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试天下》 第一章 【第一章】 阳光和煦的午後,年轻的乳娘低低哄着怀中的孩子,生怕有一点闪失。 乳娘心想:若说天下之贵,无非也就如此吧? 世上之事本就不甚平等,比如出生,比如这尚在襁褓的孩子。 这孩子名唤景姮,是皇家玉牒上留名的常安公主,即便在世人眼中生父不详,却有这天下最尊贵的姓氏,有天下最高贵的身分。 琳琅午憩醒来,步出寝殿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的女儿;乳娘见来人是她,忙惊慌失措地行礼,她轻点头後,接过了那孩子,便挥退了乳娘。 将柔软的孩子拥入怀中,她空荡荡的心似乎也跟着归位,襁褓中的孩子眯着眼儿睡得正香甜,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意。 这般不解世事的笑,也只有孩子才能拥有吧? 身後细微的脚步声并未惊扰到琳琅和安睡的景姮,熟悉的气息让琳琅不曾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女儿柔嫩细致的脸颊,平缓地问道:「长歌,如何?」 站在她身後三步之遥的长歌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景姮的模样,沉默了半晌,方道:「一百三十七口,仅一人生还。」 琳琅心头一震,那一瞬间失了冷静,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他吗?」 「不。」长歌娇柔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希望:「唯一生还的人,是闻夫人。」 可惜,如今这世上再无闻夫人,只有怡和长公主景琳琅。 琳琅背对着长歌,久久无言。 长歌在琳琅身後不知道站了多久,抿起了嘴角,转身,正如来时那般,走得极为轻缓。 身後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琳琅未曾回头,却知道长歌已然离开。 那,为她遮风挡雨八年多的地方,终於也毁了吗? 那,曾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终於也不在了吗? 所有的怨怼,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宣泄。 她甚至,从不曾对他说起过,她是如此的爱他……即便,他亲手毁了她的爱。 琳琅跌坐在椅子上,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茫然不知多久,终於忍不住呜咽出声,她真的很爱很爱…… 细细碎碎的哭声惊醒了安睡的景姮,似是察觉到琳琅细微的变化,她嘤咛了一声,忽然抬起小手抓住了琳琅的手。 琳琅一愣,低头看向她。 景姮乌黑的眸子盯着琳琅溜溜转了一圈,竟咯咯地笑出声来。 窗外那棵有些年岁的老树晃了晃身躯,黄叶自树上悠然飘落,落地无声,唯有身旁孩子的笑声依旧清脆悦耳。 琳琅伸手拭去面上的泪痕,望着随风而落的片片树叶,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 许多往事历历在目,弹指一瞬,却半生已过。 景珣站在林立的柱子旁望着不远处的琳琅,不曾挪动过一步;不靠近也未曾让人去打搅她,离他不远处有随侍的宫人侍卫,还有方才退下的乳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朝身後扬了扬手,宫人侍卫皆退出了飞鸾宫,惟有乳娘唯唯诺诺地上前,跟在他身後朝琳琅步去。 沉稳的步伐告诉琳琅有人靠近,她回头,便见景珣到来。 「是阿珣啊。」琳琅将怀中的孩子递向乳娘,示意她抱着孩子退下;被乳娘抱在怀中的景姮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什麽,不哭不闹地任由乳娘抱走。 目送乳娘抱着景姮走远,琳琅朝景珣笑道:「今日怎麽想起来看我了?」 「近日国事繁忙,都没能上这儿瞧瞧阿姊,今儿忙完了便来看看。」景珣在琳琅身侧坐下,问道:「阿姊近日身体可好?若有不适,定要喊太医来瞧上一瞧。」 