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奇迹调查官》 序章 天使与恶魔的游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为什么长得这么好吃 录入:学长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每吸口气都需用尽全身的力气。 空气如铅块般沉重。 我的身体逐渐迈向死亡。 这也是亵渎圣母子的报应吧。 我们人类若没有神的怜悯,连呼吸都无法顺从己意。 此刻我忆起神创造第一个人类亚当, 当时神把生气吹进他鼻里。 我的这口气即将被夺走而死去。 信仰虔诚的人啊,千万别靠近圣玫瑰修道院。 该处刮着神愤怒的气息。 切勿忘记。 ——阿雷格理·卡缪 1 吾人仰赖主而觉醒 今天是晴朗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更是圣年(注)的平安夜,梵谛冈迎来了不同以往的黎明。 (注:圣年又称为「禧年」,这词出自希伯来文,意即在庆节时用来吹响的号角;又称「恩赦」之年,教友可依教会定下的善功而获得罪罚的赦免。在过去两千年,教会已举行过廿六次圣年。现令教会除有特殊理由外,否则每廿五年庆祝圣年一次。) 圣彼得大教堂坐落在梵谛冈的中心,看起来像一座只出现在童话里的白色城堡,不过高度比童话所描绘的城堡更高出数十倍,足以容纳六万人,俨然是梵谛冈的要塞。里面放上多达一百六十座无比精致的圣人像、殉教者及天使雕像,迎接世界各地渴慕神爱的信徒;正对着教堂大门的圣彼得广场环绕在大理石柱的中间,雄伟程度不输给教堂本身,花岗石铺设成的辽阔椭圆形广场更令人联想起古罗马的竞技场。 在湛蓝的天空下,这里通常是市民的休憩地。观光客的嘻笑、鸽子的呜叫罗织成一片祥和的环境,还有招呼彼此的男女老少及许多或画图或阅读的年轻人倚在广场的石柱上。不过今天一早将近六十万、从世界各地来到此处的天主教徒、修道士及修女都挟着亢奋的心情,把圣彼德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一大早就换上特别的礼服出门,他一路低声向同事及上司招呼,前往在此地服事的日裔神父——平贺·约瑟夫·庚的住处。 平贺住在大教堂附近的白色平房。那是乍看不像住着人的地方,宽度和走道相差无几的庭院杂草丛生,生锈的信箱倾斜一侧,窗帘也经常紧闭起来。 罗贝多按了几次门铃,但无人应门,接着他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这是平贺在家的证据,这人只有不在才会锁门。他打开门后朝房里喊平贺,这时一道东西倒下的巨大声响倏地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跑步声,接着平贺出现在面前,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七八糟且睡眼惺忪,手里抱着一堆衣服。 罗贝多越过平贺的肩头窥视屋内的情况,无数笔记散落一地,衣橱的门开了一边,里头留有慌乱翻找衣服的痕迹,还有一只大型地球仪倒在地上,这应该是刚刚夸张声响的罪魁祸首。无论是平贺还是平贺的家,类似现在的狂乱场景总一再上演。 罗贝多四处张望,这个家有一半空间都被这些无用的破铜烂铁占满,包括万花筒、望远镜、中世纪骑士铠甲、不知如何使用的道具,或像捕梦网这类视为异教的东西。平贺一向不太注重日常生活。 果然又是这样。罗贝多暗忖,然后说,「看来你还没准备好。」 「我在找去年圣诞节的礼服,记得收到衣柜了,但一直找不到。」 平贺回答得有些结巴,一副光找件礼服就找到筋疲力尽的样子。 「你不适合找东西,去洗个澡整理一下吧,衣服我来找。」 「那就拜托了,每次都要劳烦你了,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 「不用客气,习惯了。」 平贺仓促到浴室,不一会就传来冲水声,不久后是吹风机的声响,看来正在打理装束。罗贝多随手翻了两个衣柜,很快就找出平贺的礼服。 「怎么会找不到……但这太皱了吧。」他在衣橱旁的简易熨台上烫平礼服的皱折。 「找到了?」 平贺赤裸着上身从浴室出来,他的身材相当精瘦,以日本人来讲过份淡薄的肤色几近是象牙白的,黑直发也饶富异国情调,长睫下的杏眼又圆又大,加上高耸的鼻梁及丰厚性感的双唇,即使被视为女人也不奇怪,可是他的两道眉毛散发出拒绝被视为女性的坚定意志。 「找到了。正在烫。」罗贝多回应。 平贺说了一句「我自己来」就拿起熨斗笨拙地烫起衣服。罗贝多坐在附近,凝视可爱的日本年轻神父的背影。平贺花了将近一小时烫好衣服,兴奋穿上去。 「圣诞夜终于要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过圣年的圣诞节,好紧张,这可是大圣年。」 罗贝多来到浑身僵硬地照着镜子的平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好紧张的,虽然是大圣年的圣诞节,但我们也不用特别做些什么,只是琐事多,尽快前往教堂吧。」 圣年每二十五年就会轮回一次,每当来临时,人们就要在神的面前赎罪;尤其这次刚好碰上耶稣诞生后的两千年,更是意义非凡。在圣经中,耶稣将自己视为通往天堂的门扉,并告诫世人如果不走过门,就无法和神相会,袍所说的这扇门就是「圣门」;而大圣年指的则是天主教将西元二〇〇〇年视为迎接新世纪三〇〇〇年的「大圣年」。 平贺点点头,罗贝多搂着他的肩膀,眨了眨单眼提醒要出发了。 2 神的制裁 梵谛冈的热潮达到颠峰之际,一名忠诚的使徒在墨西哥中西部的城市——杜兰戈的山丘上,环视被夜幕包围的风景。庄严的教堂钟声从四周响起,比平时更大的月亮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在占星术的概念中,当月亮移到巨蝎座作为守护宫的位置时,是可以发挥出最大力量、灵感也变极端敏锐的一日。青色的寒冷星光宛如导引着他的意识前往天听,他忽然从圣所飞奔而出,像一匹饿狼似徘徊在荒凉的山丘上,当他来到空旷地带时便扯开喉咙大声嘶吼,声音回荡至遥远天边。 虽然四面八方都被树林包围,但这里没有任何一棵绿树,一入冬就成为满是枯木的不毛之地。枯林对面是整片乱葬岗,那儿有一座面北的斜坡,到了夜晚,冷冽的北风便如同怪物的吼叫一般大声呼啸。他摇摇晃晃穿过树林、站上墓地。风声宛如悲鸣一般刮过墓碑和十字架。这里长眠着被世界和人心逼得穷途末路的人们。 使徒忽然想起一句从小开始便如催眠一般重复紧贴耳边的话语——此人是你们的主,你们是背负主的荣光的孩子。尤其是你,你的命运就是身为这份崇高信仰的见证者。 然而圣所如今充斥败德与污秽,失去昔日光辉,有人过分执著形式而忘记「至高之意」。现令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没错,一切…… 他对潜藏在虔诚外表底下的背德感到厌烦,也深深意识到神的愤怒。他抬起头,热泪盈眶地仰望星空,如女人般软弱哭泣,哭得仿佛胸口被掏空。他担心且恐惧起那些忘记「至高之意」的人即将面临的命运。他有强烈的预感,一直以来害怕的事化为真实的那刻终于到来…… 他的身体微微痉挛起来,血液跟着沸腾,奇妙的寒气抓住了他。他至今为止无数次想逃离这份恐惧,但神的召唤太过激烈。绝对逃不掉。身体失去自由的这段期间,他感到时间正在流逝,五感和意识反而变得更敏锐清明。 他听见了圣灵的细语及微弱的脚步。 不知什么生物的脚步声进入了长长的回廊,接着转出圣所,然后穿越丛林交织的暗道,踏过堆积地面的落叶来到身后。同时淡淡的月光洒落下来,映出后方的黑影。 双头的黑影…… 一股颤栗猛然鞭打在他身上,他喉咙干哑。温度明明很低,额头却冒出汗珠,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他想着:果然……。黏腻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 二十世纪最后一次的圣诞节,供奉在圣所的主终于从长眠中苏醒。 主的步伐充满自信且燃起炽烈的怒火,袍在身后戛然停步。使徒无法回头,只听见主的斥责:「恐惧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使徒没开口,喉咙干哑到发不出声音。 「我的名讳已被人们遗忘太久,你,说出我的名字。」 「祢……祢是全知全能,唯一的真神,我等的救世主。」他好不容易用沙哑的嗓音挤出答案。 「是的,你们始终在祷告。」 使徒握紧拳头,颂起过去念过超越十万遍的祷告文。 「我们自灵魂深处信称不疑。 谁能夺走这分信赖。 只有称,唯有称, 是我们的未来,为我们带来荣光。」 「我正是世上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神。」 「是的……祢说的没错。」 「然而他们却在我沉眠时做出此等背信之事,这里没一个人足以成为我的儿女,他们自甘堕落,塑造偶像更是不被允许之事,我将向他们降下天谴。」 「我的主啊,请息怒。他们没发现自己犯了过错,我们绝对是主的仆人,我们渴慕祢。」 主没有回答。使徒难耐这分恐惧,身体与意识都快麻痹。 「主啊,请祢回答。我们是否有重拾信仰的机会……」 「我已给机会。我将留下圣痕。若你们之中有人拥有真诚的信仰便会发现圣痕,并停止愚蠢的行为;倘若无人察觉,我将烧掉这座圣所,一切终将归于灰烬。」 「我明白了,我会为此祷告。」 「既然如此,你就必须保持沉默,若非当事者主动发现圣痕就失去意义。」 「我知道了,我答应祢,谁能违背与祢订下的约定呢?」 主的气息消失的同时,使徒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3 以战竞的心欢呼 罗马教宗在领受祝福的当日穿上用金色、紫色与红色点缀的鲜艳祭服,并戴上由金黑二色设计而成的主教冠。这套祭服的设计仿制包裹初代教宗彼得遗骨的布,因此别具意义。当教宗穿上这套祭服,就代表回到信仰的初衷,并且继续守护着彼得的教会。 教宗伫立在天主教的中心——圣彼得大教堂的门前,朗颂起简短的祷告: 这是神之门, 遵从神的人由此入, 正义之门敞开。 教宗缓缓用双手推开圣门,接着跪下,再将镶嵌着宝石、华丽非凡的司教杖靠在额际严肃祷告。这时抓准时机流泄出的是日本传统歌谣〈樱花啊〉,教宗喜欢日本,因此特地指定这首曲子。 祷告结束后,他撑着老迈的身体慢慢站起来,在圣门前高举由旁边的人递来的大圣经,再往前踏一步。其他祭司也将十字架举高并手持蜡烛和圣经,四周还有诗歌队、身穿民族服的五大洲代表团,其中非洲代表用号角吹奏着轻快的乐曲。 沐浴在喧腾的欢呼声,教宗、大主教、主教及枢机主教开启大圣年的圣门,然后满怀兴奋和紧张地走向中央的主祭坛。 主祭坛上坐落着雕塑家贝尼尼打造的巨大青铜华盖。支撑华盖的螺旋铜柱高达二十五公尺,雕刻着相互缠绕并向上攀升的橄榄枝与月桂树;内侧则描绘浸在光芒里,象征圣灵的鸽子及四名手持花冠的天使;中央也绘有代表教宗的钥匙、头冠、圣书和支撑着圣剑的天使,与立着十字架的金色地球仪。 此外,米开朗基罗于晚年设计的大穹顶覆在华盖上方。金黄耀眼的穹顶内有圈文字,「你是彼得,我要在这盘石上建立我的教会。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穹顶中央也绘有神像。当阳光从区分成十六片的圆顶窗户流泻,落在两大艺术家设计的教堂和主祭坛之际,便刻出瞬息万变的光影变化,庄严的教堂也有了多变的面貌。这幅巧夺天工的艺术是神的恩典。 教宗主持的弥撒从午夜十二点开始。 他站上位于中央、用大红圣诞红妆点的祭坛,突然听见天上传来天使的歌声,他讶异地抬头,下一刻却听见地底回荡起群魔的呻吟。教宗感到惶恐不安,于是闭上双眼深呼吸,试着取回心灵的平静,接着,他想起了耶稣,这时天使和恶魔的声音倏地消失无踪,他叹了一口长气,又祷告起来: 奉父子圣灵之名。阿们。 我们身为罪人, 在庆祝这神圣的祭典之前, 我们要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 主啊,请称怜悯我们。 管风琴如雷鸣震撼着大教堂,圣歌队唱出宛如天使的歌声。三位圣职者在庄严的气氛中以拉丁语、希腊语朗读旧约圣经。这段期间,教宗将司教杖靠在额上专心祷告,并在朗读结束后向所有出席者讲道: 「我们的救主在圣诞夜那天诞生在这个世界,两千年前,基督教就希望能向世人宣告这充满喜乐的日子。在今天的圣诞夜,天使告诉在一千年后依然生存下来的我们人类:『不要怕!今天在大卫的城里,为你们生了救世主。令时今日,在这一天里将有特别的回响。』 今天不只是救世主诞生的日子,也是宣告庄严的大圣年即将开始,我们要以澄澈的心迎接历史的一刻。这天,神成为了凡人,成为与我们一样拥有血肉之驱的人类。从这一刻起,神便在历史中现身,永恒的神将在独一无二的今日出现,参与人们的生活。宣告大圣年开始的这天也是希望之日,我们的主在圣夜诞生于伯利恒,与我们一同生活在这尘世。」 会场鸦雀无声,教宗严肃的声音响彻会场。 「耶稣是主的道,是唯一的真理,为了使我们能够获得丰富的生命,袍引领我们走在唯有耶稣才知晓的神之路。耶稣是神之子,是我们主的天国之门,是象微真理的门,而我们将在圣夜开启这扇神圣的大门。耶稣啊,请让这扇大门继续传达出天父神秘的奥义,让主的慈爱与平安降临到我们身上。耶稣是我们唯一的弥赛亚、救世主。 这是圣诞的神谕。此时此刻,将从这神圣的夜晚拉开大圣年的序幕。圣母玛利亚啊,请继续在新的千年中守护我们。我们相信着主的恩惠与慈爱,自信且勇敢地跨出大圣年的第一步。」 结束后,非洲、菲律宾与萨摩亚等地的人民发表共同声明,他们将透过福音对抗暴力、贫困和歧视。听完声明的教宗则如此祷告: 「神啊,祢是万物的造物主,赐予我们孕育出丰富喜悦和祝福的大地、劳动的成果,我们与圣母、信徒互相交流。正直的神,真理的神,救世主的神,请聆听我们为全世界的祷告。」 接下来,穿着红色和服的日本少女带领一群身着民族服装的孩子,拿着面包与葡萄酒走向教宗。教宗笑逐颜开,亲吻着靠向他的孩子,这是弥撒中最重要的圣化仪式。 「神就在各位身边,奉献出你们的心,向神献上感谢吧。因为神将恩赐恩典到各位身上……」教宗高举起孩子拿来的面包与葡萄酒,「神啊,请祝福并接受此物,那是我们诚挚的供品。为了我们,此物将成为祢最爱的儿子、耶稣基督的圣体与宝血。」 接着他捧着面包跪下来,另一手拿着葡萄酒,而面包和酒透过教宗的手化为耶稣的宝体,成为和其他造物截然不同的存在。 「此为耶稣的宝血,救赎百姓所流下的宝血。神的平安永远与你同在此地……」 人们说着「平安」,然后握手祝福。 参与弥撒的人从世界各地的神学院学生和神父手中领取圣体;没进到大圣堂的天主教徒、修女、修道士及各国巡礼者则纷纷向天祷告,忍不住啜泣出声。即使在降着小雨的寒夜,祷告依然不绝于耳地响彻圣保罗广场。 第一章 圣座 1 求神的光照耀我们 梵谛冈是独立行政、司法及财务机关的天主教国家。它位在意大利台伯河右岸,处于蒙特·马里奥的南端与捷婼之丘的北端,面积约〇点四四平方公里,人口有一千二百七十七人。虽然梵谛冈是全球最小的独立国家,但在国际上却有庞大势力,人们通称为教廷(sedes apostolica),并视为全球九亿六千八百万天主教信徒的信仰中心,因此,教宗发言如不够慎重,可能会影响到美国总统选举或联合国的行动。 今天是大圣年之夜后的早晨,罗贝多,尼可拉斯来到平贺,约瑟夫,庚的住处。 他在玄关按下门铃等了一会,但毫无声响,这是连续第三次按门铃了却无人回应。他无奈叹口气,心想:果然还是这样…… 罗贝多转动门把,门没有锁,所以平贺在家。他打开门径自进到屋里。 走廊的右手边是客厅,平贺如果在家就只会在那里。一打开漆上黄漆的门扉,平贺不出所料地待在客厅。黑发青年拿着笔,一张纸摊在客厅中央的桌面,他如坏掉的人偶般以奇妙姿势静止着,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屋。平贺不时皱起眉,眯着眼睛,不知叨念些什么。 果然在玩「天使与恶魔的游戏」啊。罗贝无奈笑着地观察房里。平贺的客厅好听一点是简约风,实话实说就只是乏味。地板散落着满布凌乱字体的莫名其妙便条纸和图画,墙壁贴着无数报章杂志剪报,写着密码般数字的便条纸则密密麻麻贴在上方。 因为数量比上次更多,所以应该很久没打扫了。罗贝多的猜测很快获得印证,因为天球仪依旧躺在地面。他捡起天球仪,放到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木桌。 平贺恐怕是个懒人,但不是生性懒散而是缺乏常人拥有的日常性;不过,罗贝多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忙于思考的人了。 天亮了,可是灯依旧开着。他猜想平贺想必通宵在玩纸上游戏——「天使与恶魔的游戏」是青年从围棋中获得灵感并开发的独创游戏。 规则是在画满格子的纸上依序画下黑子(代表恶魔)与白子(代表天使),最先用七子排出纵横或斜直线的玩家就可以获得胜利。平贺设计出来的游戏格子比围棋多,当作游戏盘的纸须修剪成椭圆形狭长的轮状,开头的棋盘格和最末端的棋盘格连在一起。换句话说,最后决定胜负时必须一并算进最初下的子,是恶梦般困难的游戏。连对西洋棋很有一套的罗贝多也不会赢过对方。 罗贝多用秒针来计时,平贺在数到第四十八秒时谨惯地划上黑子,接着独自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从旁来看这幅画面着实诡异。日本青年年纪很轻,才二十四岁,是拥有俊美外表和聪明才智的圣职者,在梵谛冈里,晓得他的人都认为他是怪人。 罗贝多大声唤道,「平贺神父。」但是对方依旧没有反应。 平贺足以蛊惑他人的杏眼专注追逐着黑白子。他只要一徜徉在自己的世界,就会表现出这幅样子。超人般的专注力让平贺的五感隔绝于物外,即使罗贝多大吼大叫,搞得家里一团乱,他大概也不会察觉到地继续安静玩游戏。 罗贝多从经验知道将他拉回现实的方法就是破坏这场游戏。他拿出口袋中夹在笔记本的笔,走近桌边观察局面且在格子上画入白子。这不是乱画,他观察过战局。 平贺眨了两三下眼,接着发出哀怨的叹息,最后无力趴在桌上,发出悔恨的悲叹。 「下在那种地方一定就是黑子获胜。难得就要赢了,亏我还在这场比赛中许愿。」 平贺终于回到这个世界。罗贝多大力咳几声后再唤青年。这次,黑发青年惊讶地抬起头,他看到罗贝多后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半夜出现?何时来的?」 「从刚刚就一直在这了。顺便一提,现在是白天,画下白子的也是我。」 罗贝多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屋里,而平贺因为刺眼的光线眯起眼,「真的,白天了。」 罗贝多说着「是啊。」回应青年茫然的呢喃,接着拉过桌旁的椅子坐在平贺旁边。 「你都来了,应该叫我一声。」平贺果然地说。 「我在玄关按了四次门铃也出声了。不管了,你又熬夜了?」 平贺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浏海盖住他的脸。 「是的,熬夜了。沉醉在游戏中就什么也听不到是我的坏习惯,对不起。」 平贺用带点神经质的虚弱口吻道歉,纤细的手指拨开刘海,只露出眼睛窥探对方。 「你经常这样,我也不怎么介意。」 「说的也是。」 「不过也稍微整理一下地板吧?」 罗贝多顺手捡起在他眼中仅是垃圾的纸。平贺惊惶失措地阻止他。 「不要碰,那都有顺序的,乱碰就不知道顺序……」 罗贝多赶紧将纸屑放回原位,然后看着四周的墙壁问: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贴这么多剪下来的报章杂志?」 「为了解读世界各地的密码。我帮十多个组织解密,这些人用杂志的广告或报纸布告栏取得联系。」 罗贝多皱起眉,他知道平贺拥有细腻思考能力,但也怀疑对方是否能够从这堆毫无秩序的简报破解密码,说不定平贺是重度偏执狂。平贺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罗贝多。后者对他慢半拍的反应露出苦笑,平静询问着对方关于么弟的事情。 「良太的状况如何?」 平贺脸色一沉。黑发青年向来将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到有趣的地步,在梵谛冈面无表情的严肃老修道士中称得上是异类,这里许多人甚至保守到认为露出笑容是不谨惯的行为。 「他不是很好。」 平贺的么弟良太据罗贝多所知才十二岁。平贺有个相差十岁以上的弟弟。 良太在几个星期前被诊断出骨癌,至多再活两年;但医生也表示采最新治疗方法,即便无法根治,也有好转的可能性,然而需要钜额费用,无论平贺或家人都无法筹到如此庞大的金额。 平贺的眼眶盈满泪水,鼻头也变红,他随手拿起搁在桌上的面纸用力擤着。 「罗贝多,良太才十二岁,没犯任何错,为什么可爱的弟弟非死不可?我代替工作繁忙无暇照顾良太的父母,从襁褓起就帮他喂奶、换尿布……简直将他当成儿子一般照顾,我栗色头发的可爱弟弟……」平贺再度擤着鼻子继续说,「决定来梵谛冈时,弟弟还哭着求我不要去,几天后居然花光存款买了很漂亮的银制十字架,现在也是每月寄信或照片给我。他跟同年纪粗鲁过动的小孩不同,是细心体贴的孩子……我以为良太不擅长运动,性格比较早熟,没想到是骨癌。他不能走了,现在只能靠轮椅生活。」 「他也很辛苦。」 「是吧?再这样下去,他连青少年时期也熬不到,没机会尝到恋爱及这个世界美好之处,癌细胞就会迅速转移全身,最后不得不切除掉各个部分,最后逐渐迈向死亡……真不想相信这悲惨的事实。」 「所以你昨天难得整天都在大圣堂祷告,是为了良太吗?」 平贺用力点头,大眼睛掉下眼泪,「比起什么都不做,这样比较安心,而且我还在游戏许愿。若是白子得胜,良太的病就会好起来。」 罗贝多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我竟然插手。不过,用游戏许愿不是很像占卜吗?真不像三年来在所有神迹调查中都对结论提出质疑的你的作风。你虽然是方济会的,但其实不相信神迹吧?」 「没这回事。我若不相信神迹就不会待在圣座了。正因为相信神迹,才需要严格审查。而且严格的不只有我,神迹调查的申请在送至调查委员会前,有九成都撤回了啊?不过我觉得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神迹。『神迹调查』这四字中具有足以撼动灵魂的了不起的东西,说不定哪天真能遇到不可思议的事……罗贝多,我应该跟你提过,我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两人在担任救济游民的志工时相识,父亲总很慷慨地捐钱给教会,也救了许多人;但母亲得乳癌时却因为父亲筹不出手术费,不幸过逝,这次换良太得了癌症。若这是神的旨意,我想诅咒神,为何要惩罪袍忠实的仆人呢?但我没办法,这就如同被信仰的神试炼、一切都被夺走的约伯一样,我内心的某部分是渴慕神、相信神的。」 平贺虽然这么说,却立刻转为沉重的口吻,「不过实际见到的神迹,却都是能马上拆穿的陈腔澜调……至今我尚未亲眼见过真正的神迹,实在很可惜……」 罗贝多耸耸肩回应,「我很能体会你这种心情,毕竟我们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简单认同神迹。但担任调查官的成员当中,只有你一人不认同任何一件神迹,大家都觉得你很顽固——不过,这的确也是你会做的事。毕竟与其带令弟到卢尔德泉(译),你反而是向梵谛冈申请治疗费用。」 平贺的双颊通红,「我知道这很鲁莽,期待梵谛冈补助弟弟庞大的医疗费用,实在很厚颜无耻吧?如果梵谛冈同意我的要求,全世界的重症病患都会蜂拥而至、请求援助吧。我也不期待可以申请成功,只是做可以做的事——其实,只要卖掉圣保罗大教堂中小小一座雕像就好了,譬如天花板上一小块圣画,卖掉就能赚得好几倍医疗良太的费用。打这种盘算是不是太轻率了?」 他的目光转向上方,不安地问道,罗贝多却摇摇头。 「放心,我不会责备或轻视你,与其期待真假不明的神迹,我也赞同在这世上钱比较好办事。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我在苏格兰大学的朋友中有人是优秀的医师,有需要,我可以介绍专治重症的专家。」 「谢谢,届时务必请你帮忙。」 他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恢复平静。罗贝多大力拍着他的肩,然后指着刚刚画的白子。 「你为何知道下在这里黑子就赢了?」 平贺顿时露出不悦的神情,「为什么?用想的不就晓得了?」 「格子只填了三分之一啊,这样就可以看出胜负吗?」 「已经三分之一了,只剩下五百六十三手而已,只有这一格绝对不能下,再两百一十五手黑子就赢了。」 听完平贺的回答,罗贝多皱起眉头,「平贺,当作参考你就告诉我吧。你每次在玩这个游戏时,究竟观察到几手后的战况?」 平贺不耐烦地转过头,「状况好时是三百,不好时是两百。」 竟然是三百手!罗贝多很惊讶,「为什么你可以对这种单调的游戏热衷到这种程度啊?」 「一点也不单调。正因为胜负本身很单纯,盘面上才有无数的可能。」 平贺如此强调,罗贝多却不解地搔着头。 「是没错,但耗费脑力到这种地步,不是能做更有建设性的事吗?像你这种人才,别离开科学博士这条路,直接成为研究者不是很好?你在大学被称作天才也被赋与重望,不是吗?」 平贺无趣地摇摇头,看着排列在格子的黑白子,出神地说: 「计算化学公式是极单纯单调的工作。比起化学公式,这黑白世界刺激多了。知道吗?西洋棋或将棋比赛都是电脑赢了世界冠军,只有围棋是人类获胜。围棋正是如此博大精深的游戏。在中国,棋盘上棋子的各种排列法被认为可以因应世上包罗万象的事物。我是这么想的……这可是接近宇宙秘密的钥匙呢。」 「接近宇宙的秘密?我不是要调侃你,但你这样讲简直像魔术师,还是从天王星或冥王星来的外星人,不过,你既然不待在研究院,比起待在俗世之中,这里的确比较适合你……」 平贺表情复杂,「的确是这样。不过为了良太,还是念博士比较好吧?」 「你办得到的。但现在这种时期,神迹调查的工作还是像雪片般飞来。而且扫罗大主教要你过去。」 「怪不得你来这里……不过,扫罗大主教竟然直接点名我?」 「是啊,难得吧。你可以期待一下,这次似乎不是一般的神迹。」 平贺的脸颊红起来,双眼发着光,他披上挂在墙壁挂钩上的斗篷,立即准备出门。 2 秘密花园 两人在观光客络绎不绝的喧嚣中走在梵谛冈中枢的圣保罗大教堂,这是全世界天主教徒朝圣的圣所。 受到圣者铜像包围的贝尼尼作品「圣彼得宝座」坐落在令人目眩的庄严祭坛的中心。宝座后方,金色浮雕犹如向上窜升的积雨云,祝祷神的天使在天空翩翩飞舞。浮雕顶端的中央镶嵌着巴洛克式彩绘玻璃,描绘出象征圣灵的鸽子及照耀教堂的金色光芒。 平贺和罗贝多走向他们隶属的「圣座」。 「圣座」包含梵谛冈中央行政机关「九圣部」,其中专门处理列福、册封圣人和圣遗物管理案件的是「册封圣人部」。他们用严谨的态度调查世界的「神迹申请」并判断真伪,最后再向由十八位枢机主教组织的神迹调查委员会提出报告。 任职此地的几乎都是科学家、医学家或史学家等专业人士,不过在教廷工作就代表须起誓并受洗成圣职人员;当然也有部分人员原本就是靠梵谛冈的奖学金念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直接至圣座任职;状况十分多样。 「不知为何很紧张。扫罗大主教会直接点名我,究竟是什么样的申请呢?」 扫罗大主教和平贺及罗贝多一样隶属方济会,是「圣座」的最高负责人之一。 「谁晓得,他只是要我去找你而已。」罗贝多淡淡表示。 他们穿越瑞士卫兵看守的后门,走在橄榄树环绕的小路上。卫兵穿着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华丽制服——上衣和下裤有黄青二色的条纹,搭配插有赤红羽毛的帽子。没多久就抵达梵谛冈宫殿里面的秘密部门。那是观光客和市民所不知道、梵谛冈的另一种样貌,汇集来自各地庞大情报的国家——「圣座」。 用当作身分证的磁卡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百张并排的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当时最先进的电脑,四周则被一整面留有古老装饰的墙面及放着古文书的书架团团包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幅新旧氛围相互冲突的画面想必十分奇特。 一群人将译好的古文书内容键入电脑,另一群在分析照片;还有仔细倾听小型录音带的人群及围绕着病历和x光片进行讨论的医学调查部医生,每一位圣职者都聚精会神专注在手边的工作。在这些人当中,女性圣职者属于极少数,梵谛冈一向是男性社会,数百年历史中,四年前圣座才开始接受女性圣职者。 因为这里禁止职员插手其他人的事务,也不能和不同部门的人攀谈,因此大家工作起来都旁若无人;此外,上层发布的命令绝对不能透露给他人,也不允许提出异议,所以可说是一个金字塔型的纵向社会。而道明会、耶稣会和方济会三大派阀组成的梵谛冈上层间充斥激烈的派阀斗争;还有加尔墨罗会、严规熙笃会、鲍思高慈幼会及熙笃会之类的中小型派阀,他们的关系绝对称不上良好。换句话说,这里是弥漫着宛如fbi或cia紧绷气氛的秘密花园。 解读古文书的工作亦然,上层早一一检视在各方面都无法公诸于世的古文书,并将这些古文书山积一般堆放在守卫看守的铁牢中。不过,最近这道上了禁忌之锁的措施逐渐松绑,少数书籍解禁了,虽然部分依旧被列为机密文件。 经过铁牢时,罗贝多用凝视深爱女性的目光欣赏另一头的大批古文书。他身为古文书的解读专家,在平贺耳边小声说: 「看着就很让人受不了,柔和的光泽、华丽的烫金设计,光从外貌来看就是艺术品了,遑论里面大量被视为异端和异教的丰富知识。据说这边的收藏从耶稣亲手撰写的圣经到恶魔写下的魔法书、魔界启示录都有。虽然上层的人把这些当作『恶魔的幻术』列为禁书,但隔离起来实在是罪孽深重。对专门收集古文书的人来讲,为了把书拿到手,杀人也在所不惜啊。」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平贺的回应带着日本人特有的神经质,罗贝多回以一笑。他抱着潇洒的态度,日本人格外认奠的态度对这样的他而言很有意思。 「说实话,一部分也好,我也想拜读这些书,我是为此才待在这里的。上面的人总先将一本古文书分成三叠,当成解读资料分给每种派阀的解读人员,虽说可以解读到一部分就让人很兴奋了,但很遗憾只有上层才能知道完整内容,真希望哪天可以飞黄腾达,读完自己解读的古文书啊。」 「你这种危险的想法如果被发现,应该会被逐出教会喔。」 「我知道,所以才和你一个人说啊,你应该能理解这种心情吧?你着迷的东西是黑白子的游戏,我就是古文书。」 「哦,这么形容我就懂了。」 平贺与罗贝多穿越房间到尽头的楼梯,接着往楼上前进。二楼是各派阀负责人的办公室。两人来到扫罗大主教的办公室。大主教悠哉坐在红色丝绒椅上。如果剃掉了像是圣诞老人的胡须,他看起来就是个带点老态又体格健壮的亲切主教。 「我带平贺来了。」 「辛苦了,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 「请问您找我是什么事呢?」平贺问。 「也不是别的事,就是你为令弟申请的补助款……尼克拉斯枢机主教表示可以说服执行委员会,不过最后结果要视状况而定。」 尼克拉斯枢机主教与扫罗大主教都是方济会的人,也是「册封圣人部」的长官,在教廷里相当有权力。既然枢机主教答应了,补助款的事便大势底定。 「真的吗?真教人难以置信,祷告果然发挥功效了。」 虽然平贺表达出感激之情,然而扫罗大主教惯重劝他不要高兴太早。 「说了要视状况而定。」 「是什么任务呢?既然是尼克拉斯枢机主教的命令,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早点进入正题吧,尼可拉斯枢机主教希望你能调查神迹申请。」 「当然没问题,这原本就是我份内的工作。」 因为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平贺忍不住绽放笑容,可是扫罗大主教皱眉露出严肃的神情。罗贝多注意到大主教异于平常的表情,不自觉绷起身体。 「你前往的地方……有恶魔的存在。」扫罗大主教环视四周后低声告诉平贺。 「恶魔?」平贺重复。 「会经牵扯进相关事件的人就会明白,那里有他们接近的气息。」大主教用仿佛看到恶魔潜藏在附近的严肃口吻说,「即使如此,你也要接下这项任务吗?虽然我不会劝你罢手……」 罗贝多从大主教的态度嗅到不寻常的危险气氛。不知对方想用威胁来测试平贺的决心,抑或单纯靠直觉感到危险而告戒他,但无论如何平贺都有自己的答案。罗贝多明白他一旦被激起好奇心就无法坐视不管,况且这关乎弟弟的性命,想必会毫不犹豫接下。 平贺果然如同罗贝多所预测地爽快回答,「是的,我要接。」 扫罗叹口气后点头,「详细内容你就先看看申请书吧。」他打开抽屉向平贺递出装有资料的公文袋。 「申请书是用拉丁语写的,不过从美国寄来。你应该会英文吧?」 平贺看着申请书回答,「是的,我在英国念大学,一般会话没有问题。」 「那就够了。不过,听说你还会说其他国家的语言?」 「英文、日文、德文,当然还有拉丁文与意大利文……这些都听得懂。」 「哦,挺勤奋向学的。」 「因为父亲是日本人。庚这个名字就是父亲从祖父的名字取的。父亲因为工作到美国,之后和身为日裔美国人的母亲结婚。我到读天主教高中为止都是在美国长大,后来由于父亲的工作搬到德国,每当父母双方家族聚集在一起时总会说各式各样的语言,所以学到这些语言其实只是环境使然。」 平贺专注阅读着申请书地回答,他时而惊讶地歪着头眯起双眼。 「罗贝多,你的专业是?」扫罗大主教问。 「解读暗号和古文书。另外还有古拉丁文、古希腊文、古阿拉伯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法文以及其他语言。」 大主教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讶异地望着两名才华洋溢的神父,随性地说,「原来如此,真羡慕你们,我只会说意大利文、拉丁文和希腊文。」 这时平贺看完申请书。他问扫罗,「虽然申请书来自天主教会,但委托人却不是教会而是修女,她说:『大天使宣告童女怀了神子』,感觉起来是认真的……」 平贺没有隐藏心中的讶异,扫罗大主教对这份申请书也表露出些许困扰。 「这名修女叫做安娜·多洛丽丝,隶属于天主教道明会,波兰人,二十四岁。依梵谛冈的记录来看,安娜从天主教学校毕业后在印度的修道院服事了两年,接着以宣教士的身分到美国,目前移居到申请书地址的圣玫瑰修道院还不到半个月。她在寄宿学校教授拉丁语与神学,是一名很认真善良的修女。有一天,大天使米迦勒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已经怀孕,安娜则在一阵子后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为了证明圣玫瑰教会受到神特别的祝福,她还强调自己房间的墙上浮出年幼的耶稣与圣母的图像。」 罗贝多扬起眉头,不感兴趣地说,「这是在开玩笑吗?调查圣痕或耶稣像还可以理解,申请的内容竟然是『童女怀孕』。这种状况大多是假性怀孕或是修女用妄想来掩饰破戒的罪刑;况且这明明是神迹申请,却不是以教会名义而是个人,实在难以费解。」 大主教认同他,「我也这么想。不过现在的教宗关心神迹申请,册封圣人部乱成一团,调查官人手根本不够,况且就算我们承认圣痕,天主教想必也不会承认『童女怀孕』。」 「可以理解。」平贺颔首,用平板的口吻说明,「因为从天主教的教义来看,耶稣拥有人类的躯壳并降临到人间的情况只会有一次,换句话说,为了赎全人类的罪孽,他只能死一次,毕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世为人。而且耶稣只能有一人,这是天主教的准则,我们见到耶稣的时机只会是『最后的审判日』——克服死亡、脱下人类躯壳的耶稣会以圣灵的模样出现。 耶稣在马太福音第十六章提过:『我告诉你,你是彼得,我要在这盘石上建立我的教会。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而在约翰福音第二十一章中,耶稣三次对彼得说:『你牧养我的羊。』换言之,教会的创始者耶稣指定『使徒中的领导·圣彼得』为代理人,当耶稣离开人世后就赋予彼得领导教会的权限,而圣彼得于罗马殉教后,权限就由身为后继者的历代『罗马主教』继承。因此,罗马主教拥有最大的权限,历代教宗也会在最后审判日来临前,以圣彼得后继者的身分完成代理人的工作。 但是,这名天主教的修女若认为腹中胎儿是拥有人类躯壳的耶稣,教宗存在的意义、甚至是梵谛冈存在的意义便全然尽失。」 扫罗露出不悦的神色,口气也掺进了一丝不层,「正是如此。这份申请书是亵渎神的恶魔之语,她说出耶稣再次拥有血肉之躯这种话,不配为天主教徒,是异教徒了。」 「不过就算是这种和天主教教义有矛盾的申请,上层还是要我们调查,就表示现在事态严重到不得不这么做吧。」平贺喜出望外地点出这点,双眼也因为兴奋而睁圆。 「的确。这次异于平常的是,有派人马私下搞小动作替童女怀孕这项神绩撑腰,教宗很心痛。」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贝多想。扫罗看着平贺说: 「平贺,听清楚了,我们要提高警觉,避免恶魔模仿神来欺瞒人类。他们很狡滑,会利用我们最难以抵抗的人、信仰、爱、甚至是内心不愿被窥见的秘密,这些都是他们的武器,你千万别被迷惑。」 平贺「嗯」一声点头应允。 「调查时也有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平贺探出身体。 「第一,如果因为调查找到什么,只要梵谛冈没打算对外公布,你就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神迹调查的基本常识,我们至今为止也都这么做。」 「第二,即使是无关调查内容的枝微末节也不能放过,必须逐一报告圣玫瑰修道院的现况。」 「和调查无关的内容?我们不是在进行神迹调查吗?」 这项命令很怪。扫罗大主教压低声音表示: 「你可以仔细想想尼克拉斯枢机主教为何表达得如此迂回,因为这里不能讲得这么明白。枢机主教不只要你调查神迹,还要你不放过所有细节,尽其所能地严密调查。」 平贺露出困扰的神情,「怎么搞得像是间谍?」 要提起教廷最卑劣的一面,扫罗不禁面露嫌恶,「我很难推测枢机主教的目的,可以确定的是枢机主教为了这次教廷的选举动作频频。」 「……扫罗大主教,您认为这次的调查和枢机主教内部的派阀斗争有关吗?」 扫罗无奈叹口气。他很讨厌这类政治话题。梵蒂冈内部再也没有像他一样对信仰抱持着热情和忠诚,同时完全不被派阀斗争引起兴趣的大主教了。 「道明会的保罗大主教内定为枢机主教是众所皆知。」 扫罗的回答流露出嫌恶之情。这时,罗贝多插话: 「保罗大主教是梵谛冈银行的最高负责人吧?」 「他是梵谛冈的职业说客。与其说是宗教人士,企业家这身分反而比较符合他的才能,可说是完全反映出道明会腐败性格的有名人物。虽然耶稣会的缺点是优柔寡断和崇尚神秘主义、奥古思丁会及熙笃会的上层则是固执守旧,但与道明会的财阀色彩比起来都是望尘莫及。如果道明会成为梵谛冈的主流,神之国也将走向末路了。」 扫罗满怀怒气地叹息,接着再度压低声音。 「保罗大主教是掌握梵谛冈银行长达五十年的响当当人物,我怀疑和p2接上线的人也是他。从他的经历看起来,若是成为枢机主教,应该会理所当然地担任『圣职部』的长官,这是管理梵谛冈财务的要职。因此尼克拉斯枢机主教才会极力避免保罗大主教进入评议会。他如果成为教皇厅的一员,肯定会为了扶植道明会而强硬运用企业家的手腕,耍尽手段败坏议会。一想到受到保罗庇荫的教宗即将诞生就让我感到一股寒意,说不定他晋升教宗的一天也会到来。」 梵谛冈上层的政治动态对平贺及罗贝多面吾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也不是能够干涉的问题,不过他们对悄悄流传在教廷内部并成为公开秘密的p2是略知二一。 p2是和梵谛冈银行合作的神秘金融组织,传闻真面目是意大利黑手党或新纳粹的秘密组织,并且受到共济会庇荫,但真实状况不得而知。不过p2的传闻大多都是负面内容。例如,「梵谛冈银行是p2进行内线股票交易的管道,双方都从中获得极大利益」或是「前任教宗会骤逝是因为他和p2切断关系且企图扫除保罗大主教,最后遭到毒杀」。 无论如何,巨额的资金流动确实对梵蒂冈这座应当一心一意信仰神的的神之国度造成剧烈影响,甚至是一股足以动摇信仰、魅惑人心的力量;换句话说,梵谛冈内部存在两股凌驾派阀之争的冲突,一是反对p2的力量,另一是协助p2的力量。虽然贵为神之国,但到头来也被金钱和权力所蛊惑。 罗贝多察觉到他们将被卷进无可避免的大事件。此时,扫罗意味深长告诉平贺: 「枢机主教会特别指名你,除了你是优秀的科学家,最主要还是当你完成任务,令弟就能获得巨额补助款。」 罗贝多明白扫罗的意思,尼克拉斯枢机主教员正想调查的是另一件极严重的事,因此需要深知违反命令将背上极大风险的人选,平贺是适当的角色。 真棘手。罗贝多想着,等待平贺的回答。既然他能够在黑白子游戏中观察到三百手后的战况,一定也能闻到调查上的烟硝味。然而,平贺用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 「从结论说来,就是圣玫瑰修道院里面有个能将保罗大主教从教廷中拉下来的秘密喽。虽然是用神迹的名义调查,但实际上要做的事就和间谍一样,主要还是找出这个秘密吧。」 扫罗发出嘘的声音,希望平贺压低音量,「小声一点,隔墙有耳。尼克拉斯枢机主教的命令会这么迂回也是用心良苦,这里到处都有保罗的眼线,不只是道明会的,像耶稣会、甚至是我们方济会也有受惠于他的人,说不定现在就有谁在偷听。」 平贺点点头,凑近扫罗耳边再度询问相同的问题。扫罗小声回应,「就这么回事。你知道最近安东尼奥神父死亡的消息吧?」 平贺在面前比画十字架,「我知道,是受到保罗大主教提携、在梵蒂冈银行中破格晋升的神父吧。年纪轻轻就因为脑梗塞猝死……」 「那是表面的理由,事实上安东尼奥神父是自杀的。」 「居然是自杀!」平贺与罗贝多不由得高喊。 「嘘,太大声了。」 「为什么自杀?」自杀在天主教中是重罪,灵魂也会下地狱。身为神父居然犯下滔天大罪,对平贺和罗贝多来讲都是一记重击。 「不晓得。幸好第一位发现安东尼奥死亡的人是方济会的成员。那人在上吊的神父脚底下捡起一样东西,然后马上藏起来,幸亏没有被道明会的人挡下来。」扫罗弯下腰,打开桌子最底层上锁抽屉,取出用紫布包裹的某样东西。 3 神秘的符契和恶魔契约书 扫罗解开紫布,里面是一枚不完整的铜板和一卷小小的羊皮纸。平贺检视着铜板,它的形状不完整,一侧是歪曲的线条,看起来明显是人为而非自然裂开的痕迹。铜板上的浮雕刻着一名抓着蛇、头顶长角的异教神。坐在公山羊拉着的战车上。浮雕只有左半边,因为铜板只有一半。 「看了就知道这是恶魔的图像。」 「的确是如此,从形状看来应该是符契(注:符契是信物的一种,分成两半后让双方持有一半。)。可以借我一下吗?」 平贺从口袋拿出尺和放大镜凑近铜板仔细观察。见状的扫罗一脸惊讶。 「平贺,你身上总带着这些工具吗?」 平贺笑着,「这是科学调查官的习惯。」接着专注量起绘有令人忌讳的恶魔图像的铜板,他确认尺寸,「长十点四公厘,宽四点二公厘,高一点三公厘……」接着用放大镜观察铜板的浮标,「头上的角是弯曲的,看起来应该是山羊角。脸是长型,额头和鼻梁突出。脖子似乎带着类似项链的装饰。穿的是合身条纹服装,这看起来有点类似战服,戴着长手套的手抓着蛇……」 平贺的目光突然滞留在一点,话也停下来。 「怎么了?」 「蛇的头部写着『r…i…c…h』,是『财富』的意思。」 扫罗探出身体,用平贺递给他的放大镜查看。蛇的头部的确如他所说撰写这些文字。 【图:蛇的浮雕】 「的确是,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些。」 「请让我看看。」罗贝多从扫罗手中接过放大镜来观察铜板,「乍看像蛇头部的纹路,不过确实可以看成是『rich』。」 「对吧?虽然还不确定,但我想应该是刻意隐藏的文字。那羊皮纸是什么?」 惊叹着平贺的观察力,扫罗慌忙摊开卷起的牛皮纸,调整角度好让对方看清楚。平贺吃了一惊,因为眼前乍看陌生的文字在仔细一看后变得眼熟,「是英文的镜像文字……」镜像文字指的是只要用镜子一照即可正常阅读的左右相反文字。这种文字是与恶魔签订契约时使用的。平贺凝神阅读上头的内容。 我是黑色的神,与耶稣所对立, 拥有同样力量的全能的主。 你是靠杀戮与牺牲, 革新世界的人。 啊,你正是甜美的,尘世的主。 操控肉体世界的人。 我不信宗教裁判也不信最后的审判, 不畏惧拷问、火刑与毒杀, 我信仰黑色的神, 领受了成为主的家臣的契约。 与契约的力量进行交换, 将在人世间获得『财富(注:英文是rich。)』与『荣光(注:英文是gloria。)』。 ——安东尼奥·路加 「真棒。这次我第一次看到货真价实的恶魔契约书,从最后一句来看,『rich』很可能是刻意隐藏的文字。这个符契的另一半应该写有『gloria』——不过,安东尼奥神父居然和恶魔订下契约,他居然是一名崇拜恶魔的神父……真令人惊讶。」 罗贝多仰望着天在内心默念神的圣名。平贺的心脏一定像在玩刺激游戏一般剧烈跳动,因为等在眼前的是心惊胆颤的神迹调查。不过不详的预感从他心中油然而生,一旦友人认真深入其中,说不定会连锁效应似一个接着一个牵扯出重大秘密。不过,扫罗似乎完全会错意平贺的意思。 「这不值得惊讶,毕竟不是罕见的例子。信仰虔诚的人有时比其他人更容易成为恶魔的靶子、受到诱惑所苦。看见神的人也看得见恶魔,古时一位叫做格朗迪埃的神父也和恶魔签订契约。安东尼奥或许因此感到痛苦,才结束自己的生命。」扫罗说完又举出十七世纪,一位神父对法国卢当的圣于尔絮勒修会的修女下巫术,然后活活被烧死的真实案例。 「关于符契的事还没结束。你看看这个。」扫罗从抽屉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保罗大主教在喷水池前跟陌生人说话的照片,第三张则是放大版。保罗和男人的手中各有一半铜板,两人的两枚铜板刚好密合在一起。虽然照片多少有些模糊,但保罗手中的铜板和平贺见到的一模一样,但男人手上的因为被挡住而看不清。 「原来如此,这个铜板果然就是符契。」平贺睁大眼,佩服地说,「这照片是谁拍的?」 扫罗轻咳几声,「是方济会中优秀的谍报人员拍的,刚刚提出来的三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到圣玫瑰修道院找出与这铜板或者与契约书相同的东西。」 「圣玫瑰修道院?意思是尼克拉斯枢机主教认为这个铜板在圣玫瑰修道院吗?」 「如你所说,他坚信如此。」 「为什么?我觉得这样的想法似乎有点唐突,有什么根据吗?」平贺追问。看来他完全被这项神秘的指令吸引。 「我没问得这么仔细,毕竟这是上级的机密。只不过在圣玫瑰修道院中出现许多关于神迹的事。据说与耶稣出生时的状况一样,当土星与木星形成每六十年一次的重叠,圣母玛利亚就会现身。」扫罗说着将一张褪色的照片推到两人面前。照片中有数十人,他们面前飘浮有如玛莉亚形象的身影。两人惊讶地看着照片,不过扫罗立刻收回照片,然后清清喉咙,「这张照片是四十二年前信徒拍摄的照片,虽然不知道真假,但圣玫瑰的人员后来有人进入神迹调查部担任调查官,并在调查照片中这面墙面上的圣母子像后生病,那个人认为是自己亵渎神迹才导致如此的后果,非常懊悔,最后病死了。」 扫罗似乎不想多说,毕竟这是所谓的上层机密,一律不接受他人过问。 「调查官死亡……」罗贝多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是真的吗?」 「谁晓得,」扫罗冷淡地说,「详细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我知道了。如果答应这件事就可以通过弟弟的补助款项,我会做。不过请先做出和这半块铜板及契约书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完成后就着手调查。」 「枢机主教一定会很高兴。罗贝多,你就和平贺一起去吧,好好协助他。」扫罗说完突然闷哼一声,他扭曲着表情抚着自己左手臂,他的手在过去与恶魔的战斗中受过重伤,这是梵谛冈众所皆知的事。扫罗是当今少数具有驱魔经验、被视为英雄的大主教。「平贺,在梵谛冈陷入内斗前,我就预感事情会这样发展,因为一群邪恶的野兽在背后操控。每次一提到类似的话题,手臂隐隐作痛的伤口就是证据,提醒我绝不可以忘掉那些家伙。平贺,」扫罗散发出古代勇士般的魄力地问青年,「如果关键时刻来临,你有智慧和勇气对抗恶魔的骗局吗?」 面对恶魔,大主教心中一定累积着伴随经验而来的狂热和执著。注视平贺的炭灰色双眼翻腾激情的激流,头发倒竖,冷静温和的面具骤然破裂,从中裸露出另一个扫罗。这是驱魔师扫罗的真面目。平贺咽了一口口水问: 「扫罗大主教,您驱魔的经验想必比任何人都丰富吧?」 扫罗的太阳穴阵阵跳动,脸僵硬地绷紧,「我年轻时驱魔过三次,那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恐怖经验。那些人总像一头嚎叫的狮子,为了吞食人类而在附近伺机而动。」 「是的,彼得的书信(注:在《彼得前书5:8》中提及:「你们要谨价,要警醒。你们的仇敌魔鬼就像咆哮的狮子走来走去,寻找可吞吃的人。」)上提过。」 听到平贺雀跃的口吻,扫罗皱起眉,「平贺,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对恶魔的认识太浅。那些家伙不是待在充满罪恶、一开始就污蠛的场所——这种地方他们想必不层一顾,他们喜欢神圣的场域,在那边玷污圣洁的事物、动摇人们的信仰。就像神会试探我们,恶魔也会。据我所知,有群恶魔已经潜藏在这座神的国度,就在圣彼得大教堂。听好,在这世界上,真正神圣的地方并不存在,无论何处都是善恶的战场,这是非常错综复杂的……」 平贺认真附和,「是的,我非常明白。」 「真的吗?」扫罗意味深长地扫过两人,突然一反常态地用爽朗清晰的嗓音说话,宛如特意说给藏匿在某处的人听,「平贺,你先知道驱魔的步骤会比较好,你们在调查时不知何时会碰上恶魔。」 「我明白。不过在此之前,可否向主教请教过去的驱魔经验?」 扫罗大主教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关于上个月的神迹申请,你判定圣痕现象只是单纯的自我催眠,这样你还会相信我吗?」 「啊,那也没办法。因为申请书上写『一到星期五必然出现圣痕现象』,但如果让精于催眠术的高手对被害者下了『今天是星期五』的暗示,那人到星期天也会出现圣痕现象,因此怎么想都是自我催眠。我也觉得很遗憾,想说难得可以看到神迹——不过,我对大主教提到关于恶魔的事很感兴趣,既然有恶魔,神就存在,我在死之前想亲眼见见其中一方,这是我一生的宿愿。」 平贺讲得很真诚,罗贝多也明白友人是认真的,但这些话听在扫罗耳中可能像在取笑他并且质疑神的存在。扫罗叹一口长气。 「这是值得商榷的说法。你是优秀的科学家,我们也是因为看中你的才能才邀请你进入『圣座』。不过只要在梵谛冈,你就是天主教的人,若对神有半分怀疑,穿这身修士袍就没意义了。你必须毫无芥蒂地兼顾客观的科学家身分及虔诚的天主教身分,做不到就无法对抗狡滑侵入人心缝隙的恶魔。只有不受动摇的信仰才能填补心的缝隙,所谓的信仰就是和邪恶的战争。」 「是的,您说的没错,信仰非常重要。」 平贺一脸认真地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罗贝多很头痛。他其实毫无恶意,只是没人跟得上他特立独行的步调,不过罗贝多确实怀疑那颗优秀的脑袋中哪里松了一两颗螺丝。 扫罗露出狐疑的神情,口气强硬地表示,「我很确信教唆人心并象征『骄傲』的路西弗,引起『淫欲』的阿斯摩太,诱人『暴食』的密尔顿着,还有利维坦、巴利菲珥一流干尽坏事的恶魔和亲族都是实际存在的,如果没有信仰,那些恶魔就会接近人类,他们有时会变成神、有时化身人、有时又是动物……只要有机可乘,他们就会附身在人的身上。」 扫罗的眼中驰骋着闪电,这是只有和恶魔经历生死交关的决斗才拥有的眼神。罗贝多在一旁听着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但平贺依然不改兴奋地探问: 「附身到底是怎样呢?」 「恶魔附在人身上有三个阶段。」扫罗娓娓道来。 「三个阶段?」 「没错,恶魔为了嘲讽神的三位一体而模仿了这部分。首先第一步是『入侵』。」 「入侵……请等一下。」平贺从口袋拿出杂记本与笔。青年的口袋像随时都放了东西般鼓得满满的。他舔一下笔尖,接着在笔记本上写字,「『入侵』是吗?好,我准备好了,您请继续。」 扫罗露出不悦的表情,转向罗贝多,「他在捉弄我吗?」 罗贝多尴尬回应,「他绝不是在嘲讽您,是认真的,该怎么说,他应该是记录狂,可以当成一种职业病。」 「这样吗……」扫罗想必无法理解,不过他似乎败给平贺拿着笔等待后话的气势地说下去,「『入侵』就是恶魔出现在附近的证明。比起躲躲藏藏,他们反而毫不畏惧宣告自己而现身在人们面前。这种时候,他们使用的会是水,可说是恶魔的洗礼。」 「实际上是怎样做呢?」 「好比说天花板滴水,或者墙上出现奇怪的水渍,严重的话屋里甚至会淹水,当然不是因为水管出问题,而是自然涌入屋里。」 「很难用理论解释的状况。」 「对吧,不过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大多是请水电检查,但都找不出原因。」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奇怪了。」 「第三种是『威胁』。恶魔喜欢接近单纯的人类,尤其是年轻男女,接着附身的症 状就会出现,这即为『威胁』的阶段。」 平贺振笔疾书,「类似骚灵现象(注:骚灵现象,是一种超自然现象。举凡一切暴力且具有破坏性的灵异事件,被认为是骚灵(poltergeist)所造成。)吗?」 「是的,但也有更多难以置信的状况。首先被附身的人性格丕变,有时脸部会扭曲,身体也会抽搐,还会吐出散发恶臭的呕吐物。即使是少女,也拥有能将大男人扔出去的异常力气,或用粗鲁的口吻说着下流的话语、大声嘲弄神。」 「相同状况也会出现在歇斯底里的人及精神病患者身上,您觉得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歇斯底里的人、精神病患者……无论你怎么说,这种事都很难合理说明,没亲眼见到或亲身体会是无法理解的。被恶魔附身的人——也就是宿主,会强烈排斥十字架、圣水一类的圣物,同时也会在毫无教导之下突然激情地用拉丁文或古希伯来文说话。我甚至目睹宿主浮在半空中。你能用科学来解释吗?」 「浮在半空……太棒了。」 平贺的目光投向半空,反射性想回答扫罗,不过被后者制止。 「如果每种现象都要一件件议论就别问了,就算你对每种现象都强加解释,实际上都没意义,因为无法靠医学治疗,只能靠驱魔才能解决的恶魔附身的确是存在的。」 「对不起,试着找出原因是科学家的职业病,请继续说,别在意我。我很想听。」 「好,听好了,『威胁』后是『附身』。恶魔与人类会成为一体,这是非常关键的时刻,因为驱魔只能在『威胁』和『附身』之间的『变化时期』才能进行。」 「『变化时期』要怎么分辨?」 「我们进行驱魔时会在『威胁』的阶段向恶魔提问。恶魔口风很紧,但他们在『变化时期』需要耗费相当大的能量,架设出来的恶之结界也会减弱,因此容易松懈。我们要瞄准这个时机让恶魔说出他秘密的名讳及变化的正确时间。恶魔当然也会为了击溃我们的信仰使出各种手段,尽全力动摇我们的心灵。这是一场战斗。」 「直接和恶魔接触啊,这实在是很少见的经验……但我就没办法了,不是拥有『司祭』这项职位的人,就没有驱魔的资格。」 扫罗不层一顾,「『司祭』只是图个方便的说法。最初驱魔的时候根本没有『司祭』这个职位,重要的是对神的虔诚信仰和不输给恶魔的强烈意志。只要具备这两种条件,谁都有办法做到。况且,即使是拥有『司祭』这个职位的人,也不代表那个人就会驱魔——此外,驱魔的工具还有栖息着退魔这项神圣力量的圣带(注:神父在举行礼拜仪式时披的衣饰,约长二米半到三米和宽七到十厘米,末端通常变宽。在教会年历中,不同节期会佩带不同颜色的圣带。)和圣水。将圣带戴在身上,另一端套住宿主的头颈,就能捆绑住恶魔。」 此时,扫罗像想起什么似地起身,然后将墙壁挂钩上的圣带交给平贺,再从一只华丽的柜子取出装着圣水的小瓶子放在桌面。 「你前往的地方有恶魔在等着,这就先借给你,危及时能用来防身。平贺,听好,只要你感到恶魔的气息近在身边就颂念《旧约圣经》的(诗篇)第五十四篇——大卫王的祷告,你要坚定且大声念出驱魔的咒语,命令恶魔退下……」 我要驱除你, 你是最下等的灵, 现形的敌人,一切的亡灵, 我要驱逐恶魔大军。 奉耶稣基督的圣名, 速速离开神的造物。 神要亲自向你下令, 将你们自高天抛入地极的神向你下令, 命令大海狂风的神。 你要恐惧要战竞。 撒旦啊,信仰的大敌,人类的仇家, 引发死亡,盗取性命,毁减正义, 万恶根源,唆使恶心, 诱惑人类,煽动嫉妒, 贪婪之源,冲突之因,引来悲叹。 主耶稣基督, 将折损你的锐气, 因为你的反叛。 惧怕他吧。 如以撒的牺牲, 如约瑟被出卖, 如小羊被屠杀, 如人类钉上十字架, 战胜地狱的神! 回到家里,平贺迅速将衣物塞入波士顿包,罗贝多看着他的背影问: 「你真的要接受尼克拉斯枢机主教的要求吗?」 「为何这么问?当然接受啊,说不定能看到恶魔,还可以补助良太的医药费,没道里拒绝。」 「第二个原因我也明白,但我们要介入的是相当严重的事。」 「什么严重的事?」 罗贝多不耐烦地说,「你应该很清楚吧,这是拿良太的性命当借口,将难题推给你啊。这不只是介入梵谛冈上层的派阀斗争,还与恶名昭彰的p2扯上关系。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陷入险地,一般状况说说场面话就能婉拒这个要求,扫罗大主教也会给你拒绝的机会。」 「嗯……这么说也是,但这任务也挺有趣的。」平贺毫不畏惧。 「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笨呢?世上到处都是崇拜恶魔的异教徒,不然就是染上危险思想的狂信者,你明白这些人有多可怕吗?尤其p2可是与恶魔旗鼓相当的组织,在那些家伙身边晃来晃去的,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吗?」 平贺回头看着挥舞着双手的罗贝多,微微一笑,「会被杀掉吧?但我觉得『恶魔契约书』和『童女怀孕』很有趣,光想就让人兴奋。嗳,我若殉职良太怎么办呢?」 「……既然都殉职了,应该会给予治疗的补助款吧?」 「是吗?太好了。」 看平贺说得那么轻松,罗贝多深思半晌,「你真的不后悔吗?」 「才不会,我非常期待。」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如果查觉到危险,我们就随便调查一下回来吧。」 「我办不到,既然要调查就要彻底调查,而且我小时候最爱看间谍片了。」 这男人的脑袋果然坏掉了。罗贝多死心地叹口气,回家整理行囊。 第二章 圣玫瑰学院的异事 1 午夜的巡逻 八点半图书馆闭馆后,圣玫瑰学院的警卫詹姆士往散步道走去。一群从宿舍溜出来的少年正躲在草丛边。他们紧张地蹲伏其中,围着灵应盘(注:一种占卜用的道具,上头刻有字母,可以向亡灵提问以获得答案。)吟唱咒语: 伊怖暝 伊斯霹斯来契 哎斯姆悌咕 然后一名戴着黑面具的少年点燃两根蜡烛插在地上。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接着戴着面具的少年吟唱了数遍咒语,双手轻轻放到灵感盘的符号上。那一瞬间,詹姆士察觉到蜡烛的火光。 「喂,谁在那里!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听到詹姆士的声音,蹲踞在树丛旁的少年吓一大跳,纷纷鸟兽散。 「等等!」詹姆士抓住其中一名少年的手,对方用力甩开又迅速跑走。看见学生跑走,詹姆士不甘地朝地面吐口水。 「……受不了,这算什么贵族学校啊,全是乳臭未干的小鬼,现在小朋友真没教养,连声招呼都不打,看到我简直像看到妖怪一样,别瞧不起人了!」 他愤慨取出杂记本和胸前口袋中的香烟。点燃香烟后,他一边抽着烟,用手电筒照亮四周。附近有篱笆和樫树,而篱笆另一头是间老旧小仓库。破旧的仓库收着废弃的破铜烂铁和特殊工具,鲜少人进出。 仓库……詹姆士很清楚发生在里面的背德之事,不禁颤抖起来,「可、可怕的烂仓库,这些都不……不关我的事……」他快步经过仓库。此时风势变强了,实在是令人不舒服的夜。 詹姆士晚上巡逻的范围是从后门的警卫室开始,接下来沿着高墙巡过半圈来到正门,并在检查完前院后,确认教会大门的窗户是否关好,接着绕过剩下的半圈来到后门、穿过回廊,依序巡视中学部的校舍、教会内部及高中部的校舍,最后再巡一圈操场。 巡逻时间是下午九点、午夜十二点及凌晨三点,一天三次。日班的警卫则是从早上七点开始。詹姆士工作结束后会在警卫室用餐,然后回家睡觉,等到晚上七点和日班的警卫换班继续上工。这是完全日夜颠倒的生活。但用稀薄的薪水还掉贷款后,他剩余的存款寥寥无几,而警卫的工作提供食宿,对他而言帮了大忙,但这份工作做起来既孤独又没乐趣。 「全是阴森森的建筑……光看就倒胃口。」詹姆士沿高墙前进,检视着修女院的外墙。手电筒流泄出来的无机质光线突然映出一张在夜色中散发黑暗光泽的恶魔脸庞。那是拥有蝙蝠耳朵的恐怖面孔。蓦地,詹姆士感到宛如身后传来冰冷脚步的毛骨悚然。他不假思索地拿着手电筒,快速用光上下照着四周。在灯光下,戴着兜帽的修道士、头戴皇冠的鼠妖一一出现,净是风格怪异的石像鬼雕像。 他不悦咋舌,举目所见净是呕心的东西,虽然到职四个月习惯了,不过每天晚上的巡逻都像在参加试胆大会,令人心惊胆跳。可恶,又不能喝酒……若喝酒就能壮胆。詹姆士在心中发着牢骚,口渴地舔下嘴唇。 「不行,一想到不能喝酒就愈想喝。」他加快脚步,烦躁地用手电筒随意照射四周,确认教堂正门和窗户是否关上,接着他制式说完一声,「正常」就转身回头,这时,映入眼帘的是悬在老迈樫树上方的殷红月亮,教会的尖塔宛如撕裂月亮一般高耸参天。 真是诡异的夜……好想喝酒,好想喝啊,十杯,不,要喝一百杯……。呓语一般的抱怨盘旋在脑中,嘈杂得像满出耳朵。詹姆士用力摇头,远远抛开借酒消愁的念头。不行,不能想着喝酒,再搞砸的话,人生就完蛋了。他极力说服自己。 「詹姆士,我们是信用至上的保全公司,不会派遣任何工作给像你这样酒精中毒末期的人。」他想起上一份工作的主管用不屑的口气告诉他这件事。当时男人气得七窍生烟,满脸怒气。不过他的前主管总爱吹嘘自己有柔道五段,体格粗壮又满脸油光,甚至对下属咄咄逼人,以此为乐,是非常差劲的男人。被这种人斥责酒精中毒,詹姆士倍感屈辱,也十分气愤。 「这次发生的事,你得负起责任。」 主管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地告诉头缠着绷带、垂头丧气的詹姆士。 事情发生的当晚,詹姆士和保全公司的同事一起在办公大楼巡逻。他那时习惯把酒倒入小瓶中随身携带,一边喝酒一边巡视楼层。加上这里很少发生强盗事件,通常只要巡视到清晨就好,很清闲,小酌一些也不会造成困扰。然而……那晚真的喝多了。 当晚正值寒冷的二月时节,他希望多喝些来暖和身子,但完全想不起来到底多喝到什么地步才失去意识,只记得自己不知不觉摔下逃生梯,头部撞到铁制扶手后昏倒过去。同事发现他时,詹姆士正在痛苦呻吟,后脑勺还流血,对方忍受酒气扶他起身,却被他胡乱挥动的手脚攻击。如今詹姆士接近头顶的后脑勺部位残留着伤痕,头发也变得稀疏,每次一想到因此遭到解雇,伤口还会隐隐作痛。 老实说,他以前也因酗酒丢掉工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他从美国犹他州的高中毕业到纽约就职,担任一般公司的员工超过十年。那是一家约三十名员工、贩售进口餐具的小型企业。詹姆士的工作是将到货的餐具送至仓库,以及将仓库的餐具拿出来陈列在店中。工作内容十分单调。 锵锵、锵锵……磁器磨擦碰撞的声响,从仓库到店面,再从店面到仓库,周而复始相同的工作。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别弄破了!笨手笨脚的家伙!」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喂!搬运时要更小心!」平板的声音紧紧依附在耳中。 日复一日过着被骂和搬货的日子,詹姆士益发焦躁,因为和他同期进到公司的人受到社长爱戴,已经成为分店经理。 这间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只要受到社长一家人喜爱,飞黄腾达也不是梦想;然 而笨手笨脚又不懂得讨上司欢心的詹姆士风评很差,工作超过十年还是职员。因为长相阴沉,他也没机会和负责接待客人的女同事熟稔起来。 我真的很倒霉——詹姆士从那时起就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外貌、性格、家世、学历……没一样能拿出来讲的男人住在大都市,消遣可想而知是喝酒、赌博或买女人。但薪水微薄得无法让他沉溺其中,找女人只能偶而为之,赌博也只能趁假日在酒吧打扑克牌,他更不会沉迷到输得一屁股债。如果自己敢放手豁出去,人生可能有趣一些,但实际上他却是胆小如鼠又容易随遇而安的类型。因此,他选择沉迷酒精,毕竟酒是最便宜,又能长时间沉浸在恍惚情绪的消遗。 头几年,酒仿佛是有魔法的药。 回顾一天的工作,发发牢骚、喝着酒、看看周刊杂志上的裸女照片。 一旦喝醉,什么事都不重要,不愉快的心情也抛到九宵云外。醉醺醺的状态也助于睡眠。每天都用这样的方式过,不知何时连白天都忍不住想喝酒。詹姆士开始随身携带小瓶的酒,工作中也躲在厕所偷喝。理性渐渐被酒精麻痹,脾气变得暴躁,过去能容忍下来的事也变得难以承受,他会因为小事顶撞同事和主管、控制不了情绪而让商品从架子上掉下,甚至对女职员说粗话。他时而闹事、时而暴怒——这样的事一再重复。 宣泄完暴躁的情绪,心情也会好起来。不过屡次发生争端,他最后被迫提出辞呈,于是詹姆士安慰自己,「我原本就不适合职场,跟酒无关。」但那时已经酒精中毒。从此,他频频因为酒后闹事换工作,最后的落脚处是夜班警卫。不过四十岁到职后工作三年,差不多稳定下来时,又因为酒后闹出问题遭到解雇。厌烦的旧事重演让他自暴自弃,在开快车时不幸发生意外。虽然错在行人疏忽,但酒驾的詹姆士难辞其咎,加上受害者颈部受伤,他必须支付赔偿。 失业、吊销驾照,被债务追赶。詹姆士沦落至此,终于醒悟酒精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酒果真不是个好东西。」詹姆士深有体会。接下来,他多次前往公共职业安定所,千辛万苦找到学校警卫工作。 照实填写履历表一定不会被录用,因此上头全是假资料。 只要不发酒疯,就不会被解雇。詹姆士深刻反省,四个月间不沾一滴酒。虽然有时犯起瘾来像发烧般不舒服,不过他小心克制这股诱惑,小心不在人前说脏话。但压抑的欲望与日剧增,精神已达临界点,一整个星期想的全是美妙诱人的液体。 詹姆士摇头甩开这股欲望,继续巡逻。 「中学部校舍…教职员室……正常……保健室……正常……一年一班……正常……一年二班……正常……」他快步巡视到校园和教会连接的回廊,四周的大理石墙传来脚步的回音,大到有些吓人,「接下来是死气沉沉的礼拜堂啊,赶快巡一巡就结束……」 詹姆士叹着气,喃喃自语穿过回廊,在礼拜堂的大门前伫立。这是一扇木门,竖立在两侧的圆柱整面刻着和人体自然交织在一起的叶片,上半部是结实累累的葡萄树。设置成可以让门开到最大的铁制合页则打造成百合花的长型金属装饰。 詹姆士握住铸造成鱼形的把手,「装模作样的大门是想唬谁啊。」他看着露出袖口的手表,时针指在九点半。他静静打开沉重大门,一如往常踏上教堂后侧的走道,然后察觉到异状。 2 圣痕 祭坛的周围亮着朦胧的光。 谁忘记熄掉烛火吗?詹姆士走到后侧走道中央,不远处就是祭坛。他停步一看,惊觉祭坛中央有道黑影,虽然举起手电筒一照,但光线照不到那里,同一瞬间,黑影在半空中晃动。是什么?是错觉吗?詹姆士狐疑地走向祭坛,当到足以用手电筒照亮的位置时,他目睹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是人影。 海藻一般纠结的金色长发间可以瞥见白色皮肤。詹姆士辨别不出披头散发的人影面向何处。那人穿着破烂的衣服,苍白的肌肤和血迹从衣服的裂口裸露出来,两只手宛如被隐形的线所牵引似痉挛。然后,人影飘在离地五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詹姆士钉在原地般痴望眼前的景像,全身发热,脑海传来冲破耳膜的尖锐呜叫,世界从身旁无声溃散,只留下恐惧和惊愕。詹姆士嘴唇颤抖,双腿瘫软,尽管害怕,目光却无法转开。 「居、居然有浮在半空中的人,这是幽、幽灵啊!」 血色尽失的他麻痹在原地,眼前弥漫着黄色烟雾。 这时,幽灵的双手微微抽动。 恐惧瞬间从地底窜出,冻彻心扉的寒意穿过双腿直冲脑门,「哇啊啊啊啊啊!」詹姆士发出悲鸣。通往忏悔室的走道蓦地传来「砰」一声开门声,蜡烛的火焰如同炼狱的烈火熊熊燃烧。他紧张地转头,害怕怪物出现一般无意识做出防卫动作。 「怎么了?」学院理事长兼校长的约翰,桑托斯主教一脸惊讶地走出。 虽然不是怪物或幽灵,但思绪混乱的詹姆士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看着约翰主教,呼吸不到空气似开合着嘴。此时东西掉在面前的巨大声响传来,詹姆士吓了一跳再次看向前方。在半空的幽灵似乎摔上地面。 怎么回事?詹姆士一头雾水,汗从额上流下。又再听见一道声响。看不见的可怕力量袭来,冶不妨刮起一阵风和水气,祭坛的蜡烛同时熄灭,眼前一片黑暗。 詹姆士手一抖手电筒掉到地上,跪趴在地的他焦急张望。关着的正门不知为何打开了。很难想像沉重的大门自己打开了。一定是什么东西刚刚从那里进来,蜡烛才会熄灭。他的喉咙被勒紧似地发出玻璃破裂般的尖叫,双脚有如异形般乱动。 那是什么?脑海响起毛骨悚然的旋律,回神时,他靠在教堂外面的柱上全身颤动。附近传来人群骚动的声响,走廊另一端响起高声的脚步。一想到不知会看到什么,詹姆士吓得心脏快从喉咙跳出。 眼见修长的身影靠近他,詹姆士发着抖瑟缩起身躯,接着身影蹲下来,手放上他肩膀,「发生什么事?我们听到你的声音才过来的。」那是司提反神父。蓝眼睛与红褐色的头发,一脸严肃的司提反神父出现在眼前,「有小偷吗?」 詹姆士眨眨眼,紧张地确认周遭。除了司提反神父,学院的人事长克劳斯神父与彼得神父也来了。看到他们,他终于稍感安心,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无法对目睹的画面理出头绪。这些说不定是戒断症状的幻觉。而且人事长在这里,他不想再挑事端,担心闹太大后果不堪设想。 詹姆士犹豫不决,最后吐出一句,「礼拜堂里发生怪事……」神父面面相䝼,不发一语穿过走廊靠近教会,詹姆士提心吊胆跟在后头。 空无一物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相信我看到可疑的人影、听见古怪的声响……。詹姆士被双重的不安折磨。 神父站在门前握住门把时,约翰主教惊惶不安地从中冲出。约翰性格稳重,有如肖像画一般沉默寡言,这时他露出前所未见的险恶神情搜寻詹姆士的身影,接着抓住他肩膀,「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快说!」他激动地问。 詹姆士窝囊摇摇头,接着吞吞吐吐回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什么……大门就突然打开,蜡烛全灭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来这里,非常恐怖,只是这样……对不起。」 约翰主教满腹狐疑地小声问,「真的只有这样?你没看到什么人吧?」 「只……只有这样,真的……」 约翰主教打量詹姆士,然后冷静低语,「小心别乱说话,你之后到房里仔细说给我听。」詹姆士像小孩般频频点头。 教堂里传出声响,约翰主教迅速回到里面。詹姆士跟在他后头。正门被关上,蜡烛点上火,灯也开了。约翰主教应该是为了掌握局势才这么做,不过即使如此,礼拜堂仍一片昏暗。 司提反神父蹲在祭坛旁抱着一名侧躺的学生肩膀,学生微微转过上身仰靠在神父的膝上。司提反神父靠在学生胸前确认心跳,「还活着。」然后拨开学生凌乱的发丝确定身分。 学生的脸孔露出来,是皮肤白皙、轮廓很深的俊美少年,浓密睫毛的影子投落在脸上。神父对这张脸有印象,他是有白皇子之称的学生会长兼舍监——玛利欧·罗德。他看起来不像幽灵。詹姆士愈来愈不明白现况。他睁大眼睛盯着学生的脸和背部。 「他是……玛利欧,罗德,好惨,衣服全是血,发生什么事了?背后的伤……简直像鞭打的伤痕……」 学生夜晚来礼拜堂并不稀奇。 十点就寝前,有些学生会来祷告或到忏悔室告解。玛利欧应该也是这样。不过目前是寒假,所以住宿生几乎都回家了。但玛利欧的双亲远在法国,这几年的寒假都待在宿舍。 玛利欧不仅是学院的模范生,也是一名具北欧血统、外貌好看的神秘少年,光存在就相当引人瞩目,校园中没一个人不认识他。 此时,玛利欧的衣服残破到遮掩不住背部、渗着鲜血的细长伤痕满布皮肤。 司提反神父看到这副模样不禁皱眉,单手划着十字,接着骤然转向詹姆士,「詹姆士先生,玛利欧发生什么事了?你是看到什么才那么惊恐?」 詹姆士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地,从现况看起来,他像对遭暴徒攻击的学生见死不救,独自尖叫着逃离礼拜堂。为了解释事情并非如此,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我、我看到的时候,那个学生已经像这样满身是血,而且还飘在半空中。我以为是幽灵,很害怕,所以不由得尖叫起来——任、任谁看到这情况都会大叫吧?」 「飘在半空,你是说真的吗?」司提反没掩饰他的惊讶,彼得与克劳斯也狐疑地瞪着詹姆士。 完了……。詹姆士惊慌失措。不过和自己目睹相同异状的约翰主教神色严肃。难道是只有他看到的幻象?真的是酒精中毒的后遗症产生的幻觉?如果是这样,必须完美掩饰过去才行,但想不到好借口。 「或、或许只是看起来像是飘起来的,也可能是错觉……毕竟很暗。」 「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错觉?……你看到玛利欧飘在半空中吧?」 「是、是的……」詹姆士回得心虚。 约翰点点头,其他神父也跟着点头。 真是奇妙,这件事明明很严重,连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很怪异,却没任何人彻底追问或怪罪他。刚刚惊讶万分的约翰神父也不发一语。大家似乎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 司提反察觉到什么似地诧异看向半空,「主教,我似乎闻到什么香气,但不是没药的味道,也不是乳香木的香气。」 主教和其他神父对看一眼后嗅着味道,「的确是。」 彼得皱着眉。司提反冷静地开口,「是芳香。淡雅的花香,又像是树木的味道……这里的确飘着香气。」司提反如此断定,接着暗示一般告诉主教,「芳香与鞭伤,再加上詹姆士先生所说的话,您没想到什么吗?」 约翰主教明白对方的意思。他重咳一声制止大家继续说下去,瞥了司提反一眼。 「总而言之,我们不可能对受伤的学生置之不理。司提反神父、克劳斯神父,请将玛利欧送到学院的附设医院。」 「我也帮忙吧?」詹姆士担心地问。 「不用,两人就够了。」 司提反神父制式化的回答,然后借着克劳斯神父的帮忙撑起玛利欧。此时,在司提反身后的克劳斯似乎察觉到什么,惊讶地凝视某处。约翰主教也看向两人的焦点,詹姆士也下意识这么做。 3 你们应当畏惧不可犯罪,并要肃静 十字架……。 教堂东侧描绘着圣人司提反的彩绘玻璃上,出现明显用血绘制的十字。遭暴力袭击、浑身是血的学生及奇诡的血色十字——面对如此诡异的现况,詹姆士倒抽一口气,这是一场恶梦吗?他霎时畏惧起自己所在之处地来回环视礼拜堂。 这里与其说是神圣的场所,不如说是闷热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空间。 每件置放于此的物品都被扭曲的阴影缠绕。祭坛中央蒙受凌迟的耶稣像栩栩如生得令人起鸡皮疙瘩,詹姆士看到时差点惊叫出声。青铜制的小巧玛利亚像被烛台环绕,她的表情在摇晃的烛光中产生瞬息万变的变化。挂在圆柱上的油灯光线经过雾玻璃映出微弱的鹅黄光芒射入柱间的阴影,朦胧勾勒出遮掩住白日阳光的彩绘玻璃。 彩绘玻璃上,全是殉教的圣者像,每一位圣者的神色阴沉,鬼气逼人。 教堂圆柱从漠然伫立在玻璃的圣者头顶划出古典曲线延伸至天花板,如生物错综复杂的血管一般支撑起挑高的拱顶。看了就头晕目眩。拱顶每一柱子的交错处都雕着代表学院的玫瑰浮雕,整座天花板用几何图案装饰演绎着耶稣复活的小型壁画。白天,温柔的阳光流泻进并排的天窗,照亮整座礼拜堂,如今只见深邃的夜色和雨水。 詹姆士觉得教堂全部的细节都散发不祥的气息,随时随地会跳出攻击人的怪物。但神父不这么认为,他们露出恍惚的神色,注视这样古怪的意象。 ……是圣痕。彼得喃喃自语。 露出尊敬神情的约翰主教蹒跚走近彩绘玻璃,他凝视着圣人司提反旁的十字架,兴奋到颤抖,「不可思议……这是神迹啊!」双手紧握在胸前的主教转头,泪水湿润他的双眼。一片刻意压抑的兴奋洋溢在众人心中。 神迹?圣痕?那是什么?詹姆士对信仰毫不关心,不明白神父为何如此兴奋。此外,这里还有一堆平时就让他费解的事。好比说他们常敛起笑容、压低声音交谈,脸上毫无表情,使用听不懂的语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神父打从常识相情感上就和自己不同,在一般人眼中,自己像是被丢进外星人的人种。 然而,此时此刻见到的怪事对他们而言似乎可以理解,詹姆士安心下来。虽然自己不明白,但大家很清楚发生什么事。他不可思议地因此不害怕了。这样的话,刚刚的异像不全是戒断症状引起的幻觉才对。不仅如此,神父还对学生飘浮在半空中的这件事表示认同。如此一来,被主教询问时老实说出自己所见,应该不会被视为酒精中毒或出毛病。詹姆士松口气,膝盖也停止颤抖。 这时,司提反背上的玛利欧发出微弱的呻吟。 约翰主教这才想起玛利欧的事,连忙下令,「快送这孩子到医院。」 司提反与克劳斯回过神,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那一刹那,约翰主教口气严肃地提醒,「学院不容许任何重要的住宿生出事。叮嘱雅各,玛利欧要施予专属的治疗,一晓得病情立刻向我报告。」 据詹姆士所知,雅各是附属医院的医务局长,他偶尔会听到这个名字。约翰主教接着在司提反与克劳斯的耳边窃窃私语。他们擅长的秘密会议又开始了。詹姆士见到司提反和克劳斯点头,从厨房后门离开。过一会儿便听见汽车引擎声,他们约莫五分钟就能到达附属医院。 受不了,终于松了口气……。詹姆士用袖口擦拭额头的汗,现在只剩他、彼得神父相约翰主教留在礼拜堂。 约翰瞥了一眼詹姆士,「这里是神的家,刚刚那是神迹,这样想是没问题的。玛利欧·罗德是信仰虔诚的学生。每个人都晓得他对信仰的热情,他也提出毕业后成为修道士的申请,会出现圣痕也不奇怪。」 彼得叹口气,再度于胸前画十字,「你说那样严重的伤,是因为主的鞭打吗?」 「……我认为是如此。不过服事主的人需要自制,切勿有轻率的言行。刚刚的事在确认真相前不要公开。詹姆士,我晚些会问你详细状况,只要讲你记得的就好,绝不能有半句隐瞒。」 话题突然转回自己,詹姆士神色僵硬地点头。 彼得走到主教旁边,他往后推下戴着的灰兜帽,目不转睛注视着彩绘玻璃旁的血十字。詹姆士也好奇地走到他身边,「不过这十字架真不可思议……是古老的文字还是什么吗?应该是异国的文字吧?主教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图:墙上的血十字架】 约翰遗憾地摇头,「我不是个优秀的圣职者,无法立刻明白主传达的话,我的信仰和能力都尚待磨练。」 「主教,圣痕会出现,是不是也代表多洛丽丝修女的事也是神迹?」 主教「嘘」一声要彼得住嘴,「多洛丽丝修女的事绝不能挂在嘴上,无论真假,这都会触及天主教教义中的根本问题,无法与圣痕相提并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抱歉我的言论太轻率了。」 「在信仰中要谨书惯行。」主教训导着他。 「先不提这个了……」约翰主教走向摆在教堂角落的扫除用具,他拿起水桶和抹布,并将水桶递给詹姆士,「去提水来。」 詹姆士提着水桶到厕所注满水后回来。约翰主教从容不迫接过水桶走向彩绘玻璃。他将抹布泡水后拧干,接着起身擦掉血十字的一部分。怔怔凝视十字架的詹姆士,转而讶异主教的举动。 「主教,难道您想擦掉十字架吗?」 主教擦着十字架说,「明早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应该会有很多人来礼拜。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势必会引起大骚动。」 「可是您说这是神迹,这样不就等于擦掉荣誉的事吗?」 「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我不希望利用这件事提高教会的声誉。神迹被记在信仰虔诚的人心中就够了,哪需要大张旗鼓张扬出去?我们要学习那些将掌心出现圣痕这件事保密至死的圣者,这样的试炼是要我们体验神遭受的苦难,不是为了表扬为圣者。更何况玛利欧还是学生,是需要平静度过学校生活的年纪,我不希望传出这样的事,让他被迫受到世间瞩目。」 詹姆士慌张地低头致歉,「……真抱歉,是我太愚昧了,主教说得没错。」然后他拿起抹布擦拭十字架。 「不好意思,我有点好奇所以想请教一下。」詹姆士低声靠近神父。 「什么事?」约翰主教回道。 「您从刚刚就一直提到圣痕,请问那究竟是什么?」 「所谓的圣痕,是神对信徒展现的神迹。主在受难时受过的伤——背着十字架、手掌的钉伤及脚背和背上的鞭伤,侧腹的长矛刺伤等伤痕会重现在信徒身上,我们称之为圣痕现象。出现圣痕时,受难者会飘浮在半空中,而且四周一定会飘散着芳香。」 詹姆士似乎在电视上见过相关话题。原来这就是圣痕吗?本以为神迹应该更华丽壮阔,没想到这么恶心。 鲜血画成的十字架洗得干干净净,但水桶的水染得鲜红。十字架擦拭干净后,主教露出满意的笑容,手放上詹姆士的肩膀,说: 「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我要知道详细状况。」听到主教这么说,彼得也说一句:「我等等也过去。」便拿着水桶与抹布步向厕所。 詹姆士紧张万分地跟着约翰主教进入理事长办公室。 那是位在修道院的房间,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奖状和证书。还有一张大桌,上头摆着盛水果的竹篮,果汁机放在旁边。主教走到桌子后方打开音响播放音乐,接着从角落拿出折叠椅摆在桌前说,「你先坐吧。」 詹姆士坐在椅子上,已有心理准备。主教从容绕到桌子后方,拉开靠椅慢慢坐下。 「你看起来很紧张呢。」主教仿佛看透詹姆士的心思。 「啊,一点点。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样。主教说着点点头。这时背后传来敲门声,一位白衣男人走进来。 虽然没见过这张脸,但他应该是医务局长雅各,詹姆士想。他看着雅各径自走向主教,伫立在椅子旁弯下身对他耳语。又在说听不懂的话。