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当家》 楔子 【楔子】 若问起东炎国京城最知名的馆子食铺,十个人当中有九个人会说是花记食铺。 花记食铺说起来也是老店头了,可这十年来由花家独生女花明子接手后,花记食铺有了新生气,每家每铺都有其特色菜单,老客人不只经常回笼,且凡有新店开张,必呼朋引伴前往。 而这正是刚运送药草回京的应家药铺当家应炎隆,指名要吃花记食铺京城新馆的主要原因。应家药铺虽与食铺并无关系,但生意这回事,放诸四海都有些相同标准,多观摩学习总是没错的。 「当家,我们何时离开?」朱管事为应炎隆倒了杯茶。 应炎隆还未开口,一旁的弟弟应学文立刻回头,瞪大了眼说道: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我才喝了一杯茶,曲子都还没听够呢。」 「再一盏茶时间就离开。」 应炎隆淡然言毕,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朝二十步外看去一眼,却又很快地移开视线,继续打量花记食铺。 花记食铺果然名不虚传。几十间的铺子,每间皆是菜色精致、店内人员招呼热络又亲切,唯一不同的是:卖的料理精致度不同,价位也就因此而不同。 以他今日上门的这家花记京城新馆为例,一道「清水芙蓉」就是寻常人家十日菜钱,于是店里服务的细心程度,自然也不寻常——从净手的花瓣盅,到净口所用的绿茶,以及一壶壶强调来自倾城山庄的沁凉山泉水,还有座椅上的锦褥软垫、墙上不同流俗的花鸟字画与姑娘弹曲奏乐所营造出来的氛围,皆非寻常食铺所能比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时二十步外突然爆出的争执声。 应炎隆抬眸望去—— 一名身穿紫金双色绣袍的男子正不停地逼近一名以薄纱覆面的女子。 应炎隆等着看的就是这一幕——女子当家不易,向来以纱巾覆面的花记食铺花当家花明子在遇见京城登徒子罗继才时,会怎么处理呢? 「罗继才,你想怎么样?」 花明子瞪着眼前这个喝酒喝到连眼皮都泛红的罗继才。 「呵呵呵……你想让我怎么样啊?我今天一定要探探你的真面目!看看你这个花当家究竟是貌美如花,还是丑陋如鬼。」罗继才嘿嘿笑着,摇摇晃晃地又踏前一步。 「我貌美如花还是丑陋如鬼关你何事!」花明子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罗继才娶定你了。」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死也不会嫁你。」花明子此话一出,立即引来群众一阵笑声。 因为花明子这话着实不是玩笑。罗继才是京城里有名的不肖子弟,靠着他的贵妃姊姊,还有父亲的左相身分,在京城里胡作非为、四处惹乱子,早就人尽皆知,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他! 「我揭了你的面纱、看了你的脸,你就该嫁了……」罗继才又朝她逼近一步。 花明子厌恶地抿紧唇,忍住被酒气呛出的作恶感,后退一步往窗外看了一眼,冷笑一声说道: 「谁说揭了我的面纱我就该嫁了?你在哪里听到这些疯话的?酒楼?妓院?你那时是清醒的吗?还是你酒喝多了,自己幻想出来的?」 罗继才被花明子的话堵得满脸通红,一个箭步向前就要扑上她。「老子今天就是要掀你的面纱!」 「你好大的胆子!」花明子侧身避开了罗继才,蓦地伸手往桌子重拍一下啪! 桌子在瞬间应声垮下。 整个二楼顿时鸦雀无声,罗继才瞪着那张桌子,酒醒了大半。 「怎么?我一出手就吓得没胆了?」花明子往罗继才身后看去一眼。 「谁说我没胆!」罗继才瞪大眼,又想伸手去抓花明子。 「罗公子,请住手。」京城北区巡逻军小队长飞快地挡在罗继才面前。 花明子趁机后退了三步,站到小队长身后。 方才她一见到罗继才醉醺醺地进门,就派人去给小队长送消息了。毕竟罗继才惹是生非已不止一次,巡逻军对他早就厌烦至极,会帮她不单单是看在花记食铺的面子——巡逻军上花记食铺时,她钱照收,可上桌的菜色向来都是超过菜单几倍的价钱。 「你们敢管老子!」罗继才伸手就去推小队长。 小队长闪身避开,罗继才没站稳,撞到了墙壁后摔倒在地。 「巡逻军打人啊!」罗继才惨叫出声。 「所有人都看到你是酒喝多了,自己撞上墙的。」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冷笑道。 小队畏上前扶起罗继才。 「滚啦!」罗继才一站稳,便把人推开。 「罗公子这边请。罗大人交代过,举凡罗公子和人有了争执,便让我们先请您离开。」巡逻军小队长眼色一使,便与另一名队员往罗继才左右两边一站! 「我姊姊是贵妃,你们敢动手!」罗继才怒目瞪道。 「罗大人说他要立刻见到您。」小队长说。 罗继才狠狠瞪着他,嘴里喃喃咒骂着一些让旁人瞠目结舌的粗口,这才极不情愿地拖着脚步往楼梯走去。 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忍住将罗继才推下楼梯的冲动。 「没有我罗继才得不到的人。」罗继才在跨下楼梯前,回头瞪向花明子。 「罗公子注意脚下,否则就只能得到跌个狗吃屎或是人事不省。」花明子说。 罗继才脸色一阵青白,在众人笑声中沉着脸走下楼梯。 花明子向罗继才身后的小队长点头示意后,便从另一处小梯下了楼,并吩咐掌柜替所有人送上一壶好茶压惊。 应学文一看花当家离开了,立刻倾身对哥哥说道: 「天啊!花当家往桌子一拍,那张桌子竟然应声垮下,武艺究竟是有多高强啊。这么凶悍,以后哪里还有人敢娶她。」 「她是用脑子,不是用武艺在处理事情。你没瞧见她方才净往窗外瞧,等着的就是巡逻军到场吗?」应炎隆朝那张垮掉的桌子看去一眼—那桌子始终没人坐,也许原本就有问题也说不定。 「她是吗?」应学文皱眉问道。 「你只瞧着唱曲的姑娘朝你多笑了几次,整个人就飘飘然了,哪有空看别的人事物。」应炎隆面无表情地说道,早已习惯这个弟弟的不正经。 应学文表情一黯,却很快地打起精神说道:「大哥,这花当家那么凶悍,以前大嫂也是这般强势吗?」 「花当家懂得视情况做事。」他那已故前妻则是情绪一来,大庭广众之下什么情面都不顾。 当初他与已故前妻两家门当户对,他娶了亦是生意好手的她,两家婚事办得热热闹闹。谁知她一进门,两人意见处处不合,时时针锋相对。前妻婚后不到一年便求离而去,跟着商队出海,没料到竟就遇到海上风暴,命丧于海中。 「大哥,若你再娶,还会再娶女当家吗?」应学文问。 「家中有一能干之人,足矣。」家和万事兴,他要的是一个能够理家、能让他安心的温良女子。 「那可不一定,也许你就爱女当家……」 应炎隆看了弟弟一眼后,径自起身往楼梯走去。方才要不是为了看花当家怎么处理闹事,他早就该离开准备进宫了。应家药铺深受皇家信赖,他每月都要进宫一次,亲向皇上报告几味皇家珍药的制造近况。 当应炎隆走出花记食铺时,大门前的一辆马车正要离开。 坐在马车里的花明子摘下面纱,让婢女翠轩替她肿胀的右手敷上一层应家药铺的百草膏。 「见鬼的罗继才,将来一定跟他拚个你死我活,看他还敢不敢再闹事!」 花明子诅咒了几句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罗继才身上,她得把握每个能休息的时间,如此才能拨出更多时间替花记食铺做更多的事。毕竟—— 女人当家大不易! 她除了要打理生意外,还有婚姻大事得处理,且要应父亲之命,找人去跟应家药铺的应炎隆当家提亲呢。 第一章 【第一章】 花家大宅正厅里,瑞兽香器正袅袅飘着香烟。厅内不过简单摆设一座玉石屏风、二只名家绘制的半人高花瓶;可入目的桌椅、窗花尽是上好檀木,让人一进其间便觉气派非常,一如坐于厅内主座、头戴面纱、身穿柳绿丝衫,浑身除了玉簪之外无一件首饰,气势却不同凡响的女子——花明子。 「你说什么?!」 花明子面纱下的杏眸蓦地瞪向下座面容惊恐、可仍拚命咧着嘴笑的刘媒婆。 「您先别发火。在我看来,您与应炎隆应当家都是人中龙凤,正因如此,所以两人才不适合成家啊。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如果家里有两个作主的人,每天争吵生乱,家里怎得清静呢?」刘媒婆说了一大串,却始终不敢与主座上的花当家对上一眼。 「我管他是龙凤还是老虎!他有什么资格批评我!」花明子眯起眼,手掌紧握住紫檀木扶手。 「花当家,应当家没批评您……」 「没批评?」花明子一挑眉,怒极后反倒冷笑了。「那他要你转告的那些『娶妻娶德,不求治家能力强,只要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的那些话,难道是在称赞我不成?」 花明子俏颜蒙上一层怒气,倏地从椅上起身,悬在腰间的几把库房钥匙亦随之叮叮当当地互击着。 「花当家——」 「从父从夫从个屁!」花明子水眸因气怒而显得晶亮,雪白柔荑倏地朝空中一挥。 刘媒婆明知二人相距还有十来步距离,还是不由得退缩了一步——这花当家可是单手能震垮桌子的人啊。 「如果我在家从父,今天这花记食铺岂能有这般光景?!」花明子在心里决定,虽她没见过应炎隆,可日后若有机会见到他,定要见一次瞪一回。 她并非因为婚事被拒而恼羞成怒,毕竟向应炎隆提亲,不过是为了让她爹安心所做的虚应故事罢了。反正多年来她出人生意场合拍桌讨价争公正,脸皮难道还会薄吗?更别提应炎隆拒绝她一事,也早在她意料之中。 她气的是—凭什么只因她是女人,就要她三从四德?! 男人就了不起吗?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如果要用赚钱或成就来评量一个人,那她这辈子的成就可比寻常男人有出息多了。 「可恶!」花明子愈想愈火,一脚踹得高几连连晃动。 刘媒婆圆润身躯颤巍巍一抖,勉强笑着说道: 「花当家……你别发这么大的火……放眼京城,应当家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优质人选,只是——」 「他数一数二,我难道是倒数一、二?!」花明子恼了,沉声一喝:「他不娶老娘,老娘难道就嫁不出去了吗?!」 「瞧您说的是什么话。花当家聪明能干,容貌身段又是一等一的出色,肯定是京城男子争娶的好对象啊。」刘媒婆嘴角颤抖地说道。 「你不用把我说得像青楼的花魁、老——」花明子深吸了口气,硬把「老娘」的「娘」字给硬吞了下去。「我不靠脸不靠身段,嫁不出去我也无所谓。还有,我戴着面纱,你还能看出我这容貌是一等一,你这嘴也太能瞎说胡扯了。」 「唉呀!当初花老爷和花夫人成亲时,大家都说以花老爷的俊容和花夫人的花容月貌,生下的孩子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绝对是闭月羞花。」刘媒婆看着花当家面纱下隐约只能瞧见一成的面目,自信满满地说道。 其实刘媒婆没说出口的是,花家拥有几十间食铺,间间生意兴隆,花明子就算长得眼歪鼻斜,还是会有人娶啊。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只会惹来麻烦。」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瞪了面前碍事的面纱一眼。 「您这么说是要逼死谁啊!」刘媒婆甩着手里的红巾帕,声音也随之拔尖了起来:「像您这样的人品不嫁,别说老天看不下去,就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应当家有他的考虑,您可别因此就打了退堂鼓啊,毕竟男大当婚,女大——」 「女大就该当家!」 花明子走回主座坐下,拿起上好的大红袍茶饮,仰头喝了半杯。 东炎国京城里阴盛阳衰,通常是两个适婚女人才得一个男人匹配,因此,女子上门求婚早成了此处的特色。也因这缘故,富贵如应炎隆者,即便已娶过妻,仍有资格挑三拣四;兼以传言中的应炎隆身形雄伟、相貌不怒而威,虽不若其弟应学文的俊秀,却更有掌权之相。先前便曾有过十多个姑娘上门求婚,只是全被拒绝了。 只是,为什么她要听她爹的话跟其他姑娘做一样的事?她明明就不是一般姑娘,她是花当家花明子! 「花当家,我手边还有很多一等一的人才,您要不要再考虑看看……」刘媒婆小心翼翼地问道。 「算了,那些所谓一等一的人才,不也都是应炎隆之流吗!」花明子放下手中薄如蛋壳的瓷杯,定定地看向刘媒婆。 「京城里头人才济济,您可别辜负了您爹亲对您的一片期待,花家还待着您开枝散叶呢。」刘媒婆怕的是赚不到花家的大红包。 「若不是为了我爹,我何必急着嫁。」花明子说。 「您——」 「我话还没说完。」花明子敲了两下桌面,让对方噤声。「我的婚配对象由我自己选择。你现在立刻去给我找一些人品好,懂孝顺的男人。我要招婿!招不了就用买的!」 只要是她花明子想做的事,一定都能达成。 刘媒婆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花当家这提议何止有银两可赚,根本是大大有银两可赚啊。就算花当家日后想要三夫四宠,她都可以代为引荐。 「没错没错!山不转路转,您一定会找到最适合您的夫婿的。撮合姻缘这种事我拿手,把这事托给我就对了!看您是要高矮胖瘦,我全给您端到面前啊……」刘媒婆拍胸脯保证道。 「你当初也是拍胸脯保证,说我这样貌、家世,应炎隆一定会高兴到翻十八个筋斗,冲到我家提亲的,结果呢?」花明子冷哼一声。「终归是他没有福分,您这样一个大美人——」 「好了!就算我长得沉鱼落雁,治家能力还是强。在家既不从父,出嫁也不从夫,所以你这些吹捧的话就免了。如今我爹的心愿是要我成家生子,你就当是做功德,替我把这事办妥。事成之后,赏银绝对少不了你的。」 「一定给您办妥!否则日后我这说媒生意就不做了。」刘媒婆朗声说道。 「我是不信那些口头誓言的,你这话若是认真的,那就白纸黑字写下来。」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漠然看着刘媒婆那涂着鲜红胭脂的唇连抖了几下。 「您放心,老婆子一定专心替您找亲事、给您办到最好。」刘媒婆咧着嘴笑,转移了话题。 花明子扬起一抹冷笑,因为她根本没把刘媒婆的话当真。只不过这刘媒婆本事好、手段高,确实能替她多找来一些夫婿人选,所以便将就着用吧! 「吴管事,送客。」花明子扬声唤道,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厅。 「多谢刘媒婆您来这一趟。」一袭蓝袍的吴管事自厅侧帘后走出,双手奉上一个布包。「这是烦请您舟车劳顿的一点小小心意。」 「唉呀唉呀……」刘媒婆忙不迭地接过,因为手中的重量而笑眯了豆眼。 「贪财了贪财了。」 「刘媒婆,这边请。」吴管事大步往厅外走。 「花当家英风飒飒好不威风啊!平日在家中管事也是这般利落?」刘媒婆问着这笑脸迎人的中年管事。 「当家的能干聪明,所有人都服她。」 「这府里的事当真都是花当家一人作主吗?我瞧花家宅院这么大,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仆佣吧……」 吴管事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领着刘媒婆往外走。 府内仆佣与他们擦身而过时,都多看了刘媒婆一眼,却没人当面多问或多说一句。他们都是跟着花当家一路努力过来的,所以对外从不乱嚼舌根。他们希望花当家能结婚生子,又怕她嫁了个不懂得珍惜她才干或良善的夫婿,毕竟那样的话还真的不如不嫁啊。 就在花府那头下人还在担心主子的婚事之时,十条街外的应家大宅外,身穿墨蓝剌绣丝袍的应学文正潇洒地一跃下马。 第二章 「照顾好我的青云,给它最好的粟米。这家伙今天可替我长脸了,我今天和人比试得了第二,靠的就是它的灵巧啊。」应学文宠爱地拍拍马身,朝着守门人一点头,随即进门。 应学文先去问了朱管事几句话之后,便使出他最得意的轻功,往大哥应炎隆办事的书房飞去。 「大哥!听说那个刘媒婆一早就拿了花明子的生辰八字来求亲,是吗?」应学文推开门便嚷道。 「平时在生意场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都当成是耳边风。现在刘媒婆前脚才走没多久,你就听到消息赶回来凑热闹了。是谁多嘴?」应炎隆黑眸朝弟弟瞥去一眼。 应学文立刻站直身子,可仍是满脸兴奋地说道: 「咱们府里谁敢多说几句。只是,你和花当家这等大事,自有刘媒婆那张嘴广为宣传。」 「那你应该也知道最后的结果了吧。」应炎隆目光又回到桌上的卷册里。 「知道知道!所以连忙回来告诉大哥,你拒绝花家亲事之后,这件事情可是有大进展了啊!」应学文一脸期待地看着大哥。 应炎隆放下老药工所写的药草纪录,看向弟弟,不明白自己与花明子之间哪来什么进展,想来应是学文硬凑热闹吧。 他这个唯一的弟弟,生平无大志,就是偏爱游山玩水、饮酒管弦、练武玩马。只是,学文既不爱正事,可他也不能让这个弟弟白混。哪家出了不肖子、 赌徒,一掷千金,哪家人又卖了屋宅、祖产等等消息,他都让学文去打探来。 因为应家有名的虽是药铺,但他始终认为有土斯有财。因此,各处好地点的宅子,他探知了之后,自然没少买,不过是用了化名,没让旁人知道。况且,有几回药材在运送上的风险,靠的也是学文在风月场中听来的小道消息而避开…… 「哥啊,你不好奇你拒绝花当家之后的发展吗?怎么不快点问我呢!」应学文和哥哥对看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地追问。 「你不正要说了吗!」应炎隆往宽广椅背一靠,淡然说道。 「大哥一点情趣也无,日后嫁进来的大嫂可委屈了。」应学文忍不住抱怨道。 「我的妻子不必有情趣,我也不会委屈她半分。」他非常清楚自己想从婚姻中求得什么——一个让他无后顾之忧、唯夫命是从的温婉妻子。 「算了算了,跟你谈情趣,当真是对牛弹琴,我还是快点说说刘媒婆今天兴高采烈地从花家出来之后的事吧。」 「兴高采烈?」应炎隆浓眉一挑。 「是啊!因为刘媒婆接下来可有大生意要做啦!」应学文手舞足蹈得像是他亲眼目睹了花明子和刘媒婆的会面一般。「花当家让刘媒婆去找一些家世清白、人品佳、知孝顺、又愿意人赘的男子来让她挑选。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这事呢!果然不愧是花当家,行事作风就是和寻常人不同。」 应炎隆没应声,修长指节轻扣着桌面,好一会之后,薄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 应学文看着大哥突如其来的笑容,心里蓦地打了个哆嗦。 每次只要大哥这样笑,就代表着在算计某件事。旁人都说应当家谦和有礼、待人亲切,只有他知道大哥的笑意其实是张隔绝旁人探知真正心思的面具。 他曾亲眼看过家族里的叛徒痛不欲生地躺在大哥脚边求药,可大哥唇角似笑非笑,一语不发地看着对方在他面前死去。 「大哥,你在想什么?」应学文皱眉问道。 「我在想这花明子果然有头脑,她提的这主意倒很适合她。」 「你真的很爱夸奖花当家耶。之前花记食铺训练了一票负责外送的店小二时,你就称赞过她聪明会赚钱了。」应学文抿了下唇,觉得大哥就只看到外人的好,却不懂得要称赞他一下。他可是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通知大哥了。 「我现在觉得她更聪明了。你把她的招婿条件说清楚一点。」应炎隆倾身向前。 「大哥还真当我是包打听啊。总之,花当家开的条件首要是得孝顺、人品 要好、对她言听计从之类的。」应学文看哥哥抚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兴奋地嚷道:「瞧大哥这模样,莫非你心中有人选了?」 「你去叫刘媒婆过来。」应炎隆看着弟弟说道。 「叫刘媒婆来做什么?」应学文睁大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是替你说亲啊。」应炎隆起身走到弟弟面前。「我一直担心你这么不事生产,万一娶的又是个跟你一样的妻子,那我岂不是要担心你一辈子?现在上天送来这么一门大好的亲事,我自然要好好把握。」 应炎隆神色自若地看着被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弟弟,侧身拿起热茶喝了一口。 「大哥!」应学文激动地扯住大哥的手,洒了他一手的茶。 应炎隆皱了下眉,放下杯子看向弟弟。「你急躁什么……」 「你自己不要花明子,干么逼我去娶!我才不要娶个一天到晚把我管得死死的恶婆娘!」应学文气得跺脚。 「你之前知道刘媒婆要上门来替花明子说亲时,不是说了一堆花明子的好话?」应炎隆拿出巾帕擦去手背及衣服上的茶汤。 「我那时是想大哥气势这么强,十个花明子也没法子挡住你,你娶了她还会有什么问题,就是应家与花家一起扩展家业啊!但……但我这么文弱,花明子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我揉死了!」应学文气急败坏,急到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这女子接收花记食铺之后,便连店铺人手都少有变动,表示她这当家做得好,懂得照顾自己人。」若非身分敏感,他早就去认识这号人物了。 「我不要娶一个青面獠牙的婆娘!」应学文气得眼泛水光。 「她外出经商都以薄纱覆面,没人瞧过她的真面貌,你怎能说她青面獠牙?我倒觉得她身段极为窈窕。」应炎隆拍拍弟弟肩膀。 「你不也亲眼看到她翻掌往桌上一拍,那张桌子就垮掉了吗!我不要娶她!我还想活久一点。」应学文仍是拚命摇头。 「有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娘子,以后谁敢犯你?你日后就算想在城里横着走都行。况且,你不是一直在拜师学艺、勤练武术吗?若是娶了花明子,以后夫妻俩还能切磋武艺,岂不妙哉。」应炎隆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才不要……」 应炎隆看着已经红了眼眶、只差没掉下眼泪的应学文,叹了口气,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走到靠窗的长椅坐下。 他实在不懂弟弟是在闹什么别扭。女人长得好看,也不过是赏心悦目多看两眼、生出来的孩子多点人缘罢了。除了这些,美貌于人生有何益处?想找好看的女人,只要有钱有势,风月场所里永远有年轻貌美的姑娘等着大爷上门。 应学文瞪着一派悠闲姿态的大哥,气得想抢走他的茶杯,却又不敢,只得从齿缝里蹦出话来:「如果花明子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你为何不娶?」 「我与你个性不同。」 「我不要娶她!」 「你娶了她,日后两家产业并为一家,我总会帮你顾着的。况且……」应炎隆将这个长相清秀、可目前实在无啥建树的弟弟。「花明子看不看得上你,还是一回事。」 应学文嘴角抽搐,脸色一阵青录。 「我宁可终生不娶,也不要娶一个凶婆娘!」应学文大声说道。 应炎隆神色一沉,鋭利黑眸瞪向弟弟。 应学文瑟缩了下身子,抿紧了唇。 「爹临终前说过什么?」应炎隆一瞬不瞬地盯着弟弟。 「长兄如父,父命不可不从。」应学文低下头,把话含在嘴里说道。 「你记得就好。」 「但爹没叫我娶个女霸王回来……」 应炎隆拧眉,对于弟弟三番两次的回嘴,已经微有不耐。 「爹知道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你若不从,此后就不许再领月银,自己想法子挣钱去。」 应学文倒抽一口气,抬头想再求情,可一看大哥那神色,就知道这事已没有转圜余地了。 第三章 应学文一咬牙,决定先下手为强,从刘媒婆身上下手——金银珠宝多送一些,让刘媒婆去把他说得懦弱无能、花天酒地。若是这样花明子还要他,就是脑子有问题。 「我去找刘媒婆——」应学文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应炎隆低声一喝。 应学文僵在门口,不敢回头,生怕被大哥看穿心思。 「我改变心意了。」应炎隆唤来在偏厅作帐的朱管事。「朱大叔。」 「当家有何吩咐?」朱管事恭敬地问。 「你派人去请刘媒婆明日过来。在我没允准前,这几日让二少爷在家里休养生息,哪里也不许去。若有他的朋友或旁人问起,就说我娘身体不适,他在亲侍汤药,屋里内外都这么交代。」 「是。」朱管事行了个揖,转身离开。 「为什么不让我出门?!」应学文急了,再度上前扯住大哥的衣袖。 「你唯一能说得出口的优点就是孝顺。这孝子形象,我现在就帮你做足,免得你娶不到花明子。至于刘媒婆那边,自然由我去谈婚事。」 「大哥!她与我同年,是老姑娘了!」应学文气得快昏过去。万一那花明子真的看上自己,那他该如何是好? 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遇上女霸王,只能被霸王硬上弓啊。 「既然与你同年,那便不老。而你若不想我安排你的人生,就趁着我谈妥你的亲事之前,展现你的本事,好让我放心。」应炎隆怒目一瞪,沉声说道。应学文瞪着大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忽而双唇一扁,大声说道: 「我要去跟娘说!大哥欺负我!」 声未落,应学文已拔腿跑得无影无踪。 应炎隆看着弟弟的背影,长叹了口气。 学文身上那一袭墨蓝剌绣丝袍,寻常人家得省吃俭用一年才能买得起,但寻常人家的男子会一遇事就跑去找娘哭诉吗? 应炎隆再次肯定自己刚才做了正确的决定。 学文出生时体弱多病,全家人因此全顺着他,但是,人有生老病死,他年长学文七岁,没有法子保证能照顾弟弟一辈子,所以学文如果想平安活到老,所需要的不只是他能为其累积的财富,最好还得有个像花明子那样的老婆当依靠。 这个花明子,他要弟弟娶定了。 【第二章】 花明子自然知道自己的招婿之举会引起多大骚动,但她实在忙到没空去听旁人的议论,她的每一日仍是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 招婿消息放出去的数日间,仍是一早起床的她,如同以往地和负责食铺的尤管事先商议好一日行程,接着再和负责宅内的吴管事讨论家务——这些安内攘外的工作,都得在她早膳后的一盏茶时间里决定。然后,她乘车出门,在马车上聆听花记食铺不同分馆的掌柜报告营运状况,而后,便是一连串的巡视及讨论,直到日落西山,她才有法子回到家。 花明子知道旁人都道她这个花当家除了赚钱之外什么也不想,可她知道,这花宅内、食铺里的几百名仆役靠的就是她的努力赚钱。 有时,她是真的感到很累,累到想找个人来分担一切。可培养人才不是件小事,人品之外,还得提防对方的贰心。她爹十年前就是因为信了能干的二娘,最终却被狠狠摆了一道,落得食铺地契及多数银两皆被二娘拿去、卷款而逃的下场。 想来,她的强势名号就是从那时开始传出来的。二娘逃走之后,她爹重病不起,她找来镖局日夜兼程追赶二娘的行踪。一旬之后,镖局逮到了二娘,拿回了泰半家产,并将二娘送进衙门。 而她便从那时开始接手花家事业;当时十五岁的她,在赔了二、三家铺子的教训之后,开始用她那张从小被已逝的娘给养刁、并能说得一口好菜的嘴,拜访各地名厨,用一日只睡两个时辰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把花记食铺的营运挽救了回来。 十年过去,花记食铺成功了,但她却成了个老姑娘。幸好京城原就是个阴盛阳衰之地,二十多岁未嫁并非什么稀奇事。 不知道刘媒婆招婿一事办得如何了?闪过这个念头的花明子,正坐在马车里翻着手上的新菜单、食铺账册,并听着掌柜古宇报告店务。 三年前她自外县买来许多穷苦家庭为奴仆,再从其中挑出愿意识字及能吃苦耐劳者栽培,目前有几家店的掌柜就是从这批奴仆中精选出来的,眼前的古宇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为奴仆者能当到掌柜,实属不易,因此她知道卖身为奴之人,无不希望能被卖入花家,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藏于善心下的私心。 花家奴仆的亲眷卖身契也全控制在她手里,如此就算对方日后掌权想兴风作浪,也不会是太大的风浪,她一人撑着花家所有事,什么事都得做好打算。 「你这份珍菇素宴的想法及做法皆好。」花明子看着古宇,满意地点着头。 「五日后,我会去试菜。若菜色没问题,便依着你所提的方式向达官贵人推荐『京城素斋宴』。日后若是反应佳,便将这事办成一年一宴,让咱们『花记食铺』与『倾城山庄』一样,成为引领京城风潮之地。」 「是。」古宇恭敬地点头。 「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一点,我一会儿会到店里发给大伙加菜金。待到宴席成功,食铺赚了钱后,也不会少了你们那一份的。」花明子笑说道。 「多谢当家。」古宇笑着点头。 「对了,这是昨日方送到的千年老参。」花明子从身后取出一个木匣,递到古宇手边。「我留了一半给我爹,一半让你带回去给你娘服用。上次应家药铺那个替你娘诊脉的大夫,说你娘喝老参补气最佳。」 古宇看着那木匣,微红了眼眶。他深吸了口气后,将木匣推回。 「多谢当家的好意。这礼太贵重,小的不敢收。」古宇说。 「我给你娘的呢,你敢不收!」花明子直接把木匣推到古宇怀里,不许他再退回。「你帮着我打点食铺,让我少担心多休息;我拨点气力替你照顾家人,也是应该的。」 「这太贵重……」 「都说是给你娘,不是给你的,你婆妈什么呢!收下就对了。」花明子拍拍他的肩膀,感觉马车正缓缓停下。 「谢过当家。」古宇将木匣举至齐眉位置,表示最大敬意。 待得马车完全静止后,花明子却是皱起了眉,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这几日每出花家,身后都跟着一个讨厌鬼。 「请当家稍候,我看看罗继才的马车是否还跟着。」古宇拉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方脸旋即闪过一丝厌恶。「他的马车停在我们后头。」 「算了,我不想在罗继才身上浪费时间。」所以她会尽快将自己嫁出去,免得还要花力气应付此人。 花明子侧身走下马车,后方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也在同时从中跳下了身着紫衣、浑身酒气的罗继才。 「花当家。」罗继才一个箭步挡在花明子面前,三角眼死盯着花明子幂帽面纱之下的朦胧容貌。「你向应炎隆求婚被拒,然后又要刘媒婆替你招婿的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也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我苦苦相求多时,你却连个机会都不给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是结为夫妻。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这些废话了。以后若再出现,休怪我不客气。」花明子面无表情地绕过罗继才,继续往前走。 「你愈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就愈是想得到你啊。」罗继才再度挡住她的路。 花明子瞪着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罗继才,磨了两下牙。 「罗公子,你酒气冲天,想来是刚从风月场所或是赌场里赶来。一夜无眠,想必脑子也不甚清楚,那我就大发慈悲把话说清楚!」花明子双手叉腰,朗声说道:「你我皆知,你向我求亲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我的家产。因为你在赌庄里欠的那些银两,急着要人帮忙偿还。你若是一再纠缠不放,休怪我今日就让令尊知道此事!」 第四章 罗继才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往左右两侧一看——幸好此时街上的店铺都尚未开门营业,没人看到,他因此涎着脸笑道: 「既然花当家知我如此之深,若能出手金援我的一时急难,我倒也不一定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就当我罗继才交了你这个朋友,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这话可没错吧!你帮了我,罗家的家世背景早晚会让你得到好处的。」 花明子柳眉一拧,倒是真的对罗继才起了防备之心。 光天化日之下,他连要钱的话都说得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怕是给了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她怎么可能开此先例。 「我是开店做生意的,不是开救济院的……」花明子说话间冷不防朝着罗继才挥出一掌。 罗继才不防此举,急忙后退了数步,险险避开。 罗家两名身着黑衣的护院从轿旁冲出,护在罗继才前方。「你疯了吗?!竟敢揍我!」罗继才怒瞠铜铃眼,对着花明子大吼说道:「我对你有意思,你不但不识好歹,还屡次想出手伤人!你给我搞清楚情况!我爹是当今国丈,罗家要为难你几间小小食铺还不容易吗!」 「罗公子家大势大,花某岂敢高攀你这个朋友。况且,我若是真要打你,不会打不到你的。只是令尊身为国丈,若知道他的么儿仗势威胁他人,不知会做何感想。」 「你少跟我啰嗦这些!你嫁是不嫁?若是不嫁,就给钱让我疏通,否则今后你花家生意就甭做了!」罗继才朝她逼近一步,也没打算和她客气了。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已经说过几百次了!不给钱!不下嫁!少啰嗦!」花明子抡拳作势往前一挥,同时咆哮出声:「滚!」 罗继才被她的怒吼吓得后退连连,差点摔跤,黑衣护院立刻扶住了他。 花明子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罗继才看着她的背影,忽而大吼一声,推开护院,脸部扭曲地直冲向前,一把扯住她的幂帽,往下一拉—— 花明子不防此举,幂帽面纱在瞬间落了地。 「当家!」古宇急忙挡在花明子身前,可一切已太迟了。 花明子没预料到罗继才竟敢如此无礼,她恶狠狠地瞪着目瞪口呆的罗继才一眼,立刻捡起幂帽戴回,转身拉好面纱。 罗继才看着她的背影,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花容月貌,不自觉地呆怔在原地。 谁知道凶悍如虎的她,竟有着天仙一般的容貌!那杏眸那玉鼻那粉肤那花唇,连皇宫内都不见得能找到几个啊。 「美,太美,实在太美了!本公子一定要娶到你……」罗继才死盯着花明子,又追到她身后。「我立刻叫我爹来提亲——」 「这是你自找的!」花明子一回身,手里撒出一把她用来防身的粉末。 「啊!」罗继才眼睛一阵剧痛,忍不住惨叫出声。「你对我下毒!我要瞎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罗继才的两名护院连忙上前扶住他。 「解药在哪?!」罗继才痛得蹲在地上,只觉得两眼像是有火在烧一样。 「解药可在应家药铺买到。告诉他们你要买的是可解姑娘拿来对付江洋大盗的椒粉的药。」花明子看向那两个与其说是护院,倒不如说是狐群狗党的家伙,冷笑说道:「听说超过半个时辰没用上解药,就会失明……」 「还不快扶本少爷去!」罗继才大吼? 两名护院立刻七手八脚地将罗继才扶上马车。 罗继才才坐定,立刻朝着车外大喊: 「花明子!我这就去告诉我爹,我要娶你!还要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想娶你的人,就是跟我罗家作对!?」 「无妨。我今日就让罗大人知道你在外头的那些丑事,让你忙到没空提亲。」花明子翻了个白眼,大步走进花记食铺大门。 像罗家那样的官宦之家,连商贾之女都别想入门,更遑论身为商贾的她。 不过,世事毕竟难料,谁知罗继才他爹会不会突然脑筋打结,同意让罗继才娶她为妾或什么的,她还是得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己嫁掉。 