汪氏的大宗……这件事说起来,还是王大哥的锅。” 已知海盗“汪直”是徽商,又知徽州汪氏是大家族,经营盐业、漕运。 求问:若你是朝廷,要对付汪直,会去找谁的麻烦? 当然是徽州汪家。 王徽说:“汪家飞来横祸,不甘心枉担了虚名,要求分一杯羹。都是亲戚,大哥顺势同意……后来大哥没了,他们想吞下海外的全部基业。” 汪直冒充“汪”姓,想的是李代桃僵;汪家将计就计、弄假成真。 但是汪直自己都没办法全权掌控手下那些桀骜不驯的海盗,更别说其他人。 “这一次他们的海船受了损失,就找我的晦气。”王徽气恼,“真的撕破脸,大家同归于尽,他们也不敢。用这种下作手段,真是恶心人。” ……徽州人都爱打官司,收买妇人诬告强奸,像汪家会做的事。 晏珣听了都无语,这民风真是彪悍,可怜他倒霉。 晏鹤年说:“也是杨世安的出现,刺激了他们。” “这件事还有顾家的影子……顾轻侯有一个弟弟,能耐小野心大,也想要金印。他之前就反对我嫁给你。”王徽补充。 凡是反对她嫁给晏六哥的,都是坏人。 晏鹤年和晏珣立刻想到在石茂华告别宴上遇到了那头猪。 看样子,顾家也暗潮汹涌。 “那就一个个来……先动徽州汪家,咱们来一波光明正大的。”晏鹤年沉吟着,“我刚刚看到,你小本本记着他们克扣绞盘工和纤工……” 漕船从南到北运送粮税及各种物资进京,需要大量人力。 官府以徭役的方式,征民夫做绞盘工和纤工。 和王老五那种卖苦力的纤夫还不一样,服徭役可以说是被迫的、无偿的。 而汪家,掌握了其中几个大码头,协助官府管理徭役民夫。 “官府规定,服徭役的民夫,六个时辰供两餐,每顿每人两个馒头一碗菜肉。汪家的管事,暗中克扣一顿,菜里还没有肉……”晏鹤年读着记录,冷笑两声。 这件事可以做文章! 晏珣恍然:“爹的意思,我们可以怂恿民夫闹事?官府为了平息民怨,就要问罪汪家!”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克扣民夫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 “按律,克扣民夫伙食是死罪。嘿嘿,看他们怎么分辨!” 强奸者绞刑,晏珣洗脱了罪名。同样是死罪,就看对方有没本事脱罪。 “我儿熟读律法。”晏鹤年点头,“别的事我未必干得好,这件事我可以。这些服役的民夫,都是沿河的良民……”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金墩岛的黎大,干的就是报团抗税抗徭役的事,熟门熟路! “民夫服徭役最苦最累,有些人甚至死在外头。”晏鹤年神色微冷,“连民夫口粮都克扣,死不足惜!” 士绅免税免徭役,沉重负担都压在平民百姓身上! 有些人啊,活着已经用尽全力。 王徽柔声细语:“六哥,你这格局,比他们拿奸情诬告大多了。不过,现在还不到真正撕破脸的时候,咱们要注意分寸。” 打击面太大,就没法收场。 晏鹤年点点头,三人坐在一块商议细节。 若是以前,晏鹤年不会让儿子参与这种事……他总想把儿子护在羽翼之下。 可今日的突发事件,让他觉得儿子需要成长。 晏珣兴致勃勃,不觉得自己在干坏事。 有仇不报非君子! 他还欣慰父亲渐渐有首辅的格局,从前都是装神弄鬼,现在却是正面出击! 小楼的烛光亮了大半夜,这一晚许多人都睡不着。 大牢之中,薛氏因为是孕妇,并没有受刑。 但阴森森的牢房,无处不在的臭虫、忐忑不安的心情,还是让她不住地落泪。 陷害秀才公,她本来没这个胆子。 但对方给得实在太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有什么错呢? 知府大人问幕后主使是谁,她只是收了钱,其他真的不知道。 说来说去,都是晏珣得罪了人。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斗法,害苦了她。 “杀千刀的王老五,快活的时候喊人家‘好姐姐’,帮旁人来害我,一点情分都不讲。“ 骂了一会儿,想到王老五让她体验过的快乐,又恨不起来。 “这孩子可能是他的,不然就是老齐的。”薛氏思量,“他们一定收了晏家的钱,出去后要他们吐出来……想拿老娘挣钱,没门!” 说起来,为着这事,两头都给他们钱。 要是再多几个晏珣,真能发横财。 挑着两筐鸭蛋下扬州送程仪的晏松年听说此事,悔恨得直跳脚:“这好事,我怎么就没赶上!二十两银子?给别人不如给我啊!” 你以为钱好挣? 当初出卖老六,人家只出十两银子! 给他二十两,别说认儿子,认爹都值了。 晏松年捶着胸口:“老六,你就不能等我几天?像我这么仪表堂堂,说是奸夫才有说服力啊!” 第148章 晏珣的人性感悟 对于晏松年这种理不直气也壮的人,晏鹤年不想搭理。 要不是同一个爷爷,他早就把这厮沉到高邮湖底喂鱼。 “四哥,就这两筐鸭蛋,你在高邮卖了,直接带钱来不行吗?”晏鹤年问。 你挑着不重吗? 晏松年怔了怔,反驳:“两大筐沉甸甸的,看着多实在?再说也实用,不知道南京有多远,应该够你们吃一路。” 程仪就是路费,再具体一点就是路上吃的。 晏鹤年:“……何止吃到南京,吃到京师都够了。” 他摇了摇头,吩咐小一给晏松年下一碗鸭蛋面,寒暄几句出门。 在下南京乡试前,他要把一些事情安排好。 到时候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有正经事要做,没空陪老四这个不正经的。 “煎两个蛋瘪子,要双黄的!”晏松年提要求。 晏小一笑着答应,煮一大碗实实在在的葱花鸭蛋面。 晏珣却觉得晏松年挺有意思。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问:“四伯,为什么你觉得二十两银子认奸情是好事?没婆娘没孩子的人我理解。可你是双河村鸭王,大户人家。” 晏松年敞着衣襟,用衣摆扇风,大咧咧地说:“狗屁的大户人家!家里一个官都没有,真是大户早被人吃了!” “小珣!四伯教你,钱是好东西,其余脸皮良心,一概不要紧!” 面端上来,晏松年吃得呼噜噜:“你爹把你照顾得太好,你没吃过苦,不知道挣钱有多难,不知道为了钱能做什么!” 晏珣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 他仰着头说:“我不知道?我以前听说过一个案子,大年夜一对做小买卖的夫妻被杀。杀人犯处心积虑,抢到不足一千文和一些肉菜年货;” “还有两兄弟土地纠纷,弟弟为了大约十多两银子的地租,杀了哥哥一家六口……” 这些匪夷所思的案子,听得常欢和阿豹瑟瑟发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侄少爷恍惚疑问。 晏珣平静地说:“有些人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对生命失去敬畏。认为自己是贱命一条,别人的命更是不足珍惜。” 这就是底层人的戾气。 晏松年听得呆愣:“没想到小珣你以前傻嘿嘿的,也知道这么多事?” 晏珣哼道:“四伯,你再说我傻,我爹就要给你下药了!我知道有这种人,但不代表我认可。你是我四伯,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你的命,不贱!” 要是哪一天,老爹当上首辅,四伯为了二十两银子,满街认儿子认爹,那真是乐子人! “不贱?”晏松年垂头看着碗里的面,突然笑道:“也对!我都吃得起双黄蛋瘪子白面了,确实不贱!” 哈哈! 有意思,居然有人说他的命不贱! 不知道为什么,晏松年心里酸酸涩涩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百文,拍在桌上:“这是给你的路费,我差点忘了……现在给你!你和你爹,一定考个状元回来!” “我晏老四就不信了!我的傻侄子都变聪明了,还能不中状元!” 虽然口里说得爽快,眼睛却盯着铜钱,满脸的肉疼。 晏珣笑道:“辛苦四伯来一趟,你自己留着做路费吧。” “真不要?”晏松年试探着问一句,不等晏珣反悔,利落地把铜钱拢回怀里。 钱钱乖乖~落袋为安,袋袋平安~~ 他又想起一件事,问常欢:“今年不是有府试?你赢了多少钱?”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常欢就哭了。 常欢哭丧着脸说输了一两,晏松年眼睛瞪得比青蛙还大,父子俩抱头痛哭。 一两,就是一套鬼屋啊! 晏珣不好留在这里看四伯的伤心,安慰两句也走了。 路上有认识的人笑着打招呼:“晏小相公出门呢?你得小心那些不要脸的往你身上扑。” 晏珣汗颜:“大婶莫笑话!我已经够可怜了。” “谁说不是呢!”大婶啧啧说,“那个薛婆子还算有个孝顺的好大儿,跑出来代母赎罪,挨了八十大板。” 旁边一人窜出来,议论:“薛婆子卖这卖那挣的钱,都填给她这个赌狗大儿子。这好大儿不救老娘,今后谁帮他还赌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趁着几个大婶大娘谈得投入,晏珣一溜烟走了。 薛氏在牢里熬了三天,她的儿子跑出来代母赎罪,被人赞一句孝子。 知府见晏家没有咬着不放,就这样结案。 对官府来说,案子多少关系到民风教化,多一案不如少一案。 薛氏是囫囵出来了,名声却臭遍全城。 一些顽童到她家门口扔石头、编童谣“薛婆子、马泊六,一个儿子六个爹……” 薛氏可以不要脸,但这么一来,连生活都成问题。 以前还能借着卖菜做点牵头勾当,现在走到哪里,都被人指着骂。 若有哪个男人多看她两眼,就会被娘子扯着耳朵:“你是不是也想去认便宜儿子?你的眼睛往哪里瞧呢!” ……当然,这些人之中不包括晏鹤年,他绝对没有乱瞄。 晏珣听着种种议论,暗暗记在心上,打算回家记在小本本里。 从阿娘那里得到启发,他觉得写日记是种好习惯。 某年某月某日,老爹文章不写,偷溜出去斗鸡; 又一天,老爹文章写到一半,被曾庆斌的爹拉去做木工…… 爹这次中举还罢,若是不举,这些都是证据,可判一个无“妻”徒刑……不许回房睡。 晏珣去府学打听乡试名单,迎面遇到几个朋友。 “晏珣!你在这里!”曾庆斌跑过来,拉着他:“知府命府学和各县学加急上报名单,汇总一处已经送往南京……我们几个都有资格!” 这件事定下来,能去的人都松了口气,而末等生员也彻底死心,不再动什么歪脑筋。 汪德铭摸着心口:“夜长梦多啊!有人诬赖晏珣,未必不能污蔑我。像我这么风流倜傥,实在是危险!” 说着晃了晃头,琉璃珠的步摇闪闪发亮。 服妖者,女装大佬也。 “男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啊!”众人纷纷感叹。 有晏珣的事例,近来扬州的年轻秀才都在研究律例,有朝一日可以为自己辩护。 话说,晏珣对强奸相关司法解释那么熟悉…… 甚是可疑。 朋友们开着玩笑,说起下南京的事。 “咱们一起定船出发,互相有个照应。”汪德铭扶了扶步摇,“你们若是不嫌弃,就由我定船?” 他家有门路,熟悉船运。 晏珣想到自家的报复计划,看到姓汪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自己想使坏,看谁都像坏人。 但他没有反对,此时低调随大流比较好。 第149章 秀才的带头大哥 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在潇爽楼吃着当季的鲜果,看巧云变幻,是格外的惬意。 初秋的风徐徐吹过,云朵飘移,仿佛山石移动。 晏家几人坐在一起,商议着乡试的行程。 “汪德铭定了船,我们分摊船费一起出发。到了南京,再各自找住的。”晏珣说。 到了那里,有的投亲,有的住客舍,也有流连青楼画舫的,各凭本事。 晏鹤年吃着香瓜,悠然道:“到时候找一家离贡院近的客舍,考试没那么累。若是遇到杨仲泽,带上他一起。” 杨仲泽从高邮出发,不是一艘船。 赶考已是寻常事,反而是家事令人牵挂。 晏鹤年对王徽说:“事情已经安排下去,我们一走就发动。到时候汪家反应过来,你小心应付。” 王徽微笑:“他们有什么证据是我干的?我才不怕他们。” 大家都是投鼠忌器,暗地里怎么样刀光剑影,逢年过节还得走一份礼呢! 晏鹤年依依不舍:“我不在家,你不要饿瘦了。南京你去过很多回,这次就不带着你。将来去京师赶考,我们一块儿去。” 晏珣低头吃瓜,假装自己不存在……其实阿娘瘦一些未尝不是好事啊! 王徽目光灼灼:“进京赶考哪有带着妻子的?” “谁规定不能带?一家人就要尽可能在一起。人啊,最怕等待,有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晏鹤年感慨。 他已经不年轻了,不想妻子留守空闺,在一夜夜的寂寞等待中虚度光阴。 晏珣听着暗暗点头,爹这情话说得有水平。 吃瓜吃瓜,咔嚓咔嚓~~ 临行收拾行李,给汪德渊的特殊礼物,晏珣就装了一个小匣子。 路上吃的东西,除了炒米、咸鸭蛋、虾松,又多了徽州馃。 一家人聚在后院,和面、包菜馅,做成厚薄均匀的面饼。 再放在铁锅中,馃上压一块块圆形的青石,木炭文火慢慢烘烤…… “以前我哥哥离家出海,都要带上徽州馃,说是能保一帆风顺。家里还要留一份‘记家馃’。远行的游子,家里的亲人,两处风情,一种味道,万重山水。” 听着王徽慢悠悠的介绍,少年们觉得锅里的徽州馃一定特别好吃。 这日清晨,晏家父子带着常欢、阿豹挑着行李、背着包袱,挥别家人,到码头与朋友们汇合。 以前晏家父子赶考,都是交代邻居照应门户。 现在家里有人等待,心情又不一样。 “爹,你要考个好成绩!阿娘在家中等好消息呢!”晏珣鼓励。 晏鹤年:“……你考得好,她同样高兴。” 小珣真是时刻不忘鼓励老爹,但父子俩何分彼此? 小珣中状元当大官,爹做老太爷,一样样的嘛~~ 码头上已经来了好些朋友,都带着书童,有的还有长辈陪考,说笑声此起彼伏。 “我娘大明寺求了一支上上签,说我此次乡试必中。”有人得意地说。 另一人说:“我去了城隍庙。你们不知道吗?城隍庙可灵了,放贷的吕大有那种凶人,都给城隍爷捐了一笔香油钱。” “可是,城隍爷不管科举啊?” “你怎么知道他不管?就算他不管,神仙都是邻居朋友,打个招呼有多难?” 一群人煞有介事地讨论,还真有些道理。 过了一会儿,汪徳铭也到了,朋友们互相帮忙搬行李上船,扬帆起航。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扬州的秀才,今日去南京乡试,将来有一部分会去京师,再去天涯海角为官…… 能够走出去看世界,是他们的幸运。 许多乡野小民,一辈子生活在村庄里,日复一日地过着平淡的日子。 就像晏老四,明明也生活在运河边,却不知道扬州到南京有多远。 秀才们无心在船舱里温书,三三两两走到甲板上,议论着江上的景色,兴致好还能吟两句诗。 晏鹤年指着一处地方说:“那里是瓜洲……‘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我们眼前的瓜洲,想必远胜古人。“ 明代的瓜洲是南北漕运的南端起点,汇聚了南北财气,比宋代更热闹。 瓜形的沙洲四面临水,上面有漕运衙门和千户所。 外围则是无数的河库、码头和工坊,伺候各地来的船。 漕河与长江相连的江面上,大大小小数十条船桅帆林立,望去像蚁群行军,密密麻麻,却有自己的秩序。 “真壮观啊!”晏珣赞叹,想要吟两句应景的诗,可惜已被爹用了。 不过不要紧,他有别的技能。 “来日有空,我画一副瓜洲日出图,宣扬我们扬州美景。”晏珣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朋友们凑过来笑道:“你一定是画瓜洲秘戏图吧!” 一场官司后,所有人都知道晏珣的马甲“兰陵喵喵声”,打趣起来毫无顾忌。 晏珣神色不变,只要他不尴尬,其他人笑几句就不会再说了。 晏鹤年轻咳两声,话题一转:“因为有这一条运河,十三省两直隶的物产流通运转。南边的人病了,用得上辽东的人参。北边的人喝得上绍兴黄酒、穿得上松江棉布……百姓才知道天下之大,大明之盛。” 他的话点到为止,秀才公们若有所思。 普通百姓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终生不出十里八村,那么天下关他什么事? 大明是什么?国家又是什么? 有了物资的沟通,百姓心中的世界,才更广阔。 “永乐皇帝力主疏浚运河、南北流通,凝聚国力和民望。这种胸襟和格局,真是雄才大略!”晏鹤年补充。 一些领悟过来的人,望着那一艘艘矿船、香料船、粮船……拖着巨木的木料船,眼前浮现一副万里江山图。 此时此刻,秀才公心中充满豪情,都想着以自己的才华,将这个国家建设得更强盛。 也对点播他们的晏鹤年更佩服。 在这些看似平淡的议论中,晏鹤年隐隐成了扬州赶考秀才的大哥。 就连最爱怼人的梅韵都觉得,年纪大也是有优势的。 晏珣默默站在一旁,听着父亲豪迈的声音,欣慰又骄傲。 呜呼!晏家有爹初养成!大孝子老怀宽慰。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终于把除了读书干啥都行的爹培养得更完美。 瞧瞧! 现在的爹,论胸襟论气魄,去做带头大哥完全没问题啊! 第150章 金陵城的故友 有晏鹤年一起的旅程,总是格外有趣。 晏珣和常欢、阿豹吃着泡炒米、徽州馃,听老爹絮絮叨叨:“这一处叫作扬子渡,旁边曾经有一座扬子宫。因此从仪真到京口的这一段,又叫扬子江……” “这个我知道!”晏珣举手,“江里还有扬子鳄。《礼记?月令》‘季秋七月,伐蛟取鼍’,鳄鱼就是鼍,现在是捕鳄鱼的季节,剥皮做成鼍鼓,是祭祀中的礼器。” 晏鹤年:“……” 你不觉得此时说剥皮做鼓,大煞风景吗? 果然不能让小珣跟梅韵接触,话都不会说了。 还是看看风景,做安静的美男子吧! 船远离城池,江面更显宽阔,周遭的景色如一幅水墨画从昏黄的纸面缓缓显现。 两岸茂密的植被,芦苇荡随风摇曳,一丛丛的红蓼倒映水中。草木的香气混着水汽,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傍晚出来看日落,只见江面波涛澎湃,一浪接一浪,泛着余晖的金光,像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这样壮阔的景色,就算乡试不中,也不虚此行。 随身带的一大篓咸鸭蛋和徽州馃没吃完,南京已经到了。 东水关是南北船只汇聚的繁盛之地,从长江拐入外秦淮河的船,停泊于东水关。 扬州人擅长坐船,因此虽然连日劳累,众人依旧神采奕奕。 常欢和阿豹兴奋得互相拥抱:“我们到过南京,四舍五入就是京城人士了!和村里养鸭的大牛、二狗子不一样了!” 晏珣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勉励:“你们好好读书,将来考一个秀才、举人,就更不一样了。” “珣哥!你不要总是劝人读书嘛!”常欢叹气。 只是做侄少爷而已,何必那么卷? 这世上有珣哥这种孜孜不倦的卷王,也该有摸鱼划水的常欢。 汪德铭在船上换掉女装,穿回秀才的襕衫,走过来说:“我家大伯是南京御史,住在太平门内御赐廊的官舍,德渊小弟也在那里,不如同行?” 晏珣摇了摇头:“我们先去找客舍安顿好,改日再备礼拜访吧!” 汪德铭和晏家父子关系不算太密切,听晏珣如此说,寒暄两句互相道别。 曾庆斌要去世交家里住,梅韵跟几个人眉来眼去,要去找小姐姐解乏……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走了!”晏鹤年背上行囊,招了招手。 晏珣、常欢和阿豹连忙跟上。 都说扬州繁华,南京更是气象万千,风情截然不同。 扬州是随处可见盐商的园林、竟相豪奢,金陵就是随处可见的官轿,似乎一板砖下来也砸中三个当官的。 常欢啧啧赞叹:“都说官老爷是天上的星宿,这里的星宿也太多了吧?” 这怕不是银河? 晏鹤年淡定地说:“这有什么稀奇?在南京城做官的,比新市河的嫖客还多。” 南京也有一套朝廷班子,六部、通政司、五军都督府、都察院、国子监等等应有尽有。 官多,闲官也多。 迁都之后,对于南京来说最重要的文教工作,就是三年一次的南直隶乡试。 晏珣曾经来过南京,跨越时空心情很不一样。 比如秦淮河的莺歌燕舞,他就没见识过。 晏家父子顺着人流走到秦淮河边的夫子庙附近,乡试的考场——江南贡院就在夫子庙学宫东侧。 “说起来,以前江南贡院在我们扬州,南宋时才改成金陵。若是生得早一点点,我们就可以在扬州乡试。”晏鹤年讲古。 晏珣哭笑不得:“那不是早一点点,要早好多年。” 乡试第一场开考是八月初九,他们以为自己来得早,可贡院附近的客舍竟然一房难求。 店家客气又骄傲地说:“我家客舍地段好,从来不缺客人。就是金陵城里人,为了赶考方便,都要住过来。实在没房了!” 外面有帮闲的小厮凑过来,笑眯眯地说:“几位相公找住处吧?我识得一位娘子,就住在前面小巷……” 晏珣连连摆手拒绝。 实不相瞒,经过诬告之事,他对女性产生心里阴影……也就乌云和别的不一样。 小厮嘀咕两句:“假正经!”,又去物色其他客人。 每年乡试期间,也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节,各地来的冤大头敞开钱袋,等着姑娘们收割。 “爹,我们去哪里?”晏珣问。 “嗯……再走两条街找一找。实在没有合适的,我看看去附近哪个道观借宿。”晏鹤年摸了摸下巴。 他问了汪德铭定船的细节,知道那是徽州汪家的船。 也就是说,高邮汪氏虽然分离出来一两百年,跟徽州的大宗关系还挺密切。 现在该动手的已经动手,再住到汪家去就有些……一言难尽。 他们找了两条街,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临秦淮河太近的太喧嚣,影响考试状态。 正在为难时,却在夫子庙旁遇到汪德渊和平安。 “可算找到你们了!我族兄一到,我就出来找你们。”汪德渊跑得气喘吁吁。 平安已经过来接行李。 晏珣感动又好奇,问:“平安,你怎么也在?” 平安挠了挠头:“我本来是在松风书坊做小二,德渊哥哥来信说想我,让我到南京。” 汪德渊摆了摆手:“我大伯安排的书童简直就是一个耳报神,我去哪里他都告诉大伯,害我挨了几顿打……我说还要平安做书童,家里同意了。” 平安过了县试,在汪家人眼里,是可以带汪德渊学好的人。 “走!我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我在客舍定了三间房,考试前一天我也过去住。”汪德渊絮絮叨叨,“这里离贡院近,我要背水一战!” 几个人背着行囊,听他边走边抱怨:“我这次一定要考中,让他们刮目相看!大伯骗我来南京坐监,说国子监靠近秦淮河,可以尽情玩耍……” “结果我一来,他先打了我一顿!别说去秦淮河,我连母猫都没撸过一只!” “真惨!”晏珣由衷地说。 撸猫都不给,惨绝人寰啊! 他们走回贡院附近,又回到了“实在没房”的那家客舍。 店家一看到汪德渊,立刻笑道:“原来是小汪公子的朋友,快请进!上房收拾好了,就等你们来呢!” 看样子,汪德渊出手很大方。 他乡遇故知,就是这么感人。 晏珣心想,同样姓汪,德渊贤弟和其他人不一样。将来德渊若要夺家主之位,他全力支持! 好在,晏珣也是有备而来,绝不会让朋友吃亏。 回到房里,他打开一个匣子,揉着肩膀说:“这些都是给你带的礼物,可重死我了!” 汪德渊生怕晏珣不做人,给他带一堆时文题集,但这一次的礼物他都喜欢。 第151章 乡试前的气氛 匣子里除了两本可疑的书册,其他都是闪亮亮的玻璃珠,还有两面玻璃镜。 “满意你看到的吗?”晏公子抱着手臂,邪魅一笑~~ 汪德渊拿起玻璃镜照了照,高兴地说:“满意!太满意了!这样的镜子才好化妆!难怪人人都说珣哥发财了!” “人人是谁?”晏珣问。 “呃……人人是我。”汪德渊嘿嘿笑着,“玻璃珠还罢了,玻璃镜可不便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想奸还是想盗?” 晏珣翻白眼反问:“你是值得我奸还是我盗?” 他乡遇故知,好歹互损两句。 晏珣自家烧玻璃才知道,元代就有官办“琉璃厂”,明代玻璃器皿已经很常见,不算奢侈品。 像扬州盐商顾家,用五色玻璃做窗户。 但玻璃镜子的技术,还被洋人垄断着。 谁家姑娘出嫁有一面玻璃镜,那真是可以吹很久。 要是等身玻璃穿衣镜,得贾宝玉这种层次才能拥有。 晏家的玻璃镜不愁卖,但大客户谁嫌多? 晏珣送汪德渊镜子,想让贤弟做代言,介绍一些南京城的肥羊。 汪德渊听了,眼珠转了转:“这种好东西,得按洋货价格卖。你给我一个底价,然后我自己卖……最后卖多少,你不用管。” “你还想做中间商挣差价?”晏珣瞪大眼睛。 汪德渊理直气壮:“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我白替你吆喝?包在我身上,你省心省力不好?” 晏珣想,爹娘虽然有销售渠道,但做生意要未雨绸缪,多开拓一条渠道,可以分散风险。 “行吧!既然是兄弟,这种好事就便宜你!” 两人一本正经地商议价格、提货方式,最后还签订契书,做起买卖来像模像样。 说起来,明太祖朱元璋曾制定严苛的重农抑商政策,包括商人及后代不能科举等条例。 但到了中后期,士绅经商者比比皆是,商人子女同样科举入仕。 比如徐阶是松江人,当上首辅后徐家垄断了松江棉布产业; 再如晏珣的便宜师兄、状元郎陈谨的父亲陈伯亮是开米铺的。 “这两面镜子是送给我的,不算钱吧?”汪德渊再次确认。 晏珣爽朗摆手:“送你的!第一批做出来的镜子,我都没舍得卖,特意留了两面给你。” 才怪……卖剩下的。 汪德渊很感动:“不愧是好兄弟!咦……这两本是什么?” “你不是给我寄国子监乡试训练题吗?我怎么能不想着你?”晏珣笑眯眯地说,“其中一本是刚印的《唐宋古文选集》,另一册是我画的……” 汪德渊立刻翻开画册,越看越高兴……翻页动作快,图中的人动起来。 画中人分明是他的脸,贱兮兮的笑容独此一家,正在一夜七次。 每一页都有一只三花猫在不远处呼呼大睡。 骚气十足。 “哈哈!你不是备考乡试,还有空给我画这些?”汪德渊眉飞色舞。 “咱们是兄弟嘛!”晏珣拍了拍汪德渊的肩膀。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德渊贤弟也是可用之才。 晏小珣不愧是晏鹤年的亲儿子,当他用心结交一个人,没有拿不下的。 两人还有一船的话要说,“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一看,晏鹤年和常欢、阿豹、平安齐刷刷站在外面。 “你们两个一钻进房间就关上门,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不饿?”晏鹤年问。 汪德渊立刻把书册、镜子装回匣子里,吩咐:“平安,你拿好了!走,我带你们去吃金陵美食。” 晏珣连忙说:“我们带的咸鸭蛋和徽州馃还没吃完……” “留着慢慢吃!”汪德渊率先走在前面,“都下了船,谁还吃盘缠馃!” 他还摇头晃脑地念几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明镜,报之以琼浆。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晏鹤年看看汪德渊,又看看自家儿子……这句诗是不是不太对? 汪德渊带着晏家众人来到通往国子监的保泰街,他天天被押着坐监,对这条街最熟悉。 “手拉手,别被人挤散了。”汪德渊大声提醒。 保泰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数不清的茶馆酒楼,各色夺目的招牌上写着金银店、南北杂货、药店、沐浴、丝绸……凡你所需,应有尽有。 喧嚣声如沸腾的热水向众人袭来,常欢和阿豹都紧紧拉着晏鹤年的衣裳,生怕走丢了被人卖去做鸭。 汪德渊带他们到一家大酒楼,豪迈地说:“庆祝久别重逢,今日汪公子请,你们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勤俭持家的晏珣客气了一下:“多亏你帮我们定房,不然我们还在街头转圈呢。为表谢意,还是我请吧?” “那好,就你请!”汪德渊爽快答应。 晏哥哥真是越来越大方了,既送他玻璃镜,又请他吃大餐。 晏珣:…… 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酒楼,里面更是暗藏乾坤,晏珣悄悄摸了摸袖中的会票……看样子今天不兑银子是走不出去了。 楼内高朋满座,推杯换盏,还有教坊司的歌女弹唱,名副其实的声色场所。 来都来了,晏珣大方又肉疼地点了一桌淮扬菜。 唉,花掉的钱才是自己的,晏公子不差钱! 等待上菜的时候,晏鹤年向少年们介绍:“洪武年间,工部在南京建十六座酒楼,交由民间经营,官府收课税。这十六座酒楼,带动了南京的市井繁荣。” 汪德渊补充:“危楼高百尺,极目乱红妆。乐饮过三爵,遐观纳八荒……这是咏北市楼的。” 他们谈论洪武旧事、酒楼歌舞,邻桌的读书人却在争论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 因为谁也不服谁,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江北的考生什么时候考得过江南?解元一定是苏州人。我看就是我们苏州大才子徐实行!” “话不要说得太肯定!你们知道亳州李国士吗?他是当地名士,还未中举,就有许多学生慕名拜他为师。” “秀才可称名士?” 吵嚷之间,另一人说:“也不必看不起江北考生,今年扬州府来了一个少年名士,在当地颇有名气……” 晏家父子这一桌,众人对了对眼神,竖起耳—— 只听那人说:“扬州府的小三元晏珣,贯通经典,擅长唐宋派古文,做的八股文章和策论,都有唐宋遗风。” “晏珣?能比得过徐实行?我可不信!要不,我们下个赌注?” 几个人争吵着,就说要赌。 常欢听到一个赌字,立刻伸出头:“怎么赌?算上我?我押晏鹤年为案首!” “你是谁?”那群人瞪大眼睛。 我们赌我们的,你凑什么热闹?还有,晏鹤年又是谁? 第152章 一起去贡院 两桌人重新认识一下,那几个读书人听到“晏珣”的名字,都怔了怔。 背后议论被当事人听到,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他们没有说晏珣的坏话。 汪德渊笑呵呵地说:“你们很有眼光,知道我晏哥是解元热门。不过,你们没听说过高邮汪德渊吗?” 他指了指自己。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迟疑地问:“阁下也是院试案首?” 汪德渊说:“我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老师们都夸我文章出众,有秦汉之风。国子监司业陈谨也点评过我的文章。” ……只不过,夸他的人不是陈谨。相反,陈司业非常无情,骂他有辱监生之名。 但其他人听不出话里的问题,看汪德渊的目光郑重几分。 难道,这一位就是南京国子监的种子选手? 既然如此,可以花几十两押注此人为解元,说不定能发一笔横财! 谈话之间,店家已经上菜,两桌并成一桌,众人边吃边聊。 “今科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是无锡人吴情……当年吴情高中状元,皇帝觉得他的名字不好,改成了探花。” 书生们议论着,比较谁的名字更吉利。 这么一说,发现晏鹤年很有状元的命……众所皆知,皇帝追求长生,那不是“鹤年”? 其中一人拍着大腿悔恨:“我爹怎么不给我起名‘龟年’呢?” “哈哈……若是如此,我给你作一首《金陵逢李龟年》。” 这些人打趣着,巧妙的转移了关于吴情的话题…… 在这个时候议论主考官,万一被人传得面目全非,考官生气怎么办? 结账的时候,晏珣的笑容有些勉强。 另外一桌的钱不用他给。 但在南京吃淮扬菜,还花大价钱,怎么想都挺傻…… 他应该点一桌金陵菜啊! 晏家四人回到客舍休息,汪德渊和平安带上礼物回家。 他们刚进家门,就被汪大老爷喊了去,汪德铭也坐在一旁。 汪昭华是南京御史,消息最灵通,他和蔼地问:“你不是去请好友来家里住?只能那么晚才回来,客人呢?” 汪德渊说:“我安排他们在客舍住,那里离贡院近,考试前一天,我也过去住。晏哥哥说,他改日有空再来拜访。” 汪昭华又问:“今日收到扬州来信,有码头民夫闹事,打了一个负责伙食的管事,你有听他们说起吗?” 汪德渊摇头:“他们都启程赶考了,发生在扬州的事,怎么能知道?” “呵呵……”汪昭华笑了两声。 一旁的汪德铭问:“你订房间花了多少钱?今日去哪里吃饭?” “你们是不是小瞧人啊?”汪德渊瞪大眼睛,“今天是晏哥哥请客,在保泰街大酒楼吃的!房间是我定的,但你们看看晏哥送我的礼物……” 平安立刻打开匣子,烛光下,玻璃珠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镜子更是熠熠生辉。 “咦?”汪昭华和汪德铭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们知道晏家父子的底细……住仓米巷鬼屋的穷鬼。 就算晏家父子今非昔比,他们心态还是高高在上。 汪德铭主动提出定船,也是施恩的姿态。 汪德渊仰着头:“看吧!你们不要总以为别人占我便宜,我是傻子吗?子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贵在诚!” 汪昭华怔了怔,笑道:“不错,坐监大半年有进步了!既然定了房,你收拾收拾,后天就过去住,多与好朋友交往。” 如果码头的事真的与晏家有关,让德渊跟他们交往并非坏事。 徽州汪氏占了太多的产业,不应该让一些给高邮汪氏吗? 都是一家人啊! 汪德渊才不管那么多,见大伯父认可他的朋友,高兴得像一只战胜的大公鸡。 喔喔喔~~ 第二天,勤俭持家的晏珣拿出咸鸭蛋和徽州馃,要求吃完干粮才能外出吃饭。 “这是家人的心意,难道你们要辜负?天气虽然热,这些都是耐放的。不放心的话,常欢先试吃。” “为什么是我?”常欢问。 晏珣说:“你又不用考试,吃坏肚子不要紧。” ……有道理。 常欢老老实实剥咸蛋壳。 晏鹤年无奈地说:“你就是心疼昨天的饭钱,还有接下来的食宿钱吧?不用这样……我今日去兑些银子,够我们花的。” 出门在外,该花就花。 晏鹤年大手一挥,带着儿子侄子出去吃早饭。 千金散尽还复来! 接着,他们又跟随考生大队一起参观贡院。 第一次乡试,花点钱参观考场买个安心。 江南贡院比院试的考场气派多了,占地足有十余亩。 除了考生最关心的号舍,还有监试、提调院、考官居住地、五经同考官室等等。 围墙的顶端铺了荆棘,因此贡院又名“棘闱”。 铁荆棘闪烁着冷光,显示着秋闱的严肃。 现在主考官还未进场,守门的军士收了钱,放考生进去参观。 但只准在号舍转一转,不许碰里面的东西,很快就要出来。 院试时,年纪大的童生很少见。到了乡试,老秀才比比皆是。 考上举人就是“老爷”,地位跟秀才截然不同……《儒林外史》的胡屠户说,举人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 年纪大的秀才看到庄严的贡院,一间间挨着的号舍,有人突然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年纪小的,想到自己即将在这里踏上官途,兴奋地谈笑风生。 如鲁镇的迅哥儿所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晏珣走了一圈,听着哭声、笑声,一时间心有戚戚。 “爹,你尽力就好,无论结果如何,祖宗不会怪你。”晏珣看着父亲。 晏鹤年:“……祖宗也不会怪你。” 走出贡院,依旧是人声鼎沸,摆摊卖考试用品的小贩大声吆喝。 考篮火炉、烛台烛剪、号顶门帘这些要自己携带的东西,晏珣一样买四份。 常欢好奇地问:“为何买四份?“ 阿豹说:“当然是帮德渊哥哥还有杨仲泽准备的。” 晏珣赞许:“阿豹聪明。” 这种事情,他就不吝啬了。 夫子庙周围处处是赶考的秀才。 河边树下、茶馆酒肆,有不少人手持书卷用功,不时发出高谈阔论,可谓往来无白丁。 汪德渊搬到客舍后两天,杨仲泽终于寻了过来。 晏珣说:“我还怕仲泽赶不上,你怎么那么迟才来?” 杨仲泽苦笑:“路上出了点意外。每次考试都出意外,我这是什么运气。” “莫说丧气话,就要上战场了。”晏珣安慰。 考场就是读书人的战场! 八月初八,众考生去官府填写卷头。 各地官府上报乡试名单,有考生详细说明,写卷头时核对身份。 个人介绍中,父母俱存的,书“具庆下”;母亡父在,书“严侍下”;父亡母在,书“慈侍下”;父母俱亡,书“永感下”…… 各州府及国子监考生排成长队,写卷头就写到太阳下山。 离开的时候,众人的心情难以言喻……激动紧张而兴奋。 第二天,就要正式上战场了! 第153章 卧虎藏龙南直隶 经验丰富的考生都知道,考试前一天要吃清淡饮食,不喝茶。 再次检查考试用具,夜幕降临就早早睡觉。 睡不着也要睡……这点事就紧张得失眠,以后还能担什么重任? 次日四更,店家逐一敲门唤醒考生,陪考的书童连忙奉上提前准备的早饭。 晏鹤年父子互相戴上崭新的方巾,用力扎紧,异口同声:“不会落地!” 走到这一步,连功名看淡不服就干的晏老六,都希望榜上有名。 汪德渊和杨仲泽互相绑着方巾,谁知杨仲泽手一抖,汪德渊的方巾落在地上。 杨仲泽脸色一变,连忙道歉……汪德渊摆摆手,笑嘻嘻地说:“这叫及地,状元及第!” 这个时候一定要讨一个好彩头。 纳监花了三百两,坐监的花销、获取乡试资格,前后花了近五百两。 在乡下,五百两够娶十几个媳妇了! 想一想十几个媳妇在面前,不举岂不是亏大了? 吃过早饭,考生和陪考的亲友提着考篮、灯笼出征。 离贡院还有两个街口,已经水泄不通,嘈杂得像过年赶大集。 “一想到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一百多人中举,我就觉得慌。”杨仲泽紧张得发抖。 晏珣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深呼吸……你忘了我教过你?备考要紧张,考试要放松。你这种状态,手一抖,墨污了卷面,就全完了。” 杨仲泽深呼吸几下,朝晏珣感激地笑了笑。 其实,晏珣也慌。 但想一想他们上阵父子兵,中举概率比别人高一倍,又淡定些。 这时,忽然听到前方贡院礼炮响,考生们紧张议论:“要进场了吗?那么早?” 众人紧张地加快脚步,互相拥挤,有些人的考篮都掉在地上。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声说:“大家别挤,进场还早呢!这三声炮是贡院开栅门,等下三炮开大门,再来三炮开龙门……然后在至公堂设香案,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镇压……”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放缓脚步。 晏珣站在不远处,客气地招呼:“这位兄台……看着不像是来赶考的?您怎么称呼?” 年轻大哥笑着说:“我是苏州人王锡爵,上一科乡试中举,这次是送同乡赶考。” 噗……王锡爵。 晏珣这个历史渣都觉得名字耳熟,将来一定是高官。 旁边有人说:“他是苏州大才子,上一科南直隶乡试第四名,《春秋》经魁。” 其他人敬仰地望过去,特别是本经《春秋》的,相见恨晚啊! 南直隶藏龙卧虎,晏珣早有心理准备……老爹也是一头猛虎,不用怕~~ 说到底,能走进贡院的,除了汪德渊,哪个不是大才子? 杂乱议论声中,考生来到了贡院外,龙门果然还没开,离进场时间还早。 各府已经立起旗杆,吆喝本府考生排队。 晏家父子、杨仲泽向扬州的旗子走去,汪德渊走向国子监的旗下。 府学教授安如景提前来了,站在前方鼓舞士气:“要自信、要谨慎,文以载道、不谗不媚,都打起精神来!” “是!” 晏珣好奇地问:“教授,你什么时候到的?” 王德铭也说:“早知道,请您跟我们坐同一艘船。” 安如景淡然回答:“前日到的。我才不跟你们一起走,跟一群鸭子似的,吵死了。” 秀才们哈哈笑:“我们是鸭子,教授就是赶鸭的。” 扬州的队伍旁边就是苏州的。 苏州人听到这边的说笑声,也觉得好笑……江北佬读书不及他们,心态还不错。 汪德铭站在晏珣身后,小声说:“苏州府前排那个年轻人,就是解元大热门徐时行。他父亲是富商,生母据说是一个尼姑。他祖父本来姓申……” 噗!徐时行?申时行! 晏珣定了定神,又一个他听过的名字……状元郎吗? 所以,这一群人,有几个是大明未来首辅? 站在这么一群人中间,谁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中举啊! 莫慌莫慌,有老爹在呢! 众考生翘首等待贡院开门,从一开始的紧张期待,等到有些烦躁,终于点名进场。 接着是一番难以描述的严格搜检。 特别是对于有口臭和脚气的人来说,脱掉鞋袜、张开嘴让差役检查,非常尴尬。 考生到二门接了卷子,再回龙门归号,按照卷头上的考号,找到自己的号舍入座。 乡试的考棚果然比院试像样体面,每人一个单间。 每间号舍统一朝向,一间间隔开,只容得下一人坐卧。 让晏珣来形容,有些像后世公厕的小隔间…… 咳咳。 号舍十分狭窄,有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木板当桌子,下面的木板当凳子。晚上过夜两块拼成一块当床。 乡试考三场,每一场连考三天,要在考场过夜。 角落里有火炉、瓦盆,三天里,吃喝拉撒都在号舍内, 按照规矩,考生只能穿单衣,不能絮里子,连鞋都必须是单层布。 八月的天,不冷不热,不算难熬。 乡试的答卷是考场提供的,草卷、正卷共十二张,考卷折缝上盖了印卷官骑缝章,末尾盖有考官本人长印。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时文,也就是传说中的“八股文”。 对于大多数考生来说,这一场就关系到能否中举。 虽然朝廷三令五申,三场考试同样重要。但事实就是八股文更被重视。 到第三场策论,除非特别出彩,否则很难逆袭。 逆袭例子偶尔也有,比如海南人海瑞,靠一篇言之有物的《平黎策》中举。这篇策论,他提出了治理海南的许多好建议。 此时,晏珣专注于第一道四书题。 “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 颜渊问如何治理国家,孔子回答:“推行夏朝的历法,乘坐殷商的车子,头戴周朝的礼帽……” 这道题,该从什么角度破题呢? 晏珣思考良久,在草卷上先打草稿。 这是一道出自《论语》原文的题目,想必考生都熟得不能再熟,连汪德渊都不可能不会。 那么考的就是基本功。 谁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写出最精彩的文章,谁就是举人。 距离贡院最近的客舍里,常欢、阿豹约着平安一起去赌坊下注。 “平安哥,你押谁?”常欢期待地问,“你押谁,我就跟你一起!” 搏一搏,鸭子变大鹅。 双河村赌王背水一战,能不能建豪宅在此一举! 第154章 谁是乡试解元 一向十赌九赢的平安这一次也犹豫不决。 他小声说:“主考官吴情是无锡人,无锡也属于南直隶,你们明白吗?” 阿豹压低声音:“平安哥的意思,主考官会偏袒无锡人?可乡试是糊名的啊!” “虽然糊名,但各州府的考卷是分开提调的。也就是说,考官知道考卷是哪一府的。” 三个少年头碰头嘀嘀咕咕。 “应该不至于吧?皇帝信任他才让他来主持乡试。如果我是吴大人,我就故意不取无锡人。”阿豹说。 平安眼神微妙:“但你不是吴大人。” “我们到底押谁啊?”常欢急得直搓手。 最后三人还是觉得,不管他东西南北风,押晏鹤年和晏珣,就当是祝福。 “那汪德渊呢?你不祝福他?常欢问。 平安无奈:“我的钱是捡来的?” 就算是捡的,也不能这样挥霍啊! 秦淮河边的赌坊热闹非凡,赌徒们混迹在贡院附近,早就把考官和各府考生的情况摸清楚。 常欢他们到的时候,又听到有人说:“主考官虽然是无锡人,但提调官是苏州人。我觉得今科一定是苏州人中举最多。” 另一人嗤笑:“你懂个屁!提调官又不参与阅卷,他起什么作用?” “这你就不懂了!比如说,他可以把江南三府和江北四府的考卷一起送进去,等到阅卷过半,再送应天、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六府的卷子。” “通常来说,江南考生的水平比江北高出一截。强烈对比之下,中举的就是江南人。” 这样也行?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越发不知道该押谁了。 外界不看好江北考生啊! 常欢小声说:“要不我们也押徐时行?不是不祝福珣哥和六叔,而是……” 咳咳,这次再押错,他真的想跳高邮湖。 平安摇了摇头,径直走上前:“我押扬州晏鹤年为解元,十两!押晏珣为《礼记》经魁,十两!” 成了娶媳妇,输了卖屁股。 阿豹也上前:“我押扬州晏珣为解元,二两!押晏鹤年《易经》经魁,二两!” 其他赌徒愣了愣,哈哈笑:“押扬州人啊?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输了钱可别跳秦淮河!” 两个愣头青,冤大头啊! 常欢犹豫着,小声说:“我押苏州人徐时行为案首,押晏鹤年为《易经》魁。” 对不住了珣哥,你的名气真的没有别人大! 赌坊的人笑道:“确定了吗?押徐时行的赔率小,押晏鹤年或者晏珣赔率高,要不要赌一把大的?” 常欢府试已经输了一回,这一次求稳心切,连连摇头。 来到这个地方,他们也是大长见识。 原来这一科的解元热门,除了徐时行,还有亳州名士李国士……这个名字听着比晏鹤年还吉利。 另外,徽商许鈇的次子许国,已经第六次参加乡试,也有人押。 “许国落榜那么多次,你还敢押?”有人不解。 “就是落榜多了,经验丰富啊!” 走出赌坊,三个大书童互视一眼,笑道:“现在我们都可能赢,也都可能输,就看谁的眼光好。” 平安心有余悸:“听到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觉得慌,不知道珣哥他们在考场里怎么样。” 他今年府试不过,看来也不是坏事。 至少心态方面,还要再磨砺、沉淀。 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佩服汪德渊……花那么多钱参加乡试,真是勇气可嘉! 考场外,秦淮河的画舫赌坊把乡试当成一场盛宴;考场内,考生被关在方寸之地,以纸笔进行拼杀。 晏珣认真地将草卷上的草稿誊抄到正卷。 他的文章走的是“唐宋派”,朴实流畅、感情真挚、言之有物。 不能说多华丽,但读起来堂堂正正、格局开阔,隐隐有大家风范。 另一边,晏鹤年下笔如有神。 他已经写到了第二道题……这题可谓超长。 “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这是一道长题,前面一句截一些,后面一句截一些。 不算太离谱,没有像“君夫人阳货欲”那般丧心病狂。 晏鹤年答得不紧不慢,平日怎么做题,现在就怎么写。 反正有儿子呢,他就算不中也不会太失望。 因为心情放松,他的思维更加清晰敏捷,写完之后自己读一遍,都被自己震撼了。 额滴个乖乖! 这真是我写的?不是哪位先贤借我的手写? 我没有请神附体啊! 晚上在号舍过夜,对晏珣来说很自在……比家里那个四处漏风的号舍结实多了。 至于四面八方的呼噜声……呵呵,他先睡着了不用怕。 杨仲泽这一回做好准备,其他号舍还没动静,他就拼床板先睡觉,总算让他赢了一回。 反而是国子监专属考棚那边,汪德渊大少爷睡不着。 他还是第一次在考场过夜,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不对! 这些根本就是青蛙精,专门来折磨他的! 呼噜声此起彼伏,还有磨牙声、放屁声伴奏,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来个女鬼聊聊天啊! 这个美好的愿望不可能实现。 日出之后,又开始第二天的答题。 四书题众人都是一样的,五经题就是选自己的本经。 晏珣本经《礼记》。 第一道题是: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 哟,这一回不是问什么养蚕打鸟捕鳄鱼。 这道题考的是怎么应对灾荒。 晏珣想了想,提笔破题:“夫积储者,天下之大命也……”,从粮食储备,讲到“家国同构”、再到应对灾荒的种种方案…… 古人也有相关对策,“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礼记》题的第二道:君为正,则百姓从政也。君子所为,百姓之所从也。 晏珣一题接一题的写,三天不知不觉过去。 走出考场,他望了望昏黄的晚霞,伸了伸懒腰。 来到这个时空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钻研科举。 现在,他也想不到未来会面对多大的挑战。 他甚至不去想谁是这一科乡试解元,谁是未来的首辅…… 真的卷王,即使男上加男,也要迎男而上。 第155章 乡试各凭本事 贡院外,已经有许多送考的亲友等候。 汪德渊刚出来,平安连忙问:“考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都做完了吗?” 好家伙!经典三连问。 汪德渊回答:“还行吧!就是题目太简单,若中不了解元,对不起监生的名头。” 路过的考生听到这话,简直想打人。 这里可是江南贡院啊! 如果要选全国乡试竞争最大的地方,一定是南直隶! 在一群卧龙凤雏中考上举人,已经是佼佼者。 竟敢口口声声中解元,你以为吴情是你大姨夫? 谁知,平安听到此话却说:“哥哥你是可以中举的!不过解元一定是晏叔或珣哥的!” 晏珣在一旁点头:“承你吉言。” 考生们顿时无语,这几个人一定是疯了。 若是其他时候,晏珣要谦虚几句,今天却不反驳……接下来还有两场,要一鼓作气,信心很重要。 第一场交卷已经是傍晚,回去略作休息,第二天四更又要起床赶考。 这种时候,住得近的优势就出来了。 汪德渊得意地说:“贡院附近的客舍,不提前三个月订房,绝对找不到住处。” 杨仲泽蹭汪德渊的房间住,连连道谢。 汪德渊摆摆手:“你中举了再谢我!都是高邮走出来的,我们江北考生,一定不能让人小瞧。” 他又感叹:“现在我就希望一举上榜,跟你们一起去京师会试。我还没去过京师,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个时代,谁不想看看皇帝究竟长什么样? 几个人一起畅想…… 天子嘛,肯定是天生异象,重瞳、双耳过肩、下巴比上颚长出一寸多、双手过膝…… 众人默契地不提今日的考题,以免影响道心。 虽然不说,但是从各人的脸色,还是能看出好坏。 晏珣看见父亲眉目带笑,就松了一口气…… 爹一定要中举,明年会试一鼓作气卷赢徐时行、王锡爵! 徐时行也知道晏珣,不是因为种种奇奇怪怪的传闻或者官司,而是晏珣的文章。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几个月前,苏州府学教授也搜集了各府案首的文章给学生看。 徐时行本身的文章偏向稳重守成。 他一看到晏珣的文章,就赞叹务实又博学,有唐宋名家风采。 以为这一定出自中年秀才之手,得知晏珣比他还小十岁,颇为诧异。 现在考试紧张,等考完试,他要亲自拜会晏珣。 第二日,晏珣和父亲互相鼓励着,又联袂走向考场。 虽然说第一场考完,能不能中举差不多定了。 但后面两场也不能大意。 除了海瑞这样凭借策论逆袭的,据说还有些前辈,八股文写得能作范文,表判公文却一塌糊涂,被刷了下来。 好惨。 “爹,我们这样并肩作战,我想起另一对父子。”晏珣突然说。 “杨廷和?”晏鹤年问。 晏珣摇摇头,凑在父亲耳边:“那一对父子叫曾麟书、曾国藩,每次父子俩联袂考试,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就目送他们出门。” 晏鹤年没听过这两人的名字,心想一定是未来的人。 他笑道:“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我们,一定会保佑你。” “是我们!”晏珣坚定地说。 走在路上的考生,哪个不是暗暗祈祷祖宗保佑、满天神佛保佑? 第二场考论、判、诏、诰、表等公文写作,检验考生有没有为官的基本能力。 这种题型,童生试都考过,考生基本不会出错。 如果不会的,一定是花钱买乡试资格的监生。 这场考试晏鹤年更有优势。 没人知道他那些年为了挣钱给儿子治病都干过什么……唉,给人写讼状、操刀文书也不是不行。 十四日出考场,睡上一觉,十五日考第三场……策论。 不出门的秀才能知道什么国策? 大家都是纸上谈兵,只要不犯忌讳就好。 所以,海瑞的《平黎策》才那么难得,晏珣在府试时的抗倭策才让知府眼前一亮。 策论的最后一题,竟然也是问兵策: 《诗》、《书》、《春秋》言三代用兵着矣,然未尝言养兵之费,何也?……今天下之财匮于养兵,欲减兵则恐守备或阙……果行何法而可使民财富、兵食足、国家享安平之福欤?有志之士幸相与言之。 题目很长,问怎么尽量少花钱又能养兵,国家享安平之福。 同在一考场的曾庆斌额头上冷汗落下来。 曾铣担任过三边总督,要说兵策,在场没有比曾家人更了解的。 但是,能写吗?会犯忌讳吗? 他咬了咬牙,提出大力发展火器,以火器装备精兵,不用太多的士兵又能有强大的武力。 想了想,干脆把各类火器的优劣对比也写了。 晏珣也提出火器之利。 想到老爹曾经说过关于火器的种种弊端,他又将这些问题摆出来,并提出解决策略。 当然,发展火器也要钱,关于搞钱我有以下建议…… 他的文章,比曾庆斌的更有深度和广度。 这已经是最后一场考试,所有考生都凝神静气做最后的冲刺。 前面努力那么久,就差这最后一哆嗦! 汪德渊熬了三场,前面的题目都不甚了了,终于遇到让他眼前一亮的。 养兵我不懂。 但我看过《盗帅夜留香》啊! 喵喵声曰: 养兵没钱?那就去挣钱。怎么挣?以战养战。没本的买卖最挣钱。海外有金有银有女人,去抢啊!皇帝你听我的,养天兵都有钱。 能走到这里的,谁没两把刷子? 徐时行也很在行,作为富商之子,他既有文人的才学,又有商人的机敏。 ………… 三场考试结束,考生终于可以冲进秦淮河尽情释放。 考官们则开始紧锣密鼓的工作。 放榜日期视考官阅卷速度而定,像南直隶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往往拖到九月初才放榜。 受卷官收了试卷、将卷子送到弥封所。 在这里,有专人将写着考生个人信息的卷头弥封。 接着,各府试卷由提调官再次核对后送各房考官手中。 乡试阅卷,按照考生本经的不同,由五经同考官分别阅卷,再由主考官决定名次。 对于考生来说,接连三场的乡试是煎熬;对阅卷官来说,从锁院到撤荆棘的二十多天同样是煎熬。 阅读前面的考卷,还会仔细品阅; 批到后面,考官头晕眼花、精疲力尽,难免变得潦草。 提调官能搞小动作就是这时,把竞争州府的卷子压后送达,考官没耐心看,就为同乡淘汰掉对手。 当然,这些是传闻,不一定真的存在。 无论如何,本身素质过硬,就不怕阴谋诡计。 回到客舍吃饱喝足,晏珣才有心思问:“你们三个,押了谁做解元、谁是经魁?” 平安和阿豹回答爽快:“押了晏哥哥和六叔!” 常欢眼神闪烁,小声说:“我押了徐时行。” 晏珣:“……去把那些臭了的咸鸭蛋找出来,你今晚就吃这个!” 第156章 艰难抉择的考官们 秦淮河附近有一座鹫峰禅寺,匾额是明英宗题的,读书人来南京必去游览。 《儒林外史》中,也提过去鹫峰禅寺吃茶。 晏珣兴致勃勃:“鹫峰禅寺的茶点斋菜很出名,我们一起去吃!常欢,你留着看行李。” 常欢委委屈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珣哥,你不能欺负我,相煎何太急?” 晏珣冷笑:“说你读书少,你还知道这句诗。那你说,你去禅寺烧香,请菩萨保佑谁?” “珣哥,我知道错了!”常欢老实道歉。 话刚说出口,他脸色一青,往茅厕奔去…… 夭寿了!坏咸鸭蛋吃了拉肚子。 听说去鹫峰禅寺,汪德渊特意回房换了一身艳丽的衣裳,振振有词:“今日去的多半都是考生,输人不输阵。” 晏珣:“……你喜欢就好,不用找借口。” 杨仲泽轻咳两声,问:“晏叔祖是学道法的,去寺庙有没有关系?” 晏鹤年解释:“洪武皇帝说‘三教之立, 虽持身荣俭之不同, 其所济给之理一。’,佛道儒,三教虽殊,同归于善。嗯,我有空再给你们传道。” 晏珣笑着不予置评……爹说得深奥,不就是谁灵就信谁? 寻常人家过年供设六神牌,佛道两家神仙需要的都有。 你灵就信你,你要是不灵? 有些地方求雨,把龙王从庙里拖出去鞭打暴晒。 他们说笑着赶早出门,这几日香客众多,去迟了吃不到斋菜。 常欢从茅厕回来,客栈里只剩他一人留守。 呜呜……寒风飘飘落叶~~ 士子们卸下重担游山玩水,江南贡院内,以吴情、胡杰为首的考官们正在紧张地阅卷。 为国取士是大事,他们身负皇命来此主持乡试,就是要选拔出经世济民的人才。 《礼记》的几位同考官聚精会神地看文章。 第一场结束后,各府《礼记》一科考生的时文卷陆续送到他们手中。 放眼全国,主修《诗经》的考生最多;若说南直隶,徽州、苏州都有《春秋》专精的现象。 修《礼记》的人最少,他们的工作量比其他几房的考官要轻。 但是一篇篇看下来,还是让人非常疲惫。 同考官看着眼前这篇文章,用典准确、文辞优美,可惜犯了喜欢用生僻字的毛病。 生僻字不怕用,可怕的是变成错别字。 “可惜了。”这位同考官无情地标了一个“叉”。 他神色漠然地拿起下一篇卷子……看了那么多文章,精神已经麻木,再好的文章都难以牵动情绪。 但是下一篇却让人精神一震。 “妙极!粮食储备和赈灾还能这样?嗯……这就考验地方官的廉洁了,但这是应有之义!” 他再细看这个考生的其余经义文章,发现这个考生底蕴深厚,眼光格局很大,常有发人深省之语。 读着此人的文章,犹如大夏天吃了一片井水浸凉的西瓜,爽快! 他满脸喜悦地标了一个“圈”,传给下一个考官。 乡试阅卷的规矩,一个考生的文章能够得到这一房考官的一致认可,才送到主考官手里。 如果同考官意见不一,副主考来裁断。 另一个同考官见同僚连声称赞,好奇地接过来,看来之后也点头:“言之有物、朴实又诚挚,有唐宋大家之风。” 会是谁的卷子呢? 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知名才子的名字……但有名的秀才实在太多,一时猜不准。 这两位都是治《礼记》的,能够在自己的本经一房看到如此优秀的后辈,实在喜悦和欣慰。 同考官将自己这一房的优秀卷子送到主考官处,吴情、胡杰再次批阅。 吴情面色冷素,他来南直隶做主考官的消息一出,坊间就有传闻他会偏袒无锡考生。 那些传流言的人,以为他会因避讳故意打压同乡吗? 君子坦荡荡,该录谁就录谁,问心无愧! 胡杰是江西人,他跟南直隶各府都没有利益关系,心态很平和。 “这个考生的《尚书》经义答得真好!我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尚书》时文!” 他忍不住赞叹:“‘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此人将君王之德比喻为承载天下的容器,四时变化、家国庙堂、士农工商都可用德以化之……” 送试卷的提调官闻言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苏州的大才子徐时行,本经就是《尚书》! 看样子,解元一定是苏州人! 吴情看着手中的卷子出神,一时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递出卷子,郑重地说:“这里有一个修《易经》的,我简直不知道文章是人写的还是神写的。” 这个比喻实在太夸张,胡杰都吓了一跳。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卷子,接过那份《易经》考生的卷子,看着看着整个人都呆住……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份易经卷,先前对其他文章的惊艳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提调官心跳加速……《易经》?镇江丁家主修《易经》,莫非是丁家的人? 那也是名门望族、家学渊源! 难道解元要花落丁家? 可阅卷还未结果,另一个人的文章又到了主考官手里……啊?这?《礼记》? 修《礼记》的人那么少,还能出这样的高手? 过了一会儿,吴情又说:“这个修《诗经》的,四书题答得最出色,我实在难以抉择。” 胡杰看完也由衷赞叹:“南直隶真是藏龙卧虎。” 打个比方,四大美女加上大小乔、武则天、大小周后一起站在你面前,你选谁?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中举当然都没问题,解元却只有一个……好难选啊! 第一场考试经义难分高下,就要看第二场和第三场。 如果后两场还难分高下,那就悄咪咪抛个铜钱,让老天爷决定? 考生总不能走老天爷的后门。 看完第二场考试的卷子,主考官就有了抉择。 “这一个,前面四书题答得很精彩,可是‘判’一道有瑕疵。”胡杰说。 如果不是竞争那么激烈,小瑕疵可以不在意,但现在龙争虎斗,就要吹毛求疵。 吴情凝眉想了一会儿,这就是修《诗经》的那个考生,四书文章很对他的胃口,但本经题不如修《易经》的考生。 修《易经》那个,简直如有神助。 《礼记》和《尚书》的考生也很出色,但他还是更喜欢《易经》的~~ “虽然律法不是科举重点,既然考了,也不能不在意。再看看第三场的文章……若策论没出错,此人不入前五,也可以排做第六。” 有瑕疵难服众,不好取为解元。 但就这样落榜,也太可惜了。 ………… 鹫峰禅寺内,考生从前殿的四天王殿拜到毗卢阁再到观音殿,又去求签。 凤阳府亳州人李国士本来觉得自己答得很好,可昨晚半梦半醒间,猛然想到自己有一道“判”答偏了。 应该不要紧吧?主考官可能不会细看? 李国士神不守舍,在画廊处跟晏鹤年撞了一下,手中的签“啪嗒”掉到地上。 第157章 我那神通广大的爹 李国士撞到晏鹤年,连忙道歉:“在下一时走神,对不住!” 晏鹤年笑道:“无妨!我也是看画入迷,没看到兄台。” 双方一打招呼,听说都是今科考生,干脆就凑在一起,边走边聊。 鹫峰禅寺有画廊二十余间,墙壁画着彩绘。 晏珣和汪德渊都是绘画高手,在这里流连忘返,指点着彩绘的技法,身边渐渐聚集了好些人听他们高谈阔论。 汪德渊说:“往年钦差鄢懋卿到扬州,请我去作画,我说我不如晏珣。现在看到这里的画,我觉得还是珣哥的好。” 晏珣谦虚:“贤弟谬赞了,你跟我是好友,偏袒我罢了。” “钦差大人离京前,还专程设宴请你作画呢!”汪德渊强调,“我这个人最公正,若不是佩服珣哥,绝不会自愧不如。” 众人:……爱我者私我也? 李国士看晏鹤年满脸骄傲,小声说:“令郎还擅长绘画?真是多才多艺。” 晏鹤年谦虚:“莫夸他。他就是长得好一点,读书好一点罢了。” 从画廊出来,众人又去颜鲁公放生池,那里有颜真卿的书法碑刻,还有满池的锦鲤。 晏珣走在前面:“锦鲤能带来好运,一定能让爹中解元。” 李国士心头一跳,握紧手中的上上签,问:“你为什么不希望是自己中解元?” 晏珣振振有词:“自己中,哪里有爹中好呢?” 做官一代哪里有官二代舒服? 他的初心就是卷爹读书。 爹如果考得好,那证明他的教育方法得当! 晏家有爹初养成,老儿子老怀宽慰。 晏鹤年笑容满面:“我儿孝顺,对我抱有厚望,让诸位见笑了。其实我只要能中举,就已经心满意足。” 众人纷纷附和:“谁不是呢!能够在南直隶中举,已经是人中龙凤。” 只要能中举,就有资格去会试。 是不是解元其实关系不大。 唐伯虎是解元,最后还不是……咳咳;再说归有光,乡试第二名,会试多年不中。 王锡爵那样的大才子,上一科乡试只是第四名。 李国士松了口气,被安慰到了……其中一道判题有瑕疵,就算被考官发现,也不至于落榜吧? 放低对自己的要求,顿时海阔天空。 晏珣看着李国士若有所思。 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父子没有来考…… 这一科的解元不是大名鼎鼎的徐时行,而是名字很吉利的李国士。但几个月后李国士被取消解元,降为第六名。 因此,南直隶这一科乡试就没有解元! 乖乖哩个隆! 上天让他们空降就是补这一科解元!实锤了! 从放生池出来,听说素斋已经没了,其他香客纷纷离开。 晏珣正感到失望,却见一个小沙弥拉着父亲说话。 然后,他们几个人跟着父亲拐进一个幽静的小院,有一个大和尚背对着他们正在布菜。 大和尚听到脚步声,边忙碌边说:“我知道你来了,就忙着动手做菜。你倒好,我不让人去请你,你烧香看鱼就走了?” 他在对谁说话? 晏珣看向父亲。 晏鹤年笑着说:“我不是怕你忙吗?这几天香客多,请你做菜和解签的人也多,我不耽误你做买卖。” “庸俗!”大和尚转过头,看向众人。 好一个唇红齿白、佛光满面的俊俏和尚! 晏鹤年拉着儿子走上前,介绍:“这是明彻和尚,鹫峰禅寺的住持。我以前带你来看病,他骗光了我的钱,又治不好你。” 明彻和尚和蔼地看着晏珣:“这不是好了吗?当时我说包治好,静静等待缘分即可。” “呵呵,你的儿子病了你不急,还能静静等待?”晏鹤年反驳。 “我没有儿子。”明彻和尚说着,招呼客人们入座。 晏珣和汪德渊、杨仲泽几个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有人去到哪里都有朋友? 汪德渊坐监大半年消息灵通,忽然说:“传闻魏国公徐家请大师去做素斋宴,你都不肯去,现在做给我们吃?” 大和尚笑眯眯地说:“我是出家人,不登富贵门。现在是做给我的老朋友吃,你们都是沾光了……老晏,你儿子精神奕奕,一定有大造化啊!” “那我爹呢?”晏珣连忙问。 大和尚说:“你爹啊,这一次运气不错。” 杨仲泽也问:“大师,你看看我,我如何?” “你运气也不错。” 噗嗤…… 众人一起笑道:“和尚,你看谁都运气不错?难怪你这寺庙香火鼎盛。” 笑归笑,大和尚的素斋做得非常好,其中还有一道清炒苦瓜。 晏珣以为双河村才种苦瓜,没想到在南京也吃到了。 但是想一想,说不准就是爹传种的呢? “你以后就叫苦瓜大师,排场摆起来,每个来吃素斋都的人要沐浴薰香,将来鹫峰禅寺的素斋名满江湖。”晏珣提议。 明彻和尚觉得主意不错,点点头:“老晏,令郎有慧根,适合入我门中。” “休想!你当年骗光我的钱,还想骗走我儿?”晏鹤年哼道。 晏珣默默吃瓜,听父亲和大和尚聊天,猛然发现了父亲的大秘密…… 人们去道观、寺庙求神拜佛,难免说出自己的心事。 这种地方,有心人稍作经营,就是消息的集中地。 “现在京师最关注的不是你们乡试,而是鄢懋卿被弹劾,他要倒霉了。”大和尚随口说了一句,话题一转:“道是无情却有情,诸位遇到了有情人,回去静候佳音即可。” 汪德渊双目一亮:“我也有佳音?” 明彻和尚:“……” 你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对于秀才们来说,能中举就是好消息。 连苏州大才子徐时行都没有一定要夺解元的执念…… 中解元者很少能中状元。 他等着明年会试、殿试,那才是高手的决战。 时间一天天过去,有的考生选择回家等放榜。 反正中举后会有差役报喜,到时候欢喜傻了,家人打一巴掌就清醒了。 晏家父子选择留在南京等放榜。 来都来了,好好玩玩。 他们站在秦淮河边,望着那一艘艘画舫。 “爹,阿娘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去画舫。”晏珣认真地说,“我就不一样,我光棍一条,随时可以去。” 晏鹤年:“……你忘了不久前的官司?” 晏珣懊恼:“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他又不要做和尚! 大白天的,两个人望梅止渴,看着画舫垂涎三尺。 街上忽然吵闹起来,有人叫嚷:“发榜了!快去贡院看榜!” 一声大喊如平静的湖面砸下一块石头,全城沸腾,人群纷纷往贡院赶去。 乡试的发榜仪式非常隆重,比杂剧还好看。 即使家中没有考生的,也会去看个热闹。 晏珣愣了一愣,拉着父亲往前冲……天灵灵地灵灵,晏家祖宗一定要卷赢其他鬼! 第158章 乡试发榜盛况 有人这样描述乡试放榜: “至是时而人声嘈杂,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之入城,如夕鸦之归林”。 科举结果关系到考生命运,以前还发生过监生撕毁榜单事件,因此贡院门口早早有差役维持秩序。 “别挤!诸位老爷都是体面人,莫有辱斯文啊!” “谁撕毁榜单,立刻杖打出去。” 差役举着手中的水火棍吓唬着,不敢真的打……中举的可都是文曲星,打了手就废了! 晏珣和晏鹤年仗着腿长跑得快,挤到了人群前方,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长,翘首以待。 时辰到! 先是张贴考官名录,上面列明今科乡试的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考试官、同考试官、印卷官……等等的十多种工作人员的官职和姓名。 即使一个不起眼的提调官,都是应天府尹! 有好事者数了数…… 光是参与组织今科乡试的官员,就多达八十七人! “拆弥封了!” 懂行的人喊了出来:“先拆第六名,一直到榜末。每拆一个,先送本经房官,房官照举子卷面姓名,用蓝笔书两长条,交监试、主试阅过,再发给省事吏,省事吏交写榜吏……然后在榜单上写名字。” “啊?那前五名呢?” “前五名最后公布,从第五名开始,每公布一名,大堂里灯烛更换一次!” 真是充满仪式感和悬念感,令人心潮澎湃。 这不比杂剧好看?还是官老爷亲自表演。 大门打开,吃瓜群众可以看到大堂内的情形。 第六名拆弥封了…… 中!中!中! 人人屏气凝神,暗暗祈祷。 身着官服的《诗经》房官站起,核对考生姓名,呈交监试官、主考官,确认后下发…… 写榜吏是这群大人中最卑微的小吏,可此时所有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简直要把他看出一个洞。 写榜吏走到榜单前,提笔书写榜单,大声唱道:“第六名李国士,亳州学生,诗!” 人群先是一震,随即沸腾:“亳州中了一个!” 晏珣紧张地抓着父亲的手臂……李国士第六名!他的梦这么准? 李国士就站在不远处,哈哈大笑:“噫!中了!我中了!” 他一开始觉得自己能得前几名,后来怀疑要落榜,现在居然中了第六名。 心从天上跌到谷底又升起来,激动得快要疯了。 旁边的人拍了拍他,大声说:“恭喜兄台!高中第六名亚元!” 科举乡试,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到第十名都是亚元。 有人欣喜若狂,有人紧张忐忑…… 火器爱好者曾庆斌拉着一个七岁小孩儿站在外围,听到李国士中第六,冷汗落下来。 同样治《诗经》,考完试他就去向亳州名士李国士请教,然后自愧不如。 如果李国士不是经魁,那么谁是? 他有没有可能捡漏逆袭? 又一轮仪式感十足的拆弥封、确定姓名,写榜吏公布乡试第七名…… 晏珣紧张地说:“这样一个个公布,要搞到傍晚啊!” 旁边一人说:“发榜本来就是自朝至夕毕,不过你要是等到下午还没名字,基本可以不用等了。” 越往后中举可能性越小。 晏珣叹道:“等是一定要等的,说不定压轴呢?” 呃……左右的人不想说话,谁不是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 来都来了,就算是看大老爷唱戏,也舍不得提前走啊! 晏珣仔细听上榜名单有没有自己熟悉的名字……大才子徐时行的名字迟迟不出现? 解元竞争对手啊! 汪德渊的名字不出现,这合情合理。 杨仲泽的名字还没出现?苦瓜大师明明说他运气不错。 最关键的是,自家父子的名字也还没出现! 等到名字的人欢呼着冲出去,人群一阵摩肩擦踵,常欢和阿豹终于挤了进来。 “珣哥,六叔,你们中了吗?”常欢紧张地问。 他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他现在只想六叔和珣哥中举,没别的想法。 晏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紧张地说:“还没,等等,再等等……” 考试的时候都没那么紧张! 这就跟等着媳妇生孩子似的! 另一边,汪德渊和平安在外围找到了曾庆斌,问:“你怎么不挤进去?” “我也得挤得进啊!”曾庆斌无奈。 好在外围也听得到名单,就是看不到大堂内的庄严盛况。 可怕的是,《诗经》一房已经中了好多个! 《诗经》考生最多,录取名额也最多,但公布一人就少一个名额。 不是吧? 我只是说了发展火器也犯忌讳?戚继光今年台州大捷,不就是火器立大功? 汪德渊掂脚看了看,“反正也挤不进去,不如我们去那边茶楼喝茶?榜单又跑不掉。” “你不紧张?”曾庆斌问。 “我紧张什么?”汪德渊很镇定,“我族兄也在那边喝茶,他也不紧张。” 考不中也不影响他进京涨姿势,有钱就是任性。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曾庆斌抿了抿唇,“说不定,我是前五呢?” 汪徳渊啧啧:“祝你好运。” 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下山。 “大堂上灯烛了!要公布前五名了!”吃瓜群众欢呼。 这是发榜最精彩的时刻,就像一场运动到了高潮,不枉他们从早等到晚。 有些已经中举的人也还在等候,想知道前五名是谁。 晏珣方才听到了杨仲泽的名字,在一百多名。虽然靠后,过了就是万幸。 梅韵、汪德铭、曾庆斌等府学同窗的名字没听到,安教授今科的考核怕是悬了。 除非,前五名里面,扬州府学能占三个……有可能吗? 最可怕的是,他和父亲的名字还没有。 饶是一向信心十足,晏珣都忍不住想……只要能中,最后一名都好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祖宗卷输了? “第五名曾庆斌,扬州学生,诗。” 曾庆斌跳起来:“哈哈哈!我逆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名次会比李国士高,但是……管他呢!说不定主考官就是跟他有缘! “《诗经》魁!哈哈!爹娘,庆斌出息了!”曾庆斌兴奋地往远处跑去。 被留下原地的七岁小孩儿愣神,啊,不用管我了?赵士祯怕怕~~ 大堂内开始更换灯烛,准备拆下一科的弥封。 小孩儿在人群中挤啊挤,拉住晏珣的衣服……这个哥哥长得好,不会是人贩子。 第四名是《春秋》经魁,名字不熟悉;第三名是…… “第三名徐时行,苏州学生,书。” 徐时行重重松了一口气,似乎有激动高兴,也有一些失落。 他朝晏珣看过来,正好晏珣也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前两日有人给徐时行送了一本晏珣编的《唐宋古文选集》,他看得彻夜未眠。 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知道那么多古文?选编的都是精华! 徐时行向晏珣拱了拱手。 认识他的人都诧异,江苏大才子对谁这么客气? 只剩下最后两名了,晏珣紧紧掐着父亲的手臂,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 第159章 噫!我爹中解元了! 满堂灯烛又更换了一次,第二名拆弥封,送到房官前。 经过一整天的发榜,吃瓜群众已经认得各房的房官。 “是《礼记》一房!莫非是高邮汪家的?”围观者议论。 整个南直隶,修《礼记》最出名的就是高邮汪氏,出了好些大官。 “我在南京国子监坐监,有个同窗叫汪德渊,莫非是他?”一个监生猜测。 晏珣:“……” 谢谢你这么看好德渊贤弟。 等待的过程不漫长,写榜吏捧着书卷走了出来,高声唱名:“第二名晏珣,扬州学生,礼记。” “是我!我中了!”晏珣双目一亮,双手紧紧抓住父亲手臂。 他方才已经把要求降到最后一名,忽然中了第二名《礼记》经魁,顿时惊喜。 现在只剩下解元,爹的名字还没出,那还用猜测吗? 晏鹤年同样很激动,但……小珣掐得他好疼,不用看都知道手臂一定淤青了。 “小珣,冷静一点。”晏鹤年欣慰又骄傲,“你中举了!《礼记》经魁。” 最后的解元到底是谁啊? 围观的人没有早上多,汪德渊和平安终于挤了进来。 “是我吧?一定是我。”汪德渊大喊,“晏贤弟,为兄这次赢你一局。” 讲道理,他年纪比晏珣大,只因为当初县试打赌输了,一直喊“珣哥”,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反守为攻就在今日! 晏珣呵呵:“你晕头了吗?你也是修《礼记》的,我已经是经魁,你还能夺第一?现在只剩《易经》魁没出!” 那必须是老爹啊! 平安连声恭喜晏珣,高兴得直冒泡。 他又赌赢了! 回家买套小房子,请个媒人说媳妇……要求不高,漂亮温柔贤惠能干知书达礼有情趣有钱就行。 晏珣朝徐时行望去,向徐时行拱了拱手,两人露出惺惺相惜的笑容。 第二到第五名都是经魁,大家的本经不同,可以说不分高下。 晏鹤年:“……” 你们能不能等下再互相恭喜?我还没中啊!我又期待又害怕呢! “来了!来了!写榜吏出来了。”众人喊着。 夕阳余晖下,大堂内烛光熠熠,写榜吏庄严地走出来,宣告一件神圣的大事。 “第一名晏鹤年,扬州学生,易。” 至此,今科乡试榜单全部公布。 众人瞬间安静,目光灼灼看着榜单…… 只见桂榜上先是一列大字“嘉靖四十年应天府乡试”,接着是一列列考官的名字……再往后,是一列列考生的名字。 第一名到第七名在一起,之后有一道粗粗的分割线,中间标记“乡试录”字样,然后从第八名一路排下去…… 所有名字都填满了,足足一百三十五名,再无更改。 不管是甘心的,还是不甘心的;兴奋的、还是沮丧的,都凑到榜单前,从前往后重新读了一遍上榜名单。 晏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捶着胸口兴奋地冲出去:“噫!我爹中了!我爹中解元了!”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卷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把爹卷成了解元,他居功至伟! 将来爹当上首辅,他就功德圆满! 哈哈!那时候他就是官二代、小阁老,不用再卷! 七岁的赵士祯发现晏珣也跑了,连忙拉住汪德渊的衣服:“大哥哥别跑,你送我回家!” 汪德渊还赶着去捉疯掉的晏珣呢! 万一珣哥发疯冲进秦淮河的画舫,当众兽性大发怎么办? “这不是跟着曾庆斌来的小孩儿?平安,你送他回去。”汪德渊吩咐一声,和晏鹤年一起追出去。 平安:“……我也想发疯啊!” 我中了!我又买中了! 哈哈哈! 剩下的人三五成群地离开,议论纷纷…… “怎么父亲中解元,儿子兴奋得疯跑?” “我爹要是中解元,我也得疯。” 有人拍着大腿:“不对啊!他们是父子!父子俩包揽前两名?岂有此理!” 这不是走老天爷的后门吗?你们是老天爷的私生子? “谁说不可能?去年扬州院试,晏家父子就是两经魁。主考官朱衡,出了名的正直。”平安大声说。 徐时行也说:“晏珣编过一本《唐宋古文选集》,其中许多文章我都没看过。年纪轻轻能够着书,是我辈楷模。” 众人听见第三名都心服口服,不再议论天道不公。 解元和经魁其实跟大多数人关系不大,但举人名额就关乎切身利益。 有带节奏的惊呼:“你们没发现?一百三十五名举人,无锡人就有十三人!啧啧……” 举人平均到每个县只有一两个,无锡就占了十三个! “你怎么精确知道无锡人十三个?” 无锡隶属常州,在无锡县学读书的,写的是“无锡县学生”,在府学的则是“常州学生”。 一发榜就精确知道常州举人中有十三个无锡籍,非常可疑啊! 你是不是想搞吴情? 但失败者总要为自己找一个宣泄口,何况有人带节奏? 很快,落榜考生中就响起“胡杰本非杰,吴情却有情”的质疑声…… 虽然没有证据,但考官一定有问题! 从吴情被选为南直隶乡试主考官,就有人筹划着这一幕。 这是冲着主考官去的,暂时与晏家父子无关。 晏鹤年和汪德渊真的在秦淮河的画舫找到晏珣。 彼时,晏小珣大手一挥:“家父中了解元,晏公子今日高兴!把你们最好的姑娘都叫出来,给我唱歌给我舞!” 姑娘们嬉笑:“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最好的,您全包了吧!” 汪德渊抱着晏珣的腰往后拖,大声提醒:“珣哥你想清楚啊!你点全部姑娘,把裤子当了都走不出秦淮河!” 梳头婆殷勤笑道:“这位公子莫要冤枉人,我们从不宰客!小郎君如此俊美,不要钱也不是不可以啊……” 老姐姐帮你开光啊~~ 晏鹤年见小珣满面红光,兴奋得魂都要丢了,终于痛下决心举起手臂……看我打耳光术! 巴掌还未落到脸上,晏珣终于回魂了。 他左看右看,诧异地说:“噫?你们怎么把我弄到画舫来?先回去,改日再日。” “唉,公子你不是要包全场?”姑娘们笑着阻拦,“今晚公子们都留下,我们尽情快乐!” 帕子到晏珣脸上,带起一阵香风。 晏珣打了个喷嚏,在姑娘们的嬉笑声中落荒而逃。 走在大街上,晏珣冷静下来,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官威十足~~ 他努力平复心情,一本正经地说:“爹,你这次虽然中了解元,也不能骄傲!上一科解元铜陵人佘毅中还没进士,《春秋》经魁王锡爵也没有……” 会试不仅要和全国各地的新解元卷,还要和往届解元卷! 就问你怕不怕! 晏鹤年哭笑不得,连连答应:“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现在就开始鞭策老爹了?就不能先高兴两天? 第160章 沾一沾解元喜气 走回客舍的路上,有人敲锣打鼓,打着“举人”、“乡魁”牌,抬着四抬大轿招摇过市,鞭炮声震耳欲聋。 汪德渊认出轿子里的人,羡慕地说:“这是国子监的监生顾褒,中了八十二名。他父亲是南京刑部右侍郎……” 这种属于“荫监”,花钱进去的叫“例监”。 走了没多远,迎面又是一队仪仗。 南京本地人中举,排场立刻摆起来、在街上转一圈,与街坊邻里同乐。 汪德渊又叹息:“其实我大伯也准备了轿子鞭炮,万一我中了立刻摆起来!谁知没有万一。” 实不相瞒,他昨晚已经想好摆排场巡游路线。 噫! 晏珣笑着鼓励:“有几个一科就中的?你下科一定会中!” 晏家父子走到路上,时不时有士子向他们打招呼。父子双举人,还是解元和经魁,一下子轰动全城。 现在他们的名气,隐隐超过徐时行、王锡爵这种资深才子。 而此时,他们暂住的客舍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每发榜一个考生,就有差役去报喜……如果已经提前回老家的,就会有家乡差役报喜。 报喜人可以得到喜钱,是一份好差事。 客舍掌柜每三年见识一次发榜,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报喜人来自家。 “什么?解元和第二名都在我家客舍?”掌柜的不敢置信。 报喜人笑道:“你这老头儿要发达了,赶紧请解元郎写几副字贴在墙上。” 掌柜的还是难以置信,再三跟报喜人确定,才连连吩咐店小二:“快!快去买鞭炮!买黄纸!” 他家出了解元和经魁! 等晏家父子回来,掌柜的立刻带着人放鞭炮,报喜人一拥而上:“恭喜解元郎!恭喜亚元郎!” 客舍门口还铺了一条黄纸的长道,掌柜的说:“这叫连登黄甲!举人老爷踏着黄纸走,进士在后头。” 晏珣连忙拉着父亲走黄纸,讨个好意头。 晏鹤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铜钱,散给报喜的差役。 谁知散完一圈,差役们还是不走,笑嘻嘻地说:“你们家出了两位举人,又是解元和经魁,要给四份喜钱。兄弟们,没错吧?” “没错!”众人起哄。 呵呵……住在这个客舍的都是有钱人,此时不敲竹杠更待何时! 在这种喜庆的时候,父子俩只能拿出自己兜里的全部铜钱散出去。 报喜人心满意足离开,掌柜的凑上前来:“恭喜两位老爷!我在贡院旁开了几十年的客舍,还是第一次见到父子双魁首,今日真是好运气、我家祖坟冒青烟了。” 晏珣无奈:“铜钱真的没了,要不用银子跟您兑一些?” 中了举人要做散财童子啊! 勤俭持家晏小珣心好痛,得卖镜子宰两头肥羊平衡一下。 掌柜的笑眯眯地说:“谢举人老爷赏!我是想说,给您二位免了这段日子的食宿钱。我有个小小心愿,请您二位赐一副字。” 晏家父子来得早,前后住了一个月,这笔食宿钱可不少啊! 晏珣爽快答应:“好!我给你写一副‘客似云来’。” 晏鹤年笑着说:“我儿的字比我好,他给你写一副大的,我题两句诗吧!” 人家还特意准备了鞭炮和黄纸,也是好意~~ 掌柜的连连点头:“以后我家就叫云来客栈。” 汪德渊连忙问:“总共开了三间房,我的那间食宿费也免了?” 杨仲泽已经回家,现在是他和平安住。 小便宜也是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掌柜的:“……免了!” “哈哈!掌柜大气!”汪德渊竖着大拇指夸道,“三年后我再来订房,到时候我自己中举!” 他们在客舍大堂里吃饭,平安和阿豹、常欢跑了回来。 平安和阿豹怀里鼓囊囊的,一脸喜气,常欢一脸沮丧懊恼。 “我们去赌坊拿赢的钱!”平安喜滋滋地说,“我押了晏大叔为解元,珣哥为《礼记》经魁,全中!” 哈哈!我汪李平安才是老天爷的私生子! 阿豹也高兴地说:“我押了珣哥为解元,没有中。但我押了六叔为经魁,解元就是《易经》魁,中了!” 他更高兴啊!因为买晏鹤年为《易经》魁的赔率很高。 他感叹:“多亏了镇江丁家啊!他家是《易经》大热门,丁家子弟又有钱,押注的人多……哈哈哈!千里送银子,礼重情更重!” 哪天遇到丁家的人,一定要感谢几句! 常欢耷拉着脑袋,他是为六叔和珣哥高兴,但他又输钱了。 他爹晏松年,出了名的视财如命,这回不得把他卖去做鸭? 晏珣看到小伙伴赢钱也高兴,不过…… 他指了指平安旁边的小孩儿:“这是谁家的孩子?你哪里拐来的?” 汪德渊也瞪眼:“这是跟着曾庆斌看榜的小孩儿,不是让你送回家?” 你光顾着去赌坊? 平安眼神飘忽:“小孩儿说不清家里地址……” 小孩儿大声反驳:“我说了!说得可清楚了!我叫赵士祯,家在国子监旁边,保泰街左起第一条巷子!我和叔父一起住,叔父叫赵锦。曾大哥借住在我家。” 呃……人家真的说得很清楚。 汪德渊谴责地看着平安:“天都黑了!赵家大人得多着急?还不赶紧送过去!” 平安抱起赵士祯一溜烟往外跑。 晏珣心里一万匹马奔腾而过,望向那个七岁小孩儿……赵士祯! 他不知道嘉靖有多少年,不知道隆庆皇帝登基前是什么王。 但他有着男人都有的爱好……武器机械车珠子,他知道戚继光,也知道赵士祯。 发明“火箭溜”、“制电铳”、“鹰扬炮”……编写《神器谱》,连英国人都很佩服的火器专家——赵士祯! 原来还是个小孩儿! 嗯,已知小孩儿的家,改日去拐回来~~ 晏鹤年察觉到晏珣的情绪波动,垂眸思索,莫非小珣知道赵锦? 这个人挺倒霉的,因为弹劾严嵩,被嘉靖皇帝骂“欺天谤君”、贬为白身。难道赵锦还有起复的一天? 国子监附近,赵锦和曾庆斌提着灯笼到处找人,都快急疯了。 今日贡院前那么多人,万一有人拐小孩儿怎么办?或者不小心被人挤到秦淮河呢? 曾庆斌更是自责,他兴奋过度,把小赵弟弟弄丢了。 在他们撑不住想报官的时候,平安终于气喘吁吁地把赵士祯抱了回来。 赵锦激动地搂住赵士祯,又向平安道谢,请平安去家里喝茶吃饭。 平安连连摆手:“不用客气,我立刻要回去。我叔叔和哥哥中举,是解元和《礼记》经魁呢!曾大哥,你有空过去说话!” 说完行了一礼就走了。 赵锦看着平安风驰电掣的身影,诧异:“今科解元是晏鹤年,这个少年是晏家的?” 曾庆斌:“……他现在应该还姓汪,我改日问一问。” 第161章 请主考官给个解释 次日一早,客舍掌柜准备好笔墨纸砚,恭敬地请晏家父子题字。 这幅字不便宜啊!三间上房一个月的食宿费。 店内其他客人都过来围观,纷纷叫好:“小晏老爷写得一手好字!掌柜的,你赚了!从洪武朝至今,南直隶乡试解元只有六十多人而已!” “将来两位晏老爷进士,你这幅字留做传家宝吧!” 掌柜的乐呵呵地说:“好!到时候我家就是金陵第一客舍!” “掌柜的,有这样的喜事,给我们也免了房费吧?”客人起哄。 掌柜的连连摇头:“饶了我吧!小老儿也是小本买卖。” 客人嗤笑……你家占据贡院附近最好的地段,不提前三个月都订不到房呢! 见晏家父子停笔,更多的士子围过来,向晏鹤年请教:“晏老爷,您自己是解元,又把儿子培养成经魁,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晏鹤年煞有介事地说:“无他,唯勤奋耳。日常闻鸡起舞,我那个侄子常欢,天不亮就学鸡叫;建一个四处漏风的考棚,卧薪尝胆……苦胆要买新鲜的,才够味……” “还有悬梁刺股,用麻绳绑住头发,吊在房梁上。提神效果极好,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同情地看着晏珣:“令尊真狠啊,你没少受罪吧?” 晏珣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还好,读书人要严于律己嘛!” 反正,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都是父亲。 他是挥舞小皮鞭的~~ 但说出去谁会信呢? 人人都觉得是父亲严格要求儿子,受罪的也是儿子。 正热闹着,有个差役来到客舍,大声说:“晏鹤年、晏珣、汪德渊在吗?请随我去贡院见各位大人,考官们有请。” 晏鹤年和晏珣立刻说:“在!” 汪德渊恍恍恍惚:“怎么还让我去?我不是没中?难道说,考官们发现野有余贤,要补录?” 其他士子议论纷纷,从未听过乡试还有补录的。 差役笑道:“大人说,你有一篇策论写得很有意思,想听一听你的详细想法。” 汪德渊哈哈笑道:“策论好多道题,是哪一篇?我就说我离中举只差一点点。” 这一刻,他骄傲极了,比晏鹤年和晏珣还兴奋。 学霸被人夸赞习以为常,学渣被人欣赏那是喜出望外。 汪公子宣布,从今往后,吴情大人取代鄢懋卿,成为他的知己伯乐! 三人来到贡院前,发现其他三经的经魁也被请来了,六个人一起走进去。 大堂内,坐着好些身着官服的大人。 “晚生拜见各位大人。”六人一起行礼。 主考官吴情眼底乌青,似乎一晚没睡好,但情绪很稳定。 他和煦地笑道:“各位房官想见一见本房经魁,所以让你们来相见。” 有人在外面散播谣言,说他偏袒无锡籍考生……睁开眼看一看啊,前五名里面一个无锡的都没有! 副考官胡杰说:“我当时看到徐时行《尚书》时文,还以为是一个老秀才,没想到你这般年轻,实在难得。” 礼记的两位房官让晏珣过来,称赞:“你关于赈灾的措施,很实用。朝廷要求三场并重,你的策论也很出色……我们都觉得,你该做解元。” 吴情听见,连忙说:“当时我取《易经》魁为解元,你们没意见的。” 礼记房官笑着说:“因为《易经》魁的时文我们也挑不出毛病,谁知道他还是《礼记》魁的父亲呢?正是天意如此。” ……主考官喜欢《易经》魁,他们没有反对的必要啊! 胡杰附和:“若说策论,晏珣见识之广确实远远超出众人,绝不是纸上谈兵。但晏鹤年的时文如有神助,让人拍案叫绝。” “晏珣的文章既有秦汉之韵,又有唐宋豪迈,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徐时行在《尚书》一道造诣极深,将来可以着书立学!” “这一科的《春秋》经魁,不逊色于上一科的王锡爵。” “曾庆斌的时文题略有不足,但兵策足以弥补。” 考官们交口称赞……选出真正的人才,证明他们没有偏袒徇私! 将来这些后辈当上高官,也得记得今日。 一众经魁们被夸得飘飘然,抑制不住地笑,又连声谦虚……晚生必当潜心向学,不负大人们所望。 曾庆斌终于知道,他之所以逆袭是靠策论,不由得暗暗庆幸。 汪德渊站在角落里左顾右盼……不对啊!你们把我喊过来,怎么没有人夸我? 这不公平啊! 吴情终于发现汪德渊,招了招手让他上前,问:“你是国子监的监生,高邮人?南京御史汪昭华是你何人?” 汪德渊回答:“是我大伯。” ……去到哪里,都有人问汪昭华是他何人。终有一日,人家会问汪氏子弟,“汪德渊是你何人”。 吴情点点头,又问:“你在策论中说开海禁、水师出海以战养战,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家中长辈的想法?” 最近朝中不太平,大人们斗得水深火热。 南京御史们蓄谋已久,向鄢懋卿发难;而乡试一发榜,就有人传他的谣言…… 这背后,有人想混水摸鱼,还是转移攻击目标? 汪德渊虽然表面看起来憨憨的,其实心思很敏锐。 他赧然笑道:“我喜欢听人说书,向往海外冒险的故事,因此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我和伯父说过,他笑我不知天高地厚。考试时贸然写出,令大人见笑了。” 晏珣竖着耳朵听汪德渊说话,暗暗松了一口气…… 德渊贤弟不愧是在鄢钦差行邸七进七出的汉子,紧要关头从不出错! 吴情笑了笑:“我看你的主意不错,只是朝廷暂时还没这个意思。你回去好好钻研四书五经时文,将来为国效力。” 汪德渊大喜,连连向吴情道谢。 吴情捋了捋胡须,对一众新举人说:“你们都正当年轻,前途无量,真叫人羡慕啊!” 在场新魁首,只有晏鹤年最大。 徐时行二十七八岁,曾庆斌二十出头,晏珣更是不满二十。 考官们不禁想起自己中举的场景,感叹岁月不饶人,又有种“世界是我们的,更是你们的”期许。 经魁们拜别考官走出贡院,外面竟然围了好些人,大声嚷嚷:“请吴大人解释,为何无锡籍上榜考生多达十三人!” “请吴大人解释,为何有父子二人同中经魁!” “请吴大人解释,为何扬州府占据三名经魁!” 如果是苏州人还说得过去,江北人怎么可以! 晏珣六人被吃瓜群众挡路,根本走不出去。 想要替自己辩解,声音也被众鸭子淹没。 吴情听到动静走出来,摆了摆手大声说:“诸位有质疑,可向朝廷弹劾!我问心无愧,只对皇帝解释!” “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仇!凭什么我做主考官,无锡人就不能上榜?凭什么父子同科,就不能一起中经魁?凭什么扬州人就不能占三名经魁?” 自己考不好,就只会找借口?懦夫! 第162章 老晏目光如炬 乡试发榜后,上榜考生的文章会统一集结成册,发给各地府县学。 各地书商也会闻风而动,大量印制……科举时文集历来是售价高、销量好,还不用给作者润笔费,这笔买卖做得! 即便文章是公开的,不服的人还是不服。 一来,不是所有人都有文章鉴赏能力; 二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承认自己比别人差很不容易。 因为有人喊“胡杰本非杰,吴情却有情”,副主考胡杰也站出来:“你们质疑考官偏袒无锡考生,又质疑扬州有三名经魁,这不是相互矛盾吗?难道要无锡有三名经魁才合理?” 科举舞弊,同考官一样有罪。 其余考官一起站出来,朗声说:“各房同考官先阅卷,一致认可的才送到主考官手中。十三名无锡举人都是我们选出来的;各经魁首,也是房官先决定。难道说我们全部作弊?” 参与组织乡试的各种官员有八十七人!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买通八十七个人? 严阁老还是皇帝? 一众穿官服的官员站在面前,落榜考生压力很大。 面对考官们有理有据的反驳,闹事的人气焰被打压了。 片刻后,有人嚷嚷:“我不跟经魁比,跟最后一名比呢?难道我和他真的差距很大?” 既然是最后一名,肯定能挑出毛病。 自己比他好,依然说明考官取士不公! 只要中举,无论是第一名还是最后一名,特权是一样的——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还可以选官。 来闹的都是落榜生员,中举的都不想出意外。 不甘心的落榜生员起哄:“我们跟最后十名比!凭什么他们中举,我不中?” 吴情怒斥一句:“胡搅蛮缠!” 晏珣也被这人的神逻辑逗笑了,大声说:“永远都有最后一名,永远有人和最后一名差距不大。照你这么说,干脆不限举人名额,全部录取得了。” 打个比方,最后一名是六十分,五十九的不服;把五十九也录取了,五十八不服。 干脆全天下都是举人,全部土地不用交税,皆大欢喜? ……皇帝不用挣扎,提前去煤山上吊得了。 晏鹤年目光如炬,盯在其中一人身上,冷冷地说:“就是你吧?刚才说我们父子二人经魁不合理?你是哪个州府学生?我愿意和你比一比。” 那人梗着脖子说:“就算我不如你,难道其他人也不如你?我不跟你比。” “呵呵……你不会是还没进学吧?”晏鹤年冷笑一声,喝道:“你连生员都不是,乡试的资格都没有,有何资格在此质问考官?” 我一眼看出你有问题!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人…… 读书人是很讲名分的,秀才之间互称“朋友”,童生年纪再大都是“小友”。 被蛊惑裹挟闹事的考生心想,如果此人不是生员,有什么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我是太仓州学生!”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人群中挤。 晏珣相信老爹的眼光,立刻说:“莫让他跑了!冒充生员,该打八十大板。” 汪德渊得令,冲上前扑向那个人……旁边的人糊里糊涂,也跟着抓人。 徐时行大声说:“王锡爵中举前就是太仓州学生,他此时就在城中。此人是不是太仓生员,可请王锡爵来认一认……哄闹贡院,就冒充太仓人?太仓人得罪你了?” 他是苏州大才子,在苏州人气很高。 被裹挟的落榜考生中有苏州的,立场立刻动摇了。 偷窥女人如厕就冒充苏州太仓人?岂有此理! “此人是谁啊?我不认得他……入考场前在苏州旗杆下排队,你们有人见过他吗?” “不曾……难道说,我们被人利用了?”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头闹事的闹不起来了。 吴情摆了摆手,严肃地说:“你们与其闹哄哄,不如选几个代表出来,取你们的落榜卷子,众考官再次评阅,看看是不是真的比中举的人高明!” 考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站出来。 跟着人群喊两声,成不成都不要紧,法不责众。 单独站出来做出头鸟? 被当官的记恨上了,别说这一科,以后都别想中。 就算下一科换了主考官……官场都是一张网,谁会录取刺头? 读书人最会明哲保身,方才喊得像鸭子,现在怂得像鹌鹑。 几个混在人群中带节奏的假生员,怕被晏鹤年认出来,更是不敢冒头。 乖乖哩个隆! 那个姓晏的眼睛好毒! 溜了溜了~~ 这一场贡院前的闹剧,暂时偃旗息鼓。 吴情让人把假生员押送官府,严查哄闹贡院的主使……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还没完,弹劾他的奏折,肯定已经星夜送往京城。 陛下……那个不喜欢他名字的陛下,会怎么处理呢? “胡杰本非杰,吴情却有情”、“说道无情也有情,无锡连中十三名”,谣言再诛心,也没有皇帝的态度诛心啊! 有一种悲凉,叫哀莫大于心死。 他不必跟乌合之众较真,但不能不在意君父的态度。 如果君父明知他冤枉还是处理他,不如回家种地算了。 晏珣六人终于走了出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凭真本事获得经魁,被人质疑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经过此事,六人的关系密切许多。 《春秋》经魁周昌擦着头上的汗,感叹:“我是监生,祖籍湖广麻城。我们麻城坝陂周氏、董氏、李氏,以《春秋》传家一百多年。我是外省人,难道也跟考官有关系?这些人真是胡搅蛮缠。” 外省人在南直隶乡试,必须是监生。 而湖广人,跟主考官、副主考、提调官等等都不是同乡。 汪德渊连连点头:“就是说嘛!不中就该反省自己,哪里有去质疑考官的?考官特意请我来、表扬我,可是我也没中举啊!” “要说委屈,我才委屈!我是不是也要找最后一名比一比?” 晏珣叹道:“像德渊贤弟这样谦虚自省的人不多,所有才有被煽动裹挟的乌合之众。” 众人一起夸汪徳渊,小汪得意洋洋,不是魁首胜似魁首。 议论了一会儿,徐时行皱眉说:“乡试发了榜,如无确凿证据取士不公,不会有大的更改……顶多微调名次。这件事对我们影响不大,但是吴大人就……” 吴情大概率要倒霉了。 晏珣和父亲对视一眼……谁是最无情的人?是皇帝啊! 你冤不冤枉不要紧,他玩的是权术、是制衡。 鄢懋卿被弹劾,眼看着要给严党一个耳光……那不得给另一边也扇一个耳光? 好让臣子们知道,你们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而另一边的人,暂时委屈一下吴情,拉鄢懋卿下马,也是划算的买卖。 来来来!枪口一起对准吴情,谁让他恰好来南京,名字又不好听呢? 吴情:……子迟早会曰你们。 第163章 权力背后的血雨腥风 徐时行话说到一半,自己就停住了,其他人也越想越怕。 对吴情的攻击,恐怕不仅仅是朝中高官的博弈! 这一年除了鄢懋卿被弹劾,还发生了一件事……原吏部尚书吴鹏致仕,严嵩推举自己小舅子欧阳必进接任。 但嘉靖皇帝很讨厌欧阳必进,见到名单大怒,掷之于地。 吏部尚书的另一个人选,是嘉靖比较喜欢的郭朴,这位郭大人跟吴情关系不错。 敏锐的人已经嗅到风雨。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帝想动严嵩?! 严阁老多年屹立不倒,曾经赵锦弹劾严嵩,皇帝都说,“你这是诽谤朕”。 现在严阁老年纪大不好用了,皇帝就拔……就翻脸无情吗? 五位新魁首刚刚中举,纵然感激吴情的录取之恩,面对这种事也无能为力。 进宫去皇帝那里吹耳边风?谁有这个能力? 未来,他们同样要面对这些腥风血雨。 ——年轻人,欢迎来到权力斗兽场,满意你看到的吗? 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该如何面对? 简在帝心就万事无忧? 皇帝的心,最无情也最善变。 打酱油的汪德渊眼珠一转,巧妙转移话题:“晏叔叔,你是怎么一眼看出那个人是假生员?” 其他人也好奇地看过来。 晏鹤年淡定地说:“看相。” 呃……那么玄乎的吗? “爹,你就透露一点吧,朋友们都想知道。”晏珣主动劝说。 晏鹤年笑道:“遇到这种事,真的生员就算不服气,也只敢随大流做应声虫。冲在最前面的,都是别有用心……再说,他的襕衫不合身,短了一截。” 襕衫是生员重要场合穿的礼服。 读书人重体面,襕衫得改得合身,否则岂不是说自己配不上这身衣服? 众魁首恍然,赞叹:“当时乱糟糟的,您的观察真细致。” 晏鹤年微笑着谦虚两句……其实吧,最重要的还是看相。 他是干什么的? 他一看那人的面相,就知道此人必定是勋贵人家的家丁豪奴。 有一种清澈的傲慢和愚蠢。 平民不能蓄奴只好收养子,而勋贵…… 南京这里,最显赫的勋贵就是魏国公徐家——开国功臣徐达的后人。 话说,去年魏国公徐鹏举翻车了。 嘉靖三十九年,南京振武营士兵哗变。时任南京守备徐鹏举,面对兵变,第一时间跑路。 事情平定后,徐鹏举被夺了南京守备的官职。 别看徐鹏举是老牌勋贵,却一直走严嵩的门路,之前就贿赂严世蕃,想把爵位传给偏爱的小儿子。 现在更想靠严家再获重用。 这些事,是鹫峰寺苦瓜和尚不经意透露的,晏鹤年记在心上。 总而言之,水深风浪大啊! 聪明人不止晏鹤年一个,其他人也在心中猜测嫌疑人。 在路口,魁首们心事重重地互相道别。 汪德渊也向晏珣告辞,小声说:“我去伯父那里打听,有最新消息就告诉你。反正你们的魁首,谁也夺不走!” 现在谁不知道《礼记》经魁晏珣曾在汪氏族学读书?这是汪家的人。 动动珣哥试试?汪少爷第一个不答应! 晏珣笑了笑,同样小声说:“你别瞎打听,把你伯父惹急了,又挨一顿打。” 汪德渊唉声叹气:“以前平安还是我家养子,每次我做错事就让他挨打。现在不行了,他是雇工,我家不能打他。” “养父”打死“养子”,有父子的名头不算大罪。但打死自由身的良民,那就不同了。 晏珣轻轻锤了锤汪德渊:“你别总是欺负平安,将来说不定,你还得喊他一声‘哥哥’呢!” “哼!珣哥瞧不起人!”汪德渊嘟囔一句走了。 晏珣跟上父亲的步伐,小声说:“发生这样的事,都不知道鹿鸣宴还办不办。” 乡试放榜后,考官会在应天府衙门办鹿鸣宴,中举的士子都有资格参加。 当然,一些提前回家的举人,赶不过来参加,考官也不会怪罪。 留在南京等放榜的考生,多数都是想着参加鹿鸣宴……跟同科拉近关系,将来在官场上多个人脉。 晏鹤年说:“鹿鸣宴会举行,说不定还要办得比以前更隆重。” “其实吴大人挺惨的。明明高中状元,因为名字不好就被降为探花。现在被选为南直隶乡试主考官,又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晏珣碎碎念。 晏鹤年微妙地看着儿子:“怕了?后悔了?咱们现在回家养鸭还来得及。” 晏珣连连摇头:“我说这些,只是提醒父亲,将来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走错半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语气,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 “官迷。”晏鹤年啧啧两声。 儿子真是初心不改。无论遭受什么挫折,始终不忘卷父亲读书。 晏珣正色道:“我们是为了振兴大明。” 大街之上,两人小声嘀咕,更多的话不方便说。 有没有办法,帮一帮眼光很好的吴大人? 曾庆斌回到暂住的地方,跟世交叔父赵锦说起今日的离谱事,后怕地说:“当时我害怕得鸡儿都软了,毕竟我自己都没想过能得魁首。其他人不说,李国士就比我强……” “莫妄自菲薄。”赵锦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就算比李国士差,又能差多少?科举本身就是七分实力,三分运气。” “是。我中了是我运气好,谁不服憋着!”曾庆斌摸了摸胸口,又问:“叔父,你觉得吴大人这回该如何收场?” 赵锦叹了口气:“那要看皇帝怎么抉择……我有一个秘密……” “什么?” “我不告诉你。” “赵叔父,你不能这样!”曾庆斌嚷嚷。 赵锦哈哈笑道:“就不告诉你。” 他有一个秘密,他跟其他因为严嵩而被贬的人有联络,一起借着鄢懋卿的事发难; 他还有一个秘密,当初之所以弹劾严嵩,不是完全因为他是愣头青……而是当时皇帝跟严嵩有一些矛盾。 他猜测皇帝对严嵩不满,抓住机会上弹劾奏折…… 谁知不久之后,皇帝跟严嵩又好得蜜里调油……笑话竟然是他自己。 他还有一个秘密…… “叔叔!”赵士祯跳出来打断了赵锦的思绪,“你把我的新玩具藏哪里了?是曾大哥送给我的。” “不准你玩这么危险的东西!”赵锦皱眉,“曾庆斌,你莫带坏我侄子。” 曾庆斌抱着赵士祯笑着出门:“走!曾大哥带你出去玩!莫听你叔父的,他就是最讨厌的谜语人!” 找晏大叔去,晏叔的看相术一绝……大家都是扬州人,分享一下秘诀嘛! 不久之后,新举人得到通知,将在布政司衙门办鹿鸣宴。 所有新举人都重重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自己的举人身份稳稳的。 可以回家大摆筵席、向地方官府上报免税田了! 第164章 鹿鸣宴有恶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鹿鸣宴”由地方官主办,邀请主考官、新举人和地方名士参加。 新科举人唱《鹿鸣》诗、跳魁星舞,以弟子礼拜谢主考官及各经房官。 其中,举人对于举荐其试卷的本经同考官尊称为“房师”,自称“门生”,这一种师生关系也很重要…… 《警世通言》有个“老门生三世报恩”的故事。 在官场上,谁不希望多几个靠得住的门生? 新举人意气风发,考官们亲切和蔼,气氛很融洽。 就连处于风口浪尖的主考官的吴情,情绪都很稳定……这么多年经历过多少风浪,除非刀斧加身,其他都是小事。 有人活跃气氛,笑道:“今科举人,有好些都是少年人,六十年后,可以重宴鹿鸣,又是一桩佳话。” ……中举六十年后,再次获邀参加鹿鸣宴,叫作“重宴鹿鸣”。 能够重宴鹿鸣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活得久。 年轻举人纷纷道谢,这是一个美好的祝福。 晏鹤年:……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堂内雅乐阵阵,美酒飘香,举人们拜过考官后,又互敬同年。 三杯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脸红了。 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借着酒意大声说:“吴大人官威真大啊!我家的下人到贡院门口仗义执言,就被你打了八十大板……” “你说他冒充生员?他穿的襕衫比寻常式样短了两寸、颜色更深,这算什么冒充?”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此人正是魏国公徐鹏举的次子徐邦宁。 吴情淡淡地说:“哄闹贡院,是不是冒充生员都该打。” 徐邦宁冷笑:“吴大人现在威风,回京后怕是不好向皇帝交代吧?” 吴情眼皮都不抬,抿着酒慢慢说:“本官为国取士,圆满完成帝命,有何不好交代?” 徐邦宁哈哈大笑:“前两名是打鱼养鸭的;第三名父亲是经商的,祖父给徐家做养子,他也配姓徐?第四名就算了;第五名更有意思,是犯官族人……” “就这些,也叫为国取士?” 前五名顿时怒目相视。 周昌:算了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徐时行双目圆瞪:辱我祖父,你想跟我决斗吗? 其他举人叹为观止,从未见过如此嘴贱之人。 南直隶的五魁首,用屁眼想都知道前途无量,一下子得罪五个,徐邦宁也是本事。 “我家祖先是养鸭打鱼的,却是一等一的良民。”晏珣率先说,“你家祖先是英雄好汉,阁下却不好评价。” 一旁的徐时行接道:“很好评价,草包公子。” “你辱我父亲!”徐邦宁立刻跳起。 去年南京振武营哗变,徐鹏举第一时间跑路,被人嘲笑为“草包”……徐家对“草包”二字特别敏感。 徐时行笑道:“我有说令尊吗?是你自己说的。” 打回去了,爽快! 眼看双方要打起来,吴情皱了皱眉,“徐公子喝醉了,请离场吧。这是新举人的鹿鸣宴,你可以不必参加。” ……是谁把这个人请来的?晦气! 徐邦宁调回枪头对准吴情:“吴大人既然问心无愧,不知这五魁首明年会试,能中几个进士?哦,中进士可不行……” “你们五个敢不敢赌一把?若是你们有一个中状元,魏国公府替状元郎做一件事;若是没有人中,你们每人替魏国公府做一件事。” “南直隶的五魁首,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他那吊儿郎当的语气,真能调动人的火气。 解元晏鹤年问:“你能代表魏国公府?你是庶出次子吧?令尊和令兄,知道你这么会说话吗?” 扎心的利箭一出,徐邦宁跳脚:“我是嫡出!我母亲已经是魏国公夫人了。” “哦,呵呵。”晏鹤年不屑地笑着。 晏珣天真地问:“爹,他说‘已经’是什么意思?从前不是吗?” 曾庆斌站出来说:“这个我知道!他爹贿赂小阁老,立宠妾郑氏为魏国公夫人。但朝廷不承认他是嫡子,一直没立他为世子。” “哦,出身不正啊!难怪跳得那么高。”晏珣恍然,“我听说有的人自卑,就会一直找存在感。” 几个人一唱一和,把徐邦宁的裤子扒下来。 徐邦宁今日来是抱有目的……捣乱鹿鸣宴、让吴情难堪,希望严世蕃看他那么积极,助他获得世子之位。 “你们到底敢不敢赌?”徐邦宁质问。 吴情说:“天下人才济济,谁敢说自己一定中状元?那才是狂妄至极。” 徐邦宁轻蔑笑道:“吴大人没把握吧?也是啊……我要是录取了一群打鱼养鸭的,我也没把握呢~~” 小老头,敢打我的人?我气死你。 晏珣看看徐时行,又看看自家老爹……他们之中有人中状元,也不是不可能? 吴情就是圣人,被这么再三挑衅,心头也有火。 他看向五魁首:“你们怎么说?” 五人互视一眼,拱手道:“谁也不敢说自己必中状元,但将来我们一定证明自己,不辜负大人提拔之恩!” “那你们跟他赌吧!不过要换一个赌注。毕竟,他代表不了魏国公府。”吴情微笑,“大丈夫顶天立地,狂妄一些又如何?老夫当日出乡关,还立志中状元呢……” “我最后没中状元,难道就没脸见人了吗?” 就当给新举人一些压力! 他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对如有神助的晏鹤年更有信心。 “怎么会?大人您是状元之才!”举人们纷纷回应。 吴情的话,让他们燃起熊熊斗志,目光灼灼地看着徐邦宁。 徐邦宁后腿半步,嚷道:“换赌注?行。你们有人中状元,我从长江跳下去;若不中,你们一起跳下去。嘿嘿,长江风浪大,现在学游泳还来得及。” 晏珣嗤笑:“你方才说了,我家祖先是打鱼的,我会怕风浪?风浪越大鱼越贵!” 曾庆斌也说:“我会游泳,倒是徐公子你,要练一练啊~~” ……你个叉叉,你才犯官!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时行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了握拳头,姓徐又如何?姓申又如何?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五魁首应下赌约,徐邦宁露出得逞的笑容……就算是南直隶魁首,中进士也要靠运气,不信你问归有光。 到时候这五个人一起跳长江,吴情的脸也得丢光! 他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吴情平静地说:“恶客已走,继续奏乐继续舞。” 这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鹿鸣宴结束,五魁首和徐邦宁的赌约也传了出去。 晏家父子作为前两名,突然收到了一份陌生人送的大礼。 送礼的家丁客气地说:“我家公子说,这是给两位举人老爷进京的程仪。请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若能让二公子跳长江,大公子还有重谢。” 第165章 举人老爷回家 来送礼的是徐鹏举长子徐邦瑞的心腹。 魏国公府两位公子兄友弟恭,真是令人感动。 晏鹤年父子推脱不了,勉为其难地收下五百两巨款……一切为了送徐二公子下长江。 次日,汪德渊跑到客舍,唉声叹气:“听说你们五魁首群戏徐二公子?这种好事我怎么没碰上。” 晏珣哭笑不得:“你当是好事?我们被人找茬了。将来若是考不好,不仅是丢脸那么简单。” 吴情被质疑,他们五魁首同样被质疑。 要是考得差一点,真的前途尽毁。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信心?”汪德渊好奇地问。 “有吧……”晏珣斟酌着说,“我爹的名字很吉利,徐时行看起来也有状元相。” 他是历史渣,但总觉得“申时行”是个状元。 现在有爹在,不就是双重保障? 跟着过来的平安眼珠一转:“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开一个赌局坐庄,赌徐邦宁跳长江。中状元太难,押你们不中的人肯定多。” 这是上天注定他李平安做赌王! 晏珣好奇地问:“不是开赌场才能坐庄吗?” 平安说:“我舅舅有一个赌坊……哦,就是顾家。” 汪德渊:“……那是我舅舅!什么时候成了你舅舅?你干脆做回汪家养子得了。” 两个契……义兄义弟熟练地吵了起来。 晏珣等他们吵完,笑道:“随便你们。反正我和父亲要回家了,在家好好备考,年后再进京。” 不蒸馒头争口气,目前最重要的是中状元! 会试通常在二月,闽粤云贵的举人,乡试发榜就要启程进京。 江北有运河之利,一般年后才会出发,于正月中下旬抵达。 京城各项花销都大,去早了浪费钱啊! “到时候我跟你们一起去。”汪德渊兴致勃勃,“八月初五,南京御史弹劾鄢懋卿五项大罪:一,记不清;二、搜刮富民钱财……三、四记不清;五,重敛扬州盐商,几至激变……珣哥,你觉不觉得耳熟?” 晏珣神情微妙,是有点耳熟。 汪德渊凑到耳边,小声说:“你爹给扬州盐商堪舆时出的主意。乖乖里个隆!晏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谁敢想啊! 扬州一个无名小卒,几句话动摇朝廷大臣。 “怎么连你都知道?”晏珣皱眉问。 汪德渊说:“大伯说的。我被吴大人请到贡院,大伯知道后很惊讶,决定重点培养我……” 他凑得太近,呼吸喷在晏珣的耳朵上。 晏珣猛地推开自吹自擂的汪德渊,搓了搓耳朵:“你进京干什么?探望你的忘年交鄢大人?” “对啊~~他若是倒霉了,我再给他弹一曲琵琶。”汪德渊郑重其事,“就弹十面埋伏。” 晏珣一时分辨不出德渊贤弟对鄢懋卿是好是歹。 平安小声说:“德渊哥哥偷听,大老爷又打了他一顿。还说他在乡试策论写了犯忌讳的话,凭白给人拿住把柄。” 吴情跟南京御史虽然暂时一起站在严嵩对面,但并不是一伙的。 “反正我虽然挨了打,伯父也同意我进京见世面。”汪德渊昂首挺胸,“你们若是中了状元,我替你们放鞭炮。” “那好,过完年我们一起出发。”晏珣答应。 汪德渊顿时高兴,又问:“晏叔和常欢、阿豹去哪了?” 晏珣说:“我爹带着常欢去鹭峰禅寺吃素斋,阿豹陪赵士祯去玩了……赵小弟很可爱,先打好关系,将来好相处。” “小孩子有什么好玩。”汪德渊不以为然。 第二天,新举人在东水关送别吴情和胡杰……这两位是朝廷钦派,要回京复命。 想到贡院前和鹿鸣宴的闹剧,众举人心情沉重。 等待主考官吴情的,必然是刀剑一般的弹劾。 吴情淡然说:“你们再接再励、进士后报效国家,时间可以证明一切。至于老夫,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致仕也无妨……我想回无锡了。” 多年在外为官、案牍劳形,只有在梦中才见故乡的山水。 “恩师……”众举人一时感伤哽咽。 吴情洒脱笑了笑:“就此别过,不必送了。” 说完转身登船,走得潇洒利落。 晏珣心有所感,吴情是真的想开了,想告老还乡。 子曰,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君主不符合道义,大臣就应该离开。 他在吴情身上看到了李开先的身影,或者说是明朝士大夫的一种共性。 明朝士大夫不讲究愚忠,他们信奉“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最典型的事例……皇帝去瓦剌留学怎么办?举国之力把君父换回来? 别闹了。 当然是换一个皇帝啊。 反正谁当皇帝不是当?龙椅有人坐就行。 皇帝实在不听话难以控制,士大夫甚至会想办法……咳咳。 这种心态,对国家有好也有坏。 “爹,我们也回家吧。”晏珣对一旁的父亲说。 晏鹤年点点头:“明天就走。” 吴大人走得潇洒,他们也会接着前行。 既然是儿子想走的路,纵然万般艰险,当爹的也会一路相伴。 直到儿子长成一只雄鹰,父亲可以放心离去。 曾庆斌立刻说要一起坐船……扬州府学这一次三人中举,回去之后,安教授不知道多高兴呢! “我们虽然还没回去,但报喜船肯定先到了。我爹娘知道消息,一定欣喜落泪。” “谁不是呢?”其他举人议论纷纷,“我都想象得到,报喜船到了我们村的河湾,族人怎么兴高采烈。” 他们甚至可以想到,会有多少人来自家贺喜,送上多么丰厚的贺礼。 这是惯例,一旦中举,过往没有任何交情的士绅都会送来贺礼……接纳新人加入自己的阶层。 离开南京之前,晏家四人再好好逛了逛这座城。 六朝烟雨、庄重壮丽;秦淮风月,绮丽风流。 钟鼓楼的暮鼓晨钟,更让晏珣有一种时空重叠的恍惚。 几百年后,此处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鼓楼,与之相伴的钟楼已经不见踪影。 且那座清代重建的鼓楼,哪里能跟眼前这恢宏雄伟的明代钟鼓楼相提并论。 振兴大明,从来不是一个虚伪的口号。 他是真的希望,保住汉人皇朝的荣光,并且进一步壮大,让盛世来得更早一些! 次日一早,他们请人挑了行李,登上回扬州的船。 南京再好,故乡还有家人殷切等待。 “我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觉得高邮最好。”晏鹤年微笑着说,“老四虽然讨人厌,可若是没有他,多少有些遗憾。” 他那么多神药,岂不是找不到人试验?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有一位神交已久的京城故友,派人到扬州等候多时。 第166章 请叫我大赢家 秋日的高邮如往昔一样平静,躺在运河边的双河村,却像在静静等待什么。 几个健硕的妇人挑着一担担肥白可爱的莲藕、碧绿的鲜菱角、嫩生生的蔬菜走在河边小道上,风吹杨柳般轻晃。 她们走到村口野码头,又看到晏松年在翘首张望。 “老四,你天天在这里等着,都成望弟石了。”嫂子们取笑,“老六一家搬到扬州,报喜人是肯定去扬州。” 晏松年振振有词:“说不定两边都来。差役最喜欢报喜,能得喜钱还能吃一顿饭。这种好事怎么会不来?” “你舍得给喜钱,还招呼差役吃饭?”嫂子们打趣。 “嘿嘿!我家常欢这次肯定赢了不少钱,招呼一下差役有什么要紧。”晏松年高兴地说着,目光一直注视着河面。 只要老六和小珣能中,常欢肯定能发财。 押错一次还能押错两次?他晏老四的儿子能这么笨? 这日是他运气好,等了没多久,就见一艘快船驶来,锣声“噌噌”响,吓得芦苇丛中的野鸭飞掠过水面。 船刚刚靠在村口野码头,晏松年就跳着问:“谁中举了?” 船上的人大声说:“晏鹤年!晏珣!” “到底是谁?说清楚!”晏松年着急追问。 “两个!晏鹤年,晏珣都中了。” 晏松年愣了一瞬,飞快地往村里跑,口中直呼:“中了!噫!我中了!” 老大晏长年扶着拐杖,大骂邻居臭小子偷自家地里的豆子,见晏松年飞奔而过,吓了一跳。 “老四!你中什么?中邪了?” “老六和小珣中了!中举了!”晏松年头也不回继续狂奔。 晏长年一愣之后扔掉拐杖,也往家里狂奔,不一会儿竟超过了晏松年。 地里干活的人不明就里,目瞪口呆:“大伯和四伯赛跑呢?” 还别说,老头子腿脚真利索~~ 报喜的人肯定要去晏鹤年老宅,晏松年连忙把阿桂嫂和虎头喊回家。 几个人又惊又喜,匆匆忙忙洗干净手脚的泥,换上干净的衣服。 报录人泊好船一路打听着来到晏鹤年老宅,身后已经跟了一串看热闹的族亲。 “恭喜晏鹤年老爷、晏珣老爷高中!请两位老爷出来!”保录人高声唱道。 “中了!中了!”族亲们顿时欢呼,不远处的鸭子也一起“嘎嘎嘎!中了!嘎嘎!” 阿桂嫂出来说:“我是晏鹤年三嫂,好叫诸位知道,鹤年父子还未回家。” 几个保录人笑道:“我们知道!报帖都是送到扬州去的,我们就是来贺喜!” “捷报贵府老爷晏讳鹤年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捷报贵府老爷晏讳珣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二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文绉绉的,大伙儿一时反应不过来。 双河村第三才子晏松年脑子转了转,才不确定地问:“诸位的意思,晏鹤年和晏珣中了第一、第二名?” “对。”保录人肯定地回答。 “嗡嗡嗡”、“嘎嘎嘎”,又是一番乱哄哄,七嘴八舌的笑闹声简直要把山上沉睡的祖宗们吵醒。 保录人保持着笑容,讨要喜钱。 阿桂嫂连忙让虎头给喜钱,晏松年很大方地噶掉两只叫得最响亮的鸭子,招待保录人。 晏长年凑过来说:“几位大哥,高邮今科中了几个?” 差役乐呵呵地等着吃饭,笑道:“车逻杨家中了一个,叫杨仲泽。我们有几个兄弟去那边报喜。” 他们抢着来双河村,就是想着前两名的亲人应该更兴奋更大方。 “哦,三个,才三个。”乡亲们赞叹,“我们家就占了两个。” “三个不少了!附近好几个县,一个都没中。”差役感慨,“你们家是祖坟冒青烟,举人旗杆可以立起来,祖宗在下面也光荣呢!” 晏家族亲们与有荣焉,他们就是今科乡试的大赢家! 免税田!免税田的份额啊! 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扬州城中,教授安如景高兴地抱着夫人说:“府学中了三个,还是经魁。我这回一定能升迁,说不定能当县令!” 从学官到一县主官,跨越这一步是很难的……不信你问海瑞。 但是安如景有这个信心……学生包揽三科经魁,他就是学官之中最亮眼的,如漆黑中的萤火虫,藏都藏不住! 哦,高邮还有一个,那是高邮县学教谕的功绩。 反正他已经超额完成目标~~ 安夫人挺着大肚子,喜滋滋地说:“是大喜事!晏鹤年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就说他很神,果然有大造化!” 父子双魁首,谁敢想啊! 安如景冷静一些,说:“我这就去跟中举几家商量,准备好轿子、鞭炮,等新举人回来,排场摆起来!” 学生的排场就是他的排场。 不是他喜欢显摆,这不是应有的体面嘛? 真的不是因为他教出三个魁首,就多了不起……好吧,是挺了不起的。 噫~~ 进贤巷的晏家,王徽接到了晏鹤年父子的“报帖”,也叫“诰封”。 她取下头发上的金挖耳,沉着镇定地挑开诰封……如果不看她微微颤抖的手,真的是很镇定。 诰封挑开,这支金挖耳就归报录人了。 接着,报录人取出“金花”,送给新举人家。 金花是纸做的,非常轻巧精致。 传说中,皇帝下发的金花是真金的,经过层层人手,变成银的、铜的、最后变成纸的。 因为只有女眷在家,王徽没有留保录人吃饭,而是送了蜂糖糕、红糖等各种礼物。 报录人又拿钱又拿吃的,两手满满当当,心满意足地离开。 又有些意犹未尽……要是多几个人中举,他们光是报喜就能得不少油水。 王徽细看了两遍报帖,再三确认名字无误,豪迈挥手:“放鞭炮!” “好勒!”晏小四、小五、小六几个养子得令,搬出一挂挂鞭炮,在大门“噼里啪啦”地放起来。 没过多久,整条巷子乃至远近几个坊,都知道晏鹤年父子高中乡试前两名。 “大赢家啊!这乡试竟像是为他家举办的!”茶楼上,有人酸溜溜地说。 “难怪之前有人中伤小晏郎,原来是不想让他去考试!” “薛婆子真是伤天害理,差点耽误了一个文曲星!” “可见举人老爷是天上的星宿,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是有惊无险。” 从京城来的客人坐在窗边,听着种种议论声,惊讶好奇又赞叹。 晏鹤年父子有这种气运,难怪王爷要请他们进京。 第167章 举人仪仗摆起来 扬州没有南京“威重天下”的包袱,风景都显得更加灵动自在。 从南京到扬州的船驶过邗江,两岸坐落着大户人家的别苑,家家争奇斗艳各不相同。 前一家屋前是黄叶配紫色的花,后一家就是各色菊花、马兰、贯众等栽成的花圃。 两岸的花草树木不断变化,即使是秋日,仍然是万紫千红。 此时正值中午,阳光照在这些花木中,仿佛铺上一层金光,让人目眩神迷。 晏珣站在船头,感慨:“每一次来扬州,我都觉得穿行到画中的世界。” 晏鹤年笑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看那片白墙乌瓦,是南京官员的私宅。他们在南京连去秦淮河都怕被人弹劾,到了扬州就能纵情享乐。” 《大明律》和《御制大诰》都严禁官员嫖妓,违者杖六十,但实际上脱了官服,谁管得了谁呢! 扬州就在眼前,船上的客人纷纷收拾行囊,新举人们顾不上看景色,翘首看船靠岸…… 恨不得立刻跳到岸上。 晏鹤年和晏珣出门赶考带的行李不多,回来时反而更重了些。 主要是徐大公子赠送的五百两大礼。 五百两是什么概念? 正二品的各部尚书,全年俸禄中现银为一百五十二两,这里就是三个多尚书的俸银。 ……当然,正经高官谁靠俸禄生活啊! 上岸之后,立刻有很多推车的、抬篮与的、挑担的力夫拥过来招揽买卖。 晏家父子和曾庆斌各请了一辆板车,由书童先把行李带回家,他们在码头等一等。 举人老爷要有老爷的排场。 晏珣自己很低调,但爹的排场一定要摆足,毕竟老爹是要当首辅的人~~ 如果严格按照政策规定,未仕举人是没资格乘轿子的。 唯一例外就是新举人巡游,算是新娘子出嫁头一回。 码头上永远是最热闹的,有抬篮与说:“几位客人等轿子啊?坐我家的篮与也可以啊!” “不用了,我们今天坐四抬大轿。”晏珣微笑着说。 “啊?不是新娘子才坐四抬大轿?穿襕衫的相公只能坐篮与啊。” 这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儿,这么大口气? 晏珣和曾庆斌齐声说:“我们刚从南京回来,是新科举人!” 不是为了炫耀,主要是没法低调……要坐四抬大轿呢! “哇哦!你们就是三魁首?”拉纤的纤夫听到,纷纷看了过来。 晏珣笑着说:“诸位消息很灵通啊!” “嗨!还不是拉纤的王老五大嗓门吆喝的?他运气好,白捡了婆娘孩子,还有贵人送的银子……多少?有人说一百,有人说五十……” 码头上闹哄哄,说到王老五的好运,一个个酸得像陈年酸菜坛子。 “大伙儿都去看王老五的新媳妇,不就说起那个官司,然后就知道晏相公父子中举了。” “哦,要叫晏老爷了!” 纤夫看看曾庆斌,视线落在晏珣身上:“人家说小晏老爷长得跟潘什么玉似的,一定是这一位了,颜之有理啊!” 曾庆斌:…… 晏珣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哪里?哪里都俊啊!小举人老爷,你给我做女婿吧!我有七个女儿,你挑一个。”有人打趣。 单身狗晏珣这回真的尴尬了。 只能说扬州城的百姓见惯世面,若一般乡下人家,哪里敢这样打趣举人老爷。 另一边,推行李的板车夫问:“去进贤巷啊?那里出了两位举人老爷,你们认识吗?” 常欢得意地说:“正是我们家。你方才在码头不是见到了?两位晏老爷!” “真的?”壮汉又问。 “还能有假?” “乖乖哩个咚!”壮汉喊了一句,推着板车跑出赤兔马的速度,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解元老爷到码头了!都让让!我赶着去拿喜钱!” “你往哪里去?右拐右拐!唉,你别撞到人!”常欢着急地喊。 贵重物品由常欢和阿豹背着,两人看着车夫跑成赤兔马的身影,连忙跑步跟上。 这么一顿跑,从码头到家里的时间,硬是缩短了一半。 壮汉边跑边喊:“来了!来了!举人老爷到码头了,快抬轿子去接!” 巷子里的人纷纷出来看热闹,啧啧议论:“他们当初搬过来,就是看我们巷子名字吉利!” 进贤巷,这不是说准了? 晏鹤年和晏珣在码头等了没多久,只见晏小四、小五、小六,带着好些打扮齐整的轿夫,抬着两顶大轿子过来。 “爹坐就行,我走路吧……”晏珣推脱。 “上去吧哥!就这一回!”小四、小五、小六把晏珣塞进轿子,“起轿!放鞭炮!新科举人回家了! “乡魁牌子举起来!” 晏珣掀开轿帘,大声说:“抬稳一点,别颠轿啊,我刚下船怕头晕。” 轿夫们乐呵呵地说:“老爷坐稳了!大姑娘上花轿,都有这一回。” 举人老爷坐四抬大轿巡街,和新娘子坐花轿,不是一回事吗? 颠起来! 鞭炮声“噼里啪啦”,锣鼓声“咚咚锵锵”。 前两名刚出发,曾家的轿子也到了,三位魁首的轿子排成一排大摇大摆前进,“乡魁”的牌子举得高高的。 看热闹的人站满了街道。 “三位魁首一起回来?我们扬州多久没出过魁首?” “这一科的考官真有眼光!” 江北文教历来比不上江南,一中就是三魁首,整个城的读书人都是又惊又喜。 ……这证明扬州文气起来了! 晏家能中、曾家能中,下一科魁首就是自己家。 只是听说府学安教授可能会升官,必须运作运作,把这么好的老师留下! 看热闹的人议论:“两个年轻的举人老爷还没成亲呢,我们有机会……” “别想了,小晏老爷不清楚,小曾老爷已经定亲,只等回家就成亲。” “哎呀!真可惜!” “噗……” 人家没成亲你就有机会? 京城来的客人站在路边,其中一人小声说:“我们什么时候登门?” 另一年长的说:“不急……再看看他们为人处世,反正也不差在一时半会。” 不能随便一个人,就带去见王爷,得考察考察。 张三丰真人仙踪渺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啊! 人家有大喜事,还得备一份像样的礼物再登门,不能让人小瞧京城来的。 锣鼓咚咚,父子俩回到自己家。 晏珣终于脚踏实地,还有些晕乎乎摸不着北。 可算是体验到坐轿子的快乐! 王徽等候已久,笑得眉眼弯弯,夸张地行了一礼:“恭喜老爷高中,欢迎老爷回家,老爷劳累了~~” 晏鹤年挺了挺胸膛,唱戏一样拉长声调:“辛苦娘子持家~~恭喜娘子做夫人~~” 两人相扶着站在一起,翘起手指比划,竟然唱了起来! 晏珣:……知道富婆新阿娘为什么看上爹了,都不是一般人。 “爹,娘,唱完了先喝杯水,然后洗尘吃饭啊!” 全家奇奇怪怪,只有我一个正经人。 第168章 一夜暴富的举人 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 举人老爷的生活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说大家比较熟悉的穷穷穷范进,中举第一天本地乡绅张静斋上门道贺。 一向“不曾拜会”的张老爷出手就是“贺仪五十两”,委婉地说范进的“华居”实在住不得,送一套东门大街三进大宅。 范进再三推辞,张老爷急了“你我至亲骨肉”、“见外了”。 很快,又有其他人送田产、送店房的,有破落户投身为仆役的。 范进的老母亲搬进张家送的新宅,听说房子家具都是自己的,欢喜得痰迷心窍、昏厥在地。 噫?! 高邮车逻杨家,杨仲泽正在面对这样的场景。 顾敬亭和父亲一起上门,一定要给杨仲泽送一套宅子。 “咱们同窗,就是至亲骨肉。你若不收,就是见外了。你这华居低矮潮湿,纵然你自己住得了,令堂也住不了。” 当初两人一起入读汪氏族学,他是看不上杨仲泽和晏珣这种穷小子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举人能走到哪一步,这是值得投资的。 杨仲泽再三推拒,顾老爷皱眉:“莫非是我家敬亭得罪过杨贤弟?老哥哥在这里道歉了。” 说着,还瞪了顾敬亭一眼。 读书人心里怎么想不要紧,姿态都是谦逊的。 他们并不是钱多了没处花,而是接纳新举人到自己的关系网。 新举人也别不识抬举。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杨仲泽年轻脸皮薄,半推半就收下了顾家的房子。 他的母亲连声说:“怎么行?怎么好?”,又怕拒绝得罪人。 母子俩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意义。 顾敬亭父子刚回到高邮城,听说还有其他人家去给杨仲泽送房子,不禁庆幸自己快人一步。 至于晏家父子……唉,人家在扬州城,轮不到他们烧热灶。 晏家父子双魁首,生活又会有什么变化? 放贷的山西人吕老大本来不敢登城隍爷的门,但想到晏鹤年中举了,说不定就不做城隍呢? 他带上当初傅伦作担保的欠条,客气地说:“我要是早知道傅伦跟您是朋友,绝不至于上门逼债。欠条给您收着,我这里是一笔勾销了。” 其实他逼得傅伦倾家荡产,本金早已收回,剩下的是利滚利。 但他就是放贷的,利滚利也应该。现在放过傅伦,是看在解元老爷的份上。 晏鹤年收下欠条,笑道:“吕老弟红光满面,是有喜事吗?” 吕老大双目一亮,拍着大腿说:“解元老爷真是神算!前几天有个山西老乡带着个少年来认亲,我一眼看出那是我儿子。” 他得意地说,那小子是他十几年前一夜风流的结果。 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好大儿,不是喜事是什么? 吕老大刚说了几句话,听见又有客人来访,很有眼色地告辞。 晏珣在花厅送走另一波客人,走到父亲这边,瘫在椅背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有这么多故交,有一个硬要送房子的,我用力拒绝了。” 委婉拒绝都不行,人家会觉得你欲拒还迎。 晏鹤年伸着懒腰:“要不怎么说中举就一夜暴富呢?你看这欠条……李山长跟傅伦是好友,或许知道傅伦一家的下落,让他们回来吧!” “好,我给李山长送信。”晏珣很爽快。 他虽然勤俭持家,但绝不是贪心的人。 他喜欢疏风朗月的潇爽楼,但这不是他的。 以李山长对他们的帮助,帮傅伦一把又何妨? 过完年去京城赶考……一切顺利,说不定明年就当官了,还怕没有住的地方? 晏鹤年很欣慰,儿子越来越官二代的气派,千金散尽还复来! 阿豹拿进来一个大红全帖,禀报:“徽州汪老爷来拜两位新中举人老爷。” “徽州?不是高邮?”晏鹤年招了招手:“小珣,起来接客了。” 既然是“老爷”,就说明对方是举人,他们要到门口迎接。 晏珣边走边问:“徽州汪家?就是疑似陷害我的那一家?” “不是疑似,而是确定。”晏鹤年哼了一声,“他家的码头有民夫闹事,汪家派人来问你阿娘,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家干的,他怎么立刻怀疑我们报复?” 晏珣停住脚步:“那他们还敢上门?前倨后恭?” “谁知道呢!”晏鹤年率先走在前面,“他家送什么东西,我们照收就是,不然还以为我们怕了。” 汪老爷是坐轿子来的,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长衫、头戴纱帽、金带官靴。 哟,还是当过官的人。 双方寒暄着走进正厅、分宾主入座。 汪老爷笑着攀谈:“我们两家是亲戚,一向却有失亲近。前些时候底下的人不懂事,闹出误会。我想来与世兄解释,你们去南京了。” 晏鹤年说:“汪兄这话,我不太明白。既然是亲戚,哪里有什么误会?想必是以讹传讹。” 汪老爷索性把话说明白些,“上个月,我家码头上有民夫闹事。后来官府查实,是一个管事自作主张克扣伙食……那个管事认罪了。这件事,料想晏兄不曾听说?” “啊?竟有这样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晏鹤年面不改色。 “一点小事,晏兄不知道也罢。”汪老爷示意随从拿出一个小匣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些小心意还请收下,以后来往的日子还多着呢!” 真是前倨后恭? 晏鹤年客气两句,示意晏珣收下礼物。 汪老爷松了口气,看向晏珣:“一直听说晏贤侄人物出众、才学过人。不知可曾说亲?咱们可以亲上加亲。” 海上走私的势力,现在大的就有九家,背后是东南各大家族……徽州汪家野心再大也吞不下。 不如联合可能有金印的晏家? 唉,上一次几个小子出手太莽撞了。 “世伯过奖了,都是别人谬赞。”晏珣淡淡笑道,“我还没说亲……南京鹭峰禅寺的苦瓜大师说我不宜早成亲。” 上个月才诬陷我是强奸犯,现在你说亲?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想陷害我,让我做牛头人? 男人的清白是很重要的,万一皇帝误会怎么办? 万一裕王也误会怎么办? 我还怎么娶贵女? 晏鹤年接过话题:“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弱,佛道儒三家求遍了才治好,该保养精元,不宜早娶。” “小珣,你去后院跟你阿娘说一声,做饭招待亲戚。” 汪老爷本来听到晏家婉拒婚事,脸色有些不好。听到晏鹤年说是“亲戚”,又放下心。 是亲戚就好办。 将来晏家父子真有出息当大官,总不能出海做买卖,金印还是得给他家用。 晏珣告罪一声出了正厅。 做饭是吧? 辣椒苦瓜炒臭豆腐,你值得拥有! 第169章 京中故友来贺 晏珣真的走到厨房,吩咐做几道为难人的菜。 下厨的晏小一见少年老成的小珣哥这么淘气,抿着嘴偷笑:“正巧有条鱼臭了,不如烧一锅臭鱼汤?” “行!” 这几日送礼的人多,王徽带着常欢在整理库房,招手让晏珣过来:“徽州汪家的人来了?送了什么?” “一个小匣子,说是一点点心意,我还没打开看。”晏珣嘟囔。 反正对方送什么他都不喜欢,君子就是这么记仇。 王徽说:“也是,咱们不缺什么。小珣,当初你要是应对不了,被当成强奸犯处刑,你怎么办?” 晏珣坐在石凳上,仰着头说:“我不怎么办,但我爹会发疯。” 天魔解体大法,天地同寿~~ 王徽认真点头:“你爹若发疯,害你的人都得一起死。” 晏六哥不疯则已,疯起来不是人。 而且,晏家父子双魁首的份量,又比其他举人更重,徽州汪老爷才会亲自登门。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弱者被欺负,强者才被尊重。 汪老爷留在晏家吃饭,一锅奶白的鱼汤摆在他面前…… 汤是奶白的,鱼皮是黑的,葱花是青色的,还特意切了红辣椒丝撒在汤里。 喝下一碗五颜六色的汤,汪老爷赞不绝口:“这是番椒吧?浙东那里有人种,没想到你家也有。” 要说扬州城谁最熟悉海外作物,汪家自认第一。 “自家种了几棵,这已经是今年最后一茬了。”晏鹤年笑着说。 晏珣明知那是臭鱼,见汪老爷吃得香,犹豫着要不要尝一碗。 汪老爷带着一丝怅惘回忆:“有一年我跟王大哥去做买卖,中途沉了船,幸好被一条小船救了。船家熬着一锅汤,揭开锅盖,浑黄的江水煮着一条大黑鱼……那碗汤的味道,我终身难忘。” 晏鹤年淡淡点头:“黑鱼汤好。” “晏兄,我说句开门见山的话……以后你们进士当官,外头的人不好对付。咱们是自己人,可以互相帮助。你说是不是?”汪老爷接着问。 晏鹤年笑着说:“我已经说了咱们没有误会,是汪兄多心。” 汪老爷:……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这鱼汤好像不太新鲜? 不过,双方能坐在一起吃饭,就不算敌人。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晏家说不定也有求到汪家的一天。 客人走了之后,晏珣看着那锅五颜六色的汤,犹豫地说:“常欢,你尝一尝。” 常欢其实也挺好奇的,舀了一勺喝了,诧异地说:“噫?虽然有一些辣,但喝了全身暖暖的,挺舒服。” “不臭?” “还好……味道被调料盖住了。” 晏珣意兴阑珊:“算了,倒掉吧!耍这种小把戏捉弄人,太小孩子气。” “哈哈!你也知道啊!”晏鹤年揉了揉儿子的头。 就算明知儿子玩小孩子把戏,老父亲也不会反对……就让儿子出一口气,不然憋坏了怎么办? 忙了一整天送走好些客人,晏珣和父亲在书房关好门,打开汪家送的匣子。 “房契?又是送房子的!”晏珣皱眉,“我看起来像是稀罕房子的人?” 他明明还有一套高邮吉屋~~ 晏鹤年接过来一看,呵呵一笑:“是新城西边靠近新市河的房子,我怎么记得……这里原本是盐商顾家的?真有意思。” 顾家和徽州汪家都想要汪直留下的金印,说他们勾结海盗真没有冤枉人。 “我们要是不收,对方肯定不安心,说不定又耍什么花招。”晏鹤年沉吟着敲了敲桌子,“先收下,就当稳住他们。” “虽然说无功不受禄,但给新举人送宅子是寻常事,旁人知道也不怕。” 晏珣想到中午的臭鱼汤,再看看眼前的房契,觉得现实太魔幻。 他老气横秋地叹道:“成人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晏鹤年侃侃而谈:“以前夏言当权时,有一次严嵩办生日宴,请夏首辅屈尊赏光。夏言没有去,严嵩恭恭敬敬跪在给夏言预留的座位前,为英明的夏首辅遥遥敬酒……后来致夏言于死地的,也是严嵩。” 能摆姿态摆得那么低,严嵩也不是一般人。 “不对。”晏珣突然说。 “什么?” “我说不对,不是严嵩致夏言于死地,而是皇帝。”晏珣认真地说,“皇帝不需要一个屹立不倒、位高权重的首辅,新的干掉另旧的,皇帝稳稳坐庄。” 大赢家是聪明绝顶爱玩弄权术的皇帝。 “你这么想?”晏鹤年微微诧异,失笑:“这是站在皇帝的立场看问题,可是……朝廷党争,固然有利于皇帝制衡,对国家却没好处。” 北宋党争血淋淋的教训。 两位举人老爷难得地郑重议论国家大事。 一波一波送礼的客人,让他们意识到身份的重大变化……有资格心怀天下了。 房契随手放回匣子里,和国家大事相比,这点蝇头小利微不足道。 潇爽楼下传来常欢的惨叫声:“肚子疼!哇哇!拉肚子!”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晏珣推开门,大声问:“常欢,你还好吗?” “不好。”常欢答得有气无力。 阿豹在一旁说:“你傻啊!明知是臭鱼汤,珣哥叫你喝你就喝?” “可是,我看那个汪老爷喝得很高兴啊!”常欢哭着反驳。 “说不定汪老爷也在拉肚子呢!”阿豹信心十足。 晏珣:……哈哈哈~虽然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就是觉得很高兴啊! 连续几天迎来送往,晏家父子忙得不可开交。 收礼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啊~~ 在外人看来,两位新举人老爷平易近人,对街坊邻里的态度依旧亲切。 还特意选了个好日子摆了流水席,毕竟,不能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流水席一连三天,之前送过贺礼的,直接坐下就行。其他新来的客人,也是热情招待。 学宫附近有间客舍的掌柜介绍了三间大酒楼承办宴席,办得热热闹闹。 “晏老爷真阔气!大鱼大肉的,这回我可吃回本了。”邻里高兴地说。 “这有什么回不回本?主要是沾一沾举人老爷的喜气。”另一个人说,“曾举人那里,是婚宴和乡魁酒一起摆。” “双喜临门啊,真叫人羡慕。下一科我中举了,也娶媳妇。” “可是……你不是已经有媳妇了?” 好家伙!中举了就要换媳妇? 还没喝两杯,就醉成这样? 酒席间笑闹声不断,又有客人登门了。 只听迎客的常欢和阿豹齐声喊道:“京城朱大人府上管事来贺。” 朱大人?哪个朱大人? 官职是什么?为什么不说清楚? 坐在上席的顾轻侯、汪东篱等人对了对眼神……一起站起往外望去,看到那两个使者。 哟,这身气派,宫里宫气的。 江湖传闻,晏家父子跟裕王有交情是真的? 第170章 美貌惊动最高层 流水席来者是客,不管认识不认识的,登门拜会都可入席。 现在来了两位京城的客人……除了距离远一点,似乎没什么不同? 被客人热情包围的晏家父子听到“京城”、“朱大人”,连忙迎了出来。 这两个使者,年长些的三十多岁,另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都没有胡子。 管事?嘴上无毛管什么事? 晏鹤年看相最准,顿时心中有数,笑道:“是京中故交来了,一路远行辛苦,快请上座。” 两位使者微微一怔,一时间拿不准晏鹤年是不是认错人。 年长的带着一丝骄傲矜持地说:“我们从京城出发时,你们还在南京乡试。赶巧两位高中,我们来讨杯酒喝。” “请坐!请上座!”晏鹤年将人领到上席。 晏珣飞快打开帖子一看,大一点的叫田嘉、小的叫田义? 甲乙?真名还是化名? 田义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登记的礼单的常欢小声说:“他们送了两幅画,一幅林良的,一幅吕纪的。” 这两人是成化、弘治年间的宫廷画师,擅长书画的晏珣知道。 来客的身份昭然若揭。 晏珣的心怦怦直跳……难道他的才华人品惊动最高层了? 皇帝忍不住派人召他进宫? 上席的顾轻侯、汪东篱等人也是这么想的。 算一算时间,两位使者出京时,晏家父子还在南京考试。 所以,绝不是为了祝贺乡试夺魁而来。 顾轻侯试探:“晏解元是我的姑父,我不知道他还有京中故交。哦……朱镇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两位是朱巡抚的管事?” 朱镇山就是朱衡,去年院试录取了晏鹤年和晏珣。 田嘉淡淡地说:“我们不认识朱巡抚。” 年轻的田义笑道:“我家大人才二十多岁呢,当不了巡抚。他跟晏珣是好友,那么跟他父亲也算故交吧?” 他们的真实身份来意,不方便公开说。 谁都想抢先一步找到张真人,在皇帝面前讨好。现在他们发现了一条捷径,不能让其他人走。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见来客避而不谈“朱大人”的身份,不敢再追问。 姓朱的、二十多岁的“大人”是谁? 真相只有一个! 早就听说晏珣跟裕王有故事,没想到故事那么复杂……才刚乡试呢,裕王就迫不及待派人来贺喜。 其他客人没想那么多,仍然在闹哄哄地吃喝说笑。 府学的梅朋友酸溜溜起哄:“你家有京中的背景,就不要藏着掖着嘛!这位故交朱大人,莫非是礼部的?” “为何是礼部?” “礼部负责科举事宜,所以早知道他们能中举。” 上席的安如景听见,皱了皱眉大声呵斥:“梅韵,你爹三天没打你了?又胡说八道。” 梅韵端着酒杯小跑过来,嘟囔:“安教授,我不服气啊!一起去乡试,他们三个都中了,我却没有中。是不是您偏心他们,教了什么秘诀?” 不明身份的京中来客在此,安如景还想静静吃瓜,谁知道一句话就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我有什么秘诀?你没听晏鹤年说,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卧薪尝胆?”安如景冷哼,“改日我告诉令尊,让他帮一帮你。” 梅韵是家中独子,被宠着口无遮拦,总是得罪人。 安如景早就磨刀霍霍,想噶掉这个学生。 晏珣用力拍着梅朋友的背,笑呵呵地说:“昨日令尊见到我,也问了我有什么秘诀。他说过两天就要开始实行……每天去红案铺子买一个苦胆,不痛不痒不伤头皮。” “我不啊!”梅韵反抗。 晏珣使劲把人拖走,一把推到同窗们怀里,拍了拍手:“梅朋友喝醉了,烦请诸位关照一下。” “好说!”同窗们一拥而上,摁住梅韵、这样那样。 早就想关照梅朋友了! 隔着屏风都能听到学生那边的笑闹声,安如景满脸尴尬。 京中来客田嘉赞叹:“安教授的学生真是活泼。” “您过奖,其实也有稳重懂事的。”安如景连忙解释,“晏鹤年、晏珣、曾庆斌都是沉稳有才华。还有高邮汪氏的汪徳渊、汪徳铭兄弟,今科虽然没中,但下一科挺有把握。” “哦,那两个服妖。”两位远客异口同声。 安教授:唉?你们不是远道而来?汪家公子服妖的名声传得那么广? 晏鹤年连忙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江淮菜和京城的异同…… 流水席是一波客人吃完,重新上菜招待下一波。 每一桌的客人都非常明礼,吃饱喝足跟主人家道别,就陆续离开。 顾轻侯和汪东篱几人联袂而行。 走出一道路,看似半醉的顾轻侯冷静分析:“这两位管事说话举动都像内侍。中贵人奉旨出京,莫非又是冲我们来的?” 明代的太监是内“官”,可以出京钦差督军甚至办矿产、税收等事务。 扬州这里,最大的利益就是盐税。 汪东篱轻轻摇头:“若是为了盐税,不必藏着掖着,恐怕是真的为了晏珣。那个田义,不是说他家王爷跟晏珣是好友?” “此言可信?” “不然呢?裕王多次打听晏珣,众所皆知!”汪东篱压低声音。 证据确凿。 唯一想不明白的,裕王找晏珣到底为什么? 画四野秘戏图? 哎呀呀,王爷真识货,玩得真野~~ 经此一事,晏珣大有来历,是再也瞒不住了。 晏家父子将两位贵人请到潇爽楼的花厅,奉上瓜果点心,客气地说:“不知贵客有何吩咐?” 田嘉笑道:“想必你也猜到,我们是裕王的人。你觉得我们是为何而来?” 晏鹤年说:“那我猜猜看?” 田嘉点点头。 晏鹤年慢条斯理地说:“既不是为了庆贺我们中举,也不可能是招我儿做女婿。那么一是请我儿作画,二就是请我卜卦?” 晏珣跟着叹息:“世人总为盛名所累,诚不欺我,我们太多才多艺了。” 其实……想到自己跟裕王的种种传说,他挺慌的~~ 田嘉:“……不愧是江北晏郎。其实你们猜的有一点不准,我家王爷确实好奇晏郎相貌,谁让阮公公对你赞不绝口呢!” 晏珣双目一亮:“裕王称赞我?其实我也久仰他老人家大名。” 田义年轻好奇心重,不禁问:“我家王爷不老……你久仰他什么名声?” 晏珣红了红脸,小声说:“听闻裕王也是性……情中人。” 田义想反驳,总觉得“性情中人”不像夸人。 他们是内侍,不方便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正色道:“我们这次来是有正经事……人人都说晏解元卜卦最准,王爷想请你进京,算一算张真人的所在。” 噗! 晏珣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真是万万没想到。 他是不是曾经嘲笑过寻找张三丰的人是傻子? 现在,未来的皇帝召见他们不问国家大事,却问神仙所在? 不问苍生问鬼神。 晏鹤年微笑:“我才疏学浅,如何敢算神仙?” 第171章 晏珣自有妙计 晏鹤年以前虽然时不时……经常招摇撞骗,但不该骗的人不骗。 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进宫陪皇帝修仙磕药,但他没有珍惜。 这种活干得好不好,都没什么好下场……还不如给城北富婆看手相,说不定能吃软饭。 从前都不干,现在父子双魁首更要爱惜羽毛。 两位使者万万没想到,这种攀附权贵的好事,晏鹤年竟然婉拒了。 年轻的田义着急,站起来想说什么……田嘉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这位中年内侍平静地说:“你们明年要会试吧?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以前有一个人中了会元,结果殿试得了三甲九十二名。你们知道吗?” 晏鹤年笑道:“我何德何能,敢比于少保?” 会元变成同进士的,就是于谦……粉骨碎身浑不怕的于少保。 “知道就好。”田嘉盯着晏鹤年,“我们是内侍,离京要获得司礼监同意。也就是说,我们虽是服侍裕王的,但陛下知道我们来了。”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不听话?即使你中了会元也顶多是同进士。 ……过了会试这一关,殿试基本不会落榜,但皇帝可以决定最终排名。 年轻的田义连忙说:“这是好差事,我还特意请命来呢。朝中许多高官都派人去找张真人,这是为君主分忧啊!” ……你让皇帝满意,皇帝也会让你满意。 这不是两全其美? 晏珣皱眉道:“您也说许多人都去找,都没有找到。家父是读书人,去哪里找?再说,他也不是专业卜算的。” 非职业半仙啊~~ 田义反驳:“可是晏解元太神了,陶真人的寿数他都算准了。陶真人难道不是神仙?” “陶真人……跟张真人比还是差远了吧?”晏珣反问。 田义不满:“你们不给裕王面子?我们今日可是好意登门道贺!” 田嘉瞪了田义一眼,笑道:“两位举人老爷一时没想清楚?你们总得进京会试,莫非到时候王爷有命,你们能再三拒绝?现在随我们进京,时间不是更宽裕吗?” 田义嘀咕:“我们完不成差事,回去就要挨罚,你莫为难我们。” 这跟唱戏似的,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白脸,还不停变脸。 晏鹤年沉吟着说:“我可以随你们进京见王爷,但不保证卜算张真人所在,我没这个本事。” 未来皇帝的面子,不敢不给啊! 不保证找人,但运作得好,说不定能帮徐二公子跳长江。 两个田公公齐齐松了口气:“行!到时候你自己跟王爷说。” 晏珣送两人出门,到楼下忍不住说:“我爹不想让两位为难,你们也别让我们为难嘛!到时候找不到张真人,我们怎么交待?” 他悄悄给两人各塞一块银锭。 田公公们拒收:“我们不缺这个……出京前,阮公公提过您。晏郎有空帮我们画一幅画?阮公公说你的画好。” 田义更是尴尬地挠头:“方才我们软硬兼施,就是走个过场,大家演一演嘛。您是阮公公看好的人,我们怎么敢为难。” ……呃,还真是唱戏的。 晏珣无语了,方才他差点就掀桌子了,对方却说演一演? 这是什么神反转? 他顺着话题问:“阮公公可还好?许久不见,他找到合适的养子了?” “没呢!他说自从见过晏郎,其他孩子都难以入眼。”田嘉笑道,“我们都很好奇晏郎,所以抢着这份差事出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阮公公眼光好,晏魁首人品更好。 “寻找张真人这事,你们给透个底?”晏珣挤眉弄眼,“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两位田公公顿时心动,拉着晏珣到角落里嘀嘀咕咕。 “传闻张真人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写过一本‘血经’,是真正的祥瑞。令尊就算找不到真人,寻物应该可以吧?” “王爷的意思,如果真有‘血经’,必须经他之手送给皇帝。” “这件事若办成,王爷不愧亏待你们。” 晏珣微妙地看着这两个狡猾的死太监……口口声声对张真人还活着深信不疑,实际上并不相信能找到人。 甚至,暗示“血经”也不是真的存在,难道让他们父子造假? “多谢相告,我会转告父亲。”晏珣意味深长地微笑,“我这就带你们去玩?” 两个太监兴致勃勃,暗戳戳地想晏珣会不会带他们去新市河? 晏郎懂的花样多,太监也可以……摇摆摇摆~~ 晏珣才不是那么没底线的人,一群太监上青楼,讽刺谁呢? 他带着两位京城来的客人去了山西人吕老大开的赌棚。 门口的帮闲见到晏珣,连忙进去报信。 吕老大小跑着出来,笑嘻嘻:“小晏老爷怎么来了?你家这几日摆流水席很忙吧?” 晏珣左右看看,漫不经心地说:“这不是带朋友过来放松放松?” 太监们除了贪财好色,许多人还好赌。 可是,田义是个正经人,他退后半步:“若是赌博,我就先走了。” 晏珣解释:“是斗虫……当年宣德皇帝都喜欢斗虫,怎么算赌呢?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斗蛐蛐要顺应天时,伏虫六月初披甲,七月初鸣,白露以后才有斗性,入冬就歇了,秋日就是斗虫最好的时候,所以又叫“秋兴”。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皇帝的事能算赌吗? 晏珣暗暗跟吕老大对了对眼神,吕老大秒懂……肥羊。 斗蛐蛐是不斗不知道,一斗就上瘾的游戏。 见公公们玩兴正浓,晏珣告罪回去休息。 回家之后,他神神秘秘地说:“爹娘等我好消息,这两个太监吞吞吐吐的,我总要他们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好。”晏鹤年很欣慰。 就算儿子喜欢恶作剧又如何? 公公们在赌棚呆了两日,输得满脸菜色,不知不觉签下了巨额欠条。 奉旨出京不可能带太多钱,本来口口声声“不缺钱”的人不得不来找晏珣…… “借钱还赌债?”晏珣惊讶,“只是玩玩虫子,怎么还欠债了?” 公公们:“我们也不知道啊……一两天的就输这么多。晏郎放心,回京之后,我们一定还钱。” “这有什么还不还?就当我请了。”晏珣大气地摆手,“下次我寻一个大将军,帮你们报仇!” “晏郎豪气!”小田公公连忙赞了一句,又扭捏地问:“这事,能不能不让王爷知道?” 出公差赌博就算了,还输了……不好交待啊! “啊?什么事?不就是一起玩玩虫子,没输没赢啊?”晏珣睁大眼睛说瞎话。 “对,晏郎说得对。”两位田公公松了口气,小声说:“鄢懋卿向严世蕃建议,让令尊去寻张真人。我们王爷才想抢先一步。” “鄢懋卿现在一身麻烦,想找到‘血经’,好让皇帝继续重用他。你们进了裕王府的门,他们就不能抢人。” 晏珣诧异:“还有这种操作?多谢两位告知,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 “晏郎这么豪气,以后就是自己人。你们可以回高邮安排家事,咱们不赶着回京,慢慢过去就行。” 豪气的晏郎那么会做人,以后大家就是异父异母亲兄弟了。 第172章 倒霉的总是老四 既然田公公说不着急,晏家父子就先办好自己的事。 当然,也不能拖太久。 让人三顾茅庐?首先你得是诸葛亮。 公公们这一次的任务有一些隐秘性,因此来得低调……若是往常,难得出一次京,好歹得拜会一下富户,收一些土特产。 现在土特产没有,还在扬州输掉裤子,只好跟着晏兄弟蹭吃蹭喝了。 晏珣带着这两位去喝曾庆斌的喜酒。 看着新人拜天地、送入洞房,公公们羡慕地说:“做男人真好啊……晏兄弟,你想不想娶媳妇?” 晏珣连连摇头:“女人只会坏我道心。心中无女人,拔刀自然神。” 公公们满脸震惊……太监都会找对食,江北晏郎有难言之隐? 一起喝喜酒的同窗们笑道:“你们不知道,他是被女人吓到了。” “没这回事!”晏珣否认,“区区妇人岂能吓到我?主要是……你们知道我有一只猫吧?猫这种小东西,养熟了就登堂入室,睡在我的桌上打翻我的墨还踩在纸上……” 同窗们:……我们说女人,你说猫? “所以,养一只猫都那么麻烦,何况娶媳妇?”晏珣唉声叹气,“偏偏我还想着进京带着她,怕她变成野猫。” “那你还是喜欢她。”大田公公下定论,“感情的事,我最有经验。” 晏珣叹道:“其实她偶尔也挺好,还会报恩呢……捉一只大鼠摔在我脚边,我分明听见她说‘嗟来食’!”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说起自家养的小动物,对女人不感兴趣了。 从扬州北上京城途经高邮,不能过家门而不入。 晏鹤年和晏珣、王徽、常欢、阿豹和大猫乌云都在船上,一家人整整齐齐回乡。 即使提前进京,晏鹤年也要带上王徽。 此时车马慢,等待,是浪费生命的事。 “准备一头烧猪、纸钱冥衣都要最好的,这一次祖宗们太行了。”晏珣郑重地说。 “我这几天不就是忙着糊冥衣?”晏鹤年说,“我亲自动手做的,孝心十足。祖宗们再接再励,保佑我们殿试金榜题名。” “要是祖宗表现得好,来年还有烧猪。”晏珣说。 常欢和阿豹接道:“若是表现不好,烧猪就归隔壁老杨了。” 就问问祖宗们压力大不大。 小田公公大开眼界,想着是不是该威胁一下祖先,保佑自己做大太监? 这一次晏家父子带着行李较多,直奔双河村。 晏老四早就望穿秋水,免税田还是小事……反正名额就在哪里,少不了他的。 主要惦记是常欢,他最心疼的小儿子常欢啊! 他媳妇诧异:“常欢在家的时候,你总是骂骂咧咧,嫌弃他没有两个大儿子能干,现在天天惦记?这次常欢回来,就让他留在家里吧?” “妇道人家懂什么?父母爱儿子,就要为儿子做长远打算。常欢跟在老六身边,吃不了亏。”晏老四蹲在地上叼着一根草,“嘿嘿,说不定这一次就发大财了。” 他不是做白日梦啊! 祖坟冒青烟了,不能只保佑老六一家吧?自己多少也能沾光~~ 发财了先干什么? 竹篱笆外面有人说:“两位举人老爷回来了!还带着客人,咱们去迎一迎。说起来,小珣当了老爷,他爹是老太爷吧?” “不对!六叔是老爷,小珣是少爷。” “中秀才都摆酒,中举不得更隆重?请个戏班子来很应该。” 他们不是缺那一顿饭,主要是沾一沾两魁首的运气。 晏松年连忙吐掉嘴里的草,飞奔出去,边跑边喊:“常欢我儿,爹疼死你了!” 常欢正在搬行李下船,跟昔日小伙伴炫耀南京见闻,输钱的小事早就淡忘。 阿豹讲义气,赢了钱给他分了一点,四舍五入就算他赢了。 “南京好大好大,我们都没逛完。发榜那天,珣哥到秦淮河,大手一挥包下全部姑娘!”他得意洋洋,仿佛身经百战。 “哦!哦!”兄弟们听得阵阵欢呼。 羡慕!太羡慕了! 兄弟们转头向晏珣望去,其中一人说:“珣弟,要不我跟着你吧?我比常欢能干,他偷奸耍滑又没眼力,哪里比得上我?” “晏狗儿!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常欢双目圆瞪,怒喝一声:“取我方天画戟来!” “你才狗儿!我大名晏成梁!”狗儿反驳。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晏松年赶到了,热泪盈眶地拉着常欢到一旁:“儿啊!爹疼你……什么?你没赢钱?你再说一次,你输了多少?” “你个败家子,我疼死你!”晏松年抄起一根竹棍,向常欢抽去。 常欢岂会站成挨打?立刻一溜烟往前跑。 没跑多久,父子俩“噗通”两声跳下河,在水里一追一赶。 两位田公公是陕西人,吓得跳脚:“快去救人啊!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们登门做客,一来就上父子相残的大戏? 晏珣笑眯眯地说:“客人别担心,他们就是去河里游泳洗澡。咱们村里,都是在河里洗澡的。” “对!”村里人附和,“贵客从哪里来?和我家六叔是故交吧?” 虎头已经接过行李,在前面带路:“去我家吃饭,我娘和妹妹已经杀鸭了!我前几日打了两只兔子做熏兔,正好一起吃。” 众人齐齐动手,簇拥着新老爷和贵客回老宅。 自从晏家父子双魁首的消息传回,阿桂嫂就坚决搬到后院的一个小房子,把其他屋子空出来。 不是她见外了,而是想到晏鹤年和小珣如果在家里待客,得有地方住。 现在可不是用上了? 晏鹤年看到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屋子,感慨地说:“我们又不在家里长住,何必这样?” 虎头说:“我们真的攒够钱了,打算盖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我娶媳妇都够用。我娘说,这套老宅,一定要还给六叔。” 晏鹤年笑着说:“你们养蚕的时候要用屋子还是过来,不用特意空着。房子没有人气,很快就会腐朽。”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对他好,他就更好。 若是不怀好意惦记他的东西,那就想屁吃。 说的就是……晏松年。 他们收拾好走到前面吃饭,晏松年和常欢湿淋淋地回来了。 常欢哭诉:“我爹一直把我追到高邮湖,想把我摁水里淹死啊!他一定是嫌儿子多,不想要我了。” 来帮忙待客的晏长年皱眉:“老四,你过分了。” 晏松年气呼呼地说:“他去赌博就算了,竟然押外人做解元!什么苏州徐时行,听都没听过!” 晏长年:“常欢,你过分了。” “大伯,你立场不能坚定一些?”常欢委屈,“你的拐杖又被我爹藏起来,我不帮你找了。” 晏长年:“……?我的拐杖呢?晏老四,我跟你拼了!” 刚换了衣服出来的田公公们目瞪口呆,干什么? 新戏又开场了?这一回是兄弟阋墙? 第173章 乐不思蜀的公公们 两位公公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从未见过这么多戏的家族。 在这里住几天,一定不会寂寞。 双河村的人虽然不富裕,但水乡小民总不缺小鱼小虾和鸭子鸭蛋,招待客人的饭菜颇为丰盛。 吃完饭,公公们见晏家人有话要说,很体贴地请常欢和阿豹做向导、逛一逛村庄。 外人一走,晏长年立刻说:“你们中举了,免税田是什么章程?扬州那里有没有人投献?” 投献田产,就是把田地挂在举人名下。 按潜规则,举人老爷不能把地卖出去,得优先佃给原主。 晏鹤年点点头:“有几家推脱不掉的,总共二百亩。剩下的份额还是大哥安排,大伙儿别争。” 晏松年问:“你们不自己买一些田?” “买来干什么?我们又不能自己种。雇佃户种?那跟投献有什么区别?”晏鹤年笑着反问。 百姓把田产挂在举人名下,还得给举人好处,也就是佃租。 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朝廷田赋比佃租还高。 你以为你的田地是你的? 那是朝廷的,你只是耕种者! 百姓家大多没有余粮,只关心落在自己袋子里的粮食有多少,给皇帝种地不如给乡绅种。 一些地方,乡绅甚至骚操作,跟官府胥吏勾结,把自家的田地挂在没靠山的百姓头上…… 百姓实际没有田却被逼多交税,活不下去只能跑路做流民。 村里人说起免税田,就不免说起这些晦气事。 晏松年说:“征税还罢了,最可恶的是要人命的徭役……前些时候听人说,扬州哪个码头民夫闹事?就该闹一闹,让皇帝知道我们多苦!” “之前我去做纤夫,活重又吃不饱,天杀的管事还用鞭子抽。” “老六、小珣,你们再中进士、当大官,咱们晏家就不怕了。” 乡亲们殷切期盼。 世道如此,他们没想到反抗,只想着厄运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哪怕是落在隔壁杨家头上呢! 晏珣心情不禁有些沉重……“一条鞭法”就是改革税赋和徭役制度。 把各州县的应征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税归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农民及各种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 这样可以简化税赋徭役,减少胥吏作弊,增加官府收入同时减轻普通百姓负担。 清代的“摊丁入亩”就是“一条鞭法”的延续。 以前晏珣以为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提出的…… 其实这个政策从嘉靖九年开始试行,但因为触及官绅地主的经济利益、阻力较大,至今无法全面推行。 必须有一个强有力干实事的首辅推动。 “我们会努力的。”晏珣郑重承诺。 从小的来说,是为了双河村晏家;从大的来说,是为了振兴大明。 晏鹤年爽快答应免税田份额,佃租对外说是当地约定俗成的数目,内里自家人嘛…… “你们这次住几天?咱们请个戏班子庆祝庆祝?这是全村的喜事,大伙儿凑钱!”晏长年拍板决定。 其他人纷纷附和:“就该我们出……和每年要交的粮税比,这点钱算什么?” 晏鹤年摆摆手:“不用办酒了,我们这次只住几天,祭祀完祖先就启程进京。贵人召见,不得不早点去。” “贵人?”晏长年等人悚然一惊,“老六,你终于被公主相中了?可你已经娶了媳妇!” 公主的软饭再香,做人也要讲良心啊! 老六的胖媳妇刚刚还给每家每户送了礼物。 晏鹤年:“……” 晏珣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对我爹有什么误会?我爹不是那样的人。这一次啊,他们说贵人是我的故交。” “是相中小珣?那太好了,小珣要做驸马!” “噫!我们是皇帝的亲戚,都不用交税,不用服徭役了!” 晏珣:“……?” 他好不容易才打断乡亲们的妄想,澄清自己的故交贵人是男的。 乡亲们失望之余又不肯放弃,鼓励:“小珣你就中个状元,听说中状元能娶公主。” “不是……” “就要是!你别让你爹,他有媳妇了,中不中状元有什么要紧?” 这话说的,状元被他们内定了? 晏家祖先卷赢其他人家都还不行,得去朱家祖先那里提亲吧? 在村里休息了一日,晏鹤年带着常欢坐船去金墩岛,跟黎大交接一些事; 晏珣带着阿豹,和两个贵客进高邮城。 “高邮郊外有个地方叫阴城,传说宋朝韩世忠的军队在此驻扎。现在是一片野地,可以去掏蛐蛐。古战场的蛐蛐特别好斗善战,带到京城一定能大杀四方。”晏珣兴致勃勃地介绍。 两个公公刚迷上斗蛐蛐,兴趣正浓,而且输得很惨,都想一雪前耻。 听到有这种好地方,立刻就说要去。 阴城是一片开阔的野地,有一些无主的坟,阴风阵阵、格外萧瑟。 附近的孩童无所畏惧,在秋风中放风筝,欢笑声冲散了阴气。 晏珣拿出晏鹤年亲手做的蛐蛐屋,送给两位公公。 “阿豹是捉蛐蛐的能手,陪两位在这里掏。我先进城办一些祭品,回头再来接你们。” “你去!你去!”公公们摆着手,迫不及待地冲进草丛里。 他们已经听到蛐蛐叫声了! 叫得那么响亮,一定是一个大将军! 晏珣笑了笑先走一步…… 爹说得没错,皇宫里的人是很寂寞的,趁这个机会让贵客体验一下民间的快乐。 祭祀要用的纸钱、香烛、冥衣已经有了,晏珣今日进城就是买菜,最重要的是一头烤乳猪。 他穿梭在街上,很快被人认出来。 仓米巷的街坊围着他不让走,热情地说:“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街坊们都等着给两位老爷贺喜呢!” 晏珣连连告罪:“有京城的贵客邀请我们马上进京。现在回家祭祖,毕竟明年清明不知能否回家……等我们从京城回来,一定探望街坊们。” “老爷的话要作数啊!到时候中了进士可别忘了我们。”瓦匠张大力大声说。 “忘不了!”晏珣笑道,“我家的屋顶和院墙都是张大哥修的,怎么能忘了你?” 张大力立刻喜滋滋地说:“老爷喊我大哥?你们听到没有,我是举人老爷的大哥,以后请我盖房子得加钱!” 其他人纷纷说:“老爷,你吃过我家的馄饨,喊我一声‘大伯’?” “喊我婶子!我是你婶子!” 晏珣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亲戚。 他全部喊了一圈,一个都不落下。 街坊们心满意足,帮忙提菜篮子、扛二师兄,一路送到阴城附近。 两位公公有了收获,听说要走了还依依不舍:“明天再来?我多捉几只,到时候把最厉害的送给王爷。” 晏珣:……裕王应该没有斗蛐蛐的爱好?这么一来,朱家祖宗会不会托梦感谢?! 第174章 一路向北 离开高邮之前,晏家父子去探望李开先,告知傅伦随时可以回来。 晏鹤年说:“扬州那里,我留了几个养子养女看家。傅兄回来后,可以让他们搬出去,我都交待好了。” 李开先笑道:“傅伦把房子赁给你们,是他运气好。” 不用问晏家有没地方搬,中举了都有人送房子。 比如,杨仲泽已经搬到城里,书童长工一应俱全,举人老爷的排场摆起来了。 得知是裕王邀请晏家父子,李开先思索一会儿,说:“吴情的事,朝廷还没有定论。你们见到裕王莫莽撞,见机行事。” 有转机,就顺势帮吴情一把,对自己的前途也好; 若事不可为,先明哲保身。 能说出这样的话,李开先是真的为他们考虑。 两人岂会不知好歹?都诚心道谢。 从汪氏族学出来,晏鹤年感叹:“李山长没有问我们跟裕王是什么交情,也没再提回归朝堂,他是真的放下了。” “嗯……山长在编民歌集,说‘真诗只在民间’,他做这样的工作,比当一个无关紧要的闲官还好。”晏珣认真地说。 他站在历史长河的高度看问题,多少高官勋贵泯灭在时间中,编书者流传百世。 李山长还编过一本《市井艳词》,汇集真情实感、不加雕饰的民歌俗谣。 师生都是性情中人,关系亦师亦友。 路过秦老汉的馄饨摊子,晏鹤年就挪不动脚,大声说要两碗馄饨。 河边柳树下支了张桌子,父子俩坐在树下吃。 “爹就是惦记这一碗,当初我们从临清回来,一路听你唠叨。”晏珣笑着打趣,“好吃的东西很多,爹是念旧吧?” 晏鹤年一口一个吃得认真,慢慢说:”这是你母亲爱吃的……我们两家是远亲,自小相识。有一年元宵,我们还是小孩子……” 初春瑟瑟的凉风,两个孩童手挽着手,在高邮城热闹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听到卖馄饨的竹梆声,突然觉得又饿又冷。 他们飞奔到馄饨担子前,拿出压岁钱一口气买三碗,一人一碗,最后一碗推来推去,最后是平分。 “元宵夜、灯笼、寒风、故人,与这一碗馄饨酿成了一坛美酒。随着时间的推移,美酒在心中越来越陈,还有些不可名状的滋味。” 晏鹤年平静地述说:“心中的美酒或苦酒,人世间都无法买到,时光无法倒流。” “那年我意气风发,跟好友游荡到茅山,几个月后才回来。看到桌上压着一句诗‘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 一碗馄饨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旁边的河水哗啦啦流淌。 多年父子成兄弟,晏鹤年可以坦然对儿子说心里话。 晏珣默默听着……昨日上坟,爹在母亲坟前又唠唠叨叨小半天。 今日他又叮嘱新阿娘收拾行李,一起进京。 因为经历过失去,才更懂珍惜眼前人。 “爹,你也是性情中人。”晏珣忽然说。 晏鹤年:“……这回是夸我?” 性情中人这个词,都快被小珣用得无法直视。 “嗤!当然是夸你!走吧!下次我们回来,再吃秦老汉家的馄饨。”晏珣拉着父亲站起来。 无论吃的是馄饨还是回忆,能温暖人心就好。 从高邮启程北上,王徽照例做了好些徽州馃。 两位田公公吃着徽州人家的“盘缠馃”,在船上斗蛐蛐、厮杀得不亦乐乎。 晏鹤年打着节拍唱曲助兴—— “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固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运河上的冷风,将“南柯梦”的歌声远远吹散。 有人北上考功名,有人辞官归故乡,好似南柯梦一场。 王徽听见,赞道:“凡是吹拉弹唱,取乐的事,六哥就比别人精通,天生该是富贵闲人。” 晏鹤年说:“等我儿做了官老爷,我做老太爷,就是富贵闲人了。” 晏珣哼哼:“我以前学书画,常常被老师夸奖。老师也说,我这是富贵人家的爱好。普通人靠书画是很难吃饭的。” 众所周知,活着的年轻画家,很难卖出高价。 “可你不是办过画展、靠自己挣钱买了套吉屋?”晏鹤年好奇地问。 小珣从前的生活,他陆陆续续知道不少。 晏珣可疑地沉默一会儿,说:“我遇到一个贵人,欣赏我的画,赞助我办画展。” “男的女的?” “……女的。” “哈哈!”晏鹤年捧腹大笑,“不愧是我儿子,就是有天赋。” “爹你想哪里去了?那个阿姨比我大三十岁,就是欣赏我的画。” “知道,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偷笑呢!” “我没笑,是嘴角自己勾起来。” 眼看儿子即将恼羞成怒,晏鹤年强忍着笑出船舱吹风。 这条运河,他走过无数回,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 北上不再是凄凄惶惶的求医问道,而是赶考,博一个进士及第! 谁能想到呢? 晏鹤年漂泊半生,还能有这样的机遇。 可见只要不放弃,说不定哪天就咸鱼翻身、风生水起。 客船行经淮安、临清等地,父子俩也算故地重游。 淮安一共有两座城,旧城北边毗邻淮河,新城斜斜与淮河相邻,一直到清江浦。 运河三千里,最忆清江浦。 漕河之利,惠及百万。这又是一座因漕运而兴盛的城池。 到临清时,晏鹤年神色复杂。 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招回了小珣的灵魄; 也是在这个地方,他父纲不振,从此被儿子卷着读书。 “人家都说临清狮子猫漂亮,可惜咱们在路上,不好聘一只。”晏珣撸着乌云,遗憾地叹惜。 “喵呜~”看我无敌喵喵爪~~ 有了我,你还想要漂亮的狮子猫?贪心! “噢噢,乌云最可爱,五彩斑斓的黑。”晏珣连忙安抚,“我只是想给你找一个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只猫岂不是寂寞?” 见他一本正经跟猫说话,其他人都觉得好笑。 两位田公公一路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斗蛐蛐……不是他们吹,现在要是再进赌棚,绝对能一雪前耻!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冷,比晏珣记忆中的北方更冷,京城终于不远了。 他们收拾行李,再次清点给裕王的礼物、备考用的东西,找不找得到张真人不要紧,首要任务是科举! 祖先们吃了烧猪,在地下摩拳擦掌大干一场,他们在阳世也不能拖后腿啊! 第175章 你和本王有故事 下了船又雇马车,众人到了隶属顺天府的大兴。 晏家父子乘一辆小马车,晏鹤年介绍:“到了年底,一些远方来赶考的举子都到大兴歇脚暂住,这里就热闹了。” 晏珣点点头,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已经见识过这个时代的南京城,即将见识这个时代的北京城。 从大兴往京城宣武门方向去,路旁没有大的树木。 光秃秃起伏的丘陵上覆盖着一簇簇斑驳的灌木,因为是秋冬季节,格外零落萧瑟。 晏鹤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解释:“京城附近不能有茂密山林,防止敌军埋伏。” 赶车的马车夫忽然说:“庚戌年,鞑子打到京城外面,附近的村庄可遭罪了,百姓像掉进火炉一样,任人宰杀!” 这一次鞑靼入侵事件,史称“庚戌之变”,战后兵部尚书丁汝夔被问责、斩首示众。 晏珣瞬间沉默,这个朝代从来没有停止过战争。 扬州城的歌舞升平,或许才是幻境。 晏鹤年跟车夫攀谈:“老人家世居京城?我怎么听你的口音像南边的?” 车夫说:“老爷耳朵真灵。我祖上是徽州人,永乐七年,奉官府之命迁徙到京城。虽然很多代过去了,家里还有老人说徽州话。” 洪武年间,朱元璋搞过一次“徙户实京”,把江淮一万多富户迁徙到南京; 永乐迁都后,又搞过一次,将南直隶民户迁徙到京城。 经过一代代人的经营,北京城已经是一座繁华的大城。 从打定主意科举开始,“京城”这个词就烙进晏珣心里。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无数日夜的寒窗苦读,帮着老爹悬梁,就是因这个词而起。 现在,明媚的秋光中,一座高大的城楼出现在他面前,这就是宣武门。 抬眼望去,见到宛若山峦起伏的宽厚城墙,论气势恢宏,确实在金陵之上。 这样雄伟的城池,有朝一日竟会被人攻破。 “京师五方所聚,其乡各有会馆”,按照明代举子“赶考指南”,举子们进京后大多住在各地的会馆。 按照晏珣原本计划,进京赶考自然是住扬州会馆,同乡之间互相交流。 但是,两位田公公做主,带他们径直往前门东街的吉祥胡同而去。 “胡同”一词,从鞑子语中传来,即江南的里弄巷子。 在路口下马车,大田公公说:“吉祥胡同里有一家学子居,是读书人常住的客舍。昔日张太岳进京赶考就住在那里。你们先安顿下来,等王爷召见。” 小田公公补充:“附近是顺城胡同,有四十七座烟花楼。巷子口左边是司礼监供货的百货街,又叫‘大栅栏’;右边有一个很高的茶楼,叫‘大正有德’……你们逛逛就晓得了。” 论繁华,京城可不比你们扬州差~~ 公公们的语气有种莫名的骄傲。 晏家父子笑着说好,送别两位公公,一家人搬着行李到学子居安顿。 还不到年底,进京赶考的举子不多,晏珣顺利住到了张居正住过的房间。 掌柜自我介绍,他父亲也是举人,进京会试几次不中,就盘下这间客舍,改行了~~ 然后意外发现,开客舍比当京官还挣钱~~ “我们学子居不定期组织文会,帮助客人结交天南地北的朋友,比住在同乡会馆便利呢!” “客人想吃什么,可以让店小二去跑腿,外头街上南北吃食都有。” 连日舟车劳顿,一家人懒得出去逛,就让店小二看着买些吃的回来。 不一会儿,年轻的小二提着食篮回来,热情地介绍:“这是旁边苏家面馆的冷面,店家把面在冷水里过一道,送到学子居或者其他商铺,再把面放进汤里,爽利筋道。” 一家人坐在一起,乌云绕着桌下喵喵叫,虽是异乡,也颇为热闹。 第二天一早起床,他们寻思着王爷不会那么快召见,就打算逛逛“大栅栏”、“烟花胡同”、“大正有德”茶楼…… 这名字,一听就跟正德皇帝脱不了关系。 掌柜的说:“那里是皇家产业,学子们喜欢过去高谈阔论。若有独到见解,说不定科举前就入了贵人的眼。” “原来如此。” 掌柜的看看晏珣,笑道:“两位那么早进京,是想早点结交贵人吧?” “哪里!我们第一次进京,连贵人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呢。”晏珣谦虚。 就在此时,小田公公走进学子舍,兴冲冲地说:“晏老爷、晏兄弟快换衣裳,王爷召见。” 故交那么心急的? 晏珣连忙和父亲一起回房换衣服。 掌柜的:……还说不认识贵人! 王爷? 皇帝现存就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 裕王比景王大了不到一个月,是实际上的长子。 人家儿子多的斗,皇帝就两个儿子,居然也水火不容。 皇帝不正式立储,朝中就有裕王派和景王派。 严嵩父子是支持景王的。 嘉靖三十九年……也就是去年,左春坊左中允郭希颜先是散播流言,说严嵩想害裕王,接着借舆论请求立裕王为储君、让景王就藩。 皇帝大怒,下令把郭希颜处斩。 但在去年十月,皇帝为了避免两个儿子真的打出狗脑子,还是命景王就藩湖广德安府。 这个地方很微妙……就在嘉靖当藩王时的封地附近。 总而言之,裕王的地位还未完全稳固,皇帝的心思难以捉摸。 两个远道而来的举子,一进京就被裕王召见,难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晏珣低调地跟在父亲身后,心想附近来往的人都挺可疑,会不会有东厂密探监视? 皇帝知道他们到了? 他不想站队,但不知道谁那么八卦,四处传他和裕王有故事,不站队也不行啊! 见识过扬州盐商奢靡的府邸,裕王府已经难以让人动容。 但想到即将见天子的儿子,晏珣还是忍不住激动……裕王相当于是老天爷的孙子,会不会有什么异相? 但凡真龙天子,都不像人啊! 晏家父子在门外等候通传时,有个人正好出来。 晏珣竖着耳朵,听见门房打招呼,是名医李时珍。 他连忙望过去,只看到李时珍的背影。 其实他有一点不明白,当朝有李时珍这样的名医,皇帝不信任重用,偏偏信那些旁门左道道士……为什么呢? 裕王刚请过脉,在前院召见了晏家父子。 父子双魁首、南直隶解元、江北晏郎……虽没见面,闻名已久。 晏珣何尝不是呢? 他脑海中闪过“隆庆开关”,隆庆皇帝纵欲过度而亡……历史渣记不清隆庆有多少年,只知道隆庆很好色。 噫? 两个性情中人心有灵犀地碰了碰视线。 裕王定了定神,先开口:“听说,你跟本王有故事?” 第176章 只当是久别重逢 扯虎皮者终将被虎吃掉。 若是正常人,这个时候就该诚惶诚恐地解释。 但晏珣不是正常人。 如无意外,眼前这个就是关系到他下半生幸福的男人他爹。 四舍五入就是公公?有缘人啊! 他那双大眼睛透着真诚:“此事我也隐约耳闻,此前还觉得荒谬,我并未见过王爷,如何有故事?今日见到您,我觉得传闻或许是真的。” “此言怎讲?” “我见殿下非常面熟,仿佛当年蓬莱宴,见过殿下同会。”晏珣答得一本正经。 裕王恍然大悟,煞有介事:“原来是你!想起来了!你当年的坐骑是头黑虎,如今何在?” “跟着来了,在客栈里呢。” “哈哈~既然如此,咱们今日且当久别重逢了。”裕王笑道,“来人上茶,今日本王要和故友叙旧。” 当下有内侍给晏家父子奉上茶点,殷勤服侍。 他们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晏珣跟王爷曾经蓬莱相会,说明王爷也是神仙下凡啊! 晏鹤年垂眸喝茶,神色淡定,内心吐槽:一个敢说,另一个敢应。 你们久别重逢,那我走? “本王心中有一事,原本不知该问谁,如今见到两位,我就有把握了。”裕王微笑着说,“你们可知是何事?” 这还装上了! 晏鹤年与晏珣对了对眼神,正色道:“殿下至纯至孝,必然是为君父分忧,莫非是想找张真人问道?” “所言极是!你既然算得到,那么,一定也见过张真人了?” 裕王这话说的,仿佛是晏家父子主动要找张三丰。 来之前,晏鹤年跟晏珣商量过这个问题……直接说张三丰死了,谁找谁傻? 那不是说皇帝全家都傻? 故友裕王交情再深,也得把他们赶回老家,会试不必考了。 晏珣秀了一手睁眼说瞎话,现在轮到晏鹤年…… 他沉吟着说:“忆昔梦中曾见一道士,寒冬仅着一单衣,卧于雪中参天大树之下。我不敢打扰,悄然离去。” 裕王遗憾叹道:“可惜啊!就不曾说两句话?此道士面目,你可曾认清?” “不曾。若是有缘再见,或许能认出来。” 就像你们两位,装得可像了。 裕王说:“张真人‘身材颀而伟,龟形鹤骨,大耳圆目,须髯如戟。’,你若见到这样的人,大约就是了。” 晏鹤年称“是”。 “你既然梦见真人,也是大机缘。他所书血经的下落,你可知道?”裕王问。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晏鹤年张开手,掌心赫然躺着三枚古朴铜钱。 神机发于一念间,算卦需要凝神静气。 晏鹤年不说话,花厅中鸦雀无声,连伺候的太监都轻轻呼吸。 抛铜钱再接住,晏鹤年说:“‘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若是寻物,就是宝珠蒙尘,时机到了就会出现。” “时机?”裕王含笑反问。 不说清楚不许走。 小珣这个故友还挺难打发的……晏鹤年只能说:“迟着三年、短则一年,有义士呈送。” 裕王满意了,义士?那必须有。 迟疑一会儿,他说:“我近来因秋燥而生病,吃了李时珍的药就好了。底下有人说,凡药皆有三分毒,我应该服用丹药。此事,你们怎么看?” 晏鹤年说:“儒医、道医,或道不同,理是一样的,都是治病救人。葛洪、孙思邈,都是道士,同时也是医者。” “你们也服丹药吗?” “暑热服藿香正气丸,小便艰难服滑石散,温补气血服人参养荣丸……依我看来,这些也是丹药。” 裕王轻轻点头,算是认可这个说法,没有继续讨论长生丹药。 这个裕王府,处处是父皇的眼线,说错一句话……他是死不了,故交会好死。 他可不想刚刚和故交相认,就看着对方砍头。 血经的事有了着落,只能静待时机。若严嵩那边先找到,那一定是假的。 不信你问晏半仙~~ 裕王心情大好,问起故交会试的准备情况。 晏珣说:“大丈夫出征,不可以不战而言败。我们应天府乡试五魁首,这一次是冲着状元来的。” 噗! 不用谦虚一下的吗? 裕王发现,他这个故交真的不是一般人。 他轻笑道:“前些日子有人弹劾吴情徇私,他说问心无愧。今日见你们这般有雄心,想必吴情确实慧眼识英雄。” 晏珣神色一喜,听裕王的意思,吴情处境还行? 谁知裕王话题一转:“你们若是不中状元,就要跳长江?可有这样的事?” “王爷容禀,这个赌约是徐邦宁提出的,我们本来可以不答应。但转念一想,大丈夫要有封狼居胥的决心。无论胜负,都是堂堂正正。” “那好……我帮你们作证,徐邦宁若输了,我让人监督他跳江。”裕王促狭地笑道。 许多人说裕王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人家毕竟是天潢贵胄。 顶级官二代,自有一番傲气。 现在景王已经就藩,血经的下落也有眉目,裕王仿佛拨开了头顶的乌云,看到胜利的曙光。 天命在我。 晏珣眨了眨眼,小声说:“想看徐邦宁跳江的人多了。实不相瞒,我们因此挣了五百两。” 这件事瞒不住裕王,倒不如主动说出来。 “嗯……说不定我也能借此挣点钱。”裕王同样眨眨眼,压低声音:“我又想起来,当初蓬莱宴,与你约定来日再会,原来应在今日。” ……这么有缘,不如一起敲诈魏国公府? 让他们在南京搞避税码头,挖朝廷墙角!让他们谋划次子夺爵! 这是最可恶的! 魏国公次子能夺爵位,是不是景王也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这已经不是姓徐的家事,而是关系到大明朝的规矩体统! 两人相视而笑,颇有些相见恨晚。 经过多代改良,裕王没有异相,二十多岁正值壮年,长得很像个人。 晏珣呢,是出了名俊美的江北晏郎。 说起来,裕王信任的张居正,也是一个美男子。 传闻张居正长得眉清目秀,喜欢穿鲜美耀目的衣服、喜欢化妆,掌权之后“膏泽脂香,早暮递进”……嗯,化妆品和护肤品,早晚都要送一次进张府。 现在张居正虽然还未当上首辅,同样注重美容养颜。 别说男人的相貌不重要……你是皇帝,你会重用一个看着就不像好人的? 就算是鄢懋卿,被扬州人骂成狗,也是仪表堂堂呢! 晏珣发散思维,想到美姿容的张居正……吾与张公谁美? 小田公公来报:“张先生来了,知道王爷在见南边的举子,也想见一见。” 第177章 他就是张居正 听见张居正来了,裕王的神色诧异又尴尬。 他派人去扬州请晏家父子,事后才让张居正知道。 张居正不同意此事……大张旗鼓找张三丰本身就很荒谬,裕王若因此沉迷寻仙就更荒谬。 大明有一个道士皇帝就够了。 “他不是跟高先生去爬香山了?这么快回来?”裕王嘀咕着,无奈地说:“请张先生进来。” 就是知道张居正去爬山,裕王才赶着召见晏家父子。 没想到还是撞上了。 晏鹤年很淡定,要寻仙的又不是他,张居正没理由怪他带坏皇子。 晏珣很好奇……在他心中,张居正比鄢懋卿、裕王的名气更大,是真正的历史名人! 张居正同样对晏鹤年和晏珣很好奇…… 在南直隶那种地方,父子一起中举就很不简单,何况还是前两名。 要不是熟知吴情为人,他都要怀疑吴情跟晏鹤年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张居正走进来的一瞬间,目光停在裕王身上……春天提前来了? 因为上头有个多疑的父亲,后头有个不老实的弟弟,裕王一直过分压抑。 但今天,张居正竟然在裕王身上看到了“春暖花开”四个字。 他又向晏鹤年和晏珣望去……噫?江北竟有如此人才?怎么保养的? 晏鹤年的第一反应是:不及我儿。 晏珣:不及我爹。 名人又如何?我就是偏心我爹~~ 当然张居正确实“美姿容”,难怪野史传他的绯闻~~ 张居正现任国子监司业、裕王侍讲,裕王素来待其亲厚,不必多礼。 晏鹤年和晏珣是新科举子,以学生之礼见过张大人。 众人重新入座后,张居正再次狐疑地看着春风满面的裕王……莫非晏鹤年真的知道张三丰的所在? 开玩笑呢?张三丰早就那个了! 裕王心虚,小声解释晏鹤年并不知道张三丰在哪里,他们方才没谈鬼神,说的是明年会试。 张居正点点头:“科举是大事,举子当以之为重。你们考个好成绩,不负吴大人慧眼。” “正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裕王连连说。 晏鹤年和晏珣恭敬聆听张老师教导……国子监司业,说是所有举人的老师也没错。 张居正比裕王正经多了,既不提神仙踪迹,也不说徐邦宁那种纨绔子弟。 他知道晏家父子出生农村,就问南直隶各府农民的情况…… 读书人若不知民间疾苦,怎么当好官? 晏鹤年和晏珣分别回答了自己的观点和想法。 张居正的神色渐渐郑重,点点头说:“农民是国家的根基,要想根基稳固,就要让根基快乐。我前些年居乡养病,也感受到百姓之苦,税赋过重了。” 晏家父子互视一眼,恭敬地说:“对!大人说得对。” “你们有什么见解?”张居正问。 晏鹤年说:“税重民穷,如果从官僚贪污、底层百姓被摊派来看,确实是如此。但如果说国家税收总额过高而使百姓贫困,则不尽然。” 他使了个眼神,晏珣接着回答:“全国税赋最重的,是南直隶的苏州府,约占农村收入的两成,其余州府约在一成。而海洋那边的倭国大名政权,税额占收入五成。” 海外的事情难以查证,国内的事情张居正很清楚。 他皱了皱眉,预料到晏珣接下来的话。 晏珣接着说:“朝廷的税率不算高,但农民却没有受益。只方便了地方官绅的重重剥削和额外加征。” “于是,国库穷、百姓也穷。” 这个结论,真是太扎心了。 裕王的春天又结束了,变成萧瑟的秋天。 明明国家的税率不高、百姓负担却极重? 问题出在哪里?当然是拥有大量土地的人不纳税! 张居正见过很多有才华的举子,能够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对心学、理学辨析得头头是道。 可是晏珣这样言之有物还很敢说的人,就太少有了。 晏珣之所以敢说,是因为他知道嘉靖皇帝一直在推行一条鞭法,只是推不动;而眼前的张居正,是这条政策的贯彻落实者。 勇于改革弊端,挖自己阶级墙角的人真稀罕。 在张居正面前,他的话不犯忌讳。 但这个问题,触及到士绅集团的利益,在倒严的关键时刻,张居正不想节外生枝。 在他看来,除了税赋,大明还有两个问题:国防、宗室。 但有些话现在不方便说。 他深深地看着晏家父子,半响笑道:“吴情录取你们,谁能说他不公正。你们方才提到海外,莫非对海外有所了解?” 哦?不要再说土地兼并、乡绅避税的事? 那就讲一讲海贼王的故事吧! 晏鹤年从善如流,说起《盗帅夜留香》。 小说总是比圣贤书更吸引人,张居正和裕王不知不觉都听入迷了。 “想要我的宝藏吗?如果想要的话,那就到海上去找吧,我全部都放在那里。”晏鹤年以蛊惑的语气沉声说,“这是海王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晏珣要了一份笔墨纸砚,在父亲讲故事的同时,画了一幅简易版世界地图。 你们或许知道孔子说过哪些话,知道朱子的注释、熟悉阳明心学,但你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这也是晏珣的优势。 “殿下、张大人,西洋人用白银换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那么他们的白银是哪里来的呢?抢来的!” “西洋人利用坚船利炮,到世界各地抢金银和各种矿产,现在还愿意跟我们贸易,将来呢?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取得澳门海滩居住权,这件事值得警惕!”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张居正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没想到晏家父子说出更令人震惊和激动的事。 他们都知道西洋人多喜欢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江南织造局每年用丝绸从洋人那里换回白银,缓解国库财政紧张。 “如果,开放海禁呢?”裕王突然说,“大明也有坚船利炮,洋人能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洋人能到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到?” “寇可往,我亦可往!”晏珣心情激动。 隆庆开海! 他看着裕王,这一刻,他看到了一个还有雄心壮志的皇子。 不是未来那个被士大夫集团逼得节节败退、彻底摆烂的隆庆皇帝。 他喜欢这样的裕王,让景王一边凉快去吧! 裕王也望过来,他是不是可以相信晏珣,可以中兴大明? 第178章 晏珣是哪路神仙 晏珣本以为自己和故友久别重逢、老爹又告知了张三丰血经的下落,好歹可以留下来吃顿饭。 他好奇皇子一顿吃几个咸鸭蛋。 谁知到了饭点,裕王居然约了下次再见,就端茶送客了。 好在,张居正也没留下吃饭。 这不是裕王小气,而是皇帝性情多疑。 万一陛下阴阳怪气地说一句“朕还活着,你们就去吃裕王的饭了?”,这口饭谁吃得下。 晏珣跟父亲走出裕王府,看看晴朗的天空,一起露出开心的笑容。 跟未来的皇帝水乳交融,这一次京城没白来。 路口有一家卖大包子的,热腾腾冒着烟气。 晏珣快步走过去,买了十个大包子,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和父亲一起吃。 这棵大槐树上筑了好些乌鸦的巢,“呀~呀”叫得难听,没有什么人过来,正好给他们安静说话的空间。 “咦?大葱羊肉馅?南边可不容易吃到。”晏珣高兴地啃着包子,边吃边说:“爹,裕王跟我想的不一样。” “嗯?” “我曾听人说,明朝只有两个明君,其余全员昏君。其中隆庆就是好色昏君的代表。可是我觉得,他好像没那么昏。” 晏鹤年微笑:“我以前遗憾你历史学得不好,现在我觉得不好也是优点。你可以跳出前人的评价,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嗯。” 连晏珣都知道隆庆是个好色纵欲的昏君,真是史笔如刀。 这个“昏君”在位短短六年,干了些什么? 他重用谭纶、戚继光、王崇古等将帅,扫荡倭寇、实现“隆庆开关”;平定鞑靼,实现“俺答封贡”。 重用张居正,落实一条鞭法,为后来的“万历中兴”奠定了基础。 可是,他重用武将,甚至让戚继光任神机营副将的举动,引起了文官集团的警惕和不安…… 皇帝把戚家军弄到京城附近想干什么?万一戚继光造反怎么办?万一皇帝重武抑文怎么办? 开海禁伤害了东南走私大家族、一条鞭法触动了士绅的根本利益。 这一招一式,全部冲着那些人的要害而去。 然后隆庆皇帝壮年暴毙了。 甚至,野史说他得了杨梅疮……好惨~~ 晏珣想来想去,能攻击隆庆皇帝的,只有“好色纵欲”这一条。 “只是好色,不算什么大问题吧?”晏珣自言自语,“要不帮他培养一下斗蛐蛐、做木工之类的爱好,活久一点?” 如果天命不可违,就只好培养未来的万历皇帝,跟张居正争一争“帝师”之位了。 晏鹤年:“……朱家列祖列宗会谢谢你。” “爹,张居正长得确实不错,难怪野史传他……嘿嘿嘿……”晏珣突然奸诈地笑。 晏鹤年皱眉:“……正史你记不住,野史知道得不少?小人攻击君子,就喜欢从女色入手。因为这种事没法自证、越描越黑。” 晏珣连忙说:“我错了!不该开这种玩笑,被人造黄谣确实恶心。” “呀~呀~” 树枝上乌鸦振翅高飞,一坨灰白色的可疑物体落在晏珣脚边。 “啊!快跑!”晏珣叼着包子一溜烟跑了。 他就说这么好的大树,怎么没有人聚在树下闲聊,原来有潜伏的危机。 有没有一种可能,隆庆纵欲也是谣言? 晏珣叼着包子,跑出一段距离,忽然觉得好笑……他还是钻死胡同了! 爹都说了,跳出前人的评价,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他为什么还要纠结历史上的隆庆皇帝是怎么死的? 未来的一切还没有发生。 他只要知道,现在他认识的裕王,是个会配合他演戏、有趣的人。 路边一个小孩儿哈哈笑:“爹,你看那个人叼着肉包子,好像大狗狗哦!” 晏珣:……?嘲笑我?等下我告诉我爹,让他揍你爹! 裕王府。 裕王朱载坖(ji)在看骑黑虎的蓬莱旧友送的礼物。 “这几面玻璃镜子,一面给王妃,一面给李氏,再送一面给张先生;叆叇眼镜给高先生,这是……望远镜?” 朱载坖看着礼单的说明,诧异:“全都是玻璃做的?他家的特长是搞玻璃?望远镜我留着。” 这些礼物挺有意思,他再看其他的:“香皂?花露?分给王妃和李氏、张先生……张先生用得上;《唐宋古文选集》,高先生和张先生各送一本……咦?” 朱载坖翻了翻最后一本画册,飞快地揣进怀里,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书本王自己研究。” 不愧是蓬莱旧友,就是懂他的喜好。 田义小太监嘿嘿笑,问:“殿下,今天还斗蛐蛐吗?” “今日本王高兴,就陪你再战一回。”朱载坖赞道,“你这小奴,这次的差事办得不错。” “哪里是奴婢的功劳?分明是殿下的故交有缘千里来相会!” “嗯,你说得对。” “殿下,晏珣的坐骑是黑虎,你的坐骑是什么?”田义好奇地问。 朱载坖:“是你!还不快取蛐蛐来?下午高先生要来给我上历史课!” 作为皇帝实际上的长子,他的主要课程是四书五经、书法和历史。 先生们试图把他塑造成一个垂拱而治的仁君。 自从英宗土木堡之变一波葬送勋贵武将,皇权的份量就越来越……轻了。 如果皇帝不争,再过几十年,说不定皇帝的命令都出不来皇城。 他的父皇跟那些人斗了几十年! 裕王什么都明白,也知道这场斗争的凶险…… 高拱、张居正,现在又加上晏鹤年、晏珣,会站在他这一边吗? “寇可往,我亦可往?知己难得。那幅世界地图,挂在本王的书房里。”朱载坖吩咐。 田义连忙答应,又说:“这幅画甚是粗糙,不如让晏珣画一幅细致的?” “嗯,你去跟他说,但这一幅也留着。”朱载坖笑道,“这是故友送我的第一幅画。” 什么?你说怀里那本妖精打架图? 有这种东西吗?我们可是正经人~~ 现在留在京城的只有朱载坖一个皇子,嘉靖皇帝还是很关注的。 皇帝就着太监端上来的一碗水,吞下一枚金丹,反复回味了一会儿,突然说:“骑黑虎的神仙是谁?” 太监回答:“是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 “嗤!他还是财神了?”皇帝从锦鸡垫走下来,赤着双脚在木地板上来回走动,一股凉意从脚心涌上,忽然又觉得高兴:“朕的皇儿曾经到蓬莱赴宴,朕难道不是神仙?” 太监立刻恭喜皇帝。 皇帝笑了一会儿,说:“赐裕王一份素斋。” 皇帝的素斋,是下午茶时候的雄黄粥。 以雄黄丹为主料熬成八宝粥,大口吃八口,小口可以吃十六口,只能吃双数,可补气血、养阳气。 这是皇帝修仙的餐食,能够得到恩赐,证明朱载坖更得皇帝喜欢了。 朱载坖:……其实这个粥……唉,谢父皇隆恩。 第179章 倒霉的又是常欢 一般来说,送礼都是送对方喜欢的。 比如张居正收到镜子和香皂、花露就挺高兴。 得知这是晏家特产,他还笑道:“江北晏郎仪容出众,原来也善于保养。一个人若自身仪容都不整洁,又怎么做好其他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个立志解决国家顽疾的人,最希望有同道中人。 他曾经对皇帝抱有期待,呈上《论时政疏》,指出当时的五大顽疾:藩王、财政、边防、吏治、皇帝和臣子的沟通问题。 结果奏疏如同投入墓道,毫无反响。 他曾经对严嵩抱过期待,写诗称赞严嵩“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后来严嵩的所作所为,让张居正心灰意冷。 他曾经对徐阶也抱有期待…… 纵然是一次次的期待和失望,他还是没有死心。 现在,他又对裕王抱有期望。 他希望有更多的同道中人,一起解决大明顽疾。 纵然会得罪很多人,纵然粉骨碎身…… “寇可往,我亦可往。年纪轻轻有此雄心,吾道不孤。”张居正欣慰地捋了捋精心保养的胡须,吩咐随从:“把我平日用的擦脸脂膏,送一份给晏郎……京城秋冬干燥,不抹脂膏不行。” 晏家父子住在学子居,是张居正进京赶考时住过的客舍,大约也是别样缘分。 晏珣将张居正送来的脂膏给了父亲,笑眯眯地说:“你比张居正还大几岁,不好好保养可不行。” 首辅只有一个,你要卷赢张居正,脸是很重要的。 “咱们分着用。爹娶媳妇了,你还没有娶,你的脸更重要。”晏鹤年认真地说。 常欢和阿豹齐齐举手:“六叔,我们也没娶媳妇,不能落下我们啊!” “行,那我们一起用!” 晏家四人对着镜子,打开香喷喷、油润润的脂膏,认真地抹在脸上。 “咦?还是粉红色的?看着气色更好。” “香香的……常欢,你别一下子挖这么多,挖泥呢?” 王徽抱着乌云,看得叹为观止……你们是不是忘了,女人更需要保养? 果然男人臭美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 晏珣重新给裕王画一幅细致的世界地图,顺便给爹和两个堂兄弟上地理课。 大地是球体,晏鹤年早就知道了,他曾经跟海盗称兄道弟。 但他不清楚洋流、季风和各大陆的产出,原本他不需要学这些……儿子知道就行了,他可以做老太爷。 现在……唉,儿子和未来的皇帝约定一起开海! 要主动出击,海外的知识就是必修啊! 晏鹤年认真听了一会儿,建议:“等考完殿试,你是一甲可直接入翰林院。翰林清贵又清闲,有时间把这些知识编成一本书。” “我早有此意!”晏珣笑盈盈地说,“先编地理和数学,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到时候爹也是一甲,同样做翰林,可以跟我一起编。” 上阵父子兵,你想躺平是绝对不行的。 “知道了。”晏鹤年叹气。 常欢咬了咬手指头:“你们两个一甲?总共有几个一甲?” “呵呵,又对我们没信心?”晏珣挑眉问。 常欢:“……有。” 以前他没有给六叔做书童,觉得中状元很简单。 可越是读得书多,越觉得科举太难。 六叔和珣哥却这么有信心,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大。 在客舍用功两日,听到其他客人说大正有德茶楼今日发例行官报……晏家一家人出去看,留下黑虎乌云看家。 官报是嘉靖二年设立的,最初只是印青词,就是那种排山倒海拍老天爷马屁的文章。 后来,全国各地的大事件,也选择性地通过每月三次的官报在京城各大茶楼酒肆传播。 官报只在司礼监开设的大正有德茶楼出售,其他茶楼酒肆想要,就必须来此购买。 另外,司礼监还开设六家“皇店”,贩卖南北杂货。 这些收入除正项进御前外,其余都充提督内臣的经费。 所以说……政治的东西很复杂又很简单,皇家也离不开衣食住行、离不开搞钱。 众人来到大正有德正堂时,只见店家喊了一声:“迎官报。” 在场的茶客纷纷静默。 然后太监像宣旨一样朗诵官报内容…… 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致仕,郭朴任吏部尚书; 鄢懋卿被弹劾五项大罪,皇帝压下没处理,但是同意巡盐御史的要求,恢复以前的盐税份额; 吴情被弹劾乡试徇私,吏部为其奏白冤情、没有贬官。 最后就是年底,各地举子进京会试,按惯例各客栈酒楼需要半价招待举子。 太监的话音一落,茶楼里外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半价从今天开始吗?那我要多两样菜!” “皇恩浩荡、厚待举子。” 还没当官呢,就处处有特权~~ 晏家众人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到茶楼里还有人唱戏,热闹又喜庆。 他们一坐好,茶楼立刻上一壶茶,给每位客人的杯子都倒满。 这茶香得很,晏鹤年却赶紧喊了一声:“别……喝!” 他刚说完一个“别”字,动作最快的常欢已经把茶喝了,其他人还在闻茶香,一时没有动。 “怎么了?”常欢不明所以。 上茶的小二笑道:“是我忘了提醒,这第一道茶是不喝的。当今陛下喜欢喝武夷山茶,但又喝不惯,每次喝了肚子都不舒服……” “于是严阁老体贴圣上,要求大正有德茶肆的第一杯茶放大量巴豆,子民和圣上同甘共苦。当然,圣上体恤子民,第一杯茶可以不喝,倒掉以示心意即可。” 常欢听明白了,他喝了一杯有内涵的茶,又又又要拉肚子了。 没过多久,茶楼上了精致的茶点,常欢抱着肚子冲去茅房。 茶楼后巷有几个茅房,就是为这些倒霉鬼设的。 晏鹤年失笑:“是我说慢了。” 晏珣:“……爹,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差点也喝了。” “真不是故意,就是忘了。”晏鹤年真诚地说,“我上一次来京城是多少年前了?还以为这个规矩早就改了。” 这真是一个奇葩的规矩。 严嵩出这种肉麻的馊主意拍龙屁,皇帝若真的体恤子民,完全可以不在茶里放巴豆啊! 茶楼里已经开始热烈地讨论官报的内容,他们暂时不好议论鄢懋卿,那就说吴情吧! “吴情这一科取了十三名无锡籍举人,五魁首中前两名是一对父子,皇帝竟然相信他没有徇私啊!” “陛下圣明,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道理。就看看明年会试,那对父子是不是名副其实。” “我听说,他们已经到京城了……有人说,江北晏郎貌若好女,你们见过吗?” 晏珣:……?他诽谤我啊! 晏鹤年:……有眼光,这是夸奖我儿。 看了一会儿热闹,晏珣忽然觉得不对劲:“常欢怎么还没回来?掉粪坑了?” 总不可能是被人给绑了? 第180章 我真的不是晏珣 常欢迟迟不归,家里人发现不对劲了。 宽敞热闹的茶楼,不见常欢混迹人群玩耍。 “爹,我和阿豹去找找。”晏珣放下茶杯。 “嗯,你们在茅厕周围转转,不见人就立刻回来,我们先回客舍。”晏鹤年说。 晏珣和阿豹点点头,小跑着走了。 王徽凝重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晏鹤年想了想,摇摇头:“不用怕……就算有人抓走常欢,也要来找我。” 他们进京是奉裕王之命,寻找张三丰和血经下落。如果对方也是这个目的,就不会伤害常欢。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古铜钱抛了抛……茶楼戏台上正唱道:“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 “嗤!桃花运。”晏鹤年笑了两声,“真让常欢吃上软饭,老四要乐死。” 那暂时不用担心了~~ 常欢此时很懵。 他拉肚子拉得腿软,出来就被几个好心人扶上一辆马车,稀里糊涂拉到这个宅院。 强人锁男? 屋门口有两个健壮的汉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常欢,担心他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见到常欢脸色一青,他们连忙说:“公子别冲动!我家主人一会儿就到,你别寻死啊!” 常欢:“……我要拉屎!” 壮汉一愣,不愧是江北晏郎,就是直爽,连忙搬了马桶过来。 很快,常欢面不改色地在两个看守眼前一泻千里,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壮汉想到家主反复说不可伤害晏郎,捂着鼻子冲出去,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 “晏郎,喝药了。” “噗!我不喝!”常欢连退两步,警惕地说:“你们想毒死我?告诉你们,我们不久前刚从裕王府出来,王爷知道我们进京了……” “对对!就是你们!”壮汉笑眯眯地说。 原本还怕绑错人,看来没错了。 他再三解释这碗是止泻药,常欢实在拉得受不了,将信将疑地喝了。 其实他会腹泻那么厉害,不仅仅是那杯巴豆茶的功劳……昨晚肥腻的烤羊肉串吃多了。 跟着六叔真的是吃好穿好,身上的棉衣也是新的,和珣哥、阿豹的一样。 见常欢配合,壮汉客气地说:“这里只是我家的一处别院,家主请你来,是久仰晏郎大名。” 常欢发现不对劲了,虽然他也姓晏,但从未有人称呼他“晏郎”。 哪里怪怪的? 见鸡行事……既然对方敢把他抓来,他就要让对方知道便宜没好货。 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颇有侄少爷的气度。 一个打扮富裕的中年人从门外走进,对上常欢的笑容,赞道:“江北晏郎果然名不虚传,一表人才。” 常欢站起来,认真地说:“我叫晏常欢。” 中年人怔了怔,笑道:“原来晏郎小名叫常欢,令尊一定很疼你。” 常欢:“……我爹确实疼死我了。老丈请我来有什么事?先说明,我不值钱的,你别想绑架勒索。” 中年人哈哈笑:“老夫叫罗普,在京城经商颇有些家业。晏郎若缺钱,老夫正好有。” 常欢没有说话……所以你找我就是炫富? 你赢了。 罗普不担心晏鹤年去找裕王帮忙寻人,事情闹开了正好生米煮成熟饭。 他干脆开门见山:“我有一个侄女,自小养在膝下,同亲生女儿没两样。小女年方二八、貌美贤淑,闻得君子未娶妻,愿嫁为晏家妇,你意下如何?” 他文绉绉的,常欢脑子转了转才听明白,不可置信地说:“你要招我做女婿?结亲那么随便的,不用三媒六聘?” 罗普捋着胡须,亲切地说:“自古有榜下捉婿的习俗,是不用论俗礼的。” “你别欺负我读书少!”常欢反驳,“一来榜下捉婿是宋代时兴,本朝已经没什么人这么干了;二来人家捉婿都是事前有默契、主打一个喜庆,不是真的强抢民男;三来……现在还没会试,哪来的榜下捉婿?” 这么有趣的风俗,他在南京就听人科普过。 罗普笑道:“看来晏郎也想过此事……虽有些不合时宜,但我家是诚心诚意的。来人!快把我为姑娘准备的嫁妆抬出来!” 一声令下,隔壁房里候着的人抬着箱笼鱼贯而出,摆满了整间屋子。 罗普对晏郎志在必得……有了晏郎,还怕晏鹤年不说出张三丰和血经的下落? 到时候,严世蕃必定会夸他能干。 退一万步说,晏鹤年其实不知道张三丰的下落……晏珣是南直隶乡试魁首,年轻俊美有才华,招为女婿不亏。 他用眼神示意,几个壮汉利落打开箱笼,露出亮瞎眼的银锭、晃花眼的绸缎。 满室生辉。 他信心十足地说:“如何,满意你看到的吗?” 这么丰厚的嫁妆,几个男人拒绝得了? 他可是听说了,晏鹤年娶了扬州盐商顾轻侯的姑母……以顾轻侯的年纪,其姑母必定年过花甲。 既然晏家有这样的优良传统,做他的女婿不是水到渠成? 若是一般过惯苦日子、一心想着“黄金屋”、“颜如玉”的穷书生,这时候肯定心动了。 常欢也很心动,他眼睛都快瞎了。 他还算没有昏头,定了定神认真地说:“我觉得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晏珣,我叫晏常欢,是晏家的书童。” 罗普凝眉问绑人的壮汉:“你们确定没弄错?” 壮汉说:“爹,我们是养子,都知道养子的衣服以利索耐脏为要。您看他穿的,分明是少爷的衣裳。您再在看他的长相,难道还不算俊美?” 常欢:……我可谢谢你了。 晏老四自称仪表堂堂,常欢作为晏家人,长得也不差。 在旁人看来,可算得俊美。 另一个壮汉补充:“他脸上擦着脂粉,油润润、香喷喷的,养子能有这么讲究?” 他说着,往常欢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面小小的玻璃镜。 常欢:……我臭美还有错了? 这个时代玻璃不稀罕,但玻璃镜还是西洋货。 以罗普了解的晏家家境,按理不会给书童配玻璃镜子。 他松了一口气,笃定地说:“晏郎莫要否认了,做我家的女婿,你真的不会吃亏。” 常欢唉声叹气:“我虽然姓晏,但我是晏家的侄少爷,真的不是晏珣。” “哈哈!我的养女是侄女,你又成侄少爷了?晏郎真有趣!”罗普笑着,吩咐随从:“去请官媒来,咱们按榜下捉婿的旧俗,先定婚书!” 定了婚书,再悔婚会被人骂背信弃义。 常欢:“……我拒绝啊!” “贤婿,你莫要口是心非嘛!榜下捉婿是一桩佳话,就是令尊知道了也会很惊喜。”罗普和蔼地说。 第181章 这是强人锁男 常欢再三拒绝,罗普认为他欲迎还拒。 读书人口不对心嘛,他见得多了。 晏家父子是双魁首,一进京就被请入裕王府,可谓奇货可居。 他先下手为强“榜下捉婿”,真是大聪明。 这种事虽然不时兴了,但料想晏家不会不识好歹,谁会跟钱过不去? ………… 晏珣跟着父亲回到学子舍,还有些不敢置信:“桃花运?爹你会不会算错了?我都没桃花运,常欢怎么会有?” 苍天负我! 阿豹也说:“就是啊!按理也该相中我!” 虽然论长相,常欢是比他强一点点,但男子汉大丈夫,外貌有什么要紧? “别慌……两家成亲总不能强人锁男,不论对方是谁都得来找我。”晏鹤年淡定笑道,“咱们安静等消息就是,反正常欢不会吃亏。” “话不是这么说,男子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晏珣嘀咕,“咱们还是到处找找?” 晏鹤年摇了摇头:“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后面更难收场。这种事,我最有经验。” 王徽微妙地看着晏鹤年,幽幽叹了一口气。 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又不能不找……万一常欢是被哪家花魁绑了呢? 阿豹去附近的顺城胡同,到烟花楼里做大爷,打听可有哪家花魁从良嫁人。 花枝招展的娘子们调笑:“少爷要娶花魁?赎身银子可不少呢……什么?你问有没有倒贴的?你可真会想。” 晏珣去拜访老朋友裕王,小声说了自家丢人的事。 “人就这么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个黄瓜大少年说丢就丢。”晏珣握了握拳,“家父这两日吃不下睡不着,又不敢去报官……怕对方狗急跳墙伤害常欢。” “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裕王也震惊,想了想提议:“你不妨去拜访旧友阮瑛公公……这京城里的事,他比我消息灵通。” 说到这里,裕王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那父皇,跟后爹似的。 “阮公公?”晏珣尴尬地说:“其实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贸然登门不知会不会太冒昧。” 裕王诧异:“你们不是相交许久?鄢懋卿带回一幅宴乐图,说是你画的,阮公公看到喜欢买了下来。” “啊?宴乐图?” “那幅图有个弹琵琶的高挑女郎,看不清面目,却有种绝世而独立的出尘之感,看过画的都啧啧称赞。偏偏鄢懋卿含糊其辞,不说琵琶女是谁。”裕王向往着说。 晏珣:……确实是他的画没错。 既然故人这么有情有义,晏珣也不扭捏了。 他说:“多谢王爷提点,我这就去拜访阮公公……其实家父猜测,常欢这一回失踪可能有桃花运,好叫王爷知晓。” ……就是说,如果对方身份有什么不妥,我们不是一脚踏两船啊。 裕王明白过来,惊讶:“竟有这样的好事?” ……哈哈~就说怎会有光天化日强抢民男,原来是桃花运! 什么人这么有眼光,相中晏家的侄少爷? 裕王身边的田义去过双河村,绘声绘色地描述晏松年和常欢父子相残的悲惨故事。 两只鸭子“噗通”落下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在裕王这里报备过,晏家父子心里就更有底了,只等着绑匪图穷匕见。 至于要不要去拜访阮瑛,晏珣有些犹豫……两人袒诚相见过,多少有些尴尬。 但是转念一想,春宫画师的职业修养,就是心中无男女、无邪念,一切为了艺术。 妥了~~ “爹,我带一份礼物去见阮瑛,问一问常欢的下落。”晏珣跟父亲说。 “嗯……他如果问到血经,就照我们告诉裕王的说法。若问炼丹长生,你说不知道。”晏鹤年提醒。 晏珣认真记下。 阮瑛和田义不一样,这一位是伺候皇帝的。 虽然名气比不上黄锦等大太监,但能够奉旨督察盐政,必定也是皇帝心腹。 晏家父子现在还不想直接面对皇帝。 主要是晏鹤年,万一…… 因为担心常欢,晏珣带着阿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阮瑛家中。 和其他朝代相比,明代的大太监生活比较滋润。 比如,《金瓶梅》写的是宋代背景,许多习俗是明代的,里面描述“花太监安庆坊大宅,值银七百两;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 像阮瑛这样的,平日都住自己家,当差时才进宫。 阮家在万松塔旁边的砖塔胡同,宅院本来是宣德年间一个阮姓太监的,嘉靖皇帝将其赐予阮瑛。 也是……恶趣味。 晏珣还担心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谁知阮瑛这日不当差,刚好在家里。 这个风流倜傥的太监穿着家常衣服,像一个儒雅的书生,两个美貌女子伴随左右红袖添香。 见到晏珣,阮瑛笑着说:“我早知道你来京城了。想着今非昔比,你是乡试魁首,必然不屑于与我来往,因此也没去拜访你。” 晏珣连忙说:“阮兄说这样的话,就让小弟惭愧了。当初若没有你给的钱缓解燃眉之急,我就不能安心读书,哪能有今日?” “我买你的画,是钱货两讫,你可别谢我。”阮瑛笑意真诚了许多。 他是读书人出身,命运弄人做了太监,对别人的态度最敏感。 晏珣心中一动,索性不见外,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来想去,只有向王爷和阮兄求助。这偌大的京城,只有你们能帮我。” “哈哈!贤弟这么说,我就不好推脱了。”阮瑛爽朗笑道,“你说的这事我也是刚刚听说……严世蕃一个小妾的父亲,在京城经营煤炭的买卖,说得上豪富。” 明代达官贵人取暖的燃料是木炭,普通百姓反而用煤炭。 写《石灰吟》的于谦还写过《咏煤炭》。 别看这黑乎乎的东西不起眼,实际是一种令人眼红心动的赚钱买卖。 没有严世蕃做后台,罗普的煤炭生意不会那么顺利。 晏珣和阿豹瞪大双眼、面面相觑,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常欢这小子要跟严世蕃做连襟? 阮瑛打量着晏珣的神色,含笑说:“罗大官人这两日请了官媒,紧锣密鼓地给养在膝下的侄女办婚书,女婿是外地人,刚‘请’回府中。” “是侄女?不是‘养女’?”晏珣问。 这年头,养女最不值钱啊! “是远房侄女。其实罗普嫁给严世蕃的那个‘女儿’,也是收养的。这种事无所谓,双方利益交换罢了。”阮瑛微笑着说,“我看这门亲事不差,你认为呢?” 晏珣皱眉沉吟:“无论如何,不能强人锁男。我和父亲说一声,这就去罗家要人。” “哈哈,晏贤弟果然不贪财,那我等你消息。”阮瑛笑道,“罗家发现认错人,不知是何表情。” 他有些幸灾乐祸。 时至今日,他还是觉得东厂需要晏珣这样的人才。 那当然是偏心自己人啊~~ 第182章 你们捉错人了 得知常欢是被严世蕃的便宜老丈人抓婿,连神算晏鹤年都有些懵。 严世蕃有名分的妻妾就多达二十七个,便宜老丈人可以坐三桌。 但罗普不一样…… “是西山罗家,眼光这么好,相中我的侄子。”晏鹤年哈哈笑了两声,让王徽准备一对金簪。 榜下抓婿的旧习俗,若男方同意,就会让女性长辈……通常是母亲带一对金簪上门,插在人家姑娘头上。 这个就是定礼。 如果男方不同意,就送女方六或者八匹衣料,把儿子“赎”回来,双方不伤和气。 阿豹听了讲解,惊讶:“榜下抓婿?常欢上什么榜?”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阿豹跟我们一起登门,小珣先在外面逛逛。”晏鹤年笑得意味深长,“既然对方强人锁男,就要让他们哑巴吃黄连。” 不是他看不起常欢,对方玩的是“榜下抓婿”,多半是捉错人了。 “我也想去看热闹。”晏珣抗议。 “不着急……你在罗家附近玩一玩,时机到了就让阿豹出来寻你。”晏鹤年说。 晏珣只好应下。 爹肯定又在憋坏主意……唉,每天都发现爹不是好人。 他们没有太担心常欢,毕竟男人不愿意,女人是没法霸王硬上弓的。 罗家经营西山民窑煤矿,家在西四牌楼附近。这里集中了很多妓院和戏院,被称为“歌吹之林”。 若要欣赏京城的市井喧嚣,来“西大市”就没错了。 现在,大名鼎鼎的晏常欢被关在罗家大宅的小院里,隐约听见外面的热闹声。 自从在婚书上摁下指印,他就被带回罗家大宅,说是要准备见亲戚。 罗普说:“贤婿,等我广发喜帖,到时候令尊和令堂也会来喝喜酒,就一家团圆了。” 常欢再三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晏珣。 罗普通情达理,婚书上写的是“晏常欢”,无论是名、字、号,反正是这个人就行。 为了保险,罗家还抓着常欢的手摁下指印,没问题了~~ 常欢穿着一身喜庆的新衣,对伺候的丫鬟说:“就算常欢是小名,我大名也不叫晏珣,我叫……晏琼。” 这个大名是镇上私塾老夫子起的,难写就算了,还不好听。 用他爹晏松年的话来说……“晏穷?我家还不够穷?以后就叫常欢,谁也不准喊这个大名。真是的,越喊越穷。” 丫鬟笑着柔声说:“晏郎不用挣扎了,这是你跟我们家的缘分。” 常欢躺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就行!” 婚书有官媒作证,在官府落档,还附带了女方的嫁妆清单。 登记嫁妆清单,本来是为了保障女方权益。 现在…… 想到那长长的嫁妆单子,常欢捂了捂脸……爹啊!儿真的不是想吃软饭,是他们逼我啊! 噫~~ 晏鹤年夫妻登门,罗普颇感意外。 虽然婚书已经定下,但他还没给晏家透露消息呢,对方这么快就找上门? “快请亲家进来。”罗普一怔之后,连忙吩咐管事,快去请官媒和顺天府户房典吏过来。 既成事实,有晏郎画押,还怕对方反悔? 罗普有信心,嫁妆清单一摆出来,乡下人晏家立刻就从了。 就说那晏常欢,一直念叨拒绝,还不是换上喜庆的衣服,一顿饭三大碗。 口里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两家既然是亲家,就不用太见外。 罗普喊上妻子庞氏,一起到前厅接待晏鹤年夫妻。 看到王徽的刹那,罗家夫妻都挺意外……顾轻侯的姑母原来不老? 好吧,无关紧要。 看到晏鹤年的时候,他们更惊讶……本以为晏常欢长得已经算好,竟然比不上其父。 什么是神仙中人?这才是神仙中人! 明明有个快弱冠的儿子,晏鹤年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举手抬足都是潇洒气度。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年轻有什么好?这种成熟男人才是极品! 罗普甚至觉得,招晏鹤年做女婿更好~~ 气氛瞬间凝滞,王徽不满地轻咳两声……盯着我夫君看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碗里的肉。 庞氏回过神,羡慕地看着王徽,热情地说:“您今日来,是给小女插簪吗?” 王徽面无表情:“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家把人绑过来,实在不讲道理。” 罗普笑容不变,请亲家坐下,笑道:“我久仰江北晏郎大名,可配我家侄女,因此请了过来。我让官媒拿了他们的八字去算,正是天作之合。这不是天赐良缘吗?” 阿豹跟在晏鹤年身后,一直被人忽略,忍不住插嘴:“罗老丈,我也是江北晏郎,不知能不能配你侄女?” “这位是?”罗普狐疑地问。 “我侄儿。”晏鹤年说。 “哦……原来是晏家侄少爷。”罗普略带倨傲之色,“既然是榜下抓婿,小女要嫁的是进士之才。这位侄少爷,莫非也是乡试魁首?” 阿豹:“我不是。” ……可,常欢也不是啊? 看来六叔猜得没错,对方捉错人了。 ……就说嘛,怎么可能看上常欢没看上他?原来是误会。 晏鹤年正色道:“我家侄儿也是一等一的良民,不是随便的人。若要定亲,三媒六聘是不可少的。” 罗普不在意地说:“是,令侄也是个人才……不过,现在还是先说我们两家的婚事……” “婚事?”晏鹤年打断,“可有婚书?若没有,我就先把人接回去,以后慢慢再议。” 慢慢再议,就是不同意? 罗普露出得逞的笑容,“哈哈~好叫晏老爷知道,我们真的定了婚书!” 他一边让人去取婚书,一边派人去催户房典吏和官媒。 过了一会儿,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晏老爷请看!婚书上有顺天府衙门户房印,有官媒人名字,更有‘晏常欢’的名字和指印。”罗普笑道,“落的是小名,你们不会不承认吧?悔婚非君子所为。” 庞氏附和:“这是小女的嫁妆,你们看看……我们真的是诚意十足。” 典吏和官媒也一唱一和,说这是“榜下捉婿”的旧俗,既然有这种好事,小登科后大登科,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晏鹤年点点头:“……确实是常欢的名字。阿豹,你出去把你珣哥找来。他堂弟的婚事,他也该听一听。” 阿豹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罗普怔了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83章 皇帝看好的人 晏珣是跟鄢懋卿一起进罗家的。 大约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两人曾经扬州初见,今日京城再会。 本来信心满满的罗普看到晏珣的刹那,脸“唰”一下白了,勉强保持镇定问:“这一位是谁?” 这一个更像晏鹤年亲生的! 阿豹跟在晏珣身后,探出一颗头说:“此乃应天府乡试经魁晏珣。” 罗普求救般看向鄢懋卿:“鄢世兄……这……” 鄢懋卿沉着脸说:“他是晏珣。” 说好的把晏珣捉来做女婿呢? 他得到消息赶过来,就想做个见证。 谁知到了西大市,透过轿子的门帘看到晏珣在街边羊市,含情脉脉地撸一头羊。 罗普愣了一下,连忙让人把常欢请出来。 两个少年郎君站在一起,谁才是人人夸赞的江北晏郎,简直不用说。 晏珣,就是人群中最靓的崽。 罗普翻了翻白眼,指着常欢:“你……你……真的不是晏珣?” 常欢扯了扯衣襟,无奈摊手:“我反复说我叫常欢,不是晏珣,是你们不信啊!” “可是……” 在看到晏珣之前,他们都觉得常欢长得不错,虽比不上传闻……但传闻都是夸大的嘛! 长得好穿得好、涂脂抹粉、没有奴仆气…… 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一厢情愿地认定常欢是魁首晏郎。 王徽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带了两根金簪来,要为贵府姑娘插簪吗?我作为婶娘,可以代行此礼。” 庞氏脸白白的,低下头。 他们家精心培养的姑娘,倒贴大量嫁妆,是要嫁小阁老或者值得投资的乡试魁首,绝不是乡下养鸭的。 罗普沉声说:“榜下捉婿,捉的是魁首进士,晏常欢是何功名?捉错人是我家的错,愿意赔罪……婚事就作罢。” 晏鹤年看着婚书,笑眯眯地说:“你们家把我侄儿绑过来,婚书都签好了,现在说悔婚……言而无信?” 做买卖的人家,更要讲究诚信。 罗普看向鄢懋卿,希望鄢大人帮他压一压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 鄢懋卿揉了揉眉心,转身说:“当我今日没来。” 晦气! 挖煤的运气就是不好,手都是黑的。 “鄢世兄留步!”罗普连忙挽留,看看忍着笑的晏珣、一脸懵的常欢,咬牙道:“守信是吧?嫁妆单子在这里,不知你们出什么聘礼?” 庞氏连忙说:“若聘礼差太远,你们家是入赘?” 晏鹤年负手而立:“从未听过榜下捉婿对男方聘礼有要求的。捉不起就不要捉,让人笑话。” 他也不是想结这门亲,只是想出口气。 凭什么你想捉人就捉人,想不认就不认? 常欢脱掉外面的大红锦衣,扔在椅子上,大声说:“看不起我家养鸭?我家每一只鸭子都清清白白,不会欺男霸女。” “胡言乱语。”罗普骂了一句。 晏珣拉着常欢,淡淡地说:“常欢说得没错。养鸭、挖煤、读书,或者军户、匠户,每个人职责不同,却都是堂堂正正、一起建设大明。谁也不必看不起谁。” “嗤。”罗普不屑地笑了一声。 庞氏也小声说:“出不起聘礼,理由倒挺多。” 王徽忽然笑道:“我粗粗看了嫁妆单子,罗家果然豪富,嫁女儿就出两千两……若是我儿娶妻,这个聘礼也不是出不起。” 晏家低调,出门都是自家人,不喜欢前呼后拥。 但偶尔也有需要高调的时候。 比如打脸。 王徽长得很富态,话又说得底气十足,再想想从常欢怀里摸出的玻璃镜…… 罗家人一下子都信了,顿时觉得羞恼又尴尬。 自家拿出两千两的嫁妆,以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肯定魂都飘了,谁知对方根本不在意。 但挽尊是必须的…… 罗普挤出笑容:“榜下捉婿本是美谈,我们可以纠正错误。若是晏魁首这种人才,区区两千两确实少了。我愿意再加一千两,也不要晏家出聘礼,不知晏郎意下如何?” 晏珣淡淡笑道:“婚书上明明白白是常欢的名字,岂有两兄弟争一个女子的?我们晏家没这样的规矩。” 罗普神色难看,咬牙说:“我家跟小阁老是亲戚,晏郎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晏珣不疾不徐、语气坚定:“我只是过了乡试,正该一心向学、潜心准备会试,不负各位恩师的提拔。岂能因为自己长得好一点,就在富商之中待价而沽?” “别说我自己,就是我的堂兄弟,也不能应这种不讲婚姻六礼,没有父母之命的婚约!” 他突然说这番义正辞严的话,气势上把众人都镇住了。 鄢懋卿皱眉:“强扭的瓜不甜,双方都无意,这门亲事作罢。” 一直在角落里吃瓜的户房典吏站出来说:“婚书是两份的,都交给我销毁吧。” 罗普沉着脸取出另一份。 当着众人的面,典吏将婚书销毁。 官媒婆暗暗叹气……这桩婚事若成了,少不了她的谢媒礼,现在竟然黄了。 晏鹤年、晏珣朝鄢懋卿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开。 鄢懋卿瞪着罗普,恨恨地说:“你家怎么办的事?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成。现在倒好……有了晏珣今日这番话,今后谁捉他做女婿都不成了!” 人家说了,不认可这种婚姻。 罗普小声解释:“都是那个常欢,太会误导人。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晏珣,行动上处处像个大少爷。” 在他家吃好穿好,还嫌鸭子太老……简直比少爷的架子还大。 “算了……你们都别打晏珣的主意。小阁老说,皇帝已经知道这个人,明白吗?”鄢懋卿压低声音。 这是皇帝看好的人。 罗普又后怕又遗憾。 怎么就捉错了呢?差一点点,皇帝看好的晏郎就是他的女婿。 走出罗家的门,常欢哭丧着脸:“两千两,两千两……呜呜,你们来晚两天,我就入洞房了。” “我爹要是知道了,得心疼得跳湖!” 晏珣揽着常欢的肩膀:“然后人家发现搞错了,趁我们哪天不在,把你干掉?强盗人家,不是干不出来。” “可是,两千两啊!我爹说,有这么多钱可以不要命了。” “行了!以后还会有机会!你这几日,有没有吃亏?”晏珣担忧地问。 “吃什么亏?”常欢不明所以。 “就是……这样那样?” 常欢无奈:“……珣哥!我是男人!弱女子能把我怎么样?” “有道理。我本来觉得你受苦了,想补偿你……” “啊!我吃亏了!他们虐待我,饭都不给我吃饱,还这样那样的……”常欢开始造谣,“珣哥!给一百两银子压压惊吧!” “一百两?压死你!”晏珣瞪了一眼,快步往前走:“我看中一头肥羊,让人宰了拖出去做烤全羊,给你压压惊。” ……关于煤,他心里有个隐约的想法。如果可行,挣回一头羊算什么~~ 阿豹欢呼着叫好,拉着常欢跟上。 晏鹤年和王徽相视一笑,雇了一辆马车先回去……这一次是阴差阳错、有惊无险,可下一次呢? 自家儿子太优秀,也挺烦恼的~~ 皇帝:……嗯?有人想抢我儿的财神? 第184章 是你的鸭子跑不掉 西苑永寿宫,有道士在测试天气——用盐煮青草,观察草在沸腾的水中跳跃,汇报明天是阴是晴,夜晚有没有星星。 嘉靖皇帝漫不经心地听着,光着脚在大殿中走动,手里抓着一把养生豆,时不时磕一颗。 这种养生豆还是陶仲文留的方子,现在陶真人已驾鹤西去…… 有种不妙的感觉~~ 又磕了一颗豆子,皇帝淡淡地问:“朕记得之前有人说要向西山煤矿征税,后来怎么说的?” 这日伺候的正是阮瑛,他恭敬答道:“畿辅煤窑,系小民日用营生,矿工皆黑面短衣、生活艰辛…… 若再加征税,一则加重矿工负担;二则煤价上涨,京城百姓恐怕受冻。陛下不向民窑征税,是优恤子民。” “是这样嘛!可朕体恤子民,却让某些人成了豪强。”皇帝轻笑一声,吩咐两句。 阮瑛领命。 ………… 常欢回到学子居,店家和其他客人好奇地问他这两日到哪里去。 晏家人都说:“他去西大市那边的丽春院,钱花完了走不了,被人扣住。” 虽然罗家强人锁男很可恶,但晏家是厚道人,不想一个无辜的女子被人议论。 常欢也不在乎背“黑锅”…… 其他男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敬佩,在丽春院大战三天三夜,真是猛士。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床单上淋漓的鲜血。 “曾经有一只煮熟的鸭子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直到它飞走,我才后悔莫及。”常欢仰天长叹,“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 “今天的衣服拿去洗了吗?”晏珣灵魂一击。 “还没。”常欢连忙抱着脏衣篓,送到客舍后面,花几文钱请专门洗衣的大娘洗。 晏珣摇摇头,继续写蜂窝煤制作工艺。 作为一个穿越人士,肥皂和玻璃都搞定,蜂窝煤当然不能错过。 蜂窝煤是二十世纪才发明的,明代烧的是煤块,浓烟滚滚…… 所以,富贵人家烧木炭,普通百姓无可奈何才烧煤做饭取暖。 而蜂窝煤发明之后几十年,在小城镇都还很多人用,可见其优越性。 “如果自己有个煤窑,就能利益最大化。”晏珣嘀咕着,“不过散煤便宜,做成蜂窝煤还是能赚一笔差价。” 当然挣钱不是最主要的目的,重要的是改善民生。 天气真的越来越冷,冻得鼻涕都流出来。 乌云在桌子底下打转、跳到晏珣怀里,蹭了几下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呜呜”声。 阿豹敲门:“珣哥,罗家派人送礼赔罪,六叔让你也出来一下。” 晏珣搁下笔,慢悠悠地披上厚衣裳…… 说实话,他不是很好奇罗家的赔礼,无非就是些不能吃的阿堵物。 跟常欢老弟的尊严相比,这些东西顶什么用? 开门的一瞬间,听到消息的常欢已经一阵风跑过来,双目亮晶晶地问:“赔礼?赔礼是给我的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罗家看不起养鸭的,他也不是非得上赶着吃这软饭…… 但能得些补偿去丽春院潇洒几天也好,不能枉担了虚名~~ 在学子舍客人好奇八卦的目光中,罗家的管事被请到二楼的雅座。 他拿出一份契书,客气地说:“这是我家西山上南坡窑的契书,我家是请煤户做长工,你们接手之后,可以继续聘用。” ……亏大了,这回真的亏大了! 晏鹤年看都不看契书,示意常欢自己决定。 常欢失望至极,郁闷地说:“煤窑?我才懒得挖煤,你们如果诚心赔罪,随便给一百两银子就行。” 他是对一百两有多大的执念~~ 罗管事微笑:“侄少爷不知道,西山如今四大煤窑,最大的就是上南坡窑,这可不是区区一百两银子可以买到的。” 常欢站起来,瞪大眼睛:“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害我?我值多少钱我自己知道!” 一百两是上限,超出这个数肯定是想吃了他。 晏珣也很意外,他刚刚想要一个煤窑,就有人送上门…… 晏家祖先那么能干,京城的事都管得着? 常欢坚定拒绝,晏鹤年也说:“这份赔礼太重,我们不能要。” 软饭虽好,有毒的不能吃。 送到嘴边的大饼,晏家人还能毫不留情地拒绝。 罗管事怎么说对方都不收,狠狠心决定实话实话。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实不相瞒,这不仅仅是给侄少爷的赔礼,而是……唉,都怪是我家有眼无珠。” “哦?” 罗管事尴尬地说:“皇帝让人问小阁老‘你今日放屁没有’,随后赐下一颗黄金丹。小阁老吞下去后,腹中浊气接连释放……” 严世蕃向来会揣摩皇帝心意,何况还有传旨太监提醒。 皇帝问严世蕃,你们的人说话是不是像放屁,立的婚书说不认就不认。 现在把晏家惹恼,想认也迟了。 你们就去赔罪吧,拿出最大的那个煤窑。 严世蕃:……皇帝还管这种小事? 他被黄金丹的药性逼着,放了小半日的屁,捏着鼻子让罗家“遵旨”。 晦气! 给就给吧,看晏家拿不拿得住! “……事情就是这样,煤窑契书就在这里,矿工也是现成的。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家使坏。”罗管事苦着脸说,“若早知如此,我家绝不敢悔婚。” 将错就错把姑娘嫁给晏常欢也不是不行啊! 迟了! 现在求着别人软饭硬吃都不行,割肉送给对方,还得看人脸色。 晏鹤年沉吟道:“若是如此,我们倒不好不收。你回去告诉罗普,我们不想要罗家任何东西,只是不想你家为难。” “是。” “以后会不会有人说,晏家得理不饶人,硬要罗家煤窑?” “没有!绝对没有!” “那行,你先回去吧。”晏鹤年摆了摆手。 罗管事躬身连连道谢…… 他就是管理西山煤窑的,在煤户面前向来趾高气扬,现在却低声下气。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待罗家的管事走后,晏家人回到房间,仔细看这契书,没发现什么问题。 “爹,恰好我有个更好利用煤炭的工艺。我去找阮公公商议一下,就在这个上南坡窑试验?” “为什么是找阮公公?”晏鹤年笑着问。 “皇帝让人送个煤矿,总不能是让我们收下转卖?”晏珣认真分析,“再说,万一罗家假传圣意、暗中使坏,也好让皇帝知道。” 我上面也是有人的~~ “有道理,小珣做事越来越谨慎。”晏鹤年笑道,“这一回白捡一个好煤窑,是常欢的功劳。” 常欢立刻说:“那我有什么奖励?” “奖励你去烧煤。我和小珣都要备考,就你最有空。”晏鹤年拍了拍常欢的肩膀,“你珣哥要烧什么样的,你就去烧出来。” 常欢:“……烧煤会变黑变丑的,我还是回家养鸭吧~~” 第185章 东厂编外人员 晏珣带着煤窑的契书,来到阮瑛家中。 他已经是阮家的常客,小太监们暗暗打赌,晏郎哪天正式加入东厂。 “我家收到这样的赔礼,实在是意外。可是对方提到小阁老,还说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又不敢不收。”晏珣诚恳地说。 阮瑛微笑:“他们既然送,你家收下就是。你不是骑黑虎的赵公明?这是天赐财运。” 晏珣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己跟裕王的胡说八道,被人当真了。 不会吧? 皇帝真的相信乌云那喵喵是黑虎? “既然是天赐,却之不恭。有煤窑,我就想让普通百姓也烧得起少烟甚至无烟的好炭。”晏珣诚心地说。 “若是如此,就不辜负天意。”阮瑛正色道,“京城人口越来越多,附近又没有大树林,伐薪烧炭不易。让煤炭更好烧,能造福多少人!” “我也是这么想!挣不挣钱还是其次……不是我吹牛,我想要钱有的是方法,点石成金算什么?”晏珣神气十足,“这个工艺若能成,我愿无偿教会煤户。” 明年殿试,最终排名是由皇帝决定的! 这比挣钱重要得多! 现在先把皇帝的好感值刷上去啊~~ 阮瑛见晏珣的笑容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温暖耀眼,不由得跟着笑。 他第一次看到晏珣,就觉得这个少年跟其他人不一样…… 看他的目光没有鄙夷、没有谄媚,是那样的干净清澈。 现在他又觉得,晏珣有一种造福百姓的赤子之心。 “煤窑的事,你放手去做。我会禀告陛下,罗家不敢为难。”阮瑛笑着,又问:“你除了画春宫图,还会不会画别的?” “比如说?” “建筑图纸会吗?” “不懂。”晏珣诚实地说,“不过我见过东西方各种建筑,懂一些力学和数学。若您需要,我可以打一打下手。 “这样就行!”阮瑛满意点头,“东厂需要你这种人才,到时候我会请你帮忙。只不过,东厂不给你发俸禄。” 你是东厂编外员工~~ 阮瑛贼心不死,还是想把晏郎拉到自己碗里来。 晏珣:“……能为阮兄效劳是我的荣幸,说什么俸禄。” “是为陛下效劳。”阮瑛纠正。 “对!您说得对。”晏珣打蛇照棍上。 四舍五入,我已经是陛下的人,状元应该给我爹吧? 在阮瑛这里报备过,又有意外收获,晏珣看了看天色告辞。 阮瑛却说:“不急……我想问一问,你家认不认识忠诚伯?” 晏珣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忠诚伯就是陆炳,担任过锦衣卫首领、官至后军都督府左都督。 陆炳去年已经去世。 “不认识。”晏珣坦诚。 “这可出奇。”阮瑛上下打量着晏珣,“罗普把晏常欢捉进府中,外界一时以为捉的是你,我连忙让人去打听……然后意外得知,陆府也在打听。” “或许是因为我进出过裕王府?”晏珣猜测。 阮瑛摇摇头:“他们本以为被捉的是你,着急想去抢人。后来得知不是,又悄悄撤去。” 说到这里,阮瑛开起玩笑:“你是不是惹下什么风流债?陆家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晏珣无辜地说:“阮兄知道,我身边只有乌云是女的,它还没学会化形。” “哈哈!”阮瑛笑了一会儿,说:“莫非锦衣卫也看上你?你以后算我们东厂的,锦衣卫想抢人,也得问一问我们。” 陆炳是嘉靖皇帝的心腹,其执掌锦衣卫时,是锦衣卫权力的巅峰,东厂亦为之低头俯首。 现在嘛…… 阮瑛就是当太监,也是一个不甘人下的太监。 晏珣谦虚几句,离开的时候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是一等一的良民,只想把爹培养成首辅、同时振兴大明,既不想进东厂,也不想进锦衣卫。 再说,锦衣卫是世袭的,不是谁都能进去。 回学子舍后,晏珣跟父亲说起这件事。 晏鹤年抓起乌云撸毛,高深莫测地说:“都是因为我儿太优秀,才被各方争抢。咱们先别管这些,科举是头等大事。” “爹说得对……蜂窝煤的工艺流程我已写好,让常欢去煤窑?” “嗯,让阿豹跟他一起去。阿豹聪明一点,看得懂流程。” 常欢委屈:“六叔,什么叫阿豹聪明一点?那我呢?” “你长得好一点。别小看这一点,你要不是长得好,能有这好事?”晏鹤年安抚。 常欢顿时又高兴,这件事可以回村吹一辈子~~ 而且六叔说,做蜂窝煤挣到钱,他的月钱翻倍。 嘿嘿,到时候他的零花钱比珣哥还多~~ 第一次去西山,晏鹤年担心年轻人镇不住场子,带着常欢和阿豹一起去。 晏珣决定去一趟扬州会馆。 刚刚撸着乌云,他似乎想起什么…… 会馆出现在明初,此时已经非常成熟,南直隶一省在京中就有二十多座会馆。 扬州会馆在城南。 通常来说,进京赶考的举人,有钱的去学子居,家境一般的都会来会馆……可以免房费。 另外,一些做买卖的扬州商人,也可以花钱到会馆入住。 掌柜的也是扬州人,见到晏珣的装着,诧异地说:“举人老爷今年来得那么早?” “有一些事,提前进京。我叫晏珣,住在前门大栅栏附近的学子居,来问问有没有同乡已到。”晏珣满脸笑容。 听到乡音,就觉得格外亲切,不由得开心。 掌柜“咦”了一声,大声说:“你就是晏珣?” 在会馆里忙碌的人一起看过来:“就是跟裕王有故事的那个?裕王真的把人请到京城?” “我看看!我看看!哇哦,好年轻俊美的举人老爷。” 晏珣一下子被众人围住,像一匹神兽般被议论观赏。 “都让让!”掌柜的拨开人群,热情地说:“我想起来,有个小娘子留下地址,说晏郎进京若囊中羞涩,可以去她那里住。” 扬州老乡们善意地取笑:“晏郎羞涩吗?” 晏珣:“……谢谢。我住在学子舍,裕王出的钱。” 我是有人包……住的,我会羞涩吗? “哦~那就是不羞涩。”周围响起笑声。 难得的机会,可以调戏举人老爷~~ 晏珣刚刚想起,乌云的旧主人,金家小姑娘曾经让人给他留信。 可是,他跟那个小姑娘仅仅见过两次,只记得小姑娘一直夸他笑得好看……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反正,两人说不上深交。 若有什么意思,也不会进京好多天都想不起来。 他问:“那个小娘子留的地址给我一下?” 关心一下金家母女过得好不好,回去可以跟老道说。 “哦?晏郎又羞涩了?”扬州老乡们哈哈笑。 晏郎:……你们正经一点好不好!我是正经人啊! 第186章 不成亲行不行 晏珣留下自己的地址,如果扬州举人到来,可以去找他。 主要是给杨仲泽和汪徳渊留的,裕王不是心心念念“琵琶女”嘛~~ 在会馆里参观一圈,跟热情的老乡们寒暄几句,晏珣终于逃离出去。 他看着金小怜留下的地址,咦?不是忠诚伯陆炳的府邸? 他之前灵光一闪的预感不对? 不过,地址是西江米巷附近的胡同,那里住着许多锦衣卫的家眷。 京城房价高,能够在那一片置业的人,家境都不会差。 晏珣收起写着地址的纸条,知道故人过得好就行,不必去打扰。 将心比心! 金大娘从前的职业特殊,现在过上安稳的生活,肯定不想旁人知道过往。 人家留下地址,是出于好意……他们曾经帮冤死在鬼屋的金丽娘报仇。 如果自家父子现在囊中羞涩,上门打秋风还说得过去。 囊中不羞涩,何必上门揭人伤疤? 晏珣回到学子居,见老爹和常欢、阿豹没回来,阿娘王徽在写信。 啧啧,阿娘那几个长得像梁山好汉的义弟,神龙见首不见尾。 王徽说:“我让人去浙东送信,你要不要给你‘舅舅’也写一封?中举的时候,他还让人送礼。” 那个假舅舅。 晏珣皱了皱眉:“还是不写吧,上次爹写信让他回乡祭祖,他说抽不开身。” 分明是不敢见爹! 假舅舅在戚继光军中,真舅舅在倭国搞村长混战。 每次想到这件事,晏珣就觉得脖子凉飕飕……将来有人告他谋反,也不冤枉啊! 客舍里新住进几个福建的举子,正好议论:“台州大捷后,倭寇从浙江跑到南边,还有流窜进江西作乱的,胡总督让戚将军把他们打跑了。” “就怕他们还来!” “来就来!戚将军把他们打成狗!” 东南沿海的百姓,最痛恨似乎永远打不完的倭寇。 戚继光就像一束光,照亮沿海的天空。 有人评价,戚家军是最接近近现代军队的一支部队。 戚家军不仅陆战凶悍,更有一支强大的舰队,有足以跟葡萄牙战舰争锋的一号福船。 换一个角度说,投入大量军费、支持戚继光创建戚家军的嘉靖皇帝,是不是也有功劳? 晏珣让店小二去苏家面馆买回几份凉面,凑到福建的举子中一起吃,同仇敌忾地痛骂倭寇。 得知晏珣的舅舅在戚继光军中,参与过台州九战,福建举子就把晏珣看做自己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打倭奴的都是一家人。 西山煤窑在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宛平县西一带,保障京城的燃料需要。 嘉靖年间,西山最着名的四大煤窑是上南坡窑、下南坡窑、下嘴窑和萝卜窑。 晏鹤年第二天傍晚才回来,脸上、身上都被煤灰熏得黑黑的。 “煤窑有住的地方,常欢和阿豹留在那边,我们过几天再去看。”晏鹤年擦洗干净,在房间里边吃饭边说话。 “他们单独在那里会不会出事?”晏珣担忧。 对方强抢民男都干得出来,把常欢和阿豹拉矿洞里埋了怎么办?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皇帝让他们给,他们不敢不给,至少明面上不敢做什么。”晏鹤年笑道,“至于煤户,都是当地良民,给谁干活都是干。” 新加入一个行业,开始总是不容易的。 但晏家这一次的靠山够大,不用太畏首畏尾。 “嗯,等蜂窝煤做出来,我请张居正去看。”晏珣眼珠转了转,“张太岳心怀百姓,一定能看出蜂窝煤的好处。” 皇帝顾不上他们这种小人物,再扯一块虎皮更保险。 晏鹤年说:“张居正啊……他不仅能看出蜂窝煤的好处,还能看到煤矿的利润。说不定以后会再提出收税。” 为什么是以后? 张居正写过《论时政疏》,一针见血地指出大明的五大弊端,结果皇帝置之不理。 从那以后,张居正再没有向嘉靖皇帝说过有价值的政治观点。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嘉靖也很有意思,对张居正置之不理,却又顺徐阶之意,让张居正做裕王的讲师。 要不要给煤矿收税,现在还跟晏家父子无关。 他们只想尽自己所能,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 顺便,卖蜂窝煤挣一点技术费~~ 说完正事,晏珣才把金小怜留下的地址给晏鹤年。 “爹,你和老道是朋友,你带消息回去……他总得给我们一坛泡藕带做谢礼吧?” 说起老道的泡藕带,不由得舌底生津。 晏鹤年放下筷子,洗干净手接过纸条,看了两眼塞进一个行李箱。 锦衣卫?有点意思。 “你不去探望一下?人家小姑娘特意给你留的地址。”晏鹤年调侃。 晏珣摇头:“人家是好意,咱们不能不识进退。无端端的上门,反而给人添麻烦。” 见晏珣坦坦荡荡,晏鹤年正色说:“是这个理,我儿向来会替人考虑。只不过……常欢都有人提亲,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难道我要嫉妒常欢?苦瓜大师不是说我不宜早娶吗?”晏珣理直气壮。 对上父亲关心的眼神,他犹豫片刻决定说心里话。 阿娘在隔壁房间洗澡,此处只有父子二人。 “爹,你觉得我不娶媳妇行不行?”晏珣试探着问。 一般的父亲,很难接受儿子不成亲吧? 晏鹤年却很平静,淡定地问:“你想做和尚?” “不成亲也不是做和尚,还可以做海王嘛!”晏珣漫不经心地笑道,“要解决需求,有很多种方法,小心一点不要喜当爹就行。” “为什么呢?你不想要媳妇,也不想要孩子?”晏鹤年认真地问。 “因为……”晏珣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这个历史渣都知道,现在距离崇祯皇帝煤山上吊只有八十年左右。 他大概活不到那么久,可是他的子女呢? 如果天命不可违,他的子女可能活着面对“水太凉”、“头皮痒”的问题。 生还是死?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我无牵无挂地嘎掉,说不定一睁眼就穿回去,如今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说到这个事情,气氛瞬间严肃。 晏鹤年沉默半晌,点点头:“我虽然希望你有一个知心人,但这个选择也不算错,到时候我把你送回去。” “真的可以?” “或许可以。” “爹,你学艺不精啊!”晏珣啧啧说,“不过,咱们立志振兴大明,天命在我爹!如果你当上首辅,我就娶媳妇。” 野心不大,爹和天下。 “到时候你一把年纪,想一树梨花压海棠?”晏鹤年取笑。 “爹就不能早一点当首辅?你能不能抱孙子,看你自己的!”晏珣把压力给到父亲。 做单身狗有什么不好? 将来一步步爬高,村里的狗都得高看他一眼,叫他赵高。 第187章 送温暖的晏郎 这一夜,晏珣身上依旧压着一层猫毯,有喵暖床就是这么骄傲。 晏鹤年身上压着……咳咳。 他说出小珣不想娶媳妇的事,免得王徽白费心。 王徽诧异:“六哥开明,你真能接受儿子不娶媳妇?” “姻缘、子女缘都是命中注定。小珣现在没开窍,何必强迫,将来他自己开窍,比谁都急。”晏鹤年淡定。 到他这个年纪,什么没经历过? 王徽红着脸:“六哥是很着急。” “你别诽谤我啊,明明是你着急。” 谁主动这个问题,是要分辩清楚的。 退一万步说,小珣真的不娶妻生子,晏鹤年也可以接受…… 曾经那些年,他只是希望儿子能平安喜乐过一生。 现在已经喜出望外,还有什么苛求? 阿豹和常欢在西山煤窑试验蜂窝煤,晏家父子去大正有德茶楼听举子们高谈阔论。 时不时会有当朝官员到场出时政题,让举子对策。 这个时候,举子既要发表个人观点又不能犯忌讳,也不能泛泛而谈。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来得早的举子就能更早扬名。 没多久,连京城国子监的监生都知道扬州双晏的名声,过来茶楼听晏家父子有何高见。 这日,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也到来,喝了两杯茶后出题:“策问……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丑虏匪茹,警报岁闻,何以创之,使不敢复窥?……” 光是题目,就洋洋洒洒数百字,举子们认真听题。 众所周知,科举考试以八股文为重,但最后一场殿试,只考策问。 殿试的考官是皇帝,所以策问是以皇帝的口吻提问,考生以臣子的口吻对策。 其他人还在思索,晏珣率先站起回答:“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 关于用兵,他想过很多,答得也很快。 张居正轻轻点头,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晏珣的回答告一段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举子站起来接道:“苏轼有言‘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知戎兵之当诘,则武备殇而民生有卫……” 这是一种新玩法,类似联诗,考生就同一个题目,各答一段。 这样避免一个人占用太长时间,又能形成高下对比。 “此人是谁?”有人小声说,“旁征博引的,不比方才晏珣答得差。” 还引用苏轼的话,莫非是唐宋派? 另一人说:“他也是南直隶的举人,叫归有光,考过好多科会试。” “他又来了!屡败屡战,精神可嘉啊!” 晏珣听着众人的议论,含笑望过去……这就是归有光! 曾经第一次听到归有光、鄢懋卿的名字,他觉得自己跟历史名人近距离接触,心情激动。 现在已经很淡定。 张居正和裕王都见过,大概只有近距离见严嵩或者皇帝能让他激动。 严阁老的门不好登,他也不想主动攀附。 张居正听了众人的回答,一一认真点评。 归有光是懂兵事的。 嘉靖三十三年,归有光碰上倭寇作乱、积极入城参与守御,写过一篇言之有物的《御倭议》。 被表扬的人向张居正拱手道谢。 没有被表扬的人不觉得失望……只是一个国子监司业而已,犯不着上赶着表现。 如果是小阁老来,那必须争相恐后舌绽莲花,表现毕生才华。 见张居正要离开,晏珣连忙跟上去,恭敬地说:“张先生,我在西山做蜂窝煤,想请您去看一看。这是一种能让煤炭变得像木炭一样好烧的工艺。” 张居正知道晏家擅长种种工艺,他收到过玻璃镜、肥皂和花露。 听晏珣这么说,他和善地同意。 ……真的不是拿人手短,他不是那样的人。 两人坐上马车,张居正严肃地说:“这两日我听说你家和罗普的事,因此专门来茶楼看看。大考在即,不应该被琐事耽误学业。” “谢张先生教诲。”晏珣态度诚恳,“现在天气越来越冷,蜂窝煤关系到民生,我们才抓紧去做。其他时候,我和父亲都在读书做文章。” 张居正赞许微笑,从今日的问答来看,晏珣的学问很不错。 不过,这一科轮不到他做主考官,会试这关能不能过,还得看晏家父子的运气。 方才那个归有光的学问也很好,还不是蹉跎了一科又一科。 常欢和阿豹这几天算是体验了卖炭翁的艰辛,挖煤这活不比烧炭容易。 见晏珣带着大官过来,两位侄少爷连脸都顾不上洗,忙前忙后做向导。 煤块烧起来是怎么样,张居正早就知道,不用去体验。 他和晏珣走进烧蜂窝煤的屋子。 看到常欢时,他怔了怔:“你就是被罗家捉婿的晏常欢?” 常欢:“正是区区在下。” 张居正:……完全看不出啊! 眼前这个脸黑黑,眼白和牙齿特别白,笑起来很滑稽的窑工,居然会被人捉婿。 罗普的眼神似乎不太好…… 常欢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吭吭哧哧地说:“你别看我脏,拿肥皂咯吱咯吱地洗一洗就白啦。” “哈哈!”晏珣笑道,“这几天辛苦你们了,咱们这就去验收成果。” 这间屋子烧的是蜂窝煤,顾名思义就是有一个个孔,像莲藕一样的煤饼。 “有一些气味,但没什么烟、不呛人。”张居正有些惊喜,“真的让你们做出来!这种煤饼成本高不高,普通百姓能不能用?” “就是为了造福百姓才研究出来的,成本当然不高。确切来说,煤饼能充分燃烧,比直接烧煤块还省。” 晏珣毫不藏私,直接坦白蜂窝煤的做法。 这个煤窑那么多人,就算藏着掖着,又能隐瞒多久? 张居正听得连连点头:“你们刚进京城就琢磨这件事,可见真的处处为百姓着想。国子监需要你这种人才。” 若科举进士,除了入翰林,还可以去国子监兼职嘛~~ 张居正是一个干实事的人,虽然这是一个多事之秋,他还是抽出时间,派人协助晏家卖蜂窝煤。 他心里清楚,晏珣请他过来,就是防止有人搞破坏。 晏珣为什么找张居正? 因为太岳人见人爱,无论徐阶、高拱还是严嵩,对太岳都很认可。 这一个寒冷的冬天,京城出现一种蜂窝煤,穷人又称其为“晏家煤”。 虽然蜂窝煤售价不高,但晏珣还是从中赚到钱,高兴地通过阮瑛的手,献给皇帝。 皇帝不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但想到之前煤矿在严世蕃的人手里,他什么都得不到,又觉得晏珣懂事。 他微微笑道:“东西是好的,要给合适的人,才能物尽其用。” 蜂窝煤让京城变得温暖,宫里一场离奇的火灾,却让朝堂变得水深火热。 第188章 大决战的开端 晏珣一直以为,修道之人应该清心寡欲,讲究固守精元、养鸡蓄锐。 现在他瞬间涨姿势,沉迷修仙难以自拔的道士皇帝,居然玩得那么花。 “皇帝和新宠尚美人,三更半夜在锦帐里玩烟火,点燃帐子被褥,寝宫永寿宫成为火海。”晏珣小声说。 晏鹤年一脸懵:“……消息保真?” 外界只是传闻永寿宫不慎起火,没说这种内情啊? “保真,我是东厂编外人员嘛。”晏珣也是满脸无语。 在床帐内光溜溜玩烟花,起火后带着美人光屁股逃跑? 画面太美,该画作纪念。 晏鹤年啧啧两声:“皇帝运气挺好,这样都没有烧伤,朱家列祖列宗保佑。” 这么奇葩的事,谁不在背后议论两句呢? 当着皇帝的面不能说。 寝宫被烧掉,皇帝满脸郁闷地暂居玉熙殿。 玉熙殿又冷又小,冬天简直寒得犯风湿关节炎。 大臣们建议,陛下还是搬回大内乾清宫去住吧! 皇帝不乐意……那地方是好几位先皇驾崩的地方。 让朕回去住,是说朕不能长生吗? 事情怎么解决? 皇帝召见既有才华、说话又好听的心腹——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 严阁老这个时候已经年过八旬、老态龙钟。 他慢慢地说:“陛下不如搬到南内去。重建永寿宫要花很多钱,目前财政困难。” 皇帝没有回应,内心暗骂……你是不是老糊涂? “南内”是什么地方? 是大明战神英宗去瓦剌留学回来之后暂居的地方,好说不好听的…… 皇帝觉得这一年两年来,严嵩越来越不合心意,看着都没有以前顺眼。 徐阶心头一跳,机会!天赐良机! 皇帝不愿意离开西苑……这个地方风水好,适合装神弄鬼。 徐阶压抑着兴奋,果断地说:“可以重修永寿宫,不用花很多钱。” “哦?徐爱卿,你说!”皇帝兴致勃勃。 徐阶微微笑道:“之前建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剩余不少材料,足够修复永寿宫。” 严嵩的眼睛瞬间睁大……徐阶!阮瑛! 内廷负责营造的太监就是阮瑛,修三大殿剩余多少材料,只有阮瑛最清楚。 这阉人处心积虑,把消息透露给徐阶,没有告诉他! 若说其中没有阴谋诡计,鬼都不相信。 皇帝却很满意,抬头问:“重修要多久?” “不超过三个月,明年春天,陛下就可以住进新的宫殿。”徐阶胸有成竹,提议:“工部尚书雷礼主持修三大殿,有丰富的施工经验,就让他负责此事。” 皇帝心花怒放,看了严嵩一眼,说:“徐爱卿的长子徐璠在营造上也有才能,就让他负责此事。” 徐阶谢恩。 隐忍十年,终于借着这一场大火,徐阶开始反击。 打倒严嵩只有一个办法,让他失去圣心! 严嵩感受到徐阶的刀光,不会坐以待毙。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得失,背后牵连多少人! 嘉靖四十年冬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对于城内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朝廷的风起云涌跟他们关系不大。 谁当首辅,有什么不同? 天下乌鸦一般黑。 大正有德茶楼的举子,有的压抑着兴奋,有的忧心忡忡…… 聪明人总是想得多。 万一会试期间朝廷发生大的动荡,会不会影响他们考试? 最重要的,局势混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拜码头。 提前进京备考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获得贵人赏识,进士后得一个好的官职。 “咦?这几日怎么不见扬州双晏?”忽然有人说,“莫非南方人怕冷,躲在被窝里不敢出门?” “非也~非也~兄台不知道晏家煤吗?这几日这样冷,晏鹤年去西山煤矿,让人送蜂窝煤进京呢!” 有新来的好奇,扬州人怎么会在京城附近有煤窑? 消息灵通的就说起种种故事,引起阵阵惊叹。 “晏鹤年去西山,晏珣呢?父子二人都去挖煤,会试也不顾?” 晏珣何处去? 作为东厂编外人员,他被阮瑛带着督建永寿宫。 确切说,徐璠是包工头,阮瑛是甲方代表,晏珣……是打酱油的实习生。 工地的临时会议室里烧着一盆炭,小煤炉里蜂窝煤燃着幽蓝色的火焰,煮着一壶茶。 阮瑛烤着火,不疾不徐地说:“重修永寿宫建材有限、工期仓促,又适逢冬日,可以说困难重重。但陛下有命,吾等唯有尽力。小珣,说一说你的想法。” 徐璠等大人都看过来……这个就是卖煤的江北晏郎? 怎么混到厂臣那边? 晏珣谦虚:“晚生见识浅薄,不懂营造。若说怎么提高工作效率,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他的建议是流水线施工法。 根据工程量、工期、人工、材料等划分流水段,计算每一个施工段每个工种所需要的时间,绘制施工计划表…… “要动用工匠徭役民夫数千人,分工之后做好排班计划,既能披星戴月轮番施工,又能让民夫得到休息……” 虽然是编外人员,晏珣也不能丢了东厂面子,说起事情条理分明。 他不是建筑工程的专业人士,但大多数文官也不是啊! 就算说得不对,就当抛砖引玉嘛~~ 徐璠等人本来不太在意这个待考举人的意见,只当是给东厂面子,随便听听。 可听着听着却觉得很受启发。 “晏举人的建议不错,我们再细细商议。”大人们笑道,“年轻人有新鲜想法,还是阮公公眼光好。” 阮瑛微笑:“是陛下允我带他来的。” 骑黑虎的赵公明,参与重修永寿宫,说不定能给皇帝带来吉祥。 晏珣参与这项工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大概是京城最忙的待考举人。 计算工程量、用功用料、画效果图…… 特别是效果图,实在是过分精美,被阮瑛送到皇帝面前。 这种加滤镜般的效果图,让皇帝满意:“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些见识的。张居正、晏珣……” 裕王的运气不错。 阮瑛禀报:“晏珣披星戴月、不殚辛劳。我让他回去跟家人团聚,过完年的会试,对他们来说是人生大事。” 皇帝不置可否……什么是大事? 他愿意用谁就用谁,严世蕃和徐璠都没经过科举,还不是一样当大官。 至于科举,他可以因为不喜欢吴情的名字不让此人做状元; 也可以因为梦见打雷,翻遍考生卷子点一个叫“秦鸣雷”的为状元。 忽然,皇帝心中一动:“晏珣的父亲……晏鹤年?这个名字不错。” 松鹤之年,长生之兆。 阮瑛不禁替晏珣叹息,你发明蜂窝煤、卖力搬砖,不如你爹名字起得好。 第189章 在京城过年 这段时日,晏珣作为实习监理,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他没有怨言,因为他明白,这是阮瑛给的表现机会。 进士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以后还有漫漫官场之路,有的人青云直上,有的人即使中状元依旧泯然众人。 有一天两人凑在一起烤火,晏珣随口问阮瑛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阮瑛漫不经心地说:“我想知道,假如我没有做太监又能走到哪一步。” 他在晏珣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晏珣垂眸不语,次日给阮瑛带来一包鱼松:“上回我听你说想吃,我缠着我爹新做的。我爹的手艺最好,你佐粥或者点心吃都可以。” 他从怀里取出鱼松,带着一丝温暖。 其实爹做的虾松更好,只是没买到新鲜的大虾。 阮瑛接过,见晏珣肩上有几朵雪花,顺手拂去:“下雪天,怎么不打伞?” “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呢,一点点雪不要紧。” “你该再请个书童。”阮瑛建议。 “煤户学会做蜂窝煤,常欢和阿豹过两天就回来。”晏珣解释。 他还是不习惯身边有陌生人。 新阿娘、常欢、阿豹和乌云,相处日久才被他接纳为家人。 再说,德渊贤弟年后会来,不就多一个免费书童? 从这日起,晏珣时不时就给阮瑛带一点吃的玩的,不值什么钱,阮瑛却很高兴。 两人在外人面前保持虚伪的客气,私底下亲如兄弟。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人和人之间相处,就讲一个投缘。 新年来临,朝堂上大人们似乎有默契地偃旗息鼓。 不管年后谁当首辅,总不能不让人过年。 除夕前两日,晏珣一家被扬州老乡们拖到会馆。 大家凑一凑份子,一起吃年夜饭热热闹闹。 此时的人看重同乡……在家乡窝里斗,出到外面就是自己人~~ 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天上仍落着稀疏的雪,屋檐上、地上都是晶莹的白。 垂花门的花垂都积满雪,臃肿得门框都像要落下来。 掌柜哈着气,手揣着袖子里:“京城的冬日够劲吧?比我们扬州冷哦!这种天气,凑在一起围炉涮羊肉最好。” 晏珣兴致勃勃:“我们团圆饭就吃这个。” 另一个老乡凑趣说:“京城羊肉容易得,新鲜蔬菜才难得。我认识一个京官,请家乡来的朋友去酒楼吃饭。朋友觉得黄瓜新鲜,一时没把自己当外人,连点三盘……出门后京官立刻跟朋友绝交。” “问为什么?冬日里三盘黄瓜要五六两银子,这不是吃饭,是宰肥羊呢!” 凑热闹的常欢和阿豹听得咋舌:“黄瓜比肉还贵?夏天多得吃不完!” 他们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吃什么瓜啊,羊肉不香吗? 晏珣笑道:“你如果现在去大官家里拜年,见到屋里摆着黄瓜盆景不要惊讶,人家炫富呢。” 据说,有个皇帝的宠妃冬天生了女儿,皇帝大喜,说:“赏!” 赏什么? 赏两根黄瓜。 从吃瓜自由来说,在后世做一个普通人都比在明代当大官要好。 众人说着南北趣事,雪渐渐停歇,一起撸起袖子打扫院子,真的像家人一般。 会馆掌柜搬出几个铜锅。 老乡们说:“掌柜,你这么多家当,像是个老京城人。” “嘿嘿,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可不是京城人?”掌柜的乐呵呵,“今天我们也像京城的人一样过年。” 厨子扛出一头宰好的羊,磨着刀笑问:“小晏举人,这头肥羊可有资格为大伙儿献身?” 晏珣赞道:“膘肥肉厚,有资格。” “那我开始动刀,老爷们瞧好!”厨子准备抄刀切肉。 晏鹤年见刀光森森,不禁手痒,伸手拿过刀一顿操作,残影中,羊肉片得薄如纸片。 厨子呆滞:“老爷以前是做厨子的?” 晏鹤年擦干净手,微笑摇头:“玩过两下刀子。” 垂花门边,掌柜娘子小声问王徽:“我看晏老爷挥刀头皮都发紧,你跟他睡一个被窝怕不怕?” 王徽笑着回答:“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知道他没什么切时,会不会切我。” 掌柜娘子悚然一惊,再看王徽一身肥嫩嫩的肉肉,更觉得可怜。 她不眼红举人太太了,想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都不容易~~ 晏珣很骄傲,他爹就这样啊,以前除了读书干啥都行,现在连读书都行……可称“十全老人”。 火炉中木炭点燃,铜锅里水将开未开,肉片被端上桌。 肉片泛着红光、水雾升腾、炭星飞迸、笑语盈盈,此景可以入画。 “咱们萍水相逢,不知明年今日诸位在何处。”晏鹤年站起说,“满饮此杯,祝诸位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扬州举人通常年后进京,在座的大多数是客商。 老乡们举杯:“也祝两位举人老爷金榜题名,给我们扬州人争光。” “来!莫哈整斤吞!”晏珣豪爽地说。 常欢和阿豹也跟着喊:“莫哈整斤吞。” 京城是元大都故址,残留一些蒙古话。“莫哈整斤吞”就是整斤吃羊肉。 都说入乡随俗,扬州人来到京城,也不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斯文,而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 夜里,一家人在火盆边守岁。 堂兄弟三个挤成一团,等着晏鹤年发压岁钱。 常欢畅想:“皇帝也吃火锅吧?大概不是吃羊肉,说不定是麋鹿凤凰。” 比较聪明的阿豹反驳:“胡说!皇帝是修仙的,肯定是吃素……珣哥,你说呢?” “嗯?我在想……仓米巷的街坊们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晏珣裹紧身上的衣服。 他这么一说,常欢和阿豹也开始想家。 家里人这个时候肯定在守岁,年夜饭必定有鸭子羹、朱砂豆腐,说不定还有软兜长鱼…… “炒米肯定是有的,蜂糖糕多半也会买。”阿豹笑着说,“卖煤以后,六叔给我发双倍月钱,以后我都带回去,给虎头哥盖房子娶媳妇。” 常欢枕着手臂:“我不着急回去……附近罗家煤窑的人经常给我送东西,他家是不是还想招我做女婿?” 阿豹:“……人家是想要回煤窑。” “那我不管,送什么我就收,问什么我不知道。”常欢赖皮得很。 晏珣早就知道罗家的小动作,神秘一笑:“再过半年,他家就会死心。” 常欢和阿豹不问原因,反正珣哥说的就是对的。 “珣哥,这回我一定押注你中状元。你帮皇帝盖房子,状元非你莫属。”常欢目光灼灼。 晏珣:“你押注我爹……你天天在煤窑,还知道京城赌坊的门朝哪开?” “进城卖蜂窝煤的时候听人说的。我还知道四十七座烟花楼哪家最好,你们去不去?”常欢挤眉弄眼。 晏珣拍了他一下:“我和爹要考前冲刺!你小心些,不要年没过完钱就输光!” 第190章 晏半仙入高端局 和同乡们热闹两日,晏家众人又住回学子居。 他们进京一段时间,有新的朋友,年节得去送礼拜年。 去张居正府上送年礼时,管事进去请示一会儿,出来说:“徐老大人也在,请两位举人入内。” 晏鹤年和晏珣齐齐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整理衣襟衣摆,毕恭毕敬地往前走。 年前一场大火,徐阶和严嵩之争已经浮上水面。 这么敏感的时候,徐阶来见张居正,还顺带见他们……多少有些让人忐忑不安啊! 但想一想,新年百无禁忌,总不能来往拜年也算结党? 张居正仪表堂堂正值壮年,徐阶却已年近六旬,身材矮小其貌不扬。 可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在严嵩身后蛰伏多年,终于露出利爪。 晏鹤年和晏珣上前行礼,徐阶摆手让他们起来:“坐吧,不必多礼。” “谢老大人。”晏家父子恭敬地道谢,稳稳入座。 面对当朝次辅,一般举子只敢坐一点点椅子边,以示恭敬。 晏家父子礼仪周全,却是端端正正入座。 即使官职比不上两位大人,姿态不卑不亢。 徐阶暗暗点头,和蔼地说:“我儿徐璠赞扬晏珣在营造上有独到见解。年轻举子在圣贤书之外,还有如此才干十分难得。” 他自己的儿子就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却擅长工程营造。 徐阶不歧视技术人才。 晏珣谦虚回答:“徐大人过奖。我没专门学过营造,只是会一点皮毛。几位大人抬举我,给我学习的机会,我心里非常感激。” “太岳,你看这个年轻人很会说话,有几分你的风采。”徐阶高兴地说。 一句话同时夸赞两人。 张居正微笑:“晏家擅长各种工艺,在这方面我不如晏珣。我给您送的叆叇眼镜,就是晏家自己做的。” “哦?那副叆叇比寻常的还清晰,不是在外头买的?”徐阶诧异。 张居正还不需要老花镜,徐阶用得上。 有了晏家的老花镜,看书更清晰,徐阁老亲自代言~~ 嘉靖年间眼镜已经很常见,当时画家仇十洲的《南都繁会图》就有戴眼镜的男人。 晏珣赧然:“我家有玻璃作坊,我看到扬州街上有叆叇店铺,就让爹请几个工匠回去做眼镜和望远镜,进京的时候带些送给朋友。” “这么说你家也不只是养鸭的。罗普用两千两就想捉婿,太瞧不起人。”徐阶笑着说,“当官不仅仅要会做文章,多懂一些世事也有用。” 但他今日见晏家父子,目的不是讨论磨镜搞玻璃盖房子…… 永寿宫紧锣密鼓的施工声敲在每个人心头,严阁老想必也在筹划最后的反攻。 新年期间歇战,是给双方积蓄力量的时间。 寒暄几句后,徐阶说:“太岳,你不是要和晏珣下棋吗?你们去吧,我和晏鹤年说说话。” 张居正笑道:“晏郎书画出众,不知棋艺如何?” 说着站起来,带晏珣到旁边的小花厅。 晏珣看了父亲一眼,跟在张居正身后…… 父亲这种杀鸭切羊的侩子手,面对徐阶这种老狐狸,应该不用他操心~~ 待屋里的人都离开,徐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淡然笑道:“大正有德茶楼的人都夸‘扬州双晏’,还说你比令郎更出众。我今日见到你,却想起一个人。” “请大人明示?” “陶仲文。你认得他吗?”徐阶问。 晏鹤年:……该来的还是来了。 人年轻时候做过的事,都可能为将来埋下伏笔。 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祸根。 当初在扬州,鄢懋卿见到他的神情惊疑不定,晏鹤年就知道还会有人认出他。 他装神弄鬼的时候,可没想过有一天会科举进士啊! “陶仲文由邵元节推荐入朝。邵真人是龙虎山上清宫达观院正一道士……”晏鹤年解释,“我曾在茅山学道,我师父曾跟邵真人学道。” “所以,陶仲文是你长辈?”徐阶问。 晏鹤年连忙说:“这个不能四舍五入~~陶真人跟邵真人亦师亦友。我当初带小儿进京寻医,听说陶真人很灵,就借着长辈的香火情去求助,结果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晏鹤年有些不高兴。 “如何说?”徐阶接着问。 事关重大,要考察清楚,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用。 晏鹤年哀叹:“陶真人那时炼长生丹,要用到童子尿。因此征童男到西苑,每天服用利尿排水的食物,排队取尿……当时他看中小珣,想留他下来配药。 我就这一个儿子,怎么可能同意?因此不欢而散。” “只是如此?”徐阶再次问。 晏鹤年微笑:“还有别的事,我也不赞同,因而吵了几句。我一介草民,人微言轻,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走了。” 陶仲文炼丹的秘方,某些原料可以说丧心病狂…… 民间以讹传讹,神仙靠吃童男童女长生。 这种事情罪魁祸首是谁?徐阶心知肚明。 他也不敢说。 以此追问晏鹤年,似乎很没道理。 “那么蓝道行呢?跟你也有交情吧?”徐阶凝视着晏鹤年,“陶仲文死后,最受皇帝宠信的道士是蓝道行。” 晏鹤年:……你知道得太多了! “咳咳,蓝道行是山东道士,我以前和他有过一两次论道。”晏鹤年诚实地说。 徐老大什么都知道啊! 仿佛连他内衣的颜色都已看穿。 徐阶微笑:“这样正好……我需要你以论道的方式,给蓝道行传几句话。” “这……我进京后没有拜访过蓝道士,会不会太突然?”晏鹤年婉拒。 徐阶说:“故人论道,有什么突然?晏举人,这件事并不是非你不可。老夫选中你,是因为你跟陶仲文、蓝道士都有交情,又擅长卜算。” 晏鹤年……这个小老头软硬兼施,手段还挺硬。 墙头草不是谁都能做的,显然老徐想让他站队。 想想小珣夸过张居正,而张居正当下在徐阶这边…… 晏鹤年恭敬不如从命。 富贵险中求。 徐阶满意地捋着灰白的胡须,小声而郑重地嘱咐几句。 晏鹤年认真点头,表示明白……啧啧,重操旧业啊,和以前相比,这回是高端局。 徐家的船他愿意也得上,不愿意也得上……多才多艺,就是多烦恼。 严阁老对不起,谁叫你不来拉拢我呢? 被逼着上船,晏鹤年多少有些不舒服。 告辞的时候,他说:“大人需要染胡子的配方吗?长生丹我不懂炼,染胡子我有些心得。” “哦?你也需要染?”徐阶惊讶。 晏鹤年坦诚:“我以前装神弄鬼,需要把头发和胡子都染白,看起来鹤发童颜更可信。” 徐阶:……?我是不是找错人?此人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 第191章 谁拐走我的鹤 “染须发以蝌蚪、黑桑葚各半斤,以瓶密封,悬于屋东处,百日化为泥,取之涂须发,黑如漆也。” 徐阶看完方子,微妙地看了晏鹤年一眼,这个人是懂一些奇奇怪怪知识的。 他接受晏鹤年的好意,把灰白的须发染黑,看起来可以大战三百回合。 离开张居正府邸,晏家父子信步走到一条小河边,吹着寒风说话。 晏珣知道方子后,好奇地问:“为什么是屋子东边,西边不行?” “东边方位合适。” “为什么是一百天?多一天少一天不行?” “就是要一百日。” “哼哼~神神秘秘的~~我回去做一个染发剂,比你的简单。”晏珣骄傲地说。 不就是生物染发剂嘛? 他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就是这么优秀。 晏鹤年笑道:“好啊,我试一试你的……你和张居正下棋,谁赢?” “当然是他赢。我做晚辈的,怎么好赢前辈?”晏珣一本正经。 晏鹤年哈哈笑:“你是懂下棋的。” 整个高邮汪氏族学都知道,不要和晏珣、杨仲泽下棋,这两个又菜又爱琢磨。 最可恶的就是磨磨蹭蹭老半天,结果憋出屁——臭气(棋)。 “张居正的花厅挂着一幅九九消寒图,大战前夕,他还挺有兴致。”晏珣说。 京城人家画消寒图,或是勾八十一瓣梅花枝,或是描“亭前垂柳珍重待春天”…… 从冬至开始一天描一笔,九九八十一描完,就是买水萝卜“咬青”的春日。 画这样的图,要有看庭前花开花落的闲情逸致。 晏鹤年漫不经心地说:“越是大战前,越是要沉得住气。” 晏珣若有所思点头。 每一个能走上首辅之位的人都不简单,不能仅凭一腔孤勇。 他进京这段时间,看过张居正以前写的两篇文章。 一篇拍严嵩马屁:“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 翻译一下:我尊敬的老太爷,只有你小心翼翼为国家苦思冥想,是忠贞的栋梁……; 还有一篇拍严世蕃马屁:“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 严家公子,天生奇才,品质端美可比先贤,为国家无私奉献…… 洋洋洒洒,对仗工整。 一般人写不出这么肉麻又华丽的文章。 难怪严家父子喜欢张居正,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谁会不喜欢? 以前晏珣不明白张居正怎么会写这种马屁文章,在京城转一圈终于能理解了。 政治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在小孩子眼里,忠臣和奸臣像戏台上那样,一个个画着脸谱,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渣渣…… 按这个逻辑,严嵩是坏人,徐阶就是好人。 可官场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当初,严嵩要搞仇鸾,目标是徐阶。 徐阶和仇鸾有共同政治立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正当严嵩精心谋划准备出击时,意外发生:有人先一步搞仇鸾,致仇鸾于死地。 这个人就是徐阶。 如果徐阶不先下手,死的就不是仇鸾一个人。如此不近人情率先对朋友开炮,打严嵩一个措手不及。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朋友要你的命同样毫不手软。 徐阶和严嵩棋逢对手相爱相杀,在嘉靖皇帝手下缠缠绵绵几十年。 在刀光剑影的政治丛林,对徐阶和张居正来说,阳明心学的致良知就是先保存自身。 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还能做什么? 和这些大佬相比,晏珣觉得自己纯良得像小白兔。 无辜,弱小,可怜。 “爹,你无论答应徐阶什么,首先要保全自身。”晏珣拉着父亲的衣袖,郑重地说:“徐阶这个人……不是很好评价,咱们小心点。” 晏鹤年笑着拍拍晏珣的肩膀:“放心,我知道徐阶是什么人。” 别人利用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但怎么展现自己的价值还不被人榨干,就需要技巧和分寸。 懂快慢,知深深…… 这一回,晏鹤年被利用可以说是半推半就,因为严嵩确实气数已尽! 蓝道行是皇帝宠幸的道士,住在西苑的皇家道观大高玄殿,陪皇帝修仙。 神仙不问凡尘,想要获得皇帝信任,就不能跟大臣、皇子接触,否则谁知道你有没有被人收买? 因此,想收买蓝道行颇有风险和难度,之前严世蕃出面都被道士拒绝。 徐阶才找上跟道士们有交情的晏鹤年。 晏鹤年不急着行动。 他要让蓝道行主动来找他,并且还要跟朝堂的事无关,这样才能撇清自己的嫌疑。 这一日,蓝道行在大高玄殿“结幡招鹤”,作为一个合格的活神仙,该有的架势不能少。 幡杆子底下,皇帝身着道袍,像道士一样静坐。 蓝道行带着小道士虔诚地诵经、连歌带舞,绣着仙鹤的法衣在阳光照耀下仙气渺渺。 降真香的烟气袅袅升天,在空中盘旋、凝而不散。 皇帝举目望去,静候仙鹤降临。 这种法事,蓝真人以前办过,没有一次失手。 皇帝相信仙鹤都来自仙家,降临到他这里,是神仙相信他的虔诚,愿意给他祥瑞。 可是这一次,道士们仰着头站了有一个时辰,望得脖子酸眼睛疼,也没见仙鹤降临。 鸟屎都没一坨。 须发俱白、鹤发童颜的蓝道士有些尴尬……按道理,野鹤每年冬日从北向南迁徙,这两个月正好抵京。 他观察过气候和野鹤迁徙情况,特意选这个良辰吉日招鹤,怎会失败? 皇帝的目光飘过来,带着一丝怀疑…… 莫非蓝道士最近滞情不缱、欲念过多,以致连一个值班的仙鹤都招不来? 蓝道士装模作样掐指一算,高深莫测地说:“有高人先我一步招走仙鹤,这是隔空与贫道论道。陛下,小道请先行告退,去会一会这位道友。” 皇帝沉默着……招不来仙鹤想溜? 行吧,看你有什么解释。 他“嗯”了一声,示意蓝道士离开。 朕在这里干等半日,前戏做足仙鹤竟然不来,说出去也是让人笑话。 蓝道士躬身退出,招手让弟子过来,气呼呼地说:“去查!谁拐走我的鹤!” 他办法事可不是光靠运气。 野鹤不可靠,他还在外头包养着几只家鹤,随时候命表演。 今天倒好,野鹤不来,连他包养的都被人拐走了! 第192章 真假半仙交锋 郊外一处野鹤常常栖息的芦苇荡边,十来只通体雪白、唯有脖子和翅尖乌黑的大鸟,扑腾着翅膀欢快鸣叫。 鱼~鱼~鱼~好多小鱼~ 正月冷冻,池塘河流都结冰,想捕鱼吃好难。 现在好心人给鹤鹤布施小鱼~~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张天师是骑鹤的,他学道的地方叫作鹤鸣山。爹一引就是一群,莫非你是天师传人?”晏珣喜滋滋地说。 “你不是不信这些?”晏鹤年笑问。 晏珣说:“我不信别人,我信爹啊!” 能从蓝道士手中抢鹤,爹比国师还神~~ 王徽站在旁边仰慕地看着晏鹤年。 常欢和阿豹也得意洋洋……他们不知道道家典籍,但六叔能招来那么多仙鹤,肯定道法高强。 晏鹤年招鹤光明正大,附近的村民都看到一只只仙鹤往芦苇荡飞去。 蓝道行早就知道晏鹤年进京,心中也有嫌疑人,派人出去两下一打听…… 好嘛,果然是你。 俗话说“同行如敌国”,你既然走科举之路,为何还要抢我饭碗? 蓝道行带着几个弟子,在学子居守株待兔。 晏家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回来,就对上气势汹汹的蓝道行。 常欢快人快语,惊讶地说:“六叔,这是不是你说的染白头发胡须、装神弄鬼?” “不得无礼。”晏鹤年喝止,摸着自己黑色的胡须说:“蓝道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当着众人好奇的目光,蓝道行不好说自己的鹤被晏鹤年拐跑。 他沉住气,淡淡地说:“屈指一算六年有余,一共二千二百零一日,不想还能见到晏兄。” 哟哟~记得那么清楚,有激情~~ 在吃瓜群众好奇的目光中,两个仙风道骨的半仙走进客舍的房间……“哐当”关上门。 跟在后面的王徽都被挡在门外。 “……小珣,你爹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交?”王徽忍不住问。 晏珣摊手:“我也不知道啊!” 你究竟有几个好基友,为何每个基友都那么神秘~~ 房间里好基友久别重逢,必须是针尖对麦芒。 蓝道士皱眉说:“你来就来吧,我也没得罪你,为何要拐跑我的鹤?当着皇帝的面,我面子下不来。” “什么你的鹤?它们身上写着名字?”晏鹤年坐在椅子上,无赖般笑道:“我看是我的鹤,我就叫鹤年~~” “晏鹤年!你莫非要跟我过不去?” “哟?当上国师,气势果然不同。修道之人应该养气,莫要动怒。”晏鹤年微微笑着,话锋一转:“当年我们一起骂陶仲文不当人,怎么你进京后却跟他一样?” “陶真人的神通,岂是尔等凡夫俗子所能明白?”蓝道行仰着头说。 晏鹤年冷笑两声:“炼长生丹还是用那些‘药材’?蓝道行,你终于活成你最讨厌的人。” 蓝道行一时语塞。 在其他人面前,他可以表现得仙风道骨、不沾凡尘,在晏鹤年面前却不行。 无他,太熟了。 两人曾经一起交流装神弄鬼心得,一起声讨不当人的陶仲文。 甚至,蓝道行还是抱着揭露陶仲文的初衷进宫,谁知后来……唉! 长生丹的秘方在道家传承多年,有不同的炼制方式,其中一种以人乳汁为主要原料的秘方是在嘉靖年间出现的。 ……都以为《西游记》是神话小说,原来是魔幻现实小说。 这就是晏鹤年宁愿在市井装神弄鬼也不进宫陪皇帝修仙的原因。 拿人不当人,他怕报应! 沉默半晌,蓝道行说:“我原本以为陶仲文是邪门歪道故意害人,进宫之后才发现,他是真心认为这种丹方可以长生,也是真心想让皇帝长生。” 虔诚而问心无愧,就没有心魔。 晏鹤年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所以你也接受这一套?我看你们这样修仙,下辈子也别想得道,只会坠入魔道。” 对修仙之人来说,这是最狠的诅咒。 蓝道行脸色难看,沉声说:“你是故意来为难我?拐走我的鹤就是为这个事?我借着陶仲文之死说服皇帝不用人乳汁炼丹,算做好事吧?” 晏鹤年说:“我就是知道你还算个人,才来救你的……有人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徐阶想让蓝道行做什么? 蓝道行擅长扶乩,徐阶要求……某一日严嵩求见皇帝之前,蓝道行对皇帝说有奸臣来见。 还要求道士给皇帝卜卦辞“朝有奸贼,君子隐没”。 奸贼是谁?君子是谁? 那还用说吗? 听完晏鹤年的话,蓝道行郁闷:“这些话太直白,就算皇帝信我……严嵩父子知道我说这种话,我还有活路吗?” 晏鹤年微妙地看着蓝道行。 你当初骂陶仲文的事,徐阶已经知道。 你不配合他,他就会把事情告诉皇帝,你说皇帝会怎么想? ……你个臭道士、死骗子!你自己都不信的秘方,竟敢炼给朕吃? “晏鹤年,我可要被你害惨!”蓝道行趴在桌上,抱着头哀嚎:“你不来,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别来无恙,你别来我就无恙。 晏鹤年嗤笑两声:“我不来你会更惨。你以为没有我传话就没有旁人?我跟你透一透气,你好好想想事后怎么脱身。” 蓝道行嘀咕:“严嵩不是好人,徐阶也不是,我不想插手他们之争。” “谁是好人?”晏鹤年反问,“世道如此,好人能做大明首辅?现在轮得到你拒绝?” 蓝道行唉声叹气:“你跑来科举,还不是看上这个不是人干的大明首辅?算了算了,我就配合一次。” 人家也不让他拒绝啊! 他是道士,却崇尚阳明心学,四舍五入跟徐阶算同门? 两人凑在一起商议细节,最后还要想退路……干这种事真的会头秃! “晏鹤年,你一定要中状元,将来做一个大官。”蓝道行突然认真说,“和其他人比起来,你还不是那么坏。” “我儿说,张居正会是个好首辅。”晏鹤年说。 蓝道行抓住晏鹤年的手,苦笑:“徐阶让我做这件事,没考虑我的死活。张居正人人都说好……但我不相信其他人,只相信你。” 谁是君子?谁是奸贼? 两个人决定先演一出戏。 门打开,好道友互相扯着胡子骂骂咧咧。 不一会儿整个学子居都知道晏举人诱拐蓝道士的仙鹤,被道士找上门问罪。 晏珣对老爹游刃有余的演技叹为观止,这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啊! 严世蕃得知后,幸灾乐祸:“那个蓝道士不识好歹,连我的招揽都敢拒绝。晏鹤年有意思,帮我出一口气。” 有人说晏鹤年、晏珣跟徐阶、张居正走得近……这不是很正常?张居正、徐阶也经常出入严府。 看一个人立场,不看他怎么说,而看他怎么做。 从拐带仙鹤事件来看,严世蕃觉得晏鹤年是个有趣又识趣的人。 第193章 八方英才荟萃 永寿宫紧锣密鼓地重修。 朝廷之上,大人们的目光看着进度飞快的新宫殿,都有一种共识——提议重修永寿宫的徐阶要出头。 新的宫殿取代旧的,新的首辅也该…… 许多人心中隐隐有期待……严阁老八十的人,早就该退位让贤,首辅之位总不可能世袭给严世蕃吧? 这大明天下终究是姓朱。 不管大人们怎么明争暗斗,没影响科举大事。 元宵一过,远近举子陆续赶到京城,八方英才荟萃。 各省去年乡试的解元、经魁,往届种种原因没中进士而积压的解元、经魁,全部集中在一起。 浙江去年乡试解元是《易经》魁首,名为卢渐,宁波人; 江西解元黄文炜也是《易经》魁首,建昌府人。 再加上应天府乡试解元晏鹤年,又是《易经》魁首。 这几个地方,都是文风鼎盛、科举竞争激烈的地方。 这一科会试,先不说谁是会元,光是《易经》魁首,竞争就十分激烈。 此外还有王锡爵、归有光这样名气很大的往届魁首…… 夸张一点说,在大正有德茶楼抛一块砖,能砸中三个魁首。 嘿!走到这一步,人人都有望中状元! 大正有德茶楼日日人声鼎沸,高谈阔论此起彼伏,仿佛人人都是治世之能臣。 皇帝看到这样的场景,大约可以欣慰地说“天下英才入我囊中”。 大明在某些方面是比较开明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只要不是指名道姓诽谤皇帝和高官,其他问题都可以讨论。 北边该不该开马市、南边的倭寇怎么打、税赋徭役问题…… 邦交大事和民生政策,举子们事事关心。 虽然考试未必出这样的题目,但各大酒肆潜伏着锦衣卫或者翰林院的人,暗暗记下举子的精彩论点。 这些暗访,可能让举子的名字直达天听,影响最后的殿试名次。 现在,有人就北边的局势高谈阔论:“依我之见,皇室可以娶蒙古各部女子,下一代的皇子王孙融合两族血脉,就不会再打仗。” “天真!联姻什么时候解决过战争?” 又有人说:“长城以北应该种草种树,不仅可以治理风沙,还可以养马。想要兵力强大,就必须有骑兵。所以应该尽早开放马市……” 这种论调老生常谈,众人微笑着,没有人叫好。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举人站起来:“去年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火器立下大功。我认为朝廷应该精选工匠,做出更精良的火器、大力建设神机营……火器能打倭寇,也能打北边的骑兵……” “你是何人?” “在下扬州举人曾庆斌。” “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扬州双晏年前就来了,现在已经名扬全城。” 曾庆斌微笑着说:“我是昨天到的,住在扬州会馆。听闻大正有德茶楼英才荟萃,今日先来涨涨见识,稍后再去拜访双晏。” “他们住在学子居,我和你一起去。”另一人站起来,热情地说:“他们可是大忙人,见一次不容易。” “阁下是?”曾庆斌问。 “国子监监生余有丁,去年顺天府乡试举人。” “久仰大名!令尊曾任江苏昆山知县,我来京的时候,在船上听王锡爵提起过兄台。”曾庆斌说。 余有丁惊喜地说:“王锡爵也来了?故人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 他们说笑着相携离开,其他人嘀咕:“高兴什么哦!来的全是竞争对手,越有名的越让人心慌慌。” “你不知道余有丁?京城国子监年年岁试第一,高拱和张居正都教过他。” 余有丁就是国子监夺状元的种子选手。 “那又如何?我还不是府学年年第一,教授夸我‘文章有秦汉之风,贾谊、董仲舒再世’。” 谁也不服谁,就是这样。 晏珣此时正在学子居招待旧友,杨仲泽、汪德渊都来了。 汪德渊摇着扇子,不满地说:“当初说好一起进京,谁知你们提前走了。我大伯就不让我来,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 “事出有因,并非有意爽约。”晏珣解释。 汪德渊哼哼:“我这次没带平安,他要留在扬州参加府试……我搬来学子居跟你一起住,给你做书童?” “可以。不过做我的书童,不仅要打伞伺候笔墨,出门还得找车马、鞍前马后。” “那有什么难的!我就是最佳书童!”汪德渊颇为得意。 给状元做书童,四舍五入他就是状元。 晏珣是苏东坡,他就是高太尉~~ 两人叽叽呱呱说着,杨仲泽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嘴:“会馆的人说,珣叔已经出入裕王、张居正的府邸,还参与重修永寿宫。短短时日不见,你就做了那么多事。” 还没进士就已经是工部实习郎中兼东厂实习公公。 杨仲泽的语气掩饰不住的羡慕……同为举人,汝何独秀。 晏珣微微得意:“多才多艺,就是这么受欢迎。” 大家都是自己人,过分谦虚就是虚伪~~ 虽说,旁人只看到他们风光得意,看不到参与高端局的风险。 大丈夫在世,若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不如回家种玉蜀黍。 “晏叔祖呢,今日怎么不见?”杨仲泽问。 晏珣说:“西山煤窑那里出了一点事,我爹娘带常欢和阿豹过去处理,明天大概就回来。” 罗家胆子还挺大,皇帝让他家给的煤窑,都敢搞小动作。 杨仲泽担忧:“会试在即,莫要节外生枝。” “放心,处理得来。”晏珣胸有成竹。 汪德渊眼珠转了转:“小杨,你之前不是说辈分各论各的,怎么现在又喊‘珣叔’、‘晏叔祖’,你的辈分可以自由变换?” 杨仲泽理直气壮:“他们是乡试双魁首,我喊一声叔祖和叔父又不亏。若晏叔祖中状元,我逢人就说我是他侄孙。” 杨某一生,坦坦荡荡。 “哈哈……”曾庆斌进门就听到杨仲泽高谈阔论,笑道:“你们在这里论亲戚,不去大正有德茶楼?我遇到好些有名的人物。” 他伸手说:“这一位是京城国子监监生余有丁,晏兄应该是认识的。” 晏珣站起来请他们入座,又让店小二加一壶茶,笑道:“有一次张司业在茶楼出题,我和余兄一起回答。” 双方相互见礼、自我介绍。 汪德渊洋洋得意:“你是北京国子监的监生,我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吴情大人夸我是南监最佳,离五魁首只差一点点。” 余有丁诧异,这样的人物他怎么没听过? 南北国子监互相别苗头,既然在这里遇到南监的高手,余有丁决定切磋切磋。 他约着汪德渊到旁边一桌破题作文,不一会儿就满头问号…… ??? 到底是南监的水平问题,还是吴情的眼光有问题……总不会是他自己的问题? 第194章 举人老爷请会试 汪德渊成功打击到余有丁,让小余知道什么叫科举的不确定性。 就算你贯通经典,有贾谊、董仲舒之才,也可能败给汪德渊这种奇才。 京中处处是赶考的举人,有的埋头苦读做最后的冲刺,有的临急抱佛脚去京中寺庙烧香,有的互相拜访知己知彼。 像归有光这种考了很多科的,也有很多人拜访……找归老哥哥请教考试经验。 毕竟这么丰富的会试经验,一般人都没有。 归有光:…… 他已经快六十岁,纵然进士又有什么前途?对他来说,进士更多的是对一生皓首穷经的交代。 因此,他心态豁达,毫不藏私地向同乡们分享经验。 作为南直隶的考生,晏鹤年、晏珣等扬州举人,以及苏州府的王锡爵、徐时行都在听归有光说话。 出到外面,他们南直隶人都算同乡。 “会试需要一位同乡京官作保,你们可有找好?” “京城寒冷,去考试那天很早就要出门,最好提前定好马车,避免路上着凉。” “考试要用到的火炉、炭盆、食物,都有供给所提供,考试那天早一点去,让书童排队去买。” 归有光一条条地说,其他人一条条记下,考试前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汪德渊像苍蝇一样直搓手:“这么多高人,连我都不禁心慌意乱。那日遇到的余有丁,恐怕比我还强一点点。” 杨仲泽翻白眼:“你又不用考,紧张什么?” “我替你们紧张啊!小杨你倒罢了,晏珣他们南直隶五魁首若是没人中状元,要一起跳长江呢!” 想一想就可怕,要不要找几个水性好的陪着一起跳? 杨仲泽不高兴,问:“什么叫我就罢了?” 他虽然是擦线过乡试的,说不定运气好,也擦线过会试呢? “你们别吵,说一说今科会试主考官。”曾庆斌拉着两人的袖子。 这一次是晏珣对众人说:“虽然还未公布,大家想必都心中有数。主考官是武英殿大学士袁懋中大人。袁大人是嘉靖十七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 众同乡的神色有些微妙。 袁炜,字懋中,可称大明第一马屁精。 他有一副长对联,士子们无人不晓。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想到这副对联,众人都忍不住笑。 把嘉靖皇帝对应道教最高神元始天尊,把皇帝拍得通体舒坦。 还有一次,皇帝的狮子猫死了,陛下命在值翰林撰词超度。 大家面面相觑、不想给猫写文章,袁炜挥笔成章、说“化狮作龙”,皇帝龙颜大悦。 拍马屁到这种地步,想不当大官都难。 笑完之后众人各自思量,主考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马屁精,考生应该怎么投其所好? 归有光脸色僵硬……难道他也要写马屁文章? 那不如下一科再试。 晏鹤年看着各位同乡的神色,劝道:“既然如此,吾等还是在言之有物、感情真挚的前提下将文章写得华丽。” 徐时行点头:“考试不容任性。” 你非得跟主考官对着干、彰显自己不屑功名? 那你回家种地就好。 他们这些同乡,是竞争对手,同时也同舟共济。 状元只有一个,但进士的名额不仅一个,同乡进士越多,将来才好互相提携。 当然科举进士不仅仅为当官,更为了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建设大明。 各府考生结伴拜访同乡京官,拿到“保结书”,准备考试要用的各种东西,静待开考。 晏鹤年父子依然住在学子居,常欢、阿豹和汪德渊当书童忙前忙后。 常欢脸上更比旁人多着几分喜色…… 不久前罗家煤窑的人过来闹事,最后竟然重提婚事。六叔这一回态度有转变,说考完试再议。 难道说,那个价值两千两的媳妇还是他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软饭送到嘴边,想不吃都不行。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天他干活都格外有劲。 一切的前提是六叔或者珣哥中进士,否则罗家说不定又会翻脸不认人。 汪德渊也很积极,他主要是积累经验。会试迟早要考,先观摩观摩。 会试和乡试一样,一共考三场,每场连考三天。 第一场考试二月初九开考。 二月初八这日,竟然下了一日的雪。 南边来的举人第一次知道“冻死人”不是一个修辞手法。 “真冷!我特意提前一个月来,还是没适应这天气。” “听说贡院里有棉被,还可以生火炉,冻是冻不死的。” 谁怕冻死?怕的是脑子冻僵,写不出好文章。 不管怎么说,春闱的苦头是必须吃的,据说每一科都有考生中途横着出来……只希望不要是自己。 这一晚,常欢、阿豹和汪德渊都紧张得满脑数鸭子。 晏鹤年和晏珣睡得很踏实。 连徐阶和严嵩的争斗他们都敢入局,会试又算什么? 二月初九,三更就要去贡院外排队,考生们全部早早起床。 外面的天色像墨一样黑,学子居里面升起一个个火炉,考生们用温水洗涮、然后各自吃干粮。 王徽抱着乌云站在门口,送晏家父子出征。 晏鹤年微笑道:“等我回来。” 走出客舍的一瞬间,凛冽的寒风险些把人的脸都刮破,众人连忙躲进马车。 全城各处客舍、会馆纷纷亮起灯笼,一辆辆马车迎着寒风向贡院汇集。 书童汪德渊裹紧棉衣,吸着鼻涕说:“考试要天时地利人和,要是在南京会试就好,我们有天时优势。” 晏珣淡定:“在哪里都一样。将来如果出关打仗,难道也跟鞑子说换个地方?” “对!对!珣哥一定能考第一。”阿豹连连鼓劲。 常欢有软饭可吃,他就得抱紧珣哥大腿,做首席侄少爷。 到崇文门内东南隅,马车堵在一起走不动,众考生和书童搬起考试用品下车。 前面有一座“天开文运”大牌坊,已经聚集很多人。 晏珣和晏鹤年先把自带的考试用品搬到牌坊前,书童们到供给所买各种物料。 南直隶举人的队伍在一起,晏珣看到徐时行、王锡爵。 都说群英荟萃,可在他心中,爹拿状元最大的对手就是这两位同乡。 徐时行、王锡爵还看不出未来高官的气度,齐齐缩着脖子直哆嗦。 “冷啊!冷啊!” “取暖全靠抖,真是凭一身正气活着。” 北直隶顺天府的举人看到这一幕忍着笑……不管怎么说,天气方面对他们是有优势的。 “东西准备好没有?要开龙门了。”有人大声说,众人齐齐向顺天贡院大门望去。 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如此神圣,但所有人都希望只来这一次。 第195章 会试第一场 京城的贡院建于永乐年间,最初考棚用的是木板和芦苇席,经过一代代人修缮,规模比江南贡院还宏大。 第一道门是龙门,进去后有三个门。 中间的门上悬着“顺天贡院”大匾额,东西门分别悬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匾额。 举人在辕门外按省份集合,等待点名进场。 南直隶作为两京之一,队伍就在北直隶后面,晏珣等人并未等太久。 入场之时,有提调官检查考生的保结书和告身文书。 提调官通常由礼部仪制司员外郎担任,堂堂从五品京官,冒着瑟瑟寒风为考生检查“准考证”。 考生屏气凝神,一步一步怀着朝圣般的心情上前。 短短的一段路,有些人走了一生。 人群中有一个老态龙钟的举人,由曾孙子陪考,手里提着一个大灯笼,写着“百岁官场”四个大字。 天下哪有百岁的进士? 老人的意思是:我就是来“走过场”,不可能把三场考完……真的熬三场,怕是横着出来。 龙门之前无老幼,考到白头也没有加分。 核实身份之后,就要进行搜检。 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搜检的兵丁动作文明很多,过程却更加严格。 毛笔会被检查有没有可以扭动的旋盖、里面有没有小纸条; 砚台有没有夹层; 鞋底、衣服内侧、袜子、发髻…… 所有的一切,都要袒露出来,想要夹带作弊几乎不可能。 没办法,别以为读书人就是君子,你能想到的作弊花样,都有人试过。 衣服一层层脱掉,再一层层穿上,在这种时候冻病就是祖宗不保佑……今年清明别想吃烧猪。 搜检之后,领取考卷,按着卷头上的考号对号入座。 会试汇聚全国精英,没有提堂号——考舍按天干地支排序,全凭运气。 江湖传闻,角落的号房光线差,有时白天都得点蜡烛,被往届考生认为风水不好。 据说谁被分到这些号房,十有八九考不上。 杨仲泽眼看着晏珣进入前排考舍,自己越走越偏:……摔!我就知道,又是这样! 老杨家的祖宗一次也干不赢姓晏的? 眼前的考舍,阴冷潮湿、光线昏暗,墙角还有青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南知名鬼屋。 “既来之则安之。”杨仲泽自我安慰,但还是得说一句……辣块妈妈的,这回真的是“坐监”。 晏珣已经进入考舍,在生火炉。 天气太冷,墨都被冻住,需要先用炉火烤。 据说有些公子哥儿不会生火,在考棚里欲哭无泪。 晏珣的动作很小心,因为考场对用火有严格规定,谁生火闹出大动静,也会被“扶出”。 这是有过惨烈的教训。 明英宗天顺四年,会试贡院起火,十多名举人葬身号舍。 但朝廷没有吸取教训…… 天顺七年会试又一次发生火情。 负责考场纪律的官员严守规定,禁闭贡院大门,以至于“烧杀举子九十余人”。 事后,明英宗赠予死去的举子进士出身,亲自为他们撰写祭文。 但是这种死后哀荣,谁都不想要啊! 尤其像晏珣父子俩都在贡院里,有个万一就是团灭。 炉火升起,考舍温度上升。一切准备就绪,晏珣平心静气看考题。 会试和乡试一样,第一场考四书义和经义,文章要求严格按照八股格式作答。 其中最重要的是三道四书题,由皇帝命题,考生们集中全力拼杀的也是这三题。 三题之中,又以首题份量最重。 第一题挺长:“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出自《论语》。 题目不怪,可是答题范围很窄。 孔子和弟子颜回讨论士人用舍行藏两种生活选择。 题目太明确,答这种题就不能扩大或缩小,只能竖着挖井,从井口到井底一样粗。 皇帝出这道题是怎么想的?主考官袁炜又想听什么? 晏珣凝神思索,他初心是卷老爹读书,结果把自己卷成八股文高手……这种感觉谁懂啊! 八股第一部分“破题”,晏珣提笔写到: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第二部分“承题”: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接着是“起讲”、“提比”、“出题”,然后是最长的“中比”……一句话“过接”、再到“后比”,最后“束股”。 “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八股文就是用圣人的口吻,代圣贤说话。 同时,又要和当前形势结合,拍皇帝的龙屁。 写这种文章耗费心力,全神贯注地写完最后一段,晏珣感觉像是被妖精掏空。 没有了,一滴都没了~~要吃点东西补一补~~ 吃东西前,他咬着笔头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越看越满意,所谓下笔如有神,大概就是这个境界。 苦苦卷着爹读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昨天下雪,今天却是晴天,太阳已经升起,寒风依旧从脖子、袖口等侵袭他的身体。 晏珣放下笔搓手……辣块妈妈的,希望爹这次进士,再也不要遭这种罪。 不远处风水更好的考舍里,晏鹤年在奋笔疾书,就连巡绰官巡视到考舍前,他都没有分神。 对于一个坐一会就想摸鱼的老顽童来说,养成全神贯注的专注力是多么不容易。 ……全靠大孝子小珣几年来持之以恒的帮他悬梁刺股、卧薪尝胆,说多了都是泪! 巡绰官负责巡视考场,但不得进入号房与考生接触,只能在号门外监视。 有些考生心态不好,发现巡绰官在自己考舍前站着,就觉得蒙上一层阴影,浑身不自在。 晏鹤年没有这种困扰,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被人看习惯了~~ 只不过……这一次巡绰官似乎在他这里站得较久?这个距离是在看他的文章吗? 看就看吧,反正巡绰官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为了避免巡绰官诬陷考生或向考生勒索钱财,成化十年规定,巡绰官入考场也要被搜检,不许携带片纸文字及红、墨等笔。 巡绰官终于移步,晏鹤年认真答下一道题。 会试论难度未必比乡试强,但大道至简,最容易的往往也是最难的。 天气冷饿得快,考生们陆续放下笔,在火炉上烤馒头、烧热水补充能量。 会试尽可能减少考生与外界接触,自带食物。 隔着几重考舍,晏家父子同时敲开双黄咸鸭蛋,流油的蛋黄让馒头变得有滋有味。 想到父亲也在吃鸭蛋,晏珣升起昂扬斗志; 晏鹤年想到儿子,也露出温暖的笑容、周身的寒意被驱散。 他能走到今日,全靠大孝子的鞭笞! 第196章 赌坊的赔率榜 考生被锁进贡院,送考的亲友翘首观望一会儿,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比我自己考试还紧张。”汪德渊摸着心口。 常欢说:“因为你考试是志在参与?” “胡说!我也是很认真的!”汪德渊恼怒。 阿豹心不在焉地摸着钱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发家致富就在这一手! 三人不约而同地往大正有德茶楼附近的大赌坊而去。这里开着赌局,押春闱三鼎甲……跳过会试直接赌最终结果! 赌坊早就派出人到各大茶楼、会馆潜伏,摸查今科举人的底细。 特别是一甲热门人选,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比皇帝还了解……连考生考试前拜哪个菩萨都打听到。 这个问题很重要,拜神要拜真神才灵。 汪德渊挤进人群看赔率榜,只见状元一栏中,晏鹤年的名字赫然在上面,赔率最低,只有一比一。 “怎么赔率那么低?那还能赢多少?”汪德渊和阿豹都不满。 赌坊的伙计说:“因为晏鹤年最热门啊!去年几个省的解元都是《易经》魁首,大家都认为状元应该出自《易经》一科。” 热门赔率就低,不然怎么说爆冷赚得最多? “那状元赔率最高的怎么是晏珣,你们看不起他?”汪德渊问。 伙计笑道:“因为他们父子同场,到殿试由皇帝排名,怎么会让儿子压过父亲呢?” 常欢咬牙:“那这次我押晏珣!” 搏一搏,鸭子变大鹅! 阿豹劝道:“常欢不要冲动,珣哥中状元可能性不大……我们押他一甲探花。” 为什么不是榜眼? 殿试由皇帝主考,可以看到每个考生的长相。 珣哥长得那么好,必须是探花郎啊! 常欢决定听阿豹的……当然不是说阿豹比他聪明,而是阿豹这个人有几分赌运。 三人看探花的赔率榜,又不高兴:“晏珣中探花的赔率最低,只有一比一?” 分明就是不让他们赚钱啊! 旁边的人笑道:“大正有德茶楼的人都说,一见晏郎误终身,这种神仙人物,当然是探花热门啊!” 阿豹唉声叹气,可见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想爆冷门不容易~~ 三人嘀嘀咕咕,状元必须押晏鹤年,探花押晏珣,剩下就是榜眼…… “余有丁是探花榜第二热门?他长得不错,可有我们珣哥珠玉在前。”汪德渊摸着下巴,“押余有丁为榜眼?” 身为南监首席,他跟北监首席小余切磋过,承认小余比他强一点点。 阿豹摇头:“我觉得是王锡爵,最后一次大正有德茶楼论策,有锦衣卫的人记下王锡爵的名字。” “真的?”立刻有人围过来。 常欢在赔率榜扫来扫去,徐时行、戚元佐、曾庆斌、项钶……归有光? “榜眼就押归有光,他考过那么多科,轮也该轮到他!”常欢下定决心。 押六叔和珣哥的赔率都不高,能不能鸭子变大鹅就看归有光的。 从大正有德茶楼到四十七家烟花楼,整个前门附近都在议论今科会试。 前门东街是朝廷高官集中的住宅区,最东边的十五棵柳树边上,是严嵩的府邸。 为表示书香传家,严家大院靠墙的柳树上都挂着红灯笼,上面有小阁老严世蕃题的“庆安”、“福祉”字样。 严家大门挂着莲花灯笼,题着“御赐”字样,灯光照耀大门上方的牌匾:忠勤敏达。 这是严家父子多年来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从皇帝那里换来的。 锦绣堆烟的花园里,严世蕃陪着美人吃果子,悠哉悠哉地问:“袁炜那边怎么样?” 就在锁院前一天,严世蕃让人想尽方法见到关禁闭的主考官袁炜,给了一份名单。 心腹低着头回答:“袁炜当时就变脸,愤然将名单烧掉。” “呵呵,他还装起来!”严世蕃还是笑着。 袁炜也是靠青词拍皇帝龙屁升官的,说起来算严嵩的人,现在装出这个姿态是什么意思? 心腹在袁炜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此时添油加醋说:“袁炜见风使舵、怕是想投向徐……” 话未说完,严世蕃一脚踹过来:“你什么意思?徐阶敢跟我家较量?” “是!是小人说错话!” “哼。”严世蕃目光幽深。 会试在流程上公平严肃,他们就算买通袁炜也不可能买通所有房官,能做手脚的是“搜落卷”环节。 所谓“搜落卷”就是主考官在正常阅卷之外,从落榜卷子中找“遗珠”。 按规则,搜落卷得来的“遗才”必须排在五十名开外,对前面有真才实学的人没有影响,不至于彻底破坏国家的抡才大典。 搜落卷这种潜规则,不一定每科都有,只看需求。 但现在连搜落卷,袁炜都不肯干。 严世蕃觉得,这是对他的挑衅和蔑视。 如果按他以前的秉性,这时候应当釜底抽薪,直接对裕王出手…… 但养尊处优多年,他反而失去这种果决。 严世蕃犹豫片刻,低声吩咐:“袁炜不识好歹,出去传一些流言,就说……” 后面的话低不可闻,旁边的美人竖起耳朵也听不清。 “是。”心腹躬身领命。 严世蕃搂着美人亲昵笑道:“小二十五,再弹一曲琵琶给我听。” 他的小妾多得只能按数字排序,名字是记不住的。 小二十五娇嗔:“你不是想听那个高挑美人弹琵琶?你把她请来,看是她弹得好,还是奴奴弹得好。” 严世蕃笑道:“哈哈……来人,去学子居,请那个汪德渊过来!” 南京御史汪昭华弹劾他的人,他就把汪昭华的侄子找来弹琵琶。 这不是羞辱,是抬举。 汪德渊:……什么?小阁老那么欣赏我?知音难求啊! 京中暗潮汹涌,暂时没有波及到考生。 第一场考试结束,晏珣最大的感受是精疲力尽……高强度的脑力运转,比一夜七次郎还要累。 最后一篇文章的最后一个字写完,他热泪盈眶。 感觉就像是跑了很久,终于到达终点的那一刻。 软了。 走出考场的瞬间,他仰望天空,尽人事听天命,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 杨仲泽是哭着出来的,边哭边说:“凭什么次次都是我坐风水宝地,呜呜……” 风吹日晒寒风凛冽,一样都逃不掉。 “后面还有两场呢!”晏珣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还没考完?还有两场?”精疲力尽的考生们如梦初醒,顿时更想哀嚎。 何止还有两场,顺利通过会试,后面还有一场殿试。 虽然殿试通常不会淘汰人,只是重新排名,但谁不想排名靠前一些? 同进士如夫人,好说不好听啊! 晏鹤年走过来,摸摸晏珣的头,安抚:“我考得不错。” 晏珣立刻精神抖擞,爹考得好,比什么都强。 “睡觉,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接着再战!” “哈哈!谁来与老夫决一死战!”有老举人又哭又笑。 哭声和笑声混杂,紧张的会试考得人精神都快崩溃。 第197章 我儿有特殊押题技巧 晏珣回到学子居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乌云睡觉。 晏鹤年也在隔壁房间呼呼大睡。 王徽轻手轻脚地帮他盖好被子,心疼叹惜:“累成这样。” 俗话说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考试做文章,比耕田还累? 这一觉就睡到次日凌晨,晏珣饿醒后和父亲一起吃饭。 他觉得自己能吃得下一头羊。 可后面还有两场考试,油腻燥热寒凉的食物都不敢吃。 “等考完试,我要从城东吃到城西!”晏珣发誓一般说。 他忽然左看右看,诧异地问:“德渊怎么不见?” 阿豹说:“小阁老请他弹琵琶,他高高兴兴去了。” 弹琵琶?晏珣有些不放心。 晏鹤年安抚:“世家子弟重君子六艺,弹琵琶交流音乐很正常。我还想着有空教你乐器,省得以后出去交际被人嘲笑。” 世家子弟就是比农家子弟多才多艺啊! 晏珣点点头,汪德渊是有背景的,小阁老再强势,也不能“人身攻击”。 顶多就是语言嘲讽……德渊贤弟脑回路异于常人,说不好谁气谁呢! 第二场考试紧接着进行,宁可去早不要迟到。 贡院严格遵守时间锁门,往年就曾有考生途中出意外没进入考场。 徐时行在考场外见到晏家父子,点头致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第一场考试的巡绰官在他考舍前站的时间略长。 他本想问问晏家父子有没有这种情况。 但贡院外人多口杂,不方便说。 第二场考的是论、诏诰表和判语。 为真正选出饱学之士,朝廷三令五申考官在排定名次时,需要三场并重,不得偏重首场而轻视后场。 比如嘉靖皇帝明确提出,凡取中的文章,都必须“务崇简易,凡浮繁冗杂诡僻不经,悉行黜汰,仍参取后场,以采实学。” 但一两百年来,读书人都以第一场的八股文为重,习惯很难改过来。 看到题目的一瞬间,晏珣有点懵……晏家列祖列宗显灵? 这几道题,他曾经跟老爹议论过! 他是历史渣,不知道嘉靖有多少年,不知道裕王的名字。 可是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第二场的题目太经典,技能点歪的晏珣恰好看过! 论:人君其尊如天(必选)。 诏诰表:三选一 拟汉令百官各贡忠诚诏(永平十八年); 拟唐以郭子仪为中书令诰(乾元元年); 拟周王得驺虞于神后山以献群臣贺表(永乐二年); 判语:五条必答 举用有过官吏;卑幼私擅用财;监临势要中盐;边境申索军需;织造违禁缎匹。 诸位看官,是不是觉得很眼熟,曾经在小说电视看过? 晏珣也是如此,曾经拿这些题目跟父亲探讨过。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题,只是太经典,不可不做……这些题目,充分体现科举取士不仅仅是八股文,还必须具备经史法令综合素质。 晏鹤年看到题目也很懵……啊这这这? 小珣不是自称历史渣?这几道题是怎么回事? 莫非儿子扮猪吃老虎? 想一想就觉得不会,以儿子那誓死逼爹科举的架势,提前知道题目必定让他百般琢磨。 徐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戚元佐……不好意思,我儿有特殊押题技巧。 ……有这样的儿子,晏鹤年才是天选之子。 换个角度想,晏珣的穿越是机缘,晏鹤年能把儿子的灵魄招回来是真本事。 这几道题,只会读死书的人很难过关。 就拿“拟唐以郭子仪为中书令诰(乾元元年)”来说,这道题要求替乾元元年的唐肃宗拟一道诰,封郭子仪为中书令。 考生不仅要掌握“诰”这种公文写作,还得了解事件的背景。 知道安史之乱,清楚郭子仪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这道题还有一个坑,乾元元年,唐玄宗还没有死,被尊为太上皇。 既要站在唐肃宗的立场,把安史之乱的责任落在太上皇头上,又得维护皇家体面,不能说得太露骨。 此时像范进之流的考生,连苏轼都不知道,对中晚唐的历史更不甚了了。 晏鹤年本来也不甚了了,但儿子拿着这道题做例题,跟他深入剖析过!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以唐肃宗的口吻,委婉表达我爹是煞笔搞出安史之乱,我得委派郭子仪帮着擦屁股…… 如何曲笔隐晦,如何粉饰太平,从正面表达一件负面的事情。 其中微妙精深之处,揣摩透的都是人精,在官场上可谓无往不利。 前两题都比较偏,大多数考生集中在最后一道拼杀——永乐二年,周王向朝廷进献神兽驺虞一只,以大臣的身份写一份贺表。 贺表要华丽地拍马屁……永乐皇帝多么英明神武、得天独厚,所以天降神兽。 不擅长拍马屁的考生得哭。 选这道题,不如前面两题有分量、不容易脱颖而出。 徐时行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最有把握的第三题……会试求稳,名次不太重要,殿试再发力! 晏珣猜父亲会选第二道,他选择第一道。 提前押中题不是他的错啊! 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第二场的题目真的很经典,在浩瀚科举长河能拿出来做例子的那种。 出题之人,真让人佩服。 主考官袁炜望着一排排的号舍,神色严肃……这一场会试,他拿出毕生所学出题,让后世知道他不仅仅会拍马屁! 以往会试只重视第一场,他要三场并重、一场比一场难。 是龙是虫,真刀真枪比拼吧! 如此选拔出真才实学之人,将来这一科考生齐齐入阁,人们就得说袁炜慧眼识英雄! 这关系到他自己的一世英名,小阁老也好,其他人也罢……谁也别想搞破坏。 第二场考试的巡绰官很正常,没有在哪个考生的号舍前多停留。 三场考试的巡绰官都不同,尽可能防止作弊。 第二场考试结束,晏珣跟父亲都不说考题似曾相识。 人家不知道他们父子的机缘,会以为考官泄题,那不是冤枉? 晏珣心想,这一科的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以后都是高官,可见主考官袁炜眼光不错。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才华横溢的马屁精。 第三场策论果然比往常难,考生们不禁想,主考官是不是故意为难人? 北京国子监监生想起,考试前司业张居正提过会试要注重后场—— “除三场俱优外,如果后场博雅过人,即使前场稍未纯,考官亦当简拔,以示兼重之意;若后场空疏,不得因前场已取而浪收”。 可张司业不是主考官,能影响出题之人的想法? 还是说……这是上面的意思? 只擅长八股文的考生落下宽面条般的眼泪,这科是陪考,唯有期待下一科。 能把后两场地狱般难度题目做好的人,必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第198章 大家一起来找茬 会试比乡试更难熬,天气就是最大的挑战。 三场考完,就连两辈子有丰富考试经验的晏珣都想扯开衣裳仰天长啸…… 至于殿试,他暂时不去想,过得一关是一关。 龙门一开,考生们全都以最快速度飞奔出去,远离这个坐监“圣地”。 “幸好会试三年才一科,要是每年一考,谁受得了!”有年轻的考生感叹。 另一人不赞同:“我宁愿每年考,进士的机会更多。” 谁不想多点考试机会? 皇帝登基加开会试称作“恩科”,就是皇恩浩荡啊! 考完试总免不了对答案,有人凑过来问:“策论第一道题,‘水之清也,性之善也’,晏兄如何答?” “这是朱子对‘孟告之辩’的注释,朱子以水喻性,性为天理、为至善……”晏珣脚步飞快。 考完不赶紧回去吃饭睡觉,对什么答案! 考得不好还能改吗? 晏鹤年也被人围着,因为策论第二道题出自《道德经》。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见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考得不好的人没好气地说:“后两场出题那么偏,分明是故意为难人。莫非以后科举不讲八股文,都钻营这些小道?” “兄台此言差矣。何为大道,何为小道?朝廷强调三场并重,对经、史及法令给予同样重视,融会贯通、经世致用。” “你是何人?听你口气必然考得很不错?” “扬州晏鹤年。” “呃……呵呵。” 人的名树的影,晏鹤年既然上得赌坊春闱三鼎甲赔率榜,实力让人没话说。 晏家父子回到学子居,只见客舍有好些提着灯笼的老鸨。 她们穿着臃肿的棉袍,用灯笼做暗语,朝举子们划圆。 晏鹤年侃侃而谈:“这是一家可留宿的妓院,招揽举子过去消除疲乏呢,你看她们的手势……” “手势是什么意思?”王徽过来,含笑问。 晏鹤年连忙说:“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时辰?圆就是团圆?娘子知道,我历来不懂这些。” “哈哈……”晏珣和常欢、阿豹大笑。 所以说男人还是不成亲的好,成亲虽然可以吃软饭,却得被女人盘问唠叨~~ 举子们今后进士当官,明面上不好进妓院,等待发榜可以说是最后的放纵。 有些人就跟着老鸨往烟花楼钻,学子舍顿时冷清不少。 晏珣左看右看:“德渊贤弟呢?怎么还没回来,在小阁老家中乐不思蜀?” 俗话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不惦记女人就必须惦记兄弟。 阿豹充满羡慕地说:“第二场考试时,小汪哥哥不是回来过?接着他又被鄢懋卿请走,今天大概是在裕王府。” 晏珣:“……???” 常欢叽叽咕咕:“现在谁不知道,学子舍住着一位琵琶大家。汪公子的名气盖过扬州双晏。” 晏珣:“……!!!” 他们那么多人辛辛苦苦考试,有人甚至横着被抬出来,还不是为了“名利”二字? 结果这一场会试,只为成全高邮汪公子? 平心而论,汪德渊的琵琶弹得不错,但不至于称作“大家”。 晏珣迟疑地问:“他去贵人府上表演,穿什么衣服?” 常欢和阿豹对了对眼神,神色一言难尽。 晏珣懂了……他就说汪德渊的一大箱行李甚是可疑。 男子汉出门,哪来那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 阿豹补充:“众人都说汪德渊不愧是嘉靖八才子李开先的学生,一样的风流不羁。” 晏珣扶额:“……我先去睡一觉,他如果回来,让他先别出门。” ……就问李山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在士子们风流潇洒的时候,会试阅卷紧锣密鼓地进行。 会试阅卷流程和乡试类似,先由各房同考官评阅,选出优秀试卷,交由主考官最后审阅,写出评判之语。 通常情况,主考官和各房同考官意见一致。 阅卷基本标准:凡试卷文体平实典雅、明白流畅、不事浮华者,则为中式。 如果考生不按规定范围答题,擅自引用庄子等“背道不经之言”,就会直接被拣出、上报给礼部、取消成绩。 会试的主考官为两人,其中袁炜是正主考,严讷是副主考。 正德六年开始,同考官人数定为十七人,最多人考的《诗经》五人、《易经》四人、《尚书》四人、《春秋》、《礼记》各两人。 这一科因为《易经》异军突起、竞争激烈,增补同考官翰林一人。 也就是说,今科同考官总共十八人,外界称为“十八房”。 考生取中后,称同考官为“房师”,执弟子礼,因此人人争当会试同考官。 现在,最后一名被增补的《易经》同考官徐翰林眼神闪烁,仔细阅读一份份试卷。 第一场考试结束,巡绰官记下晏鹤年其中一道题的答案,悄悄将关键词透露给他。 他的目的是在不牵连自身的前提下,将晏鹤年压下去。 南直隶应天府乡试五魁首跟魏国公府二公子徐邦宁打赌的事,因为吴情被弹劾而传遍京城。 魏国公府是老牌勋贵,能量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徐二公子是不可能去跳长江的,只好做一点小动作。 这位增补的徐翰林好不容易才跟魏国公府连宗,认草包将军徐鹏举做叔叔。 徐翰林根据巡绰官瞄到的关键词,从优秀考卷中辨认出晏鹤年的,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找茬,没发现明显问题…… 最后只能说:“这一处用典生僻,不符合平实典雅、明白流畅的原则。” 其他几名同考官却有不同的观点:“这个典故算不上生僻吧?革故鼎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是周易中的反对卦。” 他们神色疑惑,仿佛在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选中的《易经》同考官? “我就是觉得,用在此处不太适合。”徐翰林讪讪一笑,“诸位若觉得合适,我也没意见。” 虽然跟魏国公府是亲戚,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乡试、会试的考官批语要写在试卷上,形成“乡试录”、“会试录”,经受各方检验。 如此,可有效地提醒考官秉公批卷,遏制徇私舞弊。 比如嘉靖十六年,应天府乡试有同考官的批语不当,被锦衣卫逮捕审问。 类似的一幕也发生在《尚书》一房,徐时行的卷子被找茬。受巡绰官视力和记忆力限制,如果不小心找错人……那就是对方倒霉。 可是,压不住,真的压不住啊~~ 被收买的人内心呐喊:“徐二公子,不是我收钱不办事。实在是敌军太强,不是我军太弱。” 在会试这种地方,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魏国公府的极限。 他家想过找小阁老出手,可小阁老眼下跟徐阶斗法,顾不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徐邦宁。 唉,二公子你还是准备跳长江吧~~ 咱们太明目张胆的打压人,就得试一试锦衣卫的刀锋利否~~ 第199章 汪公子戏小阁老 嘉靖皇帝在听三十六个共鸣瓷瓮演奏仙曲。 昔日正德皇帝的十二周期瓷瓶烧了四次、运了四次才拼凑成功; 他这套三十六个瓷瓮从景德镇三千里运到京城竟丝毫无损。 天命在朕。 小太监们按旋律敲击乐瓮,清脆的乐符像溪水流过山涧,又像珍珠落入玉盘,一波一波跳跃。 皇帝轻打节拍悠然地问:“朕昨夜梦到大雨,此梦何解?” 伺候修仙的蓝道行回答:“春回大地,雨水使作物生长,水是吉兆、财运。” 皇帝满意笑道:“朕今年等丰收的捷报……蓝真人,你的鹤回来了?” 提到被人拐走的鹤,蓝道行尴尬懊恼地说:“是一个学过道法的举子,那日也在招鹤。呃……那不是贫道的鹤,是仙鹤。” “是朕的鹤。”皇帝淡淡地说,“每逢大比之年,各路神仙都出来。” 别看皇帝天天窝着修仙,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心里门儿清。 科举是程序正义,想搞手段不是没有办法,“搜遗卷”就是一种潜规则。 此外,还有更直接的。 嘉靖二十九年会试,有个叫海瑞的举子进京后在大正有德茶楼发表犀利观点,得罪朝廷大佬。 会试之后,皇帝想看看这个很能喷的海瑞说什么,结果发现海瑞的试卷一早被挑出来黜落。 虽然要弥封……可试卷经过那么多考官的手,想辨认总会有办法。 鸡蛋里挑骨头,只要理由说得过去,就能让人哑巴吃黄连。 何况海瑞文章犀利、观点尖锐……找茬很容易。 皇帝忽然想起海瑞,此人是否还能用? 蓝道行琢磨皇帝的意思,此鹤非彼鹤? 皇帝的话题已经变了…… “魏国公徐鹏举出生前,他的父亲梦见岳飞。岳飞说‘吾一生艰苦,又为权奸所陷害,今世投胎你家,做你儿子’,这个梦何解?” 蓝道行是解梦高手,很快回答:“他碰瓷。” 噗! 敲瓷瓮的小太监手一抖,仙乐险些打乱节奏。 皇帝哈哈大笑:“真该让徐鹏举听听你的解梦。” 说徐鹏举是岳飞转世,皇帝那么迷信的人都不信啊! 皇帝对左右说:“徐鹏举想让次子徐邦宁到南京兵部学习韬略?既然让次子去,该把长子也送去。” 徐鹏举试图废长立幼,皇帝本来有意纵容……以此旁敲侧击裕王,朕不止你一个儿子,你最好听话一点。 现在魏国公府的手伸得太长,敢动他的鹤,就要打一打。 当值太监领命,悄悄看了蓝道行一眼。 怎么滴? 魏国公远在南京也能得罪蓝神仙? 蓝道行幸灾乐祸,皇帝一表态,徐邦宁的世子之位彻底无望,这回真得哭晕在角落。 动谁不好,动皇帝的鹤? 晏鹤年\\u003d张三丰血经下落\\u003d祥瑞\\u003d长生。 皇帝敲了徐鹏举一棍,暂时不追究巡绰官偷窥考生试卷的责任……魏国公府自己递上来的把柄,留着有用。 “这首仙曲还是陶真人在世时所做,用瓷瓮演奏,朕听得太多有些腻。”皇帝挥着袖子,“去找个弹琵琶的过来,给朕奏仙乐。” 当值太监报到东厂督公黄锦那里去,深谙圣意的黄锦立刻明白皇帝想召谁。 ……内廷乐师? 当然不是。 近来声名鹊起的琵琶“大家”汪德渊正在学子居口若悬河地炫耀近日的传奇经历。 听众有:姓晏的一家、杨仲泽、曾庆斌、王锡爵、徐时行、余有丁……黑虎乌云。 本来大伙儿凑在一起是讨论会试题目,汪公子一出场话题就带歪。 “昔日子期遇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小阁老再三邀请,让我受宠若惊。你们没经历过,很难理解……” 他骄傲地说:“小阁老让我不要停。我想还有这好事?这不是专场表演?他愿意听我就愿意弹!他又让美人伴舞,让我喝酒……” 南直隶的同乡们脸色微变,已知汪公子被要求穿女装弹琵琶,再和美人一起表演…… 士可杀不可辱啊。 呃……那是当朝权势最盛的小阁老,辱一辱也不是不行? 汪德渊煞有介事:“我闻一闻就知道那酒不对,我说小阁老被人哄骗,那是毒酒,不能喝。” 同乡们好奇:“谁敢哄骗小阁老?” 汪德渊正色道:“李山长曾教我分辨酒。小阁老的酒分明是盗跖之粟与贪泉之水酿成,误饮一杯,廉洁者变贪、谨慎者狂妄,聪者失听、明者昏庸——这哪里是美酒,分明是祸水!”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看着汪公子。 你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 真傻还是装傻? 这番话很有水平也很大胆——指着严世蕃的鼻子骂贪婪狂妄! 还要说是李开先教的。 难怪汪德渊声名鹊起,这番话传出去,严世蕃会成为笑话。 晏珣皱眉问:“然后呢?他就放你离开?” “小阁老真是知音啊,他见我那么懂酒,抬出一桶让我喝光。我想还有这种好事?平时在家爹娘都不准喝……” “我打算不醉不休,可小阁老被人请去,回来后就依依不舍让我走,还约下次再见,给我好看的礼物。” ……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叫你好看。 但是不要紧,无论严世蕃的意思是什么,汪公子自带翻译器。 众人将信将疑又叹为观止。 抿心自问,若自己是严世蕃,遇到汪德渊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也得七窍生烟。 你骂他他装傻,他骂了你还继续装傻。 关键你不能真拿他怎么样,不然人家说你气量小,跟憨憨计较。 汪德渊还想继续炫耀在鄢懋卿府上和裕王府的见闻,忽然有宫里的内侍来请。 内侍含糊其辞,听着像是督公黄锦想听汪德渊演奏。 要是一般傲气的公子可能会生气。 但汪德渊喜出望外:“阮公公见晏珣画画,对他非常欣赏。现在也有公公欣赏我?黄督公若高兴,不如收我做义子!” 他就比晏珣更强、光宗耀祖了~~ 晏珣:“……” 他作为东厂编外人员,认得许多内侍,上前悄悄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太监压低声音:“晏郎是自己人,你不用担心,真的就是请汪公子去奏乐。” 晏珣只能警告汪德渊,弹好你的琵琶,别乱说话。 尤其是不要一惹祸就说是李开先教的。 汪德渊屁颠屁颠地换衣服、抱着琵琶离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等他走后,众人呆愣好一会,王锡爵突然笑道:“有趣,有趣……果然江北多豪杰,有扬州双晏,又有大智若愚汪公子!” 杨仲泽挠了挠头:“我觉得吧,他是真愚。” 聪明人能这么不管不顾? 都说现在朝廷上暗潮汹涌,可朝廷水深,啥时候不汹涌? 严嵩还是阁老,谁保证他一定会倒? 最惨还是李开先~~ 不管学生做什么,都是他教的。 第200章 请叫我袁伯乐 汪德渊离开,其他人都得冷静好一会儿。 狼群里混进来一头二哈,把大伙儿都带憨。 深呼吸几次,众人总算找回考生的状态。 徐时行说:“第一场的题目中规中矩,大道至简。第二场的诏诰表,我选了第三道,诸位选择哪一道?” 王锡爵微笑:“我选第二道。” 晏鹤年说:“我也是第二道。” 晏珣:“我选第一道。” 徐时行诧异,王锡爵的选择在意料之中,晏家父子就在意料之外。 王锡爵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大唐五郡七望的太原王氏,王锡爵祖父经商有成,王家可称“太仓首富”。 苏州太仓的首富哦,不是双河村首富,底蕴可想而知。 王锡爵家学渊源、藏书众多,熟悉历史不奇怪。 晏家父子就……太意外。 徐时行沉默片刻,由衷佩服:“我本以为晏兄只是爱好唐宋古文,没想到对历史也有钻研。” 晏珣谦虚:“略懂,略懂。” 真的是略懂。 他是历史渣啊!只不过经历过信息大爆炸,知识面又广又杂。 比如说,他不知道王锡爵哪一年当上什么官、能活多少岁,但他偏偏知道王锡爵有个曾孙叫王掞。 咳咳,因清宫剧大热,九子夺嫡被演出各种版本…… 他知道王掞是胤礽的老师,老王强烈反对康熙废太子。 魔幻现实,王锡爵在大明做首辅,曾孙在大清做太傅。 天下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都不影响姓王的做大官。 晏鹤年轻咳两声,斟酌着说:“考官也有考量,第三道题大多数考生都能回答,却最考验人。” 晏珣认同:“如果让我回答第三道,我把握不好分寸。” 拍马屁其实很难的,用力过猛小心被马踹死。 选第三道题的人最多,大家互相评论,徐时行越谈越有信心、曾庆斌的心渐渐滑落。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不错,可是听完徐时行、余有丁等人的文章,他立刻发现差距。 第一场中规中矩,第二、第三场技不如人。 文人要承认自己不如人很难,但曾庆斌有这个肚量和勇气。 他叹道:“昨日我遇到归老兄,问他要不要来讨论文章,他说不必来,下一科再战。看样子,我也是下一科再战。” 杨仲泽更没信心,忐忑不安:“倒也不必完全绝望,我们一起找个道观拜一拜?” 众所周知皇帝信道教,去道观肯定比寺庙灵验~~ “不必……归老兄的话说得好,他连考那么多科不中,并没有影响他做自己的事。”曾庆斌认真地说,“我不知道哪一科能中,但总要有作为。” ……继续玩他的枪炮,不能进士,就去给戚继光做幕僚~~ 人生那么多条路,不是非得一条道走到黑。 大家都佩服曾庆斌的豁达、以茶代酒致敬。 众人陆续离开后,晏珣心有所感,问:“爹,你觉得曾兄能不能中?” 晏鹤年轻轻摇头:“他自己都没信心,恐怕难。” 曾铣死得冤枉,皇帝心知肚明。但皇帝不可能认错,想要翻案,除非到下一任皇帝。 徇私录取一个人挺难,找茬黜落一个人就容易得多。 考官们都是老油条,知道怎么做。 晏珣靠在椅子上,感叹:“这一科所有人都不简单,徐时行、王锡爵……偏偏叫咱们给碰上,是不幸也是幸运。” 不幸:每一场考试都竞争激烈。 幸运:跟这样的人同科、结交为朋友。 汪德渊到傍晚才回来,一副想炫耀又不敢炫耀的神色。 “晏贤弟,不是我不想说,是说了你不敢相信!” 晏珣淡然:“你叫我贤弟,莫非先我一步见到皇帝?” “哈哈哈~知我者贤弟也!”汪德渊忍不住,得意洋洋:“我真不是炫耀,可陛下欣赏我,要召我的老师李山长进京!” 晏珣这回真的震惊了,赞叹:“你可真行!” 李开先心心念念重回朝堂! 至于陛下欣赏德渊什么? 说不定……嗯,大家懂的。 汪德渊嘿嘿笑:“别看李山长离开京城多年,名气还是有的。老师来了,我虽然得罪严世蕃,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真是大聪明。 “你还知道得罪了严世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晏珣问。 汪德渊哼哼:“我一进去,他就问候我大伯,分明不怀好意。既然不能做朋友,为什么要讨好他?” 晏珣笑了:“严世蕃恐怕想不到,你是装傻戏弄他。” 都以为你是真傻啊! 这就叫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睛。 两个人对视一眼,躺在床上大笑,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 ……晏珣幸灾乐祸,他注定不能投向严世蕃,谁叫他跟裕王有故事呢! 严世蕃一直以为皇帝属意景王,把裕王得罪得死死的。 结果景王就藩,严世蕃顿时傻眼…… 聪明绝顶的严世蕃被更绝顶的嘉靖皇帝耍了! “还没放榜啊?放榜之后还有殿试,李山长进京,不知道我考完没有。”晏珣枕着手臂畅想。 汪德渊乐呵呵:“就算你们不中,还有我这个得意弟子呢!” “你可真是得意忘形,敢看不起我!”晏珣锤便宜书童一下,两人打起来。 阿豹在房间外,听到打架声进来劝架,很快变成三人混战。 “年轻人啊,就是精力充沛。”隔壁房间的晏鹤年啧啧两声。 他就不一样,天天埋头苦干…… 时间在考生们焦虑的期待中一天天过去,各房考卷终于到两位主副考官手中。 “去年乡试,两直隶和各省主考都很用心,选出平实典雅又博学多才之士,文章多有可取。”袁炜很欣慰。 他想做伯乐,也得有千里马给他选啊! 袁炜虽然被人称为大明第一马屁精…… 但他是会元加探花,科举制度下的佼佼者,眼光毒辣。 他先将不够完美的文章挑出放到一边,这么一篇篇排除,剩下的越来越少。 其他考官看得心惊,这些也是不错的,难道都入不了袁大学士的眼? 有心人暗暗祈祷,把那几个人的也排除吧…… 袁炜神色严肃,安安静静地看,疲惫了就慢慢喝一杯茶。 这种沉默和严肃,让其他人跟着紧张。 怎么感觉今年会试比往年更慎重呢? 不仅后两场题目难得惊人,主考官也难以捉摸,连小阁老的面子都不给,拒绝搜落卷…… 有人似笑非笑地说:“袁大人这样谨慎,今科必定选出经世治国之才、未来的首辅重臣?” 袁炜认真点头:“不错。” ……嘿!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下一刻,袁炜取出一个考生三场考试的卷子,“诸位请看此人,是否陛下要求的三场俱佳?” 有这种大才,真能出首辅! 没等其他人细看,他又说:“你们再看这几份!说是经世济国之才,也不夸张!” 天助我也!请叫我大明第一伯乐! 第201章 定下五经魁 通常来说,会试三场首场为重,其中四书题决定能不能上榜,五经题决定排名。 这一次皇帝反复强调三场并重,袁炜也重申领导精神—— 首场平平,不必急着黜落,后两场有真才实学者可以考虑;第一场通过,后两场一塌糊涂者也不取。 如此一来,阅卷工作比往常更繁重。 好在辛苦有收获……这一科群星荟萃,三科俱佳的考生竟然不少。 都说见猎心喜,好的文章能让人精神振奋。 参与阅卷的考官与有荣焉,将来这一批考生若真的入阁做首辅,他们就是“房师”、“座师”! 通过的考生试卷选出,接下来就是按本经以及南北中卷对考生进行排名。 明仁宗洪熙皇帝时,大臣杨士奇提议:“长才大器多出于北方,南人有文多浮”,会试取士定“南六北四”的份额; 宣德年间又改为南北中卷定制,南卷百取五十五,北卷百取三十五,中卷百取十。 如此充分考虑各地文化教育水平的差异,避免进士全部出自某几个省。 虽然不能说完全公平,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通过会试考生的座号信息一一填写好,终于轮到定五经魁首。 首先定《易经》一科,去年好几个科举大省的解元都是易经魁首,简直是神仙打架。 易经科五位房官举荐三个人。 袁炜指出其中一个,评价:“此人四书题治学严谨、易经钻研深刻。文章平实质朴、见多识广,无虚浮卖弄之处……我本担心其不擅长实务,可后两场的卷子送来,却是一场比一场强。 诸位看这篇诰,纵然唐肃宗再生,都得拍案叫绝。我当年会试,文章不如他。” 其他考官纷纷说:“袁大人过谦,你是会试会元、殿试探花,若说比你更好,莫非是状元之才?” 《易经》一科高手众多,很难猜测此人的身份。 徐翰林接过试卷一看,越来越熟悉,心跳得越快…… “大人,是否再斟酌斟酌?”徐翰林紧张地握了握拳,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另一份的用典更贴切、有秦汉大家之风。” 袁炜不是很高兴……我刚刚夸得那么好,你却说不行。 你的眼光比我好? 再说,这三份是你们五个共同举荐的! “诸位怎么说?”他摸摸胡子,问《易经》一房的其余四个同考官。 这四人狐疑地看着徐翰林:“我们认同袁大人的意见……徐翰林,莫非你又有看不懂的典故?” 又是这份卷子!你是不是认出考生身份? 很可疑啊! 徐翰林连忙说:“没有没有!咳咳,我就是更喜欢另一个的文风。” 袁炜瞟了徐翰林一眼,明白此人肯定有问题……这份考卷是谁的?值得让人背后打压? 本来还很难猜,徐翰林这么一跳,袁炜心中划过一个名字…… 他又问副主考的意见,最后拍板决定:“《易经》魁首,定为天字号甲子卷。” 徐翰林脸色一白,连忙垂下头…… 徐二公子,我真的尽力了!天不佑我,如之奈何? 《诗经》、《春秋》、《尚书》魁首争议都不大,反而是《礼记》经魁,袁炜有些犹豫。 选考《诗经》的人最多,选考《礼记》的最少。 有些年份,《诗经》考生甚至是《礼记》的十倍。 因为考生人少、出众的更少,熟悉优秀考生文风的,辨认试卷就比较容易。 晏珣这个人,文风很有特色。 此人诚挚之中见豪迈,又仿佛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指点江山,博采众家之长。 “扬州双晏”名气很大,晏珣跟着阮瑛重修永寿宫,人称东厂编外人员,四舍五入就是皇帝的人。 善于体察圣意得袁炜专门研究过晏珣的文章。 现在,他认出被《礼记》同考官推荐的魁首是晏珣。 已有七八分把握《易经》魁首是晏鹤年,再定《礼记》魁首为晏珣,岂不是重蹈吴情的覆辙,成为他人攻击的借口? 《礼记》同考官只有两人,意见一致:“我们这一房好多年没出过这种英才。今年大人又特别看重后两场的实务,您看他第二场的判语,每一道题的律令辨析都明明白白。” “我们猜测,这必定是一个老举人,精通律法刑名。” 如果说易经魁首的诰写得卓绝,这个考生就是律令特长。 袁炜哭笑不得……这下你们猜错了。 如果这个人真是晏珣,那么不仅仅精通律法刑名,还会建筑施工,还懂画效果图…… 咦? 效果图? 晏珣画的效果图,皇帝似乎很喜欢? “就此人吧!”袁炜豁然开朗,煞有介事:“我也想看看,是哪个老举人如此有才学。” 副主考好奇地说:“莫非是南昌才子高则益?他是去年江西乡试《礼记》魁首。” 袁炜不置可否,笑问:“会元定为《易经》魁首,诸位可同意?” 众人没有异议。 说起来,会试的排名反而没有乡试引人注目。 因为会试之后不久就是殿试,进士最终排名,由皇帝决定。 就算你是会元,殿试得罪皇帝,也可能降为三甲同进士……“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有过这种倒霉经历。 会试表现不出色,也有可能被提拔为状元……有个叫秦鸣雷的,因为嘉靖皇帝梦见打雷被点为状元。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谁叫人家名字起得好? 这么一分析,是不是觉得会试排名也就那么回事? 对大多数举子来说,会试是淘汰赛,必须求稳; 殿试才是排名赛,要想尽办法讨皇帝喜欢。 名次定好,就要拆卷,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堂内的主副考官、五经同考官、传送试卷的提调官好奇心满满…… 这一科有哪些新人榜上有名、成为他们的同僚? 有新人加入体制内,前辈总会好奇关心。 拆卷之后,先核对卷头上考生的“告身”,姓名、籍贯、三代情况都有。 送到考官手里的试卷是经过誊抄的,此时要对读原卷,确认没有被篡改。 整个流程走完,所有考官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此时发现考生试卷誊抄有误,那真是要命! ……当然,真有本事做手脚的,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 众人最关心的,当然是五经魁的真实身份。 “咦?《礼记》经魁这么年轻?”两位《礼记》同考官齐齐惊呼,“年纪轻轻精通律法,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可怜的少年郎,该不会经常做被告吧? 第202章 会元发榜盛况 二月二十八日,会试发榜。 会试高中者称为“贡士”或者“中式进士”,也就是准进士。 因为殿试通常不黜落人,只是重新排名。 这些有身份的老爷不能傻傻的在寒风中等放榜,都是在会馆等报录人。 住在学子居的举人,此时都到各地会馆集中,因为报录人会飞马到会馆报喜。 各地会馆集中在城南一带,相互距离不远,哪家门口放鞭炮,其他会馆都听得到。 会馆早早准备好摆排场的仪仗。 《儒林外史》描述,准进士高中后“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 ……嘿嘿,没当上官,官架子先搭起来。 众举人心不在焉地议论那公座,有说看起来不结实的,也有议论一会儿谁可以坐上去。 “我反正不想坐,看起来怪怪的。”有人言不由衷。 “我偏要坐!等这一刻等了十二年!”另一人仰头,“一会儿你别和我挤!” 会馆掌柜一家很淡定,准备好点心果子看热闹…… 每三年一科会试,高中的落榜的,考生百态比戏台上还精彩。 “听!是不是锣鼓声?” 耳尖的人一说,其他人蜂拥而出。 晏珣没有动,抱着乌云一边撸猫一边看人下棋。 晏鹤年也没有动,拉着杨仲泽下棋…… 小杨平时又菜又爱琢磨,这次一反常态,每一步落子飞快。 “晏叔祖,我真的不能再下!我要出去看榜!”杨仲泽急得跳脚。 晏鹤年老神在在:“急什么?从后面往前报,我们肯定是最迟出的。” “话不能这么说……” 一阵响亮的锣鼓声打断了杨仲泽的话。 外面已经议论纷纷:“停在哪里?天啊!报录人停在我们扬州会馆!” “捷报!南直隶扬州老爷,杨讳仲泽,高中壬戌科会试第三百名,金銮殿上面圣。”报录人高声唱道。 “噗!最后一名。” 杨仲泽愣住,随即撞翻棋盘冲出去,大喊:“是我!是我!不会有错吧?” 众所周知,会试排名不那么重要,他现在是三百名,说不定殿试逆袭一甲呢? 也许皇帝认出他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亲兄弟? 一切皆有可能。 其他人纷纷恭喜:“是杨老爷!恭喜你高中,可以殿试面圣!” 眼看杨仲泽欢喜傻了,一表三千里的表叔晏珣出来代他发喜钱、打发报录人。 会馆掌柜站起来,拍干净手里的糕点碎屑,指挥:“快!请杨老爷升座!长班出来磕头!” 众人抬着杨仲泽到临时设的“公座”,请来的“长班”吆喝着“升堂”,然后齐齐参堂磕头。 这头不是白磕的,准进士老爷得给喜钱。 杨仲泽还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晏珣继续掏钱帮他赏“长班”。 “魂兮归来!”晏珣重重拍打杨仲泽一下,“你家祖宗这一次很努力啊,今年清明加猪头。” “加,必须得加!”杨仲泽喜滋滋地说。 他要求不高啊! 哪怕是同进士,也可以高宗耀祖,胜过归有光蹉跎半生。 他热泪盈眶,勉强镇定地对众人说:“诸位兄台,在下先中一刻,诸位必定比我名次高,稍后一起庆贺。” 会馆里其他考生应付着,恭喜的话言不由衷,紧张得笑容僵硬。 汪德渊跳得最高:“又有锣鼓声响?放鞭炮?我出去看看是哪家会馆……” 他虽然没参加考试,但他比谁都积极。 南直隶同乡这么多,只要有一个人中,四舍五入就是他中。 这么一算,汪公子中进士概率最高~~ “陈文燧,江西临川人……” “穆文熙,大名府东明县人……” “李师孔,保定府高阳县人……” 锣鼓声阵阵响起,车马渐渐走远,其他会馆鞭炮连连,扬州会馆一片安静。 曾庆斌拉住晏鹤年:“晏叔,你陪我下一盘棋吧,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以。但你不许像杨仲泽那样,快输就撞翻棋盘。”晏鹤年收拾棋子。 杨仲泽已经冷静下来,尴尬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陪曾兄下?” “不要你!”曾庆斌坚定拒绝。 无论院试还是乡试,他的名次都远远比杨仲泽高。 可现在杨仲泽中了,他却希望渺茫……至于为何那么绝望,他心里清楚。 成也曾铣,败也曾铣。 本来已经不高兴,总不能还受臭棋篓子的气。 于是晏珣和杨仲泽凑一局,两个人犹犹豫豫、试探来试探去,一局棋可以磨蹭一天。 外面的车马声接连响起,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又喊又叫。 晏鹤年和晏珣沉浸在棋局中,仿佛对发榜的事漠不关心。 看到这一幕的人非常佩服……这是胸有成竹,还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不知道过去多久,晏珣时不时吃一块蜂糖糕,和杨仲泽的一局棋快结束,报录人停在扬州会馆门口。 “来了!”汪德渊跑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钱袋:“里面有二十两,说出晏珣的名字,银子就是你的!” 已经没有几个名额! 他都急得想花钱帮晏珣买功名,晏珣还老神在在下棋! 两个臭棋篓子有什么好下的? 报录人吓了一跳,谁家一出手就是二十两? 中状元都没有这么豪气的。 “公子所言当真?” “珍珠都没这么真!”汪德渊咬牙道,“说晏珣!钱给你!” “晏珣!晏珣!”报录人连喊两声。 给二十两,喊啥都行啊! 晏珣捏着一颗棋子走出来,无奈地说:“汪贤弟关心我,但不能逼着人家乱报。朝廷报录有规矩……” “晏珣!就是晏珣!”报录人连忙喊,“捷报!南直隶扬州老爷,晏讳珣,高中壬戌科会试第三名,金銮殿上面圣。” “第三名?已经报到第三名了?” 晏珣猛然反应过来,向父亲望去……我居然是第三名? 前面只剩两个名额,爹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吗? 额滴个乖乖,太吓人了。 报录人乐呵呵地说:“可不是出到第三名?方才报第四名,隔壁苏州会馆的徐时行。” “珣叔,棋还下不下?”杨仲泽问。 晏珣扔掉手中的棋子,大喊:“下个猫!” 徐时行居然是第四名?他不是状元之才? 那第一第二是谁? “喵呜”,乌云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其他人哈哈笑:“小晏老爷稳不住啊,还以为你泰山崩了还能下棋。” 汪德渊的二十两银子抛出去,报录人高高兴兴地离开。 晏珣被众人抬着坐上“公座”,表演一次升堂。 这一次没等表演结束,又有报录的车马到,第二名是隔壁苏州会馆的王锡爵…… 是隔壁老王! 晏珣望着父亲,心提到嗓子眼。 如果不能中第一就是落榜,早知如此不如跟杨仲泽换一换。 马蹄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报录人的声音却从鞭炮声中穿过,在人心头炸响—— “捷报!南直隶扬州府老爷晏讳鹤年,高中壬戌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第203章 老晏的一场大梦 捷报的声音仿佛带着回声,在会馆飘荡。 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晏鹤年身上。 晏鹤年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打赏报录人,姿态潇洒地坐上公座。 一举一动行云流水,自然得像在高邮湖边赶鸭…… 众人纷纷贺喜,夸赞,嘈杂的声音也像一群鸭子嘎嘎嘎…… 晏鹤年左顾右盼:“我的小珣呢?” 晏珣一蹦三丈高,刚刚落回原地,连忙凑过来:“爹,我在这里。” “我的小珣是个奶娃娃。”晏鹤年眼神飘忽,自言自语:“芸娘说小珣有点奇怪,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要找个半仙看一看。” “乡下神婆装神弄鬼,骗我儿喝符水拉肚子,还得我自己去学道。” 他仿佛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和芸娘新婚燕尔、第二年得个漂亮可爱的大胖小子; 儿子好像不正常,芸娘身体也越来越差; 芸娘撒手人寰,他带着小珣四处寻医问道…… 人家说海上有仙山,他就背着小珣出海; 人家说茅山、泰山是神仙道场,他带着儿子一一走遍; 道家神仙不显灵,他就去求佛。 苦瓜和尚哄他拿出全部家当给菩萨塑金身…… 他带着小珣在江湖中漂泊,经历多少风风雨雨。 终于有一天,儿子目光清晰地问:“你是谁?” 晏鹤年陷入梦境中,突然笑了,春暖花开。 儿子老气横秋,像他爹一样要他读书、科举,说什么振兴大明。 嗤~~ 那些日日夜夜,父子俩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在高邮知名鬼屋响起; 悬梁刺股、闻鸡起舞。 晏鹤年面色平静,内心却如大海一样波涛汹涌。 晏珣在一旁看着,紧张兮兮地念叨:“糟糕!要完!爹欢喜得迷了心窍!阿娘呢?快喊她出来打耳光!” “你为什么不打?” “做儿子的还能打爹?” 一片闹哄哄中,和掌柜女眷在后院等消息的王徽冲出来,举起颤抖的手,扇向晏鹤年…… 妻子打丈夫有没有问题? 合情合理吧? 拍掌没落下,晏鹤年清醒过来。 “王妹妹?”他惊喜大笑,猛地抱起王徽,往空中一抛…… 王徽有一点点重,可大老爷们怎么会不行? 抛是抛起来,可接的时候王徽直接把晏鹤年砸在地上。 新科会元做肉垫子。 “哎呦!”晏鹤年闷哼一声,乐极生悲。 “爹没事吧?你沉稳一点啊!一把年纪还玩得那么野,腰还行不行?”晏珣连忙过来搀扶,不停唠唠叨叨。 晏鹤年哼唧唧:“你少说两句。” “不是我要说你。”小珣老气横秋,“老爹定力要加强啊!你现在才是会元,前面还有殿试……离我们的目标更是千万里之遥。” 振兴大明! 王徽也羞恼地说:“六哥,你还行不行?大庭广众的,怎么说抱就抱?” “是我唐突,一时兴奋过度。”晏鹤年解释,“我好得很,一点问题都没有。” 真是的,他是会元,儿子还像他老子一样唠叨。 妻子也总是站在儿子那边,好像他才是后爹。 父纲不振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是头啊? 其他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扶新科会元,冲他们父子作揖:“恭喜两位晏老爷,父亲会元,儿子第三。” “小晏老爷当初是扬州小三元,大晏老爷必定大三元!” 乡试解元、会试会元,再加上殿试状元,就是“大三元”! “三元及第”,是科举制度下读书人的最高荣誉。 晏鹤年谦虚:“侥幸而已,承诸位吉言。” 说起来,明代三元及第者到现在只有一个,就是浙江淳安人商辂。 商大人曾经作为朝廷代表接瓦剌留学生英宗皇帝回京。 现在,晏鹤年能否成为第二人? 殿试要重新排名。 有意思的是,皇帝通常不会点会元做状元。 比如袁炜当初是会元,殿试是探花。 再比如……假如没有晏家父子的蝴蝶翅膀,这一科的会元是王锡爵,却在殿试被徐时行逆袭。 总而言之,在殿试发榜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万一皇帝又做什么梦,看上哪个考生的名字呢? 晏珣挥手:“好不容易等到发榜,咱们先吃顿好的庆祝庆祝,养精蓄锐去殿试。” 报录人说“金銮殿上面圣”,就是指新科贡士殿试,可以见到皇帝。 当然,考生不能直视龙颜,低眉顺眼看一看龙腿龙屁股,也算第一次亲密接触。 汪德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殿试见皇帝?嘿嘿~在座各位,只有我见过陛下!哈哈,你们中会元也不如我。” “确实不如你。”晏珣笑道,“今天还让你破费,有空送你一份好看的礼物。” “一点小意思~~”汪德渊摆摆手,“我特意进京就是陪你们考试,你们中就是我中。” 给报录人打赏的二十两银子? 他一路的花销都不止这些。 汪公子不是散财童子,你如果以为他傻,最后就发现傻的是自己。 眼看晏家父子运道正旺,说不定步步高升,将来成为乡试、会试主考官,到时候汪家子弟上考场…… 嘿嘿。 花花轿子人抬人,世家大族代代有人当官,不就是你提拔我的人,我提拔你的人。 扬州会馆出了会元,一下子压过隔壁苏州会馆,成为远近几个坊最闪耀的星星。 “多少年啦!我们扬州会馆竟然压过苏州。”会馆掌柜感慨,“以往会试,都是苏州会馆鞭炮声不停。” 江南文风向来比江北鼎盛……至于浙江和江西老表,又是更大的竞争范围。 这一科的苏州会馆,又有王锡爵、徐时行、归有光这样的大才子。 如果没有晏家父子,今天又是苏州会馆的闪耀时刻。 会馆掌柜喊人去酒楼定饭菜,好歹摆几桌招呼贡士老爷。 这个钱,晏鹤年当然不能让他出。 常欢和阿豹一溜烟跑出去,先来几只烤鸭! 考中的兴高采烈,落榜的百般滋味。 有人喝的是喜酒,有人喝的是苦酒。 一杯接一杯,一醉解千愁。 南直隶乡试五魁首,只有曾庆斌一人落榜。 晏珣顾虑他的心情,静静地倒酒,陪着他沉默…… 有时候安慰的话不必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曾庆斌喝了两杯之后,洒脱笑道:“你有个舅舅在戚继光军中?请你写一封信,我先去投奔他,再去拜见戚将军。” 当初曾铣任三边总督,跟戚继光也认得。 他现在是举人,有长辈的香火情,过去做个幕僚,戚将军应该不会拒绝吧? 晏珣正色问:“你下一科还考不考?这样会不会影响读书?” 曾庆斌认真地说:“我索性多等几年再考!我给戚将军做幕僚,真正从军营中历练出来,将来就不会纸上谈兵。” 当初三边总督曾铣之死,罪名是“妄开衅端”、以致鞑靼进犯,政敌攻击曾铣书生治军,只会纸上谈兵。 曾庆斌想通了……曾家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晏珣举杯敬酒,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丈夫经历挫折,能比旁人走得更远。 第204章 会试之后是什么 因为紧接着还有一场殿试,新科贡士们没时间大张旗鼓地庆祝。 在会馆里搞两桌好菜请同乡们,喝几杯酒同喜。 晏珣陪着曾庆斌喝酒,晏鹤年那一桌喜气洋洋。 扬州同乡们取笑:“两位晏郎殿试高中,可得到大酒楼摆几桌。” 晏鹤年回应:“好说!烤鸭、肥羊管够!” “肥羊一定要,烤鸭就罢了。咱们扬州人,谁还没吃够鸭子?” 这一日,晏鹤年作为会元,迎来一波又一波贺喜的人。 有附近其他会馆的同科,也有京城本地的富商。 西山煤窑的罗普得到消息,带着管事、随从,乘着马车抬着礼物浩浩荡荡过来。 “亲家叔老爷高中会元,来日金銮殿面圣、两榜进士是跑不掉的,真是可喜可贺。” 罗普热情地说:“我早就看出常欢是个人才,把他抢到家中定下婚约。榜下捉婿的旧俗,亲家得认啊!” 晏鹤年淡淡地说:“榜下捉婿?你们捉了谁?” “常欢,可……” “可常欢中哪个榜?” 罗普谄笑着说:“常欢是没有中,可你们都中,四舍五入他也中了。亲家叔老爷,我们是诚心诚意,你之前也说考完试就议婚。” 晏鹤年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想什么,想要回煤窑?实际上我家并不在乎煤窑,做蜂窝煤也只是改善百姓生活,但这是贵人的意思……蜂窝煤,你们一样可以做。” “是,我家也学会了。”罗普收起笑容,“当着会元老爷的面,我实话实说,我家想结这门亲事,就是看中常欢的前程。” 在一旁的常欢目光贼亮,算老罗有眼光,一眼看出侄少爷前程远大~~ 见晏鹤年不给准话,罗普痛下决心,咬牙道:“你们若是不放心,成亲以后,小女就到高邮去住。” “什么?你原本不是这么想的?”常欢跳起来,“你想让我做上门女婿?” 他爹虽然有三个儿子,也不能给人做上门女婿啊! 罗普讪讪笑道:“你们如果在京城,当然是住我家方便些。现在,你家说住哪里就住哪里。” 晏鹤年看着满心雀跃的常欢,微微点头:“我考虑考虑。” 这是有得谈? 罗普兴高采烈,连声说:“好!好!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殿试之后要选官,晏老爷可缺钱?你们父子两人花费巨大,我……” “不必了。一甲可以直接入翰林。”晏鹤年淡定拒绝。 罗普:……呃?这么自信的? 大明朝的进士不直接授官,需要到六部各衙门实习旁观,通过吏部考试后才能授官。 这个时候需要花钱打点。 如果既没有后台表现又不出众,只能一直候缺。 什么时候有缺? 你慢慢候嘛~~ 没钱在京城待不下去,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只有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直接进去翰林院。 罗普本以为这个时候晏家一定很缺钱,没想到晏鹤年父子信心满满。 好在还有常欢这个准女婿,罗普不算无功而返。 类似的一幕,也发生在其他会馆。 有钱的商人资助暂时囊中羞涩的新贡士,将来自然有回报的一天。 晏鹤年对王徽说:“他们只知道我家祖上是养鸭的,哪里知道我有个富婆娘子?真是遗憾,让他们失望。” 王徽得意洋洋:“是我下手快!” 她在晏鹤年没考上秀才就提亲,眼光精准……或者说,她惦记风姿卓然的晏六哥很多年。 那些年她不是嫁不出去,只是一直在等那个人。 晏六哥带着儿子漂泊江湖,她只能打听、等待,还不敢过于主动…… 晏鹤年笑着揽过胖乎乎的小娘子。 虽然成亲以来,有儿子做的香皂、玻璃等产业,他们父子并没有真的花过王徽的钱。 可富婆的金库,确实给了他底气。 有人给晏鹤年送钱,有人要招常欢做女婿,甚至还有人想送养女给老晏做小妾…… 就是没有人过问晏珣和阿豹。 阿豹很不满,嘟囔:“珣哥就罢,出了名的对女人不感兴趣,为什么没人给我说亲?” 晏珣抱着猫,怒道:“你说清楚,什么叫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你自己说的啊,女人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阿豹匆忙解释。 晏珣哼道:“没人给你说亲,是因为你太黑!同样是烧煤,为什么常欢比你白?你不应该反省一下吗?” 就是要打击阿豹。 竟敢造谣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怎么滴?他不喜欢女人,还能喜欢女妖? 喵呜~~ 百忙之余,新贡士还要去拜访房师和座师。 房师就是五经各科的同考官,他们慧眼识英才将考卷举荐给主考官。 可以说,他们决定考生能不能中,主考官才决定排名。 座师就是主考官,又被称为“座主”。 在大明朝,座师的地位高于蒙师、馆师,甚至业师。 也就是说,晏珣以往所有的老师…… 汪氏族学山长李开先、府学教授安如景、院试主考朱衡、乡试主考吴情…… 都不如袁炜重要。 原因很简单,通常会试主考官的官最大。 就算会试主考官对某一个进士没什么印象,这个人外放为官,也可能扯老师的虎皮做大旗—— 我是某某科进士,内阁某大人是我的老师。 四舍五入,我就是小阁老。 地方上的富商、乡绅不得肃然起敬? 而这一科会试的主考官,是人称“青词宰相”、“大明第一马屁精”的袁炜。 有些自命不凡的新贡士想到自己的座师是这么个人,拜见座师时神色都不自然…… 苍天啊!难道我也要入马屁之门? 袁炜……袁大人还不屑收这种弟子入门呢! 事实上,袁大人最看重的是让他见猎心喜的那几位…… 晏鹤年、晏珣、王锡爵、徐时行、余有丁…… 这些人才能成就他大明第一伯乐之名! 袁炜在礼部衙门见新科贡士。 他年轻的时候是探花郎,此时有了岁数依旧儒雅俊逸,长长的胡须保养得很飘逸。 是个长得好看、才华横溢的马屁精。 “会元是哪一位?”袁炜一本正经地问。 晏鹤年站出来,向主考、副主考行弟子礼。 袁炜一看就高兴…… 他自认对皇帝的了解只比严嵩父子差一点点,眼前这个会元,全方面符合皇帝的审美。 这样的人到了殿试,皇帝一看,妥了,这就是状元郎。 他的眼光和皇帝一样,到时候看谁还说他卖弄才学、故意出偏门题目、坑害普通学子。 ……呵呵,你自己学识浅薄,怪我出题偏门? 发榜才两天,就有人暗地里传这种话。是谁干的,袁炜也猜得七八分。 但是不要紧,很快就是殿试,就让皇帝亲自帮他打脸! 第205章 朕的鹤表现不错 袁炜看晏鹤年第一眼,就有“同类”之感。 此人必定入我门中,得我真传。 他虽然没有太直白的夸奖,但言辞之间,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同考官徐翰林见状,意有所指地笑道:“会元郎果然人才出众,袁大人一眼相中你的文章,从难分伯仲的五经魁中,点你为会元。” 袁大人面不改色,镇定地喝茶。 其他几位《易经》房官发话:“我们一致举荐晏会元的文章,都认可他为经魁,只有徐翰林一人意见有不同。” “定晏鹤年为会元,也是所有考官的共同意见。” 会试已经发榜,不能有任何异议。 晏鹤年顿时了然,原来这里有一个小人。 ……回去就摸清你的生辰,先送你一顿“打小人”,将来再送你一顿板刀面。 徐翰林没想到同僚这么直接,笑容尴尬:“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更喜欢另一位考生的文章。袁大人取晏鹤年为会元,想必也有他的考量。” 袁炜放下茶杯,严肃地说:“秉公取材,就是本官的考量,个人喜好还在其次。若按我的喜好,花团锦簇的文章最好,但这不符合会试录取的原则。” 他又对各位新贡士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接下来还有殿试,今后无论在哪里做官,都要谦虚谨慎,不负朝廷取士之恩。” ……讲清楚,是朝廷录取你们,不是我袁炜一个人的功劳。 这话是金玉良言,又有勉励之意,原本对其有些看轻的贡士都不禁改观,恭敬地聆听教诲。 一众新贡士行礼告退后,考官们笑着议论:“这一科真是人才济济,袁大人认为,殿试谁能得一甲?” 袁炜淡然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一甲也好、三甲也罢,将来都是为国效力。” 副主考笑道:“下官却觉得,这一科说不定能出一个三元及第,也是一大祥瑞。” “一切由陛下决定。”虽然这么说,袁炜脸上也有自得的笑意。 将来人们说起袁炜、晏鹤年,师生二人都是才华横溢、体察圣意~~ 《礼记》同考官却遗憾叹气:“可惜晏珣是晏鹤年的儿子,否则他也可以争一争状元。” 本朝重神童,晏珣这个年纪中状元,未来更可期啊! 晏鹤年?年纪到底大了点。 袁炜正色说:“我也欣赏晏珣,此子的见识和心胸,就算不中状元也是国之栋梁。” ……可惜什么?我当年也不是状元,只是探花啊! 当着和尚的面说兔子,扎心得很,活该你年纪比我大官职比我低~~ 说起这些如朝阳般冉冉升起的后辈,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又有种吾辈后继有人的欣慰。 也有人赞扬王锡爵、徐时行、余有丁、戚元佐……一时间,整个礼部大堂里热火朝天。 徐翰林悄悄躲在角落里,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方才晏鹤年离开时看他那一眼,凉飕飕的。 你一个新贡士,敢用目光强奸我堂堂翰林? 就算你一甲进士入翰林院,说不定还落在我手里! 新科贡士们离开礼部衙门,有说有笑地互相道别。 虽然还没参加殿试,不知道最后的排名,但殿试不黜落人,一个进士的身份是跑不掉的。 王锡爵朝晏鹤年拱手,半开玩笑地说:“会试晏兄胜我一筹,殿试我可要使出毕生所学,届时恐怕要反超晏兄。” 会元被逆袭几乎是惯例,王锡爵信心满满~~ 晏鹤年哈哈笑道:“王贤弟尽管放马过来!” 徐时行看看同乡王锡爵,又看看同科晏鹤年,“你们还记得和徐邦宁的赌约吗?为了咱们去年南直隶五魁首的尊严,在下也要夺状元。” 已知会元很大可能被逆袭,王锡爵又不是去年的五魁首,徐时行觉得必须自己上。 晏珣:……你们都看不见我?何以见得会元一定会被逆袭? 我爹会出手,证明什么叫天命之子~~ 晏珣的迷之自信,来源于对祖先的信任。 四伯晏松年也拍着胸口保证过,考试期间祖坟一定会冒青烟。 …… 新贡士拜见完房师、座师,会试的考卷也送到皇帝面前。 大明的规矩,不仅是会试考卷,顺天府乡试考卷也要“进卷”御览。 礼部整理出《会试录》,用黄绫壳装订一本、红绫壳装订两本,外用销金黄包袱包裹。 按旧制,《会试录》除了呈给皇帝,还要给太后、中宫皇后和东宫太子,以示为国取士的郑重。 嘉靖的几任皇后,一个比一个惨。 第一任陈皇后被吓死;第二任张皇后被废;第三任方皇后在嘉靖二十六年宫内失火时被烧死。 至于太子……以往景王未就藩,一应待遇和裕王一致,包括《会试录》也是两人各送一份。 今年,礼部只给裕王那里送一份。 “进卷”是规矩,皇帝看不看,那是另一回事。 皇帝以往是不怎么看的,家国天下那么多大事,还要忙着献青词拍神仙马屁,哪里有空看考卷? 但这一次,皇帝决定亲自看一看。 修道之人驾鹤飞升,他的鹤终于到来,要看看是否可驾驭。 因为永寿宫被烧,皇帝暂居玉熙殿。 说是殿,空间并不大,恐怕还没有小阁老的花厅阔绰。 玉熙殿内有一尊三足加盖铜香炉,盖子上按八卦图镂空,不断飘散着淡淡的香烟。 墙上挂着一幅字,用瘦金体楷书写着:“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天下先”。 字的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熜敬录太上道君老子真言”。 落款之后还有一方朱红色大印,镌刻“忠孝帝君”四个字。 忠孝帝君是皇帝给自己封的道号,不飞升都对不起这么大气的道号。 这个地方与其说是皇帝的宫殿,不如说是道士的精舍。 晏鹤年作为会元,文章在《会试录》最前面。 嘉靖皇帝一篇篇看过去,神色淡然:“袁爱卿他们的点评都是赞誉,可见对此人非常喜爱,但朕看其文风却不类似袁爱卿。” 呈送《会试录》的礼部官员恭敬回答:“袁大人说为国取士,不能只凭个人喜好。” 皇帝微微颌首:“袁炜有识人之才,怎么有人说他只会写青词?能把青词写好,就很难得嘛!” 礼部官员连连拍皇帝马屁……您说得对,对极了! 众所周知,严嵩、徐阶就是当朝青词翘楚,谁敢说写青词的不是人才? 看完《会试录》,接着就是制定殿试相关的流程。 在这期间,皇帝莫其名妙地让人去问严世蕃:“听说你前日新纳了第二十七房娇妾?” 皇帝这是羡慕还是表扬……总不能是敲打? 圣心你别猜,猜了也白猜~~ 第206章 殿试谁是状元 明代惯例,殿试在会试次月举行。 洪武年间,规定是在三月初一进行。 后来大概是觉得时间太赶,成化年间改为三月望日,即三月十五日举行。 月圆之日,决战紫禁之巅。 洪武皇帝规定,“临轩发策、读卷、题名、发榜、传制,皆天子亲行之“。 也就是说皇帝作为主考官,要完成出题、阅卷、排名、排榜、传制全套流程。 朱元璋用心良苦,如此所有进士都是天子门生,是皇帝的学生。 但实际上,有些皇帝喜欢偷懒,让臣子代办,自己做个名誉考官。 整个流程都要“天子亲行之”也不现实,当然天子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必要…… 那么多臣子磨拳擦掌抢着干这个活呢! 其中最重要的是阅卷官,一般来说非执政大臣不得担任。 严嵩、徐阶、郭朴等人都在其中……严嵩年迈,真正阅卷的人是严世蕃。 小阁老不是科举正途走出来的,却决定着一众考生的命运。 提调官由礼部尚书担任,监临官、监视官等等内外帘官,都是朝中高官。 可以说,如果考生高中三甲同进士,一辈子外放为官,那么殿试就是他们接触高官最多的一日。 也是和皇帝距离最近的一日。 皇帝定好殿试各考官的人选和流程,又窝在精舍里修道…… 他的要求不高,只要像张三丰那样白日飞升即可。 如果他能够再活二百年,大明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 裕王还是第一次撇开景王独自收到《会试录》,又多几分储君的自信。 这一切来之不易啊! 他的心腹郭希颜先是散播流言,说严嵩为支持景王成为储君,想暗害他,接着上奏折恳请立他为储君,让景王就藩。 目的达成一半,却赔上郭希颜的一条命。 裕王战战兢兢,觉得自己的命也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现在,他哪里有什么心思关心《会试录》? 他只想看到跟景王暗通款曲的严世蕃早一天完蛋! “父皇问严世蕃新纳的第二十七个娇妾,是什么用意?”他有些焦虑地问。 小太监田义不久前刚从阮瑛家里回来,小声回答:“陛下的意思大概是,让小阁老安心玩娇妾,莫插手太多?” “严世蕃倒是有艳福。”裕王有些羡慕,又有些厌恶。 朝野传闻,选入宫中的秀女,都要先经由严世蕃挑选。 还有人说,书坊里热卖的《金瓶梅》,西门大官人原型就是严世蕃。 总而言之,小阁老令所有男人羡慕嫉妒恨。 裕王想到自己当初贿赂严世蕃才拿到岁赐,更是恨上加恨。 “父皇不让他插手,是指眼前的殿试?”裕王琢磨着,“莫非父皇已有人选,怕严世蕃不识相?” 小太监田义沉默着不说话。 可裕王偏偏要问:“你觉得状元是谁?” “奴婢不知道。” “废话!你当然不知道!我问的是阮瑛,他怎么说?” 田义讪讪笑道:“阮公公说,陛下想要祥瑞。” “废话……咦?我知道了。”裕王站起来走两步,附掌而笑:“如果是那个人,算不算我的人?父皇相中他,就是相中我?” 景王……载圳弟弟对不起,我就是比你大二十多天,你不服也没用。 天命在我! 裕王定下心,让人把新出炉的《会试录》取来,认真看完晏鹤年和晏珣的文章。 说心底话,他觉得蓬莱旧友的文章更合心意。 真的不是他偏心有故事的蓬莱旧友,而是年轻人喜欢年轻人。 至于皇帝那种年纪大的,就喜欢更稳重的晏鹤年。 顺带再看王锡爵和徐时行等人的文章,裕王觉得皇帝会更喜欢徐时行…… 此人的文章没有惊人之语,但全是大丈夫气概,有宰辅气象。 “难为袁炜,选的全是栋梁之才,可见那些诋毁之语都是小人中伤。”裕王感慨地说。 京城这几日针对袁炜的流言连他都听说过。 不招人妒是庸才,走得越远站得越高,就会遭遇更多的明枪暗箭。 除了这些栋梁之材,京城还来了一个奇才……女装琵琶“大家”汪德渊。 徽州汪氏、高邮汪氏都是一家,只不过把蛋装在两个篮子里。 汪氏经营海船走私是公开的秘密…… 这种大家族想要从外部攻破很难,只能从内部瓦解。 裕王猜测:父皇召见汪德渊,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 殿试各位考官名单正式公布,城南会馆里气氛顿时紧张。 虽然说殿试只是排名赛,但谁都想排名靠前啊! 杨仲泽朝着南方跪下,虔诚祈祷:“列祖列宗保佑,哪怕是二百九十九名,只要不是三百名都好。你们努力一点,清明加鸡腿。” 为什么不是烧猪? 总是吃烧猪不腻吗? 换一换口味,说不定祖宗更高兴。 晏鹤年父子搬过来一起住,看到他的动作觉得好笑……他们就不一样,有晏老四在老家花样祭祀祖宗。 连哄带骗带威胁……你们不使劲卷赢,就让老六招魂请你们上来做兼职,死了还要打工。 怕不怕? 祖宗们被孝子贤孙感动得险些魂飞魄散,连夜跟朱家祖先套近乎…… 拜托,给你家嘉靖托个梦,鹤飞九天! 殿试一天天逼近,晏鹤年父子抓紧时间冲刺、闭门读书。 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人悄悄议论:“中了会元还那么努力,看来晏鹤年真的冲着状元去。” “这怕是不可能。大明开国至今,三元及第者仅有黄观和商辂,其中黄观被永乐皇帝从登科录上除名,严格来说只有商辂一人。” “就算不说三元及第,会元中状元者,只有黄观、商辂、吴宽和钱福四人。皇帝未必喜欢会元的文章……” 不看好的晏鹤年的人很多,究其原因……也是希望自己侥幸中状元。 赌坊的赔率榜发生变化,赌晏鹤年中状元的赔率陡然变高。 之前下注的赔率不变。 常欢、阿豹和汪德渊得知后,连忙增加下注……这是赌坊要给他们送钱啊!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一转眼,就到确认殿试考生名单的日子。 会试高中的三百人,有一人突发疾病不得不弃考……带病考试恐怕惊扰圣驾。 于是,最终参加殿试的只有二百九十九人。 杨仲泽简直要哭了! 列祖列宗你们既然这么灵,就卷赢隔壁老晏让我中状元啊! 这个意思,是让我继续做最后一名? 第207章 科举终极战殿试 终于到殿试这日。 精神焕发的晏家父子、纠结羞恼的杨仲泽,在一众亲友期盼的目光中离开扬州会馆,乘着马车抵达紫禁城外。 跟会试浩浩荡荡的书生大军相比,殿试应试的考生锐减到二百九十九人。 仰望着望着巍峨雄伟的皇城,书生意气,升起“大丈夫当如是”的澎湃之情。 晏珣从前的从前进过宫,前些时候更是参与修复西苑永寿宫,对皇家气派已经淡然。 新科贡士们一身崭新的衣袍,在京城春日的寒风中努力平复着心情。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时辰到! 礼部官员出来,引领考生们进场。 为公平起见,考生不是按照会试时的名次排序,而是打乱顺序后再点名进场。 晏珣和晏鹤年的距离被拉远。 看着父亲庄重肃穆的背影,晏珣长舒一口气……吾家有爹初养成,送入皇宫侍君王。 老儿子老怀宽慰。 殿试在皇极殿的东西两廊庑进行,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摆放书案和软垫,备好文房四宝。 皇极殿原名奉天殿,是大众意义上的金銮殿,嘉靖年间失火重修,改名皇极殿。 廊庑有屋顶,两侧通透,寒风呜呜地吹,好在殿试只考一天,怎么样都比会试好受。 考生们对皇宫很好奇,此时只能垂眉敛目、肃静无声地往前走…… 今日进过皇宫,四舍五入就是宫里人。 来日外放为官,可以吹一辈子~~ 皇极殿内已有考官等候,皆身着绯色官服。 普通乡下百姓,县令就是了不得的大老爷。 这座大殿中,随便一个考官的威势都强过一地知府。 考生们屏气凝神,觉得满眼都是绯色,灵魂也飘飘然不知所在。 他们依次走到座位前,但是不能入座,因为皇帝还没有到。 晏珣的座位在角落,父亲晏鹤年的座位却在前排。 看来列祖列宗听到他的祈祷,集中功力卷爹……只要爹高中状元,将来青云直上做首辅,他就功德圆满~~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仿佛能听清考生的呼吸和心跳声。 杨仲泽的位置离晏珣不远,嘴巴一开一合,无声地祈祷着什么…… 在这最后时刻,他希望突然显灵的祖宗能撸起袖子,把其他考生通通干倒! 哦~~看在晏家叔祖和珣叔一表三千里的份上,不干他们~~ 响亮的鸣鞭声陡然响起,打断所有人的思绪。 有人握紧双拳,有人紧紧抓着衣摆。 早已候在殿外的六部九卿高官们依次鱼贯而入,接着皇帝升殿入座。 考生们在两侧廊庑,由于位置和角度问题,看不到皇帝升殿的神圣一刻。 皇帝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还是一个大秘密~~ 皇帝升殿入座后,殿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一切都显得隆重而威严。 科举考试是维护皇朝统治的大事,暂时压下一切党争! 鞭炮声渐渐停歇,靠近殿外的考生耳朵还嗡嗡作响,内侍官将试卷交给礼部官员,在每个考生案上放一份。 在鸿胪寺官员指引下,各位贡士行五拜三扣头礼,这才开始入座答题。 整套流程可以说是庄严肃穆至极。 想到前方就是平日跺一跺脚、京城抖三抖的内阁大佬,想到可能奇形怪状的皇帝…… 考生的心情更加激动。 晏鹤年父子最为镇定,无他……熟悉尔。 裕王和徐阶、张居正他们都见过,其实都是人。 皇帝和严嵩,既然还属于人的范畴,想必奇伟不到哪里去。 考生们收摄心神看向考题,殿试只考一道策问,可谓一题定生死。 如果说前面的乡试和会试还有种种潜规则可以作弊,到殿试这一关没这种好事。 历数各朝各代科举考试,从未听过殿试舞弊的。 首先,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 如果皇帝不想出题,就会让心腹重臣出几道,从中选一道。 能漏题的人,根本用不着舞弊来提拔谁。 ……朕还用漏题?朕想点谁做状元,就光明正大地点啊! 其次,能杀进金銮殿的人,考个三甲同进士一样能当官,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作弊? 最后就是很关键的一点,殿试考的不是八股文,而是时务策。 八股文还能在四书五经范围内提前押题,时务策没法押。 时务策的出题范围很广,上至军国大事、下至民生热点,还可能是皇帝的心事困扰。 考生就题目写一篇对策。 以往皇帝会偷懒让重臣出题,这一科因为似曾相识鹤归来,皇帝亲自出题。 考生们运气不错,进场时寒风阵阵,太阳升起后风渐渐停歇,廊庑内风和日丽春光融融。 这一刻,所有人都无心享受春色无边,心神都在考题中。 策问的题目很长—— 前面一段引经据典,尧舜垂拱而治云云,接着引出正题: “朕抚天下四十有一年余此矣,夙夜敬事上帝、宪法祖宗,选任文武大吏之良,思与除民之害而遂其生,兢业不遑,未尝有懈。” “间者水旱成灾、黎民阻饥、戎狄时警、边圉弗靖、而南贼尤甚,历时越岁,尚未底宁……” 总结一下,朕当了四十一年的皇帝,一直兢兢业业、对上天很恭敬、选用优秀的文武大吏,可依然水灾旱灾不断,南北边疆不宁…… 后面一段问“是有司莫体朕心,皆残民以逞,有以致之欤?亦选任者未得其人……” 朕那么努力天下还不能太平,是因为各级官府残害百姓? 还是我没有选对人?文武大臣都失职? “夫朕有爱民之心而效未究,有遏乱之志而效未臻……” 朕怎么样才能像尧舜一样做圣君、天下太平? 诸位“悉心陈列、勿惮勿隐,朕将采而行焉。” 晏珣看完题目,深吸一口气…… 皇帝这回问的不是具体军国事务或民生时事,而是怎么做一个圣贤明君。 或者说,皇帝很疑惑,朕已经那么努力,还是不能成为一个比拟尧舜的圣君? 上天不庇佑朕? 问题出在哪里? 请诸位有志之士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呃……你问我怎么做皇帝?要不你让我当当试一试? 试试就逝世。 怎么答? 引用海瑞的《治安疏》,打破皇帝的迷之自信,把皇帝痛骂一顿? 清醒一点! 你以为你很努力、做得很好? 你选的文武大吏都是些什么鬼? 外面的人都说,嘉靖朝无官不贪、家家干净! 天下变成这样,罪魁祸首就是皇帝! 你自己引咎辞职吧! 真要这么回答,估计三甲同进士都中不了,直接拉出去杖打八十大板、打死为止。 第208章 似曾相识鹤归来 晏珣没有这么做,他不是来气死皇帝的。 策问的题目很长,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尧舜一般垂衣而治。 晏珣觉得这种“大题”不好答,前方的徐时行却悄悄松一口气。 若是具体的时务,反而不好下手…… 此时车马慢,南方发生的事,朝廷都要过一段时日才知道。 考生皓首穷经,更没机会和心思去关心时事。 这也是一些人闯过乡试、会试,在殿试反而不出彩的原因。 既然皇帝问怎么当一个圣贤明君,徐时行觉得这题我会! 陛下你听我的,我虽然没当过皇帝,但我很有经验~~ 另一边,晏鹤年看完题目,也在斟酌…… “垂衣而治”的理念,出自《易经》“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其思想境界,接近道家的“无为而治”,即君主不应该主动干扰百姓的生活。 而天下水旱灾害、敌寇犯边,都需要皇帝有作为、主动干预。 无论是抗灾赈济还是御寇靖边,都会劳民伤财,这就关系到一个问题——财政。 在英明神武的嘉靖皇帝带领下,国家财政年年赤字、捉襟见肘,无奈之下扯下脸皮,把大名鼎鼎的鄢懋卿派出去刮地皮…… 这道题目,可以说有些自相矛盾。 这天下的情况、钱到哪里去了?皇帝心里清不清楚? 如果他清楚,那他出这个题目、想听考生说什么? 皇帝沉迷修仙,却期望像尧舜一样垂衣而治,表露了其内心的想法: 既要牢牢掌控皇权,又要长生不老。 高官大吏负责帮他治理好天下,又不能作威作福、祸害百姓。 然而事与愿违。 皇帝面对残酷的现实,寄希望于神明来保佑大明…… 想明白皇帝“既要、又要”,突破口就有了,晏鹤年沉着地动笔。 随着时间的流逝,廊庑内所有考生各自领悟题意,洋洋洒洒挥笔吹彩虹屁。 很多人用尽可能华丽的辞藻,将“垂衣而治”的中心思想阐述得天花乱坠…… 可到了后半部分,怎么应对水旱灾害、御寇靖边,就有些卡壳。 原因很简单,虽然读书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可真正知道怎么调度钱粮、赈济灾民、知道边疆防务的能有几人? 也不过是些老生常谈,什么官吏廉洁、不负天恩,将领训练精兵、英勇作战云云…… 甚至真的有人提出和亲,娶鞑靼、女真、朝鲜各地女子,融合各族血脉,大明皇帝做“天可汗”~~ 晏珣……咳咳,从头到尾吹彩虹屁,夹杂干货。 首先,对皇帝崇尚尧舜垂衣而治的美好愿望不能反对,而要大力赞扬,表示这很符合天道。 接着拍龙屁,陛下你是人君,是天之所授;你所选的官员,是天之所命。 文武百官都应该奉君命奔走于天下,公忠体国、同舟共济、各效其能,是谓能奉天职。 陛下您天资卓绝,媲美古代明君,远远超过唐虞及三代圣君。 臣一个居住在水边茅屋养鸭的,都仰仗圣泽多年。 陛下你问这些问题,体现拳拳爱民之心:水旱盗贼的灾害、人事任命的过失,还特意叮嘱臣等不要忌惮不要隐瞒…… 真是大哉皇言,忧国忧民! 臣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 陛下您当了四十一年的皇帝,上天对您的眷顾隆重,陛下您对上天也足够诚挚; 祖宗成业,陛下守护得很好,至纯至孝。 …… 当然,晏珣知道嘉靖当了四十一年皇帝,光是吹彩虹屁哄不住,说一些老生常谈也难以打动圣心。 真要比彩虹屁,在座各位都是高手,想要脱颖而出还是得拿出一点干货来。 ……陛下提出水患灾害、戎狄时警,是关心万民。 有这样的君主,是万民之福。 臣看天下文武重臣,全都仰仗陛下的荣宠威灵。 这些人本应该不负天子、夙夜不敢懈怠。 但是,但是…… 客观存在的问题,官吏有自私牟利的,有肥己瘠民的…… 臣愚钝,有一些浅薄的见识:上者民之表也,政事者臣之纪也。 上位者做好表率,朝廷制定法律纪律…… 说完吏治选人,就是水患灾害、边疆防务等等问题。 晏珣引经据典,还引用《孙子兵法》“将者,三军之命,国之重任,不可不知也。”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将“垂衣而治”的核心落实在“人事任命”这一点。 肯定皇帝忧国忧民之心、说天下出现的种种问题都不是陛下的责任,是有人存在私心辜负圣恩…… 这样还不够,晏珣从“德、能、勤、绩、廉”五个方面,提出官吏考核标准。 ……这就是参考公务员考核标准~~ 天下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解决人的问题,我们才来说钱的问题。 怎么开源节流,臣有以下建议……列举一二三四五。 所有问题都解决,陛下您就可以垂衣而治,比尧舜还要圣明。 最后收尾:臣不识忌讳、干冒天威,提出这些浅薄的见识,战战兢兢。 臣谨对。 最后一个字写完,晏珣长舒一口气……祖宗保佑! 这是草稿,接下来要斟酌词句、最后誊抄到试卷上。 殿试的时间是一天,到中午时统一停笔用餐。 午餐由光禄寺操办,《明会典》中《殿试仪》规定考生餐标:每人馒头二个、汤一碗。 考官也有餐标,比考生丰盛得多:每桌,茶食五碟、果子五碟、按酒五般、点心一碟、汤二品、饭一份、菜四色、酒五钟。 此时,考生啃着馒头,喝着清汤寡水,闻着考官们在另一边吃香喝辣。 就挺折磨人的~~ 这顿饭对考生来说没什么好吃的,好歹在皇宫吃过饭,算不枉此生。 等内侍收走餐具,又接着做题。 皇帝往年都是早早离场,这一年却格外有兴致,饭后心血来潮信步走到廊庑。 他这么一溜达,精准地走到晏鹤年面前。 没办法,即使是一片黑压压的头顶,晏鹤年都显得比旁人挺拔精神。 晏鹤年全神贯注地答题,事到如今尽力而为,不用再去想其他人会不会比他优秀。 如果儿子比他优秀? 那就太好了! ……列祖列宗保佑,小珣做首辅帝师,让我做老太爷安心造人~~ 他把文章誊抄好,露出愉悦的笑容,头不禁抬高一些。 这么一抬头,就对上一身明黄色的衣服……看到龙下巴。 他的眼中一瞬间流露出惊讶,随即是发自内心的敬仰,迅速低下头。 只是这匆匆一面,就让皇帝停下脚步。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什么高官首辅、得道高人,却从未见过像晏鹤年这么像神仙的。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真是昔日天宫曾相会。 似曾相识鹤归来。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第209章 偏心的皇帝 皇帝站在跟前不走,换作一个胆小的,恐怕会战战兢兢。 晏鹤年很淡定,反正题目已经答完,干脆微微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姿态轻松闲适,仿佛庭院廊下,好基……道友坐而论道。 皇帝微微挑眉,示意内侍拿起晏鹤年的文章。 晏鹤年虽然是被儿子卷着读书,但就是有一种遇强则强的天赋…… 每到重要考试,总是如有神助,写出来的文章连自己都不敢置信。 说不准就是神仙悄悄附身。 皇帝虽然对同性没有一点点性趣,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鹤长得很符合眼缘,瞧那脖颈、长腿和羽毛,和梦中展翅高飞的优雅身姿完全一致。 是朕在天宫时遇到的仙鹤没错~~ 话说科举取士,对外貌也有要求,可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皇帝觉得,此鹤的仙姿,已经不能用凡俗的标准来评价……把其定为甲等,都嫌委屈。 当然他的仙鹤必须德才兼备,光是长得好,那就是一只呆头鹅。 策问,就是皇帝提出问题,考生对策。 晏鹤年的对策,句句都在夸皇帝,中心思想是皇帝是不会错的,如果有错一定是臣子的错。 这也不是皇帝眼光不行选人失败,而是这些人辜负圣恩。 皇帝提出的种种问题都是客观存在的,陛下英明神武、真知灼见,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瞒不过您。 关于这些问题,臣有以下不成熟的建议…… 以陛下的得天独厚的天资,有上天的保佑、祖宗的恩泽,一定能够长命百岁、天下太平。 什么三皇五帝,那不是陛下的目标,陛下是仙君,带领文武大臣打造日不落大明。 文章的思想跟晏珣异曲同工,但比晏珣的肉麻直白,尤其尊重皇帝“敬天”修仙的理想。 既要……又要,陛下什么都要? 给你,给你,都给你~~ 皇帝龙颜大悦,仿佛六月天喝到冰镇酸梅汤一样通体舒爽。 真的有人如此体贴朕,一句句的全都说到朕的心坎里! 不比严嵩可爱得多? 当然,严爱卿早些年是最可爱的。 能写青词能捞钱,朕看谁不顺眼他主动出手,让朕舒舒服服还不得骂名…… 曾经皇帝有多喜欢严嵩? 别人骂一句严嵩,皇帝都说“你这是诽谤朕”。 简直就是偏心。 可是严爱卿老了! 人一旦上年纪就变得不可爱,说话不好听、变得面目可憎。 甚至说出让朕住“南内”的馊主意,不是老糊涂吗? 晏鹤年让皇帝想起当年的严嵩,还让他想起陶仲文。 陶真人也是仙风道骨,一看就能活很久……可老陶死了啊!死人怎么跟活人比? 今年花胜去年红。 皇帝喜新厌旧,理直气壮。 皇帝认真看着文章没有说话,与他同入考场的几位副考官各自思量。 官场上谁不是人精? 待皇帝轻轻放下考卷,就有人上前在卷子上做标记,以示皇帝御览过。 严嵩虽然年老,依旧步伐稳健,只是眼神有些混浊……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晏鹤年一眼,一个平平无奇的寒门举子,就是长得好一点、文章好一点。 这种人每一科春闱都有。 因此他早就听过“扬州双晏”的名声,并不着急招揽。 多少年了,新科进士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长出来,还不是得拜入他的门下才能有所作为? 就连张居正那种高才,都一篇又一篇地给他写肉麻的马屁文章。 若是不识相,管他是人杰还是半仙,都得打发回老家养鸭。 瘦小的徐阶摸着胡子,同样没有说话……晏鹤年这个人,目前看来还是可用。 至于将来? 人心易变。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是忠是奸,还得再看一看。 晏鹤年老神在在地端坐,仿佛他才是看客,眼前的皇帝、阁老都是唱戏的。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呃……表面上八风不动,内心已经欢呼雀跃,振翅绕着大殿飞三圈~~ 他做过多年神棍,钻营之事一点都不陌生。 当初进京来求见陶仲文,就大咧咧地以邵元节徒孙的名义递帖子。 这也是一种钻营。 他深知官场上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管严嵩和徐阶怎么斗,皇帝御览过他的文章,考官判卷的时候就得仔细考量。 就算小阁老不喜欢他,也不能把他的卷子压得太狠。 这个道理,在座考生很快都想明白。 于是,所有人正襟危坐,等着皇帝临幸。 就连杨仲泽都暗暗祈祷,祖宗使出洪荒之力……看我的,看我的~~ 晏珣发现皇帝看过父亲的卷子,脸上就抑制不住的迷之微笑。 哈哈哈~~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考生焦灼的期待,漫不经心地巡视一遍,没有再看谁的卷子。 众人的心情从期待到失望,纷纷无声呐喊……偏心!偏心啊! 陛下您以貌取人,偏心到爪哇国啦! 皇帝走到角落里,终于停顿片刻……这就是很会画图的晏珣? 因为要考试,有些日子没看到他的效果图。 说起来,朕的新寝宫快竣工? 他也没有看晏珣的文章,只冲晏珣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离场。 其他人……?? 唉? 陛下您先是欣赏老晏的文章,接着冲小晏点头,那么你心里究竟属意谁? 既要,又要? 可状元郎只有一个啊? ……反正咱们说了不算,让皇帝自己决定。 虽然说通常殿试排名,不会让儿子压过父亲。 可是儿子若比父亲强出太多,也不是不能变通? 皇帝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离开,像一块石子抛入众人的心海,泛起阵阵涟漪。 直到皇帝彻底离场,考生才勉强收摄心神,还没写完的抓紧最后时间冲刺。 殿试到申时结束,《明会典》规定:“诸举人对策毕,诣东角门纳卷而出”。 时辰到。 众考生到东角门纳卷,而后从此门离场。 交卷之后离开紫禁城,众人齐齐长舒一口气,紧接着目光一致地向晏鹤年望去。 晏鹤年是会元,现在皇帝又御览他的文章,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状元? 明明皇帝来巡考场,怎么只看晏鹤年一个人的文章? 都怪自家祖宗不努力啊! 晏珣快步来到父亲面前,眼眶微红,双手拍着父亲的肩膀…… 神色动作,就像一个老父亲终于看到儿子长大成人,欣慰感慨得不知该说什么。 “很好!你很好!”半晌,老儿子激动地说出一句话。 晏鹤年哭笑不得:“你饿不饿,我们回去吃饭?” 第210章 殿试阅卷 其他人刚想围过来,晏鹤年已经拉着晏珣一溜烟跑远。 前门大街和往日一样熙熙攘攘,傍晚时分更多出来觅食的闲人,和紧张严肃的皇极殿形成鲜明的对比。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对举子来说关乎命运的一日,在寻常百姓眼中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父子俩回到扬州会馆,王徽带着常欢、阿豹准备好几样家常菜,考完试先要补充能量。 中午的馒头和清汤寡水,早已消化干净。 王徽不急着问丈夫和好大儿考得如何,看他们带着喜气的眉眼,就知道应该不差。 她是万万想不到,皇帝居然对她的丈夫一眼万年。 所谓“一见晏郎误终身”,不过如此~~ “阿娘做的鸭子羹跟爹的一样好吃!”晏珣摸摸肚皮,“再来个流油的咸鸭蛋更下饭。” 京城什么都好,就是难买到正宗的高邮咸鸭蛋。 晏鹤年笑着说:“以后要在京里长住,咸菜、咸鸭蛋之类,咱们自家腌制。” 常欢和阿豹早已按捺不住,身上像爬着虱子一样坐立不安,期期艾艾地问:“六叔、珣哥,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我们全部身家都去下注了!” 这要是不中,他们连回高邮的路费都没啦~~ “急什么?过两天不就知道?你们就是沉不住气,不像德渊贤弟……”晏珣说着,诧异地问:“德渊呢?他早上不是还给我们送考?” 常欢说:“李山长中午到的,暂住友人府上,汪哥得到消息过去侍奉、等候皇帝召见。” 阿豹补充:“我跟着汪哥一起过去的,李山长脸色不好,看样子汪哥跑不了一顿训斥。” 李山长来得真及时,晏珣眉开眼笑…… 此刻,他就是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学生。 不管这一路走来经历过多少个老师,他始终记得侠气护短的李山长。 那种……“放开我的学生,有种冲我来!”的豪气,哪个学生不感动啊! 今日天色已晚,想必山长也是舟车劳顿,他们决定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去拜见。 李开先此时,正在怀疑人生。 他刚接到皇帝召见通知时又惊又喜,恨不得像李白那样喊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抒发内心的激动。 下一刻,得知皇帝召见他是因为“琵琶大家”汪德渊。 李开先懵了。 说实话,汪德渊的琵琶是汪三老爷汪东篱教的,跟他无关啊! 他会到汪氏族学任教,是跟汪东篱趣味相投,都喜欢戏曲音乐以及生动有趣的画。 可是小汪那些奇奇怪怪的爱好,真是家学渊源,与他无关。 陛下召见会问什么? 该不会……让他表演老旦的花腔? 夭寿了! 想一想就欲哭无泪。 但看着一脸“快夸我”的孝顺学生汪德渊,李开先批评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你……罢了,我遇到你们这几个学生,也不知是福是祸。” 汪德渊眨巴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福啊!必须是福!过两天放榜,先生就等着做状元之师,被全城的人羡慕。” “你还挺会说话。”李开先哭笑不得,“去看看箱子,令堂让我带给你的……料想你不会那么快回家,春衣、夏衣都给你做好带来。” “娘亲真是的,京城什么买不到。”汪德渊口不对心地嘀咕,喜滋滋开箱子。 翻了两下,他就幸福得冒泡。 娘亲果然是亲娘,做的衣服都符合他的喜好,京城还真不一定有这样的成衣。 收好衣服,他还看到有爹娘、哥哥们写的信,一一收进怀里,待会儿慢慢看。 “咦?怎么李平安没有给我写信?没良心的小子。”汪德渊忿忿不平。 李开先说:“平安提前到扬州准备府试,求到府学安教授那里,请安教授指点。我进京不用经过扬州,他不知道。” 听了李开先的话,汪德渊的心情多云转晴,又惦记汪平安能不能过府试。 他这个人啊,就是这么爱操心~~ 且不说次日李开先和几个得意弟子重逢,是多么的激动欣喜,先说说殿试阅卷大事。 殿试阅卷在紫禁城的东阁进行。 所有流程必须在两日内完成,两日之后公布天下,可真是全城的盛事。 对于众考生和赌坊的东家来说,这短短两日度日如年,焦灼得嘴巴都起泡。 时间这么紧迫,当然不可能由皇帝一一阅卷,嘉靖朝的惯例是由首辅将卷子分配给一众阅卷官,先进行初步评选。 内阁众臣担任过往届殿试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熟门熟路,分到考卷后就对文章进行圈点评判。 评卷工作有四个流程。 第一关,阅卷官一目十行看过去,字迹潦草、卷面不整洁的,直接压到最后。 第二关,就是阅卷官详细品读。 从殿试出来的人才,将来说不定会入阁,或者到六部任职。 为了照顾各部,阅卷官从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抽调。 如此,这些部门的主官也能提前知道哪些人适合自己部门。 第三关,经过阅卷官审阅的卷子,送到阁老处进行预排名。 严嵩年纪太大,由小阁老严世蕃从旁辅助,预排名也由他决定。 第四关,才是把卷子送上去,由皇帝进行最终排名。 有时候,皇帝忙于修仙就象征性地应付一下,不会认真排名。 殿试三年一回,对考生来说关乎前途命运的大事,对皇帝来说不新鲜。 尤其对在位时间长的嘉靖来说,阅卷排名还不如炼丹玄修有趣,反正严嵩有分寸不会乱来。 可这一次,皇帝心血来潮在考场看过晏鹤年的试卷…… 看到那份有标记的卷子,众人默默放在前面。 严世蕃微微皱眉,晏鹤年这个人立场不明、难以捉摸、不好拿捏。 他有心把晏鹤年的卷子往后压,闭目养神的严嵩却似乎看到他的动作,慢慢地说:“留着。” 最近局势不好,徐阶的刀子都已抽出来,儿子还不懂收敛。 跟一只鹤较什么劲? 儿孙都是债啊,活到八十岁都得为他们操心。 因为严嵩和徐阶的争斗,这一次殿试的阅卷官们似乎也变得格外有主见。 你们认可的,我就偏偏要找茬。 除了晏鹤年的卷子,几位阅卷官就前十名争论不休,这一科的考生高手如云…… 强者过招,难分伯仲啊! 晏珣、徐时行、王锡爵……每一份卷子都可圈可点。 气氛一时紧张,空中有看不到的剑噼里啪啦,东阁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是哪几位英才,让诸位爱卿无法抉择?” 怎么,还有人比朕的鹤更优秀? 第211章 状元晏鹤年 这个声音,内阁高官、六部九卿再熟悉不过……夜里梦见,都会吓得尿床。 众人连忙行礼,严嵩也颤巍巍地要下跪。 “起来吧。”嘉靖皇帝一身道袍,头发散着、脸色红润,一副刚磕过丹药的样子。 有个爱好做道士的皇帝,也是一言难尽。 往常皇帝顶多最后微调排名,比如压下吴情、提拔秦鸣雷之类。 今年却在阅卷期间就来? 众人心中不禁划过一个名字……唉,名字起得好就是这么霸道,皇帝都惦记! 为公平起见,前两关阅卷官评卷是弥封的,到第三关首辅排名已经拆了弥封。 到这一步,考生的姓名不是秘密。 “朕听说今年进士竞争很激烈,过来看看。”皇帝信步走到长案前,问:“名次定好了?” 严嵩镇定地回答:“回陛下,优秀的都在这里,名次一时还未定好。” 皇帝拿起一份,慢悠悠念:“为今日计,莫先于任人,尤莫要于择人。夫国家分职命官矣…… 臣以为择之而未精也,任之未当与择之未精,而欲得人以俾圣治……” 念了几句,他笑道:“此子引用司马光的治国理念,是老成持重之人。” 点评两句,他看了看名单:“苏州徐时行。” 年纪不大,观点却很沉稳。 假若自己不能长生,这样的臣子留给下一任皇帝,可以守成。 徐阶说:“禀圣上,此子确实答得很好。但就任人择人方面,另一个举子的观点新颖、说得更深刻。” 他双手奉上一份卷子。 对对~~就是不断拍龙屁又干货满满的晏珣~~ 严世蕃连忙说:“此子虽观点新颖,但未经验证的夸夸其谈,不一定有实用价值。” 嘉靖皇帝微微一笑:“年轻人有抱负、有新的观点要鼓励。还有其他人的呢?” 朕的鹤呢? 在座各位体察圣意,连忙取出一份卷子:“我们一致认为,这一份没有争议,可排第一。” 皇帝一看,果然是他的鹤,顿时笑道:“不错。朕看前面的卷子,都差他一点,就点他为状元。” 其他人能怎么办呢?只能称颂皇帝英明。 来都来了,皇帝干脆把前十名都给定下。 徐阶和严世蕃脸色都有些不好…… 这些考生中,有些跟严家关系密切,有些提前走徐阶的门路。 如果皇帝不来,他们争一争,前十名就能安插自己的人。 排名靠前,将来选官的起点也能更高……花花轿子人抬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嘉靖二十九年的状元唐汝楫“与首相有私,故得第云”,是众所皆知的事。 这不叫徇私舞弊,叫内举不避亲,不服也只能憋着。 可现在皇帝横插一竿,把他们的如意算盘都给打乱。 两边的人难得意见一致,晏鹤年的横空出世,恐怕要打乱棋局。 皇帝甩着袖子,淡淡地说:“为国取士,岂能各怀私心?看一看这些新科进士的卷子,都比诸位有决断。” 众阁臣老脸一红,盯着那堆卷子…… 这些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等他们进了官场还不是一个样! 谁当初不是一番经世济国的雄心壮志? 皇帝甩着袖子走出外面,这日轮值的内侍是阮瑛。 “你觉得朕取晏鹤年为状元是否公正?”皇帝忽然问。 阮瑛:“……陛下当然公正。若是奴婢的私心,就更喜欢晏珣,他这么年轻又有才华,前途无量。” 可惜啊可惜!小珣珣怎么就跟其父同一科? “你有私心,其他人也有私心。”皇帝笑了笑,“朕可不依着你们。” 在旁人眼中,嘉靖皇帝喜怒无常、刻薄寡恩,但他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晏家父子出身寒微,虽说曾在汪氏族学读书,到底独立于朝廷各党之外。 徐时行的身世更是坎坷,父亲是富商、母亲是尼姑,自幼寄养在徐家…… 这些人取作天子门生,一身荣辱全系于皇恩。 朝廷也是时候引进第三方新势力,三足鼎立才是制衡。 别的内侍对皇帝都战战兢兢,阮瑛却大胆许多。 他笑着说:“谁也瞒不过万岁爷的火眼金睛。我只想快点发榜,拉江北晏郎给我画几副画。” “你就这点爱好。”皇帝嗤笑,边走边说:“谁没点爱好呢?他们一些人看不惯朕修道…… 他们喜欢纳妾,只要不是欺男霸女,朕也没有干涉。朕修道是敬天,为了社稷万民,有何不可?” 春风徐徐,天高云阔。 皇帝扶着栏杆极目远眺,望着巍峨的宫殿目光幽深。 “晏鹤年是朕的祥瑞,可助朕修仙,本身才学出众,点他做状元,朕是公平公正的。”顿了顿,他接着说,“至于晏珣,这个名次正好是一桩佳话。” 阮瑛笑着奉承:“他们父子能得陛下看重,真是有运气。” 科举之路,运气有时候比才学更重要。 两日时间匆匆而过,到了传胪唱名的放榜之日。 古人说“金榜题名才是好男儿”,对读书人而言,进士及第就是人生巅峰。 众士子穿上在国子监领的进士服,前往午门外排好队伍参加传胪大典。 饶是晏珣对祖宗迷之自信,这一刻都有些忐忑…… 万一祖宗用力过猛,把自己卷成状元,岂不是呜呼哀哉? 他不是凡尔赛,只是不忘初心,想让爹中状元、做首辅。 躺平做官二代才是人生赢家! 等候的时间总是过得极慢,一刻就像半生……一些年老的士子眼前不由得闪过人生种种。 大殿之中,皇帝难得地换下道袍,穿上正式的礼服升座。 锦衣卫昂首挺胸摆起仪仗、教坊司演奏雅乐,文武百官身着朝服肃穆而立,所有的一切都彰显着为国取士的郑重。 走过这一关,读书人才真正进入“士”的阶层,故名曰“进士”。 “宣新科进士进殿!” 宏亮威武的宣召声层层传出,新科进士们屏气凝神,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中拾阶而上,一步步走上自己人生的高潮。 士子们入殿,乐声改为恢宏徐缓,在背景音乐的烘托下,行四拜之礼。 此情此景,所有人都不禁被庄严的皇权震慑,对天子敬畏而仰慕。 礼毕。 执事官庄重地捧着皇榜到丹墀,众士子转移到丹陛,听礼部尚书袁炜宣读皇榜。 大殿内肃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只剩下袁炜的声音。 前面一大段是说明一、二、三甲进士人数,士子们早已知晓,暗暗腹诽袁大人不紧不慢的语速。 身着皇帝特赐大红纻丝蟒衣,格外神采飞扬的袁炜大声念道:“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晏鹤年!” ……哈哈哈,皇帝的眼光和我一样,小阁老对不住,打你的脸了~~ 鸿胪寺序班用更响亮的声音重复:“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晏鹤年!” 晏鹤年的名字在整个大殿炸响,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状元,晏鹤年! 第212章 俊美无双探花郎 根本用不着鸿胪寺序班重复一次,晏鹤年的名字如石头砸入众人心海。 提起的心纷纷落回原处。 会试之后,有胆子大的看到晏鹤年赔率增加,鼓起勇气一把梭哈。 ……咳咳,四舍五入就是大家一起中状元。 三元及第、松鹤延年啊! 沉迷修仙无法自拔的皇帝怎能放过这个祥瑞? 真让他们猜准,又不禁埋怨自家老爹不够有远见,没给他们起一个听起来就能长生的名字。 呜呼~~ 晏珣是最激动的。 诸君,这是我爹! 瞧那挺拔的身姿、潇洒从容的步伐……谁能横刀立马?唯有我家老爹! “你是晏鹤年?再上前两步。”皇帝悠扬的声音响起,仿佛自带扩音器。 “是。”晏鹤年淡定领命。 这一次真不是装的。 中会元的时候激动得魂飞天外,中状元已经有心理准备。 冥冥之中那一眼,皇帝发现他是有缘人,他又何尝不是呢? 皇帝朗声说:“你是前十的卷子中唯一没有争议的,朕顺应诸位爱卿的意思点你为状元。你须不负众望、为国尽忠。” 徐阶和严嵩无语:明明是陛下点的……行吧,是我是我! 晏鹤年诚惶诚恐:“臣必定兢兢业业、不负皇恩、不负众望!” 从双河村走出,到扬州到南京再到京城……闯荡半生,终于走进这座紫禁城。 这里,会成为他后半生的战场。 晏鹤年谢恩后,礼部尚书袁炜接着唱名:“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徐时行。” 徐时行忍着激动的泪水,一步步出列。 从会试到第四名升为一甲榜眼,已经算逆袭,他对状元没有太大执念。 这一步已经走得很艰难。 只有这样的结果,才对得起那一个个孤灯夜读的夜晚。 徐邦宁说他不配姓徐,现在可以问一问徐二公子,谁才不配姓徐?! 他仿佛看到那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儿,被嘲笑、被欺负……咬牙立誓要出人头地。 一滴眼泪悄然落下,在春日暖阳中像一颗晶莹的琉璃珠。 “臣徐时行,叩谢皇恩。” 皇帝看见徐时行的激动,微笑:“你有司马文正公的志向,望你保持本心,为国效力。” “臣遵旨。”徐时行的声音颤抖。 晏珣看着徐时行的背影,既紧张又替这个同乡高兴…… 徐大哥的身世,简直比汪平安还坎坷,真是励志典范。 下一个是谁? 就算对自己迷之自信,事到临头仍然抑制不住紧张激动。 其他人也同样紧张,一甲就剩最后一个名额! 如果说三鼎甲不分先后、都能入翰林,二甲差别就大了! 世人津津乐道前三甲,谁会去说第四名? 终于,终于…… 袁炜的声音如天籁般响起:“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晏珣。” 晏珣不由自主地微微抬头,脚步漂浮地出列。 他此时的感觉有些不真实,恍恍惚惚像是被人操控的牵线木偶,又像灵魂出窍看着自己表演。 虽然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可喜饼太大,砸得他晕乎乎。 其他人同样震惊,如果这不是严肃的传胪大典,恐怕一千只鸭子要开会。 父子双鼎甲! 这不仅仅是祖坟冒青烟,分明是发生山火了! 可想而知,今科三鼎甲的名单传扬天下,会影响怎样的轰动…… 更激励无数人皓首穷经,父子两代、祖孙三代齐上阵! “臣晏珣,叩谢圣恩。”晏珣稳稳当当地行礼,双脚终于落回实地。 莫慌莫慌,稳如老狗~~ “你是晏珣?你的文章朕看过,假以时日必定不在乃父之下。”皇帝微微一笑,“探花郎历来有风流俊美之意,前十之中唯有你称得上俊美无双。” 鹤郎有仙姿,不如小晏年轻俊俏。 晏珣再次谢恩,陛下说得对、您眼光极好! 其他人羡慕又失落…… 爹没给我起一个延年益寿的名字,娘也没给我生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找谁说理去? 天道不公啊! 接下来公布的是二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胪”。 果然是王锡爵。 王锡爵三分喜悦七分失落,上一科乡试高中后没有马上参加会试,是想沉淀三年一举夺状元。 没想到会试第二,殿试居然没逆袭。 早知这一科神仙打架,不如上一科就来。 苍天变了心~~ 第一甲“进士及第”共三名,第二甲“进士出身”共八十五名,第三甲“同进士出身”二百一十一名。 唱到第三甲,众进士的心态真的稳如老狗。 没人会去在意三甲第一还是三甲第二百一十一,同进士如夫人,都是一样样。 仿佛最后一只靴子落地般,杨仲泽听到自己的名字。 “……金榜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一名同进士出身,杨仲泽。” 好吧,祖宗还是很努力的。 不是三百,也不是二九九,而是三甲二一一,听起来是不是好多了? 二甲进士出身和三甲同进士出身虽然有唱名,不需要出列谢恩。 他们只能站在原地,听着一个个名额水落石出。 此时此刻,杨仲泽只剩下一个念头……皇帝到底长什么样?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 今天是进士,改天成为皇帝近侍就清楚了~~ 文武百官见证新科进士金榜题名,不禁想起自己当年,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唱名环节结束,嘉靖皇帝笑道:“今科状元三元及第,大明科举取士以来,这等盛事实属罕见。诸位爱卿慧眼识珠,朕心甚慰。” “吾皇圣明!此大明之幸!”文武百官齐声称颂。 ……陛下真的是“既要,又要”啊,做臣子的只能配合~~ 公布名单后,传胪大典结束。 天子退朝,礼部官员持皇榜出皇极门左门,鸿胪寺官员唱:“天开文运,贤俊登科,礼当庆贺。” 新科进士在礼乐声中退出,到长安门外准备“御街夸官”。 御街夸官就是戏文里状元郎披红挂彩游街……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京城百姓三年一度的盛事。 这一日,就连正在扭打的夫妻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先出来看热闹。 仙风道骨的晏鹤年穿着一身比新郎官还喜庆的红袍,帽子簪两朵花,骑上高头大马,在一众新进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行进。 榜眼和探花簪花一朵,也可以骑马。 晏珣望着前方父亲高大的背影,恨不得仰天长啸,向全世界高喊“这是我爹!我养成的状元郎!” 大孝子哄堂大笑! 然而他自己也是人群的焦点。 主持御街夸官仪式的顺天知府看看状元郎,又看看探花郎,由衷赞道:“我不羡慕晏鹤年中状元,只羡慕你有这样出色的儿子。” 晏鹤年露出老父亲的骄傲笑容:“是我儿!俊美无双探花郎,必须是我儿!”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觉得无论前路如何,这一刻都是人生巅峰。 第213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咚咚锵的锣鼓声中,新进士的队伍行进长街,道路两旁早已挤满看热闹的人。 父子双鼎甲,足以载入史册,这种盛事谁能错过! 一朵朵绢花从街道两旁的楼上飘落,砸向三鼎甲,状元郎和探花郎怀里最多。 大明的闺秀腼腆,烟花楼的女子可不一样,抛下的绢花还写着自己的花名。 她们巧笑倩兮,脸红心跳……若能与风流俊美的探花郎春风一度,必是人生一大乐事。 也有半老徐娘目光灼灼盯在状元郎身上,啧啧赞叹这才是人间极品。 王徽早早定了沿街酒楼的绝佳观景位,耳边响起各种羡慕、赞美声,得意得像只骄傲的胖孔雀。 海盗的原则,该出手时就出手,手快有手慢无! 有人说:“我在京城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仙风道骨的状元郎,莫不是神仙下凡?” “还是探花郎俊美,像画里走出来的。” “什么画?” “嘿嘿~~就是这样那样、生动有趣的画~~” 常欢和阿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见人就说:“状元是我叔,探花是我哥。” 汪德渊头上簪着花,乐滋滋地说:“是我哥!抵足而眠的亲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是亲哥哥没错。 见他们如此嚷嚷,路人笑道:“吹牛吧!谁不知道探花是状元郎的独子?我还说探花是我哥呢!” 喜事当头,常欢和阿豹不跟路人争论。 他们踮起脚高声喊:“珣哥!珣哥!我在这!” 好家伙! 他们一带头,路人也跟着喊:“珣哥!我在这!看我!看我!” 晏珣保持微笑,朝路人招手…… 热情的呐喊声让他耳膜都要震破,吾与张公孰美? 还用比吗? 绝对是晏郎最美。 旁边的徐时行也觉得耳膜震动,喊道:“晏郎真是招蜂引蝶啊!” 晏珣揉了揉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听是听到,可“招蜂引蝶”这个词……徐大哥一定是嫉妒他长得好。 他顺手将砸到身上的绢花收进袖子,又引起楼上的烟花女子一顿尖叫,路人围得更紧。 另一座茶楼上,裕王看着这一幕,煞有介事地对左右说:“昔年蓬莱相会,晏郎一出场也是如此,诱惑得众仙娥花枝乱颤。 小太监田义满脸羡慕:“想那蓬莱盛会,必定远胜今日。王爷下次饮宴,带上奴婢吧!” “我如何带你?”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爷只当小的是鸡犬就好。” “哈哈……”裕王开怀大笑。 晏家父子是他请进京的,父皇取中为双鼎甲,是要为他辅路吗? 笼罩在头顶多年的乌云,被太阳一样耀眼的晏郎照散。 此大明之祥瑞也! 新进士天街夸官后还要去参加礼部设的琼林宴,夸官时间通常是一个时辰。 因为这一科的状元郎和探花郎都太耀眼、太受欢迎,造成长街拥堵,时间被硬生生拖长。 修仙的嘉靖皇帝能出席传胪大典就很不错,现在已经回寝宫磕药,反而是严嵩一把年纪仍然亲临宴会。 徐阶、郭朴、袁炜等阁臣也在,见新科进士迟迟没到,还以为他们集体飞升了。 派人去打听一下,才知道是百姓太热情。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袁炜笑着感慨,“吾等当年,也是如此吧?” 国子监祭酒高拱也在场。 他是裕王的老师,最得裕王信任和尊重,性情既聪明又自负,脾气也大。 严嵩和徐阶都想拉拢高拱,只有张居正知道高拱是无人可以拉拢的。 此时,高拱淡淡地说:“文章写得好、相貌长得好都不足为奇,还要观其所作所为。” 裕王把晏家父子召进京,事先没有经过高拱的同意。 高拱得知裕王是为了寻找张三丰血经下落,更觉得荒谬。 因此双晏名满京城,张居正和徐阶都见过,高拱却不想见。 他看好的国子监学生余有丁三甲不入,更是不高兴。 袁炜怔了怔,笑道:“文以言志,我看他们的文章就有远大志向,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他是这一科进士的座师啊!高拱的话很扫兴! 郭朴打着圆场:“这一科进士运气真好,上科春闱赶上刮大风,新进士被吹得灰头土脸、夸官草草结束。” 严嵩和徐阶神色淡然,似乎没听到旁边的言语交锋…… 他们还在呢,这些人争什么? 老虎不说话,猴子在争霸。 好在没让他们等太久,新进士们满脸喜色和恍惚地到来。 他们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笑闹声、心噗通直跳,这种万众瞩目的滋味实在太美妙。 难怪人人都想金榜题名。 就连晏鹤年这样见惯大世面的,都沉浸在状元郎的荣耀中…… 在那长街的天空,他看到祖父祖母、爹娘还有芸娘。 他们全都欣慰地看着他和小珣。 这一次进京赶考,亲人在天之灵出力不少,把其他考生的祖先干得鼻青脸肿…… 而他们父子,没辜负亲人的期望和努力。 他也感受到王徽的目光,不经意间一抬头,对上胖娘子的盈盈笑脸。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琼林宴是以天子名义犒赏考官和新科进士,很久之前在中书省或会同馆举行,宣德年间后就定在礼部举行。 宴席由光禄寺承办。 京城有句顺口溜“光禄寺的茶汤、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说的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晏珣吃过殿试的馒头和清汤,对琼林宴的饭菜没有什么期待。 但是宴席的重点不是吃什么,而是在哪里吃、和谁一起吃。 今日和诸位内阁重臣一起吃饭,四舍五入就是平起平坐。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迎风高三丈。 诸位大人停止争论,对新进士表示祝贺,然后勉励众人不负皇恩、为国尽忠。 冠冕堂皇的话,一个说得比一个漂亮。 进士们恭恭敬敬聆听教诲,见内阁诸位大人们态度和煦,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 《明会典》中有琼林宴的餐标,分上桌、上中桌和中桌,都以按名次设好席位。 客观来说,桌上的食材很丰盛,至于味道就不敢恭维。 一甲前三,离高官阁老们最近。 坐得远的三甲同进士只能羡慕地远观,有些人琢磨宴会后怎么去严府攀附。 严阁老在书画上名声极高,要不送一幅自己的书画作品? 这个念头一出,就想到书画双绝的探花郎…… 呜呼! 探花郎这么优秀做什么?好歹留一个后门给我们走啊! 第214章 邀请部门领导 三鼎甲中,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其余进士想做翰林逢进必考,且有年龄限制,嘉靖年间的要求是“年四十以内”。 官场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三鼎甲可谓半只脚踏入内阁,如何不叫人羡慕! 晏鹤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作为进士代表向大名鼎鼎的严嵩敬酒。 这就是屹立朝堂多年不倒,皇帝心尖宠严阁老! 皇帝是万岁,严阁老可称九千岁~~ 严九千岁赏脸喝了一杯,温和殷切教导,仿佛一个慈祥的老祖父。 看不出半点外界传言的专横冷酷。 人不可貌相。 严世蕃不知为何,今日没来,让想攀附的人少一个拍马屁的对象。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烈,众进士三五成群向各部主官敬酒,希望在接下来三个月的观政“实习期”获得好评,将来选个肥缺。 晏鹤年父子和徐时行一起向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李春芳、侍读学士瞿景淳敬酒。 翰林院的最高官是正五品翰林学士。 不过李春芳兼任礼部左侍郎,工作重心在礼部。 入翰林院后,李春芳是他们的部门老大,瞿景淳是直属上司。 李春芳时年五十,留着一缕短须,清隽淡然。扬州兴化人,嘉靖二十六年丁末科状元,跟张居正同科。 瞿景淳比李春芳还大几岁,体貌微胖,观之可亲。江苏常熟人,嘉靖二十三年殿试榜眼。 状元、榜眼、探花在外面是文曲星,在翰林院一板砖下来砸中三个。 两位老大人亲切地和后辈攀谈,李春芳听着晏家父子熟悉的乡音更觉高兴。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长堤独行,览二十四桥风韵。晴云照水的白塔、横卧清波的五亭桥、新市河的佳人,最流连却是沿河食街的烟火……” 人在他乡,就惦记家乡的饭菜。 他说起扬州美食,更觉得光禄寺茶饭中看不中用。 晏鹤年恭敬回应:“大人这么一说,我想起扬州府学附近有一家沿小酒楼,做的清蒸鱼最鲜;沿河小食街的软兜长鱼,又嫩又滑……” 李春芳本来随口感叹几句,听晏鹤年报一波菜名,不禁勾动肚子里的馋虫。 晏珣适时接道:“外头的菜花样虽多,不如家父的手艺好。等我们赁好房子安顿下来,请大人赏光,尝一尝是不是家乡味道。” 京中有“名士菜”的说法,寒士亲自下厨做家宴,就是对客人最诚挚的心意。 什么君子远庖厨?那是被曲解的。 李春芳:“……好说!好说!” 一旁的徐时行叹为观止,就这么约到部门老大吃饭啦? 别看不起李春芳,他虽然不爱揽权,但论资排辈,也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高官。 晏家父子当然不会冷落顶头上司瞿景淳,熟稔说起常熟风物、邀请瞿大人到自家做客。 徐时行不甘其后,投两位上司所好吟诗作词,也说租好房子亲自下厨,请大人吃饭。 李春芳和瞿景淳诧异,这届三鼎甲不仅很会来事,还都是大厨? 之后三人又去向座师袁炜、本房房师、国子监祭酒高拱等高官敬酒,初出茅庐的新兵蛋子,要给大佬们留个好印象。 袁炜对这几个学生很满意,这是他作为伯乐相中的千里马,可别让他失望! 原本不太高兴的高拱见到晏家父子俊朗潇洒、说话又好听,微微点头赞许…… 虽然这两人帮裕王寻什么血经有佞臣嫌疑,确实都是人才。 难怪太岳夸奖他们。 不相信裕王的眼光还不相信太岳吗? 于是高拱也勉励几句,全场气氛更加和谐。 国子监监生余有丁站在高拱身侧。 他相貌俊秀,本来想夺探花,没想到败给晏珣,只获得二甲第二名。 既生瑜何生亮! 看着众星捧月的晏家父子,他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今日长街夸官,晏郎不知成了多少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晏珣一本正经地说:“随她们做梦,反正我是她们得不到的男人。” “噗!” 众人忍俊不禁,就是喜欢晏郎的自信。 这一场琼林宴,晏珣不知不觉喝下不少酒,虽说光禄寺的酒很淡,还是晕乎乎。 酒不醉人人自醉。 躺在回会馆的马车,他恍惚叹息:“今日骑的马真俊,一匹价值千金吧?可惜不能骑回去。” 晏鹤年哭笑不得:“那是皇帝的马,给三鼎甲骑一骑已经是恩荣,你还想连吃带拿。” 晏珣枕着双臂:“骑过皇帝的马,也算不错~~这身衣服和帽子簪花是赏的,不用收回去,还是赚啦!” 他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似乎这样才有真实感。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有种做梦的感觉…… 似乎一睁眼就回到高邮吉屋,玄猫乌云一屁股坐在他脸上。 两人回到扬州会馆,掌柜一家和其他客人涌上来要了喜钱,体贴地让出空间给他们说话。 王徽带着常欢、阿豹迎上来,李开先和汪德渊也在。 几个年轻人一哄而上,抢他们头上的簪花。 “珣哥的花给我,我明天簪出去,满街的小娘子都要尖叫。”常欢兴奋异常。 簪上这朵花,人人都以为他是探花郎! 阿豹不满:“你都有未婚妻还跟我抢?这花给我!” 汪德渊就不一样,眼疾手快抢到晏鹤年的两朵花,喜滋滋地说:“簪花入怀,来年我高中状元。” 李开先失笑:“你中个举人,令尊都得摆三日流水席,村里的狗单独设一桌。” “先生别瞧不起人,你等我好消息。”汪德渊嚷嚷。 几人说笑间,杨仲泽也回到会馆。 晏鹤年整理好衣裳,和晏珣、杨仲泽一起,郑重向李开先行礼。 李开先扶着晏鹤年:“我们是平辈论交、切磋学问,晏贤弟何必多礼?你能有今日,是令郎的功劳,我不敢居功。” 外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晏家父纲不振,当爹的被儿子鞭策前进。 晏家悬梁刺股、闻鸡起舞的家传绝学,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说到这个沉重的话题,晏鹤年热泪盈眶:“李山长,你懂我的苦啊!” 晏珣:“……爹,今日虽然很高兴,但你莫要膨胀。明日开始,咱们好好研究翰林院的章程,争取做年度优秀翰林……唉?爹?你去哪?别走啊!” 众人都感叹:真是父慈子孝、感人肺腑! 王徽不打扰晏家父子的日常互动,喊常欢、阿豹到厨房,端出醒酒的茶和暖胃的粥。 李开先说,光禄寺办的官宴没什么好吃,回来还得补一补。 晏鹤年闻到香喷喷的粥,快步走过来,双目一亮:“还是有媳妇好啊!小珣、仲泽,快过来喝粥!” 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喜气洋洋的亲友,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让整座扬州会馆充满欢声笑语。 第215章 故人近况 夜已深,就算再兴奋激动也得回房休息。 今夜李开先和汪德渊也在会馆住,晏珣只能跟常欢、阿豹挤在一条炕上。 今时今日,晏公子习惯一个人睡,看来租房的事,得抓紧办好。 京官大多都是租房。 因为流动性大,有外放或者告老还乡的,也有父母去世回乡丁忧的……在京城一住几十年的不多。 一些会馆和民居都提供出租,市场很成熟。 从供需双方看,租房住都是最佳选择。 王徽回到房里,温柔地看着晏鹤年,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想到街上大娘们羡慕的眼神,更觉得得意。 改日让小珣替她画一幅《碗里的仙鹤》~~ “你们去礼部参加琼林宴,好些人一路追着、依依不舍。听到那些小娘子说,这一科因为小珣发了财。” 晏郎名气大,都押他做探花。 晏鹤年骄傲抬头:“她们眼光不错。” “还有更稀奇的。我们在酒楼定的位置,旁边一桌是一个道姑带着丫鬟。听她们说话,像跟小珣是旧相识……” 王徽三分惊讶七分喜悦,“咱们小珣真是了不得,连京城道姑都认得。” 晏鹤年心念一动,问:“是什么样的道姑?” 王徽回想着:“对了!小丫鬟是京城口音,道姑却是扬州口音,莫非是小珣在扬州结识的?” 她细细描述道姑的相貌和打扮,最后说:“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出家的,明天让阿豹去打听一下。” 阿豹经常跟晏珣出入阮瑛的家,跟东厂小太监称兄道弟。 谁知晏鹤年听完摆手:“不用打听,这事我清楚,只是没跟你们说。” 高邮平安坊土地庙老道的相好金大娘,带着女儿被京中贵人接走。 晏鹤年上回从小珣手中拿到金家母女的住址,就悄悄去打听一下故人近况…… “你没见过金小怜,所以不认得。”晏鹤年感慨,“她如今不姓金,而姓陆。是已故忠诚伯陆炳的养女,也有传闻说是外室女。” 王徽惊讶:“那可真是贵人!” “陆炳临终前让人把她们母女接回,小怜出身尴尬,做事却果决,当机立断用为父祈福的名义出家。”晏鹤年语气中带着赞赏。 这种富贵人家的女眷出家不会去道观,一般是在家庙或者别院修行。 “陆炳死后,小怜有孝女名头,在陆家算是有容身之处。她们母女住在西江米巷,关起门来修道。那里周围都是锦衣卫军户,没有坏人去打扰。” 金大娘是暗门子,小怜渐渐长大,在那种地方哪里能安稳? 将来要么走上母亲旧路,要么给富商做小妾。 金大娘日夜揪心,把这些年的恩客回想一遍……决定碰瓷陆大人! 于是取出信物,写一封哀哀戚戚的信让人送进京。 真正艺高人胆大,敢碰瓷锦衣卫的头目! 陆炳病重,来不及查证女儿真假。 说不定是真的? 反正女儿不是儿子,顶多一幅嫁妆打发,认作养女还多个人为自己守孝。 王徽听完其中曲折,惊叹:“这对母女真不简单,当娘的胆大包天,女儿处事果决。不管怎么说,有陆家庇护,总比倚门卖笑强。” “养女”的身份很妙,不招惹人眼,比外室女少很多是非。 王徽上过海船,见惯大风大浪,欣赏小怜这样果决的女子。 只是可惜小姑娘做道姑,不知将来如何。 晏鹤年微微一笑:“她以后收几个养子养女在膝下,未必就比成亲差。她这样的出身,真的成亲,不一定有好结局。” 知道她底细,不嫌弃的人太少。 明明嫌弃还求娶的,多半是为攀附陆家。 若是做人妾室,搞不好又是一个鬼屋金丽娘。 晏鹤年见惯人心,却心怀怜悯,希望无辜之人能有好结局。 “既然今日偶遇,你哪天有空过去拜访一下,都是老乡。”晏鹤年眼珠一转,“陆小怜跟老道学得几手,听说在贵人女眷中颇受欢迎。” 对神棍来说,耳目灵通是很重要的。 要不是熟悉三教九流,上一次晏珣被人诬告,晏鹤年不能应对得那么好。 所有人都可以用,只看怎么用。 因为这件事跟晏珣关系不大,晏鹤年暂时没有说。 琼林宴后,新科进士们通常忙着送别亲友、安顿住处。 曾庆斌和归有光等人早就走了,常欢和阿豹不急着回乡,晏家父子不用去送谁。 晏珣要做的第一件事,陪兄弟们一起去赌坊…… 常欢他们赢得太多,得多几个人去壮胆。 怕赌坊赖账啊!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向赌坊走去,小赌安居乐业、大赌发家致富! 街上谁不认得俊美无双探花郎? 听说晏珣到来,赌坊的东家笑容满面地迎出,恭敬地说:“我们本想亲自送去状元郎府上,没想到探花郎大驾光临。” 他说着,招呼人把几位公子赢的银子盛出来。 常欢大概是最没出息的煤老板,明明卖煤分到不少钱,盯着这盘银子眼珠都要掉下。 这不一样啊! 卖煤是劳动所得,赌博是天降横财!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谁不是更喜欢横财? 晏珣就要淡定得多,略微扫过那盘银子,坦诚笑道:“你们真是守信,我的弟弟们还担心赢得太多,你们不认账。” “那哪能呢!”赌坊东家连忙说,“我家姓江,是徽商,还经营票号,一定要守信用。” “失敬!原来是徽商的本钱,我在徽商票号存过银子。”晏珣客气地说,“我母亲是徽州王家的,跟江东家是同乡。” 江东家更加热情:“那就是自己人!徽州王家可了不得,做的是……咳咳,我家在京里人面熟,探花郎有什么吩咐,尽管来找我们。” “那我先谢过。”晏珣拱手。 东家连忙侧身避过,恭敬地说:“探花郎是天上的文曲星,莫要折煞我。” 虽说京中最不缺“文曲星”,可是父子双鼎甲啊,大明开国以来头一回! 眼看晏家父子前途无量,江东家当然奉承着。 常欢、阿豹和汪德渊赢到一大笔银子,索性跟着江东家到票号,把银子存起来。 走的时候,他们一人收着几张轻飘飘的会票。 常欢挠了挠头:“就这?我们赢的银子又送回给人家啦?” 汪德渊乐呵呵:“你没存过银子吧?带着会票还轻省,到扬州也能取钱。” 他是内行人,向众人介绍:“歙县江家放高利贷发家。当年洪武皇帝入皖缺饷,江家的当家江元一次助饷银十万两……” 因为站队成功,江家在大明才能经营票号。 晏珣若有所思,金融业对挽救大明财政,有没有作用呢? 拿着翰林的俸禄,操着首辅的心。 第216章 谁能永垂不朽 晏珣一路在想着大明金融的问题。 大明到嘉靖年间,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出现多种金融形式。 进行银钱货币兑换的钱庄、进行汇兑业务的票号、抵押贷款的银铺、典当行等等。 有没有可能,以国家名义整合这些业务,成立大明银行? 总不能……国家的信用还不如徽商吧? 找个机会,与很会编故事的裕王殿下探讨。 回到扬州会馆,却见裕王府的小太监田义也在。 田公公热情地说:“等探花郎好一会儿了,我来帮你们搬家。” “我爹找好房子啦?”晏珣诧异地问。 当初回高邮找地方住,爹愣是磨磨蹭蹭好几天。 现在说租房立刻就租好,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晏鹤年跟王徽一起收拾行李。 他进京赶考带的行李不多,但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添置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会馆的小房间都快塞满。 有些东西比较惊人,得亲自收拾才行。 见晏珣回来,他招手:“我的已收拾好,你们几兄弟也整理一下。” 晏珣问:“新家在哪里?” “得感谢小田公公,帮我们在皇城根附近的锣鼓胡同租的屋子。旧主人是个御医,屋子宽敞地段好。”晏鹤年笑着说。 晏珣再次向田义道谢。 说起来,跟田义熟悉后,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一丢丢耳熟,可能是万历年间的大太监。 保持平常心,他将来肯定比大太监更威风~~ 田义笑道:“晏郎不用客气,你跟我们阮公公要好,咱是自己人。” 晏家人整理好东西,雇马车、板车,在杨仲泽、汪德渊和田义的帮助下搬到新家。 晏珣一进门就喜欢上院子里的两株腊梅,像《红楼梦》里雪中赏红梅、树下烤鹿肉,岂非人生乐事? 晏鹤年也很满意,京城住房紧张,这样规整宽敞的四合院不好找。 尤其前主人是御医,有一间制丹丸散剂的屋子,适合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代管房屋的中人也在,当场签好租房的契约,主动说:“你们家需要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的人吧?我可以介绍附近的帮佣,按月领工钱、不住在府上。” 大明不许普通百姓明面上蓄奴,但市场需求客观存在。 除了收“养子”、“养女”,最方便就是雇佣长工、短工。 这事由王徽决定,她说:“劳烦您好物色几个手脚干净麻利的,厨子最好能做淮扬菜。” 先雇几个人过渡,再去一封信,把留在扬州看家的小一到小六召唤过来。 中人满口答应,又说:“门房也应该雇一个?老爷没有轿夫?我识得抬轿子的,长期雇佣更实惠。” “行!” “卖煤的、卖柴的、送水的需要吗?我还知道有一家羊肉床子,可以送货上门。” 晏家还有什么好说呢? 当然是既要、又要。 中人喜滋滋地离开,晏珣对田义感慨:“这个人真能干,市井间有如此人物。” 田义说:“干一行精一行嘛!我就立志做三保太监那样的贤宦!” 晏珣揽着田义的肩膀:“兄弟有志气!今天我先收拾屋子,改天请你吃饭。” 田义摆手:“你忙吧!不用客气。你最近都在考试,没去见阮公公吧?有空去看看他要紧。” 东厂传闻,阮瑛多日不见晏郎,脸色有些郁闷。 负心最是读书人? 晏珣:“……” 阮公公是惦记他投喂的零食,还是惦记他的画? 杨仲泽仍然住在会馆,跟田义一起告辞。 汪德渊要侍奉老师李开先,不能搬过来一起住,在晏家新居转了一圈,走的时候依依不舍。 “老师说我既然夸口中举,不能光说不做。他让小书童买一根麻绳,让我‘悬梁刺股’。呜呼!如此中举岂非成秃子?高邮第一美男地位不保矣!” “莫担心,我爹的头发不是好好的?”晏珣安慰着送汪贤弟出门。 在锣鼓胡同安顿好,晏珣还是没空约会阮公公。 新科进士先到鸿胪寺学习上表谢恩的礼仪。 晏鹤年是状元郎,赐予朝服和纱帽,还有槐笏一把、药玉一副,大明宝钞若干。 大明宝钞是洪武年间开始发行的一种纸币,因为种种弊端,流通过程中不断贬值。 从弘治年间开始,就失去货币意义,真的中看不中用。 到上表谢恩这日,晏鹤年写好谢恩表,由礼部审核后上呈皇帝。 接着,晏鹤年率领新科进士拜谒国子监、先师庙,行“释菜礼”。 这一波流程走完,同科们渐渐熟悉、建立起交情。 对于新进士而言,最激动的是“立石题名”——在孔庙的碑林刻上新进士的姓名和籍贯。 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孔庙的碑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石碑上苍劲有力的字体赫然刻着——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殿试,策试天下贡士晏鹤年等二百九十九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进士们兴奋而激动地寻找自己的名字……列祖列宗在上,我光宗耀祖了! 晏鹤年和晏珣的名字都在前列,中间只隔着一个徐时行。 很多年以后,他们都会化作尘土,而碑林屹立不倒。 后人也许会瞻仰这一个个名字,想象他们曾经的辉煌。 千载之后,谁能不朽? 怀着激荡的心情,进士们完成所有恩荣流程。 三鼎甲要去翰林院报到,其他进士分配到各部开始为期三个月的观政。 三个月后能授什么缺,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么一想,连杨仲泽都失去中进士的兴奋,对未来忐忑不安…… 他要求不高啊,能做一个县令就好,当然不要是云贵或偏远地区。 列祖列宗在上,都走到这一步,你们再接再厉! 晏鹤年和晏珣没这种担忧,他们是清贵体面的翰林。 有人星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俊美无双的晏探花开始官场社畜生活,大名鼎鼎的无情探花郎辞官! 面对一众朋友和弟子的挽留,吴情淡然说:“我已经五十多岁,年老多病,实在是思念故乡的山水,该回去做一点自己的事。” ……经历过被集火弹劾的事件,吴情不想再给皇帝打工。 君既无心我便休! 再说,眼看严嵩和徐阶即将决斗,万一又又又殃及池鱼怎么办? 先抽身跑路吧! 晏家父子、徐时行等学生送到码头,神色忧伤而唏嘘。 无官一身轻的吴情狡黠笑道:“你们不用这么沉重,我会特意去一趟南京,监督徐邦宁跳江!” “啊?您还记得这个事?”晏珣诧异,“我还想提醒来着。” 毕竟收了魏国公府大公子五百两,收钱得办事。 “怎么不记得?赌赢不得去兑现赌注?”吴情仰着头说。 这个小老头还挺记仇的~~ 第217章 当官这种小事 晏家父子回家路上,到熟食摊子切羊头肉。 入乡随俗,进京之后就得学着京里人的饮食。 卖羊头肉的回回老头儿刷刷舞动刀子,把肉片得仿佛能透光。 正好是傍晚时分,来买肉的人看着老头儿表演刀工。 晏鹤年提着包好的羊头肉,边走边说:“元代大都很繁华,吸引许多回回来此聚居。现今回回牛街,就是那时形成的。” “当时有个叫忽思慧的回回御医,编过一本《饮食正要》的食谱,是小吃饮食大全。” 晏珣由衷赞道:“爹,你对吃的懂得真多。” “略懂……不像你,对太监了解最多。”晏鹤年内涵一句。 ……昨晚,小珣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梦见田义将来会做大太监。 衰! 你梦见个大姑娘,爹还老怀宽慰,你总是梦见太监算哪门子事? 晏珣笑眯眯的,只当老爹在夸他…… 众所周知,明代太监是重要政治角色,了解得多难道不是优势? 走到路口,他们又顺手买一斤切糕。 回回做买卖,有“两把刀,八根绳”的说法,意思是小本买卖、门槛不高。 两把刀就是一把切羊头肉,一把卖切糕。 卖切糕的大汉跟卖羊头肉的老头儿一样刀工好…… 切之前刀子上沾一点水,一刀下去,刀光糕平,份量一点儿不差。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闻着空气中的食物香味,晏珣忽然觉得,只要和爹在一起,可把京城当故乡。 王徽见他们父子买肉回来,笑盈盈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京里吃羊肉跟高邮吃鸭子一样。” 中人介绍的厨子是山东人,口口声声会做淮扬菜,真的就只是“会”。 因此王徽有空还是自己下厨,让侄少爷打下手。 她今日还做徽州馃,加上一些扬州特产送给邻居。 这里离皇城根近,住的都是要去宫里当差又有点家底的。 “左边一户,住的是光禄寺珍馐署的御厨;右边一户,曾出任太医院院判,后来辞职回乡,去年应召回京,给裕王治病。”王徽介绍。 晏珣一愣,连忙问:“右边那家,是不是李时珍?” “是啊,小珣认得?” 晏珣:“……我听说过!” 在后世,裕王的名字几人记得?李时珍可无人不晓! 想到李时珍就住在隔壁,他蠢蠢欲动想爬墙…… 没什么坏心思,就是想知道神医长啥样。 “喵呜~”乌云闻到饭菜香,从墙头跳下,在晏珣腿边打转。 这喵已经爬墙,抢先一步看过李时珍。 晏鹤年边吃饭边说:“李时珍十四岁中秀才,考过两次乡试不中弃儒学医。嘉靖三十五年,被举荐到太医院。三十八年,授太医院判,任职一年后辞职。”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晏鹤年…… 你作为状元郎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有空摸邻居底细? “爹,你什么时候打听的?”晏珣惊讶。 晏鹤年淡淡笑道:“到京城第二天我们去裕王府,回家路上你不是提过李时珍?既然是我儿都记得的人,当然得先打听着。” 神棍的自我修养,留心一切可用的人。 无论是金家母女,还是李时珍,只要和小珣有一丝关联的,他都要打听清楚。 把事情做在前头,说不定哪天派上用场。 “李时珍暂时不会走,你不用着急,有空我们一起上门拜会。”晏鹤年夹起一片羊头肉到儿子碗里。 晏珣乖乖点头……老爹真能干啊! 天降我爹,就是为振兴大明! 翰林院的日常工作,从事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 新翰林主要是起草文书,对晏家父子和徐时行来说不算难事。 体制内,老油条都是说“这事我不会”,新人都抢着表现“我会,我会。” 于是越能干的事情越多。 像晏珣这样多才多艺的,还兼职东厂编外人员,继续跟阮瑛一起监造永寿宫。 阮瑛看到晏珣,挑了挑眉:“你是探花郎,又是清贵翰林,还和我这个阉人混在一起?” 晏珣拿出一块切糕,“路上买的,吃不吃?” “吃。”阮瑛飞快接过。 晏珣拿出另一块,和阮瑛并排坐着吃,唠叨:“我刚入翰林院,既要熟悉工作,又要应酬同僚,才没空来看你。当官这种小事算什么,我会忘记你?” 这小子说话真的像抹了蜜。 偏偏阮瑛爱听,嘴角勾起来,声音温和:“翰林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有没有人欺负你?” 晏珣点头:“有个叫徐耀文的,是魏国公徐鹏举的远房侄子。他是会试《易经》一房同考官,处处在我爹面前摆房师的谱,支使我爹干活还找茬。” 阮瑛说:“不过是同姓攀附……他比徐鹏举小不了几岁,硬是喊人家作叔叔。我回头查一查他有什么把柄。” “你费心啦,他最近出不了门~~”晏珣乐呵呵,“他夜里去嫖妓撞邪、满嘴说胡话,到处找道士收魂呢~~” “那他要倒霉。”阮瑛幸灾乐祸。 按律令,官员不能嫖妓。想去的只有换装隐姓埋名,低调地去暗门子。 像徐耀文这样嫖妓嫖到中邪,那不是上杆子让御史弹劾? 御史还得感谢徐翰林,帮他完成这个月的绩效。 晏珣像恶作剧成功的顽童般嘿嘿笑…… 什么?徐家怀疑此事跟晏鹤年有关? 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我要告你诽谤。 阮瑛轻轻摇头:“笑得跟偷油老鼠似的,谁不知道你做坏事?慢慢吃,小心呛着。” 爹里爹气的。 “嗯……”晏珣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有件事要问你,西山煤罗家认定常欢,这门亲事到底可不可以?” 煤矿是皇帝给的,亲事成不成当然要问皇帝的人。 “可以。”阮瑛目光悠远,“你不是说煤矿有大用处?先拿下一个,以后通过罗家掌控其他的。” 至于说罗家背后是小阁老?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 山雨欲来风满楼,小阁老很快就顾不上罗家。 一场甘露降临,永寿宫终于建成。 皇帝龙颜大悦,奖赏提议重修宫殿的徐阶:升为少师,得尚书俸禄。 春雷阵阵,严府上空乌云密布。 另一边的徐府。 徐阶看着眼前的晏鹤年,略微不满地问:“蓝道士那边怎么还不行动?” 晏鹤年淡定回答:“时辰未到。” 徐阶沉思一会儿,又问:“严嵩请我吃饭,你认为我要不要去?” “都是同僚,既然严阁老相邀,您有何理由不去呢?”晏鹤年毕恭毕敬。 唉,既然上了老徐这条船,该回答得回答。 装傻很简单,但没人会提拔傻子。 想在将来当首辅,他年纪上没有优势,必须走捷径。 徐阶微微点头……皇帝似乎真的对严嵩动心,但还没有动手的意思。 越是紧要关头,越要谨慎。 他又看看晏鹤年…… 这个多才多艺的新科状元,和张居正一样聪明,也和张居正一样让人喜欢。 年轻人啊,一个个都想后来居上! 第218章 坐观龙争虎斗 严嵩府上的饭,比徐阶预想中更不好吃。 宴席进入到高潮,严阁老忽然把儿孙喊出来,环跪到徐阶脚边。 八旬的严阁老比平日更苍老,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我旦夕且死,将来儿孙托您照顾、惟公哺乳之。”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儿孙们认您老做奶妈! 位高权重的严阁老,竟然如此卑微。 这一出吓得徐阶连忙站起,作出慌张的神色:“不敢当!不敢当啊!” ……老狐狸以退为进! 眼看着皇帝对严嵩有不满之心,严嵩搞这么一出,皇帝会怎么想? 不管怎么说,这是皇帝宠信二十年的人…… 这么多年君臣相得,养一条狗都养出感情。 皇帝会不会心软,觉得他徐阶咄咄逼人,严嵩太可怜? 离开严嵩府,徐阶望着淅淅沥沥的春雨,重重叹了口气…… 这场斗争还未决出胜负,得使出杀手锏……放神棍! 这日休沐,晏珣和杨仲泽、徐时行、王锡爵几个同乡好友,从六必居买几样酱菜、打两壶酒,在晏家小酌。 王锡爵家里是太仓首富,租的房子当然比晏家的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晏珣隐隐成为他们这些年轻进士的核心,有聚会都喜欢来晏家。 呃……可能因为晏郎是光棍? 新进士观政三个月,之后可以选官,也可以先回乡。翰林院很体贴,也会给衣锦还乡的假期。 说起这事,徐时行沉默地喝闷酒。 有几分醉意后,他自嘲笑道:“回去?对我不薄的养父已经去世,徐家其他人一直觉得我身世不光彩。在我中举后,申家倒是写过信,让我认祖归宗。” 晏珣默默地给他倒酒。 他之前一直好奇徐时行什么时候改回申姓,不过这是别人的隐私,不好问。 没想到在这下雨的季节,徐时行自己说出来。 王锡爵跟徐时行交情深,愤愤地说:“申家真想让你认祖归宗,为何要到乡试后?都说生恩不及养恩,你可以不理他们。” 徐时行苦笑着摇头:“我养父去世,徐家我也回不去。生父那边,这些年其实给过徐家钱,支持我读书。” 晏珣明白,此时的人非常注重宗族。 若是申家闹起来,世人还会诽谤徐时行,说他不认祖宗。 他说:“姓徐也好,姓申也罢,你自己高兴就好。将来当上高官首辅,自己开宗立祠又何妨!” 格局打开! 徐时行目光发亮,燃起熊熊斗志:“你说得对!我无家可归,就自己创立一个家族!” 见他恢复精神,晏珣笑呵呵打趣:“要创立一个家族啊?那你得娶二十七房妻妾,生九十四个儿女。” ……二十七房妻妾者,小阁老严世蕃也; ……九十四个儿女者,山西藩王庆成王也。 其他人哄堂大笑:“这个主意好。” 听众人把他和严世蕃和藩王比,徐时行装作诚惶诚恐,又笑骂:“你们尽会取笑人,损友!损友啊!” 尤其是姓晏的探花,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不正经的话。 亏得四十七座烟花楼的姑娘不知道,还把他当做谦谦君子。 徐时行好奇地问:“说起逛花楼,徐耀文怎么就嫖到中邪?害我还得跟人解释,我不是那个徐翰林!” 无妄之灾啊!难道上天也想让他改姓? 晏珣淡定地说:“夜里黑漆漆的,小胡同幽深得没有一点光。徐耀文忘拿灯笼,迷失在黑暗里,遇到鬼打墙。” 说破就没什么稀奇,主要是徐耀文胆小。 徐时行信以为真,一旁的杨仲泽半信半疑…… 他是高邮人,知道得比旁人多,晏家叔祖有些不同寻常人。 “晏叔祖呢?休沐日也不着家?”杨仲泽问。 晏珣笑道:“西山煤罗家要招常欢做女婿,我爹过去商议亲事。我家已经送信回高邮,让四伯和伯母来京城主持婚事。” “在京里成亲啊?常欢这小子运气真好。” “千里姻缘一线牵。” 想到罗家女丰厚的嫁妆,众人都羡慕常欢,又调侃晏珣没有这种艳福。 晏珣伸手撸一把乌云油光水滑的皮毛……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常欢现在美滋滋,成亲后就知道什么是婚姻围城。 哼哼~~ “烟花楼里的姑娘都说,一见晏郎误终身,像探花郎这种人品才学,得尚公主做驸马。”朋友们逮着晏珣调侃。 谁叫他抢光新进士的风头。 说起来,大明非常忌讳外戚干政,后妃大多出身平平,公主也都是下嫁普通人家。 男的一旦尚公主,仕途就此断绝。 因此像王锡爵、徐时行、晏珣这种年轻有为的,都不会想做驸马。 晏珣眯了眯眼睛:“你们跟楼里的姑娘很熟?改日见到高大人,我跟他说一说。” 新进士余有丁和戚元佐去丽春院被高拱知道,被训得窘迫落泪。 “别啊!”朋友们连忙求饶,“高大人脾气真大、骂人也厉害。” 晏珣微笑:“我知道有个叫海瑞的县令骂人也很厉害,不知道跟高大人比如何?” “应该不如高大人吧?”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大明的朝廷何止两头猛虎? 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就藩湖北德安府的景王忽然派人送来祥瑞白狐。 皇帝很高兴,褒奖景王一番,说出“吾子可用”的话。 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裕王顿时感到焦虑,让田义来问晏鹤年,张三丰的血经到底什么时候出现。 晏鹤年明确回答:“随好圣孙而出。” 裕王琢磨,好圣孙? 他的嫡长子早夭,晏鹤年是在提醒他,让他努力做人? 子嗣关系到国本,是争夺储位的重要因素! 他再优秀,没有景王会“做人”,父皇想必也会顾虑。 裕王豁然开朗,吩咐左右:“请李时珍来,给本王再开两副药。” 别管狐狸和血经,他的战场,就是床榻。 裕王请问晏鹤年,徐阶也暗暗追问晏鹤年。 人人都爱状元郎。 晏鹤年表面上为侄子的婚事忙碌,暗地里给蓝道行传话。 时辰到。 这一年三月,京城沉浸在父子双鼎甲的祥瑞时,福建发生瘟疫,泉州府死亡人数众多。 现在,消息传到京城。 按天人感应理论,上天降下瘟疫,是在示警,寓意着君主或大臣失德。 嘉靖皇帝肯定不能承认自己失德,必须有人背这个锅。 蓝道行:……夭寿了!最难搞的事情让我来,你这仙鹤为啥不自己上。 严世蕃知道后,一定会把我打成五颜六色。 骂一会儿不做人的晏鹤年,又骂老奸巨猾的徐阶……在蓝道士看来,徐阶和严嵩没有什么不同。 两人都是内阁大佬,如果说嘉靖年间无官不贪,总不能是严嵩一个人的罪过? 纵然骂骂咧咧,上了这条船还是得干活……否则徐阶也会让他知道五颜六色。 第219章 时辰到放神棍 嘉靖皇帝果然知道严嵩让子孙给徐阶下跪的事,淡淡地说:“他这是要托孤吗?” 托孤居然不找朕? 严嵩兢兢业业伺候那么多年,虽然越老越不可爱,但是沦落到向徐阶求饶…… 皇帝有一丝微妙的不舒服。 想到福建上报的瘟疫,还没得道成仙的皇帝,心里更添烦躁。 “蓝道行何在?召他来。” 皇帝沉迷修仙,身边的道士各有专长,炼丹的、卜卦的、观星、看相的,各司其职。 其中蓝道行的专长,就是扶乩请神…… 也是因为这个专长,才被老谋深算的徐阶看上。 皇帝心中有困惑,自然要请神仙解惑。 蓝道行将沙盘、乩笔摆好,恭敬地说:“请陛下默祝。” 皇帝经验丰富,闭上眼睛……问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蓝道行严肃地跪拜,烧一道降坛的符,扶住乩笔。 接着又念一遍神神叨叨的咒语、烧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笔渐渐动起来,画几个圈才停住。 蓝道士又焚烧一道符,殿内一片静默,乩笔乱动,显示出:“吾乃纯阳演政警化孚佑帝君是也。” 他连忙跪下叩头,诚惶诚恐:“今日陛下心诚,请得吕祖降坛,这是难得的事。” 周围侍候的小太监也战战兢兢,皇帝的神色更加严肃。 “朕登基四十一年,敬天法祖,任用文武贤良。何以天下仍然灾祸四起?” 这个问题,殿试时问过进士们,现在又问神仙……可见皇帝是真的困惑。 朕是不会错的,如果有错一定是底下的人辜负皇恩。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沙盘上显现出“朝中有奸臣小人”。 皇帝神色微动,问:“既然有小人,上天如何不惩罚他们?” 吕祖回应“留待皇帝正法。” 皇帝还待再问,乩笔一阵乱动,显出“小人到”。 乩笔落下,蓝道行浑身颤抖,虚脱一般倒在地上,显然请吕祖耗费他不少法力。 谁是奸臣小人? “吕祖走了?”皇帝问。 蓝道行颤抖着说:“纯阳帝君龙驾已归天,今日不可再请。”,说完又焚烧一道退送的符。 他还在收拾乩笔、香炉和沙盘,仿佛约定好的一般,内侍来报……严阁老求见。 说小人,小人就到。 皇帝咬牙道:“让他走,朕现在不想见他!” 圣心已经做好决断。 总得有人为上天示警负责,那就顺应天意。 蓝道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功成身退……办下这件大事,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京城,希望那只雁不会坑他。 徐府。 这一次徐阶、徐璠、张居正和晏家父子都在。 晏珣不由得唏嘘,中进士才多久,就已经是徐府座上宾……人太优秀,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藏都藏不住。 徐阶豪富,家中摆设样样精美,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目。 一般寒门士子到这种地方,就是刘姥姥入大观园。 晏家父子连皇宫和王府都见过,还能保持镇定。 张居正压抑着兴奋说:“老师这招实在是绝!蓝道士请神,比御史上多少道奏折都管用!” 以魔法对付魔法。 徐阶捋着胡须,微微笑道:“此事还得感谢鹤年,多亏他从中周全,否则难以说动蓝道行。” 道士不好收买恐吓,一不小心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晏鹤年谦虚:“我没有做什么,只是拐了蓝道士的几只鹤。” 反正明面上,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新科状元郎,长得好一点、文章好一点而已。 他一点也不想皇帝或者严嵩知道他做过什么。 徐阶明白晏鹤年的心思,没有逼迫,淡淡地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张居正知道“东风”是什么…… 蓝道士已经布置好火药,只差一个人点燃,就能把严嵩父子炸上天。 他主动请缨:“老师,我上。” 徐阶摆手:“不用你。不是你不行,而是你不应该做这种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种小事有人做。” 说着,看了晏鹤年一眼。 晏珣连忙说:“我爹也不适合。” 讲清楚,难道我爹就是做小事的人? 弹劾严嵩是玩命的事,此前的杨继盛、吴时来等人都丢了命,南京的赵锦留得一条命算幸运。 徐阶淡淡一笑:“也不用令尊,老夫自有人选。” 本来确实是想让晏鹤年上,这是陛下的祥瑞,说话更有份量。 但晏珣这小子直接拒绝,他不好强人所难…… 说来晏鹤年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不可小觑。 这个小会议,可以说是庆功会。 结束之后,徐璠送晏鹤年父子出门。 新的永寿宫在实习设计师晏珣的指点下,建得出乎意料的漂亮,皇帝很高兴。 连小徐包工头都升为太常寺少卿。 ……方才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但心里并不赞成父亲让晏鹤年去做玩命的事。 徐少卿热情地说:“我要在酒楼摆几桌,宴请一起施工的同僚,请两位赏脸赴宴。” 晏珣很高兴:“恭喜徐大哥高升,我们一定赴宴。” 徐阶心机深沉,相对来说徐璠是个仗义爽朗的人。 回家路上,晏家父子坐在马车里,齐齐松了口气,又相视而笑。 “爹,刺激啊。”晏珣没头没尾地说。 “嗯,刺激。”晏鹤年淡定。 他前半生玩过种种刺激的事,还是第一次达到这种高度。 大丈夫在世,该出手时就出手。 你要有价值,别人才会利用你。 回到家中,两人换上家常舒适的衣服,坐在院子里说话。 “爹,我知道弹劾严嵩是一个扬名的机会。但正如徐阶不让张居正去做这事,我们也不可以做……不仅仅是冒险,而是不恰当。”晏珣认真地说。 晏鹤年微笑:“我明白。” 打狗要看主人。 就算皇帝对严嵩不满,谁打严嵩,皇帝依旧会不高兴。 就算裕王极度厌恶严嵩父子,也不会喜欢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 从高邮双河村走到京城,站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他们要步步为营。 想要振兴大明,首先要保全自身。 他们虽然行事低调,但进出徐府还是惹了旁人的眼。 在暴风骤雨的前夕,严嵩让人给晏鹤年送来一把精美的折扇,上面有严嵩的手迹:“似曾相识鹤归来。” 晏鹤年:……我不是很明白。 送礼的人笑着说:“阁老当年和陶真人交情极深,晏翰林既然是陶真人的晚辈,如何不到严府相见?” 晏鹤年诚惶诚恐:“我素来敬佩阁老,只是不敢打扰。” 收下这把折扇,晏鹤年还是没空去严府……他要去翰林院上班,又要忙侄子的亲事! 且说南直隶这边,新科进士的名单早已传至各驿站,接着传到各进士的家乡。 头发眉毛胡须被烧焦的晏松年得到消息,兴奋得魂飞天外……他为了让祖坟冒青烟,付出得太多! 第220章 躺赢的晏老四 陌上桃花开,春江水暖,双河村的鸭子们嘎嘎叫着游进高邮湖。 沙洲上仿佛一夜之间冒出一丛丛灰绿色的蒌蒿和紫红色的芦芽,少女摇着船成群结队荡入沙洲,采最鲜嫩的蒌蒿和芦芽。 嬉笑声中,已经采满背篓。 她们今天采的蒌蒿薹子不是拿去城里卖,而是村里办酒席。 晏家祠堂门口,临时的大炉灶和大锅都准备好……就算晏鹤年父子没回乡,不耽搁他们凑份子吃席。 人不吃,祖先也要吃啊! 出双鼎甲这种大喜事,不得犒劳祖先?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再好好商议一下两位翰林老爷的免税、免丁份额。 晏鹤年父子中举,他们沾光得了不少好处,何况中状元、探花? 往后几百年子孙都可以为之自豪! 吃席!必须吃席! 晏松年浑身上下冒着喜气,仰着头从村尾走到村头,高歌一曲“鹅鹅鹅”~~ 他骄傲啊! 他养出一个状元弟弟和一个探花侄儿,整个高邮乃至扬州,有他这么能干的? 常欢的两个哥哥抬着酒坛子出来,舀一壶走到晏松年身前:“爹,你闻一闻,还有没有酒味?” “废话,酒怎么可能没酒味?” “嘿嘿,如果酒味太大,我们再兑点水。” 晏松年高兴地表扬:“好小子,还挺机灵。” 正所谓该省省,该花花。 他当然不是为自家省钱,堂堂高邮第一鸭王缺钱吗? 再说这是大伙儿一起凑份子,又不是吃他一家。 他是担心乡亲们喝醉掉进高邮湖。 酒席就地取材,沙洲的蒌蒿、芦芽,地里的时蔬、湖里的鱼虾,鸭子、鸭蛋,凑一凑就是一桌新鲜丰富的菜。 不是吹牛,皇帝老爷吃的都未必比得上他们。 既然摆酒,族老做主邀请晏鹤年父子的故交、姻亲……比如汪三老爷、卢掌柜、车逻杨家等等。 客人陆续来到,“噼里啪啦”的鞭炮震天响。 金墩岛的水匪黎大郎穿着一身新衣裳,依旧敞着怀,带着一群江湖好汉大碗喝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酒量格外好。 “晏老四,别的人我都不佩服,就佩服你!”黎大郎感慨,“你一辈子不干好事,居然也能沾我晏六哥的光。” 晏松年得意:”没办法,谁叫我会投胎?” 晏家族亲虽然不喜欢晏老四,对这句话都很赞同。 “祖宗保佑啊!你们都知道吧?三月十五那日,祖坟不知为何窜出老高的烟。” “谁不知道!”虎头高声说,“我还怕发生山火,喊兄弟们扛着铲子去救火,只见四伯一个人黑头黑脸冲出来。” 没看见火,只看见烟。 以及一个头发、眉毛胡子都烧焦的晏老四。 客人们忍俊不禁,看着晏老四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 换作别个,这副尊容不得躲在房里不敢出门? 偏偏晏老四还神气地招摇过市。 黎大郎帮晏鹤年管着肥皂作坊,跟王家管玻璃作坊的也有联系,分成给晏鹤年的银子还存在他手里。 想到晏鹤年父子做京官恐怕要花不少钱…… 黎大郎说:“我要带两个兄弟去京城找晏哥哥,给他带些家乡土仪,你们谁要一起?” 村里人没出过这样的远门,纷纷拒绝,只说让黎大郎帮忙捎鸭蛋。 晏松年摆摆手:“别瞎起哄,带整船鸭蛋不用船费?有这个心意,我帮老六收着。” “想得美!喝你的水酒吧!”族亲们笑骂。 晏松年放心不下自家鸭子,不想跟黎大郎一起进京。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晏鹤年和晏珣中进士的捷报由官方驿站传到高邮,消息比较快。 私人的家书送回来,就慢许多。 摆酒席后几天,留在扬州看家的晏小六来到双河村。 “什么?让我和常欢他娘进京?路费谁出?”晏松年瞪大眼睛。 晏小六笑眯眯地说:“爹信上说,路费四伯自己出。连我们六个进京的路费,也请四伯出。” “老六当官还变抠门?难怪人人都说京官难做。”晏松年难以置信,连连摆手:“我舍不得鸭子……” “爹说,京城有大财主相中常欢哥哥,请四伯过去主持婚事。新娘子嫁妆值二千两。” “我去!”晏松年跳起来,“我去!去!去!” 二千两! 把他全家连鸭子捆起来都卖不到这个钱! 常欢那小子出息啊! 别说老六不可能卖侄子,就算真的把常欢卖给财主做赘婿,或者卖给太监做亲儿子,他都得谢恩。 只要给钱,他也可以跪下来喊爹。 他利落地把鸭子托付给两个大儿子,特别交代:“我去京城卖常欢,鸭子交给你们……回来我检查,要是少了瘦了,你们自己去做鸭。” “我倒是想做鸭,没那个命啊!”两个年轻人叹息。 做鸭多好?每天划水摸鱼。 还是常欢命好,抱住六叔的大腿。 晏松年藏不住事,穿着好衣裳坐在村头大树下吆喝,很快全村都知道他要去卖儿子。 “诸位!常欢和阿豹都在老六那里,人家财主相中常欢没相中阿豹,因为常欢长得比阿豹好啊!” “这是谁的功劳?是我的功劳。” “祖坟冒青烟,也是我的功劳。” 族亲们啧啧啧,再不服气也得承认,晏老四好运气,真的是躺赢! 他们也想卖儿子啊! 不要二千两,也不要一千两,只要九九九! 从高邮到京城,对晏松年来说是了不得的远门,听说运河里有水匪,最喜欢他这种中年美男。 他只好去找黎大郎:“你浪里来浪里去,跟水匪都是老相识,我们就跟你一起上路。你放心,炒米和咸鸭蛋我都备好,一路吃到京城。” 黎大郎瞪眼:“我是一等一的良民,什么水匪?你莫凭空污人清白。” “嘿嘿……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前段时间去浙东做什么?你一个淡水的鱼,还去喝咸水?老六有什么事交代你?” 晏老四天天赶鸭子,耳朵灵得很。 黎大郎冷冷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见到晏哥哥请示一下,要不要在回程途中给晏老四一个体面。 本是同根生,相煎用猛火。 吵归吵,晏松年夫妻收拾好行李,在亲戚们羡慕的目光中,雄赳赳气昂昂去京城。 下次再回来,他们就是坐拥二千两巨款的大财主! 晏小一到晏小六带着一箱箱的行李,路费也真的由晏松年出。 他又不傻! 卖儿子的事还得老六操心,这个时候不得顺着老六一点? 几家欢喜几家愁。 躺赢的晏老四吆喝着进京,南京城的魏国公府二公子徐邦宁面临人生的艰难抉择。 让南直隶乡试五魁首跳江这个事,本来十拿九稳……状元是大白菜吗?说中就中? 谁知,平平无奇的养鸭人晏鹤年真的中。 最可恶的是,吴情居然特意来南京,监督他跳江。 这个无情的老头,拜托你做个人吧! 第221章 恨苍天变了心 魏国公徐鹏举被爱子气得冒烟。 一次过得罪南直隶乡试五魁首,真是会拉仇恨。 “逆子!国公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你看怎么收场。”徐鹏举恨铁不成钢。 同时暗暗埋怨长子徐邦瑞不懂礼让弟弟、暗恨小阁老不帮忙。 徐邦宁之所以拉仇恨,还不是为了讨好小阁老? 徐邦宁沮丧地认错,内心呐喊……说到丢国公府的脸,还是爹比较厉害吧? 全天下都知道您是碰瓷岳飞的草包将军。 心里话不能说,憋着挺痛苦。 因为吴情咄咄逼人,魏国公府输人不输阵,不能言而无信……丢光祖宗的脸。 风和日丽的暮春时分,南京城外长江上,浮着一艘大船。 吴情、南京国子监司业、南京御史及魏国公府一干人等都在这船上欣赏春光。 有人神色冷峻,有人幸灾乐祸…… 最高兴的是徐邦瑞,最焦灼的是徐邦宁。 手足情深,感人肺腑! 到这一刻,徐鹏举还心存侥幸,讪讪笑道:“我在船上设一桌酒菜,请诸位来赴宴,小儿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吴情淡淡地说:“徐二公子在鹿鸣宴当着许多人的面立下赌约,也不是一定要践行。毕竟人人都知道徐家早就没有当年的威风,说的话可以不算数。” 无官一身轻,不用再忍让谁。 魏国公府再威风,还能让人刺杀他? 徐鹏举皱眉道:“谁说我们说话不算数?既然如此……邦瑞,你做哥哥的,代弟弟跳吧。” 幸灾乐祸的徐邦瑞目瞪口呆……爹,我一定不是你亲生的。 “没意思。”吴情冷笑,“徐二公子不敢跳,我们就走吧!这南京城,老夫算白来一趟。” 南京御史汪昭华站起来,笑道:“怎么说是白来?吴兄难得来一趟,咱们好好喝两杯。” 说着去命船家靠岸。 文官们站在吴情的立场……徐邦宁可以污蔑吴情徇私,来日也可以污蔑他们。 众人说笑着,你一言我一语讽刺“草包”将军,气得徐鹏举额头青筋直跳。 他咬牙道:“邦宁,你跳!别怕,我让几个熟识水性的士兵陪你,跳下去立刻捞起来。” 不就是跳江吗?多大点事。 当初他家祖先跟随洪武皇帝打天下,这群文人的祖先还在老家放牛呢! 吴情轻哼一声,看着浩淼的长江。 徐邦宁被父亲逼迫,只能颤巍巍地爬上舷墙上缘,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鼓气鼓气再鼓气,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待要反悔爬下来,不知哪里窜出一个冒冒失失的船工撞过来…… 噗通。 一头肥猪落水,龙王爷要加餐。 “救人!”徐鹏举冲向船舷大喊,心差点从胸腔蹦出来。 “吴情,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让你和姓晏的偿命!”他怒吼着,目光紧紧盯着江边,亲兵已经跳下去救人。 “嗤,你们自己要跳的。”吴情嘲笑。 当初乡试徇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魏国公府功不可没。 他小心谨慎一辈子,差点晚节不保! 如今虽然是自愿辞官,可若不是徐邦宁这厮,他用得着走这一步? 本来以他的资历,再进一步可能做首辅,现在前程已毁。 和他大半生辛苦比起来,让徐邦宁跳长江太便宜了。 徐邦瑞见父亲几乎疯狂,莫名的有一种暗爽……让你偏心!最好那小畜生得风寒一命呜呼! 有机会得再给晏鹤年五百两。 远在京城的晏鹤年不知道有人想给自己送钱。 自从蓝道行扶乩事件后,他就数着时间等严嵩下台…… 他和严家没有仇恨,只是严嵩父子黑点太多,洗不白。 春暖花开,笼罩在大明头顶二十年的“严冬”,终于要结束。 引爆炸药的是监察御史邹应龙。 邹御史得到一个消息……吕祖显示严嵩是奸臣小人后,皇帝说不想见到严嵩。 他大聪明地判断:皇帝对严嵩的宠信到尽头,他成名的日子来临。 一道洋洋洒洒的《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横空出世,炸翻嘉靖四十一年的朝廷。 连清贵的翰林院,都因此事变成牛羊市。 “邹应龙骂严世蕃,说他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应当死刑。严阁老溺爱恶子、弄权受贿,应削职为民。” 啧啧。 邹应龙狡猾啊,要是直接骂严嵩,皇帝肯定很不舒服。 毕竟在皇帝眼中,严嵩是忠臣贤臣,骂严嵩就是把矛头暗指皇帝! 四年前刑部和都察院三个官员同一日分别上疏弹劾严嵩,结果都被流放边疆……因为他们都是徐阶的门生,才保住脑袋。 这一次,邹应龙要流放哪里? “邹应龙的奏疏上一条条举例,举人潘某花二千二百两出任知州;大理寺员外郎项某一万三千两调任吏部……” 卖官鬻爵是大明官场潜规则,但小阁老哄抬物价就过分了。 “其仆人严年,士人拍马屁称呼为‘鹤山先生’,严阁老过生日,严年出一万两寿礼!仆人如此,主人可想而知。更离谱的是,严世蕃在母丧期间‘恒舞酣歌,人纪灭绝’。” “福建的瘟疫,就是因为严世蕃失德。” 一夕之间满城风雨,都冲着严嵩父子而去。 其实,这些都是老调重弹,说了有十几年。 从前皇帝包庇心尖宠严嵩,这一回他不想包庇……一代新人换旧人,顺应吕祖之意吧! 五月十九日,诏令“勒嵩致仕,下世蕃等诏狱。” 旨意一下,八十岁的严嵩黯然神伤,唯有叹一句“恨苍天变了心”。 没等最终结果出来,张居正已经按捺不住兴奋。 他请晏鹤年和晏珣去爬山,到山顶空旷之处,振臂欢呼:“狂歌袅袅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来。” 晏鹤年和晏珣对了对眼神,中秋还远着吧? 但是理解张居正,压抑多年一定很不好受…… 期间张居正还一度回乡,差点把理想埋葬在故乡的田野中。 严嵩倒台,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上台,终于可以挥洒出万里清光。 长啸之后,张居正平静下来,爽快地说:“你们的功劳,王爷和徐大人都记着。将来我们共事,兴利除弊。” 晏鹤年父子身在局中,张居正不用掩饰激动。 “下官不敢居功。”晏鹤年正色道,“吾等草民,生如浮萍。惟三件事当普天同庆:一是驱除鞑虏复我河山,如洪武皇帝建立大明;二是多年战事我方胜利,如戚继光台州九捷;三是奸臣垮台,万象更新。” 这个不用举例,现成的例子。 “你说得不错。”张居正微微诧异,随即赞许。 这个长得好看的仙鹤总是让人意外。 晏珣建议:“爬到山顶,实在令人畅快。不如我做一幅画,纪念吾等三人登顶?” 第222章 知己钦差被流放 经过阮公公的大力宣传,江北晏郎书画双绝可谓众所皆知。 既然晏珣这么有兴致,张居正欣然同意。 爬山没带纸笔,晏珣回家再画,此时认真观察张居正的相貌。 张公美姿容是《明书》记载的,晏珣想的是:张居正的胡子黑亮飘逸、柔顺有光泽,莫非用的是飘柔? 张居正捋着长须,分享经验:“胡须常用温水梳洗、保持干净,冬日需用特制的锦囊护须……小晏郎将来蓄须,必定也好看。” 晏珣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 来到这个时代,他知道男子蓄须有许多讲究,规矩各家不同。 有的年过而立开始蓄须,有的长辈去世蓄须,有的人家则要当上祖父才蓄。 京城有个姓金的富户六十多还没留胡子,因为他六个儿子没哪个给他生出孙子。 为此,金老爷常常叹息,世道衰微、人心不古。 究竟人心不古跟他留不成胡子有什么关联,难以分析。 但他的妻子怀疑,必定是老金在外面干了缺德事,才有如此报应。 说到保养,张居正又说:“你们带进京的香皂比宫廷内造鹅胰还好用,只是没处买。” 晏鹤年笑道:“这事不难,等常欢成亲,我让他在西山煤窑那边办一个香皂作坊……不论挣多挣少,就给亲友用。” 张居正高兴地预定。 多年心愿一朝实现,更有闲情逸致美容美发。 从香山回家后,晏珣认真作画。 《三美图》? 咳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自恋? 一涂一抹中,青山苍茫、天高云阔,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家人凑过来围观,王徽笑盈盈地说:“这个是六哥,和张居正指点江山。坐在大石头上吃瓜的是小珣……你的腿边怎么有只黑猫?乌云没去啊!” “艺术作品,合理想象。”晏珣解释。 爹和老张旗鼓相当,显得他有些多余,加上一只猫就和谐许多。 晏鹤年欣赏一会,点头:“我儿的画就是好,改日请张居正题一首诗,可留作传家宝。” “我就是这么想的。”晏珣可狡猾了。 士林传闻,张居正和高拱常常一起去爬香山,约定将来实现大事业。 现在这个传说可以变成双晏和张居正……有画为证。 王徽适时提出:“小珣帮我画一幅碗里的仙鹤,我要挂在卧房的墙上,时时可欣赏。” 晏鹤年老脸一红,王妹妹真是爱极他。 晏珣“啧啧”两声,后娘跟老爹秀恩爱,一点不把他这个继子当外人。 话又说回来,此时的人续弦是常事。 隔壁光禄寺珍馐署的刘大厨三任妻子八个儿女,幸亏光禄寺油水多,才能养得活。 相比较而言,翰林院只有固定俸禄,难怪人家都说穷翰林。 翰林院平日主要是写一些文书,或者轮班以备皇帝问询,空闲的时候泡一壶茶,一群人聚在一起吃瓜。 严嵩的案子有新进展,首先被处理的是很会刮地皮的鄢懋卿。 “鄢懋卿被抄家,抄出三百万两白银、珠宝古董十数箱,全部充入陛下内库,鄢懋卿流放边疆。” 穷翰林们喝着茶,说起鄢懋卿贪腐,又愤怒又心酸。 大丈夫当如是? “真的有那么多白银?负责抄家的人是谁?”有人意有所指,“这个差事可不容易。” 手松一点紧一点,截流的就是自家的。 晏珣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不信你问韦小宝。 “当然是锦衣卫,这还用问?”一个老翰林叹息,“应该让我们去旁观以儆效尤。” 呃……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想看看会不会亮瞎眼。 也有人觉得,鄢懋卿贪腐的钱应该充入国库,被皇帝没收不太合理。 但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 抄鄢懋卿获得那么多白银,皇帝很高兴吗? 并不。 仙气飘飘的皇帝气得维持不住神仙的涵养,低沉地吼一声:“朕的钱!” “朕知道他们贪,没想到他们这么贪。鄢懋卿巡盐得罪许多人,他要分成,朕可以认。但至少也要六四分,朕要六成。” 他要占大头。 可现在看来,分明是严世蕃和鄢懋卿占大头,简直欺君太甚。 朕还要感谢他们吗? 皇帝一生气,鄢懋卿被迅速流放。 押解出京那日,汪德渊抱着琵琶到京郊崇文门外折柳亭,弹一曲《长亭送别》。 他把悠扬伤感的送别曲子弹得铿锵有力、杀气四溢,路人都不由得驻足。 鄢懋卿一步三回头,望着折柳亭中的少年,想起昔日在扬州的威风,心中百感交集。 那个时候他巍巍赫赫,汪德渊在他眼前如同伶人,江北晏郎也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他鼎盛的时候,专门制作一顶五彩与轿,和妻子坐在轿子里,外面十二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随行侍候……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打风吹去。 “送君千里,终于一别。”汪德渊抱着琵琶站起,甩一甩衣袖潇洒地回城。 晏珣知道后非常无语:“人人都巴不得跟鄢懋卿撇清关系,你倒好,上赶着去送行。” 汪德渊正色说:“他是第一个夸我的画好、琵琶好的人,是我的知己啊!李老师教我,人生在世惟知己难得。” 不管好的坏的,必须是李开先教的。 拜汪德渊弹琵琶送行所赐,皇帝终于想起要召见李开先。 好奇啊! 什么人能教出晏珣和汪德渊这样两个截然不同学生? “你当初抨击夏言、出言不逊被罢官,没想到你处江湖之远,却教出几个得意弟子……晏珣自然不必说,汪德渊那些才艺,也是你教的?” 李开先:……可以说不是吗? 他淡定地说:“德渊是有天赋,我只是略微点拨。” 皇帝笑了笑:“他去给鄢懋卿送行,怎么没穿女装?” 李开先谨慎地说:“他往日女装是因为高兴,这次并不是什么好事,高兴不起来。” “不是好事。”皇帝哂笑,“你倒挺坦诚。你从前是太常寺少卿,如今官复原职,跟徐璠搭档吧。” 圣口一开,就定下李开先的前程。 如果是早几年,心心念念重回朝廷的李开先肯定欣喜若狂。 可现在,他更多的是淡然。 他教出一个探花郎弟子,夏言只怕都转世两轮,是他赢了。 威风二十年的严嵩都一朝崩塌,当官似乎没什么意思。 李开先平静地谢恩。 皇帝见状反而来了兴致,问李开先正在编的戏曲。 李开先说起戏曲,一改诚惶诚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大殿内严肃的气氛变得松缓。 内侍悄悄看了李开先一眼,在不畏惧皇帝这一点,汪德渊真是跟李开先一脉相承。 李开先:……其实也是畏惧的,淡定是装的! “承蒙陛下厚爱,让臣可以重回朝堂,臣希望能为陛下表演一出。” 皇帝本来因为严嵩的案子心情不好,此时也高兴些,淡淡笑道:“也好……你唱老旦?汪德渊唱花旦?” 第223章 卖了晏鹤年 李开先重回朝廷的第一件事,给皇帝编一出新戏,师生联手上台表演。 太常寺专管祭祀礼乐,勉强算分内之事? 李开先有一种预感,有汪德渊这个得意门生,他恐怕得在佞臣的路上越走越远。 呜呼! 出于复杂而暧昧的政治因素,嘉靖皇帝倒严不倒严嵩。 严嵩掌内阁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倒严嵩恐怕引起天下震荡。 鄢懋卿这种贪官不必在意,那……封疆大吏、抗倭重臣胡宗宪呢? 又该如何处置? 皇帝对严嵩的观感很复杂,在勒令严嵩回乡之前,他命徐阶亲自去召严嵩进宫。 树倒猢狲散。 一夕之间御赐的严府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徐阶也想回避…… 他见到严嵩,就会想起这些年忍辱负重的一幕幕,可皇帝不体贴,居然让他去。 严嵩看到徐阶,慢慢地说:“严某惭愧,过去二十年里,倒在我手里的人难以数清。徐阁老做我的副手,出淤泥而不染,最终熬到我倒下,你可真是个厚道人。” 徐阶:“……严阁老这二十年的功劳,皇上没有忘记,天下人也不会忘记。今日,皇上命我请阁老进宫。” 严嵩没想到徐阶的来意竟是如此,混浊的双眼闪出泪光,皇帝还愿意见他! 世人都说严党。 哪里有什么严党?他是帝党啊! 这一刻,严嵩的心情也是百感交集…… 二十年的君臣相得,终究落得如此下场。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其实和夏言、杨廷和这些人没什么不同。 严嵩颤巍巍地进宫,看着这座巍峨的宫殿,明白这或许是最后一面。 单独面圣时,他给皇帝呈上一块红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人名。 “老臣有罪,不敢辩解。严世蕃、鄢懋卿和一些贪赃枉法的人有罪,理当处置。但这些人只是碍于局势走罪臣的门路。他们本身一直在为大明尽忠,恳求皇上酌情保全。” 此时此刻,他不为自己和儿子求情,反而为那些还有用的人求情。 真是忠臣贤臣。 皇帝心有触动,接过红绢收起,微微点头:“朕知道。” 等候在外的徐阶忐忑不安,严嵩会不会求情?皇帝会不会心软?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幸而,皇帝这次没有反复横跳。 圣旨命严嵩致仕回乡,严世蕃发配雷州充军。 尘埃落定吗? 八十多岁的严嵩步履蹒跚,往家乡袁州分宜而去。 浮生一场大梦,不过如是。 