主教偶尔露出严肃的表情附和,接着低声和雅各说话。他似乎下了什么指示,雅各大力点头后离开。 主教转头看着詹姆士。 「啊,不好意思,刚刚那位是雅各医务局长。玛利欧·罗德的伤势相当严重,必须住院一星期左右。这种事并不稀奇。有些出现圣痕现象的人一生都在流血,他能在新学期重回学校已经很幸运。好了,我想把事情问得清楚点。进入正题前,喝些果汁缓和情绪如何,还是这个比较好呢?」 再度起身的主教从音响旁的橱柜中拿出红酒和玻璃杯。 一看到酒,詹姆士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用力咽下口水。好想喝,想喝得不得了。他微微颤抖地拼命忍耐着这股欲望。 「不用了……我还在工作中……」他语尾沙哑。不过主教没听到詹姆士的话,拔开红酒的软木塞。酒从瓶中流出来的悦耳声,轻易粉碎詹姆士的抵抗。 「这色泽真漂亮……」那是诱惑的话语。主教拎着酒杯转身,詹姆士眼中只有玻璃杯的艳红液体,「别客气,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我们主的圣诞,红酒正象征神的宝血。」他咚地一声将红酒放到桌上。 「这样吗?那就只喝一杯。」是的,只喝一杯就好…… 他慢条斯理就着酒杯喝红酒,试图在主教面前掩饰自己强烈的渴望。好喝。四个月没碰酒了,一口就让他飘飘然兴奋莫名,不由得迅速啜饮下一口。 「怎么样?情绪稍微冷静下来了吧?你就在脑中整理整理思绪,从头到尾将事情原委说一递。」主教的手肘倚在桌上,双手十指交错着挺直上身。 4 我无法进入主的殿 我叫塞巴斯提安,今年十五岁。我闲暇时想像着死亡。 这是一种对厌倦的生活提出的反抗,尽管明白这是年轻男女在青少年时期都会罹患的病,但我与众不同,我很特别,我对这名为死亡的耽美之梦坚信不疑。 我看不起那些渴求长寿的人们,若问理由,因为「长寿」是愚蠢平凡的字眼,令人厌恶。污秽的事会被时光逐一筛落,无论是沙哑的嗓音、丑陋粗硬的胡碴,或是明明臣服于金钱却依然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姿态,这些行为太过没神经。 我计划在十八岁死去。 虽然期待毫无理由的自然死亡,但自杀也无妨,尤其这两个字读起来有种独特的浪漫音质,不过方法要惯选。跳水是最差劲的,肺部积水、无法呼吸、然后死亡,想像起来就非常痛苦,尸体也会因为泡水腐烂显得呕心。跳楼、卧轨……虽然在瞬间死亡,但都是一点也不浪漫的呕心死法。如果够熟练,瓦斯自杀是很美的,血液中的二氧化碳会在皮肤染上一层玫瑰色,尸体最后的模样和丑陋的死亡沾不上一丝关系;不过弄错一个环节,引起爆炸就万事休矣,还会牵扯无辜的人。 更好的是吃安眠药,既不痛苦也不会造成谁的困扰,在睡眠中陷入永眠;然而致死量因人而异,因此靠安眠药自杀成功很难。吃太少只会昏睡,隔天胃很难受;吃太多,身体会产生排斥而上吐下泻。如果打算靠安眠药自杀,须仔细研究好致死量。 考虑到没痛苦又可以毫发无伤保留完整的尸体,冻死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如何才能冻死?最后考量过种种现况,切断颈动脉是最好的,不过很可怕,果然还是割腕…… 我慢慢将身体泡进浴缸满满的温水。闪出微弱光线的剃刀刀片骤然切过手腕,噗咻一声,鲜血如注喷向浴帘和天花板。一阵一阵涌出的液体递洒我的脸庞与胸膛…… ——我经常沉溺在这种妄想。 和我一同坐在车里的妈妈用她又绿又大的眼睛凝视着我。虽然她有一头及肩的金发,不过那其实是染出来的。妈妈的薄唇抿出一抹冷笑,故作甜美地说: 「我的宝贝,怎么了?你又在作什么白日梦了?」 妈妈是个美人。就算发色并非金色而是褐色,也不会减损丝毫的美貌。但身为好莱坞的女演员,她始终追求完美无瑕的美丽。迷人又漂亮的她平步青云,从不明白绝望的滋味。 妈妈情史丰富,十八岁和爸爸结婚,隔年生下我后离婚。此后,多不胜数的男人当过她的情人,妈妈周旋在他们之间从不回家。家中仅有等待她的我和家政妇莉兹。而教育方针随着不同的男人改变。若是喜欢小孩的男人,周末三人一起野餐,是幸运的发展;若不喜欢,她就表现得像我不存在。 我没上学,一直都是家庭教师霍普金斯博士来家里。不过博士建议妈妈,让我有机会和同龄的孩子交流玩乐,最好还是上学。妈妈因此很苦恼,于是和现任的情人商量。那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老板,他向妈妈推荐自己的母校——采取全住宿制的圣玫瑰学院,妈妈不在乎我的意愿,决定把我带去那里。 我死掉的话,妈妈会哭吧? 她一定会在人前维妙维肖扮演伤心欲绝的母亲,实际上只是心被轻刺一下。一想到这,我编织的甜美死亡剧场就如没有观众,独自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样悲惨。如果在真正死亡的那刻回想起母亲,想必心情就是如此。沐浴在躯壳流出的血色花瓣中悔恨不已。 我感到厌烦,无论是妈妈的情人,还是眼前只有仙人掌的单调马路。 我和妈妈抱怨,「那地方是偏僻的乡下,很不方便。」 「这样才好啊,我听席德说,是与世隔绝的住宿学校,道德也好、学业也好,都可以彻底教给学生。」 席德是妈妈的现任情人,光听到就反胃,「反正学费很贵吧?」我叹口气。 「一年三万美金哦。」 既然要付那么多学费,还不如捐给慈善事业。反正我很快就逃出学校,跟妈妈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人生,最后在十八岁时死去。不过,「塞巴斯提安,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就快看到学校了。」她的声音驱走我的幻想和感伤。 那是妈妈准备舍弃我的地方——圣玫瑰学院高中部。一间采取全员住宿制的天主教学校。车子慢慢驶近跟我以前的人生毫无瓜葛的世界。 「妈妈也要展开新生活,你也在新环境开始新人生。」妈妈说。圣玫瑰学院是升学率高的名校,妈妈期待我可以融入这间学校。 我们乘坐的车刚好来到蜿蜒的山路,这是只容得下两辆车的狭小林间路。我们已经离开市中心到偏远的乡下。司机快速打着方向盘,妈妈叼着的烟灰掉在白衬衫上。「混帐。」妈妈用脏话骂道,那是上流社会的美国人绝不会公然使用的字。妈妈虽是个美人,但很笨拙。 「修道院、修女院、教学机构啊……」我五味杂陈叨念在内心,脑海闪过电影中有如石造监狱的修道院。这种想像太蠢了,现代美国不可能有这种地方,一定只是普通的天主教学校。 我稍微打开车窗环视四周,一栋和乡下格格不入的西洋建筑出现在树林夹道间。这附近是避暑胜地吗?怎么都是别墅?我怔怔地想,这时一只十字架跃进视线,车子通过岩壁来到荒凉的平地,那里满是白色的十字架,冷冽的风刮进车里。 「那是什么……真诡异。」 妈妈看我脸色苍白,笑着回应,「只是外国人的坟墓。」 「为何这种地方会有外国人的坟墓?」 「我怎么知道?拘泥在想不通的事是你的坏习惯。别管这,我们快抵达正门了。窗户关上,头发整理好,准备一下。」 妈妈话声未歇,车子便驶出树林,眼前是一片黄昏色的天空。这里似乎位在山丘。山路的尽头耸立巨大的铁栏大门与高墙。铁栏两旁有石柱,左边以庄严的字体刻着「圣玫瑰修道院」;右边挂着的大型铜板写「圣玫瑰学院」。铁栏大门装饰着交缠的荆棘和葡萄藤蔓,高墙则布满常春藤。与其说是神之家,还比较像魔女的住处。 我顿时有一种随时会出现幽灵的感觉,「妈妈,这里真的是学校吗?」我怯懦地问。妈妈冰冷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 「吓一跳吧?这里虽然老旧,但我和席德参观时确认过宿舍的内部经过改装,里面和旅馆一样舒适。院区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卫,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从刚刚就心神不宁的我大力摇头。这扇大门挂着古老的锁,散发来到其中的人都别想离开的压迫感,看了让人心慌,「妈妈感觉不出来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啊。」 妈妈要司机将车停在门前,然后盯着我,「拜托,事到如今就别闹了,我学费都缴了。而且霍普金斯老师说你要和同龄的朋友相处、和其他人和睦生活,人际关系上的协调性是很重要的。快下车。」 「所以就只能到这种阴森森的学校吗?」我不甘地咬着下唇。 「『阴森森』是你想太多吧?真受不了,那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想怎样?」 妈妈很不悦。在她眼里,圣玫瑰学院只是具有古老传统的著名私立高中,她不明白我在害怕什么。看到我默不吭声,她小声抱怨,「从以前就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真是难搞的孩子……」又叹口气,从包包拿出飞往拉斯维加斯的机票确认出发时间。 妈妈一直站着抽烟,我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似乎很生气。妈妈老是这样,交给我选择的时候,内心早就决定好怎么做了,我有的只是毫无选择的选择。无论怎么反抗都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思——不论过去还现在。若说不想上学,她就抱怨,「学费都缴了怎么办?」或「妈妈的工作怎么办?」,最后认定我的任性会阻碍她的人生…… 我默默点头,「我会在这里上学,也会住宿,闹脾气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听到后绽出笑容,「很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问题解决喽。」 车子驶进半开的门缝。 铺设石板的前院有座小型喷水池,两侧规律排列着石像。左右两侧则是带着威严的石造高塔及要塞一般的建筑。中央有座类似药草园的园子,四周被矮墙环绕,中间是小型温室。而相对行驶方向的矮墙对面是一条散步道,那里也有石像,更远处是木造的小型建筑。 「左边几栋建筑物是修道院,神父都生活在那里;石边是修女院,是修女生活的地方。神父与修女也兼任学校教师,从这里可以前往学校的后门。」 门在车子通过修道院前时正巧打开,可以窥见建筑里的模样。是令人联想到石造地下室的昏暗空间,走廊上到处遍洒灯光。我不禁皱起眉头,说: 「神父现在也在这种地方生活?在那种像是石牢的地方?」 「你说的也是,不过毕竟是神父,他们舍弃了俗世的欲望,为了信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安心将这年纪的你交给这样的人。」妈妈说得毫无愧色。 车子毫不犹豫地前进。我看见四周耸立着不见树梢的巨大老樫树,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坚毅树瘤依附在树干上,看起来非常年迈。樫树好像是这间学校的象征。我想。 老树下有个穿黑衣的年轻神父默默除着草。 车子绕过老树继续前进,眼前出现更高耸的建筑,我们在这栋建筑的门前停下。妈妈下车环视整座学校。我也提心吊胆跟着下车,吃惊地瞪大眼望着面前一栋栋宛如哥德式城堡的巍峨建筑,只见锋利的尖塔和十字架正从四面八方迫近。 这些八角尖塔的做工精致,蜿蜒着曲线的塔群愈往顶端愈造得尖细,当微弱的夕阳反射在铅或银的金属打造的塔顶时,建筑之间隆起的拱顶都弥漫起不可思议的力量。屋顶棱线的十字架、遍布墙面的图腾、奇形怪状的浮雕及彩绘玻璃,组合起这些兀素的建筑和拱刑天顶的回廊连接。难以诉诸言语的多元性和奇异特殊的装饰相互辉映——想必是为了在恶魔的伺机下守护信仰,经年累月建造的建筑吧。 然而,四周笼罩着人们虔诚到几近虚妄的偏执信仰,我很不安。可是很不可思议,稍微看惯眼前的情景并且换个角度后:心中竟然滋生见到海市蜃楼一般飘然的微醺感。仿佛回到中世纪的童话世界,无法形容的奇异感袭上心头。 「别发呆了,快走。」妈妈像提醒着「跟上来」一般侧头看我。我们走进用玫瑰窗(注:也称玫瑰花窗,哥德式建筑的特色之一,指中世纪教堂正门上方的大圆形窗,内呈放射状,镶嵌着美丽的彩绘玻璃,因为玫瑰花形而得名。)和描绘玫瑰图案的彩绘玻璃所装饰的高耸建筑。 「这是学校吗?究竟怎么回事?」我站在玄关的石阶上。 「这里是教会啊。」妈妈回答,回头在半空中写了一个「h」,「院内的建筑是以『h』形的回廊连接在一起。我们从北面的正门穿过前院时,左右不是有修道院与修女院吗?用『h』形看,纵线右上方是修道院,左上方是修女院。另一端纵线的右下是中学部,左下是高中部。现在我们是在横线上,就是教会前门,教会后方还有操场。我们先在这里和身为理事长的约翰主教打声招呼。」 妈妈说完,扣扣厚重铁门的门环。没多久,门吱嘎一声打开,身穿绿色道袍的神父现身面前。他的年龄约七十岁左右,一头银白短发,额头及脸上布满深深皱纹。 约翰主教默不作声向我招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圣职者。对方灰绿色的眼睛和胸前挂着的玫瑰念珠十字架都令我惶恐。 门里有间休息室,正面有扇双开门,两座宛如巨型衣柜的箱子设置在双侧,那是告解室。正面的门扉敞开,再往前走是回廊,门后就是盈满橘光的教会内部。六排老旧的木制长椅排列其中,后方则是看起来较新且佩了坐垫的椅子。 每一处都缀着精致装饰、高得仿佛将人吸进去的天花板被复杂的横梁支撑;蒙胧的光线从天顶的圆型透明窗照射进来;教堂墙面上的窗户是细长的彩绘玻璃窗,上头由鲜艳的红、绿和蓝玻璃勾勒出圣者形象,也隐约窥见每片玻璃都细致描绘鱼、羊或兔子等的动物图案。 教堂正面是高高的祭坛。深陷下去的祭坛墙面形成深邃的空间,深处则有一座被两座圆柱支撑起来的拱门浮凸出墙,中央是一尊钉在十字架的耶稣像。圆柱前是玛利亚像、圣者像,及漆上白百合色的巨型长矛和为数众多的圣画像,笼罩在蜡烛的火炎中。 一座大型的管风琴坐落在祭坛旁边。 妈妈在我观察四周时,已经和主教打招呼,我太紧张而什么都没听见。在这里,要宣誓改宗或一生都保持纯洁之类吧,跟之前所处的环境真是天差地远…… 看到我在发呆,约翰主教温柔笑着,「塞巴斯提安,你好,非常欢迎你到圣玫瑰学院。」 「是的,请您……多多指教。」我总算回了话。 「你一直看得很投入,喜欢这里吗?这里是一五四八年意大利建筑师雷蒙·葛雷修先生以信仰为中心设计的教会。前面不是有一大片老樫树群吗?雷蒙受到樫树的启发,将这里称为『樫树圣所』,专心为天主教传教。」 约翰停顿一下又说: 「他告老返乡前,将教会、修道院、修女院及自家的两栋洋馆捐出来,这里之后就被称为圣玫瑰教会。拥有主日学、民间医疗设施、教学机构、祷告会场等的功能。虽然二次世界大战时一度关闭,但战后立刻展开活动。虽然学校是由洋馆改建,但也加强设备,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我小声附和,「这样……」,妈妈尴尬地笑了。 「塞巴斯提安有点紧张,个性也有点怪,但很快就习惯了。」 「这是当然的,我们会全力协助令郎度过快乐的校园生活。每个孩子都有独特个性,没有谁是奇怪的。学校三天后就要开课了,我们会在开学典礼的弥撒时间将令郎介绍给学生,在这之前先慢慢习惯学院与宿舍的生活吧。」 这时五名白人修女进到教会,她们全穿着相同的修女服,远远看不出谁是谁,年龄看起来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左右。约翰主教说: 「我来介绍,她们依序是玛格丽特修女、德蕾莎修女、西西莉亚修女、凯特琳娜修女、多洛缇亚修女。她们是塞巴斯提安住宿时负责照料他起居的修女。」 两位年轻的修女往前一站,露出亲切的笑容。我很讶异她们的笑容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由衷欢迎转学生。不懂的事请随时提出来。我是西西莉亚修女。」 另一名修女露出相同的微笑,「我是凯特琳娜修女。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我们五人都是亲姐妹。」 西西莉亚修女及凯特琳娜修女领着我和妈妈一起前往宿舍。两位修女提着我从车里拿出来的两个大皮箱走在回廊前头。妈妈心情很好,指着回廊外头: 「这些建筑果然很庄严,校园也很大,这也是妈妈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从我的角度看来学院的建筑很新,外墙统一漆上沉稳色调,营造雅致的气氛。到处都看得到的十字架、装饰性的窗户及鱼鳞一般的瓦片屋顶,我备感新奇。可是,欣赏起来的确很漂亮,但一想到住在这里,心情就沉下来。 我们一行人拐过回廊的弯处,这时年轻神父从旁边的门进来。又是神父——我很厌烦。这位神父个头娇小,容貌亲切,拿的不是玫瑰念珠十字架而是手套和铲子,看来刚刚在整理庭院。 「汤玛仕神父,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们提行李呢?」 「塞巴斯提安,这位是汤玛仕神父。他是本学院最年轻的神父,负责管理菜园。若你对美术社有兴趣,他也负责指导画图。」 汤玛仕神父面露亲切的笑容,「你好,塞巴斯提安。你的蓝眼睛真漂亮。从名字来看是德国人吧?」他伸出满是泥土的手,我只好握住。 修女与汤玛仕柿父用异国的语言——或许是拉丁语——交谈几句,汤玛仕两手提着我的大皮箱跟在后面。 修女和汤马仕离开后,只剩我和妈妈在宿舍单人房。房内放着书桌、椅子、书架、小冰箱、衣橱、大收纳箱、单人床、洗脸台与厕所。妈妈坐在床上,感慨说: 「这房间很不错吧?连冰箱也有,不是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般宿舍大多是大房间,乱七八糟的,怪不得这里学费收得那么贵。」 「妈妈你为何不把我交给我的亲生爸爸?」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在妈妈身边坐下来,「如果没有我,妈妈能更自由吧?」 「嗯,为什么呢……我已经忘了那时的原因了。」 「又想打马虎眼……每次都不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妈妈到这里后第一次凝视我,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你的父亲是很俊美的人,会画画,又有艺术才华,可惜怀才不遇。我们每天都因为穷困吵架。老实说,我不喜欢小孩,你的父亲也没指导小孩的天分,我的确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我深爱你。你的长相、柔软的褐色卷发,有点下垂的蓝眼及桃色的嘴唇、跟你父亲一样充满艺术家的气质,连别扭的个性都和他很像。我和你父亲相爱,但不适合生活在一起;我也无法和长得与他那么像的你处得好,尽管我们也爱着彼此……」 妈妈难得这么悲伤。 妈妈离开后,我整理行李箱时发现六点了。距离晚餐还有一小时,我决定来趟小冒险。 宿舍是四层楼建筑,从顶楼算起依序是三年级、二年级和一年级,一楼则是餐厅与大厅,还有四间澡堂和八间淋浴室以及投币式洗衣机。 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我到宿舍外头。 水银灯的灯光映照出一整片操场,体育社社员已经开始收拾,在一旁高声下达指令的应该是老师。我怔怔注视这幅情景,只见人影快速从操场消失,仅剩寂静笼罩四周。接下来我往宿舍后门走,根据约翰主教给的导览手册,篱笆和宿舍之间是散步道,我走过去。 散布道铺设着垫脚石,附近也有池塘、树丛和花坛,四处都种植樫树,立着圣人的雕像。每位圣人脸上都浮出交错苦恼和恍惚的复杂神情。我继续走下去,这时某样东西忽地分开树丛冲向我。一起倒地时才意识到那是人。正要开口时,那名学生狠狠瞪我。 「这是秘密!听好,你看到我这件事绝对要保密。」那张脸孔宛如圣像画的天使,但声线低得宛如雷鸣,他双眼充血、声音带着狂热,不像和我同年——不,应该说根本不像人类。 ——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 我不知所措,对方已离去,我拍掉背上的尘土蹒跚起身,探头一看学生冲出的树丛,里头有间老旧仓库。他似乎从那里出来……我悄悄靠近仓库,耳朵贴在门上。 嘎……门发出微微的吱嘎声。我提心吊胆开口: 「有人……在吗?」 「闭嘴,敢开门就杀了你!」 仓库传来恶鬼一般的嘶吼。我因此双脚发抖逃回宿舍。到了宿舍,我锁起门坐在床上,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但手指依然微微颤抖。我换掉脏衣服后钻进被窝紧闭双眼,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有人敲门才醒来。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我是副舍卡洛斯,迪亚哥。晚餐时间了,我来接你。」 「啊,好的,我马上过去。」 我冲去打开门时当场楞住。走廊的副舍正是刚刚双眼充血,怒瞪我的学生。 见我一脸讶异,卡洛斯冷静地问,「塞巴斯提安,怎么了?」他的声音正常,甚至温柔,不见方才疯狂色彩。不仅如此,卡洛斯横无论怎么看都是开朗健康的少年。他也许是有西班牙血统,黑发黑眼充满异国风情,大眼和稍厚的嘴唇增添了五官的精悍。而且他的笑容完全发自内心的亲切和诚意。我被搞糊涂了。 「我们赶紧到餐厅吧。我要为住宿生介绍你的到来。舍监玛利欧·罗德也在等了。」 卡洛斯若无其事踏出步伐。我怀疑仓库的所见所闻都是梦,但没勇气确认是不是如此。 铺设大理石的宽阔餐厅整齐排列着长型餐桌。只有我一人突兀地穿着便服,因此一踏进去,清一色穿制服的住宿生同时看向我。嘈杂人声顿时如海浪一般扩散,却没人大声说话。只有骚动的空气令人不适。我忽然紧张起来。 银铃似的声音喊道,「安静!」一瞬间,餐厅静谧无声得像沉进水底。出声的是一名从深处门扉走出来,外型俊美的高跳少年。 神秘的浅灰绿瞳仁、妈妈梦寐以求的银白长卷发、高挺的鼻梁、粉色的嘴唇及白皙似雪的肌肤,他像打从出生起便拥有一切般充满自信,散发出金色光芒。他用发圈东起头发,凸显出细长的颈项和高挺的额头。玛利欧拥有北欧电影女明星一般的俊美容貌和芭蕾舞者的优美身材。我一瞬间就被他吸引。 我身旁的卡洛斯发出崇拜的叹息,「他是舍监玛利欧·罗德,也有人叫他『白皇子』,是瑞典的贵族。玛利欧以神父为志业,是全校学生的偶像。」 「各位住宿生,今天有一名新伙伴加入我们。是二年级的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来,塞巴斯提安,过来这里。」我听从玛利欧的邀请,快步到他身边。玛利欧向我伸出手,「我是舍监玛利欧·罗德。叫我玛利欧就好了。请多指教。」 他简短自我介绍。握住我的手湿润又温暖。 「各位,塞巴斯提安是中途转学进来的优秀学生,不过第一次住宿或许有不熟悉之处,请大家协助让他有愉快的校园生活。」 玛利欧充满领袖气息的音质说服了住宿生,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再次向住宿生说,「哪里可以让塞巴斯提安入坐?」一名手腕包着绷带的学生站起来,他长得有点像狐狸,气质强势。 「我是二年级的亚伯·富兰克林。塞巴斯提安,愿意的话请坐我旁边。」 「好的……」我按指示入坐。 玛利欧接着引导大家饭前祷告,将蛋糕和葡萄汁一一放到各张餐桌。 「在这个欢迎新朋友的日子,向神致上感谢吧。请回想过去所作所为,想一想各位为自己的朋友做了些什么?」四周鸦雀无声,「向您献上饭前祷告。」 在沉默中,玛利欧继续说下去: 「神啊,感谢祢将祝福赐与我们,赐下的恩典让我们能有饱足的一餐,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们。」玛利欧流畅画十字圣号,「奉父子圣灵之名,阿们。」 住宿生跟着复颂,「阿们。」接着罩在餐厅的紧张感马上解除,终于热闹起来。 「塞巴斯提安,你从哪里来的?」亚伯一开口,其他住宿生像决堤般一个个提问。 「中学念哪里?」 「可以叫你塞巴斯提安吗?」 「父母从事什么工作?」 「你想进什么社团?」 「你是哪一班的?」 「父亲也是这里的毕业生吗?几期的?」 怎么接二连三的一直问问题,烦死了。我这么想,说,「我的继父是这里的毕业生……」我结结巴巴,这时亚伯前面的学生向他使了个眼色,说: 「塞巴斯提安的母亲是女演员玛莉安·布鲁塞尔。」 「欸?」四周学生的身子夸张地一震,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玛莉安·布鲁塞尔不是那个有名的女演员吗?」 「玛莉安竟然有小孩,好震惊。」 「她不是结婚又离婚好几次了吗?」 「她是天主教徒哦?」 「她给人的感觉不像天主教徒啊。」 眼见学生愈来愈骚动,亚伯低声暍道,「大家安静!」嘈杂声才稍微和缓下来。 「塞巴斯提安,玛莉安·布鲁塞尔是我父亲的堂兄妹,她本名是芭芭拉·富兰克林吧?因为想当女演员所以离家出走,她在富兰克林家族里很有名呢。」 突然出现亲戚,我不知所措,「是、是吗?……妈妈不太提自己的事。」 「正是如此。既然这样,你今后跟我一起行动吧?我会告诉你很多学校和宿舍的事,如何?」亚伯态度强硬地要和我握手。这么一说,他和妈妈都有绿眼睛。刚刚一直问东问西的学生知道我和亚伯是亲戚,似乎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始安静用餐,而周围的学生压低声线和我说话: 「你就去亚伯那边吧,亲戚就得如此。」 「亚伯那边?什么意思?」 「就是小团体啊,依家世、成绩及外貌区分的小团体。」 「如果是白皇子的团体,就非得加入sc不可。」 净是我听不懂的话,「sc是什么?」 「每一方面都是学校菁英的人才进得去的特殊班。」 「是啊,这比十秒跑完百米竞赛还难。」 「可是亚伯那边势力很强。」 「若不是西班牙血统,绝对进不去黑皇子那方。」 「黑皇子指的是副舍监卡洛斯吧?」 「既然知道,就加入亚伯那边吧?」 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老实说出想法,「不要,我不喜欢团体行动。」 「你这个嚣张的家伙,不选边站,麻烦会很多,出了什么事也没人可以罩你。」 对啊对啊——大家认真附和。 「会有什么事?」 「例如被学长霸凌或社团活动被排挤之类的。」 净是些没兴趣的话题。见我用一副闹别扭的样子保持沉默,亚伯探出身子说: 「好了、好了,大家先别逼他。塞巴斯提安你慢慢考虑,我和你就像兄弟,随时欢迎。」 不用你多管闲事,「……谢谢。」我说。 晚餐结束时已经入夜。虽然快是熄灯时间,但平时熬夜惯了,我毫无自信在此时入眠,而且有点想去厕所,于是我懒洋洋起身走向洗脸台。这时,倏地想起小时候在厕所看到怪东西的经验,我当时哭着告诉妈妈事,她安慰我,「是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做了深呼吸地想:真白痴,现在不能想这种事啊。一面搜寻厕所开关,「奇怪,在哪里……是在门内侧吧?」我怀着不可思议的感觉开门,一瞬间吓得僵在原地。 戴着黑色兜帽的骷髅正坐在马桶上。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只见镰刀的刀尖划破天空朝我挥下。 「哇啊啊啊啊!」我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这里是宿舍。我躺在床上,呼吸紊乱。台灯旁的圣经是打开的。 我圣经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看着圣经,我想起晚餐后,亚伯以亲戚自居带着我到处和人打招呼,最后在办公室把圣经和诗歌集给我。睡前,我将妈妈买来不让我做恶梦的精油灯放在床边的桌上,但扭头一看才惊觉常用的精油灯没插电,还忘记点帮助安眠的精油。 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做了吓人的恶梦。 我将精油灯插电,再滴入几滴精油。 被丢入全是陌生少年的世界,这样的不安是恶梦的起因。 我从以前就很害怕妈妈有一天会抛弃我这个拖油瓶。每当产生这种不安,夜里就会做各式各样的恶梦,没想到最后真的被抛弃了…… 瞥了下电子钟,现在才十点半。 我站起来,下意识打开窗户探看。俯视学校操场时,一名学生穿过操场跑向宿舍。水银灯光下的那张脸被黑色兜帽罩住。我心怀古怪地看一会,五分钟后,四、五个人影也一起穿过操场到宿舍。这种时间来宿舍,究竟是…… 这所学校真的很不对劲——这是我学院生活第一天的感想。 第三章 杀人事件和圣母玛利亚的叹息 1 地下室的恶灵 天父耶和华用七天七夜创造天地,以神的形像造了亚当,再取出肋骨造出夏娃。然而,亚当与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吃下智慧果实,被赶出伊甸园。堕落世间的人类明白了老死病苦。 耶和华是与人立约的神,建方舟避大洪水的诺亚和先知摩西等也都是与神立过约的人们。最后的审判降临之际,异教徒因为惹怒神而遭逢毁灭,之后弥赛亚被派至人间,在它的统治下,成就了永远的地上天国——基督教这个教派认为耶稣正是「弥赛亚」。 天使告知受胎的玛利亚产下神的儿子耶稣。耶稣受了先知约翰的洗礼,击退恶魔的诱惑,然后向人民显示医治的神迹并进行传道。最后,耶稣终于和他的使徒进入圣地耶路撒冷圣城,他看到理应是神圣祷告场所的神殿受到金钱与权力的污染而感到震怒,于是向民众布道。 害怕耶稣的信仰会动摇民众,那些手握权力的主教与律法学者,计划和耶稣的使徒犹大交易,要他背叛耶稣,最后耶稣因此被判死刑。 明白自身命运的耶稣甘愿受刑。 头戴荆冠,背着十字架,他来到各各他山(注:又名髑髅地。),手脚被钉上十字架,受到痛苦的凌迟而死去。侧腹则遭长矛刺穿后血流不止。 耶稣虽然死去,却在三天后复活。他将「天国之钥」托给彼得,并在使徒身上留下印记,最后在橄榄山升天。耶稣升天的十天后,聚集在一起的使徒看到天上突然出现火舌,据说那是圣灵变成火焰降临在各使徒身上。 受托「天国之钥」的彼得死后,他的坟上建立起教会——这就是梵谛冈罗马教会建立的起源。 我入学两个月了。 我在图书馆写着基督教学的报告,偶而望向窗外,玛利欧他们在回廊一角朗读圣经诗篇;卡洛斯和西班牙人团体在校园中央踢着足球。那是卡洛斯平常的模样,可是第一次见他时,他似乎亢奋到完全失去理智,如今的他很适合阳光一类的形容。卡洛斯是和白皇子齐名、深受众人爱戴的黑皇子,衬衫下精悍的肌肉线条让人联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的确有一种美感,美丽确实存在大自然,包括绽放的花朵或八角形的蜂巢。 亚伯那群人像彰显出自己和其他团体立场有别地待在不是很重要的场域,只见他们全聚在校园一角,不知在聊什么。校园里还有几个那样的小团体。我注意到一群都是学长又看起来不太正派的人。他们是群讨厌的家伙。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会看着我说悄悄话,还低声窃笑。我都假装没看到,但他们应该对我没什么好感。 我不相信宗教。依我来看,基督教、天主教的神什么的,根本是精神分裂。 家教霍普金斯也说过这样的话。博士很了不起。他是反基督教、也是无政府主义者。博士反对基督教的原因似乎因为他是犹太人,但也不相信犹太教,甚至斩钉截铁断定政治是愚人的学问,艺术与物理学则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博士的口头禅是:「向量分析和黄金比例是极为美丽的知识。」我也有同感。 我叹口气继续写报告,然后在一堆资料中大海捞针——保管「天国之钥」的基督教会发展和组织化、教会内部的对立、宗教论争、十字军、以布教之名行侵略之实、圣战、破坏、迫害、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历史学得愈是深入,愈觉得人类是丑陋又爱逞凶斗狠的生物。 不过,我最讨厌的是,「因为耶稣,人类从自己犯下的过错中获得救赎。耶稣为了我们的罪孽背负着十字架,所以祷告、忏悔吧,如此一来就能洗净我们的罪。」这样的教义。 「总觉得很假……耶稣为了自身的信念死去的确是很伟大,但这样就拯救了我们,这想法不是很不合理吗?还有视女性与金钱是不洁的,这也难以接受……而且上天堂又要钥匙又要最后的审判,到底为什么啊?一定是神太严厉,要不然就是太小气。」 我碎碎念着心声地写报告。这里是天主教学校,如果诚实将从家教那边学来的想法写进报告,就算我再怎么缺乏协调性也明白后果不堪设想。我会拼命完成让这里老师满意的报告,换言之——耶稣万岁! 我一页一页翻着资料,不知何时视线停驻在宗教美术和教会建筑的主题。创造天地、赶出乐园、告知受胎、耶稣诞生、展现出医疗的神迹、最后的晚餐、背负起十字架的耶稣、永恒的神之国、歌唱的天使——在这些壮阔的主题,隐含人们壮烈悲伤的心思,他们希冀将最美好的心意传达至天堂,毕竟人类从古至今都怀抱着前往天堂的梦想。 红色的夕阳从窗外射进来,我停下笔。 这两个月我忙得焦头烂额。起床和就寝时间都固定的死板生活日复一日,这段期间第一次学会拉丁语、补习神学,然后不得不在周三的礼拜时间唱诗歌——需要配合学校的事多到让人觉得「随便你们」。 傍晚时刻,舍监玛利欧会来图书馆。 簇拥在学弟和中学部俊美学生间的玛利欧宛如天使长般英姿潇洒,他帮忙检查我的报告,也会指导我拉丁语这项学科上不足的地方,这只是舍监的使命感,但我依然非常高兴。玛利欧是大家的偶像,我也这样认为。学业稳定后,希望画幅以天使为主题的作品,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碰画笔,可能画得不好,但玛利欧引起我的创作欲。 玛利欧的声音忽然传来,「塞巴斯提安,你在发呆吗?」他看出我心不在焉。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他回以灿烂笑容,「你在这边待两个月了,是不是想家了?没关系,很快就会习惯的,住宿生活还愉快吗?」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在这里吗?」 图书馆某处响起了亮的声音,我回头看见亚伯站在那里。 这两个月间几乎被他烦死,每到休息时间就带着侍从到班上。多亏他的热情,我没交到什么朋友。「照顾亲戚」乍听好听,但他只想把我收进势力范围,最近连发形、个性这种小事都可以挑剔。「塞巴斯提安,虽然你本来就长得不错,但应该要更注重外表一些。」这是亚伯的口头惮。这学校很不可思议,被面容好看的学生所环绕是展现地位的方法。我完全不懂。 「亚伯,你怎么突然就来了?」 「『怎么突然就来了』这句是多余的,难道我不能来图书馆吗?」亚伯态度强硬。 「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不过玛利欧在帮我修改报告,可以不要打扰吗?」 亚伯浮出讽刺的笑容,和他的部下走向我们,然后插进玛利欧他们之间。他很在意玛利欧,不过后者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惹毛了学院中第三大派阀的亚伯。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决定改变话题: 「我正在拼命读书,明天是我第一次碰到综合考试。」 大家沉默下来。圣玫瑰学院的考试制度非常严格,成绩不仅公开,置物柜的顺序也按成绩排列。亚伯抓抓头,学生憧憬且围绕在他身边是因为他出生名门,但本人对考试似乎不怎么有自信,置物柜的位置也显示出他成绩只是中上。而玛利欧当然是第一名。 「别管这个了,我们正在准备茶会,你要不要一起来?」 「什么茶会……我现在没有时间。」 听到我拒绝,亚伯涨红着脸想说什么,玛利欧却打断他,「他现在要学拉丁语,也打算和我们一道喝,不好意思,先约好了,今天你就饶了他吧。」 亚伯无奈叹口气,和同伙说一句「走吧」,就鱼贯离开图书馆。虽然将玛利欧视为对手,但亚伯很清楚赢不了对方。 「玛利欧,谢谢你,三两下就让亚伯离开了。」听到我的话,对方微笑: 「你指什么事?我要办拉丁语读书会,你负责茶会上的招待,这些都是真的。」 在男性住宿生的世界,邀约茶会是一种好意的表现。我的心因为玛利欧对我展现出的好意剧烈跳动,甚至担心被附近的人听见。 我们来到玛利欧的房间。这是舍监的住宿空间。格局比我住的大上好几倍,内部装潢简约,窗户围着铁栏,摆在窗边的桌子十分气派,上头堆着山高的神学书籍。房间中间有具燃烧煤炭的旧式暖炉。我和围绕玛利欧的学生一同随意坐在地上,暖炉上的水壶冒出蒸气。他从小型餐具橱取出杯子,然后将水壶的热水注入杯中递给每个人。 「房子很旧,吓一跳吧?这原本是神父的房间。据说这届以前的舍监都是由神父负责,但到这届为了提高学生自主管理能力,我才住在这里。」玛利欧最后将热水倒进自己杯里,慢条斯理地坐在我们中间,「好了,接下来的谈话都要说拉丁语才行,犯规就要罸以挠痒之刑。」 玛利欧露出调皮的笑容,周围的少年也笑起来。玛利欧立刻用拉丁语问我: 「怎么样?宿舍生活还习惯吗?」 「有些习惯,有些还没有。」 老爱黏着玛利欧、叫皮特罗的少年问,「哪些不习惯?」他跟玛利欧一样高,同样都是白人,有着女性的纤细面貌。他说过自己长得像母亲,但很讨厌这副长相。 「我不习惯必须和大家一起上课和作礼拜。我以前在家是请家教,学习时间很自由;也不太习惯亚伯这个人,他似乎是我的亲戚,但态度太强势,我不是很喜欢。」 「是吗?我还以为你一定想跟在亚伯旁边。」 「我暂时想自由一点。」 「你要加入sc的话,我们随时欢迎。」玛利欧说。我觉得自己脸颊发热。 「我想你差不多该知道了,告诉你圣玫瑰学院的秘密吧。」叫安迪的少年说,他是玛利欧派阀中年少组的一员,眼睛很大,一头茶色卷发。 「这里的秘密?」我回问。身边的少年啜饮热茶,嘴角隐含些微的笑意。 「首先是被封印的管风琴。以前圣玫瑰修道院有名非常热情的演奏家,为了向神献上最悦耳的音乐,日复一日勤奋练琴,终于有一天神出现在他面前。发光的手叠在他手上,赐下祝福。他往后的演奏受到极好评,名气远播梵谛冈,他因此志得意满……然而,神有一天再度来到他面前触摸他的手,那刻起他再也无法弹奏管风琴。神第三次在绝望的他面前现身,终于露出真面目,是的,他正是撒旦。 当撒旦想盗取他绝望的灵魂,他拼命抵抗,将十字刺入胸膛,然后高喊对神坚定的信仰后死去……最后他得到救赎上了天堂吗?没有,他的虚荣心和灵魂被关入永恒黑暗,也就是被他的鲜血所溅洒、不祥的管风琴里……即使是现在,管风琴一入夜仍独自弹奏恶魔的音乐……只要听到这诱人的音色,不论谁都会沉溺在虚荣心中落入撒旦的陷阱。因此晚上去音乐馆,一定要捂住耳朵才行。」 「白天就没问题吗?」我问。安迪点点头,然后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说: 「别说这件事,塞巴斯提安,你好香啊。」 其他学生也闻着,然后异口同声说:真的。 「可能因为我每天都有点精油灯。」我回答。 「哦,原来是这样。」安迪和其他人点点头。这时另一名学生也开口: 「我听到更可怕的故事。教会后面的散步道不是有铺垫脚石吗?但有个地方没铺到,那里有时传来婴儿的哭声……以前圣玫瑰修道院,有名叫玛丽安的圣洁修女,和园艺师犯过错,也有人说被强暴。学校害怕传出去,抢走生下的小孩,避人耳目养在地下室。小孩被抢走,玛丽安拼命找她的孩子,这时教会后面的散步道传来婴儿的哭声,于是玛丽安从仓库拿出十字镐敲开那个洞。但柔弱的玛丽安只敲得开石头,她从石缝往下看,地下是间地下室。玛丽安拼命唤着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哭声愈来愈弱……最后终于听不见。绝望的玛丽安在校门那棵古老的樫树上吊自杀……被关在地下室死去的婴儿灵魂至今为了找妈妈啼哭不休。这时,樫树就会回应婴孩的哭声,飒飒摇动。」 那位学生起身打开窗户,室外传来女人悲鸣一般的风声。 「听,玛丽安至今还在哭泣。」 我吓了一跳。今晚肯定会做恶梦。大家也惊呼出声。 「我也听过类似的事。」叫麦克斯的少年插话,「玛丽安的房间墙壁还浮现抱着孩子的女人像。梵谛冈调查官之前来确认这项神迹的真实性,他挖掉一部分的墙壁,惹怒玛丽安,没多久就死了。」 麦克斯和安迪同年,五管也很端正,但老低着头又不太多话,给人纯朴的印象。麦克斯和安迪的感情似乎不错,但经常被任性的安迪耍着玩。 「你怎么知道梵谛冈调查官之后发生什么事?」 「我父亲任职梵谛冈,这消息绝对没错。」 「真的有没铺到石头的地方,我亲眼见过。」皮特罗的证词引起更大骚动。 「地底下真的有地下室喽?」 「太暗看不清楚,不过下次下课后带手电筒,大家一起探个究竟。」 安迪提议。但一名叫做赫森、有点胖的高年级反对: 「最好别随便靠近那里,我以前听学长说过『地下室的婴儿』,而且真实情况其实更可怕。圣玫瑰学院真的有玛丽安这位女学生,但不是处女怀孕,是成为受诅咒的黑弥撒活祭。她被绑在倒立的十字架上,被多名男性轮奸……玛丽安因此怀了身孕,可是她没堕胎,生下小孩,那名男孩因为长得太丑陋被关进地下室,可是似乎还活着。垫脚石下方的哭声就是完全不会说人话的那名男人的声音……」 「可是,黑弥撒真的存在吗……」 学生一听到黑弥撒就脸色铁青。我对深信不疑的他们感到不可思议,黑弥撒和天主教对我来讲都值得怀疑。家教老师说,中世纪魔女审判中证实的黑弥撒大多都起因于幻觉剂,还有强迫禁欲的神父陷入歇斯底里,又遭受到拷问和诱导说出来的话。 「我在电视上看过关于黑弥撒的讨论,听说他们用雄鸡的血玷污祭坛,把圣母玛利亚打扮成娼妇,将基督像插入少女的阴道……还有其他说不出口的龌龊。」皮特罗说。 「好想吐。」胆小的弗朗西斯开口,「别再说这么恐怖的事……」他看起来快吐了。 「的确。聊污秽的事,恶灵会凑过来。」玛利欧一脸认真。 「玛利欧说的没错,我们别再谈黑弥撒了。」 学生窃窃私语,可是皮特罗紧接着说: 「但这不是挺有趣吗?我听说的黑弥撒不是只有……性这种事,大家知道『黑色玛利亚』吧?天主教教义说:『圣母玛利亚在远离世上一切污蠛的圣所长大成人,食用天使给的食物,以圣洁的童女之身产下耶稣』。换言之,她是光的化身。但是,有光就有影,世界也不全然是白昼,还有黑夜,『黑色玛利亚』是睡眠与死亡的女神,她和诱惑人类犯罪的撒旦不同。『黑色玛利亚』是掌管夜晚的女神,从世界最底层的深渊带来智慧和灵感,为她举办的弥撒就是黑弥撒。」 皮特尔的说法引起我些许的兴趣,「我可以了解睡眠和灵感的关系,我兴趣是画画,但很多时候都在晚上才有创作灵感。」 「可是,」弗朗西斯说出消极的意见,「晚上才来的灵感……听来不是很恐怖吗?很难判断这是恶魔的呢喃还是圣灵的赐福,很恐怖。」 玛利欧安抚弗朗西斯,「梦魇会在晚上出现,所以我们不得不小心辨别,但只要询问神父和修女,我们就可以明白怎么做到。」 我稍微想想开口,「假设有人接受了什么暗示呢——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很难区别是神或恶魔的作为还是单纯的心理作用吧?譬如刚刚的管风琴演奏者,他可能实际上勤加练习,最后开花结果成为有名的演奏家,但本人却认为是恶魔搞的鬼,然后自取灭亡。」 玛利欧看着我,「你的意思是神迹或者神的印记都只是『心理作用』?」 「这种说法是亵渎神的,塞巴斯提安。」几名学生异口同声责备我。 我当然不相信「神迹」和「神的印记」,但担心说下去会碰到魔女审判式针对个人的攻击,而且我不想惹玛利欧不高兴。 「我不是在抱怨神或信仰……只是如果一个人没感受过『从外部得到灵感』这种感觉,就算去想这灵感从何而来,究竟是来自神还是恶魔,都不会有答案才是,重要的应该是自己所接受到的『什么』,所以说,就是……」 我说不下去,这时玛利欧痛苦倒抽一口气,双手伸向我。我难以置信看着他的掌心,上头渗出很多血。「是圣痕,玛利欧的圣痕现象开始了。」学生骚动起来。皮特罗说着,「各位,不能打扰玛利欧与神对话,让他一个人独处吧。」并带我们走向门口。 大家都离开玛利欧的房间后,我问,「圣痕是什么?」 皮特罗回答,「玛利欧去年圣诞节后就时不时出现圣痕现象。圣痕出现时,他会陷入恍惚状态,神也会现身和玛利欧说话,为了不打扰他,我们会离开。」 我受到极大冲击,脑海一片混乱。目睹的现实、宗教的神秘和坚信的事物之间产生剧烈的冲突。可是,我知道玛利欧不是会恶作剧和乱说话的人…… 2 神用杀戮之器降下制裁 度过忙碌的时期,三月四日的这一天,平贺双手提着塞进整组调查用具的波士顿包,和罗贝多一同踏上前往美国的旅程。这趟飞行非常漫长,罗贝多在机上一直睡,但受到失眠所困的平贺无法在狭窄飞机座位上睡好。飞机降落前的广播响起,罗贝多醒过来并打了一个呵欠,平贺眼睛底下则浮出黑眼圈,他一整晚的脑海都转着良太、恶魔契约书,偶尔拿出铜板的复制品仔细端看。到美国时,平贺疲惫不堪。当地是早晨六点,换乘几次电车,他们搭计程车到达目的地——圣玫瑰修道院。平贺昏昏欲睡坐在剧烈摇晃的计程车中,反复浅眠一下又被摇醒的睡眠。罗贝多反而睁大眼睛欣赏窗外风景。虽然这里是美国,但看起来像墨西哥的景色,大地上零星散落着贫困村落,路边生长着仙人掌。 当罗贝多喃喃自语起,「还要多久才到啊……」看似睡着的平贺却突然醒来,他从波士顿包中拿出笔电开始写信。罗贝多从旁边看着信件内容。 「罗兰,我们即将到达当地。若有什么发现会立刻通知,请您随时待命。 平贺」 罗兰是协助他们的梵谛冈情报局成员。平贺关上电脑,朝罗贝多一笑: 「终于快到了。」 「是啊,要不要问问司机还有多久到?」不擅长英文的罗贝多说,于是平贺用流畅英文询问司机。对方用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话。 「他在说什么?」 「再五公里就到了。」 「他光这样就说了那么多话吗?」 「不只是这样。」平贺微笑,「他说他祖父在这附近见过巨大幽浮。就在黎明前的夜空中,一台像怪物的幽浮慢慢飞过来。不过他祖父从以前就以爱吹牛的个性出名,所以可能是祖父乱编的。」 「原来是幽浮啊……」罗贝多认为这件事情很无聊地苦笑。 只见平贺继续和司机聊天,后者双手偶尔因为夸张的比手画脚离开方向盘。他从中捕捉到「尺」这个英文单字,心想他们应该在讲幽浮尺寸。不过,每当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他就背脊发凉。他拿出圣经做简单占卜。方法非常容易,默念三次耶稣,接着说「请向我指示道路」,然后随意翻页,映入眼中的句子就是答案。罗贝多依此占卜。 亲爱的弟兄啊, 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你们, 不要以为奇怪, 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 倒要欢喜, 因为你们是与基督一同受苦…… 前途堪忧。试炼是什么?什么样的试炼在前方等他们?罗贝多稍微活动颈项,接着为了减缓身体的紧绷看向窗外。周遭立着十字架与墓碑。 「这里是乱葬岗,一般人不太来这种恐怖的地方,啊,但对客人你们来讲应该不稀奇吧……」司机用英文说个不停。平贺笑着回答,「说的也是呢」并翻给罗贝多,接着继续谈笑风声。罗贝多感到无聊地开窗,稍微呼吸新鲜空气。冶冽的风拍打脸庞。这时,平贺吐着白色气息指前方,「罗贝多,那是什么?」 一辆巡逻车停在黎明前寂静的墓地角落。红色警示灯转动着,周遭还有闹哄哄的人群。平贺与罗贝多盯着巡逻车,发现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神父。 「奇怪,前面发生什么了吗?」听到罗贝多的话,平贺点点头并示意司机停车。 「抱歉,可以在这里停一下吗?」 「嗯?观光吗?没问题。」 司机说完便停下来。平贺与罗贝多跑向巡逻车。 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只是惨剧的序幕。 天空被薄薄云层覆盖,白日阳光蒙胧得宛如彩霞。幻影一般轮廓模糊的景色中,警方人员和刑警在墓地的巡逻车附近忙碌走动。四周拉起封锁线,四名神父一脸茫然伫立在封锁线外。罗贝多认出他们是即将前往的目的地——圣玫瑰修道院的相关人士。他最初接下这项调查时就认为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等着他们的是不寻常的事件。这么思索着的罗贝多转头看平贺,后者正好奇眺望现场,接着两人穿过寂寥墓地走向巡逻车。 冷冽的风吹拂,这是一个寒冷到阵阵冷风会渗进衣服的冬日。封锁线间驻足来往的刑警之间,一名男人躺在其中。 是尸体。 平贺与罗贝多画着十字圣号望向尸体。 尸体体型结实,身穿黑袍。上衣及裤子看得出血迹。头部吓人,只见鲜血覆满整颗头颅,几乎看不出原形,从中喷出的部分脑浆溅洒在附近地面。燃烧殆尽的红白蜡烛竖立在头颅附近。 罗贝多忍耐着呕吐的冲动转开目光,平贺饶富兴味地观察尸体。一会儿后,平贺延着封锁线走到主教身边,罗贝多跟在后面。然后平贺用拉丁语向他们攀谈: 「请问各位是圣玫瑰修道院的人吗?」 听到平贺的问题,主教与神父都转头,「是的,请问您是?」 「我想梵谛冈当局应该有与各位连络,我是奇迹调查官平贺,他是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 主教眨眨眼睛,终于想到似地回应,「对了,好像是三月五日会过来吧?你们是平贺和尼可拉斯神父吧?长途飞行想必很累。我是主教约翰·桑托斯,他们三位是彼得·奥璐佳神父、司提反·罗素神父及雅各神父。」 「请多指教。我是平贺。」 平贺与他们握手,接着以日本人的礼仪行礼。虽然他乍看像谦卑有礼的青年,但罗贝多明白他实际上是一位自信自负的男人。 「究竟发生什么事?」 约翰面有难色地说,「恐怕是杀人事件……」 「是的,一看就知道了,对当事者而言也很遗憾。不过主教和神父为什么会在这里?」 彼得耸耸肩,一副他也不懂,「根据停在附近的车,这位被害人是我们学校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神父。警方为了死者身分请我们过来。」他是金发、淡蓝眼睛,温柔亲切的神父。 「确定真的是他吗?」 这次换约翰主教皱着脸回答,「体型和服装看起来都是他,但面目全非,我们也无法断定。」 雅各说,「总而言之,这具尸体真是惨不忍睹。」他有红褐头发和咖啡色眼睛,样貌拘谨,似乎有点神经质。 他们看来都被眼前严重的事态所困。平贺和罗贝多也难掩内心冲击,一到当地就面临到杀人剧的洗礼。而平贺套话一般开口: 「犯人到底是谁?究竟发生什么事?」 「这个我们也想不出来。」约翰主教沉痛地深深叹气。 「对了,平贺,你们是为了调查神迹来的吧?」彼得问。 「对,没错。」 约翰主教「唔」一声紧闭嘴巴,接着思索半晌,「平贺、尼可拉斯,你们能先去修道院等我们吗?我们得配合警方调查。事务局的里昂,罗素会去接待你们。」 「明白了,事务局在哪一栋?」平贺没有继续追问,干脆地问。 「在院内后方、连接正前方礼拜堂右边回廊的建筑物一楼。啊,但不是修道院那边,是后方校舍那。一进去就看得到事务局,应该很容易找才是。若找不到,请再随意找人问问。」 「我知道了。是在院内后方、连接正前方礼拜堂右边回廊的建筑物的一楼。」平贺重复一次约翰的话,再次凝视杀人现场,似乎想将画面烙印在记忆深处。接着平贺与罗贝多回到计程车,再度出发。 「这是偶发的杀人事件,还是与这次的调查有关?」罗贝多问。 「到底是怎么样呢。如果这次的杀人事件与修道院内的人际有关,对方有必要选在调查官来的这天引起骚动吗?」平贺沉默半晌,露出思考的眼神。这时他脸上的表情全然消失,这代表他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不过……现场看起来施展过黑魔法,说不定是崇拜恶魔的人特别布置来嘲讽梵谛冈的。」 「唉,一来就遇到棘手事件,神父成为黑魔法的牺牲品还被杀掉,希望别和神迹调查扯上关系才好。」 罗贝多不知道怎么面对如此盛大血腥的欢迎场面,陷入纠结时,计程车停下来。平贺心中似乎下了新决定,他拿着波士顿包走上石板路。罗贝多知道平贺是遇上愈值得挑战的事,心中愈会迸发斗志,他或许即将打开潘朵拉的盒子。 两人首先前往教会,进行简短的祷告,然后进到回廊来到校舍。 正如约翰所述,一进入校舍就看得见事务局的标示。 事务局一半嵌着玻璃,因此可以仔细观察里面。有六张桌子。一名上年纪的男性凝重地坐在其中一张桌边盯着电脑。他的头发几乎花白,残余几络亮茶色的发丝。那是身形消瘦、容貌严肃的男人,身穿一般西装,应该不是圣职者。 「请问您是里昂,罗素先生吗?l 里昂听到平贺的敲门而从电脑前抬头。他有对蓝色瞳孔。里昂关掉电脑过来开门。 「抱歉打扰你工作。我们从梵谛冈来的。我是平贺,他是罗贝多·尼可拉斯。」 「我听说两位的事了。」 「约翰主教正在忙,所以先来打扰您……」 里昂遗憾地表示,「啊,是那桩骇人的杀人事件吧?我听说时也吓一大跳。那是圣玫瑰学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件惨剧。严格自律的克劳斯神父竟死得如此凄惨,真没想到我们学校竟然发生这种事……」 「过世的神父在学校教什么?」 「是教神学的。神父对教育抱持很大热情。不只学业,他也很鼓励学生运动,深受爱戴。这样的人竟遭遇到这种惨事,真难以置信。比起这些,学生若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伤心。」 「是啊,我们也很讶异。」罗贝多说。 平贺专注观察里昂的行为举止,由于看得太露骨,罗贝多佯装咳嗽又对平贺使眼色。平贺才注意到他的提醒,自己咳了几声后一笑。 「那么……这时应该怎么做呢?何时能着手调查神迹?我们想见见提出童女怀孕申请的多洛丽丝。」 里昂瞄了下时钟,「多洛丽丝已经住进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现在仍是就寝时间。关于这件事,请您在白天休息时间和约翰主教商量。我只负责带你们去进行调查所住的地方。」 里昂往前走。平贺与罗贝多互看一眼后跟在身后。他们走到回廊再穿过教会,这时看见又黑又重的铁门,里昂打开铁门,右手边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眼前是笔直延伸的空间。一边墙上并排几幅圣画像及圣者雕像;另一面则有一半黄一半浅橘的彩绘玻璃窗所制成的铁窗,同时还有各种眼熟的神秘符号装饰上方,包括象征全能的神的А与Ω;希腊文中象征耶稣、神子和救世主的头文字——1xΘΥ∑;拉丁文中代表犹太人的王、拿撒勒的耶稣的文字——inΔi;以及于希腊文中意味耶稣和胜利者的1c xc nikА等。建筑的最深处,有一座祭坛,上方有被鲜花和烛台包围着的圣母子像。 「一楼是祷告的地方,二楼是神父的居所,对面是修女的居所。这些建筑是利用捐给圣玫瑰教会的老旧洋馆改建而成。是拥有悠久历史的洋馆,在美国很少见。」 里昴说着走上楼梯。此时平贺似乎察觉什么,冷不妨地问: 「刚刚我们见到司提反神父了。你们两人都姓罗素,请问有什么关系吗?」 罗贝多一听,想着的确是这样。而走上螺旋楼梯的罗素面无表情回答: 「司提反是我儿子。我们都是——抱歉,你们应该还不晓得这件事,学校的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约瑟夫·哥德利、康拉德·诺克司,还有我和妻子玛丽安娜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的战争孤儿。我们被前任校长米海尔·伯朗主教和现任校长兼理事长约翰,桑托斯主教所收养,然后一同前往两人被派任的圣玫瑰教会……那是战后几年,圣玫瑰变得非常荒凉,因为前任管理者被逐出海外,教会也因为战争被迫关闭。于是米海尔主教与约翰主教致力重建教会,我们这些孤儿将他们当成亲人,接受教育,然后长大成人。除了我与玛丽安娜,其他人为了协助他们的信仰,都走上圣职者的路。我虽然没走这条路,但让儿子和女儿担任圣职者,除了长男……我和玛丽安娜有子孙满堂的福气,生了八名儿女。我想至少要报恩,因此才让孩子成为圣职者。尽管我没成为神父,但是虔敬的天主教徒。」 「原来如此,发生了各式各样的事。」 「……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事。」 每踏上木阶梯一步,就传出一声吱嘎声。这是年代久远的阶梯,扶手被人们的手弄脏又被腊反复打磨得发出黑色光泽。阶梯中央乍看磨损得较严重,但应该不是刮伤或损伤而是天然的木头痕迹。这座楼梯由坚固木材制作,建造当初肯定很精细,作工精致的扶手呈现出优雅的曲线,扶手顶端装饰着狮头雕刻。 走到楼梯三楼,一侧全是如公寓般的木门。木门中间都有十字架框的小圆窗。 「最里头那间是空房,弥撒开始前,请在里面等待。因为有时差,你们想必很累,可以称作休息。门没上锁,请直接开门……」里昂说完便立刻下楼。 为了采光,走廊墙壁上有一扇大窗。天花板则被五根柱子与图样复杂的窗饰支撑。其他三扇尖拱型双开窗的上半部装饰着宛如圣彼得大教堂里玫瑰窗的精致装饰。平贺小心打开一扇,外面是小露台,还能一眼望尽对面修道院及庭院。他接着轻轻关窗,走向最里面的房间。脚下地面磁砖是种称为losange(注:法文的菱形。)的菱形磁砖,其中绘着百合纹样或圆形花窗图案,蓝、白、葡萄色和黄色的配色相当鲜艳。 一打开最里面的门,「嘎」的一声,发出宛如古老大门特有的声响,眼前赫然出现昏暗的房间,好像一个四方形洞穴。打开门旁的电灯开关,两盏蜡烛形状的电灯在两侧墙上亮着蒙胧的光。夜晚时刻,这种程度的光线多少派得上用场,但白昼时分被日光遮掩而察觉不出。天花板也很矮。 这是一间格局方正的房间。没一件多余的家具及摆饰。床感觉很硬,床的小边桌立着一盏灯;衣柜简单细长;还有一组小小桌椅,桌上则竖着一座十字架,后方墙面画着圣像画。画的主题似乎是描违山上讲道。 罗贝多看到房间有些失望,只好在内心复诵「贫穷、贞洁、服从」的誓言,接着关上门,将沉重的波士顿包放在地上。 房间没开暖气,非常冷。正对着门的墙上有扇窗,是房间唯一一扇。窗框是铁制的,但内部窗棂由铅制且在中间嵌入雾玻璃。窗户也没设正式锁头,取而代之的是前端呈螺旋状弯曲的简易窗扣。打开窗扣拉开窗户,看得见石墙和修道院间的狭长温室,其中有一位看起来像神父的人走来走去。是很平凡的风景。这时冷风吹进来,罗贝多很快关窗。 时钟指示八点。但意大利是十二点,午夜就寝的时间。 罗贝多心想好险在飞机上睡过,然后坐在床上。虽然很想好好休息,但首先关于这件突如其来的杀人事件,该怎么又要向上头报告些什么?如今毫无头绪,无法做出结论。 「平贺,这件事也要报告吗?」 「对,当然,先如实报告状况,再慢慢找出真相。」 平贺制式回答。他不是在得出结论前轻易说出内心推测的人。全部状况都需要经过思考慢慢发酵,最后才能提炼重点。但被长途旅程和失眠所困,思考能力明显变迟钝,这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话虽如此又无法立刻睡着,一直失眠,反而变得很亢奋。 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科学调查需要的工具从波士顿包里拿出来整理。于是平贺不理罗贝多还躺在床上,开始整理起来。 他将室内服挂进衣柜,再将冲洗照片的工具摆在里面,因为显影需要暗处。他接着在桌上放着观察各种化学反应的试验药、烧杯和烧瓶。笔电则放在边桌上。因为没电或手机充电时需要的插座,只有床边立灯专用的一个,而立灯碍手碍脚的,他将之塞进床底,同时将重要的铜板复制品放入附密码锁的手提金库里,藏到床底下。 不到三十分钟,住处俨然成了小型化学实验室。一切就绪,平贺大大松口气。 罗贝多正惊叹平贺难得动作如此迅速,这时,院内响起庄严的钟声,打破四周的寂静。弥撒开始了。他们听见其他房门一一打开,神父纷纷走出来。罗贝多将调查用到的七项工具放入肩包走出房间,平贺戴上隐藏式麦克风,两人快步跟着神父下楼。 神父共七位,所有人如同军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在回廊,往教会前进。抵达教会的同时,修女也从对面入口进来。圣职者以熟稔顺序走上祭坛,点燃烛台的火。平贺也走上祭坛帮忙点烛台。 祭坛中央有座以两根石柱支撑的装饰拱门,中央摆着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神像。这座耶稣像栩栩如生得如真人,经历岁月风霜,反而酝酿出写实的皮肤质感。耶稣脚下是一只金色盒子,盒子表面雕刻着祂诞生时,手捧各式供品的天使浮雕。箱上盖着玻璃盖,仔细一看里面有张赤红天鹅绒布,布上躺着一把样貌古老的长矛。 这枝长矛由两个部分组成,再以金属插鞘连接。还有一根粗大的钉子插在矛尖上,上头用许多细小的金、银、铜针固定。长矛底部有两只金色十字浮雕。 平贺在美国博物馆中见过一模一样的长茅,这或许是它的复制品。这是一度刺入耶稣腹部、称为圣枪的长矛,好几十把存在世界各地。不过怎么想都是假的,但对信徒而言,圣枪真假无关信仰,拥有真实的信仰之心就够了。因此,即使经过调查判断真假,这些圣枪仍是信奉对象。 祭坛右侧放着一架管风琴,左边有座青铜制的圣母子像被百合花朵环抱。烛火则绕着祭坛本身。点燃烛台的工作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他们一起坐在祭坛数来第一排位子。如今只剩约翰主教穿着弥撒用的绿道袍留在祭坛,他垂着脸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大家集合完毕。 不久,教职员一行人零零散散地走来坐在第二排位子上。人员约二十五名。接着从左右侧门进来的是带着圣经与诗歌集的学生。排成两列的学生规矩从前方入坐。除了脚步声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全场弥漫严肃的气氛。 确认教会的位子坐满了,约翰主教慢条斯理起身。 「今天弥撒开始前,要跟各位通知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约翰的话让学生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今早我们收到本学园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神父意外身亡的通知。」 学生间传出惊讶倒抽一口气和悲鸣的声音。 「我相信这很难以置信,听到的那刻我也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克劳斯神父对各位的教育相当热心,和大家都建立了良好关系。他人品高筒,经常倾听学生烦恼,因此受到每人的爱戴。」听到学生啜泣,他说,「各位同学安静,请安静下来。不需要过度伤悲,我们相信克劳斯神父如今回到神的怀抱,迎向天国的大门。让我们为克劳斯神父祈祷冥福,进行一分钟的默祷。」 回应约翰神父的话,每个人都握拳祷告,闭上眼替死者祈福。寂静的默祷结束,约翰看着弥撒的与会者。 「各位,请看彼得前书一,四章十二节到十八节。这部分的经文能对遭遇悲惨状况时的信徒给予安慰。亲爱的弟兄啊,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不要以为奇怪,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倒要观喜,因为你们是与耶稣一同受苦,使你们在他荣耀显现的时候,也可以欢喜快乐。你们若为基督的名受辱骂,便是有福的。因为神荣耀的灵,常住在你们身上。你们中间却不可有人因为杀人偷窃、作恶、好管闲事而受苦。若为作信徒受苦……」 讲道途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大,平贺很快察觉理由,他摇着一脸茫然的罗贝多肩膀,然后指着祭坛的方向。 百合花围绕着的玛利亚像,双眼居然竟然流下眼泪。 难道是玛利亚为了悼念克劳斯的逝世而发生神迹?有人不自觉从椅子上站起,怔怔看着这幅景象。 「怎么了各位?请安静。」约翰神父似乎不晓得自己身后发生如此神奇的事态。 几名修女与神父发出惊呼,「主教,玛利亚像!」约翰不解地转头,随即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立刻在胸前划十字圣号,同时教会中也有人划十字圣号或祈祷起来。 是新工作。 平贺与罗贝多快速起身,前者从肩包拿出两种不同的相机快步走向祭坛,连续照下正在流泪的玛利亚像,只见闪光灯闪出眩目的光线,在教会中产生七彩光辉。可是祭坛下方却因愤怒和困惑一片哗然,受到神迹感动的人们用冰冷眼神刺向两位神迹调查官。两人工作时,已经受到很多次这种眼神招呼。那是在人们深受感动的场合上做出不适宜行动时,责难他们愚蠢、侮辱神迹的眼神。 约翰安抚会场众人,「各位无需紧张。正在拍照的是梵谛冈的奇迹调查官平贺神父与尼可拉斯神父。他们获得教宗赐予的权限,对这次的神迹进行调查,我们继续作弥撒吧。」 平贺默默从肩包拿出滴管,采集玛利亚像流下的液体。这是为了分析成分是否为真正的眼泪。接着他拿出尺测量雕像。高一百六十公分,基座宽为四十公分,上半部——雕像头部宽度是二十公分。他迅速记下数字。雕像很轻,内部是中空的。重量约十几公斤。罗贝多将玛利亚像流泪的画面从头到尾都用摄影机拍下 期间,弥撒一直进行。讲道完,管风琴响起,大家齐声唱起敬拜诗歌。 现在是意大利凌晨一点二十分。整整两天没睡,平贺一脸倦容。只要一累,他眼睛底下就会出现眼圈。说不定现在是平贺脑袋最迟钝的时候,而罗贝多猜对了,在平贺昏沉的脑中,如今只盘旋诗歌的歌声。 耶稣是我亲爱朋友 担当我罪与忧愁 何等权利能将万事 带到主恩座前求 3 「存在」的惶恐 「致罗兰,今早圣玫瑰的人事长克劳斯·贝克神父遇害身亡。地点是在邻近学院的墓地。从现场情况判断,似乎与黑魔法有关。此外,弥撒时,铜制的玛利亚像出现流泪现象。 先报告这些,待我休息后展开正式调查。 平贺」 平贺寄出给梵谛冈的信件,再也无法抵挡睡魔侵袭,睡意到达顶点。他处理好滴管中的眼泪,放进显微镜并调整分析机,接着躺在硬梆梆的床铺休息。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与否,但身体醒着,在意识的底层中绷得紧紧。与其说是处在半梦半醒,更像在清醒下作梦,各式各样的场景宛如万花筒一般不断变化。 异教的神像、脑浆和鲜血四溅的嫩绿草皮、管风琴雷鸣般的声响、低沉嗓音合唱:rich……rich……rich……来自地底的声音是恶魔的耳语吧?玛利亚像流下眼泪。这时一阵强风刮起他的身体,他往下坠落,停下时,自己站在圣彼得大教堂。 小心恶魔化身成神、人或动物靠近你。乍看是扫罗大主教的人影在阴影中大喊。平贺害怕得几近冻结,此时描绘在圣彼得宝座彩绘玻璃上的鸽子倏地活过来展翅高飞,雪白羽毛飘落四周。 平贺进入浅层睡眠,在半梦半醒间缓缓思考。这里的确在发生什么。然而难以判断是神的祝福、还是扫罗说的恶魔陷阱。两者或许没多少差别。神迹到底是什么?如果经历超越人类智慧的现象就是神迹,真有办法查出是谁引起神迹吗? 不安的思绪紧揪胸口,不是第一次了,平贺经常出现这种症状。像焦虑症或轻微忧郁症。裹住万物的模糊面纱正一个个被刺破,连自己是否存在也怀疑起来,这种恐惧总令他无法睡得安稳。仔细一想,人体百分之七十由水构成,换言之,人类如同飘泊在汪洋上小岛的细胞,被俗世的浪潮拍打。也许哪天月球引力所引发的潮汐会同样发生在人体身上(注:指的是biotide理论,因为人类体内百分之七十是水,地球同样百分之七十是水,因此如果月球的引力可以影响潮汐,应会对人体产生影响。)并产生混乱,而人类会因此失去形体化为液态。这种事极可能发生。 这时,平贺醒了。 我在想什么傻问题。他苦笑起身,看着墙上的十字架和圣画像,没来由的惶恐如潮水退去。 科学将人们带到无边无际的时空,令人惶恐不安;但信仰同样将人们引领到辽阔的时空,却为人心带来平安。这很不可思议,光是如此,信仰就有存在的价值。发达的大脑将人类冲进看不见尽头的思想之海,但就算溺水也会抱持希望到最后一刻;为了生存,人们希冀看见可以让自己获救的岛影,是幻觉也无所谓,站在平贺的立场,那就是耶稣和玛利亚。 平贺看一下时间,不知不觉间睡了两个小时。 罗贝多不在这里。 自己平均睡眠时间是三、四小时,不过两小时就够消除疲劳。他绷紧神经,脑袋运转起来。他们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以奇迹调查的名义调查神秘的铜板,找出圣玫瑰修道院的秘密而扮演间谍。为了弟弟良太的生命,必须让梵谛冈满意。为了这项不知道通向何种终点的使命,他必须解开现实中几起不可思议的事件。 离午休将近三十分钟。平贺慢慢起身,决定冲洗相机的底片。他调暗灯光,准备两种显影剂,一种是相机,一种是红外线相机。再把底片浸在显影剂里,只见负片影像逐渐显现,最后小心翼翼用镊子夹起底片再挂上衣橱附的衣架,关上门,慢慢等底片晾干。然后他走向书桌,审视罗贝多介析玛利亚像眼泪的结果。 计算盐分浓度的试纸证浸泡在培养皿的液体,那是从玛利亚像上采集的泪水。如果是眼泪,就会出现特定反应。平贺用小指指尖沾了液体谨惯舔一下。无味无臭。 根据这些判定的解答是,这并非人类的眼泪,只是一般的水。 平贺盖起培养皿的盖子、密封后再写上「样本一」。 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水为什么会从玛利亚像的眼睛流下来。 平贺取出晾干后的两条底片,透过墙面的灯观察。一般相机拍摄的底片显现的是玛利亚像眼睛盈满水后流下来的模样。接着他观察红外线相机拍的底片。 正负片相反的底片上,白色是温度高的部分,黑色则是低温的部分。玛利亚像头部明显呈黑色,从色调来看温度应该不到两度。雕像下半部是白色,但到头部就如同渐层转为深黑。环绕四周的蜡烛火焰显出白色。平贺相信雕像的温度变化是起因于围绕雕像的烛台火光。然而,雕像冷却的方式却非比寻常。一般来说,迅速的冷却速度经常发生在寒冷的冬天,但今天教堂中所有人反应都很剧烈,因此可否假设玛利亚像只在今天才突然变冷? 目前还解不开。为了确认这件事,他必须请教约翰主教。平贺看一眼时钟后离开住处。一抵达事务局,映入眼帘的是正忙得团团转的员工。里昂看到他后打开门。 「我差不多能和约翰主教谈谈了吧?」 「现在没问题。请从走廊直走,里面数来第三间房间就是主教的房间。」 「谢谢。」 平贺走在走廊,花了一些时间才到房间,不过他很不解,因为走廊最里面的房间也挂着校长室的门牌。换句话说校长室有两间,而里昂说的是最里面数来的第三间,所以约翰应该在自己面前这间房。平贺犹豫地敲敲门,里头传来约翰的声音,「请进」。他一进房就听见祥和的音乐。 「请坐。」约翰正熟练削着苹果皮。平贺不客气地坐在邻近的椅子。约翰笑说,「请别介意我。为了健康和防止老年痴呆,喝果汁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将切块的苹果丢进果汁机。水果篮还有橘子、柠檬等水果。按下开关,机器发出嘈杂声响,最后才停下来。趁着这段时间,平贺观察房间寻找铜板线索。这时约翰将打好的果汁倒入杯子,津津有味喝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找不到线索。这差事果然不可能如此简单。他死心地轻咳几声,聆听萦绕房中的音乐。 「这是……华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乐曲吧?」 「是的,就是这首。你很清楚呢。我非常喜爱这首曲子,一有空就会放来听。」 「我也很喜欢这首曲子,华格纳是德国代表的作曲家。」 「哦,您对德国文化有兴趣吗?」 「不只德国文化,我对各个国家的文化都很有兴趣。」 约翰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主教,我想该进入正题了。」 「您是想说神迹调查这件事吧……」约翰皱眉,思索半晌开口,「请给我一些时间。如您所见,这里环境特殊,不只教会、修道院,还附设学校。学校周围也有大批媒体,我不希望在这种敏感时刻引起更多骚动,也不希望正值敏感年龄的学生恐慌。光是克劳斯的死及玛利亚像流泪、彰显神迹的事就让他们心烦意乱。院里发生神迹固然开心,但青少年时期,这些孩子情绪还不稳定,一点小事都会让他们紧张不安,我很担心。」 「我明白您的苦心,所以我们会万分小心。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以前经常发生玛利亚像流泪这样的事吗?」 约翰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神迹,是第一次发生。」 「是吗?不过玛利亚像变得相当冰凉,主教可有什么想法?」 「变冶?我完全不晓得……看来这次不只神迹调查,不论是克劳斯神父的死还是流泪的玛利亚像,都是不祥之事发生的前兆……我有这样的预感。」 接着,约翰主教凝重地表示: 「关于安娜·多洛丽丝修女,我会和她事先说明并取得同意。但为了避免成为学生话题,你们能私下见她吗?如果这件事从学生口中传出去,媒体一窝疯报导,如此会造成学院生活的不便。我不希望形成如此事态。我不会让各位等太久,这一、两天就会安排。」 「我非常明白,关于调查内容,我对媒体也有守密义务,不能让外人知道。要不然这样如何?我们先调查安娜·多洛丽丝申请的神迹,就是浮现在她住处墙面上的玛利亚及幼年耶稣像,这样可以吗?」 「好的,这件事可以马上进行。我请人带你去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房间。」 「不用,只要告诉我地点,我一个人去就好。如果其他人在,我注意力会被分散。」 「是吗?她的房间是在修女院入口数来的第五间。」 「第五间吗?我知道了。」 「关于圣母子像,过去也有神父前来调查这项神迹的真伪,但很遗憾,听说两个月后就身亡。你们调查时,请务必对圣母子像抱持敬意。」约翰主教说完后问平贺,「您身为奇迹调查官,对今早的神迹有何看法?」 「我们还没找出特定原因,不过一有结果会先向梵谛冈报告,因此无法先将内容透露给您们。」 约翰的口吻透出遗憾,「是吗,这样我只好等梵谛冈的通知了。」 「对了,我刚刚来此处时有点迷路,隔壁房间也挂着校长室门牌。那也是神父的房间吗?」 「不是,隔壁是蒙主宠召的米海尔,伯朗主教使用的房间。二次大战后,复兴圣玫瑰教会的米海尔主教比任何人都渴慕且尊敬天父。对知识的追求也很狂热,他相当热爱古书。房间收藏着米海尔主教收集到的珍贵书籍,平时都上锁,禁止一般人进出。我们至今无法相信米海尔主教已经过世。因此,除了书本,摆设也维持米海尔主教在世的状态。大家都感受到米海尔主教的灵魂仍在房里指引着我们。我有迷惑或烦恼的时候,也会向米海尔主教祷告。」 「真是德高望重的主教呢。」 「……是的,确实如此。」约翰轻轻颔首。 4 杀人事件与降灵会之谜 听到克劳斯神父的恶讯,我受到不小打击,其他同学肯定更哀恸。弥撒一结束到休息时间,仰慕克劳斯神父的学生便众在一起悲伤哭泣。我来学院不久,不会和克劳斯神父深谈,所以也没有和大家一起悲伤的理由。但一名拥有神圣且严谨态度的人在这座弥漫诡异气氛的学院中离世,还是让我有些感叹。 上课时间,我睁着双眼注视眼前,但意识已经神游到别处,好不容易熬到空虚的上午课程结束,午休一开始,我慢步走向住宿生的餐厅。明明没有食欲,却还是要被迫吃饭实在很痛苦。而且进到餐厅时,亚伯那群人已经等在那里。我很想避开他们,但他们向我招手,显然帮我安排好座位。 真不想过去,但惹恼他们也很麻烦,也找不到其他一起吃饭的人。我这么想,最后索性放手一搏到柜台领午餐,接着坐亚伯他们安排的座位。亚伯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就要开始了,我作好心理准备,闹哄哄的餐厅倏地一片寂静,因为午间新闻正在播报克劳斯神父的事。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一则杀人事件。今天一早在墓地发现一名被殴打致死的男性尸体。男性已确认是神父克劳斯·贝克先生,六十三岁。尸体是邻近居民遛狗时偶然发现,克劳斯遗体的地面上围绕着倒五芒星的手绘大圆,警方据此特殊情况研判,可能是受到异端宗教影响的随机杀人犯所犯的仪式杀人,并表示相同事件可能再度发生。」 新闻结束后,餐厅顿时掀起大骚动。 「杀人?」 「可是主教说是意外……」 「为什么克劳斯神父会被杀!」 惊讶及哀叹此起彼落。在这之中,卡洛斯反应特别剧烈。他铁青脸,手中托盘掉下来,摇摇晃晃地快要昏倒。周围学生连忙到卡洛斯身边问,「卡洛斯你怎么了?」 「克劳斯神父的死让他受到太大打击吧?克劳斯神父在足球社当顾问,卡洛斯是社员,他们师生关系很好。」亚伯少见地带着微妙的口吻。 「画着圆形和倒五芒星,然后插着白色与红色的蜡烛……这看起来好像我们的降灵会啊。」亚伯的跟班、一名叫卢卡斯的少年说。 「为什么会这样?降灵会应该只有住宿生才晓得啊?」 「……所以住宿生中有人跟这件事有关喽?」 少年自顾自嚼起舌根。 「降灵会是什么?」我一问,大家都「嘘」的一声。沉默一阵后,亚伯开口: 「降灵会就是一种召唤太古精灵的秘密仪式。」 「为何要做这种事?」 「主要是占卜。受邀来降灵会的人会提出各种问题,精灵都会回答。当然精灵不是直接现身,而是透过降灵会的灵媒,灵媒会借由灵应盘来显示答案。」 「灵媒是什么?」 「灵媒是由历代灵媒指名的人,进行仪式时会戴上面具,不让人知道真面目。反正就是神秘人物。」 我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那些穿着黑斗篷、戴着面具奔跑在校园的家伙。 「因为塞巴斯提安是新人,应该差不多要收到灵媒的呼召吧?」 「呼召的方式是怎样?」 「夜里将黑色信封插在门缝间,信里写着降灵会的日期、时间和地点。之后只要避开警卫耳目到地点去就行了。」 少年安静聆听着,似乎真的相信灵媒拥有召唤太古精灵的能力。又或许足因为畏惧。我不相信神,也不信任恶魔或太古精灵,只能推测仪式或许和神父的死有关,真实身分不明的灵媒也很可疑,是杀人犯的第一候选人。 「我如果受到呼召,就要揭开灵媒的真面目。」我信心满满。 「这么做很危险,如果受到灵媒诅咒怎么办?」亚伯战战兢兢地说。 「我不相信诅咒,而且天主教的教义不是说,占卜和施展魔法就是对神的背叛。如果这是真的,神就会保佑我。」 「塞巴斯提安,你行事作风真鲁莽。是不是遗传到你母亲啊?」亚伯语带讽刺。 我有点恼火,但不想因无谓的小事起争执。争吵这种事,只有认同对方时才会成立,亚伯不是这种人。亚伯是个对自己小小的势力紧抓不放,贪心又胆小的人。 「可是,灵媒真的在我们之中吗?」卢卡斯低声说着令人不舒服的事。 「因为没人看过灵媒的真面目啊,虽然说代代由圣玫瑰学院的人继承,但说不定真面目是古老的恶魔……」 「如果是恶魔,我就更想揭开对方的真面目了。」我有些害怕,但还是逞强。 「别再说下去了,克劳斯神父都被那么残酷的手法杀害。听你们这样说,我会睡不着。」 「放心,耶稣和玛利亚会守护我们的。」玛利欧站在一旁,露出笑容。 「就是说啊,今早玛利亚还流下眼泪。」 名为亚蒙的中年级少年说。亚伯瞪着亚蒙,很不高兴对方认同玛利欧的话。 「我今天开始要带着十字架睡觉。」卢卡斯说。 5 圣母子像的调查 这是玛利亚像第一次流泪——平贺思索着这个走出校长室,他单手抱着笔电穿过中庭往修女院前进。如果玛利亚像流泪是自然现象,过去应该发生过数次相同状况,但事实上至今从未出现一样的事,因此这并非自然现象。难道是神迹? 不对,当然不是这样。因为那不是眼泪,是水。眼泪会有硷性反应,但玛利亚像流下的水呈弱酸性,也检验不出眼泪成分,包括电解质、葡萄糖、蛋白质、黏多糖或脂肪等。有什么事被忽略了?平贺烦躁地叹口气,一定是显而易见的关键。他觉得脑袋比平常更难使。四周飘散植物的香味,他深呼吸一口气。 温室中有一道人影。平贺下意识走进去,和安静地将摘下的香草放入篮里的神父说话。 「闻起来好香,您是在摘香草吗?」 男人转头,他身材娇小,留着一头黑发,还有炭灰色眼睛,他见到平贺就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是的。这里是我的药草园。香草香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治疗疾病。所以过去圣玫瑰教会就有用香草替信徒治病的传统。不过现在有附设医院了,不能只靠香草。话说回来,我的名字是汤玛仕·赛门。我负责管理这座药草园,也是美术老师。」 「原来是这样。我叫平贺,受梵谛冈所托来调查神迹的。」 「我有听说。另一个人是罗贝多先生吧?」 「您和罗贝多见过面吗?」 「是的,他来过这座药草园。平贺先生您的黑眼圈真重,是睡眠不足吗?」 「是的。」 汤玛仕笑着递给平贺一把香草,「请您试试看,把这些摆在床边会有安眠效果。」 「谢谢您。」平贺闻闻香草,类似薰衣草的香味,沉重的脑袋顿时轻松起来,「我先去办正事了。」汤玛仕举手道别,平贺也走出香草园。 他走到修女院,看见几名修女在挂着十字架的祭坛中祷告。平贺没跟她们打招呼就直接上二楼,接着打开第五间房间的门。房里装潢和平贺他们房间一样。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罗贝多拿着白袍、橡胶手套站在房间,他正准备开始,脚旁摆着烧瓶。 神迹申请提及的幼年耶稣像出现在窗边的墙上,平贺走近窗户,凝视周围类似耶稣像的图案。那看起来像缠着布衣的孩童和母亲,不仅身影,连眼鼻都清晰可见,头部还能见到圣画中经常出现的光轮。虽然部分墙壁连同一半的母子像都被去世的调查官挖掉,但完全无损完整的形像。 走得远点,凝神细看墙面被染黑的部分,黑渍似乎骚动起来,宛如鸟兽或恶魔一般匍匐其上。再定睛一看,鸟或犀牛似的图案逐渐融化,米老鼠从中跳出——平贺无奈叹气,那些想像力丰富的孩子,会像这样从这种黑渍和木头纹理中见到有意义的图案。这是一种相信万物中都存在精灵的泛灵信仰。拥有坚决信仰的人,和这种孩子很像。浸淫在信仰中的人,容易陷进纯粹的轻微催眠状态。如果是有信仰的小朋友,不会从黑渍中见到兔子或马,而是见到耶稣或者天使。 然而,母子像却不是这样,影像清楚到像被画出来。 平贺像鹦鹉一般歪头,问罗贝多,「为什么墙会被挖掉?」 「啊,好像是之前的调查官怀疑是画的,所以挖下来。他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不过正如我们所见,母子像也印到墙壁里头。」 「是吗?真是奇怪。」 「前一个调查官的死因果然与破坏母子像有关吗?」 「各位怎么看?」一名神父出现,他是红发蓝眼,表情神经质的神父,「幸会,我是法兰斯高,在这里教数学。」 「幸会,我是平贺。」 「我是尼可拉斯。」 两人轮番和法兰斯高握手。法兰斯高的手湿湿黏黏,似乎患多汗症。 「两位是来调查母子像的吧?」 「是的,这的确是我们的目的。」罗贝多轻松回答,但对方有些紧张。 「请小心,因为之前调查的调查官过世了。」 「我们听说了。」 「这样吗?这样就好。」法兰斯高说完就默默离开。 「他怎么回事,我们才要调查就泼人冷水。」罗贝多耸耸肩。他回头时,平贺正专注望着母子像。 平贺眯起眼睛,屏除内心对于宗教的成见,保持客观地漠然注视整块黑影。这只是罕见的错觉,如果是身为科学家的自己,单凭这句话即可作结。但母子像太过鲜明,过去的调查官判断人为而挖掘墙壁也情有可原。 扫罗大主教说过,必须毫无矛盾地接受自己是科学家又是圣职者的身分,但很难。因为关键不在偶然出现在此的黑影看起来像耶稣,而是为何出现宛如耶稣的图——因此才称之为神迹。这才是恰当的解释,因为没有这些黑色痕迹呈现出耶稣的必然性。 像这样怀疑神迹是一种懦弱吧?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世上有绝对的存在——平贺无法断定自己心中确实没有这种想法。况且,梵谛冈也运用科学技术调查奇迹,难道梵谛冈也抱持同样的质疑吗?探查神迹的真相,在信仰上有何意义?当今需要去证明神迹也属于科学的范畴吗? 