琳琅下意识伸手抹了抹眼角,笑道:「我自是会照顾好自己,倒是你,平日里忙碌,也要多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景珣「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琳琅笑了笑,忽然想起了霍家的女儿,便道:「霍家的女儿,也快到了吧?」 「再两日便可抵京。」景珣道:「届时阿姊要不要先见见她?」 琳琅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日後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阿姊说的甚是。」景珣语调平缓,不见多大的喜悦。 闻言,琳琅顿了顿,轻声道:「阿珣不喜欢她吗?」 景珣微微一笑,反问道:「阿姊可会喜欢一个从未见过面,也从未有过交集的人?」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琳琅不知该如何回答景珣;半晌後,景珣又笑道:「阿姊也不必纠结於此,既是霍家的女儿必有出众之处,你说呢?」 「兴许吧。」琳琅叹息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了,阿珣喜欢就好。」 不远处那棵老树在秋风中瑟瑟抖了抖,偶有几片黄叶随风轻忽忽飘落在地,景珣忽然不着边际地说道:「我一直都谨记阿姊的话。」 琳琅一愣。 景珣对她报之一笑,思绪有些飘忽,似是想起了从前的光景,末了说道:「阿姊说过,不论如何都不能自虐,人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琳琅望着他的侧脸,凝神想了许久,莞尔一笑;那时他们年纪尚幼,恒凌调皮顽劣不爱惜自己,她便是这麽与他们二人说的。 「阿姊这几日进食不多,莫不是忘了当初与我和离离说的话了?」景珣偏头问。 琳琅心头一暖,知道他关心自己,话却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 景珣幽幽叹息道:「阿姊心里不舒坦我又怎会不知呢?可,那都过去了。」那个男人,早就葬身在大火中了。 琳琅一直努力地挂着笑,就这麽笑着笑着,却始终没能忍住眼里的泪;泪水是咸的,还有些涩味,可是这又怎麽比得上心口上那鲜血淋漓的腥味? 那都过去了……可是,一朝一夕又怎生忘得了? 不若抱着景姮时那般隐忍,琳琅哭得放纵,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的悲痛和委屈都哭出来。 景珣抱着琳琅,任由她哭,任由她发泄。 景珣的怀抱宽厚温暖,他抱着她的模样就好比年幼时琳琅抱着他一样,不论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她总会抱着他,跟他说有她会一直陪着他。 年幼时琳琅宠着景珣和恒凌,如今却是形势倒了过来,变成了景珣宠着琳琅和恒凌。 景珣的手抚着琳琅的背,将她抱得极紧,细细地想着他们的年少;这麽多年,他守着这个地方,一直一直在等她回来。 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彼时,这个地方有阿姊;如今,这个地方还是有阿姊。 就如恒凌说的那般:阿姊还在,真好。 是啊,真好。 不知哭了多久,琳琅哭累了,也无力再发泄什麽情绪,在景珣的怀中沉沉睡去。 秋风一缕缕轻柔地飘拂过,伴着午後的暖阳融融,让人心下倦意顿生;景珣低头看着怀中的琳琅安静的睡颜,嘴角弯出了弧度,笑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阳光点点散落在他们身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幅极为美好的画。 逐风坐在屋顶注视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影,许久,一动也不动,直到景珣抱起琳琅步入寝宫,他才收回视线;抬首,日光晕眩刺目,放眼望去,整个皇城的高墙琉璃瓦尽入眼帘,很宏伟,却也空旷而沉寂。 他也曾坐在闻府的屋顶上看日出日落,那时他看着小而精致的闻府,心里念念不忘的却是这座皇城,甚至未去多想,也认定了他们有朝一日会回到这儿。 