严嵩离京那日,晏鹤年、晏珣也在人群中,看见徐阶在客气地给严嵩送行,都非常佩服。 徐阶这个人,真的把隐忍玩到极致。 晏珣小声说:“我听闻当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感到危险要躲开,是思危;让人注意不到是思退;蛰伏寻找机会,就叫思变。严嵩的结局,是没有做好三思。” 晏鹤年微笑着摇摇头,凑在晏珣耳边说:“是因为皇帝想换人。” 一个合格的神算,要会洞察人心。 在皇帝眼中,没有好人坏人,没有忠臣奸臣。 皇帝需要你做奸臣时,你大义凛然就是抗旨不遵; 皇帝需要你做忠臣时,你投机取巧就是大逆不道。 忠还是奸,根本由不得臣子。 由始至终,晏鹤年都觉得当大明的官风险太高,只是有个天天喊着“振兴大明”的儿子,不得不上这条船。 皇帝对严嵩还是有一点情义的。 严嵩回乡途中生病,皇帝派人去探病,严嵩感激涕零写了颂词。 这时候,严嵩终于知道在自己倒台事件中,蓝道行干了什么。 他又给皇帝送一封信,揭发蓝道行坑蒙诈骗、欺世盗名…… 蓝道行曾经诽谤过陶仲文,本身根本不敬神仙、扶乩基本靠蒙。 皇帝最恨被人欺骗,要将蓝道行投入狱中。 死到临头,蓝道行高呼:“陛下!我已经寻到张三丰真人血经下落,待贫道去为陛下取来!” “血经?晏鹤年不是说,血经会随朕的好圣孙而出?”皇帝冷冷地问。 裕王嫡长子早夭,次子出生没多久也夭折……皇孙的问题,也成了皇帝的心病。 蓝道行连忙说:“海上仙山渺渺,我这一去一回,大约明年下半年回来,届时圣孙出世!” “海上有仙山?蓝道士,你是想跑路吧?”皇帝笑了。 蓝道行后背都是汗,勉强镇定:“贫道岂敢欺君?贫道的弟子都留在京城,若我回不来,他们任陛下处置!” “呵!朕要他们的命何用!” 蓝道行狠心咬牙,死道友不死贫道! “陛下!是晏鹤年算出圣孙明年下半年出世,血经的方位也是他算出来的!” 皇帝:…… 晏鹤年这个祥瑞进翰林院,皇帝在默默关注,知道徐耀文中邪的怪事…… 也知道晏家父子出入徐府、严嵩送折扇。 祥瑞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扶乩的事,跟晏鹤年有关?你们受何人指使?”皇帝淡淡地问。 蓝道行解释:“晏鹤年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善于扶乩,他善于卜卦。扶乩这种高深道术,他一个非职业半仙懂什么?卜算又不一样……” 他唠唠叨叨的,贬低晏鹤年抬高自己,却在为晏鹤年洗脱。 皇帝一时拿不准扶乩的事,到底是不是徐阶和晏鹤年幕后作法。 ……实际上,他自己也是顺水推舟。 皇孙很重要。 相对来说,严嵩受的委屈就不重要……难道冤枉他们了吗?朕的钱!! 皇帝拿起磐杵不轻不重地敲一下铜磐。 内侍连忙进来。 “去告诉晏鹤年,假如明年圣孙不降,朕可得唯他是问。” “是。”内侍低着头退出。 唉,虽然小晏郎是东厂的人,这回他们真的没法帮忙。 蓝道行逃过一劫,被派去海上仙山取血经,晏鹤年被皇帝逼着要孙子。 晏珣:“……爹,蓝道行把你卖了?” 晏鹤年淡定:“我从你平时随口说的杂七杂八事件,推断出你提过的万历皇帝在明年下半年出生。” 小珣虽然总是梦见太监,还是有一点料的。 “就算原本的时辰能推算,万一受我们影响,天命变了呢?”晏珣忐忑不安。 “没有就让他有。”晏鹤年豪气笑道,“差不多的时候,就让裕王加大力度。放心,爹心中有数。” 下半年,这个范围够大。都怪小珣渣渣,否则时间能更精确。 还好,晏鹤年有一个说谁谁怀孕的技能。 扬州府学的安教授多年无子,被晏鹤年说出来。 “爹,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晏珣感慨,“送子状元实至名归。” 我有个干啥都行的爹。 晏鹤年无奈:“送子状元是什么好称呼?我只是为保蓝道行一条命。江湖上的人,一定要讲义气。” 事已至此,晏珣唯有鼓励:“振兴大明,需要爹这样有情有义多才多艺……皇帝要修《承天大志》,徐阶想推荐张居正负责。我帮你争取一下?” 走张居正的路,让张居正感激不尽。 晏鹤年哭笑不得:“为什么不是你自己争取?又是阮公公透露的消息?” 太监贼心不死,爹里爹气,想抢他的儿子! 第224章 故乡来客 《承天大志》是什么? “承天”指的是嘉靖皇帝做藩王时的家湖北安陆。朱厚熜以藩王身份继承大统,改安陆为承天。 承天大志就是安陆志,平平无奇的县志? 但这本县志的名义主编是皇帝。 徐阶想让张居正担任副主编,可谓用心良苦。 这个职务不起眼,不会引起非议。却可以经常跟皇帝汇报工作、积累政治资本。 晏珣现在说让晏鹤年争取,晏鹤年当然哭笑不得,这是抢张居正嘴边的肉。 不久前才一起爬山,现在就抢人家的肉……小珣珣,你的良心被乌云吞了? 晏珣严肃地说:“张居正今年三十七岁,和他相比,爹起步太晚,想后来居上就不能走寻常路。” 晏鹤年摸了摸黑亮的胡子,悠然笑道:“不怕,我应该能活得比他久。” 活得久就可以躺赢。 大孝子批评父亲:“爹这想法很危险!你不能消极怠工、躺平捡漏。咱们的目标是首辅,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你不积极主动,我怎么做小阁老? 难道要大孝子赤膊上阵? 养爹何用? 晏鹤年对儿子总是无奈:“真要这么做,不如问问张居正的意思。他现在想大展拳脚,不一定有心思编地方志。” 晏珣说:“就算张居正愿意相让,翰林院里一群人摩拳擦掌,爹的资历还是浅一点。阮瑛的意思,我们去找袁炜。” 严嵩倒台,徐阶任首辅,袁炜任次辅。 座师青云直上,他们这些学生水涨船高啊! 晏鹤年微妙地看着儿子,暗暗怂恿:“你没有想过自己上?你编过《唐宋古文选集》,有编书的经验。” 那本书请到李开先写序言。 “嘉靖八才子”的李开先在士林中颇有影响力,且如今官复原职,时机正好。 晏珣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我?我望父成龙?爹望子成龙?” 做个清闲的小翰林,每天喝茶吃瓜撸猫不香吗? 父子俩互相瞪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双管齐下,谁能拿下这差事就谁上。 说服儿子后,晏鹤年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对比张居正没有年龄优势,小珣有啊! 走张居正的路,让张居正走别的路。 到时候他就可以一袭青衫走天下,顺路去倭国转一转,小舅子杨世安当上大名没有? 大丈夫志在天下,岂可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 袁炜这两年的升官速度,用《明史》的话来说:“晋升之速,前所未有”。 袁大人去年二月,任吏部左侍郎;三月升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召入内阁;十一月,加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这种坐火箭的升迁速度,难怪被人酸“大明第一马屁精”。 但今年严嵩垮台,聪明人恍然大悟……皇帝提拔这个人,是想制衡徐阶? 内阁不能是谁的一言堂,需要扶持一股新的势力。 今年的新科进士全都是袁炜的学生,都想走老师门路得一个肥缺,晏家父子怎么样才能脱颖而出? 晏珣带着零食到万松塔旁边的砖塔胡同,找爹里爹气的阮瑛讨教。 他诚恳地说:“我爹也觉得编《承天大志》是一个好机会,但袁大人门生那么多。阮爹……哥哥可知袁大人喜欢什么?” “袁炜性情不羁,喜欢喝酒。他没有儿子,喜欢才华横溢的年轻士子。”阮瑛想了想,建议:“你去准备几坛好酒,请袁炜到自家吃饭,然后作一幅生动有趣的画。” “生动有趣?”晏珣脸红,赧然道:“学生给老师做那种画,不太好吧? “你想什么?我的意思是,做一幅风雅灵动的花间品茗图。” 这个便宜干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污,需要捡肥皂咯吱咯吱地洗一洗。 晏珣:……明明是你误导我。 “编《承天大志》得算良辰吉日,还有些时间。我回去让老爹亲自酿几坛酒,送给袁大人更有诚意。酿好后给你也送一坛。” “嗯……酒的事不着急。令尊若是有闲暇,可否送我一个纸美人?” 晏珣:“可以。” 爹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声,终于还是传到京城。 回家之后,晏珣拉着父亲一起酿酒。 先把该做的做好,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 就算要拍袁炜的马屁,也不能太直接,高明的马屁精往往润物细无声。 天气渐渐热了。 胡同口的大槐树吊着许多虫子,小孩子们喊这些虫子叫“吊死鬼”。 每次看到那一条条肉乎乎、绿得发紫的虫子,晏珣就担心它们掉进衣领里。 邻居前太医院院正李时珍说,这种虫子叫尺蠖,不能药用,没什么价值。 李时珍时年四十四岁,是个清隽的大叔,双目炯炯有神。 左邻右舍住着,不用特意来往也有几分交情。 这日,晏珣从外头回来,与李时珍在路口相遇,寒暄几句。 晏珣问:“李伯伯,人中黄、夜明砂、望月砂、白丁香、五灵脂、鸡矢白都能药用,你吃过吗?你说吊死鬼没用,我偏要试试。” “你自己试?”李时珍惊讶。 神农尝百草,晏郎尝百虫? 晏珣摇头,扯着嗓子喊:“常欢,常欢!常欢人呢?” 阿豹从家里跑出来:“刚有跑腿的来送信,老家来的人已经到城门外。六婶让常欢去接。” 晏珣顿时把吊死鬼抛诸脑后,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四伯他们到了?” 古人说“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骑老虎”,爹中状元这种事,在四伯面前炫耀最爽! “李伯伯,我先回家去,改日向您请教药理。”晏珣撒腿往家里跑。 李时珍摇头失笑,年轻人真是活力十足。 不过,晏珣很有探索精神,适合学医。 李时珍最近在跟晏鹤年探讨“鏖战之术”。 裕王从一个名士那里习得此术,可以夜御七女、采阴补阳。 采补是否靠谱?裕王沉迷此道会不会损伤身体? 大明有个沉迷修仙的皇帝,不好再来一个沉迷女色的……唉! 因为晏鹤年是状元中的半仙,对道家术法更精通,李时珍登门请教。 晏珣冲回家中,见王徽带着帮佣做菜,连声问:“我爹呢?他还没有回来?” “还没……他去裕王府上,说是分析战术。” 王徽忙碌着,吩咐:“阿豹去隔壁问刘大厨借两个大锅,小珣再去买几斤熟肉回来,你爹的好友黎大郎带着几个兄弟也来了。” “行!我这就去买。”晏珣很高兴。 他是骑黑虎的赵公明,不能光是卖蜂窝煤…… 水路畅通的黎大叔到来,可以做更多的事。 至于爹和裕王分析的战术,是猪刚鬣那种鏖战之术? 爹真是半仙中的状元! 第225章 卖常欢生财有道 京城熟肉摊子的案板是一个高高的木墩,和扬州的不一样。 京城里一些没落锦衣卫军户子弟喜欢伸手指点肥瘦,顺手捡起肉丝往嘴里送。 有时不小心手指和刀刃碰上,渗出鲜血,造成纠纷……你敢袭击锦衣卫,想造反吗? 一来二去,卖熟肉的加高墩子,以免顾客手指和刀刃亲密接触。 晏珣兴高采烈地来买肉,遇到几个锦衣卫,听他们讲抄家的事。 严党垮台,一些过去耀武扬威的官受牵连被抄家,不知道肥了谁。 “大有大贪,小有小贪。就说严家厨房采买,让他买一只兔子,能报一匹马的账……掌柜的,你卖肉给严家,没少报花账吧?”一个年轻军户说。 卖肉的挥着刀子:“你莫瞎说啊,这是要命的事。” “嘿!瞧你怕的!等下给多我二两肉。” “不行不行,小本买卖。” 虽这么说,卖肉的到底搭了一块肉……看样子平日真的没少从严府挣钱。 倒了一位严阁老,京中不知多少做买卖的人家唉声叹气。 卖肉的、卖花的、卖煤的……多少人家靠严家吃饭? 但是日子还是得一样过,倒下姓严的,说不定起来姓晏的。 “探花郎,今日怎么自己来买肉?你家阿豹侄少爷呢?”卖肉的问。 “家里来客,都忙着呢!给我装一瓷盆酱肉、烧肘子。” “吃得了这么多?” “吃得了!来的都是好汉。” “好嘞!”卖肉的爽快答应,切肉称重。 他就喜欢锣鼓胡同里新搬来的晏家,买肉都是给现钱,从来不赊欠。 另一边,晏松年夫妻终于见到常欢。 家人相见,那场面当然是格外……与众不同。 晏松年震惊地看着小儿子,老泪纵横:“常欢啊,你怎么又黑又糙?你这样子,怎么去罗家吃软饭?” 早知如此,应该带上老大和老二来。 虽然他们已经娶了媳妇,说不定罗家不嫌弃呢? 常欢挠头:“烧煤嘛,烟熏火燎的,不就黑了一点点?我还好,阿豹比我还黑。” “可人家阿豹不用吃软饭啊!”晏松年灵魂一击。 “他是想吃吃不到!”常欢哼哼,“你们行李真多啊?还好这回租的院子大,不然都放不下……跟我走!” 黎大郎在城门找好板车,兄弟们七手八脚把一箱箱沉重的行李搬上去。 晏松年拍着身上的土,诧异地问:“怎么是租房?你六叔中状元,皇帝没有赐宅院?小珣中探花,皇帝也没有招驸马?” 这皇帝有点抠门啊! 老六和小珣当初中举,扬州富商豪绅争先恐后送房送人。 常欢说:“想要皇帝赐宅,得当上大学士吧。” “大学……什么士?进士还不是士?”晏松年闹不明白,只能感叹京城太复杂。 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欣赏着京城的街景。 到过皇城根,从今往后他就是进过宫的人。 不过这京城人虽然多、街边各式各样的商铺也多,但在晏松年的心中,还是扬州更好。 说不上谁比谁繁华,扬州像一个温柔缱绻的美人,更让人流连忘返。 这京城像什么呢? 大概就像皇宫里修仙的皇帝,既神圣又神秘。 常欢的娘就靠谱多了,一路上细细问罗家的情况,是怎么看上常欢的。 虽然她觉得自己儿子哪里都好,可二千两怎么听都玄乎,生怕常欢被人买去殉葬。 大概只有卖命才值这个钱。 黎大郎等人都竖起耳朵听,尤其是晏小四、小五、小六这几个小子,看到人生逆袭的希望。 常欢先用春秋笔法说“捉婿”之事…… 捉错人不必细说,主要讲他英俊潇洒,被罗家一眼相中。 “一开始有一点误会,两家都说婚事作罢。后来我到西山管煤窑、做蜂窝煤,罗家姑娘带着人去过一回……” “她说,我们已经合过八字、写过婚书,这样悔婚让她没脸见人。她是认定我,不论我是养鸭还是挖煤的,都愿意嫁给我。” 晏小六几个听得“哇哇”直跳,常欢侄少爷不愧是晏家血脉,桃花运旺盛。 晏松年更是骄傲得像一只大鹅,只有他这样仪表堂堂,才能生出一表人才的儿子。 面粗心细的黎大郎轻笑两声…… 罗家的煤窑是皇帝做主赔偿给晏家,据说还是最大的一个。常欢这种外行,做蜂窝煤还行,管理煤矿肯定有种种问题。 罗姑娘带着陪嫁管事一进门,就可以把煤窑拿回去。 接着连煤窑带蜂窝煤的买卖,重新回到罗家手中。 二千两的嫁妆,又还是在罗姑娘名下,晏家强吞会被人笑话。 晏鹤年父子将来可能外任,煤和常欢只能抛下,看顾不上。 到头来,晏家赔了一个常欢,什么便宜都占不上。 不知道六哥是怎么谋划的,真的指望常欢软饭硬吃? 远道而来的亲友来到锣鼓胡同,晏松年沉浸在卖儿子的喜悦中…… 他早就羡慕老六能吃软饭,现在他的儿子更能干! 干到京城来! 就在此时,乐极生悲。 头顶一条挂在丝上的“吊死鬼”精准地落到晏松年的脖子上,迅速钻进他的衣裳。 “……我去!痒痒痒!别乱钻啊!”晏松年慌手慌脚地抓虫子。 他胆子大,地里见到小蛇都得“吧嗒”一声扯断,掐出蛇胆放嘴里。 可这虫子在身上乱爬,让人全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有人被吊死鬼上身啦!”胡同里的小孩子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嚷嚷。 晏珣连忙跑出来,见四伯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常欢和晏小六几个从他身上捉起好几条尺蠖。 ……本来只有一条上身,他着急一顿蹦跶,又撞到好几条。 “卖儿卖女有报应吗?我得回高邮。”晏松年哭丧着脸。 卖儿子的好心情都被影响。 “四伯,我买了酱肉和肘子,家里还清炖着一大锅羊肉,就等你们来。” “啊?那么多肉?京城真是好地方,我算是来对了。”晏松年跳起,吆喝着往前走:“你们没回乡,村里替你们祭祖摆酒,等下我给你们报个账。” 黎大郎戳穿:“是大伙儿凑份子吃一顿饭,不用报账。” 晏松年毫不尴尬,乐呵呵地说:“我就是让老六知道,村里人有多高兴!” 走进家门,晏家兄弟重逢,又是格外欢喜? 晏松年喜滋滋地说:“状元郎!我是你最亲的四哥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尿在我身上?我……” “四哥,你大不了我几岁,我只尿过老大哥身上。” “啊……这,不用分得那么清。总而言之,你中状元有我的功劳对不对?我要求不高……卖常欢的钱,咱们六四分成?” 第226章 我爹有好多马甲 晏鹤年绝不是卖侄儿的人,对晏松年不要脸的提议,他但笑不语。 晏松年捏着衣袖,紧张地说:“六四不行?那……五五?你……四六!我四你六,不能再少了,常欢毕竟是我养大的。” 晏鹤年慈爱地摸摸常欢大贤侄的脑袋,没说话。 “七三!你七我三总行吧?我只要六百两,少于这个数,我带常欢回去。”晏松年狠一狠心,又退一步。 “一成不分,那是新娘子的嫁妆。你不满意,就带他回去。”晏鹤年回怼。 为十两银子卖兄弟的人,舍得这到嘴的鸭子? 晏松年:“……咳咳,行吧!但他成亲的花销由你负担,我只带着嘴巴来喝喜酒!” “爹……”常欢委屈哽咽。 晏松年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以后跟着你六叔,把他当亲爹孝敬!你要不孝顺他,我也不认你!” “嗯嗯!”常欢小鸡啄米般点头。 他早就希望自己是六叔的儿子。 “行,不用你出钱。”晏鹤年爽快答应。 老四什么性情他还不知道? 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不想出钱给常欢娶妻。 顺便再把常欢的前程彻底托付给他。 父母之爱子啊! 晏松年:……老六是不是答应得太爽快?早知道我可以再谈谈价。 好吧,一切为了儿子的前程。 他这一代没啥指望,就希望孙子那代逆袭! 晏家六个养子、养女,一进门拜见爹娘、哥哥,紧接着忙前忙后。 饭菜很快端上桌,晏松年的心思立刻被肉香勾走,抛开常欢的事。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从小就知道,只有吃进嘴里的才是自己的。 他舔着嘴唇说:“你去招呼黎大他们!我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晏鹤年:“没人跟你客气!常欢,倒一壶酒出来。这酒没兑水,让你爹别喝多,他一喝醉就胡说八道。” “……我从来不喝兑水的酒!”晏松年瞪眼。 诽谤谁呢?双河村鸭王要喝兑水的酒? 晏鹤年嗤笑一声,带着晏珣到外面院子,招呼江湖好汉。 他一走出来,原本谈天说地的好汉们纷纷站起抱拳,齐声喊:“六哥好!” “坐。”晏鹤年摆摆手,率先坐下。 好汉们依次坐下,齐齐举杯给晏鹤年敬酒。 “六哥!黎大郎说你中状元,我们都不敢相信!嘿!皇帝老爷这回有眼光!” 可惜王老大嘎了,否则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晏鹤年笑着感慨:“我也不敢相信啊!都是我家小珣的功劳!” 好汉们连连点头:“早看出小珣不凡,跟别的小孩子不一样。六哥中状元,可算是把路走宽了!” 这可是当初海盗王……汪直都办不到的事! 汪直费尽心思,不过是想朝廷允许民间海贸。为此花费许多买路财,一度得到朝廷默许。 可惜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从下往上行不通,只有从上往下! 当上首辅,以朝廷的名义允许民间海贸,把船队开到西洋本土去,这才是通天大道! “六哥,当官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其他的尽管吩咐。”黎大郎郑重地说,“要钱要人,没有二话。” “对!子孙后代能不能光明正大做人,就看六哥的!” “这京城有哪个不长眼的?咱们砸晕他!” 晏珣看着这群豪情万丈的好汉,再看看霸气侧漏的老爹……神色一言难尽。 当着好大儿的面,不用装一装吗? 中状元就肆无忌惮啦? 你不是说金墩岛上都是一等一的良民? 晏珣突然觉得,整个家就只有自己一个好人……呜呜,乌云救我~~ 晏鹤年顾及儿子的心情,解释:“兄弟们都是被迫入水寨。有的扛不住徭役,有的全副身家投入海贸,朝廷突然翻脸、血本无归……你理解一下?” “对!对!我们都是被逼的。”黎大郎敞着黝黑的胸膛,大咧咧地说:“小珣,你黎叔我苦啊!当初要不是你爹拉一把,我早就死了。” 晏珣:“……我信。” ……我又再信你一次。 你见过哪个翰林老爷做水匪? 不管爹以前干过什么,日后必定在大孝子的教导下痛改前非,成为国之栋梁。 “哈哈!来喝酒!”黎大郎高兴地说,“六哥这屋子不错,咱们买下来吧?我带着银子进京。” 晏鹤年摇摇头:“说不准哪天就外放,不用买。” “那行……待会儿六哥对对账,不买房子就买官。都说有钱使得磨推鬼,咱们买不起首辅,好歹买个次辅!” 黎大郎对晏鹤年迷之信心。 六哥今年中状元,明年就该做首辅……否则就是皇帝没眼光,该换人。 晏珣:……次辅是座师袁炜。袁老师对不起,先盯上你的位置。 他猛然发现,在好汉们面前的老爹与平日不一样,像是被鬼上身、换了一个人。 爹有好多个马甲,就是他有好多个爹。 噫? “小珣想什么呢?吃块大肘子!”晏鹤年爽朗笑道,“宁可三日无妇人,不可一日无肉。苏东坡要不是吃东坡肘子,可写不出‘大江东去’这种风流词句。” “还得是六哥,吃肉都文绉绉。”好汉们夸赞。 他们六哥不愧是聚义堂第一把交椅,干什么都是状元。 至于王……汪直? 汪老大长年在海上,没有回来坐,后来又嘎了。 喝酒一定要大口吃肉。 宋人笔记说“骆驼见柳,蒙古见酒”,这些水上漂的江湖好汉也跟蒙古人一样爱酒。 大铜盆里清炖着一整只羊,被好汉说笑着割肉吃完。 连吃带喝,主人和客人都染上醉意。 晏鹤年让阿豹带客人去休息,自己带上小珣和黎大郎对账。 他现在做事越来越不隐瞒小珣……上阵父子兵,摊上他这个爹,算小珣倒霉! 晏珣暗暗翻白眼,他已经见惯不怪。 除非哪天老爹自称张三丰本人,其他都不能让他震惊。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既然不能换爹,唯有把爹引上正途。 所有这些思绪,在看到黎大郎打开箱子的瞬间……都消失无踪。 “乖乖哩个咚!黎大叔你去江西分宜打劫严世蕃了?”晏珣小声嘀咕一句,冲出门口喊一声:“阿豹,站在十步外,不许任何阿猫阿狗靠近!” “喵!”阿豹大声回应。 常欢只配吃软饭,他才是能文能武首席侄少爷,地位无可撼动! 第227章 爹别打劫严世蕃 听到晏珣脱口而出的话,晏鹤年微微一怔:“打劫严世蕃?还是小珣敢想。” 黎大郎感慨:“青出于蓝胜于蓝,不愧是六哥的儿子。” 严世蕃被流放雷州,中途悄悄转道回去分宜老家,做起土皇帝。 江湖传闻,鄢懋卿曾经一次就运送一百万两银子到分宜严家。 严世蕃如今的日子,只怕比在京城时还逍遥。 这件事皇帝或许也知道,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赶尽杀绝……徐阶再想痛打落水狗,也得掂量掂量。 “分宜严家藏银众多,严世蕃养着一些匪徒,有自保的意思。”晏鹤年半眯着眼睛,“咱们黑吃黑,严世蕃有苦说不出。小珣的提议很好。” 晏珣:“……?我没提议啊!爹,你现在是翰林,不是悍匪。” “是,我知道。”晏鹤年敷衍,“此事不提,咱们先说这些钱……是卖肥皂和玻璃的钱?” 黎大郎取出账本,汇报:“我们的肥皂销量好,巢湖、太湖、鄱阳湖几个水寨一起生产,由水路卖到各地。玻璃这一块,是嫂子的人跟我们合作生产销售。” 原配夫妻都得明算账,何况晏鹤年跟王徽还没有共同的孩子。 把账目算清楚,省得将来一家人为钱反目。 晏鹤年认真看完,满意笑道:“没想到卖肥皂和玻璃镜子这么挣钱,有这种正经买卖,兄弟们可以早日上岸。” 兄弟们一起挣钱,才能团结在他周围。 世人都要吃饭、要养家糊口,光靠义气很难长久维持关系。 山东和京城都有玻璃大窑,有的还是官窑,做出来的玻璃器皿审美一流。 晏家民窑出的玻璃器皿比不过这些大窑。 但晏家会做玻璃镜、磨老花镜、望远镜,提高玻璃的附加值。 这么一来,不起眼的肥皂和玻璃,都做成大买卖。 黎大郎说:“高邮汪家也是我们的大客户,改日见到汪德渊公子,我得请他喝酒。” 晏珣:“……他最近在排演一出戏,主演花旦,恐怕没有空。” 银子一箱箱地摆在面前,令人眼睛疼。 有钱之后,钱的事就成了小事。 黎大郎和晏鹤年都连声夸晏珣……只是想出几个主意,就带着兄弟们发家致富。 晏珣摆摆手:“我只是动动嘴,生产和销售都靠爹娘和各位叔伯,如何能居功?你们不用分钱给我,真的不用,我又不买东西。” 晏鹤年失笑:“要分!你不是想集齐江南四大才子的画?” 晏珣只好勉强收一份。 他心中一动,爹的原则是,独自发财不如带上兄弟们一起发财…… 那么,他怎么可以忘掉老朋友裕王、便宜干哥哥阮公公呢? 扯起虎皮做大旗,形成利益共同体。 就算老爹真的去打劫严世蕃,也是奉旨打劫! “众所周知,内府在京城开有宝和、和远等六家皇家店铺,贩卖南北杂货。每家皇店都由东厂派太监打理。从前裕王落魄,时常派人到皇店赊账……” “我的想法是,与其自己在京城置办店铺做买卖,不如跟皇家店铺合作。” 晏鹤年听晏珣说得头头是道,既欣慰又意外…… 看样子小珣从前不仅是书画出众,还跟大三十岁的阿姨学过两手? “你想怎么合作?做皇店的供应商?”晏鹤年问。 晏珣摇摇头:“我邀请裕王入股,在京城办肥皂和玻璃镜的作坊,然后把货物送到皇店卖。卖出去的利润,三方分成。” “裕王以什么入股?他不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黎大郎问。 水匪做买卖,最忌讳吃亏。 实不相瞒,他以前做的是无本买卖,跟着晏六哥才渐渐考虑成本。 晏珣说:“先前我们在西山做蜂窝煤,为了送货方便,在卢沟桥东岸租了一块场地……罗家也是在那里租的地方。” “嗯?”晏鹤年若有所思。 晏珣接着说:“这个地方原本是皇家的货栈,后来皇店在其他地方有货栈,此处就空下来。这里很宽敞,又有现成的房屋,可以做厂房。” 晏鹤年点点头:“皇家的地方,只要皇帝同意,就可以作为裕王的股份。” 晏珣摇着折扇,笑容满面:“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在京城,只要同意这件事,就是进一步默认裕王为继承人。” 严嵩倒台,还不能说明裕王储君之位稳固。 因为皇帝对裕王不满意…… 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这个儿子没有当爹的聪明,子不类父,皇帝很无奈! 晏鹤年说:“裕王想明白这一点,一定会主动争取。到时候,我们和裕王、东厂就有了共同的产业。” 东厂挣的钱,除了充当提督内臣的经费,还要进献给皇帝。 带着皇帝一起挣钱,《承天大志》的副主编谁也不能跟小珣争。 “这是第一步,等我们在京城立足,就可以插手金融业。”晏珣目光一凝,露出自己的野心。 振兴大明,没钱怎么振兴? 大明的蛋糕,已经被许多利益既得者瓜分……比如徐阶家里不仅有大量土地,还垄断松江棉布的贸易。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晏珣这回想做一条贪吃蛇。 他看着父亲,诚恳地说:“我们父子二人,加上后娘就是一家三口。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布衣蔬食也能过活。做这些事,我们挣不挣钱不要紧,要帮朝廷挣钱。” 以前他觉得爹做首辅未必比张居正好,为了振兴大明,最好是力挺张居正。 可今日再次见识到爹的另一面,晏珣觉得或许自家可以做得更好。 晏鹤年笑了笑,对黎大郎说:“你看,他就是这样给我灌输爱国思想。” 好好的一个聚义堂第一把交椅,被大孝子洗脑成爱国状元郎。 黎大郎:“……长见识了。小珣的愿望且不必说,短期来看对咱们是有好处的。” 官场水深、商场同样水深。 若不是拉上王徽和高邮汪氏,他们的买卖不能如此顺利。 现在晏珣倒好,直接找上最强的靠山。 “让他们吃到甜头,将来我们出海贸易,他们还会拒绝吗?”黎大郎轻声笑道,“六哥,你将来可以给自己起一个威风的名号。” 汪直是“五峰船主”、“大宋国徽王”,六哥干成一番大事业,应该叫…… “齐天大圣?”晏珣兴致勃勃地提议,“不然就叫天蓬元帅。” “晏珣!别以为你爹不听书!”晏鹤年瞪眼。 《西游记》吴承恩版还未面世,但在此之前,说书人口口相传各版本唐僧师徒故事。 晏珣哈哈笑:“爹不是跟裕王探讨鏖战之法,让他入股的事,也由你去说?我去找阮公公,跟东厂进一步合作。” 他和东厂的关系,又要钱进一步。 第228章 约定出海寻仙 晏鹤年听晏珣提起阮瑛,有一点点酸。 家乡送来这么多特产,小珣立刻惦记去孝敬阮爹? 这是谁家大孝子啊? “别只惦记阮瑛,裕王那边也由你去说。你好些日子没去裕王那里吧?”晏鹤年提醒。 跟未来皇帝建立交情不比太监重要? 晏珣叹气:“高拱常去给裕王讲学,每次碰到我,总是一脸我会带坏裕王的样子。” “我不过是给裕王讲西洋故事,犯法吗?他就是嫉妒我长得好看!” 他这样纯洁善良的好青年,怎么可能干坏事? 晏鹤年失笑:“他喜欢正人君子,你下次就摆出刚烈的样子。” 晏珣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爹喜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不一样,他喜欢做自己。 见爹和黎大叔要商量什么,晏珣识趣站起,叮嘱:“你们别抢劫严世蕃啊,这事真的不能干。给我的银子让阿豹搬到我房里,我有空数一数……” “知道了。”晏鹤年挥挥手。 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晏珣客气地向黎大郎道别,背着手走回房里。 他枕着手臂思考拉裕王和东厂一起挣钱的具体操作……皇家经营皇店,但一直没听说做什么大买卖。 皇店到底是亏是赚,还是一个迷。 是管事太监挣钱能力不行?不完全是。 一来,皇室不好与民争利; 二来,皇帝不指望做买卖挣钱。 皇帝是养殖专业户,擅长养猪杀猪、做无本的买卖。 坏事都是贪官干的,皇帝除掉贪官,是英明神武。 如此名利双收,不比辛苦经营皇店爽快? “说服裕王和阮瑛问题不大,想做大做强就难。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看到利益自然就会重视。”晏珣自言自语。 一起挣钱,一起放眼世界。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已经七十年,西洋人用美洲抢来的银子,到大明贸易; 原产美洲的玉米传入大明几十年; 红薯也传入吕宋,西班牙殖民者禁止将其传入大明; 嘉靖三十六年,葡萄牙人求得澳门居住权,谋划进一步“租借”自治; 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在南洋瓜分势力,甚至把目光投向澎湖。 殖民者的狼子野心已经显露,用尖牙利爪小心翼翼地试探庞大的东方帝国。 值此大争之世,还搞什么党争? 大明需要他爹这种路子野、技能点邪门的。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晏松年口口声声带着嘴巴来喝喜酒,但不是真的空手来…… 他带着几根淤泥裹着的藕,一路用水缸养着。 “老六,你找一个大水缸,把这藕种上,过两个月就能开花,炸嫩荷花吃。在京城吃到故乡的荷花,也和在家乡一样。” 晏松年很有些小心思,知道怎么让晏鹤年高兴。 晏鹤年亲自找个大缸把莲藕种上,眉开眼笑:“我可期待荷花开,多谢四哥。” 晏松年神气地仰着头……千里送鹅毛这种事,他算是玩明白了。 他们一进京,常欢的婚事就紧锣密鼓地进行。 给常欢成亲租的房子靠近卢沟桥堆场,将来可以照管那边的货物。 侄少爷要渐渐学习独当一面。 晏家有一个京城媳妇,在这偌大的北京城有姻亲,可算扎下根。 晏珣带着一篮子点心零食去找阮瑛。 爹让他多跟裕王亲近,这还用说? 和女人交流他不如爹,说起和男人交流,他另有心得。 君上这种生物,和爱妾一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必须若即若离,不能太舔狗。 牢记一句话,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阮瑛这日已外出,得知晏珣来访匆匆忙忙赶回家。 “你堂弟成亲的大事,你不用帮忙?还有空来找我?”阮瑛一边说笑,一边打开点心篮子。 晏珣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家里那么多人,哪里用我操心?我自己没娶媳妇,按习俗,光棍大哥不好帮着迎亲。” 赤裸裸的歧视! 晏珣有些郁闷。 有媳妇了不起吗? 他有乌云,有兄弟、朋友,还有亦爹亦友阮公公。 “长幼有序嘛。”阮瑛安慰,“将来我帮你物色一个仙女,你值得最好的。” “真的?”晏珣坐直身子,“你怎么认识仙女大姐姐?” “要不要就一句话?” “要!” “那你慢慢等。” 晏珣:……?一时之间不知道阮公公是不是哄他开心。 晏珣这次带了荤素两种蜂糖糕。 如果说别的扬州点心大多是外地传过去的,蜂糖糕就是地道老扬州,可以追溯到唐昭宗时。 荤的蜂糖糕加入指头大小的猪油丁,凝脂滑腻,比起千层糕之类,风味更独特。 素的叫玉面蜂糕,加入核桃。这核桃剥皮不干净,甘甜中带有微微的涩味。 “吃蜂糖糕要配茶,我还带了茶叶,是我爹配的。他把几种茶叶混合,冲泡几遍不变色、味道更有层次。”晏珣喊小童烧热水,亲自泡茶伺候阮公公。 阮瑛含笑看大孝子忙前忙后,慢悠悠吃过点心,才说:“你再积极,我也不会马上变个仙女出来。再等几年,莫要着急。” “我不急!我怕仙女姐姐急!”晏珣随口说笑,“千年等一回啊!” 他急什么? 凭他大明第一俊美探花郎的仙姿,出门喊一声“媳妇”,全城的女子都得回头。 专业搞事业,振兴大明! “之前跟你说,和皇店合作的事……您请示上头没有?”晏珣毕恭毕敬地端起茶杯。 阮瑛啧啧两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吃了你的点心,就得为你办事。” “不是为我,是我们。”晏珣纠正,“阮哥哥,我们是一伙的。田义都以三保太监自勉,难道你这样超凡脱俗的人,还不如他?” “我没小田的野心……一个废人,做什么不是为人做嫁衣?”阮瑛自嘲,半开玩笑:“你给我做干儿子,以后我的东西都留给你。” 晏珣说:“将来我们有大海船,一起去海上寻仙。神仙化腐朽为神奇、断肢重生,要多大就多大…… 这世上有些人身体健全却没心肝,哥哥比他们强得多!” 阮瑛低头忍笑,迅速塞一块蜂糖糕到晏珣嘴里。 这嘴“嘚不嘚不”,尽说些好听的话,忽悠他上贼船。 神特么的断肢重生! “行吧……我问一问黄锦,这事不用惊动陛下。他最近修炼到紧要关头。”阮瑛低声说。 晏珣满嘴蜂糖糕,噎得直翻白眼。 紧要关头?是要飞升吗? 就着清茶将糖糕吞下,他才道谢:“阮哥哥讲义气!我保证跟着我做买卖,东厂不会亏。” 阮瑛去说情,东厂提督大太监黄锦多半会同意。 黄锦跟阮家长辈有交情。 当初阮瑛没入宫中为内侍,多亏黄锦照应,才能得到皇帝信任,一路风生水起。 不管文官怎么腹诽,大明的朝堂就是少不了太监的身影。 晏珣对太监没有歧视,太监是忠是奸,关键在皇帝。 他爹团结江湖好汉,他团结太监和皇子。 第229章 两手都要抓 晏鹤年和黎大郎陪着晏珣到卢沟桥东岸的皇家榷场。 低矮的土坯围墙,几处破旧的小房子,空地上一堆堆的煤炭。 小太监田义介绍:“你们别嫌弃破旧,这里最早是鞑靼进贡的榷场,后来给皇店存放货物,走水路可直达京城。要不是我们殿下,想用这里可不容易。” 皇帝同意把皇家榷场给裕王,四舍五入就是把江山给裕王~~ “是!所以我说这种事一定请裕王殿下帮忙。”晏珣笑眯眯地说。 田义满意笑道:“王爷可不是为了做买卖挣钱,只是看到蓬莱旧友的份上……他让你有空去王府,上回的故事怎么说到一半?” 晏珣连声说一定会去。 怎么只说到一半? 说书人不都这德性?说着说着下面没了。 晏鹤年也说这处场地位置极好,离京城不远不近、交通便利。 这么好的地方交到太监手里居然荒废着,要是由自家运作,将来就是南北货物运转核心。 有什么不好出手的黑货,也可以拿到这里销赃。 “黎大,你带着兄弟们清理场地、修整房屋,把作坊建起来。磨镜的老师傅要回南边请,先做别的。” “常欢,你岳父家的煤进京也要租咱们的场子吧?以后单独隔出一块存放。” “小珣,你跟工部的官匠熟悉,找一些人盖一片库房。做好账目,咱们跟王爷报账。” 晏鹤年手一挥,给众人安排任务。 这一大片场地盖起库房,以后南北杂货在此进出,就会衍生出各种商业,可以想象有多繁华。 既然裕王以场地入股,盖库房的钱该由裕王出? 裕王一时半会儿没钱,这笔账就先记着。 其实晏家也没那么多钱,就算有……也不能这样拿出来。 好在晏珣提前跟裕王说好,以未来一排库房作为抵押,跟徽商票号贷款。 到时候哪怕王爷不还钱,票号出租库房,时间长也可以回本。 做票号的江东家心有疑虑,跟东厂和王爷合作买卖? 被吞了怎么办?跟大明比命长? 皇家的信用就那样吧。 但是王徽站出来,跟江家协商,两家可以另签一份补充协议,如果最后裕王不还钱,江家仓库可以租给王家。 江东家恍然大悟,有王富婆在,晏家怎么会缺钱? 恐怕是王徽的钱不好光明正大拿出来,才要借他的手洗一洗? 再看徽州王家都敢跟东厂和裕王合作,又觉得这事有利可图……那自家也插一脚? 如此,在卢沟桥库房建设之初,晏珣就拉到金融业大佬徽州江氏入股。 有钱的江氏,有船有航海人才的汪氏,有权有势的裕王和东厂……把这些人团结在一起,还怕开海大业不成? 有钱,就能进一步武装戚家军,扫清倭寇和北边的威胁。 大明这一局棋,晏家父子不动声色地,从一个不惹人注目的榷场,悄悄入局。 或者说在更早之前,晏鹤年娶王徽、假杨世安进戚家军,他们就开始布局。 天下大势,为我所用! 父子俩目光接触,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豪情万丈。 然而现实是,一片堆着煤炭的废弃榷场……万丈高楼平地起! 回家路上,晏鹤年说:“罗家的煤炭要存放我们的场地,就被我们扼住咽喉,不敢耍什么花样。小珣你这套路一石多鸟,真是鬼灵精。” 晏珣摸摸下巴,反问:“我们的场地?” 借徽商的钱、记裕王的账、请工部的官匠,建设我们的场地? 爹你才是真正的老六。 反正父子俩都是鬼灵精,谁也别说谁。 他们告假忙这些事,把翰林院的正职变成兼职。 新翰林们顾不上非议,都在摩拳擦掌争着修《承天大志》……不能跟张居正抢副主编,抢一个编者也好啊! 编完《承天大志》,就够资格出任院试学政或者会试同考官,步步为营平步青云。 有想法的年轻翰林,八仙过海走徐阶的门路。 但是他们都无功而返。 徐阶这个时候还非常小心谨慎,赶走严嵩后第一件事,就是挂出一条横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意思很显然:我以前是严嵩的副手,但我们不一样。 我不揽权,官员的任免、奖惩绝不是我的一言堂,给我送礼行贿大可不必。 翰林们只好仰天长叹……徐首辅拨乱反正,真乃大明之贤臣也! 那就去走袁炜的门路? 翰林院的衙门最初在文渊阁,后来迁出,但距离皇城和六部衙门都不远,算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这日,晏珣穿着官服、悬着牙牌,和往常一样风度翩翩地去翰林院。 路上卖烧饼的大娘远远打招呼:“晏郎快来,今日是我女儿亲手贴的饼,可香呢!” “……改日买,今天已吃过早饭。” “那你可错过啦!” 人人都爱探花郎~~ 翰林院的同僚来早的,都在喝茶聊天,见晏珣进来,笑眯眯地问:“令尊今日还告假?” 晏珣叹气:“是啊!我家堂弟刚成亲,还有一些礼节要走。” “令尊这堂叔做的,比别人家亲爹都不差什么。” 说起来,翰林院的假挺好请。 以前徐耀文兼职做严世蕃的清客,长年累月在严府伺候文章……人家都说他不是皇帝的翰林,是小阁老的翰林。 现在严世蕃倒台,徐耀文借着中邪生病,干脆告长假。 正说着闲话,翰林院侍读学士瞿景淳进来,看了众人一眼,和蔼地说:“晏珣,你跟我来一下。” 晏珣恭敬地跟着顶头上司离开。 其他人面面相觑……干什么?难道是那件事? 按晏珣的资历,顶多就是一个编者吧? 没过多久,消息在翰林院传开…… 《承天大志》的编撰工作由翰林院负责,晏珣任副主编,选几个翰林编修做副手。 “不是……这?他一个新人?”老翰林张口结舌。 他们不是非得吃这个饼,反正天天吃瓜喝茶也能领俸禄。 可这种好事,也不该轮到晏珣啊? 徐阶想把副主编这个差事留给张居正,在官场不是秘密。 晏珣能抢徐首辅门生的活?怎么办到的? 就连徐时行心情都挺复杂,一起进翰林院,晏珣却走得比他快。 晏珣:……不好意思,我擅长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一手抓堆场工坊,一手抓翰林编修。 唯一遗憾的是,《承天大志》副主编这种无聊的活,居然落在自己头上,而不是老爹。 此时众翰林还不知道,晏鹤年有另一个令人羡慕的大饼。 徐时行走过来,神色复杂,晏珣到底走了谁的门路? 第230章 皇帝帮我作弊 大家觉得修《承天大志》可以升官,朝中高官们都想把大饼给自己的门生。 晏珣不知道,历史上因为这本大志,徐阶和袁炜干翻脸,高拱和瞿景淳直接对骂。 闹到后面,张居正修的大志,呈给诸位大学士审核,袁炜“篡改殆尽”;袁炜改过的,徐阶“尽篡改之”。 你以为高官首辅们心里都是家国天下? 也可能为一个馅饼撸起袖子骂街。 晏珣是袁炜的学生、瞿景淳的下属……这么说来,这一局是袁炜、瞿景淳胜了? 面对徐时行隐晦的疑问,晏珣一脸无辜:“瞿大人说,上面争来争去,陛下说你们吵成这样成何体统?抓阄听天意吧……然后就抓出我的名字。神奇的是,双方都说没有题名我。” 这不是天意吗? 双方……甚至是徐阶、袁炜、高拱和瞿景淳四方大战,结果花落晏珣。 问一问,都说没有题名晏珣。 那抓阄结果是怎么出来的? 总不能,皇帝帮着晏珣作弊? 徐时行:“……是天意啊!” 看看人家晏家祖宗多努力,自家祖宗……咦?该改姓了? 更神奇的是,对这个结果,各方似乎都可以接受。 袁炜:晏珣是我的门生,虽然不是最亲近的,总好过旁人; 徐阶:勾结蓝道行赶走严嵩,靠晏鹤年出马,晏珣算自己人; 高拱:晏珣是裕王的朋友,只要不带坏裕王,可以栽培; 张居正:晏家父子心怀天下、可以共事; 瞿景淳:嘿嘿,这是我下属。 反正对方没赢我没输,好活儿给小晏郎正好。 晏珣这个蝴蝶翅膀一煽动,倒让这群朝中大佬暂时放下袖子,减少一桩摩擦。 大明一家亲就靠晏珣了。 皇帝:……深藏功与名。 修《承天大志》就在翰林院的编史馆,几张长桌拼在一起,朴素而简洁。 同样的品阶,京官的威风远远不能跟地方官比。 但新科进士们都想留京,不想外放。 天子脚下,离权力中心最近。 晏珣带上徐时行和两个年轻翰林,就修书的事,坐在长桌边开会。 “《承天大志》由我们翰林院修,也就是李、瞿两位大人总裁。两位大人事忙,才交给我暂时负责。我年轻学浅,希望诸位同僚多指点。” 众人脸色好看些,原来是李春芳、瞿景淳总裁,那就不奇怪。 工作嘛,肯定是层层下压。最高领导挂名,中间领导审核,基层干活。 “嘉靖二十一年顾璘主导修成《兴都志》,陛下奖赏修书的诸位大臣,但对书的内容不满意,特别是皇考妣的事迹…… 这一次重修,书名由皇帝亲自命为《承天大志》,我们的方向是清晰的。” 晏珣这么说,众翰林一副我懂的表情。 地方志,如果只是介绍地方历史、地理、人文,一个县学就能完成。 上一版《兴都志》的执行编辑顾璘就是那个一见少年张居正就夸为国器、解下腰带相赠的湖广巡抚。 以顾巡抚的眼光和本事,修个地方志有什么难度? 皇帝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没拍够他爹娘的马屁。 众人议论一番,定下这一版《承天大志》的基调: 今之兴都宝藏,二圣冠为皇上龙兴之地,即我圣祖之中都也……二圣积累功仁之所贻,皇上中兴德业之由肇…… 既是地方志,又可以说是皇帝爹娘的传记。 编书这种事,晏珣此前就有经验,此时安排工作井井有条。 “初步将大志分为十二个部分,基命纪,龙飞纪、圣孝纪、大狩纪……等等,我负责龙飞纪、圣孝纪和大狩纪,其他的你们分一分?” 晏珣领最难、拍马屁功力要求最高的三部分。 在座总共四人,其中一个是徐时行,他也领三部分。 有一些地理人文、客观事实的部分,照搬上一版,修修改改就行。 这么分工,众人都觉得不错……差事不难,事成之后升官,比修史熬啊熬的有盼头。 人人都说翰林前途远大,可多少人没熬住翰林院的风霜苦闷,将满腔理想和抱负埋葬在一篇篇华丽丽的文章中。 外头打着灯笼难找的三鼎甲,这里处处都是。 晏珣知道,做菜需要“煎”和“熬”,做官也需要。 大名鼎鼎如张居正,都熬了这么多年。他现在抢到张居正的活,已经迈出一大步。 修书这个大饼人人羡慕,干起活来却是枯燥乏味……晏珣羡慕请假花天酒地的老爹。 他本来想帮爹谋这个肥差,谁知谋来谋去到自己头上。 陛下啊! 你既然要作弊,干嘛不帮我爹作弊呢? 俗话说“老爹养子子养子,子养老爹是傻子”,我只想躺赢做官二代啊! 可怜的小珣珣内心呐喊,流下面条一样宽的泪水。 在翰林院上班,中午是包饭的。 食堂菜由光禄寺提供,光禄寺茶汤,皇帝吃了都落泪。 据说早年间,夏言当首辅的时候自己带饭,严嵩就坐在对面。夏言大鱼大肉,却一勺都不分给严嵩。 后来夏言被严嵩嘎掉,也许就有这一勺之仇? 晏珣当然是自己带饭。 自从晏小一她们进京,不会做淮扬菜的山东厨子就被晏家无情辞退。 现在,他的食盒里有一碗饭,还有蟹粉狮子头、爆鳝段、流油的高邮咸鸭蛋。 见徐时行坐在对面吃食堂饭,他大大方方地摆出饭菜一起分享,连咸鸭蛋都剖成两半。 来来来~将来我们可没有一勺之仇~~ 徐时行说:“我已经让人回乡接妻儿,等他们一到,我也有家里的饭吃。” “啊?嫂夫人要进京?那可是好事。” “嗯……我有妻儿啊,你没有。” 晏珣:“……” 徐时行一击获胜,嫉妒的心情微微平复,说:“今年翰林院招几个庶吉士,杨仲泽准备得如何?” 新科进士到六部九寺五监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观政”,之后可以考进各部或者选外任。 非一甲进士想进翰林院,只有通过考庶吉士的方式。 张居正当年就是庶吉士出身。 和晏鹤年父子这种翰林不同,庶吉士是翰林院的“临时工”,任期三年。 三年期满,在下次会试前进行考核,称“散馆”。 成绩优异者授予翰林院检讨,正式成为翰林,称为“留馆”。 其他的又得各谋出路。 今年的新进士,都在摩拳擦掌考庶吉士,其竞争激烈不亚于殿试。 徐时行的意思是,晏家父子都在翰林院,杨仲泽有没有走后门? 晏珣说:“杨仲泽不考庶吉士,他想外任。” 杨贤侄不想再跟王锡爵、余有丁这些牛人竞争,再考最后一名太打击人,不如去做县令。 祖宗但凡给力一点,都可以得一个肥缺吧? 第231章 晏爹的特殊任务 说到要招考庶吉士,一起吃饭的翰林们议论纷纷,都很期待。 因为庶吉士对翰林院来说就是临时工,既然希望三年后“留馆”,干活都很积极……一些杂活累活交给他们没错。 比如说晏珣修《承天大志》,找书查资料要时间吧? 这种枯燥的工作,可以交给庶吉士干~~ 蝉鸣阵阵,晏珣伸伸懒腰,完成一天的工作,美滋滋跟同僚告别。 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做一天翰林编一天书~~ 他一走,顿时有人酸溜溜,他们憋得屁都要出来了! 凭什么主修《承天大志》的活落在晏珣头上? 既然是翰林院的活,就该论资排辈。 啥?抓阄抓的? 凭什么晏珣运气这么好啊! “汝默兄,你是榜眼,比晏珣名次还高,修大志却由他主导,何其不公?”有人对徐时行说。 徐时行轻笑:“我们南直隶人都知道晏编修编过一本《唐宋古文选集》令扬州纸贵,以他的才学编大志,我是服气的。” 呵?挑拨离间? “可他在这里岁数最轻,若是老晏状元,我就不说什么。” “轮不到你说什么。”徐时行回怼。 同样被选中编书的翰林帮腔:“晏编修安排工作条理分明,一上来就把事情分配好,比许多年纪大的更有经验。” 谁说年纪大就好? 有的人年龄活到狗身上。 那人还待说什么,徐时行意味深长地说:“内阁诸位大学士都没意见,你有意见?” ……我酸晏珣就罢,你也配酸? 再说,晏珣分给他半个咸鸭蛋。分蛋之情,重比千金。 晏珣回到家中,却见父亲跟袁炜在偏院看酒坛子。 “小珣回来了?你过来听一听酒好没有?”晏鹤年招招手。 凭什么后来居上?当然是把工作做在前头…… 众人还没得到重修《承天大志》的风声,晏珣就已经行动。 “袁老师。”晏珣先上前行礼。 袁炜微微点头,也说:“你来听听这些酒。” 他知道瞿景淳已经通知晏珣主修大志,但他没有嚷嚷这是我为你争取的……是或不是,晏珣是他的门生,这是改不了的事实。 在这个时代,座师和学生的关系很密切,学生反出师门,会被世人所不齿。 十个大酒缸都包着棉絮,是晏鹤年专为袁炜酿的酒。 晏珣走过去,靠在缸肚子上听,“有喳喳喳的声音。” “像闹螃蟹吧?这缸酿成了!”晏鹤年高兴地笑着,请袁炜起酒坛。 为什么要晏珣去听? 据说酒仙脾气古怪,只有童男可以靠近,否则酿出的酒就失去香气。 这从侧面表明,晏珣是个洁身自好的好青年。 袁炜微妙地看了晏珣一眼……高拱说晏珣给裕王讲不妥的故事,童男子能有什么不妥? 高新郑诽谤我的学生啊! 起酒非常风雅,嘉靖朝当世画家丁云鹏画过一副《漉酒图》,就像眼前的情景—— 眉目俊雅的男子长须飘飘,在树下扯着一块步滤酒,周围花木俨然,墙边的萱草一朵朵金针小花将开未开…… 石桌上酒壶酒杯、鲜果小菜陈列。 亲手滤的酒,香味果然格外浓烈。 袁炜兴致正高,旁边李时珍府上派人来问:“晏翰林家哪里买的酒,香气漫出整个胡同。” 晏鹤年说:“是袁大人在滤酒。” 袁炜哈哈大笑:“酒香不怕巷子深,小晏郎一定是童子,这酒才格外香!” 晏珣汗颜……你不用这么大声,整条街都知道我是童男了! 讲道理,他这个年纪是童男不值得骄傲吧?又不是要修童仙。 晏鹤年亲自酿、袁炜亲自漉的酒,略微用火温一温,更是浓郁甘醇得让人魂飞天外。 阮瑛没说错,袁炜好酒、懂酒,就着鲜果小菜,喝得酩汀大醉。 请座师喝酒算什么贿赂?却比什么贿赂都更合心意。 袁炜的侄子袁大轮蒙荫京城国子监生,过来接人的时候感慨:“我大爷好多年没这样畅快淋漓,酒逢知己千杯少。” 晏珣醉醺醺地说:“我们也是第一次喝到这么香的酒,是老师亲手所漉,沾了他的文气。” 袁大轮:……可以的,喝醉还这么会说话。 “袁兄,你在国子监读书,我有个好朋友是南监监生,四舍五入你们就是同窗,有空常来往。”晏珣笑眯眯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弹琵琶。” “你醉了。”袁大轮无语。 他知道那个汪德渊,据说是南监首席,北监的人怀疑,南监是不是彻底摆烂了? 袁炜走后,晏珣醉醺醺躺在树下,不知不觉睡着。 晏鹤年见天气暖,索性不管他。 等晏珣慢慢醒来,发现乌云正在舔他,似乎担心他醉死…… “你别舔!唉!老爹!你不会把我搬进房里?”晏珣不满地喊。 爹肯定是忙着制作小号,弃养大号! 晏鹤年走来,笑眯眯地说:“醒了?这酒太甜,乌云都想舔一舔。” “你是故意的。” “我没有。” “你故意把编书的苦差事给我,你为什么不自己上?” “抓阄抓到你。再说这是大饼,你偷着乐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躺平做老太爷!我告诉你,你的假期到头啦。” “小珣,你醉了。” 不要跟醉鬼讲道理,晏鹤年喊晏小四、小五扛着晏珣回房。 “唉哟!屁股那里有一只蚂蚁咬我……别掐啊!”晏珣跳脚。 晏鹤年失笑:“这酒量,以后还是要让他练一练。” 王徽笑问:“难道不是应该让他少喝酒?” “我晏鹤年的儿子,怎么能不会喝酒?”晏鹤年豪气地说,“不会喝酒,算什么好汉!” 但是晏珣方才说,他的假期到头了,是几个意思? 很快,晏鹤年就会知道。 喝酒之后,晏珣抽空画一副《醉酒图》。 图中仙风道骨的晏鹤年和风度翩翩的老美男袁炜对坐饮酒,蝴蝶在他们身边飞舞,黄莺停在树上。 晏珣抱着一只黑猫醉卧萱草丛中。 最惟妙惟肖的是乌云,仰躺露着肚皮,醉态十足。 阮爹让他送袁炜一副生动有趣的画,这幅够生动吧? 他就是这么听阮爹的话。 袁炜收到画很高兴,题诗“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这是陆放翁的诗。 以陆游自比,袁炜这个马屁精,胸中自有丘壑。 他笑着透露:“让令尊准备一下,陛下要选他为经筵展书官。” 经筵给皇帝讲学的都是大学士和翰林掌院等高官,晏鹤年还不够格。 但是展书官负责帮皇帝展掩书籍,近身侍候,可以沾一沾皇帝的龙气! 皇帝:是朕想沾仙鹤的仙气。 第232章 打工人状元郎 开经筵,通俗来说就是经筵讲官给皇帝讲课。 众所周知,嘉靖皇帝不喜欢形式主义,连早朝都不开,又怎么会乐意搞经筵? 经筵的月讲、日讲、午讲、温讲,已经停止好多年。 袁炜微笑着小声透露,是徐阁老的意思。 晏珣秒懂,徐阁老处处要跟严嵩不一样,重开经筵也是万象更新之意。 “那家父要准备什么?”他虚心地问。 袁炜说:“先去鸿胪寺那里学习经筵的礼仪,这次要开的是隆重的‘月讲’,届时会有鸿胪寺官员指引经筵官面圣。” 晏珣恍然:“多谢老师。真没想到,我爹能担当如此重任。” 展书官在一众经筵官中最不起眼,只负责帮皇帝翻书,一句话都不用说。 但近身侍候,肯定能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每三年一批进士,多少人外任之后想见皇帝一面都难。 袁炜笑着勉励几句,既没有居功,也没有说这事与我无关。 外人都说袁次辅了不得,从徐阁老的虎口夺食,把大饼给自己的学生。 只有袁炜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他们父子走的是皇帝的门路啊!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他这伯乐白捡的千里马~~ 晏鹤年带着兄弟们在卢沟桥外榷场修工坊,连晏老四都被他拉过来帮厨。 徐阶的儿子徐璠刚升太常寺少卿,此前做过包工头,热心地帮他们找来官匠,工地已经动工。 话说徐璠有个黑历史……嘉靖二十八年,徐璠在应天府乡试请人代考事发,徐阶引咎辞职,被皇帝挽留。 唉,无数读书人心目中神圣的科举考试,也有阴暗的角落。 一群人热热闹闹,中午每人一碗面疙瘩汤蹲在地上呼噜噜大快朵颐。 晏松年感叹:“老六当了官,还和过去一样随和。你要是鼻孔里瞧人,我连夜就回高邮。” “呵呵,常欢说你不肯走,要留在京城等他孝敬。” “他是我儿子,孝敬我不是应该的?”晏松年瞪眼,“我算一个黄道吉日就回去,家里的心肝鸭鸭等着我呢!” 他总是有自己的道理,让人哭笑不得。 晏鹤年喜欢和兄弟们在一起,比在翰林院修书自在。 正说笑间,一只喜鹊飞到旁边的枝头,清脆地歌唱。 “老六,你有喜事临门啊!”晏松年啧啧两声,“莫不是你媳妇要给你添丁?” 这货哪壶不开提哪壶。 晏鹤年和王徽成亲那么久一直没动静,他们自己不着急,晏松年替他们着急……那么大的家业,只有小珣一个孩子怎么行? 将来若缺继承人,他有三个儿子好几个孙子,勉为其难过继两个给老六吧! 晏鹤年看看那只“喳喳”叫的喜鹊,平淡地说:“黎大,回程的时候,给老四一个体面。” “是。”黎大郎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松年。 晏松年:“……什么面?我吃面要加葱花和蛋瘪子。” 快乐的一天过去,晏鹤年收到翰林院正式通知:去鸿胪寺学习经筵礼仪,准备做经筵展书官。 “啊……这?” 翰林院侍读学士瞿景淳说:“陛下多年不开经筵,这次是徐阁老一力主张。徐阁老任知经筵事、袁次辅和李学士任同知经筵事;我和高新郑是经筵讲官……届时你按着礼仪来就行,不必紧张。” 若是换作一般新翰林,面对皇帝和满朝大佬,怎么可能不紧张? 给皇帝翻书慌手慌脚,就是御前失仪。 晏鹤年诚惶诚恐:“我一想到此事就紧张,但是听说您也在,心才安稳些。” 瞿景淳满意地微笑。 今年新入翰林院的三鼎甲,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紧张? 晏鹤年在殿试时还敢邀请皇帝看文章,没有半点紧张。 前不久为了修大志的事,瞿景淳跟高拱撸起袖子对骂。 现在一同担任经筵讲官,为皇帝讲学……到时候接着吵! 当着下属的面,他一定要怼赢高拱! 不管晏鹤年愿不愿意,他要开始打工人的生活。 人们都说三元及第走上人生巅峰,可中进士才是官场的开始……从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到官场打工人,这种落差需要时间适应。 紫禁城,文渊阁。 入内阁,称作“直文渊阁”,这个地方是所有官场打工人的终极目标。 天气越来越热,连人的心情都变得焦灼。 外面的人都以为徐阁老此时必定春风得意,连开经筵月讲这种事皇帝都同意。 只有徐阶自己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党不会轻易被打倒。 这天底下,有几个不是严党? 整个文渊阁安安静静,只有徐阶在此休息,有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居正带着一份家常饭菜走进来,见徐阶闭目养神,轻声唤:“老师……” “太岳来了。”徐阶睁开眼,疲惫笑道:“我想眯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这大明的首辅,真不容易做。” 晏鹤年把自己当打工人,徐阶把自己当霸道总裁。 心态自然不一样。 张居正给徐阶布置饭菜,安慰:“事情一件件的做好,总会越来越好。现在陛下肯开经筵、又同意招考庶吉事,天下儒士都欢欣鼓舞。” 嘉靖三十二年开始,皇帝停止庶吉士招考,断了二甲之后进士入翰林的路。 现在严嵩倒台,皇帝既重开经筵又重招庶吉士,证明什么? 证明以往的错,都是严嵩的错。 现在徐阶拨乱反正,处处反严嵩之道而行之! 张居正对此感到振奋,有所作为、中兴大明,是他真正期待的。 徐阶叹道:“前几日有奏折弹劾我早年的门生仗势欺人、鱼肉百姓,还有弹劾徐家子弟占人良田。都是冲着我来的。” ——徐阶你不是处处和严嵩不同吗?你纵然自己的学生受贿、子弟侵占民财,怎么解释?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装什么白莲花? 张居正说:“弹劾的折子,陛下都留中不发,不仅没有申饬您,还接连同意您的提议,可见是站在您这边。” 徐阶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陛下必定觉得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还不如严嵩坦诚,他已经对我不满……否则,修《承天大志》的事,怎么落在袁炜门生头上。” 徐阶从来没把袁炜当作竞争对手,这次却被打脸。 什么抓阄? 他们分明被皇帝耍了。 对此事,张居正倒看得开。 “晏珣虽然是袁炜门生,但他在会试前奉裕王之召进京,跟我们来往更多。这些事,陛下都清楚。” 四舍五入,晏珣是徐阶的人,也就是他的师弟。 徐阶不置可否:“陛下选晏珣修《承天大志》、晏鹤年为展书官,他们父子圣眷正浓,你既和他们谈得来,可以多来往。” 有的人即使随意地站在那里,都让人无法忽视。 晏鹤年气宇轩昂、不甘于人下,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第233章 晏鹤年懂朕 朝中暗潮汹涌,对翰林院中影响不大。 至少表面看来是风平浪静。 年轻翰林们刚羡慕完晏珣,又得羡慕晏鹤年……都说翰林要煎熬,他们怎么不用煎熬? 有“天意”了不起啊! 晏珣沐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只能拿出备考的态度好好编书。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出一点点纰漏都会被人挑出来做文章。 这个时候,他更羡慕老爹……只要给皇帝翻书就行,这种近身伺候的活,不就跟阮公公一样吗? 他真的成了太监的亲儿子! 对开经筵的事,朝廷上下还是很期待的。 嘉靖皇帝刚登基那会儿勤奋好学,月讲、日讲、午讲、温讲全都不少。 曾经,他在学习《洪范》时,对侍从说“朕见顾鼎臣所讲……恐温书之日有所失忆……“,皇帝担心温讲答不出老师提问! 后来都是被严嵩蒙蔽了啊! 时隔多年后,嘉靖皇帝重开的这次月讲,办得一丝不苟。 经筵讲官高拱和瞿景淳对自己的文章斟酌又斟酌,务必要真知灼见、一针见血,把对方比下去! 晏鹤年……到鸿胪寺学习“展书”。 当初状元郎天街夸官时,鸿胪寺的官员近距离围观仙风道骨的晏鹤年。 现在晏鹤年来学习礼仪,又有好些人来围观。 “晏修撰,你真的是做展书官,不是陪陛下修仙?”鸿胪寺官员不死心地问。 晏鹤年:“……我是翰林院修撰,不是道士。” “哦!是这么回事!但依本官看,你去陪陛下修仙,比那些道士靠谱。” 此人一看就是神仙下凡,还能再活五百年。 玩笑归玩笑,礼仪是一点都不能出错。 到经筵这日,鸿胪寺官员指引一众经筵官按官职大小排队进入文华殿。 晏鹤年站在后方,看着前面一众大佬的背影…… 徐阶、袁炜、李春芳、高拱、瞿景淳等等,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在朝的勋贵全都领职责来参加。 除了主讲之人,其他大多是特许旁听的“侍经筵官”。 这些就是执掌大明帝国权柄的人! 如果说皇帝是一艘大海船的船长,这些就是掌舵之人,大丈夫当如是! 文华殿内,司礼监大太监黄锦带着阮瑛等首领太监、小黄门,手捧经史子集布置御案和讲案。 皇帝御极四十一年,这一场经筵与其说是文官给皇帝讲课,不如说是皇帝欣赏一场打嘴仗的大戏。 严嵩走了,剩下的人要怎么斗? 皇帝升殿入座,诸大臣行三跪九叩之礼,再依品阶站好。 整个过程中,站位、礼仪、跪拜都严谨细致。 徐阶先到讲案前,简略讲开经筵的重要意义……皇帝重开经筵,多么重视儒家经典,是大明之福之类的场面话,就让出讲案。 接着就是高拱和瞿景淳出场。 两人互视一眼,高拱先到讲案,讲了一篇核心为拨乱反正的文章…… 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核心思想却是,为严嵩当权时蒙冤的人翻案。 至于哪些人冤枉,高拱有自己的衡量标准。 不愧是脾气刚硬的高新郑,一上来就放王炸。 皇帝本来老神在在,打着吃瓜看戏的主意。万万没想到,第一把火就烧到自己身上。 这是平反冤案?这是攻击朕啊! 晏鹤年站在皇帝身侧,闻着若有若无的龙气,安安静静地把书停在某一页上。 皇帝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亲贤臣,远小人。 嗯? 他淡淡地说:“你们要重开经筵,就讲这些?若要给谁平反,内阁先拿个章程出来,朕要看看谁是冤枉的。” 他没有骂高拱,因为朝廷需要一个敢喷的“贤臣”。 尤其这个贤臣是裕王的老师,能驱赶皇子身边的小人。 高拱大约也明白自己的定位,才敢直言不讳。 轮到瞿景淳讲书,说的却是“在其位谋其政”,我一个翰林侍讲,就做翰林院的活,比如修大志这种事,就是分内之事。 不向有的人,手伸得特长,见到什么好处都想捞一把。 袁炜闻言但笑不语,徐阶躺着挨了一枪。 皇帝摆摆手,示意接下来各方辩论。 “真理越辩越明”,可是经筵上的辩论,就是大佬们唇枪舌剑的战场。 有人站出来说:“严嵩派人给徐府送礼,徐阁老说‘没有严公,哪有我今天?忘恩负义的事,我做不来’。徐阁老还接连去信问候……高新郑说有冤案,那些案子都是昔日严嵩和徐阁老联手办的,谁冤?” ……言下之意,徐阶这个人表里不一,做那啥还要立牌坊啊! 徐阶的门生、子弟被弹劾的事,再次被提出来。 皇帝依旧八方不动……这就对啦!内阁不需要一团和气,与人斗其乐无穷! 文官团结一致,皇帝做梦都要惊醒! 晏鹤年再次翻到一页……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嗯?严嵩和徐阶是管鲍之交? 真损啊! 皇帝轻笑:“严嵩是致仕回乡,徐爱卿去信问候有何不可?徐卿这是重情重义。” 攻击徐阶的人偃旗息鼓,徐阶表面淡然,内心并不高兴。 皇帝并没有真的信任他……若是换作严嵩被当众攻击,皇帝此刻绝不是笑脸。 可皇帝下一句话却是:“经筵嘛,就应该畅所欲言。徐爱卿与朕如家人,高爱卿提到平反,徐爱卿斟酌着办吧!” 这一下,徐阶和高拱都面面相觑,我跟他合作?从轻还是从重? 他们又被皇帝耍猴了。 皇帝看着书页,忽然说:“晏鹤年,你是三元及第,学识才学不必说。今日经筵,你有何观点?” 晏鹤年:……展书官不是动手不动口的吗? 其他人也诧异地看向晏鹤年……一个工具人展书官也要讲学? 还是说,皇帝同意办这场经筵,就为了让“仙鹤”说话? 晏鹤年恭敬地站出来,说:“微臣近日听闻,倭寇进犯福建,福建巡抚游震得请求派浙江抗倭屡战屡胜的戚继光驰援。臣建议,此事宜从速决定。” 众人都很意外,你是哪一边的? 福建请戚继光驰援的事,朝廷为什么一时没决定? 还不是因为戚继光及其上司胡宗宪都可以算“严党”,要不要清算问罪他们,朝廷还在争吵。 皇帝说:“你的意思,是让戚继光驰援?” “正是。”晏鹤年立刻回答。 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平时没机会面圣。 但以一个神算的自我修养,他算出皇帝同意此事,就找个时间说出来。 不管朝廷怎么斗,不能耽误戚继光打倭寇。 “好。朕同意。” “陛下!陛下!”好几个徐阶一派的官员惊呼,被徐阶用目光阻止。 皇帝同意的事,不能反驳。 徐阶看向晏鹤年……在这种场合提戚继光,是皇帝的意思? 倒严世蕃不倒胡宗宪和戚继光? 晏鹤年一提皇帝就同意,两人肯定早有默契! 第234章 君恩不可谓不重 经筵结束,皇帝要请一众参加经筵的官员吃饭。 这种形式主义活动一搞大半日,实在耽误修仙。 鸿胪寺卿出列奏:“礼毕。” 皇帝按流程说:“先生吃酒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方才吵得面红耳赤的大臣顿时熄火,一拜三叩首谢恩,到文华门外西廊庑入席吃饭。 《国典朝故》记载:“宴以官序,惟学士之坐立,则序于鸿胪卿及四品以上写讲章官右,展书官坐立亦序于四品以下写讲章官上……” 也就是说,晏鹤年身为展书翰林,座次挺靠前。 袁炜看到晏鹤年,笑道:“后日我到你家中起酒,让小珣听一听有没有‘闹螃蟹’的,他听过的酒特别香。” 高拱诧异:“晏珣是起酒童子?” 其他人露出八卦的神色,人不风流枉少年,擅长秘戏图的晏郎不风流? 晏鹤年:“……是啊是啊!” 替小珣尴尬啊! 徐阶摸着胡须,和煦地说:“我用了晏修撰说的染须秘方,须发确实变黑。” 难怪徐阁老近来返老还童,还以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是染胡须! 看着徐阶和袁炜都主动跟晏鹤年说话,又不禁令在座各位羡慕嫉妒。 一个年近四十的状元郎,还有如此前程。 入席后,皇帝派内侍来,赐经筵诸官宫扇。 一人感慨:“多年未开经筵,也好久没收到宫扇,幸而有徐阁老拨乱反正,诸位同僚今后当同心协力才是。” 还有人说起更久前的事,“宣德年间,阁老及经筵日讲官常赐冠服,都是绯袍金带,不论品秩。” 言下之意,自己没赶上好时候,否则说不定能连吃带拿,领一身绯袍金带回家。 就算现在官阶不配穿,既然是御赐的,节庆时候穿一穿不算逾越……状元郎还穿红袍呢! 说什么来什么! 酒过三巡,内侍又进来,赐徐阶、袁炜绯袍金带,赐晏鹤年绯袍素香带。 徐阶和袁炜坦坦荡荡谢恩,晏鹤年淡淡定定地谢恩。 ……大佬的是金腰带,他的是素腰带,差一点点。 柠檬树下柠檬果,柠檬果里你和我。 酸死大伙儿! 资历老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名字好! 刚刚提到宣德皇帝赐绯袍金带的官员更是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你这嘴开光呢?说什么给人送什么! 这顿饭,许多人都觉得酸甜苦辣、难也下咽,腹诽光禄寺中饱私囊,饭食越来越糊弄。 宴席结束后,永寿宫太监阮瑛过来,宣晏鹤年单独面圣。 众人看着晏鹤年的身影,已经酸到麻木。 皇帝的哈基米……哦,皇帝的鹤,比不了比不了! 晏鹤年:……喵的!我现在也有些慌!皇帝这一招招的,想把我架在火上烤,还是对我有什么企图? 烤仙鹤,需要几个烧烤架? 他试图从阮瑛的脸上看出端倪,可是跟阮公公没有默契,愣是什么都看不出。 唉,如果是小珣来,至少能脑补一千字。 皇帝已经换回宽松的道袍、散着头发,坐在蒲团上。 听到脚步声,他的目光淡淡地望向晏鹤年,不喜不怒。 晏鹤年就微微低着头,等皇帝发话。 “经筵后的赐膳好吃吗?”天威难测,皇帝先问饭好不好。 一般来说主人家请吃饭,再难吃客人也不能拆台。 晏鹤年诚实地说:“没有微臣的厨艺好,但食材比家里丰富。” “都知道你的厨艺好,还会酿酒,又会做纸人、做蛐蛐屋,还会做玻璃、磨镜?你还有什么不会的?”皇帝淡淡笑问。 晏鹤年一本正经回答:“微臣不会生孩子。” 皇帝一怔,忍不住大笑:“你不会生孩子?蓝道行说,你算到朕的好圣孙明年下半年出生。” “那得靠裕王努力。” “嗯……蓝道行一走,朕缺一个擅长解梦的。好圣孙出生,就让他回来。”皇帝有些怀念蓝道行。 陶仲文、严嵩、蓝道行,他信任的人一个个离开,让他感到空虚寂寞冷。 至于徐阶、袁炜?可用不可亲。 “你们觉得光禄寺的茶汤不好吃,可知福建百姓,别说吃饭,连一天安生日子都过不上。” 皇帝淡然的目光看着铜炉上袅袅升起的烟,“当地民谣‘贼来如梳、兵至如篦’,倭寇来过像梳子梳过,官军的劫掠简直像篦子一样,比倭寇还凶残。” “百姓苦啊!” 晏鹤年眨了眨眼睛,恭敬地说:“陛下心怀天下、明察秋毫。” 这个二十年不上朝的道君皇帝,对天下大事的掌控令人心惊。 皇帝真的什么都知道! “朕要用戚继光,因为戚继光的军队,和那些人不一样。”皇帝冷冷一笑,“只有戚继光,能救福建百姓。” “朕不管你在蓝道行扶乩一事中做了什么,日后好自为之。” ……做朕的鹤,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 “臣遵旨。”晏鹤年领命。 ……能够做皇帝的嘴替,多少人求之不得! 皇帝满意晏鹤年的态度,忽然问:“永寿宫修成,有一处阁楼的顶棚琉璃瓦还没定,你说用什么颜色?” 晏鹤年很快回答:“用黑色。” 皇帝终于高兴起来:“朕昨夜梦见大雨,黑色主水德。” 仙鹤也这么说,证明他修炼的大道又上一台阶! 皇帝站起来活动腰肢,对内侍说:“吉时到,上荔枝丹,给晏爱卿也上一份。” 所谓荔枝丹,其实是荔枝肉做的点心,皇帝起个仙气十足的名字,就仿佛跟修仙有关系。 吃着荔枝丹,皇帝又看向晏鹤年,问:“你可有字?” 晏鹤年心中一动,遗憾叹气:“微臣幼时顽劣、不喜读书,弱冠时家父说我心智没有成人,等将来中举再起字,谁知……一等就是十几年。” 到中举时,父亲已经去世,其他师长不知此事,也没问他有没有“字”。 陛下看看我,臣待字闺中! “嗯,你名叫鹤年,字就叫‘芝仙’吧!”皇帝沉吟一会儿说。 鹤年芝仙,万寿无疆,跟他这个帝君很配。 晏鹤年眉飞色舞,仙气飘飘的脸上带着凡俗的喜气,诚挚地说:“谢陛下隆恩!臣,臣实在是……呜呜!” 感动得无语凝噎。 皇恩不可不可谓不厚啊!吃的穿的用的,连吃带拿还带赐字的! 皇帝赐字,意味着皇帝把晏鹤年当晚辈?四舍五入他就是……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一旦传出,他得被柠檬精酸死啊! 皇帝见臣子感激涕零,觉得自己真是古往今来最体贴的君主。 他宠一个人的时候能把人宠上天,从前的严嵩如此;但翻脸时,也毫不留情。 晏珣知道今日父亲参加经筵,在宫外紧张地翘首以望…… 爹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他不怕爹表现得不好,就怕爹表现得太好,拉仇恨啊! 唉!优秀就是这么多烦恼! 第235章 首辅的拉拢 晏珣等到一队队官员出宫,没等到父亲。 徐阶走在前头,一眼看到路边等候的晏珣,让随从请晏珣到一处茶楼说话。 晏珣看着徐阁老的大轿子、威风的随从仪仗先行,和阿豹一起爬上朴素的马车。 首辅有请,不等爹了!让他留在宫里伺候皇帝吧! 这是一家徐阶熟悉的茶楼,专为他留有包厢。 晏珣下马车,擦干净脸上的灰,吩咐:“阿豹,你先回家,如果爹回去,告诉他我跟徐阁老喝茶,不用等我。” 阿豹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晏珣走进包厢里,见桌上摆着好些茶点,徐阶闭目养神。 “阁老,我到了。”他轻声说。 徐阶微微点头,摆手示意他坐,慢慢说:“你家还没有轿夫?” “家里地方小,住不下许多人。再说京城车马行多,请马车驴车都容易。”晏珣解释。 徐阶淡淡笑了笑……他听儿子徐璠说晏家在卢沟桥外改造皇家榷场,跟裕王、东厂合伙做买卖。 按说晏家应该不缺钱,却处处寒士做派。 茶楼伙计端来一盆水来给晏珣洗手,问:“这位客人喝什么茶?” 晏珣说:“随意……你们有什么招牌的茶,给我上一壶。” 徐阶点点头:“你们上茶后,守在走廊那边,我和晏郎有些话说。” 伙计连忙端着铜盆退下。 晏珣轻轻眨巴眼睛,徐阁老今日不是很高兴? 爹得罪他了? 等伙计上茶之后,徐阶慢慢开口:“令尊是个风流人物,喝的茶叶都自己配,六种层次泡六次不变色,你似乎不懂茶?” “是……我没我爹讲究。” 他爹那人,没什么钱的时候就穷讲究,吃咸鸭蛋都要搞出仪式感,有点钱之后更不必说。 徐阶微笑:“皇帝也讲究,难怪喜欢令尊。” ……皇帝干啥都要和修行关联。 晏珣自豪地说:“陛下眼光好,从扬州到南京再到京城,没有不喜欢我爹的。” 徐阶:“我本来也喜欢他,陛下让他做展书官是我提议的,但他今日说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吧?” “是……我不知道。但展书官不是不用说话吗?” “令尊圣眷无双啊!” 徐阶感慨一句,说起今日经筵的过程。 他的心情挺复杂,按理晏鹤年这样的新进士,无论如何不会威胁到他…… 但多年的隐忍谨慎,让他不敢小瞧任何人。 “胡宗宪跟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勾结,构陷抗倭名臣张经。他走了严党的门路,才一步步高升。他的贪腐名声,东南皆知,称其为‘总督银山’。” 徐阶凝视着晏珣:“令尊推崇戚继光,可是戚继光也有贪污行贿的事迹。” 晏珣笑了,坦然道:“阁老在此,我斗胆直言,许多人说嘉靖朝无官不贪呢!我不知道胡宗宪和戚继光贪不贪,但他们打倭寇是实打实的。 如果他们真的贪污,我相信他们是被逼的……不上这条船,就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只知道,沿海的百姓都信任戚家军。我们不能自毁长城!” 徐阶凝眉道:“令尊今日在经筵发言,你是知道的?为何不早告诉我?难道在你们眼中,我徐阶是不明大局之人?” 晏珣:“呃?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家父会在经筵说话。至于登门……我近日忙着修书……” 这些都是借口! 他是袁炜的学生,袁炜正在跟徐阶撕……于情于理,他不该登徐阁老的门啊! 徐阶沉默一瞬,淡淡地说:“让戚继光出兵的事,朝廷会加急下给胡宗宪。” 胡宗宪一定要搞!不搞死胡宗宪他不能安心。 但是有不少人像晏珣一样,推崇胡宗宪和戚继光。那么……等战事结束再说。 狡兔死走狗烹。 先稳住这些人,到年底再一举对胡宗宪发难。 果然,晏珣听到徐阶的话面露喜色:“徐阁老顾全大局,真是令人敬佩。” 大明一家亲,皆大欢喜嘛! 徐阶和蔼地说:“你跟太岳谈得来,就跟我的弟子无异。咱们可以常来往,不用顾忌袁炜。你是我们这一党的。” 晏珣迟疑地说:“结党似乎不是什么好词?” “嗤!帝王厌恶结党,是担心威胁皇权。自古名臣,若要一展抱负,哪个不结党?若没有党羽,如何做事?” 晏珣拈着块点心,垂眸问:“君子不党?” 徐阶说:“宋时王安石、司马光,无论新党旧党,结党才能做事。如果不党,充其量做个清官,又能有什么作为? 这个党怎么结,才是重点。老夫教你,结党,不能让帝王忌惮,视之为乱党;更要会约束手下的人,不被政敌抓住把柄……” 他这是推心置腹,把晏珣当弟子的姿态! 可说着说着,他猛然想到晏鹤年搞榷场的事。 团结裕王、东厂、徽商,还用到他儿子……这?还说不会结党? “你装傻?”徐阶生气地问。 晏珣抬起头,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点心塞满腮帮子,满脸无辜。 “罢了。”徐阶叹气。 年轻俊美无辜的少年郎,能有什么坏心思? 颜之有理啊! “我的话你好好想一想,该跟谁来往、跟谁结党。”徐阶站起来,慢慢地说:“你若饿了,就吃完这些茶点。” 晏珣连忙喝一杯茶吞下点心,恭敬地说:“送阁老。” 等徐阶离开,他趴在桌子上一阵闷笑……老爹真是了不起,朝堂上一亮相,连徐阶都来拉拢他们。 投入徐阶门下?袁老师也不答应啊! 反正他们的身份就是这么尴尬,干脆不朋不党,等裕王登基,他就是妥妥的太子党~~ 老爹让人去陕西寻一种“鹿含草”,据说雄鹿阴阳调和时含在口中的,结合鏖战之法,保好圣孙出生。 桌上的茶点实在好吃。 他走出去,问伙计:“茶和点心已结账吗?” 伙计说:“记在徐家账上的。” 晏珣又问:“桌上点心没吃完的,可以带走吗?” 伙计说可以。 晏珣高高兴兴地打包……这家茶楼比大正有德规模小,但是茶点真精致啊,好吃的要带回去跟爹娘分享。 他连吃带拿回到家中,见到连吃带拿回来的老爹。 王徽喜滋滋地说:“这是皇上赐的绯袍?我听说四品以上才能穿红色。六哥真厉害,又升官了!” “我厉不厉害,你不是最清楚?” “六哥!” “咳咳!”晏珣重重咳一声,“大孝子给带好吃的回来,你们能不能暂停一下?” 他骄傲地说:“爹干了什么我已经知道,我这点心是哪里来的,你一定不知道。” 晏鹤年老神在在:“我掐指一算,你的点心是徐阶请的。我被皇帝赐字,你一定不知道。” “赐什么字?在哪?”晏珣很高兴,皇帝墨宝啊! “赐字!给我起了字……芝仙,想不到吧?”晏鹤年昂首挺胸。 他这神气的样子,真像小孩子得了奖向大人邀功。 第236章 子慈父笑的一天 晏珣是真没想到,爹这种年纪居然还待字闺中,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热泪盈眶,欣慰赞叹:“爹出息啊!祖父祖母、娘亲,你们看到了吗?我会再接再厉、鞭笞爹……呜呜。” 挥舞上千次小皮鞭,终于把养成全能老爹,货与帝王家。 大孝子老怀宽慰! 他擦着眼眶,慌手慌脚推出茶点:“我儿……哦,不,爹吃糕点。儿子看着你吃!我这心里高兴,高兴啊!” “晏珣,你够了。”晏鹤年无语。 ……我到底是不是把亲爹的魂招来了?细思极恐! 晏珣叉腰哈哈大笑:“我没有儿子,就不能过一把当爹的瘾吗?” 将来忽悠小皇孙认他做义父,完美! 嘿嘿~~ 王徽觉得好笑。 晏鹤年父纲不振,她嫁进来之前就知晓。 她说:“你爹带御赐的荔枝丹回来,你尝尝。” “哟?爹进皇宫都能连吃带拿?”晏珣诧异。 父子俩不约而同,亲生的无疑。 晏鹤年嘀咕:“我想着你可能没吃过荔枝?才厚着脸皮让皇帝多赏一点,别说爹吃好的没想着你。” “谢谢爹。”晏珣很高兴。 不管多少岁,不管当多大的官,有爹在他就是被疼爱的孩子。 希望爹松鹤延年,呜呼! 不过要说到荔枝,他比皇帝还奢侈……他实现过荔枝自由。 要知道,某大清乾隆皇帝有一次得到四十颗荔枝:十颗贡佛,两颗献皇太后,其余受宠的妃子,也就每人分到一颗而已。 曾经的晏珣想,他要是有那么多妃子,好歹一人赏一百……哦,不,一人十斤~~ 怕爱妃们上火啊~~ 一家人把糕点摆在桌子上,泡一壶茶边聊边吃。 常欢和新婚娇妻搬出去住,阿豹在外头办事,晏珣捡出几样糕点单独留出来。 荔枝丹他不稀罕,吃一颗感谢爹的心意,其他推到嗜甜的阿娘面前。 王徽默默感动大孝子的孝心,决定对好大儿再大方一些。 母慈子孝~~ 晏鹤年炫耀经筵和面圣的见闻,晏珣和王徽侧耳倾听。 王徽满脸崇拜、弯弯的眼睛闪着光:六哥永远是最闪耀的; 晏珣很欣慰:爹就应该是这样的。当初一睁眼见到的神棍爹,一定是错觉。 同样的事,徐阶说的跟爹说的就是不一样。 爹跟说书似的妙趣横生,还脑补众人的心理活动…… “高拱话音一落,徐阶内心暗骂,好你个高新郑,是不是想连我一起推倒?” “陛下召我单独面圣,当是时一阵凉风忽如其来,直吹入众人心中。” “阮瑛的眼神,一言难尽,必定是嫉妒我是小珣的亲爹。” 晏珣:“咳咳,爹,没凭据的事不要疑心。” “哼哼。”晏鹤年意味深长看着晏珣。 急了急了! 一说那假爹阮公公,好大儿就急了! 迟早要把阮瑛赶去监军监矿,省得留在京里觊觎他的好大儿。 “言归正传。”晏珣一本正经转移话题,“徐阶想拉拢我们,教导我一番道理……” 有什么事,父子俩互相通气。 说到戚继光,晏珣好奇地问:“他说戚继光贪污行贿,是真的吗?” 晏鹤年斟酌着说:“黑吃黑。戚继光打倭寇的战利品嘛……不过他也不是自己吃,少部分养兵,大多数用于买通上官。” 在大明做官难,做武官更难。 如果不行贿买通上官,朝廷朝令夕改,别说建功立业,连命都难保。 谁主掌内阁,戚继光就得孝敬谁,难道这是他愿意的吗? 再一个,福建百姓怕官军,说大明的官军比倭寇还凶狠。 但戚家军不一样,戚家军纪律严明,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戚家军有钱。 晏珣听完,心情挺复杂。 大明的官场是一个大染缸,说嘉靖晚期无官不贪,真的没有冤枉。 像海瑞那样的人,才这么难得! “徐阶拉拢我们结党?徐府门庭若市,哪里还会缺党羽。咱们不用太近,也不可疏远。” 晏鹤年思索着说,“有时间,不如跟裕王和张居正交好,徐璠也可以亲近。” 晏珣点头:“是。” 交朋友算不算结党? 反正他不会像一些马屁精那样,一把年纪还觍着脸喊徐阶做“爹”。 他绝不是随便认爹的人! 王徽在一旁添茶,听他们说完正事,才说:“乌云晚上总在小珣门口喵喵叫,不如在门上掏一个猫门,晚上关着门睡觉,乌云可以从小门自由出入。” “好,我都没想到这一点。”晏珣爽快同意。 虽然“兰陵喵喵声”的名号许久没人提,他还是喜欢喵喵叫。 “猫最爱自由、夜里是最活跃的,你既然养着她,就要顺她的性子,不要让她感到憋屈。”王徽感叹。 晏鹤年眼珠一转:“下次休沐,我带你出去玩。” “我不是说自己。”王徽嗔道。 “近来事情多,忽略你……” “真的没这个意思。” 晏鹤年迅速握住妻子肉乎乎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 晏珣:“啧啧。” 他背着手低着头,唉声叹气往自己房里走去。 天天在爹娘这里吃狗粮,他这单身狗都要消化不良。 他是消化不良,京城其他人家就是被醋浸透。 “皇帝居然给晏鹤年起字!更离谱的是,晏鹤年一把年纪居然没有字!” “他该不会是撒谎吧?” 但是回想一下,确实没听过晏鹤年的字。 袁炜捋着胡子,对三个大侄子说:“若早知道鹤年没有字,我这个座师应该给他起。这都是天意。” 徐华亭,你有张居正这样的弟子了不起?我有更强的! 侄子们齐齐点头,叹息:“早知如此,我们都不急着起字,待字闺中等君王。” 京城不知多少人家起心思,自家子弟以后弱冠先别起字,看看皇帝有没有意思…… 裕王:“呵呵。” 你们以为皇帝很闲吗? 他这个亲儿子,因为不受宠,之前得了皇孙都不敢主动找皇帝赐名。 怎么?皇帝对你们比对我还亲? 这么一想,不禁感到心酸,对晏鹤年有些微妙的醋意。 仙鹤抢我的爹!呜呜,我的我的! 晏珣却上门来。 主上如爱妾,该哄的时候要哄。 他怀里抱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行礼的时候依旧行云流水、姿态潇洒。 裕王淡淡地说:“好些日子不见晏郎,你身居要职,主修《承天大志》,还有空来我这里?” 晏珣笑道:“过两日庶吉士来报到,可以减轻不少工作,不急在一两日……殿下你看看这个球。” 裕王早就看到那圆球,心中挺好奇,故作淡定地说:“本王不爱玩球。” “不是您平常玩的软软弹弹的球。这个叫地球仪。我画出草图,找匠人雕刻,花费好多心思。” 晏珣介绍,“上回跟您讲海盗故事,您问西洋各国的方位,我想还是用球比较清晰。” 裕王微怔,他随口提过一句,晏珣这么郑重? 人生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上心……小太监田义不算。 第237章 杨仲泽的运气 裕王这些年过得小心翼翼,却对海外有一种天然的好奇和向往。 大约是永乐皇帝血脉觉醒,他有开海下西洋的雄心。 晏珣说起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西洋人进入大航海时代,裕王望着地球仪,神色逐渐严肃。 这是高老师不会跟他说的。 太岳也不会说。 是他们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告诉他? 晏珣之前培养爹的时候,讲课零零碎碎不成系统,现在给裕王讲课依旧如此。 他说了一会儿航海,又讲起数学。 裕王听了一会儿,笑道:“这是天元术,元代有个算学大家叫朱世杰,着过一本《四元玉鉴》,可解你方才说的四元方程组。” “殿下会?”晏珣诧异。 裕王摇摇头:“我不会。听着挺有意思,你详细讲讲。” 晏珣虎躯一震,撸起袖子教裕王解方程……让皇子沉迷数学,总比女色好吧? 皇帝知道后,一定会赏他绯袍金带! 晏珣探访裕王,有人向高拱通风报信。 高拱匆匆从国子监赶过来……都说晏珣教坏裕王,他要抓一个现行! 结果一来就看到: “殿下要用这些运算符号,最好用阿拉伯数字……是不是便捷很多?” “嗯嗯……晏编修再给本王出一道题。” “咱们先来简单的,假设边疆军粮只剩35万石,每日消耗7万石……” 一个缓缓说题,一个认真计算,纸上写满奇奇怪怪的符号。 高拱望望天,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裕王跟他读书虽然态度诚恳,绝对没这么专注,连有人来都不知道。 田义再次上前禀报,裕王抬起头,连忙站起来:“老师怎么来了?” 晏珣也赶紧过来给高大人行礼。 高拱看看这两个人,大概是计算得太投入,裕王的脸上都沾着墨水…… 他微微叹一口气:“原来殿下对算学也感兴趣,老臣惭愧,在这方面并不精通。” 裕王连忙说:“我也是有空才学一学,没有耽误您布置的功课。” 晏珣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略懂,找殿下探讨一下。” 高拱微笑:“只怕你不仅仅是略懂。人人都说老夫古板严厉,可我并不是不通情理,只要不耽误正事,学一点算学不是坏事。” 到底是谁说晏珣的坏话? 这是带坏殿下吗? 带殿下去帘子胡同微服私访的那个太监,才是该死! 高拱坐在一旁,晏珣讪讪地讲不下去。 “你们当我不存在,我听一听晏郎怎么讲课。”高拱温和地说。 ……他后来才知道,那日经筵,晏鹤年不动声色地帮过他。 看样子这对父子,比他想象中更有眼光。 晏珣便真的当高拱不存在,把裕王当自己老爹一样教。 他教老爹,态度既孝顺又严格,用这种态度对裕王,算歪打正着。 高拱的神情渐渐和煦…… 从前他觉得,张居正适合教未来皇孙。现在觉得,晏珣也很不错。 不愧是人人都爱的探花郎。 晏珣在裕王府上,无心插柳柳成荫,得到高拱的认可。 便宜侄孙杨仲泽拿着一份任命书到晏家,一进门就抱着晏小四、小五、小六干嚎。 “祖宗想坑我啊!亏我特意送信回家,让我娘给他们加鸡腿!呜呜,这么坑我,明年说不定我就去见他们了!” 年纪最小的晏小六说:“杨少老爷你轻点,勒得我喘不过气!” “叔祖和表叔在家吗?我是来告别的。” 晏小六说:“陛下接连几日给我们爹赐荔枝丹,爹进表谢恩。翰林院掌院李大人说爹的文章好,让他轮值诰敕房,今日开始当值。” 杨仲泽惊讶得连干嚎都忘了,口水呛得连连打嗝。 轮值诰敕房! 这是所有翰林的梦想! 诰敕房是距离内阁最近的地方,职能说起来简单,掌书办文官诰敕…… 但却可以近距离接触内阁大佬、得知军国大事。 多少内阁大臣都是从诰敕房走出去的! 他知道晏叔祖是三元及第,知道晏叔祖不久前做经筵展书官…… 但做梦都不敢想叔祖已经半只脚踏入内阁! 以后这不是表表表叔祖,是亲叔祖! “呃,珣叔叔呢?我亲叔,他去哪了?”杨仲泽打嗝问。 “他去裕王府,您有要紧事,我过去通知?”晏小六问。 众养子好奇地看着呜呜呜的进士老爷…… 哭得那么大声还没眼泪的老爷,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瞧这惨样,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杨仲泽耷拉着脑袋:“不急……急也没用,我在家里等。” 晏家就是他的家,以后他是杨晏仲泽。 这任命书突如其来,像是被人针对……他观政期一直勤勤恳恳,没有得罪人啊? 王徽出去见常欢的娘子罗氏,这日也不在家。 杨仲泽就一个人在小花厅等,烦闷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又去上茅房,悲伤化作尿排出去。 天无绝人之路,祖宗绝不至于坑他。 嚎得那么大声只是想让针对他的人看个热闹。 晏鹤年和晏珣回到家,拿起杨仲泽的任命书。 福建巡抚游震得本,为要地须才事:宁德县知县员缺,此乃沿海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 奉旨:宁德县知县员缺,着吏部选进士杨仲泽补授。钦此。 晏鹤年沉吟道:“你是今早收到的?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不是坏事。” “叔祖啊!上一任宁德县令是战死的!”杨仲泽哀哀戚戚。 本朝文官也有带兵守边之责,倭寇进犯宁德,上一任知县战死。 他是有报国之心,可他上有五十老母,下有新婚娇妻,忠孝两难全啊! 晏珣皱眉……他们近日关注新进士的考选任命,虽说不一定要帮杨仲泽走后门,起码有个心理准备。 但这一次真的措手不及。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家父子最近太亮眼,被酸到的人横叉一杠,殃及到杨仲泽? ……你晏鹤年不是推崇戚继光吗?让你家晚辈去配合戚继光打仗吧! 想到这里,晏珣看杨仲泽的目光很愧疚。 小杨喊他一声表叔没沾到光,先惹到麻烦。 杨仲泽:呜呜,愧疚就给我补偿啊! 晏鹤年淡定地说:“小珣,去看看你阿娘回来没有,让她来讲一讲宁德的情况。” “爹?” “那地方她去过,比我懂得多。” 见晏珣出去,他又说:“仲泽莫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倭寇在大明的地方还能翻天吗?曾庆斌去投奔戚继光做幕僚,你叔祖杨世安也在戚家军。” 晏鹤年的语气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杨仲泽定下心来。 对!曾庆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还有杨世安! 那是他真的叔祖,亲亲的! 他握紧拳头恶狠狠地说:“辣块妈妈!谁把我送到宁德去,我谢他十八辈祖宗!我就在宁德打倭寇、建功立业!让他们酸死!” 晏鹤年笑了……小杨这气势,真像他的亲孙子。 第238章 与君离别日 杨仲泽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演技实在浮夸。 晏鹤年含笑看着没拆穿,人一旦踏入官场,多少和过去不一样。 在外头干嚎,是哭给旁人看,意思“我好惨,你们如愿了?”。 在他面前干嚎,就更有趣…… 便宜大孙子长出花花肠子,晏老祖老怀宽慰。 晏珣很快把王徽请过来,还带上笔墨纸砚。 “宁德县城东北,有一个海里的小岛,叫作横屿……”王徽开门见山。 小岛与陆地隔着一片浅滩,涨潮时是汪洋,退潮后就是烂泥滩。 “倭寇在横屿建巢穴、长期盘踞。官军若是涉水进攻,泥泞难行;若是乘船出击,又有搁浅的危险。” “盘踞横屿的倭寇有一千多人,与分散在福清和宁德其他地方的倭寇遥相呼应,因此难以清缴。” 王徽一边说,晏珣一边记,还画出简易地图。 杨仲泽听得脸色更难看,这么个易守难攻之地,难怪上一任宁德县令战死。 倭寇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弃城逃跑的县令就是好县令。 “如果不能趁戚家军来此之际打掉这个巢穴,你今后在那里,脖子上就一直悬着一把刀。”晏珣停下笔,语气沉重。 王徽接过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圈:“这个地方叫章湾,跟横屿隔海相望,也是倭寇在陆地上的一个据点…… 当地村民不得不从贼,或许可以策反。” 杨仲泽默默记下,诚恳地说:“多谢叔祖母,您真是见多识广。” 以前还觉得唤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作“叔祖母”很尴尬,现在毫不尴尬…… 听听方才晏叔祖说什么? 叔祖母去过这个地方! 细思极恐! 吓死乖乖好孩子! 王徽垂眸说:“我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你到那里再细细打听吧!” “是。”杨仲泽连忙应道。 晏鹤年笑道:“打仗的事,戚家军比咱们都在行。让你事先了解一下,心里有个底。戚继光急行军,一定比你先到。说不定等你去到,仗已打完。” 杨仲泽拍着胸口:“道祖在上,希望如此吧!” 晏鹤年说:“就算战事结束,百姓历经劫难,战后安民也是重要工作;再者,还要防范倭寇卷土重来,你这一去,责任重大。” “我给你一些会票,途经南京兑成银子。多带点钱过去,你自己的生活好安排。恰好黎大郎要去江西一趟,我让他顺路送你去福建。” 杨仲泽脸一下子通红。 他方才浮夸的表演,是想获得晏家的愧疚和帮助。 现在王徽告知宁德的情况,晏鹤年又给钱又让人送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很不应该。 “叔祖,这不必。我家情况已经好很多,我有盘缠;黎大叔也不顺路……” 晏鹤年摆摆手:“我说他顺路他就顺路,给你的就安心收着,是我做长辈的心意。” “呜呜……叔祖,你是我亲叔祖。”杨仲泽感动落泪。 这一回真的有眼泪。 晏鹤年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比小珣大几岁,在我心中就是孩子。任命书落到你头上,若是不肯接,以后也别想有肥缺。因此我劝你迎难而上。” 这个道理杨仲泽懂,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想着抗拒跑路。 朝廷的官,由得你拈轻怕重吗? 这一次敢拒绝,在内阁大佬们眼中,他就是不可用之人。 他收起夸张的狠话,认真地说:“叔祖,我此去必定尽心尽力,也会小心保全自身。京官难为,你们也要小心防范。” 他其实还想说,如果他真的不幸嘎掉,请晏家照应他的母亲和妻子。 但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很见外。 晏鹤年欣慰点头:“你能想到这些,可见这几个月的观政真的学到东西。” 观政,不仅仅是学习怎么做事,还要学习怎么做人,学习官场的潜规则。 杨仲泽在晏家饱食一顿家乡饭菜,心情已经多云转晴。 但他一出门就变脸,耷拉着脑袋、眼眶红红的。 路人看到关切地问一句:“这位老爷可有哪里不舒服?前面就有一家医馆。” 杨仲泽叹道:“心病而已。” 目送杨仲泽离开后,晏珣关上大门,唉声叹气:“这种好事,怎么就不落在我头上呢?” 晏鹤年说:“你这话当着仲泽的面说,他一定送你大白眼。” “所以他走之后我才说。”晏珣望望天空,“将来爹做首辅,让我外任吧。我天南地北走一走,把各地的风俗见闻写成一本书。” 大明首辅有很多,徐霞客只有一个。 嗯?徐霞客应该还没有出生。 “你喜欢的话也好。可是你不想做皇孙的老师、未来的帝师吗?”晏鹤年问。 晏珣露出纠结的神色。 要不就先让太岳教一教?他出去玩几年再回来摘果子? 但是养义子一定要从小养起,才能培养深厚的父子之情。 晏鹤年忍着笑……大孝子想抛下老爹自己出去潇洒?想都别想。 大水缸里养着的荷花盛开,缸里养着一些螃蟹,待中秋佳节时,可以赏月品蟹。 晏家父子到城外送别杨仲泽、黎大和晏松年夫妻。 临到离别,杨仲泽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猛地揽住晏珣的肩膀,哽咽:“此去山高水长,不知可有再会之日。我可否再喊你一次‘晏贤弟’?” 晏珣:“……你随意。” 我本来也没逼你喊叔叔啊! “晏贤弟!”杨仲泽感慨:“当初考入汪氏族学,我心里是把你当对手的。顾敬亭和汪德渊,还不在我眼中。没想到这一年年的,你成了我叔。” “呃,你如果不想喊叔,还可以喊贤弟。”晏珣尴尬。 “就要喊叔!你不许不认我!”杨仲泽哼哼,“我看出来了,以晏家祖先的本事,你们父子一定青云直上,到时候记得拉我一把。” 官场这种地方,你要是起步低,就步步慢人一步。 同进士如夫人! 若是没有后台,他可能一辈子在穷山恶水蹉跎,最后告老回乡。 晏珣拍拍杨仲泽的手臂,笑道:“承贤侄吉言。” 他见老爹跟黎大嘀嘀咕咕,又凑过去,郑重地说:“黎大叔答应我,这次去江西千万千万不可胡来。” 黎大大咧咧地说:“放心!你爹也交代过!都包在我身上,一定小心谨慎,不留任何马脚。” 晏珣:“……?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没有~嘿嘿~你们都放心,我黎大是一等一的良民,这些活都是熟手的。”黎大笑容灿烂。 他越保证,晏珣心里越没底。 晏鹤年在一旁帮腔,他这样仙风道骨的翰林,能有什么坏心思? 第239章 小汪失踪了 唉!爹大不由儿。 大孝子晏珣总有控制不住老爹的地方。 唯有安慰自己,爹向他保证过,绝对不会干坏事。 他走回杨仲泽身边,说:“你到宁德,多收集风土人情、物产习俗之类,以后交给我。”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出不去,想知道外面的世界。” “行。” 听晏珣语气遗憾,杨仲泽升起微妙的自豪感…… 珣叔再厉害也被困在这座城中,不像他策马闯天下! 晏松年在跟常欢道别,唠叨:“你多生几个,帮晏家开枝散叶。你珣哥是指望不上的,阿豹瞧着也不太中用……” 常欢无奈打断:“爹,你说这么大声,他们听得到。” “我刺激他们。”晏松年很得意。 不管老六当多大的官,他三个儿子都娶到媳妇,老六一个儿子却娶不到。 见晏鹤年冷冷地瞟过来,晏松年秒怂,连忙说:“我回去帮你们祭祖啊,请祖宗保佑你们登阁拜相。” 晏鹤年哼了一声,看在晏松年还有用的份上,不送他体面。 杨仲泽前一日已经和老师们辞行,此时望望城墙,没看到旧友汪德渊,带着几分苍凉转身。 该说的都说尽,众人挥挥手,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晏珣看着亲友的身影,在原地许久不动。 倭寇,倭寇。 这个词他不主动去招惹,却不断地递到他的面前,影响到身边的人。 假舅舅、曾庆斌、杨仲泽,这些和他有关的人,被命运安排到抗倭的第一线。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希望可以保住抗倭的人。 “小珣,我们回去。”晏鹤年轻声提醒。 “嗯……”晏珣回过神,东张西望:“汪德渊是高邮旧友,居然不来送行。小杨方才一直往城门看,他挺失望的。” 晏鹤年神秘一笑:“世事难料,有缘千里来相会。” 京城的城门依旧熙熙攘攘,不断的人进进出出。 这一场折柳亭送别,和其他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常欢和阿豹依旧去卢沟桥外的榷场,黎大留下几个兄弟帮着建工坊、生产肥皂和烧玻璃。 晏珣去翰林院修书。 晏鹤年除了轮值诰敕房,其他时候随时待诏进宫,做皇帝的临时“解梦师”。 这活一般人真干不了、羡慕不来。 周公解梦,难道晏鹤年要做大明的周公? 晏珣问:“爹,你是怎么解梦的?” 晏鹤年微笑:“你想学?” “我不想!”晏珣连忙摇头。 爹这些神神叨叨的本事,沾上因果怕脱不了身啊! 晏鹤年“啧啧”两声,小珣肯定以为解梦是神棍的活计,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解梦,解的是心事。 皇帝最大的心事是什么? 是日渐衰老的身体与长生梦想的客观矛盾。 裕王最大的心事是什么? 是皇帝的心意以及做人问题。 徐阶……在等东南战事的结果。 他不能在此时发难,否则有识之士会鄙视他。 但戚继光再获大胜,对付胡宗宪会更难。 必须有打动皇帝的理由,让皇帝忍痛放弃东南柱石。 翰林院这一次招进十几个庶吉士,晏珣选王锡爵、余有丁帮自己修《承天大志》。 这两位原本都是一鼎甲之才,终于还是走进翰林院。 他们很高兴,参与修《承天大志》,三年后就有“留馆”的机会。 还是晏珣够义气! 有人欢喜,有人不满。 另一个庶吉士戚元佐问:“晏编修为何不选我?虽说殿试时我的名次比他们低,但如今都是庶吉士。” 晏珣微笑:“前些日子你去帘子胡同,被高大人逮到,被他教训是吧?” 戚元佐梗着脖子说:“高大人不去帘子胡同,又怎么会逮到我?” “他是去逮旁人,只是碰巧遇见你。”晏珣正色道,“按照律令,官员不得嫖妓。你以前没有正式入职,还可以通融。今后身为翰林,当严守法度。” 高拱其实是去逮裕王。 谁知消息有误,那日裕王微服去的是卢沟桥榷场,研究皂化反应。 大鱼没逮到,逮到小虾米。 戚元佐被逮到短处,只好黯然退下。 ……晏珣这个童子!自己不好女色就不准别人找小姐姐,真是太霸道! ……高拱也有问题,你自己去帘子胡同,还不准我去?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沉迷于编新戏的李开先某一日忽然发现,好多天没听到琵琶声? 咦?汪德渊呢? 他到晏家问:“德渊有没有跟你们说去哪里?他若是回家乡,应该跟我说一声。” 晏珣眨巴着眼睛:“我不知道……让我爹来算一算?” “好!”李开先极信任晏鹤年的卜算能力。 当初他对重回朝堂已经绝望,晏鹤年却算到有朝一日枯木逢春。 这不是准准的? 晏鹤年匆匆忙忙赶回来,一听是这事,掐指一算:“小汪就在杨仲泽的船上。” 李开先一怔,着急地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何不阻拦他?宁德那地方,是由得他胡闹的?” 晏鹤年坦诚:“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回城后找不到小汪才猜到。您莫着急,他们走水路南下,要过高邮。小杨可以把人赶下船。” 李开先苦笑着摇头:“杨仲泽说不动汪德渊。这小子,不吃一点苦头不知错。” 事已至此,还是赶紧给汪家去一封信。 至于汪家能不能拦住汪德渊,只能听天由命。 退一步说,宁德很危险,凭什么杨仲泽能去,汪德渊不能去? 送李开先离开后,晏珣抱着手臂看着父亲,严肃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那天神神秘秘的,一定早就知道汪德渊离家出走。” 晏鹤年摸着胡子:“徽州汪家搞海贸走私,熟悉倭寇的情况。高邮汪氏是从徽州分出来的,双方还有来往。小汪自己提出要去帮助杨仲泽。” “他?弹琵琶退敌?”晏珣一般不说这种刻薄话,此时是真的担心汪德渊。 “你不要小瞧人。小汪能够跟黎大合伙卖玻璃镜,也是一个精明人。他如果没点本事,汪家能把海贸的事告诉他?” 汪三老爷眼看这个儿子科举无成,索性让他走另一条路。 汪家不缺当官的子弟,倒缺一个能在外面搞大事的。 晏珣沉默片刻,不满质问:“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你要编书,又要教皇子,还要哄太监欢心,不想给你添烦恼。” “你们是怕我阻拦!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小老儿真是操碎了心! “没有……一点点都没有。”晏鹤年大声保证,“看我诚恳的眼神。” 其实还是有一点点。 黑吃黑什么的,浑水才好摸鱼。 严世蕃虎落平阳,那么一大块肥肉,不知多少江湖好汉垂涎! 让他眼睁睁看着不动手,就跟西门庆看着潘金莲给武大郎做婆娘一样…… 惨无人道啊! 小汪身为南京御史汪昭华的侄子,也可以搅浑水。 这种事,儿子不需要知道。 光风霁月的年轻郎君,就该举杯邀明月,与佳人狸奴相伴。 第240章 我给你做幕僚 且说另一头,杨仲泽登上官船还在嘀咕:“汪德渊那人,平日一起玩千好万好,最后一面都不来见,可见富家子不可交。” 一个冒失的小厮从后面撞过来,害他险些摔到甲板上。 杨仲泽的书童喝问:“你这人怎么回事?” 小厮嗓音沙哑:“老爷饶命!饶命!” “算了,我没事。”杨仲泽扶着腰,“你有没有撞疼?下次小……” 他一边说一边看过去,猛然瞪大眼睛:“汪德渊!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嘿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还说我不可交,就要撞你一下!”汪德渊一脸欠揍的笑容。 “你这是什么打扮?为何出现在此?”杨仲泽问。 “我混在黎大叔的伙计中上船,蹭你的官船回家,你不会不允许吧?”汪德渊问。 杨仲泽将信将疑,蹭船用得着改头换面? 似乎看出他的疑问,汪德渊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啊!你这几天见人就哭,我都知道。” 杨仲泽信了,还挺感动。 可是船过高邮,汪德渊不下船。 他振振有词:“我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这次要去南京坐监。” 杨仲泽又信了。 然后到了南京,汪德渊还要跟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杨仲泽着急,“我是去宁德啊!现在那里是战场,不知道什么情况!你给我去南京坐监!” 汪德渊笑眯眯地说:“我随黎大叔去江西啊!他在鄱阳湖水寨有一点小买卖,过去结账。等送你到宁德,我跟着他走。” “我不会再信你。” “试着再信一次嘛!” “你不说实话,半次都不行。”杨仲泽甩着袖子,“承蒙汪氏族学教导,我才有今日。你若因为我发生危险,我以后有什么脸面回高邮?” 汪德渊挠挠头,商量着说:“我去给你做师爷。哪有县令光身上任的?县令一开口,师爷跑断腿,你至少得有两个师爷。” 通常县令都会有一个刑名师爷、一个钱粮师爷。 绍兴师爷名扬天下,就是专门给人做幕僚。 杨仲泽说:“我本来打算请,可是宁德那地方……不好坑人。我不坑别人,更不能坑你。何况,你是能做刑名还是能管钱粮?” 汪德渊笑道:“我比别人强。我有钱!汪家还有一些人脉!战后重建宁德,有钱有人比什么都有用。” 黎大也过来劝:“汪公子来都来了,小杨就让他跟着吧!” 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来都来了”、“孩子还小”、“都不容易”,杨仲泽能怎么样? 只能忐忑不安地带着汪师爷上任。 ……杨家列祖列宗真出息,请汪家的少爷给我做幕僚! 进入福建地界,往家里送信难度大许多。 在这之前,汪德渊往各处写信。 “爹娘,我会把当地特色菜的做法寄回去,再问问有什么特产。《诗经》说,山有蕨薇,隰有杞桋。福建山中多蕨菜,宁德靠海,又多海鲜……” “珣弟,你一定想不到我在哪里。我比你先一步跟倭奴短兵相接,你就喊我做哥吧!” “老师……” 汪德渊的信踌躇满志、兴高采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游山玩水。 只在信的末尾,他象征性地表达愧疚: 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担心。以我汪公子的本事,就算深陷敌营也能成功脱身。 他们继续南下,进入崎岖的福建山路。这个地方啊,历来是兵家不争之地! 只有沿海倒霉,被倭奴侵扰。 信从驿站向高邮、京城送去。 众亲友看到他的信,又过去了好些时日,木已成舟无可奈何…… 李开先不看信的末尾还好,一看险些翻白眼——深陷敌营是什么意思?莫非打算去倭寇老巢弹琵琶? 女装的那种? “这京官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我要南下,亲自把他逮回家!”李开先找到晏珣,商量辞官大事。 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的晏珣,最偏心的却是少爷脾气的汪德渊。 一来他跟汪三老爷是挚友;二来德渊是个尊师孝顺的好学生。 晏珣安慰:“先生别急。戚家军一出,倭寇如土鸡瓦犬而已。” 李开先苦笑:“哪有那么容易?整个朝廷,就你们父子对戚继光最有信心,其他说什么的都有。” 迷之信心。 晏珣纠正:“陛下也信任他。” 李开先点头……养戚家军多贵啊,陛下肯养,就是真爱。 正所谓男人的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晏珣接着说:“您过去也只是令我们更担心。汪家已经派人去找德渊,不会有什么事。” 李开先想来想去,唉声叹气:“请令尊求神仙,保佑德渊吧!” 晏鹤年确实神通广大……这几个月给皇帝解梦,据说能入梦请神,成为皇帝身边第一宠臣。 连宫里的道士都快失业。 朝臣们对此挺欣慰,皇帝重用翰林院修撰,总比整天跟道士混在一起强。 晏珣笑着答应。 有时候,给人心理安慰是很重要的。 不过小汪真是欠打,时至今日还心心念念想做他兄长。 呵呵,反攻是那么容易的吗? 一日为弟,终身在下。 晏珣拿着汪德渊的信,去找裕王,绘声绘色地模仿汪德渊神气姿态。 末了感慨:“实不相瞒,我也想离家出走啊!真羡慕汪贤弟说走就走的任性潇洒。” 裕王也很向往:“你们都是潇洒快活的人,远比笼中鸟自在。” 他从前接触的人,要么是活得小心翼翼; 要么像高拱和张居正一样,以最严格的道德标准要求他。 他必须隐藏自己的喜好,活得谨慎而压抑。 可是晏珣和汪德渊,都那么快活,像高邮湖上嘎嘎叫的鸭子,又像沙洲里蓬勃生长的水草。 弥漫着活力和勇气,轻舟载酒少年游。 “殿下,我爹说人生苦短,要自找乐趣,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晏珣笑眯眯地说。 他觉得裕王长期精神紧绷,心理上有问题。 也许早逝不仅仅因为纵欲,还有抑郁? 这种事说出去挺扯蛋,你一个王爷抑郁? 天底下多少人吃不饱饭,沿海百姓跟倭寇奋战,都没有抑郁! “殿下,我请几天假,带您到玻璃工坊,我们跟大师傅学磨镜,亲自做一副墨镜吧!” “磨镜?魔镜?” “是墨镜!带上可神气!到时我帮你画一副带墨镜的肖像送给景王,让他酸死!” “好!我跟你去……”裕王低落的心情好起来,笑道:“小晏,其实你是以我为理由跟翰林院告假吧?你这样不太好,修《承天大志》是大事。” “殿下冤枉人!王锡爵他们新进翰林院,都争着修书。我们正式工,要给庶吉士表现机会嘛!” 三年后散馆,能留馆成为“翰林院检讨”的庶吉士屈指可数,王锡爵他们卷成麻花。 晏珣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把自己的活分派下去……一个合格的基层领导,要会充分调动利用员工的积极性。 第241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李开先担心得头顶冒烟,晏珣却淡定地陪裕王磨镜。 难道他就不担心吗? 他当然担心。 他暗暗向晏家列祖列宗祈祷,只有一个心愿: 保佑官军大捷、真假舅舅平安、黎大叔顺利、曾庆斌和杨仲泽建功立业、汪德渊顺心如意…… 顺便保佑曾庆斌发明更先进的武器,戚继光战无不胜。 要求有一点点高? 没事……就要给祖宗一点压力,有压力才有动力。 他知道着急担忧无用,爹说得对,他们有自己要做的事。 爹去做皇帝的知心仙鹤,晏珣润入细无声地影响裕王。 他不可能取代高拱在裕王心中的地位,但可以和张居正比一比嘛~~ 高拱、张居正认为晏珣是正人童子,放心他跟裕王接触。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边,谋算严世蕃。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落跑回乡的严世蕃是潜在威胁,必须连根拔起。 高拱曾经跟徐阶亲密合作,联手扳倒严嵩。 可是随着徐阶做首辅,高拱的心态发生变化,对徐阶的一些做法渐渐不满。 徐阶提携高拱,有一种微妙的高高在上。高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并不领情。 他们之间的矛盾,在未来的某一日一定会爆发。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 有的在等东南战事的结果,有的在等皇帝飞升…… 就连江西的严世蕃都在等景王翻盘。 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朝廷保持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如此显得酿酒品蟹的晏鹤年、磨镜涂墨镜的晏珣格外潇洒。 胡宗宪知道有人磨刀霍霍向自己,他沉着冷静,在利刃临头之前打好最后一仗。 如果一定要获罪,就让自己的罪名轻一点。 收到朝廷命令后,他派戚继光为上将,率领六千人火速增援福建; 同时命督府中军都司戴冲霄率领一千六百人协助。 戚继光一边给福建巡抚游震得送信,一边亲自率领大军由温州乘船到平阳,再走陆路直奔宁德! 如嘉靖皇帝所说,福建百姓苦不堪言,贼来如梳、兵至如篦。 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戚家军,百姓见到依然惊恐不安,更别提配合官军抗倭。 戚继光本来想不声不响进入福建,对倭寇进行突袭,眼前这种情况肯定行不通…… 搞不好会有内奸去通风报信。 “曾庆斌,你带人写安民告示,向百姓宣传我们官军的纪律。”三十多岁的上将戚继光威严下令。 一身幕僚打扮的曾庆斌迅速领命。 他是举人,应天府乡试《诗经》魁,写安民告示当然没难度。 离京的时候,他跟晏珣说,曾家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一定会做到。 这些天跟着戚继光增援福建,他看到沿海百姓的惨状,更是坚定决心—— 做出杀伤力最大的火器,送敌人归西!对敌人残忍,就是对自己人仁慈! 身处军营中,他变得脸黑皮肤糙,偶尔午夜梦回,想念扬州的日子。 光风霁月的晏珣、穿女装艳压花魁的汪德渊、辈分变来变去的杨仲泽…… 唉,故人分南北,来日再见说不定半生已过。 戚家军跟福建巡抚游震得在宁德汇合,修整安民之后,迅速进军与横屿隔海相望的章湾。 因上任宁德县令战死,新县令还在赴任途中,戚继光派曾庆斌留守宁德。 于是,杨仲泽和汪德渊历经千山万水来到宁德,就被人带到曾庆斌面前。 曾庆斌:“你们?怎么是你们?” 杨仲泽说:“朝廷任命文书你没细看?新任知县就是我啊!” “这是福建巡抚那边的事,我主要是安民、清理城中的倭寇奸细,还真疏忽此事。”曾庆斌拍了拍头,又问:“汪德渊呢?朝廷任命你什么?” 朝廷是有什么大猫病吧? 汪德渊气呼呼:“你什么意思?见到我很意外?我是特意来帮你们的!” “没朝廷任命?” “没有。” “那你赶紧走!”曾庆斌正色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良民和倭寇,有时候连我都分辨不出。你这样的人走在街上,就是大肥羊!” 汪德渊懒得反驳,只是招了招手。 十几个壮汉跑过来,大声说:“少爷请吩咐!” “看看!这是我跟黎大叔雇佣的好汉!”汪德渊得意地说,“杨仲泽在徽商票号兑换不少银子,这一路没我照应,早就被人打劫干净!” 曾庆斌诧异地看过去,杨仲泽一言难尽地点头。 会被人打劫,难道不是汪德渊招摇过市吗? 人家匪徒说了,劫色!劫那个蒙着面纱的高挑美人! 而且,黎大本来就说让兄弟送他们来,是汪德渊一定要给钱。 好吧,给钱之后好汉们热情很多。 不管怎么说,故友重逢总是令人高兴的。 若按惯例,新知县到任,要跟前任交接公务、清点库房,现在杨仲泽直接走马上任。 上一任嘎了,跟鬼交接啊! 一路走来,看到风声鹤唳的百姓,他的心情沉稳而忐忑,遗嘱都写好了。 见曾庆斌在此,他才安定一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秋风萧瑟中,官军收复横屿的捷报传到京城。 翰林院里,未来的阁老们议论纷纷: “不是说横屿是个海岛,退潮时泥泞难行?官军怎么进攻?” “官军在退潮时进军横屿,到了岛上就是涨潮,如此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唯有全歼敌寇。” 有人着急地问:“关键他们是怎么登岛的?”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晏珣身上。 对外公布的捷报很简洁,只有晏珣这种东厂编外人员才知道更多细节。 “戚继光问巡抚游震得要大量稻草,每个士兵背着一捆稻草,遇到烂泥地就铺草……” “倭寇没想到官军从天而降、慌神迎战。戚继光又另派一队兵士,从背后包抄……” 这队包抄的奇兵首领叫陈大成,副首领是杨世安。 “双方都没有退路,只有拼死决战。我军用上火器,硝烟弥漫整座海岛,战鼓声和喊杀声盖住波涛声……” “在岸上留守的军队负责劫杀退逃过海的倭奴,他们见涨潮,又用小船渡海助战。” “小船减少搁浅的危险,虽然载的士兵不多,但总比步兵用稻草过泥滩迅速……” 岛上双方鏖战,官军的生力军杀到,我方士气大振。 晏珣越说越兴奋,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扯着衣领说:“此战官军收复被倭奴占据多年的横屿,杀死倭寇2600多人,救回百姓300多人……” 打胜仗不值得兴奋吗? 首战胜利就是好的开始,官军一定能全歼侵扰福建的倭寇! 他虽然没有亲自到前线,可他的亲舅舅、亲侄子、亲贤弟都在,四舍五入就是他在! 这段时间,他给裕王讲故事精神分散、陪阮瑛吃饭心不在焉,现在提着的心落回实处。 他知道捷报上短短的一段话,背后是多少战士的浴血奋战。 也知道,在大明当兵和做武官多难。 呜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242章 劫富济贫不过分 年轻的翰林们因宁德捷报而欢呼,以此为由要晏珣请客,当浮一大白。 “为何是我请?”晏珣问。 朋友们说:“你的舅舅、侄子、贤弟都在宁德,他们打胜仗就是你的胜仗,难道不该你请?” 晏珣摇着扇子笑道:“如今这季节,我们吃螃蟹宴赏菊作诗!这样好不好?” “好!还是晏朗有雅兴!”清贵翰林们最喜欢这种诗会。 有人说要到哪个酒楼聚会,有人议论作菊花诗还是螃蟹诗。 朝中大佬们可没这种雅兴,东南的战事离结束还远呢。 徐府。 徐阶对心腹说:“不怕他们缴清倭寇,就怕他们缴不清。” 缴清可以兔死狗烹,打赢却缴不清,就跟尿频尿急尿不尽似的,离不开大夫胡宗宪。 养寇自重! 胡宗宪是这样的人吗? 如果有胡宗宪养寇自重的证据,徐阶早就发难了…… 他站在严嵩身后多年,是眼看着胡宗宪发迹的。 “传信南京那边,年底弹劾胡宗宪十大罪状,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严嵩……” 胡宗宪这些罪名都是真的。 光是贪污军饷一项,若是朱元璋的时候,几个头都不够砍。 但是,咳咳,嘉靖朝谁不贪呢? 徐阶自己屁股也不干净。 处理谁不处理谁,看皇帝的心意。 心腹压抑着兴奋领命。 对付封疆大吏,想一想就兴奋得发抖。 可是…… 他迟疑一瞬,小声说:“戚继光还在福建打仗,皇帝不一定会问罪胡宗宪,如此不是打草惊蛇?” “图穷匕见,还怕打草惊蛇?”瘦小的徐阶目光冰冷,“我要看一看,是不是问罪胡宗宪,戚继光就不打仗了。” 说不定,陛下也想知道呢! 他不能干等,夜长梦多啊! 待心腹离开后,徐阶又召来一个管事,和煦笑道:“天气转凉,你带上我的问候信和礼物,去分宜探望严老。” 严嵩一日没死,徐阶就摆出不忘旧情的姿态。 一开始还有人当众嘲讽他,说他虚伪,做那啥还要立牌坊。 他索性不畏流言、公开问候严嵩。 渐渐的舆论发生变化,认为徐阶公私分明、人品厚道。 晏鹤年既不像年轻翰林一样关注福建的战事,也不像徐阶那样盯着胡宗宪。 他在想严世蕃。 官方通报中严世蕃已发配雷州,却半路跑回分宜。 这位昔日威风赫赫的小阁老发生什么意外,都不敢报官。 晏鹤年作为大明未来首辅、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劫富济贫很合理吧? 院子角落的蟹缸存着好些螃蟹,晏鹤年贡献一些给儿子办螃蟹宴,剩下的蒸熟跟王徽小酌。 更深人静,明月下树影间只有他们两人,不需要子女服侍。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交际,老夫老妻要学会享受二人世界。 “小珣品味比以前好,吃螃蟹赏菊花作诗,大俗又大雅。”晏鹤年剥着螃蟹,语气欣慰。 王徽微笑道:“他说跟一个‘宝姐姐’学的,是谁家的宝姐姐?” “……你听他胡说!他天天不是跟翰林交朋友,就是跟太监称兄道弟。宝姐姐没有,宝哥哥恐怕有。” “你真是一点都不急。” “急什么?待字闺中候君王。”晏鹤年很淡定。 桌上只有螃蟹,没有别的菜。 蟹是至味,跟别的菜肴混着吃,就觉得乏味。 两人举杯轻轻一碰,王徽笑了笑:“不知道黎大郎和王二汇合没有。” 黎大是高邮湖的淡水鱼,王二是当年海盗汪直身边的咸水鱼。 双方在分宜汇合,对着细皮嫩肉的严世蕃磨刀霍霍。 “汇合了。”晏鹤年神神叨叨地掐指一算,仰天望明月:“过些日子是晦日,月黑风高杀人夜,适合行动。” 古老的分宜城在奔流不息的袁水岸边。 一座恢宏的石拱长桥横跨袁水,仿佛青龙卧波,桥上车水马龙、热闹而安宁。 这是严嵩父子为家乡百姓建的大桥,叫作万年桥。 桥北有一块石碑前,最后两句刻着:“……无忘天子之恩,以仰祝万寿与天地相为无穷焉。” 不论天下人怎么评价严嵩父子,分宜人对他们是感激的,也为他们而骄傲。 严阁老忠君爱国、福泽乡梓! 严嵩人称“严分宜”!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家乡的代表! 严家在分宜的威望很高,形同土皇帝,黎大郎和王二的行动必须慎之又慎。 想到这里,王徽轻轻叹息:“我大哥当年贿赂严世蕃,走的是罗文龙的门路,还嫁养女给罗文龙。现在我哥哥的骨头都敲得响锣鼓,他们怎么可以安枕无忧?” 晏鹤年目光幽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打劫严世蕃,不仅仅是为了钱,也不仅是报复。 还要找一样重要的东西……胡宗宪落在罗文龙和严世蕃手中的把柄! 可能是一封信。 他是皇帝的仙鹤,跟宫里的道士混熟,又能入梦请神,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 徐阶大约也知道,但不是很在意。 因为胡宗宪的罪名太多,列十条都列不完,多一封胡宗宪写给罗文龙的信,似乎无关紧要。 晏鹤年举杯邀明月,轻笑:“这样的把柄落在我手里,说不定能有别的作用。” 胡总督,你也不想那件事被人知道吧? 月黑风高杀人夜。 分宜城北郊的寄畅园热闹非凡,本该流放雷州的严世蕃在此大宴宾客。 严家的祖居在介桥村,离城二十多里,如今严嵩就住在老宅静养。 但严世蕃哪里喜欢乡居? 他在寄畅园夜夜笙歌,二十七妻妾加上七十二红颜,比西门庆还风流惬意。 福建在打仗呢~~ 倭寇是打不完的! 看在胡宗宪的份上,陛下会对他们父子手下留情! 这一夜除了没有月光,似乎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没有差别,只是…… 咦?哪里来的火光? “走水了!快来人!” 宴席顿时大乱,宾客四处奔走。 自称来自徽州“汪”家的贵客黎大郎向严世蕃跑去,大声说:“此地不宜久留!小阁老快随我冲出去!” “我不是小阁老了。”严世蕃淡定地解释一句,一群家丁随从已经挡在他身前。 黎大郎顿住脚步:“那在下先跑。” 他毫不纠缠,带着自己的人转身就跑。 眼看火光越来越大,严世蕃咬牙:“一起冲出去。” 他知道自己多招人恨,身边养着许多匪徒做护卫。 无论谁想暗杀他,都得掂量掂量! 黎大:……没想杀你,只是求财而已。 晏小六和王二一起,带着人埋伏在通往介桥村的一条桥上。 晏小六是王徽带到晏家的养子,平日干活勤快话不多。 别看他年轻,在姓晏之前他姓王,更久之前还姓过汪…… 凡是有过三个姓的,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第243章 谁路子这么野 徐阶的管事带着问候信和礼物来到分宜,听到一件匪夷所思的谣言。 谣言!一定是谣言! 严世蕃被自己养的护卫绑架?这怎么可能? 严家是分宜地头蛇,田间地头的老汉都推崇为家乡修桥补路捐资助学的严嵩。 路人都义愤填膺:“忘恩负义的狗贼,严家对他们多好?好酒好肉吃着,居然狗咬主人。” 另一人说:“严东楼误交损友……听说那些人本来是水匪。” “胡说!严东楼怎么可能和水匪为友!” 听到有人说严世蕃的坏话,田里的老汉都扶着锄头怒骂。 徐家管事竖着耳朵听,神色变来变去,忍不住问:“这位老汉,严东楼最后怎么样?” “你是外乡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打听严东楼做什么?”路人齐刷刷望过来。 现在他们警惕性很高,看谁都像是坏人。 徐管事说:“我家老爷是当朝首辅徐华亭,我奉命来送……” “呵呵!”路人冷笑着走开,田里的老汉“呸”一声翻白眼。 徐管事:……知道了。徐家在分宜不受欢迎。 讲真,他也觉得自家老爷总是往分宜送东西,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嫌疑~~ 好在严世蕃的消息不难打听。 通往介桥村有一条小溪,就是“介溪”。 严嵩自号介溪,想必是对家乡难以忘怀。 介溪上有一座小石桥,据说是修万年桥剩下的石料建成的。 徐管事以往来问候严嵩,走过这座石板桥。 此时,桥上有官差守着,见到生人又是一番警惕的询问。 面对官差,徐管事态度傲慢得多,他微微仰头摆出身份来意,又问严世蕃的情况。 官差听到是徐家的人,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清楚。 严家的别院寄畅园发生火灾,慌乱之中,有匪徒冒充护卫将严世蕃绑架。 “介溪公得知此事,立刻让严家其他老爷去找匪徒交涉。严家造福乡梓,匪徒哪里敢伤害东楼老爷?被严家一顿叱骂,悔恨不已跪地认错,把东楼老爷护送回来。” 徐管事:“……幸好!幸好!” 骗鬼啊!严家这次肯定大出血! 不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干的,严世蕃起码值十万两? 知道严家此时肯定没心思应付自己,徐管事去严家送完问候信和礼物,屁股着火一般逃之夭夭。 严世蕃经历一番磨难,头发烧焦、细皮嫩肉青青紫紫,听说徐阶派人来,脸色更加难看。 徐阶! 绑架他的人一定是徐阶派来的。 他有证据。 绑匪拷打他,问出藏宝的一处荒废寺庙,把埋在地下的金银搬走。 他有多处宝藏,这是最大的一处,被挖走就当破财消灾。 没办法,命最珍贵。 如果只是求财,他还相信对方是普通盗匪……可是,对方还逼问他寄畅园书房暗门,找到他藏着的书信。 朝臣与他来往的书信! 而且,绑匪不要他的命。要留着他,以朝廷的名义正法。 除了徐阶,谁会有这个信心,谁会那么可恶? “欺人太甚。做下这种事,还立刻就派人来看热闹。”严世蕃踢翻一张小凳,怒道:“这个管事肯定就在袁州境内,等事情结束就过来!” 说不定就是此人指使的。 “去找几个人,把徐家来人套麻袋扔下袁水。” 随从内心憋着火,连忙应是。 敢在分宜绑架严东楼,简直是骑在他们头上拉屎。 严世蕃出了一口气,倒不是很慌。 满朝文武、封疆大吏,连徐阶在内,有几个人没孝敬过严家? 所有人都是严党! 徐阶拿着那些信能威胁谁? 介桥村有一片古樟树,每一棵都枝丫参天,灰褐色的树皮上一道道裂纹,犹如老人沧桑的脸。 严嵩站在树林中,抚摸着樟树沧桑的树皮,思绪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少年时,他和兄弟们在此林中读书,踌躇满志、心怀天下。 “平生报国惟忠赤……难道陛下真的要赶尽杀绝吗?”他喃喃自语。 严世蕃猜测这一次的事是徐阶干的,严嵩却觉得还有一个人嫌疑也很大——皇帝。 知道臣子私底下怎么说怎么想,皇帝很有动机! 比如,其中一封胡宗宪写给罗文龙的信,附带着一道自拟圣旨…… 咦? 严嵩混浊的双目猛地睁大,连忙说:“喊东楼来!罗文龙呢?把他也找过来!” 严世蕃和亲信罗文龙赶过来,听完严嵩的话,皱眉道:“爹的意思,绑匪可能是胡宗宪的人?目标是那封信?” 静谧的树林里,伺候的人都不远不近地站着。 严嵩慢慢地说:“其他人不清楚那封信写了什么,胡宗宪最清楚……那封信能要他的命。” 其他的事皇帝都可以忍,唯有皇权是底线。 罗文龙和严世蕃互视一眼。 这是胡宗宪的把柄,所以他们一直收着。 可一旦信被政敌拿到,收信人同样有罪……所以之前被发配雷州,他们都没有拿出来。 “当初我们回分宜途中遇袭,莫非也是胡宗宪干的?” 严世蕃目光冷厉,“这次绑架我的匪徒可能跟徽州汪家有关,胡宗宪也是徽州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看胡宗宪就处处可疑。 严嵩闭目养神,半晌道:“你们暗中留着信,本来也不是君子所为。既然他把信取走,就不要再提。我还希望是他呢!” “可是……”严世蕃甩着袖子,“可万一不是呢?信落在徐阶手里怎么办?” 严嵩皱眉:“我提醒一下胡宗宪。” 以他对徐阶的了解,这种勾结匪徒、放火绑票、勒索赎金……路子这么野,徐华亭干不来。 徐阶隐忍谨慎,是标准的士大夫。 但,人心难测,也许他从未了解过徐阶! 就算胡宗宪可疑,到底还是严党。 这封信很长,表面又是问候,又是自愧,漫长的铺垫后面,提醒胡宗宪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 东楼被绑一事,我相信与你无关。对不对? 再暗戳戳地说,你写给罗文龙的信被抢。以后有什么别怪我。 胡宗宪:……信?什么信? 好啊!你一直留着那封信?说好的阅后即焚呢? 再一想,被抢是几个意思? 徐阶? 绑架严世蕃、黑吃黑一大笔金银,抢走信件的人是徐阶? 不是他干的,只能是徐阶。 事情对谁有利,谁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胡宗宪苦笑,信如果落在徐阶手中,他真的要完。 他在前方打仗,一群人在后方等着打他。 何等滑稽! 做出最坏的心理准备,他开始想应付之策。 威震东南的胡总督,岂会坐以待毙! 远方的晏鹤年一如既往给皇帝解梦,做知心小仙鹤。 他这种仙风道骨的活神仙,能干什么坏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虽然消息还没传到京中,可是他信任黎大郎和王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严世蕃再是地头蛇,遇到不走寻常路的真悍匪,也得脱光衣服乖乖认栽。 第244章 明君养成计划 战场的拼杀是生死相搏,朝堂的斗争是无形的刀光剑影。 赢了名利双收,输了身败名裂。 戚继光无暇顾及朝廷的斗争,无论谁当首辅,总不能放任倭寇入侵福建。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一切是非功过,留予后人评说。 收复横屿之后,在宁德城略作休整,戚继光率军向福清进发。 探子查明,福清境内有倭寇近万人,盘踞城东的上薛、西林、木岭、葛塘……等一带。 光是一个福清,就有上万倭寇,这还是不是大明的国土? 细思极恐。 杨世安禀报:“福清县内最大的倭寇巢穴在牛田,离海近。拿下牛田,就可以切断倭寇后路,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嗯。”戚继光看着地图,微微点头。 杨世安精通倭奴语言习俗,假扮倭奴打听消息如鱼得水。 因为比倭奴还像倭奴,戚继光一度怀疑此人是倭寇奸细…… 但这一两年来,杨世安以实际行动证明,打倭寇是他的毕生追求。 杨世安的姐夫中状元、外甥中探花消息传来,戚继光彻底放心。 总不能状元和探花也是假的? 福建的倭寇比浙江的还难打,真倭假倭难辨,要特别提防为倭寇通风报信的奸细…… 戚继光是一个政治敏感度高的人,知道胡宗宪岌岌可危。 他唯有趁着后方还稳定,速战速决打几场大的胜仗! 他生来就是打仗的,只有战场才是他的归宿! 入冬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京城的又比南方更冷。 休沐日,勤劳的打工人晏珣带着一小坛加料不加价的酒到裕王府。 修书重要还是给裕王送酒重要? 当然是后者,关系到帝国的未来! 裕王看到酒坛,既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问:“又是泡过鹿含草的红酒?” “正是。” “呃……李妃已经查出有孕,我还要喝?” “殿下不止一个妃子。”晏珣一本正经地说,“殿下辛苦一点 ,都是为了国家的未来。” 裕王勉强叹道:“既如此,我唯有受一点点累。” 哎呀呀~~ 不是我好色纵欲,是为了繁衍皇嗣。正人君子晏编修可以作证~~ 晏珣把酒送出去,好奇地问:“这酒喝下去感觉如何?家父说,鹿含草只在大巴山的一个村子才有,在当地两斤干草都能换一头牛。” “令尊为我费心。”裕王满口感激,分享心得:“这酒喝下去一口,就感觉有股热气在小腹盘旋,继而向下行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懂的。” “呃,略懂。” “我练过鏖战之术,配合红酒如虎添翼,又如猛虎下山……” 裕王越说越兴奋,哈哈大笑:“本王明年下半年喜得麟儿,一定会送你们一份谢礼。” 在床榻上,他就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常胜将军! 如此雄风,全靠晏鹤年! “殿下命中有此佳儿,小臣不敢居功。胎教的事,殿下准备得如何?” “嗯?”裕王微微诧异。 他之前得过两个儿子,都没有太在意胎教。 说来心酸,他自己活得战战兢兢,哪有心思顾及孩儿? 晏珣瞪大眼睛:“殿下没准备?这可不行!我昨日遇到太岳,跟他商量找人轮流给小殿下胎教。他说读《孟子》,学王道……” 一说到教育未来皇孙的问题,张居正比他来积极。 两人一本正经商量胎教读物、启蒙书籍,从三岁到十岁的功课,遇到分歧时更争得面红耳赤。 裕王:“呃?是不是太早一点?” 李妃才刚查出有孕,胎儿还没成型呢! “不早!咱们要从胚胎卷起!”晏珣撸起袖子,“您接着喝酒耕田播种,同时每天抽空给小殿下念书,先读《诗经》,培养孩子的才情……” 一边说着,一边唉声叹气。 可惜他不是太监,否则就能亲自协助胎教。 那是他的干儿子啊! 遗憾,太遗憾。 晏珣一本正经,裕王也不禁认真起来……晏珣培养出一个状元爹,说不定能养出一个状元皇子! 两人索性拿出纸笔,为明年才出生的小皇子写教学计划。 后院里的王妃、侧妃得知晏珣带着小酒坛过来,都脸红心跳,含羞带嗔:“殿下总跟这些人来往,没点正经的。” 也只有晏郎,能把不正经的事办成忧国忧民的正事。 在裕王府混了小半日,见王爷没有留饭的意思,晏珣依依不舍地离开裕王府。 他满脑子都是未出世的孩子。 如无意外,那是他下半生的事业。 成什么亲,生什么儿子?把裕王生的养好就行! 裕王高高兴兴地收好教学计划,带着酒坛去后院耕耘,猛地想起似乎忘了什么…… 是了。 胡宗宪派人给高拱送礼,高拱向他禀报。 他本想问一问胡宗宪有没有给晏鹤年送礼,毕竟晏修撰是皇帝跟前的新红人。 但晏珣没有主动说,他就忘记问。 应该是没有? 胡宗宪就算病急乱投医,也该投徐阶、袁炜,看不上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拜神要拜对真神! 晏珣畅想着便宜好大儿,慢悠悠地骑马回家。 对!他是有马的人! 因为不习惯坐轿子,他买回一匹马,学着慢慢骑,现在已经骑得很熟练。 家里人一开始还担心,让他买匹驴先学着骑。 开玩笑! 他堂堂京城第一美男,骑毛驴出门岂非令人笑话? “晏郎!今天有驴肉火烧,要不要来两个?”路口卖火烧的老汉吆喝。 晏珣利落翻身下马,高声说:“来五个,多加驴肉!” “好嘞!您又是从裕王府出来吧?” “你连这都知道?” “嘿……我三舅家的七表哥在国子监做饭,他说令尊算准明年下半年好圣孙出生,监生们都盯着裕王府,看准不准呢!” “准的。” “有人说,也未必是裕王府出好圣孙,说不定是景王府。您说呢?”老汉递过火烧,八卦地问。 “你知道得真多啊!”晏珣打趣。 “那是……我家在京城住了几辈人,什么不知道。”老汉很骄傲,开始吹嘘自己的家族史。 晏珣心想,那你还不知道裕王侧妃李氏有孕? 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目前真不算京城头等大事。 皇帝应该知道,照旧不闻不问。 他现在面临着几件更……一言难尽的事。 严世蕃被人绑架勒索,据说经受一番磋磨,此事何人所为? 徐阶?高拱? 不,不会是他们。 他早有耳闻,严世蕃、罗文龙和江洋大盗勾结,说不定是分赃不匀、狗咬狗。 一想到严世蕃的钱被黑吃黑,皇帝觉得很心疼。 朕的钱! 这是他的肥肉,没空吃先放着就被人抢了! 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第245章 无法抗拒的横财 严嵩一走,各路神仙和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第二件一言难尽的事…… 胡宗宪调兵遣将、运筹指挥,戚继光在福建接连告捷,形势一片大好。 可就在此时,南京给事中陆凤仪弹劾胡宗宪十大罪,贪污军饷、滥征税赋、党庇严嵩等等。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跟弹劾徐阶纵容子弟侵占百姓田产一样,都是事实。 皇帝听得耳朵起茧。 现在是清算胡宗宪的时候? 陆凤仪及其背后的人,有些不识趣。 “两件事,说起来也是一件事。严世蕃被绑架、胡宗宪被弹劾,墙倒众人推啊!”一身道袍的皇帝慢慢踱步。 他敲了敲铜磐,轮值的阮瑛走进来。 “胡宗宪被弹劾,外头怎么说?” 阮瑛一五一十回禀:“王世贞说‘胡宗宪有功劳,但他被徐阶所压制,不能表白冤屈’;” “晏鹤年说‘胡宗宪从任职御史开始,就是陛下亲自提拔,不能说是严党’;” “高拱认为‘胡宗宪有罪也有功,功过可相抵’;” “徐阶说‘胡宗宪暗中跟严嵩还有书信来往,有养寇自重的嫌疑,宗宪不倒,倭寇难清’……” 他每说一个人的话,皇帝的步伐就加快一些。 聪明绝顶的皇帝在脑海中将这些人摆在棋牌上,模拟出阵营和战术…… 天下大势,尽在掌握。 在皇帝心中,没有忠臣奸臣,他要臣子扮演什么角色,臣子就是什么角色。 就像李开先的戏曲,每个角色都有使命,朝廷就是一个大戏台。 阮瑛把打听到的消息全部禀报完毕,屏气凝神地等候皇帝的吩咐。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胡宗宪让人进京送‘炭敬’,都给了谁?” 阮瑛利落地禀报,阁臣高官、在朝勋贵,几乎都有。 “哼……他还真阔绰!”皇帝冷哼一声,“裕王那里没有?” “是。” 胡宗宪给高拱和张居正送礼,不给裕王送,皇帝的心情反而好一些。 外臣结交皇子,也是大忌。 “严世蕃被绑架是谁干的?” “锦衣卫的人说,是罗文龙结交的江洋大盗黑吃黑。”阮瑛迟疑一瞬,补充:“奴婢觉得有可疑。” “嗯?” “严世蕃和罗文龙养着许多江洋大盗、互相称兄道弟,在朝野不是秘密。但是为什么以前没出事,偏偏徐阶派人到分宜就出事?” “你的意思,此事是徐阶干的?” “奴婢只是觉得蹊跷。” “不是徐阶,他不是这样的人。”皇帝微微皱眉,“这行事作风,像是大盗干的。你和锦衣卫合作查清楚,严世蕃被敲诈多少钱。” 不管最后能不能剿匪追赃,皇帝想知道自己损失多少。 严世蕃的钱就是他的钱,严家暂时保管而已。 阮瑛领命退下。 刚走两步,皇帝的声音又响起:“你跟晏珣说一说,让他别吓坏朕的孙子。” 小胚胎呢,就急着教《诗经》、《论语》,把皇孙吓坏怎么办? 朕的孙子又不用考状元,这些东西会就行,不必从胎儿卷起。 阮瑛低头微笑应是。 他的干儿子也有干儿子,他就是皇孙的干爷爷~~ 噫! 晏珣正兴致勃勃地跟老爹讲他的胎教计划……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他们争啊斗啊,都是着眼当下,我就不一样,我着眼未来。”晏珣很有雄心。 徐阶、胡宗宪、袁炜都老了,未来是年轻人的世界。 他要是活得久一点,能看到天启、崇祯、魏忠贤、吴三桂、袁崇焕这些人出生。 孩子还小,全都可以好好培养。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要干的教育事业太伟大。 晏鹤年轻笑:“我儿有帝师的觉悟,不错不错~~” 我儿做帝师,我可以躺平做老太爷? 那时候做个云游天下的活神仙,到处劫富济贫,美滋滋~~ 晏珣突然凑到父亲耳边,问:“爹,朝中流言,严世蕃被绑架勒索,是不是黎大叔干的?” 晏鹤年:“……咦?外面是不是有人敲门?我出去看看。” 说完飞快往外跑。 晏珣一把拉住父亲的袖子,咬牙:“你答应过,不会再有秘密瞒着我。” “这不是秘密啊?朝中上下都知道,怎么是秘密呢?”晏鹤年睁大眼睛说瞎话,“行吧,你想知道我就说……” 严世蕃和罗文龙养着的江洋大盗,有长江水匪,也有海盗。 汪直是罗文龙的便宜岳父,这些海盗中甚至有汪直的旧部。 黎大郎和王二跟盗匪接上头,知道严世蕃有许多产业,秘密书信最可能藏在寄畅园的暗室。 但最大的藏宝地,只有严世蕃自己知道。 他们以徽州汪家的名义上门拜访,在寄畅园住了几天,摸清地形、人员等情况。 寄畅园起火后,严世蕃往外跑,慌乱中听说祖宅也起火,立刻赶回去救老父亲。 然后……被半路埋伏的晏小六打大鱼。 “他自己结交盗匪,才给我们里应外合的机会,活该有此一劫。”晏鹤年解释,“小珣珣,劫富济贫不算干坏事吧?” “你们劫到什么?”晏珣追问。 “一点点不能吃不能喝的金银,还在南边藏着,以后朝廷开海,可以作为出海贸易的本钱。黎大拿了一些送去宁德,捐给地方官府。” 晏鹤年小声说了一个数字。 晏珣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 辣块妈妈的!富可敌国原来不是夸张修辞! 这还只是一部分! 这么多钱,圣人都得动心,何况他只是正人君子。 “劫富济贫,怎么能算坏事!”他的底线又被老爹拉低。 汪德渊送信来,说宁德及福清满目疮痍,官府要帮助百姓过冬。 福建巡抚一边派人向朝廷求援,一边在地方半强制的“募捐”…… 黎大去捐款,妥妥的劫富济贫! “这些钱给我们用,总比留在严世蕃手中好。”晏鹤年以诱惑的语气说,“隆庆开海或者支持戚继光重整神机营,都要钱。” “通过跟裕王合伙办工坊就可以把钱洗干净,以未来皇帝的名义用在国事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偶尔取一点自己用,是济自家的贫。 晏珣……可耻地被说服了。 甚至觉得爹真伟大! 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毫不利己专门利国! “咳咳,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力反驳。”晏珣挠挠头,“只有这些?没别的?你方才说什么书信?” 钱都交代,还有什么不可说? 晏鹤年摊牌,郑重说出胡宗宪写给罗文龙的信。 “什么意思?”晏珣跳起来,“你想用来威胁胡宗宪?” 晏鹤年摇摇头:“我会让胡宗宪知道,信已经毁了。至于能不能逃过此劫,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这是一个尝试,史书盖章的人物命运能不能改变? 晏半仙想试一试! 如果天命不可违,朱家气数已尽……就造反算了! “爹,你一定不能暴露自己。”晏珣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说:“一旦暴露,所有人都知道是你绑架严世蕃。” 乖乖哩个咚! 仙风道骨状元郎变身悍匪,太幻灭! “我又不傻。”晏鹤年轻轻一笑,“胡宗宪信佛,跟南京鹭峰禅寺的明彻和尚私交甚笃,和尚会以佛祖之意告诉他。” 晏珣:“明彻和尚?哦!就是苦瓜和尚。” 想起来了,那个说他不宜早娶、适合做单身狗的苦瓜和尚。 做好事不留名,谁让他是骑黑虎的赵公明! 第246章 让他罢官回乡 徐阶示意南京给事中陆凤仪弹劾胡宗宪之后,默默等候皇帝处置。 心腹们焦躁又不安,甚至暗暗懊悔这步棋下得太着急。 徐阶淡然:“落子无悔,夜长梦多。” 胡宗宪的功劳越来越大,皇帝顾虑也会越来越多。 谁都不想做误杀岳飞的宋高宗! 一切都在徐阶的计划中,唯一计划外的就是严世蕃被绑事件。 朝中居然有人怀疑此事是他干的! 诽谤!他们诽谤我啊! 他甚至怀疑,此乃严世蕃的苦肉计,博取同情并陷害他! 众党羽见皇帝迟迟没决断,商议再上几道弹劾奏折成围攻之势,徐阶阻止……过犹不及。 逼迫皇帝,是下下之策。 在所有人的紧张不安中,皇帝吊足胃口,终于下旨,大意是: 胡宗宪不是严嵩一党。 他从担任御史开始就是朕升用他,已经很多年。 他屡次给朕献祥瑞,且当初因为抗倭封赏他,如果现在加罪,今后还有谁为朕做事? 将他罢官回原籍闲住吧! 钦此。 轮值诰敕房的晏鹤年第一时间知道旨意……有点耳熟?好像是自己曾跟人说过的? 皇帝真是的,用他的话也不打个招呼~~ 他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性格,胡宗宪若能逃过一劫,将来终有一日会知道谁是真神! 圣意很明显,顾虑胡宗宪的功劳网开一面。 处死胡宗宪?将来子孙再翻案吗?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 寒风凛冽、雪花飘飘。 整个京城都为这道圣旨沸腾,不同的意见在各个角落响起,争议几乎和严世蕃被发配雷州时相当。 唯一共同观点: 当大明的官风险大啊!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翰林院的朋友来晏家小聚,开了老晏的一坛酒边喝边聊。 王锡爵是正直的性格,略微不满:“众所皆知胡宗宪‘总督银山’,光贪污军饷这一项,就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晏珣笑问:“以儆效尤?儆谁?” 王锡爵说:“儆你和我,儆在座诸位!我知道你们说他有功劳,难道不贪就不能抗倭吗?” 王家是太仓首富,他对金钱没有执念。 晏珣微微一笑:“当你有资格制定规则时,可以让天下人按你的规则,否则你就只能按别人的规则。” 胡宗宪有再多的罪,有抗倭的功劳,晏珣就想捞一把。 这是他的任性,偏偏又有一个纵容他任性的爹~~ “《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你也喜欢这篇古文吧?这应该是我辈为官的准则。”王锡爵有自己的坚持。 “对。我会要求自己,但不会以此要求别人。”晏珣正色说,“我体谅他人的难处。” 徐时行打圆场:“就事论事。原籍浙江的官员,比如余有丁和戚元佐,都敬仰胡宗宪,还说罢官回乡太严厉。” 胡宗宪是好是坏,浙江人最有发言权。 王锡爵哑然,重复一句:“胡宗宪有罪。” 徐时行微微点头:“他有罪,所以陛下让他罢官回乡,陛下英明。” 晏珣举着小酒杯说:“我们在此赏雪品酒,杨仲泽和汪德渊他们在福建不知怎么样。” 王锡爵闻言神色纠结。 胡宗宪是戚继光的上司。 现在浙军支援福建,自家老大被罢官?被偷家了? 喵喵!朝廷不讲武德! “汪德渊去福建有何用?”王锡爵回过神,纳闷地问。 王锡爵跟晏珣、徐时行同乡,但不是同科举人,跟汪德渊这奇才来往不多。 晏珣侃侃而谈:“我收到的还是几个月前的消息……信上说官军收复横屿,恰逢中秋节,汪德渊以官府名义唱戏与民同庆。” 兵荒马乱还唱戏? 汪德渊唱的哪一出? “他唱军民鱼水情,官军和百姓齐心抗倭!”晏珣揭开谜底。 以前随口跟汪德渊说过“文工团”,没想到贤弟就就在心里。 宁德、福清一带,被迫从倭者众多,百姓对官军反而有戒心。 戚继光贯彻“攻谋为上,角力为下”、“剿抚兼施,分化瓦解”的作战方略……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重建沿海百姓对官府的信心。 只有让百姓回到官府的怀抱,才不会浙军一走又从倭、反复横跳。 “百姓都喜欢过节看戏。官府贴一百张安民告示、喊破喉咙,都比不上汪德渊的戏曲巡演效果好。”晏珣赞叹汪贤弟的壮举。 他弟,这是他亲弟! 众翰林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 晏珣又说:“等过年的时候,他还要专门给浙军排演几场家乡戏……浙军远离家乡作战,需要稳定军心。” 徐时行击掌而叹:“龙泉时自拂,尚有气如虹!不愧是侠义李太常的弟子!” 汪德渊做的事,在官方眼中微不足道。晏珣不说,京中无人知晓。 也许有人道听途说,得骂小汪不务正业。 晏珣把唱戏背后的意义说明白,众人才恍然……李开先教出的好学生! 连王锡爵也连连夸赞,要作诗一首赞美琵琶大家的壮举。 晏家气氛渐渐融洽,晏鹤年酿的酒凭空消失两坛……日防夜防,儿子难防。 徐府的气氛却像冰雪一样冷。 无论是斗严嵩还是打胡宗宪,都没能打死! 这样淋漓不尽的,真是让人前列腺炎都犯了。 有党羽说:“胡宗宪只是罢官,还有生机,必须再加一剂猛药!当初李开先被夏言逐出朝廷,如今官复原职。” 不仅自己回来,还带着探花郎和琵琶大家一起! 死灰还能复燃,就问你怕不怕。 徐阶沉着地说:“咱们隐忍十几年,不差这一会儿。福建的仗没打完,皇帝要顾虑前线战士的情绪。” 圣旨明确说,加罪胡宗宪,谁还会为皇帝做事? 深一层的意思,此时加罪胡宗宪,谁还有心打仗? 党羽们遗憾叹气……果然是这样!倭寇没剿清,打不死胡宗宪! 更别说还有个在前线的戚继光,是胡宗宪的老部下! 皇帝这一招平衡大法,让各方都蓄势待发又发不了,实在不好受。 张居正默默听众人议论,半晌说:“胡宗宪与严党勾结太深,老师只能拿下他。但戚继光可以保下来。” “打胡宗宪,留戚继光?”其他人不赞同,“如今正该乘胜追击,不能再让他们立功!” 这些人许多是徐阶的乡党,出身江浙一带,跟东南各走私集团利益相关。 满嘴仁义道德,背后都是利益! 张居正和这些土鸡瓦犬不一样。 他看着徐阶,郑重地说:“戚继光在军中威望高,连他一起打,东南局势恐怕失控。” 徐阶历来重视张居正的意见。 太岳有振兴大明的雄心壮志,眼光和格局比寻常人高远。 第247章 请叫我大忠臣 徐阶身为首辅,格局不能比学生小。 他对众人说:“太岳顾虑得是,倭寇此次闹得太大,已经触怒陛下。倭寇必须要剿,此事不容置疑。但戚继光不是我们的人……” 选一个自己人取代戚继光? 众人碰了碰眼神,若有所思。 张居正却说:“戚继光想有所作为,就要有朝廷的支持。从前严嵩、胡宗宪能用他,老师您也可以。” 戚继光是一把好刀,只看谁是执刀之人。 严嵩可以、徐阶可以,他张居正将来也可以! 徐阶笑了……把戚继光这头猛虎收入门中,比一群土鸡瓦犬有用啊! “还得是太岳,让老夫豁然开朗!”徐阶神色一正,“咱们要比从前更抬举重用戚继光,分化他和胡宗宪!” 拿得下戚继光,罢官回乡的胡宗宪就是人走茶凉,没这么重要了。 眼下要做的,是怎么拉拢戚继光。 俗话说,拜神要拜对真神。 从严世蕃“发配雷州”开始,胡宗宪就知道有一把刀悬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也想请一尊神来拜。 但谁都知道他是严嵩的门生,是严党在外的臂膀,哪尊真神会庇佑他? 徐阶是新任首辅,他却不能主动拜入徐阶门庭。 三姓家奴?胡总督丢不起这个人。 前些时日,他收到严嵩预警说他那封致命的信丢了。 胡宗宪感到大难临头,连忙给京城一众大佬都送去“炭敬”。 徐阶、袁炜、高拱、张居正……不同派系的人都送,暗暗示意——如果你有我的把柄,咱们可以议和。 有话好好说,你可以漫天开价。 但没有人明确回应。 是他说得太含糊,对方领悟不了? 朝廷的旨意送到——罢官回乡,胡宗宪不甘之余,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少,那封信没有落在徐阶手上。 会是谁呢? 皇帝命他回原籍闲住,他只能放下手中一切政务军务,脱下官服,带着亲信回徽州绩溪县的龙川故里。 遥想二十多年前进士及第,他走出绩溪家乡,何等意气风发。 这些年步步高升,又是何等巍巍赫赫。 嘉靖三十五年,总制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处军务。 身边的幕僚,是徐渭、沈明臣、茅坤、文徵明这样的大才子; 手下的将领,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这般虎将! 嘉靖三十九年,晋升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加少保。 一朝罢官回乡,又是一身布衣。 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意境…… 一切功名利禄,如梦幻泡影。 “途经南京时,去一趟鹭峰禅寺。”胡宗宪吩咐。 亲随领命,下去安排。 胡宗宪想念鹭峰禅寺明彻和尚的素斋,却不知会在那里,获知真神的消息。 ………… 一到冬日,京城里的煤炭需求就骤然上升。 在这个“冻死人”不是比喻的北方大城,燃料是刚需。 以往西山煤罗家会租用卢沟桥外的皇家废弃榷场存放煤炭,以便及时运送到京城各门。 今年,罗家依旧租用场地,但此处变化很大,不再是废弃的榷场。 原本荒废的货栈被修整好,变成做肥皂的工坊;后面一处戒备严密的,是制作玻璃镜的屋子。 还有一处空地是晏家做蜂窝煤的场地。 这样寒冷的冬日,里里外外热火朝天。 来往运送煤炭的人好奇地看着戒备严密的磨镜房,眼神中充满敬畏。 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了不得的地方。 罗家一个煤工向同行介绍:“晏家是我家老爷的亲家!他们在南边有玻璃窑。不过在京城不自己烧玻璃,而是直接从官窑买。” “买玻璃做镜子?那他们还有什么利润?” “玻璃板多少钱?镜子多少钱?这其中最大的难度是镜子的技术。” 如此一说,旁人恍然,难怪做镜子的地方有人守着,商业机密呢! “南边的盐商用五色玻璃做窗户,晏老爷给陛下的永寿宫进献玻璃窗,陛下高兴地说,‘还是朕的鹤有心’。” 什么鹤? 晏鹤年啊! 就是皇帝赐字的那位状元郎。 可想而知,在下一科状元出炉之前,晏芝仙的圣宠无人能敌。 “晏老爷真大方……不过皇帝若给我赐字,我也愿意献玻璃窗。” “你?你一个贩煤的,献得起玻璃窗?” 扎心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聊天聊死。 宽敞的大院里,常欢撸起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指挥一群短工做蜂窝煤。 京城也有穷人,一到冬日缺衣少食。 常欢招来一批能干活的短工,在这里包吃包取暖,这些人干劲十足。 有对老夫妇带着小孩子,他允许小孩子来蹭饭。 短工们都说,侄少爷是菩萨心肠。少夫人挺着大肚子,明年一定生个菩萨座下的散财童子。 常欢:……我可谢谢你们。 “小毛头!煤炭不能吃!快放下!”常欢喊道,“什么都往嘴里塞,吃坏肚子别赖我家!” 小毛头脸黑手黑,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清澈,含糊地说:“小鼹鼠,煤炭很香的,你尝一尝。” “是晏叔,不是鼹鼠!总之不准吃。”常欢拍掉小毛头的煤球。 小毛头乖乖放手,疑心小鼹鼠舍不得给他吃煤。 还是探花鼹鼠好,长得好看又大方,给他甜甜的蜂糖糕。 “探花鼹鼠!”小毛头忽然欢呼一声,朝外面跑去。 常欢望过去,真的是晏珣到来。 晏珣今年当官的就是不一样,冬衣都更鲜亮,怀里还抱着一团皮草手兜……喵喵~~ 哦,是乌云。 鲜衣怒马少年郎,所到之处吸引所有目光。 这一个冬日,晏郎又成为多少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珣哥,你来这里还穿得那么风骚,当心煤灰弄脏好衣裳。”常欢酸溜溜。 晏珣脱下锦袍交给跟随的晏小六:“帮我放回外面马车,里面火炉多穿不着。” “咦?小六什么时候回京的?”常欢诧异地问。 “有好几天!你多久没去我家?连他回来都不知道。”晏珣回答。 “我今天就回去。小六他们送杨大侄子去福建吧?有没有带特产回来?”常欢兴奋地问。 晏珣笑道:“一些宁德海鱼,还有一些鄱阳湖小鱼干,你拿回去下酒。” 常欢顿时兴致缺缺,高邮湖边长大的,谁稀罕鱼干啊! 晏小六跑回晏珣身边,笑眯眯地跟常欢打招呼,一贯的乖巧老实单纯、人狠话不多, “走吧!我们去给未来皇孙定做几样礼物。”晏珣拉着晏小六,朝磨镜房走去。 小六是和黎大郎一起进京的,带回一点点银子,给晏家扩大生产。 劫富济贫,怎么能少得了自家? 于是就有了晏鹤年大方送给皇帝的玻璃窗。 抢皇帝嘴边的肉,再还一口回去……晏鹤年就是这样的大忠臣。 第248章 乌云会隐身 晏珣这次来磨镜房,请资深磨镜师父做显微镜。 话说,显微镜就是明后期,一个荷兰眼镜商人发明的。 但显微镜带人们打开微观世界的大门,得夸“列文虎克”。 此子凭借一手独步天下的磨镜技能,磨出放大倍数达到二百倍的镜片。 恐怖如斯。 大明的磨镜师傅能做老花镜,想必显微镜也不在话下? “您说多少?二百倍?用这镜片看书不晕乎?”磨镜老师傅震惊。 晏珣解释:“不是用来看书。将来给皇孙看蜻蜓的复眼、水中的浮游生物、叶片的细胞……” 一整句话,老师傅只听懂“皇孙”二字。 探花郎高深莫测。 “既然是给皇孙用的,我们试一试。二百倍,那得多厚的镜片?”老师傅凝眉思索,自言自语。 晏珣提议:“你们试试球形镜片?说来惭愧,具体磨镜的方法我不懂。不着急,皇孙起码要三岁才能玩显微镜。” 胎儿开始学四书五经,一岁吟诗作曲,三岁进行科学启蒙。 经史子集、君子六艺、数学、枪械、航海……只要有用的小皇孙都要学。 来啊!一起卷! 卷出一个全能的皇帝,打造日不落大明。 两个老师傅接下显微镜的任务。 晏郎不懂磨镜就对了,要是什么都懂,那不是人! 来都来了。 除了显微镜,晏珣把望远镜、万花筒这些玻璃的东西都给安排上。 务必精益求精,反正皇孙有时间等~~ 晏小六好奇地看着师傅们小心翼翼地磨镜……啧啧,都是手艺活,一点不能错,比打鱼还难。 “那个长长的是千里镜?那么长要看什么?” 晏珣看过去,解释:“试验中的天文望远镜。” 将来他带小皇孙看星星看月亮,从宇宙大爆炸讲到神话故事,再到人生理想。 “天文?珣哥想偷窥仙女更衣?”晏小六惊呼。 磨镜师傅们手一抖,差点浪费一块材料,纷纷怒视着他。 晏珣:“……你的想法不错,以后不要再想。” 什么偷窥更衣? 起码偷窥沐浴啊!不对,星星上没有仙女,月亮上也没有玉兔。 晏珣兴致勃勃参观磨镜,猛然发现两手空空。 喵?喵呢? 他走出屋子,大声喊:“喵喵喵?乌云?” 小毛头从煤炭场跑过来,举着手说:“鼹鼠鼠!我看到大黑猫跑到煤堆,一下子就不见啦。” 晏珣:“……这回它真的会隐身术。” 西山煤要供应整个京城,这里是中转站。说是煤堆,其实是煤山。 黑猫钻进煤山,黑漆漆一团,怎么找? “我去厨房问问有没有鱼干,你们先在附近找找。”晏珣耷拉着脑袋。 他一个单身狗,就一只暖床的喵娘子,万万不能弄丢~~ 晏小六走到煤堆旁边大喊:“听说附近有一家临清狮子猫生下五只小猫,珣哥说要去聘只小女猫回来!” 京里人讲究,猫不说公母,而是郎猫女猫。 他东张西望,见没有动静,又说:“隔壁御厨想聘乌云跟他的滚地锦配,以后下小猫给他一只纯黑的,我劝珣哥答应……” “喵!”乌云从煤山跳下,利爪直扑小六面门。 ……可恶!那只滚地锦那么丑!岂能和它相配! 晏珣拿着小鱼干跑过来,只见晏小六拎着乌云。 可怜的黑猫娘还在张牙舞爪。 “这……” “珣哥,你的猫。”晏小六笑眯眯地递过去。 全程围观的常欢啧啧两声,绘声绘色地描述经过,最后感叹:“小六真是六啊!幸好你不是侄少爷,否则哪有我什么事。” 侄少爷的优越感时刻强调。 晏小六憨憨地说:“对,我是养子。” ……哼哼,侄少爷了不起?日后别跟我一条船~~ 晏珣抱着猫眉开眼笑:“多亏小六!难怪爹什么事都让你去做,他说你这样的养子,一百个都不嫌多。” 养是养得起,就怕皇帝知道睡不着。 “养子”是大明特色。 李自成有一支“孩儿兵”,让精兵收养孩儿兵为养子,每个精兵负责二十个。 工坊这里有磨镜师父,做肥皂和煤藕的长工短工,都是包饭的。 晏珣来都来了,留在这里吃饭。 他絮絮叨叨叮嘱顽皮猫不要乱跑,埋进煤堆里没处找。 “喵喵~~”乌云哼唧着,似乎没听懂。 “我知道你什么都懂,若是乱跑,以后就把你关笼子里,不带你出来。” “喵!”乌云立刻躺倒露出肚皮。 躺平任撸,乖巧可爱~~ “这还差不多。”晏珣撸了一把猫肚子。 猫能让你摸最柔软的腹部,就是把你当它的人。 工坊的人看着晏珣和猫互动很新奇,常欢和小六见惯不怪。 珣哥常说,跟人打交道越多,就越喜欢猫。 这话怪有道理的。 但他们还是更喜欢人,尤其是身娇体弱的小姐姐~~ 工坊里的饭量大管饱,味道一般般。 其他人能吃,晏珣也能吃。 他对衣食住行,没有太讲究……锦衣玉食可以享受,布衣蔬食也能接受。 小毛头钻出来,举起一根萝卜:“鼹鼠吃萝卜!比梨还好吃!” 他的爷爷伸出黑黑的手阻拦,连声道歉:“老爷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晏珣怎么忍心拒绝小孩子的好意? 他笑着接过萝卜:“围着火炉生吃萝卜正好。烤火燥热、唇干舌燥,萝卜可以补水降火。” 小毛头兴高采烈:“探花鼹鼠快吃!这是最大的一根。欢鼠鼠我都不给,只给你!” 常欢笑骂:“小没良心。” 他是煤场总管! 晏珣:……心意是好的,可是萝卜上有个黑手印。 他让小六打一盆水来洗一洗,咔吃咔吃生啃。 生萝卜就要连皮啃才够味。 长工短工们看着,从一开始的拘束到放松,又有种莫名的感激,心情很复杂。 晏珣啃完萝卜,对常欢说:“挑选一些可以信任的煤工,在西山那边搞一个煤焦油的实验基地。” “油?炒菜还是点灯的?”常欢问。 “都不是。” “那有什么用?” “有大用途……先炼出来再说。”晏珣目光幽远。 第一次工业革命,以蒸汽机的发明和应用作为标志。 既然如此,步子不妨迈得再大一点,一步到位少走弯路。 老爹心黑路子野,适合搞政治。 他无辜善良,唯有发挥自己的特殊优势……九年义务教育,就是这么优秀。 嗯,化学也是小皇孙的必修课。 加上!必须加上!五岁开始学习! 常欢飞快地扒饭,珣哥一走神,肯定又想鞭策谁。 煤工们互相对着眼神,跟对人少走一辈子弯路,胜过再投一次胎。 翰林老爷看看我,我就是你口中“可以信任”的人。 第249章 朕觉得晏珣可疑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朝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 晏珣生啃萝卜的时候,晏鹤年在陪皇帝修仙。 翰林修仙很合理吧? 毕竟内阁大佬们都要帮皇帝写青词,拍神仙的仙臀。 皇帝看着一篇青词,递给一旁的晏鹤年,“你看这篇如何?” 晏鹤年恭敬地接过,发现是已转任吏部侍郎的李春芳所作。 看皇帝的神色,似乎不是很满意。 还好不是袁炜的,否则更不好评论。 “李大人的文章很好,只是开头如果用‘青烟盘龙,飞来好雨’会更好一些。” “嗯。”皇帝笑着点头。 最近天气不好,他想呼风唤雨,只有仙鹤懂。 皇帝索性让晏鹤年修改开头、重抄这篇青词。 这是一项荣誉任务,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给神仙写文章。 大殿里只有晏鹤年在安安静静地抄写文章。 皇帝慢慢走着,一只手抓着一把养生豆,边吃边数,每天吃七十二颗。 见晏鹤年停下笔,他说:“朕以前经常跟陶仲文说,朕到七十二岁退位,与他一起云游仙山,没想到他却走了。” 晏鹤年恭敬地说:“这是因为他不配与陛下同行。” “哈哈……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掩饰对陶仲文的不恭。”皇帝笑道。 他听说过晏鹤年跟陶仲文的过往。 他以前很喜欢陶仲文,可陶仲文死了嘛! 死人没办法跟活鹤比。 晏鹤年修过的青词,皇帝读了一遍觉得满意。 他边看边说:“以前朕让夏言写青词,他总是敷衍了事,严嵩就写得很好。后来严嵩老了,就由严世蕃代笔……” “夏言当首辅的时候,喜欢跟严嵩下棋,你也陪朕下一局。” 晏鹤年只能答应。 陪修仙陪写青词陪下棋,三陪状元没错了。 小太监连忙布置好棋盘,大殿里只剩下落子的清脆声音。 棋局进展一会儿,皇帝慢慢说:“严嵩陪夏言下棋,不敢吃棋子,每一步都故作笨拙。夏言一再试探,他都要装不知。那时候,严嵩不容易。” 晏鹤年回答:“原来如此,小臣还是第一次知晓。” ……嗯?皇帝跟他讲严嵩是几个意思?怀疑严世蕃被绑是他干的? 干过坏事的人,多少会心虚。 晏鹤年不虚,劫富济贫问心无愧……陛下您想想寝殿的新玻璃窗,我送的! “你也不敢吃朕的棋子?”皇帝问。 晏鹤年苦着脸说:“臣棋力有限,毕生所学都用尽,是真的吃不着。” 皇帝微微得意:“朕看你也不错,只是比朕差一点。” 晏鹤年落子飞快,似乎下得很随意,但过后一看,就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布局。 但无论如何,晏鹤年还是棋差一招,皇帝才是大赢家。 徐阶、严世蕃、胡宗宪、袁炜、高拱乱斗,最终谁胜谁负,都得看“天”意! 这局棋晏鹤年配合得恰到好处,皇帝下得很过瘾,龙颜大悦赏晏鹤年养生豆七十二颗。 朕的仙鹤,陪朕一起长生。 晏鹤年眼眶一红,君恩深重,让他感动得一动不能动。 这些豆子,真的舍不得吃啊! 皇帝微笑:“你此时倒诚挚。但你儿子都想着培养皇孙了,你还觉得朕好?” 一旁侍候的大太监黄锦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晏鹤年,这句话可不好回答。 确切说,皇帝今天有点奇怪,似乎在试探什么。 晏鹤年说:“人和人要讲究缘法,修仙要讲仙缘。臣和陛下的缘法,在殿试那一眼就定下,臣是跟定陛下的。”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 皇帝龙颜大悦,又赐雄黄修仙斋一份。 晏鹤年的话真肉麻,无根无蒂的黄公公都受不了……唯有感叹,晏鹤年不愧是状元,拍龙屁的功夫可称第一。 不过,有人能够让皇帝高兴也好。 他们这些侍候的人,最怕皇帝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晏鹤年这一回又是连吃带拿地出宫……吃掉雄黄粥,带着养生豆。 皇帝今天挺奇怪,提了好几次严嵩。 是表示顾念旧情?还是疑心什么? 无论如何,晏鹤年君子袒蛋蛋。 皇帝在殿内打坐半日,又把黄锦召进来,淡淡地说:“锦衣卫有一个女探子,擅长跟高官女眷来往,让她去查一查晏家。” “是。”黄锦不问缘由。 “这件事,跟阮瑛透露一下,但不要让阮瑛去查。” “是。” “黄锦,你不问为什么?” “奴婢很好奇……”黄锦打蛇照棍上,疑惑地说:“陛下觉得晏鹤年父子有可疑?” “是晏珣可疑。”皇帝微微皱眉,“他是正人童子,只有一只极通人性的爱宠。朕想知道,这黑虎是不是真的会化形。” 黄锦……跟不上皇帝的思路。 大概这就是凡人和神仙的差距。 他还以为,皇帝怀疑晏家父子跟阮瑛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许还跟严嵩有关。 万万没想到,是为了一只猫。 但想想皇帝也很爱猫,似乎又可以理解。 “那阮瑛?”黄锦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什么不妥。” “他嘛,心心念念想收晏珣做养子。若晏珣真的是赵公明,岂能如他的意。”皇帝解惑。 黄锦:好吧,又是我想多了。 见皇帝闭上眼睛,黄锦恭敬退下。 皇帝却又悄悄睁开眼睛,神色变幻莫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身边谁是可信之人? 晏鹤年有个好儿子,而他的儿子…… 呵呵,说不定盼着他早日退位呢! 皇帝这次没有证据,只是凭直觉感到晏珣可疑。 严世蕃被绑,超出意料。 朕的鹤仙风道骨,不可能有什么坏心思。 反而是晏珣常出入裕王府,跟张居正、高拱来往,还单独见过徐阶……此人在局中扮演什么角色? 还口口声声给皇孙做教育计划? 未来皇孙的老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担任的。 必须查! 不仅是黑虎能不能化形,连晏珣夜里的梦话都要查清楚! 晏珣还不知道皇帝惦记他做什么梦。 他拿着新修订的胎教计划,又去裕王府。 这一次,却撞上高拱和张居正。 “咦?两位大人也在,真巧。”晏珣恭敬地上前行礼。 裕王让晏珣免礼。 高拱看看张居正,又看向晏珣,和蔼笑道:“你又有什么新计划?” 他和张居正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可随着跟徐阶关系的微妙变化,高拱也不是那么喜欢张居正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既然如此,不如把晏珣拉起来,越过张居正直接给皇孙做老师! 晏珣难得见高拱如此和颜悦色,高兴地说:“我想到一个法子……我们不能亲自做胎教,不如写小故事,让人演成皮影戏给娘娘看,皇孙隔着肚皮听。“ 寓教于乐啊! 小故事出自他的手,皇孙赢在起跑线! 这个主意,裕王还不觉得什么,后院的娘娘们喜出外望。 看皮影戏不比听圣贤书有趣得多?张居正还说读《孟子》! 万一听得打瞌睡,岂不是很尴尬? 有了晏郎这人见人爱的新欢,暂时把张公抛过墙吧~~ 第250章 三人行必有我敌 当着裕王的面,高拱、张居正和晏珣默契地不谈胡宗宪和东南战事。 前线打仗,问罪主帅,实在是辣块妈妈的。 裕王原本因为徐阶倒严,对其既感激又欣赏,现在也有新的看法—— 徐华亭不顾大局,人品不如高新郑。 现在徐阶享受所有鲜花和掌声,裕王已经谋划着登基后用高拱取代他。 有因必有果,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不谈朝政,皇孙的教育话题就是最安全的。 终究是小皇孙扛下所有。 高拱说:“寓教于乐的想法不错,只是皮影戏要专门画稿、剪影,一个故事就要一套图样。” 裕王一听,兴致顿时冷却。 他现在的处境,不适合搞费时费力的玩意儿,被人参一本“玩物丧志”,岂非冤枉? 晏珣笑眯眯地说:“家父认得一个沔阳皮影戏的班子,能演楚汉、三国、隋唐、封神等三百多个剧目。他家皮影图样多,演新戏不费事。” 同一套皮影“演员”,可以演三国,也可以演隋唐,别限制得那么死嘛~~ 高拱点点头:“不需要太费事的就可行。另外,这是给皇孙看的,殿下不能沉迷。” 李开先教出琵琶大家,高拱教出皮影皇帝? 想一想就落泪。 裕王兴致又提起来,连连保证:“老师放心,我就偶尔看一看,监督皇孙听课。” 怎么监督? 当然是摸妃子的肚皮,有回应就证明胎儿在听课,没回应就是在偷懒。 有趣的生活即将开始,裕王和晏珣眨眨眼,转眼间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 张居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升出一丝危机感…… 总不能他和徐阶费劲肃清朝堂,晏珣抄近道成为皇帝心腹? 这是贤臣君子干的事? 他神色一正,问:“晏珣在修《承天大志》,还有时间编胎教故事?还是从国子监选几个人做吧!” 说起来,《承天大志》本来是张居正的馅饼。 不知不觉中,晏珣已经抢走他几次机缘。 晏珣说:“新进庶吉士抢着修大志,我不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另外,我的老师李太常心疼我辛苦,找个举人来协助。” 官员请幕僚很正常,但修大志不是一般举人有资格参与的。 张居正问:“请来何人?” 晏珣得意地说:“归有光!” 有李开先的面子,又打着备考下一科会试的旗号,归有光才肯进京。 听到是归有光,张居正和高拱都没有异议。 归有光是大才子,有“当世欧阳修”之称! 张居正不禁羡慕晏珣…… 有爹宠又有老师疼,干什么都能找到帮手,这才是老天爷的私生子! 高拱目光一转,看向裕王:“今日众人在此,我要提醒殿下,酒色伤身。虽是为绵延皇嗣,但殿下年轻,切勿沉迷此道。” 裕王神色尴尬。 高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总让他戒色…… 晏珣瞪大眼睛,天真地问:“年轻不能沉迷,年纪大就可以沉迷吗?” “噗!”张居正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回轮到高拱尴尬。 他脸色一沉,冷哼:“殿下身为皇子,就算年纪大也不可沉迷。” 晏珣同情地看着裕王:“殿下,你要进退有度、一张一弛啊!” “对!对!”裕王点头,“老师放心!晏珣送来的鹿含草酒非常珍贵,我一次只能喝一小口。” 高拱本来想追问,难道不喝酒你就不行? 但是当着外人,这句话忍下。 晏珣明明是正人童子,裕王怎么就不学好的呢? 玩猫养生,长命百岁。 晏珣可不敢惹怒高拱,立刻转移话题,谦虚请教第一册《胎教故事集》选哪些故事。 高拱的意见是首先选二十四孝,百善孝为先。 二十四孝图形成于元代,其中一些故事令人遍体生寒,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尝粪忧心…… 都是狼灭啊! 晏珣担心,小皇孙会被这种高标准、高要求吓得不敢出生。 “咳咳,这些故事,可否等皇孙长大一些后再讲?关于幼儿教育,在下有一点点心得……”晏珣侃侃而谈,脱口而出一串成语故事。 守株待兔、叶公好龙、鹬蚌相争、滥竽充数、愚公移山…… 这一回,张居正同意晏珣的意见。 裕王也认同,二十四孝,他听到都怕! 哪一天父皇为求长生,让他割肉怎么办? 那必须把景王弟弟推出来。 高拱听着还行,“既如此,皇孙胎教的事就由晏珣负责。” 实则他觉得胎教这事挺扯的。 晏珣愿意操心就去,只当积累经验。 将来皇孙十岁,晏珣已有十一年教学经验。 取代张居正做皇孙师没问题。 三人行必有我敌,张居正偏向徐阶,高拱只好物色新盟友。 时间不早,裕王没有留客的意思…… 他还有正事要做,陪几个大老爷们聊半天,已经够礼贤下士。 晏珣走出花厅,小太监田义向他使个眼神:阮公公有事找你。 晏珣:什么?你眼睛疼? 田义:你要小心。 晏珣:我回头给你送眼药。 田义:通知到位,该说的说完。 高拱和张居正都发现晏珣跟小太监眉来眼去,不禁齐齐望天。 晏珣俊美又有才华,就是奇奇怪怪的。 大明未来的天子,会被他教成什么样? 走到外面,高拱和张居正都有轿子,晏珣的坐骑是一匹马。 上轿子前,高拱忽然对晏珣说:“你当官也快一年,感觉如何?” 张居正也停下脚步,看向晏珣。 “什么感觉?”晏珣不明所以。 “高官厚禄、美酒佳人、前呼后拥,这些你羡慕吗?”高拱似乎在问晏珣,目光却看向张居正。 晏珣笑道:“这些离我太远,我没感觉。” 不用惦记我,我还不是你的对手。 你先把徐阶干掉吧! 其实,晏珣真的不羡慕。 首辅这种又累又高风险的事,还是交给全能的老爹吧! 他只要做小阁老,教养出一个放眼世界的皇孙就好~~ 高拱却郑重地说:“晏郎清高。我当官也不是为这些,太岳应该记得。” 当初两人一起爬香山,约定将来一起实现心中抱负。 张居正点点头,淡然道:“我记得。” 你放心,我没有忘记自己想做什么。 但我跟你不一样。 晏珣左看右看,觉得这两个人话里有话,自己在此有点碍事? “两位大人,天色变暗,恐怕要下雪。我是骑马的,先行一步?”晏珣小心翼翼地说。 “我们也走了。”高拱走进大轿。 张居正默默看着高拱的轿子……打倒严嵩,朝堂并没有一团和气。 是人心易变,还是皇帝有意为之? “晏珣,天寒路难行,你自己当心。”张居正警告一句,也上轿子。 晏珣道谢,目送两位前辈先行,自己慢慢上马。 当心? 他是应该当心……昨天好奇吃了皇帝赏给爹的雄黄粥,一直流鼻血。 皇帝是不是起了疑心,故意害他出血? 第251章 晏珣做什么梦 高拱和张居正一起爬山、“相与期业”的传奇友谊,晏珣听好些人说过。 曾经他对此非常羡慕。 人生路上,有个旗鼓相当的知己并肩而行多难得。 再看两人今日话里有话,将来可能反目成仇,晏珣不禁唏嘘,官场考验人啊! 兄弟朋友夫妻,进入官场这个大熔炉,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爹变心,我就不认他!”晏珣骑在马上,小声嘀咕:“我不承认是他儿子,让他哭去!” 前门有家卖卤肉的,自称“百年老卤”。 晏鹤年喜欢这家的卤肉,说跟高邮城的熏烧有得一比。 能跟高邮比,就是晏鹤年的最高评价。 晏珣特意绕道前门,买两斤酱羊肉回去。 二十四孝的故事瘆人,百善孝为先的思想没问题,晏珣是大孝子。 晏家这日有稀客。 前院的两株梅花绽放,王徽穿着大红披肩陪客人赏梅。 红色披肩和白雪交相辉映、鲜艳明快,朔风猎猎中,平添一份悠闲雅趣。 只有吃饱没事干的富贵闲人,才会在雪中赏梅。 晏家养女们殷勤地烧水煮茶上点心,时不时偷看梅花树下的客人。 ……据说是扬州故人! ……是乌云的旧主人,四舍五入就是亲家? ……据说是晏老爹的私生女,难怪道姑打扮。 噫? 这个据说有点离谱。 几个年轻姑娘怀着奇奇怪怪的好奇心,竖着耳朵听阿娘和客人说话。 阿豹现在升职了,从书童升为晏家大管事,日常采买、人情往来都由他负责。 此时他在厨房吩咐厨子做饭。今日有稀客,王徽陪客人,临时请厨子来帮忙。 “江淮菜会吧?拿出看家本领来,别让客人小瞧。” 山东厨子笑呵呵地说:“侄少爷放心,不会让咱家失礼!客人是扬州来的啊?” “是啊!”阿豹边说边检查食材。 他很激动啊! 家里难得来一个年轻姑娘,莫非他的春天? 常欢那小子明年要当爹,孩子跟小皇孙的月份差不多……而他还是一条单身狗。 珣哥还有乌云呢,他只有一手绝活。 不公平啊! “我回来啦!爹回家没有?今天我们吃……”晏珣高声说着,从外面进来。 很快,就看到梅花树下的身影。 “喵呜~~” 乌云闻到酱羊肉的香味,扑到晏珣脚边。 “小喵一边去。”晏珣朝客人点头致意,“是金姑娘……哦,是陆姑娘?您可是稀客。” 陆小怜笑道:“我在扬州会馆留下地址,还以为你们会来我家。谁知你们见外,一直不上门。” 晏珣客气地说:“我们有地方住,不好去打扰!你和令堂,一向可好?” “都好。” “那就好……土地庙的老道一直惦记你们,如果可以,送一封信回去报平安吧!” 陆小怜回答:“我们走得匆忙,当时没留信。今年已经让人送信、送钱回去。” “哈哈,那老道可高兴。”晏珣的笑容真实几分,“我买了酱羊肉,我爹说跟高邮的熏烧一样好吃,你留下吃饭?” “婶婶也说留我吃饭。”陆小怜笑着说,“不知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王徽说:“他去城西白云观,恐怕要傍晚才回来。” 她们说话间,晏珣已经走到厨房,把肉交给山东厨子。 见厨子在做清炖狮子头,他说:“你做自己拿手的,鲁菜京城菜都行,不必拘泥淮扬菜。” 厨子一听顿时高兴:“还是小晏老爷懂行!” “那我不懂?”阿豹嘀咕一句,拉着晏珣到角落说话:“珣哥,这个妹妹是你的老相识?以前怎么没来往?” “是我和爹刚回高邮那阵认识的,你还没到我家呢。”晏珣解释,“乌云就是从她家聘的。” “哦……是那一家。”阿豹恍然。 猫娘啊! 高邮知名鬼屋的来历他听过,金大娘和金丽娘是姐妹,他也知道。 阿豹想了想,小声说:“她家到京城那么久,怎么突然上门?莫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如果是缺钱,咱们多少帮一点。” “嗤!我们阿豹真善良,财大气粗啊!”晏珣笑着打趣,“你看人家的衣着,说不定比我们还阔。” 阿豹红着脸,扭扭捏捏。 晏珣不轻不重拍他一下,“今天是小四陪我爹出门?你找个人跑腿,问问我爹什么时候回来……羊肉冷了不好吃。” “嗯。”阿豹答应一声跑出去。 晏珣慢慢走出来,见阿娘陪着陆小怜回到屋里说话,他也过去。 他爹帮金大娘报杀妹之仇,又有老道士的关系在,两家是微末之交,不用太避讳。 市井人家,乡里乡亲,谁避讳啊! 晏珣打过招呼,就随意地坐在煤炉前烤手。 骑马回来,手冻得有些红。 陆小怜看过来:“珣哥是裕王跟前的红人,今日去王府吧?怎么没在王府吃饭?” “王爷向来不留人吃饭。” “我来京城也见过好些世面,可惜没进过王府,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也就那样,还没有徐阁老府上富丽堂皇。” 陆小怜怔了怔,笑道:“珣哥真厉害,又知道你是徐阁老的座上宾了。” “那不算……我就去过徐府一次,还是跟我爹一起去的。”晏珣认真地说,“我跟徐阁老不熟。” 王徽低头喝茶,听陆小怜跟晏珣说话。 大约是相识于寒微,见过对方落魄时的样子,两人说话很随意,没有太多客套。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嗯? 陆小怜今日来得就很突兀,这是最大的不对劲。 听说陆小怜跟锦衣卫关系匪浅,该不会是带着任务来的? 晏珣问:“你难得来我家,令堂为何不一起来?” 陆小怜说:“我现在在家修行,有个陆家的老婆婆跟我们一起住。近日老婆婆生病,我娘在家照顾。我过来请李大夫看病,知道你家住在旁边,不上门问候就太失礼了。” 原来如此,合情合理。 晏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王徽抬头笑道:“是我们失礼,应该早上门拜访故人才是。” 炉子里的蜂窝煤烧得差不多,只剩一点火光苟延残喘,晏珣出去提一些新煤饼。 他再次走进来,王徽已经和陆小怜聊得热火朝天,说起京中女眷时兴的消遣。 不知不觉中,王徽知道陆家的许多事,陆小怜跟哪些高门大户女眷交好,也都一清二楚。 晏珣低头暗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管陆小怜此行想问什么,都不是王阿娘的对手。 陆小怜似乎也发现情况被动,不禁感到棘手……她领的任务是打听晏珣说什么梦话。 这个任务就很离谱! 晏珣要是有妻妾,她还能找女眷打听。现在让她问谁?总不能问乌云吧? “珣哥,天寒夜长,你最近做什么梦?”陆小怜忽然问。 晏珣:……什么和什么?锦衣卫想知道这个? 难道他猜错了,陆小怜没特殊目的,就是寻常来往? 吃雄黄粥流鼻血,你问我做什么梦?我好意思做不好意思说啊! 第252章 他乡遇故知 陆小怜直白的问题,打消晏珣心中的怀疑。 锦衣卫怎么可能查这种事? 再说,他们两家是旧相识,锦衣卫不可能不知道…… 故人没有变,还是那个初次相见就夸他好看的小姑娘。 唉~~是他自己戒心重,看谁都可疑~~ 晏珣拉着椅子坐近一些,语气从客套变成朋友间的亲近。 “我做什么梦,醒来哪里记得清?”他剥着橘子,絮絮叨叨:“我睡相好,不磨牙不讲梦话不放屁,不信你问乌云。” “乌云会说话?”陆小怜问。 乌云会不会化形,比晏珣做什么梦更离谱。 晏珣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它会,只是不肯说。之前裕王一见我,就问坐骑黑虎何在。他是贵人,说的话都是有根据的。” 陆小怜:……? “你们蓬莱相会都做些什么?”她好奇地问,“只有神仙才能去蓬莱吧?” “我记不清,殿下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怎么他是贵人呢?”晏珣语气认真,“可见人的根基,出生前就定下。” 陆小怜觉得跟不上晏珣的思路。 晏珣把剥好的橘子放在阿娘和陆小怜面前的果碟中,笑着说:“我爹之前去打听,知道你们过得好。你会一手扶乩,结交高门大族的女眷,真是了不起。” 陆小怜谦虚:“顺着别人的心思说话,混一点香油钱而已。你们才了不起,父子双鼎甲。我娘说高邮人杰地灵,才降下文曲星。” “令堂厉害,比我们还先到京城,摇身一变勋贵女眷……” 两人互相吹捧,都觉得这种客套话挺搞笑,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鞋子。 王徽吃着橘子看戏,见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说:“平日都是我带着养女下厨,今日我陪客,临时请的厨子做饭。我去看看他做得怎么样。” 她说笑着离开,把小怜当自家亲戚看待。 这里还有几个养子养女,又有跟着陆小怜的一个小丫鬟,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我当初还怕你们进京没地方住,哪知道你家有这样的家业。”陆小怜四处望望,“这些姐姐们,比人家千金小姐还好看。” 晏小一几个顿时高兴,陆姑娘好眼光! 晏珣说:“都是阿娘带过来的。我爹也说他们好,比自己生的还可靠。” 自己生的逆子不能塞回去重生,养子养女不好就换。 陆小怜更加羡慕。 晏珣的后娘温柔大方,比别人家亲娘还好。 她认一个义父,却把自己认出家。 虽然再怎样,现在的生活比暗门子朝不保夕的好,但比起晏珣还是差远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羡慕不来。 她一时唏嘘,看着自己身上的道袍,神色复杂。 晏珣递过去一个橘子,慢悠悠地说:“乡里乡亲的,正该互相照应。你若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帮得上的我尽量帮。” 连阿豹都说,如果陆姑娘借钱,多少可以借一些。 晏珣本来就是善良的人,看在乌云和土地庙老道的份上,也愿意伸出援手。 有那么一瞬间,陆小怜想脱下这身道袍还俗。 可是很快冷静下来。 好不容易攀上锦衣卫陆家,让自己有个安身之所,不能前功尽弃。 今天她能来此,就是因为旧相识,更好打听。 她笑着摇摇头:“我没有什么难处。我在京城住得久一些,乡里乡亲的,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晏珣想到今日的事,点点头:“我还真有一事不解。有人说高拱跟夫人感情很好,怎么有风声说,他在轮值时溜回家跟小妾相会?” 这种问题? 陆小怜尴尬地笑,低着头说:“他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儿子,因此一有空就回去那啥……咳咳,都是为了子嗣。” “原来如此。” “你如果跟高大人关系好,可以提醒一下。” “现在这关头,莫非有人想弹劾他?”晏珣诧异。 徐阶还在拉拢高拱,应该不会动手。 “总归是把柄。”陆小怜小声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高大人好面子。这种事被拿出来说,他会气急败坏。” “我知道啦。”晏珣向陆小怜道谢。 “不用谢。我也问你一件事,你从实招来。”陆小怜一本正经地杀熟。 “你问。” “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 “咳咳……”晏珣汗颜,怎么就跟梦过不去呢? 满屋子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晏珣。 人就是这样,晏珣越神神秘秘,他们越好奇。 晏珣无奈,招手让小六上前:“你昨晚和我一起睡炕,听到我说梦话吗?” “没有!”小六肯定地说,“珣哥只是放了三次闷屁,虽然没声音,雄黄气味挺重……” “好了,不用再说。”晏珣打断,摊摊手:“我昨日喝雄黄粥,梦里都是雄黄味,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唱‘千年等一回’……” 陆小怜认真记下:“千年等一回?等什么?” 还说你记不清?这不是清清楚楚? 晏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骑着黑虎在云端,林间雾霭沉沉,有两条巨蛇在跳舞。我大喝一声,孽畜,哪里去!” “蛇好看吗?” “蛇身美人脸,还行。” “然后呢?” “然后……哈哈哈!我胡说八道的!”晏珣捂着肚子笑,“我这样编故事,你们不会当真吧?” 陆小怜:“……” 晏小六:“……” 王徽和晏鹤年一起走进,听见晏珣肆无忌惮的笑声。 晏鹤年脚步停顿……小珣这些时日忙忙碌碌,嘀咕“时不待我”,好久没这么恣意大笑。 年轻人还是要跟年轻人来往。 整天跟官场老狐狸斗心眼,他都担心小珣早衰。 “爹,你回来了。”养子养女们齐刷刷行礼。 什么是孝子孝女?收养的不比自己生的靠谱得多? 晏珣也站起来,笑道:“爹,你总算回来。我去前门买到你爱吃的酱羊肉,冷了就不好吃。” “嗯,我去白云观有一点小事。”晏鹤年笑着看向陆小怜,“贤侄女既然住在京城,以后多来往。” 陆小怜给晏鹤年行礼问好:“叔叔不嫌我烦,我要常来请教。我学的一点皮毛道法,已经不够用。” “好说,都是自家人。”晏鹤年随和笑着,吩咐养子养女们摆饭。 “叔叔去白云观,我听说那里有个武道士,是修内丹的?” “不错。武道士服用五行散,最近心有所感,请我去观摩。我觉得他内丹已修成。” 陆小怜惊讶:“内丹修成,可以体生羽毛,遨游天地、能役万灵?” “他开始辟谷,飞升在即。” 晏鹤年跟陆小怜一来一往讨论道法,很快就像亲叔侄般亲近。 陆小怜常去的道馆、锦衣卫在道士中的探子,晏鹤年差不多清楚。 嗯,不管陆小怜所为何来,进了这个门就是晏鹤年的贤侄女。 晏珣啧啧……爹娘都是高手!小怜若真的是探子,碰到他爹娘就是送人头。 第253章 阮公公找上门 陆小怜虚心请教,晏鹤年热心指点。 唉,小珣不肯学道法,一身绝学后继无人啊! 饭后,晏鹤年演示“禹步”。 “吃过金丹要走禹步,可助于行散。”晏鹤年解释。 走禹步时面东背西,先向南走三步,然后向东南、再往正东……最后走出一个八卦的图形。 梅花树下有一片积雪,八卦的图形清清楚楚。 “这叫三步九迹,对应‘三元九星’,丹毒再烈也能散去。” 这样的步伐由晏鹤年走出来,格外的潇洒。 阿豹和小六等人都不禁跟着学。 晏珣笑着说:“书中记载,大禹治水时小腿受伤,走路一瘸一拐,走出这套奇怪的步伐。伟大的老祖宗为天下人的幸福生活,付出太多。” 晏鹤年:“你不学别煞风景。” 小珣珣什么都好,就是不敬神仙。小心今晚真有大禹入梦,让你尿床~~ 陆小怜认真地在树下穿来绕去。 今日没白来。 上头的任务挺离谱,她就随便问一问。 更重要的是获得晏家的信任。 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明明是晏鹤年更多秘密、更可疑啊! 小珣哥笑得那么温暖,能有什么坏心思? 在晏家连吃带学艺,陆小怜依依不舍地告辞。 王徽带着养女送出门,客气地说:“我在京中寂寞,你和你娘有空,常来找我说话。” “婶婶不嫌我烦,我一定常来。您有空也去我家坐一坐,我那里常有女眷来,还挺热闹。” “好!我和常欢媳妇一起去。” 王徽亲热地说着,送陆小怜上马车才往回走。 晏珣坐在屋里烤火喝茶,好奇地问:“爹怎么到白云观去?以前没听说你和那里的道士有来往。” “现在有了。”晏鹤年老神在在,压低声音:“皇帝也长年服用金丹,我去对比一下他们的身体情况,推算皇帝的飞升吉日。” 晏珣:“你为何不问我?” “你不是记不清?” “我是记不清。但我知道万历当皇帝时还是小孩子,这么一算,恐怕没几年了。”晏珣的声音很轻。 隔墙有耳,小心猫妖。 晏鹤年笑道:“我要知道更精确的,以防万一。” 皇帝要是舍不得仙鹤,赐他一起飞升怎么办? 晏珣笑眯眯,爹真是越来越有首辅的自觉。 王徽走进来,看到他们父子在嘀嘀咕咕,以为是在讨论陆小怜。 她坐在一边,正色道:“以前我听你们提起过这姑娘,今日一见果然是聪明有决断。” “她的底细都被你们探清,还聪明?”晏珣不服气。 小孩子最不喜欢爹娘夸别人家的孩子。 王徽说:“她是不是锦衣卫的探子、今日目的、上司是谁、怎么传递消息……这些可是一点都没说。” 晏珣微微一怔,还真是这样。 陆小怜说的都不是秘密,以他和东厂的关系,随便问一问就清楚。 “目的?她总不可能打听我做什么梦?谁会查这个,太离谱。”晏珣喃喃自语。 晏鹤年和王徽也觉得,锦衣卫没那么无聊。 “不管怎么样,我们两家是故交,多一条消息渠道也好。”晏鹤年胸有成竹,“这个大侄女我认了。” 阿豹听到这话耷拉着脑袋。 他是大侄子,陆小怜是大侄女,那就是没戏。 愿天下有缘人终成兄妹。 晏珣本来就不太在意陆小怜……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一本正经说起皇孙胎教的重任。 “编好成语故事,先给太岳和王爷过目,然后交给皮影戏艺人演。培养皇孙要从胎儿教起,但不能太严厉。” 据说张居正就是太严厉,以致万历皇帝产生逆反心理。 他是一个好老师,要寓教于乐。 “你好好做这件事。皇帝明面不说,暗中也关注。”晏鹤年认真地说。 朝中有些人觉得,晏珣大张旗鼓搞胎教太离谱。 可是皇帝本身就是一个离谱的人,不能以寻常人的思维判断。 王徽小声说:“现在最大的问题,万一李妃这一胎是女儿,怎么收场?” 你们到底怎么认定这个胎儿就是皇孙? 万一是皇孙女,就离大谱! 晏鹤年:“……所以我让王爷继续耕耘。不过,我夜观天象,李妃这一胎有龙气,确实是皇孙无疑。” 朱家列祖列宗不努力,晏家就要不客气。 临近新年,京官封印,官场打工人放年假。 去年,晏家父子备考会试,还住在学子居,没空筹备新年,今年可得好好补上。 他们是不介意,主要怕灶王爷和祖宗有意见。 家家户户忙着过年,仿佛一夜之间人人都没有纷争,见面一团和气。 阮瑛等来等去,没见晏珣上门……田义那小子没传消息? 田义:“我通知到位了,晏郎最近忙,没空来您这边?阮公公,其实你不用盯着晏郎。下一科又有举子进京,您选个长得好的收为义子。” “能有晏珣好?” “那是挺难。但他是您得不到的……唉!别打我!”田义抱头鼠窜。 阮公公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人说实话。 啧啧~~ 他就不一样,他不想收什么义子。 小田义一门心思协助晏郎胎教……做未来小皇孙的心腹太监。 跟对人,以后黄锦、冯保、阮瑛什么的都是昨日黄花,他田义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阮瑛无可奈何,亲自跑到晏家。 晏珣正在指挥着人搬年货…… “小心点,这些是爆仗,远离火星!这一筐是……唉?阮大哥来了?” 阮瑛走上前,拍掉晏珣头上的雪花,责怪:“怎么还是不爱打伞?” “雪花又不是雨,怕什么?” “会着凉。”阮瑛说着,熟门熟路朝晏珣的书房而去。 “你们自己小心,我先陪客人。”晏珣喊一声,“小六,去把我爹藏着的好酒倒一坛来,上几道下酒菜。” “不用忙,我就是跟你说几句话。”阮瑛淡淡地说。 晏珣一听,知道阮公公不高兴。 唉,公公们每个月都有几天阴阳怪气的,他已经熟悉。 进书房坐好,晏珣熟练地生火炉煮茶,端给便宜干爹。 阮瑛手中暖暖的,语气和缓:“田义让你去找我,怎么不去?” “田义说他眼睛疼,我让小六给他送眼药。” 阮瑛:……? 明白了,肯定哪里有误会。田义那小子,等着再挨一刀! 这倒是小事。 “皇帝让人查你,你想一想自己做过什么。”阮瑛凑过来耳语。 晏珣耳朵一红:“来的是个小姑娘,她也没问什么。我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不怕谁来查!” “小姑娘啊。”阮瑛意味深长地看着晏珣。 奉旨接近晏郎?还有这种好事? 晏珣义正辞严:“凭谁来查,我都是一个心思!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近半年来做过什么? 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劫富济贫,那也是为了振兴大明! 第254章 列祖列宗在上 阮瑛不觉得疏风朗月的晏珣能干什么坏事。 晏珣这样的人想要财还是色,都有人送上门吧? “既然没有坏事,陛下查你,就是想重用你。”阮瑛小声提醒,“你近来行事谨慎些,莫要给人抓住把柄。” “我能有什么把柄?”晏珣坦荡荡,“一不嫖二不赌,整个京城,有几个我这样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他这自吹自擂的,毫不脸红。 阮瑛还真没法反驳。 徐阶、高拱这样对后辈道德要求严格的大佬,都认可晏珣的品行。 东厂和锦衣卫也一致认为,晏郎正人童子,想必能得道成仙。 有个修仙的皇帝,大伙儿对道家理论略懂。 道家某些派系认为,男子精液为三品上药,清心寡欲不泄为“闭”。 有“修道一闭,既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的说法。 陛下亲口认证晏珣为童子。 宫内外的道士都很好奇,晏珣有没有可能守住精关、体生羽毛。 阮瑛说起这事,猜测道:“陛下派出女探子,莫非想查有没有女妖坏你道行?” 晏珣无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帝岂会这么无聊? 想到阮瑛为他的事,大冷天的特意跑过来,晏珣挺感动。 “阮哥哥来通风报信,有没有问题?皇帝会不会觉得我们狼狈为奸?” “只要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那我万一有问题呢?”晏珣小心翼翼地问。 爹干的坏事,四舍五入就是常欢干的。 阮瑛笑容一敛,“我就可能被你害惨。你要真干过坏事,早一点告诉我。” “你想帮我杀人灭口、收拾残局?”晏珣目光灼灼。 什么干爹?这是亲爹。 阮瑛冷冷地说:“我先杀你灭口,省得连累我。” 啊……这,不是亲的就是不亲。 晏珣的小心肝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拔凉拔凉。 阮瑛见晏珣像被训的小狗儿般耷拉脑袋,忍不住揉揉狗头,安抚道:“王阳明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是良知知。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最初相识的纯良少年。” 你不做坏事就不用心虚。 “嗯。”晏珣闷闷地应了一声,“你别弄乱我的头发,等下小六又要唠叨。” “他唠叨?” “是啊!现在都是我们互相梳头。” “你可以另外找个书童。”阮瑛建议,“晏小六是个人才,做这些小厮书童的事太浪费。” 晏珣微微一笑:“只要进了我家的门,都是人才。常欢以前是个奸诈狡猾的,如今被我爹调理得老老实实。” 不听话?“体面”警告。 阮瑛似笑非笑:“令尊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好好一个状元郎,走道士的路让道士无路可走。 偏偏有蓝道行的香火情,京里的道士都服晏芝仙。 晏状元要是再狠心一切,东厂都得听他的。 “令尊再厉害,东厂还是喜欢你。”阮瑛卖个关子,“黄公公都说,早该先下手为强,东厂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晏珣下身有点凉……汗颜:“承蒙厚爱,这又是为什么?” “你真的是财神爷啊!东厂打理的皇店,今年跟你家合作卖西洋玻璃镜、肥皂,挣到不少钱。” 本地镜子,卖出西洋镜的价格,你不发财谁发财? 因为皇帝盯着骑黑虎的赵公明,皇店管事太监不敢中饱私囊,老老实实上报盈余。 东厂的公公们平白多出一份过年奖金,看晏郎就像梦中情郎。 晏珣恍然:“……这也不算什么!咱们合作愉快,将来一起做大买卖。” 卖镜子肥皂是小意思,将来出海打劫西洋船才是大买卖。 外面隐隐约约响起鞭炮声,不知道哪一家邻居提前放鞭炮,年味越来越重。 晏珣往窗外看看,期待地说:“我最喜欢过年,又热闹又好玩。阮哥哥一个人过年?不如来我家一起守岁。” 阮瑛站起来,婉拒:“我身边有几个小太监,都是伶俐的好孩子。你要陪我守岁,做我义子再说吧!” 晏珣陪着他往外走,嘀咕:“我是好意!我爹说年夜饭他下厨,做高邮鸭子羹。我也要做一道拿手菜,可惜你吃不到!” “你还会做菜?” “南边送来一些辣椒干,我要做水煮鱼。” 阮瑛不知道水煮鱼跟辣椒有什么联系,笑着说:“你以后有空去我家做给我吃!我不白吃你的,送你一样好东西。” “能不能先送?我最喜欢收礼物!”晏珣很高兴。 阮瑛笑而不语,走出门去。 他才不纵容便宜好大儿……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后日阮家就被大孝子搬空。 得知阮瑛走了,王徽出来问:“怎么不留阮公公吃饭?他老人家难得来一趟。” 众所皆知晏珣和阮瑛是好友,可都是晏珣去阮家,阮瑛很少上门。 “他事情多着呢,空巢老人羡慕有儿子的,来找我说几句话。”晏珣正色道,“一个公公都这么兢兢业业,我们怎么可以躺平?” 嘉靖四十二年即将来临,家人们,卷起来! 出外当官的人,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乡,祖宗是绝不能怠慢的。 过年时,就在京中敬神祭祖。 晏家按着高邮的习俗,堂屋的正中摆一张方桌,盛着特大号的一碗饭。 饭压得实实在在,鼓起如坟头,插着一双双红漆筷子。 王徽带着常欢的媳妇罗娇娇一起摆祭祀的菜。 “西山煤”罗普祖籍山西,是个强人锁男的恶霸。晏家本来还担心罗娇娇彪悍,常欢夫纲不振。 万万没想到,罗娇娇真的是个娇娇女。 据常欢透露:“她以绝食相逼,一定要嫁给我!她说跟我合了八字、定下婚书,就是在月老那里系红线。烈女不嫁二夫,如果亲事毁了,她就剃头发做姑子!” 常欢非常骄傲,娘子爱惨他,证明他有魅力啊! 王徽跟罗娇娇相处一阵后,也对家人说:“是个知书达礼的娇娇儿,常欢这回捡到宝。” 罗家悉心教养这个侄女儿,是要攀高枝的,本来相中大有前途的晏珣…… 要不是阴差阳错,轮得到常欢? 晏珣对常欢的自吹自擂不予置评。 利益联姻,有爱情最好,没有就只好日久生情。 只要双方都是聪明人,以合作伙伴的态度经营婚姻,多半能白头偕老。 差不多得了,要求别太高。 像他爹这种情圣,每一段婚姻都至情至性的,世间少有。 至于他自己,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明不兴,就不成亲。 上下五千年,总有一些人明明可以靠脸吃软饭偏要卷爹拼事业! 列祖列宗在上,我的决心你们看到。 列祖列宗:……开枝散叶,小珣看样子指望不上。让鹤年建小号吧! 第255章 嘉靖四十二年 祭祀的菜有四样,祭祖后分给孩子们吃。 有晏鹤年在,晏珣、阿豹和常欢都是孩子。 说起来奇怪,祭祀的菜没什么味道,比寻常水煮肉还淡,可能真的被祖先吃过。 “祖先大老远从高邮到京城吃饭,也是挺不容易的。”晏珣煞有介事地望着云端。 常欢抬头望望,小声说:“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媳妇一举得男。” 珣哥还没有娶媳妇,他就要当爹!到底还是他赢~~ 阿豹嘴巴一张一合,默默祈祷小半日……他的心愿有一点点多,怕祖先记不下,得重复一遍。 祭祖之后,就在这大方桌上吃团圆饭。 晏家年夜饭,除了养子养女们齐心协力做的各种大菜……照例有晏鹤年亲手做的一大碗鸭子羹、王徽做的徽州菜蓑衣丸子。 晏珣露一手,做一道红彤彤的水煮鱼。 常欢和阿豹也各自做一道菜。 这是有讲究的。 晏家上两代已经分家,晏珣、常欢和阿豹分属三房子嗣。 各房自己做菜,凑在一起吃,既寓意着已分锅,又透着一家人的和睦。 分家几代的子嗣还一起吃团圆饭,皇帝家都没那么和睦! 晏家祖宗在天之灵,应感到骄傲而欣慰。 嘉靖四十二年,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来临。 家家户户庆团圆,皇帝唯二的两个皇子却不在身边。 高处不胜寒,这是当皇帝的代价。 “又一年过去。”皇帝似乎听到外头的鞭炮声,喃喃自语:“嘉靖四十二年,朕要到七十二岁退位,还有多少年?” 宗室、豪族、官僚、边军、中官,都是压着祖宗基业的大山。 他刚登基那会儿,曾有过雄心壮志,要移走这些大山。 他搞过“嘉靖新政”,提出“兹欲兴道致治,必当革故鼎新”的方针。 “一条鞭法”,就是从嘉靖年间开始试行的。 可是……积弊太深,新政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效果,国家的财政经济反而到了崩溃的边缘。 “想移走这五座大山,愚公都不行,除非天帝显圣,派出力士;除非朕有彭祖之年。” 他什么都知道,于是……选择修仙。 咦? 他终于悟出“太极”的真谛——政不由己出。 交给夏言办,办砸就嘎掉,让严嵩取而代之; 严嵩又干了许多年,年老不中用,就任由徐阶取代。 事情办得好,功劳是皇帝的;事情办不好,责任是臣子的。 特别是实施新政这种得罪人的事,要有个能干、敢干的人。 之前新政失败的锅,得由严嵩背! 都是奸臣不好,皇帝是圣明的。 以后呢? 从这一年的情况看来,徐阶的魄力还差一点……将来换谁上? 高拱、张居正? 还是不走寻常路的晏鹤年、骑黑虎的财神晏珣? 新年一过,晏珣得到一项特殊的任命——皇孙日讲官。 这道离谱的任命让翰林院炸了锅。 众所周知,经筵有月讲、日讲、午讲、温讲,都是给皇帝讲课。 所谓皇孙日讲官,相当于皇孙的老师? “皇孙?裕王现在没有子嗣,晏编修给谁日讲?”翰林们议论纷纷。 晏珣淡定地说:“当然是给皇孙胎教。” 看样子,他通过皇帝的考察,获得皇孙老师的资格。 如果皇孙已经有几岁大,以他的资历,不够资格做皇孙老师。 但皇孙还是个胎儿,其他高官大佬们不争莫名其妙的胎教官,顺水推舟给晏珣。 翰林们想清楚皇孙还是个胎儿,觉得这件事挺离谱的,也没那么羡慕嫉妒。 有人说:“既然晏编修去做日讲官,那修《承天大志》的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摩拳擦掌,都想抢这个差事。 可惜上头发话,考虑到皇孙还是个胎儿,不宜过度劳累,晏珣不用日日去王府。 因此不影响修书。 你们以为修《承天大志》容易? 看看人家晏珣写的……把皇帝的父亲兴献王比作周文王,称颂“我献皇帝,天纵圣哲……迈于周文”。 然后称皇帝为“今之尧舜”。 拍龙屁文章送上去,先由内阁次辅袁炜审核。 袁炜是个有名的“青词宰相”,才华横溢的“大明第一马屁精”,对其他人的文章都是吹毛求疵。 但晏珣是他的学生,他就不怎么找茬,而是帮着精益求精。 有时候,晏珣自己都觉得,一群人费心费力修这种骗鬼的东西挺荒唐。 但皇帝就是喜欢骗鬼,做臣子的只能配合。 在徐阶和张居正看来,就是晏珣抄近道,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心腹。 经常出入裕王府,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万一他带着裕王染上奇奇怪怪的爱好怎么办? 可一项突发事件,让他们没精力跟晏珣争宠…… 革职回乡的胡宗宪出了意外,徐阶又成为嫌疑人。 徐府。 徐阶沉着脸说:“先前严世蕃被绑架,有人说是老夫所为。现在胡宗宪被刺杀,又有人说是老夫干的。莫非在他们心中,老夫就是悍匪?” 到底谁那么缺德,总是让他背锅? 党羽们连忙说:“都是小人诽谤,阁老的人品众所皆知,陛下一定不会有这种误会。” 谁能想到啊! 新年刚过,徽州地方官府紧急向朝廷汇报,革职回乡的胡宗宪祭祖途中被匪徒行刺、身受重伤。 “说是身受重伤,谁知是真是假?以下官看,保不准就是胡宗宪的苦肉计!” “流言说是倭寇行刺。胡宗宪一定是想以此让陛下记起他抗倭的功劳。” 党羽们都觉得苦肉计的可能性很高。 严世蕃被绑架就够离谱,怎么可能胡宗宪又被刺杀? 徐阶皱眉说:“胡宗宪确实有很多仇人,有倭寇行刺不足为奇。只是横生枝节,不知陛下会怎么想。” 万一皇帝心软呢? 张居正提出,可以派人南下探望胡宗宪,显示他们问心无愧。 徐阶点点头:“我心中已有人选,此事另说……太岳,陛下要抄录一份《永乐大典》,你来负责。” 张居正恭敬领命。 他知道越是纷乱的局势,徐阶越不会让他走在台前。 《永乐大典》在嘉靖皇帝心中的份量,不亚于《承天大志》。 抄录《永乐大典》,需要动用国子监的大量人力。 让张居正负责此事,就是树立他在士林中的领袖地位。 徐阶让张居正走的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用心良苦。 胡宗宪虽然已经革职,到底是曾经的封疆大吏。 他被刺杀,皇帝很愤怒,命令地方官府彻查此事,同时派人南下问候…… 人选嘛,一时有些犹豫。 如果派徐阶的人过去,怕胡宗宪不死也得死……皇帝有些怀疑此事是徐阶干的。 有时候,越是不可能的越是真相。 严党一日没肃清,不断有人弹劾徐阶。 徐阶因此恼羞成怒,派人绑架严世蕃、刺杀胡宗宪,也不是不可能? 真相只有一个! 第256章 人人信任晏鹤年 自从当年陶仲文提出“二龙不相见”,嘉靖皇帝尽可能避免和儿子相见,以免龙气相克。 某种角度来说,也是爱惜骨肉,生怕把儿子克死。 但陶仲文都嘎了,皇帝对他的话就没那么放在心上。 此时,裕王站在皇帝寝宫外面,看着晶莹的五彩玻璃窗,紧张得脚趾抠鞋底。 他有一种父亲恐惧症。 这些年,听到父皇让人传话,他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更别说召见。 一般来说,父子许久不见,是不是要抱头痛哭? 在春日的凉风中站了许久,裕王觉得玻璃反射的光越来越刺眼,额头开始冒汗。 这副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罪犯等候审判。 站得时间久了,注意力开始分散。 他迷迷糊糊想如果自己住进这个地方,该怎么装修……首先那些碍眼的丹炉要扔出去。 似乎晾够儿子,皇帝终于召裕王入内,隔着屏风和帘子说话,龙须都看不到一根。 裕王有些放松又有些失望。 行礼之后,裕王低着头看地板,似乎要把地板看穿。 皇帝抬起头,看着映在屏风上的身影…… 他的儿子。 某一瞬间,他心中划过一道奇异的暖流,一种血脉的跃动。 大约是晏鹤年总在他身边炫耀儿子,他忍不住想……就你有儿子?朕也有! 你的儿子是探花了不起?朕的儿子是王爷~~ 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去年底,言官蜂拥弹劾胡宗宪和戚继光,朕让胡宗宪革职,没有动戚继光,你怎么看?” 裕王怔了怔……啊?这?父皇要教导他? 受宠若惊!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谨慎回答:“胡宗宪的十宗罪都证据确凿,而戚继光正在福建带兵打仗,不好处理?”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缓缓说:“以前严嵩在的时候,就有人弹劾胡宗宪,都被严嵩压下。朕允许严嵩告老,其他人难以安心。不罢免胡宗宪,谁都没心情干正事。” 裕王恍然:“原来如此。” 胡宗宪是个明显的靶子,所有人明枪暗箭都朝这个靶子射去。 局势如此,皇帝为安抚百官,只有顺水推舟。 “处置胡宗宪,戚继光就要留着,安定东南还得靠他。即使查实罪名,也要从轻发落。”皇帝谆谆教诲,“为人君要做执刀者,莫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是。”裕王诚恳受教。 徐阶想让皇帝做刀?这当然不对。 但他觉得父皇玩弄权术也不好。 为人君,应该用堂堂正正的手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必把聪明才智用在谋算人心上。 “胡宗宪得罪的人太多,他被刺杀很多人都可疑。朕要派使者去‘慰问’,你觉得谁适合?”皇帝淡淡地问。 裕王盯着地板说:“儿臣觉得晏鹤年可以。他是局外人,谁有嫌疑他都没有。” “嗯……”皇帝有些犹豫。 他的鹤光明磊落,当然是合适的人选。可仙鹤南飞,谁陪他修仙? 满朝文武这么多人,儿子提出的人选和自己想的一致,也是天意。 “你可知朕为何让晏珣做皇孙日讲官?皇孙还未出世,哪门子的日讲官!”皇帝轻甩袖子,觉得此事好笑。 万一不是孙子而是孙女,更是让人看笑话! 裕王不敢笑,老老实实地说:“父皇一定是觉得晏珣好,让儿臣跟他多接触。” 皇帝挑了挑眉,这个儿子还不算笨。 都说他冷淡裕王,可他帮裕王挑选的老师,是高拱、张居正这种能力人品俱佳的。 其他奸诈狡猾之徒,文采再好、能力再强,也不许挨近他儿子。 “你明白就好。你身边的这些人,也不是全都可用。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还要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皇帝说完,摆了摆手。 嗑药时间到。 小太监示意裕王告退。 裕王犹豫着补充一句:“父皇操劳国事,还请保重龙体。李时珍近日还在京城……” “朕不用。”皇帝语气变冷。 裕王连忙闭嘴,脸色苍白躬身后退。 ……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可,那是父亲,是爹啊! 每次裕王听到晏珣夸耀父亲,都会心生羡慕。 当皇帝的儿子,还不如当状元郎的儿子幸福。 晏珣现在挂着一个“皇孙日讲官”的名头,进出裕王府更名正言顺。 他默默把自己当作裕王的幕僚。 趁着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办大事,悄悄占领裕王心中的地位……就像乌云新到一个地方,都要在角落里洒几滴液体,标记领地。 裕王难得被皇帝召见一次,晏珣闻风而至,准备交流父子相处的心得。 裕王耷拉着脑袋:“本王暂时不想听你说令尊。” “哦……”晏珣有些遗憾,错失一个炫爹的机会。 裕王沉默着,努力平复心情:老人家生病不配合寻医,是家家都有的事,父皇不是不信任我。 父皇难得召见我,还肯定我的意见,就是默认我为储君! 得让人给景王弟弟去一封信报喜~~ 灌几碗鸡汤下肚,裕王露出笑容:“你是‘皇孙日讲官’,等皇孙出生,就将他交给你教导。他要是像你一样品貌双全、博学多才,我也欣慰。” 晏珣赧然:“……殿下过奖。” 皇孙若是像我,似乎不太美妙。 “皇孙日讲官”有些不伦不类,但积累一些教育经验,就可以名正言顺升“东宫左春坊左庶子”。 这是帝师路线。 他要弯道超车,走张居正的路,让张居正走别的路。 晏珣想入非非,裕王却说:“你和你爹恐怕要分开一段时间,你不要太想他。” 哈哈~~ 让你天天炫爹,让你也尝一尝有爹见不着的滋味~~ 晏珣:“嗯?莫非家父要出公差?” 朝廷会挑选翰林充当“行人”,凡“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四方……赏赐、慰问、赈济……”等等,则遣其出使。 “行人”又被调侃为“杏仁”。 近来朝廷要挑选“小杏仁”出使何处? “猜到了吧?就是让他去徽州绩溪慰问遇刺重伤的胡宗宪。” 裕王正色道,“绩溪不知是什么情况,这一路恐怕有危险,要让你爹小心。” 晏珣眨巴眼睛:“这件差事……近来翰林院都在议论,有不少人主动请缨。我们跟胡宗宪素无交情,没想到居然让家父去。” 关于胡宗宪遇刺,许多人都不敢相信,怀疑这是苦肉计。 不派亲信去看看,不放心啊! 皇帝和徐阶恐怕都这么想。 万万没想到,人选居然落在老爹头上。 该怎么说呢? 爹仙风道骨,看着就像好人? 第257章 父子分离焦虑 离开裕王府,晏珣骑在马上,还在想爹出差的事。 裕王说徽州不安全,晏珣没有这种担心…… 唉,虽然不想承认,但老爹真的不是善男信女。 与其担心老爹遇到匪徒,不如担心匪徒遇到老爹。 万一爹又干一票大的,他的小心肝受不得惊吓。 马蹄哒哒声穿街过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香气,晏珣的思绪被打断,见街角一家铺子在卖炒栗子。 栗子秋天吃最当季,现在吃也还行。 栗子,离子。 “来两斤刚炒的。”晏珣喊一声。 “好嘞!” 买栗子的时候,晏珣看到旁边一个摊子卖梨。 “你家的梨没冻坏啊?” 卖果的汉子笑呵呵:“我家的梨储存得好!官人您瞧,京白梨,又甜又细嫩,一点渣都没有。” 晏珣又买一篮子梨。 分梨,分离。 把梨和炒栗子包好搭在马背上,想着往日庭前树下,跟家人吃零食闲话家常的快乐…… 再想到父亲即将远行,晏珣的心忽冷忽热。 自从被招魂过来,还没有跟爹长时间分离。 唉。 爹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不住。 骑马到家附近,又闻到熟肉摊子的香味。 高高的案板上手起刀落,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挑肥拣瘦。 人间烟火,就在这些街头巷尾的香味中。 王徽这日跟罗娇娇一起去探望金大娘母女,乡里乡亲常来往才亲。 她们也是刚进门,正在整理金大娘送的礼物。 见晏珣提着吃的回来,王徽笑着说:“又是在裕王府连吃带拿?” “没有的事!我在路上买的。”晏珣解释,问:“爹还没回来?” “他今日轮值诰敕房,哪有那么快回来。”王徽随口回应。 晏珣闷闷地点点头,回到书房里,思考要让老爹带什么东西。 一幅他的画像是必须的。 老爹想儿子的时候,随时可以看看。 他不担心爹遇到危险,却担心爹飞远忘记家。 爹以前是个老顽童,总要他鞭笞才肯好好读书。 现在中状元做翰林,万一脱离他的鞭笞就打回原形,岂不是糟糕? 小老儿操碎了心。 晏鹤年轮值诰敕房已经挺长时间,他真觉得这不是好活。 诰敕房离内阁近,掌办诰敕、揭贴的重任,可以说是大明权力运转的中转站。 人人都羡慕轮值诰敕房,要晏鹤年来说……他宁愿和小珣去修书。 无他,轮值诰敕房的翰林要早起。 像晏珣那样去修书,可以不慌不忙地吃早餐,到衙门后泡一壶茶,跟同僚看一会儿邸报……慢悠悠再开工。 长命功夫长命做,今天不做就明天做。 在诰敕房给阁老们打下手,你敢迟到? 没当上首辅就要早起,这不公平啊! 他甚至想,有什么公差出京一趟也好,公费游山玩水。 这一日,徐阶让人把他喊过去,亲自通知他担任“行人”,代表朝廷慰问受伤的前重臣胡宗宪。 本来徐阶已经想好人选,皇帝没跟他商量就直接任命晏鹤年…… 他只能默认这也是他的人选。 首辅跟皇帝意见相左,不利于树立威信。 “胡宗宪因罪革职,朝廷还派人去慰问,这是陛下仁厚。”徐阶神色淡然,“你带着太医过去,好好给他请脉、嘱咐他静心养伤。” “是。”晏鹤年领命。 哈哈~~ 想什么来什么~~ 出差就不用早起,不用伺候大婆婆徐阶、二婆婆袁炜,更不用时不时被皇帝拉去修仙。 修仙没问题,关键皇帝还喜欢投喂仙丹。 他只是鹤年,不是真的仙鹤。 再这么陪皇帝磕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飞升? 最重要的,他早就想会一会胡宗宪……做好事不留名,心里痒痒的。 大概是晏鹤年脸上的喜色太明显,徐阶纳闷:“你跟胡宗宪有交情?” 晏鹤年诚实地说:“非也。只是下官往日闲云野鹤惯了,最喜欢出门游历。这一两年关在京城里,翅膀都关软。” 徐阶啼笑皆非,晏鹤年虽然擅长讨好皇帝,却有坦荡的胸怀。 他提醒:“你是奉命慰问,路上不可耽搁。” “大人放心,下官知晓轻重。”晏鹤年应道。 徐阶点点头,让晏鹤年离开。 看着晏鹤年的背影,徐阶的目光微微一冷。 皇帝越过他直接下命令,莫非是觉得自己可疑? 若真是如此,还真不能枉担虚名! 晏鹤年回家的时候步履轻快,连随行的养子都听到他哼歌。 “小珣珣!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晏鹤年走进前院,大声喊。 晏珣从书房走出来,皱眉说:“爹,你一把年纪,都要做叔祖父的人,怎么就不能稳重一点?” 到底谁是儿子,谁是老子? 爹还挺高兴的?这就更过分了。 晏鹤年轻咳两声,满脸无辜:“我怎么不稳重?唉,为父只是想着要跟你分离,哄一哄你不要太难过。” “分梨?我买了梨和栗子,一起吃吧。”晏珣低着头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一样走在前面。 果然还是要分离。 晏鹤年连忙跟上:“你已经知道?我才刚收到任命,去慰问胡宗宪。” “嗯。裕王提前告诉我。大概是胡宗宪的伤不等人,朝廷任命得挺急……你是即刻要动身吧?”晏珣问。 “是……文书上说后日动身,有锦衣卫和太医同行。” 父子俩对对眼神,皇帝这是慰问、探病还是另有目的? 两人走回前厅,王徽将梨洗干净盛出来,又拿出放在火炉上热着的栗子。 看到满眼的“离”,晏鹤年兴奋的心情滑落,不禁有些感伤。 呜呼! 儿子就算当了官,还是这么舍不得他! “小珣,我这是出公差,不能带着你们。若回程不赶路,我给你们带一些徽州特产。”晏鹤年安抚。 王徽哼道:“谁稀罕!当初进京,还是你说一家人不要分开,一转身就是半辈子。” 她说着转过头,眼眶有些红。 “唉!对!”晏鹤年拍着大腿,“你们放心,我就是出去转一圈,很快回来。” 听到王阿娘的话,晏珣忽然觉得父亲很可疑。 对啊! 老爹向来去哪都带着他,恨不得把他拴在腰带上,这次独自出门还挺兴奋? 莫非,徽州那里有什么不对? 他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凑到父亲耳边说:“胡宗宪遇刺一事,该不会跟你有关?” 你是不是急着去验收成果? 要不然,你心急火燎的,总不能是去会情人? 晏鹤年悚然一惊,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小珣,你胆子真大啊!刺杀胡宗宪?我想都没想过!” 还得是你啊! 当初打劫严世蕃的主意也是你出的! 小珣珣真是搅混水的一把好手! 晏珣:“……爹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你很可疑。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你从实招来!” 第258章 胡宗宪的剩余价值 人不能干坏事,一旦干过一次,以后一出事就怀疑你。 连儿子都觉得你是坏人。 但这次晏鹤年真的比窦娥还冤! 屋里只有一家三口,他压低声音:“我没对胡宗宪做什么。恰恰相反,我们又救他一次。不信你问阿娘。” 王徽眼神飘忽:“啊?我?我不知道。” 没对过口供啊?真的可以说? 晏珣看看老爹,又看看王阿娘……两人脸上都刻着“我是好人”。 那么,坏人竟是我自己? “阿娘,爹说一半,你说另一半。我送你一件好东西。”晏珣眼珠一转,“一幅爹的肖像画,《水煮仙鹤》……要不要?” “成交!”王徽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笑成弯月。 水煮?那必须是光秃秃的~~ “王二还记得吗?是我的义弟,之前跟黎大郎在江西干了一票。听说胡宗宪革职还乡,他连忙赶过去奚落几句。” 徽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户人家往上数几代,都是亲戚。 海盗汪直本名王锃,是徽州府歙县人。胡宗宪是绩溪县人,两者可是名副其实的老乡。 晏珣猛然醒悟:“胡宗宪是阿娘的仇人。” 汪直的人头,也是胡宗宪的功勋? 王徽神色淡然,慢慢摇头:“恩恩怨怨,一时也说不清。” 汪直的目标是朝廷开海、设海关收取关税,以此解决所谓的“倭患”。 胡宗宪原本认同这个观点,以通商互市为承诺招降汪直,两人光明正大来往,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晏鹤年说:“更早之前,王大哥来过一次京城,走陶仲文的门路…… 朝廷默许,他才有机会在苏州、杭州开‘私市’,且配合官府卖力平定多股烧杀劫掠的海盗,确立‘海上霸主’的地位。” 换言之,汪直能够大鱼吃小鱼成为海霸王,是有靠山的! 这座靠山,细思极恐。 至于汪直之死,说起来也不冤。 “违明禁而下海”,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哪天倒灶也活该。 要说仇人,那真是数不清。所有反对开海的利益集团,有一个算一个。 “大哥相信胡宗宪,亲自来到定海关投降;也是听他的话,去杭州西湖玩,结果被巡按王本固逮捕。” 王徽幽幽地说,“我们不报仇是深明大义,奚落几句还不行?” “谁知恰好碰上胡宗宪被人刺杀,王二在落井下石和拔刀相助之间,艰难地选择后者。” 这神转折,听得晏珣目瞪口呆。 所以胡宗宪被刺杀是真,王二却拔刀相助? 王二哪里是咸水鱼,分明是及时雨啊! 晏鹤年微笑道:“王二跟胡宗宪说,那封信已经毁了。对,就是那封信……不知道胡宗宪信不信。” 胡总督,你也不想秘密被人知道吧? 晏珣哭笑不得:“你们这样说,胡宗宪肯定以为是威胁,会信才怪!” 晏鹤年剥着栗子,目光幽远:“他总督东南军务多年,有谁比他更熟悉海上势力?他不是对王大哥承诺过开海通商吗?就让他兑现。” 活着的胡宗宪,比死的更有价值。 晏珣提过“隆庆开海”,但晏鹤年用屁股想都知道,隆庆皇帝办这件事阻力极大。 留着胡宗宪,有那封致命的信做威胁,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 曾经威震东南的胡总督,总该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底牌。 晏鹤年不要胡宗宪的命,要的是榨干这位前总督大人的剩余价值! “爹,你真是老奸巨猾。”晏珣摸走老爹剥的栗子肉。 爹总是在好人和坏人之间反复横跳,大孝子小心肝受不了。 “你就不能换个词?老谋深算也行啊!”晏鹤年瞪眼:“小珣珣,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可别!”晏珣连连摆手。 这世上除了“来都来了”、“孩子还小”、“大过年的”,最可怕的就是“为了你好”。 特别是父母说“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大儿承受不起啊! 想到可怜的胡宗宪,晏珣的分离焦虑消散许多。 噫? 爹不在家,我是不是可以潇洒潇洒? 做一点年轻人该做的事? 京城有个茶楼叫太白楼,提供沐足服务,传说木桶是皇帝用过的。 这项产业是司礼监的,传闻应该可信。 年轻人只是想泡脚而已,能有什么坏心思? 见晏珣目光闪亮,晏鹤年叹气:“刚刚还舍不得老爹,现在就满脸期待。真是个孩子。” “没有~没有~明明是爹迫不及待~” “你自己要洁身自好,陛下盯着呢!”晏鹤年提醒。 晏珣:……阮哥这么说,爹也这么说。 莫非皇帝真这么无聊? 衰! 他只是不想成亲,不是想做和尚啊! 不成亲,才能更博爱,懂的都懂~~ 晏鹤年离京这日天气晴朗,黄历写着“黄道吉日,值神:天德建星,宜出行动土开基……” 虽然仍是倒春寒,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暖暖的。 晏珣和常欢、阿豹以及养子们抬行李上马车,晏鹤年自己提一个小藤箱。 阿豹鼓着脸念叨:“怎么让小六陪六叔出门?难道我不比他能干?” “你留在家里看家。”晏鹤年郑重嘱托,“六叔信任你,家中上下都要你照应。” 阿豹问:“珣哥也由我照顾?” “对!他一下子正经一下子不正经,我实在不放心。”晏鹤年叹道,“还是阿豹懂事。” 阿豹顿时高兴,自己责任重大。 常欢连忙问:“我呢?我呢?” “你好好挖煤。工坊那里,也由你照应。”晏鹤年安排。 常欢拍着胸口说:“六叔放心,一切有我!我是要当爹的人,是大人!珣哥和阿豹,也交给我照顾!” 晏珣:“……呵呵。” 三兄弟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自己是最懂事的崽。 邻居李时珍已经辞去太医院院正一职,万万没想到不当官也要干活,被塞进南下慰问的队伍中。 两家人收拾好行李,一起出发。 晏珣走过去,躬身拜托:“李伯伯,我爹这一路麻烦您照顾。他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贪嘴,喜欢尝鲜,我怕他暴饮暴食伤身。” “我看令尊是有节制的人,你不必太担忧。”李时珍摸着胡子,笑眯眯地答应。 他一般夏秋外出采集药材,冬春窝在家中编书。 这一趟算意外之行,但也有好处。 胡宗宪受重伤?正好试验几样新药! 再不快点去,就怕胡宗宪的伤好了。 咳咳……胡宗宪受重伤什么的,京里没几个人信,都怀疑这是苦肉计。 晏珣要送父亲和李时珍去通州码头坐官船南下,锦衣卫的人在那里汇合。 翰林院的同僚们,不用当值的都过来送行。 短短一年,晏鹤年已经成为皇帝的心腹,他们拍马都赶不上,不服不行啊! 第259章 爹不在家的前十天 晏鹤年此行,先从通州码头坐官船到南京,再转道徽州绩溪。 行李上船,依依惜别。 晏鹤年望着送别的众人,感慨:“以前我去哪里都带着小珣,如今却要抛下他出远门。他是个跳脱的性子,还请诸位多担待。” 过了一个年,徐时行已改名申时行。 新出炉的申翰林笑道:“若小晏大人还跳脱,就没有比他更稳重的。” 跳脱的人有耐心编书? 有耐心给未出世的皇孙搞百年大计? 晏鹤年是亲爹眼神,看晏珣总像小孩。 翰林院的人都觉得,晏珣简直是一代卷王。 可怜的人哦,年纪轻轻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晏珣洒脱挥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爹一路顺风!劳驾诸位来送行,休沐日去太白楼沐足,全记我的账!” 年轻翰林们哄然叫好。 小晏大人真懂行……太白楼沐足还能听曲,又不会被御史捉住马脚。 干得! 晏鹤年无奈,他还没走呢,小珣已经想好去哪快活。 这是舍不得爹?还把自画像卷着塞进行李? 分明想老爹快走别碍事啊! 通州码头依然热闹非凡。 上一次进京,是父子齐赶考。再次来这里,已是父子双鼎甲。 下一次再来,又不知是何等场景。 山一程水一程,父子终于到了分别时刻。 晏鹤年乘坐的官船渐行渐远,晏珣和兄弟朋友们目送好一会儿,不得不回城。 申时行拍拍他的肩膀:“徽州和扬州同属南直隶,令尊这是回乡,莫要担忧。” 晏珣点点头,爹这次要途经高邮,但公务在身不可停留。 回程的时候若不赶时间,倒可以回去祖坟上香……列祖列宗这几年累得冒烟。 余有丁眼珠转一转,问:“既然是去沐足,我可否邀请一个人?” “谁?” “我在国子监时候的老师,高拱!” 众翰林嚷嚷:“……小余!你一定是皮痒!兄弟们!扛着他扔下河!” 请老师去沐足?你真是好学生!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老爹出门的前十天,晏珣像放飞的小鸟。 到休沐日,晏珣站在太白楼前,手持一把花鸟工笔图的折扇,在徐徐春风中笑吟吟地扇啊扇~~ 他穿着合身的月白色长袍,脸上抹了张公代言的润肤香油,扇子一挥,香风隐隐。 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戚元佐等新朋旧友很赏脸,坐着马车联袂而来。 晏珣神秘一笑:“诸位好运气,今日有新曲听。” 哟哟?真的是勾栏听曲? 曾经被高拱在帘子胡同抓过现行的戚元佐小声问:“高大人没来吧?” 余有丁连忙说:“你们都要扔我下河,哪里敢请他?” 看晏珣穿得那么风骚,今天肯定有好听的曲子~~ 这些人之中,要数晏珣年纪最小。申时行、王锡爵都要比他大十岁左右。 年轻小弟这么会办事,大哥哥们很满意。 太白楼的一楼是茶楼,二楼提供沐足服务,有一间间雅间,隐约听见丝竹管弦和女子说笑声。 翰林们摇着扇子,以最儒雅潇洒的姿态走上二楼。 ……既然是东厂的买卖,人前得注意君子形象。 关起门来就不一样,稍微放纵一点点,也是读书人的雅趣。 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他们还在期待里面是怎样的角色小娘子。 可…… “啊?这?李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年轻翰林们目瞪口呆。 在那里给琵琶调弦的,不正是太常寺少卿李开先? 众所周知李开先擅长戏曲乐器,今天能听到新曲子没错。 可哪有人带着老师一起沐足的? 余有丁控诉地看着晏珣……我要请老师高拱你不允许,凭什么你自己带老师? 双重标准? 晏珣恭敬地给李开先行礼,对众人说:“李先生有一首新曲,难得今日休沐,让我们听一听。我想这不是巧了?正好一起沐足、一举两得。” 来都来了,其他人还能怎样? 只能老老实实地跟长辈问好,排排坐等待店家送木桶和热水。 什么勾栏听曲?小姐姐? 呜呼! 就不该对童子晏珣有指望。 王锡爵缓和气氛,向众人介绍:“这里的木桶都是松木的,热水一激就有木香。水放了舒筋活络的药材,泡完之后浑身舒畅。” 晏珣好奇地问:“桶真的是宫里出来的?” “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朋友们打趣,“你是东厂的人啊!” “胡说!我是你们的人!”晏珣故作恼怒。 李开先含笑看着他们打闹,和这样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在一起,仿佛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年。 “老师,你说新曲受德渊启发?到底是怎么回事?”晏珣看过来。 李开先和蔼笑道:“我收到德渊的信,他想将福建民谣结合到琵琶曲中,我觉得有意思,帮他改了改。你们听一听,若是觉得好,我再呈给陛下。” 皇帝也很喜欢音律,为烧一套陶瓷乐器,景德镇的官窑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这也是嘉靖皇帝奢侈不务正业的证据之一。 李开先想用音乐提醒皇帝,福建的战事没有结束,百姓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胡宗宪遇刺一事,请陛下慎重处理,莫要寒了前线战士的心。 隔壁雅间请的是乐妓,丝竹声靡靡。 李开先的琵琶一出,四周的丝竹声全部停止,所有人都被这边的乐声吸引。 这是一首空灵又哀婉的曲子。 听众眼前浮现士兵与家人的诀别、月光下的沙滩、海浪,以及隐入云端的厮杀声。 余有丁和戚元佐幽幽地看着晏珣……这就是你说的沐足听曲? 我快要被感动哭了。 呜呜! 爹娘,媳妇,我错了,我这就回家~~ 晏珣沉浸在乐声之中,没留意同僚哀怨的眼神。 他想念便宜大侄子杨仲泽、同床共枕的书童汪德渊,素未谋面的好舅舅杨世安、神交已久的虎将戚继光。 他们在那月光下的沙滩、海浪中,与敌人进行最后的拼杀。 海晏河清的那一日,等待亲友凯旋。 琵琶声停,众人沉默良久,齐齐鼓掌:“不愧是嘉靖第一才子李太常,晚辈佩服!” 晏珣是大才子的学生,难怪是风流探花郎。 更难得的是身在福建的汪德渊,人不在京城,京中处处是他的传说。 众人感慨之间,敲门声响起。 店小二在外禀报:“诸位老爷,有位大人来访。” 李开先和煦地说:“请进。” 门“吱呀”一声推开,余有丁和戚元佐吓得险些踢翻木桶:“高高高大人!不关我的事,是晏珣请我们来的!” 高拱看着余有丁:“你说今日休沐,约同僚讨论政事?” 余有丁尴尬地说:“是……是,不信您问晏珣?我们在论福建的战事。” 晏珣淡定地泡着脚,笑眯眯地说:“这么巧?高大人也来了。” 来都来了,一起泡啊! 他们只是沐足而已,能干什么坏事? 第260章 快乐之后是空虚 余有丁和戚元佐为什么怕高拱? 因为高拱能够站在道德制高点,引经据典喷一个时辰不带脏字,把人喷得吐血泪奔。 连徐阶都觉得惹不起,希望可以拉拢这台战斗机。 这样的高高高大人,谁不怕啊! 晏珣不怕。 因为高拱每次都是抓到他在干正事。 要么带着裕王学数学,要么对着地图讲航海,要么……一群人干干净净洗脚脚~~ 嘿嘿! 正人君子晏珣,是站在另一个道德制高点的男人! 高拱看看这场面,一群年轻才子加上李开先这个老才子,确实没法荒唐。 连个女人都没有,怎么搞颜色? 他向晚辈们点点头,跟李开先相互问好,让人把他的木桶搬过来。 他在太白楼有一个专属木桶,看样子是常客。 “方才在楼下听到不同凡响的琵琶曲,四下为之寂静,原来是李太常。”高拱客气恭维。 李开先微笑:“是我的学生汪德渊做的曲子,我帮着改了改,高大人觉得可还行?” “我不擅长音律,也觉得此曲感人肺腑。原来是汪德渊所作,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高拱赞道。 那个可是进过严嵩府,骂完严世蕃还安然无恙的奇人。 汪公子装傻骂人的本领,高拱都服气。 晏珣赧然:“高大人过奖。” 高拱:……没有夸你。 夸汪德渊等于夸晏珣?小伙子感情好啊! 晏珣悄悄对李开先眨眼,趁高拱和一众翰林在此,带节奏! 不然今天真的平白无故请人洗脚脚? 李开先微微点头,讲起这首乐曲的创作背景。 “去年十月初三,戚继光率军抵达福清,疲劳加上涉水着凉,戚继光生病发烧。 十月五日,地方来报,倭寇袭击葛塘。戚继光带病出兵,秋风秋雨愁煞人……” 那个时候,朝廷在干什么? 在一窝蜂弹劾胡宗宪和戚继光,最终胡宗宪被革职,戚继光被暂时保住。 前线战士也是血肉之躯,不顾生死带病出击,是为什么? 两厢对比,更觉得暗箭伤人之徒该死。 王锡爵皱眉沉思……在以前,他认为不贪污也能抗倭。贪污就该问罪,无论有什么苦衷。 可一首直击人心的曲子,让他的信念微微动摇。 戚继光带病出征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高拱半闭着眼睛泡脚,沉着地说:“胡宗宪遇刺受伤,弹劾的人已经偃旗息鼓,给足戚继光平定福建的时间。” “之后呢?”晏珣忍不住插嘴。 高拱笑了笑:“你们没见过戚继光,却为他费这般心思。只要朝廷还需要戚虎,他就不会有事。” 晏珣若有所思。 东南未靖,戚继光就还有用。 东南若平静,也可以把戚继光调到北方……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这首独特的闽南琵琶曲从太白楼传出,无形的音波传到首辅徐阶耳中,也传到深宫修道的皇帝耳中。 与此同时,倭寇猖狂肆虐、戚继光带病出征的故事,也在京中流传。 很快,朝廷以戚继光的战功,升任其统辖台州、温州、福宁、福州、兴化五地副总兵、统帅水寨。 一人担任横跨浙江、福建五个州府的副总兵,君恩不可谓不重。 同时,朝廷任命俞大猷为福建总兵、谭纶取代游震得任福建巡抚。 俞龙戚虎齐聚,谭纶也有丰富抗倭经验,到任后立即筹备对倭寇发动总攻,誓要决一死战! 这背后,当然是朝廷的抉择。 徐阶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没有胡宗宪,一样能抗倭! 他更要证明,自己做首辅,比严嵩更有雄心更称职。 遇刺受伤的胡宗宪,在滔滔洪流面前迅速被淡忘,渐渐没人再提起。 裕王府中。 张居正目光灼灼看着晏珣:“天下那么多事,朝廷本来没怎么关注福建。没想到一首曲子,裹挟全城舆论,陛下连下数道圣旨。” 甚至连原福建巡抚游震得都因为抗倭不利被罢免。 张居正在国子监带人重录《永乐大典》,耳边不断有人说那首韵律独特却感染力强的乐曲。 张居正怀疑,以乐曲煽动舆论这种事,是晏珣干的。 晏珣感叹:“我也没想到一首曲子能有如此效果,德渊贤弟真是奇兵。” 这回真的与他无关! 他收到汪德渊自吹自擂的信,惊讶得像吊起的鸭子般目瞪口呆。 汪德渊靠着曾庆斌的关系以及过人的戏曲才华,成为戚继光的特殊幕僚,做军队的思想政治教育。 戚继光称赞汪德渊是奇才,下能安抚百姓、士兵,上能直达天听。 汪德渊自称,他已是首席军师。 ……汪公子自带干粮,不用戚副总兵给俸禄。 以上都是汪德渊信中吹嘘,晏珣觉得可信度八成。 他神色一正,转移话题:“戚继光上《议处兵马钱粮疏》,请求招募新兵,加上旧部一共两万人,请筹备粮草器械……朝廷商议得如何?” “如今群情汹涌,谁敢反对?”张居正笑着感叹,“徐阁老跟陛下商议,马上给戚继光下诏书。” ……徐阶的一些党羽提出,戚继光借机扩军,日后更难拿捏。 但徐阶已经被架在抗倭的旗帜上,要跟从前的严嵩和胡宗宪一较高下,就必须全力促成此事。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徐阶为此对张居正感慨,首辅难为。 站在这个位置,荣辱得失已经不是个人能掌控。 对于一首曲子带节奏的李开先师徒,徐阶和张居正都觉得棘手。 对方不走寻常路,实在敌我难辨。 裕王默默听晏珣和张居正话语间暗含机锋,将他们摆在空中无形的棋盘上。 内阁中,袁炜已无力跟徐阶抗衡,未来要提一个人上来,高拱还是李春芳?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高拱的好友,会站在哪个位置? 晏鹤年去见胡宗宪,晏珣又跟戚继光搭上线,这两人该怎么用? 下棋这种事好难,父皇才是高手。 “殿下?”晏珣留意到裕王走神,小声提醒。 裕王回过神,眨眨眼睛:“我方才想到,令尊离开也有好些天,不知到何处了?你跟令尊分离,会不会很不习惯?” 嘿嘿! 我最近时不时隔着帘子屏风能听到父皇的龙音,你连爹都看不到。 让你整天在我面前炫爹! 晏珣沮丧地数着手指:“一天、两天、三天……唉,十个手指都不够数。实不相瞒,家父离开家的前十天,我去太白楼洗脚、去大正有德听学子们论政、还去……咳咳,那啥听曲。 这小日子过得真潇洒,跟我出门的阿豹都说,没有长辈在家就是自由。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竟然感到空虚寂寞冷。 每次快活过后,总觉得少了什么。回到家里,发现爹的书房冷清清。” 裕王认真听着,想到这些年皇帝的冷落,唏嘘而感伤。 至亲至疏父子! 张居正沉默片刻,发出灵魂一击:“你不用去翰林院当值?一天天的去过那么多地方?” 第261章 晏鹤年见胡宗宪 同样是编书,张居正负责重录《永乐大典》,忙得分身乏术,晏珣却哪里热闹去哪里…… 难怪那首琵琶曲迅速传遍京城,晏珣功不可没啊! 晏珣尴尬地挠头:“这个……我主要是晚上出去溜达。时间嘛,挤一挤总是有的。” 他就是时间管理大师~~ 他不承认自己翘班摸鱼,张居正没有证据,唯有作罢。 裕王含笑打圆场,带他们去看皮影戏。 这是晏珣为皇孙准备的皮影戏班子,专门演适合胎儿听的成语故事。 平日戏班子在后院给李妃表演,此时在前院演练。 因此,晏珣没接触过怀孕的李妃。 他接触不到,张居正当然也接触不到……野史造张居正的黄谣,大概率是恶意诋毁。 晏珣觉得,在振兴大明的道路上,张居正可以是合作伙伴。 有些锅,太岳更适合背。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识好歹的就毁灭吧! 挂上帘幕,昏暗的箱子里点起灯烛,一出精彩的《愚公移山》正在上演。 表演皮影戏的是一对上年纪的老夫妻,口技都极好,可以分饰多角,两人就能表演整场戏。 这个皮影戏班子还有几个艺人,各有各的绝活,男声女声鸡鸣犬吠之声信手拈来。 晏珣突然明悟,老爹那神乎其神的口技是哪里学的。 当初在公堂上,老爹一出请女鬼上身,震惊整个高邮城。 爹那些年,该不会也在皮影戏班子卖过吧? 有个全能的老爹,就是了不起啊! 演完《愚公移山》,又演《三顾茅庐》、《草船借箭》,皇孙学习完整套成语故事,一定能成为一个有勇有谋的孩子,赢在起跑线。 另一边,晏鹤年山一程水一程,终于赶到徽州地界。 他不想这么匆忙,可同行的锦衣卫和李时珍都挺着急…… 既怕胡宗宪伤重不治,又怕伤看不出。 到底是想胡宗宪好,还是想他不好? 徽州府处在长江以南,文化上属于江南。 其境内有着名的黄山和道教名山齐云山;新安江源自徽州,流向浙江,是通往外界的水路。 因此徽州虽偏安一隅,却并不闭塞。 而绩溪更是“皖赣通衢”,既有青山包围,又有绿水环绕,是“背山面水”的风水局,难怪能出达官贵人。 “好山好水好风水,胡家后代还会出高官。”晏鹤年赞叹。 “好山好水孕育稀有的药材,待我去细细查访。”李时珍望着满眼的绿色,琢磨着挖标本试药性。 锦衣卫的人左看右看,觉得朝廷这次派来的使者画风不太对? 一个看风水,一个看植物,没人关心胡宗宪? 可靠的只有咱们锦衣卫。 晏鹤年有些失望,他还以为接近徽州会出意外,谁知竟一路平安。 是因为锦衣卫同行?蛇不敢出洞? 身材魁梧的王二此时正在龙川村占地广阔的胡府。 因为搭救胡宗宪的恩情,他被留在胡府,当作贵客招待。 胡府是徽派建筑,白墙黑瓦、雕梁画栋精巧典雅,又有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气派底蕴比扬州盐商的园林更胜一筹。 胡宗宪在这样的环境养伤,又有家人陪伴,好得比寻常人快。 胡府后院有一个佛园,信佛的胡宗宪给菩萨上一炷香,信步走到惜月亭,见到黑着脸的王二。 王二为什么黑脸? 他强忍着落井下石的冲动,拔刀相助救了胡宗宪,却被姓胡的软禁。 你有软禁我的本事,还会被人刺杀受伤? 是不是苦肉计? 胡宗宪无视王二的脸色,慢悠悠笑道:“汪直活着的时候,你是照顾他家眷的?朝廷没有诛他亲族,你这几年在哪里?” “无可奉告。” “那我猜一猜……汪直的养子毛海峰还在海上,掌控一部分海船。你莫非在他那里?” “哼。”王二抱着手臂撇开脸。 “看样子不是。你不服毛海峰?你站到徽州汪家这一边。”胡宗宪笃定地说,“徽州汪家控制好几个运河码头,手里有船有人,还在搞走私。” 王二忍不可忍,直接怼:“只说汪家?徐家的徐元亮、徐惟学,严世蕃的手下罗文龙,哪个不走私?他们都有大船队呢!” 人人走私,人人通倭,偏偏杀他家老大做典型。 怎么?要怪就怪汪直后台不够硬? 汪直当初进京走陶仲文的门路,直接贿赂皇帝啊! 这后台还不够硬,找老天爷说理去? 胡宗宪笑道:“你也不在汪家……你还有新的东家?” “就不告诉你。” “我不猜……你已经送信出去,你的新东家很快就会来。他救我两回,总不能做好事不留名。”胡宗宪的笑容有些冷。 对方敢绑架严世蕃,黑吃黑打劫严家,肯定是个胆大包天的悍匪。 从王二的话中透露,对方捏着他的把柄,是想跟他合作……难道如此悍匪,竟然混到朝堂? 徐阶?高拱?总不可能是李春芳? “老爷!朝廷派来的行人和御医到绩溪县衙了,县令让人报信,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管事快步来到惜月亭禀报。 胡宗宪捂着胸口说:“我的伤处好疼,莫非伤及肺腑?请个大夫去我房里。” “是。” “这位客人,一会儿带着一起去接朝廷的使者。” “是。” 胡宗宪看向王二:“是你的东家到了?” 王二说:“您没看朝廷的文书?不知道来者是谁?” “文书上只说遣行人来慰问,没说这个小杏仁是谁啊!”胡宗宪笑容一敛,捂着胸口慢慢王前院走去。 胡府是大家族聚居,分居不分家,有“二十四个门阙”之雅称。 说是一个府,不如说是一个建筑群。 晏鹤年在地方官的陪同下来到龙川村,远远就看到胡府的格局——背后是巍巍青山,前面是一潭碧湖。 前有照后有靠。 这样的风水,想不兴旺都挺难。 终于走到精巧又清雅古朴的胡府前,朝廷派来的使者宣读圣旨。 胡家众人领旨谢恩,告知胡宗宪受伤无法出门。 晏鹤年立刻带御医去给胡宗宪看病。 胡宗宪的同族兄弟恭敬带路,客气地说:“劳烦使者远道而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我们皇命在身,要即刻给梅林公看伤。陛下对梅林公的伤情,挂心不已。”晏鹤年公事公办地说。 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王二……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是装作不认识。 胡宗宪躺在房中,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在儿子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原来是晏修撰!老夫久仰晏修撰的大名!父子双鼎甲,一状元一探花。状元郎更是三元及第,古今少有!”胡宗宪脸色苍白,目光坚毅:“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晏修撰,你也不想秘密被皇帝知道吧? 第262章 悍匪中的状元 正所谓“君子袒蛋蛋,小人藏唧唧”,晏鹤年敢见胡宗宪,就是问心无愧。 作为胡宗宪的救命恩人,怕个鸟? 他谦虚地说:“久仰梅林公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奉皇命来此,得以相见,此乃平生一大幸事。” ……是奉皇命,不是我自己要来,别误会。 胡宗宪却认定晏鹤年就是王二的新东家。 一旦起疑心,就觉得晏鹤年处处可疑。 他甚至怀疑刺客是晏鹤年派来的,就为再救他一次。 就连晏鹤年长得像画里的神仙都是疑点……以相貌迷惑君主。 但在旁人看来,两人一见如故,互吹互捧、热情得像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三生石上旧精魂,邂逅相逢莫重论。 啧。 围观的李时珍挤进来,轻咳两声:“打扰一下。在下李时珍,奉皇命来为您请脉。” 胡宗宪抛给晏鹤年一个“稍后再说”的眼神,晏鹤年回敬一个“你眼睛疼”? 如此眉来眼去,更让人怀疑他们私底下早有交情。 锦衣卫的人对对眼神,应该换一个调查方向?把晏鹤年列入嫌疑人? 胡宗宪请诸位来使入座,谦和笑道:“竟然是李大夫亲自来,有劳了。” 李时珍嘉靖三十五年到太医院任职,此时胡宗宪任浙江总督,两人没什么交集。 李时珍点点头,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上前诊脉。 两人素无来往,但他对胡宗宪挺了解。 他有个至交好友叫海瑞,曾在胡宗宪下辖任知县。 海瑞跟李时珍常有书信来往,提及这位大上司……有褒有贬,认同胡宗宪的功劳,不认同其为人。 李时珍先是诊脉,随即要求查看伤口。 胡宗宪很配合,转到里间给李时珍看伤。 “有两处伤,一处在胳膊、一处在胸口。伤口虽然愈合,总感觉体虚气短、隐隐作痛。”胡宗宪平静地讲述伤情。 想他死的人,可以从徽州排到杭州。 说他是严党,严世蕃、罗文龙不声不响捏着他的把柄多年; 是他招降汪直,却令汪直身首异处,汪直的人跟他有仇; 夸他是东南柱石,东南许多大族却恨他入骨。 一辈子活得如此招人恨,大概只有严嵩和皇帝能比。 李时珍看完伤口,点头说:“胸口这处甚是凶险,能愈合成这样,已经不易。我开一些调理肺腑的药,您以后平心静气、切勿动怒。”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再入官场。 当官没有不疯的。 这样的结果,某些人应该可以安心。 “请李大夫开药。”胡宗宪微笑,“我如今没什么可动怒的。” 李时珍对这个患者很满意。 伤情很标准、情绪很稳定,还配合大夫,正好可以试一些新药~~ 锦衣卫得知胡宗宪是真伤,就开始调查遇刺的详情。 胡宗宪说:“具体的过程,我已经和绩溪县令说过,你们自己调取卷宗。诸位远道而来,我备两桌水酒,略作招待。” 胡府建筑群“门阙多、马头墙多、里巷多”,包含官厅、家祠、文昌阁、蒙童馆、土地庙、医馆、徽戏园等等。 在此居住,各项生活所需应有尽有。 此时,胡府在徽戏园设宴款待朝廷来使。 晏鹤年欣然赴宴,其他人也跟着去。 对锦衣卫来说,查案固然重要。但查案的最终目的是破案。 在徽州这地方,有胡宗宪的配合,胜过他们无头苍蝇般乱撞。 台下,客人喝着蜜制龙井茶,胡宗宪带伤相陪;台上,有戏子在唱一首婉转悠扬的曲子。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声动我愁,二声伤我虑; ………… 七八九声不忍闻,起座无言泪如雨。 忆昔在家未远游,每听鹃声无点愁。 今日身在金陵上,始信鹃声能白头。 “不如归去,不如归。”胡宗宪轻轻打着节拍,怅惘吟咏:“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老夫已归南山,奈何尚有追击者?晏修撰,你说老夫该当如何?” 晏鹤年坐在旁边,其他客人的位置离他们稍远。 “您安心养伤,陛下已命人严查此案,想必不会再有刺客。”晏鹤年诚挚地说,“不招人妒是庸才。您被人刺杀,恰恰证明往昔抗倭之功劳。” ……这不就是你想对皇帝说的吗? 晏鹤年真是太贴心了。 胡宗宪叹道:“你也认为此事跟倭寇有关?老夫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他觉得晏鹤年更可疑,但有些事不能摆上台面,不如让倭寇背这个锅。 倭奴已经黑成锅底,再怎么抹黑都不为过。 无非就是让戚继光轰多几炮。 锦衣卫们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不禁打断:“在下有一点疑问。我们来时已看过县衙的卷宗,说刺客被擒获,全部当场杀死。为何不留一活口?” 这是此案的疑点之一,难免让人觉得胡宗宪杀人灭口。 胡宗宪说:“刺客看身形相貌,都是真倭。倭奴有会遁地术者,若不立刻杀死,就会遁入地下,消失无踪。” 这种传闻,锦衣卫也听过,认真记下。 接着,他们又说:“您是走水路去祭祖时遇刺,幸好有过往船只相救。救人的义士,如今在何处?” 胡宗宪笑道:“救人者也受了伤,我留他们在家中养伤。诸位若要问话,我可让人带你们过去。” 他揶揄地看一眼晏鹤年,意味深长地说:“也许,这些义士你们也认得?” 晏鹤年立刻明白,胡宗宪认出王二,并且怀疑到自己头上。 捋一捋这件事…… 王二是当初汪直身边的义弟,胡宗宪认识; 王二出现在徽州,碰巧救下胡宗宪,透露那封信在自家手中; 胡宗宪投鼠忌器,不敢放人,也不敢伤害王二,只等背后的人出来谈判。 然后就等到晏鹤年。 真相只有一个! 绑架、打劫严世蕃、派人刺杀又救他的人,就是仙风道骨的状元郎晏鹤年! 陛下!您可真是英明啊!选中悍匪中的状元,状元中的悍匪! 鹭峰禅寺的明彻和尚说,他这一次有惊无险,是有真神相助。 真神就在皇帝身边。 他猜过皇帝身边的很多人,甚至包括东厂的督公黄锦。 没想到,居然是低调的晏鹤年。 佛道儒三家通吃? 锦衣卫的人听到胡宗宪的话,还以为义士是自家旧相识,带着好奇心,让胡家的人领路。 又听了一曲,胡宗宪慢慢站起,伸手邀请:“晏翰林才学出众,我往日写了一幅字,想请你指点。” 晏鹤年从善如流地站起,谦虚地说:“在下有幸,可观大人墨宝。” 李时珍默默吃瓜……来了来了!肉麻兮兮的互捧又来了~~ 这是携手同行、要说悄悄话?你们果然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第263章 你想对老夫做什么 胡府的惜月亭临着鱼池,四处开阔,是个适宜谈话的地方。 晏鹤年在此又见到王二。 那么,锦衣卫去见的救人义士是什么阿猫阿狗? 喵呜~~ “这位义士,晏修撰一定不陌生吧?”胡宗宪笃定地说,苍白的脸色带着诡异的潮红。 “莫激动,李大夫说您现在不能激动。”晏鹤年连连摆手。 他左看右看,亭中只有三人。 胡家的仆从在鱼池边守着,晏小六等人也被拦在岸边。 噫? 晏鹤年甩着袖子施施然坐下:“梅林公既然对我有怀疑,还敢和我们单独在此?我若行刺,你待如何?” “你会死。”胡宗宪淡淡地说,“我若出事,你走得出这个亭子?” 晏鹤年哈哈笑道:“开个玩笑,我又不是亡命之徒,岂会做这种傻事。” 他一副要摊牌的姿态,胡宗宪稳稳地坐在另一边,王二忐忑不安。 ……听阿姐说,这个姐夫时不时神神叨叨,多少有些不正常。 “阿二也坐!你这一次辛苦又危险,真是不容易。小珣问过好几次,王二叔啥时候带红薯回来。”晏鹤年反客为主,招呼王二。 王二木着脸坐下。 晏珣究竟是惦记他,还是惦记红薯? 胡宗宪说:“晏修撰有什么想说的?我不在乎你绑架严世蕃,我只想知道,那一封在何处?阁下拿捏我的把柄,究竟意欲何为?” 私拟圣旨,这样的大秘密被对方拿着,他有些心虚气短。 “汝贞兄是爽快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晏鹤年笑着坐正身子,一本正经:“严世蕃确实是我派人打劫的,那封信我已让人毁了,不管你信不信。” 胡宗宪脸上写着“我不信”。 晏鹤年接着说:“这次王二巧合相救,你肯定以为是我派人刺杀?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胡宗宪脸上大写着“我不信。” 晏鹤年摊摊手唉声叹气…… 小珣怀疑他,胡宗宪也怀疑他,转头一看,王二也满脸怀疑。 “阿二你什么意思?我干没干你不清楚?”晏鹤年瞪眼。 王二小声说:“你手下也不止我这些人啊!绑架严世蕃的时候,江湖好汉齐上阵。” 好家伙!那阵仗简直是十八路大军拜码头。 “我让你来,只是让你告知胡大人那封信已毁,是不是?” “没错。” 晏鹤年看向胡宗宪:“我想着有那一封信在,您回乡也不得安心,才让人相告。我对汝贞兄一片冰心在玉壶,绝无恶念。” 嬉笑的神态褪去,他的神色透着诚挚,让人打心底里动容。 神仙的眼神,是悲悯世人,能有什么恶念? 胡宗宪见惯大风大浪,仍然被这双悲悯的眼睛打动,不由得说:“胡某和阁下素无来往,你若是汪直的朋友,为何要救我?” “救天下可救之人。”晏鹤年目光慈悲,“若救胡宗宪一人,可救无数人,私人恩怨又算什么?” 梅林公、汝真兄、胡宗宪……随着称呼的变化,晏鹤年的身形仿佛也越来越高大。 像道观里巨大的塑像,又像无悲无喜的菩萨。 压迫感太强了。 胡宗宪内心敲起警钟,稍稍退后一些,问:“你想要什么?” 以他多年为官经验,但凡把姿态摆得那么高的,都是所谋甚大。 不信你问白莲教。 晏鹤年眉头紧锁,沉默片刻,自嘲笑道:“我想要振兴大明。” 胡宗宪:…… 明明应该不相信,可晏鹤年那自嘲的苦笑看起来像真的。 这是疯子还是神棍?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经够疯,否则岂会仇人遍天下? 没想到晏鹤年比他更疯。 疯子之间,偏偏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胡宗宪喃喃自语:“当年我也有这个理想。谁不是呢?夏言、徐阶,就连你们攻击的严嵩,曾经也是如此理想。” 可现实是千疮百孔。 看透人性,就知道压在大明头顶的几座大山,愚公来了也搬不走。 皇帝都悲观修仙,何况臣子? 晏鹤年没直接说这个问题,话锋一转:“汝贞兄总督东南多年,对东洋和南洋都不陌生。您说,如今海盗悍匪最大的窝点在何处?” 胡宗宪利落地说:“除了倭国本土,就是小琉球。” 明代称台湾为小琉球,嘉靖朝也称大湾,台湾是后来才有的称呼。 晏鹤年说:“洪武十九年,倭寇以小琉球为基地,屡次进犯福建沿海。当时官员说‘小琉球汉夷杂居,孤悬海外,守之徒耗钱粮,不如迁其民以收抗倭之效也’,洪武皇帝采纳建议,迁徙当地老百姓到漳州等地……” 明朝廷放弃在小琉球驻军,这块地方就成为海盗、罪犯的天堂。 “永乐年间,倭国大将军足利义满派人招抚当地高山族首领。永乐皇帝大怒,说‘澎湖,小流求之民,皆朕子民,不可欺也’,主动出击剿灭倭寇。” 胡宗宪默默点头,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晏鹤年提起小琉球这个地方,想说什么? 让朝廷派驻军队?派官员过去实际管理?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晏鹤年侃侃而谈:“嘉靖二十二年,葡萄牙人发现这个岛,以为是无主的,命名为‘福尔摩沙’。葡萄牙人路过就走了,没有占领此岛。但是荷兰人已经有意试探。” 他挥挥手,示意王二补充。 王二下南洋帮晏珣寻找新物种,知道荷兰人占领南洋的许多岛屿,进犯小琉球是迟早的事。 他细说荷兰在南洋的海上霸主地位,以及入侵小琉球和澎湖的计划。 “胡大人,这个地方我们不控制,倭国、荷兰人就会去控制。到时候再想收复,就难了。”晏鹤年拱手。 小珣说“郑成功复台湾”,打败的就是荷兰人。 也就是说,过不了多少年,荷兰人会占领这个岛。 天道有变,谁知还有没有郑成功? 倒不如,让另一个人提前走郑成功的路。 胡宗宪沉吟:“你倒是一片爱国之心,寸土不让。可当初洪武皇帝撤出小琉球守军,是因为‘孤悬海外,守之徒耗钱粮’,就是人力和财力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小琉球的重要性,可没有朝廷大力支持,打得下也守不住! 晏鹤年说:“若朝廷将小琉球治理好,海盗和倭寇没有补给中转之地,倭患自然也解除。我听说,您当初也同意开海。若没有倭患,开海可以缓解财政紧张。” 当初南宋靠着海上贸易,偏安一隅还能完成岁贡,百姓生活水平还不算太差。 开海的利益,皇帝清楚、胡宗宪也清楚。 “将小琉球治理好?晏修撰真有雄心壮志。”胡宗宪哂笑,“你既然知道那里是海盗和罪犯的巢穴,还敢夸此海口?” 晏鹤年说:“戚继光抗倭局势大好,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清剿海盗。至于长治久安,不是有你吗?汝贞兄,我们看好你。” 胡宗宪望了望天,怀疑今天起猛了…… 我们是谁?我是谁?让我去小琉球?这是想害我流放吧?! 第264章 请胡大哥上贼船 在见到朝廷来使前,胡宗宪想过种种可能。 也许有人想要挟他,借他之手致严嵩父子于死地; 也许看上他这些年积攒的财产; 也可能,想通过他掌控旧部…… 世人慌慌张张,所求的不过权与钱。 晏鹤年,一个跟汪直有旧情、胆大包天去绑架严世蕃的人,说要振兴大明,让他去经营小琉球。 大盗说自己是圣人。 明明那么荒唐,却由晏鹤年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让人不得不信。 我们?谁是我们? 这个问题,胡宗宪没有问,想必晏鹤年不会说。 在严党和徐党的眼皮底下,竟藏着一个‘鹤党’,藏得真深啊! “你手里捏着我的致命把柄,还亲自来诱我上船,是你看得起胡某。” “你有振兴大明的雄心,我也很佩服。天下大势,有心腹之患,有肢体之疾。心腹之患在朝堂,诸公内斗不休、对人不对事,地方官员、边境将士,惶惶于站队,还怎么做事? 你说的小琉球,相对于朝廷诸多大患,不过是肢端小伤。心腹若安,小伤不药自愈。” 大明若强盛,倭国、荷兰什么的,岂敢觊觎小琉球? 胡宗宪婉拒晏鹤年,但也认可晏鹤年的雄心。 晏鹤年毫不意外,胡宗宪若能轻易说动,就不是威震东南的大总督。 “陛下听闻光禄寺一年花销三十六万两,结合自己的御膳水平,认为其中有弊端。陛下连自己的伙食账都操心,当家的事,说穿了就是钱的事,国和家都是如此。 倭寇骚扰东南,这是肢体之疾。但因此损失海贸关税,则国库空虚、朝臣内斗,引发心腹之患。 在下认为,既然心腹之患一时无法治愈,何不从肢端入手?” 要说皇帝查自己伙食账的事,也是挺搞笑的,暂不细表。 胡宗宪沉默半晌,忽然笃定地说:“小琉球有你们的人。” 那个地方,是倭寇和罪犯的极乐世界,也是混乱无序的地狱。 晏鹤年既然是悍匪出身,很可能也在这个地方有窝点。 这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剥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是黑心还是赤胆忠心? 晏鹤年不承认也不否认,笑容高深莫测:“小琉球说‘小’,其实地方挺大的。梅林公,若你主动请缨去此处,朝廷会同意。” 朝廷罢免胡宗宪,主要是因为他是严党。 至于贪不贪,那都是小问题。 嘿! 真要打贪官,恐怕皇帝无人可用! 胡宗宪革职回乡,还有人不放心,怕他东山再起。 但若去了孤悬海外的小琉球,形同流放……光是清剿岛内倭寇、收服高山族,就够胡宗宪忙一辈子。 若真能把小琉球治理好,又是徐阶慧眼识英才。 这种好事,徐党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只有严世蕃会很生气,可能怀疑胡宗宪抛弃他们跑路。 胡宗宪在惜月亭中慢悠悠踱步,衡量此事的得失。 首先,那封信在晏鹤年手中。 若是撕破脸,晏鹤年将信交给朝廷,他身败名裂、死路一条。 他固然可以说信是伪造的,但真假不重要,政敌只要有一个借口,就能咬死他。 他也可以揭露晏鹤年绑架严世蕃,但同归于尽有何意义? 同赴黄泉,下辈子做同胞兄弟?想想就可怕。 若是跟晏鹤年合作呢? 以小琉球为跳板,有朝一日重回朝堂、登阁拜相? 想不到吧?我胡宗宪又杀回来了。 胡宗宪才知天命之年,以严嵩活到八十多岁来说,他还有三十多年可以奋斗。 见胡宗宪神色渐渐和缓,晏鹤年循循善诱:“梅林公,我们的人很有诚意。只要戚继光追击到小琉球,我们就说服朝廷恢复驻军、派驻巡抚。” “你们很有能耐啊!”胡宗宪目光冷凝,“总不能,皇帝也是你们?” “还是梅林公有想法!”晏鹤年哈哈笑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我们都是陛下的人。”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你们若能说服朝廷,老夫就主动请缨。”胡宗宪下了决断。 不破不立。 他处在困局之中,背负着严党的名头,日夜如刀悬在脖子上。 唯有剑走偏锋,才能突出重围。 晏鹤年大喜:“有您这句话,不枉我们费尽心思绑严东楼。您比我大十多岁,公若不弃,某愿拜为义兄。” 说着,朝胡宗宪躬身拱手。 胡宗宪无奈又好笑,扶着晏鹤年问:“你拜我为兄,不怕汪直在天之灵怪罪?” “汪大哥此刻肯定在骂骂咧咧。但是,他心胸广阔,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悔恨事业未成中道而卒。如今我实现他未尽的心愿,他如何会怪罪?”晏鹤年振振有词。 王二抱着手臂,望望天空。 晴天会不会响起一道惊雷,劈死这个睁眼说瞎话的神棍? 跟着这个便宜姐夫,他觉得自己迟早会不正常。 晏鹤年感情诚挚,胡宗宪难以抗拒,终于喊了一声:“贤弟。” “贤弟”一出,就上了一条贼船。 半世英名,在此一博。 赢了流芳百世,输了遗臭万年。 “胡哥哥!今后我们的人,都是胡哥哥的小弟!”晏鹤年爽朗笑道,“改日我带您去打渔,介绍兄弟们给哥哥认识。” 作为新弟弟,晏鹤年提出,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帮哥哥找出行刺的幕后黑手。 胡宗宪摇头:“我是受害者,又是徽州人,莫非你比我还清楚情况?” 新小弟深浅难测,该不会能通鬼神? “听闻您是江上遇刺,在下想请教河神,也许河神会告诉我。”晏鹤年神神叨叨。 胡宗宪:“……这倒不必。” “哥哥有所不知,我曾经请城隍帮忙,让一个做局放高利贷的恶徒改邪归正;我也曾经请女鬼上阳间,亲自报仇……”晏鹤年得意地说自己的壮举。 胡宗宪越听越无语,小弟奇奇怪怪,不走寻常路。 他方才一定是被夺舍,才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眼看晏鹤年要请神,胡宗宪不得不透露:“我已经有猜测对象。此事既然不是你们干的,就是罗文龙。刺客是倭奴,罗文龙跟倭奴勾结很深……他是汪直的养女婿。” “嗤!他算什么女婿。”王二不屑地说。 直到这一刻,他们都没有暴露晏鹤年是汪直的真妹夫。 “罗文龙刺杀你?他为何这么做?”晏鹤年义愤填膺。 胡宗宪说:“汪直被逮捕之前,是由我招降的。他有一方被倭国和西洋海商承认的大印,可调用存在各方的银钱海船。罗文龙一直想要这块印,且怀疑此印落在我手中。 也许是严世蕃被绑架让他灵机一动,想绑架我。” 受伤背锅的总是胡宗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晏鹤年震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胡大哥果真有此物?” 第265章 在座都是自己人 胡宗宪说汪直死得突然,印章下落不明。 晏鹤年掐指一算:“胡大哥跟这方印章有缘,将来一定能看到它。” 胡宗宪以为晏鹤年在试探,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此印真的不在我手中……你费尽心思若是为此印,就真的是白费功夫。” 破案了! 晏鹤年搞这么多事,也是为那块不知刻着什么的印章? 晏鹤年严肃地说:“大哥此言令人伤心!我一番心意可昭日月!我只是为您这个人,什么大印小印,放在我面前,我看都不看。” 胡宗宪决定,暂且信晏鹤年一次。 人一辈子,就这么几次机会。 当初他拜严嵩的码头,是一次豪赌。 他赌赢了,从此青云直上。 现在,他又将赌注押在神秘的晏鹤年身上。 一个敢绑架严世蕃、能说服朝廷驻军小琉球、跟海盗有勾结的状元郎。 这几个身份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挺魔幻的。 嫌疑人是罗文龙,胡宗宪顾忌严世蕃,已决定暂且忍下这口气。 甚至杀人灭口,不想让锦衣卫深查。 晏鹤年却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管朝廷怎么处置他,我们有我们的手段。” 该说不说,罗文龙是严世蕃手下第一干将,也是一条大鱼。 家产不见得比严世蕃少。 干一票是干,干两票也是干。 既然严世蕃都绑了,不绑罗文龙,是不是瞧不起姓罗的? 胡宗宪没想到晏鹤年打劫上瘾,提醒:“……锦衣卫在查此案,你莫要胡来。” 新小弟路子太野,听到就让人害怕。 他一辈子堂堂正正做大明的官,到头来跟悍匪称兄道弟。 陛下,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晏鹤年跟胡宗宪你来我往小半日,徽戏园的戏都换了好几种。 听到说笑声,李时珍望过去……那两人联袂走来。 晏鹤年一口一个“胡大哥”,胡宗宪无奈回应“贤弟”。 果然,异父异母亲兄弟没错! 皇帝派晏鹤年来查验胡宗宪遇刺的事,不是派狼来慰问狼犬? 汪汪~~ 李时珍的表情太丰富,比戏台上还精彩。 胡宗宪致歉:“我跟晏贤弟一见如故,不知不觉聊久一会儿,怠慢李大夫。” “无妨。我是大夫,不需要招待,只对胡公的身体负责。”李时珍微微笑道,“海瑞曾说您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您与芝仙一见如故,可见他也不凡。” 李时珍本身是个聪明人,发现皇帝的身体撑不过几年,果断辞去太医院院正一职。 他跟裕王、徐阶、张居正等大人物交好,获得各种资源编撰《本草纲目》。 现在随口一句话,同时夸胡宗宪和晏鹤年,又提到好友海瑞。 能够名垂青史的人物,都不是憨憨的书呆。 胡宗宪诧异:“原来海刚峰还夸过我?真是难得。他去年十二月调任江西兴国县知县,一到任就清丈土地,是一位能官。” 李时珍替海瑞谢过胡宗宪的夸奖。 他那个大怨种朋友,去到哪里都得罪人。 偏偏海瑞行得正坐得正,看不顺眼的人都干不掉他。 李时珍偶尔不经意地帮海瑞在裕王和徐阶、张居正面前扬名,希望能让好友多几重保护。 晏鹤年目光闪烁,海刚峰在江西兴国? 离严世蕃不远啊! 这是徐阶的安排,还是冥冥中注定? 锦衣卫调查案件回来,一行人暂住胡府。 胡府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但处处精巧雅致,显露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门板隔扇上雕刻精美的荷花图案,是“以和为贵”的徽文化内涵。 晏鹤年作为胡宗宪新出炉的弟弟,受到胡家更热情的招待。 给晏鹤年准备的菜,既有徽州特色,又有扬州名菜。 其中一道“九丝汤”,将扬州特产干丝切得细细的,浸两次水去豆腥,再加入鸡汤、火腿、黄酒等同煮,吸足火腿和鸡汤的香味。 如今是春天,还要加上笋丝、鸡丝,最后加少许豆苗绿边。 晏鹤年一看就满意:“这是我最爱吃的菜,你们怎么知道?” 伺候的人说:“我们问过您的随从晏小六。” “小六那孩子,是个机灵的。”晏鹤年不把自己当外人,拉着王二、晏小六和李时珍一起吃。 至于锦衣卫,他们另外有一桌。 胡宗宪的心腹幕僚徐渭听说晏鹤年登堂入室,心里很不是滋味。 徐渭才华横溢,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才子”。 而徐渭最感激和佩服的人,就是胡宗宪。 “若随便一个翰林都能拜梅林公为义兄,那么整个东南都是您的义弟。“ 早知道那么容易就拜胡宗宪为兄,他先拜一步,何必做幕僚? 胡宗宪摇头:“你不知道他,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翰林。” 晏鹤年没有把他的把柄公之于众,他当然不能把晏鹤年的把柄告诉第三个人。 义兄弟俩互相捏着对方的致命要点,你好我也好。 徐渭酸溜溜地说:“他不随便就认义兄?随便起来不得认义父?……我是担心此人别有用心。” 胡宗宪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人谁不是别有用心。我认他为义弟,是他有这个价值。” 晏鹤年想利用他,他也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圣心这方面,他兢兢业业多年,不及一只仙鹤。 李时珍特意提到“芝仙”,这是皇帝赐的字。 满朝文武,哪个人能获得皇帝赐字? 只有皇帝的儿子,才有这个殊荣。 对于胡宗宪决定的事,徐渭不好再劝。 他迟疑地说:“礼部尚书李春芳招募我进京,您觉得我可以去吗?” 若是几天前,胡宗宪会让徐渭去。 结交李春芳,也许能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助力。 可现在,他拉上晏鹤年这条线。李春芳那边,就不是这么重要。 况且李春芳那个人……也挺一言难尽。 “你自己想去吗?”胡宗宪问。 徐渭诚实地说:“我不想去,但我想帮您。如果我此去有用……” “那就不去。”胡宗宪爽快笑道,“你不想去就不去,留在我身边。将来我们一起去新的地方、再建功业。” 听到胡宗宪的话,徐渭顿时心花怒放,不再嫉妒晏鹤年。 他才是胡大人最信任的人。 若按原本的命运,胡宗宪的信被发现,然后被逮捕下狱、无奈自尽。 徐渭因此悲痛发狂,写下一篇激烈愤怒的《自为墓志铭》,然后自杀九次……没死。 什么结义兄弟?这才是生死之交。 有晏家父子的插手,命运的齿轮悄悄发生偏转,徐大才子也不用再自杀九次。 晏鹤年:做好事不留名,请叫我活神仙。不用太感谢哥,一切为振兴大明。 第266章 炫儿子的晏鹤年 锦衣卫要查案,李时珍要帮胡宗宪治伤,一时半会儿都不能走。 晏鹤年没有得到旨意,只好勉为其难地住下…… 绝对没有带薪休假的窃喜,他是那样的人吗? 不就是早起轮值诰敕房,看大婆婆、二婆婆脸色,陪皇帝磕药吗? 其他人求之不得! 在绩溪好吃好喝,唯一遗憾的是妻儿不在身边。 想念老气横秋的儿子、富贵逼人的妻子、黑得发亮的狸奴。 噫吁嚱!呜呼哀哉! 他拿出晏珣的画像端详好一阵,露出老父亲的迷之微笑,去跟胡宗宪、徐渭显摆。 “天街夸官那日,全城百姓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都在喊探花郎,险些误了琼林宴的时辰。”晏鹤年语气骄傲,“他是我生平最杰出的作品。” 身后无形的大尾巴翘上天~~ 胡宗宪看着画像,微笑点头:“贤侄确实才貌双全。若是我的儿子,该多好。” 他的三个儿子,只能夸一句“孝顺”。 其中小儿子胡柏奇更是“帮”海瑞成就不畏权贵的官声。 有一次胡柏奇路过淳安,忽然对驿吏发怒,将驿吏倒挂起来。 知县海瑞闻讯,说“胡公巡视地方轻车简从,此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公的儿子。” 海瑞一声令下,带着如狼似虎的差役,把“假货”随身带的丰厚行李没收~~ 胡柏奇第一次遇到这种不走寻常路的猛士,几乎光着身子哭唧唧跑回家。 爹啊!娘啊!说出来你们不信,我在爹的治下被官员打劫! 海瑞光明正大洗劫胡宗宪的好大儿,胡宗宪还不能生气。 想到自己的好大儿,再看看画中人,真是货比货得扔。 徐渭长得高高大大、肥肥白白,对美男子不感兴趣。 但他一看这幅画就被吸引,拿起书桌上的水磨镜片仔细观摩。 “好画!形体、色彩、线条和谐流畅,跟周围环境呼应。明暗过渡自然,整个人像鲜明夺目,仿佛要从画中走出来!”徐渭越来越喜欢,“这幅画自成一派,假以时日可成一代大家。” 徐渭擅长“泼墨大写意”,不求形似求神似,跟晏珣的“逼真”画派是两个极端。 但艺术是相通的,风格不同不妨碍互相欣赏。 晏鹤年谦虚:“文长兄过奖,这是小儿拙劣作品,给我随身带着以解思儿之苦。” ……夸啊!使劲夸!我爱听~~ 徐渭叹道:“若这样的作品还拙劣,画人物肖像的画师都得惭愧。” 再想想晏珣的年纪,徐渭不禁感慨人外有人,何等底蕴的家族,才能培养出如此才子! 他哪里知道,晏珣灵魄的离奇经历……感谢国家爸爸的培养! 徐渭犹豫不决:“我虚长许多岁,看到令郎的画,不禁想进京切磋交流。可是……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许能让他的画技更上一层楼。 胡宗宪见徐渭心痒难耐,体恤地说:“你若想去,迟些跟芝仙一起进京。不用顾忌李春芳,他堂堂礼部尚书,不至于强人锁男。” 徐渭是李春芳看上的人。 拒绝尚书大人的招揽,还敢进京晃悠,多少有些不给李尚书面子。 晏鹤年微笑:“李尚书曾任翰林掌院,是我的老上司,又是扬州同乡。到时候我亲自下厨做淮扬菜,请两位一起吃,没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把胡宗宪的心腹绑在身边,更好交流合作。 人质? 不不不,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觉得此事可行。 人人都说李春芳和气,毕竟是当朝重臣……以胡宗宪如今的处境,不敢小瞧任何人。 唉! 仙风道骨的晏鹤年可以是悍匪,和气的李春芳面具一撕,强人锁男不出奇! 晏鹤年用大明第一美男的画像诱拐大才子徐渭,觉得自己乃当世孔明。 徐渭和胡宗宪也很满意,找个合适的理由进京摸底,还能不得罪李春芳。 晏鹤年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仔细思考两天,还是决定进京探一探“鹤党”的底。 只有双方实力对等,才是有诚意的合作。 假如鹤党只是小猫三两只,晏鹤年还敢拿捏他的把柄、忽悠他上贼船……那么,胡宗宪也不是好欺负的。 三人看着晏珣的画像,齐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义兄义弟?缓兵之计。 绩溪县城北有浣纱溪。 每年春花绽放时,溪边花柳交映,大姑娘小媳妇穿着鲜艳春装在此浣纱,不会纺绩者亦从之,这是“绩溪”的来源传说。 真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 晏鹤年乐不思蜀,不知不觉流连好些天。 锦衣卫和李时珍都有正事,他也没闲着。 除了炫儿子,他还让王二悄悄去一趟江西兴国县,把罗文龙的罪证递给海瑞。 做好事不留名,只为帮海瑞立功,他就是这样的大善人。 京城晏家。 晏珣看着老爹的几幅画像,喃喃自语:“爹不会是暴露身份,被胡宗宪烤了吧?早知道就不该让爹去。” 皇帝偏偏派爹去见胡宗宪,会不会也起了疑心? 细思极恐。 “事已至此,唯有希望道祖保佑。”晏珣皱眉思考,决定再找一点事做。 想想前些日子的放纵,真是不应该。 真的卷王,爹不在也要卷! 他要带着裕王一起卷,跟裕王、东厂乃至皇帝建立更紧密的合作。 大家利益相关,才是“我们”。 不会化学的画家不是好探花。 “西方‘羊吃人’运动,是因为毛纺织业的发展。如果羊毛的利益足够大,北方会不会产生草原圈地运动?让草原民族帮大明养羊?” 眼睛不能只盯着东南,还要注意北方。 “羊毛需要纯碱脱脂,否则难梳成纤维状。工业制碱还太远,就只能生物提取……比如说草木灰碱水。” “洗羊毛的副产品羊毛脂可以做护肤品,张居正肯定会喜欢。说到护肤品,大明冬日天寒,冻伤膏很实用。” 晏珣站起来,走进爹的特殊工具房,开始……炼丹。 化学就是造化之学,和道士炼丹有共通之处。 道士炼丹常用的炉甘石放在石钵中,耐心地研磨成细粉,用滤去渣的猪油调和,装进一个个瓷瓶…… 静置凝固后成膏状,色泽莹润如玉。 比做肥皂还简单,又是一项穿越人士必备技能。 日讲官晏珣带上几瓶冻疮膏,高高兴兴地送给裕王和张居正。 张居正问:“是治疗冻疮的?去年冬日为何不做?现在已经天热。” 晏珣:“……去年没想到。这是一个尝试,我还想做其他的。” 张居正无奈叹气,晏珣真是少年心性! 做蜂窝煤助百姓过冬,是民生大事。 可肥皂、镜子、冻疮膏这些,都不是正经翰林应该做的。 晏鹤年擅长修仙,这是家学渊源? 第267章 带裕王薅羊毛 虽然晏珣屡次抢馅饼,作为年长者,张居正还是善意规劝晏珣莫把心思花在这些上面。 匠人小道,非君子所为。 晏珣虚心接受,暂不改正。 裕王却很好奇,私底下悄悄问:“你要做什么?大力金刚散?十全大补丸?配合鏖战之术,可夜御十八女金枪不倒?” 晏珣:“……” 他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隆庆皇帝好色很可能不是修史书的泼脏水。 他致力于培养裕王斗蛐蛐、算术、化学、天文地理、皮影戏等诸多雅好,裕王还是对女色最感兴趣。 娇滴滴软绵绵白嫩嫩的女子有什么好? 他一本正经地说:“殿下,我们说点正经事。比如说,玩羊薅羊毛……” 京城的羊肉床子,卖的是大尾羊。 这种羊唐朝时从西域传入,《酉阳杂俎》中有赏赐安禄山“大尾羊窟利”的记载。 大尾羊毛细软,可以一年三剪,适合做毡毯。辽金时期,北方富裕人家必备。 晏珣早有准备,从随身带的书袋中掏出一撮羊毛,递给裕王。 裕王:膻味很重,是羊毛没错。 换作第二个人拿一撮疑似羊屁股上剪下来的毛到他面前,他会大怒……大胆狂徒,竟敢戏弄本王。 但是骑黑虎的蓬莱旧友,躺平了,尽管戏弄吧~~ “臣听闻,西北有人捻羊绒为线,织成布匹、称之为绦,价格很贵。”晏珣细细解说。 裕王点头:“我有一张秋日用的薄被就是绒绦,是贵重的布料。” 虽然是皇子,裕王知道物价贵贱。最窘迫的时候,他曾去皇店赊账过日子。 想到这里,裕王瞪大眼睛,莫非晏珣能把羊毛纺织成绒绦? 那就是骑黑虎的……嫘祖? 晏珣笑眯眯点头:“殿下,微臣要尝试把羊毛纺成线。咱们把京城羊肉床子的羊毛包圆,一起煮羊毛吧!今年冬天,北疆的将士就有御寒的冬衣和冻疮膏。” 挣钱的事为什么要拉上裕王?闷声发大财不好? 因为钱是挣不完的,靠山很重要。 君臣情谊是不可靠的,只有利益才最可靠。 晏珣不想从情感上挑战高拱和张居正在裕王心中的地位。 那就一起挣钱吧! 钱能解决这个帝国的大多数问题。 钱解决不了的,比如宗室,能用钱养兵强权解决。 这些可以光明正大,需要闷声发大财的,只有他爹黑吃黑事业。 因为晏珣将玩羊提升到北疆安定的高度,裕王只能勉为其难陪着一起薅羊毛。 真的不是为逃避高老师的课。 高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总跟他讲历朝历代亡国之君的例子。 裕王合理怀疑,高老师在内涵他。 永寿宫内。 皇帝看着瑞兽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烟,默默计算仙鹤离京几天。 他近来总是做奇奇怪怪的梦,没有晏鹤年解梦,总觉得不踏实。 “徽州那里,锦衣卫有没有新的信传来?”皇帝问。 黄锦躬身说:“禀陛下,还是前日的消息……胡宗宪伤及肺腑,李时珍在为其调理。锦衣卫查到刺客是真倭,正在追查幕后主使。” 皇帝踱了两步,心情有些烦躁。 倭寇,又是倭寇。 东南军报,倭寇听说戚继光大军再次杀到福建,放弃兴化向南奔去,在崎头新建巢穴。 平海卫指挥使欧阳深跟倭寇短兵相接壮烈牺牲。倭寇占领平海卫、逼近莆田县。 奇耻大辱! 指挥使战死! 这已经不是流寇滋扰,分明是两国的国战! 大明被小小的倭国打到家门口,列祖列宗要气活。 倭国距离大明这么远,是怎么跨越大洋绕着大明的海岸打? 难道真的如晏鹤年离京前说,小琉球是倭寇的根据地,必须由大明驻军控制? “既然知道刺客是真倭,主使是谁还用查?”皇帝冷声说,“让锦衣卫的人留下保护胡宗宪,李时珍继续看诊,晏鹤年先回来。” 胡宗宪有一点人格魅力,可别拐走朕的鹤。 黄锦应“是”,恭敬地问:“李时珍常给裕王和王妃看平安脉,他长时间不回京,裕王那里怎么办?” “裕王有什么事,一定要李时珍?”皇帝坐下,闭上眼睛:“他就是太信任太医,正应该把他们分开。” 不肖子,没有朕聪明,将来得被太医坑死。 烦躁。 黄锦见皇帝开始打坐,躬身退下。 ……唉,皇帝修道不相信太医,到底是好是坏? 这个世上,要说谁最希望皇帝长命百岁,必须是东厂督公黄锦。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旦新君登基,守皇陵已经是老人的好结局。 晏鹤年即将启程回京、李时珍要留在徽州,黄锦让阮瑛提前告知裕王和晏珣。 他说:“你们年轻人交情好,你去看一看,裕王跟晏珣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到底在忙什么事?” 说好的给皇孙胎教呢?拐着皇子不着家? 阮瑛笑道:“这件事,您问我就对了。京郊十里铺的皇庄,是我这边管着。晏珣跟我们合作,在此煮羊毛梳毛纺线,干得热火朝天。” 黄锦皱眉细问,搞清楚是哪一处皇庄。 皇庄实在太多,一时分不清。 明武宗正德年间,皇庄迅速扩张,光是大兴境内就有十里铺等七处皇庄。 皇庄都是皇帝的私产,租银解入内府。 “晏珣真能耐,他自己纺毛线,用皇庄的地?皇庄的人?”黄锦笑问,“还是跟之前的买卖一样分成?” 阮瑛点头:“不会让东厂和内府吃亏。” “行吧……你让人看着些,煮羊毛纺线都不要紧,随裕王玩。不要让他做什么犯忌讳的事,否则咱们吃不了兜着走。”黄锦严肃叮嘱。 能做什么犯忌讳的事? 比如观星算皇帝的寿命、做烈性炸药、私造盔甲枪炮…… 阮瑛低头垂眸:“晏珣就是担心裕王沉迷女色,才带他尝试这些新鲜玩意儿。他们也不止一起煮毛,还烤羊呢!” 黄锦想到皇子跟翰林挥舞袖子、大汗淋漓薅羊毛烤羊的场景,也觉得好笑。 唉! 他都想些什么? 光风霁月的小晏编修,能有什么坏心思? 晏珣知道父亲要回家,加紧时间搞羊毛纺织。 争取在爹回来之前,带着东厂挣羊毛的第一桶金! 爹黑吃黑,他就实业兴邦,振兴大明指日可待。 晏珣没有坏心思,翰林院里却有人不满。 “凭什么他挂着《承天大志》执行主编的名头,三天两头不上衙门?也不去给皇孙正经胎教,反而带着王爷不务正业?” 最关键的是,晏珣带着王爷薅羊毛玩羊臀…… 这事越传越离谱,人家以为他们翰林都爱好偏门。 将来史书,又会怎么记载? 第268章 带着裕王名利双收 诸君可知羊的多种用途? 野史传闻,在那美丽的西域雪山草原,牧羊少年把最纯真的爱意给羊群中臀部最饱满、步态最妖娆的母羊。 羊头人的传说,在部落流传已久。 裕王隐隐有爱好女色的传闻,晏珣还拉着他薅羊毛,难怪旁人想歪。 歪得还挺远。 淫者见淫,基者见鸡。 晏珣听到传闻目瞪口呆……物种不同,人能干的事? 他是个纯洁的好少年,不信可以去问乌云。 裕王也呆滞……还有这种好事?说起来,也不是不行? 但谣言是一定要攻破,否则将来群臣献祥瑞美羊就令人窒息。 休沐日,晏珣邀请翰林院的同僚们到十里铺皇庄参观。 要去这个谣言中的魔窟,一本正经的翰林们鸡动又恼怒……岂有此理,有辱斯文! 张居正带着国子监的监生重录《永乐大典》,闻讯也赶过来。 日久见人心,晏珣是什么样的人,就在日常的一举一动之中。 大兴是附郭京县,正德年间在此扩张皇庄,由内府太监管理。 这些皇庄,曾一度引起百官非议:“圈占民田为官地,庄头中饱私囊,内府无收入、百姓无实惠。” 晏珣知道皇帝有这么多皇店、皇庄、榷场仓库、矿山,到崇祯时居然穷得问外戚借钱,就觉得不可思议。 东厂的公公们生财能力不行,不如给他借鸡生蛋。 翰林和监生们来到皇庄,发现和想象中不同,此处并没有步态妖娆的母羊。 一排排新粉刷的大房子,烟囱冒着滚滚白雾、远远就能听到吆喝声。 房门口也有人在干活。 这些庄户,生动诠释“老弱妇孺”这个词。 小孩子将洗好的羊毛放在通风处晾干,老人烧草木灰煮羊毛,妇人将晾干的羊毛收集起来梳毛、纺线,一些胳膊腿不灵便的男人帮衬着打下手。 “这些是庄户?”来客们诧异。 晏珣淡然解释:“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南下侵袭,一度打到京城外围,京郊百姓深受其害。如今裕王亲自经营皇庄,召集因战乱家业破败的贫民。伤残者,是战场上退下的兵士。” 翰林和监生面面相觑,张居正神色动容。 他是军户出身,知道底层军户艰难。 裕王竟然能关照伤兵残兵,让众人心里酸酸涩涩,收回脑海中的虎狼之词。 “裕王何在?”张居正问。 晏珣笑着说:“知道有客人来,殿下亲自在前方准备烤全羊,招待诸位。” “这如何使得!殿下岂能做这些事。”张居正既惊讶又感动。 他任裕王府侍讲,极少被留饭。今日来皇庄一趟,居然吃上烤全羊? 惊喜来得太突然。 原来不是裕王不会留饭,只是场合不对。 申时行跟晏珣要好,此时看着众翰林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担忧裕王被晏编修带着不务正业。晏郎这样的君子,只会带着裕王关爱百姓。” 仁者爱民,谁敢说这不是正业? 有人羞愧低头,有人强行挽尊:“看看,再看看。” 是不是赔钱赚吆喝,拿皇家内府的钱收买人心? 皇帝知道不知道?不犯忌讳? 有些人被煤灰糊了眼,看什么都是黑的。 晏珣带着他们继续向前。 只见一个年过五旬的老汉站在锅前认真清理羊毛,旁边的老妇人在晾晒。 年轻监生见柔软的羊毛,忍不住上前摸…… “别!”老妇人连忙制止,絮絮叨叨:“老爷莫怪,洗干净的羊毛不能摸脏。洗羊毛要用专门的碱灰呢!” 监生连忙收手,讪讪地问:“老人家,你们干这些活,不种地吗?你们吃什么?” “我们吃得好!”老妇人骄傲地说,“主家包圆京城羊肉床子的皮毛,人家捎带送羊杂碎!我们吃的有荤腥,纺好的线给主家,还能挣钱!” 她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每一道褶子都透着满足,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老汉招呼:“老婆子,别耽误活计!昨日咱们纺的没有隔壁老张多,今天要超过他家!” 卷起来!纺线劳模是我家! 监生追问:“你们知道我们是客人,怎么不迎接?” 老汉理直气壮:“客人也不能耽误我们干活!这里是皇庄,现在由王爷亲自管理!” 四舍五入,咱们都是皇亲国戚。 再往前,又看到一家屋檐下,小姑娘拿着纺轮,把羊毛条抽成线。 晏珣解释:“庄子里纺车不足,一些孩子用纺轮帮忙。羊毛我们统一买回,草木灰、煮羊毛的煤炭也由我们提供,各家领材料回家干,最后我们回收毛线。” 至于毛线怎么卖? 这不是请人来参观嘛? 老弱病残做出来的东西,老爷们行善积德也得买。 等他们发现冬日里一身毛衣毛裤的优越性,就会自发宣传。 光是一个皇庄的毛线,根本不愁卖。 至于为边疆将士免费提供毛衣和冻疮膏? 深思熟虑后,他和裕王都认为,有这个心也不能这么做。 至少现在,时机不成熟。 太仓首富王锡爵首先响应:“苏州冬日和初春阴冷,还望晏贤弟先供应我一批毛线,连带织毛衣的方法。” 晏珣笑道:“好说!你家是丝绸大户,一看毛线就会织。我附赠一套织毛衣花样,只怕你家还看不上。” 首富就是识货,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穿毛衣正合适。 他又向众人说:“太常寺徐璠大人也跟我订货,重阳交货。” 徐璠是徐阶的儿子,徐家垄断松江棉布的贸易。 织棉布的织起毛衣来,肯定也不成问题。 随着众翰林前来的侍读学士瞿景淳摸了摸胡子,暗暗感叹……不愧是徐阁老! 其他人还在传裕王和晏珣以及美羊羊的黄谣,徐家先订货! 徐家掌控着松江棉布贸易,看得上这一点点毛线? 分明是想讨好裕王。 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下订单。 晏珣招招手:“常欢!常欢过来!稍后带这些老爷去登记!注意我们的产量,超出的订单不能接。” 常欢大声应道:“是!诸位!手快有手慢无啊!” “你就是晏琼?”翰林们好奇地说,“我们听过你被榜下抓婿的故事,没中进士被抓婿的,阁下是古今第一人。” 常欢嘿嘿笑:“我运气好。” 晏什么穷?在下常欢! “传闻说你貌若好女,比晏编修还出众,被富商一眼相中。可是……你怎么这么黑?” 常欢:“……你们没见过我另一个堂兄弟阿豹,他才是真黑!” 挖煤烧炭煮羊毛,换作是你,你也得黑! 侄少爷进京没有吆五喝六、虎假武威,居然要事必躬亲干苦力活,真是命苦。 晏珣拍拍常欢的肩膀:“走!裕王殿下在给我们烤羊,闻到香味没有?” 第269章 没人比我更懂修仙 裕王当然不会亲自动手烤羊。 他站在一边动嘴指挥小太监,已经很有诚意。 烧烤不能只烤全羊,那样太单调。 他指挥小太监就地取材,从皇庄采摘韭菜、白菜的蔬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可惜山坡上的玉蜀黍未长成,否则烤玉蜀黍也是不错的。 见晏珣带着大队人马过来,裕王甩甩袖子,站起笑道:“你们可算来了。满意一路看到的吗?” 信过黄谣的人听到此言都不禁羞愧,连声说:“是下官狭隘,以为殿下操匠人商贾之业。今日一见,方知殿下照顾老弱妇孺,一片爱民之心。” 裕王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今日夸我,来日可不许骂我。本王不仅仅是爱民之心,也是为挣钱。” 他说的是实话,奈何没有人信。 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让翰林和监生们认定裕王就是仁者爱民。 虽然说,区区一个皇庄能照顾不到多少人……勿以善小而不为! “张先生和瞿学士都在,本王早想请两位吃饭。请!”裕王做出邀请的姿势。 说着,潇洒利落地坐在烧烤架前长条懒凳上,豪迈地撸起袖子擦汗。 张居正和瞿景淳略微一怔,客随主便在下首入座。 裕王有点不一样啊! 其他人可不敢干坐着,和小太监一起忙前忙后,侍奉王爷和两位上司。 张居正熟悉裕王,却感觉此刻的裕王有些陌生,像是揭开一层面具,又像打破无形的枷锁。 有一种江湖豪杰般的礼贤下士?晏里晏气。 晏珣喊小太监田义帮忙,去厨房煮酸梅汤,吃烤肉要解腻。 走远一点,小太监田义小声说:“殿下今天很高兴。他看那么多小说,早就想试一试反转打脸,今天得以亲自上场。” 晏珣忍着笑:“难怪我觉得他方才的姿态怪怪的,有些用力过猛,像是在模仿谁。” “模仿你……不对,是模仿令尊。”田义煞有介地点头,“就是令尊的豪迈不羁!” 裕王从小缺乏父爱,羡慕晏家父子之情,不知不觉把晏鹤年当作父辈。 晏珣端着酸梅汤出来,听见裕王在高谈阔论:“化学,研究造化之学,在民生之中处处可用。草木灰碱水脱脂,是应用溶液的皂化和乳化作用,跟做肥皂原理相通……” 翰林们都是科举中的佼佼者,听着这一串“造化”,仍然糊里糊涂、两眼转圈圈。 是他们没见识,还是裕王懂得太多? “研究造化之学要有好奇心,发挥想象、立足现实寻找真理。”裕王举例,“蜂窝煤也是煤炭,为什么没什么烟灰?烧出来的火是蓝色的?” “煤炭干馏出来的煤焦油,有什么特殊用途……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吧?” 众翰林:……确实不知。但我们为什么要知道? 治理天下需要的是道德,顶多加上律法,造化之学有何用? 像皇帝一样炼丹修仙? 裕王看向晏珣,笑容满面:“我本来也不知道,但是晏珣带我走进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比美女如云还要有吸引力的世界。 裕王怀疑,父皇穷极一生未找到的仙家大道,他能够以造化之学窥得门径。 晏珣:……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裕王真的把化学和炼丹修仙联系起来。 家学渊源?子承父业? 面对众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晏珣深吸一口气,微笑:“殿下过奖,我只是跟父亲学了一点皮毛,主要是想用造化之学改善民生。” 这是九年义务教育给他的另一个金手指~~ 小太监给每个人倒好酸梅汤,伺候着烤羊肉。 晏珣亲自给瞿景淳切了一块羊肉,又帮裕王切,不紧不慢地说:“方才殿下说到煤焦油。炼焦工坊可以提炼出苯,进一步制造一种叫‘六六六’的神药。” 张居正看看裕王,问:“此药有何神效?” 莫非和鹿含草一样,功效在于绵延子嗣? 晏珣正色说:“可以杀虫。” 张居正:……。 思维总是跟不上年轻人。 “六六六可以杀灭农业害虫、跳蚤等寄生虫,还可以控制蝗灾。”晏珣郑重地说。 农药和化肥,是农业发展的两大利器。 虽然化学药剂会造成一定的环境破坏,但是在大明后期大量饥民的现实面前,晏珣觉得吃饱饭比较重要。 再说,以现在的条件生产出来的农药,顶多破坏一点点环境。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 听到晏珣对这种农药的描述,张居正神色严肃:“若真有如此效用,应当尽快研制!事情若能成,晏编修功劳不小。” 一旁的裕王哈哈笑道:“能够听到太岳夸赞晏珣,真是不容易。” 晏珣赧然:“其实张大人夸过我几次,我可以数一数。第一次,在大正有德茶楼,夸我的文章做得好;第二次……” 他真的将张居正的表扬一一数出来。 其他人哭笑不得。多自恋的人,才会把别人每一次赞扬记下来? 瞿景淳笑道:“这一次不一样。防虫害控蝗灾,解民之困。本官做主,你随时可以从翰林院请假,研究这造化之学!” 有顶头上司发话,晏珣可以光明正大摸鱼。 他小声问:“扣俸禄吗?” “不扣!”瞿景淳爽快地说,“你主修《承天大志》的几部分,都分派给其他翰林,最后再由你修正。” 意思是,执行主编还是你,不耽误升官。 晏珣喜出望外,切下一条羊腿给瞿景淳,恭恭敬敬地说:“谢瞿大人!您可真是体贴下属!” 瞿景淳吃着裕王烤的羊腿,觉得今天真是来对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跟晏珣在一起,混得晏里晏气的裕王,让他看到一代明君的希望。 同样的想法,也出现在王锡爵、申时行等人脑海中。 从前的裕王,在高拱和张居正的教导下,是个端方君子、谦逊谨慎,固然也是储君典范。 但大明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循规蹈矩能解决的。 也许,一个晏家气质的君主,能给大明带来新的希望。 众人看向裕王的眼神,更多几分对主上的敬重。 裕王心血来潮,烤出一串黑乎乎的韭菜放在张居正的碗里,张居正硬着头皮吃。 主上赐,不敢辞。 晏珣和裕王互视一眼,低头暗笑…… 没有人比我更懂造化之学,没有人比我更懂炼丹修仙。 等晏鹤年回来,发现小珣抢了“晏半仙”的名头,肯定惊讶得下巴掉下来! 第270章 皇帝的试探 翰林院和北监,汇集天下顶尖的读书人。 读书人巧舌如簧,能把人吹成一朵花,也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前期都在质疑晏珣带坏裕王,现在舆论跟煎鱼似的大反转…… 众口一词夸晏珣是做实事的能臣,裕王仁者爱民、慧眼识英才。 跟排练好似的。 皇帝对此……诡异的兴奋。 裕王以前怂得鹌鹑似的,竟然被严世蕃欺负。这么没本事,一点不肖朕,看到就晦气,想甩两巴掌。 现在晏里晏气,居然顺眼一些。 陛下大手一挥,将十里铺七处皇庄的管理权交给裕王,只要上交内府的租银不比往年少,其他随便折腾。 炼丹、研究造化之道都行……朕拭目以待。 至于裕王跟晏珣怎么合作、分成,内府不管,谁吃亏了不许告状不许哭。 裕王兴冲冲告诉晏珣:“往年水旱虫害的,这些皇庄打饥荒,只上交三瓜两枣。咱们向往年看齐,相当于不用租银。” 言下之意,白得几个庄子。 发了!发了! 晏珣琢磨出不对劲,京郊的皇庄都打饥荒,远一点的可想而知。 难怪《红楼梦》里头,贾珍说庄头乌进孝来“打擂台”,合着庄头中饱私囊是公开的秘密? 晏珣隐晦地提及这点。 裕王眨眨眼睛:“哪家都是这样的。皇家还好,用太监管事。无根之人还不可靠,其他人更不可靠。” 无论派谁管理,时间长都有弊病。 以小见大,皇庄如此,地方各级官府和军队又如何? 所以朝廷才倡导“德治”,人人有道德,连太监都知道礼义廉耻,天下太平。 此题暂时无解。 晏珣斟酌着说:“吏治的问题,历朝历代都难。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们先从手头几个皇庄以及卢沟桥外工坊做起!” 裕王点头:“父皇其实一直考虑改革吏治,你殿试时的策问,论的就是吏治。这个难题,以后是你们的重任。” 殿试中,晏珣就吏治改革提出言之有物的观点,因而高中探花。 因为这篇文章,晏珣在皇帝和裕王心中,是吏治改革的备用人选。 晏珣笑道:“是我们。” 裕王微微一怔,踌躇满志笑着:“是我们。” 变法会触动许多人的既得利益,非常遭人恨。 “我们”要更加强大才行。 皇帝连皇庄都交给裕王管理,裕王不是太子胜似太子。 微妙的变化处处可见。 裕王府的小太监去皇店买东西,管事太监笑眯眯:“搭头送田公公的,不记在账上。” 裕王最敬重的老师高拱,更是隐隐有未来首辅的姿态。 至于晏珣这个未来皇孙老师,也炙手可热,许多人给他送小鱼干。 徐阶想方设法拉拢高拱和……晏珣。 高拱不领情,一副“这是我应得的”; 晏珣滑不溜手,永远在正经和不正经之间反复横跳。 就在徐阶决定出大招时,端水大师嘉靖皇帝忽然召见。 “卿可知昔日成祖立储旧事?对此你怎么看?”皇帝的声音朗朗响起。 徐阶很为难…… 暗暗腹诽:明成祖犹豫传位太子朱高炽还是汉王朱高煦,因为朱高煦实在出色。 但您的两个儿子,能比朱高炽还是朱高煦?裕王现在看着,比景王优秀一点点。 皇帝对自己养儿子的水平没点数,徐阶不好直说。 似乎看出徐阶一言难尽,皇帝没有逼他立刻回答……“卿回去想一想,再答复朕。” 徐阶走出永寿宫,习惯性地望望诰敕房的方向…… 如果知心仙鹤在京,这种为难的问题,皇帝是不是会问晏鹤年? 不对。 他猛地睁大眼睛,皇帝不是为难,是在试探他! 如果皇帝满意裕王,还问他这个问题,就是试探他有没有二心! 从前景王跟严党关系密切,跟他的关系也不错。 他幽幽叹气,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是一头心思莫测的仙虎。 回去之后,他找来去过皇庄的张居正,问:“皇帝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微笑:“老师不必猜疑,就事论事即可。朱高煦造反,难道不是成祖皇帝摇摆不定,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吗?” 这是定论。 张居正又说:“再观历史,隋文帝废太子杨勇,立隋炀帝杨广,最后如何?” 立杨勇不见得更好,但再糟不过亡国。 徐阶心下大定,低声吐槽:“陛下其实不见得多喜欢景王,偏偏喜欢试探人心。” 张居正没有评论。 他向来只说该说的话,即使在徐阶面前也是如此。 徐阶知道张居正的性格,嘱咐:“如今局势,裕王有没有太子的名分都不重要,大多数人都认可他。你要以裕王讲师一职为主,重录《永乐大典》虽重要,也可适当放一放。” 张居正点头。 晏珣都知道陪裕王玩皇庄经营游戏,他更要稳固在裕王心中的地位。 晏珣不向徐阶靠拢,分明是想自成一派。 徐阶也想到这点,忽然问:“晏珣的悬弧之庆在何日?” 张居正说:“只知道他是七夕生的,具体时辰不知……据说他生辰不太好、幼时有离魂之症,他父亲曾经为此三山五岳寻医问道。” 晏珣年轻俊美、才华横溢,不知道入了多少人家的眼。 ……全城未婚女子的梦中情郎,男子公敌。 早就有人想招他为东床快婿。 可一打听内情,疼爱女儿的纷纷撤退……离魂之症,不知道好全没有?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徐阶“嗯”一声,不置可否。 生辰好不好不是一定的,俗话说“否极泰来”。 再次面圣,徐阶将张居正的话回复皇帝。 皇帝其实并不是想要答案,只是想看各方的态度。 试探完徐阶,他又派内侍陈洪去德安府,探望景王朱载圳。 消息一出,原本见风使舵奉承裕王的人,又偃旗息鼓,琢磨要不要再观望。 只有晏珣和张居正一如既往,光明正大地出入裕王府。 晏珣还想带着裕王继续练药,六六六,就是这么六。 裕王却没心情。 近来的意气风发消失无踪,变回疑神疑鬼的鹌鹑。 父皇一定是觉得我太高调,在敲打我! 手中的皇庄变成摊手山芋,他诚惶诚恐地让人回禀……儿臣要为父皇祈福,无暇打理皇庄,请司礼监收回。 我不干了!你爱景王弟弟就去找他! 呜呜~~ 皇帝晦气地一挥袖子:“阮瑛,你告诉他,这次拒绝,以后想要就没了!” 不肖子!蠢死了! 我是敲打你?我是试探那些人! 那么多人跟着你搞皇庄,正是热火朝天、干劲十足之时,你说跑路就跑路? 让晏珣怎么想?让皇庄的庄头和庄户怎么想? 第271章 前方就是高邮 阮瑛亲自到裕王府传达圣意。 话没有说得太明白,但裕王长年揣摩圣意,总算摸到一点边。 ……父皇真是的,搞人心态把儿子都搞坏。他将来要做个晏鹤年那样的慈父。 “晏珣也说让我不要慌,可我怎么能不慌。”裕王自嘲地苦笑,“以前严党在时,罗文龙还说父皇对我和景王都不满意,想从宗室里选继承人。” 阮瑛微微一笑:“愚人之见不必在意。” 这种流言又是皇帝试探人心的花招。 傻子都知道,皇帝好不容易继位,怎么可能把捡来的皇位再拱手让给旁支? 裕王唉声叹气,流言离谱,但父皇未必做不出。 “晏珣在跟皮影戏的人安排下一批胎教故事,你们要不要见一见?”裕王定了定神。 阮瑛摇头:“我传话之后立即回宫复命,来日再见吧!” 他是皇帝身边的人,不好在裕王府多逗留。 阮瑛走后,裕王独自一人闷坐,回想这一两年的事……景王就藩、严嵩致仕、严世蕃流放、皇庄管理权…… 咦? 拨开纷纷扰扰的迷雾,发现每一步都对他有利。 父皇是不是嘴里放狠话,内里暗暗帮他铺路? 他连忙喊来晏珣,说出心中的猜测,赧然:“没想到父皇爱我至此。我前两天还想甩锅不干,真是不应该。” 皇子渴望父爱,一滴水就认作大海。 晏珣顺着裕王心意:“天下哪有不爱儿子的父亲呢?臣早就说,殿下可以放宽心。如今您最重要的,是经营好皇庄,让天下人看到您的能力。” 裕王点点头,又补充:“最重要的,是李妃腹中的好圣孙。” 说来郁闷,他虽然勤奋耕耘、雨露均沾,可府内妻妾成群,只有李妃腹中一棵独苗苗。 胎儿的预产期在中秋前后,时节极好。 “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蓝道行说好的张三丰血经;二是,这真的是男孩儿。”裕王小声叹气,“我不是不信任令尊,只是万一……” 万一蓝道行拿不出失踪已久的血经,皇帝虽然不一定处置晏鹤年,疏远是肯定的。 仙鹤失去仙气,就是平平无奇的鸭子。 孩子要是女儿,晏珣这“老师”更成为大笑话。 想到那场景,裕王都尴尬得想挖个坑把头埋进去。 晏珣很淡定:“殿下放心,我爹说过的话一定会灵验。人家顶多佛道儒三家通吃,家父是神通三界。” 招魂走无常,一般鸭子能干? 这牛皮吹得挺大。 裕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为了安抚自己,还是信吧! 受裕王刺激,晏珣又开始想爹。 刚来到这个时空,他遗憾自己不是皇子,也不是王侯将相…… 老爹居然是个神棍。 简直是命运跟他开玩笑! 现在他觉得,再没有比老晏更好的爹。 阿娘带着常欢媳妇在后院开一块地,种上辣椒,等爹回来大快朵颐。 院子角落的水缸又种上莲藕,荷花已经绽放;螃蟹越存越多,都在等爹回家。 晏鹤年这个时候,带着徐渭乘船返回京城。 “前方就是高邮。”晏鹤年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熟悉的景色:“你去过高邮吗?” 徐渭点头:“去过。” 他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有家乡绍兴好。 可男儿志在四方,绍兴师爷志在天下,远走他乡是他的宿命。 晏鹤年絮絮叨叨:“那年小珣病好,我们从山东返乡,他说要督促我科举,砸锅卖铁供我进学。我只当他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没想到他真的说到做到。” 徐渭神色动容……要说他生平第一大遗憾,就是没能中举。 名扬天下的大才子,连举人都不是,真是离大谱! 曾有人当面嘲讽“若真有学问,怎么不中举?只会做两篇酸文,当得什么?也就胡总督屈尊好士,算徐渭一生唯一好机遇。” 他犹豫一会儿,问:“在下一直好奇,晏修撰这个年纪重拾举业、连中三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晏鹤年说:“我儿鞭策有方,你若见到他,说不定也能中举。如今大才子归有光给他做幕僚,准备下一科会试呢!” 徐渭顿时明了,晏家有特殊备考技巧。 有些世家大族擅长押题,还有的擅长押考官,有钱使得磨推鬼。 “将来见到令郎,在下一定要好好请教。”徐渭语气郑重。 ……胡大人对不起,我不是要跟姓晏的跑。 但他们能带着我中举、说不定连中三元哦! 我一定要去摸一摸底! 挂着“翰林院”灯笼的官船在高邮码头停泊,立刻有岸上的人向官府报信。 高邮这一段运河是悬河。 晏鹤年迎风而立,看见城里人家养的鸽子飞起,像在脚下。而河里的野鸭贴着水面飞过,在城里人看来,就是野鸭子飞得高高的。 运河岸边停泊着一些渔船,撑篙的男人一个个敞着怀,露出精壮的古铜色胸怀。 他们朝官船望去,不知是谁忽然喊一声:“是晏六哥吗?高邮湖晏六哥?” 晏鹤年大笑回应:“是我!兄弟们好啊!我要回京城,途经高邮歇歇脚!” 船上顿时轰动,竹篙把水打出一朵朵浪花,人们高喊:“高邮状元郎回乡!是咱们的晏六哥!快来人啊!晏六哥回来了!” 群情激动的,简直要把官船掀翻。 徐渭吓一跳,胡宗宪革职回乡,也有父老乡亲迎接,可没有这样的阵仗。 晏鹤年,是晏高邮啊! 渔船上的鱼鹰噼噼啪啪,和欢呼声、水花声,汇成一曲水乡渔歌。 晏鹤年跟徐渭刚把行李搬上码头,地方官员、乡绅一起赶到。 都是熟人,可士别三日没法相看,双方一本正经地见礼。 晏鹤年是奉旨南下的钦差,一路住驿馆、公费吃喝。 本地乡绅汪东篱热情地说:“若是回高邮还住驿馆,晏大人就太见外。在下家中有两间简陋的房屋,您若不弃,请到我家中住。” 晏鹤年随和笑道:“汪兄莫非忘了,我在高邮也有宅子。” 此言一出,地方官员和乡绅对了对眼神、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县令尴尬地说:“晏修撰有所不知,你家在仓米巷的房屋前日失火,幸而救火及时,没有殃及邻居。但房屋已经毁坏,没法入住。” 晏鹤年:……我去! 才多久没回来,就被人偷家? 事情刚发生没几天,所以没有人给他报信。 那么问题来了,放火的人知道他下徽州,回程时途经高邮,这把火是放给他看的。 是挑衅、报复还是另有目的? 徐渭意味深长地看着晏鹤年…… 不是猛龙不过江,只许你路子野不许别人丧心病狂?你猜猜是谁干的? 第272章 老房起火怎么办 在晏鹤年和徐谓这样的阴谋家看来,失房失火蹊跷、必然有阴谋! 但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一桩平平无奇的老宅失火,火很克制,没波及到邻家。 上一任县令曾博山因文教政绩出众高升,新任县令陈邦颜,福建晋江人,跟晏鹤年会试同科。 一个状元,一个三甲同进士,差一点点。 他初来乍到,特意去瞻仰双鼎甲的家,赞叹吉屋风水好……没多久吉屋失火烧成废墟。 噫! 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啊! 好在晏鹤年没有揪着这倒霉事,微微一怔,叹道:“没祸及邻里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待我抽出空来,再过去看看。” 这种老巢被点还安之若素的姿态,令众人松一口气又暗暗佩服。 一般人听到这种坏消息,不得第一时间急慌慌查看现场? 汪东篱意有所指地说:“依我看这火起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许是土地爷想让芝仙盖新房呢?也是好意头。” 晏鹤年微笑:“东篱此言有意思,我这两日要叨扰你。” “咱们之间不用客气,犬子德渊顽劣,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提起讨债鬼儿子,汪东篱心情复杂。 每天睡醒,都担心收到儿子的噩耗,谁懂啊! 什么建功立业!不如留在高邮,做一个招摇过市的纨绔少爷。 他已经看透,德渊能为汪家做的最大贡献,就是开枝散叶。 “德渊贤侄才华出众,京城里都夸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好男儿志在四方,东篱兄放宽心。”晏鹤年安慰。 陈邦颜跟着附和几句,又问候座师袁炜。 就算袁阁老不认得他,那也是他最亲的老师~~ 晏鹤年是他亲亲同科~~ 双方寒暄着,在一众差役簇拥下起轿回城,往汪家大宅而去。 沿途聚集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议论声尘嚣而上。 “状元老爷回乡,双河村的晏状元。” “啊!探花老爷回来没有?那年我家大侄女还跟探花老爷说亲呢!” “真的假的?” 平安坊的打更人李四大声说:“晏老爷没中状元的时候,跟我一起吃饭喝酒!不知道晏哥哥还认不认得穷朋友。” 瓦匠张大力笑道:“哪能不认李四?这次晏家老房子起火,全靠你发现及时!” “那是!我是平安坊活土地,保一方平安!”李四的小眼睛滴溜溜转。 他这次救火,发现不同寻常的东西,不知道送给晏老爷,能换多少酒。 啧啧。 晏鹤年坐在轿子里,隐约听到熟人的声音……什么老房子起火,是说他? 胡宗宪在徽州被人刺杀,他都高邮被人烧房子,算不算同命相怜? 汪家大摆宴席给晏鹤年接风,戏台上唱着《商辂三元记》,这是一出昆曲,正好应景。 城中乡绅富户,都赶来庆贺。 其中声音最响亮的,就是晏珣昔日同窗顾敬亭。 他大声说:“我跟晏珣、杨仲泽一同考进汪氏族学,那年你们还没来,所以不晓得。晏珣最敬佩我,说我辞藻华丽,只是有些不合时宜……来年遇到一个识货的,就是小三元。” 新同窗们纷纷附和:“对!对!对!” 小顾公子是族学的资深学生,认得一届又一届的优秀前辈,隐隐是学弟们的带头大哥。 顾敬亭又看向汪平安:“你挣得一顶秀才头巾,不枉汪家一番栽培,莫要骄傲自满。须知我不是不如你,只是没遇到识货的。” 汪平安心不在焉地说:“对,你说得对!” 他哪有心思听顾敬亭自吹自擂,只想快点见到晏大叔,有些发现急需交代。 他借住在晏家仓米巷的吉屋。 起火那晚,他还在院子里踱步背文章,忽然挨了一闷棍晕倒在地。 幸而被救火的邻里搬出去,才没有葬身火海。 汪平安将此疑点报给官府,知县却怀疑他吓糊涂了……说是挨一闷棍,怎么后脑和脖子没有伤? 正所谓“不破不立”,没有把握破的案就不要立案。 门外鼓乐声响起,众人连忙出门迎接。 晏鹤年下轿,看到汪家这阵仗,就知道自己的行程人家早已打听清楚。 只怕他们刚到扬州,汪家就收到消息,准备接风宴。 他说:“依小弟愚见,借一桌尊斋、两盏淡茶,旧友促膝夜谈,更为畅快。” 汪东篱哈哈一笑:“我也是如此想,可乡亲们不答应呢!都说要来凑凑热闹,沾一沾状元郎的文气……敬亭,你说是不是?” 顾敬亭连忙上前行礼,恭敬地说:“晚辈还想请晏世叔赐一双旧鞋,步您后尘。” 晏鹤年:“……这话如何说?夸张了。诸位高邻旧友如此热情,真是让本官受宠若惊。” 才多久不见,骄傲的顾公子变成如此谦恭? 三元及第的魅力真的这么大吗? 抬头望去,却见一众年轻读书人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脚上,仿佛要一拥而上抢鞋子。 好吧……三元及第的魅力就是这么大。 汪东篱引贵客进门,打趣:“我们这里不是海笔架做县令,你也不是公费吃喝。状元郎衣锦还乡,就应该奏乐欢歌!” 昔日鄢懋卿钦差巡盐,到了淳安仍然招摇奢靡,被海瑞喷得下不了台。 陈邦颜附和:“我不是海瑞!世上能有几个海瑞?” 如果海瑞在此,恐怕要彻查火灾的真相。但兴师动众的,真的就好吗? 他做官的原则是不扰民,花被盖鸡笼,面子上过得去就天下太平。 徐渭低调地跟在晏小六旁边,装作晏鹤年的幕僚。 不留心的人哪里想得到,这个白白胖胖的文士,就是东南柱石胡宗宪心腹幕僚! 擒获大海盗徐海、招降汪直,都是徐渭在背后出谋划策。 江湖上称他为第一毒士,甚至有海盗悬赏千两银子,取其项上人头。 行走的一千两,让晏松年知道可不得了。 贵客进入正厅,只听一声“焚香”,一个头发齐眉的俊美童子捧着古色古香的香炉出去,接着进来一番操作…… 过一会儿,大厅的墙壁、板缝冒出淡淡香气。 身在其中,有暗香盈袖,飘飘然若凌云之感。 晏鹤年赞道:“我们扬州人讲究,香要这般点,清香袭人而没有烟气。” 汪东篱说:“有芝仙这一赞,就是我们的荣幸。” 汪家出过不少进士、官员,可没有哪个像晏鹤年父子这般,小三元加大三元! 说不定哪一日,汪家还要借晏家的势。 同乡就是天然的同盟,把人往外推才是傻子。 席间觥筹交错、细乐缥缈,台上戏子打动锣鼓,唱一出“加官”,又来“封赠”,最后是“满床笏”。 夜里,晏鹤年住在汪府。 他是随遇而安,房子被烧还不动声色。却不知这一晚有多少人辗转反侧。 就连徐渭都睁着眼睛……晏鹤年什么都不问?可是我想说啊!你倒是问一问啊! 第273章 胡公子的腰牌 晏鹤年早已习惯四海为家。 家乡的味道早已刻入骨髓,每一次重返,都像昨天才离开一般。 所有的分别都不足为念。 次日,他看到黑眼圈的徐渭,取笑:“文长昨日没睡好?莫不是有女妖自荐枕席?” 徐渭深深地看他一眼,“你家着火了!” “哦……小事。你就为此事睡不着?”晏鹤年打趣,“没想到文长如此关心我。” 徐渭打量着晏鹤年,甩了甩袖子离开……爱问不问,又不是我家着火,有你着急的时候。 晏小六见徐谓离开,低声说:“老爹,我觉得他很可疑。” “他一路跟着我们,有什么可疑?”晏鹤年目光闪烁。 晏小六说:“咱们的底细,其他人难以知晓。就连严世蕃也绝对想不到,仙风道骨的晏状元,竟敢绑架他。那么,也不会是他报复。” “嗯……罗文龙呢?他刺杀胡宗宪,怕是在胡府有内奸眼线。” “除非这内奸就是徐渭,否则消息也不会这么灵通。”晏小六分析,“再说,王二去江西,就是找罗文龙麻烦,他哪里有空来放火?” “那可不一定。罗文龙丧心病狂,敢把倭寇引入江西呢!”晏鹤年笑了笑,“他比胡宗宪更早怀疑我,也不是不可能。” 王徽的身份,徽州汪家知道,罗文龙知道也不奇怪。 大家都在海上走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见晏小六哑然,晏鹤年又说:“不过,你分析得也有道理。” 见晏鹤年认可,晏小六精神一震:“老爹,咱们把徐渭沉湖喂鱼,给他一个体面?” 他就是看不惯徐渭桀骜不驯的样子! “胡说!我是翰林,不是悍匪。”晏鹤年不轻不重敲晏小六的头,“学一学你珣哥,不要什么事都喊打喊杀,咱们是读书人家。” 连晏小六都这么想,可见幕后之人这一把火,还想栽赃嫁祸、挑拨离间。 晏鹤年不认为火是胡宗宪放的。 老胡不是善人,但也不是小人。就算想试探摸底,也不会给救命恩人家放火。 在汪家吃过早饭,晏鹤年提出要微服回双河村探亲、顺路看看被烧的房子,汪东篱让汪平安相陪。 “平安已不是我家养子,却比我亲儿子还亲。他又在你家住过,让他给你讲讲那晚的情况。”汪东篱说。 平安晃着一双黑眼圈,连连点头:“晏叔,我给你提包袱。” 晏鹤年笑着说好。 汪府挺邪门啊,个个都被女妖吸得精疲力尽。 既然是微服,晏鹤年拒绝乘轿子。 他带着平安、晏小六、徐渭以及两个壮汉随从低调出门。 可实力不允许他低调。 他这张脸一出现在仓米巷附近,就被街坊们认出来。 “是晏老爷!晏状元!大伙儿快来围观啊!” “晏老爷,靠近一点点,让我吸一吸文气……呜呼!祖宗保佑,儿孙三元及第!” 不知是不是错觉,深吸这一口,神清气爽、七窍通了六窍。 晏鹤年摆摆手,大声说:“诸位!诸位!我先去看看我家的房子,辛苦街坊们救火,感激不尽!” “救火不是应该的?谁家不怕着火!”街坊们说,“哎呀!晏老爷的房子被烧,我光顾着高兴,忘记这件事!” 状元郎做钦差,衣锦还乡归故里,这是戏文里才有的事。 不比老房起火重要多了? 打更人李四从人群中挤出来:“晏哥哥!借一步说话!那晚我第一个冲进去救火,平安就是我扛出来的!” 晏鹤年朝众人拱拱人,约定改日再好好聊一聊,跟着李四往烧得黑漆漆的屋子走去。 “哟?比我想象中好些,没有成一堆灰烬。”晏鹤年四处打量。 他们离家之前,将屋子托给晏老四和平安照顾,自己的东西锁在一个房间里。 平安在此长住,老四进城卖鸭卖蛋,偶尔也会过夜。 现在,锁着东西的房间大门破开,里面的箱子东倒西歪,还有火烧过的痕迹。 精美的风筝、纸人脏兮兮倒下。 晏鹤年顿时来气,这是他的手工活,花费不少心机! 平安愧疚地说:“是我没有看好屋子。那晚我真的是被人打晕,县令不相信。不过,县衙让人维持现场、不让我们收拾,说是等晏叔回来。” 晏鹤年和蔼地说:“你不要自责,是我家累你遭受无妄之灾。” 说着,喊李四到墙角说话。 徐渭见状,主动避嫌:“我去跟邻里打听一二。” 晏小六跟着一起去。 平安在门口守着。 李四压了压头上的破帽子,嘿嘿笑道:“晏哥哥,你是我亲哥哥。你中状元当大官,有什么好处送兄弟?” “那要看你值什么。” “哥哥是爽快人!”李四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你看这块腰牌,是什么人的?当时贼人纵火被我惊跑,被我捡到这块东西。” 晏鹤年接过东西一看,是锦衣卫的腰牌,背后刻有姓名、职务。 锦衣卫千户,胡桂奇。 胡宗宪是锦衣卫军户出身,其长子胡桂奇曾任锦衣卫千户。胡宗宪革职回乡,胡桂奇没有被处置。 所以说…… “锦衣卫千户亲自来放火,还掉下腰牌让你捡?”晏鹤年笑道,“你运气真好。” 李四得意:“是我这打更人勤勤恳恳,我要是懒一点,能观察到贼情火情?晏哥哥,你就说这块腰牌值多少吧?” “我家被烧毁,你做朋友的不帮衬几两银子,还问我要钱?”晏鹤年反问。 李四瞪眼:“你该不会不给钱吧?早知道我不等你,先卖给汪老爷!”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要回来?” “前十天半个月的?反正是房子没烧的时候。县衙收到邸报,皇帝召你先回京。茶馆里都说,皇帝重用你,一天也离不得。” 晏鹤年点点头,摸出一锭银子:“先拿着喝酒!等我见一见土地庙的老道,再给你们钱,帮我重盖屋子。” 李四顿时眉开眼笑。 晏六哥想让他做包工头啊?那可真是有眼光。 盖房子的钱不一定的,可多可少。 平安远远见他们说完话,小跑过来:“晏叔,你要不要看看少了什么?” 晏鹤年摇摇头:“重要的东西不在这里。不管对方想找什么,都找不到。” 重要的东西会放在老四经常来的地方? 那不是让乌云看鱼吗? 不过……对方连这一处吉屋都搜过,其他几处房子,该不会也光顾了吧? 扬州那里,租傅伦的宅子已经还回去,家当搬到王徽陪嫁的大宅里,有王家的人看着。 京城嘛,天子脚下,时时有人在家。 想一想,还真的是这处房屋最好下手。 晏鹤年收好胡桂奇的腰牌……这回可以跟徐渭开诚布公交换消息。 徐文长,你也不想你家少主被栽赃嫁祸吧? 我可以不论究竟,直接把腰牌交给徐阶,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第274章 晏鹤年露一手 徐渭出来打听消息,没等开口,就被热情的街坊包围。 “这位老爷贵姓?您白白胖胖,一看就是京里出来的。跟咱们晏状元是同僚?” “人家说翰林院里都是状元、榜眼、探花,老爷也是状元郎?” 徐渭:……扎心。 晏小六笑眯眯地拿出钱袋,给大伙儿散喜钱。 街坊们顿时一拥而上,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 钱多钱少不重要,领一个铜板回去,用红绳串好,挂在儿孙脖子上。 不指望三元及第,随便中个秀才举人,像那位徐老爷一样白白胖胖就行。 远近几条巷的人听说状元回家散喜钱,连忙赶过来,讨喜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不白拿钱,七嘴八舌分享消息。 “晏老爷在屋里头?小心烧坏的房梁砸下来!” “这老屋弘治年间盖的,知道称不上翰林老爷的身份,自己烧起来,想让老爷盖新房。” “……依我看,是小偷得知晏家发达,半夜来偷东西,撞倒灯台起火。”邻居张婶煞有介事,“早几日有个绿豆眼的货郎窜巷子,我看就是贼。” 此言一出,常聚巷口交流情报的三姑六婆们顿时得到启发,都在说自己的发现。 那个货郎面生,一定是来踩点的! 听口音,有点像松江府人,该不会是倭寇吧? 徐渭暗暗记下这些人说的话。 真真假假,让晏鹤年自己去判断,他又不是晏家的幕僚。 晏鹤年走出来,再次感谢街坊们的热情,又说来日重建房子,还请大伙儿吃安宅酒。 街坊们哄然叫好。 有小孩子馋席面,蹦蹦跳跳鼓掌:“状元年年盖新房,咱们年年吃安宅酒。” 晏鹤年:……谢谢你啊。 街坊们知道状元郎还有事,说笑着散去,又在心中暗骂这火不会挑时辰。 晏老爷要是住在仓米巷,还可以多亲近。 别小看这点亲近。 将来自家小子去府试院试,跟主考官说“学生跟晏翰林比邻而居、常来往的”,主考官兴许酌情录取。 让人回去高邮湖传信,晏鹤年在汪家又住两晚,谈天说地就是不提火灾。 别人越想他着急,他越淡定。 过两天,他带着随从到码头,雇两艘船,后面一艘船放礼物以及刚买的酒肉。 徐渭终于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双河村?” 晏鹤年微笑着摇摇头:“去高邮湖。今日让你见一见,‘我们’江湖好汉。” 他是个低调的人,奈何胡宗宪和徐渭都想看他露一手。 起火的事不急着查,没什么是晏半仙掐指一算查不到的。 实在不行,请问土地爷。 徐渭一听要进高邮湖,精神一振。 高邮湖是一大片水域的统称,湖中有岛,岛上有寨,如《水浒传》中的水寨。 湖边和岛上的湿地,四季轮转,吃不完的茨菇、芦笋、莲藕、菱角、芡实..... 更是鸭子们的乐园,野鸭家鸭,成群结队在湖中划水摸鱼。 其中万亩芦苇荡,盛夏时节郁郁葱葱,船行其中,如入迷宫。 这样的地方,天然是水匪盗贼们的老巢。 儒雅俊朗、风姿卓越的晏状元进高邮湖,岂不是羊入虎口? 像徐渭这样的,更是做拨霞供的好材料。 他们的船驶出不远,后面忽然接二连三跟着许多船,形成壮观的船队。 徐渭张口结舌,半晌叹道:“晏兄真是高邮湖第一把交椅。” 晏鹤年淡淡笑道:“都是些打渔、撑船、养鸭的良民,卖苦力挣口饭吃。真的大盗,哪里在江湖中。”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徐渭默然。 身为大才子,他对大明朝的种种弊端心知肚明。 就是诸葛再世,只怕也没有治国良方。 但晏鹤年这样黑白通吃、表里不一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 大忠似伪,大伪似真。 难怪晏鹤年对老房子起火的不在意,此人自身就是杀人放火的行家! 晏小六望着身后大大小小的船,暗笑珣哥不在,老爹百无禁忌……只有珣哥才能管住老爹。 平安则战战兢兢,跟上梁山似的,就怕艄公突然问他吃馄饨还是板刀面。 总觉得怪怪的。 高邮湖有一处水域叫珠湖,传说谁见到湖里像拳头一样大的神珠,就能科举高中。 当地人说,晏家父子双鼎甲,是因为有蚌精献神珠。 连蚌精的眉眼模样,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一年来,不知多少人来这里碰运气、给蚌精娘娘烧香。 没有船的时候,湖面是平静的、浩浩淼淼,寂寞荒凉神秘。 现在一艘艘船船冲破平静的湖面、闯入迷宫一样的芦苇荡,远处的岛上响起号角声。 晏鹤年来这个地方,不是羊入虎口,而是如鱼得水。 湖心大岛响起锣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小孩子不停地跑来跑去,高喊着:“船来了!好多船,好多人!” 妇人凑在一起择菜准备席面。 “咱们这几年给大当家做肥皂,攒下不少钱。我家男人又买一艘船,专门送货呢!” “上回黎大说,大当家中状元,不知真不真?” “还能有假?整个高邮都知道!双河村晏老四逢人就说。” 提到晏老四,有人“咦”一声:“有人传信说大当家今日回来,双河村昨天就来了好些人帮忙酒席,怎么不见晏老四?” 不对劲! 晏老四向来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钻,吃席的大事不露面,怕不是被人绑了? “真要叫人绑了,是他活该。”有人幸灾乐祸,“绑匪眼光不好,超过二十两银子,晏老四得把自己卖了。” 叫家人赎身? 没门! 我就躺平在这里,你想怎样就怎样~~ 外人都以为水寨该是竹篱茅舍,可这座大岛上却有一套整整齐齐的院落,像乡绅富户的别院。 徐渭跟着晏鹤年上岛,在一众精壮汉子的簇拥下走进屋子正堂,抬头看到“威风堂”的匾额。 好嘛…… 堂堂翰林的别院,不说“仁义道德”,只讲“威风聚义”,真的就是水泊梁山。 难怪汪直的人能投到晏鹤年麾下,原来都是一条船上的。 晏鹤年跟兄弟们寒暄着,正要落座,忽然侧方有拳风袭来。 他立即后退半步,飞起一脚直击那人面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挥舞成一片寒光,锋利的刀刃压在对方脖颈。 “怎么?这是欢迎我?” 那人哈哈笑道:“听黎大哥说晏哥哥考状元去了!兄弟想试试哥哥的功夫还在不在!” 徐渭……麻木了。 状元郎动作快得他都没有看清楚,那刀工片羊肉,想必比火锅店的大厨还要熟练! 这是文状元?说是武状元都行啊!陛下真是有眼光。 第275章 真凶浮出水面 晏鹤年心里骂娘,什么莽撞鬼,找打不会分场合! 所谓江湖好汉,有黎大这种迫不得已抗税 ,知恩图报的;也有桀骜不驯的盗匪。 他松开刀子,笑了笑:“今天有客人在,我没空跟你们玩。改日咱们兄弟再好好切磋。” 黎大外出未回,留守岛上的人嘻嘻哈哈:“牛二的三脚猫功夫,也敢试探晏哥!这下可好,差点被宰鸭子!贵客临门,还以为我们给他下马威呢!“ 徐渭:……直接说出来? 他没有问晏鹤年怎么会武艺。 想一想也知道,晏鹤年当初带着儿子行走江湖,难免遇到盗匪,总不可能以理服人? 没有两下子,早就被人包馄饨。 当下众人在威风堂论座次,晏鹤年当仁不让坐上首,让徐渭坐第二把椅子。 徐渭说什么都不肯,只在末尾坐下。 看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晏鹤年介绍:“你们不知道他?这就是胡宗宪身边第一谋士。招降汪直,就是他的主意。” 堂内瞬间寂静,随后是一千只鸭子嘎嘎叫。 徐渭坐立不安,感受到“杀人般的目光”。 方才袭击晏鹤年的牛二大声说:“原来阁下就是一千两!不如我们这就切磋切磋?” 徐渭:“……我不擅拳脚。” “那就比武器。刀剑斧头,你挑一样。”牛二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渭。 到时候一失手,一千两到手。 徐渭秀才遇到兵,求救地看向晏鹤年……真的是肥羊入虎口。 晏鹤年环视众人,宣布:“我跟胡宗宪结义兄弟,他的人就是我的人。你们莫要开玩笑,把自家人吓坏。” 金墩岛黎大的手下纷纷说:“晏哥哥难得回来,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要不然……当心今晚水鬼敲门。” 牛二等悚然一惊,想起晏半仙的手段,一个个缩着脖子。 当下晏鹤年不再说什么,带着春天般温和的笑容招呼亲朋旧友入席。 双河村的乡亲只知道晏鹤年跟黎大合伙做买卖,听说这些人都在帮晏家做事,一个个与有荣焉。 至于老四几天不见?说不定去哪里赶鸭子,不足为奇。 晏鹤年放下碗,说几句客气话,让兄弟们继续饮酒欢歌。 他带着几个心腹以及徐渭到里间坐下喝茶。 “我今日把兄弟们召集过来,有一件事。仓米巷的房子被烧毁,是谁干的?” 徐渭竖起耳朵……问了!终于问了! 他憋两天憋得便秘,晏鹤年终于问了。 一个有些眼熟的汉子站起来说:“贼人放火之后,在城里顾老爷家躲两日,坐汪家的船南下,被我们的艄公逮到。” “审讯了吗?” “审过……”此人看看徐渭,说逼供的结果。 这是一伙小贼,收了旁人的钱到仓米巷找一样东西。东西找不到,就放一把火,留下一块腰牌。 他含糊其辞,没说要找什么。晏鹤年心下了然,恐怕还是为汪直的印章。 有人怀疑他! 徐渭问:“是什么样的腰牌?” 晏鹤年回答:“锦衣卫千户,胡桂奇。” 果然! 徐渭立刻说:“栽赃嫁祸、挑拨离间!恐怕找东西放火都是掩人耳目,只为离间我们两家!” 晏鹤年意味深长地笑道:“或许是栽赃嫁祸;或许真是胡桂奇……我绝不是怀疑汝贞兄。只是有时候,下面的人会自作主张。” 没错,他在内涵徐渭。 “绝不会是大公子。”徐渭正色道,“你若见过大公子,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若说胡公还有些不择手段,大公子则是老实人。” 虎父生下三个犬子,如之奈何! 见晏鹤年不置可否,好汉们虎视眈眈。 “大当家,可否单独说话?”徐渭拱手。 晏鹤年点点头:“你们先去替我陪兄弟们喝酒,他们是不醉不归的。我稍后就到。” 其他人听话地出去。 姓徐的讨厌,非得单独说话。他们是晏哥哥的心腹。 晏小六关好门,走出几步守着。 安静的小房子里,徐渭苦笑:“原来晏兄这两日不问,是等着我自己说。” “嗯……其实我也不是太在意。”晏鹤年慢慢喝茶,“一两银子买的屋子,烧就烧了。幕后之人是谁,我掐指一算也晓得。” “哦?”徐渭叹气,“还是我说吧!实不相瞒,我怕你的刀子。” “我杀人通常不用刀子。”晏鹤年轻轻解释一句。 徐渭更无语。 他不怕徐海、汪直,是因为他背后有胡宗宪,有大明朝廷。 可晏鹤年黑白两道都比他有脸面,杀人不用刀,怎么能不怕? 他只是想探“鹤党”的底,不是要跟晏鹤年为敌。 “严世蕃回江西后,更方便走私。江西景德镇的瓷器,是西洋海商追捧的好货。” 严嵩很喜欢胡宗宪,视其为严党第一柱石。聪明绝顶的严世蕃却不喜欢胡宗宪,数次给胡宗宪下绊子。 “他总想找个更听话的人换掉胡公,一直拿捏着胡公的把柄。这次胡公遇刺,是罗文龙干的,严世蕃未必不知晓。” 徐渭郑重地说:“胡公身边肯定有严世蕃的眼线。也许,严世蕃已经怀疑你。” 就问你怕不怕? 徐渭看着晏鹤年,有种诡异的兴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被严世蕃这种独眼龙盯上,晏鹤年会很麻烦。 晏鹤年不怕,只是稍稍有些意外。 他怀疑罗文龙,因为老罗跟汪直关系密切,知道王徽的存在不出奇。 可是徐渭直接说严世蕃。 果然,人一旦干坏事,随时可能东窗事发。他只是绑架打劫严世蕃而已,马甲就要被扒开。 “严世蕃想跑路。”晏鹤年豁然开朗,“严世蕃走私的线有三百六十条,其中一条是在小琉球盘踞的陆白头。此人年轻时就一头白发,原本是无奈出海……没想到外貌效果好,一发不可收拾。” 严世蕃该不会想拿到“大宋国徽王印”,直接跑到小琉球去占山为王? 徐渭瞪大眼睛:“没想到晏兄的消息比我还灵通!我只知道严世蕃在南昌府附近寻了一处地方,想要隐居。没想到他声东击西,想直接跑路。” 经历过流放充军耻辱的严世蕃,知道徐阶不会就此罢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说得通了! 烧晏鹤年的家,是为把水搅浑。 如果仙鹤聪明,看破挑拨离间之计,就会怀疑徐阶……纵火的小贼说松江府口音。 让晏鹤年、胡宗宪和徐阶互相猜疑,严世蕃就能从容抽身。 这是徐渭的推断。 晏鹤年微微笑着,把玩锦衣卫的腰牌。 任凭徐渭言之凿凿,此事还有另一种可能—— 徐渭自作主张借刀杀人。 晏鹤年既然胆大包天绑架严世蕃,说不定也敢杀人。 借他的手干掉严世蕃,胡宗宪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被严党牵连。 如果晏鹤年怀疑徐阶、跟徐阶斗起来,那也不错。胡宗宪革职,就是拜徐阶所赐。 胡宗宪不知情,万一事后败露,徐渭自己领罪。 一石三鸟,这才是价值一千两的毒士。 徐渭见晏鹤年沉默,一脸坦荡无辜……这只黑鹤,疑心病还挺重的! 第276章 赐仙丹给晏珣 晏鹤年知道徐渭可疑,并没有刨根问底。 一两银子的吉屋,换一块胡桂奇的腰牌,不吃亏……进京后用这块腰牌,跟锦衣卫卖个人情。 “如果文长想借我的刀对付严世蕃,不用拐弯抹角,直接说即可。自家兄弟,我不会不帮忙。”晏鹤年淡然笑道。 徐渭说:“大当家爽快。我知道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两家诚心合作,一定要坦诚相待。” 晏鹤年点点头,举起茶杯敬徐渭。 达成共识,先对严世蕃动手。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 严世蕃以小阁老的身份执掌大权多年,门路不会比晏鹤年少。真让严老爷带着万贯家财跑路,晏鹤年会心疼的。 这把火且记在严世蕃头上,索取一笔赔偿,不过分吧? 再以后,他在朝堂,胡宗宪在小琉球,内外勾结、大事可期。 徐渭见晏鹤年露出愉悦的笑容,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后背已湿透。 活见鬼! 区区一个翰林,给他的压迫感竟不亚于总督三省的胡汝贞! 外头席面上,好汉们依旧大碗喝酒、豪迈说笑。 徐渭提出参观这个岛,一个小孩儿自告奋勇做向导。 “客人要看什么?我们这里有肥皂坊、造船坊。我们去看鱼鹰捕鱼好不好?”小孩儿兴致勃勃。 “去船坊看看。”徐渭拿出一把铜钱给小孩儿。 造什么大船?官府知道吗? 徐渭好奇地往岛中心走,看到船坊不禁失笑……没有大船,只是些小渔船和客船。 待修的漏水船翻扣着底朝天,如一头休息的老牛;一只新船刚造好,桐油还未完全干,仿佛新嫁娘,对新生活充满期待。 “你们还自己造船,家底挺厚啊。”徐渭称赞。 如果全天下都是这般,真是太平盛世。 小孩儿说:“以前没这么厚。家里大人被拉去服徭役做河工,没有地还要摊派粮税、打渔也要交税。后来大当家回来,我们的日子才变好。”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孩挠挠头,不确定地说:“我换牙的那一年?记不清啦!我们做肥皂卖,是珣哥的主意。你见过珣哥吗?” “我见过他的画像,长得很俊朗,难怪中探花。” 小孩儿看看徐渭,善良地安慰:“你虽然不好看,也不用难过。男子汉大丈夫,相貌不重要。” 徐渭:“……谢谢。” 孩子还小,不要生气。 离开高邮湖已是黄昏。 湖上蓝天染上晚霞,渐渐由浅黄变成橘黄,最后变成很浓很浓的紫色,和湖面连成一片。 芦苇荡中,时不时有野鸭子一阵阵掠过水面。 晏鹤年语气骄傲:“景致如何?不比绩溪和绍兴差吧?我时常想,等我告老还乡,就来岛上隐居。” 徐渭四处望望:“运河是悬河,高邮湖是悬湖,没少受水患威胁吧?” 晏鹤年:“……嗯。” 家乡枕在水边,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水汽。有时做梦都会梦见涨大水,在黑暗的湖中奋力地向前游去。 尽管如此,还是想回来。 晏鹤年在高邮停留几日,将重盖新房的事交给亲友,继续启程北上。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圣眷正浓,不好让陛下久等。 本地官员、乡绅在码头送行,双方客气地寒暄、依依惜别。 忽闻岸上有人高呼:“等等!等等我!” 晏鹤年一听这声音,不用看都知道……晏老四! 这厮吃席的时候不到,乡亲们怀疑他被哪个有眼光的绑架,没想到这就现身。 晏老四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气喘吁吁:“可算让我赶上!常欢媳妇要生孩子,我进京去探望,蹭你们的官船可以吧?” 晏鹤年不问详情,示意晏老四先上船,再次跟挥手众人道别。 官船的中舱宽敞,晏松年大咧咧地坐在,招手说:“小六啊!没想到又见到你!给四老爷冲碗炒米来,我赶着出门没吃东西。” 晏小六应一声,去烧热水冲炒米。 晏鹤年走进来,问:“四嫂都没说要去看孙子,你这么积极?这一路吃的用的,算你自己的。” “你这么小气?”晏松年瞪眼。 晏鹤年冷笑:“看你今日穿戴,想必占到哪个冤大头的便宜,还差一点盘缠?” “省一点是一点,我得给小孙子准备礼物。”晏松年理直气壮,“你没有孙子,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我掐指一算,你今日很可疑。”晏鹤年坐在另一边,“你看着一副要出卖兄弟的内奸样,是自己招呢?还是我扔进下河?” “招!我自己招!”晏松年很识相。 不是他想出卖兄弟,实在是对方给得太多! 但老六不好惹,还是坦白从宽。 吃完上家吃下家,反复横跳,就是这么六! 徐渭站在船舱看风景,听见中舱时不时传来痛呼声、惨叫声,不由得头皮发麻……晏家兄弟情深。 上了晏家的船,今后肯定很热闹。 永寿宫。 黄锦在监督小太监炼制“长生丹”,此丹的主药是童子尿和人乳汁。 炼制方法非常讲究,比如童子尿要用桃柳枝搅和二千余下,沉淀之后,只要上层清澈部分。 据说最后做成的丹药,可以延年益寿、白发转黑、百病不生。 有小太监专门数数,多搅和一下不行,少一下也不行。 出错的一律睡狗棚。 今日的长生丹炼成,进献给皇帝。 皇帝含服一颗,问:“裕王跟晏珣在皇庄炼出什么?” 黄锦躬身回禀:“还是在做农药‘六六六’,说是遇到难题要攻克。” “修道炼药,当然会有难题。”皇帝感受着药力,慢慢说:“年轻人做事要有耐心……蓝道行在山东?” “是。锦衣卫传信回来,说他在山东出现。” “盯着他,别让他跑了。” 有没有血经,都要给一个交代。 想跑?没门。 “赐一颗长生丹给晏珣,他最近辛苦。”皇帝忽然说。 黄锦羡慕地赞叹晏珣圣眷浓厚。 以往晏鹤年在京,皇帝给晏家赐药。现在晏鹤年还未回到,皇帝还给晏家赐药。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能被皇帝惦记的有几个? 徐阁老都没有这种恩宠。 晏珣一回到家,就看到御赐的“长生丹”。 “啊……这。赐药的内侍已经走了,我不吃行不行?”晏珣想到仙丹的原材料,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收到赏赐,还得写谢恩表。 王徽忍着笑说:“你不吃就给乌云,助她早日化形。” 晏珣连连点头:“这个可以有!” 乌云喵呜一声跳上屋顶……两脚兽负心汉,想谋杀亲猫。 第277章 献祥瑞圣孙出生 皇帝对晏鹤年的无声催促,就在赐给晏家的长生丹上。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内阁次辅袁炜喊晏珣过去,问:“令尊可有送信说哪日到?我想念他酿的酒。” 晏珣恭敬地说:“家父没有送信。我算着路程,应该就在这几日。只是担心一路奔波,家父身体抱恙。老师若想喝酒,我给您起一坛。” ……万一耽搁,就是身体不舒服。 袁炜捋着胡须,笑道:“令尊正值壮年,身体向来好,你不用太担心。喝酒还是去你家才有趣,你还给我们画画。” 晏珣欣然说好。 袁炜委婉提醒:“有人想招你为婿。令尊回来,想必就要提亲。此人你家不好拒绝,若不想结亲,最好早做准备。” 他不想看到自家门生成为徐家女婿。 晏珣连忙谢过,苦笑着说:“南京鹭峰禅寺的大师说我不宜早婚。不瞒老师,我现在满心都是福建战事,至亲好友都在前线,哪里有心情说亲?” 袁炜称赞:“你能有这个心,比朝中许多人强。” 天下碌碌之辈不足虑,心怀天下有几人? 晏珣还不知道爹南下一趟,将胡宗宪拉上船,还把徐渭带去高邮湖老巢。 真是胆大包天,什么人都敢收! 若是知道,大概会捶胸顿足……带我!去玩带带我啊! 晏鹤年是跟蓝道行一起进京的,赶在皇孙出生之前。 嘉靖皇帝终于等到仙鹤回来,立即把两位真假神仙都召进宫。 没给晏鹤年跟家人说话的时间。 “可巧!让你们碰在一起。血经给朕带回来了?” 蓝道行站起,取出一个精美的锦盒,交给当值太监阮瑛。 皇帝一看狭长的小盒子,微微皱眉:“这么小的盒子?难道是仙草?” 蓝道行卖关子:“回陛下。仙草功效难辨,还算不得祥瑞,此物却是真正的祥瑞。” 皇帝的胃口被吊起来,哈哈笑道:“你们一回来,就要给朕惊喜?晏鹤年,你知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臣猜想,此物和张真人有关。”晏鹤年谨慎回答。 他钦差回京,皇帝不问胡宗宪遇刺真相、不问伤情,也不问一路民生,偏偏问祥瑞。 让他满肚子腹稿,都没机会说。 皇帝寻找张三丰,已经近乎执念……张三丰代表着长生,代表着他能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双温润的玉石筷子。 “竟然是筷子。”皇帝稍稍有些失望,淡淡地问:“莫非,这是张三丰用过的筷子?” 蓝道行说:“请陛下将筷子放在烛火中烤一烤尾部,就可知晓。” 皇帝点点头。 阮瑛捧着红烛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石筷子,在火上炙烤。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筷子上显现出两字:三丰。 “张真人!真的是张真人的字迹!”皇帝高兴地站起来,连连问:“你们……你,蓝道行!你在何处见到张真人?是张真人给你的?” 蓝道行说:“微臣根据晏道友的指点,出海寻张真人。一日狂风暴雨不辨方向,流落海上小岛。风雨弥漫中,此物从天而降。陛下请看,锦盒中有一份帛书,也是仙人所留。”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皇帝不好哄,但字迹是真的。 皇帝立刻打开帛书,只见上面写着:“得失随缘。” 这四个字飘飘渺渺、仙气十足,一看就是神仙所写。 “好!好!”皇帝又惊又喜,“朕要赏……赏蓝道行长生丹一颗,赏晏鹤年长生丹两颗。” 君臣皆大欢喜。 就在皇帝兴高采烈的时刻,又有太监进来禀报。 来的是晏鹤年的熟人,裕王府的大太监田嘉、小太监田义。 田嘉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托盘,金黄色的锦缎上摆着一只明晃晃的玉璋。 “恭喜陛下!裕王侧妃李氏产子!” 殿内其他人立刻大声道贺:“陛下大喜!臣恭贺皇上喜得好圣孙!” 这是裕王的第三个儿子,但前面两个都没养活。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皇亲国戚,婴儿的夭折率很高。 现在,半仙和活神仙都说这是好圣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孩子是天命所归,能够平平安安长大? 有这样的大喜事,平日不能直视圣颜的众人此刻可以正视皇帝……称之为“迎喜”。 皇帝脸上也有喜色,不过没有方才见到张三丰筷子那么惊喜。 毕竟裕王侧妃李氏要生娃这件事,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的。 这都铺垫多久了?连皇孙日讲官都已任命。 现在皇帝更关心的是,张三丰血经呢? 说好的随好圣孙而出的血经呢? 和孙子相比,他还是更关心自己能不能长生。 裕王府。 朱载垕和晏珣都在。 晏珣这个挂名皇孙老师,今日隔着帘子,给皇孙讲古代明君唐太宗的故事。 刚讲到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射杀兄弟,李妃突然抱着肚子要临产……皇孙该不会是被故事吓出来的? 朱载垕很紧张,晏珣也很紧张。 两人在外面花厅绕着屋子踱步,一不小心迎头撞在一起。 “我要当爹,你紧张什么?”朱载垕忍不住问。 “殿下又不是第一次当爹,您紧张什么?”晏珣握着拳头,“我的学生,我日思夜想的好学生终于要来了,我能不紧张吗?” 万历宝宝,你准备好做一个明君吗? 放心! 头悬梁锥刺股,十年明君八年模拟,老师一定会好好鞭策你。 朱载垕觉得有理,反过来安慰:“你也不要太紧张。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我生十七八个皇子,还请你胎教。” 晏珣:……谢谢你。 嘿!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终于等到皇孙呱呱落地,得知是个男孩儿……晏珣跟朱载垕跳起来抱在一起。 皇孙!好圣孙! 总算不是皇孙女,没有闹大乌龙。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晏珣喜极而泣:“呜呜!我比自己当爹还高兴。皇孙就是皇孙,真会挑时辰。” 他爹和蓝道行刚回京面圣,皇孙准时出生。 一切都像冥冥中注定,又像在晏神仙的算计之中。 分毫不差。 弄璋之喜送进皇宫,皇帝派人赐下各种赏赐。 徐阶、袁炜、高拱、张居正等亲自来道喜。 朝臣很激动,继承人关系到国本。他们要的是正统,具体谁当皇帝反而不重要。 对比前两个皇子出生时的冷清,朱载垕心中百感交集。 既替这个儿子高兴,又对前两个皇子感到愧疚。 更多的,是对晏鹤年父子的感激…… 没有晏家父子提前造势,一口咬定是“好圣孙”,皇帝不会殷切关注。 有个好圣孙,裕王无储君之名,已有储君之实。 现在问题来了,血经在何处? 西苑皇家道观大高玄殿前,晏鹤年迎风而立,指着天空:“陛下,请您看天上。” 第278章 神仙手段 大高玄殿是皇帝修仙的皇家道观,殿前有一个法坛。 在场除了皇帝、晏鹤年、蓝道行和内侍,还有擅长写青词的袁炜及几位翰林。 看完祥瑞,文臣回去要加班加点写文章。 法坛上三缕香烟袅袅升起,在晴朗的秋日缓缓升腾、直冲云霄。 昔日蓝道行在此结幡招鹤,却被晏鹤年拐走仙鹤。 今日没有结幡,只点燃招鹤的降真香,这是晏鹤年的独门密香。 他往天空一指,请皇帝看天。 快看!有什么在飞! 皇帝仰头望去,大殿上空烟气渺渺,一群仙鹤引吭高歌,盘旋在降真香的烟气中。 招鹤固然是神仙手段,但皇帝已经见过。 唐末五代李旬所撰《海药本草》:“上好的降真香焚之,可引鹤降”、“天上玉女闻之,降于虚空”。 现在鹤已招来,会不会有玉女临空献血经? 蓝道行有这种本事? 皇帝沉默不语,一个轻盈的小道童走到法坛前,虔诚地望着天空。 他伸出手,一条红绳忽然出现在他的手臂上。 绳索像灵蛇一般在其手臂盘旋,一端落在地上。 小道童一手指天,红色灵蛇迅速挺直,蛇头探向天空。 烟雾缭绕,绳端隐没在云雾、垂直落下,像被神仙拽住。 仙鹤围着红绳,声音更加嘹亮。 小道童拽拽绳索,开始往天上攀。 绳索轻轻晃动,让人看得心惊胆颤,生怕看到小道童摔得粉身碎骨。 皇帝目露惊讶:“神仙索?” 作为真皇帝假道士,他对神仙手段颇为了解。 唐朝《太平广记》记载的“嘉兴绳技”……绳端没入云中,攀绳者渐渐爬高,从空中荡出,如一只大鸟飞走,消失无踪。 野史小说中还有记载,表演神仙索的人,爬上云端隐身之后掉落四分五裂的肢体,血腥刺激又精彩。 皇帝一直以为这只是神话传说,万万没想到亲眼目睹。 蓝道行守在法坛旁,悄悄偷看晏鹤年。 所谓术业有专攻,蓝道行擅长扶乩请神,可请吕祖、关公甚至前代帝皇。 可晏鹤年,很难说擅长什么。 好好的一个科举状元,走神棍的路让神棍无路可走。 小道童身体轻盈得像纸扎的一般,飘飘然攀上云端,随即隐入云层。 仙鹤纷纷降在法坛上,空中只有朦胧烟雾和云朵,以及直直垂下来的绳索。 没有人影。 神仙索忽然一阵激烈晃动,像是有什么在云端拉扯…… 会落下什么? 一阵微风吹来,空中飘飘洒洒的落下各色花瓣。 “天女散花。”皇帝喃喃自语,更舍不得移开视线。 还好,不是散装人体。 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玩弄权术的高手,也是一个沉迷修仙到走火入魔的狂徒。 哪怕,只有一点点成仙的可能,他也愿意相信…… 好圣孙的生辰是记录在史书上的,“嘉靖四十二年八月十七日”,如今天道昭昭、丝毫不差。 也就是说,如今已是中秋节后。 可天上撒下的花瓣,有桃花、李花、杏花、梅花……未落到地上,花在半空化为泡影。 皇帝鼻翼动了动,花已消失,香气却弥漫整个殿前广场。 晏鹤年不动声色……假花是不会有香味的,可法坛上烧的不仅仅是降真香。 皇帝内心已经相信是真的,那么眼睛会欺骗他,鼻子也会。 幻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心理暗示。 天女散花之时,空中飘飘摇摇地出现一幅画像。 法坛上的仙鹤振翅高飞,衔着画像缓缓盘旋。 飘渺空灵沧桑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血经是什么? 是张三丰一百二十岁时发宏愿以血入墨写的《道德经》和《南华经》。 皇帝执着于寻找张三丰和《血经》,是要证明张三丰还活着、神仙真的存在。 现在,张三丰以另一种方式,将血经降临,显示神仙手段。 道童的身影消失在云端,画像里张三丰的身影在光影折射下仿佛要飘出来。 皇帝仰望着天空跟着诵经,从《道德经》再到《南华经》…… 经文诵完,天上响起一句:“明君在位,上应天命”,红绳直直从云端落下。 那轻飘飘的道童却再未出现。 画像中的张三丰渐渐消失,仙鹤衔着空白的卷轴飞远。 如果说有谁操纵这一切,那必然是顶级幻术师,以香、鹤、云等等为障眼法,将人催眠。 你所看到的,是你心中所想。 是你的心想看。 是真?是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还能有假吗? 烟雾和云朵消散,露出晴空,皇帝幽幽叹道:“朕今日才知,何为神仙手段。” 周围的臣子、道士、内侍连声恭贺:“恭喜陛下,喜得真经。明君在位、上应天命。” 皇帝朗声笑道:“朕上应天命,上天就派诸位爱卿来辅佐朕。” 前面铺垫那么多,种种神迹让皇帝心神恍惚……他必须相信这就是张三丰赐真经,张真人夸他是应天命的“明君”。 遥想当年,陈胜吴广都得弄条鱼,塞“大楚兴、陈胜王”的帛书进去,现在这阵仗不比鱼腹藏书玄妙得多? 如果不承认这是真的,就是不承认皇帝是“明君”。 将真经跟明君捆绑起来,皇帝亲自认证。 “蓝道行,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皇帝赞道。 蓝道行满口谦虚,微妙地看向晏鹤年…… 陛下啊!这种事真不是我干的!日后你若发现疑点,别找我算账啊! 瞧瞧! 那边那个衣冠楚楚的,才是把《太平广记》神仙幻术融会贯通的活神仙。 晏鹤年淡淡笑着,做好事不留名,请叫我…… 皇帝心里明白,今日种种跟晏鹤年脱不了关系。 就连那双玉石筷子,恐怕都是晏鹤年寻到的。 蓝道行有哪些本事,他比旁人更清楚。 锦衣卫和东厂探子也不是浪得虚名。 但出于保护晏鹤年的原因,皇帝不欲让太多人知道鹤卿的神仙手段。 这一场把科学摁在地上摩擦的幻术,如果晏珣在此都得三观重塑,何况早已入道的皇帝。 皇帝深受震撼、心情激荡,要一个人慢慢回味体会,让其他人告退。 袁炜等文官边走边斟酌青词用语,全都恍恍惚惚……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神仙显圣。 写给神仙的文章要比往日更慎重、更华丽! 道童从云端飞走? 张三丰从画像中消失? 血经化作声音,似道德金光无形降世? 袁炜赞叹:“往日我听说过‘绳技’,只当是江湖把戏。今日见到神仙索,才知昔日孤陋寡闻。” 晏鹤年也说:“唯有如此神乎其神,才可称神仙索,蓝道长真了不得。” 蓝道行:……你不要再夸我!再夸我以为真是我干的! 第279章 休想跟我抢爹 神仙索、天女散花、张三丰现身传经……神乎其神的传言,以皇宫为核心向外扩散。 太监、道士、文官分别将自己看到的真相,渲染着向外宣扬。 “张真人临空而立,红色的经文一字一字在空中显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传经完毕,张真人说‘明君在位,上应天命’,而后驾鹤归去。” 传闻在真相的基础上艺术加工一点点,令人深信不疑。 一个人会说谎,难道所有人一起说谎? “蓝道行当初说血经随皇孙而出,如今真的应验。陛下是明君,上应天命,所以张真人才会现身。” “张真人有几百岁?活神仙啊!” “我听说,蓝道行不会神仙索,这一次是晏鹤年的手段。” 皇帝想隐藏晏鹤年,可有些事情做过就有痕迹。 徐阶综合各种消息,信了七八成。 剩下两三成难以置信的是,大明历代皇帝寻找张三丰,居然被嘉靖皇帝找到……难道说,陛下真的是“上应天命”? 嘿! 如今的大明江山表面繁华,实则外忧内患,没有人比首辅更清楚。 天命! 呵!神仙也会撒谎吗? 张居正将信将疑,说:“至少此举可以安抚民心,对裕王和小皇孙也有好处。” 徐阶点点头……皇帝是天命所归,所以有贤臣辅佐。 他身为首辅,就是当世第一贤臣。 因为晏鹤年是当事人之一,连晏珣都被围观得不敢出门。 无论是出现在街头还是国子监,都会被人围住:“令尊跟蓝神仙一起进京的?令尊会使神仙索?小道童是纸人?化作仙鹤飞走?” 十万个为什么。 晏珣:“……传言如何能信?” 他自己也很好奇,私底下问老爹:“招鹤就罢了,你有秘制降真香。神仙索是怎么回事?小道童从哪里消失的?” 晏鹤年微微一笑:“小珣珣,是不是发现你爹很行?要不要考虑弃儒从道,入我门来,共觅长生?” “真的能长生?”晏珣好奇地问。 “不能。” “那我不学。”晏珣态度坚定,“不能长生的道术就是忽悠人、糊弄鬼,我不能把时间精力花在旁门左道上。” “嗯……随你。”晏鹤年和蔼地看着儿子。 他现在不缺传人。 传言越来越离谱,连他飞到空中,以张三丰之身传经的说法都有。 受此影响…… 常欢和阿豹两个像大黄狗一样跟前跟后,拱手吐舌摇尾巴:“六叔教教我,我也要上云端”; 裕王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问:“神仙之术,皇子能不能学?”; 就连一向跟他道不同互相怼的蓝道行都拜倒在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晏鹤年坚定不肯收这些便宜徒弟。 蓝道行却说:“师父一定是嫌我驽钝!今后我一定证明诚心。我生是晏家的人,死是晏家的鬼。” 常欢和阿豹听说后,连忙跟着表决心,都是晏家的死鬼。 裕王:……本王就没办法了。 连裕王和蓝道行都动心,猜到一些内情的东厂公公、京城道士们,更是想方设法跟晏鹤年套近乎。 不为别的,就为沾一沾仙气。 人太优秀,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般闪闪发亮,没法低调啊! 晏鹤年想要传人,出门喊一声,徒儿能从京城排到南京。 晏珣骄傲之余,不禁升起一丝危机感,有人想抢我爹! “珣哥近水楼台先得月,身在福中不知福。”常欢和阿豹羡慕得眼红。 晏珣摆摆手,正色说:“我爹有我爹的道,我有我的道。我要是像他一样全能,岂不是让人无路可走?” “珣哥谦虚,你也很全能啊!”常欢郑重其事,“新来的那个大才子徐渭,到十里铺皇庄就不肯走,看什么都新鲜,对珣哥的发明赞不绝口。” 阿豹点头:“我说珣哥最近不去皇庄,要留在家里画画,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城。” 晏珣要给皇孙画连环画,暂时放下皇庄那边的事。 徐渭对晏珣的画风很好奇,来晏家交流切磋。 这位大才子很快发现,晏家父子的技能点都挺歪,主打一个把笋夺完。 虽然还不知道“鹤党”有哪些人,晏鹤年加晏珣,一个顶十个。 张三丰传经事件不久,似乎为了证明此事的真实性,皇帝下旨—— “昊天明命,皇帝若曰:盛德开保世之祥,衍庆恒由于祖泽……皇孙初生大礼,与民同庆,赐名朱翊钧。万众祈福,共沐皇恩……” 朱翊钧,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 名字的寓意非常重大,蕴含着皇室的殷切期望。 裕王喜极而泣,又唏嘘感慨……他第一个儿子是嫡长子,都没有这种待遇。 是因为那个时候,晏鹤年和晏珣没有入朝为官? 这两位才是真正的祥瑞,是上天派来辅佐明君的。 晏珣入府献第一册连环画时,裕王郑重承诺:“你的功劳本王心里都明白。如今本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来日必定补上。” 爱卿,到时候朕三宫六院一定不会忘记你,赐你如花美眷二十七位,跟严世蕃看齐。 晏珣:“……臣不敢居功,也不欲居功。殿下,我们只有一个目的。” “振兴大明。”裕王了然。 “我们”,可以是高拱、张居正,也可以是胡宗宪、戚继光,凡愿意振兴大明的,都是“我们”。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同德同心者,都是同志。 如果说张三丰传经把一锅水烧开,圣旨则是添一把柴,水都变成蒸汽。 整个京城沉浸在皇孙诞生、神仙临凡的喜悦中,一片祥和。 大明天命所归、有神仙保佑,所有的问题还成问题吗? 皇帝长命百岁,打造修仙帝国,举国飞升? 晏鹤年好不容易抽身出来,安排随他进京的徐渭。 这是李春芳看重的人,硬抢就伤和气。 晏鹤年设一桌小宴,下帖子邀请李春芳和徐渭,要亲自下厨。 李春芳知道徐渭拒绝招揽很不高兴,但晏鹤年风头正劲,这顿饭还得赏脸去吃。 ……听说徐阶原想把侄孙女嫁给晏珣,因为神仙的事而放弃。联姻的手段可以掌控凡人,如何能掌控活神仙? 这场小宴没晏松年什么事。 晏老四进京后住在常欢在城外的大宅,翘着二郎腿做老太爷,逗弄新孙子。 这孩子真会挑时辰,跟皇孙前后脚出生。 四舍五入的,就是……咳咳,这个不能四舍五入。 听说晏家要请客,他主动请缨:“我帮你做鸭。你杀鸭比我强,做鸭我比你在行。” 晏鹤年抱着手臂:“你想干什么?不说清楚,我把你放风筝、让你上云端。” 晏松年眼珠转了转,小声说:“我不是收了别人的钱,潜伏在你身边做眼线嘛?总得传一点有价值的消息过去。你请李春芳和徐渭,商议什么机密?这个有价值吧?” 做人要坦诚,做间谍更要坦诚! 第280章 鹤党的又一成员 晏鹤年恩准晏松年做鸭。 还别说,老四做的鸭子羹,配菜随时令,滋味变化无穷、实属一流。 其他的菜,扬州九丝汤、软兜长鱼、清蒸狮子头,都由晏鹤年主厨,诚意十足。 以家乡味道拉近主客关系,没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 晏鹤年和李春芳都是扬州人、状元郎,都曾在茅山学道。 啧……都是男主配置。 有嘉靖这样的修仙皇帝,就有状元中的道士,道士中的状元。 李春芳以前对晏鹤年的道术不在意,卜卦算命解梦是读书人通用技能。 但这次张三丰传经事件,让他重新认识这个道友。 饭毕品茗消食,李春芳感慨:“好多年没吃过如此正宗的狮子头,软嫩如豆腐,碗里不见一滴油,鲜美不腻。晏家名士菜,比隔壁的御厨还强一些。” 晏鹤年被夸得高兴,兴致勃勃分享他的扬州狮子头独门秘方。 对于做菜的人来说,食客认可自己的厨艺,就是一种享受。 李春芳让随从记下,又笑道:“我一听张真人传经的细节,就知是晏道友的手段。蓝道行是山东人,擅长扶乩,其他方面可不如我们茅山派。” 有晏鹤年这样的同门,挺令人骄傲。 今后就是异父异母师兄弟。 晏鹤年谦虚:“在下只是略懂……陛下夸蓝道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春芳说:“你怕被人称道士翰林吗?人家还说我是青词尚书。要说随人说,道术也是真本事。” 晏鹤年点头称是。 闲谈之中,李春芳提到一个至交好友,名叫吴承恩,字汝忠。 老吴在写志怪小说,经常和他书信来往探讨道法。 《西游记》的故事,早就在民间流传,吴承恩在写一个新的版本。 “我看过汝忠兄的《西游记》初稿,可谓‘佛皮道骨儒魂’,书中的菩提祖师‘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三教合一的想法,甚合我心。”李春芳侃侃而谈。 他不仅是道士,还是王阳明的弟子。 儒道兼修,就差体验一下剃光头做和尚的快乐。 晏鹤年不仅是状元中的道士,还跟鹭峰禅寺的明彻和尚是莫逆之交,佛道儒三家兼修。 两人有共同话题,聊得很投入。 晏珣在一旁旁安安静静地陪客,时不时附和一两句,听到“吴承恩”的名字精神一振。 他可以不知道裕王的名字,不能不知道吴承恩。 《西游记》曾经支配他的童年。 他对这本奇书有很多困惑,想亲自问一问作者…… 真假美猴王事件之后,取经的是悟空还是六耳猕猴? 红孩儿有三昧真火,罗刹女有芭蕉扇,他们跟太上老君有什么不可说的关系? …… 最后,还想请吴承恩给猴哥一个官配。 晏珣自己是单身狗,却看不得猴哥孤独一生。 徐渭静悄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见李春芳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在座的都是状元、探花,自己连乡试都没过。 难道说,中状元得先做道士,再去乡试会试? 噫! 今后请叫我“青藤道士”! 李春芳故意晾着徐渭,架子摆够了,才转头看过来…… “当初胡汝贞上两篇《进白鹿表》,陛下非常喜欢。听人说,这两篇文章都是你所作。我诚心聘你为幕僚,你不肯来,是不是看不上本官?” 言下之意,他聘徐渭为幕僚,是给自己代笔。 李春芳的语气挺不客气,看样子真的被伤到脸面。 若非看在晏道友的份上,此事没完! 徐渭:……呵呵。 他做胡宗宪的幕僚,干的是擒海盗、抗倭寇这般大事,进京给人代笔写青词? 杀鸡焉用牛刀? 好在,徐渭已经想好充分合理的理由。 他诚恳地说:“不敢欺瞒李尚书,我这次随晏翰林进京,是想学习晏家独门备考技巧。我要参加明年的乡试!”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归有光要参加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徐渭备考嘉靖四十三年的乡试。 来啊!一起卷啊! 天大地大,科举最大。 李尚书再霸道,也不能阻挡一个读书人科举。 李春芳微微一怔,诧异地问:“你已是名扬海内的大才子,还要考乡试?你……已经考过很多次。” 徐渭叹道:“我本来已经放弃举业,可是听到芝仙的事例,就觉得不应半途而废。也许在小晏郎的鞭策下,我也能金榜题名!” 李春芳这下真的无话可说。 一个中状元的人劝别人放弃科举,相当于自己过了河就拆桥,让后来者无路可走。 “既然如此,本官听你的好消息。”李春芳微笑,又看向晏珣:“晏郎有什么特殊备考技巧?我也很好奇啊!” 翰林院传说,晏珣会搭建四处漏风的考棚,将人关进去模拟考; 甚至有人说,晏珣是个狠人,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卧薪尝胆,都是字面上的意思。 徐渭竟敢拒绝他,就该上全套备考技巧。 晏珣眨眨眼睛,一脸无辜:“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古人实践过的,一定有道理。徐大叔既然信任我,就从卧薪尝胆开始。” “妙极!”李春芳幸灾乐祸,看徐胖子的眼神友好几分。 总有一天徐胖子会后悔拒绝他的招揽,进晏家的门~~ 晏鹤年见气氛和谐,不经意提到胡宗宪被倭寇刺杀。 “说起来,胡汝贞被倭寇痛恨,正是他的功绩证明。他想亲自报这个仇,不知李尚书认为如何?” 徐渭竖起耳朵……莫非,李春芳也是“鹤党”同志? 不无可能! 这两人都是茅山派的。 再阴谋论一点,莫非茅山派要占领朝堂? 李春芳淡定地问:“胡汝贞想如何报仇?” 什么意思?被徐阁老赶回老家还想东山再起? 晏鹤年说:“他想自请到小琉球清剿海盗,将这个海外大岛彻底纳入大明掌控。” “这……真是胡汝贞的意思?”李春芳疑惑,“小琉球那种险恶之地,洪武皇帝都得迁徙百姓、撤军,胡汝贞真有胆魄。” 胡宗宪贪是真贪,打倭寇也是真打,又有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旧部。 让如此猛士去小琉球,也许真能以暴制暴。 李春芳迅速权衡利弊,一时沉默。 晏鹤年笑着表态:“我也钦佩胡汝贞的胆魄,觉得此事可行。但重新启用他,朝廷必有争论,想请李道友帮助。” 这个朝廷,还不是徐阶的一言堂。 袁炜不能跟徐阶分庭抗礼,加上李春芳的力量呢? 不要小瞧任何能当首辅的人。 李春芳捋着胡须沉吟半晌,斟酌着说:“我要好好想一想。” 有没有可能,借启用胡宗宪这个奇招,越过徐阶做首辅? 以前他不想跟徐阶争,是真的争不过。 现在晏师弟风头正劲,却主动向自己示好,真叫人难以抗拒! 第281章 晏珣科举辅导班 李春芳告辞出门。 晏鹤年让人取来秘制降真香,“道兄闲暇可以焚香引鹤,也有几分雅趣。“ 李春芳欣然收下。 作为一个前任道士,他也会制作降真香、招幡引鹤,只是效果远远没有晏鹤年的好。 至于神仙索、纸人附灵这种玄门密术,他只闻其名不解其道。 ……真有这些神仙手段,在江湖上逍遥自在不好? 当什么高风险的官啊! 在李春芳看来,晏鹤年多少有些想不开。 晏松年今日在厨房忙碌好一会儿,又混在随从中偷听……所有外人都离开后,他搓手手跟着晏鹤年到小书房。 “老六,我可以如实出卖你吗?”晏松年嘿嘿笑着。 他真是做间谍的人才。 晏鹤年问:“你的如实是什么?想清楚再说话。” 晏松年缩了缩头,认真想了一会儿,迟疑地说:“你跟李春芳同门相认、交流道法、提出三教合一?茅山派要光大道门?” 晏鹤年笑了:“你还挺会归纳总结的。” 没有一句假话,却实实在在误导对方。 砸重金请晏老四做内奸的人,也是个人才。 晏松年得到肯定,眉开眼笑:“那我开始写信?” “你回去再写。用我这里的纸和墨,让人怎么相信你?”晏鹤年将晏松年推出门。 就让老四发一笔横财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晏字,肥水不流外人田。 另一边,晏珣接下鞭策徐渭的重任,果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城里诱惑多,徐大叔难以静心。我有一个主意,你姑且听一听……” 晏珣摇着扇子,一本正经:“皇庄那里有个茅草房,原本是关犯错庄户的。请君入内卧薪尝胆,明年乡试攀蟾折桂。” “怎么样的茅草房?”徐渭舔舔嘴唇,有一点点紧张。 晏珣说:“我带你去看看。你要住将近一年的地方,还是要自己喜欢才行。” 择日不如撞日,晏珣找一辆马车,和徐渭一起出城。 说起来,晏珣会这样热心,是真的喜欢徐渭的画。 就算画风不同,也不能阻挡他对一代画家徐文长的仰慕。 他决定帮徐渭弥补遗憾、改变命运! 徐渭来过十里铺的皇庄,看到的是一片欣欣向荣、热火朝天,老弱妇孺各司其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些本该活在底层的人,竟然焕发出蓬勃生机! 他看到的房屋,也是新粉刷过,庄头住的甚至用上玻璃窗。 若全天下的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晏郎功德可列仙班。 因此,他以为晏珣口中的“茅草屋”,只是夸张的修辞。 直到他看见树林中一个低矮的小茅屋…… 一个需要弓着身子才能进去,屋顶潦草敷衍、破窗通风透光的茅屋。 晏珣郑重地说:“我考虑过,这个屋子屋顶都透光,在里面读书不会损伤眼睛。您平日就在里面‘坐监’,吃用都有人送来。” “那……便桶呢?” “也有人倒!徐大叔,谁中状元都不容易。您才学过人,就只差这一点点机缘。” 徐渭后退半步,问:“令尊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爹?他运气哪有这么好!当初没有合适的茅屋,我让人模仿考棚搭建一个四处漏风的。还有堂弟常欢天不亮就把公鸡揍得‘喔喔’叫。” 晏珣感叹着,最后补充一句:“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真的谢谢你。但是,这大可不必。我住在山下工坊就好,闲暇还能给令尊出出主意,算我的食宿费。”徐渭绞尽脑汁想借口。 他实在是不习惯有人对他这么好。 晏珣严肃地说:“家父带您进京,只是欣赏您的才华,绝不是想让你做什么。徐大叔说什么食宿费,太伤感情。您安心备考,将来三元及第,不枉我们这番苦心。” 徐渭一时分不清晏珣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三元及第? 你以为主考官是你爹吗? 不过……以晏鹤年的资历,可以竞争嘉靖四十四年会试的同考官。 恰好,徐渭的本经也是《易经》。 也就是说,徐渭若真能参加这一科会试,晏鹤年就可能是他的房师。 啊……这,徐渭都不知道要不要中比较好。 怎么都逃不过拜晏鹤年为师? 徐渭纠结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无法抗拒“三元及第”这个大饼,咬牙走进茅草房。 晏珣微微笑了笑,挥手下令:“关门上锁。” 哼哼! 谁让你烧我的吉屋! 一两银子买的就可以随便烧? 那里有我和父亲相依为命、艰苦岁月的难忘回忆。 什么?你说房子不是你烧的?是隔壁徐阶干的? 反正都姓徐,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既然都有嫌疑,就一个个报复过去。 晏珣的宗旨,君子报仇,只争朝夕。 当然,他也是为了徐渭好。 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徐渭趴在只有两根木棍的简陋窗户前,望着晏珣渐渐远去的背影,悠哉轻笑。 老夫聊发少年狂,就当配合少年郎玩一个游戏。 三元及第?他倒要看看鹤党有多大能耐! 何况,善良真诚、画风清奇的小晏郎,能有什么坏心思? …… 归有光身为晏珣的特聘幕僚,忙着编审《承天大志》。 至于备考会试? 唉!上一科会试主考官袁炜都夸赞他的文章,可他就是不过啊! 得知徐渭的遭遇,老归犹豫地问:“晏贤弟,既然大才子徐渭都要卧薪尝胆,我是不是也应该闻鸡起舞、囊萤映雪?” 这两个词的字面意思还可以接受,头悬梁锥刺股就太吓人。 晏珣微笑:“教育要因材施教。徐文长需要卧薪尝胆,是因为他过去那些年做胡总督幕僚,心思远离圣贤文章,需要重新静心。归老兄火候已到,静待时机即可。” 归有光松了一口气,能不自虐,还是不自虐的好。 一把年纪玩得那么花,小心有命中进士没命当官。 “我得感谢晏贤弟给的机会。通过修《承天大志》,我终于体悟到文章该怎么写。下一科会试心里更有底。”归有光诚挚地说。 修这本大志,他顿悟拍龙屁的技巧和轻重。 以前他总觉得拍龙屁不能太露骨,有失体面。 现在才知道,皇帝就喜欢露骨的。 《承天大志》把皇帝的爹比作周文王,皇帝是尧舜。 还说什么“吾圣主始生,此河清者三日”…… 这些肉麻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马屁,皇帝偏偏很满意。 晏珣见归有光开窍,也给他制定一份备考计划。 很快,翰林院里都听闻大才子归有光、徐渭在晏珣的指导下备考。 晏家有特殊备考技巧,实锤了! 将来自家有儿子,一定要请晏珣特训。 裕王:……本王的眼光果然没错!翊钧吾儿,从此忘记城北张公,投入晏老师怀抱吧! 第282章 忠臣的多种用途 晏珣对小皇孙可谓用心至极。 除了早早让人做显微镜、望远镜,还做积木、拼图、七巧板、万花筒这些适合小孩子的玩具。 张居正看到他提着一大篮玩具去裕王府,语气很不赞成:“岂能让小皇孙玩物丧志?” 他就不一样。 他也在给小皇孙编连环画——《历代帝鉴图说》。 精心挑选历史上一百一十七个君王的故事,正面事例九九八十一件、反面典型六六三十六件。 这是一个大工程。 但是不要紧,编到皇孙三岁,大概就能编好。 皇孙还没出生就有人胎教,三岁开始学做四书五经、明君课程正合适。 晏珣商量着说:“小孩子要寓教于乐,太岳不是也在编连环画?玩具可以益智,让皇孙更聪明。” 张居正迟疑……聪明?嘉靖皇帝就很聪明。 可是,说多了都是泪。 他怕皇孙被教得晏里晏气,哪一天亲自表演神仙索,真的就是青史留名反面典型。 “上次在皇庄,你不是也挺满意的?”晏珣继续劝说,“我知道你对小皇孙寄予厚望,俺也一样。” 张居正这才点点头:“寓教于乐可以,但不能把心玩野。” 晏珣这么贪玩都没有长歪,皇子大概也还行? 两人达成一致意见,目标是培养一个全能的皇子。 皇子中的状元,状元中的皇子! 有共同目标,四舍五入就是同志。 朱翊钧满月后,晏珣得以近距离接触,悄悄检查小皇子的胳膊腿。 话说万历皇帝后期摆烂不上朝,原因很复杂。其中一个理由,他觉得自己有腿疾,走路会疼。 朝臣不信,觉得这是偷懒不上朝的借口。 但……咳咳,万历皇帝的定陵后来被考古了。经过对他的尸骨检查,确定腿骨确实有问题。 因为定陵是明十三陵中唯一被考古的,连晏珣都听说过万历这倒霉蛋。 现在晏珣看到的,是个裹在大红襁褓里的小婴儿,小小软软,小脸蛋还挺秀气,两条小肥腿…… 咦?罗圈腿?小婴儿罗圈腿正常吗? 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皇子,裕王既骄傲又高兴。 怎么样?可爱吧?这是我的崽! 晏珣依依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爪子,决定密切关注小皇孙的成长。 卷是一定要卷的。 万一不幸真有腿疾,咱们再想办法。 为了这个小奶娃,他操心太多,跟喜当爹似的。 晏珣忙着陪伴小皇孙,比上衙门当差还准时; 晏鹤年也很忙……首当其冲的是试药。 翰林当成这样,也没谁了! 这个“荣幸”,以前是严嵩的。 嘉靖三十三年,西苑道士搞了一种新丹药。皇帝想用又不敢,先让严嵩试。 十月三日,严嵩开始服药,第三天提交实验报告、第九天和十五天又提交两次报告。 结论:此药为铅和水银所炼,慎用。 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又一种仙丹问世。 严嵩以七十六岁高龄试药,第二年六月报告,这次不良反应更严重,燥热便血、有重金属中毒的症状。 仙丹停用。 在皇帝心中,能为他试药的都是忠臣,是可以信任的人。 晏鹤年:……谢陛下隆恩。不过我觉得隔壁徐阶也很适合试药。 唉!君恩不可谓不重! 现在西苑是蓝道行主持炼丹。 晏鹤年悄悄威胁,你玩童子尿、羊乳牛乳都可以,别给我整铅、水银之类。 蓝道行迟疑:“开天辟地以来,日月不亏明、金不失其重。五谷肉鱼,容易腐朽,人食之亦然。食金丹可身安命延,这是天人合道、契合自然。” “嗯……小珣做玻璃镜,存着不少水银。稍后送给你全吃完、再行禹步,保你立刻体生羽毛、羽化登仙。”晏鹤年说着,就要让人取水银来。 蓝道行连连后退:“不……炼丹不是这样。啊,师父别动手!徒儿知错!” 晏鹤年抓着便宜徒弟一顿物理说服。 蓝道士终于放弃金丹,改炼“人参养荣丸‘一类。 晏家的养子养女和侄少爷看见晏鹤年服仙丹,羡慕地议论纷纷。 常欢说:“升天还能回来吗?要是不能,我就不去,我有媳妇和儿子。” 他看向阿豹:“你可以跟着去,反正你跟珣哥一样光棍一条!神仙也缺赶车牵马跑腿的。” “我升天就是神仙,还跑腿?”阿豹翻白眼,“到时候我娶几个小仙女做媳妇,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照你这么说,皇帝就是神仙了?” “那还用说?” ……对百姓来说,皇帝的日子就是神仙日子。 这日,晏鹤年陪着嘉靖皇帝微服离开西苑,到天坛附近的一处茶楼。 嘉靖皇帝对外界的消息很灵通,兴致来时会微服出宫。 从前有幸伴驾的是陶仲文、蓝道行这样的真人。 现在伴驾的是晏鹤年这真仙。 天坛前面的顺水胡同有一座三层的茶楼,主要做达官贵人的生意,有包间和观景台。 晏鹤年进去,跟掌柜的要一个包间。 掌柜的笑道:“近来看景的人多,没有包间呢!客人下次提前定。” 晏鹤年晃了晃一块令牌,小声说:“安排一下。” 锦衣卫。 掌柜惊讶,再看看这群人的架势,连忙去安排,很快领着他们到观景最方便的包间。 皇帝挑了挑眉……那块腰牌,晏鹤年跟他说过,晏家老宅被烧的现场捡的,原主是胡桂奇。 胡宗宪让人烧晏鹤年的家?这事挺离谱。 按理,皇帝要帮风头正盛的新宠臣芝仙出头。 但晏鹤年说此事可能有误会,不必为难遇刺受伤的胡宗宪。 唉! 芝仙顾全大局,连老巢被人点了都能忍,为大明付出太多。 站在雅间的观景台,刚好可以看到天坛平面白底的旨意墙。 落日一点点藏在暗红的晚霞中,天色渐渐晦暗。 白色的旨意墙上忽然呈现紫色和黄色的光点,像牡丹花一样渐渐浓郁、清晰,最后是一条龙和一只凤起舞翱翔。 一阵风吹来飘渺的音乐,是教坊司的《灵霄羽衣曲》,乐曲庄严而疏朗,有淡淡哀愁。 这就是京城最近流传很广的天坛祥瑞。 随行的太监跪在地上,恭喜陛下道法精进,已是灵霄上君,所以天降祥瑞。 皇帝对龙凤呈祥很满意,这说明什么? 说明张真人传经时若说是真的,他就是天命所归! 他笑道:“晏爱卿,这一处祥瑞预示着什么?” 晏鹤年掐指一算,微微昂首道:“恭喜陛下,有捷报。” 话音一落,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绎,赶到这座茶楼,“噔噔”跑上雅间…… “禀陛下!福建报十二场战事连胜,斩首、俘获倭寇三千余人!” 第283章 卿从不让朕失望 出乎意料的,听到福建送来的捷报,皇帝并没有很兴奋。 抗倭打胜仗,可倭寇却无穷无尽、怎么都剿不干净。 这让皇帝如何兴奋得起来? 他问晏鹤年:“爱卿,你猜福建这场战争,今年能打完吗?” 晏鹤年说:“微臣今日卜卦,发现东南有吉兆,今年应当可以扫荡岸上的倭寇巢穴。” “岸上……你的意思,海上就无法清剿?”皇帝笑道,“我大明的官军,只能追在倭寇的屁股后面跑。” 晏鹤年说:“臣建议恢复澎湖巡检司、在小琉球驻军,打掉倭寇海盗的海上基地。海上稳定后,陛下就可以开海贸,增加财政收入。” 在嘉靖继位之前,大明和倭国有官方贸易往来。 但后来出了事故。 嘉靖二年,日本大名细川氏和大内氏各自派贸易使团来大明,两团在宁波发生冲突,最后大内氏的使团化身倭寇,沿途烧杀抢掠。 明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战死,朝野震惊,史称“争贡之役”。 这个事件之后,朝廷裁撤闽、浙市舶司,停止跟倭国的贸易。 嘉靖皇帝明知海贸的利益,但对此有心理阴影。 他示意晏鹤年跟他回西苑道观,屏退内侍之后说:“你方才说的,跟十几年前胡宗宪上的奏折不谋而合。你看过他那道奏折吗?” 晏鹤年说:“臣没看过。但在绩溪时,胡汝贞曾提过…… 他说倭国内战不休,本来是大明的机会,结果却成为大明的祸患。归根结底,就是大明制海能力的不足。幸而陛下英明,支持戚继光造海船练精兵…… 只要治理好小琉球这个近海大岛,倭寇失去中转补给地,势力必定大减。” 他这番话,有胡宗宪说的,也有夹带私货。 反正胡宗宪不能来对质~~ 皇帝微微点头:“胡宗宪有雄心,比一些尸位素餐的人强。你也有雄心,恢复澎湖巡检司、在小琉球驻军…… 朕听说你的小舅子杨世安在戚继光军中?将来可以让他去任游击将军。” 这神来之笔,晏鹤年真是没想到。 假“杨世安”的底细,他已经摸得七七八八。 此人父亲是大明人,母亲却是倭人。明明有倭国血脉,却极为认同大明身份,热衷抗倭…… 尽管如此,晏鹤年对此人还是心存疑虑。 他甚至怀疑,真杨世安说不定早就死了,被此人冒用身份。 细思极恐。 见他沉默,皇帝微笑:“怎么?你舍不得他去小琉球?” 晏鹤年连忙说:“他既然有抗倭之心,就是大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臣只是觉得,以他的资历,镇守一岛怕是难担重任。” “爱卿从不让朕失望,杨世安是晏珣的舅舅,想必也不会差。”皇帝意有所指地笑道,“到时候,还有其他人跟他一起去小琉球。” 这就是把收复小琉球的事情定下来? 晏鹤年面露喜色,内心却没多大喜悦……凡是没有明发旨意的,都可以不算数。 李春芳那边,还得继续拉拢。 唉! 如果不是晏珣反复说小琉球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他不会过多关注这个地方。 凡是儿子想要的,他都会尽力满足。 晏鹤年一跃成为皇帝的心腹,商讨军国大事,徐阶终于感到不舒服。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邢赏还诸公论”,这个横幅还挂在内阁的墙上。 一切似乎都顺着徐阶的计划进行…… 胡宗宪革职后,严党剩下的党羽偃旗息鼓,没几个人再弹劾他。 可是,朝堂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拨乱反正,天下也没有海晏河清。 朝堂依旧糜烂,充斥着马屁精,说实话的人罕有; 地方官员腐朽懒政,以官府内“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为傲。 问题出在哪里呢? 徐阶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也不敢说是皇帝的问题。 那肯定是因为严党没彻底肃清,底下的人阴奉阳违。 再这么蹉跎下去,恐怕高拱、李春芳、晏鹤年都后来居上,他还有什么作为! “戚继光先不管,让他继续打仗;胡宗宪一头病虎,伤势颇重,可以不动。严世蕃悄悄回乡一事,可否拿来做文章?”徐阶召集心腹,目光先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说话。 实际上,张居正觉得朝廷积弊至深,最大的责任人是皇帝。 除非换一个皇帝,否则就是神仙当首辅都无能为力。 厅内沉默片刻,另一人说:“严世蕃回乡陛下早就知晓,算是默许。拿来做文章,也没有大用。我听说浙江军在福建,人人皆称为‘戚家军’,不如以此为由,召戚继光进京问话。” 徐阶皱眉,摆摆手:“决战在即,不要动戚继光。” ……明军连打胜仗,已经损害到一些走私家族的利益。 徐阶知道自己手下有些什么人。 张居正听那些人又把火力集中在戚继光身上,险些想拂袖走人。 什么东西! 但顾及老师徐阶的面子,他还是沉稳地说:“我得到一条消息,或许可以对付严世蕃……” 严世蕃和心腹罗文龙被判充军,两人偷偷溜回江西、继续花天酒地。 “罗文龙曾任杭州知府,跟大海盗汪直勾结很深,有通倭的种种渠道。他们可能想带着巨额家产逃遁到倭国。” 徐阶震惊:“消息保真?” 前任小阁老抛家弃国逃遁敌国?这是叛国之罪,实在惊悚。 张居正说:“是胡宗宪遇刺一案流露出来的消息。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此为由,抓拿严世蕃和罗文龙进京。” 徐阶微微笑道:“还得再加一点罪名。让南京那边的御史巡视江防,收集确凿证据……严世蕃与江洋大盗来往、日夜抱怨攻击朝廷、违制使用车服,这些总是有的。” 他可没有冤枉严世蕃! 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敌人,徐阶非常了解严世蕃。 徐首辅在谋划对严党的最后一击,晏鹤年悄悄让晏小六离京。 一旦朝廷抓拿严世蕃和罗文龙,他的人就趁火打劫。 赶在朝廷派锦衣卫抄家之前黑吃黑,赔偿自家老宅着火的损失不过分吧? 将来胡宗宪和“杨世安”经营小琉球,肯定要很多钱。 这些赃款有一部分就是严世蕃和罗文龙通倭走私挣来,正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钱如果到皇帝手上,还不一定用在该用的地方! 晏鹤年虽然穷讲究,但是对钱财没有执念。 他这些年凭真本事挣过不少钱,却一度穷得要去占鬼屋便宜……究其原因就是守不住财。 当初卖肥皂挣到第一笔钱,晏鹤年马上接济高邮湖的贫苦渔民、孤儿寡母。 晏珣知道老爹就是江湖上的“及时雨”,对比难以评价……两人一直财务独立。 他以前卖画,后来跟裕王、东厂合伙做买卖挣的钱都自己管。 老爹坑蒙拐骗、黑吃黑的钱他也不问。 唉! 摊上这么个散财爹,将来肯定要靠他这个大孝子养老,骑黑虎的赵公明要更努力才行! 第284章 晏珣的新技能 晏鹤年发现最近家中总是吃面条。 这些面条很有个性,有的细得像发丝,有的粗得像筷子,吃起来扑棱扑棱。 “这是哪一个的杰作?” 家里的养子养女,谁的手艺这么差还天天做?心里没点数? 王徽掩着唇笑道:“是小珣。” 就是你的大孝子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要去皇庄搞造化之学,又要去王府做便宜‘义父’,还有心思练厨艺?”晏鹤年很意外。 小珣珣会分身之术? 王徽诧异:“你真的不知道?他说你生辰快到,先悄悄练一练,届时亲手给你拉一碗长长的长寿面。” “道不论寿。修道之人忌讳说生辰,我也没到需要贺寿的花甲之年,何必费这个事。”晏鹤年拨了拨很有个性的面条。 “那我告诉小珣,不用费这个心。”王徽作势要站起。 “咳……让他拉吧!孩子的一番心意。”晏鹤年连忙说,“虽然不中看,吃起来还不错。你看这粗面条扑棱的像鲤鱼打挺,很筋道呢。” 呜呜~~我的小珣珣长大有出息!居然会拉面! 他的眼前瞬间浮现出……小小的晏珣乖乖坐在凳子上,像个鸟儿一般张嘴等喂喂。 大眼睛纯真的看着爹爹,那么乖巧可爱,才不是旁人口中的傻子。 时间一晃而过,乖巧的小笨鸟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 什么道不论寿……此刻他只是一个老父亲,不是半仙。 晏鹤年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一日,晏珣口中的剁手节。 常欢、阿豹几个在厨房门口,围观晏珣拉面。 “珣哥用力抖,上上下下,两臂向外拉伸!对!就是这样!” “珣哥好样的!哪天回扬州开个面馆,肯定客似云来!” 他们夸得起劲,晏珣拉得更起劲,眉飞色舞喊道:“看好!我要甩了!” “好!” 寿面是越长越好,吃起来连绵不断。 曾有人做寿面,可能是煮得过火,过寿的人当众用筷子一挑,肝肠寸断,窘得想挖个洞钻进去。 今日没有请外客,但追求祥瑞的晏珣绝对不允许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粗长的面条折成两股、四股、八股……一直拉到粗细均匀适度。 在拉的过程中,还得不时地在撒着面粉的案板上重重的摔,以免面条黏连。 这不仅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晏珣头上冒汗。 晏松年挤进来,啧啧赞道:“探花就是探花,拉面都有模有样。常欢,你有珣哥儿这片孝心,你爹我高兴得飞起。” “真的?那我明天开始学拉面。”常欢爽快答应。 爹好不好都是亲爹,只要拉面而已…… 学不会就去街上回回二荤铺买现成的,爹也吃不出来。 北方很多人以面为主食,但不是家家户户都会拉面。相对来说,切面、削面更简单。 晏珣一番操作猛如虎,估计够煮十碗八碗的,一把面条甩进锅中。 然后准备好又大又深、视觉上先声夺人的大海碗,盛上清汤。 面条煮熟放入汤中,根根分明,整齐得像美人头上才梳好的发髻。 爆鳝段铺在面上,撒上葱花,看着就诱人。 晏鹤年和王徽坐在桌前,好奇又激动,比吃南京清江楼的鱼翅席还要高兴。 小珣珣的拉面手艺,肉眼可见的一天天进步,就为了这一日。 做父亲的老怀宽慰。 王徽……白捡一个探花郎好大儿,简直是王家祖坟冒青烟,也很宽慰。 在晏鹤年心中,哪怕晏珣拉成面坨坨,都能夸出一朵花,何况真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 “这一碗面见功夫,我儿真的用心去学了。”晏鹤边吃边称赞。 面汤的水汽迷人眼,眼眶有些湿湿的……冷硬心肠的铁汉都有柔情,何况一个慈祥的父亲。 王徽说:“山东厨子教得也用心,一点不藏私,我该再谢他一份喜钱。” 常欢端着一碗面走进来,乐呵呵:“他当然不藏私,珣哥学得再好,也不会跟他抢活。还可以对外夸口教过翰林。” 其他人的面盛好,端出来一起吃,一人一句赞不绝口。 晏珣微微仰着头,有些理解爹为什么爱下厨。 做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看家人其乐融融的吃,也是一种幸福。 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大明,有多少人能在寒风里,吃上热腾腾的爆鳝段面? 晏鹤年是个擅长炫儿子的。 在翰林院炫、皇宫炫,还要去皇庄跟茅草屋里的徐渭炫。 他用尽毕生所学形容那一碗面的美味诱人。 徐渭幽幽地看着他,眼睛绿得像一头狼。 “文长……咦?你怎么好像瘦一些?人到中年不由己,瘦一点更好。”晏鹤年一本正经安慰。 大孝子干了什么好事,老爹当然心知肚明。 徐渭翻了翻白眼,猛地往草堆上一躺,摸着肚子气若游丝:“我生重病才暴瘦,现在已经无药可救。庄里的大夫说,我不用再有顾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你想吃什么?” “爆鳝段面,晏珣亲手做的。”徐渭虚弱地闭上眼睛。 看起来挺惨的。 他是真的惨啊! 作为胡总督的入幕之宾,他的生活水平很不错! 偶尔,还不得不奉命嫖娼。 那次为擒获大海盗徐海,他带着胡总督特批的银子到青楼,冒充富商接近徐海的老相好。 然后不得不缠绵床榻两个月。 唉,人在官场肾不由己,一切只为抗倭大计。 他这样的抗倭大功臣被晏鹤年忽悠进京,被晏珣关起来特训。 卧薪尝胆还罢了,为什么要给他吃羊杂碎和玉蜀黍? 我要吃爆鳝段面! 晏珣听说徐渭命悬一线,吓得飞马过来……这是大画家啊! 得知徐渭的愿望,他立刻撸起袖子做一大碗面,端到茅草房来。 徐渭闻到爆鳝段的香味,立刻睁开眼睛鲤鱼打挺起来,麻利地端到屋外去吃。 垂死病中惊坐起。 一碗面条下肚,他伸展胳膊,诧异地说:“咦?我的病好了?晏郎的面,有起死回生之效。” 晏珣瞪眼:“你不要瞎说啊!熟归熟,瞎说我可要告你诽谤!” 万一真的有人相信,把他绑起来拉面怎么办? 徐渭正色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害了馋病,只有这一碗面可救。” “……徐大叔夸张了。您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晏珣摸摸头,“这段时间,您顿悟了吗?要不要换个住处?” 老爹说严世蕃要倒霉,差不多该把徐渭放出来搅混水。 徐渭微微一笑:“我觉得这里住得挺舒服,就是要劳烦你时不时来给我煮面。说不定,我会突然想起什么。” “比如说?” “比如说……罗文龙狡兔三窟,藏着好些外室。” “成交!” 不就是煮面吗? 正好再练一练手艺,将来煮给小圣孙吃。 第285章 孝心大比拼 徐渭目前所在地是皇庄,除非特别小心隐瞒消息,否则这里的事情瞒不过东厂。 黄锦知道后,把晏珣的面起死回生一事,当异闻告诉皇帝。 皇帝心情有点微妙。 晏鹤年只有一个儿子,都能享受儿子孝顺。他有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却…… 不久之后,裕王收到宫里的暗示,学一学晏珣,给皇帝送心意。 ?? 学晏珣?拉面? 他敢送,父皇也不见得敢吃啊! 裕王找来晏珣,哀怨地说:“我不是也要学拉面吧?实不相瞒,我不擅长厨艺。” “那殿下就做自己擅长的。” 裕王可疑地沉默。 和多才多艺的晏家父子比起来,他好像说不上擅长什么。 比较起来,他最擅长鉴赏春宫图。 ……野史传闻,隆庆皇帝曾让景德镇官窑烧制一套让人看得流鼻血的春宫图瓷器。 “殿下亲手抄一幅《道德经》?”晏珣贴心建议。 裕王微微皱眉:“似乎不够份量。若说刺破手指写血经,也不太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两人商量好一会儿,没有十全十美的好方法。 最后是李妃得到消息,给出建议……亲自给皇帝做一身道袍,绣满道德经。 这样既合皇帝喜好,又体现儿子儿媳的孝道。 李妃很会做人,拉上裕王正妃陈氏一起缝制道袍。 一传十十传百,全城的好大儿们都被裹挟着进行孝道大比拼。 卷起来!百善孝为先! 内阁次辅袁炜知道后,看着几个侄子,满脸伤心:“我没有儿子……” 侄子们:懂了!懂了!立刻学拉面。 据说晏珣拉面有特殊功能,不如就去向其请教! 徐阶幽幽地看着儿孙和弟子们。 首辅大人儿孙满堂、桃李满天下,还缺人孝顺? 好学生张居正默默献上新做的润脂膏。 晏珣将来若能把小圣孙教导成孝敬师长的好学生,劳苦功高。 想到这里,张居正特意给晏珣也送一份润脂膏。 京城的冬日寒风凛冽,不好好保养很快变残的。 晏珣投桃报李,抄一段《汉书·霍光传》给张居正。 “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晏珣喃喃自语,“到霍光那样的权势地位,要么造反要么死得很惨。” 晏鹤年笑道:“你也知道这个道理,还口口声声要振兴大明?这条路,注定是荆棘遍地。” 搞不好就跟张居正做难兄难弟。 “我不是有退路嘛!”晏珣讨好的看着老爹,“行就行,不行就下南洋种红薯。还不行,你把我的魂魄送回去?” 晏鹤年含笑摸摸儿子的头,轻声叹道:“儿女都是债。” 他要更强大,才能做儿子的退路! 幸好他只有一个孩子,否则一堆债主真的受不了。 晏珣总疑心老爹想开小号,实际上……晏鹤年很可能只有晏珣这一个孩子。 所有的爱和期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 道家“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修道一闭,即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 晏鹤年是众所皆知的活神仙,连蓝道行都甘拜下风。 得道高人,子嗣上肯定困难。 晏珣还是他入道之前所育。 王徽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她只是想嫁给晏六哥而已,子女唯有随缘。 晏珣这样出色的大孝子,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啊! 虽然子嗣上有遗憾,但别的方面…… 咳咳,晏鹤年擅长“采战术”,正所谓“欲点长明灯,须知添油法”。 江湖传闻,某半仙可夜御十三女,闭锁精关而不泄,不知道晏鹤年与之相比如何。 人生有得必有失,随心所欲不强求。 天气渐冷,王徽将家里人喊出来,商量做冬衣。 京城是帝国的核心,各行各业都兴旺。 裁缝是师傅带徒弟,一代传一代,靠手艺吃饭。年节和换季时候,好的裁缝都要提前预约。 中等人家请裁缝做大衣裳,家中女眷只做些贴身衣物。 到了荣国公贾府那种层次,贾母从不穿外头裁缝做的衣裳,都是自家大丫鬟的针线。 晏家还是中等人家。 “衣料都在这里,你们自己挑颜色。今年请杭州老祥号裁缝,还是请苏州大吉号?如今苏州又有时兴样式。”王徽兴致勃勃。 她最喜欢打扮丈夫。 每次别人夸晏鹤年神仙人物,她就沾沾自喜。 当然,打扮儿子也挺开心,美少年谁不喜欢? 晏珣喊她一声“阿娘”,就是她的好大儿。 将来她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金银珠宝、扬州园林大宅,都给好大儿。 晏珣一听苏州样式,就想到汪家服妖,连连摇头:“请杭州裁缝,就做寻常的式样。” 王徽不死心:“再让苏州裁缝给你做一件藕色的长袍,过年走亲戚穿着更喜庆?” “我不!以后有了妹妹,阿娘给她做藕色的!”晏珣坚定拒绝。 王徽顿时高兴:“小珣是天上的星宿,最好真的说个妹妹来。” 打扮小姑娘也是美滋滋啊~~ 好大儿不喜欢也不能勉强。 选好布料,王徽就让人去约裁缝,约定时间上门量体裁衣。 晏珣觉得冬天穿毛衣很合适,又到皇庄买一批毛线,分送亲友。 徐渭溜出茅草房,见救命恩人晏珣跟庄头讨价还价,微微笑道:“这不是你的买卖?怎么还要给钱?” 晏珣说:“又不是我一家的,还有裕王的份子呢!亲兄弟明算账。今天我拿一点不给钱,明日裕王府拿一点不给钱,岂不是乱套?”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话,不久之后李妃的兄长李文贵来皇庄,想取一批羊毛线和羊绒绦。 庄头和管事一板一眼记账,说过年之前会去李府对账。 李文贵:“……我是小圣孙的舅舅,也要给钱?” “舅舅也要给钱的。”庄头严肃地说,“裕王和晏老爷取东西,都要给钱呢!” 李文贵:“……那给我算便宜点?” 庄头爽快点头,这还差不多。 徐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暗暗赞赏晏珣考虑周到。 以晏珣这个年纪,能把文章做好不出奇,能把人心和经济账搞清楚才难得。 也不知道晏珣年纪轻轻经历过什么。 在京城百姓开始数着日子准备新年的时候,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折打破朝堂的平静。 南京都察院御史林润巡视江防,在江西收到当地官员……海瑞的举报,严世蕃在老家搞违章建筑。 嗯,海瑞只举报严世蕃违章建筑。 但林润充分发挥想象力,状告严世蕃和罗文龙勾结江洋大盗、诽谤朝廷、私用违制车服、搞违章建筑,最后加上: 道路皆言,两人通倭,变且不测。 这句话含糊其辞,什么叫“道路皆言”?不就是道听途说? 皇帝收到奏折勃然大怒,下令将两名案犯捉拿进京。 同时暗暗自言自语,就不能再等等? 再等等,严嵩这把年纪,还能活多久? 徐爱卿太咄咄逼人。 晏鹤年:……其实现在动手也不错,大伙儿过个肥年。 第286章 谁害了严嵩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严嵩是奸臣。 可皇帝不这么认为。 就说给皇帝试药的事情…… 嘉靖三十四年那次,严嵩以七十六岁高龄坚持实验十一个月,以致“冬发痔疾,痛下瘀血二碗”。 这是拿命来忠君,皇帝心中有数。 还有人说,严嵩欺上瞒下、架空皇帝。朝堂是严嵩的一言堂,顺严者昌逆严者亡。 如果真是这样,指控严嵩“十罪五奸”的奏折,又怎么能送到皇帝面前? 嘉靖虽然挺混蛋,但并不是个昏君。 别看他整天躲在西苑修仙,朝廷里飞过一只蚊子,他都知道是公是母; 皇子新得一头母猪,他知道是单眼皮或双眼皮。 虽然皇帝翻脸比翻书还快,但是对严嵩,他还有一点君臣之情。 严嵩返乡后,还能跟皇帝书信来往; 严世蕃被判流放充军,却明目张胆回老家侍奉父亲。 此时,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还在锦衣卫任职! ……严绍庭是已故忠诚伯陆炳的女婿、现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绎的姐夫。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官贵人拐弯抹角都是亲戚。 晏鹤年把玩着手中“锦衣卫千户”的腰牌,对儿子说:“朝廷下旨捉拿严世蕃、罗文龙回京问罪,严绍庭通风报信,让其父严世蕃即刻回流放地雷州。” 只要证明严世蕃还在雷州服刑,林润就有诬告嫌疑。 现在徐阶和严绍庭,在比谁的人马快。 晏珣啧啧:“锦衣卫的事,爹怎么知道?” “陆小怜跟我学道。她是陆家义女,严绍庭就是她姐夫。”晏鹤年淡定回答。 神棍的自我修养,广散网、不放过任何一个线人。 晏珣:“……爹可真行。” 人家小姑娘做密探混口饭吃,你还去反薅羊毛。 晏鹤年但笑不语。 消息灵通可以救命也可以害命。 徐阶和严绍庭比速度,他在徽州时就派王二去江西、接近海瑞。 跟在当事人之一的海斗士身边,肯定能快人一步。 人家传递消息靠人马,仙鹤有翅膀。 严世蕃的案子再次被翻出来,小翰林们哪里还有心思修书? 一个个忙于吃瓜。 咳咳,他们心系朝廷、关心国家大事。 这一日,晏珣又跟同僚在太白楼沐足,全场太仓首富王锡爵买单。 冬天沐足最舒服,冰冷的脚浸入有些烫的药汤中,像一千只蚂蚁咬一样又刺又麻,舒服得简直要哼唧出来。 “浴足桶又换新的?听说皇帝沐足的桶从来不用两次,淘汰出来就被太白楼二次利用。客人喜欢就买回去,又挣一道。” 翰林们说起这个事,语气酸溜溜。 一来,皇帝天天换新桶过于浪费;二来,太监以此牟利令人不爽。 晏珣摆摆手:“说正事。袁阁老身体不适,我去探望的时候,他问起《承天大志》的进度。咱们别光顾着看热闹,最好在嘉靖四十四年之前把书编好。” 王锡爵等庶吉士连连点头。 嘉靖四十四年,就是下一科会试年。 也是庶吉士散馆之年,能不能留馆,要看这本书修得好不好。 和晏珣相比,这本书跟他们的前途更有关系! 申时行小声说:“最会看热闹逃班摸鱼的,不是你自己吗?” 你让归有光代为审编,可归老兄还没有进士及第,干翰林的活名不正言不顺! 晏珣一本正经:“瞿大人亲口说我可以随时告假,你们有意见?” “没有……同人不同命啊!”申时行哀叹,“那么,你那造化之学,除农业害虫的神药六六六炼得如何?” 晏珣笑道:“六六六要再等等,煤油搞出来了。明年皇店会卖煤油和配套的煤油灯,比蜡烛和菜油灯便宜。” “又是皇店。”翰林们纷纷取笑,“人人都说你跟东厂关系深厚,看来是真的。” “一般一般,还行还行。”晏珣毫不避嫌。 君子坦荡荡! 王锡爵跟申时行对了对眼神,有些不赞同……跟太监关系密切,不是什么好事。 众所周知,如果皇帝混账、朝臣没大奸大恶,作恶多端的一定是太监。 东汉和大唐的亡国,可以甩锅给外戚、太监。 但这里是太白楼,这些话不好说。 反而是严世蕃的罪行,可以光明正大议论……小官们可以这种方式,婉转向皇帝表达意见。 王锡爵素来刚硬,朗声说:“无论林润所奏的罪名是否属实,只要严世蕃人在分宜,就是妥妥的蔑视皇命,按律该严惩。” 申时行也说:“罗文龙怎么也逃离流放地?他跟江洋大盗交情莫逆,严世蕃用这样的人,是引火烧身。我怀疑严世蕃此前被绑架打劫,就是罗文龙干的。” 晏珣附和:“我也觉得是罗文龙干的!一个人只要干过坏事,其他坏事都是他干的!” 申时行:“……你是同意还是讽刺?” “我同意啊!”晏珣笑盈盈,“罗文龙胆大包天。朝廷这次动作要快,否则他们会把钱财转移。” ……万一到时候抄严世蕃和罗文龙的老巢找不到东西,一定是提前转移了。 绝对没有人黑吃黑! 众人都觉得晏珣言之有理,一起骂不知死活的大蛀虫。 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罗文龙跑掉! 其中,又以性格正直的王锡爵骂得最厉害。 晏珣只隐约记得王锡爵,猜测这是首辅之才……他不知道,历史上的王锡爵是一个抗倭首辅。 万历年间发生“抗倭援朝”战争,主持这场大战的首辅正是王锡爵。 倭国大规模入侵朝鲜,朝鲜紧急向大明求援。当时大明上下,很多人反对明军东征援朝。 王锡爵清醒地指出:援救朝鲜,就是保卫大明;一旦朝鲜沦陷,倭寇就会以此为跳板,裹挟大量朝鲜人从南北各路进犯大明。 王锡爵还远程充当此战总指挥,制定正确作战方针,最后打赢战争…… “万历朝鲜战争”的后果利弊一言难尽,但王锡爵文武双全,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 嘉靖四十一年这一科金榜,可谓群英荟萃,座师袁炜是当之无愧的伯乐。 现在,年轻的硬汉王锡爵突然出口惊人:“我认为严嵩走到今日这地步,不全是他的错,有人害了他。” 晏珣使劲眨眼睛:……你想清楚再说话。 谁害了严嵩?谁有这个能力? 申时行悄悄踢王锡爵一脚,转移话题:“袁阁老生病,还是之前那个老毛病?咱们应该帮忙寻一个好大夫。” 晏珣松了一口气,笑道:“我爹已经去看过,给出药方,应该会见效。” 众人:…… 你爹能请张三丰传经,还能看病?想把太医的路也走了? 第287章 我爹很可怕 大明的读书人,横跨儒、道、医三家很正常。 像李春芳当过道士,又科举高中状元; 李时珍是秀才,参加三次乡试不中,弃儒学医。 不过,晏鹤年这一回没有走太医的路,让太医无路可走。 “家父只是给一道偏方。”晏珣解释,“他听说袁阁老的病情,想起家中备有一种鱼肚子里有鱼虱,色白、约蚕豆大,炒制之后服用可利尿。” 探望过袁炜的门生都知道,袁炜是老年男人常有的毛病……尿频尿急尿不尽。 严重起来,站着半天滴不出一滴,憋得全身哆嗦、痛得一身冷汗,简直能把人憋死。 朋友们互视一眼,异口同声:“到底是什么鱼虱?一定要内服?外用行不行?” 好家伙!需求量这么大? 晏珣说:“是在陕西那边一条河里生长的鲫鱼。家父有个朋友在终南山修行,知道当地的偏方。鱼虱就是他以前送的,说是有备无患。” 修道之人练“采战术”,讲究“交而不泄”,道行越深厚、前列腺负担越重。 众人:……好像知道晏神仙的难言之隐。 看见朋友们脸色,晏珣强行解释:“家父没这个烦恼。” 朋友们姑且信了,想必活神仙和普通人不一样。 “咳咳……终南山是天下第一福地,在这里修行的必然是神仙!这种神药,我有个朋友以后可能用得上,能否请令尊代为购买一些?”朋友们目光灼灼。 晏珣爽快答应:“我跟家父说一声。这种药不是非得用,有备无患嘛!” “对!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年轻人用不上,备一些孝敬长辈很应该。” 偏方有没有用? 晏神仙代言,怎么可能没用? 一个偏方,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引起当朝首辅徐阶的注意。 徐阶早就想把袁炜赶出内阁,拉一个自己人进来。 袁炜自视甚高,跟徐阶同样是探花出身,但是并不怎么服徐阁老。 主要是他觉得,徐阶这个人太虚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嘉靖皇帝选两位互相看不顺眼的老探花主持内阁,真是端水大师。 现在徐阶拳打严世蕃,又碰上袁炜生病,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助我也! 可是没几天,他在内阁看到健步如飞的袁炜。 其他官员纷纷围过来打听:“恭喜袁阁老康复!您这回请了哪一位太医看诊?疗效很好啊!” 袁炜捋着胡须,微微笑道:“是晏芝仙送的药。我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到第十天空前绝后地爽快一回,痛快淋漓得通体舒泰。” 那一刻,他觉得撒尿是世界上最舒爽的乐事。 袁炜的老毛病许多人都知道,连徐阶都放下别的心思,竖起耳朵听。 陕西? 那个地方。 这已经晏鹤年第二次从陕西取药。 上一次,给裕王寻“鹿含草”,助力裕王耕耘播种。 两次送药都有奇效,晏鹤年是有意还是无意,让朝廷注意陕西? 徐阶想来想去,决定往陕西下一颗棋…… 不久之后,朝廷下旨,升河南按察副使石茂华为陕西参政。 晏家书房。 晏鹤年得到消息,笑着在地图上陕西的位置插一面小旗。 晏珣坐在桌子边,双手托腮,好奇地问:“石茂华跟爹有来往?” 晏鹤年摇摇头:“没有……但很快就会有。那年他从扬州知府升任山西按察副使,还没上任就回乡丁忧。我送给他一个锦囊,说他日后会高升。现在不就实现了吗?” 石茂华出孝后,以原官职改任河南按察副使,现在升陕西参政,确实是高升。 晏鹤年简直可以说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晏珣瞪大眼睛:“我要是石茂华,一定觉得升官跟你有关。” 晏鹤年说:“石茂华得罪过严党。现在徐阶提拔他,是觉得他可用。我不跟徐首辅抢人,只是朋友间的私交。” 他给石茂华写一封信,祝贺扬州旧相识升官。 陕西这个地方,从弘治年间至今频繁遭受蒙古各部入侵。 天灾人祸,百姓生活很艰难。 处理不好容易出问题。 比如晏珣提过一个李自成,就是陕西人! 朝臣的目光大多盯着东南,晏鹤年已经开始投向西北和东北。 晏珣再一次对老爹的布局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难怪阿娘说,爹像旧时世家郎君,上辈子一定是王孙公子。以爹的天赋,不当官绝对可惜。”晏珣夸赞老爹,满脸骄傲。 大逆不道地想一想,爹要是姓朱,哪里还有裕王和景王什么事? 晏鹤年揉了揉晏珣的脑袋:“你就会给爹找麻烦,现在好多人问我要鱼虱,我只好勉为其难做中间商挣一笔差价。” 什么陕西鱼虱,其实就是一种鱼类寄生虫,别的地方也有,入药可利尿。 他历来不喜欢挣这种费时费力的钱,给人看病多麻烦,坑蒙拐骗黑吃黑不好? 这个时候,被他寄予厚望的王二正在海瑞身边。 海瑞当初任淳安知县,是徐阶举荐的;调任兴国县知县,却是朱衡帮助。 朱衡是晏家父子院试时的老师,四舍五入,大家都是一家人。 王二此时的身份,是一个不畏生死举报严世蕃的义士。 “兴国县城不远的潘家镇,有人谣传说发生瘟疫,百姓纷纷举家迁走。然后有窃贼来此拆房揭瓦,偷房梁的江南水曲柳木…… 我抓了两个盗贼,查到有人要这批柳木盖房子。顺藤摸瓜,得知严世蕃的别院在绑架案中烧毁,想用水曲柳重新盖房。” 江南水曲柳经过特殊处理,可以防火。因此,严世蕃要人家房梁上的。 海瑞点点头:“王壮士安心养伤,本官已经查实此事,报给御史林润。” 严世蕃是流放之人,大兴土木修建规模超标的私宅,简直蔑视王法。 还用这种手段巧取豪夺、拆百姓的家! 就算不是严世蕃亲自下令,也是其走狗的馊主意。 海瑞看不得这种荒唐事……被拆房子的小镇,还是兴国县的治下,正该他管! 王二虚弱地说:“我为查这件事,被几个人追杀。在您这里,唯恐连累大人。” 海瑞正色道:“我状告严世蕃,就不怕人追杀。难道大明天下,没有王法吗?” 只要他行得正坐得住,看他不顺眼的人都干不掉他。 另一边,严世蕃收到儿子严绍庭的传信,并没有听话的跑路去雷州。 相反,他很淡定地等候朝廷派人拿他进京。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严世蕃冷笑。 他要借着此次回京逆风翻盘!没有人比他更懂皇帝! 到时候,让徐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288章 皇帝家也没有余粮 严世蕃还没回京定罪,就有好些人盯上他的家产。 一场飘飘扬扬的雪,皇城的红墙和琉璃瓦一夜白头。 徐阶来到西苑,皇帝还没有起床。 当值小太监领着首辅大人到小暖阁,以前严嵩就常在此候驾,甚至有一套专用的杯盏。 若是勤政的皇帝,绝不能这样睡懒觉。 唉……这一个皇帝是没办法调教了,下一任君王一定要好好督促,绝不能任其不早朝。 外面的世界很冷,宫殿之中依然暖香怡人。 皇帝醒来,知道徐阶在等候,依然不疾不徐地梳洗更衣。 太监陈洪恭敬地捧起道袍,赫然发现一个小破洞,吓得跪倒:“奴婢有罪!仙袍破了,奴婢竟然没发现!” 皇帝淡淡地说:“是朕特意弄破的。顺天府上奏折,京郊百姓饥寒交迫、衣不蔽体。朕的衣服也有洞,跟百姓同甘共苦。” 陈洪:……陛下爱民如子啊! 皇帝又说:“朕修道有成,冬日着单衣不觉寒冷,破洞也无妨。” 陈洪:……是是是。 那必须的,宫里多暖。 徐阶默默等了许久才被召见,久得仿佛皇帝故意让他等。 皇帝刚服过丹药,在蒲团打坐运气,闭着眼睛听到徐阶行礼的声音,长长的眉毛微微一动。 “徐爱卿一早过来,是为了顺天府雪灾的事吗?” 徐阶:…… 既然皇帝问了,必须得是。 “大兴、宛平饥民一事,动用通州的军粮去赈济了。另外,今年因为东南战事,国库超支,京官的俸禄拖欠几个月。眼看即将过年,总不能不发俸禄……” 徐阶将各处的缺口一五一十数出来。 钱钱钱! 皇帝的眉头紧锁:“内阁不拿出对策,来问朕?” 徐阶摆事实讲道理,核心思想只有一个……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这做婆婆的,不能为难缸中没米的当家儿媳妇。 然后给出暗示,一是请皇帝开内府,用私房钱助朝廷度过难关; 二是宰一头肥羊……严世蕃拖拖拉拉的,不如先抄家。 皇帝听明白了,但他两条都不选! 以前严嵩在的时候,国库空虚,严党就会主动想办法,比如派鄢懋卿下江南刮地皮……然后再跟皇帝分成。 徐阶倒好,做道德君子,没钱管他要? 明明以前徐阶在严嵩身后时,既懂事又能干,说话又好听……比如重修永寿宫一事,就干得漂亮。 殿内沉默片刻,皇帝说:“让黄锦过来。” 不一时,东厂厂督大太监黄锦进来。 “你们东厂管着的皇庄皇店,这两年盈余不少吧?但解入内府的银子并没有增多,朕不问里头的事……你们协助户部,先把京官欠俸发了。” 黄锦低着头应是,内心骂骂咧咧…… 咱们没根的人,中饱私囊很合理吧?吞进去的还要吐出来? 京官这么多,光是这两年的盈余都不够啊! 徐阶很失望,到这一步,皇帝还是不肯提前抄严家。 这是,让严嵩再过一个好年? “若是还不够用,你们自己想办法。徐爱卿,你当这个家,不能年年都闹饥荒!”皇帝语气略重。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徐阶说过这么重的话。 严嵩倒台后有一段时间,皇帝把徐阶当作贴心“爱卿”。 盼望着徐阶真的能给朝廷带来生机。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徐阶认错:“是老臣没有做好,对不起陛下的信任,对不起百姓。明年的预算,臣会跟内阁、六部公议,拿出个章程来,再向陛下汇报。” 现在最难办的是明年的预算。 南北军费、南涝北旱、赈济灾民、各地藩王的岁赐、各级官员的俸禄……有些是可控的,有些是不可控的。 徐阶之所以等不及要对严世蕃和罗文龙动手,最重要的就是缺钱! 很缺! 花钱的地方多,生财的地方少! 不宰严世蕃这头肥羊,总不能松江徐家来填补亏空吧? ……国也好、家也罢,当家说到底都是钱的问题。主妇持家不力,就得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样,典当自己嫁妆。 皇帝对徐阶的认错态度还算满意,安抚:“锦衣卫在江西要查证,冬日车船又难行。过完年,严世蕃和罗文龙就押解进京。” 徐阶低着头,恭敬地说三法司一定会秉公处理。 徐阶离开后,皇帝自言自语:“朕敬天修身,何以连京畿都有饥民?是朕对上天还不够恭敬吗?朕卧不过一塌,食不求奇珍,衣服破了还穿。为何百官不能体谅朕?” 内侍吓得匍匐在地,连连认罪。 “起来!罪还到不了你们身上。”皇帝站起来踱步。 以前说严嵩父子和党羽贪墨误国,现在看来清流也强不到哪里去。 什么贪官清官,只有庸官和能官。 这一次,竟然要动用皇家产业的盈余,说到底也是他的私房钱。 皇帝觉得自己没得道长生,就是为天下操心太多。 哪个神仙天天操心钱的事? 再想到严世蕃之前被绑架,被人打劫不知道多少钱,又觉得郁闷。 衰! 那是朕的钱!朕的! 到底是哪个悍匪干的! 想了一会儿,皇帝又下诏给光禄寺,缩减宫廷和各部衙门的餐费。 无论如何,得摆出一副与民同甘共苦的姿态,臣民就不能把怨气投到皇帝身上。 和徐阶一样,晏珣今日起得很早。 看到下雪,他伸了伸懒腰:“今天要吃咸菜。” 一些高邮人家旧俗,雪天就得吃咸菜。 咸菜是秋天用大青菜腌制的。 王氏阿娘腌制几大坛 ,可以吃到第二年开春。 早餐果然有一大锅玉蜀黍粥和咸菜,还有一碟凉菜,是京城百姓过年前后常吃的芥末墩儿…… 以大白菜为原材料,切掉菜叶只要菜梗,用沸水烫一下再放进坛子,一层白菜墩,一层芥末面和糖,最后淋上醋,坛子密封一天就成。 “我爱吃这些小菜,酸甜清爽佐粥最好。”晏珣高兴地吃咸菜,赞阿娘王徽手艺好。 王徽笑盈盈地说:“这些不值什么。这季节你要吃黄瓜,那才是奢侈。” “快别说黄瓜!”晏珣跟家人八卦,“前两天下大雪,我跟高拱都在裕王府,王爷难得留饭。厨子做了一道鸡丝拌黄瓜。高拱当时就皱眉,饭后不轻不重地批评裕王。” 一起吃早饭的阿豹震惊:“王爷不能吃黄瓜?” “高拱的意思,一则不时不食,不合节令的蔬菜不该吃;二则这东西冬日里贵,王爷不能带头奢靡。”晏珣解释。 顿了顿,他又笑道:“咱们如果能冬天种出黄瓜、茄子、丝瓜什么的,子孙都不用愁饭吃。” 他打听过,反季节蔬菜叫“洞子货”,用暖房培育的,成本高技术高。 晏珣对自己的种菜技能没自信。 这件事一时半会没头绪,晏珣随口说两句,吃完就要出城……做善事、帮悍匪老爹积德。 第289章 大善人晏珣 京城俗语“烧不尽的西山煤”。 “西山”是一个泛指。 “京城以西之山,皆名为西山。亦太行山之支脉,峰峦重叠、古迹可观、风景宜人。” 香山也属于西山的一部分。 煤矿主要集中在宛平县西大谷山。 晏珣这次去西山,计划住两三天,带上阿豹、常欢和晏小四以及拖油瓶裕王。 ……现在不跟裕王加深感情,难道等他变成皇帝以后吗? 裕王轻易不方便出城,但去西山有充分理由……明宣宗朱瞻基喜欢游西山,写过一首《红叶》—— 红叶舞丹霜后落,青山如花马前看。朔雁南飞秋满天,千林红叶色相艳。 …… 他向祖宗学习,很合理吧? 学不会宣宗斗蛐蛐的秘技,学会宣宗游西山,也是“敬天法祖”。 理由太充分,连老师高拱都无法阻拦。 可是出城之后,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美景。 只有太平盛世的人,才有心情欣赏风花雪月。 宛平和大兴属于顺天府管辖,天子脚下居然有百姓饥寒交迫、过不了这个冬天。 其他地方呢?简直不敢想象。 他们到宛平县,看到路边设着一座座粥棚,县令和差役主持着施粥,饥民扶老携幼在寒风中排队。 裕王脸色沉重:“户部开通州军粮仓赈济灾民,就是这些粥吧?咱们也来施粥?” 难怪高先生批评他不该吃黄瓜……百姓饥寒交迫,皇子还吃洞子货,这大明要完。 晏珣早已看过这场面,镇定地说:“我们到西山煤窑去,我以另一种方式赈济灾民。” 往年冬日也有灾民,但没这么严重。 似乎上天也在跟这个帝国作对,天灾人祸不断,天气越来越冷。 历史上每一次气候变冷,都伴随着草原民族南下、农耕民族浩劫。 他们轻车简从,没有大摆王爷仪仗,悄悄地穿过宛平县城。 如果摆出裕王仪仗,只怕被灾民围满……活不下去的人,还在乎失仪吗?遇到肥猪就宰! 晏家的上南坡窑是从罗家手里名正言顺获得的。罗娇娇嫁给常欢,嫁妆里又有几个小煤窑。 因此,晏家俨然已经是西山煤的大户。 晏珣说:“我们之前把散煤拉到卢沟桥外的货场,在那里做成蜂窝煤直接送进城。现在要扩大生产,就在西山这里做。” 扩大到什么程度? 马车行到山脚下,有轿夫抬着轿子来,请裕王上轿。 裕王见随行众人都是步行,也想走路。 晏珣摆摆手:“雪天路滑,殿下还是坐轿子吧!我们走惯的,不妨事。” “听你的,只为不耽误大家的时间。”裕王从善如流,又叮嘱:“你们都小心些,莫要摔伤。” 这个时候的裕王,真的是一个体贴臣子的好皇子。 进到矿区,已经是傍晚时分。 远远的,就听到沸沸扬扬的说话声、干活吆喝声。 一堆堆的黑金一样的煤山煤海中,乌压压的人群举着锤子哐哐当当干活,场面可谓震撼。 “这么多人?”裕王目瞪口呆。 这些可都是有力气干活的,聚集在京郊之地,如果被人利用…… “在顺天府的户籍数据中,外城在籍户数超过十万,还不算隐户。朝廷赈灾施粥,能赈济多久?” 晏珣一脸严肃,“煤矿请一个人做事,他一家都能蹭点吃的。皇庄那里也是一样,请很多人洗羊毛、织毛衣……这个活还能照顾到妇孺。” 常欢在一旁补充:“珣哥慷慨的将蜂窝煤的秘方告诉其他矿山,现在其他煤矿也收留饥民做煤藕。” 裕王沉思着点点头,又问:“可是一下子生产出那么多煤藕,你们卖给谁?” “我们白送!”晏珣慷慨地说,“除了给收留的饥民用,还让人到外城送煤藕。对外宣布免费送七天,以后就卖五文钱一个。” 五文钱,算起来比散煤还便宜。 裕王既佩服又感动,晏珣大善人啊! 朝廷诸公对这场雪灾议论纷纷、怨天尤人,有几人像晏珣般先做实事? 他感慨:“晏珣,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我现在没有什么好赏赐你。等回去翻阅典籍,我给你起一个字,希望你不要拒绝。” 晏珣高兴地说:“感谢殿下!实不相瞒,我一直就等着您赐字呢!” 裕王一路走来沉重的心情,此时被晏珣逗得拨云见日,笑道:“那我得认真想一个最好的,不能让你失望。” 父皇给晏鹤年赐字“芝仙”,一听就能活很久。 珣,乃夷玉。《淮南子》曰,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晏珣,晏美男? 不妥,太直白。 晏俊男? 裕王沉吟之间,煤矿大管事常欢壮着胆子说:“殿下,可否给我也赐一个字?这次招募饥民,里里外外的事,都是我总管。” 裕王对晏家兄弟很了解,狐疑地问:“你不是晏琼,字常欢?琼者,玉色美也,寓意一切美好,事事常欢喜。你这名字很好啊!” 常欢:……万万没想到,我爹这么有文化。 说真的,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了解老爹……就说这一次吧,爹居然在京城赖这么久,抛弃家中的鸭子。 对于一个长年睡在鸭棚的人来说,简直难以想象。 常欢自称是管事,但实际上这里真正的管事是罗娇娇陪嫁过来的。 说不好是蛇吞象还是象吞蛇。 只要晏家还兴旺,罗家就老老实实。 罗管事将众人迎到背风处的一处大院子。 常欢和晏珣每次来西山,也是住在这里。 随行的太监们忙前忙后收拾屋子、亲自擦干净桌椅、烧水煮茶。 护卫四处查看环境,找合适的站岗位。 晏珣也忙着吩咐厨房做几样干净精细的好菜。 尽管如此,让裕王住这样的地方,还是太怠慢。 见众人诚惶诚恐,裕王随和地说:“我在十里铺皇庄还给你们烤肉呢?这里怎么就住不得?我以前还想秋天来西山赏红叶,夜里住宁安公主的别院。” 嘉靖皇帝第三个女儿宁安公主,嫁给驸马都尉李和。公主在山腰上有别院,裕王秋日来可以住。 但入冬之后风雪大,上别院那边的路难行。 晏珣笑道:“殿下是爽快人,我就不跟您客气。等一下我们也烤肉,这里有一副烤肉的工具。” 裕王打趣:“你送煤亏那么多,还有钱请我吃烤肉?这一顿算我账上,回城我还给你。” “殿下这样说就小瞧臣……咳咳,实不相瞒,我虽然送煤,但是并不亏的。”晏珣坦诚。 他是骑黑虎的赵公明,就算做好事,也不能做亏本买卖。 大善人对皇子来说,比不上财神有价值啊! 第290章 很刑的利润率 优秀的慈善家不会贴钱做善事。 晏珣没有卖关子,坐在火炉边讲自己的生财……哦,行善积德壮举。 “我发明蜂窝煤也有两三年,可是积习难改,还有很多人没烧过。这不奇怪,五百年后,都有人家烧散煤。” “五百年后?”裕王问。 “呃……我说一说蜂窝煤的利润,殿下就明白。” 不算前期投入,每个蜂窝煤的成本包括原料、人工、仓储运输等杂费。 原料要用到煤、黄泥、水。 其中黄泥和水就地取材,因为添加黄泥,蜂窝煤比同重量的散煤更省煤。 烧蜂窝煤要用到“引火煤”,原料有锯末,普通煤跟引火煤需求大概是一比九,锯末要算在成本中。 如果用蜂窝煤专用炉子,可以保持低耗能长期不灭、邻里间相互换火煤,那么“引火煤”的占比更低。 锯末的成本占比就更少。 这么算来,原料成本主要是散煤,一斤不到一文钱。 接下来是人工。 如果是后世,人力成本是最大的成本。 但在此时的大明,每天包两顿饱饭,允许工人捎带三个黑面馒头,就能让他们吨吨吨干得热火朝天。 没有双休,不用五险一金。 资本家看了都落泪。 最后是杂费,包括管理人员费用、运输费、税费。 按理来说,运蜂窝煤进城卖,要三十税一。 但他们没有进城卖啊! 把煤运送到卢沟桥外的货场,城里煤行的人出来交易,再由皇店的车船运进去,就不用交税。 ……谁敢收东厂的税! 这叫“合理避税”,也是要跟东厂合作的一个原因。 话说,魏国公徐家在南京城外的白鹭洲搞了一个避税码头,大宗商品交易都在城外交割,每年让朝廷损失百万两税银。 辣块妈妈的!大明就毁在这些蛀虫手中! 裕王也回过味来,瞪大眼睛:“你还逃税!” 坦荡荡的! 晏珣轻咳两声:“卢沟桥外的榷场,是我们两家以及东厂的买卖。说到底,还是帮内府挣钱。且蜂窝煤关系民生,避税是为降低成本。将来您干魏国公徐鹏举,他家才是避税大户。” 裕王点点头,干姓徐的总没错。 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咳咳……以后天气转暖,蜂窝煤利润高,还是得交税。”裕王一脸严肃。 晏珣笑道:“如果利润高,肯定是要交的。” 把原料和人工的成本都压到最低,这么算起来,平摊到每一块蜂窝煤,成本大约两文半。 售价五文,每块蜂窝煤净赚两文半,利润率高达百分之一百。 马子《资本论》曰,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资本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真刑啊! 还能收获大善人的名声! 前七天赠送蜂窝煤,相当于打广告,培养城内外百姓使用蜂窝煤的惯性。 接着皇店还会卖配合蜂窝煤使用的专用炉。 这项买卖不起眼,但细水长流,总比直接卖煤利润高。 ……说起来,煤焦油能不能炼煤油?煤油灯优秀的亮度,在十八世纪一经面世,几乎碾死所有蜡烛,甚至被用作路灯。 还是说,煤油只能从石油炼?煤焦油提炼苯,用来做农药六六六? 其他煤窑虽然也做蜂窝煤,但没有晏家的原料成本和税收优势,最终结果只能是被收购。 一统西山后,就以晋商罗家的爪牙,进军山西矿业! 野心不大。 晏珣这事干的,比晏鹤年黑吃黑还要大胆漂亮。 他坦荡荡地说清楚蜂窝煤的利润,合作伙伴间一定要坦诚。 裕王张口结舌,半晌笑道:“这样也好。单纯施舍,能支撑多久?利润高,你就要不断请人,相当于以工代赈。 这事还得是你,其他人不行。首先,你家这煤窑是白捡的,否则开煤窑就是最大的成本。” 晏珣恭敬地说:“皇恩浩荡。如果不是宫里的意思,罗家哪能把西山最大的煤窑给我家。” 还得感谢严党垮台,否则罗家不能像现在这么老实。 严嵩跌倒,仙鹤吃饱……噫? 常欢小声嘀咕:“是我出卖色相。” ……晏家兄弟之中,就他卖得最贵。将来阿豹除非卖给太监,否则很难超过他。 至于珣哥,已经货与帝王家……倒贴! 当官不贪,就是辣块妈妈的倒贴,费心又费力!否则煤窑这么大的利润,何必跟裕王、东厂分成? 话又说回来,不当官,大煤窑也到不了晏家手里。 听到常欢的话,裕王哈哈大笑:“你真的卖得值,以后本王帮你家兄弟都卖一个高价!” 什么卖?是联姻! 阿豹红了红脸……殿下得记得你的话; 晏珣很淡定,又不能尚公主,裕王的姐妹都嫁了!其他还有什么高价? 在改变历史大进程之前,他不想成亲。 就算他想,他也没有孟德之疾……没有姑娘年年十八,但永远有十八的姑娘。 四十岁娶个十八岁的,很合理吧? 说笑之间,管事带着小太监将烤肉要用的东西搬进屋子。 因为看到挣钱的希望,裕王对度过今冬的风雪更有信心,脸色春暖花开。 冬日围炉烤肉,既热闹又暖和,还可以一起谈天说地。 将来裕王变成孤家寡人,大概还会想起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特别是,火炉边那个坦率真诚、满腔爱国热忱的年轻郎君。 北方人讲究贴秋膘,对京城的人来说,贴秋膘的特殊含义就是烤肉。 这烤肉,能从秋日吃到冬日。 京城人有到野外烤肉的风气,玉渊潭就是其中一个烧烤胜地。 欣赏着金章宗完颜璟垂钓之地的风景,吃着烤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天气好的时候,谁要是走到玉渊潭附近,凉风送来烤肉香。 “这一套烤肉的炉子、炙子、长筷,是我特意让人做的。想着秋日来西山赏红叶、冬日赏雪,都可以在此小住。”晏珣一边说着,用长筷夹着薄薄的肉片摊在炙子上。 所谓“炙子”,是一根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方烤炉烧的是松木,烤出来的肉带着淡淡木香。 屋内生着火,大衣裳穿不住,裕王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穿的一身羊毛衫。 晏珣好奇地看了两眼,诧异:“是羊毛线织的?怎么不用羊绒绦?” “羊绒金贵,给钧儿做襁褓,我穿毛线的就可以。”裕王理所当然地说,“当爹的,什么好的都想给儿子。他将来若能给我煮一碗面,我就老怀宽慰。” 晏珣双目一亮……如果钧儿给他煮一碗面,晏老师同样老怀宽慰。 实不相瞒,在他心里,朱翊钧四舍五入就是他的儿子。 第291章 推食解衣 单单吃烤肉,难免有些腻。 晏珣抓一把栗子丢到旁边火盆里烤,过一会儿,“砰”“砰”的声响,裂壳的熟栗子一个个跳出火盆。 接到手中来回倒,呼呼吹气降温,剥壳之后,又暖又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火中取栗,就是这个意思吧?”晏珣将剥好壳的栗子放在裕王的碗里。 裕王笑道:“你在雪灾中卖蜂窝煤,才是火中取栗。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堂堂正正的钱,咱们可以挣。” 咱们是谁?谁是咱们? 能够跟王爷成为“咱们”,足以令人高兴。 不信你去其他几大煤窑问一问,他们也愿意花钱跟裕王做“咱们”。 晏珣高兴一瞬,很快冷静下来……君主的嘴,骗人的鬼。 皇帝跟严嵩说过更肉麻的话,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只能说跟夏言比起来,皇帝对严嵩还有一丝感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拖到严嵩挂了才处理严世蕃。 京城的栗子是良乡产的,微微一捏壳就破开,内皮搓一搓就掉,吃起来很方便。 满屋子的肉香混合着栗子香,让人胃口大开。 兴致上来,裕王自己动手烤肉,虽然焦一点、黑一点,卖相不好看,吃的是个乐趣。 太监田义发现王爷今日的食量翻倍,感激地看了晏珣一眼。 李时珍曾说,裕王有“情志之郁”,平日里食欲不振,要想办法开胃、以饮食养生。 王妃和府里的太监厨子,想方设法让裕王多吃点……结果还是晏珣有办法。 第二天,裕王跟晏珣一起看煤工做蜂窝煤、看煤工的饭。 走到前面一排低矮的伙房,见小管事吆喝着,让煤工排成一条条长队等着打饭。 基层小管事和工人只知道东家带着客人过来,不知道贵客竟然是王爷。 但有东家过来,就足够他们好好表现。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能够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夜里还能睡在火炉边,不用冻死饿死,简直是神仙保佑。 晏翰林这么年轻俊朗这么善良,一定是神仙转世。 汉子们的内心充满感激,又划过隐隐的自卑,跟翰林老爷比起来,自己的年龄都活到狗身上。 矿区养着几条大狗,尽职尽责地在人群中巡逻,时不时“汪汪”叫一声。 晏珣摸了摸其中一条狗头:“常喜,今天中午有骨头。” “汪!” “常笑呢?还在路口看守?给他留块大骨头。” “汪!”常欢应了一声,反应过来:“嘿!珣哥,我早就说要给狗子改名,你怎么还喊这个?听着跟我是亲兄弟。” “喊习惯了!你要改得过来也行。” 常欢:……哼哼!等着!以后我养一条狗,叫千寻! 走到发饭的地方,见到一锅锅新出炉热腾腾的馒头,瞧着是三合面的,大约高粱比较多,黑乎乎。 全身黑乎乎的煤工,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无瑕关注贵客,都紧紧盯着大锅。 每人三个大黑馒头,一碗热腾腾的萝卜羊杂骨头汤。 “谢谢!多谢老爷!”煤工恭敬地道谢。 管事和帮厨很淡定,眉毛都不动一下,又给下一个分食物。 领到食物的煤工三五成群聚在煤堆背风处,蹲着大口大口的吃。 晏珣说:“冬日吃萝卜羊肉汤,可以驱寒。你看他们吃的,虽然说不上太好,也有荤有素。如果伙食太好,就轮不到真正有需要的人。” 裕王点头:“确实不错。” 昨日在宛平县城看到,官府粥棚里的粥,竟然还有沙砾。 但晏珣的话,又让裕王心中一动……是不是米里有沙子,才能到最需要的人手中? 常欢自豪地补充:“周围几家煤窑,连罗家的在内,没有哪家的伙食比得过我们。珣哥说,要让煤工吃干的,才有力气干活。” “嗯……”裕王东张西望,走到一个年轻的煤工面前,问:“好吃吗?” 煤工从来没跟这样贵气的人说过话,吓得跪在地上,连连说:“好!好吃!” “站起来,不要怕,我只是一个没官职的闲人。”裕王和煦地问,“你是哪里人,哪天过来的?” 年轻煤工听到不是官,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宛平人,平日种地。今冬大雪,家里缺吃少穿,听说西山煤窑招人,过来混口饭。” “你的家人呢?” “我有老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感谢东家大恩,每天允许我捎带三个馒头,又给煤。这就饿不死冻不死,熬到开春天暖就好。” “你口齿清晰,读过书?”裕王笑着问。 年轻人连忙说:“小人哪里读过书!是下大雪停工时,常欢管事给我们说书,我也学到几句话。” 裕王听得高兴,走到大锅前拿一个馒头,蹲着跟煤工一起吃。 这一幕,看得随行的内侍和护卫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这个是皇子,是皇子啊! 昨夜住矿区的院子,吃简陋的烤肉、烤栗子就够离谱,今天居然还吃这种粗食。 毫不夸张地说,王府哈巴狗儿的狗粮,都比这精细! 裕王:……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是后悔的。 “常欢,你家这馒头,是三合面的?”裕王幽幽地问。 常欢:“啊?算是吧!有高粱、玉蜀黍、一点点麦面,还掺了麦麸。吃起来很扎实?” “嗯。” 扎实是扎实,就是喇嗓子。 既然要摆出与民共苦的姿态,拿到手的馒头一定要吃掉! 裕王盯着手里的馒头,像看仇人一样,一咬一大口,然后灌一口水吞进去。 晏珣忍着笑,也拿一个馒头,陪王爷吃。 裕王强忍的样子挺好笑、又挺让人感动。 难怪最严厉挑剔的高拱都说,裕王有明君之像。这个王爷除了好色,其他方面还蛮好的。 阿豹默默地递过来一壶水:“珣哥,润润嗓子。” 晏珣感激地看堂弟一眼……好兄弟,讲义气! 矿区餐标他是知情的。 目前的唯一标准,就是让人吃饱,尽可能保证更多的人活过这个寒冬。 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到天气转热,煤炭销售淡季,用不上那么多人了,可以适当提升待遇。 ……具体怎么提升,也是一门学问。 比如说,白面馒头可以作为优秀员工奖励。 最优秀的,还能吃上羊头肉! 大家卷起来,为吃肉而奋斗! 晏珣畅想着微微发愣,裕王忽然抢过他手里的大半个馒头,含糊地说:“你等下回去再吃吧!我很饿,这个先给我!” 不得晏珣反对,他大大地咬了一口。 这一刻,他吃的仿佛是天下最好的美食。 晏珣吓得险些跳起来,现场版“推食解衣”?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裕王也是个狼灭! 第292章 名利双收 野史传闻,明宣宗朱瞻基登基前跟还是小官的于谦相识。 有一次在外游历,朱瞻基吃掉于谦剩下的半碗面。 推食解衣,不把臣子当外人。 于谦当时惊讶又感动。 后来……宣宗的好大儿英宗搞出土木堡之变。于谦的处理顶天立地,不负国家不负君。 可最终,于谦被英宗处斩抄家。 晏珣想到于谦的结局,顿时压力山大,内心骂骂咧咧……你小子看起来浓眉大眼,居然没安好心。 裕王硬着头皮迅速啃光手里的馒头,拍拍手里碎屑潇洒地站起。 他只是觉得晏珣呆愣的样子怪可怜,一时心软帮着吃掉……没想要臣子卖命啥的。 半个馒头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晏珣装作若无其事:“一会儿回别院,我煮两碗面,殿下没饱再吃点?” “呃……好。”裕王觉得嗓子疼,但还是应下。 如果是晏珣亲手煮的面,还是要尝一尝的。 四舍五入当一回晏珣的爹。 不知是不是错觉,来西山走走,裕王的胃口比平日好。幸亏他是男的,否则内侍们一定以为他怀孕。 内侍田义……恍恍惚惚。 王爷居然抢晏珣的馒头吃! 难道府上的厨子努力方向错了,王爷就喜欢吃四合面黑馒头? 晏珣煮面用的就是煤炉,比烧柴方便。 常欢在一旁打下手,见周围没有外人,小声嘀咕:“特制煤炉比普通炉灶节省一半的蜂窝煤,早知道不卖煤炉。” “嗯?” 常欢理直气壮:“节省岂不是降低咱们蜂窝煤的销量?” 晏珣笑道:“你真不愧是四伯亲生的!这一次别说不会亏,就是亏一点也要送。再说,整个京城那么大的市场,还怕煤卖不出去?” 有这一波免费赠送的宣传,占领市场完全没问题。 常欢想想也是:“吃亏是福!我跟着送煤,尽可能送遍每一户人家。” “这件事办得好,以后让你去山西做大买卖。”晏珣笑眯眯地画饼。 西山煤和山西煤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常欢做外管事、阿豹是内管事,其他养子打杂,最特殊的晏小六……不知跟谁学的不干好事。 裕王吃了晏珣做的面,心满意足地在山上住三天。 他看到成千上万的汉子挥汗如雨地墩蜂窝煤,像蚂蚁大军一样整齐有序,场面很壮观。 “哐哐哐”一个个像莲藕的煤饼墩出来,看着就解压。 热火朝天的吆喝声很有感染力,裕王手痒下场干活,一时抛开种种抑郁心事。 他又看到一辆辆板车排成队,浩浩荡荡地拉着蜂窝煤进城。 一个个黑莲藕走进千万家,在冰天雪地中给百姓带来温暖。 “那板车……怎么有皇店的标记?”裕王眼尖地发现亮点。 晏珣解释:“卢沟桥外那场地,从前是鞑靼瓦剌来京进贡的‘榷场’,需要大量板车运货。后来停止朝贡、榷场荒废,板车收在库房里。” “榷场”,就是贸易场所。 裕王懂了,晏珣借用卢沟桥榷场办工坊,将这些板车清理出来废物利用。 ……晏珣真是一个借鸡生蛋的高手,集中各方力量办自己的事! 这不是首辅该有的素养吗? 回京的路上,他们见到送煤的板车大队,听到沿途百姓的议论。 “听说要连送七天,我家昨天已经去领过,烧这个煤比散煤好,早就该用起来。” “粥棚是官府设的,煤也是官府送的?真是青天大老爷。” “不是,我听说……” 在西山煤窑干活的临时工多,不用特意宣传,晏家煤窑送煤的事就传扬出去。 京里百姓听说是双鼎甲、三元及第的晏老爷家送煤,感激佩服之余,又恍然大悟…… 只有这样的大善人,才能父子同科双鼎甲! 这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有神仙保佑! “我七舅姥爷的表哥的儿子在裕王府当差,他说裕王第一次见到晏珣,就说晏珣是蓬莱旧友!” 神仙下凡实锤! “晏鹤年有个神仙儿子,一定也是神仙!裕王是蓬莱旧友,必须也是神仙。” 皇帝也是神仙,这是毋庸置疑的……前不久张真人不是临凡传经嘛? 修仙大明?举国飞升? 本来因雪灾造成的民怨,不知不觉压下去。 只要能活得下去,百姓的忍耐力惊人。 内阁高官们悄悄松一口气……最怕的就是民怨。 尤其是京畿重地,一旦发生民乱,他们都得辞官谢罪。 首辅徐阶对心腹们说:“晏珣能短时间内送出这么多煤,肯定是入秋就开始准备,实在是有心人。” “谁能想到今年的雪这么大?晏鹤年是神算,就他能预料。但晏家早做准备却没有趁机发财,实在难得。”心腹赞叹。 再有私心的人,也不得不服晏珣的善举。 “请这么多煤工干活、以工代赈,又连送七天煤,这笔花费可不少。晏家的家底挺厚?”有人提出疑问。 钱哪来的? 不是说晏家只是高邮湖边养鸭打渔的? 这年头养鸭这么赚钱? 徐阶看向张居正:“太岳,你跟他家比较熟悉,你跟大伙儿说一说。” 张居正微微点头,解释:“晏家跟裕王、东厂合伙做买卖,皇店皇庄都有盈余,他家怎么会没有?玻璃镜、肥皂、羊毛线有利可图,卖煤也有钱赚。” 一旁的徐璠补充:“我家跟皇庄购进羊毛线送到南边卖,太仓王家也购入一大批。” 钱的来源问题解决,可这更让人羡慕。 为啥? 晏家显然是沾皇家的光,才能这么顺风顺水。 若是一般人家,你做出玻璃镜,能有皇店高价代销? 你做的毛线,能有松江徐家、太仓王家这样的纺织大户购买? 徐阶微微笑道:“不管怎么说,他帮朝廷解决一个麻烦。宛平、大兴两县的县令都说要上奏折感谢他、感谢裕王。” 众人笑着说:“这两个县令也是讨巧。感谢裕王就是感谢皇帝,陛下岂能不高兴?” 一场雪灾,如果应对不好,京郊两县的县令首当其冲要问罪。现在反而让他们因祸得福,因此立功。 议论完这件事,徐阶神色一正,派人盯着京官领俸禄、注意引导舆论,不要让人借机闹事。 户部拖欠京官近半年的俸禄,难免让人生怨。 万一有人带节奏说“徐阶做首辅还不如严嵩”,徐阶的脸面往哪搁? 面子还是小事,年后就要处理严世蕃,不能横生枝节! 第293章 有钱没钱要过年 有钱没钱,领俸禄过年。 年廿七,晏珣和阿豹推着禄米回到家,高喊:“孩儿们!今天煮皇粮!咱家是吃皇粮的人!” 出粮日,好歹兴奋一下。 家人乐呵呵走出来围观,晏鹤年啧啧两声:“拖欠这么久,就这点东西?剩下的欠俸,户部怎么说?” 晏珣拉着老爹回书房,小声说:“徐阁老承诺明年补发。爹打渔的时候留两条小鱼,不然徐阁老要哭的。” 抄严世蕃的家颗粒无收,徐阶的承诺兑现不了,何止是哭? 晏鹤年笑道:“你也太看得起你爹!严世蕃狡兔三窟,巢穴不知道多少。我才几个人,能打得干净?只能打一些不引人注意的。” 真的一网打尽,皇帝也得气死。 以皇帝的态度,明年未必能捶死严世蕃。 还有谁的家产可比严家? 晏珣提议:“要不,咱们提醒一下徐阁老……魏国公府兄弟阋墙,是很好的敲诈对象!以前徐鹏举想让次子袭爵,大手笔贿赂严世蕃。严家钱照收,一直没给个准话。” 劫富济贫的好事,徐阶肯不肯干? 晏鹤年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记仇。” 魏国公次子徐邦宁都跳长江了,小珣还揪着人家不放,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晏珣一本正经:“我这是为朝廷出谋划策!还有比他家更合适的吗?哼哼……谁叫徐鹏举这名字碰瓷岳飞呢!” 裕王说帮他起一个字,琢磨几天都定不下来。 晏珣,字子美?碰瓷杜甫,不妥不妥。 其他什么美、俊、秀,晏珣都不想要。 万一后人以为他只是长得好看怎么办?明明他除了长得好,还很有才华能力! 对晏珣的提议,晏鹤年并不反对……徐阶若真有勇气敲诈魏国公府,还能让人高看几分。 廿七、廿八活急杀,廿九、三十勿有拉……这是一句讨债词。 朝廷赶在这个时候给京官发欠俸,还挺讽刺的。 “今天有人说,假如胡宗宪没被革职,福建战事早就结束,不至于花费这么多军饷……爹,咱们是不是可以提胡宗宪了?”晏珣问。 晏鹤年摇摇头:“至少要等严世蕃被捶死,胡宗宪才能出来,否则徐阶绝不会答应。李春芳那边,也是这个态度。” 为了让胡宗宪重出江湖,严世蕃必须得捶死。 前任小阁老对不起,你挡路了。 阿豹在院子里大声炫耀见闻:“今天户部广盈库前可是上演一出好戏,官老爷们一个个哭穷,说家里没米下锅,最后锦衣卫出来镇场子。当官这么惨的吗?” 晏小四和小五说:“不可能吧?隔壁光禄寺的御厨不是官,都挺有钱的。” 晏珣走出来笑道:“京官和京官是不同的。清水衙门的小官,想贪没门路,可不就指着俸禄过日子?” ……用《儒林外史》中鲁翰林的话来说“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出肥差……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 阿豹是内管事,懂得更多。 他说:“咱们家人口简单,但除了一大家子吃穿用,还要维持当官的体面,出门雇马车请轿子,养珣哥的马……” 他一一数着,最后得出结论,光晏鹤年和晏珣的俸禄,没法支撑这么大的开销。 晏珣拍拍阿豹的肩膀:“还得是自己人采买。有的人家,买只兔子,管家能报骆驼的账。”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都夸阿豹可靠能干。 阿豹高兴地仰着头……这段时间常欢那小子送煤大出风头,阿豹首席侄少爷的地位不保,心情不太好。 晏鹤年站在柱子边,看见一家人其乐融融,很是欣慰:小珣也是端水大师啊! 当日下午。 裕王艰难抉择之下,总算想出两个“字”——文瑄、璧君,你自己看喜欢哪个! “珣”字的唐韵,跟“瑄”同音;璧君,也是珣字的同义延伸。 正是君子如玉。 晏珣:“……那我还是选文瑄吧。” 总觉得璧君是女子的名字。 朋友们都在观望这事,一听到消息纷纷上门送礼。 晏珣诧异:“没听说过谁起字还收礼的。你们送贺礼,我要不要摆酒致谢?” 王锡爵笑道:“众所皆知文瑄连送七天煤,想必耗费不少。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不要客气。” 王公子送苏州丝绸,可供外贸的那种。 同行的申时行说:“王家的丝绸比江宁织造的还好,他家在京城也有铺子,你今后可以去赊账。” 他跟王锡爵是同乡、同窗、同科,关系很好,能开这种玩笑。 晏珣当然不会当真,客气两句。 第二天,羊肉床子的回回掌柜送来三只羊:“三羊开泰,给大善人晏老爷讨个好彩头!已经请阿訇给羊念过经,可以直接宰。” 好吧,还挺讲究。 晏珣看着那三只羊:“爹,还是你动刀?” “不然指望你?”晏鹤年无奈叹气,难得地怼了一句。 小珣珣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心慈手软……小羊羊这么可爱,怎么可以杀? 吃起来真香。 雪再大,年还是要过的。 被拖欠半年俸禄的京官领到一半禄米,嘀嘀咕咕抱怨一天,也出门采办年货,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 他们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至少比晏珣好。 似乎谁都知道晏珣为了赈灾破财,怕他没钱买年货。 就连徐渭都上门:“我家人从绍兴来,带给我一篓冬笋,分一半给你。” “徐大叔来得正好!用功不差这几天,你来我家一起过年?”晏珣盛情邀请。 “我不……”徐渭拒绝。 晏珣已经拉着人坐下,喊一声:“去两个人,把徐大叔的东西搬来,在我旁边的屋子安顿。记得把剩下的半篓冬笋也搬来!” 徐渭:……算了。一起过就一起过。 晏珣是一个自来熟的人,笑眯眯地说:“徐大叔看着瘦了?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这是一件好事。” 徐渭不知道这是哪里的俗话,再说谁能拒绝一个美少年的热情呢? 只好勉强笑着。 北方竹子少,冬笋就相当贵重。 在京城的馆子点一道“炒二冬”,或者“火腿煨冬笋”,都是待客的佳品。 晏珣跟徐渭交代一声,借花献佛送一半冬笋给裕王。 最近跟裕王关系好,正要趁热打铁巩固感情。再过两年,想这样套近乎都没机会。 想了想,晏珣又让人把自家做的糖芋头送给阮瑛,“跟阮公公说,我这几天忙,过年的时候再去拜访,请他勿见怪。” 徐渭见晏珣忙里忙外,不禁感慨:自己在晏珣这个年纪若能如此八面玲珑,也不至于蹉跎多年。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发出灵魂疑问。 晏珣坦然:“跟我爹学的啊!人情练达,是半仙的自我修养!” 裕王和阮瑛收到晏珣送的礼物都很高兴……礼轻情意重啊! 只有真正把人放在心上,才会吃到什么好的都惦记给对方送一份。 第294章 资深科举导师 所谓入乡随俗,在京城过年就要有北地风味。 首先,对“三羊开泰”下辣手。 羊肉床子的回回掌柜选羊很专业,只有最鲜嫩肥美的羊,才有资格为晏大善人献身。 几个年轻人眼睁睁看着晏鹤年向可怜的羊羊走过去…… 老晏轻声念几句悄悄话,手起刀落。 小尖刀放血,一阵刀光飞舞,羊肉利落分割,羊心羊肝热腾腾地搁在木盆里。 “这就结束啦?”阿豹吓了一跳。 其他人瞪大眼睛,心有余悸地齐刷刷后退一步。 晏珣:我爹居然是刀客! 徐渭:是的。当时在高邮湖,就是这样一阵刀光,吓得我小心肝“噗通噗通”。 晏鹤年洗干净手施施然走出来,面无表情:“接下来交给你们。足足三头羊,挑一些好的肉腌起来吃!” 腌羊肉又叫腊羊肉,从隔壁御厨家学的做法。 需要用到羊肉、盐和芒硝,夏秋腌三到四天,冬天需要四五天,腌制到肉色紫红。 煮的时候倒入老卤汤和各种佐料,焖两个时辰至肉烂脱骨,香味浓郁得皇帝闻到都得停下御辇。 想到这里,众人同情的眼泪从嘴角流出来,小羊羊死得其所。 巷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孩子们扯着公鸭般的嗓子放声高歌“三十晚,过年哦!又吃猫耳朵,又吃羊头肉!” 黑猫乌云吓得窜进床底下……吃“猫耳朵”? 吓死喵了~~ 有徐渭一起过年,晏家的团圆饭多了一道火腿煨冬笋、一道绍兴梅干菜焖肉,再加上一壶状元红……为参加科举的徐渭添个好彩头。 徐渭恍惚之中,仿佛回到家乡,眼前浮现出斑驳的流光岁月。 “我们那里富裕人家生了女儿,酿酒贮存,待女儿出嫁起酒待客。我与原配发妻潘氏成亲时,岳父大人起了十几坛酒。” 人生长恨水长东。 徐渭的生平非常坎坷。 他是庶子,出生百日丧父,依靠同父异母长兄生活。两人相差三十多岁,缺乏兄弟之情。 他在徐家有寄人篱下之感。 二十岁,他高中秀才;二十一岁,入赘绍兴富户潘家;二十六岁,发妻得病早逝。 徐渭人生中最温暖的岁月,是刚和潘氏成亲那几年。 夫妻相敬如宾,岳父潘克敬对他也不错。 后来妻亡家破、功名不第、背井离乡、浪迹江湖。 直到遇到胡宗宪,让他咸鱼翻身。 人到中年,他虽然重新娶妻生子、有一个新的家,可年少的遗憾已无法弥补。 “来!喝酒!”晏鹤年给徐渭倒了一杯,“我有个朋友,每年都酿几坛酒,按顺序埋入园中,二十年后依次开启,每年都有二十年陈酿可饮。” 徐渭双目一亮:“这个主意好!以后我回乡居住,也这样办!” 徐渭爱喝酒,酒量却不大好。两杯下肚,脸就红成关二爷。 晏珣挪过来,试探地问:“你屋里那幅狂草《春园暮雨诗轴》可否送我?” “可以。”徐渭爽快地说。 晏珣又问:“听说你在杭州有一个相好的花魁娘子,是不是真的?” “胡说八道。”徐渭瞪眼。 “啊?你没醉啊?”晏珣遗憾,“我还想问你当初公费嫖娼的事,有个朋友很好奇。” 徐渭无奈:“你年纪轻轻,怎么尽打听这些事?不能打听些正经的?” “正经的啊……嘉靖四十三年浙江乡试主考官人选,算不算正经的?”晏珣笑眯眯地问。 “是谁?”徐渭精神一振。 他跟在胡宗宪身边这么多年,名与利都有了。但是做师爷的人,总有一个当主官的理想。 功名已成执念。 晏珣小声说:“据可靠消息,礼部会点梁柱臣为浙江乡试主考官。梁大人是广东顺德人,喜好作诗。我再找一找他以往点评文章的批语,研究他的文风。” “多谢费心。”徐谓连忙道谢。 晏珣接着说:“嘉兴县学生王家栋,治《易经》;余姚县学生史钶治《礼记》、绍兴府学生陈大统……都是岁试优秀考生,我会收集他们的文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徐渭做人幕僚多年,思维和行文风格跟普通秀才大相径庭。 备考要讲究技巧,不能一味闭门造车。 徐谓佩服又感激,终于明白为什么从皇子到太监,人人都爱晏郎。 用心至此,谁能不感动。 晏鹤年有些诧异,看样子小珣珣在翰林院结识了不少好友,才能打听到外地考生的情况。 莫非是一起洗脚脚建立的交情? 除夕守岁不必多言。 父子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晏鹤年问:“你对徐渭尽心尽力,是因为他的画好?” “嗯!学画的人,谁不喜欢徐文长?”晏珣笑盈盈,“书画展现人品性格,从他的画风看,人品不会坏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何不帮一把呢?” 晏鹤年微妙地看着晏珣:“你那些生动活泼、热情奔放的春宫图,展现什么人品性格?” 晏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生活所迫,晏郎卖艺。” “……你高兴就好。我们要用胡宗宪,帮徐渭也是卖胡宗宪一个人情。”晏鹤年摸摸儿子的头。 真是顽皮又任性的小子! 过了年,儿子又长大一岁。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不知道他还能为儿子操心几年。 晏珣兴致很高,絮絮叨叨:“我收到的新年礼物比往年多,人人都说我是大善人。爹,儿子是不是很有当大官的潜质?” “嗯。你做首辅,我做老太爷。” “休想!爹做首辅,我做小阁老!” 初心不改! 不管多大,有爹在,晏珣就是老小子。 话说,他渐渐发现大明朝的许多事跟想象中不一样。 比如徐渭居然当过赘婿,秀才公给人当上门女婿,有些难以想象。 再有,他以为明代商人不能科举,刚过来的时候卖画都小心翼翼。 后来才知道……商人拥有土地,在户籍上就良民,经商属于个人爱好! 即使明代有盐籍,盐商子弟都可以土地户主名义参加科举。 官二代“荫监”,富二代“纳监”,在科举中有捷径,比穷人家的孩子少走很多路。 状元陈谨:我爹是开米铺的,但他修桥补路,是乡间有名的善人。 申时行:我生父是富商,但我养父当过知府。 王锡爵:……嗯?你们说什么?家父就是富商,经商有问题? 明中后期,有一个很离谱的现象—— 一说到提高农业税,高官们都同意。反正自家的是免税田,不纳税。 一说提高商业税,高官们都不同意……因为自家真的经商。 作为未来的小阁老,晏珣开始操心税赋的问题。总不能老爹当上首辅,还要为京官的俸禄上火。 第295章 江湖好汉齐出动 首辅徐阶也知道税赋的问题,可是……总不能从自家开始改? 他家就有一点点多地啊! 嘉靖四十三年春,天气一天天转暖,京郊的百姓熬过严冬,开始新一年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不会更好。 而文武百官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江西。 严世蕃“充军流放”还能掀起风云,不愧是一代“小阁老”。 江西兴国县。 得知严世蕃和罗文龙被锦衣卫押送进京,养好伤的王二向海瑞告别,临行前拿出一份礼物——一副眼镜,镜片晶莹透亮,煞是好看。 “海大人读书多,视力不好。这种眼镜可以让您看书更清晰。” 海瑞摇头:“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请王义士拿回去。” “不是水晶磨的,只是玻璃眼镜,算不上很贵重。”王二把眼镜硬塞给海瑞,拔腿就跑。 海瑞追出好远,追不上只能作罢。 “跑得真快!王二连个大名都没有,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养子。”海瑞自言自语,“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王二骤然出现揭发水曲柳案,剑指严世蕃,挺可疑。 但对海瑞来说,不论王二跟严世蕃有什么私仇,只要举报的是事实就行。 大明已经千疮百孔,不能允许严世蕃这样的蛀虫继续逍遥法外、祸害百姓! 王二跑远之后,对于自己冒失送出一副眼镜有些懊恼。 海瑞实在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王二在其身边潜伏几个月,险些忘记自己姓什么。 海瑞到兴国县上任后,先做两件事: 第一,视察县学,主抓学风教育;第二,考察民情,监督田耕农业。 他发现前任知县为追求政绩,搞了很多税目,导致百姓欠税,甚至不得不抛家弃业流亡。 海瑞当机立断,把那些子虚乌有的税赋欠款一律免除,重新丈量土地、制定黄册。 百姓无债一身轻,不用逃跑做流民,一个个感恩戴德。 海瑞还给赣州知府吴尧山上一份《申军门吴尧山便宜六事文》,提出要在兴国县进行大刀阔斧的税赋改革,马上获得批准。 吴尧山:……海瑞名声太好,我不批准就会成为反派。 这一切,王二都看在眼里。 过年的时候,王二还在海瑞家吃了团圆饭,总觉得不送点什么心里不踏实。 现在恩情两清,他扛着自己的小包袱,咬着一根草哼小曲。 “啦啦啦!我要去打大鱼啦!海大人后会有期,你这样的官,要长命百岁才行啊!” 严世蕃自从被人绑架打劫之后,对人身和财产安全非常小心。 明面上重修别院,在南昌又选了一处隐秘处盖庄园; 暗地里还想造一艘大船,将新纳的两房妾室和数十万两白银,送往小琉球的窝点。 他自己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一旦父亲严嵩去世,他就乘船出海。 盗用上好的水曲柳梁木,表面上搞违章建筑,暗地里用来造船! 靠近长江的一处船坞不远处就是严家专用码头,停着一艘大船和几艘小船。 长相粗犷的王二是一个熟练的水手,还会修船。 他来到这处船坞,切换一口地道的分宜话,混进去干活。 据说,严世蕃收着一幅《清明上河图》,不知道在不在这里? 把这幅画带回去,小珣一定会很高兴? 晏六哥反复强调,古董字画不能放过……万一文物外流,小珣会吐血。 另一边,海瑞在向江西巡抚赵贞吉汇报:“造一艘大船要木料三百方到八百方,需要五百棵树。严家盗取这批木料,数量刚好对得上。” 赵贞吉跟严嵩有仇。 嘉靖四十年,时任户部右侍郎的赵贞吉被严嵩夺官去职、赶回老家。 严嵩倒台后,徐阶上奏起复赵贞吉任江西巡抚……做一个看守严嵩父子的牢头。 赵贞吉说:“锦衣卫核查确认木料是运往分宜的。严世蕃为孝敬其父,在分宜建一个跟京城严府一模一样的府邸,才会有此大阵仗。” 海瑞质疑:“若真是如此,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行事,何必散播瘟疫谣言、派盗贼盗取木料?” 赵贞吉点头:“此处疑点,我们要上报朝廷。若陛下真的采信锦衣卫的说法,念在多年君臣情义,不会在意其大兴土木。” 不就是给严爱卿盖个新房子吗?这算什么事! 商议之后,赵贞吉以巡抚的身份,命令海瑞亲自上京,陈说此案的疑点。 严世蕃一个人,令八方云动。 王二钻进船坞,黎大、晏小六先后赶到。 高邮湖、鄱阳湖、巢湖、太湖和长江运河……江湖好汉,各显神通。 严世蕃在被锦衣卫押送回京,并没有披枷戴锁,反而悠闲自在得像是游山玩水。 从相貌和智商来说,严世蕃都与众不同。 相貌上,他因为一只眼有眼疾,连五官齐全都称不上。可是长年位高权重、自有一番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智商上,有人说天下有智慧十斗,严东楼独占九斗。 他一只眼睛盯着你,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这一路上,他甚至可以跟亲信故旧通信,一起发力助他翻身逃出生天。 ………… 晏珣跟着一众同僚,从翰林院里走出来,听到卖酪的小哥儿叫卖:“伊~哟~酪~啊!” 京城天气变暖,傍晚就有人卖酪。 严世蕃拖到天暖还不来,百官烦躁不安,疑心前任小阁老是不是长翅膀飞了…… 皇帝却不着急,似乎毫不担心煮熟的鸭子飞走。 百官焦虑,不是关心严世蕃,而是关心自己的俸禄。 去年的欠俸,徐阶承诺今年补发。 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笔钱大约就着落在严世蕃身上。 另外,雪灾时皇帝下令削减宫廷和各部衙门的餐费。不知现在宫廷怎么样,反正翰林院的工作餐越来越敷衍。 穷翰林们找光禄寺抱怨,光禄寺理直气壮:“陛下说的削减费用,你们不满就去找陛下!” 好嘛! 拖欠俸禄不算,连工作餐都吃不饱。 当大明的官,还得自带干粮? 严东楼赶紧进京吧!大伙儿等着吃你呢! 晏珣喊住卖酪的小哥儿:“来,我要买酪。” 小哥儿笑呵呵地说:“这里有个签筒,两文钱抽一签,上上签白喝十大碗;中签喝一碗,下签不能喝。老爷看怎么样?” 这是京城卖酪人的套路,通常都是稳赚。 晏珣才不上这个当。 同僚平日吐槽,买了多少支下下签,没吃上一碗酪。 “你就说多少钱一碗,今日晏老爷包圆!”他招呼一起下衙门的同僚,“朋友们!过来喝酪!我请!” 交情,就是从吃吃喝喝中渐渐加深。 穷翰林们一窝蜂涌上来,纷纷说:“平日吃了多少下下签,今天沾文瑄的光,吃一个过瘾。” 卖酪的见到这么多官老爷,不敢耍花招,老老实实一文一碗。 晏珣哈哈笑着拿出一把钱:“今天晏大人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 王二肯定打到大鱼,鱼鱼快到碗里来! 第296章 严世蕃进京 严世蕃回来了。 他当初“流放”的时候,没人想过他还会回来;可他真的回来,人们又觉得理当如此。 执掌内阁二十年的严嵩,哪能一朝倒台? 严世蕃从前也是皇帝的贴心小阁老。 更滑稽的是,严世蕃名义上关押进诏狱,却还有人身自由。 他甚至可以跟党羽通气对口供: 贪污受贿、迫害忠良一概罪名尽管认!因为是陛下允许的! 这是严党过去屡试不爽的招数……皇帝默许的事,骂严党就是骂皇帝。 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负责严世蕃的案子,都觉得棘手。 贪污受贿和迫害忠良,先前严世蕃就是因这两项罪名流放充军的。 一个案子审两次? 顶多就是加上一项擅自逃离流放地、蔑视王法,但这又是皇帝默许的。 “林润的奏疏说‘道路皆言’,这不就是道听途说?连个确凿人证都没有,怎么定罪?” 三位主审官碰头商议,嘀咕林润不会办案……这一次必须寻到确凿证据再拟订罪名,不能让严世蕃再翻身。 否则,他们这些得罪过严世蕃的人,将来一定没有好下场。 ………… 晏珣和翰林院的同僚一样,冲一壶茶坐在一起交流消息。 “严世蕃在诏狱跟自己家似的,陛下居然不在意?” “听闻陛下龙体微恙,裕王大过年的就派人下徽州,请前太医院正李时珍赶回京城。” 申时行问:“晏编修,李时珍住在你家隔壁,他回来没有?” 晏珣摇头:“没见到人,大概还要几天。” 众人顺口夸裕王孝顺,其实不怎么关心皇帝的龙体…… 神仙怎么会生病? 今年已经是嘉靖四十三年,说不定还有四十三年。 晏珣听着众人的议论,也在想……严世蕃的罪名,最重的是哪一条呢? 翰林们总结:“应该是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案和锦衣卫经历沈炼案。当初,严世蕃把他俩的名字夹在死刑犯名单中,蒙蔽陛下批准。这件冤案是公认的,陛下后来也骂过严世蕃。” 真的是这样吗? 晏珣微微皱眉,没有附和。 最近去大正有德喝茶、太白楼洗脚脚都能听到这种论调,显然是有人带节奏。 这两个地方,可都是皇家的产业。 锦衣卫或者东厂,有人暗暗帮助严世蕃?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病得很是时候。 这样汹涌沸腾的气氛,谁都没心思干正事。 修书什么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晏珣下衙门回家时,发现邻居李时珍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他停住脚步,上前问车夫:“是不是李大夫回来了?咱们做邻居的,该送两样菜过来接风,也是街坊之谊。” 车夫摇摇头:“一位老爷在城门处雇我过来的,他一会儿还要走,让我在这里等着。” 晏珣更觉好奇,满京城都知道李时珍不在家,谁会来做客? 他让小四带着自己的笔墨匣子先回家,自己站在家门口观望。 吃瓜群众,就是这么坦荡荡。 神棍儿子的自我修养,关注身边一切风吹草动。 黑猫乌云发现晏珣回来,从墙头饿虎扑羊地跳过来:“喵~喵~” ……喵~隔壁来的客人,长得真黑! 晏珣接住乌云,撸着油光水滑的猫毛,轻声细语:“比你还黑?” ……喵~人和喵怎么能比? “嘿嘿,我只是好奇,连你都说黑是多黑。要知道,你是掉进煤堆里找不到的。” 一人一猫自然地交流。 人生在世,懂一种外语很重要,找媳妇多一种选择。 喵喵声中,李家的大门打开,有人大步走出来。 咦? 此人衣着简陋粗糙、脸色黝黑,一看就是常晒太阳的。 这个形象……莫非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倭寇?! 京城群众的专业素养启动! 晏珣连忙走过去,打招呼:“这位好汉,在下翰林编修晏珣,不知好汉从哪里来,找李大夫何事?” “你唐突了。”好汉背着手说。 晏珣皱眉:“我听你说话,似乎有闽地口音?你一定在福建生活过,福建口音很能感染人。福建来的,脸色黝黑,甚是可疑!作为守法街坊,我应该关心一下。” 黑脸好汉无奈:“你怀疑我是倭寇?李时珍会认识倭寇?”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误认倭寇!长得黑带福建口音是他的错?他是琼州府人,在福建南平当过教谕。 晏珣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明知李大夫没回家,过来陷害他呢?近来京城风浪大,谁知道有没有坏人潜进来浑水摸鱼。” “你这有点蛮不讲理。我还有要事,不能陪你少年郎玩笑。”好汉说着就要离开。 晏珣上前唧唧歪歪。 晏鹤年骑马从外面回来,听到晏珣胡搅蛮缠,连忙阻止:“小珣,你又顽皮!倭寇常在船上生活、不穿鞋,脚板比正常人大。你看他的脚,就知道不是倭寇。” 他下马抱拳:“这位兄台,小儿无礼。在下翰林修撰晏鹤年,跟李时珍也是朋友,若不嫌弃,何不到我家坐一坐?” 黑脸汉子刚刚去过李时珍家,知道晏鹤年曾跟李时珍一起出公差,两家关系确实不错。 但他这一次低调进京,有重要事务,不能和不知底细的人接触。 来找李时珍,就是担心其他地方都有敌人耳目、被人扣留。 他摇摇头:“在下另有要事,改日再会。” 晏鹤年没有勉强,客气寒暄几句,把吃瓜儿子拉回家。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晏鹤年笑着问。 晏珣摸着下巴,沉思一会儿:“李时珍的朋友,长得像海盗?不是以貌取人啊,他真的挺黑,又有福建口音。咦?在福建长住过,莫非他就是……” “对。” “他就是海瑞。”晏珣简直想冲出去。 真的想不到啊! 海瑞在江西兴国任知县。 今年不是地方官进京述职的年份,又没有新知县过去交接,擅离职守是有罪的。 海瑞这种人,怎么可能擅离职守,千里迢迢来京城看热闹? 晏鹤年摁住晏珣的肩膀,郑重地说:“他不是奉朝廷召令进京,就是奉江西巡抚的命令。可是他没有到吏部汇报公务,反而先来找李时珍,莫非有什么事,连吏部都不信任?” 李时珍常出入裕王府,跟张居正也是朋友。 张居正是徐阶的心腹弟子。 海瑞想把什么东西直接送给徐阶? “李时珍不在家,海瑞可能会直接去找张居正。”晏鹤年沉吟着,“张府和徐府附近,最近肯定很多人盯着。我跟过去看一看,你们不用等我吃饭。” 第297章 救不救海瑞 海瑞知道严世蕃和锦衣卫关系密切。 可他没想到,刚接近张居正家附近的巷子,就被一队锦衣卫拦住马车,不由分说地押走。 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还是锦衣卫千户! 严绍庭很恼火爹不听话,可事到如今,唯有尽可能帮父亲洗清罪名。 这一次,他没有侥幸不被牵连,是死是活在此一搏。 海瑞一到李时珍家,就被严绍庭手下的锦衣卫发现行踪,跟到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动手。 一个知县而已,消失几个月,等事情结束再放出来,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晏鹤年悄悄跟在海瑞身后,不动声色地目睹锦衣卫抓人事件。 这件事……该如何运作? 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绎是严绍庭的小舅子。 这件事还不知道陆家是什么态度。 直接去找徐阶? 这一场浑水,晏家不该过多参与。 晏鹤年做贼心虚,不想跟严世蕃的案件有什么联系。 做好事不留名,他只是个打渔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迅速回家,吩咐晏珣:“你连夜去一趟阮瑛家。” 晏珣:“……?爹不是说,让我不要跟宫里太监来往太密切?” “此一时彼一时。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来往一下下。”晏鹤年轻咳两声。 他主要是为小珣的名声着想,绝不是担心太监抢他的儿子。 晏鹤年简单描述刚发生的事。 晏珣眼睛渐渐睁大,乖乖哩个咚! 玩得这么大? 他要做历史的参与者?呃……他早就是历史的参与者! “那我去去就回。”晏珣立即动身。 时间不等人! 虽然历史上的海瑞没有死在锦衣卫手中,可是万一历史改变了呢? 穿越者如果事事都按照预知走,就是刻舟求剑。 这两天阮瑛不当值,见到晏珣惊喜又意外:“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来?该不会……咳咳,你想请我去帘子胡同?” 请太监上青楼,晏郎做得来。 谁让他们是秘戏图同好呢? 晏珣汗颜:“今日有正事。” 阮瑛不明所以,还是把晏珣迎到屋子里,让伺候的人去院子里守着。 便宜干儿子每次来都带好吃的,这次空着手,肯定是有麻烦。 吃人嘴短,只要不是强抢民男民女,其他事都可以帮忙解决。不管怎么说,儿子上门,干爹总是高兴的。 找人办事就得坦诚,晏珣一五一十地讲遇到海瑞,以及海瑞被绑一事。 阮瑛默默听完,没有义愤填膺,淡定地问:“你第一次见到海瑞?为什么要救他?锦衣卫办案,我不好插手。” 晏珣诚恳地说:“海瑞在淳安和兴国丈量土地、重新修订黄册,陛下制定的‘一条鞭法’一直都推行不了,大明需要一个海瑞这样的人。” 阮瑛摇摇头:“海刚峰这个人,陛下早就知道,但是陛下一直不重用。此人只能做地方官,进不了朝堂。且过刚易折,我劝你不要与之过多来往,以免被牵连。” “多谢阮大哥提醒,我会注意分寸。我只是想让人给徐阶报个信,再暗暗照应一下海瑞,做好事不留名。” 明哲保身。 晏珣知道阮瑛是好意。 但眼睁睁看着海瑞落难,什么都不做,他怕日后会后悔……做反派被雷劈啊! 晏珣隐约记得“海瑞骂死嘉靖”的传说,具体过程不知道,只知道海刚峰是一尊大炮。 万一这件事没有改变,距离大炮太近的人,搞不好会被未来的隆庆皇帝记恨。 唉,还是得不留名。 听晏珣的意思,不是直接把人救出来,这事就不难办。 阮瑛轻轻点头:“既然你坚持,我立刻去安排。你悄悄回去,明日按时上衙门。下次来带上你家做的糖芋头。” 晏珣笑着说:“你喜欢小一姐姐做的糖芋头,不如让她来你家。” 晏小一是侍候王氏阿娘的,晏珣喊一声“姐姐”也可以。 “胡说!”阮瑛骂道,“人家是一个人,由得你送来送去?当官没几天,就不把下人当人?” 晏珣缩头认错:“我开个玩笑!都是姐姐妹妹,哪里真的可能送!我爹常说,家里这些养子养女,比我这亲儿子还可靠。我这不是……” 阮瑛哭笑不得,没见过这么孩子气的“大人”。 他笑骂两句把晏珣赶走,脸色渐渐变得沉重……锦衣卫抓走海瑞,陛下究竟知不知道? 谁小瞧深宫之中修仙的皇帝,都会倒霉的。 夜渐渐深。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海瑞不知时辰,越来越绝望……随身带的信以及官职文牒都被搜走,后果难以想象。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绑架朝廷命官,实在超出他的预料。 正当他苦苦思索对策时,一个人悄悄走过来,小声说:“海大人别怕,我们会告诉徐阁老你在这里,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你们?”海瑞反问,“你们是谁?” 那人轻轻一笑:“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对暗号一般的口号,着实令海瑞无从应对。但他还是感到安慰,至少锦衣卫不全是严党的人。 徐阶知道他到京城,一定会想办法接人。 “多谢。一切为了振兴大明。”他轻声回应一句,也像是为自己鼓劲。 第二天,晏珣打着哈欠推开门,牵着马去街口买几个火烧。 京城就是不一样,火烧和烧饼分得清清楚楚。 烧饼个儿小,里头有芝麻酱,外层粘着芝麻;火烧个儿大,内里只有花椒盐,也不粘芝麻。 “小晏翰林,昨夜没睡好?年轻人要爱惜身体。”卖火烧的老汉热情地说。 晏珣现在看谁都可疑,问:“您老观察这么仔细,该不会是哪一家的探子?” 老汉:……这话有些接不上。 好在晏珣只是随口问问,叼着火烧慢悠悠去翰林院喝茶,然后看到一众黑眼圈。 “怎么?你们也没睡好?”晏珣惊讶地问,“夜里都去帘子胡同慰问了?” 王锡爵无奈地说:“话不可乱说!你连日积极来上衙,不也是关心时事?我们都是为这事担忧。” 眼看三法司拿不出有力证据,皇帝生病不见人,谁不着急啊! 晏珣:“……我来上衙有别的原因,皇庄那里有一点事,以后再跟你们说。” 我跟你们不一样,不是关心八卦,我是八卦的参与者! 徐阶一早收到海瑞被关在锦衣卫衙门的消息,顿时大吃一惊。 赵贞吉在江西任巡抚,海瑞这个时候来京城,是为什么? 用脚后跟想都知道! 那是真的猛士海刚峰啊! 用这样的猛士对付严世蕃,徐阶都有些害怕……万一海瑞骂严世蕃的时候,连他一起骂怎么办? 他暗暗腹诽赵贞吉狡猾,有证据不亲自送来,却让海瑞出头。 无论如何,还得先把人捞出来。 第298章 这个锅你来背 海瑞走出锦衣卫的深牢。 捉进来不需要理由,放出去也不用。 海瑞拍拍身上的尘土,仰望天空……那些被搜走的东西,也还回来了。 “我们”的力量果然大,竟然把手伸到锦衣卫。 陛下几十年不上朝,锦衣卫本应是皇帝掌控天下的鹰犬。 现在皇帝只顾着修仙,连鹰犬被旁人利用都不管吗? 北镇抚司附近有皇家道观,侧门出来一排都是专卖道袍的店铺,道士们常在这里买“仙衣”。 一个小伙计走到海瑞面前,客气地说:“阁下的衣服破旧,不如来我家店里买一件道袍?” 海瑞拒绝:“不必。” “那进我家梳洗一番、整理仪容也好?”小伙计笑容真诚,小声说:“有个道长在等您。” 海瑞好奇救他出来的人是谁,闻言跟着小伙计走进路口一家店铺。 会是徐阶的人吗? 确实算是徐阶的人。 在这里等候的是蓝道行……当初扶乩请神,说严嵩是“奸臣”、送严嵩一程的蓝道行。 收买蓝道行的人是徐阶,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如果严嵩有一个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名单,蓝道行必定名列前茅。 可有仙鹤师父护着,他就是不死! 海瑞不喜欢忽悠皇帝修仙的道士,对蓝道行这种为民除害的义士却心怀敬意。 两人相互见礼,海瑞向蓝道行道谢:“在下能逃出此劫,想必是道长仗义相助,海某感激不尽。” 蓝道行微微笑道:“海大人本不该应此劫,能出来是天意,贫道不敢居功。贫道在此,只是负责接海大人去一个地方。你先略作梳洗、用些吃的。” 海瑞猜测大概要去见徐阶。 自己这样一身肮脏灰尘见阁老确实失礼。 天下那么多县令,不是谁都有资格见当朝阁老! 重新整理仪容,吃了两个大包子,海瑞跟着蓝道行穿过一条街,共乘一辆马车。 “锦衣卫那边说,捉拿你的理由是:外地小官进京,不懂规矩乘坐三品官轿子,带回去略作惩戒。咱们乘马车,看他们还怎么无事生非。”蓝道行热心解释。 海瑞:“……我被捉拿的时候就是乘马车。” “哦……哈哈!至少他们还肯找个理由!” 海瑞:一点也不好笑。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海瑞跟蓝道行不熟,试探着问:“我们这是要出城?” 蓝道行点头:“不错。城里耳目多,到外面说话方便一点。海大人,你不怕我也是坏人?” 海瑞正色道:“道长的义举我也有耳闻,你若害我,何必救我出来。” 蓝道行叹着气,没有接这个话。 他是真的不想干这些“义举”。 晏鹤年、阮瑛和徐阶一番太极推手,很有默契地推蓝道行出面捞人。 诚然,蓝道行作为给皇帝炼仙丹的活神仙,跟东厂锦衣卫关系都好,确实有这个能力。 但阮瑛或徐阶直接出面也不是办不到啊? 凭什么他就要背“干涉锦衣卫办案”的锅? 一个个锅压在他身上,他成神兽玄武了! 他们一路东拐西拐地出城,来到一个阳明心学弟子经常聚会的草庐。 等候不久,海瑞终于见到此次进京的大目标——徐阶徐首辅。 蓝道行站起来说:“贫道将人安全送到,先行告退。” 徐阶邀请:“何不坐下一起论道?老夫记得蓝道长也学过心学。” 蓝道行说:“改日再论吧!道友约我游西山炼丹,在别院小住。海大人若有空,不妨去我们那里看看?” 他说“我们”的时候,微微停顿一瞬。 海瑞眉头动了动,点头同意。 京城的水深,超出这个远道而来的县令想象。 做京官,一点也不比地方官容易! 蓝道行一走,海瑞不再客套,直接将兴国县潘家镇木料失窃案、严世蕃大修府邸、私造大船等事从头到尾说清楚。 最后,他说出自己的判断:“徐阁老,我认为严世蕃修府邸是一个幌子,造大船想逃跑才是真的。” 徐阶微微点头,示意海瑞喝茶润润嗓子。 海瑞遭了老罪,又说这么长的一番话,嗓子已经沙哑。 他迅速喝了一大杯茶,接着说:“严世蕃回江西之后,利用景德镇产陶瓷之便,跟罗文龙勾结走私,积累大量钱财。” 徐阶听到这里,精神一震……严世蕃积累的钱财越多越好啊! 陛下看在钱的份上,也得让严世蕃好死! 徐阶打起精神,追问种种细节。有现成的人证物证最好,没有就只好捏造。 但一定要把证据做得天衣无缝,将来谁也不能指摘。 徐阶在严嵩身后做二把手多年、也曾被严嵩托孤,不是他心狠手辣非得赶尽杀绝,而是严世蕃叛国,不得不杀! 无论如何,徐阶必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一番商量密议之后,徐阶说:“景德镇的官窑是东厂管理的,若说严世蕃走私瓷器,难免涉及到东厂,也就涉及陛下。 贸然提及此事,陛下反而会保严世蕃!我要从长计议,在严世蕃定罪之前,你不宜公开露面。” 海瑞明白徐阶的意思,这是对他的保护。 才一进京城就被锦衣卫捉走,若是再站出来做出头鸟,岂非自找死路? 他说:“我从江西走来,就知道此行危险。现在把重要疑点告知阁老,下官立刻返回兴国。若能找到更多证据,再请赵巡抚呈上。” 徐阶将不知不觉凉掉的茶倒入旁边的花丛,站起来走动一会儿:“你要回江西?不如就在京郊住下,需要的时候,你亲自站出来做证。你是地方官,证词也是有力度的。” 海瑞连忙站起回话:“禀阁老,严世蕃的大船已经造好。我怕他手下的人见风声不对,带着巨额财产出海。这些人熟悉大明,一旦化身倭寇、危害巨大!” 徐阶一听财产有风险,连连点头:“你熟悉江西的情况,回去配合赵贞吉,拦截一切可疑船只!我这里加快三法司的审案速度。” 有些手段,也不得不用了! 海瑞领命。 讨论完严世蕃的问题,海瑞趁机汇报在任上丈量土地、重修黄册的事……如何推行“一条鞭法”,对拥有大量土地的大户征税。 “一些瞒报土地的大户对此抵触很大,在浙江的时候,除了淳安,周边几个县推行都失败。在兴国,也遇到很大阻力!” 徐阶:“从嘉靖九年试行一条鞭法,到现在也没能全面推行。可见这项税赋改革有严重的缺陷。此事日后再论。” 海瑞不禁失望。 在他看来,打倒严党固然重要,可之后呢? 土地税赋的问题,比打倒严党更重要。 唉……既然徐阁老不欲论此事,还是去见一见“我们”的人吧! 第299章 欢迎加入我们 晏珣最近很积极到翰林院吃瓜,不怎么去皇庄。 他甚至把化学研究设备、闭关备考的徐渭都搬到西山煤窑别院。 原因是……李妃的哥哥李文贵主动请缨管理皇庄的仓库,裕王同意了。 在皇家看来,最可靠的除了太监就是外戚,让外戚管仓库很合理。 晏珣顺水推舟,退出皇庄羊毛坊的份额,全部交给王府。 冬日连送七天煤,许多人看到晏家的财力。 这不,李家都被人挑唆,看上很值钱的羊毛坊。说是管仓库,其实是想全都要。 晏珣:……行啊!你要都给你。 产业并不是越多越好,现在要以煤炭为重心。 先整合西山的煤窑,一统京城煤炭市场,再进军山西搞晋商。 王锡爵曾提醒,太仓王家是丝绸纺织大户,但从来不接“江南三织造”的活。 跟皇家融合太深,随时可能被吞,搞不好还会家破人亡。 现在退出皇庄羊毛产业,正是好时机,还能减少各方关注、低调发展。 这日,晏珣跟蓝道行相约在西山搞新的实验,裕王闻讯赶过来。 看到眼前的别院,想到冬日里围炉烤肉的情景…… 裕王有些尴尬:“我都说实验设备不必搬出皇庄,李家只是管仓库,其他还是咱们的。你偏要搬走,人家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有什么嫌隙。” 晏珣微笑:“一点点小事,哪里值得放在心上?我想把羊毛脱脂和纺织秘诀写信告诉陕西参政石茂华,您意下如何?” 裕王怔了怔……京城的羊毛原料才多少?陕西有多少? 如果发展毛纺织业,肯定是陕西更有优势。 他认真地说:“我觉得此事可行。陕西若能以羊毛线换江南的米,可以缓解饥荒。” 晏珣补充:“将来我们和北边俺答互市,还可以从鄂尔多斯换羊皮毛。” “俺答封贡”和“隆庆开关”都是隆庆皇帝的政绩。 裕王高兴地说:“我一直都想跟北边互市,以经济渗透的方式解决战争。若南边倭寇和北疆都平定,就能集中力量搞内部改革。” 人家是“攘外必先安内”,裕王想先对外再对内。 说到军国大事,京郊皇庄的一个羊毛作坊就微不足道。 晏珣心道……羊毛纺织最难的就是脱脂,说穿了不是什么高科技。 皇庄能做,其他人家也能做。 他一退出,裕王就把整个羊毛坊交给李家打理。李家若有本事,对小圣孙也是一个助力。 那就看看,李家有没有这个能力……去年李文贵到皇庄要毛线,还想不给钱不记账。 晏珣觉得让这样的人管事就像放耗子进米缸。 他的感觉是对的。 ……历史上,李太后的父亲李伟负责监管万历皇帝的皇家仓库,却贪污受贿、以次充好。 事发之后,万历将劣质棉布呈到李太后面前,李太后“既愧且怒”,表示要国法处理。 李家就这种格局,连帮皇帝外孙管仓库都能中饱私囊,也是令人一言难尽! 现在晏珣冷眼旁观,李家夺走他辛苦建立的羊毛坊,又能搞成什么样。 正好让裕王学一学,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 不是谁都像他这样,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蓝道行从后面的实验室走出来,大声说:“你要想搞煤焦油蒸馏,这个实验室太简陋。我建议你找一处空旷地再盖一处房子,搞一个远离人群的油库。” 造化之学和道学有共通之处,蓝道行跟着便宜师弟晏珣一番探讨,对这新学问略有心得。 晏珣站起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油库得有三个槽,一个接收焦油,一个静置脱水,一个送油,三槽轮换使用。现在将就用着,小规模实验。” 蓝道行说:“你可以收几个小道童,让他们给你打下手。我要给陛下炼丹,没这么多时间过来。” 两个道士一人一句,说起煤焦油的各种用途。 卖煤不仅仅是卖煤,还得研究煤炭的附加值。 做这些有价值的事,比争抢一个羊毛作坊有意义。退一万步说,搞煤焦油挣不到钱,晏珣也还有别的生财之道。 比如,买一个石山生产水泥。 只要用足够的煤炭做原料,搞什么生产都如虎添翼。 裕王见晏珣神采飞扬,有片刻的遗憾……若晏珣是自己的小舅子就好了,一家人更好用。 但很快清醒过来,不是外戚更好。 晏珣之才,应该堂堂正正走到朝堂上,为国家做更多的事。 管仓库、打理皇庄皇店这种事,太监就能做。 海瑞想见“我们”,守在草庐外面的小道童雇了一辆马车,一路直奔西山。 当年进京赶考,海瑞来过西山赏景。 西山四季都有美景,春夏之交,晴云碧树、鸟语花香;秋日层林尽染、乱叶飘丹;冬则银装素裹。 锦衣卫里的人说“我们”“一切为了振兴大明”,蓝道行也说“我们”。 海瑞暗暗猜测,“我们”到底都有哪些人? 不久之后,他在西山晏家煤窑见到了蓝道行、晏珣、徐渭和……裕王。 这一次惊吓可真是非同小可。 裕王是皇帝的亲儿子! 难道说他这一番千里奔波、遭了老罪,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海瑞迟疑又忐忑地给裕王行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裕王:……我其实也挺意外的。 我今日若不来,晏珣就会在这里偷偷见大名鼎鼎的海瑞? 裕王知道海瑞这个人,李时珍和张居正都跟他提过,一位真的猛士。 在淳安做县令时,就把钦差鄢懋卿喷得下不来台、还洗劫胡宗宪儿子,还在浙江推行一条鞭法,得罪周围所有县令。 看他不顺眼的人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起发力把他调走。 徐渭也很震惊:好啊!海瑞也是你们的人! 莫非,洗劫胡汝贞公子那件事,就是鹤党指使的? 各方人物惊疑不定,都很意外地看向晏珣,仿佛第一次认识晏珣。 晏珣摸了摸鼻子,淡定地说:“初次见面,久仰海笔架大名!” 海瑞无情戳穿:“不久前我们见过,你还一口咬定我是倭寇。” “哈哈!海笔架真是好记性!”晏珣笑道,“是我失礼了,今日向您赔罪!” 海瑞正色道:“我要感谢‘你们’才是!真是想不到啊!裕王殿下,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裕王:……咦?这不是晏珣的口号? 虽然不知道海瑞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认真回应:“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嘿!还挺有仪式感的! 海瑞:……果然!裕王跟他们是同党!陛下,这些人暗中结党,也是在你的眼皮底下吗? 感受到众人热烈的目光,海瑞猛地发现,他自己好像也成了……“晏珣党”? 第300章 在座都是同党 海瑞虽然对捞他出锦衣卫的人很感激,但时刻保持警惕,绝不能透露严世蕃案的内情。 他要是大嘴巴见人就嚷嚷,徐阶还敢放他出门? 不过,他多虑了。 晏珣和裕王都很有默契地不问严世蕃的案子。 晏珣做贼心虚,裕王则是避嫌,朝中党争,关他一个王爷什么事! 裕王寒暄几句,主动提及清丈土地的事。 “近来浙江有人上告,说之前你在淳安丈量土地,强迫田主多报耕地,甚至把宅地、坟地列为耕地。因此,重修的黄册不能作为税收依据。” 海瑞惊讶:“竟有此事?我还不知道。” 裕王接着说:“我前日去探望父皇,他给我看的奏折。你之前重修的黄册,浙江那边要求作废。” 晏珣问:“陛下怎么说?” “父皇病了,此事暂且压下。但是朝中有人认为,重新丈量田地、清查黄册属于滋扰百姓、搜刮民财、弊端无穷。” 听到裕王的话,海瑞才明白为什么徐阶说“日后再论”,又让他“不要贸然露面”。 在打倒严世蕃的关头,不可节外生枝。 但想到自己在淳安的一番心血即将付之东流,海瑞心情沉重。 晏珣也唉声叹气。 变法这种事,谁干都是舍得一身剐。 那些大地主士大夫,完全不在乎国家亡不亡。反正谁当皇帝,都需要他们当官。 裕王一下子抛出“王炸”,炸得全场静默,自己也挺尴尬。 他轻咳两声,连忙补救:“海知县别担忧。本王虽不知你因何进京,这份弹劾奏折已经压下。你在兴国还可以继续改革,太岳说,他迟一些会去实地考察。” ……现在人人的目光都在严世蕃身上,压下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折不难。 打海瑞有何用?又打不出钱。 海瑞致谢:“今日我若不来,都不知背后还有这件事。感谢王爷提醒,我以后做事会更谨慎。” 只会更谨慎,但绝不会不做。 裕王隐约支持变法的态度,让他看到光明的未来。 晏珣也说:“王爷消息真灵通,我在翰林院日日喝茶看邸报跟同僚交流,都不晓得还有这事。” 