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界》 1 我是个不孝的人,也是个不忠的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还是不是人。具体哪一年长大成人的我一概不知,反正父亲现已离开人世。父亲死时我没有送终。他是前年死的,生病时家里有给我通过电话,他们说你爸爸病危了,你回来一次吧。当时我哦了几声,想着是要回去的。但最终没有回去,当时身边有几个女孩子,她们给我快乐。爸爸的病危相比那些快乐,俨然一粒尘埃洗进了长江。 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回家。中间有人捎来妈妈的消息,妈妈的意思叫我回去,她说有钱无钱都好,只要你能回来。当时我想,我是要回去的,但随着那些信息的远去和淡忘,把妈妈要我回家的信息也忘记了。 去年有个女人忽然离开我,她说我没什么好爱的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爱就不爱了,没有为什么。我伤心透了,整晚整晚的坐在楼顶的水塔上。那晚奇异幻觉之类的东西总在我身边眼花缭乱。我忽然想到死了的爸爸,老了的妈妈。妈妈满脸的皱纹,一双哀怨的眼光看着我。我又想到了哥哥李渔。李渔不再骂我了,儿时蛮横的脸变成得慈爱了,而且脸上的胡须也长满了。 这个女人离开我后,我还是没有回去。我把这个女人离开我的原因归纳为我的贫穷,于是我努力致富。我集资开了一家小型商场,商场生意不错,我慢腾腾的发财了。我窃窃自喜欢,心想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商场里有个收银员,她长得眉清目秀,那种至命的单纯深深把我吸引了,或许是我在各种女人间纠葛得太久,我无以复加的迷恋那种学生般的清澈。不久那个收银员也喜欢上了我,我们就开始翻天覆地的恋爱了。 她的名字叫小邪。这个可爱的名字美得没法说的。她风趣里加淘气,优雅中不泛高雅。小邪问我的生世,问我的家人。我几乎跪在她眼下通盘相告。最后小邪说出最爱我的一句话:“你不能这么长久在外,你一定要回家。” 我却对她说我们结婚了就回家。 小邪问我:“你的爸爸多大了。” 我的爸爸当然死了。 她在月光下眨眨眼睛:“那你妈妈怎么了?” 我想了想,妈妈的岁数记不起了,就忧戚的回答:“不知道,妈妈的岁数忘记了。妈妈可能老得不行了。”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风华正茂,想不到她最后决定嫁给我。当天晚上她就对我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回家。” 我虔诚的看着她的眸子:“这都是真的吗?” 这可是个残酷的现实。她却点点头,给了我承诺:“我们到你家后,当然嫁给你!” 八月的中旬,我决定进最后一批货。我的幸福快被生活填满了。货车一路高歌,刚下京珠高速,司机太累了打瞌睡。我浑身是胆,满脑自信,于是自己来开,哪想起步没多久,我居然糊里糊涂把货车弄翻了,睡着的司机当场就再没醒来。我爬出驾驶室,居然发现小手指没得了,我木呆呆站在哪里,像摸擦汗水一样摸着血液,脑里也空了。半晌,我检查其他器官,幸好其余地方完整无缺。我差点想哭,慌慌张张还是忍住了。我欠人一命,既懊悔又害怕,最后没有进医院看断手,当晚就丢盔卸甲跑掉了。 当晚我没有回东莞,原本打算过几天再看情况。哪想我在第二天打电话进商场,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晚上,我却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开门见三就问我在哪里。我心里嘀咕一下,心想坏事了,没有直接回答。想不到下面的消息更让我五雷轰顶,大意是我的商场在天快黑时起了大火,里面烧死的人数肯定不下五人,叫我千万不要再露面了。那人说得很急迫,不容忍我再说话就挂了电话。 我呆若不鸡,可是……可是…… 我不敢回东莞。尽管那里的商场还需要我打理,我的商场还存在么?我当夜起程,偷偷摸摸潜回还是在很久以前做过事的淡水镇。我关掉了手机,把卡拆出来扔掉了。淡水镇我很熟悉,以前我在那里做过事。我找到以前的老同事,央求他帮我找一份工作。他开始不相信,用眼光瞟着我:“这些年你怎么了?好久没见你了。” 我不好意思的说:“不走运,所以又回来了。” 我不敢拿身份证,怕公安居查我。我对同事撒谎说以前我用的是假名,现在我换回真名了,但是身份证掉了。 同事尽了最大的努力在隔壁帮找了一份做搬运工的工作。上班的那一刻我手里推着叉车暗自好笑,那种无可奈何只有天知地知。 十年前,我在工厂当过主管,那时一拨一拨的女孩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个个活色生香,俨然一串活蹦乱跳的金枪鱼,她们拿黑眼珠子瞄我,现在她们全不见了。那时一个主管多威风啊,车间几乎青一色的年轻女性,我就像女儿国的国王。此时此刻我却迷惑不解,不信眼前的前功尽弃。看着有些地方还没有完全改变的车间,想着我的青春岁月,想着想着就神情呆滞,差点躲在角落里摸起眼泪。 我不敢外出,除了上班就是睡觉。我没有了别的希望,就希望一直能呆在车间里,一直拼死拼命的干活。我害怕响彻云霄的警笛声,害怕威风凛凛的制服。就是有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的人群我也害怕。我以为是那是别人发现了我的蛛丝马迹,他们正在酝酿要抓我哩。 我的日子完蛋了。夜一黑,我又坐在天楼上想到了爸爸,爸爸已死去几年了。我又想到了妈妈,不知道妈妈怎么了。我仍然想到了哥哥,不知道哥哥是否也老了。这一年我二十八岁。再过二年,我就三十了。这一切,我面对的只有暗然神伤。 有那么几天,我又报着侥幸心里去公共电话亭给商场打电话。电话半天才有人接。电话里是一个男子。他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那里是哪里?” 他觉得莫明其妙,反问我:“你是哪里?” 我心里突突跳动,心一横直截了当的问:“商场还在营业吗?” “没有了,”他说,“那天失了大火,早就被关闭了。我是守夜的。” 我沉默半晌又问:“你是哪位。” 对方吱吱唔唔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他问我:“你是谁?” 我也吱吱唔唔半天:“哦,没事,我是谁呢?”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反正一切不可复返。我只是放不下小邪。我天天想,每时每刻都想。上班也想,下班也想,睡在床上更想。我翻来覆去的想着小邪对我在月光里说的那些话。我想她对我的温柔,想她对我的信任。她手的质感仿佛还徘徊在我的肚皮上。有天晚上,工厂里停电,我们没有开工。宿舍里的人都外出逛街了。我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大门上休息。忽然发现一个女孩子在在水笼头下洗衣服,我就意乱情迷离的盯着她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有心灵感应,我忽觉得那个女孩子好像在对着我笑。 我竟然走过去问她:“你笑什么呢?” 她头也不抬的说:“笑你呀。” 天空太昏暗了,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脸,更看不见她的眼睛。我变得呆子一般,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忽然说:“你好像小邪啊。” 出人意料的事,那个女孩也焉然一笑:“我本来就是小邪呀。” 我心里一怔,努力睁大眼睛去寻觅,哪想那个女孩眨个眼便不见了。我甩甩脑袋,晕死,我居然发疯了。 2 我在淡水的一个小工厂里做了一年,这一年里幸好相安无事。在事发的几天里,我原本想看看新闻或者报纸,心想总会搜索到一点关于商场的消息,但我取消了这个念头。要想安全,最好是一切不闻不问。 这期间,那个说她是小邪的女孩出现过五次,亦或是幻觉。几乎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坐在某处发呆的时辰。最后我确定那的确是幻觉无疑,我开始怀疑我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有时候我找来镜子,反复对着自己看,可怎么也看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那个女孩还是始料不及的出现,要么一个在水笼头下洗衣服,要么一个人侧身靠着墙壁,俨然跟我一样无所事事。有几次我都想跟她开口说话,很想告诉她我是从东莞来的,以及寻问她来至哪里。但每次话到口边,要么是吞口水的刹那间注意力引开了,要么是她知道我要说话她就悠然间不见了踪影。在这个时候,我会上楼,找遍所有的楼层以便再次寻得她的芳迹,但每次都是徒劳无益。 以下的日子,就跟我预想的一样,怪事崭露头角。有时我会在墙的转角处忽然撞到一个人。那个人总会莫明其妙的看我一阵,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说:“哦,你是李白!” 我也莫名其妙,更为奇怪的事居然还坦诚的回答他:“对啊,我就是李白。” 那个人更奇怪了,盯着我说:“你是李白,那怎么还不回家呢?”说完转身上楼,而随着脚步的踢踏之声人就一下子不见了。 晚上,我偷偷摸摸溜出来,悄无声息的走到电话亭去给家中打电话,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那个电话不是我家的,我家里还没有按电话,是别村里一户邻居的。电话接通了,我报了我的姓名。