但如今,他坐在皇城的屋檐之上,竟也想起了那座被大火烧毁的闻府。 这个地方的人,来来往往不断地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这座皇城,不论过去多少年,始终如一…… 他伸出手,金灿灿的阳光自指间缝隙调皮地穿过,落出了点点的阴影。 他们,终於还是回来了。 秋日总带着一些凋败之意,饶是今日这般秋高气爽的日子也避免不了,好在宫里宫外的热闹气息,将那些凋败之意冲淡了些。 第二章 恒凌早早撇下任子衡独自进了宫,眉眼带笑,看起来喜悦难掩,陪她一道进宫的云霓与云裳,也在为今日的立后大典满心雀跃。 入目所见,亦是与往常大不相同。 銮仪卫早早便在太和殿外将法驾和卤薄陈设妥当,又将皇后仪驾陈设於宫阶下及宫门外;礼部下属的乐部也已将乐器悬於太和殿外,由礼部及鸿胪寺官员设节案於太和殿内正中南向,设册案於左西向,玉案於右东向,龙亭两座於内阁门内。 宫门内,内监亦忙碌了好一会儿,丹陛乐早已准备妥当,节案亦在宫内正中摆妥,均面向南,册宝案则按东西向设在宫门内两旁,香案前还立有皇后拜位。 这些亦都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云裳和云霓欣喜之余,仍不忘左顾右盼。 一路上见到许多宫人,过往宫人的衣着虽一如往日那般素洁,却掩不下宫中的喜庆之气。 恒凌推却了欲为她带路的宫人,兀自朝飞鸾宫的方向走去,她生於此长於此,在自己家,又何须别人来带路?走了一段路,恒凌的脚步曳然停了下来。 若问这宫中,见到谁能让她丢了好脸色,那无非就是云妃了。 看着身着水蓝宫装朝自己款款而来的妩媚女子,恒凌微扯嘴角,再次举步朝前;皇城确实很大,但再大的地方都能上演几回狭路相逢,亦或是冤家路窄……今日也不过是如此。 如果在从前,她们二人碰到了一块,那冷嘲热讽一番是免不了的;或许是因为恒凌心情甚好,只是淡淡地瞥了云妃一眼,便领着云霓和云裳继续朝前。 云妃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走远。 待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鸢紫方收回视线,低声不平道:「恒凌公主实在太无礼了。」却不敢大声埋怨。 鸢紫进宫多年,在皇宫内苑生存的道理多少懂一些,恒凌再无礼再恶劣,她都是皇帝的亲妹妹,就好比无论云妃多受宠,却始终只在景珣面前自称奴婢。 见云妃一直望着恒凌消失的方向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鸢紫忍不住开口:「娘娘……」 云妃收回视线,转身迈出了步伐,走了几步,她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鸢紫,今日立后大典可迟到不得,我们赶紧走吧,回头……」随即顿了顿,又喃喃自语道:「兴许也不用等回头了,今儿,该是能见到了……」 鸢紫虽不明白她说的是谁,却也不敢再多说什麽,忙低头跟上前去。 她手中提着的花篮里,有自御花园中新摘下的盛开花儿,花蕾上还沾着清晨最美的露珠;偶有露珠自花叶上悄然滴落在地,却都在裙摆轻跨之後寻不着任何一丝痕迹。 宫里人素来势利,不论云妃多受宠,新后入主中宫後,这後宫谁作主还说不定,在这儿要生存就必须明哲保身,故而往日见了云妃无不巴结谄媚的宫人们,今日却连话都不敢多说。 回到庆云宫後,鸢紫才恨然骂道:「这些人当真没良心,亏得娘娘平日里有什麽好东西都惦记着他们,皇上一立后,一个个都当娘娘是洪水猛兽了。」 一旁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也不敢多说话,见鸢紫冷眼扫来,都慌忙低下头去。 云妃却像个无事之人,微微一笑,对她说道:「今日这样的大日子,身上这衣裳也太素了些,平日里你眼光不错,这会儿可有什麽好主意?」 鸢紫忙敛了脾气,稍稍一想,笑道:「依奴婢看,前两天尚衣局送来的那套月牙色秋服,煞是好看。」 云妃回头睨了她一眼,温声道:「那衣裳虽好看,我却不大喜欢,就挑件浅粉的吧。」 「奴婢遵命。」鸢紫朝一旁服侍的宫女使眼色,她们立刻忙碌起来。 庆云宫中伺候的宫人众多,不多时便为云妃打扮妥当;待一切准备妥当後,云妃见时辰不早,便领着鸢紫一道出了庆云宫。 