她看向古宇。 古宇仍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法子忘记方才看到的那一张容颜。 花明子双唇一抿,耐住性子,深吸了口气。她不过就是姿色比寻常人好些,犯得着一脸见鬼的表情吗? 「给我醒醒!是没见过女人吗!」花明子沉声对着古宇说道:「你现在给我去办两件事。一是把罗继才欠的赌债数目写成单子,送到他爹面前。二是派人去请刘媒婆今晚到花宅,因为我明日要出城,接下来几日都没时间见她。还有,让她把嘴巴给我闭紧一点,之后若是让我听到一丁点关于我婚事的风吹草动,她就别想从我这里赚到一个子儿。」 「是。」古宇立刻站直身子,转身交代人办事去。 花明子之前未阻止刘媒婆四处嚷嚷的原因,是希望这个纒了她许久的罗继才能够知难而退;谁知罗继才不退反进,还见着了她面貌,逼得她只能再加快觅夫的脚步。 然而,花明子不知的是,就在她打定算盘要刘媒婆明日就送上第一批招婿名单的同时,刘媒婆其实也正风尘仆仆地往花宅赶来,准备献上应炎隆的弟弟,当成她招婿名单的第一人选。 应炎隆万万没想到,他下午才派刘媒婆登门去为弟弟提亲,晚上刘媒婆就来回复消息,说花明子认为这提议甚好,只是她这几日要出城代父回老家祭祖,待得她回来之后再亲自登门拜访,进一步商议婚事。 花明子不计较先前婚事被拒的宽大心态及明快,让应炎隆益加赞赏。一个女子连婚姻大事都能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不带情绪,若她不是女儿身,他对她当真连结拜的心思都有了啊。 「老身这就先恭喜您的弟弟能够娶到花当家这么出众的女子。接下来,我们就该来为您的婚事伤神了。您这般身家背景怎能没有妻子替您延续香火呢!这主母之位兹事体大,我依照您先前的要求,替您选出了十名秀外慧中的妻子人选——」 「如果没有其它的事要说,你可以走了。」应炎隆皱眉打断刘媒婆的话。「哪有什么事比得上婚姻大事重要!瞧您这大忙人,根本就是为公忘私啊。您弟弟要办婚事,您难道就不用办了吗……」刘媒婆继续口沫横飞中。 「送客。」应炎隆头也不抬地拿起他让人跟着不识字的老药工所写下的每日纪录——老药工是宝,这些药草及炼丹纪录则是应家药铺最大的珍宝——继续批阅,并记下每回的试验成果。 「别别别!我再说几句就成。」刘媒婆立刻快口说道:「我已经跟倾城山庄联络完毕了,三日后会替您在那里办一场赏花宴。这时间可是我问过你们朱管事,他说您没事我才安排的。我在那为您挑选了十名名门闺秀,等着您好好地鉴赏……」 「嗯。」应炎隆连眉头都懒得抬,只觉得那听起来倒像是酒楼一般。「还有其它事吗?」 「有有有!这些姑娘都是——」 应炎隆抬手打断刘媒婆的话,扬声唤来朱管事,简单交代了几句后,才又抬头对刘媒婆说道:「你把跟赏花宴有关的事全告诉他。」 「应当家,且慢!我还有事要跟您说……」 刘媒婆声未落,应炎隆已经抓起桌上药草纪录薄册及账本,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厅堂。 刘媒婆追了两步,才到门边,哪里还有应炎隆的身影。 「这样是要我怎么做事啊!」刘媒婆拿着绣帕压着额头冒出的汗水,两道细眉都拧了起来。 「我们当家的交代了,您要说的若是和那些姑娘的个性、家世有关之事,便请直接告诉我,我会再同当家说明。」朱管事说。 「这……」刘媒婆傻了眼,摇着头走回座位上。「你们当家这做事的方式,怎么跟花当家一个样子呢!两人都是急惊风个性,谈婚事也弄得像办公事一般,这可是终身大事呢……」 「对我家主子来说,生意上的事也是他的终身大事。您就算再叨念几天,他仍是不会改变的。您还是快点把那些姑娘的背景都跟我说清楚,方便我届时跟当家说明。」朱管事边说边备了纸砚,在刘媒婆面前的桌旁坐下。 第五章 刘媒婆看着朱管事国字脸上的严肃表情,还能怎么着,只能深吸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最爱作媒了、她成就的姻缘数以百计、她的热忱无边无际啊。 「我才提起你们当家有意娶亲,京城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哪个不是眼睛一亮!话说我这赏花宴邀请的第一位姑娘是钱府布庄的千金钱盈盈,年方十八,这品貌自是上上之选,一手剌绣功夫更是无人能敌……」 朱管事认真地记录,但当他记到第五个,发现刘媒婆仍是千篇一律形容对方品貌才华皆是上上之选时,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京城内哪来这么多上上之选啊!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记账啊…… 这些姑娘家的事情,实在应该交由二少爷应学文来承办,相信二少爷必然会乐在其中、记载得眉飞色舞吧。朱管事在刘媒婆口沫横飞中,认命地写下第五次「品貌上上之选」…… 两日后,当花明子从外地回到府内,才跟她爹报告完祭祖情况,并向大夫询问过她爹的身体状况后,花记食铺的诸多事务便又让她足足在书房里耗去了半天。正准备叫人送拜帖去应家说明日要去拜访时,负责府内事务的吴管事却禀报有人来访。 花明子一听来者名号,便让吴管事领人进来。 她面带微笑快步走到小厅,吩咐翠轩送上餐点——她正好利用用膳时间跟来者小聊一事。 「花姐姐!」钱盈盈一进小厅便扯下幂帽面纱,直奔花明子面前,一把抱住了她。「你听说赏花宴的事情了吗?」 若无外人在场便不戴面纱的花明子柳眉一挑说道:「愿闻其详。」 「姐姐事不关己,一脸看好戏模样呢!」钱盈盈跺了下脚,娇嗔地说完应炎隆的明日赏花宴招亲之事后,频频摇头说道:「我一点都不想参加那个赏花宴,我不想嫁给他!听说他好生严厉、做事不留情面,整天都埋在银子堆里。那样的人,要我怎么跟他过一生啊。」 花明子用手指轻捏了下钱盈盈的粉嫩脸庞,笑说道:「你以为你想嫁他就会娶吗?我当时找人上门向他提亲,他可是当下就回绝了呢。」 「回绝花姐姐的人,脑子肯定有问题。我才不要嫁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头。」钱盈盈搂着花明子的手臂,激昂地说道。 花明子笑着摸摸钱盈盈的头,拿了颗松子玫瑰糖喂到对方嘴里。 她与钱盈盈相识于一年前,那时她正在钱家布庄替食铺的伙计挑布料,准备做一批衣服——花记食铺的伙计一律穿着她所设计的衣服,春夏秋冬各有不同。 那时,她正跟店内掌柜询问短褂的材质时,钱盈盈正好进店里,一听那短褂要缝很多口袋以方便做事,便好奇地挨了上来。知道她便是花明子之后,更是频频流露结交之意。 最后,钱盈盈免费送了她几十匹布料,那类布料拿来做衣服太粗糙,但若拿来做成短褂,却是既耐脏又实用。且她的收获不止于此,钱盈盈或许不谙世事,但心肠好,没坏心眼,交代要守口如瓶的事,也向来不漏半点口风。她喜欢有这样的一个妹妹,二人因此成了好友。日后二人外出时,甚至会以表姊妹相称,花明子偶尔也会摘下面纱透气——横竖没人知道花明子的真面目。 「花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要嫁给那个只懂得赚钱的『老』药商?」钱盈盈扁着嘴说道。 「应炎隆可是众人口中的青年才俊,哪里老了?况且,传言他虽然气势威严,但面貌仪表却甚为出众。」花明子掐了下钱盈盈的腮帮子,揶揄道:「你不想嫁应炎隆的原因,无非就是他大你十二岁,对吧?」 「唉啊,姐姐你是知道我的嘛……十二岁真的差很多啊!」钱盈盈扭捏了下身子后,抱着花明子的手臂撒娇道:「况且我向来喜欢的就是那种粉嫩美少年,就像唱戏的那个花倌,他那脸那手指都比女人的美,那样才是整天都看不腻的好郎君啊。不然,像是倾城山庄的梅公子也成啊,那眉眼如画的天仙模样……」 花明子看着钱盈盈一脸陶醉的模样,不免好奇地想着应当家会想娶盈盈这么天真烂漫的妻子吗?而对盈盈来说,对方长得好看就能当饭吃吗? 倾城山庄的梅以文梅兄是美得足以倾城了,可她与他虽然私交甚好,却从没动心过啊。不知他近来身体如何?因为一个月前她与梅兄之间有了些不自在,加上她最近忙着看顾爹恶化的身子,当真是不知道梅兄近况了。 「反正,人家就是不要嫁应炎隆!偏偏我娘已经在替我赶工赏花宴要穿的衣着、要配戴的首饰。我娘说既是赏花,人便得素雅,首饰也以高雅为宜;还说要给我一套我想了很久的羊脂白玉簪镯,害得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姐姐,你说这该怎么办啊……」 「赏花宴办在哪?」花明子对宴饮内容比较有兴趣。 「就办在倾城山庄赏菊啊,我刚才没说吗?」钱盈盈噘着嘴说道。 「倾城山庄!」花明子睁大双眼,想着是否要同行一块去看看梅兄,却也同时咽了口口水。 「花姐姐一听见吃的,眼睛整个都亮了!」钱盈盈笑着推了下她。 「梅兄的手艺堪称一绝啊,那道『寒梅赛雪』可是不世出的名菜啊!那红白相衬的菜色,那鲜菇的嫩度,那种把花香沁入肌骨里的做法……」想到那滋味,花明子连咽了好几口口水,却很快地回到了商人本色。「那些在倾城山庄『雪室』里保存的山菜蔬果,其鲜甜味道就是不同于一般。若不是建造『雪室』所耗费的高额成本实在远非我所能负担,我还真想筑上一座来藏食啊。」 「姐姐这么贪嘴,怎么这么久没找我上倾城山庄去吃梅公子的一月一菜?」 「梅兄体弱,不好常去打扰。」花明子敛了神色,却未说出真实原因。 一个半月前,梅兄趁着盈盈离场时,向自己提出婚事。她打从婉拒之后,就不忍心再见梅兄了,总觉得他当时就像要落泪了一般。 「哪有什么不方便!他不一直就是那副病美人模样吗?而且,当初的一月一菜也是梅公子主动邀约我们过去的,不是吗?」钱盈盈边说边疑惑地打量花明子。 花明子佯装没注意到钱盈盈的打量神色,正好她的贴身侍女翠宇、翠轩送餐过来,也就顺势在桌前坐下,不再多言。 「姐姐跟梅公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钱盈盈挨到桌前,一见翠宇、翠轩退下后,便倾身紧盯着花明子瞧。 「无事。」花明子快口吃饭喝汤。 「我不信。八成是梅公子喜欢你,你拒绝他了,对不对?」钱盈盈抓住花明子的手,急声嚷嚷道。 「瞧瞧你这什么动作。」花明子抓紧差点被晃掉的筷子,蹙了下眉埋怨道:「你可是京城内传说言不露齿、坐不动膝、站不摇裙、喜不大笑、怒不高声——」 「姐姐再不快点说,我就咬你!」钱盈盈低头作势欲咬。 花明子见状低笑出声,这才说了真话。 「梅兄待我确实不同于一般,而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向他坦言我的真实身分是花明子,而不是你的表姊。你也知道我最近急于婚事的原因是为了传宗接代,给我爹一个安慰……因为大夫说他捱不过一个月了。」花明子沉默了一会,回握了下钱盈盈安慰的握手后才又说道:「梅兄虽想对我提亲,却自言不知还能活多久。若是他早我爹离世,我爹能承受这种打撃吗—」 花明子乍停了话,对着拿绣帕擦眼泪的钱盈盈问道:「你哭什么啊……」 「梅公子好可怜,红颜薄命,可怜他一片痴心……」钱盈盈哭得更厉害了。花明子看着她的眼泪,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伤心。是人就会死,这也是自己为何要这么努力的原因啊。人的时日既已不多,总要对得起自己的每一日。 「你当真狠心不见梅公子了吗?」钱盈盈绞着绣帕问。 「你这是什么话!我跟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是极聊得来的好友罢了。」 「梅公子既然心系于你,一定会想再多见你几次的。」 第六章 花明子端起一旁用来净口的茶,抿漱了几口后,便无心再用餐了。 她一直觉得梅兄看她的神态,很多时候不是喜欢,而是羡慕啊。但梅兄羡慕她什么?倾城山庄里的一砖一瓦一看即知财势过人啊。八成是她多想了。 「梅公子这样太可怜了,你忍心让他死不瞑目吗?」钱盈盈吸吸鼻子,又想哭了。 「你今日特地上门不会就是来跟我闲扯逭些事情的吧。」花明子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脑子里已经在想待会要做的事情了。「我今日刚回府,一会还有几百件事要办。早点办完,我便能早点回府陪我爹。」 「姐姐又来了!每次聊没几句,就又要忙碌了。」钱盈盈嘟了下嘴,却还是乖乖地说道:「我今儿个上门可是有正事要相求的——我娘昨儿个去庙里求签,说她这个月忌乘车出游,所以不能陪我去明天的赏花宴。所以,我娘要我来拜托姐姐陪我一道去。幸好你今日回来了。」 花明子点头,却没马上答应。 她与钱盈盈的好交情,钱夫人完全知情。钱夫人虽没阻止她们往来,却怕 她的强势女当家之名影响到钱盈盈的婚事,因此外出时总让她们以表姊妹相称。 她原本是预计明日要到应府拜访,讨论她与应学文婚事的可能性,现下觉得或许她就直接在赏花宴上先找应炎隆简单谈谈,看看能否有共识,亦不失为省事之法。当然,到了倾城山庄,自然是要去探看梅兄的。虽说她无法嫁给他,但二人毕竟是朋友,她不想让体弱的他有任何遗憾。 「好,我陪你去。」在钱盈盈的欢呼声中,花明子敲了下这个丫头片子的头。「下回来访前先说正事,这才是处理事情的方式。」 「早说晚说反正都说了啊。况且,你难道不好奇应炎隆长得是方是扁吗?正好趁机瞧瞧嘛。」钱盈盈说。 「何必好奇,我又不嫁他。」况且她既要和他弟弟谈婚事,早晚都要碰头的。 「姐姐真无趣。」 「你快去找其它乐子吧,不送了。」她是当真有其它事待办呢。 「姐姐真的好无情,枉费我还替花记食铺设计了新短褂呢,你瞧……」钱盈盈连忙拿出手绘纸绢。 「这短褂之事不急在一时半刻,但食铺的事—」 「给我一盏茶时间,我就说完了。不,是半盏茶时间,绝不耽误你。」钱盈盈眼巴巴地揪着花明子的衣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花明子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也只能坐了下来,听钱盈盈眉飞色舞地说新短褂的好处,谁让她对于这种没有利害关系的情分就是无法抗拒…… 只是,她愈看钱盈盈设计的这款短褂愈觉得有意思。这配色及剪裁既显眼又高雅,看来这小姑娘挺有生意天分呢。 「盈盈,你有没有兴趣设计各种商店的衣服呢?姐姐出资给你开间铺子……」 「千万不要!我才不想象姐姐一样每天忙碌奔波。我还是继续当我的富贵闲人,偶尔让你惊艳我的手艺即可。」钱盈盈发上的翡翠簪子摇得可厉害了。 花明子一耸肩,也就不予置评了。毕竟,钱盈盈早晚是要嫁人的,而且也不是每个丈夫都能忍受妻子事业有成。 不过,若是日后钱盈盈嫁给了应炎隆,而她招赘了应学文,那她与盈盈便成了妯娌,可也是大大的好事呢。 但愿那应炎隆真如传闻一般,是个谦谦君子啊。 【第三章】 应炎隆对赏花毫无兴趣,对花朵的药用价值倒比较感兴趣。至于赏花宴办在以素斋闻名的倾城山庄,他也没特别开心,毕竟在山珍海味都吃过一轮之后,不就只有好吃和很好吃的差别吗? 所以,当赏花宴和生意撞期之下,他选择了先和异国药商碰面,检视药材好坏并洽谈长远合作。谁知异国药商竟带来了一些他未曾见过的药草,且还能用在追查踪迹方面。他与之相谈甚欢,便耽搁了时间;若非朱管事前来提醒赏花宴一事,他是当真忘了还有这事。 所以,应炎隆现在正快马前往倾城山庄的路上,期望不要太晚抵达,虽然他觉得没人会对他的晚到有任何微词。 应炎隆俯低身子,轻扯马缰催促黑马加快脚步,直到行经一处岔路前才缓了疾势。 「停!」 他拉平马缰,抬头望向右边大路之上的车轮轨迹,随即拉起右缰绳,让马首转向右。 倾城山庄沿路都有路牌指示,怎么到这处岔路却没了? 应炎隆才这么想着,便看到左侧那条砂路上倒了一竿旗子,上头写着的正是「倾城山庄」。 他跃下马捡起旗子,将之竖在右边大路旁的一棵大树下。 「……我们……怎么办……」 女子说话声让应炎隆蹙了下眉,他牵着马往左侧路径走了几十步,果然看见两名女子背影和一辆车轮深陷的马车。 应炎隆见前方路径并不平稳,便将马系于树干边,再朝着她们行去。 马车是要往倾城山庄的吧,瞧那两名女子衣着颇为华贵,兴许是要参加赏花宴之人也不无可能。 「万一他死了怎么办……万一天黑了怎么办……你知道我胆子小最怕那些东西了……」娇娇女声说着说着竟带了哭音。 「你闭嘴,不要吵我想事情。」清脆女声说道。 应炎隆闻言,不自觉地点头附和。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走到路口去等人拦车;或者你看顾着车夫,我去倾城山庄求救。」清脆女声又说道。 「我不要一个人走山路,也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万一突然有狼还是恶人出来,我会吓死的……」 「钱盈盈!」 应炎隆发誓他听到清脆女声磨牙的声音,他勾唇笑了。 怎么有种他平时在教训弟弟的感觉;只不过他弟弟畏惧他多些,绝不敢像那个娇娇女一样地回嘴。 还有,这钱盈盈似乎就是刘媒婆推荐的妻子名单之一。如今不用碰上面,光看她这般说话行事姿态,他便先判她出局了。 「不要在荒郊野外叫我的名字,万一被什么魑魈魍魍给听到了……」钱盈盈声音颤抖地说。 「现在是大白天正中午,有哪个笨鬼会挑这种时候出来吓人!你给我选一样,是要留下来,还是要去找人过来!」身形高姚的女子不耐烦地一喝。 应炎隆闻此,不由得一笑,加快了脚步,希望可以早点看见此女的庐山真面目。 「我选不出来啊!」钱盈盈跺脚说道。 「你给我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路口看看是否有来人。放心,我会站在你能听见我声音的地方……」女子伸手探了探车夫的鼻息。「他还有气,放心。」 「也许一会就死了啊,我不敢跟死人在一起……」 「闭嘴,他还没死。」 应炎隆一看那名身穿杏绿剌绣长褙子的女子就要转身,那他也不好再偷听下去,所以故意加重脚步,朗声问道:「二位姑娘需要帮忙吗?」 「花—」钱盈盈听见脚步声,立刻扯住花明子的袖子。「姐姐,有人来了。是人,对吧?」 「在下于路口听见此处有说话声,不知可有任何能帮忙之处?」应炎隆朗声说道。 钱盈盈站直身子转向来人,一身珠翠随之叮叮当当地响。「有有有!你快点去找人来——」 花明子打断钱盈盈的话,目光仍然停在倒地不起的车夫身上。「倾城山庄有人正候着我们,不料车夫走错了路,马车卡在凹洞时,他整个人摔了出去。烦请阁下快马至倾城山庄求救,感激不尽。」 应炎隆一听她这番话,既是清楚说明了来龙去脉,且又告之了倾城山庄随时会有人来找她们,以防他有恶心,心中不免又起一阵激赏。 「救人为先,我先看看他的情况。」应炎隆走到车夫身边,蹲了下去。 「多谢……」 花明子蓦地抬头,迎上他深邃的黑眸。 花明子一愣,没预料来人竟有这般俊逸风采及满身不怒而威的气势,但她总不好死盯着对方看,于是很快地恢复了寻常神态说道: 「麻烦公子费心了。」 「他是何情况?」应炎隆紧盯着她,完全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张清艳面容。 第七章 女子一双艳色明眸,可眉毛、鼻尖及鹅蛋脸儿却又透着出众气质,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所散发出来的慧黠神色。 「他撞到头,头上肿了一大块,昏了过去。除此之外,身上并无大伤。」花明子说道。 「我这里有一颗应家药铺的『六仙丹』,先让他服下。」应炎隆从怀里取出丹药。 「应家药铺的『六仙丹』!」钱盈盈惊呼出声。「那很贵啊!」 应炎隆没应声。 「人命无价。多谢公子。」花明子弯身便想扶起车夫。 「我来吧,男女毕竟有别。」应炎隆搀起车夫的上半身。 「死人与活人才有别。」花明子咕哝了声。 应炎隆扬眸看她,她一对黠眸并未闪躲,正一瞬不瞬地迎着他。 应炎隆并未立刻接话,他喂完车夫丹药,并让其躺下之后,才又抬头看着她说道:「我指的是男女力气有别,我应该比姑娘更能抱得动车夫。」 「对不住,是我多心了。」花明子回以灿然一笑。 应炎隆看着她的大方姿态,心头竟是一漾。 「我的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些,拖着他走个几步还不是问题。」花明子走向马车,打量着车轮陷人土沟中的程度。「不知马车能否拉得起来?」 「这等劳务,就交给我吧。」应炎隆走到马车边,绕着打量了两圈之后,卷起黑缎袖口。「请姑娘牵马,我来推车。」 「多谢。」花明子点头,立刻上前握住缰绳。 「姑娘会驾车?」应炎隆看着她的拉缰姿势。 「会一些。」事实上,她的骑术远比驾车技术来得好,但这事不需要到处嚷嚷。 「那我现在要做什么?」钱盈盈挨近花明子问道。 「看着车夫。」应炎隆和花明子同声说道。 钱盈盈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见二人又同时瞪她,她只得碎步跑到车夫旁边。 车夫服了丹药才一会儿,便呻吟了起来,勉强睁开眼,嘴里含糊地说了些话之后,又昏了过去。 「姐姐……他醒了又昏了,我该怎么办?」钱盈盈大声说道。 「你就站在一旁看着,若他神色痛苦,你再呼救。」花明子叹了口气,对着他说道:「我这妹子天真烂漫,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我家中亦有一个幼弟如此,很是习惯了。」应炎隆说道。 「嗯。烦请公子快些帮我移车,虽说已服了六仙丹,但人命要紧,还是得快些载他到倾城山庄找大夫。」梅公子身子不佳,山庄里永远有大夫在。 「我们这么晚还没到,赏花宴应该已经开始了吧。」钱盈盈在另一侧咕哝道。 果然,她们是要去参加赏花宴的。应炎隆看着眼前女子,唇角微扬,心情更好了。她若是在赏花宴上知道他便是应炎隆,不知会是何种表情? 原本以为自己想要的妻子是那种温文有礼的大家闺秀,如今一见她,倒觉得她个性爽快且处事利落,反倒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对于这场赏花宴,总算是有点兴趣了。 应炎隆单膝着地,弯下身,双手试抬了下车身部分,而后抬头看向她。 「姑娘准备好了吗?」他问。 花明子点头。 「我喊『拉』时,你就用力拉。」「我喊『推』时,你就用力推。」 二人同时说道。 他挑眉看向她,知道她在家中必然也是主事者。 她看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男人才会习惯女人也可以发号施令? 「唉呀,怎么你们两个老说一样的话呢。」钱盈盈拍着手,笑眯了眼。 二人同时看了她一眼后,再次不约而同地回头专注于手边的事。 她握紧缰绳、他手掌扣住车身,彼此互看了一眼后,同时张口喊—— 「推!」 「拉!」 他使出这些年来仍持续练武的气力,在第一时间便抬起了马车一隅。 她则是同时使劲扯着缰绳,让马匹往前跑了几步。 马车匡咔一声驶出凹洞。 应x火隆坐在地上,因为施力过度而低喘着。 「做得好!」花明子朝他竖起大拇指。 应炎隆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因为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夸他了。 花明子只觉得他这一笑,让她移不开目光了。 这么斯文的脸庞,竟也能有这般灿烂的笑颜,那笑意简直快溢出眼底了啊。 这样的笑容盈盈应该会喜欢吧。 花明子抬头看向钱盈盈,只见小姑娘果然双眼发亮地看着他的笑容。 「你得做一件新衣裳还给这位公子。」花明子轻咳一声,提醒盈盈别太失态。 「十件都没问题。」钱盈盈傻笑着,目光仍是停在他脸上。 「姑娘毋需太客气,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应炎隆这话是对着杏绿姑娘说的。 花明子挑眉,不置评了。若她没看错,他身上穿的是以两计价的天丝,衣服上的银线剌绣亦是精美非常,显然这人身分非富即贵,自然不会稀罕一件衣袍。 只是,这般身分的人竟能如此没有架子,见人有难便弯身帮忙的行为让她很是欣赏。 「在此谢过公子的相助之恩,我们就不耽搁公子的时间了。」花明子拱手为礼,声音若清泉般清爽澄净。 「你们快快前往倾城山庄吧。」应炎隆点头。「我帮你们将车夫扶进车厢里。」 「我来帮忙。」花明子立刻上前相助。 二人一同将车夫扶进车厢后,应炎隆再取过缰绳,将马车转了个方向,牵回大路之上。 「往这条路直行,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可到倾城山庄了。」他转身看着杏绿姑娘,目光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 花明子一向被瞧得习惯了,且心里急着赶路,加以不讨厌这人,也就任由他的目光放肆了。 「多谢公子。」花明子待钱盈盈坐上马车前座后,手握缰绳看向他。「不知公子贵姓大名?待我们返家后,便让人送去谢礼。」 「举手之劳,不需言谢。」应炎隆微笑颔首,因为心知不久后两人便会再相见。 「那怎么成!至少得让我们知道名字。」钱盈盈见他从头到尾都只看着花姐姐,更加想探探这人底细了。 「好。」花明子见他脸上笑容似有深意,可她实在没时间去探究了。「公子是大器之人,我们在此谢过便是。」 对他点头后,花明子扬起缰绳驾车一头也不回地朝倾城山庄前进。 应炎隆双臂交握胸前,看着渐远的马车,猜想着「她」若知道他便是应炎隆时会有什么反应。即便「她」未列名于他的妻子名册里,然则「她」仍蓄着未婚女子的披肩发式,他们之间便有可能。再怎么说,他应炎隆都是这京城里的一号人物,哪个女子会不卖他面子呢? 花明子一到倾城山庄,便急推钱盈盈前去赏花宴,之后立刻找来山庄的林管事,请他找大夫来诊治车夫。林管事认得她,马上应允帮忙。 所幸车夫在大夫前来时便已清醒,且大夫说车夫只是一时摔得重,才会昏迷过去,只要休养几日便无大碍。花明子于是给了车夫一些银两,让他多休息。车夫一看那些银两,只差没下床来跟她磕头,谢她不怪他驾车走错了路。 「你好好休息,我会跟你们小姐编个说词,绝不会让你回去受罚。」今日若非钱盈盈晚到,催着车夫急赶,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花明子在车夫的道谢声中走出雅房,快步踏上白石小阶,穿过一扇半月雕门,迎着阳光徐行。 秋日午后阳光温暖舒心,成排金灿菊花在小径两侧迎宾,朵朵都有手掌般大小,花明子沿着上头通往「采菊院」的菊花灯笼而行,准备和钱盈盈会合。 只是,才走到栽植着各色缤纷的菊花大门前,她便发现了不对劲。一来是刘媒婆脚步飞快地四处穿梭,显然是在找人;而那些穿着打扮显得特别用心的姑娘们也个个心神不宁地左右张望着。 「花……姐姐……」钱盈盈一看到她便挨了上来,一脸兴奋地说道:「应炎隆还没到,大伙都等得望眼欲穿了呢。幸好我们晚到了,否则我铁定会对着那些菊花打起瞌睡。不都长得一个样吗?有什么好看的。」 第八章 「你啊,既然迟到在先,现在就好好端着形象看花去吧。谁知道应炎隆是真的人未到,还是躲在暗处观察你们。」花明子压低声音说道。 「不会吧,他心机有那么重吗?」钱盈盈嘴里虽这么说着,却已站得笔直,脸上笑容益发地娇美。 「我以为你对应炎隆没兴趣。」花明子挑了下眉。 「我没看上他,跟他没看上我是两回事。」钱盈盈美眸不时往旁边飘去,探瞧有没有人在看她。 「担心什么吗?我向他求婚被拒,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花明子看着一朵碗大的黄灿菊花,突然想来块菊花饼,配热茶更好。 这一日也够折腾的了。 「唉呀,花姐姐跟我们不一样啊……你是做大事的人,一个人也能把一家子照顾得很好,我们要找的则是可以依靠终生的人嘛。」 花明子扯了下唇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有时其实也会想什么都不管、也会想有个人可以依靠。 这样说来,她并不适合找个事事要她关照的丈夫喽?但是,寻常男子能受得了她这种习惯作主的个性吗?应炎隆不就拒绝她了吗? 「姐姐,你干么一直皱眉头?」钱盈盈以为她不开心了,连忙扯着她的手撒娇。 「我没事,就是饿了。你也快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样一会儿正式用餐时,才不会因为太饿而吃相难看。」花明子催着她。 「姐姐真妙,这些女孩子家的心眼,怎么你也这么清楚呢?」 因为她儿时也是被当成一般姑娘教养的,她娘当年可是京城有名的闺秀,从小到大她所受的礼仪教导即便是进宫选妃也不会逊色。 「花姑娘。」倾城山庄的林管事走到她们身边,对着花明子说道:「公子知道您来了,交代要我来邀您到『紫竹苑』一叙。」 「我原本就想去跟公子打声招呼的,只是想说山庄今日有宴,公子必然忙碌,因此才未立刻前去问候他。」花明子朝钱盈盈点头,说道:「你快回赏花宴去吧。」 言毕,便随着林管事转身离开。 正问了林管事几句关于梅公子的病情,刚要踏上松柏小径前往「紫竹苑」,一条身影横空挡到了她面前。 花明子皱眉,抬头一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脱口说道。 「有缘。」应炎隆看着这个走路飞快以致双颊微红的女子,薄唇又不自觉地上扬。 「没想这么快又见到公子了。」花明子笑着点头,停下脚步。 应炎隆看向林管事。 「应—」林管事朝应炎隆拱手一揖。 「不用多礼。」应炎隆阻止林管事唤出名号,并微乎其微地摇了头。 林管事向来懂得看眼色,立刻咽下了应当家名号。 花明子当然看懂了两个男人那一瞬间的眼色,但她装作什么都没瞧见。这男子不想让人道出他的名号,她难道想听吗! 现在是他来拦她的路,方才也是他主动来救人的,她可没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硬逼他。 「公子想来是忙人,就不耽搁您的时间了。再次感谢您方才的相助。」花明子言毕,看向林管事说道:「我们走吧。」 「记得姑娘是来参加赏花宴的,怎么往这个方向走?」应炎隆自然而然地跟在她身边。 「公子对于赏花宴设于何处倒是清楚。」花明子脚步未停地说道。 「姑娘走这松柏小径,可是要去拜会梅公子?」 「正是。」花明子点头,没想要对一个特意隐藏身分的人多说什么。想着若他问起她的身分,她便编派个钱盈盈表姊的假名吧。 「林管事不介意的话,便由我护着姑娘到『紫竹苑』,你忙你的事去吧。」 应炎隆看向林管事说道,说话语气完全不容人拒绝。 花明子挑了下眉,一来因为自己平素说话也是这调调,但这男人现在是在别人家地盘上头,口气会不会太狂妄了? 「这位姑娘是我家公子贵客,我奉了公子之命,得亲自将人送到。」林管事对着应炎隆又是一揖。 「林管事是信不过我,怕我将她送到别处吗?我原也是要前去探望你家公子,不过是顺路罢了。」应炎隆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神态轻松地说道:「对了,我早些时候从异国商人那里拿到了一些来自香山的灵芝药材,服之能够安心神、益元气,正好加在『舒心丹』里给梅公子服用。」 林管事一听,还能再说什么呢。主子几回的命若悬丝,靠的都是应家的神丹妙药才撑过来的。虽说这应当家对主子如此照顾,全是因为主子背后的那个人,但应当家如今不过是跟他要一个人情罢了,他又怎能因此而与之闹得不快。 「那便有劳您了。」林管事站在原地说道。 「谁都不用劳。我知道紫竹苑怎么走,不用人护送。」花明子朝林管事一颔首,又朝男子瞥去一眼后,自顾自地往前大步快走。 应炎隆轻松地赶上她身侧,看着她漾着怒意的俏颜,但觉美人生气时,微拧的柳眉及紧抿的唇形亦是别具风情。 「姑娘可是恼我硬要随行?」应炎隆开口说道。 「我只是惊讶阁下好大的面子,竟把别人家当成自己的地盘。」她对无礼之人没兴趣! 「姑娘言重了。我并非颐指气使,不过是与林管事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图个方便罢了。」 「各有所求、各取所需,也有两厢情愿和仗势欺人的分别。」花明子冷哼。 「回头我再当面向林管事致意。」应炎隆说。 花明子抿了下唇,权充回应。 「车夫还好吗?」他问。 「现在是在讨人情了吗?托公子的福,无事。」花明子淡然以对。 应炎隆薄唇微抿,发现这女人的脾气还真不小。 「姑娘现在是在恼我吗?」他一个箭步向前,挡住她的去路。 「我何必?你与我并无干系。」花明子皮笑肉不笑从他身边绕过,并加快了脚步。 「站住!」他瞪着她脚边,低喝一声。 花明子听而不闻地继续往前。 「啊!」她的手肘被人握住。 她脚步快,被这样一扯,身子没站稳,竟是直接落入他怀里,她的脸挨上他胸前,一股名贵香药气味随之渗入她鼻尖。 「你做什么?!」她低喝一声,伸手推他。 「方才地上有条蛇经过,我若不拉住你,恐怕你就要踩它一脚了。」他握住她肩膀,将她身子往后一挪,目光从头到尾盯着那条蛇。 蛇?!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东西。花明子倒抽一口气,整个人缩到他背后,手不自觉地揪住他衣衫。 应炎隆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勾唇笑看那条出现得正是时候的小蛇缓缓滑入树丛。 「还在吗?」花明子扯了他的衣服两下。 「离开了。」他半侧过身看着她。 「太好了。」她的手仍揪着他衣衫,想探头,偏偏又害怕,只敢很快地飞瞟一眼。 应炎隆看着她孩子气的神态,心窝不由得一暖,半侧身说道:「离开了,莫怕。」 「谢……」花明子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两人很不合礼仪地贴得极近,他方才根本是挨在她耳朵边说话! 她立刻拉开距离,站到离他三步外的地方,可心跳却不争气地加快,脸庞亦随之生热。 这人看似一派斯文,可行事却我行我素,霸道极了。 「再走几步,过了那排竹林,便是『紫竹苑』,你不用再送了。」她拎起裙摆跑起步来,就怕这人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可惜她跑得不够快,耳上面上的微红仍是落人了他眼里。应炎隆没追上,只是笑看着她,想到自己竟也有感悟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一日。 「多谢救命之恩!」她忽而回头说道,不想再欠他人情。 「不用谢。」应炎隆盯住她的眼,唇角噙着一抹笑。「是我该谢老天给我机会。」 花明子感觉脸庞顷刻间发起烧来,她飞快踩上竹林小径,跑得不见踪影。只不过,风干竹叶被踩碎的清脆声响里夹杂着他的笑声,让她的脸更加灼热了。 想她堂堂花当家居然被一个男人给调戏了!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她以后要怎么管事啊!幸好,他不知她的真实身分,就像她也不知道他是谁一样。 第九章 花明子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的冲动,强迫自己走得再快一些。 她要的是一个能掌握住的夫婿,可那男人的行为举止完全超出她的预料;且他看似温和,实则态度高傲,绝不会是个愿意屈居帮衬地位的人。所以,她多想无益。 她一向只做自己认为需要的事,这次亦然。 花明子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完全不知以为会离开的人仍然无声地跟在她身后…… 【第四章】 应炎隆无声地跟在她身后。他武艺虽然不若学文好,但也练过几年武术,跟踪她而不被听见,并不是件难事。 听见紫竹苑的仆役招呼她的声音之后,他隐入竹林间,寻着了一处能听见院里说话声音的地方。 他没跟入「紫竹苑」,是因为知道梅以文并不想见到他;但他既然来了,便不能不探探梅以文的近况,因为他知道倾城山庄背后的主人是谁,自然也清楚梅以文的背景。只希望梅以文并非喜欢上她,否则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场灾难。 「梅兄,外头风寒,怎么你连件裘袍都没加就到外头来了?」她清脆的声音传到院外。 应炎隆听着她如玉石般的清脆声音,只觉得虽不似其他女子的软柔绵细,却让他有种如沐清泉之感。 「我怕你从那事之后就再不理我,好不容易知道你来,就急着派林管事找你。」梅以文轻柔的声音随之传来。 「我这不就来了吗!我推你到屋内吧。」花明子叹了口气。 看来梅以文的身子最近不怎么好,需要坐轮椅。应炎隆蹙了下眉,决定待会便派人去向梅以文问诊,如果梅以文愿意接受的话—这一个多月来,梅以文总不让瞿大夫把脉,就只靠应家定期送上的丸药保养。 