对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我问对方姓什么。那个妇人回答说姓马,隔壁好象是有这么个人家。然后我又报了爸爸的名字。想不到她却大吃一惊,说那个人死几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 我说:“我是他的儿子。我妈妈还在吗?” 她说:“李自成就一个儿子啊。他儿子叫李渔。他的妈妈好像还在的吧。” 我说:“我的名字叫李白,有听说过吗?” “没有听说过。好久没过去了,远。不晓得!” 我哦了一声,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挂了。她所说的李渔是我的哥哥,看来在村人的眼里我已不存在了。脑里忽然觉得空荡荡的。打了电话回来,我躺在床上展转反侧,心想我要回家。 幻觉在早上又出现了,女孩子好像一早就在门上等我。我看到她后愣了一下,我回想昨晚是不是做梦了还没醒,但按照梦的线索拼命寻找记忆却不得要领。不管怎么挖空心思,眼前这个女子至始至终都是真实的。 她对我说:“你不是要回家吗?” 我吃了一惊,回答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你昨晚上是不是请了假?” “是请了。” “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我一想也是。她说她刚好也要回去,倒不如跟我一起。 就这么着,我们同路了。我一直在想来,她来至哪里呢?又将何处而去呢?她很少说话,有时离我很远,有时又近在迟迟。最后,我什么也不考虑了,权当她就是小邪吧。 我坐的是火车,在湖南岳阳下车后,就要搭乘轮船。在去江边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以前和一个少妇发生的事。本来想把此事永远埋葬在心底,哪想一路的行程脑里翻江倒海,几乎所有的在我身上发生的事都搅了个底朝天。而且有想倾诉的冲动。不知道是以前我跟小邪有那样说过话,亦或是情景使然,就有了下面我们的对话。 我问她说:“你是不是也喜欢那种女的呢?” 这话毫没缘由,想不到她照样回答,而且全部按照我的意思。她说:“没别的什么感觉,算是喜欢吧。那种女人不管哪类人看了都喜欢的。” “我非常喜欢。”我说。 “看得出的,你当然喜欢。”小邪挖苦说,“人漂亮嘛,又结过婚。没有你不喜欢的。” “因为我还没有结婚,不全因为这,”我坦诚的说,“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或许是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身体与其脸部五官的搭配。反正她作为女孩子总是让人喜欢的,就跟我喜欢爬树一样。” 我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为好,反正就想说话,或许我一年都很少说话了,闷得慌。我什么都想告诉她。小邪也大至懂得了我所要表达的,她“哦”了一声。我们走出一条巷子后,拐弯上了一条大路。大路直通江边,我似乎听得见波涛声了。 “喂,我说,”走一段路后她忽然回头说,“那次我们去桂林旅游,你很想和那店主发生点什么关系的吧?或者说已经发生过了吧。” “我们?我们有去旅游吗?” “对呀。忘记了?” 接下来她说了某年某月。看似的确如此。我哦了一起。 她接着说:“是想发生点什么吧。” 我吱唔着,不知所云:“没有的事。看你说哪儿去了。” 她却一本正经的说:“别骗我,我看得出来的。你以前一直喜欢女性。所以就忘记了还有爸爸妈妈。如真是那样,不可思议。不想再理你了。她们是一对本分的夫妻。”她不笑,语气诚恳,“男的勤快,女的贤慧,像个过日子的。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不过,就纯粹的睡上一觉而言,也未尝不可。”她望着我,语气少有的调侃:“如果你真想那样做,我看你就淹死在河里祭奠你的青春算了。” 面对我过去溃烂的生活,她说得不无道理。不知道她还知不知我是个人命要犯,我显得痛苦极了。 她最后说:“你那种痛苦是假的,如果你仍一如既往,仍然沉迷于游戏般的生活,我就要防备了。我的世界绝对不许的。” 我看着她。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她好像与我有关,而且习习相关似的。我沉默。脸上开始发烧。我看表,离天黑将近一个小时。我加紧步伐,正如我意料的那样,买船票非常顺利,只是上船时出人意料的拥挤,轮船刚一到,人群就一窝蜂的向江面倾泄而出。不过我顺利的上了船。于是我开始了水上的旅行。有时我觉得她不在,有时又觉得她就是我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说,自始至终,她一直在我身边。 有时我在想,她会不会知道出了大事,悄声没息的来到我身边呢?为什么不可以有奇迹发生呢?这么一想,那幻觉也不再是幻觉了。 3 船舱里十分拥挤。我旁边有一位老大娘。老大娘被挤得已经贴在了舱板上,她一边用自己弱小的身子向外推,一边在绝望的喃喃私语。 等位置稍许空荡后,我想用船票去换床铺。这时好像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去换了床铺马上就来。” 我一怔,这个声音好像是自己的。我怎么也找不到换被子的地方。以前明明记得是在二楼,等把二楼整个房间都寻遍了,还是不见乘务员。我跑上三楼。三楼没找到,到处是人,走廊上有的民工打起了地铺,俨然一家老少都安置家产。有人在吃方便面,有人在漱口涮牙。也有人在悠闲的织毛衣,而有的则望着江面发呆。江上有风,感觉冰冷。原本是要跟小邪一起回家的,等回了家我们就结婚,然后就是满满的幸福生活。想不到现在……现在我过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爬上四楼。四楼稍许空荡些,但那里在吹大风,所以只走廊上三四个人躲在船舱背后聊天。那里也没有换床铺的。下得楼来,迎面一人把我拉住了。 我推开他说:“干吗呀!” 那个人不明不白的看着我。然后退着步子走开了。几个回合转将下来,我已累得筋疲力尽。这时只见一人高举船票,手扶持着墙壁高呼:“换呀,我们买了船票怎么不换?他妈的不换不行!”那人喊罢,调转脑袋,眼光一下子就落在了我身上,而且还大口大口喘粗气,他肚子里的气好像没办法涌出,接着又独自骂开了:“我日他个先人!操他妈的八辈子祖宗!老子买了船票却没有床铺!这算什么社会啊!” 我斜眼细看那个人的表情。他满脸凶光,委实对轮船公司背信弃义深恶痛绝。那个人脖子上青筋直跳,面目抽搐。我担心他一时怒火难平,会抡拳揍我,于是心虚的悄悄躲开了。 我问旁人:“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旁人说:“我看这船上他妈的有鬼!” 我更是莫明其妙,不由得打破沙罐问到底:“轮船公司也是,有卧铺就换给他,没有就算了。何必这样呢?” 那个人看我一眼说:“真他妈的有鬼!”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个人就说:“他是个疯子,别理他了,他一时说要铺位,轮船公司换给他了,但他过一会儿说要女人。笑话,船上不可能给他一个女人啊。他的女人是在这条船上跳江的。要给他找回来。一个疯子。” 我心里一凉,就问:“他的女人是死在这船上的吗?” 另一个看稀奇的人接口笑着说:“我看这是扯淡。瞎胡闹。”这当儿,那个人稍稍偃息其鼓的怒火再度卷土重来了,他吼道:“我们明明买的四等仓,、他妈那个巴子,却换不到铺位,既然没有铺位,当时就别卖,我们这些老百姓就好欺负吗?是不是?”他的话明显是在骂船员。“还有,我的老婆也被你弄掉了。要赔!照价陪尝啊!” 在他如此举动里,我偷偷从人群背后溜开了。我又下得二楼来找自己的铺位。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找到自己的房间和铺位,好像我与小邪都笑了。是的,我再次感到小邪就在我身边。我的幻觉又来了,而且是很久很久,她先在床上坐了一会,象审势着这突然其来的陌生空间,坐在那里在慢慢调理心态。 房间不大,里面却有四个床铺,前面的铺位都住了人,我是最后的到来者。里面一共有五人,其中两对男女同时打量着进来的我。另一个单身男子躺在床上默默看书。看书的男子岁数不详,因为书挡住了他的脸。我对两对男女全没好感,惟独对看书人却不报什么成见。 我对看书人有好感说不出个理由,好像仅仅是他在看书我没在看书而已。在没事的当儿,我一时想弄清那个看书人的思想,但其岁数不详,身份不详,像无从下手。 “船走了吧?”里面红衣女子忽然问绿衣女子,“船在晃,好像是在走了。” 我收紧注意力,船真的在晃。接着绿衣女子侧身向门外看了看,果然看见船上的探照灯在漆黑如墨的水面上漂移。她返身回来盯着我说:“船真的在走哩。”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时红衣女子对一个男子说:“来呀,来打牌。” 被扯衣服的男子没动,他坐在床的最里边,还穿着鞋子,身子半躺着,背靠着墙板。“跟你们打没劲,”他磨了磨傲慢的屁股说,“你们技术差得要命。要打就十块钱一盘,没钱脱衣服,来不来?”说罢,望着绿衣女子色相毕露的笑起来。 绿衣女子赌气似的,一把扯出床下的纸箱,把扑克啪的甩在纸箱上:“来呀,谁怕谁了?脱衣服我最在行。”说罢拿起第一张牌,“不靠你们男人照样行。来,丽娜,别怕。我不相信脱的就是我们,脱了他们也不敢看。”她转向两个男的,“不来的是杂种!” 几人一抬杠,四人果真对磊,两男对两女。我大惑不解,理应两夫妻对抗两夫妻才对,结果却变成了女人对男人。如果真的女的输了——我希望女的输——那是不可能的。 我静下心来。这期间小邪又来到了我身边。她用手捂了捂床上的毛毯,还拿到鼻子下嗅了嗅。 我问:“有气味?”“没有。”小邪答,“我只是看没有没女人睡过。” “这样闻得出吗?