裕王:“……你们翰林院挺闲?看来清理冗官、换一套有效的京官考察机制,势在必行。” 晏珣:“呃。” 搞吏治改革没错,可是要提高员工的思想觉悟和工作积极性。 否则……历史上的张居正搞考成法,一开始取得效果,最后又被反扑。 俸禄一拖大半年,时不时补发一点,跟救济粮似的; 工作餐还很敷衍,上班自带干粮。 都贴钱做官,你还想员工卖命? 自认为还没入“党”的徐渭默默听着众人说话,忽然对乡试意兴阑珊。 科举进士当官,可当大明的官,有什么好下场? 这次严世蕃的事,还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胡宗宪。 海瑞官声那么好,一样被弹劾泼污水。晏郎皎若云间月,结局又会怎样? 晏珣意味深长地看着裕王……这个同党还挺好的。 怎么才能让同党隆庆皇帝活久一点? 改名“朱龟年”?一听就能活很久。 来这里之前,海瑞有过种种猜测,但没想到会是眼前的情景。 裕王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可这位王爷一开口就是清丈土地,让他升起知己之感; 晏珣奇奇怪怪的,看起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却每一句都切中要点; 那个白白胖胖的文士,竟然就是胡宗宪身边的毒士?按理,胡宗宪是严嵩的人? 党内成分异常复杂! 他拱手说:“我来西山是为解惑,且多谢诸位出手搭救。现在要赶回江西,将来若能进京,再聆听王爷教诲。” 裕王看看天色:“你今日赶路恐怕来不及?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日让晏珣安排人送你。” 晏珣点头:“这一路有危险,我找几个壮汉送你回江西兴国。你若有什么事,也可以吩咐他们做。” 他们这么热情体贴,海瑞怎么好拒绝? 可若是让晏珣的人送他到兴国,接下来拦截严家船只的事……转念一想,晏珣的人又不会黑吃黑,被他们知道也无妨。 见海瑞答应,晏珣喊常欢、阿豹:“从黎大叔留下的人中,挑选十来个可靠的,送海大人回去。” 海瑞连忙说:“不用这么多……” “海大人,小心驶得万年船!”晏珣正色道,“倭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家在高邮的房子,都被他们烧了。” 裕王也在一旁劝说,海瑞只好答应。 徐渭的眼睛眯了眯……如果他没记错,高邮湖水匪二当家就是黎大? 晏珣明明是豆沙包,掰开里面的心是黑的! 安排好这件事,晏珣偷着乐。 严世蕃狡兔三窟,黎大、王二这些江湖好汉走的是贼道; 他就不一样,他走官道,让人光明正大跟着海瑞! 到了江西见机行事! 晏珣又热情地让厨房上饭。 跟外面的煤工吃的一样,大锅的面疙瘩汤,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也不难。 “不知道王爷和海大人今日来,没准备什么好菜。”晏珣歉意地说,“我和蓝道长平日来此炼药,都是跟其他人吃一样的。” 越是简单的饭食,越合海瑞的心意。 如果晏珣又送人又大鱼大肉安排宴席,他还得怀疑这些人有什么阴谋。 他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样就很好。这里的煤工能吃饱饭,已经很不错,外头多少人饿肚子。” 一人一大碗面疙瘩汤,呼噜噜吃得满头大汗,胃满足心也满足。 裕王不肯让人觉得他不能吃苦,也像其他人一样吃一大碗……若是日日如此,王妃再也不用担心他不爱吃饭。 气氛轻松之后,海瑞好奇地问:“晏翰林也研究道学?跟蓝道长学习炼药?” 蓝道行苦着脸说:“既然在座都是同党,我就实话实说。我本来想跟晏珣的父亲学高深道法,谁知师父忙碌没空教我,反而被便宜师弟拉来干活。” “啥叫便宜师弟?”晏珣不满地瞪眼,“我得告诉爹,你果然有欺师灭祖之心。” “啊……这,绝对没有!”蓝道行连忙否认。 但看他一脸苦涩,就知道背了多少锅、干了多少免费的活。 一入鹤党,身不由己。从今往后,干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就算是坑蒙拐骗、打家劫舍,打上“一切为了大明”的旗号,性质就不一样。 蓝道行给自己洗脑,不给钱怎么了?背锅怎么了?他干的都是大事! 次日,海瑞在晏家好汉护送下风雨兼程南下,到了江西又是风云变幻。 财帛动人心!一个严世蕃,竟然能牵动五湖四海的盗匪! 第301章 伴君如伴虎 海瑞离京不久,李时珍不情不愿赶回京城。 皇帝却没有召李时珍进宫诊脉,反而召晏鹤年陪用御膳。 这令百官摸不着头脑。 能够召臣子陪吃饭,是不是侧面证明皇帝的身体无恙? 皇帝到底有病没病、病得多重,宫里的太监都云里雾里,外头的人更是难以猜测。 众人的目光又凝聚在晏鹤年身上,琢磨着等他出宫再打探消息。 唉! 能够陪皇帝用膳,晏鹤年真得圣心!裕王都没这个荣耀呢! 晏鹤年……吃御膳还不如家里的一碗面,一连串冗长的仪式下来,赐到他面前的饭菜已经凉了。 不知道皇帝的那一份,是不是也是凉的?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皇帝常用的是“素斋”。 皇帝经常以此对外表示自己节俭。 吃素斋穿破衣,尧舜不过如此。 可晏鹤年从豆腐中吃出鲍鱼的味道,茄子更是没有茄子味,说不定要十几只鸡来配。 素斋真是自欺欺人! 话又说回来,都当皇帝了,还要顿顿吃素,也不太可能。 用完御膳,皇帝移驾偏殿,让人取出一份记录给晏鹤年。 晏鹤年恭敬地接过记录,一看这字就知道……是严嵩亲笔所写。 这是一份实验报告,详细写了从接受皇帝“赐药”到“服药”的全过程。 服药的时辰、期间的饮食、散药性的“禹步”,每一步都一丝不苟,严格按照要求进行。 接着是身体的各项不良反应,以致便血等严重后果。 皇帝自言自语:“严嵩曾说,内阁无奸臣。众人立场不同发生争论,只是为国事而争,没有私仇。如今严世蕃又押送回京,朝野却纷纷指责他为奸臣。人心难辨啊!“ 晏鹤年明白,皇帝这是犹豫了。 不知道什么人,把这份实验报告再次呈到皇帝面前,让无情帝王猛然念起旧情。 人年纪大又生病,心更容易脆弱,会思念故人。 皇帝说到底,也还是个人。 晏鹤年躬身说:“臣以为,一个官员是忠是奸,不看他怎么说,得看他做的事对国家、对百姓有什么影响。” “家国天下。”皇帝淡淡地说,“这就是你们常说的‘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你们? 总感觉皇帝话里有话。 晏鹤年镇定回答:“是!这是臣的理想和心愿!” “不久之前,蓝道行让锦衣卫放走一个外地进京的小官。”皇帝说,“蓝道行送来的祥瑞……张真人用过的玉石筷子,其实是你给他的,对不对?” 晏鹤年躬身道:“陛下英明。” “严世蕃招认,他奉命寻找张真人的踪迹,在武当山一处偏殿发现玉石筷子,起了贪心私藏。后来在绑架案中,玉石筷子和其他珍宝一同被劫。”皇帝幽幽地问,“那么,你又是如何到手的?” 一丝凉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晏鹤年的脖子感到寒意。 方才那顿丰盛的御膳,此时也显得有些不详。 走得夜路多,迟早会遇鬼。 但仙鹤永远不会轻易被煮。 他坦然回答:“臣奉命下徽州慰问胡宗宪,回京途中自家老宅意外失火。在离开高邮之前,有人将玉石筷子送到我家门口。我认出是张真人之物,借蓝道行之手献给陛下。” 臣的一片忠心,为了让陛下开心啊! 仙鹤能有什么坏心思? 皇帝不置可否。 其实皇帝并不是怀疑晏鹤年绑架、打劫严世蕃。 出身寻常的晏家父子,哪有这个能耐? 何况严世蕃被劫的时候,晏鹤年远在京城。 皇帝怀疑的是胡宗宪。 “这玉石筷子,真的不是胡宗宪给你的?你不要隐瞒朕。”皇帝严肃地说。 这关系到胡宗宪还能不能留。 如果胡宗宪打劫严世蕃、再搞苦肉计,就是欺君之罪! 晏鹤年发誓赌咒:“臣可以对道祖起誓,玉石筷子绝不是胡宗宪给的!如有虚假,五雷轰顶。” 誓言一出,皇帝的眉头终于舒展。 筷子是严世蕃弄丢的,却神奇出现在晏家门前。 联想到张真人传经的大场面,莫非真的是张三丰亲自现身赠予? 皇帝高兴地说:“朕问几句话,爱卿何必着急。得宝物却不私藏!爱卿果然忠心耿耿!” 这么一对比,晏鹤年比严世蕃更忠心! “那么,胡宗宪的谋士徐渭,为何一直住在你家?”皇帝又问。 “胡宗宪想去小琉球戴罪立功,陛下知道,臣向来赞成大明驻军小琉球。”晏鹤年诚恳回答,“带徐渭进京,就为谋划此事。只是时机没到,一直没提出来。” 皇帝彻底放心,这跟他收到的消息一样。 李春芳去晏鹤年家中,商议的就是小琉球! 一切都对得上,他的鹤是忠诚无辜的。 晏鹤年也暗暗松一口气。 玉石筷子的雷引爆,让张三丰现身显得更真实;跟胡宗宪的合作也过了明路。 伴君如伴虎,玩的就是心跳。 皇帝让人赐茶,兴致勃勃地问:“蓝道行这么听你的话,他真的是拜你为师?” “他就是口头说说,哪里能改换门墙?”晏鹤年回答。 “臣也养不起他。他当初连炸三个丹炉,被他师父连夜赶下山……‘徒儿,你师叔在京城白云观过得不错。他家大业大,你投奔他去吧!” 他的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皇帝忍俊不禁,示意他继续说。 晏鹤年侃侃而谈:“俗话说穷道士,富和尚,道士炼丹的丹炉、原料都价值不菲。蓝道行以扶乩请神出名,同时研究丹道,非常费钱……” 总而言之,蓝道行好不容易成为皇家道士,绝对会对皇帝忠心耿耿。 不然,去哪里找像皇帝这样有钱又虔诚的信徒出经费? 有人包养的道士和野道士,生活水平一个天一个地……不信你问高邮平安坊土地庙的瘦老道。 他的话说得委婉,皇帝还是听懂了。 既然还是他包养的道士,蓝道行干涉锦衣卫办案的锅,皇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实际上,这件事也是他默许的。 海瑞那样的人,捉起来又不能杀。 锦衣卫昏了头吗? 捉海瑞就是握住一个烫手山芋。 以后海瑞喷锦衣卫、喷皇帝怎么办?冤有头债有主,锦衣卫背后就是皇帝。 从一开始疾言厉色的逼问再到春风拂面的欢声笑语,皇帝的变脸术真是一流。 晏鹤年吃了一顿御膳,肚子里却像装着调料铺一样,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 辣块妈妈的! 这个皇帝太难琢磨。 跟皇帝耍心眼,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但是又格外刺激,跟大战三百回合达到巅峰一样!棋逢对手,一浪更比一浪高! 爽快! 皇帝见完晏鹤年,忽然召李时珍进宫。 在旁人看来,就是晏鹤年劝说有功。 裕王都酸溜溜地腹诽,到底谁是父皇亲生的?! 晏鹤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什么也没做。严家船坞的事,也绝对与我无关~~ 第302章 万众瞩目的罪状 一向不信任太医的“万寿帝君”嘉靖皇帝同时召前太医院院正李时珍和三个御医一起会诊。 皇帝懂道医理论,想要糊弄他可不容易。 关于皇帝的身体情况,李时珍心中有数。 诊脉之后,他在纸上写下处方,只是一些饮食建议。 这个方子,正合皇帝的心意。 药补不如食补,他平时不喜欢吃的,上面都没写。 “朕本来无恙,是裕王他们过于紧张。你从徽州回来,给朕说说那边的事。”皇帝平淡地说。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时珍如实禀报胡宗宪的情况:旧伤已痊愈、每日练八段锦,乡居闲暇还到新安江钓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简直是所有士大夫的理想。 皇帝:……比朕还闲?看来真得像晏鹤年所说,给胡宗宪找点活干。 李时珍的话跟晏鹤年、锦衣卫相互印证,皇帝终于相信胡宗宪还有报国之心。 李时珍离开西苑直接回家。 他虽是裕王召回京的,但不去向裕王复命。 皇帝的病情,谁问都不会说。 难道让他说,陛下也就这两年,什么药都无力回天,想吃什么就吃吧! 名医的自我修养,能不说的都不说,可以减少大半医患矛盾。 在李时珍的饮食调理下,皇帝的身体似乎日渐好转,陆续单独召见徐阶、袁炜、李春芳、高拱、晏鹤年等臣子。 君臣之间密谈什么,外人不得知晓。 但严世蕃的案子有了大进展。 徐阶请来会审此案的三法司主官: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 三人说:“我们正要向阁老汇报,严世蕃的罪状已经拟好。” “可否给我一观?”徐阶问。 三人恭敬呈上:“自然可以。” ……三法司公审,徐阶本不该干预。 但他是首辅啊!皇帝已经默许徐阶负责此案。 将来若有问题,徐阶是背锅侠,皇帝依旧是被蒙蔽的。 罪状不出意外,第一条是残害忠良。重提杨继盛和沈炼的案子;第二条是搞违章建筑。 徐阶点点头:“三位果然都秉公办事、断案一流。” 三人连忙谦虚:“阁老过奖。” 徐阶话锋一转:“但这份罪状,分明就是严世蕃想看到的!” ………… 西山煤焦油实验室里。 晏鹤年、晏珣和蓝道行一边研究造化之学,一边吃瓜。 蓝道行最紧张,谁都知道他坑过严嵩。严世蕃这回咸鱼翻身,就是他的死期。 “到底怎么样?朝廷会给他定什么罪?”蓝道行摸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流放的人还能重回京城,这次他不死我就得跑。” 晏鹤年笑道:“你跑不掉。我跟陛下说,你是吃皇粮被包养的道士。” 蓝道行唉声叹气:“师父,你教我神仙索吧!实在不行我从云端逃跑。” “可以。”晏鹤年爽快答应。 他这绝技,小珣珣不识货,不得教给识货的? 晏珣在摸着下巴说:“海瑞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可能徒劳无功。我猜徐阶那里已经有了杀手锏,严世蕃这回在劫难逃。” “徐阶很了解陛下。”晏鹤年笑了笑,又问:“你们说,皇帝最忌讳的是什么?” “造反。”晏珣和蓝道行异口同声。 这是所有皇帝都忌讳的事。 可严嵩父子深受皇恩,说他们造反,也得有人信啊? ………… 张居正和裕王也在分析这个案子。 “杨继盛和沈炼之死,都是陛下允许的。三法司重提此事,岂不是借严世蕃攻击陛下?奏折一上,严世蕃悠哉悠哉走出诏狱,三位大人自己得进去。”张居正淡然地说。 裕王吓了一跳,紧张地问:“那怎么办?” 曾经被严世蕃欺负的往事,又浮上心头,胃口又不好了。 “还是得回归江西上报的奏折。”张居正语速不紧不慢,“御史林润语焉不详,说的是‘道路皆言’,但江西那边提供了人证物证。” 裕王高兴地问:“是海瑞吗?我见过海瑞,他没跟我说什么。原来背地里,已经将证据交给徐阁老?” 海瑞是西山同党~~ 张居正微微笑着,不承认不否认。 海瑞原本没给,现在也算给了。徐阶说是海瑞给的,就是他给的。 海瑞是此案的首吿人之一,提供的人证物证更有力度。 “殿下,你是在西山见到海瑞?”张居正说,“您去西山是否太频繁?” 裕王尴尬地笑道:“本王没有耽误正事,也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跟文瑄研究造化之学。” 张居正低声提醒,西山离城有一段距离,一去两三天不是很合适。 李时珍都在为皇帝调理龙体,王爷不是更应该随时侍奉吗? 裕王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张居正的意思是,皇帝的身体情况不明,他不应该离城太久。 虽然知道张居正是为他着想,裕王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在朝野瞩目下,三法司正式向朝廷提交严世蕃案的罪状。 林润弹劾奏折说的“道路皆言”,变成证据确凿: 怂恿严世蕃违规建府邸的人,名叫彭孔,是一个江湖术士,宣称那块土地有王者之气; 招揽江湖盗匪、训练船夫水手的人叫典英,鄱阳湖水匪出身; 勾结倭寇、煽动严世蕃外逃的是罗文龙; 接应严世蕃出海的,是小琉球海盗陆白头…… 全部人证有名有姓有来历,可称证据确凿! 至于这些人在哪里……咳咳,重要吗? 三法司联名上罪状,徐阶以首辅身份写批语:事已勘实。 徐阁老一锤定音,敲定严世蕃勾结倭寇,有叛国谋逆之心!恳请明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愤! 朝野之中,自然也有人提出质疑,严世蕃如果真有谋逆叛逃之心,为何大大方方跟锦衣卫进京? 严世蕃的老父尚在,儿子甚至还在锦衣卫任职,他一个人敢叛逃?不怕诛九族? 但徐阶的话斩钉截铁:谋逆之人胆大包天,有什么不敢做? 徐阶知道皇帝念旧情,想等严嵩死后再追究严世蕃的罪,但他不能等。 除了朝廷缺钱,还有一个原因……徐阶担心自己活不过严嵩。 皇帝:要说严世蕃谋逆,朕其实不太相信的。但严世蕃勾结盗匪、走私敛财,确有其事。 如徐阶所说,拖延着不定罪,搞不好这笔赃款就追不回。 朕不爱财,可朝廷需要这笔钱,国家需要这笔钱! 第303章 黑吃黑动作要快 徐阶的奏折斩钉截铁,让百官看到当朝首辅杀伐果断的一面。 能从严嵩身后杀出重围的,果然不是一般人。 晏鹤年感叹:“徐华亭外表虽不是高大雄伟,却很有勇气担当。他这回完全不留余地,也是豁出去了。” 图穷匕见,几乎是肉搏。 晏珣摸着下巴:“我跟他暗示,缺钱可以敲诈魏国公府,他还是盯紧严世蕃。” “事有轻重缓急。”晏鹤年小声说,“徐阶悄悄给魏国公府去信,问徐鹏举到底想让哪个儿子继承爵位。” 晏珣一怔,随即哈哈笑道:“魏国公府要破财!徐鹏举也是搞笑,因为偏心小儿子,前后被严世蕃、徐阶敲诈。我真怀疑,他跟大儿子有仇!” 当爹的这么偏心,实在是少有。 晏鹤年拍拍儿子的肩膀:“还是一个儿子好啊!爹这么努力,都是为了你!” 徐阶出手果决狠辣,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宠信一个人宠信了二十年,养一条狗都有感情吧? 皇帝能怎么办呢? 皇宫一声巨响,是陛下的怒吼! 将严世蕃、罗文龙的罪犯打入天牢,待锦衣卫查抄严府之后处决! 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革职,单独关押,查实罪行后处置。 皇帝担心严世蕃的钱财被转移,万一人死了找不到钱,问鬼要吗? 但在外界看来,就是到此时此刻,皇帝还在等物证,要证据确凿才处决。 六部、翰林院、国子监的文官们感慨: “君恩不可谓不重!陛下如此宠信严嵩父子,他们竟然辜负圣恩,罪该万死!” “自古以来,像陛下这般爱护臣子的君主有几个?惟愿吾皇万寿无疆。” “有陛下这样的天子,是大明之幸!百姓之幸!” 抓住机会,大拍龙屁!毕竟……干得好不如龙屁拍得好,不信你看袁炜。 徐阁老顶着巨大压力、冒着被世人议论的风险,对严世蕃赶尽杀绝。 这个时候,袁炜在干什么? 袁炜一边休养身体,一边盯着翰林院修《承天大志》,干的是清闲干净的活。 但是不久之前,袁炜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成为明朝第一位建极殿大学士。 明明应该是徐阶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候,袁炜凭借特殊的皇恩异军突起。 两位阁老在内阁继续平分秋色。 这不是让百官都向袁炜看齐,学习拍龙屁功法吗? 徐阶顾不上跟袁炜生气,紧锣密鼓地派人抓紧落实查抄严世蕃家产。 严世蕃、罗文龙勾结匪徒、走私多年,据说罗文龙还黑吃黑吞掉大海盗汪直的产业,说一句富可敌国都不夸张。 这笔巨额财产,朝廷能全部抄没回来吗? 现在就是比谁动作快! 京城这里,对严世蕃案子的关注告一段落。 王锡爵、申时行等同科找到晏家父子,商议给座师袁大学士送贺礼。 虽然外界都说袁炜靠拍龙屁升官,但他们做门生的,该庆祝还是得庆祝。 徐阶有得意门生张居正,袁炜有门生晏鹤年。 日后谁的成就更大,也说不准呢! 晏珣找磨镜老师傅给袁炜定做一副老花眼镜;晏鹤年送的是治疗前列腺疾病的鱼虱,据说价值千金。 同科们:……你们这礼物送的,可真叫我们为难。 大家唯有根据自身情况,以心意为重。 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的,就绞尽脑汁写一篇精彩绝伦的马屁文章,也得到袁大学士的夸赞。 袁炜还拿着文章跟徐阶炫耀……我的门生写文章夸我,你是不是一点也不羡慕? 徐阶很淡定,老夫跟你不一样。 百年之后,没人会记得袁炜,但一定会知道打倒严嵩的徐阶。 徐阁老做梦都怕严世蕃的财产已经转移,对皇帝和百官没法交代。 晏珣比徐阁老还操多几份心。 他既担心王二、黎大拯救文物是否顺利,又担心海瑞拦截严家的船会不会被黑吃黑,还惦记回浙江参加乡试的徐渭。 他不是担心徐渭不能中举,而是担心徐渭也去黑吃黑。 毕竟,跟随胡宗宪多年的徐文长,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或许以前的徐文长没想过黑吃黑,但有晏家的例子在……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辛辛苦苦科举当官,不就是为了改善生活? 打劫一夜暴富,比科举当官快得多! 真刑啊! 晏珣以己度人,觉得徐渭要跟他抢鱼,担心得睡不着,两只眼睛跟食铁兽似的。 “我们的人去得早,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定比官府和锦衣卫快。但胡宗宪熟悉严世蕃和罗文龙,比我们更有优势。” 如果胡宗宪也不走寻常路,抄的就是近道! 听完晏珣的担忧,晏鹤年沉默片刻,胡宗宪已经被皇帝怀疑,还敢动吗? 他淡定地说:“如果胡宗宪敢,就拉他入伙,成为我们的同党。他吞下多少都得吐出来建设小琉球。” 胡宗宪不是财富的拥有者,只是财富的保管者。 格局打开,豁然开朗,晏珣顿时神清气爽。 徐渭没晏珣想得那么复杂。 他赶回浙江之后,先集中精力参加乡试。 浙江乡试的主考官真的是刑部外调的梁柱臣。 这一年来,徐渭参加晏珣科举特训班,卧薪尝胆、囊萤映雪,就为这一场考试。 若是不能中举,他自己失落还是小事,有损晏珣最佳科举辅导老师的威名! 是科举重要,还是黑吃黑重要? 当然是科举重要……黑吃黑是晏鹤年跟胡汝贞的事,关他平平无奇徐文长什么事? 徽州离浙江近,胡宗宪打听到徐谓要参加今科乡试。 但这位前总督大人没空关心幕僚,更不会去帮幕僚打通人脉。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他忙着……跟江湖好汉抢东西。 他不是求财!真的不是! 他只是当心严世蕃手里还藏着什么关于他的把柄,只有亲自搜刮一遍严氏珍藏才安心。 有风险? 替罪羊不是现成的吗?满城皆盗匪! 王二:“讲道理!我们救过你两次,你还要跟我抢东西?还想我背锅?要不要脸?” 胡宗宪:“我要命。” 在这样你追我赶,你争我抢的氛围下,整个江西成为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 锦衣卫和官府随后而到,发现事情有些失控——严世蕃勾结的盗匪比想象中更多! 简直就跟捅了黄蜂窝似的,到处都是“嗡嗡嗡”,每一个人都可疑。 严世蕃在南昌秘密建的别院,赵贞吉和海瑞早就掌握情况,收到朝廷急报立刻封锁查抄。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该不会这里已经被人光顾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严世蕃进京之前,已经派人将财产转移?如果财产已经到了小琉球,只有派兵追击!” 这笔富可敌国的财产,皇帝都损失不起! 这一下,朝廷不想派兵清剿小琉球的海盗都不行。 第304章 覆灭与开端 胡宗宪的人生,原本会随着严世蕃的覆灭而走向末路。 历史上,革职居家养老的胡宗宪,大黑锅从天而降。 御史查抄严世蕃及其党羽,意外发现胡宗宪写的信,信中有自拟圣旨一道。 胡宗宪被押赴京城。 在狱中,他写下一万字的《辩诬疏》,皇帝迟迟没有回应。 胡宗宪越想越绝望,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一诗,自杀身亡。 一代抗倭名臣的人生,在此画上句号。然而隆庆六年,朝廷为其平反。 那封信的真实性,蒙上一层迷雾。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像胡宗宪这种曾经运筹帷幄的人,但凡有一丝活路,绝不会甘愿赴死。 他提前得到晏鹤年的示警,知道严世蕃一直握着他的把柄,果断把水搅浑。 钱被倭寇搬走了,出海追赃吧! 只要皇帝认为他还有用,他就可以不死。 他最大的用处,当然是——抗倭! 御史和锦衣卫回京复命:“查抄严府及其党羽,共抄出白银二百零五万五千余两、黄金三万多两,其他古玩珍宝家具器皿待估值。” 虽然比预想中少,这个金额已是骇人听闻。 如果不算实物,只从货币来说,大明平均年度财政收入约为三百万白银。 这是大明!全天下最强大的国家! 严世蕃一人顶一国财政收入,说是“富可敌国”毫不夸张。 “该死!真该死啊!”京中小官们议论纷纷,“我们连俸禄都发不出,朝廷养出这种大蛀虫!” 是谁把严世蕃养得这么肥的? 假如一年宰一头肥羊,朝廷岂不是年年都不缺钱? 噫?! 徐阶:…… 不管怎么说,这个金额足以向皇帝和文武百官交代。 西苑万寿宫。 皇帝看着五色玻璃窗折射出的斑斓光线,问:“你们几个算了这么多天的账,跟他们上报的可对得上?” 眼前的是黄锦、陈洪和阮瑛等大太监。 曾有人说,大明真正的户部是司礼监。 太监们每天都在打算盘,算计国家一年的收入和支出。 黄锦回答:“我们认为严世蕃不应该只有这些钱,至少还有一半的钱不知所踪。” 已经是保守的计算。 皇帝脸色冷峻:“钱到哪里去了?你们没有盯着?” 黄锦小心翼翼地说:“锦衣卫和御史第一时间赶到江西,发现那里盗匪横行。严世蕃藏匿勇士四千余人,他一出事,这些亡命之徒必然黑吃黑。” 皇帝凝眉思索一会儿,“四千多人的踪迹呢?” “禀陛下,四千多人因分赃不匀而内讧,以致江西民乱四起。为此,江西巡抚衙门恳请免除受影响的乡镇三年税赋,给百姓救助。” 前后因果都对得上。 皇帝点点头,忽然问:“赵贞吉有没有少报严府的财产?” 他现在看谁都可疑。 除了日常轮值诰敕房、陪皇帝修仙的晏鹤年,其他都不是好人。 连徐阶都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黄锦诧异地说:“奴婢不曾听闻。” “哼!拿朕的钱,他们去做好人。”皇帝轻轻冷哼,“一条大鱼搁浅,闻到腥的都来咬一口。” 如果是徐阶命赵贞吉少报,钱还是会用在江西百姓头上。 但皇帝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朕的钱! 徐阶啃一口,五湖四海的盗匪不知道啃多少口,留给他的是一条鱼骨头? 皇帝踱了几步,命令:“阮瑛去告诉严世蕃,朕只想知道被人吞了多少。他若是如实交代,朕可以让他看到新年的太阳、保留严嵩的体面。” 拖到过完年,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跳出来救人。 这么多钱不见,皇帝心疼啊! 阮瑛领命。 严世蕃由三法司会审,定罪后关在刑部天牢。 曾经夸口“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的严世蕃,这一次栽了。 他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皇帝也离不开他的敛财能力。 可是,皇帝已经有新欢。 牢里站着四个彪悍魁梧的刑部衙役。 阮瑛带着两个司礼监的小太监走进来,打开一个册子念诵:“世藩罪恶,积非一日……总天下之财货,富可敌国。民穷盗起,皆由此出。 而世藩常夸:朝廷无我富……甚者畜养匪徒、招纳盗贼,包藏祸心。勾结倭寇、阴谋叛逃……” 这是徐阶上的最新一份奏折,催促皇帝将严世蕃明正典刑。 步步紧逼。 严世蕃默默听完,惨然笑道:“我的钱都被你们搜干净,我也不能再活。” “没有搜干净。”阮瑛直截了当,“陛下不信你只有这些钱。他让我来问,你到底藏匿多少?坦白从宽。” “我坦白,能救我的命?”严世蕃反问。 阮瑛将册子放在小太监手中的托盘上,淡淡地说:“你如实交代,陛下能留令尊体面。至于你,想不想看到新年的太阳?” 人都是怕死的。 严世蕃一辈子养尊处优,尤其怕死。哪怕是苟活,能多活一天也好。 想到徐阶逼迫他至此,他心一横,干脆把家产往多了报。 没错!他的现银就有六百万两,足足不见了一半! 钱到哪里去了? 想必是徐阶、赵贞吉中饱私囊。 再不然,就是被匪徒黑吃黑……海盗陆白头窝点在小琉球,你们有本事追到小琉球去。 “胡宗宪也很可疑。他熟知我和罗文龙,连罗文龙的外室、私生子住哪里都晓得。他最可能趁火打劫。” 严世蕃攀咬一个是一个。 既然要死,就大家一起下地狱! 只有胡宗宪自拟圣旨的事不能说。因为严世蕃当时真的按照胡宗宪的意思,写了一份圣旨。 此事爆出来,搞不好就是诛九族。 阮瑛点点头,问:“还有吗?” 严世蕃犹豫片刻,咬牙道:“戚继光正在福建打仗,距离江西不远。他的士兵对其忠心耿耿,也可能趁乱去江西黑吃黑。” “有证据吗?” “没有。”严世蕃光棍得很,“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证据不是应该你们去找吗?” 阮瑛话锋一转:“你果真想叛逃到小琉球?你在那里经营多久?有多少人?藏着多少钱?” 严世蕃闭嘴不答。 阮瑛不再追问,转身往外走。 严世蕃惊恐不安,连忙说:“我没有叛逃,只是让人送小妾和几个幼子到那里。小琉球那边除了陆白头,还有海盗吴平。此人是福建诏安县梅岭人……” 第305章 向着目标狂奔 嘉靖四十三年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一年对大明普通百姓来说,跟以往的每一年没有任何区别。 该交的税一文不少,该服的徭役跑不掉。谁当皇帝谁当首辅,跟他们有一文钱的关系? 乡下老汉讲古,还在说“洪武旧事”。 对于京官们来说,感觉“时间过得真快”! 仿佛不久之前,严世蕃才押解进京,一番纷纷扰扰就抄家定罪。 现在只等皇帝朱笔一勾,曾经巍巍赫赫的小阁老就得人头落地。 严世蕃的死期,他们已经不关心。 今年朝廷有钱,拖延的俸禄足额发放,甚至禄米都是新米。 大伙儿一时很不习惯……这么多钱,要怎么花啊! 年夜饭来只烤鸭,饺子要有三种馅! “原来走私的利益这么大,一个严世蕃就富可敌国。如果朝廷重开海贸,设几个市舶司收税,还会缺钱吗?” “当初南宋偏安一隅,就是靠海贸之利,熬到金国灭国。如果不是蒙古崛起,说不定真能收复中原。” “呵……就那啥无能的赵宋?” 朝野之间,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但海贸之利,算是达成共识。 晏松年对这些事都不关心。 他只是养鸭的! 小孙子秋生抓周抓到一个银元宝,裕王府的小圣孙朱翊钧抓到玩具小火铳。 怎么看秋生都比小圣孙有钱途。 晏家列祖列宗这一次干赢了姓朱的。 晏松年在京城待得有些腻,惦记双河村的鸭子。 可是“上线”给他发任务,让他潜伏在晏鹤年身边继续打探有价值的消息。 “老六,到底什么才叫有价值?”晏松年挠头:“你想一个拿得出手的,让我立个大功?” 晏鹤年微妙地说:“你还挺有进取心的?” 嘿!还想卖他立大功? 晏松年小声说:“我一直收上头的钱,不干一票大的,这钱拿着不踏实!你就让我再卖一次?要不,咱卖小珣珣?” 晏鹤年沉默片刻,招手:“附耳过来。” 不久之后,一向很低调的礼部尚书李春芳忽然上奏折,提议“重设澎湖巡检司”、“派兵屯戍小琉球”。 “经过两年艰苦作战,福建、广东沿海的倭寇被围追堵截,慌忙逃窜回倭国。戚继光和俞大猷汇报,如今准备全力歼灭大海盗吴平……” 吴平乃福建诏安县梅岭人,跟倭寇勾结,聚众万人、战船百艘,横行福建、广东沿海。 而吴平的巢穴就在小琉球。 李春芳的意思是,只有屯戍小琉球,才能彻底清剿这些假倭寇、真汉奸。 南宋时,澎湖、小琉球由福建泉州府管辖,有“泉州外府”之称。 洪武年间,大明从“小琉球”撤兵,这个地方逐渐成为海盗的天堂。 这么多年来,朝廷没有谁提这个地方。因为重新戍兵无利可图、劳民伤财。 但现在皇帝知道,严世蕃那些消失的赃款,很可能就藏在小琉球。 如果这些利益还不够,加上大海盗吴平的藏宝呢? 从严世蕃的口供以及戚继光等汇报的情况来看,这个地方简直是金窝银窝。 扫荡一圈,大明可以吃十年八年。 至于军费,以战养战很合理吧? 以前有人弹劾戚继光贪污战利品……清剿倭寇和海盗所得,戚继光没有按规定上缴朝廷。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没有认真计较。 就算戚继光不贪,他手下那些人呢? 当兵的千里作战,一点好处都沾不上,凭什么出生入死? 凭“一切为了振兴大明”的觉悟? 笑话。 皇帝下旨:戚继光、俞大猷追击吴平,荡平小琉球的海盗巢穴、铲除后患! 荡平是什么意思? 就是官军可以在小琉球为所欲为,具体一点说,就是“奉旨打劫”。 有传说中严世蕃的巨额藏宝以及海盗的金山银山为诱饵,想必官军这一次动力十足。 从徐阶到袁炜都明白,陛下这是不能容忍煮熟的鸭子飞走……赃款到了小琉球,也要追回来。 哪怕便宜戚继光的军队,总好过打水漂。 皇帝有这样的决心,臣子只能听从。 徐阶眉头紧皱,戍兵小琉球肯定需要大量军费。才刚刚宰肥羊缓一缓,又要大笔支出,想到就头疼。 但是李春芳突然上奏折,肯定是获得皇帝授意。 这种事,皇帝交给李春芳而不是他这个首辅……莫非,皇帝不再信任他? 东厂那边暗示,皇帝怀疑他指使赵贞吉中饱私囊。 徐阶额头青筋直跳。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 一大笔钱不见了,必须有人对此负责。 不是大海盗吴平就得是他徐阶……那还是让吴平负责吧! 一向不争不抢的李春芳大出风头,紧接着提议选拔嘉靖四十四年会试主考官、五经房同考官。 科举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大事,比东南海外一个岛的命运更引人注意。 晏珣紧张地旁观事态发展,见一切都顺顺利利,不禁长舒一口气。 在皇帝眼皮底下狂飙,还得是老爹啊! “有严世蕃那笔钱吊着,皇帝和福建、广东的官军,都恨不得把小琉球翻个底朝天。” 晏鹤年笑道:“不仅仅是严世蕃的钱,还有吴平的钱、陆白头的钱,全都在那里呢!” 他说在就在! 那不是一座鸡肋般的海外孤岛,而是金窝银窝! 晏珣小声问:“别管什么吴平吴不平,我只想知道,严世蕃那消失的三百万两,到底在哪里?” “呃……没有三百万这么多,严世蕃夸大了。” “那到底是多少?” “小珣珣,你不是说你挣的钱自己管,我挣的钱你不问?”晏鹤年抱着双臂拒绝回答。 “我又不是问你要!只是好奇!”晏珣苍蝇搓手,“有这么多的钱,可以搞很多事。我想去山西买煤窑,还想去徽州建水泥厂。” 晏鹤年正色道:“徐阶说严世蕃藏有四千盗匪,这个数目有夸大,但匪徒确实不少。 王二黎大他们很不容易才虎口夺食,要给兄弟们分一分。另外,胡宗宪吞掉一块肉,赵贞吉也真的瞒报部分。” 倒下严世蕃一个,幸福千万家。 晏珣听得满脸痛心,跟自己的钱被抢一样难过。 晏鹤年搓了搓儿子的脸:“你要做什么,爹还是会帮你。咱们现在先争取会试同考官。徐渭好不容易通过乡试,我做同考官至少保证公平。” 他的本经是《易经》,跟徐渭一样。 两人的关系,还没到需要回避的程度。 晏珣果然转移注意力,琢磨着说:“翰林院的张四维,也是修《易经》。他上一科原本可以做同考官,被那个姓徐的抢了。这一次,他得占一个名额。” 五经同考官不止一个,但竞争很激烈。 张四维平时不跟他们这些新翰林一起洗脚脚,目前还没什么名气,最大的特点是非常非常有钱……其父是大晋商。 那么,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第306章 竞争同考官 晏珣的朋友中,王锡爵已经是富家公子,但是跟张四维一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人家的爹是大晋商! 晏珣拼爹拼输了? 外面还在下雪,晏鹤年打着一把伞出门。 晏珣追到书房门口:“爹,你去哪里玩?不带我?” “请张四维洗脚脚!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晏鹤年抛下一句。 以前没有交情,洗两次脚脚不就有了? “你不用跟阿娘交代一声?” “洗脚交代什么!”晏鹤年说着走远。 晏珣耸耸肩膀,爹有些不自觉啊! 有媳妇的人,洗脚脚怎么可以不交代? 除非带上好大儿啊! 太白楼虽然不提供特殊服务,但可以请人唱小曲儿捏脚……捏着捏着,也可以捏到帘子胡同。 别问他怎么知道。 他年年收阿娘的大红包,理应帮忙看着点~~ 嘉靖四十四会试主考官人选,徐阶举荐高拱,皇帝很快批准。 这一任命,在如日中天的徐阶看来,是他提拔高拱。 高拱不领情,认为徐阶这是顺水人情。 皇帝现在越发看重裕王,默默帮裕王铺路……身为裕王的老师,高拱原本就是这一科会试主考官的第一人选。 有没有徐阶举荐都一样! 主考官没什么悬念。 同考官由翰林院和六科、六部选拔推荐,京城里上演一出八仙过海。 会试之前,翰林院要进行庶吉士“散馆”。留任的称为“留馆”,其他人根据成绩“授职”。 王锡爵、余有丁、戚元佐等,都希望选为会试同考官,有助于留馆。 “同考官”就像一块肉骨头,吸引得一群“大老爷”不顾斯文,撸起袖子互相撕咬。 其中余有丁最淡定:……你们随便打,反正我的名额是内定的。 余有丁跟高拱的关系,类似晏珣跟李开先。高拱是主考官,余有丁占据一个同考官名额,一点也不过分。 用人唯亲? 咳咳,不“用人唯亲”,难道用人唯疏? 因为余有丁也是《易经》一房,他内定一个名额,其他人竞争压力更大。 张四维见势不妙,剑走偏锋给李妃的父亲李伟送钱,走裕王的门路。 李伟缺钱,张四维正好有的是钱。 会试同考官有多重要? ……另一个时空。余有丁很佩服归有光,曾想拜归有光为老师。归有光屡败屡战,直到嘉靖四十四年会试,同考官之一是余有丁! 虽然会试要糊名、誊抄,余有丁还是轻易认出归有光的文章,郑重地荐给主考官高拱。 科举尽可能的程序公正,一些潜规则还是无法避免,早已名满天下归有光终于榜上有名。 …… 现在,归有光给晏珣做幕僚,跟翰林一起修《承天大志》。余有丁要认出归有光的文章,一点难度都没有。 年底,京城已经有不少举子赶到,官宦人家更是各显神通将子弟的文章送到同考官手中。 不就是打着“熟悉熟悉”的主意? 晏珣对老爹很有信心,没有着急将徐渭的文章送给余有丁,谁知意外发生。 他自己被选为《礼记》同考官。 “我?为什么是我?”晏珣惊呆了。 有爹在,凭什么让他干正事? 去西山挖煤、烤肉、搞实验,才是他应该干的事。 翰林学士瞿景淳理所当然:“上一科前三甲担任下一科会试同考官,是不成文的规矩。你又是《承天大志》执行总编,论资历论名声,不选你选谁?” “那我爹呢?”晏珣问。 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瞿景淳说:“这一次会试选中你,没必要再选令尊,以免不必要的争论。他轮值诰敕房,常伴陛下左右,正好选为殿试执事官。” 殿试名义主考官是皇帝,需要读卷官和执事官辅助。 瞿景淳挑眉笑道:“做殿试考官好哦,各个环节都有得吃,伙食很不错。到时候我和李春芳也在。” 言下之意,帮晏鹤年争取到“肥差”。 晏珣哭笑不得,谁缺这一顿吃的? 会试是淘汰赛,殿试是排名赛。因此对考生来说,会试比殿试更决定命运。 问题来了,他是《礼记》同考官,对归有光、徐文长爱莫能助。 各房同考官名单揭晓,选中的眉开眼笑,没中的暗暗失落。 同考官竟然没有上一科状元晏鹤年,多少有些不合理。 翰林院中议论纷纷,有人吐槽余有丁和张四维走后门,同情晏鹤年。 对晏家父子得圣宠的嫉妒心消散很多……人心如此。 晏珣回到家,郁闷地说:“爹请张四维洗脚脚,就是这结果?” 晏鹤年安慰:“这样也好,咱们避嫌。否则归有光、徐渭中了,外人议论我们不公平。” “可是你拍胸脯说要争一争这科同考官的!”晏珣唉声叹气。 徐文长跟他们一起吃过年夜饭,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 晏鹤年幽幽地说:“千算万算,没算到你跟裕王啊!” 原来,这事还得算到裕王头上。 李伟收了张四维的钱,帮张四维说情……张翰林大好人啊,不仅给他送钱,还把皇庄库存的毛线包圆。 李文贵接手羊毛坊,因为不熟悉工艺流程、监管不到位,搞出很多残次品。 老客户王锡爵和徐璠都拒绝收购,羊毛坊要上报亏损。 李文贵面子上过不去,幸好遇到张四维这“冤大头”。 张四维够资历,又多财多亿…… 裕王看在爱妃面子上做个顺水人情,帮张四维争取一个同考官的名额。 然后在身边内侍的提醒下,猛然发现晏鹤年也在争这个肥差。 这就尴尬,有点对不起西山同党啊! 裕王赶紧一碗水端平,帮同党好友晏珣争取一个名额。 《易经》同考官、《礼记》同考官,差不多吧? 说起来,治《礼记》的考生少,同考官只有两人,含金量更高。 妥了! 晏珣听老爹说完来龙去脉,感叹世事难料。 谁能想到他建一个羊毛作坊、把作坊交给李文贵,最后却影响到会试同考官人选? 名副其实的“蝴蝶翅膀”。 事已至此,只能祝徐渭好运。归有光不用担心,这位老兄跟余有丁关系很铁。 “爹说避嫌,余有丁怎么不避嫌?”晏珣问。 晏鹤年失笑:“虽然大家都知道余有丁佩服归有光,但他们既不是亲戚又不是师徒,避什么嫌?归老兄总算得个安慰。” 磋磨半生,快六十岁的人,中进士也没什么前途,可不就是“安慰奖”! 嘉靖皇帝深居宫中修仙,冷眼旁观三年一次的大戏,对其中好大儿裕王的表现挺满意。 端水不仅要一碗水端平,还要出其不意。 什么都让臣子算中,天长日久,臣子对君主就会失去敬畏心。 第307章 嘉靖四十四年 人类的悲欢并不共通。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严世蕃在天牢中度过人生最后一个除夕。 他知道,开年之后又是一科乡试。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登阁拜相,所有读书人的终极理想。 可是,首辅又如何? 从前的夏言,再到他爹严嵩,现在的徐阶…… 严世蕃惨然一笑,世人汲汲营营,走的却是一条死路。 …… 徐渭和众多赶考举子一样,汇聚在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中进京。 同船的还有继妻张氏和两个儿子。 长子徐枚为原配潘氏所生,次子徐枳为张氏所生。 俗话说“绍兴师爷满天下”,绍兴人外出为幕僚,通常会让妻儿留守老家。 徐渭以往也是这样,轻舟载酒浪迹天涯。 但今年回去,他偶然听到关于妻子张氏的闲言碎语。 想到去年他独自在京城,张氏还惦记让人给他带冬笋,徐渭觉得谣言不可尽信。 说不定有人看他乡试高中,故意造谣中伤。 不过……他突然理解晏鹤年为什么去哪都把妻子带在身边。 更让徐渭羡慕的是晏鹤年跟晏珣的父子感情。 他的长子徐枚今年二十岁,性格阴沉狠戾,父子关系紧张。 紧张到什么程度? 徐渭在袖中藏铁槌,预防被儿子突袭。 同一条船上,张氏战战兢兢,觉得丈夫有杀妻之心; 徐渭小心翼翼,觉得长子有弑父之心。 只有年少的徐枳无忧无虑,在船舱里跑进跑出…… 一会儿扶着船舷数过往船只,一会儿到船舱里听其他客人谈天说地。 听得无聊,他又跑到徐渭身边:“爹,我们这次是不是可以见到晏神仙和小半仙?” 徐渭笑着说:“你从哪里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城里的说书人讲晏神仙请张三丰真人传经……他老人家把功劳推给蓝道行,可谁不知道张真人跟仙鹤一起降临?晏鹤年就是仙鹤!”徐枳言之凿凿。 徐渭问:“小半仙呢?” “小半仙就是晏珣晏文瑄!他可以把煤炭炼成仙丹,裕王跟着他一起炼丹!” “可见传言不可信。我见过晏珣研究造化之学,跟炼丹是两回事。” 徐枳目光闪亮:“爹!你看我有没有天赋?我想拜晏珣为师,跟他学造化之学。” “你啊!跟晏珣学画画吧!他的画不比我差。”徐渭和蔼地摸摸小儿子的头。 大号养废了,不得把精力集中在小号身上? 他忽然感到后心一凉,回头一看,对上长子阴冷的眼神。 呃! 把徐枚这不孝子送进京交给晏鹤年调教,晏神仙擅长压制一切不服! 嘉靖四十四年的新年,晏珣和去年一样,跟父亲一起四处拜年。 京城的习俗,节礼都是提前送。 年初一这一天,人人穿着新衣,轻松简单地出门,路上遇到相识的相互作揖、说吉祥话。 和别处不同的是,京官们拜年是“半自助”的。 明代有个叫王锜的人在《寓圃杂记》中描述“京师风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贺,维置白纸簿笔砚于几上;贺客至,书其名,无迎送也。” 主人都出门拜年,所以你到别人家里,也没有主人招待,只在门房纸薄上写贺词,不必迎来送往。 京官的年假有限,如果一家家寒暄吃酒,哪里忙得过来? 晏珣忙乱几天,拿出去年的“贺薄”和今年的对比,发现今年多了很多拜年的。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晏家写贺词。 说不定新科状元也在其中! 晏珣估摸,除了他多才多艺受欢迎,跟他即将担任的会试同考官有关。 “今年的节礼收得比往年多,不要紧吧?以往就听说,会试有搜落卷,有关系的人通过这种方式上榜。我这算不上受贿吧?” 晏鹤年笑道:“搜落卷?那是主考官要考虑的事。你是同考官,公正评判《礼记》一房的文章即可。” 晏珣松了一口气。 他第一次担任科举考官,这种关系到他人前途命运的事,想想就紧张。 尤其今年已经是嘉靖四十四年,说不定就是嘉靖朝的最后一科会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开年之后,徐渭一家赶到京城,暂住绍兴会馆。 因为晏珣是会试同考官,即便不是《易经》一房,还是避嫌一下比较好。 徐渭带着妻儿到晏家拜访,送上火腿、笋干以及两坛黄酒。 张氏担心太简薄,徐渭却说正合适。 王徽招待张氏,在园子里闲话家常。 徐枚和徐枳由侄少爷阿豹陪着,讨论读什么书、看什么戏。 徐枳很想向晏珣请教,但是被他爹抢先一步。 噫?! 听说阿豹是晏家的侄少爷,他顿时肃然起敬,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丢了徐家的脸。 但是说话没多久,他就放松精神…… 阿豹哥太贴心,都不怎么提学问,只说一些京城风俗、美食,帮他们适应环境。 阴沉的徐枚也放缓神色,对阿豹提到的羊头肉很感兴趣。 三个年轻人很快约着出门逛街。 晏珣和晏鹤年带徐渭进书房说话。 上茶之后,双方沉默片刻…… 晏珣歉意地说:“家父没能争取到今科同考官,帮不上徐大叔的忙。” 徐渭连忙说:“我能通过乡试已经是意外之喜,能不能进士,尽人事听天命。朝廷命官军荡平小琉球,将来胡汝贞去做巡抚,我有举人的功名,可以跟着做个知县。” 若是其他地方,举人想做一县主官挺不容易,需要机遇和资历……不信你问海瑞。 但是小琉球那种地方,有人肯去就不错了。 此时此刻,徐渭还想追随胡宗宪。 他们之间的情义,让人动容。 大约历史上的徐渭疯狂自杀九次,不全是做戏。 晏珣嘀咕:“你如果不中,岂不是让人说我的科举辅导班浪得虚名?” 晏鹤年失笑:“原来小珣纠结这个……就是高拱,也不能保证每一个国子监的监生榜上有名,难道他也浪得虚名?” 徐渭也说:“不中是我自己的问题,哪里能怪到文瑄身上。” 晏珣这个人,一旦用心就是真的尽心尽力。 他又细说余有丁和张四维的文风偏好,提醒徐渭不要犯忌讳,拍龙屁不要怕肉麻…… 唠唠叨叨的像个小老头儿。 尽管徐渭有丰富的考试经验,还是觉得受益不浅。 这对年龄严重不相称的“师徒”一个细心叮嘱,一个认真聆听,挺像那么回事。 晏珣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 待他们把会试的注意事项说完,开始喝茶润嗓子…… 晏鹤年突然说:“王二在严家船坞潜伏多日,汇合黎大动手前夕,胡宗宪的人忽然横叉一杠。王二气急败坏,说要去徽州干一票。” 胡宗宪不讲武德,让他搞一个水泥厂赔偿小珣很合理吧? 第308章 请胡宗宪赔偿 若是其他人这么问,徐渭必然怒斥: 你这是诽谤!污蔑抗倭功臣胡汝贞,你还有良心吗?还有王法吗? 但是在高邮湖大当家面前,一切狡辩都是徒劳。 更何况,晏珣为他科举考试尽心尽力。若非年纪不对,他喊一声“老师”都是应该的。 徐渭鞠躬道歉,小声解释:“胡公逼不得已,把柄在别人手中,如脖子上悬着一把刀,请晏大人谅解。 晏鹤年说:“谅解没问题,大家都是为振兴大明。但赔偿必须有吧?现在我们需要一种东西,想委托胡公建设。至于怎么合作……小珣,你写一份协议。” 晏珣眨巴着眼睛:“水泥?” “对。”晏鹤年点头。 晏珣又惊又喜,爹真好~~ 他想要的都可以有~~ 借别人的鸡给自家下蛋,晏珣最擅长。 “胡公买石山、建水泥厂,建成之后移交给我们。他若需要用到水泥,可以成本价跟我们买,双方互惠互利。水泥是什么?我待会儿详细说。” 阿娘是徽州人!王家也是徽州地头蛇! 只要胡宗宪能把水泥厂建好,阿娘的义弟们就能接手。 把老爹卖给王氏阿娘真是最英明的决定! 晏珣沾沾自喜。 徐渭无奈:“这不叫互惠互利吧?” 赔偿就赔偿,还要包在一层“互惠互利”的外衣。 小晏老师不仅是豆沙包,还是芝麻汤圆。 晏珣正色道:“水泥的生产方式,我以后告诉胡公,他可以到小琉球建厂生产……这样够有诚意吧?我希望不要再有黑吃黑的事情,不然我爹在弟兄们面前很不好交代。” 说到这里,他一脸被伤害被辜负的神色。 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谁忍心伤害这样纯洁无辜、赤子之心的正人君子? 徐渭都觉得胡宗宪这次确实过分。 胡宗宪的错就是他的错,是他没尽到谋士的责任。 凡是晏珣的要求,徐渭全部同意。 双方达成初步协议,剩下的具体事宜,还得胡家点头后再细谈。 晏鹤年抛出一个诱饵:“严世蕃的案子结束,锦衣卫会进行一次大清理。胡汝贞的长公子胡桂奇是锦衣卫千户,不如占据严绍庭留下的位置。” 胡桂奇的腰牌还在他手中。 京城锦衣卫里有个“同党”,关键时候能有意外之喜。 徐渭万万没想到……胡宗宪还没起复,晏鹤年就盯上胡桂奇? 走一步算三步,不愧是高邮湖大当家。 在徐渭看来,胡宗宪这次能够绝地求生,真的应该感激晏鹤年,赔一个水泥厂不过分。 在晏鹤年看来,发横财的时候顺手救胡宗宪,也是一举两得。 平定建设小琉球,胡宗宪是个绝妙的人选…… 早在嘉靖三十二年,胡宗宪就着手创建沿海防御系统。 修造战船千艘,配备佛郎机炮、鸟铳、火炮、喷筒等火器,由俞大猷、戚继光分率巡洋。 大明真正的海军,就是这个时候建立的。 整个大明东南沿海港口水师,“四参将六总兵”都是胡总督旧部。 如此“东南柱石”,陪着严世蕃去死岂非可惜? 三人说完正事走回前院,出去逛街的少爷们也回来了。 桀骜不驯的徐枚恍恍惚惚,单纯的徐枳一脸委屈,阿豹眉开眼笑。 几个人的神情就是一出好戏。 “这是怎么啦?”晏珣好奇地问。 阿豹言简意赅:“我带他们去喝豆汁儿。” 晏珣一听就懂,哈哈大笑:“两位徐兄弟喝不惯吧?实不相瞒,我初来乍到也买了一大碗,倒掉又怕浪费,最后硬着头皮喝下去。” 听到才智无双的小晏翰林也有这种遭遇,徐家兄弟心理平衡。 徐枳心有余悸:“我以为是豆浆,寻思着能不能加糖。谁知还没沾到唇就觉得难闻,扔下碗又不礼貌。” “你吃了?”晏珣笑着问。 “我全吃完!家兄就不行,刚吃一口就喷到衣服上。” 徐枚神色微妙,丢脸的事何必说得那么大声? 晏鹤年和晏珣批评阿豹故意捉弄人。 阿豹解释:“他们好奇嘛!我们还去吃白煮羊头肉,切得薄薄的肉片沾上佐料,解馋又满足。” 阿豹不是故意捉弄客人,晏鹤年就不再批评。 徐渭也不见怪,还说等考完试,要带全家人再去品尝豆汁儿。 既然是京城的人爱吃的,必然有它的道理。 晏珣:……其实吧,也不是所有京城人都爱吃。这种味道独特的食物,就跟臭豆腐一样,爱的人极爱,不爱的人闻到就怕。 他提议:“若想品尝京城特色,可以去六必居买酱菜,从前严嵩都爱吃。因为严党倒台,六必居大降价,现在买很划算。” 徐渭无语:……晏鹤年黑吃黑富可敌国,晏珣还要去占酱菜的便宜? 真的是勤俭持家。 徐渭一家告辞离开,大门重新关上。 阿豹捧着肚子大笑:“徐大郎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万的样子,我就带他去喝豆汁儿,他当下就喷了。” “就猜到是你作怪!没有你这样待客的。”晏珣不轻不重敲了阿豹一下。 “嘿嘿!珣哥对徐家那么好,徐枚还用鼻孔瞧人,就该戏弄一下。”阿豹狡猾笑道,“下不为例!我下回把他哄到西山挖煤。” 请喝豆汁儿还不好?那就卖去晏家黑煤窑。 晏鹤年听到他们的话,觉得阿豹的主意不错……不愧是姓晏的,脑子就是灵活。 阿豹又说:“我们在街上听到很多人议论今科会试,赌坊也开始下注。珣哥是同考官,有没有状元人选?” 阿豹焦急又期待,发横财的机会又到,请叫我双河村赌神! 晏珣皱眉思索一会儿,微微摇头:“我想不到谁是一甲,你看着赌坊的赔率买。小赌怡情,别把娶媳妇的钱都押进去。” 这个道理阿豹懂! 他向来是个懂事的男子汉,存着钱让人送回家给虎头哥娶媳妇、给燕子妹妹做嫁妆。 父子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晏鹤年问:“你一个有印象的都没有?” 晏珣迟疑地说:“考生名单中,最有名的就是归有光。另外有个叫沈鲤的,名字挺吉利。但我不知道他的名次。” 并不是有名的人就是一甲,不信你问张居正、归有光。 晏鹤年笑道:“记不清也正常……哪能每一科都出首辅。反正今科咱们做考官,不能去下注,管他谁是状元。” 第309章 进场做考官 会试第一场,在二月初九日开始。 会试工作组包括主考、同考、提调、监试、供给、收掌试卷、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及巡绰监门、搜检怀挟官等等。 科举在流程和形式上,尽可能做到公正严肃,为国家选拔真正的有才之士。 在开始考试前,主考官高拱、副主考胡正蒙带着一众同考官提前入场。 和高拱相比,副主考胡正蒙没什么名气。 胡正蒙跟李春芳、张居正是同科。 那一科,道士李春芳是状元,张居正二甲第九名,胡正蒙是探花。 但是李春芳、张居正在官场风生水起…… 胡正蒙一直在翰林院熬资历,目前还协助张居正重录《永乐大典》。 同考官中,熟面孔除了余有丁、张四维,还有申时行、王锡爵,以及跟晏珣有些拐弯抹角关系的陈谨。 申时行是《尚书》同考官、王锡爵是《春秋》同考官; 陈谨是考生人数最多的《诗经》同考官。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状元,此前在南京国子监任司业。 这一届的考官和以往一样,汇聚状元、榜眼、探花,没有辱没考生们。 据晏珣的好友汪德渊吹嘘,司业陈谨夸奖汪公子是南监数一数二的人才,简称“南监首席”。 因为汪公子在京城颇有名声,这个传言很多人都听过。 于是在贡院前,晏珣、王锡爵、余有丁……甚至高拱,看陈谨的目光都很微妙。 已知汪德渊的老师李开先擅长戏曲、喜好客串老旦,那么陈谨肯定也有些奇奇怪怪的才能! 陈谨:……? 咳咳,干正事要紧。 高拱和胡正蒙带领同考官对着圣人像发誓:必定遵从公义本心、公正取士、回报天子所托,有违此誓,必遭神明报应。 这是历来的规矩,叫作“戒誓”。 庄重而神圣的誓言,很灵的! 上一科有个《易经》同考官叫徐耀文,就是因为评卷不公,半夜遭遇鬼打墙。 诸位怕不怕? 晏珣庄严地发誓,然后就被锁进冰冷的贡院。 先唱一首《铁窗泪》~~ 裕王府的小圣孙朱翊钧实岁一岁半,能认人、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其中包括“珣珣”。 珣珣最好看,还会叨叨叨讲故事、送好多玩具,耐心陪他玩。 这一日,朱翊钧在院子里到处转,不停地喊:“珣珣,珣珣。” 刚被皇帝派来照顾小圣孙的太监冯保紧紧追着哄:“小世子,晏编修去做同考官,要等评卷结束、填榜之后才能出来。” 这句话太长,朱翊钧听不懂,还是找“珣珣”。 冯保无奈,找出晏珣送的各种玩具哄朱翊钧。 唉! 平日晏编修也不是日日都来,明明是他陪伴小世子比较多。 怎么晏编修几日不来,小世子就闹腾着找人。长得没有晏珣好,也不是他的错啊! …… 贡院中,晏珣连打几个喷嚏。 乖乖哩个咚,该不会着凉吧? 这年头,风寒感冒也是会死人的! 会试开始之前,众考官被锁进贡院与外界隔绝后,才开始确定考题。 第一场四书五经八股文,是最重要的。 四书题由两位主考官拟定,其实主要是高拱说了算,胡正蒙无可无不可。 五经题由各房同考官拟双倍量的题目,再由主考官从中选择。 这时候,晏珣知道王锡爵为何会被选中……治《春秋》一科的翰林很少,可谓“孤经”,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然而治《礼记》的人一样稀少。 所以说,无论裕王是否出手,晏珣都是这一科会试同考官的必然人选。 又是一个顺水人情。 题目定下后,同考官的第一阶段工作完成。下一阶段就是每一场考试结束,等提调官将试卷送过来。 同考官之下还有誊录官、对读官,都是六科、六部以及国子监选拔出来的老学究。 晏珣第一次担任同考官,虽然被锁在这里有些无聊,更多的是好奇和兴奋。 几个誊录对读官闲聊:“高邮汪氏治《礼记》,这一科他家没有人赴考?说起来,那个很出名的南监首席汪德渊,通过乡试没有?” 众人好奇地向晏珣看来。 晏珣说:“汪德渊这两年在南边跟随戚继光打仗,去年乡试都错过,实在是可惜!” 考官们唏嘘:“为了抗倭大业耽误科举,着实令人敬佩!难怪锁院之前,陈大人脸色沉重,一定也是为学生可惜。” 闲话两句,众人回归到考题上。 四书第一道题,高拱出的是“绥之斯来,动之斯和。” 这道题出自《论语》原句,可谓中规中矩。 然而这句之后还有八个字“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在这个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天,高拱论“生死”是什么意思? 内涵即将处斩的严世蕃还是…… 一间间考棚中,考生们也在绞尽脑汁地做题。 徐渭看到第一道题,敏锐地想到高拱要倒霉……嘉靖皇帝这一两年时常生病不是秘密,高拱说“生死”,皇帝看到能高兴? 他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因为当初害胡宗宪被革职,徐阶就是主谋,高拱也没少推波助澜。 这些朝廷高官一个个正义凛然,说胡宗宪是严党,贪污受贿、必须严惩。 哼哼! 好吧……先别管高拱会不会倒霉,重点是自己怎么答这道题。 会试分三场,第一场考试结束,考生的试卷就送到各房同考官手中,进行初步的评选。 同考官要认真看完试卷,还要写出恰当的批语。 最后形成《会试录》时,考官的批语也会公开。如果评判不当,考官会被问罪。 晏珣一直觉得,做考官是一件神圣的事,决定着许许多多考生的命运。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往日苛求老爹的态度,逐字逐句评判文章。 好在他卷爹经验丰富、又培训过徐渭这样的大才子,阅卷速度不慢。 另一个同考官是老翰林,阅卷经验比晏珣丰富。一开始还担心晏珣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若错失优秀考生,连累他受罚。 他悄悄查看晏珣评判的文章,发现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他还用心。 转念一想,因为晏鹤年三元及第、又神通广大,众人都夸状元郎才学惊人,难免忽略晏鹤年的儿子。 其实晏珣的才学并不比晏鹤年差。 上一科殿试时,有人说若非晏家父子同科,晏珣可做状元。 即使是在三鼎甲齐聚的翰林院,晏珣都能脱颖而出主持修《承天大志》,可见陛下和翰林掌院对其的认可。 连续几天高强度阅卷工作,晏珣觉得精疲力尽,像是被人锤了一顿。 做同考官风光,但真的很消耗精力。 想到爹此时可能正在陪阿娘放风筝,晏珣猛然惊醒……一门心思卷爹,结果自己成了卷王?! 第310章 六六六徐文长 晏珣琢磨着回去之后要给摸鱼的老爹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很快他就顾不上这点小心思。 做同考官最为难的就是“被迫”徇私。 举个栗子,历史上张居正权倾朝野之后,其子张敬修参加会试,本经是《诗经》。 那一科的同考官认出卷子,其中一个名叫沈一贯的强烈主张将张敬修黜落。 沈一贯因此在士林中获得好名声,后来也有人说他踩在张居正身上搏名。 现在,《礼记》这房没有什么考生需要晏珣特殊对待。 噫?! 难道爹故意不做同考官?以免认出徐渭、归有光的卷子为难? 晏珣找到老爹摸鱼的理由。 余有丁却坦坦荡荡。 他发现一份卷子古朴凝重、有欧阳修之风,断定出自归有光之手。于是认真写下点评,放在留下的一边。 这不叫徇私。 谁若故意黜落这样的好文章,才是居心不良! ……没有内涵往届同考官的意思,就是这么说说。 余有丁是归有光的“迷弟”,认错卷子的概率很低。 科举需要实力加运气,再加一些不太好说的人情世故。 比如写《天工开物》的宋应星,跟胞兄宋应昇乡试一起中举,人称“奉新二宋”。 可是兄弟二人会试屡战屡败,跟被人封印似的。 后面两场考试,其他各房出现种种争议,晏珣这里依旧风平浪静。 《礼记》考生少,这一科又没有特别出色的。 看样子一甲又是《诗经》、《尚书》、《易经》考生的角逐。 晏珣很遗憾。 另一个同考官也感慨:“《礼记》和《春秋》越发式微。上一科能出你这个探花郎,实在是难以想象。” 终于在限定时间里完成阅卷,晏珣憔悴得像被女妖吸光阳气。 《礼记》一房荐到主考官处的卷子是二十份,真正录取名额只有十四个。 其他几房同考官一起交荐卷,其中一人突然似笑非笑地说:“有余大人在,归有光这一回肯定是经魁。” 余有丁镇定反驳:“卷子都是糊名的。你说这个话,我不是很明白。” 晏珣帮腔:“咱们全部发过誓,阅卷评卷但凭公义本心。就算归有光为会元,也是他有这个才华,跟余大人何干?归有光是应天府乡试第二名,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实力?” 听到晏珣发话,那人不再说什么。 谁不知道晏家父子在皇帝和裕王面前很有份量啊! 一个是当今皇帝的解梦人,一个是未来皇帝的同伙…… 惹不起~惹不起~ 余有丁感激地看着晏珣,心里却明白归有光这回无缘经魁。 一时间,都不知道他做同考官,是不是害了归有光。 晏珣现在比较担心徐渭,就怕这大叔突然精神一振,写出惊人之语。 赘婿的身份,此时不算大问题。如果赘婿意味着前途尽毁,年少有名的徐渭不会在中秀才之后入赘,那不是犯傻吗? 徐渭虽是庶子,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官二代、当地有名的神童和少年秀才,并非娶不起妻子。 如今反而是“胡宗宪幕僚”这个身份,阻碍其科举之路。 所谓“时也命也运也”,在拆卷填榜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五经魁的卷子定下,其他名次也排好,拆卷填榜。 《诗经》魁首:陈栋,江西南昌府人,军籍; 《尚书》魁首:陈经邦,福建莆田人,民籍; 《易经》魁首:伊在庭,应天府上元县人,匠籍; 《春秋》魁首:韩楫,山西蒲州千户所,官籍; 《礼记》魁首:黄才敏,福建晋江人,民籍。 ……按照《大明律》,只有“娼、优、隶、卒’及其子孙,概不准入考、捐监,其余没有限制。 “官籍”比较复杂,韩楫是千户所官军户。 和上一科神仙打架相比,这一科会试名列前茅者,没哪个有名的。 晏珣绞尽脑汁地想,还是对自己的新门生黄才敏没啥印象。 他有点印象的锦鲤……哦,沈鲤,会试第五十九名。 众人瞩目的归有光,被排在三十九名。 余有丁神情郁郁,觉得这个名次对不起归有光的才学。 高拱瞟了余有丁一眼,他虽然也欣赏归有光……但就算把归有光排在前面,到殿试一样会被压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以归有光的名气,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这么多年一直不取,原因不复杂……就是看不上。 晏珣紧张地看拆卷填榜,终于在后面看到徐渭的名字。 以徐渭的名气,会试能上榜很险,对殿试不要有什么过高希望。 毕竟,殿试阅卷不糊名。上头那些大佬,不会给严党顶梁柱胡宗宪的幕僚好名次。 高拱看到徐渭的名字挺意外。 按理说,同考官认出徐渭的卷子,会顺应上头的意思,第一步就黜落。 余有丁:……我真的没认出。 张四维:虽然晏鹤年请我洗脚脚,但我真的没认出。绝对不是被拉拢,我又不缺钱。 高拱不由得取出徐渭的文章细看,不一会儿露出牙疼的神情。 晏珣也好奇地拿起,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三场考试的文章完全隐藏徐渭平日的文风,反倒有监生们常用的说辞。 如果一篇是偶然,三场都这样绝对是故意的! 徐渭竟然假装高拱的学生! 六六六啊~ 徐渭遣词用句模仿监生,于是同考官们都以为这是高拱的学生……文章又确实可圈可点,还有不取的理由吗? 高拱: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到填榜这一步再把人黜落就太显眼,他只能捏着鼻子录取。 行吧! 反正到殿试,顶多就是一个三甲同进士。 贡院撤棘发榜,晏珣终于可以回家。 晏鹤年担心晏珣第一次做考官太辛苦,又怕考生们情绪激动冲撞考官,亲自到贡院外接人。 看到晏珣精神还好,他露出笑容:“回去休息休息就去裕王府吧!小世子找了你几日,哄都哄不住,寻到我们家来!” 小珣这是跟裕王抢着当爹?让裕王怎么想? 晏珣:“……糟糕!我之前答应他,给他找一只漂亮温顺的奶猫,他不会一直记着吧?” 一岁半的宝宝记忆力这么好? “你答应这个做什么?万一小猫抓伤小世子,你怎么交代?”晏鹤年皱眉。 晏珣懊恼:“当时我炫耀乌云,他就一直吵着要‘喵喵’……如果不让养,偶尔接小世子来我们家看猫总可以吧?” 就这样把小世子拐到自己身边~~ 晏鹤年看穿晏珣的把戏,无奈地摇头……小珣自己不当爹,就想把皇孙当儿子养! 四舍五入,他岂不是……?! 第311章 会试的风波 会试发榜,又是三年一次的大戏——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悲愤痛哭。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功名利禄,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 会试上榜者,就是“贡士”,接下来的殿试一般不会黜落人,排名先后而已。 发榜这一刻,哭得最大声的人却是《诗经》一房同考官陈谨。 他一出贡院,就有家人跑来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下石破天惊,落榜考生都被吓得不敢哭。 啊……这?! 晏家父子还未走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搞得莫名其妙,赶紧跑过来。 其他同考官也围过来:“陈大人,发生什么事?” 晏珣的心七上八下,陈谨是福建人,汪德渊就在福建……难道说? 想到德渊贤弟的音容笑貌,一瞬间,他的眼眶也红了。 呜呼哀哉!尚飨! 陈谨哽咽不能语。 报信的家人在旁解释,福建闽县老家来人,报说老太爷病故。 陈谨的父亲病故。 众人听到不关自己的事,放下心来,纷纷说些安慰的话。 陈谨勉强控制悲伤,摘下乌纱帽、回去写丁忧折子。 看到他惶惶然的背影,有人小声说:“陈谨状元出身,因为得罪严党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眼看着能调回京城,又遇到这种事……可不是该哭。” 一丁忧就是三年,将来能不能起复还难说。 因为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晏家父子好好休息一晚,次日郑重上门安慰陈谨。 陈谨迟疑地说:“众所皆知晏芝仙擅长卜算。当初石茂华升迁之际回乡丁忧,你算到他还会高升。如今,能否给我也算一算?” 在丧父的悲伤时刻还惦记前程,有一些不应该。 但也是人之常情。 晏鹤年问了陈谨的生辰,拿出古朴的铜钱一抛,半晌沉默不语。 陈谨和晏珣屏气凝神,紧张得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晏鹤年沉重地说:“不太好啊!是大凶之兆。” 陈谨连忙问:“大凶如何解?” 难道说,他再也没有起复的可能? 当初晏鹤年还说过鄢懋卿大凶之兆,鄢懋卿最后流放! 可晏鹤年的话,却比这更可怕。 “陈兄也是恩师朱大人院试取中,咱们是自己人,请恕小弟失礼直言。”晏鹤年整理着语言,“这两年福建一直在打仗,难免有些动乱。你家又是富户,要小心防备。” 陈谨心里一沉,晏鹤年说“大凶之兆”,就不仅仅是“小心防备”,说不定有性命之危。 和性命相比,能不能起复已经是小事。 他沉吟着说:“多谢芝仙提醒。我家虽然有些家丁,一旦真的遇到事,恐怕还是不中用。” 晏鹤年提醒:“汪德渊在福建几年,听说在军中有些人脉。或许,你可以写一封信,请他找一些护卫。” 陈谨:“……” 一时没想到高徒汪德渊。 他在南京国子监担任司业,所有监生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 但汪德渊是给钱“纳监”的,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年不去坐监…… 如果不是特殊原因,陈谨都不知道这个人。 汪德渊在外夸口是南监首席,连累他一进京就被人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无论如何,神算晏鹤年的话,一定要听。 陈谨道谢之后,当即给汪德渊写信求助,让人快船快马先去送信。 晏珣恍恍惚惚地跟着老爹回家,半路才回过神:“爹,你真的算到他有大凶之兆?” “嗯。” “有没有别的消息渠道?”晏珣不死心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福建那里出事?兵乱还是匪乱?为什么要拉德渊贤弟入局?” 晏鹤年笑道:“你想太多,我真的是算到的。至于福建局势混乱,不是朝野共知吗?” 兵乱匪乱,受苦的都是百姓。 借着陈谨的事,让朝廷注意到福建的问题,尽快把这个地方安定下来。 见晏珣还很担忧,晏鹤年说:“汪德渊到处自称南监首席,不得为先生尽一点力?恰好他在福建,也是陈谨的一线生机。” 晏珣挠挠头:“听你这么说,我恍惚觉得陈谨本应在家丁忧时,被乱兵打劫身亡。因他的死,导致福建官场和军队大震动。” 日行一善,改变历史人物命运。 “你还想起什么?今科状元是不是会元?” “我记不清,但应该不是。” “我觉得也不是……”晏鹤年神色凝重,“五魁首这次倒霉,状元很大可能不在其中!” “考题的原因?”晏珣秒懂。 一放榜,关于考题的不妥,就已经传开。 “嗯。”晏鹤年点头。 这一场会试,最伤心的是陈谨,最生气的是皇帝,最一言难尽的是高拱。 五魁首最倒霉,被迁怒了。 第一道题“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后面接着“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天下举子汇聚,齐齐说‘生死’,哀声冲天。怪不得陛下生气,高拱考虑不周。” 高拱也是青词高手,拍了一辈子龙屁,这一回马失前蹄。 晏鹤年补充:“还有第三道题,出自《孟子》,有两个‘夷’字。陛下一生最恼火北边鞑靼和南边倭寇,奏折中但凡出现夷、狄都要写小字。高拱这回是跟陛下对着干。” 陛下忌讳的,高拱就出在题目里。 让皇帝怎么想? ……裕王还未登基,高拱就不把朕放在眼里! 晏珣啧啧:“我都要怀疑高拱是故意的。” “陛下雷霆大怒要处置高拱,徐阶态度未明,裕王战战兢兢,你过去安抚一下。”晏鹤年叮嘱。 晏珣点头,是时候安抚小伙伴裕王。 至于高拱……这段时间过于高调,受一点点挫折没问题。 晏珣风尘仆仆跑进跑出,换好衣服带着新做的玩具去裕王府。 “这是高倍放大镜,小世子可以用来看蚂蚁搬家。”晏珣和蔼地看着粉嫩嫩的小朱翊钧,“冯公公注意些,这个玩具不能对着太阳!” 奶娃娃小胖子简直太可爱!等下悄悄捏脸! 长大变成大胖子就不可爱,到时候咱们要减肥哦! 裕王没什么心情,让冯保抱小世子下去。 “珣珣!珣珣!”朱翊钧扭着身体,挣扎要下地。 冯保不敢强行抱走,又不敢不听裕王的吩咐,急着像热锅上的蚂蚁。 晏珣从怀里又摸出两个放大镜:“殿下,我们一起去看蚂蚁搬家?你有没有听说过‘南柯一梦’?蚂蚁国也是一个小世界。” “本王不……” “殿下,着急焦虑没有用,你先镇定下来。接下来就是殿试,陛下不能在这个时候处置会试主考官。否则天下人都得怀疑是不是有科举舞弊。” 科举舞弊最刺痛读书人的神经,能不出现就不要出现。 皇帝不会想把事情扩大。 裕王怔了怔,点头:“你说得有理。只要能拖一拖,就有缓和的余地。找谁给高先生说情?徐阁老如何?” 第312章 高拱的人情 高拱这次担任会试主考官就是徐阶举荐的。 现在高拱出题出岔子,让徐阶捞人不是顺理成章? 晏珣思考片刻,隐晦提醒:“殿下要请徐阁老出手,不如问一问高先生的意思?” 裕王不明所以:“莫非高先生还会不同意?他跟徐阁老关系很好、来往密切。” 晏珣保持微笑,裕王这么想,他不好点破。 高拱和徐阶面和心不和,皇帝都看得明白,裕王却不知道。 但……疏不间亲。 在没有取代高拱和徐阶在裕王心中的地位之前,他不想成为挑拨离间的小人。 裕王确实很紧张高拱,急慌慌处理这件事,摆手让晏珣去陪朱翊钧玩。 ……过去的十几年里,朝堂血雨腥风。 裕王处境虽有艰难,但一直平安无恙。无论是严世蕃、景王还是徐阶,都被高拱挡在外面。 在裕王心中,高先生就是遮风挡雨的大树。 晏珣抱着闹腾的朱翊钧小胖胖去看蚂蚁搬家。 小胖胖抓着晏珣的衣领,一路盯着他的脸,直到花园里。 “小世子这样看着我,是我的脸上有花吗?”晏珣点了点朱翊钧的小鼻子。 “喵喵。” “呃……李妃说,等你大一点才准养。你想看喵喵,改日去我家看好不好?”晏珣耐心地哄小孩儿。 反正小孩子很快就会忘记。 朱翊钧盯着他,慢慢地说:“珣珣~肥。” 你一个刚学会喊“爹”、“娘”、“珣珣”的小奶娃,知道什么是肥? 孟婆汤掺水了? “你知道肥是什么意思?”晏珣笑着问,“我哪里肥?你才是肥肉丸!” 朱翊钧坚定地说:“珣珣!肥!” 冯保在一旁解释:“张先生听说聘猫事件,跟小世子说晏珣这叫‘食言而肥’,小世子就记住了。” 晏珣无语:“太岳说我坏话!哄小孩儿的话能当真?” 冯保幽怨地看着晏珣,你随口一句话,我学了好多天猫叫。 晏珣把小胖墩放在地上,蹲下来说:“我这么瘦,一点也不肥。张先生教错成语,你不要听他的。” 朱翊钧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时不知该信谁。 不过,他还是更喜欢晏先生。 张先生给他看《历代帝鉴图说》连环画,正讲到三十六个反面教材……昏君们每天花样作死。 昨天刚解锁一个新姿势,隋炀帝上吊自杀。 “小世子,我们今天讲‘南柯一梦’,是一个蚂蚁国的故事。”晏珣拿出放大镜,一边看蚂蚁一边讲故事。 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没有耐心,常欢家的秋生连蚂蚁搬家都不看,直接一脚踩过去。 但朱翊钧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似乎真的能听懂。 ……史书说他早熟、三岁能读书,也许不是夸大。 冯保守在旁边,佩服地看着晏珣。 小世子精力旺盛,并不是耐得住性子的,只是喜欢听晏珣的声音。 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花园的角落里看蚂蚁王国的恩怨情仇。一阵风吹过,花瓣落在他们身上。 晏珣到点离开,朱翊钧一路追着:“珣珣!珣珣!呜呜……” 这是要大哭耍赖、跟晏珣回家的节奏。 晏珣虽然想把小孩儿拐走,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人家有亲爹,做干爹的不能太明目张胆。 他蹲下来低声说:“我给你做一个布偶猫猫,和真的一样样。” ……哟,小娃娃身上奶香奶香的,再捏捏胖胳膊胖腿。 朱翊钧眼睛一亮:“珣珣!肥!” “这次不肥!我一定给你送来!”晏珣保证,“我们拉勾勾。” 下次见到张居正一定要严肃提出,不准在小世子面前说他的坏话! 朱翊钧终于不闹了,乖乖地看着晏珣走远,然后看向冯保:“伴伴!喵喵!” 冯保认命地学猫叫。 ……这要是让高先生看到,又得说他教小世子“禽兽行径”。讲道理,难道这不是晏珣的锅? 看在晏珣送他的等身玻璃穿衣镜,冯保认领这口锅。 高拱这个时候没空盯一个小太监的行径。 皇帝大怒,要打发他回家种地。 虽然他那一刻脑子糊涂出题失误,但皇帝会气得连裕王的面子都不顾,肯定有人添油加醋! 高拱合理怀疑有人搞小动作,甚至怀疑这个人就是徐阶。 “徐华亭无非想我欠他的人情、拜入其门下。哼,我偏不让他如愿。” 高拱冷静下来,决定剑走偏锋,找晏鹤年出手! 内阁是徐阶的地盘,但皇帝最信任的人,却不见得是徐阶! 徐阶从张居正口中得知裕王的请求,不禁感慨:“裕王对高肃卿真好。但陛下正在气头上,我也得寻找时机才好劝说。” ……这一回,一定要高拱主动向他求助。 张居正知道徐阶和高拱之间的核心矛盾——人情。 官场的规则,欠人情是要还的。 徐阶一再提拔高拱,是想把高拱拉为自己人。将来新帝登基,徐阶还能继续为朝廷发光发热。 可高拱不领情,全然无视徐阁老的一番苦心。 张居正也想看看,向来刚硬的高拱这一回会不会向徐阶服软。 可他们既没等到高拱服软,也没等到高拱回家种地。 在暗潮汹涌下,高拱稳住不慌,按照惯例和副主考胡正蒙以及一众同考官接见新科贡士。 鼓励新贡士们在接下来的殿试中再接再厉、将来无论身处何方,都要为陛下尽忠。 见他一如既往的沉稳庄重,脸上甚至带着和蔼的笑意,众人暗暗佩服。 胡正蒙:……反正题目是高大人出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话又说回来,高大人怎么还不回家种地? 新贡士们有消息灵通的,知道这一科的题目犯忌讳,不禁担心自己的前途。 但更多的人还是比较乐观,无论如何,朝廷不至于罢黜自己的功名。 座师若倒大霉,今后在官场就少一个靠山,贡士们都祈祷高拱不要轻易倒下。 …… 万寿宫。 皇帝和晏鹤年一起打坐。 过了小半日,皇帝慢悠悠地问:“晏爱卿,今日是新贡士拜座师的日子?” “是。”晏鹤年恭敬地说。 “高拱居心叵测,朕要将他革职返乡。你觉得如何?”皇帝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 晏鹤年脑子飞快地转,皇帝能这么问,就不是真的想将高拱革职。 陛下只剩裕王这一个儿子……嘉靖四十四年正月初九,景王朱载圳薨于德安王府,时年二十九。 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皇帝,只剩一根独苗苗。 打高拱会伤到裕王,这不符合一个老父亲的心思。 “陛下,臣觉得高拱有错该罚。但若说居心叵测,应当不至于。”晏鹤年回答。 第313章 皇帝缺席殿试 皇帝似笑非笑地说:“高拱找你帮忙求情?他向来不领任何人的情,你帮他,他也不会感激。” 无论谁提拔高拱,铁骨铮铮高大人都是“官照做,门不入”。 晏鹤年坦诚:“陛下英明。高大人确实找我说话,他诚恳地反省出题疏忽,说当时被什么迷了心窍,才昏头昏脑。” “高拱肯认错?还真稀奇。裕王去找徐阶帮忙,高拱为什么不去?”皇帝接着问。 其实,皇帝一直在等徐阶来求情,然后顺水推舟给徐阶面子。 这样高拱又欠徐阶一个人情,将来内阁权力平稳过渡。 虽然皇帝不想承认,但已经感知到那一天会降临。 晏鹤年说:“或许,高拱不好意思?” 皇帝一怔,哈哈笑道:“高肃卿一贯傲气,竟然会不好意思?看来他这回真的是昏了头!” 皇帝一笑,怒气渐渐消散。 晏鹤年暗暗松一口气,算准了! 皇帝本来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吓唬裕王和高拱。 皇帝笑着问:“朕问你为何帮高拱,你还没说。” 伴君如伴虎,皇帝的笑容里已经藏着锋芒。 晏鹤年答道:“回陛下,臣不是帮高拱,只是不想让蒙他心窍的东西得逞。” 这个回答是皇帝没想到的,但又似乎一语双关。 是谁把试题的疏忽一夜之间传得满城风雨?连皇帝都不得不跟着“雷霆大怒”? 景王今年正月初九薨了,连元宵节都没过。裕王如果紧接着出事,皇位便宜哪一支? 皇帝本来就多疑,这一下更是看谁都像坏人。 当然,劝着他息怒的晏鹤年绝对没有坏心思。 殿试和以往一样安排在三月十五日。 一般惯例,殿试主考官是皇帝,阅卷官为内阁重臣,提调官则由会试主考官担任。 比如上一科殿试的提调官就是袁炜。 但是这一科,皇帝特命李春芳为提调官,令高拱闭门养病。 皇帝说高拱有病,高拱就必须有病。被妖鬼迷了心窍,简直有大病! 高拱:……臣遵旨。 无论如何,奉旨生病总比回乡种地好。 就是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允许他病好! 唉! 高拱特意送给晏鹤年一套自己珍藏的瓷器。朝野皆知高新郑喜好收藏瓷器,他送出手的必然是珍品。 晏鹤年明白,高拱的意思是“两清”。 “这个高新郑真的是……”晏鹤年哭笑不得,对儿子说:“若非想着是顺水人情,我都不想帮他说话。” 晏珣微微皱眉:“徐阶会不会不高兴,觉得咱们截了他的‘人情’?” “徐阶摆架子不出手,皇帝已等得不耐烦。我如果也不开口,皇帝没有台阶下。”晏鹤年叹道,“处理高拱不要紧,皇帝怕裕王吓出毛病。” 人年纪大又生病,难免心软、惦记子孙。 高拱这一次得意忘形昏了头,是不是因为景王薨了,裕王没有竞争对手? 皇帝种种猜疑,还是看在裕王的份上,从轻发落高拱。 殿试只考一日,在皇宫举行。一道策问,由皇帝亲自出题、到场主持考试。 从大明开国至今,只有五次皇帝缺席殿试,都有特殊原因。 其中三次发生在正德年间。 嘉靖皇帝几十年不上朝,却只缺席过嘉靖十七年的殿试…… 但这一次,他又缺席了! 等候考试的考生以及辅助考试的六部九卿们,临时得到通知,陛下身体不适,传策廷试。 意思是,陛下出题传策,接下来的所有工作,由首辅徐阶以及礼部主持完成。 这一下,考生们惶惶不安,高官们的心也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可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晏鹤年:……前几天一起打坐,皇帝还挺精神的,看起来还能熬一两年。 这一科考生在会试时纷纷哭丧,死啊哀的。晏鹤年合理怀疑,皇帝不想见到他们! 虽然事发突然,徐阶还是很快稳住,有条不紊地发题、考试。 殿试一应流程都是成熟的,考生们也不会闹事。虽然皇帝缺席,影响不大。 参与组织、辅助考试的助理考官们不用“封院”,还有丰盛的饭菜吃。 考生们中午只能啃馒头、喝清水。 而考官们在殿外摆起桌子……茶食、果子、点心、汤、饭、酒应有尽有。光禄寺每三年办一次殿试考官席面,已经熟门熟路。 如瞿景淳所说,这是一个肥差。 但在场众人心情沉重,恨不得立刻去问候皇帝,谁也没有心思吃饭。 缺席殿试! 不到万不得已,皇帝怎么会缺席殿试! 高官们互相对着眼神,完成三千字的无声交流,大概连皇帝的后事和谥号都想好了。 瞿景淳小声说:“高新郑病得不是时候,本来殿试发榜,还要由他这个座师宣读皇榜。” 这下提调官和宣读官都由李春芳代劳,这科进士算谁的门生? 再一个……朝臣们默契地认为,皇帝让高拱担任这一科会试主考官,有权力交接的意味。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拱将来接任徐阶首辅之位。 现在由李春芳代劳,也就说首辅也由李春芳接任? 这简直是两道试题引发的惨案。 高拱聪明半生,被两道试题坑得一脸血。 李春芳虽然捡到便宜,依旧是一副不争不抢的世外高人姿态。 高拱糊里糊涂犯错,该不会是仙鹤道友的手笔? 甚是可疑啊! 在皇宫里主持殿试的人各怀心事,在宫外等候消息的人同样坐立不安。 晏珣在家里翘首以盼等了一天,终于等到老爹回家。 他直接上前问:“皇帝今科不御殿?” 晏鹤年反问:“外头已经有消息了?” 晏珣点头:“殿试一开始,陛下宣布不御殿,同时对外公布。翰林院里,因此议论纷纷、人人不安。” 晏鹤年很淡定:“他们急,咱们不用急。你应该知道不是这一年。” 晏珣想了想,低声说:“应该不是。虽然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但嘉靖去世时,朱翊钧不应该只有这么小。而且,海瑞还没上那封很有名的奏折呢!” 海瑞还没隆重登台,嘉靖还能撑着。 他又说:“私底下有人议论,陛下是被高拱气得病情加重。” 晏鹤年轻笑:“高拱运气不好。” 噫?! 高拱有污点,他……哦,小珣将来才有可能取而代之啊! 在种种风波之下,严世蕃的死期都没几个人关注……朝廷明发通知,严世蕃将于三月二十四日斩首。 这已经不重要了。 甚至连这一科的状元是谁都不重要。 人们只关心,两日后的传胪唱名,皇帝能不能出席。 第314章 逆袭的状元郎 其他人可以不关心状元是谁,阿豹和常欢很关心,徐枚和徐枳兄弟也很关心。 原因很简单,他们下注了。 徐枚和徐枳来京城才知道,京里人玩得这么野。 三年一科的殿试,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倾家荡产。 不信你问阿豹和常欢。 金殿传胪前一日,他们齐聚晏家,在梅花树下对着仙鹤图上香祈祷。 晏珣听他们嘀嘀咕咕,不由得问:“紧张兮兮的,你们押了谁?” 阿豹和常欢说:“我们押伊在庭,他中状元的呼声最高。他是会试第三名,年方二十九,又是从应天府乡试杀出来的,很有状元气象。” 徐家兄弟说:“我们押会元陈栋。” 晏珣一言难尽:“……不押你们父亲?” 徐家兄弟瞪大眼睛,一副“你开什么玩笑”的神情。 徐枚沉默寡言,徐枳解释:“家父说他是三甲同进士。” 就……挺有自知之明的。 受他们影响,晏珣挺好奇这一科的状元是谁。 传胪大典这日,京城寒风呼啸,嘉靖乙丑科的士子们在宫门外排队,心中忽冷忽热。 想到今日之后,自己就“进士”,心中自然一片火热; 想到皇帝可能不会出席,又觉得凉飕飕。 晏珣在翰林院的队伍中,和满朝文武一起见证三年一度的重要时刻。 他们脸上带着舒缓的笑意……已经得到通知,皇帝要升殿。 果然“不御殿”只是虚惊一场? 可惜他们距离御座远,不能直视龙颜,无法观察皇帝的脸色。 “宣新科进士进殿!” 恢宏的礼乐声中,新进士们一步一步朝着皇极殿走来。 晏珣看着这一批人,不禁想起自己当年。 噫吁嚱! 长江后浪推前浪,晏郎竟已成前浪。金殿传胪之后,才是官场之路的开始。 晏鹤年作为殿试执事官之一,站在单独的一列。 宣读皇榜前,由几个执事官将皇榜从殿内移到丹墀。 众士子屏气凝神,目光随着执事官的身影移动。 这个时候,没人在意执事官是谁。 礼部尚书李春芳出列,朗声宣布,嘉靖四十四年殿试,取中多少人、考官有哪些,第一甲例取三人,第一名从六品…… 一番众所皆知的套话之后,才是发榜之时。 大殿内外一片安静,仿佛连旁人的心跳声都听得见。 晏珣竖起耳朵,替老朋友归有光、徐文长提着心,有没有逆袭的可能呢? 李春芳大声宣布:“嘉靖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范应期!” 噫! 这是谁? 翰林院的同僚们飞快对着眼神,状元不是五魁首! 不知有多少去赌场下注的人,这一次要跳护城河! 晏珣是同考官,很快从脑海中搜索出,范应期会试排在一百九十三名。 很显然,这位状元郎会试时文章写得不太出色……“死”啊“哀”的,哭丧不用力。 从接近两百名一跃成为状元郎,范家列祖列宗使出洪荒之力,把五魁首的祖宗按在地上摩擦。 范应期自己也恍恍惚惚,愣了一瞬才颤抖着出列。 按惯例,状元郎上前谢恩,近距离聆听天子的训诫。 可是皇帝身体尚未痊愈,懒得说话,只摆摆手让其站在殿中。 接下来,第二名李自华,会试第二百三十四名。 简直是原地起飞。 这个名字一出,会试同考官们神色都很微妙……幸好高拱“生病”不在场,否则脸色肯定不好看。 高拱取在后面的人,殿试时逆风翻盘。排在前列的人,压到不知道哪里去。 徐阶、李春芳这些人,分明是不给高拱面子啊! 榜眼李自华脚踩棉花一般晃悠悠上前谢恩,站在状元范应期旁边,还有种不真实感。 他以为自己是三甲同进士,谁知逆袭一甲榜眼,这叫什么事啊! 谁来给一巴掌,让他知道这不是梦? 第三名探花郎还算给会试的主考官留了一点点面子,正是会元陈栋。 晏珣暗暗叹气,常欢、阿豹和徐枚、徐枳这一回全都押错注。 诸位,赌博倾家荡产,一定要远离赌博啊! 再往后的,一再体现“逆风翻盘”四个字。 二甲第一名徐云程,也就是“传胪”,会试时第一百三十七名。 而晏珣做房师的《礼记》这科,成绩最好的是二甲三十八名,丘云章。 这一下,连晏珣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比较巧合的,高拱的本经也是《礼记》。 晏珣第一次做同考官,一开始还期待着能不能收一个探花学生。 将来人家说师生双探花。 结果……这是歧视他们治《礼记》的?还是内涵高拱失礼? 晏珣有印象的锦鲤沈鲤,会试时排名五十九,现在是三甲第三名; 会试第七名的许国,三甲一百零八名。 许国跟晏珣乡试同科举人,这一科才进士。而当时很有名的亳州李国士,这科会试仍然名落孙山。 归有光,三甲一百四十二名……徐渭,最后一名。 晏珣:……逆袭的人那么多,为何不能算老徐一个? 历史的惯性就这么大吗?! 进士名单全部揭晓,几家欢喜几家愁。 想哭的人占大多数。 逆袭的喜极而泣,跌落的欲哭无泪。 虽说殿试由皇帝亲自排名,但以往会试主考官在殿试阅卷官之中,通常不会发生这么大的颠覆。 那不是说会试主考官眼光有问题吗? 简直离大谱! 不少人暗暗叹息,高拱病得不是时候! 还有人想,陛下生病、精力不足,恐怕看都没看考生的卷子,排名就是徐阶他们定的。 是徐阶不给高拱面子? 不管怎么说,金榜题名,不会再有改变。 皇帝不想跟这批新进士过多接触,唱名结束后随便敷衍几句,完成任务一般撤退。 进士们虽有遗憾,但明知皇帝身体不适,不敢不满。 甚是很感激陛下坚持到场。 如果陛下缺席金殿传胪,就是他们这一科进士最大的遗憾! 天子门生,必须是天子亲自点的进士!从殿试到唱名都没有天子在场,算哪门子的天子门生? 皇帝退朝,执事官举着榜案出皇极门,新科进士也要开始“天街夸官”。 这是属于新进士的高光时刻。 京城的百姓依旧在街道两旁围观。 只是今年天气不好,风沙尘土吹得人捂脸,少了几分喜庆。 “状元郎是范应期啊!我知道他……浙江湖州人,曾经被当地学政评为劣等,他捐钱买入国子监苦读十年,竟然高中状元!” “真是励志典范!” “谁说纳监的监生没真本事?人家能中状元!” 常欢和阿豹也在人群中,忽然想到汪德渊也是花钱捐的监生,是不是有朝一日也能逆袭状元? 第315章 选晏珣还是张居正 皇帝在西苑慢慢地散步。 他确实身体不适,但顺水推舟不出席殿试,还有其他原因。 景王正月初九突然薨逝,年仅二十九岁,这不禁让皇帝疑神疑鬼。 “朕不御殿,这几日向太医院打听消息的都有哪些人?”皇帝停下脚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黄锦小声禀报,内阁和六部重臣,几乎都有打听。 皇帝问:“裕王呢?他在做什么?” 黄锦回答:“王爷递请安奏折,陛下您不见。他又和小世子一起到白云观上香、为陛下祈福。” 皇帝想到带着祥瑞出生的小圣孙,目光闪过一丝温情。 儿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孙子是个有福气的。 “宗室和勋贵有哪些人跟朝臣来往?让锦衣卫给朕盯紧了!” 徐府门庭若市,连进士排名都可以瓜分。 在皇帝眼中,这没什么问题。 本来首辅就有此权力。 以往严嵩做首辅,进士都是由严嵩排名,皇帝心血来潮调整一下前十。 但某些人异想天开,居然盯上皇位,就是找死! 黄锦恭敬地回答皇帝的问题,内心暗暗腹诽…… 还不是陛下你自己的锅? 当初你放出风声,两个儿子都不中用、要从宗室选继承人,连聪明人鄢懋卿都信以为真。 这些年多少宗室四处找祥瑞、跟朝臣暗通款曲,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抱你大腿喊一声“爹”! 皇帝突然生病“不御殿”,又忽然现身传胪大典。 像钓鱼一样把人遛着玩,搞得京城的夜空下魑魅魍魉齐出。 这一切,和喜气洋洋的新进士们无关。 一甲状元、榜眼和探花郎按惯例直接入翰林院。其他人新进士开始为期三个月的观政。 同时,上一科的庶吉士也散馆,王锡爵、余有丁和戚元佐都得以留馆。 新翰林们面临抉择,是跟随晏珣修《承天大志》呢?还是跟随张居正重录《永乐大典》? 原地起飞、直升两百多名的榜眼李自华是松江府华亭县人,为此向同乡徐璠讨主意。 徐璠笑着说:“《承天大志》已经快修完,且又是袁炜手中的饼。你现在参与进去,恐怕汤都喝不上。” 李自华懂了,那就是选张居正。 重录《永乐大典》要很多年,再多人手都不嫌多。就连胡正蒙、张四维这些老资格的翰林,也在搞这个大项目。 其他有志于考进翰林院的新进士,都去拜张居正的码头。 徐阁老的门难进,拜张太岳也差不多! 晏珣看着来自家拜访的……归有光、徐渭、许国。 好家伙! 就这么几个人,还都是三甲同进士。 难道在新人眼中,他跟张居正差距那么远? 晏珣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归有光失笑:“你确实跟太岳差很远。本来修《承天大志》都是太岳的事,莫名其妙落在你头上而已。” 晏珣瞪眼:“归老兄讲道理!什么叫‘莫名其妙’?天意!是天意你懂不懂?” “懂。” 就是明明没有人提名,抓阄还能抓到你。 晏珣看着这几个人,叹道:“你们的名次虽然靠后,但是官场前途不全看进士排名。日后的路还长着,不忘初心、尽心为国为民,也算不辜负数十年寒窗苦读。” 几个人站起来称“是”。 因为晏珣是同考官,四舍五入可以算他们的老师。 呃……在座的就老师最年轻,其他人全是“大器晚成”,许国也已经四十岁。 在推崇神童的大明朝,四十岁的进士算凑合,并没有年龄优势。 各人说起打算,归有光要谋一个知县,徐渭只想追随胡宗宪。 许国赧然:“我想进翰林院。” ……借着南直隶同乡以及乡试同科的交情上门,就是想走晏珣的门路啊! 晏珣说:“翰林院要招一些‘翰林检讨’,负责修史书,不限二甲三甲,你可以试一试。” 许国连忙道谢。 幸好提前来拜码头,否则他傻傻地在六部观政,到时候错失先机。 除了这些有关系的人,青史可能有名的沈鲤也来晏家。 沈鲤,河南归德府人,跟高拱算同乡。 但他进京后并没有拜访高拱,中同进士也没去高府,反而来了晏家。 晏珣高兴笑道:“我以前仿佛听过你的名字,现在相见就算故友重逢吧!” 沈鲤一本正经地问:“在下并没有什么名声,大人从何听说?” 晏珣:…… “咳咳!你确实有名啊!新进士们说,当初河南师尚诏叛乱,占据归德府。你当时刚中举,和地方官府一起捕杀城内乱贼,守护城池。” ……表面歌舞升平的大明已经千疮百孔,师尚诏领导的饥民起义发生在嘉靖朝。 “这个事情,在下并不觉得是功劳。”沈鲤诚实地说:“当时我也在城中,不过是求自保而已。” 晏珣以为沈鲤也是为进翰林院而来,沈鲤却是为一件私事。 “我听说晏家有一种药,可治尿潴留,想替我一个朋友求购。” 晏珣有些意外,连忙让人去老爹的药房取来一包。 “其他都给袁阁老配药了,只剩这一些。如果不够用,我再让人去寻。”晏珣态度亲切。 他猜测沈鲤是为家中长辈求药。 沈鲤拿到药,顿时满脸笑容:“多谢!我这就让人送回家乡。若能有效,晏大人就是在下的大恩人!” 他再三拜谢而去。 其他同科进士得知后,好奇地问:“沈兄跟高大人是同乡,高大人在家养病,你为何不去探望?” ……皇帝不想做得太明显,殿试之后允许高拱不再闭门,裕王顿时恢复笑容。 沈鲤严肃地说:“座师生病,我本来应该去探望。但是许多同科一窝蜂去探病,甚至有人说要开坛祈福,我就不去挤了。” 一番话把人怼得一鼻子灰。 高拱、张居正和晏珣听闻,都觉得这个人有意思。 晏珣私下跟老爹说:“果然我听说过名字的都不简单,沈鲤虽然是三甲同进士,说不定是这一科走得最远的。” “嗯……”晏鹤年幽幽地说,“沈鲤,帝师之面相,又一个跟你走同样路线的。” 晏珣跳起来:“真的假的?爹,到底你是穿越的,还是我是穿越的?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知道?” 晏鹤年说:“我算出来的。” “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 “呃……好吧,姑且信你。”晏珣摸着下巴,“沈鲤这老小子有点东西啊!想抢我的翊钧宝宝?绝对不行。” 晏珣跑出书房,找到晏小一、小二、小三,“三位好姐姐,我要的黑猫猫缝好了吗?” 三位大姐姐笑着说:“你要的猫不像猫,皇孙能喜欢吗?” 这只黑猫身体长长的圆柱形状、四肢短短,头顶还绣着一个“王”字。 “没错!这就是我要的猫猫!”晏珣笑眯眯地拎起猫布偶,“可以抱着睡呢,小世子一定会喜欢。认准这个‘王’,独此一家!” 第316章 把皇孙当儿子养 晏珣带着猫布偶和几样新玩具去裕王府。 朱翊钧小肉包子一见到他,立刻张开双臂跑过来:“珣珣!” 小雏鸟似的。 “给你的喵喵。”晏珣变戏法一般,从身后脱出黑猫布偶。 “喵喵?”朱翊钧兴奋地抱着几乎跟他一样大的布偶,忽然一口咬在猫尾巴上。 “唉?你磨牙呢?别咬一嘴毛。”晏珣连忙解救可怜的布偶。 小肉包力气还挺大,紧紧咬着不松口。 晏珣又不敢太用力,哄着:“钧钧乖~把猫尾巴咬断,喵喵会疼的!” 小朱翊钧使劲拉扯再忽然松口,得意地“哈哈”笑:“珣珣~喵~” 唉……小孩子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不明白。 不一会儿,朱翊钧又迈着小胖腿拖着猫猫去地毯上打架,把这个布偶当成有生命的。 可能在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 晏珣看小胖墩灵活的动作……嗯,没腿疾,至少现在没有。 冯保见小皇孙玩得开心,不禁感慨:“猫总算来了,我不用再学猫叫。” 晏珣笑道:“是我坑了永亭,改日给你送香皂赔罪。我家又做出两种香型,太岳用了都说好。” 冯保真诚感谢,小声提醒:“你进府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侍卫变多?近日有些不太平,你不要提带小皇孙出去玩。” 晏珣恍然:“我来小世子这里,还被人检查篮子。” 难不成有旁支想夺嫡? 谁这么想不开啊!大明的皇帝谁当谁是昏君。 他们两个边带娃儿边小声聊天。 常来往裕王府的文官,大多数人不怎么看得上内侍。 就算表面客气,内心的鄙视也难以隐藏。 高拱清高傲气,对宦官向来不假以辞色; 张居正对冯保还挺客气。张居正的祖父是辽王府侍卫,以张家的出身,知道内侍不可得罪。 但冯保觉得,还是晏珣对他最亲近。喊他的字“永亭”,跟他聊育儿经验,送各种实用小礼物。 不愧是东厂编外人员,自己人就是自己人! 小孩子最没耐心,在地上滚一会儿,又爬高爬低上窜下跳。 冯保和晏珣亦步亦趋地守着。 皇帝只有这一个孙子,一旦出点什么意外,他们十条命都不够赔。 晏珣见朱翊钧头上已经冒汗,一把将小胖子捞在怀里:“学习时间到,我们开始讲课。太岳讲到哪里?我接着讲。” 冯保在旁提醒:“讲到宋徽宗。” 晏珣:“哦……喜欢画画书法和雪乡旅游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咱们不说这倒霉蛋,今天讲‘狐狸和乌鸦’。” 就算小皇孙再早熟,他也只是个孩子! 天天讲昏君的花样死法,当心吓出猫病。 小朱翊钧不耐烦地扭来扭去。 晏珣把黑喵塞他怀里,小胖墩被吸引注意力,咬起喵耳朵。 “从前有一只狐狸,想吃乌鸦嘴里的肉……” 晏珣慢慢讲着适合小孩子的童话:“……最后,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彩虹屁,夸你的人都想从你身上获取利益。” 小朱翊钧不知道懂不懂,还在跟猫耳朵作战。 一旁的冯保神色诡异,跟便秘似的……你们进士写策论,把陛下比作尧舜禹汤不是彩虹屁,难道是写实? “珣珣,美!”小朱翊钧往晏珣怀里拱。 “哈哈!小家伙知道什么是美?”晏珣兴奋地举起小胖墩,“小钧钧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珣珣最喜欢你!” 小皇孙夸他好看哦!真是有眼光! 冯保:……彩虹屁!这就是彩虹屁啊! 晏珣讲完一个故事,见小皇孙的衣裳滚得有些脏,又让人取来干净的。 有珣珣在,朱翊钧胖墩不让别人给他换衣服,只要珣珣动手。 小家伙歪着脑袋,珣珣和太岳一样好看,但是珣珣更年轻!太岳这么老,一定是爷爷吧? 一大一小两个人抓住猫布偶拔河。 冯保小声嘀咕:“能把小皇孙当儿子养,晏珣胆子挺肥!张居正就不这样。” 他无心的一句话,晏珣悚然一惊。 克制!要克制! 现在裕王虽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已经是皇帝唯一的儿子。 他对皇孙太随意,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不敬! 晏珣犹豫着要不要对朱翊钧疏远一点,小胖墩把圆脸凑过来,笑得露出小米牙。 “唉!”晏珣捏捏小胖子的脸。 下次,下次一定克制! 晏珣离开的时候,朱翊钧又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钧钧不能这样。你如果哭闹,珣珣就不能再来了。你快去哄你爹爹,偷偷亲亲他。”晏珣凑在朱翊钧耳边教唆。 遗憾的是,朱翊钧不知道什么是亲亲。 当晏珣走后,朱翊钧被抱到裕王身边,冷不丁咬裕王一口。 裕王:……逆子!逆子啊!张居正和晏珣是怎么教的? 张居正对朱翊钧期望很高,希望能培养一个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 但晏珣觉得,假如这个中兴之主性情偏激,做老师的结局恐怕不太妙! 快乐教育、让小孩子在有爱的环境中成长~~ 小孩子是一张白纸,他要把小钧钧养成和他一样的大孝子! 朱翊钧小胖子有了黑猫布偶,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唯有洗澡澡的时候不能抱。 一旦弄湿,晚上睡觉没有“喵喵”,他会闹腾得睡不好。 李妃无奈:“怎么就这么喜欢?一整天‘喵喵喵’,满屋都是喵喵声!” 不知道的,以为她生了一只狸猫! 她只能让人再做一只一模一样的黑猫布偶,希望能蒙混过关。 至于抱怨晏珣?不存在的。 看看五色玻璃窗、屋里的等身玻璃穿衣镜,再看编织到一半的羊绒披风…… 李妃都得承认,晏珣出现之后,裕王府的生活水平显着很高。 这些是摆在明面上的,还有卢沟桥榷场的分红、羊毛作坊的利润,让裕王府过上滋润的好日子。 曾几何时,裕王捉襟见肘,窘迫得要去皇店赊账。 晏珣既然是骑黑虎的赵公明,小皇孙喜欢黑虎,不是理所应当吗? 就算不说这些俗物,光是晏家父子为朱翊钧的出生造势,就够她铭记于心。 裕王正妃陈氏虽然有些嫉妒李妃得宠,对朱翊钧却很疼爱。 得知朱翊钧喜欢猫,她让人做各种各样的猫猫形状点心……一个个栩栩如生,把猫猫吃进肚子里才是真爱! ……景王薨逝后,无子国除、归葬西山,妻妾回京中府邸居住。 这些可怜的女子,以后的日子青灯古佛,渐渐被人遗忘。 但凡景王有子,哪怕是庶子,景王这一支都不至于这么惨淡。 对于无子的陈妃来说,朱翊钧也是她的儿子。 被这么多人疼爱和期待,朱翊钧小胖子的未来可想而知的……幸福? 第317章 给晏珣一个肥差 皇帝知道朱翊钧必须抱着黑猫才能入睡。 嗯……心情有点复杂。 他做皇爷爷的,都不能跟孙子这么亲近。 “给晏珣一个肥差,让他出京一趟?”皇帝自言自语。 如果要说近来翰林院有什么肥差,就是去山东蓬莱,督建戚继光牌坊。 “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二十四岁走上抗倭战场,历经十四年艰苦奋战,足迹踏遍山东、浙江、福建和广东沿海。 去年,朝廷命戚继光追击勾结严世蕃的大海盗吴平、荡平小琉球的倭寇巢穴。 不久前收到捷报,吴平逃窜出海,被戚继光、傅应嘉和汤克宽各部夹击,最终走投无路、跳海自杀。 至此,困扰东南沿海数十年的倭患基本平息。 戚继光继续挺进小琉球,荡平这个岛已经是时日问题。 朝廷为表彰戚继光,决定在其家乡修建“母子节孝”和“父子总督”两座牌坊。 大明的武将能够走到这一步,可以称得上人生巅峰。 翰林院要选一个人去山东督建牌坊,到时候要写两篇文章刻在牌坊上。 消息一出,晏珣果然双目一亮:“我去!我!我!我!去!” 修建牌坊的地方官、督建的翰林,都可以把名字刻在牌坊上。 千年之后,谁能不朽? 沾戚继光的光,他的名字也能历经风雨、永垂不朽! 晏鹤年无语:“你不是正在给小皇孙做‘早教’计划,要充分开发他的智力、情感、人格、精神……还有什么来着?” 晏珣犹豫:“这事确实很重要。”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给皇孙做早教重要,还是出公差给戚继光建牌坊重要? 晏鹤年又提起另一件事:“三月二十四日,严世蕃斩首弃市。随后,皇帝命胡宗宪回京待命,有起复他的意思。你不留下细谈建水泥厂的事?” 晏珣:…… 心里的天平倾向于留下。 但,那是戚继光牌坊啊! “爹,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留下?”晏珣摸着下巴,“怎么听着,你不是很想我去蓬莱?” 晏鹤年沉默片刻,说:“你还记得吗?你是我在山东临清招魂回来的。你一个人去山东,我感到不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小珣进入某种奇异的磁场丢魂,老爹会哭死。 晏珣愕然:“爹竟然还担心这个?我一直都没想这些。” 晏鹤年幽幽地叹一口气:“你是无知者无畏。当年为了你,我动用所有关系。” 道祖、吕祖、佛祖,所有的都求遍。 晏珣:……反省一下,他一直对某些事情缺乏敬畏。但穿越回魂的事情都发生,还谈什么“唯物主义”? 爹这个人就是最大的不科学! “那这个肥差就便宜旁人?我想一想……便宜太岳吧!把他赶走!哼哼,让他在小钧钧面前说我坏话!”晏珣有了决定。 让张居正出京! 想到胡宗宪要来,晏珣又摩拳擦掌。 毕竟,他费尽心思改变历史,目前最大的成绩就是挽救“东南柱石”。 胡宗宪打造东南海防体系,凭这一点就值得救。 嘉靖朝的大明海军实力到底如何呢? 以此时西班牙人的说法,大明战舰坚固耐久,是西班牙战舰的两倍。 占据吕宋的欧洲殖民者,甚至连年仿造大明的战船。 火器方面也同样优秀。 西班牙人门多萨登过明朝战船,夸战船的火炮性能优越,“比我们造的好、更有威力”。 ……嘉靖皇帝那么会宰羊还老是没钱,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打造海军抗倭。 造船造火器练兵,都很烧钱。 然而这支强大的海军,从万历中期之后因为缺钱连年裁撤;到崇祯年间,着名的南澳水寨只剩八艘船。 那时候,就是荷兰殖民者横行南洋。 晏珣一想到大明从当世最强大的国家到呼啦啦似大厦倾,就觉得气闷。 从救胡宗宪开始,能改变一点是一点。 现在该灭的沿海倭寇基本灭干净,皇帝又召胡宗宪进京,一切都向着重新开关的方向奔去。 这是晏珣想看到的。 首辅徐阶对此听之任之,暂时没什么意见。 他不想去触皇帝的霉头。 事情还要从景王朱载圳的死说起。 早前景王就藩德安后申请很多庄田,徐阶对此不同意。去年徐阶又做主,将景王违规侵占的田地发还百姓。 然后,今年正月初九,景王突然嘎了。 皇帝心里不舒服,对徐阶说:“此子素谋夺嫡,今死矣。” 字面上的意思“这个小子一贯想谋夺继承人,现在死了”,隐藏的意思却很微妙。 徐阶:……内心骂骂咧咧。 讲道理!你儿子又不是我逼死的!你阴阳怪气什么! 裕王被你吓得抑郁,景王也被钓得七上八下。 总而言之,景王死了,皇帝觉得徐阶挺可疑。徐阶只能忍气吞声,陛下说啥就是啥。 召胡宗宪回京、经营小琉球?就看胡宗宪有没有这个能耐。 给戚继光建牌坊?那就建! ……反正抄严世蕃的钱还没用完,您就使劲造吧! 徐首辅憋着一口气,干脆冷漠旁观……也想看看胡宗宪和戚继光能不能从小琉球打到大鱼。 其实徐阶不是反派,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老好人”。 就连高拱这样屡屡拒绝招揽、多少有些不识好歹的,徐阶都一再忍让。 他也想过做一个力挽狂澜的强力首辅、中兴大明,可真正当这个家,才发现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大明的千疮百孔,女娲来了都得摇头。 残酷的现实,让徐阶放弃力挽狂澜,更多的顾虑个人的荣辱得失。 徐阶做不到的事,骑黑虎的晏珣、带着祥瑞出生的张居正能不能做到? ……张居正出生之前,其祖父梦见一轮圆月落在水中,四处一片光明,一只白龟从水中慢慢浮起。 张居正原名就叫“张白圭”。 现在,翰林院的人在议论给戚继光建牌坊的肥差。 众所周知,翰林院是清水衙门,光靠俸禄生活就是赔钱做官,搞不好得像海瑞那样自己种菜才够生活。 出差就不一样,钦差到地方,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可以捞一点油水。 晏珣大方地说:“太岳,应该是你去山东吧?” 张居正看向晏珣:“我确实想去,不过这次应该是你。” “为什么?”晏珣诧异地问。 张居正微微一笑:“小皇孙每天都要抱着黑猫布偶,片刻不离身。王妃觉得那布偶脏得不行,给他做一只一模一样的。谁知小皇孙就认准旧猫。” 给他新的猫,他立刻扔掉,抱着脏兮兮的旧猫喊“喵喵,珣珣”。 晏珣:“……呃,其实黑猫看不出脏吧?” 从皇帝到张居正,都觉得必须隔离晏珣和小皇孙一段时间。 于是去山东修牌坊的肥差,到底还是落在晏珣头上。 晏鹤年:呜呼!我要做留守老人?! 第318章 卷王从娃娃抓起 皇帝虽然想着隔离晏珣和小朱翊钧,但督建牌坊确实是一项肥差。 如果谁是大明未来第一武将,必然是戚继光。 这个认知,皇帝也有。 让晏珣跟戚继光交好,有助于晏珣日后的发展。 这次高拱出题犯错,裕王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人求情,引起皇帝的警惕。 他当初看中高拱的正直,让其给裕王做老师,也让裕王身边有可靠的人。 却并不愿意见到高拱反臣为主,影响到裕王的情绪和行为。 裕王性情软绵绵,将来被刚硬的高拱拿捏住,连翻身都难! 臣子太强势,废立新帝的事都有可能! 恰好晏珣的本经也是《礼记》,为人也很正直,和高拱一样会讨皇子皇孙欢心…… 完全可以做第二个高拱! 这一番心思,臣子做梦都猜不透。 皇帝修道修得不念凡尘,也不可能不让自己的血脉继承大统,而把皇位再让给旁支。 被寄予厚望的晏珣,此时正在和张居正一起鸡娃。 离别之前,不得加量布置作业? 他想带着钧钧一起旅行,但现在暗潮汹涌,应该办不到吧? 除非有什么意外! 朱翊钧小胖胖抱着灰扑扑的黑猫一脸纯真无辜。 张居正的目光瞟过猫布偶,严肃地说:“小世子不可玩物丧志,我们正式开始学《论语》。” 小胖胖还不知道人心险恶,笑着扑到晏珣怀里:“珣珣!珣珣!” 晏珣可耻地被萌到。 他抱着小胖胖,和气商量:“太岳,小世子这个年纪,恐怕听不懂《论语》。我做的‘早教’计划,培养美育情操,你看一下?” 张居正说:“我们不讲经义,只是熟读文章,以后他懂事了天然就会。”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晏珣:“虽然……但是,他还是个孩子。我听说小孩子压力太大长不高。” 张居正煞有介事地讲神童事例,其一就是他自己……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少年举人。 张家乃王府侍卫出身,教育资源远不如小朱翊钧。按道理,小朱翊钧享受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必须最优秀。 你看人家杨廷和,十二岁就中举。 若小钧钧去科举,八岁不中举,就是他们这些先生不用心。 晏珣听得出,张居正竟然是认真的。 他跟无辜的小钧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卷!这才是卷王! 但他竟然被说服,觉得张居正说得很有道理、无力反驳。 有他和张居正这样的天才做先生,朱翊钧必须是皇帝中的状元、状元中的才子、才子中的武将。 将来戚继光进京,给朱翊钧讲兵法、教火器使用、十八般武艺,也是应该的。 张居正和晏珣达成共识,齐齐看向笑呵呵的小胖墩。 万历宝宝,你即将进入知识的海洋畅游,快乐吗? 不过,晏珣还是很心疼便宜好大儿,给朱翊钧送一幅世界地图大拼图。 这是他亲自画图,跟老爹定做的。足足有五百片,够小豆丁拼到怀疑人生。 “珣珣要出去办一点事,等钧钧能拼好这幅图,珣珣就回来了。”晏珣捏捏小胖子的肉脸蛋。 小家伙快一点长大吧! 等你长大,我们一起去打猎、捕渔。天下那么大,都是我们的猎场。 小朱翊钧收到新玩具很高兴,凑过来跟晏珣贴贴。 张居正觉得拼图可以磨耐心,比沉迷布偶有意义,对此不反对。 两位先生抑扬顿挫地给小胖墩讲书,小胖墩坐一会儿又跑来跑去……不管他听不听得进,主打一个沉浸式教育。 最后小胖墩被圣贤书催眠,眼皮开始耷拉,才由冯保抱走。 冯保幽幽地看着晏珣和张居正。 原来“神童”的背后有这么多艰难!可小世子是皇孙,不用科举、更不用考武状元! 晏珣和张居正走回裕王这边,给裕王诊脉的李时珍还没走。 李时珍在给裕王讲好友海瑞的一件趣事。 “历任县令到京城出差,花费至少千两,已经算节省的。海瑞进京一趟,回去县衙报账,五十五两整,包含路费、食宿费、应酬及一应费用。” 裕王震惊:“他是怎么做到的?” 晏珣和张居正默默坐在一旁。 李时珍说:“能走路绝不雇车船;随身带干粮,能凑合绝不去饭馆;赶得上驿站住驿站,赶不上找草堆凑合,绝不住旅舍……” 总而言之,能不花的钱绝对不花。 一路跟丐帮长老似的到京城。 晏珣默默无语,我即将出差,李时珍是不是暗示什么? 我也要如此高标准要求自己? 海瑞也是卷王啊! 按照这个差旅标准,出差的官员还有什么指望?都得自己贴钱! 果然,裕王也看晏珣一眼,又微微摇头。这么搞,晏郎肯定变得很憔悴,到时候小钧钧会伤心。 但是裕王猛然想到,若能调海瑞到京城户部任职,是不是能改变朝廷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 大明的吏治腐败,已经摆在台面上。 高拱曾直言“居者既长恶不悛,来者亦沦胥以溺,是以贪风牢不可破”。 意思是,前辈教后辈贪,上梁带着下梁学坏。 引进海瑞,给浑水引入一股清流,不知道贪官们会不会脸红? 裕王觉得这个主意绝妙! 先走门路把海瑞调到户部做一个主事,有效果日后接着提拔。 晏珣和李时珍比邻而居,两人一起回家。 路上,晏珣无奈地说:“李大叔,你是不是内涵我?这次去蓬莱督建牌坊,说起来没什么油水的。” 因为他只是写表彰文章,顶多公费旅游、蹭吃蹭喝。 盖牌坊的工程是地方官负责,有什么油水也是地方官的。 李时珍失笑:“我没这个意思。海瑞在江西被排挤,我想帮他一把。” 晏珣惊讶:“他配合赵贞吉揭发严世蕃的罪行、查抄出严府的巨额财产。为此,赵贞吉今年升户部右侍郎,怎么海刚峰还被排挤?” 李时珍叹道:“做实事难啊!” 晏珣明了,海瑞肯定又是清丈田亩、改革税赋得罪人。 再说,光是海瑞的差旅标准,就让其他官员很无语。 谁都难免出差,你这么搞让我们压力很大! “你有心啊!海刚峰今年可能调任京官。”晏珣笑着感慨。 一啄一饮,冥冥中早有注定! 噫? 又可以吃瓜? 海瑞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还骂徐阶“有如甘草”——甘草的特点就是温和。 从此徐阶喜提“甘草宰相”称号。 但海瑞也夸皇帝天资超过汉文帝,之所以现状如此是被不靠谱的臣子拖累。 徐阶都得高呼冤枉:是我想做甘草吗?是我没有大刀阔斧改革的魄力?你行你上啊! …… 晏珣内心默默算时间,自己年底回来,还能赶上这场热闹。 就是不知道去蓬莱会不会遇到神仙姐姐自荐枕席,以至于耽搁时间? 第319章 算不算拐带皇孙 晏鹤年对儿子出差有万般不舍和担忧。 但皇命难违,唯有替晏珣准备行囊。 他唠叨着:“你自从进京考试就没出远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京走一走也好。山东有很多好吃的,都可以尝一尝。” 晏珣说:“我也觉得出去走走挺好。山东还算太平,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爹在京城,反而要小心。” 伴君如伴虎,还得防备官场倾轧。 晏鹤年微笑:“我跟大多数人走的路不一样,挡不了旁人的路。” 晏珣:“……这倒也是。” 正经的翰林以修书、侍讲、轮值诰敕、写青词为主业,说到底是玩笔杆子。 晏鹤年路子野,正事全部不干。 “爹去徽州出差时,我天天数着日子过,每天除了当值就回家,连洗脚脚都不去……现在我出差,爹也要老实一点点。” “嗯。” “你是不是又约张四维听戏?张四维听名字就不像好人,你别被他卖了。”晏珣提醒。 晏鹤年无奈:“你对他有成见?徽商可以合作,晋商为什么不可以?张四维隐忍有谋略,但你爹也不是傻子。” 晏珣想想,爹才不是好人,要当心的是张四维……只要我爹够坏,周围就没有坏人。 江河湖海第一把交椅,就是这么自信。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生产水泥需要合适的石山、最好有水路运输,徽州有这个条件,我才选中胡宗宪。他欠我们救命之恩,怎么还都是应该的。” 心心念念的,还是胡宗宪。 见不到这位胡总督,多少有些遗憾! 晏鹤年笑着说:“恩情不必提,只要从利益出发。高拱厌恶徐阶,就是徐阁老挟恩求报。” 俗话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送恩人归西。 父子俩面临分别,都有分离焦虑症,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 晏鹤年很爱儿子,要为儿子做万全准备。 于是,他动用神仙手段把蓝道行安排进钦差的队伍。 “蓝道行是崂山道士,有真本事的。有他守着,你应该不至于离魂。”晏鹤年摸着儿子的头,“好好的回来,别被妖精拐走。” “爹这话没道理。妖精只会坏我道心,我从来不屑一顾。”晏珣昂首挺胸。 他是正人君子!陛下亲口认证! 蓝道行是山东人,这一趟可以给晏珣做导游…… 晏鹤年想儿子每一天都快快乐乐,即使出公差,也要过好每一日。 修牌坊写颂扬文章,不得考察一下戚继光祖先的光荣事迹?从祖宗十八代开始夸,证明这是国之栋梁,天佑大明。 晏珣可以慢慢安排行程,顺道游山玩水。 蓝道行突然收到出游通知,高兴得手舞足蹈:“张真人传经一事早已传遍道门,我这次沾你们的光衣锦还乡!小珣不用带太多的东西,沿途的道观可以住宿吃饭。” 想什么来什么! 蓝道行正想找机会离京……皇帝眼看着熬不久,炼仙丹的人容易背锅啊! 他滔滔不绝地给晏珣讲崂山、济南、登州、蓬莱阁,让晏珣不禁对此行充满期待。 如果运气好,登蓬莱阁能看到海市蜃楼! 然而,出发前两天的一道圣旨,让晏珣险些笑不出来。 皇帝下旨:皇孙朱翊钧亲自去督建戚继光牌坊,鼓舞前线将士的士气。 如果晏珣没猜错,皇帝让他出京,有分离他和小钧钧的意味,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裕王同样吃惊,打听之后告诉晏珣:“父皇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就有这个决定。” 至于做的什么梦,皇帝不说谁也不知道。 朝臣能同意? 陛下很强势,徐阶又是温和的甘草宰相,对此并不强烈反对。 安全问题……在皇宫和王府养着的孩子,夭折得还少吗?朱翊钧已经是裕王第三个儿子。 风险都是一样存在的,能不能长大得看天意! 而且皇帝还特别说明,鉴于皇孙年幼,沿途各地方官不必拜见、不得安排公费招待。 尽量不打扰地方,更没理由反对。 ……朝臣们怀疑,做梦只是借口,皇帝真实意图就是想束缚戚继光。 戚继光军功高、正值壮年,未来前程远大。 这次奉命荡平小琉球,可大岛孤悬海外,领兵者搞不好拥兵自重。 建牌坊是一种束缚,皇孙亲自督建,更加一层枷锁。 皇恩浩荡! 今后戚继光但凡有一丝不忠诚的表现,都会被天下人唾弃。 真相只有一个! “冯保、田义、锦衣卫的陆绎、李时珍……他们都会跟你一起去。”裕王像安慰晏珣,又像安慰自己:“不用怕,不会有什么事。” 晏珣压抑着内心的慌乱,反过来安慰:“孩子年纪小,趁此机会出门走走,见识一下广阔天地。” 不管怎么说,朱翊钧摆明身份跟在他身边,总比微服出行好。 他以前看过一个故事,有个皇帝微服出行,乱臣贼子趁机让皇帝的替身以假乱真。 假做真时真亦假,真的就再也回不去。 皇帝只有一个孙子,这种风险不是没有,能避免必须避免。 到出发那日,晏珣看见抱着黑猫布偶的朱翊钧小胖墩,忍不住唉声叹气。 其他人的脸色也不好。 冯保幽幽地说:“这一切如你所愿?” ……他有理由怀疑,就是神通广大能入梦的晏鹤年出手作弊。 晏珣翻白眼:“你以为我想啊?!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出差不好?” 一路山长水远,带着朱翊钧这个宝贝疙瘩,万一出什么意外,他怎么负责? 再说,有个小胖墩跟着,神仙姐姐怎么自荐枕席? 老朋友田义也苦着脸:“我是侍候王爷的,为什么也要来?” 人人都怕担责任。 负责此行安全的是锦衣卫都指挥陆绎。 陆绎是陆炳的儿子。陆炳去世后,陆绎袭官任锦衣卫指挥佥事。 今年严世蕃问斩,锦衣卫内部发生大地震。原本执掌锦衣卫的成国公朱希忠卸任,而陆绎升锦衣卫都指挥。 也就是锦衣卫的头目。 说到底,皇帝还是信任陆家的人。 陆绎看着晏珣,意味深长地说:“不知陛下做了什么梦,晏芝仙如何解梦?陛下竟然让小世子出京。” 晏珣揉着眉心:“别问我,我也想知道。” 好家伙! 怎么人人都怀疑他?他看起来像拐带儿童的人贩子? 只有朱翊钧最无忧无虑,抱着黑猫扑过来:“珣珣!珣珣!” 先贴贴小脸蛋! 晏珣搂住朱翊钧,“珣珣带着钧钧勇闯天涯,一起去看海市蜃楼。” 有这个小东西,这一路可麻烦。 ……比如水土不服便秘拉肚子。 一日拉三次,他得惊慌失措;三日拉一次,他也得想方设法。 虽然有李时珍跟着,也不能当开塞露啊! 晏珣患得患失,一时想着撇开裕王和张居正,做朱翊钧唯一的假爹;一时又怕小家伙生病出意外。 他算不算拐带皇孙? 皇帝究竟做的什么梦? 总不会是梦见万历三大征,让朱翊钧提前了解从山东出海征朝鲜甚至倭国本土的可能性? 第320章 公费带薪团建 嘉靖皇帝的梦,正常人猜不到。 凡人怎么猜神仙? 他梦见“壬寅宫变”,嘉靖二十一年,皇帝在睡梦中差点被宫女勒死。 这是整个嘉靖朝的禁忌,从那以后皇帝常居西苑,不肯回皇宫住。 皇帝被噩梦纠缠,窒息之际被一阵婴儿啼哭声惊醒。 醒来后,他开始琢磨这个梦……这件事不能找人解梦,只能自己琢磨。 第一,他在皇宫被刺杀,搬到西苑后平安地度过二十多年; 第二,婴儿的哭声,让他想到裕王的前两个儿子,好端端养在王府,说没就没。 其中,裕王的长子朱翊釴是原配王妃嫡长子,五岁而殇。 玉雪可爱的小釴釴殇逝那会儿,不念凡尘的皇帝躲在无人处抹眼泪。 皇帝琢磨半晌,梦是向他示警! 于是大手一挥,把皇孙放出去躲避煞气……跟在祥瑞晏珣身边,必有神仙保佑。 当然,皇帝不会只爱孙子不爱儿子。 他命令裕王暂居西苑道观大高玄殿祈福,同时筛一遍裕王府。 不筛不知道,一筛吓一跳。 裕王府真有点东西。 有人哄裕王玩刺激游戏,有人诱惑裕王去帘子胡同! 去那种脏地方,嫌命长吗? 高拱是怎么教的? 高拱:……整个京城都知道我常去帘子胡同,你以为我是为了逮谁? 徐阶左右安慰:陛下莫气,高肃卿想必不是故意的;肃卿莫气,陛下也不是有心怪你。 皇帝雷霆之怒,裕王府消失一批旧面孔,换上一批新面孔。 裕王战战兢兢:呜呜!本王的奴儿,本王的花花~~我不就是想玩得花一点嘛! …… 晏珣还不知道小伙伴裕王的可怜遭遇。 如果知道,必定大声叫好、陛下英明!陛下早就该管管儿子! 让裕王深入百姓,没让你如此深入啊!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当然,裕王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也是有好处的。 据说裕王爱吃果饼,府内太监买回来报账数十两银子。 裕王笑曰:“此饼只需银五钱,便于东长安大街勾阑胡同买一大盒矣,何用多金?” 没想到吧?勾阑胡同听曲,本王是常客~~ …… 晏珣抱着朱翊钧走出船舱,欣赏运河风光,周围跟着一群太监和锦衣卫。 这架势,不就是厂卫联合团建吗? 众所周知,团建是提高团队凝聚力、建立同事友情的好方式……前提是工作日带薪。 这么一想,就觉得带娃出门也没那么难受。 看看这群人,不是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未来万历朝的大太监,都是需要团结的对象。 冯保和陆绎等保持警惕,看着繁忙的运河、渐渐划过的两岸风光,心情渐渐舒畅。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不出来走走,不知道天地有多宽广。 晏珣不管小皇孙听不听得懂,耐心地给他讲大运河和漕运的故事。 “此河乃人力开凿,贯通南北,绵延三千五百九十里,本朝重新疏浚。当世唯有大明,能凝聚民力完成如此壮举。” “河北平原这一段,如天外飞剑劈出剑痕,一条白练直直伸向北方。再往南,又有淮安五坝过闸、瓜州左右行舟……” “巧夺天工之处,诗词难以描述。其中工程力学、水利、天文、营造等匠心独运,让人沉醉。” 随着晏珣的话,周围的人升起一种自豪感。 太监们心想,是的!这就是大明!是三保太监七下西洋的大明皇朝! 锦衣卫心道,是的!这就是大明!是都督陆炳纵横权谋、一生不败的大明皇朝。 此时此刻,他们都想守护大明,守护让人骄傲自豪的皇朝。 晏珣有时候觉得,中兴大明是一个伪命题,即使是千疮百孔的嘉靖朝,咱们还是当世最强! 朱翊钧:“喵!喵!” “呃……猫猫洗澡澡了,晾干之后再抱。”晏珣哄着,“咱们玩个小游戏。” 小胖墩认准那只猫,尾巴咬掉都不肯换新的!但脏兮兮的猫得洗干净才能玩! 晏珣已经花了小心思,选的是黑猫。 要是白猫,玩半天就脏得没法看。 行舟无事,晏珣抱着朱翊钧,招呼冯保、田义和陆绎打叶子牌。 俗话说三个国人在一起斗地主,四个国人一起打麻将。 此处没有麻将,只好打叶子牌。 打牌、八卦、交流育儿经验,再吃点果子点心,才是公费团建。 不一会儿,船舱里响起吆五喝六的打牌声,朱翊钧宝宝好奇地睁大眼睛…… 赌神从娃娃抓起。 打坐的蓝道行悄悄睁开半只眼。 虽然我是世外高人,但你们打牌不喊我,是不是在搞小团体? 职场霸凌? 钦差们悠哉悠哉地游玩……没办法!谁让他们带着小皇孙呢? 带着朱翊钧安全第一,能住驿馆就住驿馆。 从京城到各个重要交通要道都有驿馆,来往官员可以在驿馆更换马或船只。 洪武年间颁布的《应合给驿示例》详细规定用驿马驿船的条件。 晏珣和朱翊钧钦差出行,完全符合条件。 交通和食宿费用就不用自己出。 大明的驿馆规模和数量超乎想象,比一般的客栈条件好得多。 大的驿馆如江苏的盂城驿,有一百多间厅房,六十五匹驿马、十八艘驿船、两百多名马夫和船夫。 规模较小的如贵州龙场驿,也有二十多名工作人员,二十匹驿马和二十多套被褥寝具。 几十年后,因为制度腐败问题,崇祯裁撤驿馆,陕西有个叫李自成的邮递员失业…… 从通州到天津卫,经过沧州、抵达德州,就进入山东境内,可以下船换马去登州蓬莱。 如果想去济南,就继续走水路,到聊城换船走黄河。 此时的聊城,因漕运之利,被誉为“江北一都会”! 晏珣跟众人商议,都说走水路更稳妥。 不是为了去济南游玩,也不是为逛繁华的聊城。 而是大明漕运成熟,水路更安全便捷。 众人原本担心小朱翊钧晕船,但小家伙精神抖擞,在船舱跑进跑出。 李时珍密切观察朱翊钧的情况,欣慰地说:“小世子身体好,是大明之福。” 皇帝活得久,肯定比频繁换人要好。 晏珣摸着下巴……其实吧,皇帝也不一定活得越久越好,不信你问唐玄宗。 但是,小钧钧是他养的孩子,一定是个既长寿又英明的好皇帝。 冯保眼疾手快,抢在晏珣前面抱起小世子……晏翰林老是跟他抢着带娃,是想抢他饭碗吗? 说起来,晏珣不留胡子,跟他们东厂正式员工差不多~~ 关于留胡子这件事…… 晏家跟此时很多人家一样,讲究“父在不留须,母在不庆生”。 晏珣恐怕六十岁都别想留须。 他很羡慕画像上关二爷威风凛凛的长须、唐太宗帅气的虬须…… 但羡慕归羡慕,晏珣还是希望老爹长命百岁。 “珣珣!牌!”小世子大声喊。 不会吧……小奶娃这是有牌瘾了? 第321章 走一路画一路 晏珣不禁反省,他是不是对小胖墩太纵容? 去山东大半年,交回一个顽劣嚣张的赌王小皇孙,张居正会疯掉吧? 出门之前,张居正再三叮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张晏共识”千万别忘记。 晏珣也不想忘记,但谁能拒绝一个奶娃娃的贴贴呢? 爱黏人但不乱哭闹、贪吃好养,抱在怀里软绵绵肉嘟嘟,还有奶香味。 呜呼!这就是我的儿啊! 咱就明天再沉浸式《论语》教育?八岁不中举,九岁也不晚,对吧? 晏珣成功说服自己,把小胖墩举高高……然后,衣裳上有可疑的液体。 这?! 衰! 这是一个包尿布的奶娃娃!纯棉布的尿布渗透在所难免。 “唉!搞什么论语!咱们还是先学会自己尿尿和吃饭饭吧。”晏珣把小胖墩交给冯保,飞快地跑去换衣服。 他一转身,背后响起公公们嚣张的笑声。 哈哈哈~~ 让老晏作弊把小皇孙弄出京,该小晏沾一沾龙孙童子尿! 晏珣脚步一顿,姑且不跟这些可怜人计较。 毕竟他只是在朱翊钧精神的时候抱过来玩,公公们要伺候小家伙吃喝拉撒睡。 出门在外、样样不方便,确实很辛苦。 每到一处驿馆,晏珣就将自己路上画的“钧钧嬉戏图”,由官方驿传送往京城。 将心比心,他爹此时肯定想他想得失眠,裕王对钧钧也是一样样的。 细致的工笔画太耗费时间,他画的是简笔画,跟汪德渊的柴火棍小人一看就师出同门。 但每一个小人的动作神情都惟妙惟肖,特别是小皇孙得意张扬的小表情,让人看到就想捏一把。 参与团建的同僚们围过来,纷纷夸赞:“真有趣,一看就是疼爱小皇孙的人画的。” “晏郎热衷当爹,跟咱们阮瑛公公差不多。你可以收几个养子,比亲儿子还孝顺呢!” 当然这只是一个建议。 晏郎又不是太监,可以生亲儿子,何必收螟蛉之子? 晏珣:“……你们说的都对。但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做我儿。” 起码也要有小钧钧一半聪明和可爱吧? 看样子裕王和李妃的基因不错,让他们生多几个,分一个给他养? 这样他也不用担心娶妻生子之后,儿孙遭遇亡国之变……姓朱的上吊,关他姓晏的什么事? 他尽力了! 在一片热闹之中,聊城缓缓出现在钦差团面前。 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腑。 这一路行来,最大的震撼就是运河上的各种船,浩浩荡荡通达四方。 可惜小朱翊钧太小,对此不会有什么印象。 “你看那运河上飞驰而过的进鲜船,专门往京城进贡各类生鲜,盘坝过闸可以举牌先行,不用排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进鲜船因此又叫作川上船。若是顺风时节,一天一夜可走两百里。” 晏珣耐心地给朱翊钧讲:“方才和我们擦肩而过的那几艘,送贡品鲥鱼。 弘治年间的官员何景明有诗云——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芦桔未应先。赐鲜遍及中官弟,荐熟谁开寝庙宴……” 他说起诗词典故如数家珍,公公和锦衣卫听得津津有味。 蓝道行:……好像用不上我这个导游? 李时珍:我如果要求沿途采药,也很合理吧? “小钧钧,我们到江北都会能吃上鲥鱼!此处汇集东南西北的商旅,杂货和美食应有尽有。”晏珣兴致勃勃。 “鱼鱼!”朱翊钧跟着喊。 冯保小声说:“明明小世子吃不到鲥鱼,不知道兴奋什么。” 这种鲥鱼,张居正倒很爱吃。 每次裕王分到贡品鲥鱼,都会特意交代给太岳送去。 他们从运河码头登岸,进入号称“烟火相望不下十万户”的江北都会聊城。 “这个地方啊……”晏珣唏嘘地感慨一句,没有进一步说。 他之所以对山东颇为了解,是因为刚醒来,就是在临清。回高邮时,听老爹一路吹嘘在山东的种种事迹。 那时候他基本都不信,觉得神棍就会吹牛。 现在……他觉得有些事可能是真的。 聊城这么繁华,驿馆自然不小。 朱翊钧虽然摆明身份做钦差,但圣旨说地方官不用拜见、招待,官员们就真的不来。 这么个小豆丁,拍他马屁有什么意义? 听他们说想吃鲥鱼,驿臣笑道:“鲥鱼是有鱼汛的,江阴是谷雨见鲥鱼,芜湖则是清明早、芒种迟,小满立夏正当时。聊城的鲥鱼是从江南运来的,最为肥美。” ……当然也很贵。 不过小皇孙在此,想必钦差回去之后可以报销。 晏珣大手一挥:“走!今天我请客!咱们也像有身份的文人雅士一般,泛舟湖上吃鲥鱼。” 陆绎见小皇孙目光闪亮、拍手叫好,无奈去安排。 唉……晏郎的想法很好,就是给侍卫增添工作压力。 “原本要在长江吃出水船鲥才够风雅,咱们也就是将就吧!”晏珣笑道,“在这里吃,又比京城新鲜。” 皇帝陛下还没吃上贡品鲥鱼,他们出差的人先吃上……四舍五入,他们比皇帝还潇洒。 一群出差搞团建的家伙大快朵颐,觉得这回真是来对了。 “晏翰林,你是钦差,咱们都是陪你出来的!以后每到一个地方,你都得请一次客!”大伙儿起哄。 能起哄就是把晏珣当自己人。 晏珣瞪眼:“你们是陪小世子出来的,不是陪我!陆大人,你才是大财主啊!” 陆绎笑着说:“你给我找这么多麻烦,不得收买我?” 鲥鱼多刺,小朱翊钧根本吃不到,只能吃一碗鱼粥和蛋羹。 这一次出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游山玩水? 哦,想起来了……建戚继光牌坊。 地方官已经开始建,他们过去搞个竣工仪式、写文章刻碑。 回驿站休息时,晏珣认真画一幅画……繁忙的运河上,小小的朱翊钧站在高高的甲板上迎风而立。 也许很多年后,万历皇帝看到这幅画,会记起这一路的山山水水、升起雄心壮志。 即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朱翊钧身边。 聊城这里,还能买到各种山东特产,比如有名的东阿阿胶。 晏珣买一大袋,寄回去孝敬阿娘。 寄私人物品不能走官方驿传,他打听着来到一家很热闹的“民信局”。 永乐年间,南北商贸来往繁荣,大明就出现“民信局”,主营业务包括送信、包裹和票据钱款。 邮费分两部分,一种叫“酒力”,也就是正常邮费;还有一种叫“号金”,就是邮件保险费。 考虑得挺周全的。 晏珣打听清楚,把私人信件和特产一股脑交给民信局。 下一次寄特产,大概就要到济南。 不知道老爹收到他的礼物会不会很高兴?裕王收到小世子的画像又是什么心情? 第322章 一起来夸小皇孙 官府驿传速度快,晏珣的家书和包裹没到,裕王先收到一叠“钧钧玩乐图”,以及晏珣写的一封长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日记。 今日到何处,钧钧吃了什么、学会哪个新词。路上遇到的人,都夸从未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儿。 有些信上还附带小钧钧的涂鸦。 总而言之,前后一千年,除了孙悟空没哪个猴儿这么机灵。 “我儿怎么可以如此可爱?这幅图是在吃糖葫芦?他这么小能吃?……这是在吃蜂糖糕,这是喝酪?这一碗又是什么?” 贪吃宝宝没错了! 每一张图不是吃就是边吃边玩。 但在寂寞诵道经的老父亲眼中,胖墩墩实在太可爱,恨不得立刻抱在怀里。 唉! 裕王奉命在大高玄殿诵经祈福,暂时跟娇妻美妾隔离,空虚寂寞冷! 晏珣的信中还说,小翊钧会喊“皇爷爷”,回来喊给陛下听。 裕王蜜汁微笑,喊来大太监田嘉:“去晏家问一问,晏秋生会喊三个字的‘叔爷爷’没有?我们翊钧会喊‘皇爷爷’!” 田嘉忍着笑,连声说:“厉害!小世子真厉害,也是晏翰林教得好。” 裕王点头……带孩子出门肯定很辛苦。 晏珣又当爹又当娘又当老师的,更是苦上加苦。 在大明朝师生的名分很重要,学生甚至可以长期住在老师家中。 比如王阳明创立心学,很多学生随侍身边。他的学生黄绾在其死后把王阳明的小儿子接去抚养。 师生如父子,晏珣这便宜爹当得名副其实。 裕王很骄傲,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还是忍不住想炫耀。 “今日是不是该请高先生给我讲书?把太岳也请来。”裕王一本正经地吩咐。 过了一会儿,高拱、张居正赶过来,一起欣赏小皇孙的趣味画像。 张居正早就按捺不住想知道朱翊钧的最新情况。 从朱翊钧还是一个小胎儿,他就制定好明君养成十八年计划、中兴大明三十年规划…… 小小的朱翊钧身上,寄托着他的理想和希望。 本来裕王也可以承载他的理想,可是裕王身体不好还好色……唉!一言难尽! 总不能让他像高拱一样,在帘子胡同神出鬼没,成为翰林院和国子监不可说的可怕人物? 裕王微微仰着头,笑着说:“怎么样?画得不错吧?” ……快夸我儿!快夸! 高拱一本正经地评价简洁写实的画风,又说曾在哪里看到过,一时想不起来。 张居正额头青筋一跳,吃!吃!吃! 你已经是小胖子,还一个劲吃!不是怕养不起,是太胖了影响健康啊! 再仔细看,每一张图上都有那个长条状的老虎猫布偶,还真是玩物丧志。 布满画面还有各种玩具,拼图、小弹弓、陀螺、风筝、蛐蛐屋…… 晴天霹雳。 猛虎落泪。 他早就知道! 不该让晏珣单独带小皇孙,晏珣是个心软的,根本舍不得对小胖子严厉。 这么下去,教出第二个明武宗怎么办? 不过,张居正是一个聪敏有城府的人,内心再呐喊也不会扫裕王的兴。 他紧了紧拳头又松开,勉强笑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肯定有进步。一路车马劳顿,小皇孙还能吃能玩、精神奕奕,伺候的人很不容易。” 裕王感慨:“是啊!翊钧还尿过晏珣身上。不过,他已经开始学着自己吃东西、跟晏珣比赛谁尿得远……还会辨认叶子牌!” 说到这里,他又骄傲抬起头:“没有哪个小孩儿这么聪明吧?” “没有!没有!”张居正和高拱都附和。 永远不要质疑一个骄傲的父亲。 你敢说他儿子不好,他一辈子都记仇。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把朱翊钧夸成仙童下凡,裕王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就是这么夸!心满意足! 心情一好,裕王觉得自己今天又能多吃两碗饭。 李时珍说他这一两年身体有好转,让裕王更有信心守护儿子长大。 ……就算为了聪明可爱的小钧钧,他也要争取多活几十年啊! 高拱配合吹一阵彩虹屁,放下信和画像,话锋一转:“殿下,你近日除了诵经祈福,我给你布置的功课可有完成?” 裕王:…… 高拱一看裕王的表情,叹道:“你身边原本有些小人,引诱你不学好,这些人已经被陛下驱走。从今往后,您亲贤臣、远小人……” 高拱严肃开讲。 裕王只好端正坐好、认真听讲。 逛帘子胡同的事,连累高拱被父皇批评,是他的过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高拱今日别有深意,一直在举例各种昏君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事。 讲道理,昏君自己作死,跟女人有多少关系? 但是当着美男子张居正的面,裕王多少有些尴尬。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嫉妒我有超级聪明可爱的小钧钧? 高拱无子,张居正的儿子没什么神童名声。 裕王觉得自己真相了,脑补一千字后,看向两位先生的眼神同情又暗含自得。 高拱和张居正都是人精,有什么不明白呢? 算了算了……毕竟是王爷,就忍一忍吧! 只是短期内都不想再看到晏珣寄回来的信! 这一个真爹一个假爹,炫起儿子来都不懂谦虚! 在西苑万寿宫静坐的皇帝很快知道裕王这边的事。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让人取来晏珣寄的信和画。 他和裕王不一样,身为皇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嗯……召晏鹤年和徐阶来。” 没什么特殊目的,就是想问问两位爱卿可曾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儿。 皇帝甩甩宽大的袖子,一脸严肃地对左右说:“依朕看,小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晏珣把朕的孙儿教养得很好嘛!” 轮值的内侍阮瑛一脸与有荣焉地附和。 像小钧钧这样白白胖胖,胳膊腿像莲藕一样一截一截,手背还有肉窝窝的奶娃娃,简直是所有祖父祖母的梦中情孙。 徐阶和晏鹤年各怀心思到西苑,得知今日的任务是夸皇孙……好办!比写青词容易! 两个人比赛一般用尽各种好词,皇帝一本正经地谦虚。 哪里?哪里?别这么夸,朕会骄傲的~~ 但是,皇帝还是很满意的。 具体表现在,他大手一挥赏赐很会说话的爱卿们贡品鲥鱼各两条。 晏鹤年带着鲥鱼回家,笑着对家人说:“小珣真有做先生的天赋,指点徐渭和归有光突破瓶颈中进士且不说,能把皇孙教得人人夸赞,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王徽:……这里也有一个骄傲的蠢爹,等着别人夸他儿子。 第323章 小琉球巡抚 胡宗宪此时正在京城待命,只等陛下正式下诏,就可以咸鱼翻身。 想不到吧?他胡宗宪又回来了! 如果是官复原职或略降一级,他至少还是一省巡抚。 可小琉球那种地方,需要巡抚的编制吗?在过去,这个地方归泉州府管辖。 设一个小琉球知府,都算抬举此地。 是平级调任还是降级,又或者收拾包袱回老家种地? 在圣旨下来前谁也不知道。 皇帝的心思,谁也别猜,猜也猜不到。 胡宗宪低调进京,专程去徐阁老府上拜码头,秘密会面一个时辰。 在这之后,徐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胡宗宪在京城活动。 不是胡宗宪给得太多,而是徐阶懂得一个道理……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若说胡宗宪是严党,徐阶自己身为严嵩副手多年,何尝不是严党? 过去二十年,天下人人都想攀附严嵩,求做义子而不可得。 现在严世蕃已经死了,严嵩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而已,胡宗宪也能成为徐党! 未来的“徐党”胡宗宪正在晏家吃御赐的鲥鱼。 皇帝赏赐晏鹤年鲥鱼两条,裕王又送一条,足足有三条贡品鲥鱼。 “江南的鲥鱼虽然珍贵,普通人家也吃得到,送到京城就成为贡品。徽州大户人家,女眷都有一手烹饪鲥鱼的绝活。”胡宗宪感慨。 严世蕃斩首弃市,他还能坐在晏家吃鲥鱼,如何能不唏嘘? 晏家的救命之恩,胡宗宪心知肚明。 晏鹤年略带骄傲地说:“你尝一尝我妻子的手艺。她杀鲥鱼不用刀,只用发上银钗剖开鱼腹清洗干净,加特制佐料下锅烹饪,也不用刮鳞。” 胡宗宪点头赞道:“这是徽州人家的传统做法,不刮鳞的鲥鱼汤最鲜美。” 同样出自徽州,双方是乡亲,四舍五入就是亲戚。 当然……没有共同利益,别说假亲戚,就是真亲戚也不可靠。 赔偿晏家一个水泥厂? 在胡宗宪眼中,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实不相瞒,严世蕃跌倒,他也吃得饱饱。 “既然是文瑄要建的,就是胡家的事。”胡宗宪主动提起水泥厂,“今后犬子桂奇在京城担任锦衣卫千户,将水泥厂建好之后,一应事务由他交接。” “胡兄爽快。”晏鹤年给胡宗宪倒一杯酒。 胡桂奇调任京城锦衣卫千户很顺利。 把胡宗宪的长子扣在京城,相当于人质,是朝廷高官们的共识。 胡宗宪这样的人,没有牵制让人不敢用啊! 都说“俞龙戚虎”,胡宗宪就是能培养出龙虎的人! “戚继光牌坊建好,陛下也该决定小琉球的安排吧?荡平小琉球是一时之快,如果不能有效控制,这个地方很快又成海盗巢穴。”胡宗宪推心置腹地说。 没有人比他更懂海上局势。 迟疑片刻,他隐晦地暗示,他有不少线人潜伏在倭国。一旦他身败名裂,这些线人就成断线的风筝。 这不叫通倭,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晏鹤年微微笑道:“也许不用等牌坊建好,陛下就会有决定。陛下也知道,有胡兄出马,控制小琉球不成问题。” 越是了解胡宗宪,晏鹤年越觉得这个人深藏不露。 他甚至合理怀疑,在倭国搞村长大战,当上倭国大名的真杨世安,幕后老大就是胡宗宪。 格局打开、发散思维,一切豁然开朗。 这种事胡宗宪干得出啊! 此人抗倭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让徐渭公费嫖娼…… 两人对了对眼神,默契地碰碰酒杯。 说起来,登州也挺适合建海军基地,距离辽东和朝鲜都很近! 正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两个深藏不露又时不时露一点的人碰在一起,必定惺惺相惜。 胡宗宪不禁感慨,晏鹤年这样的豪杰籍籍无名多年,实在是造化弄人。 晏鹤年:……呵呵。若非小珣的理想,我宁愿一辈子籍籍无名。 在晏家吃一顿贡品鲥鱼,胡宗宪回家之后就上吐下泻。 他本以为是鲥鱼的保鲜技术有问题,可是皇帝吃了都没事。 难道说,王徽故意下毒? 想一想一脸匪气的王二、再想到徽州王家跟汪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胡宗宪觉得王徽给自己下毒情有可原。 算了,还好只是泻药。 晏珣还没到济南,皇帝正式任命胡宗宪为“小琉球巡抚”。 朝廷一片哗然。 “小琉球向来有泉州外府之称,仍然归泉州管辖即可,何必独立出来?” ……好说不好听,归泉州管辖,有利于朝廷控制孤悬海外的大岛。 否则天长日久,人心难测。 徐阶对众人解释:“以前小琉球归泉州管辖,从泉州调用各项物资上岛劳民伤财,到最后朝廷不得不撤兵、还将岛上百姓迁徙到福建。如今设立巡抚,是决心将此岛经营成一个省。” “即便如此,小琉球岛荒芜贫瘠、人烟稀少,巡什么抚什么?” 就这么几个山野之民,派一个知府差不多了,杀鸡焉用牛刀! 是的!即使不喜欢胡宗宪的人,也得承认这是一把宝刀。 既然皇帝既往不咎重新启用,就该把胡宗宪派到东南或北疆将功赎罪。 派到小琉球,不是流放吗? 徐阶没有过多解释,只说这是陛下和内阁共议。 ……你管他巡抚什么!哪怕胡宗宪在小琉球捕鱼呢?只要能给朝廷送钱即可。 皇帝、徐阶和胡宗宪达成共识,以小琉球为试点,允许官府监督的民间海贸,设立市舶司收关税。 胡宗宪立下军令状,经营小琉球不用朝廷财政补贴。 ……历史上,“隆庆开关”发生在隆庆元年,隆庆帝一登基就宣布解除海禁,恢复民间海外贸易。 也就是说,嘉靖去世之前,开海政策已经在朝廷达成一致。 因为在嘉靖朝,大明已经完成荡平沿海倭寇的壮举,为开海打下基础。 如今在晏珣蝴蝶翅膀的煽动下,唯一的变化不过是将小琉球这个地方纳入朝廷掌控。 ……满清办得到的事,大明不能不行! 这种重大人事任命,会通过邸报的形式通传各地。 这个时候,晏珣还在前往济南的大船上。 他把朱翊钧扛在肩膀,大声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钧钧,你看到的就是黄河!” “黄河!”朱翊钧清晰地喊出这个词。 “钧钧棒棒!哦……你在我肩膀上,要尿尿说一声啊!”晏珣提醒。 “尿尿!” 晏珣飞快地把小胖子放下,“来,我们比赛谁尿得远!” 冯保和田义在旁边看着,羡慕得泪流满面……呜呼!虽然但是,他们就不太好跟小世子玩这么有趣的游戏。 第324章 扇动蝴蝶翅膀 晏珣渐渐找到教育小皇孙的方法——操履要严明,心气要和易。 首先要品行端正,以身作则。老师是正人君子,学生不会爱逛帘子胡同……没有内涵谁的意思。 其次要心平气和。哪怕小皇孙上房揭瓦,也绝对不动怒。 连老爹那种路子野的老顽童都能逆袭状元,晏珣有信心卷出一个状元皇子。 到达济南后,天公不作美,连日下雨。 小朱翊钧不能微服出去游玩,只能坐在驿馆的门槛上,看雨珠打石板。 联合团建的厂卫们心不在焉地打着叶子牌。 在路上耽搁太久,登州地方官府以为他们偷懒摸鱼、公费游山玩水怎么办? 陆绎随手一把牌,又输了。 这一路,他不动声色地输给冯保、田义和晏珣不少钱。 目的只有一个——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嘉靖皇帝对陆家信任有加,裕王对陆家可没什么好感。 万一裕王登基秋后算账,陆家搞不好要像严世蕃一样被抄家。 趁着这次出公差,他要抓紧时间跟裕王的亲信建立交情要紧! 陆绎见众人赢钱赢得高兴,笑眯眯地说:“我有一个朋友,有件事想问晏大人。” 晏珣随意答道:“怎么?你朋友有难言之隐?” “呃……不是。我朋友想问晏大人娶不娶媳妇?他认得一个贤淑美貌的女子,和晏大人正相配。”陆绎半真半假地说笑。 晏珣还没说什么,蓝道行帮他拒绝:“家师晏神仙说,文瑄暂时不宜娶妻。你朋友认得的女子还是尽快嫁出去吧,跟文瑄不相配。” 田义跟着打岔:“蓝神仙,你真的拜老晏大人为师?他不是不收徒?” “他虽没有正式收我为徒,但是传我绳仙索,就是我的师父了。” “你不是崂山道士?老晏大人是茅山的,你们不是一派啊!说起来,李春芳大人跟晏大人是同门……” 厂公们纷纷打岔,把陆绎的话堵回去。 ……开玩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晏郎的亲事,得他们阮公公发话! 陆绎想截人?没门儿! 晏珣无奈地对陆绎眨眨眼,不是我不给你朋友面子,这场面你也见到了! 如果他是唐僧,身边这一群就是悟空八戒沙和尚。 爹爹再也不用担心我被妖精拐走。 陆绎笑了笑,话锋一转:“冯公公一表人才,我有一个朋友……” 冯保连忙说:“陆大人!我是太监,是太监!” “呃……我朋友家有个远房侄儿,想认一个义父。那孩子乖巧可爱,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 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看牌的朱翊钧大声说:“钧钧!钧钧!” 谁见了都喜欢的,不就是钧钧吗? “哈哈~”晏珣抱起朱翊钧贴贴小脸蛋,“我们钧钧是最聪明伶俐的孩子,你看看我这一把出哪张牌?……诸位不好意思,小皇孙手气旺,我要赢了!” 陆绎:……不急,不急。日后还有机会。 回京之后,还要重点结交张居正。 多交一个朋友,日后多一条活路。 晏珣明白陆绎的心思……裕王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中对已逝的陆炳不满。 谁叫陆炳跟严世蕃是亲家呢! 严世蕃处斩,严绍庭流放边远卫所,陆绎收留了几个姓严的外甥! 于是也有人怀疑,严家有部分财产转移到陆家。 其他人怀疑不要紧,裕王也这么想,陆家就很危险。 晏珣抱着朱翊钧,示意陆绎到旁边屋子说话。 “陆大人,咱们这次一起出行,也算有几分交情。”晏珣斟酌着说,“我有一个朋友,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陆绎尴尬笑道:“我已娶妻。” “呃……不是。”晏珣连连摆手,一本正经地说,“建州左卫有个小孩儿叫努尔哈赤,可能还不叫这名字,但他是首领之子。大约六岁,乖巧可爱,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正好给我们钧钧做玩伴。” “钧钧?”朱翊钧紧紧抓住晏珣的衣服。 晏珣拍拍他的小胖臀:“努尔哈赤没有钧钧可爱。” “建州左卫?努尔哈赤?是女真人?”陆绎诧异反问。 晏珣点点头:“辽东铁岭卫参将李成梁,熟悉建州女真人,你可以跟他打听消息。” 李成梁今年三十九岁,尚未崭露头角。 “一个六岁小孩儿,何必……”陆绎不是很明白。 晏珣笑着叹道:“是家父的意思。” 不方便说的事,推给老爹就行,谁叫老爹是张三丰代言人? 陆绎听到是晏鹤年的意思,神色严肃:“既然如此,我去打听消息,尽快把这个小孩儿找来。” 锦衣卫本来就有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的职责。 比如历史上的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收集倭军情报的负责人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陆绎有能力找一个有名有姓有地点的六岁小孩。 晏珣放下小胖墩,郑重地向陆绎道谢,又提醒:“是好意抬举努尔哈赤给小世子做玩伴,不是强抢小孩儿。” “我晓得。”陆绎笑道,“建州左卫本是大明附属,选一个孩童给小皇孙做玩伴,想必他们不会拒绝。你如此谨慎,这个努尔哈赤一定不寻常。” 这件事对陆绎来说不算太难,正好可以让晏珣欠自家一个人情,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晏珣放下一件心事,蝴蝶的翅膀扇啊扇,未来也许不一样。 从济南驿馆的邸报中得知胡宗宪上任小琉球巡抚,晏珣更是喜出望外。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小钧钧,一件事变了,其他事也会跟着改变。你高不高兴?”他举起小胖墩。 ……哟?小钧钧又重几斤,快举不动了! “高兴!”小胖墩笑得很大声。 他最喜欢举高高,最好还能抛一抛。 冯保和田义等人看得心惊胆颤:“晏大人,你当心些,别摔了小世子。” “哈哈!摔不了!哟?雨停了,咱们出去补给点心。”晏珣抱起朱翊钧,带头走在前面。 小钧钧偏爱甜食,一路上舟车劳顿,没有点心哄着,哪能这么乖! 在济南休息补给、寄信回京,就要直奔登州。 连日的雨,让晏珣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嘉靖五年,黄河在沛县庙道口决堤。 嘉靖四十四年,是不是也有黄河决堤的危险? 第325章 一封特殊的信 大明幅员辽阔,南涝北旱、各种天灾人祸层出不穷。 而其中黄河决堤的问题,又是老生常谈。从宋元至今,一代又一代人为治河肝脑涂地。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三年,黄河大决堤。黄泛区绵延数千里,数省财政崩溃。 中原、淮北、山东无数百姓的房屋、田地、家人、种子,通通被冲走…… 至元二十五年,黄河再次决堤。这一次比较“幸运”,因为在上一次决堤时,能冲走的已经冲走了。 所向披靡的大元也扛不住黄河这样折腾。 元末丞相脱脱,征召几十万民夫治理黄河,结果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有人说,元朝不治黄河,也许还能苟活多几年。 晏珣不是治河的专家,但治河的题目是科举策论常考的,进士们都能说上几句。 他能中探花,并不是全靠运气。除了科举文章,河务也懂一些。 发现天气不好,他立刻想到黄河的问题。 他在济南给裕王写信。 “弘治年间,刘大夏治理黄河,遏制北流、分流入淮。嘉靖五年,黄河在沛县决堤,今年也该防范此处。淮安、高邮、宝应等地皆有水患,请朝廷早做防备……” 黄河夺淮后,涌入南方的水形成高邮湖、洪泽湖等大湖。 因黄河携带的泥沙多,这些湖也成为悬湖。 遇到大水灾,大湖堤坝溃败,淮河以及高邮湖沿岸百姓就要遭殃。 阿豹的爹娘,就是在多年前的水灾中去世。 写着写着,晏珣的笔渐渐停顿,有种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感觉。 今年会有大水吗? 他不是河道官员,如今能做的也只是提出一点自己的见解。 让驿站送信之后,他找到徽商江家开的汇票庄,兑换五百两银子。 一路给家人买特产、寄特产,时不时请同行的人吃饭,再给小钧钧买玩具点心,不知不觉花钱如流水。 他没办法以海瑞的标准要求自己。 但这些花销他也不准备向朝廷报销,以免跟海瑞形成鲜明对比,成为反面典型。 “要不是家底厚,出公差一趟能倾家荡产。”晏珣唉声叹气,捏捏朱翊钧的胖脸蛋:“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贪吃宝宝好喂养,但是花钱啊! 冯保小声说:“钱不是赢陆绎的吗?” 晏珣:“……凭本事赢的,就是我的钱。花我的钱就是心疼!” 冯保和田义嘀嘀咕咕,回去要告诉裕王,晏大人为了小世子付出太多。 虽然有公务在身,又担心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但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在济南城转一转。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说不定偶遇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呢? 晏珣问蓝道行:“有个黑虎泉在哪里?小皇孙最喜欢黑虎,我带他去看看。” 蓝道行终于可以发挥导游的作用,兴冲冲带着众人去南门外,看那大名鼎鼎的黑虎泉。 黑虎是没有的,只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从老虎口中喷出泉水,直冲到池子里去。 石蟠水府色苍苍,深处浑如黑虎藏。 景色宜人。 朱翊钧看看怀里的黑猫布偶,再看那老虎头,兴奋地喊:“猫猫!” 附近几个游玩的文士听到动静看过来,笑道:“真是聪明可爱的孩子。” 晏珣、冯保、田义……一群人齐齐仰着头,骄傲地说:“你们真有眼光!” 文士们:……哪家的小少爷这么大阵仗,莫非是知府老爷的公子? 他们走上前来自我介绍,说是附近金泉书院的学生,又盛情邀请众人到附近的茶馆听“鼓书”。 ……一面鼓,两片梨花筒,说的是前朝故事,调子是鲁地土调,又叫作“梨花大鼓”。 “今日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唱曲,不提前去都没位置!” 晏珣身为李开先的学生,汪德渊的同门,对戏曲当然感兴趣。 “来都来了,一起去听听?”他问其他人的意见。 众人都不反对。 在驿馆躲雨几日,好不容易天晴,不得快活快活? 陆绎遗憾,要不是跟着一群太监出门,应该去更好的地方快活。 济南泉水多、茶馆也多,在这太平时节,实在一个悠闲又热闹的大城。 今日无事,茶馆听曲。 整个茶馆里里外外坐满人,台上台下热热闹闹。 文士们试探着问晏珣他们的身份,晏珣只说是京城来的,到济南办一些事。 至于小钧钧? “这是朋友家里的孩子,跟我们出来见见世面。” 文士们失笑:“这么点点大的孩子,能见什么世面?见了也记不住。” “谁不是这么说呢?”晏珣感叹,“他祖父突然把小孩儿塞给我们,把我们吓一跳。” “这位老爷是有点过分。”文士们附和。 朱翊钧扭来扭去,指着台上唱曲的大姑娘说:“美!” 众人顿时愣住,这么点点大的孩子,知道欣赏花姑娘? 文士们开玩笑:“小公子,你知道什么是美?” 朱翊钧不给他们眼神,搂着晏珣的脖子:“珣珣,美!” “哈哈……小公子,男子不说美。”不知者不罪的文士们笑道,“难怪他祖父让小孩儿出来见世面,从小看遍天下美人,长大不被美色所祸。” 晏珣看看台上唱曲的姑娘,再看看小豆丁。 有其父必有其子? 想象一下:二十年后,他板着脸在帘子胡同神出鬼没地逮人……画面太美好,不忍直视。 为了避免小世子真的遇到“夏雨荷”,回驿馆后,晏珣跟众人说:“我们明天就走,换马车尽快前往蓬莱。” 陆绎诧异:“不在济南多住两日?那些人不是说,后日有叫‘秋水’、‘寒星’的姐妹花唱梨花大鼓,咱们看完再走?” 晏珣严肃地说:“诸位!咱们此行是督建戚继光牌坊,不是游山玩水。” 众人:……呃,说得好像是我们不务正业一样。 换马车不比走水路,不知道朱翊钧能不能适应。 李时珍拉上钦差晏珣一起去城中的“惠民药局”取药……不用钱。 《明史》记载,“洪武三年置惠民药局,府设提领,州县设官医。凡军民之贫病者,给之医药”。 因为是官府开设的药局,钦差取药可以免费。 这一路行来,李时珍等人吃的住的和交通工具,能薅官府羊毛的就薅羊毛。 真正破财的只有钦差晏珣自己。 第326章 朱翊钧生病 济南的惠民药局是一座小楼,挂着一个竖幌,上面有一个葫芦图案。 葫芦上有“惠民”二字,即使不识字的人也可以认准葫芦。 药局有五位大夫,分诊不同的科,今日坐馆的有四位。 午后时分阳气足,药局门口熙熙攘攘,有不少看病的人。 晏珣跟着李时珍走进去,找到“少小科”大夫,要一些小儿备用药物。 当值坐馆的年轻大夫得知晏珣陪着皇孙出行,笑着建议:“人参、鹿茸、阿胶、灵芝要不要备一些?” 晏珣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按李大夫要求的准备就行。” 那年轻大夫诧异地看了晏珣一眼,亲自带人去取药。 晏珣等候期间,打量周围的环境。 药局大堂正中挂着一幅药王骑虎像,供奉着几样果品。民间传说中,药王孙思邈的坐骑也是老虎。 普通病人看诊之后排队拿药,还要给钱。 晏珣小声问:“洪武帝设立惠民药局的本意,不是让百姓不再为看病犯难吗?规定说贫苦百姓和军户可以免费取药。” 李时珍回答:“一开始是这样。但是如今风气变化且财政亏空,只有在重要疫病时才敞开对外免费施药。” 晏珣明了,朱元璋的想法很好,可是财政支撑不起长期的免费医疗。 至于特殊时候……惠民药局不仅有诊病、发药的职责,还要承担大量疫病患者的救治。 《荒政药览》说“……时都城疫疠盛行,死者枕籍。上令太医院及顺天府惠民药局,依按方术预备药饵施给。” 过了一会儿,少小科大夫取药过来,细细嘱咐各种用法。 治脾热的“泄黄散”、治脾胃久虚呕吐腹泻的“白术散”、消乳食的“消乳丸”……还有小儿“六味地黄丸”。 晏珣一听这名字,双目一亮:“有大人用的吗?我有一个朋友也需要,我买一些备着,走私账。” 六味地黄丸,治肾虚不含糖。 他是不需要,但可以给同行的几位公公和锦衣卫准备。 大夫再次诧异,出公差的官员取药可以记账,不索取名贵药材还自己出钱?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晏珣取好药,交给李时珍核对没有问题,然后似笑非笑地说:“这些药我回京还要上报,你们别给我搞虚账,到时候我可不认的。” 年轻大夫连忙说:“这是什么话?我都听不明白。” 晏珣点到为止,没有揪着不放。 从驿馆到药局,这一路走来,他已经看到种种问题。 一开始好好的政策,发展到明中后期都弊端重重。 到崇祯时,除了驿馆支撑不住要裁撤,惠民药局也不能继续开设。 偏偏崇祯还是一个倒霉催的,遇到大明朝最严重的一次鼠疫。 《崇祯实录》记载:“京师大疫,死亡日以万计。” 李自成攻破京师,见到的是一个“人鬼错杂,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后世有历史学家提出一个观点,鼠疫是压垮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 晏珣的心情挺沉重……为了拯救大明,他甚至不惜把魔爪伸向六岁的努尔哈赤小朋友。 可上天若祭出“鼠疫”的大招,他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日后还要跟裕王和李时珍认真商讨,至少先提高对鼠疫的重视。 他们原计划收拾好东西、让驿馆备好车马,可是临行之际朱翊钧突然生病。 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本来就容易生病,从京城到济南一路奔波、天气又渐渐转热,现在生病毫不意外。 昨天还上窜下跳的肉包子,一夜之间就无精打采,软绵绵的看得人心疼。 最麻烦的是,小娃娃不配合吃药。 汤药一送进嘴里,他就吐出来、哭着打挺蹬腿,急着冯保和田义头顶冒烟。 皇帝只有裕王一个儿子,裕王只有朱翊钧一个儿子,千里地一根独苗苗,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即使有神医在,小家伙不肯吃药也没用! 白白胖胖的肉包子烧得脸红红,迷迷糊糊地说:“爹爹,娘,珣珣,猫猫……” 晏珣给小皇孙擦身体降温,一边安抚:“珣珣在,猫猫也在。” “糕糕,糖、果果……” 晏珣哭笑不得,生病还惦记吃的,真是小吃货。 “你乖乖吃药,好了之后我们去蓬莱吃海鲜,我给你做佛跳墙,有海参、鲍鱼……登州卫有海船,我们出海钓鱼。 以后我给你找一只大老虎,再养一头竹熊。你骑着老虎或竹熊去亲征,敌人看到掉头就跑。 哦,你不知道竹熊?就是像钧钧一样可爱的,胖乎乎还有黑眼圈。 什么三大征,我们打到倭国本土去,活捉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让他们把女儿献给你做妃子。” 晏珣给朱翊钧画饼。 噫? 虽然是画饼,但这个主意不错啊! 小朱翊钧耷拉着眼皮,听到那个让他安心的声音不停叨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终于,他温顺地躺在晏珣的怀里不再闹腾,苦苦的药乖乖喝下去。 “喝药了。”冯保和田义相拥而泣。 小皇孙有个万一,他们不用回京,直接跳黄河自尽快一点。 吃药加擦身子,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烧终于退下,小家伙似乎没那么难受、渐渐睡着。 可即使睡觉也不老实,一定要晏珣抱着。 胖乎乎的肉团子,抱在怀里像压着一袋米。 晏珣试探着轻轻把胖墩放下,刚一接触到床,小家伙就“哇……”,吓得他赶紧抱起来。 “你这小子,屁股上装了感应器吗?”晏珣腹诽,“这么能折腾,难怪将来是个‘神宗’。” “神宗”是个明褒实贬的庙号。 几千年里只有“宋神宗”和“明神宗”两位喜提称号,都是不走寻常路的。 ……朝中大臣分歧严重,对这个皇帝无法评价,就定为“神”。 咱们钧钧乖一点,换个好的庙号吧! “珣珣。”朱翊钧睡梦中喃喃,抱紧黑猫布偶。 喵喵香香的,和珣珣的味道一样。 “唉……真是白捡一个好大儿。”晏珣内心叹息,“现在这么黏人,好像很可爱的样子,长大了会不会叛逆得把我当仇人?” 虽然他对历史了解得不是很详细,也知道张居正死后,张家下场很惨。 惨得众所周知、让人悲愤! 曾几何时,朱翊钧也是张居正的“小钧钧”,两人关系很亲近。 张居正出于对师生感情的信心,才敢说出“吾非相,乃摄也”这样跋扈的话。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这么辛苦照顾你,亲儿子都没这待遇。你要是敢忘恩负义,我就……培养你弟!” 晏珣无声地威胁,大号养废,就养一个小号! 第327章 青史留名的人 小朱翊钧不愧是将来把“万历”这个年号用上四十八年的,身体底子好。 退烧之后反复一两天,就不再发烧,只是更加黏晏珣,一定要晏珣喂饭。 晏珣哄:“钧钧,让冯公公喂饭好不好?我抱着你不好喂。或者让小田田喂,你看他笑起来多好看。” 颜控的朱翊钧看看冯保再看看田义,指了指田义:“饭饭。” 冯保:……你们当着我的面这样说,真的没问题吗? 但无论如何,小世子病好肯吃饭,他得感谢列祖列宗。 一定是冯家列祖列宗看他光宗耀祖,不忍他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济南是山东巡抚衙门驻地。 朝廷每年都会往全国各地派各种“行人”…… 任务五花八门:督建牌坊、给去世勋贵大臣建坟墓写碑文、传旨等等。 甚至像朝鲜这种藩属国新国王继位,也会有钦差去册封。 过境“钦差”都是住驿馆,如无特殊原因,不得打扰沿途官府。 像鄢懋卿那样做巡盐钦差,行为奢侈滋扰地方,结果就是被海瑞一顿输出、青史留名。 晏珣不干这种傻事,一路都很低调。 但朱翊钧这一病,想不打扰沿途官府都不行。 嘉靖四十四年,巡抚山东的是右佥都御史霍冀。 关于霍冀有一个典故:霍冀当上大官后,他的族人跟邻里争地,写信找霍冀求助。 霍冀回信“千里捎书为堵墙,再让三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还在,何以不见秦始皇。” 晏珣本来不记得霍翼的名字,听陆绎和蓝道行等人兴致勃勃地说典故,顿时恍然:“这首诗我曾听过。” 听起来霍冀还不错,至少没有以势压人。 霍冀带着惠民药局少小科的大夫来驿馆,请见小皇孙朱翊钧。 朱翊钧还像挂件一样挂在晏珣身上。 晏珣抱着一个小胖子,没办法跟霍冀见礼,歉意地说:“下官失礼,实在腾不出手。殿下平日很乖的,现在不舒服才撒娇。” 还得帮朱翊钧解释一下。 霍翼已是五十岁的人,看到朱翊钧这种白白胖胖的“老年人杀手”,哪能不心软? 他连声说着“无妨”,又让大夫给朱翊钧看诊,靠近温和地说:“小世子,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 小朱翊钧的目光停留在霍翼长长的胡子上,忽然伸手抓住。 晏珣喝道:“钧钧松手!不得无礼!” 他说着,轻轻地弹朱翊钧的肉爪爪! 弹得朱翊钧缩回手,扁着嘴要哭不哭……呜呜,珣珣打我! “哦,不哭不哭。”老爷爷霍翼急忙哄道,“要不,给你扯两根?” 哎呀! 这是小皇孙,竟然和他的孙子一样可爱。 有这么可爱的皇孙,他要更努力为大明鞠躬尽瘁! 新来的大夫和李时珍对了脉案,一致认为朱翊钧的病已好,稳妥起见再住多几日。 霍冀原本只想走过场,探望一下意思意思。 可是朱翊钧玉雪可爱,大病初愈可怜兮兮,看着就让人心疼。 他不禁说:“济南府七十二泉,其中四大名泉,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珍珠泉,前三你们都看过吧?珍珠泉在巡抚衙门里,一起去看看?” 晏珣有几分跃跃欲试,低头问朱翊钧:“去不去?” “去去。”朱翊钧说。 他是个小鹦鹉,就会重复人说话~~ 晏珣笑着说:“霍大人盛情邀请,却之不恭。我们只看泉,您千万别留饭。小皇孙出门,不能滋扰地方。” 霍冀点头称“是”……其实他本来也没想留饭。 前面的官府都没有招待,他才不要做显眼包。 珍珠泉所在的巡抚衙门,以前是朱元璋第七子——齐王朱榑的地方。 后来齐王被废,这个地方成为官府衙门。 现在,同为朱元璋后裔的朱翊钧来到这里。 珍珠泉和其他泉水不一样。 泉水从沙地涌出来,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颗颗珍珠般落到地面。 霍冀在一旁介绍:“旁边这棵大海棠已有几百年,相传是宋代济南太守曾巩所栽种。这珍珠泉,是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所化……” 不管晏珣和陆绎是否着急去蓬莱,他们都不得不在济南多停留几天。 然后,就收到新的消息。 嘉靖四十四年七月,黄河在南直隶沛县飞云桥决堤,向东注入昭阳湖。 除了洪水泛滥还导致漕运中断,“上下二百余里运道俱淤”。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这个乌鸦嘴。”晏珣打了打自己的嘴,满脸懊恼。 朱翊钧已经不用抱抱,坐在地上玩拼图。 看到晏珣的动作,他也学着打自己嘴,“呵呵”直笑。 “小猪猪!这是你家的大事,你还笑!”晏珣哭笑不得。 朝廷任命朱衡为工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管治河运漕粮,总河衙门驻扎地山东济宁。 沛县属于南直隶,济宁属于山东。 但两地很近……济宁南边就是昭阳湖、跟沛县接壤。 同时,朝廷任命潘季驯为河道都御使,辅佐朱衡治河。 潘季驯还担任着大理寺左少卿,接到命令星夜兼程赶往济宁。 他们这样赶路,比慢悠悠的晏珣和朱翊钧快多了……什么是钦差?这才是真正的钦差! 晏珣:“……咳咳,诸位,咱们是不是太偷懒怠工?” 陆绎和冯保等人面面相觑,是谁的问题?反正不是我的问题。 “不是我们偷懒,是小世子生病耽搁嘛!”陆绎解释一句,忧心忡忡:“黄河在沛县决堤,不知道对济南有没有影响。” 晏珣叹道:“对济南没什么影响,这次还是影响南边的淮河泗水一带。” 不知道躺在运河边的双河村怎么样。 吃瓜终究吃到自己身上。 消息还说,朱衡要开挖新河道,潘季驯主张疏浚旧渠,双方意见不合。 晏珣想了好一会儿,又让人磨墨,给院试时的老师朱衡写信。 他以前跟老爹探讨治河时,老爹说洪武年间有个叫宋礼的治河大臣,有关于济宁和徐州的境山之巅高低落差的数据。 晏珣建议朱衡参考宋礼的数据修河。 “家父曾说,按宋礼的数据,若改凿新渠,舍低就高,则这一段运河闸门不必繁琐地开启与关闭,船一天可以航行一百多里。” 写完最后一句,他停下笔。 他想为洪泛区百姓尽自己的一点心力。 至于治河,当世没有比朱衡和潘季驯更专业的,虽然他们意见总是不合。 嘉靖朝群星璀璨,能够在史书上挂一个名字的,都有独到之处。 说起来,朱衡性格刚直,很欣赏海瑞……调海瑞去兴国,就是他的举荐。 但是朱衡跟张居正又有些不对付。 “老天爷把我留在济南,就是给朱老师送一封信吧?”晏珣喃喃自语,“小钧钧,我们该出发了。” 朱衡有任务,他也有。 千年之后,谁能不朽! 带上千里镜,去看海市蜃楼,说不定还能看到时年十八岁的倭国第一美人织田市! 第328章 儿行千里父担忧 晏珣寄给家里的特产终于到了,民信局挺守时讲信用。 晏鹤年得知消息早早回家,和家人一起拆礼物。 “最大的这一包是什么?阿胶……签子上写着,送给温柔美丽善良的阿娘。” 晏鹤年嘀咕一声“马屁精”,把大包裹交给王徽。 买这么多阿胶,以小珣珣守财奴的秉性来说,就是沉甸甸孝心。 下一包是麻渠大糖,附着一首童谣“大糖,大糖,馋得孩子直叫娘。娘不买,奶奶买,奶奶买的真好逮。” 给常欢的儿子秋生的。 ……天天哄小皇孙,晏珣还记得自家有个小侄儿。 常欢和罗娇娇眉开眼笑,吃了珣哥买的糖,秋生也做探花郎。 阿豹忐忑不安,搓着手紧张地说:“哪份单独给我?按理来说我比常欢亲。” 晏鹤年:……我都没说什么! 后面一大包杂七杂八的东西就是给他们的。 什么历城核桃、大明湖藕粉、趵突泉清酒、海参鲍鱼干……木鱼石茶具、黑陶酒壶,最后是一封长长的信。 “京城什么买不到,还要从山东寄回来,白白给民信局的‘酒力’。”晏鹤年口不对心地抱怨,乐呵呵地分东西。 木鱼石茶具就是单独给他的,签子上说泡茶可以析出什么元素,延年益寿。 啧,有一份专门注明给阮瑛;有两份注明给李开先和袁炜。 袁阁老因病致仕,准备启程回家乡,晏珣的礼物寄来得正是时候。 家人和师长面面俱到,真是很有心。 只有角落里的晏松年小声抱怨:“怎么没有写明哪份给我?难道我不是长辈?” 晏鹤年没好气地说:“你能跟我分东西已经不错!我先去看信,你们收拾一下,不耐放的先吃掉。” “好!”王徽喜滋滋地答应。 全家人的礼物,就数她的份量最大! 如此孝顺的好大儿,自己生都不一定生得出来! 白捡的孝顺探花郎儿子,全京城的官宦女眷都夸她好命。 晏鹤年慢悠悠地转过回廊,步伐突然加速,像兔子一样跑到书房里。 能通过民信局寄回来的信不会有什么秘密,但晏鹤年能够从字里行间想象到儿子写信时的神情。 “口吻这么轻松,一路上过得不错啊?还赢了陆绎不少钱,难怪舍得买这么多东西。”晏鹤年笑着自言自语。 仿佛看到晏珣骄傲地摇着尾巴说:“花隔壁老陆家的钱不心疼!” 为了晏珣的安全,晏鹤年用神棍手段把蓝道行塞进去;皇帝又很贴心地把小皇孙塞进队伍。 朱家气数未尽,有朱翊钧的龙气压着,晏珣的灵魄不会出窍。 只是朱翊钧可能受影响而生病,但度过这一劫,日后会有好处。 晏鹤年幽幽叹了口气,让皇孙帮小珣镇魂,将来小珣要回报。 小珣跟皇孙气运相连,就跟大明气运相连。 “大明亡国之前,小珣不会再有灵魄出窍之忧。振兴大明就必须落在实处,不能随时准备着跑路。” 晏鹤年不知道这个决定对晏珣是不是最好,凡事有得就有失。 官方驿传的信速度快,关于朱翊钧在济南生病又痊愈的信,皇帝和裕王都收到。 裕王此时已经离开西苑大高玄殿回到王府,跟妻妾们小别胜新婚。 得知儿子生病,他紧张得好半晌没说话,看着朱翊钧的最新画像出神。 儿行千里父担忧。 说起来奇怪,以前钧钧在家里,他焦心各种事,常常忽略孩子。 比如高拱出题失误,裕王连着几天到处找人说情,都顾不上看看孩子。 难怪朱翊钧更黏老师晏珣。 可是朱翊钧被晏珣带出京城,裕王就总惦记这个儿子,随身带着儿子画像,时不时看一眼。 “病愈后的画像怎么还胖一些?”裕王欣慰又骄傲,“我儿就是好养,瞧这圆脸蛋和一身的肉肉!” 好养就是天命所归! 一个皇朝的衰落,往往从子嗣开始。 宋朝从完颜构开始,几乎代代绝嗣,要从旁支过继。最后皇位砸到谁头上,谁就可能喜提“亡国之君”荣誉称号。 而大明朝,已经有衰弱的征兆——弘治只有正德一个儿子,正德无子,皇位落在嘉靖头上。 嘉靖皇帝很能生,儿子就有八个,可是养大的只有裕王和景王。 景王薨逝之后,无子国除。 裕王之前有过两个儿子,都先后夭折,只剩朱翊钧一棵独苗苗。 对比那些下猪崽一样的旁支宗室,皇位仿佛成为一个诅咒。 皇子的夭折率太高,让人不得不心惊胆颤,嘉靖才会相信“二龙不相见”这种荒谬理论。 皇帝知道朱翊钧生病,淡淡地说:“痊愈就好。” 内心呐喊……还是朕有先见之明! 如果没有跟着祥瑞晏珣,朱翊钧这次不一定能好! 皇孙总是会生病的,能痊愈就是晏珣的功劳! 太医都是摆设,还得靠祥瑞庇佑。 有功劳就要赏。 皇帝一时有些犹豫,古人说“凡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大明虽然没这个规定,但真正的栋梁不能只会写青词。 晏珣此前寄信回来提醒黄河可能在沛县决堤,结果真的被他说中。 看样子,晏珣对治河有天赋和热情。 让晏珣督建戚继光牌坊之后,去济宁协助朱衡治河? 培养多一些治河人才总没有坏处。 皇帝觉得自己太英明了,命令阮瑛给晏鹤年赐荔枝丹,吩咐:“跟晏鹤年说,让他做好准备,迟一些让晏珣去治河。” 阮瑛低头领命,心中暗道……陛下这是恩将仇报吧? 在袁炜致仕前,翰林院已经完成《承天大志》,等晏珣回来就能论功行赏! 修书才是翰林积累资历升官的肥差。 到了晏家,阮瑛将坏消息告诉晏鹤年。 晏鹤年忧心忡忡:“小珣就是纸上谈兵,哪里懂治河!” 阮瑛点头:“治河风里来雨里去,风吹日晒人都变丑。治得好很难,治不好就有罪……晏兄还是想个主意应对。” 变丑不可爱,还怎么做他的干儿子? “你的意思是?”晏鹤年心中一跳。 阮瑛坦然道:“你替小珣去吧!你主动请缨,陛下一定能答应。关于治河,你应该比小珣更懂。” “你考虑得还挺周到。”晏鹤年无语。 阮瑛真是小珣的假爹!苦差不能给小珣,就给他这个真爹?! 阮瑛理直气壮,为儿子牺牲不是老爹应该做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阮瑛推心置腹地说:“以你的年纪和资历,要后来居上击败高拱、张居正,必须有实际的政绩啊!” 这句话,晏鹤年也得承认他说得对。 第329章 海瑞进京 阮瑛离开后,晏鹤年一个人琢磨,他确实应该干点什么。 时间不等人啊! 最近朝堂权力有变动。 当初严嵩倒台,徐阶为表明不专权,屡次提出要增补阁臣,皇帝都拒绝。 ……徐爱卿你好好干,朕有你就够了。 世事难料啊! 三十多年,嘉靖皇帝盛怒之下,在大殿柱子刻上“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字样。 哪里会想到,经历风雨后,“小人”终究成长为“大人”。 今年严世蕃斩首、袁炜因病致仕,内阁只剩徐阶一人。 徐阶再次诚恳提出增补阁臣。 这次皇帝终于答应,选严讷、李春芳入阁,内阁如今有三位阁老。 严讷是南直隶苏州人,用徐阶的话来说“讷为人畏慎,又肯留意人才”,不争权。 而李春芳这个道士中的状元,状元中的阁老更有意思。 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实则冷眼旁观、看透世情。 ……他帮助老朋友吴承恩修订《西游记》,以辛辣的笔法讽刺皇帝。 在大明朝,《水浒传》和《金瓶梅》都不是禁书,偏偏《西游记》是禁书,就知道他骂得多狠。 总之,现在内阁没有人跟徐阶唱反调。 皇帝已经感知到天命,抓紧最后关头修仙、争取向天再借几年。 只要徐阶没碰触底线,都听之任之。 徐阶终于放开拳脚雷厉风行、日夜操劳。 让你们说我是甘草! 他趁机提拔自己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担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张居正有裕王讲师的经历,又组织重录《永乐大典》,在翰林中很有威望,担任翰林掌院学士顺理成章。 ……晏珣出差一趟,张居正成了他的大上司。但是不要紧,小钧钧已经快忘记太岳~~ 朝廷上下都在徐阶的掌控中。 成效也有:江南的工坊、商业蓬勃兴盛、国库开始丰盈,军备也得以重新振作。 在晏鹤年看来,皇帝的放权和徐阶的强权,预示着一个微妙的转变——相权制衡皇权,名臣的时代来临。 严嵩没有做到的事,终究让徐阶做到。 晏鹤年想到晏珣说的资本主义萌芽、君主立宪制……大明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那么,在未来的名臣搏杀、风起云涌中,自家父子能做什么? 日夜操劳却神采飞扬的徐阶不知道,仙风道骨的仙鹤已经盯上他手中的相权。 严嵩杀夏言、徐阶杀了严世蕃,有人说他是为夏言报仇。 徐阶自己知道,他是为公、不是为私。 王阳明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是良知知”。徐阶的良知是问心无愧。 他最近在京师灵济宫办讲会,推动传播阳明心学。另外,他还安排人收集岳飞散佚的文章,整理成册。 ……在大明朝,没读过苏轼古文的进士都不稀奇,岳飞的文章更冷门。 徐阶整理岳飞的文章,使其可以流传后世,对文化传承做出贡献。 大明天下很大。 戚继光率领大军出海扫荡、胡宗宪带着徐渭前往泉州、再去小琉球,开启一段新的征程; 朱衡、潘季驯在济宁治河,一边撸着袖子干活,一边吹胡子瞪眼吵架; 石茂华在陕西召集大户人家办羊毛坊、收容失地无业的流民干活; 晏珣抱着小胖墩朱翊钧马不停蹄前往蓬莱,建永垂不朽的戚继光牌坊…… 每个人都肩负自己的责任,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在这八方云动之中,海瑞一家乘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到京城。 和上一次匆忙进京报信不同,这一次他是来上任的。 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好好的在兴国跟豪强干架,忽然收到调令,任户部云南司主事。 兴国县令从七品、户部主事正六品,这个升官让海瑞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没关系,在兴国县衙可以自己种菜,进京租房同样可以自己种菜。 因为知道李时珍出差,他没有麻烦李家,而是自己去找住所。 偏一点破一点都不要紧,重点是要有地方种菜。 晏鹤年得知海瑞进京,默默感慨:“小珣说海斗士要骂死皇帝,如今真的来了。” 是谁调海瑞进京的呢? 首先是裕王起了心思,但他自己没有做什么,而是暗中提醒朱衡。 屡次提拔海瑞,都是朱衡出手。 在转为工部尚书去治黄河之前,朱衡担任吏部左侍郎、飞速升任南京刑部尚书,提拔一个户部主事是小问题。 看似孤立无援的海瑞,背后其实藏着朱衡这样的大人物。 户部主事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每天甚至可以不用到部办公,有的是时间种菜,也有的是时间琢磨国家大事。 海知县成了海主事,会给大明朝廷的浑水掀起多大的风浪? …… 晏珣抱着小朱翊钧,在讲海市蜃楼的原理。 “海市蜃楼,是光的折射和反射形成的现象。我们看到的,就是另一个地方的场景,并不是仙宫海市。” 旁听的人诧异:“秦皇汉武让人去蓬莱寻仙,因为在海上看到仙境,难道不是真的?” “理论上来说不是。但另一个地方距离甚远,可能是朝鲜或倭国的场景呢?也可以说是罗刹海市。” 他这么一说,厂卫们更加好奇。 看不到仙宫,偷窥邻居也不错。仙女不一定会洗澡,邻居总会洗澡吧? 从京城到登州,这一路行来,晏珣确实增长许多见识。 他一穿越过来,就忙着卷爹读书科举,忽略了许多事。 如今处处留心,发现许多事情挺有趣。 比如走陆路去登州,官道上有人工种植的树,如《国语》中说“列树以表道”,以树为路标。 比如“方言”,大明幅员辽阔,各地方言不一致。朱元璋推行官话,颁布《洪武正韵》,但一些偏远地方还是没有通行。 他们有时候跟当地人鸡同鸭讲,闹出笑话。 登州终于到了。 他们在驿馆住下,蓬莱县令过来拜见,跟他们通报牌坊的进度。 晏珣摆摆手:“小世子舟车劳顿,先好好休息两日,我再跟你去看牌坊。戚家是谁负责这个事?” “是戚继光的弟弟戚继明,他一直在登州卫所任职。”县令如实回答。 ……戚继光亲弟弟戚继美一直跟随兄长抗倭、并肩作战。戚继明应该是族弟,生有一个儿子戚金给戚继光做养子。 晏珣点点头:“到时候我们先去戚家拜访,了解戚继光祖先的光辉事迹,牌坊上的文章才能言之有物。” 县令连连称“是”,又有些诧异…… 他本以为年轻的晏翰林花费这么多时间才到蓬莱,肯定是偷懒贪玩的,没想到一来就干正事。 小朱翊钧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跳到地上大声说:“仙女!” 他要去蓬莱山上蓬莱阁看海市蜃楼! 然而当地的官员理解不了他的话,纷纷震惊:小皇孙这么小就要点花姑娘?果然是天赋异禀! 第330章 英雄戚继光 奶娃娃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只是单纯地想看海市蜃楼的神仙姐姐。 晏珣捞起小胖墩、固定在腿上,问登蓬莱阁的注意事项。 县令说:“蓬莱阁景色十分壮丽,本地人士通常下午带着酒菜爬山登阁,次日天未明看海中日出。” 晏珣点头,问起心心念念的事:“可能见到海市蜃楼?” 县令笑道:“蛟龙之属的蜃,于夏季出没蓬莱海面,吐气而成楼台城廓,如此玄妙之事需要机缘才能见到。” 简单来说,就是看你跟蜃有没有缘分。 那必须有啊! 小皇孙是小龙,四舍五入跟蜃就是一家。 晏珣贴贴朱翊钧,耐心地哄:“先干正事,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天气登山就能看到海市蜃楼……今日先找一些好吃的。” 朱翊钧是个懂事的乖宝宝,听到“好吃的”立刻忘记仙女。 仙女又不能吃! 厂卫们听到登山顿时木着脸、生无可恋。 这年头文人墨客都爱游山玩水,但出游是一件麻烦事。比如当代名士王世贞游太湖,一次雇三艘船,两艘放各种用品。 带着奶娃娃爬山野餐看日出,还得背换洗尿布……不用你扛你是真敢说! 晏珣琢磨,他虽然身负皇命,但正式拜访戚家最好提前三日下帖子。 礼多人不怪。 县令见小皇孙已经不耐烦,寒暄几句后告辞。 送走县令,晏珣拿出钱,请驿臣帮忙置办一桌“海参席”,犒劳一路辛苦的同僚们。 联合团建的厂卫们见晏珣这么会做人,顿时神清气爽,带娃登山也没那么难? 谁也不缺一顿吃的,但听说蓬莱海参有独特功效——她好我也好~~ 所谓“海参席”就是以海参为头菜,其他热菜、冷盘、主食、小菜丰俭由人。 小朱翊钧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听侍候的人议论哪样适合娃娃吃…… 他忽然眨巴着眼睛大声说:“佛跳墙!” 晏珣:“……不是吧?你还记得?” 我随便说说哄生病小孩儿的。 “老虎、竹熊、丰臣秀吉!”小胖墩口中接连蹦出几个词。 冯保等人微微一愣,猛地鼓掌:“好啊!小皇孙真聪明!快记下,回头写信告诉王爷。” 别人家的两岁小孩,能懂这么多词? 驽钝些的二狗子珣哥儿,两岁连爹、娘都喊不清楚! 还得是小世子,龙子龙孙就是不一样! 小胖墩知道被夸了,得意地笑得眉眼弯弯,露出白白的小米牙。 他这么一笑,整个屋子仿佛弥漫着看不见的粉红色泡泡和爱心。 晏珣捏捏小胖墩的脸蛋:“你要老虎、竹熊、丰臣秀吉?回去告诉你父王,都给安排上。” 你亲爹日后当上皇帝,安排几样平平无奇的东西,没什么难度? 这么可爱的小钧钧,必须多画几幅,等他大婚之日办一个“万历皇帝成长记”的画展,卖门票发财~~ 晏珣请当地的驿臣和几位老驿卒入席,听他们讲戚家的故事。 戚家的先祖戚祥追随朱元璋东征西讨,朱元璋下了一道圣旨: “授戚祥之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只要大明不亡,戚家世世代代任登州卫指挥佥事。 嘉靖二十三年,年仅十七岁戚继光袭父职任正四品登州卫指挥佥事。 可能是血脉的传承、也许是汹涌海浪激起戚继光的雄心壮志,他没有在祖先的功劳簿中躺平。 十九岁那年,他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诗。 嘉靖二十八年,戚继光还去参加山东武举乡试,次年进京会试,恰逢庚戌之变,鞑靼军长驱直入京师城下。 戚继光临危受命,担任守卫京师九门的总旗牌官。 尽管这次会试没中,在许多人心中,他已经“武状元”。 回山东后,戚继光整顿登州卫下辖的二十五个卫所,巩固山东海防。 从山东直接进攻朝鲜、倭国不成问题,只需要朝廷一声令下! 之后,他走出山东,征战天下。 戚继光的事迹,听得在座众人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复,又不得不感慨英雄和常人不一样。 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调戏邻家妹妹被阿娘撵着打? 十九岁呢?为赋新词强说愁? “小钧钧听到了吗?文你要以我为榜样,武要以戚继光为榜样,咱们的口号是‘没有弱项’!”晏珣抓住机会训诫学生。 朱翊钧埋头苦干红枣糕,听不见听不见~~王八念经~~ 说了一些正经事,众人又八卦戚继光的趣闻。 “戚将军的妻子王夫人是将门虎女,台州一战时,王夫人和一众军户家眷住在新河所城。 倭寇突袭小小的新河城,留守的士兵极少。千钧一发之际,王夫人动员城中女人孩子换上军服站上城墙,吓跑来犯倭寇。” “好一出‘空城计’,王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晏珣击掌赞道,“小钧钧,你要学临危不乱。” 老驿臣喝了一杯酒,越发健谈:“还不止呢!戚将军都敬畏夫人。据说有一回将军被部下怂恿,想要一振夫纲,提着利剑冲进家中吓唬夫人…… 夫人怒吼‘你拿宝剑要干什么?’ 将军吓了一跳,匆忙解释‘我想给夫人杀只鸡吃。’” 这样的八卦趣闻,听得众人哈哈大笑。 陆绎摇头:“堂堂大丈夫,何以畏妻如虎?” 晏珣微妙笑道:“你不懂,这不叫害怕,这叫爱。” 陆绎看向他……你一个童子鸡,知道什么是爱? 偏偏一群公公们一副很懂的神情附和:“没错!爱之深情之切,就不忍伤对方的心。” 陆绎:…… 众人对王夫人的彪悍有所了解,猜测这是什么样的母老虎。 再一打听,以往随戚继光在南边卫所的王夫人如今正好回乡,他们去戚府可以拜见。 ……王氏是诰命夫人,所以人称“王夫人”。 她不是寻常内宅妇人,而是可以登上城楼打倭寇的。 又年近四旬,跟晏珣差着一辈。 晏珣作为晚辈,有公务在身,上门拜见合情合理。 “小钧钧!我们运气真好!这一次去戚家,带你见识忠孝、勇敢,你要学习……” 以下省略五百字。 孝顺的小钧钧忽然拿起一块枣糕塞到晏珣口里,“嘚不嘚不”的教导瞬间消失。 众人:“哈哈哈!皇孙真是聪明!” 晏珣简直服了…… 你说他懂,他连尿尿都不能控制;你说他不懂,他时不时出人意料!这是什么属性的熊孩子! 第331章 巾帼不让须眉 夜里,晏珣点灯磨墨,加班加点给裕王写信,绘声绘色地描述朱翊钧的种种可爱行为、附带一路画的画像。 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些钧钧吃喝玩乐的熊孩子行径。 但感情嘛,就要好好经营。 什么血浓于水、父子亲情,皇室里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有? 假如裕王真的能突破历史惯性长命百岁,日后会有别的孩子。 晏珣为了便宜好大儿费尽心思。 另外,裕王看到朱翊钧的画像,难免想到劳心劳力的晏老师…… 次日,晏珣刚准备去戚家下拜帖,戚家已经派人来邀请小皇孙和晏珣。 来的正是留守登州卫的戚继明。 他恭敬地给朱翊钧行礼,滔滔不绝地表达皇恩浩荡、戚家上下必当鞠躬尽瘁、为国尽忠。 朝廷的目的达到。 两座巍巍赫赫的牌坊、小皇孙钦差督建,如此恩荣往前数两百年都罕见。 戚家也实在没想到朱翊钧会亲临登州,想来想去只能认为皇帝十分看重戚继光正在办的差事——荡平小琉球。 晏珣牵着朱翊钧的手上一辆马车,陆绎和冯保等人紧随其后。 李时珍和蓝道行相约出外游玩。 本来,晏珣和朱翊钧共乘是不合礼仪的。但是一路行来都这样,朱翊钧就要粘在晏珣身边。 谁也没办法跟一个奶娃娃讲礼仪,只要他不哭闹就谢天谢地! 戚家世袭四品指挥佥事,在登州是一个大家族。 因为戚继光的父亲戚景通清廉,戚继光自幼家贫……但那是相对的,真的穷苦人家很难文武兼修、博通经史。 从洪武年间明威将军戚斌在蓬莱建府邸,至今已有一百年多。 戚家子孙繁衍、家族聚居,戚家大宅占地面积很广。 一整个家族府邸包括戚府、横槊堂、止止堂、孟诸书屋、悠憩堂……等等。 如今正在紧锣密鼓修建的“母子节孝\"坊、西为\"父子总督\"坊,也在附近。 到达戚家后,晏珣没有先去看牌坊,而是牵着朱翊钧,与戚家众人客套几句从正门入府。 ……出门之前他就跟朱翊钧君子协议,去别人家做客要自己走路、不许要抱抱。 你已经不是四肢行走的爬爬宝! 朱翊钧这下又懂了,穿着繁琐华丽的皇孙服饰,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稳稳向前。 戚家众人暗暗诧异,难怪皇帝敢让小皇孙出门…… 这沉稳威严的气度,寻常人家的孩子学不来。 冯保:假如你家娃娃有张居正和晏珣这样的老师,大概就能做到。 戚家开正堂迎接钦差。 晏珣见到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王氏夫人。 啊?这? 众人私下议论时,都说能让戚继光畏妻如虎的王夫人,一定是虎背熊腰的女罗刹。 可王夫人却是一个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年轻、高挑矫健、英姿勃发的中年妇人。 想象一下看到山东籍女明星的那种感觉。 不是娇娇怯怯佳人,而是英姿飒爽大姐。 ……哎呀呀!原来戚将军喜欢这样的! 戚继光和王夫人原本是一对让人津津乐道的绝配眷侣。至于未来的变故……只有天知道! 小皇孙刚学会说简单的词,那一套文绉绉的表彰,由晏珣代为宣读。 晏珣的话音刚落,朱翊钧忽然大声接道:“钦此!” ……真是一个小妖怪。 晏珣琢磨着哪天逼问一下小妖怪,是不是孟婆汤掺水了。 王夫人无子,看到聪明可爱的小皇孙,目光一下就亮了。 她请诸位贵客入正堂就坐,立刻有下人奉茶、上点心。 朱翊钧的目光滑过点心,试探着看向晏珣,一脸乖巧的笑。 晏珣:……明明出门前才喂饱的! “小世子是不是想要饼饼?”王夫人和蔼地问。 朱翊钧乐呵呵的笑,又害羞地缩了缩手。 哎哟哟,还真的是想要。 “拿去吃吧!这是我家自己做的枣饼,没有放太多糖。”王夫人取一块小点心给朱翊钧。 朱翊钧缩着手,又试探地看向老师晏珣。 “拿着吧,要说谢谢。”晏珣爹里爹气地说。 “谢谢。”朱翊钧奶声奶气接过点心,一下子放进嘴里。 晏珣笑着炫耀:“真是聪明的孩子吧?这一路行来,凡是看到他的人,没有不夸他聪明的。胖乎乎长得又好看,长大了只要瘦一点一定是大美男。” 戚家众人:……虽然但是,不是应该由我们来夸吗? 话都被晏珣说完,他们只能附和着夸赞几句。 王夫人又客气地说他们一路辛苦,问小皇孙住在驿馆,可有什么缺的。 “一路都好,在济南病了两日,有李大夫看着很快就痊愈。在驿馆一切齐全,没什么缺的。”晏珣坦诚地说。 虽然是第一次到戚家,但他跟戚继光神交已久,就当是久别重逢。 王夫人听到前太医院院正李时珍也在,高兴地说:“稍后可否请李太医给我看一看?” “自然可以。”晏珣替李时珍应下。 昨日说起王夫人,李时珍也是满口称赞,想必不会拒绝。 双方又说起戚继光在南边的战况。 “大海盗吴平自杀,朝廷命元敬率军荡平小琉球。小琉球虽然只是些海盗岛,但岛上多山,想要完全清剿荡平需要时日。”王夫人解释。 晏珣点头:“我阿娘昔日也去过这个岛,说是全岛山系纵贯南北。她还画了一幅地图,送给徐文才。” “令堂去过小琉球?”王夫人诧异。 晏珣笑着说:“她出身徽州王家,家里是海商。” 王夫人若有所思,心里已有猜测。徽州海商不少,但不是哪家在小琉球都有窝点。 ……晏珣的阿娘既然能画小琉球的地图,就不仅仅是“去过”。 “令堂跟我还是本家,可巧。”王夫人随口客气一句。 晏珣立刻打蛇照棍上:“难怪我一见夫人就亲切,想必您和我母亲几百年前是一家,四舍五入,您就是我姨母。” 先认亲,一家人好密谋活捉织田市和丰臣秀吉~~ 若是一般年轻人说这样的俏皮话太显轻薄。 但晏珣是美貌震惊扬州城、全京城少女的梦、颜之有理探花郎。 谁能拒绝平平无奇绝世美男的主动示好? 王夫人已经知道晏家在胡宗宪起复一事的作为,作为胡宗宪的旧属,对晏家心存感激。 最重要的是,她看到晏珣跟小皇孙亲近的互动! 王夫人豪气一笑:“我若有儿子,应该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不嫌我托大,做我外甥也使得!” 三言两语之间,双方完成认亲第一步——相见恨晚。 晏珣莫名其妙成了戚继光大外甥。 这神进展,看得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朱翊钧:咔嚓咔嚓,吃瓜吃瓜。 第332章 顺手牵饼的皇孙 气氛渐渐融洽,晏珣似乎对倭寇很好奇,话题悄悄向倭国转移。 一家人嘛!跟自家大姨有啥不能说的? “一直都是倭寇进犯大明,怎么大明不主动进攻倭国呢?我听闻从宁波出发到倭国值嘉岛一带,最快只需要三昼夜,通常不超过十昼夜。” 说起来不远啊! 钧钧宝宝如果愿意,搞一艘大船出海,倭国七日游完全没问题。 戚家众人笑了,年轻人就是热血,总想着有仇必报、直捣黄龙。 但现实哪有这么简单。 并不是登岛就完事。 登岛之后,大明军队就会陷入倭国的人民战争中,还有后续的补给问题! 王夫人没有笑话年轻人,温和地说:“晏大人应该知道,太祖列下十五个‘不征之国’,其一就是倭国。” 晏珣点头:“我知道,因为太祖觉得征倭国没用。” 朱元璋是个实用主义者,亏本买卖坚决不能做。 其实,洪武年间,倭国跟大明的关系恶劣,要开战随时有理由,不打就是因为不划算。 王夫人正色道:“当时还有一个原因,元代忽必烈殷鉴不远,大明不可轻易征倭国。” 一旁的戚继明补充:“忽必烈十万大军,两次跨海征倭国都遭遇‘神风’无功而返。史书记载‘舟坏且尽,军士嚎呼溺死海中无数’。因此,倭国也觉得他们有上天庇佑。” 横扫大陆的蒙古人都不能征服倭国,倭国觉得自己天命所归。 大明也丧失远征的信心。 在场众人,连公公们都露出唏嘘感慨神情,只有吃饼饼的朱翊钧无悲无喜。 无知者无畏。 晏珣说:“忽必烈征倭国选的是七到十月,正是倭国海面飓风季,大军不被飓风吹下海才怪。什么神风,不过是自然飓风而已。而且,元朝征日本的船有问题!” “第一次征倭国,忽必烈给高丽下令,六个月内制造跨海作战的战船五百艘,显然是难以完成的任务。于是大量战船都有‘旧木料拼接造船’、‘龙骨质量低’、‘使用内河造船方式’等弊端……” 晏珣说的这个问题,除了史料记载,还有考古证据。 后世美丽国在倭国高岛附近海底打捞出蒙古战船…… 研究结果证明,战舰龙骨铆钉过于密集,同一个地方甚至打了五六个铆钉。 也就是说,这些木材曾被反复使用过。 这样的破船,被风浪一打就散架。 某种角度说,大元被高丽人坑了。 方方面面的原因,导致蒙古大军只差倭国本土一步之遥、功亏一篑。 但是,众人的关注点不是这个,而是…… 好家伙!原来你不是一腔热血随口说说,而是真的设想过打倭国本土? 普通人谁去研究这些? “即便如此……为什么要打呢?放下仇怨不论,有什么利益?”戚家众人冷静地问。 亲自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打仗有多难。 没利益,就算戚家军肯打,朝廷和百姓也不肯。 “你们应该知道石见银矿吧?嘉靖十二年,倭国人大内义隆从大明招揽工匠、学习到吹灰法,开采银矿产量大增。为此,各方大名为抢夺银山混战几十年,直到嘉靖四十一年,才以毛利家的胜利告终。” 晏珣说着,目光瞟向贪吃胖松鼠朱翊钧。 ……万历朝鲜战争,丰臣秀吉的主要资金来源,就是石见银矿。 这样的银矿我们不抢,留着“资敌”? 晏珣的言下之意,在场之人都懂。 “石见银矿我们知道。”戚继明沉吟着说,“产量大增是多大?打下来有利可图吗?” “有!非常有!拿下石见银矿,我们可以在东北乃至朝鲜为所欲为。”晏珣语气肯定。 他的话还是保守的。 丰臣秀吉手握银山,甚至想吞下朝鲜、拿下大明、天竺,一统天下! 野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历史上的丰臣秀吉以为大明已经是强弩之末,推一推就倒。结果就是这样的大明,依旧把他揍得满头包。 万历宝宝:谢邀。在说我? 戚家人考虑更深一层……晏珣是钦差,为什么要跟他们说这些? 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裕王的意思? 朝廷的事情,将领们也不是不了解。 胡宗宪和戚继光想抗倭,都得贿赂朝中重臣获得支持。 莫非皇帝有征倭国的意向而大臣不允许,所以让声望正隆的戚继光开口? 毕竟跟嘴上无毛的晏珣相比,戚继光提这件事更有说服力。 脑洞大开、豁然开朗! 真相只有一个! 否则晏珣一个弱冠郎君,哪里知道那么多倭国内幕? 凡事最怕自我脑补,就连陆绎都觉得,一定是裕王想开战。 裕王曾经穷得要去皇店赊账过日子,穷怕的人最爱钱! 肯定是裕王想抢倭国的银矿。 看不出来,浓眉大眼的裕王内里也是悍匪。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高拱一定有问题! 晏珣打量众人川剧变脸一般的神色,给朱翊钧擦身上的饼饼碎屑,笑着说:“希望夫人可以给戚将军传信,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王夫人回过神,笑道:“如此大事当从长计议。” 晏珣点点头,没有进一步催促,让姨母为难。 说了一会儿话,看看时辰差不多,钦差团过去看正在建的两座牌坊。 因为距离不远,钦差们在戚家众人的陪同下走路过去。 晏珣看着小豆丁朱翊钧宝宝,暗道……主动进攻倭国本土,不是我的想法,是你未来的想法。 晏珣对历史一知半解,对倭国相关却知道得较多。 历史上,福建巡抚徐兆魁上书万历皇帝,提出远征倭国本土、生擒丰臣秀吉。万历很快同意,下旨兵部实施。 然而接下来发生一连串意外,耽搁了时间,接着丰臣秀吉病逝、万历抗倭援朝战争胜利,这个宏伟大计取消。 否则历史的车轮一旦启动,后面的变化难以想象。 补充一点,徐兆魁,广东东莞县人,也是一个牛人。而且超长待机,一直活到崇祯八年,差点亲眼看着大明灭亡。 “你这小子,天生就跟丰臣秀吉过不去。”晏珣默默腹诽,摸摸小胖墩的头,“既生瑜何生亮?不对……丰臣秀吉哪里配跟你比!” 万历打得丰臣秀吉怀疑人生。 而且,晏珣就是偏心朱翊钧!这是他从胎宝宝就开始教的小胖墩! 小胖墩乖乖地走着,感觉到晏珣摸他的头,忽然停下脚步,左右望望。 “怎么了?还想吃饼饼?”晏珣蹲下,小声问。 小胖墩人小个子矮,以为没人注意到自己,悄悄从怀里拿出一个枣饼塞到晏珣嘴里。 他笑眯眯地贴贴晏珣的脸,奶唧唧地说:“甜。” 因为看到晏珣神色沉重,所以给他吃甜的? 偷听偷窥的众人震惊…… 小皇孙顺手牵饼,不是自己贪吃,而是为了孝敬老师晏珣? 第333章 建牌坊这种大事 这一刻,晏珣觉得嘴里甜丝丝的,心情……很复杂。 不要脸的说,他对朱翊钧视如己出,比亲儿子还亲。 付出有回报,他当然开心。 可是想想裕王之前玩的“推食解衣”,又不得不感叹朱家父子一脉相承、都会收买人心。 臣子应该感激涕零、死而后已? 我警告你啊!我只是来打工的,你别想感动我! 面对朱翊钧小胖墩纯真无辜的笑脸,晏珣使劲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别看小胖墩可爱就不设防,皇帝都是没良心的。 想一想历史上张居正的下场! 晏珣的心顿时拔凉拔凉。 他深吸一口气,牵着朱翊钧继续往前走。 王夫人在前面带路,也注意到这一幕。 ……皇孙很不错的样子,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希望长大后是一个好皇帝! 何止她这么想? 这一路走来,陆绎、李时珍、山东巡抚霍翼……凡是见过朱翊钧的人都充满期待。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朝野希望接下来两任皇帝勤政爱民,最好是九九六加零零七。 皇帝是不是英明神武另说,至少把姿态摆出来,不能偷懒摸鱼做宅男啊! 晏珣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万历宝宝不能让百姓失望! 怎么帮小胖墩朱翊钧锻炼身体?八段锦可以学起来? 不早朝不行,太勤政又怕伤身体。 走到在建的两座牌坊面前,种种杂七杂八的念头顿时消失。 从收到圣旨开始,地方官府就征召工匠动工……未来建成之后,监造县令名字也会刻在上面。 因此,当地县令很积极。 牌坊是石雕的,整体的巍峨牌楼已经可见雏形,只待下一步精雕细琢。 尽管还未竣工,巍峨挺拔、气势雄浑的牌楼已经很有震撼力。 晏珣心情是难以言喻的激动羡慕……这是戚继光家族的荣耀。 有没有可能,将来晏鹤年家族,也有这种荣耀? 牌坊的作用之一,就是榜样。 让世人看到,这就是精忠报国应得的荣誉。 晏珣定了定神,轻轻推推朱翊钧:“你说点什么?” 戚家众人好奇而期待地看着顺手牵饼的小胖墩。 朱翊钧仰头望着高高的牌坊,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大声说:“钦此!” 呃……好吧!你就会说钦此。 “钦此”是诏书的套词,相当于“皇帝亲自颁布”。 小皇孙年纪不大、气派不小。 牌坊是皇帝诏令建造,说“钦此”还算应景。 戚家众人又是一轮谢恩。 朱翊钧抱着晏珣的大腿,一副讨赏的乖宝宝表情。 晏珣点点他的鼻子,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点心,放在朱翊钧手里。 朱翊钧机灵地藏起来。 一直关注朱翊钧行动的众人无语……晏珣拿出的点心,该不会也是顺手牵羊? 去戚家吃茶还要连吃带拿?有其师必有其徒! 晏珣:……我拿姨母家的点心算偷吗? 他带着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让戚家人不必多礼,又请造牌坊的几位大工匠来说话。 工匠们得知小孩子就是皇孙,紧张得说不出话,视线连忙往晏珣身上移…… 只看一眼,好家伙!更加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是画像里走出来的美男子吧? 蓬莱仙女来了,都得亲自叠被铺床、舍不得走啊! “咳咳!”戚继明轻咳两声,提醒:“这是翰林院晏大人,钦差督建牌坊,问你们话呢!” 工匠们吓了一跳,回过神低着头说:“是!是!牌坊的主材是花岗岩,准备镂雕‘丹凤朝阳’、‘二龙戏珠’、‘狮子滚绣球’、‘鱼龙变化’、‘麒麟凤凰’……等等图案,图样已经画好,大人是否要看?” 晏珣连忙说:“正要一观。” 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将来牌坊建好,要永垂不朽、流芳百世,上面的浮雕图案就是展现大明雕刻艺术的瑰宝。 作为一个可以靠画画吃饭的人,必须做好把关,展现大明艺术巅峰。 戚家人早就听说过这位钦差擅长书画,命人把浮雕样板取来。 除了画在纸上的图样,还有一份木板雕刻的小样。 晏珣欣赏着,连连赞叹:“这些画很精美,我也画不出更好的。放大刻在牌坊上,每一下都要精雕细琢,不得有疏漏。” 工匠们战战兢兢地应“是”。 给尊敬的戚将军建牌坊,谁会不用心! 戚继明说:“是家兄的朋友王世贞画的图样,他听说建牌坊就过来帮忙。本来画完就想回乡,因病滞留城中。” 晏珣怔了怔,忙问:“王元美还在城中?” “是。”戚继明回答,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朱翊钧。 小皇孙会不会是王世贞的机缘呢? 晏珣没有见过嘉靖朝名士王世贞,因为……王家在他进京赶考之前就出事了。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原是兵部高官、担任过山东按察司副使,又在辽东打过仗。 嘉靖三十八年,王忬因滦河战事失利下狱,次年被杀。 戚继光为王忬写过挽诗、还亲自上门祭奠。 王忬的死,也属于嘉靖朝的一个冤案,王家人想方设法给王忬翻案。 眼看皇帝不会承认错误,在嘉靖朝很难翻案,希望就得寄托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王世贞知道小皇孙要来登州,急忙赶过来费尽心思画图样、在此滞留,就在等这一线机缘。 晏珣不知道还罢,知道王世贞在登州,就想着去拜访。 不如约着一起登蓬莱阁看海上日出? ……咳咳,王世贞除了跟自家老师李开先一样爱好戏曲,还是个很有名的史学家。 王世贞编写《嘉靖以来首辅传》一书,里面褒贬很多人。 自家老爹将来是要做首辅的,不得提前跟王世贞打好关系? 史笔如刀,跟写历史的人交好,好歹多几句赞美~~ “是王元美画的,难怪这么好。”晏珣赞叹地看着画,“牌坊侧间也要雕刻花木鸟兽吧?我画几幅备用。你们觉得好就用,觉得不好再斟酌。” “晏大人的画,哪里会不好!您太谦虚。”戚家人纷纷说着,都很高兴。 牌坊上有王世贞和晏珣的画,光是艺术成就,就足以让后世瞻仰。 哪个戚家人不希望牌坊尽善尽美? 王夫人尤其高兴,这个便宜大外甥认得好啊!一来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为戚家牌坊增光添彩! 第334章 以身作则师生日常 晏珣要给牌坊雕花画图纸,又得写表彰文章,要在蓬莱住些日子。 什么?勤快的人在路上就把活干了? 一路要带娃,哪有时间干活。 再说,干活不让戚家的人知道,哪能体现他的辛苦! 在此停留,住自然是驿馆。 比普通客栈干净宽敞,花点“脚力”还能让驿卒跑腿,比如爬山扛包。 至于吃的……嘿!可以到戚家吃大餐。 想不到吧?能蹭饭! 《儒林外史》提过“魏厅官”奉朝廷命令,到浙江给娄家“先太保大人”看坟地。 到娄家相见时,娄老爷得招待他吃饭……原文:“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 娄老爷尊称魏厅官“老父台”,魏厅官自称“晚生”,都是自降辈分,官场中人就是虚伪。 京中小官喜欢出差,至少能混几顿好饭菜。 别小看一顿饭,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永远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现在晏珣和小皇孙督建牌坊,今日初会,戚家邀请他们次日到府上吃饭。 戚继明谦虚地说:“诸位大人辛苦前来,明天舍下备两桌家常便饭,只当为诸位大人接风,还望赏脸。” 晏珣虚伪客套几句,让对方别破费……双方你来我往,约定明日傍晚见。 这不就妥了吗? 兄弟们一起吃大户! 回驿馆之后,晏珣决定教训一下小钧钧“顺手牵饼”的不良行为。 你是皇孙,要做天下孩子的表率! 他端坐在大椅子上,朱翊钧端坐在另一张大椅子,小胖腿悬空但不晃悠。 师生日常教学都是这种姿态。 晏珣和蔼地说:“首先要表扬钧钧,你今天一直自己走、没有要抱抱,‘钦此’说得恰到好处,大家都夸你聪明。” 朱翊钧听懂了,笑眯眯地大声说:“佛跳墙!” 要奖励呢! ……还记着? 惦记什么就一定要得手,如此固执性格一定是跟张居正学的。 晏珣很淡定,遇事不慌,稳如老狗。 他心平气和地说:“钧钧记性真好!我想想办法,让你吃到佛跳墙。嗯……方才戚家的人说请吃饭,你为什么不点菜?” 朱翊钧咬着手指头,似乎不明白晏珣为什么问这么笨的问题。 晏珣笑容慈祥,耐心教导:“我们钧钧知道向主人家点菜很失礼,对不对?那么,你为什么藏饼饼在怀里?这也是失礼的。” 朱翊钧眨巴着眼睛,摸出晏珣给他的饼饼。 似乎在说“这是不是你藏的?” 冯保等人一言难尽地看着晏珣,这就是你不对了! “呃……我见钧钧爱吃,怕你看牌坊的时候饿,光明正大拿一个。”晏珣解释,“你以后如果要,就光明正大说。” 朱翊钧说:“要!” “就是这样!饼饼也好,其他东西也好。你想要什么就告诉你爹,让他尽力为你获取。”晏珣教唆。 爹的作用,不就是满足儿子的愿望? 不信你问晏鹤年~~ 朱翊钧指着晏珣:“珣珣!要!” 旁观的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晏大人,小世子认准你了。” 活该啊!谁叫你天天抢我们厂公的活! 这便宜干爹你就好好当着吧! 好在朱翊钧还是挺贴心的,自己咬了一口饼饼,把吃剩的递给晏珣。 甜甜的,要给珣珣! 晏珣看着枣饼上可疑的液体,一本正经地说:“钧钧肯分享很棒,但是我已经饱了,给大伴吃吧!你看他馋得很、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你。” 朱翊钧信了,又递给冯保:“伴伴。” 如此恩宠,冯保当然不会拒绝,笑着问:“谢谢小世子,大伴很高兴。” 呜呼! 老奴感动得热泪盈眶! 冯保吃着甜丝丝的枣饼,问清楚“佛跳墙”的作法,带着自己的私房钱出门一趟。 晏珣:……我有一种预感,明天有佛跳墙吃。 考虑到要去拜访当代名士、有“文坛领袖”之称的王世贞,晏珣决定偷空画一幅生动活泼的春宫图。 西门庆大战一百零八将。 画风一定要细腻又含蓄,该露的露,不该露的不露。 姿势一定要新奇有趣,毕竟……王世贞是见过大世面的。 晏珣靠着画《金瓶梅》定制版插图挣到第一桶金,对这种书有较深入的了解。 士林曾有传闻,兰陵笑笑生就是李开先。 “兰陵”在山东,李开先是山东人。李先生还是嘉靖朝大才子,戏曲界的高手。 这个传闻如今越发多人相信。 因为晏珣“兰陵喵喵声”的身份在高层不是秘密,人们恍然大悟,师生一脉相承啊! 李开先:……百口莫辩。 但晏珣跟李开先很熟悉,觉得老师应该不是如此风流人物。除非,老师真的藏得很深! 另一个士林传闻,王世贞才是“兰陵笑笑生”。 “兰陵”和“琅琊”距离相近,王世贞祖籍山东琅琊,书画落款是“琅琊王世贞题“。 还有一些别的证据…… 总之合理怀疑,王世贞就是真的兰陵笑笑生。 晏珣碰瓷人家的笔名、提高自己画的卖价,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送他一套定制版《金瓶梅》插图,算赔罪吧?”晏珣琢磨着。 想到要去见这种文坛领袖大淫才,他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跟见偶像似的。 次日,晏珣备好礼物,一群人呼啦啦去拜访戚家。 昨日李时珍和蓝道行联袂出游,今日也一起去戚家。 这一顿吃的果然是“佛跳墙”席,每桌的主菜都是一砂煲的“佛跳墙”。 这是一道闽菜,如今算是提前发明,主要食材:鲍鱼、海参、鱼唇、花菇、杏鲍菇……等等。 据说发明这道菜的是丐帮,将乞讨来的剩菜剩酒一锅乱炖,香气四溢。饭馆得到启发之后改进,精选各种食材。 晏珣跟朱翊钧说:“就是你要的佛跳墙,还不快谢谢王夫人?” 朱翊钧奶声奶气地说:“谢谢!” 王夫人乐呵呵:“是小世子想吃啊?那你一会儿多吃点!冯公公特意来找我们,又跟厨子交代作法、又给赏钱,你还要谢谢他。” ……跟着皇孙的太监居然不像传说中一样仗势欺人,戚家人都觉得冯保为人很不错。 朱翊钧又看向一旁的冯保:“伴伴,好!” 得到小世子的夸赞,冯保就像夏日里吃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一样畅快。 花自己的私房钱算什么呢? 反正他无儿无女,给小世子花没有便宜外人。 冯保跟晏珣的目标一样,都是成为小世子最喜欢的人! 第335章 兰陵笑笑生 因为有朱翊钧的到来,钦差的队伍显得特别庞大。 这么多人呼啦啦吃席,还提前点菜……会不会不好意思? 无所谓~~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再说,这是晏珣的亲姨母家,四舍五入就是自己家,千万别见外~~ 戚家也请了陪客,正是大名鼎鼎的王世贞。 有些人你设想过很多次相见的场景,真正相见就是这么突然。 兰陵笑笑生和兰陵喵喵声历史性会面。 当着原版的面,蹭热度的晏珣尴尬得脚趾头抠出一室三厅……恨不得当场学猫叫。 “喵喵~~”朱翊钧很应景地喵了。 晏珣连忙把灰扑扑的黑猫布偶塞进他怀里。 不是不洗……实在是吃饭要抱、睡觉要抱、玩游戏的时候也要抱,洗不过来! 王世贞留在蓬莱就为了等朱翊钧,也是有备而来。 他接近四十岁的年纪,留着一缕短须,儒雅随和,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斯文人。 双方见礼入席,王世贞说:“我寓居客栈,店家养的母猫下了一窝小狸奴,天天‘喵喵’声叫个不停,非常可爱。” “喵喵声”晏珣心虚地挪挪屁股,讪讪笑道:“小奶猫确实很可爱,我们小世子见到肯定走不动路。” ……我这么上道,给你讨好小皇孙的机会,你别再提‘喵喵声’行不? 不是担心什么,而是晏珣觉得戚家的人还不知道他的马甲。 这种事最好不要大肆宣扬吧? 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晏翰林,雄心壮志、一心进攻倭国本土……竟然是士林传闻的“兰陵喵喵声”,毁人设啊! 王世贞冲晏珣微微一笑,靠近朱翊钧,温和地说:“要不要随我去看猫猫?有黑的、黑白的、花猫,还有生着生着没墨、全白的!” 朱翊钧乖巧地笑着,看向晏珣:“要。” 想要就告诉珣珣! 晏珣说:“你乖乖吃完一碗饭,就带你去看猫猫。” 这是一个贪吃好养的小胖墩,但也有一个坏习惯……正餐不爱吃,就爱各种糕点零食。 晏珣虽然纵容溺爱孩子,觉得小孩子嘛,挑食很正常。但是也鼓励朱翊钧好好吃饭,否则李妃知道会不高兴。 朱翊钧立刻像小鸟儿一样张大嘴等着投喂。 佛跳墙里面有各种食材,据说也是一锅痛风套餐……咱先别顾虑这个。 冯保舀一勺炖得烂烂的肉拌饭,用小匙喂钧钧宝宝。 戚家众人和王世贞惊讶地看着他们的互动,那么一点点大的孩子,能听懂大人的话? 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神童…… 大明看重神童,一个村一个县,都有好些真真假假的“神童”。 可现在看来,那些所谓的神童都没有朱翊钧早慧。 王世贞笑着夸赞朱翊钧,心情很复杂。 他的父亲王忬因国事而被杀,认真论起来,嘉靖皇帝是他的杀父仇人。 此时此刻,他却在这里讨好仇人的孙子。 可君要臣死,臣虽然很不想死,又能怎么样呢? 强忍着内心的酸楚,觥筹交错间,王世贞跟晏珣说起李开先,拉近双方的关系。 晏珣骄傲地说:“老师自从官复太常寺少卿,就一直在京城任职。我有个同窗叫汪德渊,从福建收集一些民谣曲子寄回去,老师觉得很有意思,闲时又在编民谣曲谱。” 王世贞感慨:“李兄教出几个好学生。” 李开先能够咸鱼翻身,靠的是不走寻常路。这件事在士林中简直是奇闻。 王世贞不由得瞟向朱翊钧,假如他教小皇孙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知识,是不是能够脱颖而出? 不过,想走皇孙路线,还得先过晏珣这一关。 人人都爱小皇孙! 晏珣挺敬佩王世贞,能写出《金瓶梅》那种旷世奇书的,不是一般人! 如今不是信息大爆炸的后世…… 王世贞必须身经百战,才懂得那么多。 双方都诚心诚意结交,一顿饭的功夫足够拉近距离。 朱翊钧:……阿巴阿巴,吃饭吃饭~~ 吃饭的时候,晏珣也悄悄打量戚家祖宅陈设……朝中有人弹劾戚继光贪污军饷,据徐阶说确有其事。 就这两日晏珣在戚家所见,府邸占地面积虽大,但建筑物很有岁月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一百多年时间陆陆续续建的。 内部花园回廊及厅堂陈设,展现武将人家的疏朗大气,并没有过于精巧华丽的装饰。 墙上挂的,也大多是当世名家的字画。 比如徐渭的、王世贞的,甚至还有一幅晏珣的。 晏珣在扬州时画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卖了挣零花钱,竟然出现在此。 看到这幅画,晏珣微妙的骄傲,戚家真有眼光! 绝不可能是因为他来,才临时挂上去的! 连徐文长都夸过他的画,挂在名家之中一点都不突兀。 总的来说,戚家的陈设还不如徐阶。 徐家才称得上“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王夫人隔着屏风坐在另一边,听到小皇孙奶唧唧的笑声,心跳微微加速。 明日请李时珍看诊,调理好身体赶去福建和将军团聚,也许还有希望? 她今年还不到四十! 她听闻李时珍跟海瑞是至交好友,而海瑞出生的时候,其母已经四十三岁。 据说,当初海瑞的父母感情极好,海瑞父亲海璇四十多岁膝下无儿,妻子常劝丈夫纳妾。 海璇坚决不肯,认为子嗣是天意。如果天意让他绝嗣,纳妾不过是酒色之徒所为,没有意义。 王夫人心想,这情形与她何其相似? 她并不是不能生,只是没有儿子……想到这里,她不禁悲从中来。 戚家是一定要男丁传承的! 上天若怜悯她,怜悯戚家和王家代代忠义,赐她一个健康的儿子吧! 欢声笑语中,多少悲喜并不相通。 晏珣和王世贞已经约好,明日去看猫,后日一起登蓬莱阁看海中日出。 王世贞说:“我在蓬莱住了这些日子,都没见过海市蜃楼,不知这回能否沾光见一见。” “能!”朱翊钧忽然接口:“仙女!给珣珣!” 哟嚯?小皇孙还会说句子? 啊!不对!他说什么? 众人回过神,哈哈笑道:“小世子真乖!仙女给珣珣?你怎么办?” 朱翊钧张口干饭,仿佛没有听懂,不理这些无聊的大人。 他想听懂的时候就听懂,不想懂的时候就不懂,小孩子就是这么了不起! 第336章 出差也要撸猫 朱翊钧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娃娃。 花园里隐约传来的细乐似乎有催眠能力,小娃娃吃完一碗饭,靠在晏珣怀里蹭了蹭、很快就迷迷瞪瞪。 晏珣调整一下姿势搂着朱翊钧,让小家伙睡得更舒服。 他还是单身狗,已经有丰富当爹经验……同时,多少理解阮瑛热衷当爹的心情。 钦差一行告辞离开后,戚家众人议论纷纷。 “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不像寻常孩子吃饭杯盘狼藉。又尊敬师长,小仙女要让给老师。” 另一人说:“晏珣教得好。你看他面前的一碟鱼,一面吃得干干净净。没有只夹鱼肚子就翻面。” 讲究的人家,都说“君子不吃翻身鱼”。 “传说中的晏芝仙是何等风采,才能三元及第、教出探花儿子!” “必然是神仙中人,‘芝仙’这个字,就是皇帝赐的。今日来的蓝道行够仙风道骨吧?他自己说晏芝仙才是活神仙。” 收拾碗筷的老嫂子小媳妇听到这些议论,不禁暗暗畅想状元郎风采。 钦差晏珣年轻俊美,晏鹤年人到中年,必定更添成熟气度,想一想就眼红心跳……可惜生不逢时,无缘结为夫妻。 晏鹤年不出场,依旧吹皱一池春水。 王世贞坐在回客栈的轿子上,也在想小皇孙。 “给父亲翻案,不是没有希望吧?” 今年他大病一场,深感人生了无生趣,想寻一个道观出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为父亲翻案。 王忬曾在辽东大胜、斩首一百七十二级,当时何等风光!最终却因滦河战事失利、获罪处斩于西市。 这件事的开端,可以说是……一幅画引发的血案。 王忬收藏有一幅《清明上河图》,严世蕃得知后强行索要。 王忬舍不得正品,将黄彪的摹本送给严嵩,被装裱匠认出是假货。 严世蕃大怒,终于借着机会致王忬死地,从此《清明上河图》易主。 王世贞猛然想到,严世蕃同样在西市斩首,那幅沾着血的《清明上河图》又到何人手中? “如果抄家有这幅画,外界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难道说,严世蕃真的提前将财产转移?”王世贞皱眉沉吟,“或者抄家之人中饱私囊,截流名画?” 是徐阶干的? 总不能是海瑞。 王世贞想这个问题想得失眠,一个晚上辗转反侧,从徐阶、赵贞吉、胡宗宪一路数下去,人人都是嫌疑人…… 晏珣这晚也没有睡好。 小胖墩挂在他身上,缠着要跟珣珣睡,他能怎么办? 一路奔波劳碌、人情往来,朱翊钧想必累坏了。 晏珣看着小胖墩微缩一圈的圆脸,不禁心软。 谁能拒绝软绵绵带着奶香的肉娃娃呢?抱就抱吧。 晏珣带着小娃娃睡,总担心不小心压到孩子,一晚上小心翼翼的睡不好。 第二天,朱翊钧一觉醒来,抱着黑猫布偶,发现晏珣睡在他旁边,瞬间愣神。 昨晚不是大伴带钧钧睡? “珣珣!贴贴!”朱翊钧贴贴晏珣的脸,冷不丁被胡子茬扎到,嫌弃地往后躲。 晏珣被他贴醒了,一把捞住小胖墩:“醒得真早!你是小猪猪,到哪里都睡得香,不择床。” 大人都觉得累,朱翊钧却自带充电器,每天能量满格。 小胖墩能量满格就算,只要醒了就要人陪玩,其他人也别想睡。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等于挣到三文钱。”晏珣嘀嘀咕咕,跟公公们配合给小胖墩穿衣服、洗脸、清洁小乳牙。 爱吃甜食的小胖墩一定要好好刷牙,否则将来露齿一笑满嘴黑牙,成何体统! 明朝人的牙刷一般是猪鬃毛制作的,有人嫌弃猪鬃太硬,名士高廉《遵生八笺》说“漱齿勿用棕刷,败牙。” 冯保用柔软的丝巾给朱翊钧揩牙。 晏珣在一旁哄:“张口,钧钧棒棒!水要吐出来,脏脏。” 洗脸则是用香皂。 晏珣一开始以为香皂是自家发明的,可是李时珍说:“我的《本草纲目》收录一个方子:无患子捣烂,加白面和为丸,每日取以洗面,去垢及斑。” 无患子又叫肥皂子,跟皂夹一样能去油污。 “一些富裕人家,用无患子丸为原料,加各种香料制成香皂、价格昂贵。你家做的香皂,原理是否一样?”李时珍好奇地问。 晏珣想,李时珍将收集的方子记载到书中、无偿公开,这种精神值得学习。 闲聊之际,他也公开肥皂的方子。 反正这门生意做到现在,已经是图一个薄利多销。 李时珍记下,准备收录进《本草纲目》。 吃过早饭,李时珍应戚家的邀请,背着药箱去给王夫人看诊,蓝道行也跟着一起去。 医学手段不行的时候,不妨试试玄学。 晏珣则按照约定带着朱翊钧去拜访王世贞,看刚满月的小狸奴。 双方一见面,都发现对方的黑眼圈,像被人锤了一样。 “晏大人不容易,带着小皇孙出门很辛苦吧?”王世贞客套感慨。 晏珣心有戚戚地点头:“他很乖,就是黏人一些,这叫甜蜜的负担。凤州先生昨夜也没睡好?” 王世贞,字元美,号凤州。因王世贞跟李开先平辈论交,晏珣得尊称一声“先生”。 “想着今日又要见小皇孙,激动难以入眠啊!”王世贞半开玩笑,请他们走进自己暂居的小院。 “小皇孙想到要见凤州先生,也念叨了一早上。”晏珣笑着回应。 王世贞说:“他是惦记小狸奴吧!” 嘉靖皇帝爱猫众所皆知,看样子朱翊钧遗传到祖父的爱好。 朱翊钧早就不耐烦,保持着礼貌不闹腾,悄悄摇晏珣的手。 “这就去,你不能欺负猫猫。活的猫猫不能咬尾巴,记住了吗?”晏珣蹲下,叮嘱朱翊钧。 “喵!”朱翊钧大声应下。 “也不准咬耳朵。” “喵!” 喵喵声中,他们终于看到放在炕角的猫窝。 一个柳条筐,铺着破布片,大猫小猫都在窝里。 真的如王世贞所说,一窝小狸奴,黑的、黑白的、花的,还有一只生着生着没墨了,纯白的。 “这里有几只?钧钧数一数。”晏珣拿着朱翊钧的小肥手数数,“一、二、三、四……真厉害啊,一窝下了四只猫猫。” 朱翊钧被小狸奴诱惑,满眼都是星星,伸手要摸。 晏珣阻止他:“猫娘亲说不能摸小猫猫哦,除非你拿小鱼干来聘。” 师徒二人蹲在柳条筐旁,看着小狸奴念念叨叨。 王世贞忽然说:“晏大人可曾听说,严世蕃抄家之后,《清明上河图》是否没入宫中?” “我……”晏珣下意识地想回答,随即停住。 哎呀呀,老王不会是怀疑我吧? 虽然这幅画最终确实在我家里藏着,却是王二抢的。 你们姓王的干的,关我姓晏的何事? 第337章 大家一起来画画 “我没有听说。”晏珣貌似随意地回答,“如果抄家有这幅画,可能已经收入内府?如果没有,或许是严世蕃早就遗失。” 王世贞微微失望,叹道:“我也只是问问。家父生前最爱这幅画,若是真的被严世蕃送到倭国,想到就痛心。” “还有这种可能?”晏珣震惊,站起说:“若是如此,更要打倭国。谁知道严世蕃还送走多少瑰宝?” 妥了! 黑锅给倭寇背!谁叫他们一个个都是忍者神龟~~ 将来打到倭国,可以让《清明上河图》过明路洗白。 这是我从倭寇手中抢来的,没理由充公吧? 听晏珣语气肯定,王世贞不禁怀疑……这幅画真的流落倭国? 他更是懊恼气愤,咒骂死去的严世蕃。 不能骂昏君,骂奸臣总可以吧? 小朱翊钧还趴在柳条框旁边,由公公们小心照应着。 他忽然学着晏珣方才的样子,奶唧唧地数:“一、二、三、四、五!” 晏珣回过头,笑道:“钧钧错了,是四只猫猫。” “五。”朱翊钧指着大猫。 冯保乐滋滋:“小世子真棒!大猫也是一只,这次是晏大人错了。” 哈哈!聪明绝顶晏翰林不会数数。 晏珣:“……你们说得对。” 朱翊钧趴了好一会儿才看过来,冲王世贞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冯保在一旁解释:“晏大人食言而肥,小世子惦记猫猫很久,总算看到了。他在感谢王老爷。” “冯公公,我知道你嫉妒我比你长得好,但请不要当面说我坏话。”晏珣委屈地控诉。 冯保满脸无辜:“殿下说你肥。” “肥!”朱翊钧肯定点头。 王世贞看着他们的互动……暗道人家说张居正跟太监关系好,看来晏珣跟太监关系更好。 一个个的,都是人才啊! 老王只想讨好小皇孙、在裕王跟前挂个名,将来好给父亲翻案。 至于这大明朝的官,他不再感兴趣……谁当谁是小嘎子! 就让晏珣跟张居正争去吧! “小皇孙想聘一只小狸奴吗?下回带小鱼干来哦!”王世贞笑着诱哄。 将来你看见身边的猫,就会想起远方的老王。 朱翊钧眼睛亮了……这是什么神仙老爷啊! “要!”他大声说。 晏珣摸摸他的脑袋:“你想清楚,我们还要回京,你带着小狸奴怎么回去呢?” “要!”朱翊钧很固执。 他看上的,就一定要到手! 什么猫猫、老虎、竹熊、丰臣秀吉,一样样来! 晏珣跟冯保和陆绎商量。 冯保不忍心让朱翊钧失望,想了一会儿说:“本来出门之前,王妃已经松口让小世子养猫,要寻一只温驯的。既然有这个缘分,就聘一只回去。” 麻烦是麻烦,但有小狸奴安抚小世子,说不定一路还能听话些。 事情就这样定下。 晏珣没有再反对……反正有什么问题,不是有冯大伴背锅吗? 跟朱翊钧说清楚只能聘一只小狸奴,小胖墩立刻陷入选择困难症…… 黑猫像钧钧的大猫,想要;花猫漂亮,也想要,白猫也不错。 全都想要! 他扁着嘴,想装听不懂,全部都要。 趁他艰难抉择时,王世贞邀请晏珣到隔间,共同画一幅扇面。 文人墨客的日常来往,离不开琴棋书画。 晏珣心道,画画好啊!只要别跟我说“兰陵喵喵声”,挺尴尬的…… “晏大人,扬州有个兰陵喵喵声,人称‘春宫圣手’,就是你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英雄出少年。”王世贞忽然说。 晏珣轻咳两声:“您过奖,不过是一些虚名。我从来不觉得‘圣手’有什么好吹的,这些年不再提。” 王世贞理解:“你是怕旁人议论?毕竟,你是教皇孙的,品行一定要端正。世人偏见,以为画春宫图的就是浪子,这是不对的。” “英雄所见略同!”晏珣高兴地说,“好色而不淫!画本身不污,污秽的是人心。” 知音啊! 不愧是能写出奇书《金瓶梅》的人。 晏珣没有直接问王世贞是否就是“兰陵笑笑生”,人家的马甲藏得这么好,就是不希望被揭穿。 想到这个问题,晏珣又有些心塞,他一开始也想藏好马甲,可是藏不住啊! 都怪汪德渊,好端端的非得满城寻找“兰陵喵喵声”…… 空白的扇面钉在桌子上,先用牙粉把扇面擦一遍,去除纸上的油脂。 两人商议着,晏珣画画、王世贞题字。 晏珣有个坏主意,画了一副西门庆葡萄藤下纳凉小图像。 画稿渐渐现雏形,只是西门庆的脸……意外的有些熟悉。 王世贞:“咳咳,这画的是在下?” 晏珣笑眯眯地说:“您应该知道,我在扬州画定制版《金瓶梅》的插图,都是画主顾的脸。汪家和顾家的老爷,都有类似的画像。” 王世贞无可奈何,“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喜欢恶作剧。 “中年人就是中年人。”晏珣反驳,“有的人写小黄书,还把马甲藏得严严实实,怕有损正人君子形象,对吧?” “你说的是尊师李开先?”王世贞一本正经地反问。 都是能装的人~~ 他们边说笑边画画,朱翊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 小家伙知道大人忙碌的时候不能打扰,就在屋里东张西望,发现一张桌子上晾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戎装将军。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悄悄用手指蘸了一点墨水,给画像的人戴一副眼镜。 王府之中,高拱有时看书就用眼镜,也有叫作“叆叇”的。 小皇孙见过,可能觉得有意思。 他下手没轻没重,一不小心就把眼镜涂抹成墨镜。 厂卫们旁观没有阻拦……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危险,他们会纵容小皇孙捣蛋。 多大点事事呢! 晏珣和王世贞欣赏完自己的新作品,回过神就发现朱翊钧的杰作。 “钧钧!你太顽皮!”晏珣立刻严肃批评,“过来弹手手,今天一定不能轻饶你!” ……他严厉批评,王世贞就不好生气。 王世贞:“……唉,算了!这幅画是送给戚将军的,加上小皇孙的笔墨,也算趣谈。” “画像的人是戚将军?”晏珣震惊,连忙仔细看画。 人像最重要的就是五官,眼睛又是心灵之窗,被一副墨镜挡得严严实实。 将军横刀立马,脸上戴着墨镜。 “呵呵……挺有趣的?”晏珣尴尬笑着,“戚将军看到会很惊喜?” 第338章 不一样的海市蜃楼 多年以后,站在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皇城大殿,晏珣将会回想起带着朱翊钧去看海市蜃楼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登州府东门外有座蓬莱山,山上有座蓬莱阁。 很久很久以前,秦皇汉武派人出海寻仙,在山上建蓬莱阁。 经过历朝历代修缮,蓬莱阁画栋飞云、珠帘卷雨,非常气派,历来是文人雅士游览胜地。 不做十首八首诗不许走的地方。 厂卫联合团建,终于登上蓬莱阁。 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晏珣站在高阁中,抱着朱翊钧指点江山:“往西面看,参差多少人家;往东面看,海上峥嵘万里。你想看哪一边?” “东。” “恭喜你!选对了!”晏珣将千里镜举到朱翊钧眼前,问:“你看到什么?” “海!” “具体一点!” “海水!”朱翊钧肯定回答。 果然很具体。 晏珣告诉他:“隔着这片大海,就是辽东和朝鲜。贞观二十二年,唐军渡海攻打高句丽,其中一支军队就是从蓬莱出海。 唐高宗龙朔三年,唐军与新罗军对阵百济和倭国联军。刘仁轨四次击败倭军,焚烧倭船四百艘。史书记载‘烟炎灼天,海水皆赤’。 从那以后几百年,倭国不敢再妄想借着朝鲜染指中原。钧钧,倭国亡我之心不死,假如日后他们又来,你敢不敢打回去?” “敢!”朱翊钧响亮的回答。 “我知道你敢!”晏珣贴贴小胖墩的脸蛋,“但是我们要打得漂亮!不能打完胜仗,把自己的底子都赔进去。” 抗倭援朝战争不得不打,可打得大明加速崩溃,代价实在太惨烈。 “我们早一点准备,不至于事到临头措手不及。”晏珣环顾一圈,大声说:“诸位,我们的口号是?” 天天被晏珣洗脑的田义喊得最大声:“打上倭国本土,活捉织田市!” 晏珣:“喊得好。小伙伴们,兴奋起来!一起喊口号!” 可是除了田义,就连朱翊钧都喊不出这么……奇怪的口号。 你究竟对人妻有什么执念? 陆绎满脸震惊,小声问蓝道行:“你这便宜师弟一直是这样的?” 蓝道行艰难地说:“他大多数时候是正常的,就是提到倭国会比较激动。” 陆绎懂了,难怪晏珣对戚继光的家人那么热情友好,原来是年轻人热血。 他之前还以为,戚继光跟晏鹤年有什么交易,看来是他多疑。 此时光线正好,举着千里镜,能看到蓬莱近处的长山岛,再远一些就是大竹、大黑等岛。 天水交接之处,汹涌的海浪与绚丽的光线碰撞出一种奇异的景象,一座高大宏伟的城池托上天空、渐渐清晰。 “海市蜃楼!”不知谁惊呼一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那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晏珣说的“光的折射”理论,在玄学的海市蜃楼面前碎成一地渣渣。 因为,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朝鲜或者倭国都不可能有。 建筑高耸入云、巨型铁鸟在天上飞、铁盒子一样的车飞驰而过,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 真实与虚幻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忽然,海市蜃楼里的人仿佛也看到这边,纷纷望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明明是虚幻的场景,细节却真实细腻。 “珣珣!”朱翊钧打破宁静,指着海市蜃楼里的一个人:“珣珣!珣珣!” 他很着急,似乎晏珣已经去了虚幻的世界。 众人望过去,果然见到另一端有一个跟晏珣极为相似的人。 甚至,那个人旁边还有个奇装异服的美丽仙女。 晏珣沉默了,简直怀疑人生……幻境中的人跟他以前很像,但是又有不同,确切说更像现在的他。 但他一直是单身狗,凭什么幻境的人有美人在旁? 难道上天告诉他,在大明别想娶媳妇? 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时,海市蜃楼的场景又变了。 是他们熟悉的京城,可是战火滔天、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似乎只出现一瞬,海市蜃楼消失了,天空恢复一片宁静,火光却犹在眼前。 “你们看到什么?”陆绎摸着心口,不确定地问。 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他见过大世面,还是震惊得心惊胆裂。 冯保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到离奇幻境,晏大人携美同行。原来晏大人不宜早娶,是因为姻缘在异界啊!” “你们别乱说啊!我真的娶不到媳妇,就找你们负责。”晏珣严肃地说。 至于那战乱和火光,谁也不敢提。 就当没看见吧? 可是朱翊钧看见了。 他紧紧抓住晏珣的衣服,肉肉的小身体不停地颤抖。 “别怕,钧钧!那些都是假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或者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晏珣轻轻拍着朱翊钧的背,安抚:“我们钧钧很勇敢的,对不对?” “对!”朱翊钧靠在晏珣怀里回答。 他记住那些人的衣服和发型,未来知道防范哪一边。 其他人同样记住。 怎么会呢? 不是鞑靼或者瓦剌,攻下京师的竟然是女真人? 明英宗时,瓦剌打到京师城下; 嘉靖二十九年,鞑靼逼近京城……最终全都有惊无险。 女真人有什么本事? 成化三年,明宪宗朱见深下令进剿建州女真,杀敌千余人,史称“成化犁庭”。 从那以后,辽东女真各部老老实实。 众人安慰自己,只是这么一个场景,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更不能说大明会亡。 女真人就算占领京城,大明那么多人,收复也是转眼的事。 陆绎猛然想到之前晏珣让他找的六岁小孩努尔哈赤……建州女真酋长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晏珣:“答应你的事,我会尽快办成。” 晏鹤年不愧是活神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今日的海市蜃楼,晏鹤年早就算到吧? 还是说,海市蜃楼就是晏鹤年隔空施法? 细思极恐! 晏珣感受到陆绎惊恐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知道陆指挥说的是哪件事,郑重道谢。 没有努尔哈赤,大明依旧千疮百孔。 可是女真人少了一个有魄力的领袖,至少没那么快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至于大明内部的窟窿……小钧钧,女娲补天有多难,你和你爹的任务就有多重! 有些事,所有人都不能明说,但是心里都有想法。 陆绎不能欺瞒皇帝,回京之后今日所见必然得诚实交代;冯保也会告诉裕王。 幸好为了王孙安全起见,蓬莱阁提前清场,帮忙扛东西都是厂卫。 今日这一幕不会传得沸沸扬扬。 晏珣想,今日的海市蜃楼,或许是上天给大明皇朝的警钟,也算给朱翊钧的一个金手指? 第339章 我爹去哪了 在蓬莱阁住了一夜,次日一早看过海上日出,团建队伍回到蓬莱城中。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不能说的事。 祸从口出,说出口的话就可能是罪过。 有了共同的秘密,算是共同嫖过娼,众人之间的关系更紧密。 冯保都不由得提醒陆绎:“陆大人,要想有退路,就要早做打算啊!” 陆绎诚恳道谢……心道,我有早做准备啊!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裕王对陆家改观? 接下来的日子,晏珣加班加点在驿馆画画,李时珍和蓝道行给王夫人调理身体。 晏珣算了算,戚继光今年确切是三十七周岁,夫人年纪差不多吧? 这个年纪在此时已经能做祖母,但认真调理未必不能再有孩子。 王夫人原本不是不能生。 终于有一天,李时珍不再去戚府。 晏珣好奇地问:“已经治好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李时珍捋着短须,淡淡地说:“最大的问题,是夫妻两地。” 好有道理。 王夫人不在戚将军身边,怎么孕育孩子? 再拖个一两年,事情就更麻烦。 隐约记得,戚继光的庶长子出生于隆庆元年? 蝴蝶翅膀使劲扇! 表彰文章写好、刻上牌坊那日,戚家上下望着巍峨的牌坊,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 百年之后,甚至千年之后,他们所有的人化为黄土,只有戚家功绩永垂不朽。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王世贞取出画作《横戈马上行》赠送给戚家。 他的神色有些微妙:“皇孙添了两笔,给画像增添许多趣味。” 戚家人早就期待这幅画,展开画卷一看,顿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将军横戈马上行,脸上戴着墨镜。 真正督建牌坊的蓬莱县令也看到这幅画,昧着良心尬笑着夸“有趣味”、“神来之笔”。 哈哈哈~~真想知道戚将军看到这幅画是什么表情! 王夫人也忍着笑,向王世贞和朱翊钧道谢。 她即将启程南下,带着这幅画去见将军。 当然不仅仅是带着这幅画,还随身带一把宝刀。 这一次,她有信心再次怀孕,生一个健康的儿子。 蓝神仙说得对,只要心中存有坚定信念,天上的神仙就能感应。 天人感应而有孕,生下来的孩子就像朱翊钧一样健康聪明可爱。 “喵喵!”朱翊钧轻轻地说。 晏珣摇摇小胖墩的手,小声说:“等一等,仪式结束,我们就带喵喵回家。” 两座牌坊主体竣工、文章也已经刻上,至于一些需要精雕细琢的浮雕,那是漫长的手工活。 晏珣的差事完成,可以回京复命。 如果没有带着朱翊钧,他留在蓬莱等雕花完工也可以。 反正翰林院摸鱼的人很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体贴皇帝思孙之情、裕王思子之情,晏珣归心似箭。 他也想老爹和乌云老喵喵,以及常欢、阿豹和秋生小侄子……富婆阿娘不方便想。 至于其他人,也有一点点想吧! 海市蜃楼的场景给他冲击,让他又想到刚还清贷款的凶宅,但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人心易变,更应惜取眼前人。 朱翊钧从王世贞那里聘了一只花猫,取名“奴奴”,每天都要亲自喂奴奴……珣珣这次不肥,真的帮他聘到猫猫。 王世贞协助皇孙聘猫有功,得以受邀一同返回京城……他的目标很简单,通过皇孙接近裕王,为父亲翻案。 钦差一行向戚家辞别,不紧不慢地启程。 在路上,王世贞又跟晏珣交流戏曲。 晏珣不太懂时兴的剧目,但他有新奇的想法,给王世贞很多灵感。 双方越聊越投机。 晏珣隐晦提醒:“我有个好友曾庆斌,是昔日三边总督曾铣的晚辈。他现在戚将军身边做幕僚,说是过两科再进京会试。” 稍安勿躁,你这次进京恐怕不能如愿。 “还要过两科吗?”王世贞喃喃自语。 不是担心别的,就怕嘉靖皇帝修仙有成,真的长命百岁,那王家就翻案无望。 但总得努力一下才甘心! 回程不比来时,许多看过的景点不必再去。比如济南的四大名泉,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 众人途经济南仍然住在驿馆,在茶馆听了一日梨花大鼓。 在黑虎泉边,又偶遇上次见到的几个士子,这些人惊呼:“你们还在济南?” 晏珣牵着朱翊钧,笑着说:“在附近县城走走,刚回到济南呢,就要回京城了!” “哦,那你们要快一点呢!若是赶上过年,路上车船增多很拥挤。”士子们提醒。 “多谢!我们晓得。”晏珣道谢。 朱翊钧也似模似样抱着小拳头拱手,像年画上的招财童子。 为什么临近过年,路上、河里的车船就会增多? 因为大明朝也有“春运”。 外地做官和做买卖的人,都要在同一时期返乡,交通压力可想而知。 据说有一年王锡爵从京城回太仓,船快靠岸时远远望去……乖乖哩个咚!乌压压一片全是船,等靠岸就一个时辰。 还有一个记载,昔日杨廷和在国子监读书,新年返乡,结果遇到交通拥堵,耽搁半月之久。 士子们是好意,怕晏珣他们遇到交通堵塞,上演一出《人在囧途》。 今年的情况又比往年复杂,七月黄河决堤,运船阻滞、漕运中断,现在情况如何? 大运河是大明皇朝的经济命脉,长期停滞肯定不行。 霍冀说:“为了尽快恢复漕运,朝廷采用朱大人的治河方案。修建一条一百九十四里长的新河,建成之后漕运的船将由境山入河…… 现在朱大人还在亲自监督施工。不过河北境内运河没受影响,你们可以走陆路到德州,再坐船进京。” 晏珣听从霍冀的建议,让人去准备车马。 他又问起朱衡和潘季驯修建新河是否顺利……治河不是什么肥差,一个不好就被人弹劾。 朱衡也是他的恩师,不得不关心啊! 霍冀诧异:“令尊不久前以翰林修撰进都察院御史,与潘御史一起,辅佐工部尚书朱大人治黄河。治河的事,你应该更清楚一些?” 晏珣:……我哪里清楚啊!我一路带娃,都没空关心其他事。何况还是不久前任命的。 话说,大明朝的御史系统非常强大。 比如霍冀这个山东巡抚,在编制上仍属督察院御史。具体来说,霍冀的官职是“佥都御史巡抚山东”。 晏鹤年加一道御史的头衔,就能名正言顺外派。 潘季驯也是如此。 俸禄还是领京官的,治河的外差结束,能回到原来部门或转六部升官。 虽然老爹也算获得重任,但晏珣不是很高兴…… 回到京城不能见到老爹啦!他离开爹多少天,就在纸上悄悄划了多少个一。 而且修河风里来雨里去,老爹变丑,被富婆阿娘嫌弃怎么办? 第340章 张居正有不详之感 翰林院掌院学士,鼎鼎大名的张居正大人今天右眼皮直跳。 什么“左跳财、右跳灾”,子不语乱力乱神,他绝不信如此无稽之谈。 但是眼皮这么跳实在耽误工作,于是干脆不工作,说一声身体不适翘班回家。 作为翰林院的老大,翘班的权力还是有的。 关键翰林院里,晏珣跟晏鹤年这样的人物都不在,有饼无人争,张居正感到无敌的寂寞。 回家中休息一会儿,得到仆人禀报…… 小皇孙朱翊钧回京,刚刚回到王府,往宫里递请安折子。 张居正连忙站起来,吩咐安排梳洗换衣服。 他早就发现,朱翊钧喜欢美好的人和物,甚至苛刻得有些吹毛求疵。 喜欢一样东西,就爱不释手。一旦觉得那样东西不好,扔在地上还要踩两脚。 这么固执的性格,一定是跟晏珣学的。 整理好仪表、擦上润肤的香脂,换上鲜亮整洁看不出一丝褶皱的衣服,张居正坐轿子前往裕王府。 这么久不见,一定要给朱翊钧一个好印象。 朱翊钧离家这么久,裕王和王妃陈氏、李妃都望眼欲穿,又担心小孩子记性差会忘记自己。 一群大人围着小小的朱翊钧,接连问:“我是谁?” 殿试都没这么恐怖! 殿试好歹是皇帝考三百个考生,现在是一群人考朱翊钧一个。 初生牛犊不怕虎,朱翊钧绝不会轻易被考倒。 他坐在椅子上,抱着黑猫布偶,一个个辨认:“父王!” “嗳!”裕王乐滋滋地应声。 “母妃!” “乖!”陈王妃笑眯眯点头。 “母亲!” “嗯。”李妃也乐呵呵的。 小钧钧没有忘记他们,一定是晏老师教导有方! 晏珣在前院花厅喝茶,不用想都知道朱翊钧此刻多么受欢迎。 裕王府如今就这么一个宝贝蛋,不被涂抹一脸口水都不准跑啊! 他还要向裕王简略汇报此行经过,只能在这里等着。 反正老爹不在家,他不急。行李和一路买的礼物,已经让人先送回家。 嘿嘿~~又是给阿娘的礼物份量最大。 大孝子的小心机,一家人就要和和睦睦~~ 等了好一会儿,太岳都等来,裕王才一脸蜜汁笑意地走出来。 “太岳也来了?”裕王笑道,“翊钧有些累,被我们哄一会儿刚睡着。我本来早就想出来,可是他拉着我的手指不让走。” 他举起右手食指:“拉的这根手指。” ……啧啧,又一个被儿子迷惑的傻爹。 晏珣和张居正都觉得有些辣眼睛。 而且,朱翊钧是被你们玩累的吧? 张居正觉得,裕王已经这样,还是要重点抓下一代的教育,严格要求朱翊钧。 寒暄几句后,张居正说:“之前我们达成共识,给小世子沉浸式四书五经教育,文瑄一路有没有给他读书?历代明君故事有没有讲?” 晏珣轻咳两声,正色道:“我们还有另一个共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路主要是跟小世子讲风土人情、百姓生活,确实没有读什么书。” 张居正脸色沉一度。 晏珣神态自若……就算张大人现在是他的顶头大上司,在朱翊钧的教育问题上,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 物极必反,绝不能让朱翊钧的性格越长越偏。 裕王笑着打圆场:“回来再读书也使得,我看翊钧这一路学得不错。一口一个‘父王’、‘母妃’、‘母亲’,分得清清楚楚。” 点点大的孩子,这样就不错啦~~ 久别重逢,裕王现在看朱翊钧的胖脚脚都是可爱的。 脚背都是肉肉呢~~ 过几天上房揭瓦,就是逆子~~ 张居正听裕王这么说,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提起我?” 裕王:“呃……并没有,想必是因为太岳不在眼前?” 正说着,冯保进来禀报:“小世子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吵着要‘珣珣’,想必是突然分开不习惯。” 裕王连忙吩咐:“文瑄快去安抚一下。” 晏珣冲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跟着冯保出去。 张居正:……他挑衅我!挑衅我啊! 他深吸一口气!来日方长,慢慢来,慢慢来~~ 过了一会儿,晏珣才跟着冯保走出来,笑道:“小世子是惦记他的小奴奴,把奴奴的窝挪到他的床前,他才肯睡。” 小孩子说不出长句子,只能喊着要“珣珣”,珣珣永远能理解他的意思。 “奴奴又是什么?”张居正右眼皮又跳。 “是一个小狸奴,小世子起的名字叫‘奴奴’,很有趣味吧?”晏珣问。 张居正不知道这个名字哪里有趣,干脆转移话题,问晏珣这一路的旅程。 晏珣本来就要回翰林院复命,如今上司在此,正好完成汇报。 他取出路上写的工作总结,恭敬地先呈给裕王,然后先讲外差完成情况。 督建戚继光牌坊,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 但是他用最崇敬、庄重的词语描述两座巍峨的牌坊,让裕王和张居正听得入神。 这两座丰碑,足以树立在历史的长河中。 张居正听得向往,暂时放下皇孙的教育大计……有这么一瞬间,他想假如他跟晏珣联手,未来的皇帝只要垂拱而治即可。 那么是不是十项全能,也不是太重要。 “这些就是公事,雕花图纸和表彰文章,我都留了一份底稿。牌坊主体雕花是王世贞画的图,他跟着我们一起进京,如今住在客栈。”晏珣似无意地提一句王世贞。 张居正敏锐地看他一眼。 裕王不动声色,似乎没留意这个名字,点点头:“文瑄这差事完成得很好。太岳,你如今执掌翰林院,给文瑄放一个月的假,让他好好陪伴家人、打理西山的实验室。” 张居正能怎么办呢?只能给晏珣放假。 好在翰林院写文章的人多,少晏珣一个不少。至于给皇帝写青词这项重任,一般的翰林还轮不上呢! 裕王和晏珣开始对眼神,当着张居正的面无声交流。 ——一起去玩? ——同去同去! 张居正提醒:“殿下,你前段时间就总往西山跑,说是帮晏珣打理实验室。现在他回来,您也该收一收心。” 裕王眼神飘忽:“我正好有一个新发现,关于除虫药的,要跟文瑄交流呢!” 晏珣震惊:“殿下真的研究出来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药王”? 裕王笑道:“我在京城几家道观和医馆找擅长配药的,走不了造化之学的路,就走其他路……反正以除虫为目标,总能做出一些东西。” “那太好了!我还有一个关于预防鼠疫的计划,也想跟殿下探讨。改日我们到西山好好说。” 晏珣和裕王很快约好日期。 张居正……我知道为什么右眼皮跳个不停!不仅皇孙被晏珣带歪,连裕王都被带歪! 第341章 海瑞要出王炸 汇报工作的要诀,成果先行、实事求是。至于途中的困难,要让领导自行体会,不要诉苦。 听完晏珣的汇报,裕王仿佛身临其境见到戚继光牌坊、听到戚家人的感恩戴德。 同时又感动晏珣一路辛苦带小皇孙,还体贴王爷思子之情,画下“钧钧嬉戏图”全册。 如果全天下的官员都像晏珣一样体贴君心、不辞劳苦,早就天下太平。 晏珣谦虚微笑,小皇孙熊孩子的行径……顺手牵饼、给画像加墨镜之类,有厂卫们汇报。 陆绎这个时候,就已经进宫向皇帝复命。 晏珣先告辞回家,张居正知道今日见不到朱翊钧,只能失望而归。 又白打扮了一回~~ 晏珣骑着马穿街过巷,连马儿都知道他的快乐,“哒哒”声汇成一首欢快的乐曲。 在家千日好啊! 回到巷口,听到兄弟们的嚷嚷声:“放鞭炮!阿珣哥回来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 李时珍已经回到家,此时也打开门出来看。 晏珣看到,站在李时珍身边的正是黑黑瘦瘦的海瑞。 见到海瑞,他有一瞬间的心虚。 因为按照海大人的差旅标准,他是严重超标的。但是下一刻,他又昂首挺胸,花自己的钱理直气壮! 李时珍跟着他们一起回来,蓝道行却没有……蓝道士出京之前,跟皇帝请求顺道回崂山感悟天地造化,过一两年再进京。 晏珣跟李时珍和海瑞招手打招呼,没等寒暄两句,就被兄弟们簇拥着下马、进家门。 “珣哥!你的脸是怎么保养的?出一趟远门没有变糙?”常欢不甘心地问。 晏珣说:“我以前跟着爹风里来雨里去,也没见我变糙!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夸赞的玉面小郎君。” “你就吹牛吧!我爹说人人夸赞的是六叔。”常欢拆穿。 “我看你一定是不想要礼物!”晏珣笑着捶了常欢一下,又顺手接过大侄子秋生。 可惜这孩子怕生,一被晏珣抱住,就“哇哇”大哭。 晏珣手忙脚乱地把小孩儿还给常欢。 “别哭啊!我送给你好多糖,难道你没收到?”晏珣诧异地问。 王徽走出来,笑着说:“都收到了!秋生这么小的孩子,怕生很正常。过两天熟悉就好。” 晏珣得意炫耀:“钧钧就不一样,钧钧不怕生!每一个见到钧钧的人,都夸他讨喜可爱。” 这语气骄傲的,好像他是朱翊钧的爹。 家里人与有荣焉,都说“哪能跟皇孙比呢!”,就连常欢都跟着骄傲,四舍五入他也是皇孙的伯父。 噫! 我家祖坟又冒青烟。 晏珣看到满满一院子的人,阿娘、常欢一家、阿豹、家里的义姐义弟们……咦?好像少了谁? “四伯回高邮了?怎么不见他?” 常欢说:“六叔派外差去济宁治河,我爹非说放心不下,要跟着去给六叔划船。” 晏珣:“……四伯还挺敬业的。” 他早就知道四伯潜伏在老爹身边做内奸,毕竟别的内奸是潜伏,四伯是漂浮。 就连老爹去治河,四伯都要跟着,简直是鞠躬尽瘁,看样子对方给的一定很多。 出手那么阔绰,晏珣合理怀疑幕后之人不是陆绎就是皇帝。 见晏珣一时沉默,王徽猜测他肯定想老爹,安慰道:“你爹临行前写了二十封信,放在书房柜子上,让你十天看一封。这些信看完,新河道也就修好。” 晏珣:“果然是老爹,就爱故弄玄虚。他不会写十封一模一样的信吧?” 家人面面相觑……都说知父莫若子,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咳咳,就算是修河,过年总可以回家吧?说不定还能一起吃团圆饭呢!”王徽接着安慰。 六哥不在家,她更要尽到慈母的责任。 不看别的,就看小珣送回来的厚礼。全家那么多人,她的总是独一份。 “听阿娘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得多。”晏珣展颜笑道,“今天也不早,一起吃个饭各自休息吧!” “知道你累,饭菜已经摆好,这就开饭吧!锅里烧着热水,等下你沐浴洗尘之后就休息。” 王徽招呼全家人入席吃饭。 晏家人口还算少的。 那些大户人家各房还有小厨房,平日都是各自吃饭,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 晏鹤年虽然不在家,不耽误晏家欢声笑语。 笑声传到左邻右舍,李时珍感慨:“晏家真是兴旺之家。家和国一样,上下和睦才能兴旺。刚峰兄方才提的事,我建议你三思。” 真是夭寿了! 大老远跑回家,跟老朋友重逢正要欢喜。 谁知老友突然放一炮,震得李时珍险些魂飞九霄。 说起来,海瑞会被调进京,隐约还有他的功劳。这个大炮真的炸响,他心里也过不去啊! 见海瑞沉默不语,李时珍接着劝:“何必呢?其实……再过一两年就好了。” 他的话说得隐晦,海瑞还是听得明白……李时珍的意思是,皇帝活不过一两年。 但是,海瑞不想继续等。 一年又一年,转过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他怕自己活不过皇帝! 他想上一道奏疏,批评皇帝的行为。 这个念头当然不是上奏疏那一刻才起的,实际上他也经过长期的犹豫和挣扎。 “天下已经如此,还要再等吗?”海瑞严肃地说,“我做地方官的时候,以为朝堂上总会好一些。可是做京官之后才发现,糜烂是从上至下的。” 他站起来,背着手踱步,语气中带着一丝激愤:“有人说是徐阶害了严嵩,在我看来,分明是皇帝害了严嵩!非嵩误帝,实则帝误嵩! 严嵩身材高大、眉清目朗、才华横溢,他也曾反对过皇帝的不好行为。可是,严嵩被皇帝的权术吓破胆,变成媚上邀宠、弄权谋私的佞臣!” 海瑞冷冷一笑:“你知道吗?有人说,严嵩在灵魂上,比太监还太监!天下人骂严嵩误国,实则罪魁祸首是谁?” 海瑞骂得畅快淋漓,说出早就想说的话。 呼……跟尿频尿急尿不尽终于排空一样,全身舒坦。 这番话,也只有跟相识于微末、有几十年交情的李时珍才能说。 他是骂舒坦了。 可是……李时珍捋着短须,手颤抖得险些把胡须扯断,他不想听啊! 幸好这是他写《本草纲目》的静室,早就让仆人远离。否则这番话传出去,连他也有麻烦。 “就算如此,严嵩已经倒下,陛下也有醒悟。如今徐阁老当政,他和严嵩绝不一样。未来会好的,你还要怎么样呢?”李时珍劝慰。 海瑞目光凝重:“事情还没有结束……” 第342章 李时珍的劝说 海瑞的话被窗外花盆掉落的声音打断。 两人连忙开门走出去,只见一只大黑猫迅速跳上院墙,只剩一抹黑影。 “是隔壁的乌云。这猫就喜欢来我家串门,另一边是御厨家,它偏偏不去。”李时珍松了口气。 他真怕海瑞再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时珍扶起花盆,是一盆普通的菊花,晒干可以泡茶,有清热解毒、平肝明目的功效。 海瑞低声说:“猫似主人。晏珣养的猫,也像他一样闹腾。” “你还记着他说你是倭寇?”李时珍失笑,“可是他也请你吃一顿面,算是扯平。” 蓝道行从锦衣卫捞出海瑞,可不仅仅是徐阶的嘱托。不过此事晏珣不想说,李时珍就不提。 实不相瞒,现在他跟晏珣是“同党”。 李时珍取出已经晒好的菊花,给海瑞泡一杯茶,淡淡的水雾让海瑞坚毅的面容变得模糊。 海瑞吹着茶杯喝一口微苦的菊花茶,慢慢地说:“我要上这一道奏疏,不是为邀名。” “我明白,你是想给沉疴已久的大明下一剂猛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剂要救不了大明,反而把自己填进去?” “我不怕死……”海瑞反驳。 “可是皇帝被你骂死呢?你怕不怕?”李时珍猛地站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久!你难道想一辈子背负‘目无君父’的骂名吗?我知道你不怕别人骂,你自己的内心呢?” 海瑞怔住。 李时珍暗示过好几次嘉靖皇帝就在这一两年,但还是第一次把话说得那么直白。 如果皇帝收到他的奏疏,真的气死呢? 他口干舌燥、心“噗通”直跳……他的心乱了。 这道煎熬他许久的奏疏,在这一刻变成熊熊烈火,险些连他的魂魄一起烧干。 他更犹豫。 李时珍将菊花茶递过去,沉重地说:“若是一年前,你要上这道奏疏,我也不会阻拦。但我这次跟晏珣去一趟蓬莱,见到一些事……我们所有人应该集中力量,一起做更重要的事!” 加入到“鹤党”之中,成为“我们”的一员,一起阻止未来的惨剧。 “我和你们不一样……”海瑞喃喃自语,“我从不与任何人结党。” “结党不是为了营私,只是为了更好的做事。”李时珍说,“这是晏珣跟我讲的话。我想你应该跟他见一面,听听他的意见。” 海瑞震惊……他跟李时珍多年好友,共同这样那样,所以没什么不可以说。 可是晏珣,一个弱冠青年,竟然能得到李时珍的信任? “你见过海市蜃楼吗?”李时珍笑着问,描述起那一场玄幻的海市蜃楼。 晏珣也在海市的另一边,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 晏珣此时此刻,正在叉腰训猫。 “蹲下!低头!不是我说,你也是老猫猫了,怎么越来越顽皮!”晏珣恨铁不成钢,“钧钧养的奴奴,只有几个月大,都比你懂事。” 乌云凑到晏珣腿边,“喵喵”叫几声……隔壁那两个人,在密谋大事,咱们去告发他们! “什么!你说李时珍在吃大餐?你这是污蔑啊!就算李时珍请客,海瑞也会觉得破费!”晏珣严肃地说,“你污蔑谁不能污蔑海瑞,他一年只吃两次肉。” 不然你以为那瘦瘦的身材是怎么保持的? “喵喵!”乌云急死了,一个劲地打转。 两脚兽出门一趟,连猫话都听不懂,留之何用? “好了,别黏人,蹭我一身的猫毛。”晏珣抱怨着,让人取来湿手帕,亲自给乌云擦爪子。 一看这爪上的泥,就知道乌云肯定又去邻居家顽皮……李家婶婶过来投诉过,说乌云爱在花草间玩耍。 人家李时珍种的花草都是有用的,被乌云破坏一盆,搞不好就耽误人命! 晏珣唉声叹气,感觉就像是家有熊孩子,随时准备要去向人道歉。 擦干净乌云的爪爪,他又不嫌猫毛了,任由乌云压在他身上做猫毯,进入沉沉的梦乡。 毕竟久别胜新婚。 喵喵~~ 他梦见海市蜃楼中的那个美人。 可怕的是,美人一直缠着他说“帅哥,办张卡嘛!我们的卡,每个月都有活动,很实惠的!” “谢谢,不必。” “就办一张卡!不用激活也可以,当帮帮我。” 他刚躲过这个美女,又有一个围过来:“帅哥,健身游泳了解一下。” “不用!谢谢!” 场景一再变化,一群美人围过来,其中一个穿明代服饰的说:“你聘了我家的猫,咱们就是亲家。你卖一个绝密给我,就当帮帮我!” “我没有秘密。” “你有!上头想知道,你在蓬莱做了些什么?跟裕王在天宫有什么约定?朱翊钧是不是未来明主?” “我只是聘一只猫,就要卖这么多?这不公平吧?” “喵!”美人变成一只猫,一屁股压在他的脸上。 晏珣“啊”一声醒了,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高丽纸照到床上。 他做了一场噩梦。 “竟然睡到日上三竿。幸好裕王帮我要到假期,否则就迟到了。”晏珣推开乌云,嘀咕着起床。 家里的“养子”中,晏小六跟着晏鹤年去济宁,晏小四跟着阿豹管家,只剩小五给他做书童跑腿。 听到屋里的动静,小五端着热水推门进来,笑眯眯地说:“珣哥不再多睡一会儿?路上实在辛苦。” “习惯早起,睡太久反而昏昏沉沉,夜长梦多啊!”晏珣自己梳洗换衣服。 小五整理床铺,不动声色地观察有没有可疑的痕迹。 作为贴身书童,他昨夜就睡在外间,听到晏珣说梦话,好像有一句:“怎么那么多美女?别缠着我。” 刺激! 一听就是群战! 可是床单上除了猫毛,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晏珣从镜子里看到小五的动作,冷不丁地说:“好奇心重的人死得快。” 家里这些义姐义弟,可靠是绝对可靠,就是每个都有些奇奇怪怪的毛病。 小六那个人狠话不多的,死去的严世蕃要是知道这个人,棺材板都压不住。 至于小五,老实的面孔下藏着一颗吃瓜看戏的心,不去做情报人员都可惜。 “嘿嘿,又被珣哥看穿。”小五问晏珣想吃什么,他跑腿出去买。 晏珣说:“买两个火烧,看看有没有卖新鲜羊乳的,买回来煮开送到前院的书房。我先去看老爹留下的信。” 小五响亮地应下,快步出门。 晏家住的地方闹中取静,走出巷子就有许多卖吃的。不想吃家里的饭食,出去打包现成的很容易。 晏珣养足精神,终于有空慢慢看爹的信。 希望信里不要有太惊人的话。 第343章 晏珣的秘密武器 “珣珣,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在吃黄河鲤。皇帝竟然舍得派我去治河,想必是奸佞小人从中挑拨……” 以下省略三百字关于阮瑛的诽谤。 “朱翊钧早熟,你带他出去走一趟建立感情很有必要。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独处机会。” “你这一次没丢魂,是因为龙气镇魂。沾了这个因果,咱们今后要为大明续命。从前那个世界,你再看一眼就放下吧!” 晏珣:……爹!你不是神棍,你是真神啊! 玄学的海市蜃楼,是老爹让他跟另一个时空告别? 可是给海市那一边的他配一个美人是几个意思? 老爹的恶作剧还是补偿? “有本事你真的给我一个仙女啊!一个个都说要送我仙女,结果都是光说不做。”晏珣嘟囔。 数一数啊! 阮瑛、裕王、老爹……甚至连朱翊钧小胖墩都说要给他仙女,结果全都说话不算数! 这不是用小鱼干钓猫吗? 欺人太甚。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向你们一个个讨债。”晏珣哼哼,继续看后面的内容。 “海瑞进京了。你之前提过的那件事,为父想来想去,最好还是阻止。这么好的一把刀,正该留着日后用,因这件可有可无的事折断实在可惜。” ……因为海瑞骂死嘉靖太有名,连晏珣都知道此事,之前跟老爹提过。 但是海瑞究竟是哪天上那道致命奏疏的,他不是很清楚。 这道奏疏除了加快嘉靖皇帝死亡的脚步同时毁掉海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 其实,那日在西山一起吃面疙瘩汤,裕王对海瑞挺欣赏。 如果不出意外,将来裕王登基会重用海瑞。 届时,朝廷之上有他们这些人、地方上有横冲直撞的海瑞,鹤党出手所向披靡。 说不定能比历史上更早完成变法、实现中兴。 所以,海瑞本来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事,因为骂死君父、连自身前途一起毁去,大可不必! 既然老爹也是这个意思,最好还是做点什么? 晏珣吃完火烧,喝一碗热腾腾的羊乳……他这个年纪多补充营养,应该还能再长高一些? 身材够高大,横刀立马更威风。 晏珣承认,他看到戚继光的那幅画像有一点酸,幻想自己也有亲上沙场、打上倭国本土的一日。 劝说海瑞必须做足准备,因为海瑞那样的人,不是轻易能说服的。 一个人不畏生死,甚至突破困在身上的“三纲五常”枷锁,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或许在海瑞心中,不骂醒嘉靖皇帝,百姓就会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晏珣去李家串门,想通过李时珍跟海瑞打个招呼,登门拜访。 “你要去他家?”李时珍笑道,“巧了,我正想请你跟他见一面。他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晏珣怔了怔:“他要对我说?” 李时珍打开窗,见院子里没有外人,轻声说:“海市蜃楼的事,我已告诉海瑞,他不是很相信。有一些事,他想亲自问你。” 晏珣:“……不是说好,谁都不要四处传播。这种事传出去,难免人心惶惶。” 你要是到北宋宣扬“靖康之变”,宋画宗不得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呃……海刚峰是我至交好友,不是外人。实不相瞒,我跟他是过命的交情。”李时珍解释。 晏珣了然,这两位大叔肯定一起干过什么,传出去不要命也会崩人设的大事。 “一件事知道的人多,就不再是秘密。海主事反正也不用到部办公,我后日去拜访,还要带一个朋友。\" “你要带谁?先说好,刚峰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可能不会留饭。”李时珍提醒。 “哦,那个朋友不用吃饭。”晏珣神秘一笑。 因为那是一个不爱吃饭的奶娃娃。 到了那日,晏珣先去裕王府,用三寸不烂之舌拐到朱翊钧小朋友,一起去海瑞家。 海瑞调入京中后,在靠近外城的地方租了一个小院子,要七拐八拐才能到。 朱翊钧坐在马车里,好奇地往外看,笑得眼睛亮晶晶:“珣珣、东!” “我们不是去山东,去一个海大人家。钧钧要好好表现,今天就看你的。” “珣珣,肥!” “我怎么又肥?哦……现在回京了,钧钧要回王府住,我不能陪你睡。于礼不合!”晏珣严肃教育。 咱们一定要守礼! 朱翊钧太小,还睡在李妃旁边的屋子。 他要是睡过去,日后野史传闻可难听。 他只是想走张居正的路,不是想背张居正的锅。 如果说长得好是一种罪,张居正还不算太严重,而他则是罪无可赦~~ 朱翊钧嘟起嘴,一脸不配合。 “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好,我跟王府请示,让你来我家住两天。”晏珣放出诱饵。 朱翊钧讨价还价:“三!” “哟?你还真的会数数?”晏珣欣喜地捏捏小胖墩的脸,心里更有底。 这么聪明的小皇孙,谁能拒绝? 他想了一夜,总算想明白,海瑞不顾生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绝望。 对大明的皇帝、首辅、朝廷通通绝望,干脆来一顿痛快输出,不破不立。 朱翊钧能不能让海瑞看到对未来的希望? 海瑞在家中等候,从早上到中午,一直向门外张望。 海母坐在炕上,见海瑞心神不宁,和蔼地问:“你要做什么大事?这段时间,看你一天比一天不安。” “阿母,我本来以为我要做的事情是对的。可是李时珍说不对。”海瑞难受地拍头。 海母对李时珍很尊敬,认真地说:“既然是李太医的意见,你可以听一听。但你还是要遵从内心,想清楚自己为的是什么。” “我为了淳安、兴国……还有其他地方,许许多多税赋沉重的百姓。他们背负着本不属于他们的重担。” “那你就应该去做。” “可是,李时珍告诉我,我要做的事,不仅不能救百姓,还会造成更坏的后果。” 如果只是为了邀名或者泄愤,当然不用顾虑这么多……干就完事。 “这些事我不懂。”海母说,“但是朝廷那么大官,他们不去想办法吗?你以前说徐阁老是个好官。外面的人都说,现在是徐阁老主持朝政。” 徐阶捞海瑞出锦衣卫大狱,这个大恩大德海母铭记于心。 海瑞更难受……因为徐阶曾经让他看到希望,现在变成更大的失望。 这两年嘉靖皇帝抓紧时间修仙,对朝政更不关心,徐阶主管朝政确实取得一些成效。 但是最大的问题没有解决……或者说,徐阶代表的阶层,也是压在百姓身上的重担! 海瑞的心拔凉拔凉。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破旧的木门摇摇欲坠。 晏珣抱着朱翊钧走进来,把小胖墩塞到海瑞怀里,热情笑道:“你抱一抱他,过一个时辰,你将改变想法。” 第344章 海大人受惊了 海瑞接住朱翊钧,手臂瞬间下坠……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胖墩。 朱翊钧抓住海瑞的衣服,好奇地看着这个黑黑瘦瘦的人。 小家伙喜欢好看的人和物,还是第一次被超出审美范围的人抱住。 但是他没有挣扎。 既然答应珣珣,他一定会好好表现! 张老师说,答应旁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做不到就装傻。 为了充分施展迷惑人心技能,他冲着海瑞露出蜜瓜一样的笑容。 看我必杀技~~ 海瑞果然呆滞了一瞬,清醒过来有些慌乱,想把小胖墩还回去。 晏珣背着手说:“我抱了半天,你帮我抱抱吧!老太太在家吗?我们进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整个小院就这么一点点大,他们站在外面说话,海母早就听到动静。 听到小皇孙也在,她连忙收拾整理,迎了出来。 海瑞自幼丧父,老太太对儿子的管教很严厉。海瑞从小就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每当海瑞遇到人生的岔路,艰难抉择时,海母都会给他前进的力量。 这世上很难有完美的人。 一个好官未必是好丈夫,一个好母亲未必是好婆婆。 海瑞娶过三个妻子。 第一任许氏生下两个女儿被休;第二任潘氏进门不到一个月被休;第三任王氏生过二子一女……没有被休,目前还在海家。 但是历史上,隆庆二年王氏突然病逝,有人说她是自杀。海瑞的小妾韩氏,上吊自杀。 当时海瑞还被人参一本——治家不严。他的妻妾,不是被休就是不正常死亡。 风险实在太高! 《明史》评价海瑞“尽忠如蝼蚁,尽孝似禽兽”,短短十个字背后藏着海瑞难以评说的一生。 即使有孝道的大旗,人们还是从人性的角度同情海瑞的妻子。 晏珣见到精神奕奕的老太太,谨慎地行礼。 只是第一面,他就知道海瑞刚硬严厉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 乖乖哩个咚! 再次感叹老爹的好! 陪小皇孙来的侍卫在门外守着,跟着晏珣进门的晏小五送上礼物。 海瑞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礼物拿回去吧,我历来不收的。” 晏珣笑着说:“你若不收,我回去之后阿娘就要责怪。是在山东买的阿胶,阿娘让我送给老太太和海夫人的。” 听到是阿胶,海瑞更不肯收。 官场上送礼这一套,就是把收受贿赂当人情,海瑞深恶痛绝。 “你不会以为我贿赂你吧?小皇孙在此,你问问他的意思?”晏珣开着玩笑,“钧钧,你说海大人应不应该收。” 朱翊钧大声说:“收!” 海瑞和老太太都很惊讶,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真的能听懂和回应大人的话。 小皇孙发话,推来推去又实在不像话,海瑞只能暂且收下……琢磨着一会儿让晏珣带回去。 老太太请众人进屋坐,让在厨房忙碌的王氏出来给客人送水。 海家不用仆人,一应家务,以及伺候老太太、纺线织布,轻活重活,都由海夫人王氏操劳。 如今京城的天气渐渐冷了,王氏穿着又旧又硬的粗布棉衫,映得脸色黄黄的、瘦得颧骨突出。 “怎么能让伯母奉茶!”晏珣连忙站起来。 老太太客气两句,嘱咐:“汝贤陪客人坐,我们先下去。”,依依不舍地看一眼朱翊钧,才慢慢走出去。 晏珣又站起目送老太太出门。 刚坐下准备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隐约是海母训斥王氏,明知见客人不知道换一件衣服,王氏低声认错…… “咳咳。”晏珣觉得尴尬。 海瑞习以为常,解释两句,妻子方才在厨房腌制咸菜,匆忙过来的。 其实王氏的衣服都很旧,换不换没区别。 晏珣顺着话题:“京城冬日没什么新鲜菜,家家户户都要储存大白菜、腌制酸菜咸菜。我母亲这两天也在忙活。家父在家时,最爱野鸭烧咸菜。” 听他语气中的欢快,就知道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海瑞知道晏珣的阿娘是继母,母子关系还能这么和谐,挺让人诧异。 晏珣今天不是来找茬的,他尽可能缓和气氛,要让海瑞从绝望的深渊走出来。 海瑞问起海市蜃楼。 “东璧跟我说当时的情景,我实在难以相信。”海瑞看着朱翊钧,“皇孙去了蓬莱,就有特定的海市蜃楼示警?” 李时珍,字东璧。 晏珣说:“李大人的人品,您是知道的。他说的话没有夸大。这件事我们本来约定谁也不许外传,但海大人不是外人。” 海瑞点点头。 想到李时珍的话,还是感到惶恐。 大明要亡? 如果京师被女真人攻下,他骂皇帝还有什么意义? “东壁说你们是同党……当初在西山,我就想问你们都有谁?”海瑞严肃地说,“连锦衣卫和东厂都有你们的人?陛下知道吗?” 明明要骂皇帝,还在替皇帝担心。 厂卫若有外心,皇帝安危就有问题! 晏珣微微一笑:“我觉得,现在不方便回答你的问题。” “不能说吗?”海瑞严肃反问。 晏珣指了指瞪大眼睛的朱翊钧:“这家伙听着呢!” “他这么小……”海瑞的视线接触到朱翊钧乌溜溜的眼珠,话音一顿。 不是吧?若是论周岁,小胖墩只是两岁多一点。 ……母在不庆生,小家伙的两岁生日在路上静悄悄的过去。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大蛋糕,只有晏珣亲手拉的一碗面。 两岁多的孩子,能听懂什么? “我们钧钧天命所归啊!在娘胎之中,就有皮影戏胎教,演成语故事、三国演义;刚满周岁,太岳就给他讲昏君的花样死法……” 朱翊钧像听懂一样,往海瑞怀里缩了缩。 吓坏宝宝了。 海瑞下意识地搂紧朱翊钧,然后反应过来:“他真的懂!” “对啊!海市蜃楼就是为我们钧钧上演的,是给他的警示。钧钧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阻止这件事。” 晏珣认真地说,“钧钧,我们的目标是?” “丰臣秀吉!” “打上倭国本土,活捉丰臣秀吉!还有呢?” “钱!” “嗯!开海收关税、落实一条鞭法、改革税赋吏治,还有什么?” “炮!” “对!将来我给你介绍两个火器专家,同时期的西洋人都服气的。” “努尔哈赤。”朱翊钧突然提起一个名字。 晏珣怔了怔,笑道:“你这小妖怪,是不是偷听我跟陆大人说话?好,把努尔哈赤请来给你跑腿。” 他看向海瑞:“我私下跟陆绎说的话,冯保都不知道,钧钧却知道。咱们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秘密,别看他个子小,脑子可不小。” 海瑞已经惊呆。 这何止是聪慧,简直就是太祖成祖转世? 天佑大明! 有这样的皇孙,骂不骂醒嘉靖皇帝似乎没这么重要? 反正后继有人。 晏珣要震惊海瑞,让朱翊钧再表演一下。 第345章 晏珣骂倒海瑞 “钧钧,喜欢一个人要怎么样?”晏珣冲朱翊钧眨眨眼睛。 太祖成祖转世的朱翊钧秒懂,仰头看着海瑞瘦削的脸,艰难地一口啃住腮帮子! 我咬! “嗷!”海瑞冷不丁被袭击,痛呼出声。 朱翊钧满脸无辜,喜欢谁就咬谁,我爹才有这待遇。 晏珣蜜汁微笑:“海大人,小皇孙这是在亲你。” 海瑞指着脸上的牙印:“你确定?” “呃……他有时候用力过猛。”晏珣解释,“钧钧,再表演一样你擅长的!” 钧钧应该会表演诵诗,《咏鹅》第一句? 两岁多的娃娃会背诗,震惊海瑞一百年! 朱翊钧从海瑞腿上跳下,没有表演诵诗,而是迈着小胖腿跑出屋外。 晏珣和海瑞连忙站起追出去。 只见朱翊钧跑到一棵树下,表演尿尿! 尿完还转过头,冲着晏珣和海瑞得意地笑……宝宝已经不用包尿布,可以自己尿尿,厉害吧! 母妃和母亲都夸我是最厉害的宝宝! 晏珣:“呃,这也是算厉害的,迎风尿三丈。海大人,您看呢?” 海瑞:“……确实厉害。” 他说的是真心话。 能够听懂大人的话、还能配合,至少四五岁的孩子才能做到吧? 不过若从胎儿算起,朱翊钧也足足有三岁,晏珣这个胎教先生真是了不起。 晏珣喊了一声:“小五,带小皇孙去帮海夫人腌咸菜,当心别让他掉进咸菜缸子。” 守在院子里的晏小五大声答应。 外头的侍卫也听到,全都无动于衷。往返蓬莱,晏珣带着小皇孙干过更出格的事。 裕王听他们禀报完,还夸晏珣做得对,带小皇孙体验百姓生活。 海瑞连忙说:“这如何使得?” “他干活像模像样的,你别担心他弄坏你的菜。”晏珣说。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 “哦,我们虽然帮你干活,但不留下吃饭。” “不是,我……” 晏珣摆摆手:“给一样东西他玩,他就能呆很久,不然一下子就不耐烦。这样他也不能偷听我们说话。” 海瑞:…… 本来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但现在他内心藏着一件欺天大事,没法坦荡荡。 他默许朱翊钧帮他家腌咸菜。 不知道皇孙做的咸菜跟六必居的比起来如何? 两人回到屋里小声说话。 “海大人,你想做的那件事,李大夫已经告诉我。”晏珣凑近,直接王炸。 海瑞瞪大眼睛:“他答应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外人。” “当然,我不是外人。”晏珣微微一笑,“我们是自己人。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拯救大明。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百姓。” 最后一句话有些出格。 但恰好海瑞也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当今许多有理想的士大夫都是这么想的。 皇帝是谁、姓什么其实并不是太要紧,重点是天下太平,人人都能过安稳的日子。 海瑞深吸一口气,小声说:“我不是为了邀名,也不是泄愤。我甚至不奢望皇帝能够听从我的建议。我只希望经过这一骂,让下一任皇帝不要重蹈覆辙。” 晏珣笑道:“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不必上这道奏疏。裕王绝不会重蹈覆辙。” “何以见得!”海瑞冷笑,“以前,人们说打倒严嵩就好。可是徐阶上台,天下也还是一样。徐阁老就是甘草。” ……有没有都一样。 “您这么说,徐阁老太冤枉。徐阁老当政,江南的纺织业有很大的发展,普通百姓可以到大户人家做工,生活还过得去。”晏珣替徐阶说话。 后世历史书上说“机户出资,织工出力”、“资本主义萌芽”,就是从这个时期诞生。 从这个角度说,江南大地主、垄断松江过半棉纺织业的徐阶,对推动社会发展有积极作用。 甚至是名臣把持政权的开始。 江南地区的繁华有目共睹,朝廷的财政困难也有所缓解。 后世有一个叫“当年明月”的人,对徐阶的评价挺高。 “而且,裕王跟徐阁老不一样。徐阁老代表某个阶层的利益,裕王要顾及全天下。大明的江山,不仅仅是江南。”晏珣严肃地说。 大明社会割裂很严重。 直到李自成起兵的时候,西北已经是人间地狱、江南仍然一片太平盛景。 十里秦淮今犹在,六朝春梦了无痕。 说服海瑞是很难的。 即使见到优秀的朱翊钧,海瑞的心被拉出绝望的深渊,可是对皇帝祖孙三代还是不信任。 这是嘉靖的锅。 在海瑞看来,嘉靖用四十四年的时间,证明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也会干昏庸的事,甚至比昏君还能误国! 朱翊钧比嘉靖更聪明,是不是也比嘉靖更折腾? 晏珣见海瑞的神色变来变去,又使出一招杀手锏。 “你知道是谁调你进京的吗?” “是朱大人。”海瑞进京这几个月,已经打听清楚。 晏珣笑道:“李大夫没有告诉你,他特意在裕王面前提起你?是裕王先有想法,才暗示朱大人调你进京。您这户部主事,可以不上衙,也可以上衙,本来可以更主动的做事。” 比如,去查户部的陈年烂账,给徐阶一个惊喜。 反正你又不怕得罪人。 海瑞没想到背后还有裕王的事,猛地站起来。 晏珣招招手,让海瑞靠近,压低声音说:“您想想,假如上那个惊天动地的奏疏、最后皇帝气出毛病。从今往后,裕王如何自处?” 他会觉得,是本王把海瑞调进京,最后害死父皇。 他会被良心折磨、一直不能安宁,甚至以女色麻痹自己,最终抑郁而终。 他会害怕见到你,从此把你调得远远的。 这三句话,晏珣没有直说,海瑞能够想到。 以己度人,假如是自己间接害母亲出事,海瑞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海瑞是大孝子,裕王在外界眼中也是至纯至孝……父皇虐我千百遍,大孝子初心不变。 晏珣一连串输出,杀手锏直击海瑞内心。 他是舒坦了,可是海瑞受不了。 “我……”海瑞冷汗淋漓,惊恐又后怕,自己差点办下一件很恐怖的事。 骂死一个皇帝、再间接害死另一个皇帝! 无君无父!不忠不义! 枉为人臣、枉为人子! 他额上的冷汗滑落、贴身的衣服也湿透,忽然眼珠一翻,向后倒下。 晏珣眼疾手快地接住海瑞。 “海大人!你怎么了?你醒醒!快来人!生火盆、烧热水、请大夫!”晏珣忙不迭地喊。 坏菜了! 海瑞不骂皇帝,我把他骂晕了? 第346章 达成传说成就 晏珣没想到自己战斗力那么强,瞬间慌了神。 尤其是看到老太太和海夫人王氏都急着落泪,他更是内疚又尴尬……像个做错事的少年一样。 晏珣把海瑞抬到炕上,用力掐海瑞的人中,可海瑞还是不醒。 晏珣心里七上八下,要不再掐大力一点? 万一海瑞被气死,他可真的是创造历史! 夭寿了! 侍卫飞奔去找大夫,朱翊钧跑到晏珣身边,紧紧拉住晏珣的衣角。 吓到宝宝? 晏珣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拉住朱翊钧的手安慰:“钧钧不怕,海大人会没事的。” 朱翊钧靠在晏珣怀里:“珣珣!”,小胖子指指自己:“钧钧!” 其他人听不懂,晏珣自动翻译……小胖子说,珣珣不要怕,你闯祸了有我。 哎哟哟! 你这么小就知道仗势欺人啦? 侍卫出去才片刻,就请到背着医药箱的李时珍。 晏珣没空问李时珍是不是跟踪自己,连忙说:“李大叔,快给海大人看看。我说两句话,他就晕倒了。” 海母这才知道海瑞晕倒的原因,看向晏珣的目光非常复杂。 晏珣被瞪得后退半步,朱翊钧小胖墩像警惕的小狸奴一样,站在晏珣身前。 这下晏珣更肯定方才的猜测,朱翊钧想保护他……唉,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 这么小就想保护我? 李时珍也是一言难尽地瞪同党晏珣一眼……他担心晏珣被海瑞喷倒,悄悄跟在后面,在路口的茶楼等消息。 万万没想到,倒下的居然是老朋友海笔架。 他迅速上前给海瑞诊脉,吩咐:“搬个火盆来,我要给他艾炙。有热水吗?溶一碗糖水,给他喝下去。” “有!都有!”晏小五站在门口回应。 晏珣方才慌乱吩咐,其他人都没动,晏小五坚决执行。 侍卫帮着晏小五搬来一盆火。 李时珍从药箱里取出一卷艾炙,凑在火盆点燃,拨开海瑞头顶的发,对准百会穴炙下去。 海母看得一声惊呼,心疼得眼泪哗啦啦的流,又瞪晏珣一眼。 晏珣:……我……唉! 朱翊钧也害怕,抱住晏珣的大腿闭上眼睛。 晏珣搂住小胖墩:“不疼不疼哦!李大夫很厉害,海大人很快就会醒。” 他这话说得准。 海瑞紧绷的牙关松开,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人。 “东璧,你为何在此?”他气血冲脑晕倒,身体没什么大碍。 李时珍叹道:“我若不在此,你就气死?晏珣年轻,有什么话说得不对,你多担待些。” 毕竟是同党,他得帮晏珣说话。 老太太也点点头:“你都五十岁的人,跟一个嘴上无毛的计较什么!” 嘴上无毛的晏珣:……算了。 海瑞解释:“不关他的事,我是被自己气晕的。我想到差点办下一件无法挽回的大错,震惊后怕得晕倒。” 李时珍立刻知道海瑞说的是什么……听这话,晏珣把海瑞说服了? 真不愧是晏芝仙的儿子。 神棍的基本修养,说服一切不可能。 海瑞撑着坐起来,郑重地说:“今日要多谢晏大人点醒我,否则海某后半生将永坠深渊。” 若造成那样的后果,裕王抑郁,他更会抑郁。 晏珣松了口气,微笑:“海大人能想通就好。我看你身体还是太虚,先喝一碗热糖水吧!” 晏小五端着热糖水进来,放在炕边的小桌上,海夫人接过伺候海瑞喝下。 李时珍又吩咐:“你身上出了虚汗,擦干净换身衣服。我们先出去,屋里太多人,你更头晕。” 一群人走出去,只留下海夫人帮海瑞换衣服。 走到外面的堂屋,老太太正色说:“方才我错怪晏大人,请你见谅。汝贤说你点醒他,老身不知是什么事,还是要多谢晏大人。” ……“永坠深渊”这个词,吓到老太太。 她就海瑞一个儿子,宁愿自己入深渊,也不愿儿子遭难。 晏珣谦虚:“我嘴上无毛,当不得老太太道谢。” 李时珍摆摆手:“你别说这话……刚峰听到你的话才晕倒!你有话不能好好说?他年纪也不轻了。你这小子一点也不会尊老!” 虽然是责怪的语气,又是把晏珣当自己人。 晏珣尴尬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他可能是低血糖晕倒,你知道啥叫低血糖吗?反正就是他自己身体的缘故。” 李时珍说:“顾名思义,‘低血糖’是说身体缺养分?刚峰最近寝食不安,确实有这个可能。” 两人说着话,海瑞已经换好衣服,要出来陪客。 晏珣听到动静,大声说:“若海大人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去。今日是我失礼,改日再来拜会。” 老太太连忙说:“请客人多留一会儿,我去煮两碗糖水鸡蛋。晏大人不饿,小皇孙也要吃的。” “不必了。”晏珣抱起朱翊钧,诚恳地说:“我跟王爷约好时间,到点就要带他回去的。” 李时珍也帮着说:“小皇孙不好在外面吃东西。” 这是借口,小皇孙去山东,还吃街边的糖葫芦呢! 老太太不好再劝,只能目送晏珣一行离开。 “唉!这算什么事呢!”老太太嘀咕一句,“李大夫,请你再给汝贤瞧瞧。” 李时珍走进里间,取代海夫人王氏,跟海瑞单独相处。 王氏端着碗走回厨房,看到空空的糖罐一下子呆住。 那个晏小五煮一碗糖水,用掉她家半罐糖?相公也不觉得齁得慌? 老太太也走进来,发现糖罐空了……这?好在小皇孙没留下吃糖水煮鸡蛋,否则真做不出来。 “去买些糖回来。柴也不多,明日喊人送两担来。”老太太吩咐。 王氏应下,没有动。 她没有买糖的钱。 老太太想到这一点,回房去取钱,然后看到晏珣送的阿胶。 “这怎么好?忘了让他带回去!”老太太着急叹气,将阿胶拿到堂屋,想着一会儿让李时珍帮忙捎回给晏珣。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一个人抚养儿子。 她一生好强,不肯欠人恩惠。 也一直以此要求海瑞。 李时珍跟海瑞密谈一会儿,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放下心。 “刚峰兄,你干脆好好歇一个冬,把身体养好。至于晏珣说的查户部旧账,你不要听他的。他想拿你当枪使,寻徐阁老和赵贞吉的不是。”李时珍劝说。 跟着晏珣跑一趟山东,两人成了同党,也成为忘年交。 李时珍也知道晏珣有时挺黑心。 可是海瑞就喜欢迎难而上,听到李时珍的话知道户部的账有问题……越是让他别做,他偏要做! 不能骂昏君,还不能骂庸臣吗?! 第347章 汪公子回京 晏珣抱着朱翊钧上马车,心有余悸地直拍胸口。 “钧钧啊,我今天才知道言语的威力有多大。如果不是李大夫来得及时,海瑞这个年纪被气得中风也有可能。” 那样的话,他简直达成史诗成就。 如今虽然没那么严重,但这么一闹腾,事情肯定瞒不住……不久之后,全京城都会知道晏珣喷晕海瑞。 奇闻也! 想一想自己被一群翰林小伙伴围着打听消息,晏珣就觉得脑阔疼。 小钧钧是没有烦恼的,他很快抛下方才的惊吓,认真地说:“三!” “知道!住三天!钧钧今天表现得很棒,还会保护珣珣!珣珣感动得老泪纵横。”便宜老父亲晏珣贴贴朱翊钧的小脸蛋。 呜呼!有这样的好大儿,父复何求! 裕王对不起……我是要跟你争一争爹位的~~ 今日有些惊险,晏珣将朱翊钧送回王府,约定过两日收拾好屋子,再来接钧钧。 朱翊钧迈着小短腿回房,拖出猫窝柳条筐,指着他的箱子。 去山东的时候,就是这个箱子装他的衣服。 冯保小跑追进来,发现朱翊钧的动作,忍不住笑道:“小世子要收拾行李?王爷方才说了,过两天你再去晏家住。他家要先收拾屋子,今天不能去。” 朱翊钧很固执地拖箱子……拖不动。 冯保只能叹气帮忙。收拾吧,慢慢收拾。 裕王从侍卫口中知道海家发生的事,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海瑞是什么人? 鄢懋卿被喷得绕路走,胡宗宪都不愿招惹。这样的大杀器,居然被晏珣喷晕?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裕王喃喃地问。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请示:“属下去打听?” 裕王摇头:“不必。如果能说,晏珣一定会告诉我。如果他不想说,一定是不方便给我知道。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为我好。” 侍卫们:……殿下真是自信。 其中一个机灵些的提议:“殿下如果好奇,可以跟小世子打听。他最聪明,说不定听到什么。” 裕王觉得有理,又去找胖儿子贴贴。 朱翊钧满脸单纯无辜……不想说的时候,就是听不懂。 晏珣送完朱翊钧回到家中不久,李时珍找上门。 “你送些红枣鸡蛋就罢,为何要送阿胶?老太太很为难。我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留着,又焦虑给你家送什么回礼。” 晏珣摊手:“是阿娘的意思。初次登门拜访,怎么也要送好一点。至于回礼,真的不用太在意。” 关于这方面,李时珍也感慨老太太的顽固。 但是老人家年长,他不好直说。 “这次多谢你。我那日好说歹说,都没法说服刚峰,还得是你出手。”李时珍佩服地看着晏珣,“英雄出少年!” “我不少了!”晏珣反驳一句。 同党之间对对眼神,一起高兴地笑。 这就是一起干过好事的交情吧? (历史上,海瑞上了那一道致命的奏折后被打入天牢,不久之后嘉靖皇帝驾崩。在一片混乱之中,海瑞的两个儿子夭折。 再之后,王氏突然死了。《万历十五年》说王氏的死非常可疑。 海瑞后半生郁郁寡欢、意志消沉,除了认为自己逼死君父,还觉得儿子的死是报应。) 晏珣不知道历史详情,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扇动蝴蝶翅膀,救下好些人的命,也改变海瑞令人惋惜的下场。 坐在腊梅树下,李时珍摇头:“你挑唆海瑞去查户部的账,他真的要出这个头。到时候徐阶和赵贞吉知道是你挑唆的,看你怎么收场。” 晏珣淡定笑道:“徐阁老是老好人,会跟我计较吗?其实徐阁老也想兴利除弊,让海大人动手正好。” 徐阶是“老好人”,得罪人的事不愿意做。 晏珣帮着推出海瑞,正中徐阶下怀。 李时珍弄明白这些弯弯绕绕,揉着眉心感叹:“你是天生做官的,我一把年纪都没你心思深。我的长子建中已经中举,准备下一科会试,让他来给你做幕僚?” 士林传闻,只要给晏珣做幕僚的都能进士。 对李时珍来说,更重要的是让儿子学习晏珣的特殊本领。 晏珣爽快答应,免费劳力还嫌多吗? 徐渭跟着胡宗宪去小琉球上任,只带了妻子和小儿子,把随时拔刀的大儿子徐枚留给晏鹤年教导。 晏鹤年带着徐枚去治河。 玉不琢不成器,粗活重活给徐大公子干。 像海瑞家没有仆人,种菜、挑水、劈柴这些活都得自家人干。 晏家就不一样,总有人送儿子过来做苦力。 李时珍走后,晏珣亲自给朱翊钧收拾房间,就在他自己的房间,加一张小床。 小钧钧终于可以跟珣珣爹一起睡,听珣爹讲那遥远的故事。 朱翊钧抱着黑猫布偶,带着花猫奴奴住进晏家的那日,通州码头来了一个满面沧桑的年轻人。 “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嗟往事,空萧索。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年轻公子吟诵着,唏嘘感慨。 哈哈哈!京城! 我汪德渊又来啦! 跟在他身边的是汪李晏平安,已经中秀才、迟迟不中举人,决定到京城找晏珣特训。 汪平安小声提醒:“渊哥,你漏了几句。” 汪德渊瞪眼:“我故意的!平安,以前你叫我‘哥哥’,几年不见怎么要加个‘渊’字,你有几个好哥哥?” 汪平安说:“我毕竟不是汪家养子了。” “等你中举,把姓改过来再说!”汪德渊哼哼。 人家申时行作为徐家养子,中进士入翰林院之后才改姓的。 汪平安叹气:“哥,你一定要揭我的短?我是没中举,但是秀才是实打实自己考中的。” 汪德渊:“……人人都说我是被战事耽误,否则早就中举!我是南监首席,陈先生亲自认证。” 陈谨回乡守孝,遭遇乱兵打劫。幸好有晏鹤年的提醒,提前请了汪德渊到家里“补习”,才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汪德渊当时带着的,都是跟戚继光上过战场的老兵,区区乱兵一哄而散。 陈谨感激学生汪德渊,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把他当“南监首席”培训。 不考一个乡试解元回来,就是丢陈状元的脸! 汪德渊这才发现,什么叫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南监首席不是那么好当的。 头悬梁锥刺股都是小事,他累得快那个不行了! 陈老师恩将仇报啊!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汪德渊为了下半身幸福着想,带着随从连夜跑路…… 因戚继光已经去了小琉球,他就来京城,途径扬州时拐带平安。 为什么要带上平安? 好用啊! 跟在戚继光军中这几年,他受了太多苦。 往事不堪回首。 只有看到平安,汪德渊才能恍惚想起曾经招摇过市的大少爷岁月。 第348章 故友久别重逢 汪德渊在通州码头找了板车和脚夫,推着行李一路往京城走,听脚夫讲城里的热闹事。 他的心情,恍如隔世。 进城之后,他就带路往晏家走。当初晏珣搬家,他也有帮忙。 汪平安小声说:“你不是跟老爷说,进京侍奉年老的李先生吗?” 师徒如父子,汪德渊是李开先亲传弟子,侍奉身边合情合理。 汪三老爷无法反对,只能任由儿子进京。 否则德渊离家日久,怎么也得留在高邮娶媳妇、生几个娃才准走! 汪德渊理直气壮:“万一李先生也发现我是状元之才,捉着我特训怎么办?我岂不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平安“啧啧”两声,德渊哥哥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陈谨是状元出身,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多年,有丰富的纨绔子弟教学经验。 有这样的老师一对一特训,中举人、进士都不是不可能,德渊哥哥居然连夜卷包袱跑路! 汪老爷得知后直捶胸口。 来到晏家附近的大街,闻到空气中的炒栗子、烤羊肉的香味,听着路人的说笑声,汪德渊脚步放缓。 近乡情更怯,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害怕见到晏珣。 想来晏郎一如往昔,而我已经满面沧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推行李的车夫不由得问:“公子,往哪边走?” “哦哦……左边!晏翰林家!”汪德渊回过神,笑着说:“父子双鼎甲的晏翰林家,你知道吗?” 车夫目光一亮:“你说冬日送蜂窝煤的晏大善人家?你是他的家人?我少收你两文钱!” 带着那么多行李,肯定是一家人嘛! 汪德渊大手一挥:“不用少收,本公子有的是钱!他送什么煤?详细说说!” 珣哥做的好事,就是他做的好事。 兄弟间何分彼此! 车夫顿时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伴随着汪德渊恰到好处的捧哏,一直说到晏家门口。 晏家前院的腊梅树下,铺着一块毯子,晏珣跟朱翊钧正在拼那幅超难的世界地图拼图。 当初做这幅拼图,晏珣想磨练朱翊钧的耐心。 现在可好……拼来拼去头皮发麻,他想把拼图扔掉,可是钧钧不让。 “拼!”小皇孙金口玉言。 夭寿了! 回旋镖终于射回自己身上。 晏家时不时有客人登门,听到外面的说笑声,晏珣没有动。 可能是翰林院的小伙伴来访?再不然就是最近经常来的锦衣卫。 门刚打开,汪德渊就当自己家一般飞快跑进来:“珣哥在不在?常欢、阿豹呢?兄弟们,汪公子又回来了!” 晏珣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站起来,不小心碰到拼好一角的地图。 又弄乱了。 朱翊钧扁着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汪德渊本来想给晏珣一个大惊喜,结果跑进来就听到小孩子的哭声,顺着声音走过去,见到晏珣抱着一个小胖子。 “钧钧乖,我们重新拼!有客人来,我们钧钧要有礼貌。”晏珣贴贴朱翊钧的肉脸蛋。 朱翊钧很懂事,老师们都教过他见客人的礼仪。 听到有客人,他抽噎着憋住哭声。 晏珣回头望去,对上汪德渊铜铃一样大的眼睛。 “德渊贤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晏珣洒脱一笑,甩了甩额前散落的头发。 ……又是京城第一美男耍帅的一天。 汪德渊颤抖地指着晏珣:“还是你行啊!儿子这么大了!我在福建打倭寇,俘虏中有倭国女子,你舅舅说分我两个,我没有要,都给了曾庆斌和杨仲泽。”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晏珣顾不上细问,先解释:“你别胡说!这是裕王府的小世子。你看看,那边石凳上坐着的,是不是裕王府的田义?” 冯保后来才到裕王府,田义一早就在。 汪德渊也见过这位理想远大、以郑和为目标的公公。 田义冲汪德渊笑着点点头:“是我们王府小世子,长得很可爱吧?” 汪德渊仔细看看,松了口气:“果然不像珣哥!我就说嘛,你瞧着万年光棍的衰样,怎么会快我一步有儿子。” “呵呵……”晏珣冷笑一声,“你丑成这样,还有好姑娘肯嫁给你?依我说,收一个倭国女子做妾也罢,算你‘抗倭’有功。” 故友相逢,先从互怼开始。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其实晏珣看到汪德渊又黑又糙,挺心酸的,但没有表现出来。 两人互怼着,又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片刻后两人齐齐往前走,互相搂着肩膀。 朱翊钧被顺手放在地上。 “德渊!见到你,我真高兴!”晏珣很激动。 “珣哥,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今晚抵足而眠?”汪德渊同样兴奋。 在福建的那些事,他可以炫三天三夜。这样刺激的人生经历,晏珣绝对没有! 晏珣刚想答应,朱翊钧着急跳脚:“钧钧!” “哦,还有你呢!”晏珣摸摸朱翊钧的小脑袋,对汪德渊致歉:“小皇孙暂住我家,跟我住一个屋子,咱们没法抵足而眠。” 汪德渊眼珠子险些瞪出来……还说不是你的儿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是拐带的! 两人亲切说笑,似乎周围的人都消失,又回到在汪氏族学读书的岁月。 ……一群少年穿着赤红黄绿青蓝紫的长衫,摇着扇子迈着整齐的脚步招摇过市。 另一边,汪平安结清车夫的脚力钱,和晏家小四、小五一起搬行李到一旁的屋子。 王徽走出来:“汪贤侄到花厅里坐,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小珣真是的,哪有这样招呼客人的。” “我不是客人。” “德渊不是客人。 晏珣和汪德渊异口同声,又一起哈哈笑,笑声震动树上的黄叶、冲散时光带来的隔阂。 汪德渊兴高采烈:“我给晏叔叔和婶婶带了礼物。婶婶……嘿嘿,其实我也可以喊表姑?我们两家是亲戚。” 王徽的外祖家姓汪,跟汪德渊家亲缘挺近。 以前因为汪直的原因,汪家对这门亲戚不愿多谈。 眼看戚继光荡平沿海倭寇,朝廷已经有开海的风声,汪家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汪三老爷想让德渊担负海贸重任,有些事就要对他交代。 汪德渊知道后很高兴,什么大海盗跟他有啥关系?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跟晏珣是亲亲的远房表兄弟! 王徽笑了笑:“还是喊婶婶吧!我跟外祖家多年没走动。” 晏珣请汪德渊和平安一起到花厅,又拍拍平安的肩膀:“几年不见,平安老弟长高不少啊!是已经中举,进京准备下一科会试吗?” 平安满脸沮丧:“珣哥,我没中举。” “抱歉!我真没留意应天府乡试桂榜!”晏珣连忙安慰,“科举这种事,只要你有信心,下一科一定能中。” 汪平安又高兴起来,晏珣气运旺,说的话一定准! 第349章 大预言家汪公子 汪德渊的到来,让晏珣知道很多东南沿海的事,朝廷邸报上不会说的。 “打劫陈老师的‘乱兵’是什么?其实就是官兵。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除了戚将军麾下,其他官军真是一言难尽。”汪德渊叹息。 当地卫所的还好,外地增援的“客军”,最爱趁火打劫。 “战事结束,客军要返回原来的卫所,路过州县装成匪徒打劫富户。这种事情多了,日后有人造反,百姓都不期盼官军平叛,不如从贼算了。” 晏珣默默点头。历史上是这样没错,汪公子乃大预言家。 汪德渊接着说:“军队可比匪徒,贫困是一个原因……” 明太祖编制军户,命其屯田以自给自足、世代从军保家卫国。 “太祖曾说‘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可是一代代传下来,各种弊端丛生,卫所军卒甚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户的生活比不上普通百姓,造成大量逃亡…… 正统年间,逃亡官军已经高达一百六十多万。到如今,卫所的实际军士恐怕不足三成。没逃亡的军士也不堪一战。 为什么倭寇长期以来‘以一当十’?朝廷以为派出三千人作战,实则只有五六百老弱病残。 南边如此,北疆未必好到哪里去?皇帝策问,南北匪寇为何一直解决不了?呵呵,因为军队早就烂了!” 汪德渊又黑又糙的脸,露出痛苦的神色:“太祖时威震八方、成祖时横扫草原的卫所军队,早就烂了!” 一声低沉的呐喊,眼眶已经湿润。 诚然,他躲在家乡扬州,可以过醉生梦死的人生。 可是下一代呢?再下一代呢? 山河破碎,躲在扬州就安全吗? “德渊哥……”晏珣给汪德渊递一杯茶。 给大佬敬茶!你辛苦了! 从小不差钱的汪公子能有这番感悟,一定是深入前线,见过许多人间疾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汪德渊从军几年,简直像是被人夺舍! 晏珣觉得,小汪努力一把,说不定真是状元之才。 汪德渊“咕噜”喝光一杯茶,唉声叹气:“朝廷未必不知道这种情况,所以为了抗倭大业,允许戚将军从百姓中招募士兵练新军。可是这样的军队没有军户约束,时间长了容易成为将领的私兵,日后必然有隐患。” 晏珣点头……大预言家汪公子。 日后各地将领养私兵,甚至几千人的精锐军队都是“家丁”、“养子”。 若论热衷当爹,“养子”军团的将领才是个高手。 到大明山河日落那一天,皇帝征召地方军队勤王…… 各将领都怕损失自己的班底,拖拖拉拉不肯出兵,或者向朝廷要好处才出兵。 这样的大明,不亡都没天理。 “德渊,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吗?”晏珣惊讶地问。 “我?”汪德渊哈哈笑道,“是我们!珣哥,你想不到吧!我们在南边见到种种弊端,凝聚在一起,不为结党营私,只想解决这些顽疾。” “你们?都有哪些人?”晏珣正色问。 平安喝了两杯茶就被请到客房,帮着整理汪德渊的行李。 公公们也无奈地留在前院……人家兄弟重逢,小皇孙一定要黏着,实在不好意思。 现在这里只有晏珣、汪德渊、以及坐在小椅子上吃糕点,好像什么都听不懂的朱翊钧。 ……你们尽管说秘密,反正钧钧宝宝听不懂~~ 汪德渊见在场没有外人,坦诚地说:“我们有杨仲泽、曾庆斌。还有大人物,比如你舅舅杨世安,以及一些有识之士。” 晏珣:“……干得不错。” 我在京城结党,你在福建结党,你可真能干。 “你是怎么办到的?”晏珣好奇地问。 “我不是排演戏曲安抚浙军思乡之情嘛?难免要跟上上下下的将士来往,认识的人就多。嘿嘿,说句自夸的话,我记得的士兵名字,只怕比戚将军还多。”汪德渊很骄傲。 晏珣笑道:“戚将军没你这么有空。这么说来,你离开福建岂不是可惜?” “不可惜!”汪德渊一脸严肃,“我将自己的见闻想法都写下来,打算呈给裕王。他如果还有一点理想,将来就该改革军制。这样我们的初步目标就达成了。” “初步目标?长远的呢?” “长远的……”汪德渊站起来,认真地说:“珣哥,你以前说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我不该偷偷嘲笑你。因为,我现在也有这个目标。” “好兄弟!”晏珣再次给汪德渊敬茶。 两党结成一党,日后大家就是一伙的。 汪德渊捏捏小皇孙肉嘟嘟的脸蛋:“你可是姓朱的!多少人为你家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哼哼!你将来可不许做昏君,否则……” 晏珣拍开汪德渊的手,轻咳两声:“威胁的话不要说。他记仇了,日后让你进宫侍奉。” “他那么一点点大,还会记仇?”汪德渊不敢置信,又戳戳小胖子的脸。 小胖子忍无可忍,一口咬住汪德渊的手指。 我咬! “松口!你这是属什么的小皇孙,牙尖嘴利!”汪德渊艰难抢救回手指。 “钧钧看在老汪满腔爱国赤忱,别跟他计较吧!”晏珣摸摸朱翊钧,“你看他刚才难过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以上那些事,小皇孙知道也无妨。汪德渊还要禀报裕王呢……当然用词要更谨慎。 有时候同一件事,不同的说法,领导的反应就不一样。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汪德渊,似乎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也爱哭。 珣珣从来都不哭。 “这小皇孙还挺聪明的。”汪德渊觉得好笑,“我再跟你说一件事。我们从俘虏口中得知,小琉球藏宝甚多。不知道戚将军这一次扫荡小琉球缴获的战利品会不会上交?” 以前有人弹劾戚继光,其中一条罪名就是私吞战利品。 但戚继光也是为了养兵和贿赂朝廷高官。 所以皇帝压着奏折,一直不处理。 虽然上头心知肚明,也不好拿出来直接说。 晏珣瞪汪德渊一眼:“没有证据的事,你别瞎说啊!反正我没听说官军在小琉球有什么收获。再说,胡宗宪要建设小琉球,不得留一些启动资金?” 什么私吞战利品,我要告你诽谤啊! 汪德渊摸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晏珣。 “珣哥,戚继光和胡宗宪,该不会也是咱们的人吧?我在泉州时遇到去小琉球上任的胡宗宪,他还跟我说起你。” “他说什么?”晏珣惊讶。 因为去山东出差,晏珣没见过鼎鼎大名的东南柱石胡宗宪。 汪德渊嘿嘿一笑,凑近说:“他说看到你的画像似曾相识,多年以前,见过一个跟你眉眼很像的人。那人骗到他的钱和人跑了。他问我,高邮晏家或者你外祖杨家,还有没有什么近亲?” “你胡说!我没有!”晏珣迅速捂着朱翊钧耳朵。 第350章 朱翊钧告状 晏珣踹了汪德渊一脚。 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汪德渊说了很好听的话,晏珣高兴得要打他! 晏珣知道汪德渊说的是哪件事。 老爹之前猜测,真舅舅杨世安能够在倭国崛起,背后很可能有大明官府的支持。 舅舅是胡宗宪安排在倭国的内应! 如果胡宗宪死了,这些内应就如断线的风筝。 现在胡宗宪活着,要收网、在倭国扶持傀儡。 晏珣眉眼长得像真杨世安,又自恋地画过一幅自画像。 胡宗宪在晏家看到晏珣的画像,心中浮起各种阴谋论。 合理怀疑,那个自告奋勇去倭国潜伏的“安世”是晏鹤年安排的!三面间谍! 难怪安世有勇有谋、有才有貌,原来是晏家的人! ……无论胡大人怎么想,晏珣不会承认。 别打扰舅舅当倭国大名! 晏珣踹一脚就收腿,朱翊钧迈着小短腿狠踹汪德渊几脚。 ……让你捏我、戳我!我踹踹踹! “好啦!钧钧腿长一点再接着踹,今天先放过他。”晏珣搂住朱翊钧,抬头说:“你不是写了什么要呈给裕王?拿来我审核一遍。” “哦……”汪德渊连忙跑出去,到客房翻出自己的建言献策文章,又飞快地跑回来。 晏珣正在喂朱翊钧喝水。 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干净朱翊钧嘴边的糕点碎屑,才拿起汪德渊的策论细看。 看完之后,他微微笑道:“你这篇文章,跟十几年前戚将军写的一篇,意思是一样的。当时他整顿登州卫,发现卫所糜烂的问题。” 汪德渊瞪大眼睛,有些失落。 ……你以为你很聪明? 你想到的事,早就有人想到! “可是这些问题还是存在,并没有改善。”汪德渊皱眉。 晏珣叹道:“你自己想想原因。跟你说吧,皇帝提出‘一条鞭法’多少年了?到现在有几个地方试行?” 原因很简单,卫所和土地问题一样,背后牵涉很多既得利益者。 许多高级将领,靠着吃空饷以及剥削底层军户得利。 改革就是断人财路。 “你断别人的财路,别人要你的命。戚将军战功赫赫,还是不断被人弹劾。”晏珣郑重地说,“你重提此事,陛下不采纳还好,陛下若是采纳。你就准备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明刀暗箭吧!” 怕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汪德渊怂了,喃喃自语:“那我不跟裕王说,我跑路回扬州。” “倒也不必。”晏珣笑道,“当初朝廷没有采纳戚将军的建议,现在也不会采纳你的。裕王看到你的文章,只会认为你知兵事,对你有好处。” 汪德渊不甘心:“同党们还希望,朝廷知道卫所军的弊端,立刻就能采取行动。如此岂非让众人失望?” “你们失望?有个人失望得绝望,差点做傻事。”晏珣感叹一句。 他说的是海瑞。 许多有识之士都发现大明存在的弊端,都想改变。 皇帝无动于衷,他们很失望。 可谁知道皇帝的无奈? 皇帝不想改吗?他努力过的。 一条鞭法就是嘉靖皇帝提出的! 军队的问题,皇帝也一清二楚。 可是涉及各方利益群体太强大,皇帝也无可奈何。 能够压着弹劾戚继光的奏折、允许戚继光募兵、建表彰牌坊,皇帝已经在努力地树立榜样、挽救军队。 皇帝自己也是失望到绝望,寄希望于神仙。 “就这样吗?没有办法解决?”汪德渊问。 晏珣将朱翊钧举到面前:“钧钧,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很多石头拦路,我们要怎么办?” “砸!” “哈哈……对!”晏珣笑着说,“德渊贤弟一定以为他会说‘搬’,可是他说砸啊!我们耐心等一等,事情要一件件来。” 此时此刻,晏珣很佩服历史上的张居正。 需要多大的魄力,才能力排万难搞改革,因此吸引各方仇恨。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我们钧钧最聪明最优秀的孩子、长大了会很好很好。”晏珣不停地吹彩虹屁,哄这个小胖墩。 小孩子一定要哄,不能只给压力。 压力太大会长不高。 汪德渊看着他们的互动,瞬间顾不上其他的事,只觉得戳过朱翊钧的手指很疼。 “他……小皇孙能听懂我的话?”汪德渊震惊。 晏珣说:“他能听懂,还会记仇。” “那……我……”汪德渊欲哭无泪。 晏珣又踹他一脚:“戳的时候挺用力,现在怂什么!” …… 汪德渊给裕王府递了求见的名帖,落款注明是李开先、陈谨的学生。 如果不慎说错什么,请先生们上刀山下火海。 裕王记得这个喷过严世蕃的奇人,知道汪德渊刚从福建回来,很快安排召见。 晏珣不放心汪德渊,刚好朱翊钧也在晏家住满三天,他们一起去裕王府。 裕王一看到胖儿子,顿时眉开眼笑:“在晏家住得好不好?想不想父王?” “想!”朱翊钧脆生生地说。 裕王一辈子都在渴望父爱,对儿子格外亲近。他忍不住亲亲朱翊钧,给胖儿子涂一脸口水。 这一幕,看得汪德渊目瞪口呆。 都说天家无亲情,还能这样?我爹从来不亲我! “你们坐,不必多礼。”裕王抱着朱翊钧,随和地说。 晏珣和汪德渊入座。 朱翊钧忽然指着汪德渊,跟裕王告状:“捏钧钧!坏!” 虽然珣珣已经踹过这个人帮钧钧报仇,可是谁说报仇只能报一次?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汪德渊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立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夸张地抹眼泪:“小人见皇孙肉嘟嘟实在可爱,一时手痒。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能硬能软! “哼!”朱翊钧气呼呼的靠在裕王怀里。 裕王微微皱眉:“小孩子的脸不能戳,会流口水的!罢了……钧钧,你看他可怜的样子,饶过他。父王罚他给你弹琵琶,好不好?” 朱翊钧乖乖点头:“枇杷!” 钧钧喜欢吃枇杷! 安抚好朱翊钧,裕王才问起南边的事。 汪德渊滔滔不绝地说各种趣事。 编曲安抚士兵、俘虏倭国女间谍、百姓主动从军抗倭…… 本来很严肃的事,由他说起来就变得有趣味,看样子是想抢说书人“山的那边”的饭碗。 裕王听得津津有味,看汪德渊更顺眼。 他心里暗暗想,此人虽鲁莽,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大明万里河山,本王没机会亲自看看,可以让别人做我的眼睛。 说完趣事,汪德渊郑重地呈上自己写的策问。 “这是学生一点愚见。若有不妥之处,请王爷海涵。” 裕王好奇地接过汪德渊写的文章。 他认真地看完,摇了摇头:“你这不算愚见,只不过是谁都知道,却暂时无法解决的事。” 压在大明头上的几座大山,裕王难道不清楚吗? 他知道移山很难,但他比嘉靖皇帝年轻,还有改革变法的勇气。 见汪德渊露出失望的神色,裕王宽厚笑道:“你先去考个举人吧!殿试的时候,再来给朝廷上策论!” ……读书人就爱高谈阔论,以为自己目光敏锐,皇帝都是昏君?好让你知道,什么是办不到的事! 汪德渊:“……” 第351章 新年的脚步 汪德渊万万没想到,连裕王都觉得他是状元之才。 离开裕王府之后,晏珣笑着问:“你是想留在我家特训,还是去李老师那里?” 汪德渊想到在陈老师府上的日子,对“老师”有心理阴影。 “我去你家。”汪德渊郑重地说。 晏珣微微一笑:“你可不要后悔。” 在汪德渊科举一事上,晏珣跟裕王是一伙的。 回到家中,晏珣让平安把汪德渊日常要用的东西收拾出来,再整理好书箱,然后让小五备马车。 “你要带我去哪里?”汪德渊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晏珣说:“你去过西山吧?无数文人墨客写诗作赋的地方。我在那里有间屋子,还有实验室,裕王偶尔也会去做客的。你到那里读书,比较清净。” 汪德渊信以为真。 若是好玩就多住些日子,若是不好就随时跑路。 晏珣怎么会让他跑路呢? 既然有“一切为了振兴大明”的觉悟,就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区区寒窗苦读算什么? 晏珣把汪德渊锁进一间小黑屋里,只有一个铁窗通风。 “每天有人送食物、取尿壶,你别想着跑路。整座煤矿都是我的人,你跑不出去。”晏珣淡淡地说,“关在里面好好反省,什么叫祸从口出。” “你报复我啊!”汪德渊控诉,“我实在没想到小孩子能听懂!算我错了,放我出去吧!” “你不是雄心壮志?连举人都考不中,你还想什么?人家戚将军都是武举人!”晏珣一脸严肃,“我都是为了你好。” 世界上最怕的就是“为了你好”,汪德渊简直想哭:“我去考武举人行不行?” “你想清楚,考武举人要考武艺的,我可以找人给你特训。”晏珣通情达理。 这个主意似乎也不错? 汪德渊见过戚继光练兵,顿时怂了:“我不练武,还是读书吧!不就是殿试吗?咱们走着瞧!” 晏珣点点头转身离开。 让你就知道打嘴炮。 嘴炮一时爽,科举泪两行。 谁都知道朝廷存在各种问题,但不是你声音大、骂得狠、振臂高呼就能解决的。 ……没有内涵谁的意思。 平安也住在西山这边,跟常欢做邻居,条件比汪德渊的小黑屋好得多。 煤矿大管事常欢知道汪公子被关进小黑屋,拍着胸脯眉开眼笑:“珣哥放心!我会做一个好牢头,帮你关好他!” “你多照顾些,别让人挨冻受饿。”晏珣吩咐。 常欢发出“桀桀”的怪笑,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高邮汪家是大户人家,从前像他这样的养鸭小子,走过汪家门口都自卑。 ……桀桀,汪公子落到他的手里! 煤矿一天比一天忙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嘉靖四十五年逼近了。 晏珣提心吊胆,担心海瑞想不开,还是要上那道要命的奏折。 海大人啊!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家人着想啊! 你真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腊月里,海夫人王氏拿着几件羊毛线织的帽子、披风、围脖送到晏家。 晏家送阿胶,海家没同等价值的回礼,只好送心意。 海夫人跟王徽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以姐妹相称。王氏还告诉王徽,自己的父亲是童生,给她起名叫王盼儿。 “都是我闲时自己织的,请妹妹不要嫌弃粗糙。”王盼儿谦虚地说。 王徽眉开眼笑:“多谢姐姐!我也想学织毛衣,可手胖学不会。” 她的笑容真诚,满月一样的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盛满笑意,王盼儿不由得卸下一身拘束,也变得轻松。 “妹妹想学?那我教你!”王盼儿说起自己擅长的事,神色变得快活,“织毛衣挺难,织帽子围脖就容易得多。围脖的式样是京城时兴的,据说是翰林院带起的风尚。” 王徽知道,是自家好大儿的主意。 寒冷的京城,毛织的帽子、围脖很实用。 皇庄生产的毛线供不应求,一些商人就到陕西去收购,如今陕西也生产羊毛线。 相处一会儿,王徽知道王盼儿不像表面一样木讷,还能做得一手好菜。 王盼儿说:“你家今天买了羊肉?我教你一种作法,香烂脱骨,一点膻味都没有。” “那你教我!”王徽拉着王盼儿去厨房。 两人忙碌小半日,炖出一锅香香烂烂的羊肉。 王盼儿要回家,王徽拉着她:“你在我家吃饭!难道你一天半日不在,家里就会没饭吃?你下回把孩子也带过来!” “这……怎么行!”王盼儿为难。 “怎么不行!大不了你带一些好菜回去,给老太太和海大人加菜。”王徽语气带着情绪。 同是姓王的,瞧瞧戚将军的夫人多威风!王徽嫁到晏家,也是当家做主。 再看王盼儿,跟海家长工似的! 面黄肌瘦、颧骨高耸、出门做客穿的衣裳都洗得发白,看着哪里像官家太太? 王徽很有几分侠义心肠,又得知王盼儿在海家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更是同情。 留姐妹在家里吃饭怎么了?让海瑞饿肚子去! 王盼儿最终留在晏家吃饭,但是不肯连吃带拿……回到家中时,见海瑞已经到家。 海瑞最近日日去户部上衙,已经整理出一些东西,准备开年之后开一炮。 直冲户部尚书赵贞吉。 就算是老上司也不能给面子!有烂账就要查! 见到王盼儿,海瑞说:“我今日回来时,见到母亲在做饭。” 语气中暗含指责。 若是过去,王盼儿要立刻认错。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她想到王徽肆意的生活,硬生生顶了回去。 “是老太太让我去晏家回礼的,人家留我坐久一些。晏家夫人邀请我下回带着孩子一起去,她家有很多书。” 海瑞知道晏家有特殊科举技巧,连李时珍都送儿子给晏珣做幕僚。 对于自己两个儿子去晏家读书,他没有意见。 老太太脸色一黑……家里岂不是一个使唤的人都没了?事关孙子读书,她又不好反驳。 王盼儿不知何故,有一种暗爽。 这就是反抗的快乐吗? 其实现在人力便宜,以海瑞的俸禄,请个帮佣干粗活,也是可以的。 …… 除了海瑞,晏珣还惦记另一件事。 陆绎进宫面圣之后,不知跟皇帝说了什么,随即领命出发去东北。 皇帝出手,就不是偷偷摸摸,而是派出特使,恩赐建州女真首领的儿子到京城国子监读书。 为此,还从翰林院选了王锡爵出外差。 晏珣得知是皇帝选中王锡爵,而不是掌院张居正推荐……再次感慨皇帝其实不糊涂。 王锡爵知兵,对女真、朝鲜等势力,有超过普通人的认知。 沉迷修仙的皇帝,连一个小翰林的特长都清楚! 等努尔哈赤小朋友到京城,不如交给汪德渊带,培养成能歌善舞? 第352章 父子又重聚 王锡爵今年不用赶春运回家乡。 公费雪乡游,也是难得的体验。 晏珣期待着努尔哈赤小朋友到来,更期待老爹回家。 实不相瞒,他想爹了。 每一次跟爹分开,他都会隐隐不安。 担心自己一觉睡醒不知身在何处,再也见不到不太完美,但是对他很好的父亲。 过年前两天,晏鹤年终于迎着风雪回家。 晏珣原本担心老爹风里来雨里去变粗糙,现在彻底放心。 老爹还是那么仙风道骨……想想也是,那些年老爹带着傻儿子风餐露宿、什么风雨没经过。 至于旁边那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有些脸熟,但想不起是谁。 晏鹤年看到儿子同样高兴,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像高了一点点。” “真的?”晏珣张开双臂,“你看我这样子穿铠甲像不像大将军?” “像。”晏鹤年肯定地说。 儿子想像什么就像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晏珣又说:“爹,你留的信我已看完,除了第一封内容丰富,其他太敷衍。全是一些虚虚实实的预言,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搞得他都糊涂,到底谁才是穿越的? “信不信都无妨。路是人走出来的,历史是人创造的。”晏鹤年说笑着,招呼随从把路上买的东西搬进屋子。 晏小六是晏鹤年的长随,晏珣一下子就认出。 至于旁边那个黑脸的李逵…… “啊?你是徐枚?你怎么老了十岁?呃……不错!看起来很沉稳威风。”晏珣违心称赞。 老爹到底怎么磨砺人家的儿子! 徐大公子听到晏珣的夸赞,竟然骄傲地挺起胸膛。 一个随时准备着给亲爹捅刀的叛逆青年有可能老老实实吗? 敢叛逆的,都是没经过晏神仙的手段…… 徐枚从一开始的痛苦煎熬,到后面被磨砺出自豪感。 晏神仙磨砺他,是他的荣幸! 请尽情鞭笞我吧! 看到徐枚异常的反应,晏珣递给老爹一个“你真厉害”的眼神,晏鹤年捋着胡须神色淡然。 半仙的基本修养而已。 徐渭一家的事,说起来不复杂。 徐枚幼年丧母,父亲在外漂泊,他一个人寄住亲戚家。受身边的闲言碎语影响,他怀疑母亲的死跟父亲有关。 ……入赘、吃绝户、谋财害命什么的。 徐渭在胡宗宪的安排下续弦、生下小儿子徐枳。徐枚每次看到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就怨气深重。 徐渭不是没尝试解释,但隔阂太深的大儿子徐枚根本听不进去。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所以徐枚才有杀父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是他又下不了手,只能日日磨刀,不断地折磨自己。 徐渭实在没办法,把这个快疯掉的大儿子抛给活神仙晏鹤年。 ……据说晏鹤年最擅长调理神魂问题。 行李搬进来,晏珣的目光不断往箱子上瞟。 晏鹤年对王徽说:“以前我出门办事,有时不方便带孩子,就让小珣乖乖留在住处等。我每次一回来,他就掏布袋翻箱子,找到吃的就眉开眼笑。” 当时他就想,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少了一魄呢? 幸好老天有眼,让他的小珣回来。 晏珣正在翻箱子……听到老爹的话,尴尬地停住手。 “我不是幼稚啊!我只是好奇而已!难道我寄礼物回来时,你们不好奇吗?”晏珣强行挽尊。 晏鹤年温和笑道:“对!就是好奇!最大的那个箱子是给你们的礼物,打开看看吧!” 因为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常欢一家、阿豹也都在,全部欢呼着去开箱子拆礼物。 “有我的!一定有我的!我是首席侄少爷!” 常欢兴奋得把小秋生随手塞到徐枚手中,像大狗狗一样扑向箱子,其他事都抛到九霄云外。 反倒是罗娇娇上前两步行了一礼:“六叔,我们老爹呢?没有跟着回京?” 老爹?谁的老爹?罗普? 常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罗娇娇说的是自家老爹……晏松年! “咳咳,对哦!我爹呢?”常欢连忙问,“他不会真的掉河里喂鱼吧? 罗娇娇嗔怪地说:“快过年了,你不能说两句好话?老爹回去高邮了吧?” 晏鹤年点点头:“老四好久没回家,这次他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又收到一笔横财。他说赶回去过年,跟兄弟们炫耀炫耀。” 常欢:“……是我爹会干的事。” 他错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怀疑自家老爹被六叔扔下河。 谁让“做掉”的阴影,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他。 想到这里,常欢同情地拍了拍徐枚的肩膀:“给我六叔办事,很不容易吧?改日兄弟请你喝酒。” 徐枚推开常欢的手,一脸严肃:“晏叔父对我很好!他已经答应我,过了年正式收我为义子。” 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今后他有家了! 在徐枚看来,状元晏鹤年比一把年纪靠小心机才中进士的亲爹强得多! 认晏鹤年为父,他就比弟弟徐枳强得多! 他强调:“户帖上我还是徐枚,但是你们可以喊我‘晏枚’。” 噫!我姓晏了! 此言一出,全家人都敬佩地看着晏鹤年。 还得是你啊! 徐渭那样的毒士,都扛不住一个随时准备拔刀的儿子,晏鹤年说收就收。 晏鹤年淡淡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你们做兄弟的要和睦相处。” ……胡宗宪去小琉球赴任,长子胡桂奇留在京城做锦衣卫千户。四舍五入可以视为人质。 至于徐枚,连做人质的价值都没有。 但晏鹤年收义子,绝不仅仅看对方有没有价值。 晏珣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画画用的朱砂、石青、石绿等颜料,眉开眼笑地抱着怀里:“还是老爹懂我。若是送什么吃的,那是小钧钧才喜欢的。” 晏鹤年见晏珣高兴,微笑不解释……在京城更容易买颜料,他原本没打算买。 实际上这些也不是他买的。 而是在济宁时,当地的富户知道晏珣擅长画画,送给他的。 治河虽然辛苦,并不用晏鹤年亲自去挖土。他有空跟当地乡绅交际、做点神神道道的兼职挣点零花钱~~ 分完礼物,晏珣一阵风似的拉着老爹去书房。 王徽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她慢了一点点,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大孝子拉走! 大孝子就不能体贴一下爹娘“小别胜新婚”吗? 晏珣不体贴,因为他有一箩筐的话想跟老爹说。 特别是海市蜃楼,老爹神乎其神! 他至今挠心挠肺……到底怎么回事?爹是张三丰的化身? 不对啊! 就算张三丰本人,也不能远程操控海市蜃楼吧! 第353章 养子不嫌多 然而关于海市蜃楼,晏鹤年比晏珣还惊讶。 听晏珣详细描述当时的场景,晏鹤年后怕地长舒一口气:“玄之又玄、险之又险!你果然看到那个世界!若不是小皇孙在,你这一次可能回去。” 晏珣狐疑地看着老爹:“你信上说‘从前那个世界,你看一眼就放下吧’,既然海市蜃楼与你无关,你这句话从何而来?” 晏鹤年解释:“活神仙的基本技能,合理推断、大胆预测。你是有机缘的,见到海市蜃楼不足为奇。海市蜃楼跟人的意念有关,你最惦记什么就会见到什么。” 晏珣摸摸下巴,按照这个理论,他最牵挂或者担忧的,就是曾经的世界以及大明灭亡? “这么说也有道理。曾经的世界虽然没有老爹,却有我刚还清房贷的房子。至于另一个场景,可能跟小皇孙有关。” 小皇孙虽然还不懂事,潜意识会担忧大明的未来。 “就是这样!”晏鹤年肯定地点头,“反正跟我无关,你不用疑神疑鬼。我如果有这个本事,还费什么劲搞神仙索、天女散花?直接虚空投影,震惊全京城。” 晏珣想想是这个道理,既放下担忧,又有些失望。 老爹如果太神,下一刻原地飞升怎么办? 虽然从穿越那一刻起,他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就碎成渣渣,但整个世界骤然玄幻,还是有些难接受。 至于失望…… “小仙女也没有?你们全都是哄我的?”晏珣耷拉着脑袋,“德渊说,他爹娘已经帮他定亲,明年秋日回去成亲。” 单身狗又少一个。 虽然一口一个“德渊贤弟”,实则汪德渊比他大,是应该娶妻。 读书人娶妻晚的也有。 有些神童想着中秀才或中举后,跟门第更高的人家结亲,会有意推迟成亲。 汪德渊不是这种情况,毕竟除了他自己,没人觉得他能中举。 晏鹤年只关心自己儿子。 他惊喜地说:“你终于想开肯娶妻?我和你阿娘帮你留意!你是看到挽救大明的希望了?” 晏珣点点头,小钧钧专治各种绝望。 他认真地说:“裕王心怀大志、城府很深,他能完成‘隆庆开海’、‘鞑靼封贡’,也能完成更多的改革。他活得久一点,能帮钧钧打下更好的基础。至于钧钧,他会更优秀!” 钧钧那么好的孩子,应该有更快乐的人生。 而不是十一岁就丧父,肩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 哪怕是拖七年,让朱翊钧十八岁登基,都会比历史上好吧? 前提是小钧钧不要长歪! 晏鹤年感叹:“你很喜欢小皇孙,打定主意要扶持他们父子。” 晏鹤年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竟然招了一个精忠报国的灵魄回来! 小珣上辈子是哪个大忠臣? 徐鹏举抢了岳飞转世的名头,小珣只能换一个说法~~ 晏珣说:“我是很喜欢小钧钧,但要说我扶持他们父子,也不尽然。换一个角度说,是裕王和小皇孙肩负起历史使命。” 他还有退路,裕王和朱翊钧无路可退。 他们才是可怜的工具人。 晏鹤年摸摸晏珣的头:“爹不想你压力太大。咱们沾了皇孙的因果,应该为大明续命,但不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只有一个儿子,希望儿子每一天都快快乐乐。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没问题。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是让给张居正吧! “爹,你别弄乱我的头发。”晏珣不好意思地躲开老爹的手。 虽然被老爹摸头很舒服,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 被别人知道,会笑话他的。 晏鹤年和蔼地看着晏珣……儿子这么好,只有天上的仙女才配得上吧?真的不好找啊! “你方才说汪德渊在西山读书?他要去李先生家中过年吧?”晏鹤年问。 本朝的读书人,有些常年侍奉在老师身边,逢年过节都跟老师一起过。 名副其实的师徒如父子。 晏珣回答:“我昨天就放他出来,跟他和平安一起去李老师家送年礼。” 给老师们送年礼的机会,得好好珍惜。 一年一年过去,老师们越来越老。 “袁大人今年告老还乡,在路上病了一场,幸好有惊无险熬过去。他的侄子写信来道谢,说是用了爹之前配的药。” 晏珣跟老爹说老师们,“李先生知道德渊贤弟回京,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年轻几岁。” 晏鹤年笑道:“有德渊在,李先生肯定精神。他之前说,教出你这个探花郎不是他的功劳,能让德渊中举才是真本事。” 汪德渊从西山出来,以为自己脱离苦海。没想到进到李先生家,又是另一个苦海。 为了他好的人太多! 苦海无边,割了上岸。 父子俩都希望汪德渊好,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王徽走到书房外面,大声说:“小珣!该放你爹去沐浴了!出远门回来,要洗尘之后才吃饭。今晚吃完饭,你们慢慢聊。” 晏珣站起来,推着老爹出门:“阿娘,把你碗里的‘仙鹤’还给你。” 传统习俗的接风洗尘有科学道理。 出远门回来,可能携带外面的细菌病毒。沐浴换衣服再接近家人,更安全一些。 还有些人家,从外地回来不准抱婴儿,得过一两天,带回来的“风”散去才可以。 晏鹤年笑着跟王徽走去后院。 晏珣背着手“啧啧”两声,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老爹这个澡要洗很久。 作为大孝子,他去把库房的鹿茸、杜仲、黄精什么的送去厨房,给老爹炖个十全大补汤! 他的预料没有错,老爹这个澡,直接洗到天黑。 晏珣跟常欢、阿豹、徐枚摆好饭菜,面面相觑,齐刷刷升起敬佩之情。 姜还是老的辣,古人诚不欺我。 徐枚主动说:“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破坏这个家的。你们不用防备我,我袖子里藏的刀早已拿出来。有什么活,尽管吩咐我干。” “真的?”阿豹立刻问。 徐枚点点头。 “哈哈!这两日给各家亲朋送年礼,缺挑担子的人。从外头请吧,又怕外人不小心,你来得正好!”晏大管事阿豹少爷摩拳擦掌。 送上门的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 六叔再收几个养子才好呢! 堂堂晏神仙,搞一个几百人的养子军团不过分吧? 兄弟们闲聊时,晏珣提起王锡爵去辽东。 徐枚有些郁闷地说:“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以前曾到浙江跟我真爹学兵法。呵,我真爹对他很亲近。” 怎么?你还有假爹? 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徐渭跟晏珣学科举技巧,四舍五入李如松是晏珣的徒孙? 晏珣猛然想起一个传说……似乎在哪里看过,努尔哈赤做过李成梁的养子。 “时努尔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 不管这个传说真不真,反正晏珣要截胡。 第354章 嘉靖四十五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嘉靖四十五年来临。 当年朱厚熜来到京城,内阁给他拟了明良、嘉靖、绍治三个年号,他从中选择嘉靖。 在当年殿试中,他说年号取自《尚书》“嘉靖殷邦”。 那个时候,嘉靖皇帝心怀“殷邦”的理想,要做大明中兴之主。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嘉靖能有多少年。 正月里,跟随晏珣和小皇孙一起回京的王世贞求见裕王,没能被召见,只能失望而归。 ……给小皇孙献一只猫还是不行,献十只如何? 像他一样在京中暗中奔走,想为长辈翻案的人不少。 比如前兵部尚书张经的孙子张懋爵,也在四处找门路。 ……张经是抗倭重臣,《明史》评价“自军兴以来,战功第一”,却因严党陷害而斩首。 自从严世蕃处斩,张懋爵跟王世贞一样,看到平反的希望。 可是,又一天天变成失望。 嘉靖皇帝可称“冤案制造机”,还绝不认错的那种。 想翻案? 等下一任皇帝吧! 王世贞、张懋爵有“大不敬”的想法,但他们不敢说。 一整个正月,晏珣都坐立不安,说不清是担心海瑞还是担心嘉靖皇帝。 海瑞基本上算同党;而嘉靖皇帝选中他们父子“双鼎甲”,很有眼光。 海瑞不要上那一道要命的奏折,就皆大欢喜。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相比晏珣的焦虑,晏鹤年很淡定。 过去几十年人生经验告诉他,天意有时不尽如人意,人要学会随机应变。 无论事情怎么发展,都要有应对之策。 开浚新河的工程还未竣工,过了元宵他就要赶回济宁修河,得抓紧时间跟家人相处。 既要安抚儿子、又要抚慰妻子,时不时还要顾及养子、义子的情绪,晏鹤年忙到十二分。 晏珣想到父亲很快又要离家,忧心忡忡:“治河吃力不讨好。去年十一月一日,治河副使柴涞被罢免,一些出工不出力的官吏、兵卒被惩治。如今刚过年,又有人说朱大人为赶工程苛待徭役……” 治河的人,上至朱衡,下到小吏,还没看到论功行赏那一日,先轮番被弹劾。 这哪里是肥差,分明是火坑! 晏珣觉得,把老爹坑去治河的人,该吃两个臭鸭蛋。 晏鹤年幽幽地说:“是你特意从山东送信给裕王,提醒黄河可能决堤,还大谈特谈治河之策。如果不是我去,就是你自己去。” 该吃臭鸭蛋的是小珣啊! 晏珣:“……” 他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耷拉耳朵。 晏鹤年忍不住揉他的脑袋:“阮瑛的话也有道理,我要趁着这一年立功劳,否则日后如何后来居上?治河是千秋功业,顶得住压力才能获得功劳。” 晏珣打起精神:“再难的事总要有人去做。大丈夫不能拈轻怕重,即使难上加难,也要迎难而上!” “好!这才是我儿子!”晏鹤年欣慰地拍拍晏珣的肩膀。 虽然晏鹤年一贯的原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但挑战困难的勇气也有。 为了多陪陪老爹,晏珣这段时日没怎么去裕王府。 朱翊钧终于忍不住,闹着让人带他来晏家。 他迈着小胖腿走进晏家的门,见到晏鹤年就笑着露出小米牙,响亮地喊:“神仙爷爷!” “哎哟!这可不敢当!”晏鹤年顺手抱起小胖子,笑着问:“小世子为何说我是神仙?” ……你亲祖父才是“道君爷爷”! 朱翊钧抓着晏鹤年的衣襟,回答:“画。” 意思是在哪里看过神仙画像,脸照着晏鹤年画的。 晏鹤年思索一会儿,很快破案……白云观那里,有蓝道行留下的徒子徒孙,想必是他们画的神仙像。 被人当作虔诚的信仰,心情挺微妙。 晏珣伸出手想接小胖子,晏鹤年抱着不放手:“多可爱的娃娃,养得真好,借我抱抱沾沾福气。” 像朱翊钧这种年画胖娃娃,也是晏鹤年的梦中情孙。 晏珣抢不过,只能跟冯保一起亦步亦趋地跟着。 活像两位公公。 朱翊钧犹豫地看看晏珣、又看看晏鹤年,最后选择神仙爷爷。 珣珣虽然很好看,但神仙爷爷有仙气。 今天就做喜新厌旧的钧钧宝宝。 晏珣一看小钧钧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淡定,输给老爹又不是第一次。 当初在高邮,三姑六婆都给老爹说亲,没人留意他这个正当年的好少年。 冯保小声说:“前两日陛下召见小皇孙,还抱了他。小皇孙亲亲陛下,陛下很高兴。” 皇帝不见儿子,对孙子似乎没这种忌讳。 晏珣说:“是好事。” 冯保点点头:“陛下赐给小皇孙许多内府珍藏,王爷看到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 晏珣低头忍笑。 他有理由怀疑,裕王是伤心落泪……一辈子渴求父爱,结果皇帝把所剩无几的慈爱给了隔代的小钧钧。 晏鹤年抱着朱翊钧逛晏家的小花园,告诉他已经挖开的那块地,天气转暖后用来种菜。 “家里这么多人,每天要吃不少菜。我们自己种一些,可以节省开支。”晏鹤年诚恳地说。 海瑞进京后接着种菜,带动一股风气……官员以种菜标榜清廉。 晏鹤年又仔细讲解,菜要怎么种,能够收获什么。 朱翊钧睁大眼睛听着,忽然挣扎下地,拖着他的黑猫布偶到菜园。 他指着一块地说:“种猫猫!” 春天种下一只猫猫,秋天就能收获一群猫猫! 想到被一群猫猫包围,朱翊钧幸福得直冒泡。 “哈哈!这个猫猫是假的,种不出新猫猫。你要把奴奴带过来种。”晏珣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晏鹤年瞪他一眼:“莫胡说!” 朱翊钧左看右看,抱着晏鹤年大腿:“神仙爷爷,变。” 种不出,就叫神仙爷爷变出来。 论走捷径,还得是朱翊钧。 晏鹤年哄着:“好……等秋天到了,你会收获一群新猫猫布偶。到时候,你还要不要原来这只?” “要!”朱翊钧紧紧抱着自己脏布偶。 就算有再多的新布偶,钧钧还是最喜欢最初的这一只。 “你这性格啊,真是让我没话说。”晏珣摸摸小钧钧。 这样的皇孙,让人的心像春天一样充满希望。 海瑞也有了新的希望。 二月,京官们纷纷撸起袖子打响开年第一炮。 给事中郑钦弹劾朱衡贪功虐待百姓,朝廷派给事中何起鸣前往济宁核查此事。 海瑞也行动了,不是炮轰皇帝,而是提出税收混乱问题。 比如京师宛平县,每年要向二十七个不同的衙门交款,总数大约白银两千两。 与此类似,全国各地充满各种此来彼往、侧面收受的税,导致税率混乱。 提出问题之后,海瑞将矛头指向徐阶和赵贞吉,认为是当权者不作为、纵容这种混乱。 ……请恕我直言,在座各位都是甘草! 第355章 还得海瑞出手 徐阶脸色黑了。 虽然他也想海瑞出手,但没想自己被喷。 讲道理,大明税制混乱,难道不是从太祖时埋下的祸根? ……你喷我干嘛,你喷皇帝啊!他才是罪魁祸首! “洪武二十一年,太祖诏令纳税实物不入仓库,对口供应军士,而军士不发军饷。先从应天府抽派税民,对口金吾卫五千军士。” “试行一年后,太祖诏令全国施行。后来,这一办法弊端重重,不再施行。但是由此产生的许多短距离补给项目,仍然保留。这就是宛平县向二十七个不同部门交款的原因……” 西苑内阁值庐中,赵贞吉侃侃而谈,讲清楚税制混乱的根源。 总而言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上奏疏的海瑞也被请到帝国权力的中枢。 听完赵贞吉的解释,海瑞说:“既然是弊端,就要解决。不能因为存在已久,就熟视无睹。下官建议,先清查全国各地短距离补给税,减轻地方负担。再进一步……” 他详细讲自己的看法,这是他斟酌两个月的观点。 在此之前,他把全部精力用来写那份《治安疏》,修修改改无数遍。 最终,他把那份呕心沥血写成的奏疏付之一炬。 他不是怕死,只是要保全有用之身,做更有意义的事。 海瑞说话的时候,赵贞吉几次想打断,徐阶都用目光示意……让他说完。 改革税制的事,徐阶早就有想法。但这件事得罪人,徐阶不想自己提。 让海瑞出头就很合适…… 反正朝廷上下都知道海刚峰无所畏惧,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干不掉他。 “刚峰言之有理,本官会上奏陛下,清查各地不合理补给税的事情,就由你来做吧!”徐阶温和地笑着。 就算海瑞说他是“甘草”,他也不恼怒。 陛下还骂过“徐阶小人”,他现在还不是做到内阁首辅。 他只求做事,不管别人怎么评价。 徐阶如此大度,海瑞有所触动,爽快领下这件非常得罪人的差事。 西苑里抓紧时间修仙的嘉靖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喃喃自语:“朕有一种玄妙的感应,恍惚躲过一劫。” 伺候的太监立刻说:“恭喜陛下!” 莫非陛下躲过的是生死大劫?四舍五入就是长生有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可以跟着升天。 皇帝沉吟着:“召晏鹤年来,让他给朕解惑。” 太监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晏鹤年去济宁治河了。” 皇帝一愣:“朕差点忘了!蓝道行不在京城,晏鹤年也不在!朕想找个解惑的人都难。” 虽然如此,躲过一劫总是好事。 想到自己可能向天再借五百年,嘉靖皇帝又升起励精图治的心……准了徐阶的提议,诏令海瑞清查全国短距离补给税。 表面上看,这是处理积累百年的陈年旧疾,并不起眼。 但触觉敏锐的人,就能看到又一轮改革的开端。 ……嘉靖皇帝当年提出“一条鞭法”,莫非要借着清查税制,再大力推行变法? 徐阶呢? 徐阁老是什么态度? 海瑞接下重任,私底下对“同党”们说:“陛下沉迷修仙、大兴土木,徐阁老不能规劝,他惧怕皇威保官位,这是他身为大臣的失职。但他气量宽宏、忧劳国事,这是他值得称赞之处。” 李时珍和晏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您这是夸徐阶还是贬徐阶?让徐阁老听到,又得脸黑。 晏珣轻咳两声:“这一次徐阁老确实宽宏大量,推荐您去主持这件事。” 李时珍说:“我总觉得,刚峰是被徐阁老利用了。” ……还有半句话没说,刚峰也被黑心芝麻汤圆晏珣利用。 还得是刚峰,人人都拿他当刀子。 海瑞正色说:“就算是利用,也是我心甘情愿。将来他们再利用我去清丈全国各地田亩,我也心甘情愿!为这些事而死,我死得其所!” “唉……你这样说。”晏珣心情复杂。 虽千万人吾往矣! 华夏自古以来就不缺壮士,才能文明永继。 其实海瑞这次也出乎晏珣的意料,没有翻户部的烂账,而是直指税制! “咱们要做实事,但不是拼命。具体怎么做,咱们得从长计议,也不妨跟徐阁老、太岳请教,他们谋划已久。”晏珣提醒。 海瑞点点头。 晏珣又好奇地说:“你本来想批评陛下?你打算怎么说?” “忘了。”海瑞淡淡地瞟晏珣一眼。 “真的忘了?想必是一篇雄文,背一背给我们听?”晏珣不死心。 “忘干净了!省得说梦话的时候不小心说出来。”海瑞说得干脆利落。 晏珣沉默片刻,笑道:“言之有理。我们海大人深谋远虑,一点都不莽撞啊!” 如果只看海瑞上《治安疏》痛骂皇帝,会觉得这是一个逞一时之勇的莽夫。 但晏珣深入了解海瑞前后的纠结,知道海瑞当时想这么做的原因。 不论是不顾生死上奏疏,还是出头清查杂税,都是深思熟虑,为挽救大明。 三人各抒己见,议论清查杂税的具体实施方向。 最后,晏珣又提醒:“汪德渊给裕王写的策论,关于改革卫所军屯的问题。家父告诉我,正德三年,太监刘瑾也提过此事,正德皇帝说‘此事就交给你’。 结果触动军官阶层的利益,正德五年,宁夏都指挥使何锦义等叛乱。叛军的造反理由——诛杀刘瑾,为民除害。刘瑾不死都不行。”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海瑞心中一凛:“我会谨慎。” 李时珍摸着胡须:“刚峰和刘瑾不一样。刚峰名声好、刘瑾名声本来就坏。” 改革大事,名声好、威望高的人做,跟名声坏的人做,是两种不同的效果。 这也是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海瑞,让他做刀的原因。 “那就祝我们旗开得胜!”晏珣以茶代酒、举起杯子。 张居正还没有开始改革,他的同党海瑞先行一步! 将来晏家父子,要争一争首辅和帝师之位! “我们?”海瑞笑着,举起茶杯:“祝我们旗开得胜!” 从这一刻起,正式加入“晏党”,成为第一把钢刀! 三月,再次打起精神励精图治的嘉靖皇帝觉得徐阶被喷为甘草,确实有一点道理。 为了给徐阶一点压力,皇帝下诏:高拱入阁,任文渊阁大学士,同时入阁的还有吏部尚书郭朴。 徐阶一开始很高兴,因为他对高拱有提拔之恩。 高拱入阁,内阁又多一个自己人。 但他很快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高拱不认他是自己人! 而晏珣则天天望着东北方向,数着手指头……据说从宁波去倭国贸易,二十天够一个来回。 怎么陆绎和王锡爵去东北接一个人花这么长时间? 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他们借机搞事……总不能是沉迷雪乡游、乐不思蜀? 第356章 你要的努尔哈赤 去年,袁炜告老还乡,内阁引进严讷和李春芳,严讷干了八个月也告老还乡。 内阁只剩徐阶和李春芳。 徐阶是老好人,李春芳嘛……没啥存在感,基本上快成仙,冷眼旁观世人。 今年,皇帝觉得内阁这样和谐不行,引入更有干劲的高拱。 出乎所有人意料,高拱进内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徐阶开炮。 这件事从头说起,还得怨皇帝搞事。 内阁本来有自己独立办公楼。 嘉靖十六年,朝廷扩建文渊阁。 史料记载:“……为阁臣办事之所。阁东诰敕房,装为小楼,以贮书籍。阁西制敕房,南面隙地添造卷篷三间,以处各官书办……” 按规定,内阁成员应该在文渊阁办公。 但是,嘉靖皇帝常年住在西苑,离紫禁城的文渊阁挺远。 为了随时听命,内阁大臣都不去文渊阁办公,而是待在西苑的“值庐”。 某一天,皇帝精神大振,感觉活五百年没问题,悄悄走到值庐突击阁臣办公。 ……看看有没有哪个偷懒翘班。 来到一看,咦?都来齐了! 从内阁大臣到轮值翰林,一个不少。 他刚开始还很高兴,回去一想……不对啊! 你们都在西苑,朝廷其他部门有事去文渊阁禀报,岂非找不到人? 嘉靖皇帝下令,内阁每天要有一个人去紫禁城文渊阁轮值。派谁去,你们自己商量。 可是谁都不想远离陛下。 徐阶说:“我是首辅,责任重大。我必须留在陛下身边随时候命。” 李春芳摸着胡须不说话。 高拱说:“没错!徐阁老资格老,应该陪着陛下。我们这些人入阁不久,轮值的事应该我们上。” 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 徐阶当场就怒了,我提拔过你那么多次,你还阴阳怪气? 但他到底是老好人,虽然气得脸色涨红,也没有当场回怼,而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这一幕,吓得轮值翰林瑟瑟发抖,回到翰林院绘声绘色地八卦。 “那一刻,吓死区区在下!真怕徐阁老跟高阁老打起来。” “他们真的打起来,我应该帮谁呢?” 吃瓜翰林们议论纷纷。 晏珣也在吃瓜……过完年,他再怎么样都要回翰林院上衙。 至于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居正,有各种事务在身,经常要去西苑值庐、国子监等衙门,反而不常在翰林院。 “文瑄,你轮值告敕房的时候可得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同僚提醒。 晏珣担任过会试同考官,主持修完《承天大志》,已经算老翰林,有资格轮值告敕房。 晏珣点头道谢。 另一人却说:“晏文瑄跟裕王和小皇孙关系亲近,阁老们都要拉拢他,再怎么失火都殃及不到他。” 晏珣笑道:“你是在展示‘阴阳怪气’吗?” 同僚们一愣,哈哈大笑。 刚说完高拱冲着徐阶阴阳怪气,就有人现学现卖。 那人涨红脸,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翰林院是读书人向往的清贵之地,汇聚一科又一科的顶尖人才,有些人蹉跎多年不能升迁,心中难免怨气。 晏珣摸摸下巴:“现在还没到下衙时间吧?我要去找掌院学士报告,有人早退。” 申时行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不记仇。” 有仇当日就报,不隔夜。 翰林们虽然八卦,但不怎么操心徐阶跟高拱之争。 唉! 拿着卖白菜的俸禄,不要去操内阁首辅的心。 张居正跟他们不一样……徐阶是恩师,高拱是曾经的至交好友,他应该帮谁? 说起来,徐阶虽然是张居正的恩师,也被张居正喷过。 当初张居正看不惯严嵩专权,请了长病假。离京之前,他给老师徐阶留信“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 意思是:徐阶,你还不如匹夫。 比海瑞喷徐阶“甘草”还狠。 徐阶:……谁都要骂一骂我是吧? 但现在,张居正已经理解徐老师当初隐忍不易,他决定找高拱谈心。 晏珣在翰林院吃瓜吃得饱,下衙之后拉申时行喝两杯小酒,共同怀念好朋友王锡爵。 “老王一去许多时日,我有些寂寞。”晏珣感慨。 申时行笑道:“翰林院许多人想跟你亲近,是你自己不约。特别是去年新进的几位翰林,约过你好几次。” 晏珣摇摇头:“他们有的人想接近裕王,有的想亲近小皇孙,都不是真的亲近我。” “你分得太清楚。”申时行正色说,“保持表面友好的关系,没什么坏处。令尊跟张四维,不是还一起去沐足?” “我听你的!等老王回来,我们约上一众同僚给他接风。去酒楼摆十桌八桌,让张四维请客。”晏珣听劝。 “这种有面子的事,张四维肯定会同意。”申时行微笑,“反正他有的是钱。” 敲山西狗大户的竹杠,就是这么快乐~~ 两人说笑着,商量去哪家酒楼、摆最好的席面。 万事俱备,只欠乐不思蜀的王锡爵。 在众人吃席的盼望中,王锡爵终于风尘仆仆地回京。 翰林院人人盼着出肥差,比日日在京城贴钱做官好。但是像王锡爵这种差事,谁都不羡慕。 去请女真指挥使的儿子来京,算什么好差事! 总不能盼望女真人请吃烤肉吧? 王锡爵回来了,带回虎崽一样的七岁儿童努尔哈赤、以及努尔哈赤年仅两岁的同母弟弟。 晏珣得到消息惊呆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们入一趟虎穴,把虎崽打包带走? 钧钧说“春天种下一只猫猫,秋天收获一群猫猫”,你们带回一窝小猫? 带回来的虎崽暂时安置在京城的驿馆,陆绎回宫复命,王锡爵先到吏部交卸差事、再回翰林院汇报工作。 王锡爵从张居正办公的屋子走出来,见到一群人探头探脑。 “你们……能不能等我休息一会儿,再向你们汇报?”王锡爵无语。 都以为我去雪乡游,想听我说一千字的游记? 晏珣正色说:“有不好说的事情,就不用告诉我们。” “没什么不好说,只是说来话长……”王锡爵笑道,“晏大人下衙赶紧回家吧!李如松跟我一起到京,要去你家拜访。” 这次能精准找人,多亏李成梁帮忙。 建州左卫不仅一个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只是其中一支。再加上女真人名的问题,他们找人花了一点时间。 至于带走这两个孩子,还算容易。 对于女真人来说,送孩子去京城生活,是过上享福的好日子。 “过年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否则我们早就回来……”王锡爵笑道,“掌院放我七日假,我先回去歇歇,再跟你们说。” 第357章 跟汪公子读书 对于王锡爵故意卖关子的行为,晏珣致以控诉的眼神。 王锡爵很淡定……你悠哉悠哉跑一趟山东,一路吃喝玩乐寄特产,回来还能放一个月的假。 我冰天雪地千里奔波,只放七天假,找谁说理去? 晏珣眼神回怼,裕王开口给我放的假,你找他说理去。 翰林院同僚们眼睁睁地看着晏珣跟王锡爵打眉眼官司,再勾结搭背一起溜了。 “没到下衙时间吧?王锡爵休假就罢,晏珣这是早退?我要去报告掌院。”不久前被晏珣打过小报告的翰林抓住机会,报复回去。 来呀!互相伤害啊! 张居正很公正,两个人都扣俸禄。 晏珣顾不上这种小事,也暂且不去管可能到自家拜访的李如松……虽然他对名将李如松很好奇。 后世有人说,李如松意外阵亡,敲响大明皇朝的丧钟。否则,女真人还是李家刷战功的工具人。 意外,有时候也是天意! 而现在,少年李如松还活得好好的,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晏珣拖着王锡爵去驿馆。 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受明朝廷册封建州左卫指挥使,也就是朝廷官员。 朝廷有恩荫官员子侄入国子监做监生的惯例,一般被恩荫的是文官和勋贵子侄。 武将则是承袭父祖职位……如果没有意外,努尔哈赤将来也会承袭父亲的指挥使官职。 但是意外来了。 皇恩浩荡,特召塔克世的儿子进京。 努尔哈赤搂着两岁的同母弟弟速儿哈赤,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虽然只有七岁,已经知道察言观色,感知旁人的善意和恶意。 驿臣正在跟锦衣卫的人说话。 “既然入读国子监,直接把人送去就行,国子监有监生住的地方。话又说回来,他们算荫监还是夷生?” 凡是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入学者,称为荫监; 凡是在国子监学习的朝鲜、倭国、安南等地留学生,称为夷生。 护送努尔哈赤兄弟过来的锦衣卫千户胡桂奇说:“当然是荫监。建州女真为我朝管辖,他们怎么能算夷生?” “若说荫监,他家不够资格吧?”驿臣满脸羡慕嫉妒。 胡桂奇说:“皇恩浩荡。” 虽然他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发奇想。 “什么时候安排他们进国子监?”驿臣为难地说,“我这里没有奶娘呢!” “就是因为他们小,得准备妥当再进。” 驿臣虽然属于不入流的小官,但胡桂奇很耐心说话。 ……王阳明也当过驿臣,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某个驿臣也悟道成圣呢? 努尔哈赤长脸、细长的眼睛,虽然还是个孩子,脸上已有冰雪冻伤的痕迹。 小小的速儿哈赤,脸蛋同样冻得红红的。 看样子他们虽然是首领的儿子,但生活并非养尊处优。 努尔哈赤竖着耳朵听驿臣跟胡桂奇说话。 能够带着弟弟到京城这样的好地方享福,他应该感谢那个没见过的皇帝陛下吗? 可是父亲背地里告诉他,汉人总是欺负他们女真人,都是坏人。他要好好读汉人的书、学汉人的知识,将来再回去辽东! 驿臣看速儿哈赤太小,让人出去买羊奶、煮热端过来。 努尔哈赤感受到善意,用熟练的汉话说:“多谢大人,我弟弟已经能吃饭。” 驿臣诧异:“你会汉话?” 努尔哈赤憨憨地笑,乖巧无害。 他在辽东时,跟汉人、蒙古人都有接触,小小年纪就会说汉话、蒙古话。 他还偶然听到《三国演义》的故事,可是只听到片段,听不到全本书。 如果在京城,能听完《三国演义》就好了。 汉人很有本事,有很多值得他们学习的地方。 晏珣和王锡爵过来的时候,努尔哈赤在吃大碗面,速儿哈赤乖乖在炕上坐着。 “王大人!”见到王锡爵,努尔哈赤连忙站起来,欢喜的神色溢于言表。 小孩子再早熟也是孩子,对于一路带着他们到京城的王锡爵,努尔哈赤有一种依赖。 尤其王锡爵一路上还跟他讲很多名将故事。 契丹人李光弼、参与平定安史之乱;高句丽人高仙芝,总揽西域、威震边塞;铁勒人契苾何力、扶余人黑齿常之…… 他们都不是汉人,却都是忠臣名将、名垂青史。 努尔哈赤心中虽然有很多疑惑,仍然被这些名将故事鼓舞。 是不是,汉人也没有那么坏?能够容得下他们? 晏珣走进来,先扫一眼努尔哈赤,接着就看向速儿哈赤:“这个娃娃比小皇孙还小啊?我最喜欢小孩子!来,我送你一样玩具。” 他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摸出一个拨浪鼓,逗小孩子。 速儿哈赤迅速躲进兄长怀里。 “不喜欢吗?不要紧……我家里有很多玩具,你去我家好不好?”晏珣笑着问。 胡桂奇没有阻止。 上头吩咐,不用阻止晏珣接触这两个孩子。 晏珣长得太好看,笑容又太温暖,速儿哈赤转过脸,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拨浪鼓。 “还是想要吧?”晏珣把拨浪鼓塞进小孩子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晏珣问大的那个男孩。 大孩子说:“努尔哈赤。” 是他了! 在来的路上,王锡爵跟晏珣介绍,“努尔哈赤”在满语中接近“野猪皮”,但并不是蔑称。 建州女真崇尚猛兽,比如有人叫“多尔衮”,意思是“獾”。 狗獾猪獾什么的,果然是一脉相承的起名风格。 晏珣表示理解,汉人中也有叫“猪儿”、“二狗子”的。 “你喜欢读书吗?我有个朋友,是南京国子监首席监生,正在备考状元。我想让他带你读书。”晏珣善意地说。 能养歪就养歪,不能的话…… 努尔哈赤双目一亮:“他会讲《三国演义》吗?” “《三国演义》、《金瓶梅》他都会,还有很多其他人不会的,他也会!裕王让他闭门读书,期待他参加殿试。”晏珣从不会撒谎骗小孩子。 “我要跟他读书!可以吗?”努尔哈赤期待地问王锡爵。 王锡爵笑道:“可以的。但是你之前不是说想跟我读书吗?” 努尔哈赤有些不好意思……他确实请求过和蔼的王大人。 过年的时候,他跟族人出去游玩时被伏击,身边的随从都死了。据调查,幕后主使可能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万汉。 万汉想嫁女儿给塔克世,嫌他们兄弟碍眼。 塔克世本来有些舍不得儿子,但因为遇袭一事担心儿子的安危,干脆将两个儿子托付给王锡爵。 他想,此时辽东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也许儿子去京城更安全。 王锡爵:……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和蔼可亲的王大人摸摸努尔哈赤的头:“好学是好事。过两日,我陪你们去见汪先生。他有很多种才能,希望你们学到他最擅长的。” 陛下让他们见机行事。 他和陆绎想过直接除掉努尔哈赤,但现在的女真各部局势混乱,把这两个孩子带到京城做人质更有用。 将来若是养不熟,旁边那个好看善良的晏叔叔会磨刀。 第358章 群星璀璨的时代 好看善良的晏叔叔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亲切地跟努尔哈赤拉家常,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几匹马……日常吃什么、玩什么。 “你的生活真丰富!京城和建州很多不一样,你要慢慢适应。”晏珣温和地说。 努尔哈赤精神放松,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 好像连父亲喜欢吃什么、去哪里都说了? 聊了一会儿,晏珣轻轻摸摸小娃娃的脸:“你叫速儿哈赤?意思是小野猪皮?真是可爱的名字。不如译做舒尔哈齐,好像更顺口一些。” 速儿哈赤是音译,还可以译做“小乙可赤”、“鼠耳哈赤”等等。 晏珣觉得还是舒尔哈齐好听。 努尔哈赤点点头:“弟弟就叫舒尔哈齐。” 他感受到晏珣的善意。 这里的人都很好,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还有耐心陪小孩子聊天。 比他亲爹还耐心。 晏珣当着努尔哈赤的面,跟王锡爵、胡桂奇商量对两个孩子的安排。 “明日我让人送冻疮膏来,小孩子的脸蛋要白白嫩嫩才可爱。舒尔哈齐太小,住进国子监不方便。你们给他们安排好住处,我再带汪德渊过去。” 胡桂奇点头:“我们陆指挥使也这么说,他会安排住处和仆人。” 既然把人“请”来,就一定要放在眼皮底下。 晏珣给驿臣两锭银子,嘱咐:“请你帮忙照顾些日子。这两个小孩远离父母家乡,怪可怜的。” 驿臣收下银子,笑着说:“我看他们这么小,就想到我的儿子,怪不忍心呢!” “难怪你还让人买羊奶。”晏珣跟小孩子们挥手告别:“晏叔叔过几日再来看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驿臣大人,或者让他找我。他知道我和王叔叔家在哪里。” 努尔哈赤看看王锡爵又看看晏珣,乖巧点头。 忐忑的心终于在叔叔们温暖的笑容中安定下来。 叔叔们比亲爹还和蔼。 今后他就带着弟弟,在繁华热闹的京城好好生活吧! 晏珣满足好奇心,跟王锡爵一起离开驿馆。 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教这两个孩子。 特别是小的那个,培养成大明忠犬,再放回建州女真。 晏珣脚步欢快,愉悦地哼着“十八摸”小调。 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他才说:“王兄口中‘新年时的意外’,该不会是你制造的吧?” 原来你是这样的太仓首富王公子! 派人杀掉努尔哈赤的随从、把小孩子吓得做噩梦,同时嫁祸其他女真首领。转身又变成和蔼可亲王叔叔,把小孩子拐走。 这是人干的事? 晏珣觉得自己要重新认识一下王锡爵! 诸位,这就是历史上运筹帷幄、力排众议主持抗倭援朝战争的硬汉王首辅。 王锡爵熟悉辽东局势,杀人嫁祸很合理。嘉靖皇帝派王锡爵去辽东,也是独具慧眼。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王锡爵一本正经地说:“是陆指挥使杀人,我只是出主意而已。海市蜃楼的事我已知道,不能不做一些防备。” 晏珣:“……我们说好的谁都不要告诉外人。” 他信守承诺,结果李时珍和陆绎都不守。 王锡爵反问:“我是外人?嗯?我干这么多事,还是外人?” 晏珣连忙说:“老王是自己人!我们还要给你办接风宴,摆最高规格的燕窝海参席!” “我出钱?”王锡爵眉头一挑。 翰林院那帮自诩清贵的同僚,都喜欢吃大户。口口声声我们都是穷翰林,聚会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作诗。 王锡爵被敲过几次。 “这回我们跟山西大户张四维说好让他请,他很乐意。”晏珣笑得奸诈。 听到张四维出钱,王锡爵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出差几个月,朝廷的变动,王锡爵仍然消息灵通。 如果他没猜错,张四维在拉拢人心,想竞争京师国子监司业一职。 这个职位高拱干过、张居正干过,随着这两位的高升,司业空缺。 国子监最高领导是祭酒,其次就是司业。司业虽然只是正六品,却是实际管理监生的“副校长”。 当上国子监司业,可称桃李满天下,为将来入阁铺路。 按资历,张四维确实可以争一争。 但世事无绝对,说不定有后来居上的。 王锡爵微笑着看向晏珣,作为同科好友,他当然是支持晏珣的。 晏珣到家时已经天黑,没见到未来的辽东虎将李如松。 管家阿豹说:“他下了拜帖,后日正式登门拜访。你看他的落款,自称小侄,这辈分怎么论的?” 晏珣拿过拜帖一看,开头就是问候老爹晏鹤年,又提到徐渭,最后李如松自称小侄。 “徐渭跟我爹平辈论交,徐枚拜我爹做义父。李如松是徐渭的弟子,自称小侄也合理。” 阿豹嘀咕:“可是徐文长会试时,你是同考官。四舍五入你可算徐文长的老师。李如松应该算你的徒孙!” 晏珣敲了敲阿豹:“得了吧!你想占人家便宜?” 他如果是《易经》一房的同考官,还真是徐渭名副其实的房师。可惜他是《礼记》一房的,说不上师生关系。 阿豹嘿嘿笑:“让珣哥看穿了!我是首席侄少爷,你的徒孙就是我的徒孙。” “你这连四舍五入都不用?”晏珣取笑两句。 真不愧是姓晏的,阿豹和常欢的性格,都像曾经的老爹——不靠谱! 晏家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为了见李如松,晏珣特意向翰林院告两天假,还把朱翊钧接过来。 因为,朱翊钧和李如松,也是一对最佳拍档! 横跨时空的万历二十五年,硝烟四起。万历皇帝不惜否定内阁廷议,直接出圣旨强势任命李如松为辽东总兵。 遥远的尘埃散去,马蹄声、厮杀声越来越远。 出现在晏珣面前的,是不满三周岁的小胖墩朱翊钧和十七岁英姿勃勃的少年李如松。 这一日,李如松穿上崭新的衣服,带上厚礼,郑重拜访晏珣。 也如宿命一般,见到朱翊钧。 一进门,李如松就躬身拱手:“如松拜见晏大哥!” 哎呀呀! 这就是徐老师信中说的黑心汤圆晏大哥!把徐老师关进茅草房卧薪尝胆的最强科举辅导师! 当初徐老师虐他不浅,晏大哥都帮他报仇了! 晏珣扶着李如松,笑容灿烂:“初次见面,贤弟如此客气,为兄不给一个大的见面礼都不行!” 李如松精神一振。 作为徐渭的弟子,他跟老师一直有书信来往,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 比如晏家黑吃黑的本事。 大的见面礼,该不会是…… 晏珣笑眯眯地拿出一个玉石雕刻的黑猫:“一式两份,一个给小皇孙,一个给李贤弟。” 李如松:“……” 多少有些失望。 朱翊钧从晏珣身后跑出来,举着手里的玉石黑猫:“虎虎!” 李如松听成“虎符”,顿时虎躯一震,惊喜来得太突然。 第359章 晏珣的新官职 见到李如松之前,晏珣有种种唏嘘感想。 李如松这个人,跟大明皇朝一样,曾经如日中天、威震四方、辉煌耀眼,最后却意外灭亡。 亡得太突然,让人反应不过来。 有人说,李如松战死,是被属下出卖、遇到埋伏。 就算是这样,死了就是死了。 一切都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所有的巧合汇聚在一起,带着大明走向末路。 现在,晏珣看到生机勃勃的少年李如松、小娃娃朱翊钧,由衷笑道:“年轻真好啊!年轻就充满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如松不明所以:“晏大哥也很年轻啊!” 晏珣说:“对!我也很年轻!”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他要做最璀璨的星星。 朱翊钧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石小黑猫,再看李如松手里的,不想把虎虎给别人。 “钧钧!”都是钧钧的! 晏珣蹲下,跟朱翊钧视线齐平:“以后我找到合适的玉石,再做一批黑虎虎。钧钧喜欢谁,就把虎虎给谁。” 同党的身份凭证? “珣珣。”钧钧最喜欢珣珣。 “好,我也留一个。”晏珣笑眯眯地跟朱翊钧贴贴小脸蛋。 先哄着朱翊钧。 虽然见到更小的舒尔哈齐,但是哪有我们钧钧可爱! 李如松:…… 不是虎符就罢了,居然还不是一式两份。有一批黑虎虎,他这个就不稀罕。 晏珣抬起头说:“贤弟的是第一个!” 朱翊钧点头:“你第一!” 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珣珣说给谁就给谁。 李如松又高兴起来。 有朱翊钧在,众人没有进花厅一本正经会客,而是在院子中摆出靶子射箭。 王徽作为长辈,也出来见李如松。 李如松恭敬有礼,一口一个“婶娘”。 他听徐老师说过这个婶娘,深藏不露,露一手能吓死人。 王徽见李如松射箭厉害,笑着让身边几个养女养子上前露一手。 其中射箭最厉害的竟然是养女“晏小三”,晏家给养子养女起名,就是这么平平无奇。 李如松目光灼灼地看着每一箭都直中靶心的晏小三,赞叹:“强将手下无弱兵,女子能开硬弓,草原上都少见!“ 晏珣目瞪口呆,惊疑不定地看着三个便宜姐妹。 这些姐姐们不是只会做糕点? 王家有这样的养子养女,难怪敢在海上称王。 说起来,李成梁的养子军团也很强大…… 朱翊钧在一旁蹦蹦跳跳,又指着李如松说:“射!” 你,上前给本皇孙演武! 小小年纪,就会仗势欺人。 为什么不叫珣珣表演?因为珣珣不需要会射箭! 晏珣负责鼓掌叫好。 他不擅长武艺,至于老爹晏鹤年擅不擅长,存疑。 毕竟他只看过老爹杀鸭宰羊。 …… 晏珣回翰林院上衙之后,得到新的任命,从正七品翰林编修升正六品国子监司业。 人人摩拳擦掌争抢的馅饼,终于还是落在晏珣头上。 天意啊!真正的天子之意! 但仔细想想,晏珣担任过会试同考官、修完《承天大志》、给皇孙讲学,当司业做老师名正言顺。 张四维抑郁了。 他从嘉靖三十四年任翰林院编修开始,一直没升过官。这两年跟着张居正重录《永乐大典》,去年又担任会试同考官。 按资历,他也够资格升正六品国子监司业。 在翰林院那么多年,请过那么多人吃饭洗脚脚,终究是错付。 晏珣收到任命,有一瞬间错愕,但很快想明白……这是皇帝的意思。 那一场预警一般的海市蜃楼,皇帝猜疑跟晏珣和朱翊钧都有渊源。 皇帝把努尔哈赤兄弟召进京城,就是要交给晏珣改造。 而晏珣作为小皇孙的老师,有个国子监司业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顺。 晏珣想通之后,又想到高拱曾经在帘子胡同神出鬼没逮裕王…… 他做了“晏校长”,是不是也要神出鬼没去逮学生? 画面太美不敢直视。 钧钧是个好孩子,应该不需要?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大好事。做校长对前途有重要意义,不信你问蒋校长。 翰林院的同僚们纷纷祝贺:“恭喜晏司业!士林传闻你有特殊科举技巧,屡试不第的老举人交给你辅导,都能中进士。你担任国子监司业众望所归!” “可不是嘛!我家侄子在国子监读书,早就想向晏司业请教,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终于可以做你的学生,他兴奋得一夜没睡!” 张四维深呼吸,也走上前笑着说:“一来要为王翰林接风,二来庆祝晏司业高升。在下想摆几桌酒替两位同僚庆贺,请诸位一起赏脸赴宴。” 山西大户有的是钱! 晏珣升官,张四维请客!主打一个会做人。 只要他忍得住活得久,总能等到上台那一日。 晏珣爽快道谢:“本来应该我请,但张兄这么豪爽,我就不跟你争!诸位,我们这次吃燕窝海参席!” “好!”同僚们哄然叫好。 张四维:……行吧!你还帮我点菜。 当然,晏珣不是不做人的。 他跟张四维说:“我想邀请几个朋友,包括高邮汪家的汪德渊、辽东李如松,还有小皇孙一起赴宴,可以吗?” 张四维又惊又喜:“当然可以!” 能够请到小皇孙吃饭,这一顿就值了。 不仅他觉得值,其他人也都打起精神准备好好表现……到时候是作诗呢?还是现场写策论? 虽然皇孙年纪小,但天赋异禀,什么都懂! 君不见,晏珣就是得到皇孙认可,才那么快升官。 张居正作为翰林院掌院,也准备赏脸出席下属们的聚会。 他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皇帝现在的身体时好时坏,总的来说情况不是很乐观。 晏珣在这个时候升任国子监司业,分明是皇帝为晏珣将来入阁铺路。 当初徐阶让张居正兼任国子监司业,说的就是日后好入阁。 有这么一瞬间,张居正心情微妙,觉得晏珣在走他的路,把他挤到路边去。 皇帝对晏家父子的信任重用,让人羡慕嫉妒啊! 但是张居正又觉得,晏珣比其他人好。 如今正在出头改革税制的海瑞,张居正对其观感一般……他和海瑞都崇尚阳明心学,可是同一个学说,两人却读出不同的内涵。 也就走向不同的路线。 张居正自问,如果是自己做首辅,他不会重用把路走偏走窄的海瑞。 倒不如提拔重用晏珣,把这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吸纳成门生。 晏珣感受到张居正慈爱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 我喊你一声“太岳兄”,你也想当我的假爹? 这日下衙,晏珣人逢喜事精神爽,兴高采烈地回家。 却见到阮瑛带着努尔哈赤兄弟,在他家门口附近等候。 “阮……兄,你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晏珣高兴地说,“哟,还有两个小娃娃!你们来得正好,李如松和小皇孙一会儿也要过来。” 阮瑛慈爱笑道:“我好多天没见到你,正想见你。今日恰好有公务,我就自己走一趟。这两个孩子以后住你家隔壁,就是原本御厨家。” 第360章 不须如此大礼 晏珣得知邻居换人,惊讶地问:“那御厨一家怎么办?他家好多个孩子,让人家搬去哪里!” 你们搞强征啊!太过分了! 阮瑛笑着问:“你家现在住的房子,是谁帮你赁的?” “是田义,他说这房子以前住的也是个御医。因为这里离皇城近,住的都是在皇城当差的人。”晏珣记得这事。 当时他和爹刚中进士,小田公公很有义气地帮忙找房子。 阮瑛说:“他没告诉你,这两条街的房子都是皇家产业?由官府在册的中人负责出租。现在东厂放出消息要在这里找房子,御厨主动说他们搬走。” 都是为皇帝服务的,这位御厨很会来事,主动搬家不吃亏。 晏珣恍然:“原来我的大房东是皇帝!小田公公不厚道啊,房租应该给我打个折!” “你还差这点房租?”阮瑛反问。 隔壁还在收拾,阮瑛带两个东北小野猪先到晏家坐一会儿。 京师跟南京一样,很多建筑是皇家或者官府的产业。 比如南京最繁华的十六座酒楼,是朱元璋命令工部建的。这些官营酒楼是皇家产业,据说还负责打探消息。 永乐帝迁都之后,在京城又修了一批皇家拥有产权的建筑。 “以前严嵩做阁老时,住的宅邸就是御赐的。后来抄家,这一处宅邸重新回收。”阮瑛边走边说,“你在这里如果住得满意,也许将来陛下会赐给你。” 能得到御赐宅邸的,通常是三品以上高官。 这是阮瑛对晏珣的美好祝福。 晏珣却认真地想这个问题……请嘉靖皇帝赐宅,可能来不及;请小伙伴裕王赐宅,应该没问题? 总不能等到小钧钧登基吧? 那样的话,裕王太不够义气~~ 努尔哈赤抱着弟弟舒尔哈齐走进晏家。 他还是第一次参观京城官员家,处处留心又要克制着眼神,不能大惊小怪显得没见过世面。 只见前院种着两棵树,立着一个箭靶,上面插着几支箭。 懂了!汉人尚武,文官家中也练习射箭! 晏珣领着他们到花厅入座,立刻有人送茶和各种点心进来。 “我家自己做的糖芋头和枣饼,你们尝一尝?”晏珣拿起一个枣饼放在舒尔哈齐手中。 小家伙才两岁,听不懂汉话……其他语言懂得也不多,但他看得懂晏珣的笑容。 舒尔哈齐拿起枣饼小口咬着,像一只吃坚果的松鼠。 晏珣问阮瑛:“具体是怎么安排?他们单独住在隔壁?” 阮瑛说:“东厂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你不是要让汪德渊来教他们?日后汪德渊也住隔壁,还方便你指导科举,一举两得。” “你们问过德渊了?”晏珣诧异。 阮瑛更诧异:“你没问过?” 你当众说让汪德渊教这个孩子,你自己没问过?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自顾自的安排,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汪德渊是否愿意。 如果说是“上面”的意思,汪德渊不情愿也得情愿。 “带小孩子这种事,总得心甘情愿才行。”晏珣想了想,“小孩子们先住进去,我这就让人去把德渊和平安接过来。” 从西山回城,一去一回还得收拾东西,最快也得明天才到。 晏珣喊一声,擅长骑马的小五出城接人。 不一会儿,李如松和朱翊钧也到了。 人没到声先闻。 李如松爽朗的笑声只怕左邻右舍都听得到。 “人和人的缘分真难说。小皇孙刚认识李如松,就喜欢这个大哥哥,邀请李如松去王府玩。”晏珣语气微妙。 可怜给小皇孙送花猫的王世贞,现在还进不去裕王府的门。 阮瑛笑道:“李如松年轻俊朗啊!小皇孙喜欢好看的。” 有得选,谁不喜欢好看的?就算收养子,都要收好看的! 他们一起走出去迎接小皇孙。 努尔哈赤抱着舒尔哈齐,连忙站起来跟上。 ……见皇孙!大明的皇孙! 舒尔哈齐口中还塞满枣饼,一下子吞不进去,着急得“啊啊啊”。 努尔哈赤又赶紧给弟弟灌一杯水,再追出去。 舒尔哈齐怕生,不肯让其他人抱,到哪里都要努尔哈赤抱着。 在这偌大的京城,他们就是最亲的人。 短短的一段路,努尔哈赤闪过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好像走出半生。 走到大门前,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小孩子。 穿着红色常服,白白胖胖、目光明亮,众星捧月一样被人簇拥着。 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一个普通的小孩子……比普通小孩好看一些、壮一些、胖一些,但是并没有异于常人的威武。 朱翊钧也留意到有两个陌生小孩。 他往前走几步,笑眯眯地指指自己:“朱翊钧!” 努尔哈赤下意识地昂首挺胸:“努尔哈赤!” “二哈!”朱翊钧大声说。 晏珣忍着笑说:“尔哈!努尔哈赤!不是二哈。” “二哈!”朱翊钧固执地说。 四个字的名字太长! 珣珣的名字两个字,他的名字三个字,其他小孩不许有四个字! 就是这么霸道~~ 努尔哈赤没觉得“二哈”有什么不妥,简称而已。 他指指自己的弟弟:“舒尔哈齐。” 自我介绍之后,用在驿馆新学的礼仪,拜见裕王府世子。 《大明会典》规定,品级相差四等,则“卑者拜下,尊者坐受。” 朱翊钧年幼,裕王平时不让他受拜礼,为的是惜福。这回被努尔哈赤的大动作吓了一跳。 好在他稳得住,似模似样地抬手:“不必多礼。” 晏珣看得很高兴……哟!我们钧钧又长大一些,可以说完整的句子! 舒尔哈齐见状,也学着兄长的动作下拜。 可是他人小动作不稳,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滚到朱翊钧跟前。 连带着努尔哈赤一起摔倒。 兄弟俩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后背朝天大乌龟式。 若非冯保眼疾手快扶住朱翊钧,小孩子们就要撞在一起。 朱翊钧睁大眼睛说:“快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吓坏宝宝了! 努尔哈赤连忙站起,又抱起弟弟,不好意思地退后两步。 他也不想五体投地啊! 他刚才错了!小皇孙就是比普通孩子厉害。 碰到皇孙,自己就变得慌手慌脚! 努尔哈赤还有个异母弟弟,比小皇孙大两岁,只会拖着鼻涕抢肉吃。 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 人比人得死! 进院子里,朱翊钧依旧赖在晏珣身边,指挥李如松表演射箭。 晏珣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朱翊钧、李如松和努尔哈赤兄弟这样和谐的在一起…… 还有什么不能改变? 很快,意外出现。 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射箭似乎觉得没意思,指着两个二哈说:“跳舞!” 啊……这! 野史传闻,当年大辽天祚帝让女真酋长们唱歌跳舞,其他人都乖乖跳,只有完颜阿骨打不肯跳。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小钧钧,你是不是想历史重演? 第361章 汪公子不轻易收徒 t 第362章 天才之间的决斗 嘉靖皇帝是权术的天才。 这个天赋,让他二十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把控江山。 徐阶是探花郎出身; 高拱虽然没中一甲,也是二甲进士,而且中举时年仅十七、河南《礼记》经魁。 他们都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也是乡亲们眼中的天才。 朝堂上的权力斗争,就是天才之间的决斗。 看不见刀光剑影,同样招招致命。 高拱看到胡应嘉的弹劾奏折,既庆幸又愤怒。 庆幸的是皇帝生病没精力处理奏折,这份饱含杀意的奏折碰巧落入自己手中; 愤怒的是,奏折的内容太过狠毒。 奏折中说,在皇帝生病期间,高拱擅离职守、还将值庐的个人物品搬回家中,不知是何居心? 猛地一看,这份奏折就是弹劾高拱翘班偷懒,算不上大问题。 这年头,还不准人逃班吗? 但往深一点想,高拱在皇帝生病的时候收拾值庐的个人物品回家,是要另起炉灶吗? 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大臣过早下注储君。 比如,几年前京官郭希颜制造舆论、上奏请求立裕王为太子,直接被皇帝砍了。 高拱越想越后怕,这份奏折一旦被皇帝看到,按照陛下一贯作风,自己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徐阶匹夫,如此狠毒!” 高拱就此跟徐阶势不两立,连夜去找另一个阁老郭朴,建立抗徐统一战线。 现在内阁四位阁老,李春芳装聋作哑,高拱和郭朴站在一块,徐阶一个打几个,场面热闹得小孩子打群架似的。 如陛下所愿。 徐阶看着势单力孤,但是不慌……连严嵩都被他斗倒,区区一个高拱算什么? 让高拱闹两天,给皇帝看个热闹,就把高大炮赶回老家种地。 徐阶还有一个重要后援——张居正。 张居正找高拱谈心,希望搁置矛盾、共同奋斗。 “昔日我们一起爬西山,相与期业,都希望把国家建设得更好,肃卿难道忘了吗?”张居正语重心长,“徐阁老引你入阁,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能力。” 高拱冷笑:“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张居正怀疑高拱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是有小人挑拨离间? 高拱却话锋一转:“你经常跟徐阶单独说话,关起门来就是一天。不知道你们密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张居正愕然。 这话阴阳怪气的,让人没法接啊! 什么是“了不得的大事”,高拱在内涵什么? 瞧不出来啊! 高肃卿入阁之后,成了老阴阳师,功力大成。 这样的高拱,已经不是昔年一起爬山的好友肃卿兄。 张居正心情复杂,微微笑道:“我们不过是讨论朝政、研究学问。” 高拱大声笑道:“急了!你急了!我随口开个玩笑,你急什么?学问,哈哈!” 张居正:……真的没法聊下去。 他内心确实有不能说的秘密。 他跟徐阶关起门来就是一天,谈的不是学问,也不是朝野正在关注的海瑞改税大事……而是皇帝的身体。 一旦皇帝驾崩,权力交接的问题,比改税重要得多! 不能掌权,改税即使短期取得成功,日后也会荒废! 眼看高拱没法劝,张居正起身告辞,在高拱隐约的冷笑中一步一步走远。 昔年一起爬山、谈人生理想的好朋友,终于在这一刻渐行渐远。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一幕发生在高拱府中,但是不知为何传了出去。 知道的人不太多,反正皇帝和阮瑛是知道的。 毕竟,弹劾高拱的奏折,就是皇帝默许传到高拱手里。 阮瑛有些纳闷,按照皇帝几年前的性格,这时候高拱已经倒大霉,怎么还能像斗鸡一样“喔喔喔”?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也似乎自言自语,皇帝淡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 他的语气,有不甘有无奈,也有看淡世事的从容。 几年前,皇帝身体很好,还有两个儿子。郭希颜急吼吼要立太子,皇帝就砍了此人以儆效尤。 现在,皇帝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中有数,开始为儿子铺路……让高拱入阁、让张居正掌翰林院、晏珣接任国子监司业。 这些都是裕王的班底。 都已经开始铺路,又何必因一点可大可小的事,去打裕王的人? 难道真的把儿子逼死,皇位便宜旁支? 胡应嘉的奏折狠毒,可惜时间不对,没算准皇帝的心。 高拱不死,胡应嘉就要倒霉。 …… 无形的刀光剑影中,晏珣要告别翰林院去国子监上任。 休沐日,他找一家大酒楼摆席面,请同僚们小聚。 带上朱翊钧、李如松和汪德渊、努尔哈赤。 这个组合,让翰林们莫名其妙。 皇孙、辽东将领之子、南监首席以及……?? 翰林们定了定神,不管奇奇怪怪的人,重点讨好皇孙、在皇孙面前好好表现。 虽然朱翊钧年纪小,日后不知道怎么样,但是他的出生带着神奇色彩,在许多人眼中就是铁板钉钉的未来皇位继承人。 就算再有新的皇孙,也不可能有张三丰传经的祥瑞! 晏珣请客、山西大户张四维出钱,宴席丰盛、令人很满意。 食品不丰富的时代,冬日里敲诈朋友几碟黄瓜,就能让好朋友绝交。 因而对于普通小翰林来说,吃席绝对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席上的菜色都能说上几天。 如果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大上司张居正在场,导致小伙伴们不能畅所欲言。 虽然掌院大人很和蔼、对后辈关爱有加,可是有领导在的聚会,就是放不开啊! 一边要在皇孙面前好好表现、另一边又得奉承升官的晏珣、还不能忽略掌院大人,每一句话都得想过三遍脑子…… 这顿饭吃得真累。 所以说,好的团建不能带上领导。 张居正:……我赏脸陪下属吃饭,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他的目光在汪德渊和努尔哈赤身上转一圈,跟晏珣碰了碰杯,笑道:“这件事办得不错。” 晏珣试探着问:“海市蜃楼?” 张居正点点头:“我已经知道。” 晏珣:一个秘密是怎么众所皆知的? 但是想一想,裕王知道的事,张居正和高拱知道不奇怪。 张居正知道,徐阶就知道。也许李春芳也知道。 朝廷大佬们口中不说,暗地里都分一份目光在女真人身上。 磨刀霍霍向猪羊。 同时默默关注努尔哈赤小朋友的成长。 张居正没有找努尔哈赤谈心,只是跟汪德渊说:“你是南监的监生,让晏珣出一份文书,帮你转到京师国子监来,在顺天府乡试!” 汪德渊目光一亮:“多谢张大人提醒!是不是顺天府乡试比较容易?” 张居正笑着勉励:“我觉得在哪里乡试都不难,何况还有晏珣辅导你。我们都很看好你!” 大家都看好汪德渊,想看他把努尔哈赤教成什么样。 第363章 人都是会死的 汪德渊跟努尔哈赤兄弟培养感情,获得努尔哈赤的信任,就要带小哈回去高邮。 没成亲先带娃,给新娘子一个惊喜! “我要回去成亲,小哈给我做滚床娃娃。”汪德渊摸摸努尔哈赤的头,“其实汪叔叔也想带大哈去,但你是大孩子,要开始读书。” 努尔哈赤乖巧点头。 他很好奇扬州,汪叔叔和晏叔叔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里一定遍地是金子。 这么好的地方,将来一定要去看一看。 可是他要进国子监读书,学习汉人的知识! 七岁的小孩子,已经知道好坏。 晏珣去国子监上任。 嘉靖七年,京师国子监修建了一座“敬一亭”,名字上是“亭”,其实是一排红墙黑瓦的气派建筑。 正中最大的屋子挂着“敬一亭”的牌匾,里面放着御制圣谕碑七座,刻着皇帝对监生们的谆谆教诲。 建筑东边为祭酒厢房,西边为司业厢房。 晏珣此时带着兼职书童晏小五走进独立办公室——司业厢房。 张居正不久前还在此办公,里面有桌椅书架,还隔出一个休息室,可以午睡。 总的来说,是个气派又雅致的办公空间。 晏珣放下自己的东西,推开窗就看到两棵槐树,古朴又宁静。 “在这种地方画画写文章,下笔如有神啊!”晏珣很满意环境、伸伸懒腰,准备见自己的下属。 闲不下来啊! 他本以为做司业很清闲,谁知张居正给他找了一个新的活。 代替张居正重录《永乐大典》! 这个大工程已经进行几年,参与的人员很多。 光是翰林院,就有丁士善、王希烈、张四维等人,申时行在修完《承天大志》后,也被调来。 重录人员每次领取《大典》哪一册都必须登记,不能携带出去让人代抄,必须现场自己完成。 怠工混日子的,要“罪坐各官”。 抄书的大办公室离敬一堂不远,有内府御用监调拨画匠、纸匠;顺天府提供笔墨、砚台;惜薪司供应取暖木炭、光禄寺负责茶饭…… 总而言之,嘉靖皇帝对《永乐大典》很喜欢,对重录的工程很重视。 现在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张居正却愿意交给晏珣主持。 张居正说:“在国子监主持重录,还是由你负责方便一些。我希望你能够在今年之内,把书全部重录完。” 晏珣觉得张居正话里有话……似乎比他还要清楚皇帝飞升的日子? 张居正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惜把《永乐大典》完工的功劳交给晏珣,也是对晏珣的提拔。 晏珣唯有感激道谢。 晏珣安排好努尔哈赤入学的手续,每天就带着努尔哈赤一起去国子监。 因努尔哈赤年少底子薄,先让一个多才多艺的老儒教乐器、跳舞。 秋日祭孔大典,努尔哈赤正式登场跳舞,融入监生的快乐生活。 他会越来越像汉人。 晏珣的新工作步入正轨。 张居正则是频繁跟徐阶交流,密切关注西苑的情况。 胡应嘉弹劾高拱的奏折那么毒辣,皇帝居然不处理,更让他们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皇帝该不会真的快不行了吧? 人都是会死的。 今年四月,早已被人遗忘的严嵩,在分宜老家祖坟旁边的草庐去世。 曾经风光无限、门生遍天下的严嵩,晚景凄凉,丧事潦草,连吊唁者都没有。 他临死之前,写下一句诗“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有人将这句诗传到京城,内阁几位阁老、西苑修仙的皇帝全都知道,又都假装不知道。 海瑞私底下跟同党们说:“是帝误嵩,非嵩误帝。若是换一个开拓进取的明君,严嵩就是大贤臣。严嵩到死,都认为自己是忠臣。” 晏珣沉默片刻:“你该不会还想骂皇帝吧?” “不骂。”海瑞笑道,“杂税的问题我已经整理好名目,从顺天府开始改革。这里是天子脚下,想必各部门不能不配合。” 晏珣说:“顺天府下辖各县,要向京营提供物资,涉及军队就要谨慎。可以革除杂税,不能降低士兵待遇。” 海瑞思索着点头。 他们讨论杂税改革的事,李时珍沉默不说话。 等他们说完,李时珍才提醒:“严嵩和陛下君臣相得二十年,现在严嵩走了,恐怕……咳咳。” 海瑞担忧:“若是这样,改税的事……” 就怕到时候朝廷震荡,大人们忙着争权夺利,正事没人管! 晏珣也有些头疼,一旦涉及权力斗争,就可能对人不对事。 三人低声讨论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做好自己的事,不插手内阁的斗争。 可以先做好准备,一有机会就上位! 海瑞问:“令尊那边怎么样?” 晏珣说:“家父来信,新河道已经修成,针对朱大人的弹劾不了了之。另外,潘大人因长辈丧事丁忧,朱大人让家父暂代潘大人的差事。” 潘季驯是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职辅佐朱衡治河。 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又是言官……比晏珣的国子监司业更有存在感。 海瑞和李时珍都觉得,晏鹤年可以争取一下在都察院发展。 就算今年不能升佥都御史,再沉淀两年就差不多了! “咱们的人,有一个都察院的高官,将来谁弹劾我们,都能提前收到消息或者怼回去。” 瞧瞧!多么有同党的意识! 咱们都是一伙的! 晏珣觉得同党们的建议不错,带着各种玩具去裕王府,跟朱翊钧玩了一会儿,又不经意地提到父亲。 “我想爹了,现在新河道修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朱翊钧也说:“神仙爷爷!” 裕王笑道:“知道你们感情好!新河修好,还要试验航行情况。朱衡还没召回京城,令尊也得再等等。过年的时候,他们应该就能回来。” “有殿下的话,我就放心了。”晏珣满脸高兴。 ……裕王也是我们的同党! 嘉靖四十五年,在朝堂的斗争中过得飞快。 一入冬,皇帝就病倒在床。这一次的病,比之前的每一次都严重。 内阁的大人们都请求让御医给皇帝看病,李时珍还在京城! 皇帝拒绝:“朕不需要御医!” 他觉得他要成仙了。 近些日子,他恍惚看见丹药在手心化成一个小人、突然消失不见; 又看到空中云雾缭绕,耳边隐约有仙乐……他还觉得整个人都在上升、飘到虚空中。 徐阶听完皇帝的话,回到家中跟张居正面面相觑。 皇帝这是快成仙,都产生幻觉了! “该准备的要提前准备。高拱那里,找点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徐阶的手伸出窗外,接住空中飘下的雪。 手心是冰冷的,内心是火热的。 严嵩死了,皇帝也要……咳咳。下一任皇帝性情软弱,名臣的时代要来了! 第364章 皇帝单独见仙鹤 冰雪之中,晏鹤年风尘仆仆赶到京城。 他在家里迅速梳洗更衣,来不及跟家人寒暄,就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带往西苑。 得知皇帝还住在西苑,晏鹤年略微松一口气。 如果到了最后时刻,皇帝会被移居紫禁城乾清宫……到那一刻,由不得皇帝任性。 皇帝生病不召见李时珍,反而把晏鹤年从济宁紧急召回,领路的厂卫们都一言难尽。 但是看到沉着冷静、仙气飘飘的晏鹤年,又觉得皇帝很明智。 求医不如问道,没毛病~~ 晏鹤年在西苑万寿宫面圣,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皇帝躺在软榻上,淡淡地说:“爱卿平身,上前一些。” 晏鹤年领命,躬身上前。 他不能直视圣颜,但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皇帝的手……很瘦,像很久没吃饱饭的人一样瘦骨嶙峋。 饮食已经不能滋养这具躯体。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皇帝慢慢地说,“朕修了大半辈子的道,最终还是没能觉悟。晏爱卿,人人都说你是活神仙,你悟的道是什么?” “是爱。”晏鹤年肯定地说。 “嗯?”皇帝疑问。 晏鹤年解释:“为人子,爱父母;为人夫,爱妻子;为人父,爱孩子;为人臣,爱君主;为官,爱百姓……小爱汇聚成大爱,就是臣的道。” 皇帝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你的道,还是儒家仁者之道。” 晏鹤年躬身称“是”。 “朕敬天法祖、仁爱万民,仍然有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朕曾充满困惑,每一科殿试都策问诸君。今日见到你之前,朕还想问长生之道。但是现在,朕觉得不必问了。” 若晏鹤年的道还是儒家之道,就没有长生之术。 晏鹤年安慰皇帝,放宽心保重龙体。 皇帝淡淡笑了笑,忽然问:“张真人传经,是真是假?” 长生啊,就算不问,也早已成为执念。 晏鹤年镇定回答:“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即是真实。真人凌空诵《道德经》、《南华经》,这两本都是真经。” 经是真经,人是不是真人就各自理解。 皇帝平淡地说:“一切都是真的,只有长生是假的。” 张三丰也许早就不在世上,那些年他大张旗鼓让人寻找张三丰的踪迹,挺傻的吧? 可是从严嵩到徐阶,朝野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敢说张三丰早就不在人世。 晏鹤年诚恳地说:“海上有仙山,在虚无缥缈间。成仙就是飞升仙界,跟凡人不在同一时空。凡人难以察觉仙踪,但对神仙来说,长生是真实的。” 感受到死亡来临的人,内心难免恐惧。 晏鹤年明白,皇帝紧急召见自己,绝不是为了揭穿“张三丰已不在人世”这种问题,更多的是想听一些安慰的话。 皇帝听到死亡后有另一个世界,或许自己也会在那飘渺仙山长存,果然不那么恐惧了。 仙山之上,有哪些神仙? 他是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就算去到仙界,他也是帝君! 皇帝面露红光,像是被一层玄妙的光晕笼罩着。 “陆绎他们在蓬莱看到的海市蜃楼,第一个画面是一个离奇的世界,里面有另一个晏珣。那里就是晏珣昔日离魂去的地方吗?”皇帝好奇地问。 晏鹤年回答:“是。” “跟朕说一说,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皇帝兴致勃勃。 他跟晏鹤年的对话,不像君臣,更像相识多年的好友。 似曾相识鹤归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晏鹤年思考应该怎么说。 他也只听晏珣说过,自己没有亲身经历。 他挑选一些先进、有趣的事情说,至于那个时空是不是在未来?这就不必提。 皇帝诧异又向往,听起来那是一个比蓬莱仙山更奇妙的时空? “朕可以去那里吗?”皇帝期待地问。 如果他到那个时空,还是皇帝吗? 晏鹤年说:“臣不知道。但臣听说,人心中最大的执念是什么,就能在海市蜃楼看到什么。陛下是天子,您心里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皇帝更加高兴,双目亮起希望的光。 死亡不过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机缘! 看到皇帝重新展现生机,侍候的黄锦等人感激地看向晏鹤年。 陛下这几日状态越来越差,还得仙鹤劝慰才行啊! 晏鹤年进宫,吸引了全城有心人士的目光。 他们猜测皇帝跟晏鹤年说了什么……晏鹤年又很快出宫回家,皇帝接着召见裕王和朱翊钧。 徐阶听到消息,不小心扯断一根精心保养的胡须。 陛下要安排后事吗? ……为何召见晏鹤年而不是我?难道我不比晏鹤年值得信赖? 徐阶更担心,聪明的嘉靖皇帝会在最后时光,传授儿孙帝王权术。 玩弄权术的皇帝,有嘉靖一个就够了!裕王这么好的明君种子,千万别学坏! 至于朱翊钧,将来让太岳教,一定会是一个亲贤臣远小人的好皇帝。 徐阶的猜测挺准的,嘉靖就是要给儿孙上课。 嘉靖皇帝自私一辈子,心中只有两件事——长生、权力。 父爱有一点点,但是不多。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忌讳什么“二龙不相见”,说这句话的陶仲文恐怕早就投胎转世。 “朱翊钧上前来。”皇帝和蔼地笑,努力抬起手拍了一下手掌。 他现在又瘦又苍老,特意换上威严的龙袍,更显得冷漠瘆人。 朱翊钧小胖墩胆子大,张着胳膊迈着小短腿小跑上前。 他见皇帝靠坐在床榻上,竟然奋力向上爬,终于一骨碌爬上去,靠在皇帝怀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皇爷爷!” 朱翊钧一连串的动作,有些失礼,但皇帝示意其他人不要阻止。 他看到靠在自己怀里笑眯眯的小胖墩,又看向裕王:“你红着眼眶干什么?是不是朕现在不好看?瞧你这样子!” “父皇,我……”裕王连忙低下头,忍着眼中的泪。 他也不想红眼睛啊,他又不是兔子。 但是多年不见父皇,一见就是瘦骨嶙峋、虚弱无力的样子。 他心里难受。 曾经……他因为不受宠,受过那么多委屈;严世蕃都能欺负他;亲近他的郭希颜只不过是上奏请立太子,就被父皇斩首。 那些年,他战战兢兢、吓破胆子。在郭希颜处斩那天,他差点喘不过气,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现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你也过来。”皇帝招了招手,让裕王上前。 皇帝仔细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半晌叹气:“年纪轻轻一脸颓靡,没有小时候的灵气。你身边的人,张居正和晏珣都是美男子,高拱年轻时也不差,你也学一学保养嘛!” 裕王瓮声瓮气地应“是”。 谁懂啊! 我心疼我爹生病,他居然嫌弃我长丑了! 第365章 上最后一课 “朕不久前见了晏鹤年,他跟朕说仁爱。朕身为父亲,对你确实不够关爱。”皇帝拍拍朱翊钧,看向裕王。 裕王哪敢听皇帝认错? 连连说自己身为人子,做得不够好…… 皇帝摆摆手:“徐阶、高拱他们,都说你有明君之相。当初严嵩父子以为朕属意载圳,徐阶和高拱都支持你。他们都是聪明人,眼光不错,你并不差。” 裕王一瞬间热泪盈眶……父皇夸我!他肯定我!呜呜! 载圳老弟听到了吗?父皇肯定我! “徐阶、高拱、张居正、晏鹤年,你将来混合着用。他们各自都有缺点,也都有雄心壮志。” 皇帝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接:“明白吗?混合用,不能让一人独掌大权。” 生怕儿子听不懂。 裕王若有所失点点头,昔日严嵩在位,有徐阶牵制;后来有袁炜跟徐阶对着干;袁炜告老,内阁就引进高拱…… 皇帝慢慢喘一口气,接着说:“朝堂和地方,也要相互牵制。 当日他们弹劾胡宗宪,想致胡宗宪于死地。真要论罪,胡宗宪一点也不冤……朕最终留他一命,是让他在外牵制朝堂。万一你控制不住朝臣,胡宗宪、戚继光可用。” 见皇帝说一会儿话又停下。 朱翊钧凑上前:“贴贴小脸蛋,有力气。” 皇帝又好笑又暖心。 《礼记》说“君子抱孙不抱子”,有个孙子确实不错,至少可以抱抱贴贴。 皇帝补充力气,声音大了一点:“官场上下贪腐成惯例;百姓贫富差异巨大、中原腹地都有土匪强盗;朝廷入不敷出,天灾人祸不断……朕没能解决,都交给你们。” 国家怎么样,皇帝一清二楚。 刚登基那些年,他励精图治。后来绝望到寄托神明,现在只能托付给子孙。 裕王觉得肩膀都被压垮一下,郑重地说:“请父皇教我。” “若要改革,张居正、海瑞可以执行。晏鹤年、晏珣目光长远,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事,他们可以做总揽、查漏补缺。具体要怎么用,你灵活处置。”皇帝说。 朱翊钧听到晏珣的名字,高兴地说:“珣珣最好!” “是……”皇帝摸摸朱翊钧的小脸蛋,笑道:“这是我们朱家的气运。朕有感天命,他们就是上天降下振兴大明的人。” 裕王立刻反应:“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这个口号,他喊得可熟练了!常在西山烤肉的同党,哪个不知道这个口号。 皇帝笑了笑,神情有些愉悦也有些……嘲笑。 ……他是个聪明又自私的人。 当他绝望地发现无法解决国家的种种顽疾,他选择逃避。与此同时,不忘享受。 他是皇帝,享受是他应得的。至于国家的顽疾解决不了怎么办? 听天由命。 反正只要他不是亡国之君就行。 嘉靖皇帝曾经有过这种摆烂的心态,但是晏鹤年、晏珣的出现、种种离奇的神迹,又让他看到希望。 定了定神,他接着给儿孙上课:“北方的事,不仅仅是女真、鞑靼。将来可调戚继光到神机营和北边整顿军务。李成梁熟悉辽东情况,此人可用。” “是。”裕王应下。 因为晏珣常在耳边叨叨,他对戚继光很有信心。 戚继光的军队以火器的灵活运用闻名。 晏珣说,大明的火器,不比西洋的差,甚至能做到更好! 裕王说出自己的想法。 皇帝笑道:“昔日成祖扫荡草原,就有神机营立功。现在戚继光军中的火器,比那时候的神机营更强。但是能不能打胜仗,最重要的不是武器。” 裕王说:“是人和钱粮,相对而言,钱粮又更重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没钱没人替你拼命,有钱敌人都能被你收买。 神机营和边军火器荒废,还有一个原因——制造火器的工匠大量逃亡,以至做出来的火器粗制滥造。 火炮炸膛率高,没炸死敌人先炸死自己。 但这些都是钱能解决的。 有钱就能提高工匠待遇,能培养人才。 皇帝欣慰:“我儿不笨。人的问题,朕已经帮你准备好。钱的问题,就让这些人去解决。” “他们解决不了呢?” “就换人。” 裕王想到晏珣说的倭国银矿、金矿,对解决钱的问题也有思路。 想了想,裕王又说:“有一个叫曾庆斌的,是江都曾家的人,如今在戚继光军中。他擅长发明新式火器……”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你的意思朕明白,施恩的事留给你来做。” 就是准许未来翻案。 裕王不禁露出喜色:“父皇,您……” “朕英明?哼,反正朕活着一天,谁也别想翻案。”皇帝冷冷一笑,“朱翊钧,你也记住,皇帝是不会做错事的!如果有错,一定是底下的人做错。” 就是冤案,也是奸臣蒙蔽皇帝! 朱翊钧大声说:“皇帝不会错!” 如果有错,就让张老师背锅! 在儿孙面前,皇帝没有隐藏,连最自私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有亲儿子,将来史书总不至于把他编得太坏。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初八,天子搬回紫禁城乾清宫。 首辅徐阶驻文渊阁、其他阁臣轮值,翰林掌院、六部堂官都搬进衙门随时候命。 巡街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面带肃杀之气,城内闲人不敢滞留街上。 城门卫和五城兵马司严查进城人员,路引不明者当场逮捕。 京城气氛紧张,完全没有过年前的喜庆。 但是京中百姓见惯世面,该买年货就买年货,该准备白灯笼就准备。 家里如果有儿女要在年后成亲的,抓紧时间把喜事办了。 就算皇帝驾崩,还是该干嘛干嘛……活得久的老人,经历过正德皇帝驾崩。 那时候正德皇帝无子,场面才混乱呢! 皇帝死皇帝生,龙椅总会有人坐,跟升斗小民有几文钱关系? 国子监已经放假,晏珣日日被裕王召到府中,陪伴小皇孙朱翊钧。 “近些时日忙乱,你帮本王看着他。”裕王无奈地说,“他昨日竟然想偷偷溜出街,这孩子主意特别多。” 晏珣惊讶:“府里那么多眼睛,他怎么溜得出去。” “冯保纵容,本王已经罚过。”裕王叹气。 朱翊钧竟然懂得拿捏冯保的把柄,要挟冯保带他出去玩。 三岁多的小孩子会要挟人,说出去谁敢信! 裕王这当爹的哭笑不得。 ……这么狡诈,一定是晏珣教的,总不能是一本正经的太岳。 晏珣负责教导朱翊钧,有时候也会带上李如松和努尔哈赤,主打一个培养感情。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夜晚,皇帝驾崩。 驻在文渊阁的徐阶很快收到消息,猛地站起来,早已准备好的“遗诏”,可以出场了! 遗诏在手,天下我有! 晏珣:……请开始你的表演,我先安慰裕王和皇孙。这就是工作重心不同~~ 第366章 嘉靖遗诏 在位四十五年的嘉靖皇帝,竟然真的驾崩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又在预料之中。 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可以长生不死! 去年李时珍劝海瑞,明说皇帝撑不了多久,上那道《治安疏》骂皇帝改变不了什么。 海瑞听劝。 如今等到这预料之中的皇帝驾崩,他却并不感到开心。 海瑞曾说,嘉靖皇帝的天资极好,本来可以做汉文帝。海瑞最推崇的就是汉文帝,可见他对嘉靖皇帝的期望。 君父。 这个词对海瑞来说意义深重。 在少年丧父的海瑞心中,曾经把嘉靖皇帝代入父亲的形象。 对君父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旦山陵崩,海瑞掩面痛哭,如一个丧父的孩子。 满朝文武,海瑞哭得最痛苦。 皇帝弥留时刻,裕王被召入宫中。皇帝驾崩时,他就在龙榻边。 这一刻,他本应该伏地痛哭。 可是他更多的是迷茫,像一个在黑夜中迷路的孩子。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曾经给他带来沉重心理压力的老父,那样静静的躺着,永远闭上眼睛。 嘉靖皇帝走得很安详,甚至带着投奔新世界的期待和喜悦。 裕王瞬间感到无尽的哀伤,眼泪无声地涌出……父皇!爹啊! 他没有父亲了。 从此,他要直接面对整个天下的期待。 善意或者恶意,都必须独立面对。 皇帝驾崩,按惯例要颁布遗诏。 在大明朝,遗诏有一个众所皆知的惯例——不是皇帝本人写的,而是大臣代拟。 因此某些遗诏跟检讨书似的,皇帝陈述自己的过失、自己骂自己。 反正皇帝死了,不能爬起来反驳。 若不是有这个惯例,徐阶也不敢私拟遗诏。 但按照惯例,遗诏必须是内阁大学士们共同拟订! 裕王本来对徐阶主持拟遗诏很放心。 徐阶有“青词宰相”之称,很会拍龙屁,又是出名的“老好人”,不至于把遗诏写得太犀利。 可是这一次,他看走眼了。 那一个冰冷的夜晚,内阁碰巧只有徐阶一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他苦心谋划的结果。 徐阶决定背着高拱吃独食。 他没有召集内阁其他大学士,而是急召翰林掌院张居正,共同拟订遗诏,迅速颁布。 这是他们近段日子密谋的成果。 海瑞忙着改税、晏珣忙着带皇孙、高拱忙着跟胡应嘉斗……徐阶和张居正忙着写遗诏。 徐阶把积蓄二十多年的怒火发泄出来。 遗诏中说皇帝“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补过无由,每思惟增愧恨”…… 以皇帝的口吻把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皇帝之前搞的道教仪式全部停止、西苑那批牛鼻子妖道被逐出去,揪出几个领头的正法! 蓝道行:幸好贫道跑得快,徐阶小老头过河拆桥。 除了“自己骂自己”,遗诏还有两件收买人心的大事——给“大礼”案和“大狱”案的受害者翻案。 “大礼”案,指的是朱厚熜以藩王承继大统,想帮亲爹争皇帝名分时,把反对者定罪;“大狱”案,则是“大礼”案的延续。 遗诏一颁布,朝堂上下许多人惊喜落泪。 但他们不会感激嘉靖皇帝。 他们都知道这份遗诏出自徐阶之意,徐首辅是拨乱反正的周公再世! 徐阶的声望达到顶峰。 徐阶的动作很快,高拱反应过来后,又惊又怒。 凭什么! 张居正还没入内阁,凭什么代拟如此重要遗诏! 徐阶跟张居正,竟然撇开其他大学士,单独拟遗诏! 诚然,高拱跟其他朝臣一样承认这份遗诏干得漂亮,是探花郎徐阶为官几十年写过最好的文章。 可是,程序不对! 一件事无论你干得多漂亮,一旦程序有瑕疵,就犯了忌讳,成为他人攻讦的把柄。 徐阶这一次,就是犯忌讳。 这一份遗诏,让高拱对张居正也不再信任。从今往后,太岳不再是那个一起爬西山谈理想的小兄弟。 既然撕破脸,大家硬碰硬! 裕王也对徐阶起了警惕和不满……先不说遗诏内容如何,光是吃独食,就不合程序。 人不可貌相,徐华亭不厚道啊! 晏珣听到遗诏,跟父亲面面相觑。 “徐阶这份遗诏,杀伤力不比《治安疏》差!嘉靖皇帝在天有灵,怕是要气得给他托梦。” 尤其是给“大礼议事件”受牵连者翻案,实打实往嘉靖脸上扇耳光。 晏鹤年淡定笑道:“皇帝已升仙界,不会在意凡尘。” 晏珣坚信老爹有特殊能力,就算老爹再怎么往科学方面解释,晏珣也觉得是掩饰。 听到老爹的话,他好奇地问:“嘉靖皇帝真的升仙了?总不能是穿越到后世?” “到后世又如何?”晏鹤年笑着问,“那么好的一个世界,身为臣子,我真心祝愿君父可以去。” “爹的话最灵,你说可以就可以!哎呀!我现在担心陛下没有身份证怎么办!” 晏珣想象一下嘉靖皇帝站在街头,没有身份证的窘迫,简直要替君父担忧~~ 哎呀呀!皇帝被送去精神病院怎么办? 因为相信皇帝去了另一个世界,晏珣和晏鹤年没有君父驾崩的伤感,还能安慰裕王和朱翊钧。 …… 裕王伤心迷茫,晏珣安慰,皇帝会在另一个世界过上更精彩的日子。 “您把国家治理好,您的父皇会感到骄傲。我们都相信,您一定可以振兴大明。”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裕王擦干眼泪,精神一振。 …… 朱翊钧年纪小却很懂事,躲在晏珣怀里小声说:“珣珣,我是不是见不到皇爷爷了?” “您的皇爷爷去天上了,在悄悄看着你呢!钧钧要乖乖的。” 朱翊钧似懂非懂,又问:“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呃……应该是的。” “不许!我不许珣珣离开!”小胖墩朱翊钧霸道宣布,“晏珣不准离开朱翊钧!” “那我尽量吧!你乖不乖?” “乖!”朱翊钧拿出一个枣饼,“给珣珣!珣珣不走!” 晏珣:……唉!又来这招!我是一个枣饼能收买的吗?好吧,我是。 遗诏明确交代“贤皇子裕”“即皇帝位”、“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 意思是新皇即位,二十七天后该干嘛干嘛;丧礼从简,尽量不打扰百姓的正常生活。 嘉靖四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遗诏颁布的同时,裕王顺理成章登基。 要在新年过后,才启用礼部拟好的年号——隆庆。 “惟神隆庆,笃生府君,玄佑秀朗,晖景烟煴”,新年号赞美新君资质出众,有兴盛、喜庆之意。 回头再看“嘉靖”的年号,“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有拨乱反正之意,含蓄表达文臣集团对正德的不满,期待嘉靖开创新时代。 在那最初的时候,君臣都饱含美好的期待和心愿。 现在,朝廷上下对即将到来的隆庆元年,同样充满着期待。 无论如何,隆庆总比嘉靖要好吧? 玄佑秀朗,晖景烟煴。 在新帝的带领下,大明一定会更辉煌鼎盛! 第367章 隆庆元年的朝堂 过了年,就是隆庆元年正月。 京城依旧寒风刺骨,却又带着万象更新的春意。某一个早晨起来,城外的折柳亭不经意间长出嫩枝。 原本因为嘉靖移居西苑而有些冷清的紫禁城,住进了新主人。 太监和宫女步履匆忙而规矩,各大殿的护卫昂首挺胸,整个皇宫威严肃穆而充满人气。 晏珣穿着崭新的官服,来到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外。 守在外面的阮瑛笑道:“快进去吧!陛下等你好一会儿。” 晏珣对阮瑛眨眨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阮瑛还能站在这里,也是挺厉害的。 新上任的隆庆皇帝此刻正坐在御案之后,快被小山一样高的奏折淹没。 当皇帝之后,他不禁佩服父皇,修仙归修仙,国事并没有耽误。 也许无数个夜晚,父皇都在加班加点看奏折。白天又装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用干,但我啥都知道的姿态。 晏珣恭敬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文瑄来了!我……朕要跟你商量一件事。”隆庆皇帝抬手,快速地说:“徐阁老举荐太岳升礼部右侍郎,借这个台阶入阁。高先生不同意,弹劾他们结党。” 他刚登基,自称“朕”还不习惯,内阁就斗起来! 晏珣:……欸?这种事跟我商量真的可以吗?咱们算不算结党? “那陛下的意思呢?”晏珣反问。 “太岳曾经给朕讲书,是潜邸旧人,按惯例应该升迁。”皇帝沉吟着,见殿内没有外人,懒洋洋瘫在御座上:“可高先生的话也有道理。” 晏珣明白,遗诏的事,到底给新帝心中扎了一根刺。 徐阶的所作所为,相当于辜负、背刺嘉靖皇帝。 在百官心目中,徐首辅威望越高,在隆庆心中,徐阶就越值得警惕。 皇帝和权臣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见晏珣沉默犹豫,隆庆皇帝决定先说别的事。 “你也坐。”隆庆指了指椅子,“朕打算给你加一个官职——左春坊左中允,这个官职不起眼,但你刚升国子监司业不久,咱们慢慢来。” “谢陛下隆恩。”晏珣高兴地说,“臣觉得这样已经很好。” 左春坊左中允属于东宫属官,负责引导教谕太子,规劝纠正太子不当言行。 朱翊钧还没有正式立为太子,但已经是众人心目中的储君。 晏珣兼任左春坊左中允,更名正言顺教导朱翊钧。 “朱衡治河有功,朕要给他加封为太子少保;你父亲协助治河有功,转到工部,继续负责河道事务。”皇帝以商量的语气说。 晏珣替父亲谢恩。 话说,从前的严世蕃占据工部十几年,成为全国工程总包工头。 皇帝让晏鹤年去工部,一是对晏鹤年的信任;二是让其在六部历练,未来入阁才能通晓实务。 以前嘉靖皇帝喜欢青词宰相,懂不懂实务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青词写得好。 隆庆皇帝不一样。 说到工部,君臣二人默契地想到严世蕃。 隆庆皇帝说:“有一次河道官员给严世蕃送三万两,严世蕃说‘这项工程,你至少截流一万两’,那个人死活不承认,严世蕃就一笔一笔给他算账……” 说到这里,君臣二人都笑起来。 严世蕃虽然不是好人,但是有真本事。 在做总包工头这件事上,严世蕃对各项工程了如指掌,想蒙蔽他可不容易。 笑了一会儿,隆庆皇帝说:“先进工部,过几个月做出一些政绩,咱们再升一升。” 他一口一个“咱们”,把晏珣当“同党”的语气。 但是晏珣绝对不敢托大,仍然毕恭毕敬:“我们父子得陛下信任,只求竭尽所能做好分内之事,无论官职大小,都不影响做事。” 隆庆皇帝笑道:“海瑞也是这么说。” 晏珣耳朵动了动……噫?皇帝也单独见过海瑞? 皇帝感叹片刻,迟疑地说:“太岳这个官职,还是给他?” 晏珣知道皇帝已有决断,顺水推舟:“张大人是潜邸旧人,升官合情合理。高大人那边,可以劝一劝。” 皇帝点点头。 他听从先帝的教导,要把这些人混合着用。可是天天看阁臣干架,也挺累的。 隆庆皇帝絮絮叨叨,一下子吐槽这个、一下子嘀咕那个,还把晏珣当成西山烤肉的旧友,没有一点皇帝的架子。 晏珣陪皇帝聊天,却已经开始注意分寸。 比如,皇帝要是再吃他吃剩的三合面馒头,他坚决不给! 晏珣从乾清宫离开,又被内侍带到朱翊钧这边,却看到鼓着脸生闷气的小皇子。 “我们小殿下怎么了?奴奴又打翻你的砚台?”晏珣取笑。 花猫奴奴很顽皮,总是跳上朱翊钧的书桌。 三岁半的朱翊钧已经开蒙写字,被奴奴“连累”好几次完不成功课。 反正每一次功课没完成,就说是奴奴打翻砚台、弄脏他写的字。 朱翊钧见到晏珣,很想扑过去,又硬生生忍住。 “母妃说,我以后不能喊珣珣,要喊晏老师。”朱翊钧低着头,“母妃还说,我以后不能让晏老师抱。还有,我会多几个老师……” “这是好事啊!有更多的老师教导殿下。”晏珣安慰。 他很想摸摸朱翊钧的小脑袋,接触到冯保提醒的眼神,又收回手。 身份不同,相处的方式也要变了。 朱翊钧委屈地说:“可是老师多了,功课也会变多啊!我要养十只猫猫,帮我写功课!” “呃……你是想猫猫帮你捣乱吧?”晏珣正色道,“小殿下不是答应我,要乖乖学习吗?我们认真读书,将来考一个状元!” “我要十只猫!”朱翊钧讨价还价。 “可以。”晏珣爽快答应。 有个叫“十全老人”的皇帝,养了十只猫,名字叫:飞睇狸、舞苍奴、翻雪奴、清宁狸、采芳狸、涵虚奴、仁照狸、普福狸、苓香狸、妙静狸…… 人家能养,我们钧钧也能养。 说服朱翊钧,晏珣指导他写字。 《永乐大典》重录工程顺利结束,晏珣有更多时间教导朱翊钧。 张居正事情太多,反而较少时间过来。 隆庆元年二月,张居正以礼部右侍郎一职入内阁,成为内阁最年轻的阁臣。 为了避嫌,徐阶还提拔裕王府曾经的讲师、因弹劾严世蕃而获罪的陈以勤入阁。 内阁顿时人才济济、更热闹了。 与这些大事相比,晏家父子的新官职夹在一堆人事调动中并不起眼。 这一天,晏珣正在教朱翊钧读书,田义进来说:“文渊阁要打起来了!” 朱翊钧立即站起:“走!看热闹!” 晏珣:……跟上。 这一日是内阁例会。 高拱当众发难:“先皇遗诏,按惯例都是由内阁大学士们共同拟订,徐阁老为何擅作主张?” 张居正站起来解释…… 没等他说两句,高拱说:“你坐下,那时你没入内阁,轮不到你说话!”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如此嚣张无礼……是谁给他的勇气? 第368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张居正觉得高拱嚣张跋扈,高拱觉得徐阶才是真跋扈! 吃独食,人干的事?! 以徐阶的资历,跟高拱对喷属于自降身份。 徐阶沉默不语。 还是张居正反驳:“当时您不在文渊阁,徐阁老有派人去找您,但是没找到!” 有派人去找是假的,但高拱经常逃班是实情,还因此被胡应嘉弹劾过。 高拱瞪眼:“好!就算我不在,难道其他几位阁老也不在?郭阁老从来不逃班!” 李春芳慢悠悠地说:“我想想,那日不是我轮值,的确不在。” 郭朴尴尬地不说话,那日他确实逃班,家里突然出了事。 陈以勤是刚入阁的,觉得自己没资格说话,走到窗边看风情。 然后,发现几个吃瓜群众。 其中最小的那个还示意他别发出声,脸上写着“看热闹”三个字。 陈以勤曾经做过裕王府讲师,后来被革职。那会儿朱翊钧还没出生呢! 现在看到朱翊钧和晏珣、田义像地里的猹似的躲在窗外吃瓜……他只能悄悄转过身,帮他们遮掩。 高拱接着说:“就算我们都不在,你能紧急召张居正到内阁,就找不到我们?一个都找不到?” 面对高拱凶猛的攻势,徐阶终于开口:“说完了吗?我问你,这遗诏怎么样?” “什么?”高拱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遗诏本身有没有问题!”徐阶重复一遍。 高拱不能睁眼说瞎话,承认:“遗诏没问题,但是……” 徐阶站起打断:“你也认可遗诏,证明我们的良知一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朝廷!你跟我争细枝末节,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这句话一出,其他几位阁老齐刷刷地看着高拱。 官场斗争,有一句话说“对人不对事”。难道高拱要放下“良知”,因为反对徐阶而反对遗诏? 高拱沉默了。 他要是继续争,就成了意气用事的党争,名声一落千丈。 但是他还是不服气。 他知道遗诏这件事,已经给新帝心中扎了一根刺。 这根刺就是他跟徐阶相争的勇气。 他敢狂喷徐阶,背后站着看热闹的皇帝! 晏珣示意朱翊钧和田义,看完热闹,悄悄溜走。 可是文渊阁除了阁老们,还有轮值翰林、书吏,哪里瞒得住行踪? 不一会儿,阁老们知道他们来过。 他们有些尴尬,被小殿下亲眼看见撸起袖子吵架,有损威严。 又腹诽晏珣不做人,把皇子带过来看热闹。 腹诽归腹诽,却不能说晏珣什么……因为文渊阁除了内阁办公室、休息室、诰敕房等等,还有皇家藏书楼。 晏珣可以说自己带小殿下来找书。 几个吃瓜的猹回去之后,晏珣让田义取来一碟炒南瓜子,《本草纲目》说南瓜子有驱虫的功效。 所以给小殿下嗑瓜子,绝不是为了方便聊八卦。 朱翊钧的小米牙不好磕瓜子,偏偏不吃别人帮他剥好的,一定要自己磕。 田义在旁边小心看着,防止朱翊钧连壳吞进去。 “殿下,你今天看到什么?”晏珣笑眯眯地问。 朱翊钧端端正正地坐着,歪着小脑袋说:“他们吵架,高阁老好凶。” 他看到高拱咄咄逼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徐阁老是好人,一直没有发怒。 “因为高先生觉得他这次占理,还有呢?” 小胖墩想了想:“高阁老和徐阁老吵架,其他人看热闹。” “咳咳!”晏珣差点被瓜子噎到。 皇子看问题的角度刁钻啊! 他看到其他人劝架,朱翊钧却说其他人在看热闹。 似乎也有道理?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高拱和徐阶若两败俱伤,得利的是谁? “不是这样,太岳是劝和的,他希望大家摒弃纷争,集中力量干正事。”晏珣一本正经地教导。 “那珣珣是看热闹。”朱翊钧煞有介事地点着小脑袋。 晏珣没法反驳,只能说:“你也是看热闹!还有啊,你不能再喊‘珣珣’。” 朱翊钧霸道地喊:“珣珣!珣珣!” 就要喊珣珣,就要珣珣抱!母妃也不准阻止! 张居正和高拱默契地觉得,朱翊钧有长歪的风险,决定给他加几个一本正经的老师。 他们不是内涵晏珣不正经,主要是晏珣太溺爱朱翊钧。 晏珣简直把皇子当儿子疼爱,成何体统。 朱翊钧很快多了几个老师,其中一个老师正是上一科的进士、高拱的同乡沈鲤。 虽然沈鲤表面跟高拱没有太多来往,但同乡就是天然的联盟。 否则他一个三甲同进士,又刚进士两年,哪有资格做皇子的讲师。 翰林院不知多少人眼红,却不能说什么。因为大明朝的惯例就是用人唯亲,要怪就怪自己后台不如人。 张四维这一回终于如愿以偿,升任右春坊右中允,仍兼任翰林院编修。 晏珣是“左中允”、他是“右中允”,都属于东宫官员,负责指导皇子的行为。 两人对了对眼神,笑容灿烂而虚伪。 老师一多,晏珣跟朱翊钧相处的时间被压缩。 坐山观虎斗的隆庆皇帝见内阁暂时偃旗旗鼓,决定热闹一下。 他提出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修《世宗实录》,就是编嘉靖朝的史书。 第二件,是“京察”,也就是每隔六年对五品以下京官进行大考核。今年正好是京察之年。 第一件事,按惯例主持修上一任皇帝实录的,就是当朝首辅。 徐阶给嘉靖当臣子几十年,经历嘉靖朝风云,是亲身经历者。 但是,隆庆皇帝已经不信任徐阶。 让你主持写遗诏,你把我爹骂一顿。让你写实录,你会不会写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单独跟高拱嘀嘀咕咕半天,最后下达命令,《世宗实录》由李春芳主持修订。 修史是旷日持久的大工程,够李春芳干到退休。 李春芳高高兴兴领命,提出要从工部借调一个人做副手。 “先帝在时,数次说‘鹤卿懂朕’,臣想请晏鹤年帮我主持修实录。”李春芳说。 隆庆皇帝思考一会儿同意。 修史是长久功夫,不影响兼任其他职位。晏鹤年挂名修实录,对前途有好处。 李春芳跟晏鹤年都是状元,又都在茅山修过道,给道君皇帝写实录合情合理? 朝廷上很多人都是这么想。 徐阶不这么想……本该属于首辅挂名的事,给其他人干,就是打首辅的脸! 但是他沉得住气,新帝刚登基,不能较劲。 还是先打击高拱。 杀鸡儆猴,杀高拱这只鸡,儆皇帝这只猴;又或者说杀猴儆鸡,杀高拱,震慑底下有小心思的人。 晏鹤年人在家中坐,饼从天上降。 张居正却找上门,语出惊人:“如今大明之艰难,曾有异于汉唐末世否?” ……现在大明的情况,跟汉唐末年有什么区别? 他直白地说,大明已经到了末年! 第369章 新帝登基三把火 针砭时弊是大明文人的爱好,但是像张居正这么大胆的不多。 晏珣走出书房,见门口有黑猫乌云守着,更远一点的院门,小五、小六和张居正的随从在闲聊。 这个书房又不靠院墙,不用担心左邻右舍的李时珍或者努尔哈赤偷听。 晏鹤年见晏珣回来坐好,笑道:“太岳言重了,不至于不至于。” 张居正神情严肃:“新帝登基,从辽东到甘肃,北方鞑子借机试探。国家南北灾害连年不断、财政紧张。我每当想到这些,就夜不能寐,可还有人忙着内斗!” 晏鹤年和晏珣对了对眼神,张居正找他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没有卖关子,提出来意…… 希望晏鹤年劝李春芳主动推辞修《世宗实录》的工程,还给徐阶。 内忧外患的时刻,需要一个强势首辅力挽狂澜,不能打首辅的脸。 “高肃卿有些不顾大局,但他对芝仙还挺友好。李阁老跟芝仙又是道友,我希望这件事,你能从中斡旋。” 不说不知道,晏鹤年的人际关系怪好的~~ 晏鹤年推脱:“太岳,你跟高肃卿的交情,远远在我之上。你都不能从中劝和,我有什么能力?” 晏珣也腹诽,你想做徐阶的好弟子,又想做高拱的好兄弟,哪有这种好事? 现在还要我爹把到手的大饼推出去,不太合适吧? 张居正坦诚:“因为遗诏的事,肃卿对我成见很深,我一开口他就要怼。那天文瑄也见到吧?他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说我没资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当成小弟来骂,他要不要面子? 要不是为了国家大事,张居正直接撸袖子先干高拱一顿。 晏珣尴尬地笑:“那日我去得晚,没听到前面的话。你能来找我们直抒胸臆,是对我们的信任。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陛下在谋划一件事……” 隆庆皇帝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最近挑起的两件事,表面上看《世宗实录》更重要,打了徐阶的脸。 这不,张居正都找上门。 至于“京察”,每六年一次,以往都是流于形式。 “但是这一次,陛下想动真格的。海瑞清理杂税,发现一些蛀虫,要趁着这次京察一起清理。吏治的问题,不也是你所关心的吗?” 晏珣抛出一个“炸”。 张居正惊讶:“真的是陛下的谋划?” 脾气很好、说话让人初沐春风的隆庆皇帝,一登基就要动吏治? 和大力整顿吏治相比,《世宗实录》确实无关痛痒。 晏珣点点头:“陛下想来一个突然袭击,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你不是外人,我才告诉你,不要说出去啊!” 晏鹤年在一旁扶额,说出口的事,还是秘密吗? 张居正思索片刻:“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和都察院,现任吏部尚书杨博,是高拱的同乡。他能秉公办事吗?”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个秘密,也是担忧这个问题。”晏珣狡猾地笑了笑,“陛下要整顿吏治,但不希望成为大臣排除异己的手段。” 他敢说秘密,自然是皇帝的暗示。 把京察办成党争,绝不是皇帝和晏珣愿意看到的。 晏珣还想着怎么约束高拱,结果张居正自己送上门。 张居正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他说大明到了末世,吏治的腐烂就是一大原因。 嘉靖朝后期,买官卖官几乎明码标价。 既然是花钱买的官,上任之后不得使劲刮地皮捞回本? 除此之外,还有人浮于事、懒政怠政的问题。皇帝既然不上朝,臣子迟到早退、翘班很合理吧? 隆庆皇帝有意改变这种情况,张居正得拍手叫好啊! 晏珣悠然开口:“不能让高拱滥用京察,否则日后整顿吏治就失去公信力。” 张居正下意识地问:“你是哪一边的?陛下是哪一边的?” 怎么感觉你们反复横跳呢?按理说,皇帝不是很信任高拱吗? 高拱喷徐阶,不就是皇帝给的勇气? 晏珣说:“我不是哪一边的。你希望徐阁老和高阁老摒除私怨、共谋国事,我也是一个意思。至于陛下,所有人都是他的臣子。” 皇帝天然中立! 张居正想明白之后,郑重地说:“我知道了!多谢提醒。我会监督京察、盯着吏部和督察院秉公办事。” 张阁老要露出锋芒! 见张居正揽过监督京察的事,晏珣很高兴。 他觉得自己又改变了历史! 京察变成党争,整顿吏治失败,会打击隆庆的信心! 晏鹤年放下茶杯,慢慢地说:“你们谈完了?我有一件事,想问问张阁老的意思。” 张居正已经是阁老! 其实完全可以脱离徐阶,成为另一股势力。 “您说。”张居正姿态谦虚。 他知道晏鹤年的本事,从来不敢小看这个人。 晏鹤年说:“戚继光已经从小琉球回浙江,他成功荡平小琉球的海盗巢穴。去年倭国曾派人夺取小琉球,被戚继光打退。现在东南平定,可以谈论开海禁。“ 开海! 曾经汪直谋划一辈子,为之付出生命的事。 现在终于有条件实现。 大明控制小琉球,倭寇失去一个海上中转点。东南海面平静,有了开放民间海贸的条件。 晏鹤年藏了很久的东西,船啊、人啊、印啊,王二黎大什么的,都可以浮出水面。 张居正没想到晏鹤年会提这件事。 其实,嘉靖皇帝还在世时,朝廷就议论过开海。 因为种种原因,反对者众多,还是搁置。 “开海的利弊,还是要斟酌。”张居正说,“我要回去好好想一想,跟徐阁老商量。” 晏鹤年点头。 晏珣微笑着话锋一转:“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咳咳!”张居正打断,“如果跟我无关的秘密,你先不要说吧!秘密太多,我怕说梦话。” 吃撑了会便秘啊! 晏珣笑着说:“因为太岳不是外人啊!这个秘密就是,陛下想召戚继光到北边,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提出来。” “召戚继光?”张居正恍然,“陛下要整顿神机营和北军,对辽东出手!” 谁说隆庆脾气好、能欺负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这三把火——吏治、海贸、北军,烧得红红火火。 新帝如此雄心壮志,张居正内心火热。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曾几何时,嘉靖皇帝何尝不是雄心壮志?后来还不是彻底躺平。 晏珣推心置腹地说:“太岳,我们做臣子的,就要捧起君主的雄心,不要让他从失望到绝望,彻底放弃。你说是不是?” 加入帝党吧! 格局打开,徐阶和高拱相争,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我们是无冕之王。 新帝登基三把火,离不开鹤党的推动。嗑瓜子看热闹只是迷惑对手。 晏珣没忘记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拯救大明。 张居正恍恍惚惚离开晏家。 来之前,他想一语惊人震慑晏家父子;走的时候,他被震慑得差点忘记自己姓什么。 第370章 隆庆是怎样汉子 张居正走后,晏珣好半晌没有说话。 神色变来变去,像川剧变脸似的。 晏鹤年关心地问:“你在想什么?” 晏珣唉声叹气:“我不知道我插手这件事对不对,或者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按照历史上的发展,会不会更好?” “历史怎么样?”晏鹤年笑着问。 晏珣迟疑地说:“虽然具体哪年哪月发生哪件事记不清,但隆庆皇帝的三把火——京察、开海、整顿军队,都干得漂亮,为隆万中兴打下基础。” 晏鹤年起了兴趣,端正姿势:“我们来分析分析,怎么查漏补缺,帮皇帝把事情办得更漂亮。” “爹,到底我是穿越的,还是你是穿越的?”晏珣试探着问。 晏鹤年摸摸胡子,一脸高深莫测:“我根据你说的事情,再结合现实推断分析。这是半仙的自我修养,扶乩请神、算命测字,核心都是这一套。” 晏珣“啧啧”两声,爹可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搞清楚啊! 你已经不是半仙,你是未来的晏阁老! 父子俩分析新帝三把火,他们要怎么添柴加薪。 那么,历史上的隆庆皇帝,这三把火烧得怎么样呢? 第一把火,京察。因为高拱和徐阶的斗争,成为排除异己的手段。 结果是,隆庆元年,高拱被言官们群殴到“病退”,流下复杂的泪水告别皇帝、慌不迭地卷包袱跑回老家、等待东山再起。 徐阶也没赢。因为群殴高拱,他的人马全部暴露在隆庆面前,当时“人颇以阶为甚”。 紧接着,徐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下被一个个收拾。到了隆庆二年,他完全被架空,憋屈地认命辞职回家。 察完京官察地方官,第三年再复察京官,第四年又单独察言官……几轮大扫荡,隆庆整顿吏治的手段比朱元璋还强硬。 仅仅隆庆二年,就有一千六百多名官员被罢免法办。 正德、嘉靖两朝愈演愈烈的吏治腐败,被隆庆借力打力、不动声色地遏制,为后来的隆万中兴打下基础。 隆庆皇帝还搞钓鱼执法,先喊:“朕穷啊,朝廷没钱啊!” 有个拍马屁的大聪明建议:“日后地方官进京汇报工作,要给朝廷交钱。陛下您就不用愁了。” 隆庆等的就是这种生财有道之人,立即把这人革职、彻查歪风邪气。 拍马屁的被革职,成为官场笑话。也让所有人知道,好脾气的皇帝不好惹! 晏珣跟老爹嘀嘀咕咕:“后人评价隆庆‘知人善任,外柔内刚’,帝王手段博采众家之长。上天本来给了大明中兴的机会,可惜……” 可惜隆庆突然驾崩。 壮志未酬身先死,隆庆只能把大明帝国的未来交给年幼的朱翊钧。 后来张居正虽然继承隆庆变法强国的事业,但张居正毕竟不是皇帝。 名不正则言不顺,又为后来君臣反目、群臣党争埋下隐患。 对晏珣来说,“隆庆皇帝”不仅仅是史书里冷冰冰的记载,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 会跟他蹲在一起吃馒头,一起唠叨八卦、一起做实验……这样的隆庆皇帝,是他的小伙伴,比史书上的更好! 他期待地看着父亲:“爹,咱们能不能让隆庆皇帝活久一点?” 有人分析,隆庆天生体弱,是因为嘉靖皇帝磕药,那啥的质量不行,后遗症落在皇子们身上。 如果是这样,可不好办啊! 晏珣操心小伙伴的身体,额头上多了一条皱纹。 晏鹤年安慰:“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吗?李时珍说,陛下现在的身体比前些年好很多。心情舒畅,身体就能慢慢好转。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可以改变历史。” 不得不努力啊! 小珣发誓要振兴大明才成亲,晏鹤年为了抱孙,也要想方设法改变历史。 晏珣对老爹很有信心,闻言眉开眼笑,又英俊了一点点……他绝不是为皇帝的“推食解衣”感动,不就是一个馒头吗? 他是那么轻易被感动的人吗? 好吧!他是。 现在晏珣请张居正帮忙监督京察,是想把京察这把火烧得更旺。 有张居正陷进去,徐阶的心腹群殴高拱的时候就束手束脚。 晏珣想,不如早一点让徐阁老回乡养老,把舞台让给高拱和张居正! 早一点完成吏治整顿,才能由上而下推行变法。 接着说隆庆皇帝的第二把火,开海。 从隆庆开海到崇祯年间,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银涌入大明。 不用靠武力去全世界抢,仅仅靠贸易,就吸收了世界的财富,欧洲人羡慕嫉妒地称大明为“银泵”。 第三把火,军队改革。 其中最有名的措施,就是调威望隆重的抗倭名将戚继光到北方。 此后,完成“隆庆和议”、“鞑靼封贡”。 还有一件事宣告大明军队的破茧重生——隆庆三年的大阅兵。 十二万威武之师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排山倒海的气势仿佛可以荡平天下。 《国榷》评价“军容之盛,近代罕有”! 多好的形势啊! 谁能想到这么好的形势下,几十年以后,大明居然摧枯拉朽的完蛋。 晏珣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天才,要论权术和黑心,他还不如老爹。 他也没有召唤陨石把敌人砸死的技能。 所以他只能一点点的改变。 现在就是站在隆庆皇帝的身边,帮着皇帝查漏补缺、传一些皇帝不方便直说的话。 其次是推动一些历史事件的发展、弥补历史的遗憾。 包括隆庆皇帝的命运、也包括戚继光、张居正、朱翊钧等人的命运。 在强国方面,隆庆用尽毕生之力。这样的皇帝,三十六岁驾崩太可惜。 关于隆庆早逝有很多阴谋论,甚至有人脑洞大开说是鞑靼人谋害。 ……献美人勾引皇帝纵欲什么的。 不管怎样,晏珣先帮着皇帝把事情做好。 如果皇帝的死真的是阴谋,他就要把阴谋狠狠粉碎。 万历宝宝对不起,你多等一些年再继位吧!让你爹把家底攒得更厚,你可以躺平做帝二代,想养几只猫就要几只~~ 晏珣打了鸡血一样昂首挺胸出门,打算去约张四维、沈鲤等人洗脚脚。 关于朱翊钧的教育问题,要达成一致共识。 他没走几步,隔壁忽然传来刺耳的唢呐声,震得他险些魂飞天外。 大白天的,谁不干人事? 没错! 就是努尔哈赤小朋友。他正在勤奋练习唢呐,打算在国子监“礼乐”课上一鸣惊人。 第371章 平地一声春雷 努尔哈赤见到晏珣很高兴。 “晏老师好!你觉得我的唢呐有没有进步?”小孩子目光明亮,满脸写着“快夸我”。 从天寒地冻的辽东来到京城这个花花世界、心中隐约有自卑的小孩子,希望被夸奖。 晏珣笑眯眯地说:“吹得很好啊!改日哪家娶妻,你去奏乐,还能挣一点零花钱。” 努尔哈赤听到这话更受鼓舞。 他进京的时候家里给了一些钱,在京城也是包吃包住,但是跟监生们人情往来有许多花销。 那些官二代大哥哥们花钱如流水,他也不好意思太抠门。 再这么花销下去,努尔哈赤得穷得当裤子。 努尔哈赤像个小主人一样似模似样地邀请晏珣入座、请晏老师指点礼乐。 晏珣能怎么指点呢?他对乐器就是七窍通了六窍。 但他是一个很善良的老师。 “在乐器方面,我不是很擅长。但是我跟汪老师的先生,太常寺卿李大人很擅长。他最近要排一出新戏,需要一个孩子客串小旦,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努尔哈赤不知道“小旦”是什么,但是排戏一定很有趣。 他高兴地道谢,又问汪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老师和弟弟舒尔哈齐了! 谁懂啊! 相依为命的弟弟被带走,一去不复返。 晏珣回答:“我们本来想让汪老师转到京师国子监,在顺天府乡试。但是他的父亲汪老爷说,在应天府乡试,更能体现德渊的实力。” 努尔哈赤信以为真,更崇拜德艺双馨、文武双全的汪老师。 晏珣:……真相是,汪老爷觉得德渊在哪里乡试都一样。不如在家里多待两年、开枝散叶。 安抚好努尔哈赤,晏珣让人带这个好学的学生去见李开先。 哪一天好戏开演,他一定要去现场画一幅《努尔哈赤女装图》。 没有别的意思,主打一个民族大团结。 晏珣之前负责主修《承天大志》,在嘉靖四十五年完工,可以说是给先帝最后的献礼; 完工之后,他又被调任国子监司业,负责差不多完工的《永乐大典》项目。 隆庆元年,重录工作也完工。 修书这种事呢,不管前期多少人参与,后期献书的人可以论功行赏。 比如,张四维升“右春坊右中允”,主要政绩就是重录《永乐大典》。 晏珣升“左春坊左中允”,主要政绩是修《承天大志》,其次是录《永乐大典》。 从这方面来说,晏珣要感激张居正的提拔,所以他也善意地拉张居正做帝党。 张阁老啊! 你既然不能在徐阶和高拱之间左右逢源,不如加入“我们”吧! 众所周知修书容易升官,当初为了《承天大志》这个大饼,徐阶和袁炜撸起袖子干架。 而现在的《世宗实录》,重要性不低于《承天大志》。 本来张居正还想为徐阶争一争,但是知道皇帝的真实意图是用《世宗实录》掩盖京察的波动,他也放下这件事。 先撸起袖子搞京察! 因此,修《世宗实录》的大饼,真的落实在李春芳头上。 修史书的工作,安排在文渊阁的藏书楼旁边,方便修史的人随时查阅资料。 众所周知,所谓阁老负责修史,其实都是挂名。 无论是徐阶还是李春芳“负责”,都只起到监督、总揽作用。 真正干活的是被抽调来的各部官员、小翰林、国子监高级监生。 从洪武五年开始,国子监就有监生实习制度。高年级监生到各部实习,时间三个月、一年、三年不等。 晏珣惊讶地发现,有不少监生来他这里走门路,想参与到修《世宗实录》的项目。 “今年是乡试之年,你们不抓紧时间准备秋闱,还有心思去修史?”晏老师语气不赞同。 这些监生说:“我们是荫监,这一科中举的机会不大。不如跟在大人们身边学习,将来入朝为官也是资历。” 说白了这些都是官二代,甚至可以不用科举就能当官。 一个典型的栗子,现任小阁老徐璠,就是从监生直接出仕,官至太常寺少卿。 当然徐璠挺有能力,曾经做大包工头,主持重修永寿宫。 他的栗子,侧面说明在大明朝,读书好不如有个好爹。 “既然你们都想参与,我就组织一次考试,选择优秀的人才举荐给李阁老。”晏司业很公正。 监生们傻眼,还要考试? 送礼不行吗? 晏司业开个底价,咱们竞标也行嘛! 有人走晏珣的门路,也有人走李春芳的门路。 为了咬一口《世宗实录》的饼,不知多少人费尽心思。 晏鹤年:……我没主动开口啊!是李春芳请我去的!我只好穿戴整齐去文渊阁,近距离围观阁老们火力全开。 京察开始了。 隆庆皇帝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很紧张。 他找个机会跟晏珣嗑瓜子,嘀咕:“他们要干起来了!朕的目的是改革吏治,不是把徐阁老或者高先生赶下台。” 晏珣小声说:“我提醒了太岳,他有所准备,这一次京察一定能取得效果。” 如果不提醒张居正,结果就是像历史上那样,第一轮京察被处理的都是南方人。 高拱把事情办得太难看,让言官抓住把柄、一顿围殴。 隆庆目光凝重:“整顿吏治,相当于除去病根,其他的事情才能开展。否则开海、改革军队,都没法进行。朕在登基诏书说‘大弘新化’,一定要做到!” 大弘新化,就是要实行新政。 晏珣鼓励:“陛下已经很努力啦!下一步开海,我们找个可信的人去南边收海关税,朝廷就不缺钱。有钱就能练兵,一切目标都会按部就班的完成。” 说起来,“隆庆开海”之后,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大明。 可为什么到崇祯的时候,皇帝还那么穷? 因为钱没有被收到朝廷。 某些利益群体靠着海贸富得流油,银子多得实在花不完,不得不在地上挖很多大坑埋起来。 改朝换代之后,不知道便宜了谁。 这算不算是讽刺版的“藏富于民”? 隆庆皇帝受鼓舞精神大振,高兴了一会儿又叹气:“第一波京察,朕让高先生在前面冲锋,他要面对众多攻击。” 从来改革都是得罪人的。 吏治改革更加是。 平时大家懒政怠政、随意摸鱼翘班,你突然要突击检查、明确绩效考核,谁受得了? 还有海瑞清查出来的税制烂账,也要借着京察处理。 这种事,只有绰号“高胡子”的高拱,才能火力全开地突突突! 晏珣心想,就算高拱真的被围殴得鼻青脸肿,其实也不亏。因为这么一来,高拱更加简在帝心。 炸雷一样的京察结果公布,一大批京官被罢免。以往没人敢惹的都察院言官,竟然有一多半落马。 撸着袖子争《世宗实录》的人如梦初醒,一波人已经被脱下官服入狱。 京官们惊讶的发现,皇帝竟然动真格! 他不是说说而已!他把大炮架出来了! 京城的天气突变,轰隆隆的春雷炸响。 吃瓜群众晏珣和朱翊钧都不禁紧张,手里的猹都掉了~~ 第372章 隆庆元年大混战 如果说朝堂也是江湖。 那么皇帝就是大当家,大臣们拉帮结派,跟地痞流氓没啥区别,争权夺利时一样撸起袖子肉搏。 无论扯什么大旗,都改变不了斗争的本质。 早些年,高拱曾经说过,满朝文武,除了张居正之外,都是无能之辈。 语气类似于,“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一起爬西山那些年,高拱和张居正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互相勉励。 他们能够成为好友,某些方面就是相通的,比如都对言官不满。 戚继光在抗倭,前线战事最焦灼的时候,言官弹劾“贪污战利品”、“贿赂严党”; 朱衡在风里来雨里去治河,他们弹劾“追求进度刻薄民夫”。 主打一个干掉干活的人。 把专业人士弹得鼻青脸肿,就是他们的功劳。 这一次京察,由吏部尚书和都察院主持,最先倒霉的却是言官,倒下一大片。 “十三道监察御史、六部六科给事中,这些言官都是正七品。而京察的对象是五品以下官员。所以这一次京察,言官被包饺子。”晏珣在教导小皇子。 察来察去察到自己头上,这瓜太好吃。 朱翊钧啃着一块糕,好奇地问:“饺子好吃吗?” 晏珣笑道:“当然好吃啊!不把这一群人放倒,谁做事都束手束脚。” 皇帝要开海、整顿军队,如果不先封住言官的口,会被喷得没法行动。 京察是从成化皇帝朱见深开始的,就是宠爱万贵妃的那个。 晏珣合理怀疑,成化帝被言官喷得受不了,用这种方式约束言官。 朱翊钧似懂非懂,拿出一块糕给晏珣。 他喜欢一切好看的、好吃的,其中最好看的是珣珣,好吃的要跟珣珣分享。 除了言官之外,这一次被打击得最厉害的就是户部。 海瑞趁机发难:“魏国公徐鹏举在南京城外白鹭洲搞避税码头,每日停泊码头交易的货船不知凡几,户部对此视而不见,现在也该彻查。” 不愧是海刚峰啊!敢动老牌勋贵魏国公! 可是魏国公能霸占这块风水宝地,就有利益共同体。 本来这时候应该有人站出来反驳,但是众人四处观望,会帮徐鹏举说话的人已经先被拿下了。 噫?! 这一步步的,到底谁在背后操刀? 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升海瑞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专职清查徐家避税码头。 “查实徐家侵占税银、严惩不贷!凡涉及其中的官吏,不论职位高低、一律问罪。”皇帝下令。 海瑞领命去上任。 这个官职对海瑞来说是高升,但没什么人眼红。 因为这是一件提着脑袋干的差事,一个不好,会被徐鹏举暗杀的! 出身南直隶一带,在魏国公府避税码头有股份的豪绅世家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皇帝不是搞言官吗?怎么又去搞商税? 明代不禁止商人科举。 高官们有些自身出自富商之家,有些则是富商的后台。 所以,朝廷要加征粮税,大家都同意……反正自家的田免税,征不到自己头上; 朝廷要加征商税,大家都不同意,因为自家真的经商。 晏珣微微一笑,送别同党海瑞。 不趁着这个机会动商税、为设海关收税做铺垫,更待何时? 王锡爵和申时行的父亲都是富商,不过他们两家在魏国公府的避税码头没有股份。 他们两家的货物进出南京城,都要停泊白鹭洲码头、给徐家交钱。 他们找到晏珣,严肃地问:“这件事是不是你在背后谋划?” 晏珣满脸无辜:“海刚峰的事,关我平平无奇晏司业什么事?” “我们觉得你很可疑。你该不会还记得当初乡试被诋毁之仇吧?”申时行问。 当初魏国公府二公子跟他们打赌,五魁首有人中状元就去跳长江。 晏珣否认:“我是那么记仇的人吗?我向来有仇当场就报。商税大事,跟我个人恩怨有什么关系!” 私人恩怨是小事,帮小伙伴隆庆皇帝富国强兵是大事。 申时行对王锡爵摊手:“我就说这事跟文瑄无关,你非说他暗戳戳使坏。” 王锡爵说:“我总觉得有些巧合。” 晏珣抱着手臂:“老王,你不能自己干过坏事,就觉得全天下都不是好人。” 老王才是心狠手辣啊!努尔哈赤小朋友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随是谁杀的。 三人议论一会儿,王锡爵说:“我是来提醒你,徽州汪氏、扬州大盐商顾氏,都在白鹭洲码头有份子。” 晏珣认真地说:“别说只是有一些交情,就算是自己家,该打还是要打。” 做一个推动时代进步的人,就要有背叛自己阶级的勇气。 晏珣觉悟这么高,王锡爵和申时行无话可说。 他们很好奇,避税码头能不能打掉。 不是不信任海瑞的能力,而是敌方实在太强大。 朝廷又打起来了。 打得太热闹,以至于海瑞去南京的事都被抛在一边。 在某些人看来,只要把京察成果推翻,海瑞搞商税的事也会不了了之。 首先被针对的是主持这次京察的吏部尚书杨博。 之前弹劾过高拱翘班、居心叵测的吏部给事中胡应嘉开炮,说杨博滥用职权、打击异己。 杨博冷笑:“老夫二十多岁陪大学士巡边、镇守蒙古边疆杀敌二十多年。严嵩在世时,都让老夫三分。京察是陛下让我主持,我就秉公办理。你是对结果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他没有吹牛,现在内阁六个成员,除了徐阶之外,其他五个人见到他都客客气气。 因为张居正插手,这一次京察无差别攻击,南北籍贯的官员都有落马。 杨博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秉公办事。 胡应嘉绞尽脑汁,找到一个理由:“杨尚书跟高阁老私交很好,这次因京察被革职的言官,有些之前弹劾过高阁老,一定是高阁老打击报复。” 高拱忍无可忍,老子要是打击报复,第一个打击你! 打出你的狗脑子! 高拱反击,京察是吏部和都察院主持,胡应嘉作为吏部给事中,全程参与办理。 也就是说,你之前也同意那些人的处理结果。 “现在京察结束,胡应嘉却说处置结果不合理,他早干嘛去了?” 张居正因为插手了这次京察,也站出来说:“胡应嘉以己度人、诬蔑内阁大学士,必须严惩。” 李春芳和郭朴、陈以勤看够热闹,跟着凑热闹说要严惩。 胡应嘉只好向同乡徐阶求助。 徐阶:……内阁五位阁老都说严惩,你要我怎么救? 徐阶说:“严惩胡应嘉,我也同意。” 内阁一致对外! 徐阶有些憋屈,觉得这事有哪里不对……太岳的立场不对!怎么横挑到高拱那一边?难道恩师终究比不过一起爬山的好朋友? 再想想海瑞趁乱对魏国公徐鹏举出手,徐阶又怀疑,是不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晏鹤年在使坏? 晏珣这种年轻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坏事一定是晏鹤年干的。 第373章 开海这种大事 晏鹤年没在意徐阶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坐山观虎斗。 徐阶为了做首辅,可以在严嵩身后隐忍二十多年。 晏鹤年觉得,以内阁现在斗争的火热程度,自己恐怕不用等那么久。 其实他还有一项其他人没有的优势——先帝亲自赐字、张三丰传经、先帝病重时单独召见。 这一切都显示,他是先帝的心腹。 皇帝以孝道的名义提拔先帝的心腹,其他人无话可说。 因为内阁一致对外,皇帝从善如流:“你们看胡应嘉这个人,具体应该如何严惩?” 高拱和郭朴表示:“胡应嘉毫无良知、对人不对事、前后不一,应该革职。” 张居正知道胡应嘉跟徐阶的关系,表态:“罚是要罚,革职似乎过重。” 高拱激烈地说:“重吗?他弹劾他人的时候,完全不管人死活。如此居心叵测、用心险恶的小人,革职已经算轻了。” 胡应嘉被革职。 所有人都认为胡应嘉是徐阶的人,徐阶被重重扇了一记耳光。 这一下,他终于明白过来,是皇帝要扇他。 归根结底,还是那道遗诏惹得祸。 因遗诏,徐阶的个人威望冲上顶峰,也狠狠得罪新帝。 但他绝不能轻易认输。 就算局势对自己不利,就算好学生太岳有被人拐走的趋势,他也不能轻易认输。 ——兄弟们!把我的意大利炮拉出来! 徐阶放出有“劾神”之称的欧阳一敬。 欧阳一敬弹劾高拱,说高拱是北宋奸相蔡京转世。 高拱气疯了,竟然说我是蔡京?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别拦着我,我要跟他拼了。 晏珣跟同党们吃瓜,在场同党有隆庆皇帝、小朱翊钧、晏鹤年、王锡爵、申时行、李时珍。 这个组合就很离谱。 王锡爵和申时行战战兢兢、坐得直挺挺……他们虽然不知不觉加入鹤党,可是这么高级别的会,是他们应该参加的吗? 只有朱翊钧最淡定,他坐在晏珣身边,小声问:“乌云有没有生小猫?” “没有。她是一只无情的海王,只玩弄猫男的感情,绝不生小猫。”晏珣回答。 朱翊钧很失望,他要养十只御猫,最好是乌云生的。 “乌云是不是你媳妇儿?”朱翊钧又问,“我要养你的孩子。” 晏珣:“……人和猫是不可能生孩子的,你不要想。” 两人嘀嘀咕咕,其他人听得都好笑。 隆庆皇帝轻咳两声:“你们谁了解欧阳一敬?” 这些年轻人,谁知道欧阳一敬的辉煌战绩? 晏鹤年回答:“当初,他弹劾太常寺少卿晋应槐,晋应槐罢官;弹劾礼部尚书董份,董份罢官;弹劾恭顺侯吴继爵,吴继爵罢官……” 他一一数着,被欧阳一敬干过的,还有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浙江总兵、锦衣卫都督等等。 “倒在欧阳一敬脚下的三品以上文武高官超过二十人,侯一人、伯两人。” 年轻人听完晏鹤年的介绍才知道劾神如此彪悍。 晏珣握着朱翊钧的小肥爪子,小声说:“你皇爷爷手下人才济济。” 朱翊钧点点头。 王锡爵皱眉:“他如此彪悍,怎么当了那么多年官,还是从七品的给事中?” 隆庆皇帝笑了笑,给臣子解惑:“就是因为他太彪悍,不给他升官,是对他的保护。” 这是什么逻辑? 众人思考一会儿,才想明白。 都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如果欧阳一敬官职高,肩负的责任就越大。 想报复他的人就容易找到马脚。 可是欧阳一敬一直是一个芝麻绿豆的从七品小官,你能把他怎么样? 隆庆皇帝说:“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王锡爵和申时行兴奋得血冲脑,满脸通红……皇帝真的把我们当同党,幸福来得太突然。 这一刻,他们不再嫉妒那个后来居上的锦鲤——沈鲤。 他们一时没回过神,朱翊钧抢先说:“高阁老是蔡京,父皇是谁?” 隆庆皇帝脸色一黑,儿子啊,你可真是大孝子! 高拱若是蔡京,我岂不是宋徽宗?你就是妥妥的宋钦宗。 晏珣连忙说:“欧阳一敬故意语出惊人,高阁老绝对不是蔡京。” 此时的人都相信转世,徐鹏举就自称岳飞转世。欧阳一敬说高拱是蔡京转世,一旦被传开,对高拱的杀伤力极大。 隆庆皇帝黑着脸说:“这次不能由着欧阳一敬开战。” 说到底,欧阳一敬过往战绩如此辉煌,还不是嘉靖皇帝默许? 欧阳一敬不过是嘉靖手中的一把刀,现在刀被徐阶握住,有反过来伤到主人的嫌疑。 皇帝不能忍。 晏鹤年提出一件事:“陛下,我们趁着局势混乱,先提出开海吧!” 先前趁着京察,把海瑞派去南京处理魏国公府的避税码头,整顿商税;现在可以趁着高拱跟欧阳一敬对决,开海! “开海!”隆庆皇帝精神一阵,“快把海图挂出来!” 他的目光不由得跟晏珣碰在一起,都想起初次见面时所说“寇可往,我亦可往!” 倭寇可以来侵扰大明,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葡萄牙人、荷兰人到南洋抢地盘,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扬我国威,这些年我们为什么越来越退缩了? “是时候了!让他们斗吧,我们办正事。”隆庆皇帝示意把地图挂出来,“你们看,先从哪里开始比较合适?” 这个问题,晏珣和晏鹤年早就商量过。 他们对了对眼神,由晏鹤年说:“可以先在福建漳州月港设点。月港地处九龙江入海处,有造船通西洋贸易的习俗,景泰年间,这里的海贸就很兴盛。而且,戚将军抗倭时在月港驻过军,这里港口、船只、衙门一应俱全。” 隆庆皇帝本来想的是宁波,距离倭国近。 漳州的话,天高皇帝远。 但是听晏鹤年这么一说,又觉得月港天时地利人和。 晏珣说:“将来我们再开宁波港,主要对倭国出兵……哦,贸易。漳州月港,可以跟小琉球联合、下南洋。” “好!就这样!”隆庆皇帝抚掌笑道,“先开月港、再开宁波港。给你先捉一个西洋美人,再活捉织田市。” 朱翊钧大声补充:“丰臣秀吉。” “对,还有我们钧钧要的丰臣秀吉。”皇帝爽朗笑着。 王锡爵和申时行听他们三言两语敲定如此大事,再听皇帝跟晏珣开玩笑,有些怀疑人生。 陛下你这么不正经,是被晏珣带坏了吗? 你方才说的话,将来可以写入史书吗? 全程没开口的李时珍摸摸胡子,这样爽朗的皇帝,看起来能活挺久的样子。 “等高拱反击欧阳一敬时,我们就提出开海,趁乱把事情敲定。”晏鹤年目光悠远。 皇帝:……还得是你,不愧是父皇留给我的仙鹤。只是要苦一苦高先生,在前方抵挡火力。 第374章 求求你们别打了 散会之前,李时珍提出要去南京。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是太医,要去哪里不用向皇帝报备。 但他加入“鹤党”,还参与这种高级别的会议,出远门之前就得跟同党交代一声。 隆庆皇帝恍然:“你不放心海瑞?” 李时珍点头:“我担心有人狗急跳墙,亲自过去看着放心一点。” 皇帝同意了。 自从加入鹤党,皇帝觉得自己腰也不酸,腿也不疼,走路也有劲,一夜七次郎,不费劲儿。 有没有李神医在身边守着,似乎不是那么重要。 对于李时珍跟海瑞的神仙友谊,其他人都很羡慕。 能有一个时刻想着拉自己一把,看到自己站在悬崖边,奋不顾身伸出援手的好友,一定是很幸福的吧! 朱翊钧轻摇晏珣的手,小声说:“等我长大。” 晏珣哭笑不得……我要是指望你这个小胖墩提拔,那你爹岂不是很没用? 但是不能打击小孩子的积极性,晏珣同样小声说:“我们拉勾勾,你长大了别忘记我!” “肥!”朱翊钧严肃承诺。 食言而肥!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让我长成大胖子! 晏珣又被感动。 皇家祖传秘籍——收买人心。 晏家父子跟李时珍一起回去,到家门口,晏珣邀请李时珍到自家坐一坐。 作为同党,他想请李时珍办一些事。 “李叔叔,你为什么会学医?你当初也是少年才子,年纪轻轻就中秀才!”晏珣亲自倒茶,先寒暄两句。 李时珍语气平淡:“因为我三次乡试都没中举。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得了一种肺病,差点不治身亡。当时我想,我经历过的病痛,愿其他人不要再承受。” 晏珣肃然起敬。 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思想,才能支撑李时珍几十年的医学之路,旷日持久地编写《本草纲目》。 晏鹤年坐在一旁,也唏嘘:“当初我带小珣寻医,可惜没能遇到你,否则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李时珍连忙摆手:“神魂的事我不行,还是你比较行。你若是问我,就是问道于盲。” 关于晏鹤年神神叨叨的本事,李时珍也是佩服的。 他说:“魏国公府在南京经营日久,南京都察院、户部都有他家的故交。刚峰要想动手,面对的阻力可想而知。我一想,就觉得心惊胆颤。” 有一句话说,解决不了问题,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直接让海瑞落水或者生病,也不是不可能。 晏鹤年安慰:“东璧兄关心则乱。刚峰在浙江、江西为官多年,跟南京御史林润、汪昭华都有交情,并不是孤立无援。刚峰离京之前,我还让他有疑难可以去找鹭峰禅寺的明彻和尚。” 晏珣顿时想到那个消息很灵通、做素斋很好吃的苦瓜和尚。 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合理怀疑苦瓜和尚出家之前的身份、跟老爹是什么关系。 李时珍得知晏鹤年为海瑞动用自己的人脉,连声感谢:“多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安心多了。” 晏鹤年微笑:“都是一条船上的同伙,本应同舟共济。” 李时珍:……总觉得这话匪里匪气。 晏珣笑眯眯地说:“李叔叔,你这一次去南京,如果没什么事就早一点回来。鼠疫除了灭鼠,其传播的一个重要媒介是跳蚤,陛下让我生产灭跳蚤的杀虫剂,在鼠疫盛行的地方试用。我觉得这事还得请你帮忙。” 他还是放不下压垮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鼠疫。 上天放这种大杀招,他要挣扎一下。 李时珍听到鼠疫,心中一凛……嘉靖三十九年,山西石州鼠疫,甚至蔓延到京城。 当时的情况其实也很凶险。 他不由得站起来:“此事非常重要!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我还要从南边带一些大夫回来,共同做这件事!” 如果晏珣搞的杀虫剂真的能控制鼠疫,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李时珍这样的神医,更清楚大疫对国家、对百姓的危害。 他又感慨:“如今朝廷纷纷扰扰,内阁和言官撸起袖子打破头。可他们争的事情,对大明的未来而言,不及晏郎所做十之一二!” 有悲天悯人之心,敢于出入疫区的李时珍,能懂晏珣的心。 晏珣也能懂李时珍。 这就是他们能够成为同党的原因。 晏珣笑着说:“不是‘我’做,是我们。” 李时珍带着长子远行,晏珣一直送到通州码头。 这个世上,总有人愿意为了理想奔赴山海。 晏珣不用给朱翊钧上课的时候,就去找地方建药厂。西山那里只是实验室,大规模生产还得建一个新厂。 朝堂之上,斗争更加白热化。 高拱的反击开始。 他派出自己的门生御史齐康,昂首挺胸向欧阳一敬发起进攻。 “嘟嘟嘟嘟……”战斗的号角吹响。 齐康的反击奏折一上,欧阳一敬立刻说:“高新郑结党!齐康就是高党!当初蔡京权势熏天,其门生党羽都嚣张跋扈!” 这是要坐实高拱就是蔡京。 皇帝脸色一沉,蔡京!你还说蔡京!你分明就是指着朕的鼻子说朕就是宋画宗。 欧阳一敬意识到皇帝想拉偏架,连忙剑走偏锋……陈述兵政相关的八件大事,提出首先革除南京振武营。 陛下不是放出风声要改革军队吗? 我冲锋在前! 南京振武营历来是魏国公府掌管。 嘉靖三十九年振武营士兵哗变,徐鹏举被吓得抛下军队跑路,喜提“草包将军”称号。 很显然,欧阳一敬从“白鹭洲避税码头”事件,看出皇帝对魏国公府不满。 因此他提出军队改革,首先对南京振武营下手。 欧阳一敬能够屡战屡胜、弹劾过那么多人还屹立不倒,就是总能够在关键时候戳中皇帝的心思。 果然,皇帝举起的板砖又放下……先不打,留着欧阳一敬还有用。 皇帝保持中立,继续苦一苦高拱。 于是欧阳一敬拉起人马,跟齐康对骂。 骂架跟打架一样,讲究人多势众。 齐康双拳难敌四手,吐血倒下,灰溜溜躲回高拱身后。 高拱自己赤膊上阵。 他当着所有内阁成员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先帝在时,徐阁老是青词宰相,一篇篇青词拍神仙马屁、坚定无畏地支持先帝修道。先帝一走,你翻脸无情,拟定的遗诏大骂先帝修道。我就不明白,你当初不也手舞足蹈敬神仙吗?” 徐阶微笑不语。 高拱逼问:“你还有什么可说。” 徐阶慢吞吞地说:“你也认同遗诏的内容没问题。可是,你在礼部时,有一次先帝曾拿你写的一封密函奏折给我看……那封密函很有意思,我一直收藏着。如果有人感兴趣,我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 高拱:…… 徐阶不讲武德!他收着我的黑历史!先帝也不讲武德,把我的密函给徐阶! 第375章 咱们先干正事 高拱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心中暗骂徐阶老奸巨猾,居然收藏他写的密函,到这一刻才图穷匕见。 那封密函,他以谄媚的语气向嘉靖皇帝拍龙屁,希望可以为斋醮仪式效劳、为修道的事尽力。 如徐阶所说,密函写得很精彩,足以打破高拱一贯的人设。 何况,高拱刚刚喷完徐阶坚定无畏拍嘉靖皇帝龙屁,现在立刻打脸,场面简直太精彩。 徐阶没有明说,但其他人联系前后想一想,猜到高拱的密函写了什么。 咳咳!拍龙屁、配合先帝修道的事李春芳也干过。 李春芳站出来:“别吵了!大家别吵了!让人看笑话!” “谁看笑话?”高拱反问,下意识地往窗外望去。 还好……今天那几只吃瓜的猹不在。 但他也没心情继续留在文渊阁,环视众人一眼,拂袖离去。 徐阶稳稳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一局他赢了。 高拱不能再拿遗诏说事。 但事情还没结束,还要继续斗! 徐阶进入内阁那么多年,手下可不仅仅是胡应嘉、欧阳一敬! 大明是两京制,南京还有一套六部、都察院等部门。让南京的言官也一起上,蚁多咬死象! 高拱回家之后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决定以退为进,让人知道徐阶多嚣张跋扈。 他向皇帝上疏请求辞职! 诸位睁开眼看看!徐阶把新帝的老师都赶跑,到底谁才是蔡京! 高拱也想试探一下皇帝的意思。 总不能一直苦一苦我老高吧? 陛下你再不拉偏架,我就先跑为敬! 隆庆皇帝稳住不慌,先压着奏折不放人,跟高拱关起门来说了半天的话。 高拱有了面子,暂时不提辞职。 紧接着,晏鹤年突然上疏,以先帝遗愿为由,请求“开设市舶司,易私贩为公贩。” 私贩指的是走私,公贩指合法的对外贸易。 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走私的话,朝廷收不到税。 但是东南沿海历来不缺走私的商人。 就连倭患最严重的时候,都有人铤而走险。 严世蕃的其中一项罪名“通倭”,其实也是走私,比如将景德镇官窑的瓷器走私到倭国,以此迅速敛财。 跟走私集团利益相关的官员站出来说:“晏大人说这是先帝遗愿,有什么凭证?” ……你去年大多数时候,不是在济宁修河吗? 晏鹤年淡定地说:“先帝是不是曾经提过要开海禁?” “是……提过。可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是搁置了吗?”反对派说。 嘉靖皇帝支持戚继光练新军抗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开海挣钱,可惜没等到这一日。 晏鹤年笑道:“既然先帝提过,我说是先帝遗愿,有什么问题?况且先帝病重时曾召见我,对先帝的遗愿,我知道得比你多一点。” 开海关系到走私集团的切身利益,反对派还要撸起袖子抗争。 高拱站出来:“先帝在时,时任福建巡抚谭纶倡导开海,朝廷还为此争论一番。先帝当时是支持开海的,你们忘记了吗?” “就算如此!最后不是没开吗?”反对派说。 高拱干不赢徐阶已经憋足火,此时面对挖国家墙角的走私蛀虫,正好发泄出来。 他一一点着这些人的名字,将这些人喷得倒地不起。 ……老夫连徐阶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土鸡瓦狗! 就算老夫已经准备跑路,跑之前也要帮皇帝完成开海大事! 隆庆还是一个落魄皇子,高拱默默守在其身边、为其遮风挡雨。时至今日,初心不改。 就在此时,现任福建巡抚涂泽民的加急奏折也送到朝廷,意思跟晏鹤年的一模一样“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 从福建送奏折到京城,可不是喝口水那么简单。 很显然,在晏鹤年开口之前,皇帝跟福建那边已经有了默契。 新帝的决心可见一斑。 隆庆皇帝迅速下旨:同意福建巡抚奏请,允许船商巨贾“准贩东西二洋”货物! 开放福建漳州府月港,设立海澄县,设立督饷馆,管理私人海外贸易并征税。 ………… 圣旨很详细,明确到交税的具体流程、哪些是违禁物品。 调宁德县令杨仲泽为海澄县令,命都察院选派御史监察督饷馆。 正在群殴的朝臣全部愣住,这一套套的组合拳,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 是谁帮皇帝谋划这一切? 有些人觉得是高拱。 一定是高新郑表面跟欧阳一敬对峙,暗地里谋划开海,否则他为什么站出来支持这件事? 徐阶和张居正坐在一起,不约而同地说:“晏鹤年!” 一定是晏鹤年! 除了晏鹤年首先提出此事,还有一项重要证据……新的海澄县令杨仲泽,是晏鹤年的晚辈。 “杨仲泽进士之后,就外派宁德县令,在前线协助戚继光抗倭。”张居正笑着感叹,“他们真是谋划深远啊!” 提前这么多年,就将杨仲泽派到福建。 另外,在小琉球的胡宗宪和徐渭,跟晏家交情不浅! 徐阶沉思好一会儿,忽然笑道:“皇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监察督饷馆的人选,我们要争一争。” 他光顾着跟高拱干架,没留意到皇帝跟晏鹤年的动静。 徐阶也有强国之心,其实并不反对开海禁。 朝廷缺钱,他这个首辅很难受! 可是,这件事由晏鹤年提出,又被高拱抢先一步认同,显得高拱比他有眼光、有魄力、能干实事。 徐阶感觉被皇帝摆了一道,又有种微妙的欣慰。 那个战战兢兢的小裕王长大了啊! 张居正趁机劝徐阶不要再跟高拱斗下去,集中力量干正事。 徐阶长叹一口气:“不是我不肯退让,是他不肯退让。事到如今,我若退一步,就是身败名裂。何况,他自己挑动所有言官,局势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 张居正沉默。 他知道徐阶说的是假话。 目睹徐阶和高拱这场斗争,张居正对徐阶失望了。 就像当初对严嵩失望一样。 下一轮斗争开始。 南京的言官们像被捅了马蜂窝一般,简直连高拱小时候犯过的错都要揪出来,喷得高拱满头包。 李时珍赶到南京,发现海瑞趁着南京言官围殴高拱,突击检查白鹭洲…… 请高阁老继续吸引火力! 这个时候,皇帝和高拱、晏鹤年、晏珣坐在一起。 高拱觉得这个阵容莫名其妙。 是为了开海的事? 皇帝笑道:“高先生辛苦了,眼下我们还有一件紧急的事,想问你的意见。” 高拱目瞪口呆,被徐阶抓住马脚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这么震惊…… “‘我们’是谁?”高拱迟疑地问。 谁可以跟皇帝称“我们”? 皇帝说:“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有此心者,都是我们。” 高拱悟了……个鬼! 他觉得辛辛苦苦种了几十年的果树被人摘了果子、养了几十年的狸奴被人拐跑……心酸已经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第376章 我们再下一城 见高拱一脸怀疑人生,皇帝温和地说:“高先生顶着很大的压力顺利完成京察、又实现开海禁。咱们师生联手,办成这两件大事,父皇在天有灵会很欣慰。” 高拱被人摘果子而拔凉拔凉的心,又被皇帝温暖。 一口一个“先生”、“师生”,皇帝还知道老高是老师! 呜呼! 高某可以继续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 ……难怪史书说隆庆皇帝让大臣“如沐春风”,收买人心的帝王术,他是炉火纯青。 皇帝话锋一转:“高先生,你知道朕现在最挂心的事是什么?” 高拱思索片刻,认真回答:“是海关督饷馆的监察人选。” 大明海禁多年,海关督饷馆是一个新的衙门。朝廷这一回参考盐政,由都察院选派御史监管。 盐政有巡盐御史,海关有巡海御史。 高拱狐疑地看向晏鹤年父子,莫非皇帝想为晏家父子谋这个官职? 也不是不行。 正好把吃瓜的猹或者偷果子的仙鹤调走。 皇帝说:“先生说对了!我们已经有一个人选,就是南京御史汪昭华。” 高拱再次听到“我们”这个词,眉头微微皱起,又意外御史人选。 竟然不是晏鹤年? 他说:“汪昭华?徐首辅不会同意。还不如提议晏鹤年,徐阶可能同意。” 晏鹤年的人缘还怪好的,毕竟大家都不愿意得罪有神仙手段的人~~ 汪昭华就是汪德渊的亲伯父,高邮汪氏官职最高的人,也是德渊一直想超越的对象。 当初在推倒鄢懋卿一事上,汪昭华出力不少。 但人和人之间的利益关系很复杂。 在胡宗宪的案子上,汪昭华却站在胡宗宪这一边,攻击徐阶纵容家族子弟横行霸道、侵占良民土地。 徐阶不会同意这个饼落在汪昭华手中,高拱也有疑虑。 他看向晏鹤年:“你们家跟高邮汪氏关系密切,汪昭华是你提议的?你们是不是结党?” 欧阳一敬说高拱结党,高拱觉得自己很冤枉。 在高傲的高先生看来,他是帝党!谁也不配跟他结党。 高拱以新帝的老师自居,不允许其他官员在他眼皮底下结党营私、欺负皇帝。 晏鹤年微笑:“多谢高大人看得起下官。这个人选确实是下官提议,不为营私,只因汪昭华最合适……” 以前的大海盗汪直,虽说是冒充徽州汪氏,但徽州汪氏并不冤枉,真的参股搞走私。 不能枉担了虚名~~ 而高邮汪氏和徽州汪氏同出一源,相互之间的关系却不太友好,在漕运和盐业上互相竞争。 “尽管如此,汪昭华仍然比其他人更懂海贸。而且他担任御史多年,名声一直很好。他有能力组织船队出海贸易、也能廉洁奉公按规定收海税。” 高拱知道汪昭华是合适的人。 收税的人一定要廉洁,汪昭华名声好、爱惜羽毛就不敢贪。 但晏家父子对皇帝的影响力,却让他不得不警惕。 晏珣在一旁补充:“本来海刚峰也是合适人选,但一来他在南京查商税;二来,朝廷贸然开海,走私集团肯定抵触。他们不敢明着反抗,就会非暴力不合作。今年是开海第一年,全天下都在看着,我们一定要做出成绩。” 开海也要有人出海贸易啊! 出海可不比内河航运,风险大得多。特别是远航,需要大海船、水手、护卫。 这些都不是说有就有的。 数来数去,还是背景复杂的高邮汪氏有这个实力。 至于汪昭华怎么和徽州汪氏谈,或者直接找到汪直的旧部、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合作,那是汪昭华的事。 高拱被说服了,沉吟道:“徐阁老那里也有人选。” 别忘了,徐阶是徐华亭,华亭也是靠海的! 皇帝和晏鹤年、晏珣对了对眼神,齐刷刷看着高拱,迷之微笑:“所以要拜托高先生。” 高拱:……你们明知道徐阶不同意,所以让我去争? 皇帝真是尊师重道,高老师感动落泪。 “先生,朕想来想去,此事还是由您来提,份量才够。您放心,只要你一提名汪昭华,李阁老就会响应。”皇帝郑重地说。 高拱:“……原来李春芳也是你们的人!陛下直接让他提即可,内阁中的位置,他比我还靠前。” 在这个论资排辈的时代,内阁几位大学士也是有顺序的。 第一自然是首辅徐阶,地位超然。 第二就是快要成仙的李春芳。 第三才是吸引火力的高拱。 接着是郭朴、陈以勤、张居正。 皇帝叹道:“李阁老为人处事,先生是知道的。您才是‘我们’的人啊!如此大事,朕只能托付先生。” 高拱:……又来这招! 过去那些年,小裕王每次被欺负,就可怜兮兮地说“请先生帮我”。 唉! 都当皇帝的人了,还不能长进一点。 真受不了哦~~ 但,这是他的学生!是他寄予厚望的明君! 高拱给自己打满鸡血,又元气满满地冲锋陷阵。 回到朝堂上,在御史们一窝蜂弹劾高拱的时候,他傲然而立:“你们说来说去,就是说我结党,现在我却要举荐一名南京御史去督察海关。莫非,我跟你们结党?” 御史们:……他又要干嘛? 徐阶:……想抢我的饼? 高拱立即提出人选,举荐南京御史汪昭华担任海关督饷馆御史! “汪昭华也弹劾过我,说我打击言官、堵塞言路?老夫不跟他计较。”高拱看向徐阶,“我忠于国事,对事不对人。” 徐阶:……抢我的饼,还要内涵我对人不对事? 以徐首辅的身份,不能自己撸袖子对喷。 他正要示意手下冲锋,李春芳却抢先一步说:“我觉得这个人选不错。” 郭朴附和:“我也觉得不错。” 陈以勤左看右看,硬着头皮说:“我觉得也不错。” 张居正不说话,其实他也觉得不错。 徐阶顿时恍惚,内阁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明明都是他提拔的人,怎么全都站到高拱那边?或者说……全都站到皇帝那边? 他有一种被众人孤立之感。 这就是职场霸凌吗? 其实,从他抛开内阁众人吃独食那一日起,其他人就对他有了隔阂。 李春芳、郭朴:……拟遗诏这么重要的事不叫我,分明是看不起我。 徐阶若是占上风,他们就不说什么; 徐阶一旦显露弱势,他们就会趁机打一拳。 如果按照历史进程,这个时候高拱已经抵挡不住敌方火力,被喷到病退——以养病为理由辞职跑路。 但是有鹤党横插一杆,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高拱继续在前方吸引火力。 你们尽管喷!喷到我脑溢血算我输! 在朝堂众人争巡海御史人选的时候,鹤党在谋划另一件事,一件比海关更紧急的事。 第377章 请戚继光北上 虽然徐阶很不情愿,汪昭华就任巡海御史的事还是迅速敲定。 开海,在南边引起的震动远远大于北方。 丝绸、瓷器、茶叶,这些南方的特产,都是海贸热销商品,价格纷纷往上蹿。 就连徐阶的家族都能从中获利,他家垄断松江棉布的贸易,是纺织业大户。 提前得知开海消息的王锡爵,更是早早告知家人收购生丝,搞一波开门红。 他们都想出海贸易,收税的人是谁就很重要,关系到切身利益。 从表面上看,倡导开海的晏鹤年反而没有从中获利。 虽然晏家有玻璃工坊,总不能反倾销玻璃给洋人? 晏家父子一如既往地两袖清风。 就算有人知道晏家跟高邮汪氏的关系,也不能说他结党营私。 整个朝廷,谁家没有拐弯抹角、连枝连蔓的关系?有没有从中获利,才是最真实的。 晏鹤年:……对!我这样平平无奇的小官,没有船也没有人。 南方在摩拳擦掌搞海贸,北方也有人在秣马厉兵,想趁着新帝登基的动荡打劫。 隆庆皇帝登基以前,看锦衣卫都指挥陆绎很不顺眼,琢磨着登基之后秋后算账。 但是,陆绎护送朱翊钧往返山东,又跑一趟辽东带回努尔哈赤兄弟,改变了隆庆的看法。 隆庆原则之一,有用的人先不打。 登基之后,皇帝以眼不见心不烦的心态,把陆绎打发到北方打探消息。 陆绎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隆庆朝立足,取决于自己有没有价值。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皇帝是圣上,同样冷酷无情。衡量臣子只有一个标准——有没有用、好不好用。 “鞑靼俺答汗谋划秋天进犯山西石州!”隆庆皇帝脸色铁青,“欺人太甚!鞑子以为朕好欺负!” 看他刚登基,就要来打劫。 皇帝收到的是陆绎的密折,因为朝廷内斗,许多事情不好处理,他沉住气先找同党商议。 晏珣大吃一惊:“消息保真?” 他只知道隆庆完成“俺答封贡”,但是具体怎么办到的,在此之前发生什么,就不是太了解。 想一想,能够压服北方的野狼,过程肯定很艰辛。 皇帝沉声说:“保真!陆绎从俺答可汗之子黄台吉处打听到的消息。” ……蒙古语中,黄台吉的意思是“太子”,说是人名更是身份。历史上还有一个更出名的“黄台吉”,汉名又翻译为“皇太极”。 晏珣定了定神:“召戚将军北上,刻不容缓。” 得知鞑靼要进犯的消息,怎么能够坐视不理? 大明朝不仅仅是江南。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每一寸国土都是“大明”,每一个百姓都是同胞! 晏珣最信任戚继光……虽未谋面,神交已久。 隆庆皇帝点头。 这件事先不宜大张旗鼓地召开廷议,以免走漏风声后,鞑靼换一个地方进攻,更加防不胜防。 明确知道鞑靼进军目标和路线,可以提前设埋伏打击。 很快,“隆庆速度”办事风格开启。 隆庆皇帝先是大造声势,提出军队的问题。 “东南一带的倭寇已经基本平定,北边的祸患却很严重。