这样的大日子,当然免不了见到一些故人,也才走到景程宫附近,便见到了跟在内侍身後正欲求见皇帝的大将军任子衡,云妃下意识停下脚步,身後的鸢紫见是他,亦停了下来。 内侍眼尖,见云妃站在不远处,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任子衡一眼。 宫里人人皆知云妃出自大将军府,这会儿遇上,多少有些体己话要说;虽说后妃与朝臣共处易引发非议,但这二人一是宠妃一是权臣,他一个小小内侍,自然是得罪不起。 任子衡迎上内侍的视线,却不说话。 内侍正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却见云妃朝他们走了过来,内侍不动声色地看了云妃一眼,遂对任子衡说道:「这会儿时辰尚早,也不知皇上可否起身,不如将军先在这儿歇会儿,待老奴去看看之後,再来引将军去见驾?」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公公了。」任子衡淡笑,接受了内侍的提议。 内侍逐渐走远,云妃与任子衡面对面站着,却未曾先开口。 虽早已娶了恒凌公主,任子衡却依旧是大毓女子眼中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鸢紫偷偷看了任子衡一眼,正好迎上了任子衡淡扫过来的视线,蓦地脸一红,慌忙又低下了头,见云妃一直不语,鸢紫聪明地退开。 偶有路过的宫人,都被鸢紫拦了下来,四周早已没了旁人,云妃直勾勾地盯着任子衡瞧了好半晌,终於轻笑出声。 任子衡详端眼前面容娇美的女子,淡淡说道:「多时不见,娘娘看起来过得不错。」 「确实不错,可不是都托了将军的福吗?」云妃道。 云妃笑时,眉眼弯弯,与她其实说像却又不像……任子衡盯着她的眼睛瞧得仔细,竟微微走神;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虽快,却被云妃抓了个正着。 云妃嘴角微扬,心里笑得讽刺,面上看来却极为温和柔美。 她自然知道他在失望什麽……初入将军府时,就有人说她肖似恒凌公主,後来她入宫,宫中上了资历的宫人也都私下议论说她神似长公主,而眼前这个男人会带她回将军府,後来她又入宫,大抵都是因为像某个人的缘故吧? 「将军让内侍先走,莫不是有话要说,怎麽这会儿又不发一言?」云妃仍旧笑容满面。 任子衡回过神来,反问:「若非娘娘有话要说,我这会儿该是在面见皇上;既然娘娘无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她虽贵为皇妃,身分上高人一等,但按品阶来论依旧比不上任子衡;倒是任子衡待她一向比其他人温和了些,今日却显得疏离许多。 云妃并不计较这些,只觉得有些好笑,等任子衡向前跨出了几步後,才问道:「可是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我一个与她长得有些许相似的人,在你眼中便也算不得什麽了?」 任子衡脚步微顿,道:「看在故人的分上,我劝娘娘一句,有些事既然与你无关就不要瞎搅和,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见他继续往前,云妃沉默了下,再开口时有些怅然,问道:「你既将我带回燕京,为何又轻易让我入宫呢?」 任子衡乾脆停下来脚步,回头,迎上了她的眸子。 他看着那双极为熟悉的眼睛中夹带的受伤神色,心头颤了下,随即却敛下心神,末了叹息地道:「锦绣,整个大毓都是皇上的,我为人臣子,而你,让皇上看见了你。」 这样的答案让她一愣,眼角瞥见不远处朝着这方向走来的内侍和鸢紫,方才那抹怅然已然收起;她伸了伸手轻轻一扼,便将一旁的花儿自枝头折断,飘飘然落了地,「将军说笑了,这儿哪有什麽锦绣?」 内侍与鸢紫过来时,见两人保持有一段距离,心下松了口气;内侍上前迎着任子衡,道:「将军请随老奴来,皇上已经候着了。」任子衡点头,随内侍一道离开。 鸢紫福身,待他走远後才抬起头来,看向云妃,云妃神色如常,并未看出点什麽。 云妃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鸢紫,我们也走吧。」 「是,娘娘。」鸢紫小步地紧跟云妃身侧朝前离去。 第三章 约莫过了两刻钟,一名宫女提着扫帚清扫四周,见地上那早已被踩得稀巴烂的花儿,当是哪个不长眼又爱美的宫娥糟蹋花儿,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通。 