什么样的人都睡过的。” 小邪抖了抖毛毯,准备上床休息。我看了一会打牌的,一会儿又注意起看书的。看书人只专心致志的看书,也不看我。书罩在其脸上偶然翻动一页,脸却一动不动,俨然人死了,书还活着。 索性不再认为那是幻觉。那感觉千真万确。小邪上床,一幅疲倦不堪的样子,眼睛呆滞的盯着门外一言不发。我坐在床沿上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上床还是就这样坐着,而且考虑着上床后该以何种姿态睡觉。我不是不想和小邪共枕就寝,只是觉得勇气欠佳。我想和小邪睡觉的念头在脑里早就不知旋转过几次了。再说上床的动作肯定会让双方感到别扭,毕竟小邪仅仅除了是我的同伴而外什么也不是。如此一想,我就更不好同小邪上床同枕了。 船舱里静悄悄的。时间像个固体一样被搁在轮船上。 “累吗?”我忽然问。 “不累。”她说。 “好久没坐过船了。” “我也是。” “自进入二十五岁以来,一直没回过家,这是第一次。” “又找到了以前的那个感受了吧,”她坐下身子,做得清闲了,她笑了一笑,她一笑就把那些陌生的东西全踢走了,于是她又说,“像在昨天似的,那时啊,当学生真好。但那时啊,没觉得有什么好。” 船身徐徐移动着。偶尔一颤像远处传过来的地震。机器声在远处绵绵不绝。船在黑暗中披头斩浪。江水的泼啦声响像海潮一般时远时近。小邪用毛毯盖住整个身子,上身靠在床柱子上。她安静坐一会儿后,一下子看去就像个疲倦不堪了的小孩。船上的广播通知吃夜饭了。 “饿了吗?” “饿了,”她又摇摇头:“但不想吃东西。” “要不我去弄点吃的?” “不,先睡觉。” “好吧。”我说。 她脱掉外套,双手上扬,退去一件毛衣。这当儿她的乳房挺得很高,随着手的动作,她的乳房在内衣里弹跳了一下。 我看着江水。从门上扫荡进来的江风让我觉得浑身发冷。小邪绻缩着身子,把毛毯向上一拉,但没忘记向我做个鬼脸,随后身子倏忽间滑进被子不见了。 小邪睡去后,我一声不响的走出船舱。此时船上的人看书的仍在看书,打牌的照旧打牌。外面的寒风呼呼大作,发出震荡的凛列之声像来至于江边的山谷。江水虚张声势的拍打着船舷。走廊上很少有人走动,天已黑得好久一阵了。船早已离开港口,在茫茫夜色里孤伶伶的行驶着。透过船尾红色的灯光可以看见翻着白浪,我一边寻着浪潮声走向船尾,一边想象着要是跟着浪花掉进江里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船尾没人,仅一堆锈迹斑斑的钢纤绳堆在那里,旁边伴随着一卷钢丝用的风车模样的大铁轮,仿佛专为增加船的笨重而设。我转过身,忽然发现一四十岁模样的男子坐在一铁柱上,他衣着不整,眼神无光,一看就知道是个日子过得不殷实的民工。看样子,他像今晚睡觉没着落,纯粹的坐在铁墩上捱时光。乍一看,还像在手淫。 就那样,我手扶船舷,站了一刻,低头看了看轮船梨出来的浪花,随后从侧身的楼梯爬上二楼。二楼也了无人影,只一戴了红色帽子的女子出人意料的靠船舷而站,好像正在向来路跳望江水。其余四个男子围成一圈在打扑克牌,之中三人随便找了个东西坐着,唯蹲着的男子面目稍好,其余一个比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看样子也是民工来着。我站在我们旁边观望了一阵,发觉站着的女子与我们毫不相干。 “看,我这一手好牌,”蹲着的男子把牌送向我看,并不无炫耀的说,“这不是赢定了?” “嗯,不错不错。”我说。 我看了玩牌的十来分钟,然后转身走向船舷。挨边站的女子仍在那里,不过眼光扭过了方向,改而看向江的北岸了。 女子上身外倾,看得过于的投入,像是第一次坐船似的。她下着淡白色紧身牛仔裤,脚穿干净的白色波鞋,不见其脸,从齐耳的短发上看,应该是位漂亮女生。 我手扶栏杆,而是向南岸探望。目光所到之处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或许是那女子久久不回过头的缘故,我爬上三楼。可是三楼空无一人,略显阴森恐怖,我忙折身返回。下来时那女孩子却不见了。 心里想知道那女子刚才到底看了些什么,于是我学着刚才她站过的地方,也用相同的姿势向北岸探望。那里跟南岸一样,一无所有。我内心不觉唏吁了一阵,尔后返身下楼了。 下得楼来,连中年男人也不见了。我走近铁器,铁器没有被弄湿的痕迹,就是说,刚才那个男人并没手淫。 全船像只剩了我一人了似的。 4 孤楚一人,我在船尾呆了近一个小时,内心有激流涌现,跟着江水一起。我不能回到房间里去,那里只有格格不入的空气等待着我。小邪已睡了。 大脑里仍留有小邪的身影,她俨然也跟我一样站在船头,似乎正待穿过江水,又穿过田野,最后向不见底的黑夜深度滑落而去。 远处有山,远处有水。山在看不见的地方虚无缥缈着,不知道山脉以何种方式自然而然的逶迤到江心,这到底是哪一种连结方式呢?世上的山脉大都不是孤独而存在于世的吧。 我感到自己在这样的黑夜中静走有些不可思议。继而想看一下轮船的驾驶室。这个想法也不可思议。驾驶室的门上了锁,根本容不得闲人进入。于是我又折回来。 回到船仓。打牌的散伙了。就红衣女子在收拾残局。这时一男子从门上走出来,像专门呼吸新鲜空气似的张了张嘴。最后嘀咕一句说:“他妈的,里面太闷了。” “是太闷。”我说。 我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小邪呼呼大睡。我凑上前去看她是否睡着了。她的脸一动不动,上下睫毛闭得紧紧的。她呼吸匀称,睡态安详,像摇篮里熟睡的婴儿。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就这样默默的把小邪的脸看了几分钟之久。 不见了对门的看书人。绿衣女子和床上的男子只见其脑袋,大概都已睡熟了。在我走神的当儿,红衣女子刹那间也不见了。我推测要么她出去上厕所,要么钻进了被子在做梦。船上的旅客哈欠连天,睡意随着水波的震荡声传递到了轮船的每个角落。人的喧哗声渐渐沉积下去,代之以漫不经心的机器声与舱外间或的浪潮声拍打着船体。 我看表,晚间十一点。我在是否该叫醒小邪还是让她依然沉睡中徘徊。如果再过一个小时,所有人都沉睡过去后,吃晚饭的时间就永远过去了。最后我没有叫醒她,而是脱了鞋上床。在我入眠之际,我挨着了小邪伸过来的左脚。 这样一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小邪比我醒得要早。她一醒我也醒了。小邪起先以为我没醒,还小心翼翼的坐在那儿,然后悄声没息的褪去被子,慢慢的穿外套,最后才轻脚轻手的下床,随给我把被子捂好。 小邪起来后只是架着腿坐着,就像我昨晚那样坐在床沿上似的。她不说话,只看着天花板。 约摸半个小时,我问她:“在下雨吗?” “没有。” “感觉像在下雨。”我说。 她把脑袋伸出去:“没有下雨,只是天阴阴的。” “船有没有走?”我又问。 “当然。”她看我一眼说:“船还走得挺快哩。” 我爬起来,利索的睁开眼睛。门外果然一片乳白色,真像在下雨似的,原来是锁江的大雾。 对门的看书人昨晚上回来了,而且也睡了觉,此时就剩一颗脑袋吊在床沿上。看书人的书却不知去向,昨日的气氛也不复存在了。其他四人仍在安睡,昨晚的说话声好像被扔进了江里。 “洗过脸吗?”我问。 “洗了。”她说。 我起身去洗脸,洗了脸又带她去吃早餐。早餐供应馒头稀饭,另外有面条。小邪吃面条,我单独要了一个馒头。由于太早,餐厅里就餐的人寥寥无几。我们选了一偏僻地方处落坐。 “这样吃不饱。”我说。 “吃得饱。”她说。 她很有口味,吃得津津有味,吃时不看我。我忽然想,我是她哥或者亲密无间的什么人了,在她眼里她没觉得有我在面前从而扰乱了她的心思。昨天一下子不见,昨天那个滔滔不绝的小邪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只有在那火车上那样的天时和地理才会走出眼前这么一个小邪和吴珍子那样的人。 “昨晚没有问你饿不饿。其实你是饿得可以的。”我说。 “昨晚不饿。”她说。“今天早上才开始饿的。” 吃罢早餐,我感到身子暖和了不少。她不想到船舱里去,于是我们爬上三楼去看风景。上得楼层的人仅我和小邪两人。地板上的露珠干干净净,一粒一粒的看得一清二楚。每登高一层楼,江面便以不同的感觉呈现出来。小邪轻轻“啊”了一声。 “昨晚睡得死死的,”她手扶绿色栏杆说,“连梦都没做一个,船走到了哪里全不晓得,一觉醒船像没走一样还是在这里。” 她向四周望,好像想确认出自己的位置。但她看不出自己在哪里。 “昨天太累了。”我说。“所以你睡得死死的。” “今天比昨天要冷些。”她说。她双手裹紧衣服的外套,低头走向船的左侧,“这里气温到底不一样啊。” 我看天。天上没有太阳,空气冷叟叟的。 “还早哩,”我说,“可能是太阳还未出来的缘故吧。” “喂,”小邪忽然说,“昨晚你什么时候来睡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十一点。” “一直在舱外?” “我在看他们下象棋。” “风大,又冷,我才不像你,我宁肯睡在被窝里。” 我想起了昨晚睡觉的情形。我想得起我是怎么脱掉鞋子的,又怎样上床,怎么轻轻扯过被子。再细微之处便记不得了。 船快进入三峡了,两岸的大山开始巍峨起来。江面时宽时窄,水流变得湍急。江面上的泡沫啊塑料啊随着江水千回百转,眨个眼便不见了踪影。小邪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俯瞰江心。远眺处白茫茫一片,轮船像在一意孤行,惟有的一声汽笛声才表明长江不是静止的。空气潮乎乎,凉丝丝的。 “要是下起雨来就冷了。”小邪说,“我不希望下雨,只希望下雪,好久没看见落雪了。” “这里不会下雪的,要下,落下来也变成了雨。” “哪里呀,我们家里就下雪,这儿跟那里应该差不多吧。” 我想象着她家的位置与海拨高度,但只能在脑里与自己家里作个比较。天空里没有像小邪说的要落雪的迹象。天空里不见乌云,不见蓝天,也不见飞鸟,除了灰朦朦的一片什么也不见。 我想:如果真的下起雪来,在这茫茫的江面上,或许真的兴味盎然,那将是怎样的别开生面的情景啊。 “也是。”