「我还不想进去。屋里一股子药味儿,先让我在这透透气吧……」梅以文的声音愈来愈小。「一会就好。」 应炎隆勾起唇角,想象着此时的她必然是一脸不赞成地看着梅以文。这女人同他一样,不瞧别人脸色,只习惯别人瞧自己的…… 「不是我爱凶你,而是你脸色真的不好,只许在外头待一会儿,且得先差人替你拿来暖裘和手炉。」她叹了口气,声音中带些无奈。 「好。」梅以文带笑地依言吩咐了下去。 一阵脚步纷乱声音之后,梅以文才又继续说道:「我真怕我与你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没的事。」 「我……不是那么莽撞的人。只是,这些时日病又更重了些,很怕没把心意告诉你就这么走了,我会遗憾……」 应炎隆一听这些话,斯文脸庞立刻一沉。梅以文当真喜欢上了她?这事若一个没弄妥,她和梅以文安有命在!「梅兄……」 应炎隆听见她语气严肃,直觉她对梅以文应当不是男女之情,这才松了口气,听着她继续说道: 「我们若要继续当朋友,我就有话直说了。我当你是好友,佩服你的才华,心疼你的身体,可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事实上,我连我未来要找的夫婿都没打算要有什么男女之情。我只想把身边的事打理好,好好过日子,如此而已。」 连她未来要找的夫婿都没打算要有男女之情?若真如此,那他可能要让她失望了。因为她的出现让他明白了,他对于那些温良恭俭让的女子,当真是一点兴趣也无。 他斯文外貌下一直有股狼性,他看中的、想要的,就会不顾一切地出击。事业如此,婚事亦然。 「你会因此而疏远我吗?」梅以文问。 「梅兄,我始终认为你对我不像是男女之情,反倒像是羡慕我的人生……」 一墙之隔的应炎隆闻言,惊讶得睁大了眼,而他向来以为没什么事能让自己太惊讶。 她必是不知道梅以文的身分,否则说起话来不会这么毫无忌惮;可她若不知道梅以文身分,却能觉知到梅以文羡慕她的人生,也算是观察入微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女子。应炎隆勾起唇角,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墙内传来梅以文的幽幽叹息,并说道: 「你果然聪慧,我是想成为你没错……」 「人无法成为另一个人,咱们各自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然后,我当你是兄长,你当我是个贪嘴妹子,如此可好?」 「我若有你半分果决,今日便不会落得这番局面了。」 「兄长若不嫌弃,小妹愿倾听。」 应炎隆闻言,眉头一拧,只盼梅以文什么都别说。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尽然是好事啊。 「我……我有一心爱之人,虽然离得不远,却像是远在天边,不得相见……」 应炎隆全身紧绷,只盼梅以文快快闭嘴。 「罢了……不提也罢。咳咳……」梅以文轻咳了几声。 「梅兄,我们先进屋去再慢慢聊吧。」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你这妹子再找不到东西吃,可真的是要脚软昏倒了。方才在路上可是有过一番折腾呢。」 「来人,快把八宝稣、石磨布袋石腐还有菊花糕全送到屋内。」梅以文说。 「就知道这趟没白来。梅兄的菊花糕可是一绝,我上次吃过一回后,连梦里都在思念着呢。咱们快进屋去。」 「你不需过去赏花宴吗?」梅以文问。 「我是陪一个妹子来的。你也知道我和应炎隆没那缘分,今日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你既当我为兄长,那我有个东西要给你,你不许拒绝……」 应炎隆靠着墙,听着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终至听不见为止。 她如何知道她和他没缘分?因为他并不这么觉得。 应炎隆无声且快速地转身走上来时小径,脑中已盘算好要找人去调查这个与钱盈盈以及梅以文有关的姑娘身分了。因为他相当肯定—她绝对会是他感兴趣的妻子人选。 待得花明子从梅以文的住所离开、回到赏花宴时,宴席已几近结束,只余几名姑娘家三、五成群地闲聊着。 「情况如何?」花明子走到钱盈盈身边问。 「花……姐姐,你怎么去那么久,宴席都快散了,我都快急死了……」钱盈盈抓住花明子手臂,满眼发亮地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那车夫伤势恶化了吗?」花明子倒抽一口气。 钱盈盈把花明子拉到角落,压低声音却又掩不住兴奋地说道:「有事的是你!」 「我怎么了?」 「那个在路上救我们的人是应炎隆!」 天啊!花明子顿时一僵,竟连眼尾余光也不敢乱瞧。「他……不会还在这里吧?」 「早走了。他与每个姑娘谈过话之后就离开了。」钱盈盈说。 花明子松了口气,可柳眉随之皱了起来。他竟然是应炎隆!这下子问题可大了。 该不会应炎隆早已猜出她是花明子,所以借故攀谈,想试探她是否适合他弟弟吧?她虽认为他弟弟这门亲事可以认真考虑,但被人这样称斤论两地暗中打探,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况且,这应炎隆拒绝了她的婚事,后来却代他弟弟求亲,表示他认为她配不上他,而比较适合他的弟弟。这让她甚感不快,因为她要的也就是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丈夫,完全是应急用的,因此,她才不想同他一般见识。 「姐姐,你怎么发起愣来了?」钱盈盈推了下她。 「应炎隆也和你谈话了吗?都说了什么?」有没有问起我的事? 「何止谈了,他第一个就走到我身边。林家小姐嫉妒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钱盈盈紧盯着她,激动到抓着她的手臂。「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花明子心跳加快,有种不好的预感。 「除了几句向我爹问候的寒暄外,他询问的都是先前在路上发生的事,还有我与你认识多久、是否经常出游等事。」 「兴许他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不过,这是否表示应1隆还不知道她的身分? 「他若真不知道要说什么,转身走开便是,何必问i堆话。像那个涂家的姑娘,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他皱了下眉头,一共只跟她说了三句话,然后就走人了,涂姑娘眼眶都红了呢。」钱盈盈嘻笑地给了她一拐子问道:「他对姐姐你有意思呢。」 第十章 「我只怕他是在打探我的身分。」花明子简单说了她有意招赘应学文一事,听得钱盈盈目瞪口呆却又满心崇拜。 「我也好想招婿啊,招一个年轻貌美的……」钱盈盈说。 花明子敲了下钱盈盈的头。「你啊,就只会想这个。」 「我才不只想这个,我还知道应炎隆铁定不知道你就是花明子。因为他那副兴趣十足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评估弟媳好坏。」 花明子抿了下唇后,才又说道:「我若要招他弟弟为婿,也是由我来评估他弟,凭什么让他作主。无所谓了,我不欣赏他。这人恁是傲慢。这些姑娘就是因为有心与他结亲,才会前来赏花宴,他何必一副所有人皆是待价而沽的姿态!」 幸好,她就算招了应学文为婿,也不需要常看到应炎隆。不,应该说,她现在已经认真想排除招应学文为婿的可能了。 可恶!又要重新开始招婿了。她爹的时间还有那么多吗? 「但是……这个谁都看不上眼的应炎隆,看起来当真是对『你』这个人,而不是花明子感兴趣啊。」钱盈盈对这等剌激事,当然不可能放过。 「那更糟。他对我这个人有兴趣,也许是因为外貌。但他之前拒绝我,是因为我的才干。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徒有外貌的女子。」花明子皱眉说道。 「那你和应学文的婚事怎么办?如果应炎隆对你有兴趣,事后发现你是花明子……」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 依照应炎隆那种个性,到时候若知道「她」就是花明子,一定会再次拒绝的,而她才不要被应家再拒绝一次。 花明子揉着开始发疼的太阳穴,知道应炎隆弟弟的亲事势必得婉拒了。女大为何当嫁呢?她就不能不嫁,而只是收养花家族人为后代吗? 不能。因为那样她爹会死不暝目。 花明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一回府就找刘媒婆重新评估那票夫婿人选的身家背景人品。唉,女大当家还真是烦啊…… 那日,应炎隆从赏花宴离开之后,虽仍记挂着那名女子,可还没查到进一步消息,他便又诸事上身了。 此时,收到瞿大夫回报梅以文仍然不愿接受诊脉一事的应炎隆正坐在书房里,一边听着底下一名药工石太的禀报,一边想着该如何让梅以文接受诊脉。毕竟,再好的药物,还是需要依照个人体质不同来调配。 梅以文若是存心不想活,不关他的事;但是梅以文若死,就会有一堆无辜之人被追究,这事他不能接受。 「……实在是大雪封山……小的上去不了。之后,天气才放晴,小的立即上山,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见到紫衣草,于是日夜赶路前来禀报……」石太不住地鞠躬哈腰说道。 应炎隆呼吸着香炉里燃出的净香,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面前不停致歉的男子。 应家拥有两座药山,药山里皆是特意栽植的珍贵药草。每个月都会有长期培养的药工在不同区域寻找他们负责的药草。若摘取不到该有的数量,一定要提前告之,好方便应炎隆让底下人到它国或海外寻找替代药材。 像这紫衣草,就只在每年正月初一子时绽放一个时辰,若不能提前守在一旁,一旦耽搁了便又得等上一年。 应炎隆看着药工石太仍口沫横飞地诉说着难处,他的大掌忽而重重往桌上一拍!「说够了吗?!」 石太倒抽了一口气,立即双膝落地。 「你以为只要在我面前演一场戏,我就会原谅你?当初药工与应家签约时,就已经被告之采药草时『千万』不能违背之事的第一条——一旦耽搁了采药时辰,就得立刻通知村长,违者立刻驱逐出村。」应炎隆严厉说道。 「小的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一直想着若是我再多找几天……」 应炎隆瞧都不瞧他一眼,径自看向朱管事。「把合同拿来,当着他的面烧毁,派人盯着他,即刻逐,出村外。」 「当家!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解约啊……我还有老母及孩子要养啊……」 石太哭喊着用力磕头起来,吓得全身发抖不已。因为在应家当药工的收人,是寻常农民的十倍之多,他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 「你若当真心系老母及孩子,就不该喝酒误事。村内所有药工的情况,我都一清二楚,也就是念着你一片孝心,也不曾误过事,才继续给你机会,让你跟着老药工上山采药。结果呢?」 「当家!我知道错了!」石太在地上用力磕头。 应炎隆朝朱管事抬了抬下巴,让他把人带出去。 他早交代了朱管事,拿一笔钱让村长定期照养村里的鳏寡孤独。之后,即便石太离开村落,他也不会让石太母亲缺饭吃——他只是不想声张此事罢了。 石太竟敢喝酒误事,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毕竟他若真要同石太计较,卖了石太一家人都弥补不了这次的损失。 少了石太负责的这批紫衣草,原本需得花费一年时间才能备齐春夏秋冬四季药材的「舒心丹」只能少炼一颗。百两金的金钱损失事小,有人紧盯着梅以文服用「舒心丹」这事可不能马虎。如今少了一颗一个月份,必然有人要追究。所以,这事他得想想法子。 应炎隆唤来朱管事,派人到另一处产有紫衣草的西灵山,百两金收购,并亲手写了几封信函,拜托当地几名熟识药商帮忙。之后,又命探子送出密函一封,告之「舒心丹」的状况。最后,他亲至药院炼丹处询问新药「凤凰丹」进度,因为那可能是目前唯一能够取代「舒心丹」的药物,但得到的答案却是至少还得再过半年,才能有进一步成果。 待琐事处理到一段落,竟已耗去了他半日时间。应炎隆回到书房,皱眉坐回木椅间拿起茶盏一飮而尽。 近来不顺之事接二连三,惹得不信邪的他都想去祈福一番了。先是梅以文身体状况不佳,再是石太之事,连他派去寻找「她」的人全说查不出「她」的下落,大家都说是钱盈盈远亲,可问多了却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加上「她」近日不曾再登门拜访钱盈盈,所以他派在钱家门口守候的人也查不到她踪迹。「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连钱盈盈及其母亲都愿意为其隐瞒身分? 再者,那个原本说过要登门拜访的花明子,前日竟差人送来一封书信及一份厚礼,说是多谢应当家要替弟弟娶亲的美意,但她几番思索之后,还是觉得不敢高攀。 应学文听闻这消息后,乐到醉了一整夜。而他昨日送了拜帖过去,说明想登门拜访,但花明子至今仍未回复,显然是拒意甚坚。不过,他应炎隆若是让人一拒绝就打退堂鼓,应家药铺怎么能有今日这种局面。就像他总会反省没做成的买卖一样,他要知道花明子反悔的真正原因。 应炎隆再看了一会几处药材研制的进度,写了些指示后,起身走出书房,唤道: 「来人,备马车。」 门口两名护院中的一名即刻上前问道: 「当家的是要到药铺吗?」 「不,我要到花府。」应炎隆说。 「要先送拜帖吗?」护院又问。 「不用。但你们要派人到瞿大夫那里待命,他刚出皇宫。之后一收到我的通知,就请他立刻出发前往花府。」应炎隆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 他派人调查过,花明子之所以急着办婚事,是为了病重的父亲。既是孝顺女,又如何能拒绝宫廷御医瞿大夫的看诊呢?更遑论他身为应家当家,身怀许多千金也不见得买得到的良药啊。 他有信心,她必定会见他! 就在应炎隆马车驰向花府之际,花明子正坐在厅堂中,覆在面纱之下的脸庞上说有多不耐烦就有多不耐烦。 「说快一点……」花明子皱眉,命令着下座那名正在自述家庭情况的男子。 男子一愣,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之后,这才勉强挤出几句话。 「小的……小的……小的尽量说快一点。我……我说到哪了……我我说到我娘……她已经卧病十年……」 花明子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好歹这人已侍奉了他母亲十年;可是,她后头还有一个招婿人选要见以及公事要办啊。 第十一章 就在前日正式推拒了应炎隆代弟弟所提婚事之后,她便让刘媒婆每日带上四个招婿人选前来面谈,看看与她有没有缘。 因为大夫前日来看诊,说她爹如今只是在拖时日,也许冲冲喜就有了求生意愿也说不定。她觉得大夫的话应该没错,毕竟她这几日向爹说明她的招婿情况时,他的精神确实比平日好些。 可……她也不能为了爹,就随意乱嫁啊。 况且她看了这么多个,看到头都快炸了,总算明了应炎隆当初在赏花宴时为何会快快离去的原因。因为有些人不过说了两句话,她就知道不适合了—— 就像眼前这一个。 她不是要找个天上地下无双的好郎君,她不过是要找一个比较适合她的,有那么难吗? 就像昨日的那个书生,满口经世济民论调。待 问到他家中景况时,却发现他根本不事生产,靠的全是别人救济老母的一些薄银,气得她差点当场拿杯子扔他。 还有今日这个叫文士贤的家伙,说是做点字画小买卖,照养着三个弟妹和老母亲,但只要她一提高声音,他就吓得像惊弓之鸟。这她能嫁吗?吓死夫婿,她还得再招一个,很麻烦的啊。 「当家,为您送上参茶。」花明子的贴身侍女翠宇、翠轩进了门,分别捧了一只白玉盏送到花明子及文士贤手边。 文士贤见着有陌生人,又是一阵抖颤。 啪!文士贤手边的白玉盅突然跌落在地,逸出一地参香。 文士贤吓得整个人从椅上疾跳起身。 「文公子无需介意。」花明子继续喝参茶,否则她会没力气继续应付这此二人。 「是她没放好,不是我!我赔不起……」文士贤急得双手不停挥着。 太好了!这人也不用考虑了。花明子放下玉匙,松了口气。 白玉盏是她让翠宇打破的,目的是在测试这些人的反应。截至目前为止,没一个正常的。 破了一个杯子就紧张成这样,之后怎么担待得起家里的事情?即便她没有要夫婿管事的念头,但总不能找一个事事要她担心或是会被仆佣踩在头上的人吧。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花明子见那文士贤还在连迭道歉,她摆手说道:「不过是一个杯子罢了,文公子切莫介意。吴管事,送文公子回府。」 吴管事请出了文士贤,当然一样备了份厚礼让文士贤带上车;而这些人拿到厚礼及回到家之后的反应,也会一路有人看着。 经历了二娘夺产之事后,花明子已不再那么容易相信人了。 「当家的,外头有人求见,没提名号。」翠宇上前传了门口小厮的话。 「拜帖?」花明子皱了下眉,想起确实还有一名招婿人选未见——这是一个王爷侧室所生之子,传闻颇有文采,就是性子孤僻些。 她揉着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喝完参茶。 「让他进来吧。」花明子交代道。 翠宇点头,快步出门准备观看那男子人门后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上门来的男子一进门就会有十多名仆役相迎,花当家要她从男子入门那一刻便开始观察。这两日观察下来,几乎是什么样的反应都出现过,有人畏惧、有人见猎心喜;有人怕被瞧不起,于是摆出倨傲面孔;有人则是过度谦卑、唯唯诺诺,连背都挺不直。 「再沏壶浓茶过来。」花明子吩咐翠轩后,便斜倚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昨晚看账本看到三更,一早即赶着出门巡视最远的那几家食铺,续跟负责食材供应的商家讨论新菜色;然后,今日中午回到家,陪爹说了一会儿话,她的招婿人选便逐一上来拜见—— 拜见得……她都昏昏欲睡了起来。 嫁人怎么这么无趣啊! 「给您送茶了。」翠轩送浓茶到当家手边时,压低声音说道: 「翠宇要我告诉您,这回这个气度不凡呢。」 「感谢老天,总算来了个象话的了。王爷之子果然还是有些不同。」花明子勉强掀开半边眼皮,又喝了几口茶,却还是继续斜倚身子,只手托腮闭目养神中。 她就这副我行我素的德性,要成为她将来夫婿之人,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您这边请。」翠宇迎了来人进门,竟不自觉地低了眉眼。 来人一身双色刺绣冰丝黑袍,身形修长、面貌出众不在话下,难能可贵的是浑身散发着强者气势,如同他那对让人不敢迎视的炯炯黑眸一般。 而那对黑眸此时正定定瞧着坐于主位、戴着面纱、姿态轻慢的花当家。 应炎隆盯着那名连头都没抬的花当家,面不改色地上前。 这般姿态是在对他下马威?要他知难而退接受她对学文婚事的拒绝,还是在向他先前拒绝她的求亲一事表达不满? 「花当家。」应炎隆唤道。 「请坐。」花明子没抬头,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颇有威仪,应该值得她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 应炎隆听见这声音,只觉有些耳熟,但对方连起身相迎都不曽的姿态,却让他心头闪过一阵不悦。这花明子果真是刻意要冷落他。 「听闻花记食铺向来以待客亲切闻名,在下特来讨教。」应炎隆说。花明子一听这话,蓦地睁眼一看,只见—— 应炎隆站在她面前! 【第五章】 花明子倒抽了口气,蓦地坐直身子。她咬住唇,又很快地松开,只觉虽然隔着面纱,但他鹰隼般目光还是刺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原本想起身相迎,却又强迫自己坐回原来斜倚的姿态。这是花家,她想干么就干么。 应炎隆见花明子竟还是没起身的打算,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与花明子有什么旧仇?花明子在外虽有强悍之名,却未听闻她曾对人无礼。莫非是因为他没送上拜帖、没自报名号,她因为不知他的身分,所以无礼?但她应当不是这般势利之人。 花明子知道应炎隆正打量着自己,也知道他不高兴了,因为即使他脸上没动半分声色,然则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是不争的事实。 不起身,是因为她不想和这男人有太多瓜葛,免得他猜出她身分,所以决定无礼以对,才能让他永不再上门,否则这一来一往不知又要耗去多少时间。 她感觉和应炎隆对峙是占不到便宜的。 「不知道应当家亲自上门,有失远迎。」她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没想到花当家居然知道我是谁。」应炎隆冷冷说道,却没有落坐。 原来她知道他是谁,那么今日特意无礼的原因,果真是为他拒婚一事。那么当初她又为何同意考虑与他弟弟的婚事? 「应当家请坐。」花明子继续用着与平时不同的声调说话。 应炎隆依然没坐下,反倒紧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花明子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她所坐的主位特意设在高台上,好让她说话时能较有气势,可看着他朝她走来,就让她备感压迫了。 「应当家可是有什么不欲为旁人知的秘密想告诉我?若是,我屏退左右便是了。」她故作轻松地笑着,手掌却已紧握成拳。 「并无秘密。」应炎隆感觉到了她的紧绷姿态,觉得她没被他的举动吓到惊慌失措,确实有几分胆识。 「请应当家人坐。」她倾身向前一摆手。 「我以为花家的待客之道不同于一般,我这客人自然也就得入境随俗,不随一般人入座了。」应炎隆唇角一扬,依旧文风不动地站在她面前。 花明子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口莫名一窒。她没见过应学文,但她不认为应学文会有如应炎隆的风采,那是一种比面貌更吸引人的自信与威仪。 她深吸了口气,却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忽而烦燥了起来。 「来人!替应当家上茶。」花明子低喝道。 翠轩立刻端着茶盘上前。 「不用。」应炎隆冷声说道。 翠轩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花当家长坐不起,显然并无待客之意,又何必茶水招待。今日前来,不过是来询问前日当家拒绝舍弟婚事的真正原因。」他双眸透着冷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真正原因我已写在回函内——应家家大业大,规矩必然也多。我细想之后,自认粗野惯了,别人家规矩,我适应不来。」花明子说。 第十二章 「既是我弟要人赘花家,便该由他来适应花当家。」应炎隆说。 「应当家说得这般痛快,然则您弟弟自小由您栽培长大,看法应与您无太大差别,八成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何苦找一个处处为难我行事作风的夫婿呢?」她皱眉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为此跑这一趟。不就是婚姻买卖不成吗! 「我不认同此言。像花当家如此才干胜须眉的女人,我亦是衷心佩服。只是我与舍弟不同,我要的是一个能专心照顾家,让我无后顾之忧的女子,舍弟需要的则是一个能让他衣食无虞的娘子。」应炎隆盯着她,炯垌目光像是能透过面纱看进她眼里似。「重点是,花当家掌管几十间花记食铺,做事向来明快果断。你当时既已同意与我讨论舍弟学文的婚事,自然是早已将所有利弊得失全考虑过了才是,怎么会在事后反悔呢?」 因为我不想再被应家拒绝一次!应炎隆在倾城山庄时明显对她有意,怎么可能允她成为弟媳。 花明子瞪他一眼,双臂交握胸前,不悦了起来。这应炎隆为何要如此追根究柢?想当初他拒绝她的婚事时,她可一点也没死缠。 「花当家可是有难言之隐?」他看着她的率性姿态,心里竟有些发噱。 「没有。」还连摇头两次。 「当家!」翠宇自门外冲人,连多看一眼旁人的时间也没,就直接冲到花明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应炎隆见状,立刻转身走离几步,不听人隐私。 「应当家,家父身体有恙,恕我先行告退。」花明子心一急,立刻忘了要压低声调假装,说话之间已走下高台,朝应炎隆一拱手,便快步向门外走去。应炎隆皱起眉,只觉得这清朗女声极耳熟;还有她的身影也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应家长驻宫中的瞿大夫正好回京,我可以立刻派人请他前来。」他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花明子旋即回身朝他做了个长长的揖,朗声说道:「多谢应当家,那就有劳您和瞿大夫了。先前诸多失礼,实在是情非得已,多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来日必当亲至府上致意。」 心系父亲的花明子才说完,立刻转身快步往外走。 应炎隆看着她的动作及背影,蓦地蹙起了眉。这花当家拒绝学文的理由,不会是因为她和「她」…… 只是,现在不是苦思此事之时,应炎隆唤来一名仍站在一旁的婢女,让她去请府内管事派人去接瞿大夫。 不一会儿,吴管事走入厅里,对着应炎隆长长一揖后,说道:「应当家,已派人到府迎请瞿大夫。只是我们老爷身体不佳,我们当家怕是不能再出来见客了。小的先代当家谢过您的大恩,请应当家回府休息,当家日后必亲自前往答谢您相救之恩。」 「应家既以药铺成名,自然有一些不为外人知、只能由我发落的丹药。像是不能对外声张的『一日仙』。」应炎隆淡淡说道。 吴管事一听到「一日仙」三字,眼睛立刻睁大—他还以为那只是传闻中的仙丹妙药,没想到是真的存在。 「我立刻去向花当家报告,请您在此稍待。」吴管事又是长长一揖。 站在一旁的翠轩,也跟着长长一揖。 「你们各自忙去,不用招呼我了。」应炎隆坐下,开始喝茶。 他今日一定要查清楚花当家是否和倾城山庄所见的「她」是同一人。若花明子不是「她」,面对这样事亲至孝的花当家,他自然是要为学文求得这门亲事的。 若花明子当真是那日他在倾城山庄所见的「她」,学文的亲事自是不必再提,因为伊人确实让他牵挂,他甚至认为自己应当为她重新更改娶妻条件。先前不娶能干妻,是因为前车之鉴;但他认为她与前妻不同,她在待人处事上的身段较柔软,也懂得变通,或者会愿意让他代为扛起花记食铺,并为他撑起应家内务。这样对一个女人家来说,也比较轻松不是吗? 无论如何,关于她爹病重一事这个忙,他是帮定了! 花明子冲进她爹房里时,看见这一个月来都住在府里的岑大夫正在为他针炙。 她扯下面纱,看着爹灰白的脸色及半闭的混浊眼神,恐惧煞时涌上、七头; 她揪着爹的衣摆低声说道:「爹,我是明儿,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花广仁一动也不动,只是掀动了下唇片。 「方才唤老爷起来用膳用药,却是怎么也唤不醒,奴婢立刻就去请大夫……」侍候花广仁的婢女秋香说道。 花明子看向岑大夫。 岑大夫看着她,只是摇摇头。 花明子背后泌出冷汗,虽然岑大夫几个月前早就说过爹气虚体弱,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但她以为还可以再撑一些时日、以为分别那一日绝对不会这么快到来。 「爹……」花明子握住爹的手,哽咽地唤道,「我是明儿,您听见我唤您吗?您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爹……您醒来,我好告诉您我今天招婿的经过……」 花明子就这么唤着唤着,直到她爹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爹!」花明子紧握住他的手。 「……成亲……应家……」花广仁勉强吐出话来,只记得她先前提过的应家。 「爹,您再撑着一点。应家的人就在外头,我待会立刻出去把亲事谈好。」她挤出笑脸说道。 「应家……当真……」花广仁瞪大眼,只是呼吸仍急促着。 「真的!您若不信,可以唤翠宇来问。我原本是想谈成之后,再来跟您报告好消息的。所以,您得好好休息……」 花广仁挤出一抹笑。「……跟爹说说他的模样……」 「他比女儿高了一颗头,身形修长,面貌儒雅,无论气质或气势皆极为出众。」花明子想也不想便把应炎隆的外貌说了个详细。 「好……」花广仁微笑着,费力地点着头。「叫他进来,爹要见见他……」 「好,我即刻去找人……」 吴管事于此时进门,朝花明子一点头后,在她耳边传达了应炎隆所说的话。花明子点头,一颗心紧揪成一团。 或者她爹还有救,毕竟应炎隆身上有传说中的「一日仙」能应急,且应家药铺有那么多千金不换、不对外贩卖的药方,加上应家的御医翟大夫,也许父亲还有救。 「……应家女婿。」花广仁紧抓着女儿的手问道。 花明子几日来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力气,眼眶霎时一红。「我立刻去唤他。」 「快快,叫他来让我看看……」花广仁睁眸看她,脸上竟有了生气。 花明子快步冲出屋外,拎起裙摆朝正厅方向狂奔了起来。 她冲进正厅,跑向正背对着她的应炎隆,气喘吁吁地说道: 「应当家……我……有二事相求。一是吴管事说您愿提供应家奇药『一日仙』……」 应炎隆回头—— 是「她」?果真是她!是倾城山庄中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子! 「应当家。」 花明子蹙眉看着他唇边那抹笑,脾气险些脱口而出。她抿紧唇,瞪着他,然后从他盯着自己的惊讶眼神,瞬间惊觉到—— 她忘了戴面钞! 「难怪我派出的人遍查不着你的背景。」应炎隆的目光完全没法子从一脸焦急却仍眉目如画的「花明子」脸上移开。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 「不用重复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二』是什么?」他简洁地问。他敏捷的反应让她停顿了下,这才想起自己被打断的话。 「我爹唯一挂心的是我的婚事,他以为我正与应家谈婚事……」她又停顿了下,吞了口口水。 「直说无妨。」 「愿求令弟为夫婿。」花明子对着他长长一揖。 应炎隆浓眉顿时一拧,黑眸里闪过一丝狠戾。 「我爹……」花明子的声音哽在喉头,她深吸了口气,才有法子继续往下说道:「也许捱不过这几天了。我希望在他离开之前,让他看看我的夫婿,能否请令弟快马……」 「学文如今人在异地,怕是不克赶回。」应炎隆面无表情地说。 「那……」花明子闭了下眼, 「走吧。我陪你去看你爹,安他的心。」应炎隆往前走了一步。 「慢着——」花明子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脱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第十三章 「还能做什么?你爹没见过我或我弟弟,他要见的是你的未来夫婿。人之常情不就是让他见见我,以为你与应家的婚事已谈妥当,了却他一桩心事,不是吗?或者……你不愿意我扮你的夫婿?」 应炎隆微微倾身向前,黑眸锁住她的。 花明子身子一颤,不自觉地别开眼,却很快地将目光移回他脸上,语气坚定说道: 「委屈应当家跟我演上一场了。」 「不委屈。」 他深深看她一眼,托住她的手肘,转身往外走。 她碎步跟在他身侧,情急之下忘了推开他的手,可心里还记挂着一事。 「那……个一日仙,你可有带在身上?」她忍不住问道。 应炎隆停下脚步,她一时不查,整个人撞进他怀里,让他身上药香一古脑儿地窜入她鼻尖里。 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微微推至一臂之外,并从怀里拿出一颗拇指大小、雪白如雪的九药,递到她面前。 「这是『一日仙』,即便是药石罔效者服下此乐,也能延寿一日一夜。」他说。 花明子伸手接过,紧盯着那颗九药。 「我知道一日仙,那便是卖了我一间花记食铺也买不起。」她抬头看着他。 「那你该知道这东西就只与我有缘者——」 「代价是什么?」花明子打断了他的话。 应炎隆先是一挑眉,继而唇角微扬。一个成功的商人,永远会记得问清楚好处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如此,没想到她亦然。 「代价就是我要交你这个朋友。」他锁住她清亮的眼说道。 花明子胸口一窒,很快地后退一步,对着他便是长长一揖,头几乎抵到了腰间。 「希望我这个朋友能担得起这代价。」她说。 「走吧,没时间耽搁了,瞿大夫应该快到了。若京城里还有大夫能留住人的性命,也只有瞿大夫了。」他托起她手肘,扶她起身,再度快步往前。 花明子跟着他的脚步往前,在如今慌乱担心的状况下,她几乎要感激起应炎隆了——原来有人帮忙提点主意、有人支撑的感觉是这般让人安心。 她想要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能与她并肩相依的夫婿吧!但他拒绝了她的求婚不是吗? 花明子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失望的时候。无论如何,如今有应炎隆在身边,能安她爹的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花明子和应炎隆进到花广仁的房间时,花广仁已经再度陷入昏迷。岑大夫叹了口气,交代他们可以开始准备后事。 此时,因为瞿大夫还未赶到花家,应炎隆便先跟岑大夫说了自己身分,递过九药,却不说那是「一日仙」。 岑大夫一听他是应炎隆,便让花广仁服下九药。 只见花广仁服下一日仙后不过一刻钟,便又睁开了眼。 「神物!当真神物!气脉又增强了一些啊。」岑大夫替花广仁把了脉,啧啧称奇道。 「爹!」花明子飞步上前,眼泪混着话声。 「明儿啊,他来了吗?应家的那个当家……」花广仁睁大眼说道。 「来了来了,我把『他』带来了。」花明子握住她爹的手,回头看向应炎隆。 花广仁的眼霎时亮了起来,用虚弱嗓音说道:「……快……扶我起来。」 「我来吧。」应炎隆说。 花明子还未抬头,便闻到了应炎隆身上的药香;他站到了她身侧,轻而易举地扶起她爹,让其靠枕而坐。 花广仁努力睁大眼,看着眼前气宇轩昂、气度不凡的男子,还未开口便已先红了眼眶说道: 「你就是应家公子……」 「是。今日方谈妥婚事,拜见来迟,望您见谅。」应炎隆对着他就是一揖。 「好、很好。」花广仁深吸了一口气后,朝未来女婿伸出手。「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明儿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咄咄逼人,但她能干,孝心更是没话说……」 花明子惊讶于爹竟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但她想起旁人曾说的「回光返照」,心想这或许是爹最后要做交代,不觉泪水决堤。 「请您放心,我懂得她的好,也会包容她的一切,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应炎隆沉声说道,握住了花广仁的手。 花明子看着她爹,哭到几乎没法子看清楚他。 「我是捱不到你们成亲了……」花广仁拉过女儿及应炎隆的手,用尽最大力气牢牢地握住。「你要替我照顾我这个女儿。」 