抑或是——确定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才能相信信仰的确凌驾科学?信仰会输给科学吗?又或者有什么方法能将乍看立场极端相反的两者论点结合?然后人是不是就可以渡过思考的汪洋,抵达以神为名的鸟托邦? 平贺如老鼠不断在滚轮上奔跑一般思考着,接着倏然醒悟自己此时没空思考形而上的问题,这里一连串的调查工作都关乎良太的性命,只要抱持平常心,迅速且公事公办就好。今后将出现怎样和铜板有关的事件呢?必须沿着这条细线直通铜板的位置。 「罗贝多,我们开始调查吧。」平贺说,罗贝多同时装备上准备的白袍与塑胶手套。「啊,在那之前……」平贺似乎想到什么喃喃自语,然后打开桌上的笔电。 「致罗兰,请查询调查过圣玫瑰神迹的母子像的调查官姓名,以及他是否安在。 若已死亡,请告知死亡的原因。」 寄完信的平贺看着罗贝多,「三十分钟后会有答案吧,在这之前先别出手。」 「你也相信诅咒吗?」 但平贺没回答罗贝多。平贺的作风就是不说含糊其词的话。总之,平贺先进行一些没疑虑的例行公事,包括从各角度拍摄母子像照片。拍摄时,他如摄影师一般讲究。拍完后,电脑通知收到信件。平贺打开信件,罗贝多也站在旁边。 「致平贺,二十一年前,调查过圣玫瑰母子像的是阿雷格理·卡缪神父。阿雷格理神父向调查委员会提出的报告是,认证圣玫瑰母子像是神迹的结论过于草率,但报告提出的十三天后,因为支气管炎引发的心肌梗塞而蒙主宠召。」 罗贝多与平贺互相对看一眼,「调查官真的死了……」罗贝多原以为这是捏造的,因此感到震惊。他看向平贺,平贺手抵着下巴思索。青年过一会后回信给罗兰。 「阿雷格理神父的遗体,可有解剖验尸? 平贺」 对方立刻回信。 「平贺,你这问题很没水准耶。梵谛冈这种地方可不会解剖验尸圣职者的遗体。 罗兰」 罗贝多看见内容,露出「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平贺。青年点点头,「等我一下。」就留下友人自行离开。他五分钟后回来,拿着两个口罩,「戴上这个再工作。」他似乎想通什么事,然后将口罩递给罗贝多,自己也戴上。首先得找出产生黑渍的原因。平贺小心挖了一部分有黑渍的墙面放入培养皿,接着再挖一些没黑渍的放入另一个培养皿。 「这样就可以了。」平贺将培养皿盖上盖子。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罗贝多诧异。 「嗯,这样就够了。」 两人带着培养皿回房,用显微镜观察。黑发青年从石头间取出黑色胞子。 「这是黑霉,属于 霉类。」平贺盖上培养皿的盖子,用显微镜观察墙壁碎片。「碎片里附着石绵。」 罗贝多避免干扰调查,坐在床上默不吭声,这时他探出身体问,「所以?」 「这两者都是进入人体后,会引起类似结核病症状的有害物质。」 「原来是这样,阿雷格理神父才支气管炎导致心肌梗塞……」 「是的,尤其麴菌特别危险。放着不管,可能一个月后整个肺部都是麴菌。这样就会出现病症类似结核或支气管炎的麴菌症。阿雷格理神父恐怕是受到麴菌感染,误用支气管炎或结核病的药。」 「这样啊,和诅咒无关。神父当时打掉这么大范围的墙壁,想必吸进大量麴菌,怪不得会病逝。」 「虽然提出现实的解释,但也没办法保证那里没有神秘魔力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断言和诅咒无关。」 平贺关上窗户与电灯,将拍下来的照片感光冲洗。两种底片中,红外线底片出现的是陷进墙壁的黑线条,中央是一大块灰色,表示墙壁的这些部分呈现出低温。与一般底片相比,灰色处的黑渍颜色最浓。 平贺小声叨念,「这怎么回事?」接着恍然大悟夺门而出,罗贝多连忙跟在后头。想通事情的时候,平贺脚程飞快,他冲下楼梯,穿过回廊绕到修女院后方,然后凝视着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房间四周。年代久远的建筑常会有常春藤攀爬外墙,看来并无异常。 「如果再走近一点……」平贺嘀咕着暗想:怎么办?有梯子就好了。接下来他绕建筑物走一圈到中庭,呼唤打扫庭院的汤玛仕神父,「打扰一下,汤玛仕神父。」 「……是的。」对方微弱地回应。 「汤玛仕神父,不好意思这么突然,请问有没有能到修女院二楼的梯子?」 「梯子吗?」汤玛仕神父眨眨眼,惊讶地问。 「是的,梯子,我们调查需要用到。」 「原来如此……仓库里有为了剪枝使用的梯子。我去拿来,你等等。」他将扫把收到地上后缓缓跑远。一会后,他腋下抱着长梯摇摇晃晃走回来,「这个可以吗?」 「这就够用了。」平贺接过长梯,汤玛仕像小孩子一般摇摇头: 「梯子很重,我来拿。」 「那么请放到修女院的后面。」 汤玛仕默默点头,他拿着梯子时不时差点跌倒,最后终于拿到修女院。平贺跟着他,罗贝多靠在墙面看着他们。平贺指出想要架梯子的位置。 「再稍微往右。」 「右边,是这里吗?」 「嗯,这边就行了。」平贺跨上梯子时,汤玛仕担心地问: 「你要爬上去吗?」 「正有此意。」 「请小心别摔下来,我在下面扶着。」 平贺看着那张认真的表情点点头后爬上梯子。抵达目的地后,他拨开缠绕的常春藤往里面窥看,终于找到让他了然于心的东西,眼前墙面长着青苔和黑霉,并且装饰有圣母子的浮雕,黑霉沿着浮雕蔓延。这是安娜·多洛丽丝的房间到邻房墙壁湿度很高的证据。平贺下楼梯时,汤玛仕憋着气扶住梯子。他看起来紧张又认真。 「谢谢,汤玛仕神父,你让我可以安心爬梯子下来。」 「真是太好了。」汤玛仕喘着气。 「汤玛仕神父,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什么?」 「这四周墙壁里有水管什么的穿过去吗?」 汤玛仕歪着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庭院中会流出水的雕像和喷水池的水是循环的,所以水管可能穿过这里……」 「雕像与喷水池的水管……」平贺立刻探查周围确认雕像的位置。这里有三座雕像,其中一座在修女房间附近,因此水管会穿过这边的墙壁也不奇怪。保险起见,平贺将一部分常春藤铲下,确认里面果真有水管,而且靠近房间的水管出现裂缝。渗出来的水宛如驶在路上的车子一般沿着母子像的浮雕流着。 「神迹的真相是这个浮雕和水管。」平贺边说边走下来,「水管一部分破裂,水渗到墙壁,然后流进母子像的浮雕。不过印得还真清楚。圣母子像大部分是左手抱着耶稣,但黑渍却是反方向,就是因为这样。」 罗贝多接受这个说法,「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原来是这种理由。」 汤玛仕走向两人,「应该不需要梯子了?」 「不用了。真的非常谢谢你,汤玛仕神父。」 于是汤玛仕拿着梯子走回仓库。 「如此就解决了一件事。」 「是啊。」但还有一件事想确认,因此平贺回答得心不在焉。两人一同来到修女院,接着敲敲邻房的房门。 「请问是哪位?」从房间传出来的声音很清晰。 「我是平贺。」 「梵谛冈的人吗?有什么事吗?」 「是的,我想看一看房间里的状况。」 「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对方有些讶异,似乎很困扰,接着便沉默下来。 「我们不会打扰太久。」 「……请进。」 平贺打开门,年轻修女神情紧张地伫立在里面。她身材纤细,轮廓蕴藏古典美,有一头稚气的刘海,她睁大蓝色的双眼且紧抿着唇,露出战战兢兢的样子。拥有如此优异的外貌,却依然选择成为修女,平贺认为这需要觉悟的勇气。 「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名字……」 「我是多洛缇亚。我没做任何亏心事。」多洛缇亚态度强硬地戒备着。 「多洛缇亚修女,我不是怀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是来调查神迹的。」 「我和神迹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多洛缇亚拒绝他们的态度极为强烈,不仅如此,房内的空气也不对劲,或说是味道不太对劲,那是动物的气味,不过得像平贺这种嗅觉敏锐的人才察觉得出来,只是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味道 「我知道。我不是找你,只是想看看这房间而已。」 「这里?」 「我只想看看窗户附近的墙壁。」 「请进。」 平贺走过多洛缇亚身边来到窗旁,观察修女房间的墙壁。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如他所预料的确实有黑渍的印子,但比安娜修女房里的淡上许多。 「可以了。」 「……就只是这样吗?」 「是的,还是您有什么要给我看的?」 「怎么可能?当然没有。」多洛缇亚大力摇头,「我要上工了,再不过去的话……」 「了解,那我们也告退。」 平贺他们走出多洛缇亚住处,而多洛缇亚立刻拿着圣经快步走出去。离开时,她频频回头看平贺。青年吸着走廊的空气,确信多洛缇亚房里的确有奇特的味道。她之所以那么紧张,是隐瞒了什么吗?平贺歪着头伫立在地思考者。不过,这种感觉就像齿间卡着东西无法拔除一般令人不耐,也如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一般令人不舒畅,平贺试着控制自己胡乱奔流的思绪,然而远方树林的窸窣、门扉开关的声响、修女踏上走廊的脚步,都不断骚动他。 解决完一个问题,也只是踏上即将面临的悲惨事件的半路。 第四章 浮现的卢恩文 1 童女怀孕的神迹 晚餐时间了,面无表情、叫玛格丽特的严肃修女到房间带平贺与罗贝多去餐厅。 餐厅在一楼教职员室隔壁的大房间,墙壁是蜂蜜色,漆上六朵紫罗兰花。一盏从挑高天花板垂下、古典华丽的吊灯正好照亮长餐桌中央。左边窗户镶着母子像的大片彩绘玻璃。虽然窗户设在东方,但因为是蓝色当基调,房内总是很阴暗。 餐厅左侧是修女的座位,右排则是坐着神父。罗贝多和平贺被请至上座,也就是长桌右侧。一名男人在两人入座后起身。外表约六十岁,但脸颊充满光泽,戴着小形圆框眼镜,因为有些驼背,他像从眼镜下方往上看着两人。 「尼可拉斯神父、平贺神父,欢迎来到梵谛冈。我们由衷欢迎两位。我是理事康拉德·诺克司。请多指教。」康拉德神父爽朗流利地自我介绍,「接下为你们介绍所有成员,从我的隔壁开始,他是约瑟夫·哥德利神父,同样担任这里的理事。」 约瑟夫起身行礼。年近七十的他头顶光秃,耳际留着些许白发,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 「下一位各位应该认识,他是约翰主教,也是本学院的校长。」约翰起身微笑致意后入坐。康拉德继续说,「接着是克劳斯神父,但大家都晓得神父因为惨绝人寰的意外死亡。请各位替神父默祷。」康拉德吻了胸前的十字架,接着闭上眼睛祈祷,大家一同默祷。两、三分钟后,他介绍下一个人,「虽然不是神父,但他在学校教授拉丁语。」他指的是接待两人到住处的里昂·罗素。 里昂用紧张的口气自我介绍,「我是管理院中事务并兼任拉丁语老师的罗素,请多指教。」 「接着是雅各神父,他在学校的附属医院负责安娜修女的健康检查,我想机会正好,就请他来了。」雅各神父一头近红色茶发,眼睛也是咖啡色,他脸形较长且五官端正,感觉年近四十。 「我是雅各,用餐后,会带两位去见安娜·多洛丽丝修女。」 平贺与罗贝多也回答,「请多指教。」 「接着是彼得神父。他教授历史与社会科。」彼得站起来,他有金发与淡蓝色的眼睛,年纪比二十五岁稍大,是杂志或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帅气容貌。 「我是彼得,才到这里三年,算是新人。」他简单扼要地自我介绍。 「接着是司提反神父,他教数学和几何学,负责学生的生活指导。」司提反起身,他有红褐头发和蓝眼,两眼靠近,给人深刻印象。他年纪应该和彼得差不多。司提反轻松地打招呼: 「只要是关于学生的事,可以尽量问我。」 「接着是法兰斯高神父,他在本学院教数学。」法兰斯高神父将眼前歪掉的叉子摆正并起身,轮番向平贺与罗贝多点头致意。他有着一头红色大卷发,脸上还有少年似的雀斑。他就是那位有多汗症的神父。「接着是汤玛仕神父。他负责照顾药草园,同时教授学生绘画。」汤玛仕神父有点害羞地站起来,躬身行礼。 康拉德神父接着介绍修女。通知两人用餐的玛格利特负责保健室;德蕾莎修女性格活泼,讲话亲切,表示自己教音乐;接着是让人难以分辨的双胞胎修女,西西利亚与凯特琳娜,两人负责清扫学院和学院膳食;最后是多洛缇亚,她长得非常漂亮,是修女中最显眼的一位,她巡视学生房间及照顾祭坛花饰。学院中还有一般工作人员,但服事天父的主要还是由这些神父和修女负责。 晚餐菜色是大豆炖汤、香肠及新鲜的香草沙拉配面包。味道相当不错,比之前去的天主教教会招待的还要美味。罗贝多与平贺心满意足地吃完后,看着雅各说,「差不多该跟安娜·多洛丽丝见面了。」 雅各急忙将剩下的大豆炖汤喝完并点头,然后站起来,「先到玄关吧,我开车载你们去。」两位调查官与雅各向留在餐厅的其他神父和修女躬身道别后,离开餐厅。 「医院很远吗?」平贺问。 雅各答,「走路需要三十分左右,开车五分钟就到了。」他们来到学院大门,那里停着一辆黑色宾士。 「是宾士的复古车款呢。」罗贝多感佩地说。听到他的话,雅各很高兴: 「那是我的车,车款是德国限定。请各位坐后座。」 两人走到车子后侧。雅各先打开车门锁坐进去,接着后座门锁发出「锵」的一声。于是两人也打开车门进到车子。车窗全黑,一路上只有枯树与仙人掌,车子迅速穿过其间往眩眼的光线前进。那道光从圣玫瑰综合医院的窗户及玄关照射出来。医院是三层楼的气派建筑。 「这种乡下居然有如此高级的医院。」 雅各认真回答,「正因为是乡下才需要设备齐全的医院。这里是被文明遗弃的荒地,称得上是医院的地方只有这里。因此,一旦出什么事,居民会很需要仰赖这里。」 「原来如此,这真的是太好了,」平贺一面说,用力握紧雅各的手,「尤其偏远地区的医生人手不足,无论在何处都是很困扰的问题。」 安娜·多洛丽丝的病房是三楼走廊尽头的单人房。雅各开门后,帮助安娜从床上坐起来。安娜向平贺与罗贝多致意。 「梵谛冈的神父来了。」 「我是平贺,这位是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 「平贺神父、尼可拉斯神父,请多指教。」安娜微笑时两颊就出现酒窝。她皮肤白皙,金发蓝眼,身高以女性平均身高来看很高,十分迷人,「我马上就知道两位要来这里,因为神告诉我要让你们看看祂的印记。」 「印记?」 安娜点点头,将掌心摊在平贺和罗贝多面前。她的掌心流着血,是圣痕现象。 「那是……」 「两位来之前就开始了,这里也有……」安娜指着侧腹,薄薄的睡衣下渗出血。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采集样本吗?」 「好的,可以。」安娜大方答允。平贺随即从随身包拿出滴管采集掌心的血液,再放进试管。 「请问你的血型是?」 「rh负ab型。」 「相当稀少的血型呢。」 「嗯……」 「你要怎么做呢?」雅各插话问。 「要作检查。检查是否为真的血,还有血型。」平贺公事公办地回答。 「医院检查很多遍了,那一定是人血,也是rh负ab型。」 「原来如此。我相信雅各神父的话,但这是神迹调查上的例行公事。」平贺将试管用橡胶栓栓好放入背包,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温柔地看着安娜,「请说说你童女受孕的经过。」 「其实也没什么经过……我到任圣玫瑰半个月左右后,大天使米迦勒呼唤着在夜晚入眠的我,我醒过来,看见背上有四片雪白羽翼、无比美丽的人伫立在床前,他说,『感恩吧,神捡选了你,将气息吹入你的身体。你体内怀了能拯救世界的孩子。将这件事通知世人,将你的幸福分享出去。』说完后,天使消失在强光中,接着我再次感到强烈睡意,事后睡得很昏沉,隔天一早醒来就清楚感觉我肚里有生命。」 安娜眼神恍惚,满脸洋溢喜悦之情,她眼睛朝上地看着平贺与罗贝多说: 「神父,这都是真的,请相信我。我四岁就进入修道院,始终和神一起生活。身体是贞洁的,也没和男性交往。现在仔细想想,我看到房间出现圣母子像时,就预感有事会发生。」 安娜自白的这段期间,掌心仍然流出鲜血染红衬衫。看着她解释得如此拼命,平贺默默点头,然后与罗贝多和雅各到屋外说话。房门啪的一声关上后,平贺率先开口。 「她说她不会和男性交往,这句话的可信度多少?」 「医学上是否判断出她真为处女?」罗贝多补充一句。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确认过,院内的妇科医生替她检查过,她的处女膜完好,不会和男性发生性行为。」 平贺深思着,他沉默片刻,「为了确认正确性,能否请梵谛冈派妇科医生替安娜诊断?」 「当然可以,是非常欢迎。」听到雅各的回答,平贺满意点点头。 两人从医院回房后,反应截然不同。罗贝多不快地倒在床上,「怎么会有童女怀孕这种事,这一定是谎言吧,圣玫瑰医院医生的话根本不能相信。」 「致罗兰,急件,请尽速派妇科医生至圣玫瑰医院。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只派一人,多请几位来更好。 平贺」 平贺寄信完后转头看罗贝多,「放弃先入为主的念头比较好,我们只要找到真相就好。」他说完后,从背包取出试管,就着显微镜观察血液,「这的确是人血,」然后为了判断血型,他用滴管取鲜血滴在检验器。过了一些时间,他才说: 「是rh负ab型。看来圣痕不是假的。」 「各地都有关于圣痕的报告,似乎有可信度,但童女怀孕就……」罗贝多的话语混杂着几声叹息。平贺坐在他身边的床上说: 「相信圣痕现象,却不相信童女怀孕,这是不是很矛盾?」 「你也说过了,在教义上扫罗大主教无法承认童女怀孕。」 「那终究只是梵谛冈的事,因为那是梵谛冈的潜规则。」 「那么,你是在质疑梵谛冈教廷?」 平贺露出困扰的神情,眉间折起折痕,「不是质疑,梵谛冈教廷内也有一大堆肮脏、奇怪的事,甚至是犯罪。否认童女怀孕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没有事可以动摇梵谛冈。如果救世主弥赛亚一再一再地出现,梵谛冈的存在就会失去意义。但对我来说,奇迹调查不适用梵谛冈的潜规则,因为我只是纯粹追求真相,因为我相信这才符合神的心意……」 他说着,眼神坚定地透过窗户仰望夜空的月色。 2 无法平静的人 警卫詹姆士在下午四点被刺耳的闹钟惊醒。 宿醉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立刻按掉闹钟看着四周。杂志和酒瓶散落一地,房间乱成一团,玛利欧·罗德事件之后,酗酒再度找上他。看到那种恶心的景象,不喝酒根本无法在夜间巡逻。詹姆士想着,慢吞吞起身走向卫浴兼具的浴室,他得洗个澡再上班。他接着打开浴室门,瞬间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袭向他,因为眼前出现骷髅。 ——不,不对,不是站在眼前,是映在镜中。 吓一大跳的詹姆士才发现脸上紧贴着某样东西。他用手摸脸,那是冰冷得像吸附住肌肤的塑胶触感,同时镜中的骷髅头也触碰自己的脸。是面具,是玩具店常有的廉价塑胶面具。詹姆士气愤地扯下面具。那张有着混浊双眼和杂乱胡须的脸从镜子里苏醒过来。 詹姆士凝视手中的面具。自己何时戴上面具的?完全没印象,而且家里没有面具。工作到早上回到公寓就一直喝酒。直到失去意识为止不知道喝了多少。在记忆丧失的期间到玩具店买骷髅面具吗?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詹姆士将面具扔到床上。这时他脑海浮出一名男人的身影。没错,做出这种事的一定是那男人。那家伙一定只是装死,这是那个变态会干的事。接下来一定是威胁、戏弄他到束手无策。混帐,居然抓住人的痛脚不放。 「他是趁我睡觉时从哪里溜进来的吧?」 詹姆士急忙检察门窗是否忘记上锁。但全都上锁了。他内心极度恐慌。那男人果然是恶魔的化身,一想到这,他就难以平静下来。那个男人就这样进到全都上锁的密室,给自己戴上骷髅面具就离开,这比被捅一刀还可怕。那家伙想命令我再干些什么吗? 詹姆士因为难以诉诸言语的焦躁冲出家门打开信箱。那男的说不定在信箱里放了什么。与其被这种连个影子都不见的威胁吓得魂飞魄散,倒不如直截了当地面对还比较轻松。信箱掉出一叠信件,露出来的边缘看来全是请款单。「王八蛋!」詹姆士将请款单拿到阳台,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令人郁闷的信件熊熊燃烧,黑色的灰烬飞舞。 这时,邻居阳台门打开,一名中年妇女出来瞪着詹姆士。 「你这样很危险啊,竟然在这种地方烧东西,会被房东念的!」 「吵死了老太婆!我在我阳台想做什么是我家的事,不用你多嘴,你这只欲求不满的猪!」他恶言相向后进到屋里,不理会女人的叫喊,用力关上门。每件事都让他火冒三丈。詹姆士冲进浴室把水开到最大,水龙头很快流出温度适中的热水。等浴缸放满水的期间,他到处找寻残余酒的酒瓶,嘴里则反复呢喃:欲求不满的猪,欲求不满的猪,欲求不满的猪。最后终于找到瓶底还剩两公分左右的威士忌酒瓶,詹姆士仰头一口饮尽酒,胃顿时燃烧起来,酒精在血管中奔驰。烦躁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但远远不够。 找回冷静的詹姆士,深深憎恨自己。 可恶,又来了,自己又莫名其妙闹事。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是那家伙的错。都是那家伙。詹姆士将喝完的威士忌酒瓶贪婪舔到最后一滴,一想到自己如此难看的模样,他就郁郁寡欢。自己又重蹈覆辙。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生活却一错再错。 詹姆士大力敲着自己的头。 没多久,他听见热水满出浴缸的声响,连忙冲进浴室关掉水龙头。溢出来的热水淋湿鞋子。詹姆士脱下鞋袜盯着映照在浴室镜子的脸,看着自己说话: 「不要自暴自弃了,你会发酒疯是因为喝酒。没事,没什么大不了。带点吃的到隔壁道歉,尽责工作就能一点一点还掉贷款,别有放弃这份工作的蠢念头,那家伙的事也别这么神经质,自己的把柄虽然被抓住了,但我手上也有他的把柄啊。我们立场是对等的,有什么好怕,万一事情暴露,那家伙干的事我怎么可能佯装不晓得。不用这么怕东怕西,比起烦恼这些事,稍微减少喝酒的习惯比较重要。」 詹姆士看着镜子露出勇敢的笑容,然后脱掉衣服,同时安慰自己根本没遇到危机。他整个人浸到热水,哗啦啦地洗脸后吸口气,浴缸渗出来的水慢慢流进排水口。此时,他突然听见类似电话铃声的声响。 詹姆士白天睡觉时常有电话打来,但大部分都是催缴迟交的公费、借款或赔偿金。失业近半年的男人身上当然没钱,世人对这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丝毫同情。电话一响,他心脏就跳得很剧烈。不久电话就会转成语音留言,但在此之前的两、三声电话又刺激着他的神经。干脆拔掉电话线好了,可是无法这么做,因为一旦被认为刻意搞失踪,律师会找上门,这更麻烦。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如今还在响。是幻听……别在意。詹姆士想,离开浴缸冲澡,接着洗起头。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声愈来愈大且无比清晰。洗头时,经常会发生这种事。他起先会紧张地冲出浴室,现在觉得八成是心理作用。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脑中全是电话铃声。虽然是心理作用,却愈来愈难以忍受这道声响,詹姆士顶着洗发精的泡泡冲出浴室。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耳中仍残留铃声回音,但电话此时却没在响。也许是响到刚刚才挂断。不,说不定电话另一头有人在等我接起来。他忽然觉得电话像是诡异的生物。詹姆士走近安静无声的电话,将话筒拿到耳边,「喂。」他说。 话筒传来了声音: 「你说谁是欲求不满的猪?」詹姆士倒抽口气,是那家伙,「欲求不满的是你吧?我很清楚你被威胁却默不吭声。你自己也很开心吧?幻想着那种事,每天都在自慰。」 「喂,你在说什么!我……」 詹姆士满脸通红地反驳时,耳边响起刺耳尖锐的声响——嘟嘟嘟。他没发现说到一半,电话就被挂断。还是其实没有任何声响?可是脑中明明响起那男人的声音。还是电话恐惧症的症状变严重了,造成奇怪的幻听吗?不对,不是这样!是那家伙紧盯我不放,故意在整我。 詹姆士满腔怒火,放下话筒走回浴室。 3 派阀斗争 我的考试成绩是学年最高分,但这是当然,因为担任我家教的是大学教授。按照霍普金斯博士的说法,我的程度相当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学生群众在成绩布告栏前,他们很意外身为转学生的我拿到第一名,交头接耳着,还不时偷看我。我品尝着这份优越感时,班导司提反神父请我到教职员室,通知我顺利进到sc,并在制服领口别上用黑字写着sc的小红色徽章。 「每天放学后要前往sc专用的教室,你明日起就是菁英了,最好别请假,每天都来。」 我回答,「是的,我明白。」然后雀跃离开教职员室。我心跳加速地想:太好了,终于进到sc,亚伯一定会敬畏我,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跟在玛利欧身边了。我太过得意,以致粗心忘记不要成为强出头的钉子。 那晚,我专心复习不够熟练的拉丁语,房门不知何时插进一封信。我过很久才发现信拿起来,背面写着玛利欧的名字,于是我连忙用拆信刀拆开信封。 「亲爱的塞巴斯提安,欢迎加入sc。十点熄灯后,大家举办欢迎你的秘密欢迎会,请至讲堂。 玛利欧」 我匆匆看着时钟,现在是九点二十分。我进到浴室仓促梳洗,然后擦上中意的古龙水。熄灯时间到来,学院灯火尽灭。避免被神父和警卫发现,我隐藏脚步迅速前往讲堂,接着穿过西边一楼教室,眼前就是讲堂。终于到达目的地了。我用身体推开沉重的大门。 黑漆漆的讲堂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白蜡烛。似乎没有任何人影。我感到奇怪地走向眼前的亮处。地上插着蜡烛,还用粉笔画出大圆,圆中有倒五芒星。我发着抖看向四周。 「玛利欧,在吗?是我,我是塞巴斯提安。」 声音空荡荡回响在讲堂。没有任何人回答,状况有些诡异,我畏惧地后退一步远离地上的记号,此时几个人抓住我颈部和手脚牢牢困住我,「到底是谁!」我往旁边一看,见到一张戴着有色镜片眼镜、下巴很尖的脸孔。我看过这张脸,那是一个叫做亨德里克的家伙,他是传闻中不良少年的领导者,有着完全异于学院气氛的气质。 「哈哈哈哈,玛利欧的名字也太好用,你马上就上当跑来了。哦,好香,你擦了香水啊,真是好孩子……就照信上所说替你办欢迎会吧。欢迎来到我们的黑弥撒。」 我手脚被架着抬起,接着被强压在恐怖的记号上。亨德里克那帮人紧抓我的手不放,我虽然挣扎着,但对这些人而言就像蚊子的叮咬。亨德里克站在我的脚边,俯瞰我并从制服上衣拿出一把长刀,他的刀游走在我身上。 「今晚的猎物挺活蹦乱跳,我们的主——撒旦也会很满意吧?第一刀要刺在哪里?腹部?胸部?还是眼睛呢?」 我害怕得像个女孩般大声尖叫,「住手,救命啊!」克劳斯神父死去的身影掠过脑海,我怀疑自己会死在这里,恐惧得牙齿打颤。 「我们不会马上杀死你,你就好好躺在这里。」接着,四周的人听到亨德里克的命令,让我趴伏在地面,「必须惩罚不小心受到恶魔诱惑的人。喂,给他吃几鞭。」 鞭子打在地上的声响逐步靠近我。啪的一声,背上感到火烧般的痛楚。 「好痛,住手!」 「不然这样好了,不想被打的话,你就说,『我不相信耶稣,我要丢弃天主教这种伪善的信仰,成为撒旦的奴隶』。」 这种话很好出口。我原本就不是天主教徒,连受洗都很犹豫。妈妈做事又半调子,没让我受洗也不奇怪。但我死也不要屈服于暴力、听从亨德里克这种恶劣家伙的话,因此用力摇头。 「挺倔强的嘛,那就再被打吧。」啪的一声,背上一阵剧痛,但我依然摇头,「固执的家伙。再打一次。」 又是鞭打的声响。我会一直被打下去。 「竟然没效。我看打得也累了,差不多了,让他仰躺吧。」我像最初一样仰躺着,亨德里克的刀被烛火照射出血一般的红光。他摸着刀尖,在我面前亮刀,似乎打算将我的恐惧逼到极限,而他果然成功了。我的恐惧已经快压过自尊。眼见亨德里克挥落刀子大声说: 「撒旦啊,你就领受我们献上的活祭吧!」 「哇啊!」恐惧终于大获全胜,我害怕得放声尖叫,正当此时。 玛利欧·罗德厉声喝道,「亨德里克,停止愚蠢的行为!」他和几名侍从进到讲堂。他拿着油灯,宛如一道救赎的曙光。他笔直走来,抱着我颤抖不停的肩膀。 「好可怜,你一定很害怕。」 亨德里克那些人立刻放开我手脚。 「是……是亨德里克将克劳斯神父当作供品……」我靠在玛利欧肩膀,指着对方。 「不是的,这只是他们恶劣的游戏。」 「可是他打算拿刀刺我……」 玛利欧身边的皮特尔帮我起身。亨德里克不怀好意地单手把玩刀子,玛利欧将刀抢过后刺往手臂——看起来像这样,但刀子却完全伤不了他分毫。 「这是演戏用的假刀,这种东西没办法杀人。亨德里克,你恶作剧太过头了,如果我以舍监的身分通告神父,足以让你退学。」玛利欧说,亨德里克啧一声从对方手里抢回刀子。亨德里克对自己的人打个信号,大家便一窝蜂离开讲堂。然后玛利欧看着我问,「塞巴斯提安,没事吧?抱歉我来晚了。我从房间刚好看到你去讲堂,觉得奇怪,就和大家一起过来。先到我房间吧,你的伤口必须治疗才行……」 玛利欧背着我,跟其他人一起到房间。 他的房间有暖炉,所以很温暖;我的卧室用空调控制温度,只有不同此地的无机质暖意。他的暖炉依然放着水壶,壶嘴咻咻地冒出水蒸气。 「好严重的伤。下手真狠……」玛利欧看见我脱掉上衣后、裸露出来的背。他接着从柜子取出医药箱及绷带,再将软膏涂在我背上,「吃颗止痛药会好一些。安迪,你能替他泡杯可可吗?」 点点头的安迪像在自己家一般径自从厨房拿出可可罐和杯子。玛利欧细心为由于恐惧和不甘而泪流不止的我缠上绷带。 「衣服也破了,你有衣服可以更换吗?」我哽咽着摇摇头,「借给你我一年级的上衣吧。」玛利欧像安慰小孩一般摸着我的头。安迪也将泡好的可可拿来。 皮特尔难过地看着我,「你不要太在意,塞巴斯提安。我之前也有相同经验。亨德里克他们只要一找到目标就会做出同样的事。」 我擦着泪水点头,然后啜饮一口甜的热可可,「如果是这样……玛利欧你什么不把他们赶出学校?」 「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学生,有好的也有坏的,唯一共同点就是有家归不得。」 有家归不得。他的话打动我的心。 「塞巴斯提安,你想怎么做?你希望将今天的事报告主教吗?」 玛利欧询问我的意见,但我摇摇头。碰上这么难堪的事还任由别人处置成为供品,我的自尊不允许这些事传出去。况且亨德里克也是有家归不得的孩子,我可以理解这种宛如握着一把不知发泄何处的愤恨之刀,时而希望刺向任何一人的心情。我最后沙哑地回答: 「请不要说出去。」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大家也保密。」玛利欧说,其他少年跟着点头。 4 拔下的齿舌 罗贝多无法忍受从东窗射来的阳光而转醒。他从床上起身时,时钟指在五点。「这什么房间,居然连窗帘也没有。」房内错落着影子和光线,他不悦地扔出枕头,然后看向临床,却不见平贺。 他为祈祷弟弟的平安去了礼拜堂吗? 罗贝多更衣后离开房间,直直走在浸润在静谧中的修道院走廊再下楼梯,接着他穿过拱形屋顶下的回廊抵达礼拜堂。一进礼拜堂,平贺如他所料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向十字架祷告。罗贝多悄然无声走去,坐在青年旁边。过了一会,平贺祷告完抬起头。 罗贝多刻意用明快的口吻揶揄他,「你起得还真早。」 平贺露出少许尴尬的神情,「这是我的习惯,我睡得不久……」 「我知道这是你的习惯。」罗贝多笑着说。平贺点点头后看着四周: 「这座礼拜堂真的很漂亮。」 「虽然规模比较小,但很气派,不会输给梵谛冈。」罗贝多回答,接着和平贺环视礼拜堂。 全部延伸向圆顶天花板的柱子呈现圆滑曲线,下半部雕刻着葡萄和藤蔓。圆顶天花板中间画着玫瑰,雾玻璃镶嵌其上,只见柔和光辉流泻而下,在礼拜堂罩上一层神秘气息。柱子以外的墙面用彩绘玻璃拼贴出圣者像,昏暗但无比炫丽的光线射进室内。 平贺一个个念出彩绘玻璃上圣者像的名字,「圣司提反、圣阿波罗尼斯、圣安得烈、圣利杰、圣加大肋纳、圣劳伦斯——你知道吗?他们全是天主教的殉教者。」 罗贝多被这么一说才初次留意到这件事,「原来如此,实在是相当难得的组合。」 平贺恍然回应,「是的,但非常美丽。」可是他一副想不透的样子。罗贝多知道对方正试图捕捉闪现在脑海中模糊不清的影像。为了不干扰他,罗贝多没有说话,静静等待对方的灵感成形。 这时,礼拜堂的门被大力打开。一看是彼得神父,看起来很慌乱。 「又出现不得了的事。没想到会这样,太难以置信了,神啊。」彼得握拳的手颤抖着。 罗贝多赶往他身边,「怎么回事?」 彼得颤抖的嘴唇发青,「散步道上的玛利亚像……」 罗贝多和平贺对看一眼。后者问,「散步道怎么了?」 彼得说,「请跟我过来。」他站稳发抖的身子移动步伐,两人跟在身后。前方就是并列着圣人像的散步道,那里出现炫目的光芒。冲上前一探究竟的两人到散步道尽头的仓库时,看到被耀眼光芒包围的圣母玛利亚出现在空中。她全身散发出白净高洁的光。 这不是幻觉,她的脸、手脚、衣服的形像都相当完整。 玛利亚身上缠绕着轻飘飘的衣服,肌肤是美丽的象牙色,头发是褐色,眼珠是蓝色,而她确实凝视着罗贝多,嘴角像在诉说什么一般漾起满怀慈悲的微笑。这幅情景宛如少数教会异端人士所唱颂过的——当世界重生,圣母会随众多圣人降临此地。 这起发生在白昼的神迹让罗贝多寒毛直竖,膝盖颤抖得站不稳。喘不过气的他跪在地上祈祷,低吟赞颂玛利亚的诗歌。平贺与彼得也屏息注视这幅情景。三人都没发现草丛一阵骚动,不知是谁看到玛利亚显灵,吓得浑身发抖立刻离开现场。 闪烁着光辉的玛利亚出现将近一个小时,最后缓缓地、缓缓地化为光的粒子一般从目瞪口呆的三人前消失。 「怎么回事……这是真正的神迹。」罗贝多起身,他的声音颤抖。 但平贺突然说出令人费解的话,「圣母玛利亚怀中抱着的是法兰斯高神父吧?」 「法兰斯高神父?」 「是的,玛利亚用双手抱着他。」 罗贝多太过震惊,因此没注意到这件事,「真的吗?彼得神父。」他向脸色苍白的彼得问,对方只是无力摇头,「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平贺也摇摇头。 两人因为圣母玛利亚显灵如此超然的现象哑然失语,决定回到住处。不过,彼得神父一定在早上就将难以置信的神迹告诉众人。罗贝多激动地来回走动。平贺双手盘胸地思考着。 「这只能是神迹了。是吧,平贺?」但平贺大力摇头,然后深深叹气,「为什么一副困扰的样子?我们终于体验到神迹,可以亲眼见到主的荣光真是太好了。」罗贝多欣喜若狂,他期待平贺有同样的心情,可是对方反应冷淡。 「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过……」 「不过?」罗贝多因为平贺对神的荣光毫无感应而不快。 「我很担心法兰斯高神父,况且今年不是大合相年,这反而像不祥的征兆。」 结果平贺的话成真了。 圣母显灵事件后,两人一离开房间就时不时在窗外或门后听见窃窃私语,人们说着,「圣母玛利亚像……」的惯重声音不绝于耳。圣母显灵一事果然成为公开的秘密。有人在早餐时间大力敲着平贺的房门。罗贝多打开门,约翰主教紧张地伫立在外。 「怎么了?」罗贝多问。 「法兰斯高神父死在仓库。」 「什么?」平贺与罗贝多愕然。 老旧仓库由石灰岩建成,只有门是木制的。约翰主教一开门顿时飘来一股尸臭味。罗贝多不由得皱起脸。地上留着红白蜡烛融化的痕迹,与克劳斯神父死状相同,法兰斯高神父躺在中央绘制着倒五芒星的圆圈中。他脸色严重发黑,喉咙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更可怕的是法兰斯高的牙齿散落在脸部周遭。 「这、这个是……」罗贝多不由得惊呼出声。 平贺走近尸体,手指伸入尸体嘴里,「没有牙齿呢,这些果然是从神父口中拔下来的。」说完后,他仔细观察法兰斯高,「哦,这里沾到少见的东西,」他指着法兰斯高大腿附近的衣服。 「沾到什么?」 平贺回答,「青苔。和安娜修女和多洛缇亚修女住处墙上一样的青苔。」他回头看着约翰主教,「对了,主教,你为何来仓库?」 「教会的钟有点生锈,我是来拿砂纸的。」约翰主教回答。 「原来如此,主教亲自拿砂纸啊……所以您才会发现尸体吧?」对于平贺的问话,约翰主教不发一语频频点头。盘着手的平贺咕哝着,「青苔是在安娜和多洛缇亚窗户外墙上的……也就表示法兰斯高神父出现在那附近罗?为什么要过去?又为了什么目的呢?」 看到平贺像机器人一般歪着脑袋始终想不通,罗贝多揶揄他,「站在男性的角度,法兰斯高神父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私通吧。」 「天主教徒居然做出这种事!」平贺倏地扬声道。 「不论是天主教徒还是什么,会被异性吸引也是无可奈何的吧?从古至今关于男女之事,应该也只有当事者才可以体会。以前几位教宗身边也自然地围绕着情人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如果是这样,多洛缇亚修女也是如此吗?她有没有可能私会法兰斯高神父?」 「那正是我好奇的地方。」罗贝多也同意。 「约翰主教,你有多洛缇亚修女房间的钥匙吗?」 「当然。钥匙在我房间,我去拿。」 约翰说完就走出仓库。这段期间,罗贝多与平贺一起确认尸体的状况。 「如果是昨晚被杀的,尸体腐烂得也太快了。他的死因十之八九是勒毙窒息。然后,犯人拔掉法兰斯高神父的牙齿。」 「拔牙齿……这有什么意义吗?」 关于罗贝多的问题,平贺表情严肃但没有回应,他脑海正如玩着天使与恶魔的游戏一般思索各种可能性。平贺从尸体旁起身,然后喃喃自语着什么,接着忽然看向仓库一角的暖炉。暖炉放在仓库中看起来有点怪,平贺用手取出暖炉的灰烬后呢喃着,「还是温的……」 「崇拜恶魔的仪式、殴打致死的尸体、玛利亚像的眼泪、抱着法兰斯高神父的圣母显灵,还有被拔光牙齿的尸体……这背后到底有什么意义。」恍若迷失在迷宫中,罗贝多很焦躁。 半晌,约翰主教与汤玛仕神父一起回来。 「死状实在太凄惨了。」汤玛仕看着法兰斯高的尸体流下眼泪,在胸前画十字,「今早我才听说圣母玛利亚显灵,为何……他为何会死?」汤玛仕逼问平贺与罗贝多。 「我也不知道,我们也刚到现场。」 「请你们务必找出原因。」 「是的,我明白。不过您为何会来这里?」 「我来拿香草园的肥料。」汤玛仕神父用肩膀扛起仓库的肥料,单手画十字圣号后离开仓库。 这时罗贝多问,「对了,约翰主教,您拿多洛缇亚修女房门的钥匙来了吗?」约翰拿出大把钥匙串给两人看,从中选出一把,「就是这把。」接着三人一起前往修女院的回廊,他们站在走廊数来第六间的房门前,这就是多洛缇亚修女的房间。 「多洛缇亚修女,我是约翰,你醒了吗?」约翰敲好几次门,可是没人回应,「多洛缇亚,不好意思,我要进去了?」 约翰从大把钥匙中拿出一把插进钥匙孔,紧接着门锵一声打开,只见昏暗日光照在躺在床上的多洛缇亚。房里同样散发异味。平贺嗅闻着,「是法兰斯高神父的体味。」最初到此处闻到如动物般的怪味确实是法兰斯高的。 但多洛缇亚却成了尸体。 她趴在床上,脸转向右侧,满是鲜血,地板还有人的抓痕,证据就是地上残余几片剥落的指甲,立刻让人察觉到这名杀人犯多么异常。三人围绕着尸体,地面用粉笔画着和之前一样的圆形和倒五芒星,红白蜡烛已经融化三分之二,而从多洛缇亚脸上挖下来的眼珠和舌头,血淋淋地掉在蜡烛之间。 罗贝多愤怒地说,「这次是舌头与眼睛,这究竟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平贺仔细检查多洛缇亚的床,「罗贝多,正如你所说,法兰斯高与多洛缇亚的确在私通。」他用手捏起淡茶色的鬈发。 「嗯,至少我们知道法兰斯高躺过这张床……」 平贺到罗贝多身边,他专注观察着多洛缇亚的尸体。她颈部和法兰斯高一样有绳子的勒痕。他像说给自己听一般开口,「犯人勒毙多洛缇亚后,特地挖掉她的舌头与眼睛吧?那犯人是从何处逃走?窗户吗?」然后他恍然大悟,双眼兴奋地发着光。 「怎么了,你明白了什么吗?」罗贝多问,平贺点点头。 「我问你,礼拜堂的圣者像依序是圣司提反、圣阿波罗尼斯、圣安得烈、圣利杰、圣加大肋纳以及圣劳伦斯,对吧?」 「我不记得顺序了,但的确有殉教的圣者像。」 「按照我的记忆,圣司提反是被石头砸死,圣阿波罗尼斯因为拷问被拔光牙齿,圣安得烈则是被拔掉舌头、挖掉眼珠。」 「也就是被打死的克劳斯、牙齿被拔掉的法兰斯高,以及挖掉舌头和眼珠的多洛缇亚,死法都是模仿殉教的圣人吗?」 「是的。」平贺用无可动摇的坚定眼神回答。 「可、可是,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约翰悲叹。 「我不清楚犯人的身分和动机,但一定有杀人魔在这间圣玫瑰学院,那人像雾一样藏匿在这里,让三名圣职者走向死亡。犯人在我们身边才是,他一定是能在学院来去自如的人。」 听到平贺断言,约翰主教心焦的脸色一瞬间刷白,「这惨剧还会继续下去吧?」 「说不定只会杀掉殉教的人数吧。」平贺机械一般回答。 约翰主教浑身一震,然后画十字圣号,「犯人的目的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为了制裁罪人,毕竟是模仿圣人死法的杀人方法,表示犯人是某种狂热的信徒吧。」 「罪人?」约翰主教反问。 「法兰斯高和多洛缇亚两人打破在神面前发誓守贞的誓言。我想这就是犯人杀害那两人的动机,但克劳斯神父的死因死就无法立刻回答了。」 约翰主教深深叹口气,「真受不了,又必须向学生报告这种可怕的事……继任的神父也还没找到……唉,头好痛。」 「总之我们尽可能替他们验尸吧,是否通报警方就由主教决定。请避免让人靠近多洛缇亚修女的房间及仓库。」 听到罗贝多的话,约翰垂头丧气回到住处,他住在礼拜堂走廊尽头的房间。现在正是快要用早餐的时刻。 「平贺,我愈来愈不明白,你也看到玛利亚显灵吧?那不是梦,是现实。如果是这样,两人的死是神的制裁吗?又或者玛利亚的显灵是恶魔欺瞒我们的技法,还是那位凶手搞得鬼?我们今后要怎么做?」 罗贝多接连不断向平贺提出问题。对此,平贺回答: 「无论如何,我们能做的就是追查真相。多拍一些现场照片,然后找出杀害两人的凶器。」 平贺从随身包取出相机,从各种角度拍摄多洛缇亚的尸体。接着两人搜索房间,但没找到凶器。最后他们离开房间前往仓库,同样拍摄法兰斯高神父尸体的照片。看看周遭后,长长短短、似乎可以作为凶器的麻绳悬挂在仓库横梁上。罗贝多拿着尺寸相当的四条麻绳和法兰斯高颈项的勒痕比对,发现第三条麻绳与尸体瘀青一致。 「是这条绳子。就是这绳子将他们两人勒毙的。」平贺用镊子夹起法兰斯高神父领口附近的麻料纤维,「将这条绳子与纤维拿回去比对吧。」 5 玛利亚发生何事 盈满诗歌和庄严管风琴声的早晨礼拜,我与玛利欧,罗德坐在最前排数来第二排sc的特等席。虽然不相信耶稣,但待在玛利欧的身边,聆听庄严的琴声,我内心倍受震撼。管风琴奏出和弦,音符间诞生崭新的编曲,宛如天使的合唱响彻天顶。即使明白只是音乐波长重叠在一起的魔术,可是实际倾听时,确实可以澄澈心灵。不可思议的是从某处飘来花香。 诗歌队唱完诗歌,约翰主教站在祭坛上。 「今早又发生令人难过的事……法兰斯高神父和多洛缇亚修女蒙主宠召。」 听到约翰主教的话,两百名学生全都一阵哗然。 「大家安静。不用害怕,你们是被选择的羔羊,只要心中思慕神,灾祸就不会降临。」 「主教!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克劳斯神父、法兰斯高神父和多洛缇亚修女会死?」有人勇敢质疑。 约翰擦着汗,「或许三人体内的灵魂容易被恶魔诱惑。我也不是很清楚……来吧,你们要祷告灾祸不要降临,然后面对自己的内心,加以反省。」约翰画着十字圣号,我们也照做,说:阿们。 这时,我隔壁的玛利欧突然起身,他看起来被一股力量牵引至半空,脚像芭蕾舞者般只有脚尖踮在地上,宛如飘浮在半空,一般人做不到这种事。我茫然注视他。玛利欧额头上倏然出现数道伤痕并渗出血,接着不只额头,双手掌心也流着血。有人大喊,「玛利欧又被呼召了!」后排学生起身看向玛利欧。只见玛利欧痛苦扭着颈项,发出听不太清楚的声音。 「你是我最初的羔羊。我因你的牺牲而作王。」 我不中用的耳朵只听到这句,应该是圣经的一节? 约翰主教默默看着玛利欧。其他神父则坐在我们前面的位子上。他们的坐位没有固定,似乎按照入坐顺序。这时前排有彼得、司提反和汤玛仕,三人对如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般张开手,并且以不自然平衡感站立的玛利欧合掌祈祷。 玛利欧再度开口,「超人……已存在我们当中……他既勇猛又残暴……」然后倏地受到重力摔在地面。人们「哇」的大叫一声,神父围在玛利欧身边,将他抱起来准备离开。 「要把玛利欧带到哪里呢?」 听到我的问题,后座的麦克斯回答,「保健室啊。让玛利欧休息到清醒为止。」 「但血流成这样……」 「不要紧,没人会因为神的印记而死的。」 「是这样吗……但我还是很担心,休息时间去保健室看一下。」 「我也去吧。」 「是的,一起去吧。」 麦克斯点点头,等拉丁语课结束就集合在保健室前。 走出礼拜堂,学生各自进到教室。我也跟着前往教室。强烈的疙瘩残留在记忆某处——超人……已存在我们当中……他既勇猛又残暴……玛利欧在恍惚状态时说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或看过,但模模糊糊怎么也想不起来。我预计在下周末的寄信日写信问霍普金斯博士。拉丁语课一结束,我前往保健室,麦克斯已经在保健室前了。 「麦克斯!玛利欧的状况如何?」 麦克斯神情忧愁,「玛利欧好像醒了,现在有两名梵谛冈的奇迹调查官在问话。还没结束,我们似乎不能去见玛利欧。」 「梵谛冈的人?怪不得老看到两名没见过的神父到处走来走去。」我想起老黏在一起的两名神父。一是拉丁语系的人,另一是东洋人,老用笔不知道在记什么,很怪的二人组。我接着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说,「若承认玛利欧的圣痕是真的,说不定梵谛冈就会赠予他圣者的称号。」 「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要称他为圣玛利欧吗?」麦克斯也开心地答道。 「玛利欧或许会离开我们,他毕竟是特别的人。」 「你也很特别啊,塞巴斯提安。刚转来就考第一名,前所未闻。」 「只是家里请的家庭教师教得好。虽然他只是个性情乖僻的老爷爷。」 你在说什么,我的性情才不乖僻,你这个臭小子!——我想像满脸通红、气得像白头发上会冒出蒸气的霍普金斯博士,不自觉一笑。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吗?」 「没有,没什么。刚好想到一些事。」 我与麦克斯不便一直在保健室前讲话,于是聊着天在回廊上散步。 这时安迪走来,「喂,听说了吗?法兰斯高神父与多洛缇亚修女被杀的手法?」见我们摇头,他继续说,「果然是上次那个恶魔崇拜者干的。他们同样躺在画着倒五芒星的圆形中。之后详情,我目前是还没收到情报。」 我想起令人不快的亨德里克。一想起那晚,背上的伤就隐隐作痛。刀子的确如玛利欧所说是假的,但他散发出来的杀意是真的。如果玛利欧没有来,我说不定会被那群不良少年杀掉,而且这次神父和修女的杀人事件,亨德里克他们似乎也有份。我也要小心才行,学校这地方有许多潜规则、各式各样的人。虽然有一堆有趣的事,但也有最好别扯上关系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6 玛利亚流泪的理由 早晨礼拜时,出现神秘圣痕现象的少年叫做玛利欧·罗德。是名俊美的少年,如果他到梵谛冈,想必会倍受人们呵护;不过如今他的头和手都包着绷带,看起来十分痛苦。罗贝多面带笑容,平贺站在他身边面无表情采集着血液样本。 「这里的人信仰想必十分虔诚啊,无论是安娜·多洛丽丝,还是你,都有圣痕。」 不过,他和玛利欧的说笑倏地被平贺打断。后者口吻清晰地问: 「圣痕现象是何时出现的?」 虽然玛利欧的眼神依然很茫然,但回答得很干脆,「去年圣诞节左右。」 「是怎样开始的?」 玛利欧摇头,「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那天的记忆全不见了……」 平贺唔的一声,「为何明明不记得,却知道自己体验到神迹?」 「院里的警卫和约翰主教说看到我在礼拜堂陷入昏迷,还飘在空中,之后每周都会出现一次圣痕现象。」 罗贝多吃了一惊。在礼拜堂时,玛利欧看起来像飘在空中,没想到真有人目睹他浮在半空。无论是宛如杀人预告的玛利亚显灵,或圣玫瑰学院发生的神迹和惨剧,这里深受恶魔和神的青睐。这些异事是否可以获得解释?罗贝多一想到此就感到强烈的不安。 但听到玛利欧的话,平贺依然神色未改,「原来如此,那问你也是徒劳。既然如此,我们去问问约翰主教和那个警卫吧。」 「是的,请问问他们,很抱歉我什么也不晓得。」玛利欧表示歉意。 平贺与罗贝多立刻走出保健室前往约翰主教的房间。主教刚好用果汁机打果汁,屋里充斥嘈杂的声响,和身后演奏的帕西法尔的旋律搭在一起,令人头疼。约翰看到罗贝多捣住耳朵,连忙停下果汁机。 「不好意思,很吵吧?」 「是的。」平贺露骨地回应,约翰一瞬间露出难看的神情。 「你们先坐吧。」约翰主教示意两人在沙发就坐,然后探询,「话说回来,两位找到杀害法兰斯高神父与多洛缇亚修女的犯人是谁的线索吗?」 「在仓库找到杀害两人的凶器,是条绳子,但无法锁定是谁。」平贺回答。 「想必是如此。真希望跟学院的人无关,当然,其实学生之中也有让人困扰的事……」 「学生?有什么证据才这么说吗?」 约翰手肘撑在桌上合掌,「据说一部分坏学生中,有人在玩超自然游戏或模仿恶魔崇拜的仪式。但真的只有少数而已。」 「方便的话,可以透露学生的名字吗?」 「是三年级叫做亨德里克·沃夫的学生。」 「亨德里克·沃夫是吗?」 平贺用小小的字把这些记在杂记本。这是一字不漏记录着圣玫瑰学院任何细节的调查笔记。发生过的事件就不用说,连自己随时想到的念头也会记上去,因此内容杂乱无章,很难看懂。罗贝多偷看过杂记本,但上头随意写着没见过的记号及没脉络的单字,不可能短时间内解读出来。 「对了,约翰主教,为何没跟我们提玛利欧·罗德的事?」平贺问。 约翰清清喉咙,「我以为神迹调查只限于多洛缇亚修女和圣母子像而已……所以不用特别提到玛利欧。」约翰视线逡巡在半空,看起来很可疑。 「我们必须向梵谛冈报告玛利欧的事。玛利欧告诉我们他是在去年圣诞节出现圣痕,但对经过没有记忆,而是由您跟警卫目击到此事,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但我见到的只有飘在半空的玛利欧倒在礼拜堂走廊上的时候。那时刮起宛如神的气息一般的大风,门被打开,祭坛的蜡烛也跟着熄灭。我连忙帮蜡烛点上火,就看到玛利欧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在这之前的事情,警卫詹姆士·贾斯特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我会发现玛利欧,是因为詹姆士的悲鸣传到我房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才赶到那里。」 平贺盘着手思考,此时此刻他的脑中肯定如万花筒一样进行各种推理。 「我知道了。那么詹姆士·贾斯特上工时,请让我们跟他谈谈。」 「好的,我明白了,他上班时间是傍晚七点,他一来就派人请两位过来。」 「七点这里见。」平贺有礼鞠躬后,又想到什么地说,「对了,可以让我看另一间校长室吗?」 「米海尔·伯朗主教的房间吗?有点不方便,那间房间是我们神父和修女信仰的圣域,所以关闭起来,禁止进入。」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平贺很干脆地放弃,「对了,那两具尸体怎么处理?」 「尽可能在今晚将尸体埋到外头的墓地。」 「不报警?」 「不,此事若传出去,有碍圣玫瑰的名誉。这里有很多学生,绝不能发生这种事。因此……我会请雅各医生开立假诊断书,入夜后偷偷埋起来。同意吗?」 「我们无所谓。我们是教会的人,不是警察。」平贺回答。 「谢谢,感谢各位的体谅。」 约翰从椅子上起身,与两人握手。 离开约翰房间,罗贝多和平贺想回住处,但平贺忽然两手一拍走向中庭的雕像。罗贝多追上去,平贺用从雕像流下来的水清洗双手,然后告诉罗贝多,「不愧是地下水,好冰。」接着说,「你也来洗吧,很清凉。」 「不,我就不用了,我对寒冷很没辙。」 平贺回应,「啊,这样。」然后从随身包拿出温度计泡在从雕像流下来的水中,「水的温度是一点五度,感觉快结冰了,我终于明白了。」平贺说着将温度计放回原位。 「明白什么事?」 「回房再说,不晓得有没有人在监视我们。」平贺故弄玄虚地说,快步回回廊。 两人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罗贝多催促,「你明白什么?」 「我知道犯人在杀克劳斯神父时做了什么。」 罗贝多惊讶地坐直,「什么,犯人做了什么?」 「解开谜底的关键是玛利亚像的泪水。雕像会流泪是因为雕像的头部还是冰的,但烛火让雕像从下方开始变热,在这绝妙的时间点,变暖的空气接触到玛利亚像低温的头部,接着凝结成水珠,接着沿着轮廓从额头流进凹陷的双眼,最后溢出来,看起来就像眼泪。我原本是在想,为什么只有那天的玛利亚像产生结露流下眼泪,然后突然灵光一闪,克劳斯神父被打死的地点可能在礼拜堂,凶器就是那尊玛利亚像。犯人用玛利亚像残暴杀死神父,再将凶器拿到外头,用雕像流出的水洗干净。」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隐藏凶器吧?总之必须将血洗干净,犯人害怕一旦被警方找上,就会因鲁米诺反应找到凶器。鲁米诺反应是血液附着在表面产生的发光反应,但只要一直冲洗就不会有反应了。」 「我不晓得这件事。」 「如果是附在纤维上的血迹,用洗衣机多洗几次,也不会有反应。还有,犯人不知道是不是先用车将尸体搬运到墓园,画下恶魔的徽章再将尸体布置在中间,接着将蜡烛点上火进行某种仪式。天亮后,犯人将玛利亚像放回祭坛。玛利亚像则因为冲水变冷,加上祭坛点着烛火,它接触到热空气,温度差异让空气结成水珠,水珠沿着雕像积在眼睛流出来,于是看起来像在流泪。」 平贺一口气说完后,安心叹气,「这样就解开一个谜团了……」 罗贝多也一扫不安地松口气,「原来如此,应该是如此。」 平贺用清澈的黑色瞳仁望着罗贝多,「对啊,但依然不晓得犯人是谁,背后似乎很复杂。」 「也是,不过米海尔·伯朗的房间,就是那个『禁止进入的房间』,你很干脆就死心了,真不像你的作风。」 「因为我相信约翰主教绝不会同意我们进去,无谓的争论只是浪费时间。如果想进去,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 「自己进去……但钥匙该怎么办?」 「这里的锁只是单纯的旧锁头,只要有你的开锁技术,轻而易举就能打开吧?」 罗贝多平时为了偷看古书会偷开书柜或书库的锁,没想到这技术还挺有帮助。但这是罗贝多自己的秘密,如此彻底被平贺识破令他有些惊讶。平贺似乎知晓罗贝多的心思而笑起来。 这时,电脑传来收到讯息的声响。 「致平贺, 梵谛冈医院派了五名医生的团队,相信可以充分为那名叫做安娜的修女检查。明天医师团就会抵达,祝一切顺利。 罗兰」 「亲爱的罗兰,有事拜托您,请调查梵谛冈银行中圣玫瑰教会的存款,请尽快。 平贺」 「致平贺,你这家伙太会指使人,好歹让我休息一下。 罗兰」 「为何要调查圣玫瑰的资金动向?」看着电脑荧幕的罗贝多问。 「从安东尼奥主教的遗物可以得知,圣玫瑰教会应该和梵谛冈银行有某种关联,而且光依靠经营学校,获利却能打造先进的的综合医院,你不觉得奇怪吗?光保养就是一笔可观的费用吧?而且附近居民的阶层又不像比佛利山庄的人那么富有,不可能慷慨捐那么多钱。」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罗贝多点头。 7 詹姆士的证言和浮现的卢恩文 警卫詹姆士一当班就被约翰主教传唤,要求他将去年圣诞节可怕的一夜告诉梵谛冈的调查官。詹姆士像受审的被告一样紧张万分,内心想;会问我什么事?我酗酒被发现了吗?还是知道了我被迫保守的秘密?他脑中如遭到龙卷风席卷一般一片混乱。 他坐在约翰主教房间的沙发,双脚抖个不停。 「冷静下来,你只要像说给我听一样,将那夜看到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就好了。」约翰说。詹姆士设法让双腿停止颤抖,深呼吸一次,这时有人敲门,他吓一跳。 「能进来吗?」 那人说的是詹姆士完全不懂的拉丁语。光这样就令他头昏脑胀。 门打开,两名神父走进来,分别是东洋人与意大利裔的神父。两人与詹姆士面对面坐着要求握手。他只好跟着握手。 「我现在开始提问,请你据实以答。」东洋人的神父用流利的英语说话,詹姆士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你在去年圣诞夜的礼拜堂看到什么?」 「飘在半空中的玛利欧·罗德,他衣服上都是血。」 「在空中待了多久?」 「问我多久,可是我那时很混乱……所以也不知道到底多久。」 「这样,你不知道吗……那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哪有做什么,我吓得尖叫。毕竟一个人浑身是血飘在半空啊,看到那样的画面怎么可能冷静。那时我听见约翰主教的脚步声,然后忽然一阵风声,门打开,祭坛的烛火全熄灭。我害怕得从礼拜堂的玄关逃到回廊,这时看到司提反神父、克劳斯神父与彼得神父从回廊另一边走来,三人后来都进到礼拜堂里。」 「然后呢?」 「约翰主教将祭坛的蜡烛点上火,这才发现地上到处都是血,墙上的彩绘玻璃有着用血写下来的奇怪记号。」 「奇怪记号?你还记得形状吗?」 听到平贺的问题,詹姆士摇摇头。 「地上的血怎么处理?」 「和神父他们一起擦干净。」詹姆士小声回答。 约翰补充,「圣诞节结束的隔天是一般弥撒日。不方便祭坛上到处都是有血,所以我们就清理干净,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到礼拜堂调查,这两个小时之间,请别前来打扰。」平贺说完就和罗贝多一同起身,「咦?」平贺突然发出狐疑的声音。 「怎、怎、怎么了?」詹姆士很紧张。 平贺专心打量着詹姆士的后脑勺,「你的后脑勺秃了一块,是受伤吗?」 「啊,那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伤痕,缝了七针。」 「那真是遗憾。」 平贺和罗贝多一起离开房间,詹姆士松口气,偷偷观察主教的脸色。 「请问……这样说可以吧?」 「是啊,这样就可以了。你回去工作吧。」 自己没出错。詹姆士安心离开约翰的房间。 平贺与罗贝多回到住处,开始准备调查。放大镜、镊子、放入采集物的培养皿,接着是在喷雾器中加进鲁米诺、无水碳酸钠、过氧化氢和蒸馏水混合而成的液体。 「那是什么?」罗贝多问。 平贺解释成分,然后说,「只要大量喷上这个,就会出现血液反应。」 「虽说是血液反应,但是去年圣诞节的事了,还有用吗?」 「这样刚刚好,这对旧的血迹反应更敏感。」平贺笑着回答,将用具放入随身包。 两人前往礼拜堂,然后从里头闩上门,任何人都无法进来,接着平贺开始喷药,无论是地面还是墙壁都毫无疑漏。上头果然立刻出现血液反应,地上也到处都有四溅的血液。玛利亚像附近的印渍应该是克劳斯神父留下的大量血迹吧?祭坛前奇妙的狭长新月形印渍一路延伸到正面玄关。 「这是什么?」 听到罗贝多的疑问,平贺走去,「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这个形状奇怪的印渍一直延续到玄关。」 平贺皱起眉头,凑近印渍仔细一看,只见印渍果然一直延续到玄关。平贺小声喃喃自语,忽然瞪着眼睛说: 「……我懂了……」 「怎么了?」 「这是靴底的曲线。」平贺将脚抬起来,摸着鞋子前头的内缘。 「什么意思?」 「这是犯人的足迹,有人在这附近将玛利欧吊起来鞭打,也可能顺序相反,这都无所谓,总之那时犯人鞋子踩到了血,这时詹姆士冲进来尖叫,接着是约翰主教走进来的脚步声,于是犯人连忙放下玛利欧,跑向正面玄关打开门逃走。因此风才会从那里刮起来吹熄祭坛的烛火。脚的尺寸……约是在二十六公分,是男性脚板的平均尺寸。」 「但詹姆士和约翰主教都没看到其他人,只有玛利欧飘在半空。」 「不是他们说谎,就是犯人穿着隐形斗篷,不然就是变成透明的魔法。」平贺认真说完又说下去,「但的确有某人参与这件事。请到这里来,这就是证据。」 平贺请罗贝多到圣司提反的彩绘玻璃前,上方散发强烈的蓝光,描绘出奇特的图案。 【图:浮现的卢恩文】 「罗贝多,你认为这是什么?」 罗贝多摸着下巴呢喃,「这是卢恩文呢。」 「卢恩文?」 「卢恩文是受基督教影响前,在日耳曼民族间被广泛使用的表音文字,又称弗萨克文(futhark),这是取卢恩文最前面的六个字母拼凑而成。关于卢恩文起源有诸多说法,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西元前二世纪左右,居住在阿尔卑斯地方的日耳曼部族,借用意大利北部伊特鲁里亚地区的文字所创造出来的。这种曲线文字有棱有角,最初有二十四个,排列顺序明显迥异于希腊和拉丁文字。『卢恩』代表「神秘、秘密」,文字的排列顺序据说也和魔法有关,因此较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大多都是用在咒术和仪式上。 不过西元三世纪后出土的雕刻保留许多卢恩文,包括刻着卢恩文的武器、钱币、石制十字架等等,这些遗迹以北欧为中心,遍及格陵兰岛、希腊和南斯拉夫之间广阔的地域。其中最为人知的是收藏在苏格兰南部村落,拉斯威尔教会的石头十字架,时间大概是八世纪初期;另一个则是保存在大英博物馆的手提箱——法兰克斯的首饰匣,用鲸鱼胡须制作而成。 卢恩文字依据字母数量,可区分成二十四个的日耳曼型;二十八或三十三个字的盎格鲁·弗利吉亚型及十六个字的斯堪的纳维亚型。但基督教传入后,卢恩文被拉丁文取代。文献记载一部份的斯堪的纳维亚型文字用在民间历法上,延续到十七世纪左右。」 平贺点头写下罗贝多的话,然后在横跨两页的空白页写下彩绘玻璃上散发蓝光的卢恩文。 「罗贝多,你晓得这个卢恩文在写什么吗?」 「虽然知道每个字的意思与发音,但内容没有意义……这或许是暗号。」 两人一同注视闪烁光芒的奇妙卢恩文字,鲁米诺的药效很快消失。 「这还挺有趣的……」 罗贝多眯着眼睛呢喃,终于到自己上场的时候。 8 资优班的特殊课程 sc的课程很怪,首先吞三颗助于脑部的营养药锭刺激右脑,接着是一台号称可以磨练能力的机器,我们要戴上护目镜、头戴式耳机,持续听奇怪音乐及盯着眼前千变万化的图案和文字,最初会头晕目眩,习惯后思考会静止,体验到迷幻的感受。 「真意外,我想像中的课程不是这样,应该更难。」我撑着脸说。 麦克斯好笑地笑出声,「如果这样头脑就能变好,不是很轻松吗?」 「这好像是最尖端的科学技术。」安迪说。 玛利欧来班上,他手掌依然包绷带,看起来很痛,「sc的课怎么样?」他露出微笑。 「唔——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因为什么事都没做就结束的关系?」 「或许是吧,感受不到效果……」 「很快就会有效果了,到时无论是天使的谈话还是神的声音都听得见。」 「玛利欧,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玛利欧回答。既然他这么说,也许就可以相信。 「嗨,玛利欧。」 卡洛斯走进来。他每次都会在操场跑步,肤色晒得很漂亮.我虽然不常跟卡洛斯说话,但他给人随时面带阳光笑容的气质,可是这和我第一次遇见他时截然不同。我悄悄问麦克斯: 「卡洛斯有双重人格吗?会不会有时出现完全不同的性格?」 麦克斯一脸讶异,「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们鱼贯进入餐厅,大家正逢成长期总饥肠辕挽。我们在各自位置入座后进行餐前祷告,接着慢条斯理拿起刀叉将食物送入口。结束和食物的战争,我回到单人房,正要打开房门,一封黑色信封掉到脚边。我捡起一看,寄件者是灵媒。我看着信的内容: 「今晚十一点,后院的散步道集合。」 亨德里克的事让我心有余悸,于是前去和离卧室最近的皮特罗商量,他的房门贴着一张奇特的小丑脸。我小心翼翼敲门,门内传来「是谁?」的声音。 「是塞巴斯提安,不好意思,我有事相和你商量……」 门咔嚓一声打开。现在才八点,皮特罗却换上睡衣,上头同样有小丑图案。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我不禁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皮特罗说。 「没,只觉得你好像很喜欢小丑。」 「……嗯,很喜欢,因为爸妈没办法和我一起过生日、圣诞节这种节日,所以雇小丑陪我,我的梦想就是当小丑。」 我顿时后悔问出如此不识相的问题。 「怎么了?你要商量什么?」皮特罗靠着墙壁。 「这个夹在我房门,我担心该不会又是亨德里克的恶作剧……」 皮特尔接过我拿出来的信,然后详读内容。信封很古典地先在信封滴下银蜡后盖上猫头鹰的印章做为封泥,「这个没问题,是真正的灵媒寄出来的信。」皮特罗说着将信封还给我。 「应该要参加比较好?」 「当然,灵媒会替大家解开烦恼及愿望,而且你好不容易成为圣玫瑰院员,这种仪式类似台面下的入学典礼。」 「这样吗,那我去看看好了。」 「嗯,小心别让警卫发现了。」皮特罗提醒我。我静静关上门。 回房后还有一个小时,我思考着要问灵媒什么问题。关于妈妈的?还是学校的人际关系?抑或是将来的职业……心中浮现各种问题又消失。终于到熄灯时间,我用的是指标等都是萤光色的时钟,因此即使在黑暗的房里依然看得到时间。 十点四十分。我悄悄离房,蹑手蹑脚走上走廊。这栋建筑物很古老,再怎么小心仍会发出吱嘎声响。我索性豁出去地快步穿过走廊,走下一楼的楼梯,然后打开门,看看警卫会不会在某处,远处有手电筒的灯光在动,警卫肯定在那。我确认彼此还有很长距离后走出回廊,然后冲向尽头的散步道。一来到散步道,看到稀稀疏疏的人影蹲在那里,于是我跑过去。 「嗨,你是最后一个人喽,塞巴斯提安。」 边说边在地面插上两根蜡烛的少年戴着黑色兜帽,还有一张有着大大尖鼻的黑面具。他们让我联想到中世纪的医生,为了对抗霍乱,他们相信穿着这样的服装和面具可以除秽。 「我就是灵媒,这个灵应盘会回答你们所有的烦恼。」两根蜡烛的烛光间,放着一只上头有许多陌生记号的木盘,木盘上还有棋子及附着箭头的小板子,「现在开始吟唱召唤精灵的咒语。由我开始,你们之后跟着吟唱十三次同样的内容。」 伊怖暝 伊斯霹斯来契 哎斯姆悌咕 灵媒的咒语穿插着树木摩娑的声响及淡淡的月影,产生神秘的回响。 伊怖暝 伊斯霹斯来契 哎斯姆悌咕 所有人跟着吟唱,唱完十三遍时,灵媒深呼吸地将双手放在灵应盘上。 「第一个问题,由罗密欧开始。」 叫罗密欧的少年点点头,「我未来想进史丹福大学的法学院。请问能顺利吗?」 箭头在灵应盘上移动,但跟着看也不明白意思,「法学院很适合你,用功念书就会成功。下一个换你,费尔森。」 受指定的少年扭捏地小声说,「我有个崇拜的学长,我有机会和他变熟吗?」 箭头咻地迅速移动,「似乎没这机会,你最好放弃,而且他有邪恶的一面,不会为你多做什么。」费尔森的沮丧让人同情。 灵媒替将近十名学生占卜,最后终于轮到我。 「塞巴斯提安,你想知道什么?」 「我?我啊……我想知道妈妈现在对我有什么想法?」 少年间传出讪笑。 「塞巴斯提安,你是恋母情节的年纪吗?但好吧,就来替你看看。」我死命盯着箭头在看不懂的灵应盘上移动,「这个是……你妈妈有情人了,只要不跟他分手,她就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这是绝望的答案。灵媒话声未歇,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你们在做什么!」手电筒的灯光照向我们,大家四处奔逃,我失去逃走的机会,只好缩着身体躲在草丛以免被发现。 「全都是坏小鬼……」警卫似乎只注意到跑走的少年,没发现我近在咫尺。我心惊胆颤祈祷奇迹发生,这时守卫走过身边,踏过燃烧的蜡烛,没发现我的存在就走远。我衷心感谢着神,但到底是哪位神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第五章 不可进入的房间的秘密 1 三本古书 塞巴斯提安渡过千钧一发的危机回到卧室。同时,平贺与罗贝多站在禁止进入的房门前。平贺负责把风,罗贝多从口袋拿出铁丝插入钥匙孔,耳朵贴近门把仔细倾听,努力避免漏听转动铁丝时,锁头所发出的微弱异声。 咔锵,咔锵咔锵。 他把精神集中在耳和手,数分钟后,锁成功打开,「平贺,打开喽。」两人互看一眼,轻轻转动门把开门,进到里面后立刻关门上锁。但两人大吃一惊,因为校长室的靠椅上坐着一名穿着主教服装的木乃伊。木乃伊前方桌面摆着无数花朵和点了火的蜡烛。烛火幽幽晃动,木乃伊的表情随之改变,宛若活人。 「难道这是米海尔·伯朗?」罗贝多提心吊胆地盯着木乃伊。 「恐怕是的。」 「将主教制作成木乃伊来崇拜,简单是异教徒的行为……」 「这确实不是天主教徒会使用的方法。表示这里的神父和修女都认为米海尔·伯朗主教是很特别的人吧?」 罗贝多一脸讶异地点头,他接着四下张望,忽然被嵌在墙中书柜里的书所震慑。这里的藏书量不仅庞大,还有许多稀有本和古籍。他着迷望着书,浏览每本书名,然后在注意到某本书后兴奋开口,「竟然有《恶魔圣经》。」 「那是什么?」 「据说不是人类所写,而是恶魔撰写的圣经,是本写着和我们所知的启示录大相径庭的书。听说是中世纪欧洲的奥地利高僧与恶魔订下契约,获得这本圣经。这本圣经沉睡在梵谛冈的秘密金库,无法翻阅,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受到诱惑的罗贝多颤抖着手拿起书。这是非常古老的书,封面字是手写,书页用绢线装帧,他战战兢兢翻页,《恶魔圣经》有大量插图,他嗅闻着其中一张绘画某处的墨味。插图画的是内围有倒五芒星的圆形,插着两根点火的蜡烛,还有一名穿着黑色斗篷,身为恶魔崇拜主义者的男人。 「这绝对是真的古书,还有sepia(注:乌贼墨汁制作而成的黑颜料。)、rubric(注:红墨水。)以及murex(注:白骨蝶抽取的紫色墨水。)的味道。图的下方用古拉丁语写了召唤恶魔的方法,『活人生祭是第一次献给恶魔的最佳祭品,最好的地点是基地』。」罗贝多轻抚书封,龟裂的字体散发出古书独特的质感。 「是吗?所以第一具尸体才会特地搬到墓地吧。」平贺赞同。 接下来,罗贝多注意到的是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集》(注:诺斯特拉达姆斯(nostradamus,一五〇三年~一五六六年)是法国十六世纪的预言家,擅长星象学、天文学和数学,四处游历,后来定居巴黎,每年观察天象推估,撰写成书,声名大噪。)。一打开这本书,书页密密麻麻写着古法语,这一定是本古书,但不知道是原稿还是手抄本的其中一本? 「这真是太棒了……」罗贝多恍惚呢喃,接着是一本书名是卢恩文的厚书。他从书架取出书打开一看,内容一时看不明白,但说不定和礼拜堂的卢恩文血字有关。罗贝多观察房间每一个角落,最后拿起最感兴趣的三本书,然后他看向平贺。对方显然很关心放在木乃伊就坐书桌旁的东西。 「怎么了?」罗贝多从平贺身后唤他。 对方转过头,「又是一把圣枪。」为工让罗贝多看清楚,平贺稍微往旁边退指着前方。罗贝多一看,发现是一只浮雕精致的金箱。盖子是玻璃,箱里收着一把长矛。长矛枪柄由两个部分组成,再由金属插鞘连接。传说中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插在矛尖,然后用许多细小的金、银和铜针固定。长矛底部有两个金色十字浮雕。 罗贝多目不转睛注视着圣枪,「虽然我只看过照片,但这似乎和英国博物馆遗失的圣枪一模一样。」 「是吗?但为何会有两把圣枪?」 「不晓得呢。」 「罗贝多,你有发现到什么吗?」平贺转头看对方。 「都是一些怪异的藏书。一大堆像是魔法书、灵知(注:gnosis,又名诺斯底主义,「genosis」在希腊语指透过个人经验所获得的知识或意识。诺思底主义者相信透过超凡的经验,可使人们脱离无知及现世。)或密特拉(注:mithras是一个古老的印度一伊朗神只。这一神只原是雅利安人万神殿里共有的崇拜对象,在伊朗一雅利安人和印度一雅利安人分化之后,开始向着不同特征发展(阿维斯陀中的密特拉和吠陀中的密多罗。)等教化书籍。你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罗贝多给平贺看用卢恩文写成的书,「嗯,也许跟这次的事件有关,请让我看一下。」平贺接过递来的书并翻页,「……似乎和彩绘玻璃上的文字有关。」 「这三本书,我想带回去研究一下……」 平贺认同后审视书架,接着从底下取出别的书,插入罗贝多取走书的空位。 「你在做什么?」 「照这房间状况来看,应该每天都有人献花和献灯。既然有人进进出出,可能会发现书不见。由于平时不易注意到书架底部的书,所以将书替换到拿走后遗留的空位,毕竟比较容易注意到那里的书。」平贺做事很周全。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平贺点头,他接着打开木乃伊桌旁的抽屉。里面整理得很干净,没有可疑的东西,然后两人悄悄离开米海尔主教的房间。回到住处时,罗贝多立刻读起《恶魔圣经》。平贺看到电脑收到信件的通知灯亮了,马上打开邮件。信来自罗兰。 「致平贺, 圣玫瑰学院的调查结果相当惊人,不论不动产和设备,学院本身就有将三千万美元的现金存款,惊人的财力和其他规模相同的教会无法相比。还有什么想查的,直接连络我吧。 罗兰」 「果然如同预想。罗贝多,这间学院有巨额存款。」 罗贝多惊讶地放下书走到电脑旁,「居然是真的……竟然有三千万美金,这里果然有问题。」 「没错。」平贺说完就用即时通讯通知罗兰。 「平贺:罗兰在吗?请回复一下。」 片刻后回应来了。 「罗兰:嗨,我正在吃三明治呢。」 「平贺:找还想调查一件事。」 「罗兰:说吧。」 「平贺:我想调查梵谛冈银行的机密存户。」 「罗兰;也就是说……你要我打开梵谛冈的机密名单吗?」 「平贺:是的,就是这样。你能帮我调查吗?名单非常重要。」 「罗兰:我打开了这名单不就自身难保?」 「平贺:的确是。可是一定要查到,这是为了梵谛冈的未来及全世界的天主教徒。」 「罗兰:你这是要我殉教吗?好吧,既然和梵谛冈的未来有关,我也不可能拒绝。你要调查什么?」 「平贺:请调查secret 4的存户中,有没有用『财富』、『荣光』或『财富与荣光』这几个字查出来的名字,也可能是镜文字。」 「罗兰:我知道了。你就祈祷我可以成功不被人发现就查出来吧。」 「平贺:谢谢。我相信你办得到,罗兰。」 「罗兰:别抱持太大期望。反正我会试试,应该要几天的时间,有消息就联络你。」 「平贺:麻烦你了。」 通讯到此结束。 「竟然要调查secret 4的存户,这不会太乱来吗?」 「罗兰没问题,他一定查得出来。毕竟设计梵谛冈电脑防火墙的人就是他。」平贺淡淡回答。 「什么,居然有这种事?」 「是的,他是我在网路上『天使与魔鬼的游戏』的战友,这件事是他自己跟我说的。对了,你那本书写了什么?」 罗贝多赞叹完对方意外的人脉后,开始解释: 「其实从最初创世记的记载就不同了。我原本就觉得圣经有三大问题。我们所信仰的神是唯一真神,因此神应该只有一位才对,但圣经的创世纪这章却出现和这种观念矛盾的词汇——神在创造人类时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这句话否定了『神是唯一』的概念。也就是说神不只一位,而有许多位。这本书中记载了一名众神之王,祂是迦南之地(注:圣经中的应许之地。)的主神艾鲁(注:el,即迦南神话的神,他有三名儿子,包括掌管暴风雨的神baal、海神yamm和冥神mot。),祂设置众神会议,耶和华只是其中之一的神,每位神的工作是守护不同的民族,而耶和华只是守护犹太民族的神。其实圣经就有暗示这件事,摩西五经(注:创世纪、出埃及记、利末记、民数记、申命记。)的《申命记》提到,『至高者把地业赐给列国的时候,把人类分开的时候,就照着神子孙的数目,立定了万民的境界。』一般天主教认为这位『至高者』指的是耶和华,但诗句后续却不然,接下来的内容是,『但神的分就是他的子民,他的产业就是雅各。在荒凉之地和野兽吼叫的荒野,遇见了他,就环绕他,看顾他,保护他,好像保护自己眼中的瞳人一样。』如果我们将这段的『神』视为耶和华,整个段落的意思就通顺了。」 「实在是很有趣。」缓缓在靠椅上入座的平贺神色复杂地呢喃,然后开口,「还请你仔细研读这三本书。」 平贺茫然望着十字架和圣画像地思索这次的事件,罗贝多则来来回回走在他面前读着《恶魔圣经》。当罗贝多诵念起「贝斯特蒙尼休、巴力(注:baal,巴力,迦南神话的主神之子,暴风雨之神。)、阿施塔特(注:athtarat,阿施塔特,巴力之妻,象微性、生育、爱和战争的女神。)……」这句话,十字架后方骤然出现一条滑溜的长蛇。蛇抬起头,青铜色蛇身蜷曲在十字架上。它瞪视平贺。 平贺咽下口水,「你是那条名为恶魔的古蛇吗?(注:启示录第十二章第三节中有一条名为「恶魔」的蛇,又名撒旦,或路西法。)」 蛇说,「你们是这样称呼我的。」 平贺戴上放在桌面的圣带,拿起装着圣水的小瓶喊,「快从那只十字架上退下。」这段期间,沉浸在书中的罗贝多毫无所觉地来回走动。 蛇吐出分成两半的细长蛇信示威,「这十字架本来就是我的。我是古神,甚至比耶和华更古老,我不会将十字架让给任何人。」它一说完,倏然跃下十字架冲向平贺,在青年眼前张开长着尖牙的大口。平贺啊的一声,用双手护住脸。 「怎么了,平贺?」 听见是罗贝多,平贺放下手,眼前是对方担心的表情。他揉着眼摇摇头。 「没有,没事,是我糟糕的胡思乱想。」 「究竟是怎样的胡思乱想让你吓成这样?」罗贝多双手盘在胸前。平贺露出少许笑意叙述他的幻觉。 「挺有意思的。」 「是吗?」 「是的,是关于古代十字架。耶稣出现前,十字架其实也被视为神圣的象征之一,但古代文献中出现的十字架,很多都有蛇缠绕在上方。」 罗贝多翻开《恶魔圣经》的一页递给平贺。上头有一章金红双色绘制的插图,是只巨蛇缠绕在十字际上。 「十字架与蛇……」 「对,蛇从古代以来就是死亡和重生的象征,被视为给予永恒生命的神圣之物。」 「这么说来,死而复生的耶稣象征永恒的生命,等于抢走了蛇的角色喽?」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们信仰的基石毕竟还是圣经。」 「当然。话说回来,罗贝多,这个像是奇妙图案的文字是什么?」 「这个吗?这是以诺文(注:enochian,-共有二十二个字母,据说是天使所用的语言。),虽然真假不明,但以诺文是施展魔法使用的文字,偶尔会见到。」 以诺是大卫王后第五代登场的圣者之名。据说他用天使的语言作文字和天使自由地订定契约,化不可能为可能,而这种文字正是当时签订契约时使用的。 「上头写了什么?」 「写了复活死人的方法和咒语。这里还写,耶稣的使徒在他死后施展复活魔法,让耶稣复活。」 「真的吗?」平贺如同充满好奇心的小孩一般张大双眼,他明明是优秀的科学家,却被这类没有科学根据的话题引起兴趣,罗贝多不自觉露出笑容。 「不过这都是写在《恶魔圣经》里面的内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圣经也有摩西变出青铜蛇,让死去的士兵复活的故事,因此也不能说毫无根据。」 2 倒吊之尸和童女证明 隔天下午,梵谛冈派的医生团抵达圣玫瑰学院。医师团领导是名叫比特·威廉的男人,他是神经外科医生,过去在fbi协助盘问间谍,他携带着小型测谎器;其余三人是妇产科医生及一名临床检验技师。医生团先造访平贺与罗贝多的下榻处。听完圣玫瑰学院的事后,大家脸上不禁蒙上一层阴霾。 「圣痕现象到犯罪事件,事情还真复杂。」比特·威廉有双锐利的眼神和鹰勾鼻,脸上散发出协助过fbi办案不凡经历的气质。 「没错,因此不只是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事,希望也能借助大家的帮忙解开一连串的事件,尤其是您,比特·威廉先生……」 比特瞳孔颜色一变,似乎喜不自胜,他想必相当自豪自己的经历,「我们即刻动身前往圣玫瑰综合医院,彻底为安娜·多洛丽丝检查,结束后再回到这里。」他用锐利的眼神轮番瞧着平贺和罗贝多。 「有劳各位了。」 罗贝多无法喜欢这名医生,但平贺似乎没差,他礼貌性向比特与其他医生道谢。每一位医生在轮流和两人握手后离开。 「那个叫比特的医生,给人感觉很大牌啊。」罗贝多回头看友人,只见对方捕捉着自己的灵感在桌上写着笔记,专心到听不见其他声音。他无奈叹气靠在长椅上,从《恶魔圣经》先前读到的地方继续下去。 两人埋头在工作中,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这时有人敲门。 「请问是谁?」罗贝多问。 「是我,彼得神父。差不多是晚餐时间了。」 罗贝多看看时钟,现在已经七点。他这才意识到房间昏暗。他们埋头在调查里,完全没察觉到天色已暗。 「谢谢,我们马上过去。」 「恭候二位。」 脚步逐渐远离门前,罗贝多看着平贺,对方念念有词地写着什么,看来也没听见神父通知用餐的讯息,于是他摇摇友人的肩膀。 「嗳,平贺,彼得神父通知我们去用餐喽。」 平贺眼睛一眨,回头看向罗贝多,「啊,是吗?完全没注意到……」 罗贝多看到对方慌张起身忍不住笑出声,他这名拍档还是老样子。两人走出房间后前往一楼,接着穿过事务局与职员室到神父与修女用膳的餐厅。四个空下来的位置相当醒目,分别是克劳斯神父、法兰斯高神父及多洛缇亚修女的座位。尽管知道三个空位的主人是谁,但还有一个空位。 当罗贝多思考是谁的位置时,平贺开口了,「咦?约瑟夫神父还没到吗?」 「是的,约瑟夫神父从来都不会迟到,他会这样很少见。」康拉德神父口吻忧心。 「要不要我去请他呢?」平贺提议。 康拉德神父回绝了,「不用,让我来吧。」他说着起身。即使被婉拒,平贺还是跟着他走,罗贝多也跟上去。约瑟夫的寝室在二楼,米海尔·伯朗主教校长室的左边。 「约瑟夫?约瑟夫在吗?」 房中传出来的帕西法尔音乐剧中,交杂着阵阵哀嚎。 「怎么了?约瑟夫。」 康拉德神父连忙从腰间整串钥匙中拿出一把打开房间。三人冲进其中,目睹被粗绳倒吊在屋梁上的约瑟夫神父。 神父的双脚被粗鲁捆绑,绳子则在天花板梁上胡乱打结。神父上衣落至胸膛,削瘦到可见肋骨的胸口插着一把大型镰刀,刀尖甚至穿出背部,而大量鲜血从腹部和胸部涌出,流过颈部、头部,最后在地面形成一滩赤红血泊。约瑟夫还没断气,开阖的嘴唇似乎在述说什么,他头顶下方画着每一次必然出现的倒五芒星圆阵,插着两根燃烧的蜡烛。 「圣利杰……倒吊后穿刺身亡……」平贺呢喃。 「约瑟夫!约瑟夫!」 康拉德神父连忙将椅子拉到对方面前,接着踩上去解开梁上的绳索。平贺与罗贝多支撑着约瑟夫的身体,慢慢让他躺在地面。 「振作一点!」康拉德神父喊道。 「约瑟夫神父,这到底是谁做的?」 可是约瑟夫对罗贝多的问题毫无反应,只有目光转向对方,接着他血流如注的手抓住康拉德的手臂,小声沙哑说,「伊怖暝……伊斯霹斯来……契……哎斯姆悌咕。666的赤龙终于苏醒了……」最后他呕出一口血就断气了。 「约瑟夫!怎么会这样!」康拉德流下眼泪,将约瑟夫抱在怀里。 「康拉德神父,刚刚约瑟夫神父在说什么?」平贺问。 「我只听到呻吟而已。」 「但约瑟夫神父不是说了伊怖瞑什么的吗?」罗贝多接口。 康拉德脸色阴沉地凝视罗贝多,然后呢喃着,「我不知道……」接着激动地埋首在尸身上痛哭起来。 平贺起身检查窗户的锁,「窗户从内侧上锁,门也上了锁……」 「这是密室杀人吗?」