我说,“我也希望能下雪。你看过见下雪吗?” “看见过啊,小时候。” “但愿能真的下雪。”我说。 我忘记了是怎么与眼前的小邪走到一起的。忘记了开头。忘记了结尾。忘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小邪望着江北出神。我看着她的背景发呆。她的背影修长,长发披肩,臀部十分圆满。似乎所有女人零零碎碎的美都集中在她一身。我忘记了所谓的整体事件,忘记了所谓的眼前,眼前就剩得她妙不可言的身体了。 小邪慢悠悠的转过身,仿佛知道我在背后看她,脸上还漾出些笑意。她笑得自然,像什么都无所谓。 “忽然忘记了你是怎么来的。”我笑着说,“怪了,好像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但又像才认识你不久。” “我们本来就认识没多久了啊。”她说。 “局部的记得,整体硬是忘了。” “最初有什么,如今忘得一干而净。”她调皮的补充说。 “差不多,就这感觉。” “而且到时候又要分开,遗憾。” “对呀,恐怕是要分开的。”我跟着笑着说。 她转个自,手在船舷上沾了一点雾水。她拿给我看。我跟她一样,也学着她的样子沾了一点露水在手上。我感到露水浸到手上后冰凉。 “不过也说不一定,”她忽然说,“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不说分手,分不分手,到时自然知道。” 上午,我和小邪一直在船顶上。 5 下午,我们又跑到二楼上去。二楼由于有旅客,于是我们爬上三楼。随着时辰的推移,三楼也逐渐站满了出舱观光的游人,于是我们爬上四楼。四楼略显空荡,只偶尔上来一对男女,不过上来一看有我和小邪,大都又马上下去了。 小邪说想知道我过去的生活,于是我毫不保留的讲了小麻烦,讲了吴珍子,讲了电话中那个人,并讲了我要回家的来龙去脉。她听着,一言不发,像听得津津有味。 “过得蛮有滋味的嘛。”她说。说罢,像还没认识一样看着我。 “不是骗你,”我说,“我虽说对自己一百二十个不满意,也说不出不满意在哪里,但又总觉得一定要按着自己的路线走下去,所以才弄得如此地步。或许觉得生活除了如此之外就别无它法了,所以才变得如此,而又正像你说的,还蛮有滋味。”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所经历过的。” “说好就好,说坏也坏。” “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人生就像加减乘除,没必要辩解什么,总会有个结果。就好比我们站在这里一样。” 中间有好大一阵我们都不说话。小邪留意两边的风景。我望着两岸的悬崖叹为观止。轮船逆流而上。两岸层出不穷的岩石没有尽头的向后退离开去。那些光秃秃的断层岩像有意在我眼前妖魔鬼怪的跳跃一般。 我忽然想,我是个人,而不是两岸的岩石,也不是栖息在两岸的水鸟。如此一想,我又希望我是那些长年累月岿然不动的岩石,更是希望自己就是那些栖自在岸边的水鸟了。 峡谷刚刚退去,轮船行至一宽阔地带。小邪在我背后,完全被两岸的风景吸引住了。 空气雾蒙蒙的,看不见天,看见的只有峡谷和江。水流速度的持之以恒难以让人置信。山是那样的静,甚至连风声和机器的震荡声都被峡谷吞噬得无影无踪。 我吸了口冷气。 中午,我们进餐厅吃午饭。饭吃到中途,小邪忽然抬头说:“我说姓马的,一路上麻烦你真不少,还老是让你破费,这样不妥吧。” “如觉得有什么不妥,”我说,“一切依你的就是。” “不是故意这样说,我开心得很,问题是你也开心吗?” “我也开心。出乎意料的开心。” “嗯,那好。”小邪点点头。 吃罢饭,我回到房间坐了一会。我忽然想起来有几天没看报了,不看报纸好像确定不了自己的位置。其实以前看报的最大收获也仅仅是想确定自己在哪里。看世界报道时知道自己身在中国。看国内的时事,以便知道自己还是平民百姓。看财经报道,知道自己还是穷人。哪里出了大案,某某被杀了,谁个违法乱纪,心里莫不庆幸所杀的与被杀的都不是自己。总之,这样或多或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大多数人也是这样了解自己的。 船上却没有报纸。 “到小卖部去看看。”小邪建议说。 “为什么水手都很孤独。”我说,“这个你都不懂,水手都是不看报纸的。” “水手都喜欢女人。” 我为小邪的玩笑而笑了。 小卖部果然没有报纸。书倒是有几本,但我懒得看书。实在无聊,我又到船头上走走,一个人伏在栏杆上看江。一会儿小邪也出来了。 “屋里闷。”我说,“看江吹点风,好久没这样沉浸在自然当中了。” “没想到长江会是这个样子。”小邪发出感慨说,“以前也看过长江的,但就是没发现江水是这个样子。”她双手猫爪一般扑在铁栏上,眼睛盯在江里。 我随着她的思想想了一会,但想不出江水应该是哪个样子。 “你很喜欢孤独吧?”小邪又说,“你这人,我看你眼光总落在一处,好像有点魂不守舍。起先看你一切正常,过了一段时间,觉得又不正常得了。但仔细一想,你还是正常的。” “看出我哪里不正常了?”我问。 “肯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她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 江风瑟瑟,忽而掀起小邪的头发,小邪的脸就更显得飘逸了。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她的脸的,中间隔离几乎不到一米。我起先非常担心会在小邪面容上寻得一粒雀斑,或者鼻子瘪瘪的,嘴唇也不那么中意,那样就影响了她在我心中最初的美好印象了。见了才觉得一切纯属多虑。她美得不是叫人担心吊胆,美得不是炫目。她的平淡,自然,美得像两岸的山。看她要有心境,要投入以后才能发现。我为自己的眼光而沾沾自喜。 “想赤身裸体的跳进长江洗个澡。”我忽然说,“如果江水静止不动的话。” “跳啊。”她说。 “会淹死的。”我说。 “淹不死。”她说,“我看着的。” “不。”我说。 “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她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大学里不是这样的,一出生社会就变了。”我手抓栏杆,“走出社会就好像进了尘土飞扬的碾石场,总觉得身体脏了,累了。就想到清澈的水里去,一看见清澈见底的水就激动。” 小邪跟着鹦鹉学舌:“大学离得很远了,不像刚出校门那阵啊。那时候,怎么说呢,年纪大了,众多快与不快的事相随而来。或许就想跳进长江洗个澡吧。” “所以说呢,不结婚的目的就很复杂。” “或多或少,”她说,“我明白,也有找不到合适的原因。” “还有,你们的眼光太高。” 我们相视而笑。 轮船行至一险滩,漩涡一个接一个碎裂在岩石上。两边原生的断层岩犹如地表被削掉一般层层毕露,山的中央却显得黑沉沉光溜溜的。山谷过于沉静,人像被迫陷入虚无之中。虽说光景自是壮观,却没有一丝暖意。如切削般的峭壁上所有的生命宛如向江心抖落一空了,大山扎实得岿然不动,一点声息没有,俨然不吉义之感笼罩其间。江水一路下落,像有磁力一般一意孤行的向东疾驰而去。沿峡谷伸展的前方,水流异乎寻常的被一股巨力扭弯了。原来是山的一脚伸至了江里,被迫让江水转了个百十来度的大弯。 我又想看看驾驶室的船长是怎样调度方向和驾驭轮船的,但我仅仅是想了想,并没向轮船的驾驶室走。船头慢慢调转方向,浪潮在船底被抽打得啪啪直响。有的水花溅到船舱上来。旅客们见了大声欢叫。 “快到巴东了吧?”小邪说。 “明天早上到奉节。” “好像没有了回家的感觉,”她说,“好像纯粹是为了坐船而坐船的,并不是要回什么家。” “跟你一样,回家仅仅是为了寻找过去那点遗失了的,并且还不见得找得到。”我侧过脸,“对了,一直没告诉我,回家真的有事吗?” “说不上来,真的,自个也不知道。” 既然她不便说,我不便多问。这里头多少有些不被信任的不快,但我觉得不快纯是自己多疑的不对,于是就有意分散了注意力。我把那无缘无故伸至江心的山脚看了一遍。轮船拐弯了,险滩被迫抛在了后边。接着我就感觉到轮船加大马力向前冲了上去。稍许一会,浪花开始恢复正常了,两边的山脉按着正常速度向后缓缓退去。 小邪不说话,双眼盯着江边,手不时拢拢被风吹开的头发。我我看到她搔耳朵一次,用手摸了两次脸颊,她搭在栏杆底部的脚调换了三种姿态。 下午四点,船到达巴东。下去一批旅客后,又上来一批。感觉是船上的人既没减少,也没增多。船的速度也一成不变,依然如一细脚蜈蚣沿着固有的路线爬行着。 晚饭时,我带小邪去吃了一条鱼。我自个吃得饱饱的,小邪却吃得不多,只意思性的喝了点热汤。 “会跳舞吗?”小邪问。“不会。”我老实的答。 “我会一点点。”她略显兴趣的说,“如有兴致,晚上去跳舞。” “好呀,”我说,“陪你去就是。但我只看,你跳。” 船上有舞厅。晚上小邪真的去跳舞了。我就真的只在旁边看着她。 跳了舞回来,各自上了次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一时心血来潮,忽然却悲伤得不行。悲伤来得毫无理由。我拉下裤子的拉链时,想起了小邪,捉出那玩意儿,小邪的影子便在脑子忽隐忽现。于是我干预就准备大想特想一翻了,哪怪正经一努力,小邪的身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乎,那种说不清的悲伤就滚滚而来。 我本指望尿完以后悲伤会顺着尿尽而回收,但结果不仅没能抑制,反而有了汹涌澎湃之势。我洗手时照镜子,镜中的我俨然跟前几天不一样了,差别到底在哪里又想不起来。看来,我一路的行程好像全是在发昏。 我想了会小邪解裤子的情形,会不会跟我一样也在想我呢?我甚至想,她又是怎么尿尿的呢?小邪尿尿时想了些什么呢?我接着想起了以前与小麻烦同居时的情形。小麻烦时常坐着马桶后才想起来没带卫生纸,于是进去十分钟后我的名字就被叫响了。我拿了卫生纸前去,小麻烦便笑了,于是就给我一个香喷喷的吻。那是我得到的最高的奖赏。那是多么别开生面的一个吻啊。 