先帝在世时,常常愤恨南北边患,重振北军已迫在眉睫。” 然后,皇帝诏令百官就此发表意见。 国子监司业晏珣立刻站出来,建议让谭纶、戚继光等人北上,训练蓟门一带的士兵。 晏珣突然跳出来,让一些人莫名其妙。 你爹打着先帝遗愿的旗号提出开海,你又以什么资格提军队? 国子监司业? 哦!皇帝说了百官都要就此发表意见……分明就是专门为了让晏珣开口。 啧啧!陛下结党! 徐阶最近很忙。 他口口声声不是自己不想放过高拱,而是言官们不愿意。 背地里继续集中力量对付高拱。 内阁其他人都是见风使舵,搞走高拱杀鸡儆猴,内阁才是他说了算! 对于军队的事,他就不是那么关心。 趁着这个时间,皇帝诏令谭纶升兵部左侍郎兼任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的军务。 ……从朝廷外派地方的官员,总督、巡抚之类,都要兼一个“御史”。 同时,任命戚继光为神机营副将,协助谭纶训练新兵。 诏令一下,皇帝又写一份手书密诏,让戚继光即刻进京。 “朕在密诏中说了鞑靼意图进犯石州的事,希望戚继光能赶得上。”隆庆皇帝语气沉重。 戚继光抗倭功绩卓着,早年曾在蓟州戍边,也有抵抗鞑靼的经验。 晏珣说:“我想了好几天,此事要做多重准备才稳妥。诏令戚继光进京的事情定下,陛下可以召内阁商议鞑靼犯边的事。” 皇帝迟疑……内阁大臣当然是可信的,但一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多,传开的几率就越大。 阁老们知道了,他们的门生故吏就知道。 到时候满城风雨、鞑靼人想不知道都难。 皇帝目光凝重,下定决心:“内阁吵了这么久,该干正事了!如果鞑靼犯边的大事都不能让他们一致对外,朕就让他们全部回老家!” 晏珣哭笑不得……皇帝这是说气话吧? 嘉靖年间,鞑靼多次犯边,甚至打到京城外。当时的内阁还不是斗得如火如荼,甚至趁机把政敌摁死? “你以为朕开玩笑?”隆庆冷哼,“不管是谁,误了国事都给朕回老家!” 晏珣心中一凛,高拱不例外,那么我也不例外。 当年一起烤肉的小伙伴当了皇帝,终究是不一样。 皇帝召集内阁诸位大人议事。 徐阶和高拱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相看两相厌。 但是对于鞑靼进犯这种事,他们还是同时打起精神。 “如果鞑靼人要在秋季进犯,靠谭纶和戚继光练兵已经来不及,必须诏令王崇古出兵拦截!” 王崇古总督陕西、甘肃、延宁军务,即“陕甘宁总督”。王崇古还是张四维的舅舅。 张居正说:“王崇古防卫蒙古多年,跟俺答汗是老对手,对鞑靼人非常了解。如果他能够提前知道鞑靼人的出兵时间和路线,必定能伏击对方!” 想到这里,张居正两眼冒光。 作为一个大明官员,谁能忘记嘉靖年间,鞑靼打到京城外面的耻辱! 皇帝等内阁成员发表完意见,严肃地说:“朕密令陆绎配合王崇古伏击俺答汗,同时召戚继光北上,能赶上就两边夹击。先把北方的狼打怕,才能进行和谈。” 他看着内阁众人,警告的话不必多说。 徐阶和高拱心有灵犀的觉得,温和柔弱的裕王当上皇帝后,变得越来越强硬。 是被谁影响了? 晏珣和晏鹤年没有参与这次会议,但作为皇帝的幕后同党,他们很快知道一切。 晏珣有一种扇动蝴蝶翅膀的微妙自豪感。 ……如果没有陆绎北上,就不能查到鞑靼的动向。这一次鞑靼犯边、疯狂屠戮,对大明来说是奇耻大辱。 晏鹤年和蔼地看着晏珣,这个老小子,是他最重要也是最骄傲的作品。 他会竭尽所能,帮儿子实现理想,这就是他的初心。 第378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 因为鞑靼犯边事件,徐阶和高拱暂时息战,朝堂上一片诡异的平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朝廷密令王崇古伏击鞑靼,也要做军需准备,徐阶要忙这件事。 ……说起来,徐阶应该给晏珣送一面锦旗,因为晏珣的蝴蝶翅膀无意中帮他一个大忙。 (历史上,隆庆元年鞑靼犯边,大明没有丝毫防备,数万军民被屠戮、举国震动,史称“石州惨案”。 第二年有个叫张齐的人弹劾徐阶,其中一项无可辩驳的罪名:鞑靼进犯时,皇帝让内阁制定作战计划,徐阶身为首辅手足无措,是为无能。徐阶被逼致仕。) 对晏珣来说,帮不帮徐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阻止惨案发生! 此时,晏珣一家在开家庭会议,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王徽笑盈盈地说:“前些年朝廷禁海,东南豪族走私,我兄长的旧部为了生计不得不跟他们合作。现在开海,他们可以光明正大上岸。” 她不仅有船有人,她还有岛! 汪直曾经的势力范围琉球三十六岛,还有旧部盘踞。 夫妻一体,王徽的岛就是晏鹤年的。 ……软饭真香。 晏鹤年微微笑道:“让王二带上信物,去找汪昭华合作。这一次开海,我们派出船队,下南洋跟红毛番交易,同时打探红毛番的实力。” 大明禁海太久,对南洋的影响力早已不比郑和下西洋的时候。 荷兰人、西班牙、葡萄牙人……在南洋瓜分势力。 晏珣看看老爹又看看阿娘……下南洋? 他想起一件事。 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葡萄牙)人以每年纳租银二万两为条件,请求上岸居住,在香山县壕镜澳(澳门)建立聚居点。 如今佛郎机人的聚居规模悄悄扩大、甚至打算建城。 一些西洋传教士,搭乘船只在“壕镜澳”落脚,再去大明其他地方传教。 晏珣说起这件事,语气很不满:“外藩商人到大明短暂停留可以,租借聚居地甚至还想建城,实在太过分。” 葡萄牙人强行租借澳门,是西方殖民主义对我国最早的侵略。 这种“租借”的模式,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开头。 也让晏珣想到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虽说不想承认,但是在海外扩张方面,大明已经落后于西洋。人家早就发现新大陆,还在美洲开矿了! 晏鹤年听晏珣提起这件事,沉吟着说:“佛郎机人贿赂香山县的官员获得壕镜澳的居住权,先帝在时,朝廷并没有承认。现在朝廷开海,洋人上岸贸易可以、长久定居绝对不行。” 住得久了,想把人赶走就没那么容易。 现在的大明有没有实力驱逐盘踞壕镜澳的佛郎机人? 答案是,有! 大明的军队刚刚清剿东南沿海的倭寇、荡平盘踞小琉球的海盗,气势上如日中天。 佛郎机人远离本土,虽然在南洋有殖民地,毕竟不是本土。 而且……佛郎机人真有实力跟大明硬碰硬,早就直接打上来,不需要偷偷摸摸地扩大聚居点。 他们成为海上霸主,灭掉的国家还少吗? 西洋人就是一群没有任何道德的强盗,现在没有跟大明开战,只是因为实力不足! 晏珣跟父亲分析一会儿,都觉得可以驱逐在壕镜澳定居的佛郎机人。 一年二万两的租银?打发叫花子吗? 既然要开海,就免不了跟佛郎机人打交道,壕镜澳的事情也该趁早解决。 “戚将军啥时候到啊?对于盘踞壕镜澳的佛郎机人,他想必更了解。”晏珣很期待。 晏鹤年笑着说:“称戚将军就太见外,你不是喊他做姨父?” 晏珣赧然:“我是想喊,就是怕他不认。” “这么优秀的便宜外甥,戚继光怎么会不认!”晏鹤年和王徽异口同声。 在他们眼中,晏珣就是最优秀的。 轮到晏珣进宫给朱翊钧讲课的时候,他心心念念都是便宜姨夫。说着说着不由得跑题,讲起戚继光的光荣战绩。 “殿下,你还记得戚将军吗?” 朱翊钧昂首挺胸:“我小的时候去过他家,给他督建牌坊!” “你小的时候?你现在长大了?”晏珣忍俊不禁。 这么丁点大的小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小时候”,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朱翊钧说:“我是大孩子了!我清楚记得,戚继光戴墨镜!” “……不是戚将军戴墨镜,分明是你往人家的画像上加一副墨镜。”晏珣纠正。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等他进京,我送他一副墨镜,他就是戴墨镜的!” 晏家专业磨镜几十年,玻璃工厂能生产镜子和各种眼镜。墨镜也可以生产,但因为销量不大,需要定制。 “就照你说的,给戚将军一个惊喜。”晏珣无限度溺爱小皇子。 也许某一天,他会变成高拱的样子,一直被学生坑还沾沾自喜。 朱翊钧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着腿,边吃蜜瓜边问:“是王崇古厉害,还是戚继光厉害?” 晏珣不假思索地回答:“戚继光。” 朱翊钧皱着眉头:“鞑靼犯边怎么办?” 晏珣安慰:“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父皇已经安排好。王崇古虽然没有戚继光厉害,但他在对付蒙古方面是专业人士。” ……历史上的张四维最后能够入阁,就有王崇古的支持。 有个手握重兵的舅舅,确实了不起。其他人跟他斗的时候,都得三思。 晏珣不禁拿自己跟张四维对比。 拼爹,自家老爹无所不能,马甲多得跟洋葱似的,剥开一层又一层;张四维的爹是晋商大户,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 拼舅舅……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是三边总督;晏珣的舅舅神龙见首不见尾。 噫? 拼舅舅好像输了? 但是不要紧,晏珣还有亲亲姨父——戚继光将军! “小殿下,鞑靼犯边的事,谁告诉你的?”晏珣严肃地问。 皇帝不是说要秘密行动、伏击鞑靼人吗? 朱翊钧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我睡觉的时候,偷听父皇跟母妃讲话,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 他有自己的屋子,但还是喜欢黏着母妃睡。 现在皇帝就这一根独苗苗,愿意跟儿子亲近,有时候就一家三口一起睡。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晏珣严肃批评,“殿下以后不能装睡偷听旁人说话,更不许把偷听到的事说出去!” 这是谁教出来的学生,如此狡猾! 一定是张居正、张四维、沈鲤教的,跟正人君子晏珣无关。 朱翊钧乖巧地认错。 虚心认错,坚决不改。 在晏珣和朱翊钧的期待中,鼎鼎大名的戚继光终于到了京城。 也许这个时候,朝廷上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收到消息的隆庆皇帝、朱翊钧、晏鹤年和晏珣同时站起来。 第379章 这就是戚继光 晏珣在宫门处碰上戚继光。 他看过戚继光的画像。 王世贞已经把戚继光画得很好,可是真正看到戚继光,才知道画像画不出戚继光十分之一的气度。 这位当世猛将历经风雨、目光坚毅,身材是山东大汉的魁梧雄壮,由内而外散发着刚猛雄浑的气势。 他站在那里,就让人仿佛感到惊涛骇浪扑面而来。 晏珣既感到震撼,又忽然觉得,戚继光就应该是这样的。 戚继光也看过来,威严目光扫到晏珣的脸,很快明白此人是谁。 正如夫人所说,晏郎的相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认出来。 站在戚继光身后的一个文士忽然走前两步,情绪激动:“晏珣!你还认得我吗?” 晏珣定睛一看,故作迟疑:“阁下看着甚是眼熟,莫非……就是那个玩鸟打枪的曾庆斌?” “是我!是我!”曾庆斌很兴奋。 ……是玩枪打鸟! 曾庆斌跟晏珣一起进京会试,落榜之后就去戚继光军中。 因为他是曾任三边总督曾铣的侄子,又有举人功名,顺利成为戚继光的幕僚之一。 这一次进京,他有两个目的,一是为曾铣翻案;二是参加隆庆二年的会试。 晏珣有很多话想跟曾庆斌说,但此时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戚继光。 “下官晏珣,见过戚将军。”晏珣恭恭敬敬地向戚继光行礼。 即使是面对徐阶、高拱,他都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恭敬。 敬的不仅仅是戚继光,还是戚继光身后浴血奋战、清剿倭寇的铁血勇士! 晏珣甚至想喊一声“大哥!”,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正当他沉浸在见偶像的激动情绪时,戚继光却郑重回礼:“是晏司业!久仰大名!我夫人说,见到你一定要说一声‘谢谢’。” 晏珣耳朵一动,连忙问:“姨母现在如何?” 戚继光微微笑道:“我夫人有孕了。我要赶着进京,她留在南边养胎。” 晏珣顿时大喜! 姨母能够过得更好,做外甥的当然高兴!没有姨母,姨父就不是自家的! 而且,戚继光这样的英雄,不应该结局惨淡。 “太好了!等小表弟出生,我一定要送一份大礼!当初给小殿下准备的启蒙书籍,给小表弟也准备一份!” 戚继光见晏珣喜出望外,一口一个“姨母”、“表弟”,也不禁升起亲近之情。 双方都有心亲近,当下称呼就变成“姨父”、“贤外甥”,寒暄着一起进宫面圣。 戚继光是一个很有政治素养的人。 他不仅会打仗,还熟谙官场的弯弯绕绕,知道将领在外想要好好打仗,必须在朝堂上有后台。 严嵩倒台之后,戚继光的目光在朝廷上转了一圈……本来是投在高拱身上,但高拱这个人无法收买,于是就看到了张居正。 他派人跟张居正接触,私下达成什么协议,旁人不得而知。 晏珣知道张居正跟戚继光关系不错,猜测他们大概是有共同的理想。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妥了!都是同党! 晏鹤年在文渊阁修《世宗实录》,也被皇帝召见。 他们一同在乾清宫外汇合,这是一个同党相见的历史性时刻。 戚继光见到晏鹤年的一瞬间,微微一愣。 他看看晏鹤年又看看晏珣,笑着感叹:“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文瑄雏凤清于老凤声、更胜一筹啊!” 晏鹤年说:“戚将军过奖。你这样夸文瑄,他会骄傲的。” 戚继光看过去,只见晏珣果然一副蜜汁自恋的神色。 晏珣:……三姑六婆都说爹长得比我好,她们那是中年妇女审美。戚将军有眼光,觉得我比老爹更胜一筹。 一旁默默围观的曾庆斌:这么多年不见,晏珣还是如此臭美。 但身为扬州第一美男,臭美也是情理之中? 隆庆皇帝知道他们到了,让太监出来宣他们进去。 戚继光早年曾经见过裕王,印象中裕王是个谦虚谨慎的皇子,身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郁。 因为忧郁,脸色又比普通人苍白,让人不禁担心皇子的身体状况。 这样的皇子当上皇帝,大明会怎么样? 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隆庆皇帝,却是笑容爽朗、温和中带着威严。 怎么回事? 裕王让人夺舍了? 戚继光很快回过神,压制内心的震惊。 一个人身份上的变化,会使整个人的气度由内而外改变?还是说,他从来没有认识真正的裕王! 隆庆皇帝开门见山地说:“此次紧急调爱卿进京,首先是为了鞑靼犯边一事。谭子理在辽、蓟一带募兵,让你去负责训练,朕准了。” 戚继光已经从皇帝的手书密令中知道鞑靼进犯。 他凝眉道:“此时训练新军抵挡鞑靼已经来不及,必须调派原有的军队。” “确实如此。朕诏令王崇古出兵,又让锦衣卫配合探查敌军动向。”皇帝说着,让人取来地图。 接着,皇帝示意晏珣跟戚继光讲最新的情况。 作为同党,晏珣对前线的情况,知道得比内阁大臣还多。 “鞑靼进犯的目标是石州。石州知州刘亮祖是知兵之人,如今已通知他提前做好防备。另外,王崇古在石州周边调集数万军队,鞑靼人一来就瓮中捉鳖。” 晏珣在地图上画了一圈,又指出王崇古调兵的卫所。 有准备和没准备是不一样的。 (这些军队本来就存在……但是在历史上,他们对石州被入侵无动于衷,全部看热闹不出兵,以至于石州惨案发生、知州刘亮祖壮烈殉国。) 戚继光思索着说:“如此准备还算充分,只要鞑靼人按着这条路线来,就会被我军包抄。但是,他们的行军路线准确吗?” 晏珣回答:“从陆绎传回的消息看,路线是准确的。另外,王崇古派出的线人也在传消息,就算鞑靼行军路线有变动,我方也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说到王崇古派到鞑靼的线人,在场的鹤党们都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戚继光打量着这些吃瓜的猹,一脸好奇……有什么是我可以知道的吗? 皇帝亲自分享八卦:“王崇古想借着这次鞑靼进犯,重挫俺答汗之子黄台吉,再挑动鞑靼内斗,一举平定鞑靼……” 说起鞑靼人的内斗,那可比大明还精彩。 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娶了表妹三娘子。不幸的是,俺答汗看上了外孙女三娘子,强娶三娘子为王妃。 把汉那吉被祖父抢了媳妇,心中不满,有叛逃之心…… “只要再挑拨一二,就能让他们斗起来。我们趁着鞑靼内乱、将他们彻底压制。”隆庆皇帝目光悠远,“但一切和谈,必须建立在我军此战获胜的基础上。” 第一次听到鞑靼内斗背后故事的曾庆斌,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晏珣。 乖乖哩个咚! 这是什么离谱故事! 还得是鞑靼人,连宫斗都超乎常人想象。 第380章 富国必须强兵 这下戚继光终于知道隆庆皇帝和晏家父子为何一脸牙疼的神情。 跟鞑靼人没法讲伦理观念,但还是好说不好听的。 咳咳,先不去评价道德问题。 利用俺答汗家事矛盾,削弱鞑靼人的计划,已经得到内阁一致认可。 张居正很有创造力地添加很多细节,足够演绎一百集宫斗大戏。 ……历史上寥寥几语的“俺答封贡”,幕后有那么多曲折离奇故事。但此事办成之后上百年,鞑靼对大明不再构成威胁。 玩阴谋诡计不够光明正大? 鞑靼偷袭石州,难道就光明正大? 再说了,这不是阴谋,分明是阳谋。鞑靼人玩得那么花,也不是我们教唆的啊! 借着这次鞑靼犯边,隆庆皇帝成功实施“南军北调”,任命戚继光为神机营副将,协助谭纶训练新军。 现在戚继光已经到了,皇帝讲完鞑靼犯边的局势,命戚继光与谭纶汇合,与王崇古一起打赢北上第一战。 戚继光领命。 整个会议中,晏珣一直在旁边观察戚继光的言行神态——戚继光很谨慎。 方才在宫门外相遇,他向戚继光行礼,戚继光郑重向他回礼。 而在宫内,戚继光的态度更加恭顺。 仿佛刻在御赐牌坊上的功勋都不存在。 仿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无论是皇帝发言,还是晏鹤年、晏珣讲话,戚继光都是认真倾听、谨慎回答。 晏珣瞬间有些心酸。 都说在大明当官难、当武官难上加难。 带兵打仗的是戚继光这样的武将,指挥统兵的督抚是胡宗宪、王崇古这样的文官,负责监军的御史,也是文官。 这就是以文统武的传统。 隆庆年间还好一点,几十年后甚至出现三品参将向七品御史“跪禀”的奇闻怪事。 武将地位低、士兵吃不饱穿不暖,军队能有什么战斗力? 说直白点,一个月给我几百文工钱,你要我拼命?趁早换个东家拉倒! 就在戚继光此次北调的途中,还有言官弹劾他的部将“贪赃枉法”、“行贿钻营”,明着说部将,实则剑指戚继光。 在这种刀光剑影下,戚继光来到京城,怎么敢不小心谨慎! 晏珣的目光饱满感慨唏嘘、仰慕敬佩等复杂感情,成功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 戚继光:怎么回事?便宜外甥想拜我做义父? 皇帝:你克制一点啊!你亲爹在呢! 晏鹤年:……? 晏珣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我想起在壕境澳聚居的佛郎机人,听说佛郎机舰队很强大,不知到底怎么样?” 这叫睁眼说瞎话。 看晏珣方才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想起此事。 戚继光谨慎回答:“嘉靖初年,佛郎机人侵扰东南,与广东水师打过两次海战。结果是大明胜利。” 如此说来,大明比佛郎机强? 实际上,当初大明以多打少惨胜、过程很惨烈。 说实话就是打自己人的脸,似乎不太好。 所以戚继光只说结果。 皇帝却不忌讳,对众人说:“这事朕知道。从正德年间开始就海防懈怠,本该有几十艘船的卫所,能拉出来一艘都不错。佛郎机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大明水师。在这种情况下,广东水师拼死一战,两次打赢佛郎机舰队已经很不错。” 后来,戚继光的老师唐顺之上了一道《条陈海防经略事疏》的奏折,在朝堂上痛心疾首地开骂。 曾经威震南洋的大明水师变成纸糊的,谁都能来咬一口! 嘉靖皇帝被骂得幡然醒悟,给钱给权支持俞大猷、戚继光重整水师,才有了如今大明大军的满血复活。 才能荡平东南倭寇、威慑南洋! “现在的大明水师舰队,已经不比佛郎机的差。”戚继光自信地说,“佛郎机人说我们的船一艘可比他们两艘,想仿造我们的战舰。” 晏珣摸摸下巴:“既然是老仇人,更不能让佛郎机人在壕境澳聚居。就像身上趴着一个臭虫一样,即使臭虫一时半会儿不咬人,也让人浑身难受。” 这个比喻…… 皇帝觉得自己身上真的趴了一只臭虫,不禁抖了抖。 “驱逐佛郎机人,会不会导致佛郎机舰队报复?”皇帝问戚继光。 北边跟鞑靼开战,南边跟佛郎机人开战,就会形成双线开战,必须权衡利弊。 戚继光说:“可以等鞑靼战事结束再驱逐佛郎机人。陛下不必太担心,大明水师,不惧盘踞南洋的佛郎机人。” 皇帝松了口气,笑道:“戚爱卿真乃国之柱石也!有你的话,朕可以坐等南北捷报!” 先帝在时最忌讳的南倭北虏,终于要全部清理干净。 皇帝仿佛看到大明军队威震八方、四海升平的那一日。 晏珣也有一种微妙的骄傲……原来这个时候的大明海军并不比西洋的差! 隆庆开海后直到崇祯年间,全世界超过三分之一的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大明,靠的不仅是哪位首辅雄才伟略,更是强大海军浴血奋战、保驾护航! 我们本来可以一直领先世界! 只可惜…… 晏珣和隆庆默契地对了对眼神。 富国强兵,两者相辅相成!打造强大的军队,国家才能更富强! 君臣二人心有灵犀地当众对眼色,让戚继光暗暗心惊。 这不是一般的君臣之谊啊!以前嘉靖皇帝和严嵩是否如此默契? 戚继光觉得,日后不仅要走张居正的门路,还要走晏家的门路。 虽说张居正已经入阁,晏鹤年还不显山露水,但晏家父子必定前途无量。 张居正只是一个人,晏鹤年上阵父子兵! 隆庆皇帝被晏珣叨叨叨洗脑几年,非常喜欢戚继光,当下留戚继光在宫中吃饭。 同样被赐宴的还有晏鹤年和晏珣。 嘉靖皇帝在时,晏鹤年陪过皇帝吃饭,对此很淡定。 晏珣多了几分惊喜……小伙伴当皇帝之后变大方了! 从前就连高拱和张居正,都难得被裕王留饭! 关注戚继光入宫面圣的人,听到戚继光和晏鹤年、晏珣被皇帝留饭,心情都挺复杂。 戚继光在南边立下大功,进京第一次面圣,皇帝没有同时召内阁大学士们商议国事……反而召见晏鹤年父子。 这是对晏鹤年父子太重视,还是对戚继光不够重视? 徐阶对此不是很在意,主要是没空管。 高拱太耐打,被一群人围殴还屹立不倒,天天进进出出文渊阁,跟徐阶相看两相厌。 因为鞑靼战事,两人还不得不捏着鼻子一致对外,这种日子实在是煎熬。 徐阶不禁佩服高拱皮糙肉厚。 至于戚继光嘛……走了张居正的门路,在徐阶看来就是半个自己人,可以先不管。 戚继光和晏家父子一起出宫时,冯保带着小太监追出来:“戚将军等一等,皇子殿下给您送一份礼物。” 说着,奉上一个锦缎包着的盒子。 第381章 晏司业有小麻烦 戚继光知道朱翊钧。 “顺手牵饼”、“最会说钦此”、“画像添墨镜”,这些标签都可以放在朱翊钧身上。 勾勒出一个聪明又霸道的小皇子形象。 小殿下给他送礼物?该不会是墨镜吧? 冯保笑着说:“请戚将军看看是否合适。” 戚继光彬彬有礼地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盒子,里面真的放着一副墨镜。 挺……惊喜? 晏珣微笑着说:“将军常在外奔波,墨镜可以防阳光刺眼。” “原来如此!”戚继光满脸感动,慨然道:“殿下如此关心末将,令末将感激不尽!” 他一边说着,一边当众戴上墨镜,昂首挺胸向众人展示。 皇子送的礼物,当场就要带上。 “合适,真合适啊!看着就威武霸气。”众人纷纷夸赞。 皇帝的独子对戚继光示好,谁能说不合适? 收下皇子的礼物,戚继光出宫的脚步轻快几分。 北上纵然要面对各种攻击,若有皇帝的支持,可以不必太担忧? 他本来已经走通张居正的门路,找到张阁老做靠山。 现在猛然发现皇帝比想象中英明,也许……可以直接走皇帝的门路,成为帝党? 离开皇宫不远,戚继光和晏家父子客气道别,约定改日再聚。 戚继光领命去跟谭纶汇合,准备拜见张居正之后就出发。 曾庆斌留在京城,住进晏家。 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曾庆斌说:“我这一次进京,首要是为伯父翻案。听闻还有其他几家蒙冤的后人也在京城谋划,我打算跟他们商量一下。” 晏鹤年摆摆手:“你听我一言。翻案的事,不要跟其他人家串联。你们集体提出,无非是想裹挟舆论逼迫皇帝。这么操作就算成功,陛下也会心存芥蒂。” 曾庆斌迟疑:“若不串联,光凭我一家到底人微言轻。” 晏鹤年微微笑道:“只要你表现出能力,皇帝就会慎重考虑。皇帝喜欢一切可用之人,不信你问阿珣。” 晏珣点头:“陛下是个实在人。” 曾庆斌见识过晏珣跟皇帝的默契,对晏珣的话深信不疑。 “那么,要展现什么才能呢?这几年随军抗倭,我在兵策方面有些心得。”曾庆斌沉吟着。 晏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能给皇帝写兵策的人很多,但你有一项特殊才能……你们曾家的火器研发特长!你这些年还有没有玩鸟打枪?手艺还在吧?” “还在!”曾庆斌双目一亮,“戚将军让我们研究五雷神机、虎蹲炮和新式火铳,都是针对蒙古人的。那……我跟陛下谈火器?” 晏珣说:“戚将军现在是神机营副将,你研究出来的新式火器,让工匠做出来,正好装备神机营。” 皇帝觉得陆绎还有用,能够忍着不算旧账。 那么曾庆斌有特殊才能,给曾铣翻案也不是不行。 “这件事要尽快行动。给你伯父翻案了,你明年会试更有把握。”晏珣替朋友谋划。 曾庆斌眼眶微红:“能给伯父翻案,我们曾家上下就像搬开压在身上的大石头。至于会试……咳咳,我这几年没怎么研究科举文章,不是很有把握。还请文瑄助我。” 他说着站起来,郑重地向晏珣行礼。 连徐渭都在晏珣的指导下中进士,晏珣的科举辅导班名震朝野。 “这是干什么!咱们是朋友!”晏珣连忙扶着曾庆斌,豪爽地说:“你既然信任我,科举特训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头悬梁锤刺股,你值得拥有! 晏珣跟故友相谈甚欢,都忘了关心一下假舅舅的情况。 不是真的就是想不起啊! 戚继光回去休息一晚,次日正式拜访张居正。 张居正是内阁最年轻的阁老,在戚继光眼中,这就是大明未来的首辅。 徐阶跟高拱斗得如火如荼、结果恐怕是两败俱伤,最终大赢家就是张居正。 戚继光对张居正的态度,比昨日对晏鹤年和晏珣更恭敬、谨慎。 ……晏珣一口一个“姨父”让戚继光渐渐迷失自我,觉得晏家父子是自家亲戚。 张居正直接在书房接见戚继光,把戚继光当自己人的姿态。 与往日相比,今日他对戚继光更客气,直接到院门等候。 皇帝都留戚继光吃饭,他怎么能不客气一些? “元敬,别来无恙。”张居正儒雅俊逸的脸上露出亲和的笑容,“我本以为昨日就能跟你相见,没想到陛下没有召见我。” 语气有那么一点酸溜溜。 戚继光隆重行礼:“末将戚继光,拜见张阁老!” 张居正连忙扶着戚继光,笑道:“元敬不需多礼,我们是同辈论交。”,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戚继光入内说话。 戚继光不敢托大,等张居正入座后,他才道谢入座。 实在是,武将都被文官搞怕了,恭敬一点又不会少一块肉。 关于鞑靼的局势,昨日皇帝已经跟戚继光说清楚,张居正没有特别要交代的。 他说:“陛下调你进京,绝不仅仅是为了鞑靼进犯石州。而是借此机会整顿北军、练出一支强军。有一个秘密,极少人知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戚继光一副感动得几乎落泪的神色。 张阁老如此信任,末将该如何报答! 张居正很满意戚继光的反应,慢慢讲了海市蜃楼的事。 这可是一个大秘密,没几个人知道! “因为此事,先帝命陆绎和王锡爵去辽东接来努尔哈赤兄弟。现在努尔哈赤在国子监学礼乐,据说擅长唢呐……”张居正嘴角微微一抽,正色道:“但是没有努尔哈赤,难道女真就没有其他人?咱们还得来一次‘成化犁庭’!” 戚继光听得恍恍惚惚。 他是蓬莱人,曾经见过海市蜃楼。 可是从未见过故事情节这么丰富、带预言性质的海市蜃楼。 更离谱的事,晏珣还指名道姓捉一个女真小孩子。 “神仙手段啊!”戚继光神色一凛,“末将知道要怎么做!” 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张居正笑容古怪:“神仙手段……弹劾高阁老的欧阳一敬前日晚上忽然掉入粪坑,他自称是撞邪,怀疑被人暗算。” 欧阳一敬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不少人怀疑到晏鹤年头上。 晏鹤年的神仙手段太深入人心。 戚继光听出张居正言下之意,不由得替自家亲戚晏鹤年辩解几句。 没有证据的事,谁胡说就是诽谤啊! 张居正:……好嘛!投入我门下的虎将也被晏鹤年拐跑了? “弹劾你麾下部将的奏折,有一份说的是参将杨世安。”张居正话锋一转,“他是晏珣的舅舅,此事要谨慎处理。否则对晏珣也不利。” 张居正入阁之后分管兵部,弹劾戚继光部下的奏折先到他的手中。李春芳和高拱等人还不知道。 戚继光神色凝重:“杨世安有什么问题?要如何处理?” 戚继光对部下还是很了解的,立刻想到私吞“战利品”。 打掉倭寇巢穴时,俘虏的倭寇女眷有倭国人,杨世安带走一些分给下属和晚辈。其中还有给汪德渊的,但汪公子没要。 说不定有人以为……晏珣要了? 第382章 晏珣为戚继光出头 张居正解惑,弹劾杨世安的果然就是私吞战利品事件。 汪德渊进京之后无意中跟人炫耀“杨世安给我们倭国女子,杨仲泽要了,我没有要”。 御史风闻奏事,这就成了戚继光部将私吞战利品的证据。 戚继光解释:“当初横屿一战,岛上的倭寇最凶悍难打。他们大部分来自倭国筑紫岛,即倭国最贫困的地方。这些人在本国难以生存,带着妻小逃亡来大明。 横屿大捷,俘虏的一些倭寇女眷,交给地方官处理。当时宁德县令杨仲泽恰好是杨世安的晚辈,可能旁人误会了。” 其实没误会,就是让杨仲泽将倭国女子分给当地士兵。 做了倭寇就不分男女,都是罪人。 倭寇祸害东南沿海多年,跟当地士兵是血海深仇,交给他们以牙还牙有问题? 在戚继光看来,就是御史没事找事。 张居正说:“晏珣之前提过什么‘织田市’,有人拿来做文章,把这件事牵扯到他身上。” 莫非俘虏中有“织田市”,被送给晏珣? 这就是祸从口出,让你爱瞎说! 戚继光脱口而出:“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只要见过晏珣的人,都知道这是诬蔑!” 颜之有理啊! 任谁一看晏珣,都知道他不可能做坏事。 张居正认可戚继光的话,当然不仅仅因为晏珣长得好,更因为晏珣跟他一起爬过西山。 曾经一起爬西山谈人生理想的同道中人,怎么能是坏人? “言官鸡蛋里挑骨头,不能由着他们。我会跟内阁诸位阁老沟通,给出有利于你们的题覆,不能影响你练新军。”张居正严肃地说。 戚继光站起,恭敬地道谢。 幸好有张阁老在,不然末将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张居正话锋一转,“既然让人抓到马脚,还是要小惩大诫,否则言官不会善罢甘休。杨世安私吞战利品查无实证,当以戒谕;其他三个查出问题的武官,削职为民。” 戚继光苦笑,还是要动他麾下部将? 张居正知道,这样有损戚继光的威严。 换一个威望低的将领,这样被打脸还怎么压服神机营的兵痞?更别说练新军。 但是因为徐阶的刻意纵容,言官气焰嚣张。高拱就是很好的例子,被围攻得鼻青脸肿。 就连张居正这个徐首辅的学生,也不得不避让几分。 张居正对言官越来越不满,琢磨着有朝一日要干他们。 戚继光离开张府时,脸上的种种情绪已经消失,恢复一贯的冷静。 小惩大诫?唯有如此才能安抚疯狂撕咬的言官? 可是被革职的三人都是他的臂膀。 这三个人骁勇善战又不贪财,所得的赏钱都用来抚恤战死的同袍。 文官断他的臂膀,目的是什么? 他奉旨北调、掌管手握火器的神机营,言官就像发疯一样撕咬……他们在怕什么? 怕皇帝手握兵权,腰杆子硬起来,日后无法掌控? 还是怕他带兵造反? 戚继光觉得荒谬可笑。 真是不甘心啊! 要不要试一试找晏珣? 戚继光回去之后,一边即刻出发跟谭纶汇合;一边派人悄悄告诉晏家父子这件事。 晏鹤年得到消息,跟晏珣吐槽:“亲戚多也麻烦。你的真舅舅,让胡宗宪对我起疑心;现在这个假舅舅,被人弹劾还能牵扯你。” 一个小舅子比几个还能惹事! 杨世安不干掉丰臣秀吉,都对不起他们担负的风险。 “现在不是为了舅舅,是为了戚继光。不能让言官削掉戚继光的臂膀。”晏珣严肃地说。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言官的目标是戚继光。 这又要骂一句徐阶。 徐阶掌权之后,提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行赏还诸公论”,其中就有“把官员任免、奖惩归还给公众舆论”。 什么是公众舆论?不就是言官们。 这个旗号一挂起,言官们的春天来了。 晏珣决定插手这件事,在兵部和都察院正式题覆弹劾奏折之前,他跑去找皇帝吹风。 “陛下,戚将军北调是您主张的,现在战事迫在眉睫,他们还忙着削弱军队,居心叵测!”晏珣严肃地说。 隆庆皇帝看晏珣气鼓鼓的样子,笑道:“难得见你这么生气,你果然对戚继光很崇敬。朕看你那日的样子,就差跪下来喊义父。” 晏郎生气瞪大眼睛,活像一只大青蛙。 可以画下来留作纪念~~ 晏珣:”……陛下严肃一点啊!总之就算这些将领有什么错,也可以交给戚将军处置。既然有人闲着没事找事,臣建议把带头弹劾的言官派到广东香山县,查佛郎机人聚居一事。” 佛郎机人贿赂香山县地方官员,才得以租借地方、上岸居住。 这才是言官应该查的! 皇帝爽快回答:“就按你说的办。” “陛下……噫?”晏珣还想接着劝,没想到皇帝那么快就同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帝得意笑道:“没想到朕这么通情达理?实话告诉你,这件事太岳已经跟朕说了,就等你来。言官们知道是你插手,下一波就是攻击你。” 晏珣:噫?! 也就是说,皇帝和张居正这一回都站戚继光,但是都忌惮乱咬人的言官。 惹不起啊惹不起! 于是,他们默契地等到晏珣来劝,然后顺水推舟同意。 晏珣:“陛下……我……” 我不是你最信任的小伙伴了吗? 推食解衣犹在眼前,原来一切都是错付? 晏珣觉得自己跟高拱同命相怜。 皇帝换上一本正经的神情:“你是个正人君子,他们要攻击你也挺难。就算抓到你什么把柄,你只要往那里一站,人人都知道你是冤枉的。” 晏珣:过奖。 是不是可以认为,皇帝和张居正都有能被人拿捏的把柄? 晏珣知道皇帝今年花了内府的钱,买一批珠宝首饰送给后妃。 还听说皇帝跟皇后关系不和谐。 这些都是可以被言官“规劝”的! 至于张居正的短处,也许也有? 晏珣只能安慰自己,还得是我!陛下没我真的不行! 不久之后,兵部题覆,参将杨世安私吞战利品查无实证;其他部将的问题,由戚继光查实处理。 弹劾戚继光部将的言官,被派往广东香山查佛郎机人。 皇帝光明正大拉偏架。 言官们:……好你个晏珣! 皇帝是明君,就是被你这种佞臣教唆坏了。 什么正人君子? 严嵩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道德模范,后来怎么样? 晏珣包藏祸心,就是另一个严嵩。 他们碰头开会,集中力量找晏珣的错误。 收倭国女人的事不存在? 其他事情呢? 鸡蛋里挑骨头,一定能找到问题! 就在他们忙碌的时候,晏鹤年忽然放话,谁弹劾他儿子,他会记下那个人的名字。 至于记下干什么?你猜。 言官们:……女鬼警告?打小人警告?粪坑警告? 你仗着自己有神仙手段,不讲武德啊! 第383章 谁是胜利者 有个全能的爹,就是了不起的。 晏珣很骄傲……谁要是不服气,我爹还可以让他去跟城隍爷谈一谈。 一时之间,京城的道观突然香火旺盛。 有人想以玄学对付玄学,打败晏鹤年的玄学威胁。 白云观的老道士:晏鹤年的道法,先帝宠信的蓝道行都得跪下喊“师傅”。 朝堂上出现一阵诡异的宁静。 火力值全开的言官们,被人以不正常手段威胁了! 皇帝笑而不语,不然你们以为朕为什么关门放晏郎? 张居正让晏珣出头帮戚继光的事,被徐阶知道。 徐阶语重心长地说:“陛下偏袒戚继光,晏鹤年竟敢威胁言官,这不是堵塞言路吗?” 张居正慢慢地说:“广开言路是没错,但是言官捕风捉影、图虚名危言耸听,甚至被人利用、干扰朝廷大事,就是大错特错。” 徐阶脸色沉重,意识到自己的学生越来越不听话。 张居正接着说:“有些人连边疆都没胆量去,却对将领指手划脚,闻风而动乱咬,不过是以弹劾作为自己的功绩!国家以高官厚禄,蓄养这些人,真是犬马不如!” 徐阶大吃一惊! 张居正也是翩翩君子,竟然直接爆粗口,骂言官“犬马不如”,这是多深的厌恶! 如果太岳将来做首辅,岂不是要压制言官、做一个专断独权的权臣? 张居正又放缓语气:“再说,戚继光一进京,皇帝就立即召见,可见对戚继光的重视。我如果直接题覆处理,就是跟皇帝作对,也让戚继光寒心。” 入阁为相,门下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领很重要。 当初严嵩都有东南柱石的胡宗宪,张居正觉得必须拉拢戚继光。 徐阶深深地看着张居正:“压制言官的人,有朝一日必遭反噬。你是我寄予厚望的学生,我不愿意看到你引火自焚。” 师生二人在言官的问题上发生分歧,从长远来看,很难说谁是正确的。 晏珣单挑言官竟然全身而退,让高拱非常佩服! 晏珣却找到高拱,嘀嘀咕咕一件事。 重新满血复活的高拱在朝堂上提出,恢复“朝审”。 这是明英宗时的规矩,即每年霜降时节,三法司和各部大臣复查冤假错案。 这种事情得罪人又麻烦,从嘉靖年间就取消了。 朝臣们议论纷纷,高新郑搞这个麻烦事,是想干什么? 隆庆皇帝回到后宫,看到朱翊钧全神贯注地组装缩小版的玩具火铳和火炮,走过去笑着问:“是谁给你的?先生们也不说你?” 小皇子组装枪炮,不算玩物丧志? 朱翊钧说:“是珣珣给我的,其他老师不知道!他说是曾庆斌做的!父皇,我要曾庆斌跟我玩。” “是曾庆斌做的?”皇帝看着这些玩具,心里已经明白。 高拱提出恢复朝审,是要给曾铣翻案? 嘉靖朝的诸多冤案中,曾铣可以说是典型。甚至,江浙一带还有一出民间戏剧,就是从曾铣的冤案开始。 曾家有火器特长,当初曾铣就发明好些新式火器。 皇帝沉吟片刻,笑道:“曾庆斌如果能进士,就让他去兵部军械司,做真的火器给你玩。” “肥!”朱翊钧目光闪亮。 “朕一言九鼎,不会食言而肥。”皇帝摸摸儿子的脸,“第一,以后你要把整个成语说出来,不许只说‘肥’;第二,你要喊晏老师,不要喊珣珣。” 皇帝这样尊师重教的人,看不得朱翊钧没大没小。 朱翊钧小声说:“我私下喊珣珣也不可以吗?我长大了,要跟珣珣做好朋友,不做师生。” 这是什么理由? 小孩子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猜不明白。 皇帝宠溺地说:“那你就不要让旁人听到。你母亲跟朕说过几次,你对晏珣太亲近。” 李妃说钧钧对臣子太亲近不是好事。 这个问题嘛,隆庆皇帝倒不是很在意。 他当初对高先生也很亲近。 朱翊钧乖巧地点头,蹭蹭皇帝的脸……瞒着母妃喊珣珣,这是父子俩的小秘密! 皇帝大手一挥,做出答复:重启朝审,由徐阶和高拱一起负责。 高拱领命后,风风火火开启此事。 复审冤假错案,虽然麻烦又得罪人,同时也能收买人心! 曾庆斌、王世贞这些人早就望眼欲穿,听到“朝审”的消息,抱着家人喜极而泣。 曾庆斌抱着晏珣,又哭又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总而言之,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曾某做晏大人门下走狗!” 晏珣:“……你这话我没法接。” 做什么门下走狗?先炒一碟辣椒炒肉,喝两杯庆祝一下。 朝堂上因为重启朝审,又恢复了新一轮的争斗。 哪个案子是冤案,哪个不是?一些众所皆知的冤案,具体由谁负责? 眼看着一时打不倒高拱、又不敢动晏珣,言官们盯上另一个人——跟在高拱身后摇旗呐喊的郭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但是,找郭朴的缺点比高拱还难。 高拱性格高傲、桀骜不驯,说他结党专权、堵塞言路、排除异己……都不过分。 但是郭朴很低调,向来是“你说的对”、“我没意见”。 噫? 没意见也是错! 言官们弹劾郭朴没有做内阁大臣的素质,没有主见! 郭朴:……我招谁惹谁了?难道我就是软柿子? 众人都怀疑,这背后还是徐阶在搞事……搞不走高拱不甘心,搞掉高拱的同伙、杀鸡儆猴。 皇帝拉偏架帮郭朴,对这种无关痛痒的弹劾不处理。 言官们碰头商量,现在的郭朴没有错,难道年轻时候也没错? 他们发现一件事……当年郭朴丧父,他没有回老家守孝!这是一个不孝的畜牲啊! 皇帝只好让内阁决议。 李春芳说:“我听徐阁老的。” 陈以勤:“我听大家的。” 高拱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居正发脾气:“我今天帮郭朴说话,下一个被围攻的就是我!” 李春芳和陈以勤对了对眼色……师生两人要打起来? 刺激啊! 李春芳摩拳擦掌,摆好姿势准备劝架……回去之后再找道友分享八卦。 徐阶却很淡定:“你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允许郭朴致仕。” 把高拱的同党赶走,优势在我! 内阁就这样少了一个人。 高拱拂袖而出,去找郭朴说话。 郭朴松了一口气似的笑道:“有徐阁老在,我在内阁也做不了什么事。请高兄多保重!只要你扛住不倒,他们只能干瞪眼。” 高拱昂首挺胸地说:“放心!” 他本来气得快脑溢血,但是有皇帝时不时补血,情况好多了。 在朝廷斗得火热时,石州传来捷报。 晏珣听到消息险些喜极而泣,阻止石州惨案的发生,救下几万人的性命!功德无量! 一切都不一样了! 北方的老朋友们,从此你们都要能歌善舞! 第384章 御虏十三策 俺答汗进攻石州,已经不是第一次。 作为老邻居,俺答汗非常熟悉大明边镇驻军情况,可以默契绕开有重兵据守的城池,到后方劫掠。 吕梁山脚下的石州,总是被盯上。 嘉靖十九年八月,俺答汗首次偷袭石州。嘉靖二十年七月,石州又一次地成为俺答汗巡游山西的终点。 那次事件后,大明朝廷出资重修石州城墙。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 新帝登基一连串改革,俺答汗觉得自己被忽视,打点兵马南下刷存在感。 这一次鞑靼入侵声势浩大,号称六万兵马。 捷报传到京城,许多人都不敢置信。 事不过三是真的! 前面经历过两次石州惨案,大明终于在第三次反击成功! “原来我们不是打不赢鞑靼,原来……”街头卖饼的老汉喜极而泣。 鞑靼曾经打到京城外,在此杀人劫掠,跟普通百姓也有血海深仇! 老天爷开眼了!今天的烧饼全场半价! 原本一直没有对外公布的包抄鞑靼计划,终于可以对外公布。 晏珣给皇子朱翊钧复盘这一次军事行动,张四维、沈鲤等人旁听。 铁血万历,从娃娃抓起。 “鞑靼兵分三路,俺答汗之子黄台吉领兵攻打东面的蓟镇,另一队虚张声势吸引河套的宣镇兵马,俺答汗主力出兵大同,目标还是山西……”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精细的沙盘地图,宫中秘藏。 ……立体军事沙盘,可以追溯到东汉光武帝时期,马援临时用米堆积模拟地形。 晏珣在沙盘上指出几条线路,笑道:“鞑靼黄台吉撞进谭纶和戚继光的兜里,黄台吉本人被俘虏。” 年初谭纶北调,总督蓟、辽、保定的军务。 谭纶跟戚继光是老搭档,在知道敌军进军时间和路线的情况下,制定好包饺子计划。 朱翊钧似懂非懂,目光在沙盘上转来转去。 黄台吉就是鞑靼的太子,应该值十万头牛羊? “和以往一样,鞑靼人这次又是声东击西、多线发难。但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各路军队在王崇古的统筹下配合出击、将俺答汗的主力打得溃败。”晏珣接着解说。 敌人死伤惨重,也算功德吧? “俺答汗也被俘了?”张四维连忙问。 晏珣摇摇头:“他逃掉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不要紧,让他回去筹集赎金也好。” 朱翊钧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思考,忽然问:“以前为什么败,这一次为什么胜?” “钧钧真聪明,一下子就发现重点。”晏珣很想摸摸朱翊钧的头,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忍住。 不能教坏其他老师。 “嘉靖十九年那次,跟这次的情况最相似。当时大同官兵看热闹不出兵,任由鞑靼人横扫到吕梁山下。朝廷派出山西和陕西联军阻击,可他们若即若离缓缓跟随,以注目礼护送鞑靼人从容离开。” 说起来就气人! 假如没有晏珣的蝴蝶翅膀,隆庆元年这次“石州惨案”,跟嘉靖十九年那次如出一辙。 “但是这一次,陛下向王崇古下令,凡是不听调令、畏敌不前者,立斩!而且,南军北调也给北军带来压力,如果初来乍到的谭纶、戚继光获胜而他们失败,日后如何在边镇立足。” 晏珣把话说得很直白,以便年幼的朱翊钧理解。 南军北调,在北军中引发抵触。 北边的将领并不是那么欢迎谭纶和戚继光,这一次双方暗中掰手腕。 俺答汗不幸成为掰手腕的目标。 永远可以相信明朝官员的内斗能力,当他们要跟自己人较劲的时候,能爆发出超出寻常的战斗力。 晏珣又着重称赞王崇古雷厉风行的执行力。 朱翊钧看向张四维:“你舅舅不错。” 张四维乐了,小皇子的记性不错,能记住臣子的亲戚关系。 “主要还是明确知道鞑靼人的进军路线和时间,又有陛下提前下令。”张四维说,“若是跟以往一样,我军匆忙应战,我舅舅再厉害也很难布局。” ……不是难,而是底下一些总兵各自为政。 只要敌人不打到自己家门口,就由他去! 鞑靼人抓住明军各扫门前雪的特点,每次都能得逞。 隆庆皇帝调心腹的谭纶和戚继光北上,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借着这一次石州大捷,有功的论功行赏,延误战机的按律处置,对北军进行一次大整顿。 晏珣给朱翊钧开小课堂,满朝文武也在议论此事。 一些事先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的人疑惑:“鞑靼人的行军路线和出兵时间,我们怎么会知道?” 向来都是鞑靼知晓大明边军布置,现在我们反间成功? “是锦衣卫!难怪好久没见到陆绎,还以为他到南边去了。”有人恍然大悟。 “还得是王崇古。我听说……”有人挤眉弄眼,分享王崇古跟鞑靼黄台吉后妃的爱恨情仇。 咱也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真的,反正没证据的事,一律是诽谤~~ 打了胜仗,才有心情八卦。 否则隆庆元年的冬天,就是真正的寒冬。 ……历史上,隆庆大发雷霆,上至总督巡抚,下至基层军官,涉及此次惨案的全部被削一遍。几个看热闹的总兵,全部处于死刑。 如今是石州大捷,一样有不和谐的声音。 有些人看不得武将立功,担心武将地位上升。即使是王崇古这种边疆督抚,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 “王崇古部署包抄计划,有几个不听调的将领,被他砍了。” “竟然有这种事,弹劾他!先斩后奏,滥用职权!” “谭纶和戚继光,也要弹劾……”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绝对不能让那群带兵的借着这次大捷耀武扬威。 隆庆皇帝本来正在兴头上。 这一次石州大捷,是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刚让内阁给将领论功行赏,还要让王崇古借着俘虏黄台吉实施下一步挑拨离间计,弹劾就来了! 把王崇古人干掉,后面的事你们上? “弹劾!又是弹劾!太岳说得没错,这些连边疆都没勇气去的人,就会对将领指手划脚!”皇帝气极反笑。 你们怕我重用武将?我偏要重用给你们看。 他先是悄悄跟同党商议,接着召集内阁会议,抛出一个方案——御虏十三策。 全面开展军事改革,包括落实责任、选拔武将、战绩考核、军械管理……等等,其中核心的思想是“责实效,重将帅”。 简简单单六个字,意味着要改变瓦剌留学生土木堡之变后重文轻武的风气,给武将放权。 徐阶惊讶,这是他认识的那个战战兢兢、柔软懦弱的裕王吗? 更懂兵事的张居正目光发亮,大明有希望了! 高拱:……我教出来学生,我骄傲。 李春芳:……陛下一定是被晏珣影响了,众所皆知晏珣崇拜戚继光。 陈以勤:别看我,你们说了算。 第385章 晏鹤年的特殊用场 内阁众人回过神,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杨博。 就是主持京察、被胡应嘉弹劾跟高拱结党的吏部尚书杨博。 杨博自称年轻时跟随大学士巡边,镇守边疆几十年、杀敌无数,并没有吹牛。 在嘉靖年间,杨博击退蒙古首领把都儿的十万骑兵、升任兵部尚书。 而且,杨博还提出过“御虏四事”。 现在隆庆皇帝抛出的御虏十三策,就是御虏四事的超级加倍版。 还有一个人,也跟“御虏十三策”有关。那就是被严嵩推倒的夏言,当初夏首辅呕心沥血写出《御边十四策》。 夏言现在恐怕都转世投胎了,那就不必说,只说杨博。 徐阶微妙地看着高拱,你果然跟杨博结党,没有冤枉你! 高拱:……我也很意外啊!皇帝背着我结党! 御虏十三策顾及到方方面面,显然不是一下子拍脑袋想出来的。 也许,调谭纶、戚继光北上的时候,皇帝就在谋划这件事; 也许更早之前,嘉靖就在谋划此事,交给隆庆来实施。 但这一刻,内阁群臣刷新对隆庆皇帝的认识。 皇帝不管事、任由内阁混战? 其实趁着内阁混战,皇帝把什么事都办了。 这只是隆庆元年而已! 这是什么速度?隆庆速度。 外有谭纶、戚继光,内有杨博这样的猛人;还有暗戳戳出主意、不走寻常路的晏鹤年、晏珣。 几位阁老诡异的沉默,感受到巍巍赫赫的皇权。 隆庆皇帝端坐着,神色淡然:“御虏十三策,谁赞成,谁反对?” 内阁一致赞成。 谁敢说反对,感觉自己会走不出乾清宫。 “既然都赞成,你们去布置落实。另外,拿俘虏跟鞑靼谈判的事,你们有什么建议?”隆庆皇帝温和笑着,抛出问题。 几位阁臣经历过心思莫测的嘉靖皇帝,面对温和的隆庆,原本是有心理优势的,此时却齐齐屏气凝神。 肯定是有人带坏皇帝,要把皇帝纠正过来! 徐阶突然想到,欧阳一敬等人强烈建议把晏鹤年外派。 既然干不掉又惹不起,何不让他升官、派出去? 徐阶说:“臣建议,可以派晏鹤年协助王崇古跟鞑靼谈判。众所周知,晏鹤年‘能力超凡’,说不定可以一举平定鞑靼。” 打仗是肉体消灭敌人,晏鹤年可以从精神上消灭敌人啊! 虽然说国家大事不能寄希望于玄学,但作为辅助总可以吧? 见皇帝若有所思,徐阶再接再厉:“如今修河工程结束,晏鹤年在工部没有什么重任,因而抽调出来修《世宗实录》。跟鞑靼谈判,朝廷需要派出有份量的官员,臣建议可以升他为左佥都御史,负责此事。” 为了把晏鹤年调走,徐阶也是下重本。 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现在谭纶身上就兼着右佥都御史。 在徐阶看来,升晏鹤年为左佥都御史,已经很有诚意。 皇帝沉吟片刻:“既然是代表朝廷谈判,就以晏鹤年为主、王崇古和谭纶为辅。加晏鹤年为左佥都御史,负责此事吧!” 晏鹤年当初还短暂代替过潘季驯的佥都御史一职治河。 临时加的御史头衔,差事结束往往被撤销。 所以,晏鹤年升官速度快,因为是暂时的,还不算太离谱。就算离谱,人家是先帝心腹! 皇帝微笑着重复:“加晏鹤年为左佥都御史,谁赞成,谁反对?” 内阁众人:陛下说了算。 陈以勤悄悄瞄了徐阶一眼,你这个顺水人情做得……以皇帝对晏鹤年的偏心,左佥都御史的头衔加上去,将来想撤销就难了。 不愧是袁炜的门生,升官速度都像袁炜。 说不定,晏鹤年从蒙古回来,就因谈判有功升礼部右侍郎,借此台阶为入阁做准备。 当初徐阶安排张居正入阁,就是走这样的路线。 噫?! 皇帝该不会是瞧上郭朴走后留下的空缺? 今日皇帝霸气侧漏,不管说什么,众人都只有赞成、不敢反对。 散会之后,阁老们难得神情一致,恍恍惚惚地走出乾清宫、回到文渊阁。 一片安静中,高拱阴阳怪气地说:“没想到徐阁老如此看重芝仙,他担当此重任,必定会感激徐阁老的提拔之恩。” 徐阶:……晦气!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座诸位,哪个不是他提拔的?结果还不是个个口服心不服? 以徐阶的涵养,不会跟高拱对喷,只平静地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晏鹤年既然是合适的人,就该选用。” 至少成功把晏鹤年赶走,日后睡觉都安心一点。 欧阳一敬中邪掉进粪坑还是小事,朝野传闻晏鹤年擅长解梦,说不定也能入梦? 夜夜梦见晏鹤年,岂不是梦中情人? 夭寿了。 张居正拉回正题:“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晏鹤年,而是‘御虏十三策’。可想而知,此策一经颁布,文武百官必定一片哗然。” 文官看到的,是皇帝重用武将、给武将放权; 而武官看到的,是皇帝整顿军队,谭纶和戚继光上升,就有人下降。 到时候,文武百官一起抵制,内阁要怎么强力推行? 内阁这回真的成了皇帝的秘书。 徐阶和高拱神色一凛,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帝故意高升晏鹤年,就是用来吸引朝野注意力?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行御虏十三策? 结合今年皇帝的所作所为,他们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李春芳啧啧赞叹……连徐阶举荐晏鹤年都被皇帝算准;皇帝也利用晏鹤年吸引火力。 这是什么皇帝? 一套套的,把臣子全部当成棋子。 朱家皇帝祖传技能。 晏鹤年升官的文书,由吏部尚书杨博亲自盖印下发,命其即刻前往蓟镇,负责与鞑靼谈判。 杨博笑道:“我们想来想去,还是芝仙最适合跟俺答汗谈判。由你出马,一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 “我们?”晏鹤年反问。 “我们。”杨博肯定地说,“老夫这把年纪,能为陛下出力的时日已经不多。今后还是年轻人的天下。陛下说,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在杨博眼中,晏鹤年、张居正、戚继光都是年轻人。 晏鹤年了然,杨博已经加入帝党。 皇帝真是深藏不露! 磨难重重的隆庆元年接近尾声,谁也没想到这一年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隆庆皇帝用一年时间,干成嘉靖很多年都没完成的事。 虽然也是在嘉靖皇帝打下的基础上完成,但隆庆的心机和魄力不容忽视。 晏鹤年高升,新年不能和家人一起过。 晏珣和王徽多少有一点遗憾。但不管怎么说,晏鹤年升官是好事,离晏珣做小阁老的初心越来越近。 其他人却没这种心情。 晏鹤年的升官速度让他们酸得像是泡在醋缸里。 陛下怎么可以这么偏心! 晏鹤年呢? 晏鹤年跑了。 言官们调转枪口——喷皇帝! 徐阶:与我无关啊!我都说了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我控制不住。 觉得自己英明神武、正暗暗得意的皇帝:嗯?你们没搞错吧?柿子捡软的捏,朕看起来比晏鹤年好欺负? 第386章 皇子的霸道要求 轰轰烈烈的隆庆元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晏珣吃瓜吃得打嗝。 一般来说,穿越人士必须大展身手、纵横捭阖,张口就是“天下大势,为我所用。” 但是晏珣只能在历史的缝隙中查漏补缺、给皇朝打补丁,从细节处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进而改变未来。 究其原因,“古人”太聪明! 京察、开海、南军北调、御虏十三策……不用晏珣提醒,隆庆皇帝安排得明明白白。 甚至,晏珣都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嘉靖皇帝对儿子不亲近,却把裕王当储君培养。 高拱、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都担任过裕王的讲师,可称“大明最强老师天团”。 这群政治高手教出来的皇帝,懂得民间疾苦、深谙官场倾轧,知道怎么因势利导。 而群臣也都是聪明人。 徐阶、高拱、张居正、杨博、王崇古、戚继光、海瑞……在隆庆朝的舞台上闪亮登场、大展拳脚。 你能想到的,人家比你想得更多。 就说张居正吧,当徐阶和高拱对喷的时候,他跟时任兵部尚书的霍翼一起,雷厉风行实施“南军北调”; 戚继光以及其他武将进京,张居正都要请他们喝酒,跟将领结下友谊; 王崇古提出俺答汗抢孙媳妇,张居正察觉可乘之机。 有人说,张居正对俺答汗后妃的了解,比俺答汗还多~~ 晏珣也想智商碾压所有人,出一个主意,立即满场震惊、群雄拜服。 但是面对这群高手,只能低调发展。 还好他有老爹,全能的老爹~~ 言官们从“隆庆速度”中回过神,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开始找皇帝的麻烦。 …… 朱翊钧如今在文华殿读书,离内阁办公的文渊阁不远,方便师生们吃瓜。 当然,他们也不是猹,只会吃瓜。 这一日,晏珣走进文华殿,看到神情严肃、粉嫩的小脸圆鼓鼓的朱翊钧。 说不出的可爱,看到就让人手痒想捏捏小脸蛋。 “小殿下怎么了?谁让你不高兴?”晏珣笑眯眯地问。 朱翊钧跳下椅子,“噔噔噔”地跑过来,扑到晏珣怀里:“珣珣!我要学武!” “前日才说学火器,怎么又要学武?”晏珣一本正经地教导,“要立长志,而不是常立志。” “他们欺负父皇!父皇很生气!我要帮父皇打架!”朱翊钧撸起袖子,气鼓鼓地说。 “这件事啊……你要相信你父皇,他是皇帝,没有人可以欺负他。”晏珣牵着朱翊钧,扶他坐回椅子上。 “习武!”朱翊钧很固执。 “习武也可以。”晏珣说,“从锦衣卫里选两个拳脚好的,再找几个小太监陪你练。小殿下将来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手持天子之剑,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朱翊钧稍稍高兴起来,又挥挥手让冯保等人走远一点。 ……我要和珣珣说悄悄话,没点眼力劲。 冯保心情复杂,咱就是说,晏司业是不是连咱的位置也要抢。 等太监们都避开,朱翊钧走到晏珣身边,手脚并用爬上他的膝盖坐着。 “父皇有了新的美人。有个叫石星的给事中说父皇如此糟蹋身体,会……” 后面的话,小小的朱翊钧都知道不能说。 石星警告皇帝“你糟蹋身体,小心活不长”,这不是诅咒皇帝嘛? 皇帝愤怒之下,把这个石星打一顿赶回老家。 晏珣从朱翊钧的脸上看到恐惧,小皇子真的被吓到,害怕失去父亲。 他小声说:“海瑞传信来,革除南京振武营后,白鹭洲的避税码头由南京户部接管。开春就可以押解一批银子进京。海瑞没事,李时珍可以回来给陛下保养身体。” 从他现在了解情况来看,隆庆纳几个美人,只要不乱嗑药,算不上纵欲无度。 人都有喜好,隆庆就好色这个毛病,总不能要求皇帝戒色? 请李大叔回来除了看着皇帝,还要办药厂,能者多劳啊~~ “海瑞没事?不是说他落水又中毒?”朱翊钧连忙问。 “你听谁说的?不是跟你说过非礼勿听?”晏珣无奈,“不许再偷听别人说话!海瑞是落水又中毒,但现在已经好了。” 海瑞在海边长大,熟谙水性,落水之后很快游上岸。 至于给他下毒,多亏李时珍及时赶到。 众所皆知大明皇帝易溶于水,没想到当官也容易落水。 “等天气热了,找个人教你游泳。”晏珣又担心起朱翊钧。 朱翊钧点点头,闷闷地说:“我以后想偷听也不容易,母亲身子越发沉重,父皇说我不能常去打扰母亲。” 李妃又怀孕了,预产期在明年二月,也就是会试前后。 “这是好事,小殿下要做哥哥了,更要谨言慎行、好好读书,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晏珣谆谆教诲。 朱翊钧似模似样地说:“我知道啦!以后我教弟弟读书、习武、游泳,凡是我学过的他都要学!将来让他去倭国挖银矿、捉丰臣秀吉。” 晏珣:“……你对弟弟还怪好的。” 跟朱翊钧那时候相比,满朝文武对现在这个未出生、不知男女的胎儿不怎么关心,也没有人自告奋勇要安排胎教。 当初嘉靖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导致裕王和景王暗暗相争,坑进去不少人。 直到景王嘎掉,裕王的地位才真正稳固。 朝臣们不想重蹈覆辙,商议开年之后重提立朱翊钧为太子。 隆庆登基不久,就有人提议立太子,但皇帝没有马上同意。 “珣珣,你过完年又老一岁,是不是要成亲?”朱翊钧说,“你等我长大,给你找仙女。” “我等你长大?那我就是老头子了。”晏珣哭笑不得。 朱翊钧自有一套理论:“父皇新纳的美人都很年轻,所以男人年纪大一点不要紧。有一句诗叫‘一树梨花压海棠’。” “谁教你的诗?” “忘了。”朱翊钧眼珠滴溜溜的转。 晏珣:“好孩子是不说谎的。” 朱翊钧只好老实交代:“我听父皇哄小美人的时候说的。” ……好嘛!皇帝调戏小美人,还被朱翊钧看到。这算不算言传身教? 晏珣叹气:“小殿下不学这个。太岳是不是在跟你讲《孟子》?我就不重复了,今天我们讲数学。” 师生二人坐回书桌前,准备好上课。 朱翊钧的胖爪子握着笔,忽然抬头说:“你不许做弟弟的老师!” “知道!你说了算!”晏珣耐心哄小孩儿。 “让汪德渊做弟弟的老师!” “啊……这,你说了不算。” “你娶媳妇要经过我同意!生儿子给我养……”朱翊钧还想再接再厉。 晏珣瞪眼打断:“真拿你没办法。小殿下这么聪明,我们今天学四则运算!” 霸道的小皇子,因为即将有弟弟而感到威胁和失落?没有安全感? 可以跟弟弟分享父皇母妃,不能分享老师? 这么霸道,今天就让你体会数学的快乐! 第387章 送别隆庆元年 朱翊钧现在是集万千期待于一身。 无论是帝后还是老师们,都在朱翊钧身上寄托自己的理想。 李妃对朱翊钧严格要求,以免人家说她出身贫寒、不会教子。 从胚胎就开始卷,朱翊钧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快乐。 朱翊钧很敏感,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能感受得到。 即便老师越来越多,晏珣对他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已经旧得褪色的黑猫布偶,他还要夜夜抱着睡。 这种恋旧背后,也许是没安全感。 小胖墩老老实实算题,时不时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晏珣。 真是让人受不了哦~~ 晏珣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高拱的形状。 他无可奈何地说:“我答应你,娶妻一定经过你同意,这样行了吧?你答应给我的仙女,可要做到才好!” “食言而肥!我做不到,就让我长成大胖子。”朱翊钧郑重承诺。 晏珣仿佛看到仙女挥手跟自己挥泪告别。 因为,历史上的朱翊钧好像就是大胖子,食了多少言? 晏珣到底心疼小皇子,回去之后找出一个望远镜,跟皇帝说要带朱翊钧去爬山看风景。 明年册立太子,想出门就更麻烦。 皇帝大手一挥,允许朱翊钧出门。 他当了皇帝之后,处处不自由,就让钧钧快乐一点。 他都这么克制,还被言官们喷,找谁说理去? 言官们喷的几点: 第一,皇帝搜罗一批珠宝和古董,还兴致勃勃写鉴定报告。 言官痛心疾首:败家子啊!养成这么烧钱的爱好,历代帝王攒的钱,都要被你败光! 但隆庆皇帝用的是私房钱。自从跟晏珣合伙搞榷场、办羊毛工坊,他是个隐藏大富翁。 第二,就是石星说的纳美人,糟蹋身体、小心短命。 第三,冷落皇后,皇后气病了。 总而言之,说的都是些私事。 骂人要讲天赋和技巧,石星显然技巧不行、用力过猛,被皇帝打了一顿赶回老家。 至于其他的劝谏,皇帝的态度是:只要朕皮厚血厚,你们说什么都不痛不痒。 这副“虚怀若谷”的姿态,让言官们吹胡子瞪眼……皇帝跟高拱一样扛喷? 高拱拿出今年朝审的工作报告。 因为是重启朝审的第一年,复查的冤案主要是积年旧案。 曾铣、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夏言等人沉冤昭雪,其中夏言和曾铣的案子算同一个。 明后期的传统“外事不决灭总兵,内事不决杀首辅”,可以追溯到嘉靖朝。 夏言和曾铣为收复河套一事,被仇鸾诬告。 而当时的锦衣卫都督陆炳审讯之后,上报说弹劾的罪名都属实。 现在给夏言和曾铣翻案,是不是意味着对陆炳秋后算账? 陆炳死了,还有子孙呢! 没等有心人行动,他们发现一件事……不久前的石州大捷,锦衣卫都指挥陆绎查探敌情有功。 看样子,皇帝不想清算陆炳。 那就算了? 回家准备年货,该过年了。 而对于内阁来说,年底很忙。 要做本年度的总结和下一年的计划,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财政预算。 郭朴走后,内阁总感觉少一个人。 皇帝破格提拔晏鹤年,有人坐不住。 隆庆元年,赵贞吉调任礼部左侍郎,这是张居正入阁前曾短暂担任的职位。 如今内阁众人,除了徐阶,其他人论年纪和为官年限,都不如赵贞吉。 他今年已经六十岁,再不入阁就要退休了! 赵贞吉人品没有大问题,只是有点倚老卖老。 对于张居正后来居上,他都不甘心,有时会酸溜溜说“你们年轻人知道什么”,何况资历更浅的晏鹤年。 李春芳来到晏家,问晏珣:“你爹这次跟俺答谈判,必须把握好尺度,不能让人抓到一点把柄。前方的最新消息,你知道吗?” 晏珣点点头:“鞑靼人不肯出钱赎黄台吉,放话说就当他死了。俺答汗儿子孙子一大堆,最疼爱的是把汉那吉。” 把汗那吉自幼丧父,由祖父祖母带大,是祖父俺答汗的心肝孙孙。 俺答汗爱屋及乌,爱上心肝孙孙的妻子三娘子,立为新王妃。 “王崇古说,想用黄台吉勒索鞑靼人不太可能,除非俘虏把汗那吉,俺答汗才会着急。” ……求黄台吉的心理阴影面积。 李春芳知道晏珣消息灵通。 锦衣卫会把最新消息加急送入宫中。皇帝知道,晏珣这个同党很快就知道。 李春芳沉吟:“黄台吉被俺答汗抛弃,会不会怀恨在心?把他放回去如何?徐首辅让你爹北上,就是知道此事棘手。可笑有些人还嫉妒你爹升官……唉,你要做好有人弹劾你爹的准备。” 鞑靼不肯花钱赎人,黄台吉就成了鸡肋甚至烫手山芋。 杀了吧,给鞑靼人拿到复仇的理由。 放了吧,不甘心。 好吃好喝养着,再给他娶个媳妇?北边的将士会气死。 晏珣有点理解当初瓦剌人捉到英宗时的心情,难怪英宗最后会被放回来。 什么人格魅力? 分明是大明国力还强盛,瓦剌人不敢把英宗杀了。 晏珣认真地说:“多谢李大人提醒,我会多留心。” 李春芳捋着胡子笑道:“我们是自己人。” 别看他在内阁是个隐形人,到底是阁老! 为了尽快入阁,赵贞吉决定争取隆庆二年的会试主考官,李春芳本来无可无不可。 现在……李春芳决定拿出阁老的派头,压一压赵贞吉。 晏珣知道赵贞吉盯着老爹,赶紧盯回去。 瞅啥瞅?瞅你咋滴? 然后他发现,不知哪一天起,皇帝经常召见赵贞吉。 听晏珣不经意地问起,皇帝笑道:“赵孟静博闻强识,聊什么都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朕有什么想不起的典故文章,问他准没错。” 晏珣懂了,赵贞吉也想做帝党。 ……赵大人是老资格,又是活的百科全书,入阁似乎顺理成章。 老爹想后来居上?打铁还需自身硬。 晏珣没有吹风打小报告,那样太拉低人品。 再说,皇帝是个很“实在”的人,说白了就是实用主义者。 鞭炮声中,全天下的人送别隆庆元年,迎来更精彩的隆庆二年。 在张居正口中“无异于汉唐末世”的隆庆元年,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 隆庆皇帝,像旭日一样升上天空,照亮大明天下。 新年一过,南边传来两大喜讯,巡海御史汪昭华送漳州海关第一年的关税;海瑞也要送南京白鹭洲码头的商税。 送钱的要来了! 整顿军队最需要的就是钱。 练新军、造火器、提高士兵待遇……很烧钱的! 而送钱的两处,都跟鹤党有关,或者说都是晏鹤年举荐的人。 皇帝微微一笑,晾着很会聊天的赵贞吉,点李春芳做这一科会试的主考官。 很会聊天就陪朕聊天,重要位置还是留给同党吧!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第388章 开海的成绩 隆庆元年开海,是借着京察的混乱,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 换作其他时候,朝廷上扯皮吵架,最终说不定又是不了了之。 但有识之士都知道,海贸的利益有多大。 徐阶也在期待海税的税银。 作为首辅,国家财政紧张,皇帝和百官就会找他的麻烦。 那一年冬天,被京官逼着讨要“欠薪”,是他的心理阴影。 海税方面,晏珣比其他人都有信心。 因为他对老爹有信心。 虽然不想承认,但老爹真的是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汪直当年都得亲自拜会。 大当家三元及第中状元,当上高官,不知闪瞎多少好汉的眼睛! 巡海御史汪昭华派人进京送税银,福建巡抚派海澄县令杨仲泽进京汇报工作。 “去年是开海第一年,汪御史到任后,共计一百五十艘船领引票出海。” “船队目的地为吕宋,因其有佛郎机银钱之故。” “平和南胜窑、华安东溪窑兴起,漳州瓷走向西洋;漳州城一扫昔日萧条,百工鳞集、机杼炉锤交响;松江、苏州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 杨仲泽洋洋洒洒的工作汇报,讲的是受海贸带动,陶瓷、纺织行业的兴旺。 朝会上,百官听着汇报,利益相关者神色各不相同。 晏珣作为国子监司业,位置挺靠前,也在侧耳倾听。 他关心的是,海关到底搞了多少钱! 阿娘说了,第一年把船和人都派出去,协助汪昭华搞一个开门红。 一百五十艘船,乖乖哩个隆! 搞出信心来,朝廷才会进一步开设其他海关。同时为了海贸护航,要出钱打造海军。 海贸和海军,是相辅相成的关系。闭关锁国,意味着海军荒废。 “月港的税银是福建全省税收的一半……” 杨仲泽终于说到重点。 结果一出,大殿内响起窃窃私语,跟春蚕吃桑叶似的。 只是第一年,又要招募海船又要安排商品,漳州海关就能搞到福建全省一半的税银,实在是令人意外。 而且,这是现银! 现在很多地方的税收,还以实物税为主。 内阁就算内斗,对这个成果还是满意的。 既然“隆庆开海”是在他们任职内实现,不论是谁提出的,都是众人一致的功劳。 将来人们写史书,“徐阶传”、“高拱传”、“李春芳传”,都得提一笔隆庆开海。 汪昭华能够办到这件事,可见高邮汪氏、徽州汪氏,这些年没少走私! 船和人都是现成的,说不定就养在某个岛上,一开关就光明正大拉出来! 但既然给朝廷送来税银,大伙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皇帝也挺满意,晏鹤年知人善任啊! 提名汪昭华做巡海御史,简直是神来之笔! 万一没人出海,汪家不得自己想办法? 皇帝又问一个众人关心的问题,过去福建海贸走私的人众多,海关如何管控出海的船? 杨仲泽回答:“月港的出海口在厦门中左所,官府在厦门设立验船处,进出海船都在官府眼皮底下,没有船引的走私船,一旦被抓到都会查抄货物。” 漳州、厦门……一个个熟悉的地名传到晏珣的耳朵。 福建沿海历来有海贸的传统,下南洋者古今皆有。明成祖朱棣,曾任命晋江籍侨民领袖许柴佬为吕宋总督。 ……由此可见,吕宋(菲律宾)自古以来是我国领土~~ 明代漳州月港连接的,是比宋元海贸更宽广的世界。 佛郎机人从墨西哥挖到的银子,相当于是帮大明挖的。 大明的丝绸、陶瓷、茶叶源源不断流向东西二洋,辗转流通到欧洲、美洲。 朝中众人很快想到一个问题,海贸利益这么大,巡海御史岂非比巡盐御史的油水还大? 海关上下,从汪昭华到眼前这个海澄县令杨仲泽,有没有贪污受贿? 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贪污受贿是不可避免的,要么加派一层监督,要么换上绝对可靠的人。 谁是绝对可靠的?必须是区区在下! 曾经因为倭患、兵乱而人人畏惧的漳州地方官,成了香饽饽。 这些人看杨仲泽的目光,跟饿狼看小绵羊似的。 不过,去年海关全年收入的税银,不是全部押解到京城。 按照惯例,地方要截一部分用于军饷。所谓“督饷馆”,就是督海税为军饷,以海关养海军。 这一套策略,历史上一直延续到崇祯朝。 直到崇祯六年,皇帝撤销月港督饷馆。这一年,一场争夺制海权的战役在金门料罗湾打响,荷兰战舰被大明水师重创! 月港衰落后,郑氏集团兴起。 而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大明皇朝在隆庆皇帝带领下,迎来一波中兴。 朱翊钧小胖子也想不到,他会有一个木工孙子朱由校、上吊孙子朱由检。 晏珣想到这里虎躯一震,既然来都来了,一定要教好小钧钧,改变未来那两个大孙子。 皇帝借着朝廷众人都在议论漳州海关,抛出几个问题: 第一,是否加开其他港口。比如北方开设蓬莱港,开放与朝鲜、倭国的贸易;广东加开广州港,增加南洋海贸; 第二,如何管控海关,进一步增加国库关税收入; 第三,完善海关税制,实物税完全过渡到现银? 第四,是否购买西洋火器,知己知彼?是否争夺吕宋等地控制权? …… 一条条问题抛出来,原本盯在杨仲泽身上的目光顿时被转移,大伙儿看到了更大的利益。 有海贸重利在前,海瑞拿下魏国公府掌控的白鹭洲码头、清理商税的事,没有那么显眼。 但是晏珣作为知情人,知道海瑞那边更凶险。 强征白鹭洲码头,海瑞把南直隶的大家族全部得罪。 时至今日,海瑞还能活着,简直是奇迹! 李时珍传信说,某夜,海瑞处理完公务回到衙门后宅,只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裹着轻纱站在院子里…… 那一刻,各种妖精鬼怪故事浮现在海大人心头。 撞鬼了? 更别说落水和中毒事件,可以肯定,有人想刺杀海大人。 嘉靖年间开始,商税一年不如一年,有些地方官府甚至懒得收税。 张居正曾愤恨地指出“商贾在位、货财上流”,官商勾结、贫富差距巨大、百姓嗷嗷、国事举步维艰。 现在形势一片大好,正好趁势解决商税问题。 趁着众人讨论海关,皇帝迅速下令,钦点海瑞为右佥都御史,外任应天巡抚! 全面督查南直隶商税、清查田亩! 这可是肥差中的肥差,又是有毒的肥差。 应天巡抚辖区包括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州,涵盖整个鱼米之乡。 晏珣惊讶于皇帝的速度,又微微叹气……皇帝真是把人往死里用啊!不知道海大人能扛多久! 第389章 带太子上房揭瓦 这一个隆庆皇帝,比历史上的更强势。 原本时空的隆庆元年,皇帝清算陆炳,陆家被抄家。由此牵连一大片锦衣卫,导致锦衣卫元气大伤。 而嘉靖皇帝本来就压制宦官,东厂的实力也不行。 历史上的隆庆皇帝自废武功,需要更费劲地借力打力。 现在,陆绎在边疆立功,锦衣卫不仅没被清算、声势还上升了! 与此同时,皇帝任命阮瑛提督东厂,负责皇家的产业,东厂的实力也上升。 厂卫是皇帝的走狗,走狗肥壮凶猛,百官不得不小心一点。 皇帝背后有同党,手里有走狗,说话也就更强势更大声。 隆庆二年的会试顺利进行,因为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上下都很重视。 赵贞吉原本想做会试主考官顺利入阁,没想到皇帝居然点了李春芳。 和赵贞吉相比,李春芳也是后辈,但谁叫李春芳青词做得好、步子迈得大,赵贞吉拍马也赶不上。 赵贞吉满脸郁闷,李春芳自己走得快就算了,还要挡他的路。 都知道李春芳和晏鹤年曾在茅山学道,他们肯定是同党! 陛下,我要举报!有人结党! 皇帝没空管赵贞吉的心情,要说结党,朕也算鹤党?振兴大明党? 抛出海关的诱饵让群臣斗争,趁乱提拔海瑞,皇帝又前进一步。 更高兴的是,他又有了一个儿子。 这个小孩子被起名为朱翊镠(liu),跟朱翊钧一样都是李贵妃所出。 朝臣得知多了一个小皇子,大多数挺高兴。 大明皇子夭折率高,嘉靖皇帝有八个皇子,最后只剩隆庆一根独苗苗。 朱翊钧虽然生而不凡,但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小皇子就是备胎。 小皇子出生之后不久,内阁众人再次上疏请立太子,皇帝以朱翊钧为子嗣中年纪最长,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皇帝这么听劝,又让群臣稍稍安心。 隆庆速度让他们内心不安,大逆不道的想,皇帝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未知的方向飞奔而去。 立了太子就好,帝国有新的继承人。皇帝如果昏庸,可以把希望寄托给下一任。 众人都摩拳擦掌地想培养一个自己心目中的明君。 必须是摒除前面历代帝王缺点的明君:不爱奶娘、不爱打仗、不修道、不好女色…… 张居正百忙之中也抽空给朱翊钧讲课,发现太子殿下学了很多杂学。 一问,果然是晏珣教的。 他当着朱翊钧的面,对晏珣说:“唐朝有个全能的皇帝,马球、音律、斗鸡、算命、赌鹅、骑射、剑槊、算数样样皆精,曾放过豪言,如有马球进士科,他必定是状元……你知道吗?” 晏珣点头:“唐僖宗李儇。除了当皇帝,啥都会。” “所以,你知道我的意思?”张居正问。 晏珣看看朱翊钧:“我教的,都是太子感兴趣的。学一些数学,再让他计算税赋,他就能对天下财税有认识;学化学……至少他不会轻易吃丹药。” 朱翊钧连连点头:“是我自己要学的!还有武艺和游泳,都是我自己想学。” 珣珣让他学的,都是为他好!谁不让他学,一定是居心不良。 张居正皱眉思索:“人的精力有限,必须有主次。总而言之,太子绝不能荒废正道。” 他怕朱翊钧长成晏家父子的样子。 一言不合精神攻击,哪个臣子顶得住啊! 晏珣郑重承诺,四书五经、史书都要教,不会让太子荒废正道。 张居正见晏珣知道轻重,教训一通终于离开。 朱翊钧和晏珣动作一致地缩了缩脖子、互相眨眨眼睛……太岳真严厉啊! 可是我们小太子还是个孩子,学习要劳逸结合、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朱翊钧被册立为太子,不好出城去西山玩,去老师晏珣家还是可以的。 住在晏家隔壁的努尔哈赤已经九岁,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又是最调皮的年纪。 努尔哈赤在房顶看到朱翊钧,大声说:“你要不要到屋顶来?” “可以吗?”朱翊钧看向晏珣。 晏珣看看这两个人,笑道:“也不是不行。” 他让人搬来梯子,带着朱翊钧一起顺着山墙攀上屋檐。 努尔哈赤利索地从隔壁屋顶爬过来,双方汇合在一处。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晏珣笑着打趣,“你前日在大正有德茶楼唱曲,挣到多少打赏?” 自食其力的努尔哈赤骄傲的仰着头:“足足三两银子!我攒够银子,买一只鹤,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到时候舒尔哈齐看到我,肯定很惊喜!” “不错!好理想!”晏珣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唱曲赚钱,真不愧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又问:“晏大人,您今科没有做会试同考官?为什么汪老师不进京考试?” 他的逻辑是,晏珣不做会试同考官,是为了避嫌。 晏珣笑着解释:“德渊去年有事,错过了乡试。没有经过乡试,不能进京会试。” “真是可惜啊!”努尔哈赤叹息。 晏珣今科没有做同考官,倒不是因为曾庆斌考试,他要避嫌,而是留一些路给其他人走。 他已经是国子监司业,是否担任会试同考官不要紧。而王锡爵又担任了这届的《春秋》同考官。 朱翊钧觉得屋顶上很好玩,站的高望得远,能看到和地上完全不同的风景。 听见晏珣跟努尔哈赤说话,他问:“二哈,你喜欢弟弟吗?” 努尔哈赤挠挠头:“我喜欢舒尔哈齐,不喜欢其他弟弟。” “为什么?” “舒尔哈齐跟我是同一个娘生的。” 朱翊钧高兴地说:“我的弟弟,跟我也是同一个娘生的。” 同胞的本义,就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在远古时候,同母又比同父更能确认血缘关系。 “吾弟阿镠,有海王之资!”朱翊钧霸气地说,“将来他要出海,下东西洋扬我国威!” 努尔哈赤被朱翊钧的霸气震慑,下意识地问:“那我呢?” 朱翊钧说:“你能做什么,看你自己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此时会试已经结束,曾庆斌等待参加殿试。 曾铣的案子沉冤昭雪,压在曾庆斌身上的巨石被搬开,他对于这次考试很有信心。 这日他去拜访进京汇报工作的老朋友杨仲泽,两人联袂回到晏家。 一进门就看到伸长脖子仰着头的公公们,顺着视线望去…… 啊,这?晏鹤年不在家,晏珣带着小孩子们上房揭瓦? 晏珣听到动静看过来:“曾兄,杨贤侄,你们也上来?” “我不……”杨仲泽挣扎。 “上来!”朱翊钧简短命令。 曾庆斌是晏珣门下走狗,唯主公之命是从。 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杨仲泽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加入了一个神秘的组织。 ……我来晏家要干嘛?哦!送一封密信,一封从倭国送来的密信! 第390章 外面的世界 杨仲泽进京之后是大红人,就连现任小阁老徐璠都请他喝酒,讨论海贸大事。 小阁老如今很威风,不知道一波大浪悄悄向徐家逼近。 晏珣不凑热闹,没有在这时候约杨仲泽。 反正同乡兼亲戚,小杨自己会送上门……晏珣有一点点好奇,倭国女子到底怎么样? 汪德渊和戚继光都证实,杨仲泽确实是收了倭国女子。 啧啧!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你是这样的小杨! 当着小太子的面,不能说这种话题。 站在屋顶上确实是另一番体验,隔壁巷子有人在房上搭了鸽子棚,能看到一群鸽子亮着优美的哨音飞过。 秋生在后院撵两只猫,一只是黑猫,另一只也是黑猫。 还能看到几家院子的大树,仿佛也在自己脚下。 “爽快吧?我想家的时候,就爬到屋顶来。”努尔哈赤得意地分享心情。 甚至有种京城都在脚下的玄妙感! 朱翊钧说:“你喜欢爬高?下一回到西山去,爬一棵最高的树。”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装作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聊天。 他们又一起问杨仲泽:“红毛番是不是红头发、蓝眼睛、皮肤惨白惨白,像鬼一样?” 杨仲泽诚实地说:“年纪大的不好看,年轻女子还行。我见过一个佛郎机女子,像西洋画里一样白皙丰腴美丽,她在香山濠镜澳出生长大,会说我们的话,还能填诗词呢!” ……一听就知道小杨阅人无数!黑的、白的、红的、棕的,五彩缤纷? 原来去福建当官还有这种隐藏福利。 小孩子们听得有趣,又让杨仲泽讲细节。 晏珣给杨仲泽一个警告的眼神,别教坏小孩子! 杨仲泽有分寸,转移话题说东西方交易的货物。 洋人喜欢我们的瓷器、纺织品、茶叶,而我们也从洋人那里引进货品,包括各种作物。 比如玉米在嘉靖年间传入大明,土豆也在隆庆开海之后传入。 杨仲泽重点称赞“吕宋烟”。 “此药气辛烈,火燃之后吸烟气入喉。能御寒冷、辟邪气,治小儿脾胃虚弱等症。” 晏珣摆摆手:“你听谁说的?” “当地大夫啊!吕宋烟卖得可贵,在南边供不应求。” 杨仲泽说的吕宋烟就是烟草。 明代名医倪朱谟编一本《本草汇言》,把烟草夸成包治百病的神药;张景岳的《景岳全书》,还说烟草可以壮阳! 噫?! 历史上,明晚期烟草种植遍布各地,侵占粮食作物的土地,崇祯十年颁布过一个禁烟令。 皇太极也是老烟民,有一次议和,要求大明送他五十刀烟草,他还拿出二十多刀送给满蒙贵族。 晏珣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有利可图的东西,很难禁止民间种植和贩卖。 要不要对烟草像食盐一样专营,收烟草税? 销售烟草到关外给女真人、卖到倭国和朝鲜?据说严寒的地方,对烟草的需求量更大。 “太子不要好奇,吸烟有害健康。”晏珣郑重警告。 杨仲泽惊讶……你比大夫还懂?人家大夫都说烟草老少咸宜! 不过晏家父子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知道多一点不足为奇? 朱翊钧很听晏珣的话,乖巧地说:“钧钧不吸烟!钧钧要活很久很久,给晏老师养老!” 小太子还怪孝顺的。 晏珣一副我儿真乖的骄傲神情。 杨仲泽微妙地看了晏珣一眼,又说:“倭国也烧制瓷器跟西洋人交易,嘉靖年间,有个叫‘五郎大夫’的倭人到景德镇,学了青花瓷的烧制工艺回到倭国。他回去之后不久就死了,但青花瓷等瓷器烧制技术,被倭国偷了。” “倭寇。”朱翊钧和努尔哈赤同仇敌忾地骂了一句。 杨仲泽问:“晏表叔,你对倭国了解多少?” 晏珣淡定回答:“应该比你多一点。” 曾庆斌默默在一旁吃瓜,觉得两个老乡话里有话。 让他来评价,应该是杨仲泽了解得更多,毕竟小杨跟倭国女子深入交流过。 晏珣意识到杨仲泽有什么特殊的事想告诉自己,站在屋顶不方便说话,他带着一群人爬梯子下来。 朱翊钧恋恋不舍:“我回宫之后也要爬上屋顶!大伴,到时候你带我上房!” 冯保:“……殿下还是找田义吧!他年轻,手脚更灵活。” 死道友不死贫道。 田义没有纠结这件事,他的目光不住地往杨仲泽身上瞟。 陛下计划从东厂选派太监到月港监察督饷,田义想谋这个缺。 当然,他绝不是想打听洋人有没有“断肢重生”秘技,只是想效仿三保太监下西洋。 朱翊钧听到屋后的喵喵声,又跑院子里跟秋生一起撵猫。 “不要扯猫尾巴!猫猫痛了会伸爪子挠你!”晏珣追着喊。 公公们立刻跟上。 照顾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太子,公公们感觉自己白头发都多了两根,快被对食的宫女嫌弃了! “那是你弟弟?”杨仲泽指着秋生。 “常欢的儿子……你记得常欢吧?整个高邮都知道他娶到京城富家女,有软饭吃。”晏珣随口唠叨,“阿豹今年也要成亲,是做糕点很好吃的小一姐姐。” 兔子不吃窝边草?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豹和小一看对眼,晏鹤年和王徽觉得挺好。 等晏鹤年出差回来,就主持婚事。 大明朝平民不能蓄奴,只能收养子女。 晏家父子当官之后可以养奴仆,但最初随王徽到晏家的小一到小六,户籍还是养子养女。 一当官就把养子养女弄成奴仆?没这样做人的。 晏小一变成王小一,即将以王家养女的身份嫁给阿豹。 以后两人就做晏家的外管家和内管家。 杨仲泽跟阿豹和常欢来往不多,客套地说几句祝福的话,笑着打趣:“那表叔你呢?全京城都盯着你,赌坊赌你什么时候娶妻。” 晏郎是京城第一美男! 赔率最高的,就是晏珣终生不娶、把毕生精力贡献给大明。 杨仲泽没有下注。 下注的是不是傻?就算押中,也得等晏珣嘎了才能兑现。 万一晏珣活得比他久,岂不是要让儿孙去兑换? 晏珣反将一军:“你可以啊!进京才多久,就是赌坊常客?” 杨仲泽出身贫寒却自强不息,是李开先常常夸赞的好学生、对照组就是汪德渊。 先生每次提起就是说“德渊啊!你看看仲泽,你再看看你!” 这样的好学生当了几年官也学会吃喝嫖赌? 杨仲泽连忙解释:“这几天好些人去找我,跟着一些人不知不觉就进了赌坊。表叔放心,我没有赌!谁知道他们安着什么心!” 万一有人给他设套,让他输一大笔钱,再威胁他钻海关的空子…… 晏珣见杨仲泽心里有数,带着他去书房。 曾庆斌看着他们的背影,啧啧两声回客房。 有一些瓜可以吃,有一些瓜不能吃。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不长! 第391章 神秘舅舅的来信 杨仲泽来晏家的时候,带着一个随从,还有一些礼物。 去长辈家,不能空手上门。 表叔晏珣说不定需要海狗肾?众所周知,不成亲不代表没女人。 杨仲泽让在门房等候的随从取来一个小匣子,郑重地说:“里面有一封信,装在竹筒里,表叔仔细检查,竹筒的火漆封是否完整。” 他现在一口一个“表叔”,喊得很顺溜。 当初刚认亲,他还很别扭,一下子喊“贤弟”,一下子喊“表叔”。 两人的亲戚关系一表三千里,杨仲泽和杨世安的关系?五百年前是一家。 汪德渊曾嘲笑“这样的表亲,我家数都数不清”。 见杨仲泽郑重其事,晏珣微微皱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汪御史的密信?” “汪御史的密信通过锦衣卫直接送进宫……嘿!你套我的话!”杨仲泽眨眨眼,压低声音:“我怀疑信是倭国送来的,你舅舅跟倭国有关联!” 晏珣笑道:“别胡思乱想。舅舅喜欢故弄玄虚,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写的。” 戚继光北调,杨世安被留在南边,就在漳州的卫所做水师参将,为海贸保驾护航。 鹤党!海上全是鹤党! 杨仲泽满脸失望:“哦……那你慢慢看。” 他还以为晏家在倭国布置了内人呢! 见晏珣准备打开匣子,杨仲泽站起来说:“我出去外面守着,以免有阿猫阿狗过来偷窥。” “这个屋子……别说猫狗,阿豹都不怎么敢接近。”晏珣笑了笑,“这里除了是书房,还藏着我爹的一些工艺品。” 杨仲泽想到什么可怕传说,脸色发白,脚步凌乱地跑出去。 今晚不会做噩梦吧? 把便宜大表侄子吓跑,晏珣打开匣子,里面居然放着一个竹筒。 如杨仲泽所说,竹筒封口有盖着私印的棕红色封蜡,意味着送信之人没有中途打开。 拆开封蜡取出信,展开一看,晏珣沉默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几张白纸。 “小杨开玩笑?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晏珣嘀咕,“舅舅跟我猜谜语?” 米汤密写法需要用碘液显色,舅舅应该不知道碘液。 《天工开物》提到明矾在生活中的广泛应用,道士炼丹也有用到明矾的。如果是明矾密写,就放到水中显色。 可是,如果不是明矾,这封信就毁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用酸的水果汁液写的,在火上显色。”晏珣想了一会儿,点起一个油灯。 搞得神神秘秘的,如果纸上是一首《十八摸》,一定要打爆杨仲泽的狗头。 纸上是陌生的字迹。 “小珣吾甥,故乡的桃花开了吗?每当桃花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故乡的桃花鸡……” 是真舅舅的来信。 胡宗宪到小琉球之后,派人去倭国,跟线人杨世安顺利接头;另一边,黎大也转辗出海,带上晏鹤年的信物找到人。 这个神秘舅舅,终于冒出头。 其实,杨世安不是不想回家乡,而是不敢回。 离乡的时候,想着到海上杀倭寇为父报仇,也想着大丈夫闯一番事业,让母亲和阿姐过上好日子。 可是等他终于混出一点人样,母亲和阿姐都已经没了。 故乡已经没有家,唯一的至亲是外甥小珣。 但是杨世安一想到姐夫晏鹤年的手段,就躲在倭国不敢回来……姐夫一定会生气,一定会送我去喂鱼! 杨世安自幼跟在晏鹤年屁股后面长大,既是姐夫和小舅子,又情同兄弟。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杨世安的信碎碎念好多话。 “胡宗宪的人说你长得很像我,打探我们的关系。我家小珣一定是个美男子。舅舅来倭国站稳脚跟,长得好是最大优势。” 杨世安这样的人到了倭国,就是天人下凡! 倭国其实有不少大明侨民,从事各行各业。汪直当年的走私集团,就有定居在倭国很多年的侨民。 “我化名安世,拿了胡宗宪的钱,到倭国来做线人。因我财大气粗、又有门路,很快跟尾张的织田家搭上关系……” “织田信秀野心勃勃,在倭国是一方豪强。前两年,他的女儿织田市嫁给北近江的浅井长政。不过,阿市对我一直念念不忘。” 透过纸张,仿佛能看到杨世安洋洋得意的笑容。 晏珣挑了挑眉,舅舅有点东西啊! 话又说回来,是不是舅舅自吹自擂?迷之自恋? “嘉靖四十一年,就是小珣中探花那年,毛利元就夺取石见银矿,我也带一队武士过去围观。小珣知道石见银矿吗?好一座银山。” “现在我跟毛利元就合作,用他挖的银子,帮他跟红毛番贸易。” 一张纸看完,晏珣又拿出另一张纸。 难怪竹筒里卷着几张纸,舅舅的经历一言难尽啊! “有一年,我在尾张乡下捡到一个卖针的年轻人。他叫日吉丸,当时患了疟疾病得快死。我收留了他,给他起名叫杨小福。 他的绰号叫猴子,长得不怎么样,却很有想法。我本想收他做养子,他说他已故的父亲叫弥右卫门,不肯认我做父亲,只肯喊主人。今后我介绍你们认识。” 晏珣:…… 微微一愣之后,他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屋外守门的杨仲泽被吓得原地跳起。 干什么? 晏表叔看信看得中邪? 晏珣:“桀桀桀……” 他把努尔哈赤弄过来学唢呐,舅舅活抓了丰臣秀吉? 弥右卫门的儿子日吉丸,不就是丰臣秀吉? 哦,那个时候猴子还不叫丰臣秀吉。 日吉丸出生在无法冠姓的下层阶级,随着主人的改变而改姓名,因此有很多曾用名。 但是晏珣万万没想到,丰臣秀吉还可以有一个曾用名叫“杨小福”。 问题来了,丰臣秀吉变成杨小福,还有没有万历朝鲜战争? 想到这里,晏珣难以抑制的激动。 打这场战争,把大明的辽东精锐给打干净,间接促使女真崛起。 如果提早从根源上解决倭国呢? “回信!我要回信!”晏珣拍了拍额头,“还有两张纸,看完再说。” 丰臣……哦,杨小福今年也三十岁了,跟着舅舅情况如何? 后面的信中提到,杨世安宛如从天而降的神仙,救了杨小福、帮他改善家里窘迫的情况,还帮杨小福娶媳妇。 “很多倭国人都不了解大明,甚至有夜郎自大的看不起大明的人。我借用侨民的势力,建城自任城主,已经颇具规模。 下一步,我计划借着倭国内部混战,扩张势力。杨小福是倭国人,我欲扶持他做傀儡,以夷制夷。” 晏珣:……扶持丰臣秀吉做傀儡?舅舅你真敢想! 全部信看完,晏珣恍恍惚惚,觉得事情有点大。丰臣秀吉啊!控制得住吗? 要不要等老爹回来商量一下再回信? 如果晏家父子没有步步高升,或者胡宗宪已经死了,杨世安这线人如断线的风筝,恐怕也成不了大事。 杨世安的信很坦诚,作为外人在倭国举步维艰,希望继续得到大明的支持。 晏珣把全部信烧掉,走出前面的院子,听说朱翊钧已经被冯保等人带回宫。 “丰臣秀吉、织田市,答应给小太子的人,要怎么兑现?”晏珣暗暗想着,“也不是不可以?回信让舅舅把人送过来,换一个人做傀儡。” 第392章 英雄的战场 英雄或者枭雄犹如天上的星辰,各自有不同的性格和轨迹。 轨迹发生变化,人生的历程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站在屋顶看鸽子的努尔哈赤,想不到他原本的轨迹应该是什么; 绰号猴子的杨小福望着高大英俊如天神一般的杨世安,内心涌起“大丈夫当如是”的仰慕。 跟着一个大明的人,也可以闯出一片天地! 少年时的日吉丸就明白一个道理“一辈子吃多少是天生注定的。所以,一定不要成为一个混饭吃的碌碌无为之人。” 杨世安也不知道,自己送回去的信,会带来多大波澜。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戚继光北调的时候,镇守广东的俞大猷送信勉励: 大丈夫在世,要与当代豪杰竞风流,在东南即可;要与千古豪杰竞风流,当去北方。 好友汪道昆给他送别时,也说:“大丈夫当名垂青史,你要干一番大事业。” 在东南抗倭,只是一时之事业;到北方纵横驰骋、长驱几千里、金戈铁马,才是英雄气概! 如今,戚继光正在营帐里,跟谭纶、晏鹤年商议鞑靼之事。 去年石州之战,蓟州这一边俘虏黄台吉,也收下一个麻烦。 俺答汗不肯花钱赎儿子,但并不是毫无反应。 他带着石州之战溃败后的全部残兵,在蓟州附近挑衅闹事。 俺答是一个老绑匪,有丰富的绑票经验——抓人质、谈判、收赎金,全套流程滚瓜烂熟。 天道好轮回,现在他的儿子被明军绑了。 以绑匪的职业修养,俺答知道不能满足对方的要求。 所以他想绑一个对方的高级官员,以人质换人质。 最好是能逮到谭纶、戚继光,还能反过来敲诈一笔。 戚继光说:“我之前已下令,副将以上一律不许应战,只派小股部队出去骚扰。鞑靼人逮不到有价值的人,耗不起军粮就要回去。” 鞑靼没有在石州一战中收获预期的战利品,不能长时间作战。 “优势在我。”晏鹤年笑着说,“这一次出一口恶气。” 谭纶微微皱眉:“可是俺答就这么走了,黄台吉怎么处理?他是鞑靼的太子,总不能一刀砍了。” 刚被俘的时候,黄台吉更嚣张,闹着要吃烤全羊。 晏鹤年过来之后,跟黄台吉谈心,一波以理服人,黄台吉愿意啃老玉米棒子。 戚继光问:“晏大人,你过来的时候,朝廷有什么指示?” 晏鹤年明白,他之所以高升,就是因为这件事不好处理。 徐首辅让他过来,分明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利用他的超凡才能。 “朝廷让我跟你们商量着妥善处置,但不许白白放走黄台吉。”晏鹤年说,“我有一个主意,不如用黄台吉换一个人。” “把汗那吉?”谭纶立刻反应过来。 黄台吉是鞑靼的太子,把汗那吉只是俺答众多孙子中的一个。 按道理,黄台吉的份量更重,俺答应当同意换人。但事实可能不一样。 “无论鞑靼换不换人,都可以挑拨离间。”晏鹤年目光幽深,“你们觉得如何?” 如果俺答同意换人,把汗那吉一系会气得爆炸;如果俺答不同意换人,黄台吉必定怀恨在心。 谭纶和戚继光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又让人紧急送信给三边总督王崇古。 王崇古跟俺答汗是老熟人,对俺答的后妃们深入了解。 王崇古跟谭纶、戚继光也是老熟人。 当年,王崇古曾经担任俞大猷的副手,亲自出海追击倭寇,“老鹳嘴决战”中,王崇古焚毁倭寇巨舰八艘、杀敌一千多人。 ……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这么威猛,晏珣拼舅舅都得甘拜下风。 王崇古很快回信,俺答汗的大小老婆中,最受宠的是外孙女三娘子,实力最强的是老资格的伊克哈屯。 伊克哈屯是把汗那吉的亲祖母,一定不会同意换人。 另外,三娘子素来仰慕汉人文化,希望能恢复跟大明的朝贡互市;三娘子现在怀着孩子,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最后,王崇古还八卦一下俺答哪些小老婆跟黄台吉感情深厚。 收到传信的谭纶、戚继光和晏鹤年面面相觑,老王知道得是不是太多了? 嘿!你盯着人家的妻妾是什么意思?孟德之好? “咳咳……”晏鹤年思考片刻,“我要亲自作为使者,去找俺答谈判。” 俺答不讲武德,之前派去谈判的使者被扣留。 谭纶和戚继光犹豫。 晏鹤年不是一般的使者,而是朝廷外派的钦差。如果被俺答扣留甚至杀害,有损朝廷颜面。 但正因为晏鹤年代表大明朝廷,俺答反而不敢杀人。 至于扣留,就让俺答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戚继光郑重地问:“你亲自去谈,想要达到什么结果?” 晏鹤年摸着胡子微微一笑:“先前王崇古送信说,可以利用把汗那吉跟俺答的夺妻之仇,策反把汗那吉。我亲自去,将把汗那吉拐带回来。” “你有把握?”谭纶和戚继光齐声问。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怕晏鹤年入虎穴被老虎吞掉。 晏鹤年说:“锦衣卫潜伏在把汗那吉身边,有他们配合,我有把握。” 说起来气人,鞑靼人身边有不少“通虏人”,这些人本来是汉人,或主动或被动叛逃到草原。 通虏人在蒙古地区筑墙盖房,又被称为“板升人”,人数成千上万。 每次鞑靼入侵,都裹挟一大队“带路党”冲锋陷阵。 嘉靖年间的三边总督曾铣上疏说“(鞑靼)是以中国攻中国,而彼坐收其利,真可恶也!” 但鞑靼人身边多通虏人,也有可利用之处。这一次锦衣卫打探敌情,就是买通了俺答、把汗那吉身边汉人仆从。 谭纶觉得此事长期拖延也不是办法,同意晏鹤年亲自去见俺答。 “可谈则谈,不可谈则罢,以你自己的安危为要。”谭纶关切叮嘱。 戚继光沉吟片刻,认真地问:“你是去拐把汗那吉,还是另有目的?” 晏鹤年诧异一瞬,笑着说:“戚将军的意思,莫非我还可以将三娘子也拐过来?促成她跟把汗那吉私奔?” ……这也是张居正策划过的细节,具体能否实施得看时机。 这么一来,俺答会被气死? 黄台吉的长子扯力克与把汗那吉关系不好,又有三娘子的继承权。 如果俺答一死,黄台吉不在,扯力克就会继位。 到时候,扯力克会不会向大明索要把汉那吉和三娘子? 三人对了对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搞事”两个字。 把鞑靼的水搅浑,削弱对方实力,戚继光就可以从容练兵。 鞑靼人再想和谈、进贡,得由大明开条件。 “晏大人!如此重任就托付于你!”戚继光站起来,郑重向晏鹤年行礼。 将来在朝廷,能够有一个比张居正更硬的后台? 对晏鹤年了解得越多,戚继光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第393章 皇帝和臣子斗争 晏鹤年出发去见俺答之前,又去找黄台吉谈心。 “你猜你父亲是否同意用把汗那吉换你?我们打一个赌吧?”晏鹤年像老朋友聊天一样亲切。 黄台吉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长生天啊!我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不!我简直不敢闭上眼睛! “我想回去,你们放我回去!”黄台吉崩溃地低吼。 他一定是在经受天罚!回家吧!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一切就会好的。 “我愿意放你回去,只要你的父亲同意用把汗那吉换你。”晏鹤年仙气飘飘,“你识字吗?给俺答汗写一封信吧!” 作为继承人,黄台吉能书写。 但论文化水平,他远不如仰慕汉人文化的三娘子。 晏鹤年带着黄台吉的信,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前往鞑靼营帐。 他一生中干过很多冒险的事,这一次不算什么。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该担心的是俺答汗! 晏鹤年拿出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的霸气,英雄豪杰单刀赴会。 …… 京城。 晏珣跟曾庆斌、杨仲泽在讨论殿试。 这一科殿试已经发榜,结果让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因为高拱出题失误,导致会试排名靠前的人在殿试被逆袭。 上科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在这三年里泯然众人。反而是三甲同进士的沈鲤、许国发展神速。 沈鲤是高拱的同乡,许国背后有徽商集团,都是有背景的。 而隆庆登基后的第一科会试,比上一科还要离谱,可称大明科举史上反差最大的一届。 “状元罗万化,会试排名351,今科总共才403人。榜眼黄凤翔,会试第226名;探花赵志皋,会试第77名;二甲第一名曾庆斌,会试第403名……”杨仲泽幽幽地说着,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逆袭的人那么多,为何不能算他一个! 当年他考试,从来都是孙山,一次逆袭的机会都没有! “我错了!我单知道成名要趁早,不知道还有后发制人。”杨仲泽唉声叹气,“早知道我也等今科会试,至少也是二甲第一!” 先中进士又如何,还不是去抗倭?天知道为了对付倭寇,他付出多少精力。 曾庆斌不乐意了:“你若是二甲第一,我岂不是要名落孙山?” 两人就谁技高一筹吵起来。 晏珣慢悠悠喝一口黄山毛峰茶,打圆场:“我吸取上一科的教训,这一科不去做同考官。否则自己取中的门生名次被颠覆,也挺打脸的。” 杨仲泽好奇地问:“这一科会试主考官是李阁老,莫非……” 晏珣摇摇头:“殿试之后,徐首辅将定好的名次呈给陛下,被陛下颠覆。” 一般来说,殿试的名次先由首辅排,皇帝再略微调整顺序。 以前严嵩做首辅,甚至让严世蕃排名。 但这一次,皇帝将整个名次颠覆。 徐阶选中的人,文章中大多是“天子垂拱而治”,状元罗万化的策论却是让皇帝乾纲独断、励精图治。 “臣闻帝王之涖天下也,必安攘并举,而后可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 晏珣念了一句罗万化文章,补充:“榜眼和探花也有类似的句子,所以被皇帝选中。” 曾庆斌神色得意:“我比他们说得更激进,如果我不是会试最后一名,说不定就是状元。” 皇帝也不好太离谱。 曾庆斌这些年不务正业,在晏珣的鞭策下会试上榜已经很难得。想要在殿试中名列前茅,必须剑走偏锋。 杨仲泽这下服气了。 他是一个稳重的人,再给他一次殿试机会,他也不敢冒险。 “你们赌的是皇帝的心思,成败一瞬间。”杨仲泽评价。 晏珣正色道:“科举选拔的是天子门生,就是帮天子做事的人,当然要合乎天子心意。” 过去一年多,徐阶作为首辅光顾着跟高拱较劲、又驱逐郭朴,已经引起皇帝不满。 年底那波针对皇帝的弹劾,也被算到徐阶头上。 皇帝的意思:你们希望朕不管事、垂拱而治?朕偏偏要圣心独裁!朕现在有钱有兵有走狗,就是这么嚣张! 殿试登科录发布,朝野议论纷纷。 皇帝借着这个名单,表达对徐阶的不满! 今年已经不是徐阶跟高拱的斗争,而是皇帝跟徐阶的斗争! 刺激啊! 殿试这一次交手,徐阶虽然据理力争,最后还是强不过皇帝。 罗万化、黄凤翔、赵志皋按惯例入翰林院,对皇帝感恩戴德,觉得陛下眼光真好。 如果日后有人喷陛下,哪怕在下人微言轻,也要跟他们拼命! 曾庆斌入兵部观政,大概率三个月后可以留部任用。 杨仲泽述职之后返回漳州。 说不定不等三年任期结束,他就会升官。 治下有海运港口的海澄县令,已经成为许多人眼中的肥缺。 晏珣送别杨仲泽,至于给舅舅回信……不着急。 在这样的暗潮汹涌中,皇帝召晏珣入宫开秘密会议。 “文瑄,朕想钓鱼,你觉得是否可行?”皇帝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 晏珣眨巴着眼睛:“钓大鱼,还是钓小鱼?” 皇帝端正姿势:“先钓小鱼,再牵连大鱼。去年搞一轮京察,还是不够透彻。朕想再清理一群尸位素餐之徒。” “内阁知道吗?”晏珣问。 皇帝狡黠地笑道:“朕只告诉你一个人,连高老师都不知道。” 啧啧!又来这套! 当皇帝的人,就不能正经一点?真是让人没办法。 皇帝叹息:“处理鞑靼和倭国、女真,练新军、改商税和清丈田亩……朕有那么多事要做,必须扫清内部阻力。” 和嘉靖“朕熬死他们”的态度相比,隆庆总有一种时不待我的紧迫感。 不久之后皇帝下诏,晏珣献策充盈府库有功,进官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是东宫左春坊的长官,正五品,比左中允高一级。 最重要的是,皇帝让晏珣以左庶子的身份掌理翰林院。 晏珣冥冥中有种感应,历史上这个时间段,是申时行当左庶子掌理翰林院? 对申时行,晏珣不禁有一种抱歉的心态,日后必须多提拔老朋友。 申时行:……晏珣为什么一脸心虚地看着我?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皇帝抛出晏珣这个鱼饵,接着放出风声:“谁有主意帮朕充实府库,朕也给他升官。” 果然有个大聪明提议,让地方官交钱述职的馊主意——和历史上一模一样的话,历史强大的惯性。 皇帝:“你这个主意,正德年间大太监刘瑾用过。进京的地方官都要交钱,没钱的借钱也要给,称为京债。但你知道刘瑾是怎么死的吗?凌迟处死!” 查!给朕查! 看看还有哪些大聪明搞歪风邪气! 皇帝任命高拱主持“整风运动”。 为了整风运动顺利进行,皇帝打破惯例,让大学士高拱兼任吏部尚书。 高拱意味深长地看着徐阶。 徐阶:……你们联手欺负老夫?我辞职不干了! 徐首辅第一次提出辞职。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暴风骤雨笼罩大明的天空。 不久之后,蓟州快马传来晏鹤年深入敌营取得的成果。 第394章 晏鹤年见俺答 如果说对倭国和佛郎机,朝廷上有很多人不甚了了,那么对于蒙古人,谁都可以说上几句。 老邻居也是老冤家。 嘉靖二十八年,国家税收总收入二百万两,军费开销达一百三十三万余两,其中绝大部分用于九边军镇。 九边就是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山西、固原九座边城。 这个军费开支比例非常惊人,相当于全国百姓花钱买边疆平安。 也难怪一直缺钱的嘉靖最忌讳听到北虏南倭。 ——朕的钱!这群不要脸的老劫匪! 朝中百官都希望老冤家窝里斗,不要再来打劫,也让咱们过几年安稳宽裕的日子。 ………… 一望无垠的草原,辽远蔚蓝的天空,萧瑟肃杀的风声……晏鹤年已经进入鞑靼的地界。 这样美丽的景色,让人想到的却是无尽的杀戮。 晏鹤年向同行的锦衣卫都指挥陆绎询问鞑靼的情报。 陆绎在这一次石州大捷中发挥重要作用,同时挽救了陆家和锦衣卫。 对于点拨他出关的晏珣,陆绎感激得想将膝下十八个养女都嫁给晏鹤年。 送恩人晏珣一群小娘~~ 得知晏鹤年要亲自做使者,潜伏在附近搞事的陆绎连忙赶来汇合。 陆绎斟酌着说:“现在可以说是鞑靼最虚弱的时期。过去几年,冬季越来越冷、春夏干旱少雨,以畜牧为生的牧民生计艰难。 俺答曾经下令“善待归降汉人”,不得打劫叛逃到蒙古的板升人。 现在为维持生计,已经默许蒙古人打劫降虏汉人。因此,有不少汉人萌生南归之意。我这一次行动顺利,就是多亏这些人的暗中相助。” 板升人反复横跳,在大明日子不好过就降虏,在鞑靼不好过就南归。 不要指望他们有什么国家和民族的观念。 晏鹤年若有所思:“这次谈判,我们要求俺答允许‘板升人’南归,不得阻拦。另外,我们上奏朝廷,凡是愿意南归的汉民,一律赦免其罪。” 听说大规模的板升部落,也有为数不少的部众和牲畜。 总而言之,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陆绎对此没有意见。 他深刻明白自己的职责,只客观陈述情报,一切以皇帝的命令为准。 他接着说:“俺答汗今年六十岁,在草原上威望隆重。然而他的子孙们,互相不服气,没有一个有凝聚力的。 他自己也知道,只要他一死,蒙古必定四分五裂。因此,他也想跟大明议和。去年攻打石州,就是想震慑大明之后再谈条件。” 俺答万万没想到,大明居然提早准备,反过来打掉鞑靼的士气。 “天时地利人和。”晏鹤年笑着道谢,“听完陆指挥的话,我心里更有把握。” 陆绎客气地说:“我只希望能协助到晏大人。咳咳,在下家中有几个养女,都是才貌双全……” 晏鹤年以为陆绎要给晏珣提亲,心道小珣不是拒绝过吗? 上一次去山东途中,陆绎说要介绍一个好妹妹给晏珣。 嫁妹妹不成改嫁女儿? 谁知陆绎话锋一转,“文瑄之前拒绝我的提亲,他命中不宜早娶。但是晏大人风流倜傥、仙风道骨……” 夸了晏鹤年一通,陆绎提出嫁养女给晏鹤年做妾……抱上仙鹤的大腿,再也不用担心陛下秋后算账! 晏鹤年风中凌乱。 万万没想到,他都可以做祖父的年纪,居然还有人说亲。 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奇怪。 戚继光只比他小几岁,去年刚得了嫡子。若说戚继光是晏珣的姨父,这小奶娃就是晏珣的表弟。 但晏鹤年婉言谢绝陆绎的好意。 既然娶了王徽,他就从未想过纳妾。 “存天理,灭人欲”,娶妻是天理,好色是人欲。连大奸臣严嵩都恪守理学的基本理念,何况很有底线的晏鹤年。 晏家跟陆家,注定做不成亲家。 俺答得知这次来的使者是朝廷外派的御史,琢磨着要不要把人扣留。 但他有点摸不清大明现在的情况。 选在隆庆元年入侵,是想着新皇帝年轻怕事好欺负。他打听到,隆庆是一个温和懦弱的人。 谁知隆庆居然飞速调了谭纶和戚继光北上!黄台吉被俘,更加打乱俺答的入侵计划。 谭纶和戚继光……想到这两个人,俺答满脸晦气。 没搞走谭纶和戚继光之前,俺答不太敢扣留晏鹤年、跟大明撕破脸。 晏鹤年从容地进入俺答汗的王庭。 他行走之间,远近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这个人莫非是大明的国师?一看就是神仙下凡! 俺答见到晏鹤年也怔了怔,连忙板着脸说:“还有使者敢来?前面两个使者,已经被我扔去漠北放羊。” 晏鹤年淡定地说:“礼尚往来,我只好让黄台吉去南海做鸭。” 俺答:……养鸭?做鸭? “你们有胆量就杀了他,我不止这一个儿子!有的是人可以做‘黄台吉’!”俺答态度强硬,摆出一副绝不被绑匪威胁的姿态。 恰好,晏鹤年很有做绑匪的经验。 他微微笑道:“黄台吉是你的儿子中势力最大的,一旦他死去,你其他儿子谁也不服谁,你的势力立刻就会四分五裂。我觉得,你还是考虑一下为好。” 说着,他送上黄台吉写的信。 这一刻,晏鹤年有种反派的感觉。绑架人家的儿子,威胁可怜的老父亲…… 啧啧!干的漂亮! 俺答可以不在乎一个儿子的生死,但晏鹤年说中他心中的隐忧。 黄台吉作为鞑靼太子培养多年,继承汗位是最稳妥的。 而且,草原上不仅仅是他这方势力。远的不说,兀慎部就对他一直不服气。 兀慎部驻地在大同军镇边堡外,横在蒙古和俺答之间。 可以想象,一旦俺答露出颓势,兀慎部一定会趁火打劫、打进他的王庭,抢光他的牛羊和小老婆! 俺答被晏鹤年的话刺激得心情烦躁,看完黄台吉的信,更烦躁了。 黄台吉在信中苦苦哀求俺答赎他回家,说在明军中受尽非人折磨。 “你们对我儿子做了什么?”俺答又惊又怒,不复之前的镇定和嚣张。 “就他信里说的那样。”晏鹤年友好地笑道,“我们是通情达理的,知道黄台吉在鞑靼的重要性。你可以用把汗那吉和三娘子,交换他回去。” “两个换一个?” “当然,谁让他是黄台吉呢?把汗那吉作为黄台吉的侄子,换伯父回家,符合孝道。三娘子是黄台吉的外甥女……” “我们蒙古人不论你们那一套!”俺答脸色一黑,“换人不可能!你们不放人,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那我先住下?”晏鹤年顺势答应,大咧咧地说:“不用太麻烦,每顿给我一只烤羊即可。” 俺答:“……你给我做梦!” “那就祝你做个好梦。”晏鹤年善意祝福。 第395章 晏鹤年的阳谋 晏鹤年提出的换人要求,炸得鞑靼王庭一片混乱。 他自己倒好,摆出大明使者的架势,要求鞑靼提供烤羊。 烤得不好的不吃! 你好好想一想,若让我受委屈,你儿子就会更惨。 王庭都知道大明来了一个新的使者,很快有人传言,新使者是嘉靖皇帝的国师,神仙下凡。 这种流言传出去,引来几个喇嘛。 俺答曾经出征青海的卫拉特,击败一支土伯特人的商队,救下被商队裹挟的一千多名喇嘛。 现在来的就是这些喇嘛,领头的被俺答封为国师。 元朝的时候,蒙古人征服藏地,任命喇嘛八思巴为国师,越来越多的蒙古人皈依黄教。 晏鹤年是道家的,但交友广泛,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明彻和尚是老朋友。 黄教方面,他也了解一些。 “贵教信奉生死轮回、因果报应,我也很赞同。只要虔诚,一定能得到佛的庇佑。”晏鹤年的态度很友好。 鞑靼国师问:“听说你是大明的国师,你擅长什么?” “我擅长看透旁人的心思。”晏鹤年微微一笑,“比如大师你的心思,想要发扬黄教,建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宣扬生死轮回、因果报应,劝人向善,这是好事啊! “我愿意帮助大师。”晏鹤年接着说。 国师被戳中心思,微微一怔才回过神:“你要怎么帮助我?” “假如俺答愿意臣服大明、接受大明册封,达成和睦相处的协议,我们就是好朋友。到时候,我们可以帮助你建喇嘛寺庙。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国师追问。 晏鹤年说:“我希望人人向善,每个蒙古家庭,要有一个男子出家做喇嘛。你若是能确保这点,就能得到资金援助。国师,我很有诚意。” 他是为了黄教考虑啊! 喇嘛人数扩张,百姓成为宗教的附庸,黄教领袖也就成为无冕之王。 让蒙古变成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是喇嘛们希望看到的。 这对大明来说也有好处。 第一,喇嘛不能结婚生子。出家的男子多了,对应的就是人口减少; 第二,天性好斗的蒙古汉子成了天天念经的喇嘛,开始向善。 国师说:“若要求每个家庭都有人出家,必须有足够的好处。至少出家之后,能给他们的家庭一笔钱,做喇嘛还要过得比原先好。” 晏鹤年淡淡回答:“要好处,就要看你们有多大的实力。喇嘛人数越多,越能得到我们的支持。” 这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阳谋。 就算鞑靼意识到大量人出家做喇嘛,会削弱部族实力。 可是免费的饭,谁不想吃? 辛辛苦苦放马牧羊,甚至冒着危险去打劫,不就是为了吃的? 出家可以过得更好,还可以修来生……被包养的软饭真香~~ 国师知道晏鹤年可能没安好心,但他拒绝不了晏鹤年描述的未来。 全部蒙古部落,都信奉黄教!这么大的功德,他一定能够成佛。 而且,俺答本身也有兴盛黄教的想法。 国师向晏鹤年透露:“俺答汗想见格鲁派高僧阿兴喇嘛,他还想让儿子去见索南嘉措活佛。” “哦?他一定是想得到索南嘉措的帮助。” 国师说:“是的。他希望活佛宣布他是忽必烈的化身。” 晏鹤年了然,俺答察觉到蒙古部落四分五裂的危机,要借宗教来团结各部。 这可巧了! 郎有情妾有意! 既然双方有共同的目标,国师决定帮助晏鹤年达成这次出使的差事。 只有神仙下凡的晏大人回去大明,他们的终极合作才能实现! 喇嘛们走出晏鹤年暂住的帐篷,瞬间有些恍惚……他们本来的来意是? 哦,跟信奉道家的晏鹤年切磋。 到最后,怎么达成合作,把俺答卖了? 晏鹤年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能力,让人顺着他的话去思考。 “但……也不能说卖。俺答前不久还说,想在青海湖畔建一座大寺院,名字都想好——察卜恰勒庙。”喇嘛暗暗想着,“跟明朝合作,也许还能让皇帝出钱建庙。” 回去之后,喇嘛隐藏一部分内容,说服俺答同意晏鹤年的要求。 俺答说:“三娘子就要生了,怎么能把她给大明?也不知道他们要一个孕妇做什么!至于把汗那吉……” 要求刚传开,他的大老婆伊克哈屯就冲过来挠他一顿。 “你敢把我养大的孙子送人,老娘废了你!让你看着一群小老婆有心无力!” 俺答下半身一凉……这种事,彪悍的伊克哈屯不是干不出。 “僵持也不是办法。我不想见晏鹤年,请国师帮我问他,能不能再换一个条件。”俺答阴沉地说。 自从见过晏鹤年,他连续好几天做噩梦,跟黄台吉信中写的一样。 没法睡!根本没法睡! 国师满脑子都是“振兴黄教”、“政教合一”,又积极地去找晏鹤年,帮着晏鹤年出谋划策。 人一旦有了伟大的信仰,就能排除一切阻力。 晏鹤年顺势提出,让俺答驱逐板升人,允许板升人南归。 “这些人反复不定、奸诈狡猾,晏大师为何要他们?”国师替晏鹤年着想,“即使南归,也应该将他们充做奴隶!” 晏鹤年叹道:“要给罪人赎罪的机会。” ……不把板升人要回来,留着他们资敌吗?这些人跟关内的百姓甚至守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鞑靼人驱逐他们,大明再收容,然后把人南迁,可以削弱敌人的力量。 国师转达这个要求,俺答嘲笑地说:“汉人叛逃来草原,是我们逼迫的吗?大明那么多乞丐,难道是他们喜欢做乞丐吗?” 对俺答来说,随时会有新的汉民叛逃到蒙古,根本不缺奸细。 但是不能直接答应晏鹤年的要求,以免损伤自己的威严。 双方讨价还价之后,俺答“送回”二十个板升人的头目——这些都是大明的通缉犯,以此交换黄台吉。 至于板升人南归一事,俺答不阻拦也不会主动驱逐。 俺答觉得自己几乎没花代价换回儿子,头也不疼,觉也能睡,一个能打十个。 晏鹤年出京的时候,朝廷就说,黄台吉的事由他跟谭纶、戚继光处理。 嘉靖三十年,俺答跟大明和谈,交出萧芹、张攀隆、吕明镇、王得道等十二个降虏叛民首领。 现在不过是历史重演。 但晏鹤年胃口更大,不仅要头目,还想要整个板升群体南归。 谭纶和戚继光得到消息,觉得这个处理方式可以接受,送出黄台吉交换二十个叛民首领。 晏鹤年功成身退,低调地返回蓟州。 在靠近边界的时候,一队人追了上来。 “欢迎来到大明。”晏鹤年骑在马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来者正是把汗那吉和三娘子,“护送”他们的是隐藏身份的锦衣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晏鹤年把虎崽和虎娘子打包带走。 等板升人完成南归、俺答同意受大明册封,再放人不迟。 买二送一……还有虎娘子的娃娃。 解释一下,是他们主动私奔到大明,不是我们绑架! 善良的喇嘛们可以作证。 至于喇嘛们是怎么办到的?一切为了伟大的信仰! 第396章 自吹自擂君臣俩 谭纶和戚继光得知晏鹤年拐带把汗那吉和三娘子,惊讶之余陷入新一轮的思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旧的人质刚走,新的就送上门。 晏鹤年是职业绑匪吧?! 作为将领,应该一刀一枪上战场拼个你死我活、长驱直入王庭才算英雄? 别闹了。 将领和士兵的命也是命。 兵者诡道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真英雄。 用黄台吉换二十个板升人首领,这个交易划算。每次鞑靼入侵,都有叛民跟着冲锋陷阵。 朝廷痛恨通敌叛民,恨不得把这些首领凌迟、杀一儆百。 至于其他几项,封贡、板升人南迁、跟黄教合作,每一项抛出去都有争议,晏鹤年可能被人喷成狗……哦,这个人不敢惹,换一个。 “封”,就是俺答接受大明册封。鞑靼成为大明的小弟,不能随意打劫; “贡”,就是鞑靼用马匹牛羊换各种用品。 过去鞑靼有过进贡,京城卢沟桥外的榷场,就是鞑靼进贡时的场地。 后来双方关系恶化,进贡停止,皇家榷场也废弃,现在被晏珣改造成仓库。 边疆的巡抚和将领不想应对鞑靼没完没了的侵扰,希望能够实现封贡。 只要达成一时的和平,他们就有时间从容练新军。 但是,朝廷一些大臣不见得同意。 谭纶苦笑:“王崇古一直想促成封贡,之前提过一次,英国公张溶说‘东西大明有得是,便宜乞丐也不能给蒙古人’。” 双方的仇恨实在太深,反对派宁可死战也不愿意和谈。 晏鹤年淡定地说:“但是皇帝、张阁老和高阁老都同意。我这次拐……哦,劝把汗那吉和三娘子弃暗投明,就是张阁老设定的其中一条故事路线。” 谭纶和戚继光不禁好奇地问:“只是其中一条?还有哪些?” 晏鹤年笑容古怪:“既然没有施展,还是不要说为好。” 张居正不愧是天才,如果能一起拐走三娘子,就是“私奔”; 如果只能拐走把汗那吉,就是“投明”,如果拐走俺答的大老婆,那就是…… 得知高拱和张居正都同意封贡,谭纶虎躯一震,这事说不定真能办成! 皇帝也同意?那无关紧要。 官员们都觉得隆庆温和懦弱,朝政都是阁老们做主。 戚继光摸摸下巴,他倒是觉得,皇帝的决心比阁老们更重用。 跟黄教合作属于百年大计,且建立在双方和平的基础上,要实现封贡才能进行。 事情一件件来。 反正现在我们是绑匪,要着急的是“丢人”的俺答。 俺答送回来的二十个叛民首领被斩首、传首九边——把人头传到九边军镇示众。 目的是震慑和杀鸡儆猴。 晏鹤年送奏疏进京,提出请朝廷允许板升人南归,赦免弃暗投明之人的罪责。 朝廷收到晏鹤年的工作汇报,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是不是太能干了? 一个黄台吉,你拿去换二十个顶级通缉犯,算是正常买卖。你把这件事办成即可,怎么还搞出一连串尾巴? 在做出决策之前,朝廷的惯例是先吵一架。 皇帝下令,晏鹤年留在蓟州,负责解决后续问题。 不让晏鹤年立刻回京复命,是为了保护他……晏鹤年敢在京城出现,肯定会像之前的高拱一样被围殴。 皇帝单独召见晏珣分享喜悦。 晏珣对老爹的神操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爹这是什么速度?一年办成别人几年才能完成的事?” 历史上的“俺答封贡”发生在隆庆五年,王崇古、张居正、高拱等人密谋策划很长时间! 因为王崇古促成此事有功,间接帮助外甥张四维后来入阁。 也就是说,晏鹤年能以超凡能力促成封贡,也是入阁的筹码。 皇帝笑呵呵地说:“什么速度?隆庆速度。” 嘿! 皇帝还自己夸自己呢! 晏珣有时候怀疑,外界以为隆庆温和软弱好欺负,是皇帝故意放出风声扮猪吃老虎。 在同党面前不装了? 晏鹤年除了送奏疏,还由锦衣卫送回一份密报,因此皇帝和晏珣知道更多的细节。 皇帝说:“以往也有小规模的叛民南归,都是任他们在边疆择地而居,反正边疆地广人稀。但是令尊说为避免再叛,建议将叛民南迁到云贵,你的意思呢?” 晏珣当然是支持老爹。 “太祖时,就有往云贵移民的旧例。把板升人南迁云贵,朝中反对的声音会较小。” 皇帝点点头:“板升人反反复复,把人迁走才是长久之计。既然他们在边疆过不好,就去云贵安居乐业吧!” 明代宗景泰五年四月,朝廷审问抓到的叛民奸细荆弼,问他为什么要叛变。 荆弼回答:“昔日在大明受尽苦楚,去到蒙古被收容。来大明打探消息,蒙古就赏给我牛马、妇人。这里官员如山西榆次李员外也被收买,大明的虚实,蒙古没有不知道的。” ……简单来说,叛逃就是想活得更好。 “至于封贡,先完成板升人南归一事再说。”皇帝感叹,“把汗那吉和三娘子弃蒙投明,是不是另一种‘板升人’?” 都说汉人投蒙,现在不是有蒙人投汉吗? 而且还是能打脸俺答的重量级人物。 晏珣笑道:“俺答收回一个儿子,丢掉孙子和小老婆,估计会暴跳如雷咒骂我爹。” “你爹还怕他咒骂?”皇帝笑着问。 晏珣说:“信仰不同,他的长生天管不着我爹。” 因为优势在我方,君臣的心情都挺好,还有兴致开玩笑。 关于跟黄教合作,让蒙古人出家做喇嘛,要等封贡完成之后。 晏鹤年的计策一环套一环,皇帝认为这是平定蒙古的百年大计。 虽然,他很可能看不到那么远。 “令尊这个阳谋,可以跟汉代推恩令相比。就算蒙古人知道其中弊端,也无法拒绝诱惑。” 晏珣笑着补充:“软饭的诱惑。陛下若是夸我爹,就要先夸夸我。因为我爹出发之前,我跟他提过黄教。” “哦?文瑄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陛下将臣比作张子房?您就是汉高祖啊!”晏珣奉承。 皇帝很高兴! 海瑞偶然提过,先帝的资质可比汉文帝。因为海瑞推崇汉文帝,这是对先帝的最高赞誉。 现在晏珣将他比作汉高祖? 汉高祖擅长用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这番话,皇帝刻意让人厂卫删减着传出去……阳谋之类,先不要提。 外界知道的,就是隆庆皇帝夸晏珣为张良,晏珣反夸皇帝为汉高祖。 百官们:君臣两人真能自吹自擂,不愧是好……友。 徐阶:晏珣是张良,我是什么?辞官!老夫要再辞官,皇帝也别劝我! 第397章 板升人南归 三娘子从鞑靼半自愿投奔到大明,激动兴奋之中,在蓟州生下一个儿子。 陪在她身边的是前夫兼表哥把汗那吉。 把汗那吉跟三娘子自幼相识、感情很不错,所以在俺答抢走三娘子之后,他才会愤怒得投奔大明。 现在,他接生了叔叔兼……?? 关系太复杂,不是他的脑子应该思考的。 三娘子真心希望促成封贡和互市。 她说:“光是进贡,并不能解决蒙古的需求。最好是在边境开榷场互市,何必为了抢个铁锅把命丢掉。” 作为一个十八岁的蒙古女子,她这番见识超出很多人。 因为笃定封贡互市能成,虽然人在大明,她的心情很平静。 而对大明来说,现在也是和谈的好时机。 去年的石州大捷打出了明军的士气。 边疆有谭纶、戚继光、王崇古这群猛人,鞑靼不敢硬抢,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做生意。 朝廷传来命令,先完成板升人南归。封贡互市,下一步再说。 旨意迅速传遍整个板升地区。 陆绎调动潜伏的锦衣卫线人宣传:“蒙古人这几年不讲武德,连我们板升人都抢。在蒙古过不下去,不如回汉地。” “可是……回去不是会被斩首吗?” “圣旨说了,只追究那二十个通缉犯,其他一律不追究。今年南归的,全部发放土地、种子。率领部落归附者,赐百户军职。” 好处不是很多,反而打消板升人的怀疑。 要是朝廷吹得天花乱坠,他们就要担心是不是把人骗过去杀掉。 “蒙古人会允许我们带着部落、牛羊南归?他们不会阻拦?”有人顾虑。 “不会……因为俺答的孙子把汗那吉和王妃三娘子都投明了!” 大明不好,蒙古高层能投明? 想一想这几年被不讲武德的蒙古人打劫,留在蒙古的好处越来越少,很多板升人动心。 回去再说? 要是觉得在大明不好,再跑出来。 第一批南归的板升人,都是有一定实力、胆子大的。 大明没有让他们在边疆择地而居,而是买下他们的牛羊,把人送往云贵。 板升人立刻哗然,说大明朝廷也不讲武德、哄骗他们。 “你们这样做,不怕其他板升人不肯再回来吗?”有人叫嚣。 王崇古和谭纶发话:“大明和鞑靼已经达成协议,今后蒙古人用不上你们!陛下让你们去云贵,按照军户安置,是给你们一条活路! 朝廷对你们仁至义尽!不想回来的就留在蒙古等死!做汉奸还有功?等着封赏?” 蒙古不再需要板升人做奸细和带路党,就能随意抢劫! 板升人南归是因为在蒙古的日子不好过,不是因为爱国! 第一批人派出代表,了解去云贵军屯的待遇,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大明开国至今,一批又一批人去到云贵军屯,在当地开枝散叶。 能够叛逃到蒙古,为什么不能去云贵从头开始? 代表有没有被收买?天知地知半仙知。 板升人南归的事顺利进行,俺答派人来质问:“你们要叛民南归,我没有阻止。那么,你们什么时候把我的孙子和王妃还回来?” “随时都可以。并不是我们把人掳走,是他们自愿来大明生活。”晏鹤年回复。 俺答使者:“那我现在就把人带走!” 晏鹤年说:“他们不愿意走啊!三娘子刚生完孩子,还想带着孩子去京城见识一下。” “出家人不打诳语!”俺答使者冒出一句。 晏鹤年:…… 在得知三娘子和把汗那吉的实力后,晏鹤年不急着放人走。 这么两三个人,大明不是养不起。 蒙古是部落联盟,三娘子本身是卫拉特蒙古奇喇古特部落首领的女儿。卫拉特,又被翻译为瓦剌! 而把汗那吉手中也有部落。 挑动蒙古内斗的好机会来了!俺答已经六十岁! 俺答使者悻悻然地走了……喇嘛国师作证,三娘子和把汗那吉是自愿私奔的,跟大明无关。 他们想闹事要人都没有理由。 俺答想来想去,只能半推半就地督促板升人南归。 如国师所说,大明希望和谈。和谈之后,把汗那吉跟三娘子就能回来。 三娘子生的孩子,是他的第七子,名字起好了,叫不他失礼。 俺答汗很想念没见过的小儿子,即使儿子没回来,还是办了一场米喇兀喜宴。 相当于汉人的洗三。 喜宴上,刚刚被换回来的黄台吉阴阳怪气地说三娘子跟把汗那吉私奔,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俺答很淡定:“你这种思想是被汉人影响了。羊圈里出生的小羊就是自家的。” 黄台吉:“可他是在汉人的羊圈出生。” 不他失礼在蓟州出生。 就是汉人的小羊?可以喊晏鹤年做义父? 俺答被当众打脸,气得险些爆血管。六十岁的老年人被这样气,是很危险的。 黄台吉真是大孝子! 早知道让大孝子死在蓟州! 晏鹤年千里之外的挑拨,让蒙古人内部发生风波。 此时,一个贩马的商人来到蓟州,说是可以帮助明军处理板升人的牲畜、劝说板升人南迁。 “你跟关外的人很熟悉?”晏鹤年看着这个“老乡”。 此人自称吴民,祖籍徽州,经商迁居到高邮已有好几代。家族出入辽东及板升人的地方贩马。 吴民说:“我知晓朝廷跟蒙古人议和之意,将来通商互市,更需要马贩子,我希望能为官府效力。” “你胆子很大,敢找上门来。你不知道,你之前的行为是走私吗?”晏鹤年冷笑。 此人的家世背景,让晏鹤年想起晏珣叨叨过的……吴三桂! 论年纪,吴民是吴三桂的祖父还是曾祖? 吴民恭敬地说:“晏大人,朝廷缺马,默许我们出关贩马,边疆总兵跟我们都有交易,不算走私。 小人一直仰慕大人,可惜没有机会一见。您是我们高邮的骄傲。希望您可以接纳我,为您效犬马之劳!” 请让吴某做晏家门下走狗! 晏鹤年接着问:“你常年出关外贩马,对蒙古、女真的势力都知道不少?跟他们哪些人关系比较好?” 吴民知道,想拜入神通广大的晏鹤年门下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高邮吴家不满足于做一个马贩子,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在朝廷有个大靠山。 他早有准备,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 晏鹤年静静听完,没有赶走吴民,而是让他去见谭纶。 这个人做奸细也行,先留着。 朝廷吵了一段时间,又被一件新的大事吸引火力,顾不上晏鹤年这边。 隆庆皇帝趁机召晏鹤年回京,要论功行赏! 晏鹤年不是很在意升官不升官……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他只想完成接下来的连环计。 回家之后,晏鹤年先跟晏珣说可疑的吴民。 晏珣:……历史的车轮碾到我脸上?假如我把吴民这样那样了,是不是就不会有吴三桂? 不过,此时吴三桂的爹可能还没出生,以后辈的罪罚祖父,有些不讲道理? 第398章 不按套路的隆庆 一阵尖锐的锯木头声音传来,打断了晏珣的沉思。 现在就想吴三桂的事是不是早了一点? 等吴三桂的父亲出生再处理都不迟。把几十年后的风云人物,一个个搜罗回来搞个养子军团也不是不行啊! 吴民能贩马就去贩马,有什么错再处理不迟。 晏鹤年也被锯木头的声音怔住,问:“努尔哈赤在干嘛?” “他在学二胡。”晏珣回答,“他跟京中一些衙内结了个戏曲社,只会唢呐不够,又开始学二胡。” “……不错。”晏鹤年评价,“将来真的有吴三桂,带来给你培养。” 晏珣谦虚地说:“最厉害的是爹,我想要谁,你都能帮我带回来。” 吴民只是小问题,丰臣秀吉是大问题。 晏珣跟老爹说真舅舅的信,扶持“杨小福”做傀儡真的没问题吗? “日吉丸自幼生活艰辛、身材矮小、形容猥琐,因而绰号‘猴子’。幸好舅舅没收他做养子,否则这样的表弟我是拒绝的。” 晏鹤年听完晏珣的前后描述,悠然笑道:“这样的出身能成大人物,算是草莽中出来的奇才。你舅舅想扶持他,是驱狼吞虎之计。倭国现在的混战,太懦弱的扶不起。” “我只怕养虎为患。”晏珣说出顾虑。 “嗯……”晏鹤年沉吟一会儿,“我写一封信给胡宗宪,跟他开诚布公。他跟倭国打交道多年,线人肯定不止你舅舅一个。咱们汇集力量,先把石见银矿吞下来。” 杨世安说,石见银矿如今在毛利元就手中,而他跟毛利家有来往。 那么,先收服毛利家,鸠占鹊巢? 晏鹤年一生敢于冒险,驱狼吞虎、蛇吞象的事都敢尝试。 何况在倭国搞事,搞出动乱也影响不到本土。 晏珣对舅舅不了解,疑心更重一些。 “我既担心舅舅成不了事,最后反而成就丰臣秀吉。又担心舅舅太厉害,割据一方之后摇身一变成倭国人。” 杨世安可以变成安世,为什么就不可能摇身一变幕府将军? 换个发型和衣服,改一个名字不难吧? 从那封信中,晏珣读到舅舅的野心。 晏鹤年说:“假如我们还在高邮养鸭,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们已经走到朝堂,胡宗宪又没有死,知道杨世安底细的人太多。他想得到大明的支持,就得心向祖国。退一万步讲……他做幕府将军,难道不比倭奴好?” 见晏珣还有迟疑,晏鹤年摸摸儿子的眉眼:“我了解你舅舅,他对倭奴的仇恨很深。你也给他一点信心。假如他将来真的叛变,我就送他下海喂鱼。” “那倒不必!”晏珣连忙劝阻,“再怎么样,他是我娘唯一的弟弟。” “是啊,芸娘的弟弟。”晏鹤年唏嘘感慨,“这就是我愿意给他机会的原因。我也想看看,当年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呼’的小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做幕府将军是终极目标。 至于倭国天皇……那不是人做的。 杨世安信中说,倭奴对大明有一种优越感。 他们认为中原皇朝的皇帝变来变去,而倭国天皇家族一直不变。 天皇在倭奴心中,是超脱于人这一层次的物种。为了维持血统的纯正,天皇家族近亲结婚。 晏鹤年立刻行动,写出密信,派晏小六亲自去找胡宗宪。 活着的东南柱石,就是比死的好用。 之前去到边疆,谭纶、戚继光甚至王崇古,都对晏鹤年很客气,就有胡宗宪的香火情在。 这些猛人都曾是胡宗宪的旧部。 他们知道胡宗宪起复去小琉球是晏鹤年举荐。胡宗宪离京赴任,还跟晏鹤年密会。 把信送出去,晏鹤年先放下倭国的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走一步看三步,把能预见的事提前安排,至于最后成果如何,还得看天意。 比如隔壁的努尔哈赤,现在是努力地学习戏曲,将来会不会血脉觉醒? 也很难说! 晏鹤年进宫汇报跟鞑靼谈判的后续进展。 封贡议和,要等板升人全部南迁再谈,以免俺答出尔反尔,又裹挟板升群体闹事。 俺答最可恶的,就是每次打劫都让板升人冲锋陷阵,以汉人打汉人。 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 隆庆皇帝对晏鹤年取得的成果很满意,他让晏鹤年到都察院上任。 至于入阁? 完成封贡大事之后更有底气。 即便如此,还是令人议论。 一般来说,外派各地的督抚、治河的特使、去鞑靼和谈的钦差,都会加一个高级别的御史头衔。 因为代表朝廷,至少也是佥都御史。 这些御史实际上是外官,比如王崇古、谭纶、胡宗宪,都挂着御史的空头衔,却管不上都察院的事。 按套路,晏鹤年回到朝廷,就该卸下这个头衔。 现在隆庆皇帝不按套路来,让晏鹤年出去混个资历,直接空降都察院,成为御史们名副其实的上司。 “不行,这不行啊……晏大人没做过言官。” “也不是不行,陛下想怎么用人就怎么用。再说,这次板升人南归,晏大人立下大功。” “远人不服而不能来,则修文德以来之。陛下登基第二年,叛民大规模回归,象征着泱泱大明文治武功。” 不服? 你去劝板升部落回归试一试? 只怕你一进鞑靼的王庭,就被送去漠北放羊! 议论声渐渐停歇,晏鹤年穿上崭新的官服,正式成为御史们的头头。 哈哈,儿子再也不用担心我被喷了~~ 太子东宫,属官们都向老大晏珣道喜。 父子齐齐升官,妥妥的是结党——帝党! 晏鹤年空降都察院,内阁的阁老们反而没太大反应。 他们都被另一件大事吸引注意力。 徐阶第二次告老,皇帝准了。 竟然准了! 这不按套路来啊! 内阁只有一个首辅,其他阁臣都是首辅的小弟。以前严嵩做首辅时,次辅向严世蕃汇报工作都要站着! 首辅没有丞相之名,已有丞相之权。 按套路,首辅告老,皇帝得再三挽留。 比如历经三朝的李东阳,从弘治年间开始告老辞职,一直辞到正德年间。每一次辞职之后,权力反而增加。 去年高拱辞职,皇帝都再三挽留、不断地打鸡血。 而高拱只是普通的阁臣。 徐阶有点不是滋味。 就算我想辞职,陛下你也应该挽留多两次。咱们把套路走完,大家脸上都好看。 现在这样,人家以为你想我赶紧走。 高拱神清气爽、走路带风,跟人说:“徐华亭这回是万万没想到!不过,他可不是被我赶走的,是他自己!” 徐阶再不走,恐怕就保不住体面。 第399章 徐首辅致仕 隆庆二年。 当晏鹤年在草原上叱咤风云时,徐阶在顽强地稳固首辅权力。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得势单力孤。 皇帝任命高拱主持“整风运动”,高拱趁机解决徐党——去年围殴他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现在一打一个准。 而内阁其他人的态度也让徐阶心凉,就连最信任的弟子张居正都冷眼旁观。 张居正更关注晏鹤年的行动,对徐阶的困境没那么在意。 ……不能天天吵架,总要有人做实事! 有人跳出来弹劾首辅徐阶! 除了之前那些老生常谈,还有两件事被翻出来。 第一件,徐阶的公子徐璠,当初在应天府乡试中请人代考。 “我朝以科举取士,徐阁老之子科举舞弊,如今还节节高升,如何让天下读书人服气?” 徐璠是徐阶子女中,唯一由原配沈夫人所出,也是最出息的一个。 第二件,徐家子弟在家乡横行霸道、侵占民田。 当初景王就藩之后侵占民田,徐首辅强势将这些田地发回百姓。后来景王薨逝、无子国除,徐首辅又迅速分掉景王的田产。 对先帝的儿子这么严格,对自己的儿子却很宽容?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 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就是徐阶教子无方。 当初徐璠的科举舞弊案爆出来,徐阶就提过辞官,被先帝挽留。 按理说,一个问题不能追究两次。 先帝都不追究徐阶和徐璠,其他人没资格说什么。 这一回,徐阶也是提辞官。 只要皇帝挽留,事情就算过去了。 可是皇帝没有挽留……准奏! 这一年,徐阶已经六十六岁,是时候回乡养老。 在皇帝看来,他只是想收拢皇权,不是要置徐阶于死地。让徐阶体面的告老,对大家都好。 以后朝廷就是年轻人的世界。 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批准徐阶的致仕奏折。 弹劾徐阶的言官,被皇帝明贬暗升外调到江南。 徐阶历经几十年官场沉浮,离京的时候心情已经平复。 他对张居正说:“国事和我的家事,都托付给你。” 徐阶知道几个儿子没出息还仗势欺人,希望张居正能够保护徐家。 否则他即使致仕,将来也未必能够体面。 张居正坦荡承诺,会竭尽所能保护徐家、保护老师的体面。 嘉靖朝的首辅,大多没有好结果。 杨廷和、夏言、严嵩,一个个先例在前,徐阶自认为和他们相比,还是好很多。 至少他还有一个出息的学生张居正、至少隆庆比嘉靖仁慈。 徐阶离京、晏鹤年回京,一个时代的落幕,另一个时代开启。 朝廷上又是一轮风起云涌。 俺答忍受不住思子之情,正式向大明提出议和、恳请封贡互市。 ……求求伟大的皇帝陛下,接受我做你的小弟!把我的小老婆、小儿子、大孙子还给我吧! 这封国书写得凄凄切切,仿佛大明不讲武德,专职绑匪。 朝廷回复,讲清楚啊!你的孙子和小老婆私奔到我们这里,恳请我们收留。现在他们赖着不肯走,我们也不能强制驱逐。 俺答:……是!是!是!你拳头大、火器猛!你说得对! 难得看到老对手这么低声下气,朝廷上下都觉得暗爽! 让你害大明一年军费支出占税收的四分之三!让你害我们京官发不出薪! 而这一切,除了是边疆将士的功劳,也得归功于超凡能力的晏鹤年,众人对晏御史更服气。 绑匪中的状元,状元中的绑匪。 关于封贡的问题,朝廷却一时不能达成共识。 皇帝召同党们先开一个小会,特邀高拱出席会议。 “老师!他们吵得太凶,还有人把矛头指向芝仙。朕没有好的办法,请老师教我。”隆庆皇帝一脸恳切。 从前的小裕王,每当束手无策就要向老师求助。 高拱看了一眼晏家父子,心想你们大出风头,但遇到事情还得是老夫。 “关于封贡互市,我跟太岳意见一致,都是同意。”高拱说,“朝廷吵得厉害,也不是没有办法……” 迎着三双眼睛,高拱淡淡笑道:“让众人投票表决,陛下公正验票。” “万一投票结果,是反对的人多呢?”皇帝问。 高拱笑着说:“我估算过,有资格投票的人,反对和赞成的人数相当。到时候投票不成,就是陛下说了算。您再把事情推给内阁,就由我们决定。” 一招乾坤大挪移,解决朝廷纷争,皇帝还不用担责任。 即便将来封贡互市造成不好的结果,也是首辅李春芳的大锅。 ……徐阶致仕,首辅就是李春芳。 皇帝很高兴:“老师!幸好有你!否则闹下去,三娘子都要在大明再生两个孩子。” 高拱斗志昂扬,觉得自己还能再奋斗几十年。 回家之后,晏珣感慨:“陛下知人善任,冲锋陷阵的事就适合高拱。明明是利用人,还让人心甘情愿。” 瞧高拱的架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晏鹤年幽幽地说:“你带着太子上房揭瓦,被太岳批评了是不是?” “是……” “你将来不要变成高拱啊!” 晏珣想想朱翊钧笑眯眯的圆脸,顿时惊醒,绝对不能变成高拱的形状! 投票表决的通知一出,反对派和赞同派连忙抓紧时间拉票。 晏鹤年和晏珣也有投票权,反对派不敢找晏鹤年,纷纷来找晏珣。 边疆传闻,晏鹤年让俺答和黄台吉天天失眠,据说每晚都见成吉思汗。 他们要是夜夜见明太祖,就夭寿了。 晏珣很好说话、态度也很明确:我听我爹的。 为人子,怎么能不听父亲的话?为人臣,怎么能不听君主的话? 冠冕堂皇,让人无法反驳。 英国公等人找上张居正。 张居正却坦坦荡荡地上了一道《陈六事疏》。 ……徐阶做首辅的时候,张居正埋头做事不出头;徐阶一致仕,张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这道奏疏。 《陈六事疏》一共六条。 前面四条,讲的是皇帝要专权决断、有始有终。 陛下,你想干什么,就要贯彻到底。比如开海,你不能开一年不开一年。既然开了漳州,索性把广州和登州也开了。 陛下,你要决断,不能什么都抛给臣子。比如封贡,你自己说了算,不用让臣子去吵! 第五、第六条,就是财政和军事。 首先肯定隆庆速度,开海、南军北调、板升人南归,这几项大事办成,军队士气大增、财政困难缓解。 但是还不够,土地是一个大问题。 海瑞任应天巡抚,其中一项职责是清丈田亩。可底下的州县官员,全部非暴力不合作。 陛下,你对此事要拿出解决办法! 隆庆看到这份《陈六事疏》,骄傲和兴奋的心情被打压。 朕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原来不够吗? 时不我待!隆庆速度不能放缓!既然遇到困难,同党们要齐心协力解决。 第400章 财政和军事 如果此时高拱已被喷走还没回来、又没有一群同党小伙伴,对于张居正的《陈六事疏》,隆庆的态度就是: 你说得都对,交给各部实施。 再深一层的意思,你行你上。 于是张居正真的自己上,最后成为万历朝的大权臣。 现在嘛,隆庆有可亲可信的高老师,有一群同党,还有厂卫走狗,觉得不一定非得太岳一个人上。 这一次开小会,皇帝先不打扰定海神针高拱,而是让后浪先议。 在皇帝眼中很有潜力的申时行和王锡爵也奉命参会。 申时行和王锡爵在翰林院积累资历,被抽调参与修《世宗实录》,近距离旁观风起云涌的内阁。 别的不说,光是换首辅的速度,隆庆比先帝还快。 当初杨廷和跟嘉靖皇帝闹得那么僵,都熬到嘉靖三年才罢官归故里。 外界传闻隆庆温和软弱…… 申时行和王锡爵觉得,评价一个人,不要轻信传闻,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对笑里藏刀的皇帝,他们谨慎得过分、连眼神都跟狗狗一样憨厚。 隆庆:……? 皇帝先抛出观点:“《陈六事疏》每一条都深切时务,老成谋国,但具体怎么实施?你们有什么建议?” 晏鹤年和晏珣先不发表意见,齐齐看向申时行和王锡爵。 两位新入党的成员,要接受组织考核,连忙拿出会试时的状态认真思考。 申时行中庸稳重,片刻后答道:“禀陛下,张阁老的奏疏非常好。臣建议由他做主,带领各部门实施。” 皇帝微微一笑,申时行常去请教张居正,两人以师生关系相处。张居正掌权,想必申时行也能水涨船高。 “太岳说,朕要拿出决断。”皇帝又看向王锡爵,“王卿的意思呢?” 王锡爵的性格刚硬,远人不服而不能来,则用拳头打服;再不服,就把远人打死。 他郑重地说:“张阁老说的六条,前面四条是请陛下圣心独断。这一两年来,朝中高官互相攻击的状况,确实该结束。” 隆庆不动声色,王锡爵是在说他放任臣子内斗。但帝王权术,岂能让臣子看透? “朕知道了。”皇帝平静地说,“你们还有什么建议?” 晏鹤年站起:“张阁老论当务之急,是财政和军事。臣刚从边疆回来,先谈一谈军事……” 戚继光被调到蓟州练兵,蓟州守军不少、成分很复杂,共同的弊病是纪律松弛。 而且,蓟州本身有一个总兵。 两个统帅互相牵制,戚继光办事很别扭。 “朝廷若是跟鞑靼互市,必须有一支强军做震慑。臣建议,可以把蓟州原总兵调走,让戚将军放手练新军。” 皇帝点点头,一山不容二虎。 去年想着戚继光初来乍到,又有鞑靼进犯的威胁,留着原总兵还有用。 若两者只能留一个,还是留下声望更高的戚继光。 晏鹤年接着说:“南军擅长用火器,戚将军准备派人到浙江招募鸟铳手三千人到蓟州。关于火器的问题,臣有一些想法……” 戚继光去年提议,军械由各省根据特长制造。 比如广东做藤牌、福建打大刀、浙江做鸟铳,战车、百子铳就近由山西、山东等地制造。 “臣建议,陛下建立一个新的皇家火器兵工厂,由兵部管理、锦衣卫监督。我朝的火器,存在很多问题……” 明军装备的鸟铳,也就是火绳枪。 火绳枪的出现,本应该大规模取代冷兵器。 比如西洋殖民者,靠着火枪火炮在海外大肆发展殖民地。派出几千人,就能灭掉一个国家。 但是大明的火枪,却越来越拉胯,战斗力甚至比永乐年间还不如。士兵开枪时战战兢兢,总担心炸膛炸掉脑袋。 “开设皇家火器工厂,招募和培养工匠,专门打造精品火器。还可以购买西洋火器来研究。他们虽然未必比我们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其次是材质的问题。西洋人的冶铁技术不如我们,但是火枪质量比我们好,重要原因就是铁矿。” 这个事情晏珣知道,他帮着补充:“我们的铁含硫过高。古时候,我们冶铁用木炭,后来因为木炭贵改用煤炭,但我们的煤炭杂质含量同样高。因此,我们的铁很脆,打造的刀剑总能被倭刀砍断、做的枪管容易炸膛。” “那怎么办?”皇帝立刻问。 这个问题,以前从来没有人提过! 果然还得是骑黑虎的蓬莱故人。 “改用木炭冶炼、并且反复锻造、达到西洋火器的标准。十斤生铁炼出一斤精铁、五六斤精铁才能做出一支鸟铳。”晏珣回答,“或者是煤炭炼焦煤,提高煤炭的性能。也要多一重工序。” 这么一来,成本大大增加,又回归到财政问题。 众人沉默中,王锡爵问:“倭刀质量好,是因为他们本身有好的铁矿吗?” 听老王这语气,如果倭国有,就要想办法去抢。 晏珣回答:“倭国用的是从佛郎机人手中买来的‘南蛮铁’,是乌兹钢或南洋铁。佛郎机也在南洋做枪炮,不是从本土万里迢迢运来。” “我们也可以进口南蛮铁,就是钱的问题。”王锡爵沉吟。 隆庆听着臣子们的议论,开始懂他父皇当年的感受。 缺钱!处处缺钱! 嘉靖缺钱的时候,让严嵩去想办法,严嵩就让党羽去捞钱。回来之后,严党跟皇帝分账。 现在怎么办呢? 就算徐阶没被致仕,奉旨捞钱的事徐首辅也不肯干。 李春芳?不行。 高拱和张居正?他们就是清查田亩,这又是另一个难题。 环环相扣,就这样被困住? 皇帝又看向晏珣……骑黑虎的赵公明,也许会有出人意料的好方法。 晏珣左看右看,轻咳两声:“我以前仿佛听过一句话,东亚的优质铁矿,基本上都被上苍赐予朝鲜。一些好的铁矿,他们已经开采,距离辽东不远。朝鲜是大明藩属国,进贡铁矿合情合理? 我们也可以进口南蛮铁。需要银子的话,有倭国的石见银矿。小琉球的胡大人最熟悉倭国,臣建议授权他去操作。” 晏珣发动穿越人士的金手指,苦一苦邻居们。 皇帝:……操作的意思,是抢? 王锡爵:朝鲜?辽东?我好像明白了! 申时行:我们不是在讨论《陈六事疏》吗?怎么变成抢银矿和铁矿? 话又说回来,有了银子,可以缓解张居正所说的“财政”问题; 有了优质铁矿、建兵工厂,就能让戚继光打造强大的火器军队,解决“军事”问题。 隆庆一拍大腿:“兵工厂先建,财政受限,就先装备精兵。兵贵精不贵多,一定要打造最精锐的强军。从南洋进口南蛮铁、命朝鲜进贡生铁同时进行。至于石见银矿……” 先帝最厌恶的除了鞑靼就是倭寇,反过来去抢倭国的东西,有点刺激啊! 胡宗宪真的能办成这种大事吗? 皇帝看向晏鹤年,若有所思。 第401章 南北同时行动 晏珣走出巍峨的皇宫,望着晴朗的天空露出灿烂的笑容。 来都来了,就要大步前进、做历史的推动者! 百年之后,谁能不朽! 在西洋人已经靠着坚船利炮满世界搞殖民地的晚明,我们居然连北方的女真都解决不了。 不应该啊! 虽然有史料说,历史上的努尔哈赤被大炮击中、因伤而亡,但火器并没能阻止女真入侵。 大明有千疮百孔,那就一项项来。 火器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项。 “去找曾庆斌,用他特长的时候到了!”晏珣意气风发。 申时行和王锡爵对了对眼神,各自回去行动。 做帝党不是那么容易的,必须拿出实力来。 张居正上完《陈六事疏》,耐心等待皇帝的回复。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不痛不痒地夸几句奏疏写得好,然后发回给他处理。 如果是这样,他固然会失望,也会当仁不让。 舍我其谁! 但皇帝拿出了具体措施。 看完皇帝的批复,张居正沉默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这样的皇帝,不就是他希望看到的吗? 《陈六事疏》的前四条,说得最直白,让皇帝独裁! 皇帝若有这样的魄力,内阁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助手,还争什么、斗什么! 他的初心是中兴大明,不是做权臣。 张居正去找晏鹤年父子谈心事。 “当年我们在裕王府初次相见,就谈到国家的弊端。这一两年,我看到你们默默地帮着皇帝、实施一件又一件的政务,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张阁老的态度很亲切。 甚至比面对戚继光的时候还要亲切。 晏珣看到,张居正的目光炯炯有神,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这是一代名臣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晏珣郑重地说。 “是的,一切为了振兴大明。”张居正欣慰地笑。 目标一致,接下来很多事更好办。 内阁的所有阁老中,没有谁比张居正更懂军事。 关于大明火器的弊端,他一点就通。 “从前没有人考虑铁矿的问题……现在要做就要快!派出特使去朝鲜,令辽东副总兵官李成梁协助。李成梁的家族,对朝鲜很熟悉。” 进贡,就不能白拿,大明需要拿出东西换。 特使必须擅长谈判,又熟悉朝鲜。 “再开放广州港,跟佛郎机等国贸易,购买南蛮铁。西洋人未必同意生铁买卖,需要进一步沟通。” 说起来,嘉靖年间海禁,但广州港属于半开放的状态。 官府默许佛郎机商人在濠镜澳居住。每年七八月,满载货物的西洋商船停靠澳岛。广州官府召集商人,派他们持票引去濠镜澳贸易。 若要加开港口,广州港是最便利,也是阻力最小的。 加开之后,朝廷加强监管,还能多收一份税。 “开放广州港,优质生铁和财政的问题,同时能解决。”张居正说。 钱多少都不够用、铁也是多多益善,还得多管齐下。 晏鹤年点点头:“张阁老的建议都很好,我们想不出更好的。倭国银矿的问题,您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晏珣也在一旁说:“倭国!石见银矿!” 张居正:……你们怎么就盯着倭国不放? 解决财政问题有很多种思路,晏家父子一定要去抢倭国? 见张居正犹豫,晏珣鼓动:“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能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戚将军不是说,我们水师的战斗力不比西洋的差?想必也能到倭国。” 商船能去、战船不能去? “必须在倭国有内应。”张居正思考片刻,忽然说:“里应外合!” 晏鹤年:“……嗯。” “真的有?”张居正笑着问。 “有。胡宗宪的人。”晏鹤年解释。 张居正抚掌笑道:“不愧是胡汝贞!东南各水师总兵,都是他的旧部。这次让浙江水师配合行动。” 张居正的行动力惊人,跟晏家达成共识,就去写奏疏给皇帝批复、一项项把政策落实。 高拱惊讶地发现,张居正是不是太积极了? 像李春芳那样专职背锅不是挺好吗? 熬走徐阶,后面又来一个徐阶的学生? 危机感使高拱更努力工作,以前有一点翘班摸鱼的毛病,现在全好了。 大家一起卷起来! 他召集有投票权的朝臣,就俺答封贡互市进行现场投票,皇帝作为公证人。 ……谁说封建专制来着?高拱这一招,不就是民主吗? 高拱的目的只是乾坤大挪移,帮助皇帝解决问题、又把可能会有的黑锅甩给李春芳。 在朝廷摩拳擦掌盯着投票的时候,王锡爵奉命出使朝鲜,跟李成梁一起问朝廷要生铁。 正在学新戏的努尔哈赤听说王叔叔要去辽东,提出想回辽东探亲。 王锡爵和蔼地摸摸努尔哈赤的头:“你的父亲娶了新的妻子,你现在回去挺尴尬。再说,舒尔哈齐还在扬州,他回京见不到你多伤心?你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写一封信,我帮你送回去。” 努尔哈赤想到被带走的亲弟弟舒尔哈齐,觉得王叔叔的话挺有道理。 家里很好,京城也很好。 还是等长大之后,在大明学到本事再回辽东吧! 他现在的二胡也拉得像模像样。 有个曾叔叔经常到隔壁晏家,似乎对火器很有研究,努尔哈赤也感兴趣,可惜还没机会学。 等他再大一点,能不能做太子的侍从,摸一摸火枪呢? 努尔哈赤想了很多,依依不舍地送别和蔼可亲的王叔叔。 晏珣也去送别王锡爵,殷殷叮嘱:“你是去要铁矿的,不是去要命的。朝鲜还是我们的藩属国,你悠着点啊!” “知道了。”王锡爵无奈,“你别把我说得跟杀人狂魔似的,我一般不杀人。” 晏珣觉得王锡爵亲自去朝鲜有一种魔幻感。 跨越一个时空,王锡爵还是会跟朝鲜这个地方有不解之缘。 封贡互市的投票结果,正反两派都是二十二人,跟高拱预测的一模一样。 然后事情就推到内阁,决议明年新年安排封贡,下半年开放互市。 留出时间给戚继光练新军。 皇帝单独见高拱,佩服地说:“高先生,您真是算无遗策。朕若没有你,不知如何是好。” 高拱酸溜溜地说:“陛下现在有很多人可用。您让王锡爵去朝鲜、派申时行下广州……您怎么不派出晏鹤年和晏珣呢?” 皇帝丝毫不尴尬,坦然道:“他们可用,老师是朕的底气。不派晏鹤年,是因为他刚回来,跟俺答那边还有一点后续的事。至于晏珣……太子不肯让他离开。” “太子啊!”高拱失笑,“太子跟陛下年少时一样聪明。” “朕比他聪明。他现在的处境,比朕那时候好多了!”师生二人说着贴心话。 气氛很温馨。 皇帝不动声色抛出一个王炸:“有一件事,朕拿不定主意。海瑞上奏疏说,南边的地方官不配合他的工作,您说要怎么办?” 这种得罪一堆人的事,还得请先生助朕! 第402章 摆事实教育太子 晏珣也在跟太子朱翊钧讲海瑞的困境。 必须让朱翊钧知道做事有多难,一切成果来之不易,不可因为对人不对事而废除! 朱翊钧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聪明人未必是好皇帝。 “海瑞上任应天巡抚,首先开展廉政建设、颁布《督抚条约》三十六条,对官员铺张浪费的行为进行限制。 宪令一出,应天十个府的官员告病,有的要求调任,有的甚至辞官。一些地方,从知府到知县全部罢工、荒废政务!” 应天府辖区是鱼米之乡,大明一等一税赋重地。 政府罢工,会耽误多少事? 甚至百姓告状都找不到主官,几十年没见过如此怪事。 晏珣叹道:“很显然,他们在用软刀子,逼迫朝廷调走海瑞。” 朱翊钧瞪大眼睛:“他们怎么敢呢?海瑞是父皇亲自任命的应天巡抚。” 晏珣耐心讲解:“因为法不责众。他们串联起来对抗海瑞,朝廷总不能全部问责。” 一起摆烂,等着看海瑞的笑话。 就说清丈土地这件事。 以前海瑞在淳安、兴国做知县,亲自带着人下乡。现在他是巡抚,下辖那么多地方,具体的活必须底下的人干。 ——海大人,你有本事就亲自量完整个应天府的田。就算你想,黄册在我们手里,我可以做手脚。 朱翊钧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打个比方,冯保、田义他们全部不理我。整个皇宫没人做事,我连吃的都没有。” “四舍五入,差不多吧。”晏珣点头。 钧钧真聪明。 侍候的公公汗颜:晏大人,这个不能四舍五入啊! “那海瑞怎么办?”朱翊钧好奇地问。 晏珣敬佩地说:“海大人没有退缩。他挂出告示,百姓有委屈直接到巡抚衙门告状、他亲自受理。他特别注明,诉讼不收费用、可以民告官。 在一波宣传下,很多人挤到巡抚衙门告状,听说最多的一天有三千多张诉讼状。” 这可辛苦海瑞和巡抚衙门的属官,光是处理诉讼就是白加黑。 而且,说不准这些案子有没有陷阱。 晏珣站在海瑞的角度陈述事情,朱翊钧也不禁同仇敌忾,感受到海瑞的不易。 晏珣接着说:“海瑞扛住工作强度和压力。他断的案子,多数都是富人败诉。百姓称他为‘海青天’,大户称他为‘海阎王’。” “海瑞胜利了?”朱翊钧高兴地问。 晏珣摇摇头:“地方乡绅大户到巡抚衙门请愿,说刁民诬告、趁机瓜分富户财产。他们确实也找到断案不公的案件。” 刁民难免,诬告也难免。 乡绅这个群体,包括致仕的官员、未做官的读书人,也有宗族族长。 这些人有的作风正派,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有的巧取豪夺侵占民田还不纳粮税。 他们得知海瑞要清丈田地,感受到威胁,必须联合起来反抗。 他们力量强大,甚至能裹挟民意。 即使是年幼的朱翊钧,也能想象海瑞的处境多艰难。 一个独行者矗立在阴暗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都向他射去。 朱翊钧不由得握紧拳头,紧张地看着晏珣:“珣珣,救一救海瑞。” “好。”晏珣温和地安抚,“我们会想办法帮海瑞。我是要让你知道,每一项政策的实施,都是臣子的心血。你将来不能因为不喜欢那个臣子,就废了他办成的事。” “嗯!”朱翊钧点头。 “拉勾勾,食言而肥。”晏珣勾住朱翊钧的肉爪爪。 “肥!”朱翊钧郑重承诺。 晏珣暗暗叹了一口气……有人说“明实亡于万历”,想到另一个时空万历皇帝做的事,晏珣想揍一顿小胖子。 哦!我们钧钧绝对不会是那个万历皇帝! 晏珣不允许聪明孝顺的贴心好大儿长歪! 怎么帮助同党海瑞呢? 隆庆皇帝不是去找高拱了吗? 高拱提出两项建议。 第一,由南京吏部、都察院对应天府辖区的官员进行考察。摆烂怠政的,想辞官就批准! 朝廷还缺人当官?有的是候缺、等起复的进士、举人。 第二,擒贼先擒王。建议海瑞打大老虎、树立典型。 应天府辖区谁是大老虎? 高拱没有直说,只是让海瑞去巡查。 高某绝对不是公报私仇之人! 让海瑞出手,才是公事公办! 隆庆听完高拱的建议,感慨:“幸好有老师助朕!此事问李爱卿,他就没有好主意。” 高拱露出骄傲的笑容,李春芳名义上是首辅,但这内阁实际上是他说了算。 别看曾经的小裕王当了皇帝,没他真不行。 内阁现在只剩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和张居正。 赵贞吉摩拳擦掌想入阁,皇帝就是不松口。 赵贞吉恶从胆边生,谋划对付高拱! 拿下高拱,内阁少一个能干事的,还轮不到他入阁吗? 其他人都是小辈! 内阁如今重要政务由高拱和张居正落实,李春芳负责修史、文教等,陈以勤负责不痛不痒的事。 皇家兵工厂开始运作,晏珣跟随太子朱翊钧去考察。 大明的火器制造业成熟。 朝廷有军器局和兵仗局;嘉靖年间开始,火器制造权又下放。 四川、广东、辽东、山东都有火器兵工厂,生产规模大、研发出各种新花样。 比如登州的火炮厂,还生产佛郎机式样的火炮。从壕镜澳招募的佛郎机工匠来到一看,都大吃一惊……上帝啊!比我们本国的兵工厂规模还大。 这种背景下,兵部加开一个“皇家兵工厂”,不过是让出一块场地和精选工匠的事。 材料和生产工具都是现成的。 被调到兵工厂任职的曾庆斌介绍:“其他火器工厂也搞研发,但有很多中看不中用的花活。我们这里要提高质量,做精品中的精品。” 冠上“皇家”二字,出品必须是精品。 “什么才算精品?”晏珣问。 曾庆斌自信满满:“做出来敢给陛下和太子殿下用的!” 那就是不炸膛的! “好!”晏珣拍拍曾庆斌的肩膀,“这件事办得好,你足以青史留名。” 曾庆斌感慨:“只要能强军保国,我个人的名誉得失有什么要紧!” 正在东张西望看新鲜的朱翊钧听到这句话,转过头认真说:“你很好。” “谢殿下夸奖。”曾庆斌不卑不亢。 他说的是内心话。 经历过曾铣的惨案,曾家人对当大官没有执念。但是隆庆皇帝、晏珣等帮曾铣翻案,是曾家的恩人。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用尽毕生所学。 见晏珣一脸感动,曾庆斌说:“追求精品,产量就非常有限。你们快点把好铁给我找回来!你说的炼焦炼钢,也要搞起来。” “好!” “你给我找些聪明、对火器感兴趣的学生。” “可以。” 曾庆斌趁机提出一连串要求,最后顺势说:“休沐日去洗脚,你请。” 晏珣全盘答应,技术人员必须哄着嘛! 第403章 送别李开先 隆庆速度带着整个大明帝国如同一驾驰骋的马车飞速向前。 前进中,难免遇到各种困难和波折,这又是对风云人物的考验。 海瑞得到朝廷的支持,开始到辖区各州府巡查。 他没有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地去某个地方,而是公事公办,一个个州府核查过去。 这就需要一些时日。 高拱不着急,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 作为内阁次辅,在首辅李春芳不得力的情况下,他要操心的事太多。 正在打坐吐纳的李春芳感应到有人腹诽,他睁一眼闭一眼,又重新闭上两只眼。 应天府因海瑞而兴起的波浪,悄悄波及朝廷。 在朝为官的,有许多南直隶应天府的人,海瑞的行动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他们暂时隐忍等待……若是徐阁老还在,想必海瑞不敢如此嚣张。 咦? 莫非皇帝迅速同意徐阶致仕,就是帮海瑞解开束缚? 现在是高拱管事,都察院又有晏鹤年这尊大神,都不好惹啊!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搞不掉海瑞,反而夜里撞鬼。 朝堂上保持一种诡异的平静,似乎都在忙自己的事,又似乎都心不在焉。 高拱: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晏鹤年: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久之后的一日,汪德渊带着舒尔哈齐,捎带着少年赵士祯进京。 一进京,先把赵士祯送去给曾庆斌,汪德渊直奔晏家住下。 他这次进京的目的,是拜见老师李开先。 今年二月,李开先有一日午休,冥冥中有种感应,自己这一觉要睡过去了。 谁知便宜徒孙努尔哈赤恰好在他家,突然吹响唢呐,猛地把他惊醒……祖先召唤的感应如退潮般散去。 但李开先还是感知到天命,递交了致仕请求。 皇帝再三挽留、走完流程,批准这个老臣致仕。 曾经的李开先,最大的心愿就是重回朝堂。后来终于在学生的帮助下如愿,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他只想在回乡之前,再看看几个得意弟子。 汪德渊赶到京城,就是要亲自送恩师回家乡山东。 和晏珣相比,他常年不在老师身边,想尽一点孝心。 舒尔哈齐今年四岁,对兄长努尔哈赤已经没有记忆,只知道黏着老师汪德渊。 被汪德渊哄了好一会儿,他才肯回隔壁住。 小孩子泪汪汪地说:“老师要快点来接我。” 哥哥是什么?肯定没有汪老师好。 汪德渊爽快答应。 等舒尔哈齐走后,汪德渊才唠叨:“我带着这小子回高邮成亲,岳父一家还以为是我的外室子。我就说,看相貌啊!形貌昳丽的汪公子,能生出丑娃娃?” “怎么能说小孩子丑。”晏珣哭笑不得,“再说,也许孩子长相随母亲呢?” “那我能看上一个丑女?”汪德渊反驳。 他又兴致勃勃地分享夫妻相处的趣事。 没别的意思,就是刺激一下晏珣。 高邮传说,晏珣这些年一直跟一个神仙姐姐梦中相会。 传说的源头,就是双河村养鸭大户晏老四。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传说有鼻子有眼,又经过说书人山的那边的艺术创作,信的人很多。 汪德渊半信半疑,相识那么久,没听晏珣提过啊! 次日一早。 晏鹤年和晏珣、汪德渊,一起去探望李开先。 晏家父子在京城,时常跟李开先来往,自酿新酒都会给李开先送去。 得知李开先因身体原因告老还乡,他们也有些感伤。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的相遇和别离。极少的人,能相伴走完一生。 李开先正在家里看书,看到汪德渊到来很高兴。 晏鹤年和晏珣时常见,汪德渊难得见到一次。 李开先看着汪德渊,和蔼地说:“我算着时间,就等着你来!我收藏着一把很好的古琵琶,要留给你。” 汪德渊鼻子不禁一酸,想到年少时逃学的种种事,他最怕做八股文章,偏偏对琵琶感兴趣。 母亲为此无奈又失望,其他老师也训斥他。 但李老师说,术业有专攻,喜欢学琵琶也能成才。 “老师,您留着自己弹吧。或者给师兄们也行。”汪德渊瓮声瓮气。 李开先爽朗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都快当爹的人,还哭鼻子?你师兄们都没你弹得好,留给他们是暴殄天物。” “那就给晏珣。” “给他也是暴殄天物。” 晏珣:……好吧!你们说得都对。 李开先早就收拾好行李,见到得意弟子心满意足,下一个休沐日启程回乡。 汪德渊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带着舒尔哈齐一起护送李开先。 他本来不想带舒尔哈齐,但这孩子哭得满地打滚,一会儿喊“老师”,一会儿喊“义父”,让汪德渊没法拒绝。 努尔哈赤看得目瞪口呆,义父是可以随便认的吗? 女真人认汉人当爹?! 但是……好像也没问题? 努尔哈赤抿心自问,若和蔼可亲王叔叔愿意收他为义子,他也是愿意的。 可能是某种情节,对于把他从辽东带回京城的王锡爵,努尔哈赤有一种孺慕之情。 晏鹤年、晏珣和李开先的朋友一起到城外送别。 李春芳也在其中,唏嘘感慨:“我虽是首辅,此生成就不及伯华兄。” 首辅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对李开先最大的肯定。 他开怀大笑:“实不相瞒!我当初去高邮教书,只是因为汪家给的钱多,汪东篱又是风流人物、同道中人,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几个学生。” 他看向晏鹤年:“芝仙跟我是忘年交朋友,给我很多启发、让我受益匪浅。阿珣中探花,只有一点我的功劳。但是德渊的才华,是我培养的。” 汪德渊尴尬地说:“我还没中举。” 李开先正色道:“我重回朝堂才想明白,男子汉大丈夫成就事业,不一定非得科举。” “是。”汪德渊高兴得想哭。 在先生眼中,他不比晏珣差! 呜呼!从今往后,晏兄又变回晏贤弟。 “有劳诸位相送,就此别过。”李开先向同僚、朋友们告别,在家人和弟子的陪伴下返回故乡。 晏珣看着李开先的背影,想起很多人。 吴情、袁炜、徐阶……甚至嘉靖皇帝。有的人一分别,可能再也见不到。 人的一生无论多么轰轰烈烈,都有落幕的一日。 但他来了,就要创造这个时空的历史! 车马渐渐远去,扬起的尘埃都消散,众人才一起回城。 城门处进进出出的百姓看到这群高官的车马轿子,好奇地议论是哪位高官致仕。 “莫非是李阁老?” 李春芳:…… 我就是这么不重要的首辅吗? 在朝廷上下热火朝天又暗潮汹涌的时候,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干一件事——复仇。 第404章 晏珣的少儿团 t 第405章 藩王这座大山 晏珣现在成了孩子王,跟朱翊钧的感情,旁人没法比。 李贵妃对此有一点酸,又找不出晏珣的错,只能听之任之。 隆庆皇帝很淡定,张居正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晏珣把小太子教得很好,文武百官都挑不出毛病。 张居正自问,就算让他亲力亲为地教小太子,也不能做得更好。 就在张居正上《陈六事疏》一个多月,各项事务风风火火执行、朝廷风起云涌时,一件不太显眼的事情发生。 有人弹劾辽王朱宪?十三条大罪,隆庆皇帝看完沉思。 辽王这个封号,顾名思义封地最早是在辽东广宁卫。但靖难之役之后,辽王一系封地就变成湖广荆州府江陵县。 江陵,就是张居正的家乡。 张居正是军户出身,他的祖父张镇是辽王府的护卫。 朱宪?可能是嫉妒少年才子张居正,可能是别的原因……在张居正乡试回家时,朱宪?假装高兴地请张镇吃饭。 席上,朱宪?给张镇灌酒。张镇被抬回家之后,第二天凌晨醉死了。 仇恨的苦酒,在张居正心中已经酝酿几十年。 幸好老天开眼,让仇人活到他进入内阁、手握大权的今日,能够让仇人身败名裂。 皇帝知道张居正跟辽王的过节。 他也猜得到张居正想借着辽王的事扩大打击、削弱藩王。 好事啊! 咳咳!不是皇帝不讲亲戚情分,而是亲戚们都太能生! 嘉靖四十四年统计,宗室人口达到人,岁米达到了860万石。 举天下奉养一家一姓。 因为财政空虚,嘉靖皇帝还拖欠宗室的俸禄。 背锅的是内阁……你们没领到禄米?竟然有这种事?去问内阁首辅,别来打扰朕修仙。 宗室们其实挺怕嘉靖,不敢打扰他修仙,有时候欠就欠了。 想到自己有两万多“债主”,隆庆皇帝有些烦躁。 削弱藩王这种大事,不能让张居正背锅。太岳还是很有用的,要保护。 皇帝将这件事交给内阁,让李春芳主持讨论。 李春芳知道自己接到烫手山芋,商量的语气问:“你们觉得怎么办?” 张居正说:“此事我要避嫌,我是江陵人,万一人家说我包庇辽王呢?” “噗!”陈以勤忍不住笑出声,轻咳两声:“对,太岳要避嫌。” 高拱目光一动,说:“我也避嫌。” “啊?”众人不是很明白。 高拱一本正经地说:“众所周知,我跟太岳是交情很深的好友。” 张居正:“……高阁老说得对。” 然后,张居正和高拱非常默契地看向李春芳。 皇帝的意思,你猜一猜?锅一定是要有人背的,谁让你是首辅呢? 李春芳沉默良久,严肃地说:“那就派刑部侍郎洪朝选、锦衣卫千户胡桂奇,湖广道按察副使施笃臣去查。” 有朝廷官员、有锦衣卫,还有地方按察使,怎么看都是秉公处理。 无论结果如何,这个锅李某不背。 张居正淡然道:“我没意见。” 高拱和陈以勤也没意见,一致同意派这三人去查案。 吃瓜的猹们都想知道,万一这三人查出来的结果不是张居正想看到的,他将如何应对。 皇帝不禁紧张:“要不要提醒一下胡桂奇呢?” 搞辽王是一定的! 皇帝要大义灭亲! 吃瓜同党晏珣说:“不着急,臣觉得太岳很有信心。他这几天心情不错,还有空去看戏。” “真的?”皇帝很惊讶,又唉声叹气:“你们还可以去看戏游玩,朕已经好久没去……那个胡同了。” 晏珣吓了一跳,连忙观察皇帝的身体状况。 同党们把振兴大明的希望寄托在隆庆身上,不允许出意外! 就连张居正,都放松了朱翊钧的管教,其实也是在隆庆身上看到希望。 “陛下,臣人微言轻,只能劝您爱惜身体,千万不要再去那些地方。否则,我就要告诉……” 皇帝连忙说:“朕知道了,你别告诉高老师。” 晏珣还是不放心,又提出召李时珍回京、重新担任太医院院正。 “不是说海瑞那里情况凶险,李时珍不敢离开吗?”皇帝神色一正,“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朕的瑰宝,不容损失。朕会保重身体,你放心吧!” 听皇帝这么说,晏珣才不再劝。 他不敢太唠叨,这是高拱的职业。 高拱知道皇帝的“寡人之疾”,时至今日仍然时不时去帘子胡同逮人,怕皇帝把持不住。 外界不知道的都议论“陛下已经登基,不可能再去帘子胡同。高拱还经常去,是不是他自己想去?” 真相只有一个! 朝廷派出钦差查辽王,晏鹤年和晏珣主动拜访张居正。 双方见礼入座后,晏鹤年开门见山:“辽王必然有罪,只是不知道张阁老想达到怎样的最终效果?” 张居正说:“这事我要避嫌,一切等查实之后再做定论。” 晏鹤年诚恳地说:“朝野皆知很多藩王鱼肉乡里、欺压良民,借此机会都该查一查。侵占田产的,发回土地给百姓。罪行较轻的,允许交金赎罪。” 大藩王代代积累,还是挺富裕的,不就是罚款的好对象吗? 晏珣小声补充:“这个月罚一笔、下个月罚一笔,不肯出钱就降爵。再从宗室选出一些表现好的表彰,比如慷慨解囊买南蛮铁的。” 这样不算勒索吧? 放着这么一群肥羊不去宰,留着给李自成吗? 张居正没想到晏家父子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和大胆。 既然如此,他也应该坦诚一点。 他郑重地说:“你们的主意是钝刀子割肉?这样确实可以缓和矛盾,可是藩王一定会哭穷。谁去收钱,都可能被打出来。” 江南的乡绅官僚对付海瑞,非暴力不合作。 而藩王们是有护卫的。 晏珣说:“敲一棒给一颗甜枣。我的建议是重开宗学,收宗室子弟做宗生,设专门的宗室科举!像朱载堉那种宗室人才可以担任一定的官职,一些靠禄米吃饭的普通宗室,可以多一条出路。” “宗室科举……”张居正沉吟着,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以大明宗室现在的情况,基本没有造反的能力,给他们一条出路也不是不行,好过白白养着。 晏珣再接再厉:“太祖时期,曾经开设宗学教育宗室子弟,现在重开的阻力不会很大。” 张居正微笑:“既然要考,不如加多一层。凡是年满十五岁的宗室子弟,只有通过考试才能得到俸禄。” 宋朝有类似的规定,可以借鉴一下。 不过宋朝的宗室考试很宽松,不是傻子都能过。 张居正的意思,我们可以严一点。 晏珣摩拳擦掌:“我们的第一步,先给辽王定罪;第二步,清查各地藩王,该罚的先罚一遍。先震慑住他们,再提考试的事。” 和削藩这个大目标相比,辽王只是一个小人物。 张居正点头:“我们的目标一致了。那么,这么好的策略,让谁去提出呢?” 晏鹤年淡定地说:“皇帝。” 第406章 女主是只玄猫 明太祖洪武年间设立大宗正院,之后又改称宗人府。以秦王为宗人令、晋王为左宗正、燕王为右宗正。 明成祖永乐年间,先是以勋贵大臣管理宗人府,后来干脆撤销宗人府官员,所管理的工作全部移交礼部。 从那以后,宗室受文官管理,在文官手中领俸禄。 永乐帝的初衷很显然,一步步削弱宗室,以免有人学他。 到嘉靖年间,甚至出现宗室要贿赂小阁老严世蕃才能领取俸禄的怪事,连裕王都被欺负过。 换个角度看这件事,严世蕃克扣裕王俸禄,有没有可能是拿裕王做筏子? ——皇子的俸禄都发不出,你们这些藩王室亲还想要? 严嵩父子虽然不做人,却能够帮嘉靖当二十年的家,还是有真本事的。 宗室人口众多,贫富差距很大。 大藩王根深蒂固,富得流油。 比如历史上的崇祯十四年,李自成进犯开封。 第十一代周王朱恭枵立即拿出50万两白银犒赏开封城守军,另外拿出几万两白银加固城墙。 最终开封守住,李自成撤军。 朱恭枵这么大方,不是因为什么宗室使命感。 而是在那之前不久,李自成把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做成“福禄宴”。 富甲天下的福王被煮了! 而底层小宗室,跟大藩王不能比。 他们靠俸禄吃饭,既不能当官又不能经商,日子过得挺拮据。 所以历史上,万历十七年开启“宗亲科举”,放宽对宗室当官的限制。 此举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朝廷拖欠宗粮产生的矛盾,又让宗亲卷起来提高文化素养。 ……你能想到的主意,前人都试过。 晏珣现在提前把“宗亲科举”这个大招放出来。 行动力很强的张居正觉得可行,立刻制定阶梯式计划。 第一步,先让辽王罪有应得。 什么公报私仇?难道不该报吗? …… 玄猫乌云是只成熟的大猫,不像小猫那么好动。 秋日暖暖的阳光下,乌云慵懒自在地卧在桂花树荫,绸缎一样的皮毛、厚厚的肉爪子,像一头黑豹。 不是晏珣吹牛,乌云是几条胡同最美的女猫。 朱翊钧在晏珣指导下学画,照着乌云画“玄猫花荫图”。 为什么不画他的花猫奴奴?因为黑色比较容易把握。 宫里还有嘉靖皇帝留下的狮子猫,一身雪白的长毛很漂亮。 但画白猫不好上色。 晏珣没指望把朱翊钧培养成宋画宗,教小胖子学画主要是培养他的耐心。 画画心思要细腻、手要稳,也要有审美情操。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时不时的说话声。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放下笔,骄傲地说:“珣珣,你看我这幅画,能不能值五十两?” “……加上落款差不多。”晏珣实在地点评。 “徐枚说,他把画送到书画行寄卖,一幅卖出五十两银子,是不是真的?”朱翊钧又好奇地问。 晏珣说:“徐文长是当世名家,徐枚也学到一些。他临摹其父的画,落款也临摹。其中一幅最好的,确实卖出五十两银子。” 朱翊钧懂了,画值不值钱,落款很重要。 “珣珣带我去书画行,我要卖画挣钱,给父皇和母后、母妃买礼物!”朱翊钧认真地说。 他要努力挣钱才行啊! 人家有一个母亲,他有两个母亲。 这么大个家,钧钧要担当起来! “你要自己挣钱啊?”晏珣隔壁笑道,“你给他们送你自己的画,他们就很高兴啦!你可以画一幅‘钧钧自画相’。” 当初在山东,晏珣寄回来的钧钧画册,皇帝现在还收藏着。 有时候兴致来了,皇帝还会让人取出画册,跟臣子炫耀太子小时候多可爱。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我听到他们说,戚继光提出修长城,朝廷吵得很厉害。反对派说‘长城修得再坚固,也抵挡不住蒙古兵南下,何必劳民伤财’。我想,他们会吵,是因为缺钱吧?” “原因有很多,我慢慢跟你讲。”晏珣摸摸小胖子的脸蛋,“先把画晾干,我带你去卖画。你有这份孝心,我会支持你。” 钧钧真是太乖了! 隔壁努尔哈赤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撒尿和泥巴玩呢! 乌云站起来,抖动一下身子,落在它身上的桂花又洒在地上。 朱翊钧的注意力被吸引:“珣珣,乌云真肥啊!比我还肥!” “她现在变懒了就长肉,太肥影响健康,人一定要多动。你再长大一点,我要帮你控制体型。” 日不落帝国的太子殿下,必须威武霸气、俊朗不凡! 见朱翊钧对乌云的体重好奇,晏珣让人取来一个竹篓和一杆秤,把乌云放在竹篮里、吊着称体重。 “不得了!除去竹篮还有六斤重!可以出栏了!”晏珣啧啧称赞,又忽悠:“钧钧也进去,我给你也称一称。” 乌云跳在地上,迈着威武霸气的步伐“喵喵”声走到廊下。 朱翊钧听话地坐进竹篓里,胖乎乎的身体在竹篓里挤成一团……卖小孩子了~~ “多少?我多少斤?”朱翊钧好奇地问。 晏珣还没调整好秤杆,“喀喇”一声,竹篓裂开了。 “……一定是竹篓不结实,不是我们钧钧太肥。”晏珣安慰。 朱翊钧:“……” 不远不近站着的田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朱翊钧恼怒地瞪过去,田义捂着肚子憋笑。 冯保现在被调到皇帝身边,常陪朱翊钧的就是田义。 田公公很珍惜太子身边第一人的身份,一定不能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前功尽弃。 “喵喵~”乌云跳出来,在朱翊钧身前走过。 朱翊钧跳脚:“……你是坏猫、连你也嘲笑我!以后我不带奴奴来陪你玩!” “好啦!我带你去卖画。书画行外面一条街,全都是卖小吃的。”晏珣哄着。 朱翊钧顿时兴高采烈。 父皇对珣珣很信任,只要有珣珣带着,他可以获得最大的自由。 隆庆皇帝和晏珣都希望给朱翊钧一个尽可能充实而快乐的童年。 在爱的环境里长大,不会长歪吧? 朱翊钧的《玄猫花荫》图,落款是“兰陵喵喵声”,还盖上晏鹤年给晏珣刻的印。 不久之后,京城文人中传闻,名扬江南的古今第一淫才“兰陵喵喵声”重出江湖。 只是…… “怎么不是四野密戏?这玄猫是什么寓意?” 女主呢?女主是只玄猫?不对!男主呢?无男主? 第407章 辽王有什么罪 锦衣卫千户胡桂奇是胡宗宪的儿子。 皇帝密令胡宗宪跟浙江水师配合,前往倭国“巡视”石见银矿,胡桂奇在锦衣卫中更受重用。 调查辽王罪行这么重要的差事,落到他的头上。 想到自己的腰牌曾经落在晏家老宅的火场中,胡桂奇既后怕又庆幸。 能够跟晏鹤年结交,做梦都要笑醒。 他和刑部侍郎洪朝选风尘仆仆地赶到江陵,按察副史施笃臣已经抢先带五百士兵包围辽王府。 施笃臣严肃地说:“朱宪?在门口竖着一面‘讼冤之纛’(dào)的白旗,分明就是造反!” 胡桂奇和洪朝选面面相觑,这么狠的吗? 一来就上谋反大罪? 洪朝选公事公办地说:“他立这面旗,意思是弹劾的人冤枉他,心中有冤情。这样就说他造反,是不是小题大做?” 刑部办案,可不能像你们这么随便。 施笃臣立刻换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还是洪大人英明,这件事就交给你们来查。” 说完,立刻撤掉包围辽王府的士兵。 洪朝选望着施笃臣风驰电掣的动作,问胡桂奇:“您怎么看?” “咱们查吧。”胡桂奇也不是很理解施笃臣的行为。 这是……甩锅? 如果朝廷给辽王定罪,将来某一日又翻案,查案的官员后人可能会被秋后算账。 施笃臣不想趟浑水也说得过去。 洪朝选和胡桂奇在当地调查,很快有地方乡绅百姓出告,辽王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圈占土地、敲诈勒索等等。 “从目前的证据看来,辽王没有能力谋反。”洪朝选说出自己的观点。 指控一个藩王谋反,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即使知道张阁老和辽王有过节,洪朝选也不能轻易做葫芦官。 胡桂奇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他们整理好案卷,又快马赶回京城汇报。 案卷上特别强调:辽王朱宪?并未谋反,但其他各项罪名属实。 密切关注此事的猹们不禁失望,除了谋反,其他一些欺男霸女的小事,不能把一个大藩王怎么样啊? 张居正又该如何应对? 隆庆皇帝沉思良久,将这件事交给李春芳处理。 李春芳:“……这是皇家的家事,我们就将调查案卷的罪名抄一遍,给陛下定夺。” 高拱摸摸胡子:“太岳怎么看?” 徐阶致仕之后,高拱和张居正配合过多项工作,合作愉快。 如果不是因为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做同党也未为不可。 可惜!可惜啊! 张居正微微一笑:“我觉得李阁老说得对,这种小事,就由我来抄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 陈以勤:……没人问一下我的意见吗?算了,反正我没有意见。 张居正早已把朱宪?的罪状铭记于心,但是没有照抄案卷,而是进行不动声色的编辑调整。 说朱宪?谋反? 这种事连洪朝选都不信,更没办法说服天下人。 至于荒淫……大藩王哪个不荒淫?否则怎么繁衍出那么多子子孙孙? 张居正出手,指向的是罪状中不起眼的一条。 …… 奏疏送到皇帝的御案。 隆庆看了片刻,笑问左右:“太子在做什么?” 太监回答:“在读书,今日讲学的是晏大人。” “怎么又是文瑄?”隆庆摇摇头,“太子肯定又是让文瑄代其他老师的课。既然如此,你把他们一起召过来。” 以皇帝跟晏珣西山烤肉的交情,他知道小伙伴晏珣也是地里的猹。 晏珣早就跟朱翊钧嘀嘀咕咕,辽王的案子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整顿宗室的计划能不能进行到下一步? 这种事本来不应该跟一个小孩子说,朱翊钧是太子啊! 小胖子自幼聪慧,真的能听得懂! 皇帝也不觉得召小太子商议此事有什么问题,让太子更早地接触朝政,日后才不会被臣子蒙蔽。 “这是内阁送来的奏折,你看出什么?”皇帝笑着问。 朱翊钧好奇地凑过来,流利地念:“违制娶娼,冒充世子。” 这是第一条。 “钧钧真棒,认识很多字。”皇帝笑道,“文瑄教得好……嗯,后面的不必念了。” 皇帝脸色一沉,批复:立刻废除辽王爵位、将其发配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一个宗室闻之色变的地方。 朱翊钧不是很明白,歪着脑袋问:“为什么后面不必念了?” 隆庆皇帝看向晏珣:“你给太子解释一下。” 晏珣已经被张居正的手段震撼到了……打蛇打七寸啊! 和谋反相比,这条罪状更能让宗室上下没话说。 “皇明祖训及大明会典明确禁止娼妓所出之子继承王爵。”晏珣解释,“朱宪?有违祖训,这一条就够了。” 朱宪?有一堆良家出身的妻妾,偏偏都没有生下儿子。只有娼妓出身的张氏生下一个儿子“川儿”。 朱宪?隐瞒川儿的生母,向礼部请得赐名、册为辽王世子。 而问题最关键的是,朱家人只要当皇帝的,子嗣都不旺,嘉靖就是藩王入继。说不定哪天,旁支运气好,皇位又砸到头上。 对皇家而言,血统不明就是大忌……娼妓给王爷戴帽子合情合理? 啥也不用说了,朱宪?必须在高墙内度过余生。 晏珣恍恍惚惚回到家中,跟父亲说:“太岳忍了几十年,不出手而已,一出手就是杀招。” 也许朱宪?自己都没想到,纳娼妓为妾、立其所出的儿子为世子,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晏鹤年笑道:“不然怎么说是太岳呢?他一开始就没想给朱宪?定谋反的罪名。” 硬扣朱宪?谋反的罪名,肯定有人攻击张居正公报私仇。 “幸好我跟太岳是友非敌。”晏珣由衷感叹。 晏鹤年高深莫测地笑道:“世事难料。不过我儿不用怕,有老爹呢!” 上阵父子兵,纵横天下,何惧之有! 朱宪?被抓的时候还是懵的,他可以肯定川儿是他的儿子。 至于儿子的生母是娼妓……大明宗室纳娼妓为妾的还少啊? 传闻皇帝都出没帘子胡同! 只许皇帝嫖妓,不许藩王纳妾? 他痛哭流泪,大喊冤枉,又说谁谁谁也犯了同样的错…… “他们都纳娼妓啊!虽然没有立娼妓之子为世子,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再说,谁知道他们的儿子出身是不是也有问题?不能只罚我一人。” 皇帝:说得好,就等你这句话。 于是下令礼部取宗室名册,清查全国宗室。有各种违法犯罪行为的,一律从严处置。 皇帝也看出来了,这种事只能自己主动提,内阁都是不背锅的高手。 朝廷百官都说皇帝英明。 宗室们遭遇无妄之灾,偏偏无力反驳,只能咒骂朱宪?,躺平任由朝廷来查。 不知道下一个倒霉鬼是谁? 李春芳看着张居正,越想越觉得此人太可怕。 陈以勤私下问高拱:“你觉得张阁老是不是故意的?” 高拱说:“太岳秉公办理而已。” 陈以勤:我不信。 他合理怀疑,高拱和张居正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打老虎? 第408章 太子爱民如子 从嘉靖年间开始,明枪暗箭争斗不休的内阁,出现了奇迹般的和谐。 高拱很自负也很聪明,知道只要隆庆皇帝在,其他人难以挑战他的地位。 皇帝没他真的不行! 而张居正只要能实现抱负,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入冬之后,京城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羞羞怯怯,不大,却带来冬的冷意。 宫女给太子朱翊钧梳洗之后,给胖嘟嘟的手指抹上冻疮膏,预防一下。 朱翊钧知道,冬日里皇店最畅销的就是羊毛线和冻疮膏。 看到冻疮膏,朱翊钧想到羊毛线、珣珣、外祖。 给皇帝请安的时候,朱翊钧说:“晏老师最近在西山,招募京郊的贫困百姓做蜂窝煤,帮助百姓过冬。 我也想为百姓做一些事。我们拿出一批毛线,发给贫困的妇女织,再回收她们织好的毛衣毛裤,给她们发工钱。父皇觉得这样好不好?” 隆庆皇帝惊讶:“是你自己想的?” 朱翊钧此时只有五周岁多,就知道爱民如子? “是我想的!我听说城里有些成衣坊就是这么做,但他们对成品要求高。我们放宽一些要求,让老妇女和小女孩也可以参与进来。” 朱翊钧说得头头是道,“毛线由皇庄提供,成品交给谭纶、王崇古,分给边疆将士,作为促成俺答封贡的奖励。” 皇帝目瞪口呆。 朱翊钧的话却还未说完。 “外祖李家管了好几年皇庄,赚了不少钱。今年这批毛衣算他们捐的,想必他们很愿意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朱翊钧说得冠冕堂皇。 “哈哈……”隆庆皇帝终于忍不住大笑,“吾儿很好!太好了!” 吾儿可致尧舜! 就算是有人教唆,五六岁的朱翊钧能条理分明、层层递进地把这番话陈述一遍,已经很厉害! “好!让李家捐!他们作为你的外祖家,该尽一点力。”皇帝满口答应。 不就是捐毛线做善事吗? 钧钧想做,就放手去做! 李伟私吞羊毛作坊收益的事,皇帝已经知情。看在李妃和两个儿子的份上,他假装不知道。 现在就让李家把吞下去的吐出来! 皇家产业这一块,由大太监阮瑛掌管。捐毛线、请人织毛衣的事,也由阮瑛去安排。 阮瑛接手这件事,先跟城中繁华地带的隆福寺借场地,在此分派毛线和回收毛衣。 隆福寺建于景泰年间,是京城唯一的喇嘛与和尚同驻的寺院、香火很旺盛。 既然是做善事,僧人怎么能不同意呢? 僧人在善信中宣传,很快招揽到织工。 有隆福寺参与,织工们不用担心最后拿不到工钱——佛祖看着呢! 万事俱备,阮瑛大手一挥带人去皇庄取毛线。 “都记在账上,最后跟李老爷结算,这些是李家捐的。”阮瑛笑着说。 李伟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焦急恼怒:“怎么能这样?这不是逼捐吗?我是太子的外祖父……” “就是太子提议的!”阮瑛打断。 李伟愣了一瞬,连忙说:“太子这么一点点大知道什么?一定是晏珣教唆的!我就知道,他暗恨我抢羊毛坊……” “晏大人不知道此事。”阮瑛又打断。 “你这个太监,怎么这么没礼貌?不行!我要去找贵妃娘娘告状。要捐也是皇帝出钱,不能算我的。”李伟理直气壮。 太子和小皇子都是李家外孙! 皇帝奖励李家几十万两都是应该的,怎么还能反过来逼捐呢? 阮瑛神色不变,淡淡地说:“李贵妃早就知道此事,她没让人告知你们吗?” 李伟哑然,李贵妃真的没说。 其实李伟最近跟李贵妃在闹矛盾。 李伟听了一些人的挑唆,让儿媳妇进宫劝说李妃:想办法让皇帝废掉陈皇后,这样李家就是一家独大的外戚。 没想到李贵妃居然骂他们胡言乱语。 一片好心碰了一鼻子灰,李伟和儿子李文贵都觉得李贵妃不识好歹。 阮瑛没有逼迫,只说让他们准备好毛线,过两天再来取。 李伟回家跟李文贵商量之后,还是捏着鼻子从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阮太监后面站着皇帝。 他们不敢抱怨太子外向,只能怪阮瑛不给面子。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李贵妃不是皇后! 李妃怎么就不听劝呢? 李贵妃:……你们傻还是我傻? 在教育儿子方面,李贵妃不一定多聪明;在后宫生存方面,李贵妃有自己的一套。 皇帝不喜欢陈皇后,但李贵妃跟陈皇后关系友好,时常带儿子去给陈皇后玩。 陈皇后没有孩子、又不得宠,渐渐把慈爱之心都放在朱翊钧身上。 天真的朱翊钧享受双重母爱,却觉得自己是父皇亲自生的。 皇帝看在眼里,觉得李贵妃不争不妒,对李贵妃更宠爱。 后宫现在挺和谐,陈皇后和李贵妃凑在一起,不是谈育儿经验,就是一起酸皇帝新纳的小美人。 阮瑛逼捐李家之后,特意去跟晏珣分享这个消息。 “是太子殿下提议的。李家骂骂咧咧,说是你教唆的。我猜你不会在意这点事。”阮瑛笃定地说。 晏珣也有些惊讶:“我听说了这件事,但不知道是太子提议的。既然如此,就让人宣传,好让纺织的妇女以及边疆将士都知道这是太子的善举。” “我已经安排了。”阮瑛看着晏珣,“你最近经常出城,就是忙蜂窝煤的事?” “不止。”晏珣絮絮叨叨,“我去年不是奉命建药厂吗?后来是跟惠民药局合作。惠民药局本来就是官办的,既有药房又有大夫……” 晏珣请惠民药局的大夫研制、生产杀虫药以及治鼠疫的方子。 这些大夫很有想法和创意,真的利用造化之学搞出一种强力的杀虫剂。 “取名的问题,大伙儿争论不休。我说叫‘六六六’,要不就叫‘敌敌畏’,他们说不好听。杀虫剂要什么好听?”晏珣摊手。 阮瑛万万没想到,掌翰林院的晏大人,居然为杀虫剂取名,跟一群大夫辩论。 这……不会造化之学的翰林不是好大夫? 晏珣接着说:“上一次鼠疫最严重的地方是石州,鞑靼去年进犯的又是石州。我认为鼠疫跟草原上的旱獭有关,被来往草原的人传进来。我担心板升人内迁,把鼠疫传到云贵,所以加紧生产杀虫药、防鼠疫。” 高拱和张居正这样的大人物,做的是运筹帷幄的大事。 晏珣就查漏补缺,从一件件小事做起,在大人物关注不到的地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阮瑛和蔼地看着晏珣:“你这么忙,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李时珍就快到京城了,到时候也让他给你看一看。” ……京城士林传闻,兰陵喵喵声画风大变,是因为身体出了毛病。 阮瑛担心便宜好大儿,又不好直接问。 第409章 打虎英雄海瑞 李时珍放心从南京回来,是因为应天府的局势已经到了暴风雨前的诡异平静。 宵小不必再出手对海瑞做什么,有大老虎出手。 李时珍留在南京的意义已经不大,不如回京来帮皇帝调理身体,也许还能吹一吹耳边风。 他好好一个大夫,居然卷入这种历史大浪潮中。 人生总是充满种种意外。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 隆庆二年的寒冷冬日,李时珍迎着风雪回到家,收到邻居兼同党的热烈欢迎。 “李叔叔,你这两年辛苦了!”晏珣诚挚地说。 李时珍笑道:“我多年爬山涉水寻找药材,什么苦没经历过,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令尊出入鞑靼营帐,拐走俺答的王妃和孙子,才是真英雄。” 晏鹤年在一旁,连忙解释:“他们主动投奔大明,绝对不是我拐带的。” 他这样仙风道骨的人物,怎么能有拐带人妻的传闻? 万一将来史书瞎写怎么办? 李时珍说:“也对!晏兄这样的神仙人物,他们看到当然会跟着走。” 越说越离谱了。 晏珣转移话题:“李叔叔心情不错?海大人在南边还顺利吧?” “这可怎么说呢?”李时珍沉默片刻,“唉!我感觉他很快就要被调走了。作为朋友,我得庆幸他脱离险境。可是我也知道,如此半途而废,他一定会很难过。” ………… 风雪夜归人。 徐阶在松江府华亭县的老家,回想自己的一生,也想到了这句诗。 四十多年前,他带着满腔的雄心壮志,从这里启程;而现在,他带着一身沧桑回来。 是非功过,留予后人评说。 徐阶相信弟子张居正,能够将他托付的国事和家事都处理好。 这一日,徐阶听说应天巡抚海瑞巡视到了松江府。 松江和常州、苏州,都是税赋重地,也是官僚士绅集中的地方。 海瑞到此之后,设立巡抚临时衙门,又称为“行台”。跟在别的地方一样,海瑞贴出告示,让百姓有冤屈者可到衙门告状。 松江徐家已经好几代没有分家,家族人口多达数千。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何况徐阶这些年忙于国事,疏忽对族人的管教,确实存在许多问题。 海瑞陆续收到上千份诉讼状,绝大多数都跟徐家有关。 仗势欺人、侵占民田、巧取豪夺、放高利贷……其他豪强的罪过,徐家一样都没有落下。 海瑞脸色沉重,终于到了这一步。 他颁布的《督抚条约》宣称,本巡抚执法一视同仁。如今不能对徐家例外,否则其他工作全都没法执行。 高拱让他打大老虎,现在他到了最大的老虎家门口。 徐阶致仕不到一年,余威尚在,海瑞真的敢找上门吗? 整个南直隶都在观望这事。 海瑞先让人给徐阶写一封信,从国家大局入手,希望徐阁老配合: 皇帝登基以来实施的政策,全部顺利开展。若是清丈田亩一事无法开展,打击的是皇帝的威信。 徐阶收到信之后,没有直接回信,而是给京城的李春芳去一封信。 ……老李,现在你是首辅,帮我说一说情。唉,人走茶凉啊!海瑞居然打到我身上。 李春芳收到徐阶加急送来的信,悄悄拿去跟道友晏鹤年商量。 他又不瞎,早看出晏家父子跟海瑞眉来眼去的,一定是同伙。 李春芳说:“晏道友看,我应该怎么回信?” 晏鹤年哭笑不得,李春芳真是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一尘不染啊! “派海瑞到应天府清查田亩,是皇帝的意思。陛下的目的,是为彻底实施一条鞭法做铺垫。咱们不能给陛下拆台。”晏鹤年提醒。 李春芳推心置腹地说:“咱们是同门道友,我就直说吧……海瑞扩大打击搞廉政条约,把同僚都得罪干净。大明朝的官员俸禄那么低,真的要像他那么廉洁,谁能愿意?” 晏珣在一旁默默听着,像海瑞一样的人能有几个?这就是海瑞的难得之处。 晏鹤年说:“都已经查到松江府了,还是请徐阁老配合一下吧,不然这个年谁都不好过。” 徐阶不配合,打的不是海瑞的脸,而是皇帝。 李春芳听完,又问晏珣:“小珣,你的意思呢?” 晏珣回过神,慢慢地说:“我在想,怎么减少徐家的损失。胡宗宪和浙江水师去巡视石见银矿,顺利的话,明年可以加开宁波海关、开放对倭国的贸易。徐家不如专注这一项?” ……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采纳鄞县读书人单仲友的建议,取“海定则波宁”之义,将明州府改称宁波府。 转移内部矛盾的方法之一,就是一致对外。 李春芳没想到晏珣把目光投向倭国,苦一苦倭奴,皆大欢喜? 他说:“徐家垄断松江棉布贸易,若是跟倭国贸易,是让他们将棉布卖到倭国、换取白银?” 晏珣摇摇头:“我们去巡视银矿,为什么还要拿棉布换?我的意思是,徐家熟悉海贸,可以帮忙运输银子。” 李春芳:啊,这?硬抢?倭国肯吗? 话又说回来,若我们的水师强大,也轮不到倭国不肯。占据石见银矿的,只是倭国的地方豪强。 胡宗宪总不能连一个豪强都干不过? 佛郎机人用一些破铜烂铁,都能从倭国运走一船一船的银子。 “我给徐阁老回信,让他配合海瑞。”李春芳拿定主意,“我再给海瑞去一封信,让他不要逼迫得太过,给徐阁老留一些面子。” 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好人李春芳写好信,让人冒着风雪加急送往松江府。 晏珣进宫跟皇帝汇报这件事。 皇帝沉默半晌,问:“海瑞真的不应该在清查田亩的同时搞廉政?官员廉洁难道不是应有之义?” 晏珣斟酌着回答:“廉政问题,是自古以来的难题。历代都讲以德治国,想以道德约束官员。但现实是,能够严于律己的人少之又少。”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皇帝又问,“我知道以你们父子现在的官职,有很多人送礼,你们怎么权衡哪些该不该收?” 晏珣坦诚地说:“不误国事。”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想问的,其实不仅仅是晏珣,也包括高拱和张居正。 手握大权的阁老们,哪个不是门庭若市? 做到不误国事,已经不容易了! 皇帝叹道:“想要人人廉洁奉公,只有尧舜才能做到吧?那就一步步来。你说,徐家这次会配合退田吗?” 晏珣回答:“徐阁老会配合,但是徐家那么多人,难保阳奉阴违。到时候又是一场乱斗,咱们还是尽快将矛盾到外面吧!” “倭国吗?”皇帝精神一振。 他现在跟同党很有默契,晏珣一开口,他就想到倭国。 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倭国内部混战,就是我们趁火打劫的好时机啊! 第410章 请张四维洗脚 在国内矛盾重重的时候,对外扩张是一个好办法。 前提是,对方扩张能够带来切切实实的好处。 君臣二人取出海图,目光灼灼地看着倭国各岛垂涎三尺。 皇帝情不自禁地描绘从宁波、登州到倭国的航海线路,喃喃自语:“这么近啊?难怪以前倭寇来去自如。” 永乐十一年,倭寇进犯山东登州蓬莱,“尽焚登州战舰以归”。 戚继光跟倭寇可以说是有家族世仇。 来而不往非礼也。 皇帝回过神,叮嘱:“在胡宗宪传回好消息前,先别提倭国的事。朝廷一些人,都畏惧海上神风。总是相信倭国有神风庇佑,寇能来,我不能往。” 元朝征倭国的大军葬送海上,给明代的人也留下心理阴影。 没有足够的好处,谁也不愿意冒险。 “胡宗宪啊……他谋划倭国多年,一定能够有好消息。”晏珣信心满满。 不是对胡宗宪有信心,也不是对杨世安有信心,晏珣是对父亲有信心。 老爹说能杨世安能做大名就一定可以!能拿下石见银矿也一定可以! 如果不行,龙王要去找倭国天皇谈一谈。 南倭北虏。 晏珣的目光投向山西,晋商的问题,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 …… 徐阶和海瑞收到李春芳的回信,对李首辅都不满意——他怎么能不站在我这一边呢? 海瑞继续给徐阶写信,苦口婆心地劝说,徐阁老要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要因小失大。 海某是想维护您的,不愿意看到您背负“为富不仁”的千古骂名。 徐阶:不配合你就要背负千古骂名?老夫斗严嵩的时候,你还在做县令! 他的长子徐璠匆匆进来,呈上一封信,说:“父亲,是晏珣的来信,让我做好准备,明年加开宁波港。” 徐阶苦笑:“人人都盯着咱们家啊,连晏珣都来凑热闹。今年加开广州港,是为了扩大跟南洋的贸易。加开宁波港,想必是为了倭国。朝廷会同意吗?” 徐璠幽幽地说:“朝廷现在是陛下说了算。” 徐阶:…… 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是反派? 我离开朝廷,陛下就能说了算。 难道我是跟皇帝争权的权臣吗?我都是为了大明好! 徐阶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你跟族里商量一下,把违规侵占的田,退回一半,由官府发还原主。” “一半?”徐璠犹豫。 徐阶说:“海瑞的底线是至少一半,不然过不去这一关。经过此事,我们家损失惨重。你去筹备一下海船,若明年真的开宁波港,我们挣一个开门红。” 漳州月港被汪家抢先,徐家在宁波港搞个开门红,算是朝廷的补偿? 徐璠勉强说服自己,捏着鼻子接受海瑞的逼捐。 对!这就是逼捐! 海瑞拉出徐家做例子,转头再看向其他乡绅大户——你们再强硬,还能硬得过徐家? 拿来吧你! 年都不用过了,一家一家收拾。 应天府的乡绅大户受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给我们好过,我们也不给你好过! ………… 一年之中,冬天的节日最多。 秋收之后要让田地休息,人们也可以得到较长的休息时间,享受一年的辛苦收获。 冬日里,节日最集中的是腊月。 一到月半,上学的孩子们最高兴,因为社学先生、或者请到家中的西席也要过年,一般要到来年正月十八,过完元宵节才开课。 其实,老师们也很高兴。 谁不喜欢放假啊! 晏珣约张四维去太白楼洗脚脚。 应天府的乡绅大户都在海瑞的“规劝”下慷慨解囊,晋商什么时候也为国家做贡献呢? 张四维还不知道,眉清目秀的晏珣居然垂涎他的银子。 虽然是晏珣请客,但张四维一再要求要出钱。 “还是我请吧,向来都是我请。”张四维笑着说,“我要是哪日不请,人家以为我家道中落了。” 有道理。 晏珣不跟张四维争。 太白楼也是皇家产业,以前嘉靖皇帝爱沐足,用过的松木桶送出来二次利用。 现在隆庆皇帝没这个喜好,好久没有新桶送出来。 幸好嘉靖没有脚气,否则……全京城的官员都不能幸免。 一到冬日,太白楼的生意很火爆。 晏珣以半个东厂成员的身份,拿到包厢。 “要不要请几个乐伎弹琴唱曲?”张四维问。 晏珣说:“不必了,咱们清清静静说一会儿话。” 张四维暗暗猜测,晏珣想跟他说什么? 莫非晏珣想辞去东宫的官职,把太子的教育问题托付给他? 温热的水烫着脚,晏珣微眯着眼睛,享受地哼唧几声。 张四维也跟着哼哼唧唧。 一旁的随从不忍直视,不用乐伎伺候,你们也能发出如此暧昧的声音? 自娱自乐? “你们在外面守着,我跟张兄有话要说。”晏珣吩咐。 晏小五立刻领命,拉着张四维的随从一起出去。 “张兄,我这个人藏不住话,有什么就直说。”晏珣凝视着张四维,目光灼灼:“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好人?” 张四维不明所以,谨慎回答:“京城里,谁不知道晏文瑄是大善人?一到冬日就给贫苦百姓送煤。” “西山那点煤算什么?山西的煤矿才丰富啊!”晏珣笑道,“你想不想送煤?” 张四维说:“晏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山西煤多,因为运输费用高,没法卖到更远的地方,所以煤价贱,百姓用得起,不需要送。” 晏珣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如果不方便运输,不如就地扩大用途。山西有煤矿又有铁矿,可以炼焦冶铁,提供优质精铁给皇家兵工厂。” 张四维精神一振:“你要教我们炼焦?” 这不是晏家煤窑的独门秘技吗? 练焦冶铁,能提高煤炭的价值。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晏珣很有诚意地说,“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讲。”张四维语气恭敬。 晏珣比他年轻,却是他的上司。 “我听说,有一些晋商违禁向关外走私火药和铁器。明年俺答封贡、开放互市之后,双方贸易更方便,想必会有更多违禁晋商。” 晏珣的语气有一点点冷:“我教你们炼焦冶铁,也希望你们能清理内鬼,不要有资敌的行为。张大人,您是王总督的外甥,您知道边军打得多艰难。” 张四维是晋商大户出身,但是在京城为官多年。 所谓灯下黑,晏珣宁愿相信张四维是清白的。 要开放互市,晏珣必须找张四维摊牌。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即将到来的隆庆三年,保持隆庆速度。 再不努力,人都要老了! 晏珣幽幽地感叹。 张四维沉默好一会儿,叹道:“我若说完全不知道晋商走私,晏大人可能也不相信。您既然找到我,我会尽量处理好这件事。” 不处理不行啊! 他从晏珣的笑容中看出威胁——你处理不好,就处理你。 张四维会怕晏珣吗?他怕……晏鹤年。 第411章 狗大户的事 晋商,发迹于明朝初期。 为防止蒙古人卷土重来,大明在北方边境部署了庞大的军队,需要大量军需物资。 为解决军需运输问题,朝廷以“盐引”作为酬劳,鼓励商人运输粮食军资到边塞,也就是“开中制”。 山西商人从河南、山东及江南等地运输粮食到边镇,换取“盐引”,再到产盐的地方购买食盐,出售到别的地方获利。 晋商有钱之后,又开设票号,做金融业务。 晋商也有过捐军饷、自发运输军粮、捐火药铁器等物资的壮举。 走私资敌的黑心商人要打击,但不能把晋商一竿子打死……商业流通是不可缺少的。 张四维、王崇古、杨博等山西籍官员,背后是晋商集团。 晏珣思考怎么处理晋商问题,目光精准投向低调的富二代的张四维。 张四维的父亲是山西蒲州大盐商,外祖做军粮运输,叔父经营庞大的货场,岳父在各地经商,弟弟们都早早弃儒从商…… 他的姑父、姨父、二弟的岳父、五弟的两任岳父,都是着名大晋商。 王崇古是他的舅舅,杨博是他的亲家。 张四维一个人,背后是一整个晋商财团。 翰林院的穷翰林们酸溜溜地传说,张四维小时候,其父每次经商回家,都给他拉一车车的古籍善本。 狗大户!就该多敲诈两顿! 幸好晏珣是个有底线的,否则绑架老张,勒索十万两不过分吧? 话又说回来,背景雄厚的张四维,黑道好汉也不敢轻易动手。 晏珣跟张四维一起洗脚脚,进行友好的谈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清理晋商中的蠹虫,就该由张四维来办。如果张四维处理不了,就代表他也是蠹虫一份子。 老张,机会已经给你了。 张四维明白晏珣的意思。 他迅速权衡利弊,觉得应该跟晏珣合作……商人的基本素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和气生财。 张四维还有政治理想——入阁,必须交好圣眷正隆的晏家父子。 晏珣跟张四维约好,有空一起去西山煤窑看炼焦工艺、赏雪烤肉作诗。 天气寒冷,晏珣和小五坐马车回家。 晏小五小声说:“跟着张四维的随从都是练家子,我跟他们闲聊,得知张家有挺多养子家丁、都是练过的。” 穷翰林讲究“清贵”,饮食起居低调有品味。 像张四维这样,养这么多闲人的属于特例。 “情理之中,有钱人的烦恼。”晏珣轻轻笑道,“他怕被人绑架!我听说,他年轻时竟然被县学同窗绑过。” “读书人还能干这种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益够大,就能让人铤而走险。” 利益够大,也能让某些人泯灭良知、通敌卖国。 晏珣在家门口看到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是努尔哈赤。 刚见完张四维,又见到努尔哈赤,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努尔哈赤小朋友,你要做个好孩子,不跟晋商借高利贷啊!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晏珣走过来,和蔼地问。 小秋生扑过来抱住晏珣的大腿,喳喳叫:“二哈家的柴草堆有狐仙、黄仙、白仙和柳仙。他担心两条柳仙不好过冬,放在屋里养,好可爱的两条青绿长虫……” 晏珣:“……” 小孩子的喜好,想不明白。 难道他真的老了? 努尔哈赤养狐狸、刺猬、黄鼠狼和蛇做宠物? 秋生还说:“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能出宫,我带他去看绿长虫。” “……你们小心一点,别被蛇咬了!”晏珣无奈,问努尔哈赤:“前两天还没听说你那里有蛇,哪里来的?” 隔壁的老太监定时向晏珣汇报努尔哈赤的动向。 这是先帝在的时候安排的。 仿佛晏珣真的是东厂编外人员。 努尔哈赤说:“我听闻隆福寺有织毛衣的活,就去那里想接一些活做。谁知他们说我不符合条件。又听和尚们说寺庙里有两条青蛇,不知怎么过冬,我就接回来。” 整句话合情合理。 可是晏珣想到努尔哈赤去接织毛衣的手工活,总觉得有些滑稽。 是命运之神晏珣的安排,让努尔哈赤越长越歪。 “那你好好养着,小心别让左邻右舍的猫看到,猫喜欢抓蛇。”晏珣提醒。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乌云小的时候,给他抓过老鼠、蛇。 小猫把战利品扔在他的脚边,满脸傲慢:“喵!嗟来食!” 小孩子们大声说好,又一窝蜂冲去看长虫。 晏鹤年正在跟王徽说过年的大小事。 不论当多大的官,都得忙着过年。 讨论年节吃的、穿的、用的,气氛温馨欢快。 “这么早就没来?没跟张四维再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晏鹤年意有所指,“你是年轻人,又没有妻儿,不用着急回家。” 晏珣在火盆边蹲下烤火,头也不抬地说:“爹要跟娘说悄悄话,嫌我碍眼吗?” 还是爹厉害,成亲那么多年,还跟富婆阿娘甜甜蜜蜜。 “你跟山西人混了半天,说话也带着酸味?”晏鹤年打趣,“谈得怎么样?他上不上道?” “那必须的!他一家都是富商,若是脑子不够用,早就被人吞了。商场如战场,和官场差不多凶险。”晏珣拿着一个橘子,烤暖了吃。 晏鹤年沉默片刻,摸着胡子说:“他背后有王崇古和杨博,由他们动手,比我们方便得多。” 有一些话晏鹤年没有说出来。 让张四维整顿走私的晋商,有些类似当初朝廷让胡宗宪处理大海盗汪直。 胡宗宪和汪直都是徽州人。 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自己人更清楚你的弱点。 说到老乡,晏家父子同时想到贩马的高邮老乡吴民。 能贩马就贩马,有用的先留着。 王徽看看这父子俩,没有问他们打什么哑迷。 她管得到的事就管,管不到的事就不管。丈夫体贴、好大儿孝顺,已经是最好的人生。 等晏鹤年和晏珣说了一会儿话,王徽才问:“给各处亲朋好友的年礼,还是跟往年一样吗?今年你们跟张四维交情上升,给他的要不要重一点?” “那就重两成,显示我对他是友好的。”晏鹤年说。 王徽记下。 晏珣听王徽讲各家的礼单,补充:“给太子外祖李家的也厚两成。今年他家大出血,正恼恨我。开年又是一场混战,省得他们在背后搞事。” 李家搞什么骚操作,丢的是太子的脸。 为了乖乖小钧钧,晏珣用心良苦。 将来小钧钧要打造一个日不落帝国,才对得起他的一番心意! 第412章 隆庆三年春 小孩子最喜欢过年,有吃、有穿、有好玩的、有热闹看,没有要操心的事。 晏珣不是小孩子,但因为有爹娘在,也可以不用操心生活琐事。 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子! 过年这几天,京官们有什么争端也偃旗息鼓,等待开年后再战。 大过年的打什么嘴仗?又没有加班费。 之前在外地修河道的工部尚书朱衡被召回京城了。 他是晏家父子院试时的老师,又曾带着晏鹤年一起治河,两家过去的关系很不错。 但今年相见,朱衡态度冷淡,因为他反对封贡互市。 晏鹤年和晏珣的态度依旧恭敬,朱衡慧眼识英雄,在院试时让他们父子双魁首,成就一桩佳话。 为后来的青云直上奠定基础。 朱衡见晏鹤年和晏珣笑容满面,又不好太冷淡。 他叹道:“封贡就罢了,互市有风险,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晋商和边军,都有走私通敌者,开放互市,更加控制不住。” 晏鹤年诚恳地说:“大人治河,当知道堵不如疏。先帝在时,对边境互市严防死守。鞑靼想要一个锅或脸盆,都要靠打劫。我跟鞑靼人沟通了解,他们希望能正当贸易、不必冒险打劫。” “哪有什么正当交易!”朱衡沉声说,“先帝时,仇鸾主张开马市,结果却是拿最好的粮食布匹交易劣马。难道你们想吃马肉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们占上风,有强军震慑,对方不敢不公平交易。”晏鹤年说,“双方不打仗,每年省下的军费开支就是一笔巨款。” “鞑靼并非草原唯一的部落,俺答能代表其他部落吗?封贡互市,就能保证百年和平吗?”朱衡痛心疾首地追问。 正因为这个计划是晏鹤年促成的,他才那么难受。 他本来很看好晏鹤年和晏珣,觉得这两个学生都是栋梁之才。 万万没想到,师生的政治理念居然不一样! 晏鹤年正色道:“这个谁也没法保证。” 晏珣站出来补充:“从前俺答汗打到京城外面,百姓年年提心吊胆,有哪一年安宁?百年之事,谁也没办法保证。没有俺答,会有其他人。没有蒙古,也可能有女真……百年后的事,您能预见吗?” 朱衡沉默,他不能。 晏珣叹道:“有一件事,本来不应该告诉任何外人。但朱大人您不是外人……” 放大招!海市蜃楼! 谁都不能预见百年后的事,但神仙可以! 时不我待,放下争端,凝聚力量做更有意义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朱衡难以置信地问:“……竟然有这种事?你们没有胡说?” “我们怎么会是信口胡说之人?您可以问海瑞、李时珍,他们也是知情的。”晏珣回答。 朱衡就是早期暗中提拔海瑞的人,被人视为海瑞的后台。 “海瑞也知道?你不是说,此事不应该告诉外人?”朱衡迟疑地问。 晏珣坦然道:“海瑞不是外人。” 朱衡恍然发现,在他埋头修河道的这几年,外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连海瑞那样的硬骨头,都会跟人结党? 有晏鹤年和晏珣的劝说,朱衡的神色和缓些,不再对封贡的事情说什么。 反正他赞不赞成,事情都定下了。 开年第一件事,就是封贡。 高拱推开内阁的窗户,带着寒意的北风吹了进来。 他转头问内阁众人:“册封俺答的诏书,谁来拟?” 这件事正反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势均力敌,因为谁也不能预测未来。 好的策略也可能办成坏事。 张居正主动说:“我来吧!” 高拱笑道:“内阁中,你对鞑靼的事最熟悉,确实应该你来拟。” 他们这么说,李春芳和陈以勤就不争了,虽然本来也没打算争。 诏封俺答汗为顺义王,鞑靼部归顺大明天子。 赐俺答汗红蟒袍服、顺义王印。 让谁去给俺答颁发旨意和赏赐呢? 皇帝指定晏鹤年去,有始有终,完成这一步,还要商谈让鞑靼男子出家做喇嘛。 晏鹤年又跟家人道别、奔赴北方。 和平的旭日在苍茫的草原上升起,三娘子钟金哈屯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和把汗那吉一起看向京城的方向。 鞑靼和大明实现和平,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京城一游呢? 钟金哈屯仰慕汉人文化,给自己起汉人的名字“三娘子”。 “京城里的人,都像晏大人一样好看吗?”钟金哈屯喃喃自语。 把汗那吉理智地说:“我们见过那么多汉人,没哪个比得上晏大人。所以他在汉人中也是难得的。” 钟金哈屯点点头:“听说晏大人有一个儿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京城第一美男,尚未娶妻……” “你知道得太多了。”把汗那吉有些不是滋味。 钟金哈屯“噗嗤”笑道:“我就说说而已!我们最终还是要回草原去,那里是我的家。” “祖父会不会怪我。”把汗那吉有些不安,“要不你自己回去,我去京城。” “那就你带你小叔叔回去,我去京城。”钟金哈屯反驳。 两人像小两口一样斗嘴。 他们说的是蒙古语,看管他们的士兵听得懂,目光不由得瞟向钟金哈屯怀里的小孩子。 这个到底是把汗那吉的儿子呢?还是叔叔?或者是弟弟? 鞑靼人百无忌禁,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晏鹤年到了之后,汇合王崇古、谭纶,提到五项要求: 第一,必须是公平交易,咱们不能吃亏;第二,互市要加强监管,铁锅不能轻易出口,可以卖广式砂锅。第三,朝廷和蒙古停战,将领失去掳掠和建功立业的机会,需要调整情绪…… 第四…… 第五,听说钟金哈屯仰慕汉人文化、深明大义,扶持她掌管蒙古部落。 王崇古立刻说:“最后这项包在我身上。” 其他人微妙地看着他。 王崇古连忙解释:“我在边疆多年,跟他们来往多一些。钟金哈屯又叫克兔哈屯,貌美如花,性情爽朗大气,追求……” “好了,知道了,此事就交给王总督。”晏鹤年一本正经地说,“难怪张阁老说,鞑靼的事,全赖王总督谋划。” 王崇古:……咦? 晏鹤年召俺答到城外,给他送衣服印章、老婆孩子,又要跟大喇嘛国师接触,忙得不亦乐乎。 王崇古有心问问外甥张四维在京城是不是被人威胁了,可是找不到机会。 外甥怎么会突然说严查走私通敌的晋商? 这可不是一家两家的问题! 谭纶发现王崇古满腹心事,悄悄问戚继光:“老王是不是舍不得放走兔子?” “什么兔子?” “三娘子!” “哦……你别胡说,老王不是那样的人。”戚继光一本正经。 他们有心情开玩笑。 达成封贡,一些边镇将领失去靠打仗捞钱(建功立业)的机会,暗暗骂娘。 但谭纶和戚继光是高兴的。 多亏了晏鹤年的超凡能力,局势往他们希望的方向大步前进! 第413章 一连串王炸 谭纶和戚继光为晏鹤年的超凡能力高兴,有些人则忌惮他的能力。 趁着晏鹤年离京,这些人如同蛰伏在土中的虫子一样闻惊雷而动。 给事中舒化弹劾海瑞的奏折还算客气,说海瑞有风骨、是直臣,但是做事不近人情。 吏部言官戴凤祥直接挥刀子,指控海瑞包庇刁民、以缙绅为鱼肉、苛政沽名钓誉。 要不是海瑞清廉得众所皆知,就要把海瑞打成奸臣。 这三项罪名,足够让朝野议论…… 有没有一种可能,海瑞真的不顾百姓死活、就为了他自己的政绩官途? 谁说清官就一定是好官? 隆庆皇帝对晏珣说:“你看看,弹劾的人都是应天府的。你也是应天府人,你怎么看?” 晏珣回答:“臣家中的免税田份额,都交给族里分派。除此之外,我家没有其他的田产,所以也不担心清田。” 皇帝感慨:“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口里冠冕堂皇,背后都是利益。” 他示意内阁批复:海瑞清廉节用、仁爱百姓,勤政任劳任怨,留抚地方如故。 你们怎么说,朕就是不听! 到这一步,还算是海瑞获得阶段性的胜利。 但是紧接着,又有人攻击海瑞的家事,海母不慈虐待儿媳、海瑞不义接连休妻、甚至捏造一些有的没的。 一个私德不修的人,有多大可能一心为公? 不把妻子当人的官员,会爱民如子吗? 按照常理,海瑞已经是应天巡抚,可以为母亲请封诰命。 但是海母没有得到诰命……虽然有孝道的大旗在,此时仍然很多人不认可她的行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做应天巡抚,代天子抚民!” 海瑞自己也没想到,会有人拿家事来打击他。 敌对派这一波攻击,连皇帝都觉得棘手,跟晏珣面面相觑。 群情汹涌之下,硬保海瑞,后续的工作也很难开展。 更让皇帝为难的是,这一次连高拱都不赞同海瑞过于激进的作风。 高拱对于海瑞搞徐阶,举双手双脚赞成,但不同意海瑞极端的廉政运动。 这么搞,连高拱都不敢说自己清白。 举世混浊唯我独清,这是海瑞的认识? “海瑞是个好人,可是不会做事。”高拱评价。 所以现在,皇帝也没法请“老师帮一帮朕”。 半晌,晏珣说:“陛下,再开一次京察吧!” “什么?”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开一次京察,主要对象是两京的言官。”晏珣解释。 皇帝哭笑不得,晏珣的主意是,解决弹劾海瑞的人。 “这虽然是一个办法,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堵是堵不住的。”皇帝微微叹气。 人无完人,海瑞也有难以服众的地方。 像晏珣这样十全十美的正人君子有几个?只可惜应天巡抚是从二品,晏珣的资历还是欠缺一些。 咦? 巡抚不行的话,知府可以啊! “文瑄,你去做应天府尹,协助海瑞清仗田亩!”皇帝提出好办法。 这回轮到晏珣哭笑不得……“陛下,我是南直隶人,籍贯回避。” 大明朝的规定,“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即官员不能回家乡当主官。 皇帝想起还有这样规定,眨了眨眼:“还真是!去哪里再找一个像你这个可靠稳重又人品无瑕的官员呢?” 晏珣顿时惊醒,皇帝突然说好话哄他,莫非有什么阴谋? 十全十美的人找不到,就找合适的人。 同党之中,申时行、王锡爵都是南直隶人,要回避。 沈鲤也有刚直的名声,是高拱的乡党,但沈鲤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任应天府尹这种要职,资历又低了一点。 君臣二人一时想不到好的人选。 晏珣一拍大腿,下定决心:“陛下!咱们再一连扔几颗炸弹,吸引朝廷火力。海瑞的事情,待热度过去再安排,让他暂且忍耐。” 一时半会,请海大人先别冲太猛,来日方长。 一把再锋利的刀,不停歇地猛砍,也是会断的。 “只能这样了。”皇帝想着,微妙一笑:“朕放出风声去,谁骂海瑞最厉害,就去应天主持廉政。不用管别的,专抓廉洁。” 你说海瑞不行?人品有瑕疵? 你行你上啊! 接下来,皇帝接连下令,让高拱主持新一轮的京察; 开宁波海关,让内阁商议海关督饷馆巡海御史的人选,负责来往倭国的海贸! 第三,重开宗学,选优秀宗室子弟入读,开宗室科举。 第四,宗学内开设科学院,诏令郑王世子朱载堉做院正。 “不,不……陛陛陛下!”朝臣一片哗然,就连内阁阁老都应接不暇。 陛下不能一项项来吗? 你同时放这么多王炸,我们顶不住啊! 而且,你把大招都放完了,以后怎么办? 主持京察,高拱熟门熟路,他公开放话:“至少有一半的人,是不合格的。” 这话一出,又吸引了八成的火力。 朝臣们顾着自己的官位,管不着其他人的事。 砸下一连串的炸弹搅浑朝堂的水,晏珣依旧淡定地去文华殿给太子上课。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路过内阁的时候,只见礼部尚书殷士儋怒气冲冲地从文渊阁冲出来。 殷士儋,也是隆庆做裕王时的老师,但是存在感比较低。 徐阶提拔裕王府老师陈以勤、张居正入内阁,偏偏漏下此人。 晏珣跟他的接触不多,迎面碰上恭敬客气避让。 殷士儋看到晏珣,毫不理会地甩袖走了。 平时他不会这么无礼,这日是在气头上。 晏珣纳闷,殷士儋跟谁怄气呢?高拱? 听说殷士儋和赵贞吉都想入阁,殷士儋想走旧上司高拱的门路,但高拱不松口。 这件事,晏珣不插手。 正想着,高拱也走出来,见到晏珣笑了笑:“你来找太岳吗?他在里面。” 晏珣不好说自己路过,只能点点头,跟高拱打过招呼之后走进文渊阁。 张居正见到晏珣有一些意外,又说:“我正想让人找你。我们商量,宁波海关巡海御史一职,你去做如何?” “什么?”晏珣更惊讶。 放炸弹炸到自己身上? 宁波在浙江,不属于南直隶,不用籍贯回避。 张居正说:“跟倭国的贸易非同小可,倭奴狡诈不可信、狼子野心,需要一个有能力又人品出众的人监管。我想来想去,你可以担任这一职位。” 有这么一瞬间,晏珣怀疑张居正想把自己从小钧钧身边调走。 但是,做宁波海关巡海御史的话,是不是更方便去倭国搞运输? “我可以出海吗?”晏珣问。 “没这个先例,但你可以跟陛下请旨许可。”张居正回答。 若是巡盐御史,可以在辖区内巡视。 巡海御史没有先例。 一般来说地方主官除非遇到战事出海追击,是不能出海的。 但巡海御史还是京官编制,特派到海关,不属于地方主官。 这里头就有可操作的空间。 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可以先哄着。 张居正想让晏珣去宁波海关,是为了徐阶。让华亭徐家上宁波海关的船、帝党的船,以免徐阶真的被家族连累到身败名裂! 晏珣动心了,想到朱翊钧又犹豫不决。 张居正说:“你不是答应太子,活抓什么和什么?” 晏珣精神一振。 去一趟倭国,把丰臣秀吉和银子带回来。至于织田市,人妻他就不要了,留给舅舅吧! 第414章 晏珣放不下的 晏珣觉得张居正有些过于积极,果然是想调虎离山? 抢夺小钧钧的监护权? 他保持冷静,试探着问:“家父也在都察院,我若去做巡海御史,岂不是构成父子回避?” 除了翰林院,其他实权衙门都有父子、兄弟、叔侄回避制度。 张居正早有准备,以商量的语气说:“令尊回京之后,回工部任侍郎,分管兵器装备制作,特别是火器生产。你以东宫左春坊左庶子原官职兼巡海御史,外派宁波。” 明代官员身兼多职很正常,张居正是在打消晏珣的顾虑——你还是东宫长官,没人能抢。 关于兵器制造,《明会典》规定,由工部制造、做好之后由兵部掌管发放。 既然晏家父子南北一起行动,想方设法打造优质火器,就让晏鹤年管这件事。 这个安排,听起来没毛病,可晏珣还是没说话。 张居正沉吟片刻,低声说:“我计划对言官体系进行改革,令尊在都察院,恐怕被人拉来做旗帜。” “这样啊……”晏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又停住话头。 张居正推心置腹:“工部是个做实事的地方。令尊过度一下,再调礼部更合适。” 礼部是最接近入阁的部门。 吏部尚书被人称作“天官”,在想入阁的人看来,不如礼部。 但是礼部现在水深火热,殷士儋和赵贞吉虎视眈眈,看谁都是敌人,倒不如等这一阵风波过去再说。 礼部正在重开宗学,跟宗室打交道又是件烦心事。 晏珣被说服了,父亲现在进去内阁也是末位,还真是不着急。 “张阁老考虑周全,不知有什么吩咐?”晏珣诚恳地问。 张居正笑道:“吩咐说不上。你去年不是去信徐璠,可以让徐家参与到海上贸易吗?你们是旧相识,我想你去宁波海关,互相之间更好说话。” ……如果是高拱的人去宁波海关,还有徐家什么事? 晏珣这才明白,张居正用心良苦,还是想帮徐阶一把。 徐阶有张居正这个弟子,不至于落得夏言、严嵩的下场。 “若是陛下同意,我就去吧。”晏珣下了决定。 张居正能够找晏珣谈话,自然有把握说服皇帝。 去哪里找一个像晏珣这样十全十美、人品无瑕的正人君子?如此君子管理海关督饷馆,谁也找不了茬。 不久之后,隆庆皇帝单独召见太子朱翊钧。 “我儿可知,父皇这几年为何迅速变革?因为如今的大明,不变不行。” 朱翊钧端端正正坐着,包子脸上满是认真。 隆庆慢慢地说:“创业艰难守业更难。朕做皇帝,如驾着马车行驶于陡峭山路,左右皆是深渊。国家非变革不可,高拱知道、张居正知道、晏珣也知道。” “珣珣知道得最多!”朱翊钧肯定地说。。 “当然!他是能引起海市蜃楼的蓬莱故友,是上天降下振兴大明的。”隆庆摸摸儿子的头,“越是艰险的时候,越要用对人。所以,朕要派晏珣到南边去。” 朱翊钧瞪大眼睛,父皇说那么多,就是要将珣珣跟他分开? “可是,珣珣还有很多东西要教我!”朱翊钧着急地说。 隆庆耐心讲道理:“巡海御史参照巡盐御史,任期通常是三年。你还小,先跟其他先生学习,三年后晏珣就回来了。” “可是!”朱翊钧委屈地说,“可是南边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聪明可爱的小孩子,珣珣忘记我怎么办?” 隆庆哭笑不得,真是孩子话。 难道不是晏珣应该担心,太子被其他先生抢走吗? 都说谁带的孩子跟谁亲~~ “你常给他写信,他就不会忘记你。钧钧好好读书,做最聪明可爱的孩子。”隆庆安慰朱翊钧。 朱翊钧低着头,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皇帝先跟晏珣透露这件事,让他把其他事情安排好,过后再正式下调令。 晏珣真的要离京。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好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爹有阿娘照顾,没有他这个好大儿碍眼,说不定爹娘真的能给他添个可爱的妹妹? 玻璃磨镜厂,煤窑、药厂,本来就有管事,他只是偶尔过去。 老爹回来做京官,可以关照这些产业,不用他操心。 至于火器、军事、变法等国家大事,有爹在呢! 隔壁的努尔哈赤有东厂照顾,乌云在家里好吃好喝…… 没什么放不下的,除了—— “珣珣!” 太子朱翊钧找上门来,挥手让侍候的人退下,抱着晏珣的手臂说:“珣珣!母妃有弟弟,父皇有高先生和一群小美人,你只有我!” “啊……这。”晏珣失笑。 其实,我还有爹娘、兄弟、朋友、乌云。 “你只有我!我一定要努力吃饭、快点长大!”朱翊钧认真承诺,“等我长大,把你调回来!” ……呃,倒不用那么久,我又不是被流放。 但是小太子这么暖心,晏珣怎么能拒绝呢? “我等你长大。你要认真读书习武,天热到安全的地方练习游泳。亲贤臣远小人……”晏珣唠唠叨叨,“你身边的太监,田义人品不错。等申时行回京,让他到东宫做你的老师,他是稳重的人……” 他一句句耐心地说,朱翊钧仰着脸认真的听。 春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室内的一切仿佛笼罩着金光。 朱翊钧跟晏珣说了很久的话,在晏家吃完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隔壁的努尔哈赤听说朱翊钧来了,跑到门口喊:“太子殿下,你要不要来我这里看柳仙?” 朱翊钧背着手,摇头叹息:“那是小孩子的乐趣。”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珣珣去宁波,不知道要面对怎么样的大风大浪;钧钧也要更努力才行。 努尔哈赤目送一身沉重的小胖墩离开,挠了挠头……我是不是活得太快乐了? 乐不思蜀? 太子到来跟晏珣说悄悄话,晏家众人都感慨。 王徽说:“从前我觉得,小珣要振兴大明才成亲很荒唐。怎么能为国事不顾家事呢?可是看到太子这么亲近你,我又觉得,这大概就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便宜好大儿比自己生的还贴心啊! 晏珣幽幽叹道:“我一定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一定不能变成高拱的样子。 原本喷海瑞的火力,因为京察又被吸引到高拱身上! 晏珣说没什么放不下的,可是巡视各处产业,请朋友同僚、合作的皇店管事吃饭……一项项杂事,还是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等杂事渐渐安排好,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隆庆皇帝在宫中魂不守舍地张望:晏珣请了张四维、沈鲤,又请阮瑛、冯保,还见了锦衣卫、太医,跟阁老们密谈…… 怎么独独没有来找朕呢? 他是不是忘了西山一起烤肉吃三合面馒头的旧事? 是等他主动来找朕,还是朕先召见他呢? 第41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先帝常居西苑,这里有万岁山、太液池、墀天台、琼华岛……等风景绝佳之地。 在这里居住比紫禁城舒适,对身体有好处。 这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隆庆皇帝跟晏珣在太液池边赏景、包饺子。 春天不适合烤肉,就包饺子吧,适合闲话家常。 百姓们一定想不到,皇帝亲手包饺子,竟然有两种馅。 隆庆包的饺子像模像样,感慨:“以前过年的时候,朕也跟家人一起包饺子。用这种重复简单的动作,让脑子静下来。” “包饺子不简单,陛下的手很巧。我一开始包饺子,总是包不好,不是破皮就是扁扁的。”晏珣说。 隆庆看看自己包的饺子,再看看晏珣的,顿时高兴了……朕包得比晏珣好! 如果说晏珣十全十美,朕岂不是更美? 隆庆又跟晏珣说育儿经,朱翊钧聪明伶俐,小的朱翊镠也可爱,吃饱奶会打奶嗝。 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也是慈祥的父亲。 “太岳在制定‘考成法’,内阁控制六科,以六科控制六部,制度上从严治吏,同时改变言官风闻奏事、干扰政事的问题。事关重大,朕让他想清楚再拿出方案。” “考成法?”晏珣惊讶。 张居正这么早就提出考成法吗? 但也不是不可能。 有强势的皇帝做支撑,张居正可以更早施展拳脚。 隆庆正色道:“朕相信考成法能起效,但也会得罪上上下下的官员。高老师搞京察,都被人背地里骂,何况是制度上的改革吏治。 朕担心,将来太岳会被人反扑,成果毁于一旦。朕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延续完善他的策略。” “那家父呢?”晏珣问。 ……有老爹在,如此重担怎么能轮到自己。 “令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你比他们年轻。”皇帝望着太液池的湖面,“这件事托付给你,朕才能放心。” 他有很多事要做,却总怕来不及。 但他相信晏珣能完成。 “陛下!”晏珣莫名地感到心中一酸。 皇帝又笑了:“朕在这里,想起父皇和一些往事,心情有些低落。唉,说正事呢!太岳的考成法,比海瑞的《督抚条约》更完善、可行性更高。实施考成法后,海瑞可以全力清丈田亩。” 在应天府清丈田亩,有历史基础。 嘉靖十二年,首先在宁国府、徽州府推行一条鞭法;嘉靖十六年,苏州府、松江府开始推行; 嘉靖二十一年,湖州府开始推行;嘉靖三十五年…… 一条鞭法,逐步从南到北蔓延。 但推广的过程遇到重重阻力,并不顺利。 所以,皇帝派去海瑞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硬骨头。 晏珣说:“海大人搞吏治,目的就是清丈田亩,否则底下的人不配合,没法做事。” 考成法搭配一条鞭法,是张居正变法的黄金搭档。 “拭目以待吧!”隆庆目光悠远,“先帝在时,常说朕没有他聪明。朕不聪明,就用你们这些聪明人,一样能把事情做成!” 看来,西苑能影响隆庆的情绪。 这里美丽的风景,让他想起又敬又畏又爱的老父亲。 晏珣真诚地说:“陛下能用人,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这不算恭维,而是实话实说。 文武百官那么多人,都想要高官厚禄,能够把合适人放在正确的位置,隆庆皇帝是一个明君。 “陛下,臣说一句逾越的话。臣此次南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希望您能够放宽心情、保重龙体。”晏珣恭敬而诚挚。 “嗯……”隆庆笑道,“你手里的面粉,甩到脸上了!朕知道,朕一定会保重,你也要保重。” 听到晏珣逾越的话,隆庆内心暗暗高兴。 没错! 这就是西山烤肉吃三合面馒头、蓬莱仙岛宴会的故友! 他没有忘记朕! 朕又怎么会忘记他呢! 不久之后,皇帝下旨,调晏鹤年为工部左侍郎,回京之后上任; 晏珣以原官职外派宁波海关督饷馆,任巡海御史。 若晏珣在海关任职期间有需要出海事宜,可请示朝廷。巡海御史没有兵权,出海顶多就是监督贸易,难道还怕他跑路吗? 总而言之,朕很看好你! 希望新开的宁波海关收的税,不比漳州月港和广州港差! 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任务。 大明跟倭国战斗多年,正当贸易应该怎么开展?很多人都没有头绪。 消息一出,百官们纷纷……没啥反应。 因为有比这更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 内阁放出风声,要搞什么考成法,逐月考核。京察原本六年一次,被皇帝搞成年年查就算了。 还搞个什么法,对我们进行逐月考核?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趁着政策没定下来,必须阻止这件事!肯定是浓眉大眼高胡子提议的,我们一起集中火力搞他! 晏珣离京的时候,亲朋好友都来相送。 朱翊钧也由张四维、沈鲤等老师带着过来。 “晏老师!我会常常给你写信,你要给我回信。”朱翊钧大声说。 “遵命,太子殿下。”晏珣和蔼笑着,“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啊!” “食言而肥!”朱翊钧严肃承诺。 晏珣又看向张四维:“我托付的事,请子维兄不要忘记。” “一定!一定!”张四维很高兴。 简直喜出望外! 年前一起洗脚脚的时候,他就猜测晏珣是不是要把太子的教育问题托付给自己。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好事! 三年时间,足够他把太子教成最亲近自己的好学生! 能做成这件大事,整顿走私的晋商,不算什么大问题。 张四维跟家族沟通之后,发现这件事并不难办……咳咳,他的家族跟走私的商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为了更远大的理想,不得不牺牲一些利益。 舅舅王崇古也说,以晏鹤年的本事,还是他们自己动手比较好。 张四维不知道晏鹤年做了什么,让现任宣大总督的舅舅这么忌惮。 晏珣在跟沈鲤说话:“你的书法出众,太子的书法,请你多费心。” “是。”沈鲤恭敬领命。 晏珣虽然外派,还是东宫属官的老大。 趁此机会,沈鲤告状:“前日我让太子写的一幅字,他说花猫打翻笔洗,污水毁了写好的字。那只花猫如此顽皮,还是送出宫吧!” “不行!”朱翊钧连忙说,“不是奴奴干的,是我!” “果然是殿下。”沈鲤笑着说,“晏大人在此,你承诺日后不许再偷懒。晏大人书法出众,你最喜欢他,也不能太差。” 朱翊钧想想觉得有理:“我听沈老师的。” 张四维顿时回过神……走了晏文瑄,又有沈仲化追上? “诸位!前方就是折柳亭,不必再相送。”晏珣朝众人拱拱手,“我要启程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众人想起一句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谁会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正人君子晏郎呢? 第416章 风采更胜昔年 “每当桃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想念故乡的桃花鸡。” 此刻,晏珣站在高邮街头的熏烧摊子前,笑眯眯地问:“陈二哥,有桃花鸡吗?” “要预订……”陈二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回答。 “真可惜啊,我只在高邮停留两日,看来是吃不上了。”晏珣遗憾地叹息。 “你谁啊?”陈二不经意地抬起头,随即猛地揉眼睛:“晏郎?哦!晏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低调!低调!”晏珣眨眨眼。 卖熏烧的陈二忍着激动连连点头:“好!好!桃花鸡是吧?我这就去准备,明天一早给您送去!” 列祖列宗啊!晏大人回乡特意来吃我的熏烧! 我要宣传得扬州城都知道! 晏珣笑着说:“如果有,我明早让人来拿。没有的话,你给我准备蒲包肉、卤猪耳朵。” “好!好!”陈二除了叫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 都说晏郎做了大官,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好说话? 晏珣赶赴宁波赴任,从运河乘船南下会途经高邮,抽两日回家乡扫墓是人之常情。 那年星夜赶科场,还是意气风发少年郎。 风云变幻,皇帝都换了一个,晏珣已是两朝老臣。 官船停靠在运河码头,他只带着几个人低调地回家。 原本被火烧掉的“吉屋”,重新修建之后,他还没有回去看过。 这里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回忆,怎么能不回去看一看呢? 熏烧摊子离小蓬莱茶馆挺近,这日茶馆照例有说书,叫好声传到外面来。 一场说完,说书人老山嚼着茴香豆、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走出来,迎面看到晏珣。 老山吓了一跳,茴香豆跳到嗓子眼,噎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晏珣直发抖。 晏珣连忙冲上前,重重地捶一下老山的后背,豆子跳出来。 老山终于喘过气,看着掉在地上的豆子,叹道:“惜呼哉!可惜矣!” 说完又醒过神,晏珣? 都说“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他刚刚编完晏郎跟神女奔赴蓬莱仙山的故事,就碰到本人? 晏珣狐疑地看着老山:“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真的是晏大人?”老山大声喊道,“我没有!我绝对没有瞎编你的故事!更没有说你跟神仙姐姐三生三世。” 那就是有了。 晏珣哭笑不得。 算了,瞧他一把年纪混得那么落魄,只怕胸口碎大石的活也干不了,只能卖下嘴皮子这样子。 可是,被老山这么一喊,茶馆里的茶客全部被惊动。 刚刚听完离奇的故事,原主就出现? 听书的茶客大多是闲人,比如汪家三老爷汪东篱。 不管故事真假,听个乐呵。 最重要的是故事的男女主都是俊男美女,把自己代入晏郎的角色,就觉得爽快。 汪东篱反应迅速,冲出来说:“晏大人到高邮,怎么不告诉我?走!我送你回家!” 接着又吩咐随从:“拦着些,别让热情的乡亲们惊到晏大人。” 随从得令,掏出一袋钱,大喊一声:“天上掉钱了!” 他做起散财童子,往地上撒钱。 这下,别说茶馆的闲人,连老山都冲在最前面抢赏钱。 这不是汪家的赏钱,是晏大人的赏钱! 有晏郎的才气和仙气。 晏珣跟着汪东篱一路小跑回自家重盖的吉屋,几个随从紧紧跟着。 徐枚这一次也跟着晏珣南下,见识到这场面既佩服又骄傲! 不愧是我哥,就是受欢迎。 我叫晏枚,晏珣是我亲哥……谁赞成?谁反对? 仓米巷的晏家吉屋占地不大,重建的时候晏家族人、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每个人都可以对外说“晏大人的家是我盖的”。 虎头和晏老四进城偶尔住在这里,柴米油盐都有。 汪德渊进京时给晏珣带去钥匙,他回来随时可以住进去。 一群人呼啦啦地进屋,汪东篱迅速把门关好,喘着气说:“老夫几十年没跑过这么快!还是年轻时那会,一去扬州新市河就被花娘追。” 晏珣:“……汪叔叔不老。” 他知道德渊不靠谱是像谁了! 随从们利索地打扫屋子,搬出椅子请客人坐。 徐枚笑着给长辈见礼:“汪叔叔,久仰大名。听说您很欣赏我哥哥的画,您真有眼光。” 汪东篱见徐枚的年纪跟晏珣相仿,惊讶地说:“是阿豹吧?多年不见,你变化真大啊!” ……变丑了。 徐枚汗颜:“我不是阿豹。他在京城做大管事。” “你是常欢?不得了!真的认不出!”汪东篱更加惊讶。 ……变得更丑了。 徐枚:“……” 晏珣哈哈笑道:“汪叔叔别逗他,这小子会当真的。他叫徐枚,是名士徐文长的长公子,认我爹做义父。” 汪东篱摸着胡子,一本正经地说:“原来是徐文长的公子,难怪才气横溢、一表人才。” 徐枚:……你方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晏家的男子长相出众,他确实没有阿豹和常欢长得好。 但汪老爷的表情实在太夸张,太打击人。 汪东篱说笑两句,问起晏珣南下宁波赴任的事、能在高邮住几日,又邀请晏珣去自己家。 晏珣说:“我跟德渊是兄弟,不跟汪叔叔客气。我回来家里看一看,明日回双河村扫墓,后日就要启程。” “这样啊!那我帮你准备祭扫的用品,你再派个人回村里告诉一声,明日一早回去。”汪东篱善意地建议。 晏珣答应下来,多谢汪东篱的好意。 去宁波赴任,当然是越快越好。 毕竟这是开宁波海关的第一年,什么东西都要重头开始。 当然,晏珣有不为人知的优势,对筹备海贸很有信心。 汪东篱又说要安排晚宴。 晏珣连忙婉拒:“不必了!咱们自己人,不用搞这些。一起吃顿便饭,清清静静说说话就好,也别请客人。” 扬州在应天府治下。 海瑞制定的官员廉政细则规定,上级官员过来,当地官员不得出城迎接,不得设宴招待。 何况晏珣只是路过上任,更不敢打扰当地官员。 晏珣又说:“按海大人的规定,工作餐可以有鸡、鱼、肉,不得有鹅和黄酒。您也别给我准备鹅和酒。” “哈哈!咱们是家宴,贤侄也不是应天府治下官员。”汪东篱失笑,“整个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在议论这个事。海大人规定得太细,连公文用什么纸都限制。” “我跟他是朋友,当然要配合。”晏珣笑了笑。 汪东篱懂了,原来晏珣跟海瑞是同党。 看样子,海瑞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啊! 两人互相说着别来诸事,又说起还在山东的汪德渊,知道晏珣还有事,汪东篱客套一会儿起身告辞。 晏珣送客人出门。 他刚打开门,只见巷子里站了一群人。 “贤侄,你今晚还是去我家住吧。”汪东篱微妙地笑道。 我怕乡亲们的热情,你这几个随从招架不住啊! 第417章 晏珣的新随从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县令老爷就是很大的父母官。 像晏珣这种京官,更是传说中的人物。 一般情况下,不敢轻易打扰。 但街头上的人都说,晏郎风采更甚往昔,还要昔年一样随和。 “他还要吃我家的熏烧!”陈二见人就说。 “他救了我一命!”说书人老山更夸张。 街坊们议论纷纷,当了大官的晏郎到底怎么样,连土地庙的老道都风驰电掣地赶过来。 晏珣:……感觉自己像黑白二色的国宝。 他曾经的理想就是做熊猫,四舍五入现在算实现了? 不过,晏珣没有落荒而逃、更不必住进汪家。 他站出来,从容地感谢街坊们的厚爱,微笑着一一打招呼…… 街坊们听着晏珣说话,一个个脸上挂着蜜汁笑容,却都安安静静。 不知不觉散去之后才回过神:“哎呀!晏大人认出我了!他刚刚喊我的名字!” “他还喊我婶婶呢!” “怎么他是去宁波上任呢?要是在扬州多好!” 话又说回来,时常见到就不稀罕。现在这样,多年见不到一次,就跟神兽一样稀奇。 晏珣觉得事情有一点点不对劲。 有没有可能,街坊们的热情不仅仅是因为他人物出众又亲和,更因为某种传说? 说书人到底怎么编排他? “小五,你聪明伶俐,去打听一下街坊们怎么说我。”晏珣吩咐。 随行的晏小五得令,心想:珣哥真是的,还想听别人怎么夸他。 晏珣在新建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又看着清澈的井水,感叹:“总觉得还是以前顺眼。连我跟爹用过的桌椅都换了新的,有点不习惯。” 又不禁暗骂放火的人。 “徐枚,放火的人是不是令尊?”晏珣忽然问。 “咱们的爹?他为什么要烧家?想住新房子吗?”徐枚惊讶地问。 “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晏珣叹气。 徐枚这才反应过来,晏珣说的是他的亲爹徐渭。 他一拍大腿,认真地说:“我看就是我那个爹放的火。我早说他不是好人,你们偏说我是不孝子!” 晏珣:“……” 这事就不该问大孝子徐枚。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晚上去汪家吃一顿便饭,再回仓米巷住。 晏小五打听消息回来,看晏珣的眼神一言难尽。 “说吧,他们怎么编排我。”晏珣淡定地问。 晏小五小声说了一万字的故事……万万没想到,珣哥居然有个缘定三生的梦中情人。难怪珣哥不成亲,原来是佳人有约。 晏珣:虽然故事有一点离谱,总算老山还识相,没说他什么坏话。 “都是无稽之谈,不用计较。都睡吧,这些天在船上飘飘荡荡的睡不好。”晏珣摆摆手。 房间不够,随从们打地铺,挤在一个屋子里。 官员赴任,不能带太多的人,否则会被弹劾。但是带少了,路上又怕出什么意外。 这一次南下,晏珣带了徐枚、晏小五,还有几个阿娘找的护卫。 据说,这些人都熟悉海上的事。 次日,准备好祭品,晏珣回双河村扫墓。 躺在运河边的小村庄像往日一样宁静,只是村里不知不觉多了好些新建的房子,小孩子们脸上长了肉,老人也比从前快乐。 晏家父子当官,对族亲的好处实实在在。 光是挂在晏鹤年父子名下的免税田,就能让他们多留三五斗粮食。 更别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当地的官吏不敢欺压。服徭役的时候,一说是晏大人的族亲,都能被照顾几分。 当官有种种好处,吸引无数人前仆后继。 可仔细想想进士的概率,又让人觉得希望渺茫。能中举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中进士更加是祖坟冒青烟。 高邮的人都说,晏家的祖坟冒的青烟,隔着几个村子都看得见。 明代的籍贯回避制度,导致官员都得异地当官。祖坟通常托专人看管,看坟的人有个专门的称呼——坟亲。 晏珣母亲、祖父母的坟,都托虎头看管。再往上的,就是村里一起看管。 晏松年跟晏鹤年是堂兄弟呢!看祖坟这件事,当仁不让。 晏珣回来得突然。 村里人得到消息,七嘴八舌地簇拥着他说话,跟众星捧月似的。 这是全村的骄傲! 晏珣客套一会儿先上山扫墓。 他在亲娘坟前停留很久,一边烧纸一边嘀嘀咕咕。 虽然没见过亲娘,但他对杨芸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这是他的母亲,不会有错的。 随从们远远地站着,只看着晏珣嘴巴轻轻地动,听不清他说什么。 徐枚悄悄抹眼泪,想起伤心事。 没有娘的孩子是可怜的,他懂珣哥的悲伤。珣哥这些年,其实过得也很不容易吧? 晏珣站起来,笑着最后看一眼坟头,带着人下山。 娘,我要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振兴大明!您一定会为我骄傲吧? 那么,也请您保佑我吧! 他们刚回到老宅,就听见晏松年的大嗓门:“我收拾好行李,明天跟小珣一起去宁波!他没成亲就是孩子,身边需要人照顾。” 晏珣走进去,似笑非笑地说:“四伯,你该不会又收了谁的钱吧?” 晏松年目光游移:“我是那样的人吗?就算我收了别人的钱,也不会出卖你。” 君子袒蛋蛋,小人藏唧唧。 别的间谍都是潜伏,他向来是裸泳。 “还真是收了。”晏珣笑道,“行吧!你放心得下家里的鸭子,就陪我去上任。” “那有什么放不下!实不相瞒,我已经不靠养鸭吃饭,养鸭只是我的爱好!”晏松年很得意。 晏珣啧啧两声,没有深入聊鸭子的问题。 他曾经以为晏松年是东厂的密探,细想又觉得不可能。 阮瑛有什么想知道的不直接问,要用四伯这样的人? 这个事情很奇怪。 夜里,他单独问晏松年:“这几年还有人给你钱买消息吗?” 晏松年摇头叹气:“自从换了皇帝就没了。我想着,先跟在你身边,说不定又有人找上我。” 晏珣:“你想得还挺长远。” “这种钱好挣啊!”晏松年理直气壮,“侄子啊,四伯教你。你去到宁波做官不比京城,不能太清廉。就好比做买卖,其他人都是奸商,你一个人不奸是不行的。” “有道理。”晏珣点点头,“不过,四伯是去照顾我,如果我知道你借我的名义收别人的好处,我就告诉我爹。” 晏松年缩了缩脖子:“你放心!我都告诫常欢,帮你做事就好好做,管住手别乱动,管住嘴别乱说。唉,谁不怕你爹啊!” 从小到大,他在老六手里就没占过便宜。他跟着小珣,顶多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冤大头来买消息。 至于卖什么,叔侄俩好商量。 晏珣也有钓鱼的想法,才带着晏松年……有四伯在,去宁波的日子一定会更精彩。 第418章 又见海刚峰 晏珣离开扬州,前方就是南京。 坐在大官船的船舱里,消息很灵通的晏小五说:“今年海大人查钞关,汪老爷有一批货进扬州时,因漏税被罚十倍。” 晏珣恍然:“难怪我提到海瑞,他一脸欲言又止。” 海瑞做应天巡抚,除了清丈田亩,还有一项重任是清查商税。 大明朝在运河和长江这两条重要商道要冲设置收商税“钞关”,主要有临清、河西务、淮安、扬州、苏州、杭州、九江七座。 应天府又是商税重地。 历史上,弘治八年钞关商税收入折合白银7万两。一百多年后的天启元年,钞关税收折合白银34.1万两。 这个增长速度,原因比较多……跟隆庆开关、一条鞭法的成效密切相关。 而商贾勾结官吏偷税漏税,贯穿整个大明朝。 以宋代背景写明朝事的《金瓶梅》描述,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从杭州进一批价值一万两的绢缎,过山东临清钞关要交税。 西门庆派人给钞关的官员钱老爹送去五十两银子,这批货物只交了三十两五钱的税。 大明律法规定“凡商税三十取一”,一万两银子的货物,最少要交三百三十余两。 除去贿赂花的五十两,西门庆这批货少交税二百余两。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对偷税漏税操作很熟悉,很可能也是官员。 大官的家人经商,大商人有官方背景……无论谁来整顿商税,都要面对庞大的既得利益群体。 海瑞被群体攻击不奇怪。 但海瑞绝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去年查田亩,连徐阶都被逼着退掉一半的田; 今年查钞关,他突击检查、鼓励群众举报、抓典型打老虎,搞得风风火火。 明知汪家和晏珣的紧密关系,海瑞一点面子都不给。 若是徇私,就不是海刚峰了。 汪东篱试探两句,知道晏珣站海瑞这边,不敢提这事。 背景再雄厚,比得过徐阶?连徐阶这大老虎都不能硬扛,猴子们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 船到南京码头,晏珣带着晏小五低调地进城去见海瑞。 其他随从都留在船上。 之前晏珣听李时珍说海瑞夜晚撞见女鬼的故事,对此挺好奇。 女鬼有没有被收呢? 对风流才子来说,南京最令人难忘的是十里秦淮。当年晏珣中举时,兴奋得险些包下一艘画舫。 时过境迁,他已经是个成熟大男人,不会再做这么幼稚的事。 应天巡抚衙门在秦淮河附近,晏珣闻着空气中的脂粉香找上门,被请入衙门的后宅。 海瑞得知晏珣南下就关注行程,这日正好在家里。 晏珣看到官宅里满满堂堂一屋子的人……海瑞的母亲谢氏、妻子王盼儿、两个儿子、两个小女儿,还有一个妾韩氏。 小孩子们见到晏珣,高兴地喊:“晏大哥!是晏大哥来了。” 晏珣笑着拿出扬州买的蜂糖糕:“大哥哥给你们带好吃的,拿去吃吧!” 唉! 被这些小孩子一喊,平白矮了海瑞一辈。 但是晏珣又替海瑞高兴。 没有上那一道要命的《治安疏》,海瑞没有入狱,两个儿子没有夭折,妻妾没有相继自杀…… 他使劲扇动蝴蝶翅膀,许多人的命运发生偏移。 晏小五上前,呈上一个装礼物的盒子。 海瑞皱眉道:“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原样带出去。” 海母谢氏也说:“你第一次去我家送的阿胶,把我们难住了,不知道怎么吃。你的心意我们心领,礼物不收。” 晏珣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海大人下属的官员,作为同僚和晚辈,远道而来送一份礼物有什么问题?只是自家做的一些小玩意,不值什么。” 听晏珣这么说,谢氏以为是鱼干菜干之类,才肯收下。 海瑞带着晏珣到书房说话,谢氏安排人去做饭,留晏珣吃顿便饭。 晏珣看到廊下和院子里放着三具纺车,都有织到一半的布,想必不久之前,谢氏带着儿媳妇们在织布。 “听外面的人说,海大人日常出门不坐轿子,能走路的地方都走路。现在又看到这些纺车,我心中不限感慨,能不忘初心者惟您而已。”晏珣由衷感慨。 海瑞请晏珣入座,平静地说:“家母说以我的性格和作风,这官恐怕当不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保持原本的生活为好。省得削职为民后妻儿们不适应。” 晏珣:“……不至于,陛下还是维护你的。” 咳咳! 老夫人的高见,让人佩服啊! 听晏珣说到皇帝,海瑞神色转暖,微微叹道:“我没有把事情做好,引得群起而攻之,反而需要君主为我遮风挡雨。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我必当有始有终,不负君主所托。” 海瑞是刚直,但并不单纯,朝廷的风雨,他看得明明白白。 他发现自己成为内阁争斗的棋子。 想到这里,海瑞低声骂道:“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皇上勿听之可也。” ……朝廷之上都是妇人,皇帝不用听这些人的话。 晏珣汗颜:“您这话把朝廷文武百官一竿子打死,连我们父子也成妇人?李首辅就是老妇人?” 海瑞沉默片刻:“你们父子不一样。实不相瞒,我本来已经写好辞呈,若是皇帝扛不住压力把我调走,我就把辞呈送上去。” 晏珣精神一振:“辞呈可否一观?” 听方才海瑞那句话,就知道这又是一份旷世杰作。 之前那份鼎鼎大名的《治安疏》夭折了,总得看看这一份。 海瑞还留着辞呈,说不定哪一天用得上。 他从书架的一个匣子里取出,递给晏珣。 映入晏珣眼帘的,是《告养病疏》。 字句犀利悲愤,骂得最狠的就是方才那一句。 可想而知这份奏疏一上,满朝文武都得骂骂咧咧。 “先收着吧,我希望你用不上。”晏珣还给海瑞。 海瑞笑了笑:“我也希望用不上。听闻张阁老要搞考成法,从京城到地方官都要考核,我拭目以待。” 晏珣说:“我离京的时候,朝廷就是在议论此事。但张阁老不是首辅,想要定下此事,必须有陛下的强势支持。” 如此一来,压力就给到皇帝。 连海瑞都不禁替皇帝担忧。 吏治问题存在已久,先帝也不是没想过整顿,最后却失望到摆烂。 嘉靖皇帝几十年都做不到的事,隆庆可以吗? “令尊回京会好很多,他必然有办法帮助陛下。”海瑞忽然说。 护驾这种事,还得看超凡能力的晏鹤年! 第419章 到宁波上任 自古以来,改革都是不容易的。 晏珣猜测,历史上隆庆皇帝壮年驾崩,最大的原因除了好色体虚,还有为国事殚精竭虑。 掌控一群聪明绝顶的臣子,做下棋的人,非常耗费心神。 海瑞也担心皇帝,但他对先帝的鹤很有信心。先帝这么聪明的人,病重时刻紧急召见晏鹤年,就是向晏鹤年托孤吧! 晏珣跟海瑞互通京城和南边的消息,简单吃过饭就带着晏小五低调地走出巡抚衙门,重新登船启程。 城里暗暗观察海瑞的人听说晏珣送的礼没有被退回,都非常惊讶。 晏大人该不会是世上唯一能给海刚峰送礼的人吧? 海瑞看到晏珣留下的礼物也很惊讶。 “玻璃镜子、老花眼镜,这就是晏珣口中自家做的,不值什么钱?”海瑞叹气。 收都收了,总不能追出去退还。 这强行送礼的风格,让海瑞猛地想起一个人……在江西兴国做县令时,有个叫王二的义士冒死揭发严世蕃的阴谋,临走前送他一副眼镜。 有没有一种可能,王二跟晏家有关? 严世蕃恐怕都已经投胎,就算当初是晏鹤年谋算严世蕃,又怎么样? “晏鹤年的行事,颇具江湖气。看样子,我不用太担心晏珣镇不住宁波那些人。”海瑞喃喃自语。 皇帝派晏珣去宁波海关,果然是独具慧眼。 巡海御史是朝廷特派,不属于地方官府管辖。晏珣不用跟浙江巡抚报到,直奔宁波而去。 以前大宋和倭国的贸易,每年三四月间,倭国的船驶往江浙沿海;五六月间从江浙沿海驶向倭国。 这样是为了顺应季风和洋流。 隆庆元年,朝廷首开漳州月港,开放“东西洋贸易”,但特别把倭国排除在外。 “东西洋”的分界线是文莱。明代张燮编写的《东西洋考》说“文莱,即婆罗国,东洋尽处,西洋所自始也”。 福建官府给海商划定贸易领域,漳州府海商去西洋,泉州府海商往东洋,禁止互相抢生意。 但实际上船出海之后去哪里,官府就管不着了。 过去两年,也有海船偷偷跑倭国。 现在不用偷偷摸摸,因为晏珣来了,发出公告招募海商、商议往倭国的贸易。 他必须加快工作进度,否则错过五六月份的出海时机,到八九月就会赶上倭国海域的台风。 公告一发出,宁波府来了很多有钱的大户。 早在朝廷通知开放宁波港,他们就摩拳擦掌,只等着晏大人过来。 每一个港口发放的船引有限,优先给本地人。 隆庆元年,有几个杭州商人搭乘月港的商船去暹罗、吕宋卖丝绸,获利丰厚。回来之后,他们被官府捉获问罪。 幸好月港巡海御史汪昭华通情达理,对他们罚款之后从轻发落。 晏珣住在当地官府新修的巡海御史衙门。跟县衙一样,也是前面办公衙门后面官宅的格局。 晏小五滔滔不绝地介绍宁波府的热闹。 晏珣听完,慢悠悠地笑道:“这么说来,我不用担心没人出海,反而要担心没有船引的人走私。” 晏小五说:“从前大家藏着掖着,有海船的都偷偷摸摸。这两年朝廷陆续开漳州月港、广州港,海商都光明正大站出来。” 徐枚作为幕僚,在旁边补充:“宁波有海贸基础。外海的双屿港、定海县的烈港、舟山沥港以前都是汪直控制的。开海之后直接可以用。” “汪直啊……”晏珣微妙地笑了笑,看向晏小五:“你跟卫所打听一下现在这几个港的情况,可不要再有海盗啊!” 晏小五低头忍着笑领命。 海盗不会再有,他们都已经从良,晏珣就是他们新的少当家。 参考漳州月港和广州港,宁波巡海御史的工作可以分为两大块:出口和进口。 出口方面:甄选有资质和能力的海商、发放船引,出海船只的数量到贸易物品,都有严格规定。 比如月港主要出口丝绸、布匹、瓷器、茶叶。 凡是领取船引的海商,都必须缴纳“引税”,这就是出口的海关税。 没有领取船引私自出海的,就是走私。 进口方面:海商在国外看到什么稀罕的都可以买进来。外国的船来我们的港口贸易,要交进口税。 晏珣需要做好规定,跟倭国贸易卖什么。 其实他比较想知道,浙江水师配合胡宗宪巡视石见银矿的结果。 如果已经控制住银矿,他们今年是不是可以空船过去运银子? 交易?没本的买卖不是更好吗? 他正在跟心腹们商议,本地差役充当的门子进来禀报:“大人,有客人来访!是华亭徐家、无锡华家的老爷。” 晏珣接过拜帖一看:“他们怎么一起来了?快请到前院的花厅,我整理一下衣裳就出去。” 他来之前,已经打听过江浙大户。 华亭徐家,就是刚刚被海瑞没收一半田产的徐阶家族。 今日来的是晏珣的旧相识徐璠。 那年晏珣进京赶考,碰上先帝在寝宫放烟花导致宫殿被烧。重修万寿宫的包工头就是徐璠,晏珣作为东厂编外人员做监理。 如今时过境迁,晏珣以东宫左春坊左庶子外派巡海御史,徐璠早已被一顿弹劾革职回乡。 而无锡华家的华老爷,名叫华叔阳,是王世贞的女婿。 虽未曾谋面,也算熟人。 王世贞给戚继光画的画像,还被小钧钧添了一副墨镜。 “都是熟人啊!我猜测,他们一定是为船引而来。”晏珣笑着往外走。 晏小五迅速汇报消息:“华叔阳的父亲华察,当年差点当上大学士,因为得罪严嵩,在嘉靖二十四年辞官。他家非常非常有钱。” “嗯?比徐家还有钱?”晏珣边走边问。 “他家是给海商供货的。从前汪直走私的最大供货商就是他家。”晏小五低声说。 晏珣笑着摇摇头。 果然啊! 一开海,什么人都出来了。 他听说过华察,门生故吏遍天下,最爱捐资助学,无锡和镇江一带的寒门读书人,几乎都受过华家恩惠。 华家是无锡富户,当年唐伯虎、祝枝山这些才子,都去华家混吃混喝。就连王阳明,都去过华家。 总而言之,外面等候的两位,都是大肥羊。 必须让肥羊为振兴大明贡献力量! 晏珣觉得自己很善良。 徐璠和华叔阳一起欣赏会客厅墙上挂着的画。 “这幅是徐文长的作品,这幅是晏大人的……这幅,咦?是我岳父大人的?”华叔阳惊讶。 晏珣笑着走进来:“让两位兄台久等!这幅画确实是王大人送我的。他今年正月离京赴任时,给我和太子各送一副画。” “晏大人!”徐璠和华叔阳一起走过来,跟晏珣相互见礼。 华叔阳比晏珣还小三岁,听晏珣熟稔地提起自己岳父,对晏珣不禁升起亲近之感。 第420章 扮猪吃虎晏大人 晏珣用王世贞跟华叔阳套近乎。 “今年正月王大人赴任浙江参政,太子殿下抄了一首诗送给王大人。” ……太子记得花猫奴奴是王世贞送的。 华叔阳还不知道此事,不禁问:“太子抄的是哪一首诗?” “西涯先生的《送陆武选文量之浙江参政》。”晏珣回答。 西涯先生就是李东阳,弘治、正德年间首辅,也是当时有名的诗人。 华叔阳一脸佩服:“常听人说太子殿下聪慧,小小年纪熟读诗书,非常了不起啊!” 晏珣谦虚地说:“他不仅仅聪慧,还很自律。像小殿下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溜猫逗狗?他就不一样……” 华叔阳:“是,是。” 既然有人捧哏,晏珣炫起好学生小钧钧来,就有些收不住。 华叔阳觉得姿容灼灼的晏大人此刻像那些初为人父的蠢爹。 晏珣明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先说些闲事,磨一磨对方的耐心。 谁沉不住气,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趁着晏珣喝茶润嗓子时,华叔阳逮到机会转移话题:“跟倭国的贸易,大人定好商品类目了吗?海商们等着细则备货。” 跟倭国的官方贸易中断已久,什么能卖什么不能卖,要有类目细则。 海商们怕晏珣不懂行,让背景深厚的华叔阳来打探消息。 徐璠也竖着耳朵听晏珣说话。 晏珣正色道:“我没有做过海贸,对倭国不太熟悉,对海贸商品类目更是糊里糊涂。你们来得正好,给我一些建议?” ……你细说啊,我想知道你家垄断着哪些商品的贸易。 华叔阳觉得晏文瑄真诚好说话,不愧是岳父大人的忘年交。 四舍五入就是自家岳父,没什么不能说的。 “在下有一点浅见,抛砖引玉给大人一些参考。”华叔阳有心展现自己的见识,说得很细致。 嘉靖年间“争贡战争”发生前,大明对倭国出口商品主要有丝绸、瓷器、药材等;进口商品则有刀剑、白银、漆器等。 “争贡战争”后,官方贸易中断。 倭国想获得大明的商品,只有通过走私、倭寇强抢,或者让佛郎机人做中间商赚差价。 “倭国不会制糖,福建商人以砂糖做‘压舱石’,带到倭国交易后,以白银做压舱石。但我们江浙没有制糖的优势。” “倭国不会做铜钱,所以铜钱也很受他们追捧。硝石、火药,一直都是禁售的。” 华叔阳滔滔不绝地说,晏珣认真地听。 ……铜钱的事他知道。 后世考古,在跟宁波隔海相望的倭国海域发现一艘沉船,这艘商船载有八百万枚铜钱! 听华叔阳说完,晏珣恍然大悟:“原来海贸如此重利,难怪走私者屡禁不绝。我听说倭国贵族都以用大明的商品为荣,他们是更离不开海贸。” 徐璠在一旁补充:“从前汪直把持东西二洋的海运,倭国和佛郎机人都认他的印。岸上的商户不敢出海,都把货卖给他。汪直死后,他的人四分五裂。有的摇身一变成了海盗,有的被倭国村长雇佣,打村战去了。” “噗。”在座的人都忍俊不禁。 在徐璠这样见过世面的前任小阁老看来,倭国那些大名就是村长。 但倭奴同样看不起大明,认为明皇朝不敢跨海打他们。而且在倭奴眼中,朝鲜是他们的藩属国。 关于雇佣军的事,晏珣有些感兴趣,他想到舅舅杨世安。 舅舅的手下,应该就有不少这种飘洋过海混饭吃的大明底层百姓。 徐璠知道“安世”的存在吗? “你说汪直的旧部被倭奴雇佣打仗?这种事你从何而知?保真吗?”晏珣试探地问。 徐璠大咧咧地说:“当然是真的。有些事瞒上不瞒下,朝廷诸公只知道禁海,哪里知道民间的事。” 晏珣瞥了徐璠一眼,有些一言难尽。 ……令尊不当首辅才多久?他是不是“朝廷诸公”? “既然可以被雇佣打仗,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派人潜伏进去,插手倭国的内斗?”晏珣又问。 徐璠笑道:“除了汪直手下那些亡命之徒,谁愿意万里迢迢到倭国去?干涉他国内斗,又没什么好处……总不能让人去当幕府将军吧?” “那可说不准。”晏珣淡定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徐璠连连摇头,觉得晏珣的想法很离谱。 有能力干这种事的,在国内也是个人物,没必要背井离乡;没能力的,在倭国村长内斗中也出不了头。 晏珣心里有数,笑着转移话题:“我只是随便想想。听两位一席话,我对倭国增进许多了解。制定商品细则也有头绪。船引的事,你们有什么建议?” 徐璠立刻说:“晏大人没做过海贸,对南边的海商也不了解。我愿意为晏大人分忧,你把今年宁波海关的船引全部包给我,我帮你找船主。” 宁波海关,徐家承包了!谁赞成,谁反对? 徐璠认为晏珣一定会赞成。 一来,去年晏珣就跟他写信沟通此事,以一半的田地换海贸权; 二来,张居正也写信暗示,让晏珣来宁波海关,可以关照徐家。 晏珣不赞成,因为这样一来,海贸就会被徐家垄断。 到时候有没有走私船,卖什么商品,官府根本控制不住。 他说:“我的计划是留出三成的船引作为官府特邀,给徐家安排。其余七成,发给有资历的海商,若是需要的人多,就用竞价的模式。” 徐璠笑容淡了些:“只是三成?” 晏珣说:“漳州月港也是这么操作的。隆庆元年开关,很多福建商人担心朝廷是在钓鱼,都不敢冒头。在这种情况下,汪昭华动用人脉,把船引给了亲朋故友。但是从第二年开始,漳州海关留给‘自己人’的船引就只有三成。” 言下之意,他已经把徐璠当自己人。 徐璠却不满意:“宁波海关今年是第一年嘛!你可以从第二年开始,再搞这个三成七成。” 为了配合朝廷清田,他家退还一半的田地,就等着开海回血。拿到船引,他就可以招募海商,做海商的老大。 以前汪直靠走私都能闯出偌大声势,华亭徐家难道还不如汪直? 晏珣淡定地说:“最近好多富商大户来到宁波,总不能让所有人白跑一趟……华公子认为呢?” 华叔阳微微笑道:“我家只负责供货,历来不出海。发船引的事,大人恐怕还是要找徐家。” 他们联袂而来,就是已经商量好了。 晏珣说:“我让人去发出公告,五日后发船引,有需要的海商凭资质证明到官府来登记。到时候徐公子也一起来吧!” 五日? 徐璠看着晏珣:“大人,我是为你着想,第一年出海,外包给我最有保障,其他人都信不过。万一出什么意外,你怎么跟朝廷交代?” 晏珣叹了口气:“早知徐公子这么有能力,这个巡海御史该让你当。” 第421章 漂洋过海大明船 晏珣亲自送徐璠和华叔阳出门,有些失望和感伤。 当初一起修永寿宫的包工头徐璠,私心居然变得这么重。 难怪人家弹劾徐华亭教子无方。 他宁愿相信徐阶教子无方,不愿意相信当过首辅的徐阶本身私心重。 晏小五私下问晏珣:“把三成的船引给徐家,那我们家怎么办?我们不要船引,走私?” 走私还不用交税! 晏珣敲了敲晏小五的头:“在其位谋其政,目光放长远一点。我现在是宁波巡海御史,三年之后呢?公器私用是大忌,第一任巡海御史必须把规矩制定好。” “所以?” “所以就算我们家,也要按照规则‘投标’,能取得多少船引是多少。将来换一个人做巡海御史,一切按照规矩做事,大家都有汤喝。” 吃独食是大忌! “徐璠竟然敢公开提出包下所有船引,这样宁波海关就姓徐了。到时候别说他,连我也要被弹劾。”晏珣叹气。 本来听到故人来访,他还挺高兴。 没想到故人变了心。 城里在观望的海商听说衙门发出告示,五日后公开发放船引,各家纷纷摩拳擦掌。 从漳州的经验来看,船引是僧多粥少。 月港第一年发放50张,第二年增加到100份。但还是有很多拿不到船引的船走私出海。 据说,今年出入月港的商船,达到300艘。 去倭国贸易,又比下南洋更方便。 倭国的琼浦(长崎)跟宁波、华亭隔海相望,居住着很多大明侨民! 这些侨民都可以协助海商做贸易。 或者说,他们本身也以海贸为生。 徐璠本来想着,他放话出去要承包全部船引,其他人家不敢来。 万万没想到,发放船引这日,巡海御史衙门挤满了人。 “该不会是晏珣请来虚张声势的吧?”徐璠暗暗怀疑。 但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他在其中看到扬州顾家、徽州王家等海商大家族,听这些人相互打招呼,还知道一些新的人家。 比如,那个叫黎大的,持的是宁波当地官府出的资质证明。 …… 黎大回来了,带着杨世安的最新消息回来。 他现在的驻地,最近的在宁波双屿岛,高邮湖金墩岛的心腹手下都转移到这里。 从今往后,黎大不再打淡水鱼、改成打咸水鱼了! 晏珣就是他们的少当家。 令黎大遗憾的是,少当家没有大当家的匪气,竟然让他们按规矩来领船引。 ……若是一般的人家,自己做了巡海御史,不得把船引全部给自己家? 再以权谋私逃避货税挣得盆满钵满! 晏珣没有理会黎大欲言又止的眼神。 改革,就要有刀刃向内的勇气! 他要是以权谋私,跟徐璠有什么区别?跟走私的山西大户有什么区别? 张四维、王崇古,你们说是不是? …… 黎大今日到场,最重要的目的不是竞标船引,而是烘托气氛抬价。 海商和做见证的贵客到齐,晏珣穿着崭新的官服,一步步沉稳地走出来。 他一出现,原本闹哄哄的衙门大院瞬间安静。 乖乖哩个咚! 都说扬州出美女,原来也出美男啊!晏大人长得这么好,难怪是探花郎! 哪个皇帝见了不迷糊啊? 晏珣俊美又年轻,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能力,也对他放松警惕。 就连打定主意要独占船引的徐璠,都有一瞬间恍惚,不想让一起搬砖盖大殿的故友为难。 晏珣对众人淡淡一笑,朗声说:“辛苦诸位前来。关于船引的事,我在公告上说得很明白。漳州、广州也都有现成的作法,我就参考他们的。 现在我给出一个底价,若是下定的人少,就按底价成交。若是人多,就价高者得,诸位有没有意见?” 黎大吼道:“没有!” 晏小五在人群中闭了闭眼睛……收着些你的匪气啊!用力过猛,一看就不像做正经买卖的。 “既然都没有,就这么说定了。”晏珣换上严肃的神色,让衙门下属的文吏负责竞标。 为了表示公平,减少恶意竞争,用的是暗标的模式。 其实这种方式,在宋朝就有了,叫作扑买。 宋元有一种包税制度,对酒﹑醋﹑陂塘﹑墟市﹑渡口等税收,官府核计应征数额,招商承包。 承包者按定额向官府交税,多出来的收入归自己所有。 徐璠当下大声说:“既然是扑买,何必把船引零散外包?小商人一两艘船出海不安全。不如把所有船引归总一起,至于中标者怎么安排,不用官府操心。” 他的话也有一些道理,顿时有几家跟着说好。 这么操作,官府还省事啊! 但是更多的人都不同意……无论被谁家承包,都是多了一个中间商赚差价。 黎大又大声说:“若是这样,我家可当仁不让!我今年四月刚带了一批商船从倭国回来!” “四月?你走私!”徐璠立刻说。 黎大笑道:“四月已经开海啦!而且,我是从倭国回来,不是出海。我的货物进来,正好给宁波海关交税,给晏大人一个开门红!” 海关税包括“船引”和“货税”两部分,从宋元发展至今,已经很成熟。 船引是固定额度,每艘船多少钱;货税则根据不同的类目制定税额,有实物税和现银税两种方式。 比如进口的胡椒、烟草,收实物税。 之前晏珣还建议海关逐渐取消实物税,统一收现银……可以方便计算税收,又在一定程度上防止腐败。 这也是晏珣不敢放手让徐家垄断船引的原因之一。 无论哪家垄断船引,最后都会导致海关权力旁落,连带着征货税的权力都失去。 众所周知,船引收入是小头,货税才是大头。 徐璠没想到居然有人提前抢开门红。 他沉默一瞬,忽然说:“我知道了!你提前得到消息!你是……胡宗宪的人!” 徐渭在胡宗宪身边、徐枚在晏珣身边。 胡宗宪奉命跟浙江水师出海巡视。 所以,黎大一定是胡宗宪的人。 想到这里,徐璠不高兴地说:“胡大人把小琉球经营得有声有色,怎么还插手宁波的事?他已经不是浙江巡抚了。” 此言一出,在座许多人脸色都变了变。 对胡宗宪这个人,江浙一带的人感情非常复杂。 黎大笑着说:“别打岔,晏大人等着我们扑买呢!这些船引,我不敢贪心,只要五十份吧!” “过分了!”徽州王家的人说,“这里那么多人,你一家要五十份,我们怎么办?” “就是,就是……” 徐璠连忙说:“我全都要……” “过分了!”众人齐刷刷反对。 如果黎大是胡宗宪的人,证明晏珣跟胡宗宪有什么默契。 朝堂上有晏鹤年,地方上有余威尚在的胡宗宪,晏珣这海关御史稳稳的。 海商们不用太忌惮已致仕的大老虎徐阶。 那么,就各凭本事吧! 晏珣悄悄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黎大。 老爹的人来得真及时!还带着货回来! 第422章 窃倭国的国 晏珣不久之前,还觉得跟华叔阳拼爹拼输了,没想到这么快老爹就给他一个惊喜。 什么? 靠爹不算本事?啃老很羞耻? 他很努力才把老爹卷成三元及第啊! 父子相互成全! 这一天,是会被写入《晏文正公传》的一日。 虽然在晏珣和黎大等人看来,这就是摆台唱戏、烘托气氛带节奏的一日。 但放在这个时空的后世,这一日改变了明倭之间局势,值得大书特书。 现在的海关御史衙门,就是“封贡之战”前的宁波市舶司,海商们都是熟悉的。 对倭国的贸易,他们也熟悉。 但总觉得,这个衙门有哪里不一样……可能是晏大人的笑容太耀眼,像如日中天的大明帝国。 今年宁波港只发放100份船引,很快被海商瓜分一空,徐璠拿到20份。 揭开暗标结果,徐璠后悔不迭。 晏珣本来答应给他三成,就是30份。他不服气非得跟其他人同场竞争,却白白少了10份。 十艘船意味着什么? 哪怕把船引送人,都是一个很大的人情。 前小阁老不高兴了,想赶回华亭跟父亲告状,再写信跟张居正要一个说法。 …… 晏珣没有太在意徐璠的想法。 别说徐阶已经不是首辅,就算徐阶仍然是首辅,他还是会按自己的原则做事。 谁让他是小钧钧的便宜爹呢?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分发船引后,宣布商品交易的细则。 出口的限制比较少,除了火药、硝石等军用物资,其他有利可图的货物都可以销售。 晏珣说:“过去货物进出口要交实物关税,称为‘抽分’,本官提议宁波港今后只收现银税。原本应交的抽分,由官准牙行定价核税,诸位以为如何?” “官准牙行”,是市舶司下属半官方的贸易机构,有当地大海商参与,负责跟外洋商人贸易。 海商们听说不是由官府定价,而是由官准牙行定价,觉得可以接受。 自己有话语权,就不是官府单方面压榨。 看样子朝廷想长久做海贸,没有竭泽而渔的意思。 晏珣又说:“浙江有火器局,需要大量优质铁、铜矿、硫磺等,若是进口这些货物回来,通过官卖给火器局可以减税。” 倭国不产优质铁,但进口南蛮铁、朝鲜铁,打造的倭刀质量好; 倭奴不擅长冶铜,需要从大明进口铜钱。 但他们有优质铜矿,而且他们的铜矿石含有大量的银,可以冶炼出来。以前大明用铜钱换他们的白银和铜,利润很丰厚。 海商们笑道:“倭刀、铜矿石、硫磺,都是常用的压仓货物。大人即使不说减税,我们也是要购进的。” 晏珣故作惊讶:“哦?那就不减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不减啊!”海商们连忙说。 晏珣只是开个玩笑,减税还是要减的。 这些都是军需物资。 只有给商人足够的利润,才能让他们甘冒海浪滔天的风险。 再说,减税眼看着对自家有好处。 咳咳……黎大停靠在双屿港的船,压舱石就是倭刀和铜矿、白银。 散会之前,晏珣邀请海商们过两日一起去看黎大的货物。 “本官初来乍到,对倭国不熟悉、对海贸也不熟悉。”晏珣谦虚地说,“黎老爷的货,给海关带来开门红,我很感激。这是开海的第一批货物,怎么抽分定税,请诸位一起做个见证。” “既然如此,吾等恭敬不如从命。”海商们客气地答应。 ……姓黎的大概是胡宗宪的人,若是朝廷没开宁波港,他的船应该是去小琉球。 话又说回来,朝廷也没准小琉球开设港口啊! 咦?胡宗宪走私? 但小琉球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此处可以作为倭国、大明、南洋商船的中转站和补给点,不开港口是不可能的。 要不,我们出海之后,也去小琉球看看? 晏珣趁势留下黎大:“黎老爷,你刚从倭国回来,跟我说说倭国的事。” “在下从命。”黎大恭敬地行礼。 众人看在眼里,更确定晏珣跟胡宗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海商们眉来眼去,本以为晏大人年轻好糊弄,没想到也是有后台的。 华叔阳今日也来了,出门之后邀请各家海商到他家别院做客。 无论谁拿到船引,还得跟华府订货,华府再把订单发给底下各商家。 比如需要丝绸的,就下发给太仓王家;需要棉布,就发给华亭徐家…… 这是惯例。 但这一次,扬州顾家、徽州王家的人说:“我们打算带一批玻璃制品到倭国出售,自己有货源,不需要华府供货。” 华叔阳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家也不会勉强。” 华府消息灵通,知道顾家、王家可能跟晏珣有关系。 卖玻璃的话,莫非是皇家玻璃厂出品? 从元代开始,就有官办琉璃厂。 这些人各怀心事地散去,海关衙门里,晏珣拉着黎大哈哈大笑。 “黎大叔,你竟然回来了!我看到安世的信,知道你在倭国,还以为你会在那里帮着他打仗呢!” 黎大是金墩岛的渔民,认识年少时的杨世安,知道安世的真实身份。 知道这种秘密,他必须是晏鹤年最信任的人,否则很容易下海喂鱼。 黎大笑着说:“胡宗宪让我快点回来,他说朝廷让他去巡视银矿,下一步肯定要开宁波港。不论谁来做宁波巡海御史,都要派船去倭国运银矿。” “石见银矿已经到我们手里?”晏珣惊喜地问。 黎大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切说,挖矿的还是倭奴。但是银矿的所有权,被安世抢到手。多年不见,他变得让我差点认不出来。” 黎大压低声音说:“年轻时的他,跟你的眉眼有七成像。但现在他的相貌气度,已经被倭奴感染,看起来就是一个真正的倭国大名。” “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倭国大名。”晏珣轻轻笑道,“一个人的身份影响他的气质和相貌,这是很正常的。既然他是倭国大名,还愿意把白银给我们?” “不是白给的……他用白银跟胡宗宪雇佣士兵打仗。”黎大解释。 晏珣摸摸下巴:“我捋一捋这件事。用倭国的白银,雇大明的人手,去帮安世打倭国村战?” “是的。” “……对了,这次奉命出巡的浙江军参将是谁?” “戚继光的旧部——杨世安。”黎大笑着回答。 “噗!”晏珣忍不住扶额,“这事情办的……倭国布满我们的同党?是我爹的意思?安世给我送信的时候,他还在鞑靼拐带小媳妇呢!” 黎大说:“是徐文长的谋划。他说,既然要谋划倭国的政权,就要用最可靠的人。”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他们这一次要窃的,是倭国的国! 正常人谁敢想这样的事?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连胡宗宪和徐渭都为之激动的事业。 第423章 财神爷晏大人 晏珣此时的心情很难形容。 倭寇祸害大明沿海那么多年,不知多少勇士前仆后继,想彻底剿清倭寇。 也有很多人,跟倭寇结下血海深仇。 但是像杨世安这样报仇报到倭国本土去,甚至想窃取倭国政权的,恐怕真是前无古人。 理论上,只有武家贵族,即源氏、平氏出身才能担任征夷大将军开幕府。 比如织田信长自称平氏出身,为的就是打倒源氏出身的足利幕府。 而历史上丰臣秀吉,为担任幕府大将军,想认源氏的足利义昭为义父。 “莫非安世也要认足利义昭为义父?不对,足利义昭比安世年轻。安世收足利义昭做儿子还差不多。”晏珣嘀嘀咕咕。 倭国乱七八糟的,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可能。 说到底,还是拳头大的说了算。 “你这一次也领到船引,再跑一趟倭国,帮我把杨小福带回来。”晏珣摩拳擦掌。 “杨小福?你说猴子啊,他对大明很好奇,早就想来了,是安世不放他出来。” “为什么?”晏珣好奇地问。 黎大解释:“安世觉得猴子心很野,让猴子带一群人出海,就会变成水猴子倭寇。” 晏珣笑道:“送他过来,我爹擅长以德服人。” 黎大一拍手掌……对啊!晏哥哥最擅长灵魂的事情,想必也擅长驯猴。 晏珣对今年的出海又多了几分期待。 没有织田市,把猴子带回来也不错,今后不会再有丰臣秀吉。 两人又兴致勃勃地谈论倭国贵族的生活。 《源氏物语》提到倭国上层贵族都穿华夏的丝织品,还喜欢华夏的玻璃器皿。 ——中国式盒子……种种药品,装在绀色琉璃瓶中,结着紫藤花和樱花枝。 ——藏青色玻璃钵盖上的装饰是五叶松枝…… 晏珣想到这里,说:“在倭国,我们的玻璃器皿跟陶瓷一样贵重,我要把玻璃卖过去。除了各种器皿,还准备卖天价玻璃镜。另外,你们做的肥皂,也卖到倭国去。你觉得怎么样?” 西洋镜、洋肥皂、洋火、红毛泥(水泥)……都是另一个时空,西洋人用来挣钱的畅销品。 换一个时空,反倾销镜子和肥皂,也有市场吧? 黎大知道玻璃和肥皂的原料和成本,相对于丝绸来说,就来挣倭国的白银更好。 …… 到了去看货的那日,晏珣跟一众海商一起出发前往宁波双屿港。 史料记载“佛郎机夷,往来浙海,泊双屿港,私通贸易。”、“浙江人领航到双屿,每年夏季来,望冬而去”。 过去朝廷严禁倭国贸易,就有佛郎机人过来做中间商。 前往双屿港要乘船,晏珣身着官服,在衙门差役和文吏扈从下,乘风破浪。 巡视港口、核定税额是巡海御史的工作职责,不用提前跟朝廷请示。 扬州顾氏的海商说:“到了七八月,佛郎机人的商船也会来。过去他们主要去广州港,偶尔也会来双屿。” “偶尔?”晏珣笑着琢磨着这个词。 佛郎机人以前也来宁波走私,这是公开的秘密吧? 大明的人把西班牙和葡萄牙统称为“佛郎机”,常来大明贸易佛郎机人,主要是葡萄牙人。 也就是说,最快今年夏天,晏珣也要跟红毛番打交道。 反倾销什么给红毛番好呢? 陶瓷和丝绸、茶叶都是畅销品;进口方面,红毛番能提供铁矿、胡椒、香料、烟叶等南洋特产。 帮卫所买一些火器也可以。 晏珣想着海贸的事,华叔阳和徐璠等人则好奇异军突起的黎大。 他们不动声色地跟黎大聊天,打探底细。 名字听起来就不像寻常人、相貌看起来更像悍匪,该不会是胡宗宪从海上招安的海盗吧? 说不定就是汪直旧部四分五裂后的其中一部! 他们觉得自己真相了。 要不要把这个真相告诉晏大人呢? 各种议论和试探中,一群人浩浩荡荡抵达双屿港。 只有晏珣对这个地方陌生,其他人都是老嫖……咳,老渔民了。 嘉靖年间,双屿港是整个大明乃至倭国、朝鲜最大的港口。 现在出现在晏珣面前的,也是一个繁忙的海港。 “你们的货还在船上?”晏珣大声问,“我们先去看你的货,按规定征税。本官要看一看,你这个开门红够不够大。” 黎大拍着胸脯说:“一定不会让晏大人失望。” 其他几家附和:“看这船队的阵势,就知道黎老爷有备而来,难怪一开口就要包下五十份船引。” 果然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朝廷还没说开海,姓黎的就敢去倭国贸易,现在堂而皇之出现在宁波,成为晏大人的座上宾。 被他抢了先机,日后谁当巡海御史,都少不了他这一份船引。 黎大船上的货,有扇子、漆器、倭刀这些工艺品,压仓的就是惯例的硫黄、白银、铜矿石。 甚至有一艘船,压仓的是黄金。 众人的眼睛被黄的、白的金属光芒晃得眼睛疼,竖起耳朵听海关文吏跟黎大核定税银,迅速算着晏珣开门红的收入…… 乖乖哩个咚! 晏大人是财神爷啊!一到宁波就有人送钱! 难怪皇帝把晏大人派来宁波。 晏珣的心情也很激动,钱!我的钱!……哦,朝廷的钱!陛下的钱! 倭国真是金山银山啊! 大明守着金山银山,国库却穷得响叮当。 反而是葡萄牙人不远万里去倭国骗金银,甚至在大明和倭国之间做中间商赚差价,太可恶了。 看到这些钱,晏珣不禁感慨:有钱之后,朝廷可以打造火器练强军,可以赈灾,也可以不用裁撤驿站,很有前途的李自成不会失业…… 黎大笑眯眯地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晏大人,我们不会让你失望,不会让皇帝失望。” 我们! 其他人心中一动,果然!黎大是胡宗宪的人! 胡宗宪该不会亲自去倭国挖矿了吧? 徐璠不禁问:“你去倭国的时候,带去了什么,换回这么多东西?利润如何?” 黎大淡定地说:“商业机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你想套路我,让我承认走私? 黎大去倭国时,带去一批货。但能带回这么多东西,主要是安世的安排! 是做舅舅的送给外甥厚礼! 上交朝廷的税,给晏珣做政绩,并没有浪费。 晏珣笑道:“我们都是为国效力,只有一个目的,让国库堆得满满的,让军饷满满的,也让诸位的库房堆满!” ……海关衙门的称呼是“督饷馆”,关税的一部分要留给地方卫所、水师作为军饷。 朝廷、军队、海商,三方共赢,形成良性发展。 望着蔚蓝的海面,晏珣仿佛看到远方海上一艘艘船只,扬着风帆通往东西二洋。 这是一个开拓进取的时代。 世界这么大,想带老爹去看看。 第424章 舅舅的遗产 正德八年,朝廷向外国“朝贡”使团的私货征税,实物抽分20%。 隆庆开海,进一步完善税制,引税、船税、价税和临时税应有尽有。 现在,晏珣带着官府的文吏,在一众海商的见证下,对黎大的货物进行征税。 晏珣要从宁波海关开始,统一收现银税。若有官府需要的货物,再向海商收购。 这种税收改革,符合“一条鞭法”的理念。 一条鞭法的核心:把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归总为一条,征收银两,粮税按亩折算纳税。 这样可以简化税制,方便统收统发。 但在实际操作中,也有一些问题。 比如农民种了粮食,过去是直接纳粮。 变法后,除保留苏杭等少数地区征粮食供皇室食用之外,其余地方一律改征银子,即“折色银”。 这种操作,引起很多农民不满……几百年后,农民还以实物交税,可见实物税也有存在的意义。 晏珣处理进出口关税,也是慎之又慎,拉着一群人过来旁观。 若有不妥的地方,可以及时调整纠正。 海关征收的税银,会送到太仓银库。 大明的财政收支,有一个特点是“分散性”。 其中太仓银库主要负责:一、白银收支;二、国家重大开支,如九边军事支出。 后世有人以为太仓银库的白银就是大明皇朝的全部财政收入,这是不对的。 京城还有大量储存财政收入的仓库,放粮食、军器、绸缎、棉布等等实物。 因为黎大很配合,其他海商对于实物折算现银也没有意见,第一批货物的征税顺顺利利,帮晏珣实现了开门红。 其他海商对黎大刮目相看。 异军突起的黎大很有气派,表面粗豪内心却很精明、识时务。 就算现在吃一点点亏,只要能结交巡海御史晏大人,接下来两三年就能纵横四海! 领到船引,海商们紧锣密鼓地安排第一批出海的货物。 江南首富华府召开商品展销会,给海商们调货。 徽州王家负责出海的就是王二。 他是王徽父亲当年收的养子,其实就是王家的下人。 但这些年,王二帮王徽办了不少事,也给晏珣送了挺多东西。 王二单独来拜访晏珣。 晏珣高兴地说:“二舅舅,我可想你了!这些年辛苦你南来北往,是我爹娘的得力助手。” 王二恭敬地说:“少当家喊我‘王二’即可!” “你喊我娘一声‘阿姐’,就是我舅舅!”晏珣热情又亲切。 ……什么少当家!一听就不是做正经买卖的! “小珣。”王二也是洒脱的人。 晏珣那么亲切,让他的心里暖暖的。 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阿姐说那块印由你带来宁波,你想好怎么用了吗?”王二说到正事。 汪直的“大宋国徽王印”,在海商中信誉度高。 有些不能立刻结算的买卖,可以通过盖印的文书赊欠。 大明的海商跟倭国、葡萄牙人在海外交易,其中一方拿不出等价的物品,可以由持印的人做担保。 这块印还能继承汪直在倭国的人脉。 “你舅舅在肥前国的松浦津有一个交易基地,倭国大名松浦隆信帮他在此建设住宅,他以前常居此处。”王二接着说。 这个“舅舅”,指的是汪直。 晏珣眨了眨眼,他的舅舅好像越来越多了。 “杨世安”有真假两个,眼前又有一个王二舅,还有一个在天上的汪直。 ……拼舅舅也不输给张四维? 早就知道舅舅们那么厉害,他可以躺平? 当然不行。 假如他只是高邮湖养鸭大户,这些“舅舅”都会杳无音信。 打铁还需自身硬! 晏珣沉思一会儿:“阿娘把这块印交给我的时候,说若是用不上毁了也可。她当初留着这块印,有一部分原因是留作念想。现在朝廷既然开海……你带着这块印,先去松浦津接收汪直的遗产吧!” 若是没人去接管,那些东西岂不是便宜倭国? 他接着说:“至于给各国海商的交易做担保……暂时不要做这件事。我并不希望日后再有一个‘大宋国徽王’。” 王二惊讶地看着晏珣,似乎不明白晏珣怎么舍得这么大的诱惑。 汪直没有活着的亲儿子,晏珣持有这块印,就是现成的“海王”。 “难道你不想做海王吗?我们会支持你。”王二认真地说,“兄弟们都服你父亲,你就是我们的少当家。” 晏珣笑着摇摇头:“我不做海王。至于日后,太子说要封二皇子朱翊镠做海王。” 王二懂了,晏珣终究还是变成高拱的形状。 为了太子朱翊钧,少当家可以放弃“海王”这么大的诱惑。 见王二的欲言又止,晏珣解释:“我并非没有私心。只是在海上称王没有必要,还可能被群起而攻之。当初汪直就是太嚣张,胡宗宪最后才不得不放弃他。” 胡宗宪一开始保汪直,借汪直的势力打击海盗和倭寇。 以寇制寇。 后来汪直控制不住底下的人,又私自进京想直接贿赂皇帝……过度自负的骚操作,终于让这个海王走上绝路。 晏珣不想步汪直的后尘。 见晏珣态度坚定,王二不再劝,默默收下晏珣给的“大宋国徽王印”。 当初就是王二亲手把这块印作为王徽的“嫁妆”,提前送到晏家。 现在晏珣又亲手交给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王二说:“我们这次出海的货,主要是玻璃器皿、徽州茶叶、肥皂和药材之类,你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晏珣灵机一动:“咱们能不能搞到南洋的烟草,高价卖去倭国?” 有杨世安的关系,又有松浦隆信的关系,可以把烟草卖给倭国贵族。 让倭国天皇成为老烟枪~~ 王二惊讶:“卖烟草?我们做中间商,赚佛郎机人的差价?” 想一想,也不是不行? 南洋的烟草,在广东、福建一带卖出高价。这种能治百病的神药,倭国肯定也需要。 “烟草是好东西,要不我们从南洋采购一批进来,卖给官府……”王二提议。 晏珣连连摆手:“什么好东西!佛郎机人都是骗子,编出来的功效。还有乌香,也是有害的!我已经跟皇帝说过,下令各地海关禁止输入。” “乌香”指的是鸦片,《大明会典》记载,明中后期起,南洋各国向大明进贡的商品有鸦片。 据说定陵考古时,有专家从万历皇帝的尸骨中检测出吗啡成分。 怀疑历史上的万历三十年不上朝,是在后宫吸鸦片、缓解身体不适。 想到朱翊钧小胖子,晏珣决定防微杜渐。 他一项项地安排,最后补充:“我打听到红薯在吕宋岛种植,殖民吕宋的西洋人禁止红薯传入大明。咱们派人去偷回来!” “好!”王二爽快答应。 关于红薯,晏珣很多年前就提过,没想到如今又旧事重提。 少当家真是不忘初心。 第425章 爹和儿子的来信 徐璠从晏珣这里碰了颗钉子,闷闷不乐地返回松江。 大明没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跟苏州并列的是松江,称为“苏松”,“苏松赋税半天下”。 而松江的田地、棉布贸易,大多掌控在徐家手中。 并不能说徐家巧取豪夺,很多是百姓自愿的。 明代优待士大夫,以徐阶父子的官职,有大量的免税田额度。 松江的税赋重,乡绅百姓为了避税,求着徐家接纳自己的土地,收自己为养子、继子。成为徐家的人,又能逃避徭役。 ……徐爹爹,求你收下我! 所以海瑞巡视到松江府,收到几千份针对徐家的诉讼状,徐阶父子才这么气愤。 徐阶认为,虽然他家超标的土地没有按规定纳税,也确实有子弟欺压百姓。但要说全部土地都是抢回来的,过分了啊! 明明很多都是百姓哭着喊着投献的。 致仕后的徐华亭住在城东的退思园。 徐家拆迁了城东几百户人家,建成占地三百余亩的江南园林。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到过退思园的人,才知道这句话并不夸张。 现在,有个自称邵大侠的人走进这座神仙府邸。 邵大侠语出惊人:“我能帮徐阁老重新当上首辅。” 徐阶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主动致仕的,很享受现在悠然自得的生活,不想再案牍劳形去做首辅。” “可是您想退,别人不会给你退。去年你退了一半的田地,今年又有人步步紧逼。您还不知道吧,宁波海关那边,徐家只拿到20份船引。”邵大侠劝说。 “你消息很灵通,这件事我已经知道,是我儿处事不当,晏文瑄一心为公,没有任何问题。”徐阶淡然地说。 他是当过首辅的人,胸怀和格局,岂是小人能理解。 邵大侠再接再厉:“可是我听说,高拱还想继续对您发难。而晏珣跟高拱的关系很好,又跟海瑞的关系好。他们在南边,肯定会给您挖坑。” 徐阶微微笑着,突然质问:“你的目标是晏珣!你想要什么?” 邵大侠坦然回答:“我是丹阳邵家的人,过去也是汪直手下之一。我发现汪直的旧部跟晏珣秘密接触,怀疑他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帮助徐阁老重回朝堂,你帮我对付晏鹤年。” “哈哈……”徐阶放声大笑,“你可真敢想啊!你怀疑晏珣有你想要的东西,但不敢问他要,想借刀杀人?老夫没有那么蠢!” 邵大侠恼羞成怒:“我能帮你重新当首辅。” “你不懂!”徐阶摆摆手,“朝廷上的事,不是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能明白的。今日我就当没有见过你,请便吧!” 在徐阶看来,这个邵大侠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要是想重回内阁,不如直接跟晏鹤年合作。 跟江湖之人勾结,简直拉低他的档次! 邵大侠失望地离开徐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高拱这个时候也被赶回老家吃自己,他就可以转头去找高拱。 “殷士儋和赵贞吉都想入阁,可以去找他们合作。”邵大侠沉吟着,飞快地赶去京城。 晏家父子的例子给他一个启示——民不与官斗。当初汪直这么大的声势,还不是被官府说砍就砍了? 邵大侠的目标是取代汪直做海王,他想走朝堂路线,在内阁为自己寻一个靠山。 徐阶不识好歹,殷士儋和赵贞吉会有识货的吗? …… 晏珣还不知道邵大侠这个人,爹娘和王二都没跟他提过。 他只知道汪直当年出事,其中一个原因是控制不住手下的人。 后来汪直的势力四分五裂,这些原本桀骜不驯的人摇身一变成倭寇。 晏珣给张居正写信,解释只给徐璠二十份船引的原因。 要关照徐家,也不能破坏规矩,请张阁老体谅。 给京城送信的同时,他收到两封京城的来信。 一封是老爹写的,一封是太子写的,通过官方驿传同时送来。 那么问题来了,应该先看谁的? 爹的信肯定是国家大事加上家事,看完之后要思考太多,还是先看小钧钧的吧! 晏珣找到理由,带着蜜汁和蔼的笑容打开朱翊钧的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已经过去半生。 晏珣猜测朱翊钧是不是长高长胖了? 那个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会不会不习惯? “珣珣,你不在的日子,我过得好苦啊!”朱翊钧一上来就是诉苦。 没有人想方设法带着他翘课摸鱼,他现在是全京城最苦的小孩子,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他被老师们盯着,习字描红、读史书写文章、还有各种礼仪,每天都是做不完的功课。 张四维似乎在暗暗跟晏珣比较,发誓要做比晏珣更合格的老师。 “张阁老召集东宫的老师们,让他们对我严格要求。我去找父皇和母妃,他们说老师们是为我好。” “珣珣,我每天晚上看到月亮就想到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晏珣一字一句的读着,朱翊钧的小包子脸在眼前浮现。 他笑着摇头:“小家伙肯定是夸大其词。我跟皇帝沟通过,要劳逸结合。皇家科学院建成,让钧钧去学数学、化学、地理……” 噫?! 难道小钧钧有做不完的功课,罪魁祸首是我? 想一想,皇帝听从了晏珣的建议,给朱翊钧加了新的功课;张居正那边又不减旧的功课,朱翊钧能不累惨吗? “珣珣,我都累瘦了!田义说我的脸从大包子变成小包子!珣珣,我要想个主意到宁波去找你。” 晏珣:……你不要过来啊! 他真的是被朱翊钧吓了一跳! 你是太子啊! 大明的太子出巡,可以追溯到宣德皇帝朱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吧? 可就在朱瞻基南巡的时候,明仁宗朱高炽驾崩,朱瞻基星夜兼程赶回京城。 再往后,还有哪个太子南巡? 想到朱翊钧对自己的依赖,晏珣又觉得很贴心。 他决定写一封信好好安慰小钧钧,再告诉小伙伴隆庆皇帝,千万不要放朱翊钧出来! 出什么意外,谁也扛不住! 晏珣又重新看了三遍朱翊钧的信,欣慰地说:“小钧钧的字越来越好了,看样子真的没偷懒。其实我走开一下也好,我狠不下心管他。” 依依不舍地放下朱翊钧的信,晏珣才拆开老爹的。 “珣珣,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看好消息,就往下看。先看坏消息,就看第二页。” 晏鹤年故弄玄虚的笑容出现在晏珣眼前。 “一个个的,怎么花样都这么多呢!”晏珣腹诽着,先看坏消息。 第426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内阁进了新人,但不是你爹。 虽然高拱不同意,但老资格的殷士儋、赵贞吉同时入阁了。 “皇帝这么做的原因,还是制衡。内阁之中,高拱以皇帝老师自居,近来过于高调强势。” 晏珣读到这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看吧!无情最是帝王! 需要老师的时候,乖巧软弱地说“老师帮帮我”;一下子觉得老师太强势,又找人跟老师较劲。 这个消息虽然有些让人失望,但晏珣还可以接受。 虽然他觉得自家老爹比谁都好,但前面有殷士儋、赵贞吉这些老资格,还是要把这些人刷走才行。 皇帝也很有意思,一次过让两个人入阁,这是生怕内阁斗不起来吗? 新的来了旧的就要走,陈以勤首当其冲。 李春芳不知能扛多久。 可惜他不在京城,否则还能路过文渊阁劝架。 晏珣暂且放下这件事,再去看所谓的好消息。 有了坏消息做铺垫,晏珣觉得老爹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没什么大不了。 好消息是:朝廷定在今年九月,进行一次大规模的阅兵。届时邀请俺答汗、倭国特使、朝鲜特使、安南特使等到场。 本次阅兵旨在倡导和平,没有威胁谁的意思。 晏珣:“……” 啊啊啊! 好消息是好消息,可是我看不到啊! “我辛辛苦苦在宁波搞海贸,绞尽脑汁挣倭奴和红毛番的银子,你们在京城搞这么威风的大事。” 这一次大阅兵,就是本世纪最大规模的阅兵吧? 有这两个消息铺垫,晏珣暂时不想看信里的其他内容。 他把下巴搁在书桌上,瞪大眼睛望着前方。 晏小五站在书房门口,见状不禁问:“珣哥,你怎么跟癞蛤蟆似的无精打采?” “我允许你换一个比喻。” “……青蛙?”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我应该让你去倭国挖矿。”晏珣坐直身子,唉声叹气:“朝廷要搞大阅兵,我居然看不到。” “几月?” “九月。” “您可以申请一下,九月进京述职?”晏小五提议。 晏珣耷拉着脑袋:“我今年刚来,顶多完成两轮倭国贸易,有什么好述职。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 算了! 隆庆皇帝阅兵就阅吧! 将来国力强势,说不定能搞一次更大规模的阅兵呢? 晏珣打起精神,接着看老爹的信。 俺答封贡,今年下半年正式开榷场。借着阅兵的威势,蒙古人得老老实实做生意。 格鲁派高僧阿兴喇嘛跟俺答汗正式会晤;朝廷支持俺答汗提倡喇嘛教,派京城隆福寺的黄教喇嘛去草原,帮助传教。 蒙古男子出家做喇嘛达到一定规模,朝廷可以进一步支持,比如捐一些建筑材料,帮助建卜恰勒庙。 ……用这个诱饵在前方吊着,鼓励蒙古人出家。 草原汉子齐齐看破红尘,念经追求来世,边疆就太平了。 第二件事,王锡爵从朝鲜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倭国从朝鲜进口铁矿,打造武器。 大明要朝鲜提供铁矿,朝鲜担心倭国生气。 晏珣看到这里,不禁好笑:“难怪倭奴认为朝鲜是他们的藩属国,原来朝鲜一直左右逢源啊!” 朝鲜跟倭国的渊源很深。 比如倭国的大名大内氏,自称祖上是朝鲜半岛古国百济圣明王的儿子——琳圣太子。 虽然这可能是大内氏自吹自擂,但朝鲜跟倭国的紧密关系可见一斑。 “东亚最好的铁矿都在朝鲜。让朝鲜选择一方,不许反复横跳。”晏珣沉吟着,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 第三件事,申时行从广州送回消息,葡萄牙人恳请继续租住壕境澳,表示愿意提高租金。 皇帝的答复是,国土绝不出租,让这些红毛番自己收拾行李滚出去。 若是不肯走,就派军队驱逐。 葡萄牙人都要在壕境澳建城了,哪里肯乖乖离开? 朝廷有些人担心,这么一来南边又要打仗,刚刚开放的海贸又要被迫终止。 “开海和驱逐葡萄牙人并不冲突。葡萄牙并不能派出大军来大明。因为不列颠国正在崛起,威胁到西班牙的海上霸权。葡萄牙和西班牙关系紧密,不可能不受牵连……” 晏珣认真地写回信。 现在很多人分不清葡萄牙和西班牙,将它们统称为佛郎机,更搞不清楚不列颠国在哪里。 大明禁海多年,对外面的事情已经落后太多。 晏珣摇着毛笔头想了好一会儿,又写一封长长的信给皇帝。 他提出一件需要魄力才能实现的事——派官方舰队远航。 不知道隆庆皇帝会不会动心? 以隆庆迅雷不及掩耳响叮当的做事风格,或许有这个雄心壮志? 晏珣在书房忙活半天,才写完给朱翊钧、老爹和皇帝的信。 他把信一一封好,让晏小五通过官方驿传送进京。 晏小五笑着说:“还有一封家里的私人信,说是等你看完其他信再拿出来。” “哦?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晏珣好奇地接过信。 这封信是阿娘王徽写的。 阿娘跟晏珣分享一个好消息——你要做哥哥了,你爹说这是一个妹妹,你高不高兴? 晏珣:“……阿娘怀孕了。” 为什么是阿娘写信告诉我?爹不自己说?难道是怕大孝子不高兴吗? 晏鹤年修道之人,讲究闭锁精关、修炼鏖战之法,因此子嗣艰难。 晏珣一开始还想过,爹娶了新的阿娘,他很快就要当哥哥。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阿娘都高龄产妇了还没有动静,他也就不再想这件事。 “做哥哥?这是好消息啊!”晏珣笑道,“老爹的什么好消息,阅兵?哪里比得上阿娘要给我添个妹妹啊!” 妹妹应该是软乎乎肉嘟嘟可可爱爱,像钧钧小的时候吧? 有妹妹的话,应该给妹妹做一个猫布偶。 小钧钧的是黑猫布偶,给妹妹做一个花猫的,像老虎一样。 有妹妹的话…… 晏珣畅想着,自己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年纪相差这么多,他对妹妹还挺期待的。 晏小五听说王徽怀孕也很高兴。 开海之后,王徽的人一个个冒出来,家大业大。晏珣不做他们的少当家,将来让姑娘做少当家? 不行,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做不了少当家。 招个女婿做海王? “大哥,你会不会不高兴?”晏小五试探地问。 晏珣满脸无奈:“你们一个个的,都觉得我会不高兴?我要是这么小气,当初就拦着不许爹成亲!走!我要去给妹妹准备礼物!” “如果是弟弟呢?”晏小五期待地问。 晏珣说:“我爹说是妹妹,就是妹妹。” 如果是弟弟的话,就把该学的都学起来,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闻鸡起舞,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第427章 晏珣自己卖自己 晏松年得知晏鹤年又要当爹,震惊得原地跳起来。 “我捋一捋……你今年二十五岁,你爹四十五岁,你阿娘三十七八?他们怎么还可以生孩子?”晏松年拍着大腿,大声说:“你爹找到仙丹了?” 晏珣本来心情挺复杂,被晏松年一惊一乍搞得只剩下无语。 “你用不用这样?我爹今年是四十五,不是九十五。王守仁五十三岁才生第一个儿子。” 晏松年说:“我虽然读书少,也知道王守仁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肯定有超出凡人的地方。” “我爹还不够超凡?”晏珣反问。 晏松年哑然……老六不仅超凡,还是非同一般的超凡。 “嘿!他可真行!我又要当伯父,要给我的小侄子准备一份价值百两的大礼!”晏松年这次很大方。 很多年以前,他见小珣傻傻的,好心想过继孩子给老六,顺便接手老六的房子和田地。 结果被老六摆了一道。 现在他已经没有这种心思。 老六和小珣的家业太大,大得他不敢动心。人要有自知之明,胃口太大实力不足会被噎死。 “价值百两?太小气吧?我知道最近有人给四伯送礼物,跟你打听我和黎大、王二的消息。”晏珣冷不丁地说。 晏松年嘿嘿笑道:“我只收礼不办事,绝对没有出卖你。” 他的原则就是,送上门的鱼饵不吃白不吃,吃了绝不上钩。 晏珣招了招手,把晏松年带到角落里,小声问:“跟你接触的,是不是有江南首富华家?” “是啊!华公子年纪轻轻,出手真大方。他先是送我唐黄的画。我要什么唐黄的画?我侄子就最会画画!我只要银子。”晏松年得意洋洋。 晏珣:“……是唐寅吧?华家应该有不少唐寅的真迹,当初唐伯虎去他家蹭吃蹭喝。下次他如果送,你就收着。” “一直收礼不卖消息不好吧?你看有什么可以卖的?”晏松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这聪明样,一看就是双河村晏家一脉相传。 晏珣说:“你告诉他,我向皇帝提议重启龙江宝船厂,打造大型海船舰队出海远航,到时候还要水师护航。造船和配置火器需要大量的钱,让他家慷慨解囊。” “他怎么肯?”晏松年问。 晏珣笑了笑:“你就说,到时候皇帝会号召宗室、大臣集资办皇家海运局,远航的利润,按出资份额分红。佛郎机人从美洲运走大量金银,难道我们不应该去看看?” “美洲在哪里?” “你不用管……华府跟洋人来往多,他们比你更懂。过去朝廷禁海,从来没有人想过去那么远。” 晏珣给皇帝写的信,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成立皇家海运局远航贸易。 欧洲人开始瓜分世界,我们也应该凑一凑热闹。 远航必须配备水师护航,又能进一步推动海军建设。 晏松年不懂世界局势,但毕竟是高邮养鸭大户,知道怎么做买卖。 “我装作不小心透露消息,就说皇帝知道海贸利润高,想搞皇家海运局跟海商争利。如果他家不参与其中,以后就连汤都喝不上,更别想总揽海商货源。” “四伯可以啊!咱们再完善一下细节,就说你不小心听到我跟晏小五说话,有几个大藩王主动要出钱。你再卖他一个消息,黎大是胡宗宪的人,也要参与到这件事。小琉球也要开海关,练水师。” 虚虚实实,由不得华府不多想。 借着处理辽王的事,朝廷清查藩王的违规行为。 这件事华府也是知道的……藩王认怂给皇帝送钱,合情合理。 瘦田无人耕,田开有人争。 有人抢着出钱参与此事,华府就不得不想想不出钱的后果。 晏珣看着一脸贪财狡诈的晏松年,觉得把四伯带来宁波真是正确的选择。 正人君子晏文瑄没法收买,但是晏松年可以嘛!请诸位钱多的大户尽管来砸钱! 晏珣自己卖自己~~ 看在四伯有重要用途的份上,晏珣默许四伯只出百两银子的厚礼。 将来妹妹出生,他带着妹妹给四伯拜年,不把四伯的私房钱掏空就不走~~ 晏珣轻易接受即将做哥哥的事实。 京城里,王徽在跟戚继光的夫人王氏探讨高龄产妇的孕育经验。 戚继光如今总理蓟州、昌平、保定、辽东四镇练兵事务,镇守蓟州永平、山海关等处,亲自督率十二路兵马。 他的家眷被留在京城。 朝廷要在九月举行大阅兵,届时戚继光也会回京。 戚夫人是武将夫人,在京城里没什么朋友,跟王徽却意外投缘。 可能是因为性格相近,也可能是她们还未见面时,晏珣就帮她们隔空结义姐妹。 “妹妹放宽心情安心养胎,但不要将胎儿补得太大。你这是头胎,不比我……”戚夫人介绍自己的经验。 她在隆庆元年生下嫡子,取名戚祚国,这个名字是戚继光早就想好的。 在这个儿子之前,她还有女儿。 跟王徽高龄怀头胎的情况不一样。 王徽认真记下戚夫人的话,点点头:“隔壁李大夫也是这么说。他还安慰我不要怕,海老太太生海刚峰的时候年纪更大……我给小珣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小珣一定会很高兴,他是个喜欢小孩子的。” 戚夫人想到晏珣跟朱翊钧的相处,觉得晏珣肯定会喜欢妹妹。 “太子特意让人给我送补品,说是给妹妹的。”王徽也想到朱翊钧。 晏珣不在家,朱翊钧还是时不时过来晏家。 有时候坐在梅花树下看书,有时让人搬个梯子爬到屋顶、听努尔哈赤吹唢呐。 远近几条巷子都知道太子殿下的特殊爱好。 朱翊钧说,他要在晏珣待过的地方,回忆晏珣,以免时间长了淡忘。 王徽轻轻抚摸着肚子,如果腹中的孩儿跟小珣一样俊美聪明,跟朱翊钧一样胖嘟嘟可可爱爱就完美了。 “妹夫最近很忙?再忙也要抽空做胎教,太子殿下就是最成功的例子。现在京官谁家有孩子,都从胎儿开始教。”戚夫人煞有介事地说。 王徽笑着叹道:“九月不是要大阅兵吗?他忙着督造枪炮。到时候一定要搞得声势浩大,激起文武百官的雄心壮志!” 说起武器和阅兵,就是戚夫人最高兴的事。 黑猫乌云趴在窗边的花坛上睡觉…… 喵~珣珣要做哥哥!喵也要做姐姐了!以后这个妹妹给喵玩!喵~~ 第428章 晏珣打脸传教士 对于老爹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爹,晏珣表面平静地接受,内心有些感慨。 人生是渐渐成长和独立的。 最初,他跟老爹相依为命,相互依靠。 他灵魄归位后,老爹娶新的妻子,过好自己的人生。 现在老爹又要有新的孩子,他也应该更独立? 比如说,他也到了收养子的年纪,可以多收几个好大儿。 “哼哼,老爹突然给我一个妹妹。我收一群养子,围着他喊祖父。”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晏珣看着晏小五:“你们几个当初是怎么成为王家养子的?” 晏小五挠挠头:“我被亲爹娘送到汪老大船上,其他人也差不多吧?有一段时间,在浙江海道副使的默许下,汪老大堂堂正正在舟山沥港做买卖。穷苦百姓自发把孩子送到他船上,跟着他有饭吃。” 晏珣若有所思:“跟着我也有饭吃,我去看看有没有聪明孩子,收为养子。” 晏小五问:“您这个‘聪明’的标准是什么?” “像太子那样的世上罕有,不能以他做标准。”晏珣沉吟道,“王锡爵的儿子王衡伶俐俊俏,像他就差不多了。” 晏小五:“……” 王衡在官二代小公子中算出众的,晏珣的标准真高。 “珣哥哥慢慢找吧!你别想拐王锡爵的儿子啊,人家是好人家的孩子。”晏小五提醒。 晏珣瞪眼:“我是那样的人吗?近来我发现衙门里有老鼠,你去给我聘几只猫回来。” 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养子人选,先聘猫! “男猫还是女猫?”晏小五问。 “都行。”晏珣随意回答,“咦?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我对猫的性别还有什么偏好?” 晏小五低头忍着笑一溜烟退下……什么猫妖、神女的,我也不敢细想~~ 这一次聘猫,晏珣没有亲自参与。 谁聘的猫谁负责,他已经有乌云了,不能太花心~~ …… 宁波开海的消息传扬出去,双屿港、沥港来了一批外洋海商的船。 晏珣听说有红毛番来了,惊讶地说:“南洋的船不是每年七八月才到?今年来得那么早?” 担任幕僚的徐枚回答:“这一队红毛番不是从吕宋出发的,他们之前在倭国做买卖,得知宁波开海,过来抢第一口汤。” “啧!葡萄牙人就是有冒险精神。”晏珣点评。 晏珣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红头发蓝眼睛会说中国话、还会作诗的西洋真真国女孩子。 徐枚有一点不明白:“珣哥哥,你说佛郎机人分为西班牙和葡萄牙,他们有什么不同吗?从相貌来看,我看都差不多?” “他们本来是一个国家,大概晚唐的时候葡萄牙国王宣布独立;到南宋时,西班牙才承认葡萄牙独立。他们都喜欢斗牛,也都喜欢海外开拓。”晏珣简略地介绍。 十六世纪,也是晏珣现在所处的时代,正是西班牙和葡萄牙海外扩张的高光时刻。 他们开采美洲大陆的金银、源源不断地运回国内,又进行全球性的贸易。 他们还不远万里到远东,在大明和倭国之间扮演中间商的角色。 有人分析,历史上的万历抗倭援朝战争,背后有葡萄牙人的影子。葡萄牙人卖火器给倭国,鼓励倭国进犯。 西洋海盗们像狼一样,对富饶的大明垂涎三尺。 可大明不像阿兹特克帝国、印加帝国和玛雅文明,能够轻易被摧毁,海盗们必须不断地试探。 …… 晏珣对葡萄牙商人好奇,这些人对宁波巡海御史也很好奇。 大明扫荡了沿海的倭寇,接连开放几处海关,对葡萄牙商人来说,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以前吕宋等南洋小国,都向大明朝贡。 如果明国有开拓进取的心思,岂不是会跟西方殖民者产生冲突? 冲突已经产生了,大明驱逐在壕境澳定居的葡萄牙人。 这次来宁波的葡萄牙人,除了海商之外还有传教士,他们希望跟宁波巡海御史谈一谈。 葡萄牙人不仅想留在壕境澳,还想更深入大明传教。 他们想贿赂晏珣,就像当初贿赂香山县的官员、租借壕境澳的时候一样。 晏珣身着便服,以海关衙门普通文吏的身份见葡萄牙商人。 可惜船上没有葡萄牙美人,连倭国女子都没有,只有些长相粗犷的葡萄牙男人。 自称利贝拉神父的传教士悄悄打量晏珣,他见过不少明国和倭国的官员,从未见过像晏珣这样的。 就算种族不同,也能分辨美丑。 尤其是,晏珣身上有一种潇洒儒雅的气度,不是普通文吏能有的。 难道这是大明的贵族王子? 他能够说一口古怪的汉语,拿腔拿调地说:“尊贵的先生,我觉得明国历史悠久、文化崇高。贵国的人民充满智慧,应该接受基督的福音。请你相信,我们对明国是友好的。” 为了引起高贵王子的注意,利贝拉神父使出浑身解数,讲解西方的文明。 “几十年前,麦哲伦献给西班牙国王一个自制的精致彩色地球仪。您知道吗?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一个球体。球体的西方是欧罗巴大陆,东方是明国、倭国、南洋许多国家。” 晏珣淡定地说:“还有非洲大陆、美洲大陆,你们不是都去过吗?” “啊?”利贝拉神父惊讶,“您怎么知道?” “一百多年前,我们国家的郑和船队抵达非洲大陆,还运回长颈鹿。至于美洲,跟我们就隔着大洋,玉米和土豆、辣椒,不都是美洲传来的吗?” “是的……您真是博学。”利贝拉神父恭维。 晏珣说:“我们皇帝让葡萄牙人离开壕境澳,是合情合理的。假如我们要在葡萄牙开一个港口,在那里长期居住,难道你们也同意吗?” 利贝拉神父身边的船长忽然笑道:“也不是不行,但你们现在能去吗?” 或许一百多年前,真的有大明船队抵达非洲大陆,但现在呢?难道大明能绕过非洲大陆航行到葡萄牙吗? 葡萄牙人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沿着非洲西海岸探索,很不容易才发现非洲大陆是有尽头的。 他们发现了好望角,知道怎么航海抵达遥远的东方。 这是伟大的壮举。 西方殖民者既垂涎东方的财富,又因为偏见而傲慢。 晏珣微微笑道:“你是在向我们发出邀请吗?” 气氛有一些僵硬。 利贝拉神父连忙打圆场:“尊贵的先生,我们希望跟贵国交流,非常欢迎贵国的商人到葡萄牙。您或许不知道,葡萄牙跟西班牙,不是一个国家……” “我知道。”晏珣打断,“你们曾经是一个国家,还被阿拉伯人统治八百年。所以每一个佛郎机人的皮囊里面,都藏着一个阿拉伯人。” 利贝拉神父:…… 上帝!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 第429章 东西方的交流 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贝利拉神父收起傲慢和偏见,用尽毕生所学炫耀。 文艺复兴关于文学、绘画、雕塑、天文、地理等方面的成就,都被他拿出来说。 可无论他说什么,晏珣都能接得上话,还一副淡漠的神情。 仿佛在说:就这? “大明的官员,都像您一样博学吗?”贝利拉神父震惊又佩服地问。 晏珣谦虚地说:“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官员,称不上博学。我们国家有很多比我博学的人,比如内阁有一位赵阁老,连几千年前的事情都知道。皇帝有什么想不起的故事,都会询问他。” “赵阁老……”葡萄牙人记住这个人。 也许大明不是所有人都像晏珣一样,但葡萄牙人不敢再有轻视的心。 就连那个船主也暗暗怀疑,大明是不是已经派人远航,否则怎么会知道遥远新大陆的事? 葡萄牙人邀请晏珣参观他们的船,也给晏珣看他们带来的货。 晏珣以淡漠的神情,认真地看葡萄牙人的船。 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图纸,因为某些原因已经消失。现在大明水师的船,大多是装载量小的福船,难以承担远航的重任。 近海作战来说,大明的战船并不差。西班牙驻吕宋总督,还仿造大明式样的船。 但是我们也要学习别人先进的地方。 比如眼前这艘葡萄牙护航船,装备了船舷炮门,船身的两侧可以开合,里面安置着火炮。 西班牙和葡萄牙人,靠着这样的战舰护航,在世界各地运输金银财宝。 这些财富,支撑着西班牙打造出一支无敌舰队。 晏珣在造船方面不专业,如果朝廷同意重启龙江宝船厂,还得让人参考学习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的战舰。 学习,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底下的人去洽谈商品贸易,葡萄牙的传教士和船主再次找到晏珣。 “我们知道,您一定是尊贵的大人物。如果您可以帮助我们在壕境澳建城、到内地传教,我们可以给你好处。”贝利拉神父诚恳地说。 晏珣微笑:“你说的好处,指的是什么?” “金子、银子、女人或者其他你想要的东西。”贝利拉神父说。 他能说汉语,跟很多南洋的侨民有过深入接触,了解汉人的性格。 没有官员能拒绝“好处”。 晏珣说:“金银女人我都不缺。你们可以到壕境澳通商,但是租借建城绝对不允许,这是原则性的问题,想必广东的官员已经下达了驱逐通知。 其实我觉得你们投入太多的精力到大明建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为什么?”贝利拉神父问。 “据我所知,西班牙人还在谋划吞并葡萄牙吧?而且不列颠、荷兰也在崛起、争夺海上霸主的地位。你们因为壕境澳这样一个地方跟大明为敌,真的有必要吗?” 贝利拉神父沉默了。 过去大明禁海,租借壕境澳就如同开一扇窗户,葡萄牙人以此作为据点跟大明交易。 现在大明开海通商,他们可以自由来去广州、漳州、宁波,也可以停靠小琉球,似乎没必要租借壕境澳? “我会跟我们总督转达贵国的意思。现在可否请您告诉我们,您的真实身份?”贝利拉神父笃定地说,“您一定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吏。” 晏珣笑道:“我就是宁波巡海御史晏珣。” “什么?您就是大明第一美男?”听得懂汉语的葡萄牙人同时惊呼。 晏珣:“……” 什么和什么? 虽然美男是事实,可宣扬得举世皆知,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我不是。”晏珣谦虚地狡辩,“我们大明有很多美男子。内阁的张阁老就是最有名的。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听说我的事?” 从宁波到倭国的值嘉岛一带,通常不会超过十昼夜,顺风顺水的时候甚至只需三昼夜。 所以…… 果然,只听贝利拉神父诚实地说:“我们在倭国遇到大明的商船,听他们说宁波开海,也知道您是宁波海关最大的官员。” 第一美男什么的,也是这些人传说。 葡萄牙人原本觉得是谣传,见到晏珣本人,又觉得传言很合理。 这些洋人一再吹彩虹屁,晏珣并没有昏头转向……无他,类似的话听得太多。 在京城和扬州,晏郎随便往花街柳巷一走,都得收获无数香囊。 “就算你们夸我,我也不会同意你们到内地传教。看在神父也是读书人的份上,我可以请你们到宁波城七日游,进行学术交流。”晏珣慢慢地说。 他有些好奇,西方现在的科学发展水平到底怎么样,有哪些可以直接拿来。 晏珣整理过自己会的数理化知识,但这些知识可能太超前了,许多东西无法实现。 听到只是进宁波城,葡萄牙人有些失望。 实不相瞒,他们以前进去过宁波城,而且并不是偷偷摸摸。 他们当时通过半官方的渠道,跟江南织造局做买卖。 但晏珣的邀请,让他们看到更进一步合作的希望。 “我们很荣幸收到您的邀请。”葡萄牙船主和传教士同意进城。 收起一切傲慢和偏见,他们可以发现很多从前忽略的东西。 进城的时候,贝利拉神父赞叹:“大明的建筑非常精美,特别是牌楼,只有古罗马的凯旋门可以比较。您不知道古罗马吧?” “我知道。”晏珣悠然地说,“如果你把盖伦帆船的图纸给我,我教你怎么建牌楼。我亲自督建过一座巍峨的牌楼。” 盖伦帆船,大西洋海域的标准战船。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师夷长技以制夷。 贝利拉神父疑惑:“你们不是有可以去非洲海岸的宝船吗?” 晏珣坦然地说:“交流嘛!我想看看你们的船有什么特别。” 贝利拉神父想了好一会儿:“如果你允许我进京城拜见皇帝,我愿意跟你交流,但盖伦帆船的图纸,我知道得不多。” “拜见皇帝这种事,我不能做主……”晏珣推脱,“除非你还能提供其他的好处。我听说你们还有一种武装商船,能够装备各种火炮。我还需要你们提供这种商船以及火炮图纸。” “你们不是也制造火炮?”贝利拉神父又问。 “是啊……学术交流嘛!”晏珣笑眯眯地说,“我可以同意你进京见皇家科学院的院正朱载堉,他是一个真正的王子。” 贝利拉神父双目一亮,皇家科学院!一听就很厉害! “交流嘛……船和火炮,我知道一点点。牌楼的建造方法,请你教我。”贝利拉神父兴奋地说,“您真的知道古罗马吗?” “可能知道得比你多一点。”晏珣开始讲古罗马的故事。 嘿嘿!用朱载堉做诱饵,把这个挺博学的神父送进京。 你说你知道得不多? 来都来了,不留下几张图纸不许走~~ 随行的海关衙门官员听得目瞪口呆,晏大人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晏大人是太子殿下的老师,所以太子殿下也是这么博学? 第430章 命运的岔路 贝利拉神父觉得晏珣懂得太多,晏珣也觉得这个神父不一般。 “没想到随便一支葡萄牙的商队,就有阁下这样博学的传教士。难道你们派了很多厉害的传教士来大明?”晏珣微笑着试探。 贝利拉神父解释:“尊贵的大人,我就是耶稣会派往远东的监会司铎兼总长代理。我去年跟广州的官员接触过,他们没有理我。今年,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特意找我?” “是的!海商们说,您是大明第一美男子。我想,您是上帝杰出的作品,肯定比别人更博学、懂得文化交流的意义。” 颜值有理啊! 又是一轮彩虹屁。 晏珣严肃地说:“我是我爹最杰出的作品。” 讲清楚啊!我跟你家上帝没有关系! 乱说话,小心我爹找你讲道理。 贝利拉神父懂了,这是一个还没接受基督福音的异教徒。 想到大明有很多像晏珣这样的异教徒,贝利拉神父觉得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 晏珣跟贝利拉神父和船长的交流中,得知欧洲人看过华夏的书籍。 阿拉伯人搞过“百年翻译运动”,翻译了很多东西方的书籍,《几何原本》、《天文大集》等都是从这场运动中翻译出来。 而阿拉伯人跟华夏的交流密切,特别是宋朝的时候,海运发达、文化产业繁盛,《营造法式》、《齐民要术》等技术类的书籍都外流。 当时跟大宋来往的阿拉伯人,被称为黑衣大食。 “我对你们国家的书籍感兴趣,如果有的话,我愿意拿一些书跟你交换。”晏珣笑着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 “尊贵的大人,我这次来没有带书籍。而且我们国家的书也没有汉文的译本。”贝利拉神父说,“如果您喜欢书,我可以送您一本《圣经》。” 说到这里,贝利拉神父微微笑道:“我第一次到广州的时候,跟当地官员说我们也有印刷术,他们还不相信,直到我拿出一本双面印刷的《圣经》。” 西方不仅有印刷术,西方人还懂双面印刷! 可惜晏珣对《圣经》不感兴趣,要比较的话,他觉得《山海经》更有趣一些。 “我相信以神父的汉文水平,可以翻译书籍。如果你们能够带来足够多的书籍,我愿意带你去见我们内阁最博学的赵阁老,以及我们的首辅大人。” 贝利拉神父双目一亮。 传教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走底层路线,还有一种就是走上层路线。 贝利拉神父更倾向于走上层路线。 因为他曾经试过走底层路线…… 南洋岛国有不少汉人侨民,这些人拿好处的时候,愿意念几句《圣经》,没有好处转头就把上帝忘得一干二净。 贝利拉神父忍不住向晏珣抱怨几句。 晏珣保持礼貌的微笑。 哈哈! 汉人对信仰,就是实用主义啊! 天气干旱,把龙王的塑像拖出去鞭打。 祖宗不保佑我,一定是风水有问题,要给祖宗迁坟。 双方友好交流之后,贝利拉神父同意让人回去运书籍,次年送来宁波。 晏珣信守承诺,让人送贝利拉神父去京城见王子朱载堉。 “你可以持我的名帖去见李首辅,他以前是一个道士。”晏珣大方地说。 李春芳是道士中的状元,碰上贝利拉这个神父,就要看谁的信仰更坚定。 贝利拉神父听懂晏珣的言下之意,升起好奇和好胜心。 如果能够把大明首辅的信仰纠正过来,上帝一定会很欣喜! …… 让人送贝利拉神父进京的同时,晏珣给老爹、李春芳写信。 这是一次道祖和上帝之间的较量,你们要维持住道家的脸面啊! 另外,晏珣也让老爹告诉阮瑛,密切留意传教士们的行踪。 后世有一种说法,传教士盗窃《永乐大典》,才有西方科技的井喷式发展。 晏珣参与过重录《永乐大典》,知道这是一整套包罗万象的文献大全,汇集古今图书七八千种。 明成祖当初的宗旨是“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换句话说,早就流传到西方的《营造法式》、《齐民要术》等书籍也是《永乐大典》的一部分。 西方科技的井喷式发展,确实是得益于华夏文明。 不管有没有偷,晏珣都要加强防范。 “文化交流无法阻挡,他们学我们的,我们也应该学他们的。如果传教士对我们的书感兴趣,就送他《金瓶梅》吧!”晏珣在信里写道。 《金瓶梅》这种奇书,葡萄牙人会不会感兴趣? 话说,神父貌似不能娶妻生子? 劝贝利拉神父改信道教吧!信道不影响娶妻生子。 …… 葡萄牙人到来不久,一支从倭国来的船队接近双屿港。 来者有晏珣的老熟人——徐枚的父亲徐渭,以及一个新的朋友,杨小福。 杨小福,原名日吉丸,今年已经三十二岁。 他的命运,从那一年夏天被安世救起,就走上了另一条岔道。 那一年夏天,他患上疟疾差点死去,高大英俊的安世像天神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安世对他说:“可怜的年轻人,你没有父亲吗?生病也没有人照顾啊!跟我走吧,如果你能活下来,就做我的养子。” “我不能做你的养子。” “嗯……那你就做我的随从。”安世很和蔼。 日吉丸那时候落魄得在野外捕捉青蛙为食,并没有更多的选择,跟着安世是他最好的出路。 安世对他不错,还教他认字说汉语。 时光一晃而过,他已经成为安世的心腹随从。 “唐诗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徐先生,我们这一次要去扬州吗?”杨小福问。 安世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出身来历,但提过好多次扬州的风景和诗句。 聪明的杨小福猜测,安大人的家乡就是扬州。 徐渭说:“我们先到宁波,那里有一位大人对倭国感兴趣。跟那位大人汇报之后,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扬州。” 杨小福很兴奋:“日本虽然大,却不及大明十分之一,我早就想看一看大明的风光。生命如樱花般璀璨,在日本有限的国土里困着,真是太可惜了。” “小福,你要说‘倭国’。”徐渭提醒。 《后汉书·倭传》所记:“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赐以印绶。” 东汉光武帝的时候,授予倭国印绶,倭奴承认了这个称呼。 直到唐朝时,倭国知道“倭奴”带有贬义,才要求更改称呼。 显然,杨小福也不认可“倭国”这个称呼。 但徐渭这么提醒,他还是低着头说:“是。” 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他知道什么是“以德服人”,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第431章 苦一苦倭奴 曾几何时,晏珣高呼“活捉丰臣秀吉、织田市”,但见到杨小福的瞬间,他兴致索然。 换了名字和身份,杨小福只不过是一个略显猥琐的倭奴。 “猥琐”不是主观贬低,而是客观描述。 此人外号叫“猴子”,可知其长相特征。 但男子汉大丈夫,相貌并不是最重要的,顶多是……这副尊容在大明没有前途。 所谓相由心生,大明选拔官员会看相貌。景泰年间,国子监还搞过一次筛查,把相貌不合格的清理出去。 晏珣目光掠过杨小福,让人把他带下去休息,先跟徐渭说话。 徐渭看着晏珣身边的徐枚,欣慰地说:“阿枚比以前沉稳,果然得晏家教导。” 徐枚平静而疏离地回应:“您比往日沧桑许多,想必是小琉球的日光更强烈?” 就这样吧!放下恩怨,像陌生人一样相处。 徐渭笑道:“阿枚关心为父?我这次回来,有一件重要的事,给你娶一个妻子。” 徐枚忍无可忍,冷笑:“你管好徐枳就行,我不用你操心!就算我娶妻生子,我的儿子也不姓徐!整个宁波都知道,我叫晏枚!” 说完,徐枚拂袖而去。 徐渭见过很多大风大浪,唯独对长子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他对晏珣说:“让晏大人见笑了。” “徐叔叔叫我文瑄就好,才多久不见,怎么越来越客套呢?”晏珣再次请徐渭入座。 徐渭客气地说:“您的官职越来越高,在下岂敢托大。” “官职再高也要讲人情,以前喊您‘叔叔’,难道当上大官就翻脸不认人?”晏珣笑着,“您是胡大人的属官,这次为何而来?” 徐渭回答:“我奉胡大人之命向朝廷送奏折,汇报巡视石见银矿的过程。” 晏珣精神一震,正色道:“石见银矿原本在毛利元就手里,毛利家因此成为西倭第一大诸侯,胡大人是怎么助安世拿下石见银矿的?” 之前黎大回来,说过石见银矿在安世的掌控之下。但具体怎么拿下石见银矿的,黎大说得不清不楚。 徐渭说:“石见银矿距离海边仅仅十里,浙江水师巡视到那里,跟驻守银矿的毛利家发生冲突。没等我军强攻,毛利家发生内乱……毛利元就忽然死了。” “谁干的?” “杨小福。”徐渭解答,“杨小福暗杀了毛利元就,因此他也要离开倭国避一避风头。” 近三十年来,因为倭国掌握了吹灰法的白银冶炼技术,石见银矿的产量大增。 毛利元就从一众大名手中夺得石见银矿,称得上雄霸一方的枭雄。 “毛利元就的长子已经死了,次子和小儿子都过继出去。他一死,他的孙子毛利元辉要来继承银矿。安世帮着已过继出去的那两个争。毛利家打成一团,安世趁机霸占银矿。”徐渭的语气充满敬佩。 神秘的安世,手段非同一般! 晏珣也是叹为观止。 他本来以为,胡宗宪和浙江水师去到,顶多借着安世的关系跟毛利元就谈合作。 没想到是一不做二不休…… “安世让杨小福刺杀毛利元就?他胆子和野心不小啊!”晏珣啧啧感叹。 素未谋面的亲舅舅,总是刷新他的认知。 也只有这样的野心和胆识,才敢窃倭国的国吧? 徐渭看着晏珣:“胡大人很多年前见过安世,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的模样。罢了,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他现在就是安世。”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既然目标一致,安世的真实身份不必追究。 明面上,安世是侨民,距离大明掌控石见银矿,还是隔着一层。 晏珣假装听不懂徐渭的言下之意,笑着点点头:“只要安世愿意为大明提供白银,由他掌控还省事,大明不需要派矿工去挖矿。”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之前你说的金山,我们也找到了。”徐渭再次放出一个王炸。 晏珣之前提过,从石见银矿沿着海岸线向东北方向前进一千多里,有一个佐渡岛,岛上可能有一个金山。 “这个金山还没被倭奴发现,没有哪方豪强控制。胡大人让浙江水师参将杨世安带着一队士兵留在这座岛上。” 说到这里,徐渭微妙地看着晏珣。 银山由安世看守,金山由杨世安看守……似乎都跟晏家关系密切。 这是晏家的金山银山? 当然不是。 徐渭这不是奉胡宗宪之命,进京向皇帝汇报嘛? 金山银山,虽然在倭国,但必须是大明的。 “好消息!确实是好消息,来得真及时!” 晏珣抚掌大笑,“有个葡萄牙神父刚启程进京,他懂西洋战舰制造。大明要造新的战舰,要花一大笔钱,我还担心朝廷反对,没想到你们就发现了金山!” 无论是西班牙打造无敌舰队,还是日后不列颠的舰队,都是举国之力打造的。 荷兰人和法兰西人随后跟进,倾国之力打造战舰,参与到瓜分世界的盛宴。 大明想要不错过这场盛宴,同样需要一支强大的远航舰队。 可大明的国情决定,没办法举国之力。 晏珣脑海中各种念头飞快转动,得意地说:“我们慷他人之慨,苦一苦倭国,倾倭国之力打造大明的舰队!” 倭寇侵扰大明一百多年,是时候连本带利还回来! …… 京城,西苑。 隆庆皇帝带着太子朱翊钧在湖边钓鱼。 似乎是昨天,他还跟晏珣在这里包饺子。 晏珣一到宁波,就有第一批海商到港,送一波开门红,让皇帝觉得自己知人善任。 三年任期一满,说不定晏珣能把太仓银库堆满? 隆庆带太子来西苑钓鱼,是因为在紫禁城待着有些闷。 他本来就一个爱好——女色,因为答应过晏珣保重身体,只好克制一些。 既然不能尽情享用女色,唯有调整爱好。 对中年男人来说,爱好除了美女就是钓鱼,再不然就是做木工车珠子。 朱翊钧看着平静的湖面,突然老气横秋地唉声叹气。 “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给父皇听听?”皇帝心情不错,豪气地说:“这世上没有父皇解决不了的事。” “我想珣珣了。”朱翊钧鼓着包子脸说,“我要他回来看阅兵。” “你想晏珣啊?朕也想他……”皇帝唏嘘地说,“他不在这些日子,朕有些悄悄话都不知对谁说。” 以前,他暗戳戳地看朝臣打架,拉着小伙伴晏珣嘀嘀咕咕。 如今失去这份乐趣。 这种事,总不能跟高拱分享,也不能对冯保说。 “看看吧……若是宁波再送来什么好消息,朕就召他进京。”皇帝笑道。 “父皇!食言而肥!”朱翊钧目光闪亮。 “知道了!你这小胖子!”皇帝忍不住捏捏儿子的脸,“好像确实瘦了一点?学业过重,偶尔可以偷懒。” “比如说钓鱼?”朱翊钧笑眯眯。 父皇一定是觉得政务劳累,来西苑钓鱼偷懒!有父皇言传身教,钧钧学会了! 第432章 大海不过是沟渠 “重湖叠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据说当年金国完颜亮读到这首词,对杭州深深向往,发誓要入主中原。 现在宁波因开海,市井商贸之繁荣,在向杭州看齐。 杨小福日日在街上流连忘返,对一切都很好奇,每日很晚才回到巡海御史衙门的后宅。 这日,晏珣终于有空见倭国来的客人。 舅舅的随从,四舍五入算客人。 杨小福见到晏珣的第一面,就怀疑晏大人跟安大人有血缘关系,但他没有问。 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 而晏珣每次见到杨小福,都会被他的外貌震慑一瞬……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杨小福这么猥琐的不多。 杨小福很有自知之明,低着头解释:“晏大人,我出生在尾张一个非常贫穷的村落,因为家境贫寒,母亲营养不良。因此我一出生,就像腌了五年的梅子干一样皱巴巴。长了三十二年,还没有长开。” “哦……长相不是你能决定的,这并不是过错。”晏珣坦然说着,示意杨小福坐下。 杨小福端端正正地坐着,低眉顺目地看着晏珣的衣摆。 直视尊贵的大人,是不敬的。 晏珣温和地问:“你在宁波逛了几日,有什么感想?” 杨小福回答:“大明正处于盛世,看起来比传说中的唐宋元还要繁荣昌盛。宁波已经如此,我不敢想象两京又是多么繁华。” “你知道唐宋元、两京,在倭奴中算博学的。”晏珣夸奖。 “安大人教我说汉语,还给我们请过老师。”杨小福说。 晏珣点点头:“除了看到宁波繁荣,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明国和倭国很近。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和遥远的西洋各国相比,明倭之间的海洋,不过是一个一跨就越过的沟渠而已。”杨小福坦然说着自己的想法。 他总能抓住机会表现自己,从安世的众多随从中脱颖而出。 晏珣沉默一瞬,笑道:“你有这样的胸襟,难怪安大人格外重视你。因毛利元就的死,你需要在大明住一段时间。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让人送你去京城。” 让我爹给你进行思想教育。 杨小福非常乐意,诚挚地说:“多谢晏大人。如果可以,我还希望途经扬州时停留两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安大人思念的故乡,想必鲜花盛放。” “安大人的故乡就是大明。”晏珣淡淡笑着,“故乡的桃花已经谢了,荷花已经绽放。或许,你在途中可以看到十里荷花。”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杨小福对十里荷花非常向往。 “安大人教你读了很多汉人的诗,也开启了你的智慧。那么,在你看来,倭国又是一个怎么样的国家?”晏珣带着一丝好奇的神色问。 杨小福严肃地回答:“日本是一个重情谊、勇敢崇尚武力又优雅美丽的国家。也许她现在战乱,但总有统一的一天。会有一个英雄,带着大日本走向更强大的未来。” 说完,他的身体微微紧张僵硬,等待着晏珣的反驳。 他知道,在很多大明之人的眼中,日本人等同于“倭寇”,都是强盗和杀人犯。 晏珣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说:“每个国家都有爱国的人,你很爱你的国家。即便你从小困苦,受过很多歧视和欺负,你还是爱这个国家。” “我一直认为,人来到世间是有使命的。”杨小福这样说。 晏珣点点头,略说了几句闲话,让人把杨小福带下去。 院子里安安静静,晏珣望着花坛上的姹紫嫣红的花朵,一时没有说话。 他跟杨小福说话的时候,晏小五一直站在旁边倾听。 此时见晏珣沉默,晏小五低声说:“珣哥哥如果不喜欢他,我把他毒哑!” 晏珣:“……你哪来的药?” “老爹给的。”晏小五解释,“我还不动声色告诉过四老爷,我手里有药。” 晏珣失笑:“不需要这么做。杨小福只是一个长相猥琐、背井离乡的倭奴而已。” 英雄造时势,亦是时势造英雄。 时移世易,杨小福成不了丰臣秀吉。 “你让人留意一下他的行踪,不要让他给我惹事。”晏珣叮嘱。 晏小五领命,又小声问:“他若是不怀好意,我把他毒哑?” ……对哑药很好奇,想试验一下。 晏珣微笑着说:“不必浪费药,如有异常,直接请他吃板刀面。” “好!”晏小五声音响亮。 就是这样! 这才是我们的少当家!江河湖海第一把交椅,怎么可以心慈手软! 同样是做人养子或随从的,晏小五能够得到晏珣的信任,杨小福永远得不到安世由衷的信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晏珣在宁波过了一个夏天,入乡随俗地参与很多活动。 他是巡海御史,与地方主官不相统属,但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必不可少。 到七八月份,从南洋来的商船也到了,宁波城内外日夜喧闹。 华叔阳在别院召开商品展销会,跟晏珣请示后,邀请一些大海商到府上看货。 其中一批丝绸,在月色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展现出白天难得一见的美丽。 晏珣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华府的商品展销会,看着南洋来的海商一掷千金地订货。 供应丝绸的是太仓王家,来者正是王锡爵的弟弟王鼎爵。 王鼎爵还带上小侄子王衡。 晏珣看到聪明伶俐的王衡,顿时把其他人抛到一边,招手让王衡过来。 “你不在京城读书,怎么回南边了?太子殿下召集群贤问策,岂不是少了你?”晏珣笑眯眯地问。 王衡说:“我想来宁波看热闹,也想晏叔叔。太子说,让我看到你,就说他很想你。” “真乖,叔叔也很想你们。”晏珣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个万花筒,诱惑地说:“喊我义父,万花筒给你。” 王衡很纠结,太子有一个万花筒,小朋友们都很羡慕。 可是认义父不是随便的事。 王鼎爵忙着跟洋商讨价还价,对晏珣这边的动静不是太关心。 晏大人总不能拐带他的侄子? 王家下一辈中,最出色的就是王衡。 据晏鹤年看相,王衡是三鼎甲之才。 展销会办得很成功,大明精美绝伦的商品从宁波运往西洋各国。 巡海御史衙门负责做见证、核定征收货税。 夜色渐深,晏珣跟华叔阳、王鼎爵等人告辞,把王衡拐带走。 “义父!你什么时候回京?我跟你一起回去。”王衡高兴地说,“我要让太子他们看我的万花筒!” 第433章 隆庆三年大阅兵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晏珣身处宁波,惦记着远在京城的君主。 王衡的童言童语,勾起他的感慨。 后世有人说,万历几十年不上朝,仍然能打赢三大战役。其中强大军事实力,正是隆庆皇帝奠定的。 《明史》评价隆庆:“气量如海如天,虽享国未久,却规模宏远。” 大明帝国正在蒸蒸日上,晏珣希望隆庆皇帝能避开死劫,带领有志之士开拓进取、参与到瓜分世界的盛宴。 一旦山陵崩,朝堂要重新建立秩序,地方人心浮动。 平添无数波折,会耽误多少事! 隆庆收到徐渭送回的奏折,得知倭国的金山银山都已在大明的掌控之下,兴奋地召晏珣回京。 之前提出重启龙江宝船厂,朝廷很多大臣反对。 现在金山银山就在那里,需要造船去运回来,谁赞成,谁反对? ……谁若是反对,就是视钱财如废土。那阁下还当什么官?归隐田园吃自己吧! 晏珣去宁波不到一年,源源不断地往太仓银库运送税银,满朝文武都得夸一句“财神爷”! 阅兵在即,最忙的是分管兵部的阁老张居正、时任兵部尚书的霍冀。 晏鹤年在工部,负责督造军械,这两个月同样忙得过家门而不入。 在众人忙碌之中,内阁首辅李春芳就显得格外悠闲,还有空带传教士贝利拉神父去白云观论道。 除了道家经典的讲解,李首辅还展示种种法术,比如说捉鬼驱邪。 他说贝利拉神父被鬼上身,神父果真发烧说胡话,一通操作之后,神父才恢复神志。 这一套套的,让贝利拉神父目瞪口呆,差点忘记上帝是谁。 跟着凑热闹的朱翊钧好奇地问:“李首辅,为什么你比其他人悠闲?张阁老忙得胡子都没空保养,没以前顺滑了。” 李春芳眨了眨眼:“太子殿下,我跟你分享几句心得,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不说!”朱翊钧承诺。 “不能告诉陛下,也不能告诉晏珣。”李春芳重复。 “我谁都不告诉!”朱翊钧认真点头。 李首辅要教他怎么摸鱼? 李春芳心疼小孩子,见太子被一群人围着管教,大包子脸瘦成小包子。 老神仙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第一句,‘此事不是我跟进的’。”李春芳悠哉悠哉地说,“可做可不做的事,这么一说,就推脱给其他人。” “第二句,‘你这样令我很为难’。不想做的事,这么一说,其他人就不好再开口。” “第三句,‘我不可以越权’。这样说,就把事情抛给上面。” 李春芳三句话说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您年纪尚幼,需要做决定的事情不多。记下这三句话,长大之后你不用,也能知道谁偷懒。” 朱翊钧点点头,若有所思:“内阁首辅都这样,谁去做事呢?” 李春芳说:“内阁首辅就要像我这样,其他人才好做事。君主不需要一个过于强势的首辅,阁臣也不想要太强势的首辅。” “如果将来是晏鹤年做首辅呢?”朱翊钧问。 李春芳正色道:“他也不会太强势。” 朱翊钧不是很明白,但还是点头记下。 或许这就是父皇说的,君强则臣弱,君弱则臣强。太祖废除丞相一职,就是不想让相权跟君权相争。 但是李春芳能够说这番话,已经大大超出朱翊钧的意料。 “李首辅,我想借你那一套《西游记》回去,念给弟弟听。”朱翊钧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春芳推脱:“你在我家里看就可以,不要带回宫里,皇上不同意你看这些杂书。” 《西游记》有些暗讽先帝的情节,皇帝看到肯定不高兴。 朱翊钧觉得有道理,又说好哪一天去李府。 有《西游记》做诱惑,太子殿下常出没李首辅家,所有人对此都没意见。 李首辅是状元出身,曾担任过隆庆皇帝的老师,对太子言传身教完全没问题。 ……张居正要是知道李春芳竟然给朱翊钧看《西游记》,还教朱翊钧摸鱼,估计会气得胡子翘起来。 …… 隆庆三年九月二十日,就是京城百姓翘首以待的大阅兵。 晏珣也匆匆赶回京城。 这样的盛典,错过多可惜啊! 隆庆皇帝不愧是蓬莱旧友,这种好事没有忘记他。 俺答汗、格鲁派高僧阿兴喇嘛以及周边藩属国的特使,都荣幸地旁观阅兵。 阅兵是为了和平地展示武力,没有针对在座哪位。 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吴天霜晓弄寒晖,金鼓喧阗大阅时。帐下万兵听号令,军中诸将肃威仪。 参与这次大阅兵的,总共有十二万士兵。 现如今西洋一些国家,全国只有几十万人口。而大明皇朝一次京郊阅兵,就动用十二万人。 一早,隆庆皇帝派遣勋贵高官到教场祭祀旗纛(dao)之神。 京城的百姓扶老携幼穿着新衣服、头上簪花,像过节一样往城中大街走去。 贝利拉神父和换了汉人装束的杨小福也在人群中。 皇帝的御辇会经过此处,谁都想远远看一看龙颜。 “小晏大人回来了!他和文官跟随在皇帝的仪仗之后。我们能见到两位晏大人!” “想一想这样的盛景,还是当初两位晏大人进士及第的时候。” “不是一回事!这一次是阅兵!知道什么是阅兵吗?就是向邻居们亮拳头。”有人煞有介事地说。 今年完成俺答封贡,又开放对倭国的贸易……阅兵就是给南倭北虏瞧一瞧,我们愿意跟你们做买卖,是大明倡导和平。 别给脸不要脸! 时辰到,锦衣卫在皇极门下设仪仗,皇帝乘御辇由长安左门出。 太子殿下仪仗紧随皇帝之后。 “啊,是小殿下,他怎么也出来了?” “他是太子,当然要来!” “后面是文官,那个是小晏大人,我认得他!” 百姓的兴奋议论声中,皇帝的仪仗抵达校场阅武门外。 戚继光率领大小将佐,身着戎服跪迎。 待皇帝进入阅武门内,中军鸣三响礼炮。皇帝登将台,升御幄,又是鸣炮三响。 兵部尚书霍冀高声奏请:“请皇上下令,各营整饬人马!” 皇帝朗声说:“准。” 一声令下,将台上吹响号笛,挥动黄旗。 兵部尚书再次奏请:“阅阵!” 皇帝令:“准。” 鸣炮三响,马步官军演练阵法,校场顿时万马奔腾,杀声四起。 雄浑的杀气扑面而来,震慑住在场每一个人,又让人油然而起自豪和激动。 谁说汉人文弱?谁说我们武德不充沛? 我们那些可爱的老祖宗,靠什么打下万里河山?靠什么给我们赢得最富饶的土地? 靠的就是文成武德! 晏珣看着整齐的军阵,再看向将台上威武霸气的隆庆皇帝……一瞬间热泪盈眶,这是多好的局势啊! 第434章 军演不针对谁 任谁看到此时的隆庆皇帝,都会觉得威武霸气,包括皇帝自己,也包括不远处的阁老高拱。 呜呼! 曾经文弱的小裕王,褪去一身伪装,长成英姿勃勃的帝王。 ……帝王阅兵的大礼服,谁穿谁霸气。 行龙五彩云纹龙袍,两袖肩有黄金甲片、以红丝连缀,外面罩着方领对襟黄金罩甲,有鱼鳞甲片装饰、升龙戏珠刺绣。 头戴装饰天鹅翎的金盔,腰佩金色耀眼的镶云纹金片直腰刀。 隆庆皇帝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四面八方热烈的目光凝聚在将台上,这是对皇权的畏惧和羡慕。 此时此刻,皇帝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身高八丈的巨人,这身行头压迫式的重量也没那么难受……该说不说,一身盔甲真重啊! 大阅兵的主角是皇帝,更是万马奔腾的大军,是鼎鼎大名的统帅戚继光。 洪武、永乐两代帝王重视军事,规定每年年终考阅一次,三年大阅一次,称“小阅”和“大阅”。 但自从明宪宗成化十四年端午“阅武于万岁山之阳”后,已经有几代帝王没有举行大阅兵。 嘉靖最忌讳“北虏南倭”,临死都没能解决这两个心腹大患,很遗憾没能举行大阅兵。 也许冥冥之中,得道飞升的道君皇帝也在注视着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阅兵。 骑兵方阵后,是戚继光打造的车营。 在创立车营时,戚继光曾对皇帝说:“我军车营,车上有火器,把车连起来就是营房,要行就行,要停就停。今后作战,车、骑、步三军配合。” 战鼓擂擂,马拉着包铁皮的偏箱车出列,战车上载着最新式样的火炮,车两侧是手持火绳枪的骑兵和护卫步兵。 作战时,平原开阔之地用车战,没那么平整的地方用马战,崎岖难行之地方用步兵。 车兵依靠骑兵冲锋,骑兵靠车兵保护。 宿营时,车就是营房。 戚继光的车营,充分展现了火器的应用。在南边打倭寇时立下功劳的火器,在北疆也要大展拳脚。 “火器是新造的?工部今年的效率很高啊!” “唉!你们不知道造枪炮多烧钱,要最好的铁矿石,还要炼焦煤冶铁。皇家火器局又下重赏招募工匠,干得热火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什么大仗呢!” 观看阅兵的官员交头接耳的议论。 张居正听到几句,淡淡地说:“做好军备,即使不打仗,也能震慑敌人。不打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一些不和谐的议论声消失。 不管怎么说,成化十四年至今,时隔九十多年再次阅兵,还是让人非常激动。 父亲、祖父没看到的盛事,被我们看到了! 何其有幸,生于盛世! 晏珣的目光跟张居正碰到一起,默契地瞟向观礼台上的外藩使臣和西南土司头人、乌斯藏喇嘛高僧等。 其中俺答汗身边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三娘子。 这位仰慕汉人文化的蒙古女子,一力劝说俺答汗跟大明和平互市,让蒙古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用拼命抢劫也能得到生活必需品,难道不是好生活吗? 大汗!时代变了! 不信你看看大明皇朝的强军利炮! 俺答汗不由自主地抓紧三娘子的手,面对声势浩大的明军,这位年过六旬的大汗觉得三娘子是对的。 对于三娘子跟隔壁王崇古的书信往来,他决定睁一眼闭一眼。 骑兵和车兵依次演练,扬起的尘埃直冲云霄,号角吹响、黄旗挥动,各军回营。 尘埃和人马喧嚣声渐渐散去,兵部尚书霍冀奏请“阅射”,即各军参将及公、侯、驸马、伯、锦衣卫等武官,在台下比试射箭。 今日也是兵部尚书霍冀的高光时刻。 太子朱翊钧望着不远处的霍冀,目光划过霍尚书的胡子。 遥想当年,他还是钧钧宝宝时,跟珣珣一起去亲手督建戚继光牌坊…… 途经济南的时候,他拔过山东巡抚的胡子,那个长胡子巡抚就是霍冀。 天下那么大,跟朱翊钧有缘的人聚集在不大不小的校场。 霍冀:……太子那目光,莫非又对老夫的胡须有歹意? 阅射之后,是简短的午休,下午还会进行各兵种配合军演、神机营火器演练。 隆庆皇帝带着太子朱翊钧,在皇帝帷帐中休息。 穿着一身沉重的盔甲坚持一上午,皇帝已经大汗淋漓,其中艰辛不好对人说。 山呼海啸般的万马奔腾声仿佛还在耳边,皇帝沉稳笑道:“今日的威势,超乎我的想象。戚继光车、骑、步三兵种结合的车营,也是首次亮相。翊钧,这是大明的军队,日月所照是大明天下!” 皇帝心中涌起豪情,想长啸一声…… 儿砸!这是父皇为你打造的强军!你日后想征哪里就征哪里! 我儿无所畏惧! “父皇,这是大明的军队、您的军队,您要看着他们征伐天下、所向披靡!”朱翊钧同样豪情万丈。 父皇万岁万万岁! 皇家父子温情脉脉,围观众人则心情各异。 有的人看到如此强军,想的是军费开支;还有人担心皇帝穷兵黩武、耗费国力非万民之福。 就说戚继光的车营吧…… 隆庆元年戚继光就提出要打造车营,朝中很多人都不看好,觉得这事情办不成。 抵触的人太多,戚继光无法放开手脚练兵,甚至一度把工作重心放在修长城上面。 但就在文武百官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的时候,戚继光、张居正、晏鹤年这些人,群策群力把事情办成了! 直到军演的这一日,许多人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隆庆速度”、“帝王意志”。 一个看起来文弱的君主,竟有如此雄心! 各怀心思的官员们,大受震撼。 大明皇朝从永乐年间起,南方每年向京城送四百万石的漕粮。到后期朝廷控制力下降,崇祯年间每年只送一百万石的漕粮。 小政府主义盛行、君权旁落,最终崇祯玩不下去、上吊算了。 …… 努尔哈赤作为国子监的特别学生,也被允许旁观军演。 半天下来,他魂飞天外,有种难以描述的激情。 这是大明的强军,建州左卫是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大明的一员,我骄傲! 在下努尔哈赤,愿为大明帝国赴汤蹈火。 那么问题来了,去打哪里比较好呢? 听说朝鲜反复横跳、倭国不怀好意,不如动一动他们? 朝鲜使臣:……我出铁矿!朝鲜就是大明的小弟,给你给你都给你! 那个叫王锡爵的大人,请不要再说我们的坏话! 到这一日的傍晚,手持火枪演练的士兵模拟冲锋时,更是把威慑力冲向顶峰。 第435章 趁热打铁 大明火器中的鸟铳,就是葡萄牙人的火绳枪。 嘉靖三十七年造了一万支佛郎机鸟铳,给军队装备。 这批鸟铳的铳管就是用精铁制作,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精铁,如此铳管射击时不会炸裂。 说起来,嘉靖在军备方面很舍得投入。隆庆速度,是在继承嘉靖军备的基础上实现。 而今日阅兵的火器,和以往的火绳枪又有不同。 曾庆斌带着天才的火器少年赵士祯对火绳枪进行改进,打造出一批燧发枪。 和火绳枪相比,燧发枪大大简化射击过程,发火率和射击精度大大提高。 现在,熟悉火器的葡萄牙神父,看到大明军队的火器演练目瞪口呆,保持不住原有的镇定。 虽然大明早在建国初期就设立神机营,利用火枪火炮作战。 但在枪械方面,葡萄牙人有心理优势。 嘉靖三十七年那批鸟铳就是仿造葡萄牙人的……现在过去才多少年,大明的枪械就比他们先进? 杨小福也懂火器,同样发现燧发枪和火绳枪的不同,不禁感慨中原皇朝的能量,只要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最好。 火器带来的震慑久久不能平息,皇帝回帷帐稍微休息,中军鸣炮三响,各营响起擂鼓之声,礼乐《武成之曲》响起。 雄浑的歌声从军阵中传出—— “吾皇阅武成,简戎旅,壮帝京。 龙旗照耀虎豹营,六师云拥甲胄明。 威灵广播,蛮夷震惊,稽首颂升平,四海澄清。” 歌词简洁,说不上什么文采,却很适合威武的将士们。 晏珣没见过大唐盛世的《秦王破阵乐》,也许会比眼前的《武成之曲》更雄壮,但这已经是本世纪的巅峰。 礼乐是巅峰,军队是巅峰,国力同样也是。 诸位嘉宾,谁赞成?谁反对? 礼乐结束,十二万大军齐声高呼“万岁”,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天地,也让人耳膜震动。 这一夜,隆庆皇帝在行营中休息。 在入夜时,皇帝亲切召见特邀观看军演的俺答汗、朝鲜、安南特使、西南土司头领和大喇嘛们。 往日觉得隆庆皇帝文弱的人,此时觉得这就是天朝上国的礼仪气度。 甚至有土司因为近距离听到皇帝的声音而激动落泪,放声大哭:“苍天有眼!祖宗保佑!我愿世世代代侍奉皇帝陛下!” 藩属国的使臣们:……怎么办?他们好像很用力的样子! 只瞬间犹豫,朝鲜特使开始表演,伏地诚惶诚恐地表示愿臣服大明,绝无二心。过去都是倭奴诱惑我,请陛下相信我的忠贞不二! 安南使臣:……让他抢先了! 藩属国使臣们战战兢兢,跪得容易。 临时被送来京城的葡萄牙船主和传教士之前还说本国没有下跪的礼仪,在这种氛围下也跪了。 他们若是不跪,只怕大明皇帝没怎么样,其他人先把他们撕了。 晏珣看到这一幕,暗暗感叹:若是这次军演的震慑,能够减少边疆的摩擦和地方的叛乱,就已经是重要的收获。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万历三大征”,其一的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耗费朝廷数百万两白银镇压,大明财政陷入困境。 这一战被认为是晚明走向衰落的转折点。 而此刻,十八岁的杨应龙跟随父亲杨烈一起,诚惶诚恐地跪在天子面前。 我去! 杨应龙也来了! 晏珣内心呐喊着,很快又镇定下来。 何止杨应龙呢? 做不成丰臣秀吉的杨小福、吹唢呐的努尔哈赤……这些朱翊钧的宿敌们,齐聚在京城。 有那么一瞬间,晏珣想直接下暗手,一不做二不休干掉这几个人。 …… 大阅兵结束之后,关于此次阅兵的事还是被人口口称道。 恐怕一年半载,兴奋都很难停歇。 皇帝带着太子朱翊钧单独召见晏珣。 一见面,朱翊钧就挥舞着胖胳膊胖腿向晏珣扑过来:“珣珣!珣珣!” 晏珣连忙接住朱翊钧,下意识地把小胖墩举高高:“殿下似乎轻了一些?没有好好吃饭吗?怎么还晒黑了?” 朱翊钧居高临下地看着晏珣:“放我下来!” 成何体统!本太子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儿啦! “哦!”晏珣听命地放下。 说起来,小胖子挺重的,举起来那一瞬间,他的手臂差点脱臼。 朱翊钧脚踏实地,又凑过来跟晏珣背靠背量身高,然后鼓着脸说:“我还是没有长高!我明明已经好好吃饭,还有练武、游泳,都晒黑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长得比珣珣高? 朱翊钧记得自己的承诺,长大了要做晏珣的后台! 一定要高大威武雄壮! 隆庆皇帝带着微妙又心酸的笑容,看着儿子跟晏珣互动。 唉! 朕亲生的! 钧钧一定是为了收买人心才对晏珣这么亲近!朕才是他最爱的父皇! 晏珣重新给皇帝和太子见礼,在下首入座。 “陛下,这次军演很成功!比臣想象中还要成功!那个燧发枪,是皇家火器局新研发的吗?燧发枪比火绳枪足足领先一个时代!”晏珣的语气有些激动。 火器的领先,在某种时候是致命的。 隆庆皇帝微微笑道:“这件事啊,还得夸你。不是你跟申时行说,南下广州要留意洋人的火器吗? 申时行发现了两个混在佛郎机商队中的法兰西人,从他们口中得知有燧发枪。他把法兰西人带回京城,曾庆斌跟他们交流,得到新的图纸。” 燧发枪已经在欧洲贵族之中使用,但因为技术封锁,殖民地的葡萄牙人还没见过。 按道理,没那么快被大明“拿来”。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所有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蝴蝶翅膀一扇动,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不一样。 朱翊钧好奇地说:“法兰西跟佛郎机人长得差不多,不知道申老师是怎么发现的。” 申时行回京之后,担任东宫老师。 晏珣笑道:“还是有不同的。我觉得法兰西的女子更美貌一些。” 隆庆皇帝暗暗忍着笑,众所周知晏珣是正人君子,听他评论哪国女子美貌,不是很滑稽吗? “陛下,咱们别说女人,说正事。”晏珣脸色一正,“趁着军演的威慑,重启龙江宝船厂,建大海船。打造一支皇家船队,有以下几个作用。 其一,由皇家船队去倭国运回金银,比海商可靠;其二,可以远航到南洋、西洋甚至美洲,参与到瓜分世界的盛宴;其三,万一黄河再度泛滥导致运河阻塞,漕粮可以通过海运到京城。 元朝的时候,就用海船运输漕粮,和运河相比各有优劣势。总而言之,造海船并不是劳民伤财,而是有利可图!” “朕正有此意!知我者晏郎也!”隆庆皇帝走过来,重重拍着晏珣的肩膀。 “朕知道国内有重重顽疾!振兴大明最好的方式就是另辟蹊径,把目光投向海外,也许还有治愈的希望!” 第436章 是君臣也是知己 有人说,最好的爱情,是你爱我的时候,我恰好也爱你。 那么最好的君臣关系,一定是志同道合。我是理想主义者,恰好你也是。 将内部矛盾向外转移,也是晏珣的想法。 大明表面看着如日中天,实则内部已经千疮百孔。中原腹地的河南前些年爆过发民乱,沈鲤还是举人的时候参与过平乱。 如何重新凝聚民心?团结上下? 唯有让大明重新伟大,日月之所照,皆我大明之天下。 民族的未来,是最好的凝聚力! 晏珣提到漕运。 当年明仁宗朱高炽想迁都回南京,许多人反对。其中一个理由就是,迁都回南京就会废弃漕运,影响到无数相关人员的生计。 但是黄河泛滥运河堵塞,靠海运救急,朝臣就没法反对。 “你说黄河又要泛滥?什么时候?”隆庆皇帝猛地抓住晏珣话中的重点。 有晏鹤年这样的神算,谁敢忽略晏珣的话! 而且上一次黄河决堤,晏珣也提前写信预警。 虽然晏家父子低调不炫耀,但很多人怀疑他们是天道的私生子。 晏珣眨眨眼:“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但黄河泛滥是老生常谈,做好准备是必须的。” 隆庆皇帝叹了口气:“老生常谈啊!控制不了黄河决堤,只能尽量将损失和影响降到最低。” 造大船走海运送漕粮,到时候就成了救急措施。 “我想仿造西班牙人的盖伦船,大型盖伦船尾甲板有七层,是除郑和宝船外当世最大的船。西班牙人在美洲建立殖民地,靠盖伦船运载大批货物和士兵横渡大洋。”晏珣一本正经说正事。 自从知道西班牙人在美洲掠夺大量金银,皇帝的心就火热火热的。 西洋强盗!仗着火力欺负美洲原住民!太不要脸、太过分! 朕也想加入。 “李阁老从那个神父手中套出盖伦船的图纸。什么神父,在李阁老面前不堪一击,说撞鬼就撞鬼……” 皇帝唠唠叨叨,“不过,造大船需要巨大的木材。当初郑和宝船,以巨型南洋杉打造,现在巨型木料很难得。” 晏珣知道,有观点认为郑和下西洋停摆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巨型木材资源枯竭。 但晏珣已有目标。 “西方人造远航海船用橡树。大明的橡树,最好的是奴儿干都司的,但一来辽东的问题比较复杂,二来自己的好东西得留着,我们要发扬先人后己的精神觉悟。” 狗熊岭的熊大熊二都知道,百年大树砍一棵少一棵。 “先人后己的意思是?”皇帝迟疑地问。 “倭国虾夷岛有大量珍贵木材,包括造船要用的百年橡木。这个岛上住着阿依努蛮夷,体格壮硕、毛发丰富,一定是很好的伐木工。” 皇帝不会轻易震惊,但实在控制不住。 晏爱卿,你这是要刷新朕对你的道德认知吗? 用倭国的人砍倭国的树,造船再去运倭国的金银……哦,挖矿的也是倭奴,由安世负责招募矿工。 你就盯着倭国一头羊薅羊毛是吧? 一旁静静听大人说话的太子朱翊钧都震惊了,还可以这样操作? 想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朱翊钧忽然说:“既然如此,何不在倭国建船厂呢?直接在倭国设立我们的水师基地!” “太子殿下大气!”晏珣先赞了一句,解释:“一来,造船需要熟手的工匠,从大明招募工匠过去,很多人不肯背井离乡。若是让倭奴工匠造船,难免他们使坏;至于水师基地倒可以操作,反正只要钱给够,又安排好轮值,士兵还是会愿意的。” 让外人造船,元朝有过惨痛教训……命令朝鲜人造的船,在大军渡海时散架。 隆庆皇帝对着地图划拉一会儿,点点头:“朕打算任命胡宗宪为东海总督,可调遣浙江、福建水师,负责木料和金银矿事宜。凡倭国事项,胡宗宪可便宜处置。” “皇上之气量如海如天!”晏珣由衷地称颂。 是的! 无论是历史上的隆庆,还是他认识的隆庆,都担得起“气量如海如天”的称赞! 隆庆有识人之明,又敢放权!不担心手下的人掌握大权会凌驾皇权! “胡宗宪今年57岁,有一些年纪。朕想派一个得力之人去辅助他。”皇帝沉吟着,“你看谁比较合适?” 晏珣提议:“王锡爵如何?太仓王家本身做海贸,熟悉倭国和朝鲜,又懂航海的事。” 皇帝笑道:“朕准备升王锡爵为南京国子监司业,听你这么说,他去小琉球市舶司做巡海御史也可以。” 君主用人,就要收放自如。 把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才放出去,为振兴大明发光发热,将来再收回来。 现在的朝堂,有高拱、张居正、晏鹤年这些人呢! 苦一苦倭奴这种事,隆庆从头到尾没想过反对。 这就是他跟晏珣合得来的原因,道德标准一致。 倭寇侵扰大明一百多年,让他们连本带利赔偿不过分吧? “朝堂上如果有人不同意,就让他去督运金银,用金子砸晕他!”皇帝心情好,开着玩笑。 晏珣看着精神奕奕的皇帝,也眉开眼笑。 就是这样才好啊! 以最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打造巅峰大明! 不同意的人肯定有,但造船、给巡视倭国的水师提供军饷,都不用从国库出钱,阻力就会小很多。 “施展隆庆速度,就要多管齐下。朕先借着阅兵的威慑,强势重启龙江宝船厂,派冯保去监管,先收集旧木材。同时下旨给胡宗宪,让他去虾夷岛招募蛮夷砍树。明年五六月,就可以运第一批木料回来。”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 谁反对? 上考成法,绩效考核不及格,回家吃自己! “这是顺利的情况,若是不顺利顶多延迟一两年。不管怎么样,既然决定造海船出海,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要把事情办成!” 隆庆看着晏珣,目光灼灼:“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机会!” 我们! 哪怕朕不能亲自完成这项大业,诸君也要继承遗志,辅佐太子完成。 这是隆庆没有说出口的话。 但晏珣跟他已经有精神默契,读懂目光中的意思。 一瞬间,晏珣有些无奈……陛下,你对自己的龙体是多没信心?我看你现在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您只要做好戒色这件事,就连最苛刻的《明史》都找不到您的弱点! 可见酒色误人,从今日起戒色! 第437章 金银都是无主的 晏珣觉得,大明此时气数未尽,所以天降张居正、戚继光这些文武大才。 当然,自家父子更是天降奇才~~ 到了皇朝末年,崇祯皇帝让大儒刘宗周监造大炮,刘宗周边造大炮边写书,书写得不错,炮没造多少。 崇祯让他加快造火炮,刘宗周教崇祯“仁者无敌”: 女真打我们,是他们不懂仁义,我们可以教化他们嘛!仁者无敌,何必打造火器和兵甲呢?陛下要治心。 遇到这种大臣,皇帝只好上吊。 话又说回来,那是崇祯皇帝。换作嘉靖或者隆庆,就会先干掉这样的大臣。 …… 皇帝带着太子召见晏珣,一见就是一整天,还留了晏珣吃饭。 朝臣对此羡慕不过来。 换作是自己,会被特意召回京看阅兵吗?备受皇帝重用的海瑞都没有这个殊荣。 皇帝最放在心上的人是谁?已经很清楚。 众人猜测,皇帝和晏珣这一整天,都在议论什么? “莫非是商谈陈以勤致仕?阁老致仕,是一件大事。”有人猜测。 另一人说:“晏珣恐怕都不知道陈以勤致仕。再说皇帝已经准了,只等陈阁老看完阅兵就能回乡。” “那就是考成法。张阁老今年借着考成法,铲除好多反对的声音。现在皇帝要做什么,反对的人都少了。” 说起考成法,朝臣们唉声叹气。 要说今年内阁中谁最可恨,不是高傲的高拱,而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张居正。 正如《陈六事疏》表露出来的态度,张居正是赞同集中皇权的。 有些人腹诽:你一个臣子,赞同皇帝乾刚独断,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这是背叛自己的阶级啊! 过去人人夸赞的大明第一聪明人张太岳,遭受不少流言蜚语,竟然有人编造他的风流韵事! 但是这些攻击只能藏在暗地里,明面上谁也不敢得罪张居正……看看辽王的下场,张居正报仇三十年不晚。 “我看他们是说高拱和赵贞吉、殷士儋的混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陈以勤就是受不了内阁混战请辞的。” 连李春芳都提出致仕,要把战场空出来。 但是皇帝不同意,李春芳只好偷懒,去跟葡萄牙神父论道。 这群人嘀嘀咕咕,忽然有人幽幽地说:“也许皇帝和晏珣根本不在意这些内斗。” 有没有一种可能,气量宏大的皇帝,不过是把内阁斗争当做制衡的手段,目光投向更远大的地方? 而骑黑虎的赵公明——晏珣,也不在意这种内斗? …… 张居正在府内招待回京接受检阅的边疆将士,又特别请戚继光到书房说话。 戚继光对张居正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 这几年有张居正和晏鹤年的支持,戚继光打造出理想中的车营,装备最先进的火器。 谁是最值得尊敬的朝中大臣,戚继光心中有数。 张居正发现皇帝比他想象中更强势,顺势提出考成法,助海瑞一臂之力。 大半年下来,已经初见成效。 又和兵部尚书霍冀一起组织大规模的阅兵,张阁老此时的气势,比过去更加凛冽。 他必须有这样的气势,才能压制种种不服。 “文瑄此时必定是跟皇上说造大海船。胡宗宪让徐渭回来汇报,发现无主的金矿银矿,需要大海船去运回来。”张居正笃定地说。 戚继光问:“无主?” “即使本来有主,我们去了,也就成了无主。”张居正轻笑,“胡宗宪威风不减当年,恐怕早就在倭国布置暗线。” 戚继光原本是胡宗宪的旧部,听张居正夸奖胡宗宪,也为旧上司骄傲。 当初有人想借着倒严嵩致胡宗宪于死地,幸好有晏鹤年出手搭救,否则哪有今日的金山银山。 “本来皇上要重启龙江宝船厂,我也是不同意的。”张居正神色一正,“国家有太多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无力再现郑和下西洋的盛况。但若是为了运金银,又不一样。” 一件事能不能做,主要看收入和产出比。 戚继光想到另一个问题:“若是造船远航,就必须配备火器。西洋人的海船上装备可远程攻击的加农炮,还要派水师护航。” 现在各海关都要给水师军饷,但水师只在近海维持秩序。出去外海,各安天命。 “末将听闻,西洋的海商遇到实力比自己弱的他国商队,会化身海盗。我们的护航水师,是不是也可以……咳咳,人家能干的事,我们也可以。” 戚继光威武不凡,却不是迂腐之人。 他贿赂朝中高官的事,基本都是事实。 这是一位为了远大理想,可以不择手段的大将军。 张居正笑道:“你在北方练兵,还操心海上的事吗?若是真有水师远航,你举荐何人?” 戚继光毫不犹豫地说:“俞都督是最佳人选。” “俞龙戚虎”,俞大猷是跟戚继光齐名的抗倭名将。俞大猷首创兵车营,设计用兵车对付骑兵的战术。 但俞大猷比戚继光更坎坷,一生总是被弹劾,是言官刷绩效的重要目标。 “是他的话,美洲也去得。”张居正对俞大猷很有信心。 美洲? 戚继光熟悉佛郎机人,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他非常好奇,也很向往,据说美洲的金山银山都是无主的。 佛郎机人能挖,我们也能挖。 “有了源源不断的金银,能做多少事啊!”戚继光畅想,“末将可以打造一支更先进的大军,横扫漠北!” 张居正目光一凝,坚定地点头:“所以,我决定支持皇帝重启龙江宝船厂!” 最反对重启龙江宝船厂的,其实是东南海商! 他们领一百份船引,可以私自派三百艘船出海! 他们可以勾结市舶司、海关的官员,漏报货物,偷税漏税。 他们不希望有官方的大船出海,跟他们争夺海上的利益! 但只要皇帝意志坚定,谁反对也没用! …… 晏珣到天黑才从宫里出来,再不出来皇城就锁门,就得留宿文渊阁值庐。 这是阁老们轮流值班的地方,预防有什么突发事件。当初嘉靖驾崩,值庐就只有徐阶一人。 晏珣要是住进这里,免不了被人说狂妄。 当然,他更不能留宿皇帝的寝殿,否则史笔如刀,被打成佞臣就难听了! 晏珣只能在家待几天,就要返回宁波。 毕竟,他还是宁波巡海御史。 阿娘到年底才生小娃娃,他恐怕不能看着妹妹出生,要提前把礼物准备好。 除此之外,还有好多的事……晏珣想到半夜,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他梦见樱花绽放的倭国、波澜壮阔的大海。 谁知次日一早,他就听到有人进来禀报:“隔壁的努尔哈赤,跟播州土司的儿子杨应龙打起来了!” 谁跟谁? 努尔哈赤跟杨应龙打架? 这种跨时空的离奇事件让晏珣大为震撼,其他事情放一边,先出去劝架。 第438章 晏家门前多豪杰 努尔哈赤今年十岁,跟十八岁的杨应龙相比,是小孩子和大人的区别。 这样都能打起来,晏珣不得不震惊。 杨应龙欺负小孩子,不讲武德! 最离奇的是,猴子杨小福竟然在不远处旁观,毫无劝架的意思。 一大早的,上演三国混战? “是在比武吗?当心别打出人命,伤了和气。”晏珣一脸焦急地劝架。 脚步停住不动。 努尔哈赤听到晏珣的声音,打得更卖力。 别看他年纪小,这次是他主动挑衅约架。 因为他听说杨应龙被特选为锦衣卫总旗,留在京城,还可能被选为东宫护卫。 以努尔哈赤的认知,锦衣卫是皇上的心腹之人。 他作为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儿子,都没能当上锦衣卫,西南蛮夷杨应龙凭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努尔哈赤给杨应龙下战书,打不赢我,你就乖乖滚回播州! 杨应龙本来还担心朝廷把他留在京城有什么阴谋,都说厂卫是一家,莫非东厂发现他是个人才? 结果努尔哈赤上门挑衅,他又觉得没有阴谋。 留在京城做锦衣卫是皇恩浩荡! 隔壁女真蛮子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努尔哈赤虽然比杨应龙小八岁,两人竟然打得有来有回。 周围的人不忙着劝架,都抱着手叫好。 只有两人的随从紧张地盯着。 晏珣扫一眼杨应龙,又看向杨家土司的随从们。 一个个的,黑壮短小精悍。 播州土司的驻地,在后世的遵义地区。 从唐朝后期开始,杨家就占据播州,俨然是土皇帝。 朝廷动过心思改土归流,取消播州土司,改派流官治理,但一直没有好的机会。 眼前这个身形瘦小但满脸凶狠的杨应龙,会不会是机会? 一阵叫好声中,终究是努尔哈赤年少力气不足,被杨应龙摁倒在地。 “服不服?”杨应龙用西南土话问。 努尔哈赤用女真语回答:“不服!你个蛮子以大欺小!” “嘿!你知道自己小,还跟我挑战?你是找打!” “有种你等我八年!十八岁那年的仲夏,我们再约!” 晏珣忍不住问左右:“他们这样鸡同鸭讲,真的能交流吗?” 努尔哈赤那小子官话讲得极好,杨应龙作为土司少爷也会讲官话,两个人就是故意的。 搁这跟对暗号似的。 杨小福用倭语说:“大明真是人才济济,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在京城能听到种种语言,这就是隆庆版的万国来朝吧! 晏珣灵光一闪,决定抽空把大阅兵和隆庆皇帝接见藩国使者的场景画出来。 传到后世就是国宝! 杨应龙早就发现晏珣,跳起来走到晏珣身前,恭敬地行礼:“在下播州杨应龙,拜见晏大人!您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学问比山还高、比海还深,在下希望能得到您的教导!” 晏珣还未回答,努尔哈赤走过来说:“晏老师,此人打架专攻下三路,可见心性阴险。学生认为他不配做锦衣卫,应该赶回播州去打猴子。” 杨小福:……这个小子大大的坏。 杨应龙:“我到底哪里得罪你?” 努尔哈赤冷哼:“我看你满脸阴险,脑后有反骨,知道你不是好人!” “你还会看相?我看你也不是好人!”杨应龙反驳。 晏珣老气横秋地叹气,劝说:“大清早的莫吵架,到我家里喝碗豆汁儿吃油条。若还有兴致,改日可再约比武。反正你们日后都是长居京城。” 听到可以去晏家吃饭,这群南腔北调、各怀心思的豪杰目光亮了。 进入晏家的门,是不是可以拜为晏大人门下走狗? 军演的枪炮声、万马奔腾声,给他们弱小的心灵带来巨大伤害,都想抱一条大腿。 晏家父子,可以说是京城数得着的大腿。 播州杨家谋划占据整个四川、独霸一方,土司府雕梁画栋,跟王府有得一比。 此时走进晏家,见到装饰简洁,杨应龙微微有些失望,又觉得汉人最会装模作样。 看似清廉简朴的晏家,说不定富可敌国呢! 努尔哈赤跟杨应龙相看两相厌,虽然是在晏家做客,仍然毫不客气地互怼,仿佛上辈子有仇。 杨小福低声呢喃:“那个野猪皮更有威胁。” “你说什么?”晏珣冷不丁问。 杨小福神色一正,恭敬回答:“我听说建州左卫指挥使的长子在国子监读书,还约了播州土司的儿子打架,特意过来围观。” “你熟悉建州女真人?”晏珣笑着问。 “嗯……女真人有强盗之心。”杨小福坦诚点评。 努尔哈赤满脸震惊地看过来:“这位……别以为你换了发型和服装我就认不出,你是倭寇吧?你一个倭寇,说我们女真人有强盗之心?” 要一点脸好吗? 乌鸦不知道自己黑! 杨小福不慌不忙,他是有证据的。 “宋真宗天喜三年,辽国女真人乘船出海,偷袭日本。当时日本举国震惊,称为‘刀伊入寇’。你们自称是女真人后裔,进犯日本的是你们的祖先没错吧?” “刀伊”即东夷,是倭国对东北女真人蔑称。 双方祖上有仇啊! 努尔哈赤年少,史书读得不够多,真不知道有这件事。 祖先那么勇?出海打到倭寇本土,还让倭寇举国震惊? 为什么不多去几回? 杨应龙替他问出来:“只去过一次吗?为什么不多去几回?是因为不喜欢吗?从北方出海到倭国是不是特别近?” 努尔哈赤脑子一转,大咧咧地说:“可能是倭国穷,没什么油水!” 倭奴爱吹牛,自称几千年文明、繁华不逊大唐。他那可爱的祖先一定是信以为真,不惜出海打劫。 谁知到了倭国本土一看……就这? 这么穷,没什么好抢,白来一趟! 还是去打劫大宋吧!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杨小福:“……所以我说女真人狼子野心,有强盗心性。你一肚子坏心思,何必装出忠臣的样子呢?” 装忠犬就认不出你是大尾巴狼? “你这人……”努尔哈赤仰着头,迟疑地说:“你看着一脸皱巴巴,起码五十岁?你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跟我一个十岁小孩子争吵,有什么意思吗?你想挑拨离间?” 说到这里,努尔哈赤冷哼:“我们建州左卫,是大明的卫所。我是以官员子弟到国子监读书的,跟你们不一样,明白吗?没有人可以挑拨离间,建州女真是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其实女真人真的这么想。 他们是大明的一份子,自然也可以参与到“家事”中来,比如争夺家主之位。 但是努尔哈赤发自肺腑、掷地有声的发言,还是让杨应龙很震惊。 在京城住久了,会被重塑思想吗?过几年,我会不会也忘记自己是土司之子? 第439章 永远可以相信老爹 晏鹤年进来的瞬间,所有争吵声都消失。 如果说晏珣让人如沐春风,晏鹤年则是让人敬畏。 得罪神仙,一定会遭遇厄运吧? 回过神之后,这些奇奇怪怪的人齐刷刷地站起给晏鹤年行礼。 杨小福年纪大些,还稳得住;努尔哈赤出出入入常见晏鹤年,也能稳住精神。 杨应龙只觉得晏鹤年看过来的那一眼,魂魄都差点离体。 “在下下下播州杨应龙!见过晏大大人!”杨应龙紧张得结巴,又解释:“我我我不是结巴。” “你是心虚。”努尔哈赤帮他补充。 在晏鹤年面前,杨应龙不敢争执,只能暗暗腹诽,嫉妒让人面目全非……女真野人小子,一定是嫉妒我地位高! 晏鹤年亲切地说:“你们来到寒舍,都是客人,不必多礼。我家的早餐简陋,吃得习惯吗?” “习惯!惯!”杨应龙连忙说。 虽然那个豆汁儿实在难顶,但必须说习惯。话又说回来,播州也有几样外人难接受的地道美食。 他记得自己要抱晏家的大腿。 形势比人强。 如果大明官军一直保持阅兵时强大的军事实力,自家别想吞并四川,能保住播州的地盘就不错。 这一刻,杨应龙表现得比努尔哈赤还要诚惶诚恐,口吃得用力过猛。 晏鹤年看在眼里,和煦地说:“你们年轻人先聊着,我约了李首辅,改日再跟你们聊。” “送晏大人。”这些奇人毕恭毕敬。 听到没有! 晏鹤年随口就是约了李首辅!大明首辅,一般人见都见不到。 正想着,阿豹走进来说:“珣哥,太子殿下派人来说,今日要到咱们家。” 老晏大人约了李首辅,小晏大人跟太子有约! 杨应龙等人识相地告辞,临走之前把各自食案上的豆汁儿一仰而尽。 美味!爽快! 将来回来家乡,一定要跟人炫耀曾在晏府喝过豆汁儿! 不速之客们走出晏府,又开始吵架。 努尔哈赤约杨小福打架。 “我看你不是好人,莫非是在倭国犯罪潜逃?我约你比试射箭,你敢吗?”努尔哈赤昂首挺胸。 自从知道祖先进犯过倭国,他更骄傲了! 杨应龙在旁边起哄:“答应他!这小子找打!” 杨小福摇头叹气:“我五十多岁的老人家,跟一个十岁小孩子打架,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听闻葡萄牙的神父住在白云观,他要去跟葡萄牙人接触,说不定能有别的收获。 大明虽好,不是他的故乡。他的心,还在那个美丽优雅、勇敢有情义的国度。 …… 听着外面的说话声远去,晏鹤年却没有出门。 他让阿豹端来一大碗面,卧着一个煎双黄蛋,笑眯眯地说:“这些人真是没眼色,你难得回家,咱们父子正该好好说话呢!” “爹不是约了李首辅?”晏珣拖着椅子坐到父亲身边。 见父亲吃面吃得香,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吃一顿,也让人端来一大碗面。 “什么时候见李道友都行,他是内阁第一闲人。陈以勤致仕,李道友准备再次辞官,到时候首辅就是高拱。”晏鹤年讲解现在内阁的情况。 “高拱比李春芳强势。”晏珣思索着,有些担忧:“殷士儋和赵贞吉跟高拱有旧怨,朝廷又要打成一团,希望不要影响到我们的大事。” 晏鹤年说:“兵权和财权在手,其他都是小事。张居正分管兵部,又以强硬手段主持考成法,引起文武百官不满。高拱他们的争斗,正好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李春芳一旦致仕,高拱身为首辅,就是明晃晃的靶子,吸引各方火力。 “龙江宝船厂在南京,皇帝有没有说,让你途经南京的时候过去实地考察?”晏鹤年又问。 “皇上提过,到时候我去看看。”晏珣回答,“过几天我跟冯保一起南下。” “冯保……”晏鹤年微微笑着,话头一转:“太监之中,阮瑛和冯保跟咱们关系不错。司礼监还有个大太监陈洪,跟我们没什么交情。有个叫邵大侠的人找到陈洪,贿赂他出手帮殷士儋和赵贞吉入阁。” “陈洪有这样的能力?能帮人入内阁?”晏珣神色诧异。 小伙伴隆庆皇帝不像是会被太监左右朝政的人,没看阮瑛、冯保都老老实实的吗? 晏鹤年解惑:“皇帝本来就要让殷士儋和赵贞吉入阁,陈洪做的是顺水人情,可笑邵大侠以为是自己的本事,还四处跟人炫耀。” “这个什么狂人,敢自称大侠?”晏珣觉得好笑。 不仅自称大侠,还跟司礼监太监来往、干预阁老人选? 真是狂妄。 晏鹤年早就知道有邵大侠这个人,只是不放在心上,听晏珣问起,就解释了一下此人的来历。 不过是当年汪直其中一个手下。 “若不是这些人桀骜不驯、反复无常,汪直未必会走向末路。”晏鹤年叹道,“当时官府已经默许汪直做海贸,还接受他投诚。结果这些人在背后捅刀子,引倭寇进犯。” 朝廷不会去管是不是汪直的意思,反正汪直约束不了手下人,也是死罪。 “邵大侠还在京城上窜下跳?”晏珣不满地问。 晏鹤年说:“我留着他钓鱼,看看他身后还有什么人。姓邵的出手挺大方,贿赂陈洪花了不少钱。我把消息透露给阮瑛,让阮公公主动找上门。” ……怎么滴?找陈洪不找我,是看不上经管皇家产业的阮大太监? “田义也去找邵大侠,问是不是看不上东宫的太监。”晏鹤年忍着笑说,“邵大侠爱吹牛炫耀本事,这下捅了太监窝,都去向他索贿。” “哈哈……冯保没去?”晏珣笑着问。 想到邵大侠的窘迫,晏珣得说老爹干的漂亮! “冯保不去,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帝。皇帝默许太监们向邵大侠索贿,只是要抽一成。” 一起薅羊毛! 皇帝的道德底线,再次刷新晏珣的认识。 不愧是曾经蓬莱相会的旧友。 “京城真热闹啊!可惜我又要去宁波。”晏珣吃饱一碗面,摸着肚子:“今年已经到秋天,不好再出海贸易。明年我要更卖力,把太仓银库填满。爹准备好,打造适合装备海船的加农炮。” “嗯,知道了。”晏鹤年说,“只要皇帝下令,我就造大炮。等皇家船队打造出来,我找机会带你们出海看一看。” “我们?” “你,你妹妹,还有你阿娘。”晏鹤年露出温暖的笑容,“我带你们去海上看鲸鱼。” 孩子们,新的世界在向你们招手。一个真正的海王,无惧狂风巨浪。 第440章 先定一个小目标 太子殿下说到就到。 晏珣回京,晏家就是朱翊钧的第二个家。 晏鹤年真的约了李春芳,跟太子殿下见礼之后出门。王徽带着人上茶点,忍不住多看太子几眼。 哎呀呀,太子殿下真是越看越可爱! 朱翊钧今年六周岁,因为多肉显得比同龄的孩子个头大,像即将出栏的肥猪猪。 他神情严肃的时候,脸颊的肉会鼓起来,让人看着手痒痒。 挥手让闲杂人等一律退出小花厅,朱翊钧看穿了晏珣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想捏就捏吧!允许珣珣捏捏。“ 晏珣顿时不客气,伸出邪恶的爪子轻轻捏朱翊钧的肉脸蛋:“你说功课太多累瘦,这不是挺好吗?你是不是学会摸鱼了?” 朱翊钧凑到晏珣耳边,小声说:“父皇教我钓鱼,李首辅教我摸鱼三法。” 晏珣:“……他们还怪好的,是因为钧钧可人疼。” 朱翊钧仰着头说:“我知道我可爱啊!我舅舅每次见到我,也想捏我的脸,我警告他放下冒犯的手。” “你常见到舅舅?”晏珣随口问。 “偶尔会见到。父皇说我除了读书,还要了解民生,不能连一个鸡蛋多少钱都不知道。他让我过问皇店和皇庄的产业。李家管理羊毛坊,也向我汇报。”朱翊钧条理清晰地说。 明明还是撒尿和泥巴、玩过家家的年纪,偏偏一本正经地说“管理”、“汇报”,好好笑哦! 小胖墩听得懂皇家产业的事? “你一副想笑的样子,是不是看不起本太子?”朱翊钧气鼓鼓,“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儿!我约了太仓王家的公子,跟他谈羊毛线的大买卖。他从我家订货,卖给东西洋海商。” 晏珣笑着问:“你说的王家公子,该不会是王衡吧?他前不久才跟着我回京。” “就是王衡!他一回来就跟我约好去看货,我们要谈的是大买卖。”朱翊钧正色道,“我们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挣一百万两。” “哈哈……”晏珣终于忍不住大笑。 一个六岁小孩和一个七岁小孩,开口就是一百万两的买卖。 该怎么评价?长江后浪推前浪? 朱翊钧脸蛋鼓成青蛙……珣珣是在笑话我! 晏珣连忙安抚地摸摸小胖墩的头:“我们钧钧真厉害!我陪你去见太仓王家的老爷和公子,你和王小公子谈大买卖,我和王老爷喝茶。” 不得了!胖钧钧可以挣钱养爹了! “好!等我挣到一百万两,我给珣珣盖一个大房子,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朱翊钧郑重承诺。 便宜大孝子的童言童语让晏珣很感动。 很多孩子小时候都做过类似的承诺吧? 秋生也对自家爹娘说“等我长大了挣好多钱,爹娘想要什么就买!” 这话感动得常欢夫妻热泪盈眶,连续好些天对秋生有求必应。 现在…… “殿下想要什么?我先满足你!”晏珣豪气地说,“实不相瞒,我这些年也攒了一些私房钱。” 朱翊钧认真地说:“我现在没有什么想要的,若有的时候再告诉珣珣。我一定要赐你大宅子,食言而肥!” 他的声音挺大,不远不近伺候的人都听见了。 殿下,我们都是证人。 你会变成大胖子吗? 晏珣感慨:“好。我等着你的神仙府。” 此时此刻,他想打自己一下,让自己清醒一点。神仙府什么的,嘉靖给严嵩赐过。 严嵩是什么结局? 晏珣煞风景地想到,该不会……钧钧要赐给他的,就是严嵩曾经的府邸吗? 打住! 一定要相信,此时此刻的朱翊钧,是一片尊师孝顺的赤子之心! 绝对没有收买人心的心思! 过了两天,朝廷开设小琉球市舶司,调王锡爵为小琉球巡海御史的诏书正式下达。 朱翊钧跟晏珣一起去王家,进行一场价值百万的谈判。 他们一到王家,王衡就兴高采烈地冲出来:“义父!你终于来接我了?我说要回你家住,我爹说不可以。” “等你爹去小琉球赴任,你就常住我家。”晏珣笑眯眯地摸摸王衡的脸蛋。 朱翊钧挡在晏珣和王衡身边,微微皱眉:“摸脸蛋什么的,于礼不合!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该稳重一点。” 两位稳重的小子似模似样地坐下,开始战略合作谈判。 晏珣跟王锡爵笑着坐在不远处喝茶。 不敢走太远,怕小孩子一言不合谈崩闹起来。 王锡爵说:“还没感谢文瑄举荐我担任小琉球巡海御史呢!我本来都做好去南京任国子监司业的准备。” 晏珣以前担任过京城国子监司业,王锡爵原本要升南京国子监司业。 大明是两京制,南京那边有一套朝廷班子。 其他南京的衙门可以说无所事事,但南京国子监不一样,江南重教化,南监藏龙卧虎,司业就是龙虎们的老师。 遥想当年,汪德渊就是南监首席。 王锡爵若是去做南京国子监司业,对未来的仕途大有好处。 从这方面来说,晏珣坑了王锡爵。 晏珣歉意地说:“这事是我不对。其实我觉得,值此开拓进取的时候,去小琉球巡海,比做国子监司业有意思。” 做司业,就是祭酒的副手,相当于副校长。负责组织国子监各种典礼、考试,清贵是清贵,但换一个人也干得来。 “唉……便宜了余有丁。”王锡爵叹了一口气。 余有丁跟他们是同科,又是高拱的门生,在翰林院熬了多年资历。 现在南监司业一职空缺,王锡爵不去,就落到余有丁头上。 “你不怪我就好。”晏珣真诚地说,“为了表示赔罪,让阿衡跟在我身边,我一定把他培养好。等你从小琉球归来,还你一个文武双全的儿子。” “爹?”王衡转头看过来,满脸纯真。 王锡爵:“……好吧。” 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等他从小琉球回来,儿子改姓晏了?! 朱翊钧大声说:“专心一点!我们在谈大买卖!方才我说的价格,你觉得怎么样?” 王衡换上正经的神色:“贵了!江南丝织品、棉纺织品多,羊毛线卖这样贵,很难有市场。洋人喜欢我们的丝绸,对毛纺织品不感兴趣。他们还卖波斯毛毯给我们呢!” “不一样的!这种毛线西洋人恐怕还没有。以前你家不是也进货吗?是很好的御寒物吧?只不过那时是内销,现在是外销。” “在商言商……”王衡摇头,“陕西和山西现在也出产毛线,比皇庄的质量还好。我家这两年从陕西山西进货,你家卖得贵,我可以跟张四维谈。” 晏珣跟王锡爵面面相觑:这两个孩子似模似样的,真是在做买卖? 隆庆皇帝敢授权给太子,王家负责做买卖的王鼎爵也敢授权给王衡? 第441章 后浪推前浪 t 第442章 丰臣秀吉已除 晏珣到了好为人父的年纪,但收义子不能随随便便。 其实他也很喜欢戚继光的儿子戚祚国,三岁小豆丁奶乎乎、未来可期,可惜那是表弟。 三千义子营少了戚家表弟,呜呼惜哉! 隆庆皇帝得知肥儿子跟王衡谈妥价值百万的买卖,先不忙着看协议,而是盯着儿子好半晌没说话。 “父皇是不是觉得钧钧很聪明能干?”朱翊钧得意地仰着包子脸。 皇帝回过神,笑道:“朕有一点点怀疑,你是不是也是蓬莱仙山来的?昔日朕在蓬莱盛宴遇到骑黑虎的晏郎,怎么对你没什么印象呢?” 说得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朱翊钧乖巧地说:“我跟在父皇身后,给您牵坐骑啊,您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朕记得你是一个烧火童子?”皇帝恍然大悟。 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叹道:“我一开始在老君身边烧火,有个猴子推倒炼丹炉,老君罚我去给父皇的坐骑牵绳。” 在李首辅那里看的《西游记》这就派上用场,果然世上没有白读的书。 “都是猴子不好,朕改日帮你捉猴子,让你暴打一顿报仇。” “多谢父皇,孩儿要苦练武艺,将来猴子老虎都能打!” 父子俩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听得伺候的太监们目瞪口呆。 君无戏言。 所以真有这回事呢?还是真的有? …… 猴子杨小福撞邪了。 他一会儿说着叽里咕噜的倭语,一会儿说字正腔圆的汉人官话。 就像有两个魂魄在争抢这具躯体,让围观者看得惊悚又刺激。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贝利拉神父煞有介事地说,“我那时也是这样,道长说是游魂夺舍!” 他本来是不信的,但经历过的人不得不信。 杨小福像是在跟人隔空对话,朗声说:“有的国家看起来弱小,却存在大国没有的力量;有的国家看起来强势,内部早已腐朽。我行走天下,要拜最强大的人做主公。安大人是当世豪杰,我愿追随他创不世之功。” 周围看热闹的声音为之一静。 接着他又说一段叽里咕噜的话,语气很着急、愤怒,恨铁不成钢。 晏鹤年站在不远处,对李春芳说:“他在跟自己对话。” 癔症。 人格分裂成两个,自己跟自己抗争。 李春芳微微笑道:“道友所言极是。依我看,另一个他很强势啊,似乎不满杨小福拜那个安大人为主。” 晏鹤年笑而不语。 拜一个汉人为主公,可能猴子内心深处没有接受。 因为某些诱因,今日癔症发作。 杨小福旁若无人地切换成汉语:“大明的军事实力,实在让我畏惧。就算是跟葡萄牙人联手,都不能战胜。” 贝利拉神父连忙后退两步,跟周围的人说:“我不知道啊!我们没有跟他联手,他乱讲的! 杨应龙也跑来看热闹,此刻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中的这个什么邪,会当众说出心底的秘密? 我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会满门抄斩吧? 太可怕了!我要回播州! “在哪里都可以得到食物,人是有天禄的。就算是鸟兽,都有天禄。但人是带着使命降生的,所以碌碌无为很可耻。我拜安大人为主公,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猴子杨小福神色庄重。 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努力说服另一个自己。 统一战乱的倭国,是他的使命,即使是借安大人的手。 李春芳神色动容:“此人虽面目狰狞,却很有些想法。可惜了……” 可惜是倭奴,否则入我门来,共同证道。 晏鹤年看够了热闹,示意白云观的道士们驱邪。 给猴子驱邪这种事,还用不着晏鹤年亲自动手。白云观里有蓝道行的徒子徒孙,喊晏鹤年做师祖、太师祖。 道士们对围观群众说,鬼话连篇,就是杨小福现在的状态。 “想要驱邪,就要投其所好。鬼喜欢人恭维它,也喜欢美酒美食美人;鬼有种种忌讳,怕真言,也怕人说出它的来历……先来一杯美酒,送这位不速之客上路吧!” 白云观的道长穿着八卦长袍,燃香焚表、设醮祈祷,把仪式感拉满。 贝利拉神父混在人群中,嘀嘀咕咕:“就是这样,我那时也是这样。上帝,我的信仰已经摇摇欲坠。” 不是我方耶稣太弱,而是敌方道君太强。 甚至“上帝”这个翻译的称呼,都显得逾越了,对道君不恭敬! 神父的信仰崩塌。 道长舞动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灵光一闪想到昔日晏珣提过的一个名字,暴喝一声:“丰臣秀吉!疾!” 桃木剑往前一指,顿时平地起风、飞沙走石。接着,像是刺中什么一样,一道血光刷地出现在符裱上。 “禀师祖,丰臣秀吉已除!”道长肃然而立,朝晏鹤年回禀。 “干得好。”晏鹤年赞道。 咳咳……丰臣秀吉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死在道士的桃木剑下? 小道士上前,给呆愣的杨小福灌下一碗符水,杨小福立刻软绵绵地安静下来。 “他累了,让他睡一会儿。”道长说着,挥手让小道童把杨小福抬去一间安静的屋子。 围观群众们意犹未尽不肯散去,还要等杨小福醒来,看看这猴子清醒没有。 杨应龙忽然好奇地问:“昨日我看到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中邪了呢?他跟我一样住在东江米巷附近的胡同,难道那附近有邪祟?” 大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然有邪祟出没? 晏鹤年淡淡地说:“他心中有鬼,以至被心魔所迷。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心中无愧者,不招惹邪魔!” “那我我我就放心了。”杨应龙一听晏鹤年的声音,就开始结巴,“我今年十十十八岁,从没没没做过亏心事。” 杀人算亏心事吗? 只要心无愧疚就不算。心魔者,首先要有愧疚。 想明白这个道理,杨应龙觉得倭奴就是没卵,心智脆弱、自己把自己折磨得鬼上身。 贝利拉神父低着头轻轻呢喃……你现在不怕,是你没有遇到过。等你遇到,你就会信仰崩塌。 杨小福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 晏鹤年和李春芳等人早已离开道观,杨应龙和贝利拉神父这些看热闹的还在。 他们说不清留在这里是什么心理,大概就是看看京城道士的神仙手段吧! 京城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的神仙索、张三丰传真经无缘一见,看一看道长驱邪也好。 杨小福醒来后只觉得很疲惫,对撞邪发生的事没有记忆。 “被驱逐的‘丰臣秀吉’是谁?”杨应龙凑上前,好奇地问:“是你家祖先吗? “我不知道。”杨小福淡然道,“既然被驱走,就是不该存在。” 贝利拉神父见杨小福真的恢复神志,又去跟道长打听那碗符水的成分和原理。 华夏的道医太神奇了!一定要偷学回去,献给葡萄牙国王! 第443章 激烈的内部矛盾 贝利拉神父写了一封信,送回给国内: 当阁下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大明的首都,见证一个奇迹的事件。我想这是上帝保佑,让我幸运地见到华夏的道法。 阁下别生气,请听我说完。 过去我们的传教士没有完成使命,是因为他们不能融入远东古国的文明。因此这里的人,也拒绝接受西方的文明。 东西方的交流,应该从互相理解尊重和接纳开始。 从现在开始,我要敞开怀抱,接受道法的熏陶。请您相信,我依旧是上帝最忠诚的信徒。接受和理解道法,有助于我融入这片土地,传播上帝的福音。 我在这里认识的高官,对造船航海感兴趣,这是我们的机会。 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派更多懂造船远航的人过来,跟我一起完成上帝赋予的职责。 愿上帝与你同在。 贝利拉神父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开启他在大明的传教生涯。 …… 晏珣在跟皇帝道别。 隆庆皇帝依依不舍:“总感觉爱卿昨日才回来,今日就要离开。朕有些后悔,不该让你去宁波。但想一想倭国的金山银山,又觉得非爱卿不可。” “陛下真坦诚。臣也舍不得陛下,但臣既然去了,就不能白去,明年一定要看到倭国运金银的船。”晏珣诚挚地说。 ……我有一个梦想,日月旗帜飘洋过海,到大洋彼岸;隆庆皇帝功盖前代帝王,彪炳青史; ……我有一个梦想,朱翊钧将来执掌强大的帝国,实现真正的万国来朝!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千言万句尽在不言中。 君臣二人身边无形的风起云涌,又像是响起激昂雄浑的战歌。 当年蓬莱曾有约,今日皇城再相会。 气氛正和谐温馨的时候,太监来报:“陛下!文渊阁吵起来了。” 他知道不该来打扰皇帝和晏大人,可是文渊阁出大事了! 皇帝淡定地说:“文渊阁哪日不吵?” “李首辅气晕了。”太监低着头,着急地禀报。 “真的假的?”皇帝猛地站起来,看向晏珣:“我们一起去看看?” “同去同去……请太医没有?”晏珣很着急地问。 吃瓜吃瓜!果然还是京城热闹! 太监说:“请了太医院院正。” 李时珍在嘉靖朝担任过太医院院正,后来见嘉靖身体熬不了几年又不听劝,李时珍果断辞官。 现在被拉入帝党,他又重新回到太医院,帮一众同党们盯着皇帝的身体。 在去往文渊阁的路上,晏珣想着近来朝廷的事。 高拱搞了一场报复行动,针对的是徐阶拟定的先帝遗诏。 徐阶以先帝遗诏名义赦免“大礼”、“大狱”两案牵连的官员,高拱就把相关人员重新罢黜; 徐阶把陪着先帝修道的道士问罪下狱,高拱把这些人放出来。 这件事情很微妙,表面看高拱反对的是先帝的意思。实际上,众所周知那份《嘉靖遗诏》绝对不是先帝的意思。 遗诏以先帝的口吻,把先帝骂得狗血淋头,跟检讨书似的。 隆庆皇帝本来就对先帝遗诏心存芥蒂。 不管怎么说,嘉靖皇帝是他亲爹,被人这么骂,做儿子的该如何自处? 所以高拱的报复行动,皇帝听之任之。 但张居正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因为遗诏是他跟徐阶共同拟定的。高拱彻底推翻徐阶,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 高拱却和煦地对张居正说:“太岳,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是干实事的,朝廷没有你不行。” 张居正保持微笑,内心琢磨着是不是要想个法子把高大炮请走。 但高拱跟皇帝的关系,寻常的手段怕是没用。 这一日,高拱跟赵贞吉互喷,两人都是战斗力十足。 …… 小太监边走边迅速禀报:“高阁老和赵阁老吵得很厉害,李首辅看不过去就劝架。然后高、赵两位阁老同时说李首辅偷懒,竟然有空去白云观遛猴子。李首辅说都是谣言,白云观哪来的猴子……” 晏珣跟皇帝面面相觑,猜到谣言中的猴子是谁。 但要说李春芳偷懒,真的没有冤枉。 他们赶到文渊阁时,李春芳恰好幽幽转醒,拉着张居正的手说:“我赖着首辅的位置,真是碍着别人的路,罪孽深重啊!” 张居正敷衍地笑,内心飞快琢磨,李春芳演这一出“气极晕倒”是为什么? 大明刚刚进行大阅兵,正该放开手大干一场,李春芳却想跑路? 建皇家船队下西洋,这么宏伟的事,李春芳竟然放手? 张居正嗅到了危机。 见皇帝走进来,内阁众人暂时偃旗息鼓,都向皇帝行礼。 皇帝先问候李春芳的身体,得知没有大碍,才叹道:“诸位阁老加起来几百岁的人,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吵到屋顶都要掀开?让外人看笑话!” 高拱委屈地说:“赵贞吉说我公报私仇、对人不对事、报复徐华亭。他污蔑我啊!皇上要替我做主!” 赵贞吉连忙说:“我绝对没有说过这句话,是他自己误会!我只是说,他清退的人多数跟徐华亭有过来往,比如其中一个叫耿定向的,还是太岳的好友……” 皇帝脸色一沉,摆摆手说:“朕知道了。你们有什么事好好说,都是为了公事,并没有私仇。” 高拱气呼呼地说:“有私仇!皇上,他就是存着私心,想收拢徐华亭昔日的门生。” “你血口喷人!”赵贞吉忍无可忍,反驳:“我看是你想排除异己,独霸内阁!你既昏庸又无能,真正的实事一项都不能做,只会搞人!” 晏珣在一旁猛地眨眼,几位老大人撸袖子吵架实在辣眼睛。 关键是,双方的话都挺有道理。 口不择言骂的都是真相。 晏珣从老爹那里知道李春芳装晕想跑路的原因,高拱下一步还想对徐阶赶尽杀绝,这种事李春芳不想参与。 那么,张居正会不会继续保徐阶呢? 李春芳站出来,幽幽叹气:“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在这里。” 你们都要独霸内阁,是我这个首辅太碍事还是太没存在感?简直欺人太甚! 皇帝亲眼目睹内阁的争吵,安抚好几位阁老,沉着脸和晏珣一起离开。 回到乾清宫时,皇帝叹道:“李首辅再次提出致仕,朕想批准。你这次南下,途经南京时和冯保一起巡视龙江宝船厂,然后就回去宁波……其他一些纷争,你不用管。” “是。”晏珣领命。 心道:皇帝真的什么都知道。但他本来可以不对我说这些,是不想我陷入党争里面吧? 皇帝走过来,拍拍晏珣的肩膀:“高先生帮朕搞人,你帮朕搞事。我们双管齐下,不能让杂事杂人拖慢隆庆速度!” “臣遵旨!”晏珣郑重地说,“还是之前说好的,内部矛盾向外转移。苦一苦倭奴,势在必行。” 晏郎时刻惦记倭奴,这也是不忘初心。 第444章 隆庆杀鸡儆猴 秋高气爽。 隆庆皇帝站在西苑的大殿前,掰着手指算晏珣的船到哪里了。 李春芳成功致仕,内阁首辅变成高拱。 现在内阁四人,按顺序分别是:高拱、张居正、殷士儋、赵贞吉,四个人谁也不服谁,天天上演文武大戏。 内阁非常讲究论资排辈,先入阁者为前辈,后辈等不及想后来居上? 很简单,把你的前辈都搞死,你就是首辅。 ……嘉靖朝的首辅表示:对对对,就是这么操作! 皇帝像地里的猹,天天劝架。 李春芳一致仕就精神百倍,头也不疼腿也不酸、脚底抹油想跑路,被皇帝留在京城教导太子朱翊钧。 近来李春芳的好友吴承恩也到了京城,据说又是一位儒道兼修的奇才,太子可以去李府听《西游记》,将来胡说八道更有灵感。 隆庆吃瓜吃得有点撑。 他抽出随侍锦衣卫胡桂奇的剑,在殿前时快时慢地舞动。 今日无事,练武消食。 隆庆曾经是个不受宠的可怜皇子,但嘉靖皇帝默默给他配置最强帝师天团,礼乐射御书数全都要学,因此舞剑似模似样。 大太监陈洪在一旁喝彩,见皇帝舞完一套剑法,上前奉承地说:“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皇上的剑法,越发仙气飘飘。” “像鹤的身形?若能得仙鹤两分仙气,长生可期矣。”皇帝擦了擦汗,感叹:“朕答应文瑄戒色,没奈何只好舞剑打拳消耗精力。朕已经够郁闷了,你竟然还打趣。” “奴婢不敢!”陈洪夸张地打自己的脸。 皇帝似笑非笑:“这是做什么,朕又没有说重话。再说,谁不知道陈公公本事大,何必装可怜。” 陈洪这回真的慌了,“噗通”跪下认错,脑子飞快地转动,到底是哪一件事招惹皇上不高兴? 最近他的小动作比较多,一时没法自我纠察。 陈洪此时是御用监掌事太监。 按道理,太监中最有权力的是司礼监,身负批红重任。 但嘉靖皇帝吸取正德的教训,不信任太监。 嘉靖白天修道夜里加班加点干活,司礼监的公公们只剩下伺候笔墨的权力,顶多出去打听消息,做皇帝的耳目。 与此同时,嘉靖重用陆炳,所以先帝时锦衣卫权力达到顶峰,东厂公公们被压制。 到了隆庆朝,阁老们跟斗鸡似的战斗力十足,皇帝又有同党护持,司礼监还是没有权力。 像阮瑛、冯保这样的司礼监太监,索性另谋出路,一个管皇家产业,一个南下监督造船。 闲着也是闲着,又没有《葵花宝典》可以练。 在阮瑛和冯保等大太监都不争的情况下,不起眼的陈洪脱颖而出,成为宫外有心人士贿赂的对象。 御用监管理皇帝日常用的东西,是皇帝心腹啊! 皇帝看着陈洪,淡淡地说:“什么人送东西你都敢收?杨应龙贿赂你,让你想办法帮他回播州?” “是,是有这件事。”陈洪冷汗淋漓,老实交代:“奴婢只收钱,还没有办事。” 收钱不办事,不是太监的优良传统嘛? “蠢才!你给朕守皇陵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朕再让你回来。”皇帝挥挥手,定下陈洪的结局。 陈洪做梦也想不到,皇帝居然这么绝情。 他是服侍过先帝的大太监,打狗还得给前主人三分薄面呢? 他没有犯什么大错,收礼而已,阮瑛、田义他们不都一样吗? “皇上!皇上!”陈洪还想求饶,已经被人拖走。 皇帝脸上无悲无喜,仿佛真的只是打发掉一条狗,休息一会儿继续舞剑。 在周围的人眼中,皇帝不紧不慢的剑法如雷霆万钧,这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气势吧! 胡桂奇现在作为侍卫,跟随皇帝出入。 有人说,为什么皇帝不担心侍卫行刺? 因为侍卫也要“政审”,出身都要根正苗红。比如胡桂奇,就是世袭锦衣卫出身。 他的父亲胡宗宪更是传奇人物。 嘉靖三十五年,胡宗宪担任直浙总督,管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几个省的重兵。 相当于,东南几个省的兵马都在其手中。 现在隆庆皇帝升胡宗宪为东海总督,总揽倭国和小琉球兵务,满朝文武没什么意见。 跟胡总督过往辉煌经历比起来,海外那点事都不算事! 胡桂奇跟着父亲经历过风风浪浪,深刻体会“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此时被皇帝的剑法震慑,他只想兢兢业业地做好摸鱼的侍卫。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皇帝发作陈洪,剑指何人就见仁见智。 胡桂奇觉得是警告自己,宫中其他太监觉得火烧屁股,内阁的阁老们也在想,莫非是给我看的? 杀鸡儆猴? 一瞬间,文渊阁安静许多,明争变成暗斗。 皇帝耳根清净又有些无聊,抽空跟太子一起到李春芳府中听说书——吴承恩亲自演说《西游记》。 …… 晏珣和大太监冯保南下,已经接近南京。 一路上,冯保虚心向晏珣请教造船的事项。 晏珣虽然不是造船的专业人士,但胜在见多识广,什么都可以说上两句。 冯保认真记下,心绪有些飘远。 大明朝的太监,还是有些出京机会的,但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 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壮举,时隔一百多年,终于要再次重现。 皇家船队远航,肯定要太监监督随行,这是惯例。 冯保领到督造海船的差事,田义羡慕得眼睛跟兔子似的,说了好几天的酸话。 南京城北的龙江关,一个紧邻长江的大造船厂,就是曾经辉煌的龙江宝船厂。 洪武年间开始在此开厂造船,有工匠400余户,东边是提举司、都水分司、官衙、指挥厅及各类库房;西边是造船生产区域。 曾几何时,伴随着郑和下西洋的船队,龙江宝船厂的名字传播到遥远的地方。 到嘉靖年间,船厂只剩下空架子,有时奉命造一些小型的内河船。 重启龙江宝船厂的命令传到南京,船厂提举徐奎和大匠们都惊呆了。 宝船的图纸不是都烧了,造什么大海船? 关键是,造海船的木料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 船厂提举徐奎望着江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对一起等候的长江大营李总兵说:“来者是东厂的太监?该不会又是瞎指挥一通,捞一把就走吧?” “你问我?我问谁?同来的还有宁波巡海御史晏大人,那是一个英雄好汉。”李总兵幽幽地说。 “有多好啊?”徐奎不是很相信。 “能除严世蕃的,当然是英雄好汉。” “啊……这!确实是好汉。”徐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江南都知道严世蕃勾结大盗,黑白通吃。 话说,除严世蕃不是华亭徐阁老吗? 李总兵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第445章 船厂和水泥厂 英雄好汉晏珣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传说。 人太优秀了,想藏也藏不住。也许是哪家好汉走漏风声,让人摸到一点晏家父子的底细。 反正晏珣不会承认。 我堂堂正正朝廷命官,太子殿下的老师,跟好汉有什么关系! 来到龙江宝船厂,晏珣有一些感慨。 很久很久以前,他来过此地……遗址。 穿越时空故地重游,就像一幅斑驳褪色的古画瞬间变得生动鲜艳。 冯保看着荒凉的宝船厂,也很感慨:“当初三保太监下西洋多大的声势,结果有些人看不得太监担当重任,愣是把下西洋停了。要不然,现在轮得到葡萄牙和西班牙横行大洋?” 对海外的局势,冯保比其他人了解得多一些。 在京城时,他还特意去见葡萄牙神父贝利拉。 晏珣说:“我们要加快速度,迎头赶上。从虾夷运来的百年橡木,要处理之后才能用,盖伦船先缓一缓。现在我们先造小一些的千料遮洋船。” “料”是此时船的载重单位;遮洋船是元代海运漕船,适合近海航行。 当时由南方到北方的航道,一条从苏州的刘家港出发,一条从海门县的黄连沙出发,沿海路直达天津。 遮洋船也可以走海路去朝鲜、倭国、安南等附近国家贸易。 船厂提举徐奎敏锐地问:“造遮洋船,莫非朝廷要重启漕粮海运?” 晏珣含糊地说:“先去朝鲜和倭国拉矿石。你们现在能做吗?” 千料海船,也不算小。去不了美洲,在南洋转一转绰绰有余。 徐奎回答:“我们宝船厂在南京附近有漆园、桐园、棕园,造千料遮洋船没有问题。若是召集工匠全力开工,银钱到位的情况下,一年可以造……呃,一百六十艘吧!”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是保守的估算。 冯保说:“造两百艘!造船的费用,从皇家内府出,一定不会少了你们的。” 徐奎和李总兵面面相觑,只听说过千方百计从户部捞钱花的皇帝,没听过主动掏钱办国家大事的皇帝…… 好吧,也不是没有,就是非常稀罕。 “保真?”他们忍不住看向晏珣。 太监说话不可信,晏大人看起来更可信。 晏珣点点头:“放心吧,皇上有钱。造好的船去一趟倭国,就能拉回金银。这些金银一部分进太仓银库,一部分进皇上的内府。” 皇帝花钱造船,要按比例分赃。 国家派了水师护航、监督挖矿,国库也要分赃。 听完晏珣的话,徐奎和李总兵心里有底,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别的皇帝经营产业都是中规中矩,隆庆皇帝直接去倭国掠夺,路子是不是太野? 吾皇有大盗之姿! ……有人说华夏古代是家天下,国家是皇帝的私产,其实不准确。比如明代的国库和皇家府库就分得挺清晰。 皇帝要是想花国库的钱办自己的私事,可能被户部驳回,还会被群臣喷。 昏君!昏君啊! 因此皇帝想要过得滋润,就得经营自己的产业,皇庄、皇店、印书局之类。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为了挣钱,让皇家印书局拼命做生意,只要给钱什么书都印。结果连闻香教的造反宣传材料都是皇家印书局印的,人家教主徐鸿儒出钱了。 就很魔幻现实。 冯保冷不丁地问:“我在宫中查阅资料,得知徽州有专门的树山,永乐年间种了很多树,到如今也有一百多年,是预备造宝船的。这些树呢?” “呃……公公有所不知,树山附近有刁民上山盗伐。”徐奎解释。 冯保冷哼:“实情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皇上也知。好在晏大人想到虾夷岛的橡树,要不然我们就造不出大海船、去不了西洋!事到如今皇上不再追究,只要你们好好造船。” 什么刁民盗伐,分明就是船厂监守自盗。 百年大树很值钱的! 江南海商的大船,从哪里来的木料? 但这个问题很难追究,积弊一两百年,不是一代人的问题,甚至说不清是哪一任提举卖掉的。 冯保警告几句,只是想让这些地头蛇好好干活、不要搞什么小动作。 徐奎满头大汗,还想再挣扎一下:“冯公公,你听我狡辩……” 晏珣在一旁幽幽地问:“南京城最大的家具木料供应商是谁?” 徐奎彻底闭嘴,想跳河跑路。 那是提举司的买卖。 朝廷不造大海船,木料留着也是留着,说不定改朝换代就便宜外族,不如便宜他们造家具。 知道晏珣和冯保有备而来,龙江宝船厂上下彻底服气。 “两百艘千料遮洋船,包在我们身上!冯公公,您来督造大船,是住在南京城还是船厂?”徐奎问。 冯保正色道:“我住在船厂,就住你家旁边吧!日后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及时沟通。” “好,好。”徐奎尴尬地答应。 船厂离江近湿气重,他自己是住城里的。但这个太监跟以往的似乎不一样,是真心办实事的,让人没法说。 皇帝路子野,大臣是好汉,连太监都办实事……世道变化太快。 晏珣在龙江宝船厂的提举司衙门住了七日,陪冯保见工匠,打听一些消息。 “徐提举是华亭徐家的人,虽然徐阁老可能不知道他……我们帮徐家造过船。”收了晏珣给的钱,船工爽快交代。 “我们说这些,对徐提举没影响吧?”船工警惕地问,“他人还怪好的,帮我们找活,逢年过年还请我们吃饭。” “没影响,继续说。”晏珣微微笑道。 船工松了口气,接着说:“还有徽州胡家,就是胡总督家,造内河大船。他家生产一种水泥,用大船从长江水路运输到江南江北。” “水泥?”晏珣猛地想起这件事。 水泥的方子还是他给胡家的,当时说是卖水泥的钱双方分红。 这些年晏珣的小金库越来越满,也不知道哪笔钱是卖水泥挣的。 除了卖钱,水泥还能不能有别的用途呢? 比如说黄河决堤的问题,用水泥来修堤坝,会稳固很多吧? “徐枚……徐枚呢?”晏珣走出门喊了两声,没有人回应。 “晏枚?晏枚在哪里?”晏珣换了个称呼。 徐枚从另一间屋子跑出来:“大哥哥喊我?我在计算造二百艘船的人工和木料呢!” “先缓一缓。你知不知道胡家水泥厂的事?现在水泥产量如何,主要销往哪里?” “大哥哥问我就对了!”徐枚高兴地说,“回京的时候,我去见徐大人,特意打听这件事……” “那是你爹。”晏珣打断,又摆摆手:“行吧,你继续说。” 若论收养子,还是老爹给力。徐枚彻底忘记自己亲爹姓什么了! 第446章 一个个登上舞台 晏珣没留意到胡家把水泥卖到哪里,因为这些水泥用途不显眼。 没用来修路之类。 “前两年苏州新修城墙,原本计划用糯米砂浆。众所周知苏州有钱,又有地方乡绅捐资,但修城墙一里要五万斤糯米……” 狗大户们有些吃不消,为修城墙的事私下议论: 苏州这种江南腹地有必要费劲修城墙吗?知府大人为追求政绩劳民伤财? 吵得官府扛不住的时候,有人建议要不要试试水泥。 不管怎么说,至少水泥不能吃。 “苏州府试用之后觉得好,改用水泥修城墙,其他地方修城墙也跟着用。再有就是卖给达官贵人修墓地。用水泥修的墓地,能历经风雨不朽。”徐枚与有荣焉。 晏珣:“……好吧。” 原来是用到这种地方。 修城墙还好,修墓地的话,总觉得有一些时空凌乱。后世考古到某某墓地,竟然是用水泥修的! 有官府修城墙的例子,用来修堤坝顺理成章。 晏珣写一封给老爹,建议官办水泥厂,生产水泥修堤坝。 他这么关注修堤坝,是因为黄河决堤的问题,困扰着元明清三代。 工部尚书是朱衡,老爹也身在工部,搞不好还要去修河。 修不好还要背锅。 最重要的是,希望减少水患,让洪泛区的百姓过上安心日子。 徐枚挠了挠头:“这样一来,水泥的方子也会被公开,胡家就不能做垄断买卖。大哥哥的分红怎么办?” “你还挺有生意头脑的。”晏珣笑道,“我不靠水泥挣钱,而且生产水泥需要石灰岩,还要有石膏、粘土,为方便运输,最好在江河边建厂。总而言之,不是随便哪家就能做的。” 徽州胡家,有胡宗宪这样的后台,才能把水泥厂搞起来。 “还是有几家能做的,比如无锡华氏、余姚谢氏之类。他们都是江南大户,要人有人,要地有地。”徐枚说。 晏珣洒脱一笑:“让他们生产也不是不行,水泥用途广泛,只怕超能不足,不怕卖不完。只是方子要一定范围内保密,不能太早流出国外。” 以后没有什么“红毛泥”,而是“大明泥”! 钢铁、水泥,坚船利炮……大明必须领先世界!落后就要挨打! 帮着冯保理清龙江宝船厂的事,晏珣动身回宁波。 冯保送他出南京城,郑重地说:“明年第一批千料遮洋船造好,我就禀报皇上给你送去。咱们好好办事,让那些拖后腿、说风凉话的老古板瞧一瞧!” “好!永亭兄珍重!海刚峰也在南京城,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商量。”晏珣拱拱手。 冯保笑着点点头,却没说要不要去找海瑞。 高拱若要对徐阶赶尽杀绝,恐怕还得借海瑞这把刀。 而冯保并不愿意掺和进去。 冯保主动争取造船的差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躲着高拱。 这两年高拱越来越强势,指责他们这些太监带坏皇帝。 讲道理,皇帝自己坏,关太监什么事?上青楼这种事,难道也是太监教的? 高拱已经当上首辅,太监们胳膊拗不过大腿,冯保只能避其锋芒躲远一点。 他躲开了,倒霉的说不定就是陈洪。 死道友不死贫道。 晏珣回到宁波已经是十一月,一批商船上个月从倭国回来。 浙江防倭历来有两个“汛期”,一是每年的清明之后,多刮东北风、风向稳定,有利于倭寇航行,被称为“防寇大汛时期”; 二是九、十月,通常也有东北风,倭寇也会登陆沿海,被称为防寇小汛时期。 嘉靖年间,每到汛期,沿海风声鹤唳。 如《赵恭襄文集》说“浙海二千余里,何处不可登。三、四两月,何日不可到。” 想到这里,晏珣又暗暗骂骂咧咧:该死的倭寇,真把大明当自家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讨债的时候到了! 商队这次回来就会休整到明年,宁波的双屿港、舟山沥港等传统大港口泊满海船。 海关市舶司的官吏忙碌地核验船上的货物,和官准牙行一起定货税。 晏珣一回来赶紧投入工作,收好今年最后一波税。 谁懂啊! 一车车、一船船的税银送往太仓银库,全都不姓晏,能看不能吃,多少有些心酸。 但是想到这些钱都是用来振兴大明的,晏珣又精神百倍。 小钧钧!看看,这是老师为你攒下的金山银山,你别给我败家啊!你可别沦落到让皇家印书局印小黄书挣钱啊! 做海贸的人家也齐聚宁波,收海船上的货,各家有各家的门路。 硫磺、硝石、铜矿石这些压舱的军需物资,历来是默认官府优先收购的。 商家们收的是银器、石斛、珍珠、珊瑚和工艺品等。 特别说一下,鱼翅、海参和鲍鱼是倭国外汇创收最多的三样海产品,被称为“俵物三品”。 这三项海产,大明权贵人家也很喜欢。以前走私的时候,这几样就是富商指定贸易品。 黎大和王二等人也回来了,晏珣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细谈,就收到一堆的拜帖。 晏小五拿出其中一份精致的拜帖说:“这是余姚谢氏的拜帖,他们应该是想预订明年的船引。” 晏珣放出风声,明年会放出三百份船引,一些今年观望的家族闻风而动。 “余姚谢氏终于动了。”晏珣叹息。 《世宗实录》有一句话“按海之事,处起于内地。奸商汪直、徐海等常阑出中国财物,与番客市易,皆主于余姚谢氏。” 如果说华府是江南首富、海贸中间商,余姚谢氏则是另一座山头。 余姚谢氏“一门三宰相”,谢迁,成化十一年中状元,弘治八年入内阁;他的儿子谢丕弘治十八年中探花。 父亲状元与儿子探花的组合,一听就很厉害。 正在修的《世宗实录》说谢氏是汪直和徐海这些走私海商的后台。 晏珣也不知道是不是污蔑。 当倭寇肆虐的时候,谢迁的长玄孙谢志望自家出资招募五百乡勇奋力抗倭。嘉靖三十四年,谢志望战死前线,年仅二十八岁。 所以谢氏跟倭寇是有仇的,但跟汪直的关系,又比较复杂。 他们可能知道晏家跟汪直的关系,晏珣到宁波做巡海御史,谢氏一直在观望。 这个山头实力超强却过分谨慎。 晏小五小声说:“我建议珣哥哥见一见谢氏的人,他家的人文武双全、专门出英雄好汉,咱们可以合作。” “嗯……听说谢氏想生产水泥,我把水泥的方子拿出来,很有诚意吧?”晏珣笑着摸摸下巴。 谢氏之前不动,应该是担心朝廷出尔反尔,开放一年就不开了。 还担心朝廷钓鱼,摸他们这些老牌走私山头的底细。 现在敢动,是朝廷重启龙江宝船厂,让谢氏看到皇帝的决心。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切为了振兴大明!和谢氏在浙江的威望比起来,那个什么邵大侠就是个笑话。”晏珣喃喃自语。 第447章 思想的阵地 大明的士大夫阶层,是一个矛盾共同体。 他们有时候奉行小政府主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无论姓什么的当皇帝都得他们当官。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社稷危难的时候,以保全自己的利益为先,毕竟自身就是民。 但有时候,他们又会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外敌入侵时,散尽家财抵抗、以身殉国的人也不在少数。 历史上,余姚谢氏在南明出过几个将军。也出过谢三宾,此人是钱谦益的门生,投降大清打击南明抵抗军。 这样的士绅集团,很难用善恶形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所谓“乌衣世家”,一门三宰相的余姚谢氏,就有这样的底蕴。 余姚谢氏在宁波的大宅今日张灯结彩,请的贵客却只有一人,正是宁波海关巡海御史晏珣。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戴整齐,坐在园中暖阁,悠然地看着铜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熏香。 周围有几个晚辈环绕,在议论今日的贵客。 “太叔祖,咱们真的要跟晏珣说那件事?”谢秉忠迟疑地问。 老者谢垔沉声说:“晏鹤年父子跟汪直不一样,不是我们能操纵,也不是能轻易收买的,必须用更高尚的理由。而且,就是汪直当年,跟我们也只是合作关系。” 江湖上说谢氏是汪直的后台,其实有些夸张。 桀骜不驯的大盗,不是哪一家可以控制的。不过,当谢氏发现汪直脱离掌控,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自谢迁和谢丕相继离世,谢家在朝廷已经没有高官,这是一件不太妙的事。 上晏家的船,对谢氏而言是家族复兴的机会。 “徐华亭跟我们是世交之好,可现在眼看着徐家也被皇帝打压。我甚至怀疑,皇帝是对我们东南大族不满。”谢垔目光幽深。 …… 晏珣乘着马车到了谢氏别院。 海关衙门为巡海御史配备了官轿和轿夫,但在乘轿子的方面,晏珣守着《大明会典》的规定。 ……除府州县正印官,代表皇权在地方的威严,出入可以乘轿子,只有三品文官有资格坐轿子,三品以下没资格。 这条规定,到隆庆年间已经没多少人遵守。 宁波城的士绅豪强们都知道晏珣遵守的这个规定,私下议论晏文瑄明明很强却过分谨慎。 至于吗? 你是太子的老师、皇帝的心腹,乘个轿子就怕被人弹劾? 晏小五陪着晏珣同乘一辆马车,在路上还小声嘀咕:“我们这些礼物是不是单薄了一些?那是余姚谢氏啊!富贵人家都是势利眼,不能被他们小瞧!” “我去华府都是这样的礼物,谢氏又如何?不能厚此薄彼。”晏珣淡定地说。 他是两袖清风晏文瑄啊! 给人送太厚的礼物,跟他的人设不符合! 晏珣到的时候,谢秉忠连忙迎出来。 谢秉忠是谢志望的儿子。 谢志望战死之后,朝廷特许谢秉忠入国子监读书,他还以监生的身份担任过通州判官。 这种小官,当不当没什么要紧,现在谢秉忠赋闲在家。 晏珣对于谢志望持尊敬的态度,对谢秉忠客气见礼。 谢秉忠见状,微笑着说:“晏大人到宁波市舶司上任这么久,谢家没有登门拜会,实在是失礼。” “哪里……是我公务繁忙,忘了拜访谢老爷,还请不要见怪。”晏珣客气地说。 双方寒暄几句,走入别院,晏珣又见到辈分很高的谢垔。 谢垔是谢迁庶出的小儿子,担任过山东胶州同知,后来负责谢氏的海上贸易。 大家族人丁兴旺,虽然已经没有人担任高官,在官场上依旧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即便是知府,见到谢家的人都毕恭毕敬。 晏珣很淡定。 身为两朝元老,他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对谢氏这种士绅豪强保持礼貌的客气即可,不必像普通的官员一样奉承。 今日谢府摆的是海参席,海参、鱼翅和鲍鱼之类的食材,都来源于倭国。 双方入席之后,谢垔感慨:“倭奴最可恶,却有一两样好东西。这种品质的海产,在大明供不应求。” “倭奴的好东西,可不止一两样。”晏珣笑着说,“我看他们的金银最好,虽然金银不能吃不能喝,却能做很多事。” 谢氏肯定讨厌倭寇。 当初倭寇攻入余姚泗门,烧掉镇上占地很广的谢氏宅邸建筑群,抢走很多珍贵的东西。 后来又有谢志望的死,可谓血海深仇! 谢垔知道晏珣对倭寇恶意满满,此时同仇敌忾痛骂倭寇。 “其他金银财宝抢就抢了,可先帝赐给家父的《明伦大典》、《文正公集》、《木斋归田稿》、《湖山唱和诗》,《纲鉴世史》、《类编补遗》、《梅花百咏》等古籍,还有宋代米芾的《山水图卷》、正德朝首辅李东阳的《李西涯翰墨手卷》,全部被倭奴抢走。想到此事,我至今愤愤不平。” 谢垔沉声说:“朝廷派浙江水师巡视倭国海域,又开放宁波海关,老夫希望能找回一两样谢家丢失之物、告慰家父。若晏大人能助我此事,谢家感激不尽。” 啊……这? 晏珣没想到,谢垔首先提到的是追赃。 倭寇烧杀劫掠,抢走的珍贵物品不知多少。这些东西,谁知道落到哪个大名手中? “真是可惜了。”晏珣叹道,“我会让到倭国的海商留意,若见到这些东西就买回来。” 但是能买到的可能性并不大。 倭寇上层也知道这些是赃物,必须收藏起来,过几代人才能拿出来炫耀。 谢垔又骂了倭寇一番,话题一转:“宁波海关明年放出三百份船引,谢家今年没有参与海贸,希望明年能为官府出一份力。” 来了,步入正题了。 晏珣笑着说:“船引的事,还是像今年一样招标。谢家有意,到时候参与即可。” 他是想团结谢家,但也不是非谢家不可。 水泥的事不忙提出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我家有一个计划,请晏大人听一听。”观晏珣的言行,谢垔就知道这是一个聪明人,得拿出一些诚意来。 谢垔郑重提出,谢家想派读书人到倭国,在倭国建书院,对倭奴进行思想教化。 晏珣惊讶:“你们这想法很不错啊!我本来想着思想教化的事,过几年时机成熟再说。” 思想领域的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葡萄牙人都派出传教士去倭国,过一些年,信基督的倭奴都为数不少。华夏文明一衣带水,更应该去弘扬教化。 晏珣觉得谢家格局大,对谢家高看不少,正色道:“倭国历来受华夏文明影响,却一直保留狼子野心。想要改变倭奴的思想,让他们亲华是很难的。” “很难,但是有可能。”谢垔微微笑道,“若是其他人,我不会对他说这个计划,说不定还被人说谢氏通倭。但晏大人是不一样的,您有广阔的心胸!” 咱们一起给倭奴洗脑,培养众多的倭奸! 第448章 野心很大的世家 父子双鼎甲的余姚谢氏,格局不同寻常。 谢垔的父亲谢迁是有名的美男子 ,《明史》说“仪观俊伟”;谢迁还是正人君人,有“见色不乱”的典故。 这人设有点眼熟,晏珣很喜欢。 尽管如此,晏珣没有贸然同意这种事,而是说会向皇上请示。 要派思政教师到倭国,也得明年了。 谢垔抛出这个计划,只是从思想高度震慑晏珣。 金银珠宝可以贿赂小人,理想和信念才能跟君子共鸣。 谢垔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观察晏珣,认定此乃君子,不能以金银铜臭羞辱。 晏珣:…… 至于从哪里选拔思政教师团,谢垔也有计划。 每一次秋闱,都有不少落第秀才。这些人并非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差一点运气。 比如当初名满江南的大才子的徐文长,屡试不第。最后是在晏家科举辅导班的特训之下,才连过乡试、会试。 谢垔恭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徐文长的运气,能请晏大人教导。” 陪着晏珣赴宴的徐枚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哥最厉害!您老真有见识。 谢家的人有些意外,老太爷对晏珣过度恭敬啊? 往日见到杭州知府,都没有这样奉承。 晏珣谦虚几句,认可谢垔的主意。 让落第老儒出海,必须要让这些人没有后顾之忧。 给倭奴洗脑,思政教师团一定要有“皇明”、“大汉”思想,有充分的爱国热忱。 你看人家贝利拉神父,不远万里到远东传教,对信仰坚贞不二。 官场之上,并不是有志向就行。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能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归根结底得看能不能进行利益互换。 晏珣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开明有远见,对于谢家而言,比船引和水泥更有吸引力。 一朝天子一朝臣,华亭徐家那么显赫,却被一个海南走出来的海刚峰刚得焦头烂额。 皇权之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皇上重启龙江宝船厂,目的是和西洋人争夺海上霸权。我们谢家,愿意捐资造海船、提供船工,只希望能参与远航,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谢垔苍老的双目露出亮光。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昔日倭寇入侵,朝廷兵力不足,鼓励地方乡绅训练乡勇民兵。 谢家招募五百乡勇,在汝仇湖附近百亩地日夜操练,配备刀枪、铳炮等武器。 这种私人武装若放到倭国,好歹也是一方大名。 他说自己只是想出去看一看,鬼才相信。 晏珣似笑非笑地说:“朝廷在修《世宗实录》,我看到有一句,余姚谢氏是汪直、徐海等走私海商的后台,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诽谤!诽谤啊!”谢垔夸张地笑了两声,随即切换认真的神色:“我跟汪直的关系,既然连正史都记录在案,我就不狡辩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家当时只是想团结汪直抗倭。” 谢垔解释,朝廷为了抗倭,试过很多种方法。 朱纨提督东南时,对汪直承诺,只要汪直帮着剿灭沿海倭寇,就帮他请封靖海侯。 汪直信以为真,十分卖力地平定了陈思盼等多股烧杀掠夺的海盗。 汪直海上霸主的地位,是一场场海战中打出来的。 在这种背景下,谢氏充当汪直的后台,提供各种人力物力支持。 谢垔叹道:“后来朱纨食言了,汪直很失望。随后朱纨被弹劾革职,激愤服毒自尽。有人说,是我们这些东南大族害死抗倭名将朱纨。《世宗实录》该不会也这么写吧?” 隆庆登基,开始修《世宗实录》,现在还没修完,外界看不到内容。 晏鹤年还是挂名主编之一,晏珣看过已经修好的一部分。 此时,晏珣保持微笑。 关于朱纨之死的这一段,他记得不是很清楚。 恐怕真的是这么阴谋论的。 年轻的谢秉忠目瞪口呆,愤怒地说:“我家跟倭奴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可能害死朱纨?修史的人过分了!” 可恶!可恶啊! 从这一点,又可以看出谢家如今的没落。 两三代人没出大官,朝廷上的事,他们已经有心无力。 谢秉忠只有监生的头衔,跟汪德渊一样,每逢乡试志在参与。非进士出身,永远进不去翰林院。 以前他觉得以自己的家世,功名不重要。现在却觉得,还是有人在朝廷做官比较好。 徐阶做首辅的时候一切还好,如今人走茶凉,整个东南乡绅集团都受到打压。 海瑞战斗力很强,让他们升起重重的危机感。 谢垔镇定地摆摆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谢家对朝廷的忠诚可昭日月,将来自有定论。” 晏珣仍然保持微笑。 改朝换代,谢家依旧对大清朝廷忠诚。 发现晏珣不好忽悠,谢垔轻咳两声:“都是自己人,我不说虚言。汪直的妹妹嫁给令尊,想必那块‘大宋国徽王印’也在令尊手中。汪直最强盛的时候,占据三十六岛,号称有民众十多万。但这样的声势,最终还是被官府诱捕斩首。可见再强大的匪只是匪,做不了王。” “嗯……”晏珣慢慢应了一声。 人家知道自己的底细,没必要狡辩。 谢垔接着说:“但现在局势不一样。南洋那么多岛,都是无主的。大明若是海外扩张,总要有人去岛上做总督吧?老夫没有自立之心,想必令尊也没有。但是在海上建一个基地,多一条后路总是好的。贤侄说是不是?” 这就贤侄啦? 谢垔作为谢迁的小儿子,辈分很高。谢秉忠要喊他一声曾叔祖。 晏珣一下子成了谢秉忠的祖父辈。 晏珣不置可否,淡定地说:“君子坦荡荡,我不需要这种后路。朝廷派谁做总督,皇帝自有考量。但老先生这么说,我也可以理解。” 求同存异,先进行初步的合作。 将来谢家若有异心,就不要怪他不讲义气。 双方达成共识,明年的船引,内定给谢家一百份。而谢家提供海船,帮助官府去虾夷岛运大树。 砍下来的树,万里迢迢漂洋过海运往大明,是很不容易的。 至于弘扬教化和出海远航,等皇上的回复。 这种事,在江南和海上威望很高的谢氏才有实力办好。 为了进一步加强合作,谢家把谢秉忠送到晏珣身边做幕僚。 谢垔笑着感叹:“众所周知晏家有特殊科举技巧,若您可以教导他中举,谢家感激不尽。” “有多感激?”晏珣随口一问。 “送贤侄一座水泥厂。”谢垔说,“我帮你建厂招募工人,接着交付给你派人管理。” 根据谢家对胡宗宪水泥厂的选址考察,余姚就有建水泥厂的条件。 而且余姚属于宁波管辖,通过海港运输水泥到天津、广州都方便。 徐枚警惕地竖起耳朵:……又来一个抢义父的?姓谢的野心不小啊! 第449章 最怕兄弟有异心 十一月有一个大节日,就是冬至。 在一些地方,有“冬日大如年”的说法。 晏珣第一次在宁波过冬至,当家做主宴请黎大、王二这些江湖好汉,以及徐枚、晏小五等亲近幕僚随从。 新成为晏珣幕僚的谢秉忠没有留在官宅过节,徐枚暗暗松了一口气。 感情这种事,得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他在大哥哥身边那么久,怎么会轻易被新来者取代? 冬至前一日,官宅的仆从去街上采买青、白两种颜色的方形年糕。 冬至祭祖,用这种年糕叠放在饭面上,再放一个剥了壳的老菱角和一个橘子在饭碗边。 菱角的形状像元宝,橘子代表吉祥,青白两种颜色,代表有年轻有老年人。 晏珣入乡随俗,按着这些仪式祭祖,嘀嘀咕咕跟祖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请列祖列宗保佑心想事成,实现振兴大明的伟大理想。 以往祭祖时,随从兄弟们会调侃两句,要请祖宗保佑珣哥早日娶妻、开枝散叶,但今年不用说。 不久之前收到京城来信,王徽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圆圆,晏珣终于做哥哥了。 为此,晏松年还从宁波回去高邮,给小侄女圆圆办满月宴。 多稀奇啊! 他都做祖父那么多年,竟然又添一个小侄女。 要说厉害,还是老六厉害。 既然老晏还能开枝散叶,小晏不用着急。 晏珣自己也不急,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余姚谢氏送给晏珣一把锋利的宝刀,此刻就挂在书房的墙上,时不时可以反复练习拔刀。 每次拔刀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化身冷酷无情的刀客,刀尽天下负心人。 晏小五等人听见晏珣的小声祈祷,齐齐望了望天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日的云层比平日厚。 可能晏家列祖列宗真的被召唤过来,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既然说“冬至大如年”,就少不了节日的庆祝。 冬至这日除了祭祀,亲戚之间跟过年一样互相送礼。 人们提着食盒,穿街过巷到亲戚家中,寒暄着留下几样拿手大菜。 因知道晏珣单独在宁波当官,平日有来往的富商大户,都派人来送食盒,称为“冬至盘”。 晏珣也回赠官宅厨子做的地道宁波菜。 “今日收到的菜,摆席面都可以了。辛苦诸君为我奔波操劳,咱们今日好好喝两杯。”晏珣招呼众人。 黎大听到此话,一手托着一坛酒出来,豪迈地说:“你爹千杯不醉,你一定不能比他差!今日好好练一练,改日带你去喝倒船上的兄弟们。” “我爹不仅千杯不醉,他还会酿最好的酒,做最好的菜。”晏珣骄傲地说,“别说江湖,就是朝堂上,有几个人能跟我爹比?” 有一个全能的爹,就是了不起啊! 他这辈子的磨难,在年少时都受完了,今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要冲着理想快速奔跑。 有一个全能的爹,还要受挫折才能成长? 那不是看不起神仙人物晏鹤年吗? 最近这些年,再没遇到像魏国公府徐二公子那么能跳的炮灰,连打脸都没机会,无敌是多么寂寞~~ 王二跟黎大对视一眼,笑着说:“你爹在京城,再威风也鞭长莫及。你在宁波,今后海上的买卖,还是你做主呢!” 余姚谢氏跟晏珣接触,他们已经知道。 但他们对此不是很感赞成……汪直过往的教训告诉他们,当官的都是口腹蜜剑,说话不算数。 尤其是余姚谢氏这种地方豪强,说翻脸就翻脸。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兄弟们希望晏鹤年的官越当越大。 其他人不可信,聚义堂头把交椅晏六哥是可信的。 晏珣知道手底下的人对这项合作颇有微词,开席的时候给得力干将们敬酒…… “如果我只是想做海王,现在就可以实现。可要想凡日月之所照皆是大明,就要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我知道余姚谢氏未必可信,但他们只要可用就行。” “如果信错人,被他们暗地里捅刀子怎么办?”王二叹道,“当初汪老大在倭国形势大好,但豪强又扶持海商跟大内义长、大友义镇等实权大名合作,越过汪老大做交易。” 世家豪强过河拆桥,汪直成了弃子。 晏珣淡定地说:“这种事很正常。海贸那么大的利益,汪直想一家独占,其他人怎么肯?” 说到底,汪直称王这件事,过早暴露野心,让同行都不能容忍。 晏珣跟便宜舅舅汪直没有感情,可以客观地看待汪直的事。 晏家接收了汪直的一些旧部,但不能一直活在汪直的阴影下。 他今后要帮助朝廷实现远航,这是一件比汪直曾经的事业更远大的事。 跟谢氏合作可以把事情办得更好,又何必前怕狼后怕虎? 王二还想劝,黎大使了个眼神,一边给晏珣倒酒,一边转移话题:“徐枚,你是浙江人,说一说过节的风俗吧!我接触过的倭奴和葡萄牙人,都羡慕我们的节日。” 节日,也是文化的一部分。 徐枚说:“冬至前一夜,是一年中最长的夜晚,叫作‘冬至夜’。老人说,这一夜做的梦最准。我小的时候,希望梦见自己高中状元,梦见徐文长颠沛流离。可惜总是一夜无梦到天亮。” “你可真是大孝子。”众人取笑。 晏珣轻咳两声:“你跟令尊的误会还没解开?在你年幼的时候,他或许疏于管教,但他也有他的无奈……”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大哥哥,你再提这事,我就吃不下饭了。”徐枚低下头。 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有最慈祥的父亲,不能理解我的痛苦。 父子相处要袖中藏刀,如此恶劣的关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罢了,是我不对,不该劝你。”晏珣道歉,给徐枚也倒了一杯酒。 徐枚一饮而尽,语气又变得欢快:“我现在也有家了,过往的一切磨难,都是为了今日的幸福。你们想知道浙江的习俗啊?我慢慢说……” 他一杯接一杯的喝,说着种种事。 王二心中有事,也喝了不少;黎大帮晏珣陪晏小五等心腹,不一会儿空了几个酒坛。 到最后,最清醒的就是晏珣,四舍五入全场就数他酒量最好。 黎大扶着王二回到客房,王二推开黎大的手:“我没有醉!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说?晏家多好的局势,把三十六岛拿下来,直接就是海王。” 当初汪老大的基业给外甥晏珣继承,他们这些旧部将来死也瞑目。 黎大严肃地问:“你想做第二个徐海吗?” 徐海本来是汪直的兄弟兼同伙,后来背叛了汪直、另立山头。 黎大是晏鹤年的生死之交,王二是跟着王徽进来晏家的,两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王二冷汗淋漓,他是在走徐海的路吗? 不满晏珣、分道扬镳? 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浑身一冷,抬头对上黎大幽深的目光。 “老黎,咱们也合作好多年,有感情的!你该不会想请我吃板刀面吧?!” 原来你是这样冷酷无情的黎大! 第450章 隆庆四年春 隆庆四年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隆庆换首辅的频率,配得上隆庆速度。 现在是高拱做首辅,这是一位战斗力很强的首辅,又非常得皇帝信任。 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朝中的重要敕诰由首辅大人一手抓,皇帝不想处理的奏折也给他便宜处置。 满朝文武的目光凝聚在高新郑身上,徐华亭已经是没几个想起。 但高拱没有忘记徐阶,现在一时没行动,是被皇帝杀鸡儆猴震慑。 那就……先慢慢磨刀,机会总是有的。 高拱和徐阶在嘉靖朝没有私仇,前两年一番混战之后有了。 高首辅日理万机,派心腹门生轮值诰敕房,其中包括同乡沈鲤。 文书送到诰敕房,要先由轮值翰林审核。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得罪轮值翰林,他给你的文书挑刺或者压一压,就能让人哑巴吃黄连。 虽然沈鲤不一定会这么做,但这个新年,他还是收到很多礼物。 和他情况相似的,还有轮值诰敕房的许国。 这一位是徽商出身,有强大财力和人脉支持,进士之后升官速度很快,进入机要部门诰敕房。 三甲同进士竟然比同科状元、榜眼升得快! 这个世道是这样,有后台的人走得快、站得高。 不过对沈鲤和许国来说,轮值诰敕房虽然让人羡慕,工作压力也很大。 有个火气很旺的上司高拱,又有随时准备找茬的殷士儋、赵贞吉,翰林们做事小心翼翼,生怕被抓到错误,直接打发去小琉球。 ……看看可怜的王锡爵,听说就是得罪了人,流放三千里。 想到王锡爵,诰敕房的翰林们忙里偷闲小声议论:“过年都给晏侍郎送礼了吗?他人到中年喜得千金,我想了好久,给他送了大补之物。” “噗。”沈鲤忍不住笑出声,“你认真的?我送了小娃娃带的长命锁。” “好家伙!你行贿!你送的长命锁肯定是纯金打的!” “你送补品就不是行贿?”沈鲤怼了一句,转头问:“维桢,你送的是什么?” 许国,字维桢。 许国微微笑道:“我跟晏大人是同乡,当年乡试的时候就相识,算是旧友。因此,我给小娃娃送了一套启蒙书籍。” 啊……这? 人家是女娃娃,又不能考状元,你送书干什么? 众人怀疑许国没说实话。 以许国的经济实力,说不定送的是轻飘飘的银票。 他们猜中了一点点,因为晏鹤年跟徽商几大家族在商议货币改革的问题。 这不是工部侍郎该管的,但晏鹤年将来绝不仅仅是工部侍郎。 闲谈几句,轮值翰林们又埋头苦干。 轮值诰敕房工作压力很大,但可以接触到帝国核心政务,很锻炼人。 阁老们大多有过轮值翰林的经历。 沈鲤看着一份份文书:兵部奏报以军功升李成梁为辽东都督佥事,独领一军驻防广宁……四十四岁的李成梁,终于有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宁波巡海御史晏珣上奏,选派秀才到倭国弘扬教化。远人不服而不能来,则修文德以来之,为的是海疆和平的百年大计。 应天巡抚海瑞上报,去年一年清查田亩,在籍田地增加若干亩…… …… 沈鲤将分到手上的奏报文书整理好,分门别类按重要程度呈交阁老们。 分管兵部的张居正拿起最上面一份,是谭纶的奏折,关于拨款修长城碉堡。 看了一会儿,张居正发现有不对的地方。 碉堡周长一丈二尺,谭纶安排五十人守卫,小小的碉堡放五十个人的东西,是不是太狭窄? 是谭纶没考虑清楚,还是实际上没有五十人?有吃空饷的嫌疑? 张居正当下给谭纶写批复,客气又严肃地质问。 这件事上,张居正展现出明察秋毫的素质。一个对国家高度负责的阁老,才会关注这种细节。 高拱也在处理公务,见到沈鲤,还不忘叮嘱:“你还是东宫的老师,太子的功课,也要抓紧一点。” “是。”沈鲤恭敬领命。 身兼几职、俸禄不高,头上都是大佬,每天忙成狗还可能获罪。 老沈家的牛都不是这么使唤的。 要不是为了登阁拜相的远大理想,这牛谁爱做谁做。 见高拱没有别的吩咐,沈鲤才退下。 士林传闻沈鲤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趋炎附势,但他不是傻子,高拱向他示好,他毫不犹豫站队。 同乡就是天然同盟,他就算想站队殷士儋、赵贞吉和张居正,人家也不信啊! 不用在诰敕房值班时,沈鲤去东宫见朱翊钧。 不久之前,他送给朱翊钧一副扇面,写的是古文《太子颂》,其中有一句“目顾四方周七步,指地指天尊雄。” 这不叫趋炎附势,只是实话实话,顺便哄太子高兴。 在老师们的哄……教育下,朱翊钧更自信。 他给晏珣写信的时候,每个字都认认真真的写……珣珣一定会留意到我的书法进步!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呢! 珣珣的妹妹圆圆是个小猪猪,没有钧钧可爱。 …… 晏鹤年觉得女儿很可爱。 儿子是个“小老儿”,爱装老成。过去一些年,晏鹤年常常哀叹“父纲不振”。 多了一个真正的“老闺女”,他可以好好展现父亲的威严。 “这么小的一个,长大学什么好呢?王锡爵的女儿小小年纪就修道、整日静坐冥想,咱们圆圆不学她。”晏鹤年轻轻摸着圆圆的脸。 王徽温柔地笑:“你自己是活神仙,怎么不让她修道?我看修道也不错,只要她开心就好。” 王锡爵的女儿王桂天生体弱,拜道姑陆小怜为师修道,身体好了很多。 王桂的母亲朱氏本来对女儿修道很有意见,小小年纪就修道,不是好福气啊! 可是王锡爵想得开,只要女儿健康快乐,就算一辈子不嫁,王家也不是养不起。 现在王徽的心情跟王锡爵差不多,想做女儿最坚实的后盾,让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用为了一个归宿,将就一段婚姻。 晏鹤年沉默片刻,失笑:“她还是个奶娃娃,咱们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还不是你先提的?”王徽嗔怪地看了晏鹤年一眼,又说:“上次小珣回来,送了很多小娃娃启蒙的成语故事书。太子殿下又送一箱过来,你有空给她读一读。” 晏鹤年:“……才刚说她开心就好呢?那么小就要听书,能开心吗?” “说不定她就喜欢读书听书呢?”王徽看着睡得正香的女儿。 好大儿是探花,女儿肯定也不差。 即使女娃娃不能科举,也要文武双全,说不准能做女海王! 第451章 二哈出海见世面 父爱是不会转移的。 晏鹤年看到可爱的小女儿,就想到儿子小时候的模样。 毫不夸张的说,珣珣小时候是世上最俊俏可爱的孩子。晏老四这么善妒的人,都夸珣珣好。 晏松年:……我说的是,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呆呆的呢? 晏松年跟汪德渊、汪平安一起到宁波,正赶上今年的第一批商船出海。 李开先过完元宵节寿终正寝,汪德渊和平安跟李家的人处理完丧事才离开山东。 晏珣收到信,也写了祭文、派人到山东祭奠。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伤感。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来到这个时空,引领他走进科举之门的老师,最终还是去往另一个世界。 汪德渊从小跟李开先读书,感情更深。 他红着眼睛说:“先生临终前恍惚梦见没有重返朝堂,梦里他没有遇到你们父子,在市井乡间闲居终老。他说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总觉得这一边才是梦境。” 晏珣拍拍汪德渊的肩膀:“他老人家去另一个世界了,说不定会遇到先帝。” 在那一个遥远的时空,嘉靖一身道袍满脸迷茫。戏曲大家李开先抱着琵琶弹奏一曲,再唱一段《林冲夜奔》、《园林午梦》。 晏珣描绘的场景,成功安慰到汪德渊。 小汪目光一亮:“也许先帝还要仰仗先生挣钱养活呢!在陌生的时空,先帝肯定没有李先生受欢迎。” 先帝想挣钱,只能打坐念经求打赏? 行行好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觉得生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将来他们所有人都会去同一个地方。 恢复精神之后,汪德渊说起今年八月要参加应天府乡试。 “你还真要考啊?”晏珣惊讶地问。 汪德渊瞪眼:“我怎么不能考?老师生命最后的几个月,每天给我出题。我担心他老人家生气,每一篇都认认真真写。到最后,老师说我这回火候到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汪德渊自幼启蒙,都是名师教导,基础还是有一点的。 为了让李开先安心,他收拢心思、发奋图强,比在晏家小黑屋还自觉。 “你啊……难怪先生说,你也是他最好的学生。”晏珣感动地说,“这份尊师重教的孝心,天下没几个学生能跟你比。” 回头给朱翊钧写封信,让钧钧学着点! 金屋藏……哦,给老师赐宰相府的事,不许食言! 既然汪德渊这么有决心,晏珣让他留在自己这里,做考前最后冲刺。到接近乡试的时间再去南京赶考。 平安今年也要乡试,跟汪德渊一起备考。 虽然也是屡败屡战,平安的心态很稳。 他说:“我这些年杂事过多,没有专心读书,不中是理所应当的。今年定要全力以赴,否则德渊哥哥中了我没中,回去高邮让人笑话。” 汪德渊:“……平安,你这话是不是哪里不对?” 瞧不起我?! “德渊哥哥觉得不对,更要努力才行啊!”平安狡黠笑道,“夫人说你若是中了,就在高邮汪氏的祠堂前大摆宴席,城里的狗都单独一桌。” “你们……哼!走着瞧!”汪德渊甩着袖子。 这些人都没眼光,还是皇上眼光好,早就说过他一定会中举。 明年殿试,他要在考场上给皇上写策论,再次提出军制改革! 愿吾皇武运昌隆!文成武德,一统天下! 汪德渊这次来宁波,带上了便宜好大儿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 舒尔哈齐乖乖待在汪德渊身边,赶都赶不走。 努尔哈赤却一再请求要去倭国见世面,晏珣同意让黎大带上他。 白白养着浪费粮食,放出去浪一浪,说不定有别的用途。 私底下,晏珣叮嘱黎大:“照顾好他,但是不要让他跟倭奴上层接触。若他有什么异动,你看着处理。” 黎大暗暗惊叹,某些方面,少当家挺心狠手辣,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已,至于吗? 晏珣神色凛冽,至于啊! 枭雄人物即使年少,和其他人也是不一样的。 何况时间过得很快的,努尔哈赤今年十一岁,再过几年就能上战场了。 …… 黎大跟余姚谢氏的船队一起出发,在海面连绵一片、蔚为壮观。 今年余姚谢氏入局海贸,最受伤的是华亭徐家。 徐璠本想着今年包揽船引、一雪前耻,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谢氏不讲武德。 同样是东南大族,余姚谢氏抢徐家的船引,太不尊重前任首辅徐阶。 果然是墙倒众人推? 努尔哈赤站在高高的甲板上,望着飘扬的旗帜,面容坚毅……建州左卫是大明的一部分,身为大明皇帝的臣民,在下很骄傲! 帅气的姿势维持不到片刻,大船乘风破浪,努尔哈赤脸色一变,往角落里冲去。 和他动作一致的,还有第一次出海的谢秉忠。 谢家想在海外建立基地,当然不能指望白发苍苍的谢垔,出海的重任交给年轻的谢秉忠。 原来出海像怀孕……会吐的吗? 做海王很威风,晕船不好受。 两人吐完之后,齐齐坐在甲板上,像狗狗一样伸着舌头直喘气。 跟着黎大出海的金墩岛好汉递给他们两片姜:“含着不要吞下去,会好受一点。” 这两个人不行哦! 一个一看就是东北苦寒之地出来的野狼,另一个世家公子哥儿,都没见过大风大浪。 人人羡慕海贸的重利,可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份苦差事。 苦还罢了,一旦出海,生死听天由命。在海上遇到什么、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努尔哈赤和谢秉忠听劝地含着姜,下意识咬了两口,辣得精神一震。 黎大走过来,蹲在他们面前,敞着怀露出胸毛,匪里匪气地笑着问:“以后还出海吗?” “出!”努尔哈赤像狼崽子一样咬牙道,“男子汉大丈夫,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就要去看看猴子口中美丽优雅、有情有义的国度。” “那你上当了,猴子骗你的。”黎大笑呵呵地说。 “他敢骗我,等我回京中跟他决斗。”努尔哈赤狭长的眼睛目露凶光。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总想着跟成年人约架决斗,这种不服输的凶悍,黎大很喜欢。 难怪少当家说要留心这孩子的举动。 狼崽子好好调教一番,给少当家做狼犬不是正合适吗? 大明开放海贸的前提是戚继光扫荡了沿海的倭寇,但是倭国海域还有一些铤而走险的盗匪。 为了保证大商队安全,浙江水师派了军舰巡视护航。 商队到了倭国海域,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遇到可疑的小快船,商队舞动旗帜示意对方躲避,否则后果很严重。 先礼后兵,泱泱华夏是礼仪之邦! 今日航行东洋是小试牛刀,来日以倭国为中转点,去往更遥远的大陆。 第452章 送汪贤弟赶考 大明禁海那些年,海商没有官军护航,出海之后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所以大海商也要有自己的武力,比如包养一些海盗。 余姚谢氏:……又是说我?史书记载得那么野?诽谤啊! 开海之后,江南的纺织、运输、贸易迅速发展,影响到成千上万百姓的生计。 《盗帅夜留香》的故事,也通过说书人的口,传播到海内外。 大海之上,船员们闲着无事,凑在一起说这个故事。 “这个盗帅,就是昔日五峰船主汪直?大战倭女七天七夜,讲的是汪船主跟种子岛时尧妹妹的故事;周旋于盗帅和红毛番之间的,是八板清定的漂亮女儿!”熟悉的倭国的船员说得头头是道。 谢秉忠凑过来,迟疑地问:“这是最新的版本吗?我以前在扬州听的,好像不是这样。” “那是旧版的,现在有新的。高邮说书人老山每天更新!我们船上都带了一些书,其中就有《盗帅夜留香》,要卖到倭国去。”黎大解释。 派儒士去弘扬教化没定下来,他们也可以卖书。 倭国从唐宋时就喜欢进口书籍,儒家典籍和佛经,都有市场。阳明心学也传到倭国,受到贵族的追捧。 听着众人的议论,努尔哈赤怀疑倭奴不懂装懂。 猴子能读得懂圣贤书? “不过我们这次带的书,主要是各种小说话本,《盗帅夜留香》、《金瓶梅》、《水浒传》什么的。”黎大说。 努尔哈赤连忙问:“《三国演义》有没有?” “没有!那种兵书,怎么可以传给外人。” 努尔哈赤松了口气,又暗暗得意……我在国子监读过《三国演义》,可见我是大明内人。 …… 晏珣带着人去余姚看谢家办的水泥厂。 水泥这种东西,知道配方都还不行,生产秘诀在于原材料的精确配比和烧制温度。 其中一项做得不好,水泥的质量都不行,甚至盖的建筑物会自动开裂倒塌。 另一个时空,直到十九世纪中期,西方人在不断的失败中摸索经验,找到最合适的温度和配比。 晏珣能够知道秘方,得感谢中二时期学的穿越时空必备技能。 肥皂、水泥、蜂窝煤、土法炼钢…… 谢家提供场地、石山、工人,具体怎么生产,还得晏珣来指导。 陪同晏珣过来的,除了谢家的人,还有无锡华家的华叔阳。 对于晏珣肯传授水泥生产秘诀,两家都恍恍惚惚……不用派商业探子潜伏,也不用美人计,这么轻易就得到秘方? 要不还是派个美人过去,这秘方拿着才踏实。 晏郎该不会有阴谋吧? 晏珣没有阴谋。 他有一个要求,建城墙、修河、修路、港口码头等政府工程需要购买水泥,厂家以成本价提供。 谢家和华家都没有意见。 成本价? 就算我们按成本价,经手的官吏都要往上抬价!不抬价,怎么往上头报账,怎么吃回扣? 晏大人没当过地方主官,不知道其中猫腻啊! 其实晏珣知道。 但潜规则是自古以来有的,他只能定下一个规矩,若是海瑞那样的官员来采购,起码可以压价。 “从火焰的颜色可以判断温度,你们若是炼过丹药,就知道不同颜色的火焰火力不一样。每一个生产步骤,对火焰颜色的要求不同,这就是最大的秘诀……” 在小屋子里,晏珣分享着生产秘诀,谢家和华家的人认真记下。 “水泥的秘方要对洋人保密。至少在基建上,我们可以继续领先两百年。”晏珣神色认真。 华叔阳眉开眼笑:“晏大人放心,别说对洋人保密,就是对我岳父,我都要保密。” 知道的人越多,越没办法挣大钱。 商业机密,传儿不传女! “大人对我们这么大方,今后若有差遣,谢家绝不推辞。”谢家的人感激地承诺。 晏珣微笑:“互利互惠罢了,差遣说不上。”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可以让别人做的事,不必自己一家独占。 事情是做不完的,钱也是挣不完的,有限的生命应该做更快乐的事。 华、谢两家也是这么想的,提出要请大方的晏珣去“快活岛”快活快活。 舟山群岛中的陈钱、大衢,有“五谷之饶、鱼盐之利”的美誉,海禁的时候,这里是倭寇的补给点。 从倭国跨海进攻大明,携带的淡水和食物有限。这些靠近大明的岛屿,就是绝佳的休整场所。 倭寇盘踞在此,随时可以进攻陆地。 “大海盗有钱有势,也在岛上盘踞,逐渐形成海上销金窟,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莫非大人没有去体验过?”华叔阳好奇地问。 “华公子年纪轻轻,经验丰富啊。”晏珣打趣。 他知道这样的窝点。 刚上任的时候,宁波地方官府过来报信,如今海疆平静,近海岛屿都在卫所巡视范围内。 换而言之,销金窟成了卫所军官的产业,晏大人最好不要去找麻烦。 后来王二又说,王家在岛上的销金窟有份子,晏珣更无话可说。 难道让他告诉华叔阳,四舍五入自己就是海上销金窟的少东家,江湖人称金枪不倒小霸王? 好吧,外号还没想好。 …… 隆庆四年秋,汪德渊和平安收拾好行李,赶回南京乡试。 晏珣送他们出城:“此时送你们赶考,我就想起当年跟父亲去南京。那是先帝时的事了,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祝两位兄弟此去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这一刻,他如同送儿子赶考的老父亲一样心情复杂。 “我上辈子就是蟾宫折桂,因调戏嫦娥被贬下凡。”汪德渊开着玩笑,又说:“你别一脸唏嘘,跟我爹似的。” 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义子? “走吧!走吧!你这个天蓬元帅!”晏珣挥手让汪德渊快滚。 本来已经酝酿好情绪写一首赠别诗,被汪德渊这么一打岔,兴致都没了。 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突然被打断而疲软。 扫兴! 晏珣带着一起送行的王衡回城。 王锡爵去小琉球上任,按约定把王衡交给晏珣教导。 太仓首富王家不是请不起先生,而是晏郎性价比太高。 只要喊一声“义父”,平白多一个顶级名师,跟太子成为同门,这种好事去哪里找? 王锡爵的妻子朱氏麻利地打包好儿子的行囊,把人送到宁波,生怕晏珣反悔。 王衡兴致勃勃地说:“义父,我要十二岁中举、十五岁进士!” 首辅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进士,王衡想打破前辈的记录。 有探花郎做老师,也不是不可能? 晏珣摸摸王衡的头,欣慰地说:“我儿志向远大,为父替你仔细谋划。” 便宜好大儿钧钧将来做明君,阿衡做名臣,自己这个老父亲可以躺平。 汪德渊和平安启程不久,一个坏消息传到宁波……黄河在睢宁决堤,朝廷又要派人治河! 第453章 慧眼识英雄 上一次黄河在沛县飞云桥决堤,朝廷派出工部尚书朱衡去治河。 现在黄河在睢宁决堤,还是派朱衡去治河吗? 朱衡功成名就,还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成功没什么上升空间,失败一朝回到进士前。 晏鹤年向皇帝建议:“臣昔日跟潘大人一起治河,听他说过一套治河理论,觉得很有道理。此次治河,臣举荐潘大人。” 上一次修河,潘季驯跟朱衡意见不合,工程进行到一半,潘季驯就因丧母丁忧而离职。 晏鹤年跟朱衡的关系很好,但他也认同潘季驯的一些理念。 对事不对人,可以吸取双方好的方案嘛! 皇帝让高拱决定这个事。 ……治河关系民生大事,万一做得不好,需要有人背锅。 当然,皇帝绝对不是想让高老师背锅,但谁让高拱是首辅呢? 高拱很敢于承担责任,选拔官员本来就是首辅的职责。 为谨慎起见,他去找朱衡和晏鹤年这些懂行的人商讨。 朱衡说:“我上一次跟他意见不同,是因为当时运河堵塞、漕运停滞,急需解决漕运问题。若这次采用潘季驯的‘束水攻沙’,漕运得停滞到明年,在此期间不妨用海运暂时取代漕运。” 高拱皱眉:“说治河,怎么说到海运上?说是暂代,有了先例之后,就会有效仿,将来漕运规模必然下降。” 元代就是通过海运往北方运送粮食,可见海运是可行的。 但一条运河贯穿南北,关系到太多人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衡微微笑道:“你想必知道,皇上派冯保到龙江宝船厂造船,第一批造的就是千料遮洋船,从前运粮食的。” 既然皇帝早有准备,做臣子的何必反对? 高拱对隆庆皇帝的感情毋庸置疑,但对于皇家搞海运的事,高拱有疑虑。 监造海船、出海远航都要太监随行,太监的权力就会上升。 高拱厌恶宦官,皇帝本来可以做一个无懈可击的千古明君,却被这些无根小人带坏了。 他带着疑虑找到晏鹤年。 晏鹤年早就知道高拱的心结。 高拱最大的后台是什么? 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活着,他就算起起伏伏,也绝不会轻易倒下。但若是换一个新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阶的结局就是高拱的未来。 所以高拱最关心皇帝的身体,对诱惑皇帝沉迷女色的太监深恶痛绝。 晏鹤年高深莫测地说:“您若是提拔潘季驯完成束水攻沙工程,他会成为你的政绩。将来史书说,高首辅慧眼识英才。” 他的语气太笃定,仿佛真的穿梭时空看到史书对这件事的记载。 高拱不禁想起一个众所皆知的秘密——海市蜃楼。 晏鹤年这一两年太低调,快让人忘记他还有鬼神莫测的本事。 既然如此…… “好!启用潘季驯全权负责此次修河!阻塞的漕粮,改由海运输送!”高拱说着,语气变冷:“若是送漕粮的海船质量不好、事故率过高,老夫要问责冯保!” 这么大一个锅,足够把冯保赶去跟陈洪一起守皇陵。 把皇帝身边可恶的太监都赶走! “事故率过高?得有一个标准吧?总不能一条船出事也说事故率过高,运河翻船的事也是有的。”晏鹤年提出异议。 漕粮海运的事,最初是晏珣提出的。 高拱给冯保找茬不要紧,不能找到晏珣头上……有老爹在朝堂,就得为儿子的理想保驾护航!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一会儿,高拱忍不住别开视线。 晏鹤年的眼睛像无尽的深渊,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走。 高首辅的气势压不倒晏鹤年,只好说:“就按漕运的规定办!不能因为海运风险高就放宽标准,若是对海运没信心,不如干脆不用海运!” 晏鹤年幽幽地说:“可是黄河决堤,运河堵了。京城若是没有漕粮支持,京营将士和百官都得饿肚子的。” 皇帝也得跟着饿,先天下之忧而忧。 高拱:…… 怎么办,好像被晏鹤年全方面压制了。到底我是首辅,还是他是首辅? 在高拱面前,晏鹤年不落下风,展现了未来首辅的霸气。 治河的事不容拖拉,高拱头发白了几根,最终做出决定: 升潘季驯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外派邳州料理河工。 潘季驯挂过几次“御史”的头衔,但从来没干过御史的活。每次给他加这个头衔,都是去治河。 有用的时候给你加个官,没用的时候在家闲居。 潘季驯对此很淡定,同样是钻研圣贤书的读书人,他自小对工程水利感兴趣。 做御史不能让他青史留名,但是治河可以。 千年之后,谁能不朽? 人生匆匆几十年,不能虚度光阴,白白来世上走一遭。 潘季驯领命之后,特意去感谢起复自己的首辅高拱。 高拱淡淡地说:“是晏鹤年举荐你,你不用谢我。你的束水攻沙若真的管用,来日你可因此功成名就。若是有大纰漏,造成更大的危害,连我这个首辅也做到头了。” 天降大灾,百姓流离失所,一定是皇帝或者首辅失德。 高拱舍不得隆庆下罪己诏,到那个时候肯定是自己背锅。 这个觉悟他还是有的。 潘季驯恭敬地说:“这是下官第一次全权主持修河,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大人的信任。” 就算是晏鹤年举荐,最终是高拱做的决定。 该感谢的人都要感谢。 高拱终于露出笑容:“你好好去修河吧!但愿两岸百姓不再受洪水危害。” 潘季驯朗声应是! 经历过几任首辅,潘季驯觉得高拱这个首辅还是可以的。徐阶嘴上喊得响亮,用道德约束别人,却教子无方,多少让人难以信服。 与此同时,晏珣让人去给潘季驯送水泥。 治河是大工程,朝廷有专项拨款,购买水泥的钱是有的。 晏珣派去找潘季驯的,是跟徽州水泥厂有密切联系的徐枚,以及辈分高的晏松年。 “你确定让我去?”晏松年睁大眼睛,“我从没干过这么重要的事!你真的信得过我,不怕我出卖你?” “让你去卖水泥,你还能卖我?”晏珣叹气,“四伯啊,你一把年纪,怎样才能稳重一点?这种事本应该常欢干,他不在当然是让你代劳。” 去展示水泥的功效而已,具体买卖还是要徐枚和水泥厂的人去谈。 挣钱不挣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帮助治河。 “高邮同样饱受水患祸害,我想你应该懂我的心。”晏珣拍拍晏松年的肩膀。 “小珣,你年纪轻轻一把年纪,这动作村里老大哥似的。”晏松年故作潇洒地挥挥手,“行吧!我一定好好办事!” 嘿嘿! 活了大半辈子,居然有人交给他这么重要的事!小珣真是慧眼识英雄! 一瞬间有点想哭怎么办? 第454章 又是理想主义者 上一次黄河决堤,晏鹤年跟潘季驯共事过一段时间。 当时,晏松年作为密探跟在晏鹤年身边,也见过潘季驯。 晏珣把晏松年派过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认识的人更好说话。 晏松年自动理解成晏珣重视自己。 “我不管!我说重视就是重视!我以前干的是卖老六的大活,莫非小珣认为,潘季驯能跟老六比?”晏松年呢喃。 潘季驯能不能跟晏鹤年比,要看哪一方面。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能够有一项过人的特长,就已经很了不起。 潘季驯不仅有治河的特长,长相也很出众,皮肤黝黑、眼若铜铃,用一个不太夸张的词来形容——凶神恶煞? 晏松年见到潘季驯的时悚然一惊,多久不见,潘大人又长粗糙了? 不是说朝廷选拔官员看重长相? 潘大人长成这样还能当高官,一定是才华掩盖住相貌。 晏松年城府不深,极力想掩饰震惊,却忍不住偷偷瞄潘季驯,然后还要掩耳盗铃地闭一闭眼睛。 ……不忍直视。 潘季驯曾经担任过大理寺左少卿,审案方面也是高手。 一看晏松年的神色就知道他想什么。 “我长得吓人?”潘季驯突然问。 “没有!您威武雄壮。”晏松年连忙奉承。 潘季驯淡淡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浓眉大眼一表人才,这些年干的都是粗活,所以变成这样。” 上头动动嘴,下头跑断腿。 徐枚在一旁跟众人解释:“嘉靖三十三年,三大殿火灾,潘大人奉命去南边找木材;嘉靖三十八年,潘大人巡按广东,击破海盗;嘉靖四十四年开始治河生涯,风里来雨里去。” 干的都是辛苦活。 随着他的介绍,来卖水泥的人全都肃然起敬。 滔滔不绝讲说道德文章的学问家值得敬仰,第一线干实事的人同样值得尊敬。 “您真了不起。”晏松年神色郑重,“我做主,凡是晏家有份子的水泥厂,都以成本价向河道衙门出售水泥。” 潘季驯微笑:“先看看水泥的质量吧!文瑄在信中说得太好,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我那贤侄从来不说谎,比他爹可靠。”晏松年连连点头。 潘季驯忍不住哈哈大笑,晏鹤年神乎其神,跟普通人不在一个层面上,无所谓可靠不可靠。 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潘季驯觉得晏鹤年和晏珣既有眼光又有担当,勇于举荐他这个治河能手,又推荐治河材料。 但人好归人好,材料好不好还需要检验。 徐枚让人搬来几个水泥做的大石块。 “水泥可自由成型,可以用在修堤坝、修路、建筑方面。苏州城墙前两年就用上了,比糯米砂浆还好。南边很多大富人家,还用来修坟墓。”徐枚郑重介绍。 潘季驯“嗯”了一声,晏珣的信上也是这么说。 水泥真的可以加快治河工程的进度,减少百姓服徭役的时间,就已经是晏珣的大功德。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建堤坝开新河的徭役,对百姓而言是要命的苦役。 民夫服徭役是没有工钱的,既辛苦又耽误家里的活。 一个不慎,民夫就会精神崩溃,发生动乱。 治河不仅仅是治河,还要有爱惜民力的仁慈之心。 潘季驯的随从拖来一个重重的铁锤,要向水泥石块砸去…… “我来。”潘季驯伸手接过铁锤,高高举起重重砸向水泥块。 这一身力气,果然不是动动嘴皮子的文士可比的。但他又确确实实是书香世家出身,浙江乡试解元郎,本经是《春秋》。 “砰”的一声,水泥石块砸掉了一些碎屑。 “不错!不错!不愧是当太子老师的晏郎,从来没有虚言!”潘季驯兴奋地赞不绝口。 硬度比石头强,还可以自由成型,又比用糯米砂浆节省粮食。 这是神物啊! 为谨慎起见,潘季驯还亲自做试验。 用水泥、碎石头、河沙按比例加水搅拌,做成混凝土……现场用碎石和混凝土浇了一小块地板。 “若是修路或者修码头,还要铺一层钢铁做的网、加强承重力。”徐枚解说。 “嗯,你懂得不少,不愧是徐文长的公子。”潘季驯赞了一句。 徐枚顿时脸色一黑……罢了!正事重要,小问题懒得解释。 徐枚已经彻底变成晏家的义子,谁劝都不好使。 玩泥沙是男子的一大爱好,可以跟钓鱼做木工和车珠子并列。 “混凝土跟三合土、糯米灰浆都不一样。我得仔细观察。”潘季驯蹲在地板旁边。 真的就是蹲着,像注视梦中情人一样目不转睛。 若是混凝土比三合土、糥米灰浆还好,那就是他的梦中情泥啊! 卖水泥的管事们见状,凑在一起小声说:“看潘大人的样子,恨不得抓起水泥粉末吃一口。像他这样的痴人,也是世间少有。” “你怎么能诽谤潘大人?这怎么能算痴傻?”晏松年钻进人群里,不赞同地说。 “不是痴傻,而是痴迷。”管事们解释,“潘大人为治水废寝忘食是痴人,晏大人能够研究出生产水泥的配方,也是痴人!” 晏松年:“……你们是夸奖?” 小珣小时候确实痴痴的,不过后来变聪明啦! 痴人和天才的差距,就是一线间? 潘季驯听到这些议论声,强忍着没跳起来骂人。 他确实是有水利的专长,但不代表他痴迷治河! 嘉靖四十四年,他已经当上大理寺左少卿,按正常来说,他早已升大理寺卿。 因为被调去治河,路走偏了,在治河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好好一个诗礼传家的望族“汇沮潘氏”公子,长年累月跟河工打交道,都快变成泥腿子了! 支撑他坚持下来的信念,就是“不朽”! 建成像都江堰那样的水利工程,千年不朽! 唯有理想和信念,可以抵挡工作的艰辛、岁月的蹉跎、官场的倾轧。 晏郎费心费力研究和生产水泥,也是因为这种理想和信念吧? 这一刻,潘季驯觉得自己在思想高度上跟晏家父子达到一致、实现共鸣。 都是理想主义者! 确定水泥的功效之后,潘季驯穿着官服,严肃地邀请水泥厂的管事们商议捐赠事宜。 “朝廷不是下拨了治河的专项银子?河道衙门有钱啊?大人您用其他材料治河更花钱啊!”管事们同样严肃。 强抢还是逼捐? 自家建水泥厂、生产水泥,也是需要原材料和人力的! 工部侍郎晏鹤年是个很精明的人,每一笔花销都算得很精准,不允许底下的人贪墨。 河道的官员都说,晏侍郎在计算工程费用方面,比从前的小阁老严世蕃还精明。 潘季驯说:“治河是为了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河道衙门不会强抢民财,但诸位也看到民夫艰辛。若是省下材料的钱,可以改善民夫的伙食。” 漫天开价、坐地还钱! 有没有一种可能,比成本价再低一点? 第455章 村里的狗摆一桌 潘季驯这么会讨价还价,不是因为他穷。 事实上,他是浙江乌程县富户,外祖父闵珪是弘治、正德时刑部尚书,去世后加赠“太子太保”。 簪缨世族贵公子,变成晏松年眼中凶神恶煞之徒,天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但是他的话触动了晏松年。 家在运河边,晏松年服徭役的时候,充当过河道民夫。 服徭役对他造成的心理阴影,比吃了老六的药还恐怖。 可见是真的惨。 “如果潘大人能保证省下的材料钱用于民夫的伙食,我可以跟水泥厂商量一下降价。晏家在徽州胡家的水泥厂有份子,但日常是他们管理。”晏松年神色认真。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迎风高了三丈。 一个高邮湖养鸭的老汉,为了几十两银子连自己都能卖的人,愿意为民夫出一份力。 这叫什么精神?家国情怀? 不,这是慷他人之慨……反正亏的不是自己。 