应炎隆的手触到花明子冰冷手掌,立刻紧紧地覆住。 花明子泪水啪地滴在三人合握的手上。「爹……你要快点好起来……」她哽咽说道。 「明儿。」花广仁看向她,微微一笑道:「爹没遗憾自己没儿子,你比十个儿子都强。」 花明子身子一颤,突然间再也站立不住,她哇地一声趴在她爹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花广仁抚着女儿的头,半垂了眼,心满意足地笑着。 应炎隆后退一步,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她,心中漫上酸楚。 「把她扶起来吧。」花广仁对女婿说道。 应炎隆搀起花明子,感觉到她全身乏力,于是将她揽得更紧些。 花明子双膝无力,只能靠在他胸前。 「我想睡一会儿。」花广仁微笑说道。 「我们就坐在这儿陪您。」应炎隆转头吩咐人在床边摆了凳子,并交代道:「让我的人到我车上取来药匣。」 花明子坐在凳子上,看着她爹缓缓合上眼。她紧紧抱住双臂,却仍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连眨眼都不敢。 她知道爹的病体多拖一日就是多一日折腾,但爹是她唯一亲人,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爹断了气,那她…… 她蓦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感觉一件斗篷覆住她的肩。 「你今天吃过东西了吗?」 花明子木然地抬头,只见应炎隆正站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在说话,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当然也就不知道要回复什么。 「当家只在早上出去视察时,在马车上匆匆吃了一些饼。回来后也只喝了盅参茶,却已连喝了三壶浓茶。」翠宇着急地盯着当家惨白的脸色。 「事情愈多,身体就愈是要注意,否则你怎么照顾铺子和花府的人。」应炎隆看着花明子的眼睛说完话,转头对旁边的婢女交代道:「去取些热汤热食过来。」 「是。」翠宇立刻跑开。 花明子摇头,身子随之摇晃了一下,应炎隆立刻倾前让她靠着自己。 「我……」她咽了口口水,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爹。 「生死有命。」应炎隆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知道……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他活着痛……也舍不得他走……」她揪着胸前衣襟,努力地想让情绪平稳,但一看到她爹,泪水便又忍不住地滑落。应x火隆看着她强忍眼泪的模样,巴不得自己能为她分担痛苦。 「他能少受点苦总是好事。」他哑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花明子低喃着,脸庞无力地前倾,正好倒在他的臂膀上。 她浑然未觉自己的举动,而他自然也不想推开她,便由着她依着,垂眸凝视着她,而她根本未曾察觉吴管事已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翠轩,甚至不知道他的人已取来了药匣,而他让人在屋内燃起了安神香。 不一会后,翠宇取来了热汤热食,端到了花当家面前。 「我不想吃。」花明子摇头。 「需得吃。」应炎隆不由分说地搀起花明子,将她扶到桌前,把筷子递到她手里。「不吃,哪来的力气照顾你爹。」 花明子看着菜半天,终于缓缓动了筷子,吃了几口后,便又放下。 应炎隆证起一匙金黄鸡汤递到她唇边。「吃。」 花明子蹙着眉,不想吃,可也知道他的话有道理,且他黑眸里有股让人服从的神气,她于是乖乖张嘴吃了。 翠宇、翠轩至此总算松了口气。而等到花明子发现两人这样的举动有多亲密时,她已经吃了半碗餐食了。 她知道她该有女子娇羞的自觉,可她现在根本没法子想到那些。他喂她吃或是旁人喂她并无不同,差别只在——旁人的话,她不见得听得进去……为什么只听他的话呢? 第十四章 花明子抬头看他,他正夹了一匙的鱼肉要喂她。 「待会再吃。」她摇摇头。 「嗯。」他没勉强,因为听见了外头慌乱的脚步声。 「瞿大夫到了。」吴管事推开门,迎进了瞿大夫。 应炎隆和花明子同时起身。 瞿大夫向应炎隆点点头,径自走到榻边,执住对方手腕。 花明子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服了什么?一日仙吗?」瞿大夫放下病人手腕,抬头看向应炎隆。 「是。」应炎隆说。 「难怪。这种气脉早该断气了。」瞿大夫摇着头,乌黑长须随之晃动。 「我爹服了一日仙之后,病情……」花明子着急地问道。 「你爹好不了了。一日仙毕竟是人间药,吃了只能当一日神仙,保一日的命。再过一刻钟,他应当会再清醒。有什么后事要交代、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趁这时候吧。」瞿大夫拿出怀里的药包,取了银针在花广仁几处大穴上施了针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屋内点了安神香,这样很好;他离开时会有身心安适得像是睡着的感觉。」 「我爹真的没有法子多撑一些……」花明子哽咽问道。 「你已经求到了一颗一日仙和安神香了,还想求什么?人都要死的。」瞿大夫严肃地说道。 花明子身子倏地一颤,她握紧拳头,用力地吸气吐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日后要面对的人生,只去接受爹即将离世、接受爹可以在睡梦中平静离世…… 「我知道了,多谢大夫。」花明子起身向翟大夫长揖致谢。 「要谢就谢他吧。」瞿大夫朝应炎隆颔了颔首。「还有,你爹吃了『一日仙』这事别传出去。这药的用处通常交由君王决定,放眼国内,已找不到几颗了。」 「这……」花明子知道这药贵重,却不知竟名贵至此。她看向应炎隆,明白应家这笔人情,她欠得大了。 「能派得上用场最重要,我不介意,你也别放心上,保密便是。」应炎隆说道。 「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难得出宫一趟,家里人等着呢。」瞿大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多谢瞿大夫。」花明子差吴管事送走大夫之后,对着应炎隆再度长长一揖,并说道: 「应当家今日之恩,花明子没齿难忘。一时胡涂拒绝与令弟婚事,于此致歉。待得家中诸事抵定之后,必当亲自上门致谢并恳谈婚事。」 应炎隆皱起眉。「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多谢应当家。」她长揖未起,知道不能再欠他人情了,否则日后还不起,对她便是负担。「父亲病重,恕我无法亲送您至门口……」 「不必多礼。」应炎隆扶住她手肘,让她站直身子。 花明子呼吸着他身上的药香,突然感到一股异常的安定力量。 「我走了,你保重身子。」应炎隆松开手,对一旁婢女交代道:「盯着她吃饭。」 「是。」翠宇恭敬答道。 「我没事的。」花明子看着应炎隆,挺直背脊说道。 「我知道你会没事。我只是……」想关心。 应炎隆看着她,没把话说完,便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趁现在你还有点精神,先将预备办的后事先收掇一些。若需要我帮忙,便到应家找我。」 花明子看着他的背影,有种舍不得他走、想叫他留下的冲动。 当然,她没开口,只是紧咬住唇。 果然,她孤身奋斗久了,身边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能够扶持她的人吧。这是她打从心里第一次认同了爹的话——她的婚事必须快点办一办。 花明子没允许自己发愣太久,她交代翠宇唤来了吴管事及几名小管事,分别交代了她爹后事的预先准备,然后又在纸上写下她爹过世后,她在守丧期间需要找人代理的诸多事务。 一盏茶时间后,她回到桌前用膳,然后坐到了床榻边,握着她爹的手,直到他醒来。 花广仁笑着同她说了一会话,交代了让她快点成亲、别让花家断了香火等等诸事,便带着微笑沉沉睡去…… 【第六章】 人命终有时,花广仁在睡梦中断了气。 花明子看着爹辞世时的笑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滑下。 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心里有苦、想撒娇时,再没有爹可以挨着了。她要挺直背脊,一个人走下去;所以,她洗了把脸、戴上面纱,走到外厅开始处理爹的后事。 忙碌对花明子来说是好事,因为没有时间悲伤。十日之内,她办妥了父亲的丧礼。丧礼简单却隆重,只请了至亲,回拒了各方生意往来对象。她没再见到应炎隆,却总是在忙碌间想起他,毕竟这几日应炎隆让人为她带来了各种药材及珍贵九药,瞿大夫甚至还曾上门为她把脉。 这日,将父亲葬至家族墓地,回到花府正厅后却始终一语不发的花明子,任由着面前的叔伯至亲们或推荐青年才俊、或毛遂自荐自己子弟,讨论着她一个女人家不好抛头露面等等诸事。 花明子听得不耐烦诸如此类的话,扔下几句「当初我爹潦倒时,出手相助过我们父女之人的话,我才愿意听……」 众人在一阵沉默之后,算准了没人站在她那边,于是再度将话头对准她,说她目中无人、不识好歹……说得她怒火横生,扔下了一句「我快成亲了,各位可以离开了」便转身离开。 依照东炎国的风俗,若是双亲过世,要不就在四十九日内成亲,否则就得等到三年之后。 四十九日内成为别人的妻子啊,这事……她虽没法子想象,却是一定得做的事。因为她得让天上的爹安心——她答应过爹会成亲、答应过爹会传宗接代。 如今爹的后事已办妥,她不想再拖延,那不是她的性格。 「翠宇,备好沐浴。翠轩,让吴管事亲送拜帖到应家,说我一个时辰后去拜访。」 她要去向应炎隆的弟弟求亲,婚期就订在四十九日之内。 秋日午后,正是清爽宜人之际,应宅西侧的清心院里正飘出淡淡茶香。应学文坐在临着池塘的亭子里,替他娘亲烹茶。 「娘……您不觉得大哥最近阴阳怪气的吗?」应学文将茶盏里的琥珀色茶液倒入玉杯里,待得茶汤不烫手后,才送到娘亲手边。 「你大哥原本就沉默少言。」宋青莲说道。 「不,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杀气。」应学文打了个冷颤,不觉抚着双臂。「我被瞧得头皮发麻。可我最近根本足不出户,他还瞪我,这算什么啊。」宋青莲笑了出来,拍了下么儿的头。「你成天不做正经事,你大哥心急,看你的眼神自然严厉一些。」 「什么叫没做正经事,我可是天天陪着您啊。」应学文替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含蜜香味的茶液。「果然是好茶。」 「那是因为你被你哥禁足了,否则哪会有空陪娘。光是你外头那些红粉知己,就让你时间不够用了。」宋青莲清雅脸上闪过一抹莫可奈何。「你啊,爱玩也要有个限度。」 「我爱玩,但不傻。我知道那些红粉知己都是要有银子才是红粉知己。我也不是不爱做事,只是大哥那些药材太繁杂,我又不像他那么聪明有耐心。我也是在找自个儿想做的事情啊。」应学文放下玉杯,俊秀眉头紧拧了起来。 「你大哥没再提你和花明子的婚事吗?」宋青莲问。 「嘘……您小声一点,万一被大哥听到,又想起此事,那我不就倒霉了。」 应学文睁大眼、压低声音,担心地左右张望着。 宋青莲见他」脸戒慎恐惧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说道: 「花当家哪里不好了,她一个女子闯出这番事业可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啦。只是一个女人手腕那么厉害,八成长得青面獠牙、虎臂熊腰——」应学文立即闭嘴,因为他娘亲瞟来了一眼。 「外貌能当饭吃吗?如果不是花当家有那份才干和能力,花家早不知沦落到哪去了。我们应家靠的就是你大哥撑起这片家业,我们该更体谅花当家才是。」 第十五章 应学文一听,眼眶却红了。他低着头,久久都没开口。「我知道家里的一切靠的都是哥,我什么都做不好,只是一个耗家产的米虫。但是,我的娘子是我要看一辈子的人,我不能说两句吗?」 宋青莲叹了口气,摸了下他的头。「你懂你大哥的个性,他若认为别人做出的决定不若他好,谁都劝不了他。你不想被决定婚事,就得正经找件事好好地做稳做长远,别让他担心。否则万一我和你大哥先你一步离开,谁来护着你一辈子?」 应学文一听到这话,眼眶更红了,可他压根不愿多想此事,于是搂着娘亲的手臂,撒娇说道: 「反正娘和大哥一辈子都会陪着我,天塌下来也有大哥顶着。」 宋青莲看着他的笑脸,脸上神色顿时一凛。 当年生下小儿子之后,她险些难产而亡,虽说在调养几年后已无大碍,可交由爷爷奶奶教养的学文却被宠坏了。她如今总算是明白炎隆的苦心了。原本还指望着学文还有些长进心态,但如今看来却是无望了。想来他们能保他的,也只有一条路。 「去告诉你大哥,说我同意你和花明子的婚事,要他尽快去提亲。」宋青莲说。 「娘!」应学文霍然起身,吓得脸色发白。 「去。」宋青莲沉声说道。 「我不要!」应学文大声说道。 「不去的话,以后就别叫我娘了。」宋青莲别过头,不看他。 「娘!」应学文急了,红着眼眶去扯娘亲的袖子。 「我没有不听话的孩子。」宋青莲起身往屋内走。 「你就是讨厌我!就只会偏心大哥!因为我就是个没用、不学无术的家伙!」应学文大吼一声之后,气呼呼地转身离开清心院。 他不是没努力过,他挑战过那些记载药草的医书,可那些图样、药名,他一个也记不得,背了下一个就忘了上一个。他不是只努力一次,而是整整几天几夜都耗在那些书籍笔记里,可记不住就是记不住! 应学文用袖子擦去泪水,快步冲向马房,正要牵马出来时,被看守马房的黄叔拦住去路。 「二少爷,当家的吩咐,您不可以牵马出门。」 「我就是要出去!」应学文使出功夫,闪开黄叔的拉扯,硬是翻身上马。 「来人啊!二少爷要逃走了!」黄叔朝外头大叫一声。 几名护院瞬间冲了过来。 应学文一看这情况,更恼了!他今天如果不发挥实力给他们瞧瞧,这群人真把他当病猫了! 十多年来,他唯一持续学习的武术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加上怒极攻心,应学文以一挡三,而护院们毕竟不敢真的对二少爷下重手,竟就让应学文冲出了马房。 夺马成功的应学文没注意到一名护院偷偷在马蹄处撒了一种药粉。 应学文策马出了后门,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神色;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出家门之后该何去何从。 身上没银两,且大哥曾交代过不许任何店家让他赊账,他能在外头混上几日?应学文愈想愈气,可心头又不甘心—— 大哥与娘硬要他娶花明子,那他就躲到深山林内,饿死算了! 应学文快马驰往离京城最近的一处矮山,在山径间骑了约莫一刻钟之后,隐约听见前面有说话声。 真倒霉!就连跑到这种地方,都还有人打扰。应学文在心里嘀咕。 他原本是要离开的,不意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了有人说道: 「老大,咱们这票干得真漂亮!这女人当街被掳,已经身败名裂,往后就只能巴着您了。」 「哼,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老子现在想怎么摸,都由我高兴了。」另一道男声笑完后,便换了说话对象。「叫你乖乖嫁给我不听,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瞪什么瞪!我以后看你还敢不敢违逆我!」 应学文一听对方居然在欺压女人,连忙一跃下马,将马系在一处阴暗林里,尽可能无声地朝着说话声走去?,且为了能看得更清楚,还用了他耗钱费时才学到的轻功,一跃上枝头,只见—— 前方几十步外的一片空地上,有一名女子正倒在地上,被三名蒙面男子团团围住。 应学文,看这情景就怒火攻心,想要上前英雄救美;可他看着那三名男子,一时之间却犹豫了。万一人没救出来,反倒把自己也陷进去,那多划不来。或者他该先离开去求救…… 「罗继才,我劝你还是尽快把我放回去,免得我回去之后一状告上衙门。」那女子说。 应学文一听到罗继才三字,眼睛立刻大睁。原来是罗继才这条坏虫! 此人素行不良、仗势欺人的程度,向来为他所不齿。他只是不知道,罗继才居然连强掳民女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告衙门?你都已经躺在我身下了,还敢嚣张!」罗继才扯下脸上黑布,笑着站到她面前。「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一状告到我爹面前,把我在外头欠的赌债全列了出来,害我被我爹痛责了一顿,还被禁足。」 「你敢做就要敢当。」她勉强坐起身,朗声说道。 应学文看着那名女子在乱发间露出的些许小脸,他的心头顿时狂跳了一下。好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孔!好一对美目盼兮的眸子啊! 「待会我们成了夫妻之后,我立刻回京城娶你为妾,这样就够敢做敢当了吧!」罗继才仰头哈哈笑着。 「我说过要嫁给你了吗i?你若有本事,就直接在这里杀了我。否则,我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衙门告你!耗尽家产亦不侮!」她朝罗继才吐了口口水。 罗继才没闪躲过那口口水,气急败坏之下举脚踢向她。 「不识好歹的贱女人!我给你脸你不要脸!都要变残花败柳了,还想找死!」 应学文气得抡起拳头,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给罗继才一拳。 她被踢得缩着身子,好」会之后才又抬头看向另两个蒙面人。 「二位,你们确定要跟他犯下杀人罪吗?不如听我一言,我既被掳到这边,就只能放手一搏了。我愿付每人一百两金,你们替我擒住罗继才。我保证不供你们出去,我的名声你们应当都听闻过,我绝不空口白话。」 另两名蒙面男子互看了一眼,一时之间都没有接话。 「你们敢背叛我!」罗继才扯住其中一名离他较近的男子,怒吼地说:「信不信我立刻就去把你们做过的烂账全告上官府!你们想死还不容易吗!」 「你们所做的坏事不都是罗继才指使的吗?万一他哪日入狱了,你们这辈子也要跟着毁了吗?一百两足以让你们展开新的人生。」 应学文看着她虽在危难时亦极力镇定的语调,竟联想到了大哥。 「你们愣什么愣!这女人口蜜腹剑,一旦她离开,一定会把你们送上衙门的。」罗继才说。 「我在商场上的信誉有目共睹,而你才是那个不可信之人。」她说。 「看来你很需要老子来让你闭嘴。」罗继才甩了她一巴掌,在她痛得蜷曲着身子时,他一把扯开她衣襟。「我很快就会让你发现老子的好处……」 应学文倒抽一口气,一跃下树,就要去救人。 花明子飞快地从腰间拿出一九东西放入口中,一咽而下。 「这是冰毒。」希望罗继才相信她情急之下编出来的谎言。「吃了之后,十二个时辰内会吐血窒息身亡。明日搜寻我的人,就只会找到一具尸体,而凶手就是你罗继才。你现下要对我做什么丑事,最好不要留半点痕迹,别让人查出你们——」 「老大,没说过要犯人命的……」黑衣人退了一步。 「你们给我闭嘴!等老子教训完贱女人再来教训你们!」罗继才俯身对着她拳打脚踢。「你敢算计我!十二个时辰内会死是吧!老子就让你在这十二个时辰里生不如死!然后,再把你毁尸灭迹!」 罗继才撩起袍衫,松了裤腰,压在她身上,开始扯着她衣带,只要她稍有反抗,就会遭到拳打脚踢。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她即便想反抗,却已被打得完全没了力气。 第十六章 应学文见状,一鼓作气地回到方才他拴马之处,然后在干枯树叶上用力跑动,制造出许多人的感觉,并且用尽全力大喊: 「官差大人!我看到有票人从这边进去了!还掳了个穿杏绿色衣服的姑娘!」 「知道了,来人!快点包围!」应学文压低声音装成另一个人,再度喊道: 「务必抓住嫌犯!」 树林的另一头,罗继才脸色一沉,立刻从花明子身上起身。 「快撤!」罗继才命令道,抽出了匕首。 「她怎么办?她知道我们是谁!」两名蒙面人急嚷道。 「杀了!死无对证!」罗继才说。。 「罗继才!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花明子声嘶力竭地喊。 「臭女人!你给我死!」罗继才压低声音,朝花明子举起了匕首。 「我听见有人在叫罗继才这名字,如果抓到他,就一定是他!你们从另一边包抄,趁他们还没离开之前,快!」应学文说。 「姑娘!我们来救你了!你别怕!再说一次杀你的人是……」一人分饰二角的应学文边说边往树林里跑去。。 「啊!」一声女子惨叫声传来。 应学文跑到空地时,正好看到罗继才三人消失在远方。 而女子身前被狠剌了几刀,血流满地倒在地上。 「官差大哥,我看到他们,就在前面……」应学文为防止罗继才等人回头,一边放声大喊,一边从怀里拿出大哥给他的止血救命「九还丹」喂入她嘴里。花明子睁大眼,看着眼前男子,勉强只挤出三个字:「罗继才……」 「我看到他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逍遥法外的。」 她微笑,用嘴形说着「谢谢」,而后一阵狠狠抽搐痛得她身子一缩,很快地便闭眼昏了过去,唇间溢出了鲜血。 应学文吓出一身冷汗,双手分别压住她胸前腹部几处止血大穴。「失礼了!」 一见血稍微止住,应学文立即抱起她往树林外跑去,飞快地上马离开。 「你原本不是打算要让他跟花明子成亲吗?怎么她一拒绝,你就打了退堂鼓?这不像你的个性。虽说她如今遭父丧,但若能早点把婚事办一办,也可圆她父亲一桩心事吧。」 应宅内,宋青莲正对着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喝茶的大儿子应炎隆说道。「他那性子太莽撞,成亲不见得是好事。」应炎隆想起花明子日后必然会上门跟学文求婚,脸色不免又一沉。 「不就是让他快点成亲,稳稳性子吗?还有,花家办丧事之时,你不是还让咱们管事领了几个商家过去协助,我还以为你弟弟这婚事一定是说成了,怎么现在听来,你的想法似乎又有些不同了。」宋青莲看着儿子满脸的沉重,忍不住问道。 应炎隆脑中闪过花明子强忍悲伤的坚强模样,心头一窒,长指不由得紧握成拳。他怎能任由花明子与弟弟成亲,在他其实正考虑自己与花明子的婚事之时? 但他要的是个贤内助,他不知花明子愿不愿意放下花家产业,嫁人应府为他分忧解愁啊。 「总之,花明子现在还在丧亲之中,婚事过几日再谈吧。」应炎隆皱着眉说道。 「总要在父丧四十九日内办妥啊。一个未婚女子要站稳脚步原本就不容易,况且她现在连个亲近的家人都没有了……手里握着那么一大笔家产,就算家族里没有豺狼虎豹,也会有人眼红的,你得多帮她一些,好歹日后可能是一家人了。」 「我会帮她的。我午后到港边去看完一批药材后,就上门去探望她。」这些时日他很是挂念她,只是知道她遭丧必然事多,不愿上门打扰罢了。 「学文这么匆匆出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宋青莲揪着绣巾,双眉不自觉地紧蹙着。 「娘,您别担心。他一出门,护院就都追出去了。虽说他那匹青云跑得飞快,但前些时候药商带来了一种跟踪草,磨成粉之后撒在马蹄,马蹄便会留下特殊红印子。所以,护院们刚才已经传回消息,说在小珑山入口处找到青云的踪迹了,应该一会儿就把人带回来了。」应炎隆说。 「为娘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孩子……」 「当家,老夫人。二少爷回来了。」朱管事站在门口禀报,神色极为凝重。 「请当家移步过去看看。」 「他怎么了?」应炎隆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门口。 「学文怎么了?」宋青莲也急忙忙地往前走。 「二少爷没事,是他带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身上刀伤甚是严重……」朱管事想起那女子的状况,不由得摇了摇头。 「把人先送到杏林堂,然后请圣手大夫过来。」应炎隆皱眉转身扶着娘亲,先让她坐下。「您先歇着,我去看看情况。人都回到家里了,不会有事的。」 「好,快去快去。」宋青莲点头,挥手让他快走。 应炎隆一边听着朱管事说着那姑娘的伤势,眉头都皱了起来。怎么学文才出去一趟就能惹事回来? 转了几处弯后,应炎隆一踏进偏院杏林堂,立刻闻到了血腥味。 应学文正侧身坐在榻边,两手分别压在那姑娘的胸前及腹间。 应炎隆忍住骂人的冲动,快步走到榻边。「她的情况如何?」 「大哥,快救她!」应学文抬起满是汗水的脸庞看向大哥。 应炎隆看向女子脸庞,脸色霎时一白— 怎么会是花明子! 「她怎么会伤成这样?!」应炎隆急得脱口说道。 「大哥,你认得她?」 「此事稍后再提。」应炎隆朝门口朱管事喊道:「派快马到宫中请瞿大夫过来,然后让人进来烧安神香,再取来凝血紫云粉。」 应炎隆声未落,便转身弟弟问道:「可让她服下『九还丹』了?」 「服了。」应学文点头连连,仍然压着她的穴位不敢松手。 应炎隆看着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全身不住痉孪、身上几处大伤仍在流血的她。他紧抿着唇,半天后才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谁伤了她?」 应学文将当时情况说了一遍,看着一向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的大哥眼里闪着戾气,且满脸想要取罗继才狗命的怒不可抑,便说得更加慷慨激昂了起来。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付罗继才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有谁看到你?」应炎隆打断他的话。 「没人看到。」 「我明白了。你现在亲自到花家请他们的管事过来,他们现在只怕也是心急如焚。你就说你救了花当家,来龙去脉待他过来时,再跟他们细说。」 「花家……花当家……她她她……」应学文先是呆若木鸡地看着大哥,继而转头去看着躺在榻上的她。「她该不会就是花明子吧?」 应炎隆看着弟弟脸上瞬间涌出的惊喜表情,紧抿了下唇后,这才沉声说道: 「没错,她是花明子。」 「她……她长得这么美,为何还要戴面纱……」 「戴了面纱,都能引起此等伤害了,她能不戴着吗?」应炎隆看着她腹下几处血窟窿,胸口霎时一阵剧痛。 「大哥是何时见到她的真面目?」应学文问。 「人命关天,这是现在该聊的事情吗?!还不快去找花家的人!」应炎隆浓眉一沉,应学文立刻起身。 「好!我立刻去。那要不要顺道去官府报案?」应学文说。 「你要告当今左相的儿子、贵妃的哥哥,当街掳人、强杀民女?」应炎隆沉声说道,脑中早已经在盘算此事的处理。 「为何不告?罗继才是真做了啊!」应学文看着面无表情的大哥,忍不住扬高了声音:「难道就这么算了?那还有没有天理啊!」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但是,告官是一条不会成功的路。你先去办事,其后的利弊得失,待把她的命救回来之后,我们再谈。」 「好,大哥,你来压她的穴位。」 应学文往外走,仍忍不住回头—— 明知此时只该担心花明子的伤势,但他一想到她就是花明子,他嘴角就忍不住上扬。难怪大哥一直希望他与花当家的婚事能成功,大哥的决定果然都是对的啊。 「学文。」应炎隆唤了一声。 「怎么了?」应学文看向大哥。 「你做得很好。」 第十七章 应学文先是怔住,既而眼眶蓦地一红!从没夸过他的大哥说他做得很好啊!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应炎隆命令道。 「我立刻就去!」应学文朝大哥咧出笑容,然后像是吃了神丹妙药一样,脚步如飞地朝外头跑去。 应学文才跑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说道: 「待她醒来后,我立刻娶她,替她洗刷名声。」 应炎隆脸色蓦地一沉,只能庆幸应学文已经转身。 他低头看着眼前染了一身鲜血、痛到早已失去意识的花明子。他又气又恼又伤心又难受,所有种种他未曾经历的情绪全一古脑儿地往胸口钻去。 「早知道你会受到这种痛苦,当初就该在你办完丧事后直接将你娶进门。」 他拿出绢巾拭着她额上的汗,嘎声说道:「活下去,给我一次机会。」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心中焦急更甚,起身朝门外便是一阵大吼:「安神香和凝血紫云粉怎么还没送来!快!」 门外仆役们都被他这一吼吓到了,一个个全飞奔去找人拿药——因为谁也没听过当家这般气急败坏过。杏仁堂里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第七章】 好痛、好痛、好痛…… 花明子除了痛的感觉外,再没有其它任何知觉。不,她感觉身上像有火在烧,像有人拿着刀子割她的肉,再用棍棒殴打她,但她痛到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痛到宁愿就这么死了…… 但她不能死啊……花家还有爹……不……爹没了……那她还有什么……花记食铺……翠宇翠轩吴管事……但她还是好痛……能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了…… 也许可以叫应炎隆来替她管理…… 「我知道你很痛,但只要撑过这几天,你就能痊愈了。你的婢女和管事们都在这里陪着你,等着你好起来。你一定要撑住,知道吗?」 花明子呼吸着那股总伴随说话声音而出现的药香,她闻过这味道的,但她此时痛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爹……好痛……」她痛苦地呻吟着。 「辛苦你了。」 感觉有人将一九药放人她唇间,那药在她唇间像蜜一样地化开来,散发出了清凉;然后,有人拿着巾帕一下拭去她额上的汗,一下又敷上另一方清凉布巾。脸上、身上的灼热开始渐褪,伤口似乎也比较不痛了,于是她昏昏沉沉地又陷入了睡梦之间,浑然不知应炎隆已经坐在榻边陪了她一个多时辰。 应炎隆垂眸盯住脸色苍白、不时蹙眉的花明子,庆幸着她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那两天。 学文刚救回她的那两天,是最重要的时期。罗继才的那三刀,一刀深入胸口,两刀刺人腹部,虽然避开了心脏,但伤及腹部脏腑却是事实。若不是圣手大夫正巧在京城里,她这条命是怎么也捡不回来的。 圣手大夫鏠合她伤势的那一夜,她高热不退,若不是瞿大夫每隔两个时辰便替她把脉、人针,若不是「双秋丹」刚巧炼好出炉,要不是大量的奇珍异药无限量地供养着她,若不是从花宅过来的翠宇、翠轩二人轮流日夜不停地照料着她,在她有意识呼痛时便唤着她,要她为了所有人保重……她这条命是保不下来的。 诚如瞿大夫所说,大罗神仙要救一个人,差不多也就施用这些法子了。有这么多人帮衬的花明子,无疑是幸运的,但她又何其不幸地遭遇了这样的意外。 圣手大夫则说因为伤及腹部,她今生是无法生育了。翟大夫则说花明子遭遇了这般毒手,日后就算身子恢复,却再比不得常人了,不得忙碌、需得长期静养,就连吃食都得磨碎如幼儿一般,如此或可活个二、三年。 二、三年……她和学文同年,还小他七岁啊。 应爻隆一忖及此,胸口便痛拧了起来 他不知道花明子醒来之后,该如何告诉她这些事。他已经告诫过她的婢女不许多嘴,得由他亲自告之。但他怎会不知道当花明子知道这些事之后的处理方式呢? 她会咬牙说没关系,然后继续撑起家业,并在临终日到来之前为所有人做最好的安排,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当家,他清楚那些责任有多难放下。 只是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是长子,有责任撑起家业,且他至少有娘、有学文陪着,但她是因为父亲被二娘所骗,被迫撑起家业,虽然做得有声有色,仍是她意料之外的人生,加上她爹已离开人世…… 一想到她醒来之后即要面对的艰难,他竟舍不得她醒来了。 「不要!你不要过来!」花明子身子忽而一阵痉挛,满脸恐惧地叫出声来。 翠宇原本要上前,一看到应当家握住了当家的手,也就低头退到门边守着。 「没事了。好多人守着你。」应炎隆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爹……我好怕……」 「不怕。有我在。」应炎隆注意了下安神香焚烧的状况,又紧握了下她的手。 「你会一直陪着明儿吗?」花明子的声音突然软懦得像个孩子。 「会。」应炎隆握紧了她的手。 「你别走,明儿怕……明儿不喜欢一个人……」 「你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应炎隆语气坚定地说。 她微勾了下唇角,而后又人事不省了。 应炎隆深吸了口气,强抑下鼻尖的酸楚,仍是痴痴地看着她。 她第一次作恶梦时,他正好在一旁,见她明明伤到没力气挪动,却还是害怕挣扎得让伤口渗出了血,那当时他真是连把罗继才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可罗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他不会傻到和他们硬碰硬,还赔上她的名声。他得用他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 「应当家,二少爷来了。」翠宇说道。 应炎隆闻言,立刻想抽回手。 「不……」花明子皱着眉,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在她伤势最危急的那一天,她痛得四处乱抓,而他当时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奇迹式地她竟平静了下来。知道了这样的举动能让她安心,他也就让她握着了。 只是每每看到她戴着白玉镯的手腕瘦得只剩皮包骨,他就心疼不已。 「明儿,乖。」应炎隆脱口说道,将一旁的丝褥塞入她掌心间。 「爹!」花明子扁着嘴,像是快哭了。 「明儿,乖,我没走。」应炎隆起身,见她虽然扁着嘴,却不再哭喊,这才又往后退了一步。 「花当家醒了吗?」外头传来应学文的声音。「翟大夫来把过脉了吗?」 「瞿大夫来把过脉了,刚让她服下金露九调气。」应炎隆转身看向厅门,在弟弟入门时开口说道。 「大哥,你也来了啊。」应学文扶着娘亲走了进来。 宋青莲不知自己是第几次看到大儿子与花当家独处一室了,虽有些讶异,却没多问,只关心道: 「翟大夫今日怎么说?」 「气脉强盛了些,伤口的红肿发热也退了。我刚看了下她的情况,觉得情况应当在转好中,不像前几日,昏迷时犹痛得直掉泪。」 「可怜的孩子。」宋青莲一看到床榻上病奄奄的花明子就又红了眼眶。 「浑蛋罗继才!要不是大哥阻止,我早就冲去找他算账了!」应学文咬牙切齿地说。 「我说过多少次了,花当家现在还没醒来,万一罗继才说你诬告呢?」应炎隆脸色一凛,严声说道。 「我就说我亲眼目睹!」应学文不服气。 「如果他反说是你杀害了花明子,想诬赖给他呢?」应炎隆瞪着弟弟,记不得已经劝戒过他多少回了。 「我没有啊!是我救了花明子!」应学文吼得更大声了。 「但是唯一看见的人是花明子。」应炎隆板着脸。 「可是万一罗继才跑了的话,那该——」 「我早就派人盯着他了。」他并不只是急于医治花明子的伤势,同时亦在运作很多事。 只是,撒网若要撒得让人无所查觉,得要花些时间。 「但这口气我实在吞不下!花当家气息奄奄躺在那里,但他却——」 「学文,你别尽对着你大哥吼。」宋青莲坐到榻边,拿出手绢拭着花明子额上的汗珠。