回到房间,小邪还没回。我意外的发现房子空了,左右一看才发现昨天那对红男绿女全走了。看书的人也不见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四间床,都没被子。天花板的凹槽里挂着两盏灯。电视柜不明不白的摆在那里,像占据着不应该占据的位置。整个房间在昨晚塞满了东西,现在唯有骨架剩了下来。 我在二号床上坐下,忽然就想了想昨天晚上那个人到底看的是什么书。至于我到底看的是什么书,现在看来永远是个谜了。 “这下好了,”小邪忽然走进来说,“就我们两人住了,什么都方便些,”话出口觉得有点不妥,笑着解释说,“我是说空间大些。” “本指望今晚玩牌,”我笑笑,不便点穿,而是说,“看来玩不成了。” “想玩牌?” “是呀,想和陌生人聊聊天,看我们挺有意思的。” “希望和陌生人在一起,”她玩味着我的话说,“那昨晚怎么不开口呢?” “昨晚不想和我们说话,现在才这么想,但已晚了。” 小邪坐下来,习惯性的捂了捂毛毯。 一时没有了话,房间里就显得出奇的静。机器的轰名声渐渐浮上来。那声音不像是轮船发出来的,而像是来至于遥远的地心或另外的国度。我看表。十二月二十九日,时间为二十一点四十八分。 夜已深了,黑得跟昨日没什么两样。 6 “说话呀。” “说什么呢?” “什么都好,”小邪说,“比如你的打算。过去的将来的,反正说话就行。如果没猜错,你回来是想找什么东西的吧?” “什么东西也不找。”我说。 “在火车上好像听你说过要找什么大铁柱。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于是我告诉了小邪关于有人暗中给我写信的事。我讲了一个人关于父亲参加过二战,在二战期间被日本人杀了,那个人是怎样的想给我父亲复仇,结果被政府压了下来。这里面在我看来一定有什么阴差阳错,但却表达得不好。我怀疑小邪听不明白。然后我又讲了关于自己的义无反顾,与现在的一刀两断。一讲完,我就更加肯定小邪是不能理解的了。最后被牵涉进一强奸事件不必细说,因为在火车上她早已知道。 小邪想了想,像要把自己的生活结合起来表白,最终不成。她说:“或多或少能明白些。” “铁柱应该存在的,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说,“自己曾听过关于大铁柱存在的事,不过那时还小,只是恍惚中记得,也是听父辈们谈起的。有的人说亲眼得见。这么多年了,不知道真有这回事。家乡的一切都淡忘了,就是对这件事的印象特深。” 小邪看着我。 我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个困难,就是从山峡移民以来,在海拔1200米以上的山禁止住人,政府要保持水土。恐怕那山早就没人住了,现在全变成了森林,而且大山连绵起伏,要寻得它也很不容易。” “恕我直言,”小邪说,“假如你真正找到它了又会怎样?那纯是一种寄脱,或者说是一种幻想。难道真的有?” “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确没想过。 过了一会,她忽然抬起头来:“累了,我想睡觉。” 我站起来。走廊上几乎没有了人影。四周的水声和机器的轰鸣声单调的交织在一起。小邪脱掉鞋子,又像昨日那般褪去外套。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本指望她能就我刚才的玩笑再说一句话。但她只顾脱衣服,脱掉鞋子后,脱毛衣,然后把脚拿上床。 “不想睡?”在她的身子滑进被子之前问。 “想睡。”我说。 “那睡呀,还想发呆吗?” “睡吧。”我说。 “别又想出去看下象棋吧?” “不想了。”说完我笑了。 她扯过毛毯,双手捂在肚子上,又用手梳了梳掉下来的头发,说:“一个人看看风景也不赖,对了,那个人该打电话来了吧?好久没打来了。我说的那个强奸犯。” “或许。”我看着她,“像昨天什么的,全忘得一干二净。连强奸犯也忘记了。” “可能是峡谷里没有信息,”她笑起来,“说不定我早就打来了。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你是我的替死鬼的。” 这时门上来了一男子。那人正在吃方便面,我先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然后一边吃面一边看着我们。那眼神好像很是羡慕我和小邪在一起。我不明白我想做什么,小邪正要问我时,我却一个转身,面朝江里再也不看我们了。 “躺下去。”我对小邪的上半身说。 “还坐一会嘛,等瞌睡一来就躺下去,一躺下去一下子就睡着了。” “还要说话吗?” “可以呀。” “在小的时候,”我想了想说,“睡之前总喜欢这样躺一会儿。喜欢在床上想点什么。到现在什么都忘记了,惟有这个习惯忘不了。就像你那个样子,现在也喜欢。” “我也是。”她笑起来,动动身子,“是不是像这样?” “对,就是那样。尤其是在冬天,被子里又冷。都不想睡下去。于是房间就点着灯。妈一觉醒过来看到我们还没睡。于是就骂开了。” 小邪好奇的看着我。 “还喜欢看墙壁上的影子。”我说,“十六岁的时候,反正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吧。喜欢在墙壁上画呀,写呀,最后才发现写的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小邪脸上荡漾着浅浅笑意,见我不再说了,她接着话题说: “我奶奶睡那头,我睡这头。奶奶总是叫我快点躺下去。我不,于是她就把我的脚拿到她腋下去。那时候我还总是希望下雨,一下雨大人全在家,妈妈就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外面所有的东西都稀烂如泥,唯有家里显得干净温暖,就喜欢那种感觉。而且还希望雨下得越大越好,下得越久越好。” 我还想和小邪说话,但脑子开始下觉,有些困了。不过我跟小邪说的一样,就希望小邪永远坐我对面,轮船永远行驶下去,天也这样永远无休止的黑暗。我不希望下船,而且不希望明确我这将是走到哪里。 我什么时候滑下身子,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话都记不得了,反正在我感到腿伸过了长江,伸过了巫山山脉,一直向那不知明的方向延伸开去时,我终于睡着了。 7 早上醒来时,小邪的脚被我抱着。外面有人在大声嘶嚷。可能船到了奉节。一声汽笛划过江心传过来。我摇了摇小邪的脚:“喂,船到奉节了。” 小邪的脚像失去神经似的,收缩几次又不动了。 我大声喊:“起来!起来!” 她推开被子露出脑袋问:“船到哪儿了?有这么快吗?” “该是到了吧,我去看看,你起来穿衣服啊。” 我走出船舱,果然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城池在闪动着灯火。我确定是到了奉节。走廊上也有人挎起了施行包,有的人还开始准备下船了。我截住一中年男子问: “前面是奉节吗?” “船才进峡口,可能还在白帝城外哩。”中年男子回答说。 我返回船舱。小邪仍在大睡。我拍拍她的脸:“起来起来,怎么还不起来呢?” “嗯,还想睡一会,一点也不想下船。” “离天亮还差一个小时。” 小邪扎巴着嘴巴,穿好衣服,慢条斯理的把被子叠好,随后又坐在床上发呆。她双手抱膝,修长的腿穿着白净的袜子,模样楚楚动人。 我盯着她倾泄而下的头发说:“快去洗脸漱口呀。不可能也不想洗脸漱口吧。” 她把脸伏在双膝间,又慢慢抬起头来盯着我:“真的不想下船,怎能么办啊,我真的不想下啊?” “那不下就是啊,”我笑着说,“既然喜欢坐船,再坐一程,到万州后倒回来也可以呀。” “你怎么就不懂呢?”她忽然大声说,“我是喜欢坐船,只是不想下船而已嘛。哪个说纯粹的喜欢坐船了?” “那怎么办呢?”我说。 “我也不知道。”她叹息一声说。 “脸总该要洗的吧。” 她没动,像声音陡然间缩了回去。她像一个学生贪睡一样,又微微的闭上了眼睛。半晌,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下了。” “好吧,那我先行一步。只要这船不沉落,你就可以一直坐下去。等会我给船长打声招呼,就说这里有个特别喜欢坐船的女孩子。请我多多关照。包你满意。” 我说罢真的向门外走,假装若无其事。小邪一直没哼声,直到我走出船舱了,她也没叫我停下来。 出来后,我在舱外站了近十分钟。倚在门框上,想偷听得里面的动静。但里面仍无声息,俨然人去屋空了。过了一会,我把头从门上伸进去。看到小邪正一声不响的下床,随后找鞋子。她拿出牙刷,出来时看到我在看她。她笑了。 “睡好没有?” “差不多。”她摇摇欲坠的说。 “为什么呢?”我说。 “我想你不会走。不为什么。”她撞在我胳膊上说。 “我在想我走后你会怎样,”我说,“我想我一个人下船了了,那又是怎样呢?我还想到我走了。假如你真的留在船上?” 小邪终于笑了起来。这么一捉弄,她变得清清爽爽了。她洗漱,我就在一旁看着她。 “一个小后天就亮了,”我说,“天一亮我们就到奉节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到城里去吃早餐了。我饿了。她好久没在奉节吃过早餐了。” “我也是。”她说。 “我喜欢吃这地方的小笼包。还有海带炖猪蹄。再就是凉拌猪耳朵。” “哦。我也一样。” 小邪洗漱完毕。我提起施行包,然后跨入要下船的行列当中。走在我前的是个胖子。小邪却正好在那个胖子的前面,她要看我时得把身子扭来扭去。 “好多地方我都记不得了,”她把头扭向后说,“那时候,记得不是这个样子的,到了现在,一切都以违人所愿的变了形。” “有那么点儿。”我说。 “你在奉节读过书吗?” “高中。” “天啊,”她叫起来,“怎么不早说呢?我也是在奉节读的高中。天啊!” 我俩大笑。中间的胖子哭笑不得,于是只得退后一步,把我们让在了一起。小邪高兴得什么似的,下船时几次拉住我的衣服不知所措。 上岸后看天,真的依稀可见天光了。小邪退着步子走,仰着头。我也一样,仰着头,后退着向江里望。