顶多亏一亏老六和小珣,反正他们父子有的是钱。 徐枚:……我觉得四伯有些不对劲,但一时想不明白。 潘季驯看晏松年的目光却郑重几分,姓晏的果然不同寻常。 此人看起来是奸滑小人,原来也是大丈夫。 人不可貌相! 晏松年的辈分派上用场,他代表晏珣以晏家一年的分红,补贴进河道材料项目。 胡家还有什么好说呢?只能爽快同意。 谢家和华家的水泥厂,晏珣没有参股,但毕竟是晏珣提供的配方。他们嘀嘀咕咕商量一阵,一拍桌子决定跟上。 跟着晏珣走,就算眼前吃一点亏,来日总会在其他方面赚回来。 甚至不用其他方面,只要晏珣保证他们每年的船引,就能赚到盆满钵满。 吃亏就是赚便宜。 潘季驯是实在人,知道对方能这么爽快,是看在晏家的面子。 他拍着晏松年的肩膀说:“昔日你跟芝仙一起到济宁修河,我见过你两次。实不相瞒,当时我觉得你目光闪烁、似乎藏着坏心思,我还想提醒芝仙小心被你出卖。但转念一想,他那样的人,何须我提醒。” 晏松年笑容尴尬……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直觉是对的? 我就是藏着坏心思,随时准备出卖老六和小珣,我连自己都能卖呢! 只要你给得足够多。 就是这么光明正大。 潘季驯还请晏松年几人吃饭,安排的席面很丰盛,客人们觉得不虚此行。 …… 晏松年不知道,此时高邮城也在热热闹闹的摆一场大席面,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邀请。 就连他的老大哥,双河村的晏长年也收到请柬,扔掉拐杖带着长子嫡孙们乘船进城赴宴。 双河村晏家越来越兴旺,但在乡亲们眼里,高邮汪氏才是底蕴深厚的大户人家。 能富三代以上,才是名门望族。 能够来汪氏吃大宴席,是值得骄傲和吹嘘的。 尤其是,小孩子们不用随礼。 晏长年带着一群孙子、曾孙们呼啦啦去吃。 “咱也不是差着一顿饭,主要是沾一沾汪家双举人的喜气!”晏长年煞有介事地说。 一门同科双举人! 上一次高邮城出这种大喜事,还是双河村晏家! 这一科,汪德渊和汪平安中了。 正所谓“一日为父,终生为父”,平安当过汪家的养子,即使赎身出去,这也是他身上抹不去的烙印。 像当年的徐时行,进士之后才认祖归宗、改成申时行。 平安刚赎身的时候,很执着地告诉别人他是“李平安”,后来发现姓汪有别样好处,就不执着了。 姓晏也不是不行,如果皇帝愿意收他做义子,姓朱就更好。 人一旦想开,整个世界海阔天空。 汪平安喜气洋洋地跟汪德渊一起接待客人。 汪家信守承诺,汪德渊能中举,就在祠堂门口大摆宴席,连城里的狗都有一桌。 汪德渊对客人夸夸其谈:“马恩师说,我原本早就该中举的,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和他有师生缘分!他早就听过我的名字,知道先帝和当今皇上都召见过我!” “马恩师是翰林,参与修《世宗实录》,跟晏大叔有交情。我以前去京城时,跟着晏哥哥见过他一两回,没想恩师还记得我!” 汪德渊越吹越大声,他爹汪东篱听得额上青筋直跳。 ……你说这些话做什么?会让人误会的,你知不知道? 当初晏家父子同时中举,又有无锡籍考生中举人数偏多,导致主考官吴情被人质疑,流传出“吴情却有情”的风言风语。 因为吴情是无锡人,自从那一科乡试之后,朝廷定下新的规矩,乡试主考官也要籍贯回避。 现在汪家兄弟两人中举,汪德渊大谈特谈自己跟主考官的交情……兴奋过度脑子不清醒了? 汪德渊感受到父亲严厉的目光,猛地回过神,补救:“我听恩师这么一说,才想起之前见过他。在京城见过太多的人,一时哪里想得起。我的蒙师李先生临终前说我火候到了,如今真的中举,总算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说到这里,汪德渊真情流露,不禁哽咽。 老师,你看到了吗?你说我是你的骄傲! 说不定,老师正在跟先帝演《大闹天宫》,先帝适合演玉皇大帝。 汪德渊又哭又笑。 客人们见状,一时也抛开种种心思,纷纷劝慰汪德渊。 李开先在扬州颇具盛名,他都说汪德渊火候到了,必然是真有本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当年同在汪氏族学读书的顾敬亭早已放弃考秀才,而是捐资入了南京国子监,立志要取代汪德渊成为南监首席。 他本来想得一个小三元,跟晏珣看齐。 可是后来发现,小三元什么的,是寒门贵子的理想。他堂堂名门顾氏的大少爷,捐资做监生更有性价比。 现在汪德渊中举,他觉得下一科必然轮到自己。 顾敬亭高兴地说:“晏珣走得最快,现在轮到德渊,下一科必然到我。走的快没什么了不起,走得最远的才是英雄,诸位说对不对?” “对!”高邮城才子们哄堂大笑。 这个顾敬亭有点意思,从遇到晏珣那一日起,就处处跟晏珣比。 时至今日,晏珣都当上太子老师、独当一面的宁波巡海御史,顾敬亭还要比! 才子们腹诽:说句不客气的话,人家晏大人都未必记得顾敬亭是谁! 顾敬亭只是挽回一点自尊心,随即又对汪德渊和平安贺喜,好奇地问:“晏珣没有给你们送贺礼?” “要叫晏大人,就算你今年中举明年进士,还是晏大人的晚辈。”汪德渊正色道,“他让儿子来给我送贺礼!那边那个小孩子,就是他的儿子阿衡。” 双河村晏家的人刚好进来,听到汪德渊的话齐齐震惊……小珣有儿子了? 孩子他娘是谁?是猫娘还是神女? 要不问一问说书人老山,也许又有新的版本。 第456章 新船下海的意义 王衡小朋友一直知道自己可爱,要不然不会被义父看中。 可是被这么多人围着七嘴八舌地夸还是第一次。 高邮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汪家赴宴,这些人大多认识晏珣,于是就有了以下场景。 “是晏文瑄的儿子啊?长得真俊俏,不愧是探花郎的儿子。” “晏郎的儿子,一定文采出众,你背一段《论语》来听听?” 王衡乖巧地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 “厉害!真厉害!再来一段《礼记》,晏郎的本经是《礼记》!”汪德渊跟着起哄。 帮晏珣拐带隔壁老王的儿子,是兄弟应该做的事! 王衡沉默片刻,他还没学到《礼记》。他亲爹王锡爵的本经是《春秋》,他背过几篇。 “我背《春秋》吧?《礼记》好难的,要长大一点才学。”王衡诚实地说。 小孩子乖巧伶俐的模样,真是可可爱爱,谁会舍得为难呢? 一群人又是一顿夸。 晏长年使劲揉搓着眼睛,凑近打量王衡的长相……像谁呢?到底像谁呢? “你叫阿衡?晏衡?”晏长年摸出一块银子,“喊一声大伯祖,银子归你!” 王衡是太仓首富家的公子,当然不会见钱眼开,他笑眯眯地收下钱,响亮地说:“大伯祖!我叫王衡。” “哎呀!你跟母亲姓啊?阿珣也忍不住吃软饭入赘了?不是说他当了大官?”晏长年拍着大腿。 村里人私下议论,以晏珣的级别,起码要做驸马。 皇帝家的软饭吃着才香! 虽然皇上没有女儿,但不是有妹妹吗? 姓王的话……莫非是王徽的晚辈? 晏长年在脑海里演绎一万字爱恨情仇,脸色变来变去十分精彩。 双河村晏家都是人才。 旁边响起汪德渊的大笑声:“您老来得迟不知道!阿衡是晏珣的义子,他亲爹是太仓王家的王锡爵。” 陪着王衡来的老仆,笑容都僵硬了! 晏家夺子之心昭然若揭,他家小少爷送进晏家,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听说不是晏珣的亲儿子,双河村晏家的人失望之情达到顶峰,一个个像被吊起的鸭子般垂头丧气。 但想到这是汪德渊的大好日子,又连忙打起精神,自我安慰:有养子就会有亲儿子。养子养得好,比亲生的还有用。 不信你看汪平安。 汪家的养子中举人,来年若是进士,谁知道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买平安做养子,是汪东篱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买卖。 明代很多高官都出身显赫,还是有一些寒门走出来的。 这种阶级的跃升,正是科举制度的诱人之处,吸引着无数读书人前仆后继。 汪平安见晏长年一把年纪情绪低落,担心老人家伤心得出问题,连忙招待众人入席,又转移话题—— “晏大人几个月前还说,若是我们中举,他要告假,亲自来道贺。但是黄河决堤的事情,他又没空,所以才派义子阿衡过来。” 晏长年连忙问:“黄河决堤,不是在睢宁?咱们高邮都要抽丁去服徭役做河工,但是跟阿珣有什么关系?” 睢宁归徐州管,和扬州一样同属于南直隶。 治河要从周边的府县抽调民夫,高邮又跑不掉。 可无论如何跟宁波巡海御史无关啊! 汪平安解释:“黄河决堤导致运河阻塞、漕粮停运,朝廷命令应天府和浙江的漕粮,通过海运到天津。” 这条航路还是元代用过的,大明从永乐年间启用运河漕运,就没有动用过海运。 “去年皇上派大太监冯公公到龙江宝船厂督造千料遮洋船,一年时间足够造出二百艘。今年浙江的漕粮,由宁波启运往天津,晏大人要帮着安排这件事。” 晏长年半懂不懂,不懂装懂地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原来如此!” 所以,到底要小珣干什么? 当过官的人都听懂了。 漕运改海运,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 其中,漕运的船只夹带私货逃避钞关收税,是一项瞒上不瞒下的潜规则。 既然运河可以这么操作,海船也不是不行? 晏珣身为巡海御史,得查这些船是不是真的往天津运漕粮。 有没有人借着这个名义,让遮洋船携带私货前往琉球、倭国或者朝鲜? 为此,晏珣又多了一项职责,连汪德渊和平安中举这样的大喜事都没空来贺喜。 众人不方便谈国事,都笑着祝贺汪德渊和平安。 王衡听着众人的议论,大声说:“你们明年若是进士,义父答应给你们送一份厚礼!” “多厚啊?”汪德渊笑着问。 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是厚礼。 王衡煞有介事地说:“汪三公子娶媳妇了,给你的厚礼是一套生动有趣的画,会动的那种。平安叔叔没娶媳妇,送的是新罗婢和倭女。” 全场为之一静,果然是晏珣会送的礼。 在扬州,兰陵喵喵声的真实身份已经不是秘密。 但这种事,晏珣让一个小孩子传话真的没问题吗? 汪德渊尴尬地说:“你义父真是口无遮拦,你小孩子不能听这些,于礼不合。” 王衡眨巴眼睛:“不就是画和婢女吗?你们家没有?你觉得于礼不合,肯定是你想歪了!” 淫者见淫,基者见基。 汪德渊哑口无言,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反驳,真是汪举人生平第一大挫折。 角落里,说书人老山奋笔疾书,把这一幕记下来。将来可以写进兰陵喵喵声异闻录,自由发挥十万字。 …… 晏珣不知道有人在编排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第一批运漕粮的遮洋船从宁波的港口出海,说不紧张是假的。 他提出漕粮海运,其实是有风险的。 但世上的事总要有人做。 启动这个项目,龙江宝船厂派上用场,既可以为做盖伦船打下基础,又可以进一步开发大明沿海的商路。 现在宁波、漳州和广州的海商领了船引前往东西洋,互相之间南来北往的运输不多。 但是在大宋朝,近海的海运非常发达。 北宋的时候,苏州的商船可以通过海路,往南去广州、安南,往北去山东、辽东、朝鲜。 直到元朝,这些航路还在用。 反而是到了明朝,朝廷废弃漕粮海运、下西洋停摆之后又多年禁海,导致海运衰落。 另一个时空,到了大清朝,更是搞了一套“闭关锁国”,封锁民间跟外界的交流。 当然,大清上层知道外面世界,康熙还学过微积分。但他们不愿意让汉人知道这些东西。 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科技应该是向前的,不应该停滞甚至倒退。世界在发展,我们更应该勇敢走在前面。 华夏民族不怕挑战,必须以开放进取的姿态,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 第457章 你是在玩火 晏珣忙着协助漕运海运,去邳州卖水泥的晏松年和徐枚也回来了。 晏松年大谈特谈自己为国为民的壮举……代表晏家以亏本的价格将水泥卖给河道衙门。 “潘大人说人不可貌相,我晏老四竟然是一个义士!哈哈!我活了半辈子,你把我当个人物,潘大人也把我当个人物,这辈子圆满了!”晏松年得意又感慨。 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想成为说书人口中的大英雄。 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或者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梁山好汉。 但是岁月蹉跎,晏松年终于长成少年时厌恶的模样。 晏珣和潘季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让他回忆起最初的梦想。 晏珣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说过,派四伯出马,一个顶俩!” 有些他不方便直接出面的事,让四伯代劳就好。 晏松年辈分高、人又聪明变通,还特别有眼力劲,知道谁可以得罪,谁不可以得罪。 这不就是最好的工具人吗? 在晏珣的一再鼓励下,晏松年慷慨激昂,决定抛弃老家的鸭子,今后就给小珣跑腿。 他做长辈的,照顾侄子不是应该的? 什么跑腿?他是四大爷,是长辈! 徐枚目瞪口呆地看着事态发展。 他已经想明白,晏松年就是慷他人之慨,卖的是晏鹤年和晏珣的利益。 这算哪门子义士? 你去问高邮湖的鸭子,它们都得“嘎嘎”反驳。 晏珣看出徐枚的疑惑,笑着说:“你看看张四维,他不就是仗着亲戚多又有能耐吗?我家亲戚也多,要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 拼爹不能输,拼舅舅不能输,拼叔伯也不能输。 “您跟张四维比啊?”徐枚挠挠头,“大哥哥,我说实话,您别伤心。要是拼家族,您跟张四维之间差着两个王锡爵。” “莫说丧气话!事在人为,以前不能比,以后也不能比吗?”晏珣拍拍徐枚的肩膀,“我还有你们这些兄弟呢!” 徐枚目光一亮,大哥哥承认他是晏家的一份子? “您说得没错!我们晏家一定会成为名门望族,张四维跟王锡爵加起来都不能比!”徐枚动力十足。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姓! 其次,帮老大晏珣收一群有前途的养子,打造晏氏养子军团! 晏珣爱成亲生子就生,不生就可以无痛繁殖。 …… 要不怎么说,人生没有十全十美。 晏珣回魂以来一直顺风顺水,受过最大的挫折,就是老爹娶了新的阿娘,父子俩之间有了第三者,不能相依为命了。 后来老爹又有了新的孩子,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爹。 但这种事想开就好。 阿娘给得太多,比亲爹还亲。有个妹妹也很好,可以当女儿养。 唯一的不圆满,可能就是姻缘。 蓬莱的海市蜃楼,晏珣看到幻境中有一个推荐办卡的美人,一瞬间明白……他潜意识里没有想成亲,否则怎么会是办卡?起码是办人啊! 主要是,他没有遇到合心意的姑娘。 很久以前聘乌云的时候,他遇到娇俏的同龄人小怜姑娘。但是小怜长得还没有他好看,真的没法见色起意。 那时他心心念念都是卷老爹科举,哪里有什么花花肠子。 再次相见,小怜变成陆小怜,成了道姑。晏珣替故人找到人生追求而高兴,何必去坏故人的道心? 阮瑛暗示给他找一个仙女。 他委婉打听到,阮瑛已经有了人选。 但这些人选,都不是他想要的。 比如说,隆庆皇帝的小姨子,陈皇后的妹妹;又比如说,朝中某家勋贵的女儿。 晏珣相信阮爹……阮大哥不会坑自己,但这种联姻总让他觉得自己成为被利用的工具人,不太舒服。 所以他委婉拒绝了。 阮瑛是聪明人,见晏珣真的没有心思,就不再提这件事,还帮着晏珣挡掉其他人的介绍。 ……便宜好大儿不成亲有不成亲的好处,更能让皇帝放心。 没有亲儿子的人,私心不会太重。 不信你问高拱。 晏鹤年推波助澜,以活神仙的身份证明晏珣没到娶妻的时候。其他人虽然眼馋年轻有为的晏珣,也没法下手。 “顺其自然,说不定哪天有个神仙姐姐从天而降,方方面面都符合我的审美呢?”晏珣漫不经心地想。 当务之急是海运,还要关注治河,想什么女人! 除非这个女人是龙王的公主,可以帮助大明占领五湖四海,他就牺牲一下做龙王赘婿。 …… 潘季驯采用水泥修河堤,征用民夫五万人,浩浩荡荡地开启“束河治沙”法。 为什么历来都说河道重要呢? 看看征用民夫数量就知道了。 五万身强力壮的民夫,可以做多大的事? 曾经有人说,假如穿越到古代,修河的时候只给民夫吃泡面和榨菜会不会太苛刻? 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 “乡亲们忍一忍,冬天到了,工程马上结束。”河道御史潘大人说。 民夫们群情汹涌:“攻城?马上?好!这就攻城!兄弟们上啊!为了泡面和榨菜拼了!潘公,天冷了加件黄色衣服吧!” 五万民夫,可以修河,也可能造成动乱。 潘季驯没有泡面和榨菜,他有水泥。 他只想尽快结束工程,让这五万民夫各回各家。 治河历来是容易背锅的事,谁干谁懂! “有了晏郎水泥,一个月造一段石头堤坝不是不可能!工程时间可以比预期更短。”黝黑的潘季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工程结束,就可以恢复漕运,不用海运送漕粮。 但海船一旦出海,有了新的航道,是不是运送漕粮就不重要了。 千料遮阳船南来北往,很快就能恢复当年大宋海贸兴隆的场景。 大宋年年向北方政权岁贡还那么富裕,海贸的利润不容忽视。 前代的好经验,可以学一学。 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海外掠夺的经验,更应该直接拿来。 努尔哈赤跟随着黎大从倭国回来,神色有些恍惚。 “倭国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他们人物猥琐丑陋,却自称传承千年文明。他们每一个人都向往武力,只知道打劫。从唐宋至今,海上一直有倭寇的踪迹。这种民族,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努尔哈赤说着,目光变得犀利。 晏珣惊讶地问:“……你想干什么?” 余姚谢氏想的是思想同化,搞远人不服而不能来,则修文德以来之那一套; 努尔哈赤想直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 不愧是你啊,来自北方的狼! 但倭国好歹也有一千多万人口,想杀也杀不尽啊! “我觉得,像猴子那种顽固的大日本思想者,教化的作用有限。只有清理掉顽固者,把他们的胆气杀没,才可以教化出顺民。”努尔合赤严肃地说。 一个小小少年讲出这么可怕的话,你知道你是在玩火吗? 晏珣觉得……不如把这个内人先毁灭吧! 第458章 可以做不可说 晏珣有些好奇努尔哈赤在倭国看见什么,以至杀气满满。 莫非是什么道德败坏、不讲伦理的事? 这些对鞑靼和女真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啊! 让努尔哈赤精神恍惚的,并不是这些正常的事,而是一些不正常的事。 “黎大叔带着我拜见安世大人,我还见到一个跟您年纪差不多的倭人……”努尔哈赤陈述,“他本来姓松平,后来改姓,名叫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 晏珣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跟丰臣秀吉差不多。 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长得怎么样?跟猴子一样猥琐丑陋?”晏珣好奇地问。 努尔哈赤轻轻摇头:“不是相貌的问题。甚至如果不是有人明确告诉我,这是一个倭国贵族,我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个大明的士绅。他会写汉字、会作诗,还跟安世大人一起讨论朱熹。而且,他对我太祖洪武皇帝非常崇拜……” 听起来,努尔哈赤是在夸赞德川家康,但他眼中的杀气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沐猴而冠。我看到倭奴处处效仿华夏,是想取而代之。他们想做华夏文明的核心。”努尔哈赤狭长的眼睛再次冒出杀气。 女真是大明的一员,尚且要做臣民; 倭奴隔着十万八千里,还想染指中原、成为华夏之主? 忍无可忍! 晏珣听完努尔哈赤的话,想到一个词——大东亚共荣圈。 努尔哈赤想要表达的,或许就是倭奴的“大东亚”思想——妄想取代华夏做大东亚的宗主国。 “你这么小就能有这番见识,也很了不起啊!”晏珣意味深长地称赞。 努尔哈赤赧然地挠挠头:“其实,我是听安大人跟黎大叔他们说话总结的。我想了好久,像德川家康这种饱受儒学熏陶的人对大明都不怀好意,弘扬教化真的有用吗?我从小就知道,打狼的时候必须把狼群都杀掉才永绝后患。” “你说的有道理,但有些事情可以做,不可以直接说。”晏珣微微一笑,“我们是文明之邦,做什么事都必须师出有名。” 即使要对倭奴整个民族做什么,也不能自己亲自动手。 培养倭奸以倭制倭,让他们自相残杀,难道不是更文明和谐吗? “做事要讲究方法!你这么小就这么敢想,晏叔叔很欣慰。”晏珣拍拍努尔哈赤的肩膀,“既然如此,我决定派你到虾夷岛,监督倭奴伐木。虾夷跟库页岛挺近的,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领土。” 《汉宣帝定胡碑》曰“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理法这不是有了吗? 努尔哈赤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雄心壮志的晏大人会派他去倭国大杀四方,原来只是伐木而已吗? 他低着头,小声地应“是”,像一头垂着尾巴、耷拉耳朵的狼犬。 晏珣安慰:“你还小呢!想要大杀四方?十年后吧!你若真的有能力,将来杀入倭国本土,到时候你要做什么,谁能阻拦?” 第二次“刀伊入寇”上演! 女真人在辽朝时就敢入侵倭国,后辈再去不就是故地重游?熟门熟路! ……虽然辽朝时的女真,跟现在努尔哈赤家族这一支是不是同族还存疑。 反正努尔哈赤认为自己是女真人,那就是。 “真的假的?”努尔哈赤很兴奋,“到时候可以让皇上封我为征夷大将军吗?” “也不是不可能。”晏珣鼓励。 画下一个大饼,今后你就是顶级伐木工。 这样一头来自北方的狼发配去做工头,可以更好地学习怎么跟野人相处。 “说不定,你在虾夷岛还有机会见到王锡爵呢!他是小琉球的巡海御史,协助胡总督负责倭国矿产、木料事宜,也可能亲自去虾夷。”晏珣接着画饼。 努尔哈赤对带他走出辽东的王锡爵有一种孺慕之情,总觉得像王锡爵这种气度不凡的人,才有资格当他爹。 他的亲爹虽然也是条汉子,跟和蔼可亲王叔叔比起来,就差了一点魅力。 努尔哈赤顿时精神振奋,觉得自己一定要做好伐木工这项伟大的工作,将来成为征夷大将军,说不定王叔叔会收他为义子。 尽管吃饼吃饱了,努尔哈赤还是对德川家康念念不忘。 他又补充:“德川家康的妻子是他继母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妹妹,肥水不流外人田……” 晏珣皱眉:“所以说倭奴只是沐猴而冠,永远学不会真正的礼义廉耻。你是在国子监读过书的,千万不要跟着学,否则连我都觉得丢人。” 他的语气严厉,把努尔哈赤视为学生教导。 努尔哈赤乖巧地认错,想到自己族人混乱的婚姻关系,又觉得没资格嘲笑倭奴…… 今后女真人必须全面学习大明的礼仪文化,真正融入大明的大家庭,要比汉人更汉人! 努尔哈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投入到倭国的事情,昂首挺胸地离开,晏珣却还在想德川家康。 没有了丰臣秀吉,却还有德川家康。 努尔哈赤说的肉体毁灭理论简单粗暴,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杀掉一个人,比改造一个人容易得多。 杀戮和教化相结合,霸道和王道结合,效果是经过验证的。 ……满清:你说什么?还没发生的事你别乱说,不然就是造谣诽谤! 让努尔哈赤去倭国施展霸道,是祸水东引? 如果上天注定未来几十年要有一场人道大劫难,就让这场劫难发生过倭国吧! 晏珣脸色阴沉地坐了很久,晏小五站在门口悄悄观察,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样子。 “你有什么想说?”晏珣问。 晏小五迟疑地说:“既然二哈很凶残,为何要放他出去?不怕纵虎归山吗?虾夷岛离库页岛挺近的。库页岛就归属于奴儿干都司。” 奴儿干都司,是建州左卫管辖,也就是女真人的地盘。 晏珣笑道:“若是要把他困在一个地方才安心,不如直接杀了一了百了。我们是文明人,要讲礼仪。就算群狼环伺又如何,只要我们足够强大,狼就变成最听话的狗。” 努尔哈赤的转变很明显。 他现在表现出来对大明的忠诚,比刚到京城的时候强得多。 这是谁的功劳? 教唢呐的汪德渊? 拉二胡的国子监老夫子? 都不是。 最重要的是那一场军演,大明皇帝的霸气、军队的强盛,给努尔哈赤造成精神震慑! 就如努尔哈赤自己所说,狼只有被吓破胆才会老实,比任何礼乐教化都有用。 “那还要让余姚谢氏挑选秀才赴东瀛开展教化吗?”晏小五又问。 “要!双管齐下嘛!如果未来真的发生屠杀的事情,还得这些人粉饰太平呢!” 史书是人写的,宣传工作做到位,黑的也能变成白的。 说不定,倭国人也会有想做奴才而不可得的一天! 第459章 我绝对不是仇富 黄河决堤给晏珣加大了工作量,也给同党海瑞加重工作量。 海瑞带着几斤面去拜访徐阶。 “这是我托朋友从陕西带来的面,对老人家的肠胃好,跟南边的不一样。”黝黑清瘦的海瑞一本正经地说。 徐阶疑心海瑞内涵自己老,但是没有证据。 海瑞又补充:“我给了朋友钱,连运费都算清楚。”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许真有这么回事? 徐阶客气地道谢,吩咐下人:“做两碗鸡丝面,我和刚峰一起吃。” 海瑞这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徐阶很感动……才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海瑞收掉徐家一半的土地还不肯收手吗? 不是说应天府的清田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是时候让海瑞“升官”了。 徐阶心思百转,暗暗琢磨海瑞的来意…… 海瑞坦诚地说:“黄河在睢宁决堤,我要赈济灾民。为这件事,扬州汪氏、顾氏,还有徽州王家共捐了价值五万两白银的米面。徐公闻名遐迩,一家就可比他们几家。” 徐阶很不高兴。 我乐意捐是我的事,你来逼捐就是你不对。 不是他看重钱财,到他这样的身份地位,钱财女色都是浮云,唯一看重的就是身前身后名。 但家大业大,靠着徐家吃饭的人太多,不能不顾这些人的未来。 徐阶沉默片刻,淡淡笑道:“刚峰的面真不好吃啊!吃一碗就要还不知道多少碗。” 海瑞正色说:“不是给我,是给灾民。徐公若信不过我,可以派令公子一起参与赈济。” 每一次天灾之后,都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让朱门大户分一些粮食赈济即将冻饿致死的人,很难吗? 徐阶当过首辅,知道赈济灾民最重要的就是受灾后的这小半年,等熬到明年重新赊种子耕种,百姓又能挺过去。 即使在困苦的泥泞中,也能坚韧地生存,开出最灿烂的花。 两碗清亮又丰盛的鸡丝面端上来,海瑞客气两句就很自然地开吃。 他向来如此……公务应酬中如果有人请吃饭,他尽可能把下一顿的量也吃了,省下一顿是一顿。 就算是他带过来的面,既然徐阶请他,就是他应该吃的。 面里有鸡丝,汤清亮而鲜味浓郁,厨子很考究。 想必是加了其他食材熬高汤,让鸡汤面的味道更有层次。 吃饱之后,海瑞看着徐阶,没有识相告辞。 徐阶无可奈何,只能说:“我致仕之后养几个小孙子承欢膝下,久不管家中庶务。赈济灾民的事,让犬子徐璠去办吧!只不过他现在不在松江府,我让人通知他去找你。” 徐璠忙着去拉拢余姚谢氏,想给自家多找一条出路。 大家族如千足蜈蚣,死而不僵,处处都是人脉。只要春暖花开,又能重新复活。 海瑞也不能强迫,只是提醒:“请徐公让他尽快去找我,灾民饥寒交迫、不能等!而且,高首辅也在关注这件事,不久前才下公文问我赈济的详情。” 徐阶不动声色,心里却很不高兴……海瑞强调高首辅是什么意思?拿高拱来压他? 老夫会怕高拱?我跟严嵩斗的时候,他还在跟太岳爬西山呢! 等海瑞告辞,徐阶沉声说:“把面给我撤下去!他送过来的还有剩?都拿去喂狗!一个琼州出来的举人,竟然敢威胁我!” 这一两年的事情,全部脱离徐阶的预想,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飞速狂奔。 皇帝要搞大阅兵,居然真的搞成了。 要重启龙江宝船厂,居然也成功了。 而徐家却在这种隆庆速度中接连落败:争夺宁波海关的船引,败给了余姚谢氏;想把海瑞调走,海瑞就是不走。 余姚谢氏? 徐阶当权的时候,谢氏想做他的跟班,徐阶都有些看不上……连续几代人没出一个能干的人物,早就该被淘汰。 谢氏的底蕴,让周围的家族垂涎三尺。 现在时移势易,谢氏跟晏珣搭上关系,竟然又风生水起。 说到底,还是……高拱! “斗高拱的事,还不能让太岳沾手,会引起皇帝的不满。说到底,皇帝要重用高拱,其他人就很难下手。”徐阶默默算计。 他一辈子最擅长忍耐,伺机而动给敌人沉重的打击。 此时,他也看到了事情的关键——高拱最大的后台就是皇帝。 破局的方法,要么皇帝早逝,要么高拱触犯了皇帝的忌讳。 前面一项,身为臣子不敢深思。 徐阶虽然对隆庆有一些怨气,总的来说对这个皇帝还是满意的。 当初严嵩父子支持景王,他就坚定地支持裕王。 他也是裕王的老师之一。 “怎么样才能让皇帝厌弃高拱呢?”徐阶琢磨起这个重大难题。 事情再难,只要有心就不是不可能。 父子、夫妻这种亲密的关系尚且可能反目成仇,何况君臣师生。 徐阶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阴谋家。 他并不觉得阴谋有什么不对……知行合一,问心无愧。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良知,用什么方式并不重要。 他带出张居正这样的门生,就是对大明的未来做出最大的贡献。 …… 徐璠接到父亲交代的任务,到南京捐款。 徐阶没有说谎,现在家里钱粮出入,都由最有出息的长子徐璠负责。 徐璠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只答应捐五千两。 被逼捐的徐璠很不高兴,一直沉着脸; 海瑞也很不高兴,华亭徐家底蕴众所皆知,捐五千两是看不起谁? 看不起他海瑞,还是看不起朝中的高首辅? “我听文瑄说,当初给先帝修寝殿,徐大公子做事精明、说话爽快,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你捐五千两,让海某觉得你不够精明。”海瑞直白地说。 徐璠皮笑肉不笑反问:“不知海大人捐了多少?” 你送几斤面,我捐五千两已经很不错! 徐璠觉得海瑞不会做事。 当官的都像海瑞这么仇富,乡绅富户们集体上吊得了。 这天下,说到底是皇帝和士大夫的天下。 “我家中没有余财,但还是把能捐的捐了。我的儿子亲自去给百姓煮粥。在赈灾这件事上,我的良知没有愧疚!”海瑞理直气壮。 徐璠说:“我的良知也没有愧疚。” 说完,他拂袖而去。 五千两,爱要不要,不要我运回去! 海瑞当然是先收下,然后写信去给高拱告状……高首辅,华亭徐家为富不仁、不配合我的工作,您说怎么办? 高拱其实不喜欢海瑞的办事风格,以前也说过海瑞是好人,但不会做事。 但这一次,他正需要海瑞的信。 “我要去见陛下……且慢,安排一下,我去见晏芝仙。”高拱刚吩咐完随从,又改变主意。 遇事不决问仙鹤,先卜一卦准没错! 第460章 高队长邀你组团 每次来晏家,高拱都觉得晏鹤年该搬家了。 京城居大不易,一般的小翰林,能住这么地段好又齐整的宅院已经很不错。 但晏鹤年已经是侍郎,晏珣又是太子的老师,住这样的宅院就显得过分低调。 高官家中都会养很多门客幕僚、家丁随从及各类下人,像《红楼梦》那样,下人比主子多十倍。 这么多人相当于一个大集团,宅邸小了如何住得下? 不管内里如何,外面的气派体面要维持。 过分的低调就是虚伪。 但晏鹤年对外说在这里住出感情,懒得搬来搬去。 除非皇帝要给他赐宰相府~~ 高拱看着屋子里挂的当世名家字画,最显眼的就是署名“兰陵喵喵声”的玄猫花荫图。 一看就是小孩子稚嫩的手笔。 晏珣跟太子,对兰陵喵喵生这个称号真是一点都不掩藏了。 屏风是两盆黄瓜搭的瓜架,开着黄色的小花,结着青绿色的瓜,生动可爱。 “你家虽然不大,却处处精巧有趣、别有心思,我就喜欢你这瓜果架,比什么檀木金玉的屏风更有生机。”高拱由衷地称赞。 读书人讲究生活情调、花前月下葡萄架,满口铜臭是暴发户的行径。 晏鹤年虽然出身平常,在审美和情调方面,从来不弱于世家子弟。 “是我夫人布置的,她就喜欢收拾屋子,又最懂我喜欢什么。”晏鹤年毫不谦虚地夸赞妻子。 别的人都爱谦虚,称儿子是“犬子”、“小兔崽子”……晏鹤年从不这样。 儿子是兔崽子?爹岂不是老兔子?对妻子更是该夸就夸! 他这么不按套路来,高拱就不好继续夸了。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故意针对徐阶,高拱还批判了一下海瑞的办事风格—— “我早说刚峰是个好人,只是不会办事。”高拱正色道,“募捐有很多种方法,他偏偏选择最让人难受的一种。别说徐华亭生气,换作是我也会生气嘛!” 晏鹤年保持微笑……高阁老还怪通情达理的。 这话表面上是批评海瑞,实际上是在说徐阶不顾大局、缺乏宰辅老臣的气量。 曾经做过首辅的人都不做好带头作用,让其他士绅怎么跟上? 高拱看向晏鹤年,叹道:“刚峰来信说此事,老夫实在为难。我若说了什么,人家以为我公报私。老夫岂是那样的人?” 晏鹤年一本正经地说:“高阁老为国为民的心,对事不对人,朝野是知道的。” 高拱沉默片刻…… 他是不是在阴阳我?赵贞吉那老头子,嚷嚷我对人不对事,这才是朝野共知。 他抿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你跟刚峰素来交情好,不妨劝一劝他,做事可以委婉一点,方法用对了,徐华亭不至于不配合。” 晏鹤年笑道:“虽然我儿跟刚峰有些交情,但刚峰这个人意志坚定、不好劝啊!” ……高拱的意思,海瑞可以不要那么光明正大,讲究一点做事的方法,比如栽赃嫁祸。 甚至不用来栽赃,徐家那么多纨绔子弟,把柄一抓一大把。 直接把徐阶问罪抄家,还用得着费劲逼捐吗? 但高拱身为首辅,这种指示不能直接说。 到了他这个层次,得顾虑百年之后史书上怎么写。 晏鹤年也不想接这个活。 高拱这一两年太强势,全面推翻徐阶的政绩,不管对错全盘否定。。 张居正对此已有不满。 这种党争作风,晏鹤年也不赞同。 高拱端着盖碗,拨了拨茶末,不紧不慢地说:“老夫相信你是有办法的。” 晏鹤年干脆也不拐弯抹角了,微笑着说:“下官驽钝,还请首辅大人明示。” 装傻委婉拒绝。 “芝仙是活神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何必过分谦虚。”高拱有些不高兴。 不站队就要被两边打。 晏家父子如果只是小人物,可以不必站队。 但他们对皇帝和太子的影响力有目共睹。 如今徐阶还在暗中蛰伏,这种关键人物不明确表态站队,高拱不安心。 他今日来,是很有诚意的拉拢晏鹤年。 作为皇帝的老师,他有资格为朝廷选拔真正有用的人才,赶走两面三刀、左右横跳的小人。 晏鹤年多少有些无奈。 人家说高拱强势,现在高拱强到自己头上。 强鹤所难,小心被鹤啄了眼睛! 当年徐阶做首辅的时候,也很有诚意地拉拢晏珣,甚至暗示要抬举晏珣做孙女婿。 晏珣明确拒绝。 现在高队长发出邀请,接受还是拒绝?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晏鹤年只好说:“我会给刚峰写一封信,但他具体会怎么做,还是他自己决定。” 就算海瑞是一把刀,你也不能逼着他杀人吧? 在高拱看来,晏鹤年这是妥协了。 高拱得到想要的卦,语气和缓:“你写的信他怎么会不听?老夫听说,晏家对他有恩。” 晏鹤年推脱两句。 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从来不论个人私情。 要说有恩,晏家对高拱也有恩! 当初高拱会试出错题目,嘉靖皇帝很生气,还是晏鹤年帮着说情。 只不过高拱从来不认人情。 ……我回过礼,就不欠你的人情。 你会帮我,是因为我有这个价值。 真要说人情,高拱直接做徐阶的小弟就好了。 又谈论了一会儿漕运改海运,天津港运粮食来京城的情况以及潘季驯治河的进度,高拱带着笑意离开。 晏鹤年客气地送高首辅到胡同口,见高拱的大轿子招摇地远离,才重新走回家里。 王徽从后院走出来,好奇地问高拱为什么没有留下吃饭。 晏家的名士菜在京城算是出名的。 以前袁炜在的时候经常来吃饭,连太子殿下都很喜欢过来,说是可以多长几斤肉。 高首辅多少有些不识好歹啊! “你让人备了菜吗?咱们把家里人都喊齐,好好吃一顿。”晏鹤年笑着说。 现在晏家也多了一些人手,厨子请了两个,会做南北风味的菜。 再加上晏家地道淮扬菜,招待哪里来的客人都不成问题。 听晏鹤年的语气,王徽察觉到他不高兴,一边吩咐养女安排饭菜,一边笑着问:“高大人还能把你给拱了?” “胡说!我这白菜早就被你给拱了。”晏鹤年打趣。 官场上有什么不愉快,何必带到家里来? 小女儿那么一点点大,最需要温馨的家庭环境。 见晏鹤年情绪还好,王徽就不再问,抱着女儿在院子里采桂花。 小小的圆圆似乎很喜欢桂花的香气,笑个不停。 晏鹤年见状,又不禁说:“你就不能多关心两句?有了女儿之后,你越发忽略我了。” 王徽转过头,银盘一般的圆脸露出稳重的笑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我安慰一下你。但我想就是天塌下来,六哥也是能处理好的。” 晏鹤年:……王妹妹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崇拜! 第461章 我爹教我做渣男 “南边有人送信来,德渊今年乡试中举了,他进京会试应该还是住咱们家,安排他住家里还是到西山去?”王徽笑着问。 晏家的小黑屋风水不错,凡是进去特训的,最后都登科了。 不知道多少人哭着喊着想被关晏家小黑屋! 晏鹤年说:“隔壁的院子不是空着吗?让他带着舒尔哈齐住那里吧!” 明年会试,晏鹤年很可能会做《易经》同考官,虽然跟汪德渊的本经《礼记》不同,但尽可能避嫌,没有坏处。 王徽也想到这点,认可晏鹤年的安排。 让汪德渊住在隔壁,既可以避嫌,又方便照应。 不一会儿,晏小二走过来笑盈盈地说:“爹、娘,饭菜已经做好了。” 小一嫁给阿豹之后,小两口搬出去住住。现在小一已经有了身孕,即将为晏家添丁进口。 跟在王徽身边伺候的就是小二和小三两个养女。 除此之外,晏家又新收了一些仆从,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今日托高拱的福,有现成的席面,像吃团圆饭一样齐聚一堂。 阿豹的家就在附近,得到消息也赶过来,感慨:“要是珣哥在就好了,家里总感觉少了一个人,我实在是想他。” “吃饭!”晏鹤年没好气地说。 想小珣?他这个当爹的才是真的想。 每次经过小珣的房间门口,都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宁波港现在汇聚东西洋的海商,谁知道这些远道而来的人会不会带着什么传染病? 听那个葡萄牙传教士说,西方过去一两百年有很一种很厉害的黑死病。大家怕染病,连澡都不敢洗。 听传教士说的症状,晏鹤年认为,黑死病就是小珣口中压垮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鼠疫! 儿行千里父担忧。 既担心他生病,又担心他被坏人蒙蔽,更担心他被女色所迷。 最最担心的是,儿子完全不被女色所迷。 …… 晏鹤年既然答应要给海瑞写信,当然要做到。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去拜见皇帝。 就算要背锅也是奉旨背锅。 徐阶这一次究竟是大吉还是大凶,归根结底还是看皇帝的意愿。 在朝中某些人看来,皇帝很懒……将政务都交给内阁,任由大臣斗得你死我活,他自己还有闲情逸致去钓鱼。 唉。 皇帝戒色之后居然迷上钓鱼,这算是好还是坏呢? 朱家的皇帝,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 晏鹤年见皇帝的时候,太子朱翊钧也在场。 今年夏秋之际,皇帝偶感咳嗽,生病的时候心理脆弱,怀疑自己挺不住了…… 他拉着太子的手,对高拱和晏鹤年既洒脱又苍凉地嘱托半天……喝了李时珍熬的梨汤之后,两天就好了。 皇帝又精神奕奕的去钓鱼,大病初愈,得做点感兴趣的事情歇一歇。 高拱:……搞得跟托孤似的,害我老泪纵横。 下次你再说生病,我都不知道信不信好。 “为了水灾赈灾的事情啊?海瑞以前在浙江淳安做县令,不是处理过这种事吗?他是熟门熟路的,怎么还要向高先生问计?”隆庆皇帝一脸疑惑。 不知是真疑惑还是假疑惑。 晏鹤年坦诚地说:“海瑞这几年得罪了太多的人,比在淳安的时候更难做事。” 海瑞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否则不可能以举人之身走到今日。 他之所以做出上门逼捐这种让人难堪的事,实在是逼不得已。 徐阶不捐,响应官府号召赈济灾民的士绅富户就寥寥无几。 而饥寒交迫的灾民却等不起。 晏鹤年耐心解释,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非常之时做非常之事,海瑞的处理没有问题,高首辅这次不应该怪他。” 好的! 皇帝金口玉言,海瑞没错,那么错的是谁? 必须是徐阶了。 高拱不用亲自出头,借晏鹤年的口,给徐阶上一波眼药。 徐阶给了钱还有错! 能够做到首辅高官的,都不是单纯善良的人。 隆庆皇帝看着太子,和蔼地说:“翊钧,你觉得海瑞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朱翊钧这一年长高不少,从一个小胖子长成一个大一号的小胖子。 他的睫毛格外长,眨眼的时候,睫毛像两个小扇子眨啊眨,既乖巧又可爱。 他眨巴着眼睛认真地说:“五千两太少,十个五千两就好了。海瑞可以再去给徐阶送面,一次要五千两,徐阶若是不耐烦,一次过支付不就得了。” “噗!”皇帝忍俊不禁。 这孩子居然讲起生意经,该不会是狗大户张四维教的? 商人做高官,把太子都教出商贾气。 朱翊钧鼓着脸说:“父皇别笑!儿臣在说正事呢!晏侍郎,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晏鹤年满脸佩服,“太子殿下的主意非常好。” 钝刀子割肉,只要能把肉割下就好。 海瑞每次上门都没有空手,送了礼物就不是逼捐。 都是徐阶自愿,不信你问他! 同时也给徐阶留下面子。 皇帝正色道:“这样能解决眼前的事,但长久来看,江南士绅的问题还是存在。” 朱翊钧说:“以前晏老师教导我,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我们先解决眼前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其他问题慢慢也能迎刃而解。” 皇帝欣慰的点点头:“晏珣离开那么久,你还牢记他的话,真是一个好学生。” 朱翊钧乖巧笑道:“我怎么会忘记珣珣呢!” 他身边的一切都有晏珣的痕迹,包括那个已经洗得褪色的黑猫布偶。 他的母亲李贵妃曾想弄走他的布偶,堂堂太子抱着布偶睡觉成何体统? 但是朱翊钧坚决不同意。 皇帝对太子很宠爱,当下示意晏鹤年按太子的意思给海瑞回信。 晏鹤年领命……没办法,只好再苦一苦徐华亭。 这就是树大招风啊。 所以晏家一直很低调,赈灾都要婉转地通过捐水泥的方式。 朝廷文武百官已知晏郎水泥在治河工程派上大用场,却又下意识地忽略晏家财大气粗。 待晏鹤年离开后,皇帝慢慢地说:“高老师把手伸到晏家,让晏鹤年来做这件事,朕不是很高兴。” 内阁已经斗得很厉害,皇帝每天吃瓜吃得饱饱的,没必要再把晏鹤年搭进去。 官场上是要站队,但对皇帝来说,朝堂上要有一些保持中立的人才行。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问:“父皇不喜欢高首辅了吗?” 其实,徐阶跟高拱斗得最激烈的时候,皇帝一度想顺应徐阶的意思,压一压高拱。 欲扬先抑,让高拱对徐阶的怨恨达到顶峰。 无情最是帝王。 “喜欢啊……翊钧,你要记住,你不要让臣子看穿你的喜好。”隆庆皇帝笑着说,“大臣如女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再喜欢一个人,也要拿捏好分寸。” 朱翊钧恍然大悟:“父皇说的,就是珣珣提过的渣男!” 老师们,同学们! 我爹在跟我分享做渣男的心得! 第462章 人人写信给海瑞 “渣男”这个生动又贴切的形容,隆庆皇帝不能反驳。 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渣男。 但又有种诡异的骄傲……我儿聪慧有大帝之姿,这么小就领悟成功男人的真谛。 朕给太子配置的老师天团,教啥的都有,不比父皇当年给朕配置的差! “虽然朕不是这个意思,但你领悟得也不算错。反正对臣子要把握好距离,不能让他们猜透你的心思。懂了吗?”皇帝一本正经地问。 朕就是正经汉子! “懂!”朱翊钧响亮的回答。 …… 海瑞收到晏鹤年的回信。 跟高拱告状却收到晏鹤年的回信,这说明什么? 说明晏鹤年已经站队高拱。 海瑞不禁叹了一口气,官场倾轧连仙鹤都不能避免。 既然晏鹤年也站队高拱,就是上天要亡徐阶。 “逢年过节去给徐华亭送礼,一次募捐五千两?这个主意不错。” 这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国有聪慧储君,是社稷和万民之福。 奉旨募捐,太子教我的! 请徐华亭接招! 高拱得知晏鹤年的回信内容,思索一两日后,追加了一封回信,里面有一句:“你放心大胆地做事,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道德君子,不会对你产生误解。” 换作任何一个人像海瑞这样做事,早就被弹劾到吐血身亡。 “以权谋私”、“勒索致仕老臣”、“苛政猛于虎”……种种罪名都是现成的。 但那是海瑞,清廉刚正众所皆知,是当世道德标杆。 如果他代表正义,站在他对立面的就代表邪恶。 谁弹劾他,就可能被打成邪恶的化身。 从秋天到冬天,每逢节日,海瑞就给徐阶送面。 徐阶吃面吃得胃疼,发誓今后再也不想看到任何面食。 包子、饺子、馄饨,一概不想见到! 好你个海瑞!就你上头有人?我上头也有! 徐阶示意长子给张居正写信:“不能放任旁人欺负你的老师!否则张阁老的面子也不好看嘛!” 人走茶凉,徐阶是已经走了,但还有张居正呢! …… 张居正看着徐璠的信,跟新收的门生申时行说:“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是始料未及。当初让文瑄去宁波,本想着借海运的事关照徐家。” 谁知徐家跟晏珣玩不到一块。 申时行正式拜入张居正门下,对张居正毕恭毕敬,但他跟晏珣是多年好友。 “文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是巡海御史,管不到应天府的事。”申时行帮晏珣解释。 “嗯,我也不是要责怪文瑄……”张居正点点头,话锋一转:“太子给海瑞出的主意太狡诈,一定是其他人教偏的。你要多注意太子的言行,教他君子之道。” 这个“其他人”,特指富商出身的张四维。 张四维是变通实用者,教朱翊钧灵活变通、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说王崇古这么多年来跟俺答汗妻妾的交情…… 咳咳。 申时行负责教朱翊钧《尚书》,编写了一本《书经讲义会编》…… 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作为核心教育理念,希望把朱翊钧培养成崇尚德治的一代明君。 小小的太子,接受着四面八方截然不同的思想,都快卷成麻花了。 申时行恭敬领命,又想起一件事:“太子时常送字画到隆福寺外的书画行寄卖,挣钱给家人买礼物,这件事要不要管?” 万一太子沉迷书画,长成第二个宋画宗怎么办? 张居正带着笑意说:“此事乃太子的孝心,不必干涉。” 主要是太子也给他送礼了。 这么贴心孝顺的好学生,张居正决定偶尔放纵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他也知道,太子那些笔锋稚嫩的画,多数都是被知根知底的人买走。 随即,他轻描淡写地感叹:“海瑞在应天府,始终是个麻烦。” 由始至终,张居正都不喜欢海瑞的办事风格! 尤其不赞同海瑞盯着徐阶不放! 海瑞在应天府横冲直撞,只会让“一条鞭法”的推行遇到更大的阻碍。 这不是张居正想看到的。 申时行明白老师的意思,但要把海瑞搞走,现在的形势下不好办。 没看到海瑞已经加入鹤党了吗? 这件事应该怎么办才能各方都不得罪? 申时行做事的原则是中庸,愿天下人都“恭俭好礼”、各退一步就天下太平。 “把海瑞调走,高阁老那边依旧不会收手。我认为,还是给海瑞写一封信……霜雪过后,少加和煦,人即怀春。与其用刚强的手段四处树敌,不如各退一步,刚峰若肯通融,是地方之幸,也是国家之幸。” 大家不要再打啦,听我的握手言和吧! 张居正觉得申时行的话有道理,亲笔给海瑞写信。 …… 一封封信从京城送往南京,就为了海瑞和徐阶的交锋。 海瑞都想感慨一句……在下何德何能啊! 一个海南走出来的举人,被皇帝重用派来做应天巡抚,责任就是打压倚仗权势非法敛财、为富不仁的士绅豪强。 海瑞认为,这是他的使命!唯有全力以赴才能不辜负皇帝的信任。 他有自己的坚持,谁劝都不好使。 无论是晏鹤年的信,还是高拱和张居正的,他看完之后全部压在箱子底下。 人人写信给海瑞,海瑞一个也不回。 能经历霜雪的,才是真的英雄! 晏珣知道南京的风起云涌——老爹和朱翊钧都给他送信了。 老爹的信还夹带一幅妹妹圆圆的画像。 平心而论,妹妹长得特别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吃得很饱。 脸圆圆的,鼻头圆圆的,连小嘴都嘟嘟的,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眉眼像老爹,跟我小时候一样可爱吧?”晏珣拿着画像跟众人显摆。 晏松年第一个凑进来看,乐呵呵地说:“看着比你小时候聪明,大眼睛透着精光。” “呵呵……”晏珣冷笑。 四伯真是会说话! 要不是看在常欢的份上,早晚送四伯吃馄饨。 晏小五聪明多了,实事求是地说:“还是珣哥好看,这么个小胖丫头,长大了必然是大胖丫头。” 晏珣叹道:“行了!我做哥哥的,难道还跟小妹妹争父爱?我都老大不小了。” “你也知道你老大不小……”晏松年嘀咕,“别瞪我!没大没小!我是长辈!王衡从高邮回来,带回村里亲戚们的信,都让我帮你留意着……” “你?留意什么?”晏珣不冷不热地问。 晏松年缩着头说:“我哪里管得了你的事?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回信让长年老哥不要多管闲事!如果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可以去听说书人老山讲你的故事,每天一个新版本。” 晏郎是高邮经久不衰的说书对象。 “不愧是四伯,知道轻重。”晏珣阴阳了一句,又拿出另一幅画。 这是太子朱翊钧画的。 第463章 晏郎堤或潘公堤 朱翊钧送来的是玄猫乌云的画。 一只大黑猫坐有坐相地蹲在一幅画前,似乎在欣赏画,而那幅画里又是一只猫。 “画中有画,猫在看猫。构图的巧思,就非比寻常。太子将来若是做画家,必然也是一代宗师。”晏珣毫不吝啬地夸赞。 确实是一幅好画,两只猫活灵活现,眼神像是在对视。 偏偏其中一只猫是在看画。 “有趣!真有趣!”众人跟着夸赞。 既然是太子画的,怎么夸都不为过…… 问题就是,太子把心思放在书画上面,真的没问题吗? 晏珣认为没问题。 人总要有一些爱好和审美情趣。 太子会画画,总比拿着前代名画一顿“哐哐哐”盖章要好吧? “太子在信中说,乌云是一只‘文化猫’,平日他去我家画画,跟诸位贤良君子高谈阔论,乌云就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看着……谁说话,猫眼就转向谁,好像能听懂。京城里的人都说,我们家乌云成精了。” 晏珣的语气有压制不住的得意,仿佛说的不是一只猫,而是…… 咳咳。 晏松年和晏小五等人对了对眼神,想起说书人的其中一个版本。 人妖殊途啊! 他们又觉得自己想法太荒唐,齐齐甩了甩脑袋。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赞同我的话?”晏珣不高兴,“是太子殿下写的,莫非你们也不赞同?” “赞同!赞同!”晏松年和晏小五难得意见一致。 我们心里想什么,我们不好意思说。 猎奇!太猎奇! “嗯……你们也不用太羡慕,一只平平无奇的黑猫而已。说不定你们也能有缘遇到一只。”晏珣谦虚说着,小心翼翼地收好朱翊钧的画。 只要是钧钧的作品,他都会小心收藏,跟画的内容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 因为黄河决堤、运河阻塞的原因,今年江浙的举人都要提前进京赶考。 往年走运河一路畅通,去京城就跟郊游似的,过完年再启程都不迟。 汪德渊收拾好行李,跟妻子顾淑芳道别。 他摸着妻子的肚子说:“这个孩子给我带来好运,你等着我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吧!” 顾淑芳是汪德渊的远房表妹,当初汪德渊“花旦”的声名远扬,不好说亲,只有顾淑芳慧眼识英雄。 用顾淑芳的话来说:“我三岁就认识德渊哥哥,他是什么样的汉子,我比其他人都清楚。” 是什么样的汉子呢? 会捉大青虫吓唬女孩子,然后哈哈大笑;还会带着表弟表妹们去看社戏、讲各种有趣的故事。 顾淑芳觉得,嫁给德渊哥哥,就可以把小时候受过的惊吓报复回去。 来呀,互相伤害呀! 至于传言说舒尔哈齐是德渊哥哥的外室子,顾淑芳一点也不相信……那孩子长得不好看。 “以夫君的聪明才智,进士不在话下。我只怕你高中状元,跨马游街的时候被乱花迷了眼。”顾淑芳笑盈盈地说。 “妹妹有眼光!那种事情你不用担心,什么乱花在我眼里都是草,连你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哥哥有品味!我早就说,整个扬州就哥哥最有才华和出息,双河村的晏文瑄,也就比你强一点点……” 两人互吹互捧,情投意合,婢女梅香在一旁忍着笑。 这就是天作之合吧? 姻缘这种事,真的是上天注定。 月老早就暗暗牵好红线,若有缘分,就会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 梅香觉得,应该去土地庙多烧两炷香,请土地爷爷保佑自己就是晏郎的有缘人。 …… 汪德渊跟平安以及一些同乡汇合,一起北上赶考。 今科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马自强。 在群星璀璨的嘉靖和隆庆朝,马自强没什么名气。 如果问晏珣,他肯定会说“没什么交情,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僚。”; 如果让晏鹤年卜一卦,也许能够知道马自强也有阁老的命格。 但时移势易,有晏珣扇动蝴蝶翅膀,一切皆有变数。 被马大人取中的这批举人,觉得马自强最有眼光。 其中一个举人说:“我有一个表兄,今年在河南乡试,主考官是凤磐大人。” 凤磐大人就是张四维。 “每一科乡试,各省的主考官都是朝中重臣名士。我第一次乡试的时候啊……”汪德渊回忆起往昔。 跟这些同科们相比,他有丰富的考试经验。 屡败屡战,终于上岸。 同科们想起汪德渊说的那一科南直隶乡试,那也是士林津津乐道的传说。 主考官是吴情,中举的人里面,有晏家父子,还有申时行、许国等人,都已经成为朝中高官,是他们需要仰望的人物。 但是不用泄气,官场上后来居上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明年会试的主考官和各科同考官是谁,消息灵通的心里有猜测,但他们不会讨论。 有不懂事的问起,其他人都会一本正经地说:“不管考官是谁,都是秉公取士,还得自身才学过硬才行。” 若是问:“兄台对进士有没有把握?” 就连汪德渊这么自信的人都会谦虚:“考试拼的是实力和运气,谁敢说一定有把握?” 你别想套我的话! ……曾经有一个很自信的南京乡试解元,一进京就很张扬,仿佛会元和状元是囊中之物。 后来他栽了! 那个人叫唐伯虎。 人心险恶,该低调的时候要低调! 途经睢宁的时候,他们见识到什么是高调——有些人太优秀,想掩藏都藏不住。 睢宁的乡亲们听说这群举人是扬州来的,其中有两个还是高邮的,纷纷问他们认不认识晏文瑄。 “认识啊!我跟他熟得不能再熟!我们睡过一张床!”汪德渊大咧咧地炫耀。 话音一落,他立刻被人包围。 “真的假的?那么你一定知道晏文瑄是不是神仙?潘大人用晏郎水泥造的堤坝,省了好多人力物力,大伙儿都说,这道堤坝要叫‘晏郎堤’。” “何须如此!”汪德渊替好兄弟谦虚,“是潘大人主持修的堤坝,该叫‘潘公堤’!” 前有苏堤流芳百世,难道又有晏郎堤与之媲美? “就是潘大人说的!他还说,晏家为修堤坝贴补不少钱、为民夫改善伙食!若是南直隶乡绅富户都有这个胸襟,工程能够做得更好!” 听着众人的议论,汪德渊懂了……潘大人很狡猾啊!分明就是用晏珣树立典型,向富户募捐。 ——谁捐得最多,也许能获得堤坝命名权,就问你们动不动心! 这种方式,比直接上门逼捐要高明。 既然如此,汪德渊就不再谦虚。 再说,他谦虚也没有用,他又不是晏珣。 “汪老爷跟晏大人熟得不能再熟,他也跟你一样貌若好女吗?”一个有文化的大婶高声问。 围观群众一愣,随即看着汪德渊哈哈大笑……貌若好女?这是夸奖吗?必须是啊! 第464章 终于有反派要出场 晏郎水泥和晏郎堤的故事,也传到京城。 朱翊钧跟弟弟朱翊镠滔滔不绝地炫了一通晏珣的厉害。 “怎么样?我的老师很厉害吧?” 还不满三岁的朱翊镠睁着单纯无辜的大眼睛。 虽然不知道太子哥哥在炫耀什么,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朱翊镠眨了眨眼睛,很给面子地“嗯嗯”两声,拿起大块拼图邀请哥哥一起拼。 还是当初晏珣给朱翊钧做的世界地图拼图,主打一个拼完就长大了。 朱翊钧:“……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已经长大了。” 弟弟居然不会一起夸珣珣,果然是不够聪明。 晏珣跟别人炫耀我的时候,一定是满座皆捧场! 田义见朱翊钧有些不高兴,连忙捧场:“晏大人最厉害!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殿下的老师!” 在田义看来,自家太子殿下才是最聪明的,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就能去督建戚继光牌坊。 谁家孩子这么能干啊! 满朝文武,包括有神童之名的张居正,年少时都比不过太子殿下! 田义开了一个头,伺候的太监宫女们纷纷夸晏珣。 不就是彩虹屁吗?宫廷生存必备技能。 朱翊钧听得满面红光,觉得自己必须更加努力,才配得上做晏珣的学生。 上午学文、下午习武,晚上书法书画,休息的间隙再加上火器音律,主打一个全能! 卷起来! 自己卷还不行,得拉着父皇和弟弟一起卷。 都是一家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皇帝处理政务的时候,喜欢让朱翊钧坐在一旁,时不时指点儿子一两句。 儿子可以文不如内阁重臣,武不如边疆诸将,但一定要会做皇帝。 朱翊钧认真地听父皇教导,暗暗记录父皇的言行,观察父皇有没有偷懒摸鱼。 就连皇帝如厕时间过长都被他发现了。 他委婉地劝谏:“父皇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李太医说,如厕时间过长对肠道不好,小则便秘,大则痔疮……” “朱翊钧!”皇帝打断,“你是不是学得太偏了?” 跟着申时行学道德圣人,跟张四维学讨价还价,还跟李时珍学预防痔疮? “父皇,我是为您好啊!”朱翊钧一本正经。 破天荒的,皇帝追着朱翊钧一番鸡飞狗跳,连花猫奴奴都被撵到院墙上。 朱翊钧虽然是个灵活的小胖子,到底腿短,被皇帝一把逮住。 “说吧!你这几天神神叨叨的,到底是为什么?”皇帝早已发现不对劲。 “珣珣!我想珣珣了。”朱翊钧老实交代。 皇帝不重不轻地锤了儿子一下:“臭小子!你又不只一个老师,整天就惦记晏珣,朕教你的……渣男自我修养,你都忘记了?” 心酸啊!儿子跟朕都没那么亲! 朱翊钧连忙说:“没忘啊!但是做渣男也要有本钱的,父皇要驾驭群臣,就得壮大自身,偷懒摸鱼是不行的。”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把朱翊钧放在地上,淡淡地说:“谁让你劝谏朕?高先生还是太岳?” 以前徐阶做首辅的时候,处处盯着皇帝的言行,管天管地还管皇帝睡哪个女人。 没想到赶走了徐阶,轮到高拱做首辅,也开始管皇帝的私生活。 前几天,皇帝提出想去郊外狩猎,顺便练习一下隆庆式燧发枪。 高拱严厉反对,说皇帝不该沉迷玩乐,不该打扰百官和沿途百姓,而且玩火器很不安全。 在皇帝看来,高先生越来越像徐华亭,也不那么可亲可爱了。 朱翊钧瞪大眼睛:“没有人让我劝父皇,是我自己想的。就是说便秘这个事……” 皇帝脸色一黑,咬牙说:“朕知道了,日后不待那么久!” 臭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说得他好像喜欢如厕似的! 虽然帝王有专属马桶、如厕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味,甚至还有熏香,但绝对不是什么享受的事。 太子劝谏皇帝的事,还是被高拱知道了,当然便秘痔疮什么的被删减。 高拱知道的版本是,太子让皇帝勤政、不要摸鱼。 ……皇帝暗中授意让高拱知道,想试探一下是不是高拱在背后挑唆。 高拱:……我还需要背后挑唆?我每次劝陛下,不都是当面?陛下在帘子胡同那啥,我还敢把人提溜回来呢! 处在权力的巅峰,君臣之间的关系发生微妙的改变,没有当初的亲近。 曾几何时,连嘉靖皇帝都暗暗不满裕王对高拱的亲近——你的高先生出错题,朕还没怎么样呢,你就火急火燎到处找人说情。 心酸啊!儿子跟朕都没那么亲! 岁月流转,人心易变。 父子、夫妻这种亲密关系,爱尚且会转移,何况君臣。 曾经最亲近的人,开始互相试探。 …… 南京的一处院落里,漕运官员和沿河的大家族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起。 “漕粮海运竟然真的办成了!有了这个开端,今后运河的作用岂不是大大降低?”漕运官员神色沉重。 当初明仁宗想迁都回南京,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漕运的利益过大。 另一人说:“今年漕粮海运,还是动用了我们运河的船夫和民夫。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把海运这一项也管起来。” 沿河的大家族苦笑摇头:“我们靠着运河生活,海上有海上的势力,贸然插手恐怕水土不服。” 海运这一块,已经有人先行一步,不是那么好抢的。 敢出海的都是真的狠人。 坐在角落里的魏国公世子徐邦瑞沉默不语。 海瑞收走徐家在南京城外白鹭洲的避税码头,皇帝又废除南京振武营,魏国公府破财又丢掉兵权,已经是一头垂死的老虎。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家还有漕运的利益。魏国公府执掌南京振武营兵权一两百年,谁做漕运的买卖都要来拜码头。 今年漕粮海运,魏国公徐鹏举一气之下病了,大夫暗示只能熬个一年半载,可以准备后事。 府内暗暗传言,国公爷是被气病的。 罪魁祸首就是海瑞和晏珣,至于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不敢说。 话又说回来,明仁宗朱高炽一系的后人,都是仁孝文皇后徐氏血脉。 皇帝身上也有魏国公徐家的血! 正是这个原因,虽然魏国公府如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皇室还是再三给他家机会。 “世子爷,这事还得你做主啊!”底下的人纷纷说。 世子爷跟晏珣有一点点交情,是不是可以用上? 魏国公徐鹏举喜欢小儿子徐邦宁,南京官场传闻,徐邦瑞能当上世子,有晏珣的帮助。 徐邦瑞:……那些传闻都是二弟瞎猜的!我倒想跟晏文瑄有交情,就怕他不记得我! 第465章 是谁的毒计 徐邦瑞不是什么有魄力的人,并不想招惹鼎鼎大名的晏鹤年。 他今日能够坐在这里,纯粹是因为他代表魏国公府。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怂,否则岂不是让人觉得他还不如傻子二弟? 魏国公府这份家业,宁可捐出去都不能便宜老二! “因为赈济灾民的事,海瑞跟华亭徐家闹得不愉快,我们是不是先把海瑞送走?至于晏珣,顶多明年再干一年,就要调离宁波。到时候我们的人争取做这个巡海御史,不就可以摘果子?”徐邦瑞说得头头是道。 他身边还是有一两个奸滑师爷的。 可是底下人不同意。 “朝廷派来接任的,肯定还是皇上的心腹,我们哪里能争取?现在内阁是高新郑说了算,咱们总不可能去走他的门路。” 众所周知,高拱就是帝党,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 事情绕来绕去打成死结,这个也干不掉、那个也干不掉…… 总不得直接干掉那个人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徐邦瑞笑容尴尬:“那诸位说怎么办?” 这些人也是狡诈,有什么毒计不好直接说,反问:“世子爷,您说把海瑞送走,具体怎么送?” 下毒试过、落水试过,美人计也试过,通通不管用。 总不能砸重金吧? 海瑞绝不是金子可以收买的人。 徐邦瑞犹豫着说:“要不,试一试收买?海刚峰没法收买,他家中不是有妻妾嘛?不论什么方法,能让海瑞离开就好。” 收买海家的小妾,让她去闹。 妻妾相争闹得太难看,海瑞齐家都做不好,不得引咎辞职吗? 众人看徐邦瑞的眼神有些微妙……世子爷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让海瑞丁忧吧? 海母年纪确实已经高龄,老人家有个什么头疼发热的很正常? “妙啊!不愧是世子爷,这个破局的方法,真是神来之笔!等海瑞一离开,江南重新调整秩序,连徐华亭都要感激我们!海运的事,我有一个主意……你们知道邵大侠吗?” 必须知道啊! 邵大侠神通广大,一次帮助两人入阁。 “邵大侠在海上也有势力,请他帮助袭击漕运的海船,让朝廷看到海运的风险,此事自然搁置。”河道的人说。 潘季驯治河迟早会结束,海运一废弃,漕粮又还是运河的买卖。 “妙!妙啊!还是世子爷有主意!”这群人自说自话,又齐声恭维。 徐邦瑞目瞪口呆……我到底出了什么妙计?你们想的毒计,都安在我的头上? “这事不妥吧?你们知道海运走的哪条路线?”徐邦瑞问。 “世子爷放心!我们已经打听清楚,海运走的是蒙元一号海路,从宁波出海,最快十多日可达天津,这条海路是很成熟的。” “邵大侠真的有这个能力?他会不会出卖我们?”徐邦瑞很不放心。 他对晏家父子了解得多一些,当初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在京城遭遇鬼打墙。 虽然晏鹤年声明不对此事负责,但真的没关系,何必声明? 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邦瑞不怕鬼打墙,就怕女鬼上身。 众人一时也有些迟疑,光是邵大侠一个人不够用? 为提高成功率,除了找邵大侠出手,还要再找一两家大的海商配合。 并不是所有海商都愿意朝廷开海。 像以前那样禁海,大家私底下做买卖,既不受船引限制,又不用向朝廷交税,不是很好吗? 有消息灵通的,更是盯上倭国的金银。 把晏珣和海瑞这些人搞走,最好再废除宁波、漳州海关,重新禁海,倭国的金山银山不就是他们的? 皇帝垂拱而治,在宫里玩女人就好,何必关心金银这种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 计议已定,各人就要展开行动。 徐邦瑞恍恍惚惚地回到魏国公府,听到傻老二又在父亲床前侍疾,心情更加郁闷。 “他只会装孝子!等着吧!等我继承魏国公府,一定让他再跳一次长江。”徐邦瑞冷笑。 手足相残,他是认真的。 不搞死弟弟徐邦宁,对不起他过去那么多年受的委屈。 口里这么说,他还是换了衣服去见父亲。 老父一天没死,他就只能做世子。让海瑞丁忧什么的,不如让自己丁忧。 父子相残,他也是认真的。 …… 暗潮汹涌中,晏珣跟潘季驯密切书信来往,对束河治沙的进度很关注。 “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潘季驯治理黄河的核心理念。 黄河最大的问题,是泥沙淤积。 潘季驯高筑堤坝,约束黄河的河道,加大黄河水流的冲刷力,以此冲刷泥沙、疏浚河道。 这种理念是一种创举。 晏珣觉得,他不能抢潘季驯的风头,这些新修的河堤,应该叫“潘堤”。 像潘大人那样的世家公子,不辞劳苦变成泥腿子,就是为了不朽的理想。 这份赤忱,任何人都不应该破坏和诋毁。 晏小五走进来,小声禀报:“珣哥,大事不好!” “有事说事,别跟说书的似的。”晏珣头也不抬,继续写信。 晏小五麻利地说:“有人收买我们的兄弟,要对运粮海船动手。” “什么?谁跟谁?”晏珣手一顿,墨滴下来把整张纸毁了。 晏小五也是一脸无语:“咱们的一些兄弟,在海上做些买卖,外人不知道他们跟晏家的关系。有人出重金收买,让他们袭击海船。” 出钱请晏家的人袭击皇家的船。 四舍五入,就是让晏家人打晏家的船。 “是什么人收买?”晏珣站起来,气鼓鼓地问。 大好形势之下,居然有反派跳出来求打脸? 是看不起他爹,还是看不起小伙伴隆庆皇帝? 晏小五说:“我怀疑是华亭徐家,他家被海刚峰步步紧逼,又得不到足够的船引,说不定会恶从胆边生……” 晏珣打断:“不能怀疑,要讲证据。而且,我认识的徐华亭,不会做这样的事。” 当过首辅的人,心中若没有一丝家国天下,就太可怕。 徐华亭虽然有私心,但总体上来说,也曾努力地希望国家变得更好。 “钱照收,然后顺藤摸瓜查背后主使是谁,最重要的是,查一查他们还有没有其他阴谋。”晏珣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有种不祥的预感。 坏人做坏事,肯定不会只做一件。 通常都是多管齐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晏珣悄悄跟龙江宝船厂的冯保沟通,东厂想必有特殊消息渠道。 冯保:……什么?有人要袭击海船?那不就是搞我?皇帝可忍太监不可忍! “我跟他们拼了!一定是……算了!不管是谁,等我查出来,一定要把他沉江!”冯保露出杀意。 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 本公公虽然是太监,也是历经两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不管幕后黑手是谁,跟晏珣和海瑞联手把敌人全部扫射一遍,总会打中目标。 第466章 徐大公子的投名状 一件事知道的人太多,就不再是秘密。 密谋让海瑞丁忧、袭击运粮海船,是杀头的大事。 背后的人怕请邵大侠一个不够用,又去找多两家外援。 如此一来,就找到晏家同伙的头上,消息也泄露出去。 他们还在行动中,晏珣和冯保已经得到消息,撒网打鱼。 不管打到哪条大鱼,总归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徐邦瑞密切关注事态进展,在得知海家老太太生病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 “是巧合吧?八十岁的老人,生病很正常。但万一真的是他们动手呢?他们都说是我的主意。” 一想到这里,徐邦瑞就觉得脑袋冒烟。 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毒。 唉! 他要是有这个手段,能被老二徐邦宁逼到墙角? 杀弟弟不敢,杀一个八十老人,更加是作孽。 至于袭击海船会死多少无辜船工水手,他一想到就冷汗淋漓……会下地狱吧? 徐邦瑞良心难安,到南京鹭峰寺上香、向佛祖忏悔。 ……顺便祈祷一下,偏心眼的老父尽快升天,把傻弟弟也带走。 徐鹏举:……哄堂大孝,含孝九泉。 大明战神朱祁镇题字赐匾额的鹫峰寺,是金陵一大景观,魏国公府就是大施主。 从前徐邦瑞被弟弟逼得退无可退,到寺庙求佛祖保佑,明彻和尚带着他在庭前种植牡丹、芍药,让他静待花开。 隆庆登基,魏国公府经历种种动荡,徐邦瑞却正式被册为世子,属于他的春天要到了。 转眼却又到冬天。 得知大施主又来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明彻和尚请徐邦瑞到亭子里吃茶。 江湖上的那些事,他早已不再过问。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姓晏的总给他传消息。 来日成不了佛,就是晏老六害的! “世子爷好些日子没来,是在家中侍疾?你眉心带着忧愁,一定是担忧国公爷的病。世子孝心可嘉,也要保重自身,才是真的孝道。”明彻老和尚亲切地说着,给徐邦瑞点茶。 他是一个风雅的老和尚,能种最绚丽的牡丹、会做最精致的素斋,也会一手行云流水的茶艺。 但并不是每个施主都能尝到他的手艺,佛渡有缘人。 徐邦瑞心情很烦躁,确实担心父亲的病。 快点关起门丁忧,就可以不用管外头的破事。 “大师,我可能掉进一个陷阱,即将万劫不复。”徐邦瑞隐晦地说。 他犹豫着要透露多少,透露之后对自己有没有好处。 诸位同伙对不起!我要跳反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是怎么跳,还是要小心行事。 海瑞虽然不是鹭峰寺的香客,但明彻和尚大慈大悲,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坏人作孽。 “施主既然知道是陷阱,绕开就可以。”明彻和尚不喜不悲。 ……看来晏家要打听的事,真的跟徐邦瑞有关。 徐邦瑞不敢说实话,只是从自家父亲的病,闲聊到海家老太太的病。 “听闻海大人这两日也在侍疾。老太太是海南人,不适应南京的气候。海大人若是为母亲好,最好带母亲回家乡养病。” 明彻和尚点点头,念了一声佛。 徐邦瑞又说:“明年七八月风浪大,漕粮海运该取消。否则发生什么意外,不是让朝廷受损失吗?那个时候,治河的工程也结束了,一切恢复原来的状态最好。大师,您觉得对不对?” 明彻和尚笑道:“世子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连隔壁海家的家事,你都忧心忡忡,难怪黑眼圈这么重,跟被人打了两拳似的。 徐邦瑞了却一桩心事,自我感觉问心无愧,高高兴兴吃茶。 离开鹭峰寺,已经到了傍晚,不远处白鹭洲烟水朦胧,白日热闹的夫子庙恢复宁静。 秦淮河上,一艘艘画舫的灯笼已经挂起,亮着暧昧的暖光。 心腹随从顺着徐邦瑞的视线望去,小声说:“世子,国公爷正病着。” 你出来烧香为国公祈福说得过去,顺便再慰问一下失足小姐,有些说不出去吧? “哦!我没想着去,只是忽然觉得卸下肩上的大石头,春天又要来了。”徐邦瑞重重喘了一口气。 随从嘀咕:“我不是很明白,万一老和尚听不懂您的意思,又或者他不愿意多管闲事呢?” 徐邦瑞说:“我已经尽力补救,如果最后还是不如意,那就是天意如此。” 海家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寿终正寝也不奇怪。海瑞丁忧是天意,跟他善良无辜徐邦瑞有什么关系? “如果老和尚提醒了海瑞和冯保,他们也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您是做好事不留名?”随从又问。 总觉得自家世子不太聪明的样子。 要么一开始就不要参与谋划,定下计谋又反悔……怎么?你这么忠诚,皇帝还得给你背上刺一个“精忠报国”? 徐邦瑞愣了愣。 光顾着问心无愧,没想到投名状投不出去怎么办? 海瑞和冯保、晏珣会不会承我的情? 我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应该回报,来日将白鹭洲码头还给魏国公府? 徐邦瑞想来想去有些不甘心,做好事必须留名。 “你们密切留意着,若是海家老太太的病情好转,我们就上门暗示邀功。”徐邦瑞低声吩咐。 随从问:“那若是海瑞丁忧了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徐邦瑞瞪了随从一眼。 这两个随从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国公府怎么会养了这么没用的下人? …… 海瑞正在侍疾。 老太太向来身体硬朗,跟着他走南闯北,鲜少生病。 当然,这也多亏王盼儿细心伺候。 但这段时间,海瑞的妻妾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在闹矛盾。 小妾韩氏口口声声说王盼儿谋杀她,海瑞当然不相信,唯有左右安抚。 因为家里闹哄哄,家务也没人管,老太太跟着生气,竟然生病了。 海瑞是大孝子,一边照顾老母亲一边处理公务,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老太太看得心疼,认真地说:“我这把年纪,生病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能为了我耽误公事,否则我会更生气。” “母亲安心养病,我不会耽误公事。”海瑞给母亲拉好被子。 外头又传来哭声……韩氏说她滑了一个胎,是王盼儿干的。 王盼儿说她根本不知道韩氏有孕。 老太太听到哭闹声,又想出去调教儿媳妇。 “母亲歇着,我来处理。”海瑞连忙稳住老太太。 若连家事都处理不好,他怎么当应天巡抚! 海瑞叹气。 这一刻,他感到女人多的麻烦,只是一妻一妾就闹得家宅不宁。 皇帝那么多女人还能左右逢源,天子不愧是天才,有特长。 第467章 徐二公子抢着投诚 晏珣提醒过海瑞,当心有人对他的家人下手。 其实海瑞一直都有提防。 初来乍到,就有衣衫单薄的妖娆女鬼三更半夜站在衙门后宅,他知道南京城牛鬼蛇神都有。 海瑞跟李时珍是至交好友,懂一些医理,家里的饭菜都是妻妾做,饮食尽可能谨慎小心。 但妻妾相争这种事,真是万万没想到。 海瑞不是好色之徒,纳妾的本意是给家里添一个劳动力,减轻妻子的家务劳作。 事情却发展成这样。 端水和雨露均沾这种事,需要天赋。 有人弹劾海瑞做不到修身齐家,也不是完全冤枉。 …… 冯保看着眼前的魏国公府二公子徐邦宁——一身酒气昏睡不醒,脸上身上都有可疑的痕迹,显然是刚从温柔乡被拖出来。 “他爹不是病着,身为大孝子不在床前侍疾,还去花天酒地?”冯保语气不屑。 身为太监,他最看不起不孝子。 东厂的番子说:“徐邦宁没当上世子,心里暗恨魏国公,哪里肯老老实实侍疾?他在画舫里喝多了,骂老不死的哄骗他半辈子。” 啊……这。 饶是冯保对草包将军徐鹏举没啥好印象,此时都不禁同情。 两个儿子都想他死,当爹当成这样,够失败的。 据可靠消息,阴谋收买海盗袭击海运船队的幕后主使,就是魏国公府。 对方暴露得太快,冯公公的许多手段都没机会施展。 这件事有一点点棘手。 当初明英宗土木堡之变,一波葬送能征善战的武将和靖难勋贵之后,魏国公府是为数不多幸存的勋贵。 出于平衡朝堂的缘由,皇室对魏国公府挺优待的。 但徐鹏举实在不争气,振武营哗变他率先跑路,又霸占着白鹭洲码头挖朝廷的墙角。 不怪隆庆皇帝不留情面,一登基就裁掉振武营,削魏国公一顿。 ……皇帝绝不是为小伙伴晏珣出气,纯粹是看魏国公府不顺眼。 “魏国公府竟然把手伸到海运上,也不怕被龙王咬手。”冯保冷哼两声。 “把他泼醒了审问?咱们拿着他的口供,向皇上禀报?”番子小声问。 冯保淡淡地说:“不用审,悄悄把他送去京城就可以。咱们负责督造海船,没有资格审案。” 不然为什么晏珣不动手抓人?就是不越权。 番子恍然……有道理! 冯公公就是冯公公,做事有分寸。 “晦气的玩意儿,脸上沾的都是什么脏东西!”冯保鄙视地骂了一句,离开这间屋子。 徐邦宁未必知道什么阴谋。 抓走徐邦宁,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让幕后的人疑神疑鬼,风浪越大越好浑水摸鱼。 他们刚把房门关上,昏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徐邦宁悄悄睁开眼睛。 我在哪里? 听那两个人说话,绑架我的是太监? 伸手到海运上,又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他猛地睁大眼睛……好你个徐邦瑞!你干的好事!要送魏国公府全家去死啊! 徐邦宁听过一个故事: 某个大家族里,庶子被全家虐待、连科举之路都被断绝。此子决定报复全家,在某次皇帝举行大宴的时候,堂而皇之刺杀皇帝……为的就是满门抄斩。 “一定是这样,老大就是发疯想报仇,他都当上世子了还疯!要疯也是我疯啊!”徐邦宁咬牙切齿。 骂完之后,又被自己脑补的事吓得瑟瑟发抖。老大干的好事,凭什么被绑的是我? “我要投诚!有人在外面吗?我要告我的兄长!”徐邦宁大声喊,要疯一起疯。 …… 晏珣收到冯保的密信,看了两遍还是有一点懵。 徐邦瑞跟明彻和尚透露消息,希望向朝廷投诚;徐邦宁直接大喊着投诚,把所有罪名加在徐邦瑞头上。 真是兄友弟恭啊! “徐邦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想象了一些,在他口中,徐邦瑞勾结盗匪。徐鹏举这回要气死吧?”晏珣毫无同情心地幸灾乐祸。 他就是不喜欢徐鹏举。 这货碰瓷岳飞,还挖了秦桧的墓。拍马屁的人奉承说“岳武穆亲自报仇了”。 这都哪跟哪?要点脸好吗? 徐枚和晏小五也震惊于事情的发展。 他们想钓鱼,没想到最大的一条鱼自己跳起来咬钩……“魏国公”这个爵位,从此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徐枚感叹,“你们应该都知道,魏国公府在南直隶有多大的势力。这种家族,竟然败于兄弟阋墙。可惜徐达一世英名,后代竟是鼠辈。” “大家族也会有衰败的一日,有什么难以置信。”晏珣笑着说,“皇朝都有兴旺衰弱,何况家族。” 徐枚和晏小五重重点头。 对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晏小五又说:“海家老太太病好了,海瑞决定让妻子和儿女陪老太太回海南休养,他带着小妾在南京当官。怕坏人不肯放手,我们的兄弟帮着护送。” 很多在外当官的人,都会把妻子留在家乡照顾老人。 自己在外纳一两房小妾红袖添香、开枝散叶。 但海瑞事母至孝,多年来一直把母亲和妻子带在身边。 对海瑞来说,把老母亲和妻儿送回老家,一定是逼不得已的艰难决定。 晏珣:“……南京局势凶险,刚峰把家人送走也好。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会想念家乡。” 虽然不该评价他人的私事,他还是觉得海瑞的家事有些一言难尽。 也许不在海瑞身边,海老太太和王盼儿的关系还能融洽一些。 就像不在皇帝眼前,曾经撸起袖子打架的大臣,也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 新年刚过,汪德渊和平安带着舒尔哈齐来到京城,住在晏家隔壁的院子。 努尔哈赤被黎大带走了,这个院子空着。 舒尔哈齐依稀记得自己有一个哥哥,似乎在遥远的地方还有其他家人。 但是那些都是幻影,他只知道自己是汪家的义子。 义父进京赶考,过两个月就是进士,再过两年就是巡海御史! 对舒尔哈齐来说,巡海御史晏珣就是最大的官,一切以晏珣为标准。 汪德渊去拜访晏鹤年,却知道一个内幕消息: 徐邦宁被东厂的番子送进京城、关进大牢。他告自己的兄长勾结盗匪,但是没有证据。皇帝让人先把徐邦宁关起来、暗中查证。 魏国公府已经是病老虎,借此机会打击是江南士绅豪强更重要。 “大过年的,玩得这么刺激啊?”汪德渊定了定神,“晏大叔,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内情?徐家兄弟的操作,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怎么说?”晏鹤年摸着胡子,带着笑意问。 汪德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若是他们,想继承魏国公府,何必搞那么多事?把兄弟干掉不就行了?徐邦宁有魏国公包庇,杀了兄长也没什么大不了。” 晏鹤年微妙地看着汪德渊……你也是有亲兄弟的人啊! 你的哥哥们知道你这么兄友弟恭,会让你穿一辈子女装! 第468章 隆庆五年的会试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和魏国公府兄弟阋墙、一起作死相比,大明朝还发生过更奇葩的事。 永乐皇帝时,汉王朱高煦因事将妻子处死。他的儿子朱瞻圻“怨父杀其母”,暗暗收集父亲朱高煦的罪证,并向爷爷朱棣告发。 到了仁宗继位,留在京城的朱瞻圻又积极传假消息,撺掇自己的爹起兵造反。 朱瞻圻致力于坑爹,他爹也不是省油的灯。 朱高煦把儿子写给自己的密报,一股脑儿交给明仁宗朱高炽……我要举报,我儿子包藏祸心。 父子俩互相指控对方想谋反。 怎么想都不是正常人能干的事。 对这父子俩的奇葩行为,朱棣痛心疾首“尔父子何忍也”;仁宗朱高炽也是气笑了。 最后汉王朱高煦谋反,朱瞻圻受牵连而死。 要死一起死,求仁得仁。 有没有一种可能,徐邦瑞和徐邦宁,是前世的仇人投胎成兄弟? 徐鹏举:对对对!绝不是我教子无方。 …… 徐邦宁被关进大牢,只有少数人知道。 他就是一个鱼饵,挑动海上风浪。 三年一度的会试又来临,京城里来了很多士子,大正有德茶楼高谈阔论、人声鼎沸。 来自松江府的士子大声说:“我们那里新出了一场戏,讲的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诸位不妨听一听。” 一听到戏曲,读书人都很感兴趣,纷纷笑着起哄:“兄台快讲,别跟说书人似的卖关子。” 那人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那出戏唱的,是柳盗跖去向青天大老爷告状,被告是伯夷、叔齐兄弟。说他们仗孤竹君的权势,强占首阳山、辱骂周武王。青天大老爷判伯夷、叔齐兄弟有罪,将首阳山发还给柳盗跖。” 全场顿时一静。 熟悉应天府情况的人,立刻想到这出戏是讽刺海瑞。 穷人就是好人,富户就一定是为富不仁吗? 海瑞在应天府,鼓励贫穷百姓状告富户。 有人说,其中有一些刁民诬告,而海瑞一味偏袒,导致忠厚和善的富人也深受其害。 海瑞劫富济贫的思想,引起富户的强烈不适。 而士林传闻,每逢大考之期,皇帝都会派人到大正有德茶楼暗访。 此人显然是故意说给皇帝的人听。 汪德渊也在人群中凑热闹,站起来说:“编这出戏的人脑子不太好嘛!世人都知道柳盗跖是有名的大盗,伯夷、叔齐是贤人。既然是青天大老爷,又怎么会不辨忠奸。” ……辣块妈妈的!读书人就是难缠!骂人都要编一出戏! 骂人不直接骂,也不指名道姓,可偏偏所有人都知道骂的是谁。 几个苏州、松江府来的士子见好就收,笑着转移话题:“戏说嘛!谁当真谁就是心里有愧!忠还是奸,世人心中有一杆秤!” “大奸似忠,谁知道呢?是非曲直,民间自有判断。” 谁是民? 士绅富户也是民! 凭什么海瑞就代表正义?就凭你私德不修,家事一团糟? 海瑞的名声,在此时的官场和民间都存在争议。这出《盗跖告状》,可见富裕文人对他的轻蔑。 汪德渊笑着说:“几位兄台怎么称呼?我对戏曲也很有研究,想跟你们讨论讨论。” 这些人敢冒头就不怕被人知道身份,他们甚至是以打抱不平的心态出头。 他们报出姓名后,角落里有两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人暗暗记下。 …… 隆庆皇帝带着朱翊钧在看一幅泛黄的海图,这幅图还是元代留下的,绘有大明海岸线的各条航线和港口。 “大明的海岸线全部贯通,不仅增加国库的收入,南边的纺织业、瓷器业都会兴旺。失地的百姓进入工坊,生活就能过得去。” 皇帝的手指在海图上轻轻描绘,语气平静,却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朱翊钧好奇地问:“海疆已经平静,戚继光都调走了,倭寇和海盗全都消失啦?” 皇帝笑了笑:“陆地上都难免盗匪,何况茫茫大海。所以各海关市舶司都要向当地卫所提供饷银,让水师保驾护航。” 牢里关着的那个徐邦宁满嘴胡言,反而是徐邦瑞那边供出有用的消息。 有人要袭击运粮的海船。 这不就对了吗?正好剿一波海盗。 嗯……谁是海盗,皇帝说了算。 阮瑛想禀报消息,见皇帝和太子说话,就安安静静在底下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说:“阮瑛来了,今科举子之中,有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 各地有名的神童大才子,早就名扬京城。 但是难保有一些名声不大,却有真才实学之人。大正有德茶楼的文会,就是给这些“遗才”崭露头角的机会。 阮瑛恭敬地说:“今日在茶楼看到特别出色的,就是高邮汪氏的汪德渊。” 皇帝:“……是他啊!不用你说。” 汪德渊是先帝都夸的人,能不出色吗? 虽然先帝夸的是音律。 甭管是什么,都很了不起。 朱翊钧笑着说:“阮伴伴这么夸,莫非汪德渊今日又奏曲了?在文会上奏曲,也是一个奇才。” “那倒没有。”阮瑛做好了铺垫,调节好气氛,才说起《盗跖告状》的戏曲。 皇帝听出问题,但没有生气。 骂的是海瑞,又不是他。 虽然骂海瑞也很不给皇帝面子,但这种事皇帝早有心理准备。 “翊钧,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皇帝看向大胖儿子。 自从朱翊钧提出分次募捐的妙计,皇帝更喜欢问儿子的意见。 朱翊钧总不会让人失望,眨巴着眼睛说:“不就是编戏骂人吗?让汪德渊整几出戏宣扬某些富户为富不仁的事迹,他不是最擅长舆论宣传吗?” 皇帝恍然想起,汪德渊当初在福建,过年的时候编剧目,帮戚继光安抚浙江军的思乡之情。 还跟当地官府一起,编军民一家亲的剧目,消除百姓对官军的坏印象。 “汪德渊的才能有些偏门,还是很有用的,难怪阮瑛说他特别出色。”皇帝不禁期待,汪德渊能编出什么样的戏。 当然,汪德渊最好能够顺利进士、入朝为官,用起来就更方便。 这一科的会试主考官已经定下,就是内阁次辅张居正。 张居正虽然不认可海瑞的行事作风,但是赞同改革变法。 他写了一份《辛末会试呈策》,作为评定考卷的标准。这份呈策还在皇帝手中,阅卷的时候才会公布。 呈策反应了张居正改革的思想,并希望通过这次考试,为变法遴选人才。 “你说,汪德渊的文章,能否入得了太岳的眼?”皇帝狡黠地笑道。 朱翊钧瞪大眼睛:“汪德渊若知道评卷标准,会不会故意写激进的文章?迎合考官?” 透露考试的评卷标准,算不算徇私作弊? 第469章 弘扬教化的船 朱翊钧还是太年幼。 投考官所好怎么能算作弊呢? 主考官的人选公布之后,今科考生们就在琢磨张居正的喜好。 张居正搞“考成法”、“一条鞭法”,很显然是变法派的;但张居正对海瑞的做法不满意,其用人原则是“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考试时,怎么掌握其中分寸呢? 平安琢磨:“文以载道,文章表达的是思想。我们该怎么答,才能跟考官的思想和观点一致?” “文以载道,人应该有自己的观点,怎么能光想着讨好考官呢?”汪德渊义正词严,“反正我会按照自己的观念写文章。” 平安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德渊哥哥运气好,我听你的。” 汪德渊顿时不高兴:“运气好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不是实力?” 我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天知道我为了证明自己,付出多少努力。 平安连忙说:“我的意思是,德渊哥哥既有实力又有运气。” “这还差不多。”汪德渊昂首挺胸,又想起戏曲的事。 等考完试,一定要编一出好戏,帮着海瑞打脸。 唉! 话又说回来,海瑞任应天巡抚这几年,汪家也受了一些损失。 但全国一盘棋,变法是大势所趋,不要怀疑皇帝的决心! 汪家默许汪德渊“背叛”阶层,跳到皇帝这边。希望在变法的动荡中,汪家能够尽可能保存实力。 不要像华亭徐家一样被视为大老虎,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 …… 晏鹤年果然被定为《易经》同考官,跟汪德渊和平安的本经不同,做不了他们的房师。 汪德渊有些遗憾,假如晏珣在京城,可能会担任《礼记》一房同考官,就可以做他们的房师。 晏珣绝对认得出自己的文章啊! 只要能进士,拜珣哥为房师是汪某人的荣幸。 现在没机会了。 除了投考官的喜好,考生们还暗暗押题。 出身高的官二代,可以根据时政和考官的喜好,押考试的题目、提前精雕细琢、请名师指点。 汪德渊没有请人押题。 他对自己有一种迷之自信——李先生在另一个世界,挣钱养先帝呢! 有李先生和先帝保佑,他不中都说不过去吧? …… 朱翊钧想来想去,没有提前透露考试阅卷标准。 他是太子,必须公平公正。 退一步说,即使汪德渊不中进士,皇帝想重用也可以。 不信你看海瑞。 科举取士是大事,就连张居正都暂且放下其他公务,全力组织会试。 封闭贡院之后,主考官和各科同考官集中定考题,除五经题由该房同考官决定,其他题目都是全部考官一起提议、主副考官决定。 如果有人想买题,不仅要买通各科同考官,还要买通主考官。 有能力干这个事的,除非是皇太子或小阁老。 到这个层次的人,不必科举一样能当大官,不信你问曾经的严世蕃和徐璠。 …… 会试在三月,是来往倭国贸易的重点月份。 这一次,晏珣要送一批特殊的人出海——余姚谢氏找的秀才。 浙江沿海饱受倭寇侵扰,连谢氏这样的大家族都被烧杀抢掠,其他百姓更不必说。 出海的秀才们,都对倭寇深恶痛绝,知道自己的使命是给倭奴洗脑,以倭制倭。 兄弟们!咱们必须发挥毕生所学,让倭奴跪下来喊爹! 晏珣设宴,给谢秉忠和这些秀才饯行。 大明官员的考核中,教化是其中重要的一项。 晏珣不是地方主官,这不是他的考核项目,他是为了皇帝。 教化蛮夷,是帝王的政绩……隆庆皇帝将来能不能得一个更好的庙号,征服天下、教化蛮夷都是重要标准。 “倭国那边接应的人都安排好了,你们安心过去。牢记你们的任务,宣扬大华夏的文明,让倭奴汉化。”晏珣正色道。 王道和霸道双管齐下。 秀才们慨然领命,拍着胸脯说:“晏大人放心!谢家老太爷都跟我们说好了!” 谢家很大方,还给他们安置家小的钱。 对于科举无望的落魄秀才而言,这是一笔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巨款。 谢家还承诺,五年之后,他们愿意回来可以回来。 不就是五年服务期吗? 收下买命钱,拼了这一波!说不定还能在倭国有奇遇,财色兼收! 晏珣看这些人慷慨激昂、战斗力十足,心想先别说秀才们的洗脑功力如何,谢家的洗脑功力了不起啊! 不愧是谢迁的家族,做过大明首辅的绝不是一般人。 …… 会试考官们刚刚被关进贡院时,南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魏国公徐鹏举病逝了。 有人传播谣言说,徐鹏举是被海瑞气死的。 海瑞收走白鹭洲的避税码头,还对魏国公府步步紧逼,严查漕运的钞关,不是要魏国公的命吗? 虽然魏国公府有道德瑕疵,毕竟是开国勋贵之后! “海刚峰过分了!魏国公府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家祖先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弹劾海瑞!必须弹劾海瑞!” 不等他们行动,南京刑部抛出一个大消息……魏国公府勾结盗匪,二公子徐邦宁亲自作证人。 “徐鹏举自知罪孽深重,自己把自己吓死!” 舆论顿时大反转。 南京的锦衣卫倾巢而出,包围魏国公府,将徐邦瑞及其他国公府的人带走问话。 在京城的大牢里,徐邦瑞和徐邦宁相聚。 “原来你也在这里。”徐邦瑞沉着脸说,“你失踪之后我四处找你,没想到你居然跑出来告我。” 徐邦宁梗着脖子说:“我是被你连累的!你干的好事,皇上全部知道!我早就跟父亲说,要把你逐出家门,否则迟早连累国公府满门!可惜父亲狠不下心!” ……真的让我说中!我是大预言家! 徐邦瑞怒道:“我都把事情处理好了,是你这个傻子胡说八道。” 看守他们的人都叹为观止……死到临头还能手足相残,徐家列祖列宗造了什么孽啊! 皇帝抛出魏国公府的事,就是要收网了。 《盗跖告状》的戏曲,给皇帝敲响警钟。 有些事拖得时间长,在民间会造成难以预估的影响。普通的百姓容易被小恩小惠收买,也容易人云亦云被裹挟。 可别到最后,海瑞都被打成反派。 …… 会试结束,汪德渊听了一耳朵魏国公府的破事,没放在心上。 他只想一件事,会试赶紧发榜啊!这次一定榜上有名! 实不相瞒,他口口声声不用押题,竟在梦中押对其中的策论。 科举本来是以第一场四书五经题为重,但张居正一向主张三场并重。而且这道题很特殊,反映了主考官的政治理念。 就像有什么神秘力量干涉他的梦境一般,醒来后还很清晰。 这么神奇的事,藏在心里挠心挠肺。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李先生保佑? 汪德渊甚至怀疑,是隔壁的晏神仙出手相助,但又不好问。 第470章 士别三日 会试发榜,汪德渊和平安都中了,汪德渊的名次很靠前,平安反而排到三百多名。 平安很高兴,会试属于淘汰型考试,只要能上榜就好。 从前两科的经验来看,会试排名靠后,通过殿试逆袭不足为奇。 比如隆庆二年的状元郎罗万化,会试排名351,跟平安今科的排名很接近。 这说明什么? 有先例在,说明自己也能逆袭! 排名靠后的贡士都是这么想的。 汪德渊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自己很得意。 他拉着平安第一时间冲入晏家分享喜悦。 晏鹤年一大家子都在,等着汪德渊和平安的好消息。 汪德渊先对晏鹤年鞠躬行礼:“我能有今日,多谢晏家帮助,大恩不言谢!” 晏鹤年微笑着说:“是你自己的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跟常欢他们分享一下经验吧!” 常欢和阿豹点头说:“就是!我们都要学一学。” ……给你机会炫耀!快说! 汪德渊当仁不让,滔滔不绝开讲:“我答得最好的是后面一场的策论,其中有道题,核心考点是‘法的取舍之道’。” 这道题节选如下: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先王,一谓法后王,何相左欤?……夫欲综核则情伪有不可穷;更张则善制有不必变。诚不知所宜从也。 “题目既说了法先法后之分,又有前代为弊、熙朝为善之别,出题水平很高。”汪德渊一本正经地称赞出题的主考官。 常欢和阿豹听得糊里糊涂,虽然不明白但好像很厉害。 平安在一旁急切地问:“德渊哥哥,你是怎么答的?” 在知道主考官是张居正后,很多考生都往“变法”上押题。 但题目的核心考点,很难押得中,毕竟又没有先生给你托梦。 平安看到题目时觉得头皮发麻。 法先王,法后王?法王? 考试的阅卷标准是什么?怎么答才接近标准答案? 汪德渊笑眯眯地说:“‘诚不知所宜从也’,意思就是说考官自己也在权衡利弊,希望向士子问策。我答的是,一是立法理,二是仗理评法……” 嘿嘿!没想到吧! 我梦见题目,还梦见李先生,他给我提点! “先说立法理。既然有‘法先王’和‘法后王’的争论,那么我就超越法先与法后,寻求新的法理!”汪德渊朗声说。 全场为之一静。 晏鹤年拊掌笑道:“豪气!壮哉!别人议论‘法先王’还是‘法后王’,二者选一。你要超越前代寻求新的法理!凭你这个论点,就超出寻常士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汪德渊跟在李开先身边的日子,没有虚度光阴。 这种超越前代的气魄,不是埋头苦读就能有的,是高邮汪氏的底蕴。 平安愣住了,好半晌回过神,郑重作揖:“我要向德渊哥哥道歉,一直以旧眼光看你。你这次确实比我强,小弟心服口服。” 逆袭这件事,就不把德渊哥哥作为目标了。 汪德渊摆摆手:“小事!我从未怪过你!咱们继续说,立法理之后,就可以仗理执法。这方面,海刚峰在应天府的作法给我灵感……” 这一次,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听汪德渊分享经验。 就连听不懂的常欢和阿豹都配合地点头,时不时“啊”、“哦”。 多新鲜啊!招摇过市的高邮七大才子之首汪三公子作这么正经的文章! 把这些记下来,改日回高邮说书,肯定座无虚席。 抢说书人老山的饭碗义不容辞! 汪德渊这次考得不错,却没有成为五经魁,可见强中自有强中手。 《礼记》的经魁是浙江绍兴人史钶。 嘉靖四十三年,史钶获得浙江乡试《礼记》经魁,直到隆庆五年会试才中,可以说是厚积薄发。 晏鹤年担任房师的《易经》,魁首是江西南昌府的熊惟学。 比较巧合的,熊惟学也是最后一场策论出色。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还不想让位,后浪已经汹涌上前。 …… 会试发榜之后,上榜的考生还集体拜访主考官、副主考和房师。 汪德渊今后就是张居正名副其实的门生,跟申时行这种私下拜入门中更理直气壮。 门生和座师可能政见不同,但关系比其他人亲近。 比如……青词宰相袁炜去年也寿终正寝了,他的墓志铭由晏鹤年、晏珣、申时行一起写。 有这三位写的墓志铭,袁炜到底下都可以跟已故同僚们吹很久……在选拔人才方面,诸位都是弟弟! 而房师的地位,只比座师稍低。 熊惟学带领上榜的《易经》考生拜见晏鹤年。 他们的心情非常激动,《易经》是一门学以致用的学科,大明的读书人或多或少懂玄学,而晏鹤年就是《易经》的权威! 你跟他讲理论?他跟你讲实践! 专治各种不服。 虽然还没有参加殿试,不知道最终排名。但一般没有意外,他们至少是同进士出身。 众人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上官服的威风模样,恭恭敬敬向老师们行礼。 张居正公务繁忙,仍然抽空见了新科贡士。 他对五经魁勉励几句,目光转向汪德渊,沉默片刻没有说什么。 汪德渊已经想好要单独感谢座师的慧眼识英才,没想到张阁老居然不跟他说话。 ……难道我还不是张阁老肚子里的蛔虫? 待考生们离开之后,《诗经》同考官沈鲤笑着说:“这一科人才济济,不知道诸位大人认为,谁是殿试前三?” 张居正道:“殿试是皇上亲自排名,自然是他说了算。” 平心而论,琵琶大家汪德渊这次答得是不错,但还没有到前三的水平。 要说对变法的认识,《易经》魁首熊惟学答得更透彻。 众人担心皇帝心血来潮,点很有音乐特长的汪德渊做状元。 这不是平地起波澜、让人议论吗? 晏鹤年不担心。 现在已经是隆庆五年,皇帝用五年时间完成许多皇帝几十年都做不成的事。 这样的皇帝,你觉得他是一个昏庸的人吗? 新科进士会到各部观政三个月,张居正在心里想哪个人适合去哪个部门。 “汪德渊虽然不是五经魁,但立意高、胸中有丘壑,是见过世面的。我认为他适合去兵部观政。”张居正慢慢地说。 其他人恍然想到,汪德渊还在戚继光军中待过几年。 戚继光跟张居正的关系好,众所周知。 晏鹤年笑道:“张阁老这么说,太常寺就不能争人了。” …… 此时,皇帝和太子也在看新贡士们的考卷。 按惯例,礼部将《会试录》做成红绫壳的两本、黄绫壳的一本,呈给皇帝、中宫皇后和东宫太子。 若有皇太后,也要呈一份给太后。 皇帝认真地看完五经魁的文章,再翻到汪德渊的,片刻后笑道:“有些出乎朕的意料啊!这样的人若是让他编戏曲,反倒是浪费。” 可以让他成为另一把刀,去冲锋陷阵! 朱翊钧却说:“编戏曲也是正事啊!有人说,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第471章 送我上青云 皇帝看到朱翊钧这么聪慧,忍不住捏了捏胖儿子的肉脸蛋。 朱翊钧生于嘉靖四十二年,今年八月就足足八周岁。按惯例,可以喊九岁。 皇帝猛然想到,儿子该减肥了。 三岁的胖小子不要紧,六岁也不要紧,九岁还胖,恐怕要胖一辈子! “你平常习武射箭,天热还去游泳,怎么就不瘦呢?”皇帝嘀咕。 朱翊钧瞪大眼睛:“父皇!我们在说科举,很严肃的事!” 这么严肃的场合,你关注我的体型是不是太过分了? 教我习武的锦衣卫都说,我身手敏捷、寻常几个壮汉近不了身,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父皇居然说我肥! “科举啊!”皇帝笑着放下《会试录》,“那就看他们谁在殿试时作的文章更合朕的心意,或者更合高先生的心意。” 隆庆皇帝这个人,你说他勤奋吧,他把得罪人的事都交给内阁。 但关键的事情,人事、财政、军事……他又牢牢掌控在手里。 内阁的阁老们如走马灯一般换人,愣是没有耽误隆庆速度。 朱家的皇帝,是有一些天赋在身上的。 …… 殿试名义上的主考官就是皇帝。 读卷官包括内阁四位阁老:高拱、张居正、殷士儋和赵贞吉,以及各部尚书、通政司、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主官。 其余名额就由阁臣推荐。 高拱推荐的是张四维。 张居正推荐的是晏鹤年。 张四维不仅仅有晋商背景,跟高拱也有关系。 高拱虽然出生于河南新郑,祖籍却是山西。张四维以这一层老乡关系,攀上高拱。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沈鲤仗着老乡关系,被高首辅提拔吧? 不就是认老乡吗?谁不会。 眼看着高拱所向披靡,张四维果断地打不过就加入。 因为高拱没有儿子,张四维给高拱送美女,被朝野当作风雅美谈。 很显然,张四维的用心攀附还是有效的,离权力的核心又进一步。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晏鹤年一眼……他是主动攀附高拱,晏鹤年却是被高拱和张居正抢着拉拢。 同人不同命,跟活神仙不能比。 和意气风发的高拱和张居正相比,殷士儋和赵贞吉很憔悴,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殷士儋给朋友写的信中说“我受权臣高拱排挤、陷害,恐怕命不久矣”,站在他的角度,高拱就是大魔王。 …… 京城神仙打架,南京明枪暗箭,宁波城的晏珣在看猫儿狗儿打架。 官宅的猫儿是徐枚和晏小五聘回来的,又收留两条狗,院子里每天都很热闹。 徐枚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地教训大黄狗:“给你搭了狗窝,你为什么不去睡?人家小白都知道睡狗窝!你今晚再睡我的床,我要揍你……说了!你不是我媳妇!物种不同是没有结果的!” 晏珣取笑:“别限制得那么死,你就试着接受她嘛!” “珣哥,我跟你不一样。”徐枚幽幽地说。 男子汉大丈夫,被人传奇奇怪怪的谣言,简直欺狗太甚。 晏珣说:“你不是跟徐文长吹胡子瞪眼,这辈子不成亲,不帮徐家开枝散叶吗?既然如此,被人说两句有什么关系?” “我就算不成亲,也不能被人传谣!我没你豁达!”徐枚头也不抬地说着,又开始训大黄。 大黄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露出肚皮邀请徐枚撸。 徐枚:“……你不用诱惑我,我是坚决不会上当的!” 王衡在院子的石桌晒着太阳抄书,惊讶地瞟向徐枚,心想:“大人奇奇怪怪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教坏孩子啦!” 晏珣心不在焉地看徐枚撸狗,目光不时地院门看去。 “不知道德渊考得如何,汪家列祖列宗得撸起袖子把其他鬼干趴下才行啊……如果汪家祖先保佑的是平安,就哈哈哈了。”晏珣自言自语。 徐枚说:“汪公子进过咱们家的小黑屋吧?那他肯定能中。” 这种迷之自信,来源于他是晏家的一份子,跟徐文长没什么关系。 “你这话说的,珣哥很高兴。”晏珣淡淡笑道,“晏家小黑屋,永远为你们敞开。” 徐枚和王衡同时缩了缩脖子,假装没有听见。 头悬梁锥刺股、卧薪尝胆闻鸡起舞,在晏珣这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别人是“狠人”,珣哥是“狼人”,比狠人还多一点。 …… 金殿传胪之后,进士登科录就会通过驿传,从京城传达到全国各个地方。 两京十三省,都在关注进士登科录,就连南京都是如此,魏国公徐鹏举的死都被抛到一边。 乡党在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 君不见,背景深厚的张四维都得跟高拱论祖籍,攀上同乡好升官吗? 士子中进士当官之后,通常也会回报家乡。连严嵩这种大奸臣,都在家乡修桥补路,是江西分宜人的骄傲。 对晏珣来说,汪德渊又不仅仅是同乡那么简单。 还是朋友、同党、兄弟以及……一起逛画舫的铁哥们。 …… 晏小五在宁波知府衙门蹲了好多天,一收到捷报就往家里飞奔。 “中了!珣哥!中了!”他边跑边高声大喊。 路人有认识他的都纳闷…… “那不是晏大人身边的小五吗?他家大人中什么?雀屏中选?” 不然呢?还能中进士? “中了!中进士!”晏小五跑回巡海御史的市舶司衙门,从前门一路穿过三重门,跑到后面的官宅。 水匪的身体素质展现出来,即使一路狂奔,他还是脸不红气不喘。 晏珣猛地站起来:“谁中了?” “隆庆五年辛未科殿试金榜名录,第一甲第一名,张元忭,浙江山阴人;第一甲第二名刘瑊,南直隶吴县人;第一甲第三名邓以赞,江西新建人……” 随着晏小五念登科录,晏珣握紧双拳,比自己中进士发榜时还紧张。 其他人也是屏气凝神,连猫儿狗儿都不敢乱叫。 王衡天真地说:“这些人是谁?汪大叔他们中了吗?” 他记得,汪大叔中举的时候,他还去吃席了。 其他人他不关心啊!又不请他吃席! 晏小五飞快地说:“汪德渊中了二甲第二名,已经很不错。这一次的殿试,又是大逆袭,会试五魁首被压下。据说,高拱不满意张居正的变法理念。” 哟嚯! 讨好了张居正,得罪了高拱。 皇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为张居正站台,反而顺高拱的意思。 “朝廷和地方为此又要各种猜测。比如,高拱和张居正的争议焦点是什么;皇帝是不是想借高拱的手,对某些人赶尽杀绝。”晏珣啧啧两声。 倒霉的还得是徐华亭? 晏小五说:“虽然如此,张居正作为会试主考官,还是选拔出许多踊跃变法的人才。这些人殿试排名靠后,也一样能用。” 就说沈鲤吧!三甲同进士出身,已经当上会试同考官。 简直像绑在风筝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们议论着殿试大逆袭的后续影响,徐枚忽然问:“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汪平安中了第几名?” 第472章 纨绔岂能进士 晏小五不甚在意:“汪平安?他是三甲同进士,跟会试时的排名一样,没升也没降。” “没有逆袭?”徐枚很惊讶。 原地不动是巧合呢?还是皇帝的恶趣味。 晏小五挠挠头:“我猜测,皇帝不想让汪家养子出身的平安超越正经少爷。就像父子同科殿试,父亲排名比儿子高。” 徐枚觉得有道理,叹道:“或许如此。” 世人都论出身,养子就是低人一等吗? 他们都很会猜。 晏珣严肃地说:“别胡乱猜测!之前会试排名是封卷的,德渊还不是比平安高?你们觉得德渊是纨绔少爷,所以看不起他?皇上日理万姬,哪里会留意一个汪平安。” 你对汪德渊了解多少? 就连晏珣,都不敢说十分了解现在的汪德渊。 分别的这些年,每个人都在成长。 “可是那么多人逆袭,为何不能多平安一个?”晏小五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也是养子,希望看到养子逆袭。 上一科的状元罗万化,会试排名跟平安差不多啊! “世上富豪那么多,为何不能多我一个?”晏珣示意众人坐下:“逆袭哪有那么容易?阿衡,背罗万化的殿试文章给他们听。” “是!”王衡大声回应。 不久之前,他刚背完罗万化的文章。 晏珣让他背近几十年的状元文章,即使不理解其中含义,先背熟。 虽然科举制有种种弊端,但状元的思想高度、文采风范、文章结构和逻辑,都是读书人的巅峰。 熟背状元文章,可以潜移默化地让王衡站在状元的思维高度。 罗万化的文章洋洋洒洒,每一段都精彩纷呈,既说中皇帝的心思,又言之有物。 晏珣总结:“其中关于军队的问题,他指出‘承平日久而重文以轻武’,‘其道无他,惟重将帅而已’,要‘重其权,专其任’,打造强军主动出击,‘宁我制人,毋人制我’…… 这番话甚合我意!这一科殿试的卷子我还没看到,但上一科,我认为罗万化担得起状元之名。” 进士的最终名单,是皇帝亲自定的。 上一科的大逆袭,很多人说皇帝为了打徐阶的脸,故意这么搞。 有人不服气,想挑出前几名的毛病,证明皇帝意气用事。 可真正看过罗万化的文章,都闭嘴了。 “就算皇帝为了支持高拱,导致进士名单大颠覆,但排名靠前的肯定都是水平过硬。” 天下人的眼睛盯着,皇帝和高拱不能让人说没眼光。 晏珣对皇帝很有信心,只要隆庆不沉迷女色,就几乎无懈可击。 听完晏珣的话,徐枚和晏小五都服气了,又好奇汪德渊的文章写了什么。 晏珣笑了笑,摸摸王衡的头,神色和蔼:“罗万化的殿试文章那么长,你花了几天时间背下来?” “五天。”王衡响亮地回答。 “很不错!等这一科殿试录印出来,你把张元汴的文章也熟背。”晏珣又安排新功课。 卷!使劲卷! 探花老师教出探花学生! 徐枚在一旁瞪大眼睛:“罗万化的文章,阿衡五天就背熟?我听着比《孟子》还难背!” 哇!我不活了! 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比不过一个小孩子! 晏珣迷之微笑:“殿试的时间是一天,当场就要把文章写出来。如果给你五天时间,你连背都背不下来,让你自己上考场,你要怎么办?” 徐枚耷拉着脑袋:“……那我不考了。” 给珣哥做幕僚,是一件很有前途的事。 人一旦想得开,顿时海阔天空。 徐枚和晏小五看向小小年纪的王衡,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还大。 “汪汪!”大黄和小白表示赞同。 人怎么能跟狗比呢? 不管怎么说,晏珣替汪德渊和平安高兴,写了两封祝贺的信送往京城。 小伙伴入了官场,今后又多了两位同党。 吾道不孤! …… 南京城。 众所周知,南京六部衙门中,只有户部有活干,其他都很清闲。 京城的礼部管科举、管祭祀、管皇家大礼,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的职位,都是入阁的阶梯。 南京礼部闲到什么程度呢? 在秦淮河搞游船文会,邀请读书人付费参加,收到的钱作为礼部活动经费。 晏珣听说之后叹为观止,谁说古人没有经济头脑?这不是玩得很溜? 此时,闲得无聊的南京礼部官员谈论起今科进士名单。 大明开科至今,南直隶出过好些状元。前任首辅李春芳,鼎鼎大名的晏鹤年,都是南直隶人。 “一甲第二名是吴县人刘瑊,他是苏州卫所军户,祖籍江西。二甲第二名的汪德渊,才是真正的南直隶人。” “你这话有些不妥。不论刘瑊祖籍哪里,他是苏州人,从南直隶走出去的。” 人才必须是自家的,哪能往外推? 高拱也是军户,祖籍山西……你敢说他不是河南新郑人?新郑人跟你拼了! “汪德渊是南京国子监首席,你们应该听说过。对对对!就是那个首席。” 关键词:女装,琵琶。 纨绔竟然能进士,没看过汪德渊文章的人,都觉得此事很离谱。 …… 另一边,进士登科录也送到扬州。 这一两年,上头有一个应天巡抚海瑞,下辖各州府的主官都很忙。 不得不忙! 若是太清闲,被海大人视为懒政,撞上张阁老“考成法”的裁员名单怎么办? 朝廷有张阁老,南京有海瑞,士林传闻他们不和睦,但都要整顿吏治。 不久之前,南京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广积库和广善库意外起火。 这两个库房是皇家内府的仓库,广积库放的是硫磺等军用物资,广善库放宝钞。 徐鹏举一死,两个仓库大火。 似乎有关联,又似乎没有。 皇帝大怒,命令南京刑部和应天巡抚海瑞联合查起火的原因……有没有可能,两个库的物资早被人监守自盗,放火是为了掩盖罪证? 甚至连徐鹏举的死,都有可疑? 徐邦瑞和徐邦宁兄弟为此受到新一轮的审问……兄弟俩都很懵,莫名其妙成了乱臣头子? 受这场大火影响,各州府加强对仓库的管理。 扬州知府时不时去查看仓库。 在这节骨眼上,谁家的仓库起火,就是跳出来做显眼包。 收到南京传来的进士登科录,晦气了一两年的扬州知府精神一振:“大喜事啊!高邮汪氏一门同科两进士!其中一人还是二甲第二!” 我的政绩!升官有望! 今科有四百名进士,听起来很多,放眼全国那么多州府,就不够分了,有些地方甚至一个都没有。 上一次一门同科两进士,还是晏鹤年父子! 第473章 舆论做得好 高邮城小蓬莱茶馆,门口贴着一张纸,浓墨书写着: 特聘老山先生在茶馆开讲《从前有个书生》,是日起风雨无阻。 不知情的新茶客好奇地问:“说的是哪个书生?是活神仙晏状元,还是颜之有理晏探花?” 老茶客摇着扇子:“不懂了吧?现在时兴的是汪家少爷汪德渊。他出生的时候,其父梦见屋后枯木发芽,第二天醒来一看,光秃秃的老树真的长出叶子。” 吉兆!大吉大利! “难怪纨绔少爷能中进士,原来出生时就有预兆。” “举人老爷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进士老爷更了得嘛!” “我们高邮,上一次一门两进士,还是嘉靖四十一年,晏家父子齐登科。” 舆论做得好,公子没烦恼。 纨绔、浪荡的花花公子,变成真性情、是真名士自风流。 顾敬亭摇着扇子走进来,听到众人的议论声,一脸骄傲地说:“汪德渊是我同窗,晏珣和杨仲泽也是我同窗,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众人捧场。 “意味着下一个进士就是我!”顾敬亭趾高气扬。 虽然看着曾经不如自己的人进士,酸溜溜跟泡在醋缸里似的。 但是想到自己认识那么多厉害的人,又觉得自己也很厉害。 这种感觉,经历过的人才懂。 “我的一个好朋友晏文瑄曾经说过……”顾敬亭开始滔滔不绝地炫耀。 说书人老山摆好醒木、扇子、手巾这些家伙什,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却见茶客们都围在一张桌子附近,时不时喝彩。 怎么回事? 那不是顾家的公子吗?他也下海想我的饭碗? 呜呼! 今日街头胸口碎大石,不见不散。 …… 高邮汪氏都懂得搞舆论,皇帝自然也懂。 汪德渊进士之后,被安排在兵部观政。帮海瑞编戏塑造舆论的事,他也没有忘记。 这件事不用皇帝吩咐,汪德渊自己就放在心上。 他心里有一本账: 已知海瑞是皇帝特派到南京去的,被很多人弹劾都屹立不倒,可见海瑞的后台就是皇帝; 又知《盗跖告状》的戏,在大正有德茶楼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应该有所耳闻。 结论:皇帝等着人去反击。 那么,不要皇帝开口,自己就应该把事情办在前面。 做得不好,其他人还可以补救;做得好,皇帝会记下自己。 现在,他邀请汪平安和几个关系亲近的同科,说自己新编的戏。 “且说那一日,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海公玉衡在书房看《淮南子》,忽然见到一个神兽凭空而降,此兽相貌狰狞、火眼金睛,往里屋奔去。玉衡大惊失色,恐怕此兽伤到妻子谢氏……刚追到谢氏房门口,雷雨停歇,神兽朝玉衡公叩首,随后消失。” 玄幻的开头,往往预示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降生。 说的就是海瑞。 汪平安强忍着笑,德渊哥哥说得像模像样。 同科熊惟学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神兽?” 他信了!他真的信了! 谁让隔壁就住着活神仙晏鹤年,一切玄幻神迹皆有可能。 汪德渊一本正经地说:“此兽是五指山的神兽獬豸,性情耿直、爱吃猛虎,在山中修炼千年,因为躲避雷劫到海家。 海公是大善人,雷火不敢靠近,獬豸因此躲过一劫。上天有规定,没经过雷劫的猛兽,唯有投胎出生,先有了人身,才能成正果。” 凡事要论“根骨”,海瑞是正直的獬豸投胎,又是奉上天之意,给海家当儿子。 根骨正的不能再正,谁敢说他是反派? 光是这样还不行,还得编海瑞秉公断案的种种事迹。 一本正经讲案子,谁愿意听啊? 故事必须集玄幻、妖怪、美女于一体,实在没有美女,狐狸精可以来几个。 物种别限制得太死。 “后面就要讲到海瑞到淳安做县令,有豪强为富不仁,为强抢佃户的女儿。这姑娘救过一条蛇……” 故事主打一个曲折离奇。 在汪德渊编的故事里,海瑞能通三界、驱邪逐魅,深得百姓称颂。 “这一套戏,就叫《海刚峰密案录》。”汪德渊胸有成竹地笑道,“他们编一出《盗跖告状》,我编一系列《密案录》!” 系列剧更有意思,看完一出还要期待下一出,能养活一个戏班子。 “我们南边乡下都有社戏,到时候一边让人摆戏台唱戏,一边在茶馆说书,建立最广泛的舆论基础。” 汪德渊说起自己擅长的事眉飞色舞,脸色都透着激动的红润。 熊惟学等人回味着故事,看汪德渊的目光变得郑重而小心。 这个人太可怕了! “汪兄这一套下来,能为海刚峰扬名,也能让故事里的坏人身败名裂甚至遗臭万年。” 明代中期,出现了《包公案》系列小说。 历史上的包拯,只做过一年的开封府尹;历史上也没有负心汉驸马爷陈世美。 但是经过小说的演绎,包拯成为青天大老爷的经典形象,陈世美人人唾骂。 在熊惟学等人看来,汪德渊就是参考《包公案》,搞出一套《海刚峰密案录》。 但人家编古人故事,你编当世之人……过分了吧? “汪公子……汪大哥!我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一见如故,你一定不会把我写进故事里吧?”熊惟学战战兢兢。 其他人也在反思,自己有没有得罪汪德渊。 汪德渊笑道:“我还怕自己写不好呢!再说我在兵部观政,没空写一整套,想请诸君一起帮忙写!” 扬名的机会跟众人分享,有什么锅也众人一起背。 这个故事,要让江南一些大家族做反派,这就是一个大锅啊! 汪德渊觉得自己真聪明。 众人心思一转,觉得这是一个扬名的机会授意,纷纷答应。 有什么大锅,也是主编汪德渊负责背。 编好第一出戏,商量好找戏班子,其他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汪德渊从后门走出院子,到了隔壁的晏家。 “晏叔父,我的事情成功了一半。”汪德渊得意地说。 整件事都有晏鹤年在后面指点。 晏鹤年云淡风轻地摆摆手:“舆论要快、狠、准,又要精密,就跟打仗一样。你初入官场,先用这件事练练手……我正在给王崇古写信,你看看。” 这封信跟俺答有关,本来是张居正要给王崇古写的。 但考虑到俺答的问题,晏鹤年更熟,张居正就交给晏鹤年来处理。 朝廷的高官大臣,也不是人人闲着没事干只会内斗。 会试、殿试期间,国家出了几件大事。 南京两处府库被烧,交给南京刑部和应天巡抚海瑞审查。 而高拱最近在忙贵州土司内斗的糟心事。 汪德渊拿起晏鹤年写给王崇古的信…… 过了一会儿,他因进士和编《密案录》而得意高涨的情绪冷却下来。 要虚心学习啊! 他发现自己和晏鹤年这种前辈相比,思想高度和政务处理方面,都有很大的差距。 第474章 阁老的自我修养 经过阅兵的威慑,再加上互市带来的好处,俺答汗这两年很老实。 没什么人生追求了,在家里带小儿子小孙子。 让蒙古男子出家的阳谋也取得进展。 不久之前,俺答汗提出,希望大明增派喇叭、送经文给鞑靼。 这是吃到出家的甜头了? 宣大总督王崇古将此事汇报给朝廷。 晏鹤年根据张居正的指示,斟酌着回信,大致内容: “天佑中华,故使虎狼枭獍皆知净修善业,皈依三宝……所求佛经,须有我圣祖御制序文者,乃可与之。嘉其善念,曲为开导,示之以三途六道之苦,诱之以人天福果之说……” 这封信,最触动汪德渊的,就是发自肺腑的四个字“天佑中华”。 唯有此心胸者,才可担任国家重臣。 俺答汗担任鞑靼首领以来,给大明北疆带来沙尘暴一般的阴影。 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是继英宗“土木堡之变”后,蒙古兵第二次兵临京城下。 晏鹤年温和而沉重地说:“把握好时机开展封贡互市,以隆庆大阅兵作为威慑,曾经不可一世的俺答汗主动请求派喇嘛、赐佛经,如何不叫朝廷上下喜出望外?” 老虎吃素了! 汪德渊这种年轻人,对“庚戌之变”没什么感触。 高拱、张居正、戚继光这些人,都是亲身经历者。 京城的百姓,提到俺答也是痛恨加畏惧。 汪德渊抚掌说:“攻守之势易也!曾经威风凛凛的老虎垂垂老矣,连妻妾儿孙都控制不住,这真的是天佑中华。” 隔壁王崇古又可以大展身手。 汪德渊很羡慕,什么时候才轮到区区在下去做宣大总督啊! 晏鹤年微微笑道:“收到王崇古的信时,张阁老脱口而出‘天佑中华’。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真诚的家国情怀,我可以理解他的思想行为。” 站在同样的思想高度,就能理解对方。 如同张居正和高拱,曾经一起爬西山、“相与期业”,都以振兴国家为己任。 …… 高拱在向皇帝禀报贵州土司内乱的事件。 这一刻,他没有跟同僚撸袖子打架时那种浮夸的愤怒,显得格外的冷静。 冷静中,又透露着冷漠的杀气。 为首辅者,要肩负起国家大事的重任。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祸国殃民,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水西安氏土司内乱,简单来说就是嘉靖末年,土司安万钟被亲信所杀,而他没有儿子,就开启了安家哥哥杀弟弟、叔叔杀侄子的乱局。 内部杀了一通之后,现在袭土司一职的是安国亨,他去年杀了堂兄安信。安信的哥哥安智向朝廷告安国亨谋反。”高拱简明扼要地讲明情况。 隆庆皇帝点点头,自从大阅兵之后,各地土司不敢对朝廷搞什么小动作,但内斗少不了。 皇帝也不能阻止人家兄弟相残啊! “现在朝廷有两种观点,一是借着安国亨谋反,朝廷派兵干涉,趁机改土归流;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臣倾向于后者。”高拱神色郑重。 他担心年轻的皇帝意气用事,一定要发大军去打压叛逆。 “先生请细说。”隆庆皇帝虚心地请教。 意气用事? 不存在的,请先生教朕~~ “首先,把土司内部仇杀定性为叛逆,就不妥当。把安国亨定为叛逆,朝廷必须发兵征剿、绝对不能容忍。而朝廷发兵,安国亨只能与朝廷对抗到底。弄假成真之后,双方都没有退路。” 内部平叛虽然不比对外征战,同样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砸百万两进去都不出奇。 “这两年通过开海,财政刚刚有起色,就这样一把填入西南的大坑,臣舍不得。”高拱说。 隆庆皇帝连连点头……没错!朕的钱! 你说别的朕还没那么心疼!小钱钱是朕带着小伙伴们,好不容易搞回来的。 “这件事,先生拿主意即可。”皇帝表态支持高拱。 高拱苦笑:“贵州的奏本,请求的是朝廷派兵镇压。欲从之,则非计;欲无从,则失威。” 顺从贵州地方官府的意思,结果是黩兵轻杀、于义何居;若不顺从,结果是示弱损威、其体不可。 简单来说,就是里子和面子的问题。 怎么选都可能有不好的结果,高拱又要背锅。 虽然他背锅都背成玄武了,但这种关乎朝廷未来几十年走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皇上得拿出一些担当来! “嗯……朕知道了。”皇帝不由得绞尽脑汁地思考。 如何解开这一局死棋? 他不思考则已,一思考就风云变幻。 “这样……安氏内部的仇杀,也不是一天两天。朝廷确实不能轻易听信其中一方告状,就定性成叛逆。” 皇帝扶着龙椅,慢慢笑着说:“派一个得力的钦差前往调查,若是没有叛逆,就只治杀人的罪,若是叛逆,即发兵屠戮也不迟。” 用缓兵之计把死局盘活,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安国亨知道朝廷不想发兵,也不必拼死抵抗。到时候找一个替罪羊认了杀人的罪,再接受处罚,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到这里,皇帝又不禁说:“真的不要借着这个机会,撤销水西土司,改土归流?” 高拱郑重回答:“安智向朝廷告状,其中就有提议将水西土司改土归流。他这么说,就是为了诱惑朝廷。 改土归流,是民族地区管理方式的一种选择,但并非唯一选择。在条件不成熟时因改土归流而造成的动乱并不罕见。” “自治”也可以是一种管理方式选择。 此时强硬改土归流,更像是有毒的诱饵、一个陷阱。 “皇上,我们要有长远的目光,不能被近功小利所诱惑。而且,我怀疑安智勾结了京城的人。 贵州距京城千里之遥,安智的信件怎么能在一个月内得以往还。那封提议改土归流的信,未必是安智所写!”高拱耐心分析。 怎么看,都像有人故意借安氏土司内乱,挑动朝廷对西南用兵。 以安氏土司的实力,最后肯定会被剿灭。 但朝廷为此也会付出代价,隆庆登基以来的大好局势被破坏。 在高拱看来,完全没必要。 隆庆皇帝彻底被高拱说服,下旨派吏科给事中贾三近为钦差,前往贵州查仇杀案。 把叛逆大案压成土司内部仇杀的案件,给一触即发的大战泼一盆凉水。 高拱走回内阁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笑出声。 沈鲤正好过来送文书,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前几日高拱因贵州的事急得团团转,诰敕房的轮值翰林都小心翼翼,生怕撞上枪口。 第475章 来自海外的橡木 可能是因为阁老们都在忙,最近内阁很安静,听不见撸袖子吵架的声音。 沈鲤默默放下文书,恭敬地准备退下。 高首辅还记不记得徐华亭?应该是忘不了。 以前沈鲤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大臣政见不和、内斗坐视不理。 渐渐的他想通,对皇帝的来说,只要臣子有用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平日站什么立场都不重要。 甚至斗一斗更有活力。 就像东宫,晏珣不在,他们几个人立场全都不一样,还不是得各司其职?再时不时互怼一下~~ 内斗,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 如果说京城里谁最关心水西土司的动乱,除了知道事情轻重的朝廷高官,就是做着锦衣卫总旗的播州土司之子杨应龙。 相对土司而言,朝廷的兵力具有压倒性,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西南的情况,不是光兵强马壮就行,你得进得去山里、理得清各族之间千头万绪的关系。 就算一时改土归流,后续的管理呢? 站在朝廷的立场,假如必须源源不断地往这些地方输送资源才能长治久安,倒不如暂时交给土司自治,伺机而动。 他想来想去,不知不觉走到隆福寺。 猴子杨小福在这里暂时出家做和尚。 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杨应龙认为,杨小福一定在倭国犯下滔天罪孽,才要到大明京城出家。 至于说“暂时”,杨应龙不相信杨小福真的会皈依佛门。 这是一种来自同姓……哦,同类的直觉。 杨小福曾说,他还叫“日吉”的时候,到一个光明寺做小和尚。 那里的和尚很照顾他,还教他习字读书。 “可是十一岁的秋天,我就觉得这个小庙太狭小,放不下我的灵魂。” 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正他被光明寺赶了出来。 他那无处安放的灵魂,直到遇到安世大人,才像风浪中的小舟有了停泊的港湾。 杨应龙看到正在扫地的杨小福,取笑:“你一把年纪还在这里做扫地僧,真的不打算重归故里吗?” “我会有机会回去,你就不一定。”杨小福头也不抬地回答。 同姓就是一家人,正好窝里斗。 来呀,互相伤害呀! “这就是我的家乡,我还要回哪里去?”杨应龙反驳,“播州也是大明的国土,我跟那些异地为官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杨应龙随意地坐在石阶上,挑衅地看着杨小福。 ……有种你就说“倭国也是大明的国土”,我算你赢。 杨小福幽幽地怼了一句:“我在寺庙里做和尚,还要扫地挑水做功课,你这个锦衣卫闲得没事干,来找我聊天吗?看样子你一定不受重用。” 就算已经成为扫地僧,杨小福还是不会怂。 实不相瞒,跟死在他手里的人相比,杨应龙这种土司家的小狼犬,算个球。 阿弥陀佛。 不过,人在他乡分外寂寞,有一条小狼犬送上门逗趣,还可以了解一些时政。 隆福寺也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朝廷给俺答汗挑选黄教喇嘛,也让隆福寺负责; 新科进士来还愿,讨论状元郎的文章; 还有人说起京城新出的戏《海刚峰密案录》…… 杨小福如饥似渴地接受着四面八方的输入,沉浸式了解大明。 可能是因为杨小福的话戳中了杨应龙,他一时不想吵架。 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杨应龙忽然叹气:“水西土司叛乱,朝廷只要派出大军,随时可以让他们覆灭。我希望他们打起来,又不希望他们打。” “关你什么事?你想叛逆吗?”杨小福一针见血地问。 打起来啊! 你们打得越热闹越好。 大明内部打得热闹,倭国才有机会嘛! 杨应龙跳起来反驳:“我当你是同姓之人,来找你说话,你不要诽谤我啊!” 杨小福懒得搭理杨应龙……谁跟你同姓? “杨小福”是安世大人赐的名字,他怀疑这是安大人的本来姓氏。 但虚虚实实,他也不敢肯定。 …… 阁老们处理朝廷大事时,晏珣和龙江宝船厂的监管大太监冯保一起接收第一批来自虾夷岛的橡木。 “虾夷岛的橡木质地好不易变形,只要处理好水分,就是极好的造巨舰材料。这些橡木,就是上天为大明远航西洋、美洲准备的!” “上天降下橡木的同时,还配备了顶级的伐木工——虾夷人,他们一代代与森林为伴,最擅长伐木。” 晏珣深情地看着巨型橡木堆,被上天的慷慨感动得热泪盈眶。 冯保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说:“那么,石见银矿也是上天为大明准备的?” “必须的!区区蛮夷岛国,拥有那么多金矿银矿,如同小儿抱金走于闹市,取祸之道。我们帮他们分担金银,是为他们好啊!” 橡木和白银都运来了,佐渡岛的金矿还要稍后。 但眼前的一切,足以震撼知情人一百年。 浙江沿海各水师卫所奉命接应船队,以最高军事戒备护卫倭国到宁波的航线。 凡是有来历不明的船只靠近,一律摇旗警告之后放炮。 江南各大家族听到消息,也忍不住派人来围观——传闻东海总督胡宗宪打入倭国京都,俘虏倭国天皇和公主、搬空倭国国库。 百闻不如一见~~你说这是谣言?说的人多不就成真了~~ 这是文明人干的事吗? 从前胡宗宪总督东南几个省,为了筹集军费也搞过逼捐的事,大家族对他又爱又恨。 现在算是看出来了,胡宗宪放出去就是个悍匪,对倭国更是一点不讲道义。 “诽谤!诽谤啊!不信谣不传谣!”跟胡宗宪关系好的余姚谢氏四处辟谣,“这些都是皇家船队,总不可能是皇帝密令胡宗宪搬空倭国国库。” “也不是不可能啊!”众人议论纷纷。 现在就是说皇帝是真龙化身,也没有人会质疑。 有钱就是真理。 谢氏的人说:“你们应该听说过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哦?只听过石见银矿?都一样……反正都是大明的。” 这两三年,你们在跟海瑞斗,在计较漕运的利益时,倭国已经风云突变。 胡宗宪跟安世联手,拿下有主的石见银矿,无主的佐渡金矿和虾夷岛橡木。 不管本来的主人是谁,我们的大军去了就是我们的。 徐璠也在港口看回航的船,看那壮观的巨型白橡木。 他曾经在运河上,看过一种船身特长的船,运着一根根粗大的木头。 那是来自播州的楠木,从赤水河进入长江,再从运河北上,修复三大殿全靠它们。 徐璠做包工头的时候,对这些木料的来历最清楚。 从播州运木料到京城,已经是泱泱大明国力兴盛的证明。现在,竟然从遥远的虾夷岛运木料到大明。 这一瞬间,徐璠也感动得心潮澎湃。 甚至瞬间激情冲脑,想放下种种私心,超脱年龄的限制,跪在地上喊晏珣一声“义父”! 第476章 英雄定风波 东南沿海的百姓对倭寇不陌生,但出于对海洋的天然畏惧,对倭国的心理距离很远。 能够吃得上海贸这口饭的,都是不怕死的好汉。 能够在海外建立基地、跟东西洋通商的,更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豪杰。 巨型橡木给徐璠带来震撼,而那一艘艘光看吃水深度就知道是运白银的船,更让徐璠口水直流。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松江,跟家人建议:别跟海瑞硬刚了,咱们转移赛道吧! 余姚谢氏都有这样的眼光,难道华亭徐家还不如早就过气的谢氏? 话又说回来,余姚谢氏对重回朝堂没什么希望,才把目光投向海外。华亭徐家想回去,还是有可能的。 龙江宝船厂提举徐奎正在清点木料,内心不断的呐喊:好多好多的木料,发财了发财了~~ 晏珣走过来,冷不丁地问:“你的家具和棺材买卖还有在做吗?” “有……没有!”徐奎连忙否认。 晏珣脸上写着:我不信。 徐奎尴尬地笑了两声,解释:“那是以前……是以前。现在冯公公盯着呢,谁敢?其实橡木做家具和棺材都很不错,我有一个朋友手艺不错,大人日后若有需要,可以找我介绍。” 晏珣:“……日后再说。” 晦气!还不能说“不需要”。 至于说砍虾夷人的橡树会不会有负罪感? ……我为什么要有? 另一个时空,自称日不落的带英帝国,在海军风帆战列舰的时代,用的主要是波罗的海地区的木材,把波兰挪威的森林都薅秃。 挪威森林没有森林。 后来带英在全球搞殖民地,北美的红橡木、缅甸的柚木,都是上天赐给他们的。 至于带英本土的橡树,本来特意种植,以备没羊毛可薅的时候用。谁知后来铁甲舰出现,这些橡木就留着做家具和棺材。 带英的女王、亲王、王妃什么的,都用铅皮内衬的橡木棺材。 把野蛮的事情都干完,就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倡导文明了。 总而言之,虾夷岛的橡木,是造海船的好材料。我们不砍就不知便宜谁,很可能是资敌。 有条件要砍,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砍! 主打一个损人利己! 有了巨型木料,炮制木料和造船就要列出工作计划表了。 这件事当然是大太监冯保和宝船厂提举的活。 不知道冯保后不后悔主动请缨来督造海船……离开京城几年,那里还有他的位置吗? 晏珣隐晦地问冯保。 一阵沉默之后,冯保豁达地笑道:“有舍才有得。我若是在京城,此刻已经是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阁下说的“某人”,莫非就是……? 一定是了。 权臣和内官,要么勾结成一体,要么水火不相容。 冯保自知有隆庆皇帝在,他不是某人的对手,倒不如先退一步做正事。 自身更强大,才能不畏惧狂风暴雨。 高拱:是在说我? …… 都说英雄造时势,高拱能做首辅,确实有能力。 贵州水西土司动乱的事件,地方官剿抚失当,险些酿成一场“大征”。 但是高拱应对及时,使事态迅速归于平静。 英雄如柱石,可安天下、定风波。 朝廷派钦差去贵州,高拱还同时给贵州巡抚写指示,谆谆训示: “安氏之乱,本是安国亨、安智彝族自相仇杀,此乃彼之家事,非有犯于我者,何以谓之叛逆?” 地方官处理不当,把自己激成的事变当作叛乱,让朝廷枉费人力物力,是可恨且不可原谅的。 ……可以说,为了贵州土司的事件,高拱费煞苦心。 短短时间内,头发又白了好多。 这是高拱的政绩,不应该被遗忘。 朝廷派钦差查“仇杀案”的消息传到贵州,紧张的事态有了转机。 安国亨发现自己有了活路,从叛逆的罪人变成“仇杀案”的当事人,还有机会找替罪羊。 钦差即将抵达的时候,安国亨交出杀死安信的直接凶手;赔偿各项罚银四万一千两;让出土司的官职,给儿子安民继承;跟堂兄安智和解,保证不再仇杀…… 钦差还未到贵州,水西土司动乱的大事件就解决了,又被中途召回京城。 贾三近:……我啥都没干,时间都花在路上。 高拱喜出望外,高兴得给皇帝送一套新钓具。 不管怎么说,做个快乐的钓鱼佬,总比沉迷女色要好。 对于高拱的平乱能力,张居正都很服气。 这个曾经一起爬西山的旧友,有眼光有谋略有思想高度,可惜就是太记仇,总咬着徐华亭不放。 否则,他们可以更好的合作。 高拱若是知道张居正的心思,大概会冷笑:从你们撇开我私拟遗诏那一刻起,我们的关系就回不去了。 你负我在先,难道还要我笑脸相迎? 晏鹤年在送新一批喇嘛出京、赶赴北方草原。 选拔喇嘛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用张居正的话来说“京城的黄教僧人,久居繁华富贵之地,都是浑浊淫秽之流,不通佛家典籍,派出去可能被鞑子看不起。” 黄教喇嘛得知张阁老的评价,都很不服气,暗暗撸起袖子诅咒张阁老一通。 就算咱们之中确实有败类,但哪个群体没有? 儒家和道家的败类也不少啊? 你问问天桥底下坑蒙拐骗的道士,他们是哪一家的? 你再问问那个自称请张三丰现身传经的,他敢担保张三丰还活着吗? “所以这一次,我们要拿出真本事!派出最有佛性和悟性的僧人,把俺答汗的儿孙都剃度出家!成就如此大功德,一洗世俗的偏见!” 他们能入繁华富贵的京城,也能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切为了最坚定伟大的信仰! 晏鹤年跟为首的喇嘛交代几句,看向换了黄教僧袍的杨小福:“你确定要到草原去?” 相貌猥琐得让人不忍直视的杨小福说:“是的!我想看一看,给泱泱大明造成几十年阴影的俺答汗,是什么样子。” 跟在晏鹤年身后的晏小六不禁冷笑两声。 给大明造成阴影的,除了北边的蒙古人,还有南边的倭寇啊! 你想看看匪徒长什么样子,照一照镜子不就行了? 乌鸦站在猪身上,看得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 远行的僧人像出征的战士一样,念诵着经文走远,晏小六的目光还眺望着杨小福。 “怎么?想追出去杀了他?”晏鹤年轻笑着问。 “可以吗?”晏小六跃跃欲试。 “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什么必要呢?”晏鹤年望了望辽远的天空。 “丰臣秀吉”已除,“杨小福”的生死已经无关紧要。 隆庆五年了,皇帝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好,没有染上奇奇怪怪的病,一副能活挺久的模样。 高拱很欣慰,对未来有强大预知能力的晏鹤年更欣慰。 第477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水西土司的事件迅速落幕,让杨应龙很失望。 他还没来得及搞点小动作呢! 但他很快就庆幸自己什么也没做——通政司逮捕了帮安智投递奏折的人,交给锦衣卫审问。 杨应龙作为锦衣卫的总旗,接触不到案情的内幕,但对外公开的消息,他知道得比别人快。 在锦衣卫有创意的逼供之下,投送奏疏的供认: 他们本来是贵州的地方官员,因为处事不当被革职。然后投靠了安智,带着重金提早来到京城,帮安智谋划。 水西乱局一出,他们就写了那份建议朝廷改土归流的奏疏,安智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两个人被判充军。 杨应龙惊魂未定地摸着胸口……吓死崽崽了! 动乱都已经结束,朝廷还要秋后算账的? 隆庆皇帝:不然你们以为朕是庙里泥塑的菩萨? 朕不怕你们动,朕外有戚继光、俞大猷等大将,内有忠心耿耿的锦衣卫。 敢乱动者,杀无赦! 钓鱼佬隆庆皇帝看着手中的鱼,感慨自己是天下第一钓鱼高手。 如有钓鱼科举,朕当为状元! 朱翊钧在不远处似模似样地练剑,他要减肥了。 今年是晏珣任宁波巡海御史的第三年,如无意外明年就会调回京城。 朱翊钧希望让晏珣看到一个全新的自己! 一个英姿勃发、清俊无双的少年太子,京城万千少女的梦。 有其师必有其徒! 练完一套剑法,朱翊钧把剑交给身边的小太监,甩了甩酸胀的手臂。 这把剑用朝鲜精铁打造,寒光闪闪坚硬无比,舞起来很有气势,就是有点费力。 “别的小孩子用假剑,我用真剑,珣珣知道一定会很骄傲。”朱翊钧得意地说。 假以时日他就是天下第一剑客。 勤加锻炼是有用的,他比春天时瘦一些,脱离胖小孩的行列,小脸看出俊俏的模样。 隆庆皇帝将鱼扔到一旁的水桶里,熟练地抛竿,慢悠悠地说:“晏珣来信说,虾夷的橡木到了宁波。能从倭国运回木料,朕真是感慨。” 元代和大明开国那会儿,都有从海外运回木料。 那时候安南也是大明的木料供应者。 很难想象吗? 来自南洋的巨型木料,一批批地送往龙江宝船厂,打造郑和下西洋的船队。 那时候的大明帝国,才是真正的如日中天。 但后来…… “信中说,众人看到大船运回木料的盛况,心中涌起壮烈的豪情。其实,我们没见过郑和下西洋的盛况,那才是真的威武霸气。”隆庆唏嘘。 “父皇!我们会越来越强大的。”朱翊钧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 我们,所有有志之士,都是我们。 “是啊!现在已经越来越强大了。”隆庆皇帝露出沉着坚定的笑容。 风驰电掣的隆庆速度,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冲动的帝王,但他不是……被先帝打磨的那些年,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冲动是会有惩罚的。 “石见银矿由倭国豪强安世控制,此人跟胡宗宪有深厚的关系。胡宗宪年纪大了,王锡爵后续跟上。太仓王家本来就做海贸,他背后有可以利用的势力。” 隆庆皇帝耐心地跟儿子讲解:“佐渡金矿和虾夷木料,倭奴本来还不知道。无主的东西,自然是上天赐给大明的,我们合情合理地搬运回来。” 朱翊钧乖巧地点头:“朝鲜的优质铁矿,也是上天赐给大明的。” “我儿聪慧。”皇帝摸摸儿子的手……咦?还有点多肉,需要继续减肥。 定了定神,皇帝接着说:“造大海船需要时间,我们必须有耐心去等。皇家火器局打造的新式火炮,可以安装在海船上。” 朕希望可以看到远洋船队出海的那一日。 可能需要两三年或者更久,上天会给朕这个时间吗? 列祖列宗在上,朕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希望你们给我这个时间。 隆庆皇帝无声地祈祷。 朱翊钧紧紧握着皇帝的手,默默地鼓励和安慰……上天已经把仙鹤父子派来,父皇想做的事一定能成。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 晏鹤年从工部衙门回到家中,也在想远洋船队的事。 先去西洋还是美洲? 从晏珣那里知道的航线以及传教士贝利拉神父交代的内容,往西洋或者美洲,各有各的优劣势。 大明朝的永乐年间,葡萄牙的恩里克王子派人沿着非洲的海岸线南下。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冒险家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和惊涛骇浪…… 到大明朝的弘治年间,葡萄牙人绕过非洲的最南端,发现了好望角。 这是葡萄牙人航海的成就,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如果大明朝要去欧洲,也必须走这一条充满惊涛骇浪的航线,绕过非洲大陆。 敌人可以来,我们可以去吗? 至于前往美洲大陆,就必须穿越大洋,同样危险重重。 晏鹤年摸着胡须,可以多招募一些葡萄牙人做向导和水手? 继续给贝利拉神父洗脑,让他去信招人! 一切为了伟大的信仰!为了传教! …… 高拱忙着处理贵州的事,他忘记徐阶了吗? 并没有。 可接连又发生了几件事,让他没空对付徐阶。 老天爷是在跟他作对吗? 再拖下去,华亭徐家都要改头换面变成海商了。 晏鹤年的小团队也在议论近来的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南京那边传来坏消息,初步查实广积库和广善库是意外起火,没有任何阴谋。海刚峰抓拿了管仓库的人,从严问罪。”汪德渊一脸严肃地说。 谈大事的时候,一定要保持严肃,不能让人觉得不靠谱。 “这是坏消息?没阴谋不是好消息吗?”晏鹤年笑着反问。 “这不就不能扩大打击了吗?”汪德渊挠了挠头。 拿个仓库管理员顶缸算什么事? 我刚刚编完海瑞明察秋毫的故事,就这样打脸吗? “你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如果海瑞这样结案,一定是他认为这样结案最好。至于背后有什么事,他会密函给皇上。”晏鹤年笃定地说。 海瑞是个刚直的人,但不是蠢人。 蠢人不可能以举人的出身坐上应天巡抚的职位。 不知道多少进士出身的人不服气,暗戳戳想找海瑞的麻烦,好取而代之呢! 汪德渊遗憾叹气,本来还以为能借着这个案子,把一些跳来跳去的人打死。 到时候他又有了新的戏剧素材。 “第二件事,广西土民动乱。地方官吏盘剥百姓激起民变,叛民首领是韦银豹。他的父亲韦朝威以前搞过叛乱,曾一举攻占古田县城,后来跟官军作战而死。韦银豹是子承父业……” 等汪德渊讲完,晏鹤年看向一个人:“凤磐,此事你怎么看?” 张四维:……首先,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鹤党。 一直想做晏鹤年的上司,竟然不知不觉成了下属,这种感觉谁懂啊! 第478章 仙鹤不走寻常路 其实张四维不用纠结这个问题,来都来了,不是同党也是同党。 他今日能进这个门,还得感谢鹤党扩招。 晏鹤年发现,高拱和张居正都不太喜欢张四维,但是都乐意抬举张四维,显然是为了其背后的晋商集团。 既然如此,不如拉到自己碗里来。 自带资源的官员,能量超乎想象。 不信你看王崇古和王锡爵,老王家专业带资进组,事业干得风生水起。 张四维定了定神,说自己的见解:“其实这一两年有好几场叛乱都是一触即发,比较凶险的如贵州水西土司。但因为朝廷强大的军事震慑,总算有惊无险。当然,这也多亏皇上英明决断和朝中诸位大人的努力……” 接着,夸皇上和高拱三百字。 就算不是当面,拍马屁的流程不能少。 几个年轻人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学会了!学会了! 张四维话锋一转:“但韦银豹的情况不一样,他跟朝廷有杀父之仇。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有皇帝梦。所谓富贵险中求,军事威慑对有梦想的人效果没那么大。”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晏鹤年点点头:“韦银豹提出口号,要与大明争天下。大家别笑……痴人说梦,他就是做梦。但这一场梦,可能打掉大明几百万两。” 幸好水西土司动乱被大事化小,否则两边同时开战,真的能把好不容易攒下点钱的国库打得没有隔夜粮。 “叛乱越快平定越好,拖得越久影响范围就越大。”晏鹤年神色严肃,“总有一些蠢蠢欲动的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观望、伺机而动。” 你看那个探头探脑的杨应龙。 尽快平乱是朝廷的一致共识,但派谁负责这件事,内阁又差点打起来。 这一次是张居正要和高拱打。 张居正一力主张,殷正茂有这个才能,可以迅速平乱。 殷正茂曾经担任过广西按察司副使,历任广西、云南、湖广兵备副使、江西按察使。 他在南方几省打转半辈子,跟这些地方的的豪强富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在广西也素有威望,平定过一些大大小小的动乱械斗。 但高拱坚决不同意,因为殷正茂很贪。 高拱在内阁公开说“假如让殷正茂去平乱,花掉的军费,不知道有多少被中饱私囊”。 张居正认可高拱解除贵州危机的本事,却觉得高拱对殷正茂成见太深。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 皇帝犹豫不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挺高拱。 所以,鹤党这一次应该站队哪边? 张四维打量着众人的神色,斟酌着说:“其实这一次,我同意张阁老。如果不派殷正茂,可能几百万两都无法平乱。派殷正茂,一百万两就够,即使他贪掉五十万,还是省下不少钱。” 商人以得失权衡利弊,这就是张四维的行事风格。 但他刚刚借着半个老乡的身份攀附上高拱,此时若站队张居正,日后的立场就很尴尬。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张四维低着头,脚趾头扣着鞋底…… 今日我就不该来!我到底是为什么走进晏家的门?想起来了,晏鹤年说约一群人一会儿去洗脚脚,请我来结账。 然后莫名其妙的,张四维就参加了鹤党高层会议。 “殷正茂确实是平乱最合适的人选,唯一的问题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贪。”晏鹤年淡淡笑道。 无论谁去做两广总督,实际带兵打仗的都是总兵俞大猷这些武将。 但以文统武是大明的惯例,头顶上的巡抚、总督若不做人……比如克扣军饷、拖延军务,就会搞得军队进退两难。 殷正茂虽然贪,但是懂兵事,跟俞大猷等武将默契合作过。这也是朝廷没有以贪婪对殷正茂问罪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先帝时的官员,没几个不贪的。贪不贪,与能力强不强是两回事。 鹤党们心有灵犀地看向晏鹤年:“大人,您是不是有办法?比如,远程给他托梦?” 咦? 脑洞一开,世界豁然开朗! 晏鹤年:“……我跟殷正茂没有交情,又距离遥远,我怎么给他托梦?你们想得太多!” 就算是玄学,也要讲道理准则,不能随心所欲。 见众人没有太好的办法,晏鹤年说:“我计划帮德渊争取一个随军的机会,你给殷正茂送一封太子的亲笔信。” 汪德渊又惊又喜:“我这么快就可以担当重任?” 他不怕随军出征! 年轻的时候,他跟着戚继光在倭寇军中七进七出,一夜七次郎。 什么韦银豹、金豹,不就是一头大猫吗? 张四维敏锐地问:“什么信?可以让殷正茂不贪?” 晏鹤年摸着胡子笑了笑:“咱们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可说。这封信,关于殷正茂的百年名声。” 殷大人,你也不想将来被史书写成贪官吧?只要你做出正确选择,也可以是清廉正直。 不信你看看正在编写的《世宗实录》,余姚谢氏把东南走私大家族的黑锅全都背了。他家既是海盗汪直、徐海的后台,又坑死抗倭名将朱纨。 谢氏都不知道自家那么能干。 “这个……竟然还可以这样?”张四维都怔住了。 以百年名声做威胁和诱惑? 不走寻常路啊! 还别说,殷正茂真的可能动心,因为这是太子给出的承诺。 皇帝现在就两个儿子,太子朱翊钧的位置稳稳的,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 “太子已经答应写信了?”张四维又问。 晏鹤年但笑不语……问的什么傻问题?我在跟你们商量呢,怎么去找太子写信? 但我说有就可以有,小钧钧又聪明又乖巧,怎么会拒绝仙鹤爷爷的请求呢? “既然大家意见一致,廷议的时候,我们全体支持张阁老!”晏鹤年一锤定音。 张四维:“……这个,我到时候能不能不表态?” 刚刚攀上的老乡关系,不能就这样放弃吧? “你随意。”晏鹤年微微笑着。 他这么一想,张四维又犹豫了,要不我还是表态吧? 一个一点决断都没有的人,怎么入内阁? 殷士儋和赵贞吉都撑不了多久的样子。 内阁空出名额,其他人就有机会。 此时此刻,张四维还是觉得自己能快晏鹤年一步入阁。 他对自己的财力有充分信心。 “还有一件事……”晏鹤年看向汪德渊,“据我所知,虽然韦银豹有皇帝梦,被他裹挟的人却有头脑清醒的,知道跟朝廷实力悬殊。平乱最快的方法,就是擒贼先擒王,把韦银豹和黄朝猛这两个贼首擒杀。底下的乌合之众,就会一击必溃。” 这才是节省几百万两军费的最好方法! 汪德渊双目一亮:“斩首行动?妙啊!” 刺激!我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一直没说话的平安小声说:“……德渊哥哥去斩首吗?” 晏大人是不是对德渊哥哥的武力有什么误解? 第479章 东厂生财有道 方才汪德渊解说韦银豹时,还提到江湖传闻:韦银豹力大无穷,一鞭挥出,石山劈成两半;一掌击出,岩石成为洞穴;一脚踢出,山巷顿时形成…… 凡有非凡之能者,必定能成非凡之事业。 传闻很可能是韦银豹为自己造势编造的。 “但空穴不来风,我觉得韦银豹绝不是寻常人。因此斩首行动需要慎重。”平安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见解。 在座他的资历最浅,真不敢夸夸其谈。 汪德渊至少都跟在戚继光身边几年,平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但为了汪德渊的安危,平安还是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晏鹤年笑道:“要真的像传闻所说,韦银豹就不是人。就算他身手了得,能厉害得过火器吗?皇家火器局打造的新式燧发枪,正好拿这位高手试一试。” ……阁下的闪电九连鞭、降蛇十八掌,能挡得住枪炮吗? 就是这么不讲武德~~ 平安:竟然忘了这件事。 主要是他没亲眼见到隆庆大阅兵,对明军的火器缺乏一个直观的认识。 汪德渊猛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说:“晏大人,我随军南下,能不能让小六哥给我做护卫?当初南下福建,他给我深刻印象。” 在汪德渊看来,晏小六绝不是普通人。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就凭晏小六转道去了一趟江西,没多久严世蕃就被人绑架了。 严世蕃被逮捕进京,锦衣卫抄家之前,严家又被人先下手为强打劫。 高邮汪氏私下议论,有好汉抢先一步,此人很可能就是……那一位。 汪德渊虽然没有证据,总觉得晏小六很可疑。 既然连严世蕃都敢绑架打劫,斩首一个韦银豹,应该问题不大吧? “你可真会要人,他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晏鹤年笑道,“要不让阿豹跟你去?晏豹对银豹,看哪个豹更强。” “让阿豹哥和小六哥都跟我去啊?那太好了!我还想着阿豹又要当爹了,怕他走不开呢!”汪德渊得寸进尺。 晏家的都是人才,能要一个是一个。 晏鹤年摆手:“……让晏小六跟你去。” 德渊贤侄进入官场,脸皮越来越厚了。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在官场上走得远。 不信你看徐阶。 定下支持殷正茂平乱、派汪德渊随行参加斩首行动,鹤党的会议结束。 张四维心里塞满了消息,急着想去向高拱禀报。 就算要横跳到张居正那边,也要先跟高拱报信…… 高拱聪明绝顶,绝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一旦发现鹤党都支持殷正茂,可能会抢先一步推荐殷正茂。 主打一个让满朝文武都傻眼。 晏鹤年知道张四维的想法,正色说:“你这样匆匆来去就不好看了。我们不是约好去沐足吗?正好你请客。” “是。”张四维连忙答应。 请人洗脚脚,是他熟悉的领域。干起这个事熟门熟路。 对有钱人来说,花钱不算什么。像晏鹤年这样的人让他花钱,更是他的荣幸。 …… 太白楼是皇家的产业,由东厂派人管理。 见一群高官低调地前来,太白楼的掌柜连忙迎上前,笑呵呵地问:“诸位大人,给你们留了几个大包厢。沐足的桶,是新松木做的。” “咦?不是宫里送出来的?”晏鹤年问。 掌柜的说:“先帝每日都要换新桶沐足,才有源源不断的桶送出来。当今没有这个爱好,咱们原有的桶都卖得差不多了。” 比如徐华亭怀念先帝,派人来一次性买了几十个。 曾经通过先帝遗诏,把先帝骂得狗血淋头的徐华亭,可能是年纪大了,开始怀念先帝的好。 先帝虽然重用严嵩几十年,但是对徐阶也很不错。 而隆庆虽然速度很快,但是不给徐阶面子……这就令徐华亭很不愉快。 掌柜的边送客人到包厢,边解说哪位大人买了先帝用过的桶。 这件生意先帝在时就可以做,是楼里的正当收入,最终利润都要送入内府。 晏鹤年微笑听着,不予置评。 热水注入新的松木桶,立刻激发出淡淡的木香。 虽然不是冬天,泡脚也是一件活络筋骨、消除疲乏的事,楼里还安排了人给他们捏脚按摩穴位。 众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一个个熟门熟路地靠坐着,被捏得很酸爽,哼哼唧唧。 张四维放松之后,好奇地问:“杨大人、高大人他们也买了桶回去珍藏,晏大人有没有买?” 不知道哪里最先传出,先帝修道有成去了一个仙界,此仙界在蓬莱仙岛的海市蜃楼出现过。 而李开先、袁炜去世后,也到了那个仙界,随侍在先帝道君身边。 不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更离奇的还有,仙界居然也要花钱,李开先和袁玮挣钱供养先帝。 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京官们从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暗中收藏一些先帝用过的物品。 将来自己死了,说不定也能到另一个世界跟先帝重逢。 不是他们多崇敬先帝那个老阴阳家,而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人都畏惧死亡,但如果确定死后有一个更精彩的世界,也就没那么畏惧。 张四维煞有介事地说了京城的种种传闻,平安微妙地看了旁边的汪德渊一眼。 ……德渊哥哥,是不是你干的?帮东厂创收? 谁最多先帝用过的旧物,当然是宫中。 什么先帝用过的沐足桶、浴桶,坐过的蒲团,穿过的道靴、袜子……皇家风范,很多东西都是“日抛”的。 这些东西说不定收在皇家哪一个库房里,公开拍卖又不成样子,正好私底下卖。 汪德渊眨了眨眼睛,低着头忍笑。 就是那么回事……阮公公传达皇帝的意思,想用这些东西创收。既然是先帝用过的东西,还不允许贱卖。 那么就编故事,给这些物品创造附加价值。 晏鹤年笑着说:“桶被他们买光了,我不好意思跟人抢。不过我那里,也有几件先帝用过的旧物。其中一个蒲团,是先帝亲自赐给我的。” 张四维:……好吧!同人不同命! 这里有一个先帝的道友! 能够得到先帝御赐蒲团的高官,除了晏鹤年就是李春芳。其他人不是官职不够高,而是不懂道法,先帝看不上。 张四维觉得自己差太远,连忙挽尊似的说:“我也买到了一双先帝穿过的袜子。” 给他们捏脚的大姑娘全部低下头忍笑,手中的力度不禁加大。 大人的爱好真奇怪啊! 万一先帝有脚气,岂不是满朝文武皆受用? 罪过罪过!先帝有的是仙气,怎么可能有脚气。 …… 买下先帝用过的几十个桶的徐华亭,可以一天一个轮着用。 不知道是不是先帝给他的灵感,他有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想法。 第480章 华亭徐家想转型 徐阶的想法是,皇帝富有四海,竟然连卖沐足桶、旧袜子这种小钱都不放过。 既然如此,徐家也不要太端着了。 转型成海商,并不会拉低身份。 宁波海关那里,晏珣不是很给面子,船引都是公开招标,徐家没法独占。 为什么不可以,再开一处跟徐家关系更密切的海关市舶司呢? 松江和宁波隔着海湾遥遥相望,是两座紧邻的城。 从宁波打渔打到松江府,并非不可能。 宁波有对倭海贸的传统,外部有舟山群岛做屏障;去杭州、京城有一条水路,叫作浙东运河。 京杭大运河南达杭州拱宸,过钱塘江在西兴镇衔接浙东运河,跨曹娥江经绍兴市,至宁波镇海入海。 南北商品通过这条运河从宁波港走向世界。 因此,浙东运河被称为大运河的末端,宁波有“港通天下”称号。 《四明志》记载,宋代宁波三江口呈现的是“海外杂国,贾舶交至”的繁荣景象,有许多闽广的商人,也有日本、朝鲜半岛来的僧侣、商贾。 历史渊源和地理位置、水运交通,是宁波的优势。 “但松江府也有优势,属于南直隶,离南京、苏州、扬州等大城更近,还可通过长江溯流而上到四川。崇明岛适合建船厂,把南京宝船厂的设备直接搬出来,船造好可以直接出海……” 对比两地的情况之后,徐阶越发觉得松江府的优越性,完全不逊色于宁波。 与其羡慕宁波日进万金,不如在松江开海! 抢不到晏珣手中的饼,可以自己做一个更大的饼。 格局放大。 和宁波相比,松江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老夫徐华亭在此! 徐家完全可以从土地大户摇身一变成海商,让高拱和海瑞傻眼。 逼捐? 没钱了,全投资海贸了。 土地? 没地了,全都“还给”当地百姓了。 恰好徐阶的儿子徐璠也羡慕嫉妒那一船船从倭国运回的金银。 那是皇家的买卖,咱们不敢抢,但可以去帮忙嘛! 说干就干! 徐阶父子召集心腹家人密议一番,一边给徐家名下的土地改名换姓找“代持”,一边给张居正去信——加开松江市舶司,修建松江港! …… 高拱和张居正忘记徐阶了吗? 没有。 张居正收到徐家的信,认为加开松江市舶司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提议。 但是跟市舶司配套的港口、仓库、官准牙行等设施谁出资建设呢? 官府出钱?又是一项大投资。 这些设施漳州、广州、宁波本来就有,所以朝廷一开始选择这三个地方开海。 至于在崇明岛建船厂,又是另一个大项目。 事情可以暂时缓一缓,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高拱抢先一步举荐殷正茂平广西土人动乱,公开说:“殷正茂虽然贪财,但可以成事。” 既然最后还是要用殷正茂,不如把这个善于用人的政绩揽在自己头上。 高拱向张居正服软了? 朝廷上下都很惊讶。 高拱认可殷正茂能力,只是不喜欢殷正茂的品行…… 但是张四维言之有理,有太子威逼利诱,殷正茂这次未必敢贪; 殷正茂若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将来宰了不就名正言顺吗?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殷正茂贪得众所皆知还不给自己找一条退路,是想留着自己做年猪吗? 张居正:高拱不讲武德,这个政绩本来是我的;张四维不讲武德,左右逢源反复横跳。 但殷正茂是张居正的亲信,说到底还是张党得到重任。 满朝文武也觉得这一局是张居正赢了。 太子答应给殷正茂写信。 写这种威逼利诱的信,他不是很适应。 私底下,他对皇帝说:“父皇,为什么非得用殷正茂?没有其他人选吗?这种出名的贪官,为什么要留着?” 他最近看了一出《海刚峰密案录》的戏,对清廉刚直的官员好感度达到巅峰。 隆庆皇帝和蔼笑道:“尝试过别的人选啊!韦银豹反复叛乱,之前用过李迁做提督平乱。李迁是不贪,可是没有能力虚耗钱粮、耽误军机,还推卸责任到总兵俞大猷头上。人无完人,君主用人用的是长处。” “那贪官也可以容忍吗?”朱翊钧皱眉问。 “这是吏治的问题,要从道德和制度两方面入手。从前徐华亭做首辅,倡导官员讲道德;现在高老师和太岳用考成法,倡导制度。”皇帝耐心教导。 不能完全说哪个方法更好。 这种问题,年少的朱翊钧还很难理解,半懂不懂地点头。 哎呀呀! 太难了! “这么难的事情就交给阁老们处理,皇帝只要选好阁老就行了!”朱翊钧拍了拍手,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 隆庆:……我怎么觉得,小钧钧有偷懒的苗头? “你前段时间不是才对朕说,驾驭大臣首先要自身强大?连朕如厕时间长一点都要管。你长大之后也要保持勤奋,不能偷懒不上朝。”隆庆皇帝严肃地警告。 小孩子一天一个想法,一下子要做天下第一剑客,一下子又想躺平吃喝玩乐。 还是没定性啊! 皇帝默默叹气,要把晏珣调回京城,有卷王珣珣盯着,钧钧一定不会长歪。 “我知道啦!我日后天天盯着阁老干活。”朱翊钧乖巧地说。 皇帝想到朱翊钧在文渊阁神出鬼没视察阁臣工作的一幕,不禁笑出声。 就是要这样! 朱翊钧又说:“我盯着父皇如厕的时间,主要是担心您便秘和痔疮的问题。” 其实他还发现,父皇最近去美人房里的频率过高。但是母妃说,这件事不许他提。 皇帝正色道:“便秘的事不许再提,朕也没有痔疮……说正事!殷正茂是不得不用,但我们要培养出多几个懂南边军事的文官出来,将来就不会如此被动。” 比如,晏鹤年建议让汪德渊随军南下,就是一个好主意。 汪德渊进士出身,多才多艺,背后还有扬州盐商集团支持,自带资源、能做很多事。 …… 隆庆五年,广西古田土人作乱。皇帝诏令殷正茂以佥都御史、广西巡抚身份提督两广军务。 汪德渊也得了一个行人的官职,随军南下。 他如愿以偿地获得晏小六做护卫。 同行的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锦衣卫总旗杨应龙。 晏鹤年建议,让杨应龙去见一见世面——亲眼见证作乱的贼寇是怎么死的。 播州杨氏在地方根深蒂固,韦银豹的父亲出身贫寒,双方家世不能比。 但韦银豹能徒手开山修路! 连高手韦银豹都是死路一条,就问小杨是什么感想。 杨应龙:……合理怀疑朝廷想要吓唬我。但是公费去广西走一走也不错,听说古田风景绝美。 (明代广西古田在后世中渡和桂林的永福一带) 第481章 晏珣见大侠 汪德渊跟晏小六商量怎么立功。 “小六哥,我的前程都在你身上。斩首行动,你说怎么斩?”汪德渊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我是护卫,由你做主。”晏小六一本正经地推脱。 汪德渊揽着晏小六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我跟珣哥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你不要跟我太见外。小六哥,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去过严世蕃府上吧?” “运河的水真凉啊!”晏小六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汪德渊觉得身体有点凉。 “六哥……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汪德渊勇于认错,拿出一张银票塞到晏小六怀里。 威逼利诱,威逼不成就利诱。 就算晏小六不缺钱,难道还会嫌钱扎手吗? 晏小六瞄一眼就认出是徽商票号江氏出的银票,几个大城可以通兑。 他没有细看数额,随手收进衣裳的暗袋里……有人上赶着送钱,不收白不收。 有钱能使磨推鬼,晏小六也变了态度:“你知道殷正茂平广西之乱最大的助力是谁吗?不是俞大猷,而是柳州人张翀。” “张翀?我知道!我编的《海刚峰密案录》,他是重要配角!”汪德渊很高兴。 遇到熟人了! 晏小六:“……你是真厉害,编的都是当世之人的故事。海瑞和张翀看到戏子演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张翀是柳州八贤之一,嘉靖年间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弹劾严嵩被廷杖。他在广西士林威望高,这次就是他最早举荐殷正茂。” 张翀写了一份《题为乞处广西地方并甄别两广人才疏》,一力举荐殷正茂。 “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啊!”汪德渊惊讶。 晏小六淡定地说:“想要斩首,一定要摸清楚对方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我们要斩的不是殷正茂……”汪德渊小声提醒。 晏小六瞟了汪德渊一眼:“你还想不想听?” “想!请六哥继续说!”汪德渊连忙讨好地笑道。 我的天! 晏大叔让小六哥陪我下广西,就是帮我立大功啊! 如何潜入敌营、策反敌方首领心腹,借首领人头一用……这种事晏小六很有心得。 无他,唯手熟尔。 晏小六小声说了自己的计划,汪德渊听得目瞪口呆又瑟瑟发抖。 姓晏的都好可怕! 小六哥只是晏家养子都这么可怕,有没有一种可能,珣哥更可怕? …… 晏珣不可怕。 他在为“潘堤”的竣工写一篇碑文。 潘季驯号召远近乡绅富户为“束沙治河”出钱出力。 老潘本身是乌程世家公子出身,有很多有钱的亲戚,这些都是他的人脉。 晏家带头捐水泥,又有富户亲戚跟随着响应,带动普通人家参与其中,把募捐修建大堤的工程办得声势浩大。 因为钱财到位,民夫的伙食也改善很多,上上下下都对潘公感恩戴德。 希望潘公永远做河道御史,不要升官。 潘季驯此次治河,还解救出数万艘被困于积淤的官民船只。 这么大的成绩,朝廷和地方都喜出望外。 潘季驯提出要立碑,记录参与其中的官民功劳。 这件事,工部尚书朱衡本来想驳回……老夫修河那么多次,都没有立碑。你立什么碑,显得你能耐吗? 但是晏鹤年劝朱衡同意。 “把踊跃捐资捐物的乡绅富户名字刻在碑上,可以劝人行善;把参与修建堤坝的官吏名字刻上,可以增加他们的责任感。” 朱衡一想,有道理啊! 万一新修的堤坝出事,名字刻在第一位的潘季驯就是第一责任人! 写表彰纪念碑文的事,交给跟潘季驯关系不错的晏珣。 一篇骈四俪六又言语朴实的唐宋风文章写完,晏珣放下笔。 晏家水泥修堤坝,在历史长河中,悄悄增加一抹属于自己的痕迹。 喵喵~~两只肥猫从窗台跳下,有人来了。 晏小五走进来,小声说:“老大,有急事禀报。” “说。” “一,小六随汪德渊南下广西,他们领了斩首任务;二,黎大和王二叔钓到一条大鱼。自称丹阳大侠的邵方袭击送粮食的船队,被咱们抓住了;三,徐阶想加开松江市舶司。”晏小五简洁汇报。 晏珣愣了一瞬,笑道:“都是好消息。汪贤弟那边先不管,不管行动能不能成功,有小六看着,他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开松江市舶司,朝廷就多一个对外的港口。” “可是这么一来,宁波的地位不是会降低?松江离宁波太近了。”晏小五提醒。 分明就是抢我们嘴边的肉。 晏珣正色说:“首先,宁波市舶司不是谁家的,而是朝廷的。其次,宁波现在承担的任务过重,有松江分担也好。最后,崇明岛适合建海船厂。” 晏小五惊讶:“我都还没提到此事!徐华亭也想在崇明岛建船厂,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徐阶当过首辅,四舍五入晏珣就是首辅。 再四舍五入,晏小五就是首辅他弟。 晏珣笑道:“我特意邀请徐璠去看虾夷橡木到港,就是提醒他这件事,想到一处去不奇怪。华亭徐家能不能绝处逢生,在此一举。” 徐阶不会天真的以为,高拱会忘记他吧? 晏珣答应张居正照顾徐家,不能真的一点情面不讲。 “老大,丹阳大侠邵方在我们手里,你要不要见一见?”晏小五再次提起这个人。 一个很有名气的江湖中人,老大怎么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在晏珣看来,再有名的邵大侠,能跟徐阶相提并论吗? 甚至不能跟叛乱的韦银豹比。 至少人家韦银豹有做皇帝的梦想。 “既然带过来了,就见一见。不要在衙门见,带去外岛销金窟。”晏珣正色说。 看看什么样的人,敢说一次性送两个人入内阁,敢袭击皇家的船队。 再探一探此人身上还有什么价值。 若是没有利用价值,交给黎大叔处理。 “是。”晏小五去做安排。 晏珣这几年主持宁波市舶司海关,把海商、船队方方面面的关系处理妥当,海上的兄弟们认可他的能力,称他为“老大”。 晏鹤年退居二线成老太爷了。 二代们一个个上台,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 晏珣本以为邵方应该是黎大那样皮肤黝黑,露着熊猫,似乎下一刻就要送人吃板刀面的悍匪。 但是邵方一副儒生的模样,腰间还系着代表监生的蓝色丝绦。 “在下儒生邵方,见过晏大人。晏郎风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邵方被绑着双手双脚,像一头待宰的年猪,依旧一派镇定。 晏珣微微笑道:“你这是模仿‘儒生五峰’吗?你一辈子都想做汪直,可惜永远成不了他。” 邵方的笑容破碎。 扎心了! 晏珣长得一脸正气的,原来不是个好人!专往人心窝里戳! 第482章 耽罗岛自古以来 邵方沉默片刻,想到自己被吊着如同一头待宰的年猪,更觉得英雄气短。 他放低语气解释:“在下在南京国子监捐过一个监生的名头,名副其实的儒生。” 对有钱人来说,捐一个监生的名头不为科举,只为行走江湖的时候更好看。 “抽掉他的腰带。”晏珣皱眉吩咐。 什么货色!敢跟以前的德渊贤弟配同样的蓝色丝绦! 晏小五得令,利落地解下邵方的腰带。 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邵大侠,不仅像待宰的肥猪,连裤子都要掉了。 遇到晏珣这种不走寻常路的,邵大侠接连反应不过来。 “士可杀不可辱,晏大人是不是过分了?要从汪直那边论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邵方忍着气攀关系。 晏珣冷笑:“你也配做我的长辈?袭击皇家船队这种事,我家长辈不会做。” 晏小五拿刀柄用力捅了一下邵方的腰子,冷冷地说:“什么货色!敢跟老大攀关系!” 这两个的行事风格,一看就是兄弟,亲亲的~~ 邵方吃痛地闷哼一声闭上眼睛,干脆装死猪……姓晏的摸不清我背后的势力、心存忌惮,就不敢对我怎么样。 晏珣让人搬了一张椅子进这个小黑屋,坐在邵方面前。 “我问你答。你可以回答‘是’或者‘不是’。回答正确有奖,回答错误就请你吃板刀面。你可以选择吃咸水的还是淡水的。”晏珣神色淡然。 他又吩咐晏小五:“把灯烛弄亮一点,你记口供。” 这份口供,可能作为呈堂证供,也可能单独向皇帝汇报。 邵方既然那么喜欢模仿汪直,那么跟汪直一个死法,也是求仁得仁? “第一个问题。你身后的海盗势力,一直有跟三岛倭寇勾结。是还是不是?”晏珣对着资料问。 这些资料,是王二舅舅提供的。 所谓“三岛”,指的是倭国的对马岛、壹岐岛、平户岛,属于倭国平户藩。 祸害东南数省的倭寇有真倭和假倭,其中穷凶极恶的真倭,主要来自三岛。这些倭寇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邵方不说话。 “上打蛋器。”晏珣吩咐。 一个黑衣汉子从黑暗中走出,拿着一个神秘武器对准邵大侠的某个部分,手速飞快地动作。 “是!是!”邵大侠认了。 ……算了!都是对方知道的事,认就认了。 “下一题。戚继光和胡宗宪扫清沿海倭寇、驻兵小琉球之后,三岛倭寇也退回本土。你们这些假倭要生存,这几年去了哪里?” 邵方忍着痛说:“我只回答‘是’或‘不是’。” 哟嚯!反将一军! “很好。”晏珣在烛光阴影中微微一笑,“你们在耽罗岛,是或不是。” 邵方彻底服气了:“你连耽罗岛都知道?不过这一次你猜错了,我们不在耽罗岛。” “你暴露了。如果真的不在,你只需要说‘不是’。”晏珣示意晏小五记录,“接下来,你给我讲耽罗岛的情况,我视情况给你奖励。” 邵方:“……我只回答‘是’或‘不是’。” “我改变主意了。”晏珣微笑着,“我知道你其实虚荣又怕死,你想清楚,怎么样对你是最有利的。” 因为虚荣,随时把监生的丝绦系在腰上,还在京城大肆炫耀自己跟太监有关系。 “我跟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交情深厚,他们都收过我的钱财。你审问我,是想去向皇帝邀功?我的朋友们会为我奔走。你想清楚,是否要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得罪一群大太监。”邵方垂死挣扎地警告。 一般来说,官员都不想得罪宫里的大太监。这群阉人在皇帝耳边搬弄是非,阁老都顶不住。 晏珣还没说什么,晏小五和行刑的汉子都忍不出笑出声。 “老大,他用太监威胁你?笑死我了!”晏小五勾着嘴角说,“他一定不知道,你跟皇上一起吃饭钓鱼。” 邵方不屑地说:“再得皇上信任的人,也经不住太监的耳边风。” “那你一定不知道,我跟太监也是朋友。”晏珣笑着问,“收你好处最多的大太监,该不会是阮瑛吧?” “哈哈哈哈……”晏小五笑得笔都快握不住了。 邵方:……虽然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但他们一定是在侮辱我。 晏珣神色一正,恶意满满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太监收你的好处,皇帝都知道。” 邵方瞪大眼睛,这回真的气得说不出话。 晏珣身为朝廷官员不讲武德就罢了,皇帝堂堂天子竟然也那么……不拘小节? 放任太监勒索监生?好说不好听啊! “再问你一次,你对耽罗岛知道多少?实话告诉你,皇上看上这个地方了。”晏珣沉声说。 邵方:“我不信。” 大明的天子怎么可能对耽罗岛感兴趣? “天子的雄心壮志,岂是尔等区区盗匪可以理解?你好好交代说不定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晏珣站起来,“我有点累了。你不交代,我就就要走了。” 邵方有点方了……走之前把腰带还我啊! 他见过大风大浪,敢在徐华亭面前装腔作势,但是晏珣此人不能以常理推断。 打蛋器什么的,就是从未见过的刑具,很有厂卫的风范。 “耽罗岛,你又了解多少?”邵方连忙反问。 晏珣施施然坐下,慢慢地说:“耽罗岛,自古以来是华夏领土。” 他当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有法理依据的! 耽罗岛,就是后世的济州岛。 此岛跟朝鲜半岛隔着海峡相望,处在朝鲜和倭国之间。 古时候,“耽罗国”是一个独立王国。 元朝占领耽罗岛,在此设置耽罗军民总管府,还在岛上牧马,首任弼马温是左亨苏。 后来,在高丽忠烈王的请求下,元朝将耽罗交给高丽。 再之后,耽罗人又自发请求归附大元,元朝任命枢密副使文阿但不花为耽罗万户。 总而言之,耽罗的归属在大元和高丽之间反复转手。一直到明洪武七年,耽罗岛才真正归属高丽版图。 晏珣讲完之后,邵方垂头丧气地交代:“这几年,因为大明水师的崛起,三岛倭寇不敢来犯大明,我们的人退到耽罗岛。别看耽罗是朝鲜的流放之地,但岛上的济州城作为海商的补给之地,还是很繁华的。岛上驻扎着朝鲜的全罗右道水军,也做海商的买卖。” 耽罗岛的济州城,也是一个海上销金窟呢! “这次袭击运粮船队的,莫非还有朝鲜耽罗岛的水军?”晏珣问。 收复耽罗岛的借口……哦,理由,这不就有了? 在知道有人要袭击船队,晏珣就想到这个岛,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没想到鱼儿真的上钩了。 耽罗岛是扼守朝鲜海峡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要想进攻朝鲜或倭国本土,都可以耽罗岛作为补给基地! 大明在倭国搬金山银山,倭国不可能无动于衷。 双方之间若必有一战,控制耽罗岛就有重要意义。 倭国天皇:……八嘎。 第483章 有原则的晏珣 要说起来,邵方也是一个能人。 他具有超强的“钞能力”,背景神秘,人们只隐隐约约知道他是丹阳人,连“邵方”这个名字真假都不知道。 仿佛他的大名就是“邵大侠”。 他可以进出前任首辅徐阶的府邸,可买通皇帝身边的太监,助力朝臣入内阁。 越是神秘越令人忌惮。 但很多东西一旦揭穿神秘的面纱,就会发现不过如此……再厉害的江湖中人也只是江湖中人,能跟官府硬刚? 汪直当年多嚣张,敢在海外称王,可是一个浙江巡按就能解决他。汪直至死都想见皇帝一面,可惜嘉靖对他没兴趣。 再说钞能力……真要拼财力,邵方未必比得上晋商狗大户的张四维。 所以晏珣根本不怕他,放出诱饵,就为了打到这条大鱼。 从关押邵方的小黑屋出来,晏珣在岛上的赌坊试了试手气,才不紧不慢地带着手下回宁波城。 “老大,你要怎么向朝廷汇报?”晏小五小声问。 “你的意思呢?”晏珣笑着反问。 老大的自我修养,先让小弟发表意见。 晏小五说:“现在朝廷在平广西韦银豹之乱,恐怕腾不出手收复耽罗岛。再者,李氏朝鲜是大明的藩属国,近些年都老老实实,真的去收耽罗岛不符合道义。” 徐枚脱下身上的黑衣,把打蛋器小心翼翼地收好,站在晏珣身边。 听到晏小五的话,他说:“借口不是有了吗?” “借口是借口,动武是动武,这是两回事。”晏小五叹道,“你没有出海打过仗,不知道其中的难度。” 徐枚反驳:“我们的水师能去倭国巡视金矿,怎么就不能去耽罗岛?那里驻扎有朝鲜的水军,可他们难道还敢跟大明硬刚?” 凡日月之所照,皆大明之领土。 晏珣听着他们的争论,摆摆手说:“若让朝廷诸公来议论,肯定是能不打就不打。在他们看来,耽罗岛没什么用。蒙古人占领耽罗岛那些年,也只是用来养马。” 晏小五得到鼓励,眉开眼笑地怂恿:“所以,我们是不是自己占领这个地方更好?” ……致力于让老大成为新的海王! 晏珣瞟了小五一眼:老爹和阿娘的手下合起来,就是海上的一股大势力。 从这次打到邵方这条大鱼可以看出,这股势力恐怕比自己想象中还强大。 甚至有可能,邵方的手下中,也有爹娘的手下潜伏。否则,不可能将对方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精准捕获邵大侠。 而宁波岛上销金窟的经营模式,跟耽罗岛如出一辙,又让他不得不产生联想…… 手下太强,做老大的就要当心控制不住,重蹈汪直的覆辙。 压力有一点点大呢~~ 见晏珣的脸色变来变去,晏小五跟着忐忑。 王二那些人的理想,是让晏珣做海王。 徐枚皱了皱眉,小声提醒:“大哥,你不久前才说,官就是官、匪就是匪,咱们不能自己把路走窄了。” 好不容易才洗白上岸,不能再自动变成匪。 汪直当初拼了命,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晏珣回过神,笑道:“放心!我知道轻重。这件事我会斟酌着跟皇帝密报,先不惊动朝中文武。省得我们还没怎么样,朝鲜就先闹得风风雨雨。我们还要朝鲜的铁矿呢,不适宜马上跟他们撕破脸。” “可是收复耽罗岛,迟早要跟朝鲜撕破脸。”晏小五说。 晏珣:“不一定要明面上硬来,可以实际控制。邵方都能跟岛上的朝鲜水军合作,我们为什么不能?” 晏小五目光一亮……老大没有明着同意他的建议,但实际控制,不就是腾笼换鸟,让自己人取而代之? 有耽罗这个大岛做据点,再有安世在倭国做大名,晏家就是东海的话事人! “老大,你要不要给自己刻一块新的印?”晏小五摩拳擦掌。 汪直那块“大宋国徽王印”虽然很霸气,但是晏珣一不是徽州人,二不姓王,用这块印名不副实。 汪直真实姓王,这块印可以理解为,大宋国,徽州,王家的印。 虽然已经是大明朝,倭国称呼华夏,还有称“唐”、“宋”的。 晏珣无语:“你想得太远了。” 真的要刻印,也得让皇帝御赐! 所谓名正言顺,晏珣一直将原则问题拿捏得死死的,绝对不做乱臣贼子! 他的理想是振兴大明,一切内斗和分裂都不利于这个理想! 徐枚看了晏小五一眼,笑容骄傲:我赢了!大哥绝不会做海王! 晏小五:走着瞧! 晏珣当即给皇帝写了一封密信,又给老爹写信沟通。 想了想,他又给阿娘、圆圆妹妹、太子朱翊钧、首辅高拱……甚至辽东李如松各写了一封信。 给不同的人写信,语气还得不一样,其实也挺累的。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出现一张巨大的地图,一盏盏灯在地图上亮起。 从华夏到大小琉球、再到耽罗岛、虾夷岛、朝鲜和倭国本土。 整个大东亚文明圈,都在璀璨的灯光映照下。 这个灯光,就是华夏文明。 是一种屹立于历史长河中,跟西方文明抗衡的力量。 接着,南洋各岛依次被灯光照亮,天地间都是圣洁的光辉。 晏珣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抬眼望去,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谁啊? 不知不觉中,他从梦中醒来,天色已经大量,阳光从五色玻璃窗照进来,屋内一片梦幻般的五光十色。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晏珣笑着自言自语,“我这是梦到什么了?” 真的有神女梦中相会?这也太玄学了吧? 还不如相信是秦皇汉武明太祖看着自己。 王衡一大早到了晏珣的房门口,大声说:“义父!你醒了吗?今天是不是要去看葡萄牙人的船?我也要去!” 又到了葡萄牙人来宁波港的季节。 俞大猷驱赶了盘踞壕境澳的葡萄牙人,这些人似乎赌着气,干脆不去广州贸易,直奔宁波。 过去很多年,大明和倭国关系恶劣,葡萄牙人在两者之间做中间商。 现在大明和倭国直接贸易,葡萄牙人只好带南洋的货来交易,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南蛮铁以及各种特产。 “吃完早餐我们一起过去,看看葡萄牙人有没有带新鲜玩意儿!”晏珣开门让王衡进来。 伺候的婢女也端着水进来。 王衡神秘兮兮地说:“小五叔和枚叔嘀嘀咕咕,要去葡萄牙人的船上买人!义父,他们是不是要买小妾?” “……你这小孩子懂得太多。”晏珣揉了揉便宜好大儿的脑袋,“是要招一批有远航经验的洋人水手,不是买小妾。” 王锡爵是怎么教小孩的?不该懂的都懂! 但是不要紧,孩子到了晏家,今后就要学习做一个正人童子。 梦给晏珣的预示,把文明的灯点亮,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第484章 番薯救不了大明 葡萄牙人这次携带的南洋特产中有大量烟草。 他们奋力推销:“你们的军队不是在广西打仗吗?烟草可以预防南方的一种疫病。购买烟草给军队使用,皇帝一定会奖励你们的功劳!” 葡萄牙人还举例说明,他们征服南洋某岛国时,有很多士兵感染了疾病,其中一支吸烟的小队没有一人染病。 他们说得神乎其神,市舶司的小吏都不知道信不信好。 晏大人是说过,不许进口烟草……可如果是为了平乱的军队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 小吏们正准备去请示晏珣,晏珣就带着王衡等人到了港口。 “烟草?不是说了我们不要?让他们卖到倭国和朝鲜去,这种东西在寒冷的地方更受欢迎。”晏珣说。 “可是,他们说可以防瘴疠。”小吏解释。 晏珣笑道:“他们还说吸入煤灰的粉尘可以减少疾病,别信他们。我跟太医院院正是忘年交,家父也懂医术,这方面我比他们懂。” 有李时珍和晏鹤年背书,众人都信了。 小吏们咬牙切齿地骂:“红毛番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想骗我们!还说烟草可以提神!那他们还买我们的茶叶干什么?用烟草泡水喝得了!” 任红毛番狡猾像狐狸,有火眼金睛的晏大人在,别想骗我们一分一厘! 红毛番的烟草大明不感兴趣,但他们压船舱的南蛮铁,大明还是要的。 验过质量没问题,就由市舶司进行官方贸易。 大明朝廷将火器制造权力下放,好些省都有火器厂,还各有优势项目。 优质的南蛮铁,是造枪炮的刚需材料。 葡萄牙的船队应贝利拉神父的请求,带来参与过远航的水手和信仰坚定的神父。 既然要走上层路线传教,就要跟大明的官方打好关系。 晏珣收到父亲的信,知道这件事。 他这次来港口,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人。 传教士中领头的人有个汉语名字,叫作范礼安,也能说语调古怪的汉语。 “我加入耶稣会已经有几年,曾经在圣安德学院攻读神学,还学过数学、物理、哲学等。我相信是上帝的安排,让我收到贝利拉神父的信,来神秘的东方古国。”范礼安客套地说。 “欢迎。”晏珣淡淡笑着。 范礼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就算这个神父是历史有名的传教士,他也不知道……历史渣就是这么无所畏惧。 话又说回来,人在大明,为什么要熟悉一个红毛番?再有名的传教士,也是一个不洗澡的传教士。 相对于这几个虔诚的传教士,晏珣对那些水手更感兴趣。 徐枚和晏小五跟船长讨价还价,谈妥了水手和雇佣费用,把他们带走。 从前大明的火器厂也雇佣过红毛番,只要钱到位,让洋人帮我们干活不是什么稀奇事。 葡萄牙水手其实还肩负着别的任务……打探大明水师的实力和远航计划,是否会跟葡萄牙抢地盘。 以前他们没有这种担心,大明自废武功、放弃了远航,连南洋的藩属国都顾不上。 但贝利拉神父见识过隆庆大阅兵和燧发枪,又知道大明在造大海船,一切可能不一样了。 晏珣假装不知道水手们的心思。 不管对方心里想什么,上了我们的船就是我们的人,想传递消息?跟龙王去传吧! 范礼安还在套近乎:“尊敬的大人,我带了十几箱西方的书籍来,想去贵国的京城,跟贝利拉神父一起翻译成汉语,希望您可以允许我去京城。” 按照大明的规定,洋人只可以在港口做买卖,上岸进城都要获得特别许可。 “可以。”晏珣的目光瞟过那些书。 华夏文化向来是开放的,明朝也是“西学东渐”兴盛的年代,很多书籍都是由明代士大夫翻译过来。 大明的士大夫们愿意开眼看世界,并不像某个朝代的上层人物那样对西方的学说藏着掖着。 而欧洲传教士到了大明朝,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大开眼界。 东南农村常用的农具——扬谷用的“扬谷扇车”,西汉时候就出现,发展到明代已经很成熟。 洋人船员购买扬谷扇车到欧洲,卖出百倍高价,每次都被哄抢。 许多中医的典籍也被翻译到西方。 比如晋代王叔和的《脉经》,波兰翻译成《中医津要》、荷兰版称为《中医临床》……别人能学我们的,我们也能学别人的。 文明的脚步,在交流中前进。 晏珣让人领范礼安进城,他还要继续抽查葡萄牙人的船,防止夹带私货。 除了烟草之外,鸦片也是违禁货品。 港口停泊着一大片的船,看起来非常壮观。 去南洋贸易的大明船队也跟着一起回来,其中一队正是王二派出去的。 帮晏珣找新作物的事,王二从来没有忘记。 就算晏珣始终没有答应做海王,王二还是把晏珣当自家老大。 老大虐我千百遍,我待老大如初……咳咳。 “晏大人,我们这次从吕宋带回来一种的作物,您看看是不是您想要的番薯?”王家的船长恭敬地说。 此人是王二的心腹。 老大的老大就是我的老大……可惜当着外人的面,不能光明正大地喊。 哎呀呀!我们老大穿着官服真威风,瞧着就像首辅! 京城里那个高首辅赶紧退位让贤吧! 晏珣微微一怔,点头说:“难为你们惦记着,我过去看看。” 如果是刚来大明的时候,他听到找到“番薯”一定会很兴奋。 传说“康乾盛世”是“番薯盛世”。 可现在他已经很镇定。 因为历史已经证明,番薯救不了大明。 历史上番薯传入大明,是在万历年间。因为地方官的推广,很快在各地传播。 可能是因为刚传入大明的番薯产量远远不及后世改良过的品种,可能是种植技术的原因……番薯没有创造一个崇祯盛世。 或者说,大明的各种问题,已经不是番薯能救的。 皇朝末期,积重难返。 “无论如何,找到番薯总是一件好事。”晏珣看着眼前的熟悉的作物,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船长介绍:“番薯对土地的要求不高、耐寒耐旱耐热、不占良田。其叶、藤和根部都能食用。” 晏珣笑着说:“你说的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我要向朝廷禀报,育苗之后由各地官府推广种植。你的名字,也将载入史册!” 就算番薯救不了大明,能救一个饥民是一个。 至于番薯的种植技术,起垄种植、翻藤控旺之类,要相信农民的智慧。 刚给京城送完一批信,晏珣又要送第二批。 ……主打一个跟皇帝和太子做笔友,存在感极强。 晏郎人不在京城,京城处处是他的传说。 第485章 高拱不会忘记你 皇帝召集内阁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在乾清宫开一个小会。 至于殷士儋和赵贞吉,当然是在内阁值班……万一有突然事件,内阁没有阁老在,文武百官岂不是找不到人? 殷士儋和赵贞吉:职场霸凌。 摆在高拱和张居正面前的,是一幅海图。 “太岳说加开松江府市舶司,朕认为此事可行,但配套设施需要地方官府自筹,你们认为呢?”皇帝和煦地问。 地方自筹,就会向乡绅富户募捐。 开港口会带动一系列产业,对乡绅大户是有利的,想必有人响应。 而松江府最大的士绅家族,就是华亭徐家。 张居正坦诚:“徐华亭来信说,愿意卖田卖地筹集资金,为开港建配套设施。” 他已经跟徐阶商量好了,这是徐家全身而退最好的方式。 转型之后的华亭徐家,也许会迎来更大的发展机遇。 皇帝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徐阶想开一个姓徐的市舶司,但这件事徐阶说了不算……将来皇帝若是派高拱的门生去做松江市舶司巡海御史,乐子就大了。 先让徐家出钱把配套设施建起来,其他慢慢再说。 高拱在一旁没有反对,因为他知道皇帝心里想什么……他教出来的学生,表面看起来软弱可欺,其实也是一个黑心芝麻汤圆。 “既然开松江府,朕还想再开一处,就是登州。”皇帝话锋一转,“朝鲜的铁矿现在是从辽东送过来。万一辽东不太平,这条路就不通了。若是走海路,登州就起到作用。” 在宋元的时候,登州就是海运的大港,对外贸易频繁。 大明建立之后,在登州设立水师卫所,戚继光的家族就是世袭的登州卫指挥佥事。 高拱迟疑地说:“开登州市舶司,是为了对朝鲜的贸易?是否有这个必要?” 山东登州离京城可比宁波和松江府近多了,让外国的船离京城这么近,心理上很有威胁感。 感觉像是敌人到了家门口! 皇帝温和地解释:“锦衣卫都指挥陆绎从登州考察得知,即使如今没开海,蓬莱港每年都有海船私自出海,前往耽罗岛和朝鲜、倭国贸易。若是正式开海,每年可以多十几万两的海关税,足够打造一支强大的登州水师。” 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一眼,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话里有话。 打造一支强大的蓬莱水师? 打耽罗岛还是朝鲜或者倭国本土? “陛下,您……剑指何方?”张居正严肃地问。 内阁之中,如果说谁最懂军事,必须是张居正。但张居正也担心皇帝过于追求开疆拓土、以至于穷兵黩武。 大明不需要第二个武宗。 皇帝取出晏珣送回的信……耽罗岛上的朝鲜水师驻军竟然跟海盗勾结,袭击大明运粮的船。 “今年治河工程竣工,漕粮可以恢复运河漕运。但海运已经证明是可行的,将来可以作为漕运的补充。朝鲜的水师袭击大明皇家船队,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张居正:……虽然但是,我怀疑皇上早就看上耽罗岛。 毕竟耽罗岛的位置太妙了,处在朝鲜和倭国之间,还是去虾夷岛的中转点。 高拱也不说话,既然是晏珣送回来的信,需要多思考一会儿。 见两位重臣都沉默,皇帝放缓语气:“朕知道现在不是出兵的时候,开放登州海关,就是为了挣钱打造蓬莱水师,有备无患。日后也不一定要大张旗鼓开战,可以像去虾夷伐木一样,实际控制耽罗岛。” 张居正又看了一遍晏珣的信,果然在信上看到类似的话。 晏珣人不在京城,对皇帝的影响力并没有下降。 高拱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气色,见皇帝沉着冷静、意气风发,忽然觉得顺着皇帝的意思也不是不行。 只要皇帝高兴、活得更久,对他高新郑就有好处。 “既然开松江府,不如再开登州。而且登州有水师驻扎,港口和卫所都是现成的。”高拱表态。 张居正想了想,也表示同意,但还是隐晦地提醒皇帝……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官军正在广西打仗呢,没必要南北双线开战。 “朕知道。说起来,殷正茂怎么还没送捷报回来?不是给他制定了斩首行动吗?”皇帝小声吐槽。 杀两个贼首而已,有那么难吗? 张居正:……你以为人家站在那里等着给你杀? 韦银豹好歹也是一个传说中能排山倒海的好汉。 高拱和张居正联袂回到文渊阁,正在小声说话的殷士儋和赵贞吉看过来。 殷士儋冷笑着正要嘲讽两句,高拱先发制人:“我刚得知一个消息,之前在京城招摇过市的丹阳大侠被逮捕了,罪名是勾结海盗袭击皇家运粮船。” 殷士儋和赵贞吉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镇定下来:“与我何干?” 虽然邵大侠对外宣称“一次性送两位阁老入阁”,但殷士儋和赵贞吉都知道,自己能入阁是皇帝的意思。 内阁不能只有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哪怕是找两个够资历的进来凑数值班呢! 但他们还是有一点点心虚。 高拱一击获胜,没有继续吵架,而是去安排加开两处市舶司的大事。 有前面开放漳州、广州和宁波海关的例子,再加开松江、登州的阻力不大。 问题是,高拱不想就这么放过徐阶。 要是就这么让徐华亭转型跑路,人家会笑话高新郑疲软无力。 徐阶也知道高拱不会忘记自己,他不会坐以待毙。 …… 朝廷议论加开松江、登州市舶司,派谁去任巡海御史,每年预计收入多少关税时,一份令人意想不到的弹劾奏折震惊朝野。 在徐阶转型跑路的前夕,徐阶的亲弟弟,曾经担任过南京刑部侍郎的徐陟弹劾兄长! 百官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姓徐的都喜欢兄弟阋墙吗?前有魏国公府,后有华亭徐氏。” 魏国公府被剥夺爵位,两位徐公子手拉手充军,做一对难兄难弟。 徐陟弹劾徐阶,又是为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徐陟是倒向了某人?或者说,徐陟知道兄长得罪了皇上和当朝首辅,决定壁虎断尾以自保?” “有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徐阶转型海贸,清退田地的举动伤害了家族的根本利益。徐陟一派守旧的人,不同意这种做法。” 徐阶虽然是“徐华亭”,毕竟年纪大了,控制不住家族。 弹劾的原因众说纷纭,因为谁也想不明白徐陟的骚操作。 “鹤卿,你怎么看?”皇帝也很惊讶,问无所不知的活神仙晏鹤年。 晏鹤年笑道:“弹劾的罪名是徐华亭教子无方,这是老生常谈。在开松江海关的关键时刻,若是问罪徐华亭父子,海关的配套设施就得另找人出钱。” 第486章 断尾求生 有没有既问罪徐阶又有人出钱建港口的方法呢? 当然有……直接把徐阶抄家流放。 可徐阶不比严嵩,其在士林中的威望很高,在内阁还有张居正这样的学生。 因此高拱再讨厌徐阶,都不敢硬来。 皇帝听明白,徐陟出于什么原因弹劾徐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允许徐阶破财消灾? 政治斗争是很残酷的。 纵观嘉靖朝的首辅,大多下场不好。 其中最惨的是夏言,在西市被斩首,老妻苏氏流放广西。直到隆庆元年,隆庆皇帝为夏言平反,赦免其家人。 遥想当年,夏言多得宠啊! 从正七品的六科都给事中,不到三年就做到六卿之一的礼部尚书。 史书说“去谏官未浃岁拜六卿,前所未有也!” 这个前所未有的升官速度,至今未被打破。 隆庆对晏珣多好,都没这样做事。 若是允许徐阶转型跑路、破财消灾,会不会留下后患? 隆庆皇帝总担心自己活不久,若不趁自己在世时解决徐阶的问题,难道留给下一任皇帝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倒下的可能是高拱。 皇帝犹豫着不说话,晏鹤年也保持沉默。 有些事只能由君主决定。 “既然是徐陟亲自弹劾其兄长,朝廷不闻不问也说不过去,让应天巡抚海瑞核查。另外,开松江府和登州市舶司的事,着令有司抓紧办。”皇帝作出决定。 晏鹤年微微垂眸,皇帝的意思,就是让海瑞查徐家,又要让徐家出钱。 具体徐阶或者徐陟领什么罪名,就看谁比较有用。 ……真是跟先帝如出一辙的实用主义皇帝! “皇上英明!”晏鹤年恭敬地奉承。 皇帝笑了笑:“朕只是希望尽快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将来儿孙可以更从容。” 晏鹤年闲话家常一般:“皇上爱子之心为之计长远,但您春秋鼎盛,不须太着急。何况,民间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要相信儿孙也有能力把事情做好。” 皇帝点点头,跟晏鹤年闲聊起育儿经。 京城的人都知道晏鹤年教子有方,培养出晏珣这样完美得挑不出毛病的正人君子。 晏鹤年:……说出来大伙儿不信,是我儿培养我。 君臣二人默契地转移话题。 不管怎么说,徐阶是先帝留给皇帝的首辅大臣。就算皇帝看其不顺眼,也不能表现得得太明显。 但有些事情不用明说,皇帝的一道旨意,就能表明态度。 高拱得知皇帝的旨意,认真琢磨怎么让徐阶下场最惨。 往死里追杀政敌会不会内疚? 并不会。 如果现在是徐阶得势,高拱就得回老家种红薯。 …… 松江府。 徐璠兄弟怒气冲冲,要去找叔父徐陟算账。 有人猜测,徐陟在这节骨眼上弹劾徐阶是苦肉计,因为皇帝想要徐家出钱修港口,不会处置徐阶。 但……皇帝要是不管不顾,直接问罪抄家也不是不行。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其他人顶多帮他们喊两句冤枉。 而徐阶只能死了再向先帝告状。 “徐陟可恶至极!他是撞邪了,还是被什么东西收买了!”徐璠连叔父都不喊,骂骂咧咧。 徐阶脸色也很难看。 徐陟的想法,其他人不理解,他看得很清楚。 想当初,徐阶凭借先帝遗诏,在士林中声望达到顶峰。甚至有人说,百官只认徐首辅,不认皇帝。 站得越高摔得越重,这种声望就是徐阶的罪名。 皇帝秋后算账是迟早的事。 徐陟搞“大义灭亲”,是想自砍一刀,把徐阶父子送出去,断尾求生保留家族。 只要让皇帝和高拱消了气,海瑞也不用老是盯着徐家,全族上下又能过潇洒日子。 “徐陟想得天真!现在的局势,是把老夫推出去就行了吗?”徐阶沉声说,“按原计划退田,收拢资金助官府修建港口和仓库……去跟晏家相关的水泥厂买水泥!” “父亲,这个时候还要配合官府?”徐璠惊讶。 朝廷都磨刀霍霍了,我们还要伸出脖子? 是不是太怂了? 徐阶镇定地说:“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稳得住。皇上让海瑞来查,其实是给我们机会。不管谁弹劾老夫,我问心无愧!” 海瑞查徐家不是一天两天,以前都不能给他定抄家斩首的罪,现在也不能无中生有。 徐阶虽然讨厌海瑞,但客观来说海瑞还是有原则的。 在徐璠兄弟看来,老爹简直是“神龟”,被人欺压到家门口,还保持微笑去配合。 可不这样又能如何? 派人刺杀海瑞? 这种事已经有人干过。 但那些人只敢暗地里用落水或者美人计之类的手段,光明正大派刺客可不敢! 明代的巡抚,不是专职地方官,而是京官的“使职”。巡抚都挂着“都御史”头衔,是皇上派往地方的钦差。 刺杀钦差是蔑视皇权的重罪,一旦查实,全族都得感谢你。 “儿子知道了,这就去办。”徐璠沮丧地叹气,又打起精神安慰:“父亲也别太难过,就算是倾家荡产,跟严嵩相比,我们家还是好太多。不破不立,将来做海贸,也许徐家又能枯木逢春。” 徐阶看着徐璠,忽然笑道:“老夫确实教子无方,但我儿这一两年长进很多。” 这一两年,徐璠经常去找晏珣,虽然双方感情没增加多少,到底受了些影响。 徐璠看过浩瀚的大海、遮天蔽日般数不清的海船,有了更广阔的胸襟。 …… 海瑞身为应天巡抚,每天跟各种各样的人斗智斗勇。 百忙之中还把小妾给打发了。 本来,他已经把老母亲和妻儿送回海南,留个小妾在身边照顾起居是必须的。 但是这个小妾忍不住把一些不应该有的首饰戴出来,让海瑞发现不对劲。 以自家的情况,这么贵重的首饰是哪来的? 很显然,有人把手伸到他的枕边人。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忍痛打发小妾之后,海瑞身边又只剩一两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谁懂啊! 想做一个无懈可击的好官,还得戒色!皇帝应该给海瑞加一份俸禄,名为“精神损失费”或“单身慰问金”。 “查徐阶……”海瑞看着朝廷的诏令,忽然笑道:“查徐阶更查徐陟。” 徐陟弹劾徐阶,海瑞要去查徐陟! 道理很简单: 徐阶认怂配合朝廷,愿意破财免灾。而徐陟不想破财,想“大义灭亲”断尾求生。 也就是说,徐阶比徐陟更识相。 徐陟是徐阶的亲弟弟,担任过南京刑部侍郎的高官,打理徐家很大一部分产业。 打掉徐陟,同样可以让徐家元气大伤,让皇帝和高拱消气! 同时实现削徐和修港口。 海瑞性情刚直,同时也是一个聪明至极的人。 他的目标很清晰: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在这个伟大目标下,用一点不讲武德的手段也是可以的。 这一次,就苦一苦大义灭亲的徐陟吧~~ 第487章 臣子太卷了 一直跟京城有密切书信来往的晏珣,很快知道徐陟弹劾徐阶的事。 “该落幕了。”晏珣笑着说,“快隆庆六年了,高拱和徐阶的斗争,应该落幕。” 作为历史渣,他不知道历史上的隆庆朝有多少年,但隆庆皇帝总不会让这种斗争延续到下一任皇帝。 今年必须解决。 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他不用时时刻刻惦记小伙伴隆庆皇帝的驾崩日期。 同样作为历史渣,他不知道徐陟弹劾徐阶,是正史和野史都记载的奇葩事件。 后世有个叫百家讲坛的节目还专门分析过此事,对徐陟的动机各种猜测。 手足相残、兄弟阋墙,时隔几百年还是让人觉得难以理解。 晏珣更关注松江市舶司的开设进度。 松江府适宜开港的地方,就是后世的上海。 从区位优势来说,上海不逊色于宁波,而崇明岛是华夏第三大岛,在后世有大造船厂。 徐华亭能有在松江府开海、崇明岛建船厂的想法,很有眼光和远见。 首辅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让人约一下冯保,我要跟他讨论皇家造船厂崇明岛分厂的事!”晏珣说,“我们商量好方案再禀报皇上。” 晏小五低头领命,老大对海上的事那么关心,还说自己不想做海王! 男人嘛,就是口不对心~~ 如无意外,晏珣明年就会调离宁波,会升什么官,得看朝廷的局势。 具体来说,要看哪个职位空缺。 不过晏珣也不能完全听天由命,可以先自己物色着,没有空缺就让人空出来嘛~~ …… 隆庆古田大征名气不大,其实也是一场大战。 殷正茂不愧是让高拱和张居正又爱又恨、互相争夺的男人,有真本事。 他还在路上,就让广西风起云涌。 地方官一听是老上司殷正茂要来,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士气大振。 而将士们也很乐意懂军事的殷正茂到来。 打仗最怕的就是遇到不懂装懂瞎指挥的总督或者巡抚,能把武将憋屈死。 殷正茂一到广西就果断下令,命总兵俞大猷为将,出兵占据牛河、三厄等险要之地! 这些地名,不是广西老表,连听都没听过。 俞大猷领命,率领汉、土各族士兵,连克东山凤凰寨等山寨,直逼贼人老巢。 主打一个兵贵神速。 汪德渊去见了俞大猷。 “我有一个朋友晏珣对将军非常推崇,他久仰‘俞龙戚虎’威名,他说假以时日远征军下西洋,将军是领兵的不二人选!”汪德渊一脸诚挚和敬仰。 俞大猷:“过奖。” 晏珣的大名,俞大猷也是久仰! 可是晏珣一句话,就要将他发配西洋,俞大猷也是一言难尽。 其实他很羡慕戚继光,希望能像戚继光一样到北方去,封狼居胥、建功立业。 汪德渊打量着俞大猷的神色,知道俞将军对下西洋远征不是很感兴趣。 人的固有观念很难一朝一夕改变。 即使他现在跟俞大猷说,出海远征的功绩,不会比打到蒙古王庭差……俞大猷也不会相信。 朝廷诸位大人也不会相信。 但是晏珣这么说,汪德渊就相信。 看样子还得让晏珣亲自给俞大猷灌输思想。 汪德渊先说当下的战事,“我领了一个斩首的任务。这一位是配合我行动的晏小六,他……” “咦?阁下有点眼熟。”俞大猷狐疑地说,“我们在哪里见过?” 晏小六淡定回答:“我曾送汪德渊南下福建,当时拜见过戚将军,也见过俞将军一次,您记忆力真好。” “原来如此。”俞大猷恍然大悟。 总觉得,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关于斩首行动,晏小六说自己的想法: “有一个叫廖元的人,曾经担任过典史,后来升为主簿。他家是本地豪强,负责过招降韦银豹几次,非常熟悉韦银豹和黄朝猛。我要去见廖元,让他助我解决黄朝猛。” 俞大猷点点头:“先解决黄朝猛,韦银豹就会孤掌难鸣。” 最终负责斩首的,还得是当地人。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 晏小六微笑,有时候决定历史走向的,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能帮朝廷省下几百万两军费的,可能就是廖元这样一个主簿。 根据晏家好汉们打听到的消息,韦银豹反复叛乱,朝廷每次平乱都要花很多的钱,地方豪强借机获利! 现在,该让廖主薄断尾求生了! …… 松江府徐家风声鹤唳了一段时日又恢复平静,以为海瑞还是像往常一样查一查,再逢年过节地逼捐就算完事。 虽然这样也很过分,但习惯之后又觉得还能接受。 但这一次,海瑞火力全开,根据徐陟的弹劾奏折,查徐阶教子无方以及各种问题。 查着查着,火就烧到徐家其他人身上。 徐阶的三个亲兄弟:徐隆、徐陈、徐陟,以及儿子、侄子辈二十几个人,全部都有大大小小的罪名。 反而是徐阶自身,还是老生常谈的“教子无方”。 这么一来,整个松江府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四处都是“嗡嗡”声。 徐陟傻眼:海瑞不讲武德啊! 我大义灭亲!我是原告!怎么连我也上了被告名单? 风起云涌之中,徐阶比其他人更稳得住:来吧!该来的总会来!是时候做一个了断! …… 海瑞的奏折送到京城,高拱快步冲到内阁,痛心疾首地哀叹:“徐华亭罔顾圣恩,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赵贞吉拿起相关奏折看完,慢悠悠地说:“徐华亭还是教子无方的老问题。罪行最恶劣的竟然是徐陟,让人惊讶。” “一句教子无方就结束?徐家子弟的罪行,就是徐华亭的罪行。”高拱冷笑,“要说家中子弟的行为,徐华亭全部不知情,你们信不信?” 张居正微微皱眉:“是谁的罪行就是谁的,我们呈交给皇上决定吧!” 徐阶配合朝廷修港口,张居正已经知道,这就是徐阶的活路。 保住徐阶的晚节,不被高拱整死,是张居正的底线。 高拱看向张居正:“太岳,你的城府很深啊!” 让徐阶出钱帮松江府市舶司修港口,肯定是张居正幕后筹划! 张居正淡淡一笑:“皇上英明,自有决断。”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传到京城:广西土人动乱,黄朝猛和韦银豹都被族人斩首、人头被献给明军。 晏鹤年收到另一封信,匆匆进宫汇报:黄朝猛的人头是真,韦银豹的人头是假的! 明军若是上当退兵,明年韦银豹再跳出来,乐子就大了! 皇帝一下子接收到太多消息,有些反应不过来。 能不能一样样来?让朕喘口气行不行? 臣子们太能干,一个个自发卷成麻花,朕压力很大的! 第488章 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晏珣跟冯保在看戏。 宁波有“港通天下”之称,市井繁华不在其他大城之下,城中酒楼歌舞喧嚣,说书、杂剧、昆曲……各家都有揽客的绝活。 来两壶茶、要几样茶点,就能坐一整天,免费看戏。 “今日演的是最新的一出《海刚峰密案录》?宁波府真敢演啊,也不怕松江徐家划船杀过来。”冯保惊讶之余,又笑着打趣。 “你猜这酒楼的东家是谁?既然敢演,就不担心徐华亭问罪。说不定,徐华亭还得感谢有人帮他正名声呢!”晏珣捻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台上演的是“杂剧”,很多台词为念白,又有表演者夸张的动作神态,观众看得入迷、不断叫好。 只见其中一个抹着白脸的胖子大声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老夫乃前南京刑部侍郎徐陟!” “抓的就是你!”演兵丁的人大声笑道。 “你们要造反吗?你们知道我兄长是谁吗?” “好叫徐老爷知道,朝廷给我们海巡抚下发了皇命旗牌,为的就是拿你们这些致仕、在籍的三品以上高官!” “海瑞不讲道理!” …… 清官拿贪官,喜闻乐见。 可也有人笑不出来。 宁波离松江府太近,近得许多士绅富户跟徐家很熟,是亲朋故交。 “海瑞不讲道理”,不仅是台词,也是他们在心中默念的话。 官员总会致仕的,一般的官场潜规则,只要致仕就是退步,相逢一笑泯恩仇。 徐阶已经致仕,海瑞还追着穷追猛打,就是破坏规则。 台上的戏子接着念对白,是徐陟弹劾徐阶,将家丑外扬,海大人秉公处理。 冯保看得认真,半晌摇头说:“这个戏子扮得不像,徐陟不是肥头大耳。相反,他跟徐华亭一样,都是清瘦儒雅的。” “艺术需要。”晏珣漫不经心地说。 华亭徐氏一众子弟获罪,但徐阶总算是保住晚节,以“教子无方”上了一道忏悔的奏折。 到这一步就算是结束。 最倒霉的是徐陟,被抄家了。 对华亭徐家来说,虽然元气大伤,也算断尾求生。 戏台上,扮演徐阶的老者念道:“你们打着老夫的旗号仗势欺人,才有今日之祸。你们被巡抚衙门判刑,也是罪有应得!” “好!这是大义灭亲!”台下有人大声说,“徐华亭没有为子弟求情,反而自愧有负皇恩,捐资建松江港,果然胸襟广阔!” “唉!徐华亭海内名士,拨乱反正为许多受冤之人平反,朝野都敬仰他的为人。致仕后却还受此一劫,实在让人叹息……” 堂堂前首辅,文官集团的老大,竟然受此屈辱,引起一些官僚士绅的同情之心。 兔死狐悲啊! 连徐华亭都落得如此下场,何况我等? 冯保听着四面八方的议论声,恍然明白晏珣说的“既然敢演,就不担心徐华亭问罪”。 他小声问:“是谁排的戏?” “你猜?”晏珣笑眯眯地反问。 冯保眼珠子一转:“不会是你,你没这个闲功夫。也不会是汪德渊,他还在广西呢!” 想来想去,想不到谁这么不讲武德,编排在世之人。 冯保再三打探,晏珣才低声说:“是徐璠,你绝对没想到吧?徐华亭和徐璠父子这一次,靠着捐资赎罪,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再看戏台上“徐阶”踉踉跄跄的步态,悲痛欲绝的眼神,冯保啧啧连声……高拱看到这出戏,大概能消气了吧? …… 高拱本来没消气。 但是皇上示意到此为止,他也只能消气。 没办法! 徐阶太狡猾,在开松江府海关的关键时刻自爆家丑,又推出徐陟领罪…… 一个事件不能没完没了的重复问罪,华亭徐家的问题,就此落幕。 “未来的华亭徐氏会如何?”高拱望着天空飘飘扬扬落下的雪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就是大家族的底气吧?” 也许有一天春暖花开,华亭徐氏再次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但那不是高拱能阻止的。 总不能斩草除根? 那是对倭寇才要施展的手段,不是对内的。 朝廷上下密切观望高拱的态度,见高拱真的打算就此罢手,暗暗稀奇之余又有些感慨。 高阁老真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翰林院中,吃瓜声此起彼伏。 “徐华亭的下场比严嵩好得多,主要还是,他有张阁老这样的学生。”有老翰林评论。 另一人说:“此言差矣!主要还是徐华亭并没犯下滔天大罪!严世蕃勾结倭寇、图谋不轨,死有余辜!” “对!对!皇上英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纵一个坏人。”新进士的翰林凑过来说。 众人:……马屁精。 议论几句徐华亭,翰林们说起跟自身密切相关的事。 “晏大人要回京了!申大人去宁波接任巡海御史,晏大人调回京城,以东宫左春坊左庶子,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是众翰林的大上司! “晏大人去宁波之前就以左庶子的身份掌理翰林院,我还以为他应该升礼部右侍郎了。” “这不是……礼部右侍郎一职没有空缺嘛!” 还有一点,晏文瑄的父亲晏鹤年还在工部侍郎一职上。总要父亲先升上尚书,儿子才好做侍郎。 又要怪朱衡不挪窝了。 吃瓜的人还在议论,懂事的已经在思考过年给晏大人送什么礼物。 近来“兰陵喵喵声”的画很受欢迎,虽然笔锋稚嫩,但内容活泼有趣又大胆,在京城书画界引起种种猜测…… 不如重金购买一幅“兰陵喵喵声”的大作,送给晏大人? …… 天气转冷,皇帝有些咳嗽,心情不是很好。 “外头的人都在议论什么?有没有人说朕对徐华亭的处置过于严厉、刻薄寡恩?” 阮瑛恭敬回禀:“回皇上,朝野都说皇上英明、不枉不纵。” “高老师呢?他还在生气?朕病了,他都不来探望。”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委屈和抱怨。 阮瑛说:“皇上您说不要让大臣知道您龙体欠安,外界都不知情。高大人昨日还问晏鹤年要了一坛新酿的酒,没有生气的样子。” “他不气了就好。”皇帝幽幽叹道,“朕当这个家也很难。国家那么大,多少事让朕操心?区区一个叛贼韦银豹,都能假死,差点蒙骗殷正茂。” 幸好还有晏鹤年,人在京城而知天下事。 阮瑛说:“韦银豹假死被拆穿,真的被擒拿了。殷正茂上奏折就被蒙骗一事请罪。” “不追究他。”皇帝摆摆手,“他是太岳重用的人啊!朕病了,该多做打算。不必在这种时候,打太岳的脸。” 阮瑛:……这话我没法接。 皇帝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毛病,每次生病都一幅“朕快不行了”的姿态。 没几天又生龙活虎。 第489章 晏郎回来了 隆庆六年。 春暖花开,皇帝的病渐渐好了。 看着儿女乖巧可爱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再多撑几年。 到目前为止,隆庆皇帝一共有过十一个子女,还活着的有七人。 除了朱翊钧和朱翊镠两个皇子,还有五个公主。公主之中除了最小的两个,其他都是李贵妃所出。 也就是说,李贵妃目前有五个活着的孩子。 陈皇后对此羡慕得无话可说……唯有自我安慰,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得喊我为“母后”! 最小的公主生于隆庆五年七月,生母是秦淑妃,如今还是小婴儿。 对父母来说,儿女都是债。 看着一群幼小的孩子,隆庆皇帝对人世间充满不舍。 为了活得更久,他开始想方设法。 已知修仙是反面例子,不能跟先帝学,但重用活神仙总没有坏处? 问题来了,怎么才能尽快让仙鹤入阁呢? 应该给某些人一点暗示了。 …… 朱翊钧心情很好,因为朝廷正式下令,调晏珣回京。 很快珣珣就会回来,跟钧钧一起,看京城的风云变幻。 如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跟晏珣已经半辈子没见过,可他没有忘记晏珣。 过去这几年,朝廷发生很多事。许多人撕开面具,都换了一副模样。 唯有晏珣,每一封信都是熟悉的语气,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唯有晏珣,是带着他去蓬莱看海市蜃楼,是在他生病时给他讲故事的人,从来没有改变。 在晏珣面前,他也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由得走神,看着手中的奏折久久没有动静。 隆庆已经开始培养朱翊钧处理政务的能力,让朱翊钧看奏折、给出意见,丝毫没有使唤童工的心理负担。 皇帝的儿子没有童年。 他像朱翊钧这么大的时候,活得战战兢兢,想接触政务都没机会! …… 申时行收到调令,赶到宁波跟晏珣交接公务。 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总是跟着晏珣的脚步走,活在晏珣的阴影之下。 申时行使劲甩了甩头,将这种荒谬的念头抛开。 实事求是地讲,能追随晏珣的脚步,是他的荣幸。 其他人不知道太子对晏珣的感情,身为东宫老师之一的申时行很清楚。 而晏珣最难得的是,从来不以老师的身份,对太子以长辈的姿态自居。 晏珣带着申时行乘船巡视舟山群岛。 “按照朝廷的规定,外国商人上岸到内陆城市需要许可。所以洋人都在岛上补给休整,大岛上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被人称为‘海上销金窟’……” 舟山群岛是宁波的屏障,也曾被海盗盘踞作为巢穴。在倭寇猖獗的时候,还是倭寇的补给点。 现在被大明的水师控制,大岛一派繁华景象,看不见昔日的硝烟弥漫的痕迹。 申时行跟着晏珣转了一圈,又见了官准牙行的人,听他们讲怎么定价、抽分、核定货税。 最后又去看市舶司的仓库。 全部交接之后,申时行问:“从石见银矿运回的白银、虾夷岛运回的橡木呢?不走市舶司的账?” “怎么,你还想抽皇帝的税?”晏珣笑着问。 那些东西是皇家船队运回来,要么送往各地的内府仓库,要么送去造船厂,跟海关有什么关系? 申时行说:“不走海关的账也好,我少一项工作。崇明岛的造船厂建好,橡木直接送回去,更省事。宁波这里,着重对倭国的贸易。” 海关的运作已经很成熟,无非是萧规曹随而已。 晏珣也不藏私,把各家海商的特长和秉性都告诉申时行,提醒:“防走私不仅是为了防偷税漏税,更重要的是防止输入有害的物品、输出战略物资。” 比如硝石之类,一直都是禁止出口的。 申时行认真记下,依依不舍地送走晏珣。 临别的时候,他期期艾艾地说:“晏大人,你要时常在太子身边提起我啊!不然三年一过,殿下把我忘了怎么办?” “你常给他写信嘛!殿下喜欢听外头的新鲜事。”晏珣分享心得。 申时行摇头叹息:“太子殿下很忙的,哪有那么多空看臣子的信。” 也只有晏珣的信,每次都畅通无阻地送到太子面前。有时候隔得久一点没有信送回去,太子就会焦虑不安,担心晏老师生病。 不能比啊不能比~~ …… 殷正茂平定韦银豹之乱,升任南京兵部右侍郎。 朝廷改古田为永宁州,设置副使、参将镇守。 对于升官的事,殷正茂只想说一句“好险”! 要不是汪德渊和晏小六及时指出韦银豹的人头是假的,这场动乱还会继续。 韦银豹此人,招降后又叛乱,反反复复太多次。 回京复命的路上,殷正茂将汪德渊和晏小六请来,客气地问:“你们怎么知道那个人头不是韦银豹的?” 韦银豹的同党,特意砍了一个跟其长相相似的人头送给官军,已经很用心。 汪德渊说:“有当地老表通风报信。” “你才到广西多久,就有老表给你通风报信?”殷正茂惊讶。 这让在广西混了多年的官员情何以堪?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嗯,主要是晏六哥的兄弟比较多。”汪德渊指了指一旁的晏小六,“他见过韦银豹,确定那个人头是假的。” 晏小六对殷正茂笑道:“我是工部晏侍郎的养子。” 殷正茂:……所以呢?晏家在广西也有老表兄弟? 就算你是江湖好汉,在广西的山林里也水土不服啊!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没道理。 殷正茂得欠晏家一次人情。 晏鹤年并不在意殷正茂的人情……对他来说,尽快平定古田之乱,为国库省下军费是重点。 平定内乱,才好尽快对外开拓。 晏珣回家了。 到家的第一件事,他看着父亲,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爹看着更年轻精神?您的采战之术又精进了?” 采战之术,追求的是“人人得闭,人人长生”,是一种道家长生秘术。 晏鹤年锤了晏珣一下:“出门没多久,越发不正经了。可见是黎大、王二他们带坏你。” 跟着一群海盗水匪,难免染上匪气。 晏珣笑道:“他们能带坏我?爹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是我把他们带好!” 父子俩书信往来不断,可真正见面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仿佛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他们还是高邮吉屋里相依为命的父子俩。 晏鹤年不动声色地握着晏珣的手腕,悄悄给儿子把脉检查身体……气血旺盛、神魂稳固、长生可期。 没有妖精带坏我儿!真是且喜且忧! 第490章 我是你亲哥哥 晏珣回家,晏鹤年的心里眼里就满满是儿子,目光不错地看着好大儿,含蓄又温暖。 父爱如山,不需要直接说,却在悠悠岁月的一茶一饭中。 晏鹤年早就安排好了晏珣爱吃的菜。 有两个剖开的双黄咸鸭蛋格外抢眼,红色的蛋黄跟朱砂似的,还滋滋流油。 “这个好!这个好!”晏珣高兴得像孙大圣,连连叫好。 宁波也不是吃不到咸鸭蛋,就是觉得家里的不一样。 晏鹤年笑道:“常欢试着在京城腌制咸鸭蛋,竟然也不错。我拿去送人,别人都以为是高邮送来的。” 咸鸭蛋好吃的秘诀,一是鸭蛋的品质,最好要用高邮湖上吃小鱼小虾长大的母鸭下的蛋;二是腌制的技术和时日。 只有时日刚刚好的,蛋黄才能滋滋流油,做成地道的高邮名菜“朱砂豆腐”。 晏珣跟爹娘闲话家常,知道常欢这几年开枝散叶,已经有两儿一女;阿豹不甘落后,也有一儿一女。 列祖列宗不用担心后继无人。 现在常欢和阿豹都在外头管事,定期回来汇报工作。阿豹就住在后面的一个胡同,来得更勤快。 也就是……无论晏珣在不在家,老爹都不用他这大孝子伺候。 好吧,晏鹤年也还没有到需要儿孙床前尽孝的年纪。 谈笑间,晏珣猛然感应到什么,往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两岁多的女娃娃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合身的针织羊绒衫,显得小肚腩圆鼓鼓的。 小姑娘脸蛋圆圆,眼睛圆圆,连鼻头和小嘴都圆嘟嘟的。 “这个一定就是圆圆妹妹吧?”晏珣目光亮闪闪。 哇咔咔!原来妹妹这么可爱的! 他以前只接触过钧钧和秋生、阿衡那样的小子,没想到女娃娃也这么可爱。 一定是因为这是他晏珣的亲妹妹,才格外出众! 血脉相连的感觉就是微妙。 王徽温柔地看着女儿:“她是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呢。”,又对圆圆招招手:“乖乖过来,这是你的哥哥。” 圆圆没有动,因为她的身上挂着一只大玄猫。 乌云的爪子抓在圆圆的毛衣上,像一个大布偶。 对于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来说,身上挂着一只胖嘟嘟的大猫、寸步难行。 晏珣上前要帮她把黑猫挂件摘下来……“乌云,你如果抓伤妹妹,就罚你睡狗窝。” “喵!”乌云不屑地冲晏珣喵了一声,在圆圆身上蹭了蹭。 实不相瞒,它已经从晏珣的猫叛变成圆圆的猫。 圆圆妹妹身上奶香奶香的,很合乌云的喜好。 晏珣目瞪口呆,说书人老山编了我们那么多故事,你居然背叛我?那我岂不是枉担了虚名? “是可忍孰不可忍!”晏珣拎着猫脖子后面的皮,跟猫较劲。 圆圆护着猫往婢女身后躲。 乌云“喵喵”叫,圆圆也学着“喵喵”叫,满屋子的喵喵声。 晏鹤年和王徽看得哈哈大笑,明明只有一儿一女,也热闹得像儿孙满堂。 年龄差距巨大的兄妹俩,竟然能玩得到一块儿去。 此时的人,兄弟姐妹间年龄差距大很正常。比如大才子徐渭,跟同父异母的长兄徐淮年龄相差三十多岁。 兄弟俩缺乏手足之情,徐渭少年期过得很抑郁。 晏家兄妹相处得不错,没有这个困扰。 当爹娘的暗暗松了一口气。 晏珣好不容易把乌云从妹妹身上摘下来,随手放到一边,还悄悄推开,再举起妹妹往屋里走。 “哥哥掂量掂量,有一点重量哦!你平时一定有乖乖吃饭!今日哥哥给你喂饭饭!为兄不在家的日子,辛苦你承欢父母膝下了,谢谢你。”晏珣一本正经道谢。 圆圆好奇地看着晏珣,忽然眨巴着眼睛说:“哥哥,不谢。” “咦?你喊我?我是哥哥!亲哥哥!”晏珣高兴地抱着小姑娘到饭桌前,已经有人送来小孩子的小碗小勺子。 晏珣用豆腐肉沫、蛋羹拌饭,耐心地喂圆圆。 小妹妹张着嘴像小鸟儿一样,怪有趣的。 晏鹤年虽然有很多事情要跟晏珣商量,但不想破坏眼前温馨的一幕……罢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公务再要紧,又不是没有明天了。 圆圆对晏珣不陌生,因为家里有一幅晏珣的自画像。 家人告诉她,这是“哥哥”。 虽然圆圆不知道,这个哥哥跟常欢哥哥、阿豹哥哥有什么不同,但是最喜欢这个。 因为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 朱翊钧也知道晏珣回京了,在屋里反复试新衣裳,问身边的人:“这件怎么样?” 小太监和宫女们都说:“殿下穿哪件都好看。” “你们不行啊!拍彩虹屁都不会。”朱翊钧兴奋地喳喳喳,“夸人不能这么笼统,得夸得具体生动有细节。” 众人:……就是让我们变着花样夸你?夸得好有奖吗? 有的。 不是朱翊钧吹牛,他已经能够靠卖画为生,打赏下人的钱更不在话下。 除了落款“兰陵喵喵声”的,还有落款“西苑闲人”的画,都是一画难求。 京城书画圈子纷纷猜测,谁的口气这么大,敢自称“西苑闲人”……难道是皇上缺钱了做兼职? 再一看画风稚嫩,又觉得若真的是皇上的画也不错。 毕竟,这就证明皇上没有书画天赋,做不成画宗。 又据说,每一幅落款“西苑闲人”的画,都被高首辅高价收走,不知是珍藏还是毁灭。 田义给众人示范,一脸惊喜地说:“这件是苏州时兴的粉色,殿下穿着就像江南大才子,风流潇洒。您近一年高了又瘦了,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晏大人恐怕认不出来。” 朱翊钧一脸喜色,又严肃地问:“你没有夸张?果然那么潇洒?比晏郎如何?” “晏郎年纪大了,又在宁波吹海风,肯定变得憔悴。晏郎不及殿下。”田义诚挚地回答。 朱翊钧冷哼:“胡说!不许说珣珣老!你可恶!珣珣才不憔悴!” 田义:……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哎呀!太子殿下也太难讨好,怎么说都不对? 其他人低头忍着笑,田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第一人,平时最会表现,竟然也有今日! 让你把我们的笋都夺完,活该你也被损! 似乎是晏珣回京带来的阳光,照亮了前些日子风云变幻的京城,让皇城里都多了欢声笑语。 皇帝体贴,给晏珣和晏鹤年都放了假,让他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可太子却等得有些不耐烦。 君不就我,我去就君。 朱翊钧大手一挥,带上这些日子做的功课,去晏家请教! 要让珣珣知道,钧钧一直都没有偷懒!一直都在做一个众人期待中的完美太子! 第491章 太子太重感情 晏珣看到朱翊钧,当然是很高兴的。 这是他期待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孩子。 虽然这话有点点歧义,想必皇上不会介意。 皇帝可以有很多个皇子,但太子是全天下人的。 “珣……晏老师,这些是我近日的功课,请你检查。”朱翊钧率先回过神,让人拖来一个箱子。 晏珣嘴角抽了抽……一来就给我增加工作? 我已经请假啦! 朱翊钧谦虚又得意地说:“张阁老编的《帝鉴图说》,明君帝范八十一篇,昏君反例三十六篇,我全部写了心得体会。张阁老让皇家印书局印出来,据说卖得很好。” 在朱翊钧看来,这是张居正对他的认可~~ 可是晏珣觉得,张居正心机有点深啊! 这些文章,也相当于朱翊钧的保证书。 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内省,以史为鉴,请天下人一起监督。 面对朱翊钧一脸“快夸我”的表情,晏珣赞道:“殿下那么厉害,这些文章,我要好好品鉴。” 朱翊钧又仰着头说:“我还学了书画、算学、游泳、剑术、乐理……读书累了,就练一套剑法休息一会儿。晏老师,你可以考我。” “好!我一项一项的考你。”晏珣感动得有些想哭。 不愧是从胎儿开始卷起的卷心菜之王,不用老师监督,就能自发卷! 我再也不用担心万历皇帝摆烂几十年不上朝了! 话又说回来,历史上万历摆烂的原因很复杂,其中有一项是腿疾行动不便。 现在看朱翊钧活蹦乱跳的,晏珣又放下一项担心。 平行时空,就不是同一颗受精卵,即便是天生的腿疾,也没那么巧合同时患上。 晏珣先拿朱翊钧写的《帝鉴图说》心得体会慢慢看。 朱翊钧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晏珣。 年岁渐长,朱翊钧懂得很多事。 母爱也会转移。 有一次,朱翊钧偶然兴致起来,跟太监追逐打闹玩得忘乎所以,李贵妃生气地说:“你若不成器,还有你弟弟。” 这话是很不恰当的。 朱翊钧伤心之余,严厉命令身边的人不许传出去。 父爱也会转移吗? 有那么一段时间,朱翊钧很害怕父皇对自己失望,自发卷得更厉害。 好在皇帝一如既往看重他,其他孩子都比不上。朱翊钧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小时候以为自己是父皇生的。 晏珣会不会变? 假如珣珣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初心不改吗? 朱翊钧小小年纪,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内阁的争斗、奏折里无形的刀光剑影,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有个自私的念头,希望晏珣不要娶妻生子,永远大公无私,永远最关心他。 朱翊钧又觉得愧疚,晏珣那么好,应该有最完美的人生。 “殿下,你闷了吗?”晏珣注意到朱翊钧的神色变来变去。 太子虽然少年老成,到底还是一个不足十周岁的孩子。 “珣珣,我对不起你!”朱翊钧脱口而出,又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晏珣觉得好笑,耐心地问:“你怎么对不起我?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用‘兰陵喵喵声’的名头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朱翊钧矢口否认,沉默片刻后坦白:“我竟然不想你娶妻生子,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啊……这事啊!”晏珣笑道,“我理解你啊!很久以前我不想我爹娶妻,后来想着他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再加上阿娘多财多亿,就愉快地接受了。后来我又不希望老爹有新的孩子,但是看到妹妹,又觉得幸好有她。” 人都有私心,尤其是对自己重视的人,更有独占欲。 亲情、友情、爱情,都是如此。 小孩子之间,还总要分辨“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我”,在大人看来很可笑的问题。 朱翊钧若有所思,认真地说:“我知道了!今后你娶一个多财多亿的媳妇,我就能愉快地接受。” “这个不用殿下操心啦!”晏珣哭笑不得,很想揉一揉朱翊钧的脑袋。 但是,他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做,因为太子真的长大了。 长高了,变瘦了,不像小时候一样肉团团的一个。 晏珣有些唏嘘,又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他甚至开始想象朱翊钧大婚的场景,呜呼!老怀宽慰! 他们在书房里说话,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晏珣探头看了一眼,说:“阿衡和秋生在外面玩,你要不要一起去?你这些功课,我要慢慢看。” “反正要慢慢看,珣珣陪我一起去玩吧!我要跟阿衡比剑术!”朱翊钧兴致勃勃。 听说王衡的文章写得好,近几十年的状元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他就不跟王衡比文章。 而秋生读书不行,擅长舞刀弄剑,他就跟秋生比文章。 晏珣一看朱翊钧的眼睛,就知道这孩子打什么主意,夸奖:“太子殿下真聪明!” 就是要以强项对别人的弱项,以成败论英雄!保持这种心态,将来对倭国、对西洋都所向披靡。 他们一起走出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热闹的笑声。 晏珣坐在角落里看着孩子们比试,跟田义小声说话:“太子殿下心思有点重,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田义谨慎地回答:“我没有发现。” “嗯,就不该问你。”晏珣嘀咕一句。 能够让太子不高兴的人,也就那么几位。 连田义都不敢说的…… 唉! 一直听说李贵妃对太子很严厉,容不得一点差错。实际上钧钧已经很好了,没必要给小孩子太大的压力。 事关李贵妃,晏珣着实不好插手。 人家是至亲母子,疏不间亲啊! 没办法,只好给李国舅找一点麻烦,让李贵妃的注意力转移到娘家身上。 …… 张居正知道朱翊钧迫不及待去见晏珣,心情有些复杂。 徐阶最近送来一封信——“人生得失利害如梦幻泡影。我所受的凌辱,别人无法忍受,但我忍受下来。如今我头发全白了,只希望家族未来有枯木逢春之日。” 枯木逢春?唯有期待徐家转型成功。 曾经站在文官巅峰的徐华亭说出这样辛酸的话,如何不让人唏嘘感伤。 臣子的结局,跟君主的性情息息相关。 太子,似乎格外重情义。 三年! 足足三年时间,东宫那么多先生,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取代晏珣的地位! 申时行是道德君子,张四维灵活多变,沈鲤拍马屁不着痕迹,还有马自强和吕调阳等博学多才的翰林学士,都给朱翊钧讲学。 可朱翊钧还是开口闭口“晏老师曾经说……晏老师来信说……” 未来君主太重感情,是好事还是坏事? 作为太子其中一位老师,张居正觉得,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吧! 第492章 皇帝太霸道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端午节已过,京城的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这似乎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皇帝把高拱、张居正、晏鹤年和晏珣召进宫中。 “你们看,朕的腿竟然被蚊子咬成这样。趁着朕钓鱼不方便动的时候,蚊子就来叮,真是太过分了。”皇帝被蚊子叮,加上换季身体不舒服,心情很不好。 心情不好就任性,像孩子一样撸起裤管,给臣子看腿上的蚊子包。 这动作……张居正不忍直视。 高拱也很无语,你急急忙忙把我们都召进来,就是告蚊子的状? 晏珣同仇敌忾:“蚊子最可恶!我画画写字的时候,它们就趁机来叮。最可恶的是,被蚊子叮了不能叮回去。李太医新配了一种驱蚊香,陛下试一试?” “嗯!”皇帝重重点头,“朕召你们来,是有大事。登州卫所上报,海盗袭击来往商船。海盗疑似跟耽罗岛脱不了关系。你们怎么看?” 朕心情不好,就想让邻居们心情更不好。 张居正:“……既然如此,就让登州卫所的水师出海巡航,到耽罗岛问责朝鲜的水师,让他们交出凶手。” 皇上既然看上这个地方,早晚要找理由上岛问责。 什么海盗,都是莫须有的。 实在没理由,就说咱们丢了一条鲲,要去岛上搜索,朝鲜人也不能拒绝。 隆庆皇帝悄悄跟晏珣对了对眼神,一本正经地说:“泱泱大国,一定要师出有名,朕也不是不讲理的。另外,倭奴野武士袭击我们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的事,你们怎么看?” 张居正看看高拱,皇帝理由都找好了,还问我们怎么看! 这么霸道,到底是受谁影响? 高拱淡定地说:“陛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现在皇帝内府的金银比国库还多,有钱可以为所欲为。 皇帝严肃地说:“那就还是问责!派胡宗宪、杨世安带领浙江、福建水师过去,让倭国交出凶手、签订协议,正式承认佐渡岛、虾夷岛归属大明,石见银矿也割让给大明。” 一下子占领整个倭国会引起激烈的反抗,不是很现实。 那就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 《虾夷条约》,小日子值得拥有! 高拱和张居正默契地瞟向晏鹤年父子,皇帝的话晏里晏气,肯定是近墨者黑。 张居正提醒:“这么一来,山东、浙江和福建水师就要全部派出去。大明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水师出兵,军饷方面要做好充足准备。” 上一次几省水师联合用兵,还是福建抗倭。 张居正并不反对打仗,反对的只是没有必要的战争。 皇帝对晏鹤年使了一个眼色……该你了! 晏鹤年站出来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场仗是必须要打的。这几年因为开海,各地卫所军饷充足,都配置了新船和火器,正好让他们练一练。今日能打倭国,来日才好下西洋。” 确切来说,戚继光扫平小琉球的倭寇巢穴之后,沿海各水师卫所已经安宁几年。 除了广东水师驱逐壕境澳的葡萄牙人,打过一场小规模的海战外,其他水师卫所只剩护航的职责。 长时间不打仗,会养出军队的惰性,一些卫所的将领已经暗中做买卖。 晏珣在一旁补充:“从石见银矿、佐渡金矿运回的金银,已经证明这两个地方的重要性。打这场仗是以战养战,我们并不会亏。” 说白了,就是去抢啊! 目的过于直白,不那么符合天朝上国的道义……但高拱和张居正都不是迂腐的道德君子,他们先权衡得失利弊。 主动出征邻国本土,对大明来说已经很久没试过。 就像久旱逢甘露,又像单身已久的鳏夫终于娶到十八个妻妾。 刺激!太刺激了! “若是直接说要远征,肯定引起朝野争议,到时候事情拖久了就不好办。”晏珣接着说,“因此,我们一开始对外宣称,是去问责。去到之后具体怎么问责,就是将在外自由发挥。” ……另一个时空,万历也想出征倭国本土。已经下旨让朝廷备战,结果备战的事,一直拖延到丰臣秀吉嘎掉,最后一场大仗不了了之。 若是备战的官员动作迅速一点,也许历史的进程就会改变。打到京都、活捉织田市,万历威武! 可是没有如果。 高拱觉得事情有些冒险,但是张居正在此,他不想直白地反对皇帝。 张居正觉得此时大明的威胁不是来自海上,这场战争没必要。但高拱在此,他也不想直白地反对皇帝。 反对皇帝会被秋后算账的,不信你看徐华亭。 “晏文瑄说得头头是道,想必经过深思熟虑。你先写一份奏疏,让内阁共议吧!”张居正看向晏珣。 高拱也点点头:“正该如此。” 在这一刻,高拱和张居正竟然站到一条战线,对阵天马行空的皇上和晏家父子。 对面那三个不走寻常路的太敢想,高拱和张居正思想境界有些跟不上。 但是睁开眼往海上一看,又发现过去五年,外面的局势已经变化很大。 仿佛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自古以来就是大明的领土。 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看向神通广大的晏鹤年……晏鹤年摸着长须笑得坦坦荡荡。 主要是我儿子干的,我只是辅助而已。 调动水师出征倭国,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 偏偏在此关键时刻,皇帝又说:“赵阁老年纪大了,想要致仕,朕虽然不舍,还是要放他回乡。内阁人太少,你们就太辛苦。朕的意思,是再提两个人。” 高拱曾经跟赵贞吉撸起袖子对骂,听到赵贞吉致仕很高兴。 ……皇上肯定是帮我出气!果然,我还是皇上最亲近的老师! 既然如此,打耽罗岛和倭国什么的,只要皇上高兴就打吧! 张居正:……我合理怀疑,赵贞吉是“被”致仕。以赵贞吉的雄心壮志,还想再为大明奋斗二十年了。 皇帝越来越霸道了。 “入阁人选,你们先商议,不必急着决定。”皇帝又淡淡地说,“务必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是。”高拱心中一动,先有了人选。 张居正猜到高拱想提拔谁……若是内阁再进两个高拱的心腹,其他人的处境就不太好。 倒不如,想办法破格提一个皇上的心腹! 虽然工部侍郎离入阁差一点,但迅速升官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不信你看夏言和袁玮。 以晏鹤年的功劳和资历,先迅速升礼部尚书过渡一下,就可以入阁了…… 众人各怀心思,待要退下之前,皇帝忽然说:“朕今日醒来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话,才特意把你们全都召来。但你们到来后,朕又觉得那段话不用说了。” 第493章 和阎王抢人 隆庆皇帝卖关子、吊胃口,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臣子猜测,不愧是钓鱼佬。 他不是故意玩弄人心,而是把人召进来才猛地察觉没到说那番话的时候。 当下有些尴尬,随便找了个被蚊子叮的借口。 虽然借口挺糊弄,但臣子还能跟他较真? 臣子们内心嘀嘀咕咕地走了,皇帝又想起幻象中的场景和那段话。 ……他拉着高拱的手,淡然地说:“夫昼之有死,如昼之有夜,自古圣贤孰能免。惟是惟体得人,神器有主,朕即便弃世,亦复何撼!” 这是一段遗言。 幻象中,高拱一把年纪哭得哽咽不能语,鼻涕眼泪一起流,惨兮兮的。 嘿嘿! 朕就不一样,朕洒脱坦荡地安慰高老师。反正都人要崩了,形象不能崩。 “哈七!” 皇帝打了个喷嚏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铺进乾清宫。 “只是幻象……一定是昨夜睡得太晚,醒来的姿势不对。换个姿势,重新睡一个美人就好了。”皇帝觉得自己的伤感很好笑。 又隐约怀疑幻象可能是本来会发生的,只是被另一种神奇的力量改变了。 一定是仙鹤相助! 以晏鹤年的救驾之功,入阁不过分吧? 皇帝可以适当任性,因为他有充分的实力,是当世第一高手。 胆敢反叛者,如同韦银豹,即便有排山倒海之力,也会被斩首。 …… 高拱走回文渊阁的时候,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 他也不想哭啊! 但胡思乱想着皇帝的话,心里忽然像被人刺了一刀,眼泪就唰唰地流出来。 感觉就像是,他辛苦浇灌培养大的树,忽然被狂风吹折。 气得他想搬石头砸天。 文渊阁中除了阁老们,还有轮值的翰林、送文书的六部官员……全部震惊地看着高拱。 面圣归来就这副表情,该不会是……皇帝钓到美人鱼,要纳为贵妃? “高大人,您这?有什么事想开一点。”沈鲤连忙放下文书,给大佬递手帕。 手帕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花猫,正是太子殿下的爱宠奴奴。 高拱回过神,唉声叹气:“皇上被蚊子叮得满腿包,我想着心里就难受,不禁落泪,让诸位担忧了。” 众人:……你编理由也不编一个可信一点的? 他们再看向一起回来的张居正。 张居正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被蚊子叮了,要让太医院配一种更好的驱蚊香才行。” 赵贞吉拂袖冷笑:“莫非是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两位阁老光明正大扯谎! 高拱和张居正目光一致地看向赵贞吉,微妙地笑道:“倒也不是不能让人知道……皇上说,赵阁老要致仕,让诸位共议,推举两位新人入阁。” 赵贞吉目瞪口呆,老夫要致仕?老夫还要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 内阁之中赵贞吉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最喜欢倚老卖老,一口一个“小张”,“你们年轻人不懂”。 现在年纪大就要退休致仕?严嵩干到八十岁呢! 但皇帝这么说,他又不敢说自己没提过。 赵贞吉的脸色忽青忽白,连殷士儋都暗爽……让你倚老卖老,口口声声当初徐阶都要给你面子。 片刻之后,殷士儋又心中一凛,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选两个新人入阁?莫非,连我也要被致仕?! 职场霸凌! 内阁中气氛古怪,吃瓜翰林和送文书的小官缩小存在感,又像小猫挠心一样,急着想出去跟着分享新鲜事。 大明帝国高层第一手消息! 晏鹤年回工部衙门,晏珣回翰林院,没有跟高拱、张居正同行。 他们父子俩走出一段路,没有说什么悄悄话,但是眼神已经沟通千言万语。 ‘爹,皇帝今天是不是怪怪的?’ ‘淡定……最近这两三年,他每次生病都哀哀戚戚,我怀疑他遗诏都写好了。’ ‘遗诏?’ ‘嗯,他吸取先帝的教训,提前把遗诏写好,防止被臣子自由发挥。’ 晏珣闭了闭眼睛,不愧是第一次见面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朱载坖,当上皇帝后思维更与众不同。 遗诏是有时效性的,朝政变动,又要有新的改动。 想象一下皇帝躲在床帐之中,暗暗哭唧唧改遗诏的样子,晏珣哭笑不得。 晏鹤年又使了个眼神,接着无声地说‘今日有些特别,是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晏珣这历史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但从父亲的眼神,他恍然大悟。 该不会,今日本来是“隆庆皇帝”驾崩的日子? 想到方才意气风发,要去耽罗岛找茬、逼倭国签条约的隆庆,晏珣重重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啊! 若是抢不过阎王,新帝登基又是一番风起云涌,许多事情都会被搁置。 就算新帝更亲近依赖晏珣,晏珣也不盼望这一日太早到来。 年幼的皇帝登基,会造成上下动荡。 光是震慑四周的豺狼虎豹和国内不安分的人,都得花不少时间。 历史上,大明皇朝仰仗隆庆速度,财政和国防一片大好,一切都在欣欣向荣时,三十六岁的朱载坖生命走到尽头,给帝国沉重一击。 奠定大明朝又一黄金时代的青年君主驾崩,戚继光策马南归泪如雨下、高拱悲痛欲绝,赵贞吉“哭临至水浆不入,因哀毁过度而患嗽疾”。 史书说,民间许多百姓自发为他立庙纪念。历代帝王中,像他这般得到真诚悼念的实在不多。 他死在最巅峰璀璨的时刻,甚至来不及做昏君。 “爹,这一天过去了,真好!”晏珣喃喃自语,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 人都是有感情的。 在晏珣心中,朱载坖不仅仅是皇帝,还是他的朋友,是便宜好大儿朱翊钧的亲爹。 四舍五入,他们就是兄弟。 “因为有你啊!”晏鹤年说了一句含糊不明的话,在宫门处跟晏珣分别。 晏珣回京了,气血旺盛、神魂稳固、长生可期。 当初晏珣带着朱翊钧往蓬莱一行,借着朱翊钧的龙气稳固神魂,就跟大明皇朝的气运息息相关。 现在大明国力上升,晏珣气血旺得要流鼻血,皇帝自然也是气运正隆。 有什么不好的事、奇奇怪怪的病,都被驱走,不能近皇帝的身。 这是活神仙晏鹤年的角度:我儿对皇上有救驾之功! 好吧……抛开玄学,从李时珍角度来看,就是皇帝戒色、改为钓鱼之后,身体好了很多。 野史还说隆庆是染上脏病去世的,现在的钓鱼佬皇帝没机会染脏病。 晏珣回到翰林院没多久,朝廷要廷推新阁老的消息传开,众人看晏珣的目光都有些不同。 晏鹤年入阁,晏珣就是小阁老? 高拱是首辅,但高拱没儿子,小阁老空缺。再说,四舍五入一下,晏鹤年就是首辅。 第494章 晏阁老您好 在官员提拔和贬谪方面,和任性的先帝相比,隆庆要谨慎得多。 或者说,有什么太得罪的人事任命,他都放权给高拱。 有高拱吸引火力,在某些不知情的人看来,就是皇帝软弱、高拱跋扈。 现在皇帝一次放出两个阁老名额,其中一个名额就是留给高拱心腹的。 高拱首先提名同姓的高仪。 高仪是浙江钱塘人,进士之后一直在翰林院、国子监熬资历,如今在礼部。 他的主要政绩,是先帝去世时的各种葬礼安排,以及隆庆登基大典的礼仪制定。 平时比较闲,忙起来干的都是大事。 如果论政绩和功劳,他不如朝中很多人。 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负责办祭祀典礼的人,自然是国之重臣。 晏珣得到这个消息,有一点点失望。 他以为高拱会提名自家老爹,毕竟皇帝都暗示得那么明显了。没想到高首辅挺霸道,想找一个听话的跟班。 虽然还有另一个名额,但万一呢? 同僚们都以为他要当小阁老,结果闹了个乌龙,岂不是让人笑话? 晏鹤年的门生们也不高兴,议论纷纷:“高南宇没有干过什么实务,只是搞典礼,怎么有统御全局的眼光和能力?” 咱们晏老师就不同了,治理过黄河、促使鞑靼封贡、督办大阅兵的枪炮,还主持修《世宗实录》,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可谓要资历有资历,要政绩有政绩。 晏鹤年教导儿子和门生:“我们在谈政绩的时候,往往过于强调实务能力。其实官员可以分为两类,政治官僚和技术官僚。选官的标准也有两种,即关系和能力。” 实务能力强的,比如朱衡和潘季驯,虽然总是被弹劾,但治河的时候就被重新起复。 ……弹劾我?有本事你去治黄河,我就彻底失业。 他们的能力具有无可替代性。 顺便说一下,虽然潘季驯建好一段水泥堤坝,但黄河还可能在别的地方决堤,朱衡今年也被派出去巡视河道了。 实务能力强是加分项,但能不能入阁更关键的是和皇帝的关系。 比如高拱和张居正都没有担任过地方官,入阁前一直在翰林院和国子监熬资历,但他们都是隆庆潜邸时期的老师。 隆庆登基,让自己的老师入阁,合情合理。 翰林养望、教导皇储,是明朝官员入阁拜相的成熟路线。 你具体干过什么实事、立过什么功劳,反而没那么重要。 甚至还有像袁炜这样,因为“供奉青词有功”,从翰林侍读青云直上内阁大学士的,也不是不行。 “所以不要说高南宇没有统御全局的眼光和能力。通过关系获得权力,不一定没有能力。高阁老和张阁老,是大明开国以来能力顶尖、极其出色的阁老。” 将帅起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郡乎? 朝廷首辅高官,最重要的是高度的战略眼光和精准的判断力。 久在中枢,接触面比地方官更广、格局更大! 要说当阁老最重要的是关系,也没错! 这个认知,着实让年轻人大受震撼,门生们哑口无言。 晏珣眼珠一转:“关系比能力更重要吗?这么说来,爹很有希望啊!” 其他人对了对眼神,恍然大悟!论关系,咱还会怕高仪? 虽然皇帝没有明说,实际上很亲近和信任晏鹤年。 先帝病重时,单独召见过晏鹤年。 也许在隆庆看来,先帝能不能在另一个世界享福,还得靠晏鹤年。 就这,你说值不值一个内阁大学士? 拼关系啊?这是咱们的强项! 关系户很可恶,但受益者是自己就不一样了~~ 赵贞吉为了自己的脸面,被迫配合皇帝上了两次致仕奏折,成功获得批准,阴沉着脸退休。 他赖着不走,皇帝看好的人就不好上位。这么不识相,皇帝肯定会厌烦。 倒不如自己主动致仕,他好我也好。 ……注意啊!不是你辞退我,是我年纪大了不想干! 得知下一个入阁的是高仪,赵贞吉痛心疾首地骂骂咧咧:“我早就说高拱跋扈!他这是要独霸内阁啊!” 众所周知,高仪跟高拱的私交很好,平日以兄弟相称。 对于高仪入阁,张居正的态度是:“高阁老决定就好。” 因为张居正知道,高拱不是跟他商量,而是通知。 他有要实现的政治抱负,只要高拱不阻碍他办事,揽权这种问题,张居正可以忍。 没办法!谁让皇帝偏心高拱呢! 高仪入阁之后不久,晏鹤年升到礼部尚书的职位上过渡两三个月,借此台阶顺利入阁。 这已经是隆庆六年的十月。 有前面高仪入阁做铺垫,朝中百官对晏鹤年入阁都没什么抵触。 什么?不服? 万一先帝要入梦找你谈一谈怎么办? 其实也没什么不服,晏鹤年督造枪炮期间,跟京营和边军将领关系都很好。 所以……这是一个怎么看都不敢得罪的人。 等了几个月,终于尘埃落定,晏鹤年和晏珣心情已经平复。 晏鹤年入阁,也不过是内阁之中位置最后的,前面还有高拱、张居正、殷士儋、高仪。 “想要做首辅,还得把他们全部推倒。”晏珣拍拍父亲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老爹任重而道远啊!” 晏鹤年笑道:“你不是以小阁老自居了,我怎么还任重而道远?” 晏珣说:“那是同僚们瞎起哄!我算什么小阁老啊?只有首辅的儿子才是小阁老。” “小阁老”这个称呼,源于严世蕃。 因为当时严嵩年老,很多事情都由严世蕃代为处理,连内阁次辅都要站着向严世蕃汇报公务。 这种威势,实际上是嘉靖给的底气。 到徐阶做首辅的时候,徐璠可没有这种威势。 晏鹤年说:“你心中有数就好。咱们要想走到最后、笑到最后,就得云淡风轻。袁大人以前跟我说,不遭人妒是庸才,他当上大学士,人人背地里嘲笑他是大明第一马屁精。他从不跟人争辩,历史会证明一切。” “呃……袁大人啊!历史证明他是伯乐,眼光极好。”晏珣有些哭笑不得。 除了主持过一次很成功的会试之外,袁炜一辈子没干啥值得称道的事。 就算是怀有私人感情,晏珣都不能说袁大人是成功的阁老。 老爹不能以袁大人为标准,还得继续卷! 比如说,入阁第一把火,先烧去耽罗岛。 第495章 丧心病狂晏文瑄 在那一个命运转折的特殊日子,隆庆皇帝提出问责耽罗岛和倭国。 这几个月,在选拔新阁老的同时,问责工作已经开展行动。 下令山东、浙江和福建水师秣马厉兵、为出征备战;选派有能力的官员巡抚地方、督导战事。 问责倭国的事,由胡宗宪负责。 另外,调王宗沐任山东巡抚,巡视登州卫所军务、总督山东与朝鲜之间的海运。 问责耽罗岛的事,也由他负责。 这就相当于,山东巡抚巡到耽罗岛去了,可见耽罗岛是大明的一部分。 选派王宗沐,正是晏珣推荐的,内阁没有意见,皇帝很快同意。 毕竟王宗沐见多识广,认得鲲的两种形态~~ ……其实是这位老王懂海运,写过一本《海运详考》,里面有宋元以来的海运情况、路线图、漕粮海运的种种论证。 晏珣说:“之前我提议漕粮海运,王宗沐给我写信、赞同此事。他的信中说‘三月遂运米十二万石入海,五月抵天津’,给了我信心。” 王宗沐跟王世贞是好友,王世贞给太子朱翊钧送过花猫奴奴,还给戚继光画过一幅戴墨镜的画像。 此外,王世贞还是海商大户华叔阳的岳父。 而王世贞和华叔阳跟晏珣都有交情。 官场上的人脉关系,就是一张大网。 不知不觉间,晏家父子都有各自的关系网。 晏鹤年笑道:“王宗沐比高仪晚一科进士,两人走的却是截然不然的路线。高仪在翰林院、国子监熬资历,如今顺利入阁。王宗沐担任地方官,在两广、江西、山西、山东都干过。” 若说实事,当然是王宗沐干得多。 可高仪当阁老了,王宗沐却“发配”耽罗岛,理想不同结果不同。 也算是求仁得仁。 晏珣给朝廷上了一份奏折。 在这份《陈东海诸事疏》中,他提出几项建议—— 第一,正式将小琉球定名为大湾,以便跟琉球国区分。在大湾设置州府、卫所,一切按内部省份模式。 第二,为鼓励海运、繁荣近海的海贸,广州、漳州、宁波、松江、登州和大湾之间,大明商船往来只征收固定额度的船引税,不征收货税。 第三,新建崇明海船厂,专门打造盖伦船,筹备下南洋、西洋。 第四,督促朝鲜和倭国交出海盗,朝鲜必须允许大明派水师驻兵耽罗岛,倭国要承认佐渡岛、虾夷岛是大明领土。 …… 咱们不是强抢,咱们是有理有据的要求。 晏珣从法理到现实,陈述控制海域的必要性,故意把奏折从翰林院传到内阁,再传到皇帝手中,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奏折的内容。 官员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晏文瑄这是怎么了?跟倭国有血海深仇吗?” 真要按他所说,大明的手也伸得太长了。 有前面几年的海运做铺垫,下南洋、下西洋都还好,毕竟海贸不亏。 但是一下子把摊子铺得那么大,还是让习惯于内斗的人很不习惯。 怎么就……停止内斗,一致对外? 新官上任三把火? 晏阁老一上任,晏文瑄帮他烧第一把火。 老成持重的官员只觉得心怦怦直跳,一下子仿佛看到成祖永乐皇帝派船队下西洋时的盛况,一下子又担心倭国和朝鲜奋起反抗,海上硝烟弥漫。 但是,他们都得承认,石见银矿、佐渡金矿、虾夷的橡木、朝鲜和南洋的精铁,都很有吸引力。 邻居们虽然不好惹,但邻居们很有钱,且篱笆不是很牢固的样子,不去抢一把心总是痒痒的。 就像几个妙龄少妇不停地搔首弄姿撩拨,身为曹孟德如何能忍? 想想朝廷缺钱的时候,京官们年底冒着大雪到户部的仓库外面排队,逼着首辅出来给一个出粮期限。 隆庆开关以来准时出粮的日子,是京官们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当然,也有少数道德君子觉得晏珣的奏折非常不妥。 你让水师出海打仗? 你怎么不去? 将士们都是别人家的儿子、别人的丈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远征,真的有必要吗? 远人不服而不能来,则修文德以来之。靠武力征服,总有被反噬的一天。 不信你看蒙元。 这些声音渐渐扩大,引起一片争议。 关于谁去打仗的问题,晏珣有所准备。 明中后期,军中很多是募兵。 普通募兵“年饷银十八两”,离国远征一年四十二两,立功加饷、受伤阵亡的抚恤另算。 比如《经略复国要编》记载,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沈茂浙兵俱系招募义乌等处之人……俱照南兵事例,每名月支共三两六钱。” 砍倒敌军将领,还有额外丰厚的赏赐。 从相关记载来看,这个工资待遇在当时算令人满意的。 很多去朝鲜打仗的南方士兵带着高薪和抚恤银退伍回家。 后来被招募的新兵冲着高薪入伍,摩拳擦掌想去远征朝鲜。结果当时朝廷和倭国和谈,一下子导致高薪工作可能没了,因此还造成士兵不满。 ……? 总之一句话“明军不满饷,满饷则无敌”。 钱给够,人人武德充沛! 皇帝早就跟晏珣达成共识,不够钱就去抢,收到奏折先不忙着表态。 既然百官那么喜欢争,不如去争另一件事。 晏鹤年的第一把火烧起来,同样新入阁的高仪,不得跟着卷吗? 压力给到高仪这一边。 高仪:……我本来只是凑数的,入阁的任务就是给老高大哥摇旗呐喊。你们突然让我做事,我很为难。 但现实不允许他摆烂。 在礼部干了多年的高仪在某个秋风萧瑟的早晨,抛出一个重磅奏折——《陈宗藩诸事疏》。 之前借着张居正削辽王的事,朝廷已经对宗室的问题作出一些调整。 比如办皇家科学院,让郑王世子朱载堉来做院长,召了一批宗室子弟进京读书;重启宗室科举,对宗室们进行考核。 但这几年,皇家科学院和宗室科举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宗亲们不是很配合,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归根究底,皇帝也有私心…… 他现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朱翊钧将来要做皇帝,小儿子朱翊镠将来就是藩王。 如果对藩王限制得太死,朱翊镠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历代帝王都是这么想的,削兄弟侄子可以,削自己的儿孙就不好下手。 高仪的奏折: 第一,藩王就藩以及大婚等事情,皇帝要给赏赐必须自掏腰包,不能从国库出! 第二,宗室男丁满十八岁必须参加宗室科举,合格者才能得到俸禄。否则令其自食其力,可经商、务农,不可当地方主官。 第三,鼓励宗室大藩王参与皇家船运、下南洋和西洋,若主动提出就藩海外者,可视情况加爵。 “比如说,将来二皇子若是就藩南洋,可封世袭海王。”高仪还举例说明。 卷起来啊! 不是晏家才会烧火,高家也会。 朝中文武:“高仪搞什么?他跟晏鹤年比就比,拿宗室开刀,还用二皇子打比方?谁给他的勇气?” 就连后宫之中的李贵妃听说此事,都气得发抖! 你一句话就要把我儿发配南洋? 海王?你才海王,你全家都是海王! 晏珣也很惊讶:“这个小高阁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晏鹤年微妙地笑道:“你觉不觉得,他这个奏折听起来很耳熟?” 就是几年前,张居正搞辽王的时候,跟晏珣商量出来的一些措施。 只不过因为皇帝态度暧昧不明,一直没有付诸实践,现在被高仪条理分明地摆出来、旧事重提。 是谁在背后授意呢? 晏珣恍然大悟:“是皇上!看样子,皇上终于下了大决心啊!” 没错!就是逃过一劫后更有魄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钓鱼佬皇帝。 第496章 朕有苦难言 隆庆皇帝觉得自己是哄女人的状元,可面对含嗔带怨的李贵妃,却有苦难言。 确实是他授意高仪拿宗室吸引火力,可他绝对没想到奏折的力度这么大。 这背后,显然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或许是高拱,也可能是……张居正、晏鹤年! 君主想拿臣子当刀,臣子微微笑着遵命,却是刀刃向内。 晏珣以为这是皇帝的意思,真是一个伟大的误会。 李贵妃此时还不是太后,不敢对政事评价太多,也不好骂高仪,委屈哀叹:“翊镠多好的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说起来,还是皇上仁慈。 嘉靖时,凡是拿皇子说事的人,都会死得很惨。先帝忌讳臣子提早站队。 现在嘛,皇上连奏折都给朱翊钧处理,并不反对臣子跟太子走得近。 “还不到那时候。”隆庆搂着李贵妃安慰,“翊镠是我们的孩子,钧钧的亲弟弟,谁吃亏也轮不到他吃亏。” “皇上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李贵妃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膝下有五个孩子,最大的朱翊钧不够十周岁,从接连生娃就可以看出她极受宠。 陈皇后都曾酸溜溜:“说句粗俗的,女人该有的妹妹都有,皇上怎么还馋外头的。” 皇帝和李贵妃不想亏待朱翊镠,但大臣很显然想拿朱翊镠作筏子。 《陈宗藩诸事疏》第一条,最受伤的就是朱翊镠。 将来朱翊钧登基,朱翊镠就是大藩王。 按照惯例,朱翊镠封藩和大婚的费用,该由国库支出。 历史上,潞王大婚,花银十万两,金、宝石、珍珠珊瑚无数。 户部表示:费用超标了。按《大明会典》“亲王定亲礼物,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 但万历帝和李太后不仅不缩减,还挪用军费九十万两来操办。 当时张居正已死,有人给李太后出主意,说张居正生活奢侈,抄了张家就不愁潞王婚礼费用。结果抄张家仅得银几万两,不够潞王用。 这还只是开始。 耗时四年修建潞王府,花费六十七万多两白银,石料、木料难以计算。 王府建好之后潞王就藩,太后和万历命户部为潞王准备费用,指标是三十万两金。最后,户部表示实在办不到,万历同意减少三分之一。 真到就藩的时候,还有沿途迎送仪式,调用天津、临清的仓库米粮共计两万八千石。 当时正逢荒役,花掉的粮食又要层层摊牌下去,百姓之苦可想而知。 简直死人都要被气活了! 总而言之,历史上的李太后对小儿子潞王宠爱至极,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他;万历也乐意表演手足情深。 王爷有享不完的福,百姓有吃不完的苦。 …… 现在高仪的一道奏疏,首先就遏制未来潞王的财路。 你们要宠儿子、宠弟弟?可以,别让国库出钱! 这道奏疏的杀伤力,可以说不比《陈东海诸事疏》低,妥妥的吸引满朝文武注意力。 皇帝会同意吗? 宗亲纷纷上奏折诉苦,顺便提醒:皇上,你还有个小儿子呢!将来还有孙子呢! 你削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的子孙啊! 皇帝甩着直钩钓鱼,一派高手的淡然姿态。事已至此,明君的人设不能崩。 为了小伙伴晏珣敬佩的目光,也必须保持高深莫测的姿态。 朕心里苦,朕不跟人说。 你们先吵一吵。 宗室不能坐以待毙,抓住高仪奏折的漏洞,对高仪进行强势攻击。 又有人想,高仪刚刚入内阁,背后肯定是高首辅。擒贼先擒王,直接攻击高拱。 被宗室买通的、原本就对高拱不满的、浑水摸鱼的,全都一拥而上。 高拱吸引了火力,晏珣的奏疏被波澜不惊地敲定,一项项落实。 首先是第一项,“小琉球”这个名字成为过去,今后朝廷内外文书,一律称此地为“大湾”,设为大明的一个省。 由东海总督胡宗宪兼任巡抚。 晏鹤年写给胡宗宪的信中如此说“大湾为东南七省门户,各国无不垂涎,一有衅端,辄欲攘为根据。望君以攻为守,为国开疆拓土。” 第二项,山东、浙江和福建就远征的事,开始募兵。 …… 上朝的时候,当红辣子鸡高仪被人拦在半路。 高拱说:“子象,你这奏疏连我都瞒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人以为高仪这封奏疏,一定是高拱授意,实际上高拱也很冤枉。 削藩向来是张居正干的事,高拱不反对,但也不想引火焚身。 他自己身上的麻烦就够多了! 高仪恭敬地说:“肃卿兄莫急,听我细细道来。” 他们现在都是内阁大臣,互相之间称字,显得更亲近。 高拱一辈子,见识过太多两面三刀的人,甚至怀疑自己瞎了眼,找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弟。 高仪却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我入阁不久,尚宝司丞刘奋庸上奏疏陈五件事,说皇上大权旁落,‘权奸’蒙蔽皇上。让皇上驱逐权奸,努力亲政。” 高拱脸色铁青,刘奋庸口中的权奸分明就是自己。 高仪又说:“紧接着,又有人指名道姓弹劾肃卿兄,说你十件不忠行径,如贪污、擅权……” 高拱暴躁地摆手:“行了!这些事我都压下去了,你不要再复述一遍!” 咋滴?通过你的口再骂老夫一次。 高仪连忙低头认错:“是!我就想着,文官们俸禄都发不出的时候,大藩王还在花天酒地。文官和底层宗室,肯定都嫉恨有钱的大藩王,因此削藩最终能实现。我提出这个事,就是让文官都站在我们的立场。” 有了统一立场的事件,针对高拱“擅权”的弹劾,就得消停一些。 高拱皱眉说:“可是现在针对我的弹劾并没有少!甚至还有浑水摸鱼的,捏造一些罪名。弹劾老夫在帘子胡同养外室?简直岂有此理!” 那是他的外室吗?分明…… 高仪说:“虽然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弹劾的起因是削藩。跟之前那些的意义不一样。”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所有人都说高拱是“权奸”,皇权是每一个皇帝的底线。说的人多了,皇帝对高拱的信任难免动摇。 同样是弹劾,转变一下性质,高拱就成了为维护朝廷和百姓的利益而受攻击的勇士。 高拱惊讶地看向高仪:“子象,你这一出,实在让我很意外,也不像你平日的作风。” ……我只想要一个摇旗呐喊的跟班,你有点太能干了。 高仪尴尬地笑道:“不知道肃卿兄信不信,在此之前我受邀去前阁老李大人府上看了一出《西游记》,回来之后做了一个梦。受梦的提点,写出这份奏疏。” 高拱瞪大眼睛:“晏鹤年!好你个晏鹤年!” 把手伸到我的人头上!过分了吧?! 只要和玄学相关的,肯定是仙鹤干的! 晏鹤年:……??? 第497章 阁老的升官宴 估计晏鹤年都没想到,他会有被人甩锅的一天。 若真是他梦中搞事,就不用跟晏珣猜测幕后之人。 高仪笃定高拱不会因玄学的事找晏鹤年对质,子不语怪力乱神。 谁才是这一封奏疏真正的幕后推手? 某人小鬼大的太子: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请叫我大明第一高手。 …… 深秋的京城,也是美好的时节,一个带着烤肉烟气和炒栗子香气的时节。 晏鹤年挑了一个良辰吉日,在大酒楼里办酒席,宴请亲朋好友。 为的自然是升官入阁的好事。 这种好事要庆祝,又不能太张扬。 还得等先入阁的高仪办过,晏鹤年才选日子办。 若是在高邮,就没有这种顾忌。 晏珣可以想象,以自家族亲的个性,想必早就集资办了几十桌酒,请全城的乡绅富户赏脸。 不为了收贺礼,主要是告诉别人自家出了阁老,日后各方面都能得到照应。 尤其是四伯已经回乡,更是会格外热闹。 京城的酒席,跟乡间的不一样。 少了大咧咧的热闹,也没有高邮湖现捕的鱼虾,更多的是礼仪和人情世故。 被邀请参加宴席的宾客彼此之间大多都认识,相互之间打着招呼,有的亲密、有的疏离,有的甚至阴阳怪气。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反应慢的人有时候连立场都来不及转变。 话又说回来,从隆庆元年至今,哪一年不是大事小事密密麻麻? 咱们这位皇上有一个奇怪的特点,总是一副时不待我的模样,想以最快的速度做完所有的事。 晏家父子带着门生弟子早早到场迎接客人。 明代读书人爱穿改良版的道袍,晏鹤年此时穿着一件天青色绣暗纹的。 低调又隐藏华丽的道袍穿上他的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飘渺气质,衬托得他像神仙下凡。 众人被他的神仙姿态震慑一会儿才回过神,恍然想起,先帝在世时,把晏鹤年当作道友。 先帝临终前,还特意召见晏鹤年交托后事。这样的托孤重臣,早就该入阁了! 晏珣站在晏鹤年身边,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又透露出一种久居官场的威严和气势,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一位,是翰林院的掌院、太子的老师,妥妥的阁老路线。 一门双阁老,晏家祖坟是要起山火啊! 贵客的一席,坐着高拱、张居正、殷士儋、高仪等现任阁老,还有未离京的李春芳、赵贞吉这些前任阁老。 上一次这么齐人,大约是徐阶鼎盛之时设宴。 高仪有些不高兴,不久之前他摆酒设宴,也邀请了赵贞吉,可是这位前阁老托辞说不舒服,没有去。 怎么?晏鹤年邀请,你就舒服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在晏家的酒席上,大佬们尽可能保持微笑。 底下的宾客们都觉得,这简直是奇迹! 一群能够撸起袖子打架的人,在晏鹤年面前如此克制。 酒过三巡,赵贞吉终于借着酒劲,对高仪说:“宗藩领俸禄是祖宗之法,皇子大婚就藩的费用,历来也是府库共同承担。高子象在礼部多年,怎么要乱这个‘礼’?” 奉天法祖!祖宗之法就是最大的礼! 高仪微微笑着:“今日是芝仙的入阁宴,若要谈公事,恐怕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我不跟你谈,你一个退休致仕的前阁老,跟你有什么好谈! 人走茶凉了,赵大人! 晏珣正在各个席上招呼客人,见状走过来,说:“小汪在讲平广西之乱的过程,其中真假韦银豹的事曲折离奇。不如请他来给诸位阁老讲一讲?” 众所周知,汪德渊有些奇奇怪怪的才能。 先帝和严世蕃都夸过的。 高拱微妙地看了晏鹤年一眼,配合地说:“那就请他过来。” ……晏鹤年的手伸得太长,但那一份奏折,又确实另辟蹊径地帮自己解围。 高拱决定给晏鹤年面子,不破坏宴席的气氛。 至于赵贞吉,高拱怀疑弹劾自己的幕后主使,就是人走心不走的赵贞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殷士儋! 朝堂上的斗争,从来是不死不休。咱们慢慢来,来日方长! 汪德渊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兴冲冲地上前,坐在一旁讲故事。 来赴宴的小官们绞尽脑汁提前做了诗词歌赋,希望借此机会在阁老们面前展示。 没想到诗词没派上用场,却是汪德渊抢了说书人的活。 赵贞吉还想找茬,李春芳忽然说:“赵大人若是不想听故事,不如跟老夫到外边透一透气。老夫可以跟你分享致仕生活的心得。” 赵贞吉不想去,只好默默闭嘴。 谁要听李春芳讲退休生活啊? 李春芳不就是跟好友吴承恩一起编《西游记》的戏嘛? 众人各怀心事,一时听汪德渊讲广西,一时又说起《西游记》的热闹故事。 晏珣走到另一桌,跟吴承恩说笑:“吴大叔了不起,这部书一出现就很受欢迎,被各大书商抢着印,还卖到朝鲜去。” 李氏朝鲜的《朴通事》记载一段对话: ‘你买什么书去?’ ‘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么?你说我听。’ ……这段对话,是不是充满了山东方言的味道? 朝鲜跟山东隔海相望,受山东的影响很大。特别是耽罗岛,说是山东的一点也不过分。 隆庆二年,吴承恩还到湖北,任荆王朱翊钜的王府属官。隆庆四年辞官,到京城跟李春芳论道。 顺便收获意外之喜……太子朱翊钧成了他的书粉,这本书现在不是禁书,卖得很不错。 吴承恩历经人事变迁,还曾经被诬告入狱,对许多事都已看淡。 他笑着回应:“若是卖给朝鲜人,换些朝鲜铁回来也不错。” 吴承恩年轻的时候,有一小股倭寇深入到大明腹地,甚至袭扰南京。 当时他想投笔从戎,参军抗倭,不过并未成行。知道晏珣跟倭寇有深仇大恨,吴承恩就把晏珣当知己。 看倭寇不顺眼的,就是知己! 同一桌的人围着晏珣,说问责耽罗岛和倭国的事。 山东巡抚王宗沐执行力很强,让登州卫水师将领戚继明率军前往耽罗。 “耽罗那一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我都想随王巡抚过去看一看。”吴承恩心中一动。 他去给王宗沐做幕僚,也不是不行啊! 得到第一手资料,将来还可以写一本《大明东游记》? 众人笑道:“朝鲜人那么喜欢你的《西游记》,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去了,一定把你绑起来关小黑屋,天天逼你写书。” 第498章 钧钧很厉害 “幕后黑手”朱翊钧没有出席晏鹤年的入阁宴席,不想给诸位大人压力。 随着年纪渐渐增长,他开始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气派。 不愧是一众人精教出来的终极版人精。 知道晏珣最近忙,朱翊钧苦苦按耐到下一个休沐日才去晏家。 他在晏家有一个专属的房间,整套铺盖和日常用具都有,困了累了就在那里小歇。若非于礼不合,他也想像王衡那样做晏家义子。 朱翊钧去晏家,还带上“罪魁祸首”朱翊镠。 坐在马车里,看着单蠢无辜的弟弟,朱翊钧老气横秋地说:“我都是为你好,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为兄的苦心。” 苦一苦你,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智。 将来天将降大任,你才能无惧惊涛骇浪、迎风而上。 朱翊镠:“……?哥哥,这两只蜗牛真好看,圆圆师妹会喜欢吗?” 他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两只缓缓爬动的蜗牛。一般来说蜗牛会冬眠,这个季节能捉到蜗牛就很稀罕,好看还是其次了。 “她不是你师妹。”朱翊钧纠正。 “老师的妹妹就是师妹,没错啊!”朱翊镠固执地认定。 “晏老师也不是你的老师,是我的!”朱翊钧语气霸道。 父皇和母妃可以跟弟弟分享,晏老师不可以。 因为这是他可以掌握的! “哥哥未免太霸道了。”朱翊镠低着头嘀咕。 舅舅说,哥哥没有把他们当“家人”。可是,朱翊镠也不知道“家人”应该怎么样。 “总之,你如果一定要喊师妹,日后我就不带你出来玩。让你日日关在家里,听各种贤王和反王的故事。”朱翊钧板着脸吓唬。 最近就让阿镠看《郑伯克段于鄢》~~ 谁让母妃拿弟弟恐吓我!哼! 钧钧报仇,刻不容缓~~ 太子经常来晏家,为了避免扰民都是轻车简从。 皇上曾经在京城当过多年的裕王,习惯普通百姓的生活,对太子出门管的不是很严。 只要太子不去帘子胡同就可以了~~ 刚到晏家所在的胡同口,就听到一群小孩子的笑闹声。 朱翊镠飞快地掀开马车帘子,高兴的喊:“他们在蹴鞠,我也要去!” 巷口那一群小孩子,都是他们熟悉的。 王衡、秋生、舒尔哈齐、戚祚国、李时珍的孙子孙女、晏家的小圆圆。 朱翊钧目光一亮,却眼疾手快地摁住弟弟:“稳重一点,你是皇子。” 朱翊镠像一头不安分的小狗一样扭来扭去,“哥哥别拎脖子,我又不是猫。” “你手里的陶瓷盒子摔了,你的宝贝蜗牛就要摔死。”朱翊钧提醒。 朱翊镠这才安分下来。 他们在巷子口下马车,朱翊镠由小太监陪着加入小孩子的蹴鞠队。 圆圆小姑娘还不会蹴鞠,锲而不舍地帮哥哥姐姐们捡球。 假以时日,就是一个合格的球童了~~ …… 晏珣知道太子殿下要来,提前在家里等候。 三年不见,长大了的朱翊钧,对晏珣来说有蚂蚁那么一点点陌生。 他可以猜到小钧钧的想法,猜不到太子的想法。 “殿下来了。”晏珣温和地笑着,带朱翊钧去看菊花。 以前晏珣不知道为什么富贵人家四季繁花盛开,后来他才知道,花可以经常换。 好花需要专人培育,京城里有些花农,世代种花卖花。 皇宫里的御花园面积其实不大,朱翊钧喜欢去熟悉的老师们家里看花。 今日朱翊钧的心思不在花上。 太监们远远跟着,听不到他们说话,朱翊钧还谨慎地背对着院门,小声说:“珣珣,你赞不赞成高子象的《陈宗藩诸事疏》?” “赞成啊!这份奏疏出乎我的意料,皇上英明神武!但是要一项项的实施,恐怕还需要一番权衡,以及任用能干又强势的官员。”晏珣笑着说。 得到晏珣的肯定,朱翊钧似乎受到鼓励,眉眼弯弯:“后续的我都想好了!” “嗯?”晏珣正在欣赏菊花,闻言差点掐断一片花瓣。 该不会是…… 下一刻,朱翊钧坦诚地说:“我有一个小秘密,连父皇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珣珣。” 晏珣沉默一瞬,叹道:“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你不用直接说穿。后续的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有这么一瞬间,晏珣觉得朱翊钧变得更陌生。 从白胖肉包子,变成黑心芝麻团子。 这么腹黑,一定是被张四维教坏了。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朱翊钧凑到晏珣耳边,认真地说:“张老师教过我,漫天开价落地还钱。那份《陈宗藩诸事疏》就是先开一个宗藩接受不了的价格,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到时候再给一个折中的方案,他们还得感恩戴德。” 晏珣:“很好。” ……果然是张四维! 朱翊钧再接再厉:“宗室之中,穷的穷富的富,普通宗室其实也嫉妒有钱有势的大藩王。 给底层宗室科举入仕的机会,不能做地方主官,可以做光禄寺、鸿胪寺、尚宝寺、苑马寺……等官员。到时候,本来俸禄就不多的贫困宗室,就会拥护宗室科举。” 大藩王毕竟是少数,底层宗室大多都不富裕,多一条出路对他们来说是有吸引力的。 科举不过,也可以经商务农下海做工,这也是从前被限制的。 哪怕是挑粪呢,不愿意做和不允许做是两回事。 晏珣笑道:“分化、瓦解、拉拢,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一套,你已经玩得很熟练了。” 为师老怀宽慰啊! 朱翊钧腼腆一笑:“谨遵老师教诲,时刻不敢忘。” 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晏珣。 忘记不了珣珣的笑容,也忘不了珣珣的话。 接着,朱翊钧话锋一转:“我想让沈老师去礼部,具体落实宗室科举,考不过的不发俸禄,成绩优异的有奖励。勤奋好学的宗室,又要被拉拢过来。” “沈鲤?是个不错的人选。”晏珣赞同。 沈鲤有刚正不阿的人设,又是高拱的心腹,要能力有能力、要关系有关系。 朱翊钧小小年纪,连用人都会了。 “至于藩王大婚和就藩不得动用国库银钱这项,我让弟弟以他自己的名义上奏疏表态赞同。”朱翊钧目光闪亮。 朱翊镠年纪虽小,却已正式封为潞王,是最高等级的亲王。 身为皇帝的儿子、太子的亲弟弟,潞王的话有分量。 “你啊……”晏珣忍不住摸了摸朱翊钧的头,“钧钧长大得太快了,为师欣慰又有些心疼。” 过去这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就着晏珣的手蹭了蹭,笑眯眯地说:“我也是很厉害的,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们吧!” 蓬莱海市蜃楼中火光漫天的场景,深深印在朱翊钧的脑海里。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坏人,钧钧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第499章 这是兄友弟恭 这么能干又暖心的太子,谁会不喜欢呢? 替他背锅、吸引火力? 小意思了!身为老师应该做的! 可怜高拱、理解高拱、成为高拱~~ “要让沈鲤做这件事,也要提前做好安排。”晏珣和蔼耐心地讲各项细节。 太子是政治天才,一套虚虚实实的借力打力把所有人都套进去。 让晏珣不禁想到历史上的万历,几十年不上朝还能把权力牢牢掌控在手里……关键时刻直接否定廷议,出中旨任命李如松为辽东总兵官。 现在的朱翊钧,就是另一时空万历皇帝的修正进化版! 好的方面要更好,坏的方面要改正。 师生二人在菊花丛中轻声细语,时不时还指着某一盆花说什么。 在远远观望的侍从看来,他们大概在拿菊花做文章,或许还商议要作画。 ……不研究菊花,难不成研究潞王? 朱翊镠带着一群小伙伴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边小跑边炫耀:“哥哥!若有蹴鞠进士科,我可为状元!” 前有钓鱼皇帝,后有蹴鞠王爷! 朱翊钧笑眯眯地接着弟弟,耐心地帮他擦汗:“怎么玩得一身汗?天气凉了,当心吹风着凉。” 又让随侍的太监宫女带朱翊镠回房间换衣裳。 两位皇子出门,各种东西都尽可能准备齐全。 有手捧衣服包裹的,有带着药箱的……灯芯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藿香正气等等,根据季节的需要准备。 还有人带着糕点糖果、热水茶叶,以备小殿下们忽然饿了渴了。 说是轻车简从,其实也不简单。 朱翊镠乖乖去换衣服,还对小伙伴们说:“有什么好玩的事,等我出来啊!” “知道了!我们今天包饺子,你要不要来?”小圆圆作为小主人,热情地招待客人。 “要!”朱翊镠应了一声,迈着小短腿飞快往哥哥的专属房间跑去。 那房间就在晏珣的旁边。 朱翊钧摇头叹气:“让诸君见笑了,舍弟真是一点都不稳重!等他长大一些,要给他找几个稳重的老师。” 国子监有几个老学究就不错,每个字都要研究有几个写法。 以前他想让汪德渊教弟弟,现在觉得汪大人不太合适了。 晏珣:“……太子殿下真疼爱弟弟。” 这样的兄友弟恭,比举国之力富养弟弟更友爱吧? 民间的兄弟,哥哥乐意可以把家中财产都给弟弟,其他人还得夸一句好哥哥。但皇帝也这么做,对天下人就是一场灾难。 小孩子们都恭敬有礼地见过太子,然后亲热地凑在太子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话。 “殿下最近没空出来跟我们一起玩?过几天我们要去城外庄子上垒土窑烤红薯,你去不去?”秋生发出邀请。 “红薯?那好吧,我也去。既然垒土窑,就不能只烤红薯,再带几只鸡做叫花鸡。”朱翊钧说得头头是道。 老晏大人教导,四时佳兴与人同,要学会享受生活。 朱翊钧还说:“我舅舅在皇庄上也种了红薯,我们可以去挖他种的。他那里还养了羊,可以烤羊。” 是孝顺好外甥没错了~~ 舒尔哈齐脸蛋红彤彤的,咬着袖子听了一会儿,提议:“先别说那么远,等下的饺子包什么馅儿?羊肉大葱的一定要有!再做一道狮子头吧?我娘做的狮子头最好吃!” 他口中的“娘”,是汪德渊的妻子顾淑芳。 顾娘子一成亲就收获一个长脸小眼睛的好大儿,惊吓大于惊喜。不过几年相处下来,觉得小二哈还是很孝顺乖巧的。 对舒尔哈齐来说,做汪家的孩子,比在辽东的冰雪里挣扎求生要幸福得多。 现在他已经步兄长努尔哈赤的后尘,学会吹唢呐了~~ 王徽走出来招呼小孩子们,馅料和饺子皮都准备好,请小当家们过去自己包。 “包得丑的就自己吃,不许闹脾气。”王徽点了点女儿圆圆的鼻子。 在场包饺子技术最差的,就是这个人小手指胖的小姑娘。 “我吃哥哥包的,哥哥吃我包的。”圆圆很聪明,跑过去抱晏珣的大腿。 晏珣对这么可爱的妹妹有什么抵抗力呢? 只能加入小孩子们包饺子的队伍。 他是晏大人啊!居然要带小孩子! 一群人呼啦啦的进到花厅里,屋子里燃着炭盆,点着熏香,又香又暖,简直最适合睡觉。 可是小孩子们都不睡,互相谦让一通,各自找位置坐下。 他们好像忘了什么? 小家伙们撸起袖子包饺子的时候,朱翊镠冲进来:“说好的等我!” “你太慢了!快来快来!少废话!”圆圆头也不抬地说。 朱翊钧伸手:“过来哥哥旁边坐!你包得不好,就吃我的,我吃你包的。” “哥哥小瞧人!其他事情我不如你,包饺子还能比你差?”朱翊镠可不能在小伙伴面前被兄长打击,立刻跑来朱翊钧身边坐下。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包饺子,顿时就安分下来。 至于包出来的饺子能不能吃? 大不了就是露馅,煮成一锅面皮肉沫汤。 王徽记得舒尔哈齐的话,还让厨房做清炖狮子头,还有太子提过的烤羊肉。 她喜欢孩子们热热闹闹的笑声,仿佛能驱散深秋的寒意。 在这一群孩子之中,朱翊钧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诸君都要听其号令。 小孩子们叽叽呱呱说从自家长辈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朱翊钧不动声色地听着,时不时赞叹一两句、鼓励手下。 圆圆跑到晏珣旁边,小声说:“哥哥,太子哥哥好狡猾啊!他是不是属狐狸的?” “你还知道属相?”晏珣笑着问。 “我知道!我是属猫的,爱吃鱼!”圆圆一本正经地说,“娘说以后带我去海上,有吃不完的鱼。” “好啊!哥哥帮你准备大船,把鲲钓回来!”晏珣宠溺地看着妹妹。 我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无限溺爱妹妹的哥哥? 像朱翊钧对朱翊镠那样? 抬头望去,却见朱翊钧看朱翊镠的目光饱含深意。 好吧……如妹妹所说,小太子是属狐狸的。 寒风吹动帘子,屋内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小孩子们简单的快乐,长大之后就很难再有。 这一日朱翊钧和朱翊镠心满意足地回宫,还带上最好看的一盆五色菊花王。 李贵妃看着菊花,不禁又要教训儿子们几句。 朱翊钧兄弟俩都习惯了,互相眨了眨眼睛……就让母妃训吧!好儿子听着就好! 过了两天,新任阁老高仪邀请沈鲤一起听西游记。 沈鲤有些不是很理解,高子象不是高首辅的跟班吗?怎么越来越活跃了? 到底是谁在背后授意? 听说高仪最近常做奇奇怪怪的梦,每次醒来都怅然若失。 真相只有一个,幕后黑手就是另一个新阁老——晏鹤年! 第500章 晏阁老上朝 晏鹤年为高仪的奏疏背了半个锅,剩下半个锅是高拱的。 那日晏鹤年的入阁酒席,高拱默默观察高仪和晏鹤年的关系,发现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也许,高仪的梦和晏鹤年无关。 仙风道骨的活神仙晏鹤年清风朗月,没有勾搭他的子象老弟。 高拱左思右想,如果不是晏鹤年干的,谁还能指派高仪做事? 排除一切不可能,答案只有一个,幕后黑手就是——皇帝! 事情到这一步很明晰了。 晏珣:没错!没错!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英雄所见略同。 搞清楚状况,高拱堂而皇之地支持《陈宗藩诸事疏》,默认自己是幕后主使。 皇上需要他背锅的时候,他随时都在。 这也是他能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 爱是会转移的,利益才是最可靠的。 此时,沈鲤和高仪在李府看《西游记》,一个旁敲侧击,一个模棱两可。 高仪: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你猜? 沈鲤得出结论,在这件事情上,内阁诸位阁老达成一致意见。 至于殷士儋?忽略不计。 阁佬们把表现的机会抛到自己手上,沈鲤如何能不接呢? 高仪模糊地暗示:“高首辅和晏阁老,都夸仲化聪明又有魄力,是太子殿下的好老师。” 沈鲤谦虚两句,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又不禁暗暗感叹,赵贞吉一走,内阁真是和谐啊! ……继续忽略殷士儋。 沈鲤看向高仪,由衷地赞叹:“高阁老您真是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高仪微微笑着,目光向戏台上转移。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藏得这么深! 甚至,我也不知道入阁之后有那么多戏。 一切都要怪那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一个大太监走进高家,产生一个美好的误会。 “高阁老可以选择干或者不干,机会只有一次。” 高仪大受震撼,但他拒绝不了大太监开的条件。 不是因为大太监长得太俊美,而是此人的后台不同寻常。 只有皇帝或者东宫太子,才能指使得动阮瑛! 太子年少,幕后主使一定是的皇帝! 皇帝有刀刃向内的勇气、削自己的子孙,高仪很佩服。 他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如果可以为帝国做一些实事,抛头露面吸引一点火力也是值得的。 最重要的是,阮瑛还说了一些高仪心中深藏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不欲为人知的往事,高仪不想人设崩塌,就只有低头跟阮瑛合作。 “那一位不是想威胁你,而是看重高阁老的能力。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希望你不要透露出去。”阮瑛客气有礼地说。 高仪:……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尽,我还能怎么办呢?你让干啥就干啥! 帝王手段真是越发不同寻常了。 他暗暗腹诽,难怪高首辅说太监教坏皇帝,这些软硬兼施的手段,一看就是太监教的。 台上演着热热闹闹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前方请客的李春芳却似乎已经睡着,高仪和沈鲤脸上都带着笑容,心思却已转了八个弯。 沈鲤觉得,阁老们不愧是阁老,一个个都有七八百个心眼。 高仪心想,皇帝堂堂一国之君,何苦把自己藏得那么深? 你就是亲自对臣子下令又如何? 臣也不敢抗旨不尊啊! 台上的孙悟空喝道:“妖怪,休想骗俺老孙!” 某人小鬼大的太子:“啊啾!” …… 这日是朝会的日子,晏鹤年作为阁老已经能够站到最前方的几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的晏大当家终于登阁拜相,不知多少江湖好汉激动得跳河庆祝。 也有不知多少江湖女侠,悔恨该出手时没出手。 王徽对此暗暗得意,江湖女侠千千万,迷恋夫君的占一半。但这只仙鹤终于还是落到我的碗里。 晏珣欣慰看着父亲的背影,吾家有爹终养成,小老儿老怀宽慰。 也有人悄悄看向晏鹤年和晏珣,父子同时上朝的,之前是徐阶和徐璠,再往前就是严嵩和严世蕃! 今日朝会的主要议题,还是跟晏珣和高仪的奏疏有关。 吏科给事中陈三谟首先跳出来,却是剑走偏锋,暗暗指责晏鹤年用不寻常手段联合高仪提出违反祖宗法制的削藩策。 ……陈三谟在历史上名气不大,流传后世的是他写的一本《岁序总考》,讲二十四节气应该干什么。 这本书,历史渣晏珣当然不了解。 不过现在他知道,陈三谟立场有些微妙。 身为文官共情宗室藩王,要么是收了别人的好处,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面对陈三谟的指责,晏鹤年淡淡地说:“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无中生有,诽谤上官不是太好吧?” 这种锅不能随便背。 跟玄学有关的事,就说是我干的? 将来要是有人说梦中有孕,我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高仪也说:“陈大人的话,在下不是很明白。我做什么梦,你怎么会知道?” 莫非阁下才是我的梦中仇人? 不要以为朝会上都是文武百官、都有身份,就会是多么高大上的场景。 最高端的斗争往往采用最简单的方式。 一言不合,互相用笏板打架的事情也不是没出现过。 唇枪舌剑打打嘴炮都只是小儿科。 向来低调的沈鲤忽然站出来,有理有据地支持《陈宗藩诸事疏》。 “说祖宗规矩的,《大明会典》明确规定藩王就藩和大婚的费用,可是超出标准的有多少?超标的时候,怎么就不说祖宗规矩?” “真要按太祖皇帝定的规矩,对府库不会造成太大负担。” “再说,朝廷给宗室自力更生的机会,也是为千秋万代着想。” 沈鲤说完,又被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围攻。 眼看沈鲤双拳难敌四手,身为东宫主官,晏珣出列支持自己的下属。 “陈大人,我记得你是杭州人,我去宁波上任时途经杭州,知道杭州已经是天下一等的富庶之地。” 晏珣说着,话锋一转:“但就是这样的富庶之地,担负输送给宗室藩王的俸禄钱粮,已经不堪负担。你可知,大明如今的宗室人数有多少?” 陈三谟讷讷无言,思考片刻之后说:“我只怕这道奏疏实施,再出现藩王叛乱的事!正德年间,安化王、宁王之乱,没过去多少年呢!” “陈大人也是为谨慎起见。”有人出来打圆场。 皇帝一直默默地听着臣子争论,思考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他的父亲嘉靖皇帝就是藩王入继,虽然明知藩王宗室对国家是一座大山,先帝处理起来束手束脚。 后来干脆摆烂不管了,把所有的问题都寄托修仙解决。 皇帝猛然想起先帝,内心不禁感伤,暗暗下决心:既然是高拱的意思,晏鹤年和晏珣都支持,朕就顺水推舟。 第501章 太子暴露了 位置较远的一些官员在小声议论。 “陈三谟是谁推出来的?这件事明显是高新郑的授意、晏鹤年也赞同,他如何反对得了?” “就是要用小人物对付最厉害的,田忌赛马的规则。” “唉……我却不禁替陈三谟担忧。”一人煞有介事地说,“你们说,他会不会被编成戏曲的反派?” 周围的人悚然一惊,不是不可能啊! 众所周知,已逝的李开先是戏曲大家,他的嫡传弟子汪德渊也是戏曲大家。汪德渊和晏家父子,那是亲如一家。 系列剧《海刚峰密案录》,把那些跟海瑞作对的人黑成炭了。 看着跟晏珣唇枪舌剑的陈三谟,众人仿佛已经看到他的悲惨未来。 一些本来想跳出来支持陈三谟的都不禁犹豫,晏鹤年的玄学、汪德渊的戏曲,杀伤力都很大。 旁观众人争论的高拱似乎看够了热闹,站出来说:“若说藩王的意见,我这里有一份奏疏,很有代表性。” 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摆出来,他作为此事幕后黑手的身份就会被敲定。 甚至还会背上逼迫亲王的新黑锅。 但这份奏疏能到他手里,就意味着此事从头到尾都是皇帝的意思。 潞王连字都认不全,这份骈四俪六、感情质朴又通情达理的奏疏,当然不可能是朱翊镠本人的意思! 是的! 高拱当众宣读潞王的奏疏,以亲王的身份和立场支持削藩! 潞王的语气还挺嚣张,像个叉腰叫嚣的小屁孩,通俗一点翻译: “我自认勤奋好学,不畏惧宗室科举。那些反对的,都是学渣吧?” “宋代就有宗室科举,通过科举考核的才能获得爵位。从宋代的经验看,没哪个宗室因此叛乱!” “我认为宗室科举不仅不会造成动乱,反而有利于维稳。人数众多的普通宗室,可以通过才学和能力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地位,而不仅仅是通过跟皇帝血缘的远近。” “此举不仅能加强朝廷对宗室的控制,还能提升宗室的责任感!” “我不认为这是削藩,这明明是给所有宗室更广阔的前程。于我而言,我有信心通过宗室科举,还很愿意参与海外扩张,做一代海王!” “至于说封藩和大婚的费用……难道不花国库的钱,我就娶不到妻子、成不了家?” 活泼有趣的话,又确实像小孩子的口吻,让一些人相信真的是潞王的意思! 几个年纪大的老臣露出和蔼的笑容:小孩子就是天真,视钱财如粪土?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共情宗室利益的人想到潞王特意提到的“宋代宗室科举”,心中一动……宋代的宗室科举难度很低,不是傻子都能过。 潞王的意思,宗室科举的难度向宋代看齐,所以根本不足为惧? 一定是这样!难怪潞王这么自信! 这项政策,潞王确实最有发言权。 按照规定,皇帝的儿子爵位是亲王,一品,俸禄一万石;亲王的儿子封郡王,二品,俸禄二千石;郡王的儿子为镇国将军……一直递减到郡王的六世孙奉国中尉,年俸二百石,共八个级别。 换而言之,利益影响最大的就是潞王。 他都慨然同意,其他人除了觉得他脑子有问题、或是年幼被蒙骗之外,还有什么好说呢? 只有几个人阴阳怪气地说:“高首辅真是谋定而后动,连潞王都能说服。” ……欺负小孩子,真是不要脸!原来你是这样的高新郑! 上首端坐的皇帝神色也有些微妙。 但他不是觉得高拱欺负潞王,而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别看高拱在朝堂上非常强势,被人骂为“权奸”,但高拱很有分寸,从不插手潞王的教育问题。 高拱跟潞王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勾结。 如果不是确信自己没有失忆,皇帝都要以为这是自己让人代潞王写的。 不是高拱,也不是自己……能够接触潞王,敢以潞王的名义写奏疏,还送到高拱手中。 排除一切不可能,真相只有一个,是自己那个减肥成功的好大儿! 朱翊钧! 年方十岁,已经有十一年权谋学习经验的太子朱翊钧! 若非在大朝会上,皇帝简直想哈哈大笑。 把皇帝、内阁首辅、朝中一众大臣全部谋算在内,纵横捭阖、决胜千里,这是什么天才啊! “朕同意了!”皇帝朗声说,“朕同意高首辅的意见,从方方面面来看,实施《陈宗藩诸事疏》都是利大于弊。宗室科举的难度标准、捐资参与海贸等事,实施过程中具体调整。亲王就藩和大婚费用,就按《大明会典》执行。” 漫天开价落地还钱,给你们退步了。 “陛下!”底下有几个惊呼。 皇帝笑道:“《大明会典》是不是祖宗礼法?朕相信朕的儿孙不是奢侈之人,不需要消耗民脂民膏。” 最先跳出来反对的陈三谟沉默,没法完成李国舅交代的事了!收下的礼要退回去吗? 这件事也是奇奇怪怪! 李家致力于维护潞王的利益,潞王自己跳出来拆台! 皇帝竟然也不顾儿孙的利益! 陈三谟摆烂不管了……你们自己的家事,关我一个外人什么事! 张居正从头到尾旁观,此时才说:“陛下英明!让宗室参加考试,不是指望他们每一个都是状元之才,而是以此让他们都读书明理,避免再出现辽王的罪行。” 恰当的时候,就把老仇人辽王拉出来鞭尸~~ 殷士儋左看右看,此时不说点什么,就彻底是隐形人,致仕近在眼前。 虽然很想对人不对事反对高拱,他还是忍气吞声地说:“臣也同意此事,皇上英明!” 很好!内阁达成一致意见! 接下来,就是选人主持宗室科举。 众人摩拳擦掌,推荐自己的人……之前朝廷提过宗室科举,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这次显然是动真格的。 那么,由自己的人负责,就可以制定一套难度准则,日后以此准则为依据。 看宗室不顺眼的,想出一套最高难度的题,把王爷们难哭。 跟宗室沾亲带故的,就想放水出最简单的识字题。 皇帝看向高仪:“是高爱卿最早提议此事,你认为该有谁来主持呢?” 高仪说:“臣提议沈仲化,他最合适。” 皇上不问哪里合适,欣然同意。 众人:……好啊!果然是高拱在幕后搞事!高仪和沈鲤都是高拱的人! 高首辅,你不讲武德! 弹劾高拱! 新一轮的弹劾,先放过妄开衅端、扩大对外征战范围导致过度提高武将地位的晏珣……擒贼先擒王,搞高拱! 晏珣:……我好像错过了什么? 第502章 累人的朝会 虽然有高拱吸引火力,晏珣的奏疏也引起很大的争议。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对外用兵的军费开销,以及募兵制的问题。 募兵本来是不得已的临时手段,若是作为常规制度就太可怕了。 大明军户制的缺陷,有识之士早就看出…… 军户沦为上层将领的佃户,比民户的生活更艰难,导致大量逃亡,战事紧张时征召不到足够的士兵。 嘉靖年间,东南抗倭局势紧张,朝廷不得不允许余姚谢氏这种地方豪强办民兵团,还放权将领募兵。 就是花钱雇佣百姓打仗。 其中浙江人参军抗倭积极性最高,义乌兵是出名的骁勇善战、水陆两栖、精通火器。 比如“戚家军”,主要由募兵组成。 募兵制是好药也是慢性毒药:没有世袭军户的限制,士兵忠诚于跟他们的功劳、待遇息息相关的将领…… 诞生出“养子军团”、“家丁军团”这种怪胎,最终发展成将领拥兵自重、军阀割据。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 唐朝一开始是府兵制,到玄宗时延续不下去,就搞募兵制。各族人加入军队,成为职业雇佣兵,其中有很多胡人。 玄宗又一系列骚操作,对安禄山这“忠心耿耿”的好大儿深信不疑。除了兵权,甚至连“造币权”都下放,最终有了“安史之乱”。 ……合理怀疑安禄山才是李隆基的真爱。 以史为鉴。 很多人看到这种风险,对扩大对外用兵很警惕。 不是他们不想大明日月凌空、光耀天下,而是怕募兵权放出去收不回,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再一个,出海还不比陆地。军队出海了,皇帝鞭长莫及。 晏珣也知道募兵制下将领都爱养私兵,并不是所有将领都想拥兵自重,而是现实需要。 打仗是一件要命的事,把有限的资源集中在最核心的军队上,打造一支精兵,是将领合情合理的选择。 晚明的辽东铁骑和关宁铁骑,可以说是李家和吴家的私兵,却也是大明军队最后的遮羞布。 先不说日后如何,现阶段募兵是最好的选择。 大明不是大唐,皇帝也不是唐玄宗。 讨论完“削藩”……哦,为宗藩谋利的政策后,朝堂上关于出海“问责”的事,又争论了一番。 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趁着前段时间火力都在高拱身上,皇帝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响叮当地派人去问责。 ……? 陛下不愧是高拱教出来的,同样不讲武德。 事已至此,唯有想办法补救。 “海上波涛汹涌,来往传递消息都是滞后的,臣实在是担心。募兵仍然在持续,臣认为应该增派钦差去专项监管。”某老臣提出意见。 晏珣说:“各省巡抚、总督都是都御史出巡,他们就是钦差。去往倭国的胡总督、负责耽罗事宜的王巡抚,都是经验丰富老臣。” “他们是高官,统筹的是全局。具体到募兵的事务,还应该增派钦差。”殷士儋终于找到机会站出来,“晏大人年轻,顾虑不周全是有的。” 晏珣无语,辣块妈妈的!就事论事啊,你搞什么人身攻击。 ……我年轻位高权重,你很羡慕,不用特别强调! “为募兵额外增派钦差,我并没有说反对。”晏珣微微一笑,“其实,我这里也有几个人选,给皇上和诸位大人推荐一下。” 殷士儋瞪大眼睛……坏了!中计了! 晏珣设好套圈,就等我来提! “汪德渊此前随军到广西平乱,对军务很熟悉,我举荐他任钦差御史到山东; 翰林院修撰罗万化,也在军务上有特长,可以去福建。另外,辽东也是募兵的重镇,我一时没想好举荐谁,还有派往浙江的钦差……请诸位集思广益。” 留两个名额给你们争吧! 什么?有人说这是任人唯亲? 不任人唯亲,难道还任人为疏?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状元,从会试第三百五十一名逆袭成状元。 当时殿试皇帝出的题目——《外攘内安之道》,罗万化回答“安攘并举、重将领、给武将放权”,正符合当时北方的局势。 这几年,罗万化一直在翰林院熬资历。据说张居正曾向他发出招揽,被他拒绝了。 这次晏珣举荐他,事先并没有跟他说。 罗万化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也来参加大朝会,位置在最后的那一群。 听到前方传来自己的名字,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没去晏家拜码头啊?怎么晏大人举荐自己? 周围的同僚们对了对眼神,难怪罗万化拒绝张阁老的招揽,原来是暗地里投入晏阁老这边。 咦? 张阁老和晏阁老不是一伙的? 朝廷上人心易变,很难说谁跟谁是一伙的。 皇帝从善如流:“派钦差监督募兵的事,既然是殷爱卿提出来,朕准了。具体派谁,内阁作出决议,再呈交给朕吧!” 各位将军们,如果觉得钦差碍手碍脚,那就是殷士儋的锅,可以诅咒他! 人选嘛……在皇帝看来,晏珣举荐的汪德渊和罗万化都很合心意。 但他就是不直接批准,偏心不能偏得太明显。 内阁现有的这些大臣,互相不从属才好制衡,殷士儋也是有一点用的。 议论完两件大事,又有各种小事。 一些站在后方的小官已经两眼冒圈圈,偷偷掏出袖中的姜片闻了闻提神,以免失仪。 朝会是一件很繁琐累人的事。 早朝之前,午夜起床,半夜就要到午门外“待漏”,午门的城楼有朝钟朝鼓,时间到才放官员入内。 天没亮就要进入皇宫,在金水桥之南排好队。 对小官来说更觉得无聊,国家大事没有他们可以插嘴的地方,跳出来的通常是炮灰。 他们来这里,无非是重在参与,彰显朝会的盛大。热闹和唇枪舌剑都是高官的,和吃瓜群众无关。 其实对皇帝来说,上朝同样是一件辛苦的事。 现在都还好一点,洪武皇帝那个工作狂甚至搞早朝和晚朝,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大臣也要跟着披星戴月。 隆庆皇帝端端正正坐久了,很想挪动龙臀……他现在非常理解先帝为何常年躲在西苑不早朝。 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起得太早容易短寿、坐久了会得痔疮。 剩下各种小事,皇帝都神游天外不怎么参与决策,能让臣子思考的事就不自己动脑。 当皇帝这种苦差事,怎么就摊到自己身上呢?! 终于熬到散朝,皇帝立刻回寝宫卸下一身装备、换上舒服的衣服,先不急着去见美人,先把太子召过来! 想了想,他又冷着脸吩咐:“让人去查一查,李妃最近有没有和李家联系。” 过去多年当不受宠皇子的经历,让隆庆很重视家人。 但他是皇帝,在外戚的问题上,不能感情用事。 第503章 是亲生的没错 早朝一结束,父皇就召见自己,朱翊钧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难道是我暴露了?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虽然是卷心菜小妖怪,到底是个孩子,有些问题考虑得不是很周全。 或者,他下意识没有对皇帝蒙蔽到底的意思。 有老师和父皇一起背锅,钧钧还是无辜善良的小太子~~ 他飞快地跑到书房,拿出一幅自己画的图纸,又带上一个小瓶子,满脸喜色地去找皇帝。 隆庆皇帝正靠在软榻上,由宫女按摩筋骨,就见自己那个人小鬼大的儿子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昂首挺胸地进来,大声说:“父皇,我要向您报喜!” 皇帝故意冷着脸:“呵……是画出千里江山图,还是炼出仙丹了?你的先生们说,你近日不务正业、不是去晏家,就是去皇庄。还去李太医那里捣乱。” “哪个先生?肯定不是晏老师说的,他向来支持我劳逸结合、全方面发展。” 朱翊钧噼里啪啦地说着,跑到皇帝跟前献宝:“图慢慢再说,这个不是什么仙丹,而是清瘟解毒丸,惠民药局大夫们针对南方丛林瘴疠配的药,我亲手做了一份。将来谁主持下西洋,我就赐给他。” “……你还想让你弟吃你做的药?”皇帝青筋一跳,“你可真是友爱手足!” 本来是装生气,这一刻不免有些真生气。 想象一下,朱翊钧捧着一碗药到弟弟朱翊镠面前,亲切的说:“二郎,吃药了。” 皇帝整个人都要颤抖。 “真的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朱翊钧笑眯眯的说,“父皇以前教我下棋,我这一次把满朝高官都当棋子,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下棋者?” “你把朕也当棋子了?”皇帝淡淡笑着问。 “父皇~~”朱翊钧亲自给皇帝捶腿,打发走宫女小姐姐们,凑在皇帝跟前讨好地笑。 他已经减肥成功了,容貌长得像秀美的李贵妃,又有隆庆皇帝的英气,实在是颜值有理,让人没法讨厌。 皇帝放缓了语气:“给你一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 唉! 是亲生的,有什么法子呢?就算被他算计,帮他背锅,还得夸一句“我儿真聪明”。 朱翊钧也不装傻假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让阮英去查高仪不为人知的往事、威逼利诱高仪上奏疏; 误导高仪和高拱以为幕后之人是皇帝; 误导百官以为幕后之人是高拱; 部分脑洞大开的怀疑晏鹤年。 反正所有人都可能是幕后黑手,只有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皇帝心中虽然早有猜测,听完朱翊钧的话,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陈宗藩诸事疏》,出自谁的手笔?”皇帝问。 朱翊钧老老实实回答:“我下达指示,高仪写的。” 皇帝点点头,又问:“高拱今日拿出来的那份潞王陈情疏呢?” 朱翊钧腼腆笑道:“是我自己写的,父皇觉得我的文章如何?” “尚可,考状元是不太行,中举没问题。笔锋有些稚嫩,正好符合你弟弟的身份。”皇帝的语气有隐藏不住的骄傲。 不是我吹,我儿要是去科举,就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年少的举人! 亲生的!不愧是朕亲生的。 朱翊钧成功用实力消除了皇帝的怒气。 其实,皇帝也舍不得生宝贝好大儿的气。 “这下可好,你弟弟以后做不了大财主了,他懂事了可要生你的气。”皇帝似笑非笑的提醒。 朱翊钧一本正经的说:“张阁老曾告诉我,骄奢淫欲、寻欢作乐不算幸福,能让全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才是幸福。我想,这也应该是朱家子弟共同的追求。” 他接着补充:“让弟弟做大财主不是为他好,让他做一个开疆拓土的海王,才是真的为他好。请父皇看此图!” 朱翊钧展开带过来的图纸。 皇帝以为会是一幅《千里江山图》或者万国海岛图,甚至可能是五颜六色美女秘戏图。 没想到他还是猜错了。 这是一幅宫殿的图纸,主打一个精美和梦幻。 “父皇,这是蓬莱宫图,要把它建在哪里?您来决定。”朱翊钧露出豪气的笑容。 皇帝终于开怀大笑道:“你是朕的儿子,有旁人无可匹敌的英雄气概!” 吾儿可致尧舜! 朱翊钧得意地眨了眨眼……看吧!父皇不生气了~~ 在哄父亲开心这件事上,他是跟晏珣学的。 对一个老父亲来说,最开心和欣慰的事莫过于后继有人! 皇帝认真看着宫殿图纸,不禁感慨:“朕想起晏珣当初进京,就帮着工部一起重修先帝的寝殿,他也画了精美绝伦的效果图,让先帝很高兴。” “我这幅图是自己画的!”朱翊钧说,“有些事可以请老师帮忙,有些事我要自己做。” 皇帝:“……很好。” 除了喊“我儿真棒”,一时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话语。 “你很好,你的老师们也教得很好。”皇帝说:“这幅图纸朕留下,将来把它建在倭国或者吕宋还是更遥远的地方,就要看天意了。” 也许这不是一两代人能完成的事业,得看子孙后代是否能继承伟大事业,以及列祖列宗是否努力! (列祖列宗:……?今年祭祀太庙,来一套有意思新礼乐,年年都是那一套听腻了!) “父皇,秦王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天下,老祖宗能做到的,我们也能!”朱翊钧说,“大明的天下,要比前代更大!父皇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对华夏民族有信心!” 皇帝拍着儿子的肩膀:“好。” 怎么会没信心呢? 就算大明千疮百孔、存在种种的问题,依旧是当世第一强国。 集中全力奋发向上,很快就能取得惊人的效果。 隆庆二年的大阅兵和这几年开海的速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不信你问在京的两位葡萄牙神父~~ 隆庆皇帝相信朱翊钧不会亏待朱翊镠,又笑着打趣:“你现在削朕的儿子不心疼,将来削你自己的儿子,还得一视同仁才好。” “必须的。”朱翊钧朗声承诺。 单纯无辜的他,不知道平行时空有个万历皇帝,也是偏心到胳肢窝……想把皇位传给三儿子朱常洵没成功,赐给福王朱常洵亿万钱财。 朱常洵富可敌国,最后被李自成给煮了。 ……呃,平行时空的万历干的,关我们英明神武小钧钧什么事! 皇帝父子其乐融融,后宫中的李贵妃阴云密布。 退朝之后的晏鹤年和晏珣,刚走出奉天门,就被好几个人围住。 怎么看都觉得,今天的朝会就像是为晏家父子开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能当官的都不是傻子,很快察觉,鹤党已经成为一股可以和高党或张党平起平坐的势力。 有没有一种可能,高拱和高仪也加入了鹤党?!这是什么后来居上啊! 第504章 谁家没几个亲戚 和晏鹤年低调却又所向披靡的实力相比,高拱被人骂作权奸,简直是枉担了虚名。 罗万化最先开口,感谢晏珣的举荐。 平日在翰林院里,罗万化说话做事很细致,但又总比别人慢,并不怎么出彩。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入掌院的眼。 至于说状元……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状元。 而且官场的事很没道理,状元还不一定有三甲同进士走得快,不信你看沈鲤、许国。 晏珣说:“举荐一甫是出于公心,何必言谢。再者事情还未定下来,现在说感谢太早。” 罗万化毕恭毕敬:“不管能不能定下,下官都感激掌院大人知遇之恩。” 附近的人不禁侧目,张居正更早招揽你,是你自己不上道啊! 罗万化有自己的心思,不足以为外人道。 晏珣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语气更是亲切熟稔:“一甫是浙江绍兴上虞人,我听义弟徐枚说过你小时候的一件轶事……他说你六岁时在私塾读书,旁边一座小楼坍塌,学童四散逃走,你不为所动。乡里都说你年少稳重、能成大事。” 徐枚也是绍兴人,跟罗万化是老乡。 这种童年轶事,外人一般不知道。晏珣连这都知道,可见对翰林院的下属们用心了。 罗万化尴尬地笑着,坦诚:“我从小反应就比旁人慢。当时是被吓傻了,一时来不及跑。等楼全部坍塌,也就不用跑了。” 围观群众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 在这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全天下斗争最凶险的地方,能有这种无所顾忌的大笑声实在难得。 官员是按官职大小有序退朝,张居正和殷士儋等人就在前方不远。 听到晏家父子车轿周围的笑声,心情都比较复杂。 殷士儋是想着,今日不幸上了狡猾晏郎的当,要从其他地方讨回来。 张居正则是不满罗万化……拒绝自己的招揽,却又对晏家父子毕恭毕敬,是什么意思?看不上张某? 晏鹤年和晏珣跟同僚们寒暄几句,各自分别回家。 又累又饿还是其次,重点是赶着回家如厕,早朝繁琐又漫长,肾不好的早就尿裤子了。 难怪官员年老大多有尿频尿急尿不尽的毛病,说不定就是上朝憋的。 高官的轿子大,里面备有恭桶,在轿子里就可以解决。 小官们就只好飞速往家里赶,实在憋不住就中途找个地方解决……屎可忍尿不可忍,谁也别笑话谁。 罗万化家境贫寒,住得离皇宫较远,赶回家时都快憋不住了。 解决个人问题之后,他回到堂屋重重舒了一口气,望着墙上自己写的字露出笑容。 “壁立千仞”。 在他看来,高拱和张居正都是权臣,失去人臣之道,是不可取的。因此无论是高拱还是张居正招揽,他都不配合。 ……虽然高拱还没来招揽。 但晏家父子不一样。 即使父子俩都位高权重,出行仍然很低调,有寒士风范。而且谨守人臣的分寸,不强势争权。 “高首辅和张阁老巍巍赫赫,却未必可得长久。晏阁老的为人处世,才是长久之道。我本来做事就慢,适合跟着晏阁老。” 他的母亲走出来,正好听到这番自言自语,忍不住说:“你不是慢,你是磨叽!让你种个白薯,都能磨蹭几天。” 晏珣引进番薯,在官府的大力推广下,开始在各地种植。京城里一些人为讨好晏大人,在家中园子里种。 种出来的番薯也不一样,有的是“白薯”,有的是“红薯”。 罗万化磨磨蹭蹭,研究番薯的十八式种植技巧。 “娘!儿子中状元了,你还这么说我!”罗万化反驳。 罗家老太太叹道:“你就是做大官,我也说得你。做什么事都磨磨唧唧……这样也好,走得快的容易跌倒,慢慢走不着急。” “您老绝对没想到,我也要走快了!”罗万化跟母亲分享自己的喜悦。 遇到晏家父子,蜗牛也有春天。 …… 人类的悲欢并不共通。 李贵妃的兄长李文贵听说太子要带小伙伴来皇庄,就满脸愁容。 不是他不喜欢这个大外甥,而是这个大外甥不喜欢他……感情这种事是很微妙的,喜欢和不喜欢一个人很难隐藏。 尤其是,朱翊钧还不想隐藏。 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又能怎么样? 李文贵跟父亲李伟抱怨:“每次太子来,都祸害皇庄的羊,玉蜀黍成熟的时候,他祸害玉蜀黍,红薯熟的时候,他就祸害红薯。” 李伟做外祖父的,有点心疼外孙,摆摆手说:“拿点东西招待外甥也是应该的。你不是他舅舅,他还不来呢!你看他有去陈国舅的庄子上吗?” 认真说着,陈皇后的兄长才是正经的“国舅爷”。但皇上现存的两个皇子都是李贵妃所出,李家比陈家更得势。 他们都忘了,皇庄的东西不是李家的。 皇帝让李家管一部分皇庄、工坊、仓库,其实是用心良苦。 除了让外戚和东厂互相监督,更多的是拳拳爱子之心。 当初皇帝还是裕王时,一度窘迫得要向皇店赊账过日子,被管事太监暗暗嘲笑。 自己受过的委屈,不要让孩子受。 皇帝担心自己某天忽然驾崩,留下孤儿寡母被朝臣和太监联手架空,日子不好过。 将一部分皇家产业和仓库交给李家掌管,就是给李妃和孩子们的后路。 到那时,李伟作为外祖父,掌管外孙的仓库,总不至于监守自盗。 隆庆万万想不到……若非命运发生转变,李伟确实就敢监守自盗,以次充好! 李家父子实属奇葩。 他们嘀嘀咕咕,又抱怨皇帝不讲亲情,居然纵容大臣削潞王未来的待遇。 他们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亲疏远近。 天下都是朱家的,国库自然也是朱家的。 太子将来做皇帝占了最大的好处,不应该从物质上好好补偿弟弟? 他们帮着操办潞王的婚事之类,就能中饱私囊。 而李贵妃的心思:手心手背都是肉,希望两个儿子过得一样好。 若是普通人家,这种心思也不能说不对。 “给那些官的钱,看样子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了。”李伟吩咐,“找个时间让你媳妇去见贵妃,让她把钱赔给我们。” 李文贵笑着答应,暗暗琢磨,问贵妃要钱就得要多一点。 买一只兔子要报骆驼的账。 …… 朱翊钧带着弟弟和小伙伴们出发前往皇庄。 他知道自家外祖和舅舅的德行,对此又气又羞,碍于母亲的脸面还不能怎么样,只能时不时折腾一下他们。 “等下你们好好玩、吸引我舅舅的注意力。我悄悄去检查皇庄的仓库,拿账册对账。”朱翊钧低声吩咐。 晏秋生老气横秋地说:“放心交给我们,保管搞得你舅舅鸡飞狗跳、焦头烂额!唉!谁家没几个糟心的亲戚!” 第505章 这难道是相亲 晏秋生陪着太子去皇庄搞事,晏珣没有去。 小孩子们捣乱顶多说不懂事,他若参与进去,就是严重的政治纠纷。 还是那句话,疏不间亲。 他到西山煤窑检查冬季煤炭的生产储备,把常欢和阿豹找过来一起烤肉。 堂兄弟三人也有好久没这样轻轻松松的聚会。 想起高邮吉屋的日子,更是恍如隔世。 “你们跟着我爹这些年,实在是辛苦。里里外外的事,都要你们帮着打理。一年到头都回不去家乡两次,我心里很感激。”晏珣给兄弟们一人一串烤肉。 常欢挪了挪身子:“倒也不必那么客气,那些给别人做幕僚和管事的不都这样?家乡的兄弟们都羡慕我们,不知多想跟我们换一换。” 阿豹也说:“宰相门房三品官,我们是阁老的侄子,走出外面都被人喊一声少爷。其实高邮湖养鸭打鱼的日子,并没有那么逍遥。” 穷苦人家还多着呢! 他们现在的日子是小时候做梦都想不到的。 晏珣笑着说:“你们这么想,我很欣慰。我也绝不能亏待兄弟,现在有一件好事,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常欢和阿豹心里一咯噔……珣哥那么客气,果然没好事。 该不会是想逼着他们纳十八房小妾,为晏家开枝散叶吧? 晏珣说:“你们知道的,高阁老没有儿子,他的两个侄子得以蒙荫入国子监。现在我们家也有国子监荫生的名额,你们想不想去?” “给秋生啊!”常欢立刻反应。 晏珣摇头:“秋生还小呢!你们两个正当年,应该多读点书。” 人家汪平安是养子出身,都能进士当官。 晏家列祖列宗那么努力,子孙后代不得更加奋发向上? 常欢和阿豹没想到是这种好事,愣了片刻,连连摇头:“珣哥,饶了我们吧!里里外外多少事呢?哪里还有空去读书?” “你看天气越来越冷了,煤矿这里不得有人盯着?” “张四维跟我岳父一起在山西开的矿,我要过去看一下。” 常欢说完,阿豹接着说:“现在四处人情往来,给贵客送礼下帖子,都是我负责的。” 他们一人一句,最后摊摊手表示无奈:不是我们不努力上进,而是实在没空啊! 都当上侄少爷了,还读什么书啊! 晏珣抚了抚额头,恨铁不成钢:“你们就这点见识?入国子监做监生,不是说让你们一定要中举进士,而是监生本来就是一种身份。” 如果有机会,监生也是可以通过捐官,买一个小官做做。 若是犯了什么罪进衙门,监生和秀才一样,都可以见官不跪。 晏珣掰碎了讲清楚。 常欢醒过神不禁心动,迟疑地说:“那我们就去?先说好,我绝对没空坐监的。” 阿豹眼珠一转:“珣哥,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们先入监然后循序渐进,头悬梁锥刺股、闻鸡起舞上全套?” 总觉得这顿烧烤吃的不踏实。 晏珣冷笑:“爱去不去!我是偏袒你们,否则送信回双河村晏家,你们猜猜会不会有人抢着来?” 是监生啊! 现在的行情,捐一个监生要三四千两。 你们说不要?! 常欢和阿豹一想,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去吧!我们隔三差五去坐监,不耽误本来的活。” 事情定下来,常欢和阿豹又觉得很高兴。 从今往后,踏进国子监的大门,说不定真能中进士,不信你看汪德渊~~ “珣哥以前做过国子监司业,算是我们的老师?” “那你们就先喊一声老师吧!”晏珣开玩笑。 “老师!”常欢和阿豹毫不犹豫喊得响亮。 终于跟太子殿下平起平坐了! 人要活得快乐,就一定要学会自我攻略,尤其是学会四舍五入。 常欢和阿豹对了对眼神,又不经意的分享妻子是多么温柔有情趣,儿女是多么聪明可爱。 晏珣不为所动,再聪明能比得过小钧钧? 再有文采能比得过王衡? 格局打开,以天下为己任,四海皆有吾儿。 第二天,晏珣欣赏完西山的景色,心满意足地回家。 他准备跟秋生打听这群熊孩子给李国舅造成什么麻烦…… 还没等他把秋生喊来,刚进门就被小五拉住:“哥哥快去洗脸换身衣服,有客人来了。” 晏家常有贵客到,晏珣也不奇怪,先回房换衣服。 小五在一旁伺候,拿出一盒香喷喷的润肤膏,唠叨:“天冷了,珣哥每天要记得抹香膏。这一种是现在卖得最好的,张阁老都用。” “很贵的吧?”晏珣随口问。 传说张居正一年买护肤品都花不少钱。 “是挺贵,够普通人花一年。”小五啧啧两声,又说:“哥哥记得抹上,你这年纪要注意保养。” 晏珣:“呵……开春了你跟船去倭国!家里不是新找了丫鬟小厮吗?不用你干这种贴身伺候的小活。” 小五连忙闭嘴。 晏珣有些好奇,今天要见的客人是谁? 小五这小子,平日不会管他抹不抹香膏。 走到前面花厅,就听到阿娘的笑声。 咦? 莫非是女客?见女客怎么会让他来? 他带着几分好奇心揭开门帘,抬眼望去,却是一屋妇孺。 阿娘、圆圆还有义子王衡,以及一个跟王衡有些相似的年轻女子。 王徽满脸笑容:“你可回来了!难得有两日空闲,你又跑到城外去。这个妹妹你可认得?” 晏珣诚实地说:“不认得。” “她是王锡爵的小妹妹,阿衡的姑姑。你认阿衡作义子,大家就是一家人,你喊她妹妹就行。”王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 晏珣觉得今天的阿娘奇奇怪怪的。 妹妹? 旁边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挺着小肚腩的小短腿才是他的妹妹。 怎么又来一个妹妹! 当然,对方毕竟是好友的妹妹,礼貌还是要有的。 晏珣客气地跟王姑娘相互见礼。 王徽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怎么样。都是自家人不用见外,你陪妹妹坐一会儿、聊聊天。” 晏珣怀疑阿娘是那个意思,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恋敏感。 爹娘早就顺其自然了啊? 还是说因为他爹入阁了,形势不一样? 他才思考片刻,王徽已经走了出去。 屋里除了充当隐形人的侍女,就是圆圆和王衡,还有晏珣跟王姑娘。 晏珣没有细看王姑娘的相貌,那样不礼貌。 和陌生姑娘之间能有什么好说? 既然阿娘说是妹妹,那就当亲妹妹。 晏珣说:“我这个妹妹非常调皮,又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还要我爹去哄。” “她还爱钻到我的屋子去,偷看我的画,偷吃我放在柜子上的肉干果脯。” “她自己是属鱼的,还要霸占我的猫,就是乌云,你听过吗……” 晏珣兴致勃勃地分享妹妹的事,王姑娘保持笑容,勉强找到话题…… “我的侄子阿衡,也是顽皮的……” 她刚开了一个头,晏珣就说:“我儿阿衡不调皮。” 王姑娘:……?! 晏珣这样聊天,注定撩不出结果……这只是生活的一个小插曲,王徽的一番苦心宣告失败。 第506章 娶妻不如修道 可能是屋内的炭火太热,可能没话找话说得太多,晏珣觉得口干不停地喝茶,很快就告罪一声去茅厕。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王姑娘看着王衡和圆圆这两个孩子,问:“你们饿不饿?渴不渴?想上茅厕一定要说啊,不许尿裤子。” 王衡已经是大孩子,主要说的是媛媛。 “我一岁就不尿裤子了!爹说我是全高邮最聪明的孩子,比哥哥小时候还聪明!”圆圆很得意。 实际上,随便一个孩子都比晏珣小时候聪明吧? 王姑娘笑着表扬圆圆:“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今日确实是相亲。 晏鹤年登阁拜相,已经是朝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想拉拢他或拜入其门下的人,不知多少! 怎么样才能尽快跟晏家成为一体? 许多人的目光凝聚在京城黄金单身汉晏珣身上。 晏郎简直就是狼群里的羊,人人都想咬一口。 晏鹤年和王徽一商量,与其应付其他人的瞎说媒,不如先下手为强给晏珣找个合适的。 这也是顺其自然啊!万一看对眼了呢? 让两个小孩儿在这里,是为了凑热闹,给年轻人聊天的话题,没想到效果和想象中不一样。 小少年王衡老气横秋地解释:“义父没怎么跟姑娘相处,是有些不太会说有趣的话,姑姑不要介意。” 王姑娘微笑:“我不介意。” ……晏郎这样聪明的人,故意把天聊死,显然是无心。既然如此,晏郎对她来说就是无关紧要的路人,何须介意。 既然不是她的花,晏郎也就平平无奇。 哼~~ 王徽时刻关注着花厅的动静,得知晏珣抛下客人走了,连忙走进来道歉。 “他紧张才喝多了些水,并不是故意怠慢。”王徽笑着解释……心里暗暗可惜,她出手找的人选,自然是样样都好的。 太仓王家的姑娘,符合晏珣的要求——“多财多亿”;相貌极其出众,差不多算神仙姐姐。 王姑娘的两个兄长——王锡爵、王鼎爵,一个为官一个从商,都是江南响当当的人物。 大舅子靠谱是加分项。 若晏珣连这样的人选都不动心,真的是要请神女下凡。 王姑娘吃了一些点心,温柔地拎着小王衡告辞。 王衡犹豫挣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义父汇报。” 王姑娘低声说:“你天天就会淘气,等你父亲回来肯定要教训你。快过年了,你总要回家里过年,难道还想赖在晏家?” 王衡左看右看,有些困惑。 王家晏家,都是自己家啊? 那个叫徐枚的大叔,也是晏家义子,年年在晏家过年,从没提过要回徐家! 晏珣得知客人要走,有礼貌地出来相送,歉意地说:“我正好有些事要忙,怠慢妹妹了。过两天我去接阿衡,给妹妹和嫂子、侄女提前送年礼。” 王衡顿时大喜,高声说:“义父记得来接我!我跟秋生他们约好去冰嬉!” “一定!你是我儿子,当然要跟我过年。”晏珣理直气壮。 王姑娘笑容僵硬,用力把亲侄子拽走。 她合理怀疑,晏郎长得一脸正气,其实不是好人,满肚子坏水想拐带王家的孩子。 将来有一日,王衡大声嚷嚷“在下扬州晏衡”,岂不是太仓一大笑话? 王徽送走客人,看着晏珣欲言又止。 这要是她亲儿子,辜负母亲一番好意,高低得捶一下。 瞧晏珣一口一个“妹妹”喊得熟练,这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 下一次不能再给晏珣介绍妹妹! 介绍大姐姐!神仙姐姐! 王徽看向圆圆:“你怎么没有帮帮你哥哥?娘特意给你穿新衣,脸上抹两团胭脂。” 像猴屁股似的,看着就喜庆。 圆圆告状:“哥哥毁谤我呢!” 晏珣说:“是诽谤……不对!我说的都是实话,你难道不是顽皮?钻进我的屋子偷吃零食,小五都看到了。” 圆圆反驳:“你看到了吗?” 晏珣:“……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但我屋里时常有人,你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王徽拉着圆圆的肉爪子,护短:“她这么点点大,就是顽皮的。你如果抓到现行,能当场批评她,否则还真不好说。” 圆圆更得意了,腆着小肚腩张牙舞爪:“哥哥,毁谤!” 不仅要向娘告状,还要向爹爹告状……哥哥毁谤我,还在漂亮大姐姐面前说我坏话。 晏珣哼哼:“真是个小人精。难道我是怕你吃?是怕你的牙齿被虫子咬掉,长大了一口黑色的牙,跟倭国贵女似的。” 有一种说法,倭国贵族才吃得起糖,有一口黑色的烂牙。底层民众以为那是权贵的象征,把牙齿涂黑了效仿。 这两个年纪相差那么大,还能斗嘴,是亲兄妹没错了。 晏鹤年直到入黑才回家,得知晏珣相亲的经过,上下打量晏珣。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想想……你现在这种状态,适合练一门茅山派独门功法。说不定真的能青出于蓝,沾着大明的气运得道长生。”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儿子不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能够得道长生也不错啊! 王锡爵的女儿都认真修道了! 晏珣满脸无奈:“……老爹,你是认真的?” 每当我觉得你很科学的时候,你就给我来玄学? 晏鹤年笑得高深莫测:“我什么时候不认真?难道你现在还觉得老爹是神棍?” “啊……这,我都把神棍老爹卷成阁老了,爹是有真本事的。”晏珣承认。 “过两天我跟李道友斟酌斟酌,你就跟着我们学道法吧。”晏鹤年说,“吴承恩也跟李道友学道,他也很有天赋。” “那是必须的。看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这本书披着佛家的皮,讲的是道家的法。”晏珣思绪被父亲带歪了。 修道的事,不知不觉地定下来。 晏鹤年就不责怪晏珣相亲表现差了。 王徽想着,迟点跟六哥商量,再物色其他人选。 阮公公也提了几个,都是为晏珣着想的。 吃过饭,晏珣和父亲在屋里烤着橘子闲话,说起太子去皇庄的事。 “太子查出李伟父子私自变卖皇庄仓库的存货,当众把事情揭发,想必过两日外面的人也能听到消息,到时候李贵妃的脸面不是很好看。”晏珣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件事。 一群熊孩子在皇庄“烹牛宰羊且为乐”,闹得李文贵几乎要哭出来,太子还趁乱突袭皇庄的仓库。 只能说,即使时空转换,类似的事还是会发生。 只不过这次由朱翊钧亲自揭发。 “我今日出去也是因为此事。张思维紧急找我吃酒,你猜是为什么?”晏鹤年笑着卖关子。 “为李家说情,他想让咱们一起帮李家大事化小。”晏珣笃定地说。 别看他这几年不在京城,东宫属官的小动作,他全部都知道。 朝中高官,和国丈李伟关系最好的就是晋商狗大户张四维。 想不到吧?! 第507章 李家倒霉了 李伟缺钱,张四维有钱,他们就是最好的组合。 张四维绝对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乐意做冤大头,而是当作一种投资。 如果历史的进程没有改变,他这项投资在未来会给他带来很好的政治收益——清算张居正的时候,双方统一战线。 现在嘛……搞不好就是血本无归。 “李文贵连夜找到张四维,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张四维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的关键是太子。”晏鹤年不紧不慢地说。 但张四维没有直接找太子,一时又找不到晏珣,只好找晏鹤年。 双方时不时一起洗脚脚,比较好说话。 晏珣失笑:“那他要失望了,别说这是太子的意思,就算是其他人的意思,我也不会干涉,我向来不插手外戚的事。” 内阁众人难道不知道李伟父子的德性吗?但他们冷眼旁观不插手。 如无意外,李贵妃将来就是李太后。 隆庆活得久还好,若是驾崩得早,少年太子登基,太后对朝政和皇帝有很大的影响力。 晏鹤年似笑非笑:“太子查仓库的招数,是不是你搞出来的?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李文贵找些麻烦吗?”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老爹。”晏珣坦诚,“我只是跟田义说了几句,他怎么跟太子说的,我就不知道。” 皇庄向来是由东厂管理的,公公们跟李伟父子是竞争关系! “太子打自己舅舅的脸,心情想必不好受,你有空去安慰一下他。”晏鹤年提醒。 晏珣笑着感叹:“钧钧那孩子啊……这种事不用安慰。” 能够把满朝文武当棋子的天才太子,你觉得他会对很少相处的舅舅有多少感情? “反而是张四维,我想把他调离太子身边,怕他把太子教坏。”晏珣神色严肃。 漫天开价坐地还钱什么的,这是教太子做买卖? “不用你动手,他的问题给太岳处理。”晏鹤年淡定地说。 老六的原则,躲在幕后搞事。 张居正最不喜欢张四维身上的商贾作风。 张四维教太子做买卖,如果张居正知道,肯定会勃然大怒。 ……老夫辛辛苦苦栽种的树,你想把它带歪?那我的一生理想还有什么指望? 婶可忍叔大不可忍! …… 晏鹤年回到屋里,圆圆扑过来告状:“哥哥毁谤我,还吓唬我会有一口黑牙。” “那是哥哥不懂事。”晏鹤年哄着,“爹爹检查一下你的小牙牙。” 圆圆立刻张大嘴,露出一颗颗整齐的小米牙。 “哎呀!好像是有一颗被虫子咬了个洞,你要少吃点甜食才行。”晏鹤年煞有介事。 圆圆真的扁着嘴要哭了。 王徽连忙搂住孩子,安慰:“没事没事,你将来还会换牙呢!” 嗔了惹事的晏鹤年一眼,好不容易哄着女儿睡了,王徽才说:“王姑娘这个人选,是戚继光的夫人提的。我们都姓王,往上数几代能论得上亲戚,想着亲上加亲呢!” “嗯……”晏鹤年躺着漫不经心地说,“我也知道这个人选好,可珣珣显然不上心。他今日满心都是太子去皇庄的事,哪里会留意姑娘长什么样。” 给儿子招灵魄的时候,肯定是不小心漏了情欲的那一部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晏珣的心如止水。 出这么大的纰漏,活神仙晏鹤年不禁有些心虚。 让晏珣修炼功法,其中一个目的,正是希望把情欲这块补上。 经历过七情六欲才能超脱,最终得道长生。 这种玄妙的事,很难跟人解释,走一步看一步,一切顺其自然。 “那阮公公提的人选呢?”王徽问。 “是陈皇后娘家的姑娘吧?等最近李家的事情平息再说。”晏鹤年缓缓闭上眼睛。 阮瑛那个“假爹”,给儿子相亲倒是积极。 …… 李伟父子一会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又觉得太子不至于不给自己面子。 真的把事情闹大,打的是李贵妃的脸。 太子投鼠忌器,怎么敢呢? 赶在新年以前,内阁定下派往各地监督募兵的钦差,罗万化和汪德渊都要启程。 就在朝野议论此事,李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有言官连上几道奏折弹劾武清伯李伟: 盗卖皇庄仓库物资、收受旁人好处,以次充好,将劣质物品接纳入库。 这些物品,除了皇家使用的之外,还有京军用的。 因为按照规定,京军的军服也由宦官掌管的府库负责。 恰好,这一块现在也由李伟负责。 这两件事,其中一件是太子在皇庄当众揭发的,另一件就不知是谁趁机提出,顺风揍李伟一拳。 (张居正:看我干什么?) 如果只是前面一项,还能说是皇帝家事,后面一项关系到军需,杀伤力就大了。 再说,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 盗卖皇家府库就是挖国家墙角。 皇帝沉着脸让人核查,能够被捅出来的,当然都是证据确凿。 李家父子这下真的慌了,连忙让家里女人去找李贵妃求情。 李贵妃既愧且怒,红着眼眶说:“你们做下这样的事,连我也跟着难堪。现在知道找我,当初怎么不知道收敛呢?” “娘娘,咱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家里以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李贵妃怒道。 大明的后妃出自小门小户,比如隆庆陈皇后,是京城锦衣卫副千户之女。 而李伟是顺天府人,原本是泥瓦匠、家境贫寒,李贵妃是王府侍女出身。 凭借着李贵妃的容貌和强大的生育能力,李家翻身了。 隆庆登基之后册李氏为贵妃、朱翊钧为太子,恩封李伟为武清伯。 虽然是没有实权的虚爵,好歹有份俸禄。 没想到李伟还是不满足。 “为了娘娘和太子的面子,咱们家的排场也要摆起来,光是那点俸禄够什么……”李贵妃的嫂子解释。 李贵妃摆手:“你们盗卖我夫家的财产,还要我说情?” 从李贵妃的见识来看,出嫁从夫,这一次确实是李家过分了。 这些动静,钓鱼佬皇帝都知道。 他唉声叹气:“快要过年了还搞事,怎么就不能让朕高高兴兴地到隆庆七年呢?” 总觉得“隆庆六年”是生命中的一道坎,想快点越过。 关于李家的问题,太子义正言辞要求按国法处置。 可是皇帝想到李贵妃的那一群孩子,还是有些犹豫。 他将事情推到内阁,问阁老们的意见。 高拱没反应,晏鹤年没反应,高仪和殷士儋也上火了嗓子疼。 张居正站出来调停:李伟不用去见官,将其召到宫门外申饬;剥夺李家对皇家产业的一切管理权;让李伟父子闭门思过。 在张居正和皇帝看来,这已经给李家留了面子。 皇帝准了。 可李伟父子痛失肥差愁云惨淡,不敢恨李贵妃和太子,只好将张居正恨之入骨。 晏珣静观其变,觉得自己一通回旋镖乱飞,好像射中太岳,帮太岳拉了仇恨?这是什么强大的历史惯性? ……哎呀,抱歉手滑了!给太岳送一份大礼略表歉意吧! 第508章 和蔼可亲张居正 张居正在享受一个普普通通的休沐日,泡一个澡、闭门休息,教养几个儿子以及抽空处理亲友寄来的信。 和国家大事相比,处理家事当然是休息。 他在内阁分管兵部,一些聪明人能猜到李家“军衣案”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站出来调停此案,更加让李家记恨。 但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这是他身为大明次辅的责任。 李家贪一些钱不要紧,连军需都敢贪,还插手宗藩的事,就太过分了。现在不打下去,只会助长外戚的气焰,给未来埋下祸根。 张某反正已经得罪很多人,不在乎多一个李伟。 他在看长子张敬修的文章,正准备点评,就听人说晏家的三位小公子来了。 张居正:……有些人没有成亲,不耽误儿孙满堂。 若是换作旁人来访,没那么容易见到位高权重、日理万机的内阁次辅。 但是“晏家”的公子,张居正还是必须见一见。 他刚让人送来小孩子爱吃的糕点,三个高高低低的大番薯一排走进来。冬天小孩子穿的衣服多,就是圆滚滚可可爱爱的。 最大的番薯是个子高的晏秋生,中间那个是王衡,最小的非常出人意料,竟然是潞王。 晏秋生是名副其实的晏少爷,王衡四舍五入也算,朱翊镠的话……皇帝答应吗? 大概是留意到张居正诧异的目光,小潞王无辜地说:“哥哥说我出门要低调,大张旗鼓前呼后拥的,就不准我出来。” 张居正平静地说:“三位小公子有何贵干?” “给张阁老送礼啊!”三个小孩子恭恭敬敬行礼,脆生生地说。 年纪最小的朱翊镠性情活泼,掰着手指背:“一幅太子哥哥的字,还有火腿、活鱼、宰好的羊、肉脯、海参……” 张家的管事将礼单和太子的字送过来。 此时的人逢年过年走礼,食物是必须的。 皇帝几乎每个月都会给高拱送礼物,大多数时候不是值多少钱,而是体现关怀…… “鲤鱼二尾;枇杷一篮;折扇一把;菖蒲数枝”之类,视季节而定。 不论送什么,都是君主对臣子的恩宠,史官会郑重其事地记录。 张居正笑着看过礼单,发现许多都是自己爱吃的,又看向太子写的字——“责难陈善”。 意思是,请张阁老规劝太子的过失,提出有益的建议。 在张居正因为李伟案件被人议论的时候,太子写这样的字,意味就不一般。 张居正心里暖洋洋的,呜呼!太子知道我的苦心和不易! 为了这样的太子,背黑锅怎么了?是臣的荣幸! 可怜高拱、成为高拱、超越高拱。 “你们是代太子来送礼,还是代晏家来送礼。”张居正看着几个小番薯,笑容和蔼。 朱翊镠说:“他们两个代表晏家来送礼,我代太子哥哥来送礼。我还要给东宫其他老师送礼,都是太子哥哥写的字。” 张居正有一种微妙的感觉,问:“该不会也是……责难陈善。” “不是!给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朱翊镠大声说。 张居正舒坦了,果然自己才是独一份。 想一想,太子还在娘胎之中,他就开始准备画绘本,为太子的胎教尽心尽力。 这份心意,其他人能比吗? “这幅字含义深邃、笔力劲拔,太子殿下的书法已经很好,将来不必在这方面花费过多的精力。”张居正点评。 字写得再好,对治国没有裨益,大明不需要“书宗”、“画宗”。 几个小孩子乖巧坐着,又从仆从手中取来自己的功课,请张阁老点评。 这是他们来的另一个目的。 张居正:……难得的休沐日,还要加班? 面对三双勤奋好学的眼睛,他怎么可能拒绝? “我先看看,你们若是坐得闷,就到园子里玩吧!”张居正语气随和。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平易近人的。只是他的果决利落,让人觉得他强势。 晏秋生和王衡坐得住,小朱翊镠心思早就飞了,听到张居正这么说就不客气,一马当先去祸害张家的园子。 听说张阁老家有几棵红梅开得极好,折回去给父皇和母妃玩。 母妃收到好看的花儿,不要生气难过啦! 几个番薯兴冲冲地跑了,张敬修摇头叹道:“晏大人自己不来,却让这些孩子来。现在京城的人都怕这一群孩子,他们去李伟那里,就把李家掀翻。” 一群杀伤力极大的熊孩子,还无差别攻击,亲外祖亲舅舅都不放过。 张居正阅读速度很快,但听到外面小孩子们的笑声,又放慢速度再看一遍。 看着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微妙。 “敬修,你看看晏秋生和王衡的文章。一些国子监的监生都未必能写出这种文章。”张居正说。 张敬修诧异,父亲平时点评他的文章都是批评为主,原来也会表扬人? 晏秋生只比太子小一天,小小年纪写的文章,如果要论辞藻和典故,当然没法和监生比。 但是文章的脉络清晰、语言质朴,很有唐宋派散文的风范,跟晏珣的文风一脉相承。 从遣词造句和文章主旨来看,是出自孩童之手,不是他人代笔的。 张敬修受打击了。 再看王衡的文章,他不禁“咦”了一声…… “王衡的字?比太子的还好?” 太子殿下是被一群优质教师教出来的,卷心菜中的王者。而众所周知,王衡这几年跟在晏珣身边。 “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他写字已经有自己的风格。他有这样的灵性是最重要的,当然老师的点拨也必不可少。”张居正赞叹。 很羡慕晏珣白捡一个这么有天赋的好大儿。 张敬修更羞愧,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他的父亲是有名的少年天才,儿子比不上父亲,那不就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多么沉痛的觉悟。 其实他不必那么羞愧,因为另一个时空的王衡,被同时代书法届评为大明书法第一人。 晏珣只是目光精准,把王家的天才扒拉到自己碗里。 文章上面还有晏珣的点评,张居正也仔细看了一遍。 别看晏珣平时不走翰林的寻常路,总爱盯着海外,还爱找张四维洗脚脚……但探花郎的文学修养是有的,批阅学生的文章很用心。 张居正觉得就算自己来指点,也就做到这种程度。 看来不用担心太子跟着晏珣不学好。 小晏老师很有教育经验。 几个小孩子玩够了走进来,朱翊镠怀里抱着一大捧梅花。 抱着花的大番薯,有点像小狗熊了。 张居正顿时不想说话……你把我的梅花树都给薅秃了?! 老夫精心养着这批红梅,想着梅树下烤鹿肉作诗呢,结果全秃了? 第509章 未婚男子的公敌 朱翊镠拿出开得最好的一支梅花,献给张居正:“送张阁老,人生璀璨如红梅。” 哟嚯! 小嘴还挺会说话的。 “我谢谢你啊!”张居正无奈收下花,又称赞:“晏秋生和王衡的文章都写得很好。” 这两个孩子听了,都高兴地扬起无形的大尾巴,一人一句跟张居正讨论文章。 ……主要是想听张阁老具体夸哪里好! 不是三岁小孩儿了,要学会主动找夸。 “我呢!我呢?我特意带了功课出来!”朱翊镠着急地问。 张居正保持微笑,和蔼地说:“你很认真,但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留白?” “不会写的字就空着啊!”朱翊镠理直气壮。 他再过几个月才满五周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尤其是“镠”字,笔画还特多,都快把他写哭了。 张居正更加确定,以潞王名义送上的陈情疏不是其本人的意愿。 幕后之人是皇帝无疑。 皇帝能有刀刃向内的决心,让张居正更有信心解决帝国的种种弊端。 他也看出晏秋生和王衡“再夸夸我”的心思…… 有真本事的小孩儿得意洋洋不会讨人厌,只会让张居正觉得“真可爱啊!我当年也是这样的吧?” 三个小孩子完成任务,心满意足地离开张府。 朱翊镠抱着一怀抱的花还有些不满足,天真地问:“张阁老,我可不可以挖两棵树回宫?” “不可以。”张居正断然拒绝,“晏家有两株腊梅,花不比红梅差,你去挖吧!” 祸水东引! 别以为就晏文瑄会“借刀杀人”、“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十八般武艺,谁都不傻! 朱翊镠只能遗憾放弃。 他内心有一套标准,晏珣是太子哥哥的老师……晏珣的树就是哥哥的树,挖哥哥的树后果很严重。 身边的太监悄悄告诉过他,要尊敬太子,不能惹太子生气。 一通连吃带拿,熊孩子们终于走了,张居正不禁松了一口气。 孩子们出张府没多远,遇到其他来张府的访客,只见马车上挂着“新建伯”的灯笼。 晏秋生看了一眼,对王衡说:“你的本家啊!” 新建伯是王守仁的封号。 王守仁去世后,封号一度被剥夺。 隆庆元年,皇帝念及前代功臣,复诏追封王守仁为新建侯,其后人可世袭伯爵爵位。隆庆二年六月,王守仁的儿子王正亿奉召袭封新建伯。 现在来张府的,是王守仁的儿子王正亿。 迎面碰上内阁阁老晏府的马车,新建伯府的马车停下想要避让。 晏府的车夫先一步停下避让,让对方先过。 双方交错而过时,王正亿拉开车帘,正好看到三个大小番薯的脸……他们也拉开了车帘。 听随从说是晏家的少爷们,王正亿很困惑,暗暗寻思:“是我不在京城太久,消息不灵通吗?不是说晏文瑄没娶妻?竟然有几个小少爷了?阮公公还跟我说亲……哼哼,要看看,再看看。” 晏珣是京城未婚男子的公敌! 众人都暗暗打赌,谁能解决掉这个老大难的单身汉,还京城的上空一片朗朗乾坤。 阮瑛又悄悄给晏珣物色了一个“王姑娘”。 合着就是要“亲上加亲”,跟王家的姑娘杠上了。 …… 皇帝、陈皇后和李贵妃和朱翊钧都收到了朱翊镠送的红梅。 “我本来不想要,可张阁老一定要送。他说把最好的花送给母妃,母妃就不生气了。”朱翊镠信口开河,耍起小聪明。 他想调和外祖家和张阁老的关系。 但……张居正特意点名给李贵妃送花,是不是有一点点不对劲? 皇帝问:“你们都是怎么说的?” 朱翊镠词穷了,眼珠一转:“张阁老十分热情,人又慈祥,一直夸我读书认真、文章写得好。” 皇帝摇摇头,小儿子的水平怎么样,他还能不知道? 他问跟着朱翊镠出门的太监,从太监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 所以说,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小孩子不会撒谎,但是会胡说八道。 李贵妃尴尬又气恼:“你怎么还折别人家的花呢?晏秋生和王衡都不折。” “是他们帮我折的!我那么小,怎么够得着?”朱翊镠着急解释。 母妃休想冤枉我! 李贵妃找到理由,说都是外头的小孩子带坏乖巧无辜的小镠镠。 皇帝笑道:“都是小事,随他们去吧!朕看这些花很好!挑出几支最好的,送给高先生。” 别人借花献佛,皇帝借花献老师! 朱翊钧有样学样,也挑几支送晏珣。 传出去!张阁老给高阁老和晏阁老送花! 高仪和殷士儋:什么意思?他们搞小团体,把我排斥在外? 朱翊镠亲自去给张居正送礼,还是太子写的“责难陈善”,是在表明皇帝的态度。 皇帝用人不当、过分信任外戚,才有意外祸事。 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认可张居正对李家的处理,并鼓励百官向张阁老学习:勇于规劝皇家的过失、提出好的建议。 消息传开,李伟一家也得缩着脖子,不敢再折腾。 说来可笑,李伟竟然找到汪德渊头上。 汪德渊奉命以山东道监察御史的身份监督募兵,一去就要一两年,这几天忙着收拾行李、跟亲友告别。 李伟却让人去找汪德渊,说是请汪大人过府一叙、有事相托。 汪德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接拒绝——不是在下不识相不给面子,可皇上让您老闭门思过,我上门打扰是不是不太好? 他重点强调“闭门思过”四个字,把李家的人气得脸色发绿。 汪德渊不用管李伟私底下怎么骂骂咧咧,卷起包袱带着妻儿、义子、幕僚随从,浩浩荡荡赴登州上任。 当初送李开先回乡,汪德渊在山东住过不短的时间,知道那里的气候……冬日和初春都很冷,海边也会有大雪,要带上厚棉衣和大毛衣裳。 “戚将军的牌坊是太子殿下督建的,气势宏伟精美绝伦,还有晏贤弟和王世贞大人的画,我带你们去看。”汪德渊对妻儿说。 他的妻子顾淑芳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 在比儿子这方面,他赢了晏珣一局。从今往后,晏兄就是晏贤弟。 官员外任是常有的事,和之前随军出征广西相比,外派山东监督募兵可以带着家人上任,名副其实的大肥差。 顾淑芳常听汪德渊唠叨,对登州很期待,舒尔哈齐也很期待。 他听说,从登州出海不过几日就能到辽东,是不是可以回家乡走一趟呢?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现在过得很好。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汪德渊没留在京城过年,匆匆启程赴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躲避李家。 罗万化见状,也带着老母亲和妻儿去福建赴任……他去的,是汪德渊去过的地方。 晏珣的便宜表侄杨仲泽升了漳州知府,也还在那里。 晏珣送别两位朋友,请罗万化给杨仲泽捎一封信。 不管身在何处、官居何职,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和信念。 第510章 名师课堂 腊月二十四之后,京官就放假了。 一些要赶回家乡过年的,还可以提前告假返乡。此外在京的外地商人,能回乡的纷纷回乡。 一些史料描写明代“春运”盛况,比如鼎鼎大名的王锡爵新年回乡,船到码头排队大半天才能靠岸……堵船了! 今年晏珣回来陪爹娘过年,常欢、阿豹都带妻儿返回高邮。 他们积攒了好多的话,要和乡亲们分享。 就说六叔登阁拜相的盛事吧,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大丈夫衣锦还乡,要带的东西不少。常欢带了很多羊毛羊绒线、各种不太贵又好看的皮货,还有吃的干货。 “衣料毛线都是能当钱花的,我爹娘缺钱的时候可以直接拿去换东西。”常欢觉得自己很聪明。 和他相比,阿豹就是轻装上阵,行李只带一家人路上穿的用的。 “阿豹,你刚到六叔家里时,攒一点月钱都要送回去给阿桂婶和虎头哥,现在怎么不多带点东西?”常欢兜着手问。 阿豹叹气:“你以前没我聪明,现在还是没我聪明。从扬州买东西送回高邮还好,到底没多少路程。这千里迢迢的,雇船和车马不用钱?有这个钱,让他们在家里花多好?” 常欢讷讷无言。 秋生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豹叔不知道,我爹是为了炫耀!他就想一路张扬地回去,逢人就说给家人捎带了多少东西……” 他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声说:“哎呀?这些好羊绒啊?我娘年老怕冷,给她做保暖的衣裳。这些是我大哥的、二哥的……” 语调拿捏得惟妙惟肖,是亲父子没错了~~ “秋生!”常欢恼羞成怒,给大孝子一个充满父爱的爆栗。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家! 晏珣送他们上船,看着堂兄弟们的船挤在一群大小船只中渐行渐远,才带着随从返回城中。 大明的天下很大,但各地之间的交流频繁,京杭大运河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有人说“运河最重要的作用,不是每年往京城输送漕粮。而是通达四方,天下皆可享其大利。此‘大利’,也不只是商贾之利,而是人心,是四方对朝廷的向往之心。” 晏珣心想,这就是交流的作用和意义。 乡间的百姓因为物资流通知道外界的事情,知道大明是什么、皇帝是谁。 同样的,把大海视为一条河,到更遥远的地方去,看到更大的世界,才会生出“天下皆大明”的认知和野心。 期待新的一年! 到三四月,问责倭国和耽罗岛的事,该有第一阶段的成果了。 隆庆七年? 听起来就很吉利。 难得放假和家人团聚,晏珣却没能休息。 此刻他体会到张居正休沐日被打扰的感受……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一群大大小小的萝卜头,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四五岁,齐刷刷来到晏家。 都是同僚们的儿子,除了常见到的几个,还有一些平日没什么来往的。 就很离谱。 朱翊镠站出来说明情况:“不能怪我啊!要怪就怪张阁老!” 张居正点评了晏秋生和王衡的文章,还对其他客人说起,重点称赞晏珣如何会教学生。 众所周不知,晏家有特殊科举技巧,没想到还这么擅长教小孩子! 朱翊镠唠唠叨叨:“都怪我太优秀,他们都想向我学习!太子哥哥本来也要来,但他到年底就很忙,什么典礼都要他出席。做太子真是太辛苦了!” 王衡在一旁拆穿:“张阁老唯独没夸你的文章!” 晏珣摆摆手:“来都来了,我给你们出一些题目,你们各自写好、互相点评。最后,我抽空再批阅。” 一些题目的意思是…… 朱翊镠有种不妙的感觉,连忙作出一个奶凶奶凶的表情,呲牙咧嘴地说:“我就知道不该来打扰晏大人!您等着,我去赶跑他们!您别看我小,我好凶的!” 嗷呜~~ 晏珣哈哈笑着,揉搓朱翊镠的脑袋,“不打扰!你们自己在前方大会客室找地方坐,我给你们把题目搬出来!我这里什么不多,题册最多!” 小钧钧长大之后没以前肉嘟嘟可爱,就来一个小镠镠。 晏珣现在体会到了皇帝的快乐。 就说吧!小伙伴隆庆皇帝生几个儿子,都是给晏珣揉搓。 …… 过了一会儿,晏鹤年听到动静走过来,只见一群小孩子老老实实坐在书案前做题。 朱翊镠是不可能做题的,早就跑去找圆圆拼图、堆积木。 虽然宫里有好些亲的姐姐妹妹,镠镠还是最喜欢圆圆这个妹妹。 晏家的小妹妹长得太漂亮可爱了,像年画里抱鲤鱼的胖娃娃! 屋内做题的少年们比朱翊镠稳重多了,见到晏鹤年进来,一个个毕恭毕敬地行礼。 大多数长辈对晚辈都是严厉的,何况这是晏阁老! 他们又趁机拿出文章请晏阁老点评。 朝廷上都说,下一科会试主考官,多半是晏阁老。若是趁机了解晏阁老的喜好,可以回家告诉应考的兄长或叔伯们。 晏鹤年是状元出身,文章自然不用说。 但他的文风跟晏珣有很大区别。 晏珣是唐宋派大家的风格,质朴流畅感情真挚,博采众家之长。 这得益于他在另一个时空受的教育……能够接触到此时普通文人接触不到的古文。为此,他还编过《唐宋古文选集》,让更多的普通人可以看到优秀古文。 而晏鹤年的文章更玄乎,如羚羊挂角,却又字字珠玑、令人恍然大悟……原来应该如此! 简单来说,晏珣的流派适合教小孩子;晏鹤年段数太高,小孩子体悟不了。 先帝慧眼如炬,当初只让晏珣去教朱翊钧,却把晏鹤年当作道友。 晏鹤年粗略看了一遍这群孩子的功课,笑着问:“你们家大人都知道你们过来?” “是的。” 晏鹤年看向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你是固安伯之孙、陈皇后的侄子吧?你未来要做锦衣卫,也来学科举文章?” “晚辈陈默之,我是来凑数的。实际上还有另一个任务,不方便当众说。”陈默之老实回答。 众人纷纷侧目……就这性格,将来做锦衣卫? 话说,陈家一家都是这样的老实人。陈皇后不仅老实,还相貌平平,先帝选这个儿媳妇真是……有眼光。 不过当时有些仓促和混乱,人选可能没那么完美。 那个时候裕王嫡子夭折,原配王妃去世,裕王储君之位还不明朗,朝廷给他选继室也没那么精心。 陈氏是继室,朱翊钧的生母李氏跟她几乎同时进裕王府。 晏鹤年微妙地瞟了晏珣一眼,知道陈默之来自家的任务是什么。 先跟晏珣相处、增加了解,将来若有缘成为亲戚更好相处。 但是想想陈皇后的相貌,再看看憨憨的陈默之,晏鹤年觉得……这个人选可以忽略了。 “爹,你在这里他们都紧张,一个个跟老鼠见到猫似的。”晏珣写完一封信,抬头看老爹。 教这群小孩儿当然不能白教!进了晏家的门,都是晏家手中的人质……哦,义子人选。 第511章 这是隆庆七年 新年期间,晏珣被小孩子们包围的同时,隆庆皇帝在享受难得的假期。 凡是能让儿子代办的事都让儿子办,老父亲乐得逍遥。 生儿子来干嘛?就是继承家业、赡养父母的。 隆庆七年了,皇帝觉得自己可以慢慢放手让太子做更多的事,将来那一天……不至于一下子措手不及。 人总会有那一天的。 他抱着一只狮子猫悠哉悠哉地撸了一会儿,思考派谁去接任应天巡抚一事。 海瑞上奏折告长假,要回老家侍疾,海母生病了。 海母八十好几的年纪,万一寿终正寝也很正常,海瑞就要丁忧。 这么一来,应天巡抚就会空缺。 皇帝可以选择“夺情”,让海瑞继续留任。 但一来海瑞是大孝子,必然不肯留任;二来也会引发朝廷上下的非议,对海瑞的名声和前程不利。 ……海瑞素来有大孝子的名声,若是连三年母丧之期都不守,如何说得过去? 就是以往被海瑞打压的富豪劣绅都会站出来,对海瑞进行猛烈的攻击。 “夺情”不是重用海瑞,而是要害他! 那么,派谁去接任好呢? 既要落实朝廷的政策,又要有能力和资历,还要体贴皇帝的心思……现在加开了松江府市舶司,应天府商业更繁华,巡抚最好还要懂商贾之事。 想来想去,皇帝想到好几个人选,却又都觉得有缺陷,心情不禁有些烦闷。 他让锦衣卫去打听近来京城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解闷。 锦衣卫很快进来汇报: 第一个新鲜事,畅销书《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要出发去登州,开春之后随军做幕僚去耽罗岛,他的道友们给他饯行。 锦衣卫说:“吴承恩计划前往耽罗岛和倭国,将见闻写成一本《东游记》,李春芳听得很感兴趣,说是要一起去。” ……向皇帝汇报的时候,厂卫都是直呼大臣的名字。 皇帝笑道:“以前只觉得李阁老是老好人,没想到也很有趣。” 再想想李春芳修订《西游记》,里面种种冷嘲热讽,又觉得此人实在是表里不一。 锦衣卫接着汇报:“新建伯王正亿进京,有心想给女儿挑一个乘龙快婿。他设宴请了几位年轻的俊杰,其中有晏珣。” 王正亿是王守仁的老来子,也是唯一的亲生孩子,此时年近五旬。 隆庆皇帝沉吟:“王正亿娶妻黄氏,有嫡子二人。又纳妾祁氏,生了一子五女。他要说的是庶出的女儿吧?” 这样说来,跟晏珣就不是很合适。 重点不是因为嫡庶,而是王正亿的儿子们关系不好,甚至有庶子想谋夺爵位! 兄弟阋墙是乱家之本,隆庆不想晏珣染上这个麻烦。 锦衣卫说:“是的。但王家的女儿非常美貌,是阮公公从中牵线搭桥。” 隆庆摇头:“阮瑛这次不够聪明。” 美貌能吃吗? 结亲不能光看门第和脸,大小舅子们的人品很重要。 隆庆皇帝很有心得体会。 他喜欢李贵妃,不仅是因为容貌,还有身材情趣性格之类,反正能够把皇帝服侍得很舒服。 双标狗。 他还知道,固安伯陈家也想跟晏家联姻,但平心而论……陈家的姑娘相貌实在是委屈了晏郎。 皇帝就不愿意委屈自己,一年都不去一次皇后宫里……因此之前还被多管闲事的言官劝谏。 “关注一下晏珣的情况,有动静随时跟朕汇报。”皇帝叮嘱。 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小伙伴晏珣早日成家,又觉得谁都配不上晏郎。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 那就一次晏郎赐一妻几妾?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真的有太美貌的姑娘,皇帝自己想要。 可惜,像新建伯府王家姑娘那种出身,是不能进宫为妃子的。 不管怎么说,他对晏珣的婚事还是很好奇。 锦衣卫恭敬领命,又暗暗羡慕晏珣,能够被皇帝如此关心婚事的,大概只有皇子吧? “还有别的新鲜事吗?讲一点有趣的。”皇帝说。 “晏珣在家中修道,已经正式拜了师。” “谁做他的师傅?”皇帝好奇地问。 “是晏鹤年。” “朕就知道!晏鹤年怎么会允许别人抢他的儿子!”皇帝哼哼,“朕的两个儿子,却要变成晏公子了。” 锦衣卫如实说:“京中有很多人都想做晏公子,成群结队去晏家请教。” 能做晏公子是一种荣幸。 皇帝:“朕知道了。”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有趣! …… 晏珣穿着一身道袍,盘着道士的发髻在院子里打坐。 新年期间还是寒风料峭,坐在院子里,八方来风。 感觉很酸爽。 据说这样可以让他更容易沟通天地,体会风动幡动,仁者心动。 晏珣现在对父亲深信不疑,认认真真的打坐。 作为一个卷王,就要把大事小事都做好。 就算修道,他也要做道士中的探花郎,探花郎中的道长! 调皮的圆圆过来考验哥哥了。 圆圆趁晏珣打坐的时候,趴在他身后,抽掉晏珣发髻上的簪子。 然后“咯咯”地笑,嚣张极了。 晏珣:……忍!我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圆圆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拿晏珣的头发编辫子。 ……哥哥的头发好好玩! 晏珣不动如山,内心暗暗道,妹妹一定是我成仙路上的绊脚石! 我忍,我继续忍。 终于,圆圆把一朵绢花插在晏珣头上时,晏珣忍无可忍,一把跳起来,捞着妹妹打屁股。 俗话说,打弟弟要趁早,打妹妹也要趁早。 再过两年,就不能动手了。 圆圆穿得多,并不觉得疼,还以为哥哥在跟她玩游戏,笑得更大声。 晏珣无可奈何,笑骂:“将来我不能得道飞升,就得怪你这个拖后腿的。” 圆圆说:“哥哥打坐是在跟神仙爷聊天,我是九天玄女座下的童女,给哥哥打下手呢!” 张口就来胡说八道。 晏珣哭笑不得:“很好!你还知道九天玄女!” 兄妹俩打闹一会儿,把修道打坐的事情都抛到一边了。 晏小五跑进来汇报:“珣哥,大事不妙!” “允许你调整一下说辞。”晏珣很淡定。 小五这小子消息灵通,就是有些大惊小怪的毛病。 “海瑞告长假,他母亲快不行了。皇帝要物色新的应天巡抚任人选。”晏小五飞快禀报。 “就这?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慢了一步。”晏珣微微笑道,“应天巡抚这种官职,通常是要开廷推。我的意思是,举荐张四维!” 老张想走翰林养望入阁路线,就让他去做巡抚! 让他钱多没处花勾搭李伟! 应天巡抚是肥差中的肥差,但按潜规则,做过巡抚的人,入阁的希望就不大了。 ……比如胡宗宪、王崇古等等。 晏小五震惊:“我们跟张家有合作的!若是你亲自举荐他,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他会恨死你!” 别人抢破头的肥差,却不是狗大户想要的。 “嗯,不能我亲自举荐。虽然说,我让他升官,是为他好啊!”晏珣摸了摸下巴,露出阴险的笑容。 不好意思,晏某要做反派了! 第512章 这年头也催婚 晏珣惦记着张兄,全城的未婚男子都在惦记他……该死的公敌! 一转眼全城开始挂灯笼,隆庆七年的新年接近尾声。 元宵节,在大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永乐七年开始规定“元宵节自正月十一日为始,赐百官节假十日。” 从挂灯、赏灯到撤灯,足足热闹十天,主打一个太平盛世,与民同乐。 正月十五这日,富贵人家的女眷也可以在家人的陪同下出门赏灯,走累了就到提前定好的茶楼酒楼休息,还可以来一场心照不宣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因此对许多年轻人来说,这一日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西方的情人节跟我国的元宵节日期接近,也许也是受我们的影响。 晏鹤年和王徽默契地对了对视线,想起那一年高邮城的元宵节。 这一日对中老年人来说,是值得回忆的。 晏珣一大早就被拉起来打扮,他是抗拒的。 “我要修道……谁也别想打扰我飞升!” “胭脂就不用了吧?我又不是要去找富婆包养!” 再见到玫红色衣裳的时候,他连退几步:“你们是真的有心让我去相亲呢,还是想让我成为全城的笑话?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去赌坊下注了?”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徽州人开的赌坊,竟然赌他能不能在今年内解决婚姻问题。 晏珣还偷偷去下注,这笔钱不挣白不挣。 小五笑眯眯地说:“玫红色不好啊?可惜了,这是今年苏州最时兴的。那就穿桃花粉,这两件都是阿娘特别准备,珣哥不能再拒绝了。” 退而求其次。 晏珣对比这两件衣服,觉得桃花粉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穿上之后对着大玻璃镜一看,这个青年挺精神。 晏小五拿出一件貂裘大衣让晏珣穿上。 京城的元宵节,其实还挺冷。 “这就不必了吧?!用力过猛了。”晏珣觉得这么隆重,压力有点大。 ……某大清康熙帝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貂。大明没有这种限制,“三言二拍”的小说还描写徽商穿貂炫富的例子。 小五说:“咱们要低调炫富啊!不然人家以为晏家只是高邮湖养鸭出身,缺乏底蕴。” 富三代以上,才能算有底蕴家族! “那就更不必了!若是以衣冠取人的,我也不必去相看。”晏珣笑道,“你是我义弟,这貂裘你穿,说不定姑娘看上你呢!” 小五欣然从命。 还有这种好事?! “你倒是让我有了个主意……咱们今天换一个身份。”晏珣眼珠一转,露出顽劣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在熊孩子们身边呆久了,他在反派的路上越走越远。 于是到傍晚一家人准备好出门的时候,晏鹤年和王徽就看到晏珣还是日常打扮,小五穿着玫红色长衫和貂裘,涂脂抹粉,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你们过分了吧!”王徽不高兴。 她特意给儿子准备的衣裳! 晏珣笑着道歉:“辜负阿娘的心意了,回头我给娘一幅好画。” 王徽无奈:“你这孩子,是打定心思要修道了?” 晏鹤年左看右看,“小珣穿艳色必定光彩夺目,但现在这样也不错。” “你看儿子,自然哪里都好。”王徽嗔怪地说了一句。 事已至此,总不能逼着晏珣回去换衣裳,已经到了和邻居约好的时间,晏家和隔壁李时珍家一起去看灯。 出到外面的大街,就是彩楼招展,灯火辉煌。 张居正有一首写元宵的诗:“今夕何夕春灯明,燕京女儿踏月行。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 有人出来看灯,有人出来看人。 一年之中难得看到那么多富贵人家的女眷出行,一些市井小儿跟在富贵人家的队伍后面,运气好能捡到不慎掉落的首饰。 这真是一个人人欢喜的日子。 京城还有一个特殊的风俗, 女子们会在元宵夜成群结队前往正阳门的城门摸门丁,求多生男孩。 《帝京景物略》说“至城各门,手暗触钉,谓男子祥,曰摸钉儿。” 王徽不在意生儿子,家里有了孝顺的好大儿。 但习俗如此,还是约着邻居妇人边看灯边去城门摸钉。 晏鹤年就说要扛着圆圆看灯,让晏珣自己去走走。 晏珣什么都懂,默默地带着小五离开。 爹娘都催婚了,他还有什么不懂呢? 大概是年纪大了,开始惹老爹嫌弃! 这个认知真是太叫人伤心! …… 皇帝这个时候很高兴,带着后妃、皇子公主登上皇城的城楼,看满城灯火。 这就是山河不夜天吧! 隆庆七年,皇帝只有三十六周岁,这个年纪在什么时候都不算老。 若是父母还在的人家,也许还能撒个娇呢! 毕竟男儿至死是少年。 正当壮年,是当世最强帝国的君主,有贤妻美妾、儿女成群,说他是人生赢家,绝对没错。 太子朱翊钧献上一份元宵节礼物。 一本动画书。 “动画?”皇帝好奇的接过来,在亮如白昼的月光和灯光下翻动,每一页的内容都是连贯的,迅速翻动书页,纸上的人物动了起来。 这是一本精致的动画书,不是早期汪德渊的火柴人版本。 画的是皇帝舞剑时的画面。 和寻常的舞剑不同,还有龙飞凤舞和海浪滔天的背景。 这本书若传开,皇帝绝对是天下第一剑客。 皇帝很快看完,满意的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朱翊钧说:“是我指导小伙伴们做的,我自己没有画。不然张阁老知道,又要批评我。” 他好心送了张居正一幅字,张居正就把他的书法课免了。 作为一个卷心菜之王,想到这辈子问书法可能比不上王衡,朱翊钧有些不开心。 就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超越王衡,做大明书法第一人。 “能够让其他人做的事就让其他人做,这是正确的。”皇帝笑道,“这份礼物朕很喜欢。” 他还将动画书传给后妃们看,展现一下帝王的英姿。 陈皇后看了很喜欢,不禁夸赞:“太子的心思真灵巧。” 李贵妃其实也很喜欢,但她不愿意太子把心思放在这种小事上,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皇帝兴致起来,又跟后妃而孩子们说新年收到的贺礼。 太子这一份当然是最好的。 最让人意外的是播州土司杨应龙。 杨应龙在广西被吓破胆,这次下了血本,让人从播州送来“大木美材七十棵”,希望皇帝能放他走。 隆庆五年,杨应龙的父亲杨烈去世,按理朝廷就该放他回去担任播州宣慰司一职。 可朝廷只让他袭了职位,却把人扣在京城。杨应龙除了花钱赎身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皇帝收了杨应龙的木料,赐他一身飞鱼服,赐锦衣卫都指挥使虚衔,继续把人留在京城。 如此不讲武德,也是在反派的路上越走越远。 第513章 偶遇还是偶遇 皇帝一家其乐融融,谁也不提扫兴的事。 大好佳节,武清伯父子闭门思过很可怜? 所有人都像忘了这件事,连李贵妃都不提。 要是这点眼色都没有,她也不会得宠这么多年。 皇帝这两年不知是不是不太行,沉迷钓鱼,没那么热衷于女色。 有时候口花花说几句,到关键关头又开始盖被子聊天……宫里日后还会不会有新的皇子出生很难说。 李贵妃有两个皇子,在后宫中屹立于不败之地,根本不必去跟谁争风吃醋。 陈皇后也不争……李贵妃和太子朱翊钧对她挺尊重,面子上过得去又啥都不缺,还想啥呢? 人一定要想得开。 皇帝不爱她?反正她也不爱皇帝。 好好过日子,好好爱自己!情啊爱啊,是戏文里公子小姐吃饱了撑着自寻烦恼! …… 可惜世上还有很多耽于情情爱爱的痴人骚人。 晏珣一路看着争奇斗艳的花灯,一些人家门前挂着五色琉璃方灯、珠子灯,街上还有光怪陆离的走马灯。 东华门外的灯市男女老幼云集,有笙箫鼓乐表演、杂耍以及放烟火的小摊贩……五颜六色的烟火与彩灯相映成辉,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地方,渐渐的有“灯市口”的名字。 看着小孩子们手里兔子灯、绣球灯,更小的宝宝提着西瓜灯、鱼灯、青蛙灯……晏珣不禁笑容满面,想起从前在扬州跟兄弟们炫灯。 他的灯不是买的,是老爹亲手做的! 家里穷的时候,老爹还做灯笼、风筝、纸扎这些应节的手工卖。 那些年,小珣珣傻傻的时候,老爹带着他颠沛流离还能把孩子养得白胖干净,靠的就是多才多艺。 “爹已经很久没做手艺活了。这些年的案牍劳形,是不是他想要的呢?”晏珣忽然问了自己一句话。 但又很快放下。 做大当家有大当家的快乐,做晏阁老有晏阁老的快乐。 “珣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去同福楼‘偶遇’。”晏小五昂首挺胸地摇着扇子。 小五的长相是让人过目即忘的那种,最适合混在人群中做内奸。 但今日这身打扮,让他获得了不少路人的瞩目。 一些成群结队的女子看了看他,掩着笑着窃窃私语,一定是在夸赞……从未见过如此风流俊俏的郎君! 小五觉得自己达到人生巅峰了~~ 晏珣叹道:“走吧!无论如何,不能让人久等。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今日要偶遇的是谁?” “是王姑娘。”小五揭秘。 晏珣:“……究竟有几个王姑娘!” 天底下姓王的姑娘也太多了一些! 朝着同福楼走去,没走一会儿却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晏珣又惊又喜:“是阮兄?你今日不用伺候在皇上身边?” 阮瑛比晏珣大几岁,穿着家常的衣裳,看起来文质彬彬,跟读书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病了几天,昨日才好,不能进宫伺候。今日看外面热闹,在家里坐不住就出来走走。”阮瑛温和地笑着,“你怎么没好好打扮?一身好衣裳,穿到了小五身上。” 晏珣皱眉:“你病了?怎么不让人跟我说一声?” “春寒偶尔咳嗽,没什么大事。但是不能进宫里,以免传给贵人。”阮瑛边走边说,也带着晏珣往同福楼的方向走。 “今天的事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要见的是哪个王姑娘?”晏珣无奈地问。 俗话说“都重生了谁还谈恋爱”、“都穿越了谁还谈恋爱”,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机遇,当然是集中全力搞事业啊!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今年真爹假爹竟然都改变主意,积极给他说亲! “哪有那么多合适的王姑娘?就是新建伯府的姑娘……你之前去赴宴,没见到姑娘本人吧?也许你见到她本人,会改变主意。” 新建伯王正亿宠爱小妾祁氏,这位祁娘子是江南水乡的大美人。 王姑娘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是家乡有名的美人。 阮瑛费尽心思,才找到这样家境门第相貌都匹配的好人选……至于说庶女,新建伯府的姑娘、王阳明亲孙女的身份,可以填平这项短板。 晏珣:“……你对人家姑娘,了解得还挺多。” 你是公公啊!关注姑娘长得好不好看,又有什么用? 阮瑛打趣:“……还没见到人,你就吃醋了?我是公公,消息灵通不是正常的?” 本朝的特殊制度,皇帝需要委派五六名司礼监太监作为“秉笔太监”,由他们先研究各种题本奏本,再向皇帝做简明扼要的汇报。 按照惯例,皇帝在批奏折的时候,只批重要的军国大事。其他一些请安、送礼、吵架的小事,都由秉笔太监用朱笔代劳。 朱笔代表皇权,如果没有皇帝许可,太监擅自使用,就是矫诏,按律处死。 阮瑛是秉笔太监之一,每天接触各种奏折,消息当然最灵通。 几个人走到同福楼,阮瑛带着两个养子小太监坐在楼下,笑着推了推晏珣:“上去吧!王姑娘在上面。” 他们这样烘托气氛,把王姑娘的神秘感拉满,晏珣也不禁有些好奇。 到底能有多美?美得过王语嫣? 若是那样的话……还真的是神仙姐姐。 他带着花枝招展的小五以及两个随从往前走,却又在楼梯上遇到熟人。 “爹!你怎么也来了?”王衡眼珠一转,兴高采烈地拉着晏珣:“我陪小姑姑出来赏灯,你跟我们一起?”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王锡爵的妹妹。 这个妹妹,晏珣已经见过。 今日灯光之下再见,又觉得比上次好看,颇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后”的意境。 只不过…… “你叫我什么?”晏珣提溜住王衡。 我还没成亲,你喊我作“爹”?你是不是有什么坏心思? 王衡眨眨眼,凑在晏珣身边:“义父也是爹啊!楼下那个阮公公,是不是你阮爹?” “胡说!没有这回事!我喊他作阮兄!”晏珣纠正。 他跟太监、锦衣卫的关系都不错,跟阮瑛、冯保、田义都是称兄道弟的。 “行吧……”王衡笑眯眯,不说自己有什么坏心思。 ……一看义父这样子,就是来相亲的。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义父注定要被妖女拐走,不如留给自家姑姑。 到时候义父成了姑父,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晏珣被好大儿缠着,只好带着他们一起推开包厢的门。 这种能看城内灯市的好地段酒楼包厢,都是要提前定位的,约定好就能偶遇。 里面坐着的姑娘听到动静转过头,先看到一男一女带着孩子,又看到一个花枝招展相貌平平的年轻人。 “诸位……走错地方了?”王姑娘疑惑地问。 在门口守候的新建伯府仆从说:“姑娘,他们没走错,就是偶遇。相逢不如偶遇,诸位一起喝茶赏灯?” 晏珣:“也好,人多热闹一点。”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场面,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要不把阮公公请上来,人多更热闹? 第514章 什么才是正事 陌生人之间偶遇应该说什么? 上次还可以谈顽皮的妹妹,现在圆圆不在跟前,不好说她的坏话。 晏珣说了两句天气不错、元宵节热闹,就垂眸喝茶。 他总不能盯着两位王姑娘看吧? 就那么几眼,他已经看出这两位姑娘的相貌确实很美,若说一位是灼灼红梅,另一位就是清雅荷花。 晏珣见惯各种美女,还是得夸王姑娘的姿容出众。 晏鹤年、王徽、阮瑛:……你这么自恋,不找个相貌顶尖的,能震得住你吗? 总而言之,屋内这几位如果犯了什么罪送往官府……大老爷拍案: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冤枉的。 颜值即正义。 两位姑娘礼貌寒暄之后,闲聊京城元宵和南边的不同。 晏珣只能跟王衡一起拼图。 花枝招展的晏小五时不时地摇着扇子,一口一个“哥”,仿佛晏珣是他亲哥。 ……谁让珣哥平时总是吓唬我!今日就是要喧宾夺主,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晏珣:……呵呵。三月就让你去倭国,让你去勾搭织田市。 “这是新作的四大美人拼图,正在拼的是王昭君。爹,王昭君也姓王。”王衡边玩边说。 “是啊,王家有很多大人物。谁想出来的主意,拼美人图?” 晏珣看着“大卸八块”的美人,觉得有些辣眼睛,辣手摧花啊! 王衡说:“太子啊!底图还是他画的,找匠人印在硬纸板上。我们选了合适的底图,做成一批拼图,卖给有钱人家的小孩子。” 拼图成本不高,有太子代言,又有客源,销量竟然还不错。 太子的私房钱越来越多,离自食其力不远了!便宜义父老怀宽慰~~ “你们还挺有买卖头脑的。”晏珣赞道。 他其实不太反对朱翊钧学做买卖,天下的人和事,说白了也是利益关系的总和。 王衡是家学渊源,祖父就是太仓富商;太子嘛,当然是老师们教得好。 一幅拼图完成,那边两位王姑娘也休息好了,约着去“走桥”。 京城元宵夜,女子除了观灯、看焰火,还有一些特殊活动,如已婚女子去摸门钉。 还有已婚未婚都参加的“走百病”:女子在路上,凡是遇到桥,则三五成群地走过,俗称“走桥”。 她们会选择名字吉利的桥,比如长庆桥、吉利桥、太平桥等,据说这样可以消除百病。 “都城灯市春头盛,大家小家同节令。姨姨姥姥领小姑,撺掇梳妆走百病。俗言此夜鬼穴空,百病尽归尘土中。”晏珣吟了一首诗,笑着站起:“先去哪一条桥?我送你们。” “有家下人等跟着,不用你。”王衡的姑姑说,“小孩子睡得早,麻烦晏哥哥送阿衡回家。” “他今晚住我家就行。”晏珣说,“外面人挤人,我还是送你们到桥边吧!” “那你干脆跟我们一起走桥?穿红衣裳的晏小哥,你说好不好?”另一个王姑娘脆生生地笑道,“我以为南边的男子才爱穿红色衣裳,原来你也喜欢。” 晏小五被美人这一笑,顿时呆住,一时找不到声音。 晏珣淡定帮义弟解围:“京城高官才能穿红色呢!红色喜庆又精神,最显气色。小五这么一穿,跟新郎官似的。” “噗嗤!”两位王姑娘都忍俊不禁。 美人一笑百媚生,把花枝招展的小五比下去。 毕竟是“偶遇”,不好撩得太深入。姑娘们拒绝晏珣互送,晏珣也不勉强。 去走桥的都是女眷,他一个大男子挤进去,被谁摸一把……就有嘴都说不清了。 双方收拾好玩具,带着仆从和小孩子走出去。 到一楼的时候,晏珣发现阮瑛还没走,连忙过去说:“天气还冷呢,夜深了更冷。你既然生病才好,怎么不早点回去歇着。” “我睡了几天,骨头都软了,今天精神好没有困意。”吃瓜阮爹没吃到第一口新瓜,怎么舍得走呢? 他往晏珣身后望去,看到被仆从簇拥着的两位王姑娘。 新建伯府的姑娘好奇地看过来,一眼看到阮瑛,不知为何愣了愣又连忙低下头,脸上竟然多了一抹红晕。 阮瑛能以犯官之后的身份成为大太监,有赖于出众的相貌和才华。 若不特意说明,旁人很难知道他是太监。 三十多岁的年纪,气度成熟稳重。可能是生病刚好,又多了几分淡淡的忧郁。 简直了!抢了晏珣的风头! 晏珣万万没想到,花枝招展的小五没抢到他的风头,被阮兄给抢了! 小王姑娘留心听他们说话,听出这一位也没有妻儿……看年纪,莫非是丧偶后没有续弦? 晏珣很快忘掉两位王姑娘,一边紧紧拉着王衡……元宵节可能会有拐子,小孩子的手要拉好,一边提出送阮兄回家。 爹和儿子都不能忘。 阮瑛轻咳两声提醒:“你不先送一送姑娘们?” 晏珣猛然想起还有姑娘们,回过头歉意地说:“妹妹们还要去玩吧?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是要玩得痛快。今日失礼怠慢,改日春风起,我给你们送风筝赔罪。” “只是偶遇而已,哪有让你招待的,谈不上失礼。”大王姑娘笑着,“我家阿衡顽皮,拜托晏哥哥了。” “阿衡是最乖的孩子,一点都不顽皮。”晏珣不忘帮好大儿说话。 他们道别的时候,小王姑娘有些神不守舍,目光时不时往阮瑛那边飘。 这个儒雅的大叔,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能是家中故交? 走出酒楼,姑娘们很快汇入走桥的女眷队伍。 远远望去,一群精心打扮的老太太、小姑娘们汇集在一起,十分壮观。 年纪大的男子会避让,年轻小伙子们不远不近地看着,低声评论几句,却不敢说无礼的话。 因为他们自家的母亲、姥姥、妻子、姐妹,也在人群中。 一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民俗。 晏珣要送阮瑛回去,再带王衡回家。 这两个对了对眼神,一起冲着晏珣叹气。 “你们叹什么气?”晏珣不明所以。 阮瑛说:“方才外人在不好说你!虽然姑娘家走桥是旧俗,但也可以顺路走走,不用专门去。你完全可以带她们去看闹花会,那里最热闹。” 一回生二回熟,感情不就有了吗? 晏郎不急太监急。 王衡老气横秋叹道:“应该是偶遇的人太多,义父担心照顾不周吧!” 小孩懂得真多。 晏珣:“……你们回不回家?还是要去看闹花会?我这几天有正事,不好玩得太晚。” “什么正事!你的坏主意我知道!”阮瑛说,“你别去惦记别人,你的事就是正事。” 赶走张四维,那不是有太岳吗?就算一次不成,还有下次,多大点事!晏珣的终身大事就是正事! 第515章 难得糊涂 阮瑛跟新建伯府确实算得上故交。 隆庆朝的大臣,如徐阶,张居正,李春芳……等等,虽然政见和立场不同,却都是王学门人。 阮瑛也是王学门人。 嘉靖年间,王守仁的封号被剥夺。到隆庆二年,徐阶等人立马帮阳明先生恢复爵位。 当下的受益人就是王正亿一家。 王正亿是阳明先生唯一的亲生儿子,一进京就被张居正、李春芳等人热情招待。 众人也都知道,王正亿要给小女儿相女婿。 新建伯府的姑娘、王阳明的亲孙女,就算是庶出也不能给人做妾或是嫁得太差。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状元,王家几代诗书传家,是世家;晏家属于新贵,但晏珣出类拔萃,双方条件综合对比,算得上匹配。 像阮瑛这样崇敬阳明先生的王学门人,虽然对糊里糊涂的王正亿失望,却仍然希望新建伯府能够越来越好。 和其他的人选相比,阮瑛更希望晏珣能跟新建伯府联姻…… 晏家可以借着王阳明的余荫和影响力以及自身的本事,成为心学的新领袖; 新建伯府有晏珣这样清醒又强大的女婿,不至于因一代不如一代而衰落。 带着王衡看闹花会,在一片热闹喧嚣中,阮瑛跟晏珣站在路边角落,慢慢说着自己的良苦用心。 “新建伯家庭内部有些混乱、兄弟不和睦,都是实情。但不算什么,哪家没几个糟心亲戚。” 几个大小舅子而已,以晏郎的本事还怕解决不了? 晏珣:“……你连这些都考虑了!” 在某一个时空,新建伯府爵位之争,一直持续到崇祯末年。大明都要亡了,王家人还在打成一团争爵。 晏珣有太多的正事要做,没必要掺和进这种纷争。 他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又补充:“人家姑娘也没看上我。” 是人家没看上我!要给姑娘留面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阮瑛对好大儿很有信心。 他第一次见到晏珣,就不忍心为难那个少年,于是花重金买画,还帮着扬名……色不迷人人自迷。 王姑娘若看不上晏珣,还能看上谁? 晏珣说:“阮兄之美我者私我也。” “实不相瞒,我觉得你们郎才女貌,若有缘成为夫妻,将来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可爱。”阮瑛坦诚。 一想到可以抱一个最可爱漂亮的大孙孙,阮瑛就非常热衷于给晏珣说亲。 什么多才多艺?相貌才是首选。 这也是他偏向于新建伯府姑娘的另一个原因。 晏珣:“……我懂。我揉搓小钧钧时,也是这种心情,可是他很快就长大了。小孩子长大就不可爱,长得再好也没用。” 婚姻大事,怎么可以只看脸呢? 长得再好,能比我更好? …… 送完阮瑛,晏珣带着王衡回自己家。 晏鹤年和王徽等人早就回来了。 圆圆人小,半路上睡着,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兔子玩偶,被赶紧带回来抱回房间去睡。 晏鹤年和王徽好不容易等到晏珣回家,正要问他跟新建伯府姑娘偶遇的事……就看到多出了一个王衡。 “大过节的,你在街上拐带孩子?”晏鹤年问。 晏珣解释:“我偶遇了王妹妹,她把阿衡交给我的。” “王妹妹?你偶遇了哪个王妹妹?”王徽连忙问。 王锡爵的妹妹?上次不是见过了吗?小珣不动心啊! 王衡精神一振,大声说:“就是我姑姑!义父还说,等起风了,要亲手给我姑姑做风筝。” 晏鹤年和王徽又惊又喜……看不出来呀!正经相看的时候,小珣只会没话找话毁谤妹妹。 出去外面偶遇,顿时开窍了? 果然还是等元宵节,月色太美,美人太温柔。 晏珣看看王衡:“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谎。” 王衡歪着脑袋,狡黠笑道:“你有没有说要送风筝?是不是要给我姑姑?” “有是有,但是……”晏珣还想狡辩。 晏鹤年哈哈笑着打断:“你还不会做风筝是吧?爹教你!亲手做的玩具,更能体现心意。” 王徽在一旁笑盈盈补充:“那年元宵节,我和你爹在高邮城偶遇,后来他还亲手做了风筝和蛐蛐屋给我。那蛐蛐屋是一艘小船,雕刻的可精致了,我现在还留着。” 虽然不是新建伯府的姑娘,但哪个王姑娘都不错! 晏珣:“……你们听我解释。” “夜深了,回去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解释。”晏鹤年不给晏珣机会。 以他的神机妙算,当然知道晏珣没这么会撩人,但有些事不要太清醒。 当爹娘的,难得糊涂嘛! 晏珣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赶回房间,王衡得意洋洋地跟在他身边。 阿衡偶尔也会跟义父一起睡,听义父讲那遥远的故事……有个美丽的岛屿叫大湾,那里有个可怜人叫王锡爵,每天吹着海风眺望故乡,思念远方的好大儿。 两人换好衣服睡觉,晏珣问:“阿衡,你今天的表现有点不对,你是怎么想的?” 王衡闭着眼睛,打着夸张的小呼噜。 “睡着了啊?我学会做风筝,要给钧钧做一个最大最漂亮的,阿衡就算了。你每天练字,哪里有空放风筝呢?”晏珣啧啧叹息。 王衡顿时睁开眼,“有空,我有空!” 他是不缺风筝,可是义父亲手做的怎么能不要? 到时候太子肯定会在他面前炫耀! “义父,我坦白说,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王衡凑到晏珣耳边,“我姑姑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就想你们在一起。” “你别胡说!”晏珣小声训斥。 “没有胡说!那日从家里回去,我娘亲问姑姑怎么样,姑姑只说‘晏郎无心婚事’,却没说她自己无心。我是在窗外偷听的,她们瞒不住我。” 王衡分析的头头是道:“姑姑后来又检查我的功课,还要了几幅你的画。她若不喜欢你,为何特意收藏你的画?” 晏珣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动容,却说:“很多人都收藏我的画,总不能都喜欢我?张四维的书房里,还挂着一幅我的画呢!” “那不一样。张大人是想跟你加深交情,就像我爹一样。他们的用心都不单纯。”王衡老气横秋。 “你可真是大孝子,懂得真多!”晏珣又无奈又骄傲。 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大儿,心眼这么多,将来状元及第也不是不可能。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她?”王衡一副吃瓜的神色,“义父告诉我,我发誓不会告诉外人。” 晏珣冷哼:“一个个鬼灵精的!什么是外人?你姑姑肯定不是外人,我才不上你的当。赶紧睡觉,小孩子睡得太晚,长不高。” 晏珣把好大儿哄睡,自己却没了睡意……孤枕难眠,心思烦乱,还是把乌云抓来做猫毯吧! 这喜新厌旧的老猫猫,大概是嫌弃本座年纪大了,叛逃成妹妹圆圆的猫。 第516章 父子双向自愈 晏珣最终没能抢到乌云。 因为失去大猫毯,圆圆妹妹半夜会哭的。 身为哥哥总不能跟妹妹抢猫。 话说,那乌云现在成了京城有名的祥瑞…… 有人说,这是赵公明的坐骑黑虎,随着主人转世。算一算晏珣的年纪,就知道这黑猫活了几十年。这已经不是猫,妥妥的猫仙。 还有人说,晏鹤年能请到张真人传经,肯定是有道行的。张真人能活几百岁,晏真人的猫活个几百岁合情合理。 远近几条街的人,都想来撸一撸乌云,沾一沾猫仙的仙气。 而且他们有证据! 《西游记》那么多种妖怪偏偏没有猫妖,可见吴承恩也不敢拿猫编故事。 然而乌云现在越来越懒,都不怎么爬墙了,想撸他的人进不了晏家,只好望猫兴叹。 …… 次日,晏鹤年趁热打铁,准备好工具,把晏珣喊到做手工的屋子,要教风筝秘术。 晏珣觉得有必要跟父亲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你说。我边做风筝边听。”晏鹤年笑容温暖,“圆圆知道我会做风筝,闹着要我给她亲手做一个。” “那我也要!”晏珣说。 怎么可以只给妹妹做?老爹这么偏心! “行,少不了你的!你也要学着点,将来你的儿子要你亲手做,你怎么办呢?”晏鹤年随口答应,又闲话家常一般唠叨。 仿佛已经看到了抱鲤鱼的大孙子。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事……以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爹怎么改变主意呢?”晏珣不解地问。 “以前你说国家前途未明不想成亲,爹可以理解。但现在……是隆庆七年了。”晏鹤年着重强调,“隆庆七年了啊!” 见晏珣若有所思,晏鹤年一副高人的姿态:“皇帝的命数是天命,连天命都变了,你还怕什么明思宗自挂东南枝?” “可是大明还有很多问题……” 晏鹤年打断:“解决了旧的问题,又会有新的问题。你常说要在清丈田亩的基础上搞‘火耗归公’、‘摊丁入亩’,你说过这两件事大清都完成了,大清亡了吗?” “亡了。” “你说现在用散碎银子很不方便,银子的成色又不统一,对收税造成困扰,因此想学西洋人制造有统一币值的银元……这件事后来也有人做到了,他的结局如何呢?”晏鹤年问。 晏珣想了想袁大头,脸色越发沉重。 “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一件一件的把事情做好,后人接着努力,事情就做完了。”晏珣认真地说。 振兴大明一代人或许难以完成,需要接班人。 晏鹤年的手工活工作间,因为总有些神秘的事件,下人守得远远的,父子俩可以畅所欲言。 显然,晏鹤年今天的目的不是做风筝,而是给晏珣洗脑……哦,以理服人。 他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语气同样认真:“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明?朱家江山千秋万代吗?” 晏珣怀疑老爹在开嘲讽,虽然他没有证据。 “咱们父子俩关着门说话,爹知道我过去经历的事……其实说到底,我只要华夏民族必须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至于皇帝姓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李自成当皇帝,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晏珣坦诚,“未来有一天,人们不需要皇帝了,也没有关系。” 并不会因为朱载坖是他的朋友、朱翊钧是他的义子,他就要朱家江山千秋万代。 “再说,千秋万代什么的,秦始皇都做不到啊!”晏珣感叹,“越执着千秋万代,只怕亡得越快。” 气氛顿时有些沉重,角落里那几个可疑的人形物体,似乎动了动。 晏鹤年调节气氛,说着话题说:“李自成当皇帝也不是不能接受,那吴三桂呢?如果你的接受度高,咱们有更多的选择。” 晏珣给他讲的风云人物,他全部都记得,也许了解得比晏珣还多。 “小吴就算了吧,他的操作太骚。”晏珣吐槽。 晏鹤年微笑:“其实,天命还是站在朱家这边的,隆庆七年就是一个显着的证明。也许上天让你来,就是要改变天命。” 归回正题。 天命已变,晏珣就不用再担心儿孙遇到满清入关,纠结“头皮痒还是水太凉”的问题。 被老爹这么拐弯抹角一洗脑,晏珣的思维转移了……也许,真的不必太杞人忧天? 丰臣秀吉已经除去,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都能歌善舞,将来有没有皇太极都很难说…… 隆庆式燧发枪领先于西方,大明的远洋宝船正在紧锣密鼓地打造中…… 春天来了,花儿开了,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 晏珣的信心被老爹激发到顶峰,目光一亮摩拳擦掌:“就算这个时空仍然有朱由检,我只要活到……六十七岁?对,就是六十七岁,就能看到他出生。 到那个时候,我好歹得踹他两脚,给他爱的教育。让他长大之后,做一个更坚强的人。” 朱由检是钧钧的孙子,四舍五入就是我的曾孙,踹两脚没问题吧? 虽然有人说,大明灭亡不能怪朱由检。崇祯宝宝已经很努力了,换做任何一个皇帝来,都没办法做得更好。 但晏珣还是想踹他两脚。 “嗯……你总算想通了,现在可以聊一聊婚事。”晏鹤年微笑着看向晏珣。 “我……”晏珣又迟疑了。 “你在害怕什么?”晏鹤年叹道,“珣珣,你在害怕。” 晏珣的灵魄在后世是孤儿,却也是一个上进的卷心菜,年纪轻轻靠自己买房。 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不安的,对房子的执念其实是对家的执念。 “还记得你刚回来的时候,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晏鹤年回忆往事,“我知道,你从没做过别人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晏珣低着头,“那时候我心里已经接受了你,但是害怕这是一场梦,也怕你觉得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就想着,我要做大孝子,努力挣钱供你读书。” 不知道怎么做“儿子”,就做自己想象出来的大孝子,感动自己也希望感动老爹。 “我都知道。”晏鹤年揽着儿子的肩膀,“所以那时候,我装儿子配合你啊!” 多年父子成兄弟。 渐渐的,晏珣找回了灵魂中缺失的亲情,父子俩的关系回归正确的位置。 “爹,你治愈了我。”晏珣笑着,眼中却有泪花。 “儿子,你也治愈了我。”晏鹤年叹息。 没有人知道,在那寻医问道的岁月,他因为恼怒了上天不公而嫉世愤俗,差点真的走向招摇撞骗的歪门邪道。 反正,走正道也救不了我的小珣,那就堕落入魔吧! “你一本正经的跟我说,让我不要再干坏事,要奋发图强科举进士,还要做首辅振兴大明!”晏鹤年哈哈大笑,“我的小珣对我那么有信心,爹怎么可以让你失望呢?” 因为你回来了,才有现在的我。 第517章 老爹给你洗脑 晏鹤年用一个父亲的爱心和耐心,让晏珣找回了缺失的亲情。 那么,其他感情呢? “被你认可的朋友,你向来是用心到极致。也许一开始,还会让人感到不习惯,但他们终究被你的诚意打动。”晏鹤年说。 晏珣在刚做“儿子”的时候,显然用力过猛,他与朋友交往,其实也有这个毛病。 嘘寒问暖、细心周到让人觉得虚伪。 疑心重的人会想: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是不是觊觎我的权力?钱财?总不能是馋我的身子?! 辣块妈妈的,吓死老子! 渐渐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晏珣的态度一如既往,却从不主动索取什么。 你有权有势是你的事,我靠自己奋发向上。我与你交往,是因为我们是一个精神层次的人,但绝不是谋划你什么。 虚伪到极致就是真诚。 “阮瑛、皇帝……甚至汪德渊,都是心思重、心眼多的人,他们能被你打动,就是因为你用心到极致的傻气。”晏鹤年又骄傲又好笑。 晏珣:“……怎么能说傻呢?我不谋划他们的权势和钱,只要他们的感情。” 灵魂割裂的那些年,两个晏珣都是不完整的。 他想要获取各种缺失的感情,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 “你要的是感情,比权势更难啊!”晏鹤年笑着感叹。 要蠢人的感情不难,偏偏晏珣要的是最聪明、疑心病最重的那些人的感情! 晏珣微微有些得意,他确实是把难的事情先做好了。 莫非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被老爹带偏了。 晏鹤年话锋一转:“你敢要友情,为什么拒绝爱情?先别否认,爹知道你。” “呃……”晏珣沉默片刻,诚实地说:“我看那些至交好友,一旦翻脸不认人,就能打得你死我活。我与朋友交往,将来若是互殴,也没有心理负担。若是妻子,我总不能去打她?” 汪德渊、阮瑛、王锡爵、申时行、平安、海瑞、小四小五小六……还有朱载坖,若是负我在先,就别怪我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半夜鬼敲门! 哼哼! “……朋友翻脸就能打得你死我活?你跟谁学的?”晏鹤年问。 是受了谁的不良影响? 晏珣说:“高拱和张居正啊!他们当初关系多好啊,一个是国子监祭酒,一个是司业,常常约着一起爬西山,看漫山红遍,相约未来一起振兴大明……” 他们作为国子监的正校长和副校长,经常翘班爬山吟诗作画,反正当时的大领导嘉靖皇帝也不管。 “现在他们还能一起共事,但谁都知道他们不仅心不和,连面都不和。”晏珣说。 华亭徐家倒台的时候,高拱问张居正:“朝野传闻,你处处维护徐华亭,是因为收了他三万两银子。” 这个指控用心险恶。 收没收,谁说得清楚?要整你的时候,说你有就有,不信抄家试试! 张居正当时的反应,先是震惊,随后当众激动大哭,站出来发重誓,若有此事,愿受国法制裁! 这一番闹剧震动整个内阁,连钓鱼佬皇帝都觉得张居正有点可怜。 高拱只能假惺惺地安慰:“谣言嘛!你别激动啊,我也不信的。” 张居正暂且逃过一劫。 晏珣提起这件事,唉声叹气:“可惜当时我还在宁波,没有现场看他们的表演。” 吃瓜吃瓜,咔嚓咔嚓。 学着点啊! 首辅和次辅只演示一次。 “在权势面前,友情如此不堪一击。”晏珣感伤。 晏鹤年:“……也不是所有朋友都这样的。” “还不止呢。”晏珣露出沧桑的笑容,“若现在不是隆庆七年,而是万历元年,高拱要倒大霉。” 给张居正找到机会,他也会毫不留情致高拱于死地。 也许一开始只是政见和立场不同,想把对方赶回老家种地,但在一次次的明枪暗箭互殴中,变得不死不休。 历史上,万历元年发生了一起“王大臣案”……有个叫王大臣的人假冒太监,藏着刀剑意图潜入宫中刺杀皇帝,高拱被指控为幕后主使。 这起案件,后来有人说是冯保策划,有人说是张居正,或者是他们合谋。 高拱被指控谋害万历皇帝! 这个罪名可谓毒辣至极! 不管罪名最后能不能成立,太后和万历小皇帝还敢留高拱在朝中吗? 不确定的风险,是要排除的! “所谓朋友,最终也不过是陌路。”晏珣再次肯定地说,“所以一开始我就做好心理准备。” 晏鹤年:“咳咳,倒也不必如此灰心。但先做一点准备也没错,我还怕你用心到极致,最后被朋友伤害。” “朋友分道扬镳也不过如此。夫妻呢?我见过太多的恩爱夫妻不到冬。”晏珣懒洋洋坐着,“我曾跟您说过《红楼梦》的故事,贾宝玉和薛宝钗从小相识,有充分的感情基础,可宝玉婚后宁可去做和尚。” 晏鹤年静静的听,晏珣慢悠悠地说:“如果贾宝玉娶的是林黛玉,结局就会更好吗?也不见得。贾琏和王熙凤一开始感情多好,最后贾琏诅咒王熙凤死。” 晏珣觉得,亲情和友情已经补足,夫妻之情就显得可有可无。 至于孩子……他热衷于当爹,已经在钧钧和王衡身上过足当爹的瘾。 孩子们的孺慕之情,他也已经获得。 晏鹤年摸摸晏珣的头,笑道:“所以我说你害怕……你怕失去。一开始,你怕失去我这个父亲,极力想控制我。后来,你用心交朋友,却也做好失去的准备。夫妻之情,你怕失去,干脆就不想开始。” 晏鹤年分析的很准确,甚至比晏珣还要了解他自己。 “就是这样……”晏珣也笑了,“所以说何必呢?虽然,我若对妻子不满,可以多纳几个妾。可是像魏国公府的例子也有很多,我不希望将来我的妻子和孩子希望我死。” 至于休妻,像海瑞那样的道德君子,都因为休妻被人诟病。 晏鹤年打定主意,今日在这充满神秘氛围的屋子,要跟晏珣谈心……以理服人! 他思考了一会儿,笃定地说:“你追求完美。你要有完美的父子之情、朋友之情、君臣之义,也希望有完美的夫妻之情。如果不完美,宁可不要。” “但是……珣珣,感情是要经营的。”晏鹤年语重心长:“并不是一开始完美,结局就一定完美。或者说一开始平淡,结局就一定不好。” “至亲至疏夫妻,更是如此。”晏鹤年双手拍着晏珣的肩膀,“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你没办法一见钟情,可以日久生情。” 何必看得那么透彻呢? 人生最重要的是过程。 第518章 只待春风来 该说的都说了,不管晏珣最终如何选择,晏鹤年都会欣然接受。 他希望晏珣的任何选择……无论是修道还是娶妻都是出于本心,而不是七情六欲的缺陷。 为了成亲而成亲,没必要。 晏鹤年认认真真地做风筝,给孩子的礼物,一定不能敷衍,要用心到极致。 过去的很多年,父子俩相依为命,没有太多的钱,他给小珣最好的风筝、灯笼,不能比别的孩子差。 晏珣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 清明有放风筝的习俗,有的人把风筝放上天之后会把线绞断,任风筝飞到海角天涯,据说这样可以把霉运带走。 春天来了,亲友互赠风筝、家里下人也会给主人送风筝…… 《红楼梦》中“赖大娘送的大鱼”、“林大娘送的美人”,袭人还做主把宝玉的“螃蟹”送给贾环…… 此时的人,只要生活过得去,都很在乎各种节日活动。 四时佳兴与人同,认真过节是一种生活态度。 晏鹤年在做燕子风筝,絮絮叨叨:“燕子比蜈蚣、凤凰、美人省功夫,你刚开始学就学这个吧!” “这个我要!” “这个给妹妹,等下再做一个给你。”晏鹤年头也不抬。 “等我学会做风筝,第一个也不送给爹,我送给阿娘。”晏珣哼哼。 其他时候都很成熟,就是在跟妹妹抢父亲的时候比较幼稚。 ……毕竟,爹本来是珣珣一个人的。 “你做的第一个风筝,能放得起来再说吧!”晏鹤年笑道,“做风筝也是手艺活,你仔细看,能不能学会还不一定呢!” 在手艺方面,晏珣拍马都比不上晏鹤年。 如果他没有科举进士,估计只能靠秘戏图养家糊口。 生活不易,晏郎卖艺。 “风筝有四项诀窍——扎、糊、绘、放,骨架扎得好坏决定风筝的好坏,做骨架的竹子要先‘出汗’……” 阳光从门口铺进,晏鹤年温和的声音传进晏珣的心中,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喵~”一声懒洋洋的猫叫声插进来。 乌云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近,利落跳到晏珣的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哟?今天肯来找我? 你不是妹妹圆圆的猫吗?”晏珣顺手撸着猫,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喵~”……她今天不跟我玩。 “妹妹去哪里了?” “你阿娘带着她去做客。” “乌云,你会说话了?”晏珣震惊。 “我是你爹!”晏鹤年大声说,“你在跟谁说话呢!” 晏珣哈哈笑道:“我在跟乌云说话,难道你不信我们能交流?” 他当然听出是老爹的声音,故意逗一逗老爹。 谁让老爹突然找他谈心,说的话让他心里乱糟糟,像有猫爪在抓。 “怎么不信?你该跟吴承恩一起去倭国,写一本《妖猫传》。”晏鹤年打趣。 “爹,我怎么觉得你也去过未来那个时空?”晏珣狐疑,“有时候我觉得,你懂得太多了一点。” “……给你招魂的时候看了两眼,主要还是从你的话中分析总结。察言观色、举一反三,是活神仙的必备能力。” “喵~”爹真是太厉害了。 “乌云也很厉害。”晏鹤年说,“珣珣打坐的时候,你就跟着一起打坐,将来你们修道有成,一起飞升。” “喵~”我才不要做他的坐骑。 “哈哈……” 两人一猫热热闹闹的聊天,乌云配合喵喵叫,好像真的能听懂。 仿佛回到了高邮吉屋,父子俩和一只猫,孤灯映黄昏,对月品螃蟹。 …… 圆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乌云。 “喵喵。”她大声学猫叫,满屋子转。 见到乌云在晏珣怀里,她说:“快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不用她说,乌云已经闻到腥味,敏捷地跳到地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圆圆从怀里掏出手帕,里面包着两个鱼饼。 “你们去哪里了?还连吃带拿?”晏珣觉得好笑。 王徽走进来说:“去了金大娘家。她家的猫生了一窝小猫,我们聘一只回来,给乌云作伴。” “金大娘啊……她家总是养着猫。”晏珣微笑。 终究还是要多一只猫,人类果然都花心,有了黑的还想要白的黄的。 作为扬州故人,他家这些年跟金大娘家有来往。 陆小怜已经成为京城有名的道姑,王锡爵的女儿就跟着她修道。 不把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不做第二个女鬼金丽娘……是陆小怜的初心。 如今算是求仁得仁。 “喵!”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猫。 “乌云,你不想要小伙伴吗?新来的小家伙可能是你的远房侄孙哦!”晏珣逗猫。 “喵!”无聊的人类才论亲戚。 “乌云,我想多一只猫陪你。皇宫里有好多猫,它们可以一起玩。”圆圆蹭了蹭猫脸。 “喵……”乌云的叫声明显和缓。 老猫猫对小孩子最没办法。 “喵!”我是老大!新来的是小弟! 王徽高兴地说:“金大娘家的这窝猫,有一只漂亮的金丝虎,还有一只长得丑丑的,一身白毛,偏偏有两撇严肃的黑胡子。她说不能挑,聘猫的时候用布罩着竹篮,伸手进去摸,一切看缘分。” “我就要金丝虎。”圆圆霸道地说,“哥哥的坐骑是黑虎,我的是金丝虎。” 晏珣故意逗她:“我看你就是一只小老虎……噫?你的头上写着一个王字?” 圆圆眼珠一转:“对啊!我是王姑娘!”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把晏珣闹了个大红脸。 本来没啥不好意思,被他们这么一笑,好像有什么意思。 晏鹤年见儿子窘迫,招手说:“你们兄妹过来挑风筝,猜拳吧!谁赢了就先挑!” 真把晏珣也当孩子。 只要有爹在,晏珣永远可以当孩子。 晏珣得意洋洋,老爹原来没有偏心! 他心情很好,猜拳的时候就悄悄让了一下妹妹,哄得妹妹很高兴。 “我要燕子风筝。”圆圆先挑。 “正好我喜欢蝙蝠的。”晏珣挑了另一个。 王徽好奇地问:“小珣学会做风筝了吗?” “眼睛会了,手不知道会不会。哪天有空试一试。”晏珣说,“我多做几个,给朋友们都送。” 假如放不起来,一定不是他做的技术有问题,而是对方放风筝的技术有问题。 晏珣和圆圆高高兴兴的带着风筝离开,顺便把爱偷听人说话的乌云抱走。 屋内只有晏鹤年和王徽夫妻俩,晏鹤年问:“有没有打听到两位王姑娘的消息?她们是什么反应?” 陆小怜是有名的道姑,消息很灵通。 “昨晚才看的灯,哪有那么快有消息?我早就跟金大娘约好去聘猫。过几天等小猫足月,我和圆圆再去一次。”王徽微微笑着,“倒是有另一个消息……张四维跟高拱密会,在议论应天巡抚的缺。” “他们又去洗脚,还请了按摩的姑娘。”晏鹤年笑道。 洗脚脚的时候不适合密谋,因为你不知道按摩的姑娘是哪家探子。 第519章 先下手为强 都说京官穷,但京官有四大肥差:吏部文选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兵部武库司。 吏部文选司管文官人事调动;考功司管文官考核。 武选司负责武将任命;武库司管军事后勤装备。 虽然上头都有侍郎、尚书,再往上有皇帝。但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为了避免小鬼纠缠,人们通常都会花钱买路。 有一个奇葩的现象,每逢京察或地方官述职之年,地方大官进京还得给吏部考功司的小官送礼。 普通武将立功想升官也一样,武选司做一点动作,比他们战场拼命还重要。 而这四大肥差,跟应天巡抚的油水相比,又还瘦得多。 前面说过,巡抚一职在大明朝,理论上不属于地方官,而是京官出巡,身上都挂着“都御史”的头衔。 明代早期,巡抚为临时性钦差,差事完成、卸职回京复命。 比如正德年间江西匪乱,朝廷临时给王守仁加“南赣巡抚”,让他出巡赣州一带,赐皇命旗牌,可调动军队。当时南昌还同时存在一个江西巡抚。 有时候一省两个巡抚,有时候又会出现一个巡抚巡两个省。 到中后期,巡抚和总督逐渐常规化,由临时性差遣变成常设职务。虽然还不是专职地方官,但可节制“三司”,掌握地方军政大权。 海瑞任应天巡抚,皇帝给他很大的权限,钱粮税赋、司法断案、赈灾平乱……这个肥差,内阁诸位阁老都想让自己人上。 高拱也在想这件事。 从前要对付徐阶,需要海瑞这样铁面无情、无所畏惧的人。 现在老仇人徐阶倒台,海瑞又正好回乡丁忧……最新消息,海老夫人寿终正寝了。 一切刚刚好。 高拱和张四维的关系,不仅仅是“半个老乡”。隆庆元年高拱主持京察,跟时任吏部尚书杨博是同盟。 当时就有人说杨博是高拱的人。 杨博是山西蒲州人,跟张四维是儿女亲家。杨博是个厉害的人物,严世蕃曾经评价“天下人才,惟有我和陆炳,杨博第三。” 高拱在打倒徐阶的路上,借助了晋党的力量。 官场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往往离不开“同乡”、“门生”、“姻亲”这些关键词。 你借用过别人的力量,迟早是要还的。 洗脚脚的时候,张四维给高拱提议一个人选—— “应天巡抚这个职位,必须是精明能干又廉洁奉公之人,否则皇上不会答应。我有一个绝妙的人选——晏珣。” “晏珣是南直隶应天府人。”高拱不置可否,“虽然巡抚不属于专职地方官,但历来默认籍贯回避。” 张四维笑道:“既然不是专职地方官,这里就有可以灵活处理的地方。” 惯例这种东西……历来惯例,内阁大学士不得兼任吏部尚书。 因吏部尚书掌握文官任命和考核的大权,被称为“天官”。一旦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就会成为实际上的宰相,权力高度集中。 太祖朱元璋废宰相,不就白废了吗? 但前两年,皇帝将京察常规化,打破惯例让高拱兼任吏部尚书……这也是高拱被骂“权奸”的一个原因。 从明初到现在,官制一直在演变。 比如殿阁大学士,最初属于翰林官,级别仅仅是正五品。 朱元璋废宰相,但政务过多难以对付,就从翰林院中找了一些饱学的“大学士”来做秘书。 朱棣继位后,内阁制度真正形成。阁臣作为皇帝秘书权力不小,但因为品级不高,跟六部尚书还有很大的差距。 从明初到正德年间,内阁和六部都在争权,尤其是内阁跟吏部的斗争最激烈。 直到嘉靖年间,出现夏言、严嵩、徐阶这些强势首辅,内阁在跟六部的斗争中获胜,首辅的地位俨然等同宰相。 张四维细细分析,阐明晏珣出任应天巡抚的合理合法性。 “只要理法上说得过去,又有皇上和高阁老支持,文瑄获得这项肥差问题不大。”张四维胸有成竹地笑道。 高拱是聪明人,意味深长地说:“原来你跟文瑄交情如此之深,为他深谋远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晏珣赶跑,做太子最重要的老师。 张四维诚恳地说:“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晏芝仙入阁,晏珣还在朝中,多少有些不方便。让晏珣外任,也可减少旁人的闲话。” “旁人是谁?”高拱问。 “呃……”张四维尴尬笑了笑,“我也是听到这样的议论。总而言之,让他出去,对大家都好。您说是不是?” 高拱知道张四维别有用心,但这番话并没有错。 晏鹤年入阁后的三把火,烧得红红火火,少不了晏珣添柴加油。 其他什么同乡、门生、姻亲,哪里比得了上阵父子兵? 更别说,高仪本应是自己小弟,去过李春芳府上看《西游记》后,都支楞起来了。 高拱感觉到不妙……也许有一天,晏鹤年把他的小弟都拐跑了。 见高拱的神色动容,张四维再接再厉:“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总体上也是为了大局。晏珣现在离入阁只有半步,父子两人都是内阁大学士,对他们不是好事。” 都说站得越高,摔得越重。晏家出两位阁老,是捧杀他们。 “这件事……不是那么好办。”高拱正色说,“就算忽略籍贯回避,把巡抚按御史论,皇上也很难赞同。晏珣刚从宁波回来,皇上和太子都舍不得他走。” 张四维的脸色更加沉重……整整三年时间,他很努力地教导太子,也获得了太子的认可。 但如果是他要外任,太子绝不会舍不得。 偏心,偏心啊! “假如不是晏珣外任,我怀疑会是我去。”张四维只好说实话,“张阁老可能会想把我调走,不让我在太子身边。” 当了应天巡抚,将来入阁的希望就不大。 像他舅舅王崇古那样,担任过三边总督、宣大总督,已经是巅峰,以后顶多加封荣誉称号。 晋商集团想要的是能决定国家政策的内阁首辅,不是另一个王崇古。 “太岳过分了。”高拱神色凝重。 张居正调走张四维,是想削弱“高党”,若是如此不能让其如愿。 “先下手为强。”张四维低声说,“趁着他们还在处理私事,我们先联合同僚,到时候廷推晏珣,我们若慢一步就被动了。” …… 元宵节的假期很快过去,晏珣还未学会做风筝,就要办正事了。 张四维和高拱的密谋,他已经知道。 看不出来呀! 狗大户平时笑眯眯的、出手又大方,竟然想暗箭伤人! 将来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第520章 皇帝要有神秘感 张四维怀疑张居正想让他去当应天巡抚,实际上……张居正不是这么想的。 因为在张居正看来,应天巡抚太重要,需要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正人君子晏珣更适合。 也就是说,张居正没看上张四维。 要把张四维调离太子身边,却不能让他担任应天巡抚。 总督、巡抚属于钦差,情况特殊的时候,不用考虑籍贯回避。 比如胡宗宪是徽州人,担任过浙直总督,“直”就是南直隶地区,辖区涵盖徽州府。 …… 隆庆皇帝喜欢上动画书,找宫廷画师帮他画动画。 “就画蓬莱仙宫的故事,要有朕,还要有晏文瑄,高先生也画上……还要有仙鹤和黑虎。”皇帝布置任务。 画师们头皮一麻。 人物那么多,要能从五官辨认出谁是谁。关键画的还是皇上和朝廷高官,还得美颜。 在这基础上,还要有故事情节。 他们只是画师,不是说书的。 这年头当画师还得编故事,太卷了吧? 到底是谁发明的?简直是画师界的公敌。 皇帝只管发任务,不管画师掉多少头发。 ……活着真好啊!活着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让人做不想做的事。 皇帝召来锦衣卫的探子,好奇地问:“晏郎那边的最新进展如何?” 锦衣卫腹诽,本以为皇帝会问朝臣关于大肥差应天巡抚的博弈,没想到…… “元宵节那晚,晏珣碰到两位王姑娘,提出给她们送风筝。”锦衣卫简明扼要的汇报。 皇帝微微一怔,笑道:“不愧是骑黑虎的蓬莱旧友!要么不开窍,一开窍就同时看中两人。可是,他只能娶一个。” 这两位王姑娘,都不会给人做妾。 有点意思。 来呀!下注了,买定离手! 锦衣卫接着说:“可是,新建伯府的姑娘回去之后,让人打听‘阮大人’。” 汇报工作也要会卖关子,说话有趣,皇帝才喜欢。 “哪个阮大人?”皇帝好奇的问。 “就是阮瑛。”锦衣卫一脸严肃的揭晓。 “……哈哈!!”皇帝果然爆发出大笑声,“你的意思是当时晏珣和阮瑛都在,人家看上了阮瑛?”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 “哈哈!!” 虽然朕不想幸灾乐祸,可真的好笑啊! 晏珣这样的人,居然被一个太监比下去。 阮瑛积极帮晏珣说亲,却自己抢了晏珣的风头。 这就叫世事难料,想要的永远求不得。 “阮瑛是太监,可惜了。”皇帝笑了一会儿,又感叹。 虽然有些大太监会在宫外低调娶妻,可新建伯府的姑娘绝不可能嫁给太监。 造化弄人。 “新建伯府的姑娘已经知道了。”锦衣卫说。 虽然他也觉得这件事情荒谬又滑稽,但他全程没有笑,无论多好笑,他都不会笑。 锦衣卫一定要稳得住。 他们有时候会去青楼打探消息,就藏在大床的底下,听意乱神迷的官员和妓女说话。 无论上面的动静多大,他们都心如止水。 “新建伯府的姑娘没看上晏珣也好,朕本来也不同意这一门亲事。”皇帝说,“没想到晏珣还会做风筝,他从未给朕和太子送过。” 果然是重色轻友。 锦衣卫腹诽:皇帝管得真宽,大臣娶妻说到底是私事,难道还得皇帝同意? “晏珣刚学做风筝,让人暗示他给陛下送一个?”锦衣卫问。 “……朕难道缺风筝吗?他要送就让他送,毕竟是心意。” “臣知道了。” ……皇上就是想要。想要就直说嘛,还要口不对心,啧啧~~ 爱腹诽的锦衣卫等着皇帝问应天巡抚的事,可直到他离开,皇帝也没有问。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晏郎? 皇帝不用问。 他休息一会儿,问身边的人:“太子在做什么?” “回皇上,太子在看题本。”太监禀报。 《大明会典》规定,内外衙门以部门名义上报的奏折称为“题本”,通常都是中规中矩、本部门负责的公事,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部门工作汇报嘛,例行公事而已。 每个月的都差不多,改一改时间和数据就可以了。 而京官以个人名义上报的奏折称为“奏本”,内容涵盖谢恩、乞恩、陈情、建言献策……总之五花八门。 吏部的官说兵部的事,工部的官给户部提建议,都不奇怪。 奏本直接送到宫中,由司礼监交给皇帝,皇帝看过才下发。 所以有些惊天动地的奏本,能够直接送到皇帝面前。 “看题本……”皇帝很欣慰。 那种工作汇报,除非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否则年年月月都差不多,皇帝不喜欢看。 太子有耐心看,皇帝更有空钓鱼和关注大臣的私事。 等太子忙完一天的工作,皇帝才把他喊过来加班……哦,父子谈心。 “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的政绩,你怎么看?”皇帝问。 出于种种原因,海老夫人没有得到诰命封号。 海瑞是巡抚高官,现在海老夫人去世,朝廷是否派人吊唁?以什么规格? 这也是有一些争论的。 太子朱翊钧说:“海瑞担任应天巡抚,大公无私尽职尽责,这是公认的。” 皇帝笑道:“你这个观点,是受《海刚峰密案录》影响。海瑞很正直,但他做事的方法过于直接。” 海瑞做应天巡抚,先后遇到吴中大旱、黄河决堤,他的应对方法是劫富济贫。 除了打徐阶之外,其他大户人家也一视同仁。 比如他还亲自到溧阳,找到致仕回原籍闲居的史太仆,让史太仆捐三万石。 史太仆知道海瑞惹不起,老老实实认捐。 其他大户也一样,谁敢不捐啊?不老实,海瑞就要抢了。 看看徐阶的下场。 “这样难道不是大快人心吗?”太子问。 “翊钧那么聪明,应该知道其中的问题。好的执政能力,不是一味的强行。”皇帝耐心教导。 朱翊钧说:“可当时的情况,士绅豪强大多抵触海瑞,如果不是强行摊牌,根本执行不下去。” “那就是技巧和能力的问题。现在应天巡抚出缺,应该找一个有海瑞那样的能力,又比海瑞懂得变通的人。”皇帝笑着说,“你回去想一想,给朕一个人选。” “应天巡抚,不是应该让大臣廷推吗?”朱翊钧问。 “他们推他们的,朕说了算。”皇帝霸气地说。 什么是皇权? 如果事事都让大臣算计到,皇帝还有什么神秘感? 皇帝有时候要从善如流,才能垂拱而治……有黑锅让大臣背。 有时候要剑走偏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人们总会对未知的事情怀有畏惧,皇帝要永远保持神秘感。 朱翊钧若有所思。 他很快找了个时间,带着弟弟朱翊镠低调地去晏家。 问应天巡抚的人选?那有什么好问的。 他有更重要的事。 太子行事,也要让人猜不到。 第521章 霸道太子 朱翊钧打发弟弟去找小孩子玩,又让随从在外面守候,背着手漫不经心地走进晏珣的大书房。 他看到墙上挂着的精致蝙蝠风筝,目光一亮,又仿佛不在意:“你做的风筝啊,看起来不错。” 晏珣一看朱翊钧的小眼神,就知道这半大小子心里想什么。 “那是我爹送给我的,我做的还在后面手工屋子里。”晏珣微笑着说。 “内阁和东宫官员最近不是都挺忙吗?你不用准备工作计划?抽空做了几个风筝啊?”朱翊钧问。 几个呢?有没有我的? “我是忙里偷闲做的,没有耽误工作。”晏珣说,“现在总共做了三四个,预备多几个,到时候挑做的最好的送人。” 朱翊钧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又笑道:“想必是有三四个王姑娘?” 天底下姓王的姑娘未免太多了! 晏珣淡定地说:“不管有几个王姑娘,最好的那个风筝肯定是给太子殿下的。” 朱翊钧的拳头松开,内心暗喜,故作矜持:“倒也不必。每年都好多人给我送风筝,我都不知道放谁的。去年我舅舅给我送了个大蜈蚣,阿镠喜欢,我送给他了。” “既然如此……”晏珣话锋一转。 朱翊钧打断:“但是你要送,我还是很高兴的。” “对,是我要送。”晏珣和蔼笑道,“我做了一个超可爱的老鹰风筝,就是想着送给你。我让人取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好。”朱翊钧终于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晏珣出门吩咐随从几句。 等待风筝的时候,朱翊钧慢慢地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突然开始相亲,我非常惊讶。” “殿下以前不是说,要给我找一个神仙姐姐吗?”晏珣坐在朱翊钧旁边。 阮瑛也说过要给他找神仙姐姐,是说到做到。 朱翊钧光说不做,专业画饼。 “我想着不着急嘛!你四十岁娶个十八岁的姑娘也是可以的。既然要找,就要找最好的。”朱翊钧解释。 其实他也有留意见过的姑娘,只是没发现跟晏珣匹配的。 每一个都好像少了点意思。 他又说:“你还为此学做风筝。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要学。” ……没有为我而学,却未见过一两面的姑娘学。是不是太重色轻友? 晏珣懂了,这孩子在为风筝的事情心情不舒服。 真是霸道的小子! “只是恰好赶上。”晏珣狡辩,“以前我爹也没说要教我。” 正说着,随从很快跑去取来晏珣做的老鹰风筝。 “这是老鹰?怎么眼睛这么大?看着跟猫头鹰似的。”朱翊钧又惊又喜,拿着风筝翻来覆去的看。 这一刻,他又变成小孩子,和刚才阴阳怪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是可爱版的。你看他像猫头鹰?”晏珣笑道,“那就当是老鹰和猫头鹰的孩子吧!” 到底是老鹰出了轨,还是猫头鹰太美。 “是我的了!”朱翊钧眉开眼笑。 晏珣轻咳两声提醒:“我做的风筝都没试过,不知道放不放得起来。” 放不起来绝不是我的技术问题。 朱翊钧说:“我把它挂在书房,像你这个蝙蝠一样。” 晏珣的是父亲送的,他的也是……哦,是老师送的。 “我跟我爹一起做了个美人风筝,准备送给皇上,想着皇上可能会喜欢,你回去的时候帮我带上?”晏珣问。 “美人风筝很难做的!你真厉害。”朱翊钧由衷佩服。 珣珣做什么都厉害。 晏珣保持微笑,确实是他跟父亲“一起”做的。 朱翊钧把风筝放在桌上,从点心碟子里拿了块枣饼慢慢吃,片刻后自言自语笑道:“以前我说,父皇和母妃有很多的人,珣珣只有我,现在你也有很多的人了,我真替你高兴啊!” 你要有妻子,也许还会纳几个妾,然后生一屋的孩子。 个个都长得像你,大大小小一群小番薯。 我应该替你高兴的。 朱翊钧知道,自己身为太子,哪怕是为了收买人心,也要替晏珣高兴。 可是,可是……就是感到失落啊!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蓬莱的时候,晏珣跟海市蜃楼里面的姑娘走了,任他怎么喊都不回头。 朱翊钧想着,手一用力把糕点捏成碎屑。 晏珣拿出手帕,细心地帮朱翊钧擦手:“我爹说,他希望多一个人爱我,也让我享受男女之情。我想了一下,这是一件可以挑战的事情。将来有孩子,长得像我,一定也会很可爱吧!” “呵……”朱翊钧想到弟弟朱翊镠。 吾弟阿镠有海王之姿,珣珣的孩子一定也有。 海外封异姓王问题不大吧? 我愿意就行! 朱翊钧霸道地想。 沉默了一会儿,晏珣接着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爱吃枣饼。” 糕点碟中那么多种点心,朱翊钧精准拿到枣饼。 朱翊钧看着晏珣,想起当年在蓬莱的戚继光家,他觉得枣饼好吃,偷偷藏了两块,“趁人不备”的时候给珣珣吃。 一瞬间,他有些心酸,低着头嗡声嗡气:“你不许对别人比对我好。风筝也好,别的什么东西也罢,我要最好的。” “好。” “你教我读过的书,给我做过的玩具,可以给你的儿子一份。但你不能说他们比我聪明比我好。” “……好。” “将来父皇或者我不让你辞官,你不能自己跑。” 晏珣沉默了,合着我要为大明江山奋斗终生? 春蚕到死丝方尽? 过分了吧。 “珣珣!你答应我。”朱翊钧抑制自己的焦躁,手又握成拳头。 晏珣叹了一口气,太子怎么会这么没安全感?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说,性格是天生的? 他忽然把这个半大小子搂在怀里,说:“殿下恕我无礼。” 然后,他揉搓朱翊钧的头发,把好好的发型弄成鸟巢。 “殿下,我答应你,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宠。 霸道一点也没办法。 朱翊钧闷声说:“不管你需不需要,我一直都在。” ……我知道有人想对付你,我会保护你。 也许你不需要,但我还是会挡在你身前。 高拱生病的时候,父皇着急地让太医去看诊。如果是我,我会亲手给你熬药。 东宫有再多的老师,都是“别人”,珣珣不是“别人”。 这些话朱翊钧没有说出来,因为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还是个三岁小孩。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就是个抱着黑猫玩偶的三岁小孩。 可以拉着珣珣的手出去玩,永远不用担心会被丢下。 晏珣轻轻拍着朱翊钧的背,哼着古怪的曲调。还是小钧钧生病时,他抱着哄时哼的。 不久前,他曾吐槽钧钧长大不可爱了,还好又来了个小翊镠。 但现在,他发现朱翊钧虽然个子长大,还是那个霸道任性又暖心的小钧钧。 分开这些年造成的陌生和疏离,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第522章 满城都是大小王 晏珣把朱翊钧的头发揉乱,又亲手梳理。 朱翊钧乖乖坐着,虽然已经减肥成功,脸上还有一点肉嘟嘟。 晏珣又手痒想掐一下,但是他得忍住。 他注意到朱翊钧性格的缺陷,这是一件重要的事。 其实现在这个朱翊钧的性格比另一个时空的好很多。 另一个万历小皇帝,一开始也是聪明勤奋,让众人很满意。 ……张居正生病的时候,“万历”亲自送药。 但万历性格上的偏执和极端也渐渐显露,那个张居正或许注意到了,但根本没空去处理。 因为张居正要延续“隆庆新政”,要给大明续命,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空给小皇帝做心理疏导。 而李太后充分行使太后的权力,对万历非常严厉,即使儿子已经是皇帝,做错事了还是会严厉训斥甚至罚跪。 她是在用一种民间母亲的智慧处理问题—— 我儿子做错事,我抢先狠狠地罚,其他人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甚至反过来劝“算了算了,孩子还小、没多大的事。” 危机解决。 别人还会夸她是一个明辨是非的好母亲。 可她的儿子是皇帝,事情就不一样了。 万历皇帝在令人窒息的压力中长大,越长越歪, 对大臣产生对抗仇视的情绪。 在立储事件中,这种情绪达到顶峰。 不在沉默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毁灭吧!你们不让我如愿,我也不让你们如愿!既然不让我喜欢的孩子继位,就一起毁灭吧!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历史上的张居正、万历以及大明,结局都是令人遗憾的。 (崇祯宝宝:都说明实亡于万历,是爷爷害我上吊啊!) …… 那一个极端偏执的万历皇帝像镜花水月般消散,出现在晏珣面前的,是仍带稚气的小钧钧。 是一个还没长歪的小钧钧。 晏珣不能做第二个张居正。 所以他必须让隆庆皇帝活得更久,让朱翊钧不必承受超出年纪的重担,有充分的时间健康成长。 ……朱翊钧小时候甚至以为自己是父皇亲自生的。 还要关注朱翊钧的性情,不让这棵小树长歪。 晏珣的用心,别说是弟子和义子,就是亲生儿子,顶多也就如此! “梳好了!我的手艺不好,要不要让太监进来重新梳?”晏珣笑着问。 朱翊钧拿着一面小镜子照了照,“我觉得还行。” 他不希望让人知道晏珣揉乱他的头发。 把话说开之后,朱翊钧的心情平静下来,微微笑着说:“珣珣成亲的时候,我给你送唐伯虎的真迹秘戏图。” 既然反对不了,就尝试接受,还要让事情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殿下还小,别看那些画。”晏珣神色严肃。 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定是隆庆皇帝教坏小钧钧! “我不怎么喜欢唐伯虎的画,觉得还不如珣珣的。”朱翊钧说,“是王世贞给我送的,他说唐伯虎的画在江南很受欢迎。” “王世贞……”晏珣怀疑朱翊钧提起王世贞是别有用意。 但朱翊钧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又拿起风筝研究。 “如果你不要唐伯虎的画,我就给你送别的礼物。反正你成亲时,我的礼物一定要最显眼。”朱翊钧霸道宣布。 最显眼…… 晏珣想到方才朱翊钧说送秘戏图……还真是最显眼。 朱翊钧淡定地说着晏珣娶妻的事,仿佛刚才对此抵触抗拒的人不是他。 小孩子的心思,真是说变就变。 他们都没有提应天巡抚的人选。 晏珣想坑张四维,但他知道在东宫的老师中,朱翊钧比较喜欢张四维。 狗大户钱多又会做人,能够让朱翊钧的外祖舅舅母亲都说他的好话。 虽然朱翊钧知道自家外祖和舅舅扶不上墙,可亲近之人称赞,还是让朱翊钧下意识认可张四维。 而且张四维还会炒作朱翊钧的画,帮忙卖出好价钱。 这样钱多人好的老师,谁不喜欢呢? 他们走出院子里,看到几个小孩儿头碰头,严肃地研究什么大事。 “你们在干什么?”晏珣问。 小孩子们齐刷刷地回过头,额头上都写着一个王字。 “你看我们有什么不同?”小孩子们乐呵呵。 “看不出来。”晏珣故意说。 “王!那么大的王字,你看不见吗?”小圆圆指着额头大声说。 晏珣好笑:“还没到端午节呢,就在头上写王字?到端午节,不仅要用雄黄酒在头上写王字,还要烧蜘蛛蛋吃呢!” “反正就是要现在写!我们都是大王。”朱翊镠大声说。 不要试图跟小孩子讲道理。 晏珣妥协:“好吧!你们这群大小王。” 小孩子们高兴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哥哥看看我们写的聘书对不对?我们要去金大娘家聘狸奴!” 小圆圆还不识字,朱翊镠懂一些,另外两个都是亲友家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们把聘猫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衔蝉”是猫的一种品相,白猫黑嘴,像衔着一只蝉。 晏珣接过小孩子的齐心协力写的聘书……字歪歪扭扭,不会写的就空着,下面还画了一只猫。 虽然很简略,却憨态可掬、童趣十足。 朱翊钧凑过来看,笑着点头:“这聘书写得不错!将来阿镠成亲,娶妻的聘书你自己写。” “我也觉得不错,猫画得尤其好。”晏珣也赞同。 聘猫书又不用具备法律效力,只是一个形式。 得到兄长们的认可,大小王们兴高采烈的商量凑钱买聘礼。 聘礼当然要有小鱼干。 “你们去聘猫的时候,一定要喊上我。”朱翊镠说。 “可以吗?”圆圆看向朱翊钧和晏珣。 朱翊钧想了想,金大娘的女儿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绎的妹妹。 那附近住的都是锦衣卫,阿镠去也没什么关系。 “你们低调一点,不要张扬得人人都知道,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朱翊钧叮嘱。 “太好了!哥哥真好!”朱翊镠跳起来,抱着哥哥想亲一个。 朱翊钧冷酷无情地推开。 哼哼!一个跟我分享爹娘的人,还想得到我的感情?虽然弟弟有一点点可爱。 “王衡呢?怎么没看到他?”朱翊钧左右看看。 “他说不跟我们小孩子玩,回他的屋子读书练字。”朱翊镠说。 朱翊钧顿时产生一种危机感。 王衡未免太努力了,以后一定是珣珣最喜欢的学生。 “阿衡你出来!大好春光练什么字!我的字都已经不用练了。”朱翊钧到王衡房门口大喊。 王衡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太子殿下不用练字,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我将来说不定要靠一手好字吃饭呢!” 晏珣走过来拍拍朱翊钧的肩膀。 朱翊钧感受到晏珣的手传递的力量,突然高兴起来。 我是太子!不用跟任何人比! 阿镠也好,王衡也罢,都抢不走我的东西! 第523章 隆庆七年大朝会 大小王看到王衡,又都指着额头露出古灵精怪的笑容。 王衡知道他们笑什么,淡定地说:“我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我姑姑把一个卖醋的打死了。” 小孩子们立刻露出惊恐的神色。 尤其是圆圆,还往晏珣身边靠了靠。 成功吓到弟弟妹妹,王衡才说:“那是我一个长辈生日,姑姑说要亲手做一道新学的酸汤鱼,长辈们吃了之后说她把卖醋的打死了。” 大小王:……?? 晏珣安抚妹妹:“他们是说王姑娘的醋放多了。” 圆圆恍然:“是个爱吃醋的大姐姐啊!” 朱翊镠眼珠一转:“我哥哥也爱吃醋……哎呀!哥哥别打我,都是听人说的!” “让你不学好,还会传谣言诽谤我!”朱翊钧逮到机会,多揍朱翊镠两下。 打弟打弟打,打弟弟要趁早。 这群小孩子偷听了长辈们的话,都对晏珣的婚事很好奇。 如果是小伙伴王衡的姑姑好像也不错?亲上加亲嘛! 朱翊钧的脸色变来变去,有些患得患失。最终,抱着猫头鹰风筝,又恢复平静。 他已经得到珣珣的承诺! 刚去晏家的时候,他一口一个“你”,连“珣珣”都不喊,就是在默默衡量这还是不是他的珣珣。 幸好珣珣没有变,他也不会变。 就这样一辈子,成为将来史书浓墨重彩的君臣相得典范吧! 孩子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会儿,又连吃带拿地回家。 皇帝收到一个美人风筝,高兴又惊讶:“是个‘大’美人呢!这种风筝的骨架出一点错都放不起来,非常考验技术。” 朱翊钧神色骄傲:“珣珣想学,肯定能学会的!” “又喊珣珣了?”皇上似笑非笑,“还以为你长大了,原来还是个孩子。要喊就喊吧,在外人面前避着些。” 朱翊钧心想,母妃不是外人,但是在她面前也得避着些。 他知道母妃总是为他好的,可随着年纪增长,发现母妃的观念常常跟老师们教的不一样。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两边都得听一听! …… 新年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内阁首辅高拱代表内阁全体人员做年度工作规划。 简略总结去年的工作(年终大朝会已经汇报过),再详细讲今年的规划。 从前嘉靖朝,每当这种时候,内阁和六部尚书都神色沉重、愁眉苦脸,因为处处都是窟窿,年年财政赤字。 前面说过,光是九边军费,就占了嘉靖朝财政支出的大部分,以至于连京官俸禄都发不出。 改善民生什么的,更是顾不上。 现在,听着高拱的工作总结和计划,国库的竟然有盈余,百官惊喜之余又有些恍惚。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 最早,是开了漳州市舶司海关,后来又开了宁波海关……是一船船从倭国运回的金银、送入太仓银库! 而这几年,虽然有广西民乱那种动荡,平复的速度快,没有造成几百万两的军费开支。 从倭国运金银的事,东海总督胡宗宪功在社稷! (胡宗宪:老夫抗倭多年,早就功在社稷!你们这群记仇不记恩的,翻脸不认人的时候还不是个个想我死!) 这些工作计划,隆庆皇帝早就看过,此刻看着臣子们的神情动静,心中毫无波澜。 其实……计划这种东西,往往赶不上变化。 过去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每当他想“今日无事,勾栏听曲”时,就会生起一些新的事。 水灾、旱灾、民乱、边患、疫病……像水里的瓢子一样,摁下一个又飘起一个。 做一个明君好难,难怪父皇选择修仙。 群臣见皇帝没有表态,也已经习惯……这个皇帝喜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管,他突然搞出惊人的速度。 主打一个暗戳戳出人意料,让臣子猜不透。 接着,高拱汇报新年的人事变动。 一些重要的官职,是要开“廷议”的。廷议会在大朝会之后,在“东阁”进行,只有少量有决议权的高官能参加。 其中需要廷议的就有“应天巡抚”。海瑞丁忧,应天巡抚如此重要的位置,必须尽快定下来。 皇帝终于有了回应,朗声说:“海爱卿为国效力半生,兢兢业业,天下共知。着礼部选派行人到琼州祭奠,按诰命夫人的规格。” “陛下!陛下!”一群人跳出来反对,就连张居正脸色也不好看,想起徐阶倒台后给他写的信。 屈辱。 堂堂前首辅,士林的领袖,用屈辱一词形容自己的经历。 高拱也说,现在要议的是应天巡抚的人选。至于海老夫人的诰命问题,从前已有定论。 皇帝淡淡地说:“从前她人还活着,迟一点给诰命也无妨。现在她人已经去世,都说人死为大,给海老夫人死后哀荣,是对海瑞的肯定。” 不管怎么说,海瑞是皇帝一力主张派去做应天巡抚的,虽然行事手段过于刚直,但总体功大于过。 ……别的地方无法开展的“清丈田亩”,只有应天府做到了;运河应天府段偷税偷税的问题,海瑞也强势解决。 还有赈济灾民,虽然是“劫富济贫”,到底是救济了饥民,海瑞并没有中饱私囊。 皇帝以一种似乎开玩笑的口吻说:“若是不肯定海瑞,下一任应天巡抚还肯不肯替朕和朝廷做事啊?有些官员的作风朕是知道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有问题就糊涂过去,只当是天下太平。” 他没有指名道姓,可是一些平时爱偷懒摸鱼的官员如坐针毡。 要说摸鱼,连高拱都曾翘过班,被皇帝这么一说……一时不好反驳。 众人腹诽,皇帝是被谁教坏了?成了老阴阳师? 最后还是高拱说:“皇上英明,此事就这样定下,” 众人:……好啊!果然是你!高新郑!你跟皇上一唱一和! 海老夫人的丧礼问题,只是一个开场。应天巡抚的人选才是真正的角逐。 有心此事的人暗暗握紧拳头,却又露出从容淡定的笑容……别看我,我没有想坑你的意思! 如果你被坑了,一定是心机高拱干的! 恭送皇帝退朝后,有近五十位有投票权的官员被引入东阙门的朝房,在这里加开一个小会,也就是廷推。 在开小会之前,皇帝会先回去“更衣”,大臣可以先坐着歇会儿,喝茶吃些点心。 晏珣和张四维都属于能参加廷议的高官,位置也靠近。 张四维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得意,又垂眸掩饰……用不了多久,碍眼的晏大人就会跑去应天府。 嘿嘿! 他这是为晏大人好,绝对没有什么坏心思。 晏珣保持笑容……你去不去应天府我不知道,这次廷议的空缺职位不仅一个“应天巡抚”。 可别到最后,你自己哭着喊着宁可去应天府。 第524章 廷推应天巡抚 廷推开始于成化年间,每逢有高官要员出缺,吏部会提前数日发出通知,安排廷推。 为了让参与廷推的官员深思熟虑,会议开始前下发揭帖,上面有候选官员的履历……这是对外保密的。 谁是候选官员,在座各位心中有数。候选人中大多是外官,今日不在场。 张四维、晏珣都知道自己是候选人,他们一会儿不能参与投票。 今日廷推的三个官职都是肥差,可对于走“翰林养望、东宫老师、登阁拜相”路线的人来说,外放巡抚就是坑爹。 按以往的惯例,廷推可以不需要皇帝在场。但皇帝要来,谁也不能不让他来。 皇帝勤政是好事啊!难不成你还希望他像先帝一样常年窝在西苑,国事都交给首辅? (高拱:……还有这种好事?) 不一会儿,皇帝过来了,还带上一脸严肃的太子朱翊钧。 “人齐了就开始吧!”皇帝摆摆手。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杨巍向众同僚讲解今日的廷推任务: “诸位都已经看过本部揭帖,现有三名要员出缺。右佥都御史领应天巡抚海瑞丁忧,应天巡抚一职出缺;东海总督胡宗宪上疏,因其常驻倭国石见银矿,请朝廷加派大湾巡抚;此外,广东巡抚出缺……今日本部请诸位同僚,共同推举才能干练之员,呈请皇上钦点。” 不管廷推结果如何,最后还是皇帝决定。 但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 晏珣跟张四维默契地对了对眼神,这三个职位还真的都是“肥差”,但各有各的坑,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就拿最肥的应天巡抚来说吧! 你要是顺皇帝的心思搞士绅豪强,就得像海瑞一样面对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和铺天盖地的污水……海瑞这样的清官典范,针对他的弹劾从来没断过,还被人编戏曲讽刺! 你要是想跟士绅豪强打好关系,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会失了圣心,说不定一年都干不到就被赶回老家吃自己。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都是肥差,也都是有毒的馅饼。 众人各怀心事,朝皇帝行礼之后坐下。 文官最重礼仪,廷推分为坐立两种形式。 “凡推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则立推;凡推列卿、长贰及巡抚,则坐推”。 意思是,凡是推荐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总督时,众大臣站立推举以示尊重; 推举其余七卿、侍郎、巡抚时,大家坐着推就行了。 某种程度来说,京官的傲气也源于此。 廷推既可以推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又可以推总督、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 我坐在这里参与其中,四舍五入我就是决策者。大明朝的高官任命出自我手,我就是最有权势的人。 这还不值得骄傲吗?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首先推的是应天巡抚。 每个在场官员手中都有一个稿簿,上面有候选官员的名字。 其中最前面的赫然是晏珣,名字之后有一个“正”字,其余人的名字后面是“陪”字。 晏珣是首位候选人。 这排列顺序,代表的是吏部的态度。在几位候选人中,吏部更倾向于晏珣。 晏珣受宠若惊骂骂咧咧。 他本以为一定是张四维想坑自己,狗大户巴结上了高拱,心机高拱暗暗推波助澜。 可是,现任吏部尚书杨巍是张居正推举的。 ……杨巍大家不熟不要紧,他最出名的轶事是有位长寿的母亲。他母亲已经一百岁了!这个寿命,是所有皇帝的梦想。 杨巍背后是张居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太岳看好区区在下? 晏珣: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接着,吏部文选司郎中再对所有人读一遍诸位候选人的履历。 首先读的就是晏珣的。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历任翰林编修、东宫左中允、左庶子、国子监司业、宁波巡海御史、翰林院掌院学士兼东宫左春坊左庶子。 这份履历很漂亮,下一步就是入阁了。或者说,将来新帝登基,晏珣就是第二个高拱。 接下来就是张四维的,虽然处处都逊晏珣一步,但也是入阁路线。 这两个“准阁老”的名字被列入应天巡抚的候选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朝堂斗争很激烈啊! 今日能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是一百个心眼? 想想皇帝和太子对晏珣态度,不像是想让他远走的样子。 而张四维又是高拱的人,那么等下要怎么选,就很值得思考。 文选司郎中将笔墨和空白的题本呈给各位高官,请诸位大员将心仪的“正陪”二员名字写上。 内阁的大学士们在前方一脸严肃地看着其他官员投票。 高拱看了看张居正,暗暗想这次跟太岳想到一块去,果然是一起爬山的旧友。 可惜友情一旦破碎,就如玻璃镜摔成碎片,再也修补不了。 晏鹤年很淡定,有投票就有拉票。 早就收到风声的候选人都会提前拉票,他当然也有行动,不过他是替旁人拉票。 皇帝更淡定。 你们推你们的,朕说了算。 高官大员写好“正陪”名单,得票最多的就是廷推的“正推”,之后将名单呈给天子,体现的是百官的意志。 谁说封建专制来着,这不是很民主吗? 一般没有特殊情况,皇帝不会推翻廷推的结果,否则参与廷推的官员会很没面子。 皇帝任性地跟高官对着干,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百官也会想办法让皇帝“放权”。 整个殿阁此时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紧张关注投票结果。 有不想去的,自然也有争着抢着想去的。 毕竟是肥差啊! 说句不好听的……应天巡抚这官职,只要运作得当,干两三年就能捞够一辈子花的钱。 哪怕是不主动贪,奈何有人上赶着要送礼啊!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张四维不差钱,对钱不感兴趣。此刻他紧张激动,听得到心跳的声音。 晏珣挡在他的身前,将来即便入阁,他也只能在晏珣身后。而他的年纪比晏珣大,恐怕熬不到晏珣致仕。 他在翰林院熬资历那么多年,深知煎熬和忍耐的痛苦。 必须剑走偏锋,把晏珣这块臭臭的大石头搬走! 所有官员投票结束,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当场统计票数。 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得票最多的是候选人中的第三位,作陪的王世贞。 晏珣和张四维都落选了? 高拱和张居正神色都有些不好……谁打我的脸? 晏鹤年微笑:知道神仙拉票的力量吗? 张四维:此时此刻,我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不甘心,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心情复杂得,跟自知不行的男人听说妻子喜得三胞胎男孩的心情一样。 第525章 谁这么幸运 王世贞的履历很复杂,简单来说……他有一个高官父亲王忬在嘉靖三十九年被嘉靖皇帝砍了,直到隆庆元年,王忬的案子被平反。 想当初为了给父亲王忬的案子平反,王世贞四处奔走,还给朱翊钧送过猫。 为父申冤后,王世贞一度想跑路不当大明的官,但隆庆皇帝不允许,任命他为浙江左参政。 隆庆四年,王世贞因母亲去世,回乡丁忧,现在刚好可以起复。 王世贞是当世大才子,士林传闻,他就是兰陵笑笑生。不管他是不是,反正他都通过各种表达方式,将严世蕃黑得不像人。 虽然严世蕃本来也不白。 晏珣听过王世贞评判海瑞的一番话—— “心中无黑白,止有径寸丹。无论事之是非曲直,只凭胸中一团正气,事事偏袒弱小,未奏起新格治作用。” 这番话肯定了海瑞的一团正气,但又批评海瑞偏袒弱小、不辨是非曲折,没能履行好应天巡抚的职责。 想到不久之前,朱翊钧来晏家不经意提起王世贞。 晏珣看了看上方一脸严肃的朱翊钧,莫非这是朱翊钧的恶趣味? ……王世贞说海瑞不行,那你行你上。 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对于参与投票的官员来说,投晏珣或张四维可能得罪皇帝或高拱,既然如此,不如选不在场的王世贞。 不管上头的阁老们怎么斗,反正我不做他们的枪。 接下来要廷推的是大湾巡抚。 这个职位若是放在三年前,那就人人闻之色变、形同于流放。 大湾这个岛,之前一直是海盗的根据地。虽然说被戚继光扫荡了一遍,但海盗这种东西就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胡宗宪当初之所以被派去大湾,是因为牵扯上严党的案子,在内陆没有立足之地。 但这两年又不一样,胡宗宪奉旨打劫,以大湾做根据地,在倭国开矿开得风生水起。 就连太仓王家的王锡爵,都跑去大湾做巡海御史。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大湾巡抚做得好,下一步就是东海总督。 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你值得拥有。 这一次的候选人中没有晏珣和张四维。 候选人名单重复是正常的,因为有资格又方便调任的官员,也就那么些人。 当然,在前一项应天巡抚推选中,获得“正选”的,自动取消候选人名额。 大湾巡抚的候选人,大多有带兵的经历,属于军事文官。 朝廷选人也不是瞎选,去大湾那种地方,必须是懂兵事的人才行。 像晏珣和张四维这种翰林官,还真的差一些实力。 张四维:……我的心情更复杂了。 最终得票最高的人是殷正茂。 也就是之前临时委派为广西巡抚、速战速决平定韦银豹之乱的殷正茂。 要说懂兵事,殷正茂当然不必说。 他之前是有贪腐的名声,但自从收到太子的信,他已经收敛了很多。 ——殷大人,你也不想被史书写的很难听吧? 最后要廷推的是广东巡抚。 张四维在候选人名单中又看到了自己。 但现在他很淡定,不就是陪推吗? 高拱不认同把张四维外放的太远。 张四维是晋商财团推出来的入阁人选,朝廷也可以利用他背后的势力。 既然是相互利用,就不好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投票的人表示很为难,如果殷正茂没有被选为大湾巡抚,就是最好的广东巡抚人选。 殷正茂在南方几省混了大半辈子,跟广东总兵俞大猷是老相识。 现在的候选人,总觉得差一点意思。 朝廷这次选广东巡抚,最重要的是打击走私和海盗。 嘉靖年间朝廷禁海,广州市舶司是唯一半开放的对外关口,主要是跟葡萄牙人贸易。 走私和海盗的问题,一直是困扰广东沿海地区的问题。 但这背后有没有牵扯地方豪强的利益,那就是天知地知。 打击走私和海盗,谁有这个能力? 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是军事文官,早年也在南边打过倭寇,跟谭伦、俞大猷都曾共事。 而且在走私这种事情,晋商出身的张四维比别人懂行。 这么说来……张四维比其他人有优势。 在一片安静中,晏珣突然笑了笑。 张四维本来就关注晏珣,被这个笑容吓得额头上的青筋一跳……该不会,坑就在这里?! 前面的大湾巡抚,刚让他放松警惕,现在才给他致命一击?! 好的不灵坏的灵。 张四维正在胡思乱想,吏部文选司郎中宣布投票结果,得票最高的正选就是张四维。 “……” 张四维险些要跳起来骂骂咧咧……我想趁此机会把晏珣赶走,怎么到头来是我自己要走? 这不对呀?! 我背后有高首辅和杨博,我舅舅是王崇古,难道他们一点都不忌惮吗? 眼看张四维表情失控,高拱给了他一个冷静的眼神。 张四维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冷静。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皇帝不会驳回廷推的结果。 ……若是皇帝摒弃正推选择陪推,或者两者都不选钦点其他人,那这个人就算上任也很难服众,因为他不是被百官选出来的。 但皇帝有驳回权,事情就还有变数。 廷推结束,吏部尚书杨巍在隔壁朝房写奏章禀报,请皇上酌情批示。 皇帝不会当场决定,而是先散会。 事实上,从早朝再到廷议,很多大臣都快熬不住了。 皇帝中途还去“更衣”解决个人问题,大臣可是憋了快一整天。 可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事,当事人都仿佛感觉不到尿意,只有一股杀意萦绕在心中。 走出皇宫之后,张四维迎风站立片刻,走到张居正的轿子前,拱手道谢:“多谢阁老举荐,下官没齿难忘。” ……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报答你。 张居正没有否认的意思,虽然事情到这一步,绝对少不了其他人推波助澜。 比如晏鹤年就很可疑。 但是推卸责任不是张居正的作风。 “是廷推选中凤磐,也就是众望所归。若最终皇上决定让你去,也是对你的信任。”张居正坦荡地说。 张四维平静地笑着,慢慢回答:“阁老说得真好。” ……好话谁不会说! 他舅舅当年在南边打过倭寇,后来又去北边打鞑子,一路做到三边总督、宣大总督。 成为“言官三大不能惹”之一。 三大不能惹,就是杨博、王崇古、谭伦。 不是因为他们官职高。 对言官来说,官职越高的喷起来越得劲。但这三位都是军事文官,带过兵打过仗的。 虽然听起来很威风,但不是张四维要走的路。 高拱看着那边的动静,却走到晏家父子身前,淡淡地说:“果然是上阵父子兵,都让你们算准了。” 晏鹤年微微笑道:“首辅过奖,这种事不必算,在下也不敢算。最终都是皇上说了算,您说是不是?” 第526章 高拱给你画饼 远处的官员小声议论:“今日最出人意料的就是广东巡抚,怎么会选中凤磐呢?他去广东主持乡试还合理。” “谁知道呢……或许是没有更好的人选吧!虽然廷推结果出来,最后有变动也说不定。” 比如,皇帝驳回廷推。 又或者,张四维忽然病了。 类似例子以往也有,某些官员不想赴任又不敢抗旨,就会生病。 你不能强迫一个病人去赴任吧? 但这样做会有风险,搞不好皇帝就很贴心地让你一直养病。 广东巡抚虽然有坑,某种角度来说也是肥差,张四维会怎么选择呢? 督抚不入内阁的潜规则,其实是为了权力的制衡。 大明为了防止武将权力过大,总督、巡抚拥有调兵遣将的权力,以文统武。 像胡宗宪之前曾经总制东南三省兵马,俞龙戚虎以及其他赫赫有名的将领都是他的属下。 这样的人若是入阁,就是集政权和军权于一身,首辅跟地方将领有密切的关系,这样是非常危险的,会破坏权力的平衡。 《大明王朝》的电视剧有一段,在倒严嵩的关头,嘉靖皇帝召见胡宗宪,暗示可以让他入阁,让胡宗宪离开严党另起炉灶。 胡宗宪根本不信。 这是什么大饼?真想给你就直白说啊!说得含含糊糊就想我相信? 嘉靖就算是磕错了药,也不会开这个头,让胡总督入阁。 就算胡宗宪忠心耿耿,下一个入阁的总督呢? 万一下一个入阁的总督比胡宗宪威望更高,挥一挥手就一呼百应,乐子就大了。 张四维到了高拱家,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高拱说:“你最近可有去探望虞坡?他病了申请致仕,皇上挽留没有批准。” 虞坡就是“言官三大不能惹”之首的杨博,也是晋党集团的领袖人物。 他病了,要致仕了。 有人趁着杨博病重,打击晋党的势力,才有张四维今日进退两难的处境。 张四维脸色沉重:“我去探望了……恐怕是不太好。” 杨博也是进士出身,担任过蓟辽总督。他资格比谁都老,回朝之后历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就是入不了内阁。 想到这里,张四维苦笑:“三大不能惹,两个都是山西人,我的亲戚。我将来就是第四大不能惹?算是家族传承吗?” 高拱捋着胡子沉默……想要成为“不能惹”,不是当上巡抚就行。 那么多担任过巡抚、总督的人,为何就那三个不能惹? 你还得懂带兵打仗,让底下的将领都敬佩拥戴你,才能震慑言官。 张四维有没有这个能力,还得遛一遛才知道。 高拱慢慢地说:“老夫知道你的理想……入阁施展心中抱负。所有的翰林,都有这个心愿。 大明的巡抚制度,从开国至今一直在变化。有明文规定总督、巡抚不能入阁吗?并没有。也许将来皇上会为你破例。” 张四维苦笑:“多谢大人安慰。” 皇上没有为胡宗宪破例,也没有为杨博、王崇古、谭纶破例,在下何德何能啊? 张四维再自信,也不敢觉得自己是皇上的真爱。 高拱不是在信口胡说,而是有一定的信心。 “今天的事,确实让老夫意外。是我一时没有防范,没想到他们连杨博致仕都等不及,就要送你走。”高拱叹息。 从权力平衡来看,杨博致仕,皇帝应该让张四维入阁才对。 朝廷还有要用到晋党和晋商集团的地方,晋党在朝堂上就有一席之地。 前面说过,晋商的发迹,源于大明建国之初。 为解决军需运输的问题,朝廷以“盐引”作为酬劳,鼓励商人将粮食等运输到边塞,这就是“开中制”。 山西商人运输军需换盐引,再去产盐的地方买盐。 这个过程非常艰辛,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狗大户的先辈们,为大明皇朝流过汗立过功,也是吃过苦的。 时至今日,“开中制”仍然在实施,且实现俺答封贡之后,边境贸易更频繁。 维持边境的秩序、运输军需物资以及贸易往来,都要用到晋商。 这是张四维入阁的底气。 高拱跟张四维分析形势,劝道:“当初殷正茂临时委任广西巡抚,平乱之后就卸任。你现在临时去做广东巡抚,就是去专项打击走私和海盗,尽快把事情做完后卸任,然后先回南京礼部过渡一下,还有机会入阁。” 一年半载的巡抚经历,没有根深蒂固的地方关系,不必太忌讳。 若是不想对后来者开这个先例,张四维掌权后甚至可以用春秋笔法抹掉这段经历。 “道理是这样,就怕皇上不肯破例。”张四维心情和缓一些。 至于去广东打击走私和海盗……这种事他知道怎么做。 之前晏珣让他处理某些山西商人走私的问题,他就让家族去安排了交代。 去到广东,依旧可以让那里的大家族给一个交代。只要平静一两年,对上面有说法就行。 当然,这些大家族不会那么听话,这就需要博弈。 比方说:“你们不跟我合作,等海瑞丁忧结束,就让他来做广东巡抚。” 不跟我合作,就放海瑞这个大杀器。 王世贞一个苏州人能当应天巡抚,海瑞是琼州人自然也能做广东巡抚,关键时刻用合适的人。 “你这几年跟太子的关系不错,还得在他身上下功夫。”高拱劝说,“皇上现在越来越听太子的。只要太子愿意让你这位老师入阁,就是偶尔破例也没什么。” “太子……”张四维又多了一些信心。 张居正处心积虑赶他走,不就是因为他对太子的影响力吗? 可见太子还是喜欢他的。 “若事情没法改变,也只能先接受。”张四维叹气,“我只是可怜自己,在翰林院熬了那么多年,眼看即将熬出头,就出了这种意外。” 要是想外放,他早就出去了,说不定已经是第二个谭纶。 什么殷正茂,还得贪污军费,一点都不大气。 张四维若是做巡抚就不用贪,因为他知道地位上去了,名与利都会接踵而来。 高拱终于安抚好张四维,留张四维用饭之后让侄子亲自把人送出门…… 然后他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皇上也不事先跟我通气!我还得帮他安抚人!广东巡抚这种要职,总得让人心甘情愿才行。更别说张四维身后还有王崇古……不能让他们愤怒绝望,不然会出事的。” 这才是他竭力给张四维画饼的原因。 破例?哪有那么容易! 张居正、晏鹤年背后搞事?没有皇上示意,廷推哪能这么顺利! 高拱什么都懂,还得帮皇帝遮掩,让张四维要恨就恨张居正。 “皇上没有老夫是真的不行啊!”高拱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奋斗五十……好吧,二十年。 第527章 这只猫太丑了 晏珣和父亲一到家,就见妹妹圆圆一脸委屈地冲出来。 “爹爹,哥哥。”圆圆鼓着脸蛋,大眼睛闪着泪花。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的圆圆?不知道你头上刻着王字吗?可凶了!”晏珣笑着捏捏妹妹的脸蛋。 圆圆跑去抱老爹的大腿,脆生生地告状:“我去金大娘家聘猫,想要金丝虎,结果摸到了一只最丑的!我要金丝虎嘛!” 王徽快步走来说:“你跟金大娘约定,摸到哪只就是哪只,不许反悔的。我看这猫也不丑,不信你问哥哥,他最懂猫的。” 侍女提着一个竹篮走过来。 晏珣好奇的看过去,只见一只拳头大小的奶猫,好奇而惊恐的睁大眼睛蹲在那里。 身体都是白色的,只有嘴巴上面一抹黑色。 圆圆委屈地说:“他长胡子,他那么小就有黑胡子。” “哈哈……”晏珣笑道,“这是一只品相很好的衔蝉,买鱼穿柳聘衔蝉,黄庭坚的诗说的就是这种猫。这是难得的缘分,你看他小小的多可爱。” 圆圆认真看着小猫,对着手指说:“可他真的没有金丝虎漂亮。” 晏珣蹲下来,跟妹妹平视着说:“聘猫就像娶妻,要看缘分的。有时候最终得到的,跟你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你要学会接受,时间长了也许就会越看越顺眼。” 王徽和晏鹤年都很诧异……晏珣居然还懂这个道理? 圆圆更委屈了,大声说:“可是我又不娶媳妇啊!” 别以为我小就不懂,女娃娃是不娶媳妇的。 要是能娶,我长大了也要娶一个神仙姐姐! “喵呜~”小猫似乎被吓了一跳,轻轻地喵了一声。 圆圆愣住,又看向小猫,不好意思地说:“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可是……” “喵呜~”小猫又喵了一声。 听起来奶兮兮的。 晏珣轻轻把小猫捧起来,放在圆圆身上。 小猫立刻用爪子抓住圆圆的毛衣,圆圆手忙脚乱地用手捧着小猫。 “其实也很可爱的,对不对?”晏珣笑着问。 圆圆觉得小猫软软暖暖的,虽然还是觉得丑,但确实有点可爱。 “嫦娥飞升了带只玉兔,我飞升了,不带金丝虎,带这只长胡子的……”圆圆又伤心又无奈。 小孩子的想法实在不可理喻。 “你若不喜欢,将他送给潞王好了。反正宫里有好些御猫,多一只不多。”晏珣伸手要接过小猫。 圆圆却舍不得了,捧着小猫后退半步。 “我养着吧!等他大一点我再养一只小金丝虎。”圆圆决定了。 “真是个贪心的小姑娘。你要养猫就得亲自养,要记得喂它哦!你自己还是个小娃娃,能照顾一只就不错了。”晏珣摸摸妹妹的头。 “我一定能把他照顾好。”圆圆坚定地说。 “那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呃……”圆圆卡壳了。 她之前给小金丝虎起了好几个名字,现在全都用不上。 竟然聘得一只丑丑又可爱的胡子猫。 “就叫衔蝉吧!”圆圆说。 晏鹤年在一旁笑道:“你们兄妹给猫起名的风格都一样。” 黑猫就叫乌云,白色有胡子的就叫衔蝉。 “这不是挺有诗意的吗?我觉得很好。”晏珣说。 圆圆也觉得自己给小猫起的名字很不错,化悲为喜抱着小猫回房间。 “你不会照顾,还是放我屋里养吧!”晏珣故意说。 “我的猫就要自己养!”圆圆头也不回,跑得更快。 “这孩子,也过于任性一些。在金大娘那里就闹着要换猫,还是金大娘有原则,就是不允许她换。”王徽笑容宠溺。 孩子任性,还不是宠出来的? “有原则也好,人人都挑漂亮的猫,那最丑的岂不是没人要?”晏鹤年说,“其实猫嘛,养得好都一样好看,个人喜好而已。” “这话有道理,路口那家南北杂货店的掌柜有一只滚地锦,我就觉得丑丑的,哪有我们乌云好看?偏偏好些人都说那只滚地锦品相难得。”晏珣说着闲话。 看他们的神色,王徽就知道今日的廷议没出意外。 “拉了那么几天的票,结果都如愿了?”她笑着问。 “帮王世贞拉的票是如愿。”晏鹤年说,“这不算我的功劳,太子早就意向此人。” 还是那句话,既然王世贞说海瑞不行,那就让他自己上。 王世贞擅长舆论攻击,又是有名的大才子,他会做哪种应天巡抚呢? “还有哪一项不如愿?”王徽好奇地问。 成亲那么多年,她还是非常仰慕晏鹤年……六哥出手,没有做不到的事。 “张四维。我本来想让他去做大湾巡抚,没想到是广东巡抚。从广东想回京城,到底还是近得多。”晏鹤年意有所指。 这个近指的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 让张四维做巡抚,以此来阻拦他入阁,是阳谋。但只要是谋划,就有被破局的可能。 晏珣也说:“还有一点意外,我竟然是应天巡抚的首位候选人。太岳不想让我入阁,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王徽默默听完,微笑着说:“朝堂的事我不太懂,但想来内阁也跟航船一样,只能有一个船长。高首辅现在还没有退的迹象,你爹又有后来居上的态势,张居正感到威胁,想提前把你打发走也不奇怪。” 晏珣摇摇头:“我觉得可能不是这样……或许,他就是觉得我能胜任这个职位。” 晏鹤年跟王徽对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同样的事情,若是张四维谋划的,你就会说他想害你。是张居正谋划的,你自动帮他找理由,往好的方面想。”晏鹤年说,“其实你的内心,对太岳还是很敬佩的。” 晏珣挠挠头:“是这样。” 毕竟那是精于谋国拙于谋身的张居正。 张四维那样的人如何能比! 就算张四维请过他洗脚脚,双方还有煤炭的买卖合作……就算可能破坏内部和谐,他还是要说一句,某些晋商真的不是东西。 注意,说的是“某些”,没有地图炮所有人。 爱国晋商也是有的,在鞑靼入侵的时候自发捐物资、带着家丁协助出战,都是可歌可泣。 “咦?皇帝让张四维去做广东巡抚,是不是也对晋商不满?这是一次警告?”晏珣忽然灵光闪现。 之前,他善意提醒过张四维该整顿走私的晋商,至少不能为了钱什么买卖都做。 张四维当时答应得挺好,而且也确实让家人出手给了交代,打掉几家名声很不好的晋商大户。 可是,皇帝似乎不满意这种弃车保帅的“交代”。 难道……皇帝觉得拳头硬了,可以对晋商集团重拳出击? 那要用到晋商的地方怎么办?王崇古那边怎么办? 晏鹤年见晏珣神色变来变去,拍拍儿子的肩膀:“这就是帝王心术。到书房来,爹给你讲讲什么是皇权!” 第528章 格局放大一点 皇权是什么? 晏鹤年说:“皇权简单来说,是皇帝对国家的控制力。俗语说‘皇权不下县’,就是说皇帝的控制力只到县,再往下就是士绅族老的控制范围。或者说,这些士绅就是皇权的代表。” “士绅集团。”晏珣若有所思,“大明太大了,皇命从京城传达到地方,往往都要几个月。各地的宗族势力又复杂,皇权难以渗透,因此皇帝只能将基层的管理权力交给士绅。” 不是皇帝不想管,而是管不了。 晏鹤年笑着说:“建国之初,太祖为巩固皇权采取过许多措施,其中包括废除宰相。再加上太祖、成祖的个人魄力,那时候皇权集中到顶峰。 可是现在,北边几省还好,因为要防范蒙古,需要朝廷支持。东南那边,士绅豪强对朝廷阳奉阴违。朝廷局势稳定还好,若是混乱,东南士绅只会袖手旁观。” 晏珣想到另一时空崇祯年间的乱局,觉得老爹说得很对。 老爹比他更像穿越的。 晏鹤年问:“你是想帮皇帝加强皇权,还是想站士绅集团这边?” “加强皇权。”晏珣毫不犹豫地说,“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君主集权国家,去海外扩张。有皇帝做领袖,可以统一意志。我们已经有精良的火器、久经战场的水师,只要获得朝野的支持,就能开启新的航线。” 晏鹤年笑了笑:“你比很多土生土长的大明人还要爱这个国家。” “因为……我比他们看得更远吧!”晏珣毫不谦虚。 现在的很多人,汲汲营营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根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他们也不知道,错过这个瓜分世界的时代,未来就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张居正的理想,是力挽狂澜、中兴大明,同样也要加强皇权。”晏鹤年说,“他心中的皇权,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朝廷的权力。” “相对于地方权力来说,朝廷权力就是‘皇权’。而朝廷的权力再细分,就有皇帝的权力、内阁的权力、六部的权力、宦官的权力……说到底,要争的就两个字‘兵’和‘税’。” 晏珣恍然:“枪杆子和钱袋子!皇帝抓住这两项,权力就在手中。” 调动不了军队、收不上税、征不到徭役、使唤不了官员……煤山上吊。 “东南士绅米烂陈仓,国库粮仓空空如也。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就是要解决收不上税的问题; 兵,南兵北调解决九边军镇糜烂的问题;徭役,得实施摊丁入亩;至于官……” 晏珣沉默片刻,“许多官员,内心是真的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想着谁做皇帝都无所谓。” 这也不能完全怪官员……想想老朱家的皇帝都干了什么?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都惨死;嘉靖更是堪称冤案制造机; 最后一个为朝廷鞠躬尽瘁的张居正……若没有他们父子的蝴蝶翅膀,张家的结局可称惨烈。 你让谁还敢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集中皇权? 打压皇权才是真的! 表面上尊崇皇权,实际上却希望皇帝成为一个吉祥物、什么事都不管。 皇帝无为而治,天下自由发展。 可这样就会天下太平吗? 现在是大航海时代,是带着坚船利炮的国家资本主义时代。 它并不是后人描绘的自由、开明的时代,而是血腥掠夺。 那个开启工业革命的带英帝国,是一个军费超高、战争不断、高税收的中央集权国家,而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 西方的海盗,就是奉旨打劫的皇家海军! “在你醒来之前,大明要亡……无论我演算多少次,任其发展下去,大明撑不到一百年就要亡。” 晏鹤年感慨,“可是你醒来了,这就是变数。如你所说,统一意志对外开拓,将矛盾转移,就是加强皇权最好的方法!” 晏珣双目一亮:“那我和皇帝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其实说到底,各个权力阶层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利益。海外开拓,还可以把蛋糕做大。” 晋商集团、徽商集团,既然那么能干,都出海去吧! 晏鹤年笑着问:“今日若是选中你担任巡抚,你会不会去?” “会。”晏珣肯定地说,“无论是应天巡抚、广东巡抚还是大湾巡抚,其实都可以很有作为,为什么不去?没选中是一回事,选中了我不会跑!” “你不是想入阁?”晏鹤年问。 晏珣说:“爹已经入阁,我是小阁老了啊!这就是我的初心!既然初心已经实现,我对自己能不能入阁并没有太大执念。” 父子双阁老固然好,入不了也不要紧。 振兴大明,不一定是要做内阁大学士。 