又过了两刻钟,有年岁尚幼的小宫女提着裙摆兴冲冲地跑来咋呼着,吆喝她一同去偷窥这後宫即将迎来的皇后娘娘。 那一瞬间,皇城内的礼炮声响彻天空,但礼炮声却吓哭了年幼的景姮。 皇帝大婚,除却现在的嘉礼,与寻常贵族子弟的大婚其实在礼仪上大多差不了多少,而像嘉礼这样的盛典上,自然是找不到乳娘的身影,而平时看起来乖巧可人的景姮,哭起来确实有几分山崩地裂的架势。 琳琅抱着她低哄,景姮却越哭越大声,她身旁的恒凌见白嫩嫩的娃娃憋足了劲在哭,忍不住笑出声来,亦跟着哄她;可景姮却丝毫不买帐,好在礼炮放得够多,声音亦足够地响,将景姮的哭声全都给压了下去。 不像外官那样在外头候着,所有身分高贵得以参加嘉礼的女眷都在事先搭好的凉亭中,或在一起,或身分贵不可言的有独立空间;亭子四周隔了纱绢,若隐若现,既让女眷看清外头的情形,又不易让外头的人轻易地瞧去了女眷的容貌。 她们所在的地方又与其他女眷隔了些距离,又隔了帘子,也没什麽外人,除了随侍的逐风、长歌和云霓、云裳之外,其他宫女太监都在不远处候着。 景姮将一张小脸儿哭得通红,就在她们头疼不已时,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景珣却悄然地踏了进来,他的到来让琳琅和恒凌都愣住,原本随侍的长歌与逐风也都退了出去。 景珣伸手抱过琳琅怀中的景姮,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又捏了捏她柔嫩的鼻尖,逗道:「姮儿莫怕,身为我们大毓最尊贵的公主,怎麽能被小小的礼炮吓哭呢?等你长大些,舅舅带你去将库府里存放着的礼炮砸个通透,一报今日惊吓之仇,可好?」 恒凌闻言笑倒,似是哀怨道:「珣哥从前总说阿姊和我是大毓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可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阿姊,我们好可怜哪!」 琳琅闻言忍俊不住,道:「阿珣,姮儿还小,你这般哄她,她怎麽听得懂?若你真带她去将库府存放的礼炮砸个通透,那日後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谁家儿子愿意娶个骄纵的妻子?」 「阿姊说笑了,怎会有嫁不出去的公主?瞧瞧,我们姮儿这不就不哭了。」景珣笑得有些骄傲,他怀中的景姮已然停止哭泣,睁着圆溜溜的眼儿盯着他瞧,一双白胖胖的小手在他脸上乱抓一通後,咯咯地笑出声来。 见他怀中的景姮笑得开怀,琳琅笑着埋怨道:「亏得我如此辛苦才将她生下来,她对你,倒比对我还亲。」 「姮儿,你看,你娘亲捻酸了。」景珣逗着景姮,笑得甚为开怀。 琳琅看着他怀抱景姮宠溺的模样,忽然有些心酸,眼神蓦然一黯,却在下一瞬立刻敛眉敛去那不必要的情绪。 她自以为遮掩得巧妙,恒凌却看得十分真切,她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兀自与景珣笑闹,好像他们年岁都还小时那般,许多的心事在笑笑闹闹中彷佛都烟消云散。 笑闹片刻,琳琅忽然正色道:「阿珣这会儿怎麽跑来这,内侍可知道?莫让人四处找你。」 「阿姊放心吧,珣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恒凌抱过景姮边逗弄边笑道。 景珣站在那儿微笑,也不说什麽。 琳琅看着站在她们面前的景珣,身上的衣裳是专门为大婚准备的,正色是大毓婚嫁时最喜庆的大红色,衣领四周用的是黑色,还有金线镶出的边儿,将他衬得越发得俊俏。 许是方才将景姮抱在怀中逗弄的缘故,他的衣领微微有些翻起;琳琅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拉平了他的衣领,看了看不大满意,又伸手将他前胸的衣裳捋顺,笑叹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能亲眼见到阿珣大婚,阿珣毕竟长大了……」 「阿姊倒是越来越有当娘的架势了,日後姮儿怕是要被念叨烦喽。」恒凌听着琳琅感慨的话语,在一旁幸灾乐祸,被琳琅瞪了一眼,便笑嘻嘻地抱着景姮躲到了景珣身後。 琳琅还欲说些什麽,却被外头内侍的声音打断,道是吉时马上要到了。 