我想看清我们乘的是哪一条船。但在船下根本辩别不出方向,也不知道我们乘的是哪路轮船了。 “奉节啊。”小邪发着感慨说。 “奉节啊!”我说。 “我回来了!”小邪大声喊。 “我回来了!”我也大声喊。 江边有沙子。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我看有没有人在注意我们,只是有个妇人多看了我们几眼。其我人都在急急忙忙的赶路。县城离江边约摸几百米,我们得沿着岸边的沙子向城里爬。 “我很想大哭一场。”小邪忽然说。 “为什么?”我问。 “就想哭。你也哭一场吧。” “好的,你哭了我就哭吧。” “可能我再也哭不来了。从上了初中后,就再也没哭过了。” “想看到你哭的。”我说,“我也没哭过了,好像记不得是从哪一天开始就不哭了。” “变了,什么都变了,城墙像没原来那么高了,原来有个大南门的呀,那个门呢?” 我也记得以前有个大南门的。在城的南边,所以就叫大南门。于是去寻找小邪所说的那个大南门。但没找到。那个门呢?我在心里自问。我伸长脖子,找了几分钟,那个洞开的城门呢? “可能码头变了。”小邪说,“要不地球转了个方向。北边成了南边,南边成了北边。我是觉得地球转了个向的。” “我也这么想。” 我们跟着一同下船的人向城里走。进了城一打听,原来我们真的走错了,我们走的是东门。大南门在那一边。进得城里,天已彻底放亮。但城里还冷冷清清的,唯有戴了口罩的环保工人在扫街。街道还是几年前的那些街道,两旁梧桐林立。我注意着过路人的说话口音。谢天谢地,完全吻合。就是说,这儿的确是我年少时的奉节。 “奇怪,现在不想哭了。”小邪说。 “为什么呢?” “等后到奉节中学后看能不能有所感动,否则这次回来纯粹是白白的空跑一趟。” “为不得是专门回来哭一次的?” 她望着我:“是呀,如没有更好的词语表达,就说是回来好好哭一次的。” “但也要等到先吃了早餐再说哦。” “那当然。等吃了早餐,然后我们再到学校去溜达一圈,说不定做学生的感觉就卷土重来了!” 我们找一家小店吃早餐,但见了店老板却半天开不了口。我也罢,小邪也罢,措辞明明在脑里打转,好像就是不能表达出来。怕一开口说的普通话。 “那得到小南门才有。”店老板直愣愣的看着我们说,“小笼包前几年到处都是,现在不同了,真正的老店只有那边才有了。” “以前这里不全都是吗?” 我想了想,好像记不得似的。“可能是吧。嗯,现在全不是了。” 远离那个小店后,小邪鬼鬼祟祟的说:“这家伙不像地地道道的奉节人。” “为什么?” “我们说那么地道的奉节话我却不明白。像是湖北佬。” “哦,有点像。” 步行至小南门。那儿果然有一排卖早点的小店。早餐店各自为阵,烟雾升腾,情景颇为壮观。 “那时候好像不是那里是这里啊。”小邪左顾右盼的说,“恐怕是你弄错了吧。” “或许是吧,什么也记不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 “高中时吃烧饼吃得不少,”小邪每走过一家店都要仔细的瞄上一眼,“高三时才吃到小笼包,大学一次也没吃到正宗的了,所以这次就特别想吃。不过现在看了这些,脑子里的东西全变了样,连包子的形状也变了,有一段时间竟然以为它是四方的,可笑吧?” “不笑死人才怪。” 我们择了靠角落处的一家小店坐下来。刚一坐下,店家就自个把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来,既不问我们吃什么,好像到这店里来就是来吃小笼包的。然后又送每人一碗排骨汤。排骨汤可能是正宗的排骨汤,喝下去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爽味道,反正地道。 小邪先确认了包子的形状说:“圆的就是圆的,也没有什么方的。我看包子就是这个样子的。” “嗯,或许四方的也有。”我咬一口说。 “汤也好喝,甜津津的。其实啊,”小邪拿着包子左看右看,“只要看一看就够了,哪还用得着用嘴吃啊。” “太夸张了吧,不会就想仅仅确认形状吧?”我口里含着包子说。 “喂,你想得起最后一次吃包子是什么时候吗?” “十年前。” “十年啊,”小邪放下筷子说,“十年到底能干些什么和想要干些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吃个包子?” “那倒未必。” “十年真的是过去了。十年来你可能在想,除了想女孩子想得最凶,什么也记不得了。是不是?” 我说是。吃完早餐。街头上人影渐多,安睡过后的城市才得以慢慢苏醒过来。小邪建议,我们得向学校的方向走。 “不是我吹牛,”她说,“从这所学校考出去的人本来就少,相比于其它地方的高中,真是差劲得要命,所以说能考上大学的女生就更少了。我说了你不会相信,我到大学的头一年真是抬不起头,幸好人还漂亮,多多少少能遮一点羞。” 我不明白。 “成绩跟不上呗,基础没别人的好。” “差不到哪里去吧,同是一个分数线爬上去的呀。” “按说应该如此啊,但实际上相差甚远,我看我是比别运气好。至于成绩,我差得像个黄瓜。” “像个黄瓜?” “是呀,就是最差的那种。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 “这是我们大学里的时髦语。三年前发明的,我现在还在用。” “够时髦的了。” “幸好我在第二年,除了谈情说爱而外,对学习另辟蹊径,硬是向学习发动猛攻,终于爬到了前五名。我也算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说。 “喂,还没告诉你在哪个省读的大学哟?” 我报出省分以及大学的名称。小邪摇头:“不知道。可能也差得像个黄瓜。” “一所三流大学,现在已和另一所有点名气的大学兼并了。就是说,我差得像条黄瓜,连我读的大学都不存在了。” 横穿过两条街,向左拐。小邪东张西望。眼花缭乱的看着大街小巷的景物。过去的似乎忘得干干净净。小邪毕竟比我晚了几年,她多少还记得些。 “喂,高中谈过恋爱吗?”她忽然问。 我如实的回答说没。“家里穷,穿着又不如城里孩子,当然出风头的轮不上我。”我笑起来,“顶多偷偷摸摸暗中喜欢某个女孩子。” “现在有点后悔了吧?如果叫你沿着人生路线返回去,并重新再来,还会那样吗?” “当然不会了,哪会重踏那灰暗的人生呢?如果真的能返回前生,班上的漂亮女孩全不放过。” “人之常情,理应如此。我啊——也这么想。算了,怎么想的就不再告诉你。” 我一再要求她想的什么。她说:“到时再说吧,等到学校后看还记不记得。” 走近县城的广场,里面的音乐声蓦然飘荡在城市上空。那是人们在清早晨练。那时候,我记得也曾到这里来跑过步,并练过拳击。我问小邪是否来过。 “哪天晚上也要经过这里?谈恋爱就像练拳击一样,天天来。”说完她呵呵直笑。 我停在原地,把广场来回扫了一圈:这里也变了。但就是不知道变在哪里。 “当三峡大坝完全竣工的时候,”小邪感叹说,“这儿将真的就不复存在了,可那将是永远永远的过去了。遗憾啊。” “遗憾啊。”我跟着说。 “遗憾!”小邪重复着说。 8 我与小邪来到我们都曾就读过的高中。站在淡红色的铁门前,她发着感慨。以前在门内看门外,觉得门高大巍峨,现在站在门外看门内,门就格外渺小。要是当时就遇着了叫小邪的一个女生,又该是何等情形呢? “不错,这的确是我读过书的地方。都快十年了。”小邪说。 “弹指一挥间。” “想不到十年后还会来这儿。十年十年,可爱的十年。” “你没十年吧。” “也差不多了。” “我才有了。” “去它妈妈的十年。明年再挣一个十年。” 十年可是个很大的概念,我想着我离开此地的最初情形。门窗依稀记得,那道大门还在,大门两旁的民房风格依旧。当然,从学校门前走过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以前的那些房子虽说面目全非,但记忆里却又像是认识的。至少说窗子还是以前那个样子的窗子。窗子的格局不会变。 “进去看看吧。”小邪说。 “你里面还有熟人吗?” “哪有什么熟人,都这么多年了,以前有个教职工对我很好,现在肯定没在这里干了,走,进去看看吧。” 我打趣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我当时叫她刘阿姨。咦,一讲话就多了。以后告诉你,通通的全部告诉你。包括我的恋爱也告诉你。反正那一切的,我看什么都想告诉你了。” “我们这一路来的经历非同一般。本就应该告诉我。” “也不一定。”小邪说,“或许一切又风云突变。” 学校放了假,校园里空荡荡。我连现在的学生上多少节课,哪月上学,哪月放假全忘了。学生本应该有个学生的相貌,但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外貌我也忘了。我看了看小邪,小邪无论如何看去却还像个学生。 “你还像个学生!”我说。 “不,我是个教师。” “咦,仔细一看,你真像教师了。” 以为会被大门的守门人拦住,结果我们长驱直入。我记得大门的左边有一排椅子,椅子供生病的学生看病时坐。现在的长椅不见了。还有个医务室的,现在也不见了踪影。 走廊上忽然出现一个老头。老头向我们望了望,最终没说话。我不认识那个老头。小邪也不认识。 我们沿着梯子拾级而下,一棵巨大的黄瓜树蓦然展现在眼前。树枝简直是遮天蔽日。食堂,洗澡间,残留着昔日旧貌俨然均在那棵大树的遮掩之下。那时候,我冬天一般一周才洗一次澡,所以每逢洗澡时我总要在那黑咕隆咚的澡堂里泡上半天。我又想起了做饭的那位师傅,矮胖,打饭时板着一成不变的脸孔。想着想着我就笑了。 小邪建议去看看教室。 操场上没人影,篮球架像缩了水一样立在那里。球架似乎短了许多。操场中心有几片枯了的黄叶,由于掉得不是位置,像不是来至树梢而是来至于天上。 教室里当然没有人影。孤独之感不由得突然袭来。 “厕所还是厕所的方向,”我说,“只是觉得那不再是我尿尿的地方了。” 陈笑好笑,说:“一样,我知道我在那时尿过尿,但我不再认为那再是厕所。” 小邪指给我看她曾读过书的教室。我们贴在教室外边的墙上向里面看。教室的空间像比脑中想像的要大,黑板横空出世,只是感觉上空洞得惊人。