「花当家被掳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她清白已失。幸好你大哥让人放话,说她被恶徒掳走的那天,正好被运送药材的应家护院给救了,此后因怕歹徒再寻上门,是以一直在应宅养伤。你可别一气之下就说溜了嘴。」 第十八章 「我不管啦!反正等她一醒来,我们便成亲,看外头那些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应学文看向花明子,声音压低了些。 「你原本不是百般不愿成亲?」宋青莲看了小儿子一眼,当然也没忽略大儿子变得紧绷的脸色。 「原以为她长得三头六臂,现在知道她不是。」应学文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忍不住想偷看她。 「你可知她身体的真实情况?」应炎隆双臂交握胸前,冷冷地看着他。 「咱们应家是做什么的,要调养身体不是易如反掌吗?她伤得那么重,我们都救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她此后不能生育,不能劳累。她—」应炎隆对于她的年寿一事不提,只怒声说道:「这辈子最好就是当个富贵闲人!」 「那不正适合我吗?我是老二,有没有无子嗣都无所谓。反正大哥你到时候多娶几个,替咱们家传宗接代即可。」 「就只会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你怎么不说,既然你闲来无事,干脆就负责替应家开枝散叶?」应炎隆瞪了他一眼。现在只要提起亲事,他就有满腔的不快。 「因为大哥的孩子一定比我争气,看看你和我之间的差异就知道了。」应学文神色微黯,而后扯唇硬挤出笑容。「娘,您说对吧?要生也是大哥生。」 「娘希望抱孙,但更希望你们都能觅得佳偶。至于现在嘛,娘只希望花姑娘能快点好起来。」之后,不论花当家想嫁谁,都别壤了兄弟二人的感情啊。 「娘,您真是好心肠。」应学文黏到了娘亲身边,嘻嘻笑着说道。 「娘,我出去巡店了。」应炎隆向娘亲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临走前向翠宇交代:「她若发热或发冷,就立刻叫大夫。记得每两个时辰伤口就要洒药粉……」 「是,都记住了。」翠宇在应当家交代完毕后,屈膝为礼说道。 宋青莲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儿子的背影,却是什么都没说。 「娘,您说大哥对花当家的事这么上心,一定是把她当弟媳照顾了吧,却还嘴硬。大哥这个性真是不讨喜。」应学文压低声音说道。 宋青莲将目光从大儿子身上移开,掐了下小儿子的脸颊。「你别老是这么一头热,以为你想的都会成真。花当家想嫁谁就嫁谁,那可由不得旁人作主。」 「那我就缠到她愿意嫁我为止。」应学文抬头看着榻上的花明子,只觉得她虽然羸弱至此,仍美得让人想多看几眼。 「若她心有所属,你纒也没用的。」依她看来,炎隆应是心系于花姑娘了啊。宋青莲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若心有所属,就不会要招婿了。」应学文自信满满地笑道。 「她曾向你大哥提亲过,万一你大哥突然改变心意了呢?」 应学文脸上笑意蓦地消失,开始咕咕哝哝地说着哪有这种事、这样不公平之类的话。 一旁的翠宇垂眸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想着还是应当家好,不但会默默陪着她们的当家,还无时不刻担心花当家的伤势;花当家就该匹配应当家这样的人才是——如果她们的当家能够醒来的话、如果应当家愿意娶一个命不长的女子的话。 唉…… 花明子觉得自己作了一场很长的梦,长到她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因为她痛到恨不能在梦中死去。 可她知道身边始终有人来来去去,还有一双大掌握着她、抚着她?,有一道沉稳声音总对着她说话,那人要她不要害怕,醒来之后会有他帮忙打点一切;要她快点醒来,别让花家上下都为她担心。 是啊,爹不在了,如果她也走了,花记食铺岂不是要任由那些豺狼虎豹亲戚操控;若不醒来,岂不是让罗继才逍遥法外。于是,她在梦中向老天爷祈求,如果她阳寿未尽,就让她快点醒来吧…… 花明子蹙着眉,长睫无力地眨动几下之后,终于缓缓地睁开—— 「当家!您总算醒来了!」翠宇停下替当家拭汗的动作,瞬间红了眼眶,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朗声对着外头说道:「有人在外头吗?我家姑娘醒来了,快点去唤大夫、通知应当家!?」 「快派人去请瞿大夫和圣手大夫,哪个还在京城就请哪个过来。」正走进院落的应学文一听,连忙抓了个仆役交代,「还有,快去请管事通知我哥。」 「当家,您能说话吗……」翠宇哽咽说道。 花明子看着翠宇,扬眉打量周遭陌生的摆设,张口想说话,却先喘了好几口气才说道: 「我……在……哪?」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便咳了起来。 「您在应家。」翠宇抚着当家的背,等她喘过气后,便端过瞿大夫交代若醒来要喝的汤药,递到她唇边,顺道将她昏迷了七日、且为何会在应家的事逐一说了。 原来救她的是应家二少爷,看来上天也觉得他们有缘,因此让他救了她一命。所以这几天总在她耳边说话的人是应学文吗? 可那沉稳的语气怎么听起来却像是应炎隆呢?花明子脑中闪过彼时他陪在她身边遇事不乱的神态。 「应当家……打扰……」花明子颤声说道。 「是啊……应当家待您真没话说,什么仙丹妙药都往您这里送,每天再忙都要抽空来看您……」翠宇突然放低说话声音,因为从眼尾余光瞟到有人进门了。 翠轩往门口看去,只见应学文在进门前整理了下仪容。 「花当家,你醒了!」应学文带着一脸笑意,用最潇洒的姿态进了屋里。花明子看着眼前这个身着墨蓝刺绣衣的年轻男子,用眼神要翠宇扶她起」 「躺着躺着!」应学文连忙挥手摇头,阻止她起身。 「多谢应少爷救命之恩。」花明子说。 「是你命大。先是我正巧经过,后来瞿大夫和圣手大夫又都刚好还在京城。再者,我大哥也愿意把那些丹药拿出来救你……」 花明子看着应学文说得眉飞色舞的俊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皮竟又忍不住往下垂,她好累。 「当家,瞿大夫来了。」翠宇一见到瞿大夫来,立刻上前帮忙提医箱,并在桌上备好笔砚方便大夫写药方。 「你再不醒,我这招牌就要砸了。」瞿大夫往榻边一坐,立刻执起花明子的手腕诊脉。 「多谢大夫。」花明子朝瞿大夫一颔首,感觉应学文正灼灼地看着她,但她实在无力回应,只得闭上眼,由着大夫把脉。 「你受了这般重伤,能活着就是万幸了。皮肉伤容易复原,可一旦伤及脏腑及底气,非得再躺个三,五个月才能补足。幸而你现在醒来,能够吃喝,气血补充就能快一些;再加上应家药铺等于是把寳医宝山都搬到你面前了,你就安心休养吧。」瞿大夫放下她的手说道。 「多谢瞿大夫。」花明子张开眼,以气音说道,只觉得此时呼吸及唇间全是药味。 「要谢就谢应当家吧,是他用了计硬把我从宫中挖出来的。否则我出宫一趟哪能待上这么久。」瞿大夫对着她笑道,当她是应当家的心上人。 「敢问大夫……我这身子何时可以复原?可会留下病根?」花明子问。 瞿大夫敛起笑意,皱了下眉,却未接话。这花当家命不久矣一事,应当家叮咛过他先别提。 花明子见瞿大夫不语,心里一沉,移眸看向应学文,见他亦是一脸凝重,她于是深吸了口气。横竖她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怕什么呢? 还有时间能让她安顿好花家产业及重视的人,那也就够了。花明子心里虽这么想,冷汗却泌出了颈背。 「请大夫实话实说吧。」花明子看着瞿大夫说道。 「我来告诉她。」一道声音从门口传人。 花明子和所有人都往门口看去,只见身着墨蓝长袍、面色肃穆的应炎隆正大步朝着他们走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在跟掌柜们开会吗?」应学文奇怪地看着大哥。 大哥和掌柜们的每月一会,向来要持续到晚膳时分,且从来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之前他就曾经因为有事想进去找大哥商量,结果一进门就被大哥凌厉的目光给吓到动弹不得。 「不碍事。就只剩」些小事,他们决定即可。」应炎隆站到榻边,看着她面色苍白,连一双美目都失了光采。 第十九章 花明子迎上应炎隆的灼灼黑眸,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昏迷多日必然憔悴的容颜。她微低了头,伸手要拨鬓边发丝,可转念一想,她受伤时的惨状,他应都目睹了,她是在羞个什么劲! 况且,她不是总认为好看与否只是皮相吗?放下拂发的手,她再度抬头看向应炎隆,语声虚弱但语气坚定地说:「应当家,多谢连日的照顾,大恩难忘。麻烦您告诉我我的状况,好让我做好准备吧。」 应炎隆看了瞿大夫一眼。 「我到小厅写药方去。」瞿大夫踱步离开。 「大夫……」花明子唤住瞿大夫,却咬了下唇,不自觉地拂了下发。生死固然事大,但有另一件事也很重要啊。 「大夫,她能洗浴了吗?」应炎隆问。 花明子惊讶地看向应炎隆,微微睁大了眼。他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伤口还未愈合,不宜。」瞿大夫摇头笑看应炎隆。 「应家有一味『百蝶散』,是采百花及数十种温和药材所调制而成,专门为宫内嫔妃生产时无法沐浴所准备,不但可洁身,还能使肌肤柔软。我早已拿给你的婢女,就等着瞿大夫点头同意。」应炎隆说。 「百蝶散和我下的药没冲突。」翟大夫朝应炎隆挑了下眉。「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看到应当家对一个女子这般呵护。想来应府好事将近。」 「是啊是啊。」应学文插话,笑得一对明眸都眯了起来。 花明子想到自己与应学文的婚事,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竟不自觉地看向应炎隆。 应炎隆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花明子脸上移开,此时朝她一颔首,要她稍安勿躁后,便看向翠宇说道: 「送瞿大夫离开。顺便依照大夫的指示准备吃食进来。」 「是。」翠宇点头,提起瞿大夫的药箱,领着他离开。 「大哥,你可以说了。」应学文说道。 「你也出去。」应炎隆说。「为什么我也要出——」应学文出声抗议。 应炎隆皱了眉,薄唇一抿,神色显得严厉了起来。 应学文扁了下嘴,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花明子见此,浅浅倒抽了口气——莫非她的伤势很严重? 「我还能活几天?」她故作镇定地问,双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没那么严重,你想太多了。」应炎隆在她榻边坐下,定定看着她。 「若没那么严重,你何需叫所有人全退下?」花明子柳眉一拧,咽了口口水后说道:「您请说吧。我承受得住的。」 「你好好保养,不过分操劳,几年不是问题。」见她眉头仍拧着,满脸的不信,他微微倾身说道:「护你的是整个应家,你该对我有信心。」 她耳朵微热起来,身子不由得想后退,偏偏没半分力气移动,只能别开眼, 假装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么不合宜。 「就只有这样?我还有几年寿命,不是几个月?」从瞿大夫的表情及他郑重屏退他人一事看来,她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 「还有一事。」应炎隆的手隔着丝褥覆住了她的。 她惊跳了下,对上他的黑眸。 「你今后无法再生育了。」他尽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 他手上的热度透过丝褥传入她的手背,可花明子却感觉全身一凉,怔怔地看着他,有半刻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能生育……她蓦地打了个寒颤,感觉他隔着丝褥,更加抓紧了她的手。 「人……真的很可笑……我原本以为自己命休矣,还庆幸着能醒来……谁 知道……我……没想到花家的血脉竟会断在我手里。」她感觉鼻尖一酸,胸口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似。 「你还活着,这便是最万幸之事。」他更加握紧她的手。 花明子低头看着两人隔着丝褥交握的手,想起昏迷间辗转时的痛苦时刻,那双握住她的大掌—— 是应炎隆吧。 他这般待她,是何用心?她缓缓抽回手,扬眸看人他眼里。 「抱歉,我失礼了。」应炎隆蹙眉,立刻便要起身。 花明子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便已抓住了他的手。 他身子一颜,反掌牢牢地握住。 二人四目交接,对看了一会后,她收回手,他却坐回了榻边,再次握住她的手。 「你……这段时间不容易。不能生育也不算什么事,领养几个花家后辈好好栽培便是了。由你栽培出来的孩子还能不好吗?你好孩子好,也就是花家基业的福气,这才是你爹最衷心希望之事,不是吗?」他嘎声说道。 「嗯……」花明子眼眶一热,低头用力眨眼,想眨干里头的湿意。 他抚着她的发,柔声说道:「没事了。你还活着,再没有比这还万幸之事了。」 「放心吧,我撑过来了,我一向能撑过来的。待我身体好转之后,我也会让——」她深吸了口气,还不想提起罗继才的名字。「『某个人』得到该有的报应。」 「先把身体养好,其它的事之后再提。」他双唇微微一抿,手掌用了点力气紧握了下她的。 「不行。我若不快点出面,也许很快就会有其他受害者。」 「他不敢。」因为他已经派人盯住罗继才了,就待搜集完所有证据便要给予一次击倒。 「我不相信他。」花明子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痛得倒抽了一口气,蜷着身子不住颤抖。 「谁让你起身的!快躺好!」他沉声命令,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乱动。 「该死!伤口会不会又裂了,我叫大夫——」 他欲起身。 「站住!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大夫。」她额上泌出冷汗,却还是想起身。 「躺好,别动。」他粗声命令。 「我要坐着。」她坚定地看着他。 「不许。还有,现在并不是为其它事担心的时候。」他手势轻柔,却强势将她按回床榻间。 她气得想推他,可没推成,自己却先气喘吁吁起来。 「听话。」他在榻边坐下,执起她的手牢牢一握。 她别开眼,不看他,冷冷说道: 「不听。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 「你认为你出面他就会认账吗?」 「没有女子会冒着失去清白的危险去指控一个男人。」她瞪着他说道。 「若他说你们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呢?」 「我若与他两情相悦,早就答应嫁给他了!」花明子一股怒气梗在胸口,脸颊胀得通红。 「如果他说你只是因为无法当他的正室,所以恼羞成怒反咬他一口呢?」 他查过罗继才犯过的几件案子,那些曾出面控诉的女子全被罗继才请的状师给驳倒,其中甚至有两名女子因此而投井或投河自杀。 「全京城都知道他与我的为人,我不怕!」见他居然拚命拦她去指控罗继才,她怒不可抑地瞪他。「此事不劳应当家费心,我自己会去找状师。也麻烦你放开我的手,此举于礼不合。」 「我不想放。」应炎隆淡然说道,双手揉搓着她冰冷的指尖。 「你……」现在是在轻薄我吗? 花明子再瞪他,心头却评然了下。 「听好了。」他紧握着她的手,语气严肃地说道:「你能找状师,但罗继才掌控的是衙门。这事你千万记得。」 「难道要让他继续无法无天吗?」花明子忆起当时,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并颤抖了起来。 「相信我,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再胡作非为的。」他弯身,用最轻柔的动作将她揽人怀里,牢牢地锁着她。 花明子忆起当时被殴打、被刀捅入胸腹内的情境,不由得闷哼出声,颤抖得更剧烈了。 「没事了,有我在。」他的手抚着她脸庞,口中低喃着:「没事了。你在应府里很安全,没人可以动你一根寒毛的。」 花明子知道他这样的行为不妥,但她已抖到没法推开他,只能靠在他胸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直到不再颤抖为止。 然后,她想到自己多日未洗浴,于是低声说道: 「放开。」 他听而未闻地继续抱着她说道: 「你伤口尚未痊愈,本不该如此激动。养好身子是唯一要务,其余事都不要管了,听到了吗?」 第二十章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花明子眉头一拧,觉得他恁是霸道,于是眯起眼,恶狠狠地瞪他。「罗继才那个混账差点杀死我,还害得我无法生育,没法子完成我爹遗愿,替花家留下子嗣,我为什么要放过罗继才……你为何要阻止我控告……」 说到末了,气到连气都喘不过来。 应炎隆皱着眉,沉声说道: 「你现在这情况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我要你稍安勿躁,一来是为了保全你,不想你玉石倶焚;二来是因为你现在已经跟应家扯上关系了,应家定会护住你。」 「不是应学文救了我,我就一定得嫁给他。」 「谁说你要嫁他了?」他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说我跟应家扯上关系,又不许我嫁应学文,你究竟是要……」花明子倒抽了口气,想起自己如今还在他怀里,瞬间辣红了脸,别开了眼。「反正,我不是你们应家的人。」 「你会是。」她只能是他的人。她能活几年,他就守她几年。 她还来不及多想,下颚即被挑起,被他灼灼目光盯着。 即便她在商场上大小阵仗见识过不少,可男女情事毕竟是头一回,一急一慌之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索性闭上眼。 他见她长睫毛不停地轻颤着,一时情动,不由得倾身向前,可她一身药味提醒了他她现在的状况,只得勉强自己后退,再次重申道:「你只能是应家的人、我的人。」 花明子一听,耳朵更加辣红了,但她却扬眸看着他,故作嘲讽地说: 「原来应当家喜欢自打嘴巴,不是说过『娶妻娶德,不求治家能力强,只求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吗?」 「我错了。你就是我要的妻子。」他握住她的下颚,微笑凝看着她。 「但我……不能生育。」他在想什么啊。 「让学文找别的女人替应家传宗接代。等你身子一好,我们就办婚事。在此之前,你什么事都不许想。」 花明子一听他的命令口吻,便沉了脸。 「我的事我会自己处理,你……」休想干预我。 花明子瞪着他,还想辩驳,可一阵晕眩突然袭上,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 「快躺好休息。」应炎隆连忙让她躺下,拿起枕头垫在她脑后,拉过被褥覆住她身子。 花明子感觉到他流畅的动作,像是已经服侍过她无数次一样;但她不解他若是真心想待她好,为何不和她同仇敌忾、想法子对付罗继才? 「不许再轻举妄动!想想你这条命是多少人花了心血心力救回来的,就只有你不把它当一回事。」见她还乱动,于是板着脸训道。 她几曾被人这样喝斥过,气得泪花在眼眶打转,忍不住回嘴: 「我当然会躺好,否则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应家尽了全力却没救回我,这名声传出去还能听吗!」 应炎隆几曾被人这么顶嘴过,双唇一抿,便要出言喝斥。 只是,一看她拚命忍痛的模样,他便什么也说不出了,双唇用力紧抿了半天,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把所有不快全吞下肚,淡淡说道:「你知道我与应家是尽了全力就好。」 应家对她的种种恩情顿时闪过花明子脑海,她握紧拳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忍身体的痛,还是心头不知所措的痛。 是!应家倾全力救了她,她是该感恩的。她只是以为他会跟她一起对抗罗 继才,但她忘了他是生意人,何苦为了儿女私情和高门势力对抗…… 「还疼吗?」他柔声低问,黑眸紧盯着她。 「不碍事。」她闭上眼,平复了情绪之后,才又说道:「多谢应当家,我会尽快将身体养好,快点回到花家的。我该休息了,您请自便吧。」 应炎隆站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后,想解释他对罗继才一事的处理方式,可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免得她情绪又波动,于是唤了翠宇进房,便转身大步离开。 花明子一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即睁开了眼。 原就端着粥在一旁等候着的翠宇立刻上前说道: 「当家,您喝完这粥再睡吧。您这些时日靠的都是那几味神奇丹药,可人不是神仙,总得进食,能多吃一些就恢复得快一些。」 花明子点头,让翠宇喂了她小半碗的粥。 「家里和铺子……」花明子问。 「您别担心这些,家里、铺子都没事。」翠宇立刻摇头阻止她多问。 「当真都没事?」花明子皱着眉,总无法放心。毕竟多年来花记食铺之事,皆是她日日事事躬亲。 「你别担心,应当家派了护院守着咱们几处食铺。您也知道应家名贵药物特别多,应家护院武艺特别高强,往咱们那门口一站,简直就是铜墙铁壁,还能出什么事吗?」 又欠应炎隆一个人情了。花明子咬住唇,心里百感交集。 应炎隆着实是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就像儿时,她觉得天垮下来也会有爹替她顶着一样。可是,爹终究不能替她扛起一辈子人生,她如今又如何能放心把自己交给应炎隆呢? 应炎隆不比应学文,他习惯于要人听命于他,而她也是个习惯别人服从之人,这样的两人怎么可能不事事针锋相对呢? 「您哪里不舒服吗?」翠宇一见她神色不对,立刻担心地靠了过去。 「没事。」 「那您休息吧。」 花明子点头,原本还想着要问问外头的人知不知道她如今在应家一事,可毕竟伤病未愈,加上和应炎隆方才那一番折腾,已经耗尽她所有气力,念头才刚闪过,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八章】 接下来数日,花明子仍待在应府静养身体,可应炎隆却无法时时去探询伤势。 因为此时节正逢应府一年一度制作矿物药的时刻?,矿物药乃是应府最珍虫贝、且独门之药物,其所采集的珍贵矿物,需得在阳光底下于矿物体抹上特殊草药,待矿物软化之后,以泥封加热,最后取其蒸出之液体,再加人沉香、珍珠、珊瑚等多种粉末,以蜂蜜揉制成应家独门九药基底。 这其中任何一个步骤,只要稍微轻忽,所有经年累月的收集便要功亏一篑。况且,花明子如今养伤,九药量需求大增,一点都大意不得。 就这样,应炎隆领着几名老药师和几名学徒,镇日待在与应府相连的药院里,忙碌到一日只有两个时辰能响应府休息及处理公事。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能在夜里拨空去看花明子的睡颜外,就只能从朱管事那里知道她的情况,还有学文一反常态不爱出门这一事。 朱管事说,只要花当家一清醒,学文就会在那里待上几个时辰,听说两人极有话聊;而花明子也已经开始处理花记食铺之事,只是她因为需要医治之故,还不能回府,所以便让朱管事来征求他的同意,希望能日日让花记食铺管事到应府来禀报。 如此一来,外头关于花家和应家婚事的传闻,自然更加沸沸扬扬。应炎隆既已对她表白心意、认定她是他的女人,对于传闻自然乐见其成,就待他忙完这波丹药炼制之后,便找学文把这事说清楚,让弟弟死了这条心。 另一方面,他为罗继才安排的「好戏」,也已慢慢接近收拢阶段。他知道罗继才如今正因为花明子与应家的关系而焦头烂额,几度尝试派人潜入花家及应家打探消息,可惜他们两家的仆役从来都是训练有素、从不乱嚼舌根。应炎隆等着看罗继才的报应,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自己送上门来。 此时,刚过午时不久,因为距离下一炉的出炉尚有一个时辰,因此拨空回府处理帐务的应炎隆故下账簿,听着站在面前的朱管事说道: 「罗继才人在门口,说是希望能与您见上一面。」 「就说我半个时辰之后才能得空,若他愿意,就请他到正厅等候。另外,在正厅安排六名护院守在门口,所有上前服侍者全换成男子,表情肃穆,不准嬉闹多言。」应炎隆面无表情地交代道:「还有,看着二少爷,别让他出来闹事。跟他说只要敢离开他的院子一步,就等着被我逐出家门。自然也不许透漏半点风声到花当家那里。」 「是。」朱管事一揖后离开。 第二十一章 应炎隆抿紧唇瓣、闭上眼,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应学文或是花明子 的情绪来碍事。他懂得他们的心情,他也巴不得能对罗继才施以极刑,但唯有用他的方式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不会再让罗继才有为非作歹的机会。等事情办妥之后,他自然会跟他们说明清楚。 他自有门道可整治罗继才,毕竟宫里的珍贵药物泰半都由应家供应,那么他想要在宫中安插眼线一点都不难?,想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情报也不那么难;更遑论他想将之定罪的,原本就素行不良,也就不该怪他出手了。 应炎隆再睁开眼时,双目灼灼,却没有马上起身,继续提笔写下让药铺管事多注意的药材买卖事项。 他不会让罗继才的事影响自己太多,因为知晓自己愈是有财有势,才有本事对付罗继才。 「当家,和罗公子会面的时间已到。」朱管事站在门口唤道。 应炎隆点头,起身大步朝正厅走去。 当走在通往正厅的玉石小径时,远远地便看到罗继才一会儿起身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坐下喝茶、一会儿又不耐烦地踢着桌椅,并大声询问: 「他还有多久才会到!」「当家的一会便到!」门口护院异口同声。 「罗公子。」应炎隆走进正厅,朝罗继才一颔首,并无任何行礼问候之举,便走向主位。 原已起身的罗继才一看到应炎隆径自坐下并不招呼之后,怔愣了下,这才勉强笑说道:「应当家大忙人,我可眼巴巴等了好久。」 「我确实事多,有话快说。」应炎隆目光凛然地直视罗继才,声调森然。 「也没什么事啦……」罗继才咽了口口水,先别开眼一会后,才又再与他四目交接。「我与花当家是旧识,听说花姑娘正在府上养伤。」 应炎隆端过朱管事送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后,才说:「确实。」 罗继才又等了一会,从应炎隆脸上实在看不出是否知道他杀害花明子一事,只好继续问道: 「花当家的伤势如何了?」 「谁告诉罗公子她受伤了?」应炎隆冷笑。 罗继才立刻从椅上跳了起来。「这……这……这就大街小巷都这么说啊……说……说她被人掳走,然后受伤……」 「是吗?」应炎隆盯着罗继才,看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后,才继续说道:「花当家受伤后,该通知的重要亲友全都通知了。你与她应该只是点头之交,如此急着上门追问,莫非与她受伤之事有关?」 「胡说八道!她受伤当然和我无关!」罗继才满脸通红地大叫。 「罗公子勿慌。」应炎隆垂眸掩住怒气,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问道:「我不过是好奇罗公子如此关切此事,是否知情让花当家受伤的凶手是哪位。」 「我我……我怎么会知道!」罗继才打量了应当家一会,感觉他像是不清楚花明子受伤经过后,这才又说道:「我前来不过是因为我心仪花当家已久,所以想知道她伤势如何。」 「花当家已经与我应家有婚约了,因此才会在受伤后住进应家,好方便大夫照料。不劳阁下担心。」应炎隆冷冷说道。 「不曾听说过她跟应家有婚约……」罗继才眉头一皱。 「她向我求婚一事,全京城皆知。我们正准备对外公布时,却不料她竟受 到攻击,那也是为什么应家护院能在第一时间救下她的原因。」应炎隆黑眸锁住罗继才的眼,凛声说道:「应家的人,由不得别人欺负。」 罗继才一僵,背上泌出冷汗,连忙干笑道:「那是自然。」 「罗公子看起来有些惊慌,请先用茶压压惊吧。」「我没什么好惊慌的,只是没想到花当家与应家有婚约,心情一时失落罢了。」罗继才又干笑了几声,却还是坐回位子上,喝了一口茶后,才再问道:「……那……对于攻撃花当家的人有眉目了吗?」 「目前还不知情。因受到重伤,她似乎忘了那段被攻击的事。」 应炎隆看着罗继才脸上一闪而过的释然和狂喜,心中虽恼火,面上却是淡然。 「她是只忘了那一段被攻击的事,还是所有的事都忘了?」罗继才追问。 「只忘了那段被攻击之事。」 「有可能恢复吗?」 「多谢罗公子如此关系我『应』家之事。她能恢复到何种状况、能想起多少,这还难说。倒是京城里发生了如此作奸犯科之事,京城巡逻军岂能不管,就待她伤势好些之后,会上门来探问。」 罗继才浅浅倒抽一口气,突然陪着笑脸说道: 「我都到这里了,能不能顺便去探望一下……花当家。」 「此事不妥。她现在除了自己人之外,对陌生人都有恐惧。」应炎隆冷眼瞧着罗继才,瞧到对方几度紧张地吞咽口水。 「我跟她一度论及婚嫁,并不是陌生人。」罗继才说。 「就我所知,你与她之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当家有所不知,之前京城里都以为您拒绝了花当家的婚事,我也已经准备好要向我爹禀报想娶花当家为妻的意愿,如今听闻她受伤,实在无法安心,所以一定得看她一眼,求应当家允了我这个愿。」罗继才觉得自己这话实在说得漂亮,忍不住挺直背脊,目不转睁地看向应炎隆。 应炎隆冷笑两声,笑得罗继才坐立难安了起来。 「罗家怎么可能允许你娶一名商贾之女为正室。」应炎隆说。 「这这……我爹那边当然有点困难……但那不代表我和花当家一定无缘——」 「你有心探望她,我在此代她向你致谢。为了你这份心意,我就好心告诉 你我所听到的传闻,说是有几间赌场再过几日便要到你府上追讨银子了。」应炎隆打断他的话,愈看他怒火愈炽,恨不得当场打得他头破血流。 罗继才一听,脸色顿时一沉,完全忘了想探望花明子一事。「他们敢来,我就叫护院把他们全抓起来。」 「他们手里有你亲笔写的借据,听说若是再追讨不着,就要告上衙门了。」 「你你……怎么都知道?」 「我应家药铺既是圣上钦点的药铺,需要的药物既多,自然会有消息灵通的人来通报诸多大小事。我还听说赌坊那里找人画了百余张你的画像,准备在京城里张贴大官之子欠债不还……」他要让罗继才自乱阵脚。 「应当家,既然你知道赌坊的人要对我不利,那你得救我啊!」罗继才走到他面前,不住地躬身揖礼。 「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应炎隆瞪着他。 罗继才抬头看向应炎隆,背上再度泌出一阵冷汗——应炎隆的眼神满是恨音心,是不是猜到了是他对花明子下的手?搞不好赌坊那些催债之事也和应炎隆有关。 罗继才想着这两人的婚事,愈想头皮愈发麻,但还是陪着笑脸说道: 「应当家,你对我是不是有些误——」 「滚。」应炎隆道。 罗继才脸色一沉,握紧了拳头。「你态度客气点,我可是」 「你什么都不是。」应炎隆脸色一沉,转身大步走出正厅。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挂着面具应付罗继才一阵,但他没法子!他只想掐死这个卑鄙小人! 一离开正厅能见范围,他唤来护院总管交代道:「让赌坊在罗宅后门先张贴几张罗继才欠钱的画像,并加派人手盯住罗继才,凡从他手中流出的古玩珍宝,我都要知道买家是谁、来处为何。」 罗继才债务太多,如今娶不到花明子还债,又借不到足够的钱,只能冒险卖掉他从宫里得到的珍宝。只是,宫中珍宝多半都是御赐,罗继才若真的铤而走险随意买卖皇上御赐,那就是自找死路。 况且,就算罗继才没在变卖古玩珍宝这件事上露出马脚,他也还有另外两件事可以让罗继才再没法子在京城里为所欲为。其中一件与罗左相的野心有关,另一件则是来自于罗继才那群酒肉朋友的口耳相传…… 不论是哪一件,都足以让罗家再也翻不了身。花明子被害得如此凄惨,他不会放过罗继才的。 第二十二章 「当家。」一名护院赶了上来,低声说道:「罗公子在正厅里拿了一、两件小东西放在衣服里。」 「由他去。」罗继才能藏在衣服里的,无非就是些应家随处可见的药囊或是玉器,他就不信那些小东西能卖到什么钱。 他会让花明子很快看到罗继才的报应!应炎隆一忖及此,原本打算朝药院走去的身子突然一停,既而转往花明子所在的院落而去。 每回前去都只能见到她的睡颜,现下虽然仍不得空,但突然觉得很想跟她说上几句话,或者被她瞪上一瞪都好啊。 应炎隆一怔,不禁失笑出声。谁料得到他应炎隆竟也有这一天。 应老夫人宋青莲在午寐醒来后,便听说了罗继才来访之事,她心里有些不安,便要婢女陪同前往花明子的院落。 此时,花明子刚看完账本,正被迫躺在榻上休息,一听翠宇通报应老夫人来了,便想下榻行礼。 「别起来,坐着就好。你昨夜睡得可好?今日身子感觉如何?」宋青莲坐到床榻边握住花明子的手,轻声问道。 「应家药铺的药堪比仙丹,若不是还有伤疤,我都快忘了自己受过伤呢。」花明子笑说道。 「你这孩子真是顽皮。」宋青莲笑着拍拍她的手。「我昨日让人炖来的汤品可吃得习惯?」 「何只习惯,简直太喜欢了。那补汤虽然微苦,却会回甘,还有一股药草清甜。若不是药材珍贵,我必然要跟您求食谱,让花记食铺客人都有机会吃到这种绝品。」花明子说着说着还咽了口口水。「多谢老夫人费心,我现在的模样气色比之前还好,再吃下去,就要胖到连我家翠宇都认不得我了。」 「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宋青莲拉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实在喜欢极了这个花明子。人虽精明,却仍保有天真烂漫之情;既有大儿子的聪明,也有小儿子的活泼,若能娶得这样的女子,是应家福气。 只是不知是哪个的福气啊。 「我家那两个劣儿,今日没来打扰你休息吧?」宋青莲问。 「您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起来,是我在应家打扰啊。」 「都快是自己人了,不必分花家应家了吧。」宋青莲看着她,试探地问。 花明子不知如何回复,只是轻轻摇着头,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应炎隆的模样。 那日之后,两人便不曾再碰过面了——不,是她没看过他,但他看过她哪。翠宇说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在夜半来访,不让婢女叫醒她,却坚持要看她一眼才愿离开。 深更半夜的,若是被人瞧见,她还要做人吗!只是他忙于炼药,便连休息时间都不多了,却不曾有一日轻忽过她的这般用心,她能不感动吗?可是,每每想起与应炎隆之间的情愫,还有他不许她找罗继才算账一事,内心便不由得五味杂陈起来。 宋青莲看着花明子脸上笑容渐褪,她亦严肃了神色。「你知道我极希望你嫁人应家的。只是,我私下问你一句,你……想嫁的是炎隆还是学文?」 花明子看着老夫人的慈祥脸孔,轻轻咬住了唇。 应学文日日来访的心意,她不是不懂;只是她虽与应学文同龄,却仅视他为弟…… 「你受伤的这些时日,我瞧我家炎隆待你不同于一般。