景珣在琳琅的催促下离开後,她想从恒凌怀中抱回女儿,却被恒凌躲开;恒凌笑道:「阿姊别这麽小气,再让我抱一会儿。」 琳琅捂额叹道:「这麽喜欢孩子,怎麽不生一个?」 恒凌闻言笑容顿失,琳琅察觉到不对,忙轻巧地换了话题。 她并不知道恒凌与任子衡之间的矛盾在哪儿,不论贫富贵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又何况是她? 才一会儿,恒凌就被琳琅几句话逗笑,外头的丹陛乐徐徐响起,悦耳异常,提醒众人吉时已到,礼官唱礼的声音在宽阔的太和殿外响起,在琅琅殿宇之间显得空旷而又荡气回肠。 远远地便看到景珣扶着一名同样身着大红色皇后喜服的女子缓缓走来,走道两侧的乳白大理石上跪了一地的人,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 距离有些远,琳琅并未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脑子里最绚丽的印象便是那身衣裳,艳红艳红的,在逐渐高升的日头下娇艳似火。 有那麽一刹那,她好像在那女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那位,便是大毓朝的皇后了。 云妃的手无意识地抚着腕上的那串玉珠,心却不在那浑身艳色的女子身上;她微微偏头,看向与自己隔了一段距离的亭子,想像着那里头的人是一副什麽模样,却又什麽都想像不出,从未见过,於是毫无想像的凭据。 随侍的鸢紫见她心不在焉,轻声问道:「请恕奴婢斗胆,这样的日子,娘娘就算不开心也只得忍着,让外人看见了不好。」 云妃回神,下意识看了低着头的鸢紫一眼,默不作声。 似乎每个人都以为,她该关心的是那个就要接过皇后印笺的女子,毕竟,能威胁到她如今地位的,非那女子莫属……可她,并不关心。 再次朝不远处瞧去,微风轻拂,吹晃了纱帘子,里头那人的面容若隐若现,却又因那段抹不去的距离而显得模糊;隐约有些熟悉,却又是极为陌生的。 不知过了多久,身後的鸢紫出声提醒时,她才发现嘉礼早已结束,再看向不远处,那儿的人早已离去,风又吹拂起了帘子,这次倒是吹得起劲些,让人极其容易就将里头的一切看得真切,可那儿已是空荡荡的,唯有桌上摆着的瓜果依旧新鲜,犹似刚摘下时那般。 坐得久了,双腿亦有些麻木,云妃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好在鸢紫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鸢紫将她扶稳妥後,道:「娘娘可要再歇息片刻,待会儿要面见皇后娘娘,若是失礼可不好了。」 云妃没说话,却在站稳之後率先步了出去,鸢紫见她如此,忙跟了上去。 鸢紫是在云妃入宫封妃後就跟在她身边的,在宫里头待的年岁却比云妃要长上许多许多,她曾羡慕过云妃,却也一心想为她好;一路上见到的人不少,不论是何种眼色,都被鸢紫一一挡了下来,遇上那些幸灾乐祸的,更是让她瞪了回去。 「娘娘无须介怀,毕竟皇上心里还是有娘娘的。」若无,又怎麽会有之前的专宠?在她看来,云妃比皇后差的无非就是家世;并州霍家的女儿世代为后,所以新后能入主中宫,就是因她生於霍家。 云妃停下脚步,鸢紫差点儿撞上她,而她并无怪罪,反而朝鸢紫笑得极为真切,「鸢紫,你知道从前我生活在什麽地方吗?」 鸢紫一愣,心道:不就是将军府吗? 云妃见她那呆模样,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本身就姿色出众,这一笑倒有几分颠倒众生的意味,连甚为女子的鸢紫也冷不防地为那笑容倾倒,待她回过神来,云妃早已和她拉开了好一段距离,她惊呼一声,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第四章 因是帝后大婚当日,没过多久便有内侍过来传话说皇上有旨,令后妃改为明日再去给皇后请安,於是小心翼翼地等候皇后召见的后妃命妇们便都散了。 云妃回到庆云宫不多时,便有人通报秦嫔与苏才人求见,云妃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未曾细想便让人以她身体不适为由打发了。 宫里头这些女人无非就是如此,见不得别人好,总想着看别人不好过。 她不若秦嫔与苏才人,没有傲人家世在身後撑腰,却在品级上生生高出了她们那麽多,她们今日想看她笑话,也在情理之中。 