罗贝多询问,友人沉着脸片刻不说话。 「康拉德神父,管理房间钥匙的只有你和约翰主教吗?」 康拉德停下哭泣,深深长叹一口气,「现在是这样。原本还有约瑟父和过世的克劳斯。」 「原来如此,是理事和主教管理钥匙吧?」 「是的……」康拉德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站起来。 平贺注意到地上掉了一块海绵,他拿起来嗅闻,发现上头有三氯甲烷的味道,「犯人应该是用这迷昏约瑟夫神父,再将他吊在梁上,然后用镰刀杀了他。既然他刚刚还有气息,应该是这一小时下手的。」可是康拉德听到也没反应,满身是血且步履蹒跚地离开。 「康拉德神父,你要去哪里?」罗贝多问。 「抱歉,让我一个人静一下。我想去礼拜堂……祷告。」 平贺和罗贝多面面相䝼。平贺关掉窗边的音响,停下流泄的帕西法尔音乐剧。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这里发生什么事情。」罗贝多沮丧细语。对此,平贺回答: 「简直可说是神和恶魔的竞演。」 晚餐当然就此中断,大家回到住处为约瑟夫默祷。平贺和罗贝多也简短默祷。之后前者专心看《恶魔圣经》,后者在桌上写下笔记: 「『帕西法尔』是华格纳(注:wilhclm richard wagner(一八一三年~一八八三年)德国作曲家,德国歌剧史上的重要人物,《帕西法尔》是他最后的遭作,他将这出戏献给提供他居所和剧院的位在德国巴伐利亚的城市——拜罗伊特。希特勒也非常喜爱他的作品。)音乐剧,剧本改编于中世纪叙事诗,一八八二年完成。同年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初次公演,这出舞台神圣祭典剧《帕西法尔》共三幕。背景在中世纪西班牙蒙沙瓦城,城市骑士团团长安佛塔斯负责守护一只圣杯,圣杯装着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所流下的圣血。可是,安佛塔斯被妖女昆德丽的情欲诱惑,又受到魔法师克林索尔的攻击重创,骑士团因此没落。不过,「纯洁的愚者」帕西法尔遭遇各种历练后了解「同情」的具谛,率领老骑士古内曼兹解救安佛塔斯、昆德丽和骑士团。 这部神秘的故事如实呈现华格纳晚年的宗教观与世界观,无论是乐曲,还是稳重的故事架构,连波澜万丈的作品风格都在剧本中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这出戏在华格纳去世前一年初次公演,被视为神圣的旷世巨作。甚至到一九一二年为止都禁止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以外的地方上演。 和圣杯传说有关的音乐剧、两把圣枪、以及卢恩文……」 三小时左右后,比特率领医生团队来访。平贺立刻问: 「是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事吗?」 比特的神色险峻,「她的确是处女,也真的怀孕了。根据测谎结果,天使通知她受胎也不是假的,这是今天检查的结果。你要看报告吧?」他不耐地拿出一叠厚纸。 「谢谢。其实这里又发生杀人事件了。」平贺看着报告书说。 「又发生杀人事件?」比特皱眉。 「嗯,而且我想替三个人进行测谎。」 「哪三人?」 「约翰主教、詹姆士·贾斯特,他是这里的警卫。还有……康拉德神父。」 「你选这三人的理由是什么?」 「这场连续杀人事件是从玛利欧·罗德这名学生在圣诞节当天出现圣痕现象开始。当时目睹这件事的有约翰主教、詹姆士·贾斯特这名警卫,还有持有学院全部钥匙、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地方的康拉德神父,他也难脱嫌疑。」 「原来如此……我随时都可以,就看你想怎么做。」 「我们明天就去征求本人的同意,有劳您了。」 「了解。我们这几天会住在空下来的大学生寝室,随时都没问题。」 然后平贺和比特握手道别。罗贝多当作没听见阅读着《恶魔圣经》。比特和一群医生一离开房间,他忍不住抱怨起来。 「居然说她是童女怀孕!协助fbi办案的人居然办出这样的结果?这样的话,我认为这些超自然现象在人们被杀的地方出现,不是因为神迹,都是恶魔的力量使然。平贺,你怎么想呢?如果安娜真的接到天使讯息而怀孕,她可能是被恶魔欺骗,怀上恶魔之子。」 眼看罗贝多失去平常心地激动陈述,平贺露出困扰的神情,「这些都是还没理出头绪的问题。我们还会在这里待几天,不好好看透这些事,我不会随意发表意见。」 学院的熄灯到了,房里的灯瞬间熄灭。黑暗中响起平贺的声音。 「今天结束了,罗贝多。明天再慢慢想吧。」 听从主的旨意的使徒,低哼着帕西法尔音乐剧的一节,然后抬头注视圣玫瑰学院的灯光逐一熄灭,等到灯都熄了,学院宛如坐落山丘的漆黑要塞,或是黑夜女王的城堡。虽然秋风飒飒,但覆盖圣玫瑰的杂林逐渐长出新叶。 新时期将要开始,新未来将要展开。他乐不可支。这时,让全身血液沸腾的脚步声又从后面悄悄靠近他了。月色照出双头影子,他捂住脸跪下来说: 「我的主啊,祢为何又到这里?」 「我很满意。我对你的忠义之心感到相当满意。」 「我感到惶恐。」 「但你仍未办好所有的事。」 「是的,我明白。我会照着主的意思办好全部的事。」 「梵谛冈来的人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回去,他们是和邪恶为伍的人,要抱持赴死之心向他们传播福音。」 「遵命。他们全是恶人,证据是他们偷看了已逝的米海尔·伯朗的藏书,尤其是那本《恶魔圣经》,那是被主捡选的人才能看的书……」 「没错。你察觉到别人没发现的事。你是优秀的使徒。你将会办好我所有的命af。」 围绕他的冶空气逐渐退去,他屈膝祷告,眺望他的主回到教会。 3 测谎大会 早晨来临,罗贝多感染到平贺的失眠症一般,一大早就醒过来。 看来不能怪罪早晨的阳光,毕竟他为太多事烦心。无论是连续杀人事件,抑或安娜修女被证实童女怀孕,甚至早晨礼拜时出现圣痕现象的少年玛利欧,他都很头疼。遑论只能用神迹解释的玛利亚显灵。甚至连正在阅读的《恶魔圣经》都影响到信仰虔诚的罗贝多,他不禁动摇起来。每一件事都乱糟糟的。于是他确认平贺不在房间后,自行前往礼拜堂。 平贺果然待在浸淫在朝阳中的礼拜堂,他跪下来诚心祷告。这幅情景宛如已经描绘完成的宗教绘画。罗贝多望着眼前,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在友人身边跪下来画出十字圣号然后合掌祈祷。他思慕神、感受神,然后在紧闭的眼帘前,终于出现被光环围绕的神。 「啊,我的主啊……请指引我,请守护我。」 罗贝多祷告着再度画十字圣号,然后轻轻睁眼。他和平贺的祷告同时结束,对方也睁开眼徐徐起身。罗贝多也是。 「早安,罗贝多,你今天醒得真早。」 「作了怪梦,所以睡不着。」 「我懂,」平贺无精打采,「我一整晚都在思考发生在这里的事。」 「今天预定要对约翰主教、詹姆士·贾斯特和康拉德神父测谎吧?」 「是的,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测谎。希望可以获得他们的同意。」 「不过调查杀人事件本来是警察的工作,搜查犯人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危险吗?」 「扫罗大主教一定也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指示才这么模糊。我们要解决的事一旦泄漏出去,会波及到整个梵蒂冈,所以一定要暗自行动。」平贺认真看着罗贝多。 平贺说的的确没错。自己来之前就有不祥的预感,而且已经涉入这么深,事到如今也不容许逃走。罗贝多默默点头。 早餐结束,平贺向约翰主教与康拉德主教提出测谎的请求,没想到两人一口答应。于是平贺和罗贝多带着两位神父前往比特的房间。后者正埋头替测谎器接上线。 「其他的医生呢?」罗贝多困惑地问。 「离开了,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是吗?」 罗贝多与平贺重新环视房间。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床是三层床铺,还有三张书桌,中央摆着坐起来很舒适的沙发。房里有空调。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遮住窗户。全新粉刷的墙壁一处有一个凹口,里面摆着玛利亚像和十字架。罗贝多赞叹着,「这房间真不赖,简直把学生当贵宾看待。」 第一名测谎者是约翰主教。约翰坐在沙发上,头戴脑波器,手带测量出汗程度和脉搏的机械。比特认真盯着测量器的反应。 「由我先问,可以吗?」大家都同意平贺的要求,「那就开始。约翰主教,请您回想去年圣诞节。当天夜里您待在房里,听到詹姆士警卫的尖叫才到礼拜堂,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这都是真的。」 比特看着约翰的测量点头,用眼神示意平贺问下一个问题。 「约翰主教,请说出你所见到的景像。」 「发生圣痕现象的玛利欧,罗德这位学生飘浮在半空,我目睹时间只有十几秒,但确实看到玛利欧飘在半空又掉到地上。」 「多高呢?」 「多高啊,应该是离地面三、四十公分吧……」 平贺看着比特。对方有些为难地盯着测量器,罗贝多也在一旁看着并说,「有出现什么结果吗?」比特听到他的窃窃私语,脸上露骨出现不快,示意平贺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约翰主教,这时你作何反应?」 「我急忙跑向玛利欧,扶他起来。但正面的门突然打开,刮起风,礼拜堂的灯全灭了。」 「然后……发生什么事?」 「我将祭坛的蜡烛点上火,这时脸色苍白的詹姆士和司提反神父、彼得神父和克劳斯神父进来。」 「詹姆士说了什么?」 「他说玛利欧浑身是血飘在半空,吃惊万分,不过目睹到神迹很难不大受震撼,此外,玛利欧不只因为圣痕流血,周围还飘荡着香气。」 「约翰主教,你之后要神父和詹姆士将血迹冲洗干净吧?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隔天星期天是礼拜日,礼拜堂有血很不安。」 「是吗……我懂了。圣司提反的彩绘玻璃上有血字,您晓得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晓得,神的作为超越我们人类的理解。」 「原来如此……最后一个问题。您今天有使用备用钥匙进约瑟夫的房间吗?」 「怎么可能……我没进去。」 「谢谢。我问完了。接着是康拉德神父。」 约翰卸下身上的机器让位给康拉德,然后比照刚刚的自己,将测谎器戴在他身上。 「康拉德神父,现在开始问问题……」 「请手下留情。」康拉德轻松表示。 「有备用钥匙的人,除了你以外,只有其他三位理事和约翰主教吧?」 「是的。」 「你用了备用钥匙,然后杀害法兰斯高、多洛缇亚及约瑟夫吗?」 「怎么可能,服事神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康拉德大力否认。 「说的也是,那约瑟夫神父临死前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只听到呻吟声。」 「你对于这桩连续杀人事件有何想法?」 「这是一件恐怖的事,但这是主的试炼,所以也无可奈何。」平贺看着比特,后者比了ok的手势,「我问完了,感谢约翰神父与康拉德主教的协助。」平贺微笑说,卸下康拉德神父身上的测量器。 约翰主教说,「等詹姆士傍晚一上工,就让他去二位的住处。」然后他将手撑在步履有些蹒跚的康拉德背脊,扶着他走出去。 平贺判断两人离开房间够远后关上房门,走向浏览测量结果的比特。 「反应如何?」 他撑着下颚,无奈叹气,「他们都没有说谎。」 「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事……」 比特瞪着罗贝多,「我的测谎器不可能出错,若说谎也没出现反应的话,就是……」 「就是?」平贺和罗贝多异口同声地问。 「若真是如此……根据我的经验,只有被洗脑的人或训练有素的间谍吧。」 「原来如此……」平贺认同,他拿出笔记,满满地写起小字。罗贝多佩服对方有那么多可以写的事,如果平贺愿意,说不定可以写出好几本百科全书。 「离詹姆士上工还有一段时间呢。」罗贝多说。 平贺想一下,「汤玛仕神父不知道是否发现到什么,问看看吧。」 「汤玛仕神父?」 「嗯,凶器是从仓库拿的,经常出入其中的汤玛仕神父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有需要测谎吗?」比特问。 「说的也是,难得你在,就测一下好了。」 「我去叫他。」 罗贝多离开房间。他打从心底喜欢不起来比特这个男人,英国人趾高气昂又拘谨,待在一起就很难受。他游走在走廊,到药草园的温室附近。温室被阳光晒得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眯着眼看向里头,在第三座温室发现汤玛仕。他一进去,马上闻到一股香气。是薰衣草,汤玛仕神父正在摘取花草。 「汤玛仕神父。」罗贝多唤道,对方立即回头。 「这不是罗贝多神父吗,有什么事呢?」 「其实想请你协助我们。」 「若我能办得到,当然义不容辞。」汤玛仕亲切地笑了。他拿着篮子,篮子满是薰衣草。 「这些薰衣草要做什么用呢?」 「提炼萃取物制作成薰衣草精油。这对治疗伤口很有效,烧伤也是,用壶燃烧也能替房子杀菌,这样就不容易感冒。」 「哦,是万能的药呢。」 「我们以前就会作精油,免费给予需要的信徒,因为没有余裕支付医院的医疗费的人太多了……」 罗贝多心中暗咐,比起实际援助那些没钱上医院的人们,圣玫瑰却宁愿保有那笔三千万美金的存款,的确很不对劲。 「话说回来,我要做什么呢?」 「请跟我一起到比特博士的房间,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好的,小事一桩。」汤玛仕拿着篮子跟着罗贝多。 两人到房间时,比特和平贺正小声用英文交谈,但一见到罗贝多和汤玛仕就停止交谈。于是罗贝多用稍微不快的口吻问: 「嗳,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事。」比特冶淡答覆。 「汤玛仕神父,请放轻松,坐在沙发上。」平贺指着沙发,汤玛仕点点头,将放薰衣草的篮子放在一张书桌上,依话坐上沙发,「请你别生气,我等等会请教你一些问题,请你回答。这段期间希望你能戴上测谎器。」 「测谎器吗?」 「对……这是特制的,稍微调整过少许部分。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的,请放心。」 尽管汤玛仕流露惊讶神情,但还是同意,于是平贺将器具戴在他身上,然后问比特: 「测量器准备好了吗?」 「ok。」比得回答。 平贺点头,「开始了。汤玛仕神父,关于目前发生的杀人事件,你有何看法?」 「这是极为恐怖的事件,我不知道这是恶魔的把戏还是主的惩罚。」 「你和杀人事件没关吧?」 「当然没有。」 「对于玛利亚显灵和圣痕现象你有何想法?」 「我当然是相信的。这是神灵降临圣玫瑰的证明。」 「原来如此。除了克劳斯神父的事件以外,凶器似乎都是从仓库取得的,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呢?」 「我想恐怕凶器就是从仓库拿的,那间仓库有恶灵盘据,我只敢在白天过去。」 「你说有恶灵?」 「是的,听说很久以前有一名修女在仓库上吊自隘。」汤玛仕皱起眉。 「多久以前?」 「这是我小时候听说的,大概是十六、七年前吧?」 「冒昧请教,汤玛仕神父,你是何时进入圣玫瑰的?」 「一出生就在这里了。我是孤儿,被丢在教会门前,是神父他们收留我,然后扶养我长大。」 「居然是这样,抱歉问了失礼的问题。」平贺沉痛道歉。 「不会,你别介意。」汤玛仕笑着说。但平贺拿出面纸擤鼻子,接着用清澈的黑色瞳仁望着对方: 「汤玛仕神父,你跟杀人事件有关吗?」 「怎么可能!」他气愤涨红脸,「我是服事神的仆人。怎么可能去想这种夺人性命之事?」 「抱歉,这是形式上要问的问题,请息怒。」 「……啊……好的。」 「汤玛仕神父,谢谢你的协助。」 「问完了吗?」 平贺表示结束了,卸下他身上的测量器。对方拿起篮子离开。 「如何?」平贺问,和罗贝多走向盯着测谎器的比特。 「汤玛仕神父几乎没有说谎……」 「几乎是什么意思?」 比特沉吟着,指向测量线上明显出现混乱的部分。 「这段是在他说到修女自杀的时候。」他摇摇头,「但不是说谎,感觉是在害怕。」 「害怕啊……」平贺的视线落在锯齿状的几条线上。 可是罗贝多耸耸肩膀。 「这代表他相信那名上吊的修女变成了恶灵,还很怕她,怎么这么孩子气。」 但平贺责备他一句,「他才十九岁,还很单纯。」对此,罗贝多用不服的口吻回应,「这么大费周章,结果只得知了汤玛仕神父害怕仓库的恶灵……」他冷漠瞥着平贺与比特。 4 众神的秘密 神之馆—— 尽管这里接二连三发生惨剧和神迹,但每人日复一日按照原有的步骤生活,不会受到事件左右。等到晚餐时间结束,两人一如往常回到住处。平贺依然在书桌前写笔记。罗贝多无法忍耐同伴的默不吭声,来回走在房里,刻意高声朗读《恶魔圣经》。 「神捏造了关于撒旦的不实传书,由自己支配人类。但撒旦不可能默许这件事,于是暗自盘算计划,这次他在童女身上授予自己的分身,让他的幼子为人类导向正途……」 听到罗贝多的朗读,平贺终于停笔。 「那是什么意思?」 「照《恶魔圣经》的说法,耶稣是撒旦派遣的救世主,但被神的选民——犹太人告发,于是之后再度让新的耶稣降临于人世。我长久以来一直有疑问,在约翰的《启示录》中,将人类领进千年王国的神,表示自己是『最耀眼的星星』,可是所谓『最耀眼的星星』指的是金星,而金星正是堕落天使,也是撒旦,或说是路西法的象征。在《恶魔圣经》中,这个世界是由神、恶魔及其他众神合力创造出来的。而在造物主创造出人类时,恶魔先寄宿在人类追求自由的心中。可是,心胸狭窄又善妒的众神很讨厌这些和自己相似的创造物,不给他们进食,放任无知无力的亚当关在伊甸园。这时,恶魔阿斯摩太引诱夏娃吃苹果,那是吃完后就可以行使自由意志的智慧果实,换句话说,人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恶魔的解放。然后世界末日来临之际,君临这块千年王国、为人类带来永生的,是恶魔的领导者——路西法。六是暗喻路西法的数字,《启示录》出现的666赤龙也是指三位一体的路西法。」 「真是意味深远的内容啊,如果《恶魔圣经》是真的,童女怀孕一事就毫无矛盾了,因为你之前不是说童女怀孕不是神而是恶魔的技俩吗?」平贺脑袋一转地插嘴。 「是吗……也是,《恶魔圣经》其实很合逻辑。」罗贝多一愣,两手胡乱抓着头发,「等等,这不就代表我比较相信《魔鬼圣经》吗?但这本书真的写得很好,非常引人人胜,甚至比《圣经》更真实。是本很危险的书。」他重重阖上书放在床铺,然后深深叹气。 平贺困扰地说,「可以让对神学了若指掌的你动摇,想必是非常不得了的启蒙书。」 「是啊,作为启蒙书实在很优秀,所以梵谛冈才会列为禁书。是可以摧毁信仰的危险之物,不过这本书主张的超人论深深吸引我。」 「超人论?」 「没错,撒旦之子拿着善恶之秤分类人类,归附撒旦的就喝下生命之水,赐予永恒的生命,这时人类会成为跟神和撒旦一样对等的超人。」 平贺边听边记笔记。 「平贺,你有认真在听吗?」 「当然有,所以才记笔记啊。」 「那就好……」接着罗贝多滔滔不绝举出圣经中的矛盾,但只要从《恶魔圣经》的观点来看就可以迎刃瓦解。平贺单肘拄在桌面,手撑着下颚听他说话。 咚咚。是敲门声。罗贝多匆忙将书藏在床下,平贺起身开门。司提反站在门口。 「请问有什么事呢?」 「詹姆士警卫上班了,我们让他去比特博士那里,约翰主教要我来通知二位。」 「谢谢你的通知。我们走吧,罗贝多。」 两人离开住处,再度前往比特寝室。戴着测量器的詹姆士紧张坐在房里。 「你好,詹姆士先生,谢谢你的协助。」 面对平贺的问候,詹姆士却咬牙切齿,「你赶快把事情料理完。」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这边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只要简单回答就好。」 「早点处理完放我走。」詹姆士又强调一遍。 「那我们从去年圣诞节的夜晚开始。詹姆士先生,你晚上巡逻完圣玫瑰学院后,进到礼拜堂,这时你看到什么?」 詹姆士很紧张,「我看到玛利欧·罗德。玛利欧他浑身是血飘在半空。」 「然后你作何反应?」 「因为灯突然熄灭,我不自觉大叫,然后冲出礼拜堂。」 「这时谁跑过来?」 「彼得神父、司提反神父以及克劳斯神父。」 「接下来呢?」 「我与他们三人一起进到礼拜堂,这时约翰神父刚好替祭坛蜡烛点火。」詹姆士说到这里大大吸一口气,以乞求的眼神看着罗贝多,「抱歉,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罗贝多从桌面拿起水壶注入水杯递给对方,后者一饮而尽。 这时,比特和平贺招手。平贺走过去,比特在对方耳边低声说话。另一方面,詹姆士要求第二杯水。尽管天气不热,他的额头却直冒冷汗。比特离开测量器一会,从床脚的提袋取出针筒和装黄色液体的安瓶,接着用针筒抽出液体,然后和平贺一起走到警卫旁边。他稍微按下针筒,确保没有空气留在里头。 「怎么了?为什么要拿针筒出来?」詹姆士战战兢兢地轮番看着两人 「你似乎太紧张了,只是帮你注射镇定剂,别担心。」 平贺柔声告诉胆怯的詹姆士,对方表情稍微缓和下来,然后平贺卷起警卫的袖子。比特将针插入他手臂,血液一瞬间逆流进针筒,然后再随着黄色液体注入体内。 「感觉如何?詹姆士先生。」平贺问。 过一会,詹姆士有些倦地点头,「嗯,还好,情绪稳定下来了……」 平贺与比特沉默地互看一眼,罗贝多也一样。片刻后,詹姆士眼神迷茫,嘴角垂涎。 罗贝多小声询问平贺,「你注射了什么东西进去?」 「自白剂。」 「为什么?」 这时回答的是比特,「詹姆士一开始太紧张了,所以注射自白剂让他平静下来。在他可以清楚回答问题前需要点时间。」 平贺点头,按下橱柜的自动煮水器开关煮起热水,再从里面取出三个杯子和即溶咖啡,目测咖啡粉的量倒进杯中,默默等时间流逝,只见水壶咻咻地冒起水蒸气,他将热水注入杯中后,递给罗贝多与比特泡好的咖啡,最后才拿起自己的杯子啜饮。 「詹姆士状况如何?」平贺询问。比特用手指撑开詹姆士的眼皮。 「差不多可以了。」 「我来问问题。詹姆士先生,詹姆士先生。」听到叫唤,詹姆士微微睁眼,「我们从去年圣诞节那夜的事来回想吧,你在夜间巡逻完圣玫瑰学院后进到礼拜堂,这时你看见什么?」 詹姆士迟钝地开口,「玛利欧·罗德。玛利欧浑身是血地飘在半空中……」他口齿不清。 「真的没有其他人在吗?」 「没有,只有飘在空中的玛利欧……然后约翰主教进到礼拜堂。」 「这时你怎么了?」 「烛火突然熄灭,变得漆黑一片,我害怕得尖叫冲出礼拜堂……」 「这时有谁跑过来吧?」 「对。克劳斯神父、彼得神父与司提反神父跑过来。」 「然后怎么样了?」 「大家一起进到礼拜堂,然后看到约翰主教正在替祭坛点火。」 「这时礼拜堂的门怎么样?」 「关起来的……」 平贺看着比特,再看向詹姆士,「关于圣玫瑰的杀人事件,你知道什么吗?」 詹姆士无法聚焦的眼神茫然看着空中,「恶心的杀人事件……在这种地方夜间巡逻,我真的万分不愿意,但又没有其他工作可做,也只能这样。克劳斯这个混帐。」 「克劳斯神父怎么了?」 「那家伙被杀只是幌子,他现在还活着,在监视我。」 平贺、罗贝多与比特面面相䝼。 「为什么克劳斯神父要监视你?你有克劳斯神父还活着的证据吗?」 詹姆士用力撞桌子,「哪有为什么,活着就是活着。那家伙是恶魔的化身,他在测试我有没有乱说话,因为他抓住了我的把柄,真是好狗运。」 「乱说话是什么?你的把柄又是什么?」 詹姆士不情愿地摇头。 「詹姆士,请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 詹姆士又用额头摩擦桌面,挣扎着,然后冷不妨坐起来,「他在监视我,看我有没有把仓库的事情告诉别人!」詹姆士大喊。 「仓库的什么事?」 詹姆士摇摇晃晃起身,「他在仓库找乐子,那家伙喜欢年轻男人……那个地方,就在仓库里,他在里面……站起来了。」一说完,整个人摊在桌面,然后打起鼾睡着。 「没办法再问了。让他暂时睡一下,醒来后,他应该什么都不记得。」比特说。 三人合力将詹姆士抬到一张床上,然后喝着咖啡交谈。 「在我面前别再用英文交谈了,感觉很不好。」罗贝多率先开口。 「抱歉,让你不舒服了,罗贝多。以后我会注意的。」平贺用日本人式的认真态度鞠躬道歉。比特仅是轻轻点头。平贺接下来一边写笔记一边用拉丁语总结目前状况。 「总而言之,关于玛利欧·罗德的神迹,大家口径一致。安娜·多洛丽丝的童女怀孕一事也没有疑点。换言之,至少就现在看来,这两件事都无庸置疑。」 平贺吹凉咖啡,氤氲的热气仿佛幻影一般模糊他的面容。 「詹姆士似乎相信克劳斯神父还活着。」罗贝多说。 「我无法理解这点,不过克劳斯神父的脸被砸得面目全非,尸体若非本人也不是不可能。但詹姆士本身也有点奇怪,也可能是他幻想克劳斯神父在世。」比特说,然后从测量器中拿出一张长纸,「你们看,这是詹姆士脑波的数据。从这里可以知道,他脑中有一处经常出现异常反应,应该是慢性疾病。不过也不代表他一定脑部异常,就算是一般人,也有脑波异常的例子。」 「哪部分异常?」平贺问。 「视觉中心到耳朵下方约三十度的位置。」 听到比特的回答,平贺眉头皱起来,似乎在想什么。罗贝多没理会而直接问: 「克劳斯神父在仓库找乐子……是什么意思?」 「把詹姆士讲的片段内容组织起来,应该是克劳斯神父为了让詹姆士保密仓库发生的事,于是抓住把柄威胁他,乐子的话,倒有很多解释……」 罗贝多重重咳一声,比特虽然说得委婉,但很容易想像「跟年轻男子玩得很开心」暗示什么。事实上,梵谛冈也有派系用这种方式建立权力关系。 平贺突然站起来,「比特,詹姆士的事交给你好吗?我们要回住处了。」 对方挑眉,「怎么突然要回去?可以是可以,但我的工作也算结束了吧?」 「嗯,是的,应该没事要麻烦你了。」平贺制式地说。 比特耸耸肩,「很好。帮上忙的话正如我愿。詹姆士我再视状况用药让他醒来吧。」 「有劳了。」平贺说。 终于可以挥别不顺眼的比特,罗贝多重整心情,接着两人一同离开。平贺像环绕着蓝色的静电一般浑身散发出紧绷的情绪,仿佛轻触到他就会触电。罗贝多默不吭声,等待友人身上紧绷的气息淡化,长久的相处经验也让他明白这时不能打扰平贺。 两人回到住处后,罗贝多避免打扰对方,就着中世纪古法文字典,读起从主教房间拜借的诺斯特拉达姆斯的穴预言集》。这时笔电发出讯息通知,平贺眼睛一亮,打开即时通讯。 「罗兰—我入侵了secret4的防火墙,但用你的关键字没找到秘密存户的资料。」 平贺重重叹气。 「平贺:谢谢你的协助。虽然结果很遗憾,不过给你的情报不确实,最后如此也无可厚非,我之后重新寄信给你。」 「是罗兰吗?他怎么说?」罗贝多阖上书。 「查不出来。」平贺沮丧摇摇头,「没办法,毕竟情报也不够。」 「真遗憾啊。玛利欧·罗德的神迹就算了,梵谛冈居然要对安娜·多洛丽丝修女提出的申请盖下承认章,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平贺苦恼地撩起刘海。罗贝多见到他宽阔的额头:心想对方一定在脑中拼凑着零散事件的复杂拼图。 「不能放任事情这样下去……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定要查出真相才行。」平贺起身。 「喂,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想再调查一下詹姆士。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要坚持到底。」 平贺离开房间。罗贝多叹口气,继续看《预言集》。 本书作者诺斯特拉达姆斯是十六世纪法国的男性占星学者兼医师。他出生法国圣雷米镇,生活在改宗后的犹太家庭。自幼好学,尤其热衷数学、占星学和医学。青年时期游历各处大学,在亚维农修习古典,接着在土鲁斯修习法学,之后在蒙彼利埃修习医学,于一五二九年成为医学博士。然后,诺斯特拉达姆斯开始旅历各所大学,行医救人,他用消毒法作为首要的防疫手段,成效惊人,蔚为人知。最后他定居普罗旺斯地区的沙龙,除了医学、药学,再加上占星学的知识,因而被称「占星师」。 五五年,他因为《预言集》声名大躁,还获得专情占星学的凯瑟琳德麦地奇 (catherine de- medici)王妃的信任,被迎接至巴黎王宫布洛瓦城堡,六四年册封「王室医师」。他精准预言出亨利二世因事故死亡而名声高涨,另外也准确预书了凯瑟琳王妃三位王子的命运,以及后来亨利四世的即位。他被当代大诗人龙萨歌颂,拥有众多信徒,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关于他的各种传说。 罗贝多认为手中的这本书和原作相近,他会经解读过和预言有关的古书,但这本书连那些书中没记载的部分都详细提及。这时,他目光停驻在一节预言上方。 「救世主因头部中弹倒下,但神完全医治那至死的伤,他将再度现身世人面前,从此证明神是永生不灭的……」 5 觉醒 我吞下三颗药锭,戴上耳机和护目镜,一动也不动一升在椅上。护目镜上方时而映出文字、数字或照片,然后消失不见。图案变化得太迅速,我不晓得究竟看到什么。耳机则传来不规律的旋律或人声。 然后,「那刻」冷不妨到来。 这对已经习惯课程的我而言是初体验,我脑海蓦然想起人声,背后似乎被轻推一把,还有一股寒意,此时声音响彻脑海。 ——集中精神,这是福音! 教室稍微有些冶,我还是全身冒汗,脑内响起千人喧嚣,仿佛快呼吸不来,我掉入无以名状的幻觉深渊。甚至抓不到构成这个深渊的特性与自身的关系有何连接。尽管护目镜和耳机都没摘下来,却可以又跑又跳,用肉体体验这些运动,但无论怎么控制肉体和知觉,总有一个和我意见相左的意识潜入神经和细胞,似乎将我变成另一人。接着是异界的集聚物一般、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意识在脑中流窜,不过,我并不害怕,我希望和这项异界的某物合为一体。 课程结束后,我和其他人待在玛利欧·罗德身边,聊着到sc后的变化。有名少年认为数学很棘手,但现在变好了;另一名少年每天都梦见精灵。我也将今天首次经历到的奇异体验告诉玛利欧。 「恭喜你,塞巴斯提安,那是主对你说话了。」 玛莉欧伸手和我握手,我握着他的手,因为周遭羡慕的眼神洋洋得意。 「那塞巴斯提安也会出现圣痕现象吗?」安迪狐疑地看着我。 「……谁晓得。」我也没自信。毕竟我是无神论者,不过玛利欧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觉得自己可以试着相信他。 「即使没出现圣痕,世上依然有很多为了人类尽心尽力的伟大圣人,不能被圣痕迷惑,那只是一个印记。」 玛利欧劝戒安迪,大家因此静默下来。他的话一直都有训戒人心的力量,非常不可思议,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如果他无法成为圣人,其他人就不会有资格。一旦安静下来,其他声音即刻传来,钦慕地围绕在卡洛斯身旁的人们突然骚动起来。 「卡洛斯,你怎么了?流好多汗。」 「喂,你不舒服吗?」 卡洛斯在担忧的声音中摇晃起身到玛利欧身边。他看起来很不舒服,额头冒汗,双眼充血变得鲜红。然后,「玛利欧,祝福我吧。」他用沙哑的嗓音向玛利欧乞求。 「卡洛斯,我没权力祝福你,若你想要祝福,请去请求约翰主教或其他神父。」 卡洛斯摇头,「我要的是你的祝福,不是别人的。」 玛利欧有些为难,最后才轻声答应,「如果我有这分荣幸。卡洛斯,我要祝福你……」 卡洛斯脸上浮出安心的神情,他亲吻对方胸前的十字架,然后离开教室。 我玩味眼前奇特的气氛。 「信仰」也许是不错的东西。虽然基督徒会猎杀魔女或组织十字军侵略国家,但其实全是愚昧人类的所作所为,无关神和信仰内容。此时,我忽然豁然开朗,愿意在这里继续认识信仰,尽管时而和朋友争论起神学,但不知不觉抛开妈妈的事,适应学校生活。 春天来临,风拂过中庭的花朵,香气飘进教室。如此美好的早晨却出了大事,有人咚咚地敲打我的房门。 「是谁?」我揉揉惺忪睡眼,一开门看到皮特尔。 「不得了了,卡洛斯被恶魔附身了。」 「啊?你说什么?」 「我说,卡洛斯被恶魔附身了!」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听错。 「我们去卡洛斯的房间,那在西区校舍的二楼。大家似乎都过去了。」 皮特尔抓着我的袖子跑起来。卡洛斯的房外挤一堆人。虽然看不清楚状况,但和卡洛斯同寝室的两名少年,因为太害怕而抽抽噎噎哭着。房里传来野兽一般的嘶吼,「这畜生是我的!我要带他下地狱!别碍手碍脚的!」 我推开人群到门前往里头一看,浑身赤裸的卡洛斯不自然地扭曲全身,用难以置信的姿势躺在地面。他翻着白眼,房中飘散呕吐的气味,这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情景。我顿时想起乍来学院遇见的卡洛斯,从仓库出来时,发疯的卡洛斯…… 听到我们的喧闹,几名神父跑来,他们进房察看,卡洛斯却龇牙裂嘴咬向他们或吐在他们身上。一名神父拿十字架威胁他,「附身卡洛斯体内的是谁!」 但卡洛斯用不像人类的声音高声大笑,「我就是卡洛斯啊,你们熟悉的卡洛斯。只是在那个世界落入地狱,成了恶魔。」他的头子扭圈一般扭转,全身如疟疾痉挛。 神父怒吼,「别说蠢话!」 但他咬住神父的手,像极凶猛的野兽,神父「哇」的一声发出惨叫。 「我可是会吃掉你的。」 「快把他拉开!」三名神父合力拉开卡洛斯,其他四人压住他且撕开床单当绳子,接着将少年压上床面,再用撕下来的床单捆绑。 「这只畜生是我的,不准任何人出手,能上他的只有我。」卡洛斯翻着白眼吼叫,再度呕出酸臭的液体,「你们这群变态神父,妨碍我,就把你们全吃掉!」一阵疯癫后,他突然停止痉挛,声音转回平时,「住手,快住手!有对像蝙蝠翅膀的黑色羽翼困住我,快救我!」 神父冲上来问,「卡洛斯,你没事吧?」 但他表情又转为恶鬼地大吼,「不是叫你们别妨碍我吗?」他再次呕吐,身体关节不自然扭曲,企图挣脱绳子。看到这幅场景,部分学生害怕地哭出声。 「这不是在表演,快回自己房间。」我们依神父指示回到寝室。 快要下雨,窗外景色一片氤氲,我们心中充斥难以言喻的不安。 6 驱魔 罗贝多惊讶高喊,「恶魔附身?」因为约翰主教到他们住处,一脸为难地请他们对此想办法。 「他正在发狂,我们现在将他绑在床上。但除了已逝的米海尔·布朗主教,我们没有驱魔经验,现在束手无策,你们能来一下吗?」 罗贝多回答前,平贺已经起身,他单手拿着随身包,从中取出圣带。 「喂,难道你想驱魔吗?」罗贝多小声问,后者看向他。 「当然。身为奇迹调查官,怎么可以害怕恶魔。」 约翰主教看到圣带后,神情稍微缓和。平贺拿着随身包径自离房,罗贝多只好跟去,他们到西馆三楼的房间。几名神父提着香炉,香炉散发呛人的乳香木香气,罗贝多咳了几声。约翰带着两人到传出怪声的房前。 「就在这里。」 「有人顾着吗?」 「没有,谁在里面就会遭到无妄之灾,所以放他独自一人。」 「明智之举。」平贺拿起笔记。约翰不解地望着手帐,平贺一边读着一边提问,「我从有驱魔经验的人那边得到知识,听说恶魔附身在人身上时有三个阶段。」 「三个阶段吗?」约翰有些动摇。 「是的,虽然恶魔会嘲讽神的三位一体,但同时也模仿三这个数字。他们的第一步是『入侵』。」 「入侵……」 「『入侵』是恶魔在附近的证明。他们不乐于躲藏,反而毫不畏惧现身在人们面前,宣告自己的存在。他们大多时候会用水,可说是恶魔的洗礼。这里最近有渗水的情形吗,好比说从天花板滴水,或墙上有不明水渍?」 约翰否认,「据我所知是没有……这在理论上是很难相信的。」 「唔,就是没有入侵的迹象。接着是『威胁』,恶魔喜欢接近单纯的人类,尤其是年轻男女。这时,就会明显出现恶魔附身的症状。首先,被附身的人性格丕变,脸部和身体会不自然抽搐,还会呕吐。尽管是少女,也能拥有将男人投掷的怪力,或用粗鲁的声音说猥亵的话,高声发出嘲弄神的词汇。」 「是的,卡洛斯就是在这一阶段。」约翰认同。 「卡洛斯?」 「是的,正是被恶魔附身的学生的名字。」 「原来如此。那么『威胁』后就是『附身』,恶魔和人类化为一体。这是非常关键的阶段。因为驱魔只能在从『威胁』进阶到『附身』的这段『变化时期』才能进行。」 「那么何时进行驱魔?」约翰看起来很担心。 「我们进行驱魔时会在『威胁』阶段向恶魔提问。恶魔口风很紧,但在『变化时期』,恶魔需要耗费大量的自身能量,环绕在他们身上的邪恶结界会减弱,口风比较松。我们抓准这个时期,让恶魔说出不可以说出的名字及变化的正确时间。之后就开始驱魔。现在起由我们监视,找出变化的准确时期,神父就照平常行程行动,这里交给我们。」 「拜托你了。香炉就放在这里。」约翰向各位神父打手势,神父将香炉放在地上。 「好的,香能清理磁场,就放在这里。那么开始了,罗贝多。」 平贺开门迅速进到房里,而罗贝多立刻跟在后方。咔锵一声,平贺关上门。房里充满令人作呕的气味。捆在床上的卡洛斯持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又来了吗?」少年的口中发出男人粗哑的嗓音,床铺随着他的挣扎吱嘎作响,「你们这些梵谛冈的同性恋,远道而来打个招呼,顺便来上我的猎物吗?」 罗贝多害怕得动弹不得,但平贺毫不惊慌地径自走到卡洛斯身边。对方向他呕出秽物,是黏稠的绿色液体,平贺皱起眉从口袋取出手帕擦拭,对方发出诡异的笑声,每一次的大笑都会大力摇晃床板。可是平贺毫不动摇,他亲吻自己的十字架,祈祷神的祝福和协助。 「笨蛋,做这种事也没用,」卡洛斯大叫,眼白痉挛一般地转动着,「这家伙是我的。已经太迟了,我会拖他进地狱。」 「请问您如何称呼?」 罗贝多很惊讶平贺用敬语和恶魔交谈。 对方喷着飞沫回答,「我是克劳斯!」 「克劳斯?」 「对,克劳斯·贝克。」 「那是一位已逝神父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我生前和恶魔交易,死后在地狱转生成恶魔了!」 罗贝多感到毛骨悚然。詹姆士也说过相同的话。他不禁怀疑,难道克劳斯真的和恶魔交易而犯下数起杀人案,现在附身在卡洛斯身上,威胁着将所有人赶出去吗?他的额间冒出冷汗,五感逐渐麻痹,好像四肢都不属于自己。他茫然放任时间流逝。非得驱魔不可……虽然这样想,手脚却无法动弹。罗贝多深深敬佩扫罗大主教伟大的勇气。 平贺按照扫罗指示朗读咒语,向对方泼洒圣水,但卡洛斯毫无变化,他有些困惑地歪着头,将空的圣水瓶收进随身包。接下来,卡洛斯眉间骤然浮现青筋,不断呻吟。突然间,他高声大喊,「好烫!好烫!」并用惊人力道拉扯捆绑在床上的布条,痛苦打滚。 看到这怪异景象,罗贝多下意识后退几步。 平贺低声呢喃,「极度亢奋,血压与体温上升,精神错乱……」 黑发青年怀疑地观察卡洛斯,仔细察看四周。 他似乎在找什么,但罗贝多没开口。除了自己的东西以外,平贺是找东西的达人。青年看过地面,也将棉被找一遍,接着拉开并排北面墙壁三张桌子的抽屉。开到中间那张的抽屉时,他取出六公分方形的塑胶袋。罗贝多靠近一看,只见袋内沾上少许白粉末。青年将舔湿的手指伸进里面,让白粉附着其上,接着浅尝一下。平贺脸色一沉。 「这是毒品。」 听到令人意外的话语,罗贝多终于回神。 「毒品?为何这会有这种东西?」 「是啊,到底为什么,这真的很奇怪。不过,卡洛斯的症状应该不是恶魔附身,只是毒品服用过量导致精神错乱。」 「不是恶魔附身吗?」 「不是,毕竟驱魔应该不会毫无效果。现在他精神错乱,以致有人格解离的症状出现,我们先将他绑在床上应该比较好,这样等意识恢复,就能问他两、三个问题了。」 平贺淡淡解释,卡洛斯在他身后呻吟,但不见狂乱的状态。 「我们应该怎么做?」罗贝多问。 平贺将两张椅子摆在床边,然后用佩挂在颈上的圣带将卡洛斯的手重新绑在床上,接着重复含着放在边桌上的水,再送往卡洛斯的口中,同时确认他的脉搏和心跳。 「生命应该无虞,没有可以做的事了。毒品药效大约十六个小时。我们只要等时间过去到他恢复神智就好。」平贺看着虚弱呻吟的卡洛斯入坐。罗贝多坐在另一张。「不过,药总是会用完……最好也要洗胃,但在这种状态下,当事人恐怕无法承担。」 「我们要如何向约翰主教报告?」 「先别提药的事吧,这说不定和圣玫瑰的庞大资金有关。」 「的确是这样……这种乡下应该不会卖毒品。但是,既然发生这种事,该不会这个教会也在贩毒吧?」 「目前还无法断言。总之我们假装在进行驱魔,在这里待到最后。等他恢复神智后,再问实际状况。」平贺笃定地说。 期间,卡洛斯痛苦呻吟和挣扎着,时而口吐脏言,床铺发出嘈杂声响。每当罗贝多注意到这种情形都感到心惊胆颤,怀疑他是否真的不是被恶魔附身。夜晚来临,早晨逼近,而卡洛斯挣扎和呻吟的间隔愈变愈长,直到清晨笼罩,他苍白着脸沉静下来。平贺解开捆绑对方的束缚。罗贝多十分忧心友人会被袭击,但对方安分地任由绳子解开,坐起上半身,用微弱的声音向平贺道谢。 平贺回应,「不客气。」然后让少年看沾白粉末的塑胶袋,「卡洛斯,这是你的吧?」 卡洛斯觉悟地点头。 「你为何有这种东西?是谁给你的吗?」 少年低着头小声回答,「是克劳斯神父给我的……」 「等等,所以和克劳斯神父在仓库里寻欢的,是你吗?」 罗贝多脱口说出闪过脑海的念头。听到一半时,卡洛斯浑身一抖。 「卡洛斯,全都说出来吧。不论你做了什么,神都会原谅你的。」 「真的?」 「嗯,是真的。」平贺真诚望着少年,轻轻执起他的手。卡洛斯哽咽着,流下珍珠般的眼泪,最后终于结结巴巴开口: 「一开始是被迫的。神父要我去仓库,逼我吃药,我一无所知成了泄欲的工具……然后神父拍下我的照片,威胁说如果不继续跟他在一起,他就要将照片公诸于世。我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如果出了问题被退学,父母也会很生气。所以每次神父找我,我就一定要到仓库去。渐渐地,一没吃药就会很痛苦,我把这件事告诉神父之后,神父说只要我继续陪他,他就会给我更多药……」 「所以你才有毒品吗?」罗贝多插嘴,「但你昨天不是吃了过多剂量?那非常危险。」 少年用澄澈的双眼注视两人,「克劳斯死得那么凄惨,我也很害怕身边会有坏事发生,为了逃避这种恐惧,我一时就没考虑到剂量……」 原来如此。两位奇迹调查官点点头。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平贺轻缓告诫对方,「那么,这件事就当成是我们和你的秘密。无论是被迫成为神父的玩物,或者是吃药的事被学校发现,都会很麻烦吧?」 「……会替我……保密吗?」卡洛斯颤抖地问。 「是的,但我想做最后确认,你还有其他的药吗?」 「没有了,这是最后的。」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说的内容是我们跟你的秘密。你被恶魔附身,而我们成功替你驱魔,你只要回答:『醒过来时已经是早上』即可。」 「谢谢……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平贺温柔拍拍少年的头后起身。 「你要去哪里?」罗贝多问。 「当然是告诉约翰主教驱魔成功了。」 「也是。」罗贝多追上迅速离房的友人。 「克劳斯神父被杀的原因是同性恋吧。」走在回廊上的平贺细语,「杀人者不允许这种事,所以赐下天谴。」 「这教会净是一堆肮脏事。」 「是的,而且还有一堆秘密呢。」 平贺敲敲主教房门。不久,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接着两人开门进去。 「啊,卡洛斯的状况如何?」 「不用担心,已经成功驱魔了。」 「啊,真是太好了。」约翰主教在胸前画十字圣号。 「今天就请假一天让他好好休息。」罗贝多说。 主教点头应允,接着试探性看着两人,「不好意思,各位准备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到所有谜团解开为止,约翰主教。」平贺口气恭敬,出口的话却毫不客气,「如果连续杀人犯的身分是圣职者,我们就必须让他受到宗教审判,圣痕现象和童女怀孕这两件神迹也还需要时间仔细调查。请问我们留在这里对教会有任何不便之处吗?」 「我绝非此意,只是单纯过问一下。」 「既然如此,请别太在意我们,让我们自行调查就好。」 「请别这么说,我一定会协助各位。若需要帮忙,请尽量提出来。」 「需要主教协助时,一定会通知您的。」 平贺颔首,罗贝多亦是,接着两人一同离开主教室。 第六章 解读灵应盘 1 伪古书的秘密 一个星期后的某日,事务长里昂,罗素腋下夹着厚厚的信封,敲着两位奇迹调查官的房门。罗贝多打开门,里昂衣旧一脸冰冷地将厚信封递给他。 「有平贺神父的包裹,请签收。」 平贺原本坐在靠椅上读着笔记,一听到这话便起身走近门口,从里昂手中接过包裹,并在签单上签名。他的字很漂亮,宛如教科书范本的用字,甚至比之更为瘦长纤细。里昂板着脸确认签名后,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开。 「好厚重的信封,这是谁寄的?」罗贝多问。 平贺将信封翻到背面,「寄信人是亨德里克·巴尼尔。」 「亨德里克,巴尼尔?没听过这名字,是你朋友吗?」 「是侦探,我拜托他调查詹姆士·贾斯特的过去。」 平贺坐到床上拆开信封。信里是一叠厚厚的调查报告。平贺认真研读起来。他善于速读,若分量不多的小说,只要三十分钟就可以读完。罗贝多坐在他身边一起看,不过每一页才看到三分之一左右,对方就继续翻至下页,他因此感到少许挫败。最后平贺终于看完,他按着眉间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罗贝多急躁地抓住平贺的手腕。 「上头究竟写了什么?」 「詹姆士·贾斯特是个不得了的问题人物呢。出身犹他州,父亲是海军军人,母亲是专职家庭主妇,还有两名兄弟姐妹。高中毕业后,和父亲一样到纽约的公司上班,但因为在那家公司闹事被解雇。一年后结婚,但三年又四个月后就离婚。原因是家暴。他离开纽约后,辗转进了几家保全公司当警卫,每家公司对他这个人的评价都不是很好。最大症结点是酗酒,有人提到他在工作中喝酒。一年半前,他在ssco保全公司上班,但在那里出了意外。」 「意外?」 「嗯,他巡逻负责的大楼时喝了酒,最后因为饮酒过量摔倒,头部重伤。」 罗贝多不禁昨舌,「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啊……」 「的确。亨德里克为了调查伤势去了医院一趟,结果问出这个。」平贺迅速翻页,找出一张病历表影本。上头有头部照片和用德文与英文撰写的伤势内容,不过罗贝多看不懂。 「上面写了什么?」 「詹姆士受伤严重,脑部受损。受损部位是视觉联合区中最重要的地方,因此在视觉上留下重大残缺。」 「这倒看不出来。」 「对啊,而且病历表没有后续治疗状况。因为詹姆士没有处理伤口,也没再作检查,自行出院了。」 「然后就到这里上班吗?」 「问了事务局的职员,决定任用詹姆士的是克劳斯神父。但这种一丝不苟的学院,不可能不对雇用的员工进行身家调查。」 「也是。」 「克劳斯神父一定知道詹姆士的过去才雇用他。为了利用他来守住自己在仓库行淫威的事。」 「原来如此。」罗贝多口气不层,「他还真是败德的神父,竟然迷奸学生……」 「卡洛斯暂时会因戒断症状所苦,不过没药了,也不可以走上回头路。如今他还年轻,身体比较好,一个月左右应该就能成功戒毒。」 「希望如此。不过,詹姆士的视觉残缺是什么样的残缺?」 「问题就在这里,若知道是什么样的残缺,也许就能解开圣诞节那晚发生在玛利欧身上的神迹之谜。」平贺冷静地说,「不过,他持续流血的理由就……」 即使神迹出现在面前,平贺依然毫不畏惧,罗贝多钦佩他能够秉持这样的态度。若自己独自陷入这种状况,一定会因为恐慌而无法注意到卡洛斯被恶魔附身的真相其实是毒品所致。 「受不了,」罗贝多耸耸肩,老实说出内心感受,「各种状况缠在一起,感觉很混乱。」 如今需要整理的资讯太多,但每件事毫无头绪,宛如尘埃一般散乱各处,如果一一捕捉,思绪却像无法定形的果冻一般溃散,从指尖散失。然而,黑发神父却对如此的现实屹立不摇。 这时,教会钟声敲响,通知学生已经是下课时间。 一推开小窗,右边可见精致的八角尖塔,一层层往上变细的尖塔群曲线蜿蜒,遍洒上一层橘色夕阳,光泽更随着不同角度折射出多样色彩,时而黄色,时而如血液般艳红。罗贝多用手遮住刺眼光线,看向对面的修道院。形状相同的窗连绵不绝得如一幅映在两面镜中的影像,窗面反射出淡淡光芒,好像一个个发光的螺钿(注:螺钿,又称螺甸、螺填、钿嵌,是一种在漆器或木器上镶嵌贝壳或螺蜘壳的装饰工艺,也用于金属和其他表面的装饰。)。墙上攀附着常春藤,宛如昭告世人季节已是春天,只见嫩绿新芽递发,窗中隐约出现修女身影,但不知道她们在做些什么。 生活乍看如往常前行。这一星期,代替已逝神父和修女的新任圣职者到任,全是约翰主教从交情甚笃的教会所网罗的人材。邻房也住进替代法兰斯高的新神父——马基。马基是异常寡言的人,整天说不到一句话,不禁让人怀疑他在寝室是不是一直都在睡。 真羡慕。罗贝多想,竟能在这么难睡的床睡得安稳。对他来说,这里的床非常难躺,离地八十公分左右,房间住两人,两张床分别靠左右墙壁,宽度只有罗贝多肩膀宽。一躺在床上就很拘束,像在棺材一样难以动弹。究竟要在这里待到几时?他忧郁叹气。 这时,平贺问,「对了,罗贝多,上次那本卢恩文的古书你有办法解读吗?」 「啊,说到那本古文书,其实那本书不如外表古老,只是本仿造的古书。」 「仿造的古书?」 「是的,」罗贝多起身打开柜子取出里头的书,然后翻开那本写着卢恩文的古书递到平贺面前,「从墨水的变化大致可以推测书的撰写年代,你看看,这本书的文字是凸的吧。」 「对。」平贺确认。 「通常出现这种现象时,代表这是用非常原始的墨水写的。应该是树脂、胶质、木炭和硫酸盐矿物磨成的墨水。这种墨水是三世纪左右的产物,一褪色就很老旧。但仔细一看,这本书的文字墨水上出现裂痕。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平贺轻轻用指尖抚摸文字,「的确有裂痕。」 「这是为了让墨水颜色产生变化、喷了氨水的证据。只要喷上氨水,颜色就能褪得刚刚好,但树脂会产生化学变化龟裂开来。」 「换句话说,这是近几年才写出来的书吗?」 「恐怕是的。」 「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内容,因此特别制成古书,再摆入收藏古书的书架,是这样吗?」 「应该可以这样想,书中说不定有圣玫瑰的秘密。」 「真希望有办法解读。」 「目前还束手无策……」解读密码是罗贝多的专长,只要解开二、三节短文,就有解开全部的自信。但毫无线索的状况下解读,即使对身为解读专家的他而言也是不可能的任务。 2 继承灵应盘 我到这间学院超过三个月。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妈妈果然连一通电话都没打,想必醉心于新恋情。但我收到霍普金斯博士来信。我在之前的信上提及玛利欧和团体中的朋友,他回信告诉我朋友很重要,也对我交到朋友非常高兴,甚至写下,「没有朋友的人生,如同夜路失去明灯。」 今天是星期天。 今天的茶会很重要,大家会聚在玛利欧寝室,随心所欲行动和谈天。茶会的饮料是可可,尽管好喝,不过也让我怀念起在家所喝的、掺入白兰地的咖啡。尤其妈妈常喝酒,从小也满不在乎让我跟着喝,我长大后酒量应该不差,而酒量好才称得上是男人。但当然不能随便在教会说这种事。 天气很好,我换上平时制服前往玛利欧的寝室。似乎有人先到,半掩的门传来热闹的说话和笑声。我一进门,大家纷纷打招呼。天气变暖和,因此暖炉没摆出来,刺眼的阳光射进窗户,映照出空气中翩翩飞舞的粉尘,宛若银粉。角落的厨房里,水壶在炉上冒出白蒸气。我走进其中取出杯子和可可粉,泡了香甜的饮料。茶会全是自助式。玛利欧坐在中间露出和煦的笑容。和这样的他待在一起,心情很愉快。 不过我有些在意,他的手必然在周五出现圣痕现象,却始终没痊愈,星期天会停止流血,但包着绷带的双手看来很可怜。但我也束手无策,只能捎信问霍普金斯博士关于圣痕的知识,而博士如此回答: 「我不相信耶稣,因此不认为圣痕是奇迹,但我会站在中立的立场向你说明我所知的事,世上第一个圣痕现象是出现在一二二四年,当事者是意大利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从他开始,往后出现圣痕现象的人达三百人以上,其中也包括圣皮奥神父,他流血流了五十年以上。 圣痕现象有以下几个共通点: 一、手、掌和脚出现和耶稣受到处刑时一样的流血现象。 二、大部分发生在复活祭前的星期五。 三、发生时期集中在十六至十七世纪,成为社会上的一种流行,但基本上都被认为是为了受到世人瞩目所做出的自残行为。 四、虽然是如此,但在密集的观察当中,的确有人出现圣痕现象,不全然都是在说谎。另外也有一说解释这种现象类似强烈的自我催眠。 五、这也可能是血汗症,症状是当事者一旦感到精神压力或强烈愤怒时,头皮、眼睛和手脚就会出血,是微血管扩张症这类血管疾病所造成的。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最后,希望你跟大家相处融洽。」 待在飘着香甜气味的房里,我想起博士的信。这时身边的麦克问玛利欧: 「耶稣所说的救赎日和神之国,何时会来?」 「应该看我们的行为决定吧。」玛利欧回答。 「我怀疑救赎日与神之国是不是真的存在。」我轻率开口,大家讶异地转头看我,连玛利欧都盯着我,严肃地问: 「塞巴斯提安,你为何怀疑救赎日和神之国呢?」 「因为……我怀疑基督教所谓的救赎,和耶稣说的救赎是不是真的相同。教会认为,钉在十字架上并在三天后复活的耶稣,是为人类赎罪的耶稣,也是神的儿子,因此相信,信耶稣就能获得救赎、前往神之国吧?」 「你是说并非如此吗?」 「耶稣不是将神之国比喻为『芥菜种』及『撒种之地』吗?(注:马太福音第十三节,耶稣用撒种、稗子、芥菜种、面酵、撒网等的比喻形容天国,说:「天国好像一粒芥菜种,有人拿去种在田里。」)我认为他用土地比喻人心,救赎则是『耶稣在人心里撒下的种子收成之时』或『神之国不是用看得见的形式出现,神之国不在任何地方,神之国在我们之间。』的意思,不是吗?换句话说,无论是救赎或神说过的预言,其实都不是用物理性的方式出现在特定场所或时间,反而实现在人心。」 我试着抛出单纯的疑问。博士的来信让我想起至今为止的教育,虽然在天主教学校生活上几个月,就容易习惯学校的思考模式,但我始终无法真正接受这一切。耶稣确实将神之国喻为芥菜的种子和撒种之地,并和万人立约,但教会却用特权霸占解释权,表示自己是地上唯一可以获救的机关,只有主教才可掌管神人的沟通,这太矛盾了。 玛利欧点着头听我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标题为《神学大全》的书。 「塞巴斯提安,这本书借你。这是中世纪经院哲学神学者托马斯·阿奎那(注:托马斯·阿奎那(st.thomas aquinas,一二二五年~一二七四年),意大利人,中世纪著名神学家和哲学家,《神学大全》为他著名杰作,内容分三大篇,涉及政治、哲学、神学、伦理等许多领域,是中世纪天主教官方思想体系的总述。)的重要著作,也是欧洲中世纪文化最闪耀的杰作之一。这本书屡次被喻为哥德式大圣堂,不过这不仅是种比喻,书的内容非常多样化,不同理论间维持秩序和协调性,就和哥德式建筑中的尖塔构造一样,丰富多样的理论层层攀升到难以想像的境界,最后收东在同一结论上。 圣托马斯这本著作是活用自己神学教学的经验,为了初学者写成的教科书,尽管最后来不及完成,但这部以〈神·创造论〉、〈伦理神学论〉、〈耶稣基督·秘迹论〉三部分构成的大作,可说是神学观点到中世纪学问的集大成。叙述手法仿造当时大学上课形式——『讨论』。构成本书的三千八十个『项目』,全都用『……吗?』的诘问开头。作者先提出反对自己立场的最强论点,然后慢慢爬梳各种议论的矛盾和冲突,导到最后更高层次的结论。这是《神学大全》的写作脉络。内容除第一部的〈人类论〉、第二部的〈情念论·习惯论〉和〈法·正义论〉等哲学上深奥的论述考证,还有详细的圣经解说,很适合现在的你来阅读。」 「谢谢你,可以的话,我会尽快读读看。」我接过厚重的《神学大全》。 接下来三个小时,我们聊起其他话题,包括解答上课遇到的难题,或争论一些无关紧要关于耶稣的神学话题,之后解散回房。学生的寝室从单人房到三人房都有,我住的单人房是vip式的待遇,可是我很晚才知晓。我一回到寝室马上读起《神学大全》。 这时,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我走到门前应门,「怎么了?」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你家人打来,请立即到教职员室。」 我立刻开门冲出,接着奔下楼梯跑上走廊。半途,一名擦身而过的神父斥责我, 「要安静!」但我不予理会,直奔教职员室。 「我是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我大声说,「我接到通知有电话。」司提反神父拿着话筒走来,我认为是妈妈打来的,兴奋接过来就开口,「你好。」 话筒另一端却传来我讨厌的声音,「啊,塞巴斯提安,你好吗?是我,席德。」听起来宛如歌剧的男中音,装腔作势的。我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原来是你,妈妈呢?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用这种口气和继父说话,你好歹叫我一声『爸爸』吧?她现在去看表演了,没法接,是我想打电话给你的。」 「……有何贵干?」 「只想问问你习惯学校生活了吗?过得开不开心?我听说你进到sc了,很努力啊,塞巴斯提安。」 「只为了这种事?」我闹着别扭,「哦,一切都很顺利。」 「太好了。对了,你参加过秘密仪式吗?有没有被灵媒呼召?」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当然知道,因为我是圣玫瑰的毕业生啊。灵媒的占卜从那时起就是学校的传统。」 「原来是这样……」我有点惊讶。 「我来告诉你更多秘密,这些都是当时我从高年级那听来的。听说灵媒的灵应盘是大我两年的学长从米海尔主教房间偷来的,米海尔听说有特别的魔力,因此灵应盘也被认为具有特别的力量,开始了灵媒代代相传的传统。」 席德强势的口吻挑起了我内心的反抗。 「米海尔·伯朗主教已经过世了啊,现在的主教是约翰主教。」 「这样啊,毕竟他也是老爷爷嘛,当然也蒙主宠召了。总之,只要一被选为灵媒,那人就看得懂灵应盘上头各种奇异的记号和图案。」 「哪有这种蠢事。」 「才不会,你马上就会明白了。」席德自信满满,一副很不得了的样子。 「就这样,我要挂了。」 「你还真无情啊。算了,妈妈回来时,我会和她说好歹也打给你一下。」 「不用,妈妈想打自己就会打……」 「干么,在逞强?还是面子问题?」 「才不是。」 「塞巴斯提安,我只说最后一句。你长大了,不该再这样撒娇了吧?抛弃只有你和妈妈在一起这种幼稚的妄想,成为男子汉再回来,听到了吗?」 席德咔嚓一声挂掉电话。 说得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只有我和妈妈的世界——这种妄想也太蠢了,她打从最初就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没耐性地重重丢下电话,司提反神父讶异地看向我。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不能用这种口气跟家人说话。」 「他不是我的家人,只是不相干的外人。」 我抛下这句话离开教职员室。 妈妈正在拉斯维加斯看戏,结束后会到预约的餐厅用晚餐,然后在下塌的饭店悠哉渡过一晚,完全没空想我,为了自己的享乐忙碌。好可悲,但再也没有承认自己可悲更可悲。我有玛利欧和学校的朋友,一点也不寂寞。 我用完晚餐后勉强读起《神学大全》。老实说,书不怎么有趣,有一种为理论而理论的刻意,愈看愈不耐烦。但这是玛利欧特别借我的书,不能一点心得都说不出来。 事情发生在接到席德电话后的一日夜里。 我始终看不完《神学大全》,于是放任睡魔吞噬,趴在桌上睡着,但一阵重物摩擦的声响吵醒我。似乎有人在门前。熄灯时间过许久,屋子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夜色里传来细微声响。 「是谁?」我一开口,声响就停了。四周一片寂静,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响。 我悄悄靠近门,打开一些,瞥见地上有东西,于是我回到书桌拿手电筒照着地上。是灵应盘,旁边摆着面具和斗篷,另外有信封与一个小盒子。我把它们拿进来,就着手电筒读信——这些道具和吾的服装,全授予次代灵媒。 所谓的次代,这是指我成为下一代灵媒吗? 信上还写着占卜日期的决定方法和执行细节。但我明明看不懂灵应盘。然而一瞥见灵应盘,一道念头雷电般劈进脑海。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明白灵应盘上的神秘记号代表什么了! 我被至今未曾有过的震撼贯穿,清楚听见神的呼召。 3 神迹的真相 平贺和罗贝多到圣玫瑰已过两个半月。 期间,他们反复听安娜·多洛丽丝的证词,也详细调查每逢星期五就会出现圣痕的玛利欧·罗德。罗贝多觉得如此周而复始、如同蚂蚁工作一般的调查很厌烦,但平贺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仔细透过电脑察看本日冲洗的圣痕照片,他时而用软体放大照片,时而细数着什么一般喃喃自语。 罗贝多一脸厌烦地双手盘胸看着平贺,「同样的照片看不腻吗?」 平贺瞥他一眼,「才不是同样的照片,完全不同,根据挑选的部分,看得出玛利欧·罗德的圣痕现象有不同程度。」 「程度?」 「是的,流血程度都不太一样,」黑发神父双眼绽出孩子一般兴奋的光,「从轻微的掌心流血到额头出现荆冠的痕迹,还有侧腹出血,甚至到昏迷。其实有各式各样的情况。」 「这样。那你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平贺到罗贝多身边,同时打开电脑里的其他照片,「看清楚,这三张是玛利欧陷入严重昏迷的照片。如你所见,他用脚尖站立,身体僵硬,手伸向两旁。」 「就算你没说明,我也看得出来。」 「也是,抱歉。那我们放大这张照片的颈部。」平贺在玛利欧颈部点选几次放大键,荧幕上出现少年颈部,不过放大后的照片解析度很差,「这不容易看,我稍微加工一下,」调整过后,画面终于变清楚,「看,颈部变红了吧。」 罗贝多盯着照片,「真的。」 「其他两张照片也出现这个瘀青。换言之,玛利欧·罗德陷入重度昏迷时,颈部会出现圣痕现象。」 「这地方出现圣痕真是前所未闻……」 「是的,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教廷也不会承认颈部的圣痕,但关于这个瘀青,其实只要用线将轮廓划出来……」平贺用白线将瘀青框起来,那里出现手指的形状,「看,像不像被人勒住的痕迹?」 罗贝多重重点头「真的,但为何会有这痕迹……」 「问题就在这里。还有一点,这三张照片都有共通处。」他将三张照片排列在一起,「共通点就是都出现同一个人。其他照片却没有……」 罗贝多比对三张照片,然后「啊」一声,指着照片中的某个人,「难道就是他?」 「对,就是他。」 「可是……他为什么会跟玛利欧的圣痕现象有关?」 平贺摸着下颚沉默半晌。他应该已有假设在脑中成形,可是筒未掌握确切证据。在这种时候,青年就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因此,尽管罗贝多好奇他的假设,但此时怎么逼问他都没用,平贺绝不会透露自己尚未找到决定性证据的假设。 罗贝多感到少许压力,决定将话题带回玛利欧的圣痕。 「平贺,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玛利欧·罗德的圣痕背后有什么原因?他编出来的狂言吗?还是强烈信仰下的自我催眠?或真的是神或恶魔的把戏?」 平贺歪着头,他过一会,终于说出答案,「依我看,玛利欧·罗德的圣痕现象会不会是ptsd?」 ptsd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主要症状是当某个人的肉体或精神遭遇极大创伤后,一旦置身在可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境,就会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出现痉挛或精神错乱的现象。 「玛利欧在圣诞夜时遇上惨事,才引发圣痕现像?」 「是的。人体验到无法处理的恐惧、愤怒等负面情绪,有时会下意识删掉这些记忆,所以玛利欧·罗德才没有那一夜的记忆,或说把这埋葬在脑海深处。」 「然后他会这么害怕和愤怒,都是因为这个人?」罗贝多指着相片。 「我是这样想,但还不确定。」平贺关掉电脑的影像。 罗贝多想不出那人带给玛利欧巨大痛苦的理由,而且推论的基础只有三张照片,的确很不稳当,平贺想必也是因此才犹豫要不要说出看法。 「首先,我们必须为詹姆士的证词想出合理的解释,我一直在想他为何看见玛利欧飘在半空中,于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今晚想去验证看看,罗贝多,你会协助我吧?」 「当然,义不容辞。」 入夜时分。 四周景色已染上春天的色彩,环绕圣玫瑰修道院的树木枝叶繁盛。猫头鹰在静谧的夜中啼叫,而林间传来树叶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但那是不寻常的声音,宛如恶灵的阵阵细语,化成黑暗的手足。 骇人的连续杀人事件和学院散发出来的气质相符。罗贝多这么想,伫立在回廊中央,平贺在离他三公尺的走廊角落。他完全不知道实验内容,只是遵照对方的指示。这时,回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是詹姆士巡逻到这了。只见微弱的手电筒光线逐渐靠近,然后弯过东边回廊,照亮连接礼拜堂的走廊,最后刺眼地照上罗贝多。 「詹姆士。」罗贝多喊着,向警卫挥手。 詹姆士快步跑来,他路过动也不动地站在附近的平贺,然后停在罗贝多前方,「神父,怎么啦?」他喘着气,身上散发出酒味。 「没事,我在找平贺神父,」罗贝多按照友人的指示,「但他不在房里,你有看到他吗?」 「平贺神父?没有,我没看到他……」尽管才和三公尺远的平贺擦身而过,警卫却如此回答,而且他一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他的反应一如平贺事前的预料。 罗贝多若无其事地说,「请借我一下手电筒。」詹姆士将手电筒交给他,他接着用手电筒照照四周。警卫当然没看见站立不动的平贺,「不在这啊,你如果等等见到他,请务必转告我正在找他。」罗贝多把手电筒还给詹姆士。 「知道了,我会转达。」詹姆士说完,毫不怀疑地继续巡逻。 看不见詹姆士的身影后,罗贝多跑向平贺,「真的跟你说的一样,詹姆士没发现你,你究竟使用了什么魔术?」 「不是魔术,我只是测试看看詹姆士的视觉障碍,他和一部分的猛禽一样,只看得到会动的东西,静止不动就看不到。」 「看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变化盲视吗?」 「不清楚。」 「有些动物有视觉盲点,它们无法分辨缓慢的事物,而且愈慢愈看不到,换句话说,如果不要动,那东西就会成为它们视觉上的死角。詹姆士因为头部损伤,出现这种称为『变化盲视』的视觉障碍。总之,他算得上是视觉残障者。」 「但这样的话,他不就看不到不会动的墙或椅子吗?」 「不是这样的,变化盲视的趣味处在于只要意识到物体的存在就看得到它,但没意识到就会看不见,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罗贝多的口气跃跃欲试。 「去年圣诞节夜里,玛利欧·罗德在礼拜堂祷告,却突然遭到某人重击,虽然不清楚犯人是不是打算杀人,但他勒住玛利欧的脖子,将他拉离地面,玛利欧痛苦挣扎,可是犯人动作小心,还是无法想像为何出现在此地的人物,加上詹姆士仅仅目击到一瞬间,因此在那时的他眼中,玛利欧看起来像飘在半空……」 「原来如此。」罗贝多恍然大悟地一拍双手,但忽然想到一件事,「那约翰主教呢?从当时的情况看来,约翰主教和詹姆士几乎同时冲出房间,为什么主教没看到犯人?」 「我想应该是为了包庇犯人所撒的谎。」 「但根据测谎的结果,主教应该是清白的才对?」 「是的,不过有很多可能原因,像是精神力非常强、受过训练,或被洗脑等等。」平贺望着远方,「不过依我的直觉,约翰主教受到什么强大的力量支配也说不定。」 好不容易解开谜题,罗贝多还沉浸在成就感中,没想到马上被抛进另一个谜团。 「怎、怎么回事,你所说的强大力量是指什么?」 「我也不清楚,总觉得线索还是在于已逝的米海尔,伯朗主教身上。」 「我们要不要再彻底搜查一次那房间?」 「说的也是,这样或许比较好。」 两人达成共识后,立刻前往禁止进入的、属于米海尔主教的房间。 罗贝多从钥匙孔确认里头没人后,打开门锁。 两人从门缝滑进后迅速关上门,一瞬间几盏烛火熄灭,变得更暗,阴森的木乃伊宛如随时都会起身一般。罗贝多说一句,「我看看书架上方。」就垫起身子寻找书架上的空间;另一方面,平贺搬开木乃伊的椅子察看桌子。他开了几个抽屉,里面都空无一物,不过还是继续寻找,最后他困惑地歪起头。 伸长身子、翻着书架上方的罗贝多问,「怎么?发现什么了吗?」 平贺将中间的抽屉抽出来,「好奇怪,我之前都没发现,但刚刚开开关关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抽屉特别重。」罗贝多跑向桌子看着被抽出来的抽屉。平贺正在前后左右观察它,「啊,这个抽屉有两个底。」 平贺抽出抽屉的底板,木底版后方是一面金属。两人倒抽一口气,因为眼前正是他们从梵谛冈手上接过的半块符契的另一半。两人目不转睛盯着铜板的图案。 「缺少的蛇身也有了,然后这里……这看得出是『hein』,所以『rich』不是『财富』的意思……」 「什么意思?」 「这个读作『henrich』。」平贺将符契重新放进抽屉底部,然后摆回木板,再将整个抽屉收进桌子,最后将木乃伊和椅子物归原位。 「符契怎么办?」 「这里不能久待。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拿符契,先让它放在这里,我们回房调查。」 平贺透过猫眼确认走廊没人后即刻离开房间,罗贝多也跟出去。两人回到住处后点起准备好的蜡烛,而黑发神父打开电脑开启即时通讯。 「平贺:罗兰,在吗?在的话请回答。」 「罗兰:啊,我刚好在线上。」 「平贺:关于上次secret4的暗号,能否用henrich再试一次。」 「罗兰:henrich?知道了,我试看看。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平贺:有劳您了。」 罗贝多将烛台放在眼前的桌面,然后坐进靠椅,平贺则坐在对面的另一张。他望着黑发神父笼罩在火光中变得红润的脸庞问: 「『heinrich』是人名吗?」 「恐怕是的,」平贺低声回答,「我们终于逐渐进入核心了……」 两人间的桌上、蜡烛的火光正轻轻晃动。 4 奇怪的女人 教会在三天后的星期天举行弥撒,罗贝多与平贺当然也一同参加。 从外面来参加弥撒的人不多,约三十人左右,也不是虔诚的信徒。一言以蔽之,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教会免费赠与的面包和精油。认真听主教说道的只有教会相关人士与学生,说道结束,到布施时间,人们就伸手要面包,不然就是说身体哪里不舒服,硬要拿精油。 这些人一离开教会就将说道抛诸九霄云外回到自己的生活。罗贝多认为他们就是如此固执。果然弥撒与布施一结束,这些人便鸟兽散地匆匆忙忙离开。学生分成小团体聊天说笑,神父和修女静默无声。 平贺与罗贝多漫步中庭的散步道。蝴蝶受花香诱惑而翩翩飞舞,和煦的阳光下,粉尘闪着银光盘旋空中,四处递洒刺眼的光线。散步道旁摆着一张张椅子。一名妇人抱着婴儿坐在其中一张,她年约四十,金发蓝眼,五官端正,年轻时想必是位美人。然而年龄吹涨了她的身体,轮廓也变得不那么结实,尽管面容亲切,却已称不上是美人。她在暖和的天气中还古怪地穿着羊毛衫。 女人一看到他们便和蔼地点头招呼。两人也停下来致意。 「是您的孩子吗?」 「是的,」女人很高兴,「是我的孩子。」 罗贝多笑着瞥了一眼女性怀里的婴孩,却一瞬间吓得浑身僵硬。那是一个毛线缝制的婴儿玩偶,还有两颗头。他不知道作何反应。平贺也从侧边看着婴孩,可是他没有面露惊讶,只是轻咬了一下姆指,笑着告诉女人: 「您的孩子很可爱。」 罗贝多重重咳一声。 「是吗?这孩子是神的恩典呢,我从没和男人接触过,但在二十二岁时生下了他,实在是神迹呢!父亲也很高兴,夸奖了我。」 「令尊是?」 「我的父亲叫做米海尔·伯朗,他就在这所学校。你们应该也认识他吧?」 两位调查官面面相䝼。然后平贺问,「不好意思,可以坐您旁边吗?」 女人回答,「当然。」于是平贺和罗贝多分别坐在女人两旁。 「米海尔·伯朗主教是圣职者,理应不能结婚才是。」平贺向对方提出单纯的疑问,「你为何会成为主教的女儿呢?」 「我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我八岁前住在孤儿院,是父亲收养我为养女的。」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请问您的大名是?」 「玛丽,我叫玛丽·伯朗。」 「可以称呼您玛丽女士吗?」 「嗯,可以的。」玛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可以聊一聊令尊米海尔,伯朗吗?」 「父亲吗?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至少对我而言。父亲经常告诉我他搭乘很大的约柜(注:约柜是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圣物,「约」是指上帝跟以色列人所订立的契约,约柜就是放置了上帝与以色列人契约的柜。约柜的尺寸,样式和装饰在出埃及记有详细记录,长一百一十厘米,宽六十六厘米,高六十六厘米。),降落在这里的故事呢。」 「很大的约柜?」平贺取出笔记,飞快纪录在上方。 听到如此离谱的话,罗贝多十分震惊。约柜是记录在圣经中的一只箱子,也是犹太人遗失的圣柜,据说里头放着摩西从上帝手中拿到、书写十诫的石板,摩西兄长亚伦的手杖,以及装有玛那(注: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时,在四十年的旷野生活中,上帝赐给他们的神奇食物。)的金壶。但约柜在统领犹太王朝全盛时期的所罗门王逝世后就下落不明,世界各地的学者和宗教家时至今日都在寻找约柜的行踪。 「是的,很大的约柜。父亲被天国派遣到人间,他是搭约柜来的,他要在当时无比荒凉的教会中召唤神的灵魂。父亲有时会把约柜叫做拉兹柏古号,说那比什么都快,又飞得很高,而被神赋予圣号的人会坐上约柜,降临在这个新天地。」 「约柜、拉兹柏古号。」平贺呢喃着抄下笔记,「对了,您不会和男性接触却生下小孩,是这样吗?」 玛丽轻轻点头,「对啊,教会还为我举行了神灵附体仪式。参加的人有父亲、克劳斯神父、约瑟夫神父、康拉德神父、约翰主教及身为信徒代表的里昂。」 玛丽像在哄小孩一般地摇着布偶。 「您还记得是什么样的仪式吗?」 「不记得了……我在仪式中睡着了,所以不太清楚怎么了。我只记得,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张摆在祭坛旁,用黄金打造的华丽床铺,好像也有很多蜡烛,神就睡在这张床上,父亲他们先向神祷告,在床边画了圆形和五芒星……接着用天使才听得懂的语言祷告了很久。」 「用天使才听得懂的话?」 「对,那是特别的语言,父亲好像只有和克劳斯神父他们说话时才会用那种语言。」 「是怎么样的语言?您还记得吗?」 玛丽笑着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懂了。总之,您就这样产下了那孩子吧?」 「对,就生了这孩子。」玛丽抚摸着玩偶的两个头,「我一开始很惊讶,但父亲却很高兴,他说这是神的孩子。啊,你们晓得雅努斯神(janus)吗?」 听到玛丽的问题,平贺如同历史老师一般严肃回答: 「雅努斯神(janus)是罗马的古神,拥有分别面朝前方和后方的头颅。袍是掌管事物开端的神,加上门扉隐喻一切的开始,因此也成了门的守护神。在牺牲献祭为主的宗教仪式中,他的名讳会最先被唤起,另外罗马历一年最初的一月januarius,也是取自他的名字。 在罗马神话中,雅努尔在古时候是统治拉丁姆(注:lǎtium,意大利中西部的区域,罗马城在此建立,后来成为罗马帝国首都。)的国王,祂在罗马的加尼库乐姆之丘(注:the janiculum hill为古名,现令为贾尼科洛山(gianicolo)。)建造城市。后来在此地迎接被宙斯流放的农业之神萨图尔努斯(注:萨图尔努斯(sāturnus)是罗马神话中的播种之神,也是最古老的罗马神之一,被宙斯推翻后他在雅努斯的协助下治理意大利,因此古代意大利又称为萨图尔尼亚。)。农业之神在卡比托利姆之丘(capitolium hill)建造萨图尔尼亚城,他在雅努斯治世的黄金时代中指导拉丁姆居民各种技术,改变原先野蛮的生活型态。后来,萨宾族因为女性人口被罗慕路斯设局强掳(注:萨宾人和罗马人彼此之间征战不断。西元前七百五十年,罗慕路斯(romulus)建立起罗马后,苦于女性人口不足,因此提议和萨宾人(sabines)姻亲却惨遭拒绝,因此举办海神祭典,吸引外地人前来,包括邻近的萨窦人。然而男男女女进入城后,他下令赶走男人,拘禁女人,指配给尚未结婚的罗马青年。后世有许多以这段历史为主题的画作和雕刻。)而意图袭击罗马,雅努斯喷出热泉成功击退敌人,因此相传此后只要是战争期间,雅努斯神殿的大门必定敞开(注:历史上,该神殿的门只关闭两次,第一次在西元前二三五年的布匿战争,第二次在西元三一年的伊苏斯战役。)。」 罗贝多十分惊讶友人了若指掌异教神明。 「你知道的很清楚,正是如此,这孩子是雅努斯转世,是新世界来临的象征。」 「是米海尔·伯朗主教这么说的吗?」 玛丽默默点头。此时,雅各医生和护士从对面跑来,只见雅各四处张望,一看到他们就加快脚步靠近,护士也跟在身后。雅各气喘吁吁地说,「玛丽,你又跑来这里吗?不是说过了,到外头去时一定要有人跟着吗?」 玛丽一说完,「啊,真抱歉。」护士便扶着她的手。雅各也命令护士,「你带玛丽回医院。」护士点头答应,搭在玛丽肩膀上催促她起身,而玛丽回头向平贺和罗贝多道谢,「谢谢,我聊得很愉快。」接着在护士搀扶下离去。雅各安心吁出一口气,看向两位调查官说: 「你们和她说了话吗?」 「嗯,聊了一下。她是医院的病患吗?」 雅各点头,「对,她是病患。」他在玛丽刚刚坐的地方,也就是两人中间坐下。 「听说她是过世的米海尔主教的养女。」 「是的。所以由我们医院负责照顾她,她还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雅各仔细窥视平贺,但对方表情如常。 「奇怪的事?像什么?」 被如此反问,雅各眨一下眼睛,「也就是……关于她怀孕和婴儿的事。你们听她说了这些吗?」 「是听了一些……」 平贺话中有话,雅各靠近他。 「她说了什么?」 「听说她没有和男人交往,但怀孕了,就像安娜·多洛丽丝一样。然后她生下和雅努尔神一样有两颗头颅的小孩,米海尔主教还很高兴。」 雅各沉默片刻,为难地搔搔头,「唉,又说了这种事啊,玛丽其实有精神分裂。事实上,她在二十二岁时确实怀有身孕,但那是被陌生男人强暴而怀的小孩。如各位所知,在天主教的教义中,堕胎是有罪的,一旦怀孕,无论什么状况都得生下孩子。玛丽也因此生下小孩,但孩子有重度残缺,生下来就死了,玛丽受到双重打击,精神上出现异常,行为愈来愈迟缓,一度在仓库自隘未遂。之后教会一直照顾她生活起居。医院建好后,就让她在里面接受万全照顾,但她非常不喜欢吃药,有时假装吃了药,事后却吐出来,长久下来出现失智症状,她会像这样到自己知道的地方或别人家。」 罗贝多听完说明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说的话很古怪,原来是精神分裂…… 「这样,那我了解了。」 但身边的平贺一脸认真地询问: 「米海尔·伯朗主教真的是坐约柜来的吗?」 「啊?你在说什么?」雅各问。 「玛丽说米海尔主教是乘坐叫做拉兹柏古号的约柜,从天国来的……」 雅各愣住,一时哑口无言,最后清清喉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这表示……她忘想的症状变严重了……」雅各很困扰。 「是吗?真令人同情……」 罗贝多说完,只见雅各叹着气,无奈垂下肩膀,他只好安慰地拍拍对方的背。 「对了,」平贺说得轻描淡写,「你们用的特别语吾是什么?」 雅各啧一声,不耐地望向他,「她可是病人,请别把她的话照单全收。而且问我也没用,我对她说的话也是一头雾水啊。」他一口气说完后起身,「我要回医院了,保重。」 他说完就离开。罗贝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平贺,你是不是说的有点过分?惹得对方不高兴了。」 「但有问一问的价值啊,你看,雅各对她的话反应过度。」平贺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是吗?依我来看只是一般的反应……」罗贝多不知道平贺真正的用意。 平贺若无其事走回散步道,罗贝多摸不着头绪地跟上他。散步道的终点是仓库,而汤玛仕神父的药草园就在仓库旁边。罗贝多被温室中的身影吸引目光。这时,友人忽然停下脚步,原地不动。 「怎么了?平贺。」 平贺蹲下来凝视地面。 「那里有什么吗?」罗贝多也蹲在一旁看着。 散步道上的垫脚石缺一部分,形成一个洞,可是探头一看只见得到黑漆漆的空间。平贺从附近捡起小石头丢下去,然后竖耳倾听,几秒后听见咚的一声落地声,宛如婴孩的吐息一般,非常、非常微弱的声响。平贺皱起眉双手盘胸。 「怎么了?」罗贝多问,他以为平贺会一语不发,没想到对方再拿出笔记,用细小的字在空白处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瞥见上方写着「地下的空白」,可是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放弃理解平贺脑中在想什么,大声呼唤在温室中忙碌不断的汤玛仕神父。 「汤玛仕神父,弥撒后你马上就回来照顾药草园吗?」 汤玛仕发现两人后慢条斯理走出温室,手中拿着放红花的篮子。他笑咪咪走向两人,身上散发香甜的香草味。 「好香……」罗贝多呼吸着空气。 「我刚摘了伊兰伊兰,这类的香草能提高女性的新陈代谢,也能作为催情药。」 「真的很香。不只是花,汤玛仕神父,你身上也时常散发着花香。」 汤玛仕脸红地搔着头,「因为一年到头都在弄花弄草吧,而且也需要萃取花草的精油,所以就沾到味道了。」 「是这样啊?对了,这边有个洞,是怎么回事?」平贺突然从旁插嘴。 「洞……吗?」 「嗯,这里,我脚边。这不是有个洞吗?还挺深的。」 汤玛仕看着平贺指出的洞口,然后不解地歪头,「对耶,真的有个洞。」 「教会有地下室吗?」平贺问。 「不,没有,但传闻以前有个地牢……不过如两位所见,这个地方根本没地下室。」 汤玛仕说得斩钉截铁,而两人在圣玫瑰待到现在确实从没见过地下室。不过,这个洞究竟怎么回事?罗贝多一直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样,但平贺很快就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他在想什么呢? 