格局打开。 “与其说是怕入不了阁,我更主要的是舍不得爹和钧钧。我想好好教导钧钧,让他有一个健全的人格。”晏珣诚实地说。 “你不诚实。你明明就是舍不得朱翊钧,根本没有舍不得老爹。”晏鹤年哼哼。 “爹,你一把年纪了,不要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他要是我亲孙子,我就不计较。可再怎么四舍五入,他也不是我亲孙子。” 晏珣甩袖子走人……说完正事就来催婚是吧? 王徽收拾出几个房间。 家乡高邮送信来,阿豹这次会带虎头和燕子兄妹过来,帮晏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晏珣身边的小五、晏枚都到宁波去了,配合黎大、王二做倭国的贸易,身边缺长随和伺候的人。 长随最重要的是忠诚、嘴巴严实,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 燕子是阿豹的亲妹妹,已经成亲了,这次是拖家带口进京。 “我们家看来真得换房子了。”晏鹤年说,“前几日皇上问我,京中有两处大宅空着,问我可有搬家的想法。但我觉得不太合适就推脱了,因此没告诉你。” “哪两处?”晏珣好奇问。 他在这里住出感情了,觉得一草一木都很可爱。但家里人越来越多,黎大、王二这些兄弟们进京都得住外头。 “一处是昔日严嵩的宅子,一处是徐华亭的。徐家出事,京中徐家大宅被收归朝廷了。”晏鹤年说。 抄家的犯官产业,一部分入国库,一部分入皇家府库。 这两处大宅,就被皇帝收着,可以赐给新的大臣。 “我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晏珣抽了抽嘴角,“就像是一个丫鬟犯了错,被主家逐出去。主人说‘把她的衣服剥下来,留给好丫头穿’,爹就是那个好丫头?” “胡说!”晏鹤年笑骂。 这是什么破比喻? 王徽也是哭笑不得。 搬大宅多好的事,被晏珣这么一说就哪里都不对劲。 “我去问问皇上,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想跟太岳做邻居,将来潞王他们来咱们家,也能随时去找太岳串门。”晏珣有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太岳怕我独占小钧钧,就帮他找几个小孩子教。 第529章 向前一步是大海 皇帝并没有让臣子们等太久,这日晏珣在翰林院整理文卷,关于三位巡抚的任命文书通传各部门。 张四维此时也在翰林院,面无表情地接过吏部下达的任命文书。 一群同僚过来向他贺喜。 晏珣也说:“巡抚素来有封疆大吏之称,广东巡抚又身系打击走私和海盗的重任,还是得凤磐才能胜任。” 一个老翰林也说:“咱们做翰林的,就想点一个肥差出使,不然日日在这里干坐着,有什么盼头!凤磐这差使,着实令人羡慕。” 选派为巡抚,那是一等一的肥差! 像王锡爵那样去大湾吹海风,就是一等一的苦差。比这更坑的,就是去安南、琉球等藩属国宣旨敕封。 张四维笑道:“我谢谢你们。趁着还有一两日时间,我请你们去洗脚。” 同僚们见他皮笑肉不笑,都摆手:“你好好陪陪家人吧!你是自己去上任,还是带上家眷?” 众人善意地关心,张四维只好勉强保持笑容回应。 翰林们大多数是真心羡慕张四维。 别看张四维作为太子的老师,只差半步就能入阁。但这半步,有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 因为……东宫的老师们想要尽快入阁,就得隆庆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内阁大换血。 可万一隆庆活到嘉靖那个年纪,张四维还不一定熬得到呢! 你说你很快就能入阁了?是想说隆庆皇帝很快就要崩了? 这话谁也不敢说啊! 张四维已经暂时接受事实,趁着还在京城,给同僚、内侍、外戚……一个不落都送上礼物。 其中给皇帝和太子身边的内侍、外戚李家的礼物尤其丰厚。 哪怕他人不在京城,也要这些人记得他的好……来日方长。 官员赴任是有时间限制的,逾期会被处罚,还会记录在案成为污点。 张四维没敢拖延太久,先去向皇帝谢恩,再去向高拱和杨博辞行,最后设宴请东宫和翰林院的同僚。 杨博已经病得很重了。 他对张四维语重心长地说:“老夫二十岁进士及第,从知县做起,三十岁跟随大学士翟公巡视九边……承蒙圣上恩重,又召我回京担任兵部、吏部尚书。数十年来,无论官居何职,老夫可说恪守职责、问心无愧。” 说着,他猛烈地咳了几声。 四十五岁那年,蒙古十几万骑兵劫掠蓟镇。文官出身的杨博坚守关口,招募死士夜袭敌营,逼退蒙古大军。 虽然他是跟山西商人关系密切,但杨博从未卖国。 “你老安心养病。”张四维说。 他跟杨博是儿女亲家。 杨博摇摇头,拉着张四维的手:“你们觉得我止步吏部尚书,入不了内阁很遗憾?我并不遗憾。就单从权力来说,内阁和六部也一直在争权。内阁首辅等同于宰相?夏言、严嵩在的时候或许是,现在未必。” 内阁大学士说到底,是皇帝的秘书啊! 所以有些时候,皇帝喜欢就能让人入内阁,根本不用论资历。 比如夏言,再比如袁炜…… 杨博目光灼灼,张四维终于听懂了,眼中也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高拱说让皇帝为他破例,是虚无缥缈的大饼。倒不如杨博说的,六部可以跟内阁争权。 “我知道了!”张四维终于释然笑道,“我会去广东好好做事。广州市舶司每年上交的关税居然不如宁波,实在不像话。” 往前一步是大海,退后一步是深渊。 既然他去了广州,就可以帮助晋商开拓一条新的商路。 山西离广东是很远,可是晋商最不缺的就是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最后宴请同僚的时候,张四维已经言笑晏晏。 同僚们都诧异,张四维前几天还一副被绿了的苦瓜脸,现在就笑成一朵菊花? 虽然是同僚们给张四维饯行,依旧是张四维请客。这是一向来的惯例,反正张四维在场,不能让其他人掏钱。 怎么?看不起张某? 喝了几杯之后,张四维似笑非笑地对晏珣说:“我和申时行都不在京城,日后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还要请文瑄多费心。” 晏珣说:“东宫那么多老师,都在为太子殿下尽心。内阁诸位大人,也要轮流给太子讲课,凤磐兄可以放心。” ……我真的没办法一人独占小钧钧啊! 张居正那么忙,都会抽空过问太子的功课。比如过完年,太子就不用上书法课了,被张居正免了。 反倒是骑射、剑术,张居正没有反对太子学。 不求太子做天下第一高手,只求他多动一动,以免长成一个大胖子。 张四维被怼得沉默一瞬,端着酒杯凑近低声说:“假如你是我,你会不会去广东?” “会。”晏珣叹了口气,“凤磐兄,你的执念太深。其实跳出执念,一切都海阔天空。” “杨虞坡也这么说。”张四维低不可闻地轻叹。 他的执念为何这么深? 整个家族都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严嵩,或者是徐阶……当然,不要像这两位结局。 他在翰林院熬了那么多年,又想方设法成为东宫的老师,往外撒的钱都不知多少。 结果还是被踢出局。 他甚至没有勇气问一句太子……你为何不挽留我?难道这几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来!尽情喝酒!不醉不归!今日全场张某请!”张四维忽然洒脱地大笑。 山西人永不认输! 就算是把他扔到天涯海角,他也还是会走回来! “好!”晏珣拍着张四维的肩膀,“我们一起敬凤磐,感谢他这些年请我们洗脚脚!” “敬凤磐兄!”同僚们起哄。 张四维说:“我珍藏了几个太白楼的沐足桶,都是先帝用过的。承蒙诸位这些年的关照,你们去我家搬走,先到先得!” 他的话音一落,沈鲤抢先让随从去张家。 ……拍马屁这种事,就要在别人不留意的地方。抢先帝用过的桶,可以跟太子拉近一点关系。 太子:……?! 其他人不甘其后,都跑去张家搬东西。 晏珣没有动,淡定地说:“你们去吧!我家里有几样先帝御赐之物。” 周围人少了一些,张四维凑过来,压低声音:“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凤磐醉了。”晏珣说,“我们是同僚,目标都是振兴大明,怎么会是敌人呢?” 只要有共同的目标,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如果不识相,那就是必须毁灭的敌人。 高拱劝过了,杨博也劝过了,张四维还想不开,那就真的对不住了。 杨博劝张四维的那番话不是偶然……前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晏鹤年去了杨家。密谋了什么?天知地知。 对待朋友,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冷酷。 第530章 故乡亲戚进京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张四维南下的时候,阿豹、常欢带着一大家子呼啦啦地进京了。 晏鹤年见到阿桂婶、虎头、燕子的故乡来客非常高兴,连声说:“我早就说请你们进京来帮我料理一些家务,你们总是不肯来。” 这还是阿桂婶一家第一次进京。 阿桂婶的亲生儿子只有虎头一个,收养了因水灾成为孤儿的阿豹和燕子兄妹。 晏鹤年的官越当越大,阿桂婶还是在家乡种桑养蚕,没想过要去沾光。虽然实际上,整个村子都沾了晏家父子的光。 “不是不肯来,是怕给你们添麻烦。”阿桂婶诚恳地说,“我除了养蚕,其他的活都说不上好,京城又不用人养蚕!这次是阿豹说,珣珣可能要成亲了,我来喝喜酒。” 晏珣刚进门就想出去了。 好不容易来一个家乡的亲戚,也要催婚? 晏鹤年摆摆手:“那小子面皮薄,咱们不说他!一路上可好?家里可好?” “都好!”阿桂婶笑着讲家乡的事,晏鹤年兴致勃勃地听。 晏珣忽然发现,老爹今日的心情格外好。 对晏珣来说,双河村只是一个“家乡”的符号。但对老爹来说,那里有他童年的回忆。 埋在山岗上的,是老爹最亲的人。 晏珣甚至想,老爹对讨厌的四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也是出于对曾经那段岁月的感情吧? 反正四伯虽然鸡贼,在老爹手里从来没讨过好。 “老四年前病了一场,嚷嚷说快不行了,想吃一次扬州大厨做的狮子头。他几个儿媳妇做的,他都说不好。老四媳妇一怒之下拿着菜刀说‘好不好吃?爱吃不吃''!老四被吓得跑出一里地,病就好了。” 阿桂婶絮絮叨叨:“虎头和燕子都成了亲,是两家人了。阿豹说让他们进京管些事。他们没读过书又没见过世面,能管什么事?我进京看看,若是没合适的活,还把他们带回去。” “六弟,你现在当大官了,要更小心谨慎,不要让人拿到错处。以前你小的时候,最能闹腾……” “嗯,我晓得。”晏鹤年微笑着听劝。 晏珣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有趣……老爹竟然像个少年人一样,听嫂子劝诫。 好吧……老爹也不是生来就是老爹,他也做过小孩子,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 王徽坐在旁边,时不时附和几句。 她在嫁给晏鹤年之前,跟阿桂婶没什么来往。反而是晏珣的亲娘杨芸,她见过几次。 她还是一个胖丫头的时候,跟着兄长汪直到高邮湖,在船上玩耍时像只大青蛙一样噗通一声落下水,还是杨芸给她换衣服。 想到善良温暖的大姐姐杨芸,王徽看晏珣的目光充满慈爱。 晏珣:……我怎么感觉,阿娘用眼神对我催婚? 只要心里想着“催婚”,处处都是催婚。 阿豹和小一成亲后,在晏珣家后面一条胡同买了房子住。既是独立的两家人,又方便上门来干活。 许多富贵人家的大管事都是这样的,据说荣国公府的大管家,在外面有一个大花园呢! 阿豹的房子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是前后院子整整齐齐。 阿桂婶说要带着虎头和燕子住阿豹家。 “嫂子见外了!家里的屋子都收拾好了!”王徽连忙说,“六哥早就盼着你们来,一家人住在一起好说话。” 阿桂婶摇头:“我们一大家子,有老的小的,都是乡下人不懂大规矩。你家常有贵人来,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多不好。正是一家人,我不跟你们客气,你们也不用跟我客气。” 她坚持要这样,晏鹤年和王徽没有强留。 常欢一家也在,秋生早就按耐不住想说话,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不敢插嘴。 “你们小孩子坐得不耐烦,让秋生带你们出去玩吧!远近几条街,他就是孩子王。”晏鹤年笑着说。 其他小孩子们一听,簇拥着秋生呼啦啦地出去。 要说人生赢家,秋生才是人生赢家啊! 有一个有钱的娘、豪富的外祖家,还常在晏珣身边,被晏珣当儿子养。 双河村的小孩子们还听秋生吹牛……什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秋生却是先找出一个箱子给圆圆:“从扬州买的小玩意,送给小姑姑。京城虽然什么都好,玩的东西不见得比得上南边的精致。” 圆圆高高兴兴地接过,又炫耀:“我聘了一只猫,是衔蝉。蹲在那里就一脸严肃的样子,像吃了十八只老虎。” “你这是什么比喻?”秋生觉得好笑,“你不是喜欢金丝虎?怎么聘了只衔蝉?” 圆圆老气横秋地叹气:“缘分送到面前,我有什么办法!” 她招招手,对一众小孩子们说:“都是大侄子、大外甥吧?我是你们圆圆姑姑。” “看出来了。”大孩子们看着圆滚滚的小肉团,确实是“圆圆”的姑姑。 小家伙个头不大,辈分不小。 他们吆喝着,一窝蜂涌了出去。 晏珣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有仆从跟着小孩子们,才放心地走回屋里。 “你怎么还不放心?他们哪天不是到巷子口玩耍?那棵槐树都被他们撸秃了皮。”晏鹤年笑着说。 “我妹妹那么可爱,被人抱走怎么办?”晏珣嘀咕。 主要是,晏珣知道自己近来行事招人恨,怕被人报复。 不仅仅是狗大户的事。 宗室科举就定在三月望日,有资格进京考试的都会提前来。作为一力倡导此事的人,晏珣担心被记恨。 君子报仇,会讲规矩。小人报仇,就难以想象。 阿桂婶又笑着看向晏珣:“我们小珣喜欢小孩子啊,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实不相瞒,现在就有人夸我是好爹。”晏珣得意地说,“我有两个义子,今日都不在。改日他们来了,让您老见一见。不是我吹牛,别人亲生的儿子,都没有我的义子聪明孝顺。” 阿桂婶:……这话不知道该怎么接。 城里人现在都时兴收义子的? 但是想一想,高邮城的人都说汪公子有个义子叫舒尔哈齐,别看名字怪怪的,挺多才多艺。 阿桂婶又觉得,大概这就是读书人的雅好。 “你的风筝做好了?若是坐在这里无聊,就去送风筝吧!”晏鹤年打发儿子。 “往哪家送?”晏珣下意识地问。 “你问我?”晏鹤年瞪眼,“我哪里知道你要往哪家送!” 这个小子,其他方面精得跟猴子似的,偏偏感情的事情不开窍。老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唉,儿子那时候憨憨的。 想到从前的傻儿子,再看看现在的晏珣,晏鹤年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贪心。 第531章 是谁在操纵 晏珣“亲手”做的风筝,早就送出去两个……隆庆皇帝和太子的。 剩下两三个,朋友太多不够分,不知道送给谁比较好。 两位王姑娘,他亲口答应要送风筝的。 当下,晏珣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燕子风筝,让人给两位王姑娘送去。 “剩下一个,就送给太岳吧!虽然他差点坑了我,但他一定没有坏心思。”晏珣琢磨着。 亲友间互赠风筝是习俗,像晏珣这样亲手做的,格外有意义。 晏珣走回前面,跟虎头、阿豹和常欢几个堂兄弟们说话。 虎头说:“村里人听说我能到京城,都很羡慕。你们看着有什么我能干的,尽管让我做。” 撑船种地养鸭腌制咸鸭蛋,他都是一把好手。 晏珣笑着说:“你先跟着阿豹熟悉熟悉环境,不急着做什么。我现在虽然身兼翰林院和东宫的官职,比起在宁波来还闲一些。” 翰林院每个月有六到八天的假期。 掌院学士时不时翘班不去衙门,也没有人说什么。 阿豹乐呵呵地说:“虎头哥放心,京城里也就这么回事,住多几天就习惯了。” 阿桂婶一家进京,阿豹是最高兴的。 终于一家人团聚,省得相互牵挂。 不一会儿到了饭点,晏家设了几桌家宴招待远道而来的亲戚。 小孩子们呼啦啦进来,洗干净手排好队准备吃饭。 圆圆挺着小肚腩排在最前面,她是姑姑,是长辈! 吃完饭,晏珣派去送风筝的随从也回来了,低声回禀:“太仓王家收了风筝,阿衡小公子听说秋生回来,闹着要来我们家;新建伯府的人前日回了南边,只留下一房下人看房子。” “咦?他家走了?我怎么不知道?”晏珣有些诧异。 王正亿刚进京的时候很活跃,四处拜访故交,怎么突然跑回家乡? 晏鹤年走过来说:“风筝送出去了?” “爹,你知道新建伯府的人回南边的事吗?”晏珣问。 “哦……你送张四维的时候,他们就走了。因为不是什么大事,就没特意跟你说。”晏鹤年淡定地回答。 晏珣:“……你又叫我去送风筝!人走了你不提前说,不是白跑一趟吗?” “风筝不是送出去了嘛?怎么能算白跑?”晏鹤年很淡定。 晏珣合理怀疑老爹想看自己的笑话,但是他没有证据……老爹某些时候老不正经的,像个老顽童。 “王正亿跟太岳有些不愉快,在太岳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拂袖离京。”晏鹤年简略地说,“里头是什么原因,你有空再琢磨!” 晏珣皱眉想,王正亿跟张居正能有什么不愉快呢? 已知徐阶是王学门人,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可是张居正的境界,已经超脱了学派。 或者说,张居正真正践行“知行而一”,用一生去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比那些没学到心学精髓的学问家,超前不只一步两步。 王徽听了两句晏家父子的对话,知道晏珣做的风筝,最终只送给了阿衡的姑姑。 那位王姑娘,方方面面都很合王徽的心意。 但说到底,要合晏珣的心意才行。 圆圆人小鬼大的,凑到晏珣跟前,冷不丁地问:“哥哥想什么?” “张居正。”晏珣脱口而出。 正准备打趣的人一听,都哭笑不得……说着送风筝,你不想着大好春光去踏青放风筝,却想张居正! …… 张居正也在想晏珣。 没有让晏珣去做应天巡抚,多少有一点遗憾。 这一次廷推的结果,张居正看得比其他人更多。 王世贞此人,从嘉靖年间就一直病恹恹的,时不时作诗感怀、有白首之叹。还时不时就上奏疏请求致仕,不想做大明的官。 之前王世贞被选派为山西按察使,因在路上生病,到任时已经逾期。 “强扭的瓜不甜。皇帝明知王世贞不想做官,偏偏就要让他做。”张居正沉吟。 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皇帝了。 隆庆七年,和以往的每一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皇帝却更加难以捉摸。 仿佛突破某种枷锁,做事更如羚羊挂角。 让王世贞做应天巡抚,虽然不如晏珣恰当,也算神来之笔。 因为海瑞把“恶人”先做了,王世贞素来是老好人的形象,可以紧接着出面做“好人”。 想了一会儿,张居正提笔给王世贞写信。 重点问题之一:崇明岛宝船厂和松江府市舶司! 新开的松江市舶司,建了配套的港口和仓库,竖起了一块碑“上海港”! 说起来,宋代时松江府出海口就已经是一处海贸的港口,当时那个区域有“十八大浦”,其中一条叫“上海浦”,浦西有一个上海镇。 华亭徐家掏空家底配合建的这个大港,沿用了宋代旧称,就叫“上海”。 在这大明要重新扬帆起航、远征天下之际,上海也将迎着朝阳,获得新的机遇。 …… 太子朱翊钧得知秋生回京,按耐不住心情想找秋生玩。 他们出生的日期相仿,自幼一块儿长大。 感情比什么表兄弟都好,有人曾酸溜溜地说“晏秋生干脆净身进宫伺候得了。” 太子听到这种话就踹那人两脚。 什么好的都要抢到自家碗里,不管别人愿不愿意? 那不叫太子,那叫强盗! “殿下,好久不见了!你一定猜不到,我这些日子办了多少大事!”秋生见到朱翊钧,得意洋洋地炫耀。 朱翊钧说:“你也一定不知道,我办了多少大事。” 三个巡抚的名单,都是他在背后操控! 高拱、张居正、晏鹤年和张四维拉票的拉票、洗脚的洗脚,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实则全部在朱翊钧的运筹帷幄之中。 天下大事就像下棋,把合适的棋子摆在合适的位置,就是下棋之人应该做的。 至于臣子们看重的那些东西,比如说入阁,不过是吊着驴往前走的萝卜。 “太子的大事,跟我们的大事不一样。”秋生高高兴兴地说,“我们一起种荷花,你要不要来?” “脏兮兮的……好吧!看你难得回来,我就陪你们玩。”朱翊钧傲娇地脱去精美的外衣,跟一群小孩子一起去院子里种荷花。 晏家还保留高邮人的习俗,每年种两缸荷花。 这种荷花不是为了吃藕,只是赏荷。 晏珣拿着一本书,不远不近地看着这群孩子嘻嘻哈哈,其中朱翊钧的笑声最响亮。 这样才像一个小少年啊! 老爹跟他讲“皇权”,实际上隆庆父子也在有意识地集中皇权。从嘉靖到隆庆再到朱翊钧,其实都是制衡的权术高手。 这种能力,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 “珣……晏老师!你过来!”朱翊钧欢快地大声喊,“今天不许看书,我要你陪我玩!然后,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晏珣:……大秘密?有点东西。 第532章 内阁又缺人了 仆人在大缸里先倒一层马粪,再盘上藕秧,然后盖上河泥。 小孩子们在玩河泥,从里面找小蚬子、小鱼小虾,好像发现什么宝藏一样。 “多脏啊!钧……你们几个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凑热闹。”晏珣说朱翊钧、王衡和秋生几个大孩子。 朱翊钧十周岁,按虚岁算十二三,这年纪还玩泥巴是不是过分了? 人家纨绔子弟,过两年都能玩新项目。 偏偏朱翊钧玩得很开心,还兴致勃勃问:“现在种下去,什么时候能开花?” “夏天到了,第一朵花就会冒出水面,小荷才露尖尖角,蜻蜓也会来。”晏珣畅想着说,”到时候我摘两朵,让人给你送去。” “那么脏的泥,居然能开出洁净的荷花。难怪古人赞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朱翊钧赞叹。 他到小水池边洗干净手,对晏珣说:“哪天春暖起风,你带我出城放风筝吧!” “往年殿下不是跟皇上在西苑放?”晏珣笑着问。 “今年你回来了嘛!”朱翊钧说,“父皇、母妃和弟弟妹妹们放,我陪着你。” ……哼哼!我不陪着你,你就会去陪什么姑娘!主打一个破坏珣珣相亲。 晏珣不知道朱翊钧的小心思,听朱翊钧这么亲近自己,高兴地说好。 “你说有大秘密,是什么大秘密?”晏珣问。 朱翊钧沉默片刻,“事情太多,先说哪一件好呢?” “你还会卖关子!”晏珣洗了一篮子新鲜水果,带着着朱翊钧到花园的小石桌上说话。 那边小孩子们还在闹,都乖巧地不来打扰。 “高子象病重致仕,殷正甫也提出告老还乡,内阁就只剩下三个人。下一次廷推,就是要推内阁大学士,你怎么看?”朱翊钧的语气沉重。 高仪很好用,有高拱在前面掩护,不论让高仪做什么,人家都以为是高拱指使。 方便朱翊钧藏在幕后运筹帷幄。 “高子象是真的病重,我已经去探望过。殷阁老说告老,他的理由是被人排挤。”晏珣微微笑道,“我觉得没有人排挤他,是他自己太敏感。” 还需要你在内阁充人头呢,别急着走嘛! 朱翊钧无奈:“他跟人说在内阁被权臣排挤,恐怕有性命之忧。” 人人都没有被排挤,就你被排挤……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的问题? “那就再劝一劝殷阁老?”晏珣说。 朱翊钧摇头:“父皇有些生气,觉得殷阁老在用辞职做威胁,想准了他。” 这么一来,让新人入阁就成为必然。 难怪张四维走得那么愤愤不平,临到洞房被换新郎,谁懂啊! 朱翊钧目光灼灼地看着晏珣:“我有一个想法!若是按照资历,让你现在入阁是早一点,但我们可以另辟蹊径。” 晏珣摆摆手:“殿下好意我知道,但我其实不着急。” 老爹去年才入阁,我做小阁老很舒服。 朱翊钧皱眉:“我是……想着,夜长梦多。像这一回,太岳想让你去应天府,我差点拦不住。若不让你入阁,他们还会想法子让你外任。我知道你不在意,可是我不想你走。” 少年人的话说得那么直白、那么热烈。 此时此刻,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没有被岁月磋磨和权势侵蚀。 只是单纯的,想把对自己好的人留在身边。 晏珣拍拍朱翊钧的肩膀,叹道:“你这样,让我想起你祖父。” 嘉靖皇帝就是这么任性,让谁入阁不用看资历,只看个人喜好。说好听点是乾刚独断,说不好听就是任性专权。 朱翊钧迟疑:“你在夸我,还是在批评我?” 像祖父,按道理是好事吧? “我当然是在夸你啊!但我不想让其他人批评你。”晏珣严肃地说,“这件事咱们不要插手,让皇上和众大臣廷推决定。” 还有几个老资格熬资历,熬到现在也可以入阁了。 比如汪德渊乡试时的恩师马自强,在翰林院熬了几十年,参与过重录《永乐大典》、修过《世宗实录》。 论资历和政绩,他是不如晏珣,但他年纪大。 再比如担任过国子监祭酒,同样熬了很多年资历的吕调阳。 年纪大的人有个好处,做事稳重不易出错,适合在高拱和张居正之间居中调停。 又不是让他们做首辅,能力不是最重要的。 “马自强和吕调阳。”朱翊钧沉吟片刻,“若是他们二者选一个,还是吕调阳资历更深。关键是,他跟太岳的关系更好。” 晏珣欣慰地看着朱翊钧。 少年太子,连朝廷中谁跟谁表面不和、谁跟谁关系密切,都摸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不入阁,我那个另辟蹊径的计划就用不上了。”朱翊钧遗憾地叹息。 “什么计划,不妨说来听听。”晏珣笑着鼓励。 现在用不上,将来说不定用得上呢! “以前有大学士巡视九边的例子。就是内阁选派一名大学士,再从兵部、翰林院、都察院等部门抽调官员组成巡视组,到九边军镇走一圈。这个大学士只是大学士,不是通常说的内阁阁老。这样,我们可以让你去巡视九边,回来之后就真正成为内阁阁老。”朱翊钧说。 晏珣:“……你还真为我着想。巡视九边一去也得几年,若是遇到战事,还得上战场,你就舍得让我走了?” “呃……我想着牺牲两三年,以巡视九边的功劳,落实你入阁的事,也不算亏。”朱翊钧以生意人的角度衡量得失。 晏珣摇头:“入阁不用看资历和功劳,只看皇帝的心意,根本没必要绕那么大个圈子。皇上想让我入阁,一道旨意即可。但他没有这个意思,咱们就不要着急。” 很显然,皇帝想把东宫的人,留着朱翊钧登基之后再入阁。 虽然不知道皇帝能活多久,但谁要是表现得太着急,皇帝能高兴才怪? 张四维表现出急吼吼的样子,就被踢走了。 有些话晏珣不用直接说,鬼灵精的朱翊钧一点即通。 他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我琢磨那么多天,父皇看着一定觉得很好笑!” “你动脑子思考问题,皇上肯定很高兴,怎么会觉得好笑呢?就算是觉得好笑,也是觉得我们钧钧真可爱。”晏珣笑着给朱翊钧削果果。 那边晏秋生在喊:“太子!我从扬州带来的玩具,你要不要去看?” “不忙!我还有很多话要跟晏老师说。”朱翊钧回应。 大秘密才说了一个,还有好几个呢! 晏秋生啧啧:“你经常见到我叔叔,还是说不完的话。殿下干脆搬出来到我们家住好了!” 朱翊钧笑眯眯地吃果果,假装没听见。 他就是跟珣珣有说不完的话啊! 他们讨论的是国家大事,晏秋生那种玩泥巴的小屁孩懂什么! 第533章 雨露均沾找太岳 朱翊钧是个合格的端水大师。 一般的孩子像他这个年纪,还要跟弟弟妹妹争宠,他已经学会平衡大臣之间的关系。 主要是……隆庆皇帝并不在意太子跟大臣来往密切。 谁若是在皇帝面前说:“太子勾结大臣,恐怕想图谋不轨。” 皇帝会欣喜地说:“真的?我儿这么能干?” 总共就两个儿子,大儿子朱翊钧方方面面都比朱翊镠强,皇帝又冥冥中感应自己不会再有儿子,那还防备什么? 我儿能干,我就可以安心钓鱼了! 朱翊钧跟晏珣谈了几个大秘密,成功地跟晏珣的亲密度上升两度。 有共同的秘密,就是自己人。 他又兴致勃勃地陪秋生、王衡玩玩具,不动声色地打听消息。 “你们家去哪里放风筝?你姑姑和姐妹们也一起去吗?” 王衡说:“去城外踏青的时候放,家里姑姑和姐妹们也会同去的。不知哪天好天气,适合出游呢!” 他煞有介事地说:“往年我跟义父在宁波,看浙江人春游才热闹。他们清明上坟有‘上坟船’,男女盛装打扮。有钱人家还一路吹奏乐曲,把上坟当作乐事,正所谓‘厚人薄鬼’。” “儿歌说‘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娇娇’。除了好玩的,还有好吃的。在船上烧的菜没有灶君菩萨尝过,比平日的好吃。” 晏秋生补充:“我作证,确实是这样。” 其他没坐过上坟船的孩子顿时不依,都嚷嚷着要吃“没有灶君菩萨尝过”的菜。 晏珣走过来说:“这有什么难?野餐的时候在地里垒个土窑,煨鸡煨红薯不就行了?其实不是船上的菜好吃,是出去上坟走一天又累又饿,才觉得好。” 小孩子们不管那么多,话题偏到垒土窑,再偏到不知道哪里去。 朱翊钧还想拉回来,说:“你姑姑……” “就不告诉你!”王衡大不敬地瞪了一眼。 别以为你是太子殿下,就可以动歪心思。那么小就喜欢我姑姑?想做我姑丈?过分了吧? 晏珣也瞟了一眼朱翊钧,如果没记错,万历皇帝的长子朱常洛是王恭妃所出。 朱翊钧跟哪一位“王姑娘”有缘? 朱翊钧:……我不是那个心思!王衡脑子里面想什么? …… 跟晏珣分享了秘密,没过两天朱翊钧又去跟张居正分享秘密。 他一开口就是:“我有一个主意,但想得不够周全,暂且不适宜跟父皇说。跟其他人讲也不是太合适,唯有来请教您。” 张居正顿时心情舒畅,跟冬日里喝了一杯温水一般暖洋洋的。 “太子请讲。”张居正温和笑着。 朱翊钧说:“近年羊毛线出口增多,南边有些人尝试圈地养羊。可一方水土养一方羊,南方养的绵羊毛就不适合纺织。我想,要说养羊,没有比蒙古人更懂的。现在咱们跟蒙古开放互市,可以让晋商跟蒙古人收购羊毛。 一来,可以让蒙古人帮咱们养羊,解决羊毛原材料的问题;二来,让蒙古人有了创收的新方式,让他们安心放牧;三来,在北边做毛纺织业,可以解决‘板升人’的问题。” 板升人,说到底是流民,在内地没有生计才叛逃到蒙古。 之前晏鹤年通过谈判,让很多流亡板升人南归,安置到云贵。 但流民是源源不断的,不解决流民的生存问题,就会有新的板升人诞生。 “让晋商劝蒙古人养羊?再从蒙古人手中收购羊毛?”张居正沉吟。 如果真的能实施,蒙古人养马的牧场变成养羊,战斗力会大大削弱。 “我们已经劝蒙古人出家,还派出黄教喇嘛去传教。宗教能让人获得精神上的富足,还需要物质上的富足,才能长治久安。”朱翊钧说。 “我们一直在想,怎么解决部门晋商走私的问题。他们走私的最大危害,是把军用物资流出到关外。这种不顾大局走私之徒,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要严厉打击。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提高自身实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说可好几个“我们”。 张居正想到朱翊钧刚见完晏珣,猜得到“我们”里面都有谁。 嘿!不就是你们师生两个,再加一群嘴上无毛的半大小子吗? 还“们”呢! “殿下的建议不错,我要跟王崇古写信商议。若是他也认为可行,我会在朝堂上提出。”张居正认可朱翊钧的话。 就算是背后有狗头军师团,以朱翊钧这个年纪能谋划这种国家大事,确实令人欣喜。 起码,这是一个关心国事的未来皇帝,既不沉迷修仙,也不爱好女色,还对钓鱼、车珠子不感兴趣。 朱家列祖列宗保佑! 朱翊钧再接再厉:“若让晋商负责此事,干脆让他们成立一个有官方背景的商会,内部制定条例自我约束。官方选派理事,对商会的经营做监督。” 晋商靠“开中制”贩盐起家,现在主要经营盐业、金融业、运输业。 其中盐业和金融业都跟徽商有冲突。 而纺织业,晋商一直没有发展起来。现在让他们借着蒙古人,发展自己的羊毛纺织业。 “殿下的意思是,让官方收编晋商?”张居正问。 朱翊钧点点头:“昔日戚继光抗倭,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解决晋商的问题也是如此。不用担心他们不愿意,有这个机遇,他们会很愿意。” 有了官方背景,就是皇商。 张居正本身是不赞同“商贾在位”,对朝廷上有太多商贾出身的官员表示忧心。 但他也不是一竿子打死所有人,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商贾家庭出身,但张居正就挺欣赏。 而且,收编晋商是加强对商人的管理,对朝廷有利。 “杨博病重,这件事要做,也还是要王崇古去实施。”张居正笑着感叹,“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收我的信。” 得用别人的势力,就得给人一颗甜枣。 刚把张四维踢走,就要让王崇古做事。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说:“张阁老,您觉得若我亲自给王总督写信如何?” 张居正嘴角抽搐……太子写信,难道你又想说“王大人,你也不想野史写得很野,瞎说你跟鞑靼三娘子不可不说的一千零一夜吧?” “殿下,您写信要就事论事,正经一点。王崇古非常不好惹,虽然您是太子,也要给他一些面子。”张居正提醒。 隔壁老王,言官都躲着走! 朱翊钧目瞪口呆:“张阁老!您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是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啊!” 有其师必有其徒,珣珣教出来的,能不正经到哪里去? 第534章 一起放风筝 朱翊钧当场给王崇古写信。 必须是一本正经,还谈论一番什么是忠。 “尽己谓忠,就是尽自己的心力,对得起外部对得起良心。忠有三个层次,第一层忠于某个人;第二层忠于利益;第三层忠于国家。不知道王大人,达到哪一层境界?” 朱翊钧将信给张居正看,张居正很诧异:“这是谁教你的?莫非是晏文瑄?” 信送出去,王崇古估计都很难相信出自小太子之手! 未免太早熟了一些。 朱翊钧腼腆笑道:“是杨虞坡跟我说过的,我觉得是值得思考的一件事。” 忠于皇帝?忠于利益?还是忠于国家? 张居正一时间被触动,叹道:“惟尽忠难啊!” 杨博从严嵩时代一直坚挺到现在,无论谁做首辅,杨博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 问题抛给了王崇古,精明的老王想必不会作出错误的选择。 …… 春暖花开,晏珣带着家人出门去放风筝。 圆圆好奇地看着马车穿过门洞、路上行人如织,心情雀跃得像小鸟,一路叽叽喳喳:“我们要去秋生侄子家吗?他家在西边。还是去白云观看猴子?” “白云观现在没有猴子,倒养了一群鹤。你想不想看鹤?”王徽心情愉悦,逗弄着小女儿。 “我要看爹爹招鹤,道士圈养的鹤都成了呆头鹅,有什么好看!”圆圆说。 别看她小,她什么都懂。 尤其是关于老爹的种种传说,她知道十八个版本,每个版本的故事都不重样。 “一会儿见到王家的姐姐们,你主动跟她们玩,带玉燕大姐姐到你哥哥旁边,让他们放风筝说话,记住了吗?”王徽叮嘱。 “保证完成任务!”圆圆拍着胸脯。 她身体太短小,胸脯和小肚腩没有分界线,拍的疑是圆肚肚。 反正她今天带着任务出门,要帮哥哥和玉燕姐姐创造说话的机会。 王衡的姑姑叫作玉燕,一听就是美人儿的名字。至于小字是什么,那得待字闺中。 晏珣骑着马跟在自家马车周围,听见妹妹隐隐约约的笑声,也不禁带起笑容。 最近京城发生很多事,但日升月落,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该做什么做什么。 高仪真的死了。 仿佛前脚才入阁,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就嘎了。 又仿佛前一日还跟人看《西游记》的戏,第二天人就不在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众人心灵一击——有什么想做的事就要尽快去做,不要留到明天,谁知道会不会有明天。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惜取眼前人。 晏珣又想到一直病恹恹的王世贞,从嘉靖年间就时不时说自己快不行了,上任途中都被家人摁住养病。 但在另一个时空,王世贞一直活到万历十八年。把一众身强力壮的政敌都熬死了,整天病恹恹的王世贞依旧坚挺。 人生的事真的很难说。 健康的人忽然一下子病没了,虚弱的人养着养着又一年。 朱翊钧说好要跟晏珣一起放风筝,但是为了避免一大群人出行引起不便,他低调地轻车简从出发,到郊外再汇合。 朱翊镠也跟在身边。 “你不是要陪父皇、母妃还有姐妹们放风筝吗?跟着我干什么?”朱翊钧不满地问。 我要跟珣珣放风筝,你挤进来算什么? 朱翊镠笑眯眯地说:“我跟父皇说,要去打探消息。他等着我回禀呢!” 隆庆皇帝对晏珣的婚姻问题很好奇,派出小儿子到吃瓜一线做群众。 “我就是去打探消息的,不用你。”朱翊钧说。 朱翊镠狡黠笑道:“哥哥是去搞破坏,我不会拆穿你。其实,我也不想晏大人成亲呢!他如果成亲,我就不能在他屋子里随意进出了。” “你现在也不准随意进出!珣珣是朝中大臣,他的书房是重地。”朱翊钧板着脸教训弟弟。 朱翊镠偷笑……看吧!哥哥的注意力被带偏,没在意我跟着了! 朱翊钧知道弟弟的坏主意,但都带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把人送回皇宫里。 往年,他们也会约着李家的表兄妹一起放风筝,今年似乎都默契地忘了还有这门亲戚。 朱翊钧兄弟到的时候,晏珣在摆弄一个神气的老鹰风筝。 “为什么你这个风筝那么威风?我的就像猫头鹰?”朱翊钧大声问。 晏珣回过头:“殿下到了?我以为你们还得迟一点呢……这是我爹做的,跟我做的有一点点不同。” 晏秋生在一旁说:“有一年放风筝,有一只老鹰风筝做得活灵活现。放到天上去之后,真的老鹰过来打架。” “还有这种事?”小孩子们纷纷惊奇,又要一起放晏珣的老鹰风筝。 晏珣就带他们一起放。 放风筝还得放老爹做的,他自己做的……咳咳,那边王姑娘折腾了半天,没放起来。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风筝放不起来,多少有点不吉利。 “殿下,你没带我做的猫头鹰风筝吧?”晏珣连忙问。 “没有!我把你做的挂在书房的墙上,我放一只大凤凰。”朱翊钧说。 风筝之中,像蜈蚣、美人这种难掌握平衡的,最难做也不好放。 凤凰也属于难度较大的,太监田义帮着朱翊钧清理好场地,伺候他放风筝。 唉! 在西苑放多好,不用跑大老远的路,也不用担心风筝线跟别人的绞在一块儿。 两位小殿下偏偏要跑出来,还说与民同乐! 你们是乐了,累的都是公公! 圆圆带着王玉燕过来,大声说:“哥哥!王姐姐的燕子怎么也飞不起来,一定不是你做的不好,说不定是风不凑巧。要不你再拿一个来吧?” “哦,我这里还有个蝙蝠的,是老爹给我做的,一定能飞起来。”晏珣取过一个风筝,目不斜视地递给王玉燕。 王玉燕大大方方地接过,要走去王家那一群人的地方放。 朱翊钧忽然说:“我前几日收到大湾的消息,有关于阿衡父亲的,我们放完风筝后细说。” ……虽然是想搞破坏,但又有些不忍心。钧钧心里的纠结,谁懂啊! 王玉燕有了理由,也留在这边放风筝。 她放风筝的动作很娴熟,一看就是爱玩的。 晏珣想……比我会玩,比我会享受生活,倒符合爹娘的性格。 爹曾说,我的亲娘也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会把茶叶包着放在荷花的花心,第二天再去取出。 即使是普普通通的一粥一饭,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王徽以及王家的长辈们不远不近地吃点心喝茶,看那边少年男女和孩子们的说笑声……晏珣属于老少年。 “老鹰!有真的老鹰飞来了!打起来啊!和我们的老鹰打起来!”朱翊镠的声音猛地拔高。 众人闻声望去……天上两只雄赳赳的老鹰,一时难分辨真假。 第535章 春天里那些人 风筝飞起来了。 朱翊钧看到晏珣的老鹰风筝、王玉燕的蝙蝠风筝在天上像打招呼一样,赌气让自己的大凤凰插进去。 其他小孩子见状,也跟着凑热闹。 结果,不知谁和谁的风筝绞在一起,又有新的风筝误入,像打架一样难解难分。 “绞断线,放它们远走高飞吧!”晏珣说着,把自己的风筝线“咔嚓”一声剪短。 小圆圆先不肯了,“哇”的一声哭:“爹爹给我的燕子,不许飞走!” 晏珣连忙抱着她哄:“你就当把晦气放掉!让燕子去更远的地方,明年又有新的燕子。或者秋风起的时候,再做一个出来放。” “我不放它走!”圆圆很固执。 晏珣没办法,只好帮圆圆收风筝,绞在一起的线又要想办法解开。 圆圆乖乖地靠在晏珣身上,看晏珣耐心地解风筝。 春暖花开的日子,阳光洒在他们兄妹身上,看着温馨和谐。 王玉燕不经意地看过来,又慢慢挪开目光……确实是个很耐心的人,有些人还说晏郎相貌好内心黑,得罪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怎么可能呢? 长得好的人心地一定不会太差,晏郎一定是最善良温和的人。 不知是不是跑得有点热,她的脸泛着红晕,拉着自己风筝退回家人这一边。 跟哥哥有关的事? 小殿下肯定是随口说说。 哥哥一有机会就会让人送信回来,家里常有关于他的消息,也知道大湾那个遥远而又美丽的岛。 晏珣好不容易解开圆圆的风筝,只剩几个小孩子在身边,大姑娘都悄悄走远了。 “……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放不放?要放就分散一些,不然线又缠在一起。” 圆圆人小容易累,抱着自己的风筝去找阿娘要糕糕了,其他小孩子也说要吃点心。 朱翊钧凑到晏珣身边,一本正经地说:“若要娶妻,这个王姑娘还不错。” 本太子勉强准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晏珣小声回应。 “是你家不同意,还是她家不同意?两家都同意,事情就定下来吧!夜长梦多……省得你跟其他不靠谱的人家又相亲。”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叹气。 跟其他什么姑娘,还不如这个有眼力劲识进退的王姑娘。 再说,朝廷要大力发展海贸,丝织大户太仓王家就很有用。让珣珣跟王家联姻,皇家用起王家来,更加放心。 在朱翊钧心中,晏珣是自家人。 “这样定下来,总觉得仓促一些。”晏珣迟疑。 朱翊钧垂眸叹道:“你爹宠坏你了!一般的人家,父母同意就行了,还管你同不同意。人伦大事,说穿了就是配对。你还想有感情才成亲?那一辈子不用成亲了。” “你懂得真多。”晏珣忍不住嘀咕。 你还这么小! 朱翊钧说:“别看我小,我见识得多。我有很多关于婚姻的想法,有空再跟你慢慢探讨。” 晏珣点点头,确实有必要讨论一下,万一小钧钧想偏想岔了呢? 朱翊钧没有想偏,但内心深处有一种隐秘的想法,不希望自己未来太子的生母像自家母妃。 母妃有哪里不好,他不好说,总的来说母妃是极爱他的。 可是……某一天在一处酒楼听到有人议论:“李伟是泥瓦匠出身,眼皮子浅不是很正常?李贵妃就是村姑,村姑能教养出什么出色的孩子?太子幸亏是被皇上和一众大臣带着长大的。” 当时朱翊钧很生气,想冲出去把那几个醉汉打一顿。 但天底下这么想的人不知道多少,打得完吗? 朱翊钧靠在晏珣身边,低声说:“以后我有孩子,还让珣珣教养。” 晏珣哭笑不得,小孩子的心思你别猜,自己还是个没发育的豆丁,就开始想以后的孩子了? 你的孩子? 貌似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很能生,你一群小孩子,让我教哪个? 他们又不敢叫我一声祖父! “义父!我爹是不是快回来了?我姑姑说家里收到他的信。”王衡拿着一盒艾窝窝过来。 “殿下饿不饿,吃两个艾窝窝吧?”王衡递给朱翊钧。 艾窝窝是一种白色杂锦甜馅的糕点,明代宫廷传出,又叫“御艾窝窝”。 朱翊钧接过艾窝窝,随口回答:“还没正式通知,应该是快要让他回来了。一群之前占领壕境澳的葡萄牙人想在大湾建立据点,跟不知哪里冒出的荷兰人竟然发生冲突,在大湾打起来。 我们的水师顺势把他们都灭了,缴获两艘完好的远洋船 。胡总督让水师把这两艘船送去崇明宝船厂。王大人一起跟着回来述职,父皇想让他回京任职。” “荷兰是什么东西?”王衡问。 晏珣说:“荷兰不是东西,他们现在还属于西班牙的一部分,在打独立战争,西班牙帝国称为‘低地国叛乱’,所以他们也是红毛番。” “哦……那就是葡萄牙跟西班牙在大湾打架?他们为什么要争这个地方?”晏秋生也走过来问。 “这个问题嘛,留给你们回家去想,写成策论文章交给我,字数不限。”晏珣趁机布置作业。 别人不远万里来争我们家门口的地盘,这叫什么事? 这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他小孩子听到作业满脸哀怨,王衡很高兴,又有机会做作业了!还得是我傲视群雄! 最重要的是,爹要回来了! “你爹回来,你就不能常住晏家。”朱翊钧得意地笑。 王衡挠了挠头:“虽然义父很好,可是爹爹也很好的!他是很开明的父亲。” 晏珣说:“你爹确实是开明的父亲,京城难得一见。” 王锡爵的女儿王焘贞要修道,王锡爵听之任之,表示:她长大了若想开要嫁人,我就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婿,若是不要嫁人也随她。 王家的公子、姑娘都是学霸卷王,王焘贞对修道之外的学问都不感兴趣,没机会做个才女,多少先生来都没办法,把长辈气得直叹气。 王锡爵还是不在意,不擅长读书也不是罪过,我还看不起你不会打坐呢! 这种轶事,也是野史津津乐道的奇谈。 朱翊钧绝不会轻易认输,仰着头说:“我父皇也是很好的,我有一次看题本笑出声,他还惊讶地问我是不是太累,赶紧去休息。” ……看工作汇报能笑出声,我儿是不是累得产生幻觉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开始拼爹了呢? 要是拼爹,晏珣可是从来不会输的。 但他是这群孩子的长辈,只好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拼爹。 拼完亲爹拼义父。 “晏老师送我一个猫头鹰风筝,全天下独一无二!”朱翊钧骄傲极了。 王衡……输了。义父大坏人,不给我送风筝!必须拉到自家碗里做姑父,将来少不了我的风筝! 第536章 雨日与饺子 陪小孩子们讲了一会儿海上的故事,晏珣看了看天:“西边有一块云彩不对劲,可能会下雨,我们赶紧回城吧!” 小孩们立刻呼啦啦通知自家大人收拾东西。 王家长辈站过来,笑盈盈地问:“晏贤侄还会看天色?” “会一点点吧!”晏珣随口说。 “家学渊源,肯定是准的。”众人说着,飞快地收拾东西。 太监们也把大殿下扶上马车、小殿下抱上马车。 “说了,我不用抱!”朱翊镠一边喊着,一边双手抓住太监的衣裳。 真是没办法!堂堂大王,竟然被人当小孩! 进城没多久,离皇宫还远,王衡的马车停了下来。 “我饿了,记得前面有一家小馆子包的饺子不错。请义父陪我一起去吃吧!”王衡发出邀请。 晏珣跟家人商量两句,阿娘先带圆圆、秋生这些孩子回家,他带王衡吃饭。 过了一会儿,王衡和王玉燕带着两个随从,跟晏珣汇合。 朱翊镠打听到后面的动静也想留下,被朱翊钧摁住:“我们回宫去,真遇到雨、着凉了可不好。” 做哥哥,要有哥哥的样子。 “可是……他们分明是约好的,你不好奇?”朱翊镠问。 朱翊钧幽幽地叹了口气:“天要下雨、爹要娶妻,由他去吧!” 拦又拦不住,人家还会说拖油瓶不懂事,除了“由他去”,还能怎么样呢? 朱翊镠眨巴着眼睛,话又说回来,他们的亲爹有好些美人,也没见太子哥哥失落难过。 果然,晏老师是不一样的? 王衡说的饺子馆就在车水马龙的路边,低矮的棚子,掌勺的是夫妻俩,见到客人没说话先带笑。 “我跟晏枚叔来过的,店家还认得我吗?”王衡自来熟地问。 “认得!徐枚南下,没带着小公子一起?”店家很和气。 晏珣擦干净桌椅,请王玉燕坐下。 听阿衡像个小大人一样跟店家说场面话,原来这对夫妻祖上也是浙江的,不知哪回跟徐枚认了老乡。 “每人上一份饺子。”王衡高高兴兴地做主。 晏珣赞道:“不得了!阿衡都能当家做主了。” 王衡叹道:“我爹在外当官,叔叔们在南边做买卖,我是家中男丁,自然要担当起来。” ……一个个的,小小年纪老气横秋,不知道跟谁学的。 不一会儿,饺子被端了上来,是荠菜鲜肉馅的,应季又新鲜。 “浙东有一句俗语‘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一到春日,妇人小儿就提着苗篮,到野地里寻野菜。我们高邮也有春日找野菜的习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晏珣慢慢说着家乡的习俗,棚子外面果真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天地间一片朦胧。 王玉燕听着晏珣的声音,低头吃一个个小巧可爱的饺子,觉得这碗饺子确实是很好。 “下雨了!义父算得真准!”王衡高兴地说。 “下雨好,春雨贵如油。”晏珣接上。 他们带了雨具,等雨小一些就可以回去,今日无事,在此坐久一些也无妨。 凉凉的雨飘啊飘,远处的柳枝朦朦胧胧也在飘摇,路边一些小野花被雨珠打弯了腰,一个抖擞又精神起来。 晏珣看着雨,想起故乡的烟雨,撑着伞走在石板路上,雨水滴滴答答在石板上开花。 一年又一年。 下雨又起风,到底是有些寒,晏珣给王衡披上一件大衣裳,随口问:“姑娘冷不冷?” “我吃饱了。” “……呃?”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两个人都愣了愣,随即又都笑起来。 在京城这个地方,他们都是南直隶地区来的,可算是老乡。 这样的下雨天,就容易勾起人淡淡的乡愁。 …… 王徽带着迷之微笑,把小孩子们带回家。 圆圆一到家就蹦蹦跳跳地找老爹……“爹!我今天有帮哥哥!让哥哥和大姐姐说话!” 晏鹤年走出来,一把接住胖闺女,笑道:“我们圆圆真棒,以后让新嫂子给你煎蛋瘪子,要双黄的!” “我现在就要吃蛋瘪子,还要冲一碗炒米、放糖!”圆圆叽叽呱呱地说。 看她对吃的如数家珍,就知道她这身肉不是白来的。 晏鹤年放女儿到地上,让人带她去吃炒米,问王徽:“王家那边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意思,等王锡爵回来,就把日子定下来。人家姑娘是不着急,我们珣珣一年大似一年。”王徽说。 “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在一时半会儿。”晏鹤年随意地笑笑。 只要晏珣不抗拒就行,其他的事情可以慢慢再说。 一见钟情是很稀少的,能够日久生情已经很不错。 晏鹤年想,自己总有驾鹤西归的一日。若是到那一日,他准备提前云游,静悄悄地走。 到那时候,他希望晏珣有自己的孩子,一个血脉相连的人。 晏珣回到家,还想着怎么跟爹娘解释吃饺子吃这么久,没想到完全不用解释。 “这么快就回来?你应该先送人家姑娘回家嘛!热水已经烧好了,赶紧去泡个澡驱驱寒,再喝一碗热姜汤。”王徽连声说。 晏珣:“我身体没那么弱。” 但这是阿娘的好意,没那么弱也得照着做。 泡在水里的时候,他想……当初老爹续娶,我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但新阿娘确实对我很好。 人的感情是要维护的,没人愿意平白无故的对你好。 阿娘对我好,是爱屋及乌。她一定很爱老爹,当然,老爹那老子确实是魅力十足。 晏鹤年在雕刻一艘船。 船身已经初具雏形,船舱、船舷的大炮等,都要一一精雕细琢。 “雕这个是送给我的?”晏珣走进来,惊喜地问。 晏鹤年头也不抬:“不用想了!没你的事!这是送给皇上的。” 晏珣不禁失望,又问:“为何送木雕船给皇上?也是当作蛐蛐屋,给他养蛐蛐吗?” 晏鹤年摇摇头:“你最近没空跟皇上说话,不了解他的内心吧?他有一点蠢蠢欲动想去南边看真正的大海船,露出话锋试探我们呢!” 皇帝想南巡? 这也不奇怪。 人人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却被困在京城,顶多去西山郊游。他想看看属于自己的王土,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不可以,因为皇帝出巡一次的花销太大,属于是败家子行为。 “我给他雕刻一艘船,给他一点点安慰。”晏鹤年说,“君臣之间,有时候也像父子、夫妻,要哄着对方。” “好吧!我改天也去找皇上谈一谈心,咱们不出远门,也可以知天下事嘛!”晏珣坐在一旁,看父亲刻船。 这种个头大的木雕反而比较容易,那些把桃核雕成小船,还要刻人物的,更考验功夫。 第537章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想要做一个明君,就不能任性。 隆庆皇帝跟太子朱翊钧在计算南巡的费用。 “帝王出巡,扈从的仪仗,锦衣卫和官兵、随行的大臣、民夫,还有这些人员的马,光是沿途消耗粮草,就得折合银子得……二十万两!粮食可从天津、临清几个大仓库调用。” “再怎么不扰民,沿途下榻的行宫要符合规格,各项采买的银子计划十万两。” 皇帝越是计算,越觉得南巡是败家行为。 以前那些皇帝出巡,都是怎么做到的呢? 太子说:“接驾这一块,若是让当地士绅负责,最终这笔钱还是得让他们从别的地方捞回来。” “唉!所以朕刚提了一个话头,就被高老师义正言辞地堵回来,说朕去西山看一看就好。西山那里,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朕早就看腻了。” 如果不带那么多仪仗,轻车简从行不行? 当然不行! 那不叫出巡,叫逃难。 不信你问…… “《虞书》言‘五载天子一巡狩’,古代天子出巡,是为了广播恩泽,让天下臣民都知道有这个君主。父皇想要南巡合乎明君之道的,只是现在的情况,必须徐徐图之。”朱翊钧严肃地说。 皇帝微微笑道:“朕是皇帝,不能轻车简从,但你们还是可以的。崇明宝船厂造出大海船,朕想让你去主持出海仪式。” 朱翊钧又惊又喜:“我?我可以出去?” “你想不想出去?” “想!”朱翊钧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抱着父亲的手臂连连点头。 这一刻,父皇是他最亲的亲爹。 “朕要出巡,他们肯定都不同意。然后朕退而求其次,提出让你代朕南巡。太子南巡是有先例的,费用不会那么夸张,他们也许能同意。”皇帝慈爱地看着儿子。 这一两年再不去走走,将来就会和朕一样被困着走不了。 “可是……我听说亲王就藩的排场过大都会造成地方超支,若是我南巡,还是一样会耗费钱粮。”朱翊钧有些犹豫。 珣珣跟他提过,有个很不成器的大胖子皇帝,给弟弟就藩铺张浪费挪用库粮,是反面典型。 明明很想要,却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 朱翊钧已经有了未来明君的基本修养。 “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皇帝笑着说,“到时候朕让一个擅长精打细算的人统筹此事,不要把好事办成坏事。崇明宝船厂在松江府,你南巡的目的地就是松江府的上海港,你去看看上海和徐家,回来告诉朕,那里是什么样的。” 给徐家留的一线生机,他们能不能把握住呢? 都说“华亭徐家”,皇帝对这个地方很好奇。 “好!我要去看看上海!”朱翊钧兴奋又疑惑,“父皇,你怎么会忽然有这种想法?” 皇帝神色一正:“朕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下一片黑暗,一盏盏灯逐渐亮起,从大明一直到遥远的海外。如果这预示着大明的日月照耀四方,朕希望去见证。但朕不能任性出门,能让你替朕去见证,就很不错了。” 朱翊钧听完,目光变得更加惊疑不定。 “怎么了?”皇帝问。 朱翊钧说:“有一件事……珣珣在宁波的时候,做过一个梦,跟父皇这个很类似。他是清晰看到海外各地的地图。” 有的人同床异梦,皇帝和晏珣不同床却有同一个梦想。 不愧是蓬莱旧友啊! “是文瑄梦见过的?难怪总觉得梦里有双眼睛在看着朕,可能就是他吧!”皇帝神叨叨地说。 仿佛真的有那么回事。 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晏珣常在他耳边唠叨海外的事,他不知不觉就记在心里、魂牵梦萦。 “你去不去?若是你不想去,就让阿镠去!他早就嚷嚷要去看大海。”皇帝故意逗朱翊钧。 朱翊钧连忙说:“当然是我去!我小的时候就能去山东,现在去南直隶,其实远不了多少。” 到时候能带东宫官员随行,珣珣肯定是要带的,再带上沈鲤,其他人慢慢再想。 皇帝父子悄悄密谋,为自己的计划高兴得眉开眼笑…… 其实说起来也挺可怜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可以游学,即使是普通士子,从京城去一趟南直隶也不是大事。 只有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 还得跟大臣搞心理博弈! …… 内阁之中,高仪去世,殷士儋致仕,只剩下高拱、张居正和晏鹤年。 高拱按照惯例,恳请增补内阁大学士。 皇帝笑着说:“你们先商量好,若有合适的就增补。一时没有也不要紧,没规定大学士要多少位嘛!” 曾经有一段时间,内阁只有徐阶一人。每次徐阶提出增加人手,先帝就说“有徐爱卿就行”,以此显示对徐阶的重用。 而后来被提拔入内阁的,按理都要感激徐阶的知遇之恩。 高拱听到皇帝这么说,就跟张居正和晏鹤年商量:“既然如此,我们重新分一分工、排好轮值,暂时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张居正说:“我有一个提议,礼部的吕调阳资历深,适合内阁。” “吕调阳嘛,他不是在忙着宗室科举的事吗?再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值得称赞的地方。”高拱反对。 张居正现在已经不完全给高拱面子,既然双方没办法和谐一致,那就各凭本事。 两人吵了一会儿,一同转向晏鹤年:“芝仙,你怎么看?” 晏鹤年发现内阁只剩三个人的坏处了,每当高拱和张居正吵架,他就夹在中间。 谁说三人关系是最稳定的?明明是最尴尬的。 “我看,不如问一问吕大人的意思。”晏鹤年微微笑道。 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入阁的! 在一些人眼中,六部是干实事的,内阁除了一两个强势首辅,其他都是帮皇帝写文书的词臣。 像先帝在的时候,谁的青词写得好,会拍神仙的马屁,谁就可以入阁。 某些六部高官,还真不稀罕去做词臣呢!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吕调阳就不想入阁。 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词臣”,他在翰林院熬了半辈子,一直干的就是文章工作。 而是,被高拱和张居正的斗争吓到了。 高拱能当众说张居正收徐阶贿赂,把张居正逼得痛哭发毒誓。 现在表面上一时风平浪静,谁知道哪天就会掀起狂风大浪? 君不见,高仪一入内阁没多久就死了,说不定就是被高张之争吓的! “让我入内阁?这不是太好吧?”吕调阳愁眉苦脸,“依我看,晏珣更合适嘛!他还没入阁,皇帝就时常单独召见他问询。若是内阁缺人,让他入更名正言顺。” 死道友不死贫道! 让晏鹤年父子顶上! 高拱本来不同意吕调阳入阁,但看他这副被人绿了的神情,仿佛入阁是死路一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内阁联名向皇帝推举你……不许哭!”高拱甩袖,“让你入阁,你掉什么金豆子!” 第538章 太子擅长写信 所谓伴君如伴虎,在吕调阳看来,高拱和张居正跟老虎没有区别。 这位广西老表,就这样唉声叹气走上内阁的舞台。 他的家人见他真的苦恼,连办入阁酒都没兴致,向他建议:“你就学着晏阁老,他站哪边你就站哪边。” 吕调阳说:“晏芝仙的本事,凡人学不来。高、张两位,都不敢轻易迁怒他。” “那你就学以前的李首辅嘛!” 学李春芳? 吕调阳恍然,李春芳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不管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就装出忠厚老实的样子。 “也只有这样了!”吕调阳无奈。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皇上在内阁放两头猛虎,到底是怎么想的? 皇帝的心思不要猜,猜来猜去猜不明白。 内阁补了一位阁老,其他人暂时不用动入阁的心思。 吕调阳入阁,礼部尚书空缺。另外之前主持大阅兵的霍冀也告老致仕,到这个级别的高官,候选人反而不多了。 …… 晏鹤年告诉晏珣:“之前我跟你说,皇权的几个要素,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兵。这次兵部尚书候选人,一个是王崇古,还有一个是谭纶。” “那还是谭纶吧,太子刚给王崇古去了一封信,让协助成立晋商爱国商会、从蒙古购买羊毛的事;谭纶跟戚继光、俞大猷合作多年,有他在朝廷,军队有什么事更好传达。” 晏鹤年点点头:“廷推的时候,我们就投谭纶。” 这一次,他没有去帮谭纶拉票。 张居正却动了,亲自去拜访杨博,请教杨博的建议。 杨博很惊讶……若是高拱来找自己合情合理,张居正不是敌对派的吗? 张居正似乎看出杨博的心思,微微笑道:“杨大人和所有同僚的关系都处理得好,当初徐首辅在的时候,您跟他关系也不错。为人臣子最忌讳私心重,我听太子说过您说‘忠’的三个层次,深以为然。” 杨博不动声色,端着茶杯说:“我病了这些日子,对朝廷的事不太了解。” 老夫跟高新郑关系密切,太岳来找我,甚是可疑!可疑! 高拱的势力和张居正旗鼓相当,老夫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让人觉得我是骑墙派。 张居正索性把话挑明:“您认为谁更适合继任兵部尚书,王崇古、谭纶,还有一个王之诰。” “他们三位都有军师才能,具体选谁,请皇上决定嘛!”杨博推脱。 张居正有些遗憾,深深看了杨博一眼,叹了口气告辞。 杨博被张居正的眼神和语气搞得七上八下……怎么病人还不能置身事外呢?赶紧再上一道致仕奏折。 …… 清明一过,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 不知不觉,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换上清爽的衣裳。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这个时候,朱翊钧拿着几份奏疏高高兴兴地去找翰林院找晏珣。 “晏老师,山东送来的!汇总、加工一下,是不是可以写成《吴承恩东游记》?” 晏珣慢慢放下手中的笔,接过朱翊钧手中的奏疏,认真看完放在一边。 官面上的工作汇报,其实没什么意思,更多有意思的事,王二、汪德渊等人已经给他传信。 “吴承恩去的是耽罗岛,他的故事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晏珣笑着说,“你之前不是给王崇古写过一封信?他给内阁回信,请朝廷给晋商爱国商会题名牌匾。” 王崇古还挺会的,那么多徽商、淮商商会,都没有朝廷题名。让朝廷正式给晋商商会赐名,岂不是坐实“皇商”? “题名就题名吧!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约束。”朱翊钧说,“我还想亲自给他们题名。将来他们若是负我,唾沫星子淹死他们!” 虽然,道德只能约束有道德的人,但监督乏力的时候,没有更好的办法。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晏珣问。 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朱翊钧说:“大同会!天下大同!” 晏珣想想,觉得这个名字挺霸气,也认可。 朱翊钧又说:“关于廷推兵部尚书的事,张阁老请我给王崇古写一封信。” 新的兵部尚书,最终谭纶票数险胜。 王崇古的票数比谭纶只少一点点,差的就是晏鹤年这一系。 “太岳有没有说,这封信要怎么写?”晏珣笑着问。 朱翊钧点点头,小声说:“张阁老让我一个劲夸王大人!” 师生二人相视一笑,露出心有灵犀的狡黠笑容。 “两件事,我写两封信,珣珣帮我看一看。”朱翊钧当场拿起笔墨,写了起来。 先表扬王崇古的行动力,然后给晋商商会题名,最后恩准商会的会长进京,太子亲自接见。 商会的会长不是外人,就是张四维的五弟。 看到这个名字,朱翊钧想起一件事: 隆庆五年四月四日,御史郜永春巡视河东盐事,上奏弹劾张四维、王崇古为官僚,张四维的父亲、王崇古的弟弟为大商人,官商勾结、谋取专利。 当时,张四维一度被喷得称病辞官,但高拱一力帮他,皇上下诏挽留,事情不了了之。 “他们都是一伙的啊!”朱翊钧感慨了一句,还是写了题名。 让晋商治理晋商,就得给他们一些甜头。 给王崇古的第二封信,朱翊钧说:“论文武全才,当世没几个人能跟王大人相提并论。但因为您跟俺答最熟悉,互市以来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好,那里不能没有你。” 不让你担任兵部尚书,是因为边疆不能没有你。 请老王一定要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 “这些写可以吗?”朱翊钧抬头问。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晏珣拿着信件看,赞美:“我们太子殿下的信言语简洁又感情真挚,王大人一定会被感动的。” 太子那么关注自己,老王感动得不敢乱动啊! 安抚王崇古的信,内阁诸位阁老都可以写,但份量怎么会有朱翊钧的重呢? “好了,我们讲一讲东游记吧!”晏珣说,“还是去我家里,邀请朋友们一起来听?” 朱翊钧眼珠一转:“你想邀请那位王姑娘吧?我听秋生说,你在学习雕刻船,莫非是要送给王姑娘的?” 语气有那么一点酸溜溜。 晏珣和蔼笑道:“我爹雕刻的是送给皇上的,我想着学习做一艘,送给你的。你们不能亲自看到大海船,看看模型也好。” “谁说我不能亲自看到大海船!”朱翊钧脱口而出,又连忙转移话题:“既然是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学雕刻不比其他事,你当心别划伤手。” “殿下会关心我了,我很欣慰。”晏珣笑着。 ……莫非皇帝父子还没死心,还想南巡?或者皇帝去不了,让太子去? 第539章 吴承恩东游记 吴承恩年少的时候梦想打上倭国本土,活捉倭国天皇,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出海看一看。 春日的夜晚,漫天星辰镶嵌在天幕上,倒映在海面,天与海都是星光点点。 “真是美妙的景色,值得赋诗一首。”吴承恩枕着手臂看星星。 人一定要好好活着,只要活得够久,一切都有可能。 负责这次去耽罗岛的“问责”的将领是戚继明,文官是朝廷特派钦差汪德渊。 小汪本以为自己只是来监督募兵的,没想到皇帝追加一道圣旨,想不想出去看看?想就派你去随军。 你把过程记录下来,回来编一出好戏。 同行的还有被晏鹤年派来的王二。 这个老海盗头目正在摆弄牵星板。 吴承恩也凑过来跟他一起研究…… “十二块方形乌木板,最大的长十二指,递减到最小的只有一指,看起来像儿童的玩具。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就是用这个测量方位?” “光靠牵星板还不行,得配合牵星图。说起来,牵星图还是很久以前,胡总督帮我们在南京兵部的库房中找到。”王二微妙地笑。 这个“很久以前”、“我们”都有谁,就不方便细说了。 汪德渊在一旁眼珠子滴溜溜转,他早就怀疑晏鹤年就是盗帅夜留香本人,现在终于拿到证据了! “可否教我们?”吴承恩虚心求学。 “当然可以,我们是一条船上的。”王二很大方。 上了船,就要同舟共济。 吴承恩心想,等我学会了,天下何处去不得? 那时候亲自去天竺看看,到底是漫天佛光,还是妖魔遍地。 牵星术的原理,是通过观测北极星的仰角,辅助其他星的观测,算当地的经纬度。 航海者将数据记录下来,就是牵星图,供后人对照方位。 跟两百年后西洋人的八分仪、六分仪,原理是一样的, “让开一点,挡着我看星星了。”王二说,“从星辰来看,我们没有偏航,很快就会抵达耽罗岛。” 黑夜里身处茫茫大海,第一次出海的人心都七上八下。 “没偏航就好。”吴承恩没听懂牵星图,听懂了这一句。 汪德渊笑道:“吴大叔放心,就算偏航也偏不到哪里去。我看海图,沿岸不是大明的地方,就是朝鲜的地方。除非我们故意迷航,过耽罗不顾直奔倭国。以前大海盗汪直不是在倭国肥前有基业吗?说不定,咱们还能前去认亲呢!” 周围的人纷纷大笑,斥责他胡说八道。 先不说汪直的旧部早就分崩离析,产业被人吞并。就算真的还有人留守,谁可以上去认亲? 老乡见老乡,当面捅一刀? 王二也笑:“汪公子是最会编故事的。先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耽罗岛。问责的文章,你写好了吗?” “早就写好了!还请吴大叔帮我斟酌词句!”汪德渊说。 吴承恩是以戚继明幕僚的名义随行,没有官职在身。 无官一身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遇到好的东主,给的工资比官员俸禄还高。 汪德渊想到即将到耽罗岛,有些睡不着,拉着吴承恩说:“佐渡岛有金矿,石见银矿有银,耽罗岛居然什么都没有,太不公平了。” “谁说不是呢?若耽罗岛产铜,都可以一箭双雕。”吴承恩也很遗憾。 他跟李春芳是好友,知道的内幕比外人多。 据说,石见大银矿的消息,是胡宗宪派往倭国的内应传回的。为了占领这处银矿,胡宗宪还帮着内应参与当地大名的权力斗争。 这名内应名叫安世,可能是徽州人,跟胡宗宪是同乡。 佐渡金矿,则是晏鹤年和晏珣告诉朝廷的。 他们从何而知?神仙手段凡人难以琢磨。 “会不会是芝仙望气望漏了,其实耽罗岛也有矿,只是咱们还不知道?不然辛辛苦苦问责是为什么?”吴承恩说。 汪德渊摇摇头:“重要的事情,晏大叔从来不会算漏。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从登州到耽罗岛那么近,此处太适合做海运的中转点,问责是应该的。” “自古以来,耽罗岛就是华夏固有领土,元朝在这里养马呢!反正绝对不是朝鲜的,您说对不对?” “对。”吴承恩认同。 要按照这个理念,华夏固有领土就太多了。 都是子孙不肖啊!竟然丢失了祖先的固有领土。 第二天一早,吴承恩拿出离京的时候,晏鹤年送的望远镜,欣赏海上的景色。 壮丽的海上日出,不亲自出来看一看,无法想象。 以后写《东游记》,要把这一幕也写进去。 汪德渊拿出一个望远镜,过了片刻说:“那个黑点就是耽罗岛?朝鲜在岛上有水师驻军,他们发现我们没有?” 虽说朝鲜的水师很拉胯,但毕竟是军队。 说话之间,戚继明已经打起了旗号。 这些年来,戚继光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戚继明总是生活在兄长的光芒下。 这一刻,他终于独立领兵出来打劫……问责,是问责! “晏珣说,耽罗岛这个名字,在当地的话的意思是‘岛国’。”汪德渊兴奋得自言自语。 李氏朝鲜给耽罗岛改名“济州岛”,但元、明两代都嫌新名字没有记忆点,文书往来还称“耽罗”。 因此朝鲜内部关起门称“济州”,对宗主国爸爸,还是得用旧名字。 王二换上亲兵的衣服,站在戚继明身边说:“耽罗岛看起来不大,其实东西百五十里,南北六十里。将来倭国若入侵朝鲜,必定占据此处做中转补给。” “倭国要入侵朝鲜?”戚继明怔了怔,“他们现在内部不是四分五裂,没有一个能集权的幕府大将军?” “说到这个,你知道德川家康吗?”王二问。 “知道。”戚继明点头。 对倭国,大明的将领并非一无所知。 两人讨论起倭国的局势,岛上闲得慌的朝鲜水师正百无聊赖地闲话家常。 自从大明开放跟倭国的贸易,南来北往的船只常到他们这里补给,各种好东西也是层不出穷地送来。 耽罗岛跟华夏的贸易往来,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受华夏文明影响很深。 岛上的守军,正在津津乐道买来的中原小说。 “还是《西游记》好看,那个《盗帅夜留香》差一点意思,兰陵喵喵声,一看就是兰陵笑笑生的小弟。” “《金瓶梅》最好,还有定制插图的。下一次有大明的船来,问他们要。\" “咦……那是哪里的船?” “还能是哪里的,大明的呗!不然就是红毛番的,红……” “是大明的!怎么是军舰?他们巡航巡到我们这里了?” 济州……哦,耽罗岛的朝鲜人大吃一惊,宗主国爸爸终于记起还有这个养马的旧地吗? 第540章 耽罗自古以来 浩瀚的海面,桅樯如林,大明的旗帜迎着海风猎猎作响。 此时大明水师的战舰,多数是嘉靖年间重金打造的福船。 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描述“高大如城,吃水一丈一二尺”,船上装备大炮、碗口铳、鸟嘴铳、喷筒等大小火器。 一支舰队,可分为六号船,一号二号主力战舰,就叫“福船”; 三号哨船、四号海沧船,个头比福船小,适合攻战追击;五号鸟船,六号快船,又称开浪船,可容纳三十~五十人,便于哨探。 浙、闽水师,都是有完整装备的水师舰队。 而广东水师还装备一种“乌船”,出自广东东莞造船厂…… 船体用铁梨木打造,传闻坚硬如铁,“触之无不碎,冲之无不破”,打败过横行南洋的葡萄牙舰队。 嘉靖、隆庆时期,大明的水师重新恢复荣光。 其中固然因为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出类拔萃的将星,也离不开皇帝和朝廷的支持。 每年的军费开支,穷得嘉靖老道士掉眼泪。 山东水师的装备没他们那么齐备,但主力战舰和配套的军舰铺陈开来,依旧给人强大的震慑。 岛上的“济州牧”李陶召集水师将领和属下,愁眉苦脸地商量办法。 “你们觉得,明军是不是路过?他们要去倭国,在俺们这里中转补给?” “有可能……但就算是这样,俺们要招待这群大爷也不容易。希望他们在码头停留一下,赶紧走!” “俺们派出使者,跟他们接触一下?这几年浙江水师也在日本海域活动,一直没来骚扰俺们,应该目标不是俺们。” 几个人自我安慰,都松了一口气。 就说嘛! 朝鲜是大明大藩属国,关系向来友好。直到宣德朝,大明后宫有朝鲜“贡女”出身的妃子,大家是亲家。 商量好派人去见明军将领,济州牧和水师将领又互相推诿。 “你去!” “你去嘛!” 虽然觉得大明不会对耽罗岛有什么坏心思,但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最后两人决定一起去。 …… 要按戚继明的意思,就先对着耽罗的港口轰几炮意思意思,先兵后礼。 可随行的文官都说:“不着急,我们天朝上国,要先礼后兵。” 戚继明嘀咕:“你们是真不知道耽罗这个地方有多富裕。别看岛上没什么矿,但因为扼守朝鲜、大明和倭国的交通咽喉,海商、海盗都在此中转,岛上贸易繁华,非常富裕。” “知道!就是知道,我们才来啊!”汪德渊笑道,“这码头日后我们驻军有用,轰坏了多可惜?” 戚继明:“……你说得对。” 不是抢一波就走,而是占领此地长久驻军,思考的角度就不一样。 “全罗右道水师节度使”朴得欢将军和济州牧李陶硬着头皮在港口摆下迎接的阵仗。 不管怎么样,尽可能保住自己的地盘。 这几年,他们靠着南来北往的船,攒下上数十万两,有空就去倭国充大款找姑娘。 被人抢了地盘可没处哭。 其他商船、渔船早就吓得靠岸躲起来,大明的舰队畅通无阻地靠岸。 …… “他们不打两炮意思意思?”汪德渊紧张的心情放松,又有些纳闷。 据说耽罗水师也有两艘装备火炮的船。 “如果他们先动火力,后果就不堪设想。”戚继明笑着说。 朝鲜人正战战兢兢呢,恨不得把大佛送走。 “此处就是耽罗?不知有什么景致。”吴承恩好奇地用望远镜眺望。 “春天的耽罗岛,汉拿山漫山遍野的杜鹃,非常壮丽。岛上气候暖,城里也有很多花,骑着耽罗矮马,穿过花海。踏花归去马蹄香,值得做一幅画。”戚继明介绍。 对这个地方,登州卫是最熟悉的。 无他,历史渊源尔。 船舷的炮手已经就位,主力战舰上的隆庆式大炮调整好方向对准港口……这些大炮用朝鲜铁打造,坚固耐用不易炸膛。 取之朝鲜、用之朝鲜。 朴得欢本来还很乐观,发现明军舰队战备森严,又觉得口干舌燥。 他猛地抹了抹流下来的鼻血,嘀咕两句,让人摇欢迎的旗号。 …… “他欢迎我们。”戚继明笑道。 “将军这样笑,好像我们要做什么坏事。”汪德渊也兴奋地笑了。 花差花差!做坏事嘞! 明军回了旗号,汪德渊带着吴承恩、王二等人登岸下船。 双方不用翻译,因为朴得欢等人一口山东方言,很容易交流。 朴得欢和李陶客气地拜见大明的钦差,询问大明水师的来意。 潜台词是,耽罗岛不属于山东水师的巡航范围,你们来做什么? “来问责。”汪德渊神色严肃,“全罗右道水师节度使?还有济州牧?那人齐了!坏事一定是你们干的!” “不是……大人先说是什么坏事,俺才好决定是不是俺干的。”朴得欢憨憨地笑着。 到底什么事? 商人借耽罗岛中转,走私朝鲜、倭国? 海盗借耽罗岛为据点,偷袭商队和大明运粮、运木料的船队? 还是翻旧账? 汪德渊先翻旧账,说了一通耽罗岛的历史…… “明太祖皇帝驱逐蒙古,贵国上《耽罗计本表》,讨要耽罗岛的管理权,承诺按元朝的模式,向大明进贡马。过去这些年,耽罗进贡的马呢?” 两百多年了,利滚利再算复利,要多少匹马才够? 这个历史事实,朴得欢和李陶都不能否认。 他们对视一眼,解释:“朝鲜进贡,向来是全国统一进贡,耽罗没有单独出来。贡品是什么,俺们也不太清楚。钦差大人若要问责,应该去俺们汉城。” 李陶补充:“贵国前些年有钦差使者王锡爵到过汉城,俺们也有使者年年到大明进贡,双方是很友好的。” ……还是没搞懂,今日闹的是哪一出。 汪德渊接着说:“贡马的事,只是让你们知道,耽罗历来是大明的国土。是你们国王用花言巧语,从大明手中获得管理权。 现在我们有证据,大海盗邵方的窝点在耽罗,袭击大明的船队。我们怀疑耽罗窝藏匪徒,要求你们交出凶手,否则,我们要接管耽罗岛,自己来搜!” “邵方?是大明的人。”朴得欢说:“大明的人袭击大明的船队,阁下来耽罗岛要人,是不是不太合理?” “你们窝藏匪徒!听不懂我的话吗?熊大?”汪德渊喝问。 此人的身形,就像晏珣说过的“熊大”,偏偏还故意装出一副憨憨的样子。 “在下朴得欢。” “好的,熊大。”汪德渊淡定地说,“听懂了吗?交出匪徒,否则我们自己搜!” 朴得欢跟李陶面面相觑,问汪德渊要了官方的文书,上面清清楚楚盖着皇帝的印。 看样子,不是假的。 问题来了,耽罗岛又没有矿,大明大动干戈到底为什么?汉城那边怎么没有提醒? 第541章 和钧钧有个约定 晏家的小花园中,晏珣对着简略的东海地图侃侃而谈,底下是一双双兴奋的眼睛。 被别人打上门是憋屈的,打上别人门口是暗爽的。 虽不符合君子之道,却是人之常情。 “后来呢?后来呢?”朱翊钧握着拳头,目光灼灼地问。 “后来……你不是在奏本中看到了吗?”晏珣笑着说。 山东巡抚的奏本,有戚继明和汪德渊派快船回送的消息,上面一本正经地说: 耽罗岛胆敢窝藏海盗,大明水师留在岛上搜寻,派快船回朝报讯,应对朝鲜方面的质疑。 耽罗岛的地形,就像平底锅上的荷包蛋,只有济州港一个天然优良深水港。岛上的人回汉城报信,必须通过这个港,我军容易封锁消息。 但大明办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就让朝鲜知道好了! 他们派使者来质疑,正好讨论过去二百年拖欠马匹的问题。 “那汪德渊他们就暂时驻扎岛上?军需的问题呢?”听众晏秋生问。 奏本上没提这个问题啊! 要知道,大明最初是有在大湾岛驻兵的,后来撤兵是因为军需运送消耗巨大,朝廷觉得不值当。 晏珣说:“耽罗岛不仅是海贸中转点,气候还温暖湿润,适合农业生产。岛上产柑橘,汉拿山蜂蜜,还有渔业,水产中各种鲷鱼可称一绝,小汪的信中都有细说。” 所以…… 军需当然是就地取材啊!不然你以为朝鲜水师在那里吃什么? 我的傻大侄子! 其他小伙伴也一脸看憨憨的表情看向晏秋生。 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你就不要问嘛! 晏珣还是解释一下:“戚将军的军队以纪律严明着称,打仗不犯百姓秋毫。但其他军队并不是这样的,‘匪过如梳,兵过如蓖’,你们应该听过。” 前些年,朝廷官员陈谨回老家福建守孝遭遇乱兵袭击,若非学生汪德渊带着护卫家丁在场,恐怕就要糟糕。 “兵匪的问题,对内是要整顿的。但是在外作战,有时候适当保留一些匪气,可以鼓舞士兵的士气。最现实的,我们不能一直从内地输送军需。” 晏珣主要是说给朱翊钧听的。 太子殿下身边的老师,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翰林。 大明不需要一个武宗,也不需要一个迂腐的道德典范皇帝。 好在朱翊钧看起来没这个问题。 他高高兴兴地说:“就是应该这样!大唐为何能开疆拓土?就是初唐每一次对外作战,都有巨大的收获。” 牲畜、人口(奴隶),源源不断地运往长安。 大唐其实是反向打劫游牧民族啊! “我真羡慕汪德渊啊!”朱翊钧感叹。 他想南巡到上海看一看,还得挖空心思寻找时机,汪德渊居然跑到耽罗岛耀武扬威! 想一想珣珣跟自己一样,也没有出过外海,朱翊钧更觉得可惜。 要带珣珣去看星辰大海! “汪德渊很狡猾,奏本写得简略,却附带一份长长的密信。是为了避免朝野对此事过多争议,闷声干大事。”晏珣说。 就像胡宗宪在倭国一样,送回来的奏本都是冠冕堂皇又简略,私底下却送回一船船白银。 有道德君子想喷也无从喷起。 你说我打劫?朝鲜是不征之国? 你有证据吗? 我可以对太祖发誓,我没有欺压邻邦,只是正常行使宗主国的权力。 “正式驻兵耽罗岛,算不算海外扩张的一个标志呢?”朱翊钧忽然感到激动。 一盏灯在黄海、东海、日本海交接的地方亮起。 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灯,陆续点亮。 “是一个开始,但不会是结束。”晏珣期许看着眼前这群高高低低的小土豆,“未来是我们的,更是你们的。” “冯保在崇明造船厂建远洋大船,上奏本请朝廷给大主舰赐名。”晏珣笑着说,“你们讨论一下,说不定皇上采纳你们的建议。 小孩子们顿时轰然,凑在一起要给主舰起名。 这是一个足以载入青史的名字! 趁他们讨论,晏珣在一旁喝水休息…… 说书也是一件辛苦的事,难怪说书人老山时常生活所迫,宁可去江湖卖艺。 刚歇了一会儿,朱翊钧又凑过来,“冯保说,他跟西洋船工沟通时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 西洋人对他们的“全帆装”船引以为傲,和中式帆相比,西洋帆具有无与伦比的速度优势。 中式帆受限于蓬帆本身的重量,造远洋大型战舰会出现小马拉大车的困境。 “通过沟通发现,红毛番引以为傲的‘全帆装’,是在宣德年间突然出现在西方的。而根据南京宝船厂的记载,郑和宝船的前桅和主桅都是蓬帆……总之,宝船的蓬帆换成横帆,就跟西洋全帆船一模一样。” 朱翊钧的语气沉重:“而再往前查资料,这种全帆船,唐宋时期就有了。” 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先进的造船技术传到了西方,自己却丢失了图纸,主动封锁海域拒绝远航。 即使是家门口的大湾岛,也任由西方人来来去去、互相争夺。 即使明知西方人在瓜分世界,我们也仍然无动于衷。 晏珣笑了笑,拍拍朱翊钧的肩膀:“还有更有意思的……汪德渊给我看过一本书,是他本家元代航海大家汪大渊的《岛夷志略》,提到他曾到过罗嗦斯的麻啦里,详细记载此地的地理人文,认为那里是大地的末端,称为‘绝岛’。 从我了解的情况对比,他去的地方应该是澳洲的达尔文港。西方人此时,还没发现绝岛,没有在那里登陆。这个地方,是流放犯人的绝佳之地。” 在大明很多士大夫看来,宗主国和藩属国的关系就是很好的扩张方式。 西方人费劲巴拉地搞殖民地,不就是想获取殖民地的资源? 我们让藩属国自愿进贡,既符合王道又能获得对方的资源,不比出兵海外强? 占领殖民地,长久之后控制不住,对方依旧会纷纷独立、脱离宗主国。 “既然西方人还没发现,达尔文港是谁命名的?”朱翊钧狐疑地问。 “小问题不必深究,反正日后我们来命名……文明扩张和武力扩张,是两种方式。 在当世,武力扩张才可以保护文明扩张。我们本来的藩属国吕宋等,都成为红毛番的殖民地,就是一个证明。”晏珣语重心长地说。 朱翊钧连连点头,目光闪亮:“所以,珣珣也赞同我南巡对不对?我只要去上海看一看,保证不出海!” “……啥时候说的南巡?我没有赞同啊!”晏珣瞪大眼睛。 你别说是我赞同的,太岳会气得把我扔去南洋! 朱翊钧露出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可爱的笑容:“珣珣,我带你南巡,去看真正的大海。” 晏珣:……哎哟!真是受不了哦!那么大了,居然还撒娇! 第542章 隆庆提出南巡 ……我是不想纵容,可他对我撒娇哦! 晏珣取出一只木匣子,递给朱翊钧:“费了我好些功夫,你看看喜不喜欢。” “送我的?” “不然呢?” 朱翊钧高高兴兴打开匣子,里面静静放着一个雕刻精美的海船。 “你亲手雕的?”朱翊钧觉得幸福得要冒泡。 晏珣微笑着说:“我爹帮着我,给我一些指导。” “那就是珣珣亲手雕的。”朱翊钧抱着小船,笑得眉眼弯弯:“你早就知道我想出海,对不对?” “哪个小孩子没有一个海盗王的梦想呢?”晏珣轻轻抚摸朱翊钧的脑袋,“我从不反对你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你是太子,时刻在注意自己肩上的责任。” “我知道的。”朱翊钧说,“我要南巡,一定是做好万全的规划。” …… 小孩子们吵吵嚷嚷,定不下大主舰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威海号,他们说山东水师的主舰就叫这个名字。”晏秋生鼓着脸,“那就叫崇明号!” “叫隆庆号!”王衡大声说,“大明隆庆七年,走入最辉煌的海外扩张时代,全是仰仗皇上英明!” 晏珣笑道:“你小子有前途。” 就凭这份拍马屁的功力,将来必须得入阁啊! 朱翊钧将小伙伴的提议都记下,回去跟父皇商量。 他觉得,隆庆号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将来造一支无敌舰队,从“洪武号”到“隆庆号”一字排开,大明历代先皇的英魂伴随将士们南征北战、无往不利! “耽罗岛有新的消息送回来,我再给你们讲故事。现在各自回去作功课,题目就是假如你是汪德渊或戚继明,下一步该怎么做。”晏老师布置功课。 这个题目,小孩子们很喜欢,当下就发挥想象力。 假如我是他们,带领一支强大的水师,有国家做后盾,应该再偏航到倭国走一圈? 虽然胡宗宪在那里开金矿、挖银矿,但倭国那么混乱,有很多用武之地。 小孩子们散去时,晏珣给王衡一个小匣子:“拿去玩吧!” “送给我的?”王衡狡黠地笑。 “不然呢?” “我觉得不是。” “那就不是吧!”晏珣笑着,没有继续解释。 有些事,可以试着经营。 王衡兴冲冲地带着小匣子回家,顾不上换衣服喝水就到旁边院子找姑姑。 他母亲朱氏嗔道:“这孩子越大越活跃,没有小时候稳重,被晏文瑄宠坏了。” 虽这么说,语气却是欣喜的。家里有个清冷修道的女儿,儿子活泼一些更热闹。 王锡爵即将到京城,朱氏的注意力没那么多在儿女身上。 她一时又问下人,给老爷新做的衣服好了没有,一时又照照镜子,觉得有必要多买一些脂粉。 朱氏和王锡爵的感情极深,某一个时空,几百年后他们的合葬墓被打开,夫妻俩的头发结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王玉燕在作画。 画中一个胖胖的女童在扑蝴蝶,一只大黑猫懒洋洋的躺在花丛中,一只小猫顽皮地扑大猫的尾巴。 王衡跑过来,献宝一样地呈上匣子:“姑姑,有人送给我的礼物,我觉得比较适合你。” 王玉燕慢慢放下笔,笑着打开匣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木簪,雕工看起来有些粗糙,应该是新手做的。 木簪是女式的,确实不适合王衡。 “这个木簪,还没有匣子的雕工好。木簪我留下,匣子你带回去吧!”王玉燕把玩木簪,眸光点点。 “姑姑不问是哪一个人送的?”王衡笑得像偷油的老鼠。 “促狭的小子!”王玉燕笑骂一句,“你爹爹回来要检查你的功课,你都准备好了吗?” 王衡得意洋洋:“我最不怕检查功课!” 谁检查我的功课,都是给我扬名的机会啊! 名师出高徒,晏老师的学生,岂是浪得虚名! 王玉燕收下木簪,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首饰匣中。 太仓王家虽然是一方豪富,生活并不崇尚奢侈。首饰和日常使用之物,不在乎有多贵重,只在乎一个合心意。 …… “王锡爵回京,朝廷要给他安排一个新的职位,大湾那边也要有新的安排。”隆庆皇帝对朱翊钧说,“胡宗宪六十二岁了,该物色继任的人选。” 像胡宗宪那样威望高、深谋远虑又值得信任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汪德渊在耽罗表现得不错。”朱翊钧说。 汪德渊到耽罗岛,朝鲜人还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派出一队身材高大的武士表演武艺,想以此震慑大明的文官。 汪德渊当场拊掌大笑:“若有琵琶,本官可奏曲为你们助兴!接着奏乐接着舞!” 直接把对方的武士当成耍把戏的! “汪德渊家学渊源,适合出海。元代的汪大渊是航海大家,他起这个名字,不出海都说不过去。”隆庆皇帝笑道,“跟朝鲜那边交涉好,让汪德渊担任耽罗总管,将来若表现得好,再接任东海总督。” 元代设耽罗军民总管府,现在重设是理所当然。 至于朝鲜是否同意,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当我们不需要这个地方时,朝鲜要管就给你们管;当我们需要时,随时可以收回来。 怎么? 给你管了二百年,就成你的地方吗? “父皇,珣珣送我一艘精美的小船,是他亲手做的。”朱翊钧带着一丝得意的炫耀。 “巧了!晏鹤年送朕一艘精美的大船,也是他亲手做的。”隆庆皇帝兴致来了,让人取来晏鹤年送的船。 一大一小两艘木雕的船放在一起,船舷上的火炮都细致入微,桅帆还可以灵活拆卸,让人爱不释手。 “真是巧夺天工。”隆庆赞叹着,不禁有些手痒。 朕现在开始学木工,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晏鹤年有空带着晏珣做木工,看来内阁也不是那么忙嘛? 凭什么大臣可以摸鱼,朕不可以? 这一日,隆庆皇帝正式召集内阁四位阁老,一脸严肃地说:“现在已经是隆庆七年,这七年来,朕认为最大的成就是开海。朕想南巡,到松江府上海港主持大海船下海仪式,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万万不可。”高拱率先站起来反对,“关于出巡的种种弊端,老臣此前已经跟皇上说过。您不是都清楚嘛?” 劳民伤财、舟车劳顿。 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你心里没点数吗? 上一个南巡的皇帝的是武宗,后来发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的。 张居正不动声色,他怀疑皇上是在漫天开价、落地还钱。 说不定高拱也在跟皇帝一唱一和,周围的人套路太多,一定不能上当。 第543章 你们给朕安排 “但南巡的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隆庆皇帝意有所指,“迁都到京师后,南方的百姓离皇上太远了,想必对朕翘首以盼,朕应该去看看他们。” 皇权,皇帝的命令若是根本没人听,还叫什么皇权! 北方几省因为防范蒙古人,需要朝廷的支持,对皇帝还重视;南方的士绅,早就不在乎皇帝是谁。 南巡,是为了弘扬皇权,让天下人知道,还有一位皇帝! 这才是隆庆想南巡的真正原因,至于看大海船……好吧,也很重要! “隆庆号”下海,想一想就激动。 皇帝的潜台词,众人都听得明白。 国家大了,确实会出现这些问题。 朝廷派出“总督”、“巡抚”,不就是作为皇权的代表巡视、抚慰地方吗? 可督抚在地方时间长了,和当地利益集团勾结,似乎也变成真正的地方官,立场变得微妙。 无论皇帝有多少正当的理由,高拱的原则只有一条——皇上不得轻易离开京城。 当初,武宗朱厚照南巡期间,在淮安清江浦落水。 虽然很快就被救起来,当时并没有什么大碍。但紧接着,朱厚照生病了,病越治越重,半年后不治身亡。 前车之鉴不远,岂能重蹈覆辙? 皇帝离开京城,就是置身于风险之中。 高拱心里清楚,隆庆皇帝就是他最大的靠山,这座靠山绝对不能倒! 他使出洪荒之力,引经据典劝阻。 “你们觉得呢?”皇帝无奈地看向其他几位阁臣。 ……高老师什么都好,就是管的太严。 吕调阳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影藏在晏鹤年的影子里,不发表任何意见。 高拱都反对的事,谁还能说可以? 晏鹤年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想当年,先嘉靖皇帝跟宠妃在床帐里放焰火,不慎把寝殿烧了。 嘉靖提出新修寝殿,严嵩说现在没钱,请陛下搬到别的宫殿住;徐阶却说,臣有不花钱重修寝殿的办法。 那一把火,烧掉了嘉靖对严嵩的偏听偏信。 张居正忽然说:“皇上南巡,其实还有一个重要意义。重启一条鞭法这几年,各地清丈田亩的工作都在推进,其中也遇到阻碍。皇上南巡,可从北到南巡视清丈田亩的进度。” “叔大!”高拱瞪大眼睛。 好你个张居正,居然怂恿皇上南巡! 老夫就说,皇上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原来是你怂恿的! 皇帝笑道:“这是一个重要因素。实话告诉你们,还有一个问题。朕要查看沿途的国库和皇仓。都说这几年太仓银库堆得像金山银山,朕要去数一数钱。” 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数钱。 ……前几年,南京有两座仓库意外起火,背后的事无法深究。 朝廷的仓库,给某些人管久了,就被当成私人的? “查仓库?”内阁众人顾不上争执,全部脸色一变。 不可,万万不可! 查仓库最容易出事,到时候有人畏罪弑君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皇帝驾崩就没人注意这“小小”的亏空。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隆庆气恼,“你们都知道官仓的弊病?各处国库、皇家府库,以次充好、监守自盗的事情少不了吧?” “皇上英明,确实避免不了这种事。”晏鹤年站出来说,“但查仓库,跟皇上南巡是两件事,不能一起做。” 让太子的外公管仓库都出事,其他人动歪脑子不是很正常嘛? 财帛动人心,这是监管的问题。 皇帝似笑非笑:“那你们说,朕是先南巡,还是先派钦差查各地官仓?”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就变成“南巡”和“查仓库”二选一呢? 原来皇上还是在漫天开价? “查仓库!”高拱咬牙说,“能够监管官仓和皇家府库的,都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这些人若辜负圣恩,就应该严惩不贷!” “嗯,老师说得对,你们回去商量具体怎么做。”皇帝话题一转,“南巡的事呢?太岳和芝仙都是赞同南巡的,你们帮朕想个减少扰民的好主意。” 所谓“减少扰民”,就是省钱。 晏鹤年心想,我什么时候赞同你南巡了? 送你一艘海船就代表赞同? 他跟张居正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齐声说:“皇上出巡的仪仗和随行人员数以万计,这一部分的开支巨大,因此扰民。若是轻车简从又不合礼仪。不如……请太子代皇上出巡。既能弘扬皇威,又可以减少大量开支。” ……唉!漫天开价,落地还钱。 皇上搞的是阳谋,臣子不得不往套里跳。 皇上故作犹豫:“太子年少,岂能担当得起如此重任?舟车劳顿,他一个少年人,朕也不放心。” “那就都别去。”高拱连忙说。 高拱发现,皇上跟张居正、晏鹤年成了一伙的! 果然爱是会转移的? “老师,朕又要跟你说说南巡的意义了。”皇上示意高拱上前,拉着高拱的手说:“他们都不听朕的话了,一个个阳奉阴违。他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这个“他们”,骂的是某些士绅豪强。 在高拱耳中,骂的就是徐阶。 就算徐阶倒台,万贯家财散尽,骂的还是徐阶。否则皇上为什么指定要去松江府? “皇上。”高拱放缓声音,“皇上放心,您英明果决,根本不用为一小撮利益熏心的无耻之徒而难过。” “朕想去看看他们,也想让南方的百姓看看朕。”皇帝推心置腹,“实在不行,让百姓看一看太子。翊钧这么优秀,一定能得到天下百姓的认可。” 感情攻势都用上了,高拱一时无力反驳。 ……我是不想纵容,可皇上看起来好委屈。 内阁四位大学士,一致同意让太子代天子南巡。 但即便是太子出巡,也不能说走就走,各种准备要提前做起来。 回到内阁之后,高拱烦恼地甩了袖子:“老夫怎么就答应陛下了呢?真是荒唐!太子好好的在京城不好吗?南巡又要生出多少事!” 张居正淡定地说:“陛下琢磨这件事并非一日两日,若不同意,他又会想出别的事端。” 查仓库就是一个警告。 拉一件大事出来吸引火力,悄悄办自己的事,是隆庆一贯的作风。 这么看来,用太子南巡吸引满朝文武的目光,皇帝又想暗戳戳地搞什么? “叔大,你早就同意此事,故意在今日提出来?为何不跟我商量呢?”高拱冷笑着说。 张居正说:“我并没有提前同意。” 吕调阳缩了缩脖子,来了!来了!又开始了! 所以我在内阁,一天到晚跟进跟出,除了凑个人头说“对,对,对”,还有什么意义? 晏鹤年笑了笑,开始拿出地图,做太子南巡的规划书。 第544章 王锡爵回来了 王锡爵回京了。 他已经收到信,知道自家小妹跟晏珣相亲,两家已有默契。 对于此事,他非常意外,又惊又喜。 就算不论官职,只看人品、才华和家风,王锡爵对晏珣这样的妹夫很满意。 王锡爵的父亲王梦祥这两年沉迷修仙,时不时就去名山寻仙访道,家业都交给儿子们处理。 王玉燕的亲事,也交给兄长嫂子安排。 在京城给玉燕定下这门亲事,估计会让太仓的亲友大吃一惊……天下谁人不识晏郎! 晏珣主持宁波海关市舶司时,是江南大商人要拜的山头。 不知多少人想巴结晏大人,可惜无从下手! 王锡爵一到家,朱氏带着儿女和王玉燕迎出来。 孩子们簇拥在王锡爵身边,王锡爵却只看着朱氏。 夫妻俩对视好半晌,同时说:“你辛苦了。” “不辛苦。”朱氏说着,眼眶一红:“你怎么黑了那么多?脸也粗糙,苍老好几岁。” “大湾海风大、阳光猛烈。” “不是让你带好润肤油?” “不顶什么用……娘子也辛苦,看你的气色挺好,是用了新的脂粉?孩子们没有惹你生气?” “哪天不生气?一个把晏家当自己家,一个人称仙姑,还有两个专门斗嘴。”朱氏含笑带嗔。 王锡爵有一儿三女,全部是朱氏所出。 当年在翰林院中,王锡爵就是有名的“家有悍妻”。 据说某次有人请王锡爵洗脚脚,朱氏问是谁,王锡爵如实相告。 朱氏说:“这个人刚中进士就纳妾,他又不是没有儿子,就是不守律法!你不要跟这种人深交,就在家里待着!” 敲山震虎、含沙射影。 王锡爵果然没有去。 有些人同情王锡爵,觉得他可怜。但这种事冷暖自知,王锡爵不觉得自己可怜。 老王:怕娘子才有出息呢!你看看严嵩、戚继光,再看晏鹤年!说不定将来我也是首辅! 夫妻俩拉着手,说着这几年的事。老夫老妻的,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王衡摇摇头,跟姐妹们说:“我们一会儿再进来吧?去帮爹收拾行李,看看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王锡爵回过头:“我一会儿检查你的功课!若是不长进,我收拾你!” 总共就这一个儿子,要求必须高一点! 王衡得意地说:“爹尽管检查!就连张阁老和晏阁老都说,我的文章是同龄人中屈指可数的。” “你不能跟同龄人比!难道将来科举场上,都是你的同龄人?”王锡爵正色道,“你要比年长的人更优秀!” 训了一句儿子,他又温和地看向妹妹:“玉燕,你带他们去整理行李,有一些是带给你们玩的。” 王玉燕笑着点头,拉着侄子侄女们出去。 王衡背着手嘀咕:“结果还不是先把我们打发出来?依我看,爹娘这番话得说一天!” “就你懂得多!”王玉燕说。 “你成亲了,懂得更多。”王衡老气横秋。 臭小子打趣姑姑的结果,就是被姐妹们联手摁住,被王玉燕揪了一顿。 王衡哀嚎:“你们欺负我!日后我不帮你们跑腿!看你们着急!” 王锡爵听到外面的动静,感慨:“家里真热闹啊!我在大湾这几年,做梦都想你们。” 都怪晏珣那家伙内举不避亲,专门帮他搞这种肥差,不是去辽东拐带小孩,就是去朝鲜要铁矿,还把他扔到大湾去。 “你是明日还是后日进宫面圣?我看着日子备接风宴,请相熟的亲朋好友。妹妹的亲事,你是什么想法?”朱氏温柔地问。 王锡爵说:“我去吏部交卸的差事,等着皇上召见。至于接风宴不必操办,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就好。妹妹的事,我单独跟晏珣谈一谈。我还是很意外,他居然想通了。” “有什么意外?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地位,想法就不一样。”朱氏淡定笑道,“我们玉燕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她也是很护短的。 自家的小姑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 “说到这个……焘贞还是没想通?有人找我说亲,我都拒绝了。我这女儿,说不定哪天就白日飞升,怎么嫁人!”王锡爵无奈。 “你方才不是看到了?焘贞一身道姑的打扮。正好你在家,好好跟她讲道理。”朱氏也唉声叹气。 儿女都是债! “我不讲,随她去吧!家里又不是养不起!”王锡爵摆摆手,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 朱氏走到他身后,帮他按摩头部,屋内一时暗暗无声。 …… 晏珣也知道王锡爵到京,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微妙。 第一次见王锡爵是什么时候? 很多年以前,在南京乡试,排队的时候,有人说:“那人就是王锡爵!他上一科已经中了,这一科是来送考。” 当时他觉得,王锡爵这个名字甚是耳熟,将来大约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但他并没有因此刻意跟王锡爵结交……因为他有种自信,老爹才是最了不起的人物! 后来他们同科进士,再一起入翰林院,渐渐有了交情。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晏珣跟王锡爵、申时行的友谊,跟张四维这种洗脚洗出来的交情不一样。 王家虽然豪富,生活却很低调,跟晏家的家风相合。 王锡爵十三岁进学,有一天督学御史冯天驭发现他的布鞋破了,摸着他的头怜惜地问:“是不是你家里贫穷,而怜惜一块帛布?” 同学中知道王锡爵家境的人告诉冯天驭,王锡爵家境富有。 冯天驭赞叹,这个学生明明很富裕却如此低调节俭,前途不可限量。 对晏珣来说,娶妻不是完全因为感情……他没有对谁一见钟情。 王姑娘是王锡爵的妹妹,也是他见过的女子中最特别的…… 特别合心意?至少是不抗拒,可以当作朋友来往。 把婚姻当作生活的一部分来经营,日久生情? 晏珣想着,去看荷花露出尖尖角没有,等荷花长出,挑一朵送给王姑娘。当然,某个难哄的好大儿也不能落下。 …… 王徽也在跟晏鹤年说这件事。 “相中王姑娘,其中很大的原因是王家的家风,是她的哥哥们。我看珣珣不抗拒,咱们主动一点,把事情定下来。”王徽高兴感叹,“想到珣珣娶妻生子,我很欣慰。” 吾家有子终长成? 砸手里的老大难光棍儿终于推销出去了? 哦,我家珣珣是全城未婚少女的梦! 晏鹤年点头:“我跟小珣说一声,让他有个准备。” 和王徽欣慰的心情相比,晏鹤年的心情更复杂……甚至隐隐有不舍和伤感。 别人嫁女儿的不舍,他儿子要娶妻,同样感到不舍。 儿子长大了,不再是牵着他的手,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小珣珣。 第545章 谁能拒绝太子 太子朱翊钧愣愣地看着桌上摆着的小海船。 王锡爵回来,珣珣的亲事就要定下吧? 定就定吧!这一天终究还是会来的。 做皇帝的,都希望臣子没有私心。可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跟有没有子女无关。 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朱翊钧爱惜地抚摸着小海船,问身边的人:“春天时,我在晏家种的荷花开花了吗?若是开了,记得带我去看。” 太监恭敬回答:“想是还没开花,没到时候呢!” “嗯……珣珣说会把最好的花送给我,不知道会不会忘记。”朱翊钧嘀咕着,让人做出门的准备。 他不是要去见晏珣,而是见新兵部尚书谭纶。 这也是一个出名“不能惹”的人物。 …… 远方的王崇古看着太子题名的“天下大同”,心情一言难尽。 太子给他写第一封信时,他受宠若惊; 太子一封一封给他写信,语气也越来越亲近,可现实和信是两回事。 太子的嘴,骗人的鬼啊! “因为北方边疆不能没有我?我跟鞑靼最熟悉?所以不让我去做兵部尚书?”王崇古很郁闷。 我想不想进京是一回事,你这个理由实在是……渣。 假如张四维还在中枢,王崇古确实不在乎做不做兵部尚书。有人在中枢,有人在地方,才是最好的组合。 可是,张四维被踢出局,王崇古就想抖擞一把进京。 没想到,又被人截了。 “现在怎么办?”王崇古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回一封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信: 皇上和殿下这么信任老臣,让老臣非常感动!一切都听朝廷的安排,老臣没有意见,一定尽职尽责。 写完之后,他看着“天下大同”四个字暗暗骂骂咧咧。 骂的是有资格廷推的那些人,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人就是看晋党不顺眼! 高新郑折腾那么久,还未能完全掌控朝堂,真是枉担“权奸”的骂名。 王崇古让人叫来大同商会的会长张四教。 ……张四维的名字出自《管子》“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名和姓结合得很好,可见长辈对他的期待。 他的几个弟弟,都是叫“张四什么”,跟“张四维”看齐。 “太子恩准你进京拜见,你要好好表现。记得到内阁四位大学士家中拜访,一个都不要落下。”王崇古叹道,“现在的局势,我也看不明白。” 总觉得仙鹤飞进朝堂,一切就偏离了掌控。 “是。”张四教说,“礼物都已经备好。” 他有一种想法,老哥在京城经营那么多年依旧被踢出局,是没拜对真神。 他这次去要拜对真神!请晏阁老收在下为门下走狗吧! “还有商会的事。借着‘皇商’的名头,好好整顿各家的买卖,不要再让人抓到把柄,皇上已经不满了!劝蒙古人养羊、收购羊毛的事,最迟明年就要看到成效。”王崇古又说。 张四维被踢出局,就是皇上对晋商不满。 这是一个警告! “舅舅放心。”张四教笑道,“羊毛纺织有利可图。现在兄长去了广东做巡抚,我还想把羊毛线卖给红毛番呢!” 王崇古严肃地说:“太子信任我们,把事情交给我们做。咱们一定要做到最好,不要让他失望。” 虽然这次没当上兵部尚书,张四维也被踢出去,但山西人绝不会轻易认输! 王崇古知道,太子才是最关键的人。 从几封软硬兼施的信,王崇古看出,朱翊钧不是寻常的少年。休想用小恩小惠讨其欢心,只有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行! …… 谭纶今年五十三岁,还不算太老,毕竟有人五十四岁才中举呢! 但他多年南征北战饱经风霜,看起来比寻常文官更沧桑。 世人说他是抗倭名将,与戚继光并称“谭戚”,有几个人记得他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呢? 说来心酸,军事文官这条路,不是普通人走得好的!谁要走这条路,得有普通人不具备的勇气! (汪德渊:汪汪!) 太子朱翊钧到来,谭纶很高兴地让人摆一出新戏。 除了是抗倭名将,谭纶还精通音律、酷爱戏曲,有很高的造诣……在戎马倥偬中推动海盐腔与弋阳腔的融合,促成宜黄腔的形成。 可称戏曲大家! 今日戏子唱的,就是谭纶自编的曲目、独特的宜黄腔唱腔。 朱翊钧对戏曲没有特别爱好,陪着听了一会儿,讲起耽罗岛的事。 他和父皇想把汪德渊培养成第二个谭纶,戏曲方面小汪应该比得上,军事方面就不知道了。 耽罗岛的事情传开,朝野已经有争议。 有些人说朝鲜是大明的藩属国,突然打上门去,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还有人说军需和后续补给的问题…… 谭纶身为兵部尚书,对此事具有决断权。 “耽罗岛,占就占了。”谭纶淡定地说,“朝鲜,以及南洋许多小国,都是《皇明祖训》规定的‘不征之国’,都是藩属国。既然是藩属国,它们的海域就是大明的海域,我们有责任帮它们维持秩序。” 谁说我们无端端打朝鲜?明明是帮朝鲜维持海域秩序! 谭纶跟戚继光是过命的交情,对于亲自督建戚继光牌坊的太子,谭纶很和蔼。 朱翊钧目光灼灼:“谭大人,您说的真好!最近看那些奏本,都把我气到了。” 谭纶说:“殿下不必生气。很多有识之士都想重现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壮景,海外拓张是大势所趋。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大明水师远征海外,才是不枉此生啊!” 在南边跟倭寇干了大半辈子,谁没有打上倭国本土的梦想呢? “谭大人才五十多岁。现在东海已经基本掌握在我们手中,我计划用十年的时间,将红毛番驱逐出南洋,跟西方人海上争霸,那时候您才六十多岁呢!”朱翊钧笑着说。 一个成功的领导,一定要会给手下的人画饼。 哦,是鼓舞士气。 谭纶对朱翊钧更满意了! 正如隆庆皇帝所说,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太子呢? 他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还说要帮你实现理想。 个人理想和国家理想的伟大统一! 台上戏子的唱腔悠远和苍凉,谭纶觉得自己还能再为大明奋斗二十年! 朱翊钧这才笑眯眯地说起南巡的事。 “消息一传说,就好些官员上奏疏劝谏,连内阁几位都被他们骂了。”朱翊钧说,“谭大人想必也是同意的。” 如果说内阁是皇帝的秘书,六部就是另一个权力中心。 争取到六部中兵部和户部的支持,其他人不用再叨叨! 谭纶深深地看着朱翊钧:“殿下有心海上争霸,光是到上海港看看算什么?干脆出海走一圈!” 朱翊钧瞪大眼睛:……你这是怂恿我?还真是怂恿!不愧是“三大不能惹”,真敢想啊! 第546章 为理想干杯 朱翊钧心里震惊,面上保持镇定。 如果把臣子比作猛兽,豺狼虎豹俱全,谭纶无疑是一头猛虎。 君主必须是真龙天子,才能震慑这群猛兽。 真龙天子绝对不能大惊小怪。 他很快笑着说:“那就全仰赖谭大人支持了!若有人反对,还望大人据理力争。” 反过来把压力给到谭纶。 台上一阵高昂的唱腔映衬着朱翊钧的笑容,有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威压。 谭纶兴奋地说:“好!很好!太好了!” 有这样的太子,让他看到大明称霸海上的希望。 夙愿有望实现,承受一些压力算什么!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谭纶当兵部尚书。 虽然他是出名的不好惹,可试探还是少不了。 谭纶一进京上任,给事中雒遵弹劾他“不称职”,没资格担任兵部尚书。 谭纶顺势上奏请求罢职……我不称职?那我就不干了。 皇帝下诏挽留,以此表明态度。 现在朱翊钧登门,也是给外界一个信号……这是本太子认可的兵部尚书,你们闭嘴! 朝廷派系斗争复杂,很难说雒遵是哪一方的人。或许他就是单纯看谭纶不顺眼。 给事中是七品言官,能够弹劾正二品尚书,逼尚书辞职。 “蚂蚁咬死象”,是大明言官监督体系的一个特色。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支持太子出巡,谭纶就帮他出谋划策。 “其实不必把南巡想得那么复杂,说穿了无非就是两个问题。一是安全,二是费用。” 谭纶悠然说,“只要有人能对这两项负责,就没什么好反对。安全的问题,由锦衣卫负责;费用,皇家府库出。我听说这几年陛下亲自派人出海,收入很不错。” 朱翊钧解释:“有很大一部分收入,送去了太仓银库。” 太仓银库是国库,九边军费和赈灾都从这里出。 “送入皇家府库的也不少。”谭纶笑道,“皇上想让殿下出去见世面,应该出私房钱嘛!” 拒绝公费旅游! 朱翊钧:“……有道理。” “皇上放出查仓库的风声,是敲山震虎,不是真的要查吧?”谭纶压低声音,“此事牵连甚大,不宜同时进行。” 朱翊钧听到这里有些脸红,因为上一个因为中饱私囊被处理的仓库管理员是他外祖。 “父皇的意思,是让他们先自省。”朱翊钧小声说。 “我猜也是如此。”谭纶点点头。 一番话下来,两人的关系亲近很多。 朱翊钧走的时候,谭纶送他一把倭刀,是昔日的战利品。 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看样子,谭纶这个边疆督抚一回京就站稳脚跟……有不甘心的,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朱翊钧迷之微笑。 他的小伙伴中,有个小弟叫戚祚国,告诉他谭纶的脾气和理想。 再给他一点时间,谭家的后辈也将成为他小弟中的一员。 京城的权贵二代,朱翊钧是当仁不让的老大! …… 王锡爵单独面圣汇报工作,谁也不知道他跟皇帝说了什么。 朝中大臣都知道皇帝有海外开拓的野心,有人激动,有人忧虑,有人不以为然……还有人想能否从中获利。 王锡爵从大湾回来,又会对皇上说什么呢? 连高拱都给王锡爵下帖子,想知道内幕。 总不能让皇帝越过他培养一群年轻的心腹……高老师有了年龄危机感。 王锡爵收到很多的帖子,有的是请客,有的是要上门拜访,他一一回帖约定时间。 晏珣却不用下帖子,直接登门,熟门熟路地走到王家的花厅。 “我是来接儿子的,不用下帖子吧?”晏珣笑眯眯地说,“自从王兄回来,我儿子已经好多天没回家。我非常想念他,还有一件重要事要交给他。” 王锡爵甩袖:“……那是我儿子!” 徐枚改名晏枚,大湾上下都知道。 徐文长收获众人同情的眼神。 王锡爵可不想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他人同情的对象。人家徐文长有两个儿子,他只有一根独苗苗! “哦,是你儿子。”晏珣笑道,“咱们不用分得那么清,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今日有空,才特意寻来。” “你怎么知道我有空?”王锡爵好奇地问。 “你今日本来是约了张阁老,但是他临时有事,所以你不用出门。我说得没错吧?”晏珣随意地在王锡爵面前坐下,自己斟茶。 他们说话的时候,侍候的人都退出去,唯有自斟自饮。 王锡爵眼珠一转:“你知道张阁老临时有什么事?” “当然……你不在京城这几年,京城出了一些大事。”晏珣神色一正,“我先给你讲一讲局势吧,省得你不小心得罪人。” 这几年,内阁大学士都变来变去,屹立不倒的唯有高拱和张居正。 这两位谁也干不掉谁,还在相持之中。 现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高拱此前借着京察,清洗言官系统,所以现在很多言官都是高拱一派。 而张居正一如既往跟兵部关系深厚,跟外面的将士有不错的交情。 杨博病重,以晋党为首的北方官员势力衰弱,东南官僚集团势力上涨…… 这里面涉及到很多人,东宫的沈鲤、许国,地方的殷正茂、张四维、王崇古,也包括王锡爵自身。 王锡爵默默听完,问:“你呢?你们父子是哪一派?按道理,你们应该跟徽派有渊源。但是徽派扶持的人不是你们。” 徽派找了一个后起之秀,许国这几年的升迁速度比得上沈鲤。 晏珣正色说:“我们自己一派。很久以前,徐华亭跟我说,想做事就要结党,有共同的利益就能结党。当时我不是很认同,现在也还是不认同。和利益相比,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凝聚人心。” “是什么?” “理想。”晏珣掷地有声。 “理想?”王锡爵笑着反问。 晏珣目光坚定:“就是理想!因为理想,我可以跟海瑞做朋友,可以跟张居正做朋友,可以交好戚继光,还有你们……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 “振兴大明。”王锡爵喃喃自语。 这是晏珣进士时就说过的话。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刚进翰林院;那时候还是嘉靖朝,严嵩做首辅,理想显得很遥远而渺茫。 现在,这句话又到了眼前,却变得分外清晰。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为了理想,干了这一杯。”晏珣以茶代酒敬王锡爵。 以老王的能力,必然也是一代豪杰。与其用利益来拉拢,不如谈理想。 王锡爵回过神,笑着举起杯,忽然问:“你见过海豚吗?你在宁波只巡视近海,一定没见过海豚……我给你讲一讲。” 第547章 舅舅安世的消息 晏珣到底有没有见过海豚,这是一个秘密。 但王锡爵要炫耀,此时就由着他说。王锡爵要说的,不仅仅是海豚。 他只是略微说了说神奇的大海和奇异的海洋生物就转移话题。 “我们在佐渡岛开金矿的事,被倭国大名知道了。这并不奇怪,因为需要从倭国招募矿工。” 佐渡金矿,是晏珣指点胡宗宪去开发的,在此之前倭奴还不知道这个容易开挖的浅表金矿。 “按照惯例,谁发现就是谁的。而且佐渡岛孤悬海上,是否属于倭国都有待商榷,我们在此开矿合情合理。”王锡爵先摆明立场。 晏珣点头认可:“不算虾夷岛,倭国传统来说有三个岛,我称之为本州、九州、四国,佐渡岛原本是荒岛,我们控制了就是我们的。怎么,有人跟我们争金矿?” “是的。”王锡爵说,“红毛番也知道了金矿,跟倭国的大名勾结。有些‘大名’信了天主教,获得红毛番的支持。他们出兵偷袭佐渡金矿,胡总督跟他们打了一仗。” “安世那边没有传递消息?”晏珣镇定地问。 “你说……‘五岛之虎’安世?这是他的汉名,他是哪国人存疑。他确实跟胡总督关系友好,但他去年冬天跟织田信长作战输了,还向胡总督求援呢!” “什么?!”晏珣险些坐不住。 这年头最不好的就是消息传递慢!安世在倭国吃了败仗,他居然不知道! 最离谱的是,爹居然也没算到! “确切说是织田信长打安世。之前胡总督借着安世的势力控制石见银矿,让倭奴给我们挖矿,一船一船的运走。织田信长怎么能忍?这一战安世输了,但没有死。”王锡爵说。 石见银矿在本州岛,之前是毛利家控制。后来安世派猴子杨小福刺杀毛利家的家主,趁着毛利家内斗接管银矿。 织田信长出生于尾张国,也在本州岛,不服安世一个汉人霸占银矿很合理。 晏珣镇定下来,沉吟:“织田信长是个人物,打出‘天下布武’的大义旗号,要统一日本。就是今年吧?他是不是打败了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宣告室町幕府灭亡。” “是的。织田信长现在是倭国实力最强的大名,他奏请倭国天皇将年号从元龟改为天正。”王锡爵说。 一个能改年号的权臣,可以比作日本版的曹操。 “原来安世已经有实力跟这样的相争?还没有被打死?虽败犹荣嘛!”晏珣淡定笑道。 王锡爵纳闷:“你这语气好像还挺骄傲,仿佛安世是你的大外甥。” “我的大外甥值不值得骄傲不好说,你的大外甥一定值得骄傲。”晏珣开着玩笑。 他正在跟王家议亲,王锡爵的大外甥不就是他的儿子? 王锡爵笑骂:“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安世的危机,你难道不担心?” “你不用试探,我跟安世没什么关系,胡总督跟他才有关系。”晏珣神色一正,“我确定他是汉人,是胡总督的暗线。我想支持他,除去织田信长!” “插手倭国内政?” “来而不往非礼也!倭寇侵扰我们那么多年的账都没有算,还敢打我们金矿银矿的主意,难道不该问责?”晏珣理直气壮。 他又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老王进宫,就是跟隆庆皇帝密议此事吧? 皇帝也是藏得住事的,金山银山都被人打劫,还有心情去钓鱼。 王锡爵说:“这不是巧了吗?山东水师占据耽罗岛。皇上的意思,直接以耽罗为据点出兵倭国,逼他们签订条约,正式确认佐渡岛、虾夷岛和石见银矿归大明所有。”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晏珣恍然:“趁着朝野的目光都在太子南巡的事情上,给耽罗岛上的山东水师下令出征日本!初步作战的军需由耽罗岛提供,到了倭国本土之后以战养战!” 猴子杨小福不是吹嘘倭国多么富裕优雅吗? 想必不缺一点军需吧! 王锡爵说:“皇上的计划,由山东和浙闽水师联合出兵,胡宗宪总督三省水师,跟安世里应外合,灭掉织田信长,扶持一个傀儡天皇。” “还要保留天皇?”晏珣不甘心地问。 “保留,就当作一个象征,省得激起普遍的反抗。日后若民众的思想改造好了,这个象征就可以不必存在。” 王锡爵说起打上倭国本土,非常平静又清醒。 晏珣仿佛隔着时空,跟历史上“抗倭援朝”的王首辅对话。 那个王锡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打得丰臣秀吉怀疑人生。 “老王,我们真是同志啊!”晏珣激动地站起,双手拍着王锡爵的肩膀。 “嗯,同志。”王锡爵淡定地拍拍晏珣的手,感慨:“我真是羡慕汪德渊啊!他现在大概在耽罗岛的汉拿山赏花,不久之后就要前往倭国。” 他这么一说,晏珣也非常羡慕汪德渊。 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有踏马扬鞭破京都的梦啊! “可惜倭国的樱花已经谢了。”晏珣幽幽地说,“安世居然没有给我送信,他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真的是你外甥啊?”王锡爵继续试探。 晏珣开玩笑:“我是他的外甥!你信不信啊?” “胡说八道!”王锡爵说,“你舅舅不是杨世安吗?就是他守住了佐渡金矿,迟一些胡总督的奏折到,还要帮他请功呢!你有几个好舅舅?” “我就一个好舅舅,我儿子倒有两个好舅舅。”晏珣哈哈笑着。 他一时正经,一时开玩笑,王锡爵都不知道信哪一句好。 “五岛之虎”安世是晏珣的舅舅? 王锡爵心中一动,有传闻说安世是胡宗宪的义子,接收了汪直在五岛的势力。 晏鹤年的妻子出身徽州王家……莫非,安世是王徽的义弟?安世和杨世安,名字是巧合吧? 任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会有真假杨世安。 “我家里的荷花要长出花苞了,过两天送一支给王兄。你觉得好吗?”晏珣笑着问。 “好。”王锡爵答应。 就这样定下。 晏珣得到想要的消息,带着义子阿衡心事重重回家。 他要跟老爹商量,怎么在攻打倭国的事情上,做更多的努力……不干则已,干就要干一票大的! 新仇旧恨都要报复回去! 朱氏出来问:“你没有跟他谈妹妹的事?” 王锡爵说:“本来想谈的,但他跟我谈理想,对他来说国在家前面,是值得敬佩的。晏郎这样的人,有心对人好就会好到极致,又何必再问。” “可那样的好,谁知是真心假意?”朱氏不解。 王锡爵淡淡笑着:“他若一点心思都没有,绝不会妥协成亲。况且论迹不论心,他若伪装一辈子,假意也是真心。” 第548章 太子南巡准备 王锡爵忙活手中的事,找儿子的时候,发现王衡被拐走了。 “……晏珣真是不见外。” 摔! 还真是不分彼此,我儿子就是你儿子! 这个儿子,以后就是晏衡了! 晏衡一到晏家,就别有用心地跟小伙伴们讲自家的“习俗”。 “我家的姑姑们,都是从小开始备嫁妆的。家里请了两个绣娘,专门为小姑姑绣嫁妆,要绣四五年。一个绣‘上妆货’,就是给男方长辈、平辈的礼物; 一个绣赏赐给家里管事、仆人的礼物。送给下人的,不必像送主人的那么精美,但因为通常男方仆人多,也有很多功夫。” 晏家的孩子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虎头和燕子的孩子进京没多久,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富贵人家的排场? “绣上妆货的虞娘子,丈夫本来做幕僚,后来去世了。我娘给绣娘准备了屋子,包吃包住包料,她要在我家长住几年。我有时读书累了,就去看她做绣活听她讲故事。她讲丈夫做师爷时经手的官司,有些很有意思。” 晏珣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赞同:“世事洞明皆学问,听一些市井故事,对你有好处。” 王衡接着说:“我家还自己做喜糖,也要准备几年。要做桂花糖、乌梅糖、薄荷糖、青花糖,从原材料筛选到收干等工序,都是自家做。” 圆圆终于可以接话,大声说:“我有一次在阿娘的箱子里翻到一包糖,她说是成亲时陪嫁的,装在箱子里忘了。” “还能吃吗?”其他小孩子问。 “我吃了觉得不错。”圆圆说。 王衡煞有介事:“徽州王家也是大户人家,都是南边的习俗。” 婚姻结两姓之好,要讲究门当户对! 王衡讲自家的事,不是为了炫耀,只是暗示告诉晏珣,王家已经准备好了。 晏家什么时候正式让人上门提亲啊? 晏珣笑了笑,去看春天种的两缸荷花。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到了时候花就会开,一切水到渠成,不必着急。 …… 朝鲜有使臣长住京城,耽罗岛的事情传开,有些人担心朝鲜使臣会抗议。 但是并没有。 可能在朝鲜看来,不必为一个岛跟宗主国起纷争。 何况大明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上岛搜寻通缉犯并暂时驻军。 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其他问题含糊着不必细究。 反正,大明的水师不可能驻着就不走吧? 出兵倭国的事,皇帝不欲惊动太多的人,只召晏鹤年和谭纶密议,暗中调兵遣将。 小人做事,还没做就嚷嚷得满城风雨;君子做事,既成现实外人才如梦初醒。 朝中议论声最大的是太子南巡。 内阁同意,六部中兵部尚书谭纶和户部尚书王国光都不反对,就没什么阻力。 王国光是山西人,隆庆五年上任户部尚书,督察各处国库、官仓、矿场。 他是大明出名的财政专家,对晋商、开中制和盐法税制都有很深的了解。 皇帝突然说要查仓库,有人怀疑是王国光跟皇帝说了什么。 山西人做了户部尚书,再让王崇古做兵部尚书就不合适。 江西人谭纶上位有多方面因素。 朝中山头林立、神仙打架,哪一派都不能专权。如此,皇帝才能坐山观虎斗,有心情去钓鱼。 晏珣好奇地问朱翊钧:“你怎么说服王国光的?” 朱翊钧淡定回答:“谈理想。” 晏珣:“……果然是我的好学生。” 有其师必有其徒。 人到了一定的层次,讲利益就庸俗了。能够青史留名的豪杰,往往都是理想主义者。 为了信念,才能奋不顾身。 朱翊钧笑着说:“我跟谭纶讲海上争霸,跟王国光谈税制改革。趁我南巡热闹之际,王国光会接连上关于税制的奏折!” “你跟他们谈?”晏珣反问。 朱翊钧愣了片刻,说:“珣珣放心,父皇都知道的。他们也知道,是父皇授意我去。” “如此甚好。”晏珣笑着说。 到了今年,隆庆皇帝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李时珍都说,皇帝的情志抑郁症已经养好。 皇帝如果活得久,年长的太子权势重,不一定是好事。 但他点到即止,不会把话说得太直接。 晏珣没有问王国光具体要上什么奏折,既然朱翊钧不主动说,他也不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王国光要刀刃向内,针对边防储备粮食日渐衰亏,提出对付奸商的对策……这里的“奸商”,特指涉及军粮运输的晋商。 风声鹤唳已经渐渐响起,下半年又是风云激荡。 大明要伟大复兴,就必须改革弊病,一时的动荡是必然历程。 “殿下,我们南巡到上海,趁机到海上走一走,可以花一个月时间,去倭国签一份条约。”晏珣压抑着兴奋,微笑着说:“这份条约,叫《京都条约》还是《马关条约》好呢?” “马关?是何处?”朱翊钧好奇地问。 “倭国本州岛的最西端,与大明和朝鲜遥遥相望的地方有个山口县,下辖一个‘赤间关’,其中间字的发音是‘马’,侨民简称其为‘马关’。”晏珣细细解说。 “珣珣,你对倭国了解得很多。”朱翊钧神色敬佩。 “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战胜敌人,先要了解敌人。”晏珣说。 朱翊钧豪气笑道:“现在倭国还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计划实现,他们就不再配做我们的敌人!” 按照计划,先除织田信长,再控制倭国天皇! 晏珣摸着朱翊钧的头,暗暗嘀咕:“历史的宿命吗?” 朱翊钧一定要打倭国,即使将来他的年号不再是“万历”,也要打这场战争。无论哪个朱翊钧,都有一个打上倭国本土的梦想。 “珣珣。”朱翊钧蹭了蹭晏珣的掌心,“你的荷花开了没有?” “放心,少不了你的。在你南巡之前,一定给你送花。” “我还要你给我画一幅荷花。只给我画,不许给什么姑娘画。” “知道啦!”晏珣无奈。 你跟人家姑娘比什么? 你是太子,是我的学生啊!要说跟我未来的孩子争,那也没啥好争的! 你看阿衡就从来不计较这些。 太子南巡,虽然没有皇帝南巡那么兴师动众,也是车船齐动、仪仗随从无数。 晏鹤年和吕调阳负责筹备此事。 吕调阳紧跟晏鹤年的步伐,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各处细节甚至想得比晏鹤年还周到,主打一个让皇上和太子满意。 同僚发现吕调阳态度太积极,好奇地问原因。 吕调阳说:“内阁应该有一位大学士可以跟随南巡吧?我表现得好一点,说不定能跟着出海看看呢!” 同僚恍然:哎呀呀!我也想出海看看啊!原来这是一件肥差?! 第549章 晏郎的亲事 小荷叶冒出来,一天天长大,冒出花骨朵。 一天早晨,圆圆蹦蹦跳跳冲到晏珣门口拍门:“哥哥!荷花开了!” 晏珣打开门,一把捞住差点摔倒的圆圆:“走慢些!你就天天盯着荷花!” 这群小孩子,嘀嘀咕咕不知道密谋什么,对荷花很关心。 “荷花送王姑娘!”圆圆脆生生地说。 晏珣笑着抱起妹妹,边走边问:“你喜欢她?” “喜欢!她长得好看,还给我画画,我要把她装进我的碗里!”圆圆霸道宣布。 她在娘的房间看到一幅画,是碗里的仙鹤。娘说爹在碗里,圆圆就要王姑娘在自己碗里。 “你这是什么想法。”晏珣哭笑不得。 圆圆认真地说:“他们说我们家要跟王家结亲。哥哥若不娶,等我长大了,娶王姑娘做娘子?” “越说越离谱。”晏珣戳了戳妹妹的小酒窝。 妹妹明明很可爱却过分霸道,喜欢的都要收到碗里。 荷花是早上开放,露出嫩黄的小莲蓬,淡淡的清香。到吃晚饭的时候,就该收朵了。 夜里下了雨,碧青的荷叶上雨珠像珍珠一样摇晃,微风拂动荷叶倾倒,雨珠哗啦啦滴落在水缸。 晏珣嗅着暗暗清香,亲手剪下两朵,一朵让人送进宫给朱翊钧,一朵送到王家。 端水大师,一碗水端平。 圆圆本来很高兴,见荷花被剪断了,忽然嘟嘴:“我的荷花!哇哇!” “不是你说要送给王姑娘?”晏珣笑着问。 “可是,可是我没有啦!”圆圆委屈地掉泪珠。 “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我们摘荷叶做荷叶粉蒸肉、荷叶饭、荷叶粥……好不好?”晏珣哄着。 一听到吃的,圆圆收住哭声,哽咽地问:“好吃吗?” “好。一会儿就让厨房给你做。”晏珣带着妹妹摘荷叶。 等晏鹤年想起来赏荷,荷花没了,荷叶也秃了。总共就两缸荷花,被晏珣兄妹给霍霍完了。 “……晏珣!”晏鹤年吼了一声。 不懂生活意趣,焚琴煮鹤的臭小子! 王徽却很满意:“鲜花送美人,我看珣珣做得很不错。媒人我已经请好,可以去王家提亲了。按照南边的风俗办?” “自然。两家都是南边的人,按咱们的风俗办。”晏鹤年说。 京城是元大都旧址,有些风俗受胡风影响,跟南边不太一样。 …… 朱翊钧收到晏珣送来的荷花,终于放下一桩心事。 就算珣珣娶妻生子,我还是他最重要的人。这么多年相处的感情,终究没有被岁月消磨。 朱翊钧看过太多的背叛、反目、拔刀相向,光是内阁的瓜,都吃到打嗝。 这些事给他的心灵造成冲击。 跟晏珣之间亦师亦友的感情,仿佛是人世间真情的证明。 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问身边的人:“给晏老师的定亲贺礼、成亲贺礼,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殿下可要过目?”太监问。 “嗯,我要亲自检查。”朱翊钧笑着说,“总不能比这朵荷花差。” 太监实在不明白太子的话,一朵平平无奇的荷花,怎么跟丰厚的贺礼相提并论呢? …… 王锡爵收到荷花,转头就让人送去给妹妹王玉燕。 “该通知父亲进京,给妹妹主持婚事。”王锡爵说。 他们兄妹的母亲已经去世,只剩一个沉迷修仙的老父亲。 修仙就修仙吧,不要沉迷丹药就好。 “千里姻缘一线牵。当初戚夫人让我送妹妹进京,我都没想到还有这门姻缘。”朱氏既喜悦又感慨。 戚继光的夫人王氏是这件婚事的中间人。 王氏是晏珣的便宜姨母,希望自家大外甥有一桩好姻缘。 “谁能想到呢!”王锡爵也面露喜色,显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晏家神神秘秘的,越了解越觉得深不可测。这样的人,还是拉到自家阵营来比较安全。 …… 王玉燕收到荷花,小心翼翼地插在花瓶里,静静看着花出神。 她好像想到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千百种念头一闪而过,只剩下大哥大嫂相伴相依的身影。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晏郎笑容那么温暖,又处处体贴,是一个正人君子。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姑姑,你要不要画一幅荷花?我帮你送给太子殿下?”王衡凑过来问。 王玉燕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为什么?” “就是我回来送花啊!”王衡叹气:“太子小气得很,最嫉妒义父对别的孩子好。你送他一幅画,让他高兴一下。” 王玉燕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未婚夫未成亲就有了好大儿,她一进门就要做现成的后娘。 她甩掉这种诡异的念头,正色说:“我给他送画不合适。” 王衡想了想,一脸烦恼:“那怎么办呢?太子即将南巡,义父肯定要随行。等他们回来,你再想让太子喜欢,可能就来不及。” 王玉燕脸红了红:“什么来不及?你就会胡说!什么都没定下呢!” “我急啊!”王衡叹气,“你不知道……自从义父想开的消息传出,多少人动了心。” 光是门当户对的“王姑娘”,就有好几个! 王衡的心思,不想让其他人做自己的“义母”,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王玉燕沉默片刻,小声说:“听说太子爱吃枣饼?到时候我给他做。” 这些小孩子,一个比一个心思多,加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 天气渐渐转热,皇帝定下太子南巡的随行名单。 首先是跟着充数的勋贵外戚,其中包括太子的亲舅舅李文贵。 沉寂许久的李家终于捞到一个抛头露脸的机会,恨不得主管太子南巡的差事。 然而没等他们开口,就被李贵妃堵回去:“哥哥老实一些吧!因为你们,张先生都被打发去广东了!” 李文贵:……张四维的事与我何干?我真没那么大本事!你是贵妃,也不能随便给自家人扣黑锅啊! 其次是内阁大学士吕调阳、东宫主官晏珣,翰林沈鲤、许国,皇家科学院院正朱载堉、以及都御史一人、各部扈从官员若干。 他们组成巡视组,视察沿途民生、文教、吏治等,弘扬皇家恩德。 除了官员和护卫,南巡的队伍还有太监、宫女、太医、御厨等。 吕调阳担任“总领南巡随扈大臣”,晏珣担任副大臣。 因为有大学士做总领大臣,太子南巡的规格又上升一个档次。 所有人都看得出,太子的地位稳稳当当。无论皇帝将来有多少个皇子,也威胁不到朱翊钧的地位。 就算皇帝一时糊涂想换太子,拥护过朱翊钧的人绝对不会答应。 吕调阳眉开眼笑……终于离开内阁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整个人神清气爽。 赶在晏珣离京之前,晏家决定和王家定下亲事。 第550章 与张居正深谈 晏珣随太子南巡之前,次辅张居正有请。 这一年,太岳已经四十八岁,仍然是京城美男子的象征。 他眉目清朗,长长的美须,每天的袍服都像崭新的一样鲜亮; 他的目光充满智慧,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的言辞敏锐,凡事不说则已,一说就直击要点。 古人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而晏珣则是另一种形象。 他生于嘉靖二十三年七月初七,如今二十八九的年纪,比中年人多一分朝气,比少年人多一分沉稳。 容貌气度,都是难以描绘的绝代风华,仿佛《诗经》中走出的君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两位,是太子朱翊钧最重要的老师。 皇家把收揽天下英才,又把其中最优秀的给太子。 张居正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文瑄此次陪太子南巡,我希望你亲自去看各地清丈田亩的情况,若有消极怠工者,严厉处置。” 张居正没有干掉高拱,并不耽误他做实事。 他要求各地巡抚清丈田亩,已经实施了几年,但现状并不让人满意。 听到这件事,晏珣沉默片刻,土地兼并是各朝各代的难题。 就算是他,也没有特别好的方法。 因此他一力主张对外开拓,以此转移国内的矛盾,同时通过海外掠夺,把蛋糕做大。 张居正的新政,晏家父子一直没有主动参与。 现在张居正主动提,晏珣也没有避而不谈,而是直接说自己的观点。 他严肃而恭敬地说:“下官听闻,这几年地方官员丈量土地时,为追求政绩出现各种不当行为。如强迫田主多报耕地,甚至虚报没有的耕地,或者把房屋、坟地也列入耕地。这些问题,将来都会导致清丈田亩失效。” 张居正脸色渐渐冰冷。 晏珣却视而不见,接着说:“严格丈量土地的地方官,被人骂作佞臣酷吏;没有执行清丈田亩的官员,却被士绅颂扬为爱惜百姓的父母官。” 如海瑞一般,清丈田亩的官员不断被弹劾。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海瑞一样为官清廉无懈可击,有的人扛不住压力只能辞官。 改革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性命相搏。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慢慢说:“你说的都是实事。可难道就放任不管吗?土地兼并,朝廷收不到税,最后会如何,不用我说吧?” 皇朝灭亡的周期,就是土地兼并的周期。 晏珣点点头。 张居正接着说:“你们父子一直未就此事表态。但你向来支持和维护海瑞,我想你是赞同清丈田亩的。我找你来,是想问一问你有什么好的改进方法。” 什么改进方法? 像海瑞打击华亭徐家那样,要求大户清退田地给佃户?还产于民? 打土豪分田地? 可海瑞能打掉徐家,关键是高拱要报复徐阶。 无论是高拱还是张居正,其实都不同意海瑞过于激进的做法。 晏珣说:“先不说怎么改进,只说丈量土地本身,现在有皇上支持,当然可以推进。可将来皇上若改变心意,或者迫于压力,反扑的浪潮到来,提倡主导清丈田亩的人就有灭顶之灾。”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已经证明:张居正去世仅仅半年,万历就下诏书,鉴于过去丈量全国土地的弊端,不能作为税收依据。 反张运动揭开序幕,落实清丈田亩的官员纷纷被弹劾。 而张居正本人被盖棺定论,主要罪状都跟清丈田亩有关,如“欺君毒民”、“凌辱缙绅”等等…… 谁是民?在缙绅的眼中,他们就是民。 晏珣说的,是一种可怕的未来。 真的要陷进这个大坑吗? 张居正淡定地说:“皇上是有决心的,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晏珣眨了眨眼,心中暗道:你得感谢我啊!若不是有我扇动蝴蝶翅膀,隆庆皇帝已经崩了! 还得是我,改变历史进程! 晏珣定了定神,说:“就算皇上有决心,也很难达到目的。朝廷的本意是还田于民,派遣的督抚和县令也尽量精明能干,可他们的人品高低不一。撇开人品不说,地方官员处在士绅豪强的包围之中,再精明能干也寸步难行。” “恕下官直言,大人的新政,只不过是局部的整顿,而非制度上的变革。比如您要求各州县足额纳税,可各地的税额还延续开国时的情况,时至今日情况早已变化,难道还合理吗?士绅豪强不纳税,缺额就得压在底层小民身上,他们的负担更重!” 这也是张居正新政取得一时成效,而很快被激烈反扑的原因! 张居正终于难以保持平静,捏紧拳头说:“各地欠税已经成为惯例,更要严厉打击。比如苏州以赖粮着名,欠税本来要被杖打,刁民贿赂差役,雇佣乞丐代他们挨打,称为‘倩人代杖’。鱼米之乡的百姓如此无赖,可称‘鬼国’!” 张阁老骂人,还有新鲜花样。 “可下官听说,一个富裕的县,其定额税粮可以是贫穷县的三百倍到五百倍。对于这种县,能够征收税额的六成就算不错,剩余四成上下默认赖账。” 晏珣直视张居正的目光,叹道:“大人的初衷是为了充盈国库,可是一味逼压,只会成为所有人的仇敌。他们会说,您用这种方法敛财,让国库堆满银两,却逼地方官敲诈勒索小民,害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明知前面是悬崖,张居正还要走。置个人生死于不顾,只是为了挽救国家。 这是张居正令晏珣敬佩之处。 可晏珣并不想张居正重蹈覆辙,走向这条不归路。 晏珣的善意,张居正能感受到。 因为晏珣可以敷衍了事,随口应诺沿途查看田亩,然后汇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粉饰太平。 但晏珣没有这么做。 杯中的茶已经凉了,张居正喝下一杯冷茶平复心情,沉重地看向晏珣。 十年时间,晏鹤年走到跟他平起平坐的位置;晏郎也有了高度的政治素养,跟一般舞文弄墨的文士不一样。 “文瑄,你说得都对,所以我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张居正诚挚地说,“我们的理想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振兴大明。” 晏珣有种微妙的感觉,从来都是他跟人谈理想,现在是张居正跟他谈理想。 看样子,张居正决心撇开高拱大步走新政之路,希望自家父子上他的船。 晏珣轻轻叹道:“下官和您一样,也在努力堆满国库。只不过我们采用的方法不一样。我想,都是银子,没必要分哪一块高贵。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目标一致,就有合作的机会。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张居正重复这句话,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是哪位智者说出来的话?! 第551章 并驾齐驱的船 张居正的一切努力,都为了充盈国库。 与此同时,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 地方不听中央的话、收不上税会有什么后果?另一个时空的崇祯宝宝已经演示过了:朕死给你们看! 嘉靖年间国库空虚的窘境,给张居正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但晏珣关于黑猫白猫的论调,给张居正启发:我们另辟蹊径换个方式敛财。 若说王国光是出名的财政专家,张居正就是顶级财政高手。 和他们相比,骑黑虎的蓬莱旧友晏珣不走寻常路。 “倭国有金山银山,朝鲜有优质的铁矿,这是近在家门口的。” 晏珣以一种诱惑的语气说,“葡萄牙人不远万里到美洲开采银矿、铸成银币来大明贸易。他们可以去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去。” “美洲……远了一些,西洋人又先到一步。”张居正迟疑。 皇帝时常摆出大地图,对着地图开疆,内阁众人对美洲已经不陌生。 但是浩瀚的大洋,还是让传统的文官有强大的心理畏惧。 晏珣说:“一步步来嘛!十年、二十年,总能到目的地。美洲就在那里,又不会跑。西洋人还做人贩子,从非洲买奴隶到美洲开矿种地,实在是有违天道。到时候我们去主持正义,接收他们开好的矿。” 张居正:“……你说得太遥远了。这是另一条路,但土地兼并和税收的问题,也不能坐视不理。” 晏珣说:”大人言之有理。但我想,无论我们实施什么政策,初衷除了为国敛财,还应该改善民生。我有一些不成熟的浅见,请您斟酌。” 张居正精神一振,露出笑意。 他就知道,晏珣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总有超出时代的想法。 人人都说晏鹤年深不可测,在张居正看来,藏在晏鹤年身后的晏珣才是深不可测。 “第一,我建议摊丁入亩!”晏珣神色郑重,“丁银也就是丁税,是人头税。和里甲、均徭等四差银一起,由地方官员征用,并不上缴朝廷。朝廷没有人丁的具体数字,收多收少都由地方官府说了算。” “这笔钱,大多数时候就落入官吏的私囊。丁银是百姓的一大负担,为此小民自愿投身为官宦大户的奴仆,逃避丁银徭役。‘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徭役。’” “摊丁入亩,就是把丁税平均摊入田赋中,征收统一的地丁银,不再收人头税。” 雍正朝“摊丁入亩”,大清人口大爆发。其实有很大的因素,是之前隐匿的人口冒了出来。 “多地的人多交税,少地的人少交税。小民土地较少,负担自然较前减轻。大户人家土地多,就要多交税。” 晏珣细细解说这项政策。 经过历史检验的政策,应该是良策吧? 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有功名的人和官员都有免税田,高官更是有大量的免税额度。摊丁入亩,免税田也要一律摊银,全国的读书人会恨死你。” 晏郎,提出摊丁入亩,你会死得比我更惨哦! 晏珣尴尬笑道:“所以,下官是给大人提建议。您认为可行,咱们就上报皇上,由他来主导。” 咱们都不背这个锅,还是甩给皇上吧! 为什么雍正能做成这件事? 因为大清的皇权集中度很高,士绅集团都被杀怕了,闹不起来。 反观大明,确实是很难,很难。 “摊丁入亩,其实是一条鞭法的延伸,咱们可以找地方试点。这件事,需要一个威望高又有魄力的人去做。”晏珣接着说。 张居正沉吟:“应天巡抚王世贞,是文人中的领袖。他本身是太仓富户,又跟海商无锡华家是姻亲,确实有这个能力和影响力。” 晏珣:“……大人英明。” 朝野传闻,张居正跟王世贞不和,看样子是真的。这种要命的事,张居正让王世贞去做。 不管怎么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在应天府试行,高邮晏家肯定是立即配合,还要说服汪家做带头作用! 王世贞这个人,还是有一些正气在的,而且为人不拘小节。 某一个时空,他仰慕王锡爵的女儿王焘贞修道,认年轻的晚辈王焘贞为师,随其修道。 这样的一个人去做摊丁入亩,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有种一起谋算人的心有灵犀。 张居正又问:“你还有什么建议?” 晏珣说:“除了清丈田亩之外,还要想办法提高土地的产量,亩产增加的话,百姓的生活总可以好些。我听闻,倭国已经广泛种植土豆,是一种跟玉米、番薯一样,从美洲引进的作物。” “大明已经有很多种粮食作物了。”张居正有些不以为然。 玉米传入大明已经几十年,并没有很大的作用。 “多尝试总是有好处的吧?”晏珣如此说。 有人说“康乾盛世”是“番薯盛世”,想必是那时候的番薯产量比明朝高了许多。 但康熙乾隆距离万历朝,也没有多久。 品种和种植技术的改良,主动一点去做,可以提前实现吧? “如此也好,我会写信给各地督抚,落实新作物的推广。”张居正点头。 是晏郎的建议,他才会格外重视。 晏珣也觉得心里很舒服,有种被重视和信任的骄傲。 尤其,信任和重视他的人是一向敬佩的张居正。 “这两项都是关于土地的,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完的。”晏珣说,“所以我们还是双管齐下,对外开拓也不能停。” “皇上不是跟令尊和谭纶密议,要定下佐渡金矿和石见银矿的归属吗?”张居正淡淡笑道。 “这个密议,您知道啊?”晏珣故作惊讶。 “我知道,高肃卿也知道。”张居正说。 他们都没有反对。 既然不用户部筹措军费,为什么要反对? 苦一苦倭奴这种事,乐见其成啊! 晏珣从来没有这样跟张居正深入交流国家政策。 这一次开诚布公,算是双方站在了同一阵线。既然如此,就要对不起高大人了。 “高首辅那里……对摊丁入亩会是什么意见?”晏珣试探着问。 张居正平静地说:“我们做我们的事。” 晏珣懂了……张居正的意思,既然干不掉高拱,就把高首辅拱得高高的。 “我们。”晏珣笑着说,“希望我到南直隶的时候,能够听到摊丁入亩的事情落实。” 事关重大,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题一转:“按南边的规矩,下聘的时候,男方要请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做媒人,你家已经找好人了吧?” 晏珣又惊又喜,连忙说:“其中一位,请的是工部尚书朱大人,他是我的老师。还有一位没有定,若可以请到您,实在是我们全家的荣幸。” “好。”张居正爽快答应。 晏珣猛地发现……自己好像被张居正带着思路走。 今日进了这个门,提出摊丁入亩,就上了张居正的船?! 并没有。 因为晏珣对清丈田亩的弊端,也说得清清楚楚。 我们可以有共同的目标,也可以联手,但还是独立、并驾齐驱的船。 第552章 定亲这种大事 既然张居正亲自说,晏珣应下南巡时检查清丈田亩的工作。 客观上存在很多问题,更要努力查漏补缺。不管怎么说,清丈田亩的初衷是好的,只是执行过程中遇到困难。 “吕阁老是总领大臣,正好以他的名义检查工作。”晏珣笑得意味深长。 张居正失笑:“……吕调阳会谢谢你。” 有黑锅你就找人背,晏郎真是知人善用。 晏珣笑道:“这是百年大计,亲自巡查的人若铁血手段,必定青史留名,吕大人将来真的要感谢我。” “那我还要找吕调阳谈一谈。”张居正神色郑重。 跟张居正达成共识,晏珣神清气爽。 有些事他冷眼旁观了很久,不代表他不在意。只是寻找一个契机,把事情办得更好。 张居正做“黑猫”,他就做“白猫”,目的都是捉到老鼠。 喵喵~~ …… 晏珣回到家中,告诉家人张居正同意做大媒人去王家下聘,家人都很高兴。 “一个媒人是次辅,一个是工部尚书。皇子娶妻下聘,也就这样的排场了。”王徽很骄傲。 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 晏珣笑道:“若是潞王娶妻,会由礼部下聘,他的舅舅李文贵也要充当其中一位大媒人。” 比较起来,张居正和朱衡的份量,还真比潞王娶妻的媒人规格高。 “我儿这场亲事,必定全城瞩目。只是赌场里押你终生不娶的人,估计要哭了。”晏鹤年取笑。 晏珣的笑容顿时僵硬,因为他也押了自己终生不娶! 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定下的?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可怜我的私房钱,被我亲手打了水漂! “喵喵~” 祥瑞乌云老猫猫带着衔蝉小猫猫悠哉悠哉地从晏珣跟前走过,又迅捷地跳上院墙,没有给晏珣一个眼神。 “唉,乌云,你不理我了?”晏珣喊了一声。 “喵。” “你若不想我娶媳妇,你就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晏珣嚷嚷。 家人都叹为观止,让一只猫说话,你是真的狗啊! 订婚又叫下定。 选一个吉日,通知亲友来喝酒,男方给女方送礼。 在此之前,晏家请媒人到王家,客气地说:“你们希望晏家拿什么做订婚聘礼?” 王锡爵回答:“我们家嫁女儿,不索重聘,不要求晏家拿什么特定的东西。至于我妹妹的嫁妆,是称家之有无,没什么贵重之物,请晏家不要见笑。” 媒人赞王家通情达理。 到订婚这日,晏家请的身份贵重的大媒人,一位是内阁次辅张居正,一位是工部尚书朱衡,乘轿子到王家。 他们送上一个红木拜盒,里面放着两个金元宝,压着庚帖。 这就是古礼中的“纳采”。 完成这一步,双方的婚事就定下。 至于具体的婚期,还要另外择良辰吉日。 一般大户人家,往往从订婚到成亲还有几年。女方可以趁此时间,从容准备嫁妆。 但晏珣年纪大了,不可能再拖几年,晏家提出等南巡回来就成亲。 对此,王家表示我家很舍不得女儿,但知道你家情况,我们通情达理,只好答应。 订婚当日,晏家大摆宴席,请亲友和大媒人赴宴。 鞭炮声阵阵响起,远近几条胡同都能听到晏家的喧嚣笑闹声。 轿子、马车,达官贵人的仪仗从晏家的胡同口一直排到大街上。 “只是订婚就这么大排场,到成亲的时候要怎么样啊!”街上看热闹的人议论。 “要是我的儿子近三十岁才娶到媳妇,我也要大摆宴席。请不到达官贵人,请街坊亲戚们也要的!”卖火烧的大爷乐呵呵地说,“晏郎常买我家的火烧,我们算是忘年交。” “那他怎么没请你去吃酒?”旁人取笑。 “是我不敢去!你们想想,今日去他家的都是阁老、尚书、侯爷……我算什么?” “有道理。等晏郎成亲摆流水席,我们就可以去赴宴了。” 订婚毕竟不是成亲,只请一些亲近的客人。 “不知道晏家的席面吃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这个我知道!他家提早在大酒楼定鱼翅席、海参席!” 鱼翅席就是以鱼翅作为主菜,其他菜色都有定例,海参席同理。 街坊们议论着,更觉得羡慕。都想晏珣快点成亲,好歹吃两顿鱼翅海参。 …… 晏珣在招待客人。 虽然是他订婚,可整件事从头到尾,最忙碌的人不是他。 从“请庚帖”到“合八字”、“下定”,再到今日的宴席,都是家人忙碌。 就连常欢、阿豹和虎头哥都比他忙……一一给各处亲友下请帖以及安排今日的席面。 全家人喜气洋洋、参与感十足,只有晏珣一个人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太子朱翊钧也低调地前来,跟一众贵客坐在首席。 张居正和朱衡作为大媒人,单独设一桌,由晏鹤年陪着。 朱翊钧站起来,帮着晏珣招呼客人:“今日是我的老师订婚,请诸位吃好喝好。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殿下客气。”客人们连忙说。 朱翊钧又拿起酒杯,帮晏珣给客人敬酒。 他年纪不大,喝的酒是甜丝丝的桂花酒。说是酒,不如说是蜜水。 喝在口中甜甜的,可他的心却百味纠结。 终究还是有这一天,珣珣不再只有他。 父皇和母妃有很多人,珣珣也会有很多人。 高官们都是人精,发现太子的神色不对劲……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张居正留心着太子的动静,心念一转就猜到太子的纠结。 啧啧!有点意思。 你是朱翊钧啊!真把自己当晏翊钧了?! 晏珣敬了一圈酒,走到朱翊钧身边,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头晕?虽然是甜酒,喝多了也会醉的。” “醉就醉。”朱翊钧说,“我去看看乌云,好久没见到她了。” “她不喜欢鞭炮声,不知道带着衔蝉躲到哪里去了。”晏珣说,“你如果头晕,到后面歇一会儿。” 晏家还有朱翊钧的房间。 朱翊钧摇摇头,老气横秋地叹道:“罢了……我没什么事。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醉不归嘛!” 一个小小少年,一本正经说着老成的话,令人忍俊不禁。 晏珣笑着拍拍朱翊钧的肩膀,在一旁坐下。 他很想摸摸小钧钧的头,可是太岳就在不远处看着。 忍住!不得无礼! 阿娘在内厅招待女客,谈笑声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再看老爹,也是一脸喜气地高谈阔论。 从晏珣小时候的趣事谈到进士,再说到今日,语气中满满的宽慰。 晏珣听着笑声望了望天空,就这样吧! 既然是家人的期待,让他们如愿也好。 有个叫辜鸿铭的人曾说:“西方人结婚是爱情的终了;而在中国,结婚是爱情的开始。” 晏珣喝了一杯甜丝丝的酒,对婚后的“爱情”不禁升起一种淡淡的、甜甜的期待。 第553章 今日开始南巡 王家这边,同样也摆订婚酒,宴请亲友。 按照习俗,刚定下亲事的王玉燕不能出去见客,要在屋里坐着。 外面花厅摆了几桌,由王锡爵招待男客;女客在内厅设宴,由朱氏招待。 听着宾客的祝福和羡慕的语气,王锡爵和朱氏都很高兴,有种摘下悬崖峭壁之花的骄傲。 王玉燕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书,亲戚家的姐妹们涌进来,笑眯眯地打趣:“不知多少人觊觎的晏郎跟你定了亲,你还坐得住!” 王玉燕淡定地说:“谁觊觎他?你们先告诉我!” 姐妹们红了脸,这种事谁也不能承认啊! “你别管谁觊觎,反正你是今年全城最让人羡慕的姑娘。”姐妹们理直气壮地说,“你得送我们每人一样礼物,让我们沾沾喜气!” 王玉燕很大方:“正好我哥哥带回一些小玩意,你们每人挑一件吧!” 她说着,就让侍女把箱子拖出来。 姐妹们是开玩笑,见她当真拿礼物,反而不好意思。 也有脸皮厚的,果真挑了起来。其他人见状,对了对眼神跟着挑选。 “你见过晏郎吧?他是不是像传闻中一样,是古诗中走出来的翩翩君子?”小姐妹凑近取笑。 王玉燕垂眸说:“见过一两次,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吧!” “平平无奇啊!”小姐妹们挺失望,传言总是夸大,可以理解。 姐妹们好奇心得到满足,又关心王家的嫁妆准备情况。 像王家这样的人家,准备嫁妆是很复杂的事。从穿的到用的,新娘子需要的一切都要准备好。 大致上,可以分为家具木器、被褥床帐、四季衣裳、杯碗盘碟、金属器皿、珠宝首饰等。 王玉燕大大方方地解说: “先请媒人问男方的新房有几间,然后请木匠在家里打全套的家具。我哥哥说,他见过一种能转的椅子很有趣,要请人做。” “被褥方面,先做丝绵被。然后派管事到苏北去买棉花,那里的棉花质地好。” “瓷器去景德镇定制。先定日常用的杯碟碗盘,还要买几套请客用的古玩盘碗。” “金银器皿在杭州定做。我舅舅家有一家铜器行,可以做各种器皿。银器要定‘银台面’,就是一整桌的银质器皿。从筷子到杯盘、碗盏、梳妆用具、花瓶、果盘、装饰品。” “竹器去义乌定制。那里的竹器编得精细,最是古朴、高雅,宫里用的也是义乌竹器。” “漆器,当然是去福建定制……” 姐妹们没王家那么豪富的,听的瞠目结舌。 额滴个乖乖! 准备嫁妆,就得派出管事全国采购!全部都要最好的! 王玉燕有一点暗戳戳的炫耀。 谁叫姐妹们方才酸溜溜地说觊觎晏郎,她就要让她们知道,自己配得上晏郎。 她的家世背景,是促成这桩婚事的重要因素。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婚姻结两姓之好,历来如此。 听王玉燕说嫁妆,又有人开始打趣,说她婚前就见过晏郎,到成亲时岂不是没有神秘感? 王锡爵的女儿王焘贞帮姑姑解围:“两家是通家之好,婚前见过很正常嘛!我爹婚前也见过我娘,喊她作‘阿姊’呢!” 朱氏比王锡爵年纪大。 王锡爵和朱氏是模范夫妻,其他人顺着王焘贞的话转移话题。 ……到底是找年纪比自己小的,还是年纪比自己大的好? 王玉燕暗暗松了一口气。 被一群人围着打趣,真有些吃不消。 没想到晏郎这么受欢迎,将来成亲之后,不知道要应付多少莺莺燕燕。 但转念一想,晏郎是出名的正人君子,莺莺燕燕不必操心。 倒不如想想怎么应对不断涌现的便宜好大儿,众所周知晏郎热衷当爹。 …… 亲事定下,除了热闹两天,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 对晏珣来说,只是多了一个未婚妻,又不是立刻就要成亲。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终身大事似乎也不过是小事。就像吃饭睡觉,既然是生活的一部分,就不必费太多的心思。 当下最重要的,太子朱翊钧南巡的队伍要启程了。 很多年以前,朱翊钧的祖父朱厚熜从湖北安陆进京继承皇位,走的是陆路。这次朱翊钧南巡,从通州走水路一路南下。 太子此行公开目的地,是松江府的上海港,去主持大海船的下海仪式。 不公开的目的地,要看局势的进展。 具体来说,要看胡宗宪能不能以德服人,说服倭国签订条约。 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锦衣卫之外,神机营也派出一队擅长用燧发枪的士兵做护卫。 这些人马将朱翊钧紧紧围在中间,确保太子的安全万无一失。 朱翊钧对晏珣感慨:“说好的尽量减少仪仗,结果还是兴师动众。就不能像当初去山东督建牌坊一样,咱们几个人轻车简从吗?” “此一时彼一时。”晏珣平静地说。 当初朱翊钧还是皇孙,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他爹裕王。 说直白点,就算皇孙出什么意外,也不影响帝国的皇位继承。裕王年轻力壮,又不是不能再生。 但现在,朱翊钧是太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我本来还想像上次一样,跟你微服私访去茶馆看戏,或者到山上看日出。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朱翊钧失望地叹气。 “要微服私访?也不是不行,到南边住下来在说。”晏珣低声说,“咱们保障安全就行了。有时候,私访更能看到真正的民生。” “真的可以?”朱翊钧目光明亮。 “谭尚书不是说让殿下出海看一看吗?和出海相比,私访不算什么大事。”晏珣笑道。 谭纶胆子那么大,他的胆子也不能太小。 都出来了,得让朱翊钧长长见识。 出来一次不容易啊!将来朱翊钧登基,恐怕再没有机会! 他们兴致勃勃商量微服私访,总领南巡大臣吕调阳则是愁眉苦脸。 好不容易离开内阁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临行的时候张阁老居然给他布置额外的工作任务! 督察清丈田亩的弊端?查各地私塾书院,是否有不当学说? 前者得罪士绅,后者得罪名士! 吕调阳想了一会儿,猛地一拍掌,豁然开朗! 既然是太子南巡,主导者当然是太子!有什么黑锅,还得让太子背! 实在不行,就让太子的老师晏珣背。 祸水东引!死道友不死贫道! 反正晏大人本事大,不怕被人弹劾。 晏珣打了个喷嚏,暗暗嘀咕:“是乌云想我?还是老爹念叨我?也许是阿镠哭哭啼啼……总不能是德渊贤弟?他应该离开耽罗岛,一路向东了。” 你心里想的是谁,对方也在想你。 第554章 汪德渊一路向东 汪德渊并没有想晏珣。 一个已婚男子,不想妻子孩子,想一个大男人? 这要是传出去,野史会编得很野哦! 就算要想,也是惦记家人,再顺便惦记一下进士后被选到贵州做县令的汪平安。 贵州那地方咋说呢? 既怕平安不平安,又想着他有没有机会龙场悟道。 三月份,他们登上耽罗岛,在此“搜寻”通缉犯。 全岛大搜查,特别是各处库房和风月场所,都是藏匿海盗的可疑之处。 岛上的朝鲜人一开始是有意见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派人回汉城报信。 谁知汉城方面根本没反应。 朴得欢等人一番商议,决定打不过就加入,积极地当带路党……我愿意带路,一起清剿岛上的海盗巢穴,请允许在下代表耽罗岛加入大明! 加入大明,好处大大的有! 当下就可以近距离接触《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问一问唐僧到底有没有对女儿国国王动心? 他们仰慕吴承恩很久了!能编撰《西游记》这种神仙故事,本身一定是活神仙! 汪德渊预想中的耽罗岛水师强烈反抗,目前为止没发生。至于朴得欢有没有包藏祸心,恐怕是天知地知。 眼前一团篝火,一个铁架子,大明的将领和文官在汉拿山烤鱼,眺望海上风光。 耽罗岛附近海域,有二十六个小岛,渔业资源丰富。 岛上的人类活动可以追溯上石器时代。在三国时,耽罗是一个独立王国,派出海船到山东贸易。 换句话说,大明水师驻扎在岛上,不愁吃喝,日子过得挺滋润。 吴承恩也在烤鱼,认真听同伴们讲倭国的故事。 记下来!《东游记》的素材就在这里! 他们都有默契,既然耽罗岛离倭国那么近,偏航到倭国是迟早的事。 山东水师统领戚继明说:“我们控制耽罗岛,浙江水师控制佐渡岛,如此足以控制东北大洋海域。只要不是登上倭国本土作战,我们就是无敌舰队。” “登上倭国本土又如何?”汪德渊问。 “会陷入村战的海洋。”王二提着一条大鱼走过来,一边烤鱼一边解说:“倭国混战多年,全民尚武、以做武士为荣。武器的地位,和粮食一样重要。” “那我们不能登岸作战?”汪德渊皱眉问。 王二淡定地说:“并不是。我们扶持大豪强安世,从内部瓦解倭国;我们还有武器的优势。嘉靖二十三年,种子岛时尧仿制葡萄牙人的火绳枪,这是倭国铁炮的由来。但绝大多数倭国大名,目前还没有见过火器。” 在火器方面,大明的军队有绝对优势。 一群带着燧发枪的大明正规军,面对倭国农民商人组成的野武士军团,若还是打不赢,该羞愧一下。 汪德渊摸着身边的隆庆式燧发枪,容光焕发。 “我认识一个人,叫蜂须贺小六,算是一方领主豪强。他说过一句话‘作为一个人,在乱世中最可耻的就是无作为和欺辱百姓’,你们觉得这句话怎么样?”王二笑着问。 汪德渊给烤鱼翻了一个面,啧啧两声:“倭奴都喜欢给自己立牌坊。就算坏事做尽,还要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众人都笑了。 倭奴有好人吗? 再好的人,既然身为倭奴,就不是好人。 他们一代又一代,觊觎丰饶的大陆。只要给他们看到一点希望,就会有攻打大陆的想法。 “蜂须贺小六跟杨小福是同乡,受杨小福引荐,他现在也在安世的麾下。”王二说,“因安世的参与,倭国的局势风云变幻。你们若是到倭国可以见到安世,到时候不要太惊讶。” “为什么惊讶?他长得很奇怪?”汪德渊问。 安世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陌生,却又充满神秘感。 王二微妙地笑道:“长得不奇怪,还挺俊朗呢!汪公子见到他就明白了。” “神神秘秘的。”汪德渊嘀咕,心里闪过种种猜测。 那个安世不是人,九天神将下凡尘? 耽罗岛的鲷鱼,做成汤或烤鱼食用,味道堪称一品。 春夏之交,山上还会有很多野生的覆盆子,搭配烤鱼吃增添滋味。 耽罗岛还是着名的女人多: 一是岛上的男人出海捕鱼,遇难身亡比例很高,女人比男人数量多; 二是耽罗岛常有海商来往,出海的人都需要女人,就有人从朝鲜半岛卖“新罗婢”到此,打造海上销金窟。 男人的销金窟,无非是黄和赌,若加上葡萄牙人带来的“阿芙蓉”,就是黄赌毒齐全。 当然,“阿芙蓉”超贵的,不是普通人碰得起,至少是朴得欢这种层次才能享用。 在耽罗岛“补给”一番,连最基层的小兵都收获满满,他们终于收到消息继续向东。 “佐渡岛在本州以西倭国海域,过去是倭国流放犯人之地,蛮荒而落后。大明在此发现金矿,雇佣矿工开矿,才让这个岛兴旺起来。” 汪德渊对着海图说:“按照惯例,谁发现的矿就是谁的。佐渡金矿是大明的,倭奴派人袭击,是不讲规矩。” 戚继明点点头:“佐渡岛距离耽罗挺近的。” 已知耽罗自古以来是大明的领土,四舍五入佐渡岛也是大明领土。 “依我看,佐渡岛这个名字要改一改。就叫晏岛!晏家预知此处有金矿!”汪德渊有了主意。 “晏岛?听起来不错!咱们就去晏岛,跟胡总督汇合,再一起到倭国京都问责。”戚继明目光灼灼。 他的兄长戚继光鼎鼎大名,他终于也可以做一件伟大的事,为戚家牌坊增添光彩! 戚家世代镇守登州卫,跟倭奴是世仇! 十世之仇犹可报!国仇家恨都得好好算一算! …… 朴得欢得知大明水师要出发,高兴地搓着手打听:“你们要走?真的要走?不多留几个月?” 汪德渊笑着问:“朴将军舍不得我们?” “哎呀呀!我还想听吴大人讲《东游记》呢,你们这就要离开。”朴得欢口不对心地叹气。 “你不用太难过,我们不是回山东,而是向东进军,还要耽罗岛提供后续军需呢!因此,我们会留一部分士兵在此驻守。”汪德渊拍拍朴得欢的肩膀安慰。 朴得欢虚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提供军需是什么意思? 耽罗历来是朴家的地盘!你们吃鲷鱼吃上瘾了吗? 第555章 佐渡岛自古以来 佐渡岛在倭国本州岛以西的海域,从耽罗岛前往佐渡岛,需要越过朝倭之间的海峡,沿着本州岛海岸往东北方向航行。 因为可以沿着海岸航行,风险相对较低。 另外,从佐渡岛继续往北航行,就可以抵达虾夷岛,而虾夷岛又跟辽东女真人的奴儿干都司隔海相望。 大明从虾夷岛伐木运回本土,可以在佐渡岛中途补给,再沿着本州、九州海岸南下,返回上海、宁波。 佐渡岛有丰富的金矿,丰富到晏珣这个历史渣都久闻盛名。 在另一个时空,要到万历二十九年,倭奴发现佐渡金矿,之后开采近四百年,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金矿。 在鼎盛时期,这里的黄金产量是世界第一,同时还有伴生银矿。每年可产黄金四百公斤、白银四十吨。 德川家康老乌龟有底气闭关锁国,其中一部分因素就是有金山银山。 但是现在……不好意思,大明先发现就是大明的。 不服想来抢?先问一问我们的火炮答不答应! 佐渡岛中部是平原,适宜水稻和蔬菜的生长。 胡宗宪此时在岛上看着青翠喜人的水稻、矮小的倭奴在稻田里劳作,不禁期待秋天的丰收。 以战养战,佐渡岛足以养活一支水师。 倭奴农民远远看到胡总督,诚惶诚恐地跪下。 这是伟大的领主啊!按照倭国的习惯,称呼胡大人为国主更恰当。 本州九州的许多小国,还没有佐渡岛大呢! 来此做了几年“领主”,胡宗宪还是有种恍惚感。 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的人生在嘉靖四十四年就已经结束。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晏神仙帮他续命。 他曾梦见,嘉靖四十四年的冬天,他在绝望和悲愤中自杀。 偷来的人生?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知道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 挖了几年矿,胡宗宪甚至突发奇想,当年严世蕃外逃倭国的计划若成功,现在会是什么局势? 以严世蕃的聪明才智,在倭国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吧? “大人,山东水师到了耽罗岛,一定会来跟我们汇合,咱们可以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幕僚徐渭在一旁说。 徐渭中进士后并没有选官,依旧追随在胡宗宪身边做幕僚。 胡总督没有死,他不用自杀九次。追随胡总督到天涯海角,是他毕生所愿。 “耽罗岛。”胡宗宪笑了笑,“是谁出的主意占这个地方?朝鲜是不征之国。” 朝鲜是《皇明祖训》中的不征之国,又历来对大明很恭敬。胡宗宪在佐渡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一直没有动耽罗。 徐渭说:“朝鲜没有抗议,我们就不算占领。” 这件事用脚后跟想,肯定跟不走寻常路的晏家父子、不讲武德的隆庆皇帝有关。 在徐渭心中,隆庆就是一个不讲武德的皇帝,用强权压倒一切不服。 胡宗宪慢慢往领主府走,淡定地说:“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有两个方向。一是突袭京都震慑织田信长,签订条约;二是帮助安世统一九州岛。” 倭国的京都,又称平安京,在本州岛的西部,距离海湾比较近。 大明的军队从西部海湾登岸,能直插进京都,避开各路大名。 突袭京都、活捉倭国天皇,是胡宗宪早就有的计划。很多年以前,他主持东南抗倭,就有这个梦想。 “九州在本州岛的下方,跟耽罗岛最近,距离宁波也不远,最快十几日一个来回。九州岛的大小,跟大明的琼州相仿。” “九州岛有九个‘国’,琼州府有十个县,国主相当于县令。松浦隆信这个‘肥前国守护’,就是一个县令。”徐渭笑着说。 什么“战国”,不就是一群县令混战? 能拉出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已经是“大国”,多少有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意思。 “帮安世统一九州岛,有大明做后方,他就有了跟织田信长一较高下的本钱。”胡宗宪说,“我们是来挖矿的,最重要的是金山银矿。至于倭国内政,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安世不算是倭奴。”徐渭说。 见过安世本人,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但他不能说出来。 没办法! 晏珣的眉目跟安世太像,用巧合难以解释。 安世?杨世安? 高邮人胆子真大、真会玩。 胡宗宪说:“我们知道安世不是倭奴,但不妨当他是,还要帮他编造身份,让他做幕府大将军。”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培养一个窃国大盗,想一想就兴奋。 “佐渡岛自古以来是大明国土,必须让倭国天皇确认这一点。”胡宗宪神色冷酷,“如晏珣所说,如今是海上争霸的时代,谁拥有强大的海军舰队就能称霸世界。” 对敌人,就要像冬天一样冷酷。 占领佐渡岛,不仅仅是为了金矿,更为了给虾夷岛的木料护航。 所谓“百年海军”,打造海军需要海船、需要至少百年的巨大木料。 对大明来说,造远洋巨舰可选的木料并不多。最好的是柚木,产自缅甸一带。 未来带英帝国殖民缅甸,这些柚木就是上帝赐给带英的。 在大航海时代,没有森林意味着失去制海权。 波罗的海成为欧洲国家争霸的关键,谁掌握挪威的森林,谁就能在海上争霸中笑到最后。 从这个角度来说,虾夷岛的巨型木料比金银更重要。 有舰队可以去掠夺金银,没有船说啥都没用。 大明目前去缅甸砍柚木不太现实,虾夷岛的优质橡木,就是上天赐给大明的。 道君在上,保佑大明! “晏珣……”徐渭感慨,“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倭国。这是一个起点,下一步是南洋,再下一步是西洋。” 说起晏家父子,徐渭的心情很微妙。 徐枚变成晏枚,徐家列祖列宗含笑九泉了! 指望徐枚为徐家传宗接代已经不可能,好在他还有一个小儿子。 说起来,晏珣也是不婚者,晏鹤年跟自己是同病相怜。 不知道晏珣此时在做什么? …… 汪德渊坐在大船上一路向东北前进。 他喝着耽罗特产的蜂蜜水,跟一脸苦闷的朴得欢指点江山。 “你跟倭奴很熟悉吧?我们逮到一个俘虏,他说对马岛的倭寇曾一次贿赂你一万两银子。” 朴得欢小声说:“那是以前!很久以前!自从大明到倭国开矿,水师常在倭国海域出没,俺们哪里还敢做什么。” 他在心中呐喊:进军倭国这种事,大明水师为啥要带上俺们啊! 汪德渊但笑不语,当然要带上你啊!不然留着你在后方使坏吗? 再说,朝鲜是大明最忠诚的藩属国,进军倭国这种事,忠诚的小弟不应该出一份力吗? 别想着左右逢源,没这种好事! 第556章 小阁老晏珣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碌碌无为? 汪德渊有汪德渊要走的路,晏珣也有自己的使命。 高邮两大才子走出故乡,要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汪德渊思念晏珣的时候,他正在随太子的车驾沿着运河南下。 刚出京时,朱翊钧兴致勃勃,看着运河两岸的景色吟诗作赋。 渐渐的坐船坐得也闷,他就把晏珣、田义、陆绎等人喊过来讲当年去山东的往事。 忆往昔峥嵘岁月。 当年去山东,朱翊钧还是一个话都说不流利的奶娃娃,只会说“钦此”。 但他的记忆力极好,记得那一路上,晏珣带给他的快乐和温暖。 朱翊钧笑着问陆绎:“当年你一路输了很多钱,被人取笑散财锦衣卫。十赌九输,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陆绎说:“我当时手气不好。” 说起往事,陆绎甚是唏嘘。 若没有那次出巡跟太子和晏珣培养感情,以他跟严世蕃的关系,肯定会被隆庆皇帝秋后算账。 隆庆就是一个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的汉子,不用怀疑。 朱翊钧说:“也不见得是手气不好,说不定是故意的?这几年你到关外执行任务,立了不少功劳,出生入死非常不易。你跟我说一说外面的事吧! 陆绎低头说:“仗圣天子洪福,卑职立了一点微末的功劳,不敢当殿下夸奖。” 见太子和晏珣等人都好奇地竖着耳朵,陆绎解说敌后那些事。 在俺答汗的后方策反喇嘛,在辽东女真部落合纵连横、借力打力……刺探敌情是锦衣卫的本职工作之一。 现在北方最重要的敌人还是鞑靼蒙古人。 “自从俺答封贡之后,北方边境基本安宁。但俺答汗年纪越来越大,控制不住弟弟和儿子们。” 陆绎解说,“昆都力哈是俺答汗的弟弟,不服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尤其黄台吉还在大明做过俘虏。他想背信弃义,召集各部攻打大明。” “王崇古和戚继光希望昆都力哈‘暴毙’,扶持其子青台吉上位,跟不太安分的黄台吉对抗,让他们内斗得更激烈。” 寥寥数语,暗含刀光剑影。 朱翊钧皱眉:“可是我没听到昆都力哈暴毙的消息。” 陆绎一脸惭愧:“是啊……我们的计划尚未成功,还需努力。目前又派出一个刺客,是晏大人引荐的杨小福。此人在刺杀方面有专长,或许不久之后能听到他得手的消息。” “杨小福?”朱翊钧恍然想起一张皱巴巴的猴脸,笑道:“猴子看起来就不是好人,正好做这种事。该让你在北方统筹大局,让你护卫我南巡,实在是大材小用。” 陆绎连忙说:“没有什么比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朱翊钧心情不错,让陆绎、晏珣等陪他玩叶子牌。 最后谁输谁赢? 当然是陆绎手气不好。 玩了一会儿牌,又喝多了茶水,晏珣约着陆绎一起到外头放水。 某种水声响起,晏珣低声问:“刺杀昆都力哈有几成把握?” “这个很难说。”陆绎谨慎回答,“之前失败过一次,他已经有了防备。” 晏珣说:“家父有一个计划,若是刺杀昆都力哈不成功,就唆使此人和黄台吉向大明进军,我们的边军做好准备,迎头痛击将他们打残打怕!” 谭纶和戚继光七年练兵,北方边疆的明军战斗力突飞猛进。 将士们渴望一场大战证明自己。 “高阁老和张阁老的意思呢?”陆绎恭敬地问。 晏珣说:“张阁老支持我们。” “下官明白了。”陆绎小声说。 多年过去,他在晏阁老的儿子晏珣面前要恭敬地自称“下官”,也不好意思再推销自家妹妹。 今时不同往日! 晏珣又透露:“家父给俺答汗写了一封信,意在挑拨离间。希望陆大人精诚合作,一起解决北方的隐患。安定好北方,我们才能全力进行海外开拓。” “是。”陆绎领命。 皇上派太子主持海船下海仪式,显然对海外的金山银山野心勃勃。 在昆都力哈的事情上,俺答汗那老头子坐在看台上看戏。 晏鹤年写给俺答汗的信说:你弟弟想挑衅你的地位,让大明封他为王。你不要袖手旁观看热闹,用你的狼脑子好好想象,若我们封他为王,你就是弃子。你已经老了,莫非想晚节不保、死都死得不安心吗? 这封信,要把俺答汗从看台上拉下来。 晏鹤年做阁老,并不只是凑热闹,也在国家大事上运筹帷幄。 和陆绎说完悄悄话,晏珣跟他勾肩搭背地返回船舱,亲近得像异父异母亲兄弟。 陆绎不禁遗憾,晏郎渐渐有小阁老的威势,这样的人做不成自家妹夫,真是太可惜! 朱翊钧仍在跟护卫打牌,见他们进来,对晏珣默契地眨眨眼睛。 借着南巡的机会,再次“认识”底下的人,包括锦衣卫和太监,也包括沿途的地方官。 太子南巡,打着“一切从简”、“减少扰民”的旗号,要求各地官府不得铺张浪费地搞高规格的迎接。 但是官员怎么可能不搞接待呢!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出巡的太子跟当年那个话都说不清的皇孙份量不可同日而语! 对普通地方官和士绅富户来说,生平想见太子一次难于登天。 当年汪直想要见嘉靖皇帝一面,贿赂宫中的太监和道士,最终却没有成功,嘉靖对他不感兴趣。 现在太子带着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和东宫官员到自己家门口,给众人一个抛头露面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多花钱也甘之如饴。 只希望在太子面前混一个脸熟,让自家参加科举的子弟在大人们面前表现文采,将来前途无量。 今年是隆庆七年,又是乡试之年。 按惯例,若晏珣不是陪太子南巡,很大概率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现在他有要职在身,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落在王锡爵头上。 尽管如此,士绅们还是希望在晏大人面前表现。身为太子的老师,晏大人不担任这一科乡试主考官,将来必定担任某科会试主考官! 那才是至关重要的! 吕调阳安排沿途驻跸之所,下一站就是有“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之称的聊城。 “这里有什么可看?”朱翊钧好奇地问。 他此次南巡,想着趁此机会饱览山河胜景,将来年纪大了慢慢回味。 吕调阳意味深长地笑道:“八大钞关之首的临清钞关就在附近,殿下可以巡查钞关商税,您如果看过《金瓶梅》,就该知道钞关的商税弊病。” 嘿嘿!请殿下查账! 开了这个头,南巡就有乐子瞧了! 张阁老想让老夫背锅? 有太子和晏文瑄在,得罪人的锅怎么轮得到老夫! 第557章 晏珣是我爹 朱翊钧看过《金瓶梅》,对其中一些生动精彩的描写不明所以。 印象最深的,是一根柴烂烧猪头肉,看细致的做法就觉得很美味。 至于贿赂税吏过钞关,兰陵笑笑生通过西门庆的口做了解说。 大张旗鼓去查钞关能看出什么?不过是闹得满城风雨得罪人。 朱翊钧对吕调阳笑了笑不置可否,糟老头子坏得很哦! 他从船舱慢悠悠走出来,只见暖暖暮色中,岸边陈列着一排排彩棚,点着一盏盏华灯。 粼粼波光中,清风徐来,太子的衣袍迎风作响。 岸上文武官员领着缙绅耆老遥遥望着大船行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礼乐之声悠扬响起。 朱翊钧温文尔雅地笑着,命令船队靠岸,朗声说:“当地父母官何在?” “殿下!”当地知府和各知县出列,恭敬地行礼,高声自我介绍:何方人士,现年多少岁,哪一年进士。 太子年纪不大,能不能记得住啊? 不管记不记得住,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表现! “诸位辛苦了。”朱翊钧说,“我年少的时候来过聊城,今日见此地比往昔更加热闹,是诸君治理有功。” 地方官纷纷谦虚:“是下官职责所在。” 年少时? 你现在就是年少啊! 毛都还没有长齐,说话老气横秋,不知跟谁学的! 岸上的接待工作准备充分,地方官请太子到富户的园林中驻跸。 太子提出在驿馆驻跸,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之后才从善如流地同意住进园林。 华灯映照人影憧憧,年纪大的缙绅耆老在夏日里折腾一天,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朱翊钧和善地说:“都散了回去休息吧!明日请几位老人来跟我说话。” “是!”地方官连忙领命。 耆老们精神一振顿时不累了。 请几位老人,到底是几位? 我也想陪太子说话! 有资格陪太子说话的,必须是当地代表性的大家族士绅。 士绅这个群体,一部分是致仕官员,一部分是未当官的读书人,或者乡间名士。 在地方,他们就是“民意”的代表。 他们陪太子说话,重点是粉饰太平。 但是从这些人拐弯抹角的话中,朱翊钧还是长了见识。 比如清丈田亩、追缴欠税,在皇帝和内阁看来,不配合的都是刁民; 在士绅看来,朝廷应该藏富于民,士绅富足就是天下富足。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 淫者见淫,基者见基。 相对于讨好年少的太子,更多的人巴结对象是阁老吕调阳和东宫主官晏珣,甚至是随行的大太监。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客人散去之后问左右:“你们都收到不少礼物吧?一次南巡能让你们发一笔横财,是之前没有想到的。” 田义谄媚笑道:“我们陪殿下打叶子牌,手气不好水平又菜,不是都输给殿下?” 朱翊钧觉得有理,想着还得找吕阁老下棋,把吕阁老收的钱也赢到手。 珣珣收的钱不用管,珣珣的就是我的! 朱翊钧问晏珣:“你觉得这里的官员和士绅如何?” 晏珣说:“临清有运河钞关,聊城是运河水运和黄河水运交接之处,地方官油水多,过得比别的地方滋润。” “我们微服私访,到街上走一走?”朱翊钧跃跃欲试。 他的目光那么明亮,充满着好奇和期待,晏珣怎么忍心拒绝呢? “好。这几天让吕调阳和沈鲤、许国出面巡视官学和有名的私塾,我们低调出门逛一逛。”晏珣笑着摸摸朱翊钧的头。 “珣珣真好。”朱翊钧很高兴。 以后要告诉阿镠,无论我想做什么,珣珣都会帮我实现! 过了两天,一切准备就绪。 这日,天蒙蒙亮朱翊钧就起床,穿好鞋跑到晏珣的房间,兴冲冲地说:“珣珣!我们乔装成什么身份?” 太监宫女追在太子身后,心情格外复杂……他们日日伺候在太子身边,太子最亲近的人还是晏大人。 只有在晏大人面前,太子才像一个小孩子。 晏珣说:“你打扮成出门游学的富家小公子,我是你的先生。陆绎是家丁,田义是大管事。” 朱翊钧点头说好。 一行人换好衣服,朱翊钧忽然说:“珣珣贴上胡子,做一天我的爹爹吧!” 众人悚然一惊,晏珣连忙拒绝:“这不好吧!” 虽然我心里默认是你的便宜爹,但我不敢说出来啊! 朱翊钧霸道挥手:“我说可以就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珣珣已经定亲,未来会有自己的孩子,朱翊钧有些酸酸的。 当一天父子吧!就当是给这么多年的感情一个交代。 因为朱翊钧坚持,晏珣只好贴上胡子,看起来老了几岁,更像一位沉稳的老父亲。 朱翊钧心满意足地牵着晏珣的手,带着寥寥数人走出外面,陆绎派锦衣卫乔装打扮、不远不近地跟随。 太子要微服私访,辛苦的是锦衣卫啊! 走在路上,晏珣感慨:“想当年,我第一次在临清睁开眼,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 晏珣的过往,朱翊钧都知道。 他好奇地问:“在那一次睁开眼之前,你的灵魄一直在异时空游历吗?” “算是吧!也可能那个时空只是一场梦或者海市蜃楼。”晏珣含糊地说。 “这种经历还挺好的。”朱翊钧评价,“父皇说,皇祖父一定也去了你以前的时空。皇祖父是道君,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 晏珣知道,这是隆庆皇帝的美好愿望。 即使嘉靖对隆庆不亲近,隆庆心里还是孺慕父亲。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热闹的大街。 夏日的天色亮得早,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城外的百姓挑着担、推着板车,满载着鸡鸭鱼蛋蔬菜瓜果进城卖,喧嚣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有父子兄弟赶着牲畜的,也有村姑大婶结伴卖菜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太子南巡驻跸聊城,对官员和士绅来说是头等大事;对升斗小民而言,每日的生计才是头等大事。 一个老汉推着独轮小板车上坡,看起来非常吃力。 朱翊钧挥手让身边的人上前帮忙。 推着车到坡顶,朱翊钧笑着跟老汉搭讪:“老哥哥,你进城卖粮食吗?那么重的一车,怎么不让你儿子推。” 老汉看着朱翊钧……小小的少年郎,称呼自己做老哥哥?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少年老成的? “谢谢小老弟!俺不是进城卖粮,是给东家送粮。”老汉乐呵呵地说。 朱翊钧兴致很高,邀请老汉到路边茶摊喝茶歇脚。 田义连忙去安排。 老汉见朱翊钧身前身后围满人,心中非常纳闷,好奇地说:“小老弟比我们少东家出门的排场还大,你父亲至少有一千顷地!” 朱翊钧甜甜地冲晏珣笑:“爹爹,你有没有一千顷地?” 晏珣虎躯一震,还是很难适应“爹爹”这个称呼。 第558章 太子微服私访 晏珣感到惶恐,又有一点隐秘的欣喜。 热衷当爹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很快回过神,笑着回答:“我家没有一千顷地。” 一千顷地就是十万亩,老汉真敢说! 这样的大地主当然有,比如从前的华亭徐家。 晏家父子虽然都是高官,但是对囤地不感兴趣。他家只接纳同族近亲的“投献”,占一部分优免额度,绝对不会超额。 老汉看看晏珣,又看看朱翊钧,一拍大腿:“您二位是父子啊?小少爷这种气度,您家没有一千顷地,肯定有一千艘大船!” 对生活在运河边上的人来说,有船就代表有钱。 晏珣哈哈大笑:“你这么说,我就当你猜对了!” 朱翊钧也乐呵呵:“我爹爹有很多很多的船,东西二洋的海商,都叫他一声大当家。” 老汉忍俊不禁:“小少爷真会开玩笑。” 小孩子不会说谎,但是会吹牛。 茶摊的店家很快送上几碗茶,朱翊钧请老汉喝,自己端着茶碗看。 老汉高兴地道谢,爽快地大口喝茶。 看这姿态,也是见过世面的,难怪一开口就是一千顷地。 朱翊钧觉得有趣,好奇地问:“你进城给东家送粮?你的东家有多少地?” 老汉骄傲地说:“我们东家是山东有名的大户,地嘛……嘿嘿,没有一千顷,也有五百顷。当然,其中一半是佃户的地。” “你有地,为什么要做佃户?”朱翊钧一脸天真地问,“这不是白白给东家送佃租吗?” 老汉哈哈笑:“看样子你们真的是跑船的,不懂土地的规矩。不把土地献给东家,就得自己给官府交税。自己有地,还得交丁税、服徭役,给东家做佃户就不用。大树底下好乘凉,甭管做佃户还是奴仆,日子过得好才是实在的。” 朱翊钧看着碗中的茶,各种滋味在心头。 开国之初,国家制定的官僚优免政策,是为了收买人心。 时至今日,这项政策却让官僚士绅钻空子,通过佃户主动投献实现土地兼并,很多土地被藏匿,不登记在册。 不在册就没法征税。朝廷不仅损失大量粮税,还征不到徭役。 难怪张居正要清丈田亩,把隐匿的田地清出来;难怪晏珣提出摊丁入亩,想把隐匿的人口亮出来。 老汉喝了两碗茶,再次道谢后推着板车走了。 晏珣见朱翊钧不像一开始那么欢喜,也不点破,只是说:“前面很热闹,我们留神些,别被车马碰到。” 朱翊钧忽然将面前的茶一口喝完。 “少爷!”田义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先不说外头的杯碗干不干净,茶叶梗子煮的茶水,殿下怎么可以喝? 朱翊钧微笑:“我觉得这茶还行。走吧!我再看看外面的热闹,有些事不亲眼看看是不知道的。” 晏珣护着朱翊钧往前走,慢悠悠地说:“以前我有个同窗,家里做茶叶买卖,家境挺富裕。他看到我们泡的茶叶是完整的,表示很震惊,说他家好的茶都用来卖,自家只喝碎末茶梗。” 朱翊钧听得有趣,恢复了兴致:“这叫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钧钧聪慧。普通人过日子,讲究精打细算。”晏珣说。 他们走到热闹的大街上,南北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作为交通枢纽,聊城汇聚各地客商。 朱翊钧常微服在京城溜达,对这样的热闹不陌生。 他看的是小商贩和街上行人的衣着、脸上的神采。 珣珣曾说,一个皇朝的气运都在百姓脸上。 百姓的神色麻木悲苦,皇朝就到了末期。一个向上的皇朝,百姓即使贫穷,脸上也有希望的神采。 “爹爹,我看到他们脸上有笑容。”朱翊钧响亮地说。 晏珣说:“……钧钧,你这声‘爹爹’可以不用喊这么大声,我觉得后脖子凉凉的。” 陆绎和田义等忍着笑……这件事,回京后肯定要向皇上禀报。太子殿下任性,晏大人实在无辜。 聊城再繁华,跟京城比还是差许多,朱翊钧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新鲜。 就在这时,北边传来热闹的乐声,人群顿时往那个方向去,挤得小孩子哇哇哭。 人群议论:“太子住进了城北的‘李园’,现在有乐声的是附近的黄河书院,肯定是太子去巡视书院了!” “我们过去看看,说不定能远远见到太子!” “我爷爷的爷爷昨天在码头见到太子,据说长得非常威武,跟成年人一样高大严肃。” 朱翊钧觉得好笑,以讹传讹就是这样吧! 书院不是官学,而是一种私立的教育机构。 在文教昌盛的地方,书院的影响力比官学大得多,有财力聘请致仕官员和名士来讲学。 这些人谈道德文章、人生理想,也针砭时弊,时不时骂一骂朝中尸位素餐的高官。 如今山东盛行的是心学的主流学派——泰州学派,这一学派喜欢批评朝政,搞清丈田亩的张居正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张居正也不是站着挨打的性格,你得罪我,我迟早灭掉你。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双方已经剑拔弩张。 喧闹的说笑声中,晏珣猛地想起一件事:第二任新建伯王正亿此前带着女儿进京,据说跟张居正吵了一架跑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王正亿跟张居正矛盾的核心,就是泰州学派的书院? 朱翊钧说:“应该是吕阁老他们去视察书院了,我们不去凑热闹。那边有一家饭馆装潢不错,过去坐坐吧!” 他微服私访,就是懒得应付官面上的文章。 视察书院要跟一群老头子“论道”,这么枯燥无聊的事,交给糟老头子吕阁老很合适。 “诸位客人,请楼上坐!” 因为人群都去围观太子,饭馆里没剩下几个人。 二楼靠窗的桌子边有一个中年文士,领口微微敞着,漫不经心地喝茶,看起来放荡不羁。 店小二向晏珣等人介绍:“诸位客人坐在靠窗这边,能眺望运河,看得到太子殿下的大船呢,根本不用去凑热闹人挤人!诸位吃点什么?我们家有黄河大鲤鱼。” 朱翊钧看向晏珣:“爹爹!我们吃什么?” 坐在窗边的中年文士闻言猛地看向晏珣,眼神中掩饰不住的震惊。 难道他猜错了,那个孩子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晏珣淡定笑道:“我们坐在窗边看风景,让店家上几道拿手好菜。鲁菜有什么好吃的,我也不是太懂。” 朱翊钧点点头,跟晏珣、陆绎在窗边的桌子入座,又对田义摆摆手:“你们也找地方坐,不用围着我。” 太监和护卫们都知道太子主意大,听话地在附近桌子坐下,乐得休息休息。 文士见到这阵仗目光一转,又肯定自己的猜测,再次震惊地看向晏珣:殿下敢喊“爹爹”,你就敢应? 晏珣眼神欠奉,你谁啊?眉来眼去的,我跟你很熟吗? 第559章 未来一代宗师 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亲自给隔壁那桌的中年文士上酒,笑眯眯地说:“恭喜李老爷。昨日知府老爷亲自请您,说是京中来的阁老请您相会,肯定也能见到太子吧?您常来我家吃饭,连我也有面子。” 李老爷笑道:“我没有去,也没有见到太子,你可要失望了。” 掌柜的不信,笑道:“李老爷不用否认,我又不问你借钱。” 朱翊钧听他们说话有趣,站起来问:“这位老哥尊姓大名?我是朱大郎。” “李老爷”听到“老哥”两个字,嘴角抽了抽,站起来恭敬回答:“我是李贽,不敢当公子的‘老哥哥’。” ……你以为谁都像你旁边那位晏大人?喊什么都敢应。 晏珣听到“李贽”的名字,不禁“咦”了一声……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故意等着太子? 南巡真是出人意料,越来越有意思。 后世有学者说,隆庆万历年间最具代表性、最重要的人物包括:朱翊钧、张居正、申时行、海瑞、戚继光和李贽。 和前面那些帝王将相不同,李贽是思想家,学术界的泰斗。 李贽成为一代宗师是在晚年,现在还不是太出名。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李老兄是福建泉州人,嘉靖三十一年中举,没有进士。担任过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我应该没有记错,你在此处,是辞官了吗?” 李贽惊讶地看着朱翊钧,太子连自己这样小人物的履历都如数家珍? 太可怕了吧! 晏珣露出骄傲的笑容,钧钧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三岁就能通读四书五经,堪称卷心菜之王。 李贽回答:“我辞官后在各地游历,受友人邀请来山东讲学。我的一位友人何心隐此次也来了,此刻正在见京中来的大人。” 朱翊钧邀请李贽到自己这桌坐下,笑了笑:“你猜到我是谁?你们专程为我而来?何心隐在书院见大人们,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他的话音一落,陆绎等护卫警惕地看着李贽。 他们一路上没发现有人跟踪,李贽擅长藏匿踪迹? 李贽解释:“我常来此吃饭,碰见诸位是巧合。朱……老弟没有去书院,我并不知道。” ……“偶遇”这种事,就算事先设计,也不能承认。窥探太子行踪是忌讳。 “知府亲自请你,你也不去。你是不想见吕阁老,还是不想见我?”朱翊钧淡淡地问。 李贽低头说:“在下只是觉得,人多的地方说话没意思,不如出来走一走,也许能遇到有趣的人。” 他发现小太子非常复杂,对着晏珣的时候笑容天真,对其他人的时候威势隆重,没有一点孩子气。 这样的太子,让他不得不更小心应对。 朱翊钧若有所思:“何心隐?本名梁汝元,江西永丰县人。嘉靖四十年,他进京组织策划倒严活动,被严嵩追杀,因此改名何心隐。” 李贽简直想跪下,这是什么小怪物啊! 自己当过官,太子知道履历不出奇。何心隐没当过官,本名少有人知,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瞪得真大!不用太佩服我。”朱翊钧愉悦地笑道,“我有很多的老师,他们知晓古往今来的所有事。尤其是晏老师,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李贽看看朱翊钧又看看晏珣,无法分辨这话是吹牛还是写实。 朱翊钧的表现实在出人意料,让他不知该怎么接话。 正说着,掌柜的带着店小二一起来上菜,冲李贽笑道:“我就说李老爷神通广大,这几位一看就是贵客,您又结交新朋友了。” “你再奉承我,我也不会借你钱。”李贽开玩笑。 掌柜的说:“这种体面和荣耀,有钱还买不到呢!” 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关系挺熟稔。 掌柜的和小二退去,李贽自顾自地说:“我向来认为重农抑商是不对的。天下土地就这么多,再怎么重农也不能变多。想要百姓富裕,还是得重商。商人沟通天下,帮助货物流通,不应该被压制。” 朱翊钧不置可否,顺手夹了鱼肚子的一块肉放在晏珣碗里。 晏珣夹了鱼眼睛底下没刺的肉放朱翊钧碗里。 他们默契十足,仿佛习以为常。 李贽见晏珣坦然地吃朱翊钧夹的菜,又想到朱翊钧方才喊“爹爹”,有一个荒谬的想法:该不会,这个晏珣是隆庆皇帝假扮的? 隆庆微服私访? 他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到了,一时卡壳不敢说话。 “继续说啊!我想听一听老兄还有什么高见。”朱翊钧笑着,又看向晏珣:“张阁老是不是说要整顿私塾书院,排除偏激的异端学说?” “是有此事,但高阁老不同意此举,目前还没有实施。此次太子南巡,肩负着巡视书院的重任。到底书院有没有异端学说,总要看一看才知道。” 李贽脸色一黑……什么叫“异端”?谁才是异端? 朱翊钧接着说:“何心隐办过一个什么社?是做什么的?” 晏珣解释:“何心隐办的是‘聚和堂’,他是第一把交椅。凡是进入聚和堂的弟子,不分本土、外姓,不问出身,不分远近,一律平等。大家同吃同住同劳作,身份平等,没有等级,劳动成果归集体所有。” 聚和堂倡导有田同耕、收益的钱粮统一上交聚和堂的公库。 这是一个高度封闭的社会,里面自给自足,一定程度上能满足按需分配的要求。 有人说这是“原始共产主义”,有人说是“乌托邦”,反正何心隐是一个思想境界超前的名士。 朱翊钧看向李贽,笑着说:“从前严嵩追杀何心隐,反而帮何心隐扬名。现在他又褒贬朝臣,把内阁诸位大学士都骂了,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今日不去书院,是不想见他!” 阳光明媚,太子的笑容却带上冷意。 晏珣垂眸吃饭,何心隐辗转各地讲学布道,抨击专制制度,提出“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的震撼观点,朱翊钧能高兴才怪。 话又说回来,大明其实挺开明的,各种超前的学术观点涌现,“服妖”也层出不穷,有思想启蒙的意味。 何心隐提出叛逆的观点还能好好活着,要是在带清,把如此惊人的观点喊出来,一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李贽没有那么极端,他跟朱翊钧偶遇,是想跟朱翊钧论道,谈一谈整顿书院的事。 顺便告张居正的状! 整顿私塾书院,分明就是压制思想!打击“异端学说”,就是排除异己,听不得不同的声音。 皇帝若采纳张居正的意见,就是昏君暴君! 南巡路上第一个重要站点,朱翊钧和晏珣等来了当世名士,未来的一代宗师。 他们要怎么应对呢?或者说,谁的思想才是正确的? 第560章 晏老师以德服人 李贽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的话也总是前后矛盾,还挺不成熟,没到未来一代宗师的状态。 朱翊钧听李贽高谈阔论,不急不慢地放下筷子:“其他问题暂且不论,我听你的意思非常关心朝政,既然如此之前为何辞官?” 李贽沉默片刻,坦诚道:“之前做教谕和国子监博士,薪俸很低难以维持家计。” ……大明的官俸禄多低,殿下你心里没点数吗?!如果不贪,光靠俸禄很难养家糊口。 李贽说起一段悲痛的往事: “我在河南做教谕时,祖父去世。同僚和朋友来祭奠,送来一笔丰厚的奠仪。我把这笔钱分两部分,一部分在河南买了房屋、安置妻女,一部分带回泉州老家办丧事……” “一别三年,我回到河南,妻子告诉我,因当地饥荒,两个小的孩子饥饿病亡。我和妻子秉烛相对,一夜不眠。” 这下轮到朱翊钧脸黑了。 一个举人老爷,还当过官,孩子居然饿死。那普通百姓的生活,岂不是更艰难? 这是什么世道! 李贽接着说:“我的岳母年轻时孀居,只有我妻子这一个女儿,辛苦抚养长大。妻子本来提出跟我一起返回泉州,我因为囊中羞涩,难以带着一家人返乡而拒绝。岳母思念担忧女儿,朝夕哭泣而至眼盲。” “妻子贤淑,对我的决定百依百顺,而我却感到不安和愧疚。因为我,她在离家数千里的地方独立支撑门户,不能对母亲尽孝道。” 这番话,又让人感到他内心的挣扎。 晏珣忽然说:“你现在是给富户做门客,受邀在私塾书院讲学吧?日子应该比之前好?你把妻儿接到身边了吗?” 李贽现在的情况,有些像当年的李开先。 李开先受友人邀请到汪氏族学教书,因为汪氏大方又尊师重道,日子过得不错。 以李贽的名气,觅一个好的东家应当不难。 李贽却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说:“我的妻女还留在河南。因为我……” 朱翊钧摆摆手打断:“或者是因为你觉得漂泊不定,不好带着妻儿;或许是觉得给人做门客,带着家眷不方便。现实就是,你又抛下她们。” 小小少年老气横秋地叹气。 “难道是我的错吗?”李贽握了握拳头,“我自认饱读诗书,对经典有独到的见解,不比朝中诸公差。可高官们生活奢侈,我这样的寒士却连家眷都顾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是谁的错? 是制度的错! 李贽是个思想家,意识到大明现在的制度有问题,但并没有解决的办法。 朱翊钧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问:“你还想当官吗?你当官的目的是什么?” 李贽看向晏珣:“请问晏大人当官的目的是什么?” 晏珣平静地回答:“为了振兴大明。” 如果不是这个目的,他可能跟着老爹出海做海王了。 李贽却笑了,扯了扯本来就敞开的衣襟,嘲讽地说:“你不诚。朝中诸公喜欢说‘去绝私欲’、‘为国为民’,其实都是幌子。当官就是为了名利。” “是你不诚!”朱翊钧反驳,“我相信晏大人说的是实话。可是你,一边骂着富户豪强,一边依托他们生活;一边对朝中诸公愤愤不平,一边就想着当官得名利。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可恶!竟敢当着我的面批评我爹爹! 李贽哑然,额头上开始冒汗,脸色发白。 朱翊钧刺中了他隐秘的心事……他也觉得自己不诚,为此常常感到不安。 晏珣看到朱翊钧像一头炸毛的小狸奴一样护着自己,觉得老怀宽慰。 哎哟哟,钧钧小时候说要保护我,原来是真的。 他心情不错,笑着说:“诚或者不诚,不看怎么说而是看怎么做,问心无愧而已。李兄方才有一个观点,我是赞同的……‘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见解释经典’。” 在此时,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思想。 科举中必须严格按照前代圣贤的注解,不能有自己观点。 李贽不觉得自己当面喷晏珣有什么问题,给他提供衣食的东家,他一样照喷不误,骂对方不诚。 但晏珣不仅不生气,还同意自己的观点,让他不禁触动。 “你果真同意我的观点?这是……离经叛道的。”李贽略微迟疑。 晏珣笑道:“每个人读书都有自己的看法。现在的时代跟孔孟所处的时代,已经沧海桑田。书上的观点,也应该根据时代不同而变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我认为并没有错。”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李贽呢喃。 对于一个哲学家、思想家来说,这八个字给他精神上的震撼,如醍醐灌顶。 “……我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李贽站起来,对晏珣恭敬地行礼:“古人说一字之师,晏大人是我的老师。希望改日还能再与你论道。” 他就这么走了,连一碗饭都没吃完。 朱翊钧等李贽走远之后,嘟囔:“爹爹怎么能做他的老师,爹爹是我一个人的老师!” 陆绎看着晏珣,小声说:“每个人都可以解释经典……这是对传统观点的挑战。晏大人不该当众说出来,太冒险了。” “说都说了,就这样吧!”晏珣淡定笑道,“比这更离经叛道的观点都有人说,我这也不算什么。” 陆绎想了想,点点头:“这么一来,晏大人在士林中的名声会上涨。再加上‘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论点,既会引起非议,也会获得拥戴。您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儒学一代宗师呢!” 晏珣哈哈笑道:“你方才见到的李贽,未来才是一代宗师,我做不了这个一代宗师。” 做一个宗师的下场往往并不好。 某一时空,李贽离经叛道、口出狂言,最后引来杀身之祸、自杀身亡。 “我只想做实事,不想把有限的生命投入无穷无尽的学术思考。”晏珣认真地说。 做一个哲学家、思想家,从来不是晏珣的理想。 “爹爹,我对名士有些失望。”朱翊钧说,“他们都对朝政、制度不满,可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何心隐做过尝试。”晏珣说,“他的聚和堂,是一个小规模的社会制度改革实验,但是他失败了。” 何心隐失败的原因,是落后的生产力配不上超前的生产关系。 他的小社会抗风险能力极差,来自外界的压力,让聚和堂分崩瓦解。 “不知道吕阁老和沈老师跟何心隐谈得怎么样。”朱翊钧微微笑道,“名士这个群体,我已经不好奇了。明日就走吧,到下一处,我看一看河工堤坝。” 晏珣应了一声,却在想李贽、何心隐这个名士群体,可不可以派上别的用场? 第561章 给太子洗马 晏珣不会嘲笑何心隐、李贽等人异想天开。 至少他们还敢思考,还有反抗精神,而不是麻木不仁。 大明朝像李贽这样郁郁不得志的寒士还有很多,比这些寒士生活更艰难的,是更广阔的底层百姓。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贽骂朝中高官尸位素餐、搜刮民脂民膏并没有错。 高拱、张居正和晏鹤年,都在被骂的行列。 掌柜的带着店小二走过来,恭敬地问:“李老爷那一桌没有结账,是算他账上,还是诸位客人代他结了?” “我代他结了。”晏珣笑道,“你跟他挺熟的,请他吃一顿饭不行吗?” 掌柜的说:“我也是小本买卖,请不起啊!您一看就是贵人,是陪太子南巡的官员吧?” 他猜测晏珣是陪太子南巡的小官,没有什么正事,可以出来溜达。 晏珣眼珠一转:“您老慧眼如炬,我是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从五品,属于中下层官员。 一旁的小二诧异:“你长得这么好、气度又威风,我还以为你是太子的老师呢!原来是洗马的?那就是弼马温吧?” “洗马,古时候也读作‘xian''马,音同‘显’。”弼马温晏珣解释。 “哦……都差不多。难怪太子南巡要带上您,太子的马都是宝马,一定很难伺候吧?要怎么洗?几天洗一回?”小二好奇地问。 太子洗马是伺候马的,小二觉得自己跟晏珣是同一层次,亲近了很多。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东宫左庶子”不是“庶子”,太子洗马也不是洗马的。 小二纳闷地问:“你们笑什么?” 晏珣一本正经地说:“天气好的时候弄一桶干净的水,用香皂上上下下洗干净。天气不好就不洗,以免宝马受寒。” 掌柜的虽然见识多一些,对东宫的官职也不甚了解。 见晏珣看起来不像撒谎,感慨:“难怪人家说宰相门房七品官,给太子洗马的人都这么俊朗威风。那东宫主官的官职叫什么?” “左春坊左庶子。”晏珣解说。 “什么庶子?这不是骂人吗?”小二震惊。 掌柜的拍了拍小二的头:“莫胡说!”,又对晏珣道歉:“洗马大人不要生气,小子不懂事。” “没事!左庶子和洗马都是古时候流传至今的官职,过去和现在的读音和意义都不一样,不了解是很正常的。”晏珣笑着掏钱结账。 掌柜的点头,犹豫片刻又说:“李老爷真是的!知府大人请他去见贵客他都不去,他还想谋个肥缺呢!” “你知道他想谋个肥缺?”晏珣问。 掌柜的说:“知道……有一回他喝多了,说想谋个知府,有各种‘常例’收入,能改善家境。话说,知府的‘常例’有哪些?” 常例嘛…… 晏珣笑道:“我没当过地方官,不是太清楚。他是举人出身,想谋个富裕地方的知府怕是不容易。但他名气挺高,偏远地方的知府还是可能的。” “哎呀!能当上府尊老爷就好了,还分什么地方。我替李老爷多谢洗马大人,您可千万帮着他在太子面前说几句好话。”掌柜的拱手感慨,“李老爷是读书人,对我们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听他说家里的惨事,觉得怪不忍的。” 晏珣说:“你也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 双方闲谈几句,晏珣带着朱翊钧和一众随从护卫往街上走。 朱翊钧此时的心情比较复杂,走在街上兴致索然。 “在外面走走,还是回住处休息?”晏珣和蔼地问。 朱翊钧说:“爹爹是太子洗马,这个身份不高不低正好,我们去钞关看一看吧!《金瓶梅》写的钞关运作,我也有些好奇。” “好。”晏珣拉着朱翊钧,往运河钞关衙门走。 运河钞关就在河边,这个饭馆能看到河,距离不远。 商税难收,也是自古以来的难题。商人为了逃税,有各种难以想象的奇招。 唐代时,朝廷征收西域商人进关的关税。商人为了逃税,割开肉体,将宝石这样的货物缝进去。 发展到现在,逃税更是花样百出。 陆绎忽然说:“提到《金瓶梅》,在下认为这本书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一定是山东人,可能是李开先。” “你不要乱说啊!李先生是我的老师,乱说我要告你诽谤!”晏珣瞪大眼睛。 “我是有证据的。”陆绎解释,“一来,《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是山东人,故事主要发生在山东,里面涉及大大小小的宴席,描写的也都是山东菜。李开先是山东人,擅长做菜。 二来,《金瓶梅》对钞关的门道很熟悉,肯定是当过官的。三来,李开先擅长戏曲,编过林冲的故事,和《金瓶梅》一样取材于《水浒传》” “有人说兰陵笑笑生是王世贞,我觉得不对。”陆绎说,“王世贞是苏州人,饮食和说话习惯和山东不一样。这些细节,是很难掩饰的。” 在场众人都看过《金瓶梅》,甚至是带插图的定制版,对兰陵笑笑生挺好奇。 听陆绎这么分析,连田义都点头:“我觉得陆大人言之有理。” 晏珣甩着袖子:“倘若李先生真是兰陵笑笑生,我怎么会不知道!” “咳咳……”陆绎低声说,“晏大人是兰陵喵喵声,这也是李开先的一个疑点。” 兰陵笑笑生的学生是兰陵喵喵声,一个写刘备书一个画小黄图,太合情合理了! 这下连朱翊钧都狐疑地看着晏珣。 “你们真的是瞎猜。”晏珣说,“我们到南京见到王世贞,亲自试探他会不会做《金瓶梅》菜系,不就知道了?陆大人说的都是猜测,不能算证据。锦衣卫办案,不能靠猜测吧?” 陆绎低头认错,但还是坚决认为李开先是兰陵笑笑生的第一嫌疑人。 千古名士自风流,写刘备书不算什么污点。 晏珣想了一下,又说:“有一个证据,都说《金瓶梅》暗讽严世蕃,王世贞跟严世蕃是死仇,李先生可不是。李先生当年丢官,是因为夏言。” “暗讽这种说法,也是猜测,没有哪里点名道姓嘛!”陆绎说。 “你以前怎么不猜测?你就是欺负我先生已经仙去,不能站出来反驳。”晏珣哼哼。 “洗马大人别生气,我只是好奇。”陆绎连忙说,“照您说的,我们到南京试探一下王世贞就知道了。” “王世贞,南京,苏州,抗税……”朱翊钧轻轻呢喃。 身边的人关心的是兰陵笑笑生,他关心的应天巡抚王世贞! 明明年纪不大,却为这个天下操碎了心。 “钧钧不要气馁,你不是说看到百姓脸上有笑容吗?”晏珣敏锐察觉到朱翊钧情绪低落,安慰:“李贽的悲惨过往,有他自己的原因,不能代表所有文士。” 第562章 临清钞关 朱翊钧知道晏珣的话有道理。 天下那么大,皇帝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子民。能尽可能解决更多人的温饱问题,已经是千古明君。 “盛世无饥馁”,是古往今来有志之士的理想。 他给自己灌了两口心灵鸡汤,又恢复了精神。 “宣德四年,朝廷在南北水道客商汇集处设七处钞关;宣德十年,临清钞关升为户部榷税分司,下设德州、尖冢、樊村厂、魏家湾、浮桥口等五处分关和十六个大小口岸。” 晏珣边走边向众人介绍钞关,有种沧桑感。 临清归属聊城管辖,几百年后这处古运河钞关遗址是一个景点,门票十元。 他曾途经此处,但舍不得门票,没有进去看。 如今却可以看看鼎盛时期的钞关。 因太子南巡的船队到聊城,影响正常的商船来往,平日热闹的钞关衙门变得冷清。 钞关前站着两个差吏,斗鸡眼胖子百无聊赖地说:“太子什么时候走啊?这几天冷冷清清的,孝敬门房钱的人都少了。” 另一个大热天戴着帽子的癞子说:“警醒些!老爷吩咐,太子可能会派人来暗查钞关!” “不可能吧?早上听到书院那边锣鼓响,官老爷都往那边去了。” “今天不来,说不定明天来。谁知道太子在咱们这待多久?” 其实他们都觉得老爷过虑,太子一个小孩子,找书院的读书人谈一谈诗词就罢了,怎么会来钞关这个充满铜臭的地方? 正说着,差役们就看到一群可疑的人接近。 暗访? 田义上前自报家门:“我家老爷是太子洗马,听闻临清钞关热闹,不知可否入内一观?” “热闹?今天不热闹。”斗鸡眼胖子下意识地说。 癞子暗暗捅了胖子一下,殷勤上前笑道:“老爷是随太子南巡的官员?是来暗访?” “噗嗤!”朱翊钧忍不住大声说,“我们是明访!” 胖子的两个眼珠碰在一起,一脸不可思议:“你这么小就给太子洗马?京官没有年龄限制的?” 癞子推开胖子:“你眼睛有问题!洗马老爷一定是旁边这位。” 他冲着晏珣拱手:“洗马老爷稍等,我进去禀报我们钞关钱老爷。他兢兢业业,从来不离职守。这两日虽然没什么客商,他还在里面看账册呢!” 晏珣笑着说:“有劳。” 癞子扶着帽子,一溜烟小跑进去禀报。 晏珣问胖子:“你们平日也是两个人站在外面?不怕有人闹事?” “老爷说笑了,谁敢在钞关衙门闹事?附近是就是河道卫所,一有动静立刻就有兵丁赶来。”胖子得意洋洋,两只眼珠回到正确位置。 晏珣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钞关是税务部门,平时确实是威风凛凛,但也有遇难的时候。 另一时空,万历二十七年,临清民众为抗税冲击钞关,揪打税吏官员,杀死三十七名税吏。明神宗气急败坏“帝为不食者数日”……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朱翊钧不知道平行时空的自己搞绝食,念着钞关前的对联:“两河汇流黄金道,双城名铸聚宝盆。几百年后,聊城还是聚宝盆吧?” 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晏大人意味深长地说:“生活总会是越来好的。” 才说了两句话,钞关的钱大人匆忙走出来,脸色带着喜气。 真的有人来暗访!我可以好好表现! 钞关归属户部,税官是山东榷税分司主事,为正六品,比从五品的太子洗马略低一级。 但要钱主事来选,他还是会选税官这个肥差。 他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小跑出来满头大汗,身上崭新的官服带着折痕。 “不知洗马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钱主事恭敬地说,“您里面请。这几位……” 他看看朱翊钧,有些琢磨不透。 这个年纪,又跟太子洗马在一起,该不会是…… 没等他细想,晏珣笑道:“我叫杨瑄,你应该听说过我?这是我的儿子,平日陪太子读书的。蒙太子恩典,允许我带着儿子一起南巡,让这小子也涨涨见识。” “原来是杨大人,久仰大名!”钱主事一脸恍然。 他没接触过东宫的官员,不知道有没有杨瑄此人,但看这一行人的阵仗,料定杨瑄不敢撒谎。 钞关衙门是青砖建成,还有钱仓、实物仓,里里外外一整片建筑群,蔚为壮观。 走进衙门大堂入座,钱主事介绍:“此处就是平日报税的地方,平日人来人往。这两日没什么人来,文吏都安排做别的事。七大钞关中,唯有我们临清钞关兼收货税,比别处更加繁忙。” 他详细解释,临清钞关征收船料和货税。 船料向运输者征收,由船主缴税;商税向商品征收,由商人缴税。 晏珣点点头:“我们东宫晏大人以前在宁波海关,也是同时征收船料和货税。可惜他今日没来,否则可以跟马大人讨论怎么防止商人逃税。” 钱主事哈哈笑道:“那真是可惜。” 可惜个鬼啊! 钱主事默默嘀咕:就算晏珣在,有些事天知地知,就是不能说出口。逃税通常都是官商勾结,那个晏珣既然主管过宁波海关,想必熟门熟路。 “说起来,宁波海关了不得,每年的税银比我们鼎鼎大名的临清钞关还多。”钱主事感慨,“户部的主事,都想去担任巡海御史这个肥差。” 晏珣点头:“谁不是呢!我们东宫的小官,也都想担任这个肥差。” 有了同样的感慨,双方的关系似乎不知不觉亲近一些。 差吏送茶进来,晏珣端着盖碗嗅了嗅茶香,赞道:“这是武夷山茶,北边很少见呢!” “杨大人真是识货!”钱主事高兴地说,“前日有……咳咳,前日我自己掏钱买了一批好茶,预备贵客来。” 不用他说,晏珣都知道茶叶肯定是客商孝敬的。 朱翊钧挪了挪身子,默默听他们说话。 晏珣见状,知道小太子有些不耐烦,笑着话题一转:“我听人说,有人在杭州进了一万两银子的绸缎货物,给钞关的钱老爷送五十两银子,过关时可以关照一二。” 胖乎乎的钱主事脸色一白,气呼呼地说:“杨大人是听《金瓶梅》说的?第五十八、五十九回是吧?那个兰陵笑笑生最是可恶,明明写宋朝的故事,偏偏点名临清钞关,偏偏那个税官也姓钱!这不是诽谤钱某吗?” “哈哈……我想是巧合。”晏珣笑道,“既然是宋朝的故事,必然和本朝无关。” 钱主事:……这个洗马大人看着人模狗样,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呢? 第563章 此晏公非彼晏公 兰陵笑笑生借古讽今,书里除了写钞关的弊端,还写了监管太监的问题。 不知多少被点名的人恨得牙痒痒,若知道其真实身份,必须套麻袋打一顿再扔进运河。 钱主事暗暗骂了几句砸锅的兰陵笑笑生,主动提出带贵客看库房。 “弘治八年,七处钞关税收折合白银七万两,去年钞关税收折合白银三十四万两。若这样还说我们帮着奸商逃税,实在是太冤枉。”钱主事诚恳地说。 弘治皇帝是正德皇帝的父亲,嘉靖的伯父,隆庆的伯祖父……相隔时间并没有太久。 晏珣说:“确实如此。隆庆开关以来,海运昌盛同时带动运河的商业发展,税收比以前提高很多。越是如此越要按规矩行事,否则恐怕酿成大祸。” “多谢大人提醒。”钱主事有些不以为然。 ……能有什么大祸?有门路的少收税、没门路的多收税。那些没门路的当然会抱怨,那又如何? 这些人还敢冲击钞关衙门不成? 晏珣知道,临清钞关既然早有准备,今日无论是查账还是看库房都看不出什么。 但来都来了,带小钧钧转一圈见见世面也好。 东宫里的老师讲的是道德文章,外面是世情百态。 见过名士再见一见基层官员,和京官相比,这些人构成“士林”的基础。 钞关的仓库非常宏伟,钱银和各种实物货税堆得满满当当,朱翊钧虽早有准备,仍然不禁瞪大眼睛。 “白银要上交太仓银库,其他实物解送户部库房。”钱主事解释。 京城户部库房连胡椒都有,可以当作官员俸禄发放。其他的物品,如绸缎棉布,也可以当货币使用。 皇帝赏赐勋贵宗室或大臣,很少赏赐金银,通常都是布匹等物资,以及留作纪念的宝钞。 钱主事的语气有隐藏不住的骄傲,显摆自己的功劳。 “确实很厉害。”晏珣赞道,“我会禀报太子殿下,钱大人是个能官。” 钱主事顿时心情舒畅,阴阳怪气的洗马大人变得眉清目秀了。 他又说:“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好看……关键是,再好看也不是自己的。实不相瞒,收税的小吏日日对着金山银山,眼睛都成斗鸡眼了。” “没有亮瞎就好了!”晏珣笑着打趣,“我听说有的管仓库的小吏,截流好的货物,用劣质的顶替。以次充好的事,到底有没有?” “没有!进出仓监管很严,绝对没有这种事。”钱主事连连摇头,“大人千万不要相信兰陵笑笑生,他就是诽谤!您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就不该看《金瓶梅》!” 朱翊钧背着手东张西望,闻言转过头说:“《金瓶梅》挺好看的!里面还有一道炸螃蟹,我……和太子一起让御厨试着做,味道很不错呢!” 钱主事知道这孩子是陪太子读书的,也不怪他无礼插嘴,和蔼笑道:“你们小孩子看的是好菜,我们大人看的是人情世态。” “不是吧?你们大人看的不是那些生动精彩的描写?”朱翊钧狐疑地问。 钱主事笑容尴尬……不愧是太子身边的人,小小年纪懂得真多! 钱主事转移话题:“钞关旁边有个晏公庙,香火很旺盛,你们去看过吗?” “晏公庙?我们还没有去。”晏珣笑着说。 钱主事自告奋勇,喊来斗鸡眼胖子一起带客人游览晏公庙。 田义和陆绎等人悄悄看向晏珣……晏郎去晏公庙,这是缘分? “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金瓶梅》 他们一行人从钞关衙门的后门出去,转过一条巷子,就到了河边的晏公庙。 正巧有人抬了作为贡品的烧猪、肥鸡来祭祀,一阵鞭炮声响起,又是烧香、烧纸,祈求晏公保佑。 “这是有商船准备启航,提前来祭祀。到货船出发那日,船主用碗盛水站在船头,杀公鸡将血滴入碗里,再洒向河中,烧高香、发黄纸,放鞭炮,请金龙四大王保佑。” 钱主事解说:“你们都知道庙里祭祀的晏公是谁吧?” 众人点点头,等祭祀的人散去,走进庙中看到神像。 一眼看去,晏珣的神色都有些微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晏公的神像非常眼熟? “你们这神像,是哪一年请来的?”晏珣定了定神。 钱主事说:“好些年了吧?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来临清上任才两年,所以《金瓶梅》里收受贿赂的‘钱老爹’绝不是我。” 晏珣说:“这样啊,那我问一问其他人。” 这个晏公神像的脸竟然像自家老爹!太惊悚了吧?! 晏珣脑子一转……有一年老爹随朱衡大人治黄河,来过临清。莫非,这个神像是那一年新请的? 再往前想,老爹早年来过临清很多回,也许有其他的关联。 老爹的脸在这里受人香火,真的没问题吗? 其他人没晏珣那么敏感,虽然也觉得神像的脸眼熟,也只当是巧合。 在庙里上了香,晏珣跟钱主事告辞:“想必太子和其他大人从书院回去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 钱主事搓了搓手,小声说:“下官没有资格面见太子,对此非常遗憾。不知大人可否帮我引荐?” ……我这么能干,调任宁波海关合情合理吧? 晏珣笑道:“我会跟太子说,但他有没有空见钱大人,我不敢保证。” “多谢杨大人。还有一事,不知晏大人喜欢什么?我给他备一份厚礼。”钱主事笑眯眯地问。 “晏大人喜欢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喜欢一切好东西。”晏珣哈哈笑道。 “对!对!送好东西,多谢杨大人提醒。”钱主事高兴地笑道,“给大人的礼物,下官也一定记着。” 晏珣说:“这怎么好意思。” 当着太子的面“人情往来”,不是太好吧? 走出一段距离,晏珣笑着说:“殿下想不想吃炸螃蟹和河虾?有人给我们送钱了。” “唉。”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叹气,“官场上下风气如此,难怪李贽愤愤不平。” 晏珣说:“天下有几个海瑞呢?就是李贽,也做不到廉洁自守。”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叹道:“晏公看着呢,他们也敢行贿受贿,不怕晏公发怒吗?” 晏公庙的香火烟气,走出很远都闻得到。 “此晏公非彼晏公,晏公庙祭祀的是水神,爹爹却是骑黑虎的财神。”朱翊钧说。 “……等下见到吕阁老他们,你可不要再喊爹爹。”晏珣无奈,“叫顺嘴了可麻烦,我的心肝噗通噗通的。” 第564章 读书人的套路 晏公庙供奉的是晏戌子,一位被明太祖朱元璋“捧红”的水神。 晏公本来是江西地方水神,朱元璋封他为平浪侯,职责是定风浪,保障江海行船。 传说朱元璋有一次遇到大风浪船要翻,晏公显灵搭救;还有一次扬子鳄攻击岸上民众,晏公施法收服鳄鱼。 朝廷封晏公为平浪侯之后,各地纷纷立晏公庙。 “晏公”搭救明朝的大船,大概是天意。 得知太子带着晏珣等人去了晏公庙,吕调阳和沈鲤都笑道:“这不是巧了吗?晏大人去拜访本家了!早就听说聊城晏公庙香火旺,我们也得找时间去上香。” 这次恐怕去不成,因为太子说明天就要启程。 一路山水迢迢,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免得给当地太大负担。 吕调阳要统筹南巡人马吃的、住的种种问题,略汇报几句就匆匆告辞。 书院的巡查情况让沈鲤汇报,反正他是不粘锅。 沈鲤留下了。 “殿下今天没有巡视书院有些可惜,我们见到了名士何心隐。”沈鲤摇着扇子。 扇面是他亲自写的《太子颂》。 朱翊钧笑道:“不算可惜,我们也遇到了名士,是李贽。此人目前没有何心隐出名,但观其言行是个有思想之人,未来说不定比何心隐更有名。” “李贽在河南做过教谕,不过我跟他没什么来往。”沈鲤说。 “他说当年河南饥荒,他的两个孩子在饥荒中病饿而死。”朱翊钧不是很高兴。 沈鲤叹道:“那一次大饥荒还引起民乱,师尚诏领导的叛军冲击归德府,我那时刚中举,带队捕杀城中与贼民勾结的人。” 沈鲤是河南归德卫军户出身,身材高大、胡须茂盛、声音洪亮,俨然是年轻版的高拱。 “带队捕杀?你亲手杀过人?”朱翊钧的注意力一下子偏了。 沈鲤沉默一瞬,诚实回答:“杀过。” 东宫就是这么卧虎藏龙。 屋内一片诡异的安静,太监们看沈鲤的目光都有些惊恐…… 看不出来啊!读书人不是以德服人吗?竟然还杀人! 沈鲤淡定地说:“我今日与何心隐论道不欢而散,他觉得我当年捕杀贼人是暴行。他的立场和官府的立场不一致,任由这样的人四处讲学是不妥当的。” 朱翊钧若有所思,看向晏珣:“爹……咳咳,我父皇也是这么想的。晏老师,此事你怎么看?” 一天还没过去,就不能喊“爹”了,真让人遗憾。 晏珣说:“名士办书院的重要目的是传道,办学是发展志同道合朋友最好的办法。因此,太岳想一竿子把民间的书院全部打死、遏制异端学说。” 停顿一会儿,他接着说:“但我认为,全面停办书院是不妥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光靠打压无法统一思想。各种思想交流,才能碰撞出新的火花,促进时代进步。” 朱翊钧点点头没说话。 沈鲤说:“大人所言极是。但放任不管也不行……除了异端学说,他们还干涉政令。每当地方士绅对官府不满,名士就带着一众学生聚集文庙,作《卷堂文》,向祖师爷孔圣人哭诉。” 哭庙这种风气,又以苏州最为盛行。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追缴欠税,士绅都用哭庙来“非暴力不合作”。 因此张居正痛斥苏州“其乡人最无赖”、其地为“鬼国”,种种原因叠加,张居正想抓一个典型、以儆效尤。 “今日我们见到的何心隐,就是这样一个人。”沈鲤意味深长地说,“吕阁老很和气,话里话外劝何心隐不要再抨击朝政、不要阻扰地方施政。” 吕调阳想以和为贵。 晏珣说:“何心隐肯定不答应。他如果畏惧困难,不会有今日的成就。而且,他认为朝政畏惧民意,总不能致他于死地。” “换作其他人可能不敢,但张阁老……实不相瞒,我离京之前,张阁老也找我谈话。我考察各地书院的情况,凡是有不当言论和举动的都记下,来日都可作为罪名。”沈鲤说。 这是一个大锅!沈鲤也很为难! 晏珣:“……他也找过你啊!” 还以为太岳只找我一个人! 原来不仅找我,还找吕调阳和沈鲤。 沈鲤是高拱的人,张居正想内阁统一战线? “我有一个想法,既然何心隐和李贽这些人热衷传播新思想,不如办一份官方的报纸,让他们发表文章。这份报纸由皇家印书局印刷,由翰林院审核之后才发行。”晏珣提议。 接着,他详细讲办报的流程。 大明印刷业发达,有邸报这种传递官方消息的文书,甚至还有邪教通过皇家印书局印宣传册的离谱事件。 但像晏珣说的日报、月报,还没有出现。 “他们会愿意吗?由翰林院监督,就不能自由发表观点。”沈鲤疑惑。 把反对派收编是一个处理方式,但对方之所以是反对派,就是有反抗精神。 “一个个突破,先从名气最大的来。”晏珣目光悠远,“比如说李贽,他想谋个肥差呢!去皇家印书局办报,俸禄开得高一些,可算是肥差吧?至于何心隐,就给他一个机会站在新的高度传道!” 除了办学之外,办报也是寻找志同道合之士的方法。 从传播思想的速度来说,办报比办学更快。 何心隐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 朱翊钧默默听着,忽然问:“何心隐的聚合堂,当初具体是怎么失败的?” 晏珣回答:“先帝当时要新修道观,朝廷加征临时税赋‘黄木银两’,何心隐率领聚和堂到孔庙、衙门等处抗议。因为他名气大,被官府视为‘带头大哥’,以聚集刁民闹事的罪名判处流放贵州,聚和堂则被强制解散。” 一个付诸实践的空想共产主义组织就这样夭折。 “流放贵州?但他没有去?”朱翊钧问。 这处细节,他看过的资料里面没有。 晏珣解释:“当时他有个朋友叫程学颜,在胡宗宪那里做幕僚,帮他求胡总督搭救。胡总督听说何心隐是个人物,出手把人救下。但是跟何心隐交谈之后,胡总督说此人是个异想天开的废物,于国于民没有实际用处。” “原来事关胡宗宪,难怪资料里没说这段。”朱翊钧笑道,“胡宗宪威震东南时干涉司法,救过不少被判刑的罪人。” 那是放长线钓大鱼、早早谋划打上倭国本土的胡宗宪,胆大妄为不奇怪。 沈鲤却惊叹地看着晏珣:“您知道得真多!今日我跟何心隐谈了很久,他都没提及胡总督的评价。” “……被人骂这种事,就算是名士也不想提吧。”晏珣笑着说。 这批名士挺棘手的。 他们裹挟民意干涉朝政、传播反抗思想,站在朝廷的立场不管不行。 但铁血打击也不妥,那样的行为不是大明,是带清。 第565章 玄妙的梦 晏珣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让皇家印书局印报纸,由翰林审核,他可以做主安排。 问题就是办报的经费、聘请名士为“编辑”的俸禄,这笔钱该谁出? 若是户部出,又是一番拉扯。 朱翊钧生怕晏珣为难,脱口而出:“这笔费用由我出,本太子有的是钱。” 晏珣笑道:“知道殿下有钱,京城诸君都说您生财有道。” 除了卖字画之外,朱翊钧还有其他收入,皇帝将羊毛作坊、琉璃厂等交给他打理。 之前张四维在京城,太子让张四维帮着找管事,经营得有声有色。 沈鲤羡慕地看着晏珣,只要是晏大人提出来的事,太子就不会反对吧? 这叫什么? 老师?明明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爹啊! 巡查书院这件任务,在聊城见过何心隐、李贽这两位代表人员,已经完成了七八成。 沈鲤也告辞离开,晏珣还不能走。 因为朱翊钧耍赖,说今天心情不是太好,担心做噩梦,要晏珣睡在他附近。 “隔着屏风,珣珣睡在外间。我有什么事喊一声,你就能到。”朱翊钧孩子气地说。 晏珣哭笑不得:“你在其他人面前可没这么胆小,都是霸气侧漏的。” 小时候去山东,太子殿下包着尿布还测漏呢! 朱翊钧鼓着脸说:“其他人跟你怎么能一样!” 他更想珣爹爹跟他睡一张床,像小时候那样给他讲故事呢!但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长大了有那么多烦恼。 晏珣摸摸朱翊钧的脸:“好吧,我在外间睡,你一有动静我就去拍拍你。” “还要哼歌谣!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哼的那种古怪曲调。”朱翊钧说。 “那么久的事,你怎么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还依稀记得在娘胎的时候听的皮影戏。” 好家伙!果然是从胎儿开始卷的钢丝球。 天气热,两人在里外两间各自沐浴。 晏珣是自己洗澡,朱翊钧则是太监宫女围着伺候,如果让他自己洗澡,恐怕还不会呢! 沐浴之后,他们靠坐在软榻上,太监和宫女上前擦拭头发、伺候茶水。 晏珣连连说:“我自己来吧!你们不用管我!” “珣珣坐下吧!高阁老生病的时候,父皇亲自熬药,派太监和御厨上门伺候!尊师重道,谁也不能说什么。”朱翊钧摆摆手。 田义也笑道:“晏大人坐下吧!咱家能给您斟茶倒水,是我的荣幸。” “渭川老弟这么说,真让我不好意思。改日我请你吃酒,就喝西凤酒。”晏珣从善如流地坐下,随和地笑道。 田义号渭川,陕西华阴人,和冯保、阮瑛一样是个有文化的太监。 听晏珣提到家乡的美酒,田义笑容发自心底:“太感谢晏大人了!您好人做到底,再给我画一套《金瓶梅》定制版插图?我要做西门庆。” 晏珣刚要答应,朱翊钧皱眉:“珣珣现在哪里有空画这些!” ……田义一个太监,居然想做西门庆! 再一想晏珣当年跟阮瑛初次结交的场景,朱翊钧觉得这些太监真的很有问题。 整顿名士? 先整顿太监。 朱翊钧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跟晏珣聊起八卦:“前阵子沈老师被人弹劾,说他治家不严,具体是什么回事?东宫的先生中,沈老师是有名正人君子,怎么还会治家不严?” 沈鲤跟夫人伉俪情深,虽然只有一个独女,并没有纳妾。 “这件事……没有实际证据,弹劾的人也是语焉不详。”晏珣迟疑片刻,小声说:“沈鲤从族里过继一个儿子,但他的女儿不喜欢这个继兄弟。据说,沈鲤的女儿给继子下毒,把人毒傻了。” “真的假的?”朱翊钧瞪大眼睛,“太心狠手辣了吧?” 刚刚得知沈鲤亲手杀过人,又得知沈家姑娘下毒害人,朱翊钧觉得世界变得扭曲。 晏珣说:“不知真假。沈鲤辩称继子因病高烧,烧坏了脑袋。但弹劾的人说他包庇爱女,应该让有司捉拿他女儿下狱。后来高阁老出面,说这些人都是诽谤攻击。醉翁之意不在酒,目标不是沈鲤,而是他高大人。” 高拱主动扩大事件,将沈鲤解脱出来,让沈鲤顺利跟着太子南巡。 “人无完人。”朱翊钧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挺喜欢沈鲤,现在觉得其他人都没法跟珣珣比,珣珣是最完美的! 他又一本正经地提醒:“你成家之后,可不许治家不严啊!个人私德虽然不是大事,但关键时候能给人致命打击。” 群情汹涌的时候,打击一个人只需要莫须有的理由。 “我知道。你心眼这么多,会长不高的。”晏珣跟着叹气。 ……这个小太子,喊了自己一天“爹爹”,怎么又老气横秋、跟自家老爹似的? 到底谁是爹?谁是儿子? 这一晚,朱翊钧睡得很好。 可能是因为晏珣就睡在不远的地方,他梦见跟晏珣去看海市蜃楼,跨过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一个奇装异服的姑娘笑盈盈地走过来:“小朋友,报个暑假兴趣班吗?三人参团送一套练习卷!” “哇!”旁边一个小孩子哭了。 “爹爹?”朱翊钧疑惑地看向晏珣。 晏珣说:“我家孩子不用报班,他什么都会。” 一阵乐声响起,朱翊钧转头望去,只见李开先在弹琵琶,旁边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闭目打坐。 ……道士前面摆着一个碗。 啊,这?开局一个碗? 不对!那个道士是……“皇爷爷?!” …… 隔着一道屏风,晏珣睡在外间,却梦见波涛汹涌,仿佛置身在大海之上,耳边还有厮杀声。 是谁?在打仗? 是德渊贤弟吗?他打到京都了? 策马扬鞭破京都,是多少热血男儿的梦想! …… 远在京城的晏鹤年半夜醒来,自言自语:“南巡队伍到聊城临清了,他们今天去了晏公庙,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塑像。大概注意到,也会当成一个巧合。” 想要跨时空把儿子的灵魄招回来不是那么容易。 晏鹤年在临清的晏公庙做了一点手脚,借晏公的功德招魂。 但他也要为此付出代价,以“晏公”的身份为大明这艘大船保驾护航。 而晏公的旺盛香火,又跟朱元璋息息相关。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从晏珣在这个时空醒过来,大明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吾辈当自强! 第566章 温暖的晏大人 朱翊钧拟定下一站驻跸之处是徐州,吕调阳安排人快马加鞭赶到徐州,督导当地准备迎接南巡队伍。 底下的官员议论纷纷:“下一站不应该是济宁?河道总督府在济宁,按理太子应该会去巡视。” 治理黄河,是历代皇帝的重任。 过济宁而不停,直奔徐州是为什么? 一个比较懂的懂王说:“是去看潘公堤吧?隆庆四年秋,黄河在徐州下辖的邳州、睢宁决堤,淤塞运河道一百余里。朝廷起复潘季驯到徐州治河,晏家捐献水泥修堤坝。” “想必是如此。” 众人对了对眼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晏文瑄啊! 潘季驯立了一块碑,修堤坝的河道官员、捐资的士绅富户名字刻在上面,其中也有晏珣的。 太子一定是感到与有荣焉! “说起来,潘季驯立下治河的大功劳,现在官居何职?”有人问。 懂王微妙笑道:“治河工程结束之后不久,运河上有一艘船不幸翻船,潘季驯因此被给事中雒遵弹劾,罢官回老家。” 啊……这……常规操作。 潘季驯出身乌程世家,七岁学《春秋》,原本也是风花雪月诗酒茶的翩翩公子。 可惜走上治河这条路,风里来雨里去,磋磨成田间老汉。 治河不仅辛苦,还容易背黑锅。 常常是治河工程一结束就被罢官,需要他的时候重新起复。 众人默默替潘季驯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气氛尴尬一会儿,有人说:“太子殿下特意去巡视潘公堤,潘季驯会不会时来运转?” “我想……潘季驯已经不在乎吧?这么多年起起伏伏,他对仕途已经淡然。治河,只是一种信念。” 唯有信念,可抵挡岁月磋磨和官场的种种倾轧。 不然呢? 谁被朝廷这样用完就扔能不生气啊! …… 晏珣早起给朱翊钧梳头,也想到老朋友潘季驯。 弹劾潘季驯的雒遵,就是年初弹劾谭纶,说谭纶没资格担任兵部尚书的给事中。 难怪每一任首辅上位,都要第一时间整顿言官系统、换上自己的人。 蚂蚁咬死象,一个给事中就能不断制造麻烦。 他想到一个问题,老爹已经入阁,但似乎还没有自己的言官人马? 这样很被动啊! 让名士去办报,算不算另一套言官系统? 朱翊钧见晏珣走神,关切地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晏珣回过神说:“还行……做了一个打仗的梦,惊涛骇涛、气吞万里如虎。殿下呢?睡得还好吗?”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朱翊钧神色古怪。 那个世界过分光怪陆离,将来他也到那边的话……只能街头卖艺?耍大刀还是胸口碎大石? 他们说着闲话,周围的太监宫女低着头。 ……晏大人又抢我们的活! 城中官员、乡绅送太子出城,临清钞关的钱主事因为跟“太子洗马”有交情,终于混进地方官队伍之中。 连夜给杨洗马送礼物,果然没有错! 今天有没有机会见到太子和晏大人呢? 钱主事踮起脚翘首以望,见到太子的仪仗出现……然后,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太太太……太子?他就是太子?” 杨洗马就是晏大人! 旁边的同僚低声提醒:“莫失礼……怎么?你见过太子?” 钱主事眼珠一转,立刻说:“见过!我们还一起喝茶,他赞我的武夷山茶好。我们还一起去晏公庙上香,太子夸我们这里人杰地灵。” 晏大人夸赞,四舍五入就是太子夸赞。 晏公保佑! 这么难得的机缘,得拿出来显摆,扯虎皮做大旗! 周围的人听钱主事这么一说,顿时肃然起敬。 他们听闻,昨日视察书院,只有吕阁老和沈大人去了,太子殿下和其他高官没有去。 底下有人打听到,皇家科学院的院正朱载堉巡视府学,至于太子和晏珣的行踪不明。 他们竟然是去了钞关! “可算让你等到了。”众人酸溜溜地看着钱主事,眼睛都红了。 都以为太子不会去钞关,到底还是去了……莫非对太子来说,钞关的铜臭比书院的墨香还香? 乡绅耆老名士群中,何心隐跟李贽都一脸恍惚。 一大早,翰林掌院晏珣派人给他们送名帖和书信,让他们进京办报。 办报的编制是翰林院? 官居几品? 名士也是要吃饭的,并非没有名利之心。 何心隐当年受朋友引荐,到胡宗宪帐下做幕僚……谁知被胡总督评为“废物”,他受不了如此屈辱,连夜卷包袱跑路。 后来他还到京城,经人推荐拜访张居正,又被张居正批评,何心隐气急败坏当场怼回去。 两人当时就结下梁子,现在张居正位高权重,提出关停民间书院,简直是砸何心隐的锅。 在何心隐看来,胡宗宪和张居正境界太低,理解不了他的思想。从未交谈过的晏大人竟然能理解他,特聘他进京! 想到跟张居正的新仇旧恨,何心隐很期待这次进京,可以跟张居正好好辩论辩论! 李贽恍恍惚惚,晏珣还额外送给他一百两。 送信和银子的人说:“我家大人建议你把妻女接到身边,若是你岳母还在,最好送你妻子回去探望,这些钱是给她的盘缠。” 李贽顿时脸红到脖子根,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那随从又说:“我们大人是好意,你若不愿意收,也不勉强。” 李贽连忙道谢,心情复杂地收下银子。 他这些年四处漂泊,除了给人讲学挣些钱,主要靠朋友的接济为生。 收钱归收钱,跟朋友观念不同时,照喷不误。 即使收下晏珣的好意,不代表他会站在晏珣的立场。 晏珣跟着朱翊钧登船,环视四周,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钱主事和李贽,冲他们笑了笑。 “晏大人对我笑了。”钱主事对周围的同僚炫耀。 “看到了,你运气真好。钞关主事这个肥差,你要让出来了吧?”同僚忍不住阴阳怪气。 钱主事却没有生气,若能去主持宁波海关,临清钞关这个肥差让出去也不要紧。 李贽则是赶紧向晏珣的方向拱手致谢……不管怎么说,晏大人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妻女还在河南,也知道他家的惨事……接连生下多个儿女,只剩大女儿一个,其他都夭折了。 晏珣这个初次见面,还谈不上朋友的人,却冒昧给钱让他去接人。 明明晏珣年纪比他小,却像个宽厚的长辈一般,让李贽感到温暖。 第567章 擅长做菜王世贞 “大螃蟹剔剥干净,里面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粉裹着,香油、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吃。” 这就是《金瓶梅》中螃蟹的做法。 朱翊钧吃上了大螃蟹,当地官员进上的。南北节气不同,螃蟹有九月团脐十月尖的说法,也有说“七尖八团”——七月吃尖脐(雄蟹),八月吃团脐(雌蟹)。 “我爹喜欢吃清蒸螃蟹,最好配上桂花酒。这样做的螃蟹香是香,掩盖了蟹本身的鲜味。”晏珣点评。 陪着一起吃螃蟹的陆绎说:“清蒸的菜太清淡,还是重油重盐的菜够味道。”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士绅官员讲究吃喝,是生活情调; 穷人若讲究吃喝,会被人议论“穷讲究”、“嘴馋”、“好吃懒做”。 除了大螃蟹,桌上的其他菜,也都是朱翊钧吩咐人做的“金瓶梅”菜系。 其中一道“御膳四宝”,用刺参、鱼翅、鲍鱼、鱼肚四样主食材,辅以鸽蛋、杏鲍菇、菜心及高级清汤隔火炖成,像“佛跳墙”的做法。 “西门庆进京巴结权贵,在太师府上吃到这道御赐的‘御膳四宝’。这确实是宫中御厨的拿手好菜,可见兰陵笑笑生见识过御膳。”陆绎分析。 李开先做京官多年,见识过御膳。 越分析越觉得李开先很可疑。 晏珣笑着转移重点:“可见写小说的也要见过世面,若是让高邮说书人老山来写,他就会写皇帝顿顿吃狮子头、咸鸭蛋,咸鸭蛋只吃蛋黄不吃蛋白。” “你们吃饭还有那么多感想。”朱翊钧淡定地说,“我不是很好奇兰陵笑笑生是谁,我只想知道王世贞会怎么做。” 打前哨的锦衣卫传来消息,苏州有人想趁着太子南巡,搞一次声势浩大的哭庙活动,抵制追缴欠税。 太子让人把消息透露给王世贞,看对方如何应对。 ……王世贞虽然总是病怏怏的,淡泊名利、不想当官的姿态,实则还有政治理想,当上应天巡抚之后给张居正的父母送上厚礼。 别人孝敬张阁老,王世贞孝敬张居正的爹娘! “他若是还想往上升,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我们会看到一个太平喜庆的苏州。”晏珣说。 朱翊钧鼓着脸不高兴,任谁知道有人想当面给自己难堪,都会生气。 苏州真是一块宝地,人杰地灵、卧虎藏龙! “吃菜吧,别愁眉苦脸。天底下有什么难办的事,能难得住我们太子殿下?”晏珣笑着安慰,“这一次他们还没动,我们就提前知道。” ……虽然这是托太子南巡的福。 朱翊钧看向陆绎:“安排锦衣卫盯着,若王世贞处置不利,你们的人及时控制,把带头的人抓起来!” “是!”陆绎领命。 ……要抓人? 领头的通常都是有名望的士绅,又是向孔圣人哭诉,官府历来束手束脚不敢抓人。 但太子说抓,那就抓吧! 晏珣也不反对……有时候一味仁德不行,必须恩威并重。 他夹了一只虾放在朱翊钧碗里。 这道“金莲醋虾”,用运河特产青虾,去头去壳留尾,腌制后挂糊炸至金黄,浇上特制酸汁而成。 酸酸的凤尾虾,很合西门庆的口味,是西门府上的家常菜。 “金瓶梅”菜系接地气,很多都是家常可以做的,兰陵笑笑生搞不好是一个名厨。 晏珣觉得桌上的菜都很合胃口,原来他和西门庆有共同喜好。 他们在船上享受特色美食,吕调阳作为总领南巡大臣,忙得满头大汗。 太子若选择下一站驻跸济宁,可以下榻河道总督衙门。驻跸徐州,最合适的下榻之处是驿馆。 随行的人马,得另外安排食宿。 到徐州只是巡视河道,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太子提出巡视徐州之后,下一站驻跸淮安,到清江浦钓鱼。这个计划一提出,吕调阳做了一夜的噩梦。 ……众所周知,正德皇帝朱厚照就是南巡时在淮安清江浦落水。 太子殿下不要搞事啊! 吕调阳觉得清江浦很不吉利,想劝太子在淮安不停,直奔扬州。可是朱翊钧说要在上游多游玩几天,给下游的苏州一点时间。 给苏州什么时间? 吕调阳觉得太子越来越难捉摸了。 …… 徐州的官员收到太子要来的消息,提前做迎接的准备。 太子出巡的仪仗和随从规模仅次于皇帝出巡,对驻跸之地的官府而言,负担挺重。 徐州地方官员凑在一起商议:“我们是否关闭店铺集市,让老百姓躲在家里,以免惊扰太子?这样也省很多事。” “不要吧?太子一路南巡,其他地方都是一切照旧,据说太子喜欢看市井繁华。” “我主要是担心太子又搞微服私访,有人说瞎话、乱告状。”知府语气沉重。 他们这里虽然没有税收重地苏州民怨大,也保不准有人敢当街闹事。 “小心留意。若太子‘私访’,我们就安排人抢先跟他接触。临清那边不是安排得很好吗?他们还特意请到何心隐和李贽。” 说到这里,徐州地方官唉声叹气,可惜被临清抢在前面,他们只好找别的名士出面偶遇。 …… 太子抵达徐州时,远在南京、擅长做菜的王世贞收到锦衣卫秘密通知,苏州有人谋划“哭庙”。 王世贞脸色一黑。 他就是苏州人,老乡们可真不给面子,背后捅他一刀。 若是太子在苏州受到什么惊吓甚至伤害,他这个应天巡抚既是责任人又是嫌疑人。 “王鼎爵在苏州吗?他家是苏州织造大户、纳税大户,若有人以哭庙的名义抗税,他家不会不知情!”王世贞神色严肃。 虽然都姓王,又都是苏州人,但王世贞跟王锡爵不是一个家族的。 天下姓王的实在太多。 心腹幕僚禀报:“王鼎爵去了上海,如今松江府开海,他家的货直接通过上海港发出。” 王世贞沉思片刻:“他们兄弟都不在苏州,出了什么事就跟他们无关?他家刚和晏家定下亲事,又有晏家帮着维护?” ……到头来,黑锅由我一个人背? “大人,您是不是又应该生病了?”幕僚提议。 正因为王世贞是苏州人,更难处理这件事,一个不好就得罪老乡们。 当再大的官都有落叶归根的一天,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老乡! 王世贞想来想去,苦笑:“你以为太子为何派人通知我?这是给我的机会,我要敢生病,日后真的只能养病了。这次我要亲自去苏州!” 以前他确实对仕途兴趣不大,毕竟总是生病,怀疑自己熬不久,还有什么心思当官! 但当上应天巡抚之后,王世贞忽然想再进一步升为尚书,将来墓志铭更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总觉得太子在试探我,试探我的能力和忠诚!”王世贞叹道,“太子年纪这么小,大概是晏珣在旁边怂恿吧!” 晏家父子最会“用人”,利用一切可用之人,达到他们的目的! 第568章 太子巡视河道 所谓忠诚,尤其是建立在权力关系上的忠诚,常常与利益挂钩。 抛开利益让人表忠诚,就是耍流氓。 晏珣从王世贞给张居正父母送礼的行为判断,王大人有更进一步的政治理想。 有理想是好事,有理想的人可以用。 太子船队到了徐州,“潘公堤”壮观的景象映入眼帘。 束水治沙之后,依河道宽窄、水势大小,沿岸修筑四丈多高的堤坝,河堤夹紧之后,水流加急,将河沙带走。 从河堤的水痕能明显看到,河床下降二尺有余。 为防止汛期决堤,第一道河堤两里之外,还修筑了一道“遥堤”,两道堤坝之间可作为缓冲泄洪区。 两道堤坝旁都有柳树,垂柳扶风,如两条绿色的长龙,绵延不绝。 朱翊钧这次带齐南巡大臣和地方官员浩浩荡荡巡视河堤,又去看潘季驯立的石碑。 上面一行行地刻着捐资修筑堤坝的士绅富户。 晏家捐献水泥,名字也在其中,但并不是第一列。 朱翊钧的目光在“高邮晏珣”上停留好一会儿,脸上抑制不住的骄傲笑容。 如果有什么人的忠诚不用利益来衡量,一定就是珣珣吧! 人的私心会随时随地变迁,唯有理想和信念永恒不变。 朱翊钧觉得,他和晏珣的情谊,也是不变的。 皇室的情谊不同于世俗众人,不具备世俗情谊的永久性。 但,“我们”是不一样的。 朱翊钧定了定神,望着两岸的绵延的绿龙,笑道:“当初潘季驯提出束水治沙的理念,朱尚书不赞同,还是晏阁老大力支持。如今看来,这个理念是行之有效的。” 吕调阳附和:“时良在治河上经验丰富,芝仙也是目光如炬。” 沈鲤琢磨着朱翊钧的心思,摇着扇子说:“可惜潘大人被罢官,否则殿下可以跟他详谈治河的方法。除了徐州这一段,其他地方还需治理。” “可惜!”朱翊钧说,“回去之后,我要找雒遵谈一谈。” 谁做事最多,你就弹劾谁?送你去西域弹棉花好不好? 吕调阳不动声色瞄了沈鲤一眼……雒遵不是高拱一派的? 沈鲤搞什么名堂?撇开高首辅自立门户? 沈鲤的想法很简单,世人都知道他是高拱的乡党,他更要展现自己刚直不阿的一面。 归根结底,他跟高拱都是领大明的俸禄。 随行的徐州知府双目一亮,连忙说:“回禀殿下,潘季驯此时就在徐州,您可以召见。” 我们也有拿得出手的人! “你们把他请来?他不是回浙江老家了吗?”朱翊钧惊讶。 徐州知府说:“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潘季驯自己赶到了徐州。他可能是知道殿下南巡,特意在此等候。殿下若是驻跸济宁,我猜他会赶去济宁。” “这个老潘!”晏珣在一旁笑道,“我想他是等我……之前修堤坝的时候,我让四伯给他送水泥。我四伯慷我之慨,给他许诺再送他一批水泥。后来他罢官罢得急,这批水泥没送出去。” 说潘季驯窥伺太子行踪不太好听,等候晏珣就无妨了。 徐州知府惊讶:“他都罢官了,还要水泥做什么?” “盖房子。他写信给我说,想在家乡盖一个书屋。我还给他画了建筑图纸,用水泥混泥土盖小楼,装上五色玻璃窗,清风朗月、窗明几净,在此看书岂非人生一大乐事!”晏珣笑着解释。 他在大明结交的朋友中,潘季驯是真正的君子。 不在乎一时利益得失,正义感强、敢于仗义执言的世家公子。 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陷入反反复复的弹劾中,像个弹簧似的被压来压去,又像神兽玄武似的背不完的锅。 在徐州能见到潘季驯,可谓意外之喜。 朱翊钧也很高兴,提出回驿馆下榻后立刻召见潘季驯。 晏珣劝道:“不着急,殿下回去先休息一日。一路南下都是乘船,随行的老大人们累得头晕。” “晏老师说得对,应该让诸位都休息休息。特别是吕阁老,一路安排行程食宿,实在是辛苦。”朱翊钧从善如流。 反正迟一天早一天都能见到潘季驯,不用急在一时半会。 能不能顺利起复潘季驯,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吕调阳很感动,终于可以歇一天!太子精力实在太旺盛! 见太子听劝回驿馆休息,徐州地方官员也松了一口气。 因太子突然提出过济宁不停、直接驻跸徐州,此处许多商船回避不及,南北往来的船停泊得满码头都是。 他们深怕这些商船里窜出刺客,搞出什么大事。 …… 徐州城中,潘季驯和随从慢悠悠走在街头。 他在这个地方搞治河的大工程,倾注了他的理想和信念,也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产生感情。 但他并不认为如今的治河成效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劳……再牢固的堤坝,也不一定永不决堤。 黄河是很狡猾的,不在徐州这一段决堤,也会在其他地方决堤。 “黄老爷”每年夏秋时节犯病,实在是非常难缠。 太子南巡的消息一传出,他想这是一个机会……他想起复,因为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 朱翊钧回到驿馆,让随行官员各自去休息,单独留下晏珣。 “天色尚早,我们出去走一走?也许还能遇到李贽这样的名士。”朱翊钧兴致勃勃。 晏珣伸了伸懒腰:“实不相瞒,我觉得坐船坐得骨头软,殿下精神真好。” “珣珣别想糊弄我!你一个运河边长大的人,怎么会怕坐船?是徐州有什么不妥?”朱翊钧问。 “这倒没有。只不过……”晏珣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此处水情复杂,世情也复杂,听闻有水匪出没。殿下若是微服私访,可得小心一些。” “你别吓唬我!什么水匪,敢在晏公身前闹事!晏公是水神,就是五湖四海第一把交椅!”朱翊钧笑眯眯地说。 晏珣笑着摇头:“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又顽皮了,真是个小孩子。” “爹……珣珣,这里真的有水匪?” “有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我爹带着我寻医问道,在这一带遇到一个水寨的大当家孙二娘,差点被关起来做压寨相公。” 晏珣编了一个七分真三分假的故事,主要是不想朱翊钧今日再跑出去。 连日坐船颠簸,又四处巡视,晏珣担心朱翊钧累出病。 小孩子是这样的,精神好的精力充沛,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一旦生病,就是来势汹汹。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不想承认,因为前方就是淮安清江浦,他也做噩梦了。 第569章 京城的爹爹们 关注太子南巡的,除了沿途官府和名士们,还有京城的爹爹们。 儿行千里父担忧,怎么可能不牵肠挂肚? 隆庆皇帝又比其他人多一层说不出口的担忧……钧钧南巡回来,不会彻底变成晏翊钧吧? 明明朕也想去玩,却不得不把机会让给儿子和臣子们! 若是到头来儿子还改姓,岂不是亏大了? “儿大不中留啊!”隆庆皇帝幽幽感慨。 伺候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聋子哑巴,不该听的话绝对没听见。 晏家的花园里,夕阳柔和的光线照在花丛中的乌云身上。 这是京城有名的“祥瑞”,如锦缎般的毛发黝黑发亮、光彩照人,仿佛燃烧的黑色火焰。 圆圆肉嘟嘟的手笨拙地拿着画笔,在画这只漂亮的大黑猫。 从她出生起,乌云就陪在她的身边,是她最好的小伙伴。 来做客的潞王朱翊镠也在一旁画画,两个小孩儿安安静静的,仿佛在创作什么惊世杰作。 过了一会儿,朱翊镠探出头看圆圆的画,忍不住笑道:“你画得真丑!就算乌云在睡觉,也不能连眼睛的位置都没有!” “哥哥说,我的画风叫印象派。”圆圆理直气壮。 “真的是晏老师说的?” “当然!” 两个小孩儿年岁相仿,日常斗嘴。 每次吵完都说再也不理对方,可没过多久又和好如初。 提到哥哥,朱翊镠气呼呼:“我一觉睡醒太子哥哥就不见了!南巡凭什么不带上我?连王衡都去过好多地方。” “等你长大就藩,就可以自己去玩吧?”圆圆安慰。 朱翊镠耷拉着脑袋:“我是亲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地,想进京都要事先上奏折获得许可。我想留在京城做皇家科学院院正,恐怕都不容易。” “为什么?” “因为我是太子的亲弟弟。” 圆圆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的亲弟弟反而不能留在京城。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有了主意:“你封远一点,封到南洋去,不就可以走得比太子更远吗?” 朱翊镠双目一亮,认为圆圆的主意不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南洋蛮荒之地,去那里会受苦吧?葡萄牙传教士说那里又热又多蚊子,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病。”朱翊镠害怕。 “既然南洋这么不好,葡萄牙和西班牙人为什么不远万里霸占这些地方?不是说南洋盛产香料、宝石、木料、铁矿吗?” 圆圆对大海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仿佛她是一条海鱼,天生就该在大海遨游。 就仿佛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宝藏,等着她光临。 关于南洋好不好,两个人叽叽喳喳争吵,连画画都忘了。 乌云被他们吵醒,伸伸懒腰迈着稳重的步伐溜走……该去检验一下小衔蝉的捕鼠技巧。 一只捉不到耗子的猫,怎么算得上好猫? 想当年在高邮,她可是一战成名……一次在院子里抛下十几只老鼠的尸体,成为远近几条街的猫王。 小孩子们吵完架,发现他们画画的对象已经不见。 他们索性不画了,到里屋找点心吃。 “宫里的点心没有你家的花样多,难怪太子哥哥那么喜欢来。”朱翊镠羡慕地说。 圆圆得意洋洋:“因为我有一个很会做菜的老爹!等下我让厨房炸嫩荷花,香香脆脆的很好吃。” 花就是用来吃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晏鹤年走出来,听到女儿和潞王的说笑声,淡淡笑了笑走去另一边,没有过去打扰。 孩童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这么两年。 再过两年,该让圆圆正式跟老师读书。 阿豹、常欢、虎头和燕子都已成亲有孩子,晏鹤年请了先生在家里给孩子们上课。 至于常欢和阿豹,得时不时去国子监坐监。 晏家要从高邮湖大当家往书香门第、仕宦世家转变。 王徽走到晏鹤年身边,低声说:“那么久没收到王二的信,不知道到哪里了。是在佐渡岛,还是去了京都?我一想到他们要打上倭国本土就觉得担忧。” “莫慌,有胡宗宪在呢!”晏鹤年安慰。 远洋作战,消息滞后是很正常的。 比如西洋人攻占美洲,往往是送回一船船的物资,国内才知道确切消息。在没有消息的时候,只能向上帝祈祷。 西洋人天生就有冒险精神。 “黎大在安世那里,会密切配合胡宗宪的行动。”晏鹤年说,“这一次不是要攻占倭国三岛全境,只是精准打击京都,问题应该不大。”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从前鞑靼精准进兵京城,兵临城下了,各地军队都来不及救援。 听到晏鹤年的安慰,王徽松了一口气,又自嘲:“我是年纪大了,胆子变小。以前我小的时候,跟着哥哥出海,什么大风大浪都不怕。” “你见过海豚吧?” “见过啊!有一年五月在耽罗岛海域,遇见好多海豚。那时我还问哥哥,海豚好不好吃。” 两人回忆着往事,隐约听到圆圆在屋里大声说:“海豚好不好吃?” “哈哈……他们也在说海上的事!”晏鹤年笑道,“我们女儿有你的风范,将来也能看很大的天地。”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若是天下太平,孩子们是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王徽目光悠远,“我哥哥说,人的一生就是一场历练,安于现状做一个富家翁固然好,但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才是不枉此生。” 晏鹤年和王徽微笑对视,他们总能有共同的话题和想法,这是日久生情的基础。 但想到对倭作战,心情还是有些沉重。 都说“明军不满饷,满饷则无敌”,百姓为了饷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出国远征,又着实令人唏嘘。 浙军中有很多是义乌人,都说义乌兵英勇善战,打倭寇悍不畏死。 除了跟倭寇的世仇,也因为此时的义乌人生活比较艰难。 “珣珣该到徐州了,不知道这一路南巡,能给我们什么惊喜。”晏鹤年说,“借此机会吸收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才,也是重中之重。” “如果不是志同道合呢?”王徽笑着问。 “那就求同存异。” 尽可能对内统一思想,才能大步对外拓展。从外面劫掠的战利品,又能反哺内部,转移内部矛盾。 …… 另一边,晏珣陪着朱翊钧见到老朋友潘季驯。 见到老潘的第一眼,晏珣惊讶地说:“你不是罢官回老家读书吗?怎么变得更黑更糙了?” 潘季驯:“……男子汉大丈夫,相貌有什么要紧!我罢官之后沿着黄河走了三个省,能不黑吗?”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朱翊钧摇着扇子笑道:“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潘大人读的是一本大书!” 很好! 这样的人才,比异想天开的空谈名士强多了! 第570章 治河攻略 “自宋朝熙宁年间黄河的河道南移,黄淮交汇于清江而涌入运河,致使运河泥沙沉积、汛期堤坝崩塌。因此治河、通漕运,得从黄河下手,这是老生常谈。” 潘季驯谈到治河,黝黑的脸泛着光芒,神采照人。 这是一种信念的光芒。 “嘉靖四十四年,黄河在沛县飞云桥决堤,注入昭阳湖,漕运的河道淤塞一百多里;嘉靖四十五年,黄河在马家桥决堤;隆庆四年,黄河在睢宁决堤…… 朱尚书的治河理念开凿新河,我的理念是束水治沙。虽然我被弹劾罢官,仍然坚持己见。” ……治河是倒霉差事,就连朱衡都好几次被弹劾,险些被罢官。 朱翊钧端正坐着,严肃地说:“我不懂治河,但晏老师认同你的理念,我想一定是有道理的。” 晏珣在一旁附和:“过去治河信奉大禹治水之法,着重清理河沙,可是黄河携带的河沙哪里清得干净?耗费千万民力清理一次,汛期一到又前功尽弃。我想来想去,靠河水本身的冲击力将泥沙带走,是可行的。” ……不是他“想来想去”,而是潘季驯“束水治沙”的理念,另一时空的康熙帝非常推崇、重新启动,取得了实际成效。 经过实践检验的才是真理。 朱翊钧感慨:“元朝治河直到亡国,大明若能够治好这条河,也算对得起沿岸的万千百姓。” 他站起来,郑重给潘季驯倒一杯茶,老气横秋地叹息:“在我看来,最难得的不是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绣之才,而是潘大人这样一心做实事的。” 潘季驯恭敬地接过茶,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太子的认可,不枉他一路千山万水跋涉。 潘季驯拿出一幅随身带的河图,手指在图上比划:“我认为治河以治黄河为本,治漕运为标,可分为两步走……” 既然太子有决心治河,老潘就不客气了! 一开口就是百年大计! “第一步,将黄河现有决口全部堵塞,从东向西推进,使黄河恢复旧道。需要大修的工程有五项:一,疏浚清江浦到云梯关到海口河道;二,挑浚高家堰到清口的淤泥,在高家堰修筑坚固堤坝……” 沿着黄河走了三个省制定的治河攻略,终于可以提出来。 潘季驯滔滔不绝地说着,抬头看了朱翊钧一眼。 小小年纪的太子半懂不懂,但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第二步,在河南考城、仪封,开挖一条中河,从骆马湖经宿迁、桃园至清河……”潘季驯将要动工的工程一一指出。 他日夜谋划,早已烂熟于胸。 治河,成了他的毕生信仰。 潘季驯将计划一步步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翊钧。 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朱翊钧的年纪。 朱翊钧听完,看向晏珣:“晏老师觉得呢?” ……你等等,我先问问老师啊! 晏珣说:“我认为可行。我也不精通水利,又没有亲自沿着黄河走遍三省,不知具体情况。但潘大人提到第一步工程完工,能使漕运不受黄河水患之害,这是很值得尝试的……” 他转头问:“潘大人,这项工程需要多久?” “十年。” “需要多少钱?” “每年百万两。” “噗!”朱翊钧一口茶喷出来,倒抽一口冷气,叹道:“潘大人对朝廷的收支,应该是知情的。现在九边军镇的军费支出,依旧占财政支出的大头,且不可减少。” 九边军费,不仅仅是养兵练兵的费用,还有修长城的巨额支出! 潘季驯当然知道朝廷对每一项支出都很谨慎,他也经历过发不出俸禄的嘉靖末年。 “但是不搞治河工程,黄河几乎年年决堤,造成的损失无法估量。且每一次决堤,为了尽快恢复漕运,都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疏通。”潘季驯说。 至于九边军费的问题,潘季驯不予置评。 特别是戚继光修长城的工程,朝野争议重重。 有人认为就算把长城修到辽泽也抵挡不住外敌入侵,消耗巨大的人力财力修长城是白费力气。 但……就像治河一样,不懂行的人没资格评价。 见朱翊钧愁眉苦脸,晏珣说:“治河工程费用的事情,我们可以好好想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唯有去抢。实不相瞒,我在等倭国战事的捷报。” 没办法,只好苦一苦倭奴。 潘季驯:“……也不是不行。” 浙江人没有不讨厌倭寇的,抢倭寇是替天行道。 朱翊钧听到钱的事情有着落,不禁松了一口气。倭国的金山银山,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我这一次去松江府,就是主持大海船下海。”朱翊钧笑道,“也许我们还能去更远的地方贸易。” 和钱财相比,潘季驯这样的人才更难得。 潘季驯若不是被罢官,这套治河攻略可以直接送交朝廷,不用特意在此偶遇太子。 但若是送交朝廷,说不定还没有直接跟太子面谈的效果好。 在潘季驯看来,太子年纪虽小,魄力却比朝中诸公都大。 他还要再禀报……只见田义走进来,躬身笑道:“到饭点了,请殿下用饭。” 朱翊钧特意要求各地不许大摆接待宴席,都是跟身边的人摆小桌吃饭。 “潘大人一起用饭吧?我们吃完再谈。”朱翊钧笑着说。 “谢殿下。”潘季驯站起。 晏珣跟潘季驯并排走在太子身后不远,小声说:“你是有备而来啊!一开口就是十年工程百年大计,一年就要百万两!阁老们若是知道,都得头顶冒烟。” 潘季驯笑着说:“机会难得嘛!” 说起来,他一开始跟晏鹤年平辈论交,后来又跟晏珣平辈论交,辈分多少有些混乱。 没办法,晏珣老气横秋的,潘季驯一声“贤侄”实在喊不出,只好喊“小晏老弟”。 “你的书房建好没有?”晏珣又问。 “还没呢,这不是忙着看河吗?我很喜欢你的图纸,你是一个懂建筑营造的。”潘季驯提起另一件事,“我昨日听说,你给李贽一百两,让他去接妻女?” “老兄消息灵通,我听李贽说他岳母哭瞎眼,不禁想起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往事。我想父母之爱子,都是一样的心。希望他收到钱能送妻子回去跟岳母相见。” 其实在晏珣看来,像李贽岳母这种情况,跟着独女和女婿生活都是应当的。 比如《红楼梦》中刘姥姥,不也跟着女儿女婿生活? 但这是别人家事,他不好多说。 “你还是这样热心肠。”潘季驯笑道,“我见过李贽,他这个人……不好评价。就算收了你的钱,也不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他感激,日行一善罢了。”晏珣淡然。 潘季驯拍拍晏珣的肩膀。 心中有正气、不计较得失,这就是他喜欢和敬佩晏家父子的原因。 第571章 前方就是清江浦 太子跟晏珣、潘季驯用饭,吕调阳和沈鲤等宴请地方官员、乡绅耆老。 因为太子要体察民情,他们特意请了一些普通百姓中的长者。 和太子简单的四菜一汤相比,大人们的宴席更丰盛。 这样的排场,这样的菜色,乡野老汉们诚惶诚恐,又兴奋激动。 跟阁老一屋子吃饭,四舍五入就是陪皇帝吃饭,祖坟冒青烟! 有些人吃着吃着,见大人们顾着说话不留意自己这桌,悄悄往衣襟、袖子里藏能带走的,回去给小孙孙们尝一尝。 待上最后一道菜时,吕调阳走过来,跟众老汉说:“太子殿下宴请乡老,是希望听一听你们的声音。你们畅所欲言,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不用顾忌!” 老汉们面面相觑,好不容易吃顿好饭,要说点什么? 有个老汉想到河工徭役的苦,确实有话要说。 他刚刚站起,胸口里滚出几个馒头……周围一阵笑声。 老汉连忙去捡,袖子里又掉出几个饺子。 吕调阳干脆蹲下,帮着老汉一起捡。 老汉的脸色黑里透红,连连道歉……虽然分辨不出这位大人是哪位,想必比知府高一级。 “徭役!是,我要说徭役。”老汉慌慌张张,“徭役抽丁,不能只抽普通农户,大户人家的佃户,也应当抽。” 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他连忙缩着头。 吕调阳怔了怔,笑道:“好!本官知道了,会向太子殿下禀报。” 老汉见吕调阳不生气,重重松了一口气……果然皇帝和阁老们都是好人,欺负百姓的都是底下的贪官! 徐州地方官员保持微笑,这个老汉说的话,是他们默许的。 眼看太子对河工感兴趣,可是河工徭役是棘手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该让皇上拿主意。 吕调阳走向下一桌,这桌的老汉们纷纷敬佩地看着说话的人。 那个老汉却喃喃自语:“馒头和饺子都沾到灰尘了,要不要换一批呢?” 众人:……果然是个憨老头,难怪什么都敢说。” …… 朱翊钧吃完饭,对潘季驯说:“我会尽快给父皇写一份奏折,将你的治河计划附上。将来治河工程就交给你,每半个月你写一份奏折,向父皇汇报详情。同时,留意治河的人才,好好培养起来。” 既然是十年工程、百年大计,就要一代代人接力。 “殿下想得周到。”潘季驯领命。 众所周知,隆庆皇帝非常信任太子。虽然太子年纪小,说的话也是很有份量的。 太子说能让潘季驯起复,就一定能。 “你放手去做事,不用担心被弹劾。我先写一封信给父皇,让他派雒遵去广东巡视海防。”朱翊钧顽皮地眨眨眼。 潘季驯觉得太子殿下真够意思。 他年轻的时候巡按广东,还打过海盗,那些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很应该让雒遵体验一下。 朱翊钧一路南巡一路给京城送人送信送奏折,把皇帝当成坚强的后盾。 本来嘛! 当爹的就要给儿子做靠山……不信你问珣珣? …… 太子在徐州巡视河工堤坝,下一站驻跸淮安,要去清江浦钓鱼。 在安排行程时,吕调阳和陆绎心有灵犀地碰了碰眼神……你不要给我搞事啊! 当年正德皇帝南巡,仪仗和护卫比现在朱翊钧南巡还要庞大。 朱厚照是怎么在重重护卫下落水的呢? 据说朱厚照搞微服私访,撇开大队人马,只带着心腹随从,自己驾船捕鱼。 驾船和捕鱼都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朱厚照这种旱鸭子操作不来,落水很正常。 但问题来了,是谁怂恿他微服私访、驾船捕鱼? 各种阴谋论都有。 越是接近清江浦,吕调阳和陆绎越是提心吊胆,觉得对方很可疑。 晏珣则是狐疑地看着吕调阳和陆绎,觉得他们都很可疑。 坏人!这个世界太多坏人,小钧钧快到我怀里来! “你们太紧张了,一路走来不是都没什么意外?”朱翊钧嘟囔。 “说实话,我也觉得应该过淮安而不停。若要给苏州留时间,咱们可以在前方扬州多玩两天。殿下为何一定要驻跸此地?”晏珣叹气。 朱翊钧说:“当年正德皇帝在此出事,我想看看此处有什么特别。” 晏珣沉默,小孩子总有自己的想法,偏偏这个孩子还有任性的资格。 那有什么办法呢? 他决定寸步不离守着朱翊钧,连吃饭睡觉都要陪着。 …… 京城里,隆庆皇帝不断收到朱翊钧送回的信,每一封都反反复复地看。 “从信中看,翊钧很精神,也涨了见识。但一路颠簸,不知道有没有累瘦?”皇帝忧心忡忡。 儿子已经比小宝宝时瘦了不少,再瘦就不可爱了! 以前晏珣带着朱翊钧去山东,还知道派人送画像回来,缓解他的思子之苦,这一回居然没给钧钧画像,不够贴心啊! 但是转念一想,晏珣陪在钧钧身边安排各项事务,也很忙的。 “清江浦……他们要去清江浦,这个地方啊!”皇帝默默叹了一口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翊钧一定要驻跸淮安,是告知天下人,太子哪里都可以去,无需忌讳! …… 何心隐到了京城住进客栈,琢磨着什么时候去见晏鹤年。 李贽先去河南接妻女,没有跟他同行。 “先见晏阁老,还是先去见张居正?”何心隐心情复杂。 被张居正批评的事,是他心中的一根刺。现在晏珣邀请他来京城,他就想再跟张居正好好辩论。 可是又担心节外生枝,被位高权重的张居正赶出京城。 “为了天下书院,还是要说服张居正。”何心隐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作出决定。 先去见张居正! 若吵不赢,就拿出晏珣的信,让张居正大吃一惊! 今时今日,张阁老的门不是那么容易登的。 京城有京城的规矩,别说阁老府上,就是其他低一些的官员,上门拜门子也要花钱。 一般进京赶考的士子,花个几百两,也只能见到高官府上的二管家。 而进张府不是钱的问题,是资格的问题。 何心隐到了张府,跟门房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一会儿,他隐约听到有人议论:“世上有这么一些人,仗着读过几本书就不可一世。若是生活窘迫,就变得更加狂傲,以此掩盖什么……他们不知道反省自己,只怪世道不公。说什么朝中都是昏官庸官,好像自己的不如意都是别人的过错。” 何心隐听出是门房的声音。 他觉得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居正不愧是君子报仇从早到晚,也太记仇了! 何心隐认为张居正的人品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今日就不该来,简直是自取其辱! 何心隐甩了甩袖子,转头就走……既然张居正不想谈,还是直奔晏府吧! 第572章 这就是晏阁老 有晏珣的亲笔信,何心隐进晏阁老的门很顺利。 因晏鹤年不想搬进严嵩的旧府邸,皇帝将他们现在住的,以及旁边最早御厨家住的大宅,一并赐予晏家。 周边的房屋,都是皇家的产业。 两座宅院打通、重新规划修整,也有阁老府邸的气派。 晏珣之前羡慕王锡爵家的客厅,园中有鱼池、假山,很是清雅。 于是他重新整理出一块地方,让人盖一栋带小楼的花厅,开梅花的时候赏梅花,开桂花的时候可以上楼摘桂枝。 平日有客来访,亲近的还带到以前的老花厅,交情一般的就带到这边来。 ……将来王锡爵再生几个儿子,都可以来晏家常住,看到熟悉的环境更安心。 何心隐一路走进来,跟管事说:“池塘中间这块两人高的假山石很有意趣,像篆书的‘云’字。” 管事就是阿豹,左看右看也不觉得那块石头像什么字。 关键他对篆书没有研究。 绕过假山就到会客的小楼,挂着“小蓬莱阁”的匾额,看笔法有些稚嫩,落款是朱翊钧。 关于晏珣跟隆庆皇帝是“蓬莱故人”的传说,何心隐也有听闻,见状更觉得晏珣机缘好。 人有时候不是要多有才华,机缘好就胜过众人。 他在花厅坐下,有侍女奉上茶,是今年新采的黄山毛峰。 晏鹤年走进来,说:“是聚和堂大当家何夫山吧?请坐,不必多礼……我早年就听江湖上的朋友提起过你,说你可以赤手空拳、生擒蛇蟒,还想着跟你切磋一二。” 何心隐懵了,站起来一时忘记坐下。 这是什么打招呼方式? 水匪寨子? “坐啊?”晏鹤年笑道。 “是,是。”何心隐坐下,定了定神说:“晏阁老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我听说内阁诸位阁老中,高首辅和张次辅斗得不可开交,吕阁老万事不沾身,晏阁老不动声色、运筹帷幄。我想象中,你应该是严肃凝重或者儒雅和蔼,但是你……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哦?谁?” “大海盗汪直。” 晏鹤年哈哈笑道:“原来你也见过五峰船主……也对,你去过胡宗宪那里。” 提到胡宗宪,何心隐笑容不禁尴尬。 晏鹤年似乎没有察觉,接着说:“我就当你是赞美。我见到你却没什么意外,太岳说你是一个‘时时欲飞’的斗士。” 一个异端斗士,却时时想一飞冲天。 “张阁老对我有偏见。”何心隐站起来,从随身带的物品中取出一篇文章:“这是我写的《原学原讲》,考究讲学的历史渊源,可追溯到尧、舜、禹、汤、武丁、傅说、文王、武王、周公……” 晏鹤年摆摆手:“讲学的历史,你不用展开说。” 何心隐再次感到,“官”跟“民”的差距……晏鹤年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接见他。 他垂眸说:“这篇文章,我是写给张阁老的,想跟他辩论关停书院的事。但是,我没有进去张府,希望晏阁老可以代我交给他。” 晏鹤年问:“还有其他人看过这篇文章吗?” “有。我一路进京,在沿途的书院讲学都宣读这篇文章。在临清时,还给吕阁老等人看过。”何心隐如实回答。 晏鹤年说:“那不必我转交,太岳想必已经知道了。他不做回应,是因为他在忙别的事……坐吧!关停书院的事被搁置了,皇上没有同意,你不必太紧张。” “即便搁置,我也想跟张阁老辩论。”何心隐斗志昂扬。 不能当面跟张居正一较高下,让他整个人都不舒服。 就好像……小狗围着骆驼汪汪叫,骆驼却始终坦然,不把小狗放在眼里。更可怕的是,小狗叫唤的对象不是骆驼,而是老虎这样的猛兽,根本不配做对方的敌人。 这个认知,令人挫败。 但何心隐从不觉得自己的地位比张居正、晏鹤年、胡宗宪低,论官位自己是不如这些人,但论学术思想呢? 晏鹤年笑了笑:“你要找太岳辩论,是你的事,我并不干涉。” 他抿了一口茶,等何心隐平静下来,说办报的事。 “想必文瑄跟你说过,报纸的内容要经过翰林院审核。而且这份报纸不同于邸报,最好能实现收支平衡。报纸上可以刊登连载的小说或者新科时文,吸引读书人购买。办报的地点,就在皇家科学院,离印书局也近。” “不是在翰林院内办吗?”何心隐问。 读书人都有一个入翰林的理想,在翰林院办报,四舍五入他就是何翰林。 至于皇家科学院,是近几年才成立的机构,院正是郑王世子朱载堉。这个地方,在外界看来就是收容有才华但落魄的宗室子弟。 晏鹤年说:“已经禀报过皇上,就在皇家科学院办。这是一个适合学术研究和思想交流的地方。郑王世子在此编写《律历融通》、《律学新说》等书,西洋传教士也在此翻译西方书籍。” “都是些杂学。”何心隐评价。 晏鹤年笑道:“你的学术思想,在正统看来也是异端学说,又何必看不起杂学呢?那几个骄傲的传教士,称郑王世子为了不起的东方天才王子。他们的称赞也许不算什么,但我儿也很推崇他。” 珣珣夸过朱载堉,没有夸何心隐。 在晏鹤年看来,就是朱载堉比何心隐更有才华……虽然何心隐自己不这么认为。 在哪里办报,不由何心隐选择。 他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难得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在天子脚下传播思想的机会,而且有了后台,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个知府就能判他流放。 “官”字代表的权力威慑,在何心隐的心中留下过阴影。 为了学术,他是不怕流放也不怕死,但能不死还是不死比较好啊! 何心隐低头说:“大人如此盛赞,我将来要好好跟这位世子交流。可惜在临清的时候,他去巡视府学,没有和我相见。” 说来郁闷,他想见太子和晏珣没有见到,连朱载堉都见不到! 晏鹤年说:“你就住在科学院安排给先生的住处,会有人跟你商量工作。你若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可以请到京城来……经费是太子殿下提供的。” ……也就是,你们吃的是太子的饭。可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何心隐应下,还想跟晏鹤年交流“聚和堂”的实践心得…… 晏鹤年站起,说:“今日园子里有一个小会,有些奇人异士到来。我让侄子阿豹带你过去,跟他们见一见。我还有一些公务,先失陪,请勿见怪。” 日理万机的晏阁老能抽空见一个无官无职的举人,已经很给面子了。 眼睁睁看着晏鹤年离开,何心隐喃喃自语:“他为什么对聚和堂不感兴趣呢?也许我应该约他比武?” 第573章 奇人聚集在晏家 何心隐问阿豹:“晏大人也擅长拳脚,可以徒手杀蟒蛇吗?” 阿豹说:“我叔父比较擅长徒手杀鸭,这样杀的鸭子比较好吃。至于徒手杀蟒蛇,应该是阁下比较擅长。” ……正经人谁跟蛇过不去啊! 何心隐:“……你是晏阁老的侄子?本经是《易经》?” 阿豹轻咳两声:“我不以科举为业,因此没有专精的本经,四书五经都是一样看待。” 何心隐目光变得郑重,晏家的人果然不同寻常! 他当年中举之后,也发现科举很没意思……八股文就是禁锢人的思想,因此抛开科举,一心钻研天理大道。 “不以科举为目的读书,才能读到真知。你是真正的读书人!”何心隐赞赏地说。 方才被晏鹤年“怠慢”产生的不快,也因为遇到同道而消散。 阿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莫非要问我茴香豆的“茴”字有几个写法? 花园里已经传来说笑声、高谈阔论的争辩声。 一个黄教喇嘛打扮、脚上却踩着一双木屐,面容如陈年梅子干的中年人说:“在我家人亲戚眼里,我是一个心比天高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或许还有人肯定地说‘猴子就是癔症’。但在我眼里,病的不是我,而是那样庸庸碌碌之人。” 何心隐立住脚步,问:“此人是谁?倒有些见识。” “你不认得他,他是有名的狂人……从东洋渡海而来的杨小福,之前跟着喇嘛到鞑靼传教,刚回京城不久。”阿豹介绍。 又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你还惦记着别人对你的评价,证明你还没从过去走出来。你身上穿的僧袍不过是虚伪的装饰……既然放不下,何不回去看看?是回不去吗?” 何心隐望过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鱼池边喂鱼。 阿豹介绍:“这个是播州土司杨应龙,他是个好人,每年都不忘让家乡的亲人给皇上送珍贵木材。” “原来是他。听起来,他跟杨小福不对付。”何心隐说。 他们走出去,在座的奇人异士依旧老神在在的坐着,没有一个站起来迎接。 反正能出现在这里的,都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范礼安神父让出身边的位置,友好地自我介绍:“我是范礼安,字立山,远东耶稣会监会司铎兼总长代理,从葡萄牙国的里斯本搭舟东来……这是我的前辈贝利拉神父,他比我来得早一些。” 何心隐也自我介绍。 ……真是一群“奇人异士”,全都奇奇怪怪。咦?好像不小心把自己也囊括在内? 他好奇地问:“葡萄牙国在何处,乘船东来要多久?” 其他人也好奇地看过来。 范礼安如实介绍:“那年我是三月二十二日,从里斯本出发;七月十七日到达非洲东海岸的莫三鼻给;九月六日到达果阿,就是你们口中的天竺。算起来,总共用了半年时间。 我留在果阿传教,第二年乘船到宁波,在那里遇到晏大人,他送我到大明的京城。” 众人听了,心思都不一样。 杨小福若有所思:“我以为葡萄牙远在天边,是永远去不到的地方,半年就能从里斯本到天竺,也不算太遥远。” 杨应龙阴阳怪气:“怎么?你还想攻打里斯本?这个理想倒不错,可以跟晏珣谈一谈。” 杨小福照例不理杨应龙。 没有好处的争论都是不必要的。 “我听说过何先生的名字。”杨小福说,“你是小晏大人引荐进京的吧?我这次回来,他已经跟随太子南巡,不知道他现在可好?” “应该很好,我没有见到他。”何心隐回答。 “哦……”其他人应了一声。 晏珣不见的人?好像更不必重视。 何心隐却不在乎旁人的眼神。 他是一个较为纯粹的思想家,热切期盼传播自己的学说,号召更多的人为改造社会而奋斗。 面对这一群能登晏家大门的奇人异士,何心隐抛出自己关于“会”的学说。 破除一般的“身家”,建立超乎身家之上的师友关系,也就是“会”。 天下士农工商之家,都“以显以藏于会”。以“会”统天下,在“会”的统一联系下,士、农、工、商,都是平等的,只有职业分工的差别。 他讲得慷慨激昂,众人也都认真地听,却又一副半懂不懂的模样。 何心隐的思想实在太超前了。 到最后,只剩范礼安还对他的学说感兴趣。 范礼安说:“我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耶稣会,你的思想跟我们有共同的地方。” 何心隐:…… 不是歧视红毛番,毕竟他宣扬人人平等,那么汉人和红毛番也平等。但红毛番信奉的洋神,跟他的信仰不一样。 杨应龙插嘴:“我觉得,你还是答应他比较好。你在皇家科学院办报,可以拉他做苦力。” “年轻人,你一直是这样说话的吗?”何心隐终于忍不住开怼。 什么播州土司,不就是一个村长吗? 嚣张无礼。 杨应龙叹道:“你们不喜欢我,送我回播州啊!” “休想!”一直沉默的杨小福说,“我早就跟晏大人说,你狼子野心,一定要把你看好。” “我说你才是狼子野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等着吧,说不定等你回到倭国,早就变天了。” 范礼安摇了摇头:“又吵起来了!在我看来,倭人和汉人长得也差不多,他们是怎么区分的呢?” 两个红毛番神父拉着何心隐到角落里交流“会”的思想。 耶稣会也是一种基于信仰构建的组织。 阿豹吩咐底下的人好好伺候,走回外面。 晏鹤年处理完几封信,让人送往各地,伸了伸懒腰说:“他们在吵什么?” “也不算争吵,还是猴子跟杨应龙不对付。红毛番跟何心隐能说到一块去。”阿豹禀报。 晏鹤年笑道:“那就让他们谈。” 都是搞思想的,是洋人神父给何心隐洗脑,还是何心隐技高一筹? 这件事有一点意思。 “他们这些奇人异士,怎么就喜欢来晏家聚会呢?”阿豹吐槽。 “随便他们,反正也不犯什么忌讳。说不定,奇人也有用得上的一天呢?”晏鹤年笑着拿出一封信,“这是给南边的‘家书’,你亲自安排送过去。” 家书,就是给江河湖海好汉的信。 阿豹恭敬接过……对六叔的种种身份,他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淡然。 现在即使说梦话,也不会提到六叔的秘密。因为,他的枕边人小一,也是六叔的手下,箭法出众的那种。 他虽然是“阿豹”,但身边藏龙卧虎,还是老老实实做阿狗安全。 第574章 天才王子朱载堉 不管多么热闹的聚会,都会有散场的时刻;不管多么遥远的旅程,都有抵达的那日。 当初宣德皇帝朱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南巡,从北京到南京用时十五日。朱翊钧此次的目的是松江府,时间安排得充裕些。 至于到了松江府会不会顺路巡视一下倭国,视情况而定,毕竟凡日月之所照皆是大明。 之前从京城到徐州,运河两岸景色怡人。 或是绿柳成荫,芦苇水草丛生,水波荡漾野鸭子划拉飞过;或是躺在河边的小村庄,炊烟袅袅、各处码头挑着担子卖茶饭鲜果…… 但是淮安府境内和别处不一样,一到此处仿佛空气都滚烫。 朱翊钧擦着额上的汗,惊讶地问:“岸边连绵一片的就是船坞?” 晏珣解释:“不错。清江督造船厂,负责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的内河漕船营造。造好之后直接通过运河送去各地。眼前这一片,是浙江厂的。南直隶的船厂更大,在北边的清江县。” 朱翊钧说:“内河船厂就这般热闹,不知道南京宝船厂和崇明船厂是何等景象。” 说起来,关于远洋大主舰的命名,晏珣一开始提议是“隆庆号”,但是朝廷争论之后觉得不太好。 以年号命名? 洪武、永乐……那建文要不要?景泰呢? 堡宗用过“正统”和“天顺”两个年号,咱不是歧视留学生,主要是不太吉利。 最终隆庆皇帝采纳了“威远号”的命名。 想到威远号,朱翊钧和晏珣都升起期待和激动的心情,这是大明国力兴盛的证明。 嘉靖没有完成的事业,隆庆做到了。 淮安知府也有点意思,明知太子到来,竟然没有让岸边的船厂停工。 朱翊钧这次驻跸淮安住在驿馆。 淮安有“江淮之要津,漕渠之喉吻”的美誉,城中不少士绅富户的园林,但淮安知府就是安排他们住驿馆。 知府的意思是,太子既然说“一切从简”、“不扰民”,那我就听命行事。 若太子觉得怠慢,赶紧走吧! 上一次正德皇帝在清江浦落水,连累当地官员,谁也不想重蹈覆辙! 朱翊钧住进驿馆,对外表示要休息两日,让吕调阳和沈鲤、许国分别带人巡视官学、书院和船厂。 吕调阳一听这安排,就怀疑朱翊钧要搞事,进来说:“既然殿下要休息,就让晏文瑄负责巡视船厂吧,他比较懂造船。” ……吕调阳合理怀疑,晏珣留在朱翊钧身边,就是想搞事!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吕阁老放心,我不会乱跑。我留晏老师在身边比较安心,饭都可以多吃一碗,还可以听他讲淮安的历史人文,他什么都懂。” 吕调阳狐疑地说:“真的不乱跑?不微服私访?” “咳咳……在街上转一转行不行?去清江浦钓鱼的事,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吕阁老放心,钓鱼的时候我一定带上你们。”朱翊钧说。 “转一转……”吕调阳心情七上八下的,但他又不能控制太子的行动。 想来想去,他把郑王世子朱载堉、太子的舅舅李文贵都留下。 这两位,一个是太子的伯父,一个是舅舅。有长辈盯着,太子不能太任性吧? 朱载堉:就算太子当我是伯父,我也不敢喊大侄子。 李文贵:你以为大外甥会听我的? 吕调阳自认为把“监护人”责任卸掉,就去安排各项工作。 客观来说,他随太子这一路南巡也是收获满满。只要太子不搞事,不赶时间的公费出差是一件乐事。 朱翊钧换了衣服,跟老师、舅舅和伯父说话。 田义进来禀报:“驿臣说,上头交代他一切从简,按照从前海刚峰制定的接待标准给殿下和随行高官准备饭菜……我看了一下,都是常见的鸡、猪肉、鱼和普通的酒,殿下要不要加菜?” “你说呢?”朱翊钧反问。 田义说:“我想可以给殿下加几道淮安特色菜,也不费什么。” “你出钱?”朱翊钧问。 “就一桌的菜钱,老奴还是请得起的。”田义谄媚笑道。 “你跟晏老师是同一年的吧?不许你说老!”朱翊钧的关注点偏了。 你说老,珣珣怎么办? 田义又笑着认错,下去安排饭菜。 李文贵见太子对太监都比对自己亲近,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许太子就是看不上李家泥瓦匠的出身? 朱载堉对此不在意,他对自己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 晏珣对朱载堉笑道:“世子殿下的八分仪做得如何?” 朱载堉顿时来了精神:“早就说了,文瑄别喊我世子殿下,多见外?喊我名字即可。自从听你说起八分仪,我就开始研究……” 两块镜子将太阳或某颗星的投影与地平线排成一条直线,从而确定纬度。 对于朱载堉这种早就有经纬度理念的天才王子来说,有人给他启发,作出八分仪不难。 “我已经做出来了,想着这次去到崇明宝船厂就拿出来,到时候出海实验……看看在颠簸的海上,是否影响测算结果!” 朱载堉对晏珣很感激,他现在能成为宗室的佼佼者,全靠晏珣的举荐。 晏珣高兴地说:“伯勤兄真是藏得住事,一路都没听你提起,原来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不是我藏着掖着,总要到海上实验过,确定可以用,才好拿出来。”朱载堉解释。 朱载堉比隆庆皇帝大几个月,年少时因其父郑王获罪被幽禁,他也在王府外筑泥土屋居住,以示跟父亲同甘共苦。 虽然受过苦,并没有影响他的身体,比隆庆皇帝健壮多了。 晏珣笑着说:“八分仪就是为了航海而生的,只要制作过程不出错,不会受风浪影响。” 朱翊钧耐心听他们讲各种专业术语,什么投影、夹角、经度、纬度,不明觉厉。 他又问:“之前晏老师不是说,还有一种可以飞上天的热气球,原来跟孔明灯相似?科学院做出来了吗?” 朱载堉回答:“做出来了,但还没有人试着乘坐。等我回京之后,亲自试一试。” “为什么是你?”朱翊钧问。 朱载堉说:“我亲自上去,可以记载各种实验数据,才能知道高度和距离的极限,知道燃料和材料如何改进。” “你是真心专研学问的。”朱翊钧称赞。 朱载堉笑了笑:“都是些杂学。” 世人轻视杂学,也许他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人重视,在史书中籍籍无名。 但并不影响他用一生的热情,去研究这些无人问津的学问。 第575章 这是淮安府 对于有志于远洋扩张的大明帝国来说,八分仪的重要性当然大于热气球。 但朱翊钧毕竟是个孩子,对于飞上天很感兴趣。 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我也要坐热气球上天,也许还能看到神仙呢!” 晏珣对一旁发呆的李文贵说:“李兄可要尝试一下?我反正是要坐的。” 一群人说话忽略李文贵,那不是职场霸凌吗? “啊?”李文贵回过神,“我……呵呵,太子坐的话,我也要试一试。毕竟我是他的舅舅。” 朱翊钧转头笑道:“那我让舅舅先试。” 李文贵:“……” 大可不必啊!我就是说说而已。 朱翊钧知道舅舅的德性,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其实吧……只要外祖和舅舅安分一点,他也会尊敬长辈。 最可怕的,是外戚的能力比不上野心,还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过了一会儿,田义过来说:“殿下,饭菜安排好了。” 朱翊钧站起:“吕阁老他们也在用饭吧?” “是的。” “他们有没有加菜?” “没有……淮安知府把海刚峰的规定抬出来,他们都不好意思加菜。” “哈哈……还得是海刚峰!就算卸任了,余威还在。不知继任者能有他几分威风!”朱翊钧笑道。 继任者王世贞,是个跟海瑞完全不同的人。 说起来,这世上能有几个海瑞? 田义掏腰包孝敬的地方特色菜,有一道是捆筋。 原料很常见,只是蹄膀。但是做法很考究。 要去除骨头和外皮,将蹄膀腌制,正常需要一天。 将捆好的蹄膀放入锅中,加各种调料烹煮。煮好之后捞出,冰镇一个时辰,切片装盘即可。 晏珣说:“又要腌制,又要冰镇,做法这么复杂的菜,你是在外面买现成的吧?” “又让晏大人知道了。”田义笑着说,“您对做菜真了解,不愧是兰陵笑笑生的高徒。” “连你也跟着陆大人胡说。”晏珣摇头。 这是绝不能承认的。 写小黄书不算什么大问题,关键是兰陵笑笑生在书里揭露太多黑幕,得罪很多人。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晏珣就带朱翊钧到附近走一走。 李文贵本想跟上,但朱载堉拉着他下棋。 “我不会下棋。”李文贵气闷。 “那我们作诗?对对子?”朱载堉提议。 “不会。” “破题做文章?” “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些我都不会!”李文贵真的生气了。 朱载堉淡定笑道:“那我们讨论盖房子吧?这个李兄应该是会的。” “我……”李文贵坐下了。 身为泥瓦匠世家公子,盖房子的事,他真的会。 朱翊钧成功带着心腹,离开大队护卫的视线。 陆绎扶着腰间的刀,警惕地看着周围。 晏珣也摸着怀里的匕首,警惕地看着陆绎。 ……正德皇帝朱厚照落水的其中一个阴谋论:凶手正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江彬,反正江彬最后是被凌迟处死的。 总而言之,若锦衣卫都不可靠,皇帝和太子的安危就失去保障。 陆绎:“……晏大人看我的眼神,和吕阁老一样,你们是不是都想得太多了?” 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可靠?我还觉得你们很可疑呢! 晏珣幽幽叹道:“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从阴谋论的角度来说,吕调阳也有动机。 最淡定的就是朱翊钧,虽然同样在淮安清江浦,但他不是正德皇帝。 除非有人脑子不正常,否则谁敢对他下手? 关键他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 除掉他的最大受益者是潞王……翊镠那小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只怕还在研究海豚和鲸鱼好不好吃呢! 淮安的一大特色就是有两个城。 旧城原本是唐代的楚州城,到了元代,地方官觉得楚州城太破,在旁边修了一座新城。 太子下榻的驿馆也在新城。 新城地方开阔、规划整齐,处处是大的仓库,适合大宗商品交易,城中车马络绎不绝,南北乡音处处可闻。 什么都懂的晏珣是个合格的导游,为众人介绍:“当地有一句话,新城谈买卖,旧城论交情,在新城完成交易后,就去旧城洗脚脚按摩放松,因此旧城有更多老字号,比新城有底蕴。” “我们去旧城逛一逛。”朱翊钧说。 他答应吕调阳不会到处乱走,只是去旧城逛逛,怎么算乱走呢? 要步行穿过一座新城比较费劲,田义找来几辆马车。 和新城巍峨的青砖城墙相比,旧城的土胚墙充满岁月的痕迹,仿佛一个老人,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一进旧城,就听到人马喧嚣,地面由长短不一的青灰色石板铺成。 晏珣讲解:“据说淮安的商人每次出门都会带回一块石板,铺在自家门前,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条路。” 赶马车的车夫大声说:“客人很懂啊!” 朱翊钧笑道:“我叔叔什么都懂。” 晏珣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失望。 钧钧不喊爹爹了,果然只能当一天的爹爹吗? 旧城人太多,进城之后不远,马车就过不去,他们只能下来步行。 在这一个运河边的旧城里,朱翊钧竟然感受到大城的繁华。 “淮安和临清,都是因运河而兴盛的大城,不知有多少人靠着这条河生活。”朱翊钧感慨。 晏珣说:“确实如此。但我认为对漕运的过度依赖,是有风险的。因此海运可以作为漕运的补充。” 漕粮海运已经实施几年,每次汛期或者运河堵塞的时候,海运就能很好缓解直隶地区的粮食压力。 朱翊钧点点头:“人家说路通财通,水路、海路都是路。” 他们逛了一会儿,在路边的一个茶馆坐下,听到旁边几个书生打扮的人高谈阔论。 原来是南边的贡生约着一起进京。 贡生,就是各地官府选拔出优秀的生员,推荐到京师国子监读书。 这群书生离开的时候,晏珣听到其中一个人名叫“洪有秩”。 “他们刚才是不是说,那个洪有秩是福建英都人?”晏珣忽然问。 陆绎回答:“不错,我也听到了。此人有什么不对?你听说过他?” ……现在他看谁都可疑。 晏珣沉默片刻,笑道:“我不认得他,但我听说过他的一个孙子。” “晏大人又开玩笑,看此人的年纪跟你差不多,恐怕还生不出孙子。” 众人都觉晏珣在开玩笑。 晏珣不觉得好笑。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跟自己擦肩而过。福建英都人洪有秩,贡生……再看看年纪,刚才那人很可能就是洪承畴的祖父。 吴三桂的祖父都见过,遇到洪承畴的祖父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时势已变,几十年后的那些风云人物,也许没机会再登上历史舞台。 晏珣要是活到做爷爷的年纪,可以把那群龟孙全部拉到自己家打一顿。 第576章 东风吹战鼓擂 东风吹,战鼓擂。 胡宗宪站在佐渡岛的山地上,登高望着海面。 他已经不年轻了,直击京都,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做得好,就是将来墓志铭上最精彩的一笔。 灰蒙蒙的海平线涌起一轮血红的旭日,将峥嵘如猛兽的云团镀上一层紫气。汹涌的浪涛喧嚣着排空对峙,一次又一次如狂兵冲击礁石。 “时机到了。”胡宗宪沉声说。 即使是胸有成竹的战争,也要天时地利人和。 他带着亲卫匆匆下山,赶回城主府。 汪德渊正在跟吴承恩下棋,听说胡总督回来,猛地站起来带翻棋盘。 终于,终于可以动了! 吴承恩:“……我就要赢了。” “吴大叔,我们就要赢了。”汪德渊兴奋得拍大腿。 他总是这么乐观,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没想过会失败。毕竟他这样高邮城有名的纨绔都能进士,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 列祖列宗保佑! 胡宗宪进来说:“召集所有人准备,今日洋流适宜,即刻向京都进发!” 京都在本州上,佐渡岛距离本州岛21海里,需要跨海作战。 “遵令!”所有人同时高呼。 汪德渊他们从耽罗岛赶到佐渡,需要途经京都外的海湾。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想不跟胡宗宪汇合,奇袭京都。 但最后还是克制住这种欲望。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关键时刻,要相信有经验的老人。 戚继明先行一步,去调集山东水师。 他的兄长戚继光被调到北方之后,除了在隆庆初年打了一场大胜仗,已经好多年没遇到大战。 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到底没有当年在东南抗倭来得热血沸腾。 现在他可以打上京都,是整个戚家的荣耀。 想必兄长也在眺望着东方,精神上并肩作战。无数因抗倭而亡的兄弟们,灵魂上跟他们并肩作战。 呼啸的海风,狂奔的海浪,是兄弟们的呐喊声。 中军帐前号炮低沉地响了三声,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 “升帐”“出征”的传呼声,从中军传至各营、棚、哨,军士们顿时激动兴奋地忙碌,穿衣披甲、携带武器,到校场聚集。 除了戚继明带来的山东水师,还有跟随胡宗宪征战多年的浙江水师、福建水师,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和利益相比,仇恨与荣誉,更能振奋军心。 校台上,气度威严如高山的胡宗宪居中,左右是各水师统领,全都肃穆庄重。 “请天子之剑!”胡宗宪朗声下令。 又是石破天惊般的号炮响起,八名高大的士兵抬着剑架,供在将台正中。 若是有幸近距离看过隆庆大阅兵的人,能够认出这就是皇帝当日的佩剑。 天子之剑为何会出现在此? 隆庆皇帝温文儒雅的面目之下,藏着一颗多么霸道的心? 仁主,还是霸王? 胡宗宪率众统领点燃天子之剑前的香炉,依次行大礼,再恭敬转身。 “众将士!”胡宗宪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在!”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本总督奉天子之命,代天讨伐倭寇。今日祭祀天地,出海!天子之剑在此,皇帝等着我们的捷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战!战!” “万岁!万岁!” 将台上下杀气腾腾,在这样的氛围中,汪德渊激动得直发抖,嘴唇打颤说不出话。 乖乖里个隆! 胡宗宪老了,吾可取而代之! 胡宗宪沉着镇定,从准备好的酒坛子装一碗酒,倾倒在将台中央。 “军令!” “在!” “进军京都!” “诺!” “临阵畏缩者、贻误军机者、不遵号令者、见危不救者——斩!” “诺!” “传我军令,即刻升旗登船!” 中军大旗在凛冽的海风中猎猎作响,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登上战舰,一艘艘船按照顺序驶出佐渡岛港口。 在岛上挖金矿的倭奴矿工隐约听到杀气腾腾的呼喊声,都匍匐在地。 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明军要征伐何处。 反正……不论谁胜谁负,佐渡金矿归谁所有,他们都是奴工。 汪德渊作为钦差,在中军舰上,吹着海风总算冷静下来,找回自己的声音:“列祖列宗保佑,我出息了!晏贤弟肯定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哈哈! 小晏做太子老师了不起啊?你打过京都没有? 你将来做阁老了不起啊?你打过京都没有? 再问一问王锡爵、申时行、张四维……你们打过京都没有? 没有?在座各位都是我的贤弟! 中军之外,除留守金银矿的士兵外,三省水师联合出兵,战船绵延一片。 随着旗舰号令,水师不断变换队形,画角号炮声此起彼伏,惊得海鸟忽起忽落、仓皇乱飞。 朴得欢被裹挟着出征,看见明军战舰像一条条硕大的巨鲸在海面勇往直前,舔着干燥的嘴唇说:“你们管这叫近海巡航水师?那远洋的舰队该是什么规模?” 吴承恩说:“这些本来就是近海用的,你要是见过宝船,就知道什么才是鲲鹏。” “你见过宝船?” “……那倒没有,但朝廷已经在打造,想必不久之后就会见到。” “天朝帝国真是伟大啊!只要你们决心要做的事,总能够做到。”朴得欢感慨。 曾经有一段时间,大明被倭寇不停地骚扰,海上都是倭寇和海盗的世界。 耽罗岛上的朝鲜人跟倭寇和海盗来往甚密,觉得泱泱大明不过如此,是一头病虎,不足为惧。 但即便是有种种问题的大明,依旧是当世第一强国,随时可以给身边不听话的小弟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是你们,是我们。”吴承恩说,“大明包容天下,你也可以成为大明的一份子。这次去京都,也是你立功的机会。” 勇敢地拼杀吧!朴将军! “你是一个文人,不害怕吗?”朴得欢见吴承恩言笑晏晏,不禁问。 “不怕。”吴承恩说,“天佑大明,何惧之有!”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能不能把《东游记》写得生动精彩,和《西游记》一样成为爆款畅销书,就看这一战了! 胡宗宪不知道后面战船上的议论声,他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倭国察觉到动静,会有什么反应呢? 此战的目标之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临京都城下。 织田信长的军队,也是有火枪的! 第577章 跃马扬鞭破京都 胡宗宪的老朋友王二也在旗舰上。 当年胡宗宪受严嵩之案牵连,革职回乡途中遇刺,王二很巧合地出手相救。 救命之恩,时隔多年依旧不敢忘。 胡宗宪已经不用再问王二和晏鹤年的背景,在海上这几年还有什么不明白? 既然共同理想都是窃倭国的国,就是自己人。 王二在一旁说:“胡总督见过织田信长吗?他是倭国第一美男,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貌若好女。他现在赫赫有名,可年少时却是一个出名的傻子,家族里的都不肯拥戴他。” “不凡的人,都有与众不同的经历吗?”胡宗宪笑道,“但倭国第一美男,不应该是安世吗?” “我认为,安大人不会想争这个名号。”王二说。 “他们现在,已经对上了吧?”胡宗宪呢喃。 织田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安世又是什么样的人? …… 今年四月,正亲町天皇发出敕令,织田信长与“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达成和解。 足利义昭带着随从家臣搬去岐阜城下西店的立正寺。 说是“和解”,其实相当于足利义昭被织田信长流放。 住进立正寺之后,足利义昭的家臣还总是挑事,一下子嫌弃食物难吃,一下子嫌弃住宅狭小。 “让大将军住在如此狭小的寺庙里,织田信长实在太过分了。” 织田信长回复:“无休止的各国混战以及外国势力的入侵,导致生灵涂炭,天皇陛下看着万民受苦,非常痛心。不久之前,天皇派万里小路惟房大人给我送来密诏,催促我尽快平定天下、安邦定国……” 总而言之,我忙得很,没空管你们吃的住的。 “当下就有一场大战。诸位想必也听说,我们之前为夺回石见银矿,跟汉人安世打过一场战争。现在,他主动向我们发起战书,为了国家的尊严,我们必须应战。” “这一场战争非常重要,关系到我们能不能驱逐外国的势力。为此,之前和我结盟的三河的德川家康,也派出一千士兵助阵。” 听说德川家康只派出一千人,织田信长的心腹非议:“三河大人太狡猾,说不定他跟安世也有联系。” 织田信长镇定地说:“要相信自己人。” 也许德川家康存心坐山观虎斗,那又如何? 只要他能够统一整个倭国三岛,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 和其他敌人相比,织田信长更痛恨占据石见银矿的安世、佐渡岛的胡宗宪。 自己内部打出狗脑子,也没有外人到家门口夺食更可恨。 织田信长的大军开拔,要赶赴石见银矿跟安世来一场决战,跟京都是相反的方向。 胡宗宪和安世制定的调虎离山之策见效。 调虎离山的诱饵,既是石见银矿,也是安世本人。 安世在吃饭。 食案有一碟鱼肉,还有海带虾米汤以及家乡风味的咸鸭蛋。 离开故乡多年,唯有这一颗咸鸭蛋,能带他回到快乐的童年。 “吃饱了……小乐,我要跳一曲,你给我击鼓奏乐。” 他身边的卫兵,叫小福、小乐、小吉、小祥……等等,全都是好名字。小福已经去了远方,还有其他的人。 小乐很快取来一个小鼓,敲打着轻快的节奏。 安世高大修长的身体随着鼓声转动,影子如流水般在墙上流动,和着鼓乐朗声吟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他的声音雄浑高昂,仿佛在倾诉着什么,又像是在自我激励。 “……归故乡!” 有脚步声从远而近啪嗒啪嗒地响起,是小吉小祥,跪地禀报:“大人!军队集结完毕,等您的吩咐。” 屋内的乐声戛然而止,安世悠然整理衣襟,淡淡地说:“出发。” 亲爱的外甥小珣珣,故乡的十里荷花正在盛开吧? 舅舅在远方,给你准备一份大礼物。 卫兵小乐收好小鼓,默默看着安大人的背影。 大人身上,总有一种悲壮的忧伤,又有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慷慨激昂。 …… 京都府的北边是若狭湾,海湾附近是丘陵和山地,一些村庄散落其中。 来往京都的海船,最近的停泊港口就是若狭湾,因此这里也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城镇。 目的地近在眼前,胡宗宪更加冷静和谨慎,他举着望远镜说:“岛上的人发现了我们。” 连朝鲜都知道在耽罗岛布置水师,倭国怎么可能不在京都的大门口放几条猎犬? 胡宗宪的话音一落,就看着一群敌人的战船驶出港口、破浪而来。 守卫海湾的倭国将领是谁? 不需要知道。 胡宗宪的领兵将手中旗帜一挥,前队的战舰大炮如雷鸣般怒吼。 这些大炮除了嘉靖年间造的,还有隆庆开关之后,用南蛮铁和朝鲜铁新造的,比以前的安全性更高、射程更远。 至少……放炮的士兵不用担心敌人没炸到,先把自己的脑袋炸开花。 海上硝烟四起,被炸飞的断桅和旗帜像风筝一样四散飞起。 岸上有军队在集结,喊着八嘎八嘎的鸟语,远远望去真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敌人的士兵想逃跑,将领在杀人、整顿军纪。”汪德渊说。 他毕竟是跟随戚继光打过倭国,又曾跟随殷正茂平乱的人,一看就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胡总督打的旗语,让左右两翼迅速登岸、占领滩头。” 炮声隆隆中,旗语迅速传达到各支水师舰队。 第一个登岸的小队,就算是立头功吧? “兄弟们冲啊!登岸后只管杀人,不急着割人头!” 此次作战,胡宗宪下令,战后统一计算战功,不以人头论。避免士兵忙着割头或者因为抢人头造成内讧。 ……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 戚继明的前锋与敌方战舰短兵相接,不能再发炮,弓箭手和火枪手同时激射。 呐喊声、惨叫声、哀嚎声中,桅杆燃烧起熊熊火光。 “小心!” 汪德渊听到耳边一声惊呼,被人扑倒在地。 一个追随他很久的家丁中箭,身上被海浪打湿,鲜血和海水一起汩汩流淌。 “七哥!”汪德渊焦急地呼喊。 “告诉老太爷,我不负嘱托。”护卫握着汪德渊的手,闭上眼睛。 “七哥!”汪德渊哭了出来。 护卫又猛地睁开眼睛:“好像还死不了,你躲在我身后,反正我都受伤了。” 汪德渊:“……”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他真想大哭大笑。 倭国守军面对来势汹汹的明军,只能一边尽可能顽抗,一边缓缓撤退……先拖延一段时间,希望各地的大名收到消息,能够放下内斗救援京都。 第578章 最佳战友 海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在午后的阳光中格外耀眼,高大的战舰如同巨兽铺天盖地逼向岸边。 明军发现敌人已有怯战逃跑之意,更加凶猛进击滩头。 胡宗宪仰天大笑,亲自擂鼓以壮士气。 老夫聊发少年狂! 即使已经鬓如霜,他仍然是当年的东南柱石!是两任皇帝托付重兵的胡总督! “咚咚咚!” 战鼓声敲在将士们的心中,将人的气血提起来,忘却生死。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倭国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 甚至在高大的明军士兵面前,他们如同举着玩具的孩童。 太阳还没下山,明军大部队已经登岸。 和倭奴短兵相接时,明军将士如凶狠的虎豹,遇到一个敌人杀一个,不用浪费时间割耳朵割首级。 倭寇的船都成了火山血海,一艘艘垮掉,残存的如同幽灵船般在海面荡来荡去。 墨黑的海无边无际,粼粼波光中隐约可见一具具倭奴尸体在浮浮沉沉。 见惯生死的水师将士,对此只有兴奋,没有半点不忍。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黄昏时分,临近港口的小城升起滚滚浓烟。 “进城!”胡宗宪下达命令。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京都府的管辖区域,而天皇居住的京都城距离海岸约一百多里。 以前俺答兵临京畿,仇鸾从居庸关进京勤王,一天一夜急行军150里。考虑到地形等因素,明军最快两三天可以逼近天皇的老巢。 想到不久之后就可以到倭国的都城泡澡洗脚脚,实在是振奋军心, 海边小城的火光照亮黄昏的天空。 倭国军队无心抵抗、四散奔逃,明军用压倒性的火力“突突突”攻入,城内顿时高奏凯歌。 对于城内的倭人来说,这胜利的歌声如同寒风般凛冽。他们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渡海而来袭击他们。 从前不都是,一群浪人和野武士组成的倭寇军团,就能骚扰大明海岸几十年吗? “寇可往,我亦可往。”听见四方隐约的哭声,胡宗宪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从前你们抢一波就跑,我们被动防守;现在主动出击,并没有想象中艰难。 “穷寇莫追。逃跑的人不用管,反正我们登岸的消息藏不住。”胡宗宪下令。 城内的火是敌人放的,为的是制造混乱争取逃跑的时间。明军入城后很快灭火,随即就地休整。 天黑了。 战后的滨海小城,残月斜照,海浪也不太喧嚣。除了安营扎寨的士兵来来往往,仿佛和过去的每一日一般平静。 胡宗宪带着戚继明等人,巡视了临时驻扎的大营,回到征用的城中大宅。 亲兵给一众将领送上热茶。 喝下一碗茶,一日的兴奋和激昂或者疲惫,都消散了许多。 “今日我军的战舰没有被击沉的,只有一些带伤的。而敌人的船全部损坏,弃船逃亡。守卫在若狭湾的倭国水师是防范海盗的,也是本州西海岸附近最成规模的水师。经此一战,他们无法切断我军的后路。” 胡宗宪说着,话锋一转:“从这里去往耽罗岛和佐渡岛的里程差不多,把受伤的士兵运回耽罗岛养伤。” “是。”将领们没有异议。 “至于战报,等攻进京都城,跟倭国天皇会谈之后再送。现在我们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之所以选择现在出兵,是因为当下是最好的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 倭国现在是乱世! 天皇是个管不了事的塑像,大将军足义利昭也被各路军阀架空,不得不跟织田信长“和解”。 而织田信长之前说收到天皇给他的“密诏”,之所以是密诏,而不是明着下诏,是因为天皇被他人控制。 也就是说,织田信长本身,还没有掌控京都。 就算织田信长想上京勤王,控制京都周围城池的军阀也不同意。 次日。 汪德渊的护卫汪七听说要把自己送回耽罗,挺着被布裹着如怀胎四五月般的肚子,嚷嚷:“我还没有立功,没有破京都城,怎么可以回去?高邮父老乡亲会嘲笑我!” 来都来了,没到京都城下就走,让人笑话一辈子。 汪德渊连忙摁着他:“老七,你老实一点,小心伤口被崩裂了!你怎么没立功?我是钦差,你救我一命还不是大功?回去之后,我给你娶十八房小妾。” “你是想我死?你明知我媳妇凶得很……对了,你都不愿喊我一声‘七哥’吗?”汪七幽幽地说。 “你死不了,还是叫老七顺口。”汪德渊笑嘻嘻地说。 他身边这些护卫,从一到十八,都是汪家精挑细选的,也都是汪家义子。 “我不管!如果让我这样回去,我无颜见父老乡亲!让我怎么说呢?没到京都,就被敌人一箭射到肚子,所幸肚皮油脂厚没伤到内脏?我连一箭之仇都没报,就回去后方喝耽罗蜂蜜?再说,你还没回去呢,万一你出事……我得自刎谢罪。” 汪德渊听老七唠唠叨叨,不禁感动得站起来,可听到最后一句又坐下。 “我不会出事,我命大得很!倭奴那什么皇想招我做女婿,我都看不上!等着吧,我活捉什么市,带回去给晏贤弟看。” 无论汪七多么不愿意,伤了腹部的他还是哀哀怨怨地被送回去。 汪德渊一再向他保证,绝对会保证自身的安全,活着回家。 大军抓紧时间就地补给……这时候发现,起火的地方竟然是仓库。敌人临走放一把火,不肯便宜他们。 既然如此,他们只好在城内和附近村庄搜刮,补足了粮米、肉干、干净的水等。 “京都就在前方。早两年,我就派人伪装成商贾过来探路,现在就当故地重游吧!”胡宗宪意气风发地挥手。 在出发前,已经提前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这是最好的时机。”将领们握了握拳头,目光中燃着着复仇的火焰。 为荣誉而战! …… “这是最好的时机。”倭国观音寺城的守卫佐佐木承祯呢喃。 底下的人以为大人疯了,收到明军入侵的消息,大人竟然说是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切腹时机吗? 佐佐木家族跟三好、松永家族,都是裹挟天皇的军阀,之前他们还想设计杀死大将军足利义昭,逼得足利义昭向织田信长靠拢。 这些人,也是织田信长统一倭国天下的障碍。 “借着明军入侵事件,以天皇的名义下诏让织田信长去抵抗。等明军走了,我们就吃掉织田军的残部。”佐佐木承祯阴狠冷笑,“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 倭国的内乱,是胡宗宪战略计划的一部分。有时候,最好的神助攻不是队友,而是对手。 第579章 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率领大军攻打西边的安世。 他知道安世有大明做靠山,但这颗钉子插在倭国重要的石见银矿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从大军开拔,多数时候天气晴朗,预示着他们的好运气。 军队扬起的战旗遮天蔽日,堪称倭国史上最大规模的行军,可见织田信长的决心——拔掉安世,再一举平定天下。 先攘外,再安内。 越靠近石见银矿,当地的民众对织田军就越仇视。这些人不管什么哪国人,只知道安世大人救他们于水火。 很多像杨小福那样的人,在贫困交加时,如天神一般的安世大人降临,问:“你愿不愿意到我那里干活?有肉吃。” 愿意! 无论是挖矿、种地还是打造兵器,只要是有肉吃,都愿意! 织田信长的行军遇到阻碍,因为他自称仁义之师,不得随意烧杀抢掠、毁坏良田。当沿途民众自发给他们制造麻烦时,处理起来就碍手碍脚。 “真是一群蠢货,连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道吗?”佐久间信盛骂骂咧咧。 织田信长淡定地说:“战乱那么多年,人们只想好好活下去,给哪国人干活有什么不同呢?” 安世招募大量矿工去远方的佐渡岛挖金矿,有很多人踊跃报名呢! 说不定,安世就算摆明汉人的身份,靠他吃饭的人依旧会拥戴他。 为了活下去而已,有什么错? 清晨,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迷雾。 织田信长的大军黑压压地突破迷雾,无声无息地前进。他们已经打探到,安世在前方列阵等待。 这个来历不明的汉人,战阵摆得非常专业,身边肯定有大明派来的将领! 织田信长意识到,隔着海的那个帝国,毫不掩饰地露出獠牙。 …… “织田信长亲自带兵来了,而且还是大军。”正在埋伏着的安世笑道:“佐佐木家以及松永和三好家知道消息,可以趁机抄他的老巢,断他的归路。” 这样一来,织田信长被两路夹击,也许只能把命留下; 二来,佐佐木和松永、三好几家出兵,京都防卫彻底空虚,胡宗宪那一边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安世身边的黎大说:“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织田信长不是好对付的!而且京都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肯定是坐山观虎斗。你不打赢织田信长,他们很难出动。” “也许会呢!”安世微笑。 不管怎么说,借着明军进攻京都的时机,削弱倭国本土势力,对安世来说是一个好时机。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有倭国村长……县令的自我修养了,借着一切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 黎大觉得,安世这个笑容跟少当家晏珣太像了! 他有些想高邮湖的兄弟了。 双方短兵相接,周围的丘陵、树林一片硝烟弥漫。 安世的军队没有织田信长的人多,但他的武器更先进。 织田信长也不必问这些武器是哪里来的。 “把安世的头割下来!”织田军的将官高声呼喊。 “把那个霸占银矿的强盗的头割下来!” “夺回银矿!夺回银矿!” 织田军策马狂奔,杀气腾腾,他们就是倭国最强的战斗力。织田信长为了对付安世,掏出了杀手锏。 大丈夫处世不能畏首畏尾,总要拼个你死我活。 敌人死,我活! 一场激烈的战事告一段落,安世的军队往后撤退,似乎是在溃败。 “天黑了,不要追!汉人最狡猾!”织田信长的声音在山上呼喊。 浑身是血的将士回到大部队,觉得自己打了胜仗,高兴地吃饭。 …… “他们没有追。”安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设好的埋伏,想要引君入瓮,谁知织田信长如此谨慎。 “钓鱼要有耐心。安桑,敌人比我们想得更狡猾。但是不要紧,再坚持几天就好了,他们后方就会乱起来。”黎大拍着安世的肩膀。 “黎大,你一个水匪说话,能不能不要倭里倭气的?”安世觉得牙疼。 黎大:“……我学你的。” 安世这家伙,要不是长得跟倭人截然不同,那装腔作势的姿态简直就是足义利昭的翻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黎大觉得自己被污染了,不清白了,没脸回去见晏哥哥。 第二天,硝烟再次燃起。 双方陷入艰苦的僵持战,阵线一点一点地往安世这边推进……织田信长靠着人数的优势和自身的威望,终于占据优势。 但是火力凶猛的安世军,还是让织田军感到很吃力。 “这些只是他们的一部分军队,银矿那里一定还有人留守。”佐久间信盛见识到安世军队的战斗力,感到难以置信。 之前跟着织田信长对付其他小国,都是一路平推,没见过那么难啃的。 “难怪主公要下那么大的决心。这样的军队在自己的后方,确实是让人睡觉都不安稳。” 织田军想一鼓作气吃掉顽强抵抗的安世军队时,三匹快马从京都方向飞驰而来。 “我们是京都的使者!立刻要见织田大人!天皇有诏令!” 使者请求拜见织田信长,带来了天皇的诏令以及三好义继、松永久秀的亲笔信。 织田信长默默地看完信,脸色变得铁青……有一支大明军队从若狭湾袭来,逼近京都! 他此时收到信,说不定明军都打进京都了。 “八嘎!上当了!我早就应该怀疑,安世为什么突然约我决战。我还以为,他终于不想拖下去,要跟我来一个了断。原来是调虎离山!八嘎!”向来沉稳的织田信长忍不住破口大骂。 大明的军队居然用这样的诡计,真是不讲武德。 明军那么强,根本用不着使诈啊! “大人!您对天皇陛下忠心耿耿,一定要回去救援啊!”使者恳求。 织田信长深吸了一口气,喊杀声犹在耳边……现在他想走,安世这边也不会放人。 “我们恐怕走不了,封锁消息,不要让军队知道京都的变动。”织田信长作出决定。 来都来了,必须先打死安世! 错过这个机会,日后他的大本营尾张就是安世的天下。 连自己的老窝都保不住,简直丢死人。 使者目瞪口呆,这就是忠心耿耿的织田大人? “大人!天皇怎么办?”使者哭了。 “三好义继、松永久秀他们就这么不堪一击?”织田信长反问,“他们是不是想让我去跟明军打成两败俱伤?” 阴谋论的想一想,也不是不可能。 使者苦笑:“……本来确实是这么想,但大明这次来放的军队实在太强大。统领大军的是胡宗宪,想必您听过他的名字。” “他进攻京都,是大明皇帝的命令吗?” 织田信长难以想象大明会主动进攻倭国的国都,不是一贯作风啊……就像是一个儒雅的文人,突然拔刀以德服人。 使者瑟瑟发抖:“听前面的败军说,他持有大明天子之剑。” 大明天子,隆庆皇帝,朱载坖!以德服人! 第580章 各路军队 既然明军持有天子之剑,这就不是普通的战争,而是两国的国战。 织田信长不能坐视不理。 明军进攻京都的目的是什么?会在京都待多久? 会不会……把天皇押送到大明? 织田信长被自己的猜测吓到。 他恍然想起,大明是一个武德充沛的国家。 以前,很久以前,郑和下西洋,就是武力压倒一切不合作。 渤林邦国的国王是南洋有名的大海盗,想诈降打劫郑和的船队,最终被郑和抓到带回大明斩首;锡兰国王也被押送到大明,交给永乐皇帝处置; 郑和还积极干涉苏门答腊内政,将叛乱者送回大明京师正法…… 如果这一次,明军也把天皇送回大明京师处置,对日本人来说,天皇神圣的外衣被扯下,神性就没了。 信仰崩塌,军阀割据,三岛的战乱将永久持续! 织田信长权衡利弊,对使者说:“从家父信秀起,织田家秉承忠心为国、一心奉公的信念。我此次出兵,本想尽早扫除侵入倭国的安世,以攘外安内。但京都有难,我虽然不能全力救援,也不能坐视不管。” 听完他慷慨激昂的漂亮话,使者只能说:“是,是,是。” 而织田信长的将官已经感动得哭出来,天下大乱,还忠心为国的人,只有我们主公啊! 织田信长抽调一千人组成的敢死队,抄小路如疾风闪电般往京都方向赶。 一千人的行动,想隐瞒是很难的。 军中虽不知道明军入侵,也知道京都方向肯定出了事。也许,是其他军阀趁机抄他们的后路? …… 跟着黎大到倭国投奔安世的努尔哈赤已经十五岁,是个勇猛善战的少年。 他在山坡上走着,像鸟儿找草籽一样,找到一处风水宝地,解开腰带解决生理问题。 昨日一场大仗,身边一些日夜相处的兄弟在他身边倒下,让他既紧张又难过。 “不愧是织田信长啊!可惜非我族类,否则俘虏过来,做大明的征夷大将军也不错。” 想到接下来的决战,他嘀咕:“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在世上方便吧?我还想回故乡,见一见弟弟舒尔哈齐。” 人生真是无常,昨天还活着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正当他嘘嘘的时候,有人分开灌木挤了过来。 “八嘎?” 努尔哈赤本能地觉得是敌人。 他慌忙系好腰带,退后两步看向不速之客。 “阿吉,是你啊!” 来者是安世身边的卫兵阿吉。 “主公正在找你,快过去吧!”阿吉说。 “有重要的事吗?”努尔哈赤拉住阿吉的手。 “你的手刚刚……算了。”阿吉抽回自己的手,迅速地说:“主公发现织田军后方有变,一定是明军逼近京都了。现在,主公要派一队人绕行小道去京都接应。你敢不敢去?” “敢!”努尔哈赤宣誓一般,“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魂!为大明征战天下、赴滔倒火在所不辞!” 建州女真自古以来就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谁挑拨离间都不好使! 安世见到努尔哈赤,笑着说:“几日不见,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一些?真是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我想你应该会想念汪大人,知道他来了,让你过去汇合。” “多谢安大人!” “嗯……你是晏珣看好的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回到国内,把我这里的事,详细告诉晏珣吧!” “我……我不是间谍。”努尔哈赤连忙解释。 安世笑道:“是我让你跟他说的。我想,他应该想知道我的情况。” “好的。”努尔哈赤领命。 这个世界总有些事,少年努尔哈赤还看不明白。 比如,一个倭国的大名,跟大明太子的老师能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 道路在山间丘陵盘旋,翻过一座座低岭,大军离京都城越来越近。 “吾少耽游惰,往返扬州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竟日高酣寝……”汪德渊行军途中,呢喃着斟酌词句。 身边护卫以为他在做墓志铭,劝道:“德渊哥哥想这些,是不是太不吉利?” “什么不吉利?”汪德渊纳闷,“我在写自传啊!我光宗耀祖了,族谱都得单开一页,族里不得找人给我写传记?我先自己琢磨。” 护卫们:“……哥哥继续。” 大战在即,德渊哥哥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啊! 前面的战事顺利,让全军上下士气高涨,觉得所谓的倭国京城,也没什么大不了。 打仗一定要有必胜的信念,还没打就先胆怯,不如回家种红薯。 明军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不疾不徐地前进。 虽然要以最快的速度奇袭京都,也不能让将士过度疲惫。一路吃饱喝足,才能以最好的状态作战。 终于,目标就在前方。 “佐佐木承祯镇守观音寺城,他的儿子佐佐木六角镇守箕作城,现在他们合兵一处,过来阻挡。他们跟织田信长是死仇,不一定敢拼尽全力阻拦我们。那样就会让织田信长捡便宜。” 胡宗宪站在山坡上,用望远镜眺望敌军的营帐。 不管看多少次,他都想说,出现在视野里的倭人真丑陋啊! 王二吹嘘的倭国第一美男织田信长、第一美人织田市,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全军出击!”胡宗宪下令。 如他所想,佐佐木承祯根本不想跟明军打。 “织田信长的援兵怎么还不到?我知道了,他一定想等明军杀死我们,他就来捡尸体!”佐佐木承祯以己度人。 这很可能是事实! 想一想,假如没有明军入侵,也没有安世这个突然崛起的势力,织田信长此刻要打的就是佐佐木家族。 天皇给织田信长下密诏,让他进京勤王、除掉这些奸臣呢! “父亲,我们求和吧!问一问明军想要什么,能给的都给他们!说不定,还能借他们的手,除去织田信长。”佐佐木六角建议。 到这个时候,借刀杀人的心还没有死。 因为织田信长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太可怕的敌人。只要织田信长不死,总有一天会来消灭他们。 和外人相比,内人的威胁更大。 攘外必先安内! “你说得对!可是,明军会放过我们吗?如果,他们不管青红皂白,先把我们杀了呢?”佐佐木承祯迟疑。 没有时间迟疑了。 他本来计划在明军的攻击下撑一个月,撑到三好、松永、织田等军来勤王,到时候乱局中获利。 硝烟弥漫中,明军如猛虎下山,防守的倭国军队简直不堪一击。 “求和!求和!”佐佐木承祯大喊。 希望还有求和的机会,切腹是需要勇气的。 第581章 清江浦上行 倭国硝烟弥漫时,晏珣在安逸地陪朱翊钧在清江浦钓鱼。 这个世上总是这样,有的人在水深火热之中,有的人安享太平。 远征将士的理想,就是用自己的血汗,让后方的亲人安享太平。 清江县城地处黄、淮、运三河交界,朝廷在此设了粮道、盐道,每年汛期,往来船只还要“候汛”,在此滞留,因此是一等一热闹之地。 李文贵挤到太子身边,兴致勃勃地说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这里要说什么多,就是妓女。她们用身体征服了往来的商贩、船主以及拉纤的民夫。她们掏空每个客人的钱袋,却繁荣了这座城。”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隆庆皇帝南巡,一路肯定少不了艳遇。 各地官员或富户,肯定花样百出地献上美女、讨皇帝欢心,他作为随行人员说不定能沾一沾光。 太子这个小豆丁,没有这种福气。 唉! “我算是明白正德皇帝为何一定要在清江浦微服私访,嘿嘿。”李文贵露出一个大家都懂的笑容。 晏珣:“……你可以不必在太子面前说这些。” 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教坏小孩子了! 朱翊钧面无表情,想要做一个明君,首先要戒色!女人只会坏我道心! 他一定要做一个晏老师那样的正人君子。 晏珣转移话题:“算我们运气好,今年没有大汛。否则赶上汛期,清江浦也常常淤塞,哪能像这样悠闲钓鱼。我听潘季驯说,实施他的治河大计,河道衙门最好改设在清江。” 朱翊钧点点头:“当年正德皇帝在此停留,一定也是为了巡视河道。” 不管怎么说,正德皇帝是他的伯祖父,怎么能像舅舅说得那么不堪? …… 吕调阳站在清江城南门的箭楼下,望着远处的大堤,郁闷地说:“太子去清江浦钓鱼,竟然只带一小队心腹随从,实在让人担忧。” 这行程进展,简直跟正德皇帝的一模一样。 沈鲤笑道:“我是东宫老师,太子都没带上我。阁老不必担忧,太子聪明有分寸。” “太子很聪明,可他到底年少气盛。就算想证明什么,也用不着去冒险。”吕调阳摇了摇头。 沈鲤安慰:“咱们在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察觉。” 不仅仅是他们在这里,大队的护卫、太医也都在城门处守着。 清江浦上的船只,也早就被清理了一遍。 唯一不可控的就是河里的风浪。 …… 陆绎守在太子身边,警惕地盯着水面。 每一次水波荡漾,都觉得很可疑。 “殿下,要不要我派个兄弟跳进河里检查?顺便给你的鱼钩挂鱼?”陆绎提议。 朱翊钧:“……你什么意思?我自己钓不到鱼?” “咳咳,您钓了小半天,却一条鱼都没有,回去之后会让吕阁老他们笑话。”陆绎低声说。 一意孤行撇开大队护卫跑出来钓鱼,结果还空手而归,一定会让人笑话的吧? “都是你们说话太大声,惊走了我的鱼!现在开始,谁都不许说话。”朱翊钧用力地握着钓竿,仿佛在跟鱼较劲。 他这样一本正经钓鱼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晏珣想到一句诗“蓬头稚子学垂纶”,钧钧不是稚子,却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其实,朱翊钧来清江浦钓鱼,就是想钓鱼而已。至于别的用意,都是旁人猜想。 朱翊钧到傍晚才回城,举着一条大鱼给吕调阳:“阁老拿回去炖鱼汤,今晚加菜。” 见到朱翊钧平安归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殿下真的钓到大鱼,太厉害了!”吕调阳一副惊讶的表情。 朱翊钧淡定笑道:“只是一条鱼而已。” 在最后一刻,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条大鱼上钩。 所以做事一定要有耐心,好运也许就在最后一刻到来。 离开淮安,前方大城有扬州和镇江,接着是南京。因为南京会耽误较多时间,他们计划是回程再去南京,先去苏州和松江府。 朱翊钧提出不在扬州和镇江停留,直接去苏州。 “扬州不停?” 随行的官员都很诧异。 晏珣是扬州人,太子不应该在扬州停下,召见全城官员士绅,也给晏珣衣锦还乡的机会吗? 朱翊钧本来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是锦衣卫收到了苏州的报信,王世贞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 晏珣私底下跟朱翊钧说:“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让我仗着殿下的势衣锦还乡,日后就会有人打着我的名头仗势欺人。现在亲戚虽然知道我和父亲做大官,但没有亲眼见过威威赫赫的场面,还不会飘。” “你家的亲戚,最不靠谱的就是秋生的爷爷吧?”朱翊钧问。 他听说晏松年曾经想吃晏珣家的绝户,气得把秋生打了一顿。 晏珣笑道:“四伯虽然贪婪,但是也胆小,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至于说亲戚,我还是当官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家有那么多亲戚。” 隔了几代的亲戚都出来相认,这个是姑祖母的姐夫的弟弟,那个是外祖的叔叔的曾孙。 有些想投献田产,躲避徭役;有些想把儿子送给晏珣教,说不定也能像晏鹤年一样中状元。 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叹道:“我知道,谁家没几个糟心的亲戚呢!” 启程的时候,李文贵又凑到晏珣身边,当众说:“晏家在扬州,该不会是晏半城吧?晏大人不想让我们看到晏半城的威风?” 没错!他就是嫉妒!嫉妒太子对晏珣比对他亲近! “此话怎讲?”晏珣平静地问。 “都说当上阁老,家里就有上千顷地。晏家有一位阁老,一位翰林掌院,就是占据半城的产业也不夸张吧?”李文贵哈哈笑着,仿佛在开玩笑。 晏珣说:“一来,扬州有的是富户高官,我家在其中不算什么,哪能占据半城产业?二来,我家也不喜欢囤地,毕竟又没个好舅舅帮忙打理。” “哈哈……”众人一起笑了。 晏珣的舅舅杨世安在浙江水师,如今跟着胡宗宪去了倭国,干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 哪里比得上李文贵这么个好舅舅,连太子外甥的钱都敢贪。 李文贵被晏珣怼回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勉强解释:“我只是觉得,你不想回老家看看,有些不合情理而已。当然,可能是我想太多。” “你不是想太多,你是想得太少。”朱翊钧忽然说。 这句话很不客气,但太子有资格说。 李文贵惊讶地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又闭上。片刻后终于低下头,像被吊起的鹅一样无精打采。 晏珣见好就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带着朱翊钧进船舱去看海图。 第582章 天下霸主 织田信长心中的霸道君主隆庆皇帝正在斗蛐蛐。 “伏虫六月初披甲,七月初鸣,白露之后才有斗性,入冬即歇,总共百日左右,因而也叫秋兴。”隆庆皇帝撩拨着蛐蛐儿,高兴地说:“现在还不到时候,这两只精神抖擞,难为你们寻摸来。” 自从翊钧南巡,阿镠思念兄长闷闷不乐,皇帝就想着给小儿子寻开心。 这蛐蛐儿在给儿子玩之前,自己先过个瘾很合理吧? 太监笑着说:“这种催熟蛐蛐的方法,据说还是从前宣宗发明的呢!” 明宣宗宣德皇帝,斗蛐蛐的专家。 “你们还挺博学,朕……” 正说着,有人来报:“高阁老请见,说是有急事。” 隆庆皇帝连忙召高拱进来,蛐蛐儿的小屋随手塞进袖子里……乖宝贝,在里面别乱叫,不然性命堪忧。 高拱走进来,隐约听到几声蟋蟀叫,却见皇帝认真地在看书,又疑心自己听错了。 行礼之后,高拱禀报:“通政司收到应天巡抚王世贞的奏本,发现事关重大,直接送到内阁。我看了之后,赶紧进来禀报陛下。” “是什么事?”皇帝坐正身子。 “苏州府有富户收买指使一些人,想借着太子南巡之际,就追缴欠税一事制造事端,如拦太子仪仗告状、哭庙等。王世贞收到消息,提前赶到苏州,抓获几个首要分子。这些人竟敢在太子南巡时闹事,消息传出去朝野必然一片哗然。”高拱说。 皇帝淡定地说:“就算他不送奏本,这种事情也瞒不住。再说,有人想闹事,不在苏州闹也可以在其他地方闹。依朕看,该严厉处置才是。” 高拱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杀机,问:“陛下想如何严厉处置?” “严惩幕后策划的人,凡是参与谋划哭庙事件的士子,三科不得参加乡试和会试,以儆效尤!”皇帝笑了笑,“让雒遵来提议这个处罚。” 高拱震惊:“陛下?这样是不是太严厉了?” 一般来说,搞“哭庙”的都是地方名士带领学生,参与的读书人不少。 三科不得参加乡试、会试,就是九年! 九年没有新的举人、进士,对当地士绅是沉重的打击。 高拱拦截王世贞的奏本,就是不想太多人知道此事,以免引发不好的议论、给太子南巡的盛事蒙上阴影。 没想到皇帝还要扩大打击。 他劝道:“既然是抓获首要分子,处理这几个人就行。停止参与此事的士子科举考试的处罚,影响地方文教,万万不可。” 皇帝淡定地喝了一口茶,说起另一件事:“晏芝仙提出摊丁入亩,要找一个地方试行。有人建议在高邮试行,朕认为可以。” 既然是晏鹤年提出的,就从晏家所在的高邮开始。 晏阁老要做好表率啊! 高拱点点头:“‘摊丁入亩,实与贫民有利,但有力之家皆非所乐’,地方士绅的反对是必然的。芝仙在高邮的声望高,士绅或许肯配合,只要有一地的成功经验,就可在全省乃至全国开始推行。” 皇帝话锋一转:“所以,此次苏州事件,正应该从严处置,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到时候谁想阻拦摊丁入亩,就该想想前车之鉴!” “陛下?”高拱瞪大眼睛。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帝早就知道苏州的事件? 皇帝笑道:“爱哭庙嘛?这次让他们哭个够。” “王世贞恐怕欲哭无泪。”高拱叹道。 皇帝要拿苏州作筏子,王世贞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降。 苏州父老乡亲会以为,是王世贞给朝廷上了奏折,朝廷才罚这些士子三科科举。 将来王世贞回乡,会被扔臭鸡蛋。 “所以,朕不是说让雒遵上奏折吗?”皇帝微微笑道,“雒遵爱弹劾做事的人,也让他发挥一下作用。他要是不肯做,朕让他去佐渡岛巡视金矿。” 翊钧送信回来,建议让雒遵去广东巡视海防。皇帝觉得,广东还是太近一些。 高拱:“……” 该怎么跟陛下说,雒遵是我的人。这件事有点麻烦,苏州人会以为是我的主意。 好嘛!不用同情王世贞,背锅这件事有你有我。 见高拱脸色僵硬,皇帝笑着说:“到时候老师出来求情,朕再勉强同意放宽一些,把三科改成两科。” “就算是两科,也过于严厉。”高拱说。 “老师就不要跟朕讨价还价!追缴欠税也好、摊丁入亩也罢,都不能再拖。潘季驯上了治河的十年大计,每年百万两的支出,不想办法提高财政收入怎么行?”皇帝叹道。 “说到潘季驯的计划,是不是没有十分必要?”高拱迟疑地问。 “朕记得,治河的事情,老师从前是支持潘季驯的。”皇帝说。 在用人方面,高拱作为首辅,还是很有眼光的。 “我支持潘季驯治河,但是一下子搞这么大的工程,万一中途发生什么变动又或者计划失败,前期的所有投入都打了水漂。”高拱回答。 他年纪大了,做事变得谨慎。 作为首辅,一旦同意这个计划,将来工程失败,也会成为他仕途的污点。 “朕同意起复潘季驯。”皇帝说,“治河的钱必须花,没钱就想办法!” 话题又回到原点,从严处置苏州策划哭庙的士子。 高拱见到如此强势的皇帝,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个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惶恐不安的小皇子。 他的小皇子,终究是长成了一代霸主。 “臣,领命。”高拱站起躬身行礼。 既然是皇帝决心要做的事,老夫只好用自己的晚节来冒险,有什么黑锅尽管冲我来。 高拱告辞转身时,突然说:“陛下的蛐蛐儿在袖子里闷了那么久,还活着吗?” “啊?”皇帝愣了一下。 高拱已经慢慢走远。 皇帝:“老师真是……早点说嘛,朕早些把蛐蛐儿拿出来,也不会闷那么久。” 他把蛐蛐屋拿出来,见蛐蛐儿还活着,却没有玩的兴致,摆摆手说:“送去给潞王吧!” 无论是治河还是摊丁入亩,都是真正的百年大计。 皇帝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做更多的事,给子孙后代一个朗朗乾坤,让更多的百姓过上安宁的生活。 关于苏州事件的处置,又是一场硬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啊! “来人!给朕上一碗鸡血……哦,不,上一碗鸡汤!” 干了这碗鸡汤,朕就是无所畏惧的霸主! 第583章 谁是最倒霉的人 王世贞还不知道皇帝要扩大打击,他自认为在太子到来之前迅速阻止闹剧发生,已经尽职尽责。 ……让张居正说他没能力! 说起来郁闷,王世贞给张居正的父母送礼,是为了讨好张居正。万万没想到,张居正对他的评价并不高。 现在张居正位高权重,王世贞只好先忍着。将来有机会,写文章好好骂回去。 王世贞到太子下榻的苏州园林请见。 据说太子对此处园林很满意,昨天足足逛了一日,说是京中皇家园林都没那么精巧绝伦。 田义领着王世贞往里走,笑道:“殿下兴致好,在跟几位东宫的老师吟诗作画,听说王巡抚来了,连忙说请您进去。” “殿下高兴就好。”王世贞真诚地说。 这位太子殿下是很难讨好的。 当初在山东蓬莱时,朱翊钧还是一个话都说不完整的奶娃娃,王世贞想讨好都费尽心思。 这处园林是典型的苏州格局,沿着湖一路朱栏长亭衔接,栏边有长板,可随时坐下休息。 王世贞逦迤而进,走到正院,听到悠扬婉转的琴声…… “是沈大人在抚琴。”田义笑着说。 王世贞有些诧异,沈鲤高大严肃,一脸大胡子,琴声竟然悠扬婉转。 他走进去,琴声刚好停下,一片掌声响起。 “王大人来了!”太子笑道,“快请入座,不必多礼。我们方才还说,文会诗会这种事,少了王大人这样的雅士,多少有些遗憾。” ……原话是“少了兰陵笑笑生,多少有些遗憾”。 王世贞恭敬地说:“殿下过奖。” 再次见到朱翊钧,王世贞恍然了悟一个道理:与其拜张居正的码头,不如直接拜太子的码头! 就说当年给老父亲翻案的事,走了那么多人的门路都不成事,最后还是靠送猫攀上裕王府! “我没有过奖,众人都知道,王大人是文坛名人。”朱翊钧笑道,“恰好我有一个疑惑,想请你解惑。” “殿下请讲。” “一根柴烂烧猪头肉的秘诀是什么?或者,你会不会做炸酿螃蟹,酸甜凤尾虾?” 朱翊钧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世贞。 王世贞觉得这些人的目光别有深意,但是……“这些菜,我确实会。殿下若想吃,我吩咐人去做。” 朱翊钧对陆绎眨眨眼:看吧!你猜错了!王世贞才是兰陵笑笑生。 陆绎看向王世贞:真的是你! “咳咳……这些菜,一路来我都尝过。若是不麻烦,你就安排人做,若是麻烦就算了。”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 王世贞点点头:“不麻烦。” ……不就是想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吗?我没说我是,也没说我不是。 时隔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距离太子这么近,说着这些闲话,觉得太子和普通的少年没什么两样,都是充满好奇心。 朱翊钧觉得王世贞不卑不亢,很有名士风度。 “苏州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你处理得很妥当。”朱翊钧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世贞:“王大人比之前似乎瘦了些,想必是这些日子辛苦。你向来身体不好,该多保重才是。” 王世贞瞬间精神紧绷,太子是关心他? 强调他身体不好,有没有其他意思? “多谢殿下关心,我并没有觉得辛苦。只是最近天气热,胃口有些不好。”王世贞谨慎解释。 朱翊钧笑道:“那就好……我这一路走来,听了一些闲话。有些人议论钱粮、商税,批评朝政;有些说家计艰难,还听到泼妇骂街的……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因此感到不耐烦。” 王世贞:“……” 我错了,太子不是普通的少年。 他是眼前这群人精教出来的小怪物。而那边画画的晏文瑄,就是人精中的人精。 晏珣似乎感受到王世贞的目光,放下手中的笔,友好地说:“刚刚正画到关键处不好停笔,多有怠慢。昨日在一群人中见到王大人没能仔细看,听殿下一说,我也觉得王大人憔悴了。” 王世贞幽幽叹道:“晏大人好事将近,风采更胜往昔。说起来你是苏州女婿,跟本地乡绅都是自己人。为首闹事的人已经拿下,该怎么处置,也请你给个建议。” “王大人已经给朝廷上奏本,当然是听朝廷的处置。”晏珣从容淡定。 ……怎么处置? 这就要看皇帝想不想改变。 另一个时空,明朝时苏州人葛成鼓动民众冲击税务衙门,杀死税吏多人,最后的结果是坐了十三年的监狱后被释放; 同样是抗税,顺治十八年,因追缴欠税激起苏州士人的愤怒。以名士金圣叹为首的士子,按照惯例搞了一出哭庙…… 结果,大清朝廷逮捕金圣叹等七人,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的罪名处以斩首! 一代名士金圣叹怎么也想不到,哭一嗓子就会掉脑袋。 时代变了。 王世贞毕竟是苏州人,并不想往死里得罪乡亲。按他的意思,将为首的几个关一关,吓唬一下就算了。 但是见到晏珣的笑容,他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皇帝会不会从严处置? 就算皇帝宽厚,张居正逮到机会,肯定会从严处置。 这件事……搞不好自己要背大锅啊! 沈鲤在一旁说:“王大人不必忧心,陛下明察秋毫,必定不枉不纵。这些人在太子南巡时闹事,分明不把殿下放在眼里,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沈大人言之有理。”王世贞叹道,“我唯有尽力安抚百姓而已。然而江南税赋重地,还是稳定为重,诸位说是不是?” “罚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就会不安定吗?”朱翊钧淡淡地说,“是朝廷太宽厚了,才助长某些人的刁钻之气。” 太子这么说,王世贞只好沉默。 事非经过不知难。 上头给压力,下方给抗力,夹在中间的人就是左右为难。 此时此刻,他充分体会到海瑞当初的艰难。 曾经他还喷海瑞不会做事,现在看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翊钧站起来,恢复了笑容:“我看看晏老师的画……是人物?老师的人物画是一绝。” 其他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凑过来看晏珣的画。 王世贞后背已经满是冷汗,凑到晏珣身边,小声说:“你常在殿下身边,其实很辛苦吧?” 晏珣:“……还好。” 王世贞同情地看着晏珣……你不要强撑,我已经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啊! 第584章 太子的委屈 众人围着晏珣的画点评时,朱翊钧却带着王世贞在外面亭子说话。 “王大人的文章和书画,我是很喜欢的。父皇也称赞你学问好,是名士中懂政务的人才。之前廷推应天巡抚,我支持王大人。” 王世贞微微诧异,没想到自己当上应天巡抚,背后还有故事。 他连忙感谢朱翊钧的赏识。 朱翊钧微微一笑,接着说:“苏、松是税赋重地,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这里。做得好,是天下表率,做不好就是坏的例子。你身居要职,当更加小心谨慎。” “是。”王世贞恭敬领命。 “闹事的是读书人,更加要引起警惕。南巡之前,张阁老找了好些人谈话,着重说书院文教的事。” 朱翊钧背着手站起来,停顿片刻接着说:“我曾听父皇说,平定天下和治理天下,以攻心为上。当初板升人事件,朝廷从宽处理,把这些人南迁到云贵、开荒屯田。他们很多都是什么教的信徒,打仗的时候给鞑靼人带路,按说从严处置也可。但底层百姓愚昧无知被人裹挟利用,其情可悯。” 王世贞没想到皇帝和太子这么看待叛民,不禁感到惊讶又佩服,诚挚地赞叹:“陛下是仁君。” 朱翊钧转过身:“但是名士要高看一等。某些人心中有学问计谋,手中有笔,熟读经典却对君父无忠义之心,甚至唯恐天下不乱。这种人,比愚昧的底层百姓更可恶。” 他命人取来一本书,给王世贞,又问:“何心隐的书你看过吧?我们在途中遇到他,晏老师让他进京办报。这是晏老师对有思想才学之士的宽容,若按张阁老的意思,何心隐之流皆不可用。” 王世贞琢磨着太子的心思,接道:“我想晏大人是对的。张阁老强权打压思想,总有一日会被反噬。” 朱翊钧笑道:“实不相瞒,按我的心思,我是赞同张阁老的。” “啊?”王世贞愣住。 猜错了?太子不是最信任晏珣?小太子的心思真难猜。 朱翊钧望着鱼池,淡淡笑道:“我同意晏老师的做法,不是我跟他一样宽容,而是我认为何心隐之流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心。让他们到京城办报,总比四处结‘会’要强。” 王世贞看着太子的身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现在的小孩子,心机都那么深的吗? 连张居正和晏珣,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他要是知道太子曾经让皇帝和内阁高官们互相猜疑,自己深藏功与名,估计会原地裂开。 朱翊钧犹带笑容,语气却变得郑重:“我此次南巡,巡视了书院、钞关、河道……不过是走马观花,起一个震慑的作用。日后如何,还得依赖诸位用心。你今后有什么急事,又不好对朝廷公开的,可以给我写密信。” “殿下?”王世贞诚惶诚恐。 ……你真的是小孩子? “嗯?王大人不愿意?”朱翊钧笑着问。 “愿意。臣领命。”王世贞连忙回应。 哎呦喂!就这样加入太子党?皇帝知道……应该没关系吧? 正院里响起琵琶声,王世贞下意识地说:“是晏大人弹琵琶吧?他的老师是琵琶大家。” 朱翊钧摇头:“晏老师什么都会,就是不通乐理。” “晏大人应该学一学,心情好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用乐器抒发心意。” 他们边走边说,默契地把公事暂放一边。 堂堂应天巡抚,跟一个小孩子谈国家大事,多少有些荒谬。但这个小孩是太子,就不荒谬了。 正院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琵琶声,所有人仿佛沉醉其中。 原来是乐理天才郑王世子朱载堉在弹琵琶。 一首谁都没听过的曲子,应该是朱载堉自创的。 王世贞从前跟朱载堉没什么来往,只听说此人是宗室中的奇才。 如今看来,别的才能且不论,乐理方面朱载堉是高手。 …… 吕调阳等人在应付苏州当地士绅,许多人来托关系求情,想把被抓人的放走。 “不是我们说,王大人小题大做了。哭庙是历来都有的,官府顶多驱散,哪能大张旗鼓抓人?” “都是乡里乡亲,实在有辱斯文,大家脸上也不好看。” 吕调阳到底是当朝阁老,有自己的职业立场。 他淡淡地说:“读书人的事,可以说是小事,也可以是大事。过度的怀柔就是放纵,若所有人哭一哭就可以抗税,朝廷向谁征税?陛下宽厚仁慈,不处理这些人也无妨,但由着他们胡来,小乱子就会变成大乱子。” 现在隆庆皇帝威望隆重,竟然还有地方敢公然抗税。 下一代、下下一代,没有隆庆这么强势呢? 中央控制不住地方,是非常危险的。 趁着皇权正隆,对这样的异端,该罚的罚,该打的打,才能以儆效尤。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士绅勉强说。 他们又给吕调阳等高官送礼,这一回,没有人敢收。 吕调阳:……在太子那里过了明路的钱可以收,回去之后分赃。抗税和哭庙犯了皇家大忌,这种钱收了扎手。 苏州士绅顿时愁云惨淡,有人想通过太仓王家的关系找晏珣说情。 晏珣也没有回应。 就算王家再给他送几个干儿子,也不好使!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隆庆皇帝一贯以来给臣民的印象都是仁厚,有什么霸道的事都是高拱和张居正的主意。 但这一次,年少的朱翊钧让众人知道,皇帝和太子的仁厚是有底线的。 太子没有在苏州停留太久,召见一批地方乡老之后,就直奔松江。 回程的时候再去南京巡视南京宝船厂、见南京六部官员,然后回京。 卧在船舱中,听见外面的说话声,樯桨划动水波的声音,隐约听到两岸的各种嘈杂声,汇成一首江南水乡的乐曲,交织成一个逦迤的梦境。 朱翊钧闭着眼睛休息,对躺在身边的晏珣轻声说:“珣珣,你觉得我做得够不够好?” “已经很好了。”晏珣说。 “可是他们还想拦仪仗闹事让我难堪。”朱翊钧的声音带着委屈。 “那是他们不懂事。谁让钧钧不高兴,我们就让他不高兴。”晏珣安慰。 小钧钧在外人面前沉稳威严,其实不过是一个受委屈还会找爹告状的孩子而已。 第585章 可怜的足利义昭 南巡的船队途经一个小村庄时,隔着河岸隐约听到鞭炮声,又有唢呐高亢的乐声、咚咚锵的锣声。 “好日子,有人娶妻呢!” “唢呐一响,其他乐器都黯然失色。” 朱翊钧好奇地站在船边看,可惜看不见迎亲娶妻的队伍。 这条河边生活着那么多的人,一代又一代感受着四时交替、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国家大事对他们来说仿佛毫无意义,但他们这些人,成就了无字的历史。 朱翊钧忽然有一些惆怅,又有些洒脱……有人给他难堪是正常的,他不可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 那又如何? 运河的水,依旧日夜流淌。 …… 朱翊钧很快接受现实,遥远的倭国,足利义昭难以接受现实。 他原本是被织田信长安置在一座寺庙中。 在倭国,寺庙拥有很大的势力,属于豪强一类。庙里还有他的亲信随从以及织田信长留下的武士。 但是现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攻击寺院,处处是喊杀声。 他想起前一任将军义辉因为松永弹正的动乱,被烧死在自己的住所。足利义昭觉得,自己也可能命丧于此。 惨绝人寰的杀戮,将在佛家的寺院里发生。 这座寺院规模很大,是驻军的好地方,来者的目的却不是抢地盘。 努尔哈赤赶到此处,目的是抢走足义利昭,送去给他的汪老师。 如果要签什么条约,少了幕府大将军,岂非不够完美? 他带领的小队跟敌人在寺院里展开激烈的巷战,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寺院的墙上溅满血迹。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场激烈的战争,最终以努尔哈赤一方胜利告终。 夕阳西下时,努尔哈赤站在足利义昭面前,昂首挺胸地说:“阁下受惊了。我想请你去见大明的钦差。” 足利义昭又惊又怒,觉得一辈子都没遇到这么荒谬的场景。 被一众军阀架空就算了,被迫投奔织田信长也罢了,怎么还要向一个奇奇怪怪的少年低头。 是的,奇奇怪怪的少年,说话怪腔怪调,说不定是北方的蛮夷。 “你是什么人?”足利义昭问。 努尔哈赤回答:“我是努尔哈赤,家父是大明建州左卫指挥使,我的老师是此次来倭国的钦差。他此刻想必已经在京都等待阁下。” 足利义昭的亲信不满地说:“你无礼!你应当称呼将军为殿下。” 在倭国,幕府大将军是“殿下”。 努尔哈赤笑道:“你们的殿下不是我的殿下,我只知道我们的殿下。请吧,将军阁下。” 阶下囚是没资格要求尊重的。 足利义昭沉着脸往外走,一路看到残破的旗杆、草鞋、兜裆布,寺院里的火也没有完全熄灭。 “织田大人在哪里?他知道现在的局势吗?”足利义昭忍不住问。 他没想过努尔哈赤会回答。 但努尔哈赤很好心地解惑:“他在跟安大人的军队打仗,也许已经决出胜负。就算他侥幸胜出,也赶不回来。阁下想必知道,有些人一直想抄他的后路。” 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打得那么激烈,明军还未必能够如此顺利进入京都。 虽然说,进入京都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安世……以前有人说,他可能是我异父异母的兄弟,我就知道此人一定有很大的野心。”足利义昭感叹。 努尔哈赤耸耸肩。 以前安世或许还要做你异父异母的兄弟,以此谋夺幕府大将军的身份。 但如果天皇站出来承认自己是人不是神……倭国上下接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观念呢? 连天皇都可以换其他家族的人当,更何况什么大将军! …… 大明的军队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京畿地区,向倭奴展现了天朝上国的威风。 就连普通的士兵,都是那么高大威猛。 紧张和恐惧的气氛弥漫在京都上空。 “又要打仗了!这一次可不得了,大明的军队打过来!” “大家快跑吧!” “往哪里跑?外面也在打仗!” 家家户户乱成一团,不知该往哪里去,最后干脆听天由命。 京都的百姓可谓多灾多难,每一次内战,这座城都是火光冲天,每一寸土地都是战乱的灰烬。 他们想起上一次,木曾山的军源义仲进京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感到绝望。 明军会比军源义仲更狠吧? 这一次,京都的官员和守将达成共识,开城投降。 请明军看在他们诚意和谈,不要大规模屠杀。 进军如此顺利,胡宗宪却告诫麾下:“如今在外观望的势力,除了三好、松永两家,还有威名赫赫的织田信长。之前被织田信长驱逐的斋藤龙兴,以及被我们打败匆匆逃窜的佐佐木家,都可能因为外敌入侵拧成一条绳。” 这些人内部打出狗脑子,也可能联合对外。 倭国是一个奇怪的国家,华夏改朝换代,皇帝的姓换了很多次,倭国天皇一系的血脉从未变过。 天皇虽然是个傀儡,也是一种凝聚力。 将领听到胡宗宪的话,保持高度警惕。从开始出征到现在,胡总督的命令从来没有错。 大军进入京都,要求投降求和的倭国“劳军”。我军远道而来,你们不应该犒劳吗? 当然,劳军的物资,我们可以自己去取。 天道好轮回,强盗也有被抢的一日。 汪德渊想起一件事,倭寇进犯泗门时,把余姚谢家祖宅烧毁,抢走大量珍宝,其中包括先帝赐给谢家的国宝级古籍字画。 余姚谢氏公开说,谁能帮他家找回被抢的珍品,重金回购。 “其中有一幅米芾的《山水图卷》,是晏贤弟心心念念的。”汪德渊沉吟,“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国宝级的珍品,藏在倭奴天皇的宫殿?” “钦差大人的意思是?” “抄倭国的国库和天皇的府库!宫殿也要搜一遍!” 他们主动开城投降,我们不屠城就已经够仁义,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毕竟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家说是吧? 将士们纷纷点头,满眼都是光。 倭寇烧杀劫掠几十年,天皇不知情,有些说不过去吧?就算天皇不管事,也是强盗头子! “搜!必须得搜!”将领们哄然同意。 汪德渊的护卫小声问:“如果真的找到余姚谢家丢失的物品,要还给他家吗?谢家跟晏大人关系不错。” “亲兄弟明算账!”汪德渊理直气壮,“一般般的东西,他们要回收就给他们。特别的珍品古董,带回去献给陛下。” 虽然是先帝赐给谢家的,可谢家保不住,还给皇帝很合理吧? “我以为哥哥要自己昧下。”护卫小声嘀咕。 汪德渊瞪了兄弟们一眼……自己知道就行,非得说出来? 这个时候他们想得美,哪里知道强盗头子竟然是个破落户~~ 第586章 你想得真美 汪德渊本以为,倭国天皇的皇宫就算没有紫禁城巍峨庄严,至少也像扬州大盐商的一样处处写着“我有钱”。 毕竟,传承千年的皇室,总有些底蕴吧? 可是,他看到的是废墟。 “你们是不是戏弄我?想清楚再说话。”汪钦差大人怒气冲冲。 站在他面前的是代表天皇迎接大明军队的奉行官:岛田弥右卫门、朝山日乘以及村井贞胜等人。 这些人会说汉语,只是口音怪怪的。 他们连忙解释:“钦差大人,我们绝对不敢戏弄您……上一次战乱,京都被烧,皇宫还没有重建呢!不久前,织田大人承诺,他上京之后会重建皇宫,天皇陛下对此非常期待。” “织田大人说,此项工程的预算是一万贯,向京都府的富商募集。” “他还说,修建皇宫时要遵循古代礼仪,所有劳力民夫都要头戴黑帽、身穿素袍。所有建筑材料必须是洁净之物,不能沾染一丝一毫污秽……” 奉行官一人一句,语气中都是向往。 最后,岛田弥右卫门叹息:“可惜因为石见银矿的事,织田大人没能如期上京,反而是诸位来了。” 朝山日乘期待地说:“钦差阁下是泱泱大明来了,会帮我们重建皇宫吗?” “你想得美!”汪德渊脱口而出。 我想来抄家,你告诉我来迟了,你还想我帮你重建房子? 我脸上写着“大善人(冤种)?” 倭国奉行官的想法是,明军万里迢迢来一趟,不可能是想抢一波就走。 不管想达到什么战略目的,只要是想长期驻兵,都应该稳定局势。 那么,“挟天皇以令不臣”,就是一种很好的方式。既然要挟天皇,重修皇宫收买人心不是很正常吗? 织田信长就是这么计划的。 但大明的钦差不是织田信长。 汪德渊只想说“你想屁吃!” “将军府呢?不会也是废墟吧?”汪德渊问。 奉行官回答:“就是废墟啊!要不然,大将军也不用带着心腹去投奔织田大人,住进寺庙里。天皇陛下如今也住在京畿的寺庙里。” 汪德渊看着废墟,再次目瞪口呆……只听说倭国内乱,没想到那么乱,天皇和大将军的家被烧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像乞丐一样要靠军阀接济过日子。 就这样,还没有人想杀死天皇取而代之。 真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国家。 汪家护卫拉着汪德渊到一旁,小声用高邮方言嘀咕:“咱们先别管他们住哪,胡总督肯定会派兵去‘接人’。关键是,倭寇打劫大明的赃物,咱们得搜出来。” “你还挺积极的?”汪德渊斜眼。 护卫说:“全军上下,都是这么想的。回耽罗岛养伤的兄弟,也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出国远征是为什么? 弘扬国威、报仇雪恨很重要,立功获得赏银、搜刮战利品更重要。 汪德渊摸摸下巴:“那个倭奴刚刚是不是说,织田信长原计划向京都府的富商‘募集’资金重建皇宫?” “是。” “那么我有理由怀疑,赃物被这些富商贵族藏匿了。而且,倭奴饱受内战困扰、苦不堪言,天朝的军队到来,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理应自发感谢。” “钦差大人英明!” 汪德渊走回来,对奉行官们说:“喊爹爹!” “什么?”奉行官怀疑自己的汉语水平不过关,听错了。 汪德渊笑道:“我从大明远道而来,帮你们重整秩序,说是你们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吧?” “啊?”奉行官小眼睛瞪成一颗黑豆。 怎么有人热衷当爹? “嗯?不愿意吗?”汪德渊问。 几个奉行官对了对眼神,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全都低下头齐声喊:“爹爹!” 从投降那一刻起,就已经身不由己。 “哈哈……儿子们真乖!”汪德渊哈哈大笑。 抄皇宫的美梦破灭,还不允许找一点乐子自娱自乐? 奉行官们似乎摸到了钦差大人的脾性,讪讪赔笑两声:“爹爹,你要干女儿不要?我给你找几个……” 汪德渊摆摆手:“带路!给我指出最有钱的人家。” 什么干女儿? 正事要紧! 他要是被设局、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别想族谱单开一页,还会成为高邮汪氏之耻。 京都以外的地方,豺狼躲在暗处,要时刻保持警惕才行啊! 织田信长派出的敢死队得知明军已经进入京都,知道过来送死没有意义,蛰伏在外等待时机……或许明军很快就会离开,他们可以捡漏进京诏令天下。 相当于,明军帮织田信长解决了佐佐木家这些阻碍。 只要最后是自己获利,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他们想得也很美。 …… 汪德渊跟将领们商议之后,带着一队队士兵,开始搜寻赃物……全城百姓都不能出门,原地等待搜查,凡是出门者格杀勿论! 这么一搜,还真让他们找到一些有名的东西。 “米芾的《山水图卷》,是真迹?”汪德渊又惊又喜。 本来只是借口而已,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藏在一处贵族的家中。他交代,将军府失火的时候,他参与救火,抢救了一些东西。”护卫说。 汪德渊冷笑:“是趁火打劫才对吧?” 倭国真是乱得离谱!天皇管不了事,连大将军都是泥菩萨过河。 护卫嘿嘿笑道:“德渊哥哥,咱们算不算黑吃黑?” “胡说!我是天朝上国的钦差!”汪德渊笑骂一句,又问:“胡总督把那什么倭皇接回来没有?我很好奇等着看呢!” “有什么好看?听说倭皇不是人。” “呵……天皇自称是神。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活的神!不知道神是不是能歌善舞?”汪德渊笑容恶劣。 护卫低着头叹息,德渊哥哥还真是高邮第一纨绔啊! 胡宗宪把天皇接回来的时候,努尔哈赤带着足利义昭渡过濑田大桥,日夜兼程赶到京都。 汪德渊得到消息时,努尔哈赤已经进入京都六条了。 “是大哈来了?还带来足利义昭?真是虎父无犬子!”汪德渊很高兴。 胡宗宪笑着问:“你是他的父?我怎么听说,努尔哈赤这孩子,曾经想拜王锡爵为义父?” “王锡爵不是没收嘛?老王就是太谨慎。”汪德渊笑着说。 做人就要像晏珣,妻妾没成群,儿子满天下。 胡宗宪说:“你忙活这几天,藏了不少好东西吧?这种事在倭国没人管,办就办了……现在人到齐,安排一下接见倭国天皇和幕府大将军吧!” “怎么安排?以什么规格?”汪德渊诚恳地问。 胡宗宪淡定地说:“你是钦差大人,你看着办……我听说足利义昭喜欢看猩猩舞。” 猩猩舞是什么东西? 不如就让足利义昭演示一下? 第587章 给你切腹的机会 胡宗宪没有管军队扫荡京都地区的事。 他还知道,从战利品中确实发现倭寇打劫大明东南沿海的赃物。 比如余姚谢氏的那批珍藏……每一件赃物背后,都是一场血淋淋的杀戮。 这些珍宝在哭泣,在诉说着被强盗抢到异国他乡的悲惨往事。 它们在说:请一定要带我回故乡。 此次进军京都有三个目的:一,弘扬国威,让倭寇日后听到大明军队就胆怯;二,俘虏天皇和幕府大将军,签订条约明确佐渡岛和石见银矿的归属;三,帮助安世成为九州岛岛主。 除此之外,胡宗宪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倭国天皇当众向国民宣布,天皇是人不是神。 说到底,哪个神活得像天皇,连家都被人烧了! …… 现任日本天皇是正亲町天皇,时年五十六岁。 汪德渊好奇天皇是什么样的,事实上不仅是他,大明军队上下也很好奇。 正亲町天皇和他的父亲后奈良天皇在位期间,也是倭寇侵犯大明最激烈的时期。 把这笔血债算在天皇头上,说他们是战犯,没有问题吧? 但正亲町天皇觉得自己很无辜。 大明嘉靖三十七年,他就已经继位。但因为穷困潦倒,三年后才在某军阀的资助下办了继位典礼。 这些年他一直过得很穷困,织田信长主动提出的种种帮助,成为他最后的希望。 现在,黎明前的曙光没见到,先被明朝的军队俘虏了。 胡宗宪在准备正式会议时,卫兵来报,被关押在小黑屋的正亲町天皇求见。 “他有什么想说的?”胡宗宪问。 卫兵禀报:“他说要亲自对总督大人说。” 胡宗宪笑了笑,跟着卫兵过去……不管倭奴有多少花招,现在都不管用。 当初他在东南抗倭,不止一次想过要亲自见一见倭国天皇,好好讲一讲道理。 拳头就是硬道理。 五十多岁的正亲町天皇穿着普通人的衣服,看着就像一个寻常的乡间老头。 见到胡宗宪时,他用汉语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国家的君主,我不是俘虏,是主动投降的。” “你的汉语说得很不错,只是为什么有浙江口音?”胡宗宪问。 正亲町天皇回答:“我年轻的时候,就见过浙江来的商人。那些人,在大明官府的眼中,或许是海盗。” “原来如此。这么说,倭寇侵扰大明,你也是从头到尾都知情。”胡宗宪语气冷淡。 正亲町天皇解释:“所谓倭寇,内情很复杂,我想胡大人也是知情的。” 胡宗宪冷笑:“你想说倭寇很多都是大明的人。我不否认有汉人跟从倭寇,给倭寇带路。但最主要的,还是来自三岛的真倭。你请我过来,如果是辩解这件事,就不必说了。” 天皇哑然,片刻后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为我准备切腹的典礼。” 一个有身份的人切腹,要有隆重的典礼。 穿上最隆重的服饰,在干净的屋子里,在礼乐的伴奏下庄严进行。 胡宗宪:“……你如果真的想自尽,有很多的机会。比如说,得知我们到京畿就可以进行。现在说自尽,不过是试探和讨价还价。这种花招,不必在我面前施展。” 天皇脸色惨白,呆滞在原地,呢喃:“你把我关在这间黑屋里,究竟想做什么。” “这里有一份请罪宣言,你先看一看。”胡宗宪拿出一篇文章,抬头笑道:“你识得汉字吧?” “当然,我会作俳句,最喜欢白乐天的《琵琶行》……”天皇微微自得地说着,看着文章又变成哑巴。 请罪宣言,就是以天皇的名义,就过去倭寇侵扰大明的事道歉。 同时明确告诉百姓:我是人不是神。说天皇是神,日本是神国,这是没有依据的。你们可以看见,我的长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声音也是人的声音。 “这不可以……”正亲町天皇心中一痛。 方才提出切腹仪式是装模作样,此刻却真的想死。 一旦发出这篇宣言,传承千年的皇室将失去神性,他死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你想要切腹仪式吗?好好配合,我兴许会有兴致看你切腹。否则,我把你和足利义昭一起游街示众,我想那样的效果不会比宣言差。”胡宗宪低沉地说。 他大半辈子,就是跟倭寇较劲! 对倭寇的大头目,没有一点仁慈! “你这样羞辱我,必定会招致整个大日本国所有人的仇恨!”正亲町天皇直视胡宗宪,“全国的强烈反抗,一定不会是你愿意看到的。” 本来陷入内乱泥潭的倭国各路军阀,可能因此团结起来。 “你这样说,我只好把你带回去大明,交给我们皇帝陛下处置。”胡宗宪说,“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区区岛国妄称天皇,听着真是不顺耳!” 正亲町天皇彻底慌了,带去大明,会有什么后果? 他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其实不过是一个被军阀轮流掌控的旗帜,并没有多少勇气和智慧。 在胡宗宪的步步紧逼之下,他再次拿起那份宣言,全身颤抖地看了起来。 胡宗宪摇摇头,悠然走了出去。 ……他是老夫,正亲町天皇也是老人,曾经厌恶倭寇至极的嘉靖皇帝,更是早已升天。 真应该送倭寇天皇去见先帝,在先帝面前谢罪! 对于把权术运用到极致的嘉靖皇帝,胡宗宪内心深处,既有畏惧也有崇拜。或者说是一种畏惧到极点的崇拜。 …… 汪德渊准备了一场庆功宴,邀请正亲町天皇和足利义昭参加。 “既然是主动投降,就不是俘虏,邀请你们参加庆功宴,是理所应当的。”钦差大人和气地说。 一路提心吊胆的足利义昭终于见到正亲町天皇,发现天皇陛下还好好的活着,心情非常复杂。 陛下,你为何不自杀呢? 你如果自杀,我才有勇气学着。你活着,连我也没有勇气自杀。 切腹,是需要勇气的。 过去很多年,足利义昭作为名不副实的大将军,被各路军阀羞辱都没有勇气自杀。 原因只有一个,缺乏死的勇气。 汪德渊亲自击鼓,大声说:“我作为大明钦差亲自给你们伴奏!听说大将军擅长猩猩舞?天皇陛下是不是也擅长?请你们跳舞!” 接着奏乐接着舞!最恶劣的钦差,非汪德渊莫属。 隆庆皇帝任命这样的人做钦差,真是有眼光。 被邀请过来做见证的倭国奉行官和贵族们浑身冒汗……主辱臣死!他们应该死吗?可臣就是不想死啊! 第588章 捷报还是谣传 足利义昭确实是喜欢看猩猩舞,但看别人跳和自己跳是两回事。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足利义昭忽然闭上眼睛呢喃:“噩梦!我在做噩梦!退散!退散!” 如此自欺欺人的幼稚举动,令人窒息。 噩梦总有醒来的一刻,现实却残酷得令人无可奈何。 屋内的鼓声越来越欢快,是谁在笨拙地跳舞?是谁在大笑,谁在掩面哭泣? …… 倭国最西端的五岛列岛,距离松江府最近,过去是倭寇和海盗的巢穴。 这几年因大明开海,这里又成为海商的中转地,物资和消息在此集散流通。 今年,受倭国内部战乱影响,不断有大量乱兵和平民从海路跑到五岛。 他们有的说起去年京都被攻陷时,十河一族被驱逐出京。 “十河存保跑路的时候,带上了患病的足利义荣。他公开宣称,足利义昭是‘伪将军’,他手中的足利义荣才是真将军。” “听闻足义利昭投奔织田信长。十河永保说织田信长暴虐,号召各路军队早日攻入京都,将乱贼驱走,上安天皇、下抚四方……” “时局乱成这样,真是不像话!大明和西洋的商船都不敢来,连我们的生计都受到影响。” 五岛上流言四起,有的人计算着时间,说织田信长肯定已经上京了。 有人期待织田信长获胜,有人期待其他家族赶走织田信长,进京重整秩序。 进京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又过了几个月,逃难的人越来越多,谣言更是五花八门。 某一天,竟然有人说大明的军队长驱直入京都,跟天皇和足利义昭达成协议。 “我亲眼看到的!天皇陛下在临时搭起的高台前发表《请罪宣言》!他说,他说……”此人说着,掩面哭泣。 “说什么?”其他着急地问。 “陛下说他是人不是神,日本也不是神国。”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如沸腾的水。 “你胡说!你是内奸,传谣言!” “明军进犯京都,五岛怎么会不知道!” 有人死活不肯相信这么可怕的消息,宁可自欺欺人是谣言。 在一片混乱中,有人大声说:“是真的!明军从耽罗岛出发,跟北边佐渡岛的驻军汇合。你们不信,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们就是躲避国内的战乱躲到五岛来,现在谁敢回去啊? 不知谁率先大哭:“五岛距离大明很近的!” 太近了! 顺风的话,几天时间就能到松江府。从前这是倭国的优势,可以来去如风。现在却成了劣势。 “逃吧!明军若是返回,可能会经过五岛。两国开战,没有人是无辜的!” 逃?往哪里逃? “去投奔安世大人,他跟明国的关系好,我们去给他挖矿,应该能活下去吧?” 倭寇造孽多年,他们自己心虚,觉得明军一定会以牙还牙。 事到如今,只想活下去而已。 京都的变动一下子传遍五岛,又通过停留在此的海商向外传播。 在此贸易的谢秉忠听到消息先是震惊,随后狂喜,余姚谢氏被洗劫的珍藏终于有机会重回故土吗? 将来他们死了,总算有面目见列祖列宗! 他连忙带人回松江府传信……几天之后,消息也传到松江府。 …… “真的假的?”徐璠几乎原地跳起来。 年过不惑的他,经历过徐家的树倒猢狲散,已经明白世事无常,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让他震惊。 可明军长驱直入京都,还是让他差点下巴脱臼。 “比珍珠还真啊!”谢秉忠说,“之前我家不是派了一批人到安世那里,帮助教化民众吗?他们传回的消息,绝无虚言。” “可是,朝廷还没有收到正式的捷报。”徐璠迟疑。 谢秉忠说:“朝廷没有对外公布,但肯定已经收到消息。毕竟,耽罗岛离山东不过两三天航程啊!” 徐璠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若还是小阁老,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战争,一定能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如说,去倭国做钦差,他就是很合适的人选。 “今年全部人的目光都在太子南巡上面,关于出征倭国,影影绰绰也有消息,但没有大规模派征军饷,大家也就不在意。” 众人觉得,所谓“问责”,就是派个使臣去,给倭国天皇念一份不痛不痒的谴责声明。 哪里想得到,隆庆皇帝不声不响,直接占领京都! “输得不冤。”徐璠幽幽叹息。 “你说的是倭国吧?他们当然输得不冤,我军还没去,他们自己人打出狗脑子,皇宫和将军府都被烧了。”谢秉忠兴高采烈。 徐璠定了定神,笑道:“多谢你特意送来好消息!走!咱们出去喝一盅,庆祝庆祝!” 说起来,从前为了争夺宁波海关的船引,徐璠跟谢秉忠还发生过争执。 但朝廷加开上海港,设松江海关市舶司,又是徐家捐资建的港口,情况就不一样了。 华亭徐家在松江府根深蒂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谢家又主动跟徐家交好。 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谢秉忠跟徐璠勾结搭背地往外走,笑着问:“太子的仪仗要到松江府了?徐兄不用忙着去迎接?” 徐璠苦笑:“蒙圣上恩典,饶了我罪名,否则我此刻也该发配充军。有罪之人,怎么能去迎接太子。” “令尊肯定是要去的?”谢秉忠问。 徐璠摇摇头:“家父年迈,如今住在乡间休养。” 徐阶已经七十岁,现在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熬过高拱。 干掉高拱已经没有希望,活得比高拱久,四舍五入算是胜利。 谢秉忠叹息两声,又说起随太子南巡的晏珣。 “我要请求拜见晏大人,跟他说倭国的消息……固然,他消息灵通,可能早就知道。但我从五岛回来,算亲身经历。” 徐璠听到晏珣的名字,也有些感慨,想起当年晏珣进京赶考,跟他一起给先帝修宫殿。 不知不觉间,时光匆匆流逝。 “以前他喊我小阁老,现在我要喊他小阁老了。”徐璠惆怅地笑道,“我也想拜见他。只是不知道,晏大人还有没有时间见我这个有罪之人。” …… 宝船下海要挑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为了不错过日期,南巡的队伍不去南京,直奔松江府,待返程时再去南京。 对松江府,晏珣有一种隐秘的期待。 “殿下,倭国战事的捷报,民间应该也收到了。”晏珣压抑着兴奋说。 “珣珣,你特别兴奋啊!”朱翊钧有些不明所以,“以前打赢鞑靼人,俘虏黄台吉,你都没有这么兴奋。” “这两件事,一样也不一样。”晏珣认真地说,“一直以来,人们都说倭国是神国,有神庇佑。元朝大军进攻倭国,都被神风摧毁……因此,没有人再敢轻易提出进攻倭国本土。但现在,事实证明倭国不是神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第589章 即将见面 此时的人,对神秘力量深信不疑。 你解释再多次,说没有什么“神风”,只是海上飓风,但就是没人相信。 他们会说,为什么倭寇来袭击大明,就没有遇到飓风,而正当鼎盛的元朝大军就遇到飓风? 分明就是神秘力量。 只有实打实的胜利,才能击碎倭人的迷之信心,以及消除大明对神风的畏惧。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朱翊钧想明白这一点,笑眯眯地说:“既然没什么神风,我是不是可以去倭国巡视一下。我也不用深入其中,只要去到你说的马关就可以。” 马关就是山口县的下关,位于本州岛的最西端,属于明军控制范围内。 “等陛下的命令,咱们不好私自去。”晏珣拍拍朱翊钧的肩膀。 不久之前,晏珣才知道隆庆皇帝竟然让汪德渊带着天子之剑出海。 攻打京都,是晏珣提议的。 但天子之剑的事,他还真没想到。 皇帝以这种方式鼓舞士气,又可以说,让剑代表天子出征。 晏珣想到大阅兵的时候,点将台上的天子,对隆庆皇帝的态度不由得更谨慎。 小伙伴当了皇帝,不再是当年解衣推食、平易近人的裕王殿下。 朱翊钧笑着说:“父皇会同意吧?他跟我说过一个梦……点亮倭国的历史时刻,他会让我去见证。” “唯一的问题,就是钧钧你还太小。”晏珣叹道。 一个小孩子出海,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不管怎么说,前方就是松江府,先到松江府看宝船。 …… 松江府是南巡的终点,看起来没有任何危险,但吕调阳和陆绎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危险的不是松江府,而是宝船下海仪式象征的意义。 明英宗正统八年,朱祁镇准备重启下西洋,派出大臣郭琰担任福州府同知,负责造远洋海船;同时派人巡视旧港宣慰司、满剌加外府、苏门答腊官厂等南洋属地…… 正统九年,福建、江西和浙江交界处爆发一千人规模的矿工动乱。这些叛军不向浙江、江西这两个富裕的省打,一个劲朝福建打。 正统十三年,叛军规模发展到十几万人。堡宗下令派宁夏精锐和京营南下平乱…… 正统十四年四月,土木堡之变前三个多月,福建叛乱的头目之一邓茂七被抓回京城,供出了一些内幕。 紧接着堡宗亲自下令锦衣卫抓捕前福建巡按御史柳华,柳华抢先一步服毒自尽! 不久之后,就是土木堡之变。 前后想一想事情的进展,简直细思极恐。 反对重启下西洋和远洋航海的势力,太强大了! 吕调阳和陆绎都是想得比较多的人,阴谋论一下,就觉得这件事很危险。 说不定,有人会破坏宝船下海的仪式,制造一些不祥的预兆,让下西洋的计划再次搁置! “谁敢搞事?不要命了吗?皇帝连倭国京都都敢打。” 见吕调阳和陆绎风声鹤唳,比在清江浦时还紧张,其他随行官员不明所以。 不是他们说啊!老吕和老陆就是疑心病重! 陆绎找到朱翊钧,郑重地说:“殿下知道倭国的消息,肯定想到倭国一游。但潜伏在暗处的危险,不仅仅是外敌,希望您以安危为重。” “扫兴。”朱翊钧很不满。 兴致勃勃地想着去见证历史,却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仅仅是外敌?难道还有内敌? 晏珣皱眉想了一会儿,“我知道陆大人的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循序渐进,用了七年的时间布局,谁主动跳出来搞事就是找死。” “小心一些总是好的。”陆绎说,“我希望从今日开始,直到宝船下海仪式结束,由我陪在殿下左右。” “睡觉呢?”朱翊钧问。 “我陪着。”陆绎说。 晏珣:“这就不必了吧?有我陪着殿下。” 好嘛!老陆狼子野心,想抢我的位置。 田义也愤愤不平,这些人怎么那么爱抢太监的活?有种你们切一刀啊! 有陆绎和吕调阳这两个疑神疑鬼的,南巡队伍进入松江府格外谨慎肃穆,当地官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闹哪出? 知道的是太子来南巡,不知道的看这阵仗,还以为是来夺城呢! …… 天黑了。 海浪有节奏地发出“哗哗”声,不理会人间动荡、悲欢离合。 即便京都落入大明军队手中,倭国三岛依旧烽烟四起。陷入仇恨中的内战,不是想停就可以停的。 胡宗宪将进军京都的详细情形写成奏章,让人从耽罗岛方向回山东,往朝廷报信。 这是正式的捷报,跟前面的种种小道消息不一样。 汪德渊走进来问:“真的不用把倭奴天皇以及大将军足利义昭一起送回去?” “等陛下的命令吧!之前不是说要签《马关条约》吗?签完再送他们去京师谢罪。”胡宗宪谨慎地说。 汪德渊挠挠头:“《马关条约》,就是晏哥哥提出的,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个地方如此执着。” “谁知道呢……你怎么又喊他哥哥?”胡宗宪好奇地问。 “哦!因为他料事如神,神得我有些心慌。比如说,咱们一占领京都,外头就有人宣称足利义昭是伪将军,签订的任何条约都不作数。”汪德渊说。 胡宗宪笑道:“他们可以说足利义昭是伪将军,总不能说正亲町天皇是伪天皇。若真有人这么说,倒有意思了。” 如此一来,倭国失去精神上的领袖,会真正的四分五裂,变成一个个小国。 两人相视一笑,制定新的计划。 汪德渊又说:“胡总督立下如此大功,这回肯定加官进爵,一代名臣,青史留名。” 胡宗宪目光一跳,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君子知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名臣?我已经过了求名的年纪。皇上信任我,命我总督三省水师,已经是皇恩浩荡,我还有什么非分之想?” 汪德渊怔了怔,连忙站起来说:“大人是真正的英雄。方才是我说错话了,请您海涵。” 胡宗宪笑着说:“你这样的年纪,正是求名的时候。我在此等候皇上命令,你可以先回去复命。” ……钦差大人再不走,倭国天皇和大将军都要被气死了。 汪德渊犹豫。 他是很想速速回去报喜,但是没见到鼎鼎有名的织田信长和安世,多少有些遗憾。 最关键的是,他刚编了一支鸭子舞,想请足利义昭和正亲町天皇表演。 第590章 冯保的理想 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呦。 因为一场特殊的艺术演出,正亲町天皇和足利义昭又凑在一起。 自从发布《请罪宣言》后,天皇的神光消散,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 还是特别丑,仿佛是近亲繁衍,出现了基因劣势的模样。 足利义昭目光黯淡,低声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做陛下的介错人。” 切腹仪式时,切腹者给自己的肚子来一刀,会疼得受不了。如果满地打滚肠子都掉出来,实在是给打扫现场的人添麻烦。 因此,就需要切腹者的亲友或武士担任介错人,一刀砍下切腹者的头,减少其痛苦。 这是一项神圣的职责。 正亲町天皇听出足利义昭的杀意,幽幽回复:“已经有人说,你是假将军。” 一条绳上的蚂蚱,大难临头想各自飞。 足利义昭沉默了,天皇有利用价值不一定会死,“假将军”没有利用价值,会死得比较难看。 “南宋末年,有一个汉人禅师被元兵问斩,他说‘电光影里斩春风’。”正亲町天皇闭上眼睛,“肉身虽死,灵魂却可以像电光穿过春风一样安然无恙。镇定一点吧!无论是跳猩猩舞还是鸭子舞,都是顽劣的游戏而已。”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谁给谁当介错人,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 这一刻,足利义昭觉得天皇装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如果他可以勇敢一点自尽,就更像智者了。 …… 比起倭国的战火四起,大明东南沿海的百姓,享受着太平盛世。 盛世来之不易,是无数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那些年,东南抗倭的形势多严峻,经历过的人毕生难忘。 晏珣在崇明船厂见到红光满面的冯保。 那神采,就像喜得双胞胎似的。 冯保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腔调说:“我找到一些三保太监下西洋的日志。船队从福建启航,两天左右到达大湾,跟岛上的人弘扬天威,然后向南航行,约三日可抵达吕宋,在此补给交流。 接着向西南航行,到安南、占城、暹罗,上岸贸易,如遇到不友好的就施予惩罚。在此可以补给粮食和土特产,继续往西南航行,约七天可达柔佛(马来西亚)。 航行半个月,抵达文莱、爪哇等地。然后往西抵达锡兰,那里出产宝石香料。继续向西抵达天方(阿拉伯),在此体验特殊的风土文化,顺便留恋一下波斯美人。船队沿着海岸航行,还到过麻林国(肯尼亚)……” 太子和随行官员默默计算着航行时间,总的来说,南洋还是很近的,西洋就远了。 ……明代所说的“西洋”,指的是文莱以西的东南亚和印度洋沿岸地区。 晏珣轻咳两声:“其他先不论,三保太监有什么可能留恋波斯美人?一定是谣传。” 冯保尴尬:“……晏大人所言极是。” 说到这个问题,传闻西洋有种断肢重生的秘技,不知真假。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我听闻在海上航行的时间太长,船员会得一种败血症?” 冯保回答:“日志上说,船上带着活的家禽、牛羊,还有大量黄豆,可以做豆腐生豆芽。最重要的是,沿途可以补给。” 凡是不合作的都灭了。 第一次下西洋,郑和带了五个卫,约两万八千人。 规模如此庞大的海军陆战队,对沿途国家就是降维式的打击。什么南洋大海盗,遇到郑和船队都是白给。 遥想当年,实在是令人唏嘘啊! 只有走在时代前头的人,才不会被抛下,国家也是一样。 “三保太监在南洋、东洋威名赫赫。倭国有人谣传,三保太监是清和源氏的后裔……这是哪跟哪?”冯保笑道。 晏珣愤愤地说:“倭奴不要脸,这是三保太监受到的最大污蔑。可别让朝鲜人听到,不然他们就要说三保太监是朝鲜人。” 登月碰瓷啊! 众人也都跟着骂起来,这种污蔑,简直比说郑和留恋波斯美人还要离谱。 冯保连忙说:“自然是污蔑!不过是倭奴的一种希望罢了,想和强大的人扯上关系。” 他们往前走着,崇明船厂仿造南京宝船厂,处处气势恢宏、忙碌得热火朝天。 穿过蓬厂作坊、细木作坊、铁作坊、缆作坊以及七个造船作塘,如史前巨兽般的威远号出现在眼前。 即使是不懂造船的人,看到这样的庞然巨物都震撼得说不出话。 关于郑和的种种传闻,都是过去;而威远号,则是未来。 “感谢晏大人送来的葡萄牙大船图纸,我们终于造出了自己的大海船。”船厂提举徐奎上前,感慨地说:“远洋大船这方面,我们确实已经落后于西方。” “认识到自己不足,奋起直追就是。”晏珣笑着说,“总算还不是太迟。” 最怕的是盲目自大,最后被洋人的坚船利炮敲开国门才如梦初醒。 朱翊钧看看大船,又看看晏珣……他有一种感觉,如果没有珣珣,就没有眼前的一切。 威远号出海的典礼已经安排好,到那时他们就可以亲自登上这艘大海船,看海上的风景。 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看没看过的风景,吃没吃过的美食。 离开崇明船厂,朱翊钧带着众人坐船经过黄浦江返回下榻的驿馆。 永乐元年,朝廷派户部尚书夏原吉治理苏州、松江一带的河道,形成新的通海河道-黄浦江。 如今,松江市舶司设在吴淞口,此地素有“重洋门户、七省锁钥、苏淞喉吭”之称。 几艘大船航行在江中,徐璠恭敬地向太子介绍两岸的情况。 “东岸这块嘴状的冲积沙滩是陆家嘴。永乐年间开始,有渔民在此居住形成村落。先帝时的翰林编修陆深的墓就在那里,陆家嘴也因陆深而得名。” 松江府出过很多大官,陆深在其中不算显眼。 但晏珣听说过此人,几百年后,浦东开发,陆深的墓被挖了,出土文物收藏在上海博物馆。 晏珣眺望着两岸,陆家嘴有了,浦东还是一片荒凉,只有一些小渔村在其中。 “浦东这一块不可以开发吧?”他问。 徐璠回答:“海潮把浦东冲成烂泥塘,渔民来此捕鱼虾、打水鸟,除此之外没什么用。” 晏珣恍然,难怪很久以后还有“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说法,浦东的自然条件限制了其发展。 想要攻克自然环境,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至少现在很难办到。 朱翊钧欣赏着江边的景色,赞道:“吴淞口停泊着众多海船,仿佛蔓延到天际,有个相邻的宁波港,上海港还能迅速发展,真是不容易!” 可见只要上下齐心,大明能做成所有的事。 最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部的阻力。 第591章 一个噩耗 一个国家好比一个人,一旦丧失雄心壮志,就像是眼看着盛夏的疾风骤雨将至,却眼睁睁看着乌云从头顶飘过一般令人唏嘘。 夕阳西下,江面波光粼粼,跳跃着万点金光,港口的千帆远影,美丽得让人词穷。 想着作一两首诗,却又觉得诗句难以描述。 见太子欣赏景色,徐璠悄悄退到晏珣身边,无声地笑了笑。 ……多谢你,否则我这样的罪人,哪有机会见到太子。 ……不客气。崇明船厂和上海港的建设,多亏华亭徐家的鼎力配合。 两人默契地对着眼神,有些事不必说出口,懂的都懂。 华亭徐家果断向皇帝投诚,为的就是一个断尾求生的机会。只要远洋海贸顺利开展,上海港会成为大明第一大港。 陆家嘴、徐家汇……都会成为一个个流传千古的地名。 …… 倭国这一边,安世跟织田信长默契停战,主力退回石见银矿。 石见银矿是安世从毛利家手中抢来的。 安世有明军做靠山,侵蚀了毛利家的大量地盘,其中也包括山口县,以及俗称“马关”的赤间关。 大明有计划来马关签订条约,安世要提前安排场地。 “不知道大明会不会派新的特使过来。若能见到小珣,那该多好!”安世暗暗感慨。 黎大说小珣的眉眼长得像杨家的人,身形气度又像晏鹤年。 “这么会挑着长,一定会有很多女子喜欢吧?说不定已经给我添了十八个外甥孙。” 安世想到一群玉雪可爱的小孙孙,觉得斗志满满。虽然有人说晏珣没成亲,不娶妻又不耽误儿孙满堂! 安排好会场,他又问心腹:“堺市那边怎么样?” 趁着明军占领京都,要尽可能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啊! 堺市位于大阪湾,是一个比倭国所有城池都繁荣的港口大城。 日渐衰微的室町幕府过去多次向堺市借钱,作为回报,幕府同意此地享有独立的自治权和特殊的制度。 在堺市海岸,仓库成片林立。仓库主都是富商,构成了堺市的自治集团。 值此乱世,堺市的人有一种迷之优越感。因为他们有钱,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心腹说:“晏枚成功潜入其中,化名寂安居士,成为其中一位大仓库主。” 安世笑着说:“徐渭随胡总督出征,徐枚若想见父亲,很快就能如愿。” 徐枚?晏枚! 晏家的手在倭国伸得很长,长得超乎所有人想象。 心腹又说:“织田信长那边想议和,他那个嫁给浅井家的妹妹阿市还挂念大人,不知您是什么意思?” 织田信长意识到局势不妙,想用寡居的妹妹跟安世联姻。 先联姻再吞并对方的势力……打妹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阿市。”安世叹息,“我只见过她一次,当时她还是个少女。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有太多的理想,没心思想女人。 心腹懂了,安大人的意思是不联姻,不想要织田信长这么个如狼似虎的大舅子。 传闻织田市是“战国第一美女”,不收到自家营帐,多少有些遗憾~~ …… 汪德渊依依不舍地告别胡宗宪,随着一队撤回耽罗岛的士兵返回。 直到登上战船,看见波涛汹涌的大海,他还是难以平复心情……这一次出征,简直像做梦一般。 吴承恩跟随他一起返回,不断地呢喃着,斟酌《东游记》的内容。 《西游记》是一本玄幻色彩的小说,《东游记》写成纪实就没意思了。 必须加一点东海龙王招婿之类的故事,再设置七七四十九难。 一出海,耽罗岛仿佛就在眼前。 扼守大明山东、倭国和朝鲜航道咽喉的耽罗岛,天然就是水师驻军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大明的。 汪德渊现在对耽罗岛很有亲切感,跟回家似的。 “真想念耽罗岛的蜂蜜和烤鱼啊!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汪德渊对朴得欢感叹。 朴得欢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说得对,倭国再好,还是俺们家乡好。” 跟着明军直入京都,朴得欢已经重塑三观,彻底变成“俺们”。 汪德渊想到回耽罗岛养伤的老七,从行李里找出几样战利品,准备给老七一个惊喜。 …… “汪大人。”伤兵营前面,一个小队长低着头说:“汪七死了。箭伤恶化,死了。” 汪德渊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不是说老七的伤不要紧吗? 他的内心震动,却只是轻声说:“怎么?” 面前的人解释:“可能是天气炎热,也可能是箭头有污秽……汪七在船上就发烧,到耽罗岛就不行了。” 他说完,悄悄地告退。 汪德渊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又呢喃了一句:“怎么……” 怎么办? 他该怎么向七哥的父母妻儿交代。 他身边的“十八罗汉”都是汪家精挑细选的,也都是乡里乡亲,甚至是沾亲带故。 他现在明白项羽“不敢过江东”是什么心情。 一个年长的护卫走过来,拍拍汪德渊的肩膀:“我们出发之前,都留下了遗书。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这一路死去的,也不仅仅是老七。” 只不过,老七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比其他人的死更有真实感。 汪德渊自己出发前也留了遗书,道理都懂,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 七哥是最会开玩笑的,他多希望这次又是玩笑。他全身抽搐,难过到哭不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兄弟们一个个过来,轮流拍着汪德渊肩膀,安慰:“兄弟们把脑子别在裤腰带上出国远征,是为了给家人搏一个更好的未来。老七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两个儿子培养成才。” “我知道了。”汪德渊哽咽地说,“从今往后,七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要培养他们进士当大官!” 他泪眼朦胧数着身边的护卫:“一,二,三,……” 不要再少了,永远不要再少了!我们一起回家,回到父母妻儿的身边。 吴承恩远远看着,将这一幕写进《东游记》。 战争是会死人的,即使是我军大获全胜,依旧有人死亡。 等汪德渊冷静下来,吴承恩走过去说:“钦差大人,你要给朝廷好好上一份奏折,为战死以及受伤的将士获取更多的抚恤银!这是他们应得的!” 虽然是大胜,但这么一场超乎预期的战争,朝廷会有什么反应,还很难料呢! 吴承恩老于世故,知道世事难料,有功之人未必有赏。 这番话也是对汪德渊的一种安慰。 汪德渊打起精神,重重点头:“我知道。” 他觉得自己多了一份责任,从悲伤中找回理智。 第592章 号外号外 “号外!号外!” 永远人潮涌动的京城大街,机灵的小报童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囊,高高举起手中的报纸,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道:“三省水师联兵进军倭国京都!倭国天皇投降!幕府大将军投降!东洋之新局面诞生!” 出人意料的消息一喊出来,喧闹的人群为之一静。 倭国?老仇人啊! 大人小孩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之后欢呼,有点闲钱的立刻走向小报童。 “小哥,来一份号外!” “好!” 越来越多的人簇拥过来,小报童脸上的笑容更停不下来,不停地从包囊里拿出带着墨香的报纸。 一枚枚铜钱撒进装钱的小布袋里。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同样的场景在京师其他地方上演,小报童们奔跑在大街小巷,用清脆响亮的声音高声呐喊,向所有人宣布这一重要的捷报! 不久前刚刚问世的《明报》,也跟着打响名声。 “今天的报纸怎么那么小?就一篇文章?”一个年轻人问。 报童回答:“这是号外!临时加印的一期,就只有这一个消息!” “这么说,是正式捷报?派往倭国问责的钦差回来了?”路人问。 报童说:“我不知道啊!反正报纸上的消息就是这么多,不会有假!” 众人纷纷点头,《明报》由皇家印书局刊印,主编是名士何心隐,审核是翰林院,怎么可能有假。 他们把手里的报纸看了又看,满纸黑色的大字,仿佛也透着胜利的喜气。 有人忍不住大声念出来,有人激动地呼朋唤友:“老兄,一起去喝两盅?有这样的喜事,你摆两桌酒请客也应该!” “怎么不是你请?” “给你收礼金的机会啊!” “……有道理!” 原本大明水师攻打倭国京都的消息,只是影影绰绰的传闻,有些人坚定地认为是谣言,驳斥“不信谣不传谣”……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家里有亲戚当官的,都纷纷赶着上门去打听……打这一场仗,投入多少?收获多少? 打仗是要衡量得失的。 有人说,朝鲜就是太苦寒、物产又不丰富,否则早就成为华夏的一个省。我们那可爱的老祖宗,把好地方都给占据了。 虽然说打倭国,不用太在意得失,能有利可图自然最好。 …… 杨小福站在街头,手里拿着一份小小的号外,不停地颤抖,仿佛这张纸有千斤重。 他的心空落落的。 那一次驱邪,另一个他已经被驱走,只剩下安世最忠诚的追随者杨小福。 可是看到故乡的噩耗,他平静的内心再起波澜。 正在发呆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笑容恶劣的杨应龙。 同姓之间,相爱相杀。 杨应龙笑道:“看你像丢了魂似的,被马撞到可不要讹人!倭国京都失守,算亡国了吧?” “没有。”杨小福说,“本来京都就已经号令不了谁,就算失守,也只是一个城陷落而已,跟其他任何城池陷落没有两样。”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杨应龙拖着杨小福到路旁,“依我看倭国归顺大明,成为大明的一个省不是挺好?” “你想播州改土归流?”杨小福反问。 杨应龙目光一跳,又笑着说:“也不是不行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现在只想喊隆庆皇帝“爹爹”! “倭奴又丑又坏,归顺大明,朝廷还未必要呢!”人群中传来一声议论。 接着又是一阵附和声和哄笑声,比过年的庙会还要热闹喜庆。 杨小福停住脚步望过去,没找到说话的人。 他想反驳,倭国有好人有坏人,并不是全都丑陋,也并非全是倭寇。 可在这种气氛中,反驳很可能被人围殴……罢了!不必解释! 大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向全国各地蔓延。 此时恰逢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等西洋国家来贸易,有获准进京朝贡的,都跟着凑热闹上表恭贺皇帝。 当然,贺表是请翻译代笔。 隆庆皇帝兴高采烈,单独召见首辅高拱。君臣说着悄悄话,回忆这些年的种种不易,说了两个时辰。 到最后,高拱都落泪了。 陛下真是太不容易! 不动声色地谋划如此大战,直到捷报传来,保守派才确切知道战况。 天天装钓鱼佬,一定很辛苦吧? 文武大臣也吟诗作赋,挑尽所有好词夸奖皇帝“武运昌隆”,简直要跟洪武、永乐看齐。 皇帝勉强压制住得意,冷静地让相关部门起草诏诰,封赏有功的将领,派出特使到倭国山口县,签订《马关条约》。 礼部写好圣旨,呈隆庆皇帝过目后,用六百里加急送往松江。 派往倭国签订条约的特使不是旁人,正是首先策划这场战役的翰林掌院晏珣! 作为翰林掌院,东宫左春坊左庶子,晏珣也有资格做这个特使。 圣旨一定,朝中文武官员都敬佩地看着晏鹤年。 回想当初晏阁老入阁三把火,每一把火都烧得红红火火,原来是剑指倭国! 晏家父子一定跟倭国有深仇大恨! 但话又说回来,华夏之人痛恨倭国是正常的。 就连播州土司、建州女真,都同仇敌忾! 晏鹤年笑得胡子一抖一抖,跟张居正分享喜悦:“此次大捷可以震慑北方的狼,给我们省了不少事。战事能这么顺利,全赖陛下的多年布局。” 张居正点头:“陛下筹谋之深,着实令人惊叹。但陛下能有如此决心,也是你们父子之功。” 明君和名臣,是相互成全的。 “我不敢居功。”晏鹤年正色道,“这一场战争,是胡总督以及诸位将士的功劳,也是后方提供军需的诸位同僚的功劳。” 张居正感慨:“胡宗宪啊!” 胡宗宪因此一战,成全了毕生理想和一世英名。 想想嘉靖末年的刀光剑影,胡宗宪这把钢刀都差点被折断,实在让人感慨世事难料。 “文瑄这下如愿以偿。”张居正又笑着打趣,“他以前不是常说要打上倭国本土,活捉天皇和大将军?” ……晏珣的原话是“活捉织田市”,但一个定了亲的人,不适合再口花花。 晏鹤年笑容满面:“我可以想到他有多兴奋。” 不枉他帮小珣争取特使一职! 这种现成的大饼,不知道多少人想抢。最终落在晏珣头上,纯属“天意”。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上轿子,同去高首辅的府邸……好不容易直入京都,下一步该怎么安排? 是让倭国做大明的藩属国,还是像有些人说的,把倭国变成一个省? 高拱正在等晏鹤年和张居正。 三位阁老平日意见不同,撸起袖子吵得面红耳赤也是常事。 唯有对付倭奴,能让他们和和气气地商量,甚至可以说心有灵犀。 第593章 人生巅峰 晏鹤年先提起有人弹劾胡宗宪。 “胡总督这次的功劳无法泯灭,皇上圣旨加封,但背后的文章可不少啊!” 此次皇上对胡宗宪的加封: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和从前新建伯王阳明的加封类似。 特进光禄大夫是文散官最高级别的头衔,上柱国是明朝文武官最高勋号。 “上柱国”中最牛的要数嘉靖朝的首辅夏言,他是除李善长之外,唯一活着的时候被授予上柱国勋号的文臣。 现在多了一个——胡宗宪。 皇恩浩荡,简直让人酸到出汁……不就是打进倭国京都?有什么了不起的?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各种诽谤和赞美同时降临。 话又说回来,活着被封上柱国的李善长、夏言,都死得挺惨。 胡宗宪获得这样的荣耀,不知是凶是吉。 高拱平静地说:“是有四五份奏折,有的说胡宗宪跟倭国大名勾结,进军京都是为人争夺地盘;也有说他纵兵劫掠、贪污战利品、中饱私囊;还有人说他一把年纪,收倭奴女子为妾……这项多半是捕风捉影。” 张居正默默听着,想起隆庆初年,戚继光被围攻弹劾。 明枪暗箭从四面八方袭来。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配方。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他们在后方捕风捉影的猜测诋毁人。”张居正沉声说,“依我看,该启动一次京察,专门清理这些人。” 高拱:…… 经过几次京察,言官系统许多是高拱的人。 当然,他毕竟不是真的权奸,没能控制全部人的嘴巴。 “皇上明察秋毫。”高拱说,“这些奏折一概扣了,没有下发。现在忙着推行摊丁入亩,不好再大动干戈整顿言官,以免节外生枝。” 张居正待要发怒,晏鹤年抢先说:“光是扣下奏折还不行。曾子是圣贤,曾母是贤母。知子莫若母,可是旁人报了三次‘曾参杀人’,曾母还是信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二对一,张阁老和晏阁老统一战线。 高拱想到皇上的兴高采烈,也不想胡宗宪被人围攻,让此次大捷蒙上阴影。 他以商量的口吻说:“处理完战后的残局,把胡宗宪调回京城如何?” “调回京城?官居何职?”晏鹤年问。 督抚的终极位置是尚书。 胡宗宪是谭纶的老上司,现在谭纶担任了兵部尚书,总不能让谭纶为胡宗宪让位? 三人一时都有些无语……胡宗宪资历太深、功劳太大,反而不好安排。 “先让他回京再另作安排。”高拱发话,“他已经位极人臣,以特进光禄大夫的身份在京参议朝政也可。” 说到“位极人臣”,高拱都有一点酸。 即便他是皇帝的老师,没有特殊功劳,想死后追封“上柱国”可能性都不大,更别说活着被授予。 晏鹤年垂眸摸了摸胡子,没有反对高拱的提议。 胡宗宪年纪大了,回京也好。人不在京城,时间长了,皇帝相信流言蜚语,岂不是更糟糕? 活着被授予上柱国的人,想要善终很难! 晏鹤年掐指算了算,又微妙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另一个时空的“张居正”,死后被追赠上柱国勋号,张家的下场也不好。 “上柱国”简直是一块竖起来让人攻击的靶子。 此时此刻,高拱、晏鹤年和张居正,出于物伤同类的心理,都不希望胡宗宪下场悲惨。 …… 要说晏珣被任命为特使,谁是最羡慕的人? 是他的未来大舅子王锡爵。 老王捶胸顿足:“如果我陪着太子南巡,人在松江方便出海,这件差事很可能就是我的。” 和晏珣相比,担任过大湾巡海御史的王锡爵,可以说对倭国更了解,做特使合情合理啊! 他的夫人朱氏安慰:“你还眼红文瑄?都是一家人。” “他还没过门,算不上一家人。”王锡爵气呼呼。 抢大饼的时候就不是一家人。 “人家还羡慕你做今科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呢!”朱氏说,“假如文瑄没有南下,这个差事应该是他的。” 顺天府的乡试主考官,比其他地方更有政治意义。 王锡爵郁闷了,儿子向着晏珣就罢了,连妻子都向着晏珣! 难怪当年晏珣进士的时候,京城童谣都唱“人人都爱探花郎”。 他安慰了自己好一会儿,甩着袖子叹道:“不管怎么说,以文瑄为特使,总比其他人好。若是殷正茂或者申时行占了这个便宜,岂不是更郁闷?” 朱氏忍着笑,王锡爵口里气呼呼,其实是替准妹夫高兴的。 人人都爱的晏郎,终究是落到王家手中。 …… 晏珣收到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喜得心跳加速,简直比金殿传胪的时候还要兴奋。 什么是人生巅峰? 在一份截然相反的《马关条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人生巅峰。 朱翊钧叫住传旨的人,问:“父皇有没有说,不让我陪着晏大人去倭国山口县?” “没有。但是……” “没有的意思,就是父皇不反对我跟着去。”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阁老您说是不是?” “殿下,皇上也没说让您去啊!”吕调阳苦着脸。 宝船下海仪式已经结束,按日程太子应该返程,先去一趟南京……可是,太子就是在松江府逗留。 底下的人还以为太子是爱上了黄浦江的风景,或者迷上松江云片糕。 此时才恍然大悟,太子在等这份圣旨。 朱翊钧霸道地说:“父皇让晏老师去,晏老师是我身边最亲近的长辈,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四舍五入,父皇就是直接命令我去。” “不能这样四舍五入……”吕调阳劝说,“殿下身边最亲近的长辈,难道不是您舅舅和郑王世子吗?” 别以为宝船下海仪式顺顺利利,危险就没有了。 当初阻止英宗重启下西洋的人,谋划了好几年,搞出一场影响国运的惊世之乱!好吧……阴谋论也许是他想太多,但总比想太少要好。 太子主动出海,就是给敌人可乘之机。 陆绎也控诉地看着晏珣……你别光顾着高兴,快劝一劝太子啊! 晏珣在陆绎怨妇般如泣如诉的目光中冷静下来,毫无诚意地劝说:“大家别争了!有话好好说!此次签订条约的山口县下间关,和石见银矿一样,都在安世控制下。 此人是汉人,跟我军关系密切,皇上是知道的。他那边想必早已准备好会场,我们去去就回,就跟在自家后花园一样,大家不用那么紧张。” 朱翊钧说:“我本来想着,如果我去的话,应该带上吕阁老和陆指挥使。” 陆绎和吕调阳:……咦? 有点心动怎么办?这可是载入史册的大事!人生巅峰啊! 第594章 一起出发 朱翊钧觉得陆绎和吕调阳的表情挺有趣的。 出发倭国又不可能微服私访,当然得带上南巡总领大臣以及锦衣卫指挥使。 “有好事,我不会忘记诸君。”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吾等同去,意下如何?” “同去同去。”陆绎先答应了。 如果太子一定要去,他不守在身边就是失职。 另外,作为锦衣卫的头子,他也想借此机会跟安世发生联系,像蜘蛛织网一样拓展情报网。 吕调阳见陆绎倒戈,也只好同意了。 一声“好”说出来,顿时觉得心花怒放。他明白,这就是他真实的意愿。 前面的劝阻,都是为了推卸责任。 “皇上既然没有说殿下不能去,就是默许殿下去。”吕调阳摸摸胡子,“既然如此,陆大人,我们一起去安排行程,速去速回吧!” 陆绎摩拳擦掌,不是我想去,是太子命我去~~ 太子微微一笑:“咱们就坐威远号去。” 众人都不反对,既然要去,就大张旗鼓地去! 其他人离开后,朱翊钧立刻换上“快夸我”的眼神看着晏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扑闪扑闪。 晏珣:“……” 这谁顶得住哦! 虚岁已经十一岁的小少年,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他尽可能面不改色地说:“殿下洞察人心,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反对你去,只是想逃避有可能出现的责任。因此,您做出强势的姿态,他们就顺水推舟同意。” 朱翊钧笑眯眯地点头:“是这样!我是跟珣珣学的!” “……如此狡诈,是跟其他人学的吧?”晏珣反驳。 朱翊钧眉眼弯弯:“就是珣珣!” “好,是我教的。”晏珣认了。 他现在的心情还很激动。 “殿下,我真的很高兴!皇上一定是知道我的心愿,才特意安排我做钦差特使。” 否则,由胡宗宪做代表签订条约亦可,不必再多派一位钦差。 朱翊钧靠在晏珣身边坐下,一脸机灵的笑容:“父皇一定也知道我想去,才把圣旨送给我们。” 我不管!就是父皇让我去的!没有明说就是暗示! “真霸道。”晏珣笑着说。 大明的太子,霸道一点没有关系吧? 朱翊钧兴致勃勃地问山口县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下间关有什么风景,织田市会不会在安世那里…… 叽叽呱呱的,像一个即将出国旅行的好奇孩子。 无论有多少心眼,他在晏珣面前只是一个孩子。 晏珣耐心地跟朱翊钧讲倭国的事。 他对倭国的了解更多的来源于艺术作品。隔了一个时空,现在的山口县是什么样,他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才有去揭开面纱的冲动。 晏珣又跟朱翊钧约法三章,此行不得脱离自己的视线;每日按时作息;所有吃的喝的,都要让太医先检查。 但是想一想,又觉得太医也不可靠。 “我真的是被陆绎他们精神污染了,看谁都不可靠。”晏珣嘀咕。 阴谋论什么的,越想就越可怕。 朱翊钧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钧钧,现在和正统年间不一样,如今支持远洋的势力比反对派更强大。” 晏珣点点头。 第一波反对开海的人,在隆庆元年就开始搞小动作,经过几年打压,该削的都削了。 比如趁广西韦银豹之乱时,广东也发生海盗犯边。最终,叛乱者都被殷正茂、俞大猷强势平定。 “福建、广东、大湾都布置好可信的人,俞大猷、殷正茂忠诚和能力没问题。”晏珣摸了摸下巴,“说不定,他们正虎视眈眈,看谁冒头就去斩首。哦,张四维也在广东。” 眼睁睁看着别人立功,自己在老巢里窝着? 支持下西洋,才有他们立功的机会。 经晏珣提醒,朱翊钧想起张四维。 哎呀呀!差点忘了张老师,他在广东的买卖做得怎么样?跟俞大猷合得来吗? …… 晏珣陪着朱翊钧说话,安排行程的事都交给吕调阳。 假如太子不去,晏珣作为钦差出使,会由当地官府和卫所安排船只、护卫。 本地官员想要出一份力,被吕调阳谢绝,一切有老夫安排。 “吕阁老防着我们呢!”地方官哭笑不得,“我虽然在松江府当官,又不是南直隶人!他们要防,也该防本地人,依我看就不该让徐璠接近太子。” 另一人说:“徐璠有什么好防?徐家捐资建港,巴不得大兴海运,他家才能东山再起。” “徐家还想东山再起?高首辅还在呢!” 他们低声议论着,对吕调阳防贼一样的态度不满。 但转念一想,不让自己插手也好,有什么黑锅轮不到自己背。 “唉……其实我是想着,如果我也能跟着去倭国签条约多好!光宗耀祖啊!”知府叹息。 明知不可能,想一想都不可以吗? …… “隆庆七年七月望日,翰林掌院晏珣簜节以行。祥飙送风、神鱼扶舳……” 高大巍峨的巨型宝船上,随行翰林忠实地记录出使过程,将来要载入史册。 这个季节,正是南洋的葡萄牙商船来往大明和倭国贸易的好时候,但受战局影响,茫茫大海仿佛只有他们这一支船队。 只是一支船队,却比十支商队还要庞大。 晏珣吹着海风,觉得舒服极了。 沾太子的光,他这次出使的阵仗庞大,途经五岛的时候,可以给当地人高山一般的压迫感。 朱翊钧拿着望远镜往大明方向眺望,直到再也看不见陆地,才既兴奋又不舍地放下。 他是精神奕奕,吕调阳等文官一上船就后悔。 ……都说大海船如一座小岛,惊涛骇浪中也能平稳如陆地,可老骨头们还是觉得快散架。 有一点点后悔。 吕调阳实在不理解,朱翊钧这么个小少年,哪来如此充沛的精力。 朱翊钧本想找吕阁老分享心情,见状只能去找晏珣。 ……不是我不找你们说话,是你们中看不中用啊! “真的出海了!母妃若是知道,肯定会很担心。我要带一份大礼物回去送给她,稀有的珊瑚或者东洋海珠,母妃都很喜欢。” 隆庆皇帝登基之初,命人采购珠宝送给后宫妃嫔。当时还是徐阶做首辅,把皇帝喷得灰头土脸。 晏珣笑道:“没有女子会不喜欢珠宝吧?这是殿下的孝心,其他人也不能说奢侈。” “奢侈?难道要花钱买?”朱翊钧瞪大眼睛问。 晏珣:“……好的,我知道的。” 不给钱的话,就是让倭国献上?或者是让占据石见银矿的安世贡献? 想必安世会很乐意。 这一次就要见到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的亲舅舅吧? 晏珣有种隐秘的期待……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野心勃勃的倭国大名,是他的亲舅舅。 第595章 晏珣下东洋 这艘威远号海船是新打造的,下海仪式时只在近海试航。 现在太子亲自乘坐前往倭国,晏珣口中不说,也提着十二分的心,目光时刻追随着朱翊钧。 看着看着,猛然发现钧钧似乎比出京的时候长高一些,体型矫健挺拔。 嗯,有长成美男子的潜力,比大胖子好多了。 从白天到黑夜,大海的颜色悄然变化,从浅蓝到深蓝,从绿色到紫色,让人目眩神迷。 早上太阳升起时,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傍晚,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大海,让海面上的一切都变得金黄,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 当海浪翻滚时,白色的浪花飞溅起来,犹如珍珠般晶莹剔透。 朱翊钧看了几天,还是觉得没有看够。 “可惜父皇不能出海,真想让他也看看如此壮丽的景色。”朱翊钧想起遥远的京城,有一位孤独的留守老头。 晏珣:“……咱们可以画一幅画,回去送给皇上。” 朱翊钧点点头:“上岸有时间就画……你看那些海鸟,能不能吃的?” “远远看着,不知道是什么鸟。”晏珣回答,“有些可以吃,有些不能吧?” 他对海鸟没什么研究,只知道海鸥。 “七月望日,襆被登舟。二十日辰正,见长崎五岛。船从岛间过,见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晏文瑄言,风暴或将至,神鱼相护……计十昼夜,径达所届。鱼解扶危风转顺,海云红处是扶桑……” 随行翰林的笔搁下,此行的目的地已遥遥在望。 …… 山口县下间关,一身倭国武士打扮的安世,正在见足利义昭。 他在给足利义昭煮茶,举手抬足仿佛带着某种韵律。 “教我茶道的人说,眼看着炉火熊熊燃烧,心中的贪欲、妄念会随之化为灰烬,如此就可平安度过一生。” 安世说着,行云流水般给足义利昭倒了一杯茶。 足利义昭摸不准安世的来路和想法。 此人仿佛是一口深井,看不见底,又蕴含着无法猜测的智慧。 但是相比在京都跳猩猩舞、鸭子舞,到安世这里至少还算以礼相待。 “是胡宗宪教你的吗?”足利义昭试探着问。 安世笑着说:“是我的姐夫。他是一个风雅的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 足利义昭还想试探,安世已经转移话题:“您看我这个茶室布置得如何?不久之后将有贵客到来,我希望以鲜花、好茶款待贵客,不在贵客面前失礼。” “很好。”足利义昭言不由衷。 现在这种时刻,安世还有心情品茶赏花?果然内奸,一点都不想掩藏了。 足利义昭忍不住瞪了安世一眼。 安世却笑道:“我希望此次签订条约能够一切顺利。天皇那边已经没有问题,将军这里也不要有问题。” “日本不是小国,就算签下条约,大明也不可能完全占据九州、本州和四国三岛。”足利义昭说。 “这就不劳将军操心。”安世淡淡地说,“早点签好条约,把明军送走,大家都舒服。你也不想他们留在京都过年吧?” 足利义昭皱眉,他当然希望明军越快走越好。 可是明军走后,他这个丧权辱国的大将军会有什么下场?外面一些大家族已经喊出口号,骂他是伪将军。 恐怕这一次,连织田信长都会放弃他。 唯有眼前立场不明的安世,给足利义昭一点活命的希望。 “我知道了。”足利义昭一口喝下安世煮的茶。 这杯茶,是他有生以来喝过最苦的。 …… 胡宗宪把正亲町天皇和足利义昭带来山口,同时让士兵接管了城中防务。 安世背后有大明做靠山,明晃晃地揭露在倭奴面前,不必再掩饰。 望着苍茫的大海,胡宗宪蓦然想起一句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他有一种预感,此战结束就要回京了。 主动提出致仕吧! 急流勇退,才是保全身家性命最好的方法。 “如果朝廷派特使从山东出海,最快四五天就能抵达。若是从松江府出海,六七天也可以到。” 胡宗宪默默计算时间,从派人回去送捷报,到朝廷派人来签订条约……顺利的话,使者即将到来。 也有可能不顺利,比如朝廷根本不在意倭国,不愿意派人来签条约。 某些人的思想作风,如同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胡宗宪早就领教过。 但是想到天子之剑,胡宗宪又恢复信心。 嘉靖、隆庆两位君主,别的方面是否英明不好说,在对待倭寇方面态度一直很有决断。 “大人!”举着望远镜的亲卫欢呼,“大人!海上出现船队,是大明的旗帜!” 钦差来了!朝廷果真派出特使!皇上很重视他们的胜利! 胡宗宪猛然接过望远镜,一艘巍峨的宝船渐渐出现在视野。 “宝船!远洋大海船!来者不是一般人啊!”胡宗宪也不禁兴奋激动。 早几年朝廷就派人去虾夷岛砍伐巨型橡木,千辛万苦送回国内,就是为了造如今的巨舰。 胡宗宪原本想着退休的心又变得蠢蠢欲动……大海船已经造出来,有没有可能他亲自主持下西洋? 老夫聊发少年狂!本座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士兵中响起阵阵欢呼,特使会是谁? 大宝船? “总不可能是太子殿下亲自来吧?” “不可能……多半是太监。从前郑和下西洋是三保太监统领,这次来的可能是阮公公或冯公公?” “今时不同往日。再说,从来没有派太监签订两国条约的,特使肯定是文官,也许是一位资深翰林。” 谁是最资深的翰林? 当然是翰林掌院晏大人。 …… “到了!看到没有?前方就是马关。”晏珣紧紧握住朱翊钧的手。 马关,确切来说叫下间关。 另一个时空,1895年4月17日,也就是农历的三月二十三日,大名鼎鼎的李鸿章作为清政府特使,在山口县的下关春帆楼签订《中日讲和条约》,也就是众所周知的《马关条约》。 “我早前让徐枚过来的时候,特意提过要找一座楼命名为春帆楼,不知他有没有照做。”晏珣激动地说。 朱翊钧:“他会做到的。他是晏枚,晏家的人言出必行。” 珣珣握得他的手有点疼,但他理解珣珣的激动。这一天,一定是珣珣期望了很久的。 第596章 马关条约 山口这个地方,跟华夏有些缘分。 “倭国有个传说,马嵬坡之变,杨贵妃被缢至短暂气绝,但没有毙命。待六军和唐玄宗走后,心腹偷偷让她跟遣唐使走了,从倭国山口县登岸,此处还有一座杨贵妃墓。” 晏珣说起一段故事。 “不太可能吧?”朱翊钧只是年纪小,并不天真。 兵荒马乱的,杨贵妃即便没死,又怎么顺利出海? “倭国贵族痴迷白居易的诗,他们翻来覆去研究《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于是认为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整个传说都是基于《长恨歌》展开想象。” 晏珣悠然解说。 “倭奴脸大,跟大唐沾上关系,是给他们脸上贴金。”朱翊钧哼了哼,对山口这个地方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感觉。 自古以来…… …… 胡宗宪见到了朱翊钧和晏珣。 竟然是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有这么一瞬间,胡宗宪有种君不负我的感动。 将士们在倭国奋战,最怕的就是国内不承认他们的功绩。太子殿下亲自前来,是对所有人最大的鼓舞! 激动而兴奋的情绪,在军中蔓延。 胡宗宪加封“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也由太子亲自宣布。 吕调阳、陆绎、晏珣等人,尽管早已知晓,依旧纷纷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胡宗宪…… 想当初,胡宗宪受严世蕃之案牵连,很多人都觉得他这回要完,哪能预料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连晏珣都不禁唏嘘。 事实证明,只要活得久,一切皆有可能。 胡宗宪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迎着海风招展,对加封勋号很淡定。 君子知命,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 他所追求的,已经超出了名与利,能让他赴汤蹈火的是更高的精神需求。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胡宗宪心头转过,最终变成无悲无喜的平静。 “签订条约的春帆楼已经布置好,先请殿下和诸位大人下榻城主府,休息之后再举行签约仪式。”胡宗宪客气有礼,“城主府以前是毛利家的产业。” 晏珣跟着进城,问:“毛利家现在如何?” 朱翊钧也好奇地看过来。 “毛利家原本是倭国西部最强大的势力,石见银矿也在他家手中。他的手里还有水师,对大明的海贸航道造成威胁。”胡宗宪解释,“因此,除掉毛利元就符合大明的利益……” 之前,胡宗宪暗中支持安世,趁着毛利元就突然死亡,抢了石见银矿。 背后的事涉及到暗杀,不好直接说出来。 胡宗宪含糊掉这一段,接着说:“毛利元就一死,他已经过继出去的次子和小儿子,跟毛利元就的孙子毛利元辉打成一团。经过几年的混战,他们自己把自己消灭了。现在,毛利元辉还要靠安世的施舍过活。” 就是想认安世做义父而不可得。 西倭第一大势力,因为内部斗争而消亡。 晏珣看向朱翊钧,谆谆教诲:“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大家族,外部的攻击很难让它灭亡,往往是从内部开始腐朽。” 家族如此,国也是如此。 朱翊钧若有所思……大明同样有外忧内患,当内患积累到一定程度,外部的敌人就会如狼群般一拥而上。 胡宗宪见晏珣见缝插针地教导太子,悄悄打量着这位鼎鼎大名的太子老师。 东宫有很多位先生,只有晏珣一人是特指的“太子老师”。 徐渭明示过很多次,晏珣跟安世长得像。 可在胡宗宪看来,并不是那么像。 以眉目的相似作为判断是庸人的想法,气息才是更重要的。 安世融合了倭国军阀的气息,有一种虎狼般的凶悍和矛盾的诗意悲情。 而晏珣的气息更像晏鹤年,翩翩君子、出尘脱俗,一看就是高洁的理想主义者。 这样的人,能跟倭国大名有什么关系? 晏珣感觉到胡宗宪的视线,悄悄对胡宗宪友善一笑,露出单边的酒窝。 ……素未谋面,久仰大名。胡大哥,今后请多指教。 胡宗宪:“……” …… 太子不能在倭国停留太久,略作休息之后,就问起签订条约的事。 胡宗宪汇报条约的的具体内容。 一、倭国承认佐渡岛是大明领土、石见银矿归属大明; 二、倭国放弃水师,由大明驻佐渡岛和耽罗岛的水师维持海上秩序。明军有权随时检查倭国沿海各港口,倭国必须充分配合。 三、倭国每年向大明水师支付一百万两白银作为保护费,如需借助明军主动出击反叛势力或者其他侵略者,需另外支付军费。 四、倭国在条约批准后的六个月支付战争赔款三千万两白银,否则割让九州岛作为赔偿。 五、虾夷岛自古以来是华夏领土,倭国不得上岛滋扰、盗伐树木,否则追究责任。 …… 拿来吧你! 五项条件一出,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吕调阳等人都目瞪口呆又叹服。 此前国内议论,是把倭国变成藩属国还是一个省。以倭国现在战火纷飞的局势,哪一项都不太好。 按照这份条约,就是把倭国最重要的资源都收入囊中,再把他们圈起来,不断地剥削。 就像西洋人对殖民地一般。 只管剥削不管治理,扶持倭奴以倭治倭。倭奴活得水深火热,也不能怪大明,要怪就怪他们自己的统治者。 “是谁拟的条约?”大学士吕调阳问出众人心中的疑问。 胡宗宪淡定地说:“晏阁老。” “什么?晏阁老不是在京城?他就是收到捷报第一时间传信,也来不及吧?”吕调阳惊讶地问。 该不会是托梦吧? 同样是阁老,晏鹤年过分能干! 胡宗宪笑着感叹:“汪德渊带着天子之剑出使,也带来了晏阁老的密信。人人都说他是神算,果然名不虚传。” 吕调阳服了。 内阁没有一个简单的人,除了他自己。 果然,他就是凑数占位置的。 朱翊钧站在晏珣身边,小声说:“其实是珣珣的意思吧?” 人人都说晏阁老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在朱翊钧看来,一切都有晏珣的身影。 他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 一片热烈的讨论中,陆绎摸着下巴问:“这种条约,倭国能同意吗?我若是正亲町天皇,不如死了算了。” 第597章 完成使命 正亲町天皇:我是想死,可你们得给我安排一个体面的切腹仪式啊!堂堂天皇,总不能拿把杀猪刀在厕所切腹吧? 这比让他公开发布《请罪宣言》还要痛苦。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 春帆楼建在一个小丘上,楼不大但景致很好,离海岸不远,负山面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令人不惶应接。 “此处本来是一个寺庙,后来废弃。徐枚在山口下间关转了一圈,觉得此处最符合要求。” 陪同晏珣上春帆楼的安世解释。 他们相距一臂远,眼神没有过多的交流,心跳得异常快。 为了迎接贵客到来,安世做了好多身新衣裳,最终穿上一件明朝乡绅常见的长衫。 安世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裳,小珣喜不喜欢我? 布置《马关条约》的场地,就是安世送给小珣最大的礼物。 晏珣微微笑着听安世的讲解,沿着山坡而上,周围簇拥着大队的官员和将士。 隐隐约约的,他仿佛看到隔着时空,有一个老人站在同样的地方,向他望过来。 是李鸿章吗? 不知道李鸿章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弱者的心情,强者很难感同身受,也不会理会。 此次签订条约的特使是晏珣,朱翊钧和吕调阳等想见证这个时刻,也跟着一起来。 他们只觉得春帆楼的选址很玄妙,却没有晏珣那种时空沧桑之感。 安世醇厚的声音接着响起:“春帆楼的正门,只有大明的贵客可以走。左侧有一条小路,路口有指示牌,挂着‘正亲町天皇’道,让倭奴走偏门。” “哈哈哈……”晏珣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又有点泪光。 “正亲町天皇道”?“李鸿章道”? 某个时空,李鸿章走的也是侧面小路! 羞辱一个国家有很多种方式,敌人全都用了。现在就算是以牙还牙吧,谁都不要说我没修养! 春帆楼内,正亲町天皇、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作为倭国的代表,正焦躁不安地恭候贵客来临。 在此之前,安世已经分别找他们谈心,让他们认清现实、接受现实。 可当现实的大刀真的砍到面前,他们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在此等候的,还有天皇的奉行官、朝鲜使者、葡萄牙传教士等。 人类的悲欢并不共通,有人如坐针毡,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想着渔翁得利。 春帆楼正门大开,大明的钦差团气势雄浑地走进来,仿佛千军万马压境。 在此恭候的人纷纷走出来迎接。 别的先不说,倭奴感受到前方众人身高上的压制。倭奴的身高,仅仅可以跟对方团队中的孩子相比。 为首的钦差晏珣,简直是山一样伟岸的美男子。 “这是我们的太子殿下,他是过来旁观会议的。”晏珣开门见山地介绍,“签下的协议若是有人不认账,我们太子殿下会很不高兴。他不高兴,后果会很严重。听得懂吗?” “懂。”足利义昭低头说。 正亲町老头子很纠结,他是天皇,眼前这个小孩子是大明的太子。按道理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该谁先给谁行礼? 朱翊钧甩甩袖子背着手,慢悠悠走到屋内的长桌前坐下。 “你们也坐吧!”他摆摆手,淡然地说。 只这么一个随意的动作,就把控全场。什么东西?你也配和我讲礼仪? “遵命!谢殿下!”晏珣和胡宗宪等人齐声谢恩入座。 朝廷使者、葡萄牙传教士的面面相觑,也找到位置坐下。 倭国的人原地站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坐在另一边。 败军之将,谈何言勇? 他们升起一种悔恨,恨过去没有及时重用有能力的人,早日一统天下。 一个零零碎碎的日本没能力跟大明抗衡,一个团结统一的日本呢?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们自己也知道,统一日本和战胜大明一样艰难。 “条约的内容,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再次传阅一遍,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我们很乐意为诸位解惑。” 特使晏大人笑容和煦,如春日温和的阳光。 一旁的随行翰林将条约先送到正亲町天皇手中。 倭国通用汉字,条约写的就是汉字,不用翻译。 “这条约太过分了。即使我们答应,包括织田信长在内的各国国主都不会承认。并且,他们会展开无穷无尽的报复,海上将永无宁日。”正亲町老头子颤抖地说,“我只是说出事实,希望天使郑重考虑。” “我是来签条约的,不是来跟你们协商的。”晏珣淡淡地说,“协商这个过程,想必胡总督已经跟你们完成了。” “真的不用再考虑一下吗?”正亲町老头子又看向朱翊钧,“太子殿下,日本是大明的不征之国,这场战争本来是不必要的。关于从前海盗侵犯大明的事,我已经发表《请罪宣言》……” “道歉就可以了吗?”朱翊钧冷着脸瞪大眼睛,“你们告诉我,是不是犯下滔天罪行,只要道歉就可以了?” “你们杀烧抢掠,从山东到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沿海百姓受尽倭寇之害,多少人家破人亡,只要道歉就可以吗?” 太子话音一落,护卫和将士全部怒目而视。 水师的士兵大多在沿海征调,全部都跟倭寇有世仇。 就连晏珣,外祖因抗倭受伤,间接因倭寇而死。正是外祖的死,导致杨家败落,母亲从小受苦、舅舅远走他乡。 在一片烈火般的目光中,正亲町老头子满头大汗,最终颤抖地拿起自己的印章。 说起来,胡宗宪还怪体贴的,帮他找回丢失的“日本国王之印”。 这枚国王印,是大明永乐皇帝册封源道义时,御赐给倭国的。 印文是明朝官印使用的九叠篆,印章侧面还刻着“日本国王臣源”。 印章上的字,提醒正亲町老头子,倭国早就向大明称臣。 正亲町老头子身体一软,印章落在一旁,盖不下去。 就在此刻,海上忽然响起了大炮的轰隆声。一声声的炮响仿佛就在耳边,打破全城的宁静。 “发生什么事?是哪国的国主来救援吗?” 倭奴齐声说,升起渺茫的希望。 晏珣淡淡笑道:“我们此次来乘坐的是新打造的宝船,装备着最新的隆庆式大炮。趁此机会,实验一下大炮的性能,也给诸位助助兴……签字啊,愣着干什么。”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数英雄兮朱翊钧,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第598章 尘埃落定 形势比人强。 正亲町天皇和足利义昭只能安慰自己,这份条约也不是不能接受。 第一项,佐渡金矿本来就是大明发现的,原本不过是个流放犯人的小岛;而石见银矿,以前属于毛利家,对天皇和幕府大将军也没什么好处。 第二项,放弃水师。倭国最后的水师,就是京都若狭湾的那一支。经此一战已经打没了,答不答应都没什么不同。 第三项,每年向大明支付一百万两的军费。反正皇室和幕府没钱,要出钱也是向各国国主募集。 第四项,三千万两战争赔款是不可能的,割让九州岛?那就看大明有没有本事控制这个大岛。 毕竟九州岛比佐渡大得多,相当于大明的琼州岛,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第五项,虾夷岛归大明更加没问题。倭国传统上就是本州、九州、四国三岛,虾夷不算在内。 什么金山银山,不能吃又不能穿,大明稀罕就给吧! 在战乱的日本,硬通货不是金银,也不是从大明舶来的铜钱,而是大米和布匹。 衡量各国国主实力,主要看大米的产量,称为“石高”,比如“加贺百万石”之类的称号。 …… 这么一琢磨,发现条约只是看着过分,实则对天皇和幕府大将军本身没有什么损害。 卖国又不是卖自己。 正亲町天皇甚至有种微妙的感激……就像是被劫持的人质,觉得绑匪人还怪好的。 签了? 炮声隆隆中,正亲町天皇郑重落笔,盖下“日本国王之印”。 足利义昭神情麻木,猩猩舞、鸭子舞……一支支禽兽舞跳下来,他已经被驯服,丢掉无用的自尊心。 丢人这种人,就像做男妓,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一束光从春帆楼的窗户照进来,条约染上一层神圣的金光。 就连干坐着看好戏的葡萄牙传教士都不禁屏住呼吸……上帝!我见证了历史的时刻! 晏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份条约,凝视着所有人的动作,终于轮到他自己作为大明的特使签字。 整颗心仿佛从云端落回远处,完成使命。 振兴大明是一条很长的路,到签订这份条约的时刻,算是走完一大步。 回首过往,不胜感慨。 “很好!你们都是聪明人。签完条约,可以一起出去欣赏风景,今日真是一个好日子。”晏珣彬彬有礼地说。 他真是一个儒雅贵气的郎君啊! 倭国众人想礼貌地笑一笑,可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葡萄牙传教士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想若是把这个情景画下来,未来一定很值钱。 他没有同情倭国,毕竟西方人在殖民地做的事,比这更过分。 在西方人眼中,殖民地的一切,包括人口在内都是资源。他们掳掠、贩卖奴隶,甚至对土着进行种族灭绝。 …… 马关海峡,是濑户内海的西门户,自古以来是倭国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海上排列着整齐的船队,领头的“威远号”是一艘庞然巨物。 一门门大炮在阳光下森然排列,黑洞洞的炮口对准赤间关。 一声声炮响过后,将士们穿着崭新的军服,扛着隆庆式燧发枪,排成整齐的队列登岸。 被大明特使带出来“欣赏风景”的倭国人被扑面而来的雄浑气势逼得连退几步。 晏珣微微笑着,理解倭奴的心情。 大明的成年男子平均身高约在一米六五,超过同时代的红毛番,而倭奴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五。 比如说,德川家康修建的江户城门才一米五。 这特娘的是城门?是地窖洞口好吗? 胡宗宪年过六旬依旧身材挺拔、高大魁梧,像安世和晏珣这种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在倭奴眼中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今日耀武扬威,登岸的陆战队都是挑选的高个子士兵,对倭奴的视觉冲击可想而知。 正亲町天皇是主动投降的,没有亲眼见证明军攻城,午夜梦回还曾懊恼,假如日本上下团结一致,能否打赢大明。 现在看着这些天兵天将,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其他倭奴震撼之余,有聪明人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让倭国女子去大明借种,是不是能改善本国人种呢? 晏珣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倭奴。 他知道,倭奴这个民族,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仰慕一切强者,欺辱一切弱者。 足利义昭忽然感慨:“我曾经见识过织田信长的精兵。和威武雄壮的明军比起来,穿着草鞋和破烂兜裆布的织田军精兵,就是笑话。” 说难听一点,倭国的精兵,就像小人国的侏儒。 晏珣跟朱翊钧对视一眼,有一种男人之间的默契……倭是什么意思?就是矮啊! 位面之子汉光武帝刘秀,给倭国列岛的一位国主赐过一枚金印,印文为白文篆书“汉倭奴国王”。 “倭”在汉代的意思,大意是“矮且歪”,“倭傀”就是奇丑的木偶。 从那以后,中原历代皇帝都称东瀛这个岛国为倭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倭奴一开始没发现问题,也以此自称。 直到隋唐时期,倭国识汉字的人多了,才知道自己被骂了几百年,改为自称日本。 “你们的军队,都是这样的吗?”足利义昭又问。 晏珣淡淡回应:“这些水师是我们的精锐,北方九镇的边军和京营,都是不逊色于水师的虎狼之师。” 大明有多大,不是缩在岛上的小人可以想象的。 在场所有倭奴的脸色变来变去,有人感慨:“明国已经恢复大唐的雄风啊!” 不知为何,有种骄傲呢!就好像,自己的爹终于发达了,作为小儿子与有荣焉。 被震撼的还有其他国家的使者,红毛番看着明军的大海船,赞叹:“和盖伦船很像,似乎又比盖伦船更完美。” 以大明的体量,再加上这样的巨舰,葡萄牙还能守得住南洋的殖民地吗? 红毛番们有种不祥的预感。 耀武扬威的军演结束,晏珣和朱翊钧等人重新回城时,城内所有的倭奴全部匍匐在地。 强者就是他们的信仰。 《马关条约》的内容,同时向全城宣布,在安世的推波助澜下,迅速向倭国三岛传播。 ……放弃一切幻想吧!倭国就是大明的“奴”国,天皇向大明称臣! 从今往后,谁当天皇或者幕府大将军都不重要,也不用再想着“挟天皇以令诸侯”,全都老老实实地挖矿,先偿还战争赔款! 第599章 舅舅的礼物 大明版《马关条约》签订,晏珣终于有机会单独见安世。 准确来说,是他的舅舅杨世安。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甥舅两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太久了。 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从获知对方的消息到见面,已经过去十几年,人生有几个十年? “舅舅。”晏珣轻轻地呢喃一句。 “欸!”安世响亮回应,“看你现在的样子,舅舅很欣慰。连徐文长都说,你的书画水平不在他之下。若是你母亲还在,更不知有多高兴!” 所谓爱屋及乌,安世对晏珣的感情,更多的来源于血缘。 “我爹说,母亲从来就不信我是真的傻。她到临终一刻,将我托付给父亲,让父亲一定要把‘我’找回来。”晏珣笑着说。 “是啊!我们都不信你真的傻!我远渡重洋的时候心想,若海上有仙山,一定要请仙人为你招魂。”安世眼神慈爱。 晏珣感受到,舅舅说的是真话。 真好啊!原来素未谋面的亲娘和舅舅,都爱着他。曾经做孤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 原来亲人都期盼着他回来。 他也是团宠呢! 安世站起来,拖出一个巨大的箱子,一边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边说:“倭国特产就是金银,除此之外没什么好东西。这里有一些平安时代宫廷画师的画,还有唐代的琉璃器皿。” 他把礼物摆出来,又期期艾艾地说:“我知道你定亲了,给你准备的贺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在他的心里,小珣还是个小孩子。 过去很多年,他想象过回故乡,给母亲和姐姐送漂亮的珠宝首饰、给“姐呼”送金银,给珣珣送有趣的玩具…… 可是一年年过去,母亲和姐姐都去世了,珣珣变成大汉子,姐呼不知道变成什么模样。 “喜欢,我很喜欢。”晏珣认真地看礼物,“其实春帆楼的会场安排,就是最好的礼物。” 看着看着,他在箱底发现一些漆器人偶摆件,有憨态可掬的娃娃,还有秃眉黑齿白脸的美人…… “这个好!钧钧一定喜欢!带回去分给妹妹圆圆、义子阿衡、阿镠……”晏珣目光亮晶晶地摆弄着玩具。 是小孩子们喜欢,不是他喜欢啊~~ 安世见晏珣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珣珣喜欢我的礼物,就是喜欢我啊! “对了,我怎么觉得太子殿下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安世凝重地说,“眼神像小鹿似的孺慕,比寻常的师长感情还要深啊!” “嗯。”晏珣坦然地说,“钧钧视我如兄如父。” “你应该谨慎一些。”安世提醒。 “我知道舅舅的意思。但我想,钧钧不仅仅是太子、未来的皇帝,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爹说,让我试着相信爱情。我也试着相信君臣之义,即便是皇帝,他首先是一个人。” 晏珣神色认真。 怀疑钧钧的感情,钧钧会伤心的! 安世诧异,是他离开大明太久了吗?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 跟太子和皇帝这种存在谈感情? 君臣之义什么的……你看看嘉靖皇帝,捧夏言、严嵩的时候,把人捧上天,一旦翻脸就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片刻之后,他笑道:“很好啊!我本来还担心,你因为灵魄离体太久,找不回七情六欲。跟太子的感情也是情,能让你更好地活着。” 活得更像一个人。 晏珣眉开眼笑:“我爹也是这么说。” “你爹……他很好吧?你新的阿娘对你好不好?妹妹圆圆怎么样?”安世一一问候。 猛然想到姐夫续娶,又像喝了一大碗酸梅汤,整个人都冒着酸气。 晏珣细细说着当年跟老爹回高邮的情形,老爹续娶前跟他坦诚的心里话,圆圆妹妹有多可爱…… 安世静静听着,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画卷,运河和高邮湖的水汽,仿佛萦绕在他们身边。 “每当桃花开的时候,我就想起故乡的桃花鸡。城里还有人卖卤煮吗?馄饨担子还在吗?”安世轻声问。 “在呢,都在。”晏珣回答。 “真好啊!”安世伸了伸懒腰,随意地躺在地上:“就像这些年,我从未离开过,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接下来还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返回故乡,你回去之后,替我在亲人的坟前送一支桃花吧!” “好!”晏珣放下手中的礼物,并排躺在安世身边。 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语气却越来越亲近,如安世所说,仿佛一直没有分开。 …… 朱翊钧知道晏珣单独去见安世,脑海中不断浮现晏珣和安世的脸。 好像发现什么,又找不到头绪。 已知安世是胡宗宪埋在倭国的线,未来控制倭国的重要人物,那么就是自己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必费心思猜疑。 安世身为汉人,能够创下如今的基业,可称一代枭雄。 这样的人,应该笼络。 他思考着,应该给安世赐一幅亲笔画,署名兰陵喵喵声…… 陆绎带着徐渭过来,给朱翊钧送上一大箱礼物。 “一些抢救回来的文物,都是倭奴历代从华夏抢夺的。还有一些海珠和珊瑚,给殿下拿回去送人。”徐渭恭敬地行礼。 朱翊钧微微皱眉,胡宗宪真是太贴心。 换个角度想一想,当初胡宗宪总督东南三省,有贪财的名声,人送外号“总督银山”。 莫非现在还没有收敛? 自己收下胡宗宪的礼物,算不算分赃呢? 徐渭小心观察朱翊钧的神色,笑着解释:“重要的战利品,已经请汪大人带回国内。这些都是来山口之后,附近国主献上的心意。咱们若是不收,他们不能安心。” 朱翊钧心思百转,面上一片淡然:“在倭国如此行事就罢了,若是在国内平乱不能如此。” 苦一苦倭奴,应该不要紧吧? “是!”徐渭恭敬听命。 ……殿下真是的,明明心里想要,口里还要说几句。 抢救文物不是应该的?难不成还要拿什么跟倭奴交换? 能够送给太子的,都是好东西。 朱翊钧看着拇指大小,珠光熠熠的东洋海珠、红得如火焰般的珊瑚树,叹道:“若是父皇下令采购这些东西,第二天劝谏的奏折就会堆满乾清宫。” 所以说,还是抢劫……哦不,对外开拓开钱快啊!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珣珣快回来,咱们要商量下一步战略计划啦! 第600章 意外的巧合 收礼收到不好意思的晏珣和朱翊钧很快汇合……出了一个突发事件。 “胡总督安排倭国天皇和幕府大将军上城楼宣读《马关条约》,仪式结束回住处时,正亲町天皇遭遇刺杀,所幸没有受伤。”将领急忙上前禀报。 “刺杀谁?”晏珣不可置信地问。 倭奴不刺杀胡宗宪,反而刺杀他们自己的天皇? “刺杀正亲町天皇。”将领再次说。 晏珣沉默片刻,笑道:“有点意思……刺客是什么人?抓到了吗?” “刺客一共是三个人,都是浪人打扮,当场自尽。说是刺杀,也像是自杀。”将领说。 “是自杀式袭击。”晏珣看向众人,“你们觉得,倭奴搞什么名堂?” 玩阴谋,大明朝堂上的人才是行家。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这种事吕阁老比较有经验,您看呢?” 吕调阳瞪眼……什么叫我比较有经验?就算你是太子,也不能胡说八道啊! 他轻咳两声,一下子想出几种可能:“最有嫌疑的是各方大名国主;第二种是原本忠于天皇的人干的,帮其解脱;三……就是胡总督干的。” 在场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能说。 晏珣点点头,“吕阁老果然经验丰富,依我看就是那些国主干的,倭国素来有刺杀的传统,比如德川家康的父亲松平广忠被刺死时才二十四岁。” 遇事不决,一死百了。 “既然晏大人这么说,定然如此。”吕调阳阴阳一句,“这种事还是你比较有经验。” 不能怼太子,还不能怼你? 一路南巡,晏珣跟吕调阳处得不错,几乎成老兄老弟,此时就当开玩笑。 晏珣淡定地说:“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刚跟倭国达成协议,就有人行刺正亲町天皇,这是对大明不满?此事该如何处理?” 胡宗宪整顿完城内治安,从外面走进来,刚好听到晏珣的话。 他先郑重给太子行礼,而后说:“正亲町天皇向大明称臣,就是大明皇帝的臣民。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我建议带他回京师。” 胡宗宪有一个执念,要让正亲町到嘉靖皇帝陵前下跪请罪。 众人对了对眼神,把有罪的藩邦君主带回京师处置有先例……郑和擅长这项操作。 “有必要把他带回去吗?”朱翊钧迟疑,“条约都签好了,把他送回倭国京都,接下来他的死活跟我们无关。如果他死了,倭国会变得更混乱吧?” 敌人越乱,我们才好借安世的手侵吞地盘。 胡宗宪解释:“放他回去,可能很快就会被刺杀。把他带走也有好处……有一个活着的天皇,倭国内部再另立天皇就束手束脚。”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瓦剌人抓走了堡宗,大明朝廷另立景泰帝,结果瓦剌又把堡宗放回来,给大明制造麻烦! “假如将来织田信长或者其他人另立天皇,成功一统倭国,我们就可以把正亲町放回来。”吕调阳在一旁补充。 玩阴谋,他一点就通! 晏珣说:“可正亲町已经五十多岁,我怀疑他活不到倭国统一。他若是死在大明,反而引发风波。就算走下神坛,到底也是一国之君。” 这就跟金国抓走宋画宗一样,杀了没意义,顶多羞辱一二。 到最后对金国来说,宋画宗父子也没派上用场。 众人议论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胡宗宪沉默一会儿,看着朱翊钧说:“太子殿下,我就是想带他回去,一是向先帝请罪,将其下跪的塑像立在先帝陵前;二是让倭奴知道,他们若是胆敢侵犯华夏,总有一日会血债血偿!就算正亲町死在大明,也是天意!他们要报复?要战便战!” “好!壮哉!”朱翊钧击掌赞道,“要战便战!难不成我们还怕他们!” 晏珣也被胡宗宪的壮志感染,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同意胡总督的建议。” 说起来也是啊! 从前大明没有主动对倭国用兵,倭寇还不是不断来犯? 可见有没有发动战争的理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实力! 胡宗宪心满意足,到这一刻,他才有种“完成使命”之感……他多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件大事吧! 报君黄金台上意! 两代君主托付他予重任,他终于不辱使命! 晏珣看到胡宗宪高兴得连白发都飘动,也觉得冒一点风险没什么关系。 就当是为了这些人吧! 能够出将入相、青史留名的英雄,多少都是理想主义者。 …… 正亲町天皇得知自己要跟大明的特使走,已经面无表情……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身不由己。 “去明国京师,其实也不错吧?听人说,那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正亲町天皇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马关这个地方,一定是克日本天皇。 平安时代,源平两家在此发生过一场“坛之浦之战”,年仅八岁的安德天皇携带日本的国器之一“草薙剑”,跳海身亡。 “跳海?只要跳海,一切就结束了吗?”正亲町喃喃自语,又垂头丧气。 胡宗宪说得没错,他若是有勇气自尽,就不会活到现在。 反正前面那么多难堪的事都做了,今后就算让他去大明京师当众跳鸭子舞,也不是不可以。 …… 做戏做全套。 胡宗宪和安世下令全城搜捕刺客同党,并且发出通告,直指刺客的幕后主使就是织田信长。 街头有人议论: “众所周知,织田信长是有名的傻子,一个傻子干出什么荒唐的事都不奇怪。” “可是,织田大人已经不傻了,而且织田家向来对皇室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刺杀天皇?” “天皇是人不是神,这么大的刺激,还不能把织田信长气傻吗?” “有道理。” 别说忠心耿耿的织田大人心态要崩,就连普通人听到,都哭了三天三夜。 和签订什么条约相比,天皇不是神对普通人的打击更大。 他们的信仰崩塌,不再是神的子民,有人崩溃自杀,有人疯狂,也有人想帮受困的天皇解脱…… 晏珣带着朱翊钧,站在一座楼上,看着那些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惶恐不安的倭奴。 “殿下,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海市蜃楼上看到的京城大火,乱世人命如草芥,百姓如蝼蚁。” 晏珣拍拍朱翊钧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小殿下什么都懂! 朱翊钧向晏珣身边靠了靠,轻声说:“珣珣,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可以做更多的事、保护更多的人。” “小孩子都想快点长大,可是长大之后才发现,还是做孩子好。”晏珣轻笑。 正说着,有人走过来禀报:“殿下,晏大人!下关的特产是河豚,安世设河豚宴为正亲町饯行,请问殿下和大人是否赴宴?” “河豚啊?”晏珣蠢蠢欲动。 舅舅太过分了!明知他不能带着太子吃有危险的食物,还特意让人来禀报! 第601章 拼死吃河豚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我们家乡吃河豚,只在春去春来那两个月,过了时节无处寻觅。怎么倭国如今还有河豚?”晏珣好奇地问。 “大约倭奴有什么养殖方法。”来者说。 晏珣看向朱翊钧:“我们也去看看?吃不吃不要紧,主要是给正亲町饯行。人家要远离故土,不知何日才能回来,多可怜啊!” 朱翊钧点点头:“晏老师真是个好人!” 晏珣曾听说,跟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对马关的河豚赞不绝口。 不知日式河豚料理,跟国内有什么不同? 陆绎跟着太子一起去赴宴,在一旁提醒:“无论如何,殿下是不能吃河豚的。” 朱翊钧闷闷不乐:“你们都说拼死吃河豚,夸耀河豚多么美味,偏偏不准我吃!” 做小孩子真的太不容易啊! “殿下,我听说有人吃河豚时提前准备一桶粪汁,一旦中毒就灌进去催吐。”陆绎别有用心地说。 很好!他成功消除了朱翊钧的食欲。 只见太子殿下幽幽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说:“我听说你这几天跟安世密切来往,想必对倭国很感兴趣。我有一些想法,你过两天有空单独来见我。” 到底什么事,朱翊钧又不直说,陆绎的心如十五把铡刀铡草——七上八下。 太子虽小,陆绎可不敢小觑。 “殿下,我错了。但你还是不能吃河豚。”陆绎坚持说。 “我不吃,赐给你吃。”朱翊钧哼哼。 也就朱翊钧不能吃,其他的人,连晏珣在内听说吃河豚都兴高采烈。 万万没想到,今年南巡错过了吃河豚的时节,还能在倭国一饱口福。 就为这一口,这一趟没有白来。 安世准备的是中式吃法,由随行的御厨亲自动手……开膛破肚、冲洗都必须小心翼翼,下锅之前,要把内脏、眼睛一一清点:多少条河豚,就要有多少副内脏、多少对眼睛。 这些是河豚毒素主要汇聚之地。 御厨做这件事,也觉得战战兢兢……在场的都是重要人物,一顿饭包圆了,他就青史留名! 要不要这样冒险啊? “不必紧张,煮出来之后先找人试毒。”安世笑着安抚。 “不紧张。”晏珣说,“实不相瞒,我还很期待呢!我从前也吃过河豚,现在还惦记着鲜美的滋味。” ……您真是太贴心了,知道我爱吃河豚。 胡宗宪也不紧张,做河豚的老手都知道怎么清理毒素,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只有正亲町和陪坐的足利义昭很紧张……因为他们就是试毒之人。 安世以一个倭国大名的身份安排这场宴席,他知道正亲町不乐意去大明,那就看天意。 如果天意让正亲町中毒而死,一切就结束了。 正亲町一时不知道安世到底是哪一边的。 “安世该不会真的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吧?”正亲町突发奇想,低声对足利义昭说。 “我觉得他是您异父异母的兄弟。”足利义昭黑着脸说,“不如让他做日本天皇呢!每年交给大明的保护费就让他来操心。” 谁做天皇有什么要紧? 让胡宗宪做天皇也不是不可以。 足利义昭疯了。 河豚是一道压轴菜,在这之前先上一道道的美味,吊足胃口。 正亲町的心,就一直提到最后一刻,前面的菜再好也味同嚼蜡。 说起来,这么丰盛的饭菜,对他来说也是很难得的!皇室穷啊!生鸡蛋拌饭已经是绝顶美味! 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您曾经吃过河豚吧?今日是为你饯行,请先下筷。”安世平静地说。 他有一种恶趣味,杀人之前喜欢看人垂死挣扎,像猫抓老鼠一样,一定要把老鼠戏弄够了再吃。 “这一定是我一生中吃过最难忘的一顿饭。”正亲町苦笑着说,“听闻死刑犯临死前会有一顿断头饭,这是断头饭吗?” “看天意。”安世回答。 “好吧!”正亲町叹气,“我真希望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我是你爹。”安世不屑地冷哼。 早就应该让倭奴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屋外一声惊雷,大雨噼里啪啦的落下,仿佛要洗刷这片土地上的罪恶。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正亲町举筷,闭着眼睛吃河豚。 吃河豚也有技巧,河豚的皮上有刺,要把皮翻转过来卷在里面,然后送进口中。 看正亲町的动作,就知道他是个行家。 美食和致死的风险混合在一起,食欲和冒险夹杂,就像跟女鬼幽会一般,刺激的快感到极致,让人无法抗拒。 这次的河豚是安全的,看样子上天也想让正亲町到大明去请罪。 “真让人失望啊!”安世微微叹息。 胡宗宪决意要把天皇带走,安世却希望把人弄死,死在自己的手中。 ……不破不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这么一来,他固然会成为倭国的众矢之的,但胆大妄为也能收拢一波人心。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不疯魔不成活,疯子才能脱颖而出。 晏珣吃到了不应季的河豚。 古人说“不时不食”,不应季的河豚似乎没那么鲜美。 因为皮有刺,吃的时候舌头麻麻的,又是一种刺激。 “如何?”朱翊钧好奇地问。 明明确认无毒,这些人还是不允许他吃!连珣珣都说不可以! 晏珣说:“像吃肥肉一样,不知他们怎么保存的,和往常吃的不一样。明年春日,还是吃江阴的河豚好。” 朱翊钧想想肥肉的口感,对河豚不感兴趣了。 “就是吃个刺激吗?”他问。 “嗯……拼死吃河豚,就是最大的快乐吧?”晏珣笑着说。 这么说吧……你冒着生命危险吃的东西,别人问你好不好吃,那必须得说好啊! 见所有人都没事,正亲町的脸色更觉得失望。 在他的仇人名单中,排第一的是逼他跳舞的汪德渊,其次是跟他签条约的晏珣,接着是胡宗宪……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命换一命。 “你想跳舞吗?”晏珣留意到正亲町的眼神,笑着问。 “我不……”正亲町连忙拒绝。 “罢了,我也不想看。”晏珣神色一冷,“想一想就觉得辣眼睛。” 正亲町:“……” 他羞辱我啊!其实我跳得还可以啊!那个姓汪的见我跳舞,兴奋得连外衣都脱了! 第602章 下一个敌人 离开倭国之前,胡宗宪告诉晏珣,刺杀正亲町天皇的真正凶手是大友义镇。 “这个名字略微耳熟。”晏珣皱眉思索。 胡宗宪说:“此人曾经皈依禅宗,法名宗麟。他原本是九州的大名,跟安世发生过几次冲突。此次签订的协议要求倭国割让九州岛,直接损伤了大友家的利益。” “大友宗麟!”晏珣恍然,“原来是他!” 大友宗麟先皈依禅宗,后来又改信天主教接受洗礼,得到天主教会的支持。 历史上,十年后大友宗麟作为遣欧使者,前往罗马。 在这个时代,来自东方的使者前往欧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晏珣很久以前听说过这位信仰随机应变的大名。 他沉思片刻,问:“跟天主教有关?天主教在倭国的传教情况如何?” 胡宗宪赞叹地看着晏珣……不愧是太子的老师,一下子就关注到重点。 明军水师下南洋,很快就会跟红毛番发生冲突。 包括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内,都是红毛番。 “隆庆元年,罗马教皇任命耶稣会会士加纳罗为日本和大明教区第一任主教。 因为在大明传教不顺利,隆庆三年,传教士马丁·德拉德从吕宋写信回去,提出‘汉人毫不勇武,全靠人多和炮垒对敌,相信上帝保佑,用少数兵力就能把他们制服’。此项建议无疾而终,跟你有些关系。”胡宗宪笑着说。 晏珣心中有猜测,还是问:“与我何干?” 胡宗宪说:“你不是送了两个传教士进京吗?他们见证过大阅兵,写信回去说大明不是少量兵力可以征服的。而且,他们还看到从上层传教的希望,认为可以先暂缓动武。” 晏珣生气又好笑:“西洋人狼子野心。别说现在,就是再过三百年,想把华夏变成天主教国家也不可能。我们对宗教的信仰很现实的。” 胡宗宪也笑了,不下雨连龙王都要挨打,耶稣难道能幸免。 “总而言之,在激进派传教士眼中,大明是一个庞大的‘异教国家’、崇拜‘魔鬼’,西班牙的传教士比葡萄牙激进得多,各会教士集体发誓,要与崇拜魔鬼的异教徒拼死斗争。” 大明很多人还分不清西班牙和葡萄牙,胡宗宪却知道各个教派传教士的区别。 他接着说:“我收到一个消息,西属吕宋总督佛朗西斯科·德桑德有个庞大的计划,他提出出动一万二千名西班牙士兵、从倭国征五六千名基督徒,再征调吕宋土着,约共二万五千人的大军,出征大明。” “消息保真?”晏珣睁大眼睛,“您有没有向朝廷汇报?” “保真。但我还没有汇报。”胡宗宪说,“朝廷很多人对西洋国家不以为然,我若是说了,他们会说我危言耸听。还不如,我先打下倭国京都,破坏西班牙的计划。” 晏珣松了口气,点点头:“至少倭国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提供五六千名基督徒。不过,这只是吕宋总督的计划,不是西班牙的计划。他们的国王还没有同意。” 胡宗宪笑着说:“这个德桑德为了劝服国内,还撒了谎,说广州近海的岛屿全是银矿,而大明几乎没有武力,海战时只会顺风撒石灰。” “辣块妈妈的!他们既然有把握从倭国征调到士兵,就证明他们绝对跟倭国某个强大的大名有勾结!”晏珣心中一动,“大友宗麟似乎还不够格。” “事实上,我怀疑跟西方勾结的,是被称为‘佛敌’的织田信长。此人本来就不满佛教在倭国的势力,跟天主教合作极有可能。”胡宗宪说。 晏珣心道,难怪后世有人分析,万历朝鲜战争背后有天主教的身影。 洋鬼子亡我之心不死。 “真想早一点送织田信长去见上帝。”晏珣嘀咕一句,神情严肃:“必须把倭国掌握在大明的手中,不能被西方人利用。那个西属吕宋总督,咱们会一会他。” 想一想,一头狼趴在南方,对富饶的华夏垂涎三尺,就让人恶心! 胡宗宪笑着说:“皇上召我回京,我回去之后会主动提出致仕。未来东洋、南洋的事务,都交给你们年轻人!责任重大,要更努力才行啊!” “胡总督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呢!”晏珣连忙劝导。 胡宗宪摇摇头:“我看到你们这些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就知道我该养老了。等我致仕了,要去松江探望一下徐华亭。他当初可是想置我于死地啊!” 晏珣:“……” 胡总督还挺记仇的。 “我看这些年轻人中,属晏大人格局最大,目光最长远。我将向朝廷举荐,让你以大学士的身份巡视南洋旧属地。也许到了吕宋,就会跟德桑德开战,你怕不怕?”胡宗宪问。 晏珣说:“怕倒是不怕。以大学士的身份,就是入阁?父子两阁老,我担心被人找麻烦。” “不遭人妒是庸才!你是要振兴大明的人,还怕一点闲言碎语?”胡宗宪正色说,“我举荐你,不是为了回报晏家的救命之恩,而是为了理想,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如果你瞻前顾后,就是我看走眼了!” 晏珣:“……您真看得起我。” “年轻人往往锐气十足而不够谨慎,而你是过分谨慎。”胡宗宪笑着叹道,“莫非你想守在太子身边,抢田公公的活?你是雄鹰,不应该困在方寸之地!” 晏珣挠挠头,赧然:“大人过奖!其实我就是觉得,谨慎一些比较好。但您这么说,我若是一再推脱,就显得不够担当。”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这就对了。威远号都造好了,还怕什么红毛番!一路南巡一路抢,重现郑和下西洋的雄风和盛况。老夫有生之年能听到你在南洋的捷报,死后能跟先人吹很久。” 胡宗宪吹着胡子。 他年纪大了,又封无可封,唯有致仕一条路。 但是理想和事业,需要有继任者。 晏珣就是他看好的人。 晏珣想了好一会儿,低声说:“胡总督,您实话告诉我,您在南洋有没有线人?您这消息灵通得过分啊!连那个桑德桑写回国内的信都知道!” 救下胡宗宪,简直是他做过最正确的事! 胡宗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你成为大学士再说。我虽然会跟皇上一力举荐,但他是否同意还很难说。” “我们已经是自己人,就不能提前说吗?胡大哥?”晏珣再接再厉,露出哥俩好的笑容。 胡宗宪:“……我比你爹年纪还大!” 谁是你大哥?!我是你大爷! 第603章 晏珣生病了 任晏珣怎么喊“大哥”、“大爷”,胡宗宪就是不肯透露在吕宋的线人。 “都说我过分谨慎,明明是胡大人过分谨慎。”晏珣嘀咕。 胡宗宪笑道:“你不是说,做事谨慎一点没错吗?我唯一可以告诉你,安排线人,是当初先帝命我和陆炳的任务。” “是了……胡大人也是锦衣卫军户出身。”晏珣恍然,打探敌情是锦衣卫的初始职责之一。 世袭锦衣卫军户,跟大明共存亡。 皇帝充分信任胡宗宪,跟他是锦衣卫出身也有关。 “那我去问陆绎,他应该知道。”晏珣笑容狡黠。 “陆绎不知道。当初陆炳死的时候,吕宋那边的线人还没安排好。你真的想知道,回去问皇上吧,他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胡宗宪说。 晏珣叹气,有种被秘密小团体排斥在外的不爽。 莫非在皇上眼中,他不如胡宗宪值得信任? 向来是他职场霸凌其他人,竟然也被人霸凌了。 不知道是不是藏着心事,晏珣想了很多,结果一上返程的船就病了。 小太子朱翊钧没有生病,阁老吕调阳没生病,倒霉鬼正亲町天皇也没生病……正当壮年的晏珣生病了。 他们此次经耽罗岛、山东,从天津港回京。 朱载堉和其他南巡的官员从原路返回,路过南京时视察南京国子监,就算完成任务。 太医目光灼灼地看着晏珣……终于等到今天了! 吕阁老和陆指挥使疑神疑鬼,怀疑的都是地方官员和士绅,晏大人倒好,连太医都怀疑! 他们日常给太子请平安脉,晏大人都在旁边虎视眈眈……说什么“我跟李神医是忘年交,家父也懂医术,我也懂一点”。 咋滴?你还想抢太医的活? 太医给晏珣把脉,又问了一些隐私问题,走出来对关切的众人说:“晏大人忧思过度,再加上舟车劳顿,喜怒交加,因此心火上升,没有大碍。” “真的没事?”朱翊钧关切地问。 太医说:“晏大人就是想得太多。” 朱翊钧背着手点点头,老气横秋地叹气。 珣珣为这个国家操心太多!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可珣珣到底是血肉之躯,不可能让天下事随心所欲,因此忧思过重。 吕调阳将太医请到一旁,小声说:“如果有什么大问题,你不用瞒着我们。是否需要隔离晏大人和太子,以免过了病气?” “那倒不必,晏大人是心病,不会传人。心病还需心药医,让太子殿下陪他说一说话,能快点好。”太医很有职业道德地解释。 吕调阳失望地“哦”了一声。 晏珣生病,太子是药? 朱翊钧走到晏珣榻边,挥手让随从退下,亲自给晏珣喂药。 晏珣坐起来,说:“我自己喝。” “让我喂你吧!高首辅生病,父皇身为君主,都亲自给他送药。”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 “皇上是送药,不是喂药。” “可我也不是皇帝啊!我只是太子,是珣珣的学生。”朱翊钧把汤匙送到晏珣唇边。 晏珣感动得不想动……因为是下火的药,太医放了很多黄连,他看到药方的时候就眼前一黑,怀疑太医故意捉弄。 “珣珣!生病的人不能任性,好好吃药,等下给你吃蜜饯。”朱翊钧爹里爹气地说。 晏珣:“……我一口闷了吧!省得受这一勺一勺零碎的罪。” 他夺过碗,仰头将一大碗药咕噜噜喝完……“苦啊!真苦!我充分怀疑太医加了苦胆。” “苦胆也是降火的。”朱翊钧将碗放到一旁,凝视着晏珣:“现在你可以从实招来,到底是为什么忧虑到生病。” “没什么。”晏珣回答。 “倭国这边的事进展顺利,条约的内容也如你所愿,还有什么让你不高兴?” “没有。”晏珣不想朱翊钧担心,笑道:“我很久不生病,偶尔生一次病,正好排一排毒素,并不是坏事。” 朱翊钧不信,想来想去没有结果,愤愤地说:“肯定是倭奴日夜诅咒你,导致你生病!我这就去找正亲町老头子算账!” 去让正亲町天皇女装跳舞! 还要拔秃眉毛、擦大白脸、涂黑牙齿! 晏珣哭笑不得:“不是他们。如果一定是诅咒,那就是西班牙传教士诅咒的。” “西班牙?不是葡萄牙?”朱翊钧诧异。 他对葡萄牙传教士比较了解,京城就有两个:贝利拉神父、范礼安神父。 晏珣笑了笑:“是西班牙。这件事我回去之后跟皇上和内阁商议,钧钧不用担心。就快回家了,你整理一下给家人的礼物吧!” 从倭国到天津这条线路,顺利的情况下,比从松江府原路返回京城还要快。 朱翊钧眼珠一转:“是为了南洋的事?西班牙传教士?他们占据着吕宋等地,会阻碍我们下西洋的大计。” “嗯。” “可你以前对此很乐观的,一定是胡总督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想到不好的事。”朱翊钧语气笃定。 “真是瞒不住你。”晏珣对便宜好大儿的敏锐既骄傲又无奈,“我是被西洋人的狼子野心触动心事。要说怕也不尽然,而是一种震动。他们从那么早,就谋划着武力征服华夏。