脑海中忽然浮起先前那若隐若现的面容,熟悉的感觉又冒上了心头,云妃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翻了几页的书卷,那头鸢紫亦端了热茶进来。 见是她到来,云妃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鸢紫,你进宫这麽多年,可见过怡和长公主?」 「初进宫时倒有幸见过。」鸢紫想了想,道:「长公主虽受尽先帝后宠爱,待我们这些宫人却极为谦和有礼,这点与皇上倒极为相像。」 「是吗?」 见云妃漫不经心,鸢紫便住了口,放下茶水後便要出去,就在她的手触到门柄时,忽听云妃说道:「去备些礼物,晚些时候我们去飞鸾宫走一走吧。」 鸢紫一愣。 怡和长公主在生常安公主的时候难产,险些香消玉殒,故而时平日里皇帝以养病为由不让后妃去打扰她;秦嫔与苏才人也上门去探望过,却都被人挡了下来,众人之中,唯独云妃不曾上门求见过。 鸢紫回头看向云妃,见她又翻起了方才的书卷,模样极为沉静;跟在云妃身边这麽久,她依然猜不出云妃的心思……鸢紫在心头惦了惦,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晚些时候,云妃领着鸢紫上了飞鸾宫,一到那儿就被长歌给挡了下来,甚至连飞鸾宫的正殿都没能进;云妃入宫时日不算长,却也听说过怡和长公主身旁的女官秦长歌,当年秦氏姊妹在宫中可谓名动一时……但凡跟怡和长公主有关的,似乎都并不寻常。 长歌婉拒得极为委婉却也十分坚决,看情形是打定了注意不让云妃如愿;鸢紫有些不平,倒是云妃显得平和了许多,见主人无意见客,云妃也无意再纠缠,便带着鸢紫走了。 然後是热闹又极为寻常的一夜,夜宴之後百官散了场,热闹一时的宫里忽然静了下来,皇城的上空中燃放了整整一夜的焰火,绚丽的烟花一朵朵在空中炸开,像初春的花儿那般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若是在寻常的百姓家,闹洞房是省不了的,可帝王家的洞房,又有谁敢去闹? 年幼的景姮在这个夜里似乎特别有精神,琳琅抱着她站在院中看上空的焰火,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麽。 站在琳琅身侧的恒凌手中拎着一壶的美酒,边饮边笑,叹息道:「转眼,都不同啦。」 琳琅偏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我还记得你出嫁那年,皇城上空的焰火也是这般一朵接一朵,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焰火远不如现在多样。」 「阿姊记得当年的焰火,是否也记得当年的我?」恒凌有些微醺,靠向琳琅,语气中却藏着巨大的委屈……当年的她,哭得那麽委屈。 琳琅让人将怀中的景姮抱走,摒退了左右宫人,叹息一声,伸手抱住了恒凌,轻拍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慰着。 不单是恒凌想起了出嫁时的模样,琳琅亦想起,当年恒凌出嫁时,至少还有父皇母后看着,也有她看着;而她……但那年的她,出嫁时却什麽都没有,没有亲人的祝福,亦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平静到她如今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闻不悔的面容又浮上了她的脑海,她忽然忆起,那日她初听闻偌大的闻府在一夜之间付之灰烬时,心口那撕裂的疼;那疼痛感自始至终都没能离开她的脑海,就好比生景姮时难产,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般的记忆犹新。 恒凌觉得颈部一凉,似乎有什麽凉而稠的东西滴入了衣襟,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却十分的肯定,她说:「阿姊,你哭了。」 【第二章】 古人常说一醉解千愁,恒凌豪饮,自然是先醉倒的那个;琳琅的酒量亦不是很好,却不知为何,竟越喝越清醒。 伸手微微撩开恒凌散落在嘴畔的发丝,琳琅忍不住叹了口气。 恒凌自幼便跟在她身後玩耍,有什麽心事她一看便知,也才过了几个年头,如今她却什麽也看不出来了……这不长不短的几个年头,她过的日子与这皇城格格不入。 