「我们刚刚见到了玛丽·伯朗。」平贺再度改变话题。 汤玛仕有些吃惊,「她来这了吗?现在在哪里呢?」 「已经被雅各医师带回医院了,听说她有精神分裂。」 汤玛仕露出遗憾的样子,「……是的,不过我很喜欢听她说自己的幻想。」 「譬如小婴儿的事吗?」 「啊……也是说过这种事,还有关于米海尔主教的回忆。米海尔主教很疼我,听到关于他的事,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平贺挑起眉,「你说的是米海尔主教被天国派遣下来,乘坐约柜到此处的事吗?」 「也是有这件事,总之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汤玛仕点点头,但欲言又止。 5 梵谛冈的潜规则 回到住处后,平贺翻着笔记在房里来回走着,口中念念有词。罗贝多看着他这副模样达两小时,终于受不了,出声唤他: 「平贺,你想通什么了吗?如果想通了就跟我说。」 平贺停下来,「罗贝多,你回梵谛冈比较好。」他口吻强硬。 罗贝多惊讶地从椅子起身,「你在说什么啊?我不可能回去啊。」 「解开圣玫瑰秘密的风险太大。」黑色的杏眼锐利地盯着对方,「此事攸关我弟弟的性命,所以有承担风险的价值,但你就无需涉险了。」 「都查到这种地步,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敬谢不敏,无论多大的风险都有心理准备,而且来之前就预感会有大事发生。」罗贝多再度徐徐坐下,态度强势,「你就说清楚,究竟知道些什么?」 「关于玛丽·伯朗的事。」 「那个精神分裂的女人?她的话简直是胡言乱语……- 「不是的,玛丽·伯朗并没有其他人想像得那么异常。」 「为何这么想?」 平贺径自坐在友人对面的椅子,「你看,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计程车司机不是说过,战争结束后,他祖父目击到大型幽浮吗?」 罗贝多回溯记忆,「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件事……」 「据司机的说法,幽浮在黎明前熄了灯,降落在附近,是他祖父一早出门狩猎时看到的。可是这种话跟别人说都无人相信……因为他祖父虽然个性爽朗,却有吹牛的习惯。」 「然后呢?」罗贝多饶富兴味地坐近。 「我相信他祖父。玛丽·伯朗说米海尔主教是搭乘『约柜(ark)』到此地,如果这边的『约柜(ark)』指的不是『约柜』而是『方舟』,也就是『船』的意思(注:ark一词源于古英文中的earc,主要指称「诺亚方舟」,但也用于指称「约柜」。诺亚方舟是圣经中洪水来临时,诺亚建造出来的避难所;约柜则如本书所提,存放撰写十诫的两块石板的箱子;也来自拉丁文arcs,指的是「很大的盒子」;在十七世纪时,因为该字词和诺亚有关,因此意涵扩至「避难所」;也包含「船」之意。),指的说不定是那个时代的飞行船吧?如果这是对的,两人的说法就一致了。」 「你是说幽浮就是飞行船?」 「是的。然后,飞行船的名字就是拉兹柏古号……我听过这名字。」平贺话语一顿,两肘撑在桌上支着下颚。 「喂,话别说到一半啊,这样反而让人更好奇,快说下去。」 平贺深感觉悟地吸一口气说,「那是旧纳粹的巨型飞行船,拉兹柏古号是其中一艘,也是唯一一艘下落不明的飞行船,这是和纳粹有关的重大谜团。」 罗贝多惊讶不已,「纳粹!你是说这间圣玫瑰和纳粹有很大的关系吗?」 平贺凝重地点头,「讲到飞行船,就无法将纳粹置身事外。大型飞机出现前,纳粹将巨型飞行船当成广告,宣传自己的国威和日耳曼民族优越性和力量,他们在船身及机翼装上铁十字勋章的标记,展现出磅砖气势。飞行船第一次被实际运用是在二十世纪初,那时德国制作了一艘巨型飞行船,型号是l21270俗称——齐柏林伯爵号。这个名称取自德国的斐迪南,冯·齐柏林伯爵,他是飞行船的先驱者。 这艘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初次升空的飞行船,全长两百三十六·六公尺,体积大于十万五千立方公尺,是当时最大的飞行船。据说上头搭载五座由迈巴赫公司制造出来,用液化石油气驱动,负重六十吨荷重的引擎。 继承齐柏林遗志的雨果·埃克纳博士打算做出另一艘和齐柏林号一样成功的飞船,于是汇集菁英,计划开发l2128。但一九三一年英国旅客搭乘的飞行船rl01发生悲惨的意外,因此公司不得不重新思考用氢气的飞行船的安全性,新计划的船也必须抛弃原有设计,因此l2128黯然从历史的舞台退下。据说l2128真正的名称是拉兹柏古号。 后来,埃克纳博士等人获得纳粹的援助制造出新的飞行船——兴登堡号,这是象徽纳粹的船。博士最初想用氦气当能源,但美国发出禁令停止供给氦气(注:二战前,德国的希特勒积极扩张军备,美国于是断绝氦气的提供,尽管埃克纳一度计划改为使用氢气和氦气,但德国资源不足,因此全面使用氦气,因而酿成悲剧。),因此难以取得足以飞行的大量氦气,原有计划也无法实践,只好认命再度使用前代的氢气设计,后来就发生史上损失最惨重的爆炸意外。 这些飞行船在三〇年代后被打入冷宫,如同破铜烂铁。最后在一九四〇年的三月,纳粹党德国空军元帅赫尔曼·戈林命令摧毁全部飞行船,然后将废弃后的铝提供给德国战争产业者——可是,那份被摧毁的飞行船名单之中没有l2128。 多数意见倾向拉兹柏古号的制作停摆,不过也有一些真假不明的说法认为拉兹柏古号其实已经完成,威风凛凛的机体深受希特勒的喜爱,甚至成为总统专用、很少实际飞行的秘密飞行船。我想这种论点一定是真的,二战结束后,纳粹的核心人物搭乘熄灯的飞行船,航行在深夜的天空中,最后奇迹的降落此处。虽然难以置信,一定真的有恶魔在守护他们。」 平贺最后一句话让人恐惧,罗贝多浑身一颤。 「……其中一人就是米海尔·伯朗主教吗?」 「没错。从德国纳粹逃亡的组织数量不少,如著名的盖伦组织中,有位叫莱因哈德·盖伦的男人,他将苏维埃联邦的机密情报带进美国,和政府进行政治交易,后来他设置了反苏联的谍报组织——盖伦组织,那是cia的雏型。据说cia的政治暗杀、政令宣传、秘密工作、洗脑等,都是继承了盖伦组织的特色。 盖伦在组织里执行一项暗号为回纹针行动(project paperclip)的计划,秘密引进从纳粹逃亡的人,伪造出干净的履历,让他们通过审查入境美国,掩人耳目地受雇盖伦组织。尤其许多科学家都在这项计划中进入美国,他们提供了大量关于活体实验及开发化学兵器的知识。盖伦组织到现在还存在,为了德国政府,化身为德国情报组织bnd。除此之外,离开纳粹的组织还包含世界性地下组织奥德萨(odessa)等,这些人为了延续在战争中失败的纳粹,拼命活动着。很遗憾的是,我们天主教也和纳粹有很深的关连,不,应该说是一直都维持着关连……」 平贺脸色苍白,罗贝多也血色尽失。 「你为何对纳粹如此了解?」 「忘了吗?我在德国生活过,都待过德国,怎么可能不知道纳粹。说起来,听说天主教中有有一个秘密网络,专门提供纳粹逃亡者可以藏匿的修道院和教会。最著名的就是熙笃会,或说熙笃会的人物——圣·玛丽亚·德鲁·阿尼玛修道院的院长、阿洛伊斯·胡达尔(注:阿洛伊斯·胡达尔(alois hudal,1885-1963),奥地利主教,他在自己的著作《the foudations of national socialism》中赞颂希特勒。)等人,他是罗马的德国国家教堂领导者,协助纳粹战犯准备梵谛冈发行的护照。梵谛冈支持纳粹战犯,是因为天主教内部反犹太主义的态度根深蒂固,也认为布尔什维克主义会威胁到自身存在。也有纳粹战犯亲口证实自己使用过梵谛冈教廷的逃亡路线,像阿利欧伊斯,布伦纳,这个男人过去指挥纳粹亲卫队、参加犹太人大屠杀,还没收他们的财产。他就是用梵谛冈的秘道巧妙逃亡,然后将掠夺的金块暂时沉入大海,作为往后逃亡的资金来源,他甚至厚颜无齿设立了公司,贩售大量的武器给萨达姆·海珊。此外,逃亡的纳粹战犯组织也包括蜘蛛、水门、沉默的援助、鲁德尔团、友爱团、同志团等各种组织,圣玫瑰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这、这种事若公开可不得了。」 「没错,所以梵谛冈才派我来,」平贺垂下眼帘,「解开秘密时,等在前面的可能是暗杀……」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罗贝多愤怒表示,「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们就拆穿这件事,透露给媒体知道。」 此时电脑响起讯息的通知铃声。两人一起走向电脑看着荧幕。平贺随即打开时通讯。 「罗兰:平贺,感到高兴吧,我用heinrich的镜文字比对成功了。」 「平贺:谢谢。是怎么样的内容?」 「罗兰:听了不要太惊讶哦,我找到关于『heinrich社福法人』这个连听都没听过是啥的法人机构情报,然后尽可能循线追查。首先呢,我发现『heinrich社福法人』是个拥有十二亿惊人资产的大型机构,资产全部都是捐赠所得的捐助财产。这机构主要在援助发生大规模纷争地区的难民,另外为了支援世界各地的粮食和医疗服务等也耗费庞大金额。不过,实际上这个法人机构似乎透过梵谛冈银行进行内线交易,在股票上赚了不少。而且他们也提供瑞士银行的投信部门一大笔钱来替他们操盘,获得可观收益。」 黑发神父连忙将讯息内容抄进笔记。 「罗兰:而且『heinrich社福法人』的会员居然还有很多梵谛冈有权有势的家伙,像梵谛冈银行最高负责人保罗大主教,已逝的安东尼奥主教的名字也在上面。他们收到高额捐赠,也用支援其他教会为名义捐款给几间教会,圣玫瑰就是其中之一。」 「平贺:这太值得参考了。」 「罗兰:这情报很危险,最好别透露出去。」 「平贺: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罗兰:为了不留痕迹,我几乎绕了地球三圈才登入梵谛冈银行的主机呢,无需担心。」 「平贺:这样我就安心了,今后也请全力帮忙。」 两人离开电脑坐回靠椅。罗贝多愁眉不展地看着天花板,手敲桌子。平贺抱着头。 「这是和p2旗鼓相当的棘手组织呢,意大利的p2和纳粹的『heinrich社福法人』都以梵谛冈为舞台展开激烈不断的争斗,第二次世界大战看来还没完全结束啊。」 「确实。」罗贝多附和,「梵谛冈银行还积极参与『heinrich社福法人』的洗钱,连瑞士银行都卷进去了。」 「瑞士……瑞士……人称永远的中立国,不过我觉得它是一个很可疑的国家呢,」平贺淡然表示,「从历史上看起来,对欧洲列强而言,瑞士保持中立只是图自己方便。当然,瑞士的确有保持中立的动机,可是它位在欧洲中央这个极关键的战略地点,一旦有了武装中立的立场,对邻近各国而言不啻是一道防卫堡垒。维也纳甚至让渡了一部分领土给瑞士,代表自己承认瑞士的永久武装中立。二次世界大战,瑞士也保持同样中立立场,但政府却把受迫害逃亡的犹太人赶至边界,瑞士银行还将遭屠杀的犹太人资产冻结,最近才归还财产。虽然瑞士政府在一九九六年针对二战期间拒绝犹太人入境一事道歉,也设置了真相调查委员会,追查纳粹的金块和犹太人的资产这些事,不过是受到国际批评才故作样子吧。我想,瑞士银行明知『heinrich社福法人』就是纳粹资金,还替他们操盘的可能性很高。」 罗贝多低声回应: 「『heinrich社福法人』按股份持有率发给股东报酬,事实上就是贿赂吧?他们花费大量资金贿赂教会高层,怪不得会将『童女怀孕』这种荒谬的申请交由『圣座』调查,想必受到不少各界压力……可是如果的目的是要我们承认『童女怀孕』,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天使告知的『童女怀孕』获得承认,出生的孩子必然是弥赛亚,这会影响全世界的天主教徒,也代表『heinrich社福法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世界动向。」 「不会吧,他们的目的居然如此夸张……」 「对方是名为纳粹的狂热信徒,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他们还是会全盘相信。」 「真的是纳粹吗?」 「不会错的。」平贺确信,「尤其是卢恩文,以前纳粹很喜欢使用卢恩文当暗号。纳粹的徽章就是结合了铁十字标记和象徽丰收之意的卢恩文。」 两人深深叹气。 「而且,玛利亚显灵的神迹让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窗外突然传来汽车的引擎声,还有一声毛骨悚然的悲鸣。两人打开窗,看向四周,但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清楚。似乎有一辆绿色汽车停在正门不远处,车尾拖行着一条锁链,末端连接一个块状物,而圣玫瑰正门铁栏上也垂着一条锁链,末端同样吊着块状。一名戴着兜帽穿着灰袍的男人冲进教会,不知为何散发银光的脸庞朦胧不清。身影犹如幽灵般消失在回廊。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两位调查官冲出房间。平贺赶紧拿随身包。其他人想必也听见尖叫,几名跑出住处的修女在走廊交头接耳,一看到调查官就不自然噤声下来。平贺与罗贝多迅速穿过走廊冲下楼梯,急忙来到正门。约翰主教和马基神父茫然伫立在那,他们眼前是被绑起来的里昂·罗素。 里昂被捆绑起来,用毛骨悚然的姿势倒吊在铁栏上,腰部以下消失不见,只摇摇欲坠垂晃红黑色内脏,喷泉一般涌出的鲜血远远超过致死量,脸部和手因此毫无血气地泛青。往汽车方向一看,垂吊下来的锁链连接人体的下半部,四周溅满大量鲜血、肠子等脏器。 罗贝多不寒而栗。平贺低语,「圣加大肋纳……五马分尸之刑……」 神父纷纷从两人身后出现,他们目睹眼前情景,为之哗然。罗贝多望着如一颗树生根般动也不动的约翰主教: 「约翰主教,你看到一名男人戴着兜帽从正门跑向教会吗?」 约翰主教回神似地眨眼,缓缓看向他,「没有,我什么人也没看到……」 「我们看到一名男人下车后跑往教会的方向。」平贺说着走近主教,「约翰主教,请问您刚刚人在何处?」 「在我房里。」 「在教会里吗?」 「是的。」 「这么说来,犯人是先穿过教会,再与您擦身而过进到回廊吧?」 约翰主教一脸为难地回答,「应该是这样。」 「马基神父,你没见到任何人吗?」 面对如此悚然的状况,马基一派镇定,他双手收在身后,「没有,我没见到任何 人。我从操场往正门去时,刚好听到尖叫声,过来后就已经是这样的状况了。」 平贺回头看向后方每一位神父,高声询问,「请问各位有看到戴着兜帽的男人吗?」可是所有人都摇摇头,「这车是谁的?」 「我的……应该说,这是教会的车。」约翰回答。 「平常都是约翰主教开车吗?」 「是的,主要是我。车子一般是停在后门的停车场,不过今天事情结束,我打算去一趟医院,因此白天就先停在这里。」 平贺打开随身包拿出收集指纹的工具,包含颗粒极细的粉末、镍子和贴纸。他拿着这些溜进车,将粉末仔细擦在方向盘、门上,接着将浮现的指纹用贴纸转印。结束后,他察看驾驶座下方,发现泥土。不知道是之前就有还是刚刚沾上。无论如何,他先将这些搜集起来。处理好后,平贺回到约翰身边。 「约翰主教,为了惯重起见,能否提供您的指纹。」 「好的,没问题。」 「那就先到您的房间……」 平贺与罗贝多前往约翰主教的住处。虽然是主教的住处,但陈列相当简朴,只有一尊摆在墙壁凹洞的圣母子像由黄金打造,极为豪华。而平贺一进到房里马上撕下一张笔记,再拿出印台,接着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主教。 「请将手指沾上印泥,再印在纸上。」 约翰主教将印台与笔记放到桌上,接着将手指一根根按上印台,把指纹复印至纸面上。黑发青年收走纸拿出放大镜,详细比对转印的指纹和印在纸上的主教指纹。 「全是您的指纹,约翰主教。」 「是吗?」约翰主教一脸愁容地坐在椅子。 「可能是犯人隐藏指纹戴了手套……也可能犯人就是您。」平贺试着套话。 约翰轮番看着两名调查官,「犯人不是我。」 「是吗?那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约翰皱眉反驳,「我以神的圣名发誓。」 这男人另一面是冷血的纳粹。这么一想,主教的每句话在罗贝多耳中都很虚伪,但平贺只说一句,「是吗?」便没再追问。两人之后离开约翰住处,罗贝多立刻小声问: 「为何约翰主教要包庇犯人?」 「不知道,可能担心犯人泄漏这里的状况,又或者有其他原因……」 「什么样的原因?」 平贺保持缄默走着,罗贝多耐着性子等,然后他终于开口: 「或许和『童女怀孕』有关……」 「和安娜·多洛丽丝有关?」 「是的,正确来说,是和安娜·多洛丽丝与玛丽·伯朗两人有关……」 「两人确实都是奇特的案例……」 罗贝多想不出突破的可能性,平贺也一样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 他很苦恼。发生的事远远超过自己能够处理的范围。为何主如此整饬纲纪?他不懂主的意思。他发抖蹲在地上时听见脚步声。他吓一跳。是主的足音。门嘎的一声敞开,双头影子长长延伸至地面上。 主下令,「制裁梵谛冈来的使者。」 「这么做的话,我们会变得很危险。」 「无须害怕,我是绝对之人。」 「如您所言,您是绝对之人,但这次请听我一言,我们长久以来的计划正要开花结果,这种时候引起骚动绝非上策。」 「我不会放过那些人!」 他跪在主脚边,抱住袍的脚。 「herrr fuhrer, sie sind noch nicht reif.」 「du dummer, warum hast du mich verratenc?」 6 解开暗号 「你说玛利亚显灵让你想到一件事,是怎么回事?」尸体运走后,罗贝多突然想起这件事。 「之后再跟你解释。」平贺动手分析起车里的泥土,他将土溶进水中,最后用检测剂分析,「这是含有大量氮、磷、钾、镁、硅、锰、硼的土。」 「什么意思?」 「就是参了肥料的培养土。」 「就是药草园的土喽?」 「是的。」 罗贝多唔了一声。平贺得出结果后收拾起器具,「罗贝多,我们一起去仓库。」 他收拾完后走出去,罗贝多跟在后方,两人穿过庭园走在狭窄的散步道,尽头处就是仓库。黑发青年从怀中拿出手电筒,打开仓库的门。微弱的光照出乱成一团的仓库,平贺进到里面,罗贝多也走进其中。平贺快步逼近暖炉,手里的手电筒直直射向前方。 「法兰斯高神父遗体腐烂状况相当严重,当时壁炉的灰烬还残留余温,所以应该一度点起来过,」平贺潜入壁炉,「若我的直觉正确,这里应该被动过什么手脚……」 罗贝多听见碰碰地反复敲打薄钢板的回音,不知道平贺在里面做什么,他茫然伫立原地,听见对方说,「啊,应该是这个,是这个杆子。」然后传来齿轮一般咔嚓咔嚓转动的声响,此时壁炉烟囱的通风口上半部的挡板突然被推开。罗贝多从中看见古怪的东西——那是玛丽亚像,她的体态微妙地具有肉感,身披真人服装,大腿则有黑色印渍;另外,挡板后面另有一个奇特的空间,炉壁周遭和地面都贴着镜子。 这……这是什么啊……罗贝多想。只见平贺从壁炉爬出来,然后抬头注视藏在壁炉内的奇特空间,确信地细语,「果然……」 「这个是什么?」罗贝多问。 「镜子魔术。」 「镜子魔术?」 「是的。在圣经佚事中记录过各种精灵和幽灵的现身。例如在米纳瓦神殿去世的斯巴达将军保萨尼亚斯,传说他的亡灵一度借牵魂术现身在拉克达伊蒙(注kedalmon,斯巴达的古称。)的神庙;另外拉克达伊蒙或色萨利(注:thessaly,古希腊小国。)地区的魔女、也可以称为女预言师,曾经为了扫罗王召唤出撒母耳的灵魂(注:这段纪录出自〈撒母耳记上〉的第二十八章,以色列人和非利士人征战前夕,扫罗忧心忡忡,但过去自己背离神的指示,神如今不再托梦或借先知告诉他该怎么办。此时,他的部下建言在隐多珥有可以和鬼魂交谈的女子,也许可以求助过世的先知撒母耳,但扫罗已经下令禁止怪力乱神之事,因此他只好乔装易容,希望她可以唤出撒母耳,尽管事后被拆穿,女子还是协助他,然而撒母耳带来恶耗,以色列必败在非利士手中。),旧约圣经也明确记载过这件事。据说镜子会因为祈祷变得清亮,可以召唤出死者灵魂和精灵,不过其实背后都藏着机关。关于这种不可思议的镜子,史上还留下几种说法,像在圆筒形的镜子下方放置雕像,上方会出现幻影,让人以为是幽灵;又或者透过平面镜组合,一旦有人照镜子,就可以看见人出现在空中的模样。 古代的镜子魔术权威欧几里得也在著作中写过,只要准备好一张肖像画或是一尊雕像,然后用数学公式算出某种角度——差不多是三十度左右,然后将多面镜子用这种角度固定,再将画或雕像放在组合好的镜前,接着用光源照射。根据反射原理,镜内的影像会因为组合后的特性和光线在空中投出三次元立体影像,那是非常活灵活现的真实画面——在现代的全像摄影术演进史中,他这套技术可说是先驱。 壁炉内满是镜子的空间,就是这种原理的装置。你看,包围玛利亚像的墙壁全是镜子,而且都朝某个角度倾斜,想必这些镜子也是延伸至烟囱里。当时法兰斯高神父恐怕是躺在玛利亚像的大腿上,然后凶手关上炉门点火,火焰发出的光芒穿过仓库,连接到外头的烟囱,于是空中就出现立体影像。因此,高温下的法兰斯高神父遗体才会腐烂得如此严重。」 「为何这种东西会在这里…… 「为了创造六十年显灵一次的玛利亚神迹。圣经中所说的飞翔在空中的天使及精灵,几乎可以用这样的装置创造出来。基洛姆·德·洛利思与让·德·摩恩完成的长篇叙事诗《玫瑰传奇》(注:法国中世纪的长篇叙事诗,共两部,作者也不同,采取当时罕见的隐喻手法,影响中世纪法国深远。第一部是描述情人追求玫瑰(少女)不得的故事;第二部则是情人借由财富获得玫瑰的故事,同时针砭时事,揭露教会和贵族的腐败。)中也有这么一段: 他们让望着镜子的人们见到亡灵, 亡灵现身于外, 或在水中,或在空中,如生者一样, 依镜子不同的角度, 看似在眼睛与镜子间嬉戏。 镜子这材料依一面或多面, 出现单纯或复杂的画面…… 这是圣职者与灵媒从古代到中世纪的惯用技法。熟练这技法的人容易博得世人尊敬,视为圣职者或灵媒。」 解开玛丽亚显灵之谜,罗贝多松一口气,但听完这些,他作为信徒的一面却有些失望。 「这是信仰的凋零吧。」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罗贝多困惑地看着对方,平贺说,「虽然玛利亚像是假的,但圣母玛利亚本身的存在却是无庸置疑。」 「是这样没错……」 「总之先将装置藏起来,别让人注意到我们知道原因了。看到圣母玛利亚显灵时,包庇犯人的约翰主教恐怕也看到了,我们一离开,他就将尸体和其他器具收在镜子空间的地上。」平贺立起仓库角落的梯子爬到放玛利亚像的空间。一会儿后,他拿着沾黑色血迹的尖嘴钳爬下梯子,「这是掉在玛莉亚像脚边的钳子,上头沾着血,犯人可能就是用这拔掉法兰斯高神父的牙齿。」 平贺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钳子交给友人后将梯子物归原位,接着再潜进壁炉,片刻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机关的挡板关起来。他宪宪奉奉地爬出来。罗贝多冷不妨望向窗外,发现散步道的前方有道微弱的光闪了两下。 「平贺,那是什么?」他打开窗探出身子,指着发光的方向,「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但好像有人。」 「不是警卫詹姆士吗?」 「不是,那不是手电筒的灯。」 平贺到窗边看着他指的方向,「真的,看起来像烛光。」 「果然有吧?过去查看一下。」 「好,走吧。」 两人小心打开仓库的门,隐身在草丛中蹑手蹑脚静静行走。不久,两人看见一群少年围着蜡烛形成一个小圈。罗贝多探头窥视他们在做什么,只见那些少年似乎围绕着一只灵应盘。中间有一名穿着黑斗篷、戴面具的人,他在其中显得很特别。 ——拉丁语考试会及格吗?少年向戴着面具的少年问。面具人点点头,放在灵应盘上的手用很不可思议的方式移动起来。然后面具少年回答——似乎很因难,最好准备补考。 「这不就是一般的占卜吗?我高中时也有这种恶作剧,当时是靠着故意打破严峻的校规来获得快乐的时期。」 「是这样吗?请看灵应盘上的字,那是卢恩文哦。」 平贺小声提醒。听他这么一说,罗贝多盯着灵应盘,但看不清楚上头的文字。 「真的是卢恩文吗?」 「嗯,我的眼力很好,两眼都是二点〇。」 「接下来怎么办?」 「搞不好是千载难逢可以解读卢恩文密码的机会,来问问那个面具少年。」 平贺一面说着突然离开树丛冲向占卜中的少年,罗贝多跟上去。眼见每位少年哇的一声大叫四处逃逸,只有面具少年双手环抱住灵应盘迟迟没有动作。于是罗贝多从后方压制住少年,少年大喊着,「住手!救命啊!」 平贺稍微弯下腰从正面看着少年,手靠在他的嘴上,「叫太大声的话,警卫会过来,安静一点。我们是梵谛冈的人,你知道我们吧?」少年大力点头,「我们不会责备或供出你,今天见到的事都不会告诉警卫和其他神父。」 少年停止抵抗,安静点头。 「我叫平贺,抓着你的是罗贝多。罗贝多你松手吧,他不会逃的。」 平贺的口气自信满满,罗贝多松开抓住少年的双手。 少年细声问,「……真的会保密吗?」 「是的,」平贺柔声说,「我们奉主之名保守秘密。你怎么称呼?」 「……塞巴斯提安……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 「塞巴斯提安,你很珍惜这个灵应盘吧,能让我看一下吗?」 塞巴斯提安点头答应,再次将灵应盘放到地面。漆黑板面的上半部画着骷髅头,缀着荆棘作为装饰,上头的确写着代替字母的卢恩文。 「塞巴斯提安,你看得懂这文字吗?」塞巴斯提安大力点头,于是黑发青年拿出笔记,「请诉我们怎么解读。」 少年指着一个个文字说出背后的意涵,「这在原始的日耳曼语是fehu、是从家畜这个词转译成的字母f。接着是uruz、是来自野牛的u,然后是ansuz,意思是诸神,对应的字母是a……」最后解说完灵应盘上的二十八个字母。 平贺向少年道谢。少年藏在面具后方的双眼湿润,他看着青年,「这样你就会保密,不会将这仪式告诉任何人吗?」 「是的,我答应你了,但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 「是谁教你解读方法?」 「没人教我,灵应盘一到我手上,我看着就忽然会了。这个灵应盘其实寄宿着特别的力量,毕竟是过世的米海尔主教用过的东西,我听说是继父的学长从主教房间偷来的,米海尔主教是特别的人,用过的物品也寄宿着神的力量。」 平贺皱眉,「你为什么觉得米海尔主教是特别的人?是谁跟你说的?」 塞巴斯提安面露为难,「没有,其实也没人跟我说,我只是这样觉得。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为什么……大概是主这么告诉我,我知道灵应盘的意思时也有这种感觉。」 少年说的话很奇妙,两位调查官不禁困惑地面面相䝼。 「我可以回去了吗?」 「可以了。我们也会忘记今天的事。塞巴斯提安,可以给我一根你的头发吗?」 少年伸手进面具后方,拔下一根头发交给平贺,后者谨惯用面纸包好收进随身包。 「你现在可以走了,没问题了。」 塞巴斯提安行一个礼,抱着灵应盘迅速跑开。 附近草丛沙沙晃动,马基神父从中现身。他是接任身亡神父的其中一名新神父,年约三十初头,乱翘的茶色发丝及肩,虽然一副纹裤子弟的样子,双眼却锋利如凶猛的黄鼬。 「哎呀,这不是平贺神父和尼可拉斯神父?都过了熄灯时间,两位在这里做什么?」 马基神父说着走来。他偷听了刚刚的对话吗?还是偶然路过?无论如何,马基也是藏起爪子的纳粹余党。罗贝多带着防卫性地走向对方,口吻强硬。 「说什么,只是在散步啊。说起来,这里的熄灯时间和从梵谛冈来的我们应该没什么关系才是,倒是你,马基神父,怎么在这里晃来晃去?」 马基轻轻抿出一抹笑意,「因为我也睡不着啊,以前待的教会熄灯没这么早,身体还不习惯这的作息……」他话语一顿,拍拍罗贝多的肩头,「如果你们夜里想散步,请顺道找我一起吧?毕竟一个人散步很寂寞啊。对了,两位神父是为了调查童女怀孕的安娜·多洛丽丝来的吧?应该就是童女怀孕了,怎么还紧迫不放?」 「毕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忙得不得了,」罗贝多掺着一丝讽刺说,「还没办法放心回去。」 「你是说那个连续杀人事件吧,这就交给警方去处理如何?」 「不可以,」这次换平贺冰冷回答,「天主教的事要天主教自行处理,这是潜规则。」 「确实是这样啊,教宗也会希望这么做吧。两位要回房了吗?」 「差不多了。」 「我也一起,」马基说,「我刚好也想回房了。」 罗贝多怀疑对方想监视他们,不过平贺泰然以对,「一起走吧。」于是三人并肩而行回到各自的寝室。 「令人不舒服的男人。」罗贝多说,「不知道偷听到多少我们刚刚的谈话。」 「谁晓得,没答案的事就别想了。」青年无情回应,「比起他,更重要的是这个。」平贺取出写着从塞巴斯提安那问来的卢恩文解读表的笔记,收拾起桌面上的其他笔记,再摊开纪录着礼拜堂彩绘玻璃上血字卢恩文的笔记,并将之大大抄写在解读表的旁边。 「将卢恩文换成字母吧。」 【图:卢恩文的解读表】 平贺仔细对照文字解读表和彩绘玻璃的卢恩文,一个个转换成字母。 der ubermensch ist bereits in uns 「横向的文字是这样没错吧,那纵向的文字是……」 es ist mutig und schrecklich 罗贝多歪着头,「那是什么语言?」 「是德语。纵向的句子读『超人已存在我们之中』,横向是『他既勇猛又残暴』。」 「等等……我好像在哪看过,一下想不起来,那个,就是那个。」罗贝多敲一下头,可是翻递记忆,答案依然如同幽灵一般瞬间逃离掌心。最后是平贺回答: 「是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中很有名的一段。」 「没错!就是这个,果然和纳粹有关。」 「是的,都和纳粹有关。罗贝多,你把米海尔主教书架上的书拿来。」 罗贝多依言将柜上的书给他,平贺看着书封和封底,接着在封底右侧发现一个细小的简写签名,于是将之转译成字母。 ——heinrich muller。 平贺低语,「海因里希·缪勒……」 罗贝多脸色惨白,「该不会是盖世太保的长官海因里希·缪勒?」 盖世太保是纳粹秘密警察机关(geheimestaatspolizeitmmc)的简称,是一九三三年时,戈林及希姆莱一同创立的政治警察机关。后来它和纳粹亲卫队的保安队合并。盖世太保的任务是追缉政治犯,揭发纳粹的敌人或是潜在敌人。他们无视法律,强制将嫌疑犯拘禁收容所,加以严刑拷问,甚至处刑,可说是支撑纳粹统治的重要组织之一。 「就是他。听说缪勒曾经和苏联秘密警察取得联络,德国战败前,就在策画藏身事宜,战败后他立刻烧毁自己的照片和资料藏匿起来,目前仍下落不明。」 罗贝多冒出冷汗,「不过……这本书的内容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他拿走平贺手里的书,「平贺,解读表给我,我会在明天早上前将内容转译成英文字母。」 「可以麻烦你吗?」 「我目前至少可以在这部分上出点力。」 「那就拜托你了。」 罗贝多即刻着手借着解读表将书籍翻成英文字母的琐碎工作。而平贺走向摆满调查器具的书桌,坐在椅上,从随身包拿出包在面纸的头发。那是塞巴斯提安的头发。 「你要用头发做什么呢?」 「你不觉得塞巴斯提安说的话很奇妙吗?他居然这么崇拜未曾蒙面的米海尔主教,我在想他会不会受到催眠或洗脑,毕竟洗脑是纳粹的拿手好戏。」 「可以从头发找出线索吗?」 「谁晓得……但可以试多少就试多少。」 平贺将不同颜色的药品放入试管后插在试管架。接着用剪刀将头发剪成小段放入各个试管,然后在烧瓶加入蒸馏水,再用酒精灯加热。反正也不知道平贺在做什么,罗贝多索性不理会,专心转译字母。 夜晚一分一秒过去。两位调查官专注在工作上。不知何处传来了猫头鹰的啼叫,才意识到此,就听见滴滴答答的小雨。太阳从地平线探出头时,雨停歇了,天色如绽放的嫩绿耀眼生辉。从东窗射进的阳光或许因为两人彻夜未眠而格外耀眼。罗贝多翻好书,平贺也找出答案,他的手轻靠在桌上拄着头,迷迷糊糊打起瞌睡。 「平贺,没事吧?」罗贝多关切友人,自己眼下也出现眼圈。后者转头看他,因为刺眼的逆光,平贺眯起眼,「我转译完了,你那边呢?」 「我有收获。我从塞巴斯提安的头发检测出氯胺酮。」 「氯胺酮?」 「就是k他命,一种强烈的诱导剂,会粉碎当事人抵抗的意志。伊朗精神科医生在一九〇三年初次发现氯胺酮后,这就被当成自白药,用在绑架犯和恐怖分子这些会反抗当局的人身上。一旦超过一定用药量,人就会丧失自我。使用氯胺酮时,身体会麻痹,还会产生强烈幻觉,按照使用方式的不同,也可以达到洗脑的效果。」 「塞巴斯提安被洗脑了……」 「他接受了洗脑教育,是纳粹贯用手法。所以才会突然通晓卢恩文,或对没见过面的米海尔主教抱持莫名敬爱。如同以前的……希特勒青年团……」 「你是说纳粹第三帝国的青年组织吗?」 「没错,正是一九二六年设立的希特勒青年团。一九三一年,巴尔杜尔·冯·席拉赫(注:巴尔杜尔·冯·席拉赫(baldur benedikt von schirach,907-1974)在战后成为战犯,1946年被处以20年有期徒刑,1966年获释。)一爬到纳粹党青年指导者的地位后,便统合德国女子青年团等青年组织。两年后,他等到希特勒政权成立,就用『德国青年指导者』的身分重新编制纳粹党外的全部青年团体,将希特勒青年团定位在比学校和家庭更重要,追求身体、精神、道德的教育组织。他的野心是全面且组织性地控制十五岁到十八岁青少年男女的意识形态,听说人数一度高达三百五十万人。」 「然后……」黑发青年机械般解释到此后,忽然压低嗓音,「这间圣玫瑰学院说不定是培养希特勒青年的教育机关。」 罗贝多眉头深锁,「太惊人了,真不敢想像。」他想也没想地在胸前画十字圣号。 第七章 潜伏地下的亡灵 1 进入神之门者 「我们的主、弥赛亚曾说:『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可以解释这句话的人请举手。」 约翰主教在弥撒时间于讲坛上问道。sc的成员比谁都要快举起手。我也是。约翰主教点起我,我接着起身。 「弥撒亚说的『我就是门』表示若不靠自己,谁也无法接近主。弥赛亚称自己为门,是为了传达自己是主派来的救世主。只有一扇门可以和主沟通,这扇门正是弥赛亚,通往救赎唯一且绝对的道路。有一位作者认为弥赛亚就是这扇门,他是这么说的:『这是耶和华的门,义人要进去。』」 约翰主教露出满意的样子要我回坐,「谁能背诵『这是耶和华的门,义人要进去。』这段?」玛利欧第一个举手,「麻烦你了,玛利欧,请告诉大家这段内容。」 玛利欧站起来,白金色发丝沐浴在从天花板流泄的淡淡日光,闪烁如雪一般的光。垂在胸前的大十字架折出光辉刺进我的双眼。玛利欧吟唱一般低声背诵出诗篇,宛如仅他一人笼罩在神的荣光,充满神圣的气质。 给我敞开义门, 我要进去称谢耶和华。 这是耶和华的门, 义人要进去。 我要称谢你, 因为你已经应允我, 又成了我的拯救。 「谢谢,你背得很好。回坐吧。」 玛利欧再度坐回椅子。他附近的位子被其他人占走,我只好坐在后两排的位子。不过身材高跳的玛利欧比一般人高一个头,从后方也看得见他柔顺的金发。可是与其坐在后面,坐在他的身边当然比较好,因为能看见脸。玛利欧沐浴阳光中的模样十分匹配他的绰号「白皇子」,毕业后,他会进教廷担任神父,研究神学。他一定会平步青云,他也很适合位高权重的神父所穿的白色道袍。 弥撒的答问结束,就是重要的圣化仪式。校方从年纪最小的班级选出几名容貌较佳的孩子,递给主教面包和葡萄酒,然后主教将手放在面包与葡萄酒上。 「神啊,请祝福并接受此物,这是我们诚挚的供品。为了我们,此物将成为祢最爱的儿子,主耶稣的圣体与宝血……」主教高举着面包跪下来,接着又拿着葡萄酒,「这是主的宝血,为了救赎我们人类而流的血。」说着,然后又跪下来。 最后祷告,「祈祷主的国度早日实现。」我们也异口同声,「祈祷主的国度早日实现。」 接着篮里满满面包从第一排发放,大家领受圣体般接过一个个面包。我也有,是有点咸又不好吃的硬面包,不过心怀感恩,也不愿意让它剩余下来。 弥撒结束,我拿着面包前往餐厅。餐厅摆着八张大长桌,所有人依年龄和所属团体自然分配位置。桌上早放好饭菜,这些是不常见到的修女在弥撒期间替我们张罗的。用餐期间,她们会进行礼拜。早餐时间每一人都要守沉默戒律,我们不吭一声地大口吃饭,宛如被关在动物园笼中的猿猴。 这时,安迪细如蚊鸣说,「你们知道吗?关于神父和修女一直被杀害,据说凶手是地下室的恶魔之子。」 「我知道我知道。」麦克斯小声回应,「有低年级生喜欢在晚上出去闲晃,说看过戴着骷髅面具的男子。」 「那家伙一定就是犯人啦。」 「戴面具是要遮住丑陋的脸吗?」 「到底长怎样啊?」 「一是长这样。」皮特尔扮鬼脸,我不由得笑出声。 「安静,要守沉默的戒律。」玛利欧一说,大家全部噤声。 大家其实都很恐惧杀人凶手,才讲些毫无道理的笑话自娱。毕竟不这么做,很难独自面对熄灯后如无坚不摧的魔王一般浓稠的黑暗。不过,玛利欧似乎看得很开,他对这件事不感丝毫兴趣。只要有坚毅的信仰,就能战胜任何恐惧吧?他果然异于常人…… 詹姆士一醒来就头痛剧烈。昨天也喝到失去意识,尽管清楚老毛病却始终无法戒酒,他因此陷入自我厌恶和怀疑的困境。他接着从床上起身,惊觉脸上贴着某物,进盥洗室一照镜子,眼前的脸孔深深震惊他——那是张骷髅面具,不知道自己何时戴上去,还是被人戴上的。 他想起梵谛冈两位神父说过,他们在里昂被残杀时目睹戴着骷髅面具的人。詹姆士背脊窜上一阵寒意,连续杀人事件的犯人难道是自己? 他忆起酗酒造成的种种失败。争吵、打架、强奸未遂,无论做什么,最后都像灼烧一般痛醒过来,可是无论警方如何讯问,他都想不起任何事。当时都犯些小奸小恶,可是每天酗酒,小小灰色脑细胞或许不知不觉间渐渐腐败,犯下无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詹姆士扯下黏在脸上的面具,下方是浮肿惨澹的脸,眼睛下也出现鲜明黑眼圈,鼻梁还有不知何时造成的伤,周围泛出了紫色瘀血。他摸伤口,阵阵刺痛传来。居然伤成这样,昨晚究竟干了什么? 男人搅尽他水母一般无用的脑汁拼命回想,但什么都没有。 他试着回想被杀害的人。 克劳斯神父用保密酒精中毒一事,要詹姆士保密仓库的淫行。他瞧不起这种卑鄙无耻的家伙,因为酒醉发飘,杀死他也很有可能;然后是多洛缇亚修女。詹姆士意淫过那位美丽的修女,知悉她和法兰斯高神父的情事。若说私欲没转变成对他们的恨意是骗人的,知道两人在一起,也是因为自己身为警卫的身分。 熄灯时间一过,夜幕降临圣玫瑰,即使是禁欲严肃的天主教会,每人都心怀鬼胎。 自己醉得失去理性发泄平日累积的憎恨而亲手杀死克劳斯、多洛缇亚和法兰斯高三人不足为奇;不过,过世的约瑟夫神父、康拉德神父和里昂·罗素又怎么回事?虽然三人老用拉丁语说悄悄话让人不舒服,但不管醉到什么地步都不足构成杀人动机吧? 他苦恼搔着头,说服自己:我才不会杀人呢,不可能杀人的!然后他转开水龙头大力洗脸,用毛巾擦拭再看镜子。很久没刮的胡碴长得很长,他从镜子旁的架上拿起刮胡霜,挤出大量涂抹脸庞,刮起胡子。自己明明到处巡逻了,可是危险事件还是不断发生,他的声势一直下滑,必须做些什么才行。他一时不小心太用力,剃刀划破下颚。 「好痛!」 因着这痛楚,詹姆士闪过一个念头。 圣玫瑰受诅咒一般的杀人事件是从梵谛冈神父到此地开始的。两人夜晚也老在外面徘徊,从不安分待在寝室。行迹古怪可疑,该不会都是那两人搞的……这么一想,他愈来愈觉得事实就是这样,一定要揪出那两人的狐狸尾巴……毕竟自己是这所学院的警卫。 剃完胡子的詹姆士走出盥洗室,回房喝一口莱姆酒。炙热液体在体内翻腾,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烦闷心情一扫而空,自己仿佛成了全知全能的神。詹姆士坐在椅子喝下第二口,往时钟一看是下午四点。 —我要找出犯人立下功劳,得到学院的信任,就不用担心被解雇了…… 2 缪勒的信仰 做完礼拜,罗贝多被熬夜的疲惫笼罩,相当疲倦地睡在床上,几乎昏睡。他累到就算床再难睡都无所谓了。他在傍晚五点醒来,顶着睡醒的昏沉脑袋环视房间,看见平贺凝重地坐在椅上看着卢恩文的书。卧室只有面朝东边的窗户,相当昏暗,却没开灯。 罗贝多拖着懒洋洋的身体起身,打开房门附近的电灯。电灯闪两三下后照亮房间,平贺这才发现友人起床,视线离开书本看向罗贝多。 「平贺,你一直都没睡吗?」 「我有睡,」黑发青年微微一笑,「我睡了两、三个小时。」 他到平贺身边往靠椅坐下,腰部与肝脏周围像埋了铅块般疼痛不已,使用过度的眼睛泛红,眼皮浮臆。 「你从那本书发现了什么?」 「这是海因里希·缪勒(注:海因里希·缪勒(heinrich mueller,1900-1945),出生在慕尼黑的天主教家庭.从军后晋升快速,深受重用。战后有人认为他已死,但也有人认为他下落不明。)的日记。他从战败前开始写,时间不算短,一直写到一九九六年他死亡为止。」 「真是惊人的发现呢,里面写了什么?」 罗贝多坐近一些。平贺翻开第一页且将日记递到他面前。 「缪勒在第一页写下自己预感会战败,因此和希姆莱讨论逃亡的计划。」 「你说的希姆莱,是希特勒重要的亲信——海因里希·鲁伊特伯德·希姆莱(heinrich luitpold himmler)吗?」 「是的。一九三二年时,海因里希·希姆莱就以右翼团体一员的身分活动,后来加入纳粹党成为干部,很快就有实权。六年后,他成为纳粹亲卫队的队长,为了巩固自身权力和地位,将亲卫队发展成党内警察组织。一九三四年的六月,他在罗姆政变(注:rohm-putsch,即为有名的长刀之夜,发生在德国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至七月二号,纳粹政权在当时进行一连串政治清算行动,多数死亡者为纳粹冲锋队队员。大部分参与行动者为亲卫队和盖世太保,巩固希特勒的地位。)中协助希特勒,亲卫队也从此取代冲锋队的地位。一九三六年,全德国警察都纳入他的掌心,他借此强化亲卫队及警察势力,背地里支配党与国家。之后在三九年担任德国民族性强化委员,秉持日耳曼化东欧和南东欧的方针,组织性地屠杀犹太人,他四年后担任内阁大臣,然后到纳粹德国战败为止,他都一面在组织游击部队,同时又暗自策划对英美的投降,希特勒知道后勃然大怒,剥夺他的官职又将他从党中除名,希姆莱最后在一九四五年五月被英军逮捕……」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希姆莱不是自杀吗?」 「是的,基本上是这样,但有可信的说法是,自杀的是希姆莱的替身,本人活着逃走了。至少缪勒的日记写:『希姆莱与缪勒誓言完成重大使命,即使战败也依然要燃烧纳粹之光。』」 「希姆莱仍生活在某处吗?」 「不晓得……虽然从年龄看来不在人世是理所当然,但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不过两人确实策划严密的逃亡记画,日记也写希姆莱选出了替自己死的男人。」 「他们两人是各自逃亡吗?」 平贺翻到下一页,「是的,两人从不同路线逃亡。至少希姆莱是与英国政府做了交易才逃亡,缪勒到最后都跟随希特勒,后来才带着『神圣崇高之物』离开,他取得梵谛冈发的新身分证——也就是米海尔·伯朗主教这个身分。然后遵照希特勒的遗志,谨惯确保『神圣崇高之物』的运输路线,还有从尤根海姆这座小镇特别选出来的孩子和青年的逃亡路线。」 「所以他选择搭乘拉兹柏古号号逃亡吗?」 「是的,这个乍看鲁莽的尝试奇迹似地成功了,缪勒在这里建立了人数稀少的教会,成功守护『神圣崇高之物』和继承希特勒遗志的孩子。」 「那么这里的人全都是……」 「前纳粹或受到纳粹洗脑教育的尤根海姆镇的孩子和子孙。缪勒在这种封闭环境中对他们进行完善的洗脑教育,再慢慢扩张影响,他办学院招收一般生,再聚集比较优秀的孩子,对他们进行同样的洗脑教育。」 「如果是真的,纳粹的种子不就会洒向美国吗?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梵谛冈也有纳粹的种子。」 「如果不只美国或梵谛冈,全世界都有类似圣玫瑰的地方……」 罗贝多感到全身血管爬满虫般的恐惧,「信仰耶稣的人,不可能同时相信希特勒。」他像在安慰自己。 平贺直直望着他,「不,没这么绝对。罗贝多,连你都因为《恶魔圣经》动摇,不是吗?老实说我也动摇了。缪勒在日记写下自己领悟到的宗教观,他认为纳粹亲卫队是具业力(注:karman,印度教的普遍概念,指的是因果关系的总和。人们过去和现在行为的总和将成为业,影响自己和其他人现在和未来的命运。)的转生共同体。 而他们亲卫队所侍奉的『希特勒』是日耳曼民族面临最终危机时,民族之神派遣下来、降生在世间,肉体、灵魂、精神各方面都十分优异的『存在』。如此光辉耀眼的『存在』道成『希特勒』的肉身,业力更注定他会拯救和东方抗争的日耳曼民族。 换句话说,如同耶稣是犹太民族受难时上天派的救世主,缪勒认为希特勒是神派遣的日耳曼民族救世主。日耳曼的神,是666赤龙、也是撒旦——唯一提供人类不死乐园的神,而救世主希特勒是撒旦之子。因此,缪勒也在日记表示,真主撒旦踩着其他伪神在神之座即位的时刻就要来临,袍会建造出不灭的千年王国。希特勒是救世主的证据,会出现在1ooo年荣光之日、希特勒生日的那天,那天,他的灵魂会重回肉体复活——这些是缪勒结合天主教的宗教观,展现出来的思想……」 「多么奇特的观点,简直像异教团体。」 罗贝多忍不住起身,但一想到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又无力瘫软在椅上。平贺继续说: 「是的。这里的人——神父、修女及sc的成员都像这样被洗脑了。」他神情严峻,接着话锋一转,「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 「还有两天……」 「两天后是什么日子?」 「四月三十日是希特勒的忌日。他们如果遵守希特勒的教悔,应该会在这天聚集起来举行特别的弥撒。」 「原来如此,特别的弥撒啊……黑弥撒吗?」 「不知道,必须亲眼确认才行。」 平贺语气冰冷,罗贝多对眼前局势感到一阵晕眩。这时,住处门口响起走远的脚步声,罗贝多匆忙开门追过去,拐过走廊时,他从侧脸认出对方是马基神父。 「是谁?」平贺在椅上问,罗贝多关起门走向黑发神父然后啧一声,「是马基神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偷听我们说话。」 平贺深深靠近椅背跷起脚,「不晓得,或许是一开始,或许是一半。总面吾之是听到我们说话了。不过能不能完成这项任务攸关良太的性命,没问题的,罗贝多,神不会抛弃小孩,袍会用双手守护我们。」 「这么悠哉好吗?我们可是深陷在一群纳粹之中,什么时候被杀了也不奇怪……」 罗贝多在椅子上大大伸懒腰,注视着与其说随时都很冷静,不如说少根筋总是从容不迫的平贺。青年平时喜怒哀乐一目了然,然而遇上紧张情势就面无表情。他在进行天使与恶魔的游戏时大多也是这张扑克脸,似乎天生如此,十分老练又毫无弱点,说不定出生时连哭都不哭……罗贝多甚至如此怀疑。他不知道平贺这名男人究竟是将神迹一一否认的无神论者,还是内心有坚强信念在支撑的忠实信徒。 「今天晚餐在房里吃吧。」平贺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罗贝多你表情太明显了。」青年爽朗地笑了,「用这种表情跟大家用餐,马上就会被拆穿我们知道他们的秘密。马基神父也不知道听到多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安全,所以请你待在这里,我去跟他们说。」 两人最后在房里用晚餐。途餐的是名叫罗密欧的新神父。他皮肤光滑如蛋,有一对粗眉和长睫毛,表情和态度都十分严谨,「二位辛苦了,今天的菜色是煎鱼。」罗密欧介绍菜色,同时将放着奶油煎比目鱼佐蔬菜和面包的银托盘放到桌上。 马基很可疑,这人又是怎样?恐怕也是藏匿起真实面貌的纳粹。罗贝多直盯着对方,平贺夸张地重重咳一声。 「谢谢你,罗密欧神父,剩下我们自己来就好。」 「用毕后请将托盘放在门口,我先离开了。」 罗密欧静静点头离开。平贺看他离开后,用刀叉吃了一口煎鱼。 「挺好吃的。」 「你还真毫不在乎就吃下去,说不定里面有下毒。」 「这种事担心起来可没完没了,放弃多余的揣测和恐惧,全心专注在神的使命就好。」 罗贝多无奈叹气,「也是,提心吊胆什么事也做不了。你还没倒下去,应该没下毒才对。」他也拿起刀叉吃饭。 夜晚,平贺一上床就见到如梦似幻的人影。 人影无声无息推门进房到床边,是长发的白衣美人。 ——你为何要伤害我? 女人说,平贺想回答却无法出声。女人背后忽然出现雪白如鸟的羽翼,她露出意味深远的微笑后轻轻张开翅膀,飞在平贺上方,香甜的气息吹在青年耳边。 ——你为何要伤害我? 平贺好不容易才开口,「如果你是神的人,我不会伤你;如果你是撒旦的人,我不会手下留情。」 女人尖声大笑,凝视平贺。 ——你如何才能确定? 她双眼闪烁金光,白色羽翼逐渐变得漆黑,最后化为蝙蝠翅膀,手脚则如猛禽尖利,身体染上乌黑,发出超音波一般的高笑。 ——你如何才能确定? 这头奇异的怪物再于平贺耳边私语。她浑身散发腐臭,青年拿着十字架按上怪物额头,对方却咧嘴一笑。 ——这无法伤我分毫。 怪物刹那如龙卷风旋转,化为一阵风飞出窗外。 平贺从床上起身,全身冒汗,呼吸急促,「我如何辨别这是神的作为,还是恶魔的把戏?」他双手握拳祷告着,「神啊,请借给我祢的力量,别让我误入歧途,请照亮我眼前的道路。」 3 怪异的男人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水流潺潺,声响深深潜进罗贝多沉眠的思绪,如撩动大提琴的琴弦一般从脑海深处逐渐扩散,不可思议地,这股澄澈的音质提醒休眠的大脑清醒。自己在晚餐后,不敌熬夜的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如今醒来一睁眼就见到近在眼前的平贺。 「罗贝多,你醒了吗?」 他这才发现原来平贺正摇着自己肩膀。 「啊,抱歉。我是何时睡着的,完全没有印象……」 「你不是一吃完饭就钻进被窝里了。罗贝多,马基神父刚刚离开他的寝室了。」 「马基神父吗?去哪里?」 「我们跟去看看,你赶快起来。」 罗贝多被催促着起身,两人尾随马基神父。眼见男人像猫科动物一般无声无息穿梭在黑漆漆的走廊,下二楼后径自往米海尔主教禁止进入的寝室前进。不过,两位调查官反而拐出回廊,在草丛中慢慢走近可以窥见马基的位置,对方正谨惯地四处张望,最后从上衣口袋拿出钥匙插入房间一转,咔锵一声打开门进到房里。 「他这么晚到米海尔主教的房间做什么?」罗贝多小声说。 「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么,啊,灯开了。」 但光线摇摇晃晃,应该是手电筒的光。持续一阵子后,马基终于出来,他的手中握着符契,接着走向玄关。平贺和罗贝多跟上他。只见玄关停着一辆漆黑的车子,他朝车子挥手,从中走出一名浑身漆黑、戴帽的男人。神父快步靠近对方展示符契,男人同样拿出另一半,刚好和神父手中的合为一只,接着双方开始交谈。 「是在进行什么交易吧?」罗贝多呢喃。 「恐怕是的。」平贺也压低声音回答。 「为什么用符契?明明可以打电话或写信,干么用这种古老的方法。」 「万一出事,电话或邮件会留记录,用符契证明身份,口头连络是最保险的。」 「原来如此……」 两位调查官赶紧躲藏在树荫。马基带着一半的符契回原路走上回廊,又回到米海尔主教房间,再度现身时手上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他应该是将符契物归原位。 「他居然有米海尔主教房间的钥匙,这男人真实身分应该很不得了。」 「或许。」 马基似乎准备上二楼。两位调查官在中庭散步交换推测。 罗贝多说,「新上任的神父想必也是纳粹同伙。」 「他们应该都是四散在全国的希特勒青年。」 「不过马基很特别。」 「因为他拿着符契单独进行交易吗?」 罗贝多点点头要说下去时,一名戴着骷髅面具的男人突然冲出草丛。那人鼻息慌乱,满身酒味,大声怒吼,「你们在做什么!」 罗贝多问,「你是谁?」 男人大吼一声,「夜里鬼鬼祟到处杀人的就是你们吧!」他举起棍棒挥向罗贝多。尽管后者迅速避开要害,还是让对方重击到肩膀发出一声令人不适的声响,罗贝多闷哼一声按着肩膀跪下,男人再挥舞武器,黑发青年赶紧抓住男人高举的手。 「你这个王八蛋!快放开!」 「我不会放的!」 罗贝多摇摇晃晃起身,踢向和平贺扭斗在一起的男人腹部,一瞬间,对方有些畏缩,但下一秒甩开青年,斗牛一般冲向罗贝多。他听见平贺高喊:「危险!」的同时,附近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戴着骷髅面具的男人高大身躯在罗贝多的面前慢动作倒下,他茫然注视倒下的男人,被推倒在地上的平贺也站起来走到男人身边。 男人的太阳穴开了个洞。 三人在黑暗中扭打,子弹的目标不知道究竟是男人、平贺还是罗贝多。 无论如何,对方射中男人,而男人当场死亡。大块头倒在地上的模样不禁让人联想起沙包,他戴着骷髅面具的头开了个洞,夹杂血液和灰色脑浆的残肢溅洒出来。 罗贝多蹲在男人旁,轻轻摘下面具,在黑暗中凝视着对方的脸。 「詹姆士·贾斯特……」 「警卫?为何他要攻击我们?」 「不清楚,」罗贝多态度紧张,「说不定杀他的家伙还在这附近。」 两人环视四周,竖起耳朵,却只听到树林沙沙声。夜晚一片静谧,如寒冰的沉默步步逼近,气氛太紧绷,罗贝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贺也一语不发地盯着死去的詹姆士。平贺乍看很冷静,心情却是一处即发,心情和思绪宛如被拴子强制锁在汽水瓶中的气泡。 两人数分钟动也不动,屏住呼吸藏起气息。又过一会,似乎不用担心再有子弹射来。 「……看来不会再开第二枪了。」罗贝多深吸一口气,嗅着空气,「是威士忌,这家伙满身酒臭味。」 「他有三次酒精中毒接受治疗的经验,看来又喝酒了吧?」 「他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詹姆士是酒精中毒的重症病患,这类人像强迫症一般需要酒精,无法节制也无法戒酒。不仅酗酒,又因为喝过多排斥酒精,不断循环酗酒和排斥喝酒的周期。他们会失去酩酊大醉时的记忆,但即使知道喝酒招致身体恶化,还是持续饮用。詹姆士多次因为酗酒引发职业性机能障碍,从调查报告可以知道,他不断因为发酒疯而导致种种问题,包括对其他人暴力相向,旷职以致工作停摆、交通事故、和家人或朋友争吵成为拒绝往来对象、经济拮据、闹出刑事案件、失职等等……」 平贺宛如一名医生向病患解释病情,平静细腻地叙说着。 「酒精中毒患者一旦不碰酒精,精神及肉体都会出现副作用。停止或减少喝酒,当事者就可能出现严重的幻视,频频看见虫或老鼠这种小动物。此外也有不少人的幻听症状是听见很多人在说话,这类症状会持续几个月,如果无法忍受,又会开始喝酒。所以,詹姆士在这段期间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说不定他被某种妄念驱使才袭击我们。」 「犯人在里昂·罗素被杀时穿着附兜帽的灰色道袍,搞不好凶手真的是他。难道没有任何可能性,詹姆士是一连串杀人事件的犯人吗?」 平贺因为罗贝多的疑问蹙起眉,「确实有这种可能,因为他有酗酒后出现暴力行为的倾向,可能被什么幻想缠身导致杀人……不过光只是这样,还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依我来看,真凶果然还是那个人。」 「看来你不会改变想法了。」 「是的,因为他有动机,罗贝多。我从海因里希·缪勒的日记推测起来,没人比他更可疑了,他甚至有可能是希特勒的亡灵。」 「……若真是如此,射杀詹姆士的也是他喽?」 平贺否认,「从他的角度来看,反而应该很欢迎詹姆士攻击碍事的我们。」 「这样杀死他的人到底是谁?」罗贝多不禁提高音量。 「嘘,罗贝多,你别自乱阵脚了,」平贺凝视对方,「答案总会出来的,别急,而且距离三十日还有一天又三十分钟。」 「我知道的,还有一天又三十分钟,我会专心三思向神祷告。」 在他脑中,现况如同今晚蒙胧的月色般模糊不清,虚无的谈话如泡沫一般破裂在夜色之中,然而平贺处之泰然,就和他玩「天使与恶魔的游戏」一样,自己光是思考十步后的路数就搅尽脑汁,青年却看出了两百手后的路数。这么一想,罗贝多很不甘心。 「平贺,我们要怎么处理詹姆士的尸体?」 「也不能怎么办,只能当作不晓得,放他在这里了。」 「唔,也是……- 「话说回来,有件事我很好奇。」 「什么事?」 「圣枪啊。」 「你是指米海尔·伯朗——不对,是海因里希·缪勒房间的圣枪吗?」 「还有礼拜堂的。在纳粹组织,尤其是亲卫队,都有神秘的一面,他们采用了圣殿骑士团、德意志骑士团、圆桌信徒团等规范和价值观,把圣杯、约柜及圣枪当成象征。特别是希姆莱这个人,他被圣枪蛊惑,还请人制作了一把和大英博物馆馆藏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装饰在亲卫队总部,一直到后来希特勒取走真品前(注:一九三八年初,希特勒巩固自己在国内势力后开始扩张领土,他首先透过政治手段胁迫奥地利,并在三月十四日径自将德国的军队驶进奥地利维也纳。之后,取走放在维也纳的古代圣物且带回纽伦堡展示。),他都把那当成护身符。不过象徽亲卫队的圣枪在这儿有两把,一把就够了,不知为何有两把……」 「另一把是希特勒从大英博物馆偷来的真品吗?」 「或许。也可能米海尔主教房里的就是真品了。不过,如果是真品,为何又特地放了仿造品……」 平贺喃喃自言着,脚下拐向别处,罗贝多跟上他。 「喂,你想去哪?」 「我要去调查礼拜堂的圣枪。」 两人从东边回廊进到礼拜堂之后,平贺拿起一根放在祭坛上的蜡烛,就着烛火仔细察看圣枪,结束后,他拉了一下罗贝多的衣摆。 「发现什么了吗?」 「嗯,是这个装圣枪的箱子,」平贺指着上头浮雕,是一群从天界拿来各式供物、献给诞生的耶稣的天使。青年特别指出其中拿着骷髅的天使,「这个地方很怪。」 「原来如此,这真是奇妙呢……」 平贺缓缓按下拿着骷髅的天使浮雕,只见天使陷了下去,同时圣枪和箱子向一旁滑开,原本的位置出现一个四方形洞口,还有向地下延伸的楼梯。 「是地下……这里果然有地下室。罗贝多,我们去看看。」 罗贝多应允了,他也从祭坛上取下一根蜡烛。于是两位调查官就着微弱的烛光,一步步踩下楼梯。 4 被发现的地下室 楼梯基二十三阶。平贺细声道,「亲卫队的阶级数量相同啊……」 两人似乎来到很深的地底,楼梯终点连接一个长宽约四公尺的空间,空间前方和左右都深掘着装饰着巨大浮雕的诡异洞口,宛如巨人的嘴。此外,地底下的空气很不流通,弥漫着一股昏暗的气息,隐隐散发压迫感。罗贝多感到自己如离开水中的鱼一般难以顺畅呼吸,他感到拘束地拉开一些领子问: 「该走哪条路好呢?」 「一条条走走看。」 平贺选择右方洞口,那是弯下腰才进得去的隧道,两人走了约十公尺,一个辽阔的空间骤然出现在眼前。黑发青年用手电筒照照附近,按下隧道口附近的开关,视野顿时一亮,眼前是输送带和宛如小型战舰一般用复杂零件组装起来的机械。 「这到底是什么啊?」 「工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的工厂。」 平贺迈开步伐察看四周,罗贝多则搜寻和对方不同的方向。然后,「罗贝多,过来这里!」他往平贺出声方向一看,输送带一端安置着三个大箱,放置从中途出来的物品,里面都是饼干盒。 「这什么啊,在制作饼干?」 「来看看这是不是真的饼干。」平贺忽然拿起一盒,接着粗鲁拆开包装完善的盒子,只见水晶碎片一般的东西纷纷落下,他拿起其中一片舔一口,然后扭出了痛苦的表情,「果然……这是毒品。」 「这里是毒品制造厂?」 罗贝多提问时,平贺从另一个箱子取出饼干盒打开盖子,里头出现放满到裁切线的纸张(注:此处指将毒品溶成液体让纸张吸收,使用或交易时再做还原,亦为运毒手法之一。),青年嗅着纸张又舔一下,立刻呸了几声露出不快的神情。 「这个大概是lsd(注:d-麦角酸二乙胺(lysergic acid diethmide),迷幻药。)。这地方到处都是化学药品,不管什么毒品,只要条件吻合就制作得出来,卖出去的利润相当惊人。」 罗贝多依序望着其他七个大箱,「其他箱子的饼干盒也全都装着毒品吗?」 「恐怕是。他们可能在黑市将毒品卖给黑手党,再将赚来的钱用捐款的名义存进『heinrich社福法人』的帐户,经过洗钱捐给纳粹党羽的教会、支付干事的薪水,他们应该周而复始使用这种手法。加上社福法人的责任和义务是援助国家发生内乱的难民,就算走私武器也不奇怪。」 「居然做出这种事。」罗贝多愤怒地说,「我们教会——天主教的内部竟然干出这种事。」 「这地方就到此为止,我们先折回去看其他的洞口。」 平贺回入口关灯,接着和罗贝多穿过隧道走回最初的四方形空间,接下来弯身进入中间的洞口,他们在狭窄的通道走一会,然后又一次到宽敞的空间。平贺开灯,眼前的房间和刚刚不同,灯具是豪华的水晶吊灯,延着水晶泄下的光芒如从树梢流泻的阳光在房间各处错落着阴影,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视线所及的墙壁由大理石砌成,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徽章,房间中央放了一张以坚固橡木制成的圆桌及十三张高椅背的椅子。 「这里应该是纳粹高层见面、讨论作战计划的地方吧?」 平贺说完就干脆地关掉电灯,两位调查官终于要前往最后一间房。他们再次穿过隧道开灯,眼前乍看像礼拜堂,深处有一座祭坛,面向祭坛放了四排长椅及神父说道的讲桌。但墙壁上挂着的是令人畏惧的铁十字,中央玻璃柜躺着一具骇人的木乃伊。 那是婴儿的木乃伊,有土黄色肌肤,眼球栩栩如生。更可怕的是木乃伊有两颗头。 罗贝多咽下口水,「那个木乃伊是……」 「玛丽·伯朗的孩子。缪勒在日记上写,他对养女玛丽做了人工授孕。」 「人工授孕……为何要做这种事?」 「为了让某个人复活。罗贝多,祭坛上还摆着另一座容器,我们去看看。」 两人走上祭坛,察看另一座容器。出现在罗贝多眼前的是难以置信的东西,他顿时感到侧腹冷不妨被插一刀的冲击。容器盖子是厚玻璃,里面注满液体,躺着一个人。 这张脸、这副姿态,是那名震撼历史的男人——传说中的希特勒。 罗贝多低语,「不会吧……」 「缪勒在日记说的『神圣崇高之物』,就是浸泡在液态氮和甘氨酸中、冷冻起来的希特勒尸体。」 「但二战最后,苏联不是找到了希特勒的尸体?」 「没有。」平贺冷静否认,「谣传一九四五年的四月三十日,希特勒在柏林官邸的地堡举枪自尽,然后按照遗嘱,用军用毛巾包裹遗体,由专属司机赫因兹·林格抱到中庭,接着是亲卫队的奥图少佐(otto gunsche)把备好的汽油浇在他身体上后点起火,到尸体完全燃烧殆尽前,浇了好几次汽油(注:史实上,希特勒死后的尸体去向始终疑点重重,作者在此的说法采二〇〇九年出版的《with hitler to the end: the memoirs of adolf hitler-s valet》一书,该书作者就是赫因兹·林格(heinz linge),他从一九三五年开始为希特勒工作,不仅是专属司机,也是贴身管家。他在书中写下当时为希特勒工作的种种情况,包括希特勒的健康、兴趣等等及最后一刻。)。日后,俄罗斯联邦保安局fsb委托德国著名法医学者奥图,普柯布博士鉴定他们保管的希特勒头盖骨,才发现了大问题。希特勒死于五十六岁,但根据检验结果,这颗头盖骨过于年轻,弹孔也不是近距离射击的痕迹,而且若是自杀,弹孔会更小。」 「换言之,希特勒的头盖骨是假的喽?」 「是的。而且纳粹干部始终把希特勒当日耳曼民族的弥赛亚崇拜他;希特勒也在遗嘱吩咐他们不能让遗体流落敌人手中,照理说来,不太可能这么随便淋上汽油烧掉尸体。所以,最后是像这样用液态氢及甘油把遗体保存起来,此外……冷冻保存的不只遗体,也有精子。假以时日,继承希特勒血脉、日耳曼民族的弥赛亚就能够再度复活……」 「纳粹竟拥有如此强大的科学技术。」 「纳粹对大量犹太人进行活体实验,一定获得很惊人的医学知识。他们用这种方法保存遗体和精子,比谁都快掌握到人工授孕的技术也不无可能。」 ——救世主因头部中弹倒下,但神完全医治那至死的伤,他将再度现身世人面前,从此证明神是永生不灭的…… 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忽然从罗贝多的脑海中苏醒。他一阵晕眩,步伐不稳。 「这个木乃伊就是希特勒的孩子吗……」 「是的。而且小孩不只一个,是双胞胎。不过,是在特殊状况中产下的生命,有很高的机率出现残缺,但一看到双头婴儿,缪勒反而很开心,因为这命他想到纳粹的双头鹰徽章和雅努斯神。虽然双头婴儿立即死亡,但缪勒将婴儿放在祭坛上,作为神来崇拜。第二个孩子则被灌输帝王学,为了培育成第二个希特勒……」 「就是『他』吗……」 「是的,就是他……」 「若你的推测正确,怪不得测谎器会无效。」 「测谎对受强烈洗脑的人不管用。如果是人工授孕,童女怀孕也不奇怪了。」 两人在洞穴深险结束后回到住处,站在巨大的真实前,他们深觉自身渺小,一股无可奈何的空虚油然而生,两人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看着窗外。不见月色的夜空一片漆黑,雷声劈开天际,神怒宛如撕裂苍穹一般轰隆作响,锯齿状的闪电接连不断划过树头,雨要下不下地一片滞闷,闪电不断出现。 罗贝多提出单纯的疑问,「看来扫罗大主教隐约知道圣玫瑰和纳粹的关系吧?」 平贺在桌上握起拳,凝视着自己的手,「他或许知道了,不过应该不知道希特勒的亡灵正沉睡在此处。纳粹侵略且统治了大主教的祖国波兰,他因而进入天主教的地下组织成为神父,似乎憎恨着纳粹……」 罗贝多点点头,「这么说,现任教宗也有相同经历,教宗年轻时,隶属反纳粹的地下组织,制作假护照帮助犹太人逃到国外,他们或许都想斩断纳粹在梵谛冈中的影响力。总之,将调查到的事报告给大主教之后,就别再揣测上层的想法好了。」 「事情发展就如扫罗大主教的预测,大主教说过,」平贺复诵起扫罗当时的话: 「一开始就污蠛的场所,这种地方他们想必不屑一顾,他们喜欢神圣的场域,在那边玷污圣洁的事物、动摇人们的信仰。就像神会试探我们,恶魔也会。据我所知,有群恶魔已经潜藏在这座神的国度,就在圣彼得大教堂里面。听好,在这世界上,真正神圣的地方并不存在,无论何处都是善恶的战场,这是非常错综复杂的……」 青年深邃的黑眼睛中,映照出清亮的闪电。 「这俨然是场恶魔和天使的游戏啊,你既然擅长游戏,会赢下这场战役吧。」 「很难预测往后对方会出什么路数,只能尽力做好份内的事。我们拿走符契,再将缪勒的日记当证据送到扫罗大主教那,如此一来,万一调查结束不幸死亡,事情依然可以解决。」平贺将卢恩文密码表塞进缪勒的日记,「接下来,只要潜入米海尔主教的房间偷走符契就可以了。」 两位调查官尽快前往主教房间,掩人耳目地偷走符契,最后和日记一同收进邮寄用的箱子,不过平贺提议,「从这寄很危险。放在事务局不晓得何时会被发现,我们出城用邮寄吧。」罗贝多也同意一早就去镇上。 5 少年听见呼召之时 我打从一早就不见梵谛冈两位调查官的身影。他们应该回去了,这样就放心了…… 今天是二〇〇一年四月最后一天,是星期日,因此我们如同往常地在舍监房间开茶会。我完全习惯学校生活,不那么想念妈妈或霍普金斯博士了。离开他们,终于让我成长。何况进入圣玫瑰学院就读、被选进sc都是人生重大的转捩点,我甚至继承了灵媒的使命。 「各位,请尽量喝,今天准备的不是可可,是大人喝的茶。」 安迪拿来托盘,上头摆着按照人数倒好的茉莉花茶,每一款杯子都不同,而玛利欧眯起眼睛看我们挑出喜欢的样式,拿起剩下的杯子。茉茶花的馨香、从东窗照进来的阳光,以及重要的朋友……我啜饮着茶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其他人一同愉快谈天。 这时,玛利欧握着杯子的手滴下一滴血。 他放下杯子,我们见到他两掌中间不断渗出血,接着他神情迷蒙地仰天低喃。是主在呼召玛利欧,大家一动也不动,也没一个人敢说话。一小时后,玛利欧吐出一口长气,重回这个世界。 皮特尔问,「主对你说了什么?」 「主刚刚告诉我一个重大的事情。」 大家纷纷靠近他。 「说了什么?」 「主说了什么?」 大家一开口都问相同问题。 「主说,『今夜十二点,我将降临礼拜堂,我会见到各位,各位也会见到我,然后你们将从主的口中听到那个使命,当你们达成使命,天国就是你们的,因为你们是我特别的孩子,一同树立神之国……』」 今夜,主会降临礼拜堂。 每一个人都心跳加速地聆听玛利欧的话,没一个人怀疑他所说,因为大家在心中都明白这天迟早会来临。是的,三个月前的我还是无神论者,如今深感主近在身边,甚至听见主的声音,遑论其他人更是深信不疑。 「安迪,你能将主的话告诉卡洛斯他们,还有其他sc的人吗?」 安迪答应了,他立刻离开,响亮的脚步逐渐远去。而我见到一道幻影,一群身穿黑衣的人手持短剑,手指刻着魔法咒文,四周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徽章。我不知道幻影的意义,但隐隐约约感到了一股神圣的存在,那就是我们要去追寻的目标。 6 666赤龙的咆哮 明明前往距离圣玫瑰最近的城镇,开车却花上一个半小时。而且这座没落的城镇尚在沉睡,路上大多是愁眉不展的老人。罗贝多找到一名看似亲切的老妇人询问往邮局的路。邮局坐落在城镇中央,隔着两公尺宽的马路和唯一的银行面对面。两人进到邮局,将包裹和装报告书的信封拿到窗口。邮局人员共三名,都反应迟钝,后来终于有两名人员察觉他们,其中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站起来。 「我要寄限时包裹和信,地点是梵谛冈。」 「国外啊,那么请在这里填写寄件地点与收件人的名字与地址。」 男人拿出绿色表格,平贺收下表格填写。罗贝多问: 「限时包裹大概多久?」 对方似乎听错了问题,「你是问价钱还是时间?」 「当然是时间啊。」罗贝多不耐烦地回答。 「也是,到梵谛冈要两天吧。」 平贺填完表格,邮局人员盖下收付章,交给两人收据后收走包裹。 「麻烦你了。」罗贝多总觉得邮局人员不可靠,于是再叮咛一遍。 两人回到车上,罗贝多发动引擎踩油门,车子却发出一阵怪声才动起来。 他不介意这辆借来的车分尸过里昂·罗素。不过车子太大,行驶途中还断断续续发出怪声,罗贝多甚至一度怀疑圣玫瑰会不会为了杀他们而在车上动手脚。 车子一开出城,眼前是一望无际如沙漠般荒凉的大地,地面几乎光秃一片,到处长着仙人掌,枯萎的荆棘纠结成团地随风摇晃,天空乌云密布,虽然没有下雨,可是明明是白天,却比傍晚更阴暗,偶尔还出现闪电划破头上的天空。 「天气真恶劣,又是希特勒的忌日……让人有不祥的预感。」 罗贝多低语,副驾驶座的平贺认同他的话。 「知道吗?在启示录描绘的世纪末中出现的666赤龙,有人认为那是希特勒。从数灵术这种占卜来看,希特勒名字的字母总和刚好是666(注:此处指hitle,每一英文字所对应出来的号码总和为666。不过进行占卜时,英文字的对应数字多从0开始,此处应是从100开始。)。」 「所以我们在和666赤龙战斗吗……压力真是满大的,战斗这种事还是交给天国的军团就好。」 「缪勒用他的方式解释启示录的预言、恶魔圣经和诺斯特拉姆斯的预言,还坚信希特勒是创造世界王国的弥赛亚,像他说希特勒是牧羊座,受金星支配的牧羊座也象征他是救世主。」 「日记连这种事都写?」 「他时不时用简短的片段写到自己对超自然力量的见解,综合他的说法就是这样。他将天主教的教义融合希特勒的哲学,创造出个人的宗教,启蒙世人的地点则是圣玫瑰,他准备利用梵谛冈长年培养的人脉与钱脉,将复活的希特勒推向梵谛冈的顶点……」 「梵谛冈的顶点,难不成是……教宗……」 「想必是,他计划让复活的希特勒成为教宗,站在教廷之上,实现希特勒第三帝国的梦想。」 平贺一说完,外头忽然降下大雨。罗贝多打开雨刷,沙漠的大雨严重妨碍视野,不过他不在乎。毕竟路很平坦,车流量也不大,就算视野不好也不必担心发生意外,倒是下雨后车子的怪声就不见了,真不可思议。 车子终于驶出沙漠到圣玫瑰的山坡,接着经过平缓的上坡和连续弯道,远方是广大墓地和一整片繁茂的桧木和樫木群,车子一开始经过零星绿叶,后来是一整片郁郁苍苍的树林,终于抵达山顶上的圣玫瑰。 罗贝多将车停在学院后门的停车场,两人在大雨中冲进南东方向回廊。那是高年级教室,星期天没人,偶尔看到一、两名学生在教室念书。操场空无一人,毕竟下着大雨。然而只因如此所有人就乖乖待在宿舍吗,仔细想想很不自然,这所学校明明充满年轻气盛的青少年,每一个人却表现得成熟和彬彬有礼,这也是洗脑教育的结果吧…… 罗贝多想着这些和平贺走在回廊上,两人经过一排学生教室,到另一条坐落着主教室、教职员室和事务局的走廊。尽头有座楼梯,调查官上二楼回到寝室,脱下湿透的衣服挂上椅子晾干,接着平贺从旅行包拿出两条浴巾,递给罗贝多一条。两人用浴巾擦拭身体。 「怪不得行李这么重,连浴巾这种东西都有带,准备得很周到啊。」 「因为觉得是一趟很长的旅程,打包时就多带了一些。」平贺笑着,又拿出罐头和面包给罗贝多,「紧急食粮。我们没吃早餐,先用这个充饥。」他擦完身体就用开罐器开食物,最后两人干脆坐在地上吃面包和罐头当早餐。 「詹姆士的尸体到哪去了呢?」罗贝多呢喃。昨日被开枪射杀的詹姆士简直像场骗局,没人提到这件事,连遗体都消失不见,「这里的人在墓地挖了洞将他埋了吧……」 「只能这么想了。」 罗贝多起身躺在床上,平贺坐在他旁边。一会,罗贝多愤怒表示,「虽然《恶魔圣经》说666赤龙才是真正的弥赛亚,会向世人证明死而复生的神迹……不过我实在无法接受希特勒就是弥赛亚的说法。」 「我也有同感。总之,今天是新世纪来临后希特勒的第一个忌日,缪勒相信希特勒会死而复生,他会和信徒证明他就是弥赛亚。」 「真是太扯了。」 「无论多么愚蠢的话,狂信者都认为是真的。罗贝多,你也相信世界末日时,耶稣会现身来审判人类吧?」 「这是两码子事吧?」 「当然是同一件事。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不相信最后的审判。例如印度教教徒,对他们来讲,相信世界末日和耶稣再次现身的我们就像疯子;如果是犹太教徒,我们没有被神检选为子民,照理说不应该得救。」 「平贺,你不相信天主教的教义吗?」 「不,我相信,所以才害怕。名为希特勒的666赤龙,从内部啃噬著作为神之家的梵谛冈,然后逐步蚕食一切,最后诞生出来……梵谛冈受到了神和恶魔的试炼。」 愈来愈沉重的话题如铅块再也无法进行,两人若有所思地陷入长长苦思。 入夜后雨停了。 天空晴朗无云,清澈得宛如被大雨洗净,满天晶亮繁星将天空当成舞台,讲述着一个个希腊神话的星座故事。不过没欣赏夜空的闲暇了。平贺与罗贝多轮班从门眼窥视屋外,十一点后,是罗贝多监视外头。只见戴着兜帽的神父走出房间,排成一列踩着军队般整齐划一的步伐。 「平贺,好像有什么事要开始了。」 罗贝多低声说,黑发青年紧接着猫一般无声到门眼看着外头。 「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隔些距离尾随他们。」 平贺匆忙拿起随身包。神父都下了楼,两人赶紧离开寝室,蹑手蹑脚走过走廊再下楼。他们探头察看神父前进的方向,那些人弯过回廊要进礼拜堂。平贺回头,「我们一会就过去看看。」几分钟后,两人轻声接近,从礼拜堂的门外窥看,里面没半个人,两人点点头后进入其中,祭坛通往地底的楼梯是开着的。 「他们似乎是进去了。」 「是的。」平贺毫无畏惧地表示,「我们也进去。」然后下楼梯,罗贝多跟在身后。两人走完三十三阶楼梯,到来过的四方型空间。 罗贝多小声问,「你觉得他们去了哪里?」 平贺侧耳倾听,「礼拜堂有音乐和人声。」 「很好,去看看吧。」 进入隧道后,人和乐声愈发清晰,歌曲果然是华格纳的帕西法尔。庄严的旋律夹杂着尖锐的男声。祭坛讲道的桌上放着原本躺在玻璃箱的双头婴儿,一名男人伫立一旁,他身穿黑大衣,戴着灰兜帽,脸上戴着银骷髅面具。神父和修女坐在地下礼拜堂的长椅。约翰主教也在。 男人指着婴儿高声问,「出现在这里的是谁!」 所有人异口同声,「我们的主。」 「那么,我是谁!」 「你是主的仆人。建立地上王国的使徒。」 骷髅面具男指着约翰主教,「那位,再说一递,我是谁。」 「你是主的仆人,建立地上王国的使徒。」约翰声音微弱,他脸色苍白,额头冒汗。 「你是我优秀的臣子,却做了不合宜的行为。」 「那是……没办法,您一直无法有总统风范,声音太纤弱,行为不够勇猛。因此我才会……从相同的血缘中培育更强的继承者。每个人都这么认为,所以……我们只是单纯寻求继承总统血缘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罗贝多小声问。 ——恐怕是复制人吧,安娜·多洛丽丝怀的应该正是阿道夫·希特勒。 听到平贺的回答,他感到沁入冰水的寒意。 「愚蠢!已逝的缪勒应该告诉过你们。总统将以真正的模样在新世纪的今天复生,而我会因此苏醒,因为超人已寄宿在我的体内!」 约翰发抖地跪在地上,双手合掌地向面具男求饶。 「你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过错,连殉教的资格都没有。」 面具男从斗篷下取出手枪。碰一声,约翰额头瞬间开了洞,往前倒下。没人大叫或恐慌,现场弥漫着所有人坚信对方就是一切的气氛。 「愚笨的人已死,今天我们要呼召新的同志,让我们回到地上的礼拜堂。」 同时,平贺和罗贝多迅速穿过隧道上楼。可是礼拜堂已有三十几名少年坐在位子上,他们的双眼炯炯有神,表情却像戴上面具一般面无表情,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散发出异样气息。 但后方的地下室逐步传来逼近的脚步。两位调查官危在旦夕,他们无意识地靠向摆着玛利亚像的祭坛,此时面具男走上来,身后跟着神父和修女。平贺和罗贝多无计可施。 戴着骷髅面具的男人指着他们: 「看,这就是今晚的羔羊,我们要将这两人当作牺牲的羔羊献给神,抓住这两人!」 不只神父与修女,少年也一同起身逼近两位调查官。他们杀气腾腾。尽管都是弱不禁风的少年和修女,但被太多人攻击只能坐以待毙。紧张的罗贝多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平贺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打开随身包取出扫罗给他的圣带和圣水瓶,他挂上圣带,亲吻十字架。 「你说你是建立千年王国的神所派来的使者,太荒谬了,汤玛仕·赛门,取下你虎假虎威的面具吧!」 对方粗暴地扯下面具,一如平贺所推测,面具下的人就是汤玛仕·赛门,然而不见平日温柔敦厚的模样,他的双眼射出异样的光芒,表情紧绷,简直像另外一个人。平贺高喊,「大家快停下来!这男人说自己是主的仆人根本是胡言乱语!」 所有人停下脚步,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汤玛仕怒吼,「你们在做什么!现在正是向神显示你们忠诚的时刻!」 人们再度逼近调查官。 「我就证明给你们看,这男人并非主的仆人,是无恶不作的恶魔!」 大家又停下来,狐疑地面面相䝼。汤玛仕大笑出声,笑声回荡在整座礼拜堂。 「你要证明我不是主的仆人?办得到就放马过来吧。」 平贺高举着十字架喊: 我要驱除你, 你是最下等的灵, 现形的敌人,一切的亡灵, 我要驱逐魔鬼大军。 奉耶稣基督的圣名, 速速离开神的造物。 神要亲自向你下令, 「驱魔?」汤玛仕高笑,挑衅一般走近两位调查官所在的祭坛,「你以为这种雕虫小技对我有用吗?」 将你们自高天抛入地极的神向你下令, 命令大海狂风的神。 你要恐惧要战竞。 撒旦啊,信仰的大敌,人类的仇家, 引发死亡,盗取性命,毁减正义, 万恶根源,唆使恶心, 诱惑人类,煽动嫉妒, 贪婪之源,冲突之因,引来悲叹。 主耶稣基督, 将折损你的锐气, 因为你的反叛。 惧怕他吧。 如以撒的牺牲, 如约瑟被出卖, 如小羊被屠杀, 如人类钉上十字架, 战胜地狱的神! 黑发青年念完咒语,立刻将圣水瓶内的液体洒向汤玛仕。汤玛仕发出诡异的悲鸣。怎么回事,他的皮肤宛如燃烧一般冒出烟,罗贝多见识到神的力量,动容地画出十字圣号。深入体内的信仰闪烁着光辉,战栗的兴奋感贯穿他身躯。 「看!如果他是主的仆人,怎么可能被圣水伤害?会被圣水伤害的只有恶魔,你们要亲眼确认、亲耳聆听真正的神的声音!」 受到动摇的人开始惊慌失措。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汤玛仕忍着脸上火烧的痛楚,踉跆走到祭坛前方。 惧怕他吧。 如以撒的牺牲, 如约瑟被出卖, 如小羊被屠杀, 如人类钉上十字架, 战胜地狱的神! 平贺再次将圣水泼向汤玛仕的脸,咻的一声冒出烟来,水渗进他的眼睛,汤玛仕像头野兽痛苦大叫、捣住眼睛,他呻吟着,挣扎着,最后倒在祭坛上,只见祭坛猛地崩塌,蜡烛散落四周。他痛苦爬行在地上。大家茫然注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轻易撕下身为神的仆人的面具。火缠上了汤玛仕的衣服,步步吞食他,最后他在熊熊火光中站起来。 ——我是新世纪的弥赛亚! 汤玛仕踩着死亡之舞的步伐,发出虚无沙哑的呐喊,然后一抓天鹅绒的垂幕。眼看垂幕燃烧起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幅疯狂的景像。 这时平贺大喊,「大家快逃,失火了!」 神父、修女及少年瞬间脸色刷白,争先恐后夺门而出,平贺和罗贝多也一同逃出礼拜堂。回头往正门玄关一看,燃烧的火舌直窜天际,已经不可能再看见汤玛仕的身影,所有人虚脱地伫立原地。 罗贝多抱着平贺的肩膀,「我真是激动到不能自己,这是圣水的力量……战胜邪恶的神圣力量……」 平贺挑起单眉,很尴尬地小声说,「罗贝多,那其实不是圣水,是硫酸。」 「什么,竟然只是硫酸?为什么会有硫酸……」 「前往险地,至少要有可以当武器的东西防身才行,所以我才想到把硫酸装在瓶里。」 罗贝多感到从天堂坠落地狱的失落,「果然你还是不信神的,平贺,比起圣水,你比较相信硫酸这种实际的东西……」 「我当然相信驱魔。但对方不是恶魔、也不是被恶魔附身,汤玛仕·赛门只是单纯的精神病患,选择硫酸比较妥当吧?」 罗贝多望着平贺不带任何恶意的黑色双眼,然后无力点头。 尾声 天使与恶魔的战争 1 至恩的法则 恶魔之火宛如在嘲讽教会般从礼拜堂逐步扩散,正当大家茫然注视眼前这福光景时,一名戴着兜帽的神父走近两位调查官。 「恭喜,你们打赢这场战争了。」他说完后取下兜帽。是马基。 罗贝多踌躇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心,我不是他们的人,我跟你们一样是以调查官的身份潜入这里。」 不远处传来车子的声响,只见五台卡车从正门驶近。车子一停下来,一群整齐穿着黑制服的男人分别从卡车的后车厢跳下,手里都握着枪,他们快速逮捕神父、修女和学生,将每个人拉进卡车里面。 平贺问马基,「那些人要对他们怎么样?」 「别担心。我们可能会花几天时间调查他们。学生清醒就放他们回去了,但要向神父和修女问清楚状况,希望能获得详细情报。」 「你是哪里派来的调查官?」 听到黑发青年的问题,马基浅浅一笑,「我是战后成立的犹太人组织『至恩的法则』的一员,我们的目标是将纳粹战犯一个不剩地全数抓住,并且捣毁新纳粹等的纳粹组织。新纳粹的资金来源是贩毒,我们是从毒品交易寻线找到这所教会。」 「你偷听我们说话,又到米海尔主教的房间,拿走符契是怎么回事?」 「全是为了收集情报。老实说,我原本瞧不起梵谛冈的调查官,但你们做得很漂亮。你们怎么发现他们的总统就是汤玛仕·赛门?」 「其中一个线索是花香。玛利欧发生神迹的那夜,据说现场飘着花香。汤玛仕身上常散发药草的味道。另外,玛利欧陷入重度昏迷出现圣痕时,通常是汤玛仕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也许是他身上的花草让玛莉欧产生幻觉,况且,杀害里昂·罗素的车子残留着药草园的培养土。不过最关键的是玛丽·伯朗的话,她说自己是童女怀孕。从年龄来看,最可能是他儿子就是汤玛仕吧?最后,他们果然是母子,两人有点相像。」 马基认同地点点头,轻拍青年的肩膀。 这次换平贺询问,「……你不是神父吧?」 「不是,但我当然是犹太教徒。天主教神父的身分证明是透过门路到手的,所以才能混进来。不过,」马基皱一下眉头遗憾地表示,「射杀警卫是我的失策。」 「枪杀他的人是你!」这是意外的真相,罗贝多很震惊。 「是的,因为戴着骷髅面具的男人正在攻击二位,我以为他是连续杀人事件的犯人,而且正准备对你们痛下杀手,才会马上开枪。」 