密密麻麻的课桌像兵马俑一般整齐的排列着,擦黑板的刷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前方的讲台上。 “黑板刷像死了。”小邪说。 教室里没响声。小邪狠狠的伏在窗棂上,恨不得把脑袋都挤进去。 “我坐在第三排的第二位。”小邪又说。 “我坐在第一排。” “你的同桌呢?想得起你的同桌吗?” “什么也想不起了,就记得坐在第一排。” 黑板上没有留字。我觉得仍像还在这个教室里读书。 “出社会的那阵子,”小邪说,“只记得起上大学时的情形,整个高中时代忘记了,我的确是在这个教室坐过第三排的。” 离开教室,离开屋檐,接着向操场边沿走。单杠双杠还在,旁边不远处有个沙坑。沙坑旁边有几株法国梧桐树,梧桐枝叶形成的巨大阴影高过了院墙。对了,想起来了,我是翻过院墙的。 “以前经常到这里来。”小邪不无伤感的说。 “恋爱过吗?在这里。” “喜欢过一个特喜欢爬树的人。” “特喜欢爬树的人?” “对呀,这儿的树我几乎全部爬过。一个怪怪的男孩子。” “喂。”小邪说,“试试看。” “不行了。”我环抱树干,弯曲双腿用力试了试,果然力不从心,感到自个的身子空空的,总粘不到树的躯干上去。有一株树特高,树干拔地而起,直冲云宵。我走过去用手拍了拍,坚实的树体通过手掌传递到了我的心里。我望着大树发虚,心想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爬至树的顶端了。 “要不是那么光滑,”小邪仰头望着树梢说,“你不信?我也爬得上去。” 我摸摸脑袋说:“哎,我老了。”“还不如小孩了!” 学校还在。教室还在。当年的梧桐树也在。院墙是当年的院墙,但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学校的大门紧挨着白帝城的峡口。峡口处正婀娜多姿的升起一团团白雾。 走出校门,小邪向我讲了她最初到此校报到的事。她说一个人如何忍受寄校的苦处,又何如度过青春的孤独,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远离家乡,自然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烦恼琐事。接下小邪又讲了与那些男生正经八百恋爱的经过。尽管她说得不无调侃,我却一次也没发笑。到得大街上,太阳偏西了。 “我看不如在城里住一晚再走。”小邪说。 我一想也是,于是就同意了。 选旅馆由小邪决定。旅馆选在红旗路,名字叫“人民旅社,”这是一家老式旅馆,上面似乎还找得着时代的足迹。 “每次必住这里。”小邪说,“第一次进城中考时住过,以后就一直住这里了。” 填房间时她自作主张,填了双人房。 “要不要结婚证?”我向登记的中年妇女问。 “不要了,”中年妇女笑一笑说,“都什么年代了嘛,开放了。” 上楼梯时小邪说:“人家还真以为我是你什么人哩,就你多嘴。” 服务员把我们领进房间,开了灯,又介绍了起居上的要领,随后扔下钥匙带上门出去了。服务员出去后,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对纯粹是睡上一觉来说,房间足够宽大,卫生条件也还过得去。一间大床,一个电视。天花板上吊着一颗莲花型吊灯。 我觉得非常满意,一屁股坐在床上。小邪抓起被子嗅了嗅。 “等会儿洗个澡,然后就出去吃夜宵。” “我也饿了。”我说。 “喂,我还没换洗的衣服。”她顿了顿,“要不我马上去买。” “好的。” 小邪开门出去,我在房间里发呆。我把电视打开,电视节目让人烦躁。半个小时过去后,小邪没有回来。我想小邪也许不会回了。我不由得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天花板当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再次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还是连续剧。 我走到窗口向外看。街上相当热闹,但看不见小邪的影子。我忽然想,这一路的来龙去脉真是离奇,想着想着不觉就笑了。 直到天黑,小邪仍没回来。我有些急了,懊悔没有跟着出去。想出去找她,但她出去时没说走哪条街,于是只得打消了念头。我上卫生间,卫生间里有热水。我想到小邪一回来就可以冲水洗澡,心下又传来一股暖意。 我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脸,不满意的是胡子长了不少,脸皮本来就不好看的,由于胡子拉碴的,就更没轮廓了。我对着镜中的长相,推理着在小邪眼里的印象。最后,我决定先洗澡,洗了澡后又拿出剃须刀刮胡子。刮净了胡子出来,房间里陡然多了一人,小邪回来了。 “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说,“以为你走了。” “买了衣服后随便走走,一走就迷路了。洗了澡?” “走了也就走了,”我打量着她。“反正是要分开的。” “情绪差得要命,我走到小南门,在台阶上坐了一会,说不清为什么,怀念过去的生活。”她放下袋子,心烦意乱的拿出衣服在身上比了比,似乎并不满意。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把衣服放进袋子后扔在一边,忽然抬头对我说:“真的有那样想过吗?想过我走了?” “真那样想过。” 小邪笑起来,不明不白的笑过后又发出一声叹息。这是她第二次叹息。 我爬上床。 “我去洗澡,”她说,“有热水吗?好久没洗过热水澡了。” “左边那个。水温刚好。” 小邪进浴室后,房间里静极了。我看着天花板发呆,似乎在等着她在里面弄出的水声。想着那种静与忧虑无关,与后悔无关,与痛苦,与房间通通无关。脑子也特别的不灵活了。 小邪弄出的哗哗水声终于响了。于是我就想她洗澡的情形。脑海里不是没有女孩子洗澡的图象,温煦,录取,还有从电影上留下来的。但小邪偏着头,眼睛微闭的模样儿始终在幻想里挥之不去,仿佛我曾一清二楚的见过我沐浴过似的。 二十来分钟后,小邪洗罢澡,出来时焕然一新,她用毛巾搓着沉甸甸的头发。头发黑得发亮。遗憾的是她全身正统着装,上着黑色高领毛衣,下身换成了紧身泛白牛仔裤。较之以前的风衣外套着装,确实给人一种卓而不群之感。 “妈妈的,这儿真冷!”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我说。 “回去肯定要下雪了,水滴在脖子上冰凉。” “恐怕有七八年没见过雪了吧。” 我离身让座,让她坐在靠左边的床沿上。一股淡雅的香波味漫不经心的传过来。 “我饿了。”揉罢头发说。“一洗澡就饿了。” “好吧,”我说,“我也想大吃一顿了。” 9 那还是一片没有人迹的荒芜地带,那儿漫山遍野的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四周没有人影,唯独我们两人在山上走。我把手指弄得啪啪直响,时不时瞟对方一眼。这样的时光无疑是过去了。那还是在十几年前。我和小邪在街头走时,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这些情景,这些莫不让人伤感的情景。 “喂,有些不习惯吧?”小邪说,“以前经常单独和女孩子走在一起吗?” “没有。”我说,“不地十年前有过,那还在是乡下。” “不结婚的人不外乎就这个原因,只想和女孩子这样一辈子走下去。不停下来,就这样一直走。” “真的是这样的。”我说。“你也是这样想的?” “或许。”小邪说。 离开楼梯口很远了,在闪烁的灯光下我总是摸不着北。仿佛在向左,脚步却向右。幸好街道两边的门牌号上标识得有“红旗路”字样,又走了十来米处,有一家酒店,名字取得别出心裁:“好又来”。 “就这里了。”小邪说。 我说随便。一下子跟着想起来了,忽然记得读书的时候就有这家酒店的。那时候就对名字感到满意。里边的装修摆设,以及服务都算名副其实。不过服务生的长相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或许那时候应该漂亮些吧。 “这顿饭我请客,”小邪说,“感谢你一路来的照顾。不知你觉不觉得得,我们有点像是同学了?” “校友嘛。” “我毕业于一九九九年。” “我一九九一年。” 侍者送上餐具。问我们要点什么。小邪拿过筷子敲着桌子,眼睛盯着服务员不放。 “哎,人生难料。”小邪忽然说,“你好像我认得的。” “啊,真的?”服务员看看我,笑起来。 我知道小邪开玩笑。她坐在我的对面。总体来说,她的脸已在我大脑深处有不可磨灭的印象了。那张脸并非不够俊美,只是越看越认人有更加想亲近的欲望。那是一张细微之处显示着精致的脸。越是仔细观摩就越会觉得完美无缺。小邪指着菜谱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通通的上来。点完菜,我们各自发了会呆。这之间我时不时的偷偷看她。她婉然一笑说:“怎么啦,脸没洗干净吗?” “想仔看看你的脸。”我说。 “我这张脸吗?长得不好。” 我点点头:“第一眼看去,不那么惊讶,但只有看了第二眼,就再也忘记不了了。” “总认为是不满意的,”她说,“我都不想再看镜子了。” 不多时,侍者上菜,开酒,给我们双双斟满杯子后又退下。 “喂,”小邪举着筷子说,“今天不仅要大吃一顿,而且还要喝酒。” “嗯,好啊。”我说。 “来,好吧,干杯!”小邪举着杯子说,说罢脖子一仰,酒一干而净。 “你以前经常喝酒吗?”我问。 “哪里会经常喝?偶然喝一次,那还是在大学里了。和苏轼妹妹那样干过。我只要一高兴,就随便了。” 在小邪吃菜的间隙里,我以偷窥的姿势看了小邪的耳朵。她着实吃得风卷残云,以至于我看她的耳朵时毫没察觉。她的耳垂非常好看,下垂的弧弦光滑细致,小巧玲珑的沟沿处附了细微的汗毛,下坠沟深,丰满如滴水,且形状闭合,外沿肥厚。我不知是在相书上看过,抑或得源于录取的瞎说,反正我乐于接受耳环深厚且倾于闭合的女子。说这种女子更具性功能上的情趣,下身形状也生得十分的美妙。这么一想,我不觉脸燥心跳,再不敢看小邪了。 “吃啊,”小邪说,“这么多,还讲客气吗?” “太辣了吧?” 