醉卧在桌上的恒凌忽然嘤咛一声,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麽,琳琅凑近些想听明白,却听得不真切;燕京的深秋之夜已然有些凉透,夜风自窗外袭来,夹杂着丝丝凉意,让琳琅微微混沌的思绪陡然又清明了几分。 「殿下。」长歌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何事?」琳琅未回头,反倒为自己斟了杯清酒。 长歌看了醉卧一旁的恒凌一眼,沉声道:「任将军来接恒凌公主回府了。」 琳琅闻言一阵,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沉默了片刻後,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朝寝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不打算见他吗?」长歌问。 「不了,领他进来将离离带走便是了;若问起,就说我已经歇下了。」琳琅头也不回,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目送她离去後,长歌方转身去将等候在外头的任子衡引了进来。 进屋之後,任子衡下意识扫了四周一眼,只见恒凌醉卧在旁,轻叹一声,上前去将她抱入怀中;恒凌在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睡得越发安稳。 「长歌,有劳了。」任子衡向她致谢。 「将军客气了,这不过是长歌分内之事。」长歌不动声色地盯着任子衡,在她的眼儿下见他潜意识地四下张望,她微微勾起嘴角,道:「早些时候殿下说有些倦了,知将军会来接恒凌公主便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此刻殿下怕早已歇下了。」 任子衡朝长歌报之一笑,沉默地抱着恒凌步了出去。 长歌跟随其後将他们送出了飞鸾宫,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後,正欲转身,就见到了徒步而来的曲莲,同为女官,她们的品级虽不相上下,但曲莲之於长歌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见来人是她,长歌有些欣喜,忙迎了上去,笑道:「莲姨,您怎麽来了?」 「原来是长歌呀。」曲莲抬高了手中的灯笼,见微弱的灯光映出了长歌明媚的面容後又放下了灯笼,笑道:「长公主可歇下了?」 「方才送走了恒凌公主,这会儿怕是歇下了。」长歌道:「莲姨怎麽这会儿还没歇着?」 曲莲拍了拍长歌的手,笑道:「这麽热闹的日子好多年不曾见到了,方才与曹侍中喝了些小酒,正打算回,不想见到了你……公主回来亦有些时日了,可惜一直无缘见到。」 长歌听出她话中的惆怅之意,稍稍敛了笑意,正色道:「莲姨不必郁结於心,殿下她不过是还未有归属感罢了。」 曲莲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之後才重重叹息一声,道:「长歌,你且莫过於执着了,前两日我整理屋子,竟翻出了从前妩歌喜爱的几本册子,待过几天妩歌忌日一道烧给她,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许是太久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妩歌」二字,曲莲的话让长歌的心隐隐作痛起来,浅浅的疼,却蚀骨焚心,她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口却生地卡住,无法言语;曲莲见此也不再多话,端正了手中的灯笼向前走了两步,方与长歌错身而过,便被长歌唤住。 「莲姨,那些册子能留给我吗?当年那场大火将妩歌的东西烧得一乾二净,那些怕是妩歌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了。」长歌的声音很轻:「兴许再过些年,大家都不记得这世上曾有个『秦妩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