「原来如此,那你怎么处理尸体?」 「当然是我和我的同件处理掉了。」 「马基先生,那可是犯罪。」 平贺凝视着马基,对方嘴角弯出一抹冷笑。 「那你们天主教又怎么说?教会内发生杀人事件还隐匿情报不通报警方,甚至接受纳粹贿赂。你们这些人对世人传道神爱,背地里又在贩毒,更和军火商勾结。我倒认为你们的问题比较严重。」 罗贝多哑口无言。平贺露出复杂的表情认同他。 「……的确是这样。」 「我们就停止互踩对方痛脚吧,」马基说,「无论是我们还是你们,都是拥有完全迥异于世间法律价值观的法外人士。你们跟随玛利亚和耶稣,遵照天主教的理念行动;我们跟从伟大的耶和华,遵照教律的理念行动。」 男人从上衣翻出香烟和打火机,叼烟点火,享受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是老烟枪,在这里最难的其实是避人耳目地偷抽烟啊。」 四周一片混乱,学生发现教会失火纷纷从宿舍前探出头来。平贺见状大喊着,「失火了,大家快去避难!」听到他的叫声,学生走避起来。 2 即使如此,我依然信仰着神 天空晴朗,鸟儿声声啼啭。罗贝多伸一个懒腰从床上起身,早晨来临的教会钟声四处敲响,两天前所有事都像一场幻梦。梵谛冈表面上仍然是一张慈悲为怀的脸。但一想到发生在圣玫瑰的种种污蠛之事,便涌出宛如灯笼影子一般鬼影幢幢的各种念头。 梵谛冈中,究竟有多少圣职者拥有那个符契呢? 圣玫瑰教会的解体,想必可以逐出梵谛冈内部的纳粹势力吧?还有那个叫做马基的男人,他自称隶属『至恩的法则』,不过有门路取得神父的身分证明,表现这个组织也拥有和教廷接洽的桥梁吧,说不定也和p2有连系?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需要整理的问题太多,但都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 罗贝多在洗手间刷牙洗脸后换上衣服,踏上平时的上班路途前往教会,外面的世界简直不可思议地一成不变。 进到大教堂前,他路过圣彼得广场,广场依旧聚集许多巡礼者和观光客。 贝尼尼设计「圣彼得广场」的理念是「双手环抱前来梵谛冈的巡礼者」和「母亲迎接孩子般的双臂」。椭圆形广场被二十八根柱子所环绕,柱面则竖立着一百六十座圣人像,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姿态迎接造访的人们。古埃及方尖碑则坐落在广场中心,左右两座喷水池象征着永恒的生命以及「耶稣是生命的活水」。此外,方尖碑到两座喷水池之间,有小小「柱廊的中心」的标志,还有一只可以站上去的圆形大理石,如果从这里观看柱廊,奇妙的透视感会令柱子重叠一排。观光客轮流站上去,拍摄这幅景象。 祷告声、观光客的喧闹、踩着整齐步伐排成两列行走的瑞士士兵,身穿黄蓝直条纹制服,黑帽上的红羽毛更增添了华丽感。大批鸽子群众广场,被士兵的足音惊得振翅高飞。 罗贝多走进梵谛冈中枢的圣彼得大教堂,这是全球天主教徒都会来巡礼的圣所。 受到圣者铜像包围的贝尼尼作品「圣彼得宝座」坐落在目眩的庄严祭坛中心。宝座后方,金色浮雕犹如向上窜升的积雨云,在天上翩翩飞舞的天使则祝福着神。浮雕顶端中央镶嵌着巴洛克式彩绘玻璃,描绘出象征圣灵的鸽子及照耀教堂的金色光芒。 他见到平贺在前方跪着祷告,于是靠近他后方轻声询问: 「可以在你旁边祷告吗?」 平贺啊了一声地诧异转头,「吓我一跳,原来是你,罗贝多,请别客气。」 罗贝多跪在平贺右边简短祷告,他的心情很复杂,不知在祈求和祷告什么。礼拜堂美罗美奂、令他澎湃的的宗教艺术品,背后都可能有秘密资金在左右,如今那些令他动容不已的几件作品,好像吸走了他内心的宗教热情,冷却下过去亢奋的心情。 约过二十分钟,平贺起身,回头看罗贝多。 「抱歉,让你久等了。」 「你为了什么祷告那么久?」 平贺到罗贝多身边,「教会愿意资助良太的医疗费,我很感谢主。」 「原来是在感谢这件事……不过,我们差不多该上班了,平贺。」 两位调查官走过身穿华丽制服的瑞士卫兵所看守的后门,步上橄榄树小径,没多久就抵达梵谛冈的秘密部门。 ——圣座。 两人用当作身分证的磁卡开门,圣座如往常安静,不同团体聚集起来小声讨论。罗贝多隶属古书解读的团队,平贺则是科学团队的,两人到工作结束都不会交谈。终于到黄昏时分,傍晚钟声响起。圣座职员结束手边的工作纷纷离席。平贺与罗贝多也准备离开位子,一名在扫罗大主教身边工作的神父迅速从二楼下来跑向两人,附耳说:「大主教找你们过去。」于是两人和他一同进到二楼扫罗的办公室。 扫罗一如往常地乍看敦厚亲切,唯独双眼如钢铁炯炯有神。他在房中等着两人,待手下离开,他向神情紧张的调查官招手。平贺与罗贝多互看一眼走近几步。 「你们这次受到高度赞许,因为你们的调查,可能可以肃清梵谛冈。真是太好了。」 「有符契的人受到制裁了吗?」罗贝多站近一些。 「那不是一天两天就办得到的。」扫罗坚决表示,「必须花时间慢慢调查,搜集证据后才能审判。」 「我可以参加这项调查吗?」罗贝多问,扫罗却轻轻摇头: 「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是梵谛冈秘密警察的任务。」 罗贝多失望地垂下肩膀。这时,平贺突然问: 「安娜·多洛丽丝的小孩怎么样了?」罗贝多也很在意这件事。 「……死产。」扫罗低语。 「不是被杀的吗?」平贺提高音量,「堕胎不是违反神的教义吗?」 「那孩子不是因为神,是透过邪恶之人的手创造出来的生命。那孩子的存在会造成世界恐慌。只要纳粹没有从世间消失,幻想着将那孩子视为神圣之人、建立第三帝国之辈就会源源不绝。」 「怎么会这样……」平贺颤抖起来,「我会认养那孩子,绝不会把他养育成邪恶之人。」 「问题没那么简单,平贺神父。你的要求不会被受理。」 「无论犹太组织也好,纳粹也好,作为宗教国家,都做了不该做的事。」罗贝多喊,「在腐败的东西上盖上盖子,从黑暗倒进另一个黑暗再深埋起来,如此一来,教会的正义究竟在何处!教宗之所以为犹太民族踏出前所未见的一步(注:天主教和犹太教之间有很多历史渊源和复杂关系。天主教是从犹太教衍生而出的宗教,两者都是一神信仰且尊崇《圣经》。犹太教使用的是《希伯来圣经》(又被天主教称《旧约圣经》),天主教则是就原有《旧约》加上增加的《新约》,双方针对经文解读也有异。此外,史上数度发生天主教迫害或漠视犹太人伤害的纪录,如新教先驱马丁路德提出众多反犹太人的主张;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为维护天主教正统性惩罚异端,许多犹太信徒受迫害;二战期间,希特勒进行犹太人大屠杀,梵谛冈对此几乎无动于衷。不过在当今教宗的努力和改变之下已有改善。),也是教宗和犹太人有关联,不是吗?」 罗贝多说「为犹太民族踏出前所未见的一步」指的是教宗造访集中营,进行亲犹太民族的演讲,「这里因为纳粹,许多人遭到屠杀。而国家的过去是后世的基石,犹太民族拥有我等信仰的天父——耶和华的起源。」天主教很长一段时间对犹太民族避之唯恐不及,但教宗这番话带来转机。 平贺附和罗贝多的话,「尼可拉斯神父说的没错。梵谛冈不是世人前往天国的大门吗?更是为了人类的救赎而坐落在此的伟大神殿吗?不是的话,请直接说明白。」 扫罗将手指靠在唇上「嘘」了一声。 「尼可拉斯神父、平贺神父,我懂你们想说什么。但事实上,正派的教会并不代表必然存在着正义或神的救赎,反而可能是众多恶魔的标的,众魔盘踞的巢穴。」 「那么教会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罗贝多问,他希望听见降伏许多恶魔的伟大驱魔师的答案。 扫罗缓缓起身,「人并非神,每人都有缺陷,所有人都有憎恨、物欲、爱欲、名欲,圣职者也是如此,他们只是有圣职者的身分而已,不代表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不过,如果救赎存在,人就可以和恶心战斗、为了拥有崇高的灵魂保持善念。就像安东尼奥主教一样,他一度将灵魂卖给恶魔,但他甩掉恶心,回归神之道,最后留下可以让我们到达真相的证据,然后自杀了。 我们祷告时,在那瞬间,可以触及到自己内心的崇高之处,因此获得疗愈、圆满。这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人类要寻求神?为何要有宗教?没人会思考为何人类要吃东西,因为这种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们要生存下去,可是——宗教呢?神呢?就算不思慕神、相信宗教,人类还是可以存活下去,可是人类却无法不寻求神,我甚至可以说打从太古以来,人类最为古老的文化就是宗教。因为人类求的不仅仅只是活着,是活得更好,朝某个目标前进。只要拥有这份心情,神就会对容易迷网的人伸出手,永不远离。即便教会变得徒具形式,然而只要有这样的人存在,教会就可以成为神人之间的桥梁。 如果你们在心中描绘着美丽事物,那便是神了。神会以各种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 诗篇第十四章,当我因为信仰与教会的腐败而烦恼时,都会背诵这首诗: 愚顽人心里说: 「没有神」。 他们都是败坏,行了可憎的事, 没有一个行善的。 耶和华从天上察看世人, 要看看有明慧没有, 有寻求 神的没有。 人都偏离了正道, 一同变成污蔑; 没有行善的, 连一个也没有。 所有作恶的都是无知的吗? 他们吞吃我的子民好像吃饭一样, 并不求告耶和华。 他们必大大震惊, 因为 神在义人的群体中。 你们要使困苦人的计划失败, 但耶和华是他的避难所。 你们动摇时可以念这章诗篇,它可以稍微支撑动摇的信仰之心。」 「扫罗大主教,你也有信仰动摇的时候吗?」 扫罗听完平贺真诚的疑问,拿起胸前的十字架,亲吻着它。 「当然有,几乎每天都是,我的心始终不平静,双眼蒙上一层雾,耳朵只听得见琐碎的事物而不是主的声音,说出来的话也不比主说的话好。即使如此,主依然赐给我驱魔的资格,让我战胜了无数凄厉的战役。袍拥有如此深厚的慈爱,所以我相信主。无论恶魔如何蹂躏和践踏教会,只要有一道信仰的光,神就能粉粹敌人。平贺神父、尼克拉斯神父,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能够成为那道光,报答神的恩典。」 扫罗耿直朴实的话语宛如温水一般滴进两人胸中,一如在浓雾中窥见山顶,他们见到被黑影遮挡的真理。 「好了,站上工作岗位,报答神吧。我今天收到恶魔附身的通知信和驱魔的请求书,这次就去处理这项任务吧。」扫罗从以自己为收件人的信件袋中抽出一封交给平贺,「仔细看这请求书就会明白,『圣座』是从不放假的。」 黑发青年很快收下请求书,然后大致看过内容,「很好,这次一定要亲眼见到恶魔,感受主的力量。」 扫罗微微一笑地打开抽屉,里面有全新的圣带和圣水。他取出它们交给罗贝多,「我给了平贺这些,但还没给你,这都是新的,你拿着比较好。」罗贝多颔首将圣带挂在身上。 最后,三人强而有力地朗诵祷告词: 神啊!求你因你的名拯救我, 求你以你的大能为我伸冤。 神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 留心听我口中的言语。 因为傲慢的人起来攻击我, 强横的人寻索我的性命; 他们不把 神放在眼里。 看啊!神是我的帮助; 主是扶持我性命的。 愿灾祸报应在我仇敌身上: 愿你因你的信实消灭他们。 我要甘心情愿献祭给你: 耶和华啊!我必称赞你的名, 因你的名是美好的。 他救我脱离了一切患难; 我亲眼看见了我的仇敌灭亡。 我要驱除你, 你是最下等的灵, 现形的敌人,一切的亡灵, 我要驱逐魔鬼大军。 奉耶稣基督的圣名, 速速离开神这个所创造的。 神要亲自向你下令, 将你们自高天抛入地极的神向你下令, 命令大海狂风的神。 你要恐惧要战竞。 撒旦啊,信仰的大敌,人类的仇家, 引发死亡,盗取性命,毁减正义, 万恶根源,唆使恶心, 诱惑人类,煽动嫉妒, 贪婪之源,冲突之因,引来悲叹。 主耶稣基督, 将折损你的锐气, 因为你的反叛。 惧怕他吧。 如以撒的牺牲, 如约瑟被出卖, 如小羊被屠杀, 如人类钉上十字架, 战胜地狱的神! 序章 神降下启示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正太为什么长得这么好吃 录入:学长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室内笼罩在闷热的空气中,天花板垂下的吊扇徒然无功地转动,约翰迷迷糊糊醒来,苍蝇在眼前胡乱飞舞,振翅声响听在耳中宛如小虫的蠕动,很不舒服。他不自觉搔着耳,迟钝望向四周,才发现自己在教会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地上四散着油画颜料和画笔,满满都是混乱且深浅不一的色彩。一座三角画架置放在角落,摆着画,一名瘦巴巴的秃头男人坐在一旁。 男人穿着宽松的茶色衣服,戴着黑框眼镜,一双射出好奇心的小眼睛藏在厚重镜片后,散发出神经兮兮的样子。这男人对约翰来讲就像滩污渍,令人反感,他仅默默看着对方没开口。 「约翰,怎么回事,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不会还在发烧吧?」男人难以置信地问。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约翰怒声高喊,对方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沉。 「你最近怎么老忘了我是谁?说起来,你也不再是凡人了吧?我是基德·高曼啊,最了解你的朋友。这幅画画得很棒,你究竟看见什么?」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可是约翰完全想不起他是谁,这就像忘了脚下黏着一道影子,后来又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满心怀疑地搜索关于基德的记忆,才想起他是三年来一直缠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这男人拍下自己的画作,未经许可就携出,还用小录音机录下他的话。 约翰十分厌恶他。 「约翰,你可以解释一下这幅画吗?」 约翰慢吞吞起身到画布前。画是由让人焦虑的红黑双色绘制而成。三座风力发电的风车和几栋小房子坐落在画中央,后方是一座冒出熊熊火焰的火山。 「这里是哪里?」 基德按下录音机。 约翰脑中瞬间浮现宛如符号的图案,低沉的男声在耳边低声说话。 「地名中有j这个英文字,发音像是矶哇或约贝尔。」 「那里发生什么事?」 基德的声音让约翰头痛欲裂,宛如钉子一下下狠狠敲进脑袋,头晕目眩,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名老人,脚踩七星,身穿发光的衣袍。老人一开口就喷出冒火的剑。 是火山要爆发了。约翰脚下的地面简直像在荡秋千一般剧烈摇晃,他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基德连忙走向他,「没事吧?」 「火山爆发,引起大地震……」约翰声音沙哑,拾起地上的黄色颜料和画笔,他沾上颜料,涂在画布上,然后用画笔推开块状颜料,绘出锯齿状的线条。作画时,他听见自己身后的基德发出兴奋的声音。 「这应该是大地震吧?几级?」 约翰脑中出现房屋一栋栋倾倒的画面,紧接着浮出「七」这个数字。 「七级的大地震。房子全倒了,灾情相当严重,死了好多人。」 「何时发生?」 「恐怕是两年后。是的,是两年后。那地方雨量少,又适逢干季发生火灾,山林烧起大火,房屋也失火了!」 约翰画完黄色线条,画笔从手中掉落。他一想到即将发生的憾事就无比难过,坐在地上痛哭失声。基德坐到他的身边,轻拍肩膀好安抚对方。 「没事的,约翰。出事前警告大家就能减低灾情。地名中有j,是约巴非吧?那里风力发电的风车很有名。我们就去约巴非,告诉大家你看到的画面。你可以上电视,大家都晓得你的预言多准。我们到当地直接呼吁人民,大家一定会相信你而去避难。」 「真的吗?」约翰啜泣着。 「绝对会去的。」基德很肯定。 这时,房门打开。约翰以为来的是困扰他的恶灵,吓得浑身发颤,但站在门口的是如天使般俊美的年轻主教。 「……朱利安主教……」 他顿时松口气,下一秒却晕眩起来,眼前一片黑。此时,他意识到有人扶着自己,是朱利安主教吧?在混沌的意识中,约翰想起和朱利安相遇的过程。 他永远无法忘怀那一段在黑暗洞穴的日子。 约翰发着高烧,全身发寒,在稻草堆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他几乎赤裸,没携带任何证明身分的文件,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何在这。 至今他依然怀疑,自己该不会出生在洞穴之中?打从有记忆开始,他的聊天对象只有夜夜探访的精灵、恶魔,或者偶尔前来的神灵。一天,他终于衰弱得无法动弹,意识逐渐朦胧,但他听见嘈杂的人声,身体也被扛起。转醒时,自己身在野战医院,眼前是朱利安主教。 朱利安提供他住处、食物,治愈高烧不退的他,甚至为他命名为「约翰·乔丹」。对约翰而言,朱利安是父亲、老师、也是神。朱利安真挚向他传福音,他也皈依天主教成为神父。不久,他体验到不可思议的幻觉或幻视,约翰也不晓得其中缘由,他将自己所见所闻用诗歌或图画描绘在小笔记本。朱利安察觉到这件事,就送他油画画具,当作绘画治疗。 自从收到颜料,约翰呈现在画布上的幻视景象更加鲜明。当时,朱利安赞许约翰的才能,引荐他的画给美国画廊,画廊管理者中意他的作品,举办小型个展。基德看过个展前来教会,主张约翰的画作和现实具备神秘的关联性。约翰自己都不明白一幅幅画作和数字的意义,基德却清楚解读出来,看出画和现实事件或灾难的相同处。自此,基德随侍在侧,整理起他的图或诗作。 约翰模模糊糊听见基德告诉朱利安: 「约翰又接触到阿卡西记录了(akashic records)(注:阿卡西记录类似一种资料库,记录了各种灵魂的活动,以及人世间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有拥有特异功能的人才能在某种状态中读到。),他预见未来,看见约巴非发生严重的大地震,因此担忧到情绪不稳。」 「神会对捡选之人给予试炼,再辛苦也要忍耐下来,」他听见朱利安的声音,湿润的手摸着自己额头,「还有一点烧,我们为你打一点抗生素。」 主教很熟稔打针的技巧,针头刺人手臂上的静脉,但完全不痛。结束后,约翰感到精神和身体轻松许多。虽然药效不可能这么迅速,现在只是心理作用,但朱利安主教和抗生素都是他坚强的依靠。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清明起来,一无是处又脆弱的自己顿时变得勇敢。基德说得没错,哭不能解决事情,他要起身将这件事告诉大家,将灾情减到最低程度。 「朱利安主教,我要前往当地告诉大家将发生大地震,那真的太惨了……如果不这样做,灾情真的会非常严重。」 基德插嘴,「我会安排约翰在约巴非演讲。要容纳大批的人得租借大礼堂,也要呼吁当地电视台重视这件事,我们应该可以获得正面回应。」 明明要发生惨剧,他的口气却像在期待什么一般异常兴奋,约翰对此很反感,他咽下涌至喉头的酸液,低头恳求朱利安: 「恳求您与我一同前去,我希望神的祝福与我同在,让我不被恶魔的口舌迷惑,受到他们的威胁……」 「若能尽一臂之力,我当然乐意。」 朱利安用力握住约翰的手。约翰终于睁开眼。墙上的十字架隐隐震动,发出足以撼动屋内的声响。钉在十字架的耶稣呢喃: 你的名字是约翰…… 被赐与发预言的恩赐…… 预知世界末日的人…… 约翰注视自己颤抖的双掌,掌心上出现清楚的十字圣痕。 第一章 不会腐朽的尸体 1 梵蒂冈是独立行政、司法及财务机关的天主教国家。 它位于意大利台伯河的右岸,蒙特·马里奥的南端与捷婶之丘的北端,面积〇点四四平方公里,人口有一千两百七十七人。虽然梵蒂冈是全球最小的国家,但在国际上有庞大势力,人们通称为教廷(sedes apostolica),并视为全球九亿六千八百万天主教信徒的信仰中心,因此教宗发言如不够惯重,可能会影响到美国总统选举或联合国的活动。 教廷内有一个称为「圣座」的部门,「圣座」包含梵蒂冈中央行政机关「九圣部」,其中专门处理列福、册封圣人和圣遗物管理案件的是「册封圣人部」。他们用严谨的态度调查全世界的「神迹申请」并判断真伪,最后再向十八位枢机主教组织的神迹调查委员会提出报告。 任职此地的几乎都是科学家、医学家或历史学家等专业人士,不过在教廷工作就代表须起誓并受洗成神职人员;当然也有部分人员原本就是靠梵蒂冈的奖学金念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直接至圣座任职;状况十分多样。 罗贝多·尼可拉斯神父属于后者,他在圣座就职的时间迈向第四年。 今天是暖和的好天气,罗贝多跟平时一样在五点醒来。 他的家位于母校圣柏纳多寄宿学校和一家面包店之间,这时间,隔壁的面包店会飘来香气,罗贝多因此醒来,他不急不徐起身,走出坐落满满书柜的卧室到厨房。喜好整洁的他将所有房间整理得一尘不染,物品摆得整整齐齐。家中不仅井然有序,注重流行和品味的他按洗练的眼光装饰室内空间,其中包含亚洲风的陈列架、前卫画家的版画、带着幽默感的十字架摆设,不像神父的居所。 罗贝多认为天主教看重简朴的教义很不识趣,但当然不会多嘴这种事。不过,他不是自愿成为神父,是因为家里因素才被丢到天主教的教育机构直到今日。他有时会对自己的信仰半信半疑,可是无所谓,他对目前的生活没怨言。生活有保障,职场上又可读到无数令他沉迷的古文书,尤其是从中搜索出秘密的真相时,总兴奋到无法言语。 他将昨晚买的面包放入微波炉热上两分钟,用浓缩咖啡机泡一杯咖啡,再将热好的面包、咖啡和乳酪摆在客厅的猫脚桌上,那是张带着蜂蜜光泽的桌子。接着,他从玄关拿来报纸便悠闲在桌旁阅报,享用早餐。用完餐后,在厨房的流理台冲洗杯盘,接着烫平神父的正式服装,脱下睡衣换上平坦无皱的衣服,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整理装束。高挑的他须稍微弯腰才照得到镜子。 罗贝多明亮的蓝色瞳仁检视着衣着,梳理有些凌乱的深褐头发,再用少许发胶整理,确认侧面和背面的服仪才出门。 虽然住家离圣座距离约三公里,他每天仍徒步上班。 街上依旧充斥观光客的嘻笑声。有些女观光客受到罗贝多的风采吸引,忍不住驻足欣赏,回头看他。他挂着优雅的笑容,脑海满满是等待解读的古书。 罗贝多到达「圣座」后,用当身分证的磁卡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百张并排的桌子。桌上摆着最先进的电脑,四周则被一整面留着古老装饰的墙及放着古文书的书架包围。每个部门用隔墙隔开,几乎无人说话。 在圣座里,谁也不可插手他人职务,也不能和不同部门的人攀谈。每项研究都攸关教廷不同派阀的权益,大家工作起来旁若无人。 罗贝多迅速就座,打开电脑。 他目前解读的是古希腊文写的古文书。那是一本充满争议的禁书,通篇语意怪异,意义不明,是中世纪法国巴黎嘉布遣会修道院内的人写成的书。罗贝多从开头一长串的赞美诗中找出了背后的秘密。 cryptography…… 密码是种刻意将讯息隐藏起来的技术,历史可追溯至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注:herodotus,古希腊历史学家,在古罗马时代被称为历史之父。)描述西元前五世纪希波战争的著作(注: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中,主要叙述波斯人和希腊人在公元前478年以前数十年间的战争,亦即《希腊波斯战争史》。)。 当时,人们用名为「隐写术(steganography)」的技巧隐藏真意,进行秘密通讯。史上用隐写术的例子不少,包含在木头或象牙制的刻写板上涂蜡,藏起下方的文字,或将写着字的薄纱揉成小团,用蜡包起来,让传令兵吞下去,又或将传令兵的头发剃掉,等染上墨色的头发长出来等。不过,如此一来,传令兵和讯息可能会一同落入敌人手中,于是这项技巧的精神经过演变,不再是隐藏讯息,而是改造解读讯息的手法,从中大致可区分成「移项式密码」和「替换式密码」两种。 「移项式密码」是改变字母排列顺序,是重组字的技术。 西元前五世纪,斯巴达使用「密码棒(scytale)」,这是最古老的移项式密码。「密码棒」是一种木制卷轴,使用者首先将条状皮革或羊皮缠到木轴上,并在上头写下讯息,接着抽掉木轴,摊开字条,字条乍看没有意义,但收讯者只要将字条缠在相同直径的木棒上便能还原资讯。收发信的双方只要在事前决定好文字移位与还原方式,即可确保密码安全。将old ennd(老英格兰)的字母排列转换成goldennd(黄金国土)的手法也是「移项式密码」。 另一方面,印度《爱经》(注:爱经是古印度一本关于性爱的经典书籍,相传是由一位独身的学者所作,时间大概在1世纪和6世纪之间,可能是在印度文艺复兴的笈多王朝时期。)是最早提到「替换式密码」的古籍,可从西元后四世纪左右的原典找到「多种订下协议的隐密方法」的叙述。 技巧就是两个字母为一组,然后替换成别的符号。其中,用别的字母替换原本的字母称「替换式」,而统整哪个字母替换到哪一位置的书和文件称为「码书」。著名「替换式暗号」的例子,是凯撒大帝(注:julius caesar,凯撒大帝是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的《高卢战记》(注:凯撒描述自己从前58年到前50年担任高卢行省省长时遭遇到种种事件的随记。全书共分成8卷,每章各描述整年凯撒遭遇的种种大事,其中包括战事、举办祭典、巡回裁判等行省大事。)。凯撒使用的加密技巧是按固定数目偏移,若偏移数是三个字母,则将字母表中的第四个字置换到第一个字。这种字母偏移的替换式密码称为「凯撒密码(注:或称凯撒加密、凯撒变换、变换加密。)」。 「密码」再次出现在历史的舞台,是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那个时代历经动荡,作为文艺复兴中心的意大利分裂成数个城邦,而在城邦间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中,密码是外交的必要技术,职业密码解读员也应运而生;紧接着,维琼内尔密码(注:vigenerecipher,1586年法国外交家勃雷兹·维琼内尔(ise de vigenere)所发表的维琼内尔(vigenere)加密法,或称为多表代替密码。维琼内尔密码法是用26套替代密码法,每一套相对于前一套就是平移一个位置。相同字母可加密成不同的字。)、同音异字替代法(homophonic substitution)与分配式密码(注:原文中加入别的音或文字,或只读头文字,常与其他密码合并使用。)等密码技术相继开发出来,技术也愈来愈精湛,后来结合了无线电的发展,应用在世界大战的舞台上。世界大战中,使用的著名密码技术包括密码盘(注:美国南北战争留下的密码盘,直径大约95mm,它由两个同心可旋转的盘子装在相同的中心点所组成。圆周被等分成三十等分,较小的密码盘写着英文字母。)和恩尼格玛密码机(注:enigma,一种用于加密与解密文件的密码机,恩尼格玛是对二战时期纳粹德国使用的一系列相似的旋转机加解密机器的统称,它包括了许多不同的型号。)。 另一方面,文艺复兴前的欧洲称为「黑暗时代(注:dark ages,指在西欧历史上,从罗马帝国的灭亡到文艺复兴开始,一段文化层次下降的时期。)」。 在这个时代,伊斯兰和远东地区的数学、科学、神学进步,造纸技术和图书馆等传播媒介也很发达,但欧洲这边却是文化的黑暗期。此时,只有修道院锲而不舍钻研密码与密码书写法。 各地修道院的修士为了寻找圣经中隐藏的意义,不断进行各式各样的研究,而具备这些知识的文学家、链金术师与天文学家在十四世纪陆续登场,也出现许多专业的密码解读员;台面下的异端文化、思想,抑或秘密结社和宗教团体也多不胜数,这些都是超自然、神秘学知识的系谱。 罗贝多·尼可拉斯热爱、专攻的正是中世纪欧洲神秘的密码史与宗教史。 这次解读的古文书也很不可思议,他用替换式密码转译好大致内容,目前是用重组字的技术将时而藏在字里行间的神秘语汇转成适当字词。在过程中,他读到一件件荒诞不经的历史,上头写的是发生在修道院的种种实验。 书的开头,是一群修道院的修士在讨论「伊甸园」的环境,他们接着在院内打造出和「伊甸园」一模一样的地方,然后在此地养育去势的男女婴儿一名。修士尽量不接触婴儿,他们懂事后,就趁夜晚睡觉时偷偷摆上食物,若要接触他们,就装成神。修士藉此观察、记录没有原罪的人类生活,但随着小孩逐渐成长,他们出现了许多自残等的异常行为,于是「伊甸园」被永远封印起来。 书中还描写其他实验,像一群修士抓了视为魔女或魔法师的人,以拷问之名行人体实验。又譬如观察人类如何消化,于是切开活人腹部,逼对方吃下食物,或用换血来观察人体。这些惨绝人寰的行为不只归因性好虐待的本性,修士一心渴慕神,却陷入对神的创造物——人类的肉体和精神的研究,无可自拔。 火热的信仰,时而罪孽深重。 罗贝多日日研读的书,就是这样的世界。 这时,电脑的讯息灯一闪,扫罗大主教通知他即刻前往办公室。 扫罗大主教和罗贝多同样隶属方济会,是「圣座」最高负责人之一。 罗贝多迅速穿越「圣座」一楼,爬上尽头处的楼梯。「圣座」二楼是各会负责人的办公室,包括道明会、耶稣会、方济会、加尔墨罗会、严规熙笃会、慈幼会等等。他转进办公室,扫罗大主教用一副悠哉的模样陷进红色丝绒椅。他如果剃掉圣诞老人一般的胡须,看来是一名初老健康的和蔼主教,然而,他事实上是经验丰富、堪称传说的驱魔神父。 除了扫罗大主教,办公室还站着一名年轻俊美的东洋青年。他是平贺·约瑟夫·庚,罗贝多的挚友。平贺身材如少女一般纤细,以日本人的眼光来讲,他肤色白皙,黑直发饶富异国情调。长睫下的杏眼圆亮,鼻梁高耸,丰厚的双唇带着性感。罗贝多如怜惜艺术品一般疼爱平贺。看见平贺,他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带着笑意走到青年身边。 「既然两位都到了,」扫罗的声音低沉又富威严,他轮番看着两人,「我想派你们调查一件神迹,地点在最近刚独立的国家,索玛共和国。」 「是什么样的神迹?」罗贝多问。 扫罗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索玛共和国有个叫圣加尔墨罗的教会,在一五三八年成立,是方济会旗下的教会。里面有位神父说,一名叫约翰·乔丹的人死了一年半,尸体还是没腐烂。我们收到一封申请书,上头是当地居民连署要我们册封他为圣人。」 「尸体没腐烂吗?历史上,确实有四十二名人士被确认尸体不会腐烂、册封为圣人的。」 站在罗贝多身边的平贺呢哺着,他黑色的瞳仁闪烁出好奇心的光。平贺只要一碰上趣事就会不顾一切投身其中,所以才老被说是怪人。 「最著名的就是圣女伯尔纳德(bernadette soubirous)。伯尔纳德在小时候见到圣母,受到指引,发现如今称为『神迹之泉』的卢尔德泉(lourdes),后来成为内维尔(nevers)爱德修道会的修女,可是年仅三十五岁就蒙主宠召。不过,她死后三十年,在主教在场下开棺,她的遗体竟然完全没腐烂,像在沉眠,容貌也与三十年前无异。 十六年后,再度开棺一次,遗体经历四十六年还是没有腐烂。当时调查伯尔纳德遗体的是外科医师塔隆(talon),他在医学杂志上发表验尸报告,『伯尔纳德的骨头与肌肉保存相当完整,最值得一提的是,死亡后,理应先腐烂的肝脏竟维持完好,没腐烂的迹象。』在一九二五年,伯尔纳德的遗体安置在内维尔的圣吉拉德女修道院,并且公开展示,之后在教宗庇护十一世(pius pp. Ⅺ)的认可下册封为圣人。」 闻毕,扫罗轻轻点头。 「因为神的守护,圣人死后没腐烂的例子确实不少。」 期间,罗贝多沉默不语,他并非怀疑教廷认可的神迹,但这些言谈如空中楼阁,如果亲眼见证神迹就另当别论,但目前没有……他藏起疑虑,平贺却迫不急待地望着扫罗,说: 「如果圣加尔墨罗教会的遗体是神迹,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不过,置放尸体的环境条件适当,腐烂的速度应该也会慢下来,那边是这样吗?」 扫罗大主教一听就摇摇头,「据报告,尸体是放在高温潮湿的恶劣环境。奇怪的事不只这样,约翰·乔丹是著名的预言家,全球都有崇拜他的信徒。他预言过未来,也有梵蒂冈不愿承认的不祥预言。梵蒂冈若承认约翰·乔丹是圣人,等于为他的预言背书。不过,我们也不能对一万三千人连署的申请书置之不理。站在梵蒂冈的角度,约翰究竟有无资格册封为圣人,是非调查不可的事。」 「可否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预言的事情?」罗贝多倾身向前。 扫罗大主教将一本书、厚厚的信封袋、照片及一封信放上桌面。书名是《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作者是基德·高曼。 罗贝多拿起照片,平贺凑上去。那是张油画,画的是河与少女。 黑人少女穿着红色洋装,上头有宛如水滴的绿点,一半身体浸在蓝色河川,双眼阖上,头戴荆冠,颈上有清楚的红色手印。少女身边有一只篮子,篮里装彩色的蛋。画以浓艳笔调勾勒出炙热的情感,深刻得让人无法忽视。画下有拉丁语写成的标题:《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 罗贝多与平贺打开信,信的署名是基德·高曼。以下是信的内容: 「这幅精彩的预言昼是约翰·乔丹在四年前的一月画的。当时没人知晓画中涵义,但同年的复活节,我们发现一具尸体,她是一名叫莫黛尼亚(modania)的十一岁少女,她被绞杀,头戴荆冠,横死在河中。当时,她就穿着红衣服,上头的图案跟约翰·乔丹的画一样。画中的蛋是复活节的蛋,暗指事件发生的日子,娜欧蜜(naomi)这名字是将莫黛尼亚(modania)转换过的拼法。 约翰·乔丹惊人的预言能力不只发挥在这个事件,信中还有其他预言画。他准确预料全球灾害与事件,详细情形拙作中有介绍,谨请参考。约翰·乔丹也将未来发生的事以书面方式寄给各国政府,像美国的飓风、埃及的恐怖份子,连发生的时间都料中了。 因此,恳请考查神所赐予的神圣力量,认同他为圣人。」 ——任务是调查大预言家不会腐烂的尸体,的确很有趣。 抱着这种念头的不只罗贝多,平贺也兴奋地看着信和照片。 「何时开始?」罗贝多问。 「尽快。」扫罗大主教一面说着一面画下十字圣号,「星期天是安息日,你们就好好休息,星期一一早出发,机票都安排好了。」 语毕,他从抽屉拿出机票交给两人。 2 星期一早上,平贺做完礼拜后前往罗贝多的居所赴早餐之约,他按下门铃,罗贝多出来应门。青年身材高挑,有着柔软的栗色发丝,蓝眼如明亮的湖泊,微垂的眼角带着魅力,脸上挂着女性喜欢的笑容,他的容貌和骨架如比例完美的罗马雕像。 平贺一进屋就闻到意大利面的香气,客厅的音响流泄出歌剧的乐声。据他所知,友人常播歌剧或圣歌。而桌上这时也布置妥当,有红酒和杯盘,沙拉和前菜摆盘精致。在烹饪上,罗贝多堪称天才,平凡食材经过他便成色香俱全的佳肴,煮菜时,他的手法优雅迅速,像在观赏一场魔术。 「先吃,趁空档,我会尽快做好意大利面。」 罗贝多将红酒倒入平贺和自己的杯里。两人举起杯子轻轻一碰,享用前菜。 「你看了约翰·乔丹的预言书吗?」平贺问。 罗贝多陷入深思,沉默半晌后,他说: 「挺有趣的。书的开头是几张照片,还有用打字机打出来的预言诗,据说都是约翰寄给各国政府的内容,关于政治、经济、灾害等,连日期都标上了。」 「所以,约翰·乔丹真的是预言家吗?」 「还言之过早,不过先搁下这件事,我调查了基德·高曼这个人,他是犹太人,三年前从犹太教改信天主教,心境上似乎出现很大的转变……我挺佩服他解读约翰预言的方式,比如说——」 罗贝多放下刀又,起身到书房拿《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和一张照片走回来。那是一幅画,背景是蓝色,还用红色颜料画出奇妙形状,下方写着w(omega),标题是《狮子的痛苦》。 「约翰·乔丹画完这幅画后写了一首诗,诗篇〈五六一七〉:『痛苦和灾厄袭上帝王,两条河川处,狮腹被剖开,内脏流淌。』」 「听起来别有深意。」 「根据基德,高曼的解读,这首诗预知去年八月中国的大地震,以及民族独立后的纷争;帝王是指中国,狮子是中国的象征,图中的w代表最大数。东洋以前是八进位,八是最大数,所以暗示八月。图中的奇怪形状是震源地一带的地形,可以和这张地图比较。」 平贺比较地图和照片,叹口气,「真的很相似。」 「对吧?约翰·乔丹受到某种启发,在诗篇编上编号,五六一七这个数字是大地震的死亡人数,是五万六千一百七十八人的前四位数。」 罗贝多轻轻一笑,照片夹入书中,啪的一声阖起来。 「他简直就是现代版的爱德加·凯西(注:爱德加·凯西(edgar cayce,1877年3月18日-1945年1月3日)美国知名的预言家,对于传说大陆亚特兰提斯曾经做出预言与叙述。凯西据说拥有超心理学的能力,能够在睡梦中回答治疗疾病的方法。)嘛。据说爱德加·凯西让自己陷入催眠状态,接触到名为阿卡西记录的宇宙意识,然后从中提取知识。约翰的预言来源似乎也是睡眠,基德·高曼说约翰因为接触到阿卡西记录,幻视到未来。约翰难不成真是爱德加·凯西第二……」 「若真是如此,我们岂不是成了神迹的见证人,真让人兴奋。」 平贺难掩内心的激动,罗贝多只是轻轻点头。 「话说回来,我们要如何研究那具没有腐烂的尸体?」 「要先观察约翰·乔丹的尸体状态,但会不会跟罗莎丽亚·隆巴洛(注:rosalia lombardo,罗莎丽亚·隆巴洛是个死后尸体没有腐烂的少女,被称为「二十世纪奇迹之一」。)一样?罗莎丽亚的遗体安置在意大利帕勒摩的嘉布遣会地下纳骨堂,死后超过八十年,但尸体变成尸蜡,没腐烂。」 平贺递给罗贝多一张图。图中是一名两岁多的女童,蓬松头发上打着金缎带,全身裹着金布,睡在玻璃棺中。亮丽的肤色和浓密的睫毛十分鲜活,时光的流逝无损她可爱的样貌。罗贝多惊讶地吹声口哨。 「太惊人了。这尸体是在什么状态下保存才变成这样的?」 「这具尸体放在没腐败细菌繁殖的强硷环境,长时间隔绝空气,尸体产生尸蜡现象;而且尸体内部的脂肪不仅没有腐坏,厌气性细菌(注:又称厌气生物,是指不需要氧气的生物,一般都是细菌。)还消化了脂肪,造成尸体呈现蜡一般的固化。在密闭的棺材、低温的水中,或符合这些条件的地下室,偶而会出现尸蜡现象。不过,嘉布遣会是以独特的方式埋葬罗莎丽亚的尸体,采木乃伊的保存技术,可惜这套技术的详细手法没保留下来。但是,最近的研究中,有人判断这套技术使用的药包括福马林、亚铅塩、酒精、水扬酸、甘油,但详细作法就不得而知了……」 平贺深感遗憾地说,如果有机会,他想实际操作看看木乃伊的研究和实验。 「我想想,尸蜡的作法说不定类似荣光之手(hands of glory)。」 罗贝多轻快地说,平贺大力点头。 「我也这么想。荣光之手是切下判死刑的罪人手臂,用人工的方式制成尸蜡,当成宗教仪式上的蜡烛,或作为有守护作用的护身符。传说将荣光之手点上火,就能封印家中某人的行动,所以小偷会在偷盗的目标门前点起荣光之手,火一旦点着,偷窃就会成功,火没点燃,就会失败,最好打消念头,而且真的满准的,真不可思议。」 平贺兴奋表示,罗贝多轻描淡写回答: 「我倒晓得荣光之手的作法。」 「欸,是吗?」平贺不自觉地凑出身子问。 「我去看一下面煮好没,再慢慢解释给你听,等等。」 罗贝多站起来,消失在厨房中。 平贺根本不在乎意大利面到底煮得如何,他浮躁地动着身体,眺望厨房的状况。不一会,罗贝多端出撒上很多辣椒的蕃茄意大利面,摆在桌上。歌剧的乐声也从强而有力的男中音转成女高音。 「上菜了。弹性和调味都恰到好处,平贺,别客气,快吃吧。」 罗贝多随音乐哼着歌,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平贺也点点头,他一口接一口吃起来,等挚友说出荣光之手的作法,但对方一直没重提话题。 不管从好的或坏的角度来看,罗贝多这人始终落落大方。明明只大自己三岁,说起话总像长辈。和他比起来,自己不善与人交往,也拙于下厨和打扫这类复杂麻烦的家务,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办法一边注意厨房的意大利面一边和人聊天,很多事情他做起来就是手忙脚乱。可是罗贝多一向游刀有余,社交手腕得体,谈吐幽默,受人欢迎。光这样可能觉得他轻浮,但他博学多闻,专业知识到杂学领域都难不倒他。 平贺很尊敬对方,但知道友人有时会如逗猫一般捉弄自己。他的好奇心被点燃,正当平贺急得快动怒地主动询问荣光之手的事时,罗贝多轻轻一笑,说,「关于荣光之手的制作方法……」他知道平贺忍耐到极限了,每次都会在快惹毛对方时即时灭火。 「我研读的古文书提过,中世纪的修士会从原住民魔女或法师那边学习知识,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关于香草等的草药知识也都是从这些人身上学到的,书上还描述,他们将荣光之手视为具某种效力的道具,用在秘密仪式中。譬如耶稣会著名的恶魔学家德尔·里约(注:耶稣会学者马丁·德尔·里约,出版过著名的《魔法精释》(disquisitionum magicarum,一九五五)。)常制作荣光之手,制作方法当然也转化成密码,妥善保存在书中,流传后世。 荣光之手的制作方法如下: 第一个步骤是切下判绞刑的犯人右手。最好选在尸体还吊在绞刑台上很新鲜的时候,或在月蚀时切下。接着用尸袋包住手,用力拧干血水,再用白布包裹,和盐巴、辣椒与硝石一起浸泡在粗糙的陶壶中,两星期后取出来,曝晒在阳光下,等它干。晒的时机最好选在八月,天狼星和太阳一同东升的炎炎夏日最适合。最关键的是,要晒到完全没有水分,若不干,就将尸手放在炉灶上,烧香柏木和马鞭草来加以干燥,再将干燥的尸手当烛台,在上方燃起蜡烛。不过这个蜡烛要是特制的,材料是处绞刑的男性犯人脂肪、纯蜜蜡和拉布兰(注:芬兰的拉布兰nd)省。)产的芝麻,这样也可以制作荣光之手。德尔·里约说,小偷会用荣光之手施展魔法,在魔法的掩护下偷窃,可是据说某家人熟睡时,一名年轻女仆醒来,想灭掉上头的火,可是用水灭不掉,但浇上牛奶就熄了,如此一来便解除了魔法,逮捕小偷;此外,也可抽干手臂血液,干燥后浸泡在蜡中,这样做好的荣光之手可当成蜡烛来点火。 你觉得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可否用这种方法来制造没有腐烂的尸体呢?」 「原来如此……就是排掉水气,在陶壶中发酵,再移至阳光下晒干。这跟制作起司的方法类似,但是否能作出尸蜡也很难说,真想尝试一下。」 平贺回答得很认真,罗贝多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人的确是会这么做。」 罗贝多吃完最后一口意大利面,喝了一点红酒。 「我有个疑问,人们发现尸体没腐烂多半都是『开棺后,发现尸体没腐坏』,为何要将埋好的尸体再挖出来?」 平贺侧头思考。 「现在是为了判定是不是要册封圣人,我们才会开棺来检查尸体有无腐坏;若是以前,有地位的人死后,尸体会移葬到特别的地方,在开龛(注:指寺庙在特定日子开佛龛供民众参拜,天主教亦有存放圣体的圣体龛。)或战争暴发而威胁到尸体时才重新挖出来。不是改葬这类原因就挖墓,确实是很奇怪。」 「对吧?」 「传说中,圣人的尸体除了没有腐烂,还出现各种不可思议的情形,像出油现象。有人从墓中挖出圣契贝尔(charbel makhlouf)的尸体,安置在小礼拜堂,尸体便渗出油,量多到一星期就要换两次衣服;此外,一位叫玛丽·玛格利特·迪赛秋(marie marguerite desanges)的女性,生前就不断祷告,『希望燃烧自己,作为圣餐的供品』。听说她死后,尸体大量出油,为修道院圣坛的油灯提供好几年的油。」 「哦,」罗贝多惊讶地蹙眉,「燃烧自己作为圣餐的供品,这愿望还真血腥。那她的尸体事实上真的出油,供给圣坛的油灯吗?」 他直视友人的双眼。提到关于神迹真假的敏感话题,平贺都能见到摇曳在对方眼底深处的晦暗火焰,他一时有些畏怯,摇摇头回答: 「这应该……就只是传说吧。」 3 一早从意大利出发的平贺与罗贝多,到索玛共和国的机场时已超过晚上六点。 索玛共和国位在大陆潮湿地带与沙漠地带之间的内陆,政府将广大森林的一角整平,盖起机场。 两人走下飞机空桥,映入眼帘的是将天空染成一片绋红的夕阳、深邃的热带丛林,及一排排停满机场的战斗机。个头高,皮肤又黑的当地人来往机场,使用的语言似乎是法文,机场的指示图也用法文标示,平贺完全分不清方向,幸好罗贝多精通法文,两人顺利来到出口。出口处挤满接机人潮,罗贝多在人群之中发现一个人,连忙拉着平贺朝对方跑去。 那是年约十八岁的黑皮肤青年。戴绿色箱形帽,穿着长至脚踝的绿色贯头衣,是当地原住民的服装。肩上披着金布,腰系着同色的腰带。仔细一看,青年拿着写「josefhiraga,robelto nichsh」几个大字的海报。罗贝多很快和青年说起话。平贺听不懂,愣愣站在一旁。 和青年谈笑风声的罗贝多转头说: 「平贺,他叫沃克,是教会派来接我们的人,他替我们准备了吉普车。」 平贺和沃克打招呼,沃克露出雪白牙齿一笑,衣摆一扬就迈步向前。平贺跟在他身后。吉普车大摇大摆停靠在玄关,车里坐着穿白衬衫,貌似司机的男人。男人一看到沃克就打开副驾驶座和后座门。沃克坐进副驾驶座,平贺和罗贝多坐到后座。从司机的态度看来,沃克的地位很高。沃克简短下达命令,司机就发动吉普车。 车子从机场驶向广阔绵延的大道,两侧都是树林,毫无变化。两小时后,终于看见城镇,那是一座超乎平贺想像的热闹都市。数个宽广的十字路口,椰子大街的两侧栉比鳞次地并排着高楼层大楼,都是崭新建筑。高级进口车在马路上来来往往,其中穿插几近报废的破车,还有吉普车,脚踏车及两轮车也川流不息。街上霓虹灯闪烁,虽然入夜,但还有许多行人。女人头顶着篮子做生意,篮里有各色布条,四周也有众多飘着独特辛香料的摊贩。天气很闷,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更蒸腾了空气。车子继续往前开,他们的右手边终于出现哥德式建筑的巨大教堂。几近参天的高耸尖塔中,最高的一座几乎刺穿高挂夜空的明月。 这时,沃克转头向罗贝多说了一些话。平贺问罗贝多: 「他在说什么?」 「这里是索玛首都利卡玛最辽阔的地方。十八世纪时,索玛共和国被法国占领,在这个地方盖起教会,不过这里深深烙印着当初虐待人民的历史,人们对这里的信仰薄弱。但我们待会要去的地方是共和国的第一座教会,最崇高的教会。」 在说话期间,吉普车穿过市中心到窄路上,高楼大厦和华厦都抛诸脑后,穷酸的铁皮屋壅挤地紧靠在一起,车道也左弯右拐,很是复杂。罗贝多看着景色低语,「这路真不好走,说不定是从殖民遗迹改造而成的迷宫……」空气的湿度过高,平贺疲惫不堪,几乎没变化又杂乱的景色让他脑袋一片混沌,思绪迟钝,他索性将放着调查用具的工作包抱在胸前,不知不觉睡着了。 「平贺,起床,我们要转车了。」 听到罗贝多的声音,平贺顿时睁开眼。转车处是渡口。 夜晚时分,河流一片漆黑,但奔腾的河流哗啦啦地激出土石流一般的剧烈声响。司机留在车内,平贺和罗贝多下了吉普车,沃克到售票的小屋购票付钱。小屋到渡口的路上,站着一群做生意的女性,但没人强迫推销,一见他们就画十字圣号。索玛共和国的国教是非洲难得一见的天主教。而渡口停着一艘独木舟,一名黑人在船头掌舵。平贺一行人坐进船中,船因为重量沉进水中,接着黑人将船划了出去,期间,船身一直不稳晃动,平贺因为晕船而吐在河里,众人到目的地的码头时,他已累得精疲力尽。 「没事吧?平贺。我帮你提行李?」罗贝多担心地问。 「我没事。」平贺摇摇头。 沃克拿着手电筒领头走在前面。三人走在空荡荡的草原上,前进一会,一直照着远处的灯光忽然映出好几辆警车,周围聚集着人群。平贺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罗贝多拍拍他的肩膀说,「去看看吧。」两人于是穿过草丛走到停车处。大批人来来去去,而人墙另一头出现了一具尸体,空荡的骸骨上残余着少许人肉。 「是命案。」 罗贝多与平贺赶紧走向尸体的方向,这时一名年轻男子挡在他们面前,年纪约在二十五左右,理着平头,茶色头发,中等身高。即使穿上西装,仍看得出他锻链有素的健壮身材,精悍的五官极具男子气概,粗犷的一字眉展现出坚强的意志和老实的个性。瞳孔与发色相同,眼神相当锐利,鼻子高挺,嘴唇稍厚,还有w型的下巴。男人的样貌令罗贝多想到狮子。 「前面禁止进入。」男人双脚撑开站着,双手盘在胸前阻止两人前进。 「请问你是?」罗贝多问。 男人举起身分证回答,「比尔·萨斯金。fbi探员。」 英文。罗贝多面露难色,他不太懂英文。 「为何fbi探员要来这种地方?」平贺问比尔。 「当然是调查命案,两位呢?」 「我们是梵蒂冈派来的。」 比尔一听到来历,态度顿时变得和气,「失敬,两位是梵蒂冈的神父吧?我是天主教徒。根据调查,这名被害者也是天主教徒。方便的话,希望两位能为死无全尸的死者祷告。」说完,比尔便将垂在胸前的玫瑰念珠十字架举在两人面前。 「被害者是谁?」 「我们检查了她的遗物,她是美裔导演艾美·波士尼,为了拍摄记录片,一年前来这取材。」 「我们能走近一点吗?」平贺一问,比尔立刻回答,「我带两位到尸体旁边。」 那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骸,上头满布鲜血、残余的人体和碎骨。一座空祭坛搭在尸体旁边,罗贝多凝视着那座祭坛。 「这是仪式的残迹。」他很快解释,「应该是盛行这一带的宗教组织,叫帕兹拿。他们先在祭坛上献上祭物,再用刀划伤尸体,利用尸臭诱来秃鹰,进行鸟葬。」 「不好意思,」比尔不懂意大利文,只好问平贺,「那位神父说了什么?」 「这是当地宗教组织吊祭尸体的仪式。这个组织叫『帕兹拿』。」平贺翻译,「人死后,他们在尸体上划出伤口,引诱秃鹰来食用……」 比尔恍然大悟,「她看起来应该死好几天了,皮肤组织几乎没剩多少,原来是被秃鹰吃掉了。」 平贺观察着已成白骨的尸体下身,忽然大吃一惊。 「有什么问题吗?」 「尸体的骨盘很开。」 「意思是?」 「艾美·波士尼可能怀孕了。从骨盘开口来看,已经要临盆。」 比尔非常惊讶,「那胎儿在哪?我们没发现疑似胎儿的骨头或组织。」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平贺也很困惑。这时,一名看似法医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颗平滑的石头。比尔接过石头,好奇地说: 「这是法医从尸体嘴里发现的。」 「尸体口中居然有石头……」 平贺探出身子观察石头,上面画着奇怪的几何图案。 「这石头是怎么回事?」罗贝多问平贺。 「听说是放在尸体的口中。」平贺将讯息转译给友人听。 罗贝多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这可能是沉默之石……」 「沉默之石?」平贺问。 「一种施咒的媒介,为了不让死者的灵魂说出不该讲的话,会把石头放在死者嘴里。这种习俗在很多原始宗教中都见得到。」 平贺将罗贝多的解释译给比尔,对方认同地频频点头,低声说: 「艾美很有野心,抢到多次独家新闻,但好强的个性也引来非议、惹上麻烦,或许艾美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被灭口……」 平贺和罗贝多一同为死者祷告,祈求冥福。结束后,罗贝多小声向友人抱怨: 「这里比想像中还危险啊。」 「因为是刚经过激烈内战后独立的国家,所以状况连连吧。」 两人和沃克穿过草原,走向教会。一到缓坡上,不远处出现一座巨石砌成的建筑,沃克指着建筑说话,罗贝多转译给平贺听,「那里称为『神之城壁』,是我们准备前往的圣加尔墨罗教会的外墙。」期间,坡度逐渐变陡,三人愈来愈接近耸立前方的巨石建筑。满天星斗下,坐落在山丘上的「神之城壁」是一片映在月色下的雪白圆柱群。平贺感到一股栖息此处的伟大意志。 穿过城墙大门,三人到一座种植大量南国植物的蓊郁庭院,从树林的细缝可瞥见几栋建筑,脚下绵延的道路铺着石子,两侧耸立一座座尖塔,和教会的拱门连接在一起。 整座教会散发出庄严的氛围,十分美丽。 玄关处的墙面刻着天使和其他浮雕,两旁同样坐落参天的尖塔,周围立着四根细致的装饰圆柱。在沃克带领下,两人进到教会。教会的走廊墙壁是双层墙,玫瑰窗设在非常高的位置,窗下有小圆窗。一到教堂中央,名为光塔的天顶设计是受罗马式建筑影响留下的痕迹。到礼拜堂时,凸出的扶壁(注:buttress,欧洲古代建筑常见的建筑构件,建筑师将其修建在主墙和外部墙壁之间以减轻主墙所承受的压力。)与铁制的辅助支架,将整面萎丽的彩色玻璃塑造成鸟笼般的精致空间。祭坛上挂着青铜制的耶稣像,天花板垂下许多吊灯。祭坛旁摆了一架老旧大管风琴。 一名老人和神父在礼拜堂里,他们转着薰陶乳香的香炉,来回在礼拜堂中走动,用拉丁语吟唱经文。沃克大声叫唤两位神父,神父停下脚步,看到平贺与罗贝多便走向他们。 「欢迎光临此地。我是参孙,这位是约书亚。我们衷心期待两位到来。」 高人一等的大块头神父,行礼如仪地用拉丁语介绍。 「谢谢。我们打扰各位作礼拜了吗?」罗贝多同样行一个礼。 「今夜是恶灵徘徊的日子,我们在祷告,替教会守望。朱利安主教不在的这段期间,若出事就麻烦了……」 叫做约书亚、身材纤瘦的男人小声说着,他仿佛窥见恶灵的气息,眼神怯懦地四处张望。参孙似乎在责备约书亚,不悦地清清喉咙才开口: 「本教会的负责人朱利安主教前往远地替病患看诊,目前不在教会,预计明天回来。他回来之前,请两位好好休息。」 「谢谢你们。其实,我们前来此处的主要目的是调查不会腐烂的尸体,请问尸体在哪里呢?」 一听到平贺的问题,参孙与约书亚面面相觑。 「尸体摆在教会的墓穴里,但钥匙由朱利安主教保管,还无法带两位过去。」 「那就没办法了,」罗贝多打了呵欠,「请先带我们去住的地方吧。」 两人被引导到教会庭院后方的正方形水泥建筑中,这栋建筑毫无多余装饰,似乎近期才建造完成。 「这原本是很气派的修道院,但独立运动时,一群政府军冲进来,盘踞在这里,抢夺贮藏室的资源,又残杀修士,他们大概认为教会中没其他人才安心。后来,反政府军为了杜绝守在教会的政府军而炸毁这里,我们只好凑合着用这样的建筑,但很合适,这里面是新的,有浴室、电线,也很干净。我们的礼拜时间是早上六点与晚上七点半,教会会响钟来通知,再请二位移驾礼拜堂。中午十二点也会响钟,代表午餐要开始了。我们的教会从以前就规定不用早餐,用空腹来感谢神每天恩赐的粮食。」 参孙面无表情地介绍,同时打开一扇门,门没上锁,「这是双人房。因为你们要来,我们都事先打扫干净了,床单也换新的,二位,晚安。」他画了十字圣号后离开。罗贝多和平贺一进房就见到五颜六色的布装饰在墙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吊扇吹着布,徐徐晃动,这是欢迎的旗帜。这里和梵蒂冈都是天主教,但地处南国,气氛很不一样。 玄关正对的墙挂着木制十字架,上头刻着原住民风的花纹。床铺与衣物柜两组,但桌椅只有一组。这只是小事,但平贺有点紧张,不知道应该选择哪里待下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罗贝多拍拍他的肩膀,「稍微调整一下吧。」他说完,就将摆在中央的桌子和椅子移到角落。 「在这种狭窄的地方,你比较能集中精神吧?这桌子就给你用。」 「那你呢?」 「其他房间还有,我去拿。」 罗贝多迅速离房,不一会搬来一组叠好的桌椅,他分别将桌椅排在窗户旁边。 「在窗边工作还满舒服的,就这样,我们整理好就休息,床的话,就睡靠自己的那张。现在满身大汗的,我先洗一下澡。」罗贝多打开旅行包拿出换洗衣物、毛巾和盥洗用具。他将毛巾扔给平贺,「你一定忘了带毛巾,我带了你的,拿去用吧。」 平贺的确忘了带毛巾,他也没特别准备日常用品,只有皱睡衣。 「谢谢,每次都麻烦你,不好意思。」平贺忍不住道歉。 「不好意思什么?你这些地方很有趣啊。」罗贝多很快脱下衣服,露出肌肉,他穿着衣服时看起来很瘦,但身材结实得让人联想起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 在罗贝多淋浴的期间,平贺打开托特包,整理调查用的工具。他在桌面摆上笔电、观察化学反应的试剂、量杯、烧杯、电子显微镜、不同用途的照相机、录影机和成分分析器。衣物柜正好当成暗房来显影底片,他将显影液放在衣物柜。不一会,平贺的桌边俨然成为一个小型实验室,接下来只要等小型超音波扫描仪寄来就好了。可是,他有些不安,寄送机械的过程须经湍急的河流,路途险峻,真的可以平安送达吗?他祈祷着仪器可以顺利送来,这时,浴室的门开了,穿着浴衣的罗贝多走出来。 「你整理好了吗?冲个澡比较好哦。」 平贺点点头脱下衣服,进到浴室。友人的肥皂和洗发精都整齐排在里面。他淋浴洗头,结束后一出浴室,就见到罗贝多整理好自己的工作空间,和平贺夸张混乱的位置相比,他的单纯许多。笔电、数位相机、复写纸,十二色的彩色铅笔,就这样。而友人穿着浴衣,躺在床上睡了。 平贺也换上睡衣,找了找网路线的插座,但一如所料地没这种设计。没网路,他就无法和「圣座」机械技术部的罗兰连络了。平贺无奈叹口气,关掉电灯,钻进被窝里。 第二章 大天使降临之时 1 南国太阳升至东方的天空时,气温逐渐攀升,室内晒得睡不下去,刺眼的亮光射进没有窗帘的窗户,两人几乎同时醒来,他们换上正式的神父服装,前往教会晨拜。教会的白日和夜晚截然不同,沐浴在阳光下,盈满从彩绘玻璃射入、如万花筒一般炫目的光,散发出魅惑人心的美感。 罗贝多和平贺转进走廊,墙上方是筛落了红色光芒的玫瑰窗,靠近腰部的是射进蓝光的圆窗。昨晚刚来时,天色尚暗,视野不清,但圆窗上原来用希腊文写了黄色的「doxa」,这代表闪耀、荣光、名声的意思。两人穿过走廊,打开礼拜堂的门,里头流泄出庄严的管风琴声。诗歌《求主垂怜》的旋律如雷鸣般充满威严,又如磅砖大水般轰隆隆地响彻四周,其中夹杂着好听的男高音。 平贺与罗贝多一看到管风琴前的人影便走向祭坛。 弹琴的是位年轻神父。彩色玻璃的鲜艳色彩照在对方及肩的金发上,他的手指修长,还有一张鹅蛋脸与女人般纤细的轮廓。男人碧色的双眼注视琴键,在清晨耀眼的光辉下,他神圣的姿态呈现出宗教画的风情。他身穿纯白的长袍,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绯红刺绣,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 平贺与罗贝多犹豫着要不要唤他。这时,青年落在琴键的目光朝上望向他们,停下弹琴。 「失礼了,我居然弹到没察觉到两位的光临,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朱利安·米迦勒·伯格。」 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轻柔,又带着温暖。 「别放在心上。是我们失礼才对,打扰到你了。我是罗贝多·尼可拉斯。」罗贝多露出微笑。 「我是平贺·约瑟夫。」平贺简短地自我介绍,他望着对方美丽的容貌,好像在教堂的壁画上见过这张脸,宛如主身边的天使。 「您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弹奏《求主垂怜》这首曲子?」罗贝多问。 「昨天我造访一座小村庄,看见年轻的少女患上热病过世,如果我早点抵达,说不定就救得了她,太遗憾了。我希望唱这首歌,祈祷她的灵魂获得救赎,孩子年纪轻轻就丧命,太让人痛心。」 他神情哀凄。平贺想起在病床上和病魔缠斗的弟弟良太,胸口一热,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这太悲伤了,罗贝多,我们一起向主祷告。」 「朱利安主教,过世的少女叫什么名字?」 「艾咪。艾咪·萝丝玛。」 两人坐在祭坛上拿起十字架,合掌低下头,默契地一同为死者祷告。 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将称的爱子艾咪·萝丝玛的灵魂, 献给在天上的父神。 请天使的带领与主的光照, 引领艾咪的灵魂来到天父的面前。 主啊,请称持续不断地用温柔的光光照她。 主啊,请用永恒安祥的光包围她。 主啊,请称宽大的心,赦免她的灵魂在今生所犯下的罪。 主啊,恳求称的同情。阿们。 两人画下十字圣号后抬头,朱利安从管风琴前站起,点头向两人致谢。 「谢谢两位。从梵蒂冈来的使者献上祷告,一定能够救赎艾咪的灵魂。我也要向两位道谢。」 「祷告是我们的职责,您无需道谢。对了,很抱歉那么快就提出要求,关于申请书上的约翰·乔丹尸体……能让我们看一看吗?」 朱利安了然于心地点点头,从管风琴旁步下祭坛,「我这就带两位去安置约翰遗体的墓穴。」他说完就往前走,三人一同前往教会的后院。 教会的后院有一片香草田,其中有与黄色花朵绵延一块的金丝桃、聚合草、洋甘菊、鼠尾草等植物,因为生长在热带,体积较大,散发出强烈的香气。三人进到宛如热带丛林的树林之后踩上铺着粗石的窄道,经过十五分钟到一处并排着多栋小屋的区域。木造小屋约四十栋,都是高约一米五的长方体,而铺着蒲葵叶的屋顶上竖立两只木棍,一只前端雕刻着鸟,另一只是十字架。 「这里是墓穴,墓穴的设计都参考原住民的传统,每一个墓穴都以家族为单位来埋葬死者。这里的人相信死去的灵魂会到天空,于是在木头上雕着鸟的图案。圣加尔墨罗教会之所以可以在这四百年来和当地人打下良好关系、天主教能广泛渗入当地生活,就是因为尊重原住民的信仰。从天主教的大本营前来的两位或许觉得奇特,但要在这块土地上宣教就须采取这种态度,请你们体谅,不过我们依然谨守天主教的理念。」 朱利安解释,他站在依然崭新的原木屋前取下腰际的钥匙,插进粗糙的钥匙孔,打开约翰·乔丹墓穴的门。小屋没窗户,一片昏暗,四周被森林环绕,湿度很高,气温近四十度。三人走进闷热的墓穴,凝神细看,里头是一具用南洋桐打造的棺材。棺盖没阖上,约翰的尸体在里面,他身穿神父袍,双手交叉在胸前。平贺大步走向尸体。约翰约五十岁,额头很宽,颤骨尖锐,胡子又白又浓。 「房间有点暗。」平贺说。 朱利安问,「要点灯吗?」 「可以的话就麻烦了。」 朱利安走出屋子。罗贝多的神情有异,伫立在离尸体一段距离的位置。 平贺凑近尸体,嗅闻味道,「不可思议,尸体没腐烂的尸臭。一般来说,经厌气性细菌分解的蛋白质应该会产生低级脂肪酸与氨,会从含硫原子的含硫氨基酸产生出含硫的化合物。脂肪也会产生低级脂肪酸,糖则会发酵,产生乙醇、丁醇等的醇类,还有酢酸、酪酸、丙酸等低级脂肪酸、与乙醯甲基甲醇与丁二酮之类的低分子酮类。产生这些物质的过程中,也会产生二氧化碳、氢与甲烷等气体,造成腐臭。墓穴的气温和湿度都很高,但会造成腐烂的细菌,像是枯草杆菌、梭孢杆菌、绿脓杆菌与大肠菌等的细菌却没活动,实在太奇怪了。尸体完全没尸臭,连防腐用的药草味都没有。」 平贺小心坐在尸体头部附近,轻轻按压对方的脸部皮肤。皮肤很有弹性,也没出现尸蜡的现象,甚至像带着体温,让人质疑是否连死后僵直的情形都没出现过,简直像一名活人装成尸体,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地躺在棺木里面,毫无死亡的痕迹。 该不会真的没死吧——平贺将耳朵靠近对方的鼻前,寻找颈部的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对方绝对是死了。 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平贺不禁汗毛直竖。 「这具尸体让人很不舒服,感觉像被恶魔盯上了。」 很少提到恶魔和神的罗贝多竟低声呢喃。 朱利安将油灯点上火,黄光瞬间照出周围景象。平贺接过油灯放在约翰的尸体旁。一如他所预料,尸体保存得很好,没有腐烂,皮肤还残留淡淡的血气。 他询问朱利安: 「你们是用什么样的仪式哀悼他呢?」 「仪式流程都比照当地的丧葬习俗。在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决议的《礼仪宪章》中,规定『葬礼应能显然表达教徒死亡的逾越特徽,也要能够适合各地区的环境与习尚,包括礼仪的颜色在内。(注:《礼仪宪章》81条内容。)』」 「了解,请详述他的死亡状况。」 「当时约翰忽然说身体不舒服,倒在地上。他患疟疾,时而发作。我替他注射了退烧药好观察病情,但他在黄昏就不幸逝世。配合当地习俗,我们守七天的夜。在教堂朗读圣经,献诗歌,为死者祷告,然后向纳棺的大体献香和花。接着在守夜的广场上筑起高台,放上棺木,而这七天,悼念者都在这里跳舞到天明。因为考量死者要在高台待过七天,时间很长,事先已经涂上防腐的马郁兰油,不过尸体完全没腐烂和僵直的迹象,我很惊讶。后来是弥撒,约翰是有名的预言家,教会聚集近千人,连礼拜堂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在礼拜堂举行葬礼,朗读圣经、唱诗歌、祷告与讲道,最后由基德·高曼朗读告别词,之后盖上棺木,运到墓穴。一星期后,我做了不可思议的梦。天使站在枕边告诉我一则神谕,上帝授予了约翰特别祝福,我要亲眼见证,我连忙和一群神父到墓穴开棺,约翰身上毫无腐烂迹象,完好如初,这是上帝伟大的祝福,约翰始终保持生前的状态,请你们看看……」 朱利安轻易地松开约翰在胸前交叉的手,尸体保持弹性,不只能摊开手,也能轻松将弯曲的手肘拉直。完全没有死后僵直的情形,接着,朱利安指着约翰的掌心,上头有肿起的十字状细肉。 「那是……」平贺凝视着约翰的手掌。 「是圣痕。我发现失去记忆、昏倒在地的约翰时,他的双掌在流血。后来血止住了,但留下非常清晰的痕迹,这是圣人的证据。」朱利安画起十字圣号。 「可不可以让我们观察尸体?」 「没问题,但请保证别伤到尸体。」朱利安忧心地说,「约翰受许多人崇拜,若大意伤到了尸体,这些人生气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保证不会伤到尸体,」平贺回答,「况且,梵蒂冈禁止调查官伤害到任何可能成为圣人的遗体,请您安心。」 「那就好……这里就交给两位,我去准备晨拜,钥匙先寄放在你们手上。如果要离开教会,请务必小心。因为很遗憾的,这里许多原住民都对白人抱持敌意,一年前在这附近行动的女摄影师也行踪不明。」 「您是说艾美·波士尼吗?」 「你们怎么知道她?」朱利安很惊讶。 「来这里的途中,我们看到艾美的尸体。」 「主啊,怎么会这样?她明明是一名年轻貌美又才华洋溢的女性……她希望将本国贫困的状况拍成纪录片告诉全世界。」 「您见过艾美吗?」 「她多次参加星期天的礼拜,是个热情的天主教徒。不过……艾美居然……怎么会这样……」 朱利安对艾美的死很痛心,不禁落下眼泪,他将钥匙交给平贺后黯然离开。不久,礼拜钟声响起,一定是朱利安在为艾美祷告。平贺转向门口,对教会的方向划下哀悼的十字圣号后徐徐回身。这时,罗贝多走到尸体旁,他凝视约翰的脸孔,目光宛如要掏空对方的血肉,在那双眼瞳的深处,摇曳着不时令平贺感到恐惧的幽暗火炎,他的表情也非常冷酷。 「怎么了?」平贺不安地开口。 「没事……只是……尸体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但想不出特别的原因……」罗贝多话语一顿,摇摇头,「有点不舒服,先暂时交给你,科学考证不是我的专长,我到庭院走走,调查约翰留下的预言。」 罗贝多宛如幽魂一般走出墓穴。他性格一向爽朗,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像被恶灵附身,平贺有些担心,但调查尸体还是得放在第一位,他思考起必备的工具而回到卧室,将道具一一放入托特包,又返回墓穴。 他率先将温度计和湿度计摆在墓穴,现在是三十八度,相对湿度将近一百,尸体在这种环境下,通常一小时内就会从内脏开始腐坏,可是没有。接着,平贺将电子体温计放进尸体耳中,不久发出哔哔的通知。体温计显示三十六度,是人体平均温度。真怪。平贺轻移约翰的胳臂,不用施太大的力气也可自由移动对方的手,他试着将脚弯曲,这些动作都可简单达成。约翰的尸体弹性保持得很好,关节活动和活人无异。 从尸体的条件和状态来看,明显没出现尸蜡现象。如果是尸蜡,身体在弯曲过程中就会被破坏。究竟怎么回事?现下,平贺毫无头绪,他轻压约翰的两颊,让对方的口微张。他凑去一闻,里头没飘来尸臭或特殊的药味。惯重起见,他用棉花棒一抹尸体的口,再将棉花棒收进小塑胶袋。接着,他将ph试纸放在尸体的舌头上,观察变化,舌头没有唾液,上方也没显示酸硷性。他打开约翰的衣服钮扣,倾听五脏六腑的声响。没有心跳、胃肠的蠕动、呼吸。这也当然,毕竟是死人,但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平贺最后走出墓穴,上锁门扉,回到房间。 他将培养液倒入培养皿,将棉花棒浸泡其中,又将红外线相机拍好的底片泡在衣物柜里的显影液。 罗贝多仍未回房。 他等了一小时,这段时间够让细菌在培养皿中繁殖。 平贺谨惯将棉花棒吸取的培养液涂在盖玻片上,再放到显微镜底下观察。镜中出现的是圆形葡萄球菌,这是附着在人类皮肤的细菌,没什么特别。除葡萄球菌外,完全没加速腐烂的大肠菌、梭孢杆菌、绿脓杆菌等细菌,平贺相当诧异,这表示尸体根本没有出现腐烂现象。 平贺打开衣物柜检查红外线相机的底片。尸体周围呈橘色,尸体本身则呈现介于黄色和橘色之间的色调,只有腹部周围出现带红的色调,这表示只有腹部的体温是高的,其他部分则没差异。手指到指尖、眼球到头部都维持同样温度。 他侧头思考为何出现这种状况,但还没任何想法。总之,往后每日都要持续这样的调查,直到找到任何不同之处,这样应该就能深入了解尸体状况。他下了决定,罗贝多这时回来了,他的脸色好上许多,双眼深处的异样色彩也不复见。 「平贺,观察出什么了吗?」罗贝多一如往常地询问着。 「尸体真的没腐烂,也没任何腐烂的迹象……目前只能说这么多了。」 这时,有人敲门。 2 罗贝多打开门,一名男子站在那里。 男人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形削瘦且一脸寒酸。头顶光秃,眼镜后一双满载好奇的细眼睛十分神经质。对方明明主动找上门,却一脸狐疑地盯着罗贝多与平贺。 「你是哪位呢?」罗贝多不悦地问。 「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是预言研究家基德·高曼。」 「基德·高曼?就是《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的作者吗?」 「对,听说梵蒂冈的使者来到这里,所以想和两位谈谈约翰·乔丹的事。」 「愿闻其详。」罗贝多答。 「有地方很适合讨论,请跟我一道前往。」基德冒昧丢下这句就转身。他带两人前往的是建筑最深处的房间。房间上锁,和其他不同。基德用钥匙圈上的钥匙开门进到里头,罗贝多与平贺也一同走进去,然后基德说: 「这是约翰生前的居所,留着重要的资料,一般人不能进来,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五颜六色的颜料染得地板到处都是,进入玄关后,映入眼帘的是靠墙的桌椅。桌上放着一叠纸、几本笔记本、打字机和电脑。中间的客座沙发与朴素的家具相比较为时筒。应该是基德搬来的,罗贝多直觉地猜。离桌子最近的角落,摆着放着画布的三座画架。画布上是黄色调的抽象画及难以理解的数字。画架后方则堆着大批画布。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张床,附近有只十字架,但十字架上沾满颜料,约翰生前想必常碰触它。 「先坐吧。」基德用命令的口吻说。 让人火大的男人,罗贝多想,但平贺似乎无所谓,沉稳点点头坐上沙发,罗贝多只好无奈地跟着入坐。基德抱起桌上一大叠纸走过来,摆在两人的面前。 「这是约翰用老式打字机打的预言。约翰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式预言,像在梦中听见主的启示,包括暗示性的幻视和幻听,还会有男人的声音告诉他全球发生的事和时间,我印下这些预言,寄送给各国政府,但政府都不正视这些内容,但国内到最后都发生和预言一样的悲剧。两位要看吗?像袭击美国亚利桑那州的飓风、伊拉克攻击约旦、印度的气候异常,下起大雪,以及欧元急升等等,都写在上头。」 两位调查官立刻读起一张张用打字机打成的书信,上方都有约翰的属名。大部分的书信都是意大利文,两成是法文,清楚描写过去全球发生的重大事件,时间也有。内容看似准确无误,甚至连未来的事都写在上头。两人看了内容,对约翰拥有的超自然力量感到十分惊讶。 「不得了……上头写三年两个月后,教宗会因为梵蒂冈的派阀斗争遭射杀,教廷内部也会出现纷争,导致瓦解……」 平贺读着信,嘴唇不住颤抖,上头写着如此震撼的事。罗贝多清清喉咙说: 「可以想见梵蒂冈不想听到这种预言。」 基德翻着两人尚未读到的内容,抽出一张预言书递给他们说,「刚刚fbi的探员过来一趟,说发现了艾美·波士尼的尸体,请看这首诗。」 异国女性因恶魔仪式而凋零。鸟禽啃噬灵魂,抓走腹中胎儿。 「这是约翰的诗。如何?不觉得这就是艾美吗?诗描述的画面和艾美横死的尸体极为相似。还有……请看这个。」基德再递给他们一首预言诗。 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一位使者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使者不信神,落入古蛇(注:启示录第十二章第三节中有一条名为「恶魔」的蛇,又名撒旦,或路西法。)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 这用法文写成,句尾标注的日期和两位调查官来到此地的日期一致。罗贝多因为不祥的预言而咽下一口口水,平贺一脸严肃没有开口。 「虽然很难启齿,但预言指的就是两位吧?预书说,两位之中将有一位丧命,约翰还记下另一段话。」 基德翻阅小杂记本,找出最后一页给两人看。 神灵祭的那天,一位神父将命丧黄泉。 眼镜后方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调查官,然后他搔了搔光秃秃的头,发出「啊啊啊」的怪声。 「怎么了?」平贺问。 「我想到了!一定是那个!」基德走向一幅幅堆在画布后的画作,念念有词地挑着画,然后抽出一幅,「请看这个。」基德说着就将画转向两位调查官,那是一幅人像画,画中人有一对明亮的湛蓝眼睛和黑棕头发,在那人的身后,大片地涂抹着血溅似的不祥红色,还有由黑蛇扭曲成的x记号。 「约翰不知为何画一半就停笔。请仔细看这幅人像的脸,是不是很像罗贝多神父?」 他这么一说,人像的五官一瞬间真和自己有几分神似。罗贝多的背脊浮上一阵颤栗,紧接着呕心的感受涌上胸口,厌恶,焦躁,反胃,恐惧,负面的情绪也随之占据脑海——这是怎么回事?刚刚见到约翰·乔丹的遗体时也是如此。 「罗贝多神父,你若小心一点、真挚信仰着神,或许不至于丧命……」基德的语气宛如蛊惑人心的占卜师,而他的话击中了罗贝多的心魔。他不自觉绷紧身体,自己对神确实抱有怀疑。 「罗贝多神父不会丧命,」一向冷静自持的平贺忽然提高音量,「他是信仰坚定、非常了不起的神父,不可能轻易掉入恶魔的陷阱,这则预言和我们无关。」 「很抱歉带给你们负面观感,不过这是约翰的预言,不是乱编的。而且他的预言百发百中,我只是想强调这件事。」 基德说完便将画放回原处。罗贝多压抑心情,双手交叉在胸前。 「这预言很有意思,毕竟我真的丧命,约翰·乔丹的预言能力就几乎是千真万确了……他还预言了什么吗?」 「您若是有意研读,我可以把解读预言诗的笔记本借给你。」 「请务必这么做,我有许多想考证之处。」 「里面都记着约翰的诗及解读方法,请参考。」 罗贝多接下笔记本,「谢谢你。」 「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请教,我人都会在这里。」基德态度傲慢。 罗贝多回一句「届时也许会出现不少需要你解答的疑问。」便和平贺一同离开房间。一离开房间,平贺就开口安抚友人,「请别将预言放在心上。」 「我怎么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罗贝多口吻轻快,但他确实有一些不安。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死的。」平贺坚定回复。 「谢谢,但没关系,如果蒙主宠召是我的天命,我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你全心全意解开尸体的秘密,解读密码是我的专长,我会好好研究约翰留下的预言诗。」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查明真相就是自己的使命。罗贝多如此告诉自己,他打开卧室的门,在窗边的椅子入座,即刻翻开预言诗和解读密码的笔记本。 ★五二二号 英雄在尼罗河旁诞生。 他让邻国付出高额代价,独裁统治国民。人们口中的君王,更似杀戮魔。 这是指建立捷洛比新政权的阿当大总统。他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咯啦嘎村,生日是诗作的号码,五月二十二日。捷洛比是伊斯兰国家,周边常发生战争,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性的独裁政治。 ★三一七号 十字金星。从诸岛到国家,招惹波塞冬(注:波塞冬(poseidon)为海神。)的愤怒。 彼时家园全毁,人们不断哭嚎。救济人民的时间拉长。 支配金星的天秤座十度。诗作描写了十月八日的事件。十月八日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此次的救援活动引发国际政治间的冲突,导致救援进度缓慢。 ★七二二号 巴比伦诞生新的帝王罗迪。 他在八月十一炎热的日子,确定胜利在握,受到贫困民众的强烈爱戴。 结果,金变成铜。 巴比伦指的是众人皆知的美国。帝王指的一定是美国新任总统罗杰·威尔顿。罗迪与罗杰的发音很像,仅一字之差。这首诗想必是预言罗杰·威尔顿在八月十一日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大获全胜,步上总统之路。选举完因对美元高度的期待,黄金市场明显下滑。 ★九三〇号 广大的大陆北侧,乌拉诺斯(ouranos)(注:乌拉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天空之父。)放声大喊。阿波罗往天上奔去而听到这喊叫声。 蝗虫虫害肆虐当地,人们生不如死。 这是九月三十日芬兰发生的核电爆炸意外。九三〇号正是那天的日期。ouranos中有urano的字母,暗示核电里的铀出问题导致爆炸(注:日文的「铀」发音为uran,与urano相似。)。意外发生时,正是阿波罗号冲向天际的大白天。蝗虫虫害指的是放射性污染,该地区出现大量的核爆受害者,人们活得生不如死。 还有很多需解读的诗篇。罗贝多一面解读,一面重新检视内容。回神时已到晌午。参孙前来通知他们用餐。这时,教会的钟声响起。午餐时间,教会内所有神父一起用餐。参孙带两人前往教会,他们从门口走向礼拜堂的方向,接着在途中向右拐,走廊宽度比主廊窄一些,窗户也很少,采光不佳,镶嵌在墙面的彩绘玻璃间隔大,上头描绘着耶稣受难和复活的景象。走到一半,罗贝多忽然停下脚步,他闻到古书纸张特有的气味,转头一看就见到一扇门。 「怎么了?」参孙问。 「没什么,这扇门是通往哪里?」罗贝多指着门。 「后面收藏着传承给教会的古文书,还有历代主教的日记,怎么了?」 果然。罗贝多忍着不笑出声,摇摇头说,「没什么。有点好奇才问问的。」 「是吗……」参孙狐疑地继续走。 走廊不长,尽头就是教会餐厅。整面墙绘着漂亮的壁画,主题是伊甸园森林中化作美丽天使的蛇正劝赤裸的夏娃吃下苹果。餐厅没装窗,一座从天花板垂下的大型吊灯上摇曳着烛光,照亮四周。 罗贝多感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幽暗森林。 餐厅中央有张樫木制成的狭长木桌,一座座烛台放在上头,而木桌的表面用象牙雕工的技术细细雕刻精致的几何图案,周围摆着哥德风的椅子。朱利安主教、六名神父和基德已经入座,参孙催促两位调查官尽快入座,两人坐进空位。眼前的白瓷盘盛着汤,但没其他食物。接着,朱利安开口为其他人介绍两人的到来。 「容我来向各位介绍,这两位是从梵蒂冈来的罗贝多神父和平贺神父。」 罗贝多与平贺轻轻点头。 「我替两位介绍这儿的人。你们已经知道参孙与约书亚,约书亚的右边依序是彼得、约伯、埃利诺、萨谬尔及基德先生。」 神父露出亲切的笑容,基德如往常一般板着脸盯着两人。这时,餐厅里的小门忽然嘎一声地打开,出现一名拿着寸胴锅(注:圆桶型的深锅。)的男人。他是一名黑人,穿着黄衬衫和迷彩裤,身上围着肮脏的围裙,颈后长着一颗大瘤,一颗眼睛溃烂,面貌恶心,不像神父。 朱利安继续介绍,「这位是仆人欧里拉,他的工作是打扫教会。两位的房间也由他负责,如果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两位担待。」 欧里拉的脚步有点外八,他拿着锅子走到桌边,用汤勺舀起飘着辛香料味的汤和香肠,盛入两位调查官的盘中,接着依序将相同食物放进其他神父的盘里,结束后,他又带着空锅走向门,门的另一侧是厨房,他再拿小一点的锅子进餐厅,把里面的蛋和蔬菜倒进每个人的汤盘。每个人都有食物后,他低调安静地离开。 朱利安说,「我们来进行餐前祷告。」每一位神父低下头,跟着他一同画十字圣号。罗贝多与平贺也照做。朱利安念起长长的餐前祷告和赞美主的祷词。结束后,大家开始用餐,可是食物难以下咽,对美食很坚持的罗贝多皱起眉头,但不能抱怨或留下食物。一阵子后,所有人用完餐,再画一次十字圣号,而罗贝多看准时机开口: 「来这里的途中经过书库,方便的话,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没问题。」朱利安爽快答应,「您喜欢书吗?」 「我对古文书很有兴趣。」 罗贝多没坦白自己专研古文书,原则上,调查官不会提起专长,避免节外生枝。 「原来是这样,我也很有兴趣,有机会就带您参观书库。」 「非常感谢。」 「何时想看书库就告诉我,我会去开门锁。我通常都待在医务室,除了祷告的时间,我都在那边看诊。」 朱利安沉稳地说。这时参孙高声呼唤欧里拉的名字,欧里拉便进来收拾餐盘。 「我可以帮忙看诊吗?」平贺唐突地向友人提出要求。 「那调查的事呢?」罗贝多问。 平贺眨了一下眼睛,「今天没要事,希望可以在闲暇时间帮忙诊疗。」他看起来跃跃欲试,一旦平贺表现出这种态度,怎么劝都没用。 「我知道了,你就去吧。」罗贝多放弃劝他。自从平贺的弟弟良太患上绝症,平贺就对病人抱持强烈的同理心。可以在未开发地区担任志工替病患诊疗,对他来讲想必是如鱼得水。 「非常感谢。」朱利安轻轻一笑,「光靠目前的人手实在忙不过来,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他笑起来像盛开的蔷薇。拥有如此美貌的男性实在难得一见,罗贝多忍不住在内心称许。 3 用餐后,朱利安前往忏悔室,萨谬尔神父前往田地耕作,个子很大的参孙则回到负责修缮教会的工作冈位,平货和剩下的三名神父跟着主教一同前往医务室,抵达时,医务室中已有数位原住民。平贺打量着室内,里面很干净,除了药草,还有丰富的药品和医疗器具。 「资源很完善啊。」平贺称赞。 「这是rurene社福财团法人赞助我们教会的。」朱利安回答时,认真地检视患者病况,找出最需要帮助的人。他靠近脚上缠着布、不得不拖着脚行走的老人,他先让老人坐在椅子上,替他解开布。老人的脚肿得厉害,伤口很深,还化脓。朱利安一边观察伤况一边问诊。其他神父也传唤其他患者听取病况。平贺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很快就轮到他上场。 