你伤重那几日,他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了,若这不是喜欢上了你,还能是什么。」宋青莲说。 「应当家需要的是知书达理、懂得三从四德的顺从女子。我为了花家,是一定要抛头露面做生意的。」花明子感觉胸口剌痛了一下。 「我知道你为了守护花家那么多口人,用尽心思。但你如今身子不比从前,总是要放下一些。」宋青莲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这般的好姑娘,炎隆、学文都中意你,也是意料中事,我只是怕以你的聪慧来匹配学文,委屈你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况且,嫁给此人,她才能继续掌控花家。但…… 「是学文自己要救的,总不能以此要求你照顾他一辈子吧。」 「您……希望我嫁给应当家?可是我……」花明子蹙眉,咬住了唇。 「不能生育?」 「是。」花明子强迫自己看着宋青莲。 「若说我不想含饴弄孙,那一定是骗人的。」宋青莲看着花明子脸上的难受,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只是子孙之事岂能强求?炎隆上回成亲,和他妻子日日大吵,我根本不敢奢求抱孙。后来两人分开,他前妻过世,两人虽然感情不睦,但再怎么说也做了一年夫妻,他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我始终不敢催他再婚。可我现在瞧着炎隆喜欢你,就什么也不求了。他太忙太辛苦,有个人能陪在身边,我便能安心,此外,什么也不求了。天下父母心啊。」 宋青莲这一番声调柔软的话,听得花明子泪眼汪汪。 宋青莲拿出手绢为她拭泪,继续说道:「况且,若是生下的孩子有德,谁生的都不打紧。若是无德,仅有血缘关系又如何,还不如领养一个,好好栽培,方是应家之福。」 花明子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怔怔地看着老夫人,半天后才说道: 「您……真是了不起。哪个名门世家不是一心一意想把财富权势全留在自家。」 「其实方才这些话都是炎隆告诉我的,我觉得有理,才记了下来。而他铺陈了这么多,亦足见他想迎娶你的坚定心意。所以,你可愿嫁给他?」宋青莲倾身向前问道。 花明子闻言,鼻尖发酸了。 应炎隆不会说好听话,还拚命阻止她向罗继才报复,惹得她怒目以对,但他却不忘在百忙之间持续为两人的婚事运作着。 只是,依照他之前所开的条件,他要娶的是能在家相夫教子的人,现在竟为了她作这般大幅改变,其心可鉴。但他若是真的怜惜她,怎么可以让罗继才逍遥法外? 宋青莲看花明子低头挣扎的模样,也不去催逼。虽然两个孩子都是她所生,但她若是花当家,也会选择炎隆。毕竟,他们两人瞧来是两情相悦。 「我只担心你和炎隆若在一起,学文就要伤心了。」宋青莲轻叹了口气。「我与二少爷认识不久,相信他不至于执着若此。」 「若是此时能有好对象介绍给学文,转移他的注意,那便再好不过了。」花明子脑中闪过钱盈盈的身影——这二人都是喜好热闹、自小养尊处优之人;况且应学文有着好皮相,又正好是钱盈盈喜欢的类型;若再加上应炎隆的背景,以及她的美言,钱家应当有可能接受应学文的。 「夫人,我很乐意替学文引见我的一名好妹子,只是……」 「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我当你是未来儿媳了。」宋青莲拉着她的手,眼都亮了。 「对方亦是家大业大,除了已婚的一儿一女外,只剩这个女儿未嫁,因此可能会希望二少爷能在事业上有些成就。」 「唉……这孩子对药铺的事就是不上心啊。之前才叫他进去点个药材,他便,副被押上断头台的样子。」宋青莲苦着脸说道。 「我瞧二少爷对食铺之事倒很有想法,或者我去找应当家谈,看他是否愿意让弟弟跟着我做生意。」若应学文能替她承担一些生意上的事,那也是她的福气。 「你若愿意,那自然是极好!」宋青莲说到此,脸上笑容更浓了。「只是,那你和炎隆的婚事得快点办妥,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把小叔带在身边教导啊。」 花明子生平脸红的次数不多,可这回还真是连耳朵都辣红了。怎么老夫人这么一说,倒显得是她迫不及待想成亲似的。她只是想替应学文找好退路,让他对她不要再执着,她才能…… 没有牵挂地嫁给应炎隆! 天啊,花明子愈想脸愈红了,明明不过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偏偏她这种早习惯打好算盘的个性再怎么样都还是会先做算计。原来……她……她在内心深处早就想嫁应炎隆了吧。 「花当家!花当家!」 花明子听见应学文的嚷嚷声从外传来,不由得抬头看向门边。 「这个莽儿。若你正在休息,他这样又吵又叫就不怕打扰到你吗!」宋青莲声未落,就见应学文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第二十三章 「娘……花当家……你们都在,太好了……」应学文捣着胸口喘着气,站到了她们面前。 「怎么了?都跑出汗来了。」宋青莲拿起手绢替他拭汗。 应学文拉下娘亲的手,气愤地说道:「大哥实在太过分!你们知道罗继才刚才来我们家吗?大哥不但没揍他,还请他到正厅坐了半天,甚至派人送他离开!这还有天理吗!」应学文气得抡紧拳头。「而且大哥居然派人守在我的厅院门口,不许我出院闹事!要不是我被拦住了,早就把罗继才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痛揍到三个月都下不了床!?」 花明子气到必须握紧拳头,才有法子不怒吼出声。 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情感冲昏头的一日,居然忘了她和应炎隆在罗继才一事上有多么地不同调。 应炎隆或许习惯所有人都要听令于他,但她也是! 「学文,你还不知你大哥做此事的用意,不要擅自评论。」宋青莲不安地看着花明子紧抿着唇的愤怒表情。 「大哥就是要息事宁人!他为了赚钱,连善恶是非都没了!」应学文又吼。 「应当家的做法是对的。」花明子开口说道,互握的双手上青筋毕露。 「你说什么?」应学文瞪大眼看着她。 「应府家大业大,罗家背景更是非寻常人所能应付。我所遭遇之事原本就不该扯上你们,该由我自己解决的。」花明子看向应学文,唇边甚至还挤出笑容。「我懂你为我打抱不平的心情,你就别太生气了。」 心口那些微刺痛,那涌上心头的失望,她暂时不想去理会。 应炎隆或者想娶她,可也不想为她得罪罗家。只是,她怎么样也吞不下这口气,更不想让罗继才为所欲为,再去加害其他人。 为此,她宁可赔了自己的婚事! 「你放心。」应学文上前想握住花明子的手,可娘亲在一旁,他也只得讪讪地把手背在身后,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你嫁给我,我会保护你的……」 「你要怎么保护?说出方法。」应炎隆冷凉的声音像把大刀劈入应学文与花明子之间。 应学文胀红脸,回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大哥。 「大哥,我要娶花姑娘!还要在最短时间内成亲!我要让罗继才知道——」 「出去。」应炎隆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大哥!我打定主意了!你阻止也没用的!」应学文大声说道。 应炎隆双唇一抿,朝应学文再逼近一步。 花明子见应学文瑟缩了下身子,又见老夫人一脸担心,她坐起身,朗声说道: 「二少爷,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及青睐,但我已决定此生不嫁,免得因为我要对付罗继才而让未来夫家陷入险境。」 「你说你要做什么?!」应炎隆眉头一拧,瞪向她。 花明子一瞬不瞬地迎向应炎隆黑眸,缓声说道: 「我想做什么,不需向应当家报备。二少爷救我一命的恩情,花家会偿还的。所以,应当家没有资格管我。」 「你嫁给我,我会帮你报仇的!」应学文想上前抓住花明子的手,却被他娘亲拦住。 应炎隆对娘亲点了点头。 宋青莲拉住应学文的手臂,轻声说道:「学文,先陪娘回房。」 「我不要!」应学文板着脸,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应炎隆双臂交握胸前,凝着脸瞪看应学文。 「来人……」应炎隆声未落,两名护院已站到了门口。 「不用叫人。」宋青莲挽住小儿子的手臂,低声命令道:「娘不舒服,你陪娘回去。听到没有!」 应学文一脸怒气,却不想迕逆娘。他不情愿地扶着娘亲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对大哥说道:「你有多想干预我,我就有多想娶她!」 「我没问你的意见。」应炎隆凛声说道。 宋青莲急忙拉了小儿子出去,原在一旁服侍的翠宇也退到了门外,房内顿时安静到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楚可闻。 应炎隆看着花明子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庞,再想到她方才的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严厉了。她就不能乖乖地把身体照顾好吗? 花明子见他始终盯着她,也不闪躲,一瞬不瞬地回看着,只是双手已经紧握到都出汗了。 她是生意人,能理解应炎隆在对付罗继才时的做法;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是另一种做法——一种能不顾一切守护她的做法。 只是,若换作是她,一样会以大局为重,那她又凭什么以为他会为她做出 不一样的选择?即便他守着她多日,即便他们似乎像是互相欣赏,那又如何?应炎隆紧盯着她,走到榻边倾身向前。 「你拒绝应家婚事,又想找罗继才复仇,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嘎声问。 「你没有资格管我,我不会连累应家的。」她冷冷回道。 「罗继才都找到这里来了,你还想撇清什么关系?况且,我已经告诉罗继才我们的婚事了。」他凛声说道。 花明子倒抽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缩!可身后是墙壁,已是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以双臂撑在她脸庞两侧的墙壁上,将她锁在臂膀之间。 只是他姿态愈占有,她就偏不让他如意。 「扯上应家,我深感抱歉。我们尚未成亲,我不会连累应家的。」她说。 「我不会让你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他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谁告诉你我要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我就是知道。」他握住她下颚,不让她闪躲。「你惹得起罗继才吗?」 「我就命一条,有什么惹不起的。」花明子伸手要推他,却被他制住双手。 「那花家人及花记食铺伙计的命呢?」 「这是我与罗继才的私人恩怨!」她挣扎不开,只能瞪他。 「他若找人到你的铺子里胡闹,说里头有帮派人士或江洋大盗,三天两头派官兵过去,你生意怎么做?」他严肃问道。 「京城里难道没有王法吗?!」她睁大眼,气到不住颤抖。 「大牢里冤死的人难道还少吗?」罗继才是家中独子,即便犯了再大的错事,他爹都会想办法保住儿子一命的。「我已说过我会为你出头,让罗继才得到教训。」 「怎么教训?口头训诫他?」她冷笑一声,见他眼中燃着怒气,仍继续说道:「我不稀罕。我自己的恩怨,我自己处理。」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凭什么?」她仰起下巴,瞪向他。 「凭这个。」他一把揽住她的纤腰,低头吻住她的唇。 花明子倒抽一口气。 「放……」开。 才张了口,他的唇舌便喂人其间,焚烫着她。 她行走商场,所谓的男女之事她都清楚,甚至还看过几本描述欢爱的艳本;但毕竟没真的遭遇过,于是慌张地就想后退。 他没让她如愿,大掌扣住她后脑勺,更纒绵住她的唇舌。她身子微颤,只觉身子虚软,渐融化入他的臂弯里。 她的柔软及难得的柔顺让他更加放肆,松手让她倒入床榻间,却仍留恋着她的美好,不住地在她唇舌间撩火索取。 「我……喘不过气……」她闭上眼,微侧过头说道。 应炎隆一惊,立刻放开她。「没事吧?」 她抿唇,红着脸轻轻摇头。 他见着她被吮红的唇以及轻喘的娇美姿态,心再度动情,可思及她的身体状况,他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拉起锦被覆住她颈部以下。 花明子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拉开距离了。 「啊……」她轻呼一声,被他连人带被地抱到了腿上。 「我唐突了,忘了你伤势未愈。」他凝看着她,眼中噙着笑意。 看着两人亲密姿态,她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忘了要喝斥他。 他瞧着她难得的呆愣模样,忍不住笑了。 她立刻瞪他一眼。「放开我。」 他笑了,觉得她不论哪种模样都让他看不腻。 「笑什么!快放开我!」她恼了,瞪他的眼神更凌厉,偏偏脸上还是透出了羞意。 「我不想。」他大掌轻柔却坚定地托住她的腰,将她又往身上拢紧了一些,低语说道:「放心吧,你现在这种状况,我不会胡来。」 第二十四章 「谁信你!你刚才明明就胡来!」她瞪他一眼,很快地又移开视线,感觉耳朵辣红得不得了。 「错。」他锁着她的眼,看着她绯红如霞的脸颊,心中爱怜更甚——她又倔又羞的姿态,让他连片刻都不想放开。「方才那不是胡来,是情不自禁。」他的拇指拂过她的唇,眼色随之变得幽深。 又占她便宜!她瞪大眼,想也不想就抓住他的手,狠狠一咬。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笑睨着她,一副宠溺姿态。 「明日就成亲,当我的妻子吧。」他说。 「你疯了吗?,?」 「见了你之后才疯的。」他现在只想光明正大地拥她人怀,任谁见了都该知趣离开,而不是他们该避开谁。 「我无法生育。你是应家长子,要负责传宗接代。」她胸口疼着,狠很地 瞪他。「你休想我会让你妻妾成群。」 「这话是允了要嫁我?」他脸上笑意更甚,低头用鼻尖轻触着她的。 「才不是!」她推他的肩,呼吸间全是他身上传来的药草味道,颊边绯红始终不褪。「我的意思是我的夫婿不可以妻妾成群。」 「为夫的听到了,绝不三妻四妾。」他附在她耳边说道。 花明子身子一颤,用尽最大力气推他。 「不要老占我便宜!」 「我让你占回来如何?」他指指自己的唇。 花明子觉得自己此生的脸红次数加起来都没今天来得多,恼极只好别开脸,瞪着床榻闷声说道: 「你你你……你……休要把风月场上那套调戏的话拿来卖弄……」 「我不去风月场所,也未曾对谁说过那些男女情趣的话。因为是你,我才说的。」 他扳过她的脸,迎视他黑沉的眼,继续说: 「关于传宗接代一事,你不用担心,日后让学文多生几个便是。他的儿子我会从小教养,总会生出一个有经商天分的。」 花明子看着他,仍是蹙着眉。 「你……当真不后悔?」 「我没法子让你嫁别人。」应炎隆握住她的下颚,眼色蓦地一沉。「你也别想嫁别人。」 「但是……」关于罗继才,她并没有要放弃报仇。 「听好了,我不会让你去对付罗继才。」他捣住她的唇,不让她开口。她再度为着两人之间的默契一惊,于是看着他的眼,听着他说— 「我给你的聘礼就是我绝不会让罗继才继续逞凶作恶、为害他人,我会斩草除根。你得相信我。」 花明子眉头锁得更紧了。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她从来不曾完全地相信过谁,她最信任的只有自己! 「罗继才敢欺负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他好过的。」应炎隆看着她的清瘦脸庞,想起她受到的欺凌,神色随之变得肃然。 「那……你弟弟和我……」 「我与你既是两情相悦,学文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 「可是……」 「你怎么还没嫁我,就先成了唠叨婆子?」他挑眉说道。 花明子一掌从他肩膀打下去。 他没料到她的力气如此之大,先是一愣,既而大笑出声。「打人已经挺有力气了,看来我应家药铺的果然都是良药。」 「会痛最好,你少惹我。」她仰起下巴说道。 应炎隆笑着拉住她的手,在上头轻啄了下。「这只手彼时当着罗继才的面一掌打垮桌子,我可是亲眼看到的。」 「你当时在场?」她惊讶地睁大眼,既而得意地轻笑道:「那阵子罗继才天天来闹,那张桌子是我让人摆在那里,准备吓他一吓的。桌子该打哪里才会垮,都是经过算计的。」 应炎隆俯身靠得更近,深邃黑眸里尽是赞美。「我当时其实猜到了,还想着你若不是女子,我早上门去结交了。没想到今日竟能执此之手,与你偕老。」 花明子与他四目相交,心头激动,身子亦随之轻颤。她可以相信他不会轻纵罗继才、相信终于有人能与她并肩而行了吗? 「知道自己无法生育之后,我便已做好收养花家后辈,然后要继续守护花家一生一世的打算了。」她说。 「你养好身子为先。花家的事,我会替你处理。」应炎隆揽紧她,心疼她这瘦弱身子即便在病中亦不得闲。 「不,花家是我的责任。」她知道自己该坐直身子,可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她靠在他肩头,竟是不想动了。 「再多我一个帮忙守护花家,岂不更好?」他像搂孩子一样轻轻晃动着她。她没接话,也没挣扎,只是由他抱着,感受着被人照顾的幸福。 她还不习惯依赖任何人,但如果对象是他—— 她愿意一试。 【第九章】 之后数日,花、应两家开始为了婚事而忙碌热闹起来。刘媒婆的大嗓门更是每日都要在应府里响起一次,从聘礼到嫁妆到婚礼仪式的嚷嚷声从没停过。 然花明子因身子仍较常人虚弱,应炎隆根本不让她操心,每日只许她早中晚各办事半个时辰,自然也不会让刘媒婆吵到她半分。 花明子最气他当她是孩子一样地管束着,可她身边的人却像是中了应炎隆下的蛊一般,每每她办事的半个时辰一到,翠宇就忙不迭地催促她休息,且不论花明子当时手上正在进行什么,都会被立刻中断。 花明子抗议过几次,结果就是被请到应炎隆的书房里,直接被应炎隆抱上大腿强迫休息。这种强迫人休息的方式,羞得她根本无法反击,最后只能干生闷气,对着翠宇她们嗔怒吃里扒外,顺便再骂个几声应炎隆的霸道。 翠宇她们跟着花当家这么久,怎会看不出她的真实心情。况且,应当家最近总是旁若无人地握着花当家的手,惹得她横眉竖眼、面红耳赤却又无计可施的娇倔模样,总是让她们看得好开心。她们的当家总算是遇到了一个有肩膀、能一起承担责任之人了。 至于应学文这边,打从他大哥私下跟他谈过花明子吃过「双秋九」一事以及婚事之后,他就把自己锁在院落里,几天都不吭声,直到他娘亲让他出门领着花当家的干妹妹钱盈盈到府里作客,他这才又稍微恢复了原本模样。 钱盈盈对好相貌的应学文印象极好,加上花明子的有心帮衬,兼以钱盈盈对江湖事原本就好奇,且应学文懂得武艺,两人在接触几回之后,只要钱盈盈前脚踏人花明子院落,应学文就会满脸笑意地出现。 花明子想着这一一人实在也匹配,只等着她和应炎隆成亲之后,便要亲自带着应学文开始学习,顺便问问他为何近来瞧她的目光总泛着同情? 她有何好同情呢?虽不能生育,但她就要成亲了,而且嫁的还是应炎隆, 一个再不可能有人比他更让她放心的夫婿人选。 一想到应炎隆,正捧着暖手炉看着窗外的花明子双唇微扬了一下,旋即蹙了下眉,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 也许是因为不习惯这样事事有人打点的安逸生活吧,她这几日心头总有些不安宁。 花明子看向门口,想着唤来翠宇,让她去把负责花记食铺的尤管事及花家内务的吴管事都找来,打算将家里、食铺里的事都说上一说。 「翠……」 「姐姐!」花明子声未落,一身珠翠叮当响的钱盈盈已经入门了,身边还跟着翠宇。 「怎么了?」花明子飞快坐直身子,随即蹙了下眉,因为伤口处传来了不适。 「姐姐听说了倾城山庄梅少庄主的事情了吗?」钱盈盈立刻坐到榻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梅兄怎么了?」花明子抓住钱盈盈的手臂急问。 「梅少庄主病重,命在旦夕。」钱盈盈咬着唇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花明子转身就想下榻。 「应家二少爷告诉我的。他说今天清晨应当家领着几个大夫急急赶往倾城山庄去了。」 「该死!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事!」花明子揪着心,握住腕上那只她最后一次与梅以文在倾城山庄相见时,他说她既视他为兄,定要赠与她的白玉镯。 「也许是他们不知道你跟梅少庄主的交情吧。」 花明子眉头锁得更紧了,因为应炎隆是知情的。他是因为怕她担心,所以只字不提吗? 第二十五章 但她真讨厌这种事事被别人代为决定的感觉。她的身体如何她最清楚,难道她会为难自己吗? 「翠宇,替我更衣。」花明子命令道:「吩咐人备车,我要去倾城山庄。」 「当家,不成啊!倾城山庄这一来一往,全是山路,万一扯动伤口……」翠宇急得连连摇头,并对钱盈盈求道:「姑娘,您替我劝劝当家啊。」 「姐姐,你要是在路上出了事,应当家不宰了我才怪。我求你好好在家躺着吧!我让应家二少爷一有消息就过来告诉你,这样可好?」钱盈盈挡在花明子面前,怎样也不让她下榻。 「不好。我得去见梅兄。」花明子推开钱盈盈,撑着身体就要下榻。 「见谁?」应炎隆走进屋内,一看到花明子作势要下榻,双唇一抿,立刻上前阻止。 「幸亏您来了,否则我这姐姐就要冲出门了。」钱盈盈松了口气,退到了一旁。 「我问你,倾城山庄的梅少庄主身体怎么样了?」花明子定定看着应炎隆问道。 应炎隆利眼瞪向钱盈盈,她立刻噤声。 「我出去透透气。」钱盈盈头皮发麻,转身便往外溜,顺道带走了翠宇。 「梅兄怎么了?」花明子扯着应炎隆衣袖问。 应炎隆低头看着她,明知梅以文如今情况危急,她担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一想到她与梅以文交情不同,且梅以文喜欢着她,他竟还是心生了些许不快。这自私的念头让他一惊,连忙镇定心神,用最平稳的口气说道:「我们赶到时,梅以文已经昏迷。大夫说他出息多入息少,怕是捱不过今夜了。」 花明子眼眶霎时一红,一手护住伤口,侧身便想下榻。「我得去看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至亲陪着。」 「谁?梅兄并无亲人。」她怀疑地看着他。 应炎隆双唇一抿,因为不能说出那人名字。她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倾城山庄已暂时封庄,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应炎隆说。 「为何要封庄?谁下的令?梅兄病得那么重还能做什么?」花明子急红了眼,不解地看着他。 「封庄有封庄的理由。梅少庄主若是寻常人,怎么会是我亲自领大夫上倾城山庄。」应炎隆握住她肩膀,定定看着她的眼。「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当初花记食铺就是因为有梅公子的帮助,我才能开出第一波叫好又叫座的菜单,我不能连恩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即便是封庄,我也要去一趟。」花明子语气坚定地说。 「擅闯者是死路一条。」应炎隆的手指陷人她肩膀里,严声说道。 「京城就在天子脚下,谁敢这么大胆……」 花明子闭嘴的同时,应炎隆的大掌也捣上她的嘴。 她身子一震!突然间懂了那个大胆之人也许正是唯一可以在京城为所欲为的人。 「且不论下令封庄的是谁,此去倾城山庄来回要花上三个时辰,万一你的伤口又裂开呢?圣手大夫现在不在京城,你去看梅少庄主是打算一命换一命吗?况且,若是罗继才得到消息在半路拦人呢?我可以派人保护你,但恶战之中,你能担保自己没有损伤吗?你这一伤,连脑子都坏了吗?」 应炎隆光是想到她贸然前去会遇到的危险,脸色都变了,斥责也就份外严厉了起来。 花明子几曾被人这么斥责过,一阵怒气直冲脑门,气得她拍开他的手,不客气地说道: 「对!我是没脑子!但我有心,知道朋友病危,我拚了命也要去看他。」 「为了见他一面,连累花家、应家几百口陪葬,也无所谓?」他瞪她。花明子贝齿紧咬住唇,想起当今天子彼时踩着血腥登上皇位的过程,蓦地打个冷颤。原来封庄的人真的是天子…… 应炎隆见她脸色发白,心生不忍,拥她入怀后,抚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不是没心,而是我的心只放在你身上。你的安危是我最担心之事。」 花明子看着他那让她心慌的黑眸,蹙着眉推他的肩—— 「你不能老用这种方式管束我,我不是小孩子。」 「我能,而且我会继续用。」 「那我不嫁了!」她瞪他。 「你得嫁,而且还得提前嫁。我已经吩咐朱管事请来应家族长,就说你我父亲同托梦,命我们在今日成亲。」应炎隆神色肃然地说。 「你疯了吗?!为什么这么突然?」她问。 「若是梅以文在那人面前喊了你的名字,或是表露了什么心事,你若是我的妻子,还有机会保住一条命。」他压低声音说道。 她倒抽一口气,整个脑袋浑沌了。 「你想太多了,情况不会那么严重的……」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并在她挣扎之际,以单手扣住她的双腕,轻易化解她所有的挣扎。 一颗泪水滑出眼眶,她蓦地别过头,不让他看见。 他握住她下颚,将她脸庞转回,嘎声问道:「哭什么?」 「被你气哭的!我讨厌这样被你影响!讨厌你什么事都要替我做决定!花记食铺是我一手撑起来的,即便我日后身子不妥,但我仍不会是一般女子。可你待我的方式,事事都把我蒙在鼓里,要我什么事都不闻问……」 「你若非与众不同,我岂会娶你。只是你如今伤势未愈,这事又兹关体大,我必须先行决定。日后你想要操烦什么事,只要不是危及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会同你一起决定,这样……」 「我的身体状况我可以自己决定。」她定定看着他。 应炎隆双唇抿紧,浓眉随之拧起,毕竟他还不习惯有人拂逆他的决定。 「如果你连让我做决定这件事都做不到,那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回花家。」她脸色一沉说道。 「我当初想再娶,无非是为了要照顾应家内部,让我在外头无后顾之忧,谁知偏偏喜欢上你这个女当家。」他捣住她的唇,阻止她开口。「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也知道你对花记食铺的事放不了心,无论如何都是要让我操心的。但我既是喜欢了,就只能顾得更多,否则我寝食难安。所以,我们一定得成亲,而你也得学会在顾及身体的前提下,再去做想做的事,好吗?」 花明子见他眼中尽是关怀之情,再瞧他脸色明显憔悴,方才被他干预激起的怒气早化去了大半,甚至已能将心比心地想着若她是他,她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保护心爱的人。 「关于你生意上之事,我可以不干涉。但其它事若与我有关,你便该与我商量。反之,我亦是如此,好吗?」他说。 她习惯性地张口想反驳,可他却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别让我担心。」她鼻尖一酸,想起他在百忙中仍时时叮咛她的吃穿行住坐卧,想方设法为她着想的心情。该是爹娘在天上保佑,才让她得了这样的一个夫婿吧。 「为何不说话?有意见便提出来讨论。」他叹了口气,已经有了和她理论的打算了。 「不说话是默许。」花明子用指尖抚去他眉间拧皱,轻声说道:「我同意便是了。」 他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她也笑着,顺着他的手势偎人他怀里。 「梅兄那里,你是真的去不得。倘若那里一有新的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 「嗯。听你的。」 他见她难得如此配合,失笑地看着她,而这一看,令得他的眉眼全渗人了笑意。 「今晚,你便是我的娘子了,要与我同床共枕了。」他说。 「你……怎么想的尽是那些事……」她瞟他一眼。 「我若对你不想着那些事,你便要担心孤枕难眠了。」他笑着俯身轻啄了下她的唇。 「我才不会……」她的声音消失在他唇间,四唇厮磨之间,火花渐燃,两人的气息都随之粗重了起来,唇舌交缠益加绵深…… 「别闹,我还担心着梅兄的事……」她推他一下,想起这几日的心神不宁。 「当家!当家!您在这吗?」 外头朱管事的大叫让应炎隆蓦地直起身,脸色跟着一沉。 出事了!否则朱管事不会如此慌乱。 他与她对看一眼后,转身便朝外头走去。 「我同你一起去。」花明子扯住他衣袖。 第二十六章 应炎隆犹豫了下,却还是点了头。都快做夫妻了,有事就一同面对吧。他搀起她身子,还没走到门前,便已先对外喊道:「你进来说话!」 朱管事破门而入,满脸焦急地迎上来说道: 「纪副将领着禁卫军在外头,说是要带您进宫!」 应炎隆胸口一窒,浓眉一拧。平时若是皇上有事要找,派的多半是徐公公及几名护卫,可如今出动的竟是皇宫禁卫军,这还能有好事吗! 花明子握住应炎隆的手,看着朱管事问道: 「可说了是什么原因要带他进宫吗?」 「没有。」朱管事虽然力持平稳表情,可还是掩不住担忧。 「我先跟他们走一趟,不用担心。」应炎隆回握住她的手,对朱管事说道:「我被带走,不许对外声张。府内药铺寻常之事,你便依平常经验判断。若遇到大事时,就找花当家及学文商量,他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花明子一听他这话怎么有交代后事的意味,脸色也发白了,当下便摇头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凡是与宫内牵扯之事,生死便难断。我此去不知会有何事发生,有什么事便让朱管事帮着。若真处理不来,也没关系,钱财是身外物,命保住最重要。」他抓住她臂膀,沉声说道:「若真有不测之事,你让学文带着你和我娘一起走,他在这些事情上是有门道的。」 「家里的事,我会处理。你现在立刻把朝廷、宫内能够替你说上话、能告诉我们里头情况的人名都告诉朱管事,我们会想办法保你平安的。」花明子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全听娘子吩咐。」应炎隆张开双臂紧紧地揽她人怀。 花明子红了眼眶,顾不得一旁还有人,也用力地搂着他,恨不得能把自己缩进他怀里。 朱管事别开了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希望命运别作弄人,他们当家的好不容易才遇上了心仪女子。 「好了,没时间耽搁了。我救过纪副将的母亲,他没立刻进来捉人,还让朱管事先来通知,算是还我人情了。」应炎隆握住她肩膀,推她在一臂之外。「你且去学文和娘那里,跟他们说一下情况。重要的是……」 「先收拾贵重物品,安排好退路。」花明子接话。 应炎隆听她一语便说出重点,笑了。「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夫妻总是一体。」花明子知道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就不会再跟他分你我了。他的事,她会一肩扛。 「好,你快去。」应炎隆将她往房内推,自己则往门口后退了一步。 花明子点头,依依不舍地与他互看了一眼后,便扬声唤来翠轩、翠宇—大事当前,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还有很多事要交代。 应炎隆再看了她一眼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往大门方向走去。 沿路上,应炎隆低声交代着朱管事该去打点的宫中人、府里保命九药等收藏之处、还有罗继才事件的继续追踪等事之后,再说道: 「我不在府中之时,花当家的意见就等同于我的意见。但在我进宫情况尚未明朗前,对外仍说花当家只是在我应家休养,别让我的事拖累了她……」 应炎隆说到这,在心里低叹了口气,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前。 禁卫军约莫十人左右,全脸色肃穆地面门而立。 应炎隆向领头的纪副将一颔首后,说道:「劳烦各位了。」 纪副将点头,沉声说道:「应当家,这边请。」 应炎隆走上停在一旁的黑色马车,当马车前进之际,他长吐了口气,眉头却仍紧蹙着。 他自认不曾做过什么不妥之事,可在宫廷之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愿此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够早日平安返家团聚。 三日后,待在宫牢里的应炎隆首次明白,原来生不如死是这样的感觉。 但,他要活着! 因为花明子及他的家人还在等着他,而且他尚未完成对罗继才的复仇,却被诬陷下狱,他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甘心…… 在酷刑煎熬下,昏迷竟成了应炎隆期待之事。至少在昏迷期间,他能得到一段没有折磨的时间;虽然,他昏迷的时间总是很短。 因为排天倒海而来的痛苦会让人惊醒! 此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痛醒的应炎隆微睁开眼。四周没有任何声响,表示审问者已然离开。 虽然如此,但他瑟缩着身子,因为仍然不习惯宫牢内剌人体肤里的寒冷,以致于牙关不住地打颤着。原本极具威仪的脸庞因为刑求以及一日一餐薄粥的对待,早已瘦凹,原先矍铄双眼也变得无神了。毕竟宫牢里不伤肌理的刑罚,却是更加折磨人。 何谓不伤肌理?就是每回问审时,懂得以长针施毒的宦官,会将长针剌入他身上几处大穴,那种不见血却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掐碎的剧痛,让他痛到几乎要把舌头都咬掉。他昨日还呕出了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是因为宦官临走前泼了他一盆水,说是要他好好回味一下这滋味;说是今天还要再来招呼他一个能让脏腑破裂的穴位,要他快点吐实少受苦。今日长针才下,他便全身痉孪,昏死过去了。 但要他吐什么实呢?他被抓入宫牢的原因是,行为不检,招惹后宫嫔妃许嫔。 他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他承认自己趁着月黑风高之际进了许嫔宫内,熄了灯对她上下其手。况且,天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他想意图不轨时,正好他身边没跟着太医、侍卫,许嫔房内也正好一个人都没有,他还正好遗落了绣有应字的药囊? 他是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罗继才竟会将那日窃自应府的药囊当成陷害他的证据。且撇去罗继才不谈,许嫔存的又是什么心?这般诬陷于他,若是皇上嫌恶她与其他男子有染,从此不再临幸她,岂不是害人又害己?为何许嫔要冒这样的风险?想来也就只有被罗继才怂恿这个方向可想了。 