就算计划一再受挫和搁置,也从未想过放弃。” 为了什么? 因为信仰?消灭异教徒? 如果一种信仰,是以消灭不同信仰的人为目的,这种信仰是邪恶的。 朱翊钧看见晏珣眉头紧皱,忽然伸手抚着晏珣的眉心:“别皱眉,会变老的。珣珣,我真想快点长大。等我长大了,要做天下最强大的人,让我来保护你。” “等你长大,我就真的老了。”晏珣握住朱翊钧的手。 “珣珣不会老!你看你父亲,完全看不出年纪。我听人说,到现在还有人想给晏阁老做二房。” 他故意说些轻松的事,想让晏珣的心情好起来。 晏珣想到曾经那些年,三姑六婆放着自己这个正当年的青年才俊不管,一个个给老爹说亲,也觉得好笑。 可能是就快回京了,一时有些多愁善感。 “没有多大的问题,我们都计划好了。”晏珣微微笑道,“就算西洋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也不可能成功。回去之后,咱们跟葡萄牙传教士打听一下,看看西洋各国之间有没有可以挑唆的地方。” 让西洋人自己打成一团,免得他们闲得慌总把目光盯着东方! 朱翊钧垂眸,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让珣珣生病之仇必须得报,否则枉为人子! (远在京城的隆庆皇帝打了个喷嚏,大概是起风了,鼻子痒痒的。) 第604章 带你看星星 生病的好处,就是能享受大孝子贴心的照顾。 喂药这种事且不必说,大孝子还听从太医的话,总是陪在晏珣身边。 “我给你唱小曲吧?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给我唱的。”朱翊钧说。 晏珣笑道:“我都忘了唱的是什么,你还记着?你若有精神,背《帝范》给我听吧!” 有时间不背书,你还想唱歌?我回去之后怎么跟张居正交代? 朱翊钧端端正正坐着,开始背书:“朕闻大德曰生,大宝曰位。辨其上下,树之君臣……” 朗朗的背书声响起,传到外面守卫的锦衣卫耳中,也传到吕调阳等随行高官耳中。 “晏大人不愧是太子殿下的老师,病中还要检查太子的功课。” “还得是太子!换作其他人不晕船就算了,哪有这个精神背书。” “背的是帝范?晏大人对殿下的期待很深啊!” 《帝范》的作者是唐太宗李世民。 满朝文武,只要还有政治理想的,都对太子饱含期待! 这一路上,朱翊钧对晏珣的过分亲近,高官们都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一来,晏珣是治《礼记》的,在外人面前谨守分寸,进退有度,不让人拿到把柄; 二来,自古以来君主收买人心,都是很肉麻的。 和那些推食解衣、写情书的戏精相比,太子已经很收敛了。 比如,晏珣知道有个叫雍正的皇帝,给年羹尧写的奏折批文—— “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才能对得起天地神明。你用心爱我之处,朕皆体会得到。”; “我二人堪称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足以令后世羡慕流口水”。 炫恩爱之余,还一口一个宝贝,说什么“你不负朕,朕不负你”。 这要不是雍正皇帝写的,年羹尧得大喊“他性骚扰我啊!” 都说年羹尧居功自傲、嚣张跋扈,这一封封肉麻的情书砸下来,谁不迷糊啊? 这日朱翊钧背书累了,伏在晏珣身边眯着。晏珣却睡不着,发散思维想到很多君臣相得的故事,又想到舅舅的提醒。 “真拿你没办法。”晏珣暗暗心道。 “珣珣。”朱翊钧呢喃一句,又继续睡。 “说梦话呢!”晏珣想着,轻轻拍着朱翊钧的背,让孩子睡得更安稳。 这一次出巡,像是做梦一般,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梦想,也有了跟太子朝夕相处的机会。 就像当初一起去山东,增进师生父子之情。 这样的机会,回京之后不会再有。 等将来他们都老了,在花前月下畅想当年,会是很温馨美好的回忆吧? 人生不能全是打打杀杀,还要温情满满。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钧揉着眼睛醒来,对上晏珣的笑容,也眉开眼笑。 “珣珣,将来你有了小孩子,我给他选一个最好的老师。” “我的孩子?我还没想到此事。”晏珣诚实地说。 他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子孙大约不会遇上“水太凉”或“头皮痒”的困扰,但他总觉得成亲生子是一件距离自己很远的事。 尽管,他的行李里也有一份给王玉燕的礼物。 许久不见,不知王姑娘是胖了还是瘦了? …… 陆绎得知晏珣生病,亲自过来探望,在外面等候。 朱翊钧说:“若是打扰到你休息,我就让他离开。” 说着,他鼓着脸龇牙咧嘴:“你看我这样凶不凶?” 晏珣笑道:“你面无表情的时候最凶。” “哦……忘了是谁教的,说是太子不能喜怒形于外,面无表情别人就猜不透我的心思。”朱翊钧说。 “我想单独见一见陆绎,有话跟他说。”晏珣语气认真。 朱翊钧站起来,突然抱了晏珣一下,笑着叮嘱:“你跟他说高兴的事,别在为没发生的事忧思过重。” “知道了。”晏珣乖巧点头。 小的老气横秋,老的还挺配合。 陆绎进去找晏珣说话,有些问题想开诚布公底跟晏珣探讨。 朱翊钧步履轻快地走出去,突然问随行的太监:“皇祖父在的时候,有好些宠幸的道士,听说不少都是道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知道哪个符篆最灵吗?” 田义回答:“若说符篆,应该是白云观的道长。” “他有快高长大符吗?就是一夜之间长高。”朱翊钧问。 虽然很荒谬,万一有呢? “呃……应该有的,殿下先给我五百两,我去为殿下寻来。”田义谄媚笑道。 朱翊钧哼哼:“骗子!你还想骗我的钱!” 傻子才相信有一夜之间长大的符! 田义嘿嘿一笑:“殿下一定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东西,那么肯定是给别人买的。我五百两为您寻来,您可以卖一千两。” “卖给谁?给阿镠?你还想挣差价呢?”朱翊钧笑骂。 其他人都凑趣开玩笑。 自从晏大人生病,太子就乌云罩顶,难得心情好转,他们当然要配合。 夜晚天气好,病情好转的晏珣,带朱翊钧在船舱外看星星。 满船清梦压星河,在海上看星星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银河洒落在海面上,宇宙和大海连成一体,这绚丽梦幻的景色,让人如在梦中。 懂得看星星的人,还知道星星的故事。 晏珣慢悠悠的讲牛郎织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哪一个是牛郎,哪一个是织女?”朱翊钧望着天空,眨巴的大眼睛。 晏珣看着朱翊钧的眼睛,不禁微微走神。 你看天上的星星,我看你眼中的星星。 “我指给你看。” 晏珣牵着朱翊钧的手,辨认天上的星辰。 田义和陆绎等人默默退后两步,有晏大人在,他们不必上前碍事。 话又说回来,那两颗星星真的是牛郎织女?晏大人没瞎说? 怎么看着都一样呢? 晏珣轻声讲故事,又漫不经心地说:“此次胡总督送我几本书,是他曾经的幕僚郑若曾所着,有《日本图纂》、《筹海图编》、《江南经略》,这几本书非常重要,可称千古不朽。” 后世有军事专家认为,郑若曾是明清两代最重要的军事家。 这个评价非常高。 郑若曾提出“欲航行于大洋,必先战胜于大洋”的理论,书中有配套的海军作战方案。 这样的人,也只是胡宗宪的幕僚而已。 “郑若曾?他如今在哪?”朱翊钧问。 “三年前去世了。”晏珣说。 “可惜。”朱翊钧叹息,“幸好他留下了着作。” “回去之后,让皇家印书局多印一些,给水师将领学习。我们也要一起学,胡总督说我适合去巡视南洋。”晏珣慢慢说出自己想做的事。 巡视南洋! 第605章 回家的海路 按朱翊钧的本心,并不愿意晏珣巡视南洋。 他就希望晏珣在自己身边,四时佳节都能一起度过。 可晏珣因为下西洋的事忧虑生病,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朱翊钧轻声说,“我会支持你。但请你答应我,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平安回来。” “我答应你。”晏珣郑重承诺,“我不在京城的时候,你也要开开心心的,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相对于让你做一个所有人满意的太子,我更希望你是快乐的少年。” “嗯。”朱翊钧也答应了。 我们都要好好的,才能一起活到白发苍苍,坐看云卷云舒。 …… “天亮了,起来看耽罗岛的山。” 次日清晨,晏珣唤醒朱翊钧,又来到顶甲板上。 陆绎也走出来,向众人解说:“从倭国前往山东,耽罗岛是重要的参照物。看到耽罗岛,摆出牵星板,单癸针转向西北,三十更后就看到山东威海卫。” 海上的景色,他们这一路来回,已经不新鲜了。 但听说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耽罗岛,朱翊钧举起望远镜,好奇地望过去。 “平底锅煎鸡蛋,中间凸起的地方就是汉拿山?”朱翊钧问。 “是的。”晏珣笑着回答,“朝鲜人吹牛,说站在这座山上,能伸手摸到银河,因此起了个大气的名字。” 汉拿山,最出名的是烤肉吧? 不如叫做烤肉山。 “我们不上去看看吗?”朱翊钧又问。 他听人说,耽罗岛风景不错,还有美味的蜂蜜。 “我们船上带的东西足够,不需要补给,还是直接回去吧。”晏珣说。 众人的意见都是尽快回京,把正亲町老头子交给皇帝处置。 朱翊钧想到父皇母妃,也有些归心似箭,对煎鸡蛋山不感兴趣了。 领航的船看到耽罗岛,很有经验地转舵,向正北偏西方向行驶。 大明的航海技术还是很不错的,郑和七下西洋,几十万里航程都没有迷路。 晏珣和朱翊钧举着望远镜,看耽罗海域的岛屿,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鸟鸣声,抬头望去,发现一只海鸥在天空中盘旋,海面上还有一群黑黑的影子。 “珣……晏老师,快看海豚!”朱翊钧忽然惊喜地说。 距离近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一群海豚在海面上嬉戏。 它们成群结队,跳跃着、翻滚着、追逐着,仿佛在为远道而归的人表演一场精彩的水上舞蹈。 看到海豚精彩的表演,朱翊钧想到的不是海豚好不好吃,而是应该作诗。 “请吕阁老和诸君一起,为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如何?” 太子如此有兴致,众人当然不好拒绝。 看到耽罗岛,离家更近一步,大家心情都不错。 实不相瞒,吕调阳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大海了。 就连做梦,都觉得灵魂在天上飘。 他们热烈地说笑着作《海豚赋》,又讨论起在倭国作的诗,时间在欢笑声中飞快的过去。 只有客舱中的正亲町天皇,在日复一日的自言自语中,不断的给自己灌鸡汤、调整心态。 “快看!前方就是陆地!” 桅杆上,一名士兵惊喜地喊了一声。 把太子殿下和一众高官平安的送回京师,这一趟历经千山万水的任务就圆满完成。 众人望去,只见青山巍峨,一处悬崖峭壁的海角映入眼帘。 “天之涯,海之角。成山头,天尽头。那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端的威海卫。”晏珣感慨万千。 看过千山万水,还是华夏的风景最好。 “沿海的卫所能看到我们,接下来没有危险了。”陆绎也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就算危险,也有山东的水师卫所一起背黑锅。 “山东水师的主力还在倭国,留守的士兵不多。”晏珣说,“我们还是要小心一点,最后一段路了。” “是。”陆绎凛然。 晏珣又对朱翊钧讲解:“嘉靖年间打造水师、重振海防,其中以浙江水师最强,福建、广东水师的装备也不错。但山东和辽东,是比较落后的。” “现在呢?山东水师这次不是也立了大功吗?”朱翊钧问。 晏珣说:“这几年朝廷有了钱,支持山东水师重振旗鼓,但辽东那边还是像以前一样,战舰最大的不过400料,没有远航能力,兵员缺编严重。” 朱翊钧若有所思:“大人们都觉得,辽东用不着水师。” 这是普遍的想法。 防海盗和倭寇,有山东水师,还有舔狗一样随叫随到的朝鲜水师,辽东水师防谁? 就算朝廷有钱,也不是随便乱花的。 朱翊钧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李如松,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 过了天涯海角的山头,时不时遇到大大小小的渔船。 登州、蓬莱、威海卫一带,丘陵多耕地少,沿海百姓以打鱼为生。 看到庞大的威远号,他们都惊呆了。 有认识旗帜的军户回过神,连忙驾船回去报信。 “兄弟们!祖坟冒青烟了!你们猜猜我看到什么?” “大鱼?!”磨着刀的人说。 在他们眼中,走私船就是肥羊和大鱼。 “对……啊,不对!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威远号!之前不是传得沸沸扬扬,太子南下主持威远号下海仪式,又顺路去倭国巡视吗?我看到……” 没等他的话说完,卫所里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蓬莱水城一片鸡飞狗跳。 太子走海路回国!途经他们卫所! 蓬莱水城,宋朝时称为“刀鱼寨”,此处住的绝大多数都是军户。 这里设备齐全,水门、防浪堤、平浪台、码头、灯塔……等等一应俱全,是山东水师兵备道衙门的驻地。 这里,也出过戚继光这样的抗倭名将。 “是蓬莱啊!”朱翊钧笑着说,“晏老师,你还记得我们在蓬莱的事吗?” “钦此?”晏珣笑着问。 他们话里有话,互相对了对眼神,像对暗号一般,其他人都听不明白。 不过他们没打算在蓬莱停留。 蓬莱水城的将领也发现了,只能略为遗憾地摇旗示意,紧接着派人向天津卫传递消息,让天津做好迎接太子的准备。 不管多远的路,都有回家的一天。 到天津卫,就必须得上岸了。 “我不想走,不想走。”正亲町天皇呢喃,随即又变成喜悦的笑容:“面见大明天子,是我的荣幸呢!” 他觉得自己精神更好了! 第606章 欢迎好大儿回家 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南巡,“顺路”行到倭国,只能说这顺路顺得有点远。 也不能怪太子和晏珣不懂事,年轻人爱冒险很正常,要怪就怪吕调阳,一把年纪还跟着去凑热闹。 弹劾晏珣和弹劾吕调阳的奏折一窝蜂上。 隆庆皇帝淡定地看完这批奏折,还开玩笑说,弹劾的奏折文采都不错。 宫里宫外都说皇帝沉得住气,一点不为太子担忧。 其实,隆庆皇帝连续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某一日,他甚至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大孝子拉着晏珣的手,看日出看星星、游山玩水,开开心心地说:“我跟晏爹在一起,不要回去啦~~” 皇帝被惊醒了。 新纳的小美人含羞带怯,怀疑皇上还想再战三百回合。 皇帝摆摆手让美人继续睡,坐在床边看满室温暖柔和的烛光。 在那么多儿女中,朱翊钧无疑是最重要的。 在他彷徨不安的时候,朱翊钧的出生,帮助他稳固地位。 看到朱翊钧,他还会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于是产生一种代偿心理,想把自己求之不得的一切都给翊钧。 他也乐意纵容儿子。 但是,唯有一样不行。 儿子不能认别人当爹!即使那个人是和他吃一个馒头的晏珣也不行! “他们该回来了。”隆庆皇帝喃喃自语。 他派人到天津,守在海港等待太子的船队归航。 …… 京城里,最受欢迎的就是刚从倭国回来的汪德渊。 汪大人跟随大军直下倭国京都、扬我国威,简直让人羡慕得如同柠檬树下柠檬精。 升官什么的,和亲自报国仇家恨相比,已经是细枝末节。 汪德渊只想说,这宴请是吃不完的吗? 吃不完!真的吃不完! “当是时也,天子之剑一出,三军沸腾、士气大涨,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军掌握!” “……海战异常激烈,胡总督披甲擂鼓,炮声隆隆……” “大军进入京都府,在海边小城扎营。月明星稀,海风习习,白沙如洗,涛声如故……” “胡总督望着天上明月,当众说‘值此月明之夜,万里远征之人,于海岸清风白沙之地,率万千敢死之士奔赴敌国京都,今日起誓:愿与部下手足兄弟同生死共荣辱,假若贪功没劳,为个人功名有负君主所托、将士所信,天地共诛!’” 汪德渊目光灼灼、感情真挚,仿佛是他自己在发誓。 在座众人也受其感染。 王锡爵击节感慨:“胡总督乃当世英雄,当浮一大白!” 汪德渊笑道:“王兄曾说,若给你机会,要跟倭奴拼死一战。这个愿望,我比你先一步达成。” 王锡爵也是一条好汉。 王锡爵大手一挥:“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谁做都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恍惚感到,“抗倭”这件事,本应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要紧,倭国还未亡国,抗倭的机会还是有的。 众人又议论起《马关条约》。 不知道晏珣能否顺利签订这份条约。 毕竟,在朝廷很多人看来,如此丧权辱国的条约,倭国君主脑子有问题才肯签。 …… 太子的团队顺利抵达天津。 当太子看到天津卫守军排出仪仗迎接自己归来,竟然升起微微的不舍。 旅程就这样结束了。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公费旅游的机会,大约不会再有。 “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皇祖父当年从安陆前往京城,就再也没有回过去。据说,皇祖父当年也想南巡,因朝廷上下反对而作罢。”朱翊钧笑着感叹。 “殿下能够出来很不容易,皇上非常疼爱你。”晏珣在一旁说,“回去之后,你要好好安慰皇上,想必他这些日子也在为你担心。” “嗯!我要做最好的大孝子!”朱翊钧语气坚定。 大沽口,是大明北方海防第一要塞,素有京津门户,海陆咽喉之称。 明成祖迁都北京后,朝廷不断加强此处防卫。 建有设施完备的卫所,驻扎上万精兵,雄伟的炮台令人望而生畏,扼守着进京要道。 但从前那些年,山东和辽东水师都荒废,天津卫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还是最近几年,朝廷重新启用漕粮海运,才让天津卫重新焕发生机。 此地的最高文武官,分别是天津兵备道、蓟镇东路副总兵。 他们早已收到皇帝的命令,每日派人密切关注海上情况,迎接太子归来。 远远看到浩浩荡荡的船队,他们连忙乘坐战船出海相迎。 双方在海上相遇,身穿朝服的两位官员郑重向太子行礼,而后又说:“殿下亲自巡视倭国,是重视海防。卫所上下将士听闻,都感到振奋。殿下辛苦了!” 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近几十年来,天津卫一直没参与什么大战争,地位已经越来越低。 太子重视海防,水师的好日子就来了! 如果天津卫也有一艘威远号,收复朝鲜指日可待! “免礼。”朱翊钧神态悠然,“我此次南巡,本应原路返回。突然出海巡视,走海路返京,给你们造成叨扰,还请你们不要觉得麻烦!” “不敢不敢!殿下能来,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两位大人连忙说。 就算要弹劾,也是弹劾吕调阳,关太子殿下什么事! 双方客套几句,当地官员请太子和诸位大人到卫城休息。 “前些时候,汪德渊大人也是从天津登岸,跟我们说了倭国之战的过程,真是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去!” 说起倭国之战,蓟镇副总兵胡守仁有些遗憾,又羡慕山东水师总兵戚继明。 他是戚继光的旧部,有丰富抗倭经验,可惜没能赶上这场旷世大战。 朱翊钧笑道:“你们若是对倭国感兴趣,这次可要高兴了。和我们一起回来的,有倭国国君正亲町,你们可以探望一下他。” ……什么“天皇”?称“国君”已经很给面子! “真的?可以看吗?”天津地方官员又惊又喜。 听说倭国国君不是人,一定很有观赏价值吧? 朱翊钧笑了笑,一旁的陆绎接过话题:“当然是真的。我们会在天津略作休息,当地将领士绅若想看个新鲜,都可以去观赏这位国主,注意一点分寸就可以了。” 这样做的目的不是羞辱,而是让正亲町提前适应一下。 进京之后,还有更大的场面呢! 第607章 老爹的人脉 正亲町进京之后将会表演民族特色舞蹈。如此难得的展现个人特长的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想想这场面就令人激动。 从天津到北京,可以走大沽河,西行百里便可汇入大运河北上京城。 两地来往非常方便,天津还建有大的军粮仓库,因此天津又被称为北京的卫城。 当地官员贴心的表示,太子远行疲惫,可以在天津多歇两日,我们这里有粮。 以接待太子的名义开仓库,合情合理吧? 太子说:“我还是尽快回去吧,父皇和母后、母妃都很想念我。” “殿下纯孝。”地方官员诚挚的赞叹。 安排指殿下入住城中,总兵胡守仁终于找到机会跟晏珣说话。 “晏大人,许久不见,还记得在下吗?”胡守仁笑着说。 晏珣笑道:“胡大人原本是戚将军麾下参将,隆庆元年,戚将军奉召入京,您就在他身边。” “大人记性真好。”胡守仁说,“那一回我们都被弹劾,多亏令尊帮助,总算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那时候隆庆皇帝谋划南军北调,朝廷很多人对此忧心忡忡,集中火力弹劾戚继光及其部下。 好在最终南军北调的计划,还是顺利进行,才有了后来的隆庆大阅兵。 “家父曾说,此事他不敢居功,全靠皇上英明,没有听那些人的瞎弹劾。”晏珣谦虚地说。 胡守仁抱了抱拳:“我们心里都明白,很感谢晏大人。晏阁老和您,都是真正重视我们的人。” 晏珣微微笑着,又问候戚继光。 胡守仁说:“大帅听闻我军直下倭国京都,激动的欣喜落泪。” “我可以想象大帅的激动。”晏珣神色认真,“我在松江府收到捷报,都高兴得走路撞到墙上。” “哈哈……晏大人是性情中人。”胡守仁很高兴,觉得晏珣是自己人。 现在戚继光及其旧部的日子挺好过,朝中有晏鹤年、张居正,还有兵部尚书谭伦罩着,言官都不敢招惹。 胡守仁又问起浙江水师副总兵杨世安。 晏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他的假舅舅。 “多谢胡大人关心,他驻守在倭国京都,我去山口县没有见到他。”晏珣说。 胡守仁笑着感叹:“老杨心心念念,要打下倭国、重建新秩序,之前还有人笑他,比倭奴还关心倭国,现在竟然真的让他如愿了。” 晏珣附和着。 哎呀!舅舅多了有时候也挺麻烦,特别是志向远大的舅舅,真怕他们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双方笑着寒暄,胡守仁还问候了晏鹤年,并且表示晏珣成亲的时候要送上贺礼。 晏珣听他语气真挚,渐渐反应过来……老爹跟戚继光一系的将领,关系比表面上更亲近。 所以说,老爹是抢了张居正的位置,成为这些将士的守护者? 看看眼前笑容灿烂的胡守仁,想想历史上的戚继光……都因为受张居正案的牵连郁郁而终。 现在有他们父子,一切终将不一样。 晏珣回去的时候,听见陆绎正在给太子讲漕粮海运的盛况。 “今年因为殿下南巡,一些北上的漕船被耽搁,漕运衙门禀明朝廷,全部走海运。前日才有一批漕船到港,殿下要不要去看看漕粮?”陆绎兴致勃勃地问。 朱翊钧摇摇头:“南巡的时候已经看过粮仓,临时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我还是快点进京吧!” 再不回去,父皇会怀疑我被人拐走了~~ 他看到晏珣,高兴地说:“晏老师回来了?胡守仁的履历我记得,他深得戚继光器重,曾经负责忠门半岛和湄州湾全境抗倭的防务。隆庆二年,被任命为蓟镇东路副总兵……总而言之,此人是可信的。” 因此也不必一来就去查粮仓。 晏珣微笑点头:“殿下才是真的好记性。” 钧钧这孩子,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打眼一看,瞬间就能把对方的祖宗三代都想起来。 当然,记性好的人也记仇。 这对臣子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 太子的队伍离开天津之前,胡守仁还写了一封信,托晏珣交给晏鹤年。 “是晏阁老之前交代的事,恰好您在这里,由您带回去就最合适不过。”胡守仁眨眨眼。 晏珣:“……好的。” 老爹真的想把张居正的人脉都变成自己的人脉啊! (张居正:……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活在了晏芝仙的阴影之下。) 天津地区只有三大卫所,没有州县等衙门,因此天津兵备道除了履行一般的兵备责任,还要担当州县主官的职责。 天津位于海河要冲、京师门户,南运河和北运河的交汇处,也是交通要塞,此地又承担重要的驿传和河道职责。 老爹竟然拉拢如此要塞的官员,再想想老爹江河湖海第一把交椅的身份。晏珣细思极恐! …… 威远号大宝船和护航水师完成重任,各自返回原本的卫所。 晏珣依依不舍地看着威远号。 我的船!这是我的船! 他要是主持巡视南洋的重任,又可以和宝贝威远号重逢。 晏珣举起告别的手,久久才放下。 换了内河的船,经过三岔河口,就汇入大运河。 这一段的风景,常常南来北往的晏珣非常熟悉。 沿着大运河北上二百里,就是通州,四舍五入也算天子脚下。 他们这一支队伍,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到了京城外。 此时已是秋日,正是秋游放风筝、庆祝丰收的季节,京城里的天街骄民扶老携幼出城玩耍。 不管怎么说,收获总是令人快乐的。 晏珣忽然想起,春天时曾答应王衡,秋天还要带他们出来放风筝。 但现在已经和王家定亲,不好再和王姑娘一起游玩。 “你在想什么?”朱翊钧猛地问。 “王……衡。”晏珣说到一半,拐了个弯。 “哼!你肯定在想王姑娘!”朱翊钧鼓着脸。 “好吧,你猜对了。”晏珣承认。 反正都定亲了,想一想没问题吧? 朱翊钧低着头,片刻之后说:“我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会祝福你。可是……” “可是钧钧是我最重要的人。”晏珣接过话头,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名臣的自我修养。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朱翊钧握住晏珣的手。肉麻承诺,明君的必备技能。 第608章 被罚跪的钧钧 都说近乡情更怯,远归的游子心中忐忑不安,在家的爹娘总会兴奋又紧张。 隆庆皇帝有些魂不守舍,对每一个来汇报工作的臣子都拉几句家常—— “你儿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惹你生气?我儿……” 三句不离“我儿”,很快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对任性的太子很满意。 这有什么问题? 乌鸦都觉得自家孩子最漂亮,黑得五彩缤纷。 有几个想不开的,说了几句太子不该顺路跑那么远,让父母担忧是不孝。 皇帝琢磨,看来太子还没有完全征服大臣,否则怎么还会有人说他的坏话? 总而言之,无论是旁人的夸赞还批评,在皇帝眼中都是我儿最优秀。 这日,太子的仪仗刚到京城,就被接进宫中,吕调阳作为总领南巡大臣,还有收尾的工作……比如说安排正亲町的住处、接下来还有个献俘仪式。 晏珣可以直接回家。 他伸伸懒腰,对随行的侍从说:“儿郎们!回家!” 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就算三十岁,有爹在他就是少年!男人至死是少年! …… 朱翊钧带着一箱箱的礼物,兴高采烈地回宫,谁知刚回去就遭遇一个下马威。 “殿下,娘娘知道你没有向皇上请示私自出海很生气,说让你在这里跪着。”太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 “母妃?”朱翊钧瞪大眼睛。 “是。” 陈皇后很想得开,对皇子公主素来慈爱,不肯做恶人。 听到是生母的命令,朱翊钧无奈又失望,老老实实跪下。 ……希望父皇收到消息,快点来救我。 他跪在地上的时候,恍惚隔着时空看到另一个自己,总是这样被母妃罚跪。风吹落叶、寒冬酷暑,少年胖子孤零零跪着,母妃说是为他好。 想到特意给母妃准备的珍珠、珊瑚,朱翊钧鼻头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皇帝知道今日儿子回来,但碰巧有关于黄河秋汛的奏折,紧急召内阁和工部官员进宫商议。 太监知道国事要紧,也不敢进去打扰,只好耐心在外头等着。 他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也心疼太子,心想李贵妃脑子糊涂了。 传到外头去,固然有人会说李贵妃贤良,对儿子要求严格、爱子之深为之计长远。 可是,会伤了太子的心。 再说,有皇上和陈皇后在,还轮不到李贵妃来罚太子。 终于等到殿内的会议结束,大臣们见太监急急忙忙进来,都猜到是太子进京了。 工部尚书朱衡笑着说:“皇上日盼夜盼,殿下可算回来了。不知胖了还是瘦了?” 皇帝笑道:“胖瘦都不要紧,我猜他肯定高了、黑了。” 众臣说笑着告退,皇帝站起来,径直回后宫……他早就吩咐下去,接到太子就送去李贵妃那里。 为了太子去倭国的事,李贵妃忧心忡忡,掉了好些眼泪。 该让太子好好安慰他母亲。 太监连忙跟上,禀报:“娘娘知道太子回来,没有让他进屋里,罚他在园里跪着。” “什么?!”皇帝又惊讶又生气,连忙让人先去把太子扶起来。 李妃……这是搞什么? 皇帝很喜欢李贵妃,此时也觉得李贵妃做得不对。 皇帝赶到李贵妃宫中,见朱翊钧已经坐在一张椅子上,低着头。 李贵妃在旁边冷着脸说:“你还委屈吗?你长大了,耍太子的威风,母妃管不得你!那些大臣也纵容你!倭国是你该去的吗?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母妃怎么办?” 说到这里,李贵妃声音哽咽,眼泪唰唰往下掉。 她没有皇帝的心那么大,听到儿子巡去倭国还笑得出,到处跟人夸儿子勇敢。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担心儿子的安危。 朱翊钧是她的长子,是所有弟弟妹妹的长兄,怎么可以如此任性不负责任! “把你的头抬起来!”李贵妃呵斥了一句。 她更气恼的,是吕调阳和晏珣、陆绎这些人,怂恿着太子玩得野。可是她不能说外臣什么,只好把气出在儿子身上。 至于田义这些人,慢慢再责罚。 “好了!”隆庆皇帝走进来,摆摆手让众人免礼,和煦地说:“儿子没回来,你日日悬着心。现在他回来,你又那么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高兴他回来。” 过去做裕王那些年,他很重视家庭,过年会跟妻儿一起包饺子。 和妻儿的相处,就像民间的夫妻、父子。 “皇上来了!”李贵妃抹着眼泪,对朱翊钧咬牙道:“让你父皇训你!” 朱翊钧感觉到父皇走到自己跟前,赌气地转过脸……父皇母妃都是扫兴的!我的礼物不送给你们了! “你知道最近有多少奏折弹劾吕调阳和晏珣吗?你自己任性,倒连累带着你的人。”皇帝淡淡地说。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要去的。”朱翊钧闷闷地说,“父皇没说不让我去,不就是默许我去吗?” ……逻辑鬼才~~ 皇帝摸摸胡子:“如此说来,是朕的不是。所以朕把弹劾的奏折都压下了,还逢人就夸你,让那些人无话可说。” “父皇?”朱翊钧终于抬起头。 ……父皇跟我是一伙的? 皇帝很想板着脸,可是看到儿子就忍不住笑:“哎呀呀!父皇看看……真的黑了瘦了?田义他们没有好好照顾你?在外面有没有乱吃东西?” 听说倭国有秀色可餐的美人宴,皇帝有一个朋友很好奇。但儿子太小,想必没有体验过。 朱翊钧的眼睛湿漉漉的,长睫毛挂着泪珠,鼓着脸说:“我有好好吃饭。晏老师天天盯着我,怎么可能乱吃东西……他们在山口吃到了河豚,竟然没有中毒。” “跟朕好好说说这次出门的事。”皇帝很自然地坐在太子身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儿子。 “父皇不怪我了?”朱翊钧问。 “不怪。你亲自把正亲町带回来,是扬我国威。”皇帝笑道,“你皇祖父想做而没有实现的事,我们父子做到了,朕怎么会怪你呢?” 隆庆七年,大明太子朱翊钧,年十一岁,俘虏倭国国君送回京城,请皇帝发落。——《明实录》 想一想后世史书的记载,隆庆皇帝就激动自豪。 李贵妃目瞪口呆地看着事态发展……不是让皇帝训儿子吗?怎么这爷俩笑容满面聊到一块?显得自己的悲伤生气很虚假。 她尴尬又羞恼,想进里屋躲着,又好奇朱翊钧的旅程,终于叹了口气,默默在一旁坐下。 第609章 龙有逆鳞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 朱翊钧从小由当世最豪华的教师天团教导,眼界和格局,比许多成年人都大。 人人都说汪德渊擅长说书,皇帝觉得若是太子去说书,绝对满城空巷。 朱翊钧从离开京城开始讲起,关于威远号、水师和倭国,又讲得格外细致。 皇帝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父子同心,随着朱翊钧的讲述展开想象,他仿佛亲身经历这一切。 四舍五入,相当于他自己南巡。 李贵妃好奇地听着,有些事觉得有趣,有些觉得无聊。 听到“河豚宴”,又觉得胡宗宪实在胆大妄为。这么多人一起赴宴,一旦中毒就是团灭。 皇帝察觉到朱翊钧神色兴奋之间有些疲惫,摆摆手说:“我们先吃饭休息,晚上咱们父子俩再好好说话。” 说着,又让李妃亲自去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太子爱吃的菜。 李贵妃刚刚走出去,朱翊钧就鼓着脸说:“舅舅回京了吗?我要罚他去挖煤、打煤藕。” “他回来了……但是跟他有什么关系?你是太子,也不能随意迁怒旁人。”皇帝笑着说。 “我偏要迁怒。”朱翊钧说,“肯定是外祖或舅舅他们让人跟母妃说了什么,否则母妃不至于这么生气!” 知母莫若子。 朱翊钧知道,李贵妃大多数时候很清醒,可也会被外祖家的人带偏。 皇帝微微皱眉,想起前两日武清侯府确实有派人进宫向李贵妃请安,不禁怀疑是不是真的跟李家有关。 如果李家教唆李贵妃惩罚太子,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 “你母妃是关心则乱,你不要伤心。你看她还想着去做你爱吃的菜,待会儿跟她道个歉,事情就结束了。”皇帝安慰。 朱翊钧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她是我母妃,我能怎么办呢!” 过了一会儿,朱翊镠、朱尧娥、朱尧媖、朱尧媛,这几个跟朱翊钧同母的皇子、公主过来,一家人一起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饭后,小孩子们再也压制不住好奇心,围着哥哥问东问西。 朱翊钧被弟弟妹妹簇拥着,要有长兄的气度,不好再一脸委屈。 他笑着说:“我出了一趟远门,全靠你们承欢父母膝下,我特意给你们带了礼物。阿镠最近有没有好好读书?哥哥明日要检查你的功课。” 朱翊镠震惊地看着朱翊钧:“哥哥!你说话怎么跟老夫子似的?” 晏里晏气的! “礼物要不要?一把镶宝石的倭刀,据说是他们大将军的珍藏……你不要,我送给王衡。”朱翊钧哼哼。 “要!要!”朱翊镠过来抱大腿。 朱翊钧又看着一连串肥肥瘦瘦的小姑娘,语气更加温和:“给妹妹们带回珍珠宝石……尧姬、尧姜两个小妹妹也有,一会儿让人送去。” 尧姬、尧姜不是李贵妃生的。 去年最小的公主尧姜生病,隆庆皇帝差一点又要经历一次丧女之痛,最后尧姜奇迹般地病好。 大约是天命有变,跟皇帝关系密切的人命运也发生改变。 朱翊钧又郑重取出送给皇帝、陈皇后的礼物,一样样的摆出来,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 李贵妃听见太子派人去给陈皇后送礼,还说明日要亲自去请安,心里酸溜溜的。 她为儿子好,儿子还跟她生分? 但要她主动跟儿子和好,面子上又过去……今日服软,日后还怎么摆母亲的威风? 朱翊钧晾了李贵妃好一阵,才慢慢地说:“我给母妃单独准备了一份礼物,只是怕母妃不喜欢,不敢拿出来。” 李贵妃不说话。 她是见钱眼开的人吗?好吧……李家一夜暴富,穷困的记忆深深刻入灵魂,确实比出身富足的人更爱钱。 但这是她的儿子,孝敬母亲难道不是应该的? 朱翊钧见母妃不吭声,也不再说什么,陪弟弟妹妹说了几句话,就回自己宫中休息。 朱翊镠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发现母妃和长兄之间气氛不对劲,急忙追出去嚷着要陪太子哥哥睡。 待儿女们全部离开,隆庆皇帝沉着脸说:“今日翊钧被罚跪的事,朕下令不许传出去,因此阿镠他们都不知道。朕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下次。” “我是为翊钧好。”李贵妃红着脸辩解。 皇帝摆摆手,郑重地说:“翊钧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有自己的尊严。” ……他过去还想着抬举李家,将来翊钧继位,有外祖家可用。若翊钧那时候未成年,需要外戚和权臣抗衡。 而李贵妃和陈皇后为两宫太后,又可以相互牵制。 现在看来,李家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而李贵妃处处以太子的生母自傲,有一群子女在手,陈皇后也牵制不了她。 心思转了两圈,皇帝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自己努力多活几年,撑到太子成年……以钧钧的能力和手腕,完全可以掌控皇权。 见李贵妃低着头沉默,皇帝接着说:“朕明明认为是你做错,仍然要等孩子们都离开才说,是保存你做母亲的尊严。将心比心,太子的尊严和一个母亲的尊严同样重要。” “我知道了。”李贵妃低声说,“明日我去看翊钧,跟他说几句软话。” “你兄长远道回来辛苦,让他在家里静养,到过年之前别出来见人。”皇帝冷冷地说。 李贵妃:“……” 这次真的不关我哥哥的事啊! 他陪太子南巡一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罚他禁闭呢? 李贵妃终于明白,在皇帝心中,翊钧就是逆鳞。即使翊钧是她亲生的,也不是她能够打的。 后宫之中,其他人没有李贵妃这么患得患失,得知太子回来都喜气洋洋。 陈皇后无欲则刚,收到太子的礼物是意外之喜。 不用自己生,白捡一个喊自己“母后”的大孝子,简直是人生赢家。 秦淑妃是小公主朱尧姜的生母,代女儿收下太子的礼物,兴奋地抱着两岁的女儿说:“这些都是你的嫁妆!你真是有福啊,有个这么好的哥哥!将来你长大了,让你父皇和哥哥给你找一个像晏大人这么出众的驸马!” 晏大人定亲了,明年成亲后年生子,年龄跟我们小公主正合适啊! 秦淑妃美滋滋地想,女大三抱金砖,太合适了! …… 晏珣还不知道有人惦记自己没出生的儿子,他远道回来没跟阿娘、妹妹寒暄几句,就被老爹带进书房。 老海王晏鹤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第610章 海王的线人 “你在船上病了,说是忧思过重?是为什么?”晏鹤年关切地问。 相似的话,晏珣不久之前听朱翊钧说过,现在又听父亲问起。 同样饱含亲情。 晏珣详细讲了对西方国家狼子野心的愤恨、天主教传教士的野心,以及大明收复南洋的阻碍。 晏鹤年默默听完,微微笑道:“你的心病,不是现在的西洋国家,而是你记忆中的八国联军。” ……有些故事,晏鹤年早就听晏珣说过,也铭记于心。 晏珣说:“我也发现了,给自己打了一些鸡血,病很快就好转。只可怜我白白喝了太医的苦汁子。” 晏鹤年正色道:“你的担忧,并不是完全杞人忧天。西班牙传教士长久以来向倭国人宣传:华夏人胆小怯懦,见到倭人就像见到鬼。 他们还举例说,有一次,13名倭奴到壕境澳,被3000汉人包围,勇敢无畏的倭人夺取汉人的船突围,杀死超过2000汉人…… 这样的宣传背后,是极端的宗教思想——上帝信徒,哪怕是潜在的信徒,面对异教徒都是战无不胜。” 说到这里,晏鹤年不屑地笑了笑:“其实我认为,天主教信仰的神翻译成‘上帝’是不妥的。但这种细枝末节,不必计较。” 要说异教徒,状元中的道士晏鹤年,就是标准的异教徒。 “爹早就知道这些事?”晏珣略微惊讶地问。 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闻名欧洲,存在期间用火刑处死超过十万名“异端”,是真正的极端派。 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蛮夷异想天开罢了,我跟道友们都当笑话听。我还可以说,入我门来,法力无边……不过我们道家清净无为,不屑于逼人信教。” 信仰自由,应该是有信仰和不信仰的自由。 晏鹤年从信仰自由的高度鄙视红毛番。 晏珣连连点头:“我也是有信仰的……我信仰财神。” 皮一下很开心。 晏鹤年沉默片刻,接着说:“我们有防备,红毛番的阴谋就不能得逞……提出武力征服华夏的,是天主教的托钵修会,他们以吕宋为东方传教的据点。他们认为贫瘠的吕宋不足以传教,目标瞄准大明和倭国。既然如此,我们下一步就把他们的据点端了。” 他的语气带着淡漠的杀意,仿佛只是徒手杀一只鸭。 晏珣连连点头:“吕宋和满剌加,本来就是大明的领土,我们要出兵有充分的理由。葡萄牙占领满剌加之后,还特意向过往商人打听明朝廷的反应。” 郑和在南洋建立的朝贡体系,在东西方公认的国际惯例中,藩属国自认为是宗主国的臣属。 藩属国领取大明的封藩印信,就代表该地方是大明的领土。 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分别占领满剌加和吕宋,也在时刻思考一件事“大明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们都明白一个事实:只要大明愿意,随时可以下南洋、收复藩属国。 想到这里,晏珣试探着说:“胡宗宪说在吕宋有线人,我问他,他又不肯说。爹爹,你知不知道?” 海王老爹是江河湖海第一把交椅,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耳目! 晏鹤年笑着捋了捋胡须,问:“你知道王望高吗?他只是福建水师的一名把总,但他有一些族人早两代移居吕宋伊禄古沿海一带,积聚了一番势力。倘若他手持大明官府的印信到吕宋征兵,能迅速征召一支军队,让西班牙人傻眼。” “又是姓王的?”晏珣敏锐地问。 “嗯……天下姓王的很多,王家人又喜欢大海。”晏鹤年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晏珣懂了,这位王把总,也是“王家”的一员干将。 “可是,胡总督说,是先帝派他和陆炳负责安排线人。”晏珣好奇地问,“怎么偏偏就找上王家的呢?” “因为王家有实力啊!”晏鹤年说,“你还记得‘大宋国徽王印’吗?没有实力敢在海上称王?你要找辣椒、番薯,也多亏在吕宋的人帮忙。” “那真应该当面谢谢他们。”晏珣真诚地说。 帮吕宋回归大明的怀抱,就是最有诚意的感谢吧! 晏鹤年点点头,轻笑:“你若是见到王望高,可以称他一声‘舅舅’。” “……我家的舅舅数不清。”晏珣心情复杂。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少个娘! 晏鹤年又跟晏珣讲东海沿海的情况,有一个以林凤为首的海盗集团很猖獗,福建和广东巡抚正在忙着剿灭林凤。 “林凤来历成谜,据我们分析,很可能是福建泉州人。你资助过的李贽,原名林载贽,也是泉州人。或者你可以向他打听。”晏鹤年提议。 小珣的日行一善,或许还能有一点意外的收获。 “爹爹的意思,莫非这个林凤也可以用?”晏珣沉吟着问。 晏鹤年说:“也许可以收服林凤为先锋,使诈逃往吕宋、投奔心怀不轨的西班牙人,然后王望高追击而至,里应外合以最小的代价将西班牙人驱逐出吕宋!” 收复南洋的两个关键点:吕宋、满剌加。 收回这两个地方,就能驱逐西班牙和葡萄牙在东方的势力! 不管天主教极端派有什么阴谋,失去据点都无法开展。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晏珣抚着额头,喃喃自语:“胡宗宪说举荐我入阁,以大学士的身份巡视南洋,他是不是知道我跟王家的关系?他一定是知道。” 晏鹤年的关注点:“……小珣要入阁?论起资历,你也够资格。有刚刚立下大功的胡宗宪举荐,又有巡视南洋的重任,应当没什么阻力。” 父子双阁老,这样的事一定不能让晏老四知道,否则他会高兴得学鹅叫。 最关键的是,担心祖坟冒青烟把山给点着了。 “我现在对入阁没有执念。”晏珣神色认真,“见过胡宗宪之后,我感觉自己的思想觉悟又上了一个层次。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去做吕宋总督或者满剌加总督。” 名利于我如浮云。 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晏鹤年仔细看着晏珣,发现儿子虽然舟马劳顿又病了一场,身体却更加硬朗。 他仿佛看到晏珣站在高高的战舰上披甲擂鼓的身影。 “你想做下一个活着封大柱国的人吗?”晏鹤年笑道,“爹很高兴,为你自豪。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总会支持你!” 所以,尽管出发吧!制定下南洋的日程! 第611章 秋日团圆图 听完父亲的一番话,晏珣比打了鸡血还精神。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老爹更有信心。只要有海王的支持,南洋、西洋,想下哪里就下哪里! 到时候把欧罗巴洲改成西牛贺洲,问题也不大吧? 见晏珣踌躇满志,思绪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晏鹤年笑着摇摇头开始看信。 有安世的、黎大、王二的,还有天津卫所胡守仁的。 晏珣回过神的时候,见老爹竟然拿着一本书在翻译密文。 到底有什么秘密啊? 晏珣觉得老爹深不可测,又觉得自己像个邮差信使。 别小看邮差这个职业,不信你问李自成。 晏鹤年看信的时候,晏珣默默走出去,关上书房的门。 “喵~喵~”活泼的喵喵声响起,一个敏捷的身影从花枝跳下,向晏珣袭来。 “是乌云吗?” 晏珣又惊又喜,乌云老猫猫终于老娘聊发少女狂,像初次见面一般投怀送抱? 他一把接着猫,提到面前一看,对上的是一张很有特色的猫脸。 白白的脸上一抹小胡子,看着就是一只正经猫。 “是衔蝉啊?你不是圆圆妹妹的猫吗?怎么对我投怀送抱?”晏珣乐呵呵地撸着衔蝉油光水滑的皮毛。 虽然长得不太美丽,养得还不错,一身的肥膘。 “喵~”放开猫! 衔蝉扭动胖胖的身躯挣扎。 “真热情啊!”晏珣更高兴了。 猫有一些野性,抱着更有意思。 以前他认为一山不容二虎,只养着乌云一只猫,现在才知道多养几只的快乐。 走出外面院子,恰好见到圆圆蹦蹦跳跳迎面而来。 衔蝉挣扎得更厉害了。 “我的猫!”圆圆伸出手。 晏珣无奈,只好把正经猫递出去。衔蝉见人下菜碟,在圆圆怀里安安静静地窝着。 “它自己扑到我怀里,又作出这副样子,好像我强抢良家好猫。”晏珣不满地说。 “它可能以为哥哥闯入禁地,要袭击你。爹爹的小书房,连我都不能轻易进去。”圆圆解释。 “一定是因为你调皮。”晏珣打趣小妹妹,又轻轻戳戳妹妹肉嘟嘟的脸蛋。 瞧那眉眼五官,跟老爹一个模子印出来,长大了就是女装的晏鹤年。 这才是亲妹妹啊! 外头的孩子再可爱,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晏珣觉得浑身冒着幸福的泡泡,是个爱妹妹的傻哥哥。 圆圆躲过晏珣的手,歪着脑袋说:“他们搬进来一个大箱子,说里面都是给我的礼物,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哥哥收到一些礼物,挑最好的给我们小圆圆。”晏珣满脸友好的笑容。 “别人送给你的?是行贿吗?”小圆圆好奇地问。 “主要是在倭国得到的,不能算行贿。”晏珣一本正经地说,“下级给上级送礼才叫行贿,胡总督的官位比我高,只能说是赏赐。还有一些是安大人送的,长者赐不敢辞,不收白不收。” 信财神财运亨通,骑黑虎的晏珣不必再为钱财发愁。 圆圆高兴地说:“那我就可以收了!” 她告诉晏珣,今年家里请了先生,她已经开始启蒙读书。 先生教她不义之财不能取,受贿就属于不义之财。 “先生教得不错。但你一个小女娃娃,有什么受贿的机会?”晏珣觉得好笑,一把将胖妹妹抱起来。 他抱着胖胖的圆圆,圆圆抱着胖胖的小猫。 阿娘王徽已经安排好家宴,让人把阿桂婶、虎头、燕子、常欢、阿豹这些晏家族亲都请过来。 常欢和阿豹时不时去国子监坐监,那里的荫监都是官二代,消息最灵通。 他们早就听说明军直入倭国京都,晏珣作为特使去签订条约的盛事,憋了一肚子的话要亲自对晏珣说。 一见到晏珣,这两兄弟就齐齐上前,作揖鞠躬:“学生见过晏大人!大人为国争光,实乃吾辈之楷模。” “不伦不类的。你们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堂弟?”晏珣作势锤这两人一下,“你们坐监这么些日子,有长进没有?今年的乡试有没有参加?” 常欢和阿豹面露苦色,能不能别提考试? 珣哥真是好为人师! “那必须是没有……咱们都忙得很,哪里有精力认真读书?”阿豹辩解。 常欢也说:“我家秋生都十一岁了,过两年让他去考童生试。他将来中举、进士,我做老太爷,不比自己辛辛苦苦读书好多了?” 卷自己不如卷儿子! 我的理想是做老太爷! 晏珣摇摇头……人各有志,读书也要看天赋,强求不得。 晏鹤年走出来的时候,就见儿子和大侄子们亲亲热热地说话,小圆圆抱着猫转来转去。 秋日午后,凉风送爽,隐约的桂花香飘来,树上的秋蝉此起彼伏地鸣叫。 这样一幅《秋日团圆图》,让人舍不得破坏。 入座吃饭时,常欢和阿豹又说:“国子监都在谈论太庙献俘典礼,那个倭奴天皇要在献俘典礼上跳舞吗?” “你们听谁说的?”晏珣问。 “汪大人啊!就是德渊哥哥,他从倭国回来升到兵部任职,也是京官了!”阿豹说。 他的语气挺羡慕。 想当年,他是晏家侄少爷,汪公子还是高邮知名纨绔,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但转念一想,汪德渊的功劳是冒着生命危险换来了,又觉得没法嫉妒。 “是德渊贤弟,他应该是正亲町最痛恨的人。不过,献俘仪式有没有跳舞这一项,他说了不算。”晏珣笑着说。 “汪大人四处奔走,一定要促成这项。”阿豹神色一正,“随他出征倭国的汪七没了,他一定要报这个仇。” 晏珣沉默片刻,想到汪德渊身边的壮汉护卫团,阿七是个很爱开玩笑的年轻人。 可惜了。 “那就让正亲町跳舞吧!想必他已经做好准备。”晏珣微微一笑,“他现在很崇拜我们皇上。” 家人听了都瞠目结舌,还有崇拜敌人的? 倭奴的脑子一定有什么毛病。 吃饭的时候,乌云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高冷地趴在窗台上。 “喵~”我还活着,你想不到吧?本喵是祥瑞! 晏珣听见乌云的心声,心更加安定……就好像仍然在高邮吉屋时一样,有父亲,有乌云,对未来充满希望。 第612章 两个爹一个儿 一定要赖着太子哥哥一起睡的朱翊镠第一时间发现太子发烧,急忙让人向皇帝禀报、请太医! 太子来回跑了那么远都没有生病,兴高采烈回宫当晚就生病! 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发烧是大事。 皇帝被惊动,通知第二天罢早朝,直接到太子身边守着。 东宫的气氛很压抑,皇帝沉着脸坐在床边,只见朱翊钧小脸红彤彤,眼睛紧闭着,昏睡中还皱着眉头。 昨天只觉得儿子高了黑了,今日认真看,才发现儿子瘦了一圈。 南巡这一趟,其实也是辛苦的。 昨日受了些委屈,伤心生气就生病了……这孩子气性还真大。 皇帝无奈叹气,亲自照顾儿子,希望以帝王之气驱散病气。 朱翊钧迷迷糊糊的,却是断断续续说着一些谁都不懂的话,情绪明显变得焦躁。 皇帝心里乱乱的,觉得儿子的状态很不对劲。 “去宣晏珣进宫。” 翊钧以前生病,只要晏珣在很快就能好。大约他们之间真的有特殊的缘分。 晏珣一早得知因太子生病,皇帝罢早朝,担心得不得了,也没心思干别的事,就在家里等消息。 熬到中午,宫里有人来宣他进宫。 晏珣看到是熟人,边走边询问太子的情况,得到的消息让他的心一阵阵刺痛,太子昏睡说胡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路上都好好的。”晏珣握紧拳头。 太监说:“皇上下令我们不许说,晏大人不必问。” 说着,悄悄比了个“李”的口型。 晏珣秒懂,肯定是李贵妃罚了翊钧。 他心中默默哀叹,钧钧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拖后腿的生母。 他的蝴蝶翅膀扇动力度这么大,许多人的命运都发生改变,怎么李贵妃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却没变呢? 历史上万历抄张居正家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人在李太后身边挑唆——抄了张家就有钱给潞王办旷世婚礼。 假如未来李太后又掌权,有人说晏家富可敌国,李太后也会找茬抄晏家吧? 越想越生气,拳头都硬了。 晏珣匆匆进宫,走到太子居住的文华殿,看到隆庆皇帝坐在床前。 没等晏珣行礼,皇帝摆摆手说:“不必多礼,你快过来。” 看见晏珣担忧紧张的神色,皇帝有一点点心虚……昨天若是再偏帮翊钧一些,也许这孩子就不会憋气。 今天李贵妃要来探望翊钧,被皇帝拦住了。 晏珣在朱翊钧床边坐下,紧紧握着小太子热热的手。半大少年还未长成,手还像孩子一些肉肉的。 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也可能发烧够了时候,就在这一刻朱翊钧睁开眼。 “珣珣,我们还在海上吗?”朱翊钧有瞬间的恍惚。 我们还在海上,一起看日出看星星,灵魂飘飘荡荡像在云端。 原本还想念父皇母妃,期待快点进京。此刻朱翊钧却希望旅程永远不要结束,他永远不要长大。 “我们回京了。”晏珣把朱翊钧的手捧在脸上,慈爱地说:“皇上在你身边守了半天,还罢了早朝。” 朱翊钧眼神带着疑惑,呆滞片刻才渐渐回想起,自己确实回宫了。 “父皇。” 他终于看到一旁的隆庆皇帝,一本正经地说:“父皇以国事为重,不该为儿臣罢早朝。儿臣生病,父皇不该过来,以免过了病气。” 皇帝更觉得扎心。 儿子在他面前向来自称“我”,此时自称“儿臣”,生疏得让他恐慌。 就像曾经的他和先帝之间一样。 “你不用这么懂事的。”隆庆皇帝不动声色地挤过来,一屁股把晏珣推开了。 晏珣没等皇帝的龙臀碰到自己,识趣地让开退后两步。 朱翊钧闭上眼睛,想继续睡,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梦。 睡醒之后,他和珣珣可能是在汉拿山烤肉。 晏珣只能轻咳两声:“殿下先别睡,喝一些水吃点东西,我喂你好不好?” “做梦,我在做梦。”朱翊钧闭着眼睛呢喃,“我又梦见珣珣了。” 皇帝尴尬地站起,把床边的位置让给晏珣。 都怪他一时失算,亲爹的重要性竟然比不上老师。 晏珣立刻握住朱翊钧的手,感觉到朱翊钧手心的温度恢复正常。 朱翊钧闻到晏珣身上熟悉的味道,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委屈地说:“不是在做梦?珣珣,我膝盖疼。” “等下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晏珣被小太子湿漉漉的眼神看得心都软了。 膝盖疼?是被罚跪了吧? 辣块妈妈的! 就算李贵妃是钧钧的亲妈,晏珣也在内心骂骂咧咧。 既然如此,将来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皇帝也很心疼,他实在没想到太子的膝盖疼……昨天吃饭的时候,太子笑吟吟的没有表现出来。 “钧钧。”皇帝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这神态,怂得跟心虚的后爹似的。 生病的孩子是任性的,朱翊钧不想装了,反正父皇说了他不必那么懂事。 他鼓着脸说:“父皇,你以后要跟我一伙的,无论是谁欺负我,你都不许和稀泥!” 就算欺负他的人是母妃也不行! 他明明是父皇亲生的,从父皇的胳肢窝里出来的。 见朱翊钧甩脸色,皇帝反而松了一口气,连连说:“好,好,父皇答应你。” 有宫女送粥进来,晏珣接过,亲自喂朱翊钧喝。 接着有人送药进来,皇帝要亲自喂朱翊钧,这回朱翊钧没有拒绝。 药是苦的。 朱翊钧想要一口闷又没有勇气,只好就着皇帝的手一口一口地喝。父皇此刻的眼神,真是慈爱啊! 张阁老讲过历史上诸多明君的故事,没几个皇帝对太子,像父皇对自己的一样。 朱翊钧又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晏珣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很适合画画。 一碗药喂完,有太监进来战战兢兢地禀报:“贵妃娘娘又来了,要探望太子殿下。” “让她先回去,太子要休息了。等太子病好了,再让她过来。”皇帝摆摆手。 太监躬身退下,心里七下八下……李娘娘素来受宠,这一次要失宠吗? 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太子的生母。皇上为了太子的面子,都不能罚李娘娘。 皇上确实挺为难和尴尬,晏珣一定猜出事情的经过。 瞒不住,根本瞒不住!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先出去吧,让钧钧再睡一会儿。” 晏珣称“是”,又对朱翊钧说:“殿下要快点好起来啊!礼部选好日子办献俘大典,你不能亲自去看多可惜?” 朱翊钧乖巧地点头。 皇帝心里酸溜溜的,明明是他生的儿子,跟着晏珣出远门两次果然被拐走。 噩梦成真。 他得使出浑身解数,夺回在儿子心中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地位。 第613章 这个负心汉 晏珣跟着皇帝走出太子寝宫,皇帝忽然停住脚步:“今日的事情,想必你也猜着了起因。此事朕会妥善处理,不会再让翊钧受委屈。” 帝王的家事就是国事。 以前皇帝冷落陈皇后,都被言官上奏折劝谏,更别说太子生病的大事。 晏珣身为大臣,有资格劝谏皇帝。 “陛下慈父之心,臣都知道。至于其他的事情,按理是陛下的家事,臣不该妄言。但是臣既然知道,也不得不说几句。” 晏珣斟酌着语言,“臣想,一个人若行事逾矩,一定是对自己的身份有了过高的认识,失去本分。只要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就不会再有逾矩之事。” 母亲教导亲生儿子,是天经地义。 但还有一层礼法在呢! 按照礼法,陈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 大明朝的前几任皇帝,都是嫡子继位,没有嫡母、生母地位之争的问题。 明代官方承认的两宫皇太后并存是明宪宗成化皇帝开始的,朱见深尊嫡母为慈懿皇太后,生母为圣慈仁寿皇太后。 但是,嫡母是一定会尊为皇太后的,生母还得臣子配合提出请封,再由皇帝顺水推舟同意,才能名正言顺。 ……历史上,万历登基之后,张居正主动上疏为李氏请封太后。因此一开始李太后对张居正很感激,配合张居正驱逐高拱。 晏珣暗示皇帝,敲打一下李贵妃,让李贵妃认清自己的位置。 ……有没有一种可能,将来哪一方不配合,你当不上太后?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隆庆皇帝听懂了晏珣的暗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点头。 狠还是你狠啊! 对李贵妃这种内心很渴望地位的人来说,失去地位跟让她死差不多。 罚李文贵禁闭、罚武清侯李伟的俸禄,都不如让李贵妃时刻战战兢兢。 看着晏珣坦坦荡荡的神情,隆庆皇帝又对自己说……晏珣不是公报私仇,事实上晏珣跟李家也没有私仇。 这么暗中处理,既能让李贵妃老实,又不伤太子的脸面,可以说两全其美。 “你对翊钧的事很用心,里里外外都顾虑到了。”隆庆皇帝恢复一丝笑意,“朕本来有很多话要对爱卿说……这些日子不见,实在是想你。但翊钧病着,咱们没空细谈。” 说着,他拍拍晏珣的肩膀:“等翊钧病好了,我们一起钓鱼,好好说话。” 晏珣保持微笑……皇上越来越肉麻了,是不是去哪里进修回来? 还是说当皇帝的人,驭下之道都是无师自通? 晏珣告退,皇帝转身起驾去李贵妃的宫中。 他没有理会李贵妃的眼泪,只是简单说了两宫皇太后并尊制度的由来。 大明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两宫皇太后并尊,就是成化朝。众所周知成化帝的父亲英宗两次当皇帝,朝堂和后宫情况复杂。 两宫皇太后可以说是特殊背景下的特例,没有形成定制。 李贵妃听完之后,又惊讶又恐惧……长期以来众人捧着她,让她觉得自己跟皇后没什么区别。 “皇上说这些,是刺臣妾的心!”李贵妃哭得梨花带雨,“臣妾哪里想过那么久的事!臣妾只希望皇上万岁!” 说她想当太后,不就是说她盼着皇帝死吗? 天地良心啊! 她虽然想象过做太后的威风,但真的没盼着皇帝死! 皇帝对她很好,她一点也不想做寡妇。 若是以往皇帝看到心爱的女子哭得那么伤心,早就上前抱着哄,这次却甩着袖子说:“朕不管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是朕过于宠爱你,才让你失了本分!” 说完,不理李贵妃的哭哭啼啼,转身离开。 李贵妃见皇帝的背影远去,擦干眼泪不哭了,只是呆呆地坐着。 在后宫之中,她跟陈皇后相处得极好,可称异父异母模范姐妹。 万万没想到,皇帝第一次这么狠心敲打她,不是为了其他女人,而是为了儿子。 这让李贵妃无所适从。 真的是我做错了吗?是我自视过高?其实我并没有资格管教太子? 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吩咐:“给我找些毛线来,天气渐渐转凉,我要给太子织毛衣。” 一天之前,她还不肯主动向太子道歉,现在却要想方设法讨好太子。 皇帝又回到文华殿,见太子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装睡,也不拆穿,只叫秉笔太监把重要的奏折搬来,默默地看。 以前先帝多年不上朝,国家大事却从来不耽误。 一开始隆庆也不知道其中奥秘,后来才知道先帝白天修道装神仙,晚上熬夜看奏折。 朱翊钧悄悄睁开半只眼睛,忍不住说:“父皇若没空,可以不必来。” 皇帝笑着放下奏折,去摸朱翊钧的额头:“不烧了!晏文瑄真是你的药,早上烧成那样,他一来你就不烧了。” “我是珣珣的药!珣珣生病的时候,我陪着他,他很快就好了。”朱翊钧纠正。 “哎呀!朕嫉妒晏文瑄了,要把他打发到南洋去,到时候你怎么办?”皇帝半真半假地说。 胡宗宪举荐晏珣的奏折也同时送回京城,让晏珣以大学士身份巡视南洋。 原本皇帝还有些迟疑,毕竟一门双阁老,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争议。 但是看到晏珣和朱翊钧相处的场面,又觉得隔离一下他们也不错。 ……朕绝对不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钧钧和文瑄怎么能是鸳鸯呢? 明明文瑄是朕的蓬莱旧友~~ 朱翊钧愣了一瞬,想起晏珣的理想,老老实实地说:“晏老师是巡视南洋最合适的人,就算我舍不得,也不能阻挡。” “你不阻挡啊?”皇帝略微有些失望。 这个儿子不好逗啊! 朱翊钧看着皇帝的手,想起这些年父子之间的充分信任,不由得抱着皇帝的袖子落泪:“我知道昨天的事让父皇很为难。就算是我自己,也不知该拿母妃怎么办,她是我的生母。” 皇室为天下楷模,对孝道格外看重。 他就算委屈,又能怎么办? “你是最重要的。”隆庆郑重地重复说过的话,“朕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次。” ……即便有一天朕不在了,也不会让人仗着母亲的身份罚你。 “我疼。”朱翊钧掉着眼泪。 皇帝撸起朱翊钧的裤腿,看到淤青的膝盖,满脸心疼:“这是跪在石板上?你怎么不挑泥地里跪?” “难道还能选?”朱翊钧反问。 皇帝:“……” 儿子是至纯至孝,怎么会逃避责罚。 皇帝轻手轻脚给朱翊钧上药,又轻轻吹吹,父子俩总算和好了。 …… 另一边,王衡焦躁不安,嘀嘀咕咕:“义父是不是忘了我?光送礼不上门是几个意思?今天皇上罢早朝,想必是宫里出了事,接下来义父又要去汇报公务……到休沐日他应该来了吧?” 负心的义父!不是亲生的果然不靠谱! 第614章 未来岳父 晏珣在一家饭庄请王锡爵、王衡和未来岳父王梦祥。 王梦祥一身素淡的道袍,身形瘦削、胡须很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刚从武当山进京,就为了准备女儿的婚事。 “当初严世蕃奉命寻找张真人的踪迹,在武当山发现一副张真人用过的玉石筷子。听说后来这双筷子是令尊呈送给先帝的……是不是真的?”王梦祥好奇地问。 晏珣诚实回答:“确切来说,是家父借蓝道行的手呈送给先帝。” 王梦祥叹道:“可惜我无缘一见。” 这样的好东西,被藏在箱底,将来不知落到谁的手中。 王锡爵在一旁笑道:“难得文瑄回来,爹还要跟他论道吗?前些日子,您跟晏阁老论道至三更半夜。您倒好,第二天可以睡到中午,晏阁老一早就要去上朝。” 王梦祥莫名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那就不论道,但我也不要听你们讲朝政。这些琐事会耽误我修仙。” 王锡爵:“……” 好说不好听的!先帝政务繁重,也没耽误修仙啊? 先帝飞升成帝君,已经在京城修道人士中达成共识。 王梦祥和蔼地看着晏珣:“阿珣真是一表人才啊!等小女的亲事办完,我了却俗事,西出函谷关寻仙。” 一旁埋头吃水晶虾球的王衡好奇地问:“别人都是出海寻仙,爷爷为什么西出函谷关?” 王梦祥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出海,到过耽罗、琉球、吕宋、满剌加,一路从北到南,海上有没有仙山,我能不知道?就算有,大概是我跟仙山无缘,见不到真面目。 倒不如效仿老君,说不定还能有些希望。” “那么爷爷要练习倒骑青牛。”王衡认真地出主意。 王梦祥不置可否,笑着看向晏珣:“阿珣认为呢?” 晏珣说:“特意倒骑青牛,反而着相。老君倒骑青牛,是道法自然。牛自己走,老君不去驾驭、不回头看,牛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王梦祥双目一亮,对未来女婿更满意了! 不愧是晏神仙的儿子,真有悟性! 王锡爵无语了,想带儿子坐去另一桌……说好的不论道,又大谈特谈。 他合理怀疑女儿修道是受祖父影响,可不想把唯一的儿子也带进道门。 修道也不是不好,就怕像晏珣那样清心寡欲,老大不小才娶媳妇。 “你们认真讨论西出函谷关?现在西域的情况,比海外还复杂。爹信我一句,在国内名山大川寻道就罢了,说不定函谷关外根本没有你想要的。”王锡爵劝道。 王梦祥觉得儿子非常没有修道的天赋。 人生偶尔也要异想天开,总是面对现实,会很乏味的。 “你爹不是鲁莽的人,不做好计划不会到处乱跑,你就放心吧!”王梦祥说。 他又感慨:“真是年轻人的时代了……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创下家业,何等潇洒!” 看着晏珣,王梦祥又说起自己年轻时的事。 “那时我舅舅做媒,给我寻了一门亲事。第一次见面,我岳父在一位朋友家的茶馆定了张靠窗桌子,岳母带着小舅子坐在另一张桌子,假装是路人,暗中观察……一开始,岳母没有相中我,是岳父很喜欢我。” 王锡爵第一次听父母的故事,好奇地问:“外祖母为什么没相中您?” “她想找个高大健硕的女婿……嗯,像阿珣这样看起来就很能打的,觉得我虽然相貌英俊、文质彬彬、聪明过人,毕竟瘦了些。” 王锡爵:“……” 好像知道老爹跟阿珣为何一见如故,都很自信。 见儿子王衡吃饱了,王锡爵索性先带儿子离开,让老爹好好跟晏珣说话。 也许他们不在,老爹可以放开手脚考校未来女婿。 晏珣要单独跟未来岳父相处,有些尴尬……他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作为一个资深海王的儿子,竟然没有爱情经验,说出去谁信啊! 王锡爵一走,王梦祥就冲晏珣眨眨眼:“他们以为我会为难你,我才不像那些俗人。为难你,对我的女儿有什么好处?我给你讲个笑话…… 从前有一个王公子,家里虽然有钱却生性节俭,连大饼掉落的芝麻都要捡起来吃,但又怕别人笑。于是他灵机一动,设法讲一个笑话,讲到兴奋时一拍桌子,芝麻从桌子缝隙里跳出来,他顺手接住放进嘴里。” 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一拍桌子,一粒芝麻跳起来,被他接住放进嘴里。 晏珣:“……” “你为什么不笑?不好笑吗?”王梦祥问。 晏珣:“……哈哈!哈哈!” 他终于知道,太仓首富的儿子王锡爵,为什么会穿破旧的鞋子上学。 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很有意思!”王梦祥高兴地说,“我跟锡爵讲故事,他就从不肯笑。轮到你讲笑话了,看看我会不会笑。” 晏珣说:“倭国有个南藏院,院里有个老和尚。有一次南藏院的一棵松树被雷劈倒,树旁打坐的老和尚却泰然自若,您猜是为什么?” “他是个聋子。”王梦祥果断回答。 “是的……好笑吗?您为什么不笑?”晏珣问。 “不好笑。你再讲一个。”王梦祥一脸严肃。 晏珣:“……” 这算不算另类的考校女婿! 谁懂啊!我未来岳父不考我诗词文章、四书五经,他考我讲笑话! 晏珣只能绞尽脑汁,讲自己认为好笑的事。 但他所讲的笑话,就是没有“王公子吃芝麻”那么浑然天成。 王梦祥静静听着晏珣一个接一个讲笑话,从中看出晏珣的道德观念、见识格局……什么是笑话? 淫者见淫,基者见基。 待晏珣说了好一会儿,王梦祥才哈哈大笑:“这个好笑!倭奴天皇和大将军跳鸭子舞,还有比这更好笑的吗?” “您可终于笑了。”晏珣擦汗,“真是不容易啊!” 王梦祥笑着说:“你别怕,小女比我容易哄笑。你将来若惹她生气,讲一个笑话就好了。” 晏珣送到王家的礼物,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却都精巧有趣,比如那漆器乐妓人偶,一个个眉眼分明、神态可爱,显然是用心挑选的。 王家对此很满意。 晏珣:……我舅舅送的。 未来岳父这一关,顺利通过,下一步就是两家定迎娶的日子。 晏珣送王梦祥回家后,才回自己家。 他刚进家门没多久,听人来报:“王家老太爷送了两个满剌加的人过来。” 晏珣:“……男的女的?” 第615章 献俘大典之前 “男的。”亲随回答。 晏珣松了口气……岳父虽然不拘小节,但总算没有太离谱。 这位太仓首富王梦祥,出乎晏珣的意料。 一开始觉得,这样的人怎么创下偌大家业?回头一想又觉得,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创下偌大家业。 也正是不拘一格的性情,才能教出王锡爵、王鼎爵两兄弟。 晏珣本来是欣赏王家兄弟,现在也敬仰未来岳父,连带着对未来妻子也多了几分期待。 两个满剌加的汉子被带进晏府。 他们身材矮小、肤色棕黑,看不出具体年纪。 晏家的人听说来了两个“昆仑奴”,都好奇地出来看……有人吹嘘“南洋黑珍珠”,这两人确实黑得油光发亮,但不符合汉人的审美。 就叫他们昆仑奴好了~~ “王老太爷说,晏郎要下南洋,送我们过来,将来给您做向导。”两人说着生硬的汉语。 家人看着晏珣偷笑,这算不算娘子没过门,陪嫁先送过来。 晏珣不笑,淡定地说:“长者赐不敢辞,你们日后就住在晏家。关于南洋,其实我也知道一些。嗯……你们知道巽他群岛继续往南,还有什么大岛吗?” 昆仑奴想了一会儿,说:“南边有大岛,但我们只在海边待过,不知道岛有多大。我们称那里叫死亡之地,因为偶尔去摸海参,也叫海参地。” 晏珣点点头,马来渔民果然很早就知道澳洲。 “岛上有多少人?长什么样?你们见过吗?”晏珣又问。 “有一些长得很丑的人,好像有小部落,应该没有国家。” “你们有没有跟当地人交易?” “没有。那些野人,连衣服都不穿。” 晏珣笑着问:“我听说满剌加、爪哇等地人口稠密,你们怎么没想着搬去那个岛?” 其中一个昆仑奴回答:“有往岛内走过一段距离的人说,岛上没什么好的物产,还有沼泽、雷暴、飓风。我们的家乡土地肥沃,谁稀罕那种鬼地方。就算当海盗,也比去开荒跟野人做邻居好。” 听着昆仑奴一本正经地说“野人”,众人觉得挺有意思的。 但想一想,南洋各国跟大明宗主国来往密切,和野人区别很大。 晏珣虽然早知道澳洲在此时是无主的,但听去过的人说起,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连马来人都不愿移民澳洲,让大明的良民过去,多半不可能。 除非也像另一时空西方开发澳洲一样,把罪犯流放过去,一开始是开矿、放牧,后来慢慢繁衍形成国家。 他挥挥手,让人把这两个昆仑奴带去安置,下南洋的时候带上。 一家人坐在一起,阿娘王徽好奇地问:“你跟你未来岳父谈了什么?他还特意给你送人。” “讲笑话。”晏珣诚实地说,“我讲了倭国的笑话,还有南洋一些小国的笑话。王老太爷可能是见我对南洋感兴趣,送这两个人给我。” 王徽笑了笑:“我想他是早就准备好的。威远号下海,皇上重启下西洋的计划,已经朝野皆知。” 送两个熟悉南洋的昆仑奴给晏珣,就是支持晏珣下南洋。 晏珣也想到这一层,不禁说:“老爷子跟一般人不一样。” 如果是他巡视南洋,一来一回至少得一年。 一般的父亲,恐怕不会愿意女儿成亲不久就独自在家守候。王梦祥年轻时走南闯北,对此很想得开。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人家通情达理,咱们更要对人家的姑娘好。”王徽提醒一句。 晏珣笑着说:“我怎么会对她不好。” 他只要愿意用心,对谁都是极好的。 …… 献俘大典的仪式流程定下,和以往的献俘大典相比,这一次的格外隆重。 因为俘虏中有倭奴的天皇,分量十足啊! 正亲町很想高喊一声……我是主动投诚的!把我当成俘虏,是胡宗宪不讲武德啊! 但很快,他又换了个想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有点紧张和兴奋啊! 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这么万众瞩目。 在献俘大典之前,兵部派汪德渊将“露布”,即捷报檄文奏报隆庆皇帝。 因汪德渊是随军出征的钦差,亲身经历者,这份露布写得格外生动,让人听了就热血沸腾。 接着,礼部出告示通知邀请坊、厢、里的德高望重乡绅、老人等举行庆贺典礼。 坊指的是城内、厢是近郊、里的范围是顺天府所辖村庄乡里。 消息一出,城内城外一片沸腾,百姓极力争取现场观礼的名额。 “我是里正,我一定要去的,都别跟我争!” “别看我年轻,但我辈分高。族里都喊我七太爷,我属于‘老人’!” “七太爷,您老先把胡子染白,更像老人啊!”旁人哄笑。 七太爷为难地说:“白胡子染黑容易,黑胡子怎么染白?” …… 在大典前一日,宫中大太监阮瑛在午门楼前楹正中摆设御座。 大典当日清晨,所有有资格观礼的文武百官和乡绅老人,全部精神抖擞早早起床。 晏珣身着隆重的官服,对父亲说:“我兴奋得一晚没睡,本以为今早会犯困,可我现在更精神了。” 精神亢奋了! 晏鹤年笑道:“你一路带着正亲町从倭国回来,还没平复心情?” “本来已经平复了。就是事到临头,突然又激动兴奋。午门献俘,对方还是倭寇,想想就睡不着。”晏珣语速很快,可见心情亢奋。 晏鹤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提前了二十六年。” “什么?”晏珣下意识地问。 “你啊……你不是说过抗倭援朝战争吗?那个时空,万历二十七年,举行了一次午门献俘大典。”晏鹤年淡定地说。 晏珣神色一言难尽:“老爹,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穿越的?” “不是。” “那么为什么你精确地知道是万历二十七年?连我都不知道啊!” 晏珣真是服了!服得五体投地! 晏鹤年说:“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晏珣:“……好吧!爹真是神算!” “你想不想学?你现在学还来得及。”晏鹤年问。 一身本事后继无人,真是可惜啊! 晏珣把头摇成拨浪鼓:“我没空学。这样吧,我多收几个义子,你看看哪个有天赋,把秘术传给他。” “我看潞王不错。”晏鹤年笑着说。 “行!他今后就是我的义子。”晏珣爽快回答。 皇帝跟我推食解衣、君臣相得,四舍五入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被老爹这么一打岔,晏珣激动的心情总算平复许多,手和腿不再颤抖。 到了午门附近,已经人头攒动,车马轿子都过不去,有士兵维持秩序。 晏珣和老爹下了马车,发现满街的人都亢奋异常,连脸上的肉都在颤抖。 第616章 献俘大典鸭子舞 汪德渊早就带着一批俘虏回来,但皇上决定等太子回来再择日办献俘大典,同时隆重宣布《马关条约》的内容。 这一等还真等对了,竟然还把正亲町等来了。 汪德渊:……我早就说把他带回来,胡宗宪非说先留着,原来是为了等太子! 身着华丽飞鱼服,高大威武的锦衣卫在午门前的御道两侧,东西而立;教坊司在仪仗之南也按东西两侧陈设大乐,北向而立。 鸿胪寺负责对外典仪的官员在午门前设两名赞礼官员,东西相向而立。 被选为赞礼官的,仪容都很出众,长得好真的可以当饭吃! 这两位赞礼官近日走路都带风,平日是闲散官员,终于轮到他们上场。 一名承制官在午门东侧,面西而立;承制官员稍南的位置,设宣制官一员,同样面西而立。 …… 泱泱华夏,礼仪之邦。 天佑吾皇,日月长明。 典礼尚未开始,光是现场的仪仗和气氛,就让人骄傲自豪。 只有我华夏,才有如此礼仪。 文武百官就位,按照上朝的队列身穿最隆重的官服侍立位于午门楼前御道之南,文官站东面,武官站西面。 无论是年老还是年轻的官员,大多仪表堂堂,大明选官要看脸。 就算本来相貌平平的,身居高位之后,都有了威严气度。 御道东侧设摆放露布的大案,旁边站着宣展官一员,展示官二员,汪德渊正是宣展官。 他昂首挺胸,骄傲得像是得胜回朝的斗鸡,不由自主地往晏珣的方向望去……晏贤弟抱歉,今天为兄要抢你的风头! 晏珣没有留意汪德渊的目光。 他静静地站在文官队伍中,心却像飘到远方,那个战火纷飞的时空。 也算是报仇了吧? 大刀向鬼子砍去,砍完一刀又一刀! 留着正亲町不杀,还是有些用处的。 刑部派出一名官员担任献俘官,一会儿要当众宣布战犯的罪状,这份罪状由翰林掌院学士书写……没有追求辞藻华丽,用最朴实而铿锵有力的言辞,揭露倭寇罄竹难书的罪行! 御道西侧稍南的位置,两位锦衣卫献俘将校面北而立,他们会负责一一把战俘押上来。 旭日冉冉升起,大典正式开始! 引礼官确认文武百官序列整齐、该到的各土司或外藩观礼宾客、乡老代表带齐,宣布:“呈露布!” 汪德渊郑重地手捧露布,在万众瞩目中将露布展开,放在大案上,再退回自己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走路同手同脚,但好在没有左脚绊右脚。 他的心怦怦直跳,列祖列宗在上,我终于成为高邮汪氏最有出息的子弟! 将来人们都会问:“抗倭大捷的汪钦差是你何人?” 这一步,他走了太久太久。 “押俘虏!” 肃穆的声音响起,锦衣将校押着俘虏上前,一共是六十一人,站在第一位的正是一脸恍惚的正亲町。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队俘虏。 此前,还有人对此次大捷心存怀疑,比如说谎报军情、杀良冒功之类,但眼前这群倭奴,一眼看去就跟华夏人不同,相貌是做不得假的。 而倭国的天皇都在此,还能有什么假? 俘虏要一一跪下。 正亲町迟疑片刻,就被人不着痕迹地使巧劲踹了一脚,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爽!”晏珣暗暗心道。 这是许多人的心声! 若非是庄严的献俘大典,所有人都想上前踹这倭寇头子一脚! 看不出来啊!这老家伙长得矮小猥琐,竟然还妄称天皇!就是这猥琐的老东西,纵容倭寇侵扰大明几十年! 别说天皇不管事、不知情!在其位就要背其锅! 正亲町:他们看我的眼神真热情!噫吁嚱!一定是期待我精彩的表演! 就在这时,钟声咚咚响起,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大明隆庆皇帝朱载坖身穿常礼服驾御奉天门,钟声停止。 鸿胪寺官员来到御驾之前,跪拜奏请隆庆皇帝乘上肩与。 他朗朗的声音,传到百官之中。 看样子鸿胪寺的官员不仅要长得好,还要有一把好嗓子。 礼乐奏响,皇帝的肩与不紧不慢地前行,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皇帝来到午门楼上升座,礼乐停止。 “皇上到了。” “隆庆七年,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 “天佑大明!” 有人激动得不小心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将校鸣鞭静场,全场肃穆。 秋风轻轻地吹着,吹散一丝心头的燥热,平添几分肃穆,也让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 赞礼官用悠扬的嗓音高声赞唱:“进!” 负责献捷报的汪德渊立刻回神,面向午门行四拜礼。 一拜,二拜,三拜,四拜! 他心里默默数着,礼乐再次奏响,平身后乐声停止。 接着,汪德渊和其他两名展示官前往案前取露布,并大声宣读露布的捷报,宣读完毕放回大案。 捷报的内容,京中文武百官早就耳熟能详,在这种场合再次听到,感觉又格外不一样。 仿佛这一份捷报的份量,比原本重了千斤。 并不是每一场战争之后都有这么隆重的献俘典礼,必须是国战!是流传千古的大捷! 赞礼官又高声赞唱:“献俘!” 负责献俘的将校押着倭囚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面北跪于午门之前。 接着,就是刑部官员宣布俘虏的罪状和判决。 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连原本精神不正常的正亲町都变得正常了……他猛地感到脖子凉飕飕的。 八嘎! 该不会判我死刑吧? 早知如此,我应该切腹!就让足利义昭做我的介错人。 刑部官员前往午门城楼中道前,用最洪亮的声音跪奏:“……有制!所获俘囚,倭国国主正亲町永久囚禁,其余诸俘囚咸充矿奴。” 意思就是不杀,大明皇帝宽宏大量。 该杀的没等送进京城,早就死了。最想杀的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等人,又没有被俘虏。 众俘虏总算松了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感激神色。 按照流程,他们全部痛哭流涕、叩头谢恩,用叽里呱啦的鸟语感谢大明皇帝的恩德。 之后,俘虏主动提出,为表谢意,愿现场献舞! 以往的献俘大典没有这个项目,但皇帝说可以有,鸿胪寺就安排! 汪德渊很热情地配合鸿胪寺,给这群俘虏排舞,重点关照老头子正亲町。 务必让这位倭奴国主跳出风采! “献舞!”赞礼官激动的声音响起。 教坊司特别安排的飘渺乐声中,一群形容猥琐的倭奴跳着滑稽的鸭子舞、猩猩舞。 乐声和舞蹈形成鲜明对比,显得跳舞的人更滑稽。 正亲町浑然不觉,跳得最卖力、最投入! 反正都到这田地了,豁出去吧!说不定大明皇帝喜欢我的舞蹈,给我更好的待遇! 第617章 大明雄风 晏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正亲町的身影。 从身材到相貌、发型,正亲町都是典型的倭奴模样。 这个传承千年皇室的君主,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大明文武百官面前,真是让人感慨。 即便是国家也不能松懈,只有一直站在最前方,才不会被人欺辱。 配乐和舞蹈的离谱对比,反而展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喜气,让人佩服编舞的人。 猩猩舞动作夸张、刚强有力,鸭子舞憨态可掬、宛若稚童,又是鲜明的对比。 晏珣陶醉在秋风中,在惊人的舞蹈中,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停歇,滑稽的舞蹈也停止。 ……有些意犹未尽啊! 万万没想到,倭奴国主还有几分才艺在身。还是说,只要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正亲町自己也觉得意犹未尽。 人就是这样的,一旦抛开羞耻感,精神可以上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接着是下一个流程。 晏珣作为签订《马关条约》的特派钦差,郑重出列宣布条约的内容。 这份条约的内容,同样是早就公布,但在场的番邦使臣听到,还是觉得心凉凉的。 其中朝鲜使臣朴成荫的心情,更是复杂到一千字都说不完。 作为大明皇朝的忠实小弟,他为大明感到骄傲。 耽罗水师统领朴得欢也参与京都之战,四舍五入就是朝鲜战胜了倭国。 但听到那一笔笔战争赔款、以及金山银山的归属权,他又感到心疼……说起来,跟大明相比,朝鲜距离倭国更近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金山银山本可以归属朝鲜? 做一做白日梦,不犯法吧? 朴成荫种种感情交杂,终于热泪盈眶,连忙露出喜悦的笑容。 鞑靼的使臣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也就是主动弃暗投明,跟大明很有渊源的那一位。 他望着倭奴俘虏垂涎三尺,比看到绝色美人还要心驰神往,仿佛这些人是金子做的。 可惜啊! 可惜当年大元征倭失败,否则…… 晏珣用最庄严肃穆的声音宣读完毕《马关条约》,接着由内阁首辅高拱代表百官致献俘大典贺词。 这份贺词是高拱亲自写的。 他用最诚挚的感情称颂隆庆皇帝的丰功伟绩:隆庆元年对鞑靼大捷,之后完成俺答封贡;隆庆开海,万国来朝;将小琉球改名大湾,设为行省;倭国京都大捷…… 一项项政绩说出来,文武百官也跟着激动。 原来隆庆皇帝登基之后做了这么多的事! 晏珣悄悄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蝴蝶翅膀改变了很多事,这些政绩中有他的心血。 但能做到这一切,不仅仅他和老爹的功劳。 隆庆皇帝本身就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君主,而高拱、张居正、谭纶、戚继光、胡宗宪、王崇古……这些人,即便政见和立场不同,都忠于国事。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他掩盖不了其他人的光芒。 高拱的声音充满感情,真心为皇帝感到骄傲。 这是老夫教出来的学生,我将来死了,也有脸去见先帝! 隆庆皇帝端端正正地坐着,手不由得握紧:原来朕这么厉害的吗?父皇,你看到了吗?你一直不亲近的儿子,比你想象中做得更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文武百官,目光掠过内阁众大学士,最后落在稍后一些的晏珣身上。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今日这一切,都跟他的蓬莱旧友有关。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身……哦,让儿子去报。 高拱洪亮的声音停止,赞礼官赞唱:“行礼!” 文武百官和在场所有观礼之人朝皇帝行大礼,平身后乐止。 鸿胪寺官员单独跪奏:“礼毕!” 礼乐再次奏响,圣驾起身离去,待皇帝的肩舆远去,乐止。 隆重的献俘大典到此结束,众人久久站立在原地,回不过神。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惊叹。 文武百官也都露出笑容,按照次序退场。 有生之年能参加这场献俘大典,余生都有了谈资,将来史书上又要添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献俘大典的第二天,皇帝会设宴邀请高官大臣,第三天文武百官则上表庆贺,接着由鸿胪寺官员在早朝时宣读贺表。 这份贺表,众人都早早写好了,此时只要期待第二天的庆功宴即可。 退场之后,晏珣本想找汪德渊说几句话,却见德渊跟着押送俘虏的锦衣卫和刑部官员走了。 ……看样子,汪德渊还有下半场。 为了这场献俘大典准备了那么多天,今日又激动了大半天,德渊贤弟还有精神玩下半场! 晏珣明白,汪德渊对倭奴的恨意,不在自己之下。 走远一段距离,原本的小声议论变得更大声,如沸腾的热水。 许多人簇拥到晏珣身边,兴奋地说:“晏大人签的这份条约,真是扬我国威,重现汉唐雄风!” “是大明雄风!”有人纠正。 “对!是大明雄风!听到条约内容的一刻,我心中有一种领悟,却又说不上来。” 晏珣笑着说:“从此开创了倭国半殖民地的时代。” 未来历史考试要背的。 “就是如此!殖民地?这个词真有意思!” 论起来,宗主国和藩属国,其实也是一种殖民地形式,但因为没有驻军,这种殖民形式的控制力不强。 允许大明水师巡航倭国沿海和港口,倭国支付保护费,也就意味着,倭国是大明的附属。 “晏大人,下次再去哪里签条约,请你一定要带上我!”一个年轻的翰林说。 晏珣笑道:“下次可能是在南洋,你确定要去?” “去!只要晏大人肯带,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大人若不弃,某想拜入大人门下做门生!” 众人侧目相视,这小子很会顺杆子爬啊! 朝廷放出风声,要让晏文瑄入阁,不久之后就是一门双阁老。 谁不想拜入晏家门下啊! 晏珣哈哈笑道:“想做我的门生,要通过考试的,来日细细再说。” 说着,他扯了扯衣摆。 众人秒懂,憋不住了! 这大半天的,确实是屎可忍尿不可忍。被晏珣提醒,他们觉得自己也很急,连忙告辞离开。 晏鹤年已经走远了一些,见晏珣追了上来,笑道:“我看你现在比我更受欢迎。” “终于有这一天。”晏珣笑眯眯地说,“总算有人发现我的风采不逊于老爹。” 晏鹤年慈爱地看着晏珣,列祖列宗在上!我把儿子卷成内阁大学士! 第618章 宫廷大宴 这次献俘大典,背后其实有波折。 一部分官员向皇帝请求:“奏请将倭寇磔斩,合赴市曹行刑,请旨!” 磔斩是一种酷刑,指的是先把肢体砍断,再将人斩杀。 仪式非常隆重有创意,可比切腹。 将正亲町天皇当街虐杀,必定能对倭寇形成震慑! 但皇帝最终认为留着正亲町还有用,其他倭寇送去做苦力赎罪,主打一个生不如死。 有时候死亡是一种解脱,杀死正亲町正中倭奴下怀。 前几天,在朝廷热议献俘大典的时候,有几份弹劾武清侯府的奏折送到御前。 皇帝迅速下旨斥责李文贵骄奢淫逸、罔顾君恩,罚武清侯府上下闭门谢客。 武清侯李伟本来兴冲冲准备参加献俘大典,突然发现连他也要闭门思过,顿时傻眼。 “阿贵,他们弹劾你骄奢淫逸,你到底怎么奢怎么淫了?”李伟对着李文贵吹胡子瞪眼。 李文贵一脸委屈:“我也不知道啊!我不是刚随南巡大队伍回到京城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莫非是你在途中做了什么?”李伟问。 知子莫若父。 李文贵迟疑一瞬,露出尴尬的神色……返程经过南京时,趁着朱载堉等人巡视国子监,他去巡视秦淮河。 “你真的奢了淫了?”李伟骂骂咧咧,“我只是贪财,没想到你比我还过分,骄奢淫逸!嘿!长本事了!” 献俘大典如此盛事,自家居然错过! 李文贵懊恼:“肯定是有人针对我!我去秦淮河又不完全是玩,还做了一些正事……” 没等他说完,李伟已经找到棍子打过来。 李文贵连忙跑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任他们怎么想,都想不到是皇帝授意言官弹劾他们。 这种尴尬事,今后时不时还会有。 皇帝的目的是让朝野知道,他喜欢太子却不喜欢李家,百官不用去李家走门路、拜码头。 这几年因为太子地位稳固、李贵妃受宠,有不少聪明人走外戚路线,给武清侯府送钱。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阻止。 如今却不允许李家再发横财。 武清侯李伟无缘献俘大典,自然也不能参加皇帝设的庆功宴。 他捶胸顿足,今时今日他不是少一顿吃的。 是面子!面子问题!皇帝下他的面子,难道不怕伤到太子吗? …… 庆功大宴由礼部主办,光禄寺筹备,又到了光禄寺施展拳脚的时候。 众所周知,在京城众多衙门中,光禄寺不是实权部门,却油水丰厚。 嘉靖三十七年,先帝对光禄寺每年花费银三十六万两感到非常不解,认为其中必有弊病,让严嵩去查。 严嵩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查出一二三四五各种原因。 嘉靖皇帝大怒,要求彻底整改,当时光禄寺上下都倒大霉。 如今过去那么多年,弊端又渐渐滋生,谁处在油水丰厚的位置都难免腐化。 皇帝的御座设在奉天殿内,四品以上官员的宴桌安排在殿内,以下的安排在殿外,有司壶、尚酒、尚食等人员在附近服侍。 大宴开始之前,尚宝司的人在奉天殿内设好御座,锦衣卫在殿外东西两侧插上黄旗,金吾等卫在殿内东西两侧各派二十四名护卫官…… 绝对少不了的,当然是礼乐。 教坊司在殿内设九奏乐歌,在殿外设大乐,外侧还有三舞杂队等候表演。 光禄寺提前摆设好“酒亭”、“膳亭”、“珍馐亭”、“醯醢亭”,御座东西各设一席御筵,太子座位在御座东;诸王席位在御筵两边,东西相向。 按照官职高低,百官的宴桌分为上桌、上中桌、中桌、下桌四个等级,每一级的菜色都不同。 谁坐哪个位置,全都井井有条。 座位的问题是大问题,若发生安排不当、引起官员争执,就是承办方光禄寺重大工作失误。 晏珣坐的是上桌,只见太监们举着大条盘来来往往上菜,步履敏捷轻盈,没有多余的声音。 大明宫宴以齐鲁菜系为主要风味,虽然光禄寺名声不太好,但菜色外表看起来卖相不错。 不过,谁参加宫宴也不是为了一顿吃的。 皇帝请客吃饭,为的是提高团队凝聚力,激发百官的感激之心。 如申时行所作的诗云“调鼎十年空伴食,君恩一饭报犹难”。 “开筵——奏乐!” 鼓乐齐鸣之后,觥筹交错。 晏珣的座位被特意安排在兵部尚书谭纶旁边。 谭纶满面红光,高兴地说:“我半辈子都在抗倭,能亲眼见到倭奴国王跳舞,这辈子值了!” 他向晏珣举了举杯,又问候胡宗宪的情况。 胡宗宪是此战最大功臣,但他要安顿好倭国防务再奉旨回京,此时还未回来。 皇上下旨办庆功宴时特别说明,待胡宗宪回京之后,有额外的赏赐。 晏珣笑着说:“胡总督精神奕奕,在倭国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他跟我说起谭大人和戚大帅,畅谈当年和你们一起在东南抗倭的峥嵘岁月。” 谭纶叹道:“我已有好多年没见到胡大人,很想念他。” 忆往昔峥嵘岁月,更感世道沧桑。 不管胡宗宪过去有什么历史遗留问题,此战都彻底将污点洗刷干净。 活着封上柱国的文官,大明开国以来也不过三人! 晏珣和谭纶一人一句说着胡宗宪,有了共同话题。 酒过三巡,太子走来对晏珣说:“父皇说《马关条约》签订得很成功,晏老师一定要多喝几杯。” 晏珣连忙站起笑道:“我没有什么功劳,都是皇上运筹帷幄、胡大人调度有方、全体将士仰体圣德,倭奴丑类岂能抵挡堂堂王师?因此我才能成功签下这份条约。” 皇帝坐在上方不远,闻言说:“朕仰赖列祖列宗的洪福,才有诸位强将良臣!” 花花轿子人抬人,互相吹捧准没错。 太子又代表皇帝,去给汪德渊及其他参与京都之战的官员劝酒,说要亲自“执壶司酒”、“挨桌把盏”。 众官员感激之余,又纷纷站起称“不敢”。 隆庆皇帝朗声说:“这是太子的心意,就让他来……但太子不要劳累,若是觉得疲惫,就回来休息。” 陛下真是毫不掩饰对太子的慈爱。 原本因为武清侯被罚而有些忧虑的人心也安定下来。 罚武清侯,关太子什么事? 一个姓李,一个姓朱,又不是一家人。 言官们更是心思一动,武清侯是外戚,正是刷绩效的好对象啊! 今后一个月弹劾一次,主打一个让李家父子出不了门。 第619章 君臣舞剑 无论参加过多少次宫宴,这一次都格外令人激动,连中看不中用的“光禄寺茶汤”都变得美味。 宴席的气氛,在安排乐舞时达到巅峰。 晏珣本以为汪德渊会搞事,安排正亲町再跳一次舞。 但是并没有。 庆功大宴的乐舞很庄重,先上文舞《武定文绥之舞》,文舞退场,上武舞《内平外成之舞》。 舞蹈的内容是隆庆皇帝的功绩。 第一项俺答封贡、第二项隆庆开海……跳得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颂圣。 百官看得热血沸腾,纷纷吟诗作词,夸耀隆庆盛世。 大明朝的官员已经比较内敛,若是热情的大唐,宫宴上常常君臣一起共舞,李世民就是个中高手。 唐宋时,正旦大朝会上百官要跳舞,这种\"蹈舞\"礼在《礼记》中就记载。因此,对百官来说,跳舞是一种必备修养。 晏珣想着,假如皇上下场跳舞,殿内高官肯定得伴舞,想想那场面,谁丑谁尴尬。 正想着,乐舞已经结束,百官的神色有几分意犹未尽。 皇帝笑道:“方才晏文瑄说的真心话,朕听着很受用。因为他的话坦诚、不居功自傲!此战是朕登基以来无以伦比的大捷,仰仗的是全体将士的奋不顾身……趁此机会,晏卿为朕舞剑一歌如何?” 晏珣尴尬了……皇上你想让我表演,可以提前说啊! 剑舞什么的,我真不擅长。 晏鹤年忽然站起来,说:“皇上说‘晏卿舞剑’,臣可终于有机会表现了,请诸位同僚不要见笑。” 父亲挺身而出,替儿子舞剑? 众人只知道晏鹤年是活神仙,没听说他擅长剑法。也许,晏阁老懂的是道家驱邪剑法? 皇帝拊掌笑道:“很好!爱卿亲自下场,朕给你敲鼓助兴。” 他的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取来小鼓。 ……这么一来,谁也没心情吃饭了!皇帝兴致真高!到底是美酒醉人,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晏鹤年悠然走到演舞的地方,接过锦衣卫递过来的剑,向皇上行礼,便开始舞茅山派三清剑法。 他一开始舞得很慢,确实是像跳舞,边舞边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待唱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众老臣心有戚戚,这首词简直是胡宗宪一生的写照。 可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写照? 官场如战场。 高拱和张居正不由自主地视线碰在一起,时至今日他们依旧暗暗敌对,可都是为了“了却君王天下事”! 晏鹤年唱着,手中的剑越来越快,舞成一片残影,如疾风飘雪,银光闪烁。 皇帝的鼓声也越来越激昂,高兴地仰头大笑:“痛快!” 都说朕软弱,朕不用再装了! 朕就是这样汉子! 皇帝豪迈的鼓声出人意料,晏鹤年的剑法更出人意料。 一瞬间梦回大唐盛世,武德充沛! 殿内外文武百官看得目不转睛、目眩神摇,连喝彩都忘了。 这是什么活神仙啊!这是剑法高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晏鹤年行走江湖那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晏珣淡定笑着,一口一口抿着喝酒……这就是我的老爹。 早就知道老爹深藏不露,时不时露一手,无论老爹有什么惊人之举,他都不会太惊讶。 谭纶也看得很震惊,好半晌回过神:“令尊真是文武双全,我服了!” 从前人人都夸谭纶文武双全,上马能管兵,下马能唱戏,若论单打独斗他自认不如晏鹤年。 “好!”隆庆皇帝双目亮闪闪,“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本来只是想给小伙伴晏珣一个展示文武双全的机会,接下来好顺势让晏珣去巡视南洋,没想到晏鹤年给所有人惊喜。 都说虎父无犬子,五十岁的晏鹤年尚且身手不凡,何况更年轻的晏珣? 另一旁坐着的张居正也说:“文瑄得令尊真传,必定也是文武双全,往日居然没见你展示。” 难怪皇上放心晏珣带着太子微服私访,原来早知晏珣身手敏捷。 周围的人恍然大悟,都惊讶而敬佩地看着晏珣。 就连汪德渊都庆幸,好在当初没有以比武论兄弟,否则他这辈子都是弟弟! 晏珣保持微笑:“我只会一些花架子。” 现在他说什么,众人都以为他是谦虚。 这位晏大人明明很强却过分谦虚! 晏鹤年舞剑结束,又向皇帝行礼,脸不红气不喘,连汗都不多。 他在众人看“神仙”的目光中,从容淡定地谢恩回座位。 皇帝放下鼓槌,优雅又豪爽地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么擂一曲,朕都有些累了。不知不觉也到了散筵的时候,朕稍事歇息还有政务要处理。诸位爱卿回去之后早些休息,朕明日等着欣赏你们的贺表!” 文武百官连忙起身恭送。 皇上说等着欣赏贺表,是认真的? 哎呀!早知道我写得认真一点! 贺表这种东西,讲究辞藻华丽,而最重要的是小心谨慎把握皇帝的心意。 皇帝又让晏珣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近日诸事繁忙,一直没有跟爱卿好好说话。过两日有闲暇,朕有很多事要跟爱卿说。” 晏珣恭敬领命,内心腹诽:说话就好好说话,干嘛要肉麻兮兮地拉手啊!关键陛下你手心有汗,潮潮的! 可其他人不懂他的心情,都羡慕嫉妒。 晏家父子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最闪耀的。 弹劾安排一波! 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例行公事! 晏鹤年越厉害,晏珣越得皇帝重用,他们越要弹劾,以此展现自己不畏权贵! 皇帝拍拍晏珣的手,在礼乐声中起驾。 接着,是文武百官按顺序离席。 潞王朱翊镠神不守舍地跟着走出来,追上晏鹤年,诚挚地说:“晏大人,请你收我为弟子!” 晏鹤年还没说什么,旁边有官员忍不住道:“文瑄是太子的老师,老晏大人不方便收潞王殿下为弟子吧?” 潞王想干什么? 莫非想曲线夺嫡?细思极恐! 朱翊镠愣了愣,好像是这个道理? 晏鹤年微微笑道:“今日累了,改日再谈此事。或者,你拜我的弟子为师,我也可以教导殿下。” 他进京多年,有几个不记名弟子。 朱翊镠顿时大喜! 只要学到晏师祖的武艺,他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第620章 你不在的日子 隆庆皇帝很快知道小儿子翊镠当众要拜入晏鹤年门下的事。 做晏神仙的徒孙? 皇帝心思一转,认为可以促成此事。 让翊镠跟晏家人亲近,总比被某些不靠谱的人拉拢教唆要好。 翊镠心性纯善,没有什么坏心思,最怕被人利用! …… 最近《明报》的头版,都跟献俘大典有关。 晏珣回家之后一边喝茶,一边拿近段时间的报纸来看。 既然是他让何心隐、李贽进京办报,当然不希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报纸这个武器用得好,相当于一个都察院。 他认真看了几份,发现《明报》还挺有意思的,办报的人是个人才。 除了可以公开的时事,报纸上还有连载故事、养生秘籍、农业技术……甚至有一篇文章教人怎么做咸鸭蛋。 再一看署名,每一篇的署名都不同。 “可以啊!我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提高可读性、增加销量达到收支平衡,他们真的玩出花样。”晏珣高兴地说,“每篇文章的作者都不同,报社里有那么多人供稿?” 晏鹤年坐在一旁休息,笑着说:“都是李贽写的。” 晏珣秒懂……马甲嘛!靠笔杆子吃饭的,谁没有几个马甲! 万一出事,还可以矢口否认:你抓鲁树人,关我周迅什么事? 晏鹤年接着说:“南巡结束,负责巡视文教的官员上了一份奏折,指出各地书院诽谤朝政、结党互相攻击等种种弊端。太岳顺势提出整顿书院——儒童在社学读书,生员在府州县学读书,不需要去书院。” 献俘大典是京城的盛事,整顿书院则引起全国沸腾。 晏珣说:“只是整顿,不是一刀切全部关停,太岳已经让步了。我认为整顿没有问题,某些极端个人主义和地方主义,确实应该整顿。读书人没有爱国之心,文章写得再好又如何?” 晏鹤年点点头。 他知道,小珣的国家和民族观念比此时很多人都要强。 这似乎很奇怪,但又很正常。 因为晏珣受过系统的爱国主义教育。 “摊丁入亩之策在高邮试行;河道总督衙门从济宁迁往清江,潘季驯出任治河总督,开始他的十年计划;户部尚书王国光提出请求设置天下抚按官,监督各衙门具体上报的收支、存留、拖欠债务等数目,统筹核算全国税务。 他还针对边防用的储备粮食日渐衰亏,提出了对付奸商的对策,提出用蓟州镇淮盐易换大同镇芦盐等事,全部获得皇帝许可……” 晏鹤年一一说着晏珣带太子南巡、东巡这段时间,朝廷发生的种种事。 “因为你和吕调阳带太子去倭国,近段时间的弹劾全部针对你们,帮太岳、老潘和王国光吸引了不少明枪暗箭。” 晏珣听着父亲平静的讲述,都感到心惊肉跳。 大明是当世第一强国,也就意味着有解决不完的问题。 他摸了摸心口说:“其他事情我都有心理准备,王国光这连环炸我是真没想到。他既要查税,又要对北边的军粮和晋商动手,是个狠人啊!” 王国光本身是山西人,对“开中制”、“晋商”和“九镇军粮”的积弊,比其他人更懂。 要改革,当然先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动手。 晏鹤年微微一笑:“王尚书来我这里求平安符,我说不擅长画符,他还是恳请,只好给他送了一份。” “有人刺杀他?”晏珣问。 晏鹤年说:“那倒没有,他求一个心安。说起来还挺灵的,自从给他平安符,弹劾他的人纷纷转头弹劾你。” 晏珣:“……爹真是活神仙。” 有些事可以不用这么灵的! “不久之前,杨博因病重请求致仕归里,皇上同意了,让他的儿子杨俊民、杨俊卿同行侍奉。”晏鹤年又说。 张四维离开中枢、杨博致仕,对晋商来说是重大打击。 王国光虽然是山西人,却是刀刃向内的。 晏珣感慨:“杨虞坡嘉靖八年进士,是一代名臣。可惜他致仕归故里,我没能回来给他送行。” “想必他更遗憾,没能见到献俘大典。”晏鹤年微笑着说,“先帝朝的名臣,能像杨虞坡这般善终的极少,他是有大智慧的人。” 杨博文武双全,积极拥护隆庆皇帝的各项政策,每一次站队都很成功。 举个例子,无论是严嵩、徐阶还是高拱、张居正,对杨博评价都很高。 长江后浪推前浪,无论谁离开,朝堂依旧风云起伏。 …… 朱翊镠蹦蹦跳跳跑到文华殿,抱住朱翊钧的袖子:“哥哥,我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要做锦衣亲卫,我来保护你!” 朱翊钧看着白肉包子弟弟:“我需要你保护?” “那我帮你刺探敌情?出使西洋诸国?我听人说,西洋各国也很有趣。”朱翊镠兴致勃勃。 “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出洋不是闹着玩的。”朱翊钧说。 “哥哥的意思是,允许我去?”朱翊镠高兴地抱着朱翊钧蹭了蹭脸。 “幼稚。”朱翊钧嘟囔一句。 虽然不久前跟母妃发生不愉快,但他对唯一的弟弟还是很疼爱。 朱翊镠这小子,绝对是投胎小能手。一辈子躺平,就可以得到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宠爱。 朱翊镠讲太子南巡之后,京中发生的新鲜事。 葡萄牙神父范礼安在京城活动,以出人出技术帮助大明去西洋、美洲为筹码,请求在京城建教堂、公开传教。 朝廷没有同意。 但去西洋和美洲的人员和技术,皇帝又想要。 皇帝的意思是,看在范礼安还算有诚意,虽不准建教堂,但可以在官府监督下讲些西洋风俗民情故事。 讲风俗民情,不能讲教义或者让人洗礼……不允许公开传教是底线。 “范礼安神父租下一个大院子,每天给人讲故事、送鸡蛋、还教人酿葡萄酒。附近的大爷大婶见有好处,都过去听故事。”朱翊镠边说边笑。 没好处的事,大爷大婶可不干。 朱翊钧问:“你是不是也去听了?晏老师说天主教神父不是好人,你可不要信他们的教。” 范礼安神父是葡萄牙人,跟西班牙极端教派不是一伙的。 但来大明的目的同样是传教。 “我当然不信!我是晏阁老徒孙,是道家信徒!”朱翊镠一脸严肃,“我就是去抽查他有没有使坏,顺便听离奇的故事…… 他讲西洋有个英格兰,此时的国王叫伊丽莎白·都铎,竟然是个女子。女王也就罢了,都铎王朝的故事很离谱。伊丽莎白的父亲先后立过五任王后,砍了其中两个……” 别以为小孩子就不八卦,外洋宫斗大戏,同样很吸引人。 朱翊钧还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晏珣没给他讲过。 “范礼安想把宗教故事当民俗讲,结果有个大婶编成小曲: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大卫家的小木匠。 娶了姑娘玛利亚,种田做饭样样强,两人恩爱深似海,订婚一年未圆房,玛利亚却有了大肚子~ 约瑟夫见了心不爽:莫非娘子让我把王八当……” 朱翊镠唱着耶稣身世,最后唱道:“……赐你小名狗蛋好养活,大名耶稣亮堂堂,今晚吃饱你娘的奶,明天带你拜谒祖坟烧高香~” 华夏兼容并包,耶稣来了也得拜祖坟烧高香! 第621章 朕不希望 如果只关注大明内部,会觉得西方国家的故事如天方夜谭。 但世界是一个整体,西方的发展和变动,同样会影响到华夏。 尤其是,大明有远洋扩张之心,必然会跟这些国家产生冲突。 朱翊钧忽略掉朱翊镠走调的小曲,思考英格兰的争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绝不是因为八卦。 虽然说,这个英格兰的王室很离奇,伊丽莎白女王之前,是姐姐玛丽女王,人称“血腥玛丽”,再之前是在位十三天(也有说九天),年仅十七岁就被砍头的简·格雷…… “在英格兰,当王后的风险高,当女王的风险也高啊!”朱翊镠老气横秋地叹气,总结:“她们不会投胎。” 要说投胎,还得是我们大明潞王! 朱翊钧听完来龙去脉,沉吟道:“听起来,英格兰的离谱动乱,跟什么新教和天主教的纷争有关。其核心,就是新教想摆脱罗马教廷的控制。” 珣珣说要在西方国家挑起动乱,让极端教派无暇顾及大明和倭国。 现在看来,想要挑起西方国家之间的斗争,并不会太难。 朱翊镠笑眯眯地说:“哥哥会让我去出使的对不对?我去看热闹,回来给你讲故事。” 皇兄只去过倭国,他要去更远的地方。 朱翊钧淡淡笑道:“你在宗室科举中考头名,我就让你去。” “我也要考?”朱翊镠震惊。 现在是重启宗室科举,但对此重视的都是俸禄低的底层宗室,以此多一条出路。 朱翊镠想自己是堂堂亲王,就藩的时候,想必父皇不会亏待他,何必跟底层宗室竞争? “你也要考。”朱翊钧严肃地说,“你要做晏家的学生,就不能丢晏家的脸。” 朱翊镠:……哥哥这语气,好像他是晏家人似的。 “考就考!到时候我是皇子中的状元、状元中的皇子,哥哥可不要嫉妒。”朱翊镠昂首挺胸。 他就算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晏家有信心。 众所周知,晏文瑄有特殊科举备考技巧。 朱翊钧笑着意味深长,头悬梁锥刺股,你值得拥有。 …… 待百官送完贺表,又经过一场隆重的朝会之后,献俘大典的余波渐渐平息。 京城中的百姓议论起另一件新鲜事。 《明报》开始连载一个故事: 台州有个姓方的大少爷,祖上阔过的。方少爷不务正业欠下一屁股债,跑路到一艘海船上。谁知这艘海船在海上偏移方向,一路到了一个新大陆,这里遍地是金子,方少爷满载着金子回国。 之后,方少爷浪子过头,成立一支船队,在宁波市舶司挂上名,领了船引出海,再次前往金山…… 故事编得有人物有地点,又是官方报纸刊载,许多人都信了。 茶楼里,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台州方家?若我没有猜错,这位方公子,应该就是方国珍之后。” 方国珍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 元朝末年方国珍首义反元,比刘福通、徐寿辉等起义早两三年,比郭子兴起义早四年。 而方国珍还是一个大海盗,在海上聚集数千人,抢劫过往船只,阻塞海路。 最关键的是,方国珍在朱元璋和元朝廷之间反复横跳,最后还在朱元璋手下活到寿终正寝。 与其说是一个奇迹,不如说朱元璋当时还要用他背后的海上势力,不能杀他。 但在大明皇权稳固之后,方国珍的家族还是渐渐沉寂。 其他人恍然大悟,难怪方少爷的家世听着耳熟!方家后人出海淘金很合理! “我也想去淘金啊?这个遍布金子的大陆到底在哪里?”有人做起白日梦。 “皇上派太子去主持威远号下海仪式,就是想远洋,运回源源不断的金子。虽然已有了倭国的金山银山,但谁也不会嫌金子多啊!” 众人都说,有这种好事当然不能错过。 金子太多购买力下降? 那就去跟其他国家的人交易,总好过被西洋人抢占了,来换我们的东西。 之前还有一些人反对下西洋,提出一大堆理由,还说此事不吉:君不见,英宗皇帝重启下西洋计划,结果如何? 这种威胁,在对金子的狂热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 隆庆皇帝单独召见晏珣时,面前也摆着一份报纸。 “用报纸的方式引导舆论,总比读书人凑在一起妄议朝政、乱说话要好。不加以引导,读书人就时时可议、事事可议,难以控制。” 皇帝笑着说:“现在他们以为自己在议论朝政,却不知道自己议论的,正是朝廷希望他们说的。” 张居正想禁止书院,是为了统一思想。 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读书人的嘴是封不住的。 到时候只会起到反作用,导致朝廷的公信力下降。 “皇上英明,臣只想到办报纸,让这些名士有活干,省得他们无事生非,并没有想那么多。”晏珣恭维。 皇帝说:“你夸朕英明,也是在夸自己啊,这是你提出来的建议。几次利用报纸引导舆论之后,连太岳都夸这是一个好方法。” “臣听说,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晏珣笑了笑,“报纸办得不错,我得去感谢何心隐和李贽。” 何心隐一进京鼓足了劲想跟张居正唇枪舌战,可张居正不搭理。 何心隐就想着在报纸上写文章,针对张居正的政策,引经据典地批判。 谁知针对张居正的文章,根本审核不过。 何心隐甩袖子不干,最初那段时间选择摆烂。 但他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李贽想到晏珣体贴地给钱,让自己去接妻儿……若是摆烂不配合,岂不是辜负晏大人一片好意? 再说,他向来没什么积蓄,现在全家人都在京城,花销很大。 若是辞职跑路,又得抛下妻女自己跑。 抛妻弃女这种事干得多了,不说晏珣鄙视,连李贽自己都过意不去。 于是李贽撸起袖子,披上层层马甲,一人化身一个团队给报纸供稿。 何心隐发现,自己再摆烂,就会错过办报的机会,也只好捏着鼻子跟上,写官样文章。 君臣二人小声说着这些名士的作派,默契地相视而笑,仿佛一起干了什么坏事。 放下报纸之后,隆庆皇帝神色一正:“引导舆论,也是为了保护做实事的人。朕不希望本朝有人做商鞅,每次看到弹劾你们的奏折,朕都很忧虑,怕你们因提出变革引起众怒。因而每一项变革,朕都很谨慎。” “陛下……”晏珣惊讶又感动。 皇帝这种表达方式,比拉着臣子的手说一万遍“朕很想你”、“朕不知该怎么疼你”,都要让人感动。 第622章 外越和侨民 晏珣知道,隆庆皇帝不仅不希望臣子做商鞅,也不希望臣子做王安石。 大宋党争的恶果,要引以为鉴。 皇帝微笑着,悠然地说:“今年的一系列改革,本来你和太岳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幸好抗倭大捷,转移朝野的注意力。可见,我们一开始计划:通过对外扩张转移国内矛盾,是可行的。” 抗倭大捷,也打了顽固派一个措手不及。 有绝对的武力压制,可以不必去做口舌之争。 晏珣恭敬地说:“皇上英明。如今正是励精图治、对外开拓的好时机,我们要按原计划进行下一步行动。” 隆庆速度,快狠准! 够快,就能让反对派反应不过来;够狠和准,就能让敌人无力反抗。 “下一步是巡视南洋。”隆庆皇帝一本正经地说,“但咱们还得先准备好船队和武器,明年或者后年再说……总得给你留出成亲生子的时间,否则你不会怎么样,王锡爵要气闷。” 晏珣连忙解释:“国事为重,王大哥不会有什么意见。” 皇帝打趣:“还没过门,就维护起大哥了!” 他又把最新一期报纸摆出来,问:“你拿方家来编故事,不怕他家找上你?” 晏珣说:“我正希望他家找上我。皇上,臣在宁波为官几年,走遍舟山群岛,又跟胡总督详谈,知道一些有趣的事。” “细说。”隆庆皇帝坐直身体。 有故事听了! “这个故事,要从‘外越’这个群体说起……”晏珣侃侃而谈。 《越绝书》记载的“外越”,从秦汉时代就有。 这个群体住在越地以外的海岛,主要靠捕捞海产品为生,擅长造舟楫航海,很早把华夏先进文化传播至南洋诸岛。 南宋末期,国家财政极度依赖东南一小块地方,当地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越来越多的人去当“外越”。 元朝时,元廷招安越地海商: 实话说吧,我们蒙古人脑子确实不如你们汉人,你们赵官家设计的那套市舶税收体系太复杂了。 什么细色五抽一,粗色七分半抽一,又纲直、杂事、贴课之类…… 把我们搞得脑壳疼,还搞不明白。 我们只会包税,我封你一个实权的漕运万户,每年你给我交一笔固定的保护费,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而外越们,也不用费劲当海盗,饱一顿饿一顿!你们不是擅长开船?替我运粮啊! 我在北方有好多怯薛、好多色目卫要养,光靠大运河远远不够,需要走海路运粮,我按石数跟你们结算水脚钱。 而且,你们不是特别熟悉倭国、高丽、还有南洋诸国的贸易路线吗? 有用了。 允许你们“载私货,以酬其劳”,“交通诸藩以求富”。 我不收海关税,或者收一点点。 反正大元疆域辽阔,你们弄来的商品在内地流通,每个地方的市易司都能收税,商品流通经济才发达。 在元初宽松政策下,外越几乎全部上岸,从海盗成为“船户”。 元朝中后期拉胯,元廷财政危机下调“水脚钱”,而且船户的船只被兼并,额外承担杂役赋税,船户又变成外越,外越又变成海寇。 方国珍的海盗团体,就诞生于这样的背景下。 晏珣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方国珍家族确实已经沉寂,但外越这个群体还在。陛下还记得之前我抓住的‘邵大侠’吗?此人交代嘉靖年间为祸东南的假倭,就是这些外越。 外越是什么?说到底是岸上的百姓活不下去,出海为盗。因而这个群体会源源不断地出现,灭之不绝。也不仅仅是越,还可以是闽,是其他沿海地方……现在东南不是又兴起一个林凤海盗团体吗?” 隆庆皇帝微微垂眸,问:“你知道太祖为何不杀方国珍吗?” “臣想不明白。”晏珣顺势说。 取死有道的方国珍竟然善终,确实让很多研究明朝历史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方国珍的地盘大致是浙江省,古称越。 他身上有三个标签:首义,骑墙,善终。 他是“首义”,即元末群雄中最早开堂口的; 他是墙头草,早期一边接受元朝招安,一边乱杀元廷命官,断大都的海运;后期一边臣服朱元璋,一边和元廷以及其他势力暧昧不清、暗通款曲。 皇帝慢慢讲解:“方国珍投降后几个月,明军北伐,为了替北伐军运送粮草,太祖洪武皇帝实施海运,最早是汤和主持。汤和受命‘造船明州,运粮直沽’,就是从宁波到天津。 但结果呢?‘海多飓风,输镇江而还’,汤和办不成这件事。最后‘籍方国珍所部,温、台、庆元三府军士,及兰秀山无田粮之民充船户,凡十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人。’ 也就是说,还是得依靠这帮外越,不然北伐明军就得饿肚子。 还有一件事,太祖皇帝要组建水师防备倭寇,‘于浙西、东设卫所五十有九,凡得五万八千七百余人。’,这些人中八成是方家旧部。” 因此,在洪武初年,太祖皇帝不能杀方国珍。 “你编这个金山的故事,就是想让这些幕后势力主动出来?”皇帝问。 晏珣郑重地说:“陛下英明。外越和侨民,擅长对外传播华夏文明,本可以成为大明统治南洋诸岛的桥梁,臣想用一些手段,让这些人为我们所用。” 皇帝说:“他们藏得深,怕是不敢轻易出头。” 晏珣回答:“总有在明面上的人。比如说,可以先从林凤入手。告诉他吕宋就有一处大金山,每年出产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与其苦哈哈打劫来往商船被大明水师追杀,不如跟我们合作拿下吕宋……把金山包给他们,每年给我们上交金银,其他任由他们处理。林凤一人吃不下这个大的饼,就得跟其他人合作。管他什么王、谢、方,让他们去打。” 皇帝心中一动:“你这是学元朝的包税,以此化害为利。但吕宋真的有大金山吗?” “有。此处叫机易山!”晏珣脸色有些沉重,“臣怀疑西班牙人以吕宋为殖民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处金矿。” 能够被历史渣记住,是因为这里很不寻常。 另一时空万历三十年,万历皇帝派人去机易山勘察金矿,遭到西班牙殖民者的抗击。 西班牙人担心岛上的华侨会做大明的内应,大规模残杀华侨两万四千人。 史称“机易山惨案”。 皇帝不用问晏珣怎么知道吕宋有金山,肯定是神仙说的。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用那些反复横跳、不服王化之民? 第623章 义父还是姑父 “你编的故事说金山在新大陆,吕宋可算不得新大陆。”皇帝先提出一个疑问。 “金山不止吕宋一处,新大陆也有。北美洲西部,就有浅表大金矿。以倭国为水师基地,可以航行去北美大陆。”晏珣回答。 “你知道得太多了。”皇帝感慨。 难怪太子常说,“晏老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这种神秘的能力,让皇帝不由得慎重对待晏珣的每一个建议。 他考虑了好半晌,又想到潘季驯治河策说的“堵不如疏”,觉得可以试着用这些人。 反正能利用就利用,用不上再剿灭。 “汪德渊带回一批战利品,其中有先帝赐给余姚谢氏的字画。朕交给你,由你转交余姚谢氏。”皇帝作出决定。 《世宗实录》说余姚谢氏是汪直、徐海等大海盗的幕后主使,是有一些根据的。 余姚谢氏跟方国珍家族一样,都跟外越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要引蛇出洞,可以先从方家、谢家开始。 晏珣高兴地说:“臣遵命。除此之外,臣想继续在报上编故事,就当是‘寻人启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可。”皇帝批准。 这一刻,皇帝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吕宋、爪哇、满剌加……南洋各岛的侨民,都是不服王化主动出海的。 这些人宁愿冒着风险穿行到南洋诸岛,而不是到岸上种地,简直是打皇朝的脸。 把他们利用起来? 是前代圣明天子都做不到的事。 朕做到了,四舍五入朕就是一代圣君,将来好歹能得个最威武的庙号~~ 计划获得批准,晏珣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华夏文明的灯,在耽罗和倭国亮起,接下来就要重新在吕宋亮起来。 海外华侨对华夏还是有归属感的,岂能让西班牙殖民者肆意屠杀! “陛下,臣要讲一个好消息。”晏珣笑着说,“西属荷兰的独立战争,在今年取得了重大进展。荷兰的义军‘海上乞丐’,歼灭了西班牙公爵阿尔瓦的舰队。接下来几年,西班牙的军事重心都将是国内平乱,顾不上遥远的吕宋。” 皇帝这几年默默关注西方局势,知道这场持续几十年的荷兰独立战争,西班牙人称之为“低地国叛乱”。 “爱卿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好机会。”皇帝似笑非笑,“朕还没收到这个消息,你又知道得比朕早。” 晏珣回答:“想必是南边的官员不关注红毛番内战,因此没跟陛下汇报。臣是特意让人去打听,才刚收到消息。” “原来如此。朕要命南边的官员多收集红毛番的情报,虽然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远在天边,吕宋、满剌加却近在眼前。”皇帝神色严肃。 在很多汉人眼中,西班牙、葡萄牙、荷兰都是红毛番,看不出什么不同。 皇帝不仅知道这几个国家的历史,还知道什么新教。 从某些角度来说,隆庆皇帝已经做到开眼看世界。 嘉靖皇帝在天之灵:朕保佑的。 …… 天气一天天变冷,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晏珣的婚期也定下。 双方都非常有默契,要在新年之前成亲。 毕竟再过一年,大龄青年晏珣又年长一岁。 今年还可以说三十而立,明年就要被人说奔四……听起来好像王家姑娘嫁给一个老大叔。 好吧!有魅力的大叔,奔四也很受欢迎,不信你看晏鹤年。 自从在庆功宴上当众舞剑,晏鹤年又成为朝野上下仰慕的对象。 晏神仙还有什么不会的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很多的分身?像孙悟空一样懂七十二变? 一时之间,许多人都想拜入晏家门下,可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潞王朱翊镠一人。 朱翊镠没空抽空也要到晏家学艺,若晏阁老没空教导,他就自己在神秘的小黑屋打坐感受气氛。 王衡得知之后,深感威胁。 朱翊镠是晏阁老的徒孙,四舍五入就是晏珣的义子。 朱家兄弟登堂入室,今后晏家还有他王大少爷的位置吗?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带着一大叠功课,来晏家请教。 小伙伴们围着他,好奇地问:“你姑姑婚期将近,你不要在家里帮忙,还跑到未来姑丈家?” 王衡说:“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至于一些琐事,也用不着我动手。连我姑姑,最近都安心备嫁,还有空给我做这个书包。” 他今天还有一个目的,炫姑姑的手艺。 圆圆凑过来说:“这个背包的式样和图案,我在一幅宋代临摹画中看过,宋人的喜好清雅,我哥哥也很喜欢。” 晏珣也有一个类似的背包,春游的时候背过。 其他小伙伴意味深长地哄笑:“哦!原来是晏大人喜欢的!” 晏珣脚步刚踏进院子,就听到这群小家伙的笑声,也看到王衡的背包。 ……什么双肩包、单肩包、手提包,古画上都有出现过。一些达官贵人,还用黄金链条包,镶各种宝石。 并不是有些人想象中那样,什么都往袖子和怀里塞。 古人只是古,不是傻。 “义父,你看我最近的功课!我没有偷懒!”王衡连忙迎上来。 快夸我啊! 我才是你最优秀的儿子~~ 晏珣笑着接过,又说:“你以后还是叫我义父,不用改口了。” 好好一个才华横溢的儿子,因为他成亲就变成外侄,岂不是亏大了? 王衡更加高兴:“好!那我就不改口!但是过年的时候,义父得给我两份压岁钱。” 一份义父的,一份姑父的。 “你还挺精明!好!都依你!”晏珣爽快答应。 这一下其他人可不干了,都闹着要晏珣给双份压岁钱。 晏珣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答应啊! 他向来喜欢小孩子……在风云诡谲的官场,谋划一件件关系到众多人生死的大事,他的压力其实很大。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能让他的精神舒缓,对未来充满希望。 因晏珣要检查王衡的功课,圆圆自觉带着小伙伴们去另一个花园玩。 王衡乖巧站在一旁,小声说:“义父,我姑姑偷偷画了一幅你的画像,被我看见了。” “……你不必这么早告诉我,可以给我留个惊喜的。”晏珣无奈。 “那你给我姑姑准备了什么惊喜?”王衡眼珠一转,狡黠地笑着问。 晏珣说:“你过完年就十二岁,要进国子监读书吧?我想让你参加下一科的乡试,若是不能中举,我和你爹会很失望。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大惊喜——十年科举八年模拟。” 王衡笑容僵硬,自己学和被逼着学是两回事啊! “义父,姑父……” “不要改口。我儿,为父是为你好啊!”晏珣语重心长。 经典的“我都是为你好”。 第624章 螽斯衍庆 晏珣发现,每到年底就特别多喜酒喝,仿佛好日子都集中在这两个月。 略微一分析,就想到缘由—— 农业社会,年底是农闲时节,又有秋季新收的粮食,人们有闲心和条件办婚礼。 再一个,冬日天冷,办酒席若有剩下的菜,也能放多两天。 习俗往往是在客观条件下不知不觉地形成。 他刚来大明时,吃长辈的喜酒,后来是同辈的,渐渐的变成晚辈的。 有些人暗地里打趣,再过几年,晏郎该喝孙辈的喜酒……这话说的,有一点点过分。 …… 成亲之日前七天,女方把嫁妆抬到男方家去。 今年秋冬京城一场场冷雨,到十二月初还没停歇。 王家的人暗暗担心发嫁妆那日下雨,只能用油布盖住物品,既怕损坏嫁妆,又不好看。 武当山记名弟子王梦祥掐指一算,淡定地说:“会放晴。” 王锡爵惊讶:“爹竟然能算晴雨了?” “你爹会的事多着!”王梦祥很骄傲。 家里人顿时眉开眼笑。 王梦祥暗地里挂了一个扫晴娘贴在墙上——卷袖褰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 到发嫁妆这日,连续的阴雨结束,晴空一碧如洗、挂着洁净的白云,红日照着大地,暖洋洋的。 街上的人出来看热闹,有人说:“久雨放晴,新娘是有福的,晏大人也是洪福齐天。” “晏大人等到这么大的年纪才成亲,就是为了等这位王姑娘吧?缘分是天注定。” “王姑娘肯定貌若天仙,晏大人是艳福齐天!”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都说成亲要门当户对,依我看这是庸人之见。有位先生曾说:你们谈婚姻,仿佛是男人之间相爱,不是看中女子本人,而是喜欢她的父亲或兄长。至于女人本身是否可爱,反倒无关紧要。” “兄台高见!依你看怎么才不是庸人之见?” “自然是牛郎和织女、崔莺莺和张生……”此人一脸神往地高谈阔论。 周围的人懂了,原来是看话本和戏曲入迷的。 葡萄牙神父范礼安也在人群中。 他不久前上晏家送贺礼,试探地问可不可以加入一些天主教仪式,结果得到一双白眼。 唉!可惜了!一个绝好的传教机会! …… 嫁妆送到晏家,有管事和账房以及帮忙的人将东西接进正堂,按照奁目清点嫁妆。 奁目就是嫁妆单子,用红纸写成,裱装成折子的样式,封面是楷书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清点嫁妆会大声念出物品名称数目,也叫晒嫁妆,晏家的亲戚来观礼。 这些物品的数量,不是“成双”、就是“作对”,都是美好的寓意。 管事大声念到最后一项:“螽斯衍庆,一件。” “螽斯衍庆?是什么?”乡下来的晏家族亲纳闷地问。 众人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一把细白瓷彩绘花鸟夜壶放在那里……南边的习俗,嫁妆里要有一个夜壶,是给新郎用的,只有一把,寓意“从一而终”。 “螽斯衍庆?这名字真玄乎。”晏家的人说。 王家送嫁妆的人笑道:“是我们老太爷开的一个玩笑。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他老人家祝颂新人子孙众多。” 以前没听说过用“螽斯衍庆”称呼夜壶的。 王梦祥认为“马桶”称作“子孙桶”,“夜壶”直接写名字未免不雅,于是从《诗经》里给夜壶起一个雅号。 “珣哥!你岳丈大人都发话了,你得努力一点啊!”常欢乐呵呵地说。 于是,晏珣又被亲戚们一顿善意调侃。 螽斯是一种昆虫,特点是大量繁殖,再想一想夜壶……一向皮厚的晏珣都被闹得脸红。 清点完嫁妆,又有人把各种物品搬到新人的院子里,逐间房布置,每一间房都提前来量过尺寸,家具、陈设全部搭配好。 “新娘子的嫁妆真是齐备、周到!果然是大户人家!” “王家真疼女儿,处处用心!” “可不是……螽斯衍庆!哈哈!” 晏珣知道,螽斯衍庆的梗,能让人笑好多天……岳父大人不愧是笑林高手。 王家送嫁妆的人离开,晏家给每个抬嫁妆的和喜娘一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 喜娘们收下红包,更加喜气洋洋,回去之后说晏家的人如何夸赞嫁妆,亲戚们都很和善…… “总算不枉我们一番辛苦。”朱氏高兴地说。 为了给小姑子备嫁,她这个长嫂成了千手观音,让人到全国各地购置最好的嫁妆物品。 因为婚期赶,个中辛苦真是没法细说。 现在上下称赞、又得到男方的认可,所花的心思都值得,就当回报晏郎帮自家教养孩子。 阿衡近段时间开始头悬梁锥刺股,据说是奉义父之命备战下一科乡试。 …… 晏珣看着新房里种种摆设,忽然有瞬间的慌乱,即将有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 这是他的枕边人,最亲密的人。 他跑到父亲身边,认真地问:“爹,你成亲之前紧不紧张?” “你紧张了?”晏鹤年笑道,“人家都是新娘子紧张,你做新郎的紧张什么?不是说好了吗?日久生情。” 晏珣说:“爹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好……”晏鹤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紧张。我小时候跟你外祖父习武,你不知道吗?你外祖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我跟你母亲是自小定亲,你舅舅小的时候追在我身后喊‘姐乎’……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有什么好紧张?” 他从小就知道芸娘会是他的妻子,还悄悄攒钱给芸娘买糕点,世安总是跟着旁边蹭吃。 一转眼,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小珣终于要成亲了。 晏鹤年希望小珣成亲生子,除了想让小珣体验男女之情,还希望延续芸娘的血脉。 “那第二次呢?”晏珣又问。 “第二次就更不紧张。”晏鹤年说,“当时是你这个好大儿忙前忙后给我操办婚事,我高兴又欣慰,没空紧张。” 晏珣:“……” 一下子想起最初那些日子,他活得像老爹的爹。 “行了!你跟正亲町会谈签协议都不紧张,娶妻反而紧张,说出去让人笑话。”晏鹤年摆摆手,赶走儿子。 捣什么乱?你爹还要忙前忙后给你操办婚事呢! 晏珣嘀咕着:“签协议有什么好紧张?吃亏的又不是我。” 咦? 娶媳妇也没什么吃亏的? 算了! 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让老爹忙去!自己安心拜堂就好! 到大喜日子,就得自己累了! 娶妻成亲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流程和仪式? 一项项的办下来,让人紧张期待到精疲力尽,又仿佛因这样的隆重而多了一种神圣感。 第625章 胡大哥来喝喜酒 晏珣成亲前两日,胡宗宪奉诏回到京城。 时隔多年,看着京师巍峨宏伟的城墙,白发苍苍的胡宗宪很想高喊一声:我胡宗宪又回来了!想不到吧! 为了迎接他这位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礼部奉命安排仪仗,浩浩荡荡地进城。 “这是哪位大藩王进京?”有不知情的路人问。 “你不知道?是拿下倭国京都的胡大人回京!从胡大人的府邸到皇城的路上都铺了黄土、洒水,唐朝时这叫‘沙堤’,属于拜相的礼节!”一个见识渊博的人大冬天摇着扇子夸夸其谈。 “可本朝没有宰相啊?” “所以说皇恩浩荡啊!这是皇上对胡大人的特殊荣耀!” 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已经是文武散官最高勋位。再加上“拜相礼”,可谓是把能给的荣耀都给了胡宗宪。 一些人纷纷感慨,想要加官进爵,还得是抗击外敌啊! 想当年,先帝特派当时还是皇孙的朱翊钧去督造戚继光牌坊,现在隆庆皇帝又如此重视胡宗宪…… 倭奴在很多人眼前,成了刷功绩的好对象。 要不? 走一走门路,申请去倭寇驻防? 又或者目光放长远一点,瞄准南洋、西洋各国? 有了一个活着的上柱国做旗帜,无数人梦想着下一个就是自己! 胡宗宪:……皇上是不是想把我架在炉火上烤?别怪我多想,这位陛下深不可测! 进宫面圣时,他很犹豫要不要走“沙堤”,会不会是试探? 他脑海中浮现一幕: 皇上问:“爱卿方才进殿,是哪只脚先进来?” “回圣上,是左脚。” “大胆!你竟敢左脚先进!拉出去砍了!” …… “大人?大人?”汪德渊在一旁提醒,“胡大人,该上轿了。” 皇帝很体贴,让参与过京都之战的汪德渊随同礼部人员迎接胡宗宪。 胡宗宪听到耳熟的声音,猛地回过神,笑道:“是,该上轿了。我老了,一时间有些走神,让你见笑。” 汪德渊说:“万里奔波是很辛苦!原本应该让大人多休息两日再面圣,但皇上实在想念您,得知您今日进京,早早就在等候。” “我也很想念陛下。”胡宗宪说着,从容地上轿。 皇帝给足荣宠,可能是拿他当旗帜。既然如此,只要不主动作死,就不会有危险。 胡宗宪说疲惫也是真的。 他紧赶慢赶,希望能赶上晏珣的婚礼……沾一沾晏珣的喜气和运气,再活二十年。 他有一个大目标,就是活得比徐阶和高拱更久。 活得久,就是最后的赢家! …… 到了晏珣成亲的大喜日子。 新娘的花轿抬起,锣鼓声、笙箫管笛一起奏响,喜庆的乐声中,锣声特别响亮。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亲自迎亲,被乐声、笑闹声包围,仿佛又回到进士登科跨马游街的那一日。 原来他已经到大明那么久了。 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在这里生根发芽。 两家距离不远,没过多久就到了家门。 迎亲、拜堂…… “礼成!送新郎、新娘双双入洞房,传代归阁!” 有两个人拿着装米的空麻袋,一只一只铺在地上,赞礼的人喊:“传袋!传袋!” 新郎用一根红绸牵着新娘,走在袋子上。走过的袋子拿起来,又接到前边去,一直到新房的床边。 观礼的客人笑道:“传代归阁,代代相传!” 整个流程,晏珣都认认真真地照着礼仪完成。 他像是在完成一项重大使命,又像是在考场上做一篇重要的文章。 他的心思全部在这篇文章上,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 到了床边,新郎坐在右边,新娘坐在左边。 坐下之前,喜娘将新郎的衣袍一角,压在新娘的屁股下面。 据说这是一种寓意,让新娘压倒新郎的威风,以后新郎不能欺负新娘。 晏珣心想,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欺负妻子?我将要下南洋、下西洋,留妻子在家已经过意不去,日后凡事让她三分吧! 坐床之后站起,有人往他们身上撒“花果”,也就是婚礼中的“坐床撒帐”。 “花果”是染了红、绿颜色的莲子、桂圆、红枣等干果…… 晏珣听着笑闹声,看着花果撒过一地,脸上不禁带上笑意。 “啊!新郎笑得真高兴!一定很兴奋吧!” “还有更兴奋的!该揭喜帕、喝合卺酒啦!” 喜娘笑着说:“恩恩爱爱!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五子登科!……” 一连串的祝福声中,喝完合卺酒,新郎就要出外面去陪客人,新娘子坐在房内等候。 晏珣出房门之前,停了一下脚步,对房里的人说:“嫂子、姐妹们帮我陪新娘说说话。她脸皮薄,请各位婶娘、嫂子莫开玩笑。” 一屋子的男方女眷笑着起哄:“我们不开新娘子的玩笑,我们开你的玩笑!阿珣娶了媳妇,会心疼娘子了!” 王玉燕低着头,嘴角悄悄勾起来。 她知道晏珣会对她好,她也会对晏珣好。 刚定亲的时候,有嫉妒的人说,晏珣那么大年纪才成亲,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说不定成亲也不情不愿。 她们告诉王玉燕,强扭的瓜不甜。 王玉燕想,她不在乎瓜甜不甜,她只要瓜是自己的。就像生柿子,捂久了就熟了呢? …… 晏珣在哄笑声中淡定地走出去。 仪式结束,他不紧张了,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 接新娘时,按习俗不能走回头路。其实人生本来就没有回头路,每一步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外面已经开了喜宴。 晏珣虽然已经是高官,默认的下一位内阁大学士,但在今日,他要给所有来贺的宾客敬酒。 到了胡宗宪这桌,晏珣客气地说:“胡大人!您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很荣幸!” 黄土铺路的拜相礼! 说不羡慕是假的! 晏珣都想着,怎么样才能成为下一个胡宗宪……收复吕宋够不够?不够再添几个? 胡宗宪笑道:“晏大人成亲,我怎么样都得赶回来。你上次不是喊我大哥?兄弟成亲,我怎么能不来!” 前两日面圣,皇上摊开一张世界地图指点江山,三句不离晏文瑄。 胡宗宪对晏珣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了更真切的认识……他本身也很欣赏晏珣、属于忘年交,忽然觉得跟晏珣结为兄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晏珣看看老爹,又看看胡宗宪,尴尬笑道:“胡大人……” “是胡大哥!”胡宗宪拍拍晏珣的肩膀,笑着说:“我们是同僚,不以年龄论辈分。” 晏鹤年是活神仙,更不必以年龄论辈分。 宾客们见风头正劲、全京城羡慕的胡大人跟年轻的晏文瑄称兄道弟,看向晏家父子的目光充满敬佩。 还得是你们啊! 第626章 送你的礼物 喜宴结束,晏珣回到新房。 本来还有闹洞房的,都说“三日无大小”,不管辈分大小,都可以闹新房。 但晏鹤年发话:“让新郎、新娘早些休息吧,诸位也回家做个好梦。” 一提到梦,想闹的人都不敢闹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晏珣看着室内的红烛,思绪有些飘散。 屋内还有几个喜娘、侍女,一个喜娘帮着王玉燕卸妆、换下婚服,还给新郎新娘换鞋。 晏珣看到自己的鞋是蓝缎面的,旁边一双是红缎面的,都绣着精致的花样。 两双鞋并在一起,两人也靠坐在一起。 另一个喜娘过来,把床上叠得高高的被褥、枕头拿开,铺上女家陪嫁过来的新被、新枕。 还有两个喜娘,一个捧着水,请新人洗脸,另一个将新房里的暗红丝绒房帷拉拢。 屋内的光似乎瞬间暗了许多。 洗脸的时候,晏珣忽然问:“累不累?” 王玉燕很快回答:“不累,多谢关心。” 陪房大娘听到他们的对话,低头抿着嘴偷笑。 喜娘铺好床之后,恭敬地说:“姑爷、小姐,请早些安置。” 这时候,屋内的所有闲杂人等才全部退出去,把门关上。 “那……困觉吧?”晏珣问。 “嗯。” 两个人合衣钻进被窝。 床很大,被子更是特大。晏珣睡外床,王玉燕睡里床,中间放得下一张炕桌。 “我不惯和生人睡。”晏珣说。 “嗯。”王玉燕应了一声,又说:“我听说,你以前跟好友汪公子抵足而眠,南巡时常带着太子睡,还……” “咳咳,他们不是生人。”晏珣解释。 他觉得这个话题有一些不妙,换个话题:“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你明日看看惊不惊喜。” “在屋里吗?” “是的。” “现在可以看吗?” “也不是不行。” 晏珣没想到新娘子那么心急,爬起来找礼物。 新房很大,他不知从哪里拖出一个大箱子,看着就很沉重。 王玉燕裹了一身大衣裳跟过来,先看见一本厚厚的书……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红。 她的母亲已经去世,成亲之前,嫂子和婶娘们跟她讲了很多洞房的事。 说是在人前要规矩,关起门来只有夫妻两个人,可以不那么规矩。 还说要给她陪嫁压箱底的“避火图”。 王玉燕没有要……万一买到兰陵喵喵声画的,岂不是尴尬! “书就不忙着看了。”王玉燕细若柔丝地说。 “哦……这本是儿童故事集,我给太子讲的故事,大多收录在其中,日后给我们的孩子看。”晏珣把书放在一边,箱子底下是一样绸布包裹着的东西。 王玉燕发现自己误会了,脸色更红,不好意思再问是什么。 哎呀! 要是让郎君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真是要捂脸了。 “看看,认得吗?”晏珣拆开绸布,一阵金光闪烁。 这是一个浅腹平底的盘状器物,盘内雕刻着鸟、鱼、龟、蛙等各种动物。 晏珣拿来一壶水倒在盘中,动物竟然跟着水流旋转动起来,像在池塘中一般。 小动物憨态可掬又活灵活现,有种浑然天成的童趣。 “晋公盘?”王玉燕诧异地问。 “你认得啊?”晏珣高兴地说,“不过这不是晋公盘,是晏公盘。” 这是晏珣仿晋公盘做的。晋公盘后世才现身,出土时间地点未知……王玉燕能认得,必然是看过史料相关记载,非常博学。 晋公盘是两千多年前,晋文公给女儿的嫁妆,上面刻着183字的铭文,讲述晋国的祖先功绩、和对女儿孟姬的美好祝福。 “晋公盘是青铜器,你这个是黄金的?”王玉燕问。 晏珣说:“我这个也不是纯金的。其实晋公盘本来也是金黄色,青铜放的时间久了,才变成青色。” 王玉燕看着栩栩如生的小动物们,笑道:“人家是送给女儿的嫁妆,你这个是送给我的?” 书是给未来孩子的,这也是给未来孩子的。 这叫送她的礼物? 晏珣忽然拉住王玉燕的手,去摸金盘上的铭文。 “你摸摸,我特意让人刻的篆书,写的是送给妻子玉燕……” 后面还有一首诗。 一字一句,纯朴地表达晏珣真诚的心意。他想对一个人好,就会好到十分。 王玉燕红着脸说:“我不是很熟悉篆书,摸不出来写的什么。” “那明日再细看……你喜不喜欢?”晏珣问。 当面问对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有一点点失礼。但是,他就是想知道。 “喜欢。” “真的?” “真的。”王玉燕认真地说。 晋公盘是晋文公重耳对女儿的拳拳之爱,晏公盘上的铭文,也会是某种证明。 这种用心,王玉燕怎么会不喜欢。 晏珣高兴地跟王玉燕一起看金盆里可爱的小动物,像孩子得到新鲜玩具。 妻子一眼就看出仿晋公盘,晏珣感到惊喜,至少在文物古董方面,两人有共同爱好。 过了一会儿,两人重新回到床上,盖着棉被聊天。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见过你。”王玉燕说,“你和我大哥中进士、跨马游街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看。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在人群中看见你,听到好多人喊你的名字。” 晏珣问:“你有没有喊?” “我喊我哥哥的。” “哦……” 小孩子嘛,帮亲不帮脸,很正常。 “我也有礼物给你。”王玉燕说,“你要不要现在看?” “明天再说吧!我没娘子心急。” …… 这一天晚上,晏珣似乎做了一个很美妙的梦,又似乎无梦到天明。 成亲第二天,也是忙碌的一天。 新娘要去见丈夫家的长辈和平辈。 晏珣带着王玉燕去认亲……其实晏家人,王玉燕早就认识了,也准备好各项礼物,连给乌云大猫猫的都有。 京城人人都说这猫是骑黑虎的晏大人从天上带下来的,是祥瑞。 认亲时,新娘会送出自己准备的礼物,也可以收到长辈给的礼物。 晏鹤年看着佳儿佳妇,脸上都是欣慰,精神得仿佛年轻了几岁。 喜娘在王玉燕开口之前,先说:“新娘开金口。” “爹、娘。”王玉燕满脸笑容地说。 晏鹤年连声说:“好!” 王徽乐呵呵地看着儿媳妇,和蔼地问:“昨天辛不辛苦?” 王玉燕微微红着脸回答:“不辛苦。” 晏家众人再看晏珣精神抖擞,浑身洋溢着新郎的喜气,都忍不住笑…… 现在知道娶媳妇的好吧? 早叫你娶还推三阻四。 晏珣很淡定,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的局势,跟刚来大明的时候能一样吗? 那时候鞑靼俺答汗打到京师外面,南边抗倭战事如火如荼。 就是前几年,局势跟现在都没法比。 抗倭大捷之后再成亲,算是完成他曾经的誓言。 第627章 隆庆八年包饺子 巳时正,王家又派人送礼物来,这些礼物不算在嫁妆内。 有几个缎盒装的是王玉燕的首饰,还有一个缎盒,装的是送给新郎的玉佩、翡翠图章。 这些礼物都放在正堂上方的桌子上,在大红蜡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绣花娘子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箱箱针线、绣品搬进来,送长辈和平辈。 众人早就听王衡炫耀过,知道这位绣娘手艺不凡,现在看着又是一阵赞叹。 晏珣跟王玉燕成亲的流程特别繁琐。 一来是太仓王家讲究,二来是他现在的身份高,和晏鹤年当初秀才公娶妻不一样。 回门的时候,王家众人见王玉燕脸色红润,晏珣也神采飞扬,总算放下心来。 京中某些传言说…… 咳咳,可见谣言不可信。 朱氏私下问王玉燕跟夫君和公婆、小姑相处得如何。 虽然两家交情好,可做人媳妇到底是不一样的。 王玉燕回答:“公公很和蔼,婆婆性情爽朗、小姑很可爱,还有义子们也很和善。” 朱氏:“……阿衡那小子,他去认什么亲!” 新娘子认亲,王衡也去了,以晏家义子的身份! 王玉燕笑着说:“太子殿下和潞王殿下也去了,阿衡在里面不算奇怪。” 她又说起晏珣送的礼物。 “有趣有心,将来后人知道也是一桩佳话。”朱氏高兴笑道,“没想到妹夫公务繁忙,还有心思准备这些。” …… 成亲之后不久,就是新年。 隆庆八年春。 晏珣仿佛看到两个平行时空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还是这座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 尽管已经成亲,他的生活跟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每天回到家里,房里多了一个人。 新年时,皇帝把晏珣和胡宗宪召到西苑,又把太子朱翊钧喊上,一起包饺子。 当事人到齐了,利用外越占领吕宋的计划,可以进一步细化。 “胡爱卿莫再提致仕回乡,南洋还需要你、朕也需要你。”皇帝诚挚地说,“晏爱卿曾经说,要为大明奋斗终身,想必胡爱卿也有此志。” 胡宗宪面上感恩又诚惶诚恐,暗地里悄悄瞟了“晏老弟”一眼……你这么能卷,其他人很难做的! 晏珣淡定:请叫我最强打工人。 胡宗宪再次说吕宋现在的情况。 “西班牙驻吕宋的总督德桑德此前制定过一个计划,筹集两万五千人攻打大明。据我所知,德桑德目前手下的常备军力是在1000到1500人,西班牙每年还会从美洲送来156名混血士兵。” “那就当他2000人好了。”隆庆皇帝说,“若是开战,他可以从吕宋当地征兵,我们也可以。朕希望以最小的代价收复吕宋,否则下一步难以进行。” 若连家门口的战争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朝野上下还有什么勇气下西洋? 2000人多吗? 听起来不多,但自古以来以少胜多的战役也不是没有。 “臣打听到,德桑德的计划书中甚至已经细到占领大明后,怎么与鞑靼、倭国和解,并且一起打击奥斯曼帝国。”胡宗宪说,“西班牙人很有信心,士气昂扬。” 皇帝冷哼:“他们想得还挺远……晏爱卿,你怎么看?” 晏珣一边认真倾听,一边帮朱翊钧补饺子……太子殿下包的饺子露馅,他在外面加一层饺子皮。 “他们有信心,我们也有。若是从前,让大军下南洋,还怕士兵怯战。但刚刚经历倭国大捷,我们的士气也正高。” 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摩拳擦掌想建功立业。 “同样的,我军在倭国的胜利,也会打击到西班牙人的士气。”晏珣说,“他们之前的狂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明被倭寇长期侵扰却只能被动防守。” 西班牙人认为,明军很菜鸡,既打不过倭寇,也打不过叛贼,更打不过蒙古。 连这些人都打不过,还能打过海上霸主西班牙吗? “我们要争一口气啊!”隆庆皇帝沉声说,“如今不能打怕这群狼,子孙后代必为其所患!” 趁着西班牙内部战乱,大明重新夺回南洋的藩属国。 “臣等遵命!”晏珣和胡宗宪同时说。 “陛下,臣帮吕宋拟了一份信,开年之后送到通政司。”晏珣又笑着说,“以吕宋国的口吻,痛陈被西班牙红毛番奴役的悲惨,被霸占妻女金矿的悲愤。恳请宗主国大明出兵相助!” 这不就出师有名了? 朝中诸君子们,可怜的藩属国臣民求上门,看在金矿的份上救救他们吧! 太子“噗嗤”一声笑了,又一本正经地说:“晏老师,这封吕宋国求救的奏折,是南边刚送进来的吧?” 皇帝恍然大悟:“是广东巡抚张四维刚送进京城的!” 什么晏珣拟的? 明明是吕宋国主亲自写的血书,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晏珣看看隆庆皇帝,再看看跟皇帝长得很像的朱翊钧……好吧!不愧是皇家父子! “陛下和殿下说得对,是臣记岔了。”晏珣叹服。 太子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不是我这个老师教的,是朱家祖传的! 胡宗宪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又说:“臣想征调五百倭奴去讨伐西班牙人。五百倭奴起不到太大作用,人少可以防止他们临阵叛变,主要目的是让西班牙人和倭奴成为仇人!” 西班牙极端派天主教会不是支持织田信长吗? 驱使倭奴去打西班牙人! “很好!就这么办!这五百倭奴让安世筹备,找老实一些的!”皇帝拊掌笑道,“所以朕说,此事还得胡爱卿运筹帷幄,致仕归乡的事不必再提。” 胡宗宪能怎么办呢? 只好答应。 兵部尚书是谭纶,会积极配合。 晏珣提醒:“我们要防备鞑靼得到消息趁机南下。” 皇帝点点头:“给戚继光和王崇古送一封密令,继续挑动鞑靼内乱。” 有人说,戚继光擅长海战,错过了倭国之战实在可惜,应该让戚继光下南洋。 但皇帝还是将戚继光留在北方,距离京城不算太远的地方。 戚继光北上之后,立功的机会没有在南边多,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戚继光的旗帜就是威慑! 对北方鞑靼的威慑,同时也是对某些贼子的威慑。 ……有戚继光在,隆庆皇帝才睡得着觉! 京官都听说大过年的,皇帝和太子在西苑跟晏珣、胡宗宪包饺子。 搞小团体是不是?你们不怕高首辅有意见? 高拱:……哼!老夫跟你们不一样! 而张居正从容淡定,在鞭策长子张敬修读书……张大公子要参加今年的会试! 第628章 这事有阴谋 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去年乡试中举之后,俨然成为今科会试会元乃至状元的热门人选。 虎父无犬子,张阁老的长子必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不知是谁带起来的节奏,说张敬修对此次会试非常有信心,扬言必考一甲。 这种传言就非常奇怪。 科举靠实力也靠运气,谁也不能吹那么大的牛给自己拉仇恨,除非脑子有病。 张敬修又不能对每一个人解释,自己没这么说过,患得患失之下病了。 …… 晏府。 潞王朱翊镠跟小伙伴们分享消息:“张大公子的病是心病,明明很累很困就是睡不着,眼底乌青,大夫开了安神汤。” “怎么会很累很困却睡不着?累了不是倒头就睡?” 小伙伴们七嘴八舌,想不明白。 王衡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说:“应该是考前综合征。我义父说,有些人对自己没信心,大考前就会有这种症状。” “张公子会对自己没信心?”朱翊镠问。 王衡说:“外界传闻,张阁老今年一定会让张公子进士。还说,考官们不能驳张次辅的面子。说这话的人其心可诛!” 朱翊镠看过来:“你也觉得不对劲?依我看,有人在做局,算计张阁老和考官,无论张敬修中不中,都有人要倒霉。” “殿下真聪明!”小伙伴们夸赞。 朱翊镠嘿嘿笑着……他是听哥哥说的,四舍五入就是自己想的! 张居正整顿书院,得罪了广泛的名士群体,有人想报复他很正常。 读书人的手段,用嘴皮子功夫逼死你! 王衡气呼呼地握紧拳头:“总不能拖到张阁老致仕,他才科考吧?太欺负人。” “你跟他又不是很熟,为何如此义愤?”朱翊镠问。 王衡今年蒙荫入读国子监,可以监生的身份直接参加隆庆十年乡试。若顺利中举,可参加隆庆十一年会试。 不用参加秀才的三级考试:县试、府试、院试。 “以我义父和父亲的官职,我将来乡试、会试,也会面对张敬修一样的处境。”王衡沉着脸说。 ……他猜得没错,另一个时空的王衡乡试中举时,因其父亲王锡爵是大学士,言官弹劾主考官作弊;王衡参加了一次复试,以第一的成绩获得会试资格,言官们依旧不依不饶。 最终,少年成名的王衡一直拖到父亲致仕才再次走进科场,榜眼及第。 显赫身世反而让他深受其累、科举蹉跎,有人评价他“不幸生于相门,为门第所掩。又为数十年功名所缚。” 现在少年王衡,听着张敬修的处境,觉得自己的头上蒙上一层阴影。 一直在旁边撸猫的圆圆忽然说:“你们说考官也可能会倒霉,我哥哥就是此次会试副主考啊!” 这一科会试的主考官是大学士吕调阳,副主考是晏珣。 明眼人都看出,晏珣已经摸到内阁的边,皇帝这是在为他入阁铺路。 担任过一科会试副主考官,入阁更加顺理成章。 朱翊镠和王衡互视一眼,凝眉说:“义父的麻烦应该不大,因为各房考生的卷子,要先送到同考官那里。张敬修的本经是《易经》,这一门的同考官沈一贯压力最大。” “沈一贯,他能不能认出张敬修的卷子呢?或者说,有没有人提醒他?” “若明知是张敬修的卷子,他会怎么选择?” 取中,别人说他徇私作弊;不取中,别人说他踩着张居正给自己扬名。 …… 晏珣也在想沈一贯。 自从公布今科会试主考官、各房同考官之后,晏珣就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阴谋正在袭来,主要是针对张居正,也可能把他捎带上。 沈一贯,浙江宁波鄞县人,隆庆二年三甲同进士。 因为其本经是《易经》,这几年时不时来向晏鹤年请教,执晚辈之礼。 但晏鹤年一直对沈一贯不冷不热,认为此人名利心重而心术不正。 尽管如此,沈一贯在外人面前,还是常常提起晏阁老,仿佛两人很熟悉。 “沈一贯若认出张敬修的卷子,大概率会不取。然后就到了主副考官拾遗卷的环节,压力到了我头上。”晏珣喃喃自语。 除非张敬修的实力是压倒性的,否则取不取,都会有麻烦。 最好的情况就是,没有人认出张敬修的卷子,或者认出也不要说出来。 晏珣又看最新出炉的考生名单,其中有一个是浙江余姚人孙鑛,擅长书画。晏珣在宁波当官时,孙鑛曾登门请教。 这次孙鑛来京赶考,倒是会避嫌,没有来晏家。 “还有这个李三才,名字有一点耳熟,但想不起来他日后会如何。” 这一科也是人才济济啊! …… “张敬修会不会去考试?” 闹市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子里,几个人一壶小酒、几样小菜,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以张居正不肯退缩的性格,张敬修一定会去考。” “呵呵!他去考也是白考!” “都准备好了吗?我们的目标不是张敬修。” “放心吧!这次一箭双雕,让张居正和晏珣反目成仇!” ……南巡的时候,因为苏州抗税的事件,参与策划哭庙的苏州举人被剥夺会试资格! 毁人前程,是生死大仇! 更别说张居正还整顿书院,堵塞名士传播学术思想的门路,太可恨了! 而晏家父子的立场,显然倾向于张居正……也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年老的文士低声说:“都谨慎一些,东厂和锦衣卫的密探,说不定就在我们身边。” 屋内气氛一冷。 有人尴尬笑道:“老兄这么说真吓人!该不会你就是厂卫密探吧?反正我不是。” 呵呵! 这个笑话有点冷! …… 到了会试前一天,张敬修的黑眼圈更加明显了,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黑气。 张居正走进屋子,端着一碗水,郑重地说:“这是晏家送来的符水,你喝完之后,厄运退散。” 张敬修惊讶:“爹?你之前不是说……” 之前家人看他情况不对,纷纷建议去求神拜佛,张居正都不允许。 张居正一脸严肃:“我本来是觉得没必要,读书人一身正气,凡事要靠自己。但这是晏家送来的,你喝了没有坏处。” 张敬修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不信鬼神,还不信活神仙吗? 他接过碗一仰而尽,疑惑地说:“甜甜的?” 怎么这符水跟蜜水味道一样? “是甜的吗?想必晏家有特殊秘方。”张居正笑道,“我看你精神好多了。” 无论外面有多少冷枪暗箭,总要勇敢去面对! 第629章 能不能中 这碗符水到底是不是晏家送来的,临考的张敬修没有机会问。 只要他相信是真的,符水就有用。 会试前一天,晏珣跟南巡老伙计吕调阳一起,带领一众同考官入考场锁院。 这一刻,他恍惚想起曾经看过一部戏说历史的电视剧……1574年甲戌科会试,冯保放火烧死了这一科的会试副主考。 想想就知道扯蛋。 电视剧里的副主考是正三品吏部左侍郎王希烈。 冯保再嚣张跋扈,若他连堂堂三品高官都敢烧死,那是得罪整个文官集团、脑子有病! 现在冯保在南边为下西洋做准备,没机会做放火的主使~~ 晏珣现在兼任着左春坊左庶子,他好几天不在东宫,属官们觉得脚步都轻松了。 虽然晏大人温文尔雅,可顶头上司在,总觉得压力很大。 “殿下,我们今日讲典礼仪制中的祭奠。”轮值的东宫讲官沈鲤认真讲课,“时有旱灾,皇帝步行到郊外的祭坛祈祷,议论派遣大臣分别到全国的名山大川祈祷……如此是否合礼?” “啊?合礼。”朱翊钧心不在焉地回答。 ……最近京城流言四起,阮瑛已经奉命去调查。 但查出来又如何?只能敲山震虎。立场不一样,敌人就源源不断。 “不合礼。”沈鲤说,“使臣往来滋扰地方,反而加重受灾百姓的负担。臣认为应当奏请皇帝斋戒三日、节俭宫中和官员用度……” “沈老师,你今科怎么没有担任同考官?”朱翊钧问。 “殿下,上课要专心。”沈鲤严肃地说。 朱翊钧听话地集中精神。 ……沈鲤本应该是这一科的同考官。可能是高首辅特别安排,让沈鲤远离这趟浑水。 即将入阁的晏珣却不能避开……不过,朱翊钧对晏珣有信心,就算是浑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底,有没有舞弊,还是皇帝说了算。 曾几何时,严世蕃做小阁老,利用搜遗卷公开买卖进士名额,是众所周知的潜规则。 …… 会试开始,四书题由众考官集思广益、主副考官一同拟定;五经由同考官各出几道,主考官从中选择。 吕调阳和晏珣以前都担任过同考官,对考试流程熟门熟路。 沈一贯是第一次担任同考官,又知道《易经》这一房有张敬修这尊大佛,心里七上八下。 紧张之余,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扬名的机会。 机遇还是危机? 得罪张居正,还是顺势站队? 晏珣又会如何选择? 出题之后,考生们绞尽脑汁做题,考官只要等考卷送来即可。 一般来说,考官们都是淡定的,说不定还有闲情畅想一下“老子当年”。 但这一次,考官们神情严肃中带着隐约的焦虑,仿佛是他们上考场。 不知是不是受倭国大捷的气运影响,这一科会试考生人数达到四千五百人,连《易经》这种相对冷门的科,都有近三百份考卷。 沈一贯是同考官,底下还有几名阅卷官。 也就是说,若是取中张敬修,今后他就是张大公子的房师。 想到自己想拜入晏鹤年门下而不可得,沈一贯心思微微一动……又很快压下。 他冷眼看着,张居正得罪太多读书人,未来不会有好下场。 倒不如趁此机会,跟张居正划清界限,又赢得某些人的感激。 会试有三场,第一场考试结束,卷子送到各房,阅卷工作正式开始。 沈一贯忙碌了一天,很遗憾没有认出张敬修的卷子。 除非熟悉张敬修的文风,又或者事先安排视力好的巡视官现场记下考生的卷子内容,否则很难辨认。 沈一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遗憾。 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在埋头看卷子、写点评,一个阅卷官指着眼前的卷子轻声说:“沈大人。” “嗯?”沈一贯不明所以。 阅卷官直视着沈一贯的目光,坦然道:“就是这份卷子。” 沈一贯心头一跳,严肃地说:“胡说八道!会试有誊抄有糊名,你说这是什么卷子。” 他说着,将这份卷子放在黜落的一边。 放下的那一刻,他飞快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似乎其他阅卷官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沈大人,我劝你再想想,就是这份。”这位阅卷官提醒。 他的声音有些拔高,其他人看过来。 沈一贯冷着脸不理会。 ……行了!到此为止!你的戏已经结束! 会试有三场,虽然先帝和当今陛下反复强调“三场并重”,可往往是第一场定生死。 后两场的成绩,不过是影响排名。 但会试是淘汰赛,只要能中就行,后面的殿试才是排名赛。 换句话说,除非主考官搜遗卷,否则张敬修这科白考了。 三场考试阅卷工作结束,各房将考卷送到主考官吕调阳和晏珣这里。 一般流程是,各房同考官举荐本房取中的佳卷,主考官先对这些佳卷排名,若有剩余名额,再把黜落的考生卷子取来搜遗卷。 吕调阳看了晏珣一眼,捋着胡子说:“头场试四书义、五经义,文体为八股;二场试论、判、诏、诰、表;三场试经史时务策……皇上再三强调三场并重,诸位都知道吧?” “是。”众人答道。 “可是我听说,有考官只看第一场的卷子,就黜落考生。我知道,这是历来习以为常的事,但今科不能如此。”吕调阳笑道,“我和晏大人的意思,先搜遗卷,看第二、三场是否有出众的。” 同考官们面面相觑,以往就算是搜遗卷,也是以第一场的卷子为重啊! 这一科有特殊考生,吕调阳的动机很可疑。 张敬修的父亲是次辅,对时政懂得多,也习惯诏诰表这类公文写作,和普通考生相比后两场更有优势! 吕调阳是张居正引荐进内阁的,难道不怕被人议论? “晏大人,您怎么认为?”同考官们问。 晏珣正色道:“偏重头场之风的恶劣影响,诸位应该都知道……陛下说‘士子溺于八股文写作、不问世事,行政素养普遍低下。甚至不识古今传国之世次、不知当世州郡之名、兵马财赋之数,实难担负起经世济国之大任’。因此,开考之前,陛下特别强调三场并重。 先搜后两场的卷子,一来贯彻执行圣上的命令,二来也是彰显公平……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又不是针对张敬修一人!而是针对所有后两场优秀的学生! 众目睽睽之下搜遗卷,给张敬修一个公平的机会,假如确实不如人,晏珣也不会徇私。 他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唯有沈一贯的脸色很难看,若张敬修因为后两场出色被取中,自己枉作小人! 第630章 吕调阳和晏珣 三百名上榜士子确定,开始拆卷头填榜。 考官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很快发现晏珣搜遗卷取中的考生。 咦? 不是张敬修,而是没什么名气的马洛。 巧的是,这个马洛是扬州人,晏珣的同乡。 有点意思。 众人看晏珣的目光有些微妙。 晏珣恍然,难怪马洛的文风似曾相识、内容很合心意,这位同乡可能去过汪氏族学读书! 沈一贯的心思不在无名小卒身上。 他迅速扫一遍榜单,发现了张敬修……是吕调阳搜遗卷搜出来的! 再一看,会元孙鑛,又是晏珣认识的人。 沈一贯垂眸,他黜落张敬修的事虽然显得徒劳无功,还是可以悄悄传扬一二。 和晏珣、吕调阳徇私相比,他是正直无私。 晏珣和吕调阳都要倒霉。 ……(若历史的进程没有变化,沈一贯因不肯依附张居正而闻名朝野,后来成为浙党的领袖人物。史书评价他“蒙上钳下、排斥异己”、“把持朝政、卖官鬻爵”、“党祸始于万历间,浙人沈一贯为相,擅权自恣,多置私人于要路。”) 晏珣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保持淡定。 要弹劾就弹劾,当面鼓对面锣对喷,谁怕谁啊? 吕调阳额头青筋直跳,实不相瞒,他本以为晏珣搜的那份才是张敬修的……马洛的时务策讲经略南洋、收复藩属国。 而自己搜的这份,诏、诰尤其突出,似乎是师爷老吏的笔调。 这是什么阴差阳错! …… 出了贡院,沈一贯立即给张居正写一封信。 信中详细说有个阅卷官指出其中一份卷子为张敬修的。 他相信张阁老绝对不是以权谋私之人,这个阅卷官一定是受人指使故意败坏张阁老的名声。他秉公认为那份卷子不足取,因而黜落。 “至于后来搜遗卷取中,是两位主考官做主,本官问心无愧,请张阁老明鉴。” 既然问心无愧,这封写给张居正的信,也“不经意”地让在京的江浙名士知道。 沈一贯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就让张居正、晏珣和吕调阳,一起成就他刚直不阿的名望! 信立即送去张府。 张居正收到信,当下脸色一黑。 他若真的明目张胆作弊,只需要提前吩咐吕调阳,让吕调阳搜遗卷即可。 咳咳……虽然吕调阳真的搜了,但他没吩咐啊! 何必让一个阅卷官在沈一贯面前说出来,事情做得那么难看,不是落人话柄吗? 有人陷害他! 这个阅卷官是谁的人? …… 晏珣回到家里,也在跟父亲说这件事。 “张敬修是搜遗卷搜出来的,他后两场的水平超过其他考生一大截,取中不算作弊。” “其他人不会这么想。”晏鹤年说,“吕调阳是张居正引荐入内阁的……搜遗卷先看后两场的成绩,是谁提出来的?” “是我。” “你有私心。”晏鹤年说。 晏珣摸摸头,坦诚:“是的。若因为张敬修是张居正的儿子,就一定要打压他,也不公平。三场并重,确实是先帝和陛下再三强调。我们当初会试,也是第二场诏、诰比其他人出色,因而排名靠前。” 晏鹤年沉吟片刻,问:“张敬修后两场的成绩过硬吗?” “当然!他是阁老的公子,平日帮着他父亲写公文,格局笔调非一般人可比。搜出他的卷子时,所有考官都没有异议。” “那就没问题了……马洛是怎么回事?” “巧合。” “我想也是。他是扬州人,但从未来过咱们家。”晏鹤年笑道,“这回你们反倒成全沈一贯的名声。他这个人,才华是一等一的,在易学和庄子学说上都有过人的见识。” “爹欣赏他的才华?”晏珣问。 “嗯……他名利心重,若当高官恐怕会结党营私,对国家不是好事。但若潜心研究学问,可成一代名士。” “那为他好,就不让他当高官吧!”晏珣淡淡地说。 晏鹤年瞟了晏珣一眼:“你人还怪好的!人家有宰执之相,你说不让当就不让当?如此霸道!” 珣珣真是越来越霸道! 晏珣:“……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像反派。” “你等着舌战群儒吧!到时候你更像反派。”晏鹤年取笑。 他不替晏珣担心,和下南洋的大事相比,这点小问题算什么! 别说晏珣没有徇私,就算真的徇私,皇帝心中也会有取舍……比如当年徐阶的儿子徐璠科举舞弊,乡试直接请人代考,后来还不是当了高官? 说到底,皇权社会,皇帝觉得你还有用,就会不拘小节。 …… 吕调阳和晏珣再次迎来一波气势汹汹的弹劾。 上一次面临这阵仗,还是他们私自带太子去倭国。 虽然年纪相差比较大,两人算是难兄难弟。 上朝的时候,晏珣走到吕调阳面前,笑道:“吕老兄,咱们真是有缘啊!” “晏老弟,我就说这大学士当不得。”吕调阳哭丧着脸,“当初我说我不当,急得哭出来,高首辅和张阁老非得让我当!” ……强调一下,我不仅仅是张居正引荐进内阁,高拱也逼着我进呢! 晏珣说:“咱们三场并重,合乎科举取士的原则和流程。” 吕调阳叹道:“这些话留着一会儿跟人辩论吧!实不相瞒,老夫觉得跟你一起搭档做事,总会出意外。” “老兄这么说,我很伤心。”晏珣说,“张敬修是你搜中的。” 吕调阳:“……” 我真的不知道啊!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人相信。 今日的朝堂上,参吕调阳和晏珣的折子,都被摆出来。 因为事情涉及到次辅张居正,皇帝先问张居正,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张居正说:“犬子参加会试,若是不中,是他学业不精,下一科再考即可。如今搜遗卷得中,是他的文章获得考官的认可,也是他自己的运气。” 搜遗卷既然是被认可的流程,用来攻讦主考官显得强词夺理。 弹劾吕调阳的奏折,说的是他跟张家关系密切,为避嫌就不该搜遗卷。如今好巧不巧搜中张敬修,岂不是对其他士子极其不公? 怎么说都摆脱不了徇私的嫌疑。 弹劾晏珣的奏折,重点放在晏珣可能透题方面——否则那扬州考生,如何会精准地写经略南洋? “尔等有何解释?”皇帝摆出严厉的神色,看向吕调阳和晏珣。 第631章 菜狗打架 吕调阳率先出列辩解:“回陛下。若是同朝为官就需要避嫌,那今后朝中高官的子弟都别参加科举。不如现在就定下这项规矩,诸位同僚认为如何?” 来啊!互相伤害啊! 张居正的儿子不许会试,将来王锡爵、晏珣、申时行……连沈一贯的儿子都不许会试! 谁赞成,谁反对?! 皇帝忍着笑,心想吕调阳还挺能怼人的。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立刻有人反驳。 定下这项规矩,就是断自家后人的路啊! “既然如此,你们凭什么说本官必须避嫌?要说本官舞弊,你们先得证明张敬修的文章不可取!” 吕调阳这话有诡辩的嫌疑。 因为能闯到会试这一关的,水平再差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有时候,中不中就是运气问题。 除非张敬修差得离谱,否则怎么证明其不可取? 吕调阳一击获胜,不动声色地看了晏珣一眼……还得是老夫啊! 没等晏珣出来表演,其他同考官们纷纷站出来,涨红了脸冲言官发难:“无稽之谈!污蔑诽谤!” 如果言官弹劾晏珣认出马洛的卷子,他们说不定会在一旁看好戏。 但弹劾的人自作聪明,说晏珣透题,一棍子把所有考官都扫进去。 题目是谁定的? 是同考官们分别出至少一道题目,再由主副考官从中选择。 若晏珣真的透题,那么他们所有人都有舞弊的嫌疑。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朝堂上两派吵成一片,晏珣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有没有可能,带节奏弹劾他“透题”的人,是在帮他? 若像弹劾吕调阳那样,说他认出考生卷子,晏珣没办法自证。 但把重点放在“透题”,反而把晏珣摘出来。 这番神操作似曾相识,会不会是钧钧干的? 看见沈一贯都不得不站出来维护自己,晏珣欣赏着同僚们维护自己的英姿,心情很不错。 言官们傻眼了,原本十拿九稳的弹劾……拿着吕调阳和晏珣刷业绩,还能博取一个不畏权贵的名望,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拿“透题”说事? 猪队友啊! 吵到后面,吕调阳放出大杀招:“既然诸位认为我有徇私的嫌疑,我也无颜为官,恳请陛下允许臣致仕!” ……被弹劾就辞职以证清白,是官员的惯例。 一般来说,都是摆一个姿态。 然而,众人觉得吕调阳的辞职是发自内心的! 瞧他那神色,简直就像一只大松狮犬,在像皇帝摇尾巴。 高拱和张居正:……来了!他又来这套!内阁会吃人吗? 皇上按惯例挽留:“吕卿素来公正,朕相信你不会徇私。三场并重是朕反复强调的,如今正好让世人知道,朕是认真的!之前有人跟朕说,有个新科进士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这种人把八股文写出花来又如何?” 众人只能先附和皇帝,但是对张敬修上榜,还是有人不服气。 皇帝笑着说:“接下来的殿试,朕亲自出题、做主考官,朕来试一试张敬修有没有才华。” 众人:…… 虽然不能质疑皇帝徇私,可事实上不是不可能啊! 说一千道一万,张敬修身为大学士的公子,一开始就不该参加会试! 问题又绕回来,若自己当上大学士,自家子弟是否应该回避? 想必接下来一段时间,京城都会热议这个话题。 张居正暗暗松了一口气,事情到这里,总不算太坏。 若是敬修这一科不过,他会让儿子回避……要么等到他独掌大权、要么等到他致仕,结果就是敬修不得不蹉跎多年。 这对张敬修而言,很残酷。 要说被言官找茬,皇帝也是一个受害者。 因为冷落陈皇后、爱钓鱼斗蛐蛐、时不时微服去郊外打猎等等不良行为,他没少被言官劝谏。 现在见到言官们落败,皇帝内心暗爽,但也知道朝堂上一定要有这种反对的声音。 他话锋一转:“言官以言为本职,闻风奏事、拾遗补阙,是为了补救政务,防范徇私舞弊之事。朕知道,你们也是出于公义。历来谏官不以言获罪,更应该秉承正义,不能造谣污蔑。朕也不能偏听偏信,以捕风捉影的罪名让重臣致仕。” 打得一手好圆场。 听完皇帝这番一碗水端平的话,怼输的保住脸面;怼赢的也觉得皇帝很英明。 晏珣:……陛下越来越擅长“制衡”了。 该怎么说呢? 受过正统帝王术教育的就是不一样。 就算是另一时空的天启帝朱由校,小时候在祖父万历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帝王术都是一等一。 只有朱由检宝宝,本来是按藩王培养的。 顺利调和好两派的矛盾,把“科举舞弊”大闹剧扼杀在萌芽中,皇帝觉得自己很能干,下意识地望向高拱。 ……夸夸朕啊~~ 高拱:本来可以借此沉重打击张居正,被陛下和稀泥! 老夫能怎么办呢? 话又说回来,虽然他没有儿子,他也不赞同高官的儿子必须回避会试。 “陛下英明。”高拱配合地称赞。 高首辅发话,这件事基本上不必再议……除非张敬修殿试前被人夺舍,突然失了智,否则进士已经板上钉钉。 晏鹤年此时才站出来:“既然此事已有定论,臣请议下一项:去年朵颜部首领董狐狸陈兵喜峰口,求索重赏被朝廷拒绝后进犯蓟镇,被戚继光督军击退。过去一整年,戚继光多次击退董狐狸、长昂等部,臣请进戚继光为左都督!” 去年一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倭国大捷吸引,胡宗宪因此位极人臣。 但北方也发生几场战争,虽然不是大规模,也不能忽视。 和军国大事相比,方才的唇枪舌剑如同菜狗打架。 皇帝神色一凛,微微握紧拳头……晏珣不久之前才说,下南洋要防备北方的蒙古人趁机搞事。 蒙古人见蓟门无隙可乘,便会转而劫掠辽东。 升戚继光的官,可以让他更方便调兵援助辽东,跟辽东总兵李成梁配合。 “进戚继光为左都督一事,先由内阁议定、再上奏折给朕。”皇帝严肃地说,“兵部尚书谭纶——” “臣在。” “你退朝之后来见朕,商议山海关的防务!” “是!”谭纶领命。 国防大事,才是他的使命,也是戚继光、李成梁、王崇古这些人的生死荣辱所在! 跟那群菜狗吵什么! 晏珣心想,原来这个时候戚都督还没当上戚少保……戚继光未来会因功劳加官至少保兼太子太保,明朝武将的最高荣誉。 就连他都知道“戚少保”这个称呼。 也就是说接下来北方还有一场大战,让戚都督成为戚少保。 不怪他历史渣,而是历史的进程已经改变,他算不到这场战争的具体时间和经过。 第632章 给言官当爹 晏珣出宫不久,被东宫的太监请走,很快见到双目亮闪闪的朱翊钧。 瞧那双大眼睛,星星都没那么亮,写着“快夸我啊!” 实在是太可爱! 晏珣很想笑,勉强忍住,一本正经地说:“我猜猜,殿下肯定是做出一篇好文章,被其他老师表扬了?” 屋里只有田义和两个装聋作哑的小太监。 朱翊钧说:“我是做了一篇好文章,只等着珣珣表扬。” 晏珣故作疑惑:“文章呢?文章在哪?” “你怎么猜不到?”朱翊钧大眼睛里写着“失望”。 我和珣珣不是心有灵犀吗? 见好大儿快要着急了,晏珣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殿下的手笔!方才我就想,哪位言官那么懂弹劾……但我不是很明白,殿下怎么让他配合?” 朱翊钧得意地说:“我不用收买言官,我只要让他觉得‘透题’是个绝妙的罪名即可。” “怎么说?”晏珣满脸虚心。 “我让人跟他讲弘治己未科会试。”朱翊钧仰着头说。 弘治己未科会试,唐伯虎卷入科举舞弊案,会试副主考程敏政被指控透题。 最后经过彻查并没有发现买卖考题的真凭实据,程敏政被无罪释放,但终究因沾上丑闻,被勒令致仕,五个月后在家里愤郁发疽去世。 事后有人分析,当时有人盯上了程敏政的位置,谋划这场舞弊案。而唐伯虎纯属被殃及牺牲的池鱼、遭受人生的重大打击。 晏珣吸了一口气:“……殿下真厉害。” 这一招若见效就是一石二鸟: 他落得程敏政的下场,张敬修一辈子不能再参加科举,张居正也得引咎辞职。 晏珣有些牙疼,心也疼。 手段毒辣的太子殿下,肯定不是自己教出来的,一定是朱家祖传! 要不然就是张四维以前教的。 朱翊钧觉得晏珣的语气不像表扬,连忙解释:“己未科会试之后,考题就由全体同考官参与,想提前透题几乎不可能。那个言官怕是一时没想明白。当然,他若想明白不配合,我还有后手……” 小殿下声音沉稳,一切尽在掌握。 晏珣静静听着,心情挺复杂。 小家伙真的是长大了!算计人心越来越熟练! “珣珣。”朱翊钧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应付得来,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承诺过的,要保护你。” 当他还是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就会挡在晏珣身前。 “哎呀呀!”晏珣擦了擦眼眶,笑道:“殿下这么说,我宁愿被人多弹劾几回。” 装聋作哑的田义都不禁偷偷瞟向晏珣……换作是我,此刻就该感动得跪下抱着太子的腿喊爹。 朱翊钧笑眯眯地拉着晏珣坐下,分享心得:“我发现,言官也是可以利用的。就好比一把刀,怎么用在于执刀之人。” ……这就是历史强大的惯性吧!另一时空的万历皇帝早年很擅长利用言官和阁臣互掐,其中一个叫李植的言官非常得宠,在同僚们面前耀武扬威自称是万历的便宜儿子。 有一次李植跟其他言官对骂,此事被人骂出来。被贸然认爹的万历很尴尬。后来,李植因为得罪人太多,也被万历“老爹”革职。 晏珣鬼使神差地问:“今日弹劾我透题的言官叫什么来着?” 该不会是李什么吧? “詹仰庇,怎么?” “竟然是他,此人挺‘聪明’,日后还能用。”晏珣恍然。 詹仰庇,就是之前上书劝谏皇帝不该冷落陈皇后,以及宫里不该放烟花的那位。 朱翊钧眨眨眼,小声说:“父皇说他是小人。他弹劾你‘透题’,就算真有这种可能,父皇对他有成见,会认为他又在无事生非。” 晏珣只能一脸佩服地看着朱翊钧。 连皇帝的心情都算进去,钧钧真是大孝子! “这件事说到底,我是池鱼之殃。”晏珣叹道,“人家针对的是张阁老,换作任何一个人当主考,都会面临同样的境地。” “从京城热议张敬修会成为今科状元,事情就很不同寻常。”朱翊钧说,“父皇让人暗中去查,看看是谁在生事。” 晏珣点点头,自己也该用报纸引导舆论,化被动为主动。 朱翊钧也想到的报纸,停顿一瞬之后说:“何心隐的一些话没办法从报纸上说出来,可能会用别的方式。” “殿下觉得此事和他有关?”晏珣想了想,“我回来之后见过他两次,看他不像暗中使坏的人。” “一来人不可貌相,二来也有可能他的弟子借他的名义生事。”朱翊钧猜测。 “殿下自己猜的?”晏珣问。 朱翊钧指指一旁的人肉柱子:“田义说的。” 田义重重地闭上眼睛……殿下你出卖我啊!我对外的形象,是不关心朝政的老实太监! “渭川兄,请您多指教。”晏珣客气地说,“有空咱们一起吃饭,我那里还有西凤酒。” 田义尴尬笑了两声,道谢。 晏大人对他们这些太监很友好,连个人喜好都记得清楚。 别说阮瑛、冯保,就连田义,都没法抗拒晏郎的善意。 晏大人若是把这番用心放在女人身上,早就妻妾成群了! …… 晏珣回到家时,发现老爹正在忙碌着做什么,家人都在围观。 晏鹤年边忙边说:“这种蘑菇菌褶中有沙,用手搓沙子会掺进蘑菇里,洗不干净。只有泡发之后注满清水,像打鸡蛋一样打发、让泥沙沉底。换水三四次后,碗里不再有泥沙,再抠去泥根。” “我就说这种稀罕东西要让你们老爹来处理。”王徽在一旁笑着说。 晏珣探过头来,好奇地问:“什么蘑菇?哪里来的?” “回来了?太子殿下没留你吃饭?”晏鹤年随口问了一句,回答:“是李如松进京带过来的,他前两日刚进京。” 晏珣被弹劾的事情烦扰,没留意这件事。 “这种关外蘑菇,炖鸭子是佳品,让厨房准备一只鸭子来配。” 说话间,晏鹤年已经把蘑菇处理好,擦干净手。 王玉燕亲自把洗干净的蘑菇送进厨房。 外人眼中神秘威严的晏阁老,在家里竟然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父亲。 不仅是洗蘑菇这种小事,有空的时候还会跟小孩子一起玩。 这个家的氛围,她很喜欢。 晏珣目光随着王玉燕的背影走了一会儿,转过头跟家人说:“难得李如松还记得我们,我过两日见到他,得回他一份礼物。” “他送礼物是有目的的。”晏鹤年说,“他没能参与攻打倭国京都,对此非常遗憾。此次进京,他想走一走关系,跟你一起下南洋。” “李如松嘛……”晏珣笑了笑,“我记得他是徐文长的弟子,四舍五入算是我们家的人,一起下南洋也好。” 王徽等人愣了好一会儿,这四舍五入从何算起? 第633章 殿试之后 徐渭此次随着胡宗宪回到京城,他的儿子晏枚仍然留在倭国,谋划一件大事。 因许久不见晏枚,家人都有些想不起他。 阿豹揉着脑袋想了半天,恍然:“是徐枚啊?这小弟,一点都不恋家。他该不会是在倭国娶妻生子、乐不思蜀?” “他若是娶妻生子,徐文长老怀宽慰。”晏珣笑道,“我去倭国的时候,收到他的信,他在潜伏策反一方势力,不知道现在成功没有,是否对上织田信长。” “这么重要的事,珣哥怎么不让我去?”阿豹问。 “你?想去的话,也不是不行。”晏珣神色一正。 阿豹尴尬笑了两声:“我不会说鸟语,还是留在家里吧!” 他太习惯在京城做晏家侄少爷了! 晏珣摇摇头,自家的几位族兄弟都是淡水鱼,出海的事只能仰仗义子。 没办法! 他只好勉为其难,多收一些义子。 李如松送来的是草原口蘑,厨子做了一道口蘑炖鸭,还做了口蘑羊肉臊子莜面,鲜味搭配相得益彰,属于难得的口福。 晏珣兴致勃勃:“等春暖花开,我们也到郊外去采蘑菇?” “蘑菇不能乱采,你不认得的往往都有毒。”晏鹤年提醒,“特别是,你不能带着太子去采。” 晏珣偃旗息鼓。 不带小钧钧,少了许多乐趣。 …… 时间很快到殿试那日。 皇帝亲自担任主考官,读卷官按惯例包括内阁诸位阁老,六部九卿主官和翰林掌院。 但按照读卷官回避制度——“若有子侄血属应试,读卷官理应主动奏请皇帝,申请回避。”,张居正需要回避。 吕调阳和晏珣也主动提出要回避。 皇帝不同意——你们又不姓张,避什么?怎么,在朕不知道的时候,你们改姓张了? 陛下越来越阴阳怪气。 殿试时,出题的是皇帝,读卷的是高官,考卷不用誊抄,都是考生的真迹。 认出字迹没关系,最终排名是皇帝决定。 ……总不可能皇帝帮着作弊?你是潞王? 看看历代状元的殿试真迹,会发现他们都写得一手好字。 字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写得好也占优势。 弥封官、提调官等看见晏珣都微妙地互相对了对眼神……张居正有五个儿子,张敬修这一科过了,次子张嗣修下一科也要考,到时候又如何? 沈一贯下一次还会继续黜落张家公子吗?下一科有没有晏文瑄来搜遗卷? 这一次的事件,到底还是让沈一贯博得不畏强权的名声,也让晏珣被人非议。 晏珣心平气和,没有理会种种奇怪的眼神。 ……固然,他可以要求按第一场的成绩搜遗卷,那样被黜落的张敬修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那样做,就如了某些人的心愿。 晏珣也有几分大犟种特质,心里有一杆自己的秤。而别人越希望的事,他偏不让对方如愿! 反正我就是这样汉子,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 殿试结束后,全京城茶楼酒肆间都在议论谁会中状元。 有人说:“依我看,状元一定是张敬修!他是吕阁老和晏大人搜遗卷搜出来的,皇上会给他们面子。” “就算不给他们面子,也得给张阁老面子。” 一个中年文士板着脸斥道:“科举是为国取士,岂能拿来给谁做面子?你们这是污蔑圣上。” “怎么一上来就扣大帽子!阁下何人?” “李贽。” “《明报》的副总编李贽?” “正是区区在下。”李贽沉声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李贽,从无化名。” 周围的人立刻围过来:“你们《明报》连载故事,怎么一截一截的,有时候还前言不搭后语。方公子发现金山的新大陆到底在哪里?新大陆是不是一座大岛?” 另一个人使出排山倒海的掌法挤进来,问:“你们有个作者,叫李不白的是谁?我疑心他编排我的故事、诽谤我!” “阁下何人?”李贽问。 此人答道:“余姚谢氏谢秉忠,刚到京城,你可能不知道我……” “知道!”李贽站起来,客气地说:“父子双鼎甲的余姚谢氏,谁能不知道。” ……知道得多,才好编故事。 当下茶楼里的人都被李贽带偏,七嘴八舌地议论《明报》的连载故事。 到殿试发榜这日,众人的注意力才被带回来。 张敬修榜上有名,排名却不靠前。 “哟?没上一甲?之前还那么大口气。” “少说两句吧!你亲耳听张公子说过他会中状元?” “那倒没有……” “既然没有,你怎么知道他口气大?你闻过?” “一甲第一名,孙继皋;第二名,余孟麟;第三名,王应选……会元孙鑛是二甲第四名,二甲最后一名是李三才,比张敬修还低一名。” “最后一名也好,至少是进士。再跌一名,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李三才运气很好,他是治《春秋》的?难怪!” “治《春秋》跟运气好有什么关系?” 各种议论声响起,逐渐没有人议论张敬修。 几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密探在人群中观察民意,各家安排的人有的探听消息,有的带节奏。 嚷嚷“治《春秋》运气好”,正是太仓王家的人……王锡爵就是治《春秋》。 被晏珣搜中的扬州人马洛,是三甲第一百九十七名同进士。 晏珣作为这一科会试的副主考,跟吕调阳一样,是新科进士的老师。 他也渐渐有自己的门生了。 在各种议论声中,沈一贯被调任南京翰林院编修。 同样是翰林院,前面加上“南京”两个字,相当于坐冷板凳。 朝野有人议论,沈一贯是因为得罪张居正而被贬去南京,暗暗佩服他是“豪杰”。 沈一贯:“……” 其实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本以为,张居正要彰显气度,不但不能贬他,还应该让他升官。 这样他里子面子都齐全。 没想到对方居然不按套路来,真的打发他去南京。 沈一贯收到调令,去跟顶头上司晏珣辞行,又解释一遍黜落张敬修的事。 晏珣笑着说:“此事你问心无愧,何须过多解释?这是一次常规调任,你不用想太多。说起来,南京翰林院是一个潜心研究学问的好地方,我听说你正在着书?我等着看你的大作。” 沈一贯勉强保持微笑,内心骂骂咧咧。 有没有一种可能,张居正不跟他计较,贬他的人是晏珣? 第634章 他们飞上天了 沈一贯是隆庆二年的三甲同进士,那一科的状元是反应慢人半拍的罗万化。 同科进士中,沈一贯走得比其他人快,与他的家世有关……他的祖父和伯父都是士林闻名的“布衣诗人”,家族在浙江文人中很有威望。 现在,他不幸遇到人生的第一个挫折,却并没有丧失斗志。 人的一生很长,张居正有致仕的一天,晏家父子也会有倒下的一日。朝堂上历来是新人换旧人,笑到最后的才是胜者。 沈一贯离京那日,跟他同科的翰林都去相送。 “知道你今日离京,晏掌院给我们放一日假,让我们来送一送你。” “晏大人……我真要多谢他!” 沈一贯神色复杂。 他已经分不清晏珣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沈一贯走出京城这个旋涡,也许并不是坏事。 他并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他经历多少风云诡谲,才成为浙党领袖。 另一个他,除了在易学、庄子有过人的研究,对佛学也有一定造诣,将禅学写进诗里。而且,他还是明代第一个对天主教持开明提携态度的首辅。 学贯中西、通晓各派。 …… 晏珣带着一群家人和晚辈,没有像往年一样去放风筝,也没有去采蘑菇,而是看朱载堉放载人的热气球。 因沈一贯调任南京,朝中有人说晏大人霸道。 晏珣只能摊摊手,我真的是为他好啊! 明明可以做一个学问家、思想家、诗人,何必去搞政治、留下历史骂名! 朱载堉被一群好奇的孩子包围,耐心地讲解:“热气球和孔明灯的升空原理相同,都是通过加热球囊内的空气,使其膨胀并逸散出来,球囊内的气体密度变小,而外部空气的密度相对较大,因此外部空气对热气球产生向上的浮力作用……” “密度是什么?”潞王朱翊镠问。 “我知道!晏老师以前跟我讲过!”朱翊钧立刻在一旁抢答。 论博学,阿镠跟他比,中间差着十个晏秋生加王衡!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新鲜事物,晏珣在附近摘了一些花,随手编成一个花环戴在王玉燕的头上。 “好看。”晏珣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王玉燕低头笑着,用发钗压住花环,使其更稳固。 “珣……晏老师!”朱翊钧喊了一声,“热气球要点火了,你快过来!” 潞王嚷道:“我要坐进去!我要做第一个飞上天的人!” 小伙伴们纠正:“第一个上天的人是嫦娥。” “嫦娥不算!”潞王纠缠着,要第一个上天。 被他这么一闹,其他小孩子也要坐热气球,连太子都蠢蠢欲动。 朱载堉无可奈何:“我说自己先试试,晏大人非把这群惹不起的带过来。” “难得的现场教学机会。”晏珣笑道,“平日跟他们讲气体密度,他们哪里记得住?今日想必记住了。” 小孩子之中,有一个是戚继光的儿子戚祚国,八岁多的年纪,虎头虎脑。 “你们可以不坐,我一定要坐。”戚祚国仰着头说。 “凭什么?”朱翊镠不服气。 “你们是坐着玩,我有朝一日,可以坐着热气球对敌或逃离敌营。” 戚祚国看到热气球,首先想到的是军事作用。 被小孩子们一通叽叽喳喳的闹,朱载堉心一横,看向晏珣:“我邀请晏大人共乘,大人不会拒绝吧?” 小不点们一边去,我们大人先玩玩。 哦,我们先试试。 在此之前,朱载堉已经提前做好实验,对热气球的安全性有把握。 毕竟他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还没那么快想升天。 见朱载堉信心满满地邀请,晏珣勉为其难地答应:“既然世子盛情相邀,我岂能拒绝?儿郎们,我去去就回。” 他又看向王玉燕:“帮我看着些孩子们。” 王玉燕拉着圆圆,笑着点头。 她并不阻止晏珣坐热气球,不就是上天吗?骑黑虎的晏郎本来就是天上来的。 听到是晏珣要先试试,其他孩子都没法反对。 朱翊钧望了望天,期待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忧:“要不,还是算了吧……” 晏珣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们有把握的!实不相瞒,我以前坐过热气球。” “以前?什么时候?” “呃……在海市蜃楼里面。” 朱翊钧恍然,海市蜃楼的秘境,是他跟晏珣的秘密,世上知道的人没几个。 戚祚国拉着晏珣的衣服:“珣哥,你是我亲哥,让我也坐进去吧!我喊你义父也行啊!” 晏珣喊他爹娘为“姨父”、“姨母”,但他们可以各论各的。 晏珣哭笑不得:“别闹!我怕姨父的大刀。” 最终进入吊篮里的,是晏珣和朱载堉……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异父异母亲兄弟。 熊熊火焰燃起,热气源源不断地灌进气球里,气球不断充盈膨胀,向上的浮力越来越大…… 充满热气的七彩大气球,缓缓腾空而起,将众人的心也提起来。 “我后悔了,我应该跟晏老师一起坐进去。”朱翊钧喃喃地说。 这种载入史册的时刻,他不跟珣珣在一起,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人,真是太冤了。 他的话一说出来,圆圆和朱翊镠“哇”的一声哭了。 “我也想上去啊!哥哥都没考虑过我!”圆圆很伤心。 坏哥哥,哥哥坏!娶了嫂子忘了妹妹! 王玉燕安慰:“我也没上去啊!你哥哥是怕有危险……” “才不是!哥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圆圆对哥哥很了解,鼓着脸说:“太子和潞王不能冒险,但是我可以啊!” “你也不行。”王玉燕说。 “哼哼!我知道!因为哥哥贪玩!”圆圆老气横秋地叹气,“男人至死是少年。” 王玉燕无语……你个小不点是不是懂得太多了? 晏家的人都有点奇奇怪怪。 比如那个飞上天的男人。 “他们等下怎么下来呢?”旁观的太监问。 朱翊镠现学现卖,大声说:“让你们多读书,连热气球的原理都不知道?气球中的热气冷却,就会缓缓降落。” 吊篮中,朱载堉紧紧握着晏珣的手,兴奋地说:“飞起来了!我真的飞上天了!” “你不是已经做过充分实验?怎么还这么兴奋?” “是充分实验,但之前没有载人啊!” “被你这么一说,我开始害怕了。” 晏珣抓着篮筐的边缘,看着下方的大地,紧张又兴奋……人生还是得冒险啊!冒险才有非同寻常的体验。 第635章 给人一点震撼 京城沸腾了。 “快出城去看!有人在郊外放孔明灯!我七舅姥爷告诉我的!” 大白天的有人放孔明灯? “不是孔明灯,是一个大吊篮!篮子里面有人,是仙人!” “你没买《明报》看吧?不是有预告?热气球升天!” 大街小巷里,又出现小报童清脆响亮的声音:“号外!号外!热气球升天!来自孔明灯的启发!” “老祖宗的智慧!” 人群中,杨应龙望着天空,啧啧两声:“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说成是天人下凡?诱导百姓下跪祈福?” 猴子杨小福淡淡地说:“因为你愚蠢。” “你这猴子,竟然还骂人!整个京城,就我跟你还说得上话,别不识好歹!”杨应龙怒了。 连倭国的国主都被拉来做俘虏,你这猴子还神气什么? 我就不一样! 播州自古以来是华夏的一部分,我是大明子民我骄傲! 杨小福叹道:“因为飞上天的人,不想让百姓跪他。” 一点政治素养都没有,难怪你被困在京城脱不了身! …… 隆庆皇帝带领内阁群臣以及谭纶、胡宗宪早早来到城楼,人手一个望远镜,看天上飞的热气球。 “你们说,这个热气球能不能用来攻打吕宋?”皇帝笑着问。 胡宗宪说:“吕宋的西班牙士兵只有不到两千人,到时候我们飞到空中,出其不意地往他们的城中扔炸药,一炸一个准。南洋风大,但谁也不会在飓风天飞热气球!” “这个高度,一般的弓箭射不到。但床弩和佛朗机炮可能击中,所以只能作为秘密武器。” “用来侦查敌情也可以。坐在热气球里,拿着望远镜,敌人的动向都在眼中。”晏鹤年说。 高拱认真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们看吊篮里的人,是不是晏珣?” 皇帝一怔,连忙仔细看……还真的是! “他怎么亲自上去了?真是胡闹!”皇帝语气中充满无奈和担忧。 朱载堉出点什么意外不要紧,晏珣可不能出意外啊! 晏鹤年笑道:“臣就知道,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陛下别担心,他不会有什么事……您看他是不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挥手?” 热气球飞行是在郊外,距离城楼有一段距离。 拿着望远镜才能看到晏珣在挥手示意,至于脸上的神色看不清。 即便如此,皇帝还是能想象晏珣脸上的骄傲。 可恶啊!朕也想上天!蓬莱旧友不带朕一起,分明是变了心! …… 晏珣朝着城楼的方向挥手,对朱载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热气球那么感兴趣吗?” “不知道。”朱载堉配合地说。 “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不能只有战争和权谋,还应该有科学和艺术。虽然也有人说,战争是促进科学进步的一大动力。” “我懂你的意思。”朱载堉说,“在我眼中,当不当王爷不要紧,只要让我研究科学和艺术就好。” “你是宗室,能更好地研究科学和艺术。”晏珣笑道。 “这倒也是。那几个葡萄牙神父都羡慕我的科研条件,他们此刻也在仰头看吧?”朱载堉说。 给洋人一个大大的震撼。 晏珣也挺震撼。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郊的巍巍山河,眺望不远处雄伟的京城,仿佛天下都在自己的脚下。 “哈哈!爽快!到时候我乘着热气球,先炸吕宋的西班牙总督府!” 那个叫德桑德的西班牙总督,不是看不起华夏人吗? 让他死了之后,去跟他的上帝哭诉吧! 哪怕是四百年后,乘坐热气球也只能控制升降,至于前进后退等,全靠风力气球控制方向。 热气球的空气冷却,变成一个大号的降落伞,正好朝着城楼方向降落。 一群举着望远镜的人看见偌大的七彩气球越来越大闯入自己的视线,最后平安地落在城楼下方。 “皇上万岁!我们平安降落!”晏珣大声喊。 他跟朱载堉在锦衣卫的协助下,很快从吊篮里出来。 走到皇帝面前,他又重新行礼,激动地说:“臣升到空中,心渐渐慌乱,一时六神无主。正在这时,我忽然感应到来自城楼的视线,原来是陛下在此,臣顿时不慌了。” 晏珣语气真诚,一本正经地拍龙屁。 高拱忍不住说:“我们拿着望远镜才看清吊篮里的人,你那么远就认出是陛下在此?” 晏珣笑道:“陛下说过会来看啊!再说,城楼上那么多人,城门外还有锦衣卫列仪仗,肯定是陛下来了。” “朕当然要来看。”皇帝笑着说,“朕原本还担心,翊钧和阿镠会闹着要上去。” 咦?翊钧和阿镠? 晏珣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坐热气球回到城门外,翊钧他们还在原地呢! “太子没有闹,阿镠吵了两句,也没有坚持。”晏珣说,“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朱载堉在一旁补充:“听说晏大人要坐,太子还劝阻呢!” 皇帝心情复杂,自家儿子果然是大孝子! 但他现在还是兴奋的心情占上风。 其实他本来也是贪玩的,不信你问高拱。 “朕也想……”皇帝刚开了一个头,高拱望过来。 好吧,朕不想了。等哪一天老师不留意,朕再悄悄行动。 张居正围着热气球转了两圈,向朱载堉问了许多专业问题……包括造价、安全性、载重、适用范围……等等。 最后他摸了摸长长的美须说:“臣建议培训工匠,做一批热气球送到戚继光的军中。” 这种热气球,在北方更合用啊!在长城上升空,监视整个大草原! 谭纶附和张居正的观点。 不久前皇帝召他去商议山海关的防务,热气球正好能派上用场。 “要是能控制方向和远距离飞行就好了。”张居正又畅想。 晏珣:“那要坐飞机才行。” “什么飞鸡?莫非是大鹏鸟?”吕调阳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看不出来啊!晏老弟真的能上天!还能驯服大鹏鸟? 晏珣:“……飞机是一种在天上飞的器械,现在还做不出来,我是听人说的。” 众人恍然,想必是幻想故事。 吴承恩的《东游记》里,也编了一些离奇的器械,甚至有能在海中潜行的铁鱼! 他们说笑着回城,在郊外的小孩子们急急忙忙往城里赶…… 谁来讲一讲道理啊?把孩子们扔在城外不管了?大人都这么不靠谱的?! 第636章 科学院新规划 亲眼目睹热气球载人升空,京城上下都深受震撼。 华夏自古以来有飞天的梦想。 远的不说,洪武年间,万户陶成道把47个自制的火箭绑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上面,双手举着两只大风筝,然后下令:“点火!发射!” 不幸火箭爆炸,陶成道献出生命。 在一些人眼中,朱载堉研究热气球载人升空,跟陶成道的尝试没有两样。 他们以为会见证一次惨烈的事件。 万万没想到,朱载堉和晏珣竟然平安着落。 皇家科学院里,一群新考进来的研究员围着晏珣问:“晏大人当时怕不怕?” “本来不怕,但你们朱院正说没进行过载人实验,我就有点怕了。”晏珣诚实地说,“但人都上天了,怕也没用。” “大人真有勇气!实不相瞒,院正之前邀请过我同乘,但我没敢上去。”一个年轻的远支宗室说。 晏珣笑道:“太子殿下和潞王都说要上去呢!” 研究员们笑着,心道小家伙们初生牛犊不怕虎。 晏珣换上严肃的神情:“陶成道实验之前,对家人说‘飞天,乃是我中华千年之夙愿。今天,我纵然粉身碎骨、血溅天疆,也要为后世闯出一条探天的道路来。你等不必害怕,快来点火!’,前辈有如此雄心,我辈岂能畏缩不前。” ……陶成道被世界公认为“真正的航天始祖”,月球上有一座环形火山被命名为“万户山”。 华夏人从不缺乏科学探索精神,遗憾的是明朝以后,我们的科技事业日趋落后,以至备受列强的欺凌。 坐在角落里的李贽敬佩地看着晏珣,将这番话记下,写入最新的时事报道中。 晏珣又朗声说:“趁着此次热气球升天的热潮,皇家科学院扩招并改革,细分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学几个学院,尔等潜心研究,将来成为新学科的学术泰斗!” 终于有条件着手推进科学院的建设。 振兴大明,也包括振兴科学技术,走在世界前列。 在场的研究员顿时轰动,热烈地讨论各学科的建设方向,自己适合研究什么…… 李贽上前来,提出一个建议:“城里许多有钱人都梦想上天,是不是可以提供一个热气球,收费载人上天一游?如此可以收一波学院建设的经费。” 谁能拒绝上天的诱惑? 有晏珣和朱载堉亲自代言,只要有点钱的都想试一试! “你这个想法不错。”晏珣笑道,“后日你来我家,我们好好谈一谈。” 李贽谦虚地说:“全赖晏大人提携。” 他以前是感激晏珣,现在真的对晏珣有志同道合之感。 他倡导功利价值,具有强烈的反传统理念,在传统儒家文人眼中属于“离经叛道”。 在他看来,晏珣提倡发展科学,也是一种离经叛道。 …… 《明报》最新报道新出炉,将热气球升天的热度又推向一个高潮。 这是一个象征,人类上到天空去的伟大实践! “将来也许会出现晏大人说的‘飞机’,也会有陶成道设想的载人火箭!” “也许我们可以进行更勇敢的尝试!” 只要点燃科学的火焰,就会诞生出更多的科学家! 报道此次盛事的李贽自告奋勇,要做下一个乘热气球的人。 “我花钱预订!”李贽自豪地宣称。 “你花多少钱?”茶楼里的茶客纷纷打听,“你向来喝茶不买茶点,连你都坐得起,我们一定坐得起!” “阁下的话有一点点瞧不起在下啊?你若是想乘坐,可以到科学院的接待室报名。” 带节奏这种事,他真是越来越熟门熟路。 何心隐旁观李贽成为晏珣的得力手下,而晏珣对自己不冷不热,终于坐不住,找了上门。 晏珣却约他在一处小花园相见,在场的还有一位大太监。 何心隐看看晏珣,又看看阮瑛,迟疑地问:“晏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看不起太监,而是近距离接触传说中的厂督,多少有些心慌。 晏珣笑道:“有一些事,不知道阁下是否清楚,我认为应该当面跟你说一说。” 他冲阮瑛点点头。 阮瑛神色冷淡,不紧不慢地说:“会试前后有人造谣张敬修对状元志在必得,又传主考官徇私舞弊,你知道吗?” “知道。” “那么,你一定知晓是谁做的。”阮瑛抬头,眼神凌厉望向何心隐。 “你们的意思,是我主使的?”何心隐握了握拳头,冷着脸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然厌恶张居正,还不至于背后造谣中伤他人。” 晏珣说:“我相信你,所以才请你来说话。也许你自己没有做什么,但你那些弟子呢?我听说,有许多人进京来投奔你。” 何心隐很有影响力。 隆庆元年,何心隐陪好友程学博赴重庆府任知府。恰逢白莲教起义,何心隐协助程学博一个月内镇压暴动。 据说,暴动的白莲教徒,都知道且敬仰能徒手打蟒蛇的聚和堂何大当家。 黑白两道,都得给何大当家几分面子。 见何心隐沉默不语,晏珣接着说:“我提醒一下,之前苏州哭庙案被牵连的举子,有认识的吗?有没有人借你的名义办文会?” 何心隐终于脸色一变,沉声说:“有。” 阮瑛在一旁说:“此事的内情,皇上已经知道,但没有告知张阁老。你自己想一想,后续该如何处理。” 晏珣站起来,在院子里掐了一朵花拿在手中,不知不觉地捏成碎片。 ……何心隐原本的命运如何呢?似乎是不得善终。 一个人思想太超前、名望很高却又约束不了手下的人,甚至被人借着名头搞事,这是非常危险的。 不信你看……大海盗汪直。 何心隐沉默许久,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了,会约束弟子们。我此次进京的本意,是跟张居正论道,如今看来不必了。如果朝廷不追究,我希望离开京城、南下讲学。” 晏珣笑了,阮瑛也在笑。 不是吧? 你以为上头的人会放你出去传播过分离经叛道的思想? 晏珣忽然说:“你曾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小社会,把全部家产拿出来、掏心掏肺对聚和堂内的人好,可最后却失败了。 你应该知道,即使没有官府的原因,聚和堂也不长久……百姓心中渐渐不屑于这个制度,既然大家分配的都一样,又何必去辛苦干活?” 何心隐脸色黑了,晏大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能叹道:“人心愚昧,教化之路很长。” 晏珣话锋一转:“你愿不愿意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建设理想的社会?这个新的地方,还没有国家,人也是新的人。” 澳洲……哦,南瞻部洲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第637章 晏珣是个好人 何心隐表示,会认真思考晏珣的建议、尽快给答复。 晏珣笑着说:“你可以慢慢想,下南洋之前答复即可。但你要想清楚,去了就没那么容易回来。” “我明白。”何心隐说。 对其他人来说是流放,对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放手创建新社会、实践理想国的机会,实在是太有吸引力。 何心隐离开之后,晏珣让随从取来一个食盒:“家里新作的糕点,你尝尝喜不喜欢。” 阮瑛笑着接过:“难为你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之前拜托你找人造‘晏公盘’,还没亲自谢你。前些日子知道你在查何心隐,我不方便上门。”晏珣解释。 他跟阮瑛、陆绎关系好归好,但厂卫是皇帝爪牙,要注意避嫌。 “你总是很谨慎。”阮瑛拿起一块豌豆黄放进口中,眼目舒展得像一只享受的狸奴。 “你娘子喜欢晏公盘吗?”阮瑛问。 这种精巧的器皿,得皇家工匠出手。阮瑛禀告皇帝之后,让匠造司做了这件仿春秋时期的器皿。 “她很喜欢。”晏珣笑眯眯地说,“她回赠我一幅画像,我也很喜欢。” 和晏珣精心准备的礼物相比,王玉燕的画似乎显得不够份量。 但晏珣喜欢,这就够了。 阮瑛举杯:“恭喜你。” “多谢。”晏珣也举起自己的茶杯,跟阮瑛的轻轻碰了碰。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一天,也许这就是命运。 “阿珣,你是个好人。”阮瑛忽然给晏珣发了一张好人卡。 “我?”晏珣眨了眨眼,“恨我、嫉妒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可不觉得我是好人。” 阮瑛说:“你是个好人,不想看张居正被攻击,因而把弹劾引到自己身上;你给李贽路费去接妻女,当时没想着要报答,只是日行一善;你明明可以看着何心隐自寻死路,却想方设法给他某一条出路…… 你跟何心隐不熟,甚至这一次的事件,还是他的人坑你。但你就是不想让他死,还不是好人吗?” 晏珣凑近,低声说:“阮大哥,你是不是在试探我?” “……你多心了。”阮瑛瞟了晏珣一眼,“我就直接问你,跟何心隐是不是有其他关系?让他去南瞻部洲,有没有别的目的?难道你会不回答我吗?” “是你多心。”晏珣正色说,“我只不过是……日行一善吧。还有一个原因,他的思想是空想共产主义,我想给他一个实践的机会。” “你欣赏有才华的人。何心隐如此,沈一贯也是如此。”阮瑛评价。 晏珣哈哈大笑:“你说沈一贯?这话若让他听到,他肯定会气哭。我虽然是好意,他恐怕并不领情。” 他希望所有人都有更好的结局。 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以为的好结局,并非是别人想要的。 阮瑛说:“让何心隐远走他乡也好,省了朝廷一份通缉令……以他的行事作风,将来必得一份通缉令。” “阮大哥也跟我爹似的,喜欢预言未来?”晏珣打趣。 “我本来就跟令尊似的。”阮瑛一语双关,“既然你成亲了,就得用心耕耘,我等着抱你的小娃娃。” 这语气……跟等着抱孙的老太爷似的。 晏珣有种微妙的感觉,他热衷于当爹,也有人热衷于给他当爹。 这算什么?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我已经很努力,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晏珣回答。 阮瑛点点头,又让人给晏珣取来一份礼物,就是普普通通的海狗油而已。 晏珣:“……你看起来比我还急。” “嗯,谁让我没有收到一个好义子?”阮瑛略带幽怨地说。 送海狗油来的小太监忍不住小声说:“多少人想拜您做义父,您不肯松口。” 他还听闻,有位姑娘对阮公公念念不忘,辗转让人送过一块无字的丝帕。 本朝太监娶妻不是稀罕事,娶妻之后再收几个养子,跟寻常人家一样生活。但阮瑛自己不愿意,家里总是冷冷清清。 晏珣笑着收起海狗油:“多谢你的好意。若是好用,我推荐给其他同僚。” “给谁?” “给高首辅。” “……你可真是!”阮瑛忍着笑,“高首辅真的会谢谢你。” 晏珣顺势转移话题:“今年有武举会试。隆庆五年那一科,高首辅本想让王锡爵担任武举会试的主考官,因王锡爵人在大湾而作罢。这一科的武举主考官会是谁?” 武举的主考官也是文官。 担任武举的主考官,可以有一群武将门生,是朝廷培养“军事文官”的一个方式。 因为王锡爵也倾向张居正,高拱对其态度冷淡。但高拱有识人之明,认可王锡爵的军事才华。 “你觉得是谁?”阮瑛反问。 “我觉得是王锡爵。”晏珣说。 阮瑛笑道:“那应该是他。你是因为他才关心武举,还是因为其他人?” “真是瞒不住阮哥哥。”晏珣诚实地说,“李如松进京,如今住在徐文长那里备考今科武举会试。” 武将的儿子也要参加武进士。 想当初,戚继光已经继承了正四品登州卫指挥佥事的官职,还去参加武举并中举。次年进京会试,刚好赶上俺答汗兵临京师城下,那一科所有来京参加会试的武举人也都紧急征调守城。 那科武举会试因战争取消,戚继光错失武状元,却因出色的表现受到嘉靖皇帝的重视。 晏珣提起戚继光的往事。 阮瑛说:“听你的语气,很看重李如松?他能跟戚继光比?” “就算不能,李如松也是一员虎将。很多年以前,太子第一次见到李如松就送给他一个玉石小黑猫。” “我知道,送‘虎符’事件嘛!为此,皇上还让人查李成梁。”阮瑛透露。 晏珣怔了怔,没想到李成梁也被查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家父子也被皇上查了一个底朝天? 想一想,四伯当初就是密探,说不定自家还有别的探子……常欢、阿豹? 阮瑛拍拍手中的糕点碎屑,淡然道:“就算是王锡爵做主考官,李如松想中武状元也不是那么容易。天下人才济济,你让他好好准备吧!” “那是必须的!但知道主考官是谁,就有准备的方向。”晏珣胸有成竹。 王锡爵对朝鲜和倭国特别了解,正巧……这也是李如松的强项。 阮瑛挑了挑眉:“说你是好人,还真是谁都关心!说到底,李如松跟你有什么关系?李成梁也没送你东珠和高丽参!你家的科举培训班,除了培养文进士,还能培养武进士?” 晏珣说:“我不关心李如松,我关心太子殿下。” 因为是钧钧要用的人,他才费尽心思。 第638章 武举这种小事 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之间要讲究缘分呢? 京城也有很多世袭锦衣卫、军户家的少年,但朱翊钧没有特别喜欢谁。 就连带着他习武、游泳、玩枪打鸟的侍卫,他都不是特别亲近。 却偏偏对李如松另眼相看。 李如松今年二十五岁,高大魁梧,健硕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扛鼎。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坚毅清朗,脸型方方正正,有良将忠臣之相。 简而言之……长得好。 得知李如松进京考武举,朱翊钧特意打听今科武举的主考官和考试内容。 武举没有文举那么受重视,制度上也不像文举那么完善。 甚至在这之前,明代武举没有殿试,也就没有一二三甲之分和状元名号……历史上明代第一个武状元是崇祯四年的王来聘。 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 各地武举乡试,属于“按需取士”,考试内容各有不同,大体上分马上、水上和边上三种。 马上,需要弓马娴熟、使用挥锤器,会夺取他人兵器; 水上,需懂掌舵驾船、水师作战; 边上,需了解九边军镇、辽东局势和战略。 武举的会试时间也不固定,看朝廷具体需求和安排,今年这一科定在五月。 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一科武进士是为下西洋筹备人才,皇帝要殿试选拔武状元! 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参加武举的人,大部分是李如松这种世袭武职,极少数民籍。 民籍武举人往往是文举不中,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若说文举主考官人人趋之若鹜,武举的主考官就像鸡肋,多少有些让人不高兴。 翰林院中,有人疑惑地议论: “主考官是王锡爵?他竟然没有推脱?” “是高首辅的意思,也许王锡爵得罪过高首辅?” “说不定,王锡爵自己愿意呢?” “嘿!若是我肯定不愿意!将来一群武夫冲我喊‘老师’,笑死人!” “我看你是喝饱山西陈醋,酸得整个翰林院都听得见。” 正说人是非,掌院学士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们后面。 晏珣没有因此罚他们。 只不过是问手头上的工作都做完了吗?没有? 两个月的休沐日和节假取消,如无要紧事情不许请假。 说完,他背着手施施然地离开。 全场静默片刻,接着哀嚎四起:“两个月不准休息?我们翰林清贵,从太祖时就是五日一休,其他节假都有……没有假期,还是翰林老爷吗?” “只是两个月,忍一忍吧!谁让咱们说闲话被抓个正着?” “唉……掌院大人越来越霸道,之前沈……。” “嘘!小声一点,当心他又出现了。” 这话一说,众人纷纷回头看,好在没再见到晏掌院的身影。 据说高首辅做翰林院掌院学士时,也是这么神出鬼没。有人说高掌院属猫的,走路没声音。 如今看来,晏掌院已经在成为高拱、超越高拱! …… 晏珣知道有人在腹诽他。 何人背后不说人?何人背后不被人说? 翰林院作为“储相”之地,汇集一科科的顶尖文人,都挺有傲气的,议论朝政、高官、上司,属于常规现象。 他当年跟一群翰林小伙伴,没少议论先帝的猫、小阁老严世蕃的风流韵事。 和武举相比,花钱排队坐热气球升天,更受京城百姓关注。 但李如松作为考生依旧很紧张,甚至有些患得患失。 来晏家拜访的时候,他说:“我不想让人说是蒙父荫而身居要职,我要证明自己!我想中武进士,跟随晏大人下西洋,靠自己立军功!” 晏珣笑道:“你一定是武进士。” 就是这么肯定!因为老爹会看相! 阿豹和常欢也在一旁陪客。 他们是蒙荫入读国子监,听得有些别扭。 阿豹说:“蒙父荫也没什么错啊!将门虎子,代代为国尽忠!家父若是辽东总兵,我好歹把女真酋长收为义子。” “晏兄真有理想。”李如松一脸佩服。 不愧是姓晏的,就是热衷当爹! 常欢觉得阿豹的主意不错,在一旁搓手:“努尔哈赤去了倭国,舒尔哈齐认了汪德渊为义父。女真那里还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带回来,我收一个做义子。” 李如松说:“努尔哈赤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穆尔哈齐,今年十三岁,年纪倒合适……只不过,你们想把一窝小猪打干净,怕他父亲不答应!” 塔克世的儿子,是给晏家生的? 常欢本来还没有执念,听说对方可能不答应,顿时来劲了…… “他还不答应?来京城前途无量啊!你看努尔哈赤,说不定已经当上倭国一个大名!在辽东能有什么出息?去打劫蒙古人?” “那倒不是……” 李如松不得不详细讲解如今辽东的局势。 被常欢和阿豹这么一打岔,他好像没那么紧张。 如果国子监的监生都是常欢和阿豹的水平,他武举不中还能弃武从文呢! …… 主考官王锡爵顶着众人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向朝廷郑重地上了一道“将材武科”的奏折。 他提出今科武举会试内容分三场: 初场试武艺,内容包括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 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 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言之。 和过去的武举会试主要考马步弓箭和策试相比,显然,这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改革。 朝廷本来就不太关注武举,对这个提议无可无不可。 皇帝顺势准奏,今科就由王锡爵主持,兵部、翰林院配合,以这个标准选拔武进士。 “既然朝廷让我做主考官,我就要选出将才。”王锡爵目光悠远。 他仿佛看到,有一天他选拔出来的武进士在沙场拼杀,而他在后方调兵遣将。 人生可能有各种机缘,走好每一步才能不错失良机! …… “今年要选拔武状元!押武状元了!买定离手!” 闹哄哄的赌坊里,有人为武举开赌局。 以往都是文举有人开赌局,押状元、榜眼、探花热闹非凡。今科因为武举考试改革,多了花样,也多了关注度。 “押谁?我有小道消息……参加武会试的举子中,能使百斤大刀者有两人!还有一个擅长左右射!” 常欢和阿豹悄悄去下注,本来想押李如松,听到各种名字又动摇了。 “要不,还是押力气最大的?你想啊,能使百斤大刀的都不中,肯定很多人不服!” “可是,武进士总共有三场,武艺只是第一场,后面两场也很重要。” 最终,他们决定分散押注,输赢都不会多,就当凑个热闹。 今时今日,晏家侄老爷已经不用赌博致富。 晏珣没有去下注,他在跟王玉燕讲悄悄话。 确切来说,是王玉燕在跟他讲悄悄话。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惊喜之下回不过神。 第639章 这孩子归谁 端午节前的天气,已经挺热。 人一热就容易犯困,对猫而言大约也是如此。 大猫衔蝉正在花丛下睡觉,突然听到晏珣的笑声,被惊醒了。 它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伸伸懒腰,迈步来到隔壁的花园。 它嗅着花草的芳香,来到西边的花墙下,看到乌云前辈压着满地的落花睡得正香。 每一次看到乌云,衔禅都会不由得惊叹。 庞大而矫健的身体、黝黑发亮,如黑色火焰般光彩动人的毛发,简直就是猫王。 乌云忽然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衔蝉。 “大王!有要事禀报。” “速速报来。” “你要当娘了!” “……我允许你重新组织一次语言。”乌云喵了个喵。 “你的义子要出生了,珣哥要当爹。” 喵喵喵~~ 乌云总算弄懂衔蝉的意思。 “这是一件好事啊!”喵~ 后巷有个小子经常生病,他家里人去请神婆看,说是命格轻,于是认了巷口的大石头做干娘,果然不再生病。 乌云想,它怎么也比大石头有干娘的样子。 她迈着刚健有力的步子走出去。 “大王,你要去哪里?” “去给我的孩子准备食物。” 喵~ 玉燕小姐姐那么温柔,肯定不会抓老鼠吧? 没办法,抓老鼠给孩子的事,只能包在乌云大喵喵的身上。 衔蝉亦步亦趋地跟着,用恭维的语气说:“大王,听说你当年捉光高邮平安坊的老鼠。” “好汉不提当年勇。”乌云叹道,“也不多,一次也就三四十只吧!” “大王威武!”衔蝉很敬佩。 乌云得了一个启发,召集远近几条街的猫一起捕鼠! 给未来的孩子一份大大的见面礼。 …… 当晏珣郑重其事地请家人一起喝茶赏花分享好消息时,忽然听到院墙上一阵雄壮的喵喵声。 只见前面一只巡逻猫衔蝉,后面一只前锋滚地锦,再到主帅乌云,后面跟着殿后的小弟和实习生小喵,浩浩荡荡的跳过来。 “喵喵喵~” 一只只半死不活的老鼠被扔在地上。 晏珣:“……” “啊啊啊……”是家里女眷的惊呼。 她们是不怕一两只老鼠,可耐不住遍地老鼠。 太惊悚! 晏珣搂着王玉燕连退几步,无奈的说:“是乌云的主意吧?我知道你的好意。” 他挥挥手,让人把老鼠收集起来,带出去处理。 这一两年了,朝廷有余钱,为预防鼠疫,命京城内外百姓捕鼠送到衙门换钱。 京城兴起一股捕鼠热。 “喵!”……不是用来换钱的!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么多老鼠。 “我知道。”晏珣笑着说,“可是我的孩子不吃老鼠。” “喵?”乌云疑惑。 虽然它是一只聪明得即将化形的猫,还是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吃老鼠。 “你去捕鱼好不好?我想我的孩子会比较爱吃鱼。”晏珣提议。 “喵。”乌云勉为其难的答应。 它神气的走在前面,猫猫大军排成一列紧随其后。 看样子,它们即将出征某家花园的鱼池。 王玉燕震惊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会猫语?” 乌云老喵喵是祥瑞,但可能因为年纪大,得有长辈的姿态,平日很高冷,不怎么理人。 连晏珣都不怎么搭理,只喜欢香香软软的圆圆小姑娘。 王玉燕还是第一次看到乌云这么精神奕奕。 “略懂。”晏珣谦虚地说,“万物有灵,你把猫当人看,它就把你当猫看。” “哈哈……”家里人忍不住笑道,“阿珣真是越来越会讲笑话。” 晏珣把手放在王玉燕的小腹上,喃喃细语:“你看,那么多人都喜欢你,连猫都喜欢你。”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竟然会有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将来某一天,他离开这个世界,这里还会有他的血脉延续。 晏珣原本对传宗接代没有执念,现在觉得有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小家伙也不错。 他的孩子,一定会生在最强大的大明皇朝,享受盛世的太平繁华。 王玉燕微笑地看着晏珣,她也有种非常难以言喻的感觉。 生命的悸动,像花开的声音。 晏珣只跟家人分享好消息,没有大张旗鼓的对外宣扬。 毕竟,他已经很受瞩目,不需要再引起旁人的议论。 但该知道的人很快都知道。 或许是因为,晏珣那即将为人父的傻笑,藏都藏不住。 正在密切关注武举的太子朱翊钧:“……”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荷塘边,看着小荷才露尖尖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久以前,他对晏珣说:“父皇有很多新的妃子和孩子,母妃也有了弟弟,你只有我。” ……我只有你。 可是,珣珣也不是他的。 珣珣娶妻了,又要有亲生的孩子。 亲生的,和义子是不一样的吧! “喵~” 一只小老虎似的大橘猫钻出来,在朱翊钧的腿边蹭了蹭。 “是你啊!你是谁生的?”朱翊钧问。 王世贞送他一只猫,后来繁衍好多窝。 西苑这里本来就有皇祖父养的的许多御猫,每年都有新的猫出生,已经很难分辨哪只猫是谁生的。 “喵~”大橘认真回答。 可惜朱翊钧听不懂。 “事已至此……”朱翊钧随手撸猫,心思转动:“等珣珣的孩子出生,我给他起名字。” 哼哼! 这个孩子是我的,养在我身边! 将来珣珣下南洋、下西洋,就把孩子送到宫里! ……人质?! 才不是呢!是皇恩浩荡! 朱翊钧又高兴了,说起来这个孩子在珣珣身边的时间,还比不上自己呢! “喵~”人类真幼稚。 如果猫有十几岁,已经不会再患得患失,为这种无聊的问题纠结。 …… “卖报!卖报!” 清脆的吆喝声在大街小巷响起。 小报童们举着报纸吆喝,在人多的地方还唱起卖报歌,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人多之后,报童大声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甲戌科武进士放榜!” “谁?谁中了武状元?” “卖报!卖报!”报童又开始吆喝。 “你这小子,我常常跟你买报,你还卖起关子!” “嘿嘿!老爷们买报纸,我挣一点跑腿钱!” 武状元就是太子赐过黑猫符的李如松。 人群中,买到报纸的舒尔哈齐叉腰大笑:“是我的老乡!我们辽东人得了大明第一个武状元!全辽东的骄傲!” 咱们辽东人,真呀嘛真高兴~~ 爱新觉罗家族,为身为大明的臣民而骄傲。 第640章 朝政的大事 有识之士发现,自从有了报纸之后,像武举这种本来不受关注的事,竟然也能引起全城热议。 皇帝对晏珣说:“朕近日又收到一份弹劾你的奏折,你自己看看。” 晏珣认命地拿起奏折。 高官都是言官刷绩效的对象。 自家父子两人都是高官,言官不敢喷老爹,只好拿自己下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只管干活就是,不必议论政事。”晏珣念出奏折的核心内容。 “你要如何反驳?”皇帝笑着问。 显然,他并不认可这个观点。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晏珣说:“办报也是为了弘扬教化,百姓知书识礼,才知道什么是王道和忠君爱国。” 皇帝点点头。 就拿反复横跳的“板升人”来说,他们叛逃到关外,给鞑靼做带路党,或者走私朝廷禁止对外出售的铁器……这些都是叛国行为。 但他们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只想过上好日子。 国家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还不准百姓自己想办法吗? 一群穿不暖,吃不饱的底层穷人,你跟他讲忠君爱国? 就算再来一次蒙古大军南下又如何?改朝换代兴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依朕看,这报纸还是要办下去。但其他地方若跟风办报,还是得加强监管。”皇帝微微笑道,“有些人读了书,也不讲忠君爱国,故事里都说‘负心都是读书人’。” “那是他们没把书读懂。”晏珣认真地说,“监管当然是要加强,弘扬教化是一件长久的事,我们先把能做的做了。” 大明重视教育,“民间幼童十五以下者可入读社学。”,甚至有些地方规定“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 正因为明朝对社学的重视,百姓识字率高、不少人能初通文墨,所以话本小说市场繁荣。 ……到清代,百姓的识字率反而大幅下降,非常令人遗憾。 皇帝听晏珣言语铿锵有力、脊背挺直,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年轻时的高新郑。 他的语气更和缓:“要办就好好办,在南京先成立一个分社,再向其他大城扩展。” “陛下英明!与其让民间自由发展,不如官府做主导。办报需要经费,最好尽可能实现盈亏平衡。”晏珣说。 京城办《明报》的经验,除了卖报收入外,还留出一些位置刊登启事。 现在一些新的酒楼饭馆开张,或者朋友聚会、家族联姻等等,都时兴在报纸上登启事。 每一次的费用不多,胜在积少成多。 办报的事告一段落,皇帝笑着说:“听闻你要当爹了?” “连陛下都知道了?”晏珣喜气掩饰不住。 “嗯……你有空带翊钧出去走一走,朕看他这两天有些不高兴。”皇帝意有所指。 说起来,皇帝的心情挺复杂。 他感觉到翊钧整个人都酸溜溜的,这算是吃醋吗? 于理不合,岂有此理! “李如松中了武状元要设宴请客,特意请了辽东的杂耍班子,臣想让太子殿下微服去看热闹。”晏珣提议。 “辽东杂耍班子?莫非是请女真或者朝鲜女子跳舞?”皇帝有些好奇,“就让翊钧去看看吧,散散心也好。” 本朝第一个武状元,这么大的荣耀确实适合摆酒。 以往武举不进行殿试,不区分一二三甲,也没有武状元。 这一科,皇帝特别出场点武状元,不知道辽东总兵李成梁会是什么反应? 晏珣回到太子处理政事和读书的文华殿。 朱翊钧立刻走过来,问:“父皇答应让我去参加李如松的宴席吗?” “答应了。” “太好了!”朱翊钧眉开眼笑。 “殿下怎么不自己跟皇上说?”晏珣问。 “如果我去说,父皇又要叮嘱各种安全问题。你去说,父皇就觉得是安全的。”朱翊钧自有一番道理。 他又好奇地问:“真的有狗熊钻火圈吗?” “听说有,我也没见过。”晏珣回答。 女真人能歌善舞,现在还多了驯兽的技能。 有这么多业务可操作,还是别起兵了吧? 皇上说朱翊钧最近有些不高兴,晏珣没怎么看出来。 这孩子越来越会隐藏自己的喜怒。 晏珣却不能不当一回事。 出宫之后,他亲自去跟李如松商量如何招待太子。 太子喜欢吃的东西,晏珣了如指掌。 “不要搞那些熊掌、雀舌之类的稀罕菜,做些家常菜即可。殿下喜欢酸甜口味,做松鼠鱼、咕噜肉,再准备些河鲜,按淮扬菜的做法。” 李如松高兴地说:“我都记下了!我邀请了同科的武进士,太子能赏脸来,大家一定很高兴。” “殿下很重视你们。”晏珣说。 李如松神色一正,毕恭毕敬的说:“晚辈知道,此次武举之盛大前所未有。晚辈一定不辜负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期望,尽职尽责!” 晏珣拍拍李如松的肩膀:“你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 来自晏大人的认可,让李如松目光发亮。 …… 晏珣忙着让太子高兴,张府书房却气氛凝重。 张居正坐在中间,两边位置上,晏鹤年、吕调阳、王国光等都在。 吕调阳看完手中的条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就传给晏鹤年。 “在高邮试行摊丁入亩一事……”张居正说,“有阻力是早就可以预见的,现在的情况是当地官员不够魄力。我想换一个人担任高邮知州负责此事,你们有没有人选?” 高邮的情况,还是晏鹤年最熟悉。 他想了一会儿,说:“隆庆五年进士周嘉谟,现任户部山东司主事,做事细心有韧劲。” 户部尚书王国光笑道:“我部的人,晏阁老也很熟悉啊!” 最重要的是,周嘉谟跟张居正是湖广同乡,都是“楚人”,可以仗张居正的势施政。 张居正摸了摸胡须,坦诚地说:“你们不用特意推荐我的同乡。” 晏鹤年道:“我只是推荐合适的人。其实若说了解高邮又有魄力,汪平安也适合,但他是高邮人,需要籍贯回避。” 平安去了贵州,时不时送信回京,生怕被人遗忘。 王国光也说:“周嘉谟做事有魄力,我认为他可用。” “和卿的建议呢?”张居正问。 吕调阳说:“我同意芝仙的意见。” 反正我没有人选……李如松的宴席在一处私人宅邸办,请的都是年轻人,自己要不要去?到底有没有狗熊? 第641章 建州女真 狗熊当然是有的。 其实也就现在的大明君臣可怜,连狗熊钻火圈都当新鲜事,想当年…… 元朝皇帝普遍喜欢猛兽,豹房、虎城、象房、鹿场都有。 受元朝影响,明朝皇帝也喜欢养动物,郑和下西洋还特意帮永乐皇帝带回麒麟。 只不过因为大名鼎鼎的武宗朱厚照,“豹房”仿佛成了荒淫无道的代表,连带着皇家猛兽园也被撤销。 朱翊钧看得兴致勃勃,也没忘记吃饭。 “李如松哪里请来的厨子?菜都很合我的胃口。” 晏珣笑着说:“李如松心细,肯定是他吩咐的。” “哦?我还以为是晏老师嘱咐的。”朱翊钧说。 一旁的李如松连忙解释:“正是晏大人的主意。” 朱翊钧笑道:“晏老师对我的一番心意,我怎么会不知道?” 就算珣珣有亲生的孩子,我才是最重要的! 晏珣勉强忍着笑,小孩子的独占心真强。 想一想自己当初得知即将有一个妹妹心情,又可以理解。 朱翊钧虽然少年老成,在自己面前,还是小时候那个别扭任性、爱撒娇的孩子。 真想摸摸小家伙的头,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 “多吃点,长高高。”晏珣夹了一块咕噜肉放进朱翊钧的碗里。 朱翊钧也帮晏珣夹了一块肉,一本正经的说:“多吃点,开枝散叶。” 语气跟晏珣的长辈似的。 悄悄关注他们的人忍不住笑了,虽然不该笑,但真的很好笑! …… 李如松被点为武状元,授“都指挥同知”,允许世袭,入神机营。 “明年晏大人巡视南洋,要从神机营抽调一批人,你若想去就要好好表现。”徐渭说。 李如松摩拳擦掌:“师傅放心,我一定不会错失机会。” “昔日三宝太监下西洋,带五个卫的军队,合计约27,000人。”徐渭说,“朝廷现在还没有公布巡视南洋的军队规模,想必不会比当初差太远。” 郑和下西洋的军队,放眼当时天下各国无人能敌。 如今南洋的局势比当初更复杂,还要驱逐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军,肯定得派出强有力的大军。 “师傅,你也会去吗?”李如松问。 “胡大人去我就去,他不去我也不去。”徐渭笑着说。 他在晏家的特训下高中进士,但还是追随在胡宗宪的身边做幕僚。 当不当大明的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为胡大人鞠躬尽瘁。 “船上的火炮,和普通的使用技巧不一样,你要多熟悉。如今管着皇家火器局的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曾庆斌,你可以去向他请教。”徐渭指点。 “曾庆斌是隆庆二年进士,二甲第一名,跟沈一贯是同科。他没有进翰林院岂不是可惜?”李如松好奇地说。 官场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读书人都想进翰林院做“储相”。 “人各有志。火器局郎中也是出名的肥差,其他人想当都当不了。”徐渭说。 李如松点点头。 他知道曾庆斌在火器研发上的名声,但双方没有什么交情。得通过晏大人,才好跟曾庆斌结交。 想到这里,他叹道:“若我是晏大人的子侄,到处都有熟人,五湖四海都去得!” 徐渭:“……” 被戳中伤心事了。 儿子徐枚变成晏枚,连弟子也要变成晏如松? 就算他没意见,李成梁也不同意吧? …… 辽东总兵李成梁,一个名字总跟建州女真联系在一起的名将,此时已经四十八岁。 去年,他在击退一支蒙古军队后,扩建宽甸六堡……一堡经管一段辽东长城,扼守北方民族南下的入口。 如今,他正在抚顺主持跟建州女真的马市。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到大明发展,建州女真各部的格局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如松没让我失望,竟然中了武状元。”李成梁拿着一份京城送来的《明报》,低调地炫耀。 属下们纷纷恭喜,称颂:“虎父无犬子!” “他还给我送了一封信,说把塔克世的次子穆尔哈齐送进京,去学驯兽、表演狗熊钻火圈。”李成梁哭笑不得。 在边疆做总兵,一定要在朝廷有后台。 他本来想走张居正的门路,没想到因为儿子李如松,阴差阳错跟晏鹤年有了特殊联系。 如今晏家父子青云直上,李成梁觉得自己的运气简直太好。 唯一一点难以理解的,就是晏家父子似乎喜欢夺人妻儿。 “这也不算难事。”麾下说,“咱们正要征讨建州右卫都指挥王杲,塔克世不是愿意配合我们?让他再送一个儿子去京城,也是考验他的诚意。” 王杲是女真族的首领之一,从嘉靖年间开始,就不断侵扰边塞,杀死过大明辽东副总兵黑春以及多位将领,是大明头号通缉犯。 借女真打女真,是李成梁如今的策略。 “先用着塔克世,过几年让舒尔哈奇去做建州左卫指挥使,咱们自己教出来的人才可信。”李成梁笑道。 舒尔哈齐是汪德渊的义子,想必家学渊源。 为什么不是让努尔哈赤回来? 因为这匹狼放在倭国更好。 …… 李如松上门拜访时,亲口说了这个好消息。 晏珣:“……” 不是吧,你来真的? 把爱新觉罗家的小野猪一网打尽? “塔克世的儿子都在我们手中,他得对大明忠贞不二。”李如松说。 王杲必须死。 塔克世却可以成为大明的忠臣。 晏珣知道,爱新觉罗家确实觉得自己是大明的忠臣。 某个雍正皇帝在《大义觉迷录》解释,灭亡大明的是李自成,满清是从李自成手中夺得的江山,不属于臣子背叛君主。 但这一套逻辑很多人都觉得说不过去,属于越描越黑。 “等人送来之后,就让他去学驯兽吧。” 晏珣对新的小野猪兴趣不大。 “你想跟曾庆斌学习火炮?过两天,我让他带我们一起去看看。”晏珣体贴地说。 李如松喜出望外:“果然还得是您出面!若蒙大人不弃,某……” “咳咳!”晏珣摆摆手,“我最近不收义子,太子殿下不同意。” 钧钧真是越来越霸道。 李如松只能遗憾叹气……其实还有一个选择,拜晏阁老为义父! 第642章 流光岁月 大明疆域辽阔,各地有各地的民情,好消息、坏消息常常叠加在一起送到内阁、送到御前。 对皇帝和朝廷高官而言,政务是永远也处理不完的。 但对百姓来说,现在却是难得的太平盛世。 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 晏珣在树荫下摇着扇子,乌云躺在它的脚边,发出“咕咕”的声音。 流光容易把人抛,过两日就是七月初七,他的生日。 父母俱在,生日不好大张旗鼓庆祝,每年都是平平无奇地度过。 今年似乎有点不同,可能是他即将当爹,可能是想到他明年生日不知在何方,这两天家人嘀嘀咕咕,在准备什么,晏珣假装不知道。 惊喜嘛,就要不知道才有喜。 其实他真的不期待生日礼物,又不是小孩子! 犹记得那年刚回高邮,他过十五岁生日。见父亲似乎没有准备,他还旁敲侧击:“难道爹爹不做一碗面吗?过桥爆鳝段,再加两个煎蛋!” 现在嘛……假如晏阁老亲手给他做一碗过桥爆鳝段面,小阁老还是会很高兴~~ 晏珣想到崇明造船厂刚送来的奏折,下南洋巡视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有英宗皇帝的失败案例,此次派人下南洋之前,皇帝先控制军队、掌握金山银山。 有钱有兵有枪,反对派想搞事都得悠着点。 晏珣手里捧着一本书,三心两意地翻动。 “珣哥,难得的休沐日,你不带嫂子出去走走?”阿豹走过来,关切地问。 晏珣:“……” 好像是有一点点不对。 妻子正怀着他的孩子,年底要生娃。而他明年很可能要下南洋,到时候就要抛妻弃子。 不抓紧时间陪陪妻子,是说不过去。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现在培养感情,才能抵挡未来分离的岁月消磨。 “你呢?你不陪一陪娘子?”晏珣问。 阿豹说:“我和小一姐姐老夫老妻,天天对着,不用陪。实不相瞒,她最近不知听谁说苏老泉的故事,觉得我也能大器晚成,逼着我日日去国子监坐监,我实在是……” “读书是好事。”晏珣笑道。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她拿弓箭指着我就过分了吧?与其逼我读书,不如逼儿子啊!”阿豹振振有词,“我决心做一个严父,每晚监督儿子读书,背不出就不许睡!” 晏珣哈哈大笑,父子互相卷,才是晏家的家风! 他走回自己的院子时,见王玉燕正在沉沉地睡午觉,莹白圆润的胳膊搭在床边。 因为怀孕的缘故,王玉燕比之前胖了,有“飞燕”变“玉环”的趋势。 这不仅没有削减她的容颜,反而让她多了几分成熟水蜜桃般的韵味。 晏珣静静地看了一会,他虽然对女人脸盲,但一直知道玉燕好看。 以前阮瑛口口声声要给他找一个神仙一样的姑娘,王玉燕配得上这个称呼。 “珣哥。”王玉燕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我看醒你了?”晏珣不好意思地问。 “……我在做梦。”王玉燕闭上眼睛,换个姿势再睡一会。 晏珣拿起旁边的扇子,轻轻帮王玉燕扇风,又说:“你怎么不让人给你扇风?” “因为怀孕的原因?我好像没去年那么怕热。”王玉燕轻声说。 “这个小家伙,算很乖的。”晏珣不禁放缓语气,“我爹说,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很会折腾人,让娘一个劲地吐。” “嗯……”王玉燕又快睡着了。 晏珣也就不再说话。 这个孩子,会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 老爹、阮瑛、朱翊钧、圆圆……王锡爵都抢着要给孩子起名字,说是多起几个小名没关系。 圆圆觉得自己做姑姑的,对此责无旁贷;朱翊钧认为孩子迟早归他养,得由他起名。 晏珣:“……” 要起名就起名,起个正经一点的!铁柱、石头、沧海……算什么名字? 晏珣干脆躺在王玉燕旁边,陪妻子睡一个午觉。 傍晚时分,王玉燕醒来发现晏珣在身边,呢喃:“原来不是做梦啊!” 她梦见晏珣坐在床边给他扇扇子! 她经常梦见晏珣。 有时候是一起赏灯,有时候是放风筝,有时候是……红袖添香。 很多时候,她虽然是清醒的,还是觉得眼前的晏郎像梦中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晏珣在王玉燕面前摆摆手,笑着问:“这回真的醒了?我吩咐人给你炖了甜点,去喝吧!” 王玉燕忽然抱着晏珣的腰,轻声说:“你下南洋,是不是要去很久?” “也不会吧?主要是驱逐红毛番需要时间,看他们是否识相。” “会很危险吗?” “还好……我们人多、背后就是祖国。红毛番远离本土,难以救援。” 打盘踞在吕宋的西班牙殖民军,晏珣很有信心。 “你要小心,我跟孩子在家里等你。” “我知道。”晏珣郑重承诺。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王玉燕忽然问。 “都喜欢。” “才不是!你那个天说孩子叫小隽,分明是男孩的名字!”王玉燕莫名其妙不高兴。 孕妇的情绪,总是来得快。 晏珣轻轻拍拍王玉燕,安抚:“女孩也可以叫小隽。谁说女孩就必须取花花草草、莺莺燕燕的名字?” 好家伙!一句话不知道哪里又得罪王玉燕,直接鼓起脸。 晏珣求饶:“要不,你来起名字?” “嗯!”王玉燕哼哼。 晏珣摸着王玉燕的肚子叹气:“孩子啊!你将来怕是要有七八个名字,马甲多不算坏事,我只怕你学认人的时候迷糊。” 想一想,一两岁的缩小版晏珣瞪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众人……为什么每个人喊我的名字都不一样? 我是谁? “我真的不能跟你一起下南洋吗?”王玉燕问。 “不行。”晏珣肯定地回答。 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也没有带年轻女人,只带着一群五十岁以上的妇人,这些老妇人擅长针线活和接生。 这是一项大智慧,在跟藩国交流时,她们能够传授正确的生产知识,成功博得了藩国土着人的好感。 如今筹备下南洋的工作,冯保也奉命物色接生婆。 晏珣陪妻子说话、安抚她的情绪,也享受着温柔乡。 他以前说,女人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难怪吕布都说,被酒色所伤而憔悴至此,需要戒酒。 “你们给我的生日惊喜是什么?”晏珣忽然问。 “是……哎呀!你想套我的话!”王玉燕连忙捂住嘴巴。 不是不好奇吗?怎么又要问! 第643章 美洲宴和向日葵 过桥爆膳段是有的。 生日的餐桌上,晏珣看到一桌特殊的食物。 炸花生、炒葵花籽、青椒炒肉、煮番薯、玉米……还有一碟炸薯条。 “炸薯条要配番茄酱,怎么没有番茄?”晏珣问。 “有这些已经不错了,知道你喜欢外面的新鲜东西。”晏鹤年笑道。 这些食材,都跟西洋人发现美洲有关。 花生和玉米,大约是正德、嘉靖年间传入大明。 辣椒和番薯,受晏珣的蝴蝶翅膀,提早传入。 “炸花生适合下酒,有人说我国本来也有花生,但过去我并没在典籍中见过,反正这个品种这洋人传进来的。” 晏鹤年喜欢炸花生。 从这一桌食物来说,西洋人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至少带来一些新物种。 晏珣摸摸下巴:“葵花籽已有,番茄应该也是有的,只不过可能是种来作为观赏,没有当做蔬菜。” 圆圆好奇地问:“炸薯条真的要配番茄酱?” “绝配!”晏珣肯定地说。 最好再加上可乐。 没有的话也没办法。 现在土豆在大明的种植不广泛,在倭国反而比较普遍。 他曾听杨小福回忆童年,猴子说“暑热消退时,早晚已有秋意,田间土豆的叶子长得特别大……” 那是倭国本州岛的田园风光。 虽然没有番茄酱略有些不完美,对这一桌“美洲宴”,晏珣还是感到很惊喜。 “是我想要的,谢谢你们。”他语气诚挚。 “只是来历特殊一些,其实并不值什么。”阿娘王徽笑,“你爹说,你就喜欢这些。” “现在看来是不值什么,但把他们带来大明的人,经历许多惊涛骇浪。”晏珣感慨。 植物的种子能不远万里过来,他也能过去吧。 虽然没有番茄酱,炸薯条仍然很受小孩子欢迎。 朱翊钧和朱翊镠这日没能过来,特意让人送礼物。 晏珣就让小太监装上一碟炸薯条带回去。 土豆虽然不算广泛种植,京城还是有的,只不过炸成薯条的做法不常见。 过了两天,晏珣进宫给朱翊钧讲课时,听太子殿下兴致勃勃地说:“我让人炸薯条做零食,咱们一块吃。” “殿下也喜欢?” “是啊!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么做呢?”朱翊钧问。 晏珣说:“这些年忙忙碌碌,我好久都没关心吃什么穿什么了。还是我爹特意准备的一桌美洲宴,我才知道大明和美洲的交流已经那么深入。” 海上丝绸之路,联系着东西方,连接起一个个遥远的大陆。 “传进来的都是吃的。”朱翊钧说,“华夏地大物博,洋人的其他东西,我们不怎么稀罕。” 晏珣正色道:“他们的船和火器也不错,师夷长技以自强,我们不可妄自尊大。” “是。”朱翊钧虚心受教。 “我们去看向日葵吧!城郊有人种向日葵,夏日正是开花的季节。我生日吃的葵花籽,还是去年的。”晏珣提议。 他向朱翊钧描述向日葵花海的壮观场景: 大朵大朵的花盘开在高高的枝头,花儿追着太阳走,太阳从东往西,它们也跟着转头。 朱翊钧兴致很高,立刻答应要跟晏珣去赏花。 又可以玩一天啦! 有体察农事的正当理由,内阁大臣和其他老师也挑不出问题! 晏珣喜欢看朱翊钧笑容。 他意识到要多陪陪妻子,更应该多陪陪太子。 端水大师,要一碗水端平。 有了亲生儿子,就将义子抛到一边? 那是渣男啊! 朱翊钧吃着炸薯条,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酸酸甜甜的番茄酱,还有大朵大朵向阳而开的向日葵。 金灿灿的向日葵,像晏珣温暖的笑容。 东厂多了一个特殊任务,寻找原产自美洲的番茄,培植适合做菜的良种,丰富百姓的菜篮子。 阮瑛:……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此事一定跟晏珣有关。 …… 从夏日到秋日,晏珣越来越频繁地单独面圣、每一次的时间越来越长。 朝廷都知道,肯定跟下南洋有关。 不知不觉,气氛也变得更紧张。 北风一阵阵呼啸,西山那些曾经点缀过松林的枫叶,忽然如旧梦般凋谢。 乌云不知从哪里抓到一只大锦鲤,抛到晏珣面前,神气的喵喵—— “嗟,来食!” “怎么又是这句?换一句吧。”晏珣说。 “喵~我的孩子怎么还不出生?你们人类怀孕要那么久?”乌云很疑惑。 “唉……就是这样啊!”晏珣叹道,“而且人类一次通常只生一个,比不上你们猫族。” 乌云更失望了,怎么只有一个? 玉燕小姐姐的肚子高高隆起,里面就一个小娃娃? “呃……也有可能是两个?可惜李大叔不在家,否则可以请他把脉。”晏珣喃喃自语。 自从海瑞回乡丁忧之后,李时珍又辞去太医院院正一职、外出寻药材,神龙见首不见尾。 皇帝苦留留不住,知道人各有志,只好让李时珍去。 “喵~”我要两个,一男一女。 “承你贵言。”晏珣笑眯眯地说。 一旁的贴身随从看晏珣和一只猫一本正经对答,已经见怪不怪。 珣哥是骑黑虎的神仙下凡,跟坐骑能沟通,合情合理。 “喵~” 乌云昂首挺胸地迈着官步离开。 只有晏珣才能跟它说话,其他平庸的人类,无法通晓猫的语言。 十二月隆冬已至,寒风呼啸,大太监冯保回京禀报下南洋的筹备工作。 他刚进京,就听说晏珣请了几天假,专心在家陪伴待产的妻子。 冯保怔了怔:“我忙的变成冯呆,首倡下南洋和下西洋的晏珣,在家忙着生孩子?” ……把活都给他们这些底下人干? 过分了一点吧! 田义笑着说:“我想忙下南洋和西洋,还没这个机会呢!就连阮公公,都羡慕您!” 哪个太监不想做第二个郑和啊! 至于生孩子……他们就算不忙,也没这个条件。 冯保笑道:“还是你会说话!你在太子殿下身边,将来还怕没有下西洋的机会?” 田义嘿嘿笑,又说:“冯公公既然回来了,得给晏大人的孩子一份礼物吧?” 冯保啧啧两声……从来都是大臣给太监送礼物,好让他们在皇帝面前说好话。 没见过太监要给大臣送礼的。 才多久没见,连田义也姓晏了? 晏珣不知道冯保在议论他。 焦急地等了几日,这天清晨,孩子真的要来了。 第644章 腊八节儿女双全 晏珣暗暗紧张几天,嘴巴里长出一个泡,真到这一日反而镇定下来。 就像科举考试一样,真上了考场,紧张也没用。 女医和产婆都早早请好,已经进入产房。 晏珣也想进去,被王玉燕身边的丫鬟婆子拦在外住……“姑爷在外面等,你不能进去。” 晏珣知道自己进去也帮不上忙,只好扯着嗓门喊:“娘子!我就在门口,你有什么事就大声喊我帮忙!” “疼!”王玉燕喊了一声。 晏珣:“……” 这个我帮不上忙。 又听阿娘王徽在里面吼道:“阿珣走远一点,别在这里添乱!” 晏珣默默退后两步……阿娘从来没有凶过他,这是第一次。 晏鹤年牵着圆圆也在院子里等着,温和地安慰:“今日是腊八,孩子们这么会挑良辰吉日,一定会平平安安。” 晏珣点点头,依旧在原地转圈子。 说起来,他的孩子就是比老爹的孩子强,会选日子。 晏珣因为是七夕出生,小的时候被晏松年那些闲汉说了好多闲话。 “你阿娘生圆圆,常欢、阿豹的媳妇生孩子,都是这个产婆接生。女医是冯太医的侄女,家学渊源……”晏鹤年说着闲话,分散晏珣的注意力。 ……啧!还说不紧张了,拳头的指关节都捏白了。 在场真正不紧张的,大约只有活神仙晏鹤年。 过了小半天,终于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哇哇”的哭声,在晏珣听来简直是天籁。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真正当爹是什么心情。 晏珣三两步冲上前,却见老爹动作快成一个残影。 “大人如何?小孩如何?”晏珣边冲边问。 产婆走出来,笑道:“恭喜晏老爷,添了一个小少爷、一个千金,大人孩子都平安!” 晏珣怔了怔,乌云的嘴开光了?喵喵几句就成真? “喵~”乌云从墙头一跃而下,兴高采烈地喵喵声不停。 “好!好!”晏珣笑容满面,把红纸包着的酬金递出来。 产婆随手接过,又是连声说:“恭喜恭喜!我接生几十年,还是第一次接到龙凤胎呢!男孩先出生,女孩后出生。两个孩子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都长得好,生下来就能睁眼睛,很壮实!” 龙凤胎的说法民间一直都有,不犯什么忌讳。 “女医还没出来?”晏珣不放心地追问。 “她还在观察产妇的情况,要半个时辰后才出来。”产婆解释。 晏珣点点头,还是没能完全放心。 双胞胎? 难怪玉燕的肚子特别大……可能爹娘早就有猜测,只是没有告诉他,怕他担心。 “我就说孩子们会挑时辰。”晏鹤年在一旁拍拍晏珣的肩膀,“阿珣,你当爹了。” 晏珣松了口气,由衷地笑道:“是啊!我当爹了!爹当祖父了!”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恍惚,仿佛没有为人父的真实感。 晏鹤年理解晏珣的心情……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抱着小小软软的儿子,既骄傲喜悦,又有种“我们不熟”的感觉。 结果下一刻,小子的尿就渗到他身上,沾了一身尿味,顿时熟得不能再熟。 又过了煎熬的半个时辰,女医和王徽也走出来,说王玉燕平安,只是累得睡着了。 两个娃娃包在襁褓里,抱出来给晏珣看。 双胞胎比普通的婴儿更小,看着像两只小猫崽子。脸蛋红彤彤的,都闭着眼睛在睡觉。 小小的,还有一点丑丑的,可晏珣愣是看出自家娃娃眉清目秀。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一种温暖的、自豪的情绪。 “这个是哥哥,这是妹妹。”晏珣指着小娃娃说。 王徽笑道:“没跟你说,你就知道哪个大,哪个小?” “我看大小就知道了。”晏珣笑眯眯地说。 看着小娃娃,他的笑容就停不下来……是他的孩子啊!他真是太厉害了,一次生两个! 这种事要找皇帝炫耀一下,别看皇帝娃多,可没有龙凤胎呢! “那你就猜错了!大只一点的是妹妹,小只的是哥哥。”王徽说。 个头小的男孩先出生,个头大的女孩反而后出生,幸好产妇健壮有力气,才没出意外。 “啊?你居然是哥哥?”晏珣看着个头小的男孩,微微皱眉:“你要多吃点尽快赶上才行,爹喜欢胖乎乎的小男孩。” 朱翊钧和王衡小时候都是胖乎乎的。 “我喜欢汤圆大侄子!”圆圆在一旁说,“团团小侄女,我也喜欢!” “喵~”乌云在一旁喵着,“我的!我的!” …… 王玉燕醒来的时候,见晏珣在身边,脱口而出:“你在这里?我的孩子呢?” “在旁边小床睡着呢!你要看,我让人抱过来。”晏珣说。 外间守着的侍女连忙进来,把小娃娃抱给王玉燕看。 “这两个小家伙……”王玉燕鼻头一酸,眼眶竟然红了。 “别哭!坐月子不能哭!”晏珣手足无措。 他是不明白,妻子为什么突然就想哭。 “我心疼他们。”王玉燕摸摸孩子的小脸,“小孩子一出生总是哭,是知道做人不容易吧!” 为人母,更加多愁善感。 “那我们就努力,让他们过得容易一些。”晏珣安慰。 王玉燕的话挑中晏珣的心事……早些年他抗拒娶妻生子,说到底不就是对未来的世界没信心吗? 不想孩子面对山河破碎、满目苍夷的场景。 现在,他已经当上父亲,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为了孩子们,也要让太平盛世更长久。 晏珣搂着王玉燕,看着并排躺着的两个小娃娃,屋内暖暖的,有淡淡的药香,并不难闻。 …… 晏珣当爹的消息传出,同僚们纷纷贺喜。 双胞胎已经算稀罕。 明代宗室的首例双胞胎,是正统九年,赵王朱瞻塙的妾室高氏生双胞胎儿子。 英宗贺喜:“承喻叔宫中一产二子。此盖祖宗福佑所及。叔积善之庆。宗室蕃衍之徵也。惟善抚之。” ……宗室出双胞胎,是祖宗福佑,是喜事。 “龙凤胎”又比双胞胎更罕见,小说《东周列国志》提到晋惠公夷吾喜获龙凤胎,是祥瑞和喜庆的象征。 皇帝听到消息之后,高兴地说:“晏珣是朕的蓬莱旧友,他的喜事,就是朕的喜事。” 皇帝大手一挥,送贺礼! 太子、潞王纷纷跟上,宫中的大太监得知也送出自己的心意。 冯保:“……还真的要送。” 他这一趟回京的时机,真是太凑巧了! 明年两人可能一起下南洋,茫茫大海各种可能都有啊! 这份礼物他不仅要送,还得比着阮瑛来,体现一个大太监的阔气和至交好友的心意! 第645章 靠生娃致富 大管家阿豹整理礼单时,觉得心跳加速……生娃那么赚钱的吗?珣哥生十个八个,绝对是发家致富的捷径啊! 他拿着礼单向晏珣汇报。 贺礼中,当属王家送的最丰厚。 丰厚得晏珣怀疑王锡爵是不是在大湾干了什么没本的买卖……王家虽然是太仓首富,可家业又不是王锡爵一个人的,禁不住这样送吧? 娘子是个富婆,晏珣的压力有一点点大~~ “皇上和太子殿下的贺礼属于赏赐,其他官员同僚的贺礼,是礼尚往来,将来他们家中有喜事,咱们照例回礼。”阿豹说,“这几位公公的礼物该不该收,还要珣哥决定。” 众所周知,太监大多贪财。 阮瑛且不必说,跟晏珣交情很深。 冯保这次却送来一千两的礼金,实在有些惊人,阿豹都替晏珣觉得烫手。 晏珣笑着说:“他敢送咱们就收,过年的时候给他送一份米芾的真迹,算是礼尚往来。” 太监不可能生孩子,所以没办法送新生儿礼。 阿豹点点头,又再次感慨钱来得容易。 “礼不是这么好收的,收了就要回。”晏珣笑着感叹。 就算不说回礼,收礼也是一件有负担的事。 收下属的礼,将来有什么事就得提拔照顾。 而太监的钱更是不好收,说不定真的要出海给公公们找断肢重生的秘术。 “谁知道海外会有什么……”晏珣嘀咕着回到房里。 没满月的新生儿一天一个样,红彤彤的肉团子渐渐长开,更加觉得漂亮可爱。 乌云老猫猫守在小孩子们的小床边,警惕地看着每一个靠近小床的人。 见到是晏珣过来,它慵懒的舒展身躯,调整姿势又躺下了。 晏珣看了一会儿孩子,顺手撸猫。 “阿豹说我能靠生娃娃致富,其实我娶到你就是最大的财富。”晏珣轻声对一旁的王玉燕说。 可能是本能吧,娶媳妇之后,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只要他用心,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如泡在蜜罐里。 “这两个孩子是我最大的财富。”王玉燕说。 …… 小娃娃出生,有“洗三”和“满月”两件大事。 其中“洗三”,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礼仪。 唐代杨贵妃给安禄山洗澡?其实是收养子的洗三礼,如诗中说:“日高殿里有香烟,万岁当来动九天。妃子院中初降临,内人争乞洗儿钱。” 宋代苏轼给朋友孩子洗三礼的诗……“况闻万里孙,已报三日浴。” 洗儿礼时,家中长辈得向新生儿馈赠吉祥物、洗儿果、洗儿钱等。 主家也要向婴儿出生时的稳婆及参加洗儿礼的宾客分发礼钱及礼品。 读书人的仪式感,和普通人家不一样。 据闻梅尧臣家孩子洗三时,欧阳修等人往贺,但都不送钱财礼物,而是一人一首“贺洗儿诗”;梅尧臣答谢时也不发洗儿钱、洗儿果一类,同样是洗儿诗相酬。 晏珣身为翰林掌院,储相的头目,提前跟宾客发话:“一人送一首诗就行,别送钱财。” 咱不靠生娃发财! 作诗对官老爷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 众人欣然同意,都说晏珣雅致。 皇帝知道后笑着说:“冯保送一千两贺礼?他就是俗气!送一幅画或一首诗,文瑄也会很高兴。” 皇帝送的贺礼,就是亲笔写的字——龙凤呈祥,既省钱又皇恩浩荡。 ……《孔丛子·记问》:“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呈祥。” 皇帝也挺机智,夸晏珣的孩子是祥瑞,夸他自己是有德天子~~ 阮瑛在一旁尴尬地说:“我们都是送钱。” 按皇上的标准,我也是俗气? 对太监来说,送钱最有心意! …… 正午时分,洗儿婆婆说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祝词:“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蛋蛋,做知县,洗沟沟,做知州……” 洗完小哥哥,又洗小妹妹。 两个小娃娃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粘液,此时被洗得干干净净,越发白嫩可爱。 洗完之后,洗儿婆婆还用温热的姜片和艾团,轻轻炙小娃娃的脑门和身上各处关节,说是可以驱风邪。 接着,再用干净的布擦小娃娃的牙床。 可能是因为有些疼,两个娃娃齐齐“哇哇”大哭,观礼的三姑六婆都笑道:“大吉大利!” 哭声是“响盆”,吉兆! 王徽作为婆婆,在内院招待观礼的女眷,响盆结束,就送上一份份寓意着福寿绵长的面条。 古时面条称为“汤饼”,洗三礼又称为“汤饼会”……“余为座上客,举箸食汤饼”。 洗三礼吃面条,不像满月礼那样摆酒席宴宾客。 内院的女眷说着各种吉祥话,外院的宾客吃着面条作诗。 正在热闹之间,洗儿婆送出一根葱来,由晏珣扔到房顶上。 这根葱刚刚打过孩子们……“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晏珣扔葱的时候,问了一句:“没打疼孩子们吧?” 宾客们都笑:“文瑄心疼孩子!洗儿的时候,孩子就要哭才吉利! 晏珣嘀咕:“怎么非得让人哭呢……” 汪德渊上前说:“当初我儿出生,我也是这样!新爹都是傻乎乎的,大伙儿体谅一下。” “你是替我说话?我谢谢你啊!”晏珣推了推汪德渊。 小汪贤弟从倭国回来,现在是兵部的郎中,明眼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汪德渊摇头晃脑,“苏轼这首《洗儿诗》真是太不谦虚,后人都不知该怎么作了。” 都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前人把好诗都做完了,后人可不是无诗可作嘛? 来参加洗儿礼的都是亲戚和至交好友,晏珣的亲友,就是当世最知名的一群人。 他们都谦虚着说没有好诗,却又人人挥洒笔墨,留下自己的作品。 待宾客散去,晏珣喜滋滋地看着这些人的作品,吩咐阿豹去裱起来。 阿豹:“我原本觉得珣哥让人作诗是不贪财,现在好像有些懂了,这些诗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将来这些诗流传后世,副标题都是——贺翰林掌院晏文瑄大人喜获龙凤胎。 “你总算反应过来!”晏珣笑道,“其实也不一定值什么,主要是仪式感。将来孩子们长大了,给他们看这些诗,都是长辈们的真挚祝福。” 第646章 高拱有异议 满月之后的汤圆和团团,褪去了皱巴巴、红彤彤的样子,脸蛋肉嘟嘟白嫩嫩,让人看着就想戳一戳。 晏珣下意识地戳了。 “住手!”王玉燕低声喝道,“戳娃娃的脸,会让他们流口水的!” “有这种说法?”晏珣半信半疑。 同样是新手爹娘,为什么王玉燕懂得比他多? “阿娘和嫂子们都这么说。”王玉燕爱怜地看着娃娃们,问:“爹没跟你说?” 还真没有。 晏鹤年可能以为晏珣都懂。 既然小珣是秘戏图高手,照顾奶娃娃也不在话下? 实则奶娃娃也不用晏珣亲手照顾,他只负责时不时过来玩一玩、增进父子之情。 可能是感受到爹娘的目光,汤圆睁开了眼睛。 “隽儿醒了?”晏珣连忙凑近,“看清爹爹的脸了吗?我是你爹,要记住哦!” 据说新生儿只能看清很近的东西,刚满月的娃娃视力如何? 晏珣把大脸摆在孩子面前,几乎脸贴脸……小娃娃又闭上眼睛。 “……”是不是被嫌弃了? 女娃娃依旧睡得像一头小猪。 两头小猪有很多的小名,晏珣据理力争抢到大名的命名权,男娃娃叫晏隽,女娃娃叫晏馨。 隽的字体结构本意是“弓射隹”,“射中鸟称为隽”,可以引申为科举高中。还通“俊”,才智超群。 一听名字,就知道晏大人希望孩子将来聪明、科举高中。 “愚且鲁”,那是苏东坡那种高人对孩子的期望,普通人的期望更庸俗一些。 “馨”是芳香,惟吾德馨,赞美品德高尚。 晏珣觉得,有这一对龙凤宁馨儿,人生已经很圆满。 他抓住两个小娃娃的小小的手玩了一会儿,外头有人来报……“有贵客至。” 晏珣不舍地看了一眼孩子们,往外走去。 “是什么贵客?” “高首辅。” “啊……还真是贵客。”晏珣连忙加快脚步。 以高拱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见晏珣可以直接把他请去,上门拜访属于少见。 晏珣走到会客的小蓬莱阁,只见高首辅的随从在花园里站了一片,却都垂眉敛目鸦雀无声。 见到晏珣过来,这些人齐齐行礼。 晏珣摆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我前去见首辅大人,诸位若是冷,可以到旁边屋子烤火。” 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宰相”的随从,至少是四五品? 晏珣走上小蓬莱阁,见父亲和高拱正在对弈品茗。 他走上前看棋局,发现双方正在鏖战,高拱似乎落于下风。 见晏珣进来,高拱随手放下棋子,不玩了。 “好些日子不见阿珣,想必是有儿万事足,真是令人羡慕。”高拱笑着说。 ……他是真的羡慕。 到高拱这个位置,功名利禄都有,只差一个儿子。 但他还算豁达,私心里把皇帝当自家孩子看,就不那么遗憾。 晏珣说:“现在不是过年嘛?这几天又冷,我就偷懒躲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若知道高大人想见我,我早就去给您请安了。” 高拱笑道:“你这话我爱听!从前袁炜在的时候,你们父子常给他送自己酿的酒、送药材,我们都羡慕,说老袁的门生比儿子还孝顺。” “您的学生也比儿子孝顺。”晏珣奉承地说。 ……皇帝平日吃到什么稀罕的东西,都惦记给高老师送去。 这还不算孝顺? 先帝在天有灵,都得酸成柠檬精。 晏珣的话让高拱更加高兴。 晏鹤年收拾着棋盘,听晏珣跟高拱一来一回地说客套话。 早些年,他发现晏珣性格上有缺陷,跟人相处时总是用力过猛。 现在看来,晏珣在官场上浸淫日久,渐渐收放自如。 客套话说了一会儿,高拱才表达来意:“开年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下南洋。朝廷都有默契,此次下南洋以你为主导。在老夫看来,就不用再让大太监同行。” 一句话,要把冯保赶出下南洋的行列。 晏珣怔了怔,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冯保为这件事忙活了几年,重启南京宝船厂、新建崇明船厂,借华亭徐家的财力……咦?莫非高拱看冯保不顺眼,还是因为华亭徐家? 晏珣斟酌着说:“从前郑和下西洋,是以太监做主事人。” “此一时彼一时。”高拱淡定地说,“当初让郑和主持此事,一是因为郑和是成祖皇帝非常信任的人;二是,郑和的父亲去过麦加,当地人称其为‘马哈只’,他家熟悉下西洋的海路。” 郑和原本姓马,是回民,其父去过麦加圣地朝拜。 对别人来说神秘遥远的西洋,对郑和家族来说,是人生必去的地方。 高拱接着说:“你既熟悉海外的事,又是皇上信任的人,何须太监同行?” “高大人……”晏鹤年在一旁说,“您的意思,是让阿珣提出不让冯保去?这对我们来说非常为难。” 你不同意,你自己提嘛! 高拱神色严肃:“当然是我来提,但我希望你们能附和。阿珣是主导下南洋之人,你的意见很重要。” 晏珣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不是很明白,高大人为何不想让冯公公去?他离开京城,不是正好远离皇上身边吗?” “我不想太监在国家大事上参与太多。”高拱淡淡地说,“正德年间刘瑾之乱,应当引以为鉴!” 嘉靖皇帝上位之后,一直打压东厂,太监们都夹着尾巴做人。 这对文官来说是好事。 无论是高拱还是张居正,都不想看到太监得势。 “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高拱说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晏珣只好苦笑……不久前刚收下冯保的一千两,果然很烫手。 而且,冯保是光明正大地送来,人人都知道。 他要是站冯保这边,日后各种传言就不好听。比如说,传他收太监的好处附庸阉党? 晏鹤年说:“若不让太监参与,早几年就该提出来。现在等人把船造好、水手人员募集好,再把人踢出局,不是很厚道。” “早几年……没想到皇上真的能办成这件事。”高拱说,“即便是现在,没到下旨那一日,都说不准能不能启航。” 这件事牵涉到多方的利益。 而且,一旦朝廷大军下南洋,外面的很多事情……如江浙大家族和外越的勾结之类就掩盖不住,全部都会被掀开到阳光底下。 晏家父子对了对眼神,有没有一种可能……高拱不仅仅是反对冯保下西洋,而是顺手敲山震虎,试探藏在暗处的人? 高拱是当朝首辅,格局和手段不容小觑。 见晏家父子一直不赞成自己的话,高拱神色淡了淡:“你们仔细想一想,年后大朝会就要正式朝议!” 第647章 晏大人有原则 高拱走后,晏珣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高首辅真强势。” “你忘了吗?当初倒徐阶的时候,高拱当面指控张居正收徐阶的好处,因而处处维护徐阶,逼得张居正当众痛哭发誓。”晏鹤年说。 高拱一直都是这么强势,只不过以前没有针对自己,所有没有切身体验。 “爹,高拱说要压制宦官……我认为宦官不是现在朝廷的主要问题。”晏珣正色说,“从历史上看,宦官为祸都伴随着皇权旁落,皇帝想利用宦官跟朝臣或外戚争权,才重用宦官。说到底,宦官的权势是皇帝给的,离开皇帝他们就是丧家之犬。” 就拿威风不可一世的刘瑾来说,失去正德皇帝的维护之后,被凌迟处死。 晏鹤年笑道:“你心中有成算,就坚守自己的立场,不必屈从首辅。” 晏珣迟疑:“我担心得罪高首辅,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同其他人。” “你怎么知道,皇帝就希望看到所有人听从首辅呢?”晏鹤年意味深长。 皇帝不是小孩子,而是手握大权多年的强势君主,愿意尊重老师,却未必愿意有权臣。 晏珣懂了。 “我们要有自己的立场。” “不错……不久之后我们父子双大学士,更要自成一派,不能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晏鹤年严肃地说,“我们站谁那边,都会破坏朝堂势力平衡。” 他们若是旗帜分明地站高拱,其他人见风使舵,让张居正怎么干活? 皇帝打得一手好太极,就是让朝中各派互相牵制。 做人要有原则,做官更要有原则和立场,底下的人才敢跟着你走。 晏珣这次若背刺冯保,日后谁敢跟他合作? …… 朱翊钧这日心情很好,他前两日终于找到机会去晏家看大宝、二宝……这是他给两个娃娃起的小名。 大宝和二宝小小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晏珣的样子,朱翊钧就很欢喜。 二宝是女娃娃且罢了,过几年把大宝接到身边来,自己亲自教。 到时候,他板着脸教训一个跟珣珣长得很像的小娃娃……想想就激动! 皇帝把朱翊钧召到身边,笑着问:“你见到晏珣的孩子了?兄妹两个长得像不像?” “像是像,还是有些差别,不至于一模一样。”朱翊钧说着,又想起一件事:“前几年,楚恭王薨逝之后,他的宫人胡氏生下一对孪生遗腹子,不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 “那就让人去瞧一瞧。”隆庆皇帝随口说。 他并不是很在意宗室亲戚的儿子长什么样。 “朕要派晏珣巡视南洋,你不许跟着去。”皇帝提醒。 眼看着儿子跟晏珣的关系亲近,他真的很担心儿子搞离家出走、偷溜出去。 朱翊钧说:“父皇放心吧,我知晓轻重!” 上次跑到倭国,一回宫就被罚跪,已经受到教训了。 虽说父皇因此罚了李家,但朱翊钧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希望再有人因自己的任性被牵连。 隆庆皇帝欣慰地笑着,话题一转:“你认为,如今朝廷最大的难题是什么?” “是财政和军事?”朱翊钧回答。 皇帝微微摇头,郑重地说:“是吏治。财政和军事的问题,说到底都是人的问题。有人才能把事情办好,人心涣散国家就散了。 朕看宋史,想王安石变法为何会失败?是因为变法的内容本身有缺陷?还是党争?说到底,再好的政策,都要有人去执行。现在,我们面临同样的情况。” 不久之前,内阁举荐周嘉谟去担任高邮知州,执行摊丁入亩,皇帝更觉得吏治有问题。 这件事,就非得张居正的同乡才能做好,其他人就不行吗? 朱翊钧皱眉:“可是从古至今,就算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没能真正解决吏治的问题。” “太岳的考成法,以政绩考核官员,不合格者一律革职,以此打击庸官懒官。这两年下来,朕看到确有成效,但也有人说被革职的都是不肯附庸太岳的人。”皇帝叹道,“若是把考成法变成党争的工具,也不是朕希望的。” 皇帝默许言官弹劾张居正,其实也是对张居正的一种保护……看吧!张居正没有任用私人、把持朝政。 这种微妙的平衡,皇帝玩得小心翼翼。 “父皇,张居正在整顿吏治这件事上,得罪了很多人。”朱翊钧说。 皇帝拍拍朱翊钧的肩膀,笑道:“你知道就好!太岳扛着很大的压力,你有空多跟他说说话,别总是往晏家跑。” 要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啊! 说了朝廷目前最大的问题,皇帝才不经意地说起宦官。 “太监们贪财爱揽权,是他们的本能。官宦要打压,但不能一棍子打到泥里,那样对皇权不利。” 当皇帝的若顺着文官的意,把宦官打成鹌鹑,属于自断臂膀。 朱翊钧还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 在他看来,田义这些人,就是照顾他生活起居的,有多大的能耐? 皇帝放缓语气,细细地教导…… “朕刚登基那会,若是清算陆炳,打击锦衣卫的权威,可能就没那么容易调动南军北上。东厂和锦衣卫,都是一个道理。” “是。”朱翊钧认真思考。 就是说,东厂和锦衣卫是皇帝养的两条狗,自己要时不时敲打,以防狗不老实咬主人。 但其他人想打死狗子,就是不怀好意。 被皇帝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的朱翊钧,虽然年少,已经渐渐明白帝王心术。 …… 隆庆九年大朝会,第一件大事就是廷推新的阁老。 现在内阁有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还有晏鹤年和吕调阳。 认真来说人并不少,想当年曾有一段时间,内阁只有徐阶一人。每次徐阶说要引新人入阁,嘉靖皇帝都说:“有爱卿就行了。” 但要说人多也还好,毕竟隆庆朝的内阁,向来都人才济济、热闹非凡,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干架。 现在这么四个人,有很多事忙不过来,打架都没有劝架的。 而且,这四位都不适合以大学士的身份代天子巡视南洋。 “晏文瑄年轻有为!只有他最适合下南洋!” “可惜了张凤磐……说起来,他虽然是巡抚,但巡视南洋是特殊事件,以此为大学士入阁也不是不可以。” 晋党还是不死心,想用这个特殊事件,帮张四维曲线入阁。 “就算张凤磐还在翰林院,他也是晏文瑄的下属,不好越过掌院大人入阁吧?” 别以为就你们会带节奏,我们也会! 入不入内阁是小事,只要合皇帝的心意,迟早轮得到。 下南洋是大事……这块大饼谁也别想抢! 第648章 父子大学士 隆庆九年,是一个难得的暖春。 晏珣天没亮就起床,穿上红色补服,亲亲两个肉团子嫩嫩的脸蛋,迎着晨雾出门。 如无意外,今天是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内阁的大学士,以殿阁命名,“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等殿、文渊阁、东阁大学士等等……无定额。 大学士是几品? 正五品。 尽管嘉靖以来,内阁大学士的权力显着提升,甚至出现严嵩那样专权的首辅,但内阁大学士的品级始终为正五品。 从品级上来说,内阁大学士相当于六部郎中,而晏珣如今担任的翰林掌院是从二品。 但入阁不是品级的事。 文人大多有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理想,就连何心隐那种离经叛道的,都希望打造自己的理想国。 当上内阁大学士,相当于皇帝的大秘书,虽无宰相之名,实有宰相之权,有机会施展拳脚布政天下。 这就是入阁最大的诱惑。 宫门开启时,天刚蒙蒙亮。 高拱回过头来,和晏珣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你不站老夫这边,就别想入阁。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走到这里,晏珣心态已经很平和,以他和太子的关系,就算不入阁也不影响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怕太子忘记他! 真男人,就是这么自信! 如果不加其他头衔或兼职,入阁就从正二品变成正五品,爱咋咋地! 其他人似乎隐约听到风声,见高拱和晏珣之间气氛不对,连忙缩着头降低存在感。 ……晏文瑄到底能不能入阁? 爱咋咋地,反正又不是我爹! 果然不出意料,早朝时,皇帝提出廷推内阁大学士,为巡视南洋做准备。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晏珣身上,仿佛这个职位非他莫属。 而高拱却打破常规地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胡宗宪。 想不到吧? 面对一众错愕的目光,高拱露出得逞的笑容。 是! 朝中历来有督抚不入阁的不成文规矩,但既然是“不成文”,就没有明文规定。 胡宗宪是活着的大柱国,已经位极人臣,想必他也不敢接“大学士”的头衔,以免站得高摔得重。 就算胡宗宪敢接,以胡宗宪的年纪,差不多也该致仕了。 有胡宗宪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张四维入阁还有希望,如此一箭双雕……高拱跟张四维算半个乡党。 “这……”隆庆皇帝都目瞪口呆。 高拱振振有词:“当初平定东南倭乱,先帝就曾提出让胡汝贞入阁,只是因一些人阻挠而不成。如今胡汝贞有抗倭大捷,回京之后一直未授实职,让他入阁合情合理。” 这个“一些人”,内涵的是徐阶。 胡宗宪作为大柱国,当然也要参加早朝。 一听高拱的话,他就知道自己被高胡子拉出来当枪使。 当初想置他于死地的除了徐阶,还有高拱!这两人在倒严嵩时立场一致。 高拱一系的官员都站出来说:“先帝当时确实提过,高阁老的提议,再合理不过!” 以胡宗宪的资历和功劳,谁敢出来反对? 不管胡宗宪本人想不想入阁,都被推到门口……心情如同当初的吕调阳。 辣块妈妈的!一个正五品的大学士,你们争得跟肉骨头似的! 老夫在掌握三省水师、横扫倭国,还看不上你们的肉骨头呢! 附和声此起彼伏,形势对晏珣不利。 本来是众望所归,到最后扑了一个空,今日走出这个大殿,他就是一个笑话。 当然,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正在此时,晏鹤年一本正经地说:“高阁老言之有理,以我看,以胡汝贞的威望,任中极殿大学士最合适。” 高拱的脸色顿时阴沉。 中极殿大学士,就是内阁首辅。那边那个胡须很漂亮的张太岳,一直虎视眈眈这个称号。 “哈……”吕调阳忍不住笑了一声。 高拱怒目而视,你笑什么笑? 吕调阳低着头,假装发出笑声的人不是他。 张居正却发话了:“按高大人的意思,胡大人的威望和功劳,确实只有中极殿大学士配得上。” 哈哈……你先退位吧! 你难道不知道,胡宗宪已经封无可封?你主动提出让他入阁,就是想退位让贤吧? 高拱:“……” 此时若是说胡宗宪配不上中极殿大学士,就是妥妥地得罪人。 他哀怨地看了一眼胡宗宪……老夫骑虎难下,都是因为你。 胡宗宪:“……” 皇帝居高临下,看了一出好戏。 要不怎么说,内阁还是人多一点有意思呢? 三个女人一台戏,六个阁老相当于三姑六婆混战。 无非都是利益,蝇头小利和生前身后名的差别而已。 但是看高拱被架着下不了台,皇帝还是有些心软,朗声说:“先提名,一会儿投票廷推。” 有那么一瞬间,皇帝被高拱带偏了,也觉得让胡宗宪入阁是天才的主意。 巡视南洋? 还有比老当益壮的胡宗宪更合适的人选吗? 胡宗宪的宿命,就是一辈子漂泊在外、为大明天下奋斗。 但晏鹤年一句话提醒他,以胡宗宪的威望和资历,除非高拱让着首辅之位,否则入阁做个正五品的大学士,外人听了都不像话。 到投票这个环节,晏珣就淡定了。 以老爹的本事,头一天晚上,该给提醒的都给了提醒。 就说你以后还想不想睡一个好一觉吧! 能不走寻常路,绝不走正路,就是这么任性~~ …… “以翰林掌院学士晏珣,迁任户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 “以大学士晏珣巡视南洋诸藩:旧港宣慰司、满剌加外府、苏门答腊等大明属地。” 圣旨中,特别写明要驱逐侵占南洋诸藩属国的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 到这一刻,皇帝拓展大地图的雄心毫不遮挡地袒露在天下人面前。 以往的种种猜测都成真了! “这怕是要出一个武帝啊!打上倭国本土,还要收复南洋属地?” “从前怎么看不出来,皇上有如此雄心。” 吓死宝宝了! 一个小绵羊忽然撕开羊皮,露出狮子头,对众人说:”我不装了!” 被狮子头皇帝抢了风头,晏珣入阁的事显得波澜不惊。 只有文官们才知道,父子同时双阁老意味着什么……大明皇朝开国以来头一遭! 比当初严嵩父子还要显赫! ……似乎不该拿严嵩父子对比,不是很吉利。 第649章 小晏阁老 一切尘埃落定。 胡宗宪被拉出来溜了一圈,又回归原来的位置。 连幕僚们都替他不平:“高大人这么一搞,好像我们大人想争这个内阁大学士!” 在他们眼中,很多内阁大学士,都是从翰林、经筵日讲官、国子监……这么一路走来,擅长修史写文章、做科举考官,既没有管兵也没有牧民。 他们还不屑呢! ……绝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胡宗宪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这一生,留待青史评说。”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处境都比当初头上悬着刀好多了。 “给晏珣送一份贺礼,他跟我是至交好友。”胡宗宪吩咐。 “是。”徐渭领命,亲自去安排这件事。 他的儿子变成了“晏枚”,给晏家送礼就是给自家人送礼,没有便宜外人。 在朝廷很多人看来,晏珣入阁属于顺理成章。 其实若非他爹晏鹤年已经入阁,晏珣还可以更早一些成为大学士。 他是按部就班,修过史书、担任过国子监司业、巡海御史,又主持过科举会试,把大学士该走的路,顺着走了一遍。 现在是晏珣入阁,而不是胡宗宪或张四维,让一众翰林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开了督抚入阁的口子,他们的竞争对手就太强大了! 大家既然走的不是同一条路线,还是不要挤在一起卷吧? 不过,今后称呼上就要区分“老晏阁老”和“小晏阁老”。 晏珣虽然不小了,但谁让他爹也在内阁呢?只好在前面加一个“小”字。 …… 晏珣接到圣旨后,进宫拜谢天子。 皇帝和煦笑道:“朕也没想到,顺理成章的事还能起波折。幸好最后是你入阁,否则巡视南洋的事又得另作安排。” “就算没有入阁,臣也会想办法混进巡视南洋的队伍中。”晏珣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你是跟红毛番过不去。”皇帝了然。 晏珣似乎比朝中其他人更厌恶盘踞在南洋的红毛番,总说这些洋鬼子狼子野心。 “你接下来就要下松江府,择日安排启航。下松江府的途中,朕允许你回乡休息几日。”皇帝贴心地说。 晏珣下南洋,必定会面对许多惊涛骇浪,该回乡烧几柱香,让祖宗保佑。 “谢陛下。”晏珣喜出望外,“实不相瞒,我的族兄弟们正说着要回乡祭祖,供奉大猪头感谢列祖列宗。” 晏家列祖列宗太不容易了,想必在那边没少巴结朱家先帝们。 “他们是想衣锦还乡,炫耀一下吧?”皇帝笑着打趣。 因为儿子常去晏家,皇帝对常欢、阿豹和晏秋生也很了解。 “皇上明察秋毫。其实不仅是他们,连我也想回去炫耀一下。”晏珣诚实地说。 皇帝笑得更开心。 晏珣能拿出来炫耀的荣誉,说到底是皇帝给的!即便是晏珣自己的能力,也是皇帝给他展示的机会!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 冯保找了一个机会见张居正。 “太岳兄,许久不见。” 一个称呼,就知道冯保跟张居正的交情很深。 近来京城风起云涌,又有高拱神出鬼没,两人很不容易才找到单独见面的机会。 张居正开门见山:“不让大太监下南洋,是高拱的意思,我没有同意。” “我知道太岳兄肯定不会这么欺负人。”冯保满脸气愤,“卸磨杀太监,士可忍太监不可忍。” 张居正安抚:“高拱提出此事,皇上并没有立刻表态,想必还在试探百官,你耐心等一等。” “太岳兄,你怕高拱吗?”冯保明显地挑拨。 张居正淡淡地说:“我不怕他。他虽然有识人之才、也有做事的手腕,但性格急躁,得罪的人丝毫不比我少。” 有黑锅都是高拱先上,能不得罪人吗? 从隆庆元年至今,各项得罪人的新政,大多挂着高拱的名义。 谁让他是首辅,是皇帝的老师呢! 冯保低声说:“可有他在前面挡着,你就一直当不了首辅。难道你要跟他比谁活得久吗?” 如今的局势,张居正想踢开高拱,要么是活得比高拱久,要么是……隆庆驾崩。 以高拱的强势,新帝必不相容。 张居正苦笑:“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是非做首辅不可,只要高拱不跟我为难,我们大可以携手为国效力。” 之前俺答封贡一事,高拱、张居正、晏鹤年和王崇古合作愉快,各自展现自己的智慧。 他神色严肃:“若朝廷上下只会党争,对人不对事,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会被内耗殆尽!我这些年步步退让,不是我怕他,是不想把精力花在内斗上面!” “在你看来是步步退让,在高拱看来是步步紧逼。”冯保说,“他看不起我这样的阉人,却也容不下你。” 张居正知道冯保带着很深的怨气。 在反对高拱专权方面,他跟冯保有共同的立场,但日后呢? 谁做首辅,都不愿意东厂权力过大。 “高拱这次忽然激烈地针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张居正凝视着冯保。 ……请直视我的目光。 冯保眼神闪烁,片刻之后才说:“我给皇上寻了几个美人,本意是让皇上放松解乏,可能这让高拱不高兴。” 他离开京城那么久,想要保持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不得想点法子? 枕头风就是很有效的方法。 “此事我都不知道,晏鹤年知道吗?”张居正问。 冯保说:“我只是送几个美人,又不是大规模采选,没必要惊动太多人。” “你办事倒神不知鬼不觉,可高拱偏偏知道。”张居正笑了笑。 冯保觉得张居正的笑容带了一丝怒火,连忙解释:“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女子而已,我只是想皇上记得我的好处。” 张居正叹道:“难怪高拱想打死你。” 高拱最恨的,就是带着皇帝沉迷女色的太监。 如今好不容易让皇帝爱上钓鱼、保养身体,冯保又送女人……只怕不仅是高拱,连晏珣知道都得给冯保一拳头。 “事情已经这样了。”冯保低声说。 咱们两人多年的交情,你说怎么办吧? “我尽量保你下南洋!远离高拱的视线!献美人的事,日后不许再做。”张居正严肃地说,“出什么意外,你罪该万死。” 冯保:“……?” 几个女人而已,你们至于吗? 都说隆庆皇帝好色,可是看看皇帝登基以来生的儿女,基本都是李贵妃所出……这哪里是好色?分明是专情。 冯保觉得皇帝多几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连张居正都那么反对。 过两天见晏珣的时候,提一提这件事,也许血气方刚的晏老弟能理解。 第650章 跟冯保打一架 冯保想单独见晏珣可比见张居正容易多了。 不是因为晏珣家的门槛低,而是他们有共同的工作内容——下南洋。 张居正说话算话,果然保举冯保作为下南洋的副主事。 高拱只好捏着鼻子生闷气。 冯保来到晏府,得意地说:“高首辅此时不知道怎么生气呢!让他针对我!” 没想到吧?任凭你是皇帝的老师,也阻不住我的前程。 这让冯保怎么不得意? 晏珣一脸严肃,背着手看着园中的花花草草,幽幽地说:“我刚刚才知道,永亭兄简在帝心,让我们这些常在皇上身边守着的人都自愧不如。” 冯保敏锐地发现晏珣的阴阳怪气。 这话怎么酸溜溜的呢? “文瑄,这次对抗高拱,多亏了你们父子。”冯保试探着。 晏珣轻轻笑道:“我不同意高首辅的意见,下南洋的事怎么能少得了永亭兄?” 冯保:“……” 一个两个的,都哪里不对劲? 晏珣转过身,盯着冯保单刀直入地说:“你送给皇上的美人,是不是有一个鞑靼女子?” “啊?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冯保解释。 早些年,大明后宫之中有朝鲜贡女,也有蒙古人,还有西南诸土司的女子,无论谁生下来的皇子,都是一样待遇。 因此,冯保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他可能并没有错,但晏珣想得比较多。 隆庆皇帝在《明史》记录中,最大的不足就是好色和身体不好,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黑点。 甚至可以说,如果他不是死得早,有他带领着高拱、张居正、戚继光、谭伦这些文武大才,很大可能挽救大明。 好色且待商榷,身体不好是真的。 还有阴谋论说,历史上隆庆皇帝之死很突然,有可能是敌人派美人刺客。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阴谋可能,晏珣都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深呼吸,友好地笑道:“我近来跟家父学习拳脚功夫,不知可否请永亭兄赐教?” 冯保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发现晏珣有意找茬,神情冷了下来。 “晏大人入阁之后就是不一样,我们这些小人物,哪敢跟大人说‘赐教’?” 他说着,甩甩袖子就要告辞。 大明的东厂大太监有多威风,现在就可见一斑。 即便是在内阁大学士面前,冯保的气势也不落下风。 晏珣笑道:“好好的怎么生气了呢?我以为你是来找我叙旧讨论公事的,原来是要找我吵架吗?” 冯保:“……” 恶人先告状!到底是谁找茬? 晏珣说:“我们是旧相识嘛,当初我刚进京,被皇上请入王府,礼仪上多有生疏,蒙永亭兄指点,我一直记着。” 冯保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晏珣,揉揉眉心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下南洋,是真正坐一条船的人。” 若非顾虑这点,他真的该甩袖子走了。 内阁大学士如走马灯变换,大太监才是皇上的心腹。 晏珣如果不给面子,冯保也不会把姿态摆得太低。 “永亭兄是北直隶衡水人,身材高大魁梧,擅长弹琴和书法,也学过拳脚功夫,是真正的文武双全。”晏珣夸赞着,“我是真的想跟永亭兄请教。” 冯保打量着晏珣,衡量两人体力上的差距。 他虽然是太监,年纪也比晏珣大,但确实高大魁梧,真正肉搏不见得会输给晏珣。 但问题是,凭什么要打? 打赢了有什么好处? 让《明报》登头条,说大太监暴打内阁大学士? 这是什么青史留名的妙计? “不打。”冯保果断拒绝。 “打一场。”晏珣固执地邀请。 若是晏鹤年在此,会发现晏珣情感上的某些缺陷又出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发病了。 这不能怪晏珣,实在是冯保踩了他的底线,还要在底线上跳舞。 他费尽心思改变历史进程,冯保在背后捅一刀,很可能让他功亏一篑。 若是隆庆皇帝出事,下南洋肯定会被耽搁,内阁重新洗牌,边疆又将动乱……没有皇帝调和,南军跟北军的矛盾就会显露出来。 一切都可能崩塌。 隆庆皇帝决不能现在驾崩! 拳头又硬了。 不容冯保拒绝,晏珣带着他来到家中的宽阔的练武场,说:“先换一身练功的衣服,咱们好好出一身汗。” “呵……”冯保笑着说,“你爹今天不在家?我要找他。” “找家父告状也没用,他不管我交朋友。”晏珣说着,已经从练武场的杂物间拿出两套衣服。 见晏珣如此固执和任性,冯保的气性也上来了。 我一再忍着你,你还当我怕你是吧? 他也开始换衣服。 两人的随从目瞪口呆里看着事态进展。 明日头条,到底是阁老暴打大太监,还是太监暴打阁老? 这两个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竟然还像小孩子一样肉搏? 说出去谁信啊? 阿豹观察着事态发展,低声对小太监们说:“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 “啊,对对对。”小太监们连连点头。 看样子小晏阁老会输。 啧啧,打架输给太监,确实是好说不好听。 晏珣和冯保换好衣服,摆好架势,目光凶狠地互瞪了一会儿,突然一起扑上前,两人抱着打成一团。 一开始,他们打架还有章法,打急眼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围的人大声喊:“干他……啊,不对,别打啦,别打啦。” 劝架的声音,多少有点不走心。 毕竟这场热闹,一辈子可能就看一次。 都说内阁大学士们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干架,他们毕竟没能亲眼目睹。 阿豹是最关心的,连声说:“珣哥小心脸!哎呀!太监要下阴招!” 欺负珣哥有弱点? 毕竟有些招数,只有对真男人才管用。 晏珣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他只想发泄怒火。 固然,他可以用别的方式,狠狠的整一整冯保,但他不想这么做。 因为他们是要一起下南洋的人。 准备工作中,七八成都是冯保做的,如果两人结下大仇,说不定会添什么波折。 你永远可以相信太监背后使坏的能力。 攘外必先安内。 可如果让他装作若无其事,他会很憋屈。 那就打一架吧! 跟着老爹练了好些日子,总得检查一下成绩。 冯保大概也明白晏珣的心思。 他最近因为高拱的针对,同样火冒三丈,被晏珣这么一挑衅,也想畅快淋漓地打一架。 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还算是知己。 知己就要肉对肉,拳拳到肉。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倒在木台上。 “我说了我不怕你,还打不打?”冯保说。 “打!”晏珣说着,又扑了上去。 围观众人还在喊:“别打啦,别打啦……哟,这一招漂亮!晏大人真够劲!” 第651章 真性情的汉子 以前很多人都觉得,晏珣完美得不像真人,甚至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 他仿佛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实现某个理想。 就连阿豹都隐隐有这种感觉。 仿佛珣哥比六叔更像神仙下凡。 但现在,看见挥汗肉搏的晏珣,他觉得这样的珣哥从云端走下来了。 晏珣到底比冯保年轻力壮,陷入胶着战之后,他就占了优势。 “奴儿花花是吧?花花奴儿是吧?”他摁着冯保,一拳一拳地痛揍。 冯保很想解释,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献的美人没有这两个!冤有头债有主啊! 可是他没法说话。 最后,晏珣松开冯保,蹲在地上喘气。 两人都克制着不打脸,但身上都挂了彩。 冯保也撑着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晏珣,发现晏珣的脖子上有一处乌青,分明是自己的杰作,又有些呆愣……被太子殿下看见,会出什么事? 晏珣忽然笑了:“永亭兄看起来真狼狈。” 冯保下意识地反驳:“你也一样。” “哈哈!痛快!我就说,朋友之间有什么事,打一场架就完了。”晏珣站起来,对冯保伸出手。 他给了台阶,冯保顺势接下,握着晏珣的手站起来。 “打架的事,皇上问起怎么说?”冯保问。 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不好隐瞒吧? “直说。”晏珣平静的回答。 “因为你不满我给皇上送女人,所以我们打了起来?”冯保问。 他还是觉得这个理由很离谱。 你们一个个都是道德圣人,还逼着皇上戒色?过分了一点吧? 虽然他是个太监,替皇上憋得慌。 “就这么说。”晏珣边走边回答。 就是要让皇上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有多重视。 想必皇上也不好意思,再去宠幸什么鞑靼美女。 冯保叹道:“你和高拱一样,都管得很宽。” 晏珣正色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希望冯公公明白这个道理,不要让我为难。我也不想,再跟你打架。” 好的时候是永亭兄,一言不合就是冯公公。 冯保叹道:“这件事,我听你的。” 认怂了。 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事,高拱和晏珣却这么紧张,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晏珣拍拍冯保的肩膀:“多谢永亭兄今日赐教,我打得很畅快。” “呵……我打得也很畅快。”冯保笑道,“不过从今日看来,你的身手比不上令尊。” “谁也比不上我爹。”晏珣理所当然地说。 他们打完了架,又到屋子里换好衣服喝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个时候,晏鹤年才从外面回来,笑着问:“我听门房的人说,冯公公来了小半日,我们家没有招待不周吧?” 打架的事,他一进门就知道了。 冯保站起来,笑道:“文瑄盛情款待,怎么会有不周?南下的事已经商量好,等日子定下,我们一起出发。今日时辰不早,在下先告辞。” 刚打完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骨架都痛。 到底是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啊! 冯保绝不露出疼痛的神色,尽量保持笑容,出门坐进轿子,不停地哎哟闷哼。 外头的小太监低着头小心对着眼神,现在是该关心一下冯公公呢?还是装聋作哑? …… 另一边,冯保一走,晏珣的笑容顿时垮了,揉着胸口说:“死太监下手真狠,我该不是被他打伤了吧?” 晏鹤年着急地说:“冯保真敢打伤你?” “我下手也狠,恐怕他明天下不了床。”晏珣回答。 “你觉得怎么样?”晏鹤年皱眉说,“我那里有药酒,我亲自给你上药。” 上药要有些力度,才能把淤血化开,女子手劲不够。 晏珣乖乖听话,让老爹给自己上药。 晏鹤年一看儿子身上的伤,压抑着怒火说:“死太监真敢打你。” 冯保变成死太监。 “哎哟!爹爹轻一点。”晏珣哼唧唧,“其实还好,我打完之后心情畅快,整个人都舒服了。爹不要生气,只当他陪我玩罢了。” “嗯。”晏鹤年沉声说,专心给晏珣擦药。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这笔账慢慢算。 就算是晏珣挑起的战斗,晏鹤年还是责怪冯保。 没办法,谁让晏珣是他亲生的。 晏珣身上擦了药,担心熏到孩子,没有回房间。 王玉燕走出来,哽咽地问晏珣伤得怎么样。 “其实我没有伤,只是装出来让爹心疼,这样他就不会怪我鲁莽找太监打架。”晏珣低声笑着说,“外头的人知道了,也不好说我有失体面。” 王玉燕信以为真,松了一口气,又说:“你打输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在她眼中,丈夫做什么事都是最强的。 “我没有输。”晏珣笑着说,“这叫恶人先告状,我要做一次恶人。” 王玉燕无奈:“你日后别找人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别教坏小孩子。” “我知道。”晏珣说,“我听娘子的。” ……嘿!若是让王玉燕知道,王锡爵当年去辽东,把刺杀玩出花来,不知道会不会三观碎裂。 男人嘛,不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安抚好王玉燕,晏珣思考怎么把打架的事利益最大化。 …… 冯保也在琢磨这个重要问题。 虽然跟晏珣和解了,对外还是要有个说法。 被晏珣摁着揍了一顿,最后还要被人说自己跋扈? 那岂不是冤大了! 文人的嘴是很可怕的。 何况晏珣手中还有《明报》这样的大杀器。 第二天,冯保挣扎着下床,不顾双腿发抖,一身浓浓的药味出现在上衙门的官员身边,特别晃到高拱面前。 高拱后退半步,捂着鼻子说:“你生病了吗?怎么不在自己屋里呆着?出来走什么!你千万不要靠近皇上,以免过了病气。” 冯保:“……” 该说不说,高拱总是第一时间想到皇上。 “我被晏珣打了。”冯保如实告状。 高拱不可置信:“晏珣是翩翩君子,怎么可能让人打你?莫要胡说。” 冯保纠正:“不是他让人打我,而是他亲自动手。” 高拱睁大眼睛:“你打了晏珣?” 他的语调有些高,顿时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 什么? 冯保打了小晏阁老? 难怪今日小晏阁老请假,没有来文渊阁。 刚刚走过来的吕调阳说:“这就是冯公公不对了,有话好好说,怎么可以指使东厂番子打内阁大学士?” 论扩大事态,还得是不声不响吕调阳。 冯保:“是他打我!他逼着我跟他单打独斗!” “哦!”高拱说着,越过冯保往前走。 原来还有这种操作? 晏珣这一次实实在在帮高拱出了气。 高拱觉得自己前些日子误会晏珣了,跟阉党勾结? 晏珣怎么会做这种事? 正好借着此事,让皇上把那几个诱发一场内阁和东厂大战的祸水打发。 皇帝:就没有人问一问朕的意见和心情吗? 第652章 为晏珣报仇 冯保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 明明是他一身药味双腿发软,却被人说成他主动挑衅、殴打晏珣。 读书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本事,比赵高还强,有什么脸骂太监啊! 冯保唉声叹气,只好黯然离开,琢磨着让人在皇上旁边吹耳边风。 说到底,文官怎么看他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皇上的态度。 皇帝得知刚刚入内阁的晏珣请假了,还是因为跟太监打架这种离谱的事。 “……谁赢了?”皇帝好奇的问。 阮瑛平静地禀报:“不分输赢。” 皇帝愣了片刻,笑道:“没想到冯保的身手还挺好的,晏珣家学渊源,他们还能打个平手……外头怎么说?” “内阁诸位阁老说,请陛下驱逐引起祸端的红颜祸水。” 皇帝的笑容顿时凝固。 冯保送的几个美人花样多,他正新鲜着。 说起来,这几年修身养性,他的战斗力增强许多,正准备大展雄风好好鏖战一番。 “他们这是小题大做。”皇帝有些不满。 阮瑛说:“诸位大人也是关心陛下的龙体。” “朕知道。”皇帝叹了一口气。 为了这事,晏珣不惜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跟太监打架,可见对他紧张极了。 想到这里,皇帝有一种微妙的喜悦。 爱卿们都这么关心朕,是因为朕英明神武,可带领诸位爱卿走向人生巅峰。 “唉……”皇帝依依不舍,最终说:“告诉他们,朕知道了。再跟晏珣说,下南洋的时候,给朕带些黑珍珠回来。” 阮瑛领命。 黑珍珠,指的是人还是珍珠呢? 如果是人,陛下的口味未免太重了。 奴儿花花和花花奴儿,还没来得及走上历史舞台,就被晏珣拳打脚踢到不知道哪个疙瘩角。 没有什么是一顿拳脚解决不了的。 阮瑛来晏府传皇上的口谕。 “黑珍珠?”晏珣也有些意外,“我只听说南洋金珠、孔雀绿,黑珍珠应该是很少见的,也许要大洋洲才有。陛下亲自嘱咐,到时候我问西班牙人要。” 什么? 西班牙人不给? 占据吕宋那么久,难道不用给赔款吗? “你的伤怎么样?”阮瑛让小太监们退后,上前仔细打量晏珣:“冯保怎么敢打你!” 语气咬牙切齿,跟晏珣的老爹似的。 他不关心黑珍珠,只关心晏珣的伤。 晏珣心里暖暖的,又准备像哄媳妇一样说自己没事…… 阮瑛摆摆手说:“你不用安慰我,我亲自看看就知道。” “那不好吧。”晏珣拒绝。 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好意思在同性面前宽衣解带。 传出去,让人编奇奇怪怪的故事就不好了。 “别废话。”阮瑛难得的态度强硬,“要么,你就老实着交代,到底打得怎么样?” “确实受了一些伤,我爹已经给我上药了。”晏珣诚实地说,“你们不用这么紧张,我跟冯保有分寸的。” “他当众告状,说你打他。”阮瑛哼哼,“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 晏珣笑着说:“这样很好。” 阮瑛皱眉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晏珣大概有几个目的,一是表明态度,他跟太监不是一伙的; 二是为了驱逐鞑靼美人; 最后,他即将跟冯保一起下南洋,两人的关系最好有些微妙,既不能好得穿一条裤子,也不能是敌对的……这样才能让人放心。 按郑和的标准,晏珣会带两万人下南洋,足以横扫四海。 他跟冯保是互相合作、互相监督的关系。 想明白之后,阮瑛叹道:“你也是七窍玲珑心,想那么多,万一忧思过度生病怎么办?” “阮哥哥说得好像我是娇弱小娘子。”晏珣无奈,“我是横扫四海的一条好汉,你们这么担心,我还怎么出门?” 我要做鲁智深,不是林黛玉! 退一万步说,我最多也是倒拔垂杨柳的贾宝玉。 阮瑛笑了,“我们总把你当小孩子,忘了你已经当爹。吉吉和祥祥最近怎么样?” 这是他给晏珣的两个孩子起的名字。 每个人喊两个孩子的名字都不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晏珣一胎十八宝。 “隽儿和馨儿很乖。”提起孩子,晏珣精神一振,滔滔不绝地说两个孩子的趣事。 阮瑛也很感兴趣,又去看两个便宜大孙子、大孙女。 他这些年积攒下不少钱,原本想将来留给好大儿,现在已经决定越过晏珣,直接留给好孙孙。 晏珣趁着阮瑛心情大好,劝他不用再找冯保的麻烦……过犹不及。 “我知道了。”阮瑛淡淡地说,“你是小晏阁老,我不敢破坏你的计划。” “阮哥哥……”晏珣小声说,“你要南洋黑珍珠吗?我指的是……咳咳,你懂的。” “我不懂!”阮瑛哭笑不得,“你啊!真是让人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生气也不是,好笑也不是。 但就是这样真性情的晏郎,才让阮瑛一见如故。 “你下南洋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提前祝你一路顺风。”阮瑛说着,告辞离开。 晏珣在背后小声嘀咕:“太监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阿豹在他旁边更小声嘀咕:“珣哥的心思,才是变幻莫测。” 话音刚落,就挨了晏珣一拳。 “你跟常欢谁陪我下南洋?”晏珣问。 阿豹说:“不是说好他去吗?” “那行,你将来别后悔。”晏珣笑道。 阿豹顿时患得患失。 他知道南洋风浪大,还要打海盗、驱逐红毛番,说不准有翻船的风险。 可是风险往往伴随着收获。 跟着珣哥下南洋,也许可以博一个封妻荫子。 “我……我去?”阿豹犹豫地说。 晏珣摇摇头:“你在家孝敬我爹娘,我带常欢去。” 两个堂兄弟的性格各有千秋,阿豹可以守家,常欢更有冒险精神。 这次下南洋,王衡自告奋勇跟着一起去,王锡爵竟然同意,晏珣只好答应。 有个好大儿在身边侍候,似乎也不错。 此时,他的另一个便宜好大儿正在找冯保的麻烦。 “你送鞑靼女人,到底有什么阴谋?”朱翊钧冷冷地问。 冯保懵了。 太子殿下一上来就扣大帽子,太可怕了。 这么很辣的手段,肯定是跟吕调阳学的。 “殿下明鉴,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绝对没有阴谋。”冯保苦着脸说。 他在内心呐喊……我错了,我就不该跟晏珣比武,输赢都没有好处。 我单知道打这一架演给其他人看,能够平息高拱的怒火、顺利下南洋,却没想到太子的怒火更难平息。 “没说你有阴谋,我问的是,鞑靼人有什么阴谋?”朱翊钧再次问。 扣帽子的功夫,太子殿下炉火纯青。 第653章 表达感情的方式 冯保知道,这个黑锅无论如何都不能接。 一旦承认鞑靼美人有阴谋,就相当于承认他自己图谋不轨。 这简直是六月飞雪般的冤案。 他索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殿下饶奴婢一次,奴婢真的知错了。” 像他这样地位的大太监,被称为“厂臣”、“内臣”,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可自称“臣”和“我”,不用称奴婢。 从平日冯保对张居正和晏珣的姿态就知道,他虽是太监,也不卑不亢。 如今在其他小太监面前,冯保卑微地自称奴婢,恍惚回到刚入宫的时候,这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朱翊钧微微皱眉:“站起来说话。” “是。”冯保低着头站起。 朱翊钧沉默片刻才说:“你以前刚到裕王府的时候,做事很谨慎。当时你是为什么到的裕王府?” 冯保回答:“当时殿下出生,先帝关心您,让我到王府伺候您。” “你原本是照顾我的。”朱翊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想起来了,我刚学走路那会儿,你趴在地上给我当马骑,逗我开心。” 冯保有些尴尬,脚趾头抠了抠鞋底。 确实,他本来就是先帝派去的奴婢,本不应该过于骄傲。 这些年,压在他头上的大太监陈洪被驱逐,阮瑛又不显山露水,让他觉得自己是东厂第一人。 “殿下,奴婢错了。”冯保再次说,“我就不该跟晏大人打架。” 朱翊钧怒气平复一些,冷哼:“关键你还打赢了。” 冯保瞪大眼睛,连声说:“殿下明鉴,我没有赢啊!受伤的是我啊!” “可是晏珣请假了。” “想必是他想在下南洋之前多陪一陪家人。”冯保合理猜测。 朱翊钧没说信不信,只是甩甩袖子:“你下去吧!今后老老实实的,否则出了什么事,我也保不了你。” “是!”冯保听出太子语气中的一丝维护,不禁有些感动。 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其他小太监也是这么想,觉得太子殿下真是重情重义。 结果就是:太子把冯保削了一顿,冯保觉得感动,其他人觉得太子重情义。 朱翊钧走出文华殿,让太监们退后一段距离,问日讲官沈鲤:“我方才的表现如何?” 沈鲤说:“殿下做得很好。” 朱翊钧笑道:“我做什么,你总是夸我。今后晏老师不在,你也要说一说我的错误。” “是。”沈鲤恭敬地说。 唉……就算晏珣下南洋,东宫的老师之中,也不是他地位最高。 因为,有一个人要回来了。 申时行。 晏珣走了申时行的路,让申时行跟在他身后追。 现在他要下南洋,历史上万历朝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六位人物之一——首辅申时行要回来了。 他将回到翰林院,并接下太子东宫左春坊左庶子的官职。 然而几年不见,朱翊钧对申时行的记忆已经淡忘,还不如跟王锡爵、沈鲤的关系亲近。 申时行: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属于我的光环就被人夺走了。 …… 冯保说晏珣要在下南洋之前抓紧时间陪伴家人,他猜对了。 晏珣就趁着养伤,待在家里,在两个奶娃娃面前叨叨叨叨…… “我是你们两个的爹,要记住我的样子和声音,听到没有?” “怎么又要睡了?别睡!哎呀!别哭啊,我没有凶你。” 新手爹爹手忙脚乱,抱着哭闹儿子哄。 儿子还没有哄好,女儿又开始哭。 养双胞胎就是有这种麻烦。 王玉燕抱起女儿,夫妻俩一人哄一个。 最后还是奶娘接过去喂奶,小娃娃的哭声才止住。 晏珣擦着头上的汗,心有余悸:“他们两个哭起来,能把屋顶都掀翻。” “阿娘说小娃娃哭一哭对身体好。”王玉燕煞有介事地说。 她很相信王徽的话,阿娘身上有种神秘的威严。 晏珣说:“娘的话有道理,小孩子哭可以锻炼肺活量。只不过我实在是听不得,一听到他们哭就觉得心疼头疼。” “当爹娘的是这样。”王玉燕深有同感。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带小孩子们回娘家去住。”晏珣体贴地说。 刚成亲生子,他就要抛妻弃子,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让王玉燕带着孩子回到熟悉的地方,应该会更安心。 王玉燕摇摇头:“我是晏家的媳妇,要在家里孝敬爹娘。不过,我时不时会带孩子们回去,哥哥嫂子都很喜欢他们。” 晏珣揽着王玉燕,亲亲她的额头:“你真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 王玉燕脸红到脖子根。 夫君真是的,动不动就说肉麻的话。 如果让晏鹤年知道,大约又要说晏珣表达感情用力过猛。 但这也是他的性格特征。 家里人已经开始帮他收拾行李。 晏珣不打算办什么饯行宴。 这次随同下南洋的大小官吏很多,他要是带头办饯行宴,朝野上下什么活都不用干,每天轮流到处喝酒就行了。 他只是去跟相熟的朋友辞别。 阮瑛那边是不必再去了,朱翊钧这里是必然要到的。 晏珣在太子东宫见朱翊钧。 这时他的伤已经养好了。 “我不能陪你下南洋。”朱翊钧闷闷不乐,“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但一想到要分别很久,我就觉得很难过。” 晏珣:……一言不合就说肉麻话,肯定是跟沈鲤学的。 “殿下,你还记得在船上的时候,我们一起看星星吗?”晏珣笑着说。 “当然记得。”朱翊钧说。 “那么你想我的时候,就在晴朗的夜晚看天上的星星,那个时候我也在看星星。”晏珣温和地说,“这样我们又是一起看星星了。” 朱翊钧目光瞬间闪亮,如明星般璀璨。 “好!我跟皇家科学院订一台大望远镜,我们一起看每晚最闪烁的星辰。” “然后你就会想起,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 两人说着相视一笑,都想起一起看星星讲故事的那些日子。 不管分别多久,他们通过天上的星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周围的太监和锦衣卫们:……我又聋又哑,我什么都不知道。 爹啊娘啊!贵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吗?我快要受不了了! 这一刻他们终于醒悟,表达感情的时候绝对不能含蓄,就是要大胆和肉麻,才有载入史册的机会。 今日这一切,来日被写入史书中,就是君臣相得的佳话。 第654章 小晏阁老回乡 申时行回京,跟晏珣完成了东宫左春坊左庶子工作交接。 分别许多时日,再次相见,两人都感到唏嘘。 申时行的心情尤其复杂。 他接了晏珣宁波巡海御史一职,如今又接任东宫主官,下一步应该就是接任东阁大学士了吧?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晏珣说:“东宫主官的工作内容你是熟悉的,我就不过多地说。太子殿下年纪渐渐增长,脾气比小时候大,你教导的时候自己斟酌些。” 停顿片刻,他接着说:“武清侯府那边如果跟你来往,你也注意一些。” 武清侯李伟还是有一些生存智慧的。 以前张四维在太子身边,李伟跟张四维的关系很好。 后来李伟也想接近晏珣,遗憾的是晏珣的态度太冷淡。 申时行没想到晏珣会说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要知道李伟是太子殿下的外祖父,亲疏有别。 “文瑄,你还和当初一样。”申时行笑着感慨。 当初一起进京会试,晏珣毫不吝啬的分享自己的备考心得,后来获得修《承天大志》的重任,也不忘把他们拉进去分享功劳。 若非晏珣一路提拔,他也不能跟着晏珣身后的路走。 “时间过得真快,咱们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晏珣拍拍申时行的肩膀,郑重地说:“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晏珣一去兮迟早会还。 …… 高邮的新任知州是张居正的同乡、隆庆五年进士周嘉谟。 历史上一直活到崇祯年间的明末大臣,有“狠人”的称号。 他到任之初,就遇到一个下马威。 一群市井闲散混混,在街上闹事,逼迫商家罢市。 他连忙召集城中大户,命各家派家丁协助差役,将闹事者驱逐出城,逮捕严惩为带头大哥。 然而一件事情刚结束,又不断有百姓来告官,都是些离奇古怪的纠纷。 让底下的文吏处理都不行,非得知州大人亲自开衙门审案。 周嘉谟察觉到问题了。 一般升斗小民都怕见官,有什么纠纷宁可私了,怎么忽然都跑出来告官? 他的幕僚在一旁提醒:“也许这些人就是想拖住大人的脚步。” “依你看又当如何?”周嘉谟问。 “当然是跟说得上话的人谈一谈。”幕僚说。 周嘉谟点点头。 今时今日,高邮最大的地方势力,应该是晏家。 但晏家父子很低调,没有大规模兼并土地,甚至都没有在故乡盖一座像样的大宅院。 周嘉谟去拜访汪德渊的父亲汪东篱。 “周大人来了,汪家蓬荜生辉。”汪东篱姿态谦逊,让人上了西湖龙井,以及本地特色的茶点。 “近来公事繁忙,好不容易才有时间来拜访汪老爷,之前混混闹事多亏您相助。” 汪东篱谦逊地说是应当的。 周嘉谟话锋一转:“刚收到朝廷邸报,小晏阁老南下,途经高邮回乡祭祖。关于接待的事,本官想和本地乡绅商量,你们对他更了解。” 得知是这件事,汪东篱露出真诚的笑容:“是应该给小晏阁老安排一次隆重的接待仪式,一门双阁老,他是我们整个高邮的骄傲。” “小晏阁老要来了,我却被各种案件缠得分不开身,没法抽身安排接待,真是非常惭愧。”周嘉谟叹气。 汪东篱沉默片刻,跟周嘉谟的目光对上。 两人都没有退让。 在这沉默间,周嘉谟又说:“我在京城的时候,跟汪兄请教过高邮各大士绅的情况,我现在说一说,请汪老爷指点。” 汪东篱:“……” 好嘛!自家儿子也是个大公无私的! 不能怪他私心重,汪家在高邮经营几百年,摊丁入亩之后,每年要多交不少赋税。 周嘉谟已经滔滔不绝地说起各家的底细,甚至连汪家和顾家一些私盐上的买卖,都略有提及。 汪东篱笑容僵硬。 周嘉谟见好就收,又说了一会儿接待小晏阁老的工作,喝完一杯茶后告辞离开。 汪东篱一个人默默坐着。 很多年以前,他在这里见到了晏鹤年父子,那时德渊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小子。 想到汪德渊在倭国立下的功劳和现在的官职,汪东篱既骄傲又矛盾……若是不配合摊丁入亩,会不会影响到德渊的前程? 刚才姓周的特意提到德渊,是拉关系还是威胁? 他的妻子顾氏走出来问:“听闻晏珣要回来了?” 汪东篱回过神,回答:“是路过。晏大学士巡视南洋,皇上允其回乡祭祖。” “那就是要衣锦还乡了。”顾氏高兴地说,“我得提前通知一下双河村的人,让他们准备准备。” “你可真高兴。”汪东篱失笑,“刚才知州也说,让城中乡绅一起安排接待仪式,花我们的钱让他去做人情。” “花些钱我也高兴。”顾氏说,“晏珣和我们家的关系,不就像我们的孩子似的?” “他们这些孩子,出息之后第一个拿自己家开刀割肉。”汪东篱哀叹一声,还不得不去找自己相熟的人家,配合周嘉谟的工作。 高邮大户吴家的家主吴民主动站出来,包揽接待工作。 “我当初在北边贩卖牛马,有幸拜见老晏大人,如果各位乡亲信任我,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吴民笑眯眯地说。 未来“吴三桂”的长辈,很会抓住时机。 高邮乡绅因为摊丁入亩的事,对晏珣感情复杂,表面上说晏家父子是高邮的骄傲,背地里忍不住骂骂咧咧,并不想花钱办什么仪式。 可是见吴民这么主动,他们又隐约担心自己吃亏。 “吴民啥时候巴结上晏家,我们怎么不知道?” “他倒是狡猾,想让他做好人,我们来做坏人。” 周嘉谟冷眼旁观,借着晏珣回乡的契机,让那些为难他的乡绅都忙碌起来。 衙门里的案子一下子减少,他终于可以展开拳脚工作。 “摊不摊”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具体怎么摊,谁家摊多少? 就像办接待仪式一样,有人做主导,有人凑份子。 “吴家来往北方做贩卖牛马的生意,在土地上的利益较少,就拿他家开始。”周嘉谟下定决心。 吴民:“……?” 晏珣本以为自己这次回乡还可以低调,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轻车简行。 海瑞不是制定过规矩吗?不许超规格办接待仪式迎接上司或者过路的官员。 但来到高邮的时候,他被岸上的一排排隆重的迎接人群给惊呆了,鞭炮声锣鼓声乐声震耳欲聋。 “……这是谁搞的?”晏珣皱眉,“周嘉谟想干什么?” 这个周嘉谟不愧是内阁一致推举出来执行摊丁入亩的人,连环招一招接一招。 第655章 超规格接待仪式 晏珣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要说谁最兴奋,不是码头上那些吹拉弹唱、礼乐欢迎的地方乡绅,也不是全套官服摆出仪仗的官员…… 而是河边那些小船上的渔民水手。 在运河和高邮湖上混生活的人,谁能不知道晏鹤年? 晏大当家的儿子,就是他们的带头大哥。 只可惜这位带头大哥要下南洋,今后打咸水鱼不打淡水鱼。 否则他们在带头大哥的带领下,日子必定更加红红火火。 唢呐的声音尤其响亮,晏珣被这销魂的乐声刺激得脚下一滑,他稳住身形保持微笑,上岸之后跟周嘉谟及汪东篱等人寒暄,然后坐进为他准备的大轿子。 就当这是乡亲们的真心热烈欢迎吧! 响亮的鼓乐,比迎神赛会还要热闹,城里的百姓也都远远近近的踮起脚围观。 “看见没有?第一台轿子里的就是小晏阁老,他以前是我家的邻居。” “你就吹牛吧!” “这有什么好吹?平安坊晏家吉屋还在呢!你若不信可以问一问说书人老山,晏家的故事他最清楚。” “既然是熟人,你怎么不上前去迎接?” “……这……唉?那个老山你怎么不上前去迎接?怕晏大人不认你吗?” 说书人老山摸着没几根头发的脑袋叹气:“他认识我,就怕我认不出他了。此一时彼一时也。” 接待的宴席就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办,周嘉谟还把双河村的族老请来,主打一个贴心周到。 他虽然借晏珣的到来打压那群不听话的乡绅,但他对晏珣还是很敬佩的。 他是要请晏珣帮忙,不是为了得罪晏珣。 晏长年拄着拐杖,和晏松年互相搀扶,时不时紧张地摸着身上的新衣服,脸上的笑容都颤抖。 “老人家,不用紧张。晏大人虽然是高官,为人很和气。”负责安排接待宴席的吴民说。 晏松年瞪眼:“我还能不知道?我不是紧张,我是想到一会儿要见到我儿常欢,太兴奋了。” 这个姓吴的反客为主,好像比他们还要熟悉晏珣。 吴民笑道:“令郎也跟着晏大人南下?” 晏松年骄傲地说:“常欢是晏家第一大管家、第一幕僚,当然要跟着。” 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晏松年觉得,凭他跟晏鹤年、晏珣的关系,谦虚一点说,至少也是五品官。 吴名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给这两位“五品官”递茶。 终于等到晏珣到了,欢迎仪仗在外面门口停下,又是鞭炮声响起。 晏松年嘀咕:“跟迎亲接新娘似的。” 吴民:“……” 他从人群中挤出去,到晏珣面前,恭敬地说:“恭迎阁老回乡,乡亲们备了两桌简陋的酒菜,给大人接风。” 晏珣听旁人介绍,才知道此人就是高邮吴氏的家主。 他不熟悉吴民,对吴三桂了解的更多一些。 “乡亲们如此厚爱,实在是让我诚惶诚恐。”晏珣微微叹道,“这样的酒席,超规格了,可怎么好?” 吴民和汪东篱连忙说:“一些本地特产和乡下家常菜而已,绝对没有超规格。” 你说四菜一汤的标准? 我这不是四菜一汤吗? 只不过材料特殊一点而已。 周嘉谟上前,请晏阁老入座。 晏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淡定地笑了笑往前走。 这时,他看到自家的长辈们。 “怎么能劳烦长辈来接我?”晏珣连忙说,“诸位辛苦了,请入座。” 晏松年笑道:“老爷们说让我们来,我们就来了。想着白吃一顿好饭,不吃白不吃。” 晏长年也说:“今天在这里给你接风,咱村里就不用再摆席面了。” 周围的人:……晏家人真有个性。 咱们这是该笑呢?还是不该笑? 晏珣笑道:“就该这样,能节省还是节省一些好。皇上常常说,宫里要带头节俭,不可铺张浪费。” “是,是!”众人连忙附和,对晏阁老的喜好又摸清了一点。 吴民悄悄去厨房安排,把几样过分珍稀的食材撤下。 今时今日,已经是别人来摸索晏珣的喜好。 入座之后,周嘉谟先说了已经让人去双河村安排祭奠仪式,可选吉日陪大人一起去。 晏珣说:“多谢明卿,你真是太多礼了。” 周嘉谟说:“是下官的份内之事。” 入席之后,众人又给晏珣敬酒,说起下南洋的盛事,祝晏珣一帆风顺。 气氛和谐的时候,周嘉谟才说:“摊丁入亩的政策,是大人提出的,近来发生一些事,我想向您请教。” 晏珣放下酒杯,点点头说:“我喝得有些多,明日再说吧。” 周嘉谟连忙说好,就让人给晏大人上茶解酒。 只要晏珣在此当众表态关注此事,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毕竟晏珣只是路过,后面的事情还要他自己做。 晏珣喝着茶,听周围的人说各种恭维话,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陪乡绅喝酒的周嘉谟……这个年轻人做事有章法,是可以栽培的后辈。 高邮的驿馆很简陋,官府安排晏珣在官宅住。 晏珣从善如流答应。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实在是大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一群人围着,听着言不由衷的话,看一些虚伪的笑容,没意思。 晏松年去找常欢说话。 “怎么是你下南洋,不是阿豹?”晏松年叹气,“这多危险啊?你又没有出过海,在外面生病怎么办?” “爹,你关心我?”常欢震惊。 “不然呢?你是我们家最出息的,全家都靠你养!”晏松年直白地说。 这是事实。 常欢管着晏鹤年的许多产业,自己手里也有钱,常常接济家里。 “你是关心钱,不是关心我。”常欢很失望。 “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不是阿豹去?”晏松年问。 “我比他聪明。”常欢叹道:“爹放心,我若是死在外面,会有抚恤金。” “你怎么说话的?爹不是这个意思!” 父子俩一见面就吵了起来。 …… 晏珣看见客房的墙上画着一幅兰陵喵喵声的杰作,更觉得周嘉谟这年轻人有眼光有品味。 “明天听听他想说什么。”晏珣笑了笑,对身边的人说:“若有人要见我,你们先接拜帖。” 既然回来了,就推一推摊丁入亩。 回到故乡,仿佛又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水汽,还带着运河和高邮湖凉凉的气息,这一夜睡得极好。 就连做梦,都是摇晃的渔船和熟悉的乡音。 第656章 摊丁入亩怎么摊 “此次南下之前,我跟皇上详细谈过摊丁入亩。” 晏珣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以你的本事,可以应对地方乡绅的阻挠,解决摊不摊这个问题。” 周嘉谟尴尬地笑了笑:“下官惭愧,还得利用小晏阁老回乡的契机,才让那些乡绅配合工作。” 晏珣说:“我会跟他们讲苏州士子抗税事件,让他们知道跟朝廷抵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抗税的后果,就是参与者失去会试的机会。 “接下来摊丁入亩会在南直隶和浙江先开展,分州县落实。具体来说,丁银是摊入该县的正赋,还是摊入地亩,需要因地制宜。” 周嘉谟拱手说:“请大人稍等,下官拿纸笔记下。” 他对晏珣的态度非常恭敬。 毕竟在高邮为官,还得扯晏珣的虎皮做大旗。 过一会儿,幕僚帮周嘉谟在书桌上布置好笔墨纸砚。 “丁多地少的县,摊丁入亩会导致田赋增加,这对于底层自耕小农尤其不利,这个时候就要想调整政策,均衡田赋和百姓生计。” “南直隶这边还有盐场,各盐场的灶丁也应该摊丁入亩。” 周嘉谟越听神色越郑重,小晏阁老不是泛泛而谈,还举了具体例子。 “我是高邮人,需要避嫌,不谈这里的事。拿浙江钱塘县来说,丁银在地丁税赋中占比较大,要避免大户人家将加征的丁银转嫁给佃户,官府可以先获得佃户的支持。” “怎么获得?”周嘉谟虚心请教。 晏珣说:“钱塘江边有一片沙地,被地方豪强私自霸占,佃出去牟利,官府可以把这片沙地收官有,让人领凭证去耕种,酌情抵之前欠的钱粮。” “大人举的例子是现实存在的吗?”周嘉谟好奇地问。 晏珣笑着:“随我来南下的谢秉忠是浙江人,他将这些调查清楚告诉我。” “余姚谢氏。”周嘉谟恍然。 谢氏跟晏家一样,“父子双鼎甲”,“旧时王谢堂前燕”里谢家,也是他祖先。 周嘉谟点点头,又说:“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在摊丁入亩时,不仅要考虑增加税赋,还要顾虑百姓的生计,不能把好事做成坏事。” 晏珣赞道:“你果然聪慧。高邮这边就交给你执行,要给其他地方做个好榜样。” 王安石变法,底下的官吏在执行过程中,搞得民怨沸腾。 以至于王安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被钉在奸相的柱子上。 皇上说不希望晏珣做商鞅。 晏珣也不希望自己做王安石。 他要下南洋,首先要把摊丁入亩地的事交给可信之人。 周嘉谟说:“下官多谢阁老信任。您刚才给我提点,我想从顾家的盐场开始,将盐丁摊丁,顾家跟汪家是姻亲。” 晏珣点点头:“可行。已在执行过程中,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 “请大人指点。”周嘉谟又拱拱手。 “如果有人闹事,就以雷霆手段拿下。读书人最怕的就是前程被毁。” “但乡绅是构成社会底层秩序的基础,你不能跟他们成为敌人。具体政策要跟乡绅共议,取得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结果。”晏珣一条条仔细地说。 他在京城想了很久,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某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请父亲晏鹤年帮他一个忙……“看一看”历史上雍正是怎么办成这件事的。 具体怎么看? 天机不可泄露。 他是历史渣,但老爹是活神仙。 晏珣又说了一些具体措施,都是一个叫李卫的人用过的。 站在后人的肩膀上,能够看得更远。 周嘉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为这件事琢磨很久,又是具体实施的人,结果还是不如小晏阁老思虑周全。 你前辈就是你前辈! 谈摊丁入亩的事,就谈了整整一天。 城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着晏珣的一举一动。 吴民等人给常欢送礼,笑道:“都是乡里乡亲,应该多来往才是。” 常欢看着这些礼物,惊讶地问:“是送给我的?” 他在京城是管着晏家的产业,人情往来的事都是阿豹负责。 因此也没什么人给他送礼。 吴民笑道:“当然是给晏琼兄弟的,您在阁老身边,帮我们说一说话。” 常欢说:“这怎么好?我不擅长受贿。” “噗嗤”,有人笑了一声,都说常欢过于谦虚。 宰相门房七品官,你一个五品官收一点礼物算什么? …… 晏珣回来时,看到常欢和晏松年在清点礼物。 “谁那么有眼光,给我们阿琼送礼?”晏珣笑眯眯地问。 常欢松了一口气,“珣哥,你回来了。” 他拿出一份礼单,连声说:“我听说过受贿是要剥皮点灯的,怎么敢随便收礼?但都是乡里乡亲,直接拒绝又怕得罪人。因此我整理好,离开的时候回一份等价值的礼物。” 晏松年在旁边愁眉苦脸:“要么不收,收了又要回礼,不是让人心里难受嘛!” 常欢说:“我想看着价值差不多的,张家的礼回给李家,李家的礼回给张家,珣哥看这样行不行?” “你收的,你自己安排。”晏珣说。 正好让人知道送给常欢也没用,日后别送了。 “……四伯,长年大伯他们都回村了,你怎么还在这?”晏珣问。 晏松年笑呵呵地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也让乡亲们迎接一下我。” 乡亲们迎接小珣,他站在旁边,四舍五入就是迎接他。 晏珣:“……行吧!明天我们回去,祭祀要用的东西,周嘉谟都准备好了。” “周大人真是好人,安排那么隆重的仪仗迎接我们,又大摆席面,还给安排祭祀。”常欢说,“我们要不要表示一下感谢?” 晏珣笑道:“我今天已经谢过他了。” 周嘉谟那么会办事,就是等他那一番话。 晏珣的提议,虽然是经过后人检验的,但并不一定符合大明的国情和高邮的具体情况。 还需要周嘉谟因地制宜灵活处置。 晏珣让常欢收拾东西时,晏松年忽然小声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谢秉忠,今天去喝花酒了。” “你怎么知道?”晏珣震惊。 晏松年笑着说:“你四伯我,是打听消息的高手。” “说实话。”晏珣淡淡地说。 晏松年觉得大侄子的眼神有刀子,缩了缩脖子:“他们本来也请了我,但我不是那种人。” “是吗?” “呃……我怕万一喝多了,遇到仙人跳。”晏松年接着交代,“反正你知道这个事就行了。” “知道了。”晏珣笑道,“我真没想到,四伯也是聪明人。” 听到晏珣的夸赞,晏松年神气地看了常欢一眼……“你爹还是你爹!” 常欢:“四大爷回去吧!” “你喊谁大爷,我是你爹。” “你是大爷,珣哥的大爷。” 晏珣听着他们吵嘴,背着手回房休息。 亲朋故友太多,衣锦还乡什么的,也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第657章 我家亲戚真多 晏珣第一次知道自家居然有这么多亲戚。 比他中举之后衣锦还乡时还要多。 具体来说就是,十里八村的人都到码头上迎接,锣鼓声,鞭炮声响个不停。 比之前官府举办的迎接仪仗还要热烈。 而且是自发的、无偿的,喧嚣声响彻云霄。 晏珣的船一到,鞭炮声结束后,好多陌生的面孔出现,有人说:“小晏阁老,我是你的姑表叔公,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我是你七大姨的小叔子,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我家吃过饭。” “你小的时候,有一回掉河里,我把你捞起来。”一个比晏珣还年轻的小伙子说。 一言不合就上救命之恩。 其他人纷纷瞪着他:“你别胡说!晏珣小时候,你岂不是更小?” 一个人胡说,就显得其他人都是胡说。 这不是冤枉人吗? 晏长年拄着拐杖,乐呵呵的说:“要先去祭祖吧?我看都有人把祭品搬上山了!走,我们一起去。” 他朝乡亲们吆喝:“一笔写不出两个晏字,我们是一家人!” 这几年晏鹤年新买了祭田、在祖坟旁边盖了房子,给守墓的同族住。 祭田佃给人种,收益用来资助村里的孤寡老人、给赶考的读书人做盘缠。 如此一来,也是为家族做贡献。 族里人都很感激晏鹤年。 常欢走出来说:“老大伯,你腿脚不好就在家里歇着吧!” 晏长年立即把拐杖一扔,健步如飞地在前面带路……“这种事得我来主持,我怎么能不去!” 他的嫡长孙捡起拐杖,在身后追:“爷爷你走慢点,我追不上!” 众人哈哈大笑,又围着晏珣说各种奉承的话。 “怎么不带两个娃娃回来?家里收到信,说你喜得龙凤胎,乡亲们还没见过呢!”一个大婶说。 晏珣只觉得耳边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运河上的潺潺流水声混合在一起。 最后只听到小溪旁的鸭子在嘎嘎叫。 “啊?什么?”他反问。 周围的人说:“十八姑问你的龙凤儿怎么没回来?” 晏珣笑道:“我是要下南洋路过高邮祭祖,不方便带着他们。等年底,我娘子带着他们回来过年。” “真的假的?那我可得给外甥媳妇和孙孙们准备一份大礼。”另一个大婶说。 晏珣保持微笑,他认不出这个是什么亲戚。 旁边有体贴的人说:“这是十三姨,你母亲的远房表妹,嫁到兴化去的。” 晏珣还是没弄懂,只能含笑点点头。 好家伙! 难怪说怎么来那么多人,连嫁到兴化去的远亲都来了。 陪着晏珣回村祭祖的谢秉忠说:“晏阁老,您可真是受乡亲们爱戴。” 此言一出,更像捅了马蜂窝。 各种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在说晏珣有多优秀,跟他们的关系多亲近。 晏珣脸上的笑容都快僵硬了。 这算是什么事嘛! 这时候,有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声说:“我是杨仲泽的舅舅,晏大人一定认得我!我家仲泽喊晏大人作表叔,我就是晏大人的表兄。” 晏珣:……认得是认得,就是算不清楚。 杨仲泽还是晏珣在汪氏族学里的同窗,从母亲那边论,比他低一辈。 因此喊他做表叔,喊他爹做叔祖。 便宜大侄子这些年在外地当官,目前在广东做知府,是张四维的下属。 这么多人簇拥着晏珣往前走,知道的说是祭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跟着晏珣去攻城。 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是攻城,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给晏家的祖坟和祖父母、母亲的坟墓祭祀,晏珣最后站在母亲的坟前,沉默地站了很久。 其他人都自觉地退后一段距离。 晏珣低声呢喃:“娘,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到离去的那一刻,都放心不下我。 你跟老爹说,让他再娶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但是不要让新人欺负我。 老爹就一直等到我长大,灵魄回来之后才再娶。 我在倭国见到了舅舅,他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对我很好,但是看我的眼神总有些恍惚。 我知道他是透过我在看你。 他给我送很多礼物,有一些是年轻女子喜欢的,后来老爹看到说,那是你喜欢的。 我想在舅舅的记忆里,你还是熟悉的模样。 老爹和舅舅都已经老了,娘永远年轻。 在晏公庙旁的那一夜,我梦见了你。我想娘一定在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 娘,我要下南洋了。 你如果在天上,就看着你的儿子怎么弘扬华夏国威吧! …… 晏珣没有说让母亲保佑他,只想让母亲看着他成就一番事业。 最后,晏珣恭恭敬敬地在母亲的墓前磕头。 今时今日,能让小晏阁老这么恭敬对待的人已经不多了。 杨家的人也站在远处看着,都湿了眼眶。 给晏珣外祖父守墓的老人泪流满面。 “你离开很久,还有人记得你,这就是生儿育女的意义吧!” “老伯,你说这话太让我们伤感了。”旁边的人又哭又笑。 好好的日子,干嘛要落泪呢? 想到晏珣从小失去母亲,这些年过得一定很不容易吧? 晏鹤年带着他,肯定更不容易。 晏松年听到周围的人议论,大声说:“他们没有不容易,鹤年多大的本事啊!从前再难的处境,他都过得比我好!他对小珣,那更是不用说!” 谁不容易? 明明我才不容易! 每次还没怎么样呢,老六就要折腾我报复他! 就老六那性格和本事,能吃什么亏? 晏长年也说:“鹤年本事大,江湖里打渔撑船的,哪个不服他?!” 一群敞着怀的高邮湖汉子说:“晏哥哥一句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一言不合转场《水浒传》。 晏珣转过头走来,对上一张张或哭或笑的脸和各种奇奇怪怪的目光。 ……这都是些什么亲戚啊! 但是转念一想,他家的亲戚虽然话多,但至少不像徐阶的家族那样仗势欺人。 老爹一直都注意这个问题,早早给亲戚们提了醒,谁要是仗着他的名头干坏事,小心夜里鬼敲门。 有不信邪的,刚干了一点小事,就被人套麻袋扔河里差点淹死。 请你吃馄饨! 到这一步,亲戚们算是看懂了,晏鹤年想给的就拿着,不想给的别妄想。 有老爹镇场子,晏珣不用操心家族的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吃到老爹的软饭了。 王衡好不容易脱颖而出,拉着晏珣的手安慰:“父亲别难过,你母亲刚刚一定在看着你,我看到一只鸟落在你身边。” 众人听到王衡的称呼,震惊地看着晏珣。 “小娃娃,你既然喊父亲,应该说祖母啊!”不知情的远房亲戚说。 晏珣连忙解释:“这是我妻子的内侄。” 众人更惊讶……妻子的内侄喊你做父亲? 这是什么伦理故事? “他是我义子!”晏珣大声解释。 他合理怀疑,王衡是故意捣乱破坏气氛! 第658章 人到齐了吗 隆庆九年六月,松江府上海港。 徐徐的海风吹走了夏日的炎热,即使人山人海也不让人烦闷。 锣鼓声鞭炮声和人群的喧嚣声,仿佛能将海浪推开。 烟波浩渺的长江出海口,一艘艘巨大的海船井然有序地离开崇明岛船坞,如蓄势待发的巨兽般驶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鼓角声呜呜,船上旗帜迎着海风猎猎作响。 岸上的人呼喊欢呼,船上的人挥手致意。 岸上送行的各级官员身着隆重的官服摆起香案,虔诚地向海神祭奠。 ——请保佑我大明水师战无不胜。 ——请保佑我军将士平安归来。 ——请保佑华夏光辉威震四方。 袅袅香烟升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又是一阵尘烟。 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孩子仰望着那高山一般的大海船扬帆远去,紧张而激动地拉着父母的手。 眼前比过年还热闹的一幕,震撼了他弱小的心灵。 “爹娘,他们要去哪里?”小孩子好奇的问。 他的父亲就是崇明岛船坞的工匠,曾亲眼看着一棵棵百年大橡木变成巨船。 “下南洋。”中年汉子舔了舔嘴唇,更紧张地牵着家人的手。 “最前面那一艘就是威远号吗?”旁边不知谁在问。 “是啊!你看后面还有定远、镇远、靖远、致远、来远……” 一连串的“远”字念出来,让人仿佛第一次知道“远”可以组那么多词。 “这些船要下南洋?就像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一样吗?”有人问。 “一样的,只是这一次最远只到满喇甲,驱逐占据沿途藩属国的红毛番,不到锡兰那一边。” “这些船可以抵抗南洋的飓风吗?”也有人担心地问。 “当然可以。”旁人坚定地回答,“你没看到那‘晏’字大旗吗?是晏公下南洋。” 晏公是谁? 晏公就是水神,想必跟龙王也是旧相识。 一个不识字又耳背的老汉问:“是谁?到底是谁?” “晏——珣!”周围的人大声喊道。 是他!就是他! 老汉恍然大悟。 徐阶也在送行的乡绅中。 虽然早知会有这一天,在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感到不真实。 多少年了? 大明的舰队离开南洋广阔天地多少年了? 竟然真的要收复故土。 即便是政见有不同的人,只要意识到身上流淌的是华夏武德充沛的血液,就会有开疆拓土的理想,对眼前的一幕感到骄傲。 “徐璠也在船上。”徐阶像是在对谁炫耀,又像是自言自语。 …… 高大威武的威远号上,大明的旗帜和金线绣着的“晏”字旗,格外醒目。 冯保仰望着“晏”字旗,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属于自己的光芒被夺走。 因为当初三保太监下西洋,船上飘扬的是“郑”字大旗。 如果没有晏珣,此次下南洋的负责人应该是他冯公公! 最懊恼的是,这些旗帜还是他负责让人做的。 船上成千上万人的目光凝聚在那个年轻威武的大学士身上。 晏珣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威严,被他目光直视的人或是如沐春风,或是羞愧低头。 这样天人之姿的大学士代表大明朝廷巡视南洋,才能体现怏怏华夏的气度。 冯保:……颜值有理,我服了。 船队渐渐远离岸边,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晏珣拱手告别,一步一步在所有人的瞩目中坚定地走上船舷,挥手高呼—— “全速前进!” “呜呜……”号角吹响。 大小船舶组成的庞大舰队,如离弦的弓箭,拉满风力冲向大洋。 “人都到齐了吗?”晏珣朗声问。 “到齐了。”船上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回应。 威远号旗舰就是浮在水上的高楼,能容纳一支规模不小队伍。 船上有船工水手和文官,更有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各级将领。 鸿胪寺序班负责主持外交仪式,比如打赢红毛番之后,接受敌人投降、跟对方签订合约; 户部派出的郎中分管财务粮饷; 兵部派出的郎中负责记录军功; 翰林院派出“行人”随行记录、作为历史史料; 市舶司派人负责贸易; 此外还有医官医士和看天象、判断航向的阴阳士。 他们都是去弘扬华夏文明的。 都指挥同知李如松也在船上,站在晏珣身边呐喊。 “到齐了!”力能扛鼎的武状元声如洪钟。 晏珣的耳膜为之一震。 到了松江府之后,他抓紧时间检查船只、与水师将领一起检查武器军备,就连柴米油盐的后勤,全都一一细看。 终于汇聚齐所有参与下南洋的人,开始这趟盛大的行程。 和这次的规模相比,之前去倭国签订马关条约,真的就是一家老小家门口一游。 王衡以国子监监生身份被征为起草文书告示的“舍人”。 他看到辽阔的大海并不陌生。 当初郑和第一次下西洋,就是从太仓港出海。 太仓王家是丝绸大户,发家靠的就是海上丝绸之路。 谢秉忠不由自主的发出笑声。 《世宗实录》说他家是大海盗的后台,事实上不是谢家想做海盗,而是历史渊源,让身在余姚的谢氏家族跟“外越”有剪不断的关系。 郑和下西洋是在永乐年间,船队中有很多方国珍水师旧部。 这些人本来是上岸从良的“外越”,让他们出海重操旧业,如同蛟龙出海、所向披靡。 徐璠站在谢秉忠身边,听到耳边的笑声,啧啧两声:“以后你们就弃暗投明了。” 谢秉忠意气风发,笑着不跟徐璠计较。 现在的外越,其实早就没有当年的威风。 因为红毛番来了。 从前外越们横行南洋做海盗、甚至在海岛自称国主。 爪哇和马来附近的岛国,都有他们建的小国家。 汪直自称“大宋国徽王”,也是跟前辈们学的。 但红发番的到来,抢占了他们的地盘、破坏了他们的生存环境。 现在大明要恢复对南洋藩属国的控制,对这些人来说也是机遇。 汪德渊也在船上,他就是主动请缨的兵部郎中。 “这种大事,少了我肯定不完美。”这是汪德渊的想法。 船上各部的文武官员都有,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让人单独率领一队出访。 “抚绥四方,德化四夷。” “游子应该回到祖国的怀抱。” “南洋诸岛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一部分。” 《明报》这一两年不断的宣传,这些观点已经深入人心。 第659章 船上有什么 郑和第一次率领大明海军舰队下西洋的时候,只有三十多岁,和晏珣如今差不多的年纪。 大约这个年纪的男子精力充沛又有勇气,适合去做冒险的事。 旗舰大海船非常巨大,上下有八层,最底下的一层放的是压舱石。 若是在海外获得大量金银铜,就可以用贵金属矿石作为压舱石。 二三层是货仓,存放物资。 第四层在甲板下面,沿着船舷两侧装备二十门门大炮,中间是下级官员和士兵住的地方。 再往上是甲板,分前后两部分。 前面船头有船舱,是船工水手工作生活的地方。 船尾有四层舵楼,是整支舰队的指挥部。 其中舵楼二层是官厅,晏珣和其他中高级官员就住在这里。 三层是一个神堂,供奉妈祖等神。 舵楼最上面是发号施令、观察气象、信号联络的地方。 前后楼中间除了操帆绞盘和火炮之外,还有供士兵操练的场地。 楼船夜雪瓜洲渡,船上有楼一层又一层。 这已经不是普通人想象中的船,而是一个城堡。 晏珣上次去倭国已经坐过这艘船,里里外外都很熟;冯保这些年都在造船,更没有什么新鲜感。 但是第一次登船的常欢目瞪口呆,只会说:“哇哇哇!” 他也是国子监的监生,身上也挂着一个舍人的名头。 虽然他会写什么文书还存疑。 小舍人王衡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说:“琼叔,你镇定一点,又不是没见过船。高邮湖和运河边,不是也有船坞?” 常欢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没见过这么大的,这是一座城啊!” “夸张了!这艘主舰只能容纳1000人,离城堡还差得远。”王衡一副见惯世面的样子。 常欢说:“不夸张!小倭奴一个村都能称国,何况一千人。” 说起倭奴,征调的五百倭奴“勇士”在后面的战船上。 整个船队,除了战船,还有粮船、马船、水船、坐船……按用途分门别类。 这一支大明海军舰队,在许多国家眼中,就是倾国之力。 ……毕竟西班牙常驻吕宋岛的也就只有不到两千人。 其实华夏最适合海外殖民,因为人够多。 何心隐带着一群弟子在后面的一艘船上。 晏珣承诺,在南洋以南有个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人,适合从无到有建立理想国。 “这不是流放吗?”他的一个弟子脸色苍白。 本来想着出来见见世面,谁知海风吹得人头疼。 何心隐认真地说:“流放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 弟子:“……那就是自愿流放?” 他们的学说讲究人人平等,师徒间也可以平等说话。 “照你这么说,西班牙驻吕宋总督德桑德也是流放吗?”另一个弟子反驳,“德桑德在国内是一个下层军官,出来就是吕宋国王。” 何心隐摸摸胡子:“我们到吕宋要好好观察,学习红毛番是怎么管理海外领地的,将来我们自己建国用得上。” 晏珣说的那片大陆,比吕宋还要大得多。 听完何心隐的话,弟子们摩拳擦掌,又有了勇往直前的信念。 “可是那片大陆离华夏太远,我们总不能带着野人建国吧?”有人迟疑地说。 何心隐说:“我们背后有大明皇朝。这是隆庆朝第一次下南洋,不是最后一次。” 许多事只要往好的方面想,就会觉得豁然开朗。 传说郑和下西洋时,有水手留在非洲东海岸,那里已经繁衍形成了一个小国。 …… 五百倭奴分散成十个小队,在十艘战船上,和西班牙人短兵相接时,就让他们先上。 他们是在夏日出发,浩浩荡荡地沿着东海南下到福建,先抵达闽江入海口的五虎门一带。 在这里与福建水师会合、一部分物资也会在这里运送上船。 同时他们还要等……信风。 负责看风向的阴阳士说:“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我们要在这里等秋天的东北风来临。” 东南沿海的渔民称这个风为“信风”,因为它很守信; 海商称其为贸易风,因为只有到此时才适合下南洋。 王衡问:“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六月就出海?” 出海的时间,是阴阳士选的吉日。 阴阳士沉默片刻,诚实的说:“三保太监都是在这个时候下海的。”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就是最好的吉日。 晏珣笑道:“我们第一次出海,多点时间也好。我们在福建等候,正好帮助福建水师清理沿海的林凤海盗集团。” 李如松说:“我们那么庞大的舰队一出现,什么海盗都会望风而逃。” 不逃在原地等死吗? “那你说他们会逃去哪里?”晏珣笑着问。 “吕宋。”李如松说,“如果是过去,大湾也是一个海盗基地,但现在已经是大明的郡县,巡抚殷正茂在那里。” 那么最近的大岛,就是吕宋。 “那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吗?”晏珣说,“想必德桑德也知道大明海军舰队下南洋。” 李如松说:“德桑德可能有两种反应,一是驱逐林凤集团,避免惹我们生气;第二种就是接纳他们,利用林凤集团给我们找麻烦。” “你觉得哪种可能比较大?”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第一种。”李如松说。 晏珣笑着摇摇头:“但是林凤不是你想赶就能赶跑的,你还是不了解‘外越’这个群体,他们出了海就如鱼得水,每个岛都能去。” 先在福建等信风,也等吕宋的消息。 …… 吕宋总督德桑德就是制定联倭灭明计划的狂人。 他身材高大,面庞威严看不出具体的年纪,接近红色的金黄色胡子环绕他的脸。 他性格坚毅、生活自律,即使是在远离故土的吕宋,他也没有染上不好的习惯,因此也没染上奇奇怪怪的疾病。 他有一句名言“我从不统计阵亡者。” 只有胜利者才值得纪念。 此时,他看着眼前的一个东方人面孔说:“你见过晏珣吗?” 他听前往宁波的商人提过晏珣,据说葡萄牙神父范礼安和贝利拉寄回国内的信中,也非常推崇这个人。 葡萄牙人总是爱夸大。 但德桑德对晏珣很好奇。 难道一群绵羊之中真的能出一个猛虎吗? “八嘎。”东方人面孔说,“我见过那个混蛋,他和其他汉人一样,都是念书的弱鸡。” 德桑德哈哈大笑:“是弱鸡要来了!” 虽然言语中看不起华夏人,但他还是慎重应对,下令在吕宋招募本地土着士兵。 大明派出强大的舰队,总不可能是来做客的。 第660章 大明是强国 不怪德桑德看不起大明,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很难搬得开。 大家的道德观念也不一样。 出门在外尊严是靠自己夺取的,对于国家来说也一样。 倭奴使者离开后,德桑德说:“这些矮子打了一场败仗,连天皇都被俘虏,看样子派不上用场了。” 他旁边的一个传教士马丁说:“我的朋友,你错了。正是因为他们打了败仗,才迫切想要复仇。我们如果跟华夏打仗,他们会在后方制造一些动乱。” 织田信长千辛万苦派人来,想获得他们的支援。 “明国的军队都驻扎到他们家门口了,还能制造什么动乱?”德桑德不屑地说,“总之现在想要我们支援武器,是不可能的。” 他们自己还要备战呢! 今年从美洲调来的士兵还没到,他手里只有1500士兵。 靠这些人能把明国的两万多人打败吗? …… 广东巡抚张四维已经知道晏珣下南洋,心情比较复杂。 身为内阁大学士,不好好做皇帝的秘书,居然还往外跑,真是太不懂珍惜了。 俞大猷坐在张四维面前商议军务。 “大海盗林凤有战船六十二艘,水陆军共4000多人,已经前往吕宋。” 张四维睁大眼睛:“他要跟西班牙人合作?” 俞大猷摇摇头:“他想拿下吕宋,作为投名状向朝廷投诚。” 张四维难以置信……还有这种操作? 这两年为了追击林凤,他随军出海几次,好好的北方汉子都能驾船了,结果林凤想投诚? “你确定他不是想跟西班牙人合作?”张四维再次问。 俞大猷说:“外界传闻他是福建泉州林氏家族的人,晏珣给我送信,说出自林氏家族的李贽仔细核查林凤不是他家的人。我又去查林凤的底细,发现他是潮州人。” “所以……”张四维心中一动。 俞大猷说:“我把他的亲戚都控制住了。林凤很狡猾,把父母妻儿送到大湾,我也请殷巡抚把人拿下。” 张四维懂了。 任你狡兔三窟,总有家族亲戚。 “给晏珣报信了吗?”张四维问。 俞大猷说:“已经报了,想必他也会有行动。他在福建等信风,也在等吕宋的消息。” 张四维想了一会儿,叹道:“希望天佑大明,妈祖保佑。” …… 南洋风浪大,这一夜风雨交加、巨浪如山,不适宜商船贸易。 但对于想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海盗来说,顾不上那么多。 林凤骂骂咧咧:“俞大猷不讲武德!堂堂一代名将,竟然绑架我的父母家人。” 他旁边的人赫然是王二。 晏珣要称一声便宜舅舅的人! 王二身上带着汪直的“大宋国徽王印”,俗话说人走茶凉,这块印已经调动不了任何海盗势力。 但能够让林凤相信王二是“胶己人”,不是大明官府的间谍。 王二肩负大当家的重要使命向南洋,觉得这一次的行动比打倭奴还刺激。 “当初胡宗宪威逼利诱汪老大上岸,也是抓了他的父母。”王二唏嘘。 林凤说:“假如我们拿下吕宋,官府真的肯招安吗?会不会把我们骗过去再杀了?像当初汪直一样。” 当初杭州巡按王本固不守信用,突然翻脸杀了已经投诚的汪直,让其他海盗不再相信官府。 王二说:“不管是否投诚,哪怕是要跟西班牙人合作,也要先把他们打服。” 这话很有道理。 红毛番看不起华夏人,说起来也是让人憋一口气。 王二极力劝说林凤攻打吕宋,想用这份大礼迎接少当家。 “驻守在吕宋密雁海港的是西班牙人撒示洛,他手里的人不多。兵贵神速,我建议派精兵攻占密雁,再乘胜追击直逼马尼拉。”王二胸有成竹地说。 林凤想到被俞大猷抓住的家人,最终还是点点头。 …… 晏珣的船队停泊在闽江口,密切关注天气的变化。 夜里,月光铺洒在宽阔的海面上,一艘艘舰船井然有序排列,船上依稀亮着灯,宛如万家灯火。 他在此会合了父亲曾经提过的水师把总王望高。 ……他是个历史渣,觉得王望高的名字很陌生,不像王锡爵那样耳熟。 但后世的西班牙历史学者研究西属菲律宾历史时,总是避不开这个把他们的脸打肿的明代把总。 此时,晏珣客气地说:“久仰王把总大名,如雷贯耳。” 王望高震惊:“真的?!” 我明明很低调的! “不知晏大学士听到的是在下哪方面的名声?好让我有个准备。”王望高试探着问。 ……我跟吕宋华人移民的关系,你不会也知道吧? 还是说,你知道我有一个黑珍珠红颜知己? 晏珣微微笑道:“家父说,我可以称您一声舅舅。” 王望高怔了怔,连忙说:“不敢当。我家跟徽州王家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 众所皆知,晏珣的继母是徽州人。 他说的那么疏离,晏珣也不好太上赶着。 “王把总,我们要在福建等候信风,先行探路的事就拜托了!”晏珣客气地说。 王望高正色道:“西班牙人肯定会在吕宋招募土着士兵,我们也去招募!请大人给我一份募兵的许可。” “好说!随行的有兵部郎中!”晏珣忙让人把汪德渊请来。 让兵部郎中随行就是为了这种事,大军在外总不能什么事都派人回去京城请示。 汪德渊听完事情经过,将信将疑:“你去吕宋募兵?那不是西班牙人的地方吗?” 王望高正色说:“大明从来没有承认吕宋是西班牙人的,事实上当地很多人还是认为吕宋是大明的属地。” “在自己的属地募兵?那就好办了。”汪德渊爽快答应出具文书。 至于王望高能不能办到? 过两个月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王望高离开后,汪德渊问:“他只是一个把总,能完成如此重任?” 晏珣高深莫测地一笑:“说不定他是大明版的王玄策呢?” 唐代王玄策,出使天竺被袭击,一人一马去吐蕃、尼婆罗借兵,横扫天竺五十多个小国。 嘉靖、隆庆时期,大明涌现很多英雄人物,即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有过人的长处。 “要一起去看星星吗?”汪德渊问,“阴阳士正在测天气。” “不用,我去请妈祖保佑。”晏珣说。 旗舰楼船有一层神堂,是郑和时期定下的规矩,出海的人都信这个。 王望高走远之后,摸了摸胸口,低声呢喃:“差点被少当家吓死!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就不想出名!” 第661章 凉风有信 王望高绝不会承认跟晏鹤年有什么特殊关系。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把总而已。 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把红毛番驱逐出吕宋! 奶奶的!我们的地盘! 如果要说跟晏珣有什么特殊关系,那就是志同道合吧! 在闽江口休整一段时间后,晏珣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阴阳士说:“想必不用在下说,晏大学士也能算到信风要来了。” 晏珣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旌旗,淡定地说:“我想也是。” 虽然我不会算,但你会看就行。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阴阳士说三日内必有信风,船队上下立刻做好启程的准备。 王衡好奇地去找阴阳士:“三日之内?你算得那么准的吗?” 阴阳士和蔼笑道:“我不是靠算的,而是眼睛看的。你昨晚看到月亮的光晕了吗?日晕而雨,月晕而风。” 王衡诚实地说:“我每天看星星看月亮,但是看不出什么不同。” “小王舍人就不是吃我们这行饭的。”阴阳士笑道。 他的语气很和蔼,因为他跟王衡是同乡。 这一次下南洋,很多随行人员都是江浙一带的,特别是江苏太仓、浙江宁波,都有航海的传统。 晏珣下令启程,同时密切地关注天气。 到第三天,东北风果然来的。 “凉风有信,真准啊!” 船工、水手将巨帆升起,被呼啸而来的东北风吹得鼓鼓胀胀。 鼓角声响,海面上一艘艘巨舰云帆高张。 “准备好了吗?”晏珣朗声问。 “准备好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全速前进!” 呜呜…… 此时此刻,晏珣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独眼的海盗船长,带着一群海绵宝宝出征。 东北风来了,海上巨浪起伏,海船也剧烈摇晃。 随行的文官中,有来自北方的旱鸭子,被这样的惊涛骇浪摇得很销魂、险些魂飞魄散。 随行的医士将治疗晕船的清凉油发下去,多少能起到一些效果。 …… 晏珣在宝船的舵楼官厅召集高级将领和随行官员商讨军情。 他脸色铁青,愤怒地说:“想必诸位也知道西班牙红毛番占据吕宋多年,本以为他们的目的只是经商,我们也就不计较,可是他们居然强迫华人移民做奴工开金矿,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拿出一份文书,据说是吕宋华人写给朝廷求救的。 文官们面面相觑,吕宋华人来信求救?啥时候的事? 武将们义愤填膺……金矿?可恶!太可恶了。 简直是虎口夺食。 “吕宋是大明的藩属国,我们有义务救子民于水火。前些日子,福建水师的一个把总已经去吕宋募兵,现在我们就去与他汇合。” 天朝上国师出有名! 李如松站起来:“早就知道红毛番不是好人,没想到他们竟敢奴役大明百姓,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其实晏珣真没冤枉西班牙殖民者。 直到后世,菲律宾还是一个富含金矿的国家,金矿是他们国民经济的支柱。 而在历史上,西班牙殖民者强征大明侨民开采金矿,受到过度压迫的华侨发起反抗,杀死西班牙人几十个,华侨死亡四百多人。 换了一个时空,同样的事情仍然存在。 晏珣觉得,是时候接收金矿了,华侨开挖的,大明去接收合情合理。 血债血偿! …… 王二跟随林凤攻打吕宋并不顺利。 他们是在六七月份到南洋,正是巨浪滔天的时候。 王二率领先锋六百精兵趁着夜色突袭马尼拉,谁知当夜有飓风,一夜狂风暴雨过去,船沉了一半,损失两百多人。 而且因为狂风巨浪,他们偏离航向,没有到马尼拉。 王二:“……” 看样子,水神晏公管不到南洋。 手下的海盗们也垂头丧气,甚至有人怀疑红毛番真的有上帝保佑。 “打起精神来!我们在吕宋有内应!”王二鼓舞士气,“如果现在我们认输,结果就是去给红毛番做奴工挖矿,如果我们打下马尼拉,整个吕宋都是我们的。” 他振臂一呼:“海王永不认输!华人永不为奴!” “好!”海盗们一个个站起,打起精神。 不管怎么说,西班牙在吕宋只有两千人左右,吕宋岛上还是“胶己人”多! 王二找出吕宋地图,确认他们的位置以及前往马尼拉的路程。 当年来吕宋考察时,他还顺便帮晏珣找了红薯,对这个岛是很熟悉的。 然而这个时候,马尼拉方面已经有了准备。 …… 德桑德知道了敌人的动向。 “明国的军队占领了密雁港?你确定?”德桑德狐疑地问。 不对劲啊! 按理来说,晏珣不应该那么快到吕宋,大明舰队应该还在等风。 因为巨大的楼船需要顺风才能航行。 从密雁港逃回来的撒示洛说:“应该是正规军,因为他们太强大了!” 输给大明正规军,还不算太丢人。 德桑德想了想,肯定地说:“大明的正规军不会那么强,他们连矮子都打不过。来的可能是海盗。” 不得不说,他猜对了。 但是这话对大明水师来说,侮辱性很强,俞大猷知道了会骂骂咧咧。 负责守卫马尼拉的西班牙总指挥叫高第,他在等候敌人的到来。 “上帝保佑!异教徒都会掉进海里喂鱼!”高第虔诚祈祷。 然而南洋海域是妈祖的地方,上帝也管不着。 王二率领剩余四百先锋,辗转抵达了马尼拉。 而另一边,林凤派出一千五百人去支援。 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林凤呢喃:“我不是来投奔西班牙人的吗?怎么跟他们打起来了?” 旁边的心腹提醒:“是王二的建议。” “哦!对!我为什么会答应王二?”林凤狐疑。 心腹:……你现在才反应过来?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林凤拍大腿:“总感觉当时我被什么蒙住了眼睛,连神志都不清楚,被王二带着走……我们这不成了大明水师的先锋了吗?” 见鬼的! 他们明明是海盗,成了大明水师的前锋! “老大,你的家人在俞大猷手中。”心腹提醒。 林凤:“……俞大猷!他老母的!到底怎么变成走到这一步的!” 有一股神秘力量,逼着他一步步为大明开疆拓土。也许,真的有海神在看着他。 第662章 无赫赫之功 船上的生活是无聊的。 风平浪静的时候,官员和船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牌类游戏。 明人有多少种“博戏”? 兰陵笑笑生说:骨牌、双陆、象棋、打马吊……花式多样。 其中打马吊是原始版的麻将,也叫“摸和牌”,据说是郑和下西洋为了缓解船上将士思乡之情发明的。 此时……王衡就在打马吊。 “东风!” “碰!” “和了!清一色!” 国粹这种事,小王舍人不输于人。 他抬抬手:“不好意思,我又和了!” 舍人王衡日记: 某月初一:今随大军巡南海,感天地之浩渺,觉沧海之一粟,欲作《南海赋》一篇以记之,书完“南”一字,汪叔唤打牌,遂走; 某月初二:义父命吾绘《海上日出图》,李如松唤打渔;嗟乎!打渔乐甚,何思画也! 某月初三:昨日打渔胳膊酸痛,不如打牌;义父散牌局,乃前去望风; 某月初四:王衡啊王衡,你怎能整日玩乐打牌丧志; …… 虽然明知道西班牙在吕宋的人不多,但晏珣还是很谨慎。 因为西班牙人也可以招募当地人上战场。 他有些好奇,在募兵这件事情上,到底是王望高代表的大明更有号召力,还是统治当地几十年的西班牙人更有号召力。 红毛番是搅屎棍,本想着武力征服大明,谁知嘉靖年间第一次试探,就被广东水师打败。 当时的广东水师,还是比较落魄的那种。 眼看来明的不行,他们就在倭国扶持势力、挑动倭人侵犯大明。 “联倭灭明”是个狂妄远大的目标,他们还有更切实际的诉求。 …… 林凤派出的援兵,在途中耽搁了。 他们在伊禄古近海遇到一艘西班牙巡逻船,于是以多欺少杀掉船上二十多名西班牙士兵,缴获船上装载的一门大炮。 “嘿!我们缴获这门大炮,说不定是此战的第一个战利品。” “乌鸦嘴!说不定王二一切顺利,已经拿下马尼拉了!” 虽王二是外来人,但也是“胶己人”,海盗们希望王二顺利。 面对西班人殖民者,任何华夏人都应该是自己人! …… 王二虽然一开始偏航,但还是在第二天抵达马尼拉,进攻西班牙人在此建立的王城。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马尼拉方面也有准备。 望着不远处的王城,王二的神色很严肃。 打吗? 他们先是被风浪袭击,又一路跋涉,同伴们一个个都很疲惫。 不打,等援兵? 林凤应该会派援兵,但他们不一定等得到,因为红毛番知道他们来了。 “二当家,不能犹豫了!打进城里,我们就能吃香喝辣的!”旁边的小兵说。 王二看着兄弟们:“还有力气吗?” “有!干他娘的!”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好!攻城!”王二猛地站起来! 据可靠消息,马尼拉城的总指挥叫高第,城里还有总督,把这两条大鱼拿下,敌人就群虫无首! 狭路相逢勇者胜! 西班牙人建的城虽然名叫“王城”,其实就是一个村寨。 指挥部在城门上方。 高第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假如发现海盗退缩,他就会主动攻击。发现海盗悍不畏死地进攻,他反而有了畏惧。 “这真的是海盗?不是明国的正规军?” “挡住他们!只要拖一天,他们就会又累又饿地退走!” ……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这个世界属于鼎鼎大名的英雄,也属于籍籍无名的把总。 王望高以一条军舰,算是单枪匹马,以追击林凤海盗集团的名义抵达吕宋。 这个时候,吕宋的局势和几个月前相比,已经翻天覆地。 “林凤派出的先锋部队不顾疲惫奋勇攻城,攻入了红毛番的指挥部,杀死了总指挥高第!” “但是,总督德桑德率领一百多人的卫队和城内的其他红毛番死守,双方僵持一日,先锋队因为接连颠簸作战、体力不支,只能退去。” 探子汇报到这里,语气都充满可惜。 可惜了,到这一步都没能拿下马尼拉。 “海盗休整两天后,汇合援兵继续攻城。但是红毛番守城有天然优势,又有火枪火炮,海盗这边伤亡惨重,有一支小队攻入城中,因寡不敌众全部壮烈牺牲。” 探子低下头,周围的气氛很凝重。 虽然他们是官兵,海盗是贼,但不知为何,却希望海盗能赢。 王望高握紧拳头,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口口声声跟徽州王家不熟,但是想到王二可能已经嘎了,还是很不好受。 “接着说!” 探子又继续禀报:“两次攻打马尼拉失败,林凤沉住气,率领残部退入玳瑁港,占据班诗兰,将此地改名为‘宋城’,自立为国王! 西班牙人发现这一股海盗太有理想和志向,迅速募集土着、华人、矿奴约四千人,加上其他岛赶来支援的红毛番,此时大约有六千人的兵力!” 他一口气不间断,把这几个月的南海风云倒豆子一样讲出。 王望高傻眼了。 啊……这,林凤是个好汉啊! 投名状? 直接在海外建国,举国回归,这个投名状刺不刺激? 就问隆庆皇帝一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是单枪匹马来吕宋,又是大明官军的旗号,西班牙人很快决定……跟大明官方合作、消灭海盗集团。 王望高大张旗鼓地登岸,跟西班牙人谈判。 因为手里已经有六千人,红毛番底气十足,跟王望高谈条件。 “你们巡视南洋的船快到了吧?这次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哦,确切说,林凤是海盗,是明国的祸患,我们是在帮你们,只有一个条件,希望明国能答应。”德桑德语气傲慢。 在他看来,把总王望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官。 “一是要求明国允许传教士自由传教;二是划出福建的一个口岸,供我们贸易,像从前葡萄牙人在澳门一样。”德桑德认真地说。 不愧是狂人,就是敢想。 王望高哈哈大笑:“你管这叫一个条件?” “我现在手里有六千人。”德桑德威胁。 “哈哈……”王望高笑容戛然而止,冷着脸说:“你有两千人,我有八千人。” 德桑德:“……什么意思?” 很快,他就知道王望高是什么意思。 大明的旗号一打出,西班牙人好不容易募集的本地士兵连夜跑路,倒戈到王望高的旗下。 而且,西班牙人募兵时到处都没人。王望高一来,好些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最后,他手里只有二千人,王望高有八千人。 “阁下说,你有什么条件来着?”王望高笑着问。 第663章 接收吕宋 要不怎么说王望高是能上西班牙历史书的人呢? 这一波顺滑的募兵操作,把西班牙人的脸都打肿了。 无论他们统治吕宋多久,只要大明一来,这里的人就心向故国。 王望高:你以为呢?一代代华人下南洋传播文明,那么容易就被征服? 如果大明不管南洋,侨民在红毛番的坚船利炮之下只能蛰伏,一旦看到回归的希望,谁还听你们的? “好吧!算你人多,条件先不谈!”德桑德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打击海盗。你们政府不是追击他们好几年吗?” 王望高说:“原本是这样,但巡视南洋的大军一到,他们能不投降吗?华人有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凤会明白这个道理,就不知道阁下明不明白。” 他这句话比较长,德桑德旁边的翻译叽叽呱呱。 那个翻译也是华人,但已经全心全意为红毛番服务。 红毛番称他为“sinsay”,就是“先生”的音译,也许是个读书识字的人。 就是这个“先生”,在王二进攻马尼拉的时候给德桑德出谋划策,连夜修建防御栅栏等工事,并在炮台上架起四门大炮。 此时,“先生”看向王望高,认真地说:“林凤在海外称王,我劝你还是跟总督合作消灭他们,剿匪才是官军应该做的事。你来吕宋的目的,不就是剿匪吗?” 王望高问:“有一队海盗攻进马尼拉王城全部牺牲,具体是多少人?” “先生”心中一跳,觉得王望高的立场有些奇怪,但还是诚实回答:“八十人。” “整场攻城战,双方死亡多少?”王望高接着问。 “西班牙本国士兵死亡十三人,其他死亡者是土着兵;林凤集团死亡二百多人,其中一个重要头目阵亡。”先生略有些得意地说,“羊群再多也打不赢狼。” “特娘的!”王望高直接骂出声,“你特娘的是汉奸!” 王老二多半就是那个阵亡头目! 西班牙人占领吕宋那么多年,少不了这种“智者”,跟在红毛番身后摇尾巴,以为自己也是狼! “王把总怎么能骂人?你又是什么东西?”先生瞪眼。 你代表大明来募兵,不用注意形象的吗? “你特娘的!老子是粗人,骂的就是你!你个藏头露尾,连姓名都不敢暴露的虫豸,还敢自称先生!”王望高骂骂咧咧地站起,“现在我来说条件,在巡视南洋的团队到来之前,所有红毛番撤出吕宋,此地由我们接管。” “你……太过分了!”德桑德听完条件之后,气得头发都冒烟。 城是我们建的、路是我们修的、矿是我们开的……我们还带来番薯、土豆、玉米、花生、向日葵等等,结果你们说接管? 这不是明抢吗? 王望高说:“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说完不再谈判,退回自己的营地。 单枪匹马过来,没多久就有了8000士兵,还是自带粮草的。 大明版的王玄策,史书上籍籍无名。 …… 在“宋城”的林凤听说大明官军追来了,也在骂骂咧咧。 “什么意思?不是说招安吗?还追过来打?王望高是谁的部下?” 俞大猷又不讲武德了? 王二因为受伤,脸色苍白的躺在一边。 不久前的马尼拉攻城战,阵亡的头目是他从倭国带来的人。 此人名叫“庄公”(sioco),是安世的心腹。 可惜了! 王二这辈子经过许多大风大浪,没想到差点倒在马尼拉城外。 此时他顾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挺身而出:“我去跟王望高谈,也许他也同意我们投诚。” 海盗和官军对抗多年,相互都有戒心。 这是西班牙人能够钻的空子。 必须有一个能让双方都信任的人站出来,才能联合。 林凤点点头:“请你走一趟,但你要小心,官府的人不讲信用,可能会把你扣下。” 想想王二带着伤还要去冒险,林凤很感动。 王二抱拳说:“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 巡视南洋的大船队在信风的推动下顺风顺水地航行,偶尔也会有狂风巨浪,这时文官们就会躲进船舱吟诗,船只迎着怒吼的狂风破浪而行。 舍人王衡日记:是日抵达吕宋外海,全军戒备。 晏珣找到阴阳士,郑重地问:“明日是凶是吉?” 阴阳士尴尬地笑着说:“我是凭实力测风向和天气的,不会算吉凶。” 我是技术流,不是神棍啊! 晏珣说:“那明日天气如何?” “晴朗。”阴阳士肯定地回答。 晏珣点点头:“我算的明天大吉,会有好消息。” 阴阳士满脸敬佩:“大人神算!” ……嘿!两万多人的船队,相当于一个海上王国,走到哪里不是大吉啊? 他很乐观,船上的将士却没有那么乐观。 因为海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 晏珣设想过很多种抵达吕宋之后的可能。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红毛番向他求救。 “尊敬的阁下,我要向你报告一件重要的事情!”德桑德说,“明国的一个把总跟海盗勾结,袭击了我们。” 晏珣震惊:“真的假的?” ……不是吧?王望高和林凤勾结,竟然还没能把你们杀死或赶走,还让你出现在我面前? 对这个红毛狂人,晏珣一点好感都没有。 “当然是真的!我们虽然尽力抵抗,但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幸好等到你们!阁下是大明的高官,应该不会跟海盗合作吧?” 德桑德是抱着一丝侥幸来见晏珣,可见真的扛不住了。他心中像大山一样高的成见已经悄然崩塌,甚至世界观都要重塑。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明官兵和海盗能够合作! 难道前几年打生打死都是演戏吗? 晏珣笑道:“我当然不会跟海盗合作。” 德桑德听完翻译的话,刚刚面露喜色—— 晏珣接着说:“你们不就是海盗吗?西班牙海盗,是世界闻名的。” 你们就是真正的强盗啊! 否则美洲的各种矿产和物资,是玛雅人送给你们的吗? 晏珣不讲武德,拿出吕宋人写的求救信,义正词严地念完,接着把出城谈判的德桑德俘虏了。 翻译“先生”目瞪口呆,他敢怼王望高,不敢说晏大学士。 “城里还有谁?传教士马丁是吧?”晏珣转头看向身后的李如松,“林凤打了几次都没打下来的城,你有没有信心?” “当然有!我是辽东猛虎武状元都指挥。”李如松意气风发。 对汉语半懂不懂的红毛番:……这人名字好长。 第664章 该怎么处置 辽东猛虎李如松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何况西班牙人早就脆皮得只剩一滴残血。 大军攻打马尼拉,可以说摧枯拉朽,很快就进入这个石头建的王城。 这里已经残破不堪,但是库房之类的还完整,有利于大军补给。 “王望高和林凤为什么那么多天都拿不下来?”晏珣望着残破的王城,心思转动。 莫非……海盗想保存实力? 又或者,王望高有别的想法? 这个问题,等见到王把总再问,当务之急是解救被奴役的矿工。 金子~~小钧钧的!都是小钧钧的! 虽然知道吕宋有丰富的金矿,但没有带路党,想在热带雨林中准确找到位置可不容易。 另一时空万历皇帝朱翊钧派人到吕宋找金矿,不仅没找到,派出去的人还被西班牙人杀掉。 …… 李如松带人扫荡王城和周围的西班牙人驻地,就地补给。 何心隐带着弟子考察西班牙的殖民地管理模式。 冯保去审问给西班牙人服务的汉奸。 晏珣吩咐:“让谢秉忠过来。” 不一会儿,早就换好衣服的谢秉忠来到晏珣面前。 “吕宋有多少座金矿?具体的位置、开采情况,你知道吗?”晏珣开门见山地问。 谢秉忠毫不犹豫地回答:“略知一二。” ……唉,就知道上了这条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我让人带倭兵配合你去解救矿奴,你知道该怎么做?”晏珣问。 “是。”谢秉忠低头说。 矿山肯定有守卫,必须让倭兵上阵去杀,交投名状; 解救矿奴之后,让这些人交代存放金子的库房,搬运到船上做压舱石。 谢秉忠走后,晏珣对舍人王衡和常欢说:“知道该怎么记载吗?” 两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我们不是强抢金矿,而是解救矿奴啊! 就算是再过几百年提起这件事,大明都站在正义这一方。 王衡又好奇地问:“为什么让谢大叔去?他是余姚人,怎么知道金矿在哪里?” “你没看《明报》的故事吗?”晏珣笑着说,“方国珍你知道吧?他们这些‘越人’,跟移民南洋的‘外越’是亲戚,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王衡若有所思,又问:“王把总怎么那么厉害,振臂一呼就招募到八千士兵?” 常欢在一旁举手说:“我知道!因为大明威望隆重,吕宋的各族人民盼王师如盼甘霖,一有机会就回归祖国怀抱。” “哈哈!说得对!常欢的觉悟越来越高了!”晏珣赞赏。 原因必然是这样! 难道说王望高早就在吕宋布局,甚至认识海盗的人吗? 所有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 冯保亲自审问汉奸:“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先生?老老实实交代,红毛番在哪个岛有库房?每年几月有美洲的船过来?主要交流哪些物资?” 汉奸保持沉默。 他已经皈依天主教,会有上帝保佑。 让这些大明的异教徒都沉到海里去吧! “不说是吧?”冯保阴恻恻冷笑,“你是瞧不起东厂啊!此地条件简陋,我不好给你用什么刑法。” 他说着,挥一挥手:“简单一点,给他动宫刑!” 对汉奸还要讲仁慈吗? 我没有的你最好也没有! 汉奸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冯保,直到自己被五花大绑才回过神,发出杀猪一般的凄厉叫声。 “我说!我说!” 菲律宾有千岛之国之称,吕宋岛是其中的一个大岛。 西班牙人在好几个岛都有驻地,主要是开矿和种植经济作物。每年都有美洲的船过来交换物资、补充兵员。 当然,西班牙人也派船源源不断地运送物资回国。 从海外殖民地掠夺的物资,让西班牙越发强大,也让其他西洋国家眼红。 “林凤和王望高他们想围点打援,他们像猫抓耗子一样骚扰马尼拉,但是就不拿下这座城,还默许德桑德派人出去求救。”汉奸交代。 “难怪他们兵力占优还打那么久。”冯保说,“你一定知道去往美洲的航线?” “我不知……哎哟!别动刀,我知道!”汉奸一身冷汗。 这个太监不是人! “老实一点,我是很善良的。”冯保和蔼地说。 晏阁老作证,他从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 各方迅速行动,晏珣也很忙,要统筹安排一切。 除了吕宋这边的事,还要安排下一步的行程。 同时,他也派人去通知林凤,想投诚的话,机会只有一次。 冯保过来汇报:“林凤他们围点打援,想消耗红毛番的后续力量。将来大军走了,红毛番也没能力再夺回这个地方。” 晏珣点点头:“我想也是,他们保存自己的实力,等我们走了之后捡漏。永亭兄,你说官府能不能让林凤做吕宋总督?” 这是他犹豫的事情。 总不能大军驱逐红毛番,却为海盗做嫁衣裳? 晏珣开诚布公地跟冯保谈菲律宾各岛的未来,他是来送温暖,不是来海上称霸的。 冯保说:“这个问题,就要分析一下林凤到底是什么人。我还查出一件事……文瑄可知为何林凤的属下那么能打?甚至凶猛可比官军?” “请讲。”晏珣配合地问。 “当初清剿东南沿海倭寇取得全面胜利,戚将军的军队北调,南边很多参与抗倭的乡勇回乡。后来朝廷开海,海商雇佣退役乡勇作为护卫。这些人有丰富的海战经验,战斗力可比正规军。” “而这些人出海之后,有些人就成为海盗。林凤麾下的士兵,很多都是昔日参与抗倭的。” 冯保低声说:“他们从前是官兵,出海是为了谋生。包括林凤,也是参与抗倭的。能不能让林凤做吕宋总督,由朝廷决定。” 晏珣皱眉想了想:“这些人的背景,咱们私下跟皇上汇报,不要公开说,避免节外生枝。再说,这种事传出去,西洋人岂不是要说我们以官兵充海盗来打劫他们?这是西洋人常做的事,我们不能这么做。” 冯保看着晏珣偷笑。 咱们现在干的不就是奉旨打劫? “别笑!我们是解救矿奴!你没看到求救信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晏珣一本正经。 “谢秉忠到底行不行啊?”冯保又想到一件事,“我们出来的时候,皇上就说金矿一定要找到。” “他肯定能行。”晏珣很有信心。 谢秉忠全家都在余姚,底细被皇上摸清楚了,敢不行? 金子金子,快到船上来~~ 这一趟下南洋汇集各方英雄,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起为振兴大明而努力! 第665章 吕宋自古以来 晏珣在等谢秉忠的好消息。 吕宋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一员,我们有证据! “元末明初,有闽人名林旺者,航海到菲,为菲人烈山泽,驱猛兽,教菲人以种种耕稼上之知识……因之吾国南方商人,相继偕来。” “……外来民族之裔,十之有九,为中国血统。” 在华人的帮助下,菲律宾群岛上的土着才得以步入农耕文明! 我们就是这么友善的民族! 但是华人的海外扩张不具有侵略性,只是迫不得已出海谋生,因而没有像红毛番那样在此建立殖民地政权。 谢秉忠带人去接收金矿的时候,“新宋城”派人来了。 晏珣没想到,林凤竟然跟着王望高一起来了。 “你竟然敢来?不怕我翻脸抓人?”晏珣笑着问。 林凤郑重抱拳行礼:“晏大学士奉旨巡视南洋,草民是良民,怎么可以抗拒王师呢?” “噗。”旁听的汪德渊忍不住笑,又连忙端正神色。 你是良民?追了你几年的张四维有话要说! 晏珣没有笑,不管多好笑,他都稳得住。 “西班牙人在吕宋建总督府,你却直接在这里自立为王,你这样做让我很为难啊!”晏珣叹气。 林凤说:“南洋各岛国,包括爪哇、文莱等,许多都是华裔建国称王。从前郑和下西洋,这些小国王到大明朝贡,成祖皇帝也承认他们。” ……对大明来说,既然不能将这些岛国以郡县的方式直接管理,承认海外华人做国王,也是一种选择。 晏珣笑道:“你还知道历史?看样子你的确有些来历。但是你过去作为海盗犯下屡屡罪恶,是官府的通缉犯,这件事怎么说?” 林凤二话不说,利索地跪下:“草民自知有罪,请大人看在我协助官军收复吕宋,饶我一命!” 在王二和王望高的双重洗脑下,林凤跪得容易。 两位老王兄弟是为他好啊! 认怂还可能当吕宋总督,不认怂就下海喂鱼! 晏珣说:“你既然有此诚意,等我们回程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京城请罪,你敢不敢?” 林凤想到汪直的下场,犹豫了。 沉默片刻,他说:“晏大人,广东总兵俞大猷曾让人给我送信,允许我投诚。今日大人在此,您是鼎鼎有名的英雄好汉,可否承诺我回京之后不会被斩杀?” 晏珣看看其他官员:“你们说呢?” 汪德渊想了一会儿,说:“吕宋周边有很多的岛,林凤熟悉情况,他活着更有价值。” 林凤感激地看着汪德渊……这位大人很有眼光,一眼看出我是个人才。 晏珣其实很难做出保证,因为朝廷上不是他说了算。 当初胡宗宪也承诺过汪直,结果汪直还是被其他人砍了。 “我承诺会尽量替你求情,前提是你真心投诚、一心一意归附大明。”晏珣凝视着林凤,“你若有反叛之心,无论天涯海角,我必取尔性命!” 虽然是一介文官,但身居高位多年,也有震慑人的威势。 林凤低着头说:“草民受大人大恩大德,岂敢有负于你?” ……嘿嘿!借官兵的手彻底拿下吕宋,占据红毛番留下的空白,这一手偷天换日,族谱可以单开一页了。 晏珣知道海盗野心大又狡诈。 若非如此,也不敢硬刚西班牙人。 但伟大领袖说得好,要“团结我们真正的朋友,以攻击我们真正的敌人。” 谁是敌人? 在这个海外扩张的大争之世,西方殖民者才是敌人,林凤这样的人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林凤得到承诺,爽快地派出自己手下的人配合扫荡全岛。 他们在这里待了几个月,更熟悉环境。 等外人离开之后,晏珣单独见了王二。 “我听到战报,差点以为你已经阵亡了。”晏珣激动地说,“这里的事情结束,你回去见我爹娘,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他记得王二,每一次都给他送东西。 当初刚回高邮的时候,王二就帮着王徽来他家送礼,是个老好人! 王二欣慰地看着晏珣:“少当家长大了,气势比海盗还强。这一次的礼物,少当家喜不喜欢?” “喜欢。”晏珣说。 舅舅多就是这么了不起。 王二神色一正:“阵亡的庄公是安世的心腹,我将来得跟他道歉。红毛番支持织田信长,西班牙人被驱逐出南洋,倭国那里的局势会更明朗。”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了西班牙人的支持,织田信长很难跟安世抗衡。 晏珣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日。 变了!历史的进程真的变了! 把红毛番这根搅屎棍除掉,不让他们在东亚三国搅风搅雨! 王二又说:“让不让林凤做吕宋总督,可以问俞大猷。他对这些人最知根知底。” 晏珣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二舅提醒。” “我是二舅?谁是你大舅?”王二心情舒畅,不由得开个玩笑。 晏珣不好说“汪直”,也不好说“安世”,哈哈笑道:“当然是杨世安啊!都是舅舅,不用分那么清楚!” 众所皆知,小晏阁老舅舅多、义子多。 …… 德桑德和马丁作为俘虏,一直在等晏珣来跟他们和谈。 没想到等来等去,冯保出现把他们带去城头。 “你们想干什么?”德桑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上帝! 这些绵羊一样的人,竟然要举起屠刀吗? 冯保友好地笑道:“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去侍奉你们的神,二是去侍奉我们的皇帝。” “侍奉皇帝是什么意思?”德桑德迟疑地问。 冯保说:“做太监。” 他最喜欢把完好的男人变成太监! 在找到断肢重生技术之前,这是消除心理阴影最好的方法。 德桑德听完翻译的话,拼命挣扎:“你不可以这么做!你是个疯子!” 冯保掏掏耳朵:“听不懂。” 他做这件事,是获得晏珣同意的。 城下站着从四面八方被召集过来的当地土着、华人移民,要见证这个奇迹的时刻。 区区一千多的红毛番能奴役众多的本地人,是因为他们有武器的优势。 而建立统治秩序之后,本地人很难鼓起勇气反抗。 晏珣端着茶杯,对众人说:“你们不去看行刑吗?我要让当地人知道,红毛番也是人,没有什么上帝保佑!” 站起来吧!被奴役的人们! 随行官员面面相觑,有人迟疑地说:“不用把他们送回京城,交给皇上处置吗?” 晏珣说:“这件事我会跟皇上解释。” 那就没问题了! 众人眉飞色舞,去围观行刑!传闻西班牙贵族是蓝血的,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第666章 晏珣走了多久 晏珣认可林凤的观点——西班牙人还会卷土再来。 红毛番绝不会轻易放弃吕宋这个可以染指大明的基地。 行刑的时候,德桑德还在骂骂咧咧。 他难以置信,明国的官竟然敢杀他! 几年前,勒班陀海战爆发,西班牙和其他几个狂热天主教国家组成“神圣同盟”舰队,以少胜多打败奥斯曼海军。 奥斯曼人损失三万多士兵和两百多艘船,而神圣同盟只损失八千士兵和十六艘船。 他以为历史将会重演。 直到头颅掉在地上,圆睁的双目仍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天空。 围观的人瞬间安静,片刻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晏珣下意识地捂住王衡的眼睛。 王衡:……错过精彩瞬间,回去还怎么跟小伙伴炫耀? 谢秉忠传回消息,已控制一处大金矿。 晏珣和一众文武官员商量之后,决定分一部分人在吕宋镇守,大部队继续前进。 “我们下一站要去的是安南。”晏珣说。 冯保立刻问:“安南也有很多金矿吗?” 晏珣:“……我们是来弘扬华夏文明的。” 这个太监怎么回事? 杀上瘾了? 冯保满脸失望,其他人也微微叹气。 如果不是在吕宋耽搁,以大明的航海技术,从福建五虎门到占城只需要十昼夜。 “冬季来临,海上航行会增加变数,我们得尽快出发。” 舍人王衡日记: 盖仁义之师所向披靡,吾等奉皇上之命,以至仁伐至不仁、奉扬天威,乃一鼓作气扫灭红毛番!壮哉吾皇!威哉吾皇! …… 隆庆皇帝不知道遥远的南海,有人写日记都不忘拍龙屁。 天气渐渐冷了,他跟太子朱翊钧窝在温暖的屋子里,说最近发生的事。 大军下南洋,北方的狼以为有机可乘,果然行动了。 “伯颜部向山海关狗儿河方向进攻,被戚继光的部队炸了。”皇帝语气兴奋,“可能那些人到死都以为是被长生天责罚。” 戚继光非常善用火器,这次用了一种新的武器,名为“自犯钢轮火”,跟地雷类似。 蒙古骑兵踩了地雷阵,被炸得人仰马翻。 朱翊钧“嗯”了一声……珣珣到哪里了呢? 皇帝接着说:“戚继光这次勒石燕山,朕想加封其为太子少保。” 这是明朝武将的最高荣誉。 戚继光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嗯。”朱翊钧又应了一声。 “朱翊钧!”皇帝提高声音,“朕在跟你说话!” 这小子的心恐怕都飘到南海了! 朱翊钧露出淡定的笑容:“父皇,我有在听。北军的人反对加封戚继光,是他们私心重、目光狭隘。” 戚继光刚到北方的时候,当地的将士还搞非暴力不合作呢! 现在戚继光用实力压服他们,可这些人还在等翻身做主的一天。 皇帝发现朱翊钧竟然能一心二用! “太岳和芝仙都同意加封戚继光,这件事能定下来。”皇帝语气坚定。 隆庆元年,他一力主张把戚继光北调。 戚继光是帝党! “朕让阮瑛收集反对戚继光的名单,看看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父皇英明!”朱翊钧仰慕地看着父亲,心思已经飘散。 ……珣珣那边是否顺利?红毛番长得那么丑陋,说不定会一些奇奇怪怪的妖术。 唉! 也不是担心什么,就是怕珣珣被妖怪迷住了。 不知不觉,珣珣已经离开那么多天了。 太子朱翊钧日记: 今天又是想珣珣的一天。 …… 戚继光率军返回山海关。 这是一个边境要塞。 西连群山,东面大海。 他望着衰草凄迷的远方,有些怅惘。 下南洋这种重要事情,居然没有自己的份! 错过了打上倭国,又错过下南洋,打了半辈子海战的戚继光多少有些伤心。 事到如今,只好便宜便宜外甥晏珣。 “都督,北边的局势稳定,您想下南洋还有机会。”心腹揣摩着戚继光的想法。 戚继光摇摇头:“草原上永远会生起新的力量,没法完全稳定。” 正如他当年北上时所想,北方才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此次勒石燕山,已经遂了平生所愿。 摸了摸怀里晏阁老写的信,戚继光露出沉着的微笑。 …… 《明报》头条,戚都督加封太子少保,从此要称呼为戚少保! “真是不容易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历经多少烽火,才走到了这一步。” “用岳飞来比喻?不妥不妥!” 茶楼上看报纸的闲人议论纷纷。 “辽东武状元李如松错过对蒙古人的战争,戚继光错过下南洋,总感觉有人在下一盘大棋。” 这个“有人”,当然是指英明神武的陛下。 改革军制,一直是皇帝心头的大石。 若猛然大刀阔斧地改革,会引起卫所军户制下既得利益者的抵触。 唯有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地改变。 要强兵,但不能培养出拥兵自重的军阀! 戚继光加封太子少保这样的大喜事,戚家罕见地高调摆宴席。 晏家一大家子都过去庆贺。 见到王徽,好些女眷簇拥过来。 下南洋的随行官员众多,家人都牵挂着。 “夫人,你可听说南洋的情况?” “我家小叔也在船上,家里人日夜向菩萨上香祈福。” 王徽温和地说:“虽然还没有收到信,但我家老晏说一帆风顺。” “有晏阁老的话,我们就放心了。”众人顿时露出笑容。 不信菩萨,还能不信晏公吗? 正在此时,戚府门外的鞭炮又噼里啪啦地响起。 众人心中更是一阵火热……下南洋立功能不能封少保啊? 哦!自家男人是文官? 那就封个太子少师吧! 王徽走到戚继光的夫人身前,笑道:“恭喜姐姐!” 戚夫人拉着王徽的手,心中千头万绪。 荣耀是荣耀,但众所周知,在大明当官难,当武官更难。 文官做到内阁首辅,也可以说砍就砍。 武官做过少保,说不定哪天说贬就贬。 如今赫赫扬扬,更让戚家众人警惕。 摆酒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为了表示感谢皇恩。 “等你家阿珣回来,也要大摆酒席。”戚夫人说。 一旁有人接道:“那是必须的!我们议论着,小晏阁老应该能送回一船船的金子。” 王徽和同行的王玉燕都沉默了。 我们家阿珣是去传播文明、送温暖,不是去做劫匪的。 虽然皇帝说了要找吕宋的金矿,可是茫茫丛林、人生地不熟,怎么保证一定能找到呢? 第667章 驿馆的问题 大明疆域辽阔,总是少不了各种问题。 很快又有一件新的事情盖过晏珣下南洋、戚继光封少保的风头。 内阁中,向来默默吃瓜的吕调阳这次成了众人瞩目的猹。 他苦着脸说:“是我举荐的人惹出大麻烦,我该引咎辞官。” 早就知道内阁不是人待的地方! 张居正神色淡定:“不至于此,皇上都没有责怪你。” 高拱也说:“你辞官又有什么用?” 今年山东巡抚出缺,吕调阳举荐的李世达获得此肥缺。 李巡抚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衍圣公孔家。 按照朝廷的规定,衍圣公每年秋日都要进京拜见皇上。 李世达去给现任衍圣公孔尚贤送行的时候,发现孔家堆积如山的货物。 孔尚贤洋洋得意地炫耀,说这些东西带进京城有十倍的利润。 李世达一算,不对啊!哪怕沿途关卡不收税,你的运费不用算? 孔尚贤坦诚,用官府的“驿传”,不花钱。 按照相关规定,驿传是公务使用,如报军情、送军需等等。 很显然,孔尚贤占官府的便宜,用官方驿传送自己的私货。 李世达当场就说:“这不符合规定。” 孔尚贤哈哈大笑:“多少年了,我们家进京城的同时用官府的驿传送货,上上下下谁不知道?” 李世达翻脸:“官府驿传岂能给你用来做买卖!” …… 此时,吕调阳说:“我也没想到李世达会平白惹事,捅这个马蜂窝。驿传的弊端谁不知道?也不仅孔家这么做!现在一群人站出来攻击李世达,我看我还是辞官比较好。” 衍圣公的威望不必说,现在好多人都批判李世达沽名钓誉、祸害乡里。 还有人把火烧到吕调阳头上。 吕调阳口口声声批评李世达,其实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有什么办法! 偏偏是他举荐的人出了事! “晏阁老,您说句话?”吕调阳苦笑。 晏鹤年摸了摸胡须:“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 众人听到这里,心头都一颤……晏阁老,杀人放火的事可干不得呀! “朝廷直接出台整顿驿传的条例,这是为了改革弊端,不是针对谁。”晏鹤年说。 “但是,很多人都在占官府的便宜,若是强势出条例,会引发众人攻击。”吕调阳迟疑。 在他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自认倒霉,辞官算了。 张居正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驿馆沿途的百姓,每年要轮番服役,免费运送物资。为了国事无话可说,现在驿传沦为某些人牟利的工具,长此以往必将民怨沸腾。” 高拱点点头:“既然孔尚贤撞到枪头上,就拿他来做典型,整顿驿传!”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看向高拱……就等高阁老这句话了! 我们一唱一和那么久,就等你来说拿孔家开刀! 毕竟这种事,只有高阁老才干得来! 高坚果:……??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们有异议?”高拱问。 张居正笑道:“我同意首辅的意见。” ……还是阿珣说得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留下高新郑,关键时候可以让他冲锋陷阵。 晏鹤年和吕调阳齐声说:“我们听首辅大人的。” 高拱:“……” 内阁大学士们难得地没有撸袖子打架,而是统一意见。 几个当世最聪明的人头碰头地商量了一个计划。 用屁股想都知道,孔尚贤这回会很狼狈。 散会之后,吕调阳松了一口气,可是刚出宫就被一群人围住。 “吕阁老,不知你跟衍圣公府有什么过节?非得派一个人去整治他?” “打孔家的脸面,就是打天下读书人的脸!” 吕调阳身为堂堂内阁大学士,当然是有随从的。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刺杀内阁大学士吗?” 随从人员将闹事者赶走,护着吕调阳上轿子,这些人还在后面骂骂咧咧。 他们真的认为自己站着正义的立场。 吕调阳就是搞事的小人。 晏鹤年走出来,看着这群人的背影,目光冷了冷。 驿馆的弊端,提早一点暴露出来也好。 否则积弊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会出更大的问题。 不信你问李自成。 …… 不久之后,孔尚贤在进京途中暴跳如雷。 他携带着大量的货物,可是走到一半,驿馆忽然拒绝为他提供车马舟船。 驿馆不提供运输人员和交通工具,难道让他自己掏钱请吗? “你们这些鸟人,连圣人的面子都不给吗?”孔尚贤骂骂咧咧。 驿丞为难地说:“是朝廷新下达的命令……” “别跟我来这套!李世达过两天就要回家吃自己了!”孔尚贤很嚣张。 “可是……真的不行。”驿丞说,“高首辅亲自下的命令,您知道的,高首辅……” 咳咳,众所周知皇帝很信任高拱。 总之一句话,你带着两个随从进京,我们二话不说安排车船。 你想带这些堆积如山的货物,我们不敢办。 孔尚贤傻眼了,进退两难。 “拿朝廷下达的文书规定给我看!我要看看他们写了什么!”孔尚贤愤怒中有些迷茫。 不是吧?朝廷动真格的? 从前嘉靖皇帝也下过相关的命令,最后都不了了之。 隆庆皇帝能办到吗? 朝廷的规定还是老生常谈,孔尚贤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现在为难驿丞也没用,这批货里面有不耐保存的东西,是进亦难退亦难! 孔尚贤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高拱!张居正!晏鹤年!吕调阳! 一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孔尚贤想一挑四! …… 京城沸沸扬扬。 “我就不信,内阁几位大学士难道就严格遵守规定,非公务不用驿传?” “当初晏珣去山东,有没有用驿传送他自己的私货?” “去查!查一查这件事!” 这些人闹哄哄去查,结果发现当初晏珣送朱翊钧的信件用官方驿传,送自己的信和购买的特产用民信局! “……晏珣这厮鸟如此谨慎!” 有没有一种可能,晏珣当初就想到这一天? “那好吧!就算他以前没有公器私用,难道日后也没有需求?” 总而言之,这一次砸的不仅是孔尚贤的碗,还砸了很多人的锅。 隆庆皇帝默默地关注这一切,对太子说:“晏珣不在京城,你安排人引导舆论。” 朱翊钧瞪大眼睛:“我?父皇想让我管报纸?” 皇帝笑道:“好好做!” 朱翊钧重重点头,一定不会让爹爹们失望! 第668章 高手过招 朱翊钧刚回到自己的地方,就见田义满脸欲言又止。 “怎么,你有难言之隐?”朱翊钧问。 田义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忽然跪倒在地上:“殿下,我有事情要禀报。” “说。”朱翊钧淡定地坐下,听田义坦白。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孔尚贤跟冯保之间有利益关系。孔家每年进京之后,把货物寄存在冯保亲戚开的镖局中,给巨额的保管费。”田义低着头说。 “我以为你要交代你自己的事,原来你交代冯保的。”朱翊钧笑了笑。 田义诚惶诚恐:“我想冯公公此时如果在京城,也会主动交代,因此替他说。” 真的不是我告冯保的黑状啊! 知情不报,我怕殿下事后找我麻烦! “冯保收了孔尚贤的好处。”朱翊钧摆摆手,“你带一些人去,告诉冯保的亲戚,不能再保管是孔家的货!” “是!”田义领命。 朱翊钧明白,这么一来就是断了冯保的一条重要财路,冯保回来之后会骂骂咧咧。 可他是太子,有什么不敢动的? 涉及东厂大太监,这件事由他来做,不必为难内阁的大学士们。 由此也可见,整顿驿传涉及了多少人的利益! 朱翊钧又召见了李贽。 “最近孔尚贤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报纸上怎么没说?”朱翊钧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自从平衡能力很强的申时行回来做太子老师,朱翊钧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李贽一脸纠结。 “怎么,你也有难言之隐?”朱翊钧问。 李贽咬牙交代:“我被人威胁了。” 朱翊钧沉默片刻,“写一篇文章骂孔尚贤,加急印出去。” 李贽:…… 我都说了,我被人威胁了啊! 看样子报纸主编这份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是。”李贽苦着脸答应。 为今之计,只好再给自己起一个马甲。 就叫“山的这边”吧! 太子接连出招,接下来就等对方回应。 …… “衍圣公枉称圣人之后,不知为国分忧、率先垂范,却居高自恃、不重德名。横行朝野之上,危害黎民之间……” 茶楼上有个读书人拿着报纸在念,一群人围在他身边。 “衍圣公德高望重,何不痛改前非,为民表率?” 整篇念完,全场为之一静。 好一会儿,才有人回过神来:“这是指着衍圣公的鼻子骂呀!谁写的?” “咦?《明报》又来了一个新人?” “重点不是谁写的,而是……我咋觉得挺有道理呢?衍圣公府世代受皇恩,岂能公器私用、助长贪贿之风?” 不久之前,朝廷收到一封孔尚贤写给皇上的信。 信中厚颜无耻地表示,他带大量货物进京是为了让京城百姓的生活锦上添花,他是为朝廷做贡献。 他就不追究驿丞的冒犯之罪了,只希望朝廷允许他公开使用驿传车船。 现在这份刊登在明报上的文章,相当于皇上给孔尚贤的公开回信。 “这是谁干的呀?李贽?孔尚贤看到这封回信,肯定脸都青了!” …… 孔尚贤此刻的确暴跳如雷。 他还收到一个消息,冯保亲戚家的镖局,不让他存放货物了。 “墙倒众人推!以为我不行了吗?”孔尚贤咬牙切齿。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恨恨地说:“今年算我倒霉!我就不信这个政策能延续到明年!咱们走着瞧!” 眼看时间不等人,孔尚贤只好先自己进京。 谁知到京城之后,皇帝根本不召见他。 过了两天,才有一个太监过来传圣旨: 皇上体谅衍圣公每年进京实在是劳苦,今后就不用每年过来了。什么时候朕叫你,你才来吧! 孔尚贤这一下才慌了,心一直往下坠,坠到谷底。 朝廷让衍圣公每年进京面圣,其实是一种尊重。 思想领袖和政治领袖的会晤。 剥夺他面圣的权利,比剥光他身上的衣服还令人难受。 更别说,从今往后不能再借着进京夹带私货。 这一条商路的上下游供应链都是成熟的,孔家经营两百年,现在说砍就砍。 “你们冯公公不在京城?他收过我不少好处。”孔尚贤冷笑着说。 他心里空落落的。 太监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会把你的话转告陛下。” 孔尚贤:…… 对方不讲武德,先给你来一个晴天霹雳、又向你扔来一块石头。 …… 孔尚贤的事件算是到此为止。 只是占官府便宜,不可能把他削爵抄家,若按这个标准处理,朝廷就没几个官了。 但整顿驿传的风波却是刚刚开始。 晏鹤年月下舞剑,凌厉的寒光一片片闪过。 大明的驿传制度发达,驿馆和驿道通达四方,宛如帝国的脉络。 腐朽的驿传制度若是放任不管,终究会把大明帝国拖向深渊。 虽然说,若是帝国气数已尽,不亡于驿卒,也会亡于其他人。 “知天易,逆天难!” 晏鹤年稳稳收回剑,望着天上的明月。 另一边,张居正稳稳地写下一行字“今不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 以一种殉国的信念,进行一系列的改革! 他早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有“破家沉族”的准备! 可是…… “幸好,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张居正笑了。 如果没有其他人背锅,他自己也会做这些事情,有朝一日必遭反噬、连累家族。 可是现在,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跟他一起奋勇前进。 想到有高拱挡在前面,张居正微微一笑。 再想到太子殿下的一系列回击,张居正很欣慰。 太子这么强,都是他教得好! …… 孔尚贤被皇帝亲自打脸,认怂偃旗息鼓,另一个更重要的人被牵扯进来。 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一群人蜂拥而上弹劾: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违规使用驿馆。 隆庆皇帝看到弹劾奏折,气得把钓鱼竿都摔了。 “可恶!其心可诛!他们这是欺负朕!” 侯东莱可不是普通的巡抚。 在甘肃那个地方,侯东莱能平衡各方关系,甚至跟青海的活佛索南嘉措都说得上话。 索南嘉措通过侯东莱向朝廷送信,“我为陛下昼夜念经,祝赞天下太平。” 皇帝心中还有雄心壮志——收复西域诸卫所。 现在都打倭国下南洋了,不收复西域说得过去吗? 收复西域,侯东莱就是一个重要人物。 怎么处理这件事? 往重了处理,让侯东莱心里不舒服;若是不处理,整顿驿传就成了一句空话。 很显然,幕后的人这一刀扎中了皇帝的七寸。 稳坐钓鱼台的钓鱼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大发雷霆。 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阮瑛,你说怎么处理?”皇帝点名问。 “雷……” 阮瑛刚开了一个头,就被皇帝打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侯东莱不敢抱怨。这种废话你就不用说了。” 阮瑛:…… 第669章 晏鹤年的连环计 事关重大,阮瑛身为太监不能瞎出主意。 他说:“陛下何不召集内阁大学士商量?想必他们会有办法。” ……不管是从重还是从轻,都得先跟内阁通通气。 其实另一时空也有相似的一幕,张居正主持整顿驿传,敌人用侯东莱反击。 那时的李太后和小皇帝孤儿寡母,知道甘肃的重要性,为大局考虑,在未通知首辅张居正的情况下批复“下不为例”。 这么做属实是背刺,不仅破坏整顿驿传的大事,还给君臣关系埋下隐患。 但现在威望隆重的隆庆皇帝,不是那个时空的小万历。 皇帝问:“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法?” 阮瑛想了想,回答:“此前拿孔尚贤做筏子,是警告勋贵阶层;若是侯东莱事件处理得好,可以给外地高官阶层一个榜样。” 杀鸡儆猴,杀猴儆鸡。 皇帝点点头,召集内阁开会。 ……阮瑛这个人很有见识,可惜身为太监。 …… 孔尚贤此时还未离开京城,听到有人弹劾甘肃巡抚的儿子,他兴奋得拍大腿。 “以往有人弹劾侯东莱,比这更严重的事,皇帝都不处理,现在肯定也不会管!” “只要皇帝不动侯东莱,那么整顿驿传的命令就是一张废纸!” 从前嘉靖皇帝聪明绝顶,也曾几次下令整顿驿传,最后都在重重阻力之下放弃。 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在观望这件事,互相碰着酒杯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 …… 高拱想明白,自己被张居正坑了。 李世达是吕调阳举荐的,可吕调阳是张居正的人。 换而言之,李世达挑破驿馆弊病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明明是张居正想搞大事,却让自己冲在前方吸引仇恨。 但他也明白,除非把首辅之位让给张居正,否则这就是他应该做的。 皇帝召见内阁大学士,一见到高拱就露出委屈的神色。 “他们欺负朕!”皇帝控诉地说。 高拱顿时把其他心思抛在脑后,连忙安慰:“皇上别急,我们一样样处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过去很多年,小裕王惶惶无措时,高老师就是这么安慰他。 皇帝顿时松了一口气:“诸位爱卿,此事该怎么处理?” 高拱看向吕调阳:“和卿蓄谋已久,想必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吕调阳:“……?” 既然你们一定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臣认为,甘肃巡抚的位置重要,可以批复‘下不为例’。”吕调阳说,“整顿驿传可以一步步来,侯东莱那边不可不安抚。” 晏鹤年微妙的看着吕调阳,原来你就是“馊主意之王”? 吕调阳这神来一笔,让本来怀疑他蓄谋已久的高拱都疑惑了。 你自己捅了马蜂窝,说认怂就认怂? 张居正说:“侯东莱的儿子蒙荫入仕,违规使用驿传,若从严处置,当剥夺他的荫官。” 就是把侯公子打为白板,今后能不能再入仕途很难说。 侯家是山东莱州人,军户,跟戚继光是老乡。 “这样是不是太严厉了?”吕调阳迟疑。 高拱左看右看,怀疑张居正和吕调阳又在唱双簧。 这次他可不主动揽事了。 晏鹤年主动站出来:“我同意太岳的意见,好不容易通过孔尚贤事件打起整顿驿传的旗号,不可轻易放弃。” “至于侯东莱那边,给他写一封信,他若是有识之士,必定会配合。” 如果侯东莱非得做反派,那就不好意思了。 高拱沉吟:“这封信最好是以内阁大学士私人的名义写。” 众人顿时看向高拱,齐声说:“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就请您给侯东莱写信吧!” 高拱:……我已经说好不再上当了! 皇帝看着于心不忍,轻咳两声:“高老师身为首辅,不适合写这封安抚信。” 皇帝都发话了,吕调阳主动请缨,愁眉苦脸地说:“是我引发的事,就由我来写!” 皇帝不置可否,高拱说:“和卿不太合适。” 吕调阳傻眼:……高首辅的意思是我不够分量吗? 高拱看向晏鹤年:“芝仙此前在俺答军中七进七出,跟黄教的大喇嘛也熟悉,西北的情况你比较清楚,这封信还是由你来写吧!” 晏鹤年没有推脱,把事情答应下来。 小珣巡视南洋,冒着红毛番的枪林弹雨,自己身为父亲在后方,难道还前怕狼后怕虎吗? …… 在各种别有用心之人的注视下,内阁下达了对侯东莱儿子的处罚——从重处理,革去荫职。 “皇上真的有如此决心?”孔尚贤震惊,“驿传这种小问题,能跟西北的安稳相比吗?” 不就是让我们占一点便宜吗? 至于提高到国家大事的层面? 很快孔尚贤没心情去关注别人,因为他突然生病了。 他合理怀疑自己被某些神秘力量谋害。 大夫给他开药:“衍圣公得了风寒,吃火药很对症,一日三次,三天就好。” “你别哄我,火药是用来吃的?”孔尚贤将信将疑。 被人怀疑自己的专业素养,大夫忍无可忍,跟孔尚贤科普火药治风寒的原理。 “那就吃吧!”孔尚贤被说服了。 …… 晏鹤年认真地斟酌给侯东莱的信。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以皇上如今的威望,就算找理由把侯东莱革职,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但侯东莱确实是一个人才,可稳定西北、未来也可能收复西域。 把这样的一把刀毁了,周围的邻居会笑死。 王徽听说这件事,笑道:“这可巧了!亲家老爷不是效仿老子出函谷关吗?他骑着驴到了甘肃,就在侯东莱府上住下了,听说侯巡抚对亲家非常礼遇。” 那当然,太仓首富以财服人。 晏鹤年双目一亮,有个自己人在那边就更好说话了! 别有用心之人都在等待侯东莱的发难,可不久之后却等到侯东莱的谢恩奏疏: 我非常支持朝廷的一切决定。我的儿子违反规定是令我蒙羞!朝廷罚得好罚得妙,我服气! (晏阁老暗示,未来会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有晏阁老的承诺,还怕儿子没有前途吗?) 孔尚贤得到消息后气急败坏:“你怎么可以服?你得不服气啊!你服气了,我们该怎么办?” 第二轮过招,帝党获得胜利。 接下来还有第三轮。 此时,晏珣已经抵达占婆送温暖。 占婆在安南的南部,历史上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也被称为“林邑”。 晏珣发现安南南北两块处于敌对的状态,而最南方的占婆还未完全被安南占领。 “作为宗主国,大明该怎么处理呢?我们是倡导和平的。”晏珣摩拳擦掌。 第670章 安南自古以来 安南自古以来是华夏领土。 安南北部,古代称为交趾。 往远一点说: 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趾叛乱,立下铜柱,刻着“铜柱折,交趾灭”; 唐代在此设交趾郡,写《滕王阁序》的王勃,就是坐船去探望在交趾当官的父亲,途中发生海难去世。 往近一点说: 1540年,也就是嘉靖十九年,安南莫氏政权的莫登庸与大臣数十人到镇南关向大明投降,将安南土地册及户籍献于大明。 嘉靖皇帝将安南国降为安南都统使司,从藩属国变为直接属地。 后世的越南历史学家称莫登庸为“国贼”。 这一段历史,离船上的晏珣、冯保等人就太近了! 毕竟,他们都是见过嘉靖皇帝的人。 也就是说,现在安南还是大明帝国不可分割的固有领土。 历史上直到大明灭亡,安南始终是作为大明一个行政自治单位的地位存在。 晏珣此刻即将抵达的占婆,还没有完全被安南占领。 历史上要到1802年,阮福映在葡萄牙和法国的帮助下,形式上统一南北,形成后世的越南版图。 占婆被彻底灭亡后,残余的民众逃亡到柬埔寨。 阮福映称帝,建立阮朝,向当时大清嘉庆皇帝请求赐国号“南越”。 嘉庆不同意……南越是我们南方古代小国的名字,你叫这个国号有什么企图? 我一眼看出猴子狼子野心! 于是嘉庆断然决绝,改赐国号“越南”,意思是“南越之南”。 从此,才有了“越南”这个国家名。 船上的晏珣展示着一幅南洋地图,正在滔滔不绝地跟同僚们讲“自古以来”。 地图开疆哪家强?江南高邮找晏郎。 同僚们听着听着,觉得不管是莫氏政权还是阮氏政权,就连南部的占婆,自古以来也是我们的。 “说起先帝收复安南,也是一桩壮举,朝中许多人对此不甚在意,觉得安南这地方无利可图。” “可是开疆拓土的事,岂能用眼前的利益来衡量?” 晏珣指着南海一大片海洋:“安南是我们的,哪怕是出海打渔,也能名正言顺啊!” 同僚们点头:“对!对!对!” 还有人说起收复安南的主将仇鸾,后来谗害夏言、曾铣,背上生了毒疮而死。 而仇鸾死了之后,又被追究勾结俺答、通敌卖国的罪行,被开棺戮尸、砍下头颅传檄九边。 几十年间,大明皇朝风云变幻。 在南中国海,遥想着那些烽火,不禁让晏珣想到嘉靖皇帝飘飘欲仙的身影。 一个让后世越南人骂骂咧咧的大明皇帝。 晏珣接着说:“虽然安南北部已经是大明领土,但还有很多人敌视大明、意图独立。而我们要去的占婆的局势也很混乱,务必要小心谨慎、严防偷袭。” 众人纷纷点头:……懂了!万一被人袭击,就有理由问罪。 见武将们已经摩拳擦掌,晏珣再次提醒:“安南也有火器,而且还不少。” 1464年(大明英宗天顺八年),安南黎圣宗敕令: 其婚姻之礼……打铜锣铜鼓、吹椰壳筒、及打竹筒鼓并放火铳。 火铳能够作为官方制定的婚庆仪式流程,可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 “猴子们哪来那么多火器?”李如松问。 晏珣说:“可能是红毛番军火商提供的,也可能有工匠来自大明。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红毛番就喜欢干这种事。” “葡萄牙和西班牙,在倭国和安南都有扶持势力,其中一个重要目的是传教。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在安南的传教并不顺利,安南人对传教士很警惕。” 船上众人对红毛番都厌恶至极,纷纷骂红毛番是搅屎棍。 …… 安南和占婆此时确实乱得离谱。 莫登庸臣服大明后,被嘉靖皇帝任命为“都统使”,于嘉靖二十年嘎了。 安南国内很多人都不愿意臣服大明,分裂成南北两部分,越南历史称这段时期为“南北朝”。 现在,即将面对大明船队的是安南后黎朝郑氏政权第二任主公郑桧。 “莫氏压着我们打的原因,无非就是靠着大明的支持。现在我们也有了外援,有葡萄牙人的支持,是时候给莫氏一点颜色看!” 这是今年年初时,郑桧公开讲话的宣言。 郑氏家族誓师北伐,要一统安南、重新独立。 然而不久之前,他们得到消息,大明派出大船队南巡,并且击败了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 誓师北伐的郑桧:“……” 不是我军太弱,委实是敌人太强。 “因为莫登庸这个国贼,明国已经占领了安南的北部,难道还想来占据我们的地方吗?”郑桧瘦削黝黑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站在他身旁的,是郑桧的弟弟,年仅二十多岁的郑松。 ……此人被后世的越南人比作中国历史上的曹操。 曹操:这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郑松见兄长焦躁,出言安慰:“我们跟明国没有冲突,他们没理由攻打我们。准备一些物资跟他们交易即可,说不定我们还能占一些便宜。” 众所周知,明国的使团很大方。 郑桧想了想:“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跟明国合作,请他们帮我们北伐,收复莫氏割据的土地?” 郑松震惊地看着兄长……你可真敢想! 莫氏割据的土地已经献给大明,名义上是大明的领土。 发现弟弟的神色,郑桧露出懊恼的神色:“我想一想而已。借明军北伐不可能,就借他们南扩?把占婆彻底攻占。” “这倒不是不可能。”郑松摸摸下巴。 安南人几百年来,一代一代向南扩张,就是为了彻底灭亡占婆。 …… 经过安南的不断蚕食,占婆此时还顽强地统治着一块领土。 占婆在唐朝时称为林邑,原本是小佛国,信仰婆罗门教,历代出女王,据说是《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原型。 两宋时期,伊斯兰教传来,因占婆处于女王统治的母系社会,伊斯兰教跟当地习俗矛盾,融合成为本地特色的“婆尼教”。 而此时,占婆的女国王也得知大明船队即将到了。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要跟大明天使好好告状,说安南人怎么欺负我们!请天朝上国为我们伸张正义!”女王激动地说。 上次大明主持下南洋的是一个太监,她的前辈女王无用武之地。 这一次来的听说是一个大学士,终于轮到她上场了! 第671章 目标很明确 晏珣这样的正人君子,出海巡视心里只惦记着家人,哪里会有什么花花心思。 再说……据可靠消息,占婆人长得黑黑瘦瘦的,想必女王也是一个黑珍珠。 咦?黑珍珠? 是不是冯保想要的? “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先重申大明对安南的统治权,然后派驻总督和驻军,要求安南每年进贡。” 先帝设置安南都统使司,是从名分上将安南确立为行政区。 但大明对安南没有实际的统治,安南都统使是莫家的人,现在莫家和郑家分南北而治,都想吞并对方。 简而言之,安南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大明的一部分。 咱们有义务帮安南人提高觉悟。 “一个统一的安南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像现在这样分裂成南北两部分,再加上南边的占婆就是三部分更加合理。”晏珣点了点地图,“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见郑桧,一路去见占婆女王。” “见郑桧的那一路,要求郑桧代表黎朝献上土地册和人口户籍册,每年到大明进贡。” “见女王的这一路,要补给和交换物资,同样接受占婆的投诚。” 这是弘扬王道。 “那他们不肯呢?”冯保自问自答,“他们肯定不愿意。” 李如松说:“假如郑桧跟占婆打起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维护和平?” 晏珣笑着看向李如松:“你说得对。” 唉! 还是郑和下西洋的时机好啊! 那个时候安南叛臣篡位,几乎屠尽原本的国王陈氏家族,却不慎留下一个漏网之鱼陈天平。 陈天平由老挝派人护送到大明,向永乐皇帝告状。 于是,大明派大军南下伸张正义。 ……不是我们入侵,是你们恳求我们来的! 想想郑和曾经建立的吕宋总督府、旧港宣慰司、满剌加外府,全部都脱离了大明的控制,真是令人唏嘘! 忆往昔辉煌岁月,南巡的文武官员都觉得丢祖宗的脸。 祖宗那么遮奢,俺们却守不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我们要让全世界知道,南洋又回到大明的怀抱!”晏珣鼓舞士气。 “对!我们效仿郑和,在吕宋、安南、爪哇、满剌加都设立总督府!”李如松很兴奋。 永乐三年,大明任命福建晋江人许柴佬为吕宋总督。西班牙人在吕宋设总督,是跟我们学的! 众人摆开地图商量之后,李如松负责去跟郑桧友好切磋、和平谈判; 晏珣和冯保这一路抵达占城。 冯保:“我觉得我去见郑桧比较合适,郑氏家族是黎朝的权臣,我们把黎朝的傀儡小国王带走,宣告安南从此没有国王!” 这是一件大功劳啊! 晏珣说:“把占婆国王带走也一样,我担心我应付不来,需要永亭兄帮忙。” 冯保:“……”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我有心也无力啊! 大明的海船出现在视线内,占婆女王亲自带着人到海港迎接。 占婆地理位置优越,从唐宋时开始就是海贸的重要中转地,唐朝时盛行的昆仑奴,许多就是来自“林邑以南”。 高产的占城稻,也是出自这个地方。 不久之后,出现在晏珣面前的就是如昆仑奴般长相的占婆女王。 啊……这? 女王虽然黑,但是很年轻,皮肤油光发亮、眉眼间颇有风情。 她用磕磕跘跘的汉语说:“这一位一定就是大明的内阁大学士晏大人吧?您就和书中写的一样俊美。” “什么书?”晏珣很惊讶。 女王说:“《西游记》。” 吴承恩的《西游记》,不仅很受朝鲜人欢迎,也传播到南洋。 晏珣迟疑地说:“《西游记》里面没有我吧?” 你别瞎说啊!我总不可能是孙大圣! “我想御弟哥哥一定就是晏大人的模样。”女王款款下拜、含情脉脉地看着晏珣,“北方的黎朝被权臣郑桧控制,不断欺负我们。请晏大人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她那么温柔美貌,大明的大学士就算是英雄也难过美人关。 站在晏珣身后的汪德渊低头忍笑……说心里话,这位女王黑是黑一点,比起秃眉黑齿的倭奴还是好看很多。 正所谓出海三月,看猴子都眉清目秀的,晏郎岂能经受如此诱惑? “汪贤弟,你过来一下。”晏珣请汪德渊出来,对女王说:“这是随军征服倭国的兵部郎中汪大人,你有什么需要先跟他说。” 女王左看右看,觉得这位汪大人也不错,眉清目秀的,穿女装极好。 占婆安排了犒劳大明使臣的宴席,好酒好肉相待,看起来是一片诚意。 船队负责贸易和补给的人跟占婆的人做交易,晏珣带着一些人去赴宴。 汪德渊小声说:“咱们得小心宴无好宴。” 永远不要高估猴子的智商。 永乐年间,明军到了安南,叛臣胡奎摆出犒劳宴席,获得明军信任后设下埋伏。 明成祖得知此事,怒骂“此而不诛,兵则奚用。” 晏珣朝汪德渊眨眨眼,低声说:“如果他们真的动手袭击,那就好办了。” 钓鱼执法懂不懂? 汪德渊恍然,不禁升起几分期待。 然而占婆女王布的不是鸿门宴,而是美人计。 宴席上,一整队衣着清凉的黑珍珠簇拥着一个红头发白皮肤的红毛番女子跳舞。 “我的天!黑的白的都有!”汪德渊震惊,“幸好不是李如松来这边,年轻气盛的怎么顶得住啊!” 晏珣:“你说自己就说,不要内涵别人。” 汪德渊:“非我族类,不感兴趣。” 占婆的君臣小心翼翼观察大明的官员,发现这些人全部没有流口水,不禁纳闷……来的全是公公? “晏大人,您对我们的招待可满意?”坐在主人席上的女王问。 “满意!你们的饭菜我尤其满意,酸酸辣辣又甜甜的,口感很丰富。”晏珣赞美。 原来占婆也有辣椒了,有一道鸡肉,用了辣椒、柠檬还有椰子汁,味道竟然还不错。 “您满意就好。”女王又说,“之前西班牙总督过来,也对我们的招待很满意。” 嗯? 晏珣和身边的人对了对眼神,占婆女王忽然提西班牙人是什么意思? 说他们有西班牙做靠山? “西班牙总督,是德桑德吗?不知道你收到消息没有,他被砍头了。”晏珣淡淡笑着。 我没有威胁谁的意思,就是在说一个事实……南洋这里,终究是东风压倒西风! 第672章 你们求着大明 晏珣可以皇帝的名义向老君发誓,他真的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他很有诚意地向占婆女王表达友好—— 我们知道占婆一直受到安南蚕食,对占婆的处境非常痛心。但这是你们两国之间的事,大明不是很方便插手。 假如占婆献上土地、人口图册,作为大明的一个属地,那我们就有责任维护此地和平。 “正所谓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成为大明的直接属地,对占婆来说有什么损失呢?女王可以成为第一任大明驻占婆总督。”晏珣凝视着女王,语气循循善诱。 他的笑容那么温和,视线也很温暖,仿佛真的是朋友之间说话。 美男计满分。 “这……”女王很犹豫。 投诚成为大明直接属地?像莫登庸那样? 莫登庸投诚大明之后,确实获得了大明的支持。 但是,占婆在安南的不断攻击下都顽强地保持独立,真的不是很想卖身。 晏珣笑了笑:“大明从来不强迫人。我们驱逐西班牙人后,会在吕宋设置总督府,进行直接管理。和吕宋相比,占婆确实没什么土特产。” 人家吕宋的支柱产业是金矿,你的是什么? 汪德渊也鄙视地说:“给你们机会不懂珍惜!真的以为我们什么都要吗?就这些……嗤!” 女王的脸火辣辣的,感觉自己遇到种族歧视。 她不服气地说:“我们的稻谷一年三熟,是南洋的粮仓!我们的冶铁很出名,红毛番卖给倭国的铁,许多就产自占婆!” “真的假的?”晏郎满脸狐疑,“我听说南蛮铁以马来陨铁为主,我们广州港每年也进口不少。” 女王解释:“有马来陨铁也有占婆铁!占婆人擅长冶铁,红毛番从我们这里请工匠去马来冶铁!自古以来,占婆就是南洋各国的铁器供应国!” ……中原王朝禁止对外出口铁器,周边其他国家想要只好来占婆,也使得此地格外繁荣。 “哦……”晏珣点点头,“那我们这次也交易一批精铁,但就算是这样,占婆对我们的吸引力还是不大。” 占婆女王还想辩解,两侧的臣子使劲向她使眼色。 不对劲啊! 怎么成了我们上赶着求卖身? 女王也回过神,幽怨地看了晏珣一眼。 都怪你,让我色迷心窍。 晏珣:……我是无辜的。 “我们会在占婆停留些时日,你们好好想想。若是不愿意投诚,请大明相助的话就不必再说,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晏珣微笑着举杯。 还别说,占婆的果酒也不错。 占婆君臣如坐针毡。 晏大人是不是在威胁我们? 如果不投诚,北边的安南就会打过来。 甚至是不是真的安南军都很难说! 他们的心情很复杂,在明军到来之前,还幻想过借明军的手打击北方的强盗。 “果然……世上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国与国之间也是讲利益吗?”占婆女王轻声呢喃。 当晚在占婆王城入住,晏珣还有些提心吊胆,总觉得有什么意外会发生。 然而他这边风平浪静,冯保那边却来了不速之客。 冯保是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太监,若不特别说明,很难知道他没有作案工具。 但占婆女王明知他是太监,还是亲自来了。 “我向来仰慕三宝太监,听说公公您也是太监,心里非常好奇。”年轻的女王向冯保靠近。 冯保退后半步……你不要过来啊! 京城很多大太监都会娶妻、收养子,具体怎么过夫妻生活不可描述。 冯保是个正经太监,对女人不是很感兴趣。 “公公,你看我美不美?”女王笑着问,“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公公替我解惑好不好?” 冯保:……夭寿了!她为什么来找我! 但是莫名其妙地,又有一种愉悦感。 “你为什么不去找晏大人?说不定他正在等你呢!”冯保说。 女王幽幽叹了一口气:“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我不敢相信他。” 冯保:……你的意思是我不好看?! 他又退后半步,女王又前进一步。 “你听我说话好不好?”女王撒娇。 “你说!”冯保也叹了口气。 黑是黑了点,熄了灯都一样。 “假如占婆举国投诚,大明能不能保证历代总督都是占婆人?大明不来收税,也不干涉我们的内政。”女王以情人般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正经的话。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计。 灯下看美人,确实有那么几分令人心醉。 然而冯保是个铁石心肠的死太监。 他冷酷的说:“晏大人不是说了吗?第一任总督是你。” “那怎么行呢?你们随时可以废了我。”女王皱眉,“你帮帮我好不好?公公,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冯保:……谢谢夸奖。 说真的,在他人生几十年中,还是第一次被如此年轻的女子撒娇。 “我建议你到我们京城看一看,也许你到了京城就不会再想回来。”冯保认真地说,“卿本佳人,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女王:……这丑太监撩我! “但是,我担心我一离开占婆,安南人就会过来袭击。公公不知道,安南人都是强盗!”女王委屈地说。 “这样啊……我们还是爱莫能助。”冯保摊摊手,“女王还是请回吧,你深夜来此,于礼不合,让人知道了好说不好听的。” “我不介意……”女王急忙说。 “我介意。”冯保打断。 女王咬着唇嗔了冯保一眼,风情万种地摇曳着身姿离开。 和冯保同住的小兵这才闪进屋子,低声说:“公公放心,我什么也没听到。” 冯保晦气地说:“你以为我能干什么?” “那这可能性就多了。”小兵小声嘀咕。 冯保一愣……坏了!这不会就是占婆女王的目的吧? 第二天,冯保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欲言又止。 晏珣拍拍冯保的肩膀:“说服女王这种事,还得是靠公公!” “你别胡说!”冯保瞪大眼睛。 “怎么是胡说呢?占婆绝恋,素材都有了。女王千里追夫,跟你一起回大明,合情合理吧?”晏珣笑眯眯。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一旁的汪德渊拍手:“就是这样!将来载入史册,也是一桩佳话。” 为了爱情!占婆和大明合为一家。 这种事在西洋很正常,女王嫁给另外一个国家的国王,两个国家就合为一体。 “可是!老夫是太监!你们太过分了。”冯保瞪眼,“你们要名声,我不要名声了吗?” 第673章 就当为国捐躯 晏珣表示,我们是很想为国捐躯,奈何女王很有眼光,第一个就找上你。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看冯保的目光都有些酸溜溜。 美好的夜晚发生一点风流故事,到年老的时候都是一桩美妙的回忆。 可惜这种好事,被一个太监遇上了。 呜呼!哀哉! 冯保恼羞成怒:“你们就在这里瞎说吧!我们的目标,要怎么样才能实现?” “咳咳!说正经的!”晏珣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等李如松那边的消息传来,占婆会抢着投诚。” 如果占婆不识相,就可能被安南吞并。 不管怎么说,做大明的直接属地,总比做安南的属地要好。 “留一点时间给占婆人好好考虑,依我看,如此大事,那个女王也不能完全做主。” 其他人纷纷点头。 权臣嘛,哪个国家都有。 何况占婆女王那么年轻,做不了主是很正常的。 “唉!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冯保忽然说。 众人震惊地看着冯保……莫非这就叫一夜夫妻百日恩? 冯保:……香蕉还没吃几根,一个个从里到外都黄了! 难怪人家说出海三个月,母猪赛貂蝉。 占婆的王城就是占城,港口叫做新州港。 港口有一座防御的要塞,称作北奈。 现在已经由大明军队接管。 王城有石头筑的城墙,有四个城门,把守的士兵都带着火铳,城墙上还有两尊铜炮。 晏珣先带人巡视城防。 将来此处就是大明在南洋的要塞,当然要检查一下。 负责做贸易的是市舶司官员过来说:“有一些稀罕的物品,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哦?有神兽吗?”晏珣笑着问。 “不知算不算神兽?”市舶司官员笑着回答。 众人的好奇心被提起来,一起走去海港看。 晏珣说占婆没有土特产,其实是污蔑人家,这里还是有很多好东西的。 伽蓝香、降真香、观音竹、乌木,属于香料植物。 水果和蔬菜的种类也很丰富,历来是下南洋团队的重要补给地。 有一种叫菠萝蜜的水果,船上大多数人都没吃过。 晏珣:“……这种我吃过。” “真的?”汪德渊震惊,“在宁波的时候吗?” 晏珣微笑:“在梦里。” 汪德渊:“晏哥哥就会开玩笑。” 市舶司的人带他们看一种动物,形状像水牛、身体是黑色的,没有毛,鼻梁上长着一只角。 “这是犀牛啊!富贵人家有犀牛角杯,你们没见过吗?”晏珣笑着说。 还以为是长颈鹿,犀牛也值得大惊小怪? 第一次出海的人恍然:“是犀牛啊!只听说过犀牛角杯,还真没亲自见过。” “要不要带一头回去献给陛下?”冯保问。 晏珣想了想,回答:“听说当地盛产犀角和象牙,我们多交换一些,犀牛就算了吧!” 虽然犀牛算不上神兽,但很多人还是稀罕的,都围在一起看。 占婆负责做交易的人也很高兴,好多精美的丝绸棉布陶瓷,用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就能交换回来,真是太好了! 假如举国投诚,成为大明的一员,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获得这些珍贵的物品? 众人正在看热闹,忽然听到城门处一阵喧哗声。 咦? 是女王的仪仗! 昨天迎接时都没那么大阵仗,今天女王摆出大阵仗,是想挽回面子? “永亭兄,你到底对女王做了什么,刺激到她?”晏珣好奇地问。 冯保哀叹:“我现在说什么,大概都没人信了吧?” 见鬼的! 不会真的有人相信什么占婆绝恋吧? 女王骑在大象上,身上穿着白色的衣服,头上戴着三山金花冠,手臂和脚踝上都戴着金灿灿的镯子,鞋子是玳瑁做的。 仪仗队的士兵一个个精神抖擞,手持刀剑火铳,敲着鼓、吹着号角。 “这算什么,给我们下马威吗?”武将们哭笑不得。 冯公公到底对女王做了什么?把人家刺激成这样? 骑大象的女王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昨日轻浮的神色。 她来到大明官员面前,诚挚地说:“今天我郑重邀请天朝官员到王宫,希望我们这次能够达成友好的协议。” “原来昨日不是郑重邀请?”晏珣笑着问。 女王说:“昨日是给诸位接风洗尘,今日占婆的大臣要和大人谈。” ……我的美人计和试探都失败,大臣要自己上了。 想到这里,女王幽怨地看着晏珣。 这是看负心汉的眼神,仿佛他们之间有三千字的故事。 晏珣却笑容淡淡:“我想说的,昨天都已经说了。除非你们答应我的要求,否则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他话题一转:“听闻占城附近有宾童龙国和灵山,我们想去看一看,请女王给我们派向导。” 女王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望,沉默片刻才说:“我亲自给诸位做向导吧!” “那你恐怕要换一身行头,骑着大象不方便吧?”晏珣笑着说。 占婆有马,但是只有驴那么大。 女王低头笑道:“骑大象确实不方便,晏大人那么友好可亲,我真的想跟你回大明了。” 晏珣:…… 这一刻,我有点懂冯保的难处。 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啊! 冯保忍着笑……风水轮流转,活该! “灵山有一座方形的山峰,上面有一个大石头酷似佛头,因此得名。” 路上,女王尽到一个向导的职责,向众人介绍:“来往的团队都会到这里砍伐树木,补充航行所需的燃料。” “灵山这个名字起得好。”晏珣笑着问,“你们现在还信佛吗?” 女王说:“我们信仰婆尼教。” 到了灵山,随行的士兵就地砍树作为补给。 晏珣不慌不忙,巡视南洋嘛,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着急走……还要等李如松那边的好消息呢! 女王用一种树叶包着槟榔,再包上牡蛎壳烧成的石灰,放进嘴里咀嚼。 “请大人享用。”她献上槟榔。 很显然,她感受到了晏珣某方面的友好,希望双方真的能够实现和平共处。 晏珣:和平解放就再好不过。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吃槟榔,听说会致癌。 “永亭兄,你尝尝?”晏珣友善地邀请。 冯保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尝一尝。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太监,一定要保持充分的好奇心。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了……他错了,太监不应该有太多的好奇心。 第674章 李如松主持公道 当晏珣和冯保在占婆体验黑珍珠风情时,李如松前往安南。 他对身旁的文官们说:“郑桧兄弟靠着红毛番的支持跟莫氏打擂台,知道我们到来一定会很戒备,说不定还会袭击我们。” 文官们纷纷精神一震。 不怕郑桧搞事,就怕郑桧不搞事啊! 富贵险中求,他们若是怕死,就会选择跟晏珣那一路。 一旁的鸿胪寺官员说:“我们还收到了占婆的告状,这一次要以宗主国的身份,问责安南。” 占婆也是大明的藩属国,曾经一度辉煌。 但是经过安南不断蚕食,领土大大缩水。 在安南人眼里,大明是一头猛虎,目前还惹不起;占婆就是一只母猴子,怎么欺负也只能“吱吱”叫。 “占婆被欺负得那么狠,当然会向大明告状。我们确定已经收到占婆的告状文书。”李如松肯定地说。 不管晏大人跟占婆谈得怎么样,我们先以主持公道的名义向安南问罪。 舍人王衡也在此,好奇地问:“安南郑氏也有红毛番支持?红毛番在美洲动不动就灭国、甚至种族灭绝,怎么在南洋这里还要背地里搞事?” 李如松解释:“一来,南洋很多地方都是大明的属地,红毛番担心太过分了会把明军引来;二来,南洋各国受华夏影响,像安南、占婆、暹罗等都是有悠久文明的古国、人口不少,红毛番想一下子搞种族灭绝也不容易,只能逐一击破。” 美洲大陆地方虽然大,论文明程度还真比不上南洋小国。 王衡点点头:“果然还是华夏文明厉害!红毛番预料得不错,我们这不是来了嘛!” 船上的文官们和蔼地看着小王舍人,都佩服他的勇气。 明明去占婆那一路安全性更高,他还是选择来安南。 他们迎风而立,觉得肩上责任重大。 下南洋的目的不是送温暖、炫富,而是维护南洋和平! 安南是汉唐故土,收复故土是每一个华夏儿女的夙愿。 这日黎明,李如松带领的船队出现在安南近海的顺化城。 天色未明时,海上升起浓雾,阴阳士说:“今日是晴天,太阳升起雾就会散去。” 果然,旭日从东方的海平线破云而出,雾就越来越透明。 不久之后,陆地显露了,仿佛从云中降落一般,海浪拍着沙滩,远处是茂密的棕榈林。 …… 郑桧得到消息之后,带人赶到顺化城。 安南的海岸线虽然长,但适合大海船停泊的港口并不多,顺化城是安南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 镇守在此的是黎朝大臣阮淦之子阮潢。 阮潢被郑氏兄弟猜忌,不得不主动提出镇守顺化。阮家在此积极经营,为日后发展成“阮主”政权奠定基础。 “明军真的来了?不是有消息说他们直接去占婆吗?”郑桧很紧张。 他没有“安南版曹操”郑松胆子大,曾经一度想过投奔莫朝、一起做大明的小弟。 但是郑松死活不同意。 郑松说:“占婆人一定会告状,明军会听信他们,我们可以先解释。” “如果明军不听解释呢?”郑桧问。 郑松叹道:“我们先假装臣服,等明军走了再去打占婆出气。”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不能把大明怎么样,还不能欺负母猴子吗? 李如松没有让大船登岸,而是派出十几条小船,请郑氏兄弟和此地镇守阮潢上船。 “大明副使李如松请诸位登船一叙。”明军士兵板着脸说。 “副使?正使晏珣没有来?”郑桧问。 士兵诚实地说:“占婆女王很热情,我们晏大人在占婆,李大人来安南。” 安南人面面相觑……母猴子不讲武德,肯定用了美人计! 郑氏兄弟和阮潢本来是面和心不和,此时面对巨兽一般的明军舰船,手拉手成了难兄难弟。 他们坐着小船前往大船,距离越近,越觉得大海船像山一样高。 往日也见过红毛番的船,似乎没有那么强大的震慑力? 他们也担心来了之后走不了,但是想一想明军不至于跟安南完全撕破脸……攻打安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想必明军心中有数。 登上巍峨的楼船后,他们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原来传说是真的,大明又造出了远航巨舰。 假如没有大明干预,郑氏兄弟有信心吞并北方的莫朝、南方的占婆,完成安南统一大业。 现在局势变得不明朗。 李如松要问罪,当然是早就做好准备。 在安南人到来的时候,就有几个黑黝黝的人站出来:“请天朝上国为我们做主啊!就是安南人,时不时就来欺负占婆,抢我们的粮食和女人!” 郑家兄弟:……来了。 果然,告状的来了。 但问题是,谁叫占婆就在我们旁边?不抢你抢谁? 我们倒想去抢大明,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 李如松盯着安南人,严肃地说:“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你们想怎么狡辩?另外,我这里还有莫氏的使者,也说你们对大明有不臣之心!” 他的语速有些快,安南人假装听不懂。 倒不是完全假装,而是东北口音对安南人来说确实有难度。 他们常接触的汉人是广东、福建人,会的汉语也是这两省的口音。 “请天使听我解释。”郑桧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莫氏臣服大明,本来就是诡计,心里并不服气。至于占婆,更是跟红毛番勾结,帮红毛番造枪炮……” 总而言之,其他人都是坏人,只有我们是好人。 “你的话也有一点道理。”李如松似乎被轻易说服,“这样吧,我把你们都带回京城,到时候一起对质。大明朝廷将在安南设总督府,也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通知。 郑氏兄弟瞪大眼睛……上船了就不准走? 这是官军吗?这是海盗啊! 李如松和气地说:“西班牙人在吕宋设立总督府,甚至不需要当地人同意,我们至少问过你们。” “那我们要是不同意呢?”郑松鼓起勇气问。 李如松笑道:“我们以德服人。” 说着,让鸿胪寺官员上前,宣读一份斥责安南的文书,列举安南十大罪状: 明明莫登庸早就将土地户籍册献给大明,安南已经是大明的直属地,却出尔反尔另外立国王,这是反叛! 作为大明的属地,私自出兵侵占其他国家,是败坏大明的名声。 …… 李如松笑道:“我们的军队要登岸进城宣读文书,你们三人中选一人陪我们登岸,谁愿意去?” 郑氏兄弟和阮潢心思转来转去……上岸的话,到自己的地方,是不是可以袭击明朝使者? 反正打不打,对方都要问罪,还是打一打,让明军知道安南不是好欺负的! 但换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这是明军在钓鱼? 一旦他们主动打响第一枪,后面的局势更加无法控制。 第675章 噩梦成真 盘踞在满剌加的葡萄牙人,过去几十年一直担忧一件事——明军什么时候来。 甚至,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一个噩梦。 只有身在南洋,才知道这个地方受华夏文明影响有多大。 几乎每一个南洋国家都有大量华人侨民,汉语是这里的通用语言。 “他们来了。” “他们拿下吕宋,杀了西班牙人。” “噢!我的上帝!” 得知明军舰队去了安南,葡萄牙人才松了一口气。 “就让明军陷入安南的丛林中吧!”葡萄牙人虔诚地祈祷。 他们听说大明跟安南之间发生过战争,似乎明军不擅长在安南的丛林作战。 但是这一次,事情的进展让他们失望。 …… 安南人到底没敢主动打响第一枪。 或者说,提出陪明使上岸的阮潢有别的想法。 借明军的手把郑氏兄弟带走,对阮氏很有好处啊! 郑松望着阮潢乘小船远去,目瞪口呆地问:“我们也愿意上岸啊!为什么是让阮潢去?” 李如松说:“他比较适合。” 阮氏跟郑氏相争,再加上北方的莫氏,安南自己就能演一出三国混战。 先问罪、宣示主权,等安南三国混战,又有占婆北上收复故土,到时候各方势力都要抱大明的大腿,在此设立总督府还有难度吗? 郑氏兄弟很难过。 他们发现自己很可能被阮氏出卖了。 “阮氏不是好人,他家对安南君主有不臣之心。”郑桧告状。 大明的官员都笑了……谁都不是好人,就你们兄弟是好人? 连吕宋人都知道,郑氏妄想一统安南、染指大明! 大明派船队巡视南洋,船上本来就有外国使臣。 郑氏兄弟被带进安排给外国使臣住的船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次明军会大举进攻安南吗?”郑桧用故乡方言问。 郑松叹道:“我本来以为很大可能会,甚至有些期待,现在我觉得打不起来。” “期待?为什么?”郑桧惊讶。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果全面开战,或许能借外力让安南凝聚起来。”郑松说。 作为一个有见识的人,他知道安南的内部矛盾已经很严重,此时只好把矛盾向外转移。 郑桧转过弯来,也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是阮潢,我会选择暂时投诚,像莫氏一样借大明的支持发展自己的势力。” 大明就像老爹,哪个儿子都想来抱大腿。 但是这些儿子们都不老实,有时候也想砍掉老爹,自己做家主。 …… 葡萄牙人密切关注着明军的动向,通过来往各地的商船传递消息。 “明军没有跟安南打起来,他们带着安南和占婆的使者一起到暹罗。” “他们想把南洋各国的君主都带回去明国的国都聚餐吗?”传教士说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驻满剌加总督说:“南洋的猴子还有去聚餐的机会,等待我们的可能是像德桑德一样的下场。”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全军备战!” 葡萄牙在满剌加的军队也不多,但他们已经提前从天竺教区请来援兵。 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暂时驱逐出南洋。 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再回来! …… 在得知安南郑氏兄弟被明军“邀请”上船后,占婆女王主动提出要跟随船队到大明朝贡。 ……假如我不去,安南强盗颠倒黑白怎么办? 占婆能不能存活下来,还是得看大明爹爹的! 她曾经寄希望于红毛番,甚至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是明军一来,就证明了谁才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晏珣跟李如松汇合,听完李如松在安南的经过,略微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会进军安南,直接捉拿他们的伪国王。” 他是此次南巡的正使,但并不专断独行。 南洋情况复杂,要随机应变。 李如松说:“我也做好了进军的准备,但是我想到永乐年间大军攻打安南,是水陆并进。我们从海上进军,若不能长期在此驻军,效果也不大。” “而我们此行的目标是明确的,即驱逐红毛番,宣示主权。至于在各地重新建立总督府,是下一步的计划。” 武状元是将门虎子,目标明确,头脑也很清醒。 晏珣点点头:“主要还是阮潢识相,如果他们打响了第一枪,情况就不一样了。安南先放一放,葡萄牙人是非打不可。” 明军在安南和占婆转了一圈,获得大量补给,顺手带走两国的话事人,也算不虚此行。 “从占婆前往暹罗,需要七昼夜,你们对暹罗了解多少?”晏珣召集众同僚问。 冯保最近跟占婆女王有深入交流,对南洋的情况了解得更深。 他说:“暹罗是一个佛国,比占婆更繁荣。更神奇的是,红毛番在南洋发展势力,却没有侵占暹罗。” 船上众人都惊叹,莫非暹罗有佛祖保佑? 晏珣笑着说:“或许是红毛番还没准备好,毕竟他们连安南都拿不下。” 西班牙能占领吕宋,已经是捡了大漏! “暹罗人发源于华夏西南的泰族,古时被中原称为哀牢人。”晏珣说,“所以暹罗其实也是华夏民族创立的国家。” 暹罗自古以来…… “南洋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属地!”众人议论,“这是红毛番也承认的。” 晏珣笑道:“红毛番想不到我们那么快就来了,这种噩梦成真的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在这个瓜分世界的浪潮中,有南洋诸岛和倭国作为基点,去美洲和澳洲都更容易。 收复南洋,是大明皇朝海外开拓的开始,而不是终点! 暹罗是一个土地肥沃、农业相对发达、民风彪悍的国家。 至于国土面积,暹罗王能控制的土地随着季节而变化。 当雨季来临不适合出征,暹罗王的控制地区就缩小,当雨季结束时,控制区域就扩大。 雨季,也是暹罗僧人的“安居期”,哪怕是苦行僧也会停止外出,而居住在寺庙里。 得知时隔多年,大明官方大军又来了,暹罗王且喜且忧……喜多一点。 “和红毛番相比,还是大明更讲道理!至少大明不会逼迫我们改变信仰!” 暹罗王的话一出,众人心有戚戚! 红毛番最可恶的,就是骂他们是崇拜“偶像”的恶魔。 “现在明军来了,是吹散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乌云,给我们送来温暖!”暹罗王笑着说。 等明军来了就这么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想必晏爹爹会收下我这个好大儿! 第676章 隆庆九年冬 晏珣对外面的好大儿不是很感兴趣,他自己有儿女。 在南洋感受不到冬天的到来,京城却很明显。 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整顿驿传,在孔尚贤和侯东莱的代表下强势推行。 但众所周知,过年期间,许多京中高官都会派人回乡,也包括内阁诸位首辅。 首辅的家人、仆从会不会遵守规定? 真是令人期待啊! 进入腊月,朝廷要给京官发俸禄和节礼,这件热闹事暂时掩盖种种纷争。 想一想嘉靖年间的苦日子,京官大雪天来户部排队,却连俸禄都领不到,如今还有额外的节礼,简直是皇恩浩荡。 工部几个小官凑在一起议论: “今年有下南洋的大事,朝廷花费巨大,不会又发不出俸禄吧?”也有人担忧。 “若是发不出俸禄,肯定早就放出风声,既然没有说,那就是银子充足。” 另一人说:“两位晏阁老一力推动下南洋,说是不会亏,你们觉得有可能吗?” “弘扬国威这种事,确实无法说亏不亏。但我相信小晏阁老,他是骑黑虎的赵公明。” 不信科学,还能不信玄学? 最关键的是,当初打倭国也很多人反对,结果现在从倭国运回来一船船金银,让人彻底闭嘴。 “我们在这里猜测都是瞎猜,到底怎么样,明年六七月份也知道了。” 六七月,是南洋商船来大明的传统时节。 明年来的船到底是哪一国的?装的是什么货物? 这才是真正令人期待的事。 俸禄最终足额发放,至于节礼,各部门略有差别。 翰林院的人发现,他们竟然也额外多了一笔奖金。 “是负责审核《明报》的奖励?这怎么好意思?实则我们没做多少的事。”有个年轻翰林很诚实。 另一个年纪大的说:“谁说我们没做多少的事?现在外头都知道《明报》是由翰林院审核的,我们担了这个名头。” 说到这里,众人叹气。 之前骂衍圣公孔尚贤的文章,九成九的翰林都反对刊登,结果胳膊扭不过大腿,被太子殿下压着同意。 可外界不知道啊! 衍圣公带着一群拥趸到翰林院来打擂台。 事已至此,为了维持翰林的体面,他们只好撸起袖子对喷。 “反正这钱我收得心安理得!” “连衍圣公都得罪了,不得收点钱压压惊吗?” “话又说回来,原来办报真的有利益!能够发奖励,就是已经实现盈利了吧?” 这么一来,翰林们都想着,明年怎么帮着李贽把《明报》办得更好! 皇帝派出宦官到朝中各位大臣府上赐年礼。 宝钞、丝绸、活鱼……吃的穿的都有。 最重要的是……“特赐内阁各大学士每人五十两白银!”太监大声说宣布。 左邻右舍过来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 皇帝竟然如此大方! 内阁现有五位大学士,每人五十两白银总共就是二百五! “是二百五!我没算错吧?”一个老汉掰着手指头说。 “您没算错,就是二百五!真是皇恩浩荡啊!” 晏家众人出来接年礼,也齐声感谢皇恩浩荡。 要知道在大明朝,一个尚书的年俸禄,如果不算实物,四舍五入也就一百多两。 一次性赏赐五十两,这是极高的荣誉。 去年高拱办大寿,皇帝赏赐的白银也是五十两。 太监笑着说:“小晏阁老不在家,皇上特别赐了一份宫中内造点心,给两位小少爷、姑娘吃。” 皇帝还记得晏珣的两个孩子是腊八节生日,可以说很有心意。 晏鹤年让人把小娃娃抱上前,亲自领了皇帝的赏赐。 太监一走,阿豹就搬着年礼进屋,跟高邮来的亲戚说:“皇上对大臣很好,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都有赏赐。前几天送了一份烤全羊,到腊月二十五,按往年的惯例,还会送门神、判官、葫芦、吊屏,福禄狮子这些过年用的东西。” 亲戚们听得连连赞叹。 晏家有两位阁老,当然少不得同乡或亲戚来投奔。 有的是想进京读书,有的做买卖,也有的已经中举,想谋一个肥缺。 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晏家能帮的都会帮一帮。 “京中那么多官员,家家都送一头烤全羊的话,那得要多少羊?”有个年轻人问。 站在一旁的晏松年说:“真笨!肯定不是家家都有!得像我们家这样的!” 是的! 晏松年又进京了! 常欢跟着晏珣下南洋,晏松年想来想去不放心,进京打听第一手消息。 就算南洋没有信送回来,老六夜里神游,不就啥都看到了? 不信信风,还不信晏公吗? 他们围着皇帝的赏赐说说笑笑……还是当官好啊,过年都不用自己买年货! 圆圆领着两个侄子侄女进屋。 她是做姑姑的,要教侄子侄女学走路和说话,责任非常重大。 两个小娃娃“哒哒哒”摇摇晃晃地走路,走两步不耐烦又趴下四脚并用。 圆圆摇着拨浪鼓站在不远处:“站起来!走到姑姑这里来!喊‘姑姑’。” “咕咕。”小娃娃们发出鸽子般的叫声。 “哈哈!”圆圆得意地叉腰大笑。 哥哥不在家,以后小娃娃第一个会喊的是“娘”,第二个会喊的是“姑姑”。 “锅锅!”男娃娃隽儿忽然说。 “是姑姑,不是锅锅!”圆圆纠正。 都怪太子和潞王,时不时就来晏家,教小娃娃喊“哥哥”,小娃娃们发音不准,总是喊成“锅锅”。 王徽走进来,见女儿和大孙孙们在一起玩,和蔼地笑道:“不是说,要教他们喊爹爹吗?” 圆圆假装没听见。 爹娘有很多事情要做,嫂子也要管家,侄子侄女很多时候都跟着她。 既然是姑姑带娃,当然是姑姑说了算。 “你想不想哥哥?”王徽问。 “有一点点想吧!”圆圆说,“他总是出远门,又不带上我。” 凭什么王衡能出海,我不能? 王徽笑道:“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一些就能去更远的地方。你哥哥说,他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礼物。” “那我就想他多一点吧!”圆圆煞有介事地叹气。 晏鹤年刚好走进来,看到老气横秋的女儿不禁好笑。 “你希望哥哥带什么回来?”晏鹤年问。 “太子殿下说要南洋各国的国王,潞王说想要神兽,我的话……想要钱和美女。”圆圆认真回答。 钱,我所欲也;美人,亦我所欲也! “哈哈……你一个小姑娘,要美人做什么?”晏鹤年问。 “跳舞给我看啊!”圆圆一本正经。 “咱们这女儿,非同一般啊!”晏鹤年对王徽说。 “你就纵容她吧!”王徽无奈。 很多人说老晏阁老教子有方,把儿子卷成大学士。 可鲜有人知,真正教爹有方的是晏珣,晏鹤年是个无限纵容孩子的老爹。 第677章 在南洋过年 连晏松年都会担忧常欢,晏鹤年当然也担忧晏珣。 看到皇宫浓郁的龙气,晏鹤年又放下心。 小珣的气运跟大明江山相连,大明兴盛,小珣就百病不侵。 晏家收到皇帝的赏赐很淡定,张居正看到那五十两白银,想得更多一些。 一条鞭法其中一条,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 如此把白银定为法定货币,大大简化税制。 但就是这一条,引发由上至下的抵触。 就连晏珣,都不赞成一刀切。 特别是农民交粮税,若要先把粮食卖出去再交白银,有可能增加农民的负担。 而且,大明本身并没有足够的白银作为货币。《大明会典》中有“钞法”、“钱法”,却没有“银法”。 曾有人担心,以白银作为法定货币,会使得大明的货币受制于西洋人。 但是有了倭国的银矿,白银数量大增,以白银作为法定货币成为可能。 “皇上这次那么大方,是朝廷不缺白银了!”张居正很高兴。 然后,他又看到年礼中的宝钞……啧啧,这种东西就只能收藏。 宝钞贬值至此,铜钱又不适合大额交易,白银货币化已经是最佳选择! “晏珣这次下南洋,总不可能无功而返。” 想到驱逐洋鬼子伸张正义,张居正心里火热。 代表太阳消灭你! …… 晏珣知道有很多人惦记自己,他就是这么受欢迎。 此时,大明的船队继续向暹罗前进。 俘虏船上,有两个在吕宋被俘的西班人提出要见晏大使,被敲了一顿。 “你们说什么?听不懂!”士兵用刀拍着俘虏的脸。 说着鸟语,是不是在骂我? 搞清楚,你们是俘虏!带回大明去,也只能做奴隶! 大明皇朝禁止随意买卖奴仆,大户人家买丫鬟小厮,都要以养子养女的名义。 但倭奴、红毛番不受法律保护。 就是这么双标,没有人权可言。 俘虏亲眼见证德桑德人头落地,知道等待自己的下场不会好,因此千方百计希望用实力改变命运。 “上帝啊!能来一个听得懂人话的吗?”俘虏被打得嗷嗷叫,“我知道美洲的船什么时候来,我可以带路去美洲!” 看守的士兵皱了皱眉,这些红毛番还有用? 不一会儿,有人送来干净的水和烙饼。 “伟大的上帝!”红毛番喜极而泣。 过去好多天,他们过的日子不可描述。 那么……看守的明军士兵究竟听不听得懂他们的话? 船队在暹罗靠岸,晏珣听到士兵禀报,轻声笑道:“好好看守他们,也不必给太好的待遇,去美洲是否用得上他们,还不一定呢!” 世界大地图,晏珣是有的。 但是具体的航行线路,他不是很清楚。 从大明去美洲要横跨太平洋,需要熟知洋流、季风和中间可停靠补给的岛屿。 带路党是需要的,但一定要可靠,不是随便一个俘虏就有资格。 下船的时候,冯保和李如松特意放了火铳。 “恭贺新岁!” “同喜同喜!” “隆庆十年,我们在暹罗!”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将会载入史册。 暹罗国王出城迎接。 他的服饰很有特色,头上缠着白麻布,上身不穿衣服,下身围着丝绸裙子,腰带很精美。 大明众人:……暹罗果然很热。 连国王都赤膊,不知道女子穿不穿衣服? 这可怎么好?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啊! 暹罗国王有一个神奇的技能,看谁强就喊谁当爹,保持着暹罗一直不被入侵。 他热情欢迎大明来的使者,带领他们进城。 南洋各国的君主大多都会说汉语,暹罗国王用夸张的语气说:“终于等到大明的天使到来!暹罗自古以来就是天朝的藩属国,红毛番到来的时候,小王一直是这么强调的!” “你这个认知很好,但是近些年,暹罗似乎没有去大明朝贡。”晏珣语气淡然。 他的话音刚落,暹罗王哭了。 他真的哭了! 他骑在大象上眼泪汪汪:“红毛番垄断去大明的商路、海上又有海盗横行,我们实在是想去,但是去不了啊!” 这话其实也是实情。 南洋各国都喜欢去大明朝贡,大明很大方,每次都不让他们吃亏。 但最近这些年,南洋是红毛番的天下。 什么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他们分不清! “我奉皇上之令巡视南洋,一是驱逐侵占大明属地的红毛番、二是清剿海盗,今后南洋各国回归大明,来往商路是顺畅的。”晏珣的语气和蔼可亲。 他这么善良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暹罗国王喜极而泣:“对……对!” 佛祖在上,谁的拳头大谁有理! 反正对谁都是喊爹,无所谓的!只要暹罗还是自己说了算就行! 暹罗王的侍从手持长柄的大伞盖,好奇地看着大明使团的文武官员。 天朝上国的人长得真好看啊! 他们从前见过华人海商和船工,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在海上飘,都是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 现在见到的大明官员却一个个高大魁梧、英姿勃勃。 原来在大明当官,首先看脸? 暹罗炎热潮湿,城内的民居主要是木楼,楼下放杂物,楼上住人。 王宫却金碧辉煌,到处写着“我有钱”、“快来抢”。 晏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暹罗风光。 暹罗王热情介绍:“我们这里有很多宏伟的寺庙,庙里还养了老虎,诸位大人可以去游览。” “寺庙里养老虎?那么老虎吃什么?”晏珣好奇地问。 据说暹罗和尚能吃“三净肉”,就是“没看见、听见、不是为自己而杀”的肉,但不能杀生。为老虎而杀其他动物,算不算杀生? “食肉。”暹罗王诚实地说,“有专门的人准备肉,不过高僧也在试图驯化老虎吃素,就不必杀生。” 大明的官员面面相觑,假笑着承认这是一件伟大的创举。 “得知大明船队要来,小王已经组织好商队准备贸易!我也希望可以随行巡视,再一起去大明京城拜见皇帝陛下,希望大使同意。”暹罗国王语气诚挚。 他实在是太热情太主动,让晏珣想拔刀都没机会。 他有点明白暹罗人的生存法则。 难怪在历史上,泰国是唯一没有被西方列强殖民的东南亚国家。 在每一次大战中,他们总因为各种历史“巧合”躲过灾难。 晏珣欣然同意暹罗国王的请求。 “既然暹罗那么崇拜大明,我有一个想法,大明皇朝要去探索新大陆,不知暹罗是否派人参与?”晏珣笑着问。 美洲或者澳洲,都挺缺人的。 老老实实跟在大明爹爹身后,我们吃肉你喝汤。 若是不老实,请你吃枪子。 暹罗国王很犹豫……这和想象中不一样啊! 不是认爹爹抱大腿就行了吗?还要出钱出力远航? 那分赃……哦,利益怎么分?你们七我们三?要不就……八二? 第678章 暹罗特产 暹罗王很轻易同意跟随大明去新大陆。 在他的认识里,大明就是当世最强的国家。 西洋这个牙、那个牙,只能欺负野人,对上大明全都是弟弟。 西班牙人多嚣张,天天嚷嚷灭掉明国,还不是被大明夺回吕宋? 跟着大哥走,哪怕喝不到汤,至少不用变汤料……至于新大陆在哪里,根本不重要。 对于暹罗王的识相,晏珣很满意……接下来还要巡视好几个重要的地方,能和平解决就不必横生枝节。 王衡这些年轻人对皮毛漂亮的老虎感兴趣,相约一起去看。 撸大猫的快乐,谁撸谁知道! 晏珣和汪德渊、冯保这种年纪,对老虎不感兴趣。 从王宫出来后,他们在街上欣赏本地风光。 只能是欣赏。 他们甚至约束底下的人不要随便拈花惹草,不是因为严格的道德观……而是为了小命着想。 据记载,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也将梅毒带到欧洲,又传播到印度、日本,接着才传到华夏。 洁身自好,总是安全一点。 船员不能好色唯有好酒,闲暇时喝两杯酒可驱散潮气。 码头上就有一家酒馆。 虽然有天朝上国的贵客来,酒馆也没有关门,比平日更加热闹。 晏珣见有士兵和船员进去,起了兴致:“我们也去看看。” 冯保和汪德渊欣然同意。 他们只是对暹罗的酒感兴趣,对陪酒女不感兴趣。 晏珣边走边说:“咱们幸好是来早几百年,要不然……你在酒馆里见到的美女都不一定是女的。” “什么意思?”冯保疑惑。 汪德渊眉头一跳:“男扮女装?” 晏珣看看冯保又看看汪德渊,总觉得说真相会戳中两位老友……“咳咳,就是有些人有奇奇怪怪爱好,不必细说。” 冯保反应过来,问:“你说几百年后,你怎么知道?” “我瞎说的。”晏珣打哈哈。 他越是否认,身边的人越是深信不疑。 谁不知道晏芝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啊! 瞧瞧!小晏阁老这不说漏嘴了! 酒馆里看着还算干净,大白天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见到晏珣一行人明显气度不凡,酒馆的伙计殷勤地领着他们往里走,给他们倒酒。 晏珣四处打量,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屋子……“那是什么?包厢?” 伙计老实地回答:“是吸鸦片的地方。” 《大明会典》记载,明朝中期开始南洋各国向大明“进贡”名贵鸦片,每年进口约三百斤,主要是药用,治痢疾、咳嗽和积食三种疾病。 其中,暹罗是其中一个向大明进贡鸦片的国家。 但在晏珣看来,鸦片的危害远远大于药用价值,应当防患于未然,因此早早就禀报隆庆皇帝严禁进口鸦片。 “我记得……鸦片很名贵?而且通常是做饮剂或药材,怎么还有吸食?”晏珣沉声问。 黑瘦的伙计不明白贵客为什么忽然变脸,小心翼翼地解释:“是从爪哇人那里学到的,他们在烟草中掺入鸦片吸食,可以让人消除痛苦、获得快乐。至于名贵……呃,进贡到大明当然名贵,在我们本地不算名贵。” 他本来还想问大明的官员要不要,他家酒馆有门路……但一看晏珣的神色,就知道不必说。 晏珣吩咐左右:“再去跟市舶司的官员强调,不得交易鸦片和烟草。下令船队所有人,不得购买、使用鸦片。” “是。”随行的文吏领命而去。 汪德渊凑在晏珣耳边,用高邮话小声说:“我不是反对你啊……医书上说,鸦片‘酸涩温微毒,主治泻痢脱肛不止,能涩丈夫精气’,在南洋这种地方容易患疟疾,用鸦片治疗是对症的。” “鸦片能不能治疗疟疾还两说,我明确知道吸食鸦片危害巨大!”晏珣语气严厉。 汪德渊缩了缩头:“你说了算。” 毕竟是后知五百年的小晏大人。 酒馆里的其他大明船员听到晏珣的话,纷纷传播出去……晏大人说,吸食鸦片会阳痿! 什么?不相信? 我亲耳听到的!我听得懂高邮话,“涩丈夫精气”不就是阳痿? 别的危害还没那么可怕,阳痿太吓人! 本来还想体验一下“欲生欲死”的人,都缩着脑袋打消主意。 晏珣对这个酒馆瞬间没了兴致,买了两壶暹罗特产甘蔗酒就离开。 他看着热热闹闹的码头,想到征服南洋、美洲,确实要面对疟疾这个拦路虎。 晏珣问随行的士兵:“俘虏的红毛番有没有交代,他们用什么治疗疟疾?他们知道金鸡纳树吗?” “我们问过了,他们应该是真的不懂。”士兵说,“他们就是强调鸦片可以治疟疾,唯一的危害是可能上瘾。” 打得嗷嗷叫都不说,不像撒谎。 “呵呵。”晏珣冷笑两声,“再打他们一顿。” 南美的印第安人用金鸡纳树的树皮治疗疟疾,之后金鸡纳树被移植到欧洲。 很长一段时间里,从金鸡纳树中提炼的“奎宁”是治疗疟疾的首选药物。 晏珣听说过另一时空法国传教士洪若翰用金鸡纳霜给康熙治疗疟疾的事。 从发现树皮到提炼出金鸡纳霜需要一个过程,算一算时间,西班牙人可能已经发现金鸡纳树,但还在对外保密。 冯保好奇地问:“文瑄还懂药物?” 晏珣淡定地回答:“我家邻居是太医,我爹对医术略懂,我耳濡目染之下懂一点点。” “哦!略懂!”冯保感叹,“令尊的略懂可不简单!” 今时今日,谁不知道晏芝仙深藏不露,时不时露一点就能吓死人! 暹罗王得知大明不要鸦片,还有一些遗憾,嘀嘀咕咕:“这批货是德桑德预订的,应该是想卖往大明。现在德桑德被砍了,大明的使团又严禁贸易。难道说……鸦片真的有毒?” 细思极恐! 红毛番果然都是狗东西……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 暹罗人用来交易的商品,主要有各种名贵香料和木料,还可以提供甘蔗酒、盐、蔬菜、水果、肉类等补给。 而他们换取大明的瓷器、布料、雨伞等货物。 王衡拖了一筐芒果回来,表皮黑褐色,果核鲜红色、果肉却是雪白的。 “这是什么品种?这个季节也有?”晏珣觉得挺新鲜,尝了尝发现味道不错。 他对一众文武同僚说:“都吃好休息好!补给之后,我们把暹罗王带走!现在商量一下,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第679章 大明疆域最南端 之前朝廷发的下南洋公告上,让晏珣以大学士的名义巡视“满剌加外府”、“旧港宣慰司”。 这些是永乐年间大明在南洋设立的军镇、仓库,作为下西洋的中转站。 然而晏珣真正到了南洋,才发现……时代变了。 满剌加国,也被翻译为“马六甲国”,原本是马来半岛上一个面积较大的国家。 但葡萄牙人来之后,占领了他们的王城。 马六甲的国王就带着人跑路,跑啊跑……国家就分裂了,分成柔佛国、霹雳国等等。 然而葡萄牙也没有能力占领整个马来半岛,他们只占据着扼守马六甲海峡的港口、王城。 “所以,巡视满剌加外府,就是巡视葡萄牙人占领的地方。”晏珣指着地图说。 众人的心情都有些不好。 谁家地盘被占领,心情都不会好。 根据史料记载,大明在马六甲修整城墙、盖仓库,结果一波送给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肯定会严阵以待,我们先去旧港宣慰司?引葡萄牙人主动出海?”李如松以商量的语气说。 大明的船队浩浩荡荡,打海战有优势。 冯保叹道:“旧港宣慰司?现在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是要斟酌。” 旧港,也被称为巨港,位于马六甲海峡南边的苏门答腊岛的东南部。 在此布置军队,可以袭击去往马六甲、文莱、爪哇的船,因此大明永乐年间在此设立“宣慰司”、直接驻军管理。 “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前,旧港是华人首领梁道明的地盘,他自立为王,反抗东边日益强大的满者伯夷王朝。三宝太监到来之后,梁道明接受招安,带着少数心腹家人返回故土大明。后来经过较量,明军消灭旧港的海盗,册封施进卿为第一任旧港宣慰使。” 提前做好功课的晏珣侃侃而谈,述说旧港往事。 众人纷纷点头:“所以说,旧港自古以来就是大明领土。” 都驻军了,还不是领土吗? 晏珣笑着点点头……这个“自古以来”一点没有夸张。 在后世,有关于旧港宣慰司的争论——这里到底属不属于明朝实际控制的领土? 首先说,什么是“宣慰司”? 明代设置宣慰司、宣抚司等土司制度,以土司治土民。 换句话说,相当于自治区。 既然如此,说苏门答腊岛旧港宣慰司是大明领土合情合理。 后世有个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绘制的大明地图,就包括“旧港宣慰司”,可以视为大明领土最南端。 “宣德八年,三宝太监死于第七次下西洋的途中;正统五年,旧港宣慰司被满者伯夷侵占,英宗后来想派人巡视南洋属地,因故没有成行。”晏珣叹气。 他能想到的……在南洋设总督府、驻兵、招安华人国王,聪明的老祖宗早就想到了! 可是,随着大明海外开拓能力的衰弱,这些布置都化为乌有。 “那个满者伯夷王朝,现在怎么样?”舍人王衡举手问。 我们收复失地,要对上满者伯夷? “满者伯夷,元朝称为‘麻偌巴歇’,也是爪哇国国都名字。成化十四年,满者伯夷最后一个国王去世,统一的满者伯夷王国就已经名存实亡。正德十六年,信奉印度教的满者伯夷王国,被信奉伊斯兰教的淡目国灭亡。” “淡目国现在的主要势力范围在爪哇岛东北部,也被称为宾塔腊。” 报仇? 敌人已经亡国了。 文武官员们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议论纷纷: “南洋真是乱啊!爪哇这一块更是乱上加乱!” “爪哇人是最桀骜不驯的!当初三宝太监下南洋,就是在爪哇遭遇袭击!” “想要他们归还旧港宣慰司,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废话!用脚后跟想,爪哇人都不可能把吃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 晏珣摆摆手,淡定地说:“不管他们城头变幻了几次大王旗,我们来了,旧港宣慰司就是大明的……谁赞成,谁反对?” “赞成!”众人热烈响应! 冯保尤其激动……可爱的老前辈三宝太监都能做到的事,难道我们后辈还比不上吗? 有不服的,就打到服! “既然这样,我们先去旧港宣慰司,在此驻兵威逼葡萄牙人!”晏珣目光凝重。 满剌加外府、旧港宣慰司,南北扼守马六甲海峡。 在此设立中转站,大明的船队才能去更远的地方。 我们的聪明可爱、武德充沛的老祖宗,非常有先见之明! 这一回,是真正的收复故土啊! …… 此时的爪哇,比晏珣他们知道的还要混乱。 淡目国因为王位争斗,分裂成“巴章王国”、“中爪哇”和“东爪哇”。 苏丹阿迪·威查亚看着葡萄牙使者,目光阴冷地说:“你们想跟我们合作,袭击大明的船队?” ……之前不是骂我们是异教徒吗? 葡萄牙人说:“不是袭击,是自我防卫。我有可靠的消息,明军会收复满剌加、旧港这些旧属地。” 爪哇人不管换多少个旗号,什么满者伯夷、淡目、巴章,由始至终不变的是对华夏的敌视。 当初元帝国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也到了南洋,很快接受南洋十个国家的投降。 但其中唯独爪哇是异类,当时的国王信诃沙里自称“万王之王”,把忽必烈派去的特使孟琪割去耳朵! 至于后来袭击郑和船队也是惯性操作,爪哇人说是“误会”! 阿迪·威查亚想来想去,可以再制造一次“误会”! 先让明军登岸补给,再派人偷袭……能驱逐明军最好,若是打不赢就说是“误会”,扔出一些海盗做替死鬼就可以。 葡萄牙人看阿迪·威查亚脸色变来变去,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如果明军先去满剌加,就由我们招待;如果先去旧港,就拜托阁下了!” “嗯。”阿迪·威查亚说,“武器方面,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 …… “苏门答腊被称为流亡者的天堂,许多被朝廷通缉的人都逃到这里。”晏珣站在高高的船头,用望远镜看着不远处的岛。 “苏门答腊岛跟爪哇岛之间隔着一道窄窄的海峡,爪哇那些王国肯定知道我们来了。”李如松平静地说。 越是大战前,越要保持冷静。 “爪哇人从来不服王化。不管有没有葡萄牙人挑唆,他们都很可能袭击我们。”晏珣神色严肃。 这一次来,要在苏门答腊岛的旧港、爪哇岛分别立一块石碑。 石碑倒,爪哇沉! 第680章 热气球打旧港 爪哇人提前在旧港埋伏,等候着明军靠岸。 只要明军派人上岸补给,他们就能一拥而上,如果能俘虏到重要人物就有了谈判的主导权。 “他们怎么还不靠岸?” 丛林里,有个瘦小的爪哇人生疏地摆弄着望远镜……还别说,葡萄牙人挺大方的,这真是好东西啊! 想想葡萄牙人也不多,要不回头把他们抢了? …… 晏珣问随军的阴阳士:“确定今日的风力和风向适合热气球起飞?” 风向若不对,热气球被吹到海上就糟糕了。 阴阳士说:“确定!” 我可是靠技术实力吃饭的! “很好!准备热气球起飞!”晏珣下令。 他这次巡视南洋带了热气球,此前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现在可以试试效果……敢用,当然是做过飞行高度和射程实验。 为了曾经的大明领土最南端,值得! 熟悉热气球的士兵爬进吊篮中,热气球渐渐升到空中,下方的人密切关注士兵手中的旗语。 真的会有埋伏吗? 