朱利安转头看着药柜旁的平贺说,「可不可以帮我拿diazepam(注:镇静安眠的药。)?」 平贺打开药柜,拿出diazepam与抗毒血清的安瓶走到朱利安的身边。 「是破伤风吗?」 平贺将两种药递给朱利安。朱利安点点头说: 「应该是。他摔在树墩上,被刺伤,又说自己全身无力,无法入睡,应该是破伤风的症状。你看起来对药品很熟悉,专长是医疗吗?」 「不是的,我只是对医疗有兴趣而已。」 「原来如此,你帮了我们大忙。」朱利安很感激。 他让老人服下药锭,再从手臂将药品注射进去,接着用手术刀划开化脓的患部挤出脓汁,用小镊子仔细清除伤口的尖刺。清完伤口后,朱利安安心呼出一口气,准备用绷带包扎患部。「我来包扎就好,您再看下个患者。」听到平贺的话,朱利安有些诧异,随即笑着说: 「好,那就交给你了。」 平贺从朱利安手中接过绷带,向老人招手。老人懒洋洋走过去。包扎完后,平贺看向朱利安的方向,一位母亲正抱着小男孩。朱利安将听诊器贴在男孩胸膛。男孩咳了一声,「是气喘性的支气管炎……,一听到朱利安的低语,平贺打开药柜拿出茶硷(注:theophylline是一种具有支气管松弛扩张效果的天然化合物,可用于治疗气喘。)与抗胆硷药物给对方。途中,病患络绎不绝。其他神父负责处理症状轻的患者,朱利安包办内科和外科。他在治疗一名骨折的伤患,并在患部放上夹板,用石膏固定,再用绷带包扎。 终于到了五点。这是医务室的休息时间。 「病患还真多。」平贺有些惊讶。 「毕竟附近没医院。虽然大一点的城市有,但每家医院都人满为患,医疗费也很昂贵,穷人几乎无法承担。圣加尔墨罗教会已经有近五百年的历史,我们在这里治疗病患,是一种布道。当地人都知道生病时来这里就能得到治疗。我虽然希望尽可能回应他们的需求,但时而会出现无法处理的伤患,或已经回天乏术的病人。」朱利安垂下眼帘,满脸忧愁,「郊外还是有人仰赖咒术,拒绝现代医疗。为了避免有人病重伤亡,我每周会找一天到这些村落探诊。」 「您真伟大。」 平贺心生佩服,朱利安却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一个人也很无力。每当看到病人轻易死去,我就会想人类明明是神最伟大的造物,为何如此脆弱……真令人沮丧。」 「的确是这样……」平贺想起良太,无奈叹口气。 「今天感谢你的帮忙。有你这样的帮手,诊疗的速度也会变快。」 「若不嫌弃,我这阵子都可以来帮忙。」 平贺很认真,朱利安向对方深深一鞠躬。 「您在做什么?请快抬起头。」平贺略感惶恐。 朱利安向平贺画下十字圣号,「你的到来是神的恩典。这件事请别对罗贝多神父说,对他很不好意思,其实昨晚天使在我枕边现身,透过它的吹息告诉我您的前来。我最初不明白背后的旨意,没想到原来是您怜悯伤患而在这里义诊。多亏了你,今天才能替多一倍的患者看诊。我真的很高兴。我很希望你能一直待在这里。」 朱利安的眼神真挚,平贺对他的邀约产生些许动摇,但连忙摇摇头。 「对不起,我是梵蒂冈的使者,不能待在这里。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还待在这里的一天,就一定会帮忙你看诊。」 「谢谢,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等等就是晚餐时间,请回房稍作休息。我有事想私下麻烦你,方便的话,请你在用餐后到主教室。」 「好的……啊,教会有网路吗?」 「电话室有。」 平贺听到后稍微放下心。 「若要使用网路,随时可到电话室。」 朱利安说完就离开医务室。其他神父也结束工作,走向正察看药柜的平贺。 「好厉害,你都知道这些药吗?」率先说话的是埃利诺,他是个年轻神父,长相稚气天真。 「这还用说,他可是梵蒂冈来的人。」彼得的口气傲慢,他是留着胡子的胖神父。 「主教说得没错,如果你能留下来就好了。」声调有些尖锐的是约伯。 「对了,平贺神父,大家都说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这段期间都要吃欧里拉煮的菜,最好将驱魔符倒挂在床头上,驱魔符是用普列薄荷与蒲葵的枝叶编织的。」埃利诺说。 「将驱魔符倒吊在床头上?为什么?」 「是有点难开口啦,但欧里拉其实有很多不好的传闻。」彼得回答平贺。 「怎样的传闻?」 平贺追问,三名神父互相对看一眼。 「附近的人都说欧里拉是帮恶魔工作的祈祷师。」 「像偷偷将魔法药加在食物中,操控吃下魔法药的人之类的传闻…… 「听说他会对孕妇施法,改变孩子的性别。」 「不好的传闻还真多。」 神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离奇的传闻,平贺惊讶地眨着眼。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在教会里?」 「因为朱利安先生心怀慈悲。欧里拉家里有七个小孩,上头还有年迈的双亲,他因为评价不好找不到工作,家境贫穷,也没田地可耕种,朱利安先生可怜他便让他在教会打杂。」 彼得露出难以认同这项决定的嫌恶神情,另外两位神父也点点头。 「这样啊,那我就挂上驱魔符吧,附近还有很多像这样的魔术师吗?」 「人数不少,大家都秘密进行魔术师的工作。」埃利诺漆黑的双眼中闪烁着好奇心。 「他们会在满月的夜里招开魔法众会。」彼得露出一副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握中的表情。 「这是亵渎神的行为,唉,真是可怕……」约伯忍不住发抖。 平贺与一群神父离开医务室前往香草园。其中一名神父摘下香草园中蒲葵的枝叶,麻利地将枝叶和普列薄荷叶编织在一起,完成不可思议的驱魔符。平贺接下了驱魔符,望向时钟,现在是下午六点十五分,离晚礼拜还有点时间,他对朱利安这个人很好奇,决定到主教室一趟。他敲敲主教室的门,朱利安出来应门,他笑着请平贺入内,前往主教室深处的门扉,「请进,这是我的卧室。」他打开房门。 主教的卧室由雕着葡萄树的四根粗青铜柱支撑起来,柱顶上有一张狮子的面容,天花板则是圆顶。具深度的广阔空间摆着主教专用的书桌和一套古董客座沙发,房间角落上有一张附宫廷式纹帐的床。四周皆被大理石墙环抱,南面的墙全是窗户,望出窗户,可看见幽暗的森林及暗下的天色,微弱的星光闪烁其中。 平贺四处查看房间,忽然脚下传来「嘎」的一声,他下意识停步。朱利安说,「这边有点破损,在修缮中,请坐沙发吧。」平贺便坐到客座沙发上。朱利安用水壶倒热水,将漂着绿薄荷香的两杯花草茶放上桌。 「请用茶,刚刚真是谢谢你了。」 「真好喝。」平贺喝了茶,「啊,主教,您为何特地来到这种穷乡僻壤?」 朱利安侧着头思索,「契机应该是儿时读到的书。」 「书?」 「是的,八岁生日时,当医生的叔父送我一本阿尔伯特·史怀哲(注:albert schweitzer,德国阿尔萨斯的通才,拥有神学、音乐、哲学及医学四个博士学位。)博士的传记。博士立志行医与传教,到位于美国赤道下的非洲加彭(gabon),为当地原住民行医三十五戴。史怀哲获称为『丛林圣人』,年幼的我深受他的人生态度所感动。因此许下心愿,希望有天能跟史怀哲一样行医救人,或许是这样的动机……」 「真是伟大的志愿。我对他『敬畏生命(ehrfurcht vor dem leben)』的理念深感兴趣。根据他的诠释,耶稣是将犹太教默示录文学中的终末论,结合了未来会发生的宇宙爆炸来做思考,提早为末日的来临做好准备,并且对世人讲道,宣传爱的内涵,但世界末日还没到来,而往后的基督教历史便从探索耶稣提出的末世之谜,加以精神化与伦理化所孕育而成……最后,这套理念化成『尊重生命』的哲学,人获得了神爱,也获得生存意志,得以生存下去,并且藉此了解了自我和周遭的生命,不再单靠理性思考来理解万物,竭力为他人奉献,并且强化、促进并缔结人们想一同活下去的共同意志。史怀哲将这套观念和东方思想作比较,试着将『敬畏生命』的理念宣扬出去……」 「你很清楚呢,那你还晓得史怀哲也精通音乐吗?他是有名的巴哈研究者,也是弹奏管风琴的名家。我效仿他,在十二岁左右起学习管风琴。」 「原来如此。」平贺喝着花草茶,接着提出打从刚刚就很好奇的问题,「请问这间房间为什么没挂十字架呢?」 「有挂十字架的,」朱利安的绿色双眼望向窗边,「在那个地方……」他指着星空一角,「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闪耀在天空中的南十字星,它是随时守护我们、天空中的十字架。」 平贺专注眺望天际,天空的一角的确有四颗星排成闪亮的十字形状。当他深受感动之际,忽然发现主教露出痛苦的表情并按住肩后。他连忙问: 「您怎么了?」 「没事。」 「怎么会没事?您的脸色从刚刚开始就很差,请让我看一下。」 朱利安沉默半晌后死心点头。平贺走到主教的身旁,惊觉对方衣领下裸露出来的苍白皮肤上出现鞭笞的伤痕,一路从背脊延伸下去,渗出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进行苦修。」 「您为何要苦修?」 「我不在教会,年幼的少女才会死亡,我相当后悔与自责,才以苦修的方式悔改。」 平贺微微皱起眉,戒律甚严的教徒以鞭笞进行苦修并不稀奇,但他还是难以面对。 在中世纪的道明会,当教徒发现自己违背主的教悔时,会以罪人的身分甸匐在十字架前,背颂诗篇「称的右手支撑着我,称的守护提升了我。」,并用铁链鞭打自己的背部;此外,另一种传统是仿效这种方式,在睡前祷告之后用柳树枝干鞭打裸露的肩膀,诚心唱颂诗篇第五十一篇的〈诚恳悔罪切求恩膏〉或第一百三十篇的〈仰望耶和华者必蒙慈爱救赎〉。 又如十三世纪的意大利,在一座叫佩鲁贾(perugia)的城市,一名修士以鞭打自己作为苦修的方式,在众人前赤裸上身以求悔改,藉此传道。据说当时跟在他身后走上街道的队伍多达数十人——这样的传道队伍称为鞭笞苦修团,后来,这种鞭笞派的行动逐渐扩散,不仅城市,邻镇也出现一样的团体,欧洲遍地都出现苦修团。鞭笞苦修团虽然在一年左右后消失,但不可否认的是,苦修团的出现造成欧洲各地拥有相同信念的人共同行动,结成团体。其中区分成两群人,一群是集体进行自我鞭笞的实践型,另一群则是奉行「慈悲」,主动照料病人、埋葬死者的慈善事业型。这些教徒结成的组织成为中世纪基督教教会的基础,在宗教改革来临前维持基督教的荣光,不过往后因为过分的自戒行为而遭惩戒。 「我明白您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的想法,但别再这么伤害自己。伤口有些化脓,要消毒才行。您自己应该没办法处理,我来消毒,请稍等一下。」 「我明白了……」朱利安坦率地答应平贺。 平贺从医务室拿来消毒水和脱脂棉,回到主教的房间。朱利安已经脱下上衣等待平贺的治疗,他白皙的皮肤宛如由神圣的意念所凝结而成。平贺将脱脂棉滴上消毒水,压在主教背后的伤口,对方痛得忍不住一缩。 「这会有点痛,请忍耐一下。」 「谢谢你。这件事请别告诉别人。」 「我知道。」 平贺答应他后,仰望着闪耀在夜空中的十字架祷告。替朱利安治疗完,平贺回到卧室,他一开门就见到罗贝多在房里,阅读基德交给他的笔记本。友人埋头在笔记本的世界中,嘴里念念有词,同时一边敲着键盘,不一会,他按着眼睛低下头,好一段时间没开口。平贺试着不惊扰对方,悄悄将驱魔符用别针挂在两人床头。 这项道具的效用没经过科学实证,但长久为当地人所信任,也许还是存在不思议的效用——平贺是这么想的。尤其制作驱魔符的普列薄荷是毒性强的植物,过去当成孕妇饮用的堕胎药,也对蚂蚁、跳蚤及桩象等虫类产生良好的防疫效果,毕竟热带国家的生活常受虫害,跳蚤尤其是疾病的媒介。因此,他不想全盘否定神父制作出来、形状宛如古怪青蛙的驱魔符。平贺挂好驱魔符,转头看见罗贝多还沉迷在基德的笔记本上,决定先去调查约翰的尸体。 他来到墓穴。墓穴的温度计显示是三十二度。虽然气温稍微下降,但相对湿度依旧高达百分之九十八。平贺又检查一次尸体关节的柔软度,并将体温计插入对方的耳中,不一会,上头显示温度是二十九度,比起刚刚稍微下降。接着他用红外线照相机拍下画面。验尸结束后,平贺回房将观察到的细节记录下来,等底片显影,约十五分钟后,影像终于完全呈现。他从显影液拿出底片,上头显示出约翰体温和他测量到的数据吻合,底片从白色延伸至黄色,体温高的地方是从腹部至脚尖,虽然还想不透理由,但他在照片角落写下摄影时间,收入档案夹。 这时,罗贝多终于解读密码到一段落,他阖上笔记本转向平贺。途中,他瞥见了挂在床头的驱魔符。 「这是什么?」 「好像是避邪的东西,是彼得、埃利诺和约伯做给我们用的。听说欧里拉是魔术师,煮的菜里渗入魔法药,为了消除药的效力,最好将驱魔符挂在床头上。」 「欧里拉?啊,那个有点诡异的厨师吗……」 「不晓得真假,先挂上去再说吧,反正也没坏处。」 「说得也是。这个驱魔符的形状还挺有趣的,可以带回梵蒂冈吧?」罗贝多凝视着驱魔符,「你诊疗的状况如何?」 「很顺利。医疗用品与药品都很齐全,据朱利安主教所说,那是由rurene社福财团法人捐赠的。」 「太好了,毕竟未开发地区的医疗用品一直都很缺乏。」 此时,有人敲门,平贺一开门就看到参孙。「礼拜时间到了。」参孙探头窥看房间,最后眼神放在挂在床头上的驱魔符,「这东西为何会挂在这里?」他不解地问。 「是神父替我们做的。」 听到平贺的回答,参孙登时面露不悦,「你会仰赖耶稣以外的事物就代表信仰不够虔诚,十字架就可以守护我们了,这东西不适合身为梵蒂冈使者的你们,最好拿掉吧。」参孙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信仰虔诚,不容易有弹性。 罗贝多尽量放软语气,「没关系吧,神父特地做给我们的,挂一阵子也好。」 参孙沉默半晌,回一句,「请至礼拜堂。」就离开了。 傍晚礼拜时,朱利安主教站在祭坛上,平贺、罗贝多、其他神父与基德坐在祭坛前。参孙点起祭坛上的烛台,金色光辉映照出朱利安宛如天使的身影。接下来,主教清澈的声音响彻整个礼拜堂。 主啊,请称垂听我们的祷告。 我们深深爱慕称,虔诚仰望称。 称的怜悯触摸我们,称的慈爱临到我们, 我们永远爱慕称。 并努力遵行爱人如己的旨意。 主的爱一律平等,请光照我们, 赐予永恒不变的爱与无数的恩典。 给予我们恩典的慈悲的主啊, 我们要赞美祢,我们要称颂称。 朱利安沉静的祷告宛如渗入众人肌肤,平贺忍不住反省起自己对欧里拉的偏见。接着,管风琴声响起,神父配合音乐唱起诗歌,歌声悦耳。这首诗歌起源于十三世纪后的复音音乐(polyphony)(注:「复音音乐」(polyphony)是早期西方音乐系统中衍生出来的音乐现象,也是与西方音乐历史一起成长的音乐形式。西方音乐体系的复音歌乐(polyphonic singing)起源自九世纪,于十五世纪末文艺复舆时期达到颠峰,之后由于器乐及主音音乐的兴起,世俗及宗教复音音乐逐渐被强势的器乐、主音音乐所取代。)。神父唱的是在固定旋律中分成三个上声部的三声部诗歌,曲名是〈教皇马歇尔弥撒曲〉(missapopemarcellus)。美妙的旋律和歌声结合得恰到好处,而合音在教堂中激荡出庄严的风情,这就是理想的诗歌形式,悠扬又富技巧的唱法极力排除乐声的冲突性,小心避开不协调的音调,呈现沉静的质感。朱利安完美的指挥也令平贺赞叹不已。 一行人礼拜过后前往餐厅,神父和基德入座,平贺与罗贝多也一同坐下,大家扬手画了十字圣号,跟着朱利安主教进行餐前祷告。这段期间,神父都低着头祈祷,参孙更是低得特别低。祷告一结束,与白天一样,餐厅角落的门开启,出现拿着寸胴锅的欧里拉。 对平贺而言,虽然提醒自己别怀成见,但对方奇特的容颜和举止都和异教魔术师的传言不谋而合。只见男人神色傲慢,走路时,肩膀粗鲁晃动,脚步外八,他一一将烤鸡肉盛入神父盘内。装菜期间,他都会凶恶地瞪着别人。平贺被欧里拉溃烂的独眼直盯着,忍不住浑身一僵,忧心他催眠自己。晚餐结束后,神父各自回房,两位调查官也一样。 「欧里拉是不是魔术师对我来讲不是什么问题,但他的厨艺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罗贝多率先开口,他脱下让他喘不过气的神父服,裸着上半身,只穿着裤子。 「我听了朱利安主教的祷告,反省了自己对他的偏见,」平贺沮丧地低下头,「我不应该猜忌别人……我竟然忘掉这种基本理念,对欧里拉有偏见。」 罗贝多在椅上伸懒腰,「别太介意这种事,要完全按圣经的教悔来过生活是不可能的,视状况调整生活步调也没差吧?」 「一般人就算了,可是我们是神父,应该要竭力遵守圣经的教悔……朱利安主教贯彻了这种想法,非常了不起,他不在意欧里拉的负面传闻,带他进教会……」 朱利安人品高筒,毫无顾虑地接受评价不好的欧里拉,也对病患抱持强烈的责任感,甚至因为少女的死亡而鞭打苦修,忏悔自身,平贺明白这些,可是主教要他保密,他就觉得不该多嘴,于是沉默不语。罗贝多露出了打趣的神情,说: 「没想到才一天你就成了朱利安主教的粉丝。」 「我不是他的粉丝,朱利安主教品格端正,是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样啊,我是还不知道。不过总之我要先处理预言诗了。」 罗贝多拾起了基德的笔记本。 第三章 主安排的巧合 1 巨大的高墙耸立在面前,受惊的女人惊恐地高声尖叫,罗贝多吓得心脏要裂开了,他想逃到墙的另一侧,但见不到出口。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他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不祥的预感霸占他的脑海。人影如跳舞般摇晃,愈变愈大,他正在靠近他。罗贝多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就在他的背后。 是恶魔。 他的直觉这么说。 厌恶……焦躁……呕吐……负面的感受一口气涌上胸口。 「perché non guard mia fia?(为何避开我的脸?)」 他的耳边,响起了毛骨悚然的耳语。他害怕得几近尖叫,但干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mia f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冰冷的话语流入耳中。 一瞬间,他想起约翰的预言。 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 一位使者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 另一位使者不信神,落入古蛇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 「罗贝多神父,你若小心一点、真挚信仰着神,或许不至于丧命……」 他一回神,见到基德在身旁。 「robelto, si girati e guarda mia fia.(罗贝多,你转过来看着我。)」 但背后传来恶魔的呢喃。「闭嘴!别靠近我!」他扯开喉咙大吼,下一秒从床上惊醒,浑身冒汗。然而,恶魔的气息就在身边。他下意识走到挚友床边。对方毫无防备且沉静地睡着。但充满压迫感的死亡气息逼近自身,他感受不到心脏的脉动,眼前的景象宛如幻境,他走向平贺,静静靠近他,倾听他的心跳,纤细但实际存在的身影,单薄但清楚听见生命脉动的胸口。 这是对神坚信不疑、无比神圣的心跳声。 罗贝多稍微放心地回到床上,但失去睡意。窗外是高挂天空的满月,是满月让自己陷入了癫狂吗?他一来到此地就感到邪恶的吐息,像自投罗网一般令人不快。究竟怎么回事?无论在哪间教会,恶魔都藏在其中,他那么快就看中自己了吗?抑或受囚在疑神疑鬼的情绪才是恶魔的陷阱? 平贺感受不到恶魔的气息,也许因为他是纯洁之人,因此恶魔无法靠近。 罗贝多深深叹口气。 一大锅热水在森林中的集会场地沸腾着,放满各种辛香料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紫色,而一群绕着大锅行走的魔术师纷纷喝下液体,他们听见了祖灵的话声,翱翔到空中,绕巡这个世界。 他们崇拜有强大力量的水精灵。 身披黑色斗篷,戴着山羊面具的魔术师长正敲打小锣、吟唱咒语。这是将魔术师的灵魂带回世界的咒语。透过一长串咒语,魔术师从麻木的灵魂中苏醒,所有人都被召回现世,然后魔术师长用雷鸣般的声音说: 「教会来了两名从国外来的神父。伟大的军坷跋希望将其中一人作为贡品。那人的灵魂已被军坷跋逮住,如今只要献上肉体即可。」 魔术师喧哗起来,而魔术师长朝其中一人竖起手指。 「军坷跋命令你宰掉贡品……」 他有些犹豫,但一定要服从军坷跋与魔术师长的命令。 「你的『使魔』身在何处?」 他将身边的笼子递到魔术师长面前。 「在这里。」 「让军坷跋伟大的力量浇灌在它身上,让你的『使魔』完美达成任务。」 魔术师长在笼子旁敲打锣,吟唱起奇异的咒语。这是呼求军坷跋的灵魂从天上降下,浇灌至「使魔」的咒语。他看到闪着金色光辉的雄伟魂魄,如旋转的风从高空降临,消失在小小的笼中。 军坷跋降灵! 军坷跋降灵! 使魔放在祭坛,为它祷告! 给予使魔祝福! 魔术师齐声唱道。 他将笼子摆上装饰着花与水果、位在锅旁的祭坛。 此时,魔术师用不可思议的语言同声高歌,绕着锅子舞蹈,又向祭坛上的笼子行礼,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森林中。被留下来的他也进行相同仪式,最后轻轻拿起笼子。 他低头问魔术师长,「最好在何时献上贡品?」 「军坷跋希望是在神灵祭。」 「我明白了。」 「你也走吧!小心别让其他人看见了!黑暗精灵会保护你,安心去吧!」 他点点头,跑进森林,没回头看魔术师长,一如魔术师的习惯,从黑暗深处前往另一个地方。神灵祭在三天后,他对着笼中物喃喃自语,「聪明的『使魔』,你一定能达成任务。」他打开笼盖,使魔高高扬起头。因为军坷跋的力量,它比平时威猛地傲视凌人。他安心阖上盖子,抱着笼子跑在林中。透过军坷跋的力量,他在穿过森林的那刻看到了草原。 他走上平缓的斜坡,异国之神的城壁就在眼前。 2 罗贝多醒了过来,但不见平贺身影。出门调查了吗?还是替良太祷告?罗贝多纳闷地想,换衣服时,门外突然传来敲打门扉的声响,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基德。这男人昨天恐吓自己会死,一大早又如此粗鲁无礼。 「有何贵干?」罗贝多不悦地说。 「你看完我的笔记本了吗?」 「看了一半。我没这么急,你有意见吗?」 基德眨了几下细小的双眼,「这很重要啊。既然只看一半,剩下的我来说明吧?」 「说明?」 「是的。明白约翰的力量有多不可思议,是判断他值不值得册封圣人的重要依据啊。」 基德很兴奋,他对死去的约翰,乔丹很着迷。罗贝多想了想,决定听听对方的说法,「我洗耳恭听,请进。」罗贝多请他人内,基德调整一下眼镜的位置,进到两位调查宫的寝室。 「请翻开第二本笔记本的第三十四页。」 罗贝多照他所说地翻页,眼前是约翰·乔丹写下的字句。 教宗乘着金色云朵出现。天使围绕身边,为死者吟唱祷告。当我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载着教宗的云往天上飞去,顿时一个声音大喊:「蒙主宠召」。 「这是约翰在教宗逝世前五天的梦。我在电视上公开他的梦后,教宗就逝世了。你去查证就晓得这件事准没错。如何?这不是巧合吧?」 罗贝多沉吟。约翰预言的准确度的确很高,况且他是在教宗死亡前就发表这首诗,很难用偶然解释。难不成约翰真是世上少见拥有预言能力的人?罗贝多思索着,而基德紧接着说: 「证据都摊在眼前了,你还是视而不见才真是怪事。还是你和约翰的预言诗说得一样,因为信仰不够虔诚,因此不相信奇迹的存在?」 ——或许是吧。罗贝多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压抑这份心情地看向基德,「现在还不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要用谨惯的态度判定神迹,我不是瞧不起约翰·乔丹的预言诗,只是要花时间确认。」 「这样就好,为惯重起见,今后我跟你的对话可以录音吗?」基德一面要求地从裤袋中拿出小型录音机。 「录音?为什么?」 「这是我研究约翰预言诗的必要手续。我想记录梵蒂冈使者的见解,没其他的意思。」 基德按下录音机的按钮。看到对方如此执著,罗贝多不禁苦笑。 「是无所谓,但在认定是否为神迹之前,我不会随便评断约翰·乔丹预言的准确性。」 「无妨。刚刚的对话我也录下来了,也就是说,你不能评断约翰的预言准确度是基于立场上的考量吧?」 基德听起来像在套话,罗贝多忍不住带着一点恶意地反问他: 「根据我的调查,出版《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前,关于约翰·乔丹预言诗的著作就有三本,后来都因为成为话题而大卖,但具体上究竟卖了多少本呢?」 基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多到数量都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大约是一千二百万本。」 「真畅销啊。」罗贝多露出夸张的表情,「基德先生,换算起来,你的版税高达一亿,再加上那些关于约翰的电视节目,收益金额实在惊人。」 基德很不友善地打量调查官,「你是说我见钱眼看吗?开什么玩笑,你以为可以这样随便栽赃我吗?他的书之所以大卖,都归功于百发百中的预言,你一开始就搞错了,我做这些纯粹是希望他从上天得来的预言恩赐能造福这个世界。」 「那真抱歉。对了,基德先生,你以前是犹太教徒吧?为何改信天主教?」 「我遇到约翰之后才改的。我认识他,亲眼目睹主恩赐给他的预言能力后才改信约翰的神。我的著作中应该也有写到才对。」 「的确是,我只是想直接跟你确认,请别在意。」 罗贝多一笑,基德却皱起眉头。 「罗贝多神父,你和我知道的神父不太一样。朱利安主教和另一位平贺神父都信仰虔诚,你却一直在怀疑别人。」 「真遗憾让你有这样的感觉。」罗贝多的口吻客气,但里面带着刺。 基德紧紧盯着罗贝多,「你到底在怀疑什么?约翰的预言能力是货真价实的。之前的案例是最好的证明,事实不容扭曲。」 「你说得是,我一定会好好查明这件事的真实性。」 「请你务必这么做。若对预言诗有什么疑问,请随时联络。」 基德说完就离开房间。 为何基德一直缠着自己不放?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对他太反感以致过分放大他的行为?罗贝多难以化解随之而来的这股郁闷。此时,教会响起清澈的钟声。清晨的礼拜要开始了。他赶紧打起精神前往礼拜堂。 他穿过流泄红光的玫瑰窗走廊,神父已经群众在礼拜堂。罗贝多找不到平贺的身影,他怀着些许担忧坐下,没多久,朱利安和平贺一同进来。朱利安走往祭坛,平贺坐在罗贝多的旁边。 「我以为你一定在这里,原来是跟朱利安主教在一起。」 「我到电话室借用网路时遇到他的,因为有件事想拜托罗兰一下。」 平贺回答时,晨祷开始了。朱利安站在祭坛上向众人画十字圣号,紧接着所有神父也一同画下十字,然后双手握拳低下头。朱利安主教清亮如天使的声音回响在礼拜堂中。 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要向主献上一切的尊敬与敬爱。 感谢主今日所赐下的光与恩惠。 今日所临到的喜悦, 这天服事主所得的喜悦, 我们的一切心思献给主。 我们全心跟随主, 尽力达成主的旨意,以前所犯的罪, 今日努力不再犯, 全心全意侍奉主。 罗贝多跟着大家低下头祷告却无法集中精神。可怕的恶梦、对基德的厌恶,以及那具不会腐烂又捎来死亡噩耗的尸体所引起的混乱念头奔腾在脑海中,而种种无法成形的思绪更如垃圾一般杂乱地散落在思绪角落,当地闷湿的热气更使脑袋一片混沌。坐在身边的平贺正虔诚祷告,他却没办法心平气和地一同祝祷,直到祷告结束,都无法从郁闷中抽身,眼见神父都跟着起身,主教也走出礼拜堂,他才重重叹一口气,看着平贺开口: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平贺眨着眼。 「我预计继续观察约翰的状况,你呢?」 罗贝多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大致浏览过约翰·乔丹的诗,但还没想到破解方法,浑沌的脑海也缺乏清楚的思路,似乎也影响到了身体,为了改善这种状态,罗贝多回答,「我可能会去看看收藏在这间教会的书。」 「好的,那我先去看看约翰的尸体。」平贺颔首。 两人在礼拜堂分头行事,罗贝多前往主教室。 那是一间位在礼拜堂后方的房间,门很重,上头雕着生命树(注:《圣经》中记载的一棵树,在《希伯来圣经》的第一部书《创世记》的记载中出现在伊甸园,其果实能使人得到永不朽坏的生命。)的图腾,而且每日都会有人用香油抹拭门扉,只要凑近一闻就能闻到香气。罗贝多用一旁金属制的狮子门鎚敲门,「朱利安主教,您在吗?」他问,门后传来朱利安如丝绸般柔软的声音。 「在,请进。门没锁。」 罗贝多走进房中。 主教正在大桌前写日记,他停笔,将钢笔搁置桌面,慢慢看向他。 「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希望可以看看教会的藏书。」 「好的,我带你去。」 朱利安慢条斯理起身,拿出手电筒,带罗贝多离房。两人走上玫瑰窗的走廊,向左拐过细窄的走道,不一会,罗贝多闻到前方飘来古书特有的气味。朱利安停在书库前打开门锁,他一拉门,闭锁在无数可疑古老的秘密中、丰富的知识气味便四溢而出。他们走进知识的香气里,蓦地,一道十五阶的楼梯出现在面前,两人走上楼梯,涌进眼帘的是间圆顶的宽敞空间,天花板中央挂着巨型的十字架装饰,地面是美丽的铺木地板,灯光来源不是吊灯,是从镶嵌在墙面上的雕像身上垂落下来的油灯。这全是拥有猛禽类的脚和蝙蝠翅膀的恶魔雕像。 从门口进到书库后,罗贝多感到室温与湿度骤降,他向朱利安询问原因,对方很快回答,「因为这是高架式建筑(注:以柱子将地板架高,使地板高于地面的设计。),风能够自由流过地下空间,为了采取自然空调,地面是铺木。墙壁与天花板也比其他房间更厚,中间加入隔热材料。地下也铺木炭吸收湿气,因此书库温度比外面凉,可以保持低湿度。」 「原来如此,这是为了保护书吧。」 「是的。」朱利安骄傲回应,「上届主教说过,这些都是『智慧财产』,是圣加尔墨罗教会的理念。」 为了防止书受到阳光直射,书库也没装设窗户,所以光线昏暗,视线不清,而比罗贝多高出三倍的书架一排排地倚靠在墙面前方,藏书规模可和小型图书馆比拟。 「里头很暗,我来点灯。」罗贝多跟着朱利安走进书库。 主教用手电筒照亮走道,一一点亮油灯,橘色火炎模糊地勾出书库的轮廓。接下来,朱利安指着放在角落的梯子。「如果想看上方的书,可以随意取用梯子,请别客气。我就先告退了,看得尽兴再告诉我。」他提醒完罗贝多就静静离开。 然后,在手持油灯的恶魔凝视之下,罗贝多物色起藏书。他可以立刻分辨书籍的出版时间。 他最先注意到一本封面和封底都是木头制的书,书用绳子装订,木头的上方则有象牙工艺的雕刻,这是十二世纪的藏书,不过这座教会始于十六世纪,因此这些藏书很可能原先放在别处,后来才经过搬移。 这些书比较薄,祷告文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成。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保存状态只能够说是中下,但在南国闷热的气候中已是奇迹,想必历代管理人员都很惯重地对待这些宝物。罗贝多接下来抽出一本前口(注:也称口子,舆订口折缝边相对的阅读翻阅边。)绘有花纹的书,这部作品应该是在十四世纪出版,因为在前开口绘制家徽是十四世纪左右开始的习惯。 这只家徽的特征明显,盾牌用红白绘成,白底画着龙和大釜(注:大釜即为大锅子,中古世纪女巫会以大锅制药。)——这是法国中世纪首屈一指的贵族,波庞安纳的家徽。 「这是波庞安纳家的金……」他一边低喃着翻开书,内容都用古法文书写。他又抽出一些书籍专注阅读,在架上查阅到某一本书的书背时,他忽然大吃一惊。 《dianoia》,是希腊文的「智慧」。罗贝多对书名有点印象,他赶紧翻开,上头写着一长串对神的赞美词,印证了他的猜测——可是,这本书为何在这里?罗贝多埋头阅读起来,他确定这和中世纪法国巴黎嘉布遗修道院中的古文书内容一致。他在梵蒂冈解读过这本书。 实在是毛骨悚然的偶然。 ——要好好调查这里的藏书…… 罗贝多环视山高的藏书,把调查重点放在圣加尔墨罗教会创立后十六世纪半的藏书。他逡巡书库,找出符合条件的书。这些书都是皮革书,书背突出,用五条线缝制,装祯方式是缝合封面和书页的线装书,是十六世纪典型的装桢方式,另外还有天金(注:上开口处烫金。)、三方金(注:上、下及前开口烫金。)、大理石贴图或浮雕等的华丽装饰。 罗贝多找到一本书名是《aioon》的书。aioon是希腊文的「永远」之意。他一翻开就见到和《dianoia》一样,一长串对神的赞美词。这些书肯定藏着秘密。此外,另一本可疑的书是《leternité et renaissance de l-ame》——法文的「永远,和复活灵魂」。他同样在里面见到长串的法文诗。这些书的边缘都起了毛边,也很脏,想必翻阅多次,其中可能藏着重要资讯。 他悄悄将三本书带回房间,坐回桌子边,在明亮的阳光下摊开页面。为了谨慎鉴定古文书,罗贝多将爱用的单片眼镜戴上右眼。sepia(注:乌贼的黑颜料。),rubric(注:红墨水。),murex(注:自骨螺抽取的紫色墨水。)——刺眼的阳光照出熟悉的色彩,但《leternité et renaissance de l-ame》的书页上出现没见过的颜色,是带茶色的黄色,乍看像稀薄的泥金(注:由金箔制成的金色颜料,多用于书画笺纸的涂饰和器具雕刻上。),但罗贝多敏锐地嗅出这并非泥金,上头散发出腐臭的刺鼻颜料。使用这种颜料的文字不时出现在书页上,有时是一个段落,有时是装饰花边,后者特别引起他的注意。 上头图像十分抽象,而且每页都不同。罗贝多思考半晌后拿出复写纸。作业时间约过三小时,当他全神贯注在古文书时,背后忽然窜起一阵寒意。似乎有人站在身后,不,的确有人站在身后。那是身长比罗贝多更高的人,他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罗贝多冒出鸡皮疙瘩,无法动弹。他怕得不敢回头。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恐怖又浑浊的声音。 「chi sei?(你是谁?)」 背后的人影说: 「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 罗贝多清楚对方不是神的代理人,因为他散发出令人忌讳的氛围,还有无尽的恐惧和邪恶,毫无神圣的气息。罗贝多转身高声威吓对方,然而后方传来毛骨悚然的声响,接着是物品碰撞的巨响。 是蛇。 蛇信舔拭各处。 「haisciato tuo pad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 澎湃的怒吼让罗贝多一阵晕眩,血气尽失,他一时坐不稳,摔下椅子。 ——没人会来救我…… 这句话回荡在脑中,意识逐渐远去。 3 平贺一早就重验了三次约翰,乔丹的尸体,但完全查不出尸体不会腐烂的原因。学界会经提出埋葬的土壤可能是原因的学说,因此他采集一些墓穴泥土回到寝室。然而他一进房就见到罗贝多倒在地上,平贺吃惊地冲到友人的身边。 「罗贝多!罗贝多!你怎么了?」 罗贝多微微睁开眼,但眼神恍惚,不像平时的他。 「……刚刚……恶魔来了……」 罗贝多的嘴唇轻轻动着,如风吹过的细响。他的回应仅止于此,又闭上眼,痛苦呼吸着。平贺连忙测量罗贝多的体温,用听诊器检查心跳与呼吸。他的心跳混乱,应该是严重的心律不整,呼吸也很虚弱又不规律。平贺确认罗贝多没外伤后,含了一口桌面上水杯中的水,让罗贝多喝下去,然后扛起比自己高许多的友人,扶着对方躺在床上。 距离清晨才短短几小时,但躺在床上的友人脸色铁青,平贺很担心。 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一位使者会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位使者因不信任神,落入古蛇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 约翰不祥的诗作掠过脑海。 坚强的罗贝多不可能落入恶魔的陷阱。平贺虽然这么想,可是罗贝多刚刚的话却透露出他异常的心神。又等了十分钟,友人依然没恢复意识,他再度扛起对方的身体,带他到教会的医务室。筒未看诊的医务室空无一人,室内弥漫刺鼻的消毒水味。平贺让罗贝多躺在诊疗台上,请朱利安过来。 「怎么回事……」一看到躺在诊疗台的罗贝多,朱利安惊讶地问。 「他在我回去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听完回答,朱利安马上观察罗贝多的瞳孔反应,量脉搏,检查心跳及呼吸状况。他接着抽血,用试纸采集唾液。约过十五分钟,观察试纸与抽血结果的朱利安喃喃道: 「没食物中毒或流行病的反应。」朱利安回头看平贺,「从症状来看,大概是精神问题引起的恐慌。」 「恐慌……罗贝多神父为何会……」 罗贝多平日精神良好,行动力很强,平贺很难想像他因精神问题倒下。 「他因为换气过度而昏倒了,我打镇定剂让他睡一下,症状应该会减缓。」朱利安一面说着从药柜拿出安瓶,折断前端,将针筒插入安瓶吸取黄色液体,然后将液体注射到罗贝多手臂静脉,他最后安心吁出一口气,「竟然出现恐慌,罗贝多神父是不是有精神上的疾病呢?」 平贺思索一会,「完全没迹象,罗贝多神父的身心状况一直很好。」 「是吗……说不定他有无法对人言说的烦恼。」朱利安担忧地望着沉睡的罗贝多。 ——无法言说的烦恼?不能告诉我的吗?平贺忽然意识到友人很少向自己抱怨或说出自己的烦恼,他一直以为对方性格稳重,但如今也许是压抑成疾,一想到此,平贺忍不住受到打击。 「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了。好好让罗贝多神父休息,我们一起去餐厅吧。」朱利安说着地打开医务室的窗让空气流通,又启动天花板的吊扇。平贺点头答应,跟着主教离开医务室。 神父和基德都在餐厅了,朱利安与平贺入座后,由朱利安画下十字圣号,独自吟唱祷告词。这时,餐厅深处的门嘎一声打开,欧里拉拿着寸胴锅出现,他踩着粗鲁步伐,摇晃地上前将蔬菜与肉汤倒入盘里。 ……刚刚……恶魔来了…… 欧里拉为平贺舀汤时,罗贝多的话骤然闪过平贺脑海。 「你的同伴怎么没来?」欧里拉在平贺耳边用口音很重的拉丁语小声问。 「身体有点不舒服。」平贺低声回答。 欧里拉顿时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我没在食物中下毒。」说完又走回门的另一侧。平贺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先用餐。用餐后的行程已经排定了,主教和三名神父前往医务室,剩下的人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平贺跟主教一起行动,负责协助诊疗,他同时很忧心还在病床上的罗贝多。 这天,医务室相当混乱,平贺不仅要分担诊疗工作,还要观察友人状况。罗贝多一动也不动地安静睡着,沉静到宛如死亡,使他心神不宁。诊疗结束后,主教先离开医务室,但罗贝多还是没醒过来。平贺正在量罗贝多的脉搏,其他的神父一一靠过来。 「罗贝多神父哪里不舒服?」彼得一脸严肃。 为了维护罗贝多的名誉,平贺不能说实话;此外,根据梵蒂冈的规定,调查官对自身行动须完全保密,于是他选择了安全的答案。 「……似乎太累了,毕竟来这里的路程漫长。」 「就算是这样,突然昏倒也真不吉利……」约伯说。 「说不定是受到欧里拉的诅咒。」埃利诺猜测。 「驱魔符挂在床头了吗?」彼得问平贺。 「我挂起来了。」 「即使有驱魔符,对方是强大的魔术师,还是能够下咒的。」埃利诺激动表示。 「若这样就大事不妙了,军坷跋会夺走受诅咒的人的性命。」约伯警告。 「军坷跋?」 「是的,附近魔术师敬畏的水灵,据说是从伊甸园放逐的众虫之王。」约伯怯懦地说明。 「你们都错了,罗贝多神父是掉入了恶魔的陷阱!」 基德站在门口大声宣布这件事。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约翰的预言诗写得很清楚:『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一位使者会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位使者因不信任神,落入古蛇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这是约翰的诗,征兆已经出现。」 「约翰先生的诗?」神父面面相觑。 平贺锋利的眼神瞪着基德,「我不允许你继续污辱罗贝多神父的名誉。」 基德挤出一张鬼脸又吐舌耸肩,「哎,惹你生气了,但预言诗很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你别再大放厥词了。」 罗贝多突然出口反驳,原先睡得很沉的他从诊疗台起身。 「我不会死,今后也不打算死。」 「我是因为预言而担心你才来一趟的,态度干么这么差?信仰不够虔诚的人绝不可能受到主的救赎。」基德烙下这句话就逃走了。 「罗贝多,你还好吗?」 平贺终于安心下来地面露笑容。可是其他神父受到基德影响,纷纷恐惧地望着罗贝多,接着像盘散沙一哄而散。 「真受不了,他们想必认为我被恶魔附身了。」 罗贝多露出嫌恶的神情。他表情抑郁,和平时不同。 「朱利安主教说,你可能因为精神上的问题引起过度换气症……是有什么烦恼吗?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我没特别的烦恼,不过说老实话,说不定是被恶魔盯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昨晚我做了怪梦,恶魔在追逐我的梦。对方执意要我看他,但我认为看了就会发生坏事,因此一直没回头,而今天在教会解读古文书时,背后突然出现高大的人影。」 「……那是恶魔吗?」 「这是我的感觉。那人说:『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我问他:pchi sei?(你是谁?)』对方告诉我:『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但他不可能是神的代理人,他浑身散发出邪恶恐怖的氛围,我向他大喊:『vattne, satana.(恶魔滚出去)』,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毛骨悚然的声响,是物品碰撞的巨响,我又听见蛇吐着蛇信、四处移动的声音,在我头晕目眩,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对方的声音,他说:『hasciato tuo pad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 罗贝多眼神晦暗,内部燃烧着火焰,这时的他总令平贺胆怯。 「罗贝多,请别退缩。我想过了,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为什么创造出万恶的路西法却不打算抹煞他的存在。」平贺拼命鼓励他,「自古以来,名为撒旦的邪灵就不断给予顺从神命令的人们试炼,这一定是神在试探你。」 然而,罗贝多没反应,他心不在焉地思索别的事。 两位调查官回到寝室。罗贝多不打算用餐,他坐在桌前,专心将古文书的内容输进电脑,无视友人的忧心工作到傍晚。这段期间,平贺分三次在不同的时间点调查约翰的尸体,但依然找不到不会腐烂的原因。他分析从墓穴采集的泥土,没找到任何特殊成分,而根据红外线照片,约翰的体温和室温都达腐烂的门槛。环境都已达成腐烂的条件,可是却没腐烂现象。 窗外的太阳融成红光沉人大地,教会的钟声敲响,礼拜时间到了。这时,罗贝多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伸着懒腰,「该做礼拜了,我们走。」他拿起三本古文书起身,神色和平时无异。平贺这才松了口气。 罗贝多打开门,平贺跟在他身后前往礼拜堂。 他们走上通往礼拜堂的玫瑰窗走廊,因为火炬的光线微弱,入夜的教会十分幽暗。眼前的路宛如没有尽头。他们向右拐过走廊,路变得比主廊窄,设置火矩的间隔较长,黑暗时不时笼罩他们。经过书库时,罗贝多停下脚步,「等我一下。」他进到书库,最后双手空空回来,应是将书物归原位,然后两人再度前行。抵达时,主教、神父和基德都已在礼拜堂就坐。朱利安先仔细讲述十戒,然后弹起管风琴。礼拜结束后,大家鱼贯前往餐厅。待大家都坐下来,朱利安率先开口。 「身体好一点了吗?罗贝多神父。」 「托您的福,已经没事了。」 朱利安露出安心的微笑,「太好了。关于古文书,您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目前只是随意浏览,没特别的发现。不过我已经将书放回书库,您可以锁起来了。我明天若想过去,能替我开书库吗?」 「没问题,随时都可以。」朱利安爽快答应。 罗贝多默默点头。平时提到古文书就会大谈阔论的他少见地没多说什么,也没其他人想与他交谈,朱利安便开始祷告。结束后,欧里拉拿着寸胴锅和菜刀走出厨房,他粗鲁地将锅子放上地面,一手捏着带骨羊肉,大声地用刀切成小块,过程宛如邪教仪式一般野蛮。最后,他将肉和芋头盛入所有人盘中,离开餐厅。神父开始用餐。坐在平贺隔壁的罗贝多一脸凝重地咀嚼肉块。 这时,一只苍蝇拍打翅膀,发出不舒服的嗡嗡声响,在他们周遭飞来飞去。 第四章 背负诅咒烙印之人 1 晚餐结束后,回到房间的平贺思索友人的状况。昨晚罗贝多深陷恶梦,无助呓语,辗转难眠。他一定有烦恼,还是恶魔盯上了他?然而,当平贺问对方是否作恶梦时,罗贝多却冷淡回「没有」,背向平贺工作,这种紧绷的气氛令他不敢追问。他怀着难以释怀的心情来到约翰的墓穴。 约翰·乔丹的尸体仿佛在向平贺挑战,横躺在棺材毫无变化。 相对湿度依旧超过百分之九十,室温是三十六点五度。白天甚至超过四十度。墓穴闷热,一点也不通风,如果放一块生肉在其中,几小时就会腐烂,可是约翰没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尸体没经过防腐处置。若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抽干血抑或进行干燥,尸体势必变得如同木乃伊,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弹性良好,关节都可顺畅活动;而且,这也不是尸蜡——究竟怎么回事? 平贺感到神施行的神迹就在眼前。无论是约翰的预言,还是尸体掌心出现的十字圣痕,这些现象都如此神秘难解。他接下来将用超音波检查,若内脏和生前状态无异,他就得承认这是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平贺兴奋莫名,预感自己将屈服于这次的神迹。 经过一连串作业回房时,罗贝多戴着单片眼镜坐在椅上,忙碌敲打键盘,手边放着三本古文书。三本书和他昨天借阅的书一样。平贺很高兴罗贝多精神不错,但始终专注在工作的友人神情凝重,宛如被附身一般散发出诡异的氛围。他的眼瞳深处闪烁着毛骨悚然的黯淡火光。 平贺忍不住开口,「你读得好认真,那是什么书呢?」他一问完,罗贝多便掩住书封,「之后再慢慢告诉你,我先专心工作,请别打扰。」 对方异于平常地用冷淡态度回答。平贺尽管困惑,但为了不打扰友人,他转而专注在还没做完的事务,告一段落后,他起身逃离房间。寝室气氛紧绷,充斥在空气中的打字声仿佛直接敲进身体。平贺的心底窜上了不安,因为过去两人一同出任务时从未出现这种状况。 走在庭院,他看到约书亚与萨谬尔手持铲子挖土。「你们在种什么?」平贺一问,两人同时回头。 「芋头,现在是种芋头的季节。」萨谬尔擦着汗。 「跟您一块的罗贝多神父没事了吗?」约书亚提心吊胆地问。 想必是昨天的事和约翰的预言诗在教会中传开了,他们对罗贝多产生不信任。 「罗贝多神父精神很好,不用担心。」平贺第一次说了谎,「对了,各位住在教会的宿舍吧?可是我好像没在这边碰过参孙神父。」平贺疑惑地问。 约书亚很快解答了平贺的疑问,「参孙神父虽然没有父亲和兄弟姐妹,但家中有卧病在床的母亲需要照顾,因此他选择每日来往教会,这是朱利安主教同情他母亲而开的特例。」 「这可能不是梵蒂冈的惯例,但我们这边有自己的做法。」萨谬尔补充。 「朱利安主教天性慈悲,」约书亚努力解释着,「他无法对有困难的人置之不理,一向视情况给予特例,希望您别因此怀疑他的信仰。」 「我明白,我不会怀疑朱利安主教的人格。别担心,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向梵蒂冈告密这种事。」 「太好了。若朱利安主教出事,附近的病人与老人不知会有多惋惜……他是大家的救星。」 约书亚说,并与萨谬尔四目相对。后者接着开口询问: 「平贺神父今天也要在医务室帮忙吗?」 「对,我有此打算。」 「我们都说您是优秀的人,」约书亚热情地表示,「我这就去通知朱利安主教说您来了……」 然而,他的称赞无法让平贺感到喜悦。这里的人既然会私下谈论自己,一定也会聊到罗贝多。这里的神父和梵蒂冈不同,习于喋喋不休。他轻轻咳了一声,忽然见到朱利安走往菜园。 「平贺神父,」朱利安露出微笑,「在散步吗?」 一见到朱利安,平贺顿时放松下来。从朱利安的言行举止,他感受得到对方慈悲和追求公义的性格。自己虽然见过许多主教,可是没人像他一样谦卑有礼。 「是的,想稍微呼吸外面的空气。」 朱利安点点头,接着忽然闭上双眼,像在思索什么事,平贺正感不解,对方睁开双眼,招手希望他靠近自己一些。平贺走向朱利安,对方希望他可以陪自己散步,于是两人并肩走上一会。附近渐渐没其他人烟时,朱利安低声开口了: 「或许是我多事,罗贝多神父的状况如何?有没有异常之处?」 朱利安听起来像他早已预料到友人的举止怪异。平贺有些犹豫,可是还是说谎。 「罗贝多神父一如往常。」 他虽想向身为医生的朱利安商量对策,可是不希望这种琐碎的事助长周遭对友人的疑虑。 「那就好,也许是我想太多了。毕竟他昨天到书库借书后昏倒,所以我一时兴起到书库查看,结果……」朱利安忽然欲言又止,「算了,这样想就太迷信了,还是别说好了。」 「迷信?是什么样的迷信?」 「请心了我说的话,是毫无根据的迷信。罗贝多神父如果状况正常就无需担心,这样就好,请帮我转达他,如果觉得呼吸困难或头晕,我会开立药剂,请他别有顾虑,直接到医务室来…… 「……好的……我会转达他的……」 到底是什么迷信?平贺拼命压抑追问的冲动,但这么做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罗贝多的情况。不过,朱利安已经察觉到友人不对劲,而且知道原因。平贺想了想,也许隔几天再请教他好了。 此时,草丛一阵骚动,像一阵浪从远处刷来,参孙神父忽然现身。他拿着木板和铁槌,嘴里咬着钉子,「朱利安先生,饲养家畜的小屋一部分坏掉,我修补好了。」参孙口齿不清地说。 「辛苦你了,我去看一下吧。」朱利安回答。 参孙点点头,两人前往草丛另一侧。 之后的行程一如往常。 平贺休息一会,用完午餐便前往医务室协助。看诊结束后,他刚好看见基德拿着波士顿包走出房门。 他叫住正在上锁房门的基德,「基德先生,你要去哪里?」 听到平贺的声音,基德转头。 「我要到约巴非演讲,会有两、三天不在。约翰预言说那里不到半年就会发生大地震,我要呼吁大家去避难。虽然有许多民众行动了,但仍有人执意留在当地,我要去说服那些人。对了……」基德走向平贺,在他耳边小声说,「罗贝多神父真的没事吗?朱利安主教也很担心他啊。」 平贺吓一跳,他看着基德,对方眼镜后的细小双眼藏着狐疑。 气你为什么和朱利安主教问一样的问题?」 基德搔着头,「你听说了吗?关于书库中被诅咒的书……」 「被诅咒的书?」 「是的,圣加尔墨罗教会的书库里有三本被诅咒的古文书,传说中.一碰到那三本书就会被恶魔夺去灵魂。朱利安主教邀罗贝多神父参观书库时,不觉得他会拿那三本书,所以没告诉他这件特别的传闻。但神父昏倒了,因此朱利安主教才想,该不会是因为拿了那三本书的关系,隔天前往书库一看,惊觉书真的被借走了。」 朱利安难以出口的迷信就是这件事吗?罗贝多说「看书的时候,发现恶魔就站在身后」的一段话蓦然从平贺的记忆中苏醒,他的背脊窜上一股凉意。 基德紧接着说,「若担心你的同伴,就劝他别读受诅咒的书比较好。」 「我无权置喙罗贝多神父的行动,他正在进行神圣的调查。」 基德耸耸肩,大声叹气,「真拿你们没办法,这不就跟约翰预言得一样……总之我先告辞了。」 基德拿起波士顿包便转身离开。平贺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接着回到寝室,小声打开房门。房里依然响着键盘的声响,罗贝多全神贯注在解读古文书上。 「罗贝多,你的身体还没好,稍微休息一下吧?」平贺担心地劝他。 「不用,」罗贝多头也不回,「我没事。我想尽快看完这些。」 「……我知道了。」 平贺无话可说地回到书桌前坐下。他动手整理起自己调查到的关于约翰的资料,率先将尸体的体温变化制作成柱状图,接着将红外线相机拍下的照片依时间排列。 2 罗贝多很兴奋。 圣加尔墨罗教会的《dianoia》比他在梵蒂冈只能解读出部分内容的古文书更完整,书里深入描写深奥难解的人体实验。解读完这本书后,他转而阅读《aioon》。当他将密码诗藉替换式密码破解,赫然发现藏在背后的秘密——《操控尸体的方法》。 开头是这么写: 杀死不喜欢的人——也就是罪人、魔法师、无信仰者、淫妇等,可使用以下方法。 天体的金星发生金星蚀日时,最适宜制作药粉。要制作药粉,首先用滴管吸取两滴kiait(环蛇)的毒,加上五颗芥末的种子,接着在满月当天拔下名为「龙的斗篷」的药草并磨成粉。接着,混合上述两样东西,制作出三公克的粉量。然后筑成撒旦·巴力(注:baal,巴力这个封号是源自于迦南人的神明,是希伯来圣经中所提到的腓尼基人的首要神明。)的祭坛,并将药粉献于祭坛之上。献上药粉时,诵念的咒语如下: 神啊,其子巴力与一切的追随者啊, 我将恶人的灵魂暂时交托称手。 当我吟唱的咒语传到称耳际时, 灵魂收入原本的皮囊中, 一举一动能随我意。 咒语是,泮啦嘎·阿·阿鲁·夏殆·玛嘎哆。 愿能守约…… 接下来,将药粉洒向沉睡中的罪人脸庞,罪人便会立刻死去。之后将罪人遗体纳棺,埋入土中静待十天,十天后挖出棺材,将杉叶煮成的汁液倒入尸体口中,这时再一次筑起撒旦·巴力的祭坛,吟唱咒语:泮啦嘎·阿·阿鲁,夏殆·玛嘎哆。施咒者须反复吟唱至尸体苏醒为止。 用这种方式复活的尸体不具任何意识和记忆,并且会听从施术者的所有命令。若尸体不听令,便可以吟唱死亡的咒语:阿比鲁·巴阿鲁·基勒特鲁·蒙哈美。如此一来,死者灵魂就会再度回到撒旦·巴力的身边。 「泮啦嘎·阿·阿鲁,夏殆·玛嘎哆,阿比鲁·巴阿鲁·基勒特鲁·蒙哈美……」罗贝多喃喃自语地复述,「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3 平贺十分忧心,因为罗贝多昨夜同样饱受梦魇之苦。 罗贝多清晨醒来时,精神和四天前初来乍到时截然不同,他的双眼毫无生气,筋疲力竭,神色非常抑郁阴沉,眼睛旁甚至出现黑眼圈,四天前的神采像一场幻梦。罗贝多真的被恶魔附身了吗?平贺满腹疑惑。 如今友人正在淋浴,这是第二次了。趁此机会,平贺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事,他打算偷看罗贝多的笔电,他一定要知道友人究竟沉迷在什么事上。他打开电脑一看,不禁吃一惊,文件上写满背德的辞汇、残虐又毫无人性的行为,以及恶魔才能够施展的邪恶法术。只瞥一眼便感到灵魂受到污染,这时,浴室忽然传来声响,罗贝多可能洗好了,他赶紧关上电脑,迅速回到自己的桌前。罗贝多围着浴巾走出浴室。罕见地没剃胡子,放任它们随意生长,很不像平时喜好整洁的他。 「你也去淋个浴吧?」罗贝多慢慢穿上衣服。 「我等等再洗。」 此刻,有人正激动地敲门。平贺打开门,参孙站在载着木箱的手堆车旁边。这一定就是他等待已久的超音波扫描仪。 「从梵蒂冈寄来的东西。」参孙说。 「谢谢。请放在这里。」 「既然要开木箱,我去拿拔钉器过来吧?」 「也好,麻烦你了。」 参孙点头后快步离开,过一会便带回拔钉器。平贺接过拔钉器,拔起钉子,但一直无法顺利开箱,看不下去的参孙抢过工具使用,才顺利打开木箱。这种时候,罗贝多通常会主动前来帮忙,可是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毫无动作。平贺费尽心思从木箱取出超音波扫描仪时,友人擦身而过,快步走向教会。 他想去看古文书吗?平贺惶惶不安,可是坚信友人不会输给撒旦的诱惑。而且超音波扫描仪到了,他可以进行下一阶段的工作,须尽早动工。平贺将超音波扫描仪摆到手推车上,顺手将委托文件收进自己抽屉,推着手推车前往墓穴。 超音波扫描仪——进行超音波检查的机器。只要将器具靠在身体表面,就能从画面观察脏器传回的反射状况。 平贺马上将荧幕和探针放在尸体旁。 约翰庄严地沉睡在棺木中,他打开尸体衣服的前扣。对方上了年纪,但肌肉依然良好。平贺在尸体胸部到下半身的皮肤涂抹上凝胶,平贴探针,观察荧幕。尸体的心脏、肺、肾脏、胆囊等脏器都很健全,不过肝脏出现严重肝硬化,这可能是他的死因,但其他都很健康,反而让谜团更难解开,平贺思索着还要进行什么检查,然后他想到一个法子,但首先要将约翰的尸体抬出棺外,而这须取得朱利安主教的许可。 平贺希望检查寄生在人体大肠内的菌类,大肠内的细菌会造成尸体腐败,因此他想观察约翰体内这些菌类的活动状况,而除了通过肛门检查外别无他法,尽管可能有些不妥。 平贺决定后开始验尸,然后推着手推车回房。 从茂密的森林走往宿舍时,罗贝多从基德的房间走出来。基德应该不在房里,罗贝多怎么进得去?平贺觉得奇怪,但随即见到罗贝多将类似针的东西插入钥匙孔将门锁上。在开锁的技巧上,他的确是高手,平贺释怀些,又想起罗贝多是在基德的寝室找什么吗?关于调查,罗贝多有他的考量,可是平贺想不通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 平贺回房开门时,又听见键盘的声响,罗贝多抄写起古文书。自己明明回来了,他却连头也不回,也不打算讨论去基德房间的事。分秒流逝,傍晚的礼拜来临。庄严的钟声一响,罗贝多便拿着古文书起身,失神的模样宛如幽灵。 「罗贝多,你真的没事吗?」平贺脱口而出。 「我也说不清楚,但身后好像有人,低语着要我回头,我一直试着忽略它。」 罗贝多口里说着骇人的话,一个人使劲地往前走。平贺担心他会昏倒,紧紧跟在他身旁。两人穿过主廊拐入细窄走道,罗贝多在书库前停步。 「罗贝多……那些古文书是……」 平贺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那三本古文书,我已经抄完了。」 「是吗……」 「书非常有意思,都出自波庞安纳家族。」 「波庞安纳家族?」 「是的,因为书上绘有家徽,在盾牌中画着龙与大釜,这一定是法国公爵波庞安纳家的徽章。你听过『波庞安纳家的金』这句话吗?」 「不,我没听过……」 「这跟意大利名门贵族麦地奇家族(medici)的传书『麦地奇家的毒药』一样。麦地奇家族是众所皆知的制毒专家,以毒药暗杀多名政敌。所谓的『波庞安纳家的金』指的是身为法国公爵的波庞安纳家族和许多可疑的链金术师打交道。当时许多人相信波庞安纳家族发现了将铅炼成金的方法,地下室才埋藏大量金块。真相一直到近期才揭露出来,波庞安纳家的巨额财产其实是从犹太裔的金融业者融资借贷出来的。在这个家族中,出过几名天主教的枢机主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夏尔·德·波庞安纳。据说夏尔·德·波庞安纳是会进行各种咒术的神秘修士,他年轻俊美,和当时的意大利王妃有不伦的关系,收养珠胎暗结所产下的孩子,将那名孩子推上教宗的位置。」 「真相居然是这样……成为枢机卿的人竟犯下奸淫罪,真让人难以置信。」 「怎么会难以置信?以毒杀闻名的麦地奇家族也出过枢机卿和教宗。当今圣彼得大教堂的部分建筑也是藉助麦地奇家族的教宗利奥十世(注:利奥十世是罗伦佐·德·麦地奇之子。在他任内的1517年,马丁·路德贴出《九十五条论纲》,引发宗教改革。)的财力才建造出来,他犯奸淫的传闻也不少。」 「传闻归传闻,身为教宗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 「也是,你不相信也没关系。」罗贝多点点头,走进书库。 看到友人准备将书物归原处,不再拿着受诅咒的书,平贺放心下来。但如果书的内容已经深植友人心中,诅咒会不会持续下去?而且,他很在意罗贝多挑战教会伦理的言词,恶魔真的在对他说话吗? 过一会儿,罗贝多从黑暗的书库中走出来,两人直接前往礼拜堂,神父都到齐了,可是不见朱利安、基德和参孙的身影。基德演讲去了,朱利安与参孙不知为何还没出现。平贺入坐后问其他神父: 「怎么没见到朱利安主教与参孙神父?」 「朱利安先生前往远地的村庄,参孙神父帮忙整理行李。」彼得回答。 「远地村庄?」 「是的,村庄爆发登革热疫情,他因此前往当地看诊。」 「真是难能可贵的情操……」 「朱利安先生就是如此悲天悯人。」埃利诺骄傲地说。 「主教不顾疫病传染的危险,前往当地帮忙,不愧是神的天赐之子。」彼得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朱利安时,参孙神父进到餐厅,「你们在说什么?朱利安主教不是经常劝戒我们,即使是好话,在人背后议论就是不好的行为。」 神父们咳了几声便沉默下来。参孙表情严肃地坐在位子上,看着平贺。 「如各位所知,朱利安先生目前不在教会,希望你来主持晚祷。」 「我吗?」 「朱利安先生吩咐平贺神父主持晚祷。」 「我知道了……」 平贺站在祭坛上,画十字圣号。 亲爱的天父,感谢称的慈爱。 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们。 「为今天的信望爱,向主献上祷告。」平贺说完便开始祷告。 ——真理的源头,上帝。 信奉称教导我们的一切。 ——恩典的源头,上帝。 恳切盼望称给予我们永恒的生命与恩典。 ——爱的源头,上帝。 我们会竭尽心力深爱主。 奉行爱人如己的旨意。 吟唱完后,神父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想必因为少了朱利安的管风琴声。没尽兴的礼拜告一段落,大家前往餐厅。餐前祷告由参孙主持。结束后,参孙拍手发出清脆声响,此时餐厅的门开了,欧里拉一如往常拿着寸胴锅出现,他看起来慌慌张张,衣服钮扣没扣好,但本人却毫无所觉地自顾自将菜肴分到每人盘中。站在平贺与罗贝多身边盛菜时,他悄悄告诉他们,「今天是神灵祭,各种精灵会从地底下或沼泽冒出来。」 平贺与罗贝多疑惑地面面相观。参孙锐利的眼睛瞪着殴里拉,然后大声指示众人,「今天说了太多多余的话,大家在就寝前的这段期间保持静默。」 餐桌一片寂静,众人默默用餐,没有交谈,在就寝前保持缄默。平贺烦恼着他和罗贝多是不是要遵守戒律,但友人始终闭口不语,最后两人默默回房。平贺决定先去冲澡,他脱掉衣服走进浴室,因为热带气候不需热水,只用冷水淋浴。他用教会以钠盐制作的粗糙肥皂涂抹身子直到起沬,然后用友人的洗发精洗发,正在冲澡时,门外忽然传来「哇」的一声惨叫,及可疑的物品撞击声。 「发生什么事了!」平贺连忙冲出浴室,见到一只蛇在地面爬行。 那是一条金黄色,全长约一点五公尺的大蛇,尾巴前端略圆。 从特征来看,是栖息附近的黄色雨伞节,但这种蛇个性温驯,好吃同种类的蛇,不会攻击其他生物。 避免刺激到蛇,平贺轻轻打开门,蛇似乎等很久,一开门便一溜烟爬走。确定蛇出去后,他关上门,回到罗贝多的身边。罗贝多躺在床上压着右腿,低声呻吟着,「蛇咬了我。在床上睡觉时,蛇爬了进来……」 平贺马上从抽屉拿出黄色雨伞节的血清与针筒。听到罗贝多的性命将陷入危机的预言时就设想过各种危险,预言诗说「落入古蛇亦是恶魔」,于是他着手调查此地的毒蛇,联络罗兰,一同寄来血清和超音波扫描仪。 平贺迅速将血清注射进友人的手臂,又使劲用绳子绑住腿部,剪开患部附近衣料,吸吮发紫皮肤上、由毒蛇咬出的两个伤口。他反复数次,吐出毒液。 期间,罗贝多倒在床上,痛苦衷嚎。但尽快注射了血清,应该不致有生命危险。平贺感激神让所有器具在今天及时赶到。他拿起听诊器,贴在浑身无力的罗贝多胸口。 黄色雨伞节的毒含缩氨酸。「缩氨酸」是从学名α-雨伞节毒蛋白(bungarotoxin)衍生而来,会对烟硷型乙醯胆硷为受体的蛋白质产生特殊作用。这个受体普遍分布在运动神经和肌肉,一旦中毒,就会肌肉无力,中毒者大多会呼吸困难,甚至死亡。由于中毒后不会产生剧痛,因此常导致延误治疗。 平贺从听诊器听到的心跳声虽然缓慢但仍有力。罗贝多虽然全身无力,但意识还算清晰。他睁开眼,痛苦地深吸口气。 「罗贝多,感觉怎么样?」平贺问。 「……呼吸不太顺畅,但不会不舒服,只是身体很重……」 「别担心,我打了血清。」 「血清?毒蛇吗……没想到你还准备了血清。」 「因为教会有毒蛇出没,为了避免突发状况,我事先做好了准备。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现在应该要用药清洗伤口比较好,我去医务室一赵。」 平贺安抚他,罗贝多点点头。 平贺前往教会的医务室。 黄色雨伞节竟会潜入他们房里,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根据调查,黄色雨伞节是夜行性动物,栖息在住家附近,过去虽然出现不少误闯住处或为了取暖爬进家中咬人的案例。可是门窗都关上了,如果蛇在他们进出时爬进来,体型那么大的蛇也不可能不被察觉。 难道有人打开过房门?或谁故意放蛇进来…… 如果罗贝多真如预言性命垂危,最开心的应该是基德吧?但他出远门演讲,不可能放蛇。难道还有人想攻击罗贝多吗?平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医务室,从药柜拿出止血剂的小瓶子和绷带,返回寝室。 罗贝多茫然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平贺仔细用止血药擦拭伤口,松开大腿绷带好让血液流通。罗贝多深深叹口气,额头冒出大颗汗珠。平贺忧心地触摸他的额头,那是火烧似的热度。他赶紧用体温计测量体温,居然烧到三十九度。这不是因为蛇毒,黄色雨伞节的毒不会造成发烧。 发生在友人身上的种种意外全往坏的方向发展,平贺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他将毛巾泡在冷水中,敷在罗贝多额上,对方表情稍微舒缓下来,闭上眼。平贺难以判断注射完高剂量的血清后可不可以直接吃退烧药,决定今晚守在他身边。 4 罗贝多深陷在永不止息的噩梦中,肌肉和关节无比酸痛,辗转难眠,他反复更换睡姿,又一再惊醒。为了摆脱恶梦,他干脆起身,但全身无力,他瞥了一眼照顾自己的平贺后昏沉睡去,坠入梦的世界。 时间缓缓流逝。期间,有人拉扯床单下端,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应该是平贺,但一睁眼就见到友人睡在枕边的椅上,可是始终有人在扯床单,下一秒床单整张被扯掉。他暴露在寒气中,稍微清醒过来。是谁在拉床单?罗贝多起身,却吃一惊,因为床单悬在半空。 「你醒了?我在等你醒来呢。」 房间很暗,声音却异常清晰。 罗贝多浑身戒备,他转头高喊「平贺」,可是友人一动也不动。 「没用的,受试炼的只有你。」 黑暗中,一道身影逐步逼近,罗贝多吞下一口口水,难以置信眼前的光景。男人浑身覆满爬虫类的鳞片,外貌恐怖,宛如蜥蜴。 「你……你是谁?」 「我是撒旦派来的使者,阿堤斯。」 「阿堤斯……我没听过这恶魔的名字。」 「当然没听过,因为你是无知的人类。我是来带你前往『地狱之门』。」 「我不可能跟你去那种地方。」 「抱歉,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阿堤斯说完便用红色的网子捉住调查官。他拉住网子束口,歪嘴一笑,「我们走。」阿堤斯飞到半空,罗贝多跟着浮起来。本以为要撞到天花板,两人却穿墙而去。在空中俯瞰底下大片幽暗的森林。 「为何我要去『地狱之门』?为了让我下地狱吗?」 阿堤斯阴险地弯起嘴角。 「不是,是为了判断你是否适合与撒旦立约。」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是吗?你是个求知若渴的人类,但神给了你什么?神本来就不喜欢给予人类智慧。给人类智慧的是我们这些恶魔。无论是亚当、夏娃、莎士比亚、达文西、莫札特、爱因斯坦,这些人都是与我们立约才获得伟大的智慧。你难道不想要这样的『智慧』吗?」 罗贝多有些动摇,但立刻摇头。阿堤斯瞥他一眼后笑起来。两人用惊人的速度滑行在空中,虽然让人害怕,但很过瘾。真不可思议的心情。这时,眼前的天空骤然出现巨大的红色漩涡。罗贝多登时不安起来,而阿堤斯如预料中投身漩涡,拉着网子坠入其中。几十万名失落的亡魂和他们的悲鸣不绝于耳,还有无数人从两侧划行而过。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了,他们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持续航行,然后,眼前赫然出现一片荒凉的大地。 黄色的砂粒、稀疏的枯木。这里毫无生命的跃动,只是一片不毛之地。 罗贝多沿路望着凄凉的景色,跟随阿堤斯前行,不久便见到大石砌成的巨城。城堡大门是一扇烧得赤红的铁门,远方的火山雕塑着容貌怪诞的恶魔,而火山口正猛烈喷发烈焰。从门后阴森骇人的景象来看,这里正是「地狱之门」。 地狱之门的前方放着十公尺高的巨大黄金天秤。黄金天秤的主柱下方镶着直径和人同高的水晶球。在水晶球前方,站着三百名披着法袍、头戴中世纪假发,宛如法官的男子。黄金天秤和法官中有一个空位,那是被告的位置,阿堤斯要求罗贝多站在那里,自己站在他的身边。 「各位,我将被告罗贝多·尼可拉斯带来了。」阿堤斯大声说。 法官用木槌敲打桌面,同声开口,「开庭!」发出如洪水般的巨响。罗贝多惊讶地抬头仰望,黄金天秤骤然烧出一道金色火炎,耀眼得如同奥林匹克圣火台上的圣火。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声音撼动着空气。 此时,阿堤斯用爬虫类的红舌舔舔唇,大声宣布: 「这是象征你信仰的火焰。我们要用万物试炼你的信仰之火,做好心理准备。」 最初放在对应信仰之火的秤盘上的是金块,当一块一块堆叠上去时,秤盘毫无倾斜。接着是大批美丽的宝石和装饰品,同样地,不论叠多少,信仰之火文风不动。接下来是世界美女,姿色万种的女人端坐在天秤上,但火焰不受影响。阿堤斯拼命用各种东西来秤量信仰之火,但火焰丝毫不会动摇,连罗贝多本人都感到意外。 「还真顽强,这个如何……」 阿堤斯嘀咕着弹了下手指,天秤上立刻出现一堆古文书。载着信仰之火的秤盘微微向上动,罗贝多有些紧张,千钧一发之际,信仰之火的秤盘静止在下沉的状态。 「哈哈哈,露出破绽了吧。」阿堤斯开心地说,「若出现比信仰之火还重的东西,你就好好想想要直接下地狱或和撒旦立约好获得胜过万人的『智慧』。」 罗贝多犹豫不决,和撒旦立约就可以获得「智慧」,这个条件很诱人,但他不会输给撒旦的诱惑。阿堤斯看穿罗贝多的心思,继续怂恿他,「你还在烦恼怎么选择吗?你一定会和撒旦立约,我看准这点才带你来,接着要放什么好呢?」 阿堤斯又弹一次手指,天秤上出现一只巨大的十字架,下方铺着稻草。虽然距离非常远,但罗贝多马上认出绑在十字架上的人影。是平贺。罗贝多站直身子,「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没人的信仰比他更深厚了,不应该让他来这种地方!」 听见调查官的抗议,阿堤斯冷冷睥睨他,笑着说,「这是两码子事,为了测试你的信仰,我什么都可以做,来,点火吧。」 罗贝多着急地回望绑在十字架上的平贺。脚下的稻草顿时烧出火焰,他痛苦地挣扎着。「住手,住手!我来代替他!」此时,天秤开始倾斜,不一会就碰上地面,另一侧燃烧着信仰之火的秤盘高悬空中,阿堤斯捧腹大笑。一瞬间,天秤盘中的平贺消失不见了,罗贝多安心吁出一口气。 「你终于屈服了,来,各位法官,请检察罗贝多·尼可拉斯的灵魂。你本人也仔细看看,那颗水晶球上将照出你的灵魂,我们可以得知你是不是属撒旦的。」 阿堤斯指着镶在天秤主柱的水晶球。罗贝多紧张地盯着,透明的水晶球内部出现变化,七彩的漩涡逐渐变得透明,接着喷出白雾。那是什么意思?罗贝多略微惶恐。但是,里头并没出现撒旦印记的黑影…… 水晶球依然保持澄澈。 裁判官纷纷窃窃私语。「啧,最后一句是多余的吧……」正当阿堤斯心有不甘地叨念时,他忽然发现——等等,那是什么?那是代表恶魔的三个数字。罗贝多不禁跟着寻找这三个数字。水晶球内部隐约浮出类似数字的光,但光芒四处飞舞,然后化为一阵光雾,最后中间隐约出现一幅幅景像又迅速消失。 厌恶……焦燥……恶心……恐惧……各种情绪顿时涌上。这时,披着麻布的三名男子站在罗贝多的身边。 「别害怕,睁大眼睛看。」 「使徒罗贝多,我们是来赐你祝福的。」 「你晓得谁是真正的恶魔,那一刻你就会得救。」 三名男子呼出神圣的气息。 罗贝多点点头,鼓起勇气望着水晶球。 他看到了令自己恐惧的撒旦…… 同一时刻,他重拾勇气与力量。 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点滴映入眼帘,上头的管子连接着自己手臂的静脉。他盖着床单,没飘在半空。虽然分不清在「地狱之门」发生的事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但他晓得了撒旦的真面目。罗贝多拔掉手臂上的针,敏捷地从床上起身。 右脚一阵刺痛。对……他被蛇咬了。必须尽快确认被蛇咬了后发生什么事…… 罗贝多为了寻找平贺走出房间。 5 罗贝多昏睡时,圣加尔墨罗教会发生令人费解的异事。 平贺凌晨注意到罗贝多发起高烧,用电话室的网路联络了梵蒂冈的医务局,询问注射血清后是否可以直接退烧。医务局告诉他没问题,于是他立刻制作了加食盐、葡萄糖、解热剂的点滴来帮友人退烧。 太阳升起,教会的钟声敲响,平贺虽然担心罗贝多的状况,但还是出席晨祷。到礼拜堂时,枣在一起的神父惊慌地谈论事情。 「怎么了?」平贺好奇地问。 「参孙神父没出现。朱利安主教不在教会时要靠他带祷告。」约书亚回答。 「参孙神父从未迟到过,真奇怪。」彼得说。 「对了,跟你一块来的神父呢?」萨谬尔问。 「他感冒,有点发烧,正在休息。」 平贺尽量简短回答。神父们互相交换眼神。「我很担心参孙神父。」平贺试着带回话题地提议,「参孙神父说不定有事无法出门,但他应该在家,不然去看看吧?」 两位神父同意了。不过彼得说: 「晨祷时间到了,参孙神父不在,可不可以麻烦平贺神父你代劳一下?我们再等一下参孙神父,若午餐时间还是没现身,我们就去他老家一趟。」 于是平贺走上祭坛,带领大家进行晨祷。结束后,平贺回房照料友人。不一会,他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埃利诺与约书亚这两名年轻的神父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吗?」 平贺问,埃利诺回答: 「参孙神父还是没来。」 「彼得神父吩咐我们两人去看一看,平贺神父能跟我们一起去吗?」约书亚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为什么?」 平贺困惑地问,两名神父的态度有些别扭。 「从昨天开始的这三天是神灵祭。」埃利诺回答。 神灵祭……这么说来,欧里拉也提过这件事。 「神灵祭是什么?」平贺问。 「神灵祭是祭拜当地古代邪神的日子。据说这两天,精灵会在大地游行。这些精灵视我们教徒为眼中钉,出门时遇到精灵就会丧命,因此在神灵祭这天,神父不离开教会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埃利诺说话时,约书亚插话进来: 「是的,不过朱利安先生这样的人就另当别论,像我们这种平凡人在这种日子外出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因此希望梵蒂冈的使者可以陪同我们。」 平贺陷入沉思。他很担心罗贝多,但友人除了发烧没出现其他异状,稍离片刻应该无妨。而且从欧里拉提到「神灵祭」,他就很好奇这是怎么一回事。此外,埃利诺说「精灵会在神灵祭的期间攻击教徒」这件事也令他深感兴趣。况且,罗贝多是在神灵祭的第一天倒下,这些古怪的事说不定都和神灵祭有关。观察外头状况,一并调查神灵祭说不定会有助盆。 「好,我陪你们一起去。」 埃利诺和约书亚喜出望外地点点头。他们一定很害怕在神灵祭这天出来逡巡的精灵。 平贺一行人前往参孙的居所。参孙并非住在村中,而是住在教会附近。从约翰的墓穴往森林的方向走一段路程,尽头的平原处就是他的家。那是高架式木造建筑,屋顶上铺着香蕉皮。地板下有石头打造的小型炉灶,应该是平时烧菜用的。埃利诺与约书亚大声叫喊参孙的名字,但无人回应。 「现在该怎么办?」埃利诺询问平贺。 平贺想起罗贝多被蛇咬一事,担心参孙出事了。 「我怕他出事了,我们直接进去里面。」 两名神父点点头走上阶梯,平贺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进房后,目睹到令人发冷的诡异景象。这是一间采光良好、有大面窗户的屋子,右手边有一张稻草铺成的床,餐桌坐落在房屋中央,从天花板垂落的家具上挂着三具用绳子垂吊的猴子尸体。尸体看起来很新,也许刚死,而装饰在祭坛上的木十字架染满鲜血一般的赤红液体,旁边有一只猴子正津津有味地舔着液体,听到三人的脚步声时,它嘶牙咧嘴地竖起毛,凶猛地威吓他们,接着从窗户逃走。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约书亚的嗓音颤抖。 「找不到参孙神父和他的母亲……」平贺观察四周状况,走向浴血的十字架。放置十字架的祭坛也沾有大量血迹。平贺取出棉花棒沾抹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接着放进塑胶袋收进口袋。 「这难不成是参孙神父的血?」 埃利诺走到平贺的身边,恐惧地看着浴血的十字架。 约书亚不愿离两人太远,赶紧靠到他们身边,「参孙神父不会是被精灵攻击了吧?」他害怕地说。 平贺听到两位神父咽下口水,「猴子的尸体究竟怎么回事?」他冷静提问。 可是两位神父的答案不同。 「这就是魔术师施咒的证据啊。我从祖父那里听过,有些魔术师会将猴子作为使魔……然后他们拥有大量干燥过的猴子头颅,施行魔术时,就会将头颅摆在祭坛上;但一些魔术师是使用还活着的猴子。」 「会不会是拿来吃的?猴子可以强身健体,所以让病榻中的母亲吃……」 不晓得谁说得正确,但确实发生异常事件。 「参孙神父和他的母亲失踪了,」平贺说,「他们说不定出事了,必须尽快查清楚这里的状况才行……附近有警察吗?」 「警察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约书亚回应。 「首都就有警察。」埃利诺补充。 「电话呢?」 「对,打电话报警就可以了。电话簿里有号码。」 埃利诺像发现前所未见的事一般提高音量,这些神父恐怕在日常生活中很少用到电话。平贺为了避免毁损现场的物证,小心翼翼带着两人离开参孙家。他一回到教会就立刻吩咐埃利诺报警,向警方说明状况。 平贺回房时,罗贝多依然昏睡在床上。交杂着安心和担心,他细心检查友人的状况,接着在午餐钟响时走向教会。餐厅中,他听见神父谈论参孙,其中也包括罗贝多的传闻。人人都说灾厄降临,惧怕着神灵祭的到来。这天依然是平贺负责带大家祷告,而平时由参孙神父通知欧里拉上菜的工作则由彼得接手。 只见餐厅深处的门扉开启,欧里拉同样拿着寸胴锅出现。平贺发现他今天没围上围裙,挂在腰际的菜刀形状也跟平常不同,便顺口问起,「这不是平时用的菜刀,是新刀吗?」 欧里拉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迟疑,随即恢复正常,他用平时的阴沉眼神瞪着平贺。 「不是,只是将以前的菜刀磨利而已。之前的刀钝了。」 平贺的脑海中浮现他在前天用菜刀粗鲁剁肉的身影,于是默默点头。那天的午餐是炖煮过的豆子和肉,他想起罗贝多醒来后可能会想用餐,便打包一份带回房间。早上时,他帮罗贝多打了点滴,在如此炎热的气候中,若不这么做,可能会引起脱水。 回到寝室后,平贺在桌前取出沾十字架血迹的棉花棒,将蒸馏水滴在上方,再让血液滴进培养皿中,用滴管吸取血液滴在盖玻片上,放在显微镜下借由光线进行观察。 人类的红血球是无核双凹的圆盘状,直径约八微米,中心厚度约一微米,周围约二微米。但采集自参孙家的血液却是带核红血球。这并非人类的血,反而属于鸟类、爬虫类、两栖类与鱼类。平贺从红血球的大小与形状判断出这是鸟类的血。 在十字架上涂抹鸟类的血液是亵渎耶稣的行为,但究竟是谁做的?如果顺利找到参孙神父就可以解开谜团了。 希望警方的搜索顺利,平贺一边想着,回头望着床上的罗贝多。 第五章 深悟死亡才能成就永恒生命 1 隔天,参孙神父依旧行踪不明。平贺留下沉睡中的罗贝多前往礼拜堂,朱利安已经在祭坛旁准备,他应该一大早就离开爆发登革热疫情的村庄。不过基德还没回来。朱利安一见到平贺便露出微笑,他示意平贺坐到自己前方,那是参孙的座位。 朱利安回到教会,其他神父都松一口气。 朱利安主持晨祷。久违的嗓音比以往清澈,宛如呼唤天使从天顶降下礼拜堂,连身为主角的青铜制耶稣像都变得虚无,在这里,主教是比一切都神圣的圣物。结束后,走下祭坛的朱利安主教向平贺搭话。 「罗贝多神父的病情很严重吗?」朱利安一定知道罗贝多不是普通的感冒,这样讲是顾忌旁人眼光,他继续客气地说,「若需要我的帮忙,请尽管提出来。」 「好的,再麻烦你了。」紧急的时候,平贺只能求助他,于是老实回答。 「流行登革热的村庄还好吗?」 「大部分村民都患病了,我只能帮没事的村人打疫苗,患病的就给解热剂等的处方,不过我很担心儿童和老人,也还不清楚参孙的状况……」朱利安垂下眼帘,脸色凝重。 「也是,而且大家似乎都很怕神灵祭,请问神灵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利安浅浅一笑地低声说,「神灵祭的由来,其实是人们希望在雨季前获得充沛的雨量,向水精灵军坷跋祈祷。」 「我听过军坷跋的名字,祂是什么样的精灵呢?」 「祂是金色的大蛇,黄色雨伞节可能是它的原型。据说,军坷跋是大地的第一个儿子,有七颗头,支配天、地和水。祂其中一颗头常吐出剧毒,世上无人能够与之匹敌,军坷跋生性高傲,企图夺下天帝之位,但遭雷击打落地面,臣服于天帝的命令。然而,天帝允许神灵祭举办的那日,大地上所有精灵都聚集而来,乞求军坷跋降下该年的第一滴水——这是当地的神话,原始的祭典文化在现今已经废除了……似乎是政府下令禁止的,但圣加尔墨罗教会创立时,记录显示各地还是举行过神灵祭,仪式过程不尽相同,但其中有项特别引起争议的,就是为神灵献上贡品,贡品包含牛、鸡或猪等的牲畜,但依地方习俗,也有献上人类——」 「用人类作为贡品吗?」 平贺感到毛骨悚然。撒旦能化身为蛇,如果当地神话的蛇指的是撒旦,而罗贝多被军坷跋化身的黄色雨伞节所攻击,这就和约翰的预言诗不谋而合。 这些事件的背后似乎隐隐流动着不祥的征兆。 「大多时候是献祭婴儿,但来本地宣教的天主教宣教士有时会因此丧命。因为信仰军坷跋的信徒认为献上异教信徒会让他们的神高兴,所以宣教士在神灵祭当晚会避免出门。」 「所以埃利诺神父才说,今明两天精灵会在大地上游行,我们一出门就会被索命。原来这就是长久以来不在这几天离开教会的理由。」 「正是如此,他们的话可能很怪诞,但背后是基于这种原因。」 朱利安为他们辩护。 「原来如此……」这时,平贺大声一咳,转回正题,「关于约翰·乔丹的事……」 「怎么了吗?」 「目前我们还没找到尸体没有腐烂的原因。」 「是吗?」 