这样一来,也让他的另一项追查有了头绪——罗继才的酒肉朋友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听过罗继才自夸过曾与嫔妃有过肌肤之亲;现在和罗继才有染的嫔妃,应该是呼之欲出了。就不知罗继才变卖皇上赏赐及罗左相图谋不轨这二事的追查有没有任何进展了…… 可恶!他当初实在不该一人扛起一切,至少该让学文或花明子知道一些状况的……应炎隆用力眯紧双眼,还想多想一些,可虚弱的身体由不得他作主,他的眼皮不住地垂下…… 「送饭了!」 木槛外传来一声大喊,应炎隆勉强睁开眼,只见一个年轻宦官正踢着木槛叫道: 「还愣在那干么?还不快过来接饭!」 应炎隆一听,马上用了最大的力气朝门口爬过去。先前送饭的宦官都是把饭扔着就走了,怎么会唤他过去接饭—这也许是自己人。 「喊他做什么!把饭扔着就好了,还当他是呼风唤雨的应当家吗!」负责看守宫牢的狱卒在几步外喊道。 「还不伸手接饭?!是要老子喂你不成?!」宦官又喊。 应炎隆看见宦官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立刻从对方手上接过那碗清粥,还有一颗从此人衣袖纹饰上掉到清粥里的青黑色扁平药九。 宦官与应炎隆对看一眼后,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应炎隆捧着清粥,还没后退就先仰头将清粥和九药一块吞人口,免得有意外发生,而当九药咽下喉头的那刻,他从里头的特殊辛辣味道尝出了那是应家药铺的「百草九」,能解寻常百毒。 太监要进门送饭前,是要经过搜身的,亏得这颗九药和太监服色相仿才能当成绣纹被挟带进来。 还能给他送药,代表外头现在控制得宜。花明子和朱管事应该是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只是辛苦她身体尚未痊愈,还要多承担这些。造化弄人,原以为该是他守护她的,谁知道…… 唉。 应炎隆喝完整碗粥,往后一躺,想着日后可能会遭遇的状况。 他进宫牢已有三日,皇上不肯见他,必然是梅以文出了状况,或已不在人世,皇上迁怒于应家药铺或者伤心到无暇顾及他人,才将他交给旁人处置。 第二十七章 皇上未立后,后宫之事自然是由罗继才的姊姊掌管,那他受到这般对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一切也不是全无转机,若是皇上把身边的「百返丹」给予梅以文,梅以文至少还能保命一段时日,也许能撑到明年的「百返丹」出炉。只要梅以文还活着,他就有机金曰活下去。 一忖及此,应炎隆突然放心了一点。 因为「百返丹」出炉的手续极为繁复,除了一名七十多岁的老药工,也就只有他知详情。皇上若想保住梅以文的命,该会留他一条命的…… 现在就看是皇上息怒或回神的时间先到,还是他能在这宫牢里活得比较久了。 他如今只后悔,当初因为怕花明子操烦、怕学文多嘴误事,所以关于调查罗继才的那些事他都只字未提,不曾交代。现在被陷人狱,十之八九与罗继才脱不了关系,就不知花明子从朱管事那边得到消息后,能否在短时间内串连起所有线索,将他弄出宫牢,给罗继才应有的教训了…… 都怪他太自负,以为只有自己能把事情办好,不想如今虎落平阳,只能等待旁人救援…… 「吃饱了,看来是有力气说实话了……」 身后宦官尖细声音让应炎隆惊跳起身,他紧绷着身子,听着门上锁链被打开,面色发白地等待下一波生不如死的逼问…… 【第十章】 当应炎隆被禁卫军带走之时,秋末的最后一分暖意正好褪去,初冬的第一场雪也在同时来临。 花明子从早忙到晚,便连沐浴都是由翠轩、翠宇代劳,因为唯有那时她才能得空小睡一会儿,然后,吃药、吃饭、睡觉,花明子也都极力做到,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承担的不只是花家,还有应家,她绝不能倒下。 应炎隆离开后,便没了讯息。朱管事请宫内安插的眼线打探,只说应炎隆是因为许嫔的指控而被关入宫牢。因为是后宫之事,所以先由罗贵妃派人审问,再待皇上有空时亲自发落。 事情既与罗继才的姊姊罗贵妃扯上关系,花明子心里反而踏实了一点,至少她知道敌人是谁。现在只希望应炎隆能撑过这段日子,更希望皇上那边真如朱管事所说,会看在应家的神丹妙药上,至少会给应炎隆一个当面澄清的机会。 只不过,应炎隆是事必躬亲之人,如今这七日不见踪影,必然会引起外人猜疑。花明子与朱管事商量后,决定对外说应炎隆外出去寻药;反正应炎隆每年必有几回要外出寻药,不会让人引以为怪。 花明子不懂的是,如果真如朱管事所说,因为应家药铺屡屡献药有功,皇上对他一向是另眼相待的,那为何应家安排在宫里的人全说皇上如今没空亲审应炎隆?莫非皇上真的还在倾城山庄?那……梅兄情况究竟如何了? 一想到这些事,以及应炎隆在牢里可能会遭受到的酷刑,原本在房里看帐本的花明子合上账本,心如刀割地揪着胸口的衣衫。 四天前,她派去送药的太监回报,应炎隆还活着,只是瘦得只剩皮包骨。他才进去几日就成了如此,他们到底是怎么折磨人的? 花明子蓦地起身,决定去找朱管事询问最新情况——一般都是申时过后不久,朱管事就会来跟她报告了,今日怎么还没来?莫非在追查罗继才一事上出现了状况?可他们不是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罗继才私下贩卖皇上所赏赐的珍宝的证据了吗?再加上罗左相的野心证据,还有许嫔指控应炎隆的理由,也几乎可以确定是与罗继才有关了。现在就只等着机会把这一切面呈皇上啊。 她出声想唤翠宇,继而想到她们都回花家去替她取物了,约莫还得一个时辰才会回来,于是起身走向门边。 外头一阵凉风吹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取过披风覆上,这才缩着身子往外走。受伤之后,虽然伤口痊愈的状况不错,只是经此一伤,她变得十分怕冷,不分白天夜里,炭火都要烧得屋内暖烘烘的。以前的她,冬日里连掌心都还是热的呢。 也不知道这样的寒日,应炎隆在牢里可有人为他添炭加柴、会不会连盆炭火都没给?这样的日子,他要捱多久? 翟大夫和圣手大夫在宫内多时,总说得上几句话吧?她得请朱管事安排她与他们见面,看看还能再多做些什么,或者问问能否让宫内眼线再替应炎隆送上一回九药,总得让应炎隆撑到见着皇上那一日啊。 还是……花明子抚着手腕上的白玉镯,突然停下脚步。 梅以文曾说过,若她有难时,可以拿这白玉镯到皇城外东街当铺找一名叫做金福来的人求救。 她原本没把梅以文这话放在心上的,况且应炎隆在宫内原本就有安插眼线;只是,应炎隆若真的再没有消息的话,什么方法她都得一试。 花明子加快了脚步,只想快些通过长廊,走到主厅找朱管事。 「你哭成这样……待会让花当家看到怎么解释……」 花明子停下脚步,无声地将自己退到转角,听着书房里传来的应学文安慰人的声音。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姐姐还那么年轻。」在哭泣哽咽间说话的是钱盈盈。「她还那么年轻啊,怎么可能活不过两年。」 花明子呆若木鸡地看着墙角,一时没法子回神。盈盈说的是她?她活不过两年? 「我说出来不是要你难过,而是要你多过来陪陪她。我大哥……跟我说过花当家当初出血不止,只能用『双秋丹』止血。可这『双秋丹』虽有止血功效,但里头有几味毒草目前仍没有解药,所以她最多只能再活两个秋天。」 原来如此。难怪她那样的伤势还能存活?,难怪应学文听到她与应炎隆的婚事时,虽然消沉却不吵不闹,只是在看着她的目光时,带着些许同情。 但是……应炎隆心里是在想什么?她只能再活两个秋天,他还要娶她,何苦呢? 花明子拢紧双臂,身子颤抖地强忍着泪水。虽说能得应炎隆这样的一心人,此生再无遗憾,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会短暂至此。 她走了,花家该怎么办?应炎隆该怎么办?她实在是不甘心就只剩那么点日子…… 花明子身子缓缓下滑,终至蹲在地上,任泪水簌簌滚落。 「那就替她解毒啊!你们应家不就是药铺最行吗?」书房内隐约传来盈盈的哭喊。 「你以为这么容易啊!这『双秋丹』与另一种『百返丹』都是帝王之药,我大哥私藏一颗用在她身上,已经算是欺君之罪……」应学文扬高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像是被人捣住口。 「你给我闭嘴!这事能大声说吗!」 花明子听到盈盈气急败坏的声音时,突然勾唇笑了——盈盈果然灵光,想来会是应学文的得力内助。 她自己的姻缘或许今生难成了,但至少她成就了这两人的姻缘。 而像她这样一个活不过两年的人,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保住另一个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的人—— 应炎隆。 花明子扶着墙,缓缓地起身往回走。 落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大雪在此时慢慢地停止,几名婢仆正出来走动。花明子唤来其中一人,说道:「请朱管事过来,并派人备车,说我要出门。」 一个时辰后,当花明子在翠宇及几名护院的陪同下外出后,再度回到应宅时,脸色十分沉重。因为适才办事结束,经过应家药铺时,她听到了让她不快的传言。 花明子进了正厅,让上前侍候的人全都退下,只留下朱管事。「药铺发生什么事?怎么冷冷清清,全然不是平时模样?」花明子沉声问道。 「原本不想说了让您烦心的,怎知您竟外出了。」朱管事拱手说道:「近日谣言四起,说是应家药铺的药出了乱子,害得皇族生了重病,皇上要严惩,还抓了应当家要处罚。是以这几日的生意和往日相比,竟下降了一半。」 花明子双唇一抿!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散布谣言。罗继才想趁应炎隆不在之时整倒应家药铺,作梦! 朱管事看着花当家开始低头在屋内踱步。 第二十八章 他知道这是花当家正在思考,他也期待着她能为应家药铺做些什么,毕竟如今敌暗我明,他们老处于挨打局势?,加上当家如今还在宫牢里,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被释放。 花明子站到朱管事面前,凝肃地说:「若是应家药铺七天没有收入,可会有什么影响?」 「您的意思是要暂时不营业?」朱管事有些失望,白眉拧得更紧了。「如此岂不正好落了外头人的口实,况且那些急病要看医者,又该如何是好……」 「我不是要关门不营业,而是想义诊七日。既然应家药铺不缺钱,那我们便趁此机会宣扬应家药铺的仁医美名。义诊期间,凡是贫苦无依者皆能免费看诊,附赠三日药材。我们则趁着这段时间查出散播谣言之人……」花明子双唇一抿,脸色沉凝地说:「虽然我们早就知道是罗继才,但还是要找出证据让他没法狡辩,然后再找人散播说他蓄意诅咒皇族。」 「好,我立刻就去办这两件事。」朱管事笑逐颜开地说道。 应当家果然没交代错人。 「还有,这七日药材费皆由我花家来出,算是我为你们当家积福的一点心意。我花记食铺也会在同时间办七天的脤灾济粮,如此京城内忙着说起花、应两家积善之事,就应该没空去议论什么应家的药出乱子一事了。」 「花当家且慢。应家药铺义诊没问题,但花记食铺的脤灾济粮使不得。」 朱管事摇头说道。 「为何使不得?」 朱管事犹豫了一会后,这才将应当家离开之前的交代说了一遍,说是局势未明朗前,对外一律只宣称她只是在应家休养,别让他的事拖累了她。 花明子握紧拳头,胸口一窒! 「我……」她咽口喉头的哽咽,低声说道:「如今和他在同一艘船上,没什么好避嫌的。」 「那是我们当家关怀您的心意。」 花明子原本还想摇头,可旋即改变了主意。「好,就依你们当家之意。如此一来,他若真的出了事,我没被应家绊着,才可以动用到花家那边的力量救他。」 「是。」朱管事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草拟一个义诊计划,之后再召集各家药铺掌柜,把方式都弄周全后,再回来向您报告。」 「劳烦朱管事了。」 花明子点头目送朱管事离开,知道朱管事在药铺生意上不知比她熟稔几百倍,她能做得比朱管事好的部分,也不过就是因为她有花家的财势,所以能为 自己下的命令负责罢了。 花明子揉着头在榻边坐下,决定暂时小歇一会儿。只有两年寿命的身子,怎能不好好照顾呢? 只是,她才入睡没多久,甚至尚未睡稳,便被人给惊醒了—— 「说!你为何有这只白玉镯!」 花明子是被大吼声惊醒的,她吓得睁开眼,整个人旋即被人往上提了起来。 她睁大眼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他气宇不凡,却是双目血红、面容憔悴。一身亮黑水貂披风还披在身上,貂毛上甚且还覆着来不及拍开的白雪。 「说!」男子抓着她的前襟,目眢欲裂地瞪着她。 花明吓到说不出话,她别开脸,想拉开彼此太近的距离,目光却定在男子颈间的白玉镯上。 那是和梅以文赠与她的白玉镯一样的纹理雕饰,她当初收到玉镯时并未多想,如今才恍然能够堂而皇之将九龙挂上身的男人还会有谁! 她只是怎么样也没想到她戴着面纱到了皇城东街当铺,将白玉镯转交给金福来之后,所召唤来的人居然是—— 「大胆!竟敢不回答朕!」 男子怒极将她往后一推,花明子整个人撞上墙边,痛得几乎直不起身,但她管不了痛,咬牙跪地说道: 「花明子拜见皇上。」应炎隆有救了! 黑行健瞪着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过一会后,目光最后停在她焦急的黑眸上。「白玉镯谁送的?」 「我的白玉手镯乃是梅以文所赠。」 「他为何要把这东西送给你?你可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黑行健从齿缝里蹦出话来。 「梅兄说他视我为妹,要我留着这玉镯,有困难时便拿着这玉镯找金福来求救。」花明子看着皇上的双眼说道。 「你可知他把自己的命送给你了!」黑行健大吼。 「梅兄怎么了?!这些时日倾城山庄被官兵包围,谁也不许进出,我不知道他的情况——」 「他死了!」黑行健凶恶地瞪着花明子,好像这样就能让梅以文复活一般。花明子双膝一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因为即便知道梅兄病弱,可是总想 着他还能再多活一些时日,总想着她与应炎隆成亲后,必然要再去拜访梅兄的。谁晓得如今居然已天人永隔……花明子咬着唇,低头拭去泪水。 黑行健见她伤心,更加恼恨,怒斥: 「就是你拿走了白玉镯,他才会死的!?」 「我若知道白玉镯能救他,怎么可能拿!」花明子蓦地抬头说道。 「大胆!」黑行健伸手便是一巴掌。 花明子被打得倒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 她忍住想对他咆哮的冲动,因为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轻易毁灭应、花两家的所有人命,只因为他是皇上。 人生,从来就不公平,所以她只能尽全力保全重要的人。 花明子忿忿咬了下牙根,待得再次抬头时,已抹去了眼中的怨恨,尽力用最平稳的语气向皇上说道: 「我也希望梅兄活着。若我能够分寿予他,我亦是愿意的。」 黑行健瞪着她,因为那样倔气的眼神,他曾经在梅以文身上看到。梅以文曾对他说过:「你不过是运气好,生在皇室,成了皇帝!否则你与我有何不同?我们都是人,你也不能长翅膀飞。」 光凭梅以文的那些话,就该被判死罪的,但他怎么舍得要梅以文的命,那也是他的命呀。 梅以文从来就不愿顺着他,从倾城山庄留下的那些没服用的「舒心丹」数量看来,梅以文从几个月前就已萌生死意了…… 黑行健颓然在榻边坐下,拿出了白玉镯握在掌中,一股心酸霎时袭上喉头,喃喃自语道: 「……你就是存心想跟朕作对……朕方才看到白玉镯时,还以为是你没死, 只是一场恶作剧……当初你拿死来威胁朕让你离开……早知道你离开了,还是会那么早走,我就是绑着你,也要留住你……」 说到最后,黑行健将脸埋到双掌之间,双肩不住地抽动。 花明子见着皇上如此伤心,连忙垂眸定神,就怕自己听到、看到不该看的情感,会惹祸上身。 她虽不知皇上与梅以文之间的关系为何,但见皇上此时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想起梅以文对她的羡慕,还有梅以文说过的话——他有心爱之人,不过却是远在天边、不得相见?,再加上梅以文病危时,倾城山庄被封庄一事……皇上与梅以文的关系非比寻常。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或许还有机会放手一搏。她见到皇上了,不是吗?黑行健伤心了一会,看到花明子仍跪在地上,粗声问道: 「他将这玉镯拿给你时,还说了什么吗?」 「梅兄拿这玉镯给我时,虽不曾多说什么,可我知道他是羡慕我的。」花明子定定回看皇上的眼,决定拚了! 「他羡慕你什么?」 「他羡慕我是女儿身。」 黑行健的脸色刷地惨白,高大身躯晃动了下,神情竟瞬间委靡了。 花明子见此,知道自己下对了棋,也只能继续猜测下去— 「梅兄说过他有心爱之人,只是今生无法相守。他说自己若是待在心爱之人身边,必然会让对方名声有损。他说他若能像我,便能与那人偕老一生,但他天生体弱,活不过三十岁,不想连累那人为他流泪……」 黑行健身子再度一震!甚至必须扶住墙壁以稳住身子。 他原以为梅以文离他而去,还发上毒誓说是再见他的面便要自尽,都是因为厌恶他;谁知道梅以文选择离开,竟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男子身分,梅以文怕损了他身为皇上的声誉…… 他原以为自己是恨梅以文的,恨梅以文不解他的情意,恨梅以文狠心离开。谁知道真相却是如此让人揪心,他宁愿自己再继续恨梅以文,才不会这么心痛啊。 第二十九章 黑行健捶打着胸口,希望能不再那般痛苦。 「皇上,您没事吧?!」两名护卫立刻入门,一左一右地护住他。 花明子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她瑟缩了下身子,却仍持续跪着,即便她的膝盖已经在发抖。 「你们全退下。」黑行健大掌一挥,仍然颓着身子。好一会后,才又抬头看向她。「他……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他日日为他心中所爱祈福,祈求对方能够利益众生。」她想梅兄应该不介意她说几句似真似假的话来让皇上心软。「当他特别想念那个人时,还会做一些特别料理。我有幸尝过几道,若非心细如发似梅兄,若非极度想念,不可能会费心做出那样的手艺。」 黑行健想起自己与梅以文的情缘,也正源自于一场素宴上他尝到了梅以文的手艺「相思豆腐」;他惊为天人,召梅以文出来相见。那一见之后—他脑中便只有梅以文的身影了。 「他做过什么料理?」黑行健嘎声问。 「相思豆腐。那豆腐似菊花在汤里绽放啊,滋味清雅不似人间有。」她说。黑行健紧握着白玉镯,任那沁凉直钻入心头—梅以文,若我早知你惦记我如此深,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离开的。名君盛名又如何?能保住心爱之人吗? 「还有呢?」黑行健紧盯着她的眼问道。 「还有一道清炖瓜盅,他取名为『情终不悔』。」 黑行健心中大恸,终究忍不住胸口的痛,仰头放声嘶吼了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给我回来!回来!」 花明子低头,原为避看皇上的狼狈姿态,但后来听见他的嘶吼,不禁也红了眼眶。即便贵为天子,亦无法守住有情人。人命要离开时,谁都留不住啊。 「你……可知『情终不悔』怎么做?」黑行健嘎声问道。 「知道。但最多只能做出梅兄的一半火候。」 「你待会就去做,需要什么材料,都让朕的护卫去找来。」 「是。」花明子点头,心里却着急着该在何时开口为应炎隆求情。 黑行健看着她,见她虽是极力镇定,却仍是一脸的欲言又止。他想起自己 在来时的路上,密探所告之关于花明子背景诸事,包括她与应炎隆的婚事,还有罗继才曾热络追求她诸事。 这些时日,他为着梅以文的离世痛苦不已,什么都不想管,才会暂时将应炎隆的事交给罗贵妃处理。他原想着罗贵妃与应炎隆并无恩怨,应当就是让应炎隆在宫牢里多待个几日罢了。 但他没想到花明子、应炎隆和罗继才这三人竟能扯上关系。如此一来,那应炎隆在宫牢之间的待遇,想来不会太妙。 「你拿白玉镯找金福来想求助什么?想救应炎隆?」黑行健见她用力点头,又对着他磕了个头后,他才又问道:「你可知他被嫔妃控诉的罪名是什么?没有一个女人会用毁掉自己的清誉来控诉男子的侵犯,何况是嫔妃……」 「他是被陷害的。」花明子急声说道,跪着的双膝不由自主地往前爬了几步。 「可有证据?」 「有!」花明子连忙将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搜集的证据,一古脑儿全说了出口,急到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黑行健听完后,眉也不抬一下地说道: 「你们都听见了,还不快去把事情查清楚。」 「是。」门外传来回复声。 「多谢皇上!」花明子又用力磕了三个头。 「起身去做那道『情终不悔』吧。」黑行健说。 「是。」花明子起身,但跪到发麻的双膝不由她作主,双腿一软,整个人又落回了地上。 她背上冒出一阵冷汗,用手撑着想起身,偏偏身子仍是虚弱,手掌一个不小心没撑好,一阵晃动之后,再次摔倒在地。 花明子脸色发白,根本不敢去看皇上,只是强迫自己慢慢地起身。 「请皇上恕罪,民女并非故意不敬……」花明子双腿打颤,声音颤抖地说道。 「朕与他初次相见,他远远地跪在门边,等着我品尝菜色完毕。可他身子原就不好,待到我唤他上前晋见时,他想起身,却起不了,勉强起身却又跌落在地,一连摔了几次……」黑行健看着她,可目光却茫然,语调凄然。 花明子松了口气,很快地看了皇上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梅兄有次跟我对坐品茗,梅兄没坐多久,脚便麻了。他笑着说,他以前喝茶喝到脚麻时,总是劳烦了人背他下榻。」 「是啊,大夫说他气血不足,久坐久站都不适合……」所以,四下无人时总由他抱着。 花明子见皇上一脸思慕神情,却不敢多瞧或多问,再度行了个礼后,说道:「民女先出去准备食材了。」 「且慢。」黑行健说。 花明子看向皇上,只见他满眼复杂情绪地看着她。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吓出了一身冷汗。 「拿去。」黑行健将白玉镯递到她面前。 花明子摇头,不敢伸手去接。 「那是他留给你的东西,朕不想他在天上还怨朕。」黑行健说。 花明子蹙了下眉,却还是接过了白玉镯,然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谢皇上。」 花明子将白玉镯戴回腕上,心情忐忑地走出房间,却不敢再多问一句她心里最记挂之事—应炎隆如今可好? 因为她与梅兄的交情,皇上对她已有几分的另眼相待,而她能说的都已说了,也不好再多言,若是犯得君怒,那么对应炎隆更加不利。况且,皇上愿意派人去调查,那么应炎隆就有机会可以平反。 花明子加快了脚步往灶房而去,在心里向老天祈求—— 让皇上能够尽快调查出真相、让应炎隆能够尽快平安回来,就算是要折她的寿,让她只剩几天好活,她亦心甘情愿啊。 【第十一章】 「应当家,起来。」 应炎隆在昏沉间被人唤醒;他惊醒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急忙蜷缩着身体,因为早已被刑罚得草木皆兵。 「应当家,是我。」 应炎隆蓦地睁开眼,看见禁卫军的纪副将就站在他面前。 他看纪副将脸色不甚严峻,又听见对方唤他应当家,猜想情况或者不至于太糟,也许是皇上终于愿意见他了。 应炎隆想扶着墙壁起身,可十日以来所食不多,加上被刑求的身子无比虚弱,竟是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纪副将与另一名禁卫军上前,一左一右地搀起了他。 「您稍忍耐一下。」纪副将用一块黑布蒙上应炎隆的眼,再将他扶上软轿。 「请勿擅自取下,以免有性命之危。」 应炎隆点头,感觉软轿开始往前走。 软轿走得飞快,宫牢里带着沼气的风拂过应炎隆的脸庞。 他听见了机关开合的声音,却没感觉到太多光影变化,只是觉得所呼吸的气味开始愈来愈潮湿。 应炎隆想他还是在宫牢里,只是进了不为人知的秘道,而且还走了好一会儿,表示这秘道比想象中还宽敞且长。「请下轿。」纪副将说。 应炎隆被扶下了轿,解开了眼上的黑布。 应炎隆眨着眼还在适应光线,便看见眼前身着墨蓝双色纹长袍的皇帝正端坐在一把宽正大椅里。 「拜见皇上。」应炎隆双膝旋即落地。 「起身吧。」黑行健看着身形、面庞已经削瘦泰半的应炎隆,漠然地说道: 「赐坐。」 「谢皇上。」应炎隆被纪副将扶上座椅之后,随着皇上的视线看去——眼前有一片三人宽度的明亮石壁,其上正映着一套桌椅床榻。 应炎隆皱了下眉,因为这屋内明明只有二椅一桌啊。 「我们现在坐在一式二门的乾坤双房里。这间是『坤房』。隔壁的『干房』里面布满了回音石以及明镜石壁,能够将声音及里头情况投射到『坤房』,但『干房』内之人却完全不知道『坤房』的存在,也听不到我们说话。」黑行健说。 应炎隆点头,并没有接话。他不知道皇上带他到这里的用意,且皇上没有先问他问题,他也不敢妄自喊冤,只能等待着…… 黑行健看着石壁上那间他曾囚禁过梅以文一个月的「干房」——那时他日日在「坤房」守着,只为了观看梅以文的一举一动。因为那时梅以文已发了毒誓,说只要再见他一面,就要自杀。 第三十章 他曾经因为忍不住思念、不守约定而出现在梅以文面前,结果梅以文咬舌试图自尽,吓得他再也不敢现身。后来,是他见梅以文被囚于这房内,精神开始涣散,且开始绝食,这才同意梅以文的请命,让人将之送到倾城山庄。 应炎隆感觉到皇上变得沉重的呼息声,却不能多问什么,只是坐直身子定定看着石壁上映出的「干房」—— 干房那端,有人推门而入。 是花明子! 应炎隆身子蓦地一震,一颗心提到了胸口,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眼眶发热地紧紧盯着她—— 她让纪副将拖着昏迷中的罗继才进门,并将之推到墙边,用锁链锁扣着。 「看你的女人怎么替你洗清罪名吧。」黑行健说。 「多谢圣上。」应炎隆心中激动,勉强弯身行礼后,便一瞬不瞬地看着石壁上的花明子对纪副将道谢。 纪副将退出之后,花明子搬了把椅子,双臂交握地坐在罗继才面前。 应炎隆看着她清瘦、几乎见骨的脸庞,心里不舍?,只是瞧着她双臂交握胸前,凶悍地瞪着罗继才的神色,倒也宽心她还不错的精神。 「罗继才,你也该醒了吧!」花明子一脚踢上罗继才的肚腹。 那脚踢得着实有力,配着罗继才的惨叫声,听来颇是惊心动魄。 「啊!痛啊!痛死我了!」罗继才睁大眼,大吼大叫着。 应炎隆挑了下眉,唇角上扬,真恨不得也踩上一脚。 黑行健看着花明子的举动,想着梅以文真的想变成她这样强悍的女子吗?不过,如果是梅以文双手叉腰对他叫嚣,他也只会觉得梅以文看来生气勃勃吧。如果梅以文还活着的话,坐在他身边陪他看花明子教训罗继才的话,不知有多好……黑行健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只是看着花明子一脚踩上罗继才的下腹。 罗继才惨叫不绝,卷曲着身子。「你别再踢了!我要死了!」 「死?谁说要那样便宜你了。」花明子冷笑一声,再度一脚招呼在罗继才腰侧—她之前已经请教过纪副将了,务期每一脚都要招呼在罗继才最脆弱的部位。 罗继才痛到呼天喊地,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再喊一声痛,就把你倒吊在火盆下慢慢地烧!你知道这种死法吗?闻着自己的肉味、慢慢痛死是什么感觉,要不要试一试?据说要将近一天才能死成,有人死了两天还死不了……」花明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继才倒抽一口气,全身发抖,不停地摇头。 「不说话吗?那只好让你看看这个了。」花明子掀开床上薄被,露出一个人——一个一动不动、脸色惨白的女子。 罗继才看着那个女子,全身颤抖了起来。 「你你你你杀了许嫔!」 「你怂恿许嫔控诉应炎隆非礼于她。现在她成这副德性了,你若不吐实,也就是这个下场。」花明子冷冷说道。 罗继才瞪着许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牙齿不停地打颤。 「你……这……这里是哪里?你想做什么?」他记得自己出门上了轿,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这是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不说出自己陷害应炎隆的经过,你就等着被我凌迟至死。」花明子取出一条长鞭,往空中一甩。 皮鞭划破空气的尖啸声,让罗继才顿时脸色发白。 「我……真不知道应炎隆怎么了。他怎么了?」罗继才故作惊讶地说道。 「还演?」花明子长鞭抽去,狠狠打中罗继才的手臂。 罗继才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痛到整张脸都扭曲了。 花明子没法子对他感到一分同情,因为应炎隆如今的生死未卜都是因为他! 「你让许嫔趁着皇上出城时诬陷应炎隆,好让罗贵妃的人马趁机对应炎隆严刑逼供,此事是否属实?」她大声质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干么诬陷应炎隆?你……你绑了我,贵妃、我爹,还有皇上不会饶过你的……」 「你知道应炎隆与我即将成亲,怕他会因为我被你杀伤一事而报复于你, 情急之下,就找了与你有关系的许嫔,告诉她若不举发应炎隆,你就要说她意图勾引你……」 「你胡说八道!」罗继才左右张望着,像是生怕这番话被人听见。「要我找许嫔身边的人过来对质吗?」 罗继才看着她,唇角忽而勾起一抹笑。他当初一察觉到应炎隆的恨意,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而他既然有法子诬陷应炎隆,现在也一定能够脱身的。 「花当家既能这样诬陷我,自然也能这样威胁许嫔身边的人。依我看来,你不过是因为应炎隆对许嫔的事露了馅,所以才抓我过来想泄忿。只是,你居然还杀了许嫔,行径着实太过嚣张,要是皇上知道了,你会落得什么下场。咱们这个皇帝可不是吃素的……啊!」 一记长鞭甩到罗继才脸上,割出一道血痕。 罗继才嚎叫一声,看着手执长粳的花明子站到他面前冷笑道:「凭你也敢议论皇上。我倒是想知道,要是皇上知道你在京城变卖皇家物品,会有什么反应。」 「我没有!」罗继才闻言,脸色顿时一阵青白。 「我们找人追查过了,买了你那些皇家对象的商人,已经指证了你的人, 而你的人又指证了你。」花明子冷笑道:「没有人愿意承担私卖皇物的死罪。你只能自己担了。」 「你严刑逼供,他们怕了才说谎的。」罗继才双唇颤抖地说。 「是吗?一个、两个,三四五个都是活证,你说皇上会相信谁?」 「我……我那只是一时胡涂。你若是把我交给皇上,你私掳我动刑,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我们打个商量……」 「我死路一条又如何?拜你当时刺伤我之赐,我如今只剩两年好活,我就算不要命,也要你得到报应。」 花明子的长鞭再度挥出,打得罗继才满地打滚,浑然不知待在「坤房」的应炎隆已经红了眼眶——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只剩两年寿命的? 黑行健看向应炎隆痛心疾首的神情,想起自己连梅以文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痛啊!」罗继才被连打多次之后,声音渐渐衰弱。 花明子收起长鞭,调整着气息,并强迫自己不许心软,板着脸说道: 「你怕痛还敢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别人就不痛吗?!说!许嫔为什么要把皇上赐与的东西送给你?你抓住了她什么把柄?你今天不承认你们通奸,我今日就打死你……」 花明子作势再举起长鞭。 「花当家饶命啊!我一时意乱情迷,酒后闯入许嫔那里!都是因欠债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求她给我一些东西变卖啊!」罗继才跪在地上,拚命磕头。 「喝醉酒还能走到嫔妃房里,四下正好又无人,这事能有多巧?想来是你与许嫔早有勾结……」花明子停顿了一下,定定看着罗继才的眼。「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毕竟一个想要谋逆的爹,教得出什么好儿子。」 「坤房」内的应炎隆闻言,先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既而立刻看向皇上。黑行健一语不发,脸色铁青地看着石壁。原本以为她的追查只跟踪到罗继才私卖皇宫之物及许嫔和罗继才有不可告人关系这一层,没想到居然还牵扯到谋逆之事! 「对于许嫔同意你诬陷应炎隆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事于她并无一点好处,且她自小便以能够进宫服侍皇上为心愿,若真遇遭人轻薄,也该是暗自吞忍才是,为何要张扬?」花明子双臂交握胸前,一瞬不瞬地看着罗继才。 「这……我怎么会知道……」罗继才别开了眼。 「我四处打听,总算是摸到了一点边—你父亲罗仁因为罗贵妃迟迟没有身孕、皇上没有子嗣一事,早就与九王爷来往甚密。你就是拿这事对许嫔说嘴,说日后若是九王爷登基,你能保她今生富贵,对吗?」花明子凛着脸说出许嫔身边宫女所招出的话。 罗继才看着她,已经吓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拚命摇头。 第三十一章 花明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大胆猜测其实接近真相了——当她追查到罗仁与九王爷来往甚密时,谋逆是她第一个人脑海的念头。 「说!罗家是不是要谋逆!」她沉声一喝。 「没……有……全是……你……胡说……」罗继才的话已经抖到无法听清楚了。 「谁胡说?」花明子拿起长鞭往罗继才脸上挥去,在他尖叫之时,再加上一鞭。「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让你知道这鞭子这样一鞭一鞭地打,也能打死人的。」 罗继才被打得抱头大叫:「我说我说!一切都是许嫔计划的!她说皇上对梅以文痴迷,一辈子生不出皇子,她不要老死宫中,要我们去找九王爷——」 「把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你倒是能手。」花明子收了鞭,往后倚着石壁,以恢复体力。 「我们罗家原本就被冤枉,一切都是许嫔——」 「是吗?那我们来听听许嫔怎么说吧。」 罗继才目瞪口呆地看着花明子缓缓走向榻边,往许嫔嘴里放了一九丹药,不消一会儿,原本一动也不动的许嫔居然醒了过来。 花明子对她说了罗继才刚说的话,许嫔睁大眼,怒瞪着罗继才。 「若不是我遭你玷污、被你威胁,你当我会铤而走险与你下这步棋吗!我在罗贵妃那里赏花时不过是喝了杯你敬的酒,竟就乱了性将你当成了皇上。你对我下药,你禽兽不如……」许嫔走到罗继才面前,狠狠地瞪着他。 「我勒死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罗继才用尽力气抓住许嫔,双手勒住她脖子,手臂上的铁链叮叮作响。 「放手!」花明子执起长鞭就往罗继才身上招呼。 罗继才没松手,只是发狠地想勒死许嫔——死了,就死无对证了。 「他说过……九王爷家……有谋反路线图……他们还想掳梅以文威胁皇上……」许嫔被勒得眼突出,从嘴里吐出话来。 「坤房」里的黑行健霍然起身,威厉脸孔闪过浓浓杀气。「出手。」 黑行健声未落,花明子背后立即窜人了两个护卫。护卫们上前制住罗继才,许嫔则是昏死了过去。 「你们是谁?!:我要向皇上申冤啊!」罗继才拚命挣扎,大喊大叫道。 「申什么冤?」黑行健绕过秘径,出现在门口。 