我说。 “这样也好,好喝酒。来,干杯!” “嗯,干杯!” 我报销了两瓶啤酒。小邪喝了一瓶。她明显不胜酒力,脸上潮红阵阵涌起。我又向侍者要了一瓶,问小邪是否还要。她抬头把我愣着,咂着嘴巴说:“老实说,想没想过要把我弄醉?嗯?” “想过的。”我笑着说。 “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尽管我平时不喝酒,但再喝一瓶也不在话下,可是万一醉了呢?” “如醉了,我背你回去。” “不行不行,再麻烦你就说不过去了。”她笑起来,“再说同处一室,又有诸多不便。”说罢,话锋一转:“喂,问一句不要生气的话,能告诉有什么理想?听说人活一辈子都要个理想的。” 没想到小邪会这样问。这委实不好回答。不是怕小邪瞧不起我,而是理想一词概念太大了。况且理想只是老师对学生说的话。 “回答我啊。”小邪说。 “现在没有理想了,”我说,“好像理想早已离我远去了,如硬要说有理想,那就是想找个可心的女孩子睡上一觉。” “以前总是有过理想的吧?”她闭一只眼睛问。 “有啊,那时候的理想比天还大。几个月之前理想都还在的,想当作家。因为自个感觉作家是最轻松的活。小来好像也有理想的,觉得没有理想的就不是学生,只因老师都喜欢有理想的学生,所以我才有理想的。现在真的没有理想了。” “我的理想一点也不正统,”小邪用餐巾纸擦着嘴巴说,“我的理想就是长大成人,那时候总认为长大成人难上又难。嘿嘿,多么简单的事儿,理想实现了。现在我也没有理想了。” “你那样的理想太简单了。”我说。 喝了酒的缘故,我胃口好得不能再好了。于是风卷残般的猛吃。 “听说你爸爸死了。”小邪忽然说,她的语气像醉了,这句话就像身子在左偏右倒时说出来的话。 “早死了。” “有哥?” “有啊,两个。都分了家。” “有弟弟吗?” “嗯,一个。” “没有姐妹?” “没有。” 她站起来,把椅子向后一拖,好像在宣布晚餐完毕:“我吃饱了,你呢?” “饱了。”我仍下筷子说。 她掏出钱包买单。我仍她做主。盯着她数钱的手。 “我醉了。”她说。 “醉了就好。”我说。 “我真的醉了。”她又说。 “不要我背你吧。”我说。 “想背就背吧。”她说。说完坐回椅子。“别以为你会捡了什么便宜。” 我不动。打了一个嗝。 “收银台的小姐很漂亮。”小邪忽然附着我的耳朵说,“特别是她的嘴唇。” 我回过头去。不过并不像小邪恶说的那样,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嘴巴小是小,够得上樱桃小嘴。但就是不那么喜欢。我说:“没你漂亮。” “去追呀。”小邪恶有点放肆的说。 “她刚才对我微笑了一下,”我说。 小邪站起来,打量着我。她不明白我是谁似的。我也站起来,并走向大门。此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凉风迎面吹来。我深深吸了口气。小邪拂了拂头发。门外左右不见人影。我们像站在坟墓的出口。 我想确定出这是在哪条街,但脑子里什么也找不到,空空如也。我连人生的坐标也忘记了。 “这儿是返底路。”小邪说,“此时晚上九点钟,要不要把时间拨后一个小时,这样就可以再逛一圈街道了?” “随便你。”我说,“有兴趣吗?” “来来去去的一想,真奇怪啊。不过再去逛商店,不成疯子也成病人了。” 我脑袋意外的一下子变得清醒了,莫明其妙的一下子想到了强奸犯。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但又像在古代历史上读到过这样的故事。 “说话呀。”小邪说。 “说什么?” “什么都好。”她说,“难怪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喝酒,边十分之前的事也成为历史了。” “想和你睡觉。”我突然袭击的说。 “在船上不是睡了吗?”小邪说。 开罢玩笑,我也罢,小邪也罢,我认为我们都是在开玩笑。二十分钟后,我们返回旅社。在路上她屡屡回头看我。我做得蹑手蹑脚的,她爬楼梯,我紧紧跟上,她开门,我悠的转身进去。走进房间,俩人都觉得房间一下子宽大了不少。 “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天亮就出发,到家天还不会黑。” “我也这么想。”我下下子把自己甩在床上,身子倒了下去。“啊,真舒服。” “告诉我,”小邪说,“以前就晓得有我这么个人吗?其实我们的家并不远。那时候我好像认识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不知道。”我说。 “不许说假。” “真的不知道,想象里也没出现过。不过现在像几百年之前就认识了。” 她坐下来,用手摸着床单。“可能你是真的不知道。的确,你哪知道呢,我读小学的时候,你已上了高中,我上中学时,你都大学快毕业了。你当然不知道的。其实我们的家太近了。” 我脱掉鞋子爬上床,床后我推想眼前的小邪到底该是什么样类型的女子,但哪种类型的女子都不能与现在的她对号入座。她的过去不详,未来一概不知,比之温煦显得火暴,而较之于录取,却又温柔有加,抑或她莫不是变成我所接触的所有女人的化身了。她为什么偏偏出现于此呢?而且是偏偏不明不白的又相处在同一张床上呢?我想起了那日与小店妇人的求欢,为免来得太过唐突而叫人感到怀疑。如此一来二去,本已清醒过的脑袋一下子又空了,什么也明白而什么也稀里糊涂了。 良久,我以为小邪睡了,探头过去看她。好却把眸子热扫过来。 “想要你。”我脱口而出。一说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说话。 “真的想要你。”见她不反对,于是又说。 她慢慢转过脸来,我以为她要打我,她却说:“来呀。” “真的?”我叹口气,“算了,这样或许最美。” 她笑了:“量你也不敢。” 10 小邪比我先醒,醒来后捏着我的鼻子。我一会儿就醒了。她盘腿而坐,看着我的脸: 我起床,小邪收拾房间。我不声不响的去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小邪刚收回钢丝线上的衣服。 “喂,这一去就到家了,还有什么对我说的话吗?”她弓着腰,脸向着被子。 我想了想。有是有,但有些话未免表达得清楚。当然,像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子,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说不喜欢的。 “没了,”我说,“一路上多谢有你相随,否则不知有多枯燥乏味。” “能不能告诉电话号码?”她转过脸来。 “当然可以。” 她拿出手机记录起来。我念数字。 “能真实的告诉我,”小邪以不置可否的严肃表情说,“这次为什么要回家?” “不是告诉你了吗?” “是像告诉过,权当再说一次吧。” “为了找到那根大铁柱,这是其一,再者,仅仅是想回家一趟,爸爸死后一直没回去过,总要去吊唁吧。还有,就是想回家一次。什么原因也没有的想回家一次。” 小邪点头三下,说:“原来如此啊,今年多少岁?” “二十九岁。” “回家以后呢?” “以后的事说不准了。” “明白。”小邪说。 小邪找到了一部到朱衣镇的出租车。她对车站委实熟悉得很。 “以前的那个男生就在车站附近,”小邪不无夸耀的说,“怪了,其它地方都在突飞猛进,唯独这儿一成不变。” 我东张西望,想找出那些还留在我脑中的痕迹。 “或许我早就变成个老头子了,”小邪说,“早被生活折腾得奄奄一息了。” “比你我混得还好也说不一定。”我说。 “本来就瞧不起我才分手的,人也长得高大,但就像是没骨头的家伙。大约半年的时间,发觉我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人,所以还算明智。后来果然听说我没考上大学,再后来,去的就永远去了,未来糊涂不清。我像沉入了大海。看了这车站,才觉得旧的一成不变。不过我可能真的像你说的,全变了。” 上车不大工夫,我们被带出小城。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我透过玻璃窗向后望,就看到我所就读过的高中以令人伤感的速度消隐下去,最终消失在长江一隅的沙滩处。我蓦地想起与小邪的真正关系,假如再退后十年的话,倘若那个令人过于怀念的学校在八月某天的下午果真在法国梧桐下与小邪相遇,或许我的人生将与现在迥然不同。说不定我们会真的为相遇而相遇的——这的确是一厢情愿,恐怕出现另一种结果的可能性更大。不明白现在的结果是属于哪一种范畴的。 ——纵然那时没能相见,我也不会倒退十年的呀,可现在最终与她相遇了。我不免沾沾自喜起来。想到这,我偷偷把小邪窥视一眼。小邪正目空一切的望着车窗外出神。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既不问我们来之哪里,也不问我们将到哪里去。小邪只是在出城时说了句“朱衣镇”。 冬季长江水位下降得令人担忧,夏季洪水留下的河床依稀可见。这让我不禁想到此时的黄河又该是什么样的情景。我想到了南水北调,去我妈的南水北调。 几艘货船泊在岸边,像是水位的下降不能承受其动力而搁浅了。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难过。 “喂,你说,”小邪说,“怎么没有大船呢?” “有呀,此时没来。”司机忽然开口说。 “是不是河里的水太少了,轮船浮不起来。”小邪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大船。我跟着小邪一起去寻找大船。可江面上根就找不到大船。 “这样的水位行船照样可以的,”司机说,“冬季在枯水期,一到明年水位就会暴涨。年年如此,并非今年。”说到此,我像有些感慨了,就把手伸出窗外叫我们看那些成堆成山的沙坎。“不过这几年水位像落得离普,以前”望江岩“还没出根,去年和今年”望江岩“都出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