「为做更进一步的检查,可否将遗体从棺材里移出来?」 朱利安露出为难的表情,「请问移出棺材是要做什么检查呢?」 「我希望可以脱下尸体衣服检查全身,之后再检查大肠的状况。」 听完平贺的说明,朱利安大吃一惊,他压住眉闭上眼又低声用塞姆语(注:塞姆族(semite)又称闪米特人,起源于阿拉伯半岛和叙利亚沙漠的游牧民族,相传圣经中诺亚的儿子闪姆即为其相先。阿拉伯人、犹太人及叙利亚人都是塞姆族人。)诵念,「请教我的主……」似乎在与主对话并倾听袍的指示。毕竟朱利安拥有天使的外貌和美丽的神性,可以和神或天使直接对话也不奇怪。不久,朱利安深深叹一口气,在胸口画上十字圣号,翠绿的双眼直视平贺: 「好的。我原本不希望让约翰先生神圣的尸体赤裸在外,但提出要求的是你,主想必会接受。不过,我可以在场吗?这是唯一的条件。」 「当然可以。」平贺回答得毫不犹豫。 「将遗体移出棺材又要脱下衣服,只有我们两人恐怕很困难,再找几位神父来帮忙。萨谬尔与约书亚年轻又有力气,能请他们来帮忙吗?」 「好的,我也非常希望他们能来协助。」 「何时进行?」 平贺看看手表,计算罗贝多打完点滴的时间。 「三十分钟后好了……」 「好,我这就去准备。三十分钟后在墓穴见面。」 朱利安点点头便离开。 平贺回房时,罗贝多依旧在休息。平贺确认点滴的药水只剩三分之一后立刻收拾检查遗体用的工具。他从行李拿出三十公分长、带着弹性可自由弯曲的棉棒,再拿出新的培养皿和培养液一同放在桌上。二十五分钟过去,罗贝多的点滴滴完了,平贺换上新的点滴后前往墓穴。到墓穴时,朱利安、萨谬尔、约书亚与彼得已在那里。彼得转动飘着浓郁乳香的香炉,口里吟唱起祈祷文。那是在梵蒂冈从未听过的独特曲调。 神啊,请在称的平安上使用我。 希望能在憎恶之处带来爱, 在争吵之处带来赦免, 在分裂之处带来一致, 在迷惘之处带来信仰, 在误谬之处带来真理, 在绝望之处带来希望, 在悲伤之处带来喜乐, 在黑暗之处带来光明, 主啊,请帮助我,引导我。 神啊, 与其被安慰,宁愿安慰人, 与其被理解,宁愿理解人。 与其被爱,宁愿爱人, 请让我有如此的盼望。 舍弃自我才初次发现到自我, 赦免人才能被赦免, 唯有死亡才能重返永恒的生命, 请让我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平贺不解地走到朱利安身边,对方小声在他的耳边说,「抱歉,一说要将约翰抬出棺外,彼得就说在神灵祭期间做这种事说不定会招来厄运,坚决要守望祷告。」 「原来是这样。」 一大片红麻布铺在面前,上面洒满五颜六色的花瓣。 「现在将遗体抬出棺外放到布上。」朱利安用眼神示意萨谬尔与约书亚。他率先打开墓穴的门,和平贺及其他人一同进去。墓穴热气逼人,「我和平贺神父负责搬动约翰的头部,脚就麻烦萨谬尔、约书亚了。请小心,切勿伤到遗体。」 听从朱利亚的提醒,四人小心翼翼抬起遗体。约翰遗体还保有弹性,搬运起来比僵硬冰冷的尸体轻松,不过尸体又沉又重,抬起来格外费工,实在相当辛苦。他们谨惯地将尸体抬出棺材移出墓穴。 前一段期间,平贺只能在黑暗中观察约翰的尸体,如今在白日下,对方看起来应该更像一具入土的尸体,可是眼前的画面超乎他的想像,沐浴在阳光下,约翰一点也不像死人,他四肢柔软,宛如不久前才步入死亡殿堂,不,应该说他只是静静闭上双眼安眠。 「请脱下约翰的衣服。」 萨谬尔与约书亚遵照朱利安的指示,小心翼翼脱下尸体衣着。彼得继续旋转香炉,吟唱祷告文。这些准备花了将近一小时。接着,尸体终于一丝不挂,死者的脖子到手腕皮肤都留下日晒的痕迹,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比较白,又黑又卷的胸毛展现出生命力。根据约翰的发色、肤色,还有留下来的预言诗几乎都用意大利文写成,他说不定出生于意大利。 平贺从各种角度拍摄遗体照片,观察细节,赫然惊觉约翰的脚底有道十字形的肉芽。因为尸体先前穿着鞋子,他现在才发现。上头的痕迹和约翰掌心的圣痕一模一样。 「朱利安主教,这是什么?」 朱利安坐在平贺身边观察图案。 「是圣痕。约翰的手掌和脚掌发生过圣痕现象,上头出现十字裂痕渗出鲜血,停止后就会看到像这样清楚的十字架形状。」 「是的。」萨谬尔说,「我们都见过约翰先生流血。」 约书亚跟着大力点头。 真不可思议的圣痕现象。一般而书,伤口愈合后就会凹陷下去,但约翰的皮肤明显肿起,旁边皮肤还变成白色。就像十字架的浮雕——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情形?平贺摸着浮肿的皮肤地思索,十字架比其他部分的皮肤更硬且残留弹性。但他一时想不出理由,只能继续接下来的检查。他吩咐萨谬尔与约书亚将约翰翻成侧面,接着拿出棉棒从尸体肛门插入大肠。神父都吃了一惊,不禁画起十字圣号,眼神飘移。平贺用棉棒确实采集了大肠内的菌类后取出来收入塑胶袋。 「结束了。」平贺宣布。 朱利安取出香油壶并打开壶盖。香甜的茉莉香立刻扩散开来。他走近约翰、向主祷告后将香油涂抹全身。这是为工让约翰从人世间区隔出来,不再受到世间污染。萨谬尔与约书亚也帮忙涂抹香油,结束后,大家替约翰穿上衣服。先是上衣,接着是裤子,最后套上鞋子。这时,平贺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接近,一回头就见到罗贝多。 友人终于醒了。他拖着步伐走过来,表情阴森。 「罗贝多,你应该继续待在房间,要再休息一阵子才行。」 「不用,我没事了。」 罗贝多转头看向约翰的遗体,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妖异的火炎。他一步步走向约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孔,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压低了声音: 「约翰,乔丹绝不是伟大的预言家或是圣人,我一定会证明这件事。」 他说完就走出墓穴。听到这一席话,彼得一脸不悦。 「我知道这么说很冒犯,可是和你同行的人说这种话,一定会遭到报应。」 「请别乱说话,彼得神父。」朱利安责备彼得。 「别管这件事了,将遗体抬回棺材吧。」 四人按照刚刚的合作模式,由平贺和朱利安抬头部,萨谬尔与约书亚负责脚部,让约翰遗体安然无恙地躺回棺材。结束后,神父都安心叹口气。朱利安抬头看了看时钟。 「超过十点了,请回工作岗位。等等就是午餐时间。」 原地解散后,平贺准备回房。他离开墓穴走进草丛的步道,离开步道后,他看见寝室所在的建筑物中,基德的房门半开着,接着又关上。基德回来了吗?还是…… 平贺带着怀疑的心情回到寝室,一如所料地不见罗贝多的身影,他潜入基德的房间了。平贺长叹一口气地坐在桌子前,他从袋中取出棉棒,上方附着宛如黑霉的东西。平贺将棉棒浸入培养液再倒入培养皿。 三十分钟过去。他将培养出细菌的液体沾上盖玻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他看到还没分解完成的葡萄糖与甘露醇分子,却找不到大肠菌,而大肠菌无法在肠管外的自然界繁殖生存,因此可说约翰目前的肠管和一般人体环境不同,抑或是他体内原本就没有大肠菌这种俗世之物的存在?平贺大力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总而言之,促成身体腐烂的大肠菌都死光了。他用显微镜的相机拍下这样的结果。 桌前的墙壁贴满照片和检查结果的便条,平贺追逐上头资讯,彻底被不合逻辑的现况迷惑。约翰手脚的圣痕和一股颤栗划过胸口。 没有腐烂的完美尸体……涂抹着香油好和世间隔离的约翰……难不成这次真的是神迹……他默默玩味这个念头时,午餐钟声响起。平贺离开房间,悄悄到基德的门前,侧耳倾听里头。他听到一些杂音,罗贝多似乎还没出来。 平贺敲敲门,「罗贝多,是罗贝多吧?你在做什么?」 半晌,对方才低声回答,「我在调查约翰的预言诗。还要一点时间,先别管我。」 「你不吃午餐吗?」 「还有点不舒服,请帮我转达我吃不下。」 「我知道了。」平贺无奈地前往教会。 2 罗贝多到傍晚礼拜开始都还没回来,他应该在基德的房间。打包回来的午餐也没动过。平贺只好独自前往礼拜再带食物回来,顺道处理掉盘旋起苍蝇的午餐,重新摆上晚餐。 这时,房门一瞬间打开了。回头一看,罗贝多站在门口。 「调查结束了吗?」平贺担心地问。 罗贝多一语不发地在桌前用餐。平贺很不安,自己鲜少见到友人完全不在乎外界的情形,也很难相信他会这样,像一场恶梦。趁着友人在用餐,平贺坐在一旁观察他的脸色。他变瘦了,眼窝很深,眼瞳却如野生动物一般闪闪发光。友人很快吃完晚餐放下汤匙,转头回视平贺。 「我休息的这段期间出了什么事吗?」他很确信出了事。 平贺清了清喉咙,「参孙神父昨天失踪了。」 罗贝多很感兴趣地靠近平贺的方向一些,「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你昏倒的隔天,这里的神父一大早就因为参孙神父没出现而心神不宁。刚好朱利安主教出门看诊,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原本想再看看状况,但埃利诺与约书亚两位神父在午餐前过来拜托我陪同他们到参孙神父的老家。因为神灵祭从前天的夜里开始,他们很害怕外出,希望我陪同他们一起去。」 「神灵祭是什么?」 「是替『军坷跋』这名精灵举办的祭典,」平贺复述了朱利安告诉自己的内容,「军坷跋是一条金色的大蛇,原型是咬了你的黄色雨伞节,祂是大地的第一个儿子,有七颗头,支配天、地和水。其中一颗头常吐出剧毒,世上无人能与之匹敌,军坷跋生性高傲,企图夺下天帝之位,但遭雷击打落地面,臣服于天地的命令。然而,天帝允许神灵祭举办的那天,大地上所有精灵都众集过来,乞求军坷跋降下该年的第一滴水。」 「原来如此……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目前没看到任何文献提到帕兹拿教祭祀的精灵。换句话说,军坷跋是这里的神明,但现在被教会视为堕落的恶魔,人人避而远之……原来是这样。」 罗贝多喃喃道。尽管事态紧急,但终于可以和罗贝多好好说话,平贺很安心。 「祭典当天,当地民众会向军坷跋献祭,像是牛、鸡或猪……但有些地方会将人当成贡品,例如婴儿……听说,献上宣教士也会让军坷跋高兴,因此宣教士都避免在这段期间外出——因为有这样的传统,埃利诺神父与约书亚神父才请求我和他们同行。」 「你们三人到了参孙神父的家,他家中状况如何?」 「我们没看到参孙神父和病杨中的母亲,只看到淌血的十字架,还有三具猴尸吊在天花板上。」 「淌血的十字架与猴子的尸体吗……」罗贝多搔着胡子。 「十字架上的血可能是鸟类的。至于猴子,约书亚神父说有的魔术师会用晒干的猴子头或活的猴子施行咒术。而埃利诺神父的说法是,如果参孙神父相信猴子可以强身健体,那些猴子可能是让生病的母亲食用的。无论如何,参孙神父和他母亲失踪是事实,我们向附近的警局报了案,警方在寻找参孙神父他们,但现在毫无音讯。」 罗贝多严肃安静地倾听着。 「我被蛇咬到,参孙神父行踪不明,你觉得两者有关吗?」 「这很难说,但两件事都在神灵祭发生。如果附近和其他神父说得一样存在信奉古老宗教的魔术师,他们攻击圣加尔墨罗教会也不奇怪了。」 「这样还真担心参孙神父的情况。」 「是的。」 「不过,要绑架参孙这样的大男人和卧病在床的母亲,应该要很多人闯进他家一同动手。」 平贺回想参孙神父的居所。他记得地面上铺着褪色的薄地毯,若有大批人士进到家中,应该会有鲜明的皱折,而地毯上的家具也可能移动过,但都毫无痕迹。当成床铺的稻草也没散乱的样子。 「参孙神父的家没有打斗的痕迹。」 「也许不是被人绑架。」 「既然不是人为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平贺的问题,罗贝多侧头思索,「朱利安主教不在教会的期间,参孙神父的母亲病情恶化而住院……也可能是这样。」 「若是这样就好了……这是我瞎猜的,这件事欧里拉说不定有参一脚。」 「欧里拉吗……他的确是让人不舒服的人,神父也说他是魔术师,确实很可疑。」 「你昏倒的那天,他告诉我:他没在饭菜下毒。」 「他竟然告诉你这种事。」 「这样反而更可疑,不是吗?」 「那约翰的验尸结果如何?」 「完全查不出为何没有腐烂,唯一的办法就只剩解剖了,但不可能这么做……」 「真麻烦,神迹调查的限制太多了。」 「你的调查怎么样了?」 罗贝多脸色一沉,垂下双眼,「调查才刚开始不久,可以暂时别问吗?」 「啊……好,没关系……」 为什么——但平贺问不出口,友人很为难,也许是有难言之隐,虽然猜不出原因,但他尊重对方,在内心起誓直到罗贝多愿意说之前,自己都不会主动过问。 深夜,有人用力敲打房门。 两位调查官惊讶起身,一打开门,一名拿着火把的男人就冲进来,连珠炮似地用法文说个不停。平贺听不懂,但似乎是什么大事。罗贝多问了两、三个问题后,男人点点头,用奇妙的手势解释某些事。罗贝多表情一变。 「平贺,准备出门。」 「发生什么事吗?」 「他发现疑似参孙的尸体。」 「那得通知大家才行……」 「不必,我们先去看。」 罗贝多说完便开始换衣服。平贺也换上衣服,带着放调查工具的工作包。罗贝多一拿起油灯,男人便往前走。他们走出教会高墙,穿过原野往幽暗的森林深处前进,不知终点在何方。 「罗贝多,他是怎么发现参孙神父的尸体?」 「正确来说,不是他发现,是采集蜂窝的女人发现的。夜晚时,蜜蜂行动会变迟缓,所以这附近的女人会在夜里摘蜂窝放入袋中再回到村里,用烟熏死蜜蜂再取出蜂蜜。附近有一座洞窟结着一个巨大的蜂窝,她们挑了适当的时机进到洞窟,正巧发现疑似参孙神父的尸体。」 罗贝多掀开垂落在四周的藤蔓回答。树林绵延不绝。一行人行走约一小时后,男人大吼起来,他指的方向有一座洞窟。罗贝多举起油灯走进洞窟,平贺和男人跟在他身后。洞窟中弥漫著作思的尸臭,等在前方的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极为罕见的诡异景象。 在不远之处,筑了一座祭坛。 三层祭坛的上端盘据着一只木雕蛇,蛇有七颗头,想必是军坷跋的雕刻。两旁的蜡烛显然用过了,融化的热蜡凝固成古怪的形状;第二层祭坛放着花、水果和盛了水的器皿;第三层则摆着魔术师的法杖及磨得非常光滑的石头,在其中,是一颗头颅。 一颗货真价实的头颅。他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正是参孙的脸。头颅的周遭流淌大量鲜血,四肢则朝向祭坛倒在前方。衣服腹部被划开,肚脐旁有一道波浪状伤痕。伤口很新,有渗血的痕迹。平贺与罗贝多藉着油灯的光仔细检视参孙的身体。 「死了多久?」罗贝多问。 「从皮肤变色、死后僵硬的程度和尸臭浓度来看,应该两天了。」平贺回答。 在这种环境下死了两天,尸体出现这种状态也无可厚非,反而显出约翰的特殊性。他果然受到了特别的祝福。平贺茫然地思考时,罗贝多接着发问: 「也就是说,你发现他失踪时,他就已经被杀了吗?」 「是的……你被蛇咬的那晚他就丧命了。不过,他腹部上的印记是什么?」 罗贝多转身问站在他们后方的男人,然后将对方的回答翻给平贺听。 「这是当成贡品献给军坷跋的记号。通常是烙印在供奉的家畜上。」 「参孙神父成为贡品,献给军坷跋吗?」 「看来是这样。」 「有人将蛇放进我们房间的床上,又有人将参孙神父作为贡品献祭给军坷跋……圣加尔墨罗教会果然被盯上了。」 「恐怕是。不过现在找到参孙神父了,他的母亲又在何处?」 「不晓得……」 平贺从波士顿包拿出相机,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地将现场拍摄下来。每一次按下闪光灯,罗贝多的眼前便一片惨白,虽然刺眼,但他眼也不眨地凝视参孙的尸体,静静地说: 「虽然看不出来有没有被捆绑过……但正如约翰的预言,神父在神灵祭当天被杀了……」 预言应验了。平贺怀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 「参孙神父这样孔武有力的男人,很难想像他毫无抵抗、不受捆绑就被杀了。」 「是把重病的母亲当成人质胁迫他吧。」 「这样就说得通了。」 「嗯。」平贺停止拍照,仔细观察被砍断的脖子切口,「应该不是尖锐的凶器……是非常钝的刀,颈椎的断面血肉模糊。」 平贺拿出棉棒采集伤口上的血。 「竟然是钝刀,真令人毛骨悚然。」罗贝多感到恶心地皱着脸。 「不仅如此……」平贺望着岩石一角的血浆,「你看,血是朝这个方向喷吧?非常大量,致命伤应该是颈动脉,大量鲜血在切断的一瞬间喷到这个地方。颈动脉一旦被砍断便会马上喷出鲜血,这上面才会有血迹。」 平贺指着岩石。罗贝多回头一看,「真的……」 「颈动脉被砍断后,参孙神父不到五分钟就失血身亡。不过他两分钟就昏迷了,不会太痛苦,头则是死后才砍下来。凶手让尸体面朝上躺下,从上方砍断脖子,证据是喉头断面很整齐。」 罗贝多惊呼一声,似乎察觉到什么。 「怎么了?」 「奇怪,尸体没戴着十字架。」 这么一说,的确没见到参孙平时挂在胸前泛着银色光芒的十字架。 「是犯人拿走了吗?」 「不晓得……真奇怪……」罗贝多深思。 最后,两人离开现场回到教会,商量过后向朱利安报告。深夜时分,他们举起油灯走进教会。走廊的火炬都灭了,夜晚深邃悠远,在这混杂着诡异和静谧的黑暗中,恶魔仿佛随时一跃而出。两位调查官静静穿过幽暗的走廊,抵达光之塔中央,弯月高挂天空。幸好月光存在,照亮了黑暗的道路。一进礼拜堂,祭坛上的吊灯亮着一盏,照出青铜制的耶稣像。或许是光线的关系,雕像失去了往常耀眼圣洁的美感,反而有一股妖艳到毛骨悚然的氛围。 平贺胸口一阵刺痛,犹如在黑暗中看到一道光芒照耀出悄悄地隐藏起来的真相。他看向友人,罗贝多严肃地盯着雕像。或许他也有同样的心情,平贺想。 两人不约而同画了十字圣号。 荣光归于父子圣灵。 从今时直到永永远远。阿们。 两人自然而然地一同祷告。这不是刻意而为,是共同的默契。平贺坚信他们被名为信仰的强烈羁绊缔结在一起。 他发誓自己一定要信任重要的挚友。 「平贺,我们走吧。」 罗贝多强而有力的声音一落,两人便前往深处的主教室。每日用香油涂抹、极具份量的木门刻着生命树的图腾。凑近一闻,门上还散发柑橘的香气。罗贝多用金属制的狮子造型门鎚敲门。 「朱利安主教!朱利安主教!请起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座教会。 没多久便听见主教室内传来声响,那是脚步声和开门声。一定是朱利安打开个人寝室的房门,接着是一阵逐渐变大的脚步声,然后主教室的门开启一些,露出朱利安的半张脸,「怎么了?这么晚……」 「我们发现参孙神父的尸体了。」罗贝多说。 朱利安惊愕地瞪大眼,「参孙神父的尸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刚刚在现场的男人通知我们这件事,我们也去确认了,那的确是参孙神父的尸体。」 「请稍等,我去准备一下。」 朱利安说完后关上门。经过二十分钟左右,穿着主教服的他有条不紊地现身。 「参孙神父现在在何处?」因为紧张吗?朱利安的嗓音偏高,听起来和平时不同。 「请跟我们来。」平贺说。 朱利安点点头,三人拿着油灯离开教会前往洞窟。带路的是罗贝多,平贺不擅长记路,而友人对空间记忆很强,无论多么复杂的路,这男人去过一次就能熟记。走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抵达现场。 目睹眼前的惨状,朱利安非常震惊。他用虚弱的口吻询问两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无法理解……」 「参孙神父也许被当成贡品了。」平贺回答。 「贡品?」朱利安一脸狐疑。 「请看祭坛,上方放着军坷跋的木头雕刻。这是为了神灵祭设置的祭坛,其次是那里。」 平贺拉着他的手走近参孙。朱利安微微发着抖。 「参孙神父的腹部有一个印记,这是作为军坷跋贡品的印记。」 朱利安深深凝视着参孙腹部的波浪状伤痕。 「这是贡品的印记吗?」 「发现现场的男人是这么说的。」罗贝多走向他们。 「参孙是一名信仰虔诚的神父,更是神忠诚的仆人,但……他居然死得如此凄惨……可不可以至少整理他的遗体,让他的双手拿着十字架交叠在胸前?」朱利安恳求。 平贺认为验尸完再这么做比较好,可是罗贝多干脆地答应了,「就这么做吧。」平贺有些吃惊,但不动声色。朱利安走近参孙,将玫瑰念珠十字架放在他的双手中并让他握着,接着划出大大的十字圣号,祷告: 天父啊,我的主,我的父。 天父的天使降临迎接他, 拯救并守护他的灵魂, 献给至高之处的天父。 愿天使带领他的灵魂前往天国。 主啊,请赐给他平安永恒的安眠, 慈爱的光光照他, 主啊,请称用宽大的心,赦免他的灵魂在今生所犯下的罪。 主啊,请求称的同情。 祷告是奉耶稣基督的圣名,阿们。 罗贝多望着正在祷告的朱利安,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3 昨晚的事告一段落后,两位调查官很快入睡,清晨便前往礼拜堂。 参孙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教会。 「两位真的亲眼目睹参孙神父的尸体?」彼得率先开口,他应该是散播的源头。 「是的……」 平贺一回答,神父就聚集到两人身边,「是什么样的状况?朱利安先生只说参孙神父是被杀的……」每个人都屏息等待平贺的回答。 罗贝多见到友人为难的表情,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好。」 平贺点点头,描述出参孙的陈尸现场。闻毕,神父发出悲叹。 「参孙神父成了军坷跋的贡品吗?」约伯语气悲怆。 「神灵祭果然是我们这些教徒最该害怕的日子……」埃利诺喃喃自语。 「但神灵祭已经结束了。」彼得宣布。 正当此时,朱利安刚好进来,礼拜堂顿时鸦雀无声。朱利安走上祭坛,告诉所有人关于参孙的不幸消息,祈求冥福。结束后,大家安静离去,神父回到工作岗位,平贺与罗贝多回房。平贺的第一项工作是检测参孙的血液,他验出对方是鸠型。这时,一阵窸窣声传来,他回头一看便见到友人不小心让一叠复写纸掉上地面。罗贝多正打算捡起纸,动作却突然停住。 「怎么了?」平贺关心。 罗贝多摇摇头表示没事,咳了一声,捡起复写纸排在桌上。 平贺继续下一项工作——冲洗现场照片。他拿出底片泡进显影液,二十分钟后,三十张现场照片清楚浮现,他一张张摆在晾干的照片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鲜血飞溅的方向、砂砾上挣扎造成的混乱痕迹。 观察照片时,他逐步描绘出参孙死亡的场景。 凶手一刀砍向参孙,伤口顿时喷出鲜血,他无力朝祭坛倒下,保持这样的姿势被砍断右边的颈动脉。而祭坛前的地面痕迹杂乱,他最后可能跪坐下来,趴向祭坛的方向。犯人之后将尸体姿势改为正躺,打直弯曲的腿部,然后在参孙腹部刻下贡品的印记。从颈部伤口看来,凶器钝重,凶手为了避免刀刃毁损,先在腹部刻上清晰的记号,才将凶器插入参孙喉咙,用力砍断颈子。根据照片断面碎裂的程度,凶手砍杀多次,才成功把参孙的头颅摆在祭坛上。 平贺将照片用胶带贴在墙面,然后在笔记本写下推论出来的前因后果。 这时,罗贝多走过来,「要不要再去一赵参孙神父的命案现场?」 「好,没问题……」 「那走吧。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罗贝多加快脚步。 两人费了一段时间抵达现场,看到昨晚半夜敲门的男人和黑衣男人徘徊在洞窟附近。根据服装判断,他们应该是警察。罗贝多走向他们耐心解释,对方认真点头回应。然后一名乍看地位最高的警察招招手,允许他们进到洞窟。 「你们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是现场的第二目击者,也是梵蒂冈派到当地教会的使者,我们要为参孙神父祷告,这样就可以进到现场了。我负责祷告,你去看参孙神父。」 平贺点头。洞窟内的腐臭味比昨晚更浓。罗贝多开始祷告。平贺则跟昨晚一样用相同角度拍了十三张照片。警察狐疑地监视他们,但未出声责备。 「这样可以了吗?」 平贺问罗贝多,罗贝多点点头,向警察道谢,走出洞窟,平贺却有些无法释怀。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罗贝多一笑,「照片洗出来就明白了。」 两人回到教会时将近正午,中午的钟声响起。由于正值午餐时间,两人加快脚步,但还是迟到十五分钟,两人连寝室都没去就直奔餐厅。一进到其中,他们立刻发现餐厅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欧里拉的寸胴锅已经摆在餐桌中央,但除了基德·高曼,没人动过午餐。有些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有些人手持十字架祷告。朱利安严肃地沉默不语。 「怎么了?朱利安主教,发生什么事吗?」罗贝多不禁开口询问。 朱利安深深叹口气,「欧里拉失踪了。」 「欧里拉?」 「我们到餐厅时,只看到锅子却不见欧里拉的人,所以到厨房一看……」 朱利安忽然说不下去。萨谬尔马上对两人小声补充: 「我们发现了染血的围裙……」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们看看厨房吗?」平贺问。 朱利安重重点头答应。两位调查官走到厨房前方,门的另一侧是他们至今从未踏入的地方。 这是相当宽敞的厨房,烹调器具一应俱全。大型流理台放着木头砧板,残余切菜痕迹。天花板垂着几块熏肉。平贺环视周遭,发现挂在椅子上的染血围裙,接着看了看四周,拿起碗注入少量清水,在水中搓揉围裙溶出血水,然后用滴管吸取血水栓紧盖子收入塑胶袋。 「平贺,看看这个。」罗贝多大声呼唤。 平贺走过去一看,罗贝多拿着一把菜刀。刀很眼熟,是欧里拉第一次用的菜刀。 「刀刃钝得很厉害。」友人的口气中带着质疑。 平贺凝视菜刀,发现刀尖一部分带着血迹,他用棉花棒抹下血迹放入塑胶袋。 「我们最好调查一下这把刀。」 「好。」罗贝多同意,一并收起菜刀。两人接着走出厨房,神父态度紧绷。 「朱利安主教,我们回房一下。」平贺说。 朱利安注视他们,「欧里拉……他也被杀了吗?」 「目前还不晓得,但状况不太对劲。」 朱利安苦恼地按着额,「怎么会这样……我们到底惹上什么才导致这些事……欧里拉若是遇到不测,他的家人会多难过……」 朱利安无力叹气,平贺鼓励地按着他的肩膀,「我懂您的心情,但请千万别泄气……」正当他想继续安慰时,罗贝多突然拉起平贺的手。 「平贺,我们尽快调查。」 平贺点点头,于是两人回到寝室开始行动。首先是欧里拉的围裙和菜刀上的血。检测结果是人血,血型是ab型。平贺测出菜刀的刀尖宽,比对参孙神父腹部上的印记伤口。 「怎么样?」罗贝多看着平贺的检测资料。 「刀尖宽度与参孙伤口一致,围裙与刀尖上的也都是人血,血型是朋型。」 「与参孙神父的血型相同。」 「是的。」 「所以按常理判断,杀害参孙的人是欧里拉,他发现尸体曝光,怕被抓到而逃之夭夭——事情是这样吗?」 「恐怕如此,欧里拉果然是邪教的魔术师吧?」 「这么说来……在我床上放蛇的也是他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 平贺回答,但罗贝多沉下脸思索着。这样的推论很合理,但好像哪里不对劲,「平贺,先别这么快下定论好了,我们调查一下他身边的人事物。」 「该怎么做呢?」 「到他老家看看……你等等要去医务室帮忙吧?我去就行了。」 「你知道地方吗?」 「问神父就行了。」 「我跟你去。」平贺担心罗贝多发生不测。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去医务室,多帮一个病患也好。」罗贝多的语调带着刺。 自己像被友人抛下了。平贺的心中涌出一股落寞,但没必要和罗贝多争论,他无奈前往医务室。本日的病患和往常一样大排长龙。他协助朱利安看诊到傍晚,回房一看,罗贝多专心盯着电脑。 「罗贝多,你去了欧里拉家吗?」 「去了。」 「结果怎么样?」 「跟神父他们说得一样,他家有年迈的双亲、妻子和七个小孩。」 「欧里拉人呢?」 「没找到,看来是抛下家人了……说不定就躲在附近……」 「不会又来攻击你吧?」 「谁晓得,可以试试看他会不会来。」罗贝多意味深长地说,带着笔电起身。 「你要去哪里?」 「我去电话室借网路,很多事需要调查。对了,平贺,你取得约翰的指纹了吗?」 「还没。」 「务必帮我这个忙,麻烦你了。」罗贝多说完便离开。 平贺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前往墓穴一趟。打开墓穴的门扉,一如往常地检查约翰的尸体,他依友人请求将约翰双手涂上印泥,从右手的拇指开始取得指纹。他回房间却不见罗贝多的身影。时间匆匆流逝,教会钟声响起,友人还是没回来,平贺只好独自前往礼拜堂。诸位神父和基德都到齐了,可是罗贝多果然没现身。一直到朱利安主教到了,友人还是没来。 「罗贝多神父怎么了?」站在祭坛上的朱利安弯下腰小声问平贺。 「还在调查。」 「虽然说任务在身,但他居然多次缺席晚礼拜。」 彼得皱眉指责。罗贝多的行为很不妥。 「如何?要等罗贝多神父吗?」朱利安问。 「……不用,既然是教会规定的时间就请开始,罗贝多神父一定会来的。」 朱利安点点头,用了亮的声音朗读祷告文。祷告结束后,他开始讲道。进行一半时,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罗贝多走了进来。他向说道中的朱利安点头示意后坐在平贺身边。他的出现让平贺倍感安心,甚至要压抑下高兴的心情。讲道告一段落,朱利安弹起管风琴,神父也站起来同声合唱。礼拜顺利结束,大家动身前往餐厅。等到所有人入座,朱利安解释因为欧里拉不在而无法提供精致的料理,才开始餐前祷告。平贺正想着晚餐是什么,萨谬尔从厨房拿出法国面包和生火腿。 罗贝多将火腿放在面包上津津有味吃起来,他低声告诉平贺: 「就算量不多,但这餐的水准比平常高太多了。有奶油就更完美了。」 平贺会心一笑,很高兴听见友人久违的调侃。 这时,基德·高曼大声咳了一声,紧张地看着罗贝多,「罗贝多神父,关于约翰·乔丹的预言诗,你有什么高见或疑问?我都可以回答……」基德似乎不晓得自己外出时,罗贝多偷偷潜进他的房间。 罗贝多将吃一半的面包放到盘上。 「约翰·乔丹的预言诗很有意思,其中有值得讨论之处。」 平贺微微错愕,友人说过约翰既非预言家也非圣人,却当众肯定约翰。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承认约翰的诗了吗?」 「我认为他的诗的确有值得称许之处。」 基德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细小的双眼射出异常的狂热。 「真是太好了!大后天在约巴非当地会召开支持约翰的公听会。你届时若能美言几句,我会非常感激,你觉得如何?」 罗贝多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若我有这份荣幸,我很愿意协助。」 「太好了!我去通知公听会。平贺神父,可以请你一起过来吗?」 「……我吗?」 平贺有些困惑,可是罗贝多拍拍他的肩。 「我们一起帮他,毕竟大地震迫在眉睫。必须把这消息告诉更多人,多一个人知道也好。」 友人使了眼色,要平贺配合他,平贺只好默默点头。 「对了,支持约翰的民众大概多少人?」罗贝多问。 「大约两百人。我们在首都利卡玛的萨咯雷·特威雷城里设有本部。去年办过公听会介绍发生在约翰·乔丹尸体上的奇迹。」基德乐不可支,「如此一来就更多人得救了,罗贝多神父的诅咒说不定也会消失!」 「这样就太好了。」朱利安说。 晚餐结束后,两位调查官回到房间,平贺问罗贝多: 「你为什么答应出席公听会,这不就等于替约翰·乔丹背书吗?」 「不会的,包在我身上。你得到约翰的指纹了吗?」 「嗯,指纹在这……」 平贺指着桌上的资料。罗贝多用数位相机拍摄下来,拿起笔电起身。 「我再到电话室一阵子,别担心,我没事了。」 「好的……」 这时,友人忽然低下头望着自己,神造让人想起无所依持的少年。 「平贺……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愿意相信我吗?」 这几天,他的身形日盆削瘦,但如今双眼中的神采就和过去一般沉稳有力。 「罗贝多,我相信你,今后也会一直相信下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友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谢谢。」他道谢后,背对平贺离开房间。 第六章 神与恶魔的舌 1 罗贝多大致办完事时,平贺已经睡着。他看看时钟,超过凌晨两点,怪不得友人休息了。避免吵醒平贺,罗贝多蹑手蹑脚到桌前开灯开电脑。他读的是《leternité et renaissance de l-ême》,他这几天已经将内容输进电脑中,尝试了好几种密码解读技术,终于晓得书是由移项式密码来加密。书库书种繁多,他之所以特别在意这三本是因为这些书和嘉布遣会(注:capuchins,方济会的三个独立分支之一。嘉布遣会的名称是指行乞修士所戴的尖帽。方济会草创时不置产业,双手工作为生,有需要时则行乞,故为托钵派。后来方济会日盆兴旺,获准拥有产业,内部因而分裂为守规派、住院派和嘉布遣派三支派。)有关。 罗贝多试着推论教会和嘉布遣会的关系。 虽然圣加尔墨罗教会目前隶属方济会,但会不会其实是隶属于嘉布遣会? 不,嘉布遣会是在一五三血年正式创立,受教宗克来蒙七世(clemens 7)认可。从书籍年代来看,这间教会最初可能隶属衍生出嘉布遣会的教会组织。一五三六年时,教宗保罗三世(paulus 3)限制嘉布遣会仅能在意大利国内活动,一五七四年才由额我略十三世(gregorius 8)解除禁令,活动才延伸到世界各地。既然圣加尔墨罗教会是在这段期间创立,它可能是为了在意大利以外的国家活动,表面上改信方济会。 不过,在这里出现嘉布遣会的书,也提高约翰·乔丹的尸体经过人工改造的可能性。 嘉布遣会是一五二五年从方济会分枝出来的托钵修会(注:托钵修会是完全依捐助生存的宗教修会,他们不积蓄财产(个人和团体),须发贫穷誓愿,将所有时间和精力投身于宗教工作。因他们以乞食为生,所以称之为托钵修会,又称为乞食僧团、托钵僧团。)。托钵修会以追求极端赤贫生活所闻名,因为加入的修士都戴着尖帽「cappucio(意大利文的头巾)」,因而称为「嘉布遣会(capuchins)」。嘉布遣会在十六世纪末成为一股庞大势力,死后无人领回的死者数量亦逐渐增加,因此他们建造了埋葬死亡成员的地下纳骨场(catbe)。嘉布遣会埋葬死者的方式独特,会让死者暴露在变成木乃伊的环境之中。 也就是说,嘉布遣会成员过世时,他会被抽干血液送至地下室的小房间安置八个月。依气温和干燥程度的不同会出现些微差异,但死者离开房间时已呈干瘪状态。接着人们会用醋擦拭全身,在室外空气下曝晒至完全干燥,再用稻草裹住尸体,调整姿势,穿上生前的衣服,最后放入地下室的墙中。 因此,位在帕勒摩的地下纳骨堂中,沉睡着八千具身穿破衣服的木乃伊。当时木乃伊技术尚不纯熟,保存条件很差,至今几乎所有尸体都成白骨,但也有像罗莎丽亚·隆巴洛这样成功的例子。仔细想想,天主教不承认死后的肉身复生,却出现嘉布遣会这种怀异端思想的组织,衍生出死后肉身仍活着的「戏码」,实在令人玩味。 平贺既然用科学解谜,自己说不定能从古文书的角度推断真相。因为这个念头,罗贝多拼命解读这三本书。他将移项式密码灌入置换文章的程式。如此一来,原本《leternité et renaissance de l-ême》没意义的内容在解密后化为另一篇文章出现在荧幕上。罗贝多专心阅读文字。如他所想,里头尽是魔术仪式和活体实验。他专心和原文比对地读着字句,发现从神秘墨水撰写的段落可以摘录出一则新讯息,他将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拣选出来重新排列,结果诞生出一篇不可思议的文章。 黄金尸体的制造方法—— 原住民流传下来埋葬圣人的方法,即将人体制作成不灭的黄金肉身,方法如下: 当圣人长年久病,面临死亡深渊时。首先,旧历年的十月之际,新月到满月的那天,为了地上与天上所有的灵,为祖灵建立祭坛,献上花、酒与动物作为贡品,予以敬拜。接着用e, gens és nid le argent,每晚连续在双手掌心与双脚脚底划切十字。 如此一来,身体会变黄金,死后更可保持原貌。 这是获得永恒生命的第一步。 e是祷告文或音乐的e调。gens és nid在法文中是「巢穴中的人群」,le argent是「银币」。这整段内容乍看毫无意义。罗贝多苦思着,走向平贺桌旁。油灯的光线照亮了桌上无数照片,其中也有刻在约翰手脚上的十字架圣痕照。这张照片令他联想到「每晚连续在双手掌心与双脚脚底划切十字」这一段话。尸体不会腐朽的谜底就藏在里头。他回到桌前努力破解「e, gens és nid le argent」。 他首先想到的是文字重组,《dianoia》就是用同套方式破解。若这三本书同时期出版,藏匿秘密的方式可能相同,而他已经成功用这种方式解开《aioon》的秘密讯息。罗贝多于是费了一点时间重组文字。他将「e, gens és nid le argent」排列成有意义的段落「sangéterneldesinge」,接着再区隔开每一个单词,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sang étemel de singe(猴子的不死之血)。 罗贝多惊愕不已,他记得平贺提过参孙家中的天花板上挂着三具猴子尸体——这些猴子的尸体藏着秘密。虽然想立刻叫醒平贺讲这件事,但罗贝多压抑激动的心情争取短暂休息地躺在床上,就这样睡着了。 教会的晨祷钟声敲响,罗贝多醒来,看到平贺已经起床着好正式服装。 「怎么没叫我起来?」他缓缓爬起来。 「你睡得很熟,又还没从蛇毒中复原,可以多睡一点还是比较好。」 「真体贴,谢谢你。」 罗贝多换上衣服,两人一同前往礼拜堂。 盈满彩虹般光芒的礼拜堂中,神父与基德已正座在位,朱利安主教站上祭坛,一副准备主持礼拜的态势。平贺与罗贝多在两个空位入座。晨祷完,朱利安望着每位神父的脸说: 「前几天参孙神父遭到杀害,欧里拉也下落不明。不过请各位千万别害怕或沮丧。大家请一一回想,传道的路本就充满荆棘,耶稣的一生又是如何?救世主耶稣为了救赎我们的罪,在耶路撒冷受到残酷对待,饱受耻辱,背着十字架爬上骷髅山,衣服被剥开钉上十字架,和另外两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盗贼一同死去。我们就像是参拜这条苦刑之路、行走在染血之路的使徒。正因如此,我们愚钝的心体悟到主深切的爱,深深感激他的一切。此外也了解主受苦难是因为我们罪孽深重,我们应当深感后悔。我们希望能获得祝福,以记念的方式走完这十字架的道路。如今,圣加尔墨罗教会受到神试炼的时刻来临,这种时候更要团结一致,贯彻信仰的道路。」 接着朱利安主教弹起管风琴,同时朗诵诗句。 若有幸蒙主恩,与其心中产生爱与痛悔的感情, 愿我心能深刻感受到主所受的苦难。 愿昔日恋慕圣母玛利亚与主足迹的人们内心所洋溢的悲痛,也能渗透我心。 尽弃过往那些深重的罪孽,诚心回报主的慈爱,我愿为主甘心承受苦难。 并且恳求以慈悲的人走在这条十字架路上,为众人所赎的罪,也能临到我以及仍在炼狱中痛苦的灵魂上。 圣母啊,愿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称宝贵的儿子的伤,深深刻印在我心里。 这是两位调查官从未听过的旋律,也许是朱利安即兴的弹奏。 这是悲怆、庄严又美丽的旋律,渗透进每个人的心灵。 「传道的道路本就充满荆棘。」对如今的罗贝多而言,这段话充满深意。自己也深悟非横渡这段荆棘的路不可,即便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早晨的礼拜结束后,罗贝多从萨谬尔口中间出参孙家的地址便独自前往。解开谜团的时机俞未成熟,但所有证据都到手就须行动。这两天能搜集证据到什么地步,攸关最后的成败。 他立刻找到参孙的家,住家四周没半个人影,警察也没禁止别人进入。但就算警察要阻止也挡不住他。他走上楼梯进到屋里,果然如平贺所说,天花板的家具下垂吊着三具猴子死尸。墙壁挂着血迹变成黑色的十字架。矮桌上还留着汤盘。罗贝多嗅着味道,看看四周,将衣橱之类的抽屉全都打开。当他打开竹制陈列架上的抽屉时,一道光闪过罗贝多的眼底。 是参孙神父平时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果然……」 罗贝多轻轻关上抽屉,解开其中一具尸体的绳子,捧住死去的动物。 ——e, gens és nid le argent 约翰尸体没腐烂的谜底肯定就在这里。 「我们又见面了,神父。」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回头一看,fbi的探员——比尔·萨斯金站在那里。 「吓我一跳……你为何会在这个地方?」 「我在调查艾美·波士尼的案子。她成为帕兹拿仪式的牺牲者遭到杀害,几天后,圣加尔墨罗教会的神父也成为仪式贡品。照常理来说,两人的死可能有关连,犯人说不定是同一位。」 比尔用流畅的拉丁语说出见解,出乎罗贝多的意料。 「上次说过了,我是信仰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不懂意大利文,但会拉丁文和法文。」 一名当地男性忽然走到比尔身后。他年约五十,体格壮硕,下巴及嘴巴蓄着胡子,打扮奇特。头缠着红色缠头布,身穿有奇异图案的长贯头衣,腰间挂着笼子。 「他的名字是卡鲁鲁·彼特尼,是帕兹拿教的主教。」比尔说。 「帕兹拿教的主教?」罗目多惊讶地望着对方。 「是的,我是帕兹拿教的主教。」卡鲁鲁沉稳地用法文解释,「我的组织有超过一百八十位魔术师,我是为了洗刷帕兹拿教的污名希望协助调查。」 「你是说犯人不是你们组织的魔术师?」 「当然不是。杀害白人女人和教会神父的凶手绝对不是我们,是古利帕基做的。」 「古利帕基?」罗贝多反问,可是卡鲁鲁闷不吭声。 「很不好意思,神父,」比尔开口,「卡鲁鲁不太清楚教会或神父的事,所以由我回答。古利帕基是『黑暗使者』的意思,这里的人用这个名字称呼进行黑魔术的魔术师组织。」 「黑魔术指的是用咒术杀人或是改变胎儿性别的这类魔法吗?」罗贝多问。 比尔点点头,「对,传说他们会抢夺孕妇体内的胎儿。」 「抢夺胎儿?」 「是的,如跟您一起来的神父判断,我们的验尸报告中也发现艾美,波士尼是临盆的孕妇,但关键的胎儿尸骨或组织都不见了,她整个子宫都消失了。此外还有奇怪之处,凶手好像切掉她的心脏。」 「会不会是用黑魔术夺取胎儿,再切除心脏?」 「应该不是这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比尔自己也陷入了迷惘。 「白人不会了解我们的世界。古利帕基是一群很可怕的家伙。」卡鲁鲁低声说。 「那你们又是如何?」 听到罗贝多无礼的反问,卡鲁鲁板起脸看他。 「我们为了万物的和谐而祷告,引导死者灵魂前往他们的归宿,替出生的孩子寻找适合他们命运的名字,我们只做良善的事。」 「原来是这样……」罗贝多明白了。 卡鲁鲁一把推开他,「这里充满邪恶的秽气,我们来进行洁净秽气的祷告吧?」 他打开腰间的笼子,居然不慌不忙地从中取出一只黄色雨伞节。他将蛇缠绕在双手上,在房里来回走动,并用罗贝多听不懂的当地语言吟唱咒语。罗贝多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戴着一只特殊的戒指,从质感来看应该是银制的,宽度足以遮住手指的第二和第三关节,上头刻着浮雕——是蛇,而且是七颗头的蛇,外围一圈写着似乎是古时在当地使用的语言。 是军坷跋的图腾…… 看到罗贝多检视卡鲁鲁的戒指,比尔心虚地咳几声,「神父,请别误会,这都是为了调查,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用拉丁文说,避免卡鲁鲁听懂。 「我知道。我没在怀疑你。」 「太好了。不过你打算怎么处理猴子,随意带走被害者或加害者的遗物对我们来讲非常困扰。」 罗贝多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一口气。 「为了奇迹调查,我们非带走尸体不可。」 「可是……」 「拜托了。我们是梵蒂冈的代理人,是以神的代理身分来到此地,我们的调查需要这样东西。」 「但我也是代表fbi在进行调查。」 「你是替fbi的上司工作,还是替我们共同的天父工作?」 比尔一脸为难,「这个……当然是天父。」 「真的吗?」 「真的。」 「请务必让我带走这具尸体。」 看到比尔头痛地按着太阳穴,罗贝多趁胜追击。 「拜托了。」 「可是……」 「听我说,四天前,不知道是谁在我床上放了一条黄色雨伞节,我因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等等……这是真的吗?」 「真的。你信任的这位男人正好带着黄色雨伞节,他非常可疑。这件事我对教会其他人守口如瓶,但会向你坦白,提供情报给身为主的代理人的你……你可以为主提供什么情报呢?」 罗贝多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比尔挣扎半晌后无奈回说: 「我知道了,但请务必归还。」 「当然。谢谢,相信主也会很高兴。」 比尔默默点头,「神父居然也做探员的工作,还真令人惊讶。」 「我们的确是探员没错,只是职位叫『奇迹调查官』,调查神迹是我们的工作。」 「调查神迹吗?」 「是的,但这次的神迹背后藏着邪恶的秘密,我们会视情况向你提出需求,相对的,我也会给你情报。你愿意协助我吗?」 「没问题,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希望你随传随到。」 「我给你手机和电子信箱。」 「好的,我的也给你。」 两人交换联络方式,罗贝多带着尸体回到寝室,但没看到平贺,他只好用布盖住,放到桌子底下并留下纸条,自己又拿着电脑前往电话室。梵蒂冈情报部差不多该回复他问的事了。此外,还要检查为这件事安排的行程能否毫无窒碍地进行。 2 这夜晚餐结束后,平贺到朱利安的办公室。他敲敲门,等门后传来「请进」的声音才打开门。朱利安正在写日志。 「抱歉打扰了,我有个不情之请……」 朱利安停下笔望着站在门口的平贺。 「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难以启齿,能否让我进房再说?」 「好,请进。」 朱利安打开办公室深处通往寝室的门扉。两人一进房,朱利安倒了一杯花草茶放在桌上。平贺对自己接下来要出口的话有些心神不宁,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南十字星划下圣号。 朱利安望着平贺,优雅地坐下来。 「怎么了?事情很严重的样子。」 平贺喝一口花草茶,缓缓开口,「关于约翰·乔丹册封圣人一事,罗贝多神父和我的意见有些不同。」 朱利安露出好奇的眼神,身体向前倾,「怎样不同?」 「罗贝多神父认为约翰的预言诗有讨论的价值,但坚决反对册封他为圣人。」 「是吗?那你的意见呢?」 「找不到遗体不会腐烂的科学根据,只能判定为神迹了,所以想推荐他册封圣人,但罗贝多神父坚持已见,我们争吵不休,因此我有点在考虑关于同住一间寝室的事……」 朱利安侧着头专注聆听平贺的话。 「既然见解不同,气氛很尴尬,最好不要住在一起。想问问是否还有空房?我想搬过去。」 「原来是意见相左啊。」 「可想而知再这样下去会和罗贝多神父产生更深的嫌隙,我不希望变成这样。」 朱利安闭着眼思考半晌。 「宿舍二楼刚好有空房,你觉得搬到那间如何?」 「可以的话就太幸运了。」 「我吩咐彼得打扫房间。」 「感激不尽。」 「不过罗贝多神父既然认同约翰的预言能力,为什么判断他不足以册封为圣人?」 「我也不清楚。罗贝多神父有时很冥顽不灵,他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不太对劲。」 「唉……我就觉得是这样。」 「基德说,罗贝多神父从书库拿出来的是被诅咒的书。」 「基德让这件事曝光了吗……我明明就叮嘱他别说出去。」 「罗贝多神父自从拿了这些书后就变得很奇怪,简直像被恶魔附身。」 朱利安深深叹口气。 「读了这些书的人会被恶魔附身,夺走心智——这种传说在这边流传很久了。我从没读过内容,但听说这些书上写着大量的背德行为,施行那些古怪的法术时,还要用到非常多亵渎神的咒语,因此没人主动读这些书。当我知道罗贝多神父从多达三千六百二十本藏书中选出这三本书时,我非常担心。」 「罗贝多神父可能着了异端思想的魔。我希望暂时离他远一点。」 「我懂了,我赶紧吩咐彼得准备你的房间。」 「准备好请通知我,行李我自己来就好了。」 「好的。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让你这么为难的事。」 「我才抱歉,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会,无所谓。老实说,平贺神父,我很喜欢你,你是受神宠爱的人,你的双眼一定能够看穿神展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真理……就算这里的调查结束,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 「谢谢您的美言。」 两人离开房间到教会二楼的房前。彼得一出来,朱利安就吩咐他整理一间空房。彼得答应要求,「整理完毕会通知您。」他到二楼角落的寝室,花一小时打扫和更新床单。平贺回到原来的房间时,罗贝多正好回来。平贺将实验工具和资料收进旅行箱。 「你终于决定要换房了?」罗贝多坐在桌前望着他。 「朱利安主教同意我搬到二楼的房间。」 「朱利安主教应该很高兴我们关系破裂,」罗贝多转动手里的钢笔,「毕竟你信仰深厚,而我罪孽深重啊。」 平贺口里说着「是啊」地将东西装箱,离开房间。 3 房内不见友人身影而略显寂寥,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反而是要真相大白的关键时刻。他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刻的到来,罗贝多睡前淋了浴,包着浴巾躺在床上。他回想来这里的种种经过并沉沉入睡。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 巨大的高墙耸立在面前,受惊的女人惊恐地高声尖叫,罗贝多吓得心脏要裂开了,他想逃到墙的另一侧,但见不到像出口的地方。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他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不祥的预感霸占他的脑海。人影如跳舞般摇晃,愈变愈大,正在靠近他。他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在他的背后。 是恶魔。 他的直觉这么说。 厌恶……焦躁……呕吐……负面的感受一口气涌上胸口。 「perché non guard mia fia?(为何避开我的脸?)」 他耳边响起毛骨悚然的声音。 罗贝多怕得差点尖叫,干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mia f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他听见恐怖浑浊的声音。 「chi sei?(你是谁?)」 「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 罗贝多摇头大喊,sci il cattivo spirto.(恶魔滚出去)!」 背后传来可怕的声音,东西碰撞的巨响。蛇信到处舔舐。 「haisciato tuo padre. non sei degno di vive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这样你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如毒药一般毛骨悚然的话语流入耳中。罗贝多晓得这道声音。他鼓起勇气回头看,那里站着满脸通红,面如恶鬼的高大男人。 男人逐步逼近罗贝多。 他刹那睁开眼。 他满身湿淋淋地都是汗。罗贝多重重叹一口气。这时,房门缓慢打开。罗贝多开了灯。门口站着行踪不明的欧里拉。对方一看到罗贝多便慢慢走近。 4 两天后午餐结束,支持约翰的民众搭乘四辆巴士浩浩荡荡到教会,还有八名抬着摄影机和灯光器材的工作人员以及一名主持人。其他约两百名约翰的信仰者。 「连摄影机都准备了,好正式啊。」平贺感慨。 「毕竟是很多人的大型团体,通常都要纪录活动吧。」罗贝多回答。 教会努力招呼民众。他们打开贵宾室的门,这似乎是贵族、政治家或教会有力人士来教会时使用的房间。空无一物的宽阔空间几乎没家具,镶着拱门形彩绘玻璃的墙壁上描绘着天使脸庞的浮雕,天花板垂下几盏吊灯,脚踩波斯地毯。在朱利安的指挥下,神父将礼拜堂的椅子搬到大厅。 一共十排二十列,共两百人的位置。接着隔开一些距离,在前方摆上四张椅子。这应该是平贺、基德、罗贝多和主持人的位子。平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接着进来架设灯光器材、麦克风和摄影机。下午雨点准备完毕,工作人员带领观众入场,大家都很引颈期盼这场公听会。人们吵杂的话声如海浪一般响彻会场。基德拿着厚厚一堆原稿站在大厅对面,他身后竖立着几幅约翰的作品。坐在平贺隔壁的罗贝多也准备了一本笔记本。 过一会,管理会场秩序的男性干部提醒观众安静。观众安静下来后,灯光一打下来,摄影机运作起来。主持人与基德首先走出来坐在位子上,台下登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主持人介绍了基德,而基德装模作样地看着摄影机自我介绍。主持人接着拿出他的著作《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朗读其中几首诗,接着向基德请教预言的意思。基德口沫横飞解读着厚厚的原稿。 在这本书中,他详实描违了预言诗的准确性和已经成真的预言,也介绍了平贺与罗贝多看过的〈狮子的痛苦〉与〈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基德热烈的演说将近一小时,观众也很亢奋。接着主持人以贵宾的身分介绍平贺与罗贝多。主持人一介绍他们是梵蒂冈的使者,观众便热情鼓掌。 「两人为了调查约翰·乔丹是否册封圣人而特地来本教会……」 主持人用征询的口吻说完,观众之间就传来一声声惊叹。 「是的。」罗贝多轻松答复,平贺则默默点头。 「关于册封圣人一事,两位是怎么想?」 「若约翰真如基德·高曼所说的是一名伟大的预言家,他册封圣人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梵蒂冈这边可能册封他为圣人……」 「前提是——约翰·乔丹是伟大的预言家。」 「什么意思?l」 弓约翰的预言诗和预言画中存在疑点。」 罗贝多在镜头前大方表示。基德脸色骤变地瞪着他说: 「有什么疑点?你不是说约翰的预言诗很有意思,有讨论的价值吗?」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只说了很有意思,没说预言很准。」 「现在才玩这种文字游戏,太卑鄙了!」基德大喊。 「这不是文字游戏,而且我有些事想请教基德先生……你在开始写约翰预言集的两年前,在美国出版过《强纳森·怀特的预言集》。你在这本书上写强纳森·怀特是世界第一的预言家,可是这本书卖得不是很好。对你而言,强纳森·怀特与约翰·乔丹,哪位才是世界第一的预言家?」 基德的脸愈来愈红。因为他没想到罗贝多竟会调查自己过去出版的书。 「当……当然是约翰。强纳森也很准,但约翰才是真正的预言家……」 罗贝多嘴角微微上扬。 「那真是太好了。基德先生,您知道吗?强纳森·怀特是名罪犯,他今年二月以诈欺和恐吓罪在洛杉矶被警察逮捕。」 基德惊讶又尴尬地抓着头。观众窃窃私语,看得出他们产生疑虑。但基德立刻调整自己的态度,大胆直视罗贝多。 「这是强纳森对自己预言能力过于骄傲招致的恶果,但约翰不是。约翰的预言货真价实。」 「但事实上到底是怎么样呢。」 抓住罗贝多的语尾,主持人进一步问: 「神父,你是说约翰,乔丹的预吾诗不准吗?」 罗贝多嗤之以鼻地笑说,「是的,就我来看,没任何一则是准的。」 基德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哪里不准!」 罗贝多慢条斯理地跷起脚,手交叠在大腿上。 「好比说基德先生刚刚说到最近命中的预言画——〈狮子的痛苦〉,还有相对这幅画的诗,五六一七号诗。『痛苦和灾厄袭上帝王,两条河川处,狮腹被剖开,内脏流淌。』你是怎么解释的?」 「这首诗预知了去年八月中国的大地震,以及之后民族独立产生的纷争;帝王是中国,狮子是中国的象征,图中的w文字代表最大数。由于东洋以前是八进位,八是最大数,是暗示八月。图中的奇怪形状是震源地一带的地形。两条河川行经的地方也一模一样。」 基德露出「没话说了吧」的表情,但罗贝多冷冷看着他。 「先从最简单的疑问说起,为何狮子会联想到中国?」 「哪有为什么,中国不是被称为『沉睡的狮子』吗?」 「确实是这样,但其他几个国家地区也跟狮子有关,甚至国旗上就是狮子。譬如苏格兰、斯里兰卡、克罗地亚、西藏……还有很多国家都跟狮子有关。光用这首诗就将地点定在中国,不会太鲁莽了吗?说w是最大数又代表东洋的八进位,因此就是八月……如果西方的芬兰同时间也出事了,你会不会也拿这幅画与诗说出同样的预言?况且w还有其他解释,好比说,事情若发生在十二月,这就是西洋月份中最大的月数,十月就是十进位的最大数,又或是最大震度……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再说,不是画了地图吗?地图和实际地形完全一致,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从容地对激动提高音量的基德说: 「说起来,那真的是地图吗?就算是好了,要找出类似地形又有震源地的城市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不只是地图的问题,我甚至可以说这可能是省、城,或是附近的湖泊形状。」 「你究竟想说什么!」 侧目看着音量愈来愈大的基德,罗贝多取出笔记本翻开。 「针对你说的预言诗,我提提自己的意见。第一首是预言诗五二二号。『英雄在尼罗河旁诞生。他让邻国付出高额代价,独裁统治国民。人们口中的君王,更似杀戮魔。』关于这首诗,你是这么解释的:『这是指建立捷洛比新政权的阿当大总统。他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咯啦嘎村,生日是诗作的号码,五月二十二日。捷洛比是伊斯兰国家,周边常发生战争,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性的独裁政治。』 但我是这么想的。阿当大总统的确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村落,但符合『尼罗河附近』的地区应该不只这里?只要出生在埃及或苏丹,都能说在尼罗河附近。此外,捷洛比是伊斯兰教国家,邻近诸国常发生战争,诗中提到各国付出高额代价,但据我的调查,这个时间并未发生付出高额代价的战争,只有炸掉公车这类小型恐怖行动。而且你说在国际上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独裁政治,但事实上,总统支持度高达百分之七十,这应该不至于称得上是『强迫国民』?换言之,如果要根据这首诗推论到底预言什么,只要有人跟五二二这数字有关,出生在尼罗河这片广大又不特定的区域,然后成为国家的代表,后来又出一些问题,就能符合条件?」 「这根本是胡扯!住口!住口!住口!」 基德大声咆哮,但罗贝多的发言反而引起大家的兴趣。主持人劝基德息怒,要他听到最后,并且请罗贝多继续说。 罗贝多清了清喉咙: 「我就继续下去,接下来是三一七号的诗作:『十字金星。从诸岛到国家,招惹波塞冬的愤怒。彼时家园全毁,人们不断哭嚎。救济人民的时间拉长。』关于这首诗,基德先生是这么解释的:『支配金星的天秤座十度。诗作描写了十月八日的事件。十月八日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此次的救援活动引发国际政治间的冲突,导致救援进度缓慢。』 然而,我是这么解读的,占星术中,支配金星的星座不只天秤座,还有金牛座。换言之,事件不仅可以发生在十月八日,也可以发生在五月八日。更进一步来说,金星在占星术中,无论在哪个星座,只要位在十度的位置,都可以代表金星十度。(注:12个星座围绕在圆周360度的星盘上,平均一个星座有30度。)根据这项规律来计算,符合金星十度的日子一年有八次。 但这之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盲点,在占星术中,从天体观测的实际经验来看,每一星座的第一天不一定在每月的二十二日(注:由于每年春分点都会退1度左右,因此每年星座划分的日数都会出现些微差异。)。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的那一年,天秤座的起始日在九月二十日,因此实际发生灾难的那天,金星在天秤座十二度。因此,金星十度的说法,从时间来看是完全不准的;最重要的是,世上很多岛屿形成的国家,但诗中完全没明确指名是所罗门诸岛;况且也完全无法给诗作号码一个合理解释,你怎么看这些问题?诗的地点不明,日期不对,诗作号码的意义你也得过且过,解释得不清不楚。」 罗贝多修长的手指翻着笔记本,接着说下去。 「然后是诗篇号码七二二号:『巴比伦诞生新的帝王罗迪。他在八月十一炎热的日子,确定胜利在握,受到贫困民众的爱戴。结果,金变成铜。』你是如此解释的:『巴比伦指的是众人皆知的美国。帝王指的一定是美国新任总统罗杰·威尔顿。罗迪与罗杰的发音很像,仅一字之差。这首诗想必是预言罗杰·威尔顿在八月十一日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大获全胜,步上总统之路。选举完因对美元高度的期待,黄金的市场明显下滑。』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能斩钉截铁说巴比伦就是美国。美国连一个字都没出现在诗作中。还有,罗迪与罗杰发音很像,这种解释未免太牵强,如果说这是预言美国总统的选举,罗杰·威尔顿也不是八月十一日在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确定总统之位,而是九月六日开票完后在亚利桑那州选举上获胜。基德先生扭曲了事实。那么是下一首诗,九三〇号的诗作: 『广大的大陆北侧,乌拉诺斯(ouranos)放声大喊。阿波罗往天上奔去而听到这喊叫声。蝗虫虫害肆虐当地,人们生不如死。』基德先生的解释是这样的:『这是九月三十日芬兰发生的核电爆炸意外。九三〇号正是代表那天的日期。ouranos中有urano的字母,暗示核电里的铀出问题导致爆炸。意外发生时,正是阿波罗号冲向天际的大白天。蝗虫虫害指的是放射性污染,该地区出现大量的核爆受害者,人们活得生不如死。』 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随便的解释。『广大的大陆北侧』根本没特定指定哪个区域。而且约翰·乔丹喜欢将希腊文中、属于神的名字用在其他诗作,因此ouranos这名字常出现在诗作中。就我来看,共四十多首诗出现乌拉诺斯、宙斯或阿波罗等的名字,但没适合的事件,因此你没给解释。你只挑一首出来解释,因为这篇诗作的编号意外地和芬兰的核爆时间相同,加上里面出现的ouranos有urano的字母,所以就被采用了。」 罗贝多继续指出预言诗的缺漏,最后他对满脸通红地瞪着自己的基德说: 「基德先生,根据我的调查,约翰的预言诗实际多达四千二百六十篇,但你公开出来的只有六十二篇。你只是有意图地在众多诗作中选出与事实相符的诗出来吧? 听好,地球上存在无数语言,发音相似的音素实在太多了,将这些语言套上另一种语言,随自己的喜好解释,怎样都能解释出一番道理来。况且世上每天都发生各种事情,这种暧昧的诗当然能与某些事件牵强附会在一起。不过,我们的神对约定与规则是很严厉的,祂难道会玩这么无聊的文字游戏吗?祂不会,神的启示有一定规则,也就是密码。你这种解释方式,不是在解读有规则的密码,只是随意乱凑内容,写出连佛洛依德都会脸色发白、天马行空的妄想,如果要用这种解读方法,几乎所有诗篇都可以套用在任何事件上吧?」 「你是在指责我胡乱解释约翰的诗吗!」 基德气得怒吼,但罗贝多回答得很干脆: 「正是如此。」 「那些送到各国手上的预言诗,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长长叹一口气。 「如果那些连日期及事件都准确说中的文章,真是由约翰,乔丹亲笔写下且作出备份送至各国,你能证明哪个国家公布过这些内容吗?只有一部分也行……很不巧,完全没任何国家可以证实他们确实收到你说的这些信。光靠你手上小心翼翼保管的资料,根本不能证明约翰本人发表过这些预言,你在书中写到,你将预言疯狂杀人犯的诗寄给警方,于是我向警方——也就是意大利市的警方询问了,但他们说没收到信件。」 「这是市警忘了,或为了面子而淹灭证据!那这件事你怎么说,神灵祭那天会有神父丧命,预言诗就说中了这件事,约翰也预言了教宗的死亡。在教宗逝世前,我就在当地电视上说教宗会死,这不容反驳!」 基德得意洋洋地说。 「请问约翰多常梦到神灵祭当天会有神父死亡,又多常梦到教宗逝世?」 「什么意思?」 「抱歉,我偷看你藏起来的日记了,约翰说,他在教宗过世的一星期前就梦到了他。」 「你……你竟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偷看日记!」 「抱歉,检查这些是奇迹调查官的任务。而且向梵蒂冈申报的那刻,他的日记就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回归正题,约翰在那天梦见教宗,听到『蒙主宠召』应该是真的,但你胆敢在电视上公开这件事的原因,我仔细思考过了,你很聪明,你只阐述约翰的梦,并没提到任何教宗会死的讯息,只说了『梦见教宗和听见蒙主宠召的声音』。事实上,死的是谁根本无所谓。世上很多名人,没几天就死一、两个,到时只要举出那个人,说是教宗在梦中告知约翰这件事就好了。而且教宗老了,健康不佳,什么时候过世都不奇怪。但教宗如果真的死了,你就真的中了头彩——你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吧?」 「真是太冤枉了!」 「是吗?约翰每年都会预言神灵祭当天有神父丧命,而且当地一直都流传着精灵会攻击神父的传说,这两者结合了……因而触发神灵祭当天神父受攻击而死亡的想像吧?」 基德的眼角抽动,「那这个又怎么解释,关于艾美·波士尼的死亡预告!」 「啊,荣获死亡预告的人不只是她而已,我也包含在其中,不过艾美死了,我活着。换句话说,针对我的预言不准,而艾美的预言是你知道她死了之后才写出来的,没错吧?」 「你只是在耍嘴皮子,〈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的画怎么说?光用巧合无法解释得通,因为的确出现头戴荆冠、被绞杀的少女,衣服颜色和花纹也一模一样,这绝对无法用偶然来说明,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的表情变得严肃。 「那幅画的确不能用偶然来解释,因此,我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约翰·乔丹之所以画出杀害少女的手法、知道她头戴荆冠和衣服的颜色及花纹,是因为他正是杀害少女的凶手。换言之,那幅画不是预言画,是犯罪预告画。」 「这……这是什么意思……」 基德一脸惊愕,这席话也在观众群中掀起一阵剧烈骚动。平贺也对罗贝多唐突的说词十分讶异。 「为了证明这件事,请帮我拿那幅画来。」 听到罗贝多的指示,助理连忙拿来约翰的画,罗贝多指着画中少女脖子上的手印: 「请仔细看。手印不是用画的,是将颜料涂在手上印上去的。是谁的手呢?请看手印中间,看得出淡淡的十字形状吧?没错,这是约翰·乔丹的圣痕。约翰画完少女后,在自己手掌上涂上颜料印在少女脖子。这是有犯罪倾向的人会出现的行为。换言之,他会画这幅画是因为他想杀死这名少女。少女的衣服也不特别,是常见的款式。约翰找出这种服装的少女,掐死她,戴上荆冠,将尸体放进河里……」 罗贝多宛如亲眼目睹一般栩栩如生地描绘着。 「你、你还真会幻想!哪来的证据这么说!拿出证据啊!」 基德步步逼近罗贝多。罗贝多很快地瞥了一眼平贺后转向摄影机。 「证据十分充分。我很清楚约翰·乔丹的背景,因为约翰·乔丹是我的父亲。」 观众群发出一阵惊讶声,连平贺都震惊不已。 「我的全名是罗贝多·尼可拉斯·普契尼。各位,我一直很痛恨自己的姓氏,因为约翰·乔丹的本名是布鲁诺·普契尼。这男人在二十一年前杀害我的母亲娜欧蜜,之后被通缉而四处藏匿。这幅画的名称来自我的母亲,约翰亲手杀死的妻子之名。我已经将约翰·乔丹的指纹送交意大利警方,确认和布鲁诺·普契尼的指纹一致。我的父亲布鲁诺·普契尼不仅杀了我的母亲,甚至意图杀死我,这种凶残的杀人犯绝不可能是预言家,也绝不可能是圣人。这才合乎常理!」 基德的嘴巴宛如缺氧的金鱼一般开开合合地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约翰……不对,因为布鲁诺的预言而想逃离约巴非的各位。请放心,布鲁诺的预书不会发生。基德先生应该很清楚他为何会预言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 基德惊愕地将原稿抱在胸前。 「怎……怎么这么说?我怎么可能知道约翰会预言这种事,罗贝多神父,你果然不相信神!你干脆跟约翰预言的一样死了算了!」 基德气愤地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会堂。这场唇枪舌战的胜利者毫无疑问是罗贝多,但这并非是值得庆贺的胜利。嗜血的摄影机贪婪地捕捉下观众安静不语的严肃神情,以及罗贝多感慨万分的叹息。平贺在一旁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罗贝多娓娓道出自己和父亲的过去。 那是一段极为悲惨又血淋淋的往事。 罗贝多说出自己的过去时,一幕幕关于父亲布鲁诺的记忆从脑中浮现。他是恶劣的男人。虽然自称自己是画家,绘制许多作品,但从未贩售画作。绘画以外的时间,他都在喝廉价红酒,喝醉就发酒疯缠着母亲不放,最后对她拳打脚踢,脾气极为恶劣。罗贝多晚上睡觉时,会被父亲的怒吼和摔东西的巨响吓醒。母亲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罗贝多三岁时,趁父亲不在,带他离家出走。之后半年安然无恙,罗贝多和母亲渡过平和的日子。 那阵子是罗贝多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安稳的生活。然而,这种平静骤然被暴力粉碎,布鲁诺查到他们的落脚处找上门来。 醉醺醺的他浑身散发酒味,好言好语地劝母亲回家,但母亲严厉拒绝,她已经看透布鲁诺的本性。罗贝多从隔壁房间偷看他们。 「滚出去!我跟你无话可说!再不出去我就要报警了!」 母亲的话令对方瞬间翻脸。 他抓起手边每样东西砸上地面,掀起桌子,打破盘子。 「你不跟我回去就等着后悔莫及!」布鲁诺怒吼。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回家!」母亲一边说,拿起电话准备报警,「喂喂……」母亲正准备讲话,布鲁诺却高声威胁:「给我挂掉!不挂掉我就杀了你!」布鲁诺从母亲手中抢走电话用力摔到地上,母亲被他扑倒在地,他跨在她身上猛力揍她,母亲拼命反抗,但布鲁诺往母亲脸上揍好几拳。 罗贝多看见母亲的鼻子流出了鲜血。 他害怕得频频发抖,即使被打成这样,母亲还是没有停止抵抗。她尖声吼叫,挣扎着要推开布鲁诺。布鲁诺发现女人不听从自己的命令,愤怒又面红耳赤,表情因为愤怒和亢奋而扭曲。他双眼充血,向上吊起,像恶魔般骇人——那是罗贝多在「地狱之门」的梦中,从水晶球上看见的脸。 「够了没,你这臭女人!不听话就给你好看!」 布鲁诺的手放在母亲脖子上。 罗贝多怕得不敢看,一动也不动地躲在房间。房里没窗,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他听到母亲痛苦的尖叫。吓得心脏要裂开了,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身影也不断晃动,罗贝多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一个巨大的人影,在三岁的罗贝多眼里看来,体格壮硕的布鲁诺宛如巨人。不祥的预感冲进了他的脑海。只见不远之处的人影宛如跳舞一般慢慢走近,愈变愈大。 布鲁诺想必是一面破坏着周遭的东西,一面大步走来。他发出好大的声响。罗贝多起了鸡皮疙瘩。对方的气息已在他的身后。 是恶魔。他的直觉这么说。 「robelto, torna a casa con me.(罗贝多,我们一起回去吧。)」 背后传来絮乱的呼吸声。罗贝多光回头就花了好大力气。 「perché non guard mia fia?(为何避开我的脸?)」 罗贝多几乎因为恐惧而尖叫出声,可是干哑的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mia f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罗贝多虽然转过头了,但他不敢看布鲁诺。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他听见可怕又模糊的声音。 罗贝多抱着头大喊: 「vattne, satana.(恶魔滚出去)!」 「haisciato tuo padre. si perder? una vita.(竟敢抛弃你父亲!这样你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如毒药般冰冷的话语流入耳中。布鲁诺的气息一步步逼近罗贝多,接着他的手抓住罗贝多的脖子——不行!没人会来救他。会被杀。罗贝多脑海中卷起恐怖的漩涡。此时,玻璃破裂的声音响起。布鲁诺的手一抖,离开罗贝多的脖子。 「我们是警察!有人在吗!」 听到警察的大喊。布鲁诺立刻离开罗贝多冲出去。罗贝多听见打斗的声音,等声音逐渐远去,两名警察到罗贝多身边。有个人头上在淌血,或许是被企图逃亡的布鲁诺打伤的。 「小弟弟,没事了,坏人不在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妈妈……被打了,还被掐住脖子……」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他们在用眼神交谈,决定别告诉小男孩关于母亲过世的消息以免他受到更大的打击。 「你知道是谁打妈妈的吗?」 听到警察的问话,罗贝多边哭边点头。 「是爸爸。爸爸来了。」 「你爸爸叫什么?」 「布鲁诺。布鲁诺·普契尼。」 「你妈妈的名字叫什么?」 「娜欧蜜……」 警察温柔地摸罗贝多的头。 「好乖。你叫什么名字?」 「罗贝多……」 「罗贝多啊,叔叔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爸爸在。眼睛闭起来,直到我们说张开为止。」警察抱着罗贝多,穿过躺着女人尸体的厨房,将罗贝多带离房子,「好,睁开眼睛。」 罗贝多听话地睁开眼,眼前是公寓前的日常景象。孩子们在路上玩耍,老人带狗散步。一片祥和的光景。 罗贝多很安心。 他之后受到警察局保护,由母亲的哥哥一家收养,那时他才晓得母亲已经死亡。约两个月后,罗贝多住在伯父伯母家,但这对夫妇养育众多子女,无力负担他的养育费用,于是将他寄养在天主教的教育机构。然而,这些记忆不知何时开始断裂、远去、消失。上学后,他忘记这段期间的记忆,也许太过悲伤和悲惨,让他下意识封印起这段回忆。 直到神的安排,罗贝多来到圣加尔墨罗教会,看到布鲁诺的遗体,回忆一幕幕浮出记忆底层。 苏醒的记忆,以及不愿想起这些的矛盾,对他的精神带来极大负荷,因此导致了过度换气的恐慌症状。 当罗贝多开始坦白自己的过去,底下的观众逐渐被一股沉重的气氛所笼罩。有些人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也有人发出沮丧的叹息。不惯的言词只会伤害罗贝多,平贺只是默默守在旁边没有说话,而友人脸色凝重地离开会场。现场最兴奋的只剩下电视台工作人员。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一则重大的独家新闻。 主持人双眼发亮发光地将麦克风递向平贺。 「唉呀,实在太惊人了,刚刚那番话是真的吗?」 「罗贝多神父不是会说谎的人。」平贺简短回答。 「那么,就如同罗贝多神父所说,约翰·乔丹不仅不是预言家,还是杀妻的杀人犯?」 「那并非我能评断的事。」 「抱歉。关于约翰·乔丹的遗体不会腐烂的谜团,调查目前有进展吗?」 「目前仍在调查中,无可奉告。梵蒂冈禁止我们谈论调查中的案件。」 「换句话说,你也不知道遗体为何没有腐烂?」 「随你怎么解读。」 「那时间到了,这次的公听会到此结束。感谢莅临的观众,还有基德先生、罗贝多神父、平贺神父,非常谢谢各位。」 主持人神采奕奕作结。灯光熄灭,摄影机关闭,平贺茫然目送观众一一离开。 第七章 鲜血的教会 1 那夜,魔术师长下定决心,非得让梵蒂冈来的男人成为献给主的贡品不可,但他只能亲自动手……他拿到了名为「蛇首」的神秘武器,武器的柄短小,前端模仿蛇的獠牙岔成两只尖锐的针,这是魔术师传统的武器。他们会在针上涂抹自制的黄色雨伞节毒液和麻药。一旦被刺到,罗贝多会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全身麻痹、死于蛇毒;而且死因只查得出来是蛇的攻击。魔术师长阴险地冷笑着。 夜里,他悄悄进到教会。 深夜两点的宿舍安静无声,所有人都在休息。他悄悄打开房门。为了不吵醒调查官,他放弃开灯,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确定棉被中躺着那位调查官。他举起「蛇首」朝腿部猛力刺下,但什么也没刺到。 怎么回事?心里正狐疑,背后忽然冒出一道人影。那人扭转自己拿着武器的手并用力箝制住他。 「趁现在!」人影大喊。 「趁现在!」他听见罗贝多大喊。 躲起来的平贺、电视台工作人员,和几名警察和比尔·萨斯金探员进到罗贝多房里。刺眼的照明灯一打,摄影师转动摄影机。在灯光中,罗贝多扭着一名男人胳膊,他将对方上半身压制在床上。男人戴着山羊面具,穿着有毛皮的皮衣。罗贝多的目光移向棉被上的武器。 「那是凶器。一查就能明白他有杀人意图。」 一名警官拿起凶器,和罗贝多两人从后方穿过腋下将压在床上的男人抬起来。罗贝多抓住对方的手,扯下脸上的面具。那是一个半秃的男人,还有一对细小的双眼。 「基德·高曼?」两位调查官惊愕地交换一个眼神。 基德一脸苍白地低着头,哑口无言。他的手被铐上手铐。 平贺望着他,回想起决定和友人分开住的那天。 那天,平贺回房时发现桌下放了一具猴子尸体,接着看到罗贝多的留言:「这是吊在参孙家的猴子尸体。研究这尸体,说不定就能找出约翰尸体没有腐烂的原因。」 平贺决定观察猴子尸体。三天前就吊起来的猴尸意外柔软。关节能顺畅活动,最重要的是,完全没腐烂的征兆。与约翰的尸体一模一样。他虽然猜测猴子是当天被杀后吊起来,但说不定更早之前就吊在那里……数天前、数周前、数月前。不对……或许是数年前…… 平贺对猴子进行超音波检查。结果是内脏状况完美,但和约翰一样出现严重肝硬化,平贺立刻决定采取不能对约翰进行的验尸方法——解剖。 这时,罗贝多回到房间。 「尸体检查得如何?」罗贝多将电脑放到桌上。 「尸体状态和约翰相同,我正考虑要解剖。你为何会觉得这具尸体有问题?」 「我从圣加尔墨罗的古文书中找出〈黄金尸体的制造方法〉,上头举出这样的方法:『原住民流传下来埋葬圣人的方法,即将人体制作成不灭黄金肉身,方法如下:当圣人长年久病,面临死亡深渊时。首先,旧历年的十月之际,新月到满月的那天,为了地上与天上所有的灵,为祖灵建立祭坛,献上花、酒与动物作为贡品,予以敬拜。接着使用e, gens és nid le argent,每晚连续在双手掌心与双脚脚底划切十字。如此一来,身体会变黄金,死后更可保持原貌。这是获得永恒生命的第一步。』」 「『划切十字』这句话的确让人想到约翰的圣痕。」 「我也这么想,我后来将『e, gens és nid le argent』转译成sang éternel de singe(猴子的不死之血),就想到你说过参孙家里吊着猴子的事,于是就把尸体带回来了。」 「是这样啊,真是一个关键的发现。」 「如果没在圣座解读过这些书,我就无法解开这个谜题了,想必朱利安主教也认为我不可能解开这层秘密,才毫不在乎地让我进书库。」 「什么意思?」 「到这里前,我看过中世纪法国巴黎嘉布遣会的古文书。书的开头是赞美神的诗,但其他内容都用不可思议的奇怪文字书写而成,而开头的诗篇就是密码,因此我就用这些密码来解读书中内容。这间教会的书库中藏有和那本书一样的书册,我才能在短时间解开这些古文书的秘密。」 「那实在是……太巧了。」 「这一切也许是神的安排,甚至可说是神迹了,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罗贝多的表情微微沉下来。「时机到了就告诉你。」平贺事后才得知是约翰·乔丹的事。在这种地方父子相认简直可说是奇迹。 「不过,朱利安主教怎么会确定你无法解读古文书?他说自己不知道古文书的内容。」 「你完全着了朱利安主教的道了吧?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可以按照书的指示在约翰身上动手脚?他其实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 「咦……是这样吗?」 罗贝多拿起复写纸,「你看,」纸上描绘着他从古文书上复印下来的特殊图案,「我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掉在地上时就发现事有蹊跷,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平贺歪头思考,「是什么呢?我完全想不到。」 罗贝多迅速调动纸张顺序,数十张纸叠放在一起。平贺吃惊地「啊」一声,重叠的图案结合成一幅惊人的绘画,是人体解剖图,一群神父正在对罪人施行手术。 「手术是在这间教会进行的。」罗贝多低语。 「这是以前的事吗?朱利安主教也做过这种事吗?」 「当然。他其实有不为人知的疯狂一面。我们可以对照参孙遗体在不同时间的照片。底片洗出来了吗?」 「啊,还没,我不小心漏掉了。」 「尽快吧。」罗贝多催促。 平贺立刻从相机拿出底片冲洗。三十分钟后,他将照片一张张吊在照片夹上。 「你看得出照片前后有什么不同吗?」 平贺屏气凝神地比对前后的照片,包括颈部侧面、腹部的贡品印记、墙上的血迹,还是找不出相异之处,仅有最后尸体姿势不同。第一次拍摄的是死后状态,第二次拍摄的