罗继才看着皇上,吓傻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把他押入冰牢,朕要亲审。」 罗继才一听是冰牢,吓得双眼翻白,竟就昏死了过去。 冰牢里的酷寒会让峻刑更加痛苦,而冰牢里的冷却也会使得伤口恶化没那么容易。先前一名叛臣人了冰牢,听说足足半年才被折磨死。出来时,没人认出那是一个人…… 花明子看着吓到尿湿裤子的罗继才被拖了出去后,她看向皇上,双膝落地说道: 「谢皇上允许民女问罪于罗继才。」 「你如何知道许嫔、罗仁和梅以文这些事?」 花明子于是将她从许嫔的身世背景而追查出来的情况全盘托出。 应炎隆原本就追查到罗仁与九王爷来往甚密,而她在追查许嫔背景时, 意外发现许家与九王爷走得极近,经常运送物资进入王爷府——这些物资经追查,全是炼武器所需要的金属。虽说罗家这半年来与许家极为友好,但再友好,也不至于让许嫔以清白被毁罪名诬谄另一个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所以,她又找来许嫔婢女,逼她说出许嫔应邀至罗贵妃处赏花饮酒时,被罗继才下药迷奸一事。 黑行健听到最后,脸色已经铁青、额上青筋暴出。 「朕只一心哀悼梅以文的死,竟连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都一无所知。」黑行健眸中满是怒气,沉声说道。 花明子咬住唇,敢怒不敢言。 若非皇上有意纵容,对于许嫔控欣一事漠不闻问,罗贵妃怎敢放任宫牢里的差役行刑,应炎隆又岂会至今仍在宫牢里受苦? 此时,费尽力气才走到「干房」门边的应炎隆一看到她这般神色,心中一惊,就怕她怒极之下说出不该说的话,连忙哑声开口唤道:「明儿……」 花明子一听这声音,蓦地回头,恰巧看见佝偻着走到门边的应炎隆,泪水啪地掉了下来。 不过几日时间,他竟浑身伤痕累累,连走路都无法打直身体,脸庞也瘦得只剩一层皮,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 花明子飞扑过去,抱住应炎隆的身子撑着他,阻止他倒下去。 应炎隆喘着气,说不出话,只是红着眼眶。 虽然不知皇上会否听信她的话,也不知道晓得了这么多内幕的花明子和他能不能继续活着,但至少他们见面了。 应炎隆紧攥着花明子的手,眼也不眨地紧盯着她。「你看起来很好……」 花明子抚着他的脸,努力想眨干泪水以看清楚他。 如果她内心原本还有一丝担忧他会因为罗继才招惹出这些祸端而怪罪于她的念头,一看到他连伤成这样了,都还在担心她好不好,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只是愈看清楚他,她的泪水就掉得更加不可收拾——他身上并无大伤,可他憔悴的枯槁模样如同将死之人。早就听闻宫牢用的是内伤刑罚,比外伤更让人痛不欲生,痛到疯癫者尚且有之。他原本也是养尊处优的,怎么承受得了那些折磨…… 「我没事的。不过是因为想家,瘦了点罢了……」应炎隆抚着她的脸,朝她笑着。 花明子紧握着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埋首到他怀里。 「请皇上体谅她身子不好,来日不多,故有失礼之行止。」应炎隆说道。黑行健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花明子身子一僵,连忙直起身子,这时才真的感到害怕了。她方才追许:到的消息非同一般,若皇上有心灭口…… 「民女失礼,请皇上恕罪。」花明子颤声说道。 应炎隆紧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 黑行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淡淡说道: 「你们方才在这里听到了什么?」 花明子还没回过神,应炎隆已经哑声说道: 「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花明子屏着气息,什么话也不敢说。 「都退下回去吧。」黑行健看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一眼后,背过身继续看着床榻——彷若梅以文还躺在那儿一般。 「谢皇上。」应炎隆用眼神示意花明子行礼。 「谢皇上。」 花明子行了礼,两人于是紧握着手,互相捱着慢慢地往前走。 她方才心悬着,什么精气神全都使了出来。现在知道平安了,这才发现早已吓出一身冷汗,身体的疲累亦在同时一拥而上。 「派轿送他们离开。」黑行健头也不回地说道。 「谢皇上。」 两人转身异口同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处不祥之地,走得愈快愈远愈好。 宫牢秘道的门随着他们的离开再度被关上,只剩黑行健一人站在宫牢之间,困在他与梅以文的回忆里…… 「不!」应炎隆大叫一声,蓦地睁开眼,额间冷汗湿了鬓发。 「怎么了?作恶梦吗?你没事了,到家了!」原本在打盹的花明子从榻边月凳上一跃坐起,捧住他的脸庞急问道:「身子哪里不舒服?我请大夫过来好吗?瞿大夫现在正在府内……」 她转头欲唤人,却被他拉住了手。 他定了定神,看着身边沈木雕琢的床榻、身上所覆的丝缎锦被,闻着鼻尖的药香,这才敢相信方才那些万箭穿心的痛、那些筋络像被人千刀万剐的苦,都只是梦境。他已经离开宫牢,回到家了。 应炎隆握过她冷凉的手,覆在颊边。好一会儿,才触着她惨白脸庞,哑声说道: 「我没事,只是……恶梦罢了。」 「辛苦了。」她心一酸,倾身抱住了他。 他靠在她肩头,环着她的身子,让自己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体温,还有周遭如常的环境,他低吐着气,在身子渐渐放松之后才又说道: 「你在这做什么?为何没回房休息?你方才在宫牢里教训罗继才时,把气力都用尽了吧……」 「我没事,且我放心不下你,回去也睡不着。」她拿出巾帕拭去他额上的汗珠。 「那就躺下陪我。」 第三十二章 花明子被他深邃黑眸凝看着,耳朵微微热了,却没有拒绝。好不容易盼到了他活着回来,这种男女授受不亲之事,她又岂会放在心上。 她挪动身子与他并肩,才一躺平,便被他揽人怀里。 「身子冷得像冰一样,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他埋首入她发间说道。 「苦的是你,无端招来横祸……」她仰头抚着他灰白脸庞以及满是胡髯的下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是福不是祸,我如今抱得美人归了,值得的。」他侧身低头在她唇间窃了一吻。 她没闪开,一对水眸直瞅着他。 他心中情动,微微侧身,大掌覆住她的后脑,唇齿与之纠缠,直到他忍不住想求得更多,却因她在他唇下的低喘而连忙打停。 他抬头看她,知道自己如今身子未愈,也是力不从心,只是指尖仍不住在她清丽脸上抚着,又在她额间腮边印下数吻。 还能见着她、还能这般抚着她,倒像是场美梦。 「会痒呢!」她低笑着拉下他的手。 他看着她,再度拥她入怀,感觉她贴着他身子的柔软及急促的心跳。 「这些时日你可好?府里可好?」他问。 稍早,两人上了轿,她不许他多说话,让他服了几颗补气、化瘀的九药后,便让他躺在她腿上休息,而他才躺平,便抓着她的手,沉沉睡去了。 「我好,花、应二府也好。」她挨在他肩窝处,呼吸着从他身体透出的药味。 「学文和盈盈帮了大忙,我那花记食铺有一半的事都他们两个在帮忙打点……」 「学文?」应炎隆挑眉,不能置信地问。 「他对药理、药材这些或许不上心,可我那花记食铺的东西他可清楚且有兴趣了,现在成天跟着我家尤管事打转;不但账本能看懂一些,对于食铺给的建议也是极好。我打算待他再上手一些,就把花记食铺都归他管,我再好好休养生息,当个富贵闲人。毕竟,我的时日有限,总是要提早做好准备的。」花明子胸口一疼,却仍笑着说道。 他心头一苦,抚着她脸颊,哑声说道: 「你知道你身子的情况了?」 「是。」她看着他的眼,并不闪躲,仍然笑着;不过喉间酸涩之意掩不住,只能深吸了口气,咽下了那口不适。 他能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了,她还伤心什么呢?还能再相守一、二年呢。 见他一脸凝重,她揉揉他的腮帮子说道: 「你这个傻子,明知道我命不长,何必还要娶我。」 「我不傻,我是对应家药铺有信心,知道能医好你,让你长命百岁。」他握着她的手,嘎声说道。 「长命百岁倒不用,我只当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是最后一日,能够好好地与你过。所以,你也别逼我成亲,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我们一定要成亲,就是明日。」他打断她的话,定定地看着她。 「即便你前妻是与你和离之后才死去的,但你若又娶了注定要早逝的我,外头必会说你克妻,日后就不容易找到好对象——」 她的话被应炎隆的手掌覆住。 他俯近她,嘴里的话随着药味吐到她鼻尖。「我今生只会再有你这个妻子。」 她身子一颤,眼里浮上一层薄薄水光,而他亦然。 「但我希望你能在我离世后再娶个妻子,好好照顾你的余生。」她说。 「真心?」他拧眉说道。 「是。」花明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会希望丈夫再娶的人。」 「我是那种性子没错,但我更不希望你孤独终老,我不想死后还要担心你过得好不好……那样也死得太不甘愿了……」她哽咽了,且飞快地闭上眼,免得落下泪来。 明知两人的命都是老天爷赏好运才能保下来的,明知不该将宝贵时间浪费在悲伤之上,但心里还是苦。 应炎隆紧紧搂住她,将脸埋入她颈间。 花明子感到颈间一热,知他落下了热泪,她的泪水随之滑出眼眶,但她很快地眨干了泪水。 人生能得此有情郎,没有什么好遗憾了。况且,她这有情郎还极度能干,能护她家业,让她走时无后顾之忧;所以她不哭泣也不感伤了。 花明子扬起嘴角笑着,手覆在他背上,像搂着孩子似地轻轻抚着。 当应炎隆抬头看向她时,看到的就是她带着笑容、垂眸凝看他的平静面容。他心里忽而一慌,怕她一放了心,就无牵无挂无留恋地离开了…… 「总之,我们明天就成亲,就这么决定了。」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说道。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她蹙了下眉。 「我就是固执,所以上天才派了你来改掉我的习惯。我习惯什么事都靠自己,却没想到一旦自己陷入危难,众人众事该如何是好。我原本也以为娶个能替我照顾好府内家务的妻子即可,幸好我看上的是你,否则我被抓入宫牢后,应家必然乱成一团,我现在应该也还在牢里。」应炎隆严肃地说道:「所以,我是娶定你了。」 她轻叹了口气,不想再就此事与他争论了。 「其实,也不是只有你固执。当初我也是打算嫁一个会唯命是从的丈夫,只要能传宗接代就好,因为我觉得我一个人可以担起全家的责任。可我现在知道错了,在你被关进宫牢里的这段时间里,如果不是你娘每天照顾我、如果不是学文和盈盈,还有我们两家管事帮忙打理,我也没法那么放心地去营救你。」花明子轻声说道。 「人是不能独立而居的,我们俩都太自负了。」应炎隆点头,懂她的心情。两人四目交接了一会,又不约而同地躺回了相拥姿态。 「好了,你多休息吧。」她说。 「再问一事,我便休息。你是如何见到皇上并说服他让你审问罗继才的?」花明子简单地将她用白玉镯找人的事说了一说。 「我原本只信人定胜天,如今遭遇了这一切,我只想多谢上天垂怜,留我们两条命能在一起。」 「是的,至少我们还能相守,梅以文和皇上就只能是遗憾了。」想到梅以文,花明子轻叹了一声。 「你别再为这事伤神了,这也是梅以文选择的结果。只是,皇上怎么会说这白玉镯会是梅以文的命?那玉镯能人药吗?」他执起她手腕,眯着眼想在烛光下看清楚。 对他来说,凡是能救她的线索,他都要一试。 「别瞧了,你先休息把身体养好。其余的事,稍后再说吧。」花明子抽回手,拉过锦被盖住他肩臂。 喔喔喔—喔喔喔— 此时窗外响起鸡鸣声,原本灰暗的天色已慢慢染上了一层薄光,房外开始有人起身干活的动静。 「快睡。」花明子用手覆住他的眼命令道。「是,快睡。」他拉过她,让她枕在他胸前。 「一会翠宇她们进来看到,不象话。」话虽这么说,但听着他的心跳,却是一丁点抗拒之意也无。 「夫妻相拥而眠,有何不象话,她们自该回避。睡吧。」他握着她的手掌,紧了一紧,而后闭上眼。 她看了一眼他的睡容,随即闭上眼,往他怀里又缩近了些。 这一刻,不管她还有多久时间可以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如今相守着,一切足矣。 【第十二章】 一年之后,应家在府里为宋青莲办了一场简单寿宴。 为了一家人能够自在说笑,于是让仆役们布完菜后便全退下。宋青莲坐在上榻,受儿子们的大拜之礼、收了两个儿媳妇送上的大礼,再看着二媳妇即将临盆的肚子,脸上笑意怎么样也止不住。 若说宋青莲人生中还有什么遗憾,也就是希望大儿媳花明子的身子能够好转。这一年来,花明子身子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原本只是不能跑跳,现在就连行走能力也渐渐失去了。 她知道炎隆一直在炼制新的「凤凰丹」,说是能化毒补气、延年益寿,只是「凤凰丹」毕竟是新药,且据说药性仍然太强,不适用于花明子。可天知道「凤凰丹」调整好成分还需要多久,而花明子又能再撑多久…… 第三十三章 「娘,咱们用膳吧,否则菜凉了,就尝不出蔚子的最好表现了。」应学文边说边搀起娘亲走到桌边,之后又去搀扶起娘子。 应炎隆则是用轮椅将花明子推到餐桌前。 「怎么满桌都是我跟盈盈爱吃的菜?」花明子看着一桌子的菜肴,笑着说道。 「娘吩咐的。要知道娘在乎你们两个媳妇,可比在乎我们这两个儿子还多上几倍啊。」应学文故作哀怨地叹息着,引来大伙一阵笑声。 应炎隆低头为花明子拉妥腿上的盖毯,胸口尽是满满的不舍。在应家仙丹妙药的调理下,她的身子仍是日渐衰弱。瞿大夫每回替她把脉,总也不多说什么,就是一句「好好养着」。 即便是已好好养着,但从半个月前开始,花明子连走路都没了力气。所以,他才差人替她做了这只轮椅。 她如今虽仍能谈笑晏晏推着轮椅在家里圜内四处走,可每日睡眠时间却是愈来愈长。有时他瞧着她的睡容,总忍不住去探她的鼻息,就怕她在他不知道之时沉睡离世…… 「多谢娘,我真有口福。」花明子笑着抬头对婆婆说道。 「喜欢就多吃一点。」宋青莲立刻举箸替花明子布菜,并招呼二儿子替二媳妇夹菜。 应学文点头连连,将他娘子爱吃的、怀孕后一吃就会不适的,全挑拣了妥当。 「没想到我们学文现在这么懂得疼人。」宋青莲笑着说道。 「娘,是我教得好。」钱盈盈圆润脸庞满是笑意。 「是我为你推荐的夫婿推荐得好,找了个脸蛋好又能干的。」花明子揶揄道。 「是是是!都是你们厉害。」应学文替大哥及自己倒了酒,举杯说道:「大哥,咱们这两个手下败将干一杯。」 「这杯酒,大哥敬你。你这些时日表现极好,若想响应家接管家业,随时欢迎。」应炎隆对弟弟一颔首,仰头一飮而尽。 应学文捧着酒盏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眶竟就红了。 「哭什么,大哥赞你好呢。」钱盈盈拍着应学文的肩。 「谢大哥。」应学文也仰头将酒一飮而尽,清清喉咙后说道:「我想等花记食铺几处新店先弄妥、朱管事栽培的副管事再上手一点后,再回来看看药铺这边有什么地方可帮忙的。我不懂药,但生意这事,我总算能帮上忙了。」应炎隆赞许地对他一点头。「好,这样安排很妥当。」 应炎隆接着替花明子自了一碗豆腐羹,盯着她喝了半碗——她近来食欲总是不佳,总是得他盯着,才会多进食一些。 花明子放下汤匙后,看向钱盈盈说道: 「你这孕妇气色竟比没怀孕时还要好,就知道老天爷是派你来让应家多子多孙的。」花明子说完,喝了几口应炎隆为她盛的汤。 「姐姐当生孩子像喝汤一样简单啊,整天挺着这肚子,挺沉的。」钱盈盈看着花明子瘦弱的身子,心里其实难受,却还是挤出笑容,状若无事地说道:「姐姐仗着有大哥疼宠,就会说话欺负我。」 「莫说我坏,姐姐这就送你一个千金难买的好东西。」花明子取出一个荷包握在手里,荷包里头装着她因为太瘦弱而无法再戴上的白玉镯。「这白玉镯能保命,只要圣上在位一日,就能拿去皇城外东街当铺找一个叫金福来之人。当然,能不用到是最好。平安是福。」 「莫非……」应学文看向大哥。 应炎隆点头说道:「当年你大嫂便是拿着这白玉镯去求皇上给她一次替我平反的机会。」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大嫂能飞天遁地了,进宫面圣无所不能啊。」应学 文好奇地盯着白玉镯说道。 「当初没多说,是怕横生枝节。」花明子笑着说道,决计不提她此时说出此事、赠与此物,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来日不多了。 「幸好皇上圣明,罗家和九王爷都已经因为谋反罪入狱,罗继才那混蛋也被五马分尸了……」钱盈盈一想到那个家伙,还是忍不住想拍桌。 「肚子里有孩子,这些血腥的事就别说了。」宋青莲说。 钱盈盈点头。 「盈盈,你过来。」花明子朝她一颔首。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好拿吧。」钱盈盈看向丈夫。 「大嫂的好意,你就欢喜收下。」应学文对妻子点头,因为从大嫂郑重其事的表情及大哥心痛的眼神,就晓得了这是大嫂的心愿。 花明子从荷包中取出白玉镯递给钱盈盈,可脑中却在此时突然一阵昏眩,身子往旁边一侧,玉镯也随之滑出她的手掌。 「小心!」应炎隆立刻扶住花明子的身子。 应学文飞扑向前,想救那只镯子—— 啪! 镯子掉到地上,啪地裂成两半。 钱盈盈吓得脸色苍白,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身子。 宋青莲见状,上前护住离她最近的二媳妇。「没事没事。碎碎平安。」 「怎么了?」应炎隆握住花明子的肩膀,一颗心提到了胸口。 花明子努力睁开眼,想说话,可气息怎么样也调不过来,她看到他满脸的焦急神态,心里亦是一恸。她走了不打紧,问题是留他一人,她不舍…… 「来人!快去请府内大夫过来!然后,派人到宫里请瞿大夫!」应学文对着房外大喊。 「我……没事……昨晚没睡好……」花明子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她第一次突然昏沉,却是头一回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 应炎隆抱起花明子,大步走到靠窗榻边让她坐下后,立刻掏出一锭九药放到她唇间。 当九药缓缓在唇间融化之后,花明子感觉堵在喉头和胸口的那口闷气渐渐地褪去,这才又能缓缓地吸到气;只是她极虚弱,便连回握应炎隆的手都没了力气。 应学文脸色凝重地扶好妻子及娘亲坐下后,眼尖地发现在破碎的玉镯边有一颗金色九药。 「大哥,那玉镯里头似乎掉出一颗药九。」应学文说。 「快拿过来给我!」应炎隆马上站直身子,朝地上看去。 应学文一个箭步上前拾起,大步走到大哥面前。 应炎隆一看那颗金色九药,泪水当场夺眶而出。 「大哥……」除了应学文之外,所有人全都噤声看着应炎隆的眼泪。应炎隆看着那颗药九,终于知道为何他几度打量玉镯,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跟她说梅以文给了她这个玉镯,就是把命给了她—— 因为白玉镯所镶嵌的金雕银饰里藏了一颗「如意宝九」。 「如意宝九」是帝王的第二条命。若是吃了「如意宝九」,即便是濒死之人都还能再延命」年。只是这「如意宝九」要五十年才能出炉一颗,而下一颗「如意宝九」要在十年后才能再炼出。因为「如意宝九」之中的雪山罗神花十年才开一次,一次就只开一朵,要连续添加五年,才能达到最佳疗效。 应炎隆明知皇上不会在此时出现要回如意宝九,却还是不安地看了门外一眼。 「陕吃下。」应炎隆快手将如意宝丸送到她唇边,指尖甚至颤抖着。 花明子依言咽下,闭着眼喘着气,已经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让人抬来软榻,送她回房。去吩咐翠宇熬来参汤,让她连喝四十九日。还有,让人整理好药浴房,烧入袪毒药草包,我要扶她进去排毒。」应炎隆向弟弟交代道:「接下来几日,她会有呕吐的情况,一会回房后便吩咐翠轩她们进来侍候。」 应学文点头,也不问原因,立刻就出去处理。 应炎隆看着花明子原本粗重的气息渐渐平复,发白的双唇也渐渐泛出血色,这才安了心,抚着她的发,柔声说道: 「你且安心。如今吃下梅以文留给你的『如意宝九』,再保你一年没有问题。一年后,『凤凰丹』也就出炉了。」 「如意宝九是什么?」花明子握着他仍颤抖的手问道。 应炎隆抬头看向家人,只见他们,包括已经走回屋内的应学文,全都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如意宝九」是多年前一名云游在外的医者所留下的百年祖传方子。只是因为炼丹不易,这名医者一生也就只炼出了一颗。医者临终前将这方子及「如意宝九」交给了唯一的传人瞿大夫。 第三十四章 瞿大夫后来与应炎隆的爹结为挚友,在上一任皇帝病危之际,献上了「如音心宝九」,成功延寿了一年。此后,瞿大夫被召入宫,应家药铺则成了皇室顾问,「如意宝九」再度出炉了一次,炼出了方才花明子服下的那一颗。 「这些话,你跟你爹怎么全没说过?」宋青莲问。 「爹交代此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应炎隆低头抚着花明子的发,唇角噙着笑意。「况且,这『如意宝九』毕竟只有一颗,也不是应家之物,说了只会让大家望之兴叹罢了,那又何必呢?」 「你爹就那一肩扛的脾气,你也是同一个德性。之前,你爹倒下后,你扛得那么辛苦。你之前入狱,也是让所有人吓得六神无主……」宋青莲忍不住叨念起儿子。 「娘教训得是。我现在不都把事务全分权交代出去了吗?」应炎隆说道。 「娘,幸好我像你。」应学文一本正经地说道。 所有人全笑了出声。 「总之,多谢皇上赏赐,多谢老天保佑……」宋青莲双手合十,不住地点头。 花明子笑看着大家,想说话,可一张口却是呕出满口黑血,湿了前襟。 大伙全都惊呼出声,只有应炎隆脸上染上一层喜色。他拿过手绢拭着花明子唇边的血,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服下如意宝九后,若能呕出黑血,表示体内气脉正在疏通。之后,每通一处经脉,便要呕吐一次。待得十二经脉的淤气都散出之后,脏腑自然会变得比较好。」应炎隆一说到此,甚至激动得胀红了脸。 花明子扬起唇角,痴痴地看着应炎隆——还能在他身边再多待一年了。 应炎隆也是傻傻地看着花明子,心中的百感交集一拥而上,倒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方才若不是意外摔破了玉镯,她与他如今可能已阴阳两隔了…… 「你……」应炎隆才开口,泪水便滑了下来。 所有人见状,也都红了眼眶。虽说生离死别不可避免,但遗憾才是更让人痛心之事啊。 应炎隆顾不得其他家人还在,径自将脸埋入她颈间,紧紧地搂着她。 花明子亦紧挨着他,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颜抖了起来。 她原以为这一生没有遗憾了,但她若死去独留他一人存活数十年,她实在也不忍心。而在这一刻,她懂了皇上将「如意宝九」给了梅以文的心思、懂了 皇上没向她索回「如意宝九」的悲伤——因为皇上不愿独活在没有梅以文的天地里。 花明子一忖及此,不免轻叹口气。 「别难过了,梅以文在天之灵,若知道结果如此,定会很高兴的。」应炎隆附耳对她说道。 花明子笑了,知她者真的莫过于应炎隆啊。 「这一切必定是因为应家药铺行善积德,所以大嫂才能这么福大命大。」钱盈盈拍手叫好道。 「不如我们之后把花记食铺其中几间改成素斋铺,少杀一些生命,也算是为大嫂祈福积德。」应学文说。 「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安排。」应炎隆抬头看着弟弟,微笑点头。 应学文笑意更浓,脸上的自信益加散发光彩。 花明子看着所有人,最终将目光回到了应炎隆脸上。 她对他灿然一笑,覆住他的手,感动地发现自己竟然又有了力气能握住他的手,可以与他再多走一段人生了。 六年后。 「应梅!」 应宅内,一声大吼划破午后的宁静,连树梢上的鸟儿也被吓得惊跳了起来。一名头上盘着两九小髻、长得玉白可爱的小人儿,正卖力地跑过屋宅中央的玉石小径,对于身后的大叫声像是浑然未觉。 「应梅!你给我站住!」应学文往前冲了一步。 「站住就不能去看伯母了啊!」应梅迈着短短小腿,继续气喘喘地跑过一道月牙门。 「我是你老子,你从外婆的避暑山庄回来,居然没先来跟我请安!」 「喔,老子好!」应梅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要去找伯母了。」 「我要剥了你的皮……」 应学文话未完,应梅已经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 应学文停下脚步,喘着气在圜子旁的长椅坐下。 他目前育有二儿一女,应梅是老大,野马性子较之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五岁那年便闹了场惊天动地的失踪——后来在一家应家药铺里找着了这个小东西,她身上背着包袱,竟说自己是在巡视药铺。 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将来还不知道要让他伤多少脑筋…… 「爹!」 「爹!」 咚——咚—— 应学文还没来得及多想,两个小萝卜头就已经撞进他怀里,把他撞得往后退。 「爹,你说要陪我骑马的……」 「爹,水漂……打水漂……」 「好好好,先让爹去看你娘……」应学文被两个儿子缠住,一手拖着一个,便要往大门走。 「我离家多日,你不先来迎接,反倒计较起你女儿有没有先找你?」钱盈盈双臂交握胸前,佯怒嗔着。 「冤枉啊!我不就是想教好她规矩,省得你日后烦心吗!」应学文一看到妻子,双眼即刻一亮,加快脚步朝她奔去。 此时,已经跑过花园另一端月牙门的应梅,则是继续迫不及待地朝着有花明?的院落奔去。 应梅一进院落,发现没人侍候,立刻知道一定是伯父和伯母在书房独处, 不让人打扰,所以转身就往书房里奔去。 她连门也没敲就冲了进去,拉长了甜软的嗓音唤道:「伯母,您最爱的小梅子回来喽……」 应梅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了伯父正躺在伯母的腿上,而伯母正拿着小扇一下一下地替他掮凉。 应炎隆蹙了下眉,这才睁开眼。 「伯父怎么可以占我的位置!」应梅瞪大眼,直接飞扑到榻上,娇小身子徒劳无功地想把应炎隆推到一旁。 「应梅!」应炎隆低声一喝,缓缓坐起身。 应梅一心一意看着花明子,伸长双臂等着伯母拥她人怀。 「伯父跟你说话呢。」花明子皱了眉。 「喔,听到了。」应梅挤向应炎隆,硬把自己挨到花明子身边。 「起来。」花明子双唇一抿,往门口一指,声音肃然地说:「回到门口,敲门,说明你回来的消息。当我们说可以进门,你再进门。」 「好麻烦……」应梅眨着可爱大眼,皱着小鼻子。「可以不要吗?」 「那么以后都不许进来。」花明子面无表情地说。 应梅瞬间红了眼眶,豆大泪水就在眼眶边打着转。她扁着嘴,小小身子离开了长榻,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 花明子叹了口气,起身顺了顺衣裙后,在榻边坐下。 「你会不会对她太严格了?」应炎隆移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问道。 「她聪明伶俐,可若什么规矩都没放在眼底,以后出去是要受苦吃亏的。」 花明子看着门外,眉头轻蹙着。 「你倒是挺有做娘的架势。」应炎隆笑着说。 「管人可是我的专长……」花明子看着孩子身影,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 应炎隆看着服用了「凰凰丹」后,这些年来身子虽仍清瘦,但至少精神算是不错,能动能走,还能帮忙提点生意想法的花明子。 花、应二府,谁不知道,花明子最爱的就是应梅这孩子了。只是,爱之深、责之切,她在应梅身上用的心思比每个人都多。好几回,她陪应梅习字学数算,竟陪到忘了休息,累得脸色苍白,吓得所有人开始教导应梅学会如何照顾花明子。 叩叩。 门上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伯父、伯母,我是应梅,我从外婆的避暑山庄回来了。」应梅哽咽的声音传来。 「快进来。」花明子下了榻,朝着门口走去。 应炎隆看着应梅一进门就被花明子抱了个满怀。 应梅把脸埋人花明子怀里,眼泪啪地就掉了下来,全浸染在花明子衣服上。小女孩撒娇地哭了一会后,扬起长睫看向花明子。「小梅子离开太久了,伯母不喜欢我了吗?」应梅一双大眼水涟涟地,可怜极了。 第三十五章 「就是因为伯母太喜欢应梅,所以才要特别教导你这些事。」花明子握着应梅的手,将小人儿带到榻上,一边用手绢拭着小人儿泪水,一边轻声细语地说明进门前要敲门、做事要有顺序条理等等道理。 小人儿一本正经地听着,点头又点头?,可终究只是个孩子,听了一会后,便忍不住侧着头问道:「伯母说完了吗?」 花明子笑了。「说完了。」 「那换我说了换我说了!外婆那里新挖了一座荷花池,一座好大好大的荷花池。我坐着小船,还有小姊姊们从莲蓬里挑莲子给我,那里头像迷宫一样……」应梅双手在空中飞舞着,小脸上满是光彩。 花明子微笑地听着,浑然不觉两人愈靠愈近,小人儿最后巴抱着她的手臂,一副恨不得能钻进她怀里的模样。 「我跟外婆要了很多莲子回来,还跟他们的厨子问了一道莲子羹的作法,待会就跟叔叔讨论您能不能吃莲子。」应梅仰头看着花明子说道。 花明子笑着点头,抚着应梅的发。 应炎隆见应梅虽然不失孩子心性,可说起事情来有条不紊,颇有小小当家的气势,也不由得为之骄傲了起来。 「应梅这么喜欢搭小船啊,之后学学划船如何……」花明子说。 「好啊!我想在莲花池里划船!我还想晚上躺在那里看星星月亮啊……」 花明子接过应炎隆递来的茶水,让小人儿先喝。 应梅喝完一整杯,然后翻身下榻,走到几步外的圆几上,为花明子倒来一杯药茶。「伯母喝。」 应炎隆看着她们两人窝腻着说话的神态,不禁想到学文他们若是知道花明子为了应梅的事花了多大心神,恐怕是要咋舌的。 花明子就怕应梅长大治家后没帮手,在应梅二岁时,便设了个学堂,收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孩子读书不需付银两,一日还有两餐吃。不认真者会被要求离开,表现良好者便能够签下合同,在花、应二府里头工作。几年下来,已经栽培出一票能读能写的人手了。 况且,从去年閧始,应学文在花家素斋铺开始将每月部分盈余分给铺内人员。如此一来,大伙更加努力,素斋铺一年来竟没有半个人员离开,而这也是花明子的点子。人员稳定,应梅便能早点进人里头管事练练手。 外人都说他应炎隆手腕了得,可很多事其实都是现在深居简出的她在想法子的。很多时候,他与她就算不当夫妻,也能是极好的生意伙伴与朋友。 应炎隆看着花明子,见她话说得多,轻咳了两声,于是拿出两颗蜂蜜人参糖九子放入这一大一小的嘴里。 小人儿含着,说着说着,便揉起了眼睛。花明子见状,挪了一方小枕在她身侧,轻声说道: 「伯母累了,应梅陪我躺一下好吗?」 「好。」应梅立刻在榻上最里边躺平,然后睁眼看向他。「伯父也躺一下吗?」 「我还得去看帐,你们先休息。」应炎隆唇边漾着淡笑说道。 「好。」应梅一侧身,往花明子肩窝里靠,闻着那药香味,不过几回呼吸便沉沉入睡了。 「搭了两、三个时辰的车,也该累了。」花明子侧身拿过被褥,替孩子盖上。 「她只要出远门回来,再累都要先来跟你说说话,你都不知道学文有多吃味。」应炎隆笑说道。 「盈盈跟学文的孩子,每个都是我的宝。」花明子说。 「这一个特别宝。」应炎隆揶揄道。 应梅磨了两下牙,回应。 应炎隆和花明子相视,不免又是一笑。 应炎隆见她姿态娇媚可人,忍不住又朝她唇上偷了个香。 他方才原本就与她动了情,幸而她此时癸水还未完全结束,所以两人才停了手;否则,这颗小梅子乱闯进来,看见他们翻云覆雨的场面,那时就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对了,我跟瞿大夫还有药工这几日已经找到一种能对治绝壁花的寒性、却又不损药性的矮松矿石了。就待找出合宜的分量后,就要加人你下次服用的凤凰丹里。」凤凰丹对她有帮助,只是里头一味长在山崖上的绝壁花药性冷寒,让她每个月癸水来的头一日都会痛得下不了床。 「绝壁花既能修补血脉经络,我下腹伤得最重,自然得痛上一会儿。但我应付得来,你也别一钻进药院就废寝忘食、日夜颠倒。」花明子说道。 「怕你孤枕难眠,我会在子时回房陪睡的。」他笑答。 「孩子还在呢,胡说什么。」她双颊生霞,推了他几下。 「好,我不说。娘子先好生休息,为夫的晚上再来胡作非为吧。」他吮着她耳珠子说道。 「我要休息了。」她笑着背对着他。 「娘子聪慧,好好休息,明日才有体力应付为夫晚上的需索。」 她很快地看了孩子一眼,然后红着脸回头瞪他。「早知道你这应大当家说话这么气人……」 「就会更早嫁予我为妻。」他严肃地接话。 她噗地笑出声,打了下他的手臂。这个原本满脸正经的人,现在竟跟学文一样,也懂得说说笑笑了呢。 「休息吧。」应炎隆推着她在枕间躺好。 花明子朝他皱了下鼻子,他用大掌覆住她的眼,催她快点睡。 她拉下他的手,贴在颊边暖着。 应炎隆凝看着她,看着她的呼吸从浅乱到平稳,终至陷入睡梦里,双唇像个孩子一样地微张。 以前若有人告诉他,他日后会认为看着妻子睡觉是生命中幸福之事,他必然会嗤之以鼻,只当那人是疯了。 可如今再没什么比得上每日醒来见她就在身侧,知道他们又多赚到了一天可相伴的日子,更让他开心了。 应家药铺的生意他当然不能搁下。她这病要富养,要花银两的。不过,幸好她这病还有皇上看顾着,许多皇家才得珍藏的各国奇珍异草药材,如今都让皇上赏给了她。 他们俩皆知皇上护她一条命,是因为唯一能够和皇上谈梅以文的,也只有她了。所以,他每个月人宫时,她总是跟着入宫。表面说是为皇上呈上民间吃食,与民同欢;事实上除了让她领着御蔚做些梅以文的拿手菜之外,重点是在皇上用膳时,她要与之聊梅以文的点点滴滴。 就连那下一炉的「如意宝九」,皇上也早已指示他不用上缴,皇上会作势将假九药丢进湖里,免得他难做人。 他能理解皇上不想独活在没有梅以文的日子里的心情,因为若是花明子离世…… 应炎隆心头闪过一阵揪痛,他握紧拳头,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呜……糖葫芦好吃……莲子……伯母吃……」应梅蠕动着身子说着梦话,不自觉地往花明子的怀抱钻去。 花明子被应梅的动作惊醒,伸手安抚了孩子之后,才睁开眼便见他正痴痴地凝看着她。 她握住他的手,低语道: 「我还在。」 应炎隆在她身侧躺下,将她整个纳进怀里。 「我知道你还在,只是……」他深吸了口气,不再多言。 「是人都要走的。」她感觉他的身子一颤,她抚着他的脸庞。 「我知道。所以很珍惜现在。」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我娘要走的时候说过,虽然我们今生缘浅,但她来生会再和我结缘。」 她拉起他的手一吻。 「我们来生一定会再结缘的。」他紧握住她的手。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不担心。」她说。 应炎隆闭上眼,将脸埋入她发间,呼吸着她身上长年以来的药香,好一会后,才嘎声说道:「好,我不担心。」 她捧起他的脸庞说道:「来生,换我守护你。」 应炎隆一瞬不瞬地回看她,缓缓点头,再度将她揽人怀里。 花明子窝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地闭上眼—— 梦里、人生里,都有他相伴一生。 梦如人生、人生如梦,她已无憾。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