虽然爪哇猴子常干这种事,但会不会有意外? 同样在船上的占婆女王、安南郑氏兄弟、暹罗王仰着头,嘴巴张大得可以吞得下一个鸡蛋。 “那是……侦察敌情用的?” 这一刻,他们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岸上埋伏。 李如松观察着旗语,忽然说:“有敌情!就在海滩后的棕榈林埋伏!” 早已在甲板上准备就绪的其他热气球一一升空,吊篮里的士兵携带着一种叫“万人敌”的炸弹,飞到敌人上空时,给敌人一波从天而降的礼物。 李如松接着下令:“派倭兵先锋营登岸抢滩! 明知有埋伏,当然是派不怕死的倭兵。在吕宋的时候,没用他们上战场,现在该上了! 天上、地上同时进攻! …… 摆弄着望远镜的爪哇人忽然发现了大鸟…… “那是什么?大篮子?大伞?” 吊篮越来越近,他们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来:“篮子里有人!明军会飞!” “镇定!放火统!放箭!把他们射下来!” 今日的天气真是好啊,晴空一碧如洗,风不疾不徐地吹。 大吊篮看着无依无靠地飘在空中,不知道具体有多高……应该能打下来吧? 然而无论是火统还是弓箭,都射不到热气球,爪哇人眼睁睁看着目标渐渐到自己头顶上。 那可怜的箭迅猛地升到天空,又无力地掉在地上。 “天上掉什么?啊……”爪哇人这回顾不得隐藏行踪,纷纷四处奔逃。 他们自认为是丛林的主人,在林中就像猴子一样敏捷,可再快也快不过从天而降的炸弹雨。 热气球上的明军士兵是第一次打这种居高临下的战争。 简直是欺负人啊!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一会儿热气球飞离岸边太远,他们降落时得不到自己人支援。 所以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轰隆!” “万人敌”是一种威力巨大的炸弹,通常用于守城,点燃引信扔向攻城的敌军后会发生爆炸。据说历史上李自成进攻开封城时,受挫于“万人敌”而被迫撤兵。 现在李自成没有出生,先让爪哇猴子体验万人轮的快乐。 “轰隆!” 一声声爆炸声响起,丛林中顿时烟尘和火光四起,惨叫声传到海上。 负责登岸抢滩的倭兵:“……” 不是我们不立功,是友军动作太快啊! 从家乡被征调、登上明军大船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光荣使命——为伟大的大明帝国奋勇杀敌! 哟西! 好在没让他们失望,丛林中的爪哇猴子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好些人狼狈地跑向海边……想冲进海浪里。 其实为了安全,热气球携带着较多的燃料,带的炸弹并不多。 但是从天而降的炸弹就像倒入蚂蚁群中的铁水,让人精神崩溃。 双方很快短兵相接。 斗志昂扬的倭兵对上蚂蚁一样的爪哇兵,又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只有少数爪哇猴子迸发出临死前的巨大能量,跟倭兵同归于尽。 受死吧!矮子们! 晏珣和李如松在威远号观战,用望远镜还能看到热气球上的旗语。 “岸上已经没有埋伏了。可惜热气球也要飘远了,不能在一个地方固定攻击。” 这是热气球第一次上战场,表现非常优秀。 “接下来,刚我们上岸接应了。”晏珣笑了笑,大手一挥:“主力军登岸!出击!” 每次下令“出击”,都觉得很爽快。 李如松露出嗜血的笑容,是时候来一场痛快的厮杀。 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见惯战场厮杀,本来并不喜欢杀戮……但是收复故土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大明下南洋的军队,从各卫所抽调,是一支精锐的海军陆战队。 面对胆敢埋伏的敌人,还有什么仁慈可讲? “出击!” “杀啊!” 明军的战船一艘艘靠岸……旧港,曾经郑和下西洋的中转之地,能停泊巨大的海船。 战士们整齐有序地上岸,等待他们的是死伤惨重的爪哇人。 这些人先被炸弹轰了一遍、又被倭兵砍了一圈,已经没有几个活人。 明军:“……” 怎么办?抢人头还是将错就错,砍几个倭兵凑数? 好吧!这只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他们冲进丛林中追击可能残存的敌兵,跟着热气球的方向接应战友。 几个侥幸逃出来的爪哇人灰头土脸,其中一个就是此次埋伏的头目苏南·吉里,他还是一个阿訇,自认为见多识广。 “明军到底是怎么飞上天的?” 此时此刻,他怀疑这是神的处罚。 “一定是因为我们跟不同信仰的红毛番合作,才有这种惩罚!” 炸弹没能使阿訇心态崩溃,这个可怕的认识使他崩溃。 现在逃进旧港城中还有用吗?那里本来就居住着很多华人侨民……这些人会…… 想到这里,爪哇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绝望地举刀想自杀。 “住手!” “你们这些猴子,跑得可真快!” “别死啊!我的军功!” 明军蜂拥而上。 让倭兵抢了登岸的头功,还不准我们逮几个? 这一场科技水平不在一个层面的战争结束,晏珣也带着文武官员上岸。 前方不远就是旧港城……一座华人建立、又被爪哇人占领一百多年的城。 随行的南洋几个国家君主纷纷站出来,说熟悉旧港的情况,可以做向导。 暹罗王:“看我!看我!我是最忠诚的!” 占婆女王:“我比安南人忠诚!” 郑氏兄弟:…… 第681章 晏珣海峡 晏珣没有用这些外人,他把内人谢秉忠喊来。 谢秉忠在吕宋寻找金矿中发挥重要作用,现在又该派上用场了。 不等晏珣下令,谢秉忠主动请缨:“我应该能听懂当地人的话,可以去跟他们沟通。但是此前爪哇人在此屠杀华人侨民,幸存的都是惊弓之鸟,不一定敢跟我们合作。” “你先带一队人进城,找到他们能做主的。”晏珣吩咐。 “是!”谢秉忠老实领命。 晏珣看着此人的背影,忽然想到一个叫刘秉忠的人——大元皇朝的总设计师,连“元”这个国号都是刘秉忠起的。 “叫秉忠的,都不同凡响啊!”晏珣感慨。 冯保在一旁听到,也感叹:“还是文瑄慧眼识英雄,找他做随行翻译。” 这个翻译太能干了! …… 苏门答腊岛旧港城。 城内的爪哇士兵大多出城埋伏,城内只剩一些战斗力不强的平民。 一些华人侨民得知是明军获胜,心情非常复杂……说不上高兴。 他们从祖辈中听说,当年旧港宣慰司的璀璨荣光,郑和七下西洋,在此中转。宣慰司是大明的领土,也是海外华人的王国。 可是后来爪哇人占领了此地,明军并没有来收复失地。 一代又一代华人后裔,在此遭受爪哇人的欺负。 他们当然想复仇,可是又担心明军走后遭受爪哇人的报复。 谢秉忠发挥强大语言能力,找到旧港城中最有影响力的几个华人……据说跟爪哇岛上的苏丹有来往。 “这几个人都姓施,不过不是当初旧港宣慰使施进卿的后代。岛上很多侨民都以施为姓。”谢秉忠介绍。 晏珣笑了笑,姓什么不重要,谁能做新的宣威使,还是大明说了算。 谢秉忠又向几个旧港人介绍晏珣和冯保。 旧港人对了对眼神,虽然明知道晏珣是“正使”,还是朝冯保跪下:“公公!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你是伟大的天使!” 他们的口音很别扭,但晏珣和冯保奇迹地听懂了。 这就…… “你们为什么不求我?”晏珣忍不住问。 旧港人面向冯保说:“公公!你一定是最伟大、最厉害的人!” 一代代传下来,大明的太监是最厉害的!甚至在苏门答腊岛一些地方,还有华人后裔偷偷祭祀三宝太监。 冯保微妙地看了看晏珣……不是我抢你风头啊! 哈哈哈!早就说嘛!本公公才是此次出巡的“正使”! 旧港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哭诉爪哇人怎么欺负他们…… “我们岛在本地话中的意思是‘黄金岛屿’,过去汉人称为‘金州’,比爪哇岛还大得多!” “洪武年间,华人领袖梁道明建立新三佛齐王朝,后来归顺大明。朝廷在此设立旧港宣慰司!” “爪哇人占领旧港宣慰司,杀了留守的明军、屠杀华人……还抢光我们的黄金。” “后来葡萄牙红毛番听说‘黄金岛’的名声,也来抢我们。” 左一个“黄金岛”,右一个“黄金岛”,就是怕明军收枪走人,留下他们遭受爪哇人的怒火。 他们真情流露,眼泪和鼻涕一把流,可是冷酷的太监丝毫不为所动。 冯保和很多文武官员一样,认为这些背弃祖国的侨民后裔不值得可怜……宁愿躲出海外都不回国,在外面遭受什么,都是咎由自取。 况且这些人的祖先当年多半都不是好人……要么是海盗,要么是通缉犯。 见冯保一直不说话,旧港人哭声暂停,悄悄对了对眼神。 ……这个公公听不懂我们说话? ……要不求一求旁边那个晏大人? “呃,晏大人!”其中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当机立断,“我叫施大郎,在岛上有很大的庄园,可以给船队提供补给!我请求大人带兵攻打爪哇国都,将他们打怕!” 另一个人也说:“我在爪哇岛有亲戚,我可以带路!” “爪哇岛靠着海峡边上,有重要商港椰城。此次袭击明军的巴章王国,国都在梭罗城。拿下椰城,就能封锁海峡。” 他们又详细说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的情况……两岛中间隔着一条狭长的海峡。 “巽他海峡。”晏珣笑道,“当初郑和也走过这条水道。” 这道海峡比马六甲海峡短,从这里通往印度洋,可以不用走马六甲海峡。 后世日军和美军在此发生过遭遇战。 一直在身后旁听做记录的舍人王衡说:“巽他海峡?日后就叫晏珣海峡吧!” 另一个舍人常欢目瞪口呆……同样做舍人,小王何其优秀? “对!对!就是晏珣海峡!”旧港人谄笑着说,“恳请大人一定要击败爪哇人,否则我们都会死得很惨啊!” 冯保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不高兴地问:“你们不求我?你们求一求我,说不定我愿意带你们回大明。你们愿不愿意回去?” “呃……”旧港人迟疑。 如果是普通旧港华裔,会愿意回大明,但他们都是好不容易攒下一些家业的。 还希望借着明军攻打爪哇的机会,去爪哇抢一波……知己知彼,知道爪哇哪里有好东西。 晏珣摆摆手:“先把他们带下去,我们商议之后再答复。” 另一边,李如松已经带人在城中扫荡,重点袭击爪哇人的仓库。 爪哇派人来旧港埋伏,又是仓促落败,仓库中剩下不少好东西。 “竟然还有两尊铜炮,看来葡萄牙人很舍得本啊!”李如松回来禀报时,愤愤地说。 晏珣笑道:“红毛番都好战,早几年倭国的平户藩驱逐葡萄牙传教士,葡萄牙人从马六甲出兵,派出两艘战船去攻打倭国。” 从马六甲远征倭国,距离相当于大明来打旧港,人家葡萄牙人说干就干! “还有这事?那次谁赢了?”李如松好奇地问。 “倭寇赢了。”晏珣说。 ……虽然是凑了六十多艘船打葡萄牙人的两艘船,反正是赢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葡萄牙人也不是很强。 葡萄牙人输给倭寇,倭寇输给大明……那么葡萄牙人一定也会输给大明。 “人到齐了,我们商量一下打爪哇的事。”晏珣神色一正。 不用旧港人说,爪哇是一定要打的! 胆敢埋伏明军,用永乐皇帝的话来说就是……“此而不诛,兵则奚用!” ……这要是不诛杀,兵要来干什么! 第682章 旧港扬起大明旗 无论是打爪哇人还是打葡萄牙人,明军都不陌生。 打爪哇,那是三宝太监干过的事。 至于葡萄牙人……他们是被打出壕镜澳,可不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当时葡萄牙人还有些不甘心,派了几艘船过来,被广东水师击败。 “第一步作战计划就是拿下海峡对岸的椰城。”晏珣摆开地图。 “椰城”在后世有个众人更熟悉的名字——雅加达,也是世界着名的海港。 李如松说:“据可靠消息,椰城的守卫不多,我们还是效仿此战,天上地下一起进攻。” 晏珣笑着点点头:“那就要选适合飞行的黄道吉日。” ……另一时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热气球还在战场上大放光芒,属于一种能跟战斗机一起作战的装备。 现在用来欺负爪哇人,就是这么不讲武德。 “敌人应该会密切关注旧港的战况,他们可能会有防备,也可能会在海上袭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晏珣又提醒。 “能够进行海上袭击的,就是葡萄牙人。我正想他们来,打一场海战。”李如松握紧拳头。 刚打了胜仗,上下士气都很高,觉得海外征战也没那么难。 拿下了旧港,以此为根据地,可以打爪哇和马六甲,也可以航行到更遥远的地方。 这是兵家必争之地,难怪大明永乐皇帝在此设宣慰司。 商量好作战计划,晏珣命人在城墙竖起“明”字大旗,将旧港城作为临时大本营。 城里各族人都在观望明军的动作,看到新的旗帜飘扬,都有些恍惚……旧港宣慰司,这个似乎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脑海! 真的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吗? 汪德渊亲自带人敲锣打鼓,用汉语、爪哇语喊话,宣扬大明对黄金岛的统治权。 “此路由我开,此树由我栽。” “城是华人建的、房子是华人盖的、矿是华人开的!” “毒蛇猛兽、荒林恶瘴,都没有阻挡我们先辈的脚步!” “是一代一代的华人,赤手空拳在南洋打造我们的天地!” “旧港是华人的!是大明的!” 他的话很具煽动性,当地有华人血统的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们的祖先那么伟大啊! 晏珣听着满街的热闹声,跟身边的人说:“德渊贤弟并没有夸大,他说的就是实情。” 那些光着脚下南洋的人,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祖国做依靠,硬生生靠自己干,在南洋各国站住脚跟、甚至自立为王。 什么马来人、爪哇人、红毛番,都想来捡现成的。 冯保说:“收复旧港和马六甲,我们这次的巡视任务就算完成了。” “嗯……”晏珣郑重地说,“光是收复还不行,还得在此驻军。日后也像红毛番那样,每年固定从其他地方调兵过来。” 在旧港的日子不算难过,当地人接受明军的统治后,在头目的带领下组织物资劳军。 为了长久控制此地,明军没有烧杀抢掠,而是像在占婆、暹罗一样正常贸易。 这回晏珣真的看到了神兽。 有驴那么大,身体黑白两色,嘴又长又尖。 “这是什么?像驴又像猪?”好些人围过来看。 “是貘。”谢秉忠跟众人讲解。 传说中的“梦貘”,以梦为食,吞噬梦境的一种神兽。 “这货可以吞噬梦境?”常欢难以置信,“我家孩子多,可得逮几头回去养,小孩子们不再做噩梦。” 他这些年陆陆续续生下三子一女,帮老晏家开枝散叶……毕竟从前珣哥指望不上,就全靠他! 晏珣忘了从前有没有在动物园看过亚洲貘,但想必真的挺稀有。 “那就带几头,回去给我爹检查检查。”晏珣也起了兴致。 要说入梦,老爹是行家啊! 这个岛上的物种,似乎都奇奇怪怪的。 比如犀牛,居然有两个犀角;还有体型小巧的老虎,跟大猫似的。 晏珣这样对老虎不感兴趣的中年人,都逮着一头幼虎撸了一把。 “它们怎么都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啊?是因为岛上以前没什么人,就可以长得潦草一点?”常欢问。 晏珣解说:“可能是因为它们在岛上,相对独立的环境,让动物的进化方向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王衡恍然大悟:“就是要适应环境,这种老虎小巧的体形使它们能迅速穿过密林。” “我儿聪慧。”晏珣和蔼地称赞。 是我家好大儿没错! 啥?妻子的侄子? 没娶王玉燕之前,这就是我的好大儿! 吃饱喝足撸大猫,舒缓精神打爪哇! …… 葡萄牙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明这么固执! “我们的目标很简单,一是希望明国允许我们传教;二是自由通商;三是租借港口方便存放货物……这些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明国不肯同意?”大胡子的总督气急败坏。 说起被驱逐出壕镜澳的事,还是让他们一肚子气。 “他们不仅不同意,还重新打回南洋,要把我们赶走。”传教士说,“他们在吕宋岛上屠杀了西班牙人,真是太可怕了!” “爪哇人如果伏击成功,会给我们送信。没有送信,就是他们失败了。” 葡萄牙人绝不可能轻易退出马六甲,双方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 “现在还要封锁明军已经到来的消息,以免后方动乱。” 葡萄牙人占据了马六甲城,原本的主人马来人、华人可一直在反抗。 双方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纠缠了上百年。 假如明军过来,当地又发生叛乱,葡萄牙人就会陷入里外夹击的处境。 “我们主动出击吧!不是刚征召来一批士兵吗?我们出海打海战,这是我们的强项。” 他们是横行四海的海王,在海上怕过谁! 另一人说:“不!我认为我们应该守城。就像之前每一次应对外来袭击一样,趁敌人刚刚登陆时的短暂混乱,直接在城墙上放枪炮。” 马六甲这个地方,就是谁都想来抢的肥肉,他们身经百战。 现在敌人众多,防守才是最明智的。 葡萄牙人的高层发生争执……一些人提出主动袭击明军船队,一些人倾向于守城。 在他们争执的时候,明军出兵袭击隔着晏珣海峡的爪哇岛海港椰城! 控制驻海峡两岸,这条海峡命名为“晏珣海峡”才名正言顺啊! 第683章 干不干马六甲 在遥远的京城,晏鹤年梦见了晏珣。 梦中,儿子在撸一只大猫,还有一头奇奇怪怪的神兽在旁边。 “小珣……”晏鹤年轻轻呼唤一声,睁开了眼睛。 窗外月色朦胧,天还没亮。 儿行万里父担忧,所谓“巡视南洋”其实就是收复南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否则朝廷也不会派出两万多人出征。 当初郑和下西洋都遇到大大小小的袭击,何况现在南洋的局势更复杂。 王徽察觉到动静,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六哥,你又睡不着吗?” “梦见小珣了……没什么事,你睡吧!”晏鹤年熟练地轻轻拍着王徽,像哄小姑娘一样。 王徽很快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晏鹤年也躺下……小珣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以后也许还会去更远的地方。 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就像他当年一样。 做父亲的只有默默支持。 在京城的葡萄牙传教士贝利拉、范礼安早早被控制,贝利拉曾主动提出随晏珣下南洋,但被拒绝了。 锦衣卫用一些合情合理的方式,从这个传教士口中得知马六甲葡萄牙军的情况。 有这些充足准备,小珣应该能战无不胜! 晏鹤年思绪飘远,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 晏珣和李如松登上了战船,大军向爪哇前进,他们的目标椰城是一个海边港口城市。 被一天打一顿的西班牙俘虏主动提出,要帮明军打仗。 “我们有丰富的海战经验,希望能够让我们像倭兵一样出战!只希望今后别挨打!”西班牙俘虏嗷嗷叫。 然后他们非常幸运地被带到晏珣面前。 晏珣扫了一眼全身青青紫紫,变得更像鬼的红毛番,皱了皱眉:“有会说人话的吗?我不耐烦听叽叽呱呱的鸟语。” “有!有!”一个俘虏站出来,“我曾经去过倭国,会说汉语。” 他不等晏珣问,就双膝跪下禀报:“尊敬的阁下,我认为现在我军攻打椰城,跟当初葡萄牙人打马六甲城很像,都是强大的海军进攻海港城市。” ……跪拜不符合西班牙人的礼仪,可是真的不想再挨打。 “继续说。”晏珣扶着御赐宝剑,语气冷淡。 俘虏回答:“如果爪哇人有准备,可能会在海边开炮攻击我们的船。但是以我对爪哇人的了解,他们火炮威力和炮手跟我方大军没法比,我方只要派出主力战船一通轰炸就可以抢滩登陆……然后就是攻城战,因敌人熟悉环境,这个过程需要十几日。” 他的分析是基于双方实力,觉得自己很有诚意。 见晏珣沉默不语,俘虏小心翼翼地说:“可能……不用十几日?当初葡萄牙人跟马六甲人巷战,打了十六天。” 晏珣笑了笑:“那你们看着好了。” 首先,我军要打的椰城远远比不上曾经辉煌的马六甲王国。 其次,当初攻打马六甲城的葡萄牙人只有一千多人,但武器上占优势。 “你说我们现在攻打椰城,跟当初葡萄牙人打马六甲城相似?我觉得不像!”晏珣笑容转冷,“不过诸位要上战场,我可以满足你们!” 最好是让红毛番打红毛番! 到了巽他海峡,突出的椰城就成了显眼包,很快出现在明军的视野。 得到阴阳士的肯定答复后,晏珣下令:“上热气球!” 就让这一场战争尽快结束吧!让西班牙俘虏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闪电战! …… 汪德渊和冯保负责重新设立旧港宣慰司,通过当地人向整个苏门答腊岛和周边岛屿宣告大明又回来了。 苏门答腊岛很大,旧港宣慰司占据的是东南一块。 此时,岛上另一个强大的势力马末沙家族得到消息,险些喜极而泣,迅速带着人去旧港向大明求援。 马末沙家族曾是马六甲国的主人。 葡萄牙占领马六甲后,苏丹马末沙带着儿子们四处逃跑。他们曾派人向大明求援,当时是正德皇帝在位。 正德皇帝得消息后非常愤怒,派大臣朱纨打击东南沿海的葡萄牙海盗。 马末沙家族的一部分先撤退到廖内群岛、又撤到华人很多的苏门答腊,召集周围的人对葡萄牙人发动了多次反攻和封锁行动。 “说起来都是泪啊!很多华人帮我们作战,但我们始终没能打回马六甲。”马末沙哭诉,“现在大明的军队终于来了!公公,你是世上最伟大的将军,一定会帮我们的!” 冯保:“……” 又是一个眼光很好的。 但是…… “我们的大军去打爪哇了,得打完爪哇才去打马六甲。”冯保和善地说。 马末沙说:“可是我看留守的士兵也不少啊?我也召集到一些人,也有船,可以趁葡萄牙人离开马六甲,过去抄他们的后路。” “葡萄牙人离开马六甲是什么意思?”本来安安静静在一旁做美男子的汪德渊问。 马末沙吓了一跳,赶紧回答:“就是,他们决定出海袭击大明的船队。我们就可以趁机去打马六甲。” “你的消息准确吗?”汪德渊问。 马末沙说:“苏门答腊和马六甲之间也就隔着一道海峡,我的人一直密切关注马六甲的动向,葡萄牙的船队一出动,我们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要去袭击大明的船队,但离开马六甲是真的。” 汪德渊和冯保对了对眼神,仿佛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声。 珣哥在前方吸引火力,我们去抄葡萄牙人的后路……可是,万一也有人来抄我们的后路呢? “干不干?”冯保问。 别看汪德渊表面上只是一个随军的兵部郎中,其实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事文官。 曾经随戚继光打倭寇,跟殷正茂平定广西韦银豹叛乱,随胡宗宪打下倭国京都…… 汪德渊想了好一会儿,咬牙说:“干!假如我们丢了旧港,珣哥获胜之后还能抢回来。” “那万一消息不准确,葡萄牙人没有走,就在马六甲等着我们呢?”冯保问。 这是最可怕的! 他们相当于自己送上门做肉票! 马末沙连忙说:“我的人可以做前锋去抢滩,登陆之后,明军在后面接应!” 复国的机会只有一次,转瞬即逝…… 历史上,马末沙的后裔直到1641年才在荷兰人的帮助下驱逐了葡萄牙人。 不过紧跟着,马六甲又落到荷兰人手中。 驱虎吞狼就是这样的后果~~ 当然,在马末沙看来,马六甲跟大明的关系一向很好,仁义的大明绝不是虎狼。 “干不干?”冯保又问。 这一刻,连他这个太监的心都觉得火辣辣的。 假如他们先拿下马六甲,葡萄牙的军队就没了退路! 马六甲,就是他们巡视……收复南洋的最后一个目标,这是一个大功劳啊! 第684章 爪哇的套路 晏珣不知道旧港发生的事,他正在椰城面临一项艰难的选择。 是战是和? 明军的降维打击,椰城几乎没什么抵抗就投降。 出人意料的是,巴章王国苏丹阿迪·威查亚早已派出使臣在此等候。 这个使臣被押上明军的大船,一见到晏珣就立刻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误会!都是误会啊!” 他诚恳地表示,爪哇对大明历来恭敬,这次是被葡萄牙人胁迫着去攻打旧港。 “虽然我们是逼不得已,但还是犯下了大错。我们愿意向大明朝皇帝谢罪、赔偿因此造成的损失。” 随军的文官们面面相觑……若按原计划,是要痛打爪哇人,把他们打怕。 可是别人投降认罪,那就到此结束? 把使臣押下去之后,晏珣召集文武官员们商议。 他沉着脸说:“眼前这一幕,让我有种历史惊人相似的感觉……以前郑和下西洋,在爪哇遇袭,爪哇王也是迅速认罪。” 一位鸿胪寺官员说:“是的!当时郑和认为,大明船队下西洋是为了建立睦邻友好的邦交,不宜过度使用武力,于是就以和谈的方式解决那一次的争端。” “后来成祖皇帝命令爪哇人赔偿黄金六万两,爪哇一直拖着不给。直到郑和第二次下西洋亲自讨债,爪哇人才给了一万两黄金。” 晏珣笑道:“或许就是有之前的例子,爪哇苏丹才觉得,即便袭击明军也不要紧,最后求和、赔偿就行……赔偿款都不一定真的给。” 辣块妈妈的!爪哇人玩出套路来了! 李如松神色严厉:“我的意思是,既然爪哇人伏击我军在先,我们师出有名。这一次就大举还击、拿下梭罗王城,爪哇人不是说给赔偿吗?我们亲自去搬!” 在南洋岛国中,爪哇物产丰富。 平原和丘陵种植各种农作物、水果蔬菜,还饲养羊、牛、马等家畜,野生动物种类也很多。 而且,爪哇人民风彪悍,擅长对外掠夺……如抢一抢隔壁的黄金岛。 所以当初成祖皇帝提出黄金六万两的赔偿,爪哇二话不说就应下来。 对于李如松的建议,有文官持不同意见:“爪哇很多华人,比如杜板、新村,满街都是广东、福建口音。如果我们大举还击,日后这些华人的处境很艰难。” “我们不还击,爪哇人同样仇视华人!”晏珣气鼓鼓地说,“我同意李如松的建议,我们亲自去取赔偿!” 晏大学士这么说,持不同意见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接下来,他们兵分两路。 李如松负责带人进攻爪哇王城、搬国库,晏珣负责在船队留守,预防海上来的袭击。 “爪哇王城位于梭罗河畔,但这条河流大船难进,只能乘小船,沿途会经过好几个华人聚居地。王宫像一个城堡,金碧辉煌。但城中的居民只有二三百户人,因此攻打起来不会太难。”李如松分析。 此时爪哇岛,居民可分为三部分。 最多的是爪哇土着,他们中许多还是生活在丛林中的野人;第二部分是从波斯一带迁居到此的穆斯林;第三部分就是华人。 晏珣点点头:“速战速决,扫荡干净王城,收获应当不少于六万两黄金。” 李如松郑重领命,又说:“大人这一边恐怕更危险,得小心葡萄牙人来袭。” “我知道。”晏珣很镇定。 他就是知道葡萄牙人可能来袭,才选择留守。 李如松召集士兵,大声鼓舞士气:“爪哇人胆敢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大明、派军队袭击我们,他们说是误会,你们信不信?” “不信!不信!”士兵呼喊。 “我们要狠狠教训爪哇人!让他们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记得我们不好惹!” “教训!教训!”士兵热血沸腾。 “爪哇王城处处都是金子,我们要亲自去取赔偿!” “赔偿!赔偿!” 一阵阵海浪般的呼喊声,让椰城里的各族人死一般的安静。 爪哇使臣目瞪口呆……这?明军不按套路来啊? 我都投降、认罪、赔偿一条龙,按理接下来不就是和谈? 然后我们再去大明跟皇帝认个错,说不定金子都不用给,事情就结束了啊! 伟大的大明皇朝,看不上我们这几万两黄金吧? 鼓角声中,螺号齐鸣。 停泊在海上的船队调动阵型,李如松带着一队士兵,乘小船出征爪哇王城。 西班牙俘虏说自己最擅长搜刮、搬运古国的国库,也被带着一起去。 汹涌的海浪中,大战舰井然有序地排列,船舷的炮位却是对准海上,炮手们进入备战状态。 见此情形,占婆女王惊讶地说:“还有来自海上的敌人吗?” 暹罗国王站在她旁边,猜测:“葡萄牙人可能会来?” “你觉得葡萄牙人敢出动攻打大明的船队?”占婆女王问。 暹罗王说:“假如我是勇敢无所畏惧的葡萄牙人,会趁着明军主力上岸跟爪哇打攻城战时出兵袭击船队。这样,明军就陷入前后夹击的被动处境。” “但是,葡萄牙人没想到明军没有陷入攻城战。”占婆女王笑了。 此时此刻,她为自己是大明的一份子而自豪。 都坐同一条船,当然是大明的一份子。 安南的郑氏兄弟不这么想,他们还期待葡萄牙人和明军打成两败俱伤,他们出来捡便宜。 晏珣没有理会船上这些“客人”的想法。 赤道穿过苏门答腊岛,而爪哇就在苏门答腊下方。 在赤道时,同时可以看到南北两极,到了夜里,北极星熠熠生辉,南极的南十字星座明亮璀璨。 天空的繁星照亮大海,海上泛着蓝色和玫瑰色的磷光,像夏日里的萤火虫在飞舞。 如果不考虑可能面对的战争,这真是一幅值得作画纪念的景色。 敌人真的会来吗?是不是我太多疑? 葡萄牙小国寡民,在马六甲的常规驻军是三百人,很少超过五百人。 但是,葡萄牙在果阿驻有军队。 果阿位于南亚半岛西侧,是葡萄牙侵略远东的大本营。 每次马六甲被袭击,城中的葡萄牙人就坚守到果阿援军的到来。 “如果我是葡萄人,我就缩在龟壳里打防守战。”徐璠嘀嘀咕咕。 作为前任小阁老,他随行给晏珣做幕僚,一直没立什么功。 同僚太能干,连谢秉忠都会八国语言,显得他很没用。 “你希望他们来,还是希望他们不来?”晏珣笑着问。 “结果都一样!”徐璠说,“我算他们有五百人,再加上果阿来的援兵,撑死不超过两千人。来袭击我们,总得留一点看家?因此,兵力上还是我方占优势。” “很好,打仗就是要有信心。”晏珣拍拍徐璠的肩膀。 这一次他们并肩作战,就像很多年前,他们一起扛木头搬砖给先帝盖宫殿一样。 第685章 全部送去喂鱼 如果你没有做过强盗,一定不知道做强盗的快乐。 这种快乐,葡萄牙人很懂。 小国寡民,靠什么迅速积累财富?当然是抢啊! 他们袭击大明船队,除了想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也觊觎船上的财富。 这一支船队,在南洋简直是富可敌国! 事到如今,葡萄牙人当然不会再相信“明军毫无战斗力、只会顺风撒石灰”这种鬼话。 什么十三个倭寇追着三千明军打……矮子就是爱吹牛! 但他们也没有太担心,还是相信自己的战斗力比明军强。 葡萄牙这次掏出血本,派出一千多人,几乎是全部的兵力来袭。 他们的船是武装商船,其中一艘体型较大的是卡拉克大帆船,全装备着佛郎机炮。 “以一千多人打明军一万多人……就算他们分兵留守旧港,攻打爪哇的应该有一万人。真是刺激啊!” 葡萄牙人露出嗜血而志在必得的笑容。 这是上帝赋予他们的勇气! 几十年前,他们就是靠着六艘武装商船、总共一千多人远征大明,对阵明军广东水师的九十六艘船。 虽然必须得承认,那一场战争确实是他们输了。 但是,勇敢的葡萄牙人无所畏惧! 葡萄牙人从马六甲启程来椰城袭击明军,需要大约八天。 这日夜晚,海风呼啸,天地间漆黑一片,连星星都被乌云遮住。 停靠在椰城海岸的船队安安静静,仿佛毫无防备。 葡萄牙人压抑着兴奋说:“机会来了!明军主力肯定上岸跟爪哇人打巷战了,船上的人在休息。我们迅速登船,把他们全部杀了!” 海盗们两眼放光,上帝保佑! 对!他们是有上帝保佑的!异教徒全都是绵羊! 他们的目标是主舰威远号,这艘船肯定有很多宝物……至于船上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水手,全部杀了不用分辨。 葡萄牙人鼓起勇气攀爬船舷,就在此时,船上忽然亮起灯火,士兵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 发现敌人来袭,晏珣既震惊又松了一口气……真的来了! 可是……辣块妈妈的!这些红毛番还真敢来! 简直就是不把明军放在眼里,视明军庞大的船队为土鸡瓦狗! 一时间,海上火铳齐发,让葡萄牙人享受枪林弹雨的洗礼。 和明军的大船相比,葡萄牙人的快船更小更灵活。 发现自己如同猎物陷入猎人的陷阱,这些红毛番想乘小船逃跑。 他们熟悉附近的岛屿,很容易找到藏身的地方。 晏珣早有准备,哪里允许他们逃跑! 号令的鼓声响起,战舰顿时像箭一样,把逃窜的葡萄牙人团团围住。 天空的乌云不知何时散去,又露出满天璀璨的繁星,一场战争结束,却已经要天明。 旭日冉冉升起,寂静的海岸从黑夜中苏醒,海浪如过去每一日拍打着沙滩。 不远处藏在茂密椰林里的港口城市渐渐显露,一些人忐忑不安地出城打听战况……昨夜海上的火光,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船楼高耸的威远号上,“晏”字大旗迎风招展。 大明东阁大学士晏珣带着一众文武官员威风凛凛地站着,两边是举着火铳蓄势待发的士兵。 中间跪着一群葡萄牙俘虏。 算一算葡萄牙在马六甲的兵力,这一次可谓是一波送掉所有战力。 “大胆狂徒!明知我军南下收复故土,你们不仅不主动投降,竟然还敢派人来偷袭!”晏珣愤怒地呵斥。 士兵齐齐端着火铳,做好瞄准姿势。 葡萄牙人低着头,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说的。 正如明军所说,除非他们主动投降,否则留守马六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明军的战斗力大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你们的燧发枪,是偷学西方的工艺吧?还有火炮,我记得以前广东水师的火炮不是这样的。”葡萄牙总督说。 他说的是葡萄牙语,需要翻译。 晏珣听完翻译的话,忍不住笑道:“死到临头,你关注的竟然是这个?你的消息滞后了!隆庆三年大阅兵,你们的传教士贝利拉亲眼目睹我军的威力,他没有传信回去吗?” 葡萄牙人说:“贝利拉被异端腐蚀了,他说的话谁也不相信。” 贝利拉居然说有鬼上身,还说道士驱邪……这已经背叛了信仰! “原来说真话没人相信。”晏珣笑着感叹,“如果你们相信了他的话,今日这场战争可以避免的。” 船上其他文武官员也觉得好笑,难怪葡萄牙人上赶着来送死,原来观念还停留在几十年前。 “就算你不知道我们的武器,也该知道我们收复旧港宣慰司。”晏珣说。 葡萄牙人低着头:“爪哇人靠不住,可能吞掉我们支援的武器,却没有去伏击。” 晏珣懂了……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啊! “那么,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好说?”晏珣笑了笑,“没什么好说,我可以给你们几个选择,一是喂鱼,二是去倭国挖矿。” “你们不能这样。”葡萄牙人连忙说,“我国在果阿的基地随时还会派军队过来!” “难道我不杀你们,果阿就不会派军队过来?”晏珣冷笑,“只要我们收复马六甲,你们就会来抢,战争是无法避免的。” 他跟身边的同僚说:“还是把红毛番喂鱼吧!不要浪费子弹!也不用浪费粮食!谁赞成,谁反对?” 一众文官们面面相觑。 说起来,南洋是大明的势力范围,红毛番捞过界,我们杀人立威也是迫不得已! 不心狠手辣一点,周边的势力,包括爪哇人在内,都会转头又跟红毛番合作! “赞成!赞成!”所有人咬牙切齿地同意。 士兵一拥而上,押这些俘虏去淹死。 清晨,大船周围环绕着一群水母,它们发出光芒,仿佛给大船镶了光环。 可是,这美丽的景色对葡萄牙人来说就是死亡。 晏珣转过身,微微闭上眼睛,连续几天精神紧张,再加上一夜鏖战,突然松弛下来就觉得很疲惫。 再加上海上风大,他觉得自己沧桑了许多。 将来回到京城,人家不会以为我跟老晏是兄弟吧? …… 出城打听情况的爪哇人远远看着一个个红毛番噗通噗通落下水,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城。 这一回,不用明军吩咐,他们自发从周边小城和村庄搜刮各种珍稀物品献上。 贸易? 哎呀呀! 我们是自愿劳军的,说什么贸易! 就是国库,都是苏丹自愿献上的,绝对没有半点不情愿! 第686章 在爪哇长肉 解决掉葡萄牙人的主力,晏珣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安心在爪哇补给。 爪哇是一个适合补给的好地方。 这个岛位于赤道以南,属热带雨林气候,没有寒暑季节的更迭。 气候、地形等自然条件,使得这里物产丰富,很早就建立起王国。 在后世,爪哇是世界上人口最多,也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岛屿之一。 明军将士轮流上岸进行补给,可以跟当地人交易,也可以放松放松。 都说“明军不满饷,满饷则无敌”,出海远征没有好处,谁替你卖命啊? 当初刘大夏反对下西洋的理由有两点:第一,费钱;第二,军民死伤。 从吕宋、旧港到爪哇,这一路虽然打得顺利,依旧有士兵死伤。 还有一些因各种疾病去世。 每一场战争,晏珣都很谨慎,尽可能减少士兵伤亡。也尽量不赶行程,让将士们得到充分的休息。 希望下一次下西洋、去美洲,能够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有更多的人踊跃参与。 晏珣正在统计战功、记录有功将士的名字,徐璠走过来说:“大人,轮到我们这组上岸了。” “这么快?”晏珣笑着放下笔,“上一组没有去附近的小城和村庄?他们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徐璠回答:“当地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很热情地劳军,哪里有什么危险?不过我们的士兵对普通人没有太过分。” 主要是普通人也没啥好抢的,总不能去抢别人的鱼干吧? 喵喵~~ 回船的士兵兴高采烈,聚在一起交流各自的收获: “我们吃了米饭、胡椒烤羊肉、香蕉和糖做的甜饼、可以生吃的鲔鱼和鲨鱼里脊!” “我们去到一个村子,村民捕捞珍珠蚌为生。他们说葡萄牙人每年来收购一次,今年被我们截了,交换了一些金珠、黑珍珠、孔雀绿珍珠。”另一个人美滋滋地炫耀。 “我去!你们发财了!强抢?”同伴惊呼。 “胡说!我带了一面玻璃镜子、几个玻璃杯跟他们交换的!”换珍珠的人解释。 也有人议论女人: “我总觉得这岛上土着男人比女人漂亮。” “不是吧?你什么喜好?” …… 晏珣听到士兵和船员轻松的笑声,不禁露出笑容。 徐璠在一旁说:“大人终于笑了。” “嗯?” “您这几天不仅不笑,连饭都吃得少。”徐璠叹道。 “没想到鲁卿兄那么关心我。”晏珣笑道,“你也别一口一个大人,喊我名字就好。” “我是您的幕僚,在人前还是要注重礼仪。”徐璠恭敬地说。 该怎么说? 被晏珣扔人喂鱼的举动吓到了? 一起扛木头搬砖的小兄弟,成长速度让人目瞪口呆。 这是海王的血脉觉醒? 晏珣不纠结称呼的问题,搭着徐璠的肩膀说:“这里的姑娘到底怎么样?前几天防着敌人来袭,我都没留意。” “肤色较深,头颅圆、眼睛大,有的鼻梁较高,总的来说美丽动人。”徐璠客观评价。 “你观察得如此仔细?”晏珣惊讶。 瞧不出来,老徐有点内涵。 “呃……”徐璠一时想不出解释。 那就不解释。 晏珣又说:“这里的男人比女人好看也有道理,越是原始的种族,雄性越是比雌性漂亮,在动物界也是如此。” 徐璠沉默片刻:“还是大人有研究……给您准备了海参,当地渔民到南边绝岛捕捞的,您尝尝跟辽东海参哪个好?若是好吃,咱们带一些海参干回去送人。” “我怎么吃得出哪里的好?我又不常吃海参。”晏珣笑着说。 南边绝岛? 从爪哇再往南,经过一些小岛,就是澳洲……哦,南瞻部洲。 晏珣和徐璠招呼常欢、王衡这些小舍人,带着一队士兵和文武官员到了椰城。 整座城都被高大的椰子树包围。 “椰子树不用人工打理就能长成大树,是当地人的日常食物。他们还用椰子肉喂家畜,用椰子肉榨油……挖出椰子肉晒干,简单压榨就行。”常欢混在士兵中,对此地已经很了解,在一旁介绍:“椰子油菠萝鸡盖饭不错。” 晏珣:“……你还挺会吃。” 常欢乐呵呵地说:“那当然!我出门的时候告诉我娘,就算我下南洋,也得长几斤肉回去!” “好!我希望船上每个人都能长几斤肉回去!”晏珣很高兴。 常欢的话真是戳中了他的心事,让他相信自己主张对外开拓是正确的。 爪哇岛人口稠密,更显得生机勃勃。 城内的房子不是南洋岛国常见的茅草屋,而是整齐的小土屋,屋顶铺着某种树的大叶子。 屋子周围有篱笆,有些还种着花,开着各种颜色的花朵。 城内的华人侨民招待晏珣这一队人。 他们真的吃到了南瞻部洲的海参,这些产自珊瑚海域的优质海参,据说有促进伤口愈合、预防身体组织老化等神奇作用。 口感嘛……实不相瞒,晏珣向来不觉得海参好吃。 此时,他把海参让给其他人,跟常欢一起干椰子油菠萝鸡盖饭。 因岛上占统治地位的是穆斯林,羊肉是一种主食肉类,摆在众人面前的有一道胡椒烤全羊。 唐朝时,胡椒“价比黄金”,明朝没那么夸张,每斤大约价值10到20两白银。 旧港衰落之后,爪哇就是胡椒贸易最重要的操持者。 在朝贡贸易中,常常以爪哇贡使身份出现的福建漳州商人,其贸易的主要货品是来自爪哇的胡椒。 永乐至正统年间,爪哇向明朝的朝贡达53次之多,超过了洪武时期更占优势的暹罗和占城。 在这异国他乡,好好吃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可以抚慰身心的疲惫。 “我们在这里吃好喝好,汪叔和冯公公他们在旧港应该也过得不错吧?”王衡忽然说。 晏珣想了想,笑道:“应该不错,说不定还能给我们一点惊喜。” “珣哥也跟六叔似的,越来越神神叨叨。”常欢啧啧两声。 “有吗?你的意思是我越来越俊美了?”晏珣惊喜。 众所周知,家父才是大明第一美男。 众人说笑着吃完饭,晏珣把招待他们的华人请来说话。 此人自称林海民,福建漳州人,第三代侨民。 “大人,您是不是也想问,为什么我们要背弃祖国,到这异国他乡来?”林海民问。 晏珣笑道:“我不问。我知道你们肯定是在家乡生活艰难,才鼓起勇气出海谋生。扩大民族的生存的空间,这并没有错。” 葡萄牙小国寡民,都知道往海外殖民,我们为什么要反对移民呢? 林海民目光一亮,激动地说:“大大大人,您真有见识和格局!您是不是也觉得,华人应该做爪哇岛的主人?” 第687章 建立殖民地 明军击败葡萄牙人,让当地华人点燃了统治爪哇的希望之火。 林海民,这一位曾来往大明朝贡贸易的福建商人,被推出来跟大明船队的正使说话。 他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带着一丝颤抖说:“大人应当知道,爪哇岛的三类人中,占统治地位的是穆斯林,而人数最少的是华人。” “我们华人,聪明又勤劳,在此开荒种地、修路建城、经营贸易,因此华人普遍比其他民族富裕。爪哇人每隔一段时间,就看华人不顺眼,觉得我们抢占了他们的生存资源,于是进攻华人聚居的村庄城市、烧杀抢掠。” 听到他的话,年纪小的王衡已经气呼呼。 晏珣保持镇定,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李如松要去打巴章王国的王城,扫荡爪哇王宫,他并不反对。 林海民接着说:“以前,大明不派军队来南洋,我们被欺负也没办法。现在大明收复南洋,为什么不在椰城驻军,进而掌控整个爪哇呢?” 晏珣的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子。 这个福建人还挺有见识的。 但是朝廷很多人对邦交问题很谨慎,重设旧港宣慰司、马六甲外府,还能说是收复故土,占领爪哇怎么说呢? 可是,爪哇真的很有价值啊! 另一时空再过不到二十年,荷属东印度公司来到椰城,迅速控制此地,改名巴达维亚。 之后几百年,荷兰人在此进行残酷的殖民统治,获取大量物资。 也就是说,我们不来,荷兰人就会占领此地。 荷兰人能干的事,我们能不能干? 不管怎么说,大明是文明古国,跟荷兰强盗不一样。由大明占领此地,是救爪哇各族人民于水火之中啊! 见晏珣沉默不语,林海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恳切地说:“明军若是这样就走了,爪哇人一定会报复华人!一不做二不休,恳请大明在此驻军!” “诸位大人,救救我们!” “不能不管我们啊!” 来劳军的其他华人一起跪倒。 晏珣看向其他文武官员:“你们看,事情这样……我也很为难,不能眼睁睁看着同胞遭难不管吧?” 一位广东水师派出的将领说:“我同意在椰城驻军,不需要太多人,如葡萄牙驻马六甲一样,常驻300多人即可。我们和旧港、马六甲、吕宋守望相助,大明每年固定派兵巡视。不需要每次都派大军,只是让爪哇人知道大明没放弃此地。” 另一个锦衣卫的人说:“西班牙人每年从美洲调兵往吕宋,葡萄牙以果阿为大本营,相对而言,从广东派兵南巡,不是更便利吗?” “大人,我们既然有海外开拓之心,就该做好四面迎敌的准备。” “更何况,我们不来打别人,别人就不去打我们吗?” 武将们在一旁怂恿。 这些日子,已经让他们看到海外开拓的利益,对于驻扎爪哇并不抗拒。 文官们竟然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晏珣在心中给武将们喝彩! 我们不打别人,等荷兰人占领爪哇,就会去入侵台湾! 他还是做出很犹豫的样子:“可是,朝中会有人说,爪哇历来向大明进贡,是藩属国。这个苏丹、那个苏丹,都跟大明建立邦交。而且,海外驻军既花费钱财,又可能损伤士兵,得不偿失。” “如果,我们不仅不花费军费,还能往回送物资呢?爪哇这里,似乎挺富裕的。”众人劝说。 林海民连忙说:“有利可图!真的有利可图的!爪哇是胡椒的主要进贡国啊!而且有椰城和旧港、马六甲三处港口,就控制了巽他海峡和马六甲海峡,无论是去美洲还是西洋的船,都在我们眼皮底下!光是收过路费和补给费都不少啊!” 这话一出,连文官们的目光都亮了。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大人,别犹豫了!您是正使,还担不起这点责任吗?胡总督打倭国,都没怕什么!” 好家伙!直接给晏珣用激将法。 晏珣叹道:“我们天朝上国,并不是为了什么钱财,只是不忍同胞受难。此事我同意了,若有什么处罚,我担当就是!” ……哈哈哈! 是当地人求着我,随行官员也都同意,我不同意不行啊! 得到晏珣的承诺,当地华人喜出望外。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他们叽叽呱呱地说:“从前满者伯夷是印度教王国,后来被几个穆斯林王国取代,现在都没有统一。我们华人团结起来,统一爪哇不是不可能。” “你们有信心?”晏珣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真怕你们没信心,白忙活一场。” “有啊!巴章国的苏丹,在红毛番面前低声下气。大明能战胜红毛番,在南洋就横行无忌。”华人侨民豪气地说。 能出海谋生的人,骨子里都有不怕死的勇气。 “很好!”晏珣吩咐,“来年我希望看到爪哇以殖民地的身份到大明进贡!” “殖民地?”其他人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琢磨一会儿,又觉得很恰当。 让华人在此拓展生存空间,生殖繁衍,就是殖民啊! 一场值得载入史册的会谈结束,晏珣获得邀请在附近的村庄游览。 茂密的树林,种满椰子、香蕉、番石榴、柑橘类等果树,还有晏珣不认识的。 被开垦的土地里,种植水稻、胡椒、烟草、甘蔗……还有? “咦?那是什么?”晏珣问。 林海民说:“是红毛番要的咖啡,他们每年来收购。我们还有存货,大人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那就带一些吧,不需要太多!”晏珣同意。 船舱很宝贵的,得带高价值的东西。 不然回到去,就会被人说“得不偿失”、“劳民伤财”、“下次别去了”。 他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补给,李如松那边带着军队经过几个华人聚居的小城、一个商船云集的港口,听说附近有个小岛,栖息着上万只长尾猴。 他们对猴子不感兴趣,一路直奔淡目国巴章苏丹的王城。 “搬国库这种事,谁干谁快乐!” 西班牙俘虏主动请缨:“我们愿意第一波冲进王宫!我们清楚土着人藏宝的习惯!” 就是藏在树洞里,也得被我们找到! 李如松麾下的士兵这一路行军,支撑他们的最大信念是报仇,其次是金子。 “一起冲进去!搬空他们!六万两黄金的赔偿,少一两都不行。” 苏丹早已得到使者的回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赔偿又不是不给!我们将来慢慢赔啊!怎么还自己来抢呢?这跟红毛番有什么区别?” 他如果没有六万两黄金,还没那么心疼。 关键是他有,不仅仅有!还超出很多! 第688章 搬国库的快乐 晏珣可以想象李如松会对淡目国苏丹做什么。 如今的爪哇岛,除了淡目国,还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国。 把实力最强的淡目国打扁,就给其他小国一拥而入撕咬的机会。 爪哇越分裂,就越不顾不上大明占领椰城。我们就可以在此从容地站稳脚跟、再拿下整个岛。 又一天过去了,夕阳渐渐沉入海平线,海岛笼罩在暮色中,晚风带来树叶和水果的香气。 趁着黄昏的霞光,晏珣跟文武官员一起吃饭。 一个鸿胪寺官员问:“你们说,万一李如松不慎打死了苏丹怎么办?” “打死就打死!刀剑无眼,他派人去旧港伏击我们,就是不宣而战,被打死合情合理。”武将说。 “就是这样!”众人纷纷点头。 “与其担心打死苏丹,不如想想能从淡目国王城搬回多少‘压舱石’。有没有一种可能,李如松这一队,是本次下南洋收获最大的?” 一提到压舱石,众人都很兴奋。 谁会不喜欢金子呢? 晏珣笑道:“永乐皇帝英明神武,昔日郑和七下西洋,假如无利可图,去一趟就行了,哪里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去七次!” 刘大夏说下西洋费钱,却不谈收入。 想一想,朱棣又不是败家子,真的是光出不入,他会搞七次下西洋? 户部的郎中说:“别的珍贵物品且不说,就说胡椒吧!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的胡椒太多,永乐皇帝以胡椒给官员发俸禄,也就是‘胡椒折俸’,这些胡椒一直到成化七年才用完,足足用了五十多年。” 郑和就是永乐皇帝的钱袋子! 有惊人的利润,永乐帝才乐此不疲地下西洋。 “畅想当年,郑和能够在十四个月的时间,造成六十四艘远洋大船,巡游外洋、示威天下,真令人感慨。”户部郎中接着感慨。 年轻的舍人们说:“我们现在也不差啊!当初郑和没有搬爪哇的国库,我们现在去搬,青出于蓝胜于蓝!” “唉……说归说啊,这句话不要记录下来,史书上要注意形象!” 虽然淡目国只是一个小国,所谓“国库”也不过是个村长的库房,但咱们不嫌弃啊! 接下来几日,他们都紧张而期待地等待李如松。 按道理,打梭罗城难度不大,李如松带去的都是精兵,装备最先进的火铳。 总不会是金子太多,不好搬吧? 在这几日里,晏珣又让市舶司的官员大量收入爪哇特产——胡椒,回去送给老伙计隆庆皇帝。 到时候隆庆就可以像他的老祖宗永乐帝一样,大手一挥就赏赐几十万斤胡椒,体验用胡椒砸人的快乐~~ 随行南巡的占城、暹罗这些小国王也在密切关注明军的情况。 发现明军有在椰城驻军的打算,他们心情很复杂……大明真的要收复南洋,可红毛番势必不会放弃此地,双方未来的冲突是可以想象的。 受伤的,还是被抢来抢去的南洋小国啊! 这一日,李如松率领的队伍终于在万众期待中返回。 他们像一群狼一样,押着一群爪哇人绵羊,羊齐心协力地护送一箱箱沉重的东西。 河上的小船因为吃水太深,显得颤颤巍巍。 而有些船上,可能是因为箱子不够用,金子就明晃晃的露在外面。 可以想象,这样一支运输金子的队伍,一路穿城过村地回来,经历多少大大小小的纠纷。 “回来了!他们真的带着金子回来了!” “真有六万两吗?路上没有人抢?” 金子迷人眼,怎么可能没人抢?丛林里的猴子都要吱吱叫几声啊! 晏珣得到消息,带人去接应,见到送金子的队伍也惊呆了。 李如松意气风发:“大人!幸不辱命!”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但整个军队的血腥气还是扑面而来。 晏珣看到辽东猛虎脸上有一道伤痕,不禁热泪盈眶:“好!回来就好!给你们准备了劳军盛宴,其他慢慢再说!” “是!”李如松笑着领命。 这一路来回,确实很不容易。 或者说,去的时候很顺利,没有不长眼的来挑衅。攻入王城遇到一点阻力,也在计划之中。 但回程……真的不是他们钓鱼啊! 是有些不怕死的,非得送上来找死!他们不得不一路清剿盗匪,水陆并进才艰难返回。 整座椰城都因为将士们返程而沸腾,当地华人在林海民的带领下安排了敲锣打鼓的迎接仪式。 “明军这一路杀死了不少爪哇土人,他们被打怕了,就不敢再来袭击华人!” “看看运送金子的那些土人,一个个老老实实,眼睛都不敢看金子!” “只有把他们打怕,我们才安全!” 晏珣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嘴角勾了起来。 他一直在想,葡萄牙、荷兰这些国家,怎么用几百人统治殖民地数以万计的土着人。 思考之后,他认为殖民统治就像驯兽,首先要把对方打怕。 接下来是从当地人中,选拔一些有威望又听话的,给他们发任务,让这些人再去压迫普通人。 一层层的压迫,站在最顶端的殖民者,就不需要费太大力气。 劳军的盛宴前所未有的热闹,漂亮的当地男女穿着清凉的衣裙载歌载舞,地上铺着蕉叶,各种美食一样接一样地呈上。 除了一部分人留守执勤,其余人都来参加这场盛宴。 李如松大口吃肉,大口喝甘蔗酒,笑道:“爽快!比我昔日在辽东打仗还要爽快!” “怎么说?”晏珣给李如松倒酒。 “以前在辽东打仗,又没有什么可抢,只能指望朝廷的军饷。现在……你猜猜,我运回多少金子?”李如松凑近,压低声音问。 晏珣笑道:“这个还用猜?送上船的时候粗略清点,不少于十万两。” 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淡目国这么有钱。 李如松说:“淡目国灭了满者伯夷,继承了满者伯夷的库藏,他们底蕴深厚。我怀疑这些还不是全部,只是没时间再去搜刮。” “先这样吧!将来我们统治爪哇,有的是时间慢慢搜刮。先去马六甲……我打掉了葡萄牙的军队,马六甲几乎是没有防守的空城。”晏珣笑着说。 李如松几乎要跳起来:“空城?!糟糕!马六甲国末代苏丹马末沙的后裔得知后,肯定会去抢便宜!被他们占了先机,我们就不好办了!最关键的是,马六甲的府库,不能被人抢先!” 大明当初设马六甲外府,在这里建有很大的仓库作为中转点,存放进出口商品。 后来葡萄牙人占领此地,搜刮的各种物品也要存放在仓库。 李如松搬库房搬上瘾了,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若是被其他人抢先一步,那真是亏了一个亿。 第689章 理解郑和的痛苦 一片胜利的喜悦中,安南的郑氏兄弟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打听到了,明军攻入淡目国王城,杀了苏丹和几个大臣。”郑桧心有余悸。 只差一点,他也想过袭击明军。 差一点,他也是淡目国苏丹的下场。 没想到晏珣长得那么好,一言不合扔俘虏喂鱼;李如松相貌堂堂,出手也这么狠。 郑松皱眉:“打仗的事,没什么说狠不狠。现在我们该思考的,是怎么在这场南洋变局中争取最大的利益。” 郑桧叹道:“除了臣服大明,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你看隔壁的占婆,是我们能占领的吗?” “大明允许的事,我们才能做,大明不允许的事,我们不能做。”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认识。 郑松想了一会儿:“暹罗不是答应派人参与远航美洲吗?我们也去,分一块大饼。” 安南人常跟驻吕宋的西班牙人来往,对美洲并不陌生。 他们知道红毛番在美洲开矿、搞种植园,从其他地方贩卖奴隶去美洲,又从美洲运混血士兵来南洋。 “跟在大明身后,喝一口汤也好。”郑桧说。 兄弟俩唉声叹气,决定修改给大明皇帝的国书……各种狡辩都不需要,直接承认安南是大明的领土。 接受中原皇朝的统治,祖先又不是没干过,这是一种荣耀啊! …… 回到主舰之后,李如松跟船上文武官员汇报此次攻打淡目国梭罗城的经过。 返程的血腥不必多言,只讲战果。 “攻入国都、杀其国王、搬空国库,这算是灭国吧?”文官们面面相觑。 先前说要“狠狠教训爪哇人”,可真的这么狠,让人激动之余有些不安啊! 晏珣摆摆手,淡定地说:“爪哇本来就是小国林立,今天你灭我,明天我灭你,大明灭一个又如何?其他人还得感谢我们呢!这几天我已经让林海民准备好石碑,就等如松回来!我们请岛上各族人一起来做见证!” 想当初郑和下西洋,就是一路走一路立纪念碑,一直到锡兰都有纪念碑。 后世曾有人想抹杀“郑和下西洋”事件,说这是编出来的故事。 ……他们没办法想象,大明初年的华夏人,能干这么伟大的事。 但石碑的现身,证明了这是事实,“啪啪”打脸质疑者! “立碑?这是一件大事!”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移。 石碑倒,爪哇沉! 我华夏民族没有侵略之心,但是武德充沛!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说完立碑的事,市舶司的几个官员站出来说:“大人,压舱石换成金子,我们又在爪哇交易了大量胡椒、苏木,船舱快要满了。” “唉,真是让人苦恼。”晏珣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理解郑和当初的烦恼。 郑和在南洋转一圈,船舱已经满了,但他还要一路去锡兰、甚至去到非洲海岸,所以必须建立马六甲外府的仓库。 市舶司的人说:“我们尽可能整理,清掉价值低的东西,到马六甲还得装其他东西呢!” 他们也很理解郑和的烦恼……那些金灿灿的黄金,各种香料特产,全部要带回去的! 眼睁睁看着,却不能动!这不就跟一群太监上青楼一样吗?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此行的收获也不少。 随行的文武官员可以携带一些私人物品做交易,这是允许的。 而出征的士兵,截一些战利品,也是众所周知的潜规则。 船满载而归,人满载而归,这就是共赢。 …… “爪哇去大明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风。以爪哇归顺大明,为大明之领土,刻石于兹,永昭万世!石碑倒,爪哇沉!” 石碑立了起来! 林海民还迅速搭建了一座碑亭,和当地简陋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晏珣对观礼的各国国王、爪哇各族人说:“今日,请诸位共同见证!这是爪哇归顺大明的见证!” “好!”明军将士欢呼,接着是三声礼炮。 爪哇各族人仰望着三种文字刻成的石碑,涌现一种莫名的感动……对强者的畏惧、感激等复杂心情。 对于弱者而言,强者“不杀”就是大恩! 不知道谁第一个跪下,所有人齐齐跪下,高呼“大明万岁!” 林海民等华人簇拥着晏珣等文武官员出城,激动得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确认爪哇的领土归属权,华人在此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将来就算有爪哇土着人袭击、西洋人侵略,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请大明爹爹来做主! “大人对我们恩情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们华人一定会守护好领土、不负国家!”林海民郑重承诺。 晏珣笑道:“我会上奏折,请朝廷册封你为爪哇总督,你自己带船队回国送物资。” 殖民地往国内送物资,就不叫进贡。 林海民毫不犹豫地同意。 只要控制住晏珣海峡,又不用再受苏丹剥削,给祖国送物资那不是应该的? 保护费嘛!在江湖上混的,谁不懂这个规则! 给大明爹爹送保护费,总比给苏丹、红毛番送要好! …… 鼓角齐鸣,旗帜招展,明军船队离开爪哇,向大明的另一个领土马六甲航行。 船上很多人还依依不舍。 “就这么走了?不是说再往南去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岛?” “下一次吧!我们这次的目标是巡视、收复故土。” “唉!爪哇真是一个好地方!你看这串贝壳项链,是一个姑娘送给我的。”一个年轻的士兵说。 其他人顿时嫉妒地看着他:“你真厉害!才在爪哇待多久,就有红颜知己了?” “当初被选中出海,我还有些不情愿。只是想着出海的军饷高,才咬牙拼这一把。没想到……嘿嘿,这次回去可以给家里盖新房子!” 晏珣悄悄听着士兵的议论。 无论是征倭国还是下南洋,金钱的诱惑都是不可少的。 历史上的万历征朝鲜,远征将兵的军饷和抚恤都是翻倍。因此不仅是卫所军户,还有很多农民踊跃参军。 爱财并没有什么错。 精神追求很重要,物质追求也很重要。 将士们首先是人,有父母妻儿,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 …… 马六甲城,一座历经沧桑和战火的南洋大城,见证过多少烽火硝烟。 葡萄牙人全军出发不久,这里就易主了。 汪德渊在此跟马末沙吵架:“说!那一晚红毛番军火库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辣块妈妈的!你烧人家的军火库干什么! 那是我的!都是我的! 第690章 榴莲自由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马末沙见汪德渊凶巴巴,缩了缩脖子,向伟大的将军冯保求救。 “冯公公,那天晚上那么混乱,我们冲进城里就见到火光,军火库是留守的葡萄牙人烧了的,真的跟我无关啊!” 出于对葡萄牙人深深的畏惧,马末沙即使打听到葡萄牙主力离开,也不敢贸然进攻,还得拉上留守旧港的冯保。 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因为他们来袭的时候,马六甲城头还有二十多个葡萄牙士兵,一起对外放炮。 如果单凭马末沙的人,真的不一定能拿下马六甲城。 “他们烧的?”汪德渊气呼呼地说,“迟不烧早不烧,你的人赶过去他们就烧了!” 马末沙低着头,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他确实希望烧掉军火库,不落在明军手中。 他是要借明军的手复国,不是想帮马六甲再换一个主人。 冯保在一旁说:“汪大人消消气,我想他们很有道歉的诚意。既然军火库是因为他们的过失被烧,缴获的其他武器,就全部归我军。” 汪德渊皱眉对马末沙说:“冯公公帮你们说情,这件事就罢了,我希望日后不要再有这种事。” “是!是!”马末沙连忙答应。 这个汪大人凶起来好可怕! 冯保笑了笑,带马末沙出去说话……葡萄牙人只占据了港口的马六甲城,而马末沙家族的人在马来半岛还有好几个小王国。 他和汪德渊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从道理和气势上先压制马末沙。 等冯保回来,汪德渊果然不生气了,正在大口吃榴莲。 冯保捂着鼻子后退两步:“你怎么爱吃这么臭的东西?” “臭?香得很啊?烤一烤更香!”汪德渊笑眯眯地说,“马六甲还是有好东西啊!” “马六甲当然有好东西,仓库都比别处大呢!”冯保说,“按照朝廷的命令,我们有责任收复马六甲外府。要在此长治久安,跟马末沙家族的关系得处理好。” “我心中有数。”汪德渊说,“珣哥怎么还不来?他们不会真的去搬爪哇国库吧?” 除了搬国库,想不到什么理由在爪哇停留那么久。 “总不可能是败给了葡萄牙人?”冯保焦虑地说。 一块榴莲瞬间向他袭来…… “乌鸦嘴!”汪德渊没好气地说,“吃块榴莲说句真香的话。” 并肩作战之后,两人的交情迅速攀升,说话都随意了。 冯保接住榴莲,犹豫地咬了一口……咦?再吃一口! “你这榴莲还有吗?分我一半?”冯保问。 “有!在马六甲,榴莲管饱!不过我劝你别吃太多,会长胖的!出海巡视胖了一圈回去,人家以为我们在外面吃香喝辣。”汪德渊开玩笑。 “就要胖才好!让阮瑛、田义嫉妒我!”冯保吃得更快乐了。 还别说,只要接受榴莲的特殊味道,真是越吃越香。 他们现在所处的是靠近马六甲河口的碉堡,位于葡萄牙城山上,是葡萄牙殖民者为防范被击败的马六甲王国后裔反攻而修筑的。 这座山还有另一个名字——镇国山,山上有石碑,“封其国之西山为镇国之山,立碑其地。” 碑文和铭诗由朱棣御笔题赐,刻碑文字是时任吏部尚书蹇义书写。 若按照西洋的标准,马六甲就是大明的领土。 …… 明军威远号上,晏珣在舵楼从容地看着船队穿过爪哇海,向马六甲方向航行。 风和日丽时,船上的文官到甲板上欣赏风景,远远近近的一些小岛,像飘在海上的绿色花篮。 终于,船队接近马六甲海峡的入口,晏珣用望远镜眺望,又看着摊在面前的海图。 “前方那个岛就是淡马锡!”晏珣高兴地说,“我们快到目的地了!” 淡马锡,就是后世的新加坡,距离马六甲城不远。 “早前,马六甲苏丹王朝在这里建成港口,大明永乐年间在此建官坞,用于修理海船、造新船,不过后来被葡萄牙人焚毁了。” 大明的船队下南洋,难免有损伤。 因此在南洋许多地方都有船坞,最着名的两处是淡马锡和溜山国……即马尔代夫。 李如松说:“从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淡马锡还有很多华人后裔,其中有一些就是当年随郑和下南洋过来的。” “先去占领马六甲城,再过来看看。”晏珣望着不远处淡马锡岛。 要说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占据马六甲海峡入口处的淡马锡,其实比马六甲城更好。 说起来,后世的新加坡,华人比例占到七成多。 和其他地方相比,马六甲外府是朝廷点名要“巡视”的。 《瀛涯胜览》记载“……内又立重栅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钱粮顿放在内。去各国船只俱回到此取齐……等候南风正顺于五月中旬开洋回还。” 这本书的作者马欢是下西洋时的翻译,记载可信。 郑和在这里建的仓库,规模相当于一个小城! 被葡萄牙人笑纳了! 晏珣一想到这里就骂骂咧咧:“岂有此理!我们栽树让葡萄牙乘凉?吃了我的都得给我吐出来!” 就算被马末沙后裔抢占先机,我们也得抢过来。 理由? 你马末沙有本事守住这里吗?没有大明支持,隔天就被红毛番抢走了! 晏珣已经做好在马六甲跟葡萄牙留守的军队,或者马末沙后裔军队遭遇的心理准备。 万万没想到,船队接近马六甲城的海域,迎接他们的是锣鼓喧嚣,再一看是大明的旗帜。 “是冯保来了?”晏珣放下望远镜,激动地说:“他们胆子真大啊!眼光真准啊!” 敢趁着葡萄牙人离开,过来抄家! 真不愧是东厂第一高手冯公公! 李如松也放下心中大石:“没有被人抢先一步就好!葡萄牙人去袭击我们,带不了太多装备,城里应该还有丰富的库藏。特别是火器,我们可以补给一波。” “我想到的是,马六甲城没有受到太多创伤,对我们今后守城有优势。”晏珣感慨。 今后就是明军在此守城,防备葡萄牙人从果阿派兵来袭! “今年我们要重建旧港宣慰司、马六甲外府,修整船只、防备敌军来袭,赶不上五月的季风回国。好在留守吕宋的王望高可以送信回去,朝廷能知道我们的好消息。”晏珣又说。 收复吕宋、接管吕宋金矿的好消息,就足以让满朝文武坚定下南洋的信心! 第691章 损失一个亿 船在马六甲港靠岸,海滨椰林遍布,渔村绵延不绝。 距离海岸不远有堡垒炮台,可以攻击海上进犯的敌人。 见到汪德渊、冯保等人,晏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又惊又喜,连声赞道:“干得漂亮!不过,旧港那边呢?不是要重建旧港宣慰司?” 首先要宣告统治地位、重整各阶层的秩序。 “谢秉忠在那边。”汪德渊说。 他一提精通八国语言的谢秉忠,晏珣就放心了! 余姚谢氏,大海盗的后台,背后的能量可不是吹的。 汪德渊神神秘秘地说:“进到马六甲城,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怎么?你也把人家的库房给搬空了?”晏珣笑着说,“李如松惦记葡萄牙人的军火库,可以给咱们补充弹药。” 汪德渊笑容僵硬,跟一旁的冯保尴尬地对着眼神。 “怎么了?”晏珣停住脚步。 “军火库被烧了。当时进城,我们先去控制总督府,马末沙的人先找到军火库。等我们赶到,库房已经爆炸起火。据他说,是留守的葡萄牙人放火,死无对证。” 汪德渊说起来还满脸痛苦,恨不得打马末沙一顿。 “这样……我知道了。”晏珣笑容扭曲。 牙疼,心好痛。 我的!都是我的! 四舍五入损失一个亿。 改日再去找马末沙算账。 “军火库都被烧了,你还有什么给我惊喜?”晏珣又问。 “哦……我说的是吃惊。”汪德渊不再卖关子,“我进城之后发现,这里看起来跟福建或广东潮州的小镇没啥区别。” “这还用你说!”晏珣一点都不吃惊。 即使在后世,马六甲城的华裔也占到四成。 在大明朝,被西方殖民者统治还不久,华人的比例更高。过半都是“胶己人”,说着福建或潮州话。 说华人建设了南洋,一点都没有夸张。 “就没有一点特别的好东西?”晏珣不死心地问。 他这语气,要是汪德渊说没有,他就跟冯保打一架。 “有!有!”汪德渊感受到生命威胁,连忙说:“除了椰子、水果与稻米、西谷、棕油,还有木料、马来精铁……我想你会对铁感兴趣。” “木料和铁?是了,红毛番在南洋就地造船和打造兵器,需要大量木料和铁。”晏珣笑道,“这些确实是好东西,总算没有白忙一趟。” 想当初,吕宋的西班牙人还仿造广东水师的船,吕宋也有船坞。 现在又多了葡萄牙人的船坞,控制好这两个地方,大明就可以在南洋直接造船。 马六甲河穿城而过流入海峡,房屋临水而建,掩映在棕榈树、椰子树之间,既有异国他乡的感觉,还有一些水乡的味道。 晏珣看着,不由得想起运河边的高邮,竟泛起几分乡愁。 总督府在树荫之中,是一栋宽敞的两层楼房,门口竟然有一队当地人的警卫部队在列队欢迎。 “这是什么?”晏珣惊讶。 城里的“乡音”没让他震惊,这队卫兵让他震惊了。 “哦……”汪德渊解释,“你也知道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驻兵很少,所以招募一些当地人作为警卫队,负责管城里治安。这里被我们接管,警卫队立刻就投诚了。” “可信?” “都是华裔和马来人,谁给钱听谁的。” 晏珣沉默片刻:“……让他们先回驻所,先观察一段时间。汪贤弟,你胆子真大,也不怕这些人叛乱。” “叛乱?”汪德渊瞪大眼睛,“他们想找死吗?珣哥,你放心,我对这种人了解得很,谁给骨头跟谁走。不过,你是正使,这里你说了算。” 说着,就让警卫队列队退下。 晏珣带着众官员进驻总督府,汪德渊又汇报:“马六甲王宫还保存完好,马末沙的后裔已经住进去,咱们随时可以跟他正式会谈。” 晏珣笑了笑:“不着急,等他来找我……三保庙还保存完好吗?” “还好,就在三保街那边,香火很旺盛。”汪德渊回答。 “让阴阳士找个最近的吉日,我们先去祭奠。”晏珣吩咐。 “是。”汪德渊领命。 晏珣见总督府条件不错,就带着随行官员一起住进来。 在南洋,最痛苦的就是夜晚,难以入睡。 一则因为热,二则蚊虫肆虐。 为了预防登革热、疟疾等疾病,官员和将士们都在住处焚烧干艾草等驱蚊,即便如此,还总是被蚊虫骚扰。 “葡萄牙人在马六甲住了那么久,总督府居然没有蚊帐?真是怪事!”晏珣嘀咕着,“要在马六甲住一段时间,我明天得先做蚊帐。” 就算这样,这也是他近来住得最舒服的一夜。 床是椰子壳纤维编织的粗麻布制成,铺着芭蕉叶和热带锦葵做的床垫,躺在上面凉凉的很舒服。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老爹、阿娘、玉燕带着几个娃娃在种莲藕。 圆圆妹妹给隽儿、馨儿讲解:“种莲藕要放肥料,到夏天就会开出好吃的荷花。” 哧溜~~ 隽儿、馨儿挥舞着小胳膊、小腿,也像莲藕一样一截一截的。 水缸里的水忽然荡漾着涟漪……“爹!爹!”两个小娃娃齐声喊。 “哎呀!我们汤圆和团团会喊爹爹了!”家里人很惊喜。 小娃娃挥舞着莲藕胳膊指着水面:“爹!爹!” 家人下意识地往水缸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两个娃娃。”王玉燕亲亲两个孩子的脸蛋,也想起晏郎。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晏珣笑着看向家人,全部喊了一遍,不知不觉到天明。 这一夜,真是睡得极好。 …… 李如松很不好,一听到军火库被烧,他就气得头顶冒烟。 “我们以前在辽东,用到的火器都要朝廷调拨,多珍稀啊!你们倒好,烧了!全烧了!” 汪德渊连忙安慰:“事已至此,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本来也没多少。” “不是!就算本来没多少,但是烧掉了,我就想到本来可能有很多!”李如松捶胸顿足。 辽东猛虎武状元李如松的年纪比晏珣还小,很有些少年人的意气,也会发孩子脾气。 “那你说怎么办?”汪德渊摊手。 “我去找冯保比武。”李如松气呼呼地说。 “唉……停步!停步!冯公公安排城内百姓一起祭奠三宝庙,正在忙着呢!”汪德渊连忙阻拦。 可惜,他哪里拦得住武状元。 正在忙碌的冯保目瞪口呆:“你也要找我比武?你堂堂武状元,赢了也胜之不武啊!” 第692章 马六甲庙会 冯保能够被先帝选中特派给朱翊钧,是因为他文武双全又稳重,太监中的佼佼者。 他不跟李如松进行无意义的比武,严肃地说:“你若是真想出这口气,就配合我把祭祀和庙会办好,保证让马末沙的人有苦说不出。” “什么意思?”李如松摸着下巴,眼神思索。 冯保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以为晏大人一来就祭祀郑和是为什么?年轻人,长久统治一个地方不仅仅是打打杀杀。” 他说着,重重地拍了拍李如松的胸膛。 哟,手感不错?肌肉很结实~~ 李如松被拍得退后半步,觉得晏大人和太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 马六甲城里处处是华人文化。 城内有一条三保街,沿着三保街直走,尽头有一座三保庙。 三保庙后不远处有一小山,名“三保山”,又称“中国山”。 走上街上,晏珣跟随行的同僚们侃侃而谈:“据说大约一百年前,有一个叫汉丽宝的中国公主嫁给当时年轻聪慧的苏丹,随行人员不下500名。苏丹在这座山专门为公主修建宫殿,规定这座山永远归她们所有。” 说到这里,他笑着停顿片刻,另一个时空几百年后,这座山仍属于马六甲的华人社团所有。 毕竟,这是咱们公主的永久领地。 同僚们觉得有趣,又问:“哪个公主姓汉?韩?大明从来不让公主和亲!” 晏珣笑道:“想必是某海商的女儿,假称公主,反正南洋小国分辨不出。” 众人笑着说:“能出五百人陪嫁的海商女儿,嫁给苏丹也算抬举了。” 走进三保街,已经是摩肩接踵,人们仿佛一瞬间从茂密的丛林里钻出来,全部汇聚于此。 三保庙四周大树环绕,林蔽树荫,现在连树上都挂着人,伸着脖子往里看。 庙前有敲锣打鼓舞狮子的,请的是当地华人。 舞狮之后,又是鞭炮声响,接着是正式的祭祀。 庙门口往里,已经跪了乌压压的一群人,简直无容膝之地,只要有一点缝隙,立刻就会被人抢占。 高香、红烛一封封地递上去,主持祭祀的庙祝手忙脚乱。 外头的人越来越多,装满各种祭菜的红白大木盆高举在头上,在人群中进进出出。 大小的鞭炮时不时响起,却被喧嚣的说笑声掩盖。 “在南洋这地方,仓促办的祭祀典礼,虽说不上‘水物陆物,非时非地’那么奢华,也算是非常丰富了!”晏珣高兴地赞叹。 汪德渊说:“冯公公的办事能力真强!” “那当然,宫里的许多大典礼,都要太监协助的,冯公公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王衡在一旁说。 他们在旁边看得高兴,被邀请来观礼的马末沙家族的人、城内葡萄牙混血后裔,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白,难看至极。 马末沙的人以为,驱逐葡萄牙人之后,马六甲自然就是他们的地方,要信仰伊斯兰教。 而在信仰天主教的人看来,眼前的一幕就是群魔乱舞。 “可怕!太可怕了!让我原地晕倒吧!”他们在内心狂喊。 原来,这就是华人的文化! 原来,这些人从来没有被征服! 晏珣欣赏着这些人的脸色……想不到吧!想同化华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后世,马六甲还有着独特的“娘惹文化”,人们把明朝或之前的华人移民与还未信奉伊斯兰教的当地马来人通婚所生的子女后裔,男的称为“峇峇”,女的称为“娘惹”。 这个群体的信仰、名字、种族认同都是华人的! “马末沙以为这是‘苏丹’的王国,红毛番想建立天主教国家。现在,我就让他们知道,这是华人的马六甲!”晏珣语气坚定。 身边的人大声鼓掌,掌声夹杂在各种喧嚣声中。 马末沙觉得呼吸困难,险些窒息,终于支撑不住被人抬走。 而庙前的庆祝仍在继续,市舶司的官员还组织了庙会……船上的士兵、船员摆摊跟当地人交换物资。 马六甲的华人欢天喜地,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节日。 无论是苏丹统治时期、还是葡萄牙人统治时期,过华人的节日都要低调。 整条街人挤人,穿新鞋子出来的一天就会被踩烂。 等三保庙祭祀的人群往街上摊位走去,晏珣才终于挤到庙前。 三保庙飞檐翘角,红柱粉墙黛瓦,所有建筑物的材料,哪怕是一砖一瓦,都是从大明运来的。 庙内中央是一尊戎装佩剑的郑和像,上挂“郑和三保公”横幅,两旁排列着许多文官司武将的神像。 “难怪南洋人都说太监是最伟大的将军,郑和真是威武啊!”晏珣感慨。 冯保与有荣焉、昂首挺胸。 今日在此三保庙,我又是太监,四舍五入我就是最伟大的将军。 “将来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造庙祭祀。”冯保由衷地感慨。 作为太监,他无儿无女,恐怕享受不到子孙的香火。若能像郑和一样享受世人香火,此生无憾了! “会有的!”晏珣笑着说,“我们好好经营南洋各属地,这里的华人会永远纪念我们!今日的事就做得很不错!” “那当然!”冯保骄傲地说,“打马末沙一顿有什么意思?就要让他希望破灭!复国?这里是华人的地方,复谁的国!允许他做土财主,已经是我们仁慈。” ……不是仁慈,而是看在马末沙家族手中有武装的份上。 等我们控制好这个地方,就可以蚕食马来半岛,改变整座半岛的信仰。 汪德渊认真地给三保太监和其他文官武将上香,碎碎念:“这个文官看着有些像珣哥,这个像我……咦,这个像常欢?” “哪里哪里?”小舍人常欢从后面钻出来。 他们真的像过节一样。 从三保庙走出来,外面的庙会还很热闹。 见到大明的官员,当地华人高声欢呼:“大人!大人!” 这是“我家大人”,就是“我爹”! “大人!我们以后还可以办庙会、过自己的节日吗?”有人喊着。 “当然可以!”晏珣大声回答。 “大人!马六甲是华人的!我们有自己的文化和信仰!”一个老人扯着嗓子说。 “对!对!”其他人一起附和。 晏珣莫名地有些感动……这就是收复马六甲的意义吧! “我们来迟了,但我们终究还是来了!”晏珣轻轻呢喃。 第693章 来自吕宋的船 庙会持续了三天,结束的时候,所有士兵和船员都乐呵呵的。 “等回程的时候,我的包裹行囊都会塞得鼓鼓囊囊,像大胖儿子一样喜人。” “光是行囊鼓鼓囊囊还不行,得能够带回去才行。” “怎么?你没有信心?” “谁没有信心?”士兵豪气地说,“谁阻止我把金子带回家,我就跟谁拼命!” 风浪再大,也不能阻挡我们满载而归的信心! 马六甲王宫在一座山脚下,全木制结构,据说没有用一根钉子。 尖尖的屋顶,挑高的宫殿房基,是南洋的建筑风格。 此刻,马末沙穿着传统的服饰,尽可能保持王者风范招待晏珣和冯保一行人。 马末沙用汉语诚挚地说:“大明皇帝的伟大、诸位大人的高义,实在是让我们全部马六甲人感激落泪!” “感激的话不必多说,关于怎么守住马六甲,我们要认真谈一谈。毕竟,果阿离马六甲挺近的。”晏珣淡淡地说。 “是的!是的!”马末沙连连点头。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矛盾。 既不想大明干预马六甲的事务,又害怕明军真的一走了之。 沉默片刻,他说:“我们马六甲跟大明向来很友好。从前大明在我们这里建立‘外府’、建仓库码头,但也很尊重我们苏丹,认可我们对这块土地的统治。” 晏珣笑道:“永乐九年,你们国王拜里米苏刺偕夫人到大明,皇上在奉天门设宴欢迎。如今占婆、暹罗国王和安南的使者都随我军南巡,你如果有兴趣,可以随我们一起返回大明。” “可……我刚刚回到马六甲,还要复国……”马末沙迟疑地说。 晏珣说:“马六甲作为大明的一个府,我们会治理好这里。你将来回来,可以在总督之下做土司,管理土着民众。你知道包税制吗?” “土司?包税制?”马末沙不明所以。 “我们将在海外属地实行包税制,总督每年要向朝廷交一定额度的税收。总督把税额分包给当地的土司或者头领,由你们具体管理人民、按份额交税。只要完成税额,其他的具体事务大明朝廷不插手。”晏珣耐心解释。 当初大元用“包税制”管理汉地,西方殖民者也用这种制度管理殖民地。 在初始阶段,这是最简单高效的管理模式。当然,让马末沙管理的是马来人,华人不归他管。 而土司和头领也会喜欢这种制度,因为他们拥有高度的自主权。 马末沙心里转了一百个弯……葡萄牙占领马六甲城,即宣告马六甲王国灭亡。 末代苏丹马末沙后裔分散成一个个小王国……也就是说,“马末沙”不仅他一个。 隔壁的“柔佛国”、“霹雳国”的苏丹,都姓马末沙! 晏珣笑眯眯地说:“你能够看准时机去找明军相助,证明你是一个有眼光识时务的聪明人。我相信,你一定能想明白我的好意。” 马末沙皱眉想了好久,又看向冯保:“公公,你是最伟大的将军,一定不会坑害我们!请你告诉我,马六甲人可以接受这种制度吗?” 所有文武官员的目光都聚集在冯保身上……回去一定要向皇上禀报,冯公公在南洋威望隆重。 冯保:……我真是谢谢你看得起我! 他郑重地说:“我认为你应该接受。你可能不知道,爪哇人欢欣鼓舞地接受这种制度,表示一定会超额交税,不辜负皇上的好意!” 马末沙其实只是找个台阶下。 三保庙前的庙会,已经让他知道,马六甲不仅仅是马来人的……华人有大明做靠山! 他过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舍不得这座王宫,舍不得高高在上的地位。 只要能够保持“苏丹”的地位,头上再加一层总督,承认大明的统治,也没什么关系吧? “好。我答应。”马末沙说。 晏珣暗暗松了一口气,先稳定局势,时机成熟再让华人当家做主甚至统一马来半岛,就不需要什么苏丹了! 他笑道:“很好!接下来我们可以谈税收了。” 在南洋,主要收的都是实物税,胡椒、金子、木料、铁什么……有什么收什么。 具体交什么、交多少,可以好好商量。 晏珣发现,他懂西方殖民者的快乐了! 每一个殖民地,每年往国内运送各种各样的物资,矿物、植物、动物……靠着这种掠夺,西方国家迅速积累财富,几百年后都用不完,可以全民高福利。 西方人乐此不疲地海外开拓,可不仅仅是传教、更不是他们口中的传播文明、拯救野蛮的土着人,而是掠夺! 赤裸裸的掠夺! 真是太可恶了! 真香! 明军从总督府搜出一批葡萄酒,此时给所有宾客斟满。 晏珣举杯,大声说:“庆祝大明的旗帜重新在南洋升起!祝贺没有红毛番的美好的时刻!” “祝贺!”众人一起欢呼。 做见证的郑氏兄弟想到安南的处境……安南作为大明的领土,也要实施这种包税制吗? 这个世界,谁火力强谁有理。 不给大明交税,迟早也要给红毛番交税! 那还是大明更亲近一些。 晏珣看着众人的神色,欣赏识相的猴子。 后世有一句俗话“众所周知,一旦英国人踏足的地方,总习惯据为己有”,大明也可以学习这种好习惯! 欢声笑语的宴会中,大阳不知不觉落入海平线,烟花飞往夜空,在漆黑的夜空绚丽绽放。 …… 五月,南风起,又是南洋商船向大明航行的季节。 吕宋岛上留守的王望高对林凤说:“你真的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也许,皇上会召见你,这是一次难得的面圣机会。” 林凤犹豫地说:“我担心西班牙人派兵来……他们每年从美洲调五百士兵过来,今年差不多到了。” “五百人。”王望高嗤笑,“就是给我们送弹药的。” “你不要小看五百人,从前西班牙人就靠着两千人,统治吕宋几十上百年。”林凤说。 其实他主要是担心官府出尔反尔。 “那好吧……你错过面圣的机会,可不要后悔。”王望高说着,语气兴奋而得意。 他一个小小的把总,单人匹马来吕宋,把西班牙人募的兵变成自己的。 这种漂亮的骚操作古今少有,应该能得到皇上的召见吧? 被晏珣洗脑之后,他们都觉得隆庆皇帝是世上最伟大的帝王,见陛下一面三生有幸。 林凤见王望高要走,又期期艾艾地说:“晏大人答应我,要禀报朝廷任命我为吕宋总督,不会食言吧?” 王望高笑道:“放心!晏大人写的奏折就在我身上!我帮你带回去!” 这一次回程,他带上吕宋金矿的分布图和一船船的金子,凭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让林凤将功赎罪不难。 至于他自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做一个把总挺好。 第694章 震惊满朝文武 王望高运送金子的船,是林凤的海盗船、缴获的西班牙商船,没有明军下南洋的船那么巍峨。 上半年的南洋,风雨说来就来。 王望高很有经验地缩小所有的帆、放倒桅杆,小小的粗布三角帆冉冉升起,兜住后面吹来的风。 在暴风雨中,小小的帆像羽毛随风飘摇,船乘着风向北航行,与大浪齐头并进。 “我们能顺利返回吗?”船上有新的水手问。 “当然可以。”林凤的老部下说,“我们做海盗的时候,比这更恶劣的天气都遇到过。” “那我们会遇到海盗吗?”新手担忧。 “……你知道近些年南海最大的海盗是谁吗?” “是西班牙人和林凤。” “所以你还问?” 老海盗无语。 西班牙人被剿灭,林凤集团被招安,南海已经一片安宁。 船剧烈地颠簸,但风向是东南风,这是有利的。 从吕宋北部到广东沿海,顺风只需要五六天。 海浪一浪接一浪冲击,足以把不坚固的小船击得粉碎,王望高虽然常来往这条海路,也不禁忧心忡忡。 这天中午,暴风雨渐渐变小,到傍晚暴风雨终于过境,云收雨歇,海面恢复平静。 王望高让人升起大帆,引航船快速向前飞驰。 天又亮了,透过薄雾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海岸。 “我们要回家了。”王望高欣喜地说。 这次下南洋及返程,参照永乐年间郑和船队的规定。 即带回贵重的物品,直接在广州市舶司、泉州市舶司交付,由陆路运送进京;胡椒这些数量庞大的,直接从海路运送到天津卫。 “我们的金子属于贵重物品,直接在广州市舶司上岸。这次可以见到俞总兵。”王望高语气激动。 俞龙戚虎,俞大猷在福建、广东水师官兵中威望最高。 遗憾的是,俞大猷年纪大了,否则这次下南洋的主将哪里轮得到年轻的李如松。 风向东南、风助船行,船上水手和士兵的脸色和天气一样晴朗,大桅帆和小桅帆都升起来,乘风破浪地高速前进抵达广州港。 广州市舶司的官员得到消息,早已严阵以待。 今年来的,是红毛番的商船,还是明军的船?又或者是南洋小国的船? 他们从一些小的渔船、商船中得到隐隐绰绰的消息,已经知道明军打败西班牙人,但是没有正式的战报,还是难以安心。 市舶司的人又向俞大猷、张四维报信,一时间全城文武高官都惊动了。 “来广州港?不是去泉州?到底是哪一方的船?”张四维疑惑。 算一算时间,晏珣如果收复旧港宣慰司、马六甲外府,今年要重建秩序、防范果阿的葡萄牙人来袭,要明年才回来。 这个时间是合理的,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也是两年才回来。 很快,他们的疑惑得到解答。 吃水很深的货船靠岸,王望高立刻得到俞大猷和张四维的接见。 “末将奉命去吕宋募兵、追击海盗、清理西班牙殖民者,现将战报呈上!” 王望高郑重向俞大猷行礼,而后一五一十地禀报吕宋之战的情况。 呃……至于一旁的张四维,草草行礼就算了。 张四维一开始还觉得王望高无礼,可具体听完王望高的神操作,他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人啊! 大明版的王玄策! 他要是西班牙人,会被王望高气哭!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末将不敢撒谎!我这里还有晏大人的奏折!”王望高说,“况且,我可以撒谎,船上的金子不会撒谎。” “西班牙人在吕宋开的金矿,被我们的人控制了?”张四维接着问。 王望高说:“是的!金矿的矿工本来就以华人为主,杀光西班牙人之后,矿工和金矿都是我们的。” 张四维又接着问细节,不放过一点可疑的地方。 俞大猷只是含笑听着。 他早就知道王望高这个人,追击林凤的行动,王望高就是前锋。 而且,早年胡宗宪在东南,王望高就奉命下吕宋,在那里布置暗哨。 哪里有什么奇迹! 不过是几十年的布置和心血!是大明将士心心念念收复故土的决心! 确认事情的经过没有虚假,张四维认真看完晏珣的奏折,对俞大猷说:“晏珣详细说了怎么安排吕宋和林凤,我们出具一份意见,一起送交朝廷吧!” 俞大猷也看了一遍奏折,笑道:“我支持晏珣的建议,现在先去清点金子吧!实不相瞒,早就听说西班牙人在吕宋开金矿,一直没有确切情报,我得亲自看看金子才安心。” “确实!这件事更重要!”张四维也兴致勃勃。 就算他是狗大户、不差钱,也喜欢金灿灿的金子。 尤其是从吕宋抢来的金子。 哦……不能说抢。 吕宋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挖矿的又是华人,这根本就是华夏的金子。 是不要脸的西班牙强盗抢去几十年,现在被我们收回! ……原则和归属问题,一定要说清楚。 从吕宋来的送金船在广州登岸,按照永乐年间惯例,这些金子将从陆路护送进京。 几封奏折快马加鞭由驿道急送进京。 今年过完年,朝廷又发生了好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其中一件还是整顿驿传事件引发的。 过年的时候,张居正府上的仆人回乡,途经保定时违规使用驿馆。 时任保定巡抚张卤暗暗欢喜,故意跟张居正卖人情:“我可以人性化、从轻处理这件事。” 哈哈哈~ 内阁不是要整顿驿传吗?现在逮到了张居正的人! 张居正回复:“我作为内阁大学士,当为朝廷行法律,怎敢不以身作则?” 最终,张家的仆人被杖刑一百遣返原籍。杖刑一百非死即残,这名仆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至此,整顿驿传政策从上到下形成闭环: 最高的阶层,如衍圣公孔家违规,要受到训诫处罚; 中间阶层,如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公子,被剥夺荫职; 最下的阶层,阁老的仆从,被杖刑一百。 能够违规使用驿馆的,就是这三种人,全部被敲打了一遍。 烂了一百多年的大明驿传制度,忽然恢复生机,秩序井然。 仅仅半年时间已经颇见成效,为朝廷节省了五十多万两白银开支,一年可节省百万两。 站在皇帝的立场来说,整顿驿传获得胜利。 而被损害利益的阶层,对倡导此事的高拱、张居正、晏鹤年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们的皮剥下,挂在城墙上。 张居正跟晏鹤年说:“我们今日所为,暂时不容于流俗。将来有一日,必有思念我们的。” 晏鹤年笑道:“太岳高义!既然问心无愧,要恨就让他们恨,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原来历史上,这件事是张居正一人主导,恨意也是针对他一人,现在被内阁众人分摊了。 在暗潮涌动的时候,关于吕宋的奏折送达京城,如石头砸进表面平静的湖泊。 第695章 打开新天地 晏鹤年看到王望高及广东官员的奏折,得知收复吕宋的经过,激动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晏珣是历史渣,偏偏跟他说历史上西班牙殖民者屠杀吕宋岛华人的事件—— 那个时空的万历皇帝闻讯血气上涌,打算发兵征讨吕宋岛上的西班牙人。但因为当时大明内忧外患、群臣反对,万历只能严厉谴责、要求撤侨及赔偿。 而万历心心念念的吕宋金矿,更是可望不可及的水中月镜中花。 现在,因为小珣来了,一点一点改变历史进程,竟然真的大仇得报! 这个仇,其他人不知道,晏鹤年知道,因而格外激动。 欠我们的血债,都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其他人……我们也很激动啊! 见到金子毫不激动的,那就不是人! 朱翊钧和他的少年团开会,激动地说:“吕宋岛有大大小小几千个金矿,其中有个地方被称为‘曼布拉奥’,意思就是富产黄金!” 无论是哪个时空的钧钧,都对黄金爱得深沉。 “吕宋岛的西南部有个麻逸岛,红毛番称为‘民都洛’,就是金矿的意思。他们从全世界各地运黄金、白银回国,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真是太可恶太过分!” 潞王朱翊镠听完,握着拳头说:“区区一个吕宋,就有那么多金子,更别提南洋其他地方。” “哦……关于这点,晏阁老说吕宋的金矿是南洋各地最多的,其他地方不能比。”朱翊钧说,“但是其他地方有别的物产,比如爪哇的胡椒,父皇一直惦记着。” 用胡椒砸人很快乐,不信你问永乐皇帝! “爪哇、旧港、马六甲,这些地方的情况比吕宋复杂,因而今年晏老师回不来。”说到这里,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叹气。 又是想珣珣的一天。 他已经十三岁了,知道应该把晏珣视为师长,可心里还是称呼“珣珣”。 仿佛不改称呼,他们就永远是最亲近的“珣珣”和“钧钧”。 少年团的“诸位爱卿”见太子殿下思念晏老师而感伤,连忙转移话题:“一船船金子回来,让反对下西洋的人都沉默了!朝廷任命林凤为吕宋总督,把吕宋及周边岛屿设为省,以郡县制管理!” “这是应当的!吕宋又不像暹罗、爪哇、马六甲本来有国王。既然是无主的,郡县制管理最合适!再说,吕宋离我们很近啊!” 近不近要看对比! 有那么多的金矿,顺风五六天的航程,简直就是家门口! 朱翊钧笑着说:“朝廷为了鼓励没有土地的平民移居吕宋,特别准许在吕宋实施‘均田制’。” 均田制,是北魏至唐朝前期实行的一种按人口分配土地的制度。 在初唐时期,因战乱人口凋零、生产力低下,很多土地丢荒,均田制可以很好地实施。 均田制跟租庸调制相配合,分得田地的农民需要交税、服徭役和兵役。 在座诸君熟读史书,纷纷议论:“均田制使得百姓安居乐业,有恒产者有恒心,开创了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不过唐朝后期人口大量繁衍、土地兼并,导致均田制崩溃。” “现在吕宋和周边岛屿人少地多,这个制度是可行的。具体每人分多少,视人口多少而定。一百年后无田可分,再做调整也不迟。” 一百年的繁衍发展,足以让吕宋成为华夏的一个省。 戚继光的长子戚祚国举手说:“广东潮州有一首民谣‘天顶一只鹅,阿弟娶亩阿兄无。阿弟饲仔叫大伯,大伯听着无奈何,收拾包裹过暹罗’,说的是下南洋的华人都是没有地的苦命人。” 没有土地,所以下南洋去开荒、去搏一条生路。 朱翊钧点点头:“朝中有人说在吕宋实施均田制,会导致大量百姓下南洋,以至于国内的土地无人耕种。这是笑话了,真的在国内有田有地,谁会冒死下南洋呢?” “但是没有土地的人下南洋,还是会影响到大乡绅,他们的田地要靠佃户耕种。” 总的来说,国内的失地百姓少了,可以缓和社会矛盾。 年轻人对吕宋的事议论纷纷,多数是抱着美好的期待。 下南洋、开创新天地! 《明报》刊登了吕宋的相关报道,市井间同样议论纷纷。 没有地的人把心一横,收拾包袱下南洋。 再坏也不会更坏,大不了就是被骗去做矿工! 就连大户人家都有了新思路……朝廷派大军下南洋,扫清红毛番和海盗,我们可以跟着后面去贸易啊! “即使自己家没有船,可以跟有船的人合作,下南洋、下西洋,跟在官军后面吃肉喝汤!” 太仓王家作为老牌的海贸家族,来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 人们都说,王锡爵有远见和魄力,让年少的儿子以舍人的身份跟随南巡。 “真是活该王家做首富!走一步看三步,提前在南洋布局!” “说起来,南巡的小晏阁老,是王家的女婿啊!” 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王锡爵向朝廷建议,可以组织宗室、西南土司、辽东女真、蒙古人一起参股,形成联合船队去美洲。 “现在先做动员和准备工作,等晏大学士下南洋回来,就启动美洲项目。” 众人:……在说南洋呢,你提美洲?美洲在哪里,也跟吕宋一样多金子吗? 隆庆皇帝大手一挥:“把朕的大地图摆出来!” 是时候让诸位爱卿了解真正的世界! 以倭国作为中转点,可以航行往北美大陆。 北美洲的西部,靠近大明的这一边就有金矿,是淘金者的天堂。 而且,北美洲有大量的百年甚至千年大树,适合造船! 最最关键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 就连红毛番,都还没有去开发美洲西部。 “这是上天赐给大明的!也是我们的机会!若是不能抓住机会,就会被西洋人抢先一步。”隆庆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对着地图指点江山。 地图开疆哪家强,大明皇朝找隆庆! 群臣面面相觑又激动莫名……平日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说白了不就是争权夺利吗? 格局打开,外面的世界很大,把内部矛盾转化成外部矛盾。 “但是,为什么要拉上西南土司、女真、蒙古人呢?”有一个官员问。 其他人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当然是为了共同富裕啊! 难不成是为了把这些民族绑在华夏的大船上,形成利益共同体,一起对外开拓吗? 第696章 功比唐宗宋祖 隆庆皇帝讲得慷慨激昂,群臣感动是感动,但态度很谨慎。 俗话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下南洋的利益看得见摸得着,商路成熟而安全…… 有条件要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去。 但美洲实在太遥远、太陌生了。 要说不心动也是假的。 广袤的土地,有平原、山地、草原、盐湖、泛滥的野牛群……这一切都太有吸引力了。 皇帝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当年蒙古人称霸四方,遗憾的是不知道有美洲这个地方,若当时能去,此地简直是长生天的恩赐。” 众臣心思百转,和金子相比,将各族拉入华夏民族的大战车,是去美洲最大的价值。 退一步说,至少可以祸水东引,将不安分的邻居引到美洲大陆去开荒……总比我们在前面开拓,他们在后方搞事要强! 还有一些人心头火热,有更远大的目标。 华夏民族从来不缺乏野心家,正所谓“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有没有可能去到新大陆称王称霸? 这些心思,皇帝都懂。 他是全国最优秀的帝师天团教出来的,有什么不懂! ……但哪怕野心家在美洲建国,也是华夏民族,总比让给西洋人要好! “距离去美洲的新项目还有一两年,这是华夏民族的百年大计,朕相信有识之士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皇帝重新坐回龙椅上,淡淡地说:“朕不会勉强任何人,哪怕其他各族都不去,朕也能启动这个项目。” 他的语气很平静,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定。 百官感受到皇帝的气势,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 这样的隆庆皇帝,跟他们记忆中裕王是两个人。 洪武、永乐的武魂觉醒了?! 但他们知道皇帝没有吹牛。 即使所有人都不去,骑黑虎的蓬莱旧友,会帮皇帝实现理想! 凭着下南洋的船队,去美洲一点问题都没有。 若是自家不主动参与,就不能怪皇帝吃独食了! 若是蒙古女真人不配合,是他们的损失! “众爱卿有何建议?”皇帝问。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霸气十足。 遗憾的是,晏珣不在,看不到朕的霸气侧漏。 晏鹤年主动站出来说:“臣昔日跟鞑靼人谈判过,愿意再去跟他们谈,主要是让他们出人,想必没有一个蒙古人可以拒绝广袤的草原和成群的野牛。” “准。”皇帝同意。 王锡爵说:“臣对女真各部较熟悉,可以和他们谈。” 皇帝沉吟片刻,说:“准!任命塔克世之子舒尔哈齐为女真前卫指挥使,随军出美洲。” 女真只有左卫、右卫指挥使,皇帝凭空创造“前卫指挥使”,让舒尔哈齐分化女真人,去开创新天地。 分管兵部的张居正说:“陛下英明!舒尔哈奇是在大明长大的,以汪德渊为义父、亲近大明,是最合适的女真首领!” 另一人疑虑地说:“可是舒尔哈奇年少,又不在女真部族中长大,恐怕连女真话都不会说,怎么服众?” 张居正微笑:“辽东苦寒之地,近些年的天气越发寒冷,关外各族人生活很艰难。舒尔哈奇有大明做靠山,能带着部族获得更好的生存之地,如何不能服众?” 晏珣曾在国子监说,大明现在是小冰河时期,气候比唐宋时寒冷。 每当这种气候周期,就是游牧民族兴起和南下的时期! 许多人第一次听说气候周期,但冬天的雪来得越来越早、下得越来越大,是所有人都有体会的。 至于西南土司…… 在京城困了七八年的播州土司杨应龙,只要能让他离开京城,做梦都要笑醒。 有杨应龙做代表,其他人只会担心慢人一步会吃亏。 隆庆皇帝见众人没有异议,露出骄傲的笑容。 晏珣说他可以做“天可汗”! 无论哪个民族,只要认可自己是华夏民族的一员,都是可以团结的对象! 一场载入史册的大朝会结束,文武百官默契地三三两两相约。 事关重大,不仅关系到华夏民族的百年大计,更关系到大家族的切身利益。 谁都想在这场盛宴中分一杯羹! 难道只有太仓王氏是聪明人吗? 若论海贸,闽浙粤的大海商,可不会逊色于南直隶的人! 许多人想跟首辅高拱谈,但皇帝召高拱单独面圣。 众人看着高拱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禁羡慕又感叹。 能培养出开疆拓土、中兴大明的霸主隆庆,高拱可称一代帝师! “谁能想到呢?当初惶惶不安的小皇子,能成长到如今的模样!” 打下倭国、收复南洋故地、在吕宋设立郡县制……若再进军美洲,隆庆可以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并列! 朱元璋:像我!像我! 朱棣:都是我的种优秀啊! 不知有谁轻声说:“这一切的改变,首先要归功于骑黑虎的赵公明。有强大的财力支撑,才能实现这一系列的伟大创举。” 是晏珣的功劳吗? 还是高拱、张居正、胡宗宪、戚继光? 是每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士,每一个为振兴大明而奋斗的人! 高拱面圣的时候,心情同样激动。 在大地图面前指点江山的皇帝,仿佛自带光芒,让他热泪盈眶。 呜呼! 我的小皇子长大了!他长得这么好!就算我现在原地升天,也无愧先帝的托付! “老师,朕找你来,是有几个问题,想找你参详。”隆庆皇帝对高拱一如既往的亲切。 高拱的态度却比平日恭敬多几分,郑重地说:“陛下请吩咐。” “第一件事,朕昔日听文瑄说,西洋的不列颠国、法兰西国,这两年也计划开拓北美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朕今日提出的计划,不一定能顺利实施,因而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即其他各族人不参与,我们自己去做。” 方才大朝会,皇帝显得信心十足。 若他都没有信心,怎么给群臣信心? 但是面对最信任的高拱,他可以说出内心的担忧。 高拱说:“臣也想到这点,方才没有说……臣想的是,去美洲的项目,可以算上晋商。在下南洋方面,东南海商有天然优势。但我们不能全依赖和信任东南海商,让晋商参与进来,跟他们形成竞争。” 高拱算是半个晋党,跟晋系官员关系密切。 但他历来没有什么私心,说这番话也坦坦荡荡。 晋商未必是好人,但东南海商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英宗年间的事,阴谋论一些,就是这个群体搞出来的。 皇帝点点头:“俺答封贡之后,晋商承担着更多的边境贸易。他们有钱有人,把他们引到美洲去,是一举多得。” 高拱接着说:“还有就是宗室……光是河南,就有周王、徽王、唐王、赵王、郑王、崇王……等等,给河南百姓造成沉重负担。臣建议,可以让大藩王主动捐资参与开发美洲。陛下酌情,可以允许他们离开封地,亲自前往美洲。” 高新郑,向河南藩王老乡们,开启第一波进攻! 第697章 谁的人生巅峰 听高拱说起宗室,隆庆皇帝说:“朕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宗室。潞王的封地是卫辉府,同样在河南。既然要让宗室出海,朕的儿子要做代表,朕让潞王第一批随军去美洲。” “陛下!”高拱震惊,“潞王年幼,此事不妥!” 说句逾越的话,高拱自己没有儿子,心里把潞王视为自己的小孙孙。 让可爱的小孙孙去荒野求生,怎么想都舍不得! 皇帝微微笑道:“朕是天子,代上天牧民,天下所有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既然明知有风险,岂能让其他子民上,而让自己的亲儿子躲在安全的地方呢?” 高拱惊讶得……沉默。 这是我教的? 我教出大公无私的皇帝? 不要以为皇帝就没有私心,有个大胖子皇帝,为了给弟弟办旷世婚礼、就藩,不惜耗费巨资甚至挪用军饷;为补偿心爱的儿子,更是用天下的财富任其挥霍! 把国家当成自己的私有物,让天下子民奉养自己一家。 这个大胖子皇帝是反面典型,让祖宗“含笑九泉”! 高拱被皇帝的无私震惊了。 隆庆皇帝淡定地说:“晏珣主动请缨下南洋,就是这么说的。他这些年以身作则,臣子尚且如此,难道朕作为君主还不如他吗?” 一起做大公无私的理想主义者吧! “原来是晏珣。”高拱感慨。 皇帝跟着晏珣学好了,学得太好了! “陛下如此说,臣没有异议。”高拱忍痛同意潞王朱翊镠出海。 皇帝赧然道:“朕会对外说,这是老师的建议。如此,若有人反对,还请老师坚持。” 让亲王出海,肯定会挑动某些人的神经,想到“靖难之役”、“宁王之乱”等等。 这种时候,就需要高拱在前方扛着。 高拱:……我还能说什么吗? 这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只要他一天还需要我,我就永远在。 “第三件事,海瑞丁忧期满。朕欲起复其为南京右都御史巡抚吕宋,落实郡县制和均田制。”皇帝郑重地说。 吕宋是海外开拓的里程碑。 用均田制吸引大量移民,安置不好可能造成动乱,开一个不好的头。 在皇帝看来,林凤这种海盗,懂什么牧民! 高拱微微蹇眉:“海瑞?” 无论是高拱还是张居正,都不赞赏海瑞的行事作风。 他们认为海瑞为官的人品无可挑剔,但是做事的方法欠妥当。 但是去吕宋的话,又有些“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陛下,让海瑞去吕宋这种地方,会不会让人误会是贬谪?关于吕宋巡抚,臣有一个人选,就是《明报》的主编李贽。他本姓林,泉州人,跟吕宋的华人说得上话。”高拱提议。 虽然李贽也只是举人出身,但这个人曾四处讲学,在士林中很有威望。 皇帝摇摇头:“正因为李贽是泉州人,朕才不想让他去吕宋。朕是要让吕宋彻底成为大明的一个省,不是一个独立王国。” 既然皇帝这么说,就是充分信任海瑞。 高拱点点头,表示会跟海瑞说明白。 皇帝笑道:“海瑞不会有怨言。” 海瑞是真正做事的人! 而且海瑞也很聪明,能够处理好吕宋复杂的情况。 以举人的出身位居右都御史,哪里会是傻人! 皇帝单独召见高拱,一说就是大半日。 外界观望的人都头碰头嘀咕:“皇帝肯定有什么大饼,专门留给高拱!”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晋商……拉晋商上船,去美洲开拓。” “皇帝还特意点名让宗室参与!去美洲一定有利可图,否则皇帝怎么会专门关照自己人?” 言之有理啊! 人皆有私心,皇帝“家天下”,当然也会为宗族考虑。 说起来,太祖洪武皇帝对宗室是真的好啊! 宗室分封到各地,俸禄优厚,一代接一代都由国家财政奉养! “危险肯定有的!下南洋都有危险,何况去新的大陆!我倒要看看,第一个响应号召的人是谁!” …… 朝野热议美洲项目时,王望高低调地奉旨进京。 他希望做一个低调的人,但是人太优秀了,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在面圣之后,皇帝下旨,安排一天,让王望高在国子监的大广场讲南洋战事、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国海外殖民的故事。 届时,太子、潞王和朝中官员、各土司、蒙古、女真在京的使者,都将去听讲座。 王望高:……要不要玩这么大? 我以为进京面圣已经是人生巅峰,皇上让我去国子监开讲座? 这不是学术大家才有的待遇吗? 当初徐阶做首辅,就喜欢开讲座,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 王望高内心呐喊:“我只是一个粗人,真的不能比徐华亭啊!” 他诚惶诚恐,低调地去拜见……活着的上柱国胡宗宪。 跟晏鹤年、王家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他也从不对外承认。但身为胡宗宪的旧部,怎么能不去拜见老上司呢? 胡宗宪:……你在风口浪尖来见我,还想低调吗?连我都被卷入风浪中。 真是一个好下属。 然而,胡宗宪还是隆重地接待了王望高。 “你能来见老夫,老夫很高兴。”胡宗宪扶着跪在地上的王望高。 王望高跪着说:“大人!我们做到了。” 昔日,我们说要打上倭国本土,我们做到了! 我们说要收复吕宋,为被奴役的同胞复仇,我们做到了! “起来!起来再说!”胡宗宪拍拍王望高的肩膀,“我一听到是让你去吕宋募兵,就知道事情一定能成。” “大人!”王望高哽咽地看着胡宗宪。 胡部堂活着! 没有被严嵩牵连,活着位极人臣! 对曾经并肩作战的下属来说,这是最大的安慰! “唉!看到你们能有所作为,我也很高兴。”胡宗宪笑着感慨,“我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死了之后所有的布置和努力都付诸东流!” 王望高想,假如胡宗宪已经不在,他也会去吕宋搞一波神操作的募兵,震惊西班牙人几百年! 但是最终的效果,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收复不了吕宋,神操作又怎样!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请你吃鱼。你尝尝,今日的鱼是不是当日的味道。”胡宗宪带领王望高走进屋内。 至于去国子监开讲座要说什么,胡宗宪可以教王望高。 第698章 海外专题讲座 胡宗宪招待王望高的是一桌全鱼宴,常见的鱼、家常做法,没有太奢侈。 东南很多人说胡宗宪“总督银山”,是个贪官,但他自身的生活并不奢靡。 贪下的钱财,大多用来安抚士兵、收买线人、布置间谍等等工作,这些事没法公开说。 但嘉靖皇帝、隆庆皇帝心里都清楚。 王望高常在海上飘,哪里会稀罕鱼?但是胡部堂请他吃的是鱼,更是男儿的血性! “还是当年的味道!大人也还是当年的气概!”王望高诚挚地说。 胡宗宪哈哈笑道:“你没有变,我却已经老了!去年过生日,桂奇给我送拐杖!” 英雄迟暮,是一件感伤的事,但胡宗宪笑容洒脱,并不觉得难受。 陪坐的还有徐渭,他亲自倒酒,笑道:“桂奇送的拐杖是好木料,我也想要一根。” 他又问起弟子李如松在南洋的情况。 王望高说:“辽东猛虎武状元都指挥,吕宋的西班牙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他在吕宋初战告捷,想必在旧港、爪哇、马六甲也会连立战功,我们等捷报就是。” “……这不是一个名字。”徐渭忍俊不禁,“年轻人就是喜欢给自己添名头。”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徐渭又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子晏枚在倭国已经是一方豪杰,次子徐枳在家乡娶妻生子。 两杯酒下肚,徐渭神色微醺:“阿枚姓什么都不要紧,他可以有一番作为,我为他骄傲。” 谁懂啊! 曾经为了提防长子弑父,他得随身藏一把刀。 和弑父惨案相比,阿枚姓晏也不是不能接受。 “晏枚!”王望高意味深长地笑道,“晏家的都是好汉。” 若说天下大势一盘棋,晏鹤年绝对是其中一个下棋的人。 他们闲话家常,仿佛南洋的厮杀、倭国的硝烟,不过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 到国子监海外专题讲座这日,崇教坊国子监孔庙街车水马龙,一直排到金龙和玺的牌楼外面。 牌楼外的茶馆挤满人,想象着国子监里头辉煌肃穆的殿宇,打听第一手消息。 “太子和潞王的仪仗刚刚过去,我注意到了。” “内阁几位大学士也去了!高阁老的轿子真大,是御赐的!” “唉!我下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坐上这么大的轿子。”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茶馆里的闲人就是看热闹的。 旁边一人取笑:“你想做首辅?下辈子都不可能!但是太子殿下过两年该娶妻了,咱们说不定可以努力一下。” 像武清伯李伟那样,从泥瓦匠一跃成伯爵,有个太子外孙,简直是祖坟着火。 这不比当首辅现实得多? “对!对!我刚刚也看到武清伯府的仪仗,真是巍巍赫赫!说起来,到底谁是太子妃的人选?” “当初太子出生,有张三丰真人传经,我亲眼见到的!一晃眼,太子都到娶妻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闲人说着闲话,话题偏到爪哇海,国子监广场里,“海外殖民主题讲座”即将开始。 王望高干了半辈子敌后工作,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讲座,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他深吸一口气……徐渭说,不用紧张,当说书就行! 不用太夸张,以免听众觉得虚假;也不能太乏味,让人听得打瞌睡。 不管怎么说,他是亲身经历者,总比高邮说书人老山讲得生动……老山那厮,也就只能胸口碎大石混口饭吃这样子~~ 广场里,一排排的人端坐在蒲团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王望高。 这些人之中,潞王朱翊镠尤其兴奋。 父皇同意让他随军去美洲! 他早就羡慕王衡可以去南洋,将来他要走得更远,让王衡羡慕他! 让太子哥哥也羡慕他! 哈哈哈~~请叫我海王~~ 王望高淡定地走上台,只见他身材魁梧、胸膛开阔,皮肤略微黝黑,气质严肃稳重,眉宇间正气凛然。 众人微微一怔,暗暗赞叹:“好一副忠臣良将的相貌!” 长得一脸正气,难怪旗帜一挥,就能召集吕宋的华人侨民! 若是长得一脸猥琐,像那个脸上皱巴巴,跟腌了五十年的梅子干一样的老倭奴,只怕是旗帜一挥就被人打死,还怎么募兵? 王望高很想低调,但他在吕宋募兵的壮举通过《明报》的宣传为众人所知。 这事展现大明在南洋的影响力、海外华人心系祖国,必须要宣扬。 所以王望高没法再低调。 今日之后,他必将升官,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把总。 王望高摆了摆手,示意全场安静,朗声说:“关于吕宋的历史渊源,在座各位想必都了解,我今日就讲一讲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怎么在全世界开拓殖民地。此事,要从一个叫哥伦布的人讲起……” 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一世说服共治国王斐迪南二世,支助哥伦布的航行计划…… 人类的一个新探索,改变世界的格局。 王望高讲西班牙人的海外殖民历史,讲他们怎么开发美洲大陆,也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殖民者发现成群结队的野牛,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射杀野牛制作腌肉,为航海的人提供肉食,他们本来满足这样的生活。但有一次,这些人尝试打劫航行的商船,他们成功了!于是,捕猎野牛和制作腌肉不再受欢迎,人们意识到做海盗更有前途……” “西班牙人从非洲及其他一些岛屿贩卖奴隶到中美洲和南美洲,在这些地方开荒种植和开矿。他们又把混血士兵送到吕宋,有时候也会送一些女子,拥有一半黑人血脉的女子长得如花似玉,每一个都楚楚动人……” 他没有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讲海外开拓,只是用一个个小故事讲外面的世界。 西班牙人侵入墨西哥,海湾上有众多的岛屿,加勒比海的海盗臭名远扬。 西班牙人占领秘鲁,当地的土着人口迅速减少,细思极恐。 中美洲、南美洲,已经被西班牙、葡萄牙捷足先登,所以我们可以把目光投向北美洲。 “这是一片更优秀的土地。”王望高平静地说,“西方不列颠、法兰西等国计划探索这片土地,也就这两三年的事。” 听众鸦雀无声,被海外波澜壮阔的世界震惊了。 原来红毛番的脚步已经走到那么远? 听王望高讲的故事,美洲的土着国家在红毛番的坚船利炮之下毫无抵抗能力。 西洋人动不动就灭国,实在是不讲武德! 难怪皇上说,在海外开拓这件事上,留给大明的时间已经不多。 今若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第699章 朴得欢的阴谋论 王望高在台上讲,目光往台下一扫,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颤抖。 台下这些,都是大明帝国最厉害的人物。 平日里,谁若是见上其中一个的面,都可以吹很久。 现在,他一次过全见到了,连祖宗都可以跟姓晏的、姓张的吹嘘。 哈哈哈~~ 接下来,王望高重点描绘北美洲的地形地貌。 他没有亲自去过这个地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隆庆皇帝让他说的。 但有前面的故事铺垫,人们都相信他是亲眼所见。 俗话说“淫者见淫,基者见基”,每一个听讲座的人都听到自己想听的。 有的心驰神往、有的愁眉苦脸,有的野心长草…… “海外殖民”主题讲座结束,王望高郑重地向众人行礼后退场,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不仅仅为今天的这场讲座,更为王望高单人匹马募兵的壮举。 若大明所有将士都是如此豪杰,天下何处去不得! 潞王听完讲座,一马当先去找王望高,他还有太多的疑问。 高拱也被团团围住,被人询问各种计划。 而坐在后排的各族使者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情各不相同。 朴得欢因为随明军征倭国有功,作为使者常驻京城,此时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他圆圆扁扁的脸,小眼睛露出狡诈的光芒,微微冷笑:“你们在高兴什么?” 杨应龙和舒尔哈齐正在热烈地讨论,冷不丁被他打断,下意识地问:“什么?” 不应该高兴吗? 朴得欢说:“你们没有留意其中一段吗?红毛番掠夺、贩卖奴隶去美洲开荒开矿,一个黑奴价值上百两银子!众所周知,开荒开矿最缺的是人,最值钱的也是人!天朝上国不可能去做贩卖奴隶的事,所以让你们自告奋勇地去。” 傻不傻啊! 明军有船有枪炮,在出海的事情上占主导地位。 你们上了大明的船,出海做什么就轮不到自己说了算! 北美幅员辽阔,有平原、草原、金矿、盐湖、成群的野牛……可是,那是你们的吗? 在枪炮的控制下,你们只配给汉人做奴隶! “你们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否则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要带上女真、蒙古人?是带上你们一起发财吗?” 阴谋论想一想,缺干活的奴隶才是真相! 此言一出,各族的人牙疼脸绿。 棒子的话不好听,却真的扎心! 杨应龙不说话了,低着头握紧拳头。 舒尔哈齐冷哼:“你是想做奴才不可得,才在这里挑拨离间吗?去美洲的计划,没有算上朝鲜人吧?你因为嫉妒,故意破坏华夏民族内部团结!” 我们不一样! 建州女真自古以来是华夏民族的一员! “除非你承认,朝鲜自古以来是华夏的一员,这次去美洲说不定能算上你们呢!”舒尔哈齐笑眯眯地说。 其他各族……好像是这个道理? 人的本质是复读机,容易被人带节奏。 杨应龙打起精神:“不管怎么样,播州是华夏的一员,这是毋庸置疑的。朝廷用得上我们,是我们的荣幸。至于说去做奴隶,我不信天朝上国会奴役自己的子民。” “对!对!对!”旁边广西土司的人说。 反正我们肯定不是奴隶,朝鲜是不是就很难说……谁让你不是自己人。 “对!对!”蒙古使者把汉那吉跟着说。 “你对个屁!”朴得欢没好气地说,“你算什么华夏民族?” 把汉那吉抱着手臂,冷笑:“你今天看起来很聪明?就你懂得多?来……我跟你聊一聊历史!” 大元是华夏正统皇朝,蒙古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一部分! 这么说也没有错! ……就算不谈历史,形势比人强,谁的火器厉害谁说了算。 去年蒙古有一些人试图进犯大明,被戚继光的地雷阵炸得人仰马翻。 火器的进步,就是为了让游牧民族能歌善舞! “再说,广阔的草原、泛滥的野牛群,我一想到就坐不住了。”在座所有蒙古人满眼都是星星。 蒙古人,从来就不怕去新的地方……当年他们的祖先,征服了所有能到的地方! 杨应龙等土司对了对眼神,都说要找朴得欢好好“聊一聊”,至于是用拳头聊还是脚聊,不得而知。 但朴得欢的话,还是说进了他们的心中。 有没有可能,这是一个阴谋? 他们主动派人跟着明军出海,最终全部变成奴隶,简直是历史笑话! 连棒子和倭奴都要幸灾乐祸! 蒙古的使者,就是当初主动投明的把汉那吉,将朴得欢揍了一顿后,他去拜访晏阁老。 以晏阁老超凡的手段,说出来的话是可以信任的! 外界的种种议论,晏鹤年早已知道。 不要把别人当傻子……出美洲的风险,不用朴得欢挑明,各族人迟早也会想到。 船是大明的,水师和枪炮是大明的,让多少蒙古人、女真人上船,是明军说了算。 到了美洲想要站稳脚跟,需要大明支持! 否则别说跟西洋人抗争,就连森林里的野兽都不一定对付得了! 把汉那吉恭恭敬敬地给晏鹤年行礼,诚恳地说:“朴得欢挑拨离间的话,我真的一个字都不相信!大明若是缺奴隶,直接贩卖南洋猴子不好?让安南、暹罗、马来人一起去美洲,让他们干苦力嘛!” 晏鹤年:……你说的是什么计划? 咳咳。 “这确实是杞人忧天,大明从来不赞同奴役百姓。比方说,律法规定民间不许蓄奴,即便是可以蓄奴的官僚阶层,奴婢有罪,主人不报官擅自杀害,要杖一百。若是打死他人奴婢,处绞刑。” “西洋人贩卖奴隶的行为,我们一直强烈谴责,更不可能自己去做这样的事。” 听完晏鹤年的话,把汉那吉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说朴得欢以己度人!他非说‘昆仑奴’、‘新罗婢’的旧事,欺负我们不懂历史!舒尔哈齐读得书多,他说唐朝时贩卖昆仑奴的是大食人,贩卖新罗婢的是新罗、百济人!” “你理解就好。”晏鹤年平淡地说,“皇上邀请蒙古、女真和西南土司一起去美洲,是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跟西洋人抢时间、抢地盘,毕竟跟长得跟鬼一样的西洋人相比,我们是自己人。” 掰开来讲利益,比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让人信服。 把汉那吉连连点头:“我就分不清什么牙,也不知道不列颠、法兰西的人有什么不同。” 想必在西洋人眼中,蒙古、女真和汉人长得差不多。 晏鹤年淡淡笑道:“皇上以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允许各族人民一起出美洲,但并不强迫。还有一两年的准备时间,你们可以好好思考、慢慢思考。但是先去的人,肯定能占领最好的地方。” 强扭的瓜不甜,总要干活的人自己愿意啊! 第700章 不做奴隶贩子 把汉那吉心中充满疑虑,但总的来说相信大明。 中原皇朝的君主,不可能像红毛番一样公然做奴隶贩子。 退一万步说,去美洲开荒,也不见得比蒙古的生活差。 这些年的气候是越来越冷,蒙古人也不是不想南下,但戚继光建立起的长城阻挡了他们。 ……这道长城,是实质上的长城,更是戚继光麾下的将士。 人类发展史上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造成天差地别的结果。 为什么不能给蒙古人一个新的选择呢? 把汉那吉来找晏鹤年要一个保证,随即信心满满地回蒙古招募去美洲的人。 他的祖父俺答汗还活着,但已经是一头衰老的狼,无法控制各部。 三娘子钟金哈屯掌控了俺答汗的势力,主张跟大明友好通商,被明朝廷封为忠顺夫人。 钟金哈屯在板升地区修建一座名叫库库和屯的城池,今年这座城刚好建成,朝廷赐名为归化城。 ……这座城,在后世的呼和浩特。 把汉那吉和大明的官员一起来到归化城,钟金哈屯出城相迎。 “那颜出,我们要商量一件伟大的事!我们带着年轻人,去一个新的地方。”把汉那吉激动地拉着钟金哈屯的手。 这是他的表妹,也是他的前妻,还是他祖父的王妃。 按照蒙古习俗,过几年他的祖父去世,钟金哈屯还会接连成为他的伯母、嫂子、侄媳妇…… 但把汉那吉只想让钟金哈屯做他的妻子。 钟金哈屯默默听完把汉那吉描述新世界,淡淡笑道:“是上大明的船吗?应该是好事吧!” 中原皇朝的信誉度满满~~ …… 把汉那吉去找晏鹤年要明确的承诺,舒尔哈齐根本不用去找王锡爵。 杨应龙疑惑地问:“你就那么相信大明?” 舒尔哈齐说:“你是不是对建州的生活有什么误解?就算是首领的儿子,在冰天雪地里生活也很艰难。如果有更好的地方,为什么不去呢?” 族里有一些人,想南下抢占汉人的花花世界,但汉人的枪炮是容易战胜的吗? 女真才多少人?汉人有多少? 舒尔哈齐向来认为南下是天方夜谭。 杨应龙点点头,带着一丝微妙的骄傲语气说:“若说生存环境,还是播州好。就连贵州、广西,都比你们辽东条件好。说到底,还是我们的祖先聪明,会找好地方。” 哈哈哈~~ 舒尔哈齐:“……”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搞地域歧视? 见少年舒尔哈齐一脸不高兴,杨应龙揽着他的肩膀:“走!女真兄弟!今日哥哥请你吃凉拌折耳根!” 华夏民族大团结,从分享折耳根开始! 将来去了美洲,还得跟外族抢地盘呢! 有心参与美洲项目的人在京城活动,有的打听船队消息,有的目光长远,直接打听西方国家。 在京城的葡萄牙传教士贝利拉、范礼安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么受欢迎,不断地有人来听他们讲故事。 “上帝?今天不想听你们的上帝,你讲一讲奴隶贸易吧!”李贽说。 他在《明报》做主编,对民间舆论最关注,知道很多人担心被忽悠去美洲做奴隶。 这种事,野蛮的红毛番可以做,泱泱大明不可以做。 一些想去美洲的人大声问:“你们真的掳掠、贩卖奴隶?硬生生让人骨肉分离?” 传教士发现,平日里来领鸡蛋、跟他们学酿葡萄酒的人也在其中,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可能面临信仰危机。 “奴隶贸易确实有,但这是合理的。”贝利拉站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抱着一本经书,严肃地说:“《圣经》说,迦南当受诅咒,必做奴仆的奴仆。非洲人就是低人一等,应该做奴隶,这是天意。” “竟然是这样?”一个常来领鸡蛋的老汉诧异。 “确实如此!”贝利拉说,“千万年以前,上帝就规定,黑种人永世做奴隶。我们不能违背天意,因此贩卖黑人做奴隶。” “你们也贩卖南洋岛国的人?”李贽问。 “哦……那也是上帝规定的。”贝利拉很坦诚。 李贽冷笑两声,对众人说:“无论做什么坏事,只要说是上帝规定的就可以了?这样的神,是邪神!” 人群顿时轰动,就连常来领鸡蛋的人都怒了:“我们不要你的臭鸡蛋!” 红毛番在吕宋奴役华工开矿,也说是上帝的规定吧? “大明绝不会奴役子民!我们下南洋、去美洲,赶走邪恶的红毛番!”李贽带节奏呼喊。 “赶走红毛番!”人群跟着喊。 范礼安神父站出来说:“被上帝选作天国之民的,往往是人世间最贫苦的人!奴隶受苦受难,是为了将来去天国享福。” “我去你的!”领鸡蛋的老汉忍不住爆粗,“这两个红毛番怎么还活着啊?就应该送他们去吕宋挖矿,让他们做未来的天国之民!” “你领过我不少鸡蛋!”神父拆穿。 “嗨!你非要送,难道我不要吗?”老汉瞪大眼睛,“人家说书的要打赏,你还倒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众人一顿输出,传教士灰头土脸……这么多年的努力传教,终究是错付! 想给这个国度的人改变信仰,真的太难了! …… 事后,李贽向朱翊钧汇报工作。 “当是时也,群情汹涌,都要揪传教士出去打。人们相信,大明下南洋是解救被红毛番奴役的可怜人,去美洲是抢占土地、矿产,更是驱逐残暴的西洋人!” “大明代表正义,跟邪恶势不两立。” 说到这里,李贽低声说:“我们真的不贩卖奴隶吗?” 朱翊钧神色庄重:“华人永不为奴,也不做奴隶贩子!” 虽然开拓新大陆最缺的是人,但总有其他解决方法。 像西洋人那样贩卖奴隶,并非长久之计。 干活的人是自愿的,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 李贽赞叹:“华夏和蛮夷,就是不一样!” 他迟疑片刻,又问起去吕宋做巡抚的事……晏珣曾说,李贽是未来的一代宗师。 但现在的李贽还有施政一方的理想。 朱翊钧说:“我之前是提过此事,也帮你运作。但父皇觉得海瑞更合适。不久之后,朝廷会正式任命海瑞为吕宋巡抚。” 李贽满脸失望……这几年,他身披无数马甲运作《明报》,也得罪了不少人,想出去避避风头。 朱翊钧微微笑道:“你不用失望,将来还可以去美洲嘛!那是更广阔的天地。” “是!”李贽低头领命。 去美洲,成为他自己的事业!要号召更多的人,把事情办得更漂亮。 什么东南海商、晋商,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 第701章 晏珣在淡马锡 朱翊钧安抚好李贽,让这位未来的一代宗师继续开展舆论工作。 随着年龄的增长,朱翊钧参与到越来越多的政务中,甚至干预重要官员任免。 有的时候,他的意见跟皇帝不一样,他会虚心听皇帝的教导。 毕竟,父皇是公认的英明神武! 另一个时空的遗憾,是隆庆皇帝早逝,没能好好培养朱翊钧。 现在,身强力壮的隆庆可以手把手,教朱翊钧怎么做一个英明的皇帝! “去美洲的项目按计划开展,珣珣在做什么呢?”朱翊钧一个人坐在大椅子上,思绪飘远:“父皇、母后和母妃要给我选太子妃了,应该问一问珣珣的意见。”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不经过义父的同意呢? “如果珣珣说哪个姑娘好,一定是真的好。”朱翊钧想着,露出开心的笑容。 将来生一个儿子,起名“朱常洵”。 “小洵洵”仰着头喊自己“父亲”,画面太温馨~~ 伺候在一旁的田义看到太子的神情,就知道殿下又在想小晏阁老…… 唉!其实他很想冯公公! 一想到冯公公重现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壮举,田义就觉得酸溜溜,跟泡在老坛酸菜缸子里似的。 将来也许有人给冯保立庙、给晏珣立庙,却没有人给田义立庙! 呜呼哀哉! 田义和朱翊钧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表情都很丰富。 李贽离开之后不久,朱翊镠高高兴兴地来东宫,就看到迷之笑容的朱翊钧。 “太子哥哥!”朱翊镠冲过来抱大腿,“你笑得那么奇怪,是想到什么好吃的吗?” “奇怪?”朱翊钧问。 “就是奇怪啊!晏圆圆想到好吃的,就是这样笑。”朱翊镠一本正经地说。 “你知道得真多。”朱翊钧友爱地看着小胖子弟弟,“你要出海做大事,不能只想着吃。” 让潞王去美洲的消息一出,各种阴谋论都消停许多。 若真的是穷山恶水,皇帝怎么舍得让小儿子去? 总共就这么两个儿子,每一个都很珍贵! “可是……美洲的野牛肉一定很好吃吧?”朱翊镠说,“大明禁止屠宰耕牛,去到美洲就可以实现牛肉自由!” 哧溜~~ 去到美洲有肉吃! 该说不说,牛肉自由对底层民众很有吸引力。 朱翊钧笑着叹息:“你还稀罕吃肉?父皇说让你去,我没有反对。但你若是不喜欢那里,随时可以跟船回来。” 他郑重地说:“不仅仅是你,其他所有出海的人,若是想故乡,也可以回来!” “哥哥!你真霸气!”朱翊镠仰慕地看着朱翊钧。 太子哥哥,真是越来越有未来帝皇的气度了! “嗯……所以你好好安慰母妃,她哭得我头疼。”朱翊钧话锋一转,满脸无奈。 一说让朱翊镠出海,李贵妃就哭哭啼啼,把皇帝都闹得躲起来。 和先帝相比,隆庆皇帝对后妃更有“人情味”,和民间的男子一样,把后妃当家人。 朱翊钧喜欢这样的父皇,希望家庭更加和谐。 “唉!母妃哭什么呢!”朱翊镠挠挠头,“等冯保从南洋回来,给母妃献上黑珍珠,她一定会很高兴!” “黑珍珠……”朱翊钧嘴角抽搐,想到王望高对混血女子的赞美。 父皇也说要黑珍珠,不知道珣珣会不会带回来。 王望高的讲座之后,京城里的人都羡慕下南洋的官员,特别是作为正使的晏珣和副使冯保。 肯定是日理万姬、满载而归吧? 众所周知小晏阁老是正人君子,那么日理万姬的一定是冯公公! …… 被全城羡慕的晏珣此刻在淡马锡。 淡马锡岛,未来的坡县并不壮观,没有山峦映衬着海岛的背景,显得有些单薄。 但这份单薄依旧迷人。 因为这是一个华人众多的地方。勤劳的华人,总有把他乡建设成故乡的本事! 淡马锡岛有茂盛的棕榈树和丁香树,丁香子是做“五香粉”和“咖哩粉”的原料,在东西方都很受欢迎。 而在华人聚居的村落,一丛丛的胡椒树圈成篱笆,椰子树和枝叶茂密的羊齿草点缀其中,深绿色的肉蔻树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丛林里,成群结队的猴子吱吱喳喳地叫着,向外来的客人做鬼脸。 陪同视察的马末沙感慨:“这些年,淡马锡的华人一直干扰葡萄牙人,为我们提供帮助。” 葡萄牙把当初郑和在淡马锡建的船坞烧了,华人很愤怒、跟马来人合作。 晏珣笑着说:“你能够记住华人的恩情,我很高兴。葡萄牙人随时会卷土重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淡马锡是一个好地方,可以建成一座漂亮的城市。 这样的地方,当然要成为大明的直属领地……回去就向朝廷请奏,在此派驻巡抚! 晏珣带着人在淡马锡岛上竖立界碑。 和当初郑和设的纪念碑不一样,界碑上写明这是华夏的固有领土! 犯我疆域者,必诛! 接着,晏珣又召集当地华人,对他们说:“我要在淡马锡重建船坞,有会造船、修船的可以站出来,待遇优厚!” 当地华人面面相觑,常在海岛生活,捕鱼是日常,造船修船当然会。 再说,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还是郑和当年带来的船工后裔。 只不过…… “重建船坞?万一葡萄牙人来袭,就是明晃晃的靶子。”一个老人叹息。 “我们在马六甲、旧港和爪哇都有驻军,将来会常来南洋巡视。”晏珣郑重地说,“不用怕葡萄牙人,他们的主力不能来南洋。” 现在是隆庆十年,也就是1576年,葡萄牙即使拥有海外殖民地的加持,在欧洲依旧是个小国。 在北非战场上,他们甚至不敌摩洛哥。 再过两年,葡萄牙和摩洛哥爆发“三王之战”。 这场被葡萄牙史书称为“灾难性的战争”中,葡萄牙失去年轻的国王、大量贵族和上万名士兵,葬送了近百年海外扩张积累起来的国运。 晏珣是历史渣,不能预知两年后的事,但他从葡萄牙俘虏口中得知敌人的主战场在北非。 果阿殖民地的葡萄牙总督知道马六甲被夺,迟迟不敢派兵过来,就是在犹豫……现在不是跟大明全面开战的好时机。 这种内幕消息,马末沙不知道,晏珣善意地隐瞒。 见淡马锡的华人还有疑虑,晏珣霸气地说:“从前你们敢不断骚扰马六甲的红毛番,难道现在还怕他们?我敢把俘虏的红毛番喂鱼,就是不怕他们报复!” ……也是让南洋的华人不再犹豫、别无选择,只能站在大明这一边! 站起来! 让全世界知道,南洋是华夏文明的势力范围!淡马锡自古以来是华夏的固有领土! 第702章 风浪越大 丁香树林里窜出一个敏捷的身影,晏珣身边的士兵拔刀,以为又是胆大包天的猴子。 丛林猴子天不怕地不怕,敢抢人手里的香蕉。 “且慢!”晏珣喊了一声。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摔倒在他们面前,小家伙利落地站起来,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 一个妇人追出来,战战兢兢地跪下:“老爷!大老爷饶命!” 晏珣笑了笑:“真是一个乖孩子,摔倒了自己站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把小孩子抱着来掂了掂:“有点份量,吃得还不错?几岁了?” 小孩子眨巴着眼睛,似乎对晏珣的衣服很感兴趣,伸出小脏手摸摸。 “三岁半,不到四岁。”妇人一口福建口音。 “哦,比我的儿子大!”晏珣亲切地闲话家常,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桃核雕的小船送给小孩子,“拿去玩吧!” 他把小孩子稳稳放回地上。 小孩子高兴地拿着新得的小船去给他的母亲。 妇人惊吓出一身冷汗,揽着孩子说:“多谢老爷!” “衣服!”小孩子忽然指着晏珣的官服说,“好看!” “是我好看,还是衣服好看?”晏珣笑道,“小家伙,你好好吃饭,长大了去大明科举当官,也穿官服。” 小孩子不是很明白,但还是歪着脑袋说:“当官!” 晏珣笑着,对小孩儿和妇人挥手告别。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陪在他身边的王衡说:“义父,他们可以回大明科举当官吗?” “可以啊!淡马锡……嗯,改日让皇上给这里赐一个新地名,这些地方都是大明领土,所有人都是大明子民,当然可以回去科举当官。”晏珣笑着看看蔚蓝辽阔的天空。 能不能考上是另一回事,要有这个资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科举资格,也是一种身份认同。 何心隐留在吕宋建学校弘扬教化,旧港、椰城、马六甲这些地方,也要建官学,给海外华人普及忠君爱国的思想。 明年南风起,他就会离开南洋回国。 下一个来南洋的人不知道是谁,晏珣想在这一年里奠定统治的基调。 认同华夏者,无论身在何处,皆为华夏子民。 …… 隆庆十年,当大明收复南洋故地的时候,遥远的西方一场大战也在酝酿之中。 葡萄牙年仅二十二岁的国王塞巴斯蒂昂着手对摩洛哥进行一场圣战。 这一年,他向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提出战争援助,但腓力二世拒绝了。 塞巴斯蒂昂骂骂咧咧……等我从摩洛哥回来,一定要你好看!回头就去打西班牙! 就算西班牙不参与,他也要以举国之力攻打摩洛哥!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开展圣战的决心! 在果阿的葡萄牙总督杜阿尔特·德·梅内塞斯收到国内发出的命令,让他带军队回去集结。 “去打摩洛哥?马六甲不用管了吗?明国不准我们在澳门定居,还抢我们的马六甲!简直太嚣张太过分!”梅内塞斯愤愤不平。 他已经筹集到一千人的军队,准备进攻马六甲,夺回这个重要的港口。 他身边的神父比较冷静,劝道:“从前我们占领马六甲,因为马末沙家族和附近华人的不断骚扰,不仅没有取得想象中的收益,反而需要不断地派兵支援。我认为,武力占领马六甲并不是最佳选择。” 这是一个事实。 占领马六甲付出的代价,对于葡萄牙来说太大。 神父见梅内塞斯神色动容,接着说:“征服摩洛哥,成为基督教的船长,是整个葡萄牙的理想,您一定要参与。” 两年前,也就是1574年,国王塞巴斯蒂昂首次进攻摩洛哥,以失败告终,但他的狂热丝毫未减。 这一次,连东方殖民地的军队都召回去。 梅内塞斯不能错过参与圣战的机会,但又咽不下被明军打到门口的气。 这种心情,就像被人绿了一样难受。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梅内塞斯问。 神父说:“印度教区大主教范礼安前往明国传教已经好几年,他曾送信回来,提过明军此次下南洋的正使晏珣,是一个开明的年轻人。我想去跟他和谈,提出我们的诉求。” 梅内塞斯冷笑:“从马六甲逃回来的人说,晏珣屠杀俘虏。我不认为跟这种残忍的屠夫有和谈的可能。” “我想以和谈的名义,打探明军的情报。他们是来一趟就走,还是常驻马六甲?如果他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们为什么不等他们走呢?”神父说。 梅内塞斯怔了怔,忽然拍掌说:“你说得对!可以让他们主动走啊!我想一想……你可以多带些财物,直接到明国去贿赂他们的官员,让他们反对明军下南洋!范礼安和贝利拉传教那么久,应该认识一些官员!” 他们从前“租借”澳门,就是贿赂香山地方官员,从而获得许可。 在葡萄牙人的认知中,大明的官员对海洋天然畏惧,甚至海禁。 而又天然贪婪,没有钱解决不了的。 只要贿赂一些说得上的话的官员,就能挑动明国内部的争议。 “带财物?”神父惊讶地问。 “对!你可以带金银宝石,先去到马六甲!”梅内塞斯双目发亮,“你先尝试贿赂马末沙……哦,不,他跟我们有世仇。你尝试贿赂晏珣,屠夫必然是贪婪的人!他如果愿意跟我们合作,事情会更好办!” 西班牙人曾经在倭国支助“佛敌”织田信长,葡萄牙为什么不能支持一个大明版的织田信长? 这个人可以是晏珣吗? 梅内塞斯觉得这是一个大胆又有创造力的计划。 7月10日,葡萄牙大军开始在阿尔齐拉市集结。 7月20日,国王塞巴斯蒂昂召开作战会议,此时的侵略者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两年后的覆灭。 …… 与此同时,几艘挂着锡兰旗号的船来到马六甲,船队的首领名叫查图,是印度和南洋一带势力很大的商人。 晏珣已经从淡马锡返回马六甲,听到有船队过来,好奇地问:“他们带来什么?是在马六甲贸易,还是借道去别的地方?” 市舶司的人说:“他们交代,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马六甲、爪哇收购各种香料,卖到西方国家。” 西洋人对胡椒、肉蔻、丁香等香料需求巨大。 这些香料在西方的价值,甚至可以说比在大明还要高。 “这样……正常跟他们贸易就行。看看有什么是我们需要的,可以收购一些。”晏珣说。 市舶司的人说:“查图说,他还带来一封葡萄牙总督的信,希望调停双方的矛盾。” “调停?”晏珣笑道,“他以什么身份,来说调停!” 你有什么资格啊?轮得到你说话! 第703章 休想腐蚀我 因为对方提出要送厚礼,晏珣带着冯保一起接见。 “我主要是好奇,能有什么厚礼呢?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晏珣坦荡地说。 冯保也叹息:“千里出海只为财,人家不求财还非得散财,咱多过意不去!” 咱们在马六甲,跟周边各个国家和睦共处,绝不是来做强盗的。 虽然说……咱们的收益,已经比做强盗还多。 但这些都是正当收入,爪哇人和葡萄牙人可以作证! …… 查图带着乔装打扮的葡萄牙神父前往马六甲总督府赴宴。 “明国的官员暂时住在总督府,这座建筑是我们葡萄牙人建的。”神父感慨。 他从前是总督府的常客,现在却不知该以什么心情故地重游,唯有安慰自己……明国的官员不会喜欢马六甲的蚊子,很快就会走。 查图小声说:“希望阁下不要和明国的官员发生冲突,否则我们走不出这个城。” “我知道。”神父回应。 他们在果阿的驻军调到摩洛哥战场,这个消息是绝密的,不能让明军知道。 明军……应该不会知道吧? 晏珣以主人的姿态,在总督府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的目光在神父红色的胡子上掠过,笑道:“阁下让我想起一个人……传教士范礼安,他也长着这样的红胡子。” 神父听完翻译的话,连忙说:“不敢隐瞒聪明的晏大人,我是葡萄牙人,今日请查图做中间人,想跟明军和谈。” 说着,他让人把带来的礼物抬过来。 葡萄牙人在果阿经营多年,控制印度和锡兰的贸易。 锡兰人早已掌握用网养殖海水珍珠贝的技术,因此葡萄牙人一出手,就是各种青红宝石和珍珠,还有龙诞香、乳香等珍稀香料。 箱子一打开,满屋子珠光宝气。 “都是送给大人的,请你相信我们的诚意。”神父笑眯眯地看着晏珣、信心十足。 没有一个大明的官员能够抵挡金钱攻势。 上帝啊! 这些宝物,连神父看了都心动,但他有更伟大的理想,能克制贪念。 有那么一瞬间,晏珣被晃瞎了眼,像《西游记》观音禅院的金池长老一样泪汪汪。 ……辣块妈妈的!敌人竟然想用金钱腐蚀我!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微微笑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诚意?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希望租借马六甲城的部分区域和港口,作为贸易中转点。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向大明官府支付租金。”神父说。 “像从前租借澳门一样?”晏珣笑着问。 他的笑容有些冷。 神父似乎没有察觉,坦然回答:“像从前租借澳门一样。葡萄牙和明国都是大国,如果全面大战,对两国都没有好处。我相信晏大人应该明白这一点。和平,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和平。”晏珣嗤笑,“这个词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真是让我……恶心。我听说,太平洋上的岛国人口迅速减少,是因为被你们掳掠到南美洲的种植园做奴隶。” 你管这叫热爱和平? 神父说:“那些岛国的人,跟我们怎么一样呢?世上的人生来既不是平等,也不是自由的。有资格享受平等权利的,是聪明、富有而高尚的人,而不是愚昧无知的下等人。” 原本在葡萄牙人眼中,大明的人也是下等人,是邪恶的异教徒。 但此时此刻,明军的火力比他们强,神父愿意暂时承认汉人是上等人,可以跟他平等说话。 他接着说:“把下等人的肉体、精神、灵魂耗尽榨干,供上等人享受,是普世真理。” 说着,他又送上第二份礼物,几个美丽的女子。 有黑漆漆的非洲黑奴,也有高鼻深目的雅利安白奴,还有棕色的南洋土着。 无论是什么审美,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先是珠光宝气,接着是言语蛊惑,再来美人攻势……不得不说,神父很懂循序渐进。 然而…… 旁边的冯保忍无可忍:“说了那么久,你们当我不存在吗?” “呃……” 葡萄牙神父疑惑地看向查图……这个人是谁? 这里不是正使晏珣说了算? 查图跟翻译嘀嘀咕咕一会儿,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太监,跟郑和一样伟大的将军。” 查图是锡兰人,知道郑和的故事……当初,锡兰国王眼热郑和船队的财富,想偷袭。结果被明军一顿轰炸、教他做人。 郑和把锡兰人打怕了,才开始做买卖,在锡兰立碑。 “阉奴……”神父的神情难以掩饰不屑。 其实不仅仅华夏有太监,西方古希腊、古罗马、埃及和波斯帝国同样有阉奴,谁也别说谁不人道。 和华夏相比,西方国家因为技术不行,阉割手术的死亡率更高。 冯保怒道:“你这红毛鬼,还敢看不起我?今日就让你知道,此处我说了也算!” 晏珣含笑站在一边。 收不收贿赂,还是要让冯公公做个见证。 神父连忙收敛表情,拉出一个最黑的女子:“请您不要生气,这个美人献给你。” 冯保:……他嘲讽我啊! 今日是没法谈下去了! “出去!通通给我出去!”冯保愤怒地挥手。 晏珣笑了笑:“冷静一些!这位神父是吧?你是代表果阿总督梅塞内斯来的?既然这样,我送你一副关于梅塞内斯的卦,就当你送我礼物的报酬。” 送上门的礼物不收白不收,带回去可以给钧钧做大婚聘礼,也可以给隽儿、馨儿玩。 翻译迟疑了一会儿,才跟神父说“卜卦”……这是不是异教徒的挑衅? 神父借着台阶下,深吸一口气说:“什么卦?” “你们这位总督叫……杜阿尔特·德·梅塞内斯?两年后,他会死在摩洛哥。” “什么?你这是诅咒!”神父恼怒。 晏珣淡淡笑道:“买一送一,我再送你一卦,你们国王塞巴斯蒂昂易溶于水,两年后将溺水身亡。”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昨天夜里梦见老爹,神算老爹说的。 老爹是水神,说不定跟西海龙王有关系,得到内幕消息。 神父被晏珣自信的笑容震慑,沉默半响讷讷地说:“真的假的?噢!不可能!上帝会保佑国王!” “那我说具体一点,塞巴斯蒂昂会溺死在摩洛哥的马哈赞河。如果我说对了,你就改变信仰吧!”晏珣露出顽劣的笑容。 吓唬红毛番,做反派的感觉挺好~~ 第704章 谁给他们的勇气 葡萄牙神父的脸色阴沉得跟吃了死猫似的。 不是因为近乎诅咒的预言……在神父看来,这种预言多少有点无能狂怒,不能把对方怎么样,骂两句过过嘴瘾。 但,晏珣精准地说出葡萄牙的主战场在摩洛哥,连果阿总督都被调走了。 这本来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假如葡萄牙大获全胜,还不必太担心;万一像晏珣预测的那样,葡萄牙的殖民地就会变成一块肥肉,人人都能咬两口。 神父觉得总督府里安静得可怕,下意识地向查图望去。 只见这个棕黑色的胖子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大眼睛里仿佛盛满恶意。 查图:假如葡萄牙在摩洛哥全军覆没,就是果阿独立的时候,锡兰也不必再向红毛番花钱买平安。 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抢葡萄牙殖民者的庄园! 咦? 刺激! “你是怎么知道的?”神父看向晏珣,咬牙问。 晏珣笑道:“掐指一算。这种专业性强的事,你很难理解。但你若是改信道教,说不定能听懂一些。” 神父深呼吸:“你只是随口猜测而已,我可以告诉你,在摩洛哥的战场上,葡萄牙一定会获胜……没有第二种可能!” 一把梭哈、赌上国运的战争,若是输了,葡萄牙就会被西班牙吞并。 “如果你是想挑拨南洋各国的人去抢我们的殖民地,你恐怕要失望。”神父说,“查图,我说得对不对?” “啊?”查图眼珠一转,“对,对。” 强大的葡萄牙会在摩洛哥战败? 连国王都溺水身亡?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但晏珣的神色太笃定,由不得人不信。 同样旁听的马末沙脸色也变来变去……趁着果阿空虚,挑动明军过去抢一波? 偷家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神父想在马六甲租借港口和仓库,晏珣不答应,但这位拥有坚定信仰的勇士并不气馁。 “我想去大明贸易、探望我们的大主教范礼安,阁下应该不会阻拦?”神父试探地问。 “你可以去。”晏珣微微笑道。 去一趟京城,得带不少好东西? 有人千里送温暖,咱不能拦着啊! 去到京城还想搞事?当我爹是摆设? “听闻晏大人是明国的大学士,您应该不会常驻马六甲?”神父接着问。 晏珣坦然回答:“我明年就会离开。但是我们会在旧港、马六甲、爪哇驻兵,将来也会每年派兵巡视。如果有小贼来犯,一定会让他们知道厉害。” 神父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总算露出笑容。 原来明军真的会走。 至于驻军……很久之前,郑和在马六甲也有驻军,但停止下西洋的项目后,这些驻军也如无根之木。 双方都觉得,可以交给时间来解决。 过一两年,南洋终究是自家的。 马末沙:……他们讨论我的归属,都不用问我的意见! 接下来是自助午餐时间。 黄澄澄的香蕉、香味浓郁的榴莲、加了椰子汁的米饭、现烤面包,还有椰蓉做成的果酱。 各种肉食在胡椒、丁香和肉蔻的调味下,全部散发着让人垂涎欲滴的肉香。 花园里,本地人组成的乐队在演奏欢快的乐曲,展现着热带国家的热情。 然而宾客们都心不在焉。 马末沙端着碟子,走到晏珣身边,郑重地说:“当初葡萄牙来马六甲,希望我们能像科钦、锡兰等与葡萄牙缔结贸易条约。我的祖先允许葡萄牙人在指定区域居住、自由贸易,但他们站稳脚跟后,就带来枪炮轰炸。” “我知道……所以不会租借任何地方。”晏珣回答。 先派人和谈,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大军跟上……这是葡萄牙的惯用伎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晏珣不会上当。 “如果您的预测是准确的,我们可以去攻打果阿。”马末沙小声说。 晏珣微微笑道:“如果要打,你可以跟锡兰、果阿当地人合作,我们只给你后方支持。” 消耗马来人的力量,对大明来说有好处。 马来半岛上的苏丹国家势力太大,不利于大明控制属地。 听晏珣的意思是想坐收渔翁之利,马末沙干笑两声,决定去找伟大的将军冯公公。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公公一怒,横扫果阿。 晏珣看着马末沙去找冯保,淡定地吃瓜。 不管出不出兵、啥时候出兵,得让马来人求着咱们,且要马来人做前锋。 咱们的士兵不远万里来此,每一个都很珍贵,要平平安安回家! 马末沙刚离开,查图过来说:“大人预测葡萄牙会战败,真让人难以置信。您知道《托德西利亚斯条约》吗?” “嗯?”晏珣示意查图细说。 历史渣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冷门的条约? “这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签订的条约。《托德西利亚斯条约》以西经46度37分为界:经线以东的区域都划给葡萄牙,经线以西则归属了西班牙。按照这项规定,亚非都是葡萄牙的势力范围。” “噗!哈哈哈!”晏珣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捂着肚子笑。 其他人都围过来,好奇地问:“这个锡兰人讲了什么笑话?” 晏大人笑得跟怀孕似的? “他说,西班牙和葡萄牙签订条约划分世界,连大明、南洋、非洲等区域,都是葡萄牙的势力范围。” 这是什么狂妄的条约? 难怪西班牙人敢制定两万人灭明计划……即便根本征不到两万士兵到东方。 难怪葡萄牙架几艘船就去远征大明! 原来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能赢! 到底是谁给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汪德渊惊讶:“还有这种事?他们瓜分世界,都不用问问其他国家的意见?真是目中无人啊!” “好笑吗?”晏珣叹道,“虽然是一个疯狂的笑话,但条约签订之后,葡萄牙确实在亚非迅速扩张,不用担心西班牙的干扰。但是,他们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因为我们崛起了。”李如松走出来说。 东方雄狮伸出一只爪子,就能把这些狂妄自大的野驴拍飞! “不仅仅是我们。”晏珣微微笑着。 荷兰跟西班牙的战争结束后,也会开始疯狂的扩张。还有不列颠、法兰西,将目光投向北美。 过两年,法兰西人甚至绕过南美大陆、抵达北美洲西部。 和法兰西的万里航行相比,从大明过去北美西部还是近一些,咱们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总督府内外都是笑声,神父很难堪,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笑吧……笑吧…… 等我们在摩洛哥战场大获全胜,就可以派出大军打下明国,将这个富饶的东方古国变成殖民地! 一把梭哈,许胜不许败! 第705章 冯公公一怒 其他人都在笑,冯保不怎么想笑。 太监不要面子的吗? 虽然红毛番神父“阉奴”二字没有被翻译,但冯保看懂了鄙夷的神色。 在泱泱大明的京城,都没几个人敢鄙视冯保。 东厂掌印大太监,朝中大臣见到都得客客气气。 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红毛番,凭什么看不起他? 冯保跟晏珣秘密商议一番,过两日反客为主,在马末沙的王宫宴请各小国的国王或代表。 在这些小国王心中,太监冯保的威慑力不亚于正使晏珣。 郑和立的威,百年之后仍有效! 冯保很友好,展现天朝上国的风度,给客人们准备了南洋香烟。 烤干的烟叶卷在露兜树叶里制成香烟,南洋人的习惯是抽几口就传给身边的人,轮流享用、以示亲切。 递到冯保这里时,他笑着谢绝:“我抽不惯。” 安南的郑氏兄弟笑着说:“是晏大人的规定吧?他挺强势的,有种种莫名的固执规矩。” 烟草是珍贵的好东西,鸦片更珍贵,晏珣偏偏不许同行的文武官员和士兵享用。 啧啧~~ 自己不喜欢就不许其他人用,真是太霸道了! “你们喜欢就好。”冯保笑着说。 客人们愉快地吞云吐雾、气氛和谐,冯保才说:“诸位难得随明军巡视南洋,这么好的机会,不发一笔横财,岂不是可惜?” “有什么横财?”郑桧问。 和其他国家相比,安南跟大明的关系更复杂。 他们必须积极主动抱大腿,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冯保示意查图说话。 在客人之中,查图是最特殊的,他本来是葡萄牙神父的说客。 马末沙最讨厌这种为虎作伥的人。 查图对众人的神色恍若不觉,狠狠吸了一口烟,问:“你们对果阿知道多少?对葡萄牙在印度的其他城邦殖民地知道多少?” 他那蹩脚的汉语发音,让在场的人听得很别扭又想笑。 在这个时代,南洋各国通用汉语,这也是华夏民族的骄傲。 不等众人回答,查图自己解说。 “果阿现在是印度海岸的最大港口,葡萄牙人拥有不容置疑的战力优势,但南印度土着也不是容易吃的鱼腩。此前葡萄牙总督梅内塞斯亲自带兵,在另一个大港奎隆决战,至少有数千穆斯林、印度土着士兵被杀死。” “战后,葡萄牙人根据当地习俗,摧毁了奎隆城市附近的大片棕榈树林,作为战争惩罚。但拥有广袤纵深的南印度世界,并不会因几次战役的失败而绝望。” 查图意味深长地说:“只要看到葡萄牙衰落,当地人就会反攻。锡兰,也会是反攻的一员。” 马末沙嘀咕:“锡兰就是胆子大,从前爪哇袭击郑和船队,还要说是误会。锡兰明目张胆,借口都不用。 现在锡兰人首先跳出来要去抢葡萄牙的地盘,非常符合民族特性。 “但是……怎么确定葡萄牙衰落?凭晏大人的预言吗?”暹罗国王迟疑地说。 以脚后跟想都知道,抢果阿肯定会有丰厚收获,但得罪葡萄牙人的代价是巨大的。 他们纷纷看向冯保。 淡淡的烟雾中,冯保的神情模糊不清,平静地说:“至少,果阿总督帅军离开是事实。留守果阿的士兵不会很多,打空城的机会不常有。” 查图怂恿:“我可以赶回去游说印度各王公领主,让他们先试探。但是他们抢先一步进城,留给我们的好东西就不多了。” 暹罗、占婆、安南距离果阿都挺远,对抢劫不是很感兴趣。 但马末沙跟葡萄牙人有灭国之仇,新仇旧恨堆积在一起,对打劫很感兴趣。 “如果消息保真,我愿意去召集马来人出兵!”马末沙下定决心,露出凶狠的目光:“欠我的,都要他们还回来!” 他知道明军想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复仇的机会太难得。 郑氏兄弟对了对眼神,迟疑地说:“消息保真吗?果阿总督有没有可能,随时掉头回来?” “西海龙王说,葡萄牙大军陷入摩洛哥的泥潭,就出不来了。”冯保冷笑。 ……敢鄙视我? 看不起太监? 我召集一群打手,把你的老巢掀翻! 不管神父想去大明干什么,回来就会发现……家没了! 公公就是这么记仇~~ 预言是玄学,西海龙王更是神学……但大明的支持是实打实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果阿总督回来,也不一定能打赢明军。 “干不干?”马末沙问。 “干了。”查图说。 反复横跳,锡兰人一身是胆。 “干了。”占婆女王先响应。 “既然你们都干,算我一个。”暹罗国王说,“我只有两艘商船,装备了火炮。” “够了!”查图说,“马末沙人多,印度小国的王公距离近。为了避免双方误会,我希望取得一份大明的证明,去做中间人。” ……他是有些狡猾的,要大明做此战的主导。 冯保微微笑道:“我派一些人,跟你们一起去。放心,得罪葡萄牙的事,大明不怕!” ……等你们冲锋完毕,我们随后就去搬库房! 搬库房这种事,也不是冯保的首创。 越是深入了解郑和下西洋的旧事,冯保越佩服自己的前辈……郑和七下西洋,获得白银1276万两、黄金72万两,其余物资无数。 靖难之役后的大明,就靠着海外掠夺迅速恢复国力。 这么大的收获,是正常贸易? 跟搬库房也差不多了。 冯保觉得,想跟郑和一样被人立庙祭祀,就得干一票大的! …… 晏珣带着舍人们查验新一批椰子油和蔗糖。 他要在淡马锡造商船,运送这些物资。 王衡不解地问:“香料不是更值钱吗?义父为什么要椰子油和蔗糖?” 晏珣说:“再过两百年,椰子油还是许多岛国的主要出口物资。至于蔗糖,从前福建的船去倭国贸易,蔗糖就是压舱石。” 另一个舍人常欢笑道:“阿衡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道穷人多缺油。有些穷人家有油布,做菜的时候,用浸在油罐的布擦一下锅就算放油了。椰子油是优质食用油,带回去可以让更多的人吃得上油。” 蔗糖就不必说了,在哪里都是重要战略物资。 “不仅仅是油和糖,暹罗和占城稻米我也要。”晏珣笑着说。 在爪哇抢的金子,拿出一部分造船、采购南洋农产品,全部运回大明! 今年还来得及运一批回去,就让小汪押运。 明年他自己率大军返回,再搞一波大的! 能吃能喝的东西,应该比不能吃不能喝的金子、珍珠更受欢迎? 同行的官员面面相觑……晏大人不愧是高邮湖养鸭的出身,就是接地气!袋里有粮心里不慌! 第706章 神交已久 关于袭击果阿的计划,晏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偷家这种事……趁你病,要你命。 让冯保出口气很合理。 之前在爪哇椰城杀葡萄牙俘虏,晏珣也是为出一口恶气。 ……1509年(正德四年),葡萄牙人以果阿为基地,建立东印度殖民地; 1514年,时任葡萄牙东印度总督阿尔伯克基派武装商船前往大明。 很快,葡萄牙人在大明海域开始海盗活动:频繁攻击船只、绑架平民勒索赎金,还曾一度强占屯门岛,但很快被明军驱逐。 对广东水师来说,葡萄牙非常恶心,来了就打、打完又来,没完没了。 现在冯保要去挑葡萄牙的老巢,来自广东水师卫所的官兵很兴奋! “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吧!端掉果阿,来年清明拜山,跟我太公有个交代!” “马来人和锡兰人做前锋?也行吧!我们压阵!” 冯保见士气可用,更有信心,和晏珣一起去三保庙烧香。 有三保太监的保佑,这次行动妥妥的! 冯保和李如松安排偷袭果阿,晏珣在写奏折……参照葡萄牙的模式,制定一套殖民地管理体系。 以马六甲为例,在此设立一位总督,由皇帝任命,任期三年。 由于马六甲周围战事频发,必须派遣一位有相当威望和指挥能力的总督。 因此,最好是勋贵将门、世袭锦衣卫高官,又或者是有打仗经验的军事文官。 总督之下设参事会,有执行长、市长、司法首长等……这些都是原有的,现在先全部换上华人。 “港务官,管理来往船舶,接待来使,引见总督……”晏珣写着。 葡萄牙原本还设有“各族首领”,称为“甲必丹”,由不同族群中选出,平时处理内部纠纷,战时负责维持治安。 这些首领属于谁强听谁的,现在已经向明军效忠。 把奏折写好,晏珣选出一些文武官员,和爪哇、马六甲等地的华人组织联合船队,往国内送物资。 汪德渊得知自己作为押送的官员之一,非常不满。 “珣哥!你不能这样!冯保计划打果阿,搬库房这种事,岂能少得了我?不是我吹牛,搬库房我是专业的!”汪德渊嚷嚷。 晏珣淡定地问:“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我?我组织一些人演戏,号召华人站起来,反抗异族的统治。”汪德渊一本正经地说,“我发现,海外华人并不缺乏主人翁的精神。只是从前没有祖国支持,不得不暂且忍耐。” 马六甲、爪哇和旧港,明明华人很多,占统治地位的却是当地土着或者外来殖民者。 这是非常不合理的,勤劳勇敢的华人必须翻身做主人。 “你的宣传工作干得不错,近来城里华人自发选举里正、司法首长等,参与到城市管理中。”晏珣笑道,“但我听过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还有一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说到底谁的火力强谁说了算。” 他拍拍汪德渊的肩膀:“在舆论宣传、稳定民心方面,你是专业的,说不定能做大明驻马六甲总督呢?” “马六甲总督?”汪德渊迟疑片刻,“哎呀!我想做马六甲总督,也想做淡马锡总督、倭国总督、美洲总督……哪一处都不错!” 晏珣:“……你野心挺大。” “这叫理想。”汪德渊纠正。 晏珣摇头笑道:“你做海外总督,可以带妻儿上任,但总不好带父母上任?你后半生都在海外漂泊,你爹娘怎么办?” 汪德渊一怔,满脸痛苦和纠结……自古忠孝两难全,可怎么办呢? “那就先做一任,将来再说。”汪德渊叹道,“近些日子,我梦见爹娘和妻儿,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梦见我。” “会的。”晏珣肯定地回答。 汪德渊眨眨眼:“你是不必说!谁都知道你跟令尊在梦中能交流信息,连葡萄牙的绝密情报都能知道,真是让人羡慕!” 晏珣跟晏鹤年千里传梦的事,在明军中已经不是秘密。 老晏阁老预测的,比小晏阁老靠谱啊! 晏珣微微笑道:“心诚则灵,说不定你也能跟令尊在梦里交流。” “还是算了吧!我梦见我爹打我!他说幸好我有两个哥哥,他不指望我养老。”汪德渊唉声叹气,“他昨天还在茶馆里听说书,老山讲最新版的《盗帅汪公子》。” “你还会给自己加戏!”晏珣无语。 出海在外,就得有汪德渊这种自娱自乐的乐观心态。 汪德渊揽着晏珣的肩膀,小声说:“跟老爹相会的本事就算了!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跟娘子梦里‘相交’?就是‘神交’,这样那样你懂的……” 晏珣猛地推开汪德渊:“胡说八道!我又不是修仙的!” 神特么的“神交”!日后无法面对这个词了! 汪德渊见晏珣反应强烈,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严重怀疑自己说中了。 嘿! 看不出来,兰陵喵喵声还有这种本事!果然不愧是古今第一淫才! 不过神交这种事,可意会不可言传,还得自己琢磨领悟。 被晏珣劝了一通,汪德渊怀着做总督的远大理想,随船队满载而归。 虽然错过搬果阿的库房有些可惜,但明年今日,他就是巍巍赫赫的马六甲总督! 给自己灌了一碗鸡汤,汪德渊满血复活。 这一日,晏珣从梦中醒来,看着席子上的痕迹,满脸懊恼。 都怪汪德渊胡言乱语,害他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梦。 没娶妻之前,他是万年老光棍,左手右手一个快动作,并没有太多的欲念。 “水太凉”的阴影,让他没心思想太多。 但有些事就是食髓知味,破了色戒之后,一而再再而三,一发不可收拾…… “偏偏夫人不在身边,偏偏被挑起火!”晏珣喝了一大碗凉开水,让自己去想其他的事。 昨晚梦见玉燕,解锁了……咳咳,打住。 昨晚还梦见翊钧,小钧钧说要选太子妃,有几个王姑娘,不知道该选谁。 姓王的姑娘实在太多。 “唉!一转眼,我都是要做祖父的人。”晏珣想到这里,掏出一面镜子左看右看,见俊美一如昨日,才放下心。 今天又是最威武的晏大学士! 第707章 冯保下西洋 和晏珣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相比,冯保君子空荡荡,少了许多烦恼。 做太监,挺好~~ “伟大的冯将军,这是果阿城堡的简易地形图,请您收下。”锡兰人查图说,“果阿城堡,是我知道的最坚固的城堡,没有之一。” 葡萄牙神父在马六甲打探到想知道的消息,继续启程去大明探望贝利拉和范礼安,查图却杀回马枪。 上帝知道都得目瞪口呆。 冯保对“伟大的冯将军”这个称呼很满意。 他看着地图,笑道:“坚固?最坚固的堡垒是人心,除此之外的堡垒,都是枪炮可以拿下来的。” 华夏民族的民心,就是永远不可能征服的堡垒。 即便被异族统治上百年,华夏的文明也会度过黑夜,如旭日般冉冉升起。 “葡萄牙小国寡民,兵力有限,维护其海外利益最有效、最便捷、节省人力的方式,无疑就是建造城堡。” 一旁的李如松说:“凭借着坚固的工事,能以相对较少的葡萄牙兵员达到防护据点的作用,坚守到援军到来。进驻马六甲之后,我得承认,马六甲的城堡也算坚固。” 冯保点点头。 最新消息,留守果阿的葡萄牙人大概有三百人。 打仗的事,冯保不懂。 但他可以让异族人做炮灰打头阵,明军只要会搬库房就行。 关于葡萄牙的防御工事,要属同为红毛番的西班牙人最清楚。 冯保让一个投降的西班牙俘虏给众人解说地图。 听讲解的时候,查图的目光一直在这个西班牙人身上,似乎有疑惑和不解。 等西班牙人的说话结束,查图迟疑地问:“你是西班牙人?你们国家比葡萄牙还强大,你为什么会真心真意为明军带路?” ……我疑心你不怀好意。 西班牙俘虏着急辩解:“你不能冤枉好人啊!我的选择是明智而正义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掳掠大量奴隶去美洲的种植园,我对此感到非常不安!我的同胞为了自己享福,在阳世就把灵魂出卖给魔鬼,那他们的灵魂将来是什么下场呢?” “什么?”印度教徒查图有些反应不过来。 强盗忽然起了怜悯之心? 西班牙人接着说:“到了天上,每个人的功过都会得到公平的裁判。因此,我决定投诚大明,这个文明的国度更公正、和平,不会强迫他人改变信仰,也不会赤裸裸地抢劫!我愿意为大明效忠,将来如果能见一面皇帝,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 锡兰人、暹罗人、安南人……风中凌乱。 我听到什么? 红毛番宣誓一般对大明效忠?! 郑氏兄弟面面相觑,用安南话嘀咕:“是谁给俘虏做的思想工作?是那位汪大人吗?太可怕了!” 洗脑工作哪家强,大明高邮找小汪。 冯保摸了摸下巴,露出满意的笑容。 陛下是天可汗,就应当获得天下万民的拥戴! 明年这个时候,带着各国君主、各族代表到京城,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万国来朝! 此时此刻,冯保觉得自己的思想得到升华,再不是那个贪财揽权的大太监~ 有人趁他不在,抄了他在京城的产业怎么办? 抄了就抄了,回头找红毛番要赔偿~~ 私底下,李如松跟冯保说:“果阿城堡像一个乌龟壳,城墙有半米厚、石头结构,从外面用火炮强攻不是上策。” “所以让当地土着先进攻,他们说不定知道什么密道。”冯保说。 李如松笑了笑:“我们的大杀器热气球可以派上用场!真是洪武皇帝保佑,让郑王世子研究出这样的攻城利器!” 说着,他又咬牙:“听闻果阿储备有大量火药,他们总督出征摩洛哥,不知道有没有带走。咱们这次动作快点,不能再让人烧了。” 冯保笑容讪讪……被马末沙烧火药库,是冯将军功勋碑上的污点,李如松能不能不要再提? 谈笑之间,船队乘风破浪,先到了锡兰王国的港口别罗里。 锡兰自古以来是大明的势力范围,有郑和立的碑为证。 时隔多年,大明的官军再次来到这个人口稠密的热带岛国。 靠近海岛时,指挥舰上的李如松用望远镜眺望岛上的风光。 秀美的山峦、苍翠的山峰,茂密幽深的峡谷、轮廓分明的悬崖峭壁。 他把查图找来,笑着问:“你们锡兰盛产宝石?” 查图恭敬地回答:“是的!每逢大雨,从山上流下的河水带来青红宝石和其他玉石,是上天赐给锡兰的瑰宝。” 李如松点点头:“确实是天赐的。” 赐给谁,就不好说了……不信你问郑和公公。 李如松跟太子朱翊钧关系不错,知道皇宫里还有郑和当初从锡兰带回的宝石。 锡兰除了信仰印度教,还有信仰佛教的。据说有的佛堂,佛像的宝座用沉香木镶嵌宝石制成,非常华丽。 还有的佛堂供奉有佛牙和舍利子。 来都来了,可以去看看。 查图又提醒:“我们锡兰人敬重大象和牛,不吃牛肉,私自宰杀牛是违法的,只可以食牛奶。因为牛多,牛奶也多,您可以补给作为饮品。” 李如松笑着说:“也好!只不过有些人喝不惯牛乳,会拉肚子。” 出海之后才发现,水土不服是严重的问题。 李如松这种辽东猛虎,都得过几场小病,总算是有惊无险。 锡兰再往西南一些,就是马尔代夫,大明称为“溜山国”,郑和曾经在此设立船坞,现在不用想都知道肯定不复存在。 查图是南洋很有影响力的商人,他先上岸,跟锡兰官方汇报大明的来意。 锡兰国王满面忧愁:“大明又回来了。葡萄牙人来了,大明又来,我们国家小,谁都得罪不起。” 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热烈欢迎大明使者到来,设宴劳军、送上各种补给,送明军离开。 至于袭击明军船队? 他的祖先干过这种事,下场不是很好……被捉了送去大明问罪。 查图说:“果阿是个空城,属于我们的机会来了!明军愿意支持我们去攻打果阿!这种好事,被其他人抢先一步就可惜了。” “情报可靠吗?”国王又惊又喜。 “可靠。毕竟,明军都来了。”查图说。 “好!很好!”国王拍掌。 只要能抢劫,不管是抢明军还是葡萄牙人,都是值得干的! …… 冯保和李如松看着热闹的别罗里港口,各种肤色的人来来去去,俨然是一个国际化贸易大港。 “他们会不会袭击我们?就像当初袭击三保太监一样?”冯保忧心忡忡。 李如松说:“还有这种好事?” 咱就缺一个动手的理由啊!想必锡兰的国库不比爪哇的差。 说起来,当初锡兰袭击郑和船队,不会是三保太监钓鱼吧? 第708章 海瑞巡抚吕宋 李如松和冯保口头上蔑视敌人,行动很谨慎。 明军若在同一个坑里掉两次,会被锡兰人嘲笑两百年! 锡兰国王派查图过来,郑重邀请冯公公到王宫会谈。 冯保冷淡地说:“会谈的事,等回程再说。现在要抓紧时间进攻果阿……我们去迟了,就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从港口到锡兰王宫,要走四五十里山路,适合埋伏。 钓鱼归钓鱼,冯保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查图:……这个大将军明明很强却过分谨慎。 “咳咳!自从葡萄牙人在果阿建殖民地,锡兰就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就没有当初的威风。诸位真的是过分小心。”查图解释。 冯保阴阳怪气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锡兰人的性格,我们是知道的。” 就说眼前这个查图,不久前还跟葡萄牙人坐同一条船呢! 李如松摆摆手:“客套的礼仪不必搞,我们不是来作客的。等我们补给结束,如果锡兰的军队还没准备好,我们就不等了。” 冯保接着说:“告诉你家国王,不用试探!我们对锡兰不感兴趣,不是谁都有资格做大明的属地!” 上一次锡兰袭击郑和船队,借口就是担心明军侵略、将锡兰收为属地。 嘿! 让你做小弟是抬举你!并不是非你不可! 查图笑容尴尬,有种自作多情、求卖身还被嫌弃的感觉。 “是!是!我们这就集结军队。”查图躬身退下。 看着锡兰人离开,冯保吐槽:“按理说,锡兰是佛教国家,有很多恢宏的寺庙。可锡兰人的品性却不是慈悲为怀。葡萄牙人没来之前,锡兰人就是海盗,在南洋横行霸道、恃强凌弱。” “谁说信仰佛教就要慈悲为怀?”李如松擦拭着火绳枪的枪柄,“公公若是这么想,就是执迷不悟。” “你这个年轻人,还懂佛理?”冯保惊讶。 李如松笑着摇摇头:“晏大人说得对,真理只在枪炮的射程内,我想佛理也是如此。” 被明军防贼一样防备,锡兰国王恼羞成怒……腹诽祖先把信誉用光。 今时不同往日啊! 昔日为了偷袭郑和,锡兰能调集数万军队,这些年被葡萄牙人轮了又轮,早已经元气大伤。 最终,锡兰凑出了六艘船,装载士兵,在明军的“押送”下一起前往果阿! 望着各种旗帜的大船,李如松说:“咱们这算不算八国联军征葡萄牙?” “不算。因为我们打的只是果阿,离打上葡萄牙本土还有十万八千里。”冯保望着地图,升起雄心壮志。 郑和当初没能绕过非洲大陆抵达欧洲,他能实现这个目标吗? “有种”的人不适合带大军远征,他这样“没种”的人正合适~~ …… 另一边,海瑞带着妻儿,乘广东水师的战船去吕宋赴任。 过去很多年,无论去哪里当官,他都会带着妻儿,此次去吕宋也不例外。 得到巡抚吕宋的任命,一些人说海瑞是被贬谪了。 一贬三千里,跟流放没啥区别。 海瑞很淡定:“朝廷让我到新收复的属地,是信任我。如果我畏惧困难不敢去,就不是海刚峰了!” 昔日,他认为世宗有汉文帝的天姿,可惜被奸臣蒙蔽。 如今,眼看隆庆皇帝有大帝之资,他心中充满豪情壮志,还有什么畏惧呢? 再说……琼州离吕宋着实很近,气候也相近,他过去不用担心水土不服。 海瑞的长子海中砥十六岁,海中亮年纪稍小,对海外的世界很好奇。 “娘,我们到吕宋可以见到晏大哥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海中砥满眼期待。 小的时候在京城,去晏家读过书,那是海家兄弟的美好记忆。 海瑞的妻子王盼儿说:“晏大学士巡视南洋,应该不会停留在吕宋。对了,你们要称呼晏叔父,不能称晏大哥。” 晏珣跟海瑞是同僚,当然是平辈论交。 自家两个孩子称晏大学士作“大哥”,有些失礼了! 海中砥很孝敬母亲,连忙说:“母亲教诲得是!” 海中亮在一旁嘀咕:“既然是长辈,不如跟王衡一样称晏大学士作义父。” 四舍五入,跟太子殿下作兄弟。 海瑞听着儿子们的议论,额头青筋直跳……孝出强大! 但他又觉得,儿子们确实应该认晏珣做义父。 母亲去世时,他冥冥中有一种感应,自己的命运因晏珣而改变。 他做过一个梦……梦中将《治安疏》大张旗鼓地献上,随后他就被关进诏狱。 虽然他最后有惊无险被放出,但就在他关在诏狱的几个月里,两个儿子夭折、小妾韩氏上吊自杀、妻子王氏也死了。 真正的家破人亡。 海瑞从梦中惊醒,看见妻子在纺布、儿子一人一句在背书,不由得感谢上天。 “为了‘我们’的理想,去吕宋又何妨?”海瑞默默地说。 只需要几日,船就顺利抵达吕宋,海瑞在官兵护送之下前往马尼拉。 马尼拉王城是西班牙人建的,原本有一条护城河,已经被林凤填平。 对大海盗林凤的名字,海瑞如雷贯耳。 身为琼州人,又在福建为官多年,对这些海盗的底细,海瑞有什么不懂的? 见到林凤,海瑞很淡定。 林凤见到黝黑清瘦的海瑞,反而愣了片刻,才笑道:“海大人不愧是清官,你看起来日子过得比我还清苦!” “你们海盗的日子,可算不上清苦。”海瑞微笑着说。 “唉!您别提海盗!做海盗有什么好?里外不是人!大明官军追着打,西班牙人也喊打!”林凤大咧咧地说,“我从良啦!皇上任命我为吕宋总督,今后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死鬼!” 经过洗脑的人,都觉得隆庆大帝威武霸气,能做大帝的死鬼,三生有幸! 海瑞:“……” 到底是谁给海盗做的思想工作? “你们这里,来了一个叫汪德渊的人吗?”海瑞问。 “咦?你怎么知道?汪大人带着船队刚到不久,补给之后,看风向合适就返程。”林凤说。 海瑞点点头,猜得不错,一看这思想觉悟,就知道汪大人肯定来过。 “吕宋的情况如何?请林总督给我讲解。”海瑞朝林凤拱手。 林凤又是一愣,朝左右哈哈笑道:“海大人称我作总督!” 哈哈! 海瑞对他行礼! 要知道,海瑞连胡宗宪的面子都不给,还敢硬刚前首辅徐阶! 这样遮奢的大人物对自己客客气气……哪怕是表面功夫,林凤都觉得很骄傲。 在吕宋称王算什么? 还是做大明的官更威风啊! 第709章 神兽和祥瑞 正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林凤凭借着招安成为吕宋总督,按照海外属地的惯例,就是吕宋最高官员。 兴奋归兴奋,谈正事要严肃。 林凤换上一本正经的神色:“就在一个月前,西班牙人从南美殖民地派来五百多混血士兵。他们横跨了整个大洋,一路停留各个岛屿,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海瑞:“……已经将敌人消灭了?” “当然!五百多人,不就是送人头吗?他们不知道大明已经收复吕宋,否则不会来送死。”林凤笑着说,“我没有屠杀这些人,顽固的送去开矿,还有一部分聪明人,留着带路去南美洲。” 西班牙人很了不起啊! 以南太平洋的岛链做中转点,来往吕宋和南美洲。 这一条成熟的海路,西班牙人可以走,大明同样可以走。 “我从俘虏口中得知很多岛屿的消息,海大人若感兴趣,可以去他们。”林凤说。 海瑞说:“南美的事不着急,朝廷似乎对北美更感兴趣。我此次来,要落实吕宋郡县制、均田制,我得先巡视全岛,清查人口和土地。” 这种事,海瑞做应天巡抚时干过,熟门熟路。 林凤笑眯眯地说:“近些日子,广东、福建来了不少移民。有的在吕宋有亲友,有的没有,我接纳和安置了移民。分田地的事,请海大人安排。” 他非常配合海大人的工作! 这里头又涉及许多问题……比如吕宋有很多荒地,但也有一些早期移民开垦的熟地。 新来的移民分地,是分荒地还是熟地? 新旧移民之间会不会有利益冲突? 从前西班牙对华人和土着都是高压统治,只管收获、不管当地人死活,大明当然不能这样……那么,矿山怎么管理?修路建城的事呢? 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要在新收复的地方实施郡县制、均田制,落实到地方却是千头万绪。 林凤宁愿去抢劫,也不想管这些头疼事。 他立刻搬来各种人口、土地图册,甩手掌柜一样丢给海瑞。 海瑞:“……” 不要紧!慢慢来! 有土地有人有金子有船,上可以去倭国,下可以去南洋各岛,还怕经营不起来吗? …… 汪德渊正在玩神兽。 千里迢迢从南洋带回国,半路嘎掉岂不是不太吉利? 有皮毛漂亮、体型小的苏门答腊虎,有两角犀牛,也有梦貘……还有一种很奇特的鸭嘴兽,是爪哇渔民从南边大陆逮到的。 “这货长得太稀奇,实在是说不出它像什么,不知道好不好吃。”汪德渊蹲在一旁看,没敢随便摸。 在他身边的是一代思想家何心隐。 听汪德渊提起南边大陆,他的心又蠢蠢欲动。 去年成功收复吕宋,发现这里有许多华人侨民,何心隐留下讲学。 武力征服是一时的,思想教化才能长治久安。 但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建立一个自由、平等、博爱为核心的社会。 这个理想,在大明无法实现,眼下看来在吕宋也无法实现,还得去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 “南边大陆到底怎么样?只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动物,没有人吗?”何心隐问。 汪德渊回答:“有一些土着野人,可能不是太聪明,没有诞生文明。你若是想跟野人布道,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实事求是来说,我认为你留在吕宋,或是去旧港、淡马锡都比南大陆好。” 跟野人讲文化? 那不是对牛弹琴? 何心隐那套“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的学说在大明是异端,搞不好哪天就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在海外布道就没关系了,朝廷总不好跨海去追究一个狂士。 何心隐知道汪德渊的好意,叹道:“我先在吕宋看看,明年再继续南下,总会找到最合适的地方。” 最合适……建理想国的地方! 汪德渊笑了笑没有再劝。 其实他还挺佩服何心隐的,有理想并且敢付诸实践,被误解打击仍不放弃……这样的人着实了不起。 玩了一会儿神兽,得知海瑞抵达,汪德渊过去拜访。 两人之间若说有什么交情,那就是共同的好友晏珣。 “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汪德渊兴奋地说,“我返程的时候,珣哥还猜朝廷会派谁来吕宋。没想到是海大人,珣哥可以放心了!” 听到晏珣的名字,海瑞露出真诚的笑容:“文瑄还好吗?南洋岛国潮湿闷热、蚊虫又多,不适应的人会水土不服。” 华夏民族迟迟不能征服东南亚,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气候。 “他还好!毕竟是有水神保佑的人!”汪德渊叹道,“我和李如松、王衡刚到吕宋的时候拉肚子,他却没事。” 即便知道汪德渊现在已经好了,海瑞还是为下南洋的大军担忧。 疾病,甚至比战争更损兵折将! 汪德渊又说:“南美有一种金鸡纳树,可以治疗疟疾,珣哥一直在找。这次从南美来的俘虏,我们要好好审一审。西班牙人在南美那么久,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海瑞郑重地说:“此事很重要,我记下了。” 汪德渊凑近,低声说:“您在这里,也要小心林凤。我想,朝廷任命海盗做总督,是权宜之计。将来时机成熟,还是该换一个忠诚可靠的人。” 海瑞说:“我会小心。” 以海瑞的性格,若林凤可以合作,那就好好合作,一切以治理吕宋的大局为重。 若是不能合作,海瑞也不会受制于人! 汪德渊笑道:“还得是您!若是李贽来,他肯定压不住林凤。” 李贽做《明报》主编就挺好! 过几日南风起,汪德渊带着船队返程,目的地是宁波。 大明和南洋之间的海贸,几百年来遵循以下规则:每年秋日凉风有信,船队从大明海港出发,或是中途停靠吕宋,或是占婆,然后前往暹罗、爪哇等地。 在南洋转一圈,第二年五月南风起开始返程,七八月抵达广州。 一去一回,差不多是一整年。 汪德渊这次迟了两个月返程,路上得等合适的风向。 从前以“爪哇特使”名义来大明“朝贡”胡椒的,其实是福建漳州商人,这一次他们也来了,却不是朝贡,而是以属地的名义送胡椒税。 “神兽都带来了,有没有资格面圣啊?”林海民期待又忐忑。 口里说着神兽,心里更惦记爪哇的未来,以及他自己的未来! 途经吕宋见到林凤,林海民觉得自己可以做爪哇总督! “伟大的晏大人应该不会欺骗我?碑都立了,爪哇必须是大明的殖民地,晏大人不能提裤子不认账!” 林海民各种念头转过,最终还是信任晏大学士。 第710章 宁波巡海御史 他们这一次直奔宁波,途经台湾海峡。 第一次经过台湾海峡的人,总会被它的波涛汹涌震惊。 穿过北回归线后,海面逆浪喧天,涛涛的海浪使海船非常颠簸,甲板上的人东倒西歪。 “难怪红毛番来大明贸易,传统停泊港口是广州,穿过这道海峡真不容易。”汪德渊早已习惯颠簸,还有心情说笑。 即便是沿着海岸行驶,汹涌的大浪、变幻莫测的天气,还是给航行增加了风险。 随行的阴阳士密切关注天气,禀报:“大人,有一场大风即将到来!” “南风还是北风?” “南风!是一场狂风!” “狂风正好,一波送我们到宁波。” 汪德渊沉着冷静,主要是怕也没用,船在海上就是听天由命,一切靠妈祖保佑。 不知过了多久,暴风雨终于过去,船队抵达宁波。 如果要问汪德渊回到大明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他会说,是四季变迁。 在南洋,尤其是赤道附近的旧港、马六甲,四季如夏,仿佛一天天一年年没有任何区别。 “得有寒暑变化,才有四时佳节的期待。比如说过年,一定是寒冷的夜晚来一桌热腾腾的年夜饭。冬日里下雪,京城的红墙黑瓦一夜间银装素裹,作诗的心情一下就来。”汪德渊望着海岸,语气感慨。 他说的是四季变迁,也是乡愁。 林海民等人只是微笑……作为二代三代移民,他们中很多人早已把他乡作故乡。 如果问新上任的宁波市舶司巡海御史许国是什么心情…… 他会说,咦?要加班?! 宁波市舶司主要做倭国、朝鲜的贸易,每年三月到六月是高峰期。 而南洋的贸易,是广州、泉州市舶司的买卖。 今年宁波市舶司的海贸已经基本告一段落,即便偶尔有船过来,也是做近海运输的。 许国都已经开始写年度工作总结了,居然有一支大船队披风戴雨而来。 见到汪德渊,许国皱眉问:“汪大人怎么回来了?晏大人呢?南洋属地情况如何?” ……晏大人没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万众期待的是正使晏珣啊! 汪德渊大咧咧地说:“许大人问题那么多,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长话短说,晏大学士还在马六甲,命我先送一批甜头……哦,先送一批物资回来!我这一路走得可不容易啊!早知如此,还是在广州或泉州靠岸更好,古人的经验是有道理的……” 明明说“长话短说”,讲到路上的艰难就说起来没完。 不讲讲工作的艰难,怎么体现功劳? 许国不关注路上有多难,这谁不知道啊! 他关注的是:“这些船是南洋进贡的船?以胡椒、苏木等香料为主吧?” “有传统的香料,有椰子油、蔗糖这些能吃能喝的!名贵的海参干、燕窝也有,但没有蔗糖多。”汪德渊解说,“更有各种神兽,带进京城献给皇上!” 郑和下西洋带回麒麟,咱不能落后太多! 听到他的话,许国震惊:“下南洋的全部收获,就由你们带回来?不用大军押送?路上出意外怎么办?” 汪德渊:“老许你问题真多……咳!你别急!这些不是全部收获!晏大人怕皇上着急,让我先回来汇报,明年大军返回,才是真正的满载而归!” 搬爪哇苏丹的十万两黄金,担心路上出意外,还没有带回来。 冯保去果阿一趟,想必还有更大的收获。 许国嘀咕:“还得是晏大人了解皇上,先让王望高送吕宋的金子,又让你送南洋特产,再告诉皇上明年有更多,把胃口吊足!” 要不晏家怎么一门两大学士呢? 哪个皇帝不喜欢送财臣子啊? 汪德渊和许国相携前往巡海御史官宅,晏珣曾在此住过几年,汪德渊熟门熟路跟回家似的。 “宁波巡海御史是个肥差,得懂贸易,一般人干不来,许大人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啊!”汪德渊吹捧。 许国的父亲许鈇是有名的徽商,要说海贸,徽商也是行家。 许国谦虚地说:“我都是按照晏大人、申大人之前制定的规则行事,萧规曹随罢了!底下的人把海贸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只算进出的总账!” “能算明白总账就不容易了!”汪德渊笑道,“我这次带回的物资,还得请许大人算账目,该送哪个库就送哪里。我带林海民等人进京,汇报爪哇、旧港等地的战况。” “战况?你们干了什么?”许国抓住重点。 该不会,还有敌人胆敢袭击明军? 这不是送上门的灭国理由? 汪德渊哈哈笑道:“许大人问题太多,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他跟许国没有太多的来往,但都是南直隶人,出门在外也算是同乡。 而且,汪家是从徽州搬到高邮的,跟徽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拐上十八道弯,两人还是亲戚! …… 林海民等人跟着市舶司的官员去登记船只、货物,忙碌之后才被带到驿馆。 “这里就是宁波啊!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从前倭寇肆虐,宁波这地方我们都不敢来。” 南洋人嘀嘀咕咕。 “比想象中太平,也更加繁华热闹。听闻晏大学士是第一任宁波巡海御史。可能那时候,他就谋划下南洋吧?” “不仅仅是南洋,还要下西洋!你们不知道吗?明军要打果阿!” 按照大明的传统,果阿已经属于“西洋”的范围。 林海民枕着手臂,对心腹说:“我们大老远都回到大明,果阿的战事也该结束了吧?万一明军输了……” 乐子就大了,南洋局势重新洗牌。 片刻后,他又摇头自言自语:“不可能输!就算果阿城堡坚固,守兵顶多几百人。让马来人、锡兰人做前锋,几万人一起上,堆都堆进城堡。” 蚁多咬死象! 作为大明的一员,他们都希望明军能赢,彻底驱逐西班牙、葡萄牙在南洋的势力,建立一套以大明为主的新秩序! 不久之后,他们获得邀请,去城里大酒楼参加接风宴。 设宴的是无锡华家。 昔日跟晏珣有来往的华叔阳于去年病逝,年仅二十九岁。 但海贸大家族,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消沉。 他们对汪德渊带回的物资一点都不惊讶!没有人比他们更懂海贸之利! 不能让皇上吃独食,东南大家族要分一杯羹! 余姚谢氏,无锡华家……等等,原本蛰伏的海商,全部站出来,登上更大的历史舞台! 第711章 联军战果阿 巡海御史请客,无锡华家设宴,也是熟悉的套路、常规的操作。 华家广交天下宾客,寒士都可以上门去蹭吃蹭喝,从前唐伯虎也去过。 对无锡华家来说,只要你肯吃我家的饭,就是给华家面子。 汪德渊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仪表,回到大明不比在南洋,面子是自己挣的。 见小厮送来一身桃粉色的长袍,汪德渊皱眉挥手:“我这一两年晒得黑黝黝的,穿桃粉对比太强烈,给我换一身湖蓝的。” 小厮就是小厮,没有一点审美! 若是平安贤弟在此,绝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想到在贵州做官的平安,汪德渊心里暖暖的。 回家了! 我汪三公子又回家了!可以一个个见家人! 过了一会儿,他换好衣服,抹上润肤膏,举手投足间隐约带着香风,仿佛又是扬州小秦淮河上的风流郎君。 “等将来我们老了,喊上珣哥、平安、小杨、小顾……穿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绸缎衣裳,在高邮城招摇过市。” 想到七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摇着扇子昂首挺胸地出场,汪德渊笑个不停。 画面太美好,必须是天下太平、岁月静好。 主持接风宴的许国是徽商的代言人,待客的华家等,都是豪商大族。 看到酒楼外精致豪华的轿子,汪德渊不禁想起张居正曾愤愤批判“商贾在朝,则货财上流”。 就是这些人,掌握了大明朝的财富、影响到朝政! 通俗一点说,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饥肠辘辘。 现实如此,晏珣才想着通过海外扩张把蛋糕做大,让失地失业的底层百姓有另一条出路。 汪德渊按下心中纷纷扰扰的心思,和林海民等人一起走进灯火辉煌的酒楼。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南洋来的华人侨民,同样打扮得很得体,没有一点乡下人的感觉。 转念一想……林海民等人从前以朝贡的名义来大明贸易,也是见过世面的。 宾客都到齐,众人谈笑间说南洋的特产,明年组织船队去西洋、去美洲。 在座的有一个年轻人,是今科南直隶乡试解元顾宪成。 南直隶的解元,简直是文曲星下凡,很值得吹嘘。 汪德渊不由得多看顾宪成几眼,笑着出了两道题,让顾宪成当场破题作文。 顾宪成才思敏捷,做的文章花团锦簇,很快获得众人的赞赏。 “可惜小晏阁老不在,他若是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他向来最欣赏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汪德渊笑着勉励。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顾宪成就是后浪吧? (晏珣:……?对对对!这就是东林先生!) …… 晏珣不知道,在他下南洋的这一两年,后浪们已经汹涌上前。 他在意的,从来不是一两个特定的人物,而是整个国家的国运! 在天下大势的滚滚洪流中,如何让大明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让这个沉疴缠身的国家如枯木逢春般重获新生。 “人家说张居正是大明的续命人,我也要做大明的续命人。”晏珣站在马六甲的碉堡里,眺望茫茫大海。 很久之前,他就立下振兴大明的理想,至死不渝。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而最坚固的后盾是老爹。 这世上,有什么是老爹做不到的呢? 哪怕是降下天雷,将果阿城里的葡萄牙人劈成渣滓,也不是不可以~~ 果阿是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另一时空,从葡萄牙殖民者将此定为葡属印度的首府开始,此后几百年间,果阿一直是英法葡等殖民者激烈争夺的地方。 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现在,就让果阿先插上大明的旗帜! …… 大明使团下西洋,往往配置众多文武官员,俨然一个海上王国。 在必要的时候,副使或指挥使,都可以单独带一队人出使……分头行动效率更高。 如今晏珣在马六甲坐镇,副使冯保和指挥使李如松率八国联军抵达果阿。 乌云压城城欲摧。 仿佛无边无际的庞大船队,给果阿城堡里的守卫强大的精神压力。 “上帝!敌人来了!敌人趁着我们总督不在,过来偷袭!”一个守卫站在碉堡的了望台上,吓得全身哆嗦。 “呃,不是偷袭吧?敌人明明是光明正大来犯!”另一个守卫说,“我看看……咦?有马六甲苏丹的旗帜?他们靠上明国,胆子也变大了?” 好吧……马末沙家族的胆子向来都大。 为了将占领马六甲的葡萄牙人逼走,马末沙家族几十年来不断组织船队截断海运。 原本繁忙的马六甲海峡贸易,在双方的敌对中变得时断时续。 此次随明军出征,马末沙掏出了家底。 他自己的旗舰,是一艘大明广东水师式样的大战船,非常坚固可以海上冲撞;其他船包括大型的兰查桨帆船和中等大小的运输船。 为了此次作战,他还用运输船携带大量食物作为军需。 看到马末沙的大手笔,暹罗、锡兰等国的人面面相觑……仇恨果然是最大的战斗力。 冯保放下望远镜,跟李如松对了对眼神。 李如松严肃地点点头,用旗帜下作战命令。 南洋各国的国王通用汉语,但有的讲得好,有的结结巴巴……简洁的旗语,在作战中更加明显。 充当前锋的南洋联军得到号令,冒着果阿城堡的炮火抢滩。 果阿港是得天独厚的海港,可以停泊大量战船,在后世是印度海军重要基地。 此时,被葡萄牙统治多年的果阿城人口众多,除了少数葡萄牙人,更多的是当地土着和南洋各国的人。 “打仗了!” “外面打起来了!” 城里人奔走相告,纷纷躲进屋里,信奉天主教躲进教堂,战战兢兢地等待最终的战果。 谁会获胜? “上帝保佑战无不胜的葡萄牙!”红头发的人虔诚地祈祷。 某一处大宅院里,土着王国商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守城的葡萄牙人只有几百人?我们干脆放火制造混乱,让外面的人进来。” “可是外面的敌人更凶狠,会抢夺我们的财产。” “哦……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提前进城的间谍说,“因为主导此次攻城战的是明军,他们的将领冯保,和三宝太监一样是一个厉害又友好的人。” 大明的信誉度满满! 郑和当初打的都是不知死活挑衅明军的匪徒,从来不会主动侵略小国。 虽然在旧港、马六甲、淡马锡等地建仓库、船坞,设吕宋总督、旧港宣慰使,但总的来说跟葡萄牙侵略者的做派不一样。 “南洋各国跟随明军前来,果阿再也不是葡萄牙的殖民地!”间谍鼓动,“机会只有一次,我们先去抢占军火库!没了弹药,城里的守军只能投降!” 第712章 搬库房会上瘾 自从葡萄牙人占领果阿,东西往来的商团都要购买许可证才能通行。 随着葡萄牙海上封锁能力增强,想绕道都没门。 不给过路费,就别想走~~ 葡萄牙人搞这种垄断买卖,早就令周边势力非常不满。 联军的炮声下,果阿城内部各种团体看到机会,趁火打劫谁都会啊! 城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响起枪声,接着安静片刻,像闪电过后等待雷鸣,让所有人提心吊胆。 守卫在碉堡上的葡萄牙士兵听到后方的枪声,心虚胆虚,连肾都虚了。 “砰砰砰” 响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接着是火光,热闹的街头忽然起火,开始有人哭喊尖叫。 火光中有浓烟,刺鼻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 “军火库!有多少人留守军火库?”守城的一个小将领大声喊。 总督带军队赶赴摩洛哥战场,知道消息泄露肯定有趁虚而入的,给守军留下不少军火。 只要扛住敌人第一轮的攻击,敌人不知道果阿城的虚实,就会散去。 “报!”一个小兵急冲冲赶过来,“城里发生暴乱,军火库被抢占了,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您知道,他们长得都差不多……” “你说什么?” 轰隆隆的炮声,掩盖了说话的声音。 抢滩登陆战仍在进行,马末沙的前锋战舰在一轮密集攻击下损失惨重,有的船身起火,有的甚至崩裂散架,沉入海中。 再看果阿港口,在船队猛烈的攻击下已经面目全非,港口附近的仓库等建筑都燃烧起熊熊烈火。 第一批舰船士兵在炮火攻击下,顽强地抢滩,朝城堡冲锋。 “是时候了!”李如松下令,“上热气球!” 几乎是同一时刻,果阿城内的暴乱变得更汹涌。 守军没有精力对外开炮,转过头召集天主教信徒,想控制城内的局势。 可是,几百人想抵抗如蚂蚁大军一般数以万计的人,真的太为难他们! 红毛番的长相,跟当地人有显着的差别。 暴乱一起,别说士兵,就连城内居住的葡萄牙商人、女眷都成为被袭击的对象。 “上帝!” 腹背受敌,这座葡萄牙曾经引以为荣的东方殖民地大城,此时成为血腥的地狱。 腾空而起的热气球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葡萄牙人想投降。 可是,火光和浓烟掩盖了他们的声音,暴乱的人像疯狂的野兽般,从他们的身体上践踏过去。 坚固的石头城堡,在激烈的喊杀声中被冲开。 “我们先去找库房!查图提前派了内应进城,如果军火库被烧,我就要找锡兰人算账。”李如松说。 “我去找葡萄牙人的仓库。至于其他联军的人,随他们去。”冯保说。 联军各自为战,冲入城中肯定是少不了劫掠。 大明的仁义之师,只能在劫掠过后再安民。 这是一幕热闹的景象: 人们似乎忘却生死,在进行某种节日的狂欢。 各种肤色的男女冲来冲去,拥挤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富人家,先抢第一波。 先抢完贵重的东西,再抢柴米油盐,有的使劲往怀里塞衣服布料,有的扛着什么飞奔。 抢啊! 他们红着眼睛,只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 底层的人不怕死趁乱抢第一波,接着中等人家也冲出来。 抢劫是吧? 那就一起疯狂啊! “砰!砰!” 热气球上的士兵扔下炸弹,趁火打劫的人尖叫着四散躲避,总算是让街道空旷一些。 热气球平安着陆,果阿的碉堡上扬起大明的旗帜。 城里的火光仍然继续。 马末沙和锡兰人都不着急救火,他们更急着劫掠……先一轮抢劫的人,遇到更凶狠的兵匪。 这就是战争! 忽然间,一道流火烁金的金蛇从乌云中窜出来,惊心动魄的滚雷轰隆隆响起。 仿佛上天都看不下去,给这座火城灭火。 大雨噼里啪啦地洒落,海面“唰唰”声响,天已经黑了。 李如松不敢有丝毫懈怠,带着士兵冒雨冲去军火库。 这座军火库在远离居民区的地方,被一群锡兰人守着。 雨渐渐停歇,天空开始放晴。 查图赶过来说:“我以前给葡萄牙总督当过翻译,对城里环境最熟悉。这次完整守住军火库,完成了您交代的任务!您答应我的事……” “你做得很好。”李如松笑着说,“答应你的事,你可以放心。” 查图松了一口气,爽快地将军火库移交给明军,赶着去“维持秩序”。 去迟一些,就被暹罗、马来人抢光了! “这些人……”李如松望着查图的背影,摇了摇头:“让他们先抢吧!抢了多少,最终也得跟我们分成。” 经此一战,也让李如松看到马末沙家族的实力。 难怪收复马六甲之后,晏珣允许马末沙住进王宫,而不是以强硬手段驱逐马末沙。 打一棍扔一颗甜枣,让这些人给大明做前锋也不错啊! 检查完果阿的军火库,李如松走路都带风…… 我的!都是我的! “虽然没有想象中多,也能补给我们此次出征的损耗!咱们好好对比,看红毛番的枪炮和我们相比如何!”李如松大手一挥,命人搬库房。 话又说回来,红毛番很谨慎,在海外殖民地的军火,往往比本土的落后一些。 就算被仿制,也能保持本土武器的先进性。 冯保也找到了几个大仓库,放的是还来不及被运走的货物。 “红毛番真不是人!自己缺什么就要南洋人种什么,完全把南洋人当工具用!” “咱们这是替天行道!” 搬走!全部搬走! 我的!都是我的! 那么一瞬间,冯保顿悟郑和七下西洋是怎么暴利的。 阿弥陀佛!无量寿尊! 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猜! 联军士兵扫荡之后各自归队,从这些人见牙不见眼的笑容就可以看出,他们收获颇丰。 安南的郑氏兄弟只有一艘船,人也不多,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 “锡兰人抢得最多,他们动作真快,一看就是做贼的行家。”郑桧愤愤不平。 “他们熟悉情况,知道哪里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出手精准。”郑松很平静。 要说哪家收获最大,还得是明军。 看看冯公公,又忙得变成冯呆了! 冯保:……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但果阿这种兵家必争之地,打下来不算本事,能守住才算本事。 第713章 在果阿驻兵 晏珣也在想果阿怎么处理。 李如松和冯保带着联军打几乎没有防守的果阿,打败仗的可能性极小。 打赢之后抢一波,然后呢? 大明在果阿驻军? 和葡萄牙人一样卖许可证收过路费? 留守的文武官员同样议论纷纷。 有人说:“果阿是葡萄牙的基地,我们在此驻兵,从今往后,葡萄牙人无力再干涉南洋或染指大明。” 葡萄牙人三番五次骚扰大明沿海,甚至以“租借”的形式占据澳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另一人说:“可是果阿距离大明本土太远,又不像马六甲、旧港是传统的属地、华人众多。我们若是驻兵,不仅要防备西洋人,还要防备周边的国家。” “对!之前发生一场奎隆之战,当地土着王国汇集上万人的联军,跟葡萄牙人交战。” 总而言之,谁占领果阿,都可能面对周边势力的联军。 今日是葡萄牙,明日就可以是大明。 支持驻军的人说:“可果阿位置重要,占据此地,我们就能进一步远航到西洋其他国家。” 反对者说:“让你去做果阿总督,你干不干?” 呃,全场静默。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去做果阿总督,不用三年就能靠收过路费捞足油水,下半辈子不用愁。 可这也是一面吸引火力的旗帜,能不能活过三年还不知道。 “呵!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让你去做果阿总督就怂了!士兵们都是别人家的儿子,同样是人命!” “依我看,果阿就放在那里,让周边势力抢!等他们决出胜负,我们再去。” 舍人王衡在人群里听着众人的议论,全部记下,悄悄去找晏珣禀报。 “义父,我开始理解皇帝的难处了。”王衡唉声叹气。 “噗!”晏珣一口甘蔗汁喷出来。 长出息了!可以跟皇帝共情! 王衡拍着晏珣的背:“义父悠着点,您老人家……” “我不老!”晏珣哼哼,“你们小孩子,看谁都是老人家!我这是正当年,走出去比少年人还有魅力!” 不信你问马六甲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谁不想做晏大学士的如夫人。 “呃……我是说,要不要在果阿驻军,就能让文武官员争吵。朝廷大臣每天处理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事,该吵成什么样?皇帝也挺难的。”王衡感慨。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在义父面前,王衡畅所欲言:“若是昏君,就会一下子觉得张三说得对,一下子认为李四很有道理,然后反复无常。” 晏珣笑道:“你还没进官场,能有这个觉悟不简单。” 王衡是国子监的监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 若不是跟他出海,今年乡试顺利中举,就是举人老爷了! “义父,那咱们到底要不要在果阿驻兵?”王衡问。 晏珣摊摊手:“冯保和李如松出征的时候说见机行事!果阿各族混杂,比马六甲还复杂,要看最后的情况。按我的意见,当然倾向于驻兵。” 他将地图摊开:“果阿有葡萄牙人建的城堡,有天然的海港,也有船坞,是一个适合作为中转的地方。 而且,我们在果阿和马六甲都有驻军,相当于把锡兰、缅甸等地都囊括在我们的势力范围。缅甸的柚木,非常适合造船。” 既然是海外开拓,就要把好东西全部扒拉到碗里来。 缅甸的柚木,我们不去运走就会便宜英国人。 “至于怎么守住这个地方,我们国力强盛,随时可以从南洋派兵过去援助,其他人想抢也要衡量衡量!” 历史上,果阿被英法葡三家激烈争夺,最终还是落在葡萄牙手中。 直到1974年,葡萄牙才被迫承认果阿为印度领土。 几百年岁月流逝! 王衡想了一会儿,说:“朝廷上很多大人,恐怕连果阿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会去想这个地方的重要性。” 晏珣笑道:“不见兔子不撒鹰,果阿也好、美洲也罢,想要顺利地进行海外开拓,总要让人尝到甜头。” 从吕宋运回的金子,再加上汪德渊送回的第一波战利品,足够吸引人把目光投向南洋。 一起把蛋糕做到最大! …… 平日里繁华热闹的果阿城大街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有些地方还冒着烟,不知道是大雨没有浇灭,还是新点燃的。 街上除了横冲直撞的士兵,本地人都躲起来,俨然一个死城。 收获满满的冯保终于站出来维持秩序,号召联军士兵停止劫掠。 “我们来这里是驱赶葡萄牙强盗!我们是正义之师!若有抢劫平民的,按照大明的律法处理。” 冯保向全城发出宣告。 城里的人渐渐安定下来,有人试探着打开家门。 “原来抢劫的不是明军……我就说,长得那么丑的,怎么可能是天朝上国的人!” “可是……” “没有可是!大明的使者要维持秩序,我们可以活下来了!” 城内有头有脸的富户开始想方设法求见冯保。 “见不到伟大的冯将军,见副使也行!我不是为了找回被抢劫的财物,我知道找不回……”此人说,“但果阿不能一直混乱,得有管理者。” 另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果阿废弃也不是不行啊!从前葡萄牙人没有来,奎隆城才是远近闻名的大港口。” 奎隆城也在南亚次大陆,兴旺了数百年。 曾经大批希腊罗马商人,通过红海和印度洋抵达此处,交换商品或继续东进。 为了争夺贸易地位,几十年前,奎隆城的军队还跟果阿的葡萄牙军打过一场大战。 冯保知道外面的种种议论,跟李如松说:“把能带走的都搬到船上,我们就返程吧,要不然就要在果阿过年了!” “在果阿过年也不要紧啊!这里的储备完全可以养活我们这些人。”李如松笑着说。 “你想要驻军?”冯保挑眉问。 见机行事。 冯保见的机就是放弃果阿……有了马六甲,果阿就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李如松见的机是占领果阿。 他换上严肃的神色说:“假如晏大人预测准确,葡萄牙人在摩洛哥战场溃败,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现在就是大明将势力范围扩张到印度洋最好的时机。” 此时的南亚次大陆有很多小王国,实力最强的莫卧儿帝国正在跟其他王国干架。 莫卧儿帝国是蒙古人的后裔建的。 “莫卧儿帝国近几年顾不到果阿,再过几年天下大势又不一样了!葡萄牙在此建一个据点,是为了向远东扩张。我们在此建据点,是为了向西方扩张。敌人可以做到,我们为什么不能?”李如松信心十足。 只要实力强,有的是人抱大腿喊爹爹,也有的是地方想成为大明的领土! 第714章 大明皇朝1577 果阿是罗马天主教在亚洲的传教基地,有“东方的罗马”、“赤道上的罗马”之称,西方诗人称它为“金色的果阿”,描述他的富饶和美丽。 这里有城堡、大教堂、修道院,繁华的贸易市场;有海滩、椰林和苍翠的稻田;村庄里点缀着白色的小教堂和富人的庄园。 作为新占领者,在这里过年确实是一件惬意的事。 就好像……一群狼牧守着瑟瑟发抖的羊。 看上哪头肥羊就拉过来屠宰,不用考虑受害者的心情。 正所谓“不破不立”,先把原有的秩序破坏,明军驻军后再制定新秩序。 马末沙为了复仇,携带了大量军需,其中就有稻米,也被冯保征用了。 联军在城内“维持秩序”,里里外外收保护费,简直乐不思蜀。 据说葡萄牙人在殖民地最喜欢干两件事,一是传教;二是批量制造混血儿。 经过宗教洗脑的混血儿可以拉到别的殖民地打仗,既忠诚又好用。 李如松和冯保及其他随行官员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精神,从俘虏口中打探西方各国的情况,也知道了葡萄牙拼命海外扩张的原因。 第一,人口和经济的增长,使得葡萄牙国内对货币的需求量上升,特别是黄金匮乏,政府不得已降低货币的黄金成色,导致通货膨胀,政府信用下降; 第二,输入葡萄牙的必需品香料、糖、金银减少、导致物价暴涨。人民生活水平下降、怨声载道。 “对外扩张,可以缓解国内矛盾,符合各阶层的利益。对底层百姓而言,扩张可以移民,摆脱国内豪强地主的压迫;对贵族而言,扩张可以获得新的封地、更高的职位;对教会而言,可以拯救未开化民族的灵魂,扩充宗教势力。” 李如松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 冯保掏了掏耳朵:“是晏大人经常唠叨的。” 除了宗教扩张这项,大明现在的情况,跟急需海外扩张的葡萄牙很相似。 “大明失地的百姓很多啊……”李如松感慨,“南洋华人都是在国内过不下去才出海。” “这话可不兴说。”冯保连忙打断。 说百姓在国内过不下去是几个意思? 难道是皇帝不够圣明?朝中高官不够勤勉?地方官不够清廉? 总不可能怪太监太贪。 其他官员在果阿城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地方虽然远离故土,却不是想象中的穷山恶水,在这里做总督也不是不可接受。 总督是军事文官,通常是进士出身,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才能升上去。 在国内想做到总督,三分靠打拼、七分天注定。 在果阿混三年,调回国内的级别总不能太低,这是升官捷径啊! 想到这里,众人一致说:“就在果阿驻兵!这是大明的殖民地,谁劝都不好使!为了长久守住此地,可以移民过来嘛!” 相信华夏文明的同化能力!总不可能输给红毛番! 算一算,这一趟下南洋,吕宋、椰城、旧港、马六甲、淡马锡、果阿都要设总督,也就是六个高官职位,国内那么多勋贵官员,还不够分呢! 吕宋要交给从良的林凤; 至于旧港,谢秉忠跟回家似的如鱼得水,基本已经默认归余姚谢氏。 徐璠摩拳擦掌,想做马六甲总督,让华亭徐氏咸鱼翻身。 看着这些人的反应,李如松私下跟冯保说:“人的野心就是慢慢养大的。若没有下西洋,这些郎中们在京城养尊处优,哪里会想到海外做总督?” “你不想?”冯保笑着问,“你虽然是武将,但事有从权,做四战之地的总督也不是不行。” 李如松摇摇头:“我要去美洲做牢头。珣哥不是说要让蒙古人、女真人去美洲开荒放牧吗?我去盯着他们。” “哈哈!有志向!”冯保拍着李如松的肩膀,“不过我觉得你的辈分有一点问题。” “怎么说?”李如松好奇地问。 “你是徐渭的弟子,徐渭曾跟晏珣读书备考科举,四舍五入是晏珣的学生、至少是同辈,你起码要称晏珣为叔父。”冯保笑道,“我跟晏珣平辈论交,所以……李贤侄你好啊!” 李如松眨了眨眼睛,脑子转了一圈:“好像有道理?既然如此,请冯叔给我准备压岁钱。即便是在果阿过年,给晚辈的压岁钱不能少啊!” “你都当爹的人了,还要压岁钱?”冯保摆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们说笑着,准备起在果阿过年……趁着这段时间,向周边势力宣告:果阿归属大明,想贸易尽快来,想打架也欢迎! 这个世界,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尤其是在果阿这种四战之地,仁义道德都是笑话。 就连耶稣来了都得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 晏珣收到李如松派快船送回来的消息,知道这群人决定占领果阿,忍不住说:“李如松也是哈士奇,撒手没。只要解开绳子,就不知道他到哪里野。” 说不定占领果阿还不算,趁势去周边逛一逛? “哈士奇是什么?”王衡好奇地问。 “一种很可爱的狗狗。”晏珣描述这种神奇的动物。 “……还挺贴切的。”王衡偷笑,“朝廷把辽东猛虎放出来,就是海外小国的灾难。上天放义父出来,是红毛番的噩梦。” “你这么说,义父很高兴!”晏珣大笑。 曾经因为红毛番的阴影,他在海上思虑过重而生病,现在终于把这层阴影拂去。 要想不做噩梦,就努力成为别人的噩梦。 “我们抓紧时间收集各种能吃能喝、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把所有船装满,来年五月南风起正式返程!” 马末沙家族此次征果阿暴露实力,晏珣决定狠狠薅一波羊毛。 ……你可以出得起上万人的军粮,现在我问你“借粮”,你不会不借吧? 你千万别说你没有,否则你懂的。 别担心,我又不是不还。 日后我们都在马六甲,可以慢慢算账嘛! 晏珣带着堂弟常欢、义子王衡,跟一群同僚在夏天一样炎热的马六甲过年。 赤道的风,总是带着浓郁的热情,穿越茂密的热带雨林,与树叶共舞,奏响自然的交响曲。 它吹过古老的马六甲城,见证着城头旗帜的更换、岁月的变迁。 大明皇朝1577,无论哪个时空,都是风云变幻的一年,终于来了。 第715章 日有所思 有人说,历史是一个个偶然形成的必然。 有些年份风平浪静,有些年份惊涛骇浪,值得大书特书。 隆庆十一年,就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京城里最受欢迎的人,是从南洋返回的汪德渊。 他只是提前运送一部分物资,就多得超乎想象……用他的话来说“一些椰子油和粮食是陈年的,担心放到明年会坏掉”。 这话实在是炫耀,你问一问饥民,哪个会嫌粮油陈年。 有了这些收获,年底京城各部官员都发多一份福利——“椰子油胡椒”大礼包! 攻打爪哇国、搬运国库是否符合王道? 你说这是“不征之国”? 别人打上门,你还不征? 谁说不该打,就把自己领的大礼包退回来吧! 不仅今年的要退,明年也没份! 海外开拓的利益雨露均沾,飘散在京城上空的椰子油香,让人对遥远的南洋产生种种幻想。 听说秋日信风起,福建、广东有很多失地平民组团下吕宋,江浙一带也闻风而动。 海大人在吕宋做巡抚! 有海大人在,肯定能分到田! 不信其他人,还能不信海大人吗? 有些阶层对此不高兴,担心没有佃农为自家种地。但转念一想,自家可以去海外搞庄园啊! 说不定也能在海外做个总督! 没看余姚谢氏、华亭徐氏都提早布局了吗? 东厂监测民间舆论,太子命各地《明报》分社引导舆论,又佩服父皇的先见之明:海瑞做吕宋巡抚,就是一面招纳贫民的旗帜。 这一点,李贽是拍马也比不上海瑞。 王世贞褒贬海瑞,要论官声同样比不上海瑞! 京城晏阁老家张灯结彩,贴着对联、挂着红灯笼,屋内的炭盆燃着无烟炭,角落里的兽头香炉点着南洋的降真香,处处是年节的温馨。 小小的晏隽、晏馨穿着大红棉袄,肉嘟嘟圆滚滚,像年画上的娃娃。 晏鹤年看着两个孙儿,笑着感慨:“那年刚带着小珣回高邮,年节的时候他给人画年画,我还笑他小小年纪就会画大胖娃娃,如今画里的娃娃下凡了。” 看着小孙孙,就像看到小时候的小珣。 好吧……小珣这么小的时候虽然玉雪可爱,可神情总是呆呆的。 他一提起晏珣,小娃娃也像听懂一样,跟着喊:“爹!要爹!” 晏鹤年抱着小娃娃哄:“今晚让你们见爹爹。” 圆圆好奇地问:“爹,你要施法,让我们梦见哥哥?” “试一试嘛。”晏鹤年神叨叨,“心诚则灵。” 如果梦不见,就是心不诚。 神棍的自我修养,怎么都是我有理~~ 王玉燕也在一旁,红着脸不知想到什么…… 圆圆眨巴着大眼睛,又问:“要问太子殿下借梦貘吗?” 汪德渊带回来的种种神兽,被安置在西苑的兽园……有些朝臣想到正德皇帝的“豹房”,但皇帝说这是“战利品”,他们不好再说什么。 战利品,某种意义上比祥瑞更重要。 晏鹤年笑道:“不用梦貘。” 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晏鹤年一本正经地念了一套正宗的茅山通神咒。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水不能溺,水为能侵,三界之内,惟吾独强。 …… 晏珣这一晚睡得……不是很好。 他梦见了老爹、阿娘、玉燕、圆圆妹妹和两个孩子。 哟! 妹妹长成大姑娘了,两个娃娃转眼长大了很多,爹倒是没什么变化。 “你们好啊!”他刚刚打完招呼,太阳就照进了屋子。 马六甲的阳光总是这么灿烂,这座葡萄牙人建的总督府,也总是沐浴在阳光中。 是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繁衍的地方。 “做梦啊!”晏珣恍惚。 果然是太想家人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今年说什么都要回去,什么莫卧儿帝国、奥斯曼帝国邀请都不去! 就让伟大的冯公公和战无不胜的辽东猛虎武状元去吧! …… “爹爹!”隽儿和馨儿第二天醒来就哇哇大哭,闹到晏鹤年跟前。 “这两个娃娃,还记得他们的爹爹呢!真是好孩子!”王徽心疼地抱着乖孙孙哄。 她又嗔了晏鹤年一眼:“都怪你把孩子们逗哭!梦里恍恍惚惚,一眼就过去了,都没说什么!” 晏鹤年:“……” 我还做错了? 见一眼还不够? 你只见到一眼,证明你不够想小珣! “你问问皇上和太子,若是能让他们看一眼冯保,他们能多激动!”晏鹤年辩解。 “冯保?太子殿下要看也是看小珣。”王徽说,“哎呀!你们别说出去啊,不然太子肯定让你们爹爹施法,他施法一趟肯定不容易。” 如果容易做到,以老晏的性格,肯定夜夜入梦。 晏鹤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确实不容易,正月初一是元始天尊圣诞,又跟小珣的生辰八字相和,才能勉强一试,没想到真的成功。” 他也不是真神,否则找回小珣不用那么多年。 先认定能梦见,睡前想个七八百遍,到最后是幻想还是梦境,已经分不清。 想的是什么样,见到的就是什么样。 王玉燕又是红着脸。 圆圆好奇地问:“嫂子,你梦见什么?和哥哥说话了吗?” 王徽见儿媳妇窘迫,连忙转移话题:“圆圆,你梦见什么?” “我梦见哥哥说给我带异兽,所有人都没见过的。”圆圆骄傲地说。 “你肯定是羡慕太子和潞王有鸭嘴兽。听说那怪兽有毒,你们去看的时候别瞎碰。”王徽提醒。 每个人做的梦都不一样? 说好的一起入梦呢? 老晏该不是忽悠他们? 晏鹤年很淡定……同床异梦,古人早就说了。 王玉燕觉得家人好像想歪了,连忙解释:“我梦见珣哥黑了。” ……好像更健壮了,一身的肌肉。 哎呀呀!这种事不好意思说出来~~ “哥哥黑了!”圆圆大声说,“等他回来,就不是京城第一美男啦!” “虚名而已,何必在意。”晏鹤年微微笑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隆庆十一年是丁丑年,又是会试之年,京城聚集着全国的才子。 南直隶乡试解元顾宪成也来了,是状元的热门人选……阿豹兴冲冲要去下注,晏鹤年说不必。 今时今日,晏家的阿豹大爷,还要靠赌博发家吗? 隆庆十一年的朝政从会试开始,却有更重要的事。 随着汪德渊回京,向更辽阔的美洲进发,成为一件摆上日程的事。 下南洋已经被人抢占先机,自家唯有在美洲抢占先机。 汪德渊:……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每天都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听我讲海外事务是咋回事? 汪大人堂堂朝廷命官,给你们说书呢? 道德呢?掌声呢?赏钱呢? 潞王朱翊镠:“汪叔叔,讲西班牙海盗!讲马六甲风云!讲旧港的情仇!” “好的,殿下。”汪德渊恭敬不如从命。 第716章 皇家父子 汪德渊是不想说书,但小皇子喊他“叔叔”啊! 而且还是当着一众宗亲的面。 没错,在场的不仅朱翊镠一人。 高拱有意把河南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宗室搬走,又不好硬来,必须让鱼儿主动上钩。 皇帝借着过年,请亲戚们来听故事,来年一起远航——有钱出钱,有人出人。 万一有哪个宗亲在海外搞独立王国? 真要有这种本事,太祖会含笑九泉。 肉烂在锅里,总比便宜外族好。 “葡萄牙从一个西欧边缘小国迅速成为海上强国,必须提到一个人——亨利王子。据说他出生时群星璀璨,占卜师预言‘王子必将进行伟大而高贵的征伐,更重要的是,他必将发现别人无法看到的神秘的东西’……诸位,凡是不同凡响之人,出生时必有奇异景象。” 汪德渊摆足说书人的架势,开始放钩子。 宗室们迷之微笑:……只要成功了,就能给自己安排一套不寻常的出生。这种套路,皇家最熟。 接着,汪德渊讲亨利王子不同寻常的一生……一辈子不是在探险,就是在探险,是整个欧洲大航海的先驱者,为之后葡萄牙一举成为强大的海洋王国奠定基础。 他说的是王子,戳中了在座各位的心思。 从大明建国封藩开始,指数级增长的宗室人口给朝政带来沉重的负担。 但宗室也有自己的苦。 近支大藩王富得流油,旁支小宗室靠一点禄米生存,活得还不如平民。 ……差不多可以跟军户比惨。 此时听着汪德渊讲故事,将自己代入雄心壮志的亨利王子,顿时觉得气场高一丈。 汪德渊似乎不懂听众的心思,接着说:“他们有一次航海,发现一个大岛,命名为马德拉岛,意思是森林岛。按照西方惯例,这个岛就归葡萄牙所有。他们在岛上开荒种地、输出木材、建立城镇,过了五十年,岛上的葡萄牙移民有两万人。” “这是其中一个例子……葡萄牙就是这样,不断地征服新的领地。一个个领地像棋子一样,布满全世界。” 宗室们听得心潮澎湃,汪大人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一定是吧? 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有一点搞基建创业的梦想? 给我一片领地,我发展成一个强大的王国。 “好!好!好!”朱翊镠率先叫好,“反正我是打定主意去美洲的,建一个‘新凤阳’,你们跟不跟上?” 郑王世子朱载堉说:“我带着我的热气球一起去!” ……他对自家老爹的爵位不感兴趣,不如去海外搏一个新封地。 即便不谈权势,跟着皇帝走准没错! 眼看皇帝大张旗鼓搞殖民地,连小儿子都派出去,自己不跟上就是不识相。 朱载堉一开口,其他小宗亲碰头商量,都觉得应该出一份力。 朱翊镠见状,冲汪德渊眨了眨眼睛……合作愉快! 汪德渊:……还得是姓朱的,忽悠起本家来毫无心理负担。 朱翊镠兴冲冲回宫,跟皇帝、太子分享自己新学的葡萄牙历史。 隆庆皇帝欣慰笑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既然要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学一些世界历史也好。” 在学习方面,朱翊镠的自由度比朱翊钧要高。 朝中高官盯着朱翊钧,发誓要把太子培养成古往今来第一明君,对他非常严格。 至于朱翊镠……藩王嘛,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培养一点艺术气质挺好。 皇帝对小儿子也很纵容,允许他常常去晏家、汪家、张家串门。 “父皇,咱们家的宗亲都对北美很感兴趣。我看这事,就算其他人不参与,咱们自家也能办成!”朱翊镠很有底气。 这个底气来源于……老朱家的宗室很能生。 洪武年间,宗室人口只有几十人。 到了如今,宗室人口超过六万。 ……若不控制,到朱由检在位时,在籍宗室人口会暴涨至三十三万,岁禄开销之大,可想而知。 按朱翊镠的意思,咱自家人那么多,填都填满新大陆。 皇帝和朱翊钧微妙地对了对眼神……阿镠的思想觉悟是不是太高了? 你自己就是藩王,你还搞削藩? 朱翊镠是晏鹤年的挂名徒孙,莫非是被晏家感染了? 朱翊钧轻咳两声:“我觉得阿镠的主意不错,让宗室做代表,阴谋论就能彻底消停。” 播州之虎杨应龙在锦衣卫护送下回去招募人丁,自带农具的那种。 西南人民擅长山地耕种,也擅长打猎,想必在美洲能生存下去。 舒尔哈齐见过义父汪德渊一面后,就回建州左卫招募人手……要年轻的! 把女真、蒙古的年轻人都拉到船上,可保北方数十年安稳。 “今年晏珣从南洋回来,大军先休整,明年秋风起可以启航。”皇帝目光灼灼。 他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可这些年活着活着,越来越有劲了! 朕要向天再借五十年! 受北太平洋的季风和洋流影响,去美洲也要选秋日。 帆船横跨大平洋最稳妥的航线,是从倭国东北部海域向千岛群岛一带航行,到达阿留申群岛后,继续向东南部海域前进,抵达阿拉斯加亚历山大群岛海域,再继续向南方行驶,到达美洲西部海岸。 当然,此时“千岛群岛”、“阿留申群岛”、“阿拉斯加”这些地名还没有。 按照国际惯例,大明过去命名,就可以宣布此地是大明固有领土。 皇帝父子三人说起天下大势都豪情万丈,日月之所照,皆是大明! 真好! 朱翊钧的眼神有一瞬间飘忽……昨夜梦见珣珣,珣珣在搬金子,嫌弃金子太重占船舱。 “兵部尚书谭纶病了,太子过两日去探望他。”皇帝忽然提起一件事。 这几年谭纶做兵部尚书,无论是戚继光在北方打蒙古人,还是晏珣下南洋,都得到兵部的支持。 朝中有人,将士们打仗更安心。 可惜英雄总有垂暮时,谭纶病重了。 想到接下来的海外开拓计划,新的兵部尚书人选很重要。 皇帝心中已有人选,就是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 老王的行事作风颇有争议,御史弹劾不断。 让朱翊镠先退下,皇帝才跟朱翊钧说:“御史弹劾王崇古,朕没说不让弹劾,但转头就下诏安抚他。你可知为何明知他人品有瑕疵,朕还要用他?” 朱翊钧说:“人无完人。父皇要的臣子不是圣贤,而是能做事的。” “有能力,还要听话好用。”皇帝拍拍儿子的手,笑道:“但王崇古也老了,咱们得培养新人。” 皇帝在教太子为君之道,这些是快乐的潞王不必学的。 第717章 新人和旧人 谭纶真的病了。 嘉靖二十三年,他考中进士,受命运的安排走上军事文官之路,开始南征北战的一生。 嘉靖二十九年,他担任台州知府,招募乡勇,练兵抵御倭寇。一介书生,也能上马练兵! 嘉靖四十二年,他任福建巡抚,指挥戚继光、刘显、俞大猷等取得平海卫大捷。 …… 跟戚继光的合作,贯穿他的大半生。 从南边抗倭,再一起调到北方防御鞑子。 有人说他是抗倭名将,一生金戈铁马。 但谁知道,他仍是那个雅好音律、酷爱戏曲的江西才子。 朱翊钧来探病时,发现谭府摆了戏台,唱的是谭纶首创的“宜黄腔”戏剧。 台上唱花旦的人颇为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风头正劲的汪德渊。 谭纶坐在台下,对朱翊钧笑道:“后生可畏啊!小汪无论是作战经验还是唱戏曲,样样都比我强。” 朱翊钧心中一动,想到皇帝说要培养新人。 汪德渊走的就是军事文官路线,且爱好都跟谭纶重合。 “汪大人知道谭大人这么称赞他,肯定很高兴。”朱翊钧笑着说。 谭纶和蔼地说:“难得的是,他已经是大忙人,还抽空给我演戏。可惜我生病气弱,否则我自己也上台……小汪唱宜黄腔,跟我比还是差一点。” 这个世道有点奇怪,戏子固然是下九流让人看不起,但达官贵人往往又有些雅号,喜欢自己唱两嗓子。 朱翊钧对戏曲没什么偏好,听不出汪德渊唱得好不好。 但是,总觉得兵部尚书跟人比唱戏,画风不太对。 谭纶又笑道:“我本来是请他来跟我讲海外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就说要上台唱一出过个瘾。” 南征北战一辈子,临终前能看到大明收复海外属地,这种激动的心情旁人很难理解。 将来墓志铭上,都可以多写两行。 嗯……墓志铭就请下南洋回来的晏大学士写。 朱翊钧说:“父皇若是知道今日汪德渊亲自登台,肯定遗憾没有过来看。” 昔日他的皇祖父请汪德渊弹琵琶,他的父皇也请过。 两代帝皇都欣赏汪德渊的音律。 汪德渊:“……” 他抑扬顿挫地唱着,早就发现太子殿下在台下,心情很复杂。 将来史书说三代帝皇都喜欢我的音律、戏曲,会不会把我写成佞幸啊? 好说不好听啊! 他给谭纶唱戏是一时兴起,看到垂垂老矣的谭尚书,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有些不是滋味。 好吧……他有朝一日若真能当上兵部尚书,绝对是祖坟冒青烟。 张四维对不起,我得跟你争一争! 台上的人在唱,台下的人打着节拍轻和,不知不觉间,谭纶睡着了,全场瞬间安静。 汪德渊卸妆换回衣服,跟朱翊钧一起离开谭府。 “唉。”汪德渊叹了口气。 “唉。”朱翊钧也老气横秋地叹气。 他们走到半路分道扬镳时,听到路人呼喊:“会试发榜啦!今年都有哪些老爷上榜?”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这一瞬间,汪德渊和朱翊钧仿佛被春风吹过心田,发出希望的新芽,冲散了伤感。 …… 会试发榜之后,上榜的人要参加殿试,才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 南直隶乡试解元顾宪成落榜了。 住在会馆的同乡们纷纷安慰他,又觉得自己的语言无力。 特别是上榜的人,要去安慰向来比自己耀眼的顾宪成,更是不知说什么好。 顾宪成洒脱笑道:“可能是我的文章不符合大人们的心意,下一科再考就是。” 同乡们说:“下一科再考也好!今科进士,选官的时候谁知道会选去哪里?听说朝廷要在南洋属地派流官,被选中岂不是进退两难?” 不是他们没有开拓精神,而是对大多数人来说,稳妥是最重要的。 另一个落榜的人阴阳怪气说:“照兄台这么说,岂不是不中为好?” “你这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顾宪成云淡风轻地坐在一旁……看到题目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科中不了。 他知道朝中大人们想听什么,但跟他观念不符合的话,他就是不想说! …… 晏珣冥冥中有种感应,大明皇朝1577是风云变幻的一年。 但具体哪些人嘎了,哪些人发迹,他真的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这些细节,就不是历史渣,而是晏·神算·珣~~ 此时他正在清点李如松带回来的东西。 晏珣不得不承认,在抄家搬国库这件事情上,李如松天赋过人。 去爪哇一趟,弄到十万两黄金,去果阿一趟,缴获葡萄牙人的军火库。 还有其他琳琅满目的宝石珍珠、压箱底的金银、粮食。 “你们干了什么?”晏珣惊讶地问。 李如松坦坦荡荡地回答:“我们正当贸易啊!周边的国家知道我们是果阿新主人,有的派人来贸易,有的来试探……打劫的都被我们黑吃黑。途经锡兰的时候,国王又很友好地给我们送了一波。” 众所周知,锡兰人胆子大脑子又不大好,曾经袭击过郑和船队。 而这一次,锡兰国王倒长了脑子,没敢黑吃黑,而是老老实实做贸易。 ……被明军占点便宜也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还得是把他们打怕。”李如松哼道,“我后来才知道,锡兰国王本来想打劫,从全国紧急调集了五万人,见我们实力超出想象,才改变主意。” 他的语气中,还有淡淡的遗憾。 晏珣笑道:“这样的收获也不错了,我们是来送温暖、传播仁义的嘛!一下子把羊都宰了,来年还怎么薅羊毛?” 李如松点点头,凑近小声说:“说到羊……大人,我们返程的时候,要不要多带一批羊?” “什么意思?”晏珣问。 “呃……我从俘虏那里听说,红毛番远航的时候都带一批特殊用途的羊,给船上的士兵这样那样。当然,他们说是羊魅惑他们,羊是恶魔的化身。”李如松一脸好奇。 晏珣推开他:“别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鬼! 日后还怎么直视烤全羊? 羊羊那么香,羊羊是无辜的! 见晏珣不同意,好奇的李如松只能遗憾作罢……他没有什么坏心思,但年轻人总有好奇心嘛!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紧锣密鼓地安排各属地的防守、将货物塞满船舱,只待阴阳士一句“南风起”,就可以返航。 第718章 新的兵部尚书 隆庆十一年四月初三日,新科进士天官夸街的热闹犹在眼前,兵部尚书谭纶去世,卒于任上,享年五十八岁。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太子说:“谭子理历经两朝,忠于国事,没有辜负朕。” 谭纶是铁杆帝党,隆庆元年协助皇帝完成南军北调、巩固皇权。 皇帝手里稳稳握着大军,才能从容应对刚登基那会的风云变幻。 权臣想把持朝政?问一问军队同不同意! “父皇!”太子握着皇帝的手默默安慰。 皇帝感慨:“君臣一番,终究有分别的一日。” 这些老臣,终究是一个个离开他。 接着,皇帝忍着悲痛,下诏相关部门“从厚治葬有仪”、赐祭葬、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襄敏”。 加恩其长子谭河图世袭锦衣卫指挥,次子谭洛书世袭国子监监正,都是虚衔、挂名领俸禄。 一应丧事由朝廷安排,停灵期满派兵部主事一员护丧,与其家人一起扶柩还乡。 朝廷还派人到宜黄县待贤乡勘察墓穴,安排高官撰写神道碑、墓志铭。 内阁众大学士及大小九卿,以集体名义发布祭文: 茫茫上象,降神江右。笃生我公,爰维宇宙。猗欤公才,譬之武库。 ……长剑埋狱,光犹在天。蛟龙还渎,液犹在田……死生细故,何足云苦?尚飨! 全文很长,写了谭纶波澜壮阔的一生,是四字骈文中的经典之作。 停灵吊唁的时候,太子朱翊钧及朝中高官都来祭奠。 朱翊钧满面悲伤:“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也……呜呼!虽汉之武侯,不是过也!” 而镇守边疆的戚继光、俞大猷也让家人赶来,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祭文写得真挚又崇敬。 隆庆登基以来,还没有哪个高官享受这么高规格的死后哀荣,着实让人羡慕。 ……被史书评为“抗倭名将”、“民族英雄”的人,应该有这样的荣耀。 远近的百姓见丧礼排场热闹,都议论纷纷,却只有羡慕没有说酸话的。 谁是谁非,皇帝和万民心中都有一本账。 这一幕激励着许多人,如汪德渊就在想,我也要忠君报国、开疆拓土,将来能有这个场面,子孙都以我为荣。 在谭纶丧礼期间,新的兵部尚书人选激烈角逐。 最主要的两大人选,一是王崇古,二是石茂华。 王崇古是俺答的老冤家,他的功绩很多人都清楚; 石茂华的履历也很优秀,曾任扬州知府,跟晏家父子相识多年。 这些年,石茂华屡次升官,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两大人选互不相让,摆在台面上的就是两人都被弹劾。 王崇古对俺答的妻妾非常熟悉,双方来往频繁。 南京御史陈堂等人接连上奏,弹劾王崇古跟蒙古人有私交,跟大晋商利益互通,故意松弛边防便利敌人。 王崇古气得脸色铁青,骂骂咧咧:“他们诽谤我啊!陛下还我清白!” 然后,他按惯例提出致仕以证清白。 另一边,言官弹劾石茂华不能胜任边事,总督军务心有余而力不足。 石茂华气得浑身冒烟:“你说我能力不行?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他也按惯例提出致仕……陛下,臣委屈啊! 两边都说摆烂不干了! 朱翊钧诚恳地向皇帝请教:“父皇之前说要选王崇古,可他们斗成这样,若钦点王崇古,岂不是让石茂华愤愤不平?” 双方都有派系,才能斗得势均力敌。 皇帝淡淡笑道:“不着急……先开廷议,让朝臣投票。” 开廷议并不是为了“民主”,而是分化朝臣,皇帝坐山观虎斗。 “那最后选中王崇古,就让石茂华致仕?”朱翊钧迟疑地问,“还是让他留任,跟王崇古制衡?” 皇帝平静地说:“王崇古身历北边七镇、勋着边陲,任兵部尚书可以服众。到时候,石茂华就算心里有气,表面也不能如何。他若因私忘公,就让他致仕。” 皇帝认为石茂华不会拿公事出气。 石茂华能力不如王崇古,人品没问题。 朱翊钧认真听从父皇教导,将来若遇到这种场面,不会意气用事。 朝中百官私下议论,王崇古能力强但人品有瑕,石茂华人品好但能力不足,皇帝会选哪个? 皇帝:……开廷议,你们先选,朕来做决定。 内阁隐形大学士吕调阳刚刚操刀写了一篇经典的四字骈文,正对自己的文采很满意,却又面对艰难抉择。 这一票投给谁好呢? 老王跟高首辅关系好,石茂华据说跟晏家父子有旧…… 皇上也真是的,您钦点就行了嘛,还来试探我们!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们谁跟谁穿一条裤子吗? 我是广西老表啊!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伙的! 吕调阳去请教老朋友张居正,问张居正选谁。 张居正说:“六部尚书,哪里轮得到大学士‘选’?我们只是给建议,由皇上决定。你按着自己的良心决定就可以。” 吕调阳点点头:“我明白了。” 良心? 那我选能力强的。 海外开拓的大争之世,敌人不仅仅是传统上的老邻居,兵部尚书一定要足够强。 至于人品,老王在皇帝眼皮底下,还能怎么样? 朝臣私底下奔走试探拉票,也观望王崇古和石茂华会去走谁的门路。 但这两位都表现得宠辱不惊……我不争,皇上说了算! 不选我,我就回家吃自己! 兵部尚书不能空缺太久,皇帝加开廷议,很快给出最终结果……任命王崇古为兵部尚书。 留在京城打听情况的张家兄弟总算落下胸口大石。 “还以为皇上会选石茂华,毕竟晏家父子权势正隆,没想到皇上还是选舅舅。”张四教说。 他是张四维的弟弟,也是晋商代表人物,决定出资出人去开发美洲。 王崇古也松了口气,若是这样致仕回家,真的会很不甘心! 没当上尚书还是小事,皇帝不挽留他,岂不是相信那些离谱的谣言? 好吧……谣言有三分真,他跟俺答的妻妾很熟。 但说他为私心出卖国家,绝对是污蔑! “晏鹤年没有偏帮石茂华,我并不意外。即便晏珣在,结果也是一样。”王崇古感叹。 晏珣要回来了!不知道能带回什么? 王崇古新官上任,也想干一番大事业,没钱万万不行。 第719章 总算要返程 王崇古带着他的雄心壮志上任,石茂华见尘埃落定,才去拜访晏鹤年。 遥想当年,石茂华做扬州知府,晏鹤年只是一个老童生。 但官场就是这样,谁先起步不是重点,甚至谁先站到高处都不是重点,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不是你看高拱和徐阶。 “芝仙,弹劾我的人说我能力不足,我真是无可辩驳。”石茂华苦笑。 跟老朋友,他可以推心置腹说自己的委屈。 别的事情还能分辨个输赢,能力这种事,你让我怎么量化。 晏鹤年淡淡笑道:“谁也不会是最强的,何须辩驳?” 说句心里话,论军事上的功劳,王崇古确实比石茂华强。 见石茂华还是不服气,晏鹤年郑重地说:“作为朋友,我才跟你说,陛下既然挽留你,就不必再次提致仕。” 皇上给你台阶,你就顺着下。 石茂华为官多年,这些道理还是懂的,只是想到日后面对王崇古有些尴尬。 沉默片刻,他说:“倭国的内战还未停歇?我去做倭国总督如何?” “做倭国总督?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晏鹤年客观地说。 签订《马关条约》之后,倭国就成了肉鸡,被大明不断割肉。 各地大名想要“救国”,互相征伐得更厉害……大明控制住大局面,其余听之任之,让倭奴自我消耗,何乐而不为? 石茂华说:“昔日我第一次外任,就是扬州知府。遇到倭寇来犯,我亲自上城墙督战,斩首数百级。那时候我不怕,难道现在年老就害怕?我去送织田信长一程!” 倭国现在最强大的势力,不算大明代言人安世,就是织田信长。 石茂华很想亲自送织田信长上路! 让王崇古赢一次,他要在另一个战场赢回来! “好!你要去会织田信长,我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晏鹤年高兴地向石茂华举杯。 御史说石茂华能力不足,那是跟王崇古比。 石茂华年轻的时候,仇鸾出兵征讨蒙古人,就是由石茂华负责军饷。 在备战和军饷调拨方面,石茂华有精准的眼光。 石茂华得到晏鹤年认可更有信心,主动上奏折请求调任。 皇帝看到奏折,向朱翊钧笑道:“你看,这样处理不就圆满了吗?为人君者,遇到任何事,都不可以冲动,更不可意气用事。” 如果是历史上的1577,王崇古和石茂华都会致仕。 年轻的万历皇帝不按套路来。 请求致仕?摆烂威胁朕? 准奏!钦此!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莫名地觉得挨骂了,尽管他现在什么都没做。 …… 遥远的南洋,晏珣从一艘船走到另一艘船,查看船舱的货物、装备的火炮,也看船工水手住的小舱房、士兵住的大通舱。 南洋炎热的气候、往来奔波的艰苦生活,让这些远离家乡的人吃尽了苦头。 晏珣尽可能让每一个人都吃饱吃好,补给耐放的水果蔬菜、让随行的医士大锅熬药。 “我们就要回家了!大伙儿打起精神、克服困难,带着我们丰厚的收获,给皇上、给家里的父母妻儿!” 士兵们摸摸自己鼓鼓的行囊,精神一震,跟炎炎夏日喝了凉绿豆汤一样畅快。 晏珣又去见留守的将士:“马六甲的重要性,我不必再多说。在这里建立基地,可以支援其他地方,也为远航到更远的地方做准备。” “大人放心!”将士们大声领命。 马六甲这里,不论是从前的郑和,还是葡萄牙,都建有粮库、食品库、军火库,为自家来往的船队提供可靠的物资储备。 他们在此留守,还会继续收集物资,来年大明船队过来就可以补给。 徐璠也在此留守,想到自己责任重大,非常骄傲,又写了一封家书,请晏珣带回去。 晏珣看着箱子:“你管这叫一封家书?” 徐璠尴尬地笑道:“你也知道徐家家大业大,亲人众多,我每人问候两句就一箱子了。” 晏珣:“……好吧!” 你真的不必特意提醒我!几百年后,松江府还有徐家汇呢! 在让人焦灼的等待中,强劲的西南季风如期而至。 就像是,上天都要将南洋丰富的物资运送到伟大的大明皇朝。 马六甲全城欢呼:“回家!回家!满载而归!” 万国来朝! 属于大明的荣耀时刻!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大明派往各属地的船、南洋小国进贡的船都在马六甲集中,装满货物扬帆起航。 宽阔的海面上,大大小小的船井然有序、绵延一片,仿佛看不到尽头。 岸边若有人看到,也许会感叹:“世界上所有的船都在这里了吧?” 真的要离开,跟岸上留守的人挥手告别时,晏珣还有些依依不舍。 这一次下南洋,除了种种现实利益,也是向先贤致敬、向强大的大明致敬。 下南洋、下西洋,让华夏的势力继唐代、元代之后,又达到巅峰。 就像三宝庙里上百幅楹联所书: “雄风扬绝域千里黑浪变通途,大任建殊勋万里蛮疆寻友国”、“楼船万里赫朱明,泥爪千秋留井洞”…… 舍人王衡在写日记。 正经人怎么会写日记? 写日记可以展现最真实、最不正经的自己。 不过王衡现在写的,是要印刷流传后世的版本,非常正经。 “……三宝庙的古藤非常特别,盘根错节的藤条自然长成链条状,如船链交织在庙里的树冠,庙内的古树看上去都像一艘艘杨帆出海的巨舰。当地华人说,这是郑和精神不灭!” “华人心向祖国,由此可见。” 他本来还想编个故事,想想还是决定实事求是,太夸张有失真实。 “我已经有史官的自我修养。”王衡自吹自擂。 这一趟下南洋,他觉得自己见过的世面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都进步了,老爹有没有进步?他当上内阁大学士没有?”王衡嘀嘀咕咕,继续埋头写纪实文学。 另一个舍人常欢也在写工作报告:大海真蓝啊!风雨真大!爪哇男人比女人好看……马六甲榴莲管饱。 其他随行的文武官员也在斟酌奏折,互相交流顺便对口供,有一些事不必说得太清楚。 比如给士兵、船工水手增加收入,再比如欣赏南洋特殊歌舞表演…… 南洋各小国的君主:唉,时隔多年,又要亲自去大明朝贡。 哦!时隔多年,终于又有机会去亲自去大明朝贡! 从前不是我们不想来,是红毛番从中作梗!大明爹爹,你看我的诚意! 第720章 基建还得看海瑞 吕宋水稻一年种三季,六月既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播种的季节。 田间地头处处可见忙碌的农人。 华人有丰富的种地经验、饱满的种地热情。 “好多肥沃的土地,竟然是无主的!水稻一年三熟,呜呼!” “现在是我们的了!呜呼!爹娘,我出息了,一人可以分几十亩地!” 新来的移民在官府的组织下开荒,良田种水稻,差一点的地种红薯、玉米,再差的就丢荒……地多人少就是这么任性。 手巧的人,跟着旧移民学习用蕉麻制造缆绳、麻线和粗布。 ……在后世,菲律宾是世界最大的蕉麻纤维生产和出口国。 菲律宾群岛也可以种植棉花,有一个岛叫“棉兰老岛”,棉花是重要农产品。 丛林里,有自然生长的香蕉、芒果,可以吃个饱,也可以烤香蕉干、芒果干储存。 一年四季都热,不用置办冬衣。 对于失地失业的底层贫民来说,有吃有穿的地方,简直是天堂。 “难怪一批又一批的人下南洋,真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就是懒人,采集丛林的水果也能生存。” “这么好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给红毛番殖民? 不如我们自己来! 大明百姓不怕苦,只怕没有地给他们种! 擅长捕鱼的,可以驾船出海捕鱼;若是肯去挖金矿,也有丰厚的报酬。 海大人是青天大老爷,不会把百姓当奴工。 来得早的旧移民也高兴,因为新移民不用分他们的地,还要跟他们请教气候和种植技巧。 头脑灵活的就做买卖,整个吕宋岛都热闹起来。 每年六月到十月,是吕宋的雨季,会有大大小小的台风。 但受台风影响大的是靠海的区域,马尼拉没有太大影响,只是会连续下几天雨。 海瑞提着一把伞穿梭在马尼拉王城,走进巡抚衙门,即西班牙人建的总督府。 从前王城只有西班牙裔移民和商人可以住,现在城里已经见不到几个红头发惨白脸的红毛番。 不送他们去挖矿,留着做大老爷吗? 六月的一天,海瑞得到消息,巡视南洋的明军船队返程,途经吕宋补给。 “晏珣来了,你们不是要见晏叔叔吗?随我去见吧!”海瑞和蔼地对两个儿子说。 海中砥和海中亮欢呼:“晏叔叔!我们要见晏叔叔!我有礼物要送给他!” 他们的母亲王盼儿打趣:“你们不是期待晏叔叔的礼物?” “那是以前!现在我们也有礼物送人!”海家兄弟兴高采烈。 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所得。 海瑞看到两个神采飞扬、黝黑健壮的好大儿,笑容温暖。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时光。 只要能干一番事业,在海外又何妨! 海家父子都去迎接晏珣。 船队靠岸之后,晏珣见到海瑞又惊又喜:“我早就说,若要在吕宋实施均田制,必须得刚峰兄,其他人都不行!” 海瑞微微笑道:“我也早就说,若要巡视南洋,还得文瑄,其他人都不行。” 合适的时候,海瑞也会说客气话。 晏珣哈哈笑道:“刚峰兄真有眼光!” 一旁的冯保:……所以海瑞的意思是,本公公不能做正使? 好吧! 晏珣的确比他了解南洋、熟悉红毛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海家兄弟凑过来说:“晏叔叔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咦?是中砥和中亮?长大了啊!上一次见你们还是小孩子。”晏珣笑着拿出礼物。 一人一个小袋子,里面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大颗的海水珍珠。 小孩子长得快啊!几年不见就长成少年郎。 晏珣从“晏哥哥”变成“晏叔叔”,更要感慨岁月不饶人。 海中砥和海中亮高高兴兴收下礼物,没有拆开袋子看,而是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 “是我们捡的贝壳和海螺壳,挑选出最漂亮的!”小少年们目光亮晶晶。 “哎呀!我真喜欢!”晏珣诚挚地说,“你们真是好孩子啊!不过即便在吕宋,也要好好读书,来年回去考科举。你们有十五六岁了?我来考考你们……” 海家兄弟:“……” 见面就考一考,大人都是这样的吗? 见海家兄弟挠头,晏珣笑着转移话题,没有当场出题。 他们说笑着前往马尼拉。 晏珣留意到道路两旁的稻田、玉米地、棉花田郁郁葱葱,丛林里的香蕉树、芒果树都挂满了果,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最早一批新移民是去年秋日来的?不到一年时间开垦了那么多土地?我记得前年来的时候,许多地方都是荒地。”晏珣惊讶又佩服。 海瑞疑惑地说:“大半年的时间,还不够开荒种地?闲着做什么?” 地分到手里,你让农民闲着,他们都不肯! 晏珣:“……言之有理。” 一年四季都适合耕种的吕宋岛,又不用猫冬,撸起袖子就是干。 海瑞接着说:“吕宋及附近的岛,有一些土着人,早些年过来的华人移民教会他们种地。不过不管怎么教,他们在方方面面都比不上华人。我看他们挺有力气,就让他们去挖矿。” 吕宋要往国内送金子,只好苦一苦土着人。 各展所长嘛! 晏珣笑着说:“种地方面,放眼世界也没有比得上华人的。” 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南美搞种植园,还得去非洲掳掠奴隶。 但吕宋距离大明本土近,国内的失地农民乐意来种地,不必引进黑奴。 海瑞说:“西班牙人在吕宋建有大小教堂,在此传教。现在我把这些教堂改成学堂,教汉字汉语。” “理应如此。”晏珣点点头,又提醒,“要提防被洗脑的宗教极端分子。我当初来吕宋的时候,有个汉奸全心全意信奉洋人的‘上帝’,帮着红毛番袭击我们。” “我知道。”海瑞说。 具体怎么对付极端分子,海瑞自己会办。 他有多年的地方施政经验,什么场面没见过。 到马尼拉时,何心隐也赶了出来,高兴地说:“晏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我在这里有一个田庄,请您过去作客!” 他的裤腿高高卷起,脚上还沾着泥,和寻常老农没有两样。 晏珣微微一怔,这么朴素的何大思想家,差点认不出来。 何心隐似乎知道晏珣的想法,笑着解释:“海大人允许我在此实践,我带着一些愿意入会的新旧移民办合作社。” 海瑞在一旁淡定地微笑。 新移民初来乍到,互助合作、共享农具、人力,并不是坏事。 晏珣秒懂海瑞的心思……山高皇帝远,何心隐怎么实践也闹不出大风浪。 海瑞作为巡抚,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能给朝廷送税赋,就是好官。 不管黑猫白猫,能把地种好就是好猫。 第721章 晏郎满载而归 趁着补给的时间,晏珣随海瑞巡视全岛,他看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吕宋。 年轻力壮的新移民走进密林砍伐树木,有的输送木料,有的锯木头,树林变成可种植的田地。 而树木又被用作盖房子、加固码头、造船。 有些地方甚至建了新城,“新泉州”、“新潮州”……“新义乌”,从这些地名就能看出移民的故乡。 “吕宋被大明占领了,这个岛上到处都是华人。” 这个认知,让随行的藩国国主心情复杂。 这是一个开始,但不会是结束。 华人那么多,能够占领吕宋,也能够占领其他地方。 安南的郑氏兄弟脸色灰白,如丧考妣般痛苦。 苍天啊!佛祖啊! 吕宋距离安南也挺近的,怎么就让大明占领了呢? 他们千百年来孜孜不倦地往南扩张,意图吞并占婆,怎么就没想到占领吕宋呢? 打不过大明还是打不过西班牙? 一想到本来属于自己的土地和金矿,都飞到大明的碗里,就觉得错失一个亿。 晏珣不用看都知道这些国主脸色不好……但别人不高兴,关他什么事? 示威,同样是下南洋的目的。 …… 隆庆十一年七月十七日,晏珣特意选中这个最近的吉日赶回松江府上海港。 永乐十七年的这一天,郑和第五次下西洋归来。 学习前辈的经验,向前辈致敬! 用了两年的时间,巡视南洋的大船队平安归来! 时隔一百多年,大明重新收复南洋故地,虽然有前人的航海图告知他们航行方向,也配置了最有经验的水手船工,可风险总是莫测。 在船队回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勇士,以开疆拓土的信念、顽强的意志和大无畏的精神,经过每一场狂风巨浪。 他们做到了! 他们回来了! 晏珣紧紧握着拳头,压抑着想要狂啸的冲动。 镇定一点!你是见过世面的晏大学士! 可是真的忍不住啊! “啊!哈哈!回家啦!”晏珣欢呼。 船上所有人齐声欢呼:“哈哈!回家啦!” 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仿佛推动着海潮,一波一波地涌上岸边。 岸上的卫所士兵早就发现了船队,一边迅速向上级部门汇报,一边乘船出来迎接。 士兵们兴奋地议论: “上次汪大人回来带回好多物资,晏大人这次回来得翻十倍吧?” “翻十倍?那得搬空多少个国家的库房啊?” “你不知道?从前三宝太监下西洋……” 谁不知道啊! 这两年,海军卫所议论最多的人就是晏珣和郑和。 我们晏大学士,不能比前辈落后! “话说郑和带回神兽麒麟,汪大人已经送回梦貘和鸭嘴兽,晏大人有没有什么神兽?”有人话题偏了。 “有没有?很快就知道了。” 松江地方官府和乡绅计算时日,近段时间每日在港口观望,欢迎仪式早就准备好。 船队陆续靠岸时,迎接的队伍也到了岸边。 “敲锣!打鼓!放鞭炮!” “歌舞在哪里?掌声在哪里?” 知府一声令下,掌声、笑声、礼乐声齐齐响起,热闹的场面比送行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收获总比播种喜悦~~ 徐阶也在人群中翘首以盼……长子徐璠是否归来? 徐家子弟多混账,只有徐璠比较像样,是徐家的希望。 他希望徐璠归来,来年带着徐家商队下南洋,给自家挣钱;又希望徐璠没回来,在海外开拓新天地。 在万众瞩目中,主舰靠岸,晏珣及一众文武官员下船。 他们身后是一群特殊的客人——各国的国主、使臣,他们仰慕强大的大明皇朝,真诚地来献礼。 他们绝对是真诚的! 岸上的人看着这群相貌、服饰各异的特殊客人,既新鲜又激动……万国来朝!真正意义上的万国来朝! 晏珣稳住漂浮的腿,昂首阔步走在前方,在船上漂泊那么久,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松江的风是暖的,吹进人的心田。 万国来朝——给老伙计隆庆皇帝安排上! 对晏珣来说,朱载坖不仅仅是君主,更是他的老朋友。 地方官员跟晏珣等人相互见礼、寒暄,立刻快步去看船上装载的货物和卸下的装珍禽异兽的笼子。 “咳咳!请晏大人恕我们失礼,实在是好奇啊!我们议论几个月了。”他们的话音一落,人就不见了。 晏珣:“……” 冯保:“……” 唉!没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这样。 远行归来的人不由自主地露出骄傲的笑容。 “这是什么?”有人指着一个笼子。 “羊驼。”看守异兽的士兵解释,“红毛番从南美洲搞回来的,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这货长得如此新奇,必须是神兽啊!” “待吾赋诗一首!” 老大人们凑在一起看新鲜。 徐阶也去看了新鲜,才走到晏珣这边,客气地说:“恭喜晏大人平安归来,不知我儿可好?” 好大儿真的没回来! 该不会……呜呼!惜哉吾儿! 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 晏珣连忙说:“阿璠很好,他在马六甲留守。以他的资历,做马六甲总督很合适。他有一箱家书让我捎带,就在我的行李中。” 徐阶重重松了一口气,笑道:“有劳晏大人。” 他没有谦虚说徐璠不能做马六甲总督……徐华亭的儿子,有什么不可以! 卸货、统计入库、安置远道而来的宾客,都有相关部门按流程处理。 上海港是按照国际化大港的标准建的,一应设施齐全,每年都有许多海商前来,处理这些事务熟门熟路。 晏珣谢绝当地士绅的邀请,先到驿馆好好睡一觉。 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不用被风浪惊醒,也不用担心被偷袭。 不睡个三天三夜,都不够啊! 然而他并没有睡那么久,因为有很多的工作要处理,很多人要见。 阿豹、小四、小五、小六以及一众亲友都早早在松江府等候,终于找到空隙见晏珣。 “珣哥!呜呜呜!”阿豹几个扑过来,抱着晏珣又哭又笑。 “你们别哭啊!你们这一哭,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晏珣重重捶着兄弟们。 两年不见,一见面就痛哭,你们让我怎么想? “唉哟!轻点!痛痛痛!”阿豹捂着胸口,眼泪流得更厉害。 晏珣本来是不担心的,毕竟有老爹在,家人一定会平平安安。 可阿豹这水漫金山,真吓人啊! 常欢就在一旁,本想装低调降低存在感,待会儿给兄弟们一个惊喜。 不知道是不是他装得太成功,兄弟们真的没发现他。 他来不及高兴或难过,就被阿豹的眼泪吓傻了,连忙跳出来问:“是我爹怎么了吗?哇哇!不!不可能!我不相信!” 第722章 数钱数到手抽筋 阿豹见晏珣和常欢脸色都不对,连忙解释:“没事!全家人都好好的!” “那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做什么?”晏珣和常欢齐声问。 “我就是……表达对兄弟热烈的思念之情。”阿豹解释。 “呵呵。” 晏珣和常欢一起撸袖子捶了阿豹一顿,表达对兄弟热烈的思念之情。 拳拳到肉,你就说热不热烈吧! 小四、小五、小六齐齐缩脖子后退……就说别听阿豹哥的,用力过猛会挨打的! 晏家兄弟在驿馆一通你来我往,终于可以坐下说话。 主要是常欢在说,阿豹在听,时不时配合地说:“天啊!”、“你真行!”。 小四、小五、小六被晏鹤年常年派往各地,是见过世面的,此时也配合地露出或惊叹或佩服的表情。 晏珣:“……” 这是什么强烈的表演欲! 让人知道了,会以为我们高邮晏家不是养鸭世家,而是唱戏世家! 常欢说得手舞足蹈,阿豹听得心满意足,乐呵呵地说:“我们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就是想珣哥!六叔、六婶他们都说常梦见你,我却没梦过。我想肯定不是我的问题,是珣哥太忙,不跟我梦中相会。” 晏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分明是你不想我!” “那珣哥有没有梦见我?”阿豹问。 晏珣坦诚:“……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不梦见老爹、妻儿、便宜好大儿,梦见堂兄弟是怎么回事? 阿豹理直气壮:“我就说是你不见我!” “你还挺有道理。”晏珣觉得好笑。 这神逻辑,是晏家人没错! 常欢在一旁笑道:“阿豹,我有梦见你啊!梦里你跟我抢一个双黄咸鸭蛋。” “谁要跟你抢咸鸭蛋?”阿豹站起来,“我这次南下途经高邮,带来一筐咸鸭蛋,还有炒米,给你们带过来。” “不早说!真是好兄弟!”晏珣和常欢都很高兴,立刻就要泡炒米配咸鸭蛋。 远离故乡,最想念的就是家乡味道。 特别是高邮的咸鸭蛋,剥开蛋壳用筷子一戳,立刻流油!蛋黄跟朱砂似的,又香又细腻! 哧溜~~ …… 休息之后,晏珣带当地官员参观船舱、卸货、统计数目。 地方官员全部恍恍惚惚。 俗话说,人生最大的快乐是洞房花烛……哦,不对,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现在他们就体验到这种快乐,两眼几乎要被金光晃瞎了! 好多艘船的压舱石居然是平平无奇的金子! 就不能有一点点创意吗?这么多的金子,都送去国库,守库房的将士今后还能睡一个安稳觉吗? 好半晌,他们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汪大人此前说的,爪哇国的赔偿?” “大部分是。”晏珣淡淡笑道。 晏大学士云淡风轻,反正钱再多也进不了晏家~~ “赔偿是应该的!胆敢伏击明军,岂能不赔偿?” “就是!就是!” 至于派兵去搬赔偿更是合情合理! 众所周知,爪哇人有赖账的习惯,咱不能纵容老赖啊! “说起来,永乐年间,爪哇人欠我们六万两黄金,后来三宝太监亲自去讨债,他们才给了一万两。新账旧账,咱们要他十万两不算多。” 必须不算啊! 咱还没有算复利、九出十三归呢! 官员们一致认可搬空爪哇国库的操作。 除了黄金之外,还有各种特产。 比如马末沙船队的压舱石是锡。 马六甲的河水中有锡砂,当地人在沙中淘锡,冶炼成锡块对外出售。 “锡的用途很广泛,还可以用来做兵器。”晏珣笑着说,“我跟马末沙借了一路上吃的稻米,又让他装满锡。” 官员们纷纷点头:“马来人很有诚意,可以请皇上赐一条玉腰带加一份表扬信。” 远处的马末沙听不到他们说话,内心暗暗琢磨:“按道理,我作为藩国君主亲自来进贡,大明皇帝不好意思让我吃亏,回赠的礼物肯定更有价值!” 一艘艘船看过去,除了南洋的各种香料、椰子油、蔗糖、稻米……还有李如松和冯保在果阿获得的“特产”。 “果阿是一个贸易中心,有‘诸藩宝物’,这种玫瑰色的叫剌石,苍绿的是祖把碧,金绿的是猫儿眼……祖母绿、金刚钻、珍珠珊瑚琥珀应有尽有,可惜都是不能吃不能喝的。” 晏珣淡漠地叹道:“我说留着船舱装油和糖,他们偏偏说装这些。” 众官员:“……” 炫耀!显摆! 世上大概没有人不喜欢金子宝石! 天知道,他们以多大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别下手。 珍贵宝石要封箱陆路押运进京,直接收入皇帝的库房。 “还有天方一带的纺织品,十样锦剪绒花单、青红丝嵌手巾……等等。”晏珣接着介绍。 大明的丝绸在国外很受欢迎,但阿拉伯地区也有特色纺织品。 养鸭世家出身的晏珣,就喜欢能吃能喝能穿的。 而且,在大明朝,布匹也是硬通货,带回来不亏。 “好!好!”众人被震撼得只会说好。 他们又在想,晏珣带人转一圈就有那么多收获,大明禁海这些年,走私的海商和海盗,到底发了多大的财? 难怪海盗怎么打都打不完……有百倍千倍的利润,足以让人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 难怪海商强烈反对皇帝派船队出海,不想让皇帝占大头啊! 松江知府想到一个问题:“天方的特产?你们抵达祖法尔、阿丹、天方、木骨都来?” 这些地方都是郑和曾去过的。 祖法尔(后世阿曼的佐法尔)、阿丹(也门的亚丁)、天方(沙特阿拉伯)、木骨都来(索马里)。 晏珣笑着说:“我们没去……果阿距离那些国家挺近的,我们拿下果阿,周边的商人都过来贸易。” 攻打果阿这件事,得有充分的理由,不然御史会叽叽歪歪。 晏珣可以想象,他进京之后还没论功行赏,先迎来一波弹劾。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道这些套路! 众官员恍然大悟,又微妙地看着晏珣……你不想让御史刷业绩? 晏大学士也是官场老油条~~ 和各种物资相比,晏珣带回的珍禽异兽不多。 郑和七下西洋带回的珍禽异兽共有二十三种之多,是野生动物迁徙史的一件大事。 想一想,珍禽异兽漂洋过海,要小心翼翼保障禽兽的健康,多费人力物力! 晏珣不想费这个事,带几只羊驼之类意思意思,留着船舱放实用物资。 他就是这么接地气的人~~ 第723章 大队伍进京 即便没有亲自登船的人,都听说了船队的丰厚收获。 市井茶楼议论纷纷: “赚国人的钱不叫本事,叫窝里炮。赚外藩的金子银子,那才叫真能耐!” “说起来……开海这些年,输入国内的金银比嘉靖年间多十倍都不止!” 大明缺银,从前白银都不是主流货币。输入的白银多了,才有条件落实“一条鞭法”,以白银交税。 士绅们懂得多的,又敬佩地说:“永乐朝有郑和,现在有晏珣,是大明之福啊!” “也是百姓有福,海外收获大,朝廷就有钱开支九边军费、兴修水利和各地赈灾。” 不搞海外开拓,难不成指望收秦淮河画舫的过夜税吗? 也有人想到谭纶,可惜谭公为平定海疆奋斗大半辈子,却没能看到万国来朝的盛况。 …… 晏珣交接完货物,和南巡的文武百官一起带着各国君主、使臣浩浩荡荡地进京。 他们的工作汇报奏折都由驿传急送进京。 京城得到消息,先准备各国君主朝觐皇帝的仪式。 朝野都在议论万国来朝、船队返航,也有人惦记船队的收获。 晏家人对收获不是很兴趣,只殷切地期盼晏珣归来。 对晏鹤年而言,从小珣出生到现在,从未离开他那么久、那么远。 小珣不在家,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今年清明,他又亲手用五色纸糊了四季冥衣,带着孙儿孙女烧给小珣的亲娘。 ……芸娘,你在天有灵,一定会跟在小珣身边,保佑他一帆顺风、乘风破浪。 在外人看来,晏鹤年沉着淡定,仿佛从不担心海上的风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担心的。 即便他真的有些神通,在最爱的儿子身上,还是不能不担心。 “小珣的生日过去没多久,他漂泊在海上,恐怕都没人惦记给他做一碗面。”晏鹤年私下对王徽感叹。 王徽拉着晏鹤年的手说:“等他回来,咱们做一桌他爱吃的菜。” 晏鹤年微笑:“我亲手做,他就爱吃我做的。他小时候可乖了,我在厨房做饭,他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候着……就像,哦,就像乌云一样。” 乌云:……喵?本猫大仙有那么呆? 乌云虽然是只猫,但很爱思考,是猫中的智者。 如果它化形,必然是睿智优雅的大姐姐,怎么会是曾经那个呆呆的小晏珣? …… 晏珣等人还未回到京城,隆庆皇帝已经兴奋得坐不住。 “来人!备笔墨!” 下南洋的文武官员还未进京,皇帝亲自拟写赏赐的敕书,可见他真的很高兴。 李时珍曾说隆庆皇帝身体最大的问题是长年累月心情郁闷,伤害肺腑,自从晏珣出现之后,皇帝觉得自己想不高兴都挺难。 骑黑虎的蓬莱旧友是财神,给朕送钱财的! 哦……听闻黑虎还健在,要不给乌云一个封号? 皇帝不是眼皮浅的人,实在是晏珣送回来的太多……不加恩多一些,心里不踏实。 …… 随同进京的藩国国主使者从一开始震惊到最后麻木。 无论是初次登岸看到的松江府,还是中途经过的南京、扬州,都让他们如在梦中。 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繁华的城市? 宽敞的街道、一间接一间的店铺、白墙黑瓦的民居,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忙碌着自己的事。 卖丝绸的商铺摆着琳琅满目的绸缎,在外洋比黄金还珍贵的丝绸,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摆着! “不怕有人抢劫吗?”他们发出难以置信的喟叹。 再看瓷器商铺,许多从未见过的瓷器让他们眼花缭乱,难以迈开步伐。 男人还稍微好一点,占婆女王看到丝绸和瓷器,整个人都颤抖。 “这个我想要!哎呀!那个我也想要!” “不行!好难选择!早知道我多带一些东西来换!” “明年再来,明年我还要来……” 呜呜,好想把自己嫁到大明,就有享不尽的福气! 不能嫁给晏大学士,嫁给伟大的将军冯公公也可以的! 利令智昏~~大明的每一座城市,都是富贵迷人眼~~ 晏珣故意带蛮夷见世面……省得某些家伙夜郎自大! 比如安南人,动不动就说自家有悠久的历史,还妄言两广是安南的。 主从关系搞反了好吗? 明明安南自古以来是华夏的! 一路流连忘返依依不舍,他们终于抵达京城。 大明的京城,光是城墙就给人巨大的震撼。 不知是谁,眼泪“唰唰”地往下流……这就是大明皇朝吗? 如此辉煌的大明皇朝,能亲眼来看一看,死而无憾了! 想到自家祖先曾经来大明朝觐皇帝,而自己居然现在才来,真是罪该万死啊! 有些事情,旁人洗脑一万遍,都没有亲眼所见让人心动神摇。 从陆路运输的珍宝、从海路运输的胡椒、粮油、珍兽,也都陆续进京。 满朝文武全都喜气洋洋,今年的年终福利肯定比去年翻倍! 翻十倍都有可能啊!请陛下用胡椒砸我! 鸿胪寺的官员出城相迎,安排藩国国主、使臣入住会同馆,其余随行人员在客栈安置。 随从人员带着货物进京,有借机贸易的心思,朝廷默许。 从今往后,大明跟南洋各地的来往将更加密切,友好通商是必须的。 晏珣和其他文武官员告别,带着自己的行李回家、等待皇帝召见。 行李有点多,他只好一路张扬地回到晏府。 晏珣是很想低调,可实力太强,没法低调啊! 好在每一个回京的人行李都多,就连士兵都大箱小袋鼓鼓囊囊,晏珣也不算太显眼。 京城百姓在城门和街道两旁围观,其中也有周边各族在京的使者。 他们奉诏过来参加万国来朝的大典。 “只是下南洋就有那么多东西?去美洲的收获一定更丰厚吧?” “应该是!美洲更大啊!” “那不一定!你们想想,南洋有许多国家、人口众多,才能创造财富。美洲就野人和野牛,等着你们去开拓呢!”朴得欢眼珠一转,又开始挑拨离间。 “没人才好,我去了就是我的!”女真人抱着手臂。 他们家老大舒尔哈齐说,去到美洲跑马圈地,圈多少都行! 晏珣耳边飘过种种声音,终于站在家门口。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家里人全都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还有好些便宜儿子、小弟在齐声欢呼。 汪德渊的唢呐吹得“哔哔咘咘”,营造热烈的喜庆氛围…… 他最拿手的乐器是琵琶,但这种大喜日子,得唢呐才够劲啊! 第724章 一家团圆 “爹,娘。”晏珣向晏鹤年、王徽行大礼,“孩儿回来了,您二老可好?” “好!我们都好!”晏鹤年连忙扶起晏珣,上上下下打量,叹道:“我儿也很好,看着沉稳许多。” ……唉,像是老了好几岁!南洋的日头果然摧残人。 王徽也笑盈盈的,实不相瞒,她觉得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嫁给晏鹤年,凭空得到晏珣这个好大儿。 论孝顺,跟亲生的没啥区别。 “妹妹,你好啊!”晏珣又摸摸圆圆的头,“才两年不见,你怎么高了那么多?将来要长得比哥哥还高吗?” 圆圆高高兴兴地说:“我就要比哥哥高!哥哥,你给我带异兽没有?上回汪大哥带回的梦貘,可以吞人的梦境!” “真的假的?那么神?”晏珣配合地惊叹,又笑道:“我带了几只羊驼,除了献给皇上的,留了一头给你。禽兽运输麻烦,过两日才能到,你得好好养。” “好!谢谢哥哥!”圆圆的眼睛里像盛满星星。 羊驼的名字一听就很神奇,肯定是神兽啊! 晏珣又跟众亲友说:“礼物都在箱子里,等我有空整理好、给大家送去。只是一点心意,不值什么。” “你回来就好,带什么礼物!”亲友们客气寒暄。 以小珣的性格,多半是能吃的,说不定是燕窝、海参? “爹爹!”两个白胖胖的娃娃迈着小短腿向晏珣扑来。 晏珣连忙蹲下,一手一个捞进怀里。 “哎呀呀!你们居然认得我!”晏珣高兴得直冒泡。 他离家的时候,两个孩子才几个月大。两年多不见,居然能一下子认出他! 一定是父子天性啊! 小娃娃一左一右亲亲爹爹,然后都像小树熊一样挂在爹爹身上。 晏珣抱着娃娃们,哈哈大笑:“这两个就是我最优秀的作品!瞧瞧!他们长得多好,修眉俊眼顾盼神飞、鼻子挺秀、小嘴嘟嘟的,像我!像我啊!” 亲友哭笑不得地听他自吹自擂。 刺猬都说俺儿光,黄鼠狼都说俺儿香,原谅离家日久的可怜老父亲吧! 老父亲晏鹤年摸着下巴,含笑地看着晏珣,他觉得晏珣没吹牛。 他的孙儿就是俊美可爱! 在亲友的簇拥中,晏珣一阵风似地走进家门。 两个孩子紧紧搂着晏珣的肩膀,对晏珣来说,这种被儿女依赖的感觉真好。 两年多的时间,他错过了孩子的幼儿期,未来要好好补偿。 随从将一箱箱、一抬抬的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搬进院子里。 汪德渊跟着晏珣走进正堂,啧啧两声:“你带那么多东西招摇过市,回头肯定有人弹劾你。我就比较聪明,在宁波靠岸,大部分行李让人送回高邮老家。” 嘿嘿! 汪大人两袖清风回京,实在是一心为国的清官啊! 晏珣淡定地说:“我紧接着就给皇上、太子送‘特产’,看谁能弹劾我!” 一起分赃就是自己人啊! 他当初从倭国回来,就是这么干的! 汪德渊眨巴眼睛:“官方渠道送珍宝、香料和异兽进京,你还要送?你这些是私货吧?你把私货献上,让其他人很为难的。” 大伙儿万里迢迢跑一趟,夹带私货很正常。 什么郎中、舍人、阴阳士、医士……再到小兵,人人发横财皆大欢喜。 你主动献私货给皇帝,其他小官还罢了,让冯保、李如松怎么办? 这两位的收获是真的多! 晏珣说:“我们回来的路上就商量好了。” 汪德渊点点头,又腹诽……这下就让我为难了。 晏珣跟好弟弟汪德渊说了两句,贴着两个孩子的脸问:“想不想爹爹啊?” “想!”小孩子奶唧唧地说。 “谁想啊?我们小宝贝叫什么名字?” “隽儿!”“馨儿!”小孩子齐声响亮回答。 “哈哈!宝贝真聪明!爹爹胡子扎扎~~”晏珣逗着孩子,脸上的笑容停不下来。 圆圆在一旁看着叹气。 爹娘很忙,嫂子也要打理家务,侄子侄女大多数时候都跟着她玩。 姑姑带娃,天经地义。 她平日喊“汤圆”、“团团”……结果老哥一回来,孩子就改名了! 正热闹着,从酒楼定的席面送到,从花园一路摆到前院……来接风的亲友众多,又要招待陪晏珣下南洋的随从,热闹得跟娶媳妇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晏家便宜好大儿成亲呢! 好大儿是谁? 晏枚:是我!是我! 潞王:是我也行! 王玉燕走到晏珣身边,垂眸轻笑:“把馨儿给我吧,你抱着两个孩子怎么吃饭?” 从晏珣到家门口,她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 夫君果然黑了、更健壮了,这并没有削减晏郎的风采,只增添了英雄气概。 “嗯。”晏珣轻轻应了一声,把女儿放进妻子怀里。 其实他也早就看到王玉燕……一看到玉燕妹妹,就想起那些不可描述的梦,挺不好意思。 晏珣啊晏珣!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意淫呢! 此时目光相碰,两人都像触电一样抖了抖,又迅速别过目光,各自抱一个娃娃。 王玉燕抱着馨儿走出几步,晏珣又望过去,一直看着妻子的背影。 爹说得没错,单身有单身的好处,娶妻有娶妻的好处。 老婆孩子热炕头,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汪德渊在前方帮着招待客人,不经意转过头一看,发现晏珣能拉丝的目光。 啧啧! 久别胜新婚,懂的都懂! 众人入席之后,没有过多寒暄、干饭要紧。 下南洋两年,谁不惦记故乡的菜啊! “这桌有几道菜是我亲手做的,你能分辨出是哪些吗?”晏鹤年笑着问。 “当然知道,我又没有被人夺舍。”晏珣扫了一眼餐桌,精准地指出几道菜。 “朱砂豆腐、清炖狮子头、炒鳝丝……还有这个酒酿清蒸鸭子,肯定是老爹做的。”晏珣得意洋洋,“我有没有说错?” “一样不差。”晏鹤年笑道,“果然没有被人夺舍。” 谁敢夺舍我的儿子! 就是招魂的时候,孤魂野鬼都不敢靠近。 晏鹤年从来不会认错儿子。 王徽笑眯眯地问:“我也做了两道菜,小珣认一认?” 晏珣迟疑:“……呃……” 酒楼送来的是徽州菜和淮扬菜,他真的不知道哪道是阿娘做的。 说错了多不好意思啊! “我知道!”圆圆连忙跳出来,“今日我没看娘做菜,我是猜的!这道腌鲜鳜鱼肯定是娘亲手做的!” “你真是小机灵。”王徽点了点爱女的鼻子。 腌鲜鳜鱼,也叫臭鳜鱼,需要腌制三到七天。 他们今日吃的就是王徽带着女儿、儿媳妇提前腌制的,小圆圆当然认得出! 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又是父慈子孝的一天~~ 第725章 好人好结局 有人说,和谐的家庭关系,就是有人爱做饭,有人爱吃。 晏珣从小就爱吃,不论老爹送什么到他嘴里,他都像小鸟一样张开嘴乖乖吃完。 现在,他也吃得很满足,连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了眯。 坐在他身边的圆圆也露出同样的神情,兄妹俩年龄相差那么多,居然很相似。 如一大一小两只馋嘴猫儿~~ 晏鹤年和王徽看着,觉得欣慰又骄傲,咱的厨艺肯定比御厨还好。 其他亲友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都羡慕感慨:“家和万事兴啊!” 晏家能一门双阁老,一定是因为和睦。 …… 这一夜,晏珣屋里的旖旎风光不可细说,只知道天上的明月都被乌云挡住了。 “喵~”乌云从窗外一跃而过。 明明是秋天,人类怎么还做春天做的事? 有人说,最和谐的夫妻关系,就是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第二天,晏珣神清气爽,给家人分礼物,又整理送给其他人的礼物。 “这一份给高阁老,这份给张阁老……”晏珣说。 晏鹤年微微皱眉,叹道:“张阁老请长假回乡了。” “怎么?”晏珣疑惑。 “今年是哪一年?”晏鹤年问。 “隆庆十一年,大明皇朝1577。”晏珣迅速回答。 “你就一点都记不住?”晏鹤年对历史渣真是无奈。 晏珣抓耳挠腮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想到什么:“我想到一件事,不确定是不是今年,现在看来应该是。” 大明皇朝1577,历史上的万历五年,最大的风波不是谭纶去世,也不是好几位重要官员致仕,而是……张居正夺情! 这一年的夏天,张居正在江陵老家的父亲张文明生病,张居正本来想回乡探望,但彼时的他身为首辅责任重大,终究没有请假。 到这年九月二十六日,张文明病逝,张居正非常悲痛。 按大明礼制,张居正必须返乡守孝二十七个月,期满再起复,这就是“丁忧”。 但万历皇帝下旨“夺情”,张居正按潜规则上了三道辞呈,都被皇帝驳回。 因此,就不必卸职。 “但是万万没想到,君臣默契的三辞三让竟然引起轩然大波。”晏珣仔细回想,“张居正的学生、翰林编修吴中行率先跳出来弹劾张居正;第二天,张居正的另一个学生赵用贤也弹劾张居正贪恋权位,接着是同乡艾穆等人……” 这些故纸堆的名字是他的同僚或下属,就在他的身边,像打开某种枷锁,让晏珣想到这个大风波。 历史上的张居正,先是被学生和亲近的人背刺,接着是政敌围攻……此事暴露了张居正虽然位高权重,但树敌过多、危机四伏。 一出现弱点,就被人群起而攻之。 “最后因为万历坚决站在张居正这边,夺情的事定下来,但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更化解不了各种利益集团对张居正的怨恨,为后面张家的惨淡结局埋下祸根。” 晏珣唏嘘地说完。 是这件事啊! 难怪一到今年,他就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晏鹤年摸着胡子,微微笑道:“其他人的事不见你记得那么清楚,我有时候都觉得,你是为拯救太岳而来的。” “爹说的哪里话,我是为振兴大明、完成海外扩张的使命来的。”晏珣掷地有声。 这是他的心里话,就是说得理直气壮! “如今的张居正不是首辅,内阁又有我们父子,他可以回去侍疾,不给自己留遗憾。”晏珣又叹道。 张居正已经多年没有回乡,若是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想必非常遗憾。 “说不定他回乡侍疾,他父亲一高兴,病能好起来呢?即便不行,他按礼制丁忧,就不会留下人生最大的污点。”晏珣说,“太岳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有污点呢?” 同样有振兴大明的理想,就是同志! 同志必须有好结局! 晏鹤年微微笑道:“你果然关心太岳。我儿心善,总想让所有人都有最好的结局。” 他说起张居正离京时,高拱亲自相送的场景。 这两个昔日一起爬西山、相约将来干一番事业的好友,因为先帝遗诏和徐阶的事曾反目成仇。 但他们相互了解至深,虽然面不和心却默契,一起达成“隆庆速度”。 “送行的时候,我看见高拱和张居正在朝阳中并肩而走,不禁有些感动。年轻时的好友,能相携走到晚年,实在是难得。”晏鹤年说。 晏珣点点头:“难得啊!另一时空,隆庆皇帝去世没几个月,高拱得了一个指使人意图刺杀小皇帝的罪名,生死一线。这个阴谋据说是冯保策划的,张居正还帮高拱辩解,请求慎重处理……实情不可考,反正最后高拱致仕。“ 现在隆庆皇帝活着,可以平衡及压制所有朝臣,高拱和张居正也能共存。 说到这里,晏珣再次感慨:“隆庆还是活久一些好啊!可以避免多少悲剧!” 强势的隆庆皇帝,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压制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也给朱翊钧更多成长空间。 “这么说来,你最大的功劳就是帮皇帝续命?”晏鹤年笑着说。 “是爹的功劳,我什么都不会啊!”晏珣摊摊手,“我总觉得,爹比我更能预测未来。” 晏鹤年哈哈大笑,并没有否认……这是身为半仙的自信! 张居正虽然回乡侍疾,京中府邸仍有管家游七留守。 晏珣想了想,还是亲自登门,送上给张居正的礼物。 游七客气地说:“小晏阁老刚回来,就这么几日假,肯定忙得很。您随便让哪个人送来就行,何必亲自走一趟。” 晏珣笑着说:“我顺路。” 游七没有当真,仍然客套几句,才送晏珣离开。 看着晏珣的背影,这位次辅大人的管家唏嘘不已……宰相门房七品官,游七在普通人面前很傲气,但在晏珣面前没法傲气。 不论是现在的小晏阁老,还是初初相识的小晏探花,他都没法傲气。 晏家父子有种特殊的气度,对什么人都不卑不亢。 晏珣悠哉悠哉地回家…… 给皇帝和太子、潞王的礼物,待面圣的时候再送去,省得别人以为咱迫不及待讨好皇上。 皇帝:其实文瑄不送私人礼物也行啊!他送来的东西已经太多,朕都收得不安了! 有句话咋说来着? 欠债太多没法还清,只好把债主干掉? 比喻不妥~~不妥~~ …… 朱翊钧在东宫念念叨叨:“珣珣回来两天了?父皇说给他几天假休息,先不召见。可他有空到处去送礼,怎么就不来见我?” 珣珣是不是跟我生分啦? 我是太子,也是小钧钧啊……那只已经褪色的黑猫布偶仍在他的床上。 第726章 太子和晏老师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孝顺的好孩子朱翊钧主动探望老师晏珣。 以他跟珣珣的关系,摆什么仪仗嘛,轻车简从说走就走,跟回自己家似的。 时至今日,晏家还保留朱翊钧的房间,屋内处处是年幼的钧钧喜欢的装饰。 朱翊钧来的时候,晏珣正在花园里给家人讲故事。 南洋各国的风情,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因为玉燕也在,他稍稍回避一些细节。 “太子来了。”门房来报。 晏珣几乎不假思索,怀里还挂着两个孩子就匆匆走出去。 他的脚步快得,背影都闪烁成残影,让留在原地的家人目瞪口呆。 圆圆鼓着脸说:“潞王抢我爹,太子抢我哥,过分了吧!” …… “殿下。”晏珣远远地看见朱翊钧,笑着喊道。 朱翊钧三两步走过来,伸出手想拥抱,可是……被两个碍手碍脚的胖娃娃阻挡了。 他愣在原地。 果然,珣珣有自己的孩子,就没有我的位置。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 “殿下。”晏珣和蔼地说,“你快有我那么高了。” 刚满十四周岁的朱翊钧,嘴唇上方冒出了青青的胡须,因为长身体显得瘦长瘦长的。 瘦? 瘦好啊! 不再是万历大胖胖。 一瞬间,晏珣滑过许多心思,最后只剩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老伙伴隆庆对不起,此刻你儿子是我的~~ “你怎么不去看我!”朱翊钧不满地控诉。 呃……刚刚还像个装大人的稳重少年,瞬间变成朱三岁。 晏珣解释:“过两日面圣要跟皇上和殿下汇报工作,到时候详细说。” “你不想我吗?”朱翊钧很委屈,“我梦见你啦!我梦见我们在船上看星星,船桨扬起又放下,月光像破碎的琉璃一片片撒进大海。星星落在怀里,伸手就举起来……” 奇幻又美好的梦,像逝去的童年时光。 “想啊!我想你!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晏珣温和地看着朱翊钧。 还是小钧钧啊!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晏珣抱着孩子,领着朱翊钧往花园里走,两人不停地说话。 跟在朱翊钧后面的田义低头垂眸,内心只有两个字——“佩服”。 不管分别多久,晏大人始终是太子心中第二亲近的人,仅次于皇帝。 田义身为太监,有什么好嫉妒? 要嫉妒也是李贵妃来嫉妒。 朱翊钧处在变声期,说话像只嘎嘎的鸭子。 “南洋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啦!汪德渊还给我们讲西洋各国的历史,我听完古今中外的历史,发现只有一个词……”朱翊钧嘎嘎嘎地跟老师汇报学习心得。 “什么?”晏珣下意识地说,“吃人?” 翻开历史书,横竖睡不着,只看到字里行间的“吃人”二字? “呃……吃人?”朱翊钧停顿片刻,如实说:“我看到的是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哈哈~你是懂看书的!”晏珣又惊讶又得意,“太子殿下真是天资聪颖。” 花园里的小茶桌摆满瓜果点心,知道晏珣要招待太子,王玉燕已经带着圆圆离开。 晏珣把隽儿和馨儿放下,两个小娃娃一落地就跑去找圆圆姑姑。 “姑姑~姑姑~汤圆来了~~” “姑姑~姑姑~快抱团团~~” 名字切换得天衣无缝。 “大宝和二宝很聪明,每次见到我都学着大人的样子行礼。”朱翊钧看着两个小豆丁的背影。 只要不霸占他的晏老师,大宝和二宝还是很可爱的。 晏珣:“……你们到底给孩子起了多少小名?” 可怜我的儿!会不会以为自己有多重身份啊? 哀叹两声放下此事,晏珣给朱翊钧递了一块新做的桂花糕,笑着问:“你这两年身体如何?还有没有习武?游泳呢?有没有人让你不高兴?压力大不大?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一连问了很多“有没有”,却没有问课业和政务。 在他心里,朱翊钧的健康和快乐,比其他事情更重要。 朱翊钧慢慢吃完一块桂花糕,从口里甜到心里,笑眯眯地说:“我身体很好!我跟锦衣卫比武,一拳挥出,一个护卫应声倒地;连环踢腿,几个护卫同时倒地。他们都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晏珣:“……” 到底是小钧钧吹牛,还是技能点歪了? 明武宗二世? “田义,殿下说的是真的吗?”晏珣严肃地问。 田义连连点头:“真的!比珍珠还真!反正锦衣卫们就是这么说的。” 晏珣狐疑:“既然这样……看来他们是没资格再教殿下,改日我让李如松……” “哈哈~~”朱翊钧大笑,“锦衣卫哄我的!我都不信,珣珣怎么会信!他们就是不想跟我陪练,怕一不小心伤到我,故意输给我!” “原来如此!”晏珣恍然。 ……其实我也不信啊,这不是哄着你嘛~~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但无论如何,朱翊钧有锻炼身体就行,活得久才能笑到最后。 朱翊钧笑了一会儿,接着回答:“压力不是很大,我体悟到从前李首辅教的摸鱼大法,能让别人做的事就不亲自动手,东宫诸位老师还找不出毛病。” “至于不高兴……有一些言官竟敢弹劾我!父皇还不许我报复!”朱翊钧哼了哼,“我早晚要让言官认我当爹。” 晏珣:“……” 这是什么理想? 但我确信你真的能做到。 “喜欢的女子并没有。”朱翊钧坦荡地说,“今年母后和母妃给我物色太子妃人选,还召了一些姑娘到后宫相见,其中有好几位王姑娘。我不远不近看了,并没有特别喜欢的。” 他老气横秋地叹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晏珣:“……” 就两年多没见,怎么越来越接不上钧钧的话了! 这孩子! 再老气横秋地叹气,可以倒反天罡当自己的爹了! “呃……一个都没有吗?”晏珣揉了揉额头,“有没有特别漂亮的呢?” 如果是万历小皇帝,必须尽早成亲以示成年、安天下军民的心。但太子朱翊钧,就可以不必那么着急。 才十四周岁,可以再等两年。 朱翊钧说:“没有特别漂亮的。母后和母妃说,太子妃不用漂亮,贤惠大方知礼不嫉妒就好,我将来可以纳漂亮的妃子。但我觉得,正妃也要漂亮好生养,日后少纷争。” “噗。”这下连旁边的田义都忍不住笑了。 殿下年纪轻轻,还知道“好生养”! 哈哈哈~~ 到底是哪个老师教的?肯定是一本正经的申时行~~ “你笑什么?”朱翊钧瞪了田义一眼,“本太子说得有什么不对啊?” 好生养是很重要的! 第727章 面圣送礼物 晏珣像一个无限溺爱儿子的老父亲,想给儿子最好的。 别说朱翊钧提的是合理要求,哪怕不合理,他也会尽可能满足。 文死谏? 不存在的。 他说:“漂亮好生养?就这两个要求?没别的了吗?” 朱翊钧掰着手指补充:“知书识礼、能写会画,最好做得一手好菜。具体来说,画画像珣珣,字的话……退一步像沈鲤也行,弹琵琶像汪德渊。像老晏大人一般知识渊博、李老首辅一般通透、高首辅一般正直、张阁老一般睿智、张四维一样大方……最好,长得像珣珣。” 那样就可以生一个“小洵洵”喊我当爹啦! 晏珣:“……降低一点要求吧!” 你这不是选太子妃,是选十项全能首辅啊! 小孩子就是敢想,真有这样的首辅,你得睡不着。 “那就顺眼的吧!”朱翊钧想了一会儿,“哪天我遇到一见钟情的,就告诉你们。” 晏珣觉得,“一见钟情”比有具体要求还难。 但是不要紧,咱们有时间慢慢选。 他看着朱翊钧,严肃地说:“太子妃人选让你自己决定,将来大婚之后,就不许轻易变心。” ……日后别再搞什么“国本之争”。 当爹的人,怎么能偏心偏到胳肢窝呢? 朱翊钧笑得眉眼弯弯:“我当然不会轻易变心啊!我是珣珣教出来的,最专情的!” 晏珣叹道:“希望如此吧!” 其实万历大胖胖也很专情啊,只是专宠郑贵妃。 为了立郑贵妃所出的朱常洵,万历跟朝臣抗争十五年,逼退四任首辅:申时行、王家屏、赵志皋、王锡爵。 而“国本之争”也促成明末党争,宣、昆、齐、楚、浙五党和东林党两大派明争暗斗。 明实亡于万历! 朱翊钧莫名觉得,珣珣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还是谴责的眼神。 甚是可疑! “珣珣!你别瞎担心!”朱翊钧递过去一个枣饼,“其实情不情都是其次,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男子汉大丈夫,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嗯!我放心!你将来若是忘了,我就在你耳边唠叨。”晏珣利落地将枣饼放进口中。 现在担心还太早! 其实,枣饼是朱翊钧爱吃的,晏珣并没有特别偏好。 朱翊钧有些霸道,认为他喜欢的晏珣就会喜欢。 知道朱翊钧的要求,晏珣决定跟阮瑛商量人选……阮公公最热心给人做媒~~ 放下这件事,朱翊钧就说起外国君主朝觐的典礼。 “收到你们回来的消息,礼部和鸿胪寺就开始准备。高首辅说,典礼要办得盛大隆重,彰显大国气象。” 高拱想将隆庆皇帝的声望推向顶峰。 如果不是泰山封禅被宋真宗拉低了档次,高拱都想给隆庆来一套。 听到此事,晏珣也很兴奋。 他以前是靠画画为生的,看过一幅乾隆时期宫廷画师的《万国来朝图》。 这幅画用鸟瞰角度全景式构图,从后宫、太和殿到前殿……画面大气磅礴、层次丰富、 人物形象活灵活现。 晏珣很喜欢这幅画,也想来一幅,但那时不可能。 现在可以拥有现实版的《万国来朝图》,怎么能不兴奋? 可以说,“万国来朝”,是华夏君主的一个执念。 朱翊钧跟晏珣说了大半天的话,又吃了一顿饭、撸了一会儿猫,最后贴贴大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晏家父子送他到门口。 往回走的时候,晏鹤年说:“太岳回乡之前还操心太子选妃之事,叮嘱我们要留心……” 他压低声音:“太岳说,不要找武清侯李家那样的。” “哈哈!”晏珣笑道,“太岳跟李家真是相看两相厌!不过他不用担心,像李家原本的门第,不够格选太子妃。” 本朝给皇子选正妃,多出自小门小户。 但这个“小门小户”的标准,指小官、锦衣卫人家,不会低到泥瓦匠。 像陈皇后虽然是继室,父亲是世袭锦衣卫副千户,从小读书识字、知书达礼。 而李贵妃是侍女出身,母凭子贵。 “我想等一等。”晏鹤年神神叨叨,“过两年再选,也许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老爹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晏珣点头,“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成亲,对身体不好。” 他都是为了钧钧好,绝对不是舍不得便宜儿子成亲。 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又不是“娶了媳妇忘了爹”~~ …… 过两日,晏珣带着大箱小箱大张旗鼓奉旨进宫送礼。 冯保已经送过了,从帝后到李贵妃、太子、潞王和一众公主,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宫里上上下下都说:“冯保不愧是司礼监第一人,其他人捆起来都不及他。” 阮瑛:……呵呵。 田义:……呵呵呵! 公公们:走着瞧! 高拱听说之后,琢磨着来年把冯保扔到美洲……你不是能干吗?去北美也靠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冯保坏。 整个东厂,其他人捆起来都没有冯保奸诈阴险不做人! 冯保知道很多人嫉妒自己,但是很淡定。 今日的冯公公,已经不是昔日的冯公公……没有了低级趣味,只有远大的理想。 郑和七下西洋,他才去一次怎么够? 将来各地都建有“永亭庙”,他跟三宝太监一样,享万国香火! …… 隆庆皇帝见晏珣由远而近,不由得整理了一下衣襟、衣摆。 他今日专门打扮过,脸上擦了太岳常用的润肤膏、头发和胡子也用了太岳同款精华油,显得格外飘逸。 哼哼~~ 钧钧从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朕这回一定要把文瑄比下去。 这就算是明君的一点小乐趣吧。 带着迷之微笑,隆庆皇帝看着不远处行礼的晏珣,抬手笑道:“爱卿快平身、赐座。你进宫面圣怎么还带礼物?应该朕给你赏赐才对。” “陛下已经给臣赏赐了,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晏珣诚挚地说。 昨日,皇帝的赏赐圣旨送到晏府,最后附带一条口谕,封玄猫乌云为“猫王”。 乌云那老猫猫能听懂,领了圣旨后“喵喵”叫一整天,神气得跟成仙似的。 猫王! 整个晏家,就她一个封王! 从今往后,本王睥睨众生。 晏珣活灵活现地描述乌云神气的模样。 皇帝听得很高兴:“昔日父皇就很爱猫,原来猫真的如此懂人性。依朕看,日后出海就不必特意带神兽,宫里养几只猫就好。” ……养神兽挺费钱的。 “陛下英明。”晏珣认同。 皇帝又眨眨眼:“朕虽然说你不必带礼物,但还是很好奇……冯保给朕带回海马干,说可以壮阳。” 晏珣:…… 冯保你小心一点,高拱又要去拱你了! 第728章 朕要炫富 晏珣不送海马,送的是海参和燕窝。 “海参是爪哇渔民在南边绝岛捕捞的,我想来想去,此次没有去那个大岛。”晏珣解释,“我们有更重要的目标——美洲,将来再开发绝岛亦可。同僚们都说,此处是流放犯人的绝佳之地。” 众所周知,澳大利亚最早就是一个大监狱,欧洲人将罪犯流放到那里。 据说澳洲移民后裔打招呼的方式:“你家老汉当年犯了啥事?” 隆庆皇帝点点头:“一代人办一代人的事,咱们一件件来。事有轻重缓急,不必想着一下子把所有事办完。” “臣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一箱燕窝,是南边一个未命名海岛产的。这个岛的海滩上飞翔着成群的珍贵海燕,产优质的燕窝。” 晏珣描述了一下这个“燕窝岛”的位置。 ……就是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和安达曼海之间,在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线上。 现在岛上生活着一些土着矮黑人,未被西方殖民者占领。 “请陛下为此群岛命名。”晏珣笑着说。 隆庆皇帝铺开大地图,找到“燕窝岛”的位置,沉吟片刻说:“就叫晏珣群岛!最大的就是大晏珣岛!” 晏珣犹豫:“以臣的名字命名?是不是有待商榷?” 皇帝笑道:“不好吗?朕知道南洋有许多以郑和命名的地方,‘三宝垄’、‘三宝墟’、‘三宝港’……代表的是永乐朝的辉煌,以你的名字命名,代表隆庆朝的辉煌。” 你是朕的荣耀! 皇帝又接着说:“果阿的港口,叫冯保港,爪哇的椰城,叫李如松城!” 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 做端水大师,真不容易! 晏珣这下安心了,满脸敬佩:“臣谢陛下隆恩!想必冯保和李如松知道会很高兴,其他人知道会很羡慕。” 皇帝眼珠一转……如此一来,就算为了命名权,有心之人也愿意远航。 “今后的发现的群岛、海峡、山脉,全部由我们命名!朕为天下之主!”皇帝霸气宣布。 晏珣目光闪亮、连连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咱华夏君主,就要有如此气势! 谁说咱武德不充沛? 广阔的疆土不是可爱的老祖宗开拓的,难道是老天爷白给的? “关于在爪哇、旧港、马六甲、果阿派驻总督的事,朕同意了。至于人选,让内阁和六部商议,决定之后再公布。”皇帝说。 晏珣的奏折有提议人选,但总要走一个流程,不能他说任命谁就谁。 说完这些重要的政务,皇帝忍不住走下御座,到晏珣身边…… “走!朕带你去看内库房!珍宝送进京了!朕昨晚在库房看得舍不得走。”皇帝孩子气地拉晏珣的袖子。 晏珣:“……呃?内库房?臣去看是不是不妥?” 皇宫内库房,存放皇帝个人的私人物品或贵重的财宝,不属于国库管理,是皇帝私有的。 男人的私房钱,都是秘密吧? “朕特许你去看!实不相瞒,朕就是想炫耀一下。”皇帝哈哈笑着。 炫富啊! 曾经穷得要去皇店赊账过日子的小裕王,现在是炫富的皇帝! 晏珣:“……那臣恭敬不如从命。” 他送回的东西,当然知道有多少,但皇帝要晒,他也不能说不好。 皇帝走了两步,又吩咐左右:“去请高阁老来,朕要跟他分享喜悦。” 炫富的事,少了老师在,总觉得不过瘾! 皇帝不让人备御辇,而是带着晏珣散步似地边走边说话:“朕刚登基的时候,想让人采购一些珍宝回来送给后妃,是做丈夫对妻妾的一点点心意,被御史谏得不敢买。现在你们送回的这些,够几代人用了。这都是诸君的功劳,朕真心感谢。” 晏珣谦虚地说:“陛下过奖!也是恰逢其会,我也没想到收获如此之多。其实在那些国家,宝石珍珠没有在大明珍贵。” 宝石是好,但不能吃不能喝。 皇帝昂首说:“朕喜欢,贵妃也喜欢!待会儿,你跟高老师一人挑几样,朕送给你们。” “谢陛下。”晏珣满脸欢喜。 ……用我送回的东西赏赐给我?你猜猜我有没有截留私货? 但皇帝送的,意义又不一样,皇恩浩荡~~ 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到库房的时候,高拱也被请进宫。 “陛下,你怎么想起检视内库房?臣早就说,内库房要加强管理,防止太监监守自盗。”高拱满脸严肃。 太监的人品是不可信的。 “呃……朕知道了。”皇帝笑着解释,“朕今日不是检视,就是想炫耀炫耀。咱们先看珍宝库,两位爱卿各选几样!” 高拱:“……” 炫耀是什么意思? 你是皇帝啊! 但……其实他也很好奇。 晏珣的奏折上附带清单,带回黄金多少万两,各类宝石多少斤,珍珠多少……不亲眼看看,还是无法直观感受。 “那就看看。”高拱说。 隆庆皇帝昂首向前,命看守太监打开珍宝库的大门,接着开箱…… 看看!看看! 这些都是诸君为朕打下的江山! 他那骄傲的心情,简直要溢出来。 晏珣虽然在装船的时候就见过这些珍宝,还是觉得眼花缭乱,心“噗通”“噗通”地跳…… 我简直是圣人啊! 那么多的宝物,我居然没有拉着冯保、李如松分赃跑路! ……冷静一点。 稍稍截留一点,君臣心照不宣。 若真敢分赃跑路,随军的文武官员、两万士兵也不答应啊! 所以,该献给皇帝的还是得给皇帝。 反正给钧钧的爹,将来就是钧钧的,没有便宜外人。 晏珣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高拱也看得心跳加速……这就是抢劫的快乐吗? 哦,不是抢劫,是合法贸易。 不信你问一问南洋各国的君主,他们都是自愿的! “满意你们看到的吗?挑选吧!看上哪样选哪样!”皇帝大方地说。 哈哈! 朕就是这样汉子! 大方不吝啬、乐于分享! 但只跟最亲近的人分享。 太岳那份,将来太岳回朝再给。 晏珣选了一份稳重的祖母绿宝石,想着带回去孝敬阿娘。 高拱却选了颜色鲜艳又浓郁的红宝石。 虽然他没有儿子,但是有四个女儿,因为是中年得女,非常疼爱。 遗憾的是,其中三个女儿夭折,仅剩一女。 三个夭折女儿的墓记都是高拱写的,字字泣血、舐犊情深,将一个老父亲的悲痛欲绝表露无遗,让人闻之落泪。 晏珣看过那三篇文章,非常同情高拱。 “谢皇上的赏赐,臣带回去给女儿。”高拱小心翼翼地收起宝石,笑容和蔼又温柔。 第729章 万国来朝 皇帝请晏珣和高拱看内库房是向亲近的臣子炫富,办万国来朝大典就是向全天下炫富。 万国来朝典礼,朝廷已经很久没办了,不过朝臣都是通晓古今的,翻找出永历年间的记录,按照祖辈的规矩来。 进京的使团中,各国的君主先由礼部官员宴请,若是其他使臣,待遇就降低。 像这一日,马六甲的马末沙苏丹、暹罗和占婆国王,由礼部统一宴请,安南的郑氏兄弟就不能吃席。 郑桧和郑松已经很淡定。 事到如今,他们需要担心的是还能不能返回安南! 因为,他们跟大明是敌对势力!北边的莫朝才是有大明扶持的! “应该……会让我们回去吧?一路上,晏珣和李如松都没有为难我们。”郑桧忐忑不安。 他的弟弟郑松叹道:“只要我们愿意将全部领地献给大明,承认安南全境是大明领土,应该就能回去。” 郑桧点头:“那就按之前商量的,先顺从大明,将来伺机而动。” 说到底,他们只是黎朝的权臣,还是“臣”!没有义务为了安南的独立献出自己的生命! ……原本的时空,没有明军的到来,郑氏兄弟会发生内讧。郑松取代郑桧自立称平安王,郑桧投奔北方的莫朝。 小小一个安南,把“南北朝”演绎得挺热闹,真是庙小妖风大。 一众来客还在礼部官员带领下习礼三天。 原本就在京城的鞑靼、乌斯藏、叶尔羌、朝鲜等国使臣早已熟悉礼仪,见到笨手笨脚的南洋小国使臣都暗暗偷笑。 ……跪都跪得难看,不愧是蛮夷。 “你要这么跪,我来教你。”好心的朴得欢站出来指点。 跪的姿势不够漂亮,就是不恭敬。 对大明皇帝不恭敬,就是对我们不恭敬……显得我们跪得太快。 总而言之,既然要跪,就拉着所有人一起跪! 终于到了大典这日,朝廷开大朝会。 ……后世史书记载“上御奉天殿受朝贺,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 天还没有亮,晏家父子已经起床,迅速洗漱换上朝服、吃早饭,外面已经有大轿子等候。 为官多年、和光同尘,内阁大学士该有的排场要有。 晏珣出门的时候,照例抱怨一句:“当官最烦恼的一项,就是朝会要很早起。” 晏鹤年老神在在:“一直跟你说,明知次日要早朝,晚上就早点睡。” 年轻人啊! 耕耘虽然重要,也要有所节制。 晏珣嘀咕:“我也是为了开枝散叶。” 晏鹤年这下没话说了。 虽然有一对龙凤胎小孙孙,但再多几个也很好啊! 一群的小小珣围着自己喊“爷爷”,画面实在太美好~~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晏家父子的仪仗到大街上,渐渐遇到许多上朝的同僚。 来到奉天殿前广场,已经有很多官员和藩国君主、使臣到达,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依次排队。 今日,皇帝会升坐奉天殿,朝拜之后有宴席。 东方破晓,晨曦照在百官锦绣的官袍上,文官的飞禽、武官的猛兽,在阳光中闪烁。 趁着典礼还未开始,有些好奇的小官转身去看后面排队的外国使臣。 “长得奇奇怪怪的,不好看。” “汪大人吹牛,说南洋的男人比女人好看,我觉得还是咱们好看。” “那必须的!咱们是女娲精心造的,洋人是女娲随手用泥点子甩的!” 南洋君主:……别欺负我们不懂汉语啊!我们的官话还行! 除了跟着船队回来的,还有周边其他国家的藩属国使臣,细细数一数,有几十个国家。 这些人举着旗子跟不同方队运动员入场似的。 晏珣也在心中默默嘀咕:“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咦?被打败的葡萄牙?哦,他们留在京城的传教士也是使臣。” “后面一队,跟葡萄牙使臣在眉来眼去,是锡兰使臣。” “接下来,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琉球国……” 晏珣跟皇帝说好,今日万国来朝的场景要作画纪念。 宫廷御用画师不在场,但是不要紧,他们可以根据晏珣的描述作画。 实在不行,晏珣可以自己动手。 外国使臣身边,还有他们携带的贡品。 既然是“万国来朝”,朝贡是重要环节。 其中最醒目的就是暹罗国王的大象,装饰得非常华丽。 只是让人不禁担忧……万一大象忍不住拉粑粑咋办? 缅甸的使臣用头顶顶着贡品,是翡翠盆景;旁边还有一个黑黝黝的使臣,头顶着珊瑚。 让人看着就替他们的头发担忧。 秃头这种事,谁秃谁落泪。 人越来越多,场面热闹又井然有序,就等觐见开始。 后宫之中,陈皇后和李贵妃都知道今日是万国来朝的大典,也能想象前面的热闹,可她们并不能到前面去。 她们带着一群小公主,欣赏着各种珍宝,说笑着今日藩国使臣会进贡什么。 “好东西早就被晏大人送来了,他们今日就走个形式吧!”陈皇后说。 李贵妃笑道:“虽然是小国,也有些底蕴,说不定还有好东西。” 皇帝有钱,她们的日子才过得好啊! 李贵妃已经在畅想,两个儿子成亲、几个女儿出嫁,全部都要搞旷世婚礼! 咱这回不差钱了! 父母之爱子,就要给孩子最好的! 可怜阿镠要去美洲,将来更要好好补偿。当娘的要一碗水端平……阿镠跟钧儿平分内库房很合理吧? …… 礼乐声中,皇上升坐奉天殿,典礼正式开始! 虽然和大朝会的流程相似,但在场每一个人此时的心情都非常激动! 他们见证了历史! 或者说,从隆庆元年至今,他们在不断地见证历史! 威严庄重的仪式井然有序地进行,在赞礼官的带领下,百官及使者拱手加额,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太阳冉冉升起,天地间一片光辉。 激动的气氛达到顶峰。 接着,各国使臣依次上前进贡。 到这一刻,谁的贡品简陋谁尴尬。 最尴尬的是郑氏兄弟,因为李如松“请”得仓促,他们确实没什么好东西。 但他们灵机一动,高声说:“臣献上安南黎朝土地人口图册!安南自古以来就是华夏领土!” 谁也没有我机灵! 全场瞬间安静,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占婆女王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第730章 贡品和回礼 安南人献土地和人口图册,是老套路了,北边的莫朝就是这么干的。 在安南人看来,就是名义上吃点亏,大明又不能过来实际统治。 占婆女王暗骂安南人不讲武德,压力给到自己了! 安南送国土,她只有嫁给大明皇帝,才能赢这一局! 然而这个场合主动求婚不合适,她只能中规中矩上前,献上千里迢迢带来的贡品。 有安南使者的特殊贡品,其他藩邦的奇珍异宝都显得略微逊色,国主们一致决定……典礼结束之后,套麻袋把安南人打一顿。 要不然,就在回程的时候,把安南人扔海里喂鱼。 一样样金碧辉煌的贡品呈上,各个国家的名字接连响起,冗长的朝会也不像往日一般让人烦恼。 甚至觉得时间过得有点快。 万国来朝,这还不够一万个国家呢! 一些官员心里想,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万个国家?改日要问一问熟知海外的小晏阁老。 晏珣:……其实我也不知道。 进贡的环节结束,皇帝勉励诸藩国君主、使臣,就到了盛宴的环节。 四品以上官员在殿内东西相对列坐,五品以下在殿外丹墀列席。 外国国王班列侯伯之下,使臣则按品级序坐。 第一次来朝的蛮夷见识了什么是“礼乐之邦”。 宴会共进酒九爵。 每一次进酒,都要奏乐,又有教坊司表演舞蹈、百戏助兴。 每一次上菜,动筷子都有讲究。 蛮夷国主仔细回忆礼部教的礼仪,一板一眼地动筷子、举杯,生怕哪一步错了让人笑话。 大明的官员也在悄悄观察“客人”,就像看什么新鲜的好戏。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全世界都说华夏语言,全世界都学华夏典礼! 这就是泱泱大国的文化自信! 晏珣也留心观察各种细节,准备画到《万国来朝图》上。 像《万国来朝图》、《清明上河图》这种画,细节很重要,每一个人物的动作神态,都要经得住放大镜观摩。 眼前这一幕是历史经典时刻,《万国来朝图》就是见证! …… 一天的朝贡大典结束,百官走出皇宫的脚步还是兴奋的,他们迫切想回去跟家人分享见闻。 家人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幕,实在是非常可惜。 “可惜张阁老偏偏请假了……他这些年兢兢业业,大明的强大有他的一份功劳。”晏珣小声叹息。 晏鹤年说:“将来还有机会的,不是还要去美洲、去西洋吗?” 晏珣想一想,双目一亮:“也就是说,我也还能见证更辉煌的未来?” “当然。这才收复南洋故地呢,还有更广阔的未来。”晏鹤年微微笑道,“目标还未达成,吾辈仍当努力。” 晏珣摸摸下巴:“看到老爹现在的样子,我真是欣慰啊!” 谁能想到啊! 那个顽童一样的神棍老爹,竟然被教育成心怀天下的阁老! 呜呼! 珣珣教爹有方,简直是卷爹界的楷模! …… 藩国的国主们也在议论今日的大典,巍峨的皇宫、严谨的典礼、庄重又典雅的乐曲,都冲击着他们的灵魂。 “礼部说,十二天后,有个郊祀礼,还要再次举行大宴。” “郊祀,就是祭祀以前的皇帝。那我们算不算祭品?” 听说汉人祭祀祖先用馒头……蛮头,就是蛮人的头,好残忍啊!吓死宝宝了! “我们不算祭品,还能长一长见识,说起来,宴席上的菜很好吃,不知道怎么做的。” 国主们议论着,心情都很复杂。 见识到大明的强大,发现双方的差距,再狂妄的人都无法自大。 就连自认底蕴深厚的马末沙都暗暗庆幸,好在晏珣问他借粮的时候没有拒绝。 还? 还什么还! 我自愿献的粮食! 听说郊祀礼之后,朝廷还要“赏赉使臣”,又让国主们隐隐期待……天朝上国的赏赐,一定比他们的贡品价值高。 丝、锦都极好,说不定还有大明宝钞? 想了一会儿赏赐的事,马末沙问暹罗国王:“我想赶今年的秋风回国,你要不要同行?” 以往大明都会派人护送使臣回国,安全没问题。 暹罗国王笑着说:“我不着急的。我在大明住一两年,看看这里的风光。” 听说明军要去一个新大陆,暹罗国王也想去看看。 马末沙皱眉想了一会儿:“我还是要尽快回去。” 他担心离开太久,马六甲彻底没有他的位置。 原本,马六甲就有四成的华人。若大明再运一些移民过去,就能铺满马六甲! 郑氏兄弟也想尽快回安南,跟马末沙一拍即合,开始收拾行李。 …… 郊祀礼如期举行,比朝贡大典多了几分肃穆。 大明的皇陵在城郊的昌平北部天寿山麓,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别说初次来的人,就是来过几次的晏珣,都不禁屏气凝神。 大明历代先帝在上,把藩国国主们给你们带来了,这个祭品可还满意?请一定要保佑振兴华夏的事业! 晏珣望着巍峨的皇陵,在庄严的乐声中暗暗祈祷。 其实,他并不是忠于一家一姓,而是忠于华夏民族。 振兴大明,是为了振兴华夏。 在西洋人瓜分世界的盛宴中抢占先机! 晏鹤年心有灵犀地望过来,对晏珣笑了笑,也在心中祈祷:请大明历代先帝保佑!毕竟,这是你们老朱家的江山! 天上的先帝们:咋滴?若我们不给力,你还想把江山改姓? 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老六。 祭祀礼成。 礼部官员宣读赏赐的圣旨: “国主每人宝钞三百锭,锦八匹、丝六匹;三、四品使臣每人宝钞百五十锭,锦四匹、丝三匹……” 按照品级,依次递减。 礼部宣读完赏赐后,皇帝抬手补充:“诸藩远来,是仰慕大明,今后朝贡者悉依品给赐赉,虽加厚不为过也。” 朕已经加厚赏赐了,你们满意吗? 还不快快谢恩!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外藩使臣露出喜悦的笑容,锦缎、丝绸比黄金还好! 至于宝钞,就是大明的钱,带回去很好用! 他们纷纷行大礼领赏赐、高声谢恩。 好吧……就算还想要更多,也不敢说啊!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百官算了算,觉得这个赏赐能接受。 宝钞因为严重贬值,在大明基本就是纪念品。 但以大明的影响力,宝钞到海外,就是通用货币,各国可以通用。 今后就用宝钞去换南洋的珍宝,你好我好大家好。 嗯……皆大欢喜。 第731章 允许你喊爹 万国来朝和郊祀礼全部结束,晏珣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 就像完成了一场激烈的运动,终于疲软了,精神却很满足。 毕竟人是他带回来的,要对人家负责,善始善终才圆满。 一些番邦国主提出要赶着回国,朝廷爽快同意派人护送。 安南的郑氏兄弟本以为皇帝会阻拦他们回家,想好了要怎么哭泣恳求,没想到皇帝没有阻拦的意思。 “大明的皇帝就不怕放虎归山?”郑松既庆幸又怀疑。 郑桧猜测:“他们该不会是想在中途对我们做什么?” 吃板刀面还是馄饨? 兄弟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走还是不走比较好。 这日,晏珣来会同馆拜访。 “知道你们要离开,我带了一壶酒,为两位饯行。” 晏珣笑着拍拍手,随从小五提来一个食盒,将酒菜一一摆放在桌上。 烤鸭肥鹅大羊腿,挺丰盛的。 “你们不用感动。”晏珣笑着说,“千里同行,我表达一点小小心意。” 郑氏兄弟:不敢动,一点也不敢动。 肯定是一壶毒酒送他们上路! 就知道大明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样的猛虎! 晏珣见两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入座,也不以为忤,只是姿态优雅地倒酒。 “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我不怀好意。” “不敢。”郑松连忙辩解。 晏珣打断:“你们听我说。我还知道你们的计划……你们一定是想着,安南的雨林毒虫毒蛇遍地,明军一定不想陷入丛林战,不可能深入腹地。” “你们口头上承认大明的统治,实际上还是自己当家。说不定还能以藩属国的名义,占大明的便宜。” “我有没有说错?” 晏珣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两人。 安南人,即便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外貌也是尖嘴猴腮。 虽然说不该以貌取人、不要人身攻击,可实事求是,这副相貌在大明是不能当官的。 在晏大学士的目光逼迫下,郑氏兄弟冷汗淋漓,有一种衣服被剥光的窘迫。 晏大人怎么就喜欢剥男人衣服呢? “我们没有坏心思。”他们勉强挤出讨好的笑容,“大明这么强大,我们当然是真心归顺的。” 晏珣嗤笑一声:“真心还是假意,其实并不重要。让我告诉你们吧……大明其实不需要深入腹地跟你们打丛林战。我们只要占据几个重要的城市,扶持地方势力,以夷制夷即可……” “你们如果不配合,我相信姓莫的、姓阮的会比较懂事。至于安南人民,跟着大明有好日子过,为什么不跟呢?” 郑松知道再怎么狡辩也没用,忽然坐到晏珣前面,认真地问:“跟着大明有好日子过吗?西班牙统治吕宋,把当地人当奴隶。如果不是要留着这些人挖矿,甚至还想把人送去美洲。” 在他看来,占领安南的大明,跟西班牙人没什么区别。 郑桧使劲向郑松使眼色……老弟鬼上身了?说这样的话?不想活了?! 郑松恍若不觉,晏珣也似乎没看到。 晏珣说:“从前安南是大唐的交趾郡,由大唐派流官直接管理。那时候的交趾郡与岭南道无异。身为大唐的一员,受华夏文化滋养,难道过得不好吗?” “如果没有华夏文化滋养,你们和那些小岛的野人有什么分别?!” 晏珣说的是实话。 比如美洲大陆那么大,但是缺乏先进的文明,轻易就被红毛番屠戮。 西班牙和葡萄牙迟迟无法灭亡南洋各国,就是因为这些国家深受华夏文明滋养,战斗力和生命力并不比红毛番差! 说话之间,晏珣已经把酒倒好。 “敬酒喝不喝?”他淡淡笑着问。 “喝。”郑氏兄弟一人拿起一杯酒,先干为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敬酒不喝喝罚酒。 晏珣点点头,喝下自己的酒,起身离开。 院子里的人很快都走光,只剩沉默的郑氏兄弟。 “时代变了吗?”郑桧叹息。 “其实,做华夏的一员也没那么难接受。”郑松慢慢说道,“安南是大明的一员,接管占婆很合理吧?” 欺负不了大明,还欺负不了南边那群女人? 郑桧双目一亮……咦?有道理?! 仗势欺人!狐假虎威! 这就是他学到的华夏文明! …… 陪着晏珣出门的是小五。 走出一段距离后,小五低声说:“咱们是不是想个办法,慢慢腾笼换鸟?” “具体说说?”晏珣笑着问。 “就是将安南人一批批送走,送去绝岛开荒也行,送去美洲挖矿也好。空出来的地方,迁徙汉人过去。” 小五越说越来劲:“安南已经形成了民族意识,不是那么好统治。我们又不是红毛番,搞什么没人性的种族灭绝……腾笼换鸟就好了。” 晏珣默默吸了口气:“你还挺善良的。” 以前小五跟着他,做他的贴身随从,看不出来这么有想法。 这两年晏珣下南洋,小五跟在老爹身边。 “……是老爹教你的?”晏珣问。 小五害羞地挠挠头:“是我自己想的!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善不善良还是其次,主要是怎么执行。”晏珣想了想,“改日我跟皇上商量一下,看看谁去办这件事比较合适。” “珣哥觉得我的主意可以?”小五高兴地问。 “非常可以。”晏珣拍拍便宜义弟的肩膀。 阿娘带来的“嫁妆”都很优秀! 晏珣坐上马车,一只黑色的小猫从角落里跳进晏珣怀中。 “差点忘了你。”晏珣举起小猫。 这是猫王乌云最近带回家的。 晏珣第一次看到小黑猫时吓了一跳。 怎么可以跟乌云长得那么像? 乌云背着他偷偷生了小猫猫? 呜呼!乌云负我! 他双手叉腰逼问乌云好一会儿,高冷的猫王就是不说人话。 “唉!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只好接受了。”晏珣举着小猫自言自语,“以后你就做我二女儿吧!” “喵!”小猫呲牙咧嘴。 ……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是公猫!有小丁丁的! “你也很乐意吧?”晏珣笑眯眯地说,“不是谁都可以喊我一声‘爹’的。” 让安南猴子喊大明当“爹”,是抬举他们。 “喵!”小猫急了,“喵喵喵!” 你要不要再看看?往下看! “咦?这是什么?”晏珣目光下移,后知后觉地发现要点。 第732章 张居正丁忧 送番邦国主回家,对朝臣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九月二十六日,张居正的父亲病逝。 请假在家侍疾的张居正悲痛之余,紧急递送奏折进京,请旨丁忧。 此事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再也顾不上别的事。 这几年,张居正虽然不是首辅,干的事却不比首辅少,摊丁入亩、一条鞭法都是他在统筹执行。 虽然许多事有高拱和晏鹤年等分摊仇恨,但他还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孝道是万古纲常,若张居正不丁忧,就是禽兽不如。” 因整顿驿馆一事沾了满身晦气的衍圣公孔尚贤阴恻恻地笑道:“只要皇帝让张居正夺情,我们就群起而攻之。” “都准备好了,这次一定能打得张居正满脸血,也让皇帝脸上难看!” 这些人挤眉弄眼,笑得奸诈。 近来因为万国来朝,皇帝的声望达到新的巅峰,这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君主强则地方弱! …… 晏珣看到张居正请旨丁忧的奏折,好半晌说不出话,心里很难受。 和太岳相识多年,也是老朋友了,想到朋友此时经历丧父之痛,他也心有戚戚。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晏珣叹道,“陛下会让太岳丁忧吧?守孝二十七个月再起复,总比众口铄金要好。” 晏鹤年说:“皇上能让太岳请假,更没必要夺情。” 晏珣笑着说:“如此一来,有些人的箭就得射空了。太岳专注于税赋,比我这样专注于海外开拓的更遭人恨。” “你也很遭人恨。”晏鹤年客观地说,“皇家船队出海,抢占了走私集团的利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好吧……说回税赋的事。”晏珣摸摸下巴,“我以前学过一篇文章《五人墓碑记》,作者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张溥,文章歌颂‘苏州人民敢于向恶势力斗争的英勇事迹’、五位烈士至死不屈的抗争精神。” 五人墓碑记事件的起因,是朝廷捉拿东林党人周顺昌。 此人是反对国家征收工商税和采矿税用于北方军费的骨干官员。 这个群体为了抗税,不仅搞哭庙,还敢杀死朝廷下派的税吏。 站在士绅的立场,皇帝派来征税的人是邪恶的,勇于反抗的人民是正义的。 《五人墓碑记》背后,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抗税运动。 “最后他们赢了,崇祯年间南方送往朝廷的税赋比大明前中期少了不知多少倍。皇帝连军饷都开不出,只好上吊了。” 说到这里,晏珣唉声叹气:“按理来说,我们也是有家有业的,应该站大地主豪商的立场。但没有国哪有家?我不想剃头,只好站皇帝这边,保障国库收入。” 张居正选择追缴税赋,晏珣选择海外开源,目的都是帮国库攒钱。 他们的敌人,有一部分是重合的。 晏鹤年听完晏珣讲《五人墓碑记》,笑了笑:“东林党现在还没形成,但这个群体一直都在。” 晏珣说:“虽然如此,但君威隆重、朝廷凝聚力强的时候,他们还是比较老实的。” 历史上暴力抗税的事,集中发生在万历年间。 那时候张居正已逝,朝中高官的立场……很有问题。 万历要求追究相关人员的罪行,大学士沈鲤却站在抗税集团的立场据理力争,气得万历绝食几天抗议,叹息:“这帮人为了搞钱连脸面都不要了,国家的纲纪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朱元璋若知道后代那么窝囊,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甚至,隆庆若知道儿子那么窝囊,都得气活。 晏家父子在议论张居正和税赋,隆庆皇帝也在跟朱翊钧说此事。 “事情有些难办啊!”皇帝叹道,“摊丁入亩才开展了两年多,若没有太岳强势主导,朕担心会前功尽弃。” 有些事就得不怕得罪人的张居正去干,换一个人效果就没那么好。 “晏老师不是回来了吗?摊丁入亩就是他提出的,可以让他接手。”朱翊钧说。 皇帝诧异:“你不怕文瑄得罪太多人?” “不遭人妒是庸才,不遭人恨不成事。”朱翊钧说,“不论晏老师得罪多少人,我总要护住他!” “好。”皇帝拍拍朱翊钧的肩膀,严肃地说:“你要记住,臣子不负君主,君主也不能负臣子。无论是太岳、文瑄还是其他人,只要是为国尽忠的,你都要护住!” 你若背信弃义,将来谁还敢为你尽忠? “是。”朱翊钧躬身承诺。 ……莫名其妙,好像又被骂了。明明我什么都没干啊? 丁忧不比致仕,没等张居正再三请辞、上演三辞三让,皇帝就下旨同意张居正丁忧,并命相关部门协助张家料理丧仪。 圣旨一出,蓄势待发的敌人都傻眼了。 我刀都拔了,结果你说丁忧? “皇帝怎么会允许张居正丁忧?”孔尚贤很失落。 像张居正这种人,就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凭什么丁忧? 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种感觉真难受。 “因为晏珣回来了。”另一人叹道,“谁不知道晏文瑄是骑黑虎的赵公明?论敛财的手段,晏珣比张居正还强吧?” “都是不做人的!也不知道皇帝给了他们什么!连自家的利益都不顾!” 也有人产生侥幸心理……张居正丁忧,考成法、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全部都要搁置? …… 晏珣又一次奉旨进宫面圣。 重振雄风的大明皇朝如日中天,另一时空的悲剧不会再上演。 他有这种信心! 剃头是不能剃头的!跳水也是不可能跳水的! “晏阁老,您小心些。”领路的内侍殷勤地提醒。 晏珣回过神,发现自己差点绊到台阶。 “多谢。”晏珣道谢。 从这一步起,他每一步都走得更加谨慎。 他是名副其实的晏阁老,要接过张居正的重担。 “臣晏珣,见过陛下。” 晏珣利落地行礼。 “快起来!”皇帝和煦地笑道,“太岳丁忧,内阁又少了一人。朕想先问一问你,补谁进来比较合适?” “皇上自己做主就行。”晏珣回答。 内阁大学士相当于秘书,也像主官的幕僚,最重要的是皇帝看得顺眼、用得顺手。 皇帝说:“朕想同时补三名大学士,并放出话去,要在其中选一人巡视北美。” 晏珣眼睛睁大像青蛙……皇帝有点阴险了啊! 这么一来,不赞成海外开拓,或是没有勇气出海的人就不敢竞争大学士。 “疾风知劲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第733章 三位大学士 “关于是否去北美,朝野上下还有争议,陛下是为了表明决心?”晏珣问。 皇帝微微笑道:“确实如此。这次太岳丁忧,暗地里的风云朕都知道。为了税赋的事,有些人不惜鱼死网破。朕想来想去,还是以对外开拓转移矛盾。” 打个比方,原本的鱼塘就这么大,换密网打渔也撑不了太久。 不如咬牙拼一把,把大海当鱼塘! 晏珣点点头:“臣也认同,这两年的工作重心是接着出海。但摊丁入亩的事还得继续,加强对地方的掌控是很重要的。” 皇帝高兴地说:“爱卿所言甚是。实不相瞒,为了太岳丁忧的事,朕好几天没睡好。如今听你说这番话,朕总算可以安心。天下人若都像爱卿这般忠君爱国,大明的船何处去不得。” 晏珣微微垂眸:“陛下过奖。” ……别想让我太感动啊! 皇帝的嘴,骗人的鬼。 但凡对皇帝动感情的,都会像高拱一样变成高坚果。 又或者,像另一时空的张居正对小万历一样,自信皇帝对自己的感情,结局就不太好。 晏珣让自己冷静。 千万不要变成高拱或张居正的形状。 他定了定神,跟皇帝说起筹备去美洲的事。 这一次,可以从天津港出海。因天津离京城近,皇帝若是感兴趣可以亲自送船队出发。 领军的指挥使还是选李如松,一回生二回熟;随军的太监,还是冯保。 而正使的人选…… “就如陛下所说,从新上任的内阁大学士选出。”晏珣笑道,“说不定将来,出海巡视会成为入阁的台阶。” 这么一来,不知道会不会吓跑一些投机之人。 …… 果然,皇帝一放出同时选三位大学士,很多人就坐不住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敢出海巡视,就能入阁?资历都不是那么重要?” 若放宽资历,候选人就更多了。 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心中一动……也许能借此机会让外甥张四维入阁? 诚然,张四维已经是巡抚,下一步应该是六部尚书。 但入阁做大学士、未来做首辅,更符合晋系官僚集团对张四维的规划。 “原本被踢出局了,但若借着巡视北美的机会,还是能回到正轨!”王崇古打定主意,帮张四维谋划此事。 什么? 去北美太危险,万一外甥死在那里怎么办? 那就就地掩埋。 老王一生不弱于人!外甥也不能贪生怕死! …… 王锡爵带着儿子来探望妹妹、妹夫和外甥。 “前段时间忙忙碌碌,我都没时间过来道谢。”王锡爵笑着说,“我看了阿衡写的日记,他这一行进步许多。小孩子离家万里,辛苦妹夫照顾。” 晏珣三两步上前,拉着王衡,心疼地说:“我怎么听说是大哥关着阿衡读书,不让他出去玩?多好的一个儿子,你怎么关着他?” 这是我的好大儿,你凭什么关着! 王衡蹭了蹭晏珣的手,委屈地嘟着嘴:“我想义父啦!我要搬过来住,我爹不同意!” 王锡爵终于维持不住客气的笑容,咬牙道:“你的日记都写了什么?打麻将?清一色?” “爹拿错了!明明有两本日记,我都说不要看这本,爹非得看!看了就生气。”王衡靠在晏珣身边,“义父从来不制止我玩。” “咳咳!”晏珣拦住王锡爵,“别生气嘛!在船上无聊,士兵都凑在一起打麻将。将来你自己出海,你就晓得了。” “我……我就是犹豫此事。”王锡爵微微皱眉,跟晏珣进书房说话。 王衡跑去跟小表弟表妹玩。 “贝壳、海螺,全都是给你们的。”王衡将箱子里的宝贝哗啦啦地倒出来,“南洋一些国家用贝壳做货币,有了这堆贝壳,你们就是南洋首富!” 隽儿和馨儿听不懂“首富”,但很喜欢漂亮的小玩意。 表哥真好!表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 书房里,王锡爵说:“原本我是计划去北美的,但我家族里的人都希望我留在京城。北美不比南洋,新的航线充满未知的风险,家里人不希望我冒险。” 太仓王家的家主,没必要去冒险。 晏珣给大舅哥倒茶,神色认真:“你自己怎么想?” “我很犹豫。”王锡爵叹道,“昔日我去大湾任职,离开家中几年,没能照顾妻儿。阿衡下南洋,我日日为他担忧,才知道这种心情。去北美不知要几年,岂不是又让妻儿担心?” 他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就难免儿女情长。 “那我不好劝。”晏珣说,“风险是现实存在的,你的担忧也有道理。此事其他人也不好给你拿主意,还得你自己想清楚。” 王锡爵沉默片刻:“假如我选择去北美、又出了意外,请你关照我的妻儿。” 他还是想去,所以亲自登门。 虽然有族亲,王家的家业不用太担心。但自己的妻儿,还是托付给晏珣更放心。 看看阿衡那小子,都快改姓晏了。 “咱们是至亲,不必说客气话。”晏珣正色道,“大哥也不用太担心,有妈祖保佑,必定乘风破浪。其实说起来,从倭国前往美洲,海上的风浪还没有南洋大,最不可测的是北美的气候和环境。” “如果不是要接手摊丁入亩的事,我都想主动请缨去北美。” 晏珣有一种迷之自信,有海王保佑,绝不会轻易嘎掉。 但其他人哪有他这种自信! 王锡爵又再三询问北美的情况,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就算有祖业不必冒险,但祖先的荣耀是祖先的。 男子汉大丈夫,总要靠自己闯一番事业,才不枉此生! …… 有心想去北美的,争着入内阁。或者说,有志于入内阁的,敢冒去北美的风险。 朝野上下因增补三位大学士而风起云涌。 到十月中旬,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皇帝下旨:增补申时行、王锡爵、许国入阁。 旨意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三位都是富商家族出身,皇上是决心搞海贸啊!” “若论资历,这三位都是嘉靖朝进士,资历足够。但张四维不是资格更老?” “他是巡抚……” “可他愿意去北美啊!他在广东几年,追击过海盗,熟悉海上的风浪。” 总觉得张四维被一股不明势力针对了! “呃……若张四维真有心出海,将来可以去做北美总督?” 王崇古听到这些议论声,脸色有些黑。 外甥这些年请过那么多人洗脚脚,终究是错付! 高拱很淡定:有老夫在,来多少人都是弟弟。 晏珣看到最终名单,忽然心有所感:“回到历史的轨迹啊。” 历史上,这几个人也是一同担任内阁大学士吧?还有一个张四维? 老张不好意思,算我坑了你,来日请你洗脚补偿。 不管怎么说,内阁再次变得热闹。 众人的目光投向新入阁的三位大学士,有毒的馅饼到底落在谁的头上? 第734章 用胡椒砸人 新鲜出炉的三位大学士都摆出勇担重任的姿态。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能不能活着回来,就看祖先保不保佑……来年清明给祖先上大猪头。 要说到祖先保佑,申时行觉得自己有点悬。 他做了近三十年的徐时行,进士及第、入选翰林之后才认祖归宗,跟申家的祖宗可能不那么熟。 还是拜妈祖和晏公比较靠谱。 许国是徽商集团的代表,又在宁波亲自接收汪德渊带回的东西,对出海并不排斥。 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懂军事……另一时空,许国平云南、大小金川叛乱有功,晋升为少保——和戚继光一样的称号。 现在的他,还没有去打那一场平叛战争,但平日里对军事很关注。 出海肯定少不了战事,能调兵遣将、统筹全局的大学士才能镇得住场。 王锡爵同样懂军事,还有在台湾岛为官的经验。 朝野暗暗分析三位大学士的优势,首先肯定皇帝的眼光,把天下英才尽收囊中,接着议论—— “若从优势来看,第一人选是王锡爵,其次是许国,最后才是申时行。” “申时行应该会庆幸。” 既入阁又不用去北美,可不是应该庆幸嘛? 不久之后,皇帝下旨,命王锡爵与相关部门筹备去北美的事宜。 没等申时行、许国或失落或庆幸,皇帝又说,大家别急,一个个来。又不是去一次就不去了,等王锡爵返程,你们一个个轮着去。 许国:……皇上还怪公平的,真是端水大师。 申时行:还好,不用做第一个吃螃蟹的。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希望这几年尽可能留在太子身边。 他发现太子被其他老师教得很复杂,阴谋阳谋一套接一套,把高官大臣都算计在内。 一看就是被晏珣、沈鲤这些人教坏了! 不行,我得掰回来! 太子的老师们教育理念各不相同,每人都有一套“明君养成计划”。 朱翊钧:……要不是本太子早慧,会被他们搞得精神分裂。 …… 晏珣跟王锡爵、申时行是老朋友。 刚进士那会儿,因为就晏珣一个单身狗,朋友聚会都喜欢来他家。 现在聚会还是喜欢来他家,俨然他是小团体的核心,这就是潜移默化的力量。 花园里摆着小酒席,欣赏着深秋的景色,遥想当年,放眼未来,几人都不禁感慨。 “那时候我们痛骂严世蕃,还辩论是谁害了严嵩……”申时行微妙笑道,“元驭当时说……” “咳咳。”王锡爵打断,“我年轻气盛说的话,汝默不要再提。” 那时,他的意思是嘉靖皇帝“害”了严嵩。 君明则臣贤,严嵩本可以做一个贤臣,是昏君害他变成奸臣。 但为官多年之后,王锡爵发现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严嵩是奸臣,派出鄢懋卿去江南收割盐商、闹得民怨沸腾,却也紧急填补了军费的窟窿。 杀掉奸臣就天下太平了吗? 没有敛财的奸臣,皇帝连军费都给不出,国家又会如何? 这个国家,谁来做首辅都不容易。 晏珣听懂申时行和王锡爵话中的机锋,在一旁微笑……崇祯宝宝杀了魏忠贤,却让大明朝廷崩得更快。 “有人说君子不谈钱,谈钱就庸俗。可治理一个国家,哪一样离得开钱?谁做首辅,都得想办法为国敛财,否则就是不合格。” “下南洋、去美洲,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是搜刮财富。西洋人是这个目的,我们也是这个目的。” 晏珣给两位同僚倒茶。 王锡爵举杯:“虽然庸俗,却不可不为。” 三人一起,为“敛财”的伟大目标碰了碰。 一起染上铜臭,谁也别嫌弃谁。 “明年大军去美洲,南洋那边的防守就会相对空虚。你说葡萄牙不会卷土重来,到底有没有把握?”王锡爵又问。 “本来不是十分有,但我爹肯定说有。葡萄牙年轻的国王会带着一众勋贵、全部将士葬送在摩洛哥,我们坐等好消息就是。”晏珣回答。 有晏鹤年担保,他们就能放心了。 “土木堡之变。”王锡爵轻声嘀咕。 这就是葡萄牙版的土木堡之变吧?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 关于西洋各国的情况,王锡爵已深入了解,其他不用再问。 他朝两位好友、同僚拱拱手:“我远行之后,一切都拜托诸君。” “放心。我会照顾好阿衡,让他参加下一科的乡试。”晏珣承诺。 申时行连忙说:“我会教育好太子殿下,教他中庸以为德,做仁者圣君……” “不用!”晏珣和王锡爵齐声说。 谁让你教太子做道德君子? 将来“垂拱而治”? 申时行瞪眼:“你们不同意?好啊!原来是你们把太子教偏的!我就说……” 三人一言不合撸袖子吵了起来。 朋友归朋友,意见不同一样撸袖子打架。 昔日高拱和张居正打得更厉害! 刚喝了几杯茶,烤肉还没吃,申时行和王锡爵就稀里糊涂离开了晏府。 “不对啊!我们不是来吃烤肉的吗?”申时行说,“胡椒、孜然、羊肉都准备好了!” “就是!说好的让我囤膘呢?妹夫怎么把我也撵出来?”王锡爵瞪眼。 不行! 妹夫如此过分,得让妹妹报复回去! 他们又互相吹胡子瞪眼,都觉得对方的教育方式不对,接着争论。 三位大学士撸袖子吵架的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朝野都说:“这就是内阁的传统吗?” 内阁不和,皇帝心情怎么样? 皇帝很淡定,谁不知道晏珣和王锡爵、申时行关系好? 适当吵一吵给外人看罢了。 另一位新入阁的大学士许国则心酸:他们三个聚会烤肉不喊我,是不是排挤我? 职场霸凌啊! 等着,我要另立山头搞小团体! 在还算和谐的氛围中,新组建的内阁热热闹闹地筹备冬祭,做年度工作总结、新年工作计划,迎接隆庆十二年的到来。 国库没钱的时候,内阁首辅不好做。 昔日,徐阶曾被逼得太雪天站出来,给被欠薪的京官一个说法。 现在,国库充盈,从上到下都能领到新年大礼包。 隆庆皇帝还按照洪武、永乐朝的例子,给京城卫所、出海的卫所军士每人赏赐胡椒三斤。 人均三斤,总数就让人瞠目结舌。 “洪武年间赏赐给在京军士的胡椒就达200万之巨。” “上一次以胡椒犒赏将士,是成化朝吧?后来再也没有过。” “胡椒不仅仅是胡椒,还象征着国力。” 朝野议论着,莫名地升起自豪感。 明军不满饷,满饷则无敌。 多少年了! 第一次在满饷的同时,还收到格外的犒赏,在京的军士首先回应,山呼万岁。 隆庆皇帝:感谢蓬莱旧友,朕终于体验到用胡椒砸人的快乐!咱们再接再厉,来年用银子砸人! 第735章 软柿子晏珣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冬祭时,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因病请假。 皇帝派太医去给吕调阳看病之后,给吕调阳加官少傅。 这个信号似乎意味着什么,跟吕调阳关系好的人纷纷上门探望。 晏珣曾跟吕调阳一起南巡,属于忘年交,连忙带着各种补药登门。 “高丽参、海参、燕窝、花胶……我不知道哪样合适,都给老大哥带过来,您一一尝试?”晏珣真诚友好。 吕调阳嘴角抽了抽,一言难尽地看着晏珣:“令尊懂医术,你就没有学着点?” ……一堆补品逐一尝试,要了老命了! 晏珣摊摊手:“我爹会就行了,我为什么要懂?好吧……反正都是值钱的东西,你吃不吃都行。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您这一加官,病就应该好了!” “承你吉言。”吕调阳叹道,“我若是致仕回乡,说不定真能养好病。我早就说,内阁不是人待的。” “你还说这样的话!”晏珣老气横秋地批评,“若让人知道,该弹劾老兄出言不逊……你是不是又受什么委屈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还不是衍圣公?让人编戏曲骂我。”吕调阳委屈苦笑。 最早拿孔尚贤开刀的山东巡抚,就是吕调阳举荐的。 “就为这事?你气得生病?”晏珣睁大眼睛,“他骂你,你就骂回他啊!” “他手底下聚集好些文人,编戏曲能耐了得。”吕调阳唉声叹气,“到时候捅了马蜂窝,没完没了的麻烦,我不想招惹他们。” 晏珣沉吟片刻……孔家的人擅长戏曲是真的,写《桃花扇》的孔尚任,跟孔尚贤就是同一辈的。 不过,孔尚任如今还未出生。 他甩了甩乱七八糟的念头,讲义气地拍拍吕调阳的肩膀:“骂你就是骂我,你等着,我找人帮你骂回去。编戏曲是吧?趁着过年,我让人唱他几出好戏。” 来而不往非礼也~~ “那你看着办吧!”吕调阳心情好了些,但又不禁担心。 张居正丁忧,少了一个人帮自己挡火力……那些人的报复来势汹汹,还是致仕吧!惹不起躲得起! …… 晏珣找到汪德渊、李贽等人,商议舆论攻击。 “我从南洋回来就一直专注于国事,没留意虫豸。”晏珣神色严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舆论的事可大可小,咱们不可以疏忽。” “你说谁是虫豸?人家是堂堂衍圣公!”汪德渊笑着纠正。 “不就那么回事……简直给孔圣人蒙羞。”晏珣啧啧,“他若是敢冲高首辅发难,我还敬重他是条好汉,欺负老好人算什么。” 不敢骂高拱,也不敢骂张居正,却欺负装隐形的吕调阳。 过分了吧? 李贽在一旁小声说:“他们也有编戏曲骂你,只是还未传到京城,你不知道。” “什么?”晏珣瞪眼,“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以编排?无中生有?诽谤我?” 他是真的震惊。 汪德渊和李贽对了对眼神……骂你就是无中生有,骂吕调阳就不是? “咳咳。他们编排你跟太监关系密切,是奸佞。”李贽迅速说完,捂着脸:“别生气!是他们说的,不是我!”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晏珣怒发冲冠地跳起来,“搞什么舆论攻击?不搞了!我这就请假杀去山东,跟孔尚贤肉搏!” 直接物理攻击! 正巧,他跟孔尚贤年龄相仿,说不上谁欺负谁老。 “息怒!息怒!咱们是读书人。”汪德渊拉住晏珣,“人家到底是衍圣公,你动手打人,有理变无理。” “那是没骂到你。”晏珣气呼呼地坐下。 他是真的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讲道理啊! 整顿驿传的时候,他人在南洋。 明明是高拱、张居正和老爹他们的锅,孔尚贤不报复其他人,居然拿自己开刀……柿子捡软的捏? “我竟然是别人眼中的软柿子!”晏珣痛心疾首地砸了一拳大腿。 这个认知,简直比挨骂还要难受。 李贽小声说:“我觉得此事不宜闹大。清者自清,您越解释,人家越觉得你有问题……唉!别打我!” 我说实话,晏大人就迁怒我! 总编不好干啊! 晏珣放下手,深呼吸三次平下火气,招招手:“过来!说正事!士可杀不可辱,这个仇还真的非报不可。” 不是为了吕调阳,是为自己的面子。 贻笑大方了! 威震南洋的晏大学士被人这样欺负,让安南猴子知道会笑死! 汪德渊笑道:“这下知道兄弟的用处了吧?别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不用一个脏字,把他喷得没脸见先人。” 李贽说:“我也在报纸上写几篇不点名道姓,但让人一看就心领神会的小故事。” 没办法,只好又出动“山的这边”的马甲~~ “咱们不能无中生有,要骂就骂实实在在的,你们知不知道他家的底细?”晏珣凝重地说,“除了公器私用占用驿传,还有什么?” 李贽低声说:“跟东厂沟通一下,什么底细不知道?” 他掌管报纸之后,跟厂卫有了联系。皇帝和太子让他说什么,他就得说什么。 李贽也不知道,他堂堂思想界的名人,是怎么沦为皇家口舌的。 他们议论了好一会儿,才把细节商议好。 送走汪德渊和李贽,晏珣去找父亲。 “爹,你知不知道孔尚贤骂我?”晏珣气鼓鼓地说完来龙去脉。 晏鹤年淡定地说:“人家在自家演几出戏,还没传到外面。大过年的,我不想说出来坏你心情。是李贽告诉你的?他的消息还算灵通。” ……说不定亲自看了戏,才能描述得犹如身临其境。 “爹!咱们要防微杜渐啊!”晏珣一脸沉痛,“看起来无聊的谣言,会影响我一世清名。您看,吕调阳都要被逼得致仕了。” “吕调阳一直都喊着致仕,也是真的生病。他对外宣称是被孔尚贤逼的,万一他真有三长两短,孔尚贤得碰得鼻青脸肿。”晏鹤年微微笑道。 老吕这次有点小阴险。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以命相搏”,官场如此凶险。 晏珣哼哼:“我只知道不能白挨骂,反正这次一定报复回去。” “那就报复,没什么大不了的。”晏鹤年说,“他比我们更在乎名声,也更怕丢脸。” 第736章 来一记猛击 在晏珣看来,衍圣公府最大的黑点就是“世修降表”,但在此时很多读书人看来,这不算黑点。 孔家自有一套逻辑: 无论谁当皇帝,只要用儒家治国,就要尊崇孔圣人,礼遇衍圣公府。 皇帝是政治领袖,孔家是思想领袖。 某种意义上,政治领袖需要拉拢思想领袖,甚至需要获得思想领袖的认可。 谁当皇帝就是天命所归,孔家顺应天命认可谁。 历代皇朝认可这套规则,读书人也默认……因为无论谁当皇帝,他们都要接着当官。 铁打的孔家,流水的皇帝。 除非有一天统治者不需要儒家士大夫治国,才可以“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晏珣嘀咕:“张居正拿孔家来开刀整顿驿传,真是有勇气,不怕得罪天下读书人。” “他反正已经得罪很多学派,债多了不愁。”晏鹤年笑道,“现在太岳丁忧,那些人会想办法不让他起复。紧接着,他们就对付吕调阳和你,把你们两个也逼走,他们就算胜利。” 晏珣哼哼:“他们想得美!” “跟太监勾结”这种罪名,就想把我逼走? 我肯走,皇帝也不让啊! 谁舍得放走财神爷啊! 跟冯保搭档下南洋是圣意,就会勾结,咱也是奉旨勾结! “先铺垫舆论,下一步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比如诬陷你跟太监合谋,欲对皇上不利。这样才能置你于死地。”晏鹤年淡淡地说。 晏珣心中一凛……这个罪名很荒唐,但却管用。 就好像另一时空,有人诬陷高拱收买刺客要刺杀万历,任谁都觉得荒唐,但高拱还是被逼走。 有些事不需要真凭实据,有嫌疑就行了。 “我现在理解太岳了。”晏珣凝重地说,“有些人就是不能对他太客气。” …… 新年期间,从朝中官员到市井百姓,都在议论最近时兴的几出戏。 实在是戏的内容过于匪夷所思。 “衍圣公府霸占阳信王的田地几千亩,不会是真的吧?” 孔家公器私用就罢了,竟然还敢侵占宗室田产? 阳信王,是朱元璋第十个儿子鲁王朱檀的后代,跟隆庆皇帝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 现任阳信王朱寿钞,隆庆三年袭爵,是个少年王爷,恐怕连自家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更不会出来告状。 “戏说而已,不能当真吧?”一个读书人说,“依我看,就是有人污蔑衍圣公,其心可诛!” 另一人说:“空穴不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唉?你干嘛打我?”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打你就是你有错!竟敢污蔑衍圣公!” 这样的场景在许多地方发生,衍圣公府到底有没有侵占宗室田产,成为摆上台面的话题。 皇帝下旨,让人彻查。 …… 汪德渊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不是说好的实事求是?我根据孔家的情况,编了他家帮助商贾逃税的戏曲,你怎么改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晏珣。 晏珣说:“我想来想去,帮助商贾逃税跟违规使用驿传一样,都是挖朝廷墙角。这种事不仅仅是孔家在做,奈何不了孔家。” 最终不过是像上次一样,小惩大诫,打孔尚贤的脸而已。 “你想怎么样?”汪德渊好奇地问。 晏珣冷笑:“宗室这个群体跟衍圣公一样没有实权,但又地位超然,我让孔家对上宗室。” “小阳信王不会告状。”汪德渊说。 “所以我把事情挑破。阳信王不追究,其他宗室不能坐视不理、皇帝也不能不管。”晏珣笑道,“咱们等着看热闹。” 他有一个目的,削弱衍圣公府的威望,不让这些人借着孔圣人的名头干扰施政。 比如“哭庙”,就是读书人去孔庙哭诉,跟孔圣人告状,说朝廷无道,与民争利啦!不让人活啦! ……你的祖宗确实很了不起! 但你的所作所为丢尽祖宗的脸,不觉得羞愧吗?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孔家侵占阳信王府田地的事?”汪德渊问。 晏珣眨眨眼:“这是秘密吗?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才怪! 他能够知道,当然是因为他是穿越者啊! 历史上,孔家侵占阳信王两千亩田地的事,直到顺治年间,清朝清丈大明宗室田亩时才曝光。 那时大明都亡了,事情不会被追究。 满清正好借这个事情,跟孔家谈判:你看,你是不是老老实实承认我的统治?你家侵占老朱家的田,也不是什么忠臣啊?好说不好听的…… 现在,隆庆皇帝派出锦衣卫去彻查,没多久就知道实情,内心十分愤怒。 “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孔家不仅不思皇恩,还更加嚣张跋扈,此事决不能姑息。” 朱翊钧在一旁也很生气:“孔圣人之后为了搞钱,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天下纲常何以沦落至此!” 隆庆十二年的春雷炸响,衍圣公孔尚贤被锦衣卫押送进京。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很淡定。 不就是一点经济问题吗?又不是没试过。 这么说吧,除非孔家打起旗帜要自己做皇帝,否则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敢对他家下狠手。 你以儒家思想治国,打掉孔家,就会动摇你的统治根基! 孔尚贤被关进锦衣卫诏狱的事件,引起朝野的轩然大波。 许多人纷纷请愿,要求释放衍圣公,不可有辱斯文! 鹰犬是邪恶的,衍圣公就是正义的! 皇帝召见内阁众人,沉着脸说:“孔家侵占宗室田产一事,诸位爱卿认为该如何处理?” 位置最靠后的许国见众人都在思考,先站出来说:“臣听闻,这些田地可以说是阳信王府的,也可以说不是。” “嗯?”皇帝的神色不辨喜怒。 许国说:“宗室田产可分三部分,一是皇上赏的赐田,二是自置田,三是地方百姓主动投献的投靠田。而宗室不可能亲自管理田产,往往是让其他人代管。现在衍圣公府说,他们不是侵占阳信王的田产,而是代管其中的投靠田。” 总而言之,事情可大可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黑的能说成白,白也能说成黑。 “你是这样想的?”皇帝问。 许国心头一跳……看样子,皇帝不想大事化了? 说到底,还是孔尚贤过分了,欺负吕调阳没啥要紧,惹晏珣干什么? 许国心思百转,一本正经地说:“臣认为,决不能听孔尚贤狡辩。臣看案卷,阳信王说不知道王府有多少田地。既然不知道田地有哪些,如何委托孔家代管?” 内阁其他人看着许国,你这转折还挺灵活的,不愧是灵活的胖子。 第737章 太监围殴衍圣公 许国果断表明立场,皇帝脸色多云转晴。 内阁大学士,若不能体察圣意,要之何用? 申时行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站出来说:“长时间关押影响不好,应当迅速断案。宗室收百姓的投靠田本身是违法的,孔家即便是代管投靠田,也是有违律法。” 百姓将田地挂在藩王名下的目的,是为了逃避税赋。 藩王这么做,本身就违法! 但你要跟朱家人说,你违反了洪武帝制定的律法,这不是笑话嘛? 所以朝廷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这回事。 申时行微妙地看了晏珣一眼……你打孔尚贤,却把宗室扯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晏珣站出来,坦坦荡荡地说:“臣认为,事情既然已经揭穿,不妥善处置难堵天下悠悠之口。清丈阳信王府的田地,将违规收的投靠田发还百姓。而孔尚贤侵占藩王田产,按律当夺爵。臣建议,给孔尚贤悔改的机会,随军到美洲弘扬教化!” 劳动改造,了解一下。 他的话一出,就连原本生闷气的皇帝都怔了怔……弘扬教化? 不是说美洲只有野牛? 对牛弹琴? “咳咳……此事,容朕仔细想想。夺孔尚贤的爵位,不能断衍圣公府的传承,朕的意思是,由孔家推举一个继任人,朕来册封。”皇帝微微笑道。 众人:……还得是陛下。 衍圣公的爵位是父死子继,但孔尚贤没死……继任者是谁? 皇帝还特意说“推举”,那孔尚贤的弟弟、儿子们都可以争一争。 衍生公府子孙繁茂,想必会很热闹。 像衍圣公府这样的人家,从外面攻击很难将其彻底打垮,只有让其内部崩塌,才能一败涂地。 “陛下仁慈。”晏珣首先恭维。 高拱也笑了笑:“皇上真是仁德。也是看在孔家先贤的份上,若是其他人家,直接抄家都不为过。” 现在还不能抄家,容易引起士林动荡。 但孔家若自相残杀,就可以一个个击破。 把嫡系打得七零八落,衍圣公府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在座的都是“思想家”,从皇帝的一句话,就能想到背后的一系列操作。 只可惜吕调阳因病不在场,否则一定会很畅快。 …… 内阁会议结束后,众人回文渊阁办公。 太子朱翊钧请晏珣到东宫相见。 申时行:……太子还是最亲近晏珣,掰正工作任重而道远。 见申时行看着晏珣的背影,王锡爵拉着他说:“皇上下圣旨,着令山东巡抚清丈阳信王府的田亩,此事恐怕引起藩王猜疑不安,得想办法安抚其他人。” 申时行顿时回过神:“你有什么好办法?” “转移注意力。”王锡爵说,“我负责统筹去美洲的事,索性借此机会,带上阳信王。” “阳信王跟孔尚贤一起流放美洲?”申时行皱眉说,“如此岂不是更让宗室不安?恐怕引起动荡。” 申时行的处事原则是中庸,维稳为重。 王锡爵笑道:“怎么能说是流放呢?潞王、郑王世子也主动请缨一起去,对宗室而言,这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好机会。” 在国内收一些投靠田都违法,去美洲随便你怎么圈。 到时候,美洲遍地“朱”王,洪武皇帝在天有灵都得欣慰! 申时行想了一会儿,觉得王锡爵的处理方法还行……暂时不能解决矛盾,就转移注意力。 等敌人被分化瓦解,反应过来也无力抵抗。 “先这样吧……去到美洲,好好照顾他们。”申时行说。 王锡爵点点头:“应该的。” 许国:“……你们是不是话里有话?” “许兄,你方才是不是临时转变立场?”王锡爵忽然问。 “这,我不好回答。”许国说。 王锡爵笑道:“我也不是很好回答。” 他们三人一起入阁,但每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势力。 该合作的时候合作,该竞争的时候竞争……毕竟,谁都想下一步做首辅! …… 即便东宫没有其他人,晏珣还是毕恭毕敬给朱翊钧行礼。 过了年,太子十五岁了。 太子长大了,不再是小钧钧。 晏珣和蔼地看着朱翊钧,眼中有千言万语。 “珣珣快起来。”朱翊钧说,“我一时没留意,孔尚贤造谣诽谤,让你受委屈了。” “没事……他现在比我更倒霉。看到别人倒霉,我就开心了。”晏珣幸灾乐祸。 双方本来无仇无怨,你非得跟我过不去,我只好反击。 “但我还是很生气。”朱翊钧鼓着脸说,“我要让孔尚贤看着,他人还在京城,子弟们就为爵位打破头。这样还是不解气,我让冯保去打他一顿。” 晏珣心里暖暖的,忍着笑问:“冯保愿意去?” “当然!谣言说你勾结太监,被勾结的就有他。”朱翊钧想了想,又说:“被勾结的还有阮瑛、田义吧?让阮瑛和田义也去。” 太监围殴衍圣公? 太侮辱人了! 一旁的田义满脸一言难尽,写着“我不想去”。 晏珣抬头问:“渭川兄,我上次送的西凤酒地不地道?” “地道。”田义连忙回答。 知道了,去围殴孔尚贤。 收了你的西凤酒,就是跟你勾结,咱不能妄担了虚名。 看到田义豁出去的神色,晏珣不禁哈哈大笑,近段时间的憋屈总算一扫而空。 …… 朝廷宣布对孔尚贤的处置,有些人还不服气,串联着要集体上奏折请愿。 一点经济问题,流放美洲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说不是流放?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去了美洲就是落在冯保的手中……太监能有什么好人? 肯定会把孔尚贤这样那样啊! 孔尚贤:……对对对!你们看我鼻青脸肿,就是太监打的! 就算他们用麻袋套住我的头,我也知道是他们打的! 锦衣卫的诏狱,除了东厂大太监,谁敢滥用私刑? 总不可能是太子亲自来打人! 在这样的纷争中,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再次请求致仕,他说不堪谣言诽谤,唯有致仕以证清白。 污他清白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堂衍圣公府! 请皇上为老臣做主! 你说衍圣公是读书人的代表? 难道大学士不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登阁拜相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 “把大学士气得病重致仕,孔尚贤这一回真的过分了。” 舆论开始一边倒,支持朝廷的决定。 皇帝下旨,允许吕调阳致仕。 ……吕调阳发挥了自己最后的价值。 这一下,算是将孔尚贤捶死了。 孔尚贤终于慌了,颓然地坐下地上,喃喃自语:“我就唱几出戏出出气,他因此气得生病,是他自己气量小,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唱几出戏而已……怎么就流放美洲了呢?”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伟大的老祖宗,求你给我指点一条明路!我该怎么办! 第738章 晏珣收集好人卡 孔尚贤出狱时,京城很多文人去接。 有的是关心,有的是凑热闹,还有的就是好奇……都说诏狱恐怖,衍圣公到底被怎么样了? 哦,爵位被夺,孔尚贤已经不是衍圣公。 孔尚贤正要诉苦,一眼看到李贽在人群中,顿时顾不上别的,冲上前说:“你也是厂卫口舌!鹰犬爪牙!” 李贽拂开孔尚贤的手,淡定地说:“你怎么可以凭空污人清白?《明报》由诸位翰林审核,按阁下的话,翰林都是厂卫口舌?” “你别攀扯其他人,我不说别人,就说你!别以为你换了几个笔名,我就认不出你的文风!”孔尚贤怒气冲冲。 水蛇披上马甲装乌龟,我就认不出了吗? 李贽笑道:“是我写的文章又如何?难道我说谎了吗?我可不像有的人,造谣诽谤张口就来。” 孔尚贤想到自己的惨状,归根结底都是拜皇帝所赐,一时间悲从中来掩面哭泣。 周围看好戏的越来越多,跟孔家关系好的人看不过去,拖着孔尚贤离开。 他们边走边安慰:“《明报》最新一期说,您可以去美洲办‘孔子学院’、传播儒学,此事若办得好,也不失为一大壮举。衍圣公府传承千年,如此重担终于落到您的肩上……”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听到朋友的安慰,孔尚贤哭得更大声。 劳其筋骨?还要饿其体肤? 列祖列宗在上! 我堂堂孔圣人后裔,哪里能受这种苦! 一个个说得比唱的好听,如此重担给你要不要? 孔尚贤出狱的热闹中,吕调阳致仕回乡。 不知是不是隐约听到孔尚贤的哭声,吕调阳的精神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我就说还是致仕好!无官一身轻,我感觉还能多活几年。”吕调阳笑着,对送行的同僚说:“就到这里,不必再送。” “再送一程吧!”晏珣依依不舍。 老吕这人有些难评。 明明一副快不行的样子,皇帝接连加官赏赐,都要给他死后哀荣了,他又精神抖擞。 “再送也不能把我送回广西。”吕调阳说,“诸位改日有闲暇去桂林府看我,我带你们嗦粉。” “好!”晏珣抢先答应。 吕调阳跟众人一一道别,又郑重对高拱行礼:“这些年承蒙高首辅照顾,在下感激不尽,望首辅大人为国保重自身。” 高拱点点头,和煦地说:“你此行千山万水,祝你一路平安。” 纵然往日时不时政见不和,到分别的时候也不必再提。 吕调阳对晏鹤年笑了笑,向其他人挥手,终于踏上归程。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不知道桂林的山水是否一如梦中。 众人回城时,高拱的轿子先行。 晏鹤年发现高拱向来坚定沉稳的脚步略显虚浮,跟晏珣对了对眼神。 历史上大明皇朝1578最大的事件,不是内阁大学士吕调阳致仕,而是……高拱病逝! 虽然那个时空的高拱因被逐离朝,心情悲愤抑郁,和现在不一样。 但生死大事,比致仕更难改变。 高拱此时的身体状况恐怕还不如吕调阳,但好强的高首辅不肯表现出来。 内阁诸位大学士的仪仗依次从大街上走过,路人看着心生向往。 “坐这样的大轿子,不知是什么感觉。” “飘飘然不知其所在,也许就像在云端。” “张阁老丁忧,吕阁老致仕……算不算孔尚贤掰回一局?” 不管什么原因,孔尚贤最讨厌的张居正、吕调阳都离开朝堂了! 晏家父子的轿子一路穿街过巷回到家门口。 晏珣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身走向隔壁李时珍的门前。 他敲了敲门,问门房:“李大叔在不在家?听闻他前几日回京了。” 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担任四川蓬溪知县,这几年李时珍长居四川。 “在呢!”门房回答,“小晏阁老快请进,我们老爷还说要去拜访您。” 晏珣开玩笑地说:“那我先回去,等李大叔来拜访我。” 虽然这么说,脚步却没有停。 纵然他是内阁大学士,也不能托大等李时珍来拜访。 对李时珍,晏珣始终心怀敬意。 李时珍见到晏珣很高兴:“刚峰在吕宋任职,我计划跟商队的船去寻他,看看吕宋有哪些可用的药材。你熟悉南洋,我想向你请教,有什么特别需要留意的?” 晏珣坦诚地说:“您问我药材就是问道于盲。我只听说南美有一种金鸡纳树,可以提炼出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霜,不知道传到吕宋没有。” 李时珍记下此事。 双方寒暄几句,晏珣提出来意:“我看高首辅神色略疲惫,可否请您去给他看一下平安脉?” “高首辅?”李时珍诧异。 在他看来,晏珣这个人有些奇奇怪怪的预知能力。 当初劝阻海瑞上《治安疏》,晏珣的某些预言都很准。 海瑞和李时珍私下分析,觉得不是半仙晏鹤年的预测,而是晏珣自己的能力! 心思转了一会儿,李时珍笑着说:“好,你看哪天去合适?高首辅未必有空见我。” 首辅大人公务繁忙,不是谁想见就能见。 “我明日问一问他。”晏珣赧然,“什么都没安排好就来请李大叔,是我唐突了。” “相识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啊,就是一个大好人。”李时珍和蔼地看着晏珣。 谁不喜欢跟好人打交道呢? 晏珣:……又一次被发“好人卡”! 他再次谢过李时珍,又请李时珍去自己家吃饭。 李时珍摇摇头:“不必客套。咱们比邻而居,若要这么客气,我天天去你家吃饭得了。” “我可巴不得,只要李大叔肯来。”晏珣说笑着往外走。 刚走到李家门口,就听到外面小孩子的吵闹声。 晏珣一下子听出是自家孩子的声音,连忙快步走出去。 “你们两个怎么找到邻居家?”晏珣将小家伙抱起,严肃批评:“在邻居家门口吵吵嚷嚷,很没礼貌,下次不准这样。” 照顾小娃娃的婢女说:“乌云和小二黑带他们来的,猫儿知道您在李家。” 小二黑就是跟乌云长得很像的小公猫,疑似乌云的私生子。 一看这起名风格,就知道是晏珣的杰作。 “猫娘。”隽儿和馨儿说。 乌云是干娘,简称猫娘。 晏珣亲亲小娃娃,哭笑不得:“原来我养了两个猫儿?我听说你们两个还试过翻墙到李家?小孩子不能翻墙。” “喵喵翻!”隽儿说。 “喵喵能翻,你们不能翻。喵喵不会摔跤,你们会摔跤。”晏珣教导。 “长大翻。”隽儿和馨儿心有灵犀异口同声。 “聪明。”晏珣夸奖。 孩子那么聪明,都是像他啊! 对晏珣的教育方式,家人都习惯了……晏珣能带太子上房揭瓦,教孩子们翻墙算小事! 第739章 首辅晏鹤年 晏珣抱着孩子走进家门,家人已经准备吃饭了。 一看满桌的苏州菜,晏珣笑道:“是玉燕做的菜?家里人都会做菜,我可真有口福。你从小不用下厨,怎么会做那么多菜?” 王玉燕被夸得很高兴,“我从小喜欢看厨子做菜,也看听嫂子教厨娘做菜。常看常听,自然就会了。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有名的饭馆吃饭,他会问熟悉的堂倌‘为什么你家的菜特别好吃’,堂倌就告诉他秘诀,我也学到一些。” “岳父大人真有趣。”晏珣说。 很会说笑话的岳父大人带着小玉燕到处去品鉴美食,这一幕挺温馨的。 王玉燕跟老父亲最要好,兴致勃勃地说少年往事。 晏鹤年和王徽含笑听晏珣跟玉燕说话。 他们一开始还担心晏珣不会跟妻子相处,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晏珣只要愿意,就能用心到十分……王玉燕被晏珣的爱意包围,即便是两年多不见,满心满眼都是郎君。 所谓先婚后爱、日久生情,大约就是如此。 …… 晏珣第二天到内阁办公,琢磨着怎么开口请高拱看病,担心一生要强的高拱讳疾忌医。 没想到他刚刚开了一个头,高拱就说:“东璧回京了?他跟海瑞是至交好友,我还以为他去吕宋了。” 好兄弟一辈子,共同奔赴天涯海角。 晏珣说:“他正准备下吕宋,回京安排一些事。我想趁此机会,请他给陛下、高大人以及几位大人把一把平安脉。” 有病治病,没病保养。 高拱已经六十七岁!早就到了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年纪。 高拱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中有数,见晏珣明明满眼关心,却还小心翼翼怕自己多心,也不得不感慨“晏郎真是一个好人”。 他得承晏郎的情,请李时珍过府。 高拱虽然要强,想强撑着身体看到去北美洲的盛况,但他也想活久一些。 不管怎么样……至少要活过徐阶! 徐阶匹夫还活着,我决不能轻易倒下! 李时珍给高拱开药,过两天,高拱听劝地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 晏珣关心高拱的身体,隆庆皇帝也猛然发现,高大魁梧的老师似乎消瘦憔悴不少?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高老师也有老的一天? 召李时珍进宫询问高拱的身体情况后,皇帝一个人呆呆坐了许久,喃喃自语:“高老师会一直在我身边,为我遮风挡雨。” 这一刻,他仿佛还是少年朱载坖,连自称“朕”都忘了。 身材高大、面容端方的高拱,在少年朱载坖心中是父亲的形象。 皇帝利落地站起来,低调地出宫,熟门熟路地前往高府。 高府的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听说皇帝驾到,高拱连忙迎了出来。 “陛下快请回宫!臣这里药味重,怕熏到你。”高拱劝道。 皇帝拉着高拱的手说:“昔日老师生病,朕亲手为你熬药。今日,朕也是来熬药的。” “皇上……”高拱又感动又伤怀。 他原本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日。 但李时珍劝得也对……这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 “朕来给老师熬药。”皇帝不顾劝阻,坚持走到药炉前面。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动手干活,他刚用扇子扇了扇炉火,火星子就跳出来,燎到他的胡子。 “皇上!”众人连忙围过来。 “无碍。”皇帝摆摆手。 火星子很快就灭了,他精心养的美须烧焦一截。 他懊恼地说:“朕养着胡须,想等太岳起复之后跟他比一比,没想到胡须焦了。” 真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高拱看得更心疼,连声说:“没事没事!很快就会长好的。唉,我就说不要皇上干粗活。” 皇帝撸起袖子,豪气摆手:“反正都燎到胡须了,朕今日非熬这锅药不可!” 他盯着火炉,专心致志地熬药,像年少时做一篇重要的文章。 高拱就坐在一旁看。 唉……喝了皇帝熬的药,病一定要快点好啊! 他真的很想很想见证隆庆成为最伟大的君主! 最后,一碗皇帝亲手熬的药被端到高拱面前。 “老师安心养病。朝廷那么多人领俸禄,不能让他们不干活。”皇帝恳切地说,“朕希望老师好好的,将来给皇孙启蒙。” 高拱:…… 真是卖命给你家了! 但皇帝的心意,他是明白的。 “皇上不用担心,臣只要看到皇上高兴,臣就高兴了。”高拱笑道,“臣见吕调阳致仕之后精神好多了,也想致仕。” 李时珍说他劳心劳力,必须放下公务好好休息,病情才能好转。 原本对于是否致仕,高拱很犹豫。 但看到皇帝的胡须,高拱终于下定决心。 只要活着,就能多陪皇上走一段路。 哪怕多活一天……哦,多活一年也是好的。 “老师。”皇帝拉住高拱的袖子,哽咽不能语。 他当然舍不得高拱致仕……但真的让高拱为朝廷燃烧到最后?这不是他希望的。 他希望高老师看到他更大的成就。 希望有一天,老师看到钧钧的孩子。 …… 王锡爵迎着暴雨从天津港回京,听到高拱致仕,但不回原籍,而是留在京城养病的消息。 “我只是去天津而已,又不是去美洲,朝廷就发生了那么多事?” 申时行感慨:“是啊!吕阁老致仕、高首辅致仕,现在晏阁老是首辅了。对了,晏珣说他要辞官,你去劝一劝。” “晏珣?辞官?”王锡爵更加莫名其妙。 妹夫这是搞什么名堂? 王锡爵风尘仆仆来到晏家,见晏珣懒洋洋地在屋檐下逗猫。 两个长得很像的孩子、两只长得很像的猫都围在他身边。 “大舅兄,快请坐。说说天津港的情况,今年秋日安排启航问题不大吧?”晏珣随意地招手。 大船队下过南洋,再去北美也算有经验,准备工作没之前复杂。 要说最大的挑战,就是“押送”各怀心事的鞑靼人、女真人。 上了我们的船,就由我们说了算~~ 王锡爵说:“启航的事稍后再说。你为什么要辞官?” “哦……家父都做首辅了,我还当什么官?我躺平做小阁老啊!”晏珣哈哈笑道。 “你是不是担心,令尊是首辅,你也在内阁,会被人说你们父子专断独权?”王锡爵问。 “是有这个原因。”晏珣承认。 “是不是专断独权,不在于是否父子。朝中大臣联络有亲的不知多少,能不能用谁,是皇上决定的,轮不到其他人指点。你又何必瞻前顾后?”王锡爵郑重地说。 皇帝又不是被架空的小皇帝~~ 晏珣摊摊手:“好吧……其实我就是想体验一下做小阁老的快乐,我当年非常羡慕严世蕃。” “你这是什么执念!”王锡爵哭笑不得。 你想辞官,皇帝不同意,太子更不可能同意。 他们议论着,晏鹤年从外面走进来。 他从高邮湖边走到京城,一步步成为当朝首辅。 王锡爵连忙站起来:“见过首辅大人。” 首辅晏鹤年!仙风道骨,仿佛从画像中走出来的神仙首辅晏鹤年! (正文完,接下来是番外) 第740章 番外·大道之行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 远在清江治河的潘季驯收到朝廷邸报,知道内阁首辅换人了。 想到曾跟自己一起在济宁治河的晏鹤年,他有一瞬间的喜悦。 潘季驯这些年考察河道,风餐露宿,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岭露宿都是常事,因而面容沧桑。 但他的身体却很硬朗,再奋斗二十年、熬过十任首辅,一点问题都没有! 历来河道官员最难当,无论清官、贪官往往都会翻船,闻者心寒,见者胆寒。 特别是朝中无人的,一旦遇到风浪,连说情的人都没有。 既然朝中有人,老潘撸起袖子就是干,百年大计尽在掌握! …… 河道官员因为经手大量钱粮,又管理数以万计的河工,时不时有翻船之后索性造反的。 因此无论谁当首辅,对河道的事都格外谨慎。 以往给河道衙门拨款,高拱都会让人算了又算……不是信不过潘季驯,而是信不过一层层经办的人! 人性如此啊! 就连最底层负责河工饭食的差役,都会从餐标中揩油。 现在,这个重任落到晏鹤年身上。 晏鹤年交给晏珣:“你不是羡慕严世蕃吗?从前严世蕃总管全国工程,谁贪多少银子,他都跟吃饺子一样心中有数。” “我辞……”晏珣开口。 “辞官的话不必再说。”晏鹤年摆摆手,“内阁诸位大学士依次来劝你,你还要辞,莫非要让皇上来劝你?” ……你辞官了,将来我怎么躺平? 我还想过两年辞官做老太爷呢! 首辅老爹有命,晏珣恭敬不如从命。 唉,想提前退休怎么就那么难呢? 看样子要开始卷儿子……头悬梁锥刺股,再过十年就让隽儿去科举! 闻鸡起舞也不可少,学鸡叫这件事依旧交给常欢。 反正他也要卷秋生。 做好下一代培养计划,晏珣打起精神打算盘。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老潘治河烧钱啊!难怪每年拨款时,高新郑都阴沉着脸,我还以为他更年期……”晏珣嘀嘀咕咕。 但转念一想,花钱治河总好过花钱救灾。 这几年黄淮流域没有大的水灾,可见潘季驯治河有成效。 做好一个季度的河工预算,晏珣单独向皇帝禀报:“治河耗费多而见效迟,功劳微而诽谤急,钱粮不足就难以为继,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搞钱。不能苦百姓,只好苦一苦友邦。” 皇帝微微笑道:“你汇报的工作是要钱,王锡爵去北美也要钱,这几年刚刚装满的国库,一个个都来挖,朕心疼啊!” ……有这么一瞬间,他想说,支出不用告诉朕,说收获就行。 晏珣说:“支出正是为了收获。” “去北美的前期投入很大,没收获可不行啊!”隆庆感叹,“都到了要启航的时候,还有人上奏折劝谏,说朕好大喜功。朕若不好大喜功,能有今日的声势吗?” “陛下,事到如今,咱们只有把海外开拓这条路走到底。”晏珣郑重提醒,“不仅仅是钱粮的问题,大明不去,西洋人就会去。国运,也是此消彼长的。” “朕明白。”隆庆皇帝话题一转,“所以卿不要再提辞官,还有谁比你更懂海外开拓?” 晏珣赧然笑道:“臣一时思虑过多,同僚们都劝过了。” “你去见一见翊钧,他忐忑了好几天,还说你若辞官回乡,他要跟着去养鸭打渔。”皇帝笑着打趣,“太子养鸭打渔也不错,总比其他奇奇怪怪的爱好要好。” 比如说,扎纸人、招魂、玩神仙索…… 潞王:……我还在学!还没学废呢!父皇别内涵我! 君臣二人开了几句玩笑,晏珣带着皇帝赏赐的鲜果去找朱翊钧。 朱翊钧确实担忧了几天,见晏珣不再提辞官,才放下心。 “珣珣想辞官,肯定是想回高邮生十七八个儿子,到时候就不记得我了!” 负心最是坏珣珣! 聪明的太子殿下早已看穿一切,才不会让晏珣得逞! 珣珣明明答应,过两年要给我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太子妃! 给义子娶妻,是义父的责任! “殿下,我们一起来吃瓜。”晏珣提着果篮走进东宫,“皇上刚刚赏赐的,我带来跟你一起吃。” 听到晏珣的声音,看到晏珣的笑容,朱翊钧回过神,三两步扑过来。 “珣珣!不许走!”朱翊钧霸道地说,“将来我没准你致仕,你不许离开!” “真霸道。” “是霸气!” “就是霸道……这么霸道,肯定是皇上教的。”晏珣无可奈何。 看看活到老干到老的高拱,晏珣觉得退休的事变得遥遥无期。 ……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倭国总督石茂华本以为来到这遥远的地方,绝不会有熟悉的姑娘。 没想到,姑娘是没有,汉子却有。 那个叫安世的大名,已知是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胡宗宪的线人,说着一口地道的徽州话。 他合理怀疑,安世就是胡宗宪异父异母亲兄弟。 他有证据! 眼前这个自称晏枚的汉子,明明是徐文长的嫡长子。 众所周知,徐文长是胡宗宪的铁杆心腹……合理推断,安世就是胡宗宪的弟弟。 你以为你说姓晏,我就会怀疑到晏家身上吗? “难怪胡宗宪能顺利打下倭国京都!难怪你们能俘虏正亲町和足利义昭,原来是苦心孤诣数十年!先帝真是雄才大略!”石茂华感慨。 安世:“……多谢夸奖。不过石总督可能有些误会,我可以解释一下。” “不必解释。隐藏身份是吧?我懂!”石茂华拍拍安世的胸膛,“你潜伏多年,一定很不容易吧?皇上会记得你的功劳。” “呃……也不是很辛苦。”安世笑了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一旁的晏枚迅速补充:“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咱们搞潜伏的,一定要有坚定的信念! 过去是潜伏,现在基本上是浮潜,倭国各路军阀都知道他们的来路……恨得牙痒痒却又干不掉他们。 甚至,眼睁睁看着倭国成为大明的肉鸡、前往北美的中转站。 “我这几日观察风向,朝廷的船队可能即将到来,补给物资准备得如何?”石茂华说起正事,“下南洋是二万多人,这次不知道来多少人?吃的喝的够不够?” 船队需要在倭国停留一些时日,等合适的风向和洋流再前往北美。 若大明没有控制住倭国,远航北美还真是无从谈起。 “都准备好了!我筹措几年,就为了支持朝廷的开拓大业。”安世笑容和蔼。 支持朝廷的开拓大业,也是支持珣珣的雄心壮志。 石茂华看到安世奇怪的笑容,心中一动……该不会他猜错了,安世其实是先帝异父异母亲兄弟? 有这个可能啊! 老朱家的某个藩王隐姓埋名出海,窃倭国的国! ……一切为了振兴大明! 第741章 船队出发北美 天津港桅帆林立、锣鼓喧嚣,和上一次晏珣下南洋时候的上海港一样热闹。 这里还不是全部海船,一部分装载物资的船从宁波出发,到倭国汇合……宁波是与倭国来往的传统港口。 尽管出发美洲耗费巨大,但朝廷上下心里都有一笔账。 无论是昔日郑和下西洋,还是晏珣出海,船队正当贸易带回大量香料、珍宝、藩国纺织物、药材、颜料乃至金银珠宝……朝廷不仅没有赔钱,反而赚了大钱。 一本万利的买卖,把头悬在裤腰带上也要干! 而去北美的意义,又不仅仅是经济效益。 权衡利弊,反对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主持去北美的大学士王锡爵恭敬地给妈祖敬香:“昔日船队出海,历经数十国,涉沧溟十余万里,全赖天妃娘娘神功相助……今吾等前往北美,汪洋大海、浩荡无垠,或巨浪如山、或烟雾淼淼、变幻莫测,请天妃娘娘庇佑吾等逢凶化吉……” 未知的旅程,充满希望和挑战。 然而华夏民族从不畏惧艰险,未来的世界,各个角落都有华夏的声音。 把汉那吉带领一队套马的汉子,舒尔哈齐带着女真人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些衣着奇怪的野人女真…… 杨应龙带着播州土人,旁边依次排着西南各族的人。 他们也都虔诚地跟着祷告。 在海上,妈祖是统一信仰。 来送行的晏珣看到其中有大小金川的土着首领,对许国笑了笑……看样子,“许少保”平大小金川的战役要被蝴蝶翅膀扇掉。 不打内战最好啦! 都是华夏民族的一员,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征服星辰大海! 许国不明所以,低声说:“阿珣是羡慕锡爵吗?其实,你也可以主动请缨去。” “不着急,等你们都去过了,我才去。”晏珣淡淡微笑。 许国:“……” “登船!”祭祀完毕,王锡爵大手一挥,召集人马登船。 终于,轮到王大学士巡视海外! 许大学士、申大学士,美洲、西洋……更广阔的天地等待诸君。 潞王朱翊镠一步三回头,泪汪汪地看向送行的朱翊钧。 离京前一日,他跟太子哥哥一起睡,兄弟俩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他把父皇、母妃和姐姐妹妹们都拜托兄长照顾,把身边不太会说话的小宫女也拜托兄长关照……可还是有很多舍不得。 他抹了抹眼泪,转过头拉着伯父郑王世子朱载堉的手登船。 “莫哭!你一哭,惹得太子殿下也哭,影响多不好。”朱载堉小声说。 好好的良辰吉日,哭声很不吉利! “我也不想哭,可眼泪自己流下来。”朱翊镠羞恼地解释。 虽然他立志做海王,可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而人群中,另一个人刚想放声大哭,就被捂住嘴巴拖上船……此人就是走得最不情不愿的孔尚贤。 别人都是自愿的,他是被迫的! 别人都可能回来,他很可能回不来! 大队人马依次登船需要很长时间,晏珣站在岸边挥手相送。 “原来送别是这种感觉。昔日是别人送我,现在是我送别人。”晏珣感慨。 不舍、担忧、紧张又期待……种种心情交织。 朱翊钧握紧拳头,强忍着泪水,目光一直追逐着弟弟朱翊镠。 此时此刻,他猛然发现,其实阿镠很可爱。 他有一些后悔,不想让阿镠出海,留在他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大王就好。 将来阿镠就藩,准备古往今来独一份的就藩大礼包…… “太子!”晏珣拍拍朱翊钧的肩膀,拍散他的离愁别绪。 “阿镠会平平安安的。”朱翊钧低声说。 “一定会。”晏珣郑重地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让潞王出海,是为他好。” ……说起来,历史上的潞王固然是投胎能手,一辈子荣华富贵。 但朱翊镠的儿子,第二代潞王朱常淓就倒霉了。 朱常淓继位没多久,大明亡了。他逃到杭州没怎么抵抗,很快投降满清。 一开始,满清说好的优待明朝宗室,投降不杀。 但第二年,多尔衮下令将朱常淓等十多个王押到京城菜市口斩首示众。 朱常淓是万历皇帝的亲侄子,跟皇室血缘很近……若早知投降会死,不如奋起反抗一把? 晏珣的眼前闪过海市蜃楼中看到的一幕,又看着朱翊镠登上船……勇敢地踏出这一步,对朱翊镠来说不是坏事。 王锡爵、李如松、冯保……一个个熟悉的朋友登船,开启新的征程。 晏珣想到押送鞑靼、女真年轻人过来的戚继光,想到回乡丁忧的张居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编写出这个时代最波澜壮阔的文章。 而他,一个小人物,在大明皇朝盛衰的转折点,闯了进来。 从最开始的卷爹读书,到立志振兴大明,留下一段载入史册的传奇。 千年之后,谁能不朽? 是这个时代的许多英雄人物,也是他自己! 时光流转、岁月沧桑,历史会见证一切。 在晏珣的目光中,所有人顺利登船,鞭炮声再次响彻云霄……“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船上“王”字大旗迎风招展。 “王。”船上的冯保哼哼两声,“我本来说,这次若不让我做正使,我就不去了。可高拱一定要我去,说我留在京城会带坏皇上。他这不是冤枉人吗?” ……讲道理,冯公公不在京城两三年,皇帝也没戒色啊! 所以,谁带坏皇上都可能,唯独他冯公公是无辜的! 要不是看高拱病怏怏的,咱高低得据理力争! 李如松劝说:“我觉得在外面更自由啊!咱们在南洋并肩作战,此次去北美也干一票大的!听说今年有个什么法兰西绕过南美大陆,沿着海岸一路向北探索北美大陆……不知道是我们先到,还是他们先到?” 冯保果然转移注意力,肯定地说:“我们先到。” 假如对方先到,就把他们干掉……死人争什么先后? 再说,跟法兰西人绕道航行相比,还是咱们更近一些。 “他们为什么不从北美东海岸横穿大陆到西海岸?”冯保疑惑地问。 “想必横穿也很不容易?”李如松猜测。 多想无益,北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去看看就知道了。 为了猎杀野牛,他们带了足够的弹药。 假如当地有土着人,想必这些人也会很热情、礼貌地欢迎天朝上国来的朋友。 想必船上的各族人民也会很懂事。 礼貌和懂事,都在枪炮的射程之内! 第742章 太子选妃 勇士们出海,在他们归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 仿佛直到此时,人们才从激动和期待的情绪中走出来,更添了担忧。 京城里的道观和寺庙香火更加鼎盛,连王玉燕都分别去上香……佛家、道家面面俱到,主打一个人情周全。 滞留在京城的葡萄牙传教士想借机传教……伟大的上帝在保佑海外开拓方面很专业,西班牙和葡萄牙就是例子。 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们。 因为小晏阁老说了,今年八月,葡萄牙大军在摩洛哥一波葬送了。 摩洛哥在哪里? 咱们不知道。 刚发生不久的事,小晏阁老如何得知? 当然是晏首辅神机妙算。 总而言之,小晏阁老言之凿凿,一定不会有假。 王衡甚至带着几个小少年找到葡萄牙人,美其名曰“欣赏丧家之犬”。 因为他们的语气太笃定,贝利拉和范礼安终于慌了,惶惶然要回国。 晏珣沉吟片刻,大手一挥放他们走。 这些年,他留着两个博学的葡萄牙神父,是让他们将西方书籍翻译成汉文。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价值的就学一学。 至于葡萄牙人最认真翻译的《圣经》……丢在一旁。看这书,不如看《山海经》。 ……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隆庆十三年。 去美洲的船队依旧没有消息,家属们已经习惯,除了请列祖列宗保佑,就该干嘛干嘛。 反正……皇帝也很淡定啊! 这一次的船队中,有皇帝的亲儿子! 风浪再大,有龙子龙孙顶在前头。想来东海龙王跟龙子是亲戚,会保佑风平浪静。 皇帝:其实我也不是很淡定,我也在向列祖列宗祈祷。 但身为一国之君,只有让自己的儿子做定海神针,才能坚定各方信心! 先给太子娶媳妇吧,让翊钧给咱家开枝散叶。 翻过年,太子就十六了,此时定亲不算早。 …… 又一年秋风起,京城许多姑娘在家人的陪伴下郊游放风筝,也有呼朋引伴到专门招待女眷的戏园看戏。 晏阁老府旁边的李宅,李素问谢绝了小姐妹的邀请,认认真真地斟酌一篇文章。 祖父今年下南洋寻找新的药材,她在家里也有新的活。 李家家学渊源,李时珍是名医,长子李建中协助父亲编写《本草纲目》,同样精通医药。 李建中时年三十五岁,妻子彭氏,夫妻俩感情甚笃,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素问。 李素问在京城出生,自幼常伴祖父膝下。然而下南洋这种事,李时珍不能带着小孙女。 “等祖父回来,我让他大吃一惊。”李素问咬着笔头,眨了眨眼睛。 她在给《明报》医学版投稿。 “……我听一位长辈提到,牛痘是牛患的一种轻度病,但也可以传染给人。长辈说,人若传染上牛痘,就再也不会得天花病。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主动感染牛痘,是一种预防天花的方式。” 这个长辈,指的是隔壁的圆圆。 年纪不大,辈分不小。 而圆圆是听晏珣说的……李素问认为消息可靠。 这个时代,天花是一种让人闻之色变的恐怖疾病。 “我想申请进行牛痘实验,有以下流程……” 李素问最大的爱好,就是做医学实验、写医学报告文章。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说给《明报》投稿还能挣稿费,更热情地投入其中。 放风筝、看戏,是普通小姑娘的喜好。 她已经脱离普通小姑娘的范畴啦~~ 让仆从将稿件送出后,她又到隔壁一个屋子煎煮黄花蒿。 《肘后备急方》说“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是治疗疟疾的药方。 这里的“青篙”,指的是黄花蒿,有些地方也称“臭蒿”。 “绞汁?意思是高温会破坏药效?下次试试低温。”李素问喃喃自语。 要提取出高纯度、高效的治疗成分,需要一代代“求蒿者”坚持不懈的努力……后世,屠呦呦团队用了四十年时间,经过数百次失败,才提取出青蒿素。 现在,年少的李素问也踏上“求蒿者”之路。 她沉浸在煮药中,对院子里的“喵喵声”充耳不闻。 …… 朱翊钧向来重视舆论,《明报》成了他的口舌。 这一日,李贽送来一篇文章,是关于牛痘实验的。 “我想此事非同小可,人命关天不可轻易实验。”李贽说,“若真的要实验,我建议重赏征集死囚,凡是参与实验的,可给他们家人赏一笔钱。” “治疗天花……”朱翊钧仔细看完文章,又留意到署名,“木子?木子李,是哪一个李家?” “是李时珍家里人送来的。”李贽说。 “原来是他家,可是……会是谁呢?”朱翊钧心中猜疑。 李建中没有儿子,几个侄子年纪都小,最大的女儿也不过十四五岁。 莫非……不可能吧? “小小年纪的李树本、李树初能有这番见识?”朱翊钧赞叹。 李贽迷之微笑……他跟作者有书信来往,知道得多一些。 李树本、李树初都在京城读书,是朱翊钧的少年团成员。 朱翊钧知道小弟们如此能干,又惊又喜,将这对兄弟召到皇家科学院。 “今后你们就在科学院研究药物吧!至于牛痘实验,由惠民药局的大夫根据你们的建议做实验,到时候会在《明报》公布结果。”朱翊钧高兴地说。 李家小兄弟面面相觑:“殿下,我们不是很明白您的话。” 我们在京城是读书的! 家父说了,咱们住在状元府隔壁,能沾一沾晏府的文气,好歹得中二甲进士! 朱翊钧怀疑自己猜错了,不动声色地探听情况。 李树本猛地一拍手:“肯定是我的三叔,他是太医,长住京城。” ……其实他怀疑大堂姐,但他不能说。 努力误导太子殿下吧! …… 李素问又收到《明报》编辑的来信,不过这次的编辑跟以前的不一样……字写得更好。 这个新编辑跟她谈论牛痘、鼠疫、疟疾……都是小晏阁老反复提到的几种疾病。 新编辑对这几种疾病,有超出常人的认识,给李素问不少启发。 “十几年来,官府一直重视灭鼠、灭蚤,曾经一发病就让整座城十室九空的鼠疫,这些年没有大规模爆发。因而,鼠疫最重要的是防……” “科学院在研究青霉素、水杨酸,你有没有做过实验?” 李素问越看越佩服,新编辑一定是某位太医之后! 她恨不得跟新编辑促膝长谈,把对方掏空! 可惜,她是女子,还是官员家的女儿,出门不是那么方便。 朱翊钧看着一份份来自李家的文章,从一开始的学术交流,渐渐的说到天文地理……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他原本也以为“木子”是太医李建方,但通了两封信就发现不是。 对方是谁,他已经猜到了。 从这一封封信中,他勾勒出对方的模样。 不知为何,有一种在长辈眼皮底下偷油吃的快乐~~ 第743章 儿大不中留 太子有喜欢的女子了! 李贵妃和陈皇后接连见了好几位适龄的姑娘,其中两位王姑娘都非常出众。 王家真是出美女! 没想到,太子居然淡定地说:“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想想太子常来往晏家,李贵妃心中一咯噔……莫非是晏家的小姑娘? 晏圆圆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她父兄的官位太高,不符合皇家选儿媳妇的标准。 “太子妃,最好是小官人家的女儿,或者是世袭锦衣卫……”李贵妃提醒。 陈皇后在一旁连连点头……我认识几个锦衣卫家的女儿就很合适。 朱翊钧说:“是姓李的。” 李贵妃:“……??” 你是想吓死娘啊? 太子哪里认识普通人家的姑娘? 姓李的,莫非是自己娘家? 民间说亲上加亲,但她已经是贵妃,下一任皇后不应该出自李家……这是一种潜规则,防止外戚势大。 “不行。你表妹虽然很好,但她不行。”李贵妃清醒地反对。 朱翊钧:“不是表妹。” 李贵妃傻眼……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溜着你娘戏耍呢? 陈皇后在一旁忍着笑说:“儿啊,到底是哪一家的李姑娘?” “她在京城出生,长居京城。父亲举人功名,外任知县,符合选妃的标准。”朱翊钧说。 陈皇后点点头:“按钧儿的说法,这位姑娘的出身确实合标准。但选太子妃不是仅仅看家世……这样吧,我们先去打听清楚,再按规矩召见二十名候选女子,届时再做决定。” 总得走一个流程,不能对外说太子亲自相中的。 朱翊钧笑道:“多谢母后。” 其实,他已经借着去晏家的机会,帮着隽儿去隔壁找猫,见过李姑娘两次。 豆蔻年华的少女,看起来聪慧灵动,相貌他很满意。 但李姑娘小荷才露尖尖角,身材瘦瘦长长,不符合他原本的要求。 “好生养”什么的……也许,养一养该有的就会有? 老朱家别的事不敢说,给媳妇囤肉养膘总没问题吧? 少年人的心思,也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 陈皇后和李贵妃知道,皇帝很快也知道,接着晏珣知道、内阁诸位大学士、东宫的老师们全部都知道。 众人全部一脸慈父笑容。 吾家有儿初长成! 爹心甚慰! 说句逾越的话,朱翊钧是在众人眼皮底下长大的,汇集了所有人的心血。 在大臣们的心中,隆庆皇帝是高拱、李春芳这些人养成的,朱翊钧是他们养成的! “李时珍的孙女?年纪轻轻沉迷医学?身体健康擅长养生?” 这不是理想中的太子妃吗? 擅长养生肯定好生养,能生出聪明健康的下一代! 晏珣心中百感交集……钧钧常来他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看上了隔壁的小姑娘。 这心情,就跟看到小二黑时一样。 乌云到底啥时候带回的小儿子? 我怎么会不知道? “儿大不中留!”晏珣酸溜溜地说,“仿佛不久之前,他还奶唧唧地说‘珣珣只有我’,现在就有心仪的姑娘了。” 晏鹤年笑着安慰:“你不是说,希望太子娶一个合心意的妻子,将来不要再有‘国本之争’?我算得,这是一份良缘。” “爹怎么算的?”晏珣好奇地问。 李姑娘不在历史上万历皇帝的后宫啊? 他本以为爹说的“良缘”是郑贵妃呢! 晏鹤年高深莫测地抛着两枚铜钱:“天机不可泄露。” 将来朱翊钧还是喜欢上新来的“郑贵妃”怎么办? 只要中宫有嫡子,郑贵妃就没有指望。 晏珣想了想,也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也算改变历史吧!另一时空,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好惨的。” 穿越前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参观过王恭妃墓出土文物。 可怜王恭妃一生受尽虐待,棺椁内陪葬的日用品镀金银盘,满是破洞和缺口。 总而言之,晏珣觉得自己有义务阻止好大儿钧钧变成一个提裤子就想不认账的渣男。 …… 李素问和其他十九位年纪相仿的女子被召进皇后宫中,心里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忽然就成了太子妃的候选人? 太子? 听堂弟们说,太子简直优秀得不像真人,大约跟隔壁的小晏阁老一样,都是天人下凡。 如果像小晏阁老,那也不错? 她的小姐妹们每次提到小晏阁老,总要暗暗叹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虽然没有这种感慨,但少女心思,也想要一个天人之姿的如意郎君。 二十个少女都是豆蔻年华,亭亭玉立、芙蓉如面柳如眉。 因为知道今日是选太子妃,又都带着几分羞涩,一个个红着脸。 “皇上和太子来了。” 听到脚步声,少女们纷纷垂着头行礼。 皇上坐在上方,和煦地说:“免礼。” 少女们轻盈地起身,依旧垂眸低头。 陈皇后和李贵妃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女官引着少女们先退出去,再依次进来自我介绍——籍贯和父兄官职。 第一个进来的王姑娘说:“祖籍绍兴府余姚县,生于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 第二个进来的刘姑娘说:“祖籍陕县,父为锦衣卫……” 第三个是杨姑娘…… 这几个都是陈皇后和李贵妃相中的家世清白、父祖几代品行端方的普通人家姑娘。 家世不能过高,但又要知书达礼,姑娘本身也要性格温和、不争不妒。 又过了两个,李素问才进来,自我介绍:“祖籍湖广黄州府蕲州,生于北直隶顺天府……” 同样是平平无奇地介绍家世。 朱翊钧等她说完,却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第一个被问名字的。 陈皇后和李贵妃都暗暗叹气……还以为见到前面几个,太子会改变主意。 比如说,刘姑娘长得气血很足、很健康的模样,她们以为太子会喜欢。 好吧! 李姑娘确实是长得最漂亮的,儿子果然像晏老师,喜欢“神仙姐姐”。 “你叫李素问?” “是。” “很好,很大气。” 李素问听到太子的赞美,一向沉迷学术的她,也不禁心生波澜,脸红到脖子根。 “谢殿下夸奖。” 皇帝对陈皇后点点头,陈皇后知道,皇帝认可了。 二十名少女依次自我介绍完毕,皇后设宴款待,皇帝携太子先离开。 走出外面,皇帝感慨:“我儿长大了,朕恍然觉得,你还在吃奶。” 朱翊钧:“……吃奶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哦,朕记得。你小时候性子急,一饿了就哇哇哭,奶娘急得……咳咳。”皇帝说着,猛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转移话题:“昨日我和晏珣说起你小时候的事,又说到你娶了媳妇会不会忘了爹,我们抱头抹眼泪。” “父皇……”朱翊钧哭笑不得。 父皇那么英明的皇帝,居然也要哄! 至于珣珣,他最关心我,肯定更心酸难受……待会儿我就去哄珣珣。 第744章 少年太子之心思 朱翊钧深谙端水技能,亲爹义父一碗水端平。 “好啦~安抚好父皇,轮到去晏家了。”朱翊钧高高兴兴地出宫。 ……俺可真是最忙的好大儿~~ 朱翊钧到的时候,晏珣正在和圆圆说话。 长辈圆圆见到太子,背着手叹了一口气,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离开。 ……这步伐,跟乌云霸气的猫步似的。 朱翊钧:“……?” 圆圆小姑姑怎么了? 晏珣笑着解惑:“她在替李姑娘可惜,嫁给你连出门的自由都没了。” 朱翊钧正色说:“堂伯出海之后,由我兼管皇家科学院。将来太子妃若有兴趣,可以在科学院做实验。科学院是皇家产业,民间的当家媳妇尚且打理家业,我是同辈的大哥,太子妃就是大嫂子,别说做实验,主管科学院也可以啊!” 前提是李姑娘感兴趣。 若李姑娘只想搞学术,不想做管理,朱翊钧也不会强求。 晏珣诧异:“你可真会用人。” ……还没成亲呢,就一口一个大嫂子。 钧钧这孩子,对人用心的时候,真是好到十分。 思想也很开明,不愧是我教的。 朱翊钧露出狡黠的笑容:“李姑娘不知道我就是跟她通信的编辑,成亲之后我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 晏珣问:“什么编辑?” 朱翊钧心虚地眨眨眼……哎呀!说漏嘴了。 既然如此,从实招来。 “……反正就是这样那样,珣珣别透露出去。”朱翊钧解说。 说出去就没惊喜啦! 晏珣这回真的要对小太子刮目相看,从笔友发展到女友,可真有你的! 小孩子真的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朱翊钧又兴致勃勃地说:“将来她若还想研究医学,我就给她花私房钱,其他人更不好反对。” 父皇从内库房拨钱给后妃买珠宝,他拨款给妻子做医学实验。 都是宠自己的女人~~ 晏珣这下真的没什么好说。 对朝臣而言,最不喜欢的是后妃热心政治,至于其他小爱好,还真没啥关系。 皇后沉迷医学好啊!技术流能有啥野心? 说起来,大明的后宫大多数时候都挺和谐的。 最凶险的就是嘉靖朝,三个皇后个个不得善终,甚至宫女都被虐待得铤而走险刺杀皇帝。 但这并不是因为后妃战斗力强,而是嘉靖皇帝杀伤力太大。 (嘉靖:……你说大声一点!再说一次试试?) “李大叔最疼这个孙女,若知道你的心意,一定会很高兴。”晏珣欣慰地看着朱翊钧。 钧钧有喜欢的姑娘,值得欣慰啊! 他自始至终,都希望钧钧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有幸福的一生,而不是成为一个满腹心计的孤家寡人。 朱翊钧却有些不满,嘟囔:“原来珣珣是担心李姑娘,不是舍不得我!” ……我还以为你为我哭为我笑,为我失眠睡不着。 晏珣轻轻碰了碰朱翊钧的脸,笑道:“我虽然很舍不得,却也替你高兴。这种心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大约就是嫁女儿的心情吧! 朱翊钧靠着晏珣身边坐下,认真地说:“我会做一个好太子,好儿子。未来做一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 我知道,这是珣珣希望的。 “嗯,很好。”晏珣回应。 “我还要让天下人都能吃饱穿暖!” “好。” “我要继承父祖的事业,让天下人都说汉语。” “好。” “我要让珣珣做帝师,永远不离开我。” “好……啊?”晏珣哭笑不得,“永远不离开是什么意思?我会老的,老了之后会致仕回乡。”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两岁的时候,你说过的!”朱翊钧急了,“肥!珣珣想食言而肥!” 大太子又变成了小孩子。 晏珣叹道:“你记性真好,该不会连吃奶的事情都记得吧?好,我没有忘!不会离开你。” ……高邮湖上的鸭子,对不起! 我终究还是得辜负你们。 晏珣跟朱翊钧畅想未来,连未来小皇孙的名字都开始讨论。 嗯,说起来,老李家和老朱家挺有缘分。 李时珍早年因治好富顺王朱厚焜儿子的病而医名大显,被武昌的楚王朱英裣聘为王府属官,又举荐到太医院。 而另一时空,李建中过继的嗣子李树初,原配是安东王朱翊镞的女儿;李建元的儿子李树本出任荆王府属官。 大明亡的时候,张献忠屠蕲州,李时珍子孙捐出家产御敌,最后全家殉国。 也就是说,李素问嫁不嫁朱翊钧,老李家都会是皇亲国戚。 过了几日,皇帝正式下旨,给朱翊钧和李素问赐婚。 至于婚期,暂时没有定。 因为李素问是在李时珍膝下长大的,按照常理人情,总要等李时珍回来再办婚礼。 好在太子也不着急。 除非特殊情况,需要早婚稳定民心,大明的皇子成亲年纪通常要年满十八岁。 宣宗朱瞻基十九岁迎娶太孙妃胡善祥;成化帝、弘治帝大婚的年纪都是十八。 “过两年太子年满十八,李姑娘也有十六七,这个年纪刚刚好。”晏珣期待又不舍。 若在后世,这个年纪还是学生,早恋要被请家长的。 但在大明朝,就是刚刚好。 太子:……谁说我不急? 好吧……真的不用急,继续隐瞒身份做笔友,也挺有乐趣的。 唯一担心的事,两年后李时珍还不回来怎么办? 在南洋那四季炎热的地方,也会乐不思蜀吗? 朱翊钧私下忧心忡忡地对晏珣说:“我现在担心祖父了。” “嗯?”晏珣疑惑。 你祖父不是早就到另一时空卖艺了? “我说的是李爷爷。”朱翊钧解释。 “哦……你不用担心。南洋现在最大的危险是疾病,但李大叔是名医,不会有什么事。”晏珣安慰,“我觉得,你可以担心一下阿镠。” “啊镠?啊!哦,我也很担心他。”朱翊钧换上更加担忧的神色,“阿镠到哪里了?” …… 阿镠早就到美洲了。 这一路走得真是不容易啊! 太平洋的名字来源:麦哲伦船队穿过一个惊涛骇浪的海峡后,到达了一个平静的海域,给这片海域命名太平洋。 在冯保和李如松看来,北太平洋算名副其实,风浪还没有台湾海峡可怕,但在第一次远航的朱翊镠看来已经是心惊动魄。 少年潞王朱翊镠出海之后,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坚强。 每当想家的时候,他就擦干眼泪写日记。 这是王衡教他的经验。 “今天的日记,写给最爱的母妃……划掉,写给最爱的父皇。” 父皇,我们在倭国等候风向时,顺手送织田信长一程。 石茂华说,三万大军压境,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织田信长上路。 王锡爵和李如松、冯保一拍即合,干了这一票。 因为不算什么大事,都不值得特意派人回去送捷报,就留给石茂华做政绩吧! (织田信长:……你都完结了,还要把我写死?什么仇什么怨?!) 第745章 新大陆的主人 “……安世是一个豪杰,将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视察村庄,见到连绵的田地,除了庄稼之外,还有樱桃树、李子树、桃树,可以想象春日百花争艳。” “夜晚的港口渔火点点,是渔民燃起火花,用来诱捕海上的鱼群。” “离开倭国之后,航行到茫茫的大洋,我们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暴,损失了三条船。 在那之后,倚仗着巨大的船身和强有力的风帆,航行很平稳。 我从头到尾很沉稳,同行的文武官员都夸我不像第一次出海的。” 朱翊镠写了两句自夸的话。 他已经知道,日记不仅仅是自己看的,还是一种纪实文学。 那必须得不着痕迹地夸不畏艰险的小海王~~ “当海上风平浪静时,士兵在甲板上游戏,我也学会了打麻将。以我的聪明才智,一路赢多输少,就这样一路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说来话长……” …… 大队的明军为抵达目的地而兴奋异常。 一同“远征”的各族年轻人更是大声欢呼……真的有新大陆,明军没有半道上送他们喂鱼! 就连哭哭啼啼的孔尚贤都喜极而泣。 只要能活下来,对牛弹琴也不是不可以! 他甚至对众人说起周天子分封诸侯的往事…… 你以为的西周分封制:周天子给了你一大块地,那里土地肥沃、民风淳朴,周天子给你安排了精兵悍将保护你。 实际上的分封制:周天子给了你一大块地,不过这块地他自己都没去过,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到了之后发现一片荒芜啥也没有,于是开始带着全家老小开荒种地。 正所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驾着简陋的柴车,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开发荒山野林。 这就是可爱的老祖们艰苦创业的历程。 现在大明天子指一个方向,让他们来开发,历史惊人的相似。 王锡爵高声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抚有蛮夷,以属华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辈们能做到的,吾等也能做到!” “壮哉!”李如松跟着喊,“打起精神来!我们已经到了!” “壮哉!”小潞王打起精神跟着喊。 有龙子龙孙身先士卒,其他人也不能叫苦。 阳信王:……关于“投靠田”的事,我都没告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被扔来美洲。 宗室其他人还说羡慕我,在这里别说两千亩,两万亩都有。 但……“以启山林”是啥意思懂不懂?我心拔凉拔凉的~~ 一大群停歇在岸边的鸬鹚和鹈鹕被响亮的喊声惊飞,新大陆的“金山”,以含羞带怯的模样出现在主人的面前。 欢迎主人的到来,请尽情开发我吧~~ …… 大明皇朝1578,一个叫沃尔特·雷利的不列颠人,原计划前往北美洲抢占地盘,但因为西班牙人的袭击只能放弃。 原本接下来的一百年,是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四家瓜分北美大陆的黄金时期。 经营北美洲,是这四个国家积累原始资本重要的一环,深刻影响历史进程。 但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带来远方的一场风暴。 大明的船队顺利抵达北美洲,让后来想开拓这片土地的西洋人遇到巨大的挫折。 他们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挨揍,最终只能泪汪汪地把目光投向中美洲和南美洲,抢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地盘。 谁让大明忽然灵光一闪,想到这片无主的土地? 西洋人只能自认倒霉,到角落里画个圈圈诅咒建议明军出征美洲的人。 …… 东北,建州左卫。 又是一年春风起,被冰封的河流开始化冻,光秃秃的大树发出新芽。 指挥使塔克世带着一群老年人遥望东方,似乎要望到更远的天边。 “三年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我已经老了,还能等到舒尔哈齐回来吗?” 舒尔哈齐带走的,是女真的年轻人,是女真的未来。 “如果他们在新的大陆生根发芽,即便不回来也行。我只想知道一个消息……”塔克世心情很沉重。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毕竟大明皇帝的儿子也在那边。”旁边的老人安慰。 他们的儿子都出海了,只能安慰自己。 即便知道这是大明的阳谋,但他们没有能力拒绝,也无法拒绝其中的诱惑…… “是不是有一种可能,我们在库页岛建一个基地,穿过白令海峡、阿拉斯加,主动去找年轻人?”塔克世忽然提议。 白令海峡和阿拉斯加这些地名,都是听大明的人说的。 据说是暂时起的名字,不那么顺口。等去美洲的人回来,再重新命名。 比如,白令海峡也可以叫“舒尔哈齐海峡”,只要女真人忠心耿耿,一切皆有可能。 孩子们不回来,我们去找孩子们! 这么一想,彪悍的老女真人顿时精神一振……走!老夫聊发少年狂,治肾虚,不含糖! …… 南洋的吕宋,又有大海船要回国。 李时珍依依不舍:“若不是朝廷传来消息,要我回去看孙女成亲,我真不想走。” 不是舍不得黑珍珠,是舍不得刚峰兄。 年轻时相识,到年老还能把酒言欢,这就是男人的友谊。 “恭喜东璧。”海瑞笑道,“我恭喜你,不是因为太子的身份,而是他的人品。正人君子晏珣教出来的,一定是良人。” 李时珍摸了摸胡须:“我也是这么想。” 他们俩对晏珣的评价都很高。 和高深莫测的晏鹤年相比,他们更钦佩赤子之心的晏珣。 海瑞还送上贺礼,给李素问添妆……是吕宋的一些土特产,看着丑但实用。 这世上能收海瑞礼的人有几个! “我回去了!”李时珍向海瑞挥手,“明年我再来,有新的药材帮我留意着。” “一路顺风!”海瑞向李时珍挥手,利落地转身离开。 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做小儿女姿态。 只要不死,总有相见的一日。 …… 晏珣也在安慰老伙计隆庆皇帝:“若是一切顺利,潞王应该开始返程了。他又不像李如松,要留在美洲做牢头。” 李如松出发美洲,李成梁封宁远伯。 不久前李成梁给朝廷送奏折,提到李如松时,还说很荣幸为国开疆拓土。 只要李如松能在外建功立业,不必急着回家。 瞧瞧!这就是格局! 皇帝说:“朕一直没定钧儿的婚期,就是想着等阿镠回来。现在看来,恐怕要先让翊钧成亲,阿镠回来直接荣升叔叔。” “嗯……其实也不错?”晏珣顺着话题说,“第一胎是男是女?” “男孩吧!叫朱常……洛?洵?海?洋?” (朱翊镠:……说好的思念我呢?一下子就偏到还没出生的皇孙身上。) 无论游子离开故乡多久,总会回乡的,因为他们身上牵着父母的线。 第746章 猫王的盛世 传说,财神赵公明的坐骑是黑虎; 传说,药王孙思邈的坐骑是猛虎。 “喵~~” 乌云昂首挺胸,神话传说都是吾辈猫科动物,而寡人是猫王~~ 这一切的故事,源于那个春天,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不凡的晏珣。 只是一眼,寡人就发现晏珣与众不同的灵魂……人类总看外表,猫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有了玄猫镇宅,高邮知名鬼屋变成吉屋,响起朗朗读书声。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晏珣在诵读《礼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晏鹤年在诵读《易经》。 隔壁的大婶竖着耳朵听,笑眯眯地说:“晏家两个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这是背书还是发誓呢?” “喵~”乌云从墙头跳过。 本喵是整个平安坊的老大,所有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坊里的猫都跟在我的身后,排成一排像高邮七大才子一般招摇过市。 主人在这里很受欢迎,邻居大婶想把自己的老姐妹介绍给晏鹤年。 乌云喜欢陪晏鹤年钓鱼,也喜欢在阳光明媚的中午,睡在晏珣的腿边,听他用温和坚定的声音不停地背书。 晏珣兴致好的时候,还会给猫画像。 画里的黑猫或是追逐蝴蝶,或是压着花枝酣睡,分外可爱。 ……看在晏珣给猫画画还不忘美颜的份上,乌云决定抓一只最大的老鼠犒赏主人。 ——嗟!来食! “我不吃老鼠。”晏珣这样说。 “喵喵喵~”知道了,下次给你捕一条蛇。 和人类相处的时间久了,乌云发现绝大多数人类都很平庸,不懂猫语。 但晏珣总能跟猫交流。 诸君,想要赢得一只猫的真心,懂一门外语是很重要的。 而乌云最满意的是,晏珣搬家去扬州、去京城都带着猫。 乌云喜欢京城的家,前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梅花,另一棵也是梅花。 家里常有客人来,一开始谈论读书科举,后来谈论政务军事。 对猫来说,家国天下,都是人类自寻的烦恼。 她不是很感兴趣。 有朝一日,猫族统一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只要每只猫都有小鱼干,天下太平。 除了主人的朋友,家里每天还会有很多人过来,都是阿豹和小一姐姐出门招待。 只有卖鱼的上门,才有资格让本喵出门相迎。 而乌云最喜欢的客人是小钧钧。 一般来说,小孩子都是任性的。 他们出手没轻重,有些会使劲扯猫尾巴,有些甚至咬猫耳朵。 猫一旦反抗,对小孩子亮爪子,就会被主人责罚。 但小钧钧是不一样的。 钧钧也有一只黑猫,是一个不会动的长条猫布偶,可以抱着睡觉。 那时候小钧钧才一岁多,咬着布偶猫的耳朵,又看看乌云,似乎很好奇。 “喵~”乌云喵了一声。 “喵~”钧钧也跟着喵喵声。 太监们着急地说:“不得了!小皇孙没学会喊爷爷,先学会猫叫。” 原来可爱的钧钧是皇孙。 喵~ 钧钧喜欢赖在晏家睡觉,乌云趁人不备,悄悄地钻进钧钧的被窝,和钧钧一起睡。 果然,小孩子就是比大珣珣香软。 后来,家里又多了圆滚滚的圆圆,再过一些年,又有了一对双胞胎奶娃娃。 乌云喜欢跟小孩子玩,有时候很久很久都见不到晏珣。 但她始终没有忘记晏珣。 一切,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西山的枫叶如旧梦般凋谢,院子里的菊花,也流露出沉沉的暮气。 乌云发现自己老了。 幸好没有生病,身材也一如既往的矫健,皮毛油光水滑、黑得五彩斑斓,依然可以虚度光阴。 晏珣下南洋归来,终于可以长时间留在家中。 乌云从外面接回一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 “喵~”给你养! ……如果有一天,你老无所依,还有小二黑给你养老。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乌云本想悄悄地离开,可是皇帝御封她为猫王! 天子金口玉言,就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又可以再活很久的样子。 那就,不急着走吧? …… 这一天,乌云依旧懒洋洋地睡在屋檐下,却早早被笑声吵醒。 接着,整个晏家、整条大街、整个京城,似乎同时热闹起来。 原来,是太子朱翊钧要成亲了。 “喵~” 小钧钧要成亲了,他的黑猫布偶还在吗? 乌云穿过人群,来到晏珣的房前,看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浑身冒着喜气的晏珣。 镜子里的晏郎,俊美一如往昔,更多了中年人的沉稳和高官的气度。 晏珣在说:“时间过得真快啊,钧钧都要娶媳妇了!他出生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一团。现在,钧钧都有我高了。” “喜上加喜的是,阿镠从美洲赶了回来,太岳丁忧期满起复回京,都能给钧钧送上祝福。” 皇帝一直斟酌迟疑太子的婚期,就是在等朱翊镠,终于得偿所愿。 一世人两兄弟,朱翊钧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要一辈子相互扶持才好。 “喵~~”……小海王回来了? 乌云走到晏珣脚边。 “对啊!”晏珣蹲下,撸了撸乌云头上的猫毛,“他带回了海鱼干,给你吃好不好?过几天等他有空,来给你讲美洲的故事。” “喵~~”……明明是你想听。 “是我想听,难道你不想吗?” “喵~~”我要去看新娘子。 屋子里喵喵声响个不停,乌云带着其他猫猫爬墙到隔壁,去看待嫁的新娘子。 隔壁的喜庆气氛,一点不弱于晏家。 天上飘过祥云,天地之间一片欢欣,这就是猫王的太平盛世! 皇太子大婚,晏珣穿着全套崭新官服,充当大婚正使,负责统管一应礼节。 他一大早捧答名表到奉天门外,授司礼监提督掌印太监阮瑛奏禀皇帝。 接着,皇帝命内官传制: “兹聘蓬溪知县李建中之女为太子妃,命大学士晏珣持节,行纳吉纳徵告期礼。” 整个流程很繁琐,正副使要同礼部官员一起,在礼乐声中依次进行。 而且,礼仪不是一天,而是整整七天。 到太子大婚的正日子,正副使还要护送太子妃的彩舆入东宫。 作为副使的申时行累得两眼冒圈圈,每天回到家都是倒下就打呼噜……即便如此,依旧需要敷厚厚的粉掩盖黑眼圈。 他再看晏珣,每天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仿佛得胜回朝的将军般足下生风。 “厉害,还得是晏郎……他是当成自己儿子成亲吧?”申时行感慨。 沈鲤等东宫老师酸溜溜:“晏大人做正使,我们一点意见都没有。可为什么申大人是副使?这几年都是我们在太子身边。” 许国连连点头:“对!对!对!” 果然,他们抱团排挤我!职场暴力啊! …… “喵~” 乌云从墙头一跃而下,准准地落在晏珣怀中,爪子扒着他的衣服。 ……你的便宜好大儿成亲了,心情如何? “很好!我的一项重任终于完成,像卸下肩上巨石。”晏珣抱着乌云,露出轻松的笑容,“等天气冷了,我们一起烤火爆栗子。”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第747章 老海王晏首辅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 这一年,扬州府上下都在议论一件大事,晏首辅告老致仕回乡。 要说老,晏首辅也算不上很老。 毕竟昔日严嵩八十多岁还在当首辅。 但要告老也不是不行……跟他年龄相仿的张居正,在大明皇朝1582年六月病逝,赠上柱国,谥文忠。 看到了太子大婚和潞王回来,知道明军占据北美洲,张居正走的时候说,此生无憾。 朝廷为张文忠公大办丧仪,跟此前高拱的丧仪一样隆重。 高拱致仕后,比历史上多陪了皇帝一年,最终还是走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青史留名的人物是星宿下凡,完成使命后又回到天上,继续照亮大明的夜空。 隆庆皇帝接连失去重臣,悲痛之余病倒了。 他选择退位为太上皇,将皇位传给朱翊钧,新帝年号为万历。 “万历”的含义是万世历久,寓意大明皇朝能够永恒长存,也祝愿皇帝万寿无疆。 内阁拟了几个年号给新帝挑选,新帝一眼就选中“万历”。 ——愿盛世永存。 “本以为老晏首辅会活到老干到老,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眷恋权势,说致仕就致仕。” “听说……老晏首辅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 扬州官员感慨,但想一想又觉得合理。 一朝天子一朝臣,凭什么太上皇可以退休钓鱼,臣子不能退休摸鱼? 都到了逆风滴湿鞋的年纪,就该好好保养,有空就参加夕阳团出门看看大好河山。 朝政交给年轻人,未来是年轻人的。 扬州乡亲们则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晏首辅在内阁这些年,朝廷致力于对外开拓,国库和内府库全部满满当当,百姓菜里的油水都一天比一天多。” “各族年轻人出海,边疆数年不见烽火,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仗好啊!” 因为生活富足,文化也更加兴盛,各种小说、戏曲、学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晏珣前两年就建议朝廷,命翰林院收集编纂全套《古文观止》。 “全书十二卷,收录从东周到大明的文章222篇。小晏首辅年少时,编纂《古文浅选》,曾发宏远要编纂一部古文大全,如今终于实现。” “观止”是指该书所选的都是名篇佳作。 这是文坛的一大壮举,有利于经典名篇的流传。 “一些学派以学术的名义结党,串联抗税,小晏首辅在各地官方报刊发文抨击。” “被骂的人不甘心,却不敢写文章回骂,因为首辅太得民心。” 连市井小民都知道,晏首辅父子致力于开拓海外殖民地,带回一船船能吃的能穿的,给百姓改善生活。 谁骂小晏阁老,乡亲们都得唾他两口! 如今,老晏首辅回乡,与有荣焉的扬州乡亲都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地做着各种准备。 “阁老回乡还是住高邮平安巷?那里太简陋了。”扬州乡绅们议论。 “前些年,皇帝下诏在双河村盖两位大学士牌坊,也择地盖了一处大宅。但我前些日子去看了,也很简陋。”高邮知州满脸一言难尽。 因为……新的晏家大宅,由晏家族亲帮着修建。 晏家人都非常有审美和主见。 比如,晏松年提出院子里不种名贵花草,而是种各种果树,还留出菜畦种菜。 假山金鱼池也不用,却挖一个小荷塘,种上好吃的荷花、养鱼。 “晏松年还说,要盖鸭棚,高邮人家不养鸭不像话……” 所以,堂堂阁老府邸,被盖成农家大院,贻笑大方了! 不说跟徽州胡宗宪连绵一片的祖宅比,也不能跟蓬莱戚继光家族的府邸比,甚至不能跟扬州盐商的豪宅比…… “怎么办?晏阁老回来会不会生气?”高邮知州忐忑不安。 跟晏家很熟悉的汪东篱说:“晏阁老不喜欢奢华,也许乡野院落更符合他的喜好。” 毕竟是晏家人布置的。 按理说,晏家人更懂自家人? 高邮知州觉得有道理,又派人去双河村,安排迎接仪式。 …… 双河村晏家、高邮湖上的打渔、养鸭人家知道晏鹤年即将回来,全部轰动。 晏松年穿上新作的丝绸衣裳,在阁老府指点江山: “这里……种上一片辣椒,熟了之后红彤彤的看着喜庆;花坛上种西红柿,就是新引进的那种。” “清理池塘的淤泥,放一些大的鱼,阁老回来可以垂钓。” “从我家选一批大鸭送过来……钱什么钱?不算钱!算我送阁老的!” 咱晏老四,今日就是豪气! 常欢又去了几趟南洋,据说在新加坡盖了豪宅,不知道有没有置办二房…… 新加坡在哪里? 原来叫淡马锡,太上皇亲自改名,立了界碑,认定为大明固有领土。 亲戚们见晏松年喜气洋洋,凑趣说:“这一次常欢也跟阁老一起回来吧?常欢入赘多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什么入赘?莫得这回事!”晏松年急忙解释。 阁老的大侄子,怎么可能入赘! …… 晏鹤年终于辞别太上皇、和诸位同僚依依惜别,在侄子常欢的陪伴下,带着妻子、女儿、孙子孙女返回故乡。 他姿态潇洒,走路都带风,可见内心非常高兴。 晏珣嘟囔:“我想辞官的时候,爹说让我不要忘记肩上的责任。怎么你却抢先一步致仕呢?” 晏鹤年微妙笑道:“因为我的初心,就是你做阁老,我做老太爷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 年轻的新首辅,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他又看向内阁现任的大学士们,都是青壮派,殷切嘱托:“请诸君日后多操劳、尽忠为国效力,开创更辉煌的未来。” 申时行、许国等人都恭敬地应诺。 今日来送晏阁老,他们又有了新的认知——晏家真的不重权势。 即便是父子两任首辅,晏家都没有大家族的气势。 跟随在晏鹤年身边的晏琼,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却没有借着晏家的势力当官。 如今挑着行李,一副憨憨傻傻的土财主模样。 常欢:……? 晏鹤年归心似箭,跟众人告别后,就潇洒地登船。 船一到宽阔的运河,晏鹤年就哈哈大笑:“兄弟们!儿郎们!我晏老六又回来了!” “夫人、圆圆、隽儿、馨儿……我带你们出海去看海豚!”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为了小珣的理想,也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困于官场数十年,如今终于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众人:……说好的告老呢?你这是老迈?明明是一副要胜天半子的模样啊! 第748章 晏阁老回乡 晏鹤年一致仕,就像换了一个人。 抛开首辅威严凝重的面具,像一个洒脱豪气的侠客。 回到扬州,他谢绝地方官员、乡绅的盛情接待,也不干涉地方政务。 用他的话来说:“我操劳多年,该歇一歇了。” 他在扬州,只单独见了特意来等候的李春芳。 李春芳跟晏鹤年既是扬州同乡,又是茅山同道。 晏鹤年中状元时,李春芳已经是礼部尚书。 论资历论年纪,李春芳比高拱和张居正都老。 但现在,比他年轻的故人已乘黄鹤去,早早告老致仕的李春芳依旧精神抖擞。 两人相见,说一些别来往事,谈到故人都不禁唏嘘。 李春芳说:“我常说案牍劳形,致仕之后才有时间发展自己的小爱好。你也致仕了,有空我们一起去茅山故地重游如何? “我正有此意。”晏鹤年爽快答应,“昔日为治我儿的病,我在茅山学道,师父说我最有天赋。” 李春芳诧异:“我师父当年也说我最有天赋。若不去考状元,可以光大道门。” 两人相视一眼,说起茅山老道说的原话,发现极为相似。 所以……是老道特别有眼光,一眼看出他们是道士中的状元,还是对每一个求道的书生都说同样的话? “哈哈!等我收拾收拾就去!”晏鹤年笑道,“我当初还带着小儿出海寻仙山,如今也想故地重游,道兄可要同去?” 李春芳摇摇头:“出海就罢了,我前几年跟吴承恩去了一回东瀛,并没有见到仙山。” 吴承恩跟张居正同一年去世,和张文忠公规模宏大的丧仪相比,吴承恩的丧礼很简单。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人到中年之后,失去故友是常见又悲伤的事。仿佛古书,少一部就是少一部。 对李春芳和晏鹤年来说,这一次相见,也许是最后一次。 然而修道之人,对生死更豁达。 说起故友,他们还能打趣:“也许他已经飞升到另一个时空。” 吴承恩、张居正、高拱若在另一时空遇到嘉靖皇帝,会说些什么? 这么一想,还挺有趣的。 和李春芳约好去茅山的日子,晏鹤年带着家人乘小船,低调地直奔双河村。 晏鹤年对孩子们说:“乘船是没法着急的,只有以闲适的姿态。看河边的红蓼、白苹,听吴侬软语,穿过各式各样的桥……下雨的时候,就听雨打乌蓬,像一首琵琶曲。” 隽儿和馨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第一次坐那么久的船,看什么都新鲜。 孩子们都很听话,学着晏鹤年的姿态享受旅程。 白天,他们站在甲板上,看来往船只的招呼声、听岸边的买卖吆喝声;夜晚睡在船舱里,听水声摇橹声,声声入耳。 也许是水乡孩子的天赋,他们天生喜欢水,喜欢轻轻摇晃的船,没有晕船等不适。 最让他们新鲜的,是放鱼鹰打渔。 “那些鱼鹰真听话啊!扑通扑通钻进水里,就把鱼叼出来。鱼像下冰雹一样啪嗒落在船上,尾巴不停地拍打……” 小孩子们觉得,将来不中状元,就在运河打渔也不错。 晏鹤年含笑看着小孙孙们,目光望着岸上的景色。 那个躺在运河边的小村庄,如往昔一般平静,成群的鸭子“嘎嘎”叫着从小溪游进运河,又钻进水草芦苇丛中。 常欢兴奋地大喊:“到了!到了!” 他这么一喊,把芦苇丛中的野鸭子吓得扑腾乱飞。 “哈哈!到时候带一支鸟铳去打野鸭子,让我爹做成卤野鸭子。你们不知道,我爹做鸭最拿手。”常欢叽叽呱呱比鸭子还吵。 岸上的人似乎不知道这艘是晏阁老的船,依旧自顾自地说话。 “近来城里的猪头是不是贵了?” “贵了!都说买猪头祭祖,保佑家里也出双首辅。” “那咱们得赶紧多订几头……” 几艘船在小村庄的码头靠岸。 岸上的村民忽然跳起来,哈哈大笑:“放鞭炮!敲锣打鼓!咱们家阁老回乡了!” 谁说我们不知道? 船到高邮就有人赶回来报信了! 故作淡定在岸边闲谈,就是要给阁老一个惊喜。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晏鹤年的面前。 黎大的头发已经花白,拍着胸膛说:“船已经准备好了!兄弟们时刻准备着!六哥,啥时候带我们去打渔?” “去,就去。”晏鹤年昂首挺胸。 王二也跳出来:“大当家!你要不要去看安世?他的桃花酿香得很!” 安桑,故乡的桃花已经开了,你还不回家吗? 晏鹤年神色动容,笑着说:“我要去……去带他回家。” 兄弟们欢呼:“太好了!海里的鱼都在等大当家呢!” “大当家,你还记不记得巢湖的孙二娘啊!”晏松年也跳出来。 晏鹤年:“你凑什么热闹?” 王徽也走出来说:“是他四伯啊?有空咱们说说话。” 王二带来的一群汉子,全部似笑非笑地看着晏松年。 晏松年缩了缩脖子退后两步,又对常欢喊:“常欢我儿,爹向来最疼你,你不帮一帮你爹?” “爹若是落水,我去捞一捞你。”常欢响亮回答。 爹最疼我? 当初是谁追着我,一路游到高邮湖? 所谓父子情深,就这么回事吧! 江河湖海好汉们簇拥着晏鹤年,说起东瀛、南洋的风浪,各种诱人的大鱼; 也互相吹捧,什么王二七进七出红毛番军营,黎大野战倭奴…… 这些年,晏鹤年在京城做高官,他们也有自己的精彩人生。 若没有大当家做后盾,他们不能做那么多事。 个人理想和国家理想能够高度统一,是一种幸运。 “大当家!常欢都在新加坡有二房了,你早该出去走走!” “就是!就是!当官天天困在一个地方,挺没有意思的!这种苦差事,交给小珣就好!” 晏鹤年边走边回应:“好!我跟你们一起去走走,见识兄弟们的家业。” 常欢解释:“我那不是二房,是新房。还是托余姚谢氏的谢秉忠帮忙建的……” 说清楚啊,二房和新房是两码事。 君不见,我的好大儿秋生目带凶光地看着我! 若我背着他娘娶二房,他也得追我到高邮湖。 然而,晏鹤年和兄弟们都听不到常欢的解释。 只有晏秋生轻轻点点头,对母亲说:“爹还是个好爹。” 那就跟着一起出海吧! 在南洋打一条鲲,送回去给小伙伴万历皇帝! 晏鹤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走进高邮的晏阁老府。 这建筑风格……果然,是晏家人的品味。 “多谢乡亲们、兄弟们。”晏鹤年诚挚地说,“我是游子远离故乡,并没有照拂乡亲什么。”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一门双首辅,怎么没有照拂?” 咱不仗势欺人,也不用被人欺负。 走到外面去,连隔壁老赵村的狗都得高看我们几眼,喊我们赵高! 第749章 嘉靖奇遇记 “陆绎他们在蓬莱看到海市蜃楼,第一个画面是一个离奇的世界,里面有另一个晏珣。那就是昔日晏珣离魂去的地方吗?朕可以去那里吗?” ……朱厚熜记得,他病重时召见晏鹤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晏鹤年回答:“您心里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朱厚熜原本以为,晏鹤年只是在给他临终关怀。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高兴。 但……他明明记得自己驾崩了,却忽然出现在一个道观。 这个道观里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寻常。 …… 道观的年轻道士猛地揉眼睛,看一万遍监控,这个人就是凭空出现的! 他这是祖传的道观,只有他一个道士。 原本想改行的,可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只好回来继承家业。 道士缩着头,警惕地看着朱厚熜:“神仙?” 朱厚熜迟疑片刻,摇摇头。 “妖怪?”道士退后一步。 朱厚熜皱眉,冷哼一声。 “你到底是谁?”道士说,“我警告你啊!不管你是怎么避开摄像头的,你如果是通缉犯,我一会儿就报警。” “抱紧?”朱厚熜疑惑,但还是坦然回答:“吾乃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他也是有些狡猾的,怀疑这是晏珣离魂的世界,又出现在道观,于是摆出自己的最高身份。 道士晃了晃脑袋:“人太多,站不下。” 先让我回忆一下……这是道家哪号神仙? 大罗天仙? 总掌五雷? 玄都境?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他抬手拿起神器——手机,搜索一下……结果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你驴我?”道士瞪眼,“你是朱厚熜?” “放肆!”朱厚熜冷喝。 久居帝位的老皇帝一声冷喝,还挺像模像样的。 小道士嘀咕:“报警!报警!这里有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有本事你去精神病院学斩神啊! 朱厚熜驾崩的时候是六十岁,而小道士刚刚大学毕业,是个五讲四美的年轻人。 虽然初次相见很离谱,但道士还是安排老爷爷朱厚熜吃饭。 ……吃饱了,送你上警车。 一开始,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不知怎么的,被朱厚熜一阵道法忽悠,他留下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老道。 虽然脑子不太好的样子,毕竟是同道。 …… “呐!咱们道观就是那么穷。有人上香就收些香火钱,没人的时候,我到地摊表演胸口碎大石,卖几张大力符、驱蚊符之类。”道士诚恳地说。 “理解。”朱厚熜以顶级的聪明才智,很快了解自己的处境。 没身份证的黑户。 年轻道士拿出自己的行头,上下打量朱厚熜:“你这老道看着确实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这样……待会儿你就闭目打坐念经,不用动。” 让老人家胸口碎大石? 五讲四美的年轻人干不出这种事。 他又将一个绿色的牌牌挂在朱厚熜的脖子上。 “此乃何物?”朱厚熜疑惑地问。 “二维码。”道士耐心解答。 说真的……他会被朱厚熜说服,相信朱厚熜真是从大明穿越过来的,就挺离谱。 但朱厚熜一举一动都太像古代的帝王。 信一信吧! 道祖在上,不要坑我! 朱厚熜跟着道士坐上一辆老头乐,一路蹦跶到集市摆地摊。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又很新鲜。 最重要的是,他感受到胸口的心脏在跳动!他成功向天再借三百年! “瞧一瞧看一看!今天请到玉虚真人念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扫码五十,你扫了不吃亏,扫了不上当。附赠大力符一张!”道士开始吆喝。 打坐念经的朱厚熜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差点当场跳起来。 二维码? 身前摆一个碗,就跟老祖宗一样……开局一个碗! 生活不易,嘉靖卖艺。 …… 道士以为,收留朱厚熜已经是一件很离谱的事。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小道观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同样是监控拍不到来历。 “我做梦,我在做梦,谁打一打我?”道士闭上眼睛。 朱厚熜视而不见,对新来客说:“李开先,是你啊!” 原来你也在这里! 李开先很懵。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好人死了之后应该上天。 实在不行,也应该到另一个世界,跟家人相聚……为什么要见到嘉靖皇帝? 原来,他是天涯思君不敢忘的大忠臣! “陛下,这是哪里?”李开先谨慎地问。 难道……我人都嘎了,还要给老朱家打工? 朱厚熜升起一种微妙的得意感……朕先来的。 于是,他三下五除二,爽快地讲了自己这段时日的见闻。 道士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直竖着耳朵听……这一下,他的世界观更加动摇了。 “别骗我!我不信!你们都是院里出来的。”道士念叨。 李开先清晰记得自己已经寿终正寝,也相信嘉靖皇帝不会骗他…… “所以,这是晏珣曾经来过的时空?一个新的世界?真让人期待啊!” 跨了一个时空,他不再是老朱家的臣子,也不必再行君臣之礼。 …… 过了几天,集市上来了一个琵琶大师。 大师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弹琵琶的视频被人录到网上,顿时吸引了很多粉丝。 道士喜滋滋地说:“我开一个账号,直播你弹琵琶。收到的打赏,就作为你们两个的食宿费。” 朱厚熜叹息:“想不到朕居然沦落到靠他人打赏为生。” 李开先幽幽地说:“我竟然还要养着你。” 来都来了。 又那么巧碰在一起,他做不到扔下“嘉靖皇帝”不管。 一日为君,终身为……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这个时空生存,生怕被人发现是黑户……然而奇怪的是,有什么神秘力量帮他们遮掩,自始至终没有被人查水表。 熟悉之后,他们有些好奇晏珣的过去,寻找晏珣的生活痕迹。 “晏珣?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失踪了。他的房子?没人继承,被收走了。” 凭空失踪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熟悉道法的朱厚熜想到一个可能…… “也许晏珣的灵魄来到这个时空,变成了实体的小孩儿。他被召回去,在这里就是凭空消失。” 就像他凭空出现在此,地宫里的龙体还在。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李开先听懂了。 可惜不能再穿越回大明,否则就可以验证一二。 “晏珣是孤儿,在这个时空,还有人记得他吗?”李开先叹息。 他们又回到道观,继续卖艺。 某个大城市,女首富杨芸资助过晏珣开画展,收藏着大量晏珣的画。 “晏珣,你现在还好吗?”杨芸看着一幅晏珣的自画像,露出温柔和蔼的笑容。 珣珣,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第750章 高拱三日游 高拱致仕之后,比原本时空活多了一年。 如他所愿,多陪皇帝一年,看到了大军出北美洲的盛况。 临终的时刻,他拉着隆庆皇帝的手说:“臣很高兴。” ……臣很高兴,看到明军下南洋、出美洲; 臣很高兴,看到陛下成为功比洪武永乐的一代圣皇; 臣很高兴,能走在皇上前面。 有一年,他曾做过一个噩梦,梦里隆庆皇帝跟他道别,还像一个孩子似的,委屈地说:“老师,我疼。” 那一刻,他才是痛彻心扉,眼泪控制不住地唰唰流了一日。 “臣很高兴,所以皇上也不要难过。你要保重龙体,看到更强大的大明。”高拱最后交代。 即便到最后一刻,他最关心的还是隆庆的身体。 寿终正寝后,高拱恍惚飘荡在府邸上空,看到盛大的丧仪,看到皇帝无声落泪,又看到张居正一步步从远方归来…… 他看到,太子大婚,晏珣像一个父亲一样操持。 高拱笑了笑,当初隆庆迎娶陈氏,就是他做的正使。 又过了些时候,张居正也与世长辞、隆庆病倒退位、太子登基。 新帝年号万历。 大明万世长存。 高拱的灵魂向远方飘去……若能再见到嘉靖皇帝,要隆重汇报工作。 您让我做小裕王的老师,我做得很好吧? 年度优秀教师奖、感动大明奖,非我莫属。 …… 仿佛穿过重重星河,高拱又见到了嘉靖皇帝朱厚熜。 道观的小道士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地边刷小视频边打坐,再竖着耳朵听八卦。 天灵灵地灵灵,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祖传道观只有我一人! 原来咱家道观有大秘密! 高拱在李开先的讲解中,很快了解自己的新处境。 不过,他并不是很关心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目前最重要的是,汇报工作。 “陛下,臣不负所托!” 高拱摆开阵势,从隆庆登基开始讲起……讲着讲着,他自己都恍惚,原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十几年时间,干成了前面一百年都没完成的事! 他的神色越来越骄傲,声音越来越高亢。 李开先去世时,只看到了板升人南归,本以为完成隆庆开海、鞑靼封贡,就是隆庆朝最大的功绩。 没想到…… 攻下倭国京都、签订《马关条约》、收复南洋故地、团结各族人民出美洲……这一桩桩一件件,戏文都不敢这么写。 “是真的?”李开先喃喃自语。 高拱瞪眼:“我还能说谎?” 朱厚熜面不改色,镇定地说:“你再说一遍。” 高拱又复述一遍。 朱厚熜点点头:“你再说一遍。” 高拱:…… 高拱重复说了三遍,朱厚熜才确定自己没有幻听……镇定片刻之后,他哈哈大笑冲了出去。 小道士:“……要帮忙报警吗?” 妖妖灵吗? 我这里有个穿越的皇帝疯了!啥?我没疯,疯的不是我! 朱厚熜没有疯。 他只是狂喜,过了一会儿又冲了回来,大笑道:“朕果然没有选错人!吾儿载坖有大帝之姿!” 南军北调、隆庆开关、俺答封贡,他都不意外。 因为他在位期间,已经让谭纶、戚继光、俞大猷等平定东南,为这一切奠定基础。 但后面那些事,就超乎他的预料。 李开先也回过神,轻咳两声:“我得说一下……方才高新郑说的故事……哦,说的旧事中,最常出现的名字是晏珣。” 无论是倭国、南洋、美洲,都有晏珣的身影。 晏家父子的大手,推动了这一切。 高拱说:“不错,是晏珣。我原本不知道,晏珣为何总有超前的认识,仿佛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现在明白了。” 报告道祖!有穿越者作弊! 但……高拱和李开先不约而同地看向道观中三清的塑像,也许这就是道祖的意思? 在这个离奇的时空相遇,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小道士嘀咕:“又要养多一个人!我们道观很穷的!” 高拱当然不会像某人一样要人养,他刚来的第二天,就跟李开先一起直播。 李开先这次不是弹琵琶,而是用一套瓷器做敲击乐器,高拱跳舞。 直播间的人先是疑惑,随即轰动。 有博学多才的懂王说:“这是什么?古籍中的蹈舞之礼?” “蹈舞之礼是什么?” “就是古时候大朝会官员跳的舞……背景音乐是大礼乐?我的天!这两个人是哪个博物馆出来的?” 必须是博物馆的文物化形,才能还原得如此到位! …… 表演结束,李开先还有些遗憾:“大礼乐得用编钟才够气魄。” “蹈舞之礼,也得文武百官一起跳才够气势。礼乐和舞蹈一起,就是泱泱华夏。”高拱也感慨。 朱厚熜:“朕昔日在景德镇定制了一套瓷制乐器,演奏道家音乐最空灵。” “陛下不要炫耀。”李开先和高拱说。 都直播卖艺了,不必再对朱厚熜毕恭毕敬。 朱厚熜:“你们才是炫耀吧?” 欺负朕不能歌善舞? 朕是皇帝,会用人就行了! 高拱对这个时空的一切都很好奇,玩得很高兴……如他临终时所说,臣真高兴啊! 今后就不叫高拱,叫高兴! 然而,他高兴了三天,就悄悄离开了这个时空。 李开先一大早发现高拱凭空消失了,怅然若失:“所以,谁在这个时空停留多久,是不确定的?” 想一想也对,若所有故人都能在此长久停留,会对时空产生太大的影响? 朱厚熜发现高拱走了,闷闷不乐:“没人跳舞了?他就来三天,就是来汇报工作?” “来炫耀吧。”李开先以己度人。 朱厚熜:“……炫耀?” 李开先笑眯眯地说:“我有晏珣、德渊这样的学生很骄傲。知道这些年学生的壮举,恨不得跟从前认识的人……特别是夏言炫耀三天三夜。高拱有隆庆皇帝这样的学生,也很骄傲啊!” 朱厚熜瞪眼:“那是我的儿子!他来找我炫耀?” 假爹炫到真爹面前? 过分了吧! 李开先笑道:“我说实话你别不高兴……可能,在隆庆心中,高老师比您的地位重。” 朱厚熜可疑地沉默了……这个实情,他早就知道了。 当初高拱会试出题犯了大忌讳,他还没怎么样,朱载坖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哼哼!说起来还是朕眼光好!朕选高拱、李春芳、张居正这些人辅佐载坖,又让他信任重用晏家父子,才有他的功勋!”朱厚熜高傲地仰着头。 “对!对!你说得都对。”李开先不跟朱厚熜争辩。 我还说都是我的功劳呢! 我不教出晏珣这样的学生,就没有朱载坖旷古烁今的功勋! 小道士兴冲冲地从外面走进来,大声说:“老高呢?有个导演在直播间看到他,想请他出演一部戏,演一个重要历史人物。” “演谁?”李开先问。 “张居正!”小道士说。 李开先和朱厚熜微微一怔,都哈哈大笑。 朱厚熜说:“高拱和张居正……本质上挺像的。” 用一个新学的词,高拱和张居正就是“相爱相杀”。高拱对张居正非常了解,演起来一定很像。 “他走了。”李开先说。 小道士呆愣片刻,拍了拍头:“真可惜……哦,老朱,也有人找你演戏。” “演谁?”朱厚熜睁大眼睛。 “张三丰。”小道士说。 朱厚熜彻底呆滞。 李开先拍手笑道:“你找了大半辈子的张三丰,终于如愿以偿了!” 第751章 张居正见张居正 黄泉地府应该是何模样? 张居正的大轿子在纸扎仆从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抵达幽冥中的府邸。 他的丧仪非常隆重,各种祭品应有尽有,引得忘川的幽魂议论纷纷—— “鬼和鬼就是不能比啊!我就指望清明节儿孙烧一点纸钱。” “这么盛大的丧仪,上一次是高拱吧?” “高拱的冥宅那才叫一个辉煌,我认得一个小鬼在高拱冥宅干活,听说高拱去另一个时空三日游。” “穿越时空?这可不是一般鬼能做到的。” 都做鬼了,谁不想向天再借三天啊! 到了一座冥宅前,张居正的仪仗停下。 看热闹的鬼中,有士兵鬼大声问:“张阁老,去北美的船队回来了吗?” 张居正回答:“我走的时候,潞王带着一队人已经回来,还参加了太子的婚礼。” 士兵鬼说:“那就好!我就是中途去世的!我虽然没能完成去美洲的大业,知道同胞们顺利往返,终于能瞑目了。” 他的话音一落,有鬼差来说:“刘二,你可以去投胎了!” “这么快轮到我?我下辈子可以去美洲做首富吗?”刘二期待地问。 鬼差说:“让你做首富他爹!快走吧!” 刘二高兴得魂影都淡薄了,跟着鬼差屁颠屁颠地离开。 等他走了之后,其他鬼才反应过来:“做首富他爹?自古以来创业最艰难,日子不好过啊!” “也不错了!儿孙能有出息,不是当爹的希望吗?” 在众鬼注意力分散时,张居正已经进入冥宅。 他和高拱一样,都是朝廷派人督建的坟墓,一应墓室、牌坊、陪葬,都按着顶级文官的规格。 到了地府,冥宅也是典雅辉煌、气象万千。 冥宅的正院有一片不知名的幽冥之花,开着血色的花,有一个鬼坐在草席上,背对着张居正。 “阁下何鬼?”张居正问。 ……不请自来,跑到我的鬼宅,失礼了吧? 那个鬼转过身,却是另一个张居正。 不,确切说,这个“张居正”看起来更沧桑憔悴,仿佛耗尽心血、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而亡。 “你看起来比我好多了。”憔悴版张居正笑道,“你叫我太岳吧。” 你是我,我是你。 你是我,我却不是你。 张居正瞬间明悟:“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你是另一个时空的我?你看起来不是很好啊!” “是很不好。”太岳说,“嗯,我活着的时候,倒也不算太差。但死了之后第四天,就开始被人反攻弹劾。不久之后,万历下令抄张家,削尽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儿孙或饿死或流放,我在世时所用官员有的削职,有的弃市。戚继光也受我牵连,被调往广东,数年后被劾罢归乡,最终在穷困失意中去世。” 太岳的语气很平静,说的却是人间惨剧。 他接着说:“我早就有万夫所指、结局惨淡的准备,但没想到会悲惨至此。我全心全意辅佐的帝王,对我没有一点情义!而我殚精竭虑挽救的国家,最后也走向灭亡。” 这使得他即便魂在黄泉,依旧难以释怀。 “是这样吗?”张居正叹道,“原来会这样。” 太岳看过来,“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吗?” 张居正沉默片刻,从那一年冬日,在大正有德茶楼遇到进京赶考的晏珣说起。 …… 这个故事很漫长,相当于张居正的半生。 但他又很庆幸,能够遇到晏珣。 随着他的话语,冥宅里一会儿花开,一会儿阴风肃杀,一会儿又阴雨绵绵,最后却是暗香浮动。 “到我走的时候,隆庆皇帝还在世,做着太上皇。”张居正微微笑道,“朱翊钧和你口中的万历皇帝也不一样。” “他有晏珣。”太岳似哭似笑,“是我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没有把他教好。” 张居正摇头:“不是你的错。处在你的位置,你必须抓紧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改革,以求力挽狂澜。你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时间关注小孩子的成长。你以为他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你的苦心。” 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 实际上,太岳也尽心尽力,亲自编了图画历史书,对朱翊钧进行明君教育。 但性格是天生的,何况还有拖后腿的猪队友。 张居正接着说:“你尽力了,你留给万历一个满满当当的国库,为以后的万历三大征胜利奠定基础。但万历最终辜负了你的期望,竟然连抗税的臣民都奈何不了。” 太岳苦笑:“不仅仅是他,我精心栽培的弟子,也都辜负了我的期望。大概是,我做的事触动了他们所在阶层的利益。” 沉默之后,太岳又说:“见到你,我心中最大的执念终于可以散去。” 他最大的执念是什么? 不是被万历无情无义反攻清算,而是大明灭亡。 “万历!万历!当初拟这个年号,我就是希望大明万世长存、皇帝万寿无疆!”太岳笑了。 张居正觉得另一个自己好惨。 他试图安慰:“万历这个年号,在你那边用了四十八年?勉强也算名副其实?” “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太岳哀叹,“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个鬼。” “去哪里?” “去看我曾经寄予厚望的鬼……哦,那时他还是人。” 太岳曾经希望,一手教养长大的大胖子朱翊钧会成为千古明君。 “他的皇陵后来被人挖了,他无家可归,鬼魂借住我的鬼宅,已经有些年了。”太岳凉凉地笑道,“他原本还想刨我的坟。幸好没刨,不然我们一起没地方住。” 张居正:…… 原来另一个朱翊钧那么可恶吗? “他的皇陵被挖了?”张居正微微皱眉,有些不高兴。 “嗯,他的定陵是明皇陵中唯一被考古的。”太岳说。 这事吧,属实难评。 张居正对另一个朱翊钧很好奇。 因为他认识的钧钧,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帝王,被晏珣养成正人君子。 然而不久之后,他见到一个黯然的大胖子鬼,虽然也有一些帝王气度,和钧钧比就差远了。 张居正站了一会儿,对太岳说:“你先回避一下。” “好。”太岳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太岳刚离开,就听到里面凄厉鬼哭:“你是谁?你不是太岳!你干什么打我?太岳救朕,朕有腿疾,跑不快啊!” “打的就是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鬼!” 我还打不得你! 就算你是另一个朱翊钧!也算是我的学生! 外面的太岳蜜汁微笑,心中执念散去,和里面的张居正渐渐融为一体。 人这一生,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在大胖子凄厉的哭声中,张居正得道飞升。 第752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 张居正仙去不到一年,徐阶也与世长辞。 徐阶明明比张居正年长二十多岁,却比他活得久。 可见早致仕有好处~~ 到了地府之后,徐阶还特意去找高拱:“没想到,你比我走得早。” 高拱淡定地说:“我的丧仪比你隆重,冥宅比你气派。” 正所谓“事死者如事生”,此时的人很重视死后哀荣。 徐阶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的学生是张居正。” 高拱保持微笑:“我的学生是隆庆皇帝。” 徐阶哼哼:“讲道理!隆庆皇帝不是你一个教出来的!昔日我也为裕王讲学!” “可是在他心中,我是最重要的老师。”高拱信心满满。 接着,高拱再给徐阶会心一击:“我不久前去另一个时空三日游,见到先帝。你怎么不去见先帝?是不喜欢吗?” 哈哈~~ 是先帝不想见你?还是你不敢见先帝? 你的代表作《嘉靖遗诏》很精彩啊? 以先帝的口吻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我当初弹劾你“欺谤先帝,假托诏旨”,有冤枉你吗? 徐阶鬼脸惨白中透着惨绿,拂袖道:“这事过不去了是吧?你就为此一直跟我作对?” “你过分了!”高拱仰着头说。 两人生前斗得你死我活,死了还要干……一个围观的鬼跑过来,抱着徐阶说:“别打了~别打了~” ……我抱着他,老高快揍多两下。 高拱顺势揍了徐阶两拳,定睛一看:“吕调阳?是你啊!别来无恙?” “有恙啊!我就是病逝的,跟你前后脚下来……我也想去跟先帝汇报工作,想来向您请教,怎么才能过去?”吕调阳笑眯眯地说。 高拱还未回答,徐阶怒道:“吕调阳!你放开老夫!” 都做鬼了,你还拉偏架! ……这什么世道啊!做鬼还要翻旧账? “老吕,你放开他,我要以德服鬼!”身材高大魁梧的高拱,做鬼也不怕矮小的徐阶。 高拱和徐阶相看两相厌,偏偏都干不掉对方……都死得不能再死。 在这个没有日月轮转的地方,两鬼吵吵闹闹很多年,见到一个又一个故人。 …… 某一年,黄泉突然轰动,鬼兵迅速集结。 “发生了什么事?” “是戚元敬要来了!曾跟他南征北战的士兵,都在等他!” “戚元敬啊!听说他也去了一趟美洲,击败什么英法联军?” “是啊……两个西洋小国,不知死活跟大明争夺北美洲,被我军击败、俘虏留着开金矿。” 鬼的时间太多,对什么都很好奇。 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喜欢看热闹,更别说鬼兵集结的大热闹。 戚继光的仪仗抵达,鬼兵举起旗帜欢呼:“戚少保!戚少保威武!” “大将军威武!” “戚少保!我是嘉靖四十年台州之战,追随您麾下的!” “我是嘉靖四十一年横屿之战……” “嘉靖四十二年平海卫之战……” 各种声音响起,回溯着戚继光金戈铁马的一生,即便是鬼也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戚继光:“……诸位真是太热情了。” 来都来了。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冥君发现形势不对,为了维护地府安稳,迅速开一条绿色通道,放这些鬼兵去平行时空。 …… 没有晏珣改造过的平行时空,隆武二年八月二十一日。 隆武帝朱聿键听到清军已攻入仙霞关,虎目含泪:“有心北归,无力回天!如之奈何!奈何!” 列祖列宗在上,行行好吧! 谁都好啊!过来救我一把,我认他做老大! 福建参将周之藩焦急地说:“为今之计,请陛下速速撤离!吾等誓死护卫陛下!” 朱聿键无可奈何,决定逃出延平,取道汀州前往江西。 出海的结果,是像宋朝崖山之战一样十万军民齐跳海。 朱聿键不想跳海,想再挣扎一下。 天灵灵地灵灵…… 隆武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朱聿键逃到汀州城外关帝庙。 “陛下!请跟我换衣服!” 周之藩不由分说,脱掉朱聿键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让朱聿键先走,自己留下断后。 他挥舞着大刀冲出关帝庙,高声大喝:“吾乃大明皇帝也!尔等速速归降!” 哪里真的有那么多清军呢! 追过来的,很多都是归降清军的汉人啊! 周之藩如猛虎下山冲入敌阵,杀了数十人……一支箭射中他的后脑勺,倒地身亡。 以死殉国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八月二十九日,朱聿键还在汀州城,已经逃无可逃。 “天要亡我!” 坚持到这一刻,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忽然阴风阵阵,天地间一片黑暗,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追击朱聿键的清军将领,正在紧张地指挥这场重要的战事。 和其他大明宗室不一样,隆武帝朱聿键有北伐之志,是清军的眼中钉。 “杀死朱聿键,要死的不要活的!”清军将领下令。 而这时,一阵狂风呼啸,阴暗的天空忽然变得明亮。 天空之中,还有一个大大的热气球飘荡。 一时之间,清军大声喧哗:“什么东西?关帝显灵?” “装神弄鬼的把戏!何足为惧!”清军将领亲自拉弓,要把热气球射下来。 …… “谁都好啊!救一救大明!我愿意认他做老大。” 金门,被隆武帝赐姓朱的“国姓爷”郑成功虔诚地祈祷。 清军南下福建时,他的父亲郑芝龙命令仙霞关守将施福撤回福州,放清军入闽。 而后,郑芝龙不顾郑成功等人的反对,带着几个儿子北上降清。 郑成功只好带着部分兵将避走金门……眼见清军势如破竹,郑成功非常痛心。 “还会有奇迹出现吗?” 所有心向汉家江山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本来是没有奇迹的,但一场突乎其来的大雾,带来十万从天而降的兵将。 清军被打得很懵,将领临死之前还在问:“是谁?到底是谁?” 是郑成功吗?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朱聿键逃过一劫,惶惶然半日才定下神,整理着凌乱的头发,恭敬地问:“是哪位将军来援?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发过的誓言一定要遵守! 如钢铁般强硬的大军所向披靡,森严的军阵中出来一位将领,朗声道:“我是戚继光!” 你喊我“大哥”? 你叫朱聿键,洪武帝九世孙,喊我“大哥”不太合适吧? “戚继光?”朱聿键悚然一惊。 这这这……到底是我见鬼了,还是鬼见我了? 列祖列宗啊!这个玩笑开大了! 不久之后,金门的郑成功得知有一队大军砍头如切瓜,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荡平清军,连忙赶过来汇合。 “戚继光?”郑成功横刀立马,震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第753章 父与子 “你且乖乖坐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买些年货。外头太冷了,不带上你。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哭哭。” 年轻的晏鹤年把七八岁的小珣珣放在竹椅上。 小珣珣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回应……不哭也不闹。 “真是乖孩子。”晏鹤年笑着贴贴儿子的脸,背上大竹篓出门。 小珣珣目光追随着父亲,努力想表达不舍,可最终还是呆呆地低下头。 他丢失了灵魄,总是呆呆愣愣的,但并不是对外界全无反应。 他知道有个很爱很爱他的父亲。 …… 过年之前的大街非常热闹,满街的人熙熙攘攘,议论着置办什么年货。 晏鹤年见一家点心铺子人很多,也跟着挤进去。 听一旁的人说:“这家云片糕最好吃,我儿子指定说要一斤。” 晏鹤年说:“我买两斤!” 别的小孩子有的,我的珣珣都要有! 他又当爹又当娘,要给珣珣双倍的爱。 买了几样点心,走到街上见有吹糖人的,晏鹤年走过去:“要一个老鼠偷油。” 看到有捏面人的,他买了一个“白娘子”。 一样样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再放进背篓。 一个大娘被孙儿闹得没办法,才买了一个面人,见晏鹤年的背篓里好些小孩子吃的、玩的,不禁笑道:“你这汉子真疼孩子。” “是啊!我的珣珣可得人疼。”晏鹤年笑着说。 …… “珣珣,我回来了!” 晏鹤年推开家门,见晏珣还是原地坐着,一动不动。 “你呀!真是一个小菩萨,坐着就不动。”晏鹤年笑着叹气,“有没有尿裤裤?爹爹检查一下。” 珣珣扭了扭身子。 尿裤裤是不可能的! 我虽然有些呆,但五岁之后就会自己尿尿了! 晏鹤年检查完,变戏法般从竹篓里拿出各种东西摆满桌子。 “你先挑一样,不许一下子吃完。等下爹爹给你做饭,要留着肚子吃饭。”晏鹤年让晏珣选。 就算珣珣不会选,他还是很认真地教。 晏珣随手拿起云片糕。 晏鹤年笑道:“你可真会挑。古人说‘白云一片去悠悠’,云片糕就像云一样白,又薄薄的,所以叫‘云片’……” 晏珣一口一片。 吃东西就吃,还那么多废话。 他很贪吃,把小嘴塞得满满的,像一只小松鼠。 晏鹤年把其他食物收起来:“我们慢慢吃,要吃过这个年。等天暖了,我们就离开这里,从太仓出海。我听人说海上有仙山,仙人能治好你的病……” 他絮絮叨叨的,又升炉子做饭。 在他做饭的时候,晏珣就端端正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情绪,可是很听话……父亲教他这样坐,他就这样坐。 “爹给珣珣打鱼丸,多吃鱼可以变聪明。”晏鹤年边干活边说话,“我们珣珣将来病好了,就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屋子里很快响起剁鱼肉的声音,晏鹤年不停地絮絮叨叨。 即使儿子没有回应,他也不希望屋子里静悄悄。 过分的安静,会给孩子造成不好的精神影响。 晏珣不是不会说话,但总是词不达意,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 鱼丸端上来的时候,他说:“吃。” 晏鹤年微微一愣,瞬间狂喜:“珣珣吃!你是这个意思吗?” 晏珣说:“吃。” “爹爹吃?是不是?”晏鹤年又问。 “吃。”晏珣接着重复,似乎是这个意思。 晏鹤年高兴得险些落泪,“好!好!爹爹吃。” 他试探着夹了一个鱼丸放进自己碗里,见晏珣没有抢,知道大概猜对了。 “我们珣珣真是世上最孝顺的儿子!以后爹老了,可以享珣珣的福。” 对儿子的每一点进步,晏鹤年都欣喜若狂。 夜里,安排好晏珣睡觉,晏鹤年赶着给晏珣做新衣。 有时候,他手里多几个钱,就会去请裁缝做衣裳;有时候,他拮据一些,就自己做衣裳。 他的手很巧,能做各种精细的活,给晏珣做的衣服尤其细致。 “芸娘说过,小娃娃皮肤嫩,要把线头剪干净。”晏鹤年嘀咕。 他裁剪好布料,一针一线地缝制,还琢磨着要绣一只猫在衣服上。 “就绣黑猫吧,省得还要配色。” 过年的时候,晏珣穿上了绣着黑猫的红色棉袄,戴着同色的虎头帽子走出家门。 邻居家的大婶见到,纷纷议论:“这衣裳真喜庆,隔壁晏官人找的哪家裁缝做的?过年前请裁缝可贵!” 另一个大嫂说:“请哪家?就是他自己做的吧?” 大婶们说着闲话,都说晏鹤年一个大男人带着儿子不容易,小珣珣肯定受了很多苦。 “呃……我觉得晏珣没受苦啊!”隔壁家的大男孩说,“他穿得比我好,吃得比我好!哪里受苦啦?” 大婶们笑容尴尬……好像是这么回事? 晏珣明明呆呆的,却又像天生会炫耀一样,大年初一炫新衣服,元宵节又炫灯。 他一手提着绿色的青蛙灯,一手提着红色的金鱼灯,专门往孩子堆里站。 小孩子们见到他的灯都羡慕哭了。 “哇哇!晏珣的灯好漂亮!” “还是他爹亲手做的!爹,你为什么不会做灯。” 左邻右舍不得不去找晏鹤年讲道理:“你也太能干了吧?元宵节做灯,清明又做风筝,还会做衣服,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生孩子?”晏鹤年迟疑地说。 晏珣提着灯昂首挺胸地走过……我爹除了读书啥都会! 嗯,也许有一天,我爹读书也会! 好在,晏鹤年并不会带着儿子在一个地方留太久,不至于给当地的爹爹们太大压力。 天气转暖,他就牵着晏珣的手离开。 “我们出海……我认得一个王大哥,他有很大很大的海船。”晏鹤年跟晏珣说,“王大哥有一个妹妹,很胖很胖。我们珣珣不要长那么胖,太胖了爹爹抱不动。” “胖。”珣珣说。 “不胖。”晏鹤年纠正。 “胖。”珣珣很固执。 晏鹤年无奈,“好!你也胖胖!” 出海啦! 海上就算没有仙山,也有很多海鱼。 据说,海鱼的鱼油也很补脑,吃了可以变聪明。 如果有人告诉晏鹤年,吃龙脑可以变聪明,估计他会去屠龙。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限溺爱孩子的爹啊! 海上的风浪很大,大浪拍过来的时候,晏鹤年就紧紧抱着晏珣:“不怕!爹爹在。” 晏珣一点都不怕,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浪花打到甲板上,他还会踩在水上又跳又笑。 船上的人说:“小哥儿喜欢水,将来也能出海。” 晏鹤年笑道:“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海上没有仙山,没有神仙。 晏鹤年又带着晏珣去崂山……跟蓝道行较量了一番。 他们走过山山水水,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 晏鹤年心想,若珣珣的病永远治不好,他也要让珣珣走过更多的路,见过更大的世界。 这一路,他经历过太多的酸甜苦辣,也遇到很多风浪波折,但只要晏珣靠在他怀里,他就无所畏惧。 直到某一天,晏珣睁开眼睛,忽然问:“你是谁?” 片刻后,“……什么?我刚还清房贷,你就把我召来?你还问我高不高兴?” 第754章 蓬莱旧友 深秋,西苑。 “八月庚子,帝传位于皇太子,自称太上皇帝,五日一度受朝,自称曰朕……” 太上皇的自称是“朕”,臣民称他为“陛下”。 朱载坖成为太上皇有几年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异瞳狮子猫踏着霜花穿过各色菊花丛,跳到朱载坖的怀里。 朱载坖顺手撸猫,似笑非笑地感慨:“猫儿很可爱,对不对?” “对。”阮瑛在一旁回应。 朱载坖说:“以前,很久以前……父皇也有一只心爱的狮子猫,常常跳到父皇的怀里。那时候,朕甚至嫉妒猫。” 没等周围的人回应,朱载坖又笑着说:“那只猫死了之后,父皇把它葬到万寿山,又命一众大臣写祭词。其中袁炜写得最好,一句‘化狮作龙’让父皇龙颜大悦,直接让袁炜官升一级。那时候,朕不喜欢袁炜,暗暗腹诽他是马屁精。” “但是后来,朕非常喜欢袁炜,他真是伯乐啊!” 最重要的,是取中晏鹤年父子。 朱载坖说着话,一下不留神,狮子猫跳上旁边的书桌,踩在刚画的墨梅图上。 猫爪沾上了墨水,纸上立刻多了几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你也成精了,还会画画?”朱载坖笑着,没有生气。 他又问阮瑛:“冯保又一次出海回来,你有没有去看他?” “还没有。”阮瑛回答。 朱载坖说:“冯保老了……朕看见他掉了一颗门牙,问他怎么掉的。他说吃蘑菇磕崩的。吃蘑菇都能磕崩牙,真的是老了。” 冯保都老掉牙,当然不能再出海,得安排新的人。 朱载坖正在说着冯保的趣事,小皇孙朱常海跑了过来。 “小狮子!” 朱常海想抱“小狮子”,可是猫儿使劲往太上皇怀里钻,就是不给小皇孙抱。 “皇祖父,小狮子不喜欢我!明明我也喂过它!”朱常海委屈地告状。 朱载坖笑道:“因为你总是大力撸它,它都要被你撸秃了。” “才没有!”朱常海爬上祖父的腿,一屁股将猫儿挤走。 跟一只猫争宠,这样的皇孙到底像谁啊?! 朱常海叽叽呱呱:“皇叔回来了!我偷听父皇和母后说话,皇叔跟着晏家的船出海,扫荡西洋的海盗、替天行道!” “荷兰、西班牙国派人来送国书告状,说晏家的船打劫他们的商船。什么商船,西洋人睁眼说瞎话,明明就是海盗!” 这并没有冤枉西洋人。 荷兰给一些海盗发“私掠证”,有证的海盗在荷兰控制区是合法的,可以打劫其他国家的船; 而西班牙、不列颠等国,也同样给本国的海盗发“私掠证”。 有证的是“合法海盗”,没证的是“非法海盗”。 然而晏鹤年不管对方有证没证,一律平推……什么?你说这是黑吃黑? 明明是替天行道! 朱载坖摸着朱常海肉嘟嘟的小脸蛋:“晏家的船上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可惜洋人不识字,哪里认得!” 晏家也是奉旨扫荡! “皇祖父,他们说皇叔想做龙王赘婿,是什么回事?”朱常海问。 “此事啊……”朱载坖忍不住哈哈大笑,“龙王若肯要他,就让他去做赘婿!” 反正,朕已经有好圣孙,不缺朱翊镠这个儿子了~~ 阮瑛在一旁低头忍着笑,也知道这件事…… 因为晏家船队专克海盗,晏鹤年被西洋人称为“东海龙王”。 某一日,在大海船上,朱翊镠忽然对晏鹤年单膝跪下:“请龙王收我为赘婿!” 晏鹤年大手一挥:“来人,成全潞王殿下,送他下海!” 一群人笑呵呵一拥而上,把朱翊镠举起来,要扔他下海。 朱翊镠被吓得哇哇大叫:“龙王!师祖!干爹……爹!别扔!我错啦!” “你还乱喊乱叫!”晏鹤年冷哼,但最终没有扔朱翊镠。 他们回来之后,朱翊镠到太上皇这里跪了一天,恳求去做龙王赘婿。 朱载坖:……儿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晏家的女儿出身太高,不适合做潞王妃。但潞王若是改封美洲,成了海王,问题就不大。 总不可能,远在美洲的海王跑回来夺位。 朱载坖这关通过,晏鹤年却不肯松口。 朱翊镠想做龙王赘婿,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怎么偷听你父皇母后说话?”朱载坖发现重点,“君子坦荡荡,非礼勿听。” “呃……”朱常海对着胖手指。 他就要赖着跟父皇睡,这样父皇不能太快给他添弟弟妹妹! 别以为他不知道,父皇一直想要一个“小洵洵”! 朱载坖无可奈何,对一旁的太监们说:“你们看他这样子,是不是跟钧钧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阮瑛笑着回应。 连小狡猾也一模一样,这就是皇家天赋吧! …… 过了一些时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京城里有消息流传,太上皇病重。 各大寺庙、道观霎那间人潮涌动,百姓真诚地为太上皇祈福。 虽然新帝登基几年,在天下人心中,太上皇依旧是圣上,是开创一代盛世的天子。 朱载坖临终前,召见了晏珣。 “我很幸运遇见你。” 到这一刻,朱载坖的自称却是“我”。 他停顿一瞬,接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是什么样。” “陛下雄图大略。”晏珣诚挚地说。 朱载坖摇摇头,拉着晏珣的手,露出虚弱又高兴的笑容:“我要去见父皇了!我要跟他炫耀!我做皇帝,比他做得好!我对臣子、对儿子,都比他好!” “是!陛下是最好的。”晏珣笑着安慰。 “晏珣,我下辈子还要遇见你。”朱载坖说。 有这么一瞬间,晏珣凝滞……不会吧?下辈子还要给你打工?卖艺养你? 朱载坖却说:“下辈子,我们做最好的朋友。我来定个暗号……‘你还记得蓬莱盛宴骑黑虎的旧友吗?’” 晏珣:“呃……暗号是不是长了一点?” “那就短一点。你还记得蓬莱旧友吗?”朱载坖说。 “好,我记住了。”晏珣郑重地点头。 …… 朱载坖在儿孙的陪伴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想着到地府等蓬莱旧友。 如果一起投胎,下辈子说不定能做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但是他眼睛一闭一睁,见到了父皇——嘉靖皇帝朱厚熜。 “醒了?醒了的话,就开直播吧!乐器会不会?蹈舞之礼总会吧?什么都不会,朕养你干什么?”朱厚熜长须飘飘,神色清冷。 朱载坖沉默片刻,大声说:“儿要汇报工作!” 都让开,先让我炫耀三遍! 这反应,跟高拱一模一样。 朱厚熜:……知道我儿子像谁了。 第755章 论坛体(大结局) 被晏珣改造过的时空往后几百年。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七个穿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华丽绸裳的年轻男子排成一排摇着折扇,在背景音乐的烘托下,“噔噔噔”地出场。 “咔!”举着喇叭的导演打断了出场,大声咆哮:“你怎么回事?你演的是汪平安,在贵州弘扬教化,深受地方百姓爱戴,逆袭之王汪平安。你跟谁抛眉眼呢!” 年轻演员解释:“可是,现在我演的是年轻时的汪平安,还没有当官。” “即使是年轻时的汪平安,也不可能轻浮浪荡。”导演很生气。 这届年轻人不好带啊! 他一抬眼,正看到另一个年轻演员幸灾乐祸,立刻说:“还有你!你演的是未来的兵部尚书汪德渊,你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你!你最离谱!你演的是一代帝师晏珣,从年少时就该有气度!” 旁边的副导演说:“别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演得出历史人物的气度。” …… 这些年轻演员都有大量粉丝,被导演怒批的视频不知被谁放到网上,立刻引起一片哗然。 “导演过分了!谁年轻的时候跟年老一样?” “我觉得导演没错!你看那个演晏珣的,一副急不可耐求包养的样子。晏珣如果是这样,一早认阮瑛做义父了!” “不是我说,我去演都比他演得好。” 我上我也行! 你行你上啊! “你们不要太过分!”一个男演员的粉丝说,“我们哥哥不是演戏出身,他已经很努力了!再说,长成他那样,还要演技干什么。” “就是就是!历史上的晏珣,能有我们哥哥长得好吗?” 下一秒,有人放出晏珣一幅很写实的自画像。 “某些人吹牛没点数?你家哥哥能跟帝师比?” “我对演员没有意见,但能不能放过晏珣啊?这部戏里,至少有五个女演员跟他有感情线,过分了吧?不能忍啊!” “就是就是!篡改历史!太过分了。” “现在网上好多穿越文,都是穿越过去泡晏珣的。我也好想穿越,跟晏珣来一段甜蜜的爱情。” “你醒醒啊!你穿越过去,连小一姐姐都做不了!我就不一样,我要做晏珣的女儿!” “我穿越过去就是神仙姐姐,晏珣把我捧在手心里,舍不得我落一滴眼泪。” 一片争论之后,有人发了一个帖子《说到穿越,你们不觉得晏珣是穿越者吗?》 楼主:关于晏珣是穿越者的证据,一二三四五……简直数都数不完。 一楼:与其说晏珣是穿越者,我更怀疑晏鹤年啊!他哪里是半仙,简直是活神仙! 二楼:就是就是!晏鹤年绝对是穿越的,我有证据啊! 接着,二楼摆出三千字的证据。 三楼:虽然楼上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认为晏珣是穿越的。理由很简单,他本来是一个傻子。这不是穿越标配人设吗? 四楼:楼上说谁是傻子?晏帝师是灵魄离体,一点都不傻!他一回魂,就是大明第一聪明人,迅速拿下小三元! 三楼:这也是证据!如果不是穿越者,谁能够一夜之间变聪明? 楼主:大家先别吵。总而言之,我非常讨厌晏珣,他主持编纂的《古文观止》,好多被选入语文课本,都是背诵全文! 二楼:就是就是!他还常常给人写祭文、墓志铭,也要背诵全文。 一说到考试,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才有人回帖:再见诸位,下周期末考,我先去背书了。 二楼:我也……我要考历史!噢!考语文避不开晏珣,考历史还是避不开! 三楼:歪楼了!我觉得晏珣就是爽文男主啊!没有缺点的正人君子、模范帝师! 四楼:说到模范帝师,就要提一提我的本命高拱! 又歪楼了。 高拱粉和晏珣粉开始又一轮的“帝师争霸”,张居正粉还来凑热闹。 …… 今年是一代帝师晏珣的纪念年,关于他的影视剧和节目很多。 “各位观众朋友,今日我们要展示的国家宝藏是《万国来朝图》,这一幅画是晏珣带领船队从南洋归来时……” 视频上弹幕“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期”、“是晏珣的真迹”、“说起来,我更喜欢兰陵喵喵声早期的《四野秘戏图》”…… 节目主持人磁性的声音解说:“众所周知,隆庆中兴之后,大明的文化兴盛,小说、书画都进入一个鼎盛时代。这幅《万国来朝图》就是其中的杰作。” “当时,许多人都在观望下南洋,反对去北美,晏珣带着船队归来,朝廷举办旷世无双的万国来朝盛典,压制一切反对声音!” 弹幕“幸好晏珣平安归来”、“妈祖保佑”……一瞬间,满屏都是“妈祖”。 “这一幅《万国来朝图》藏着巨大的秘密!”主持人忽然设了一个悬念,“现在我们用放大镜看这幅画,揭开古画背后的秘密。” 秘密是什么? 关于这幅画,已经被解密过不下一千遍,甚至衍生出一个学派“晏学”。 画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秘密,表情和动作都在暗喻着什么。 有人宣称,解密这幅画,就能得到一个巨大的宝藏。 “有没有一种可能,晏珣画的时候都没想那么多?”评论区有人说。 “你不是晏珣,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这幅画的秘密不是宝藏,而是爱情!我一直想知道,晏珣的真爱是谁?” “是大明天下吧?” 节目中,主持人又说:“无论《万国来朝图》背后有多大的秘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幅画,向我们展现了一个辉煌的盛世!数百年后,我们通过这幅画,窥探历史的一角,了解曾经的辉煌! 我们看着那个时代,无数的人,上至皇帝、大臣,下至普通文人、士兵,为了将华夏文明的灯照亮全球付出的努力! 凡日月所照,都是大明!” …… “凡日月所照,都是大明。”晏珣梦见有人说这句话。 他睁开眼,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现在他已经一把年纪了,是大明的帝师。 他想要致仕,但每次一提,不再年轻的朱翊钧就委屈地说:“老师不要朕了吗?朕就知道!朕年纪大了,不可爱了!” 晏珣无可奈何,还得安慰:“陛下最可爱。” “你甚至都不喊我‘钧钧’了!”朱翊钧控诉。 “钧钧最可爱。”晏珣说。 路过的文武百官,瞧一瞧看一看,这就是你们以为的一代霸主!他还要我哄! 但……有一点微妙的喜悦,是怎么回事? 这一生,能够遇到你们,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能够有最完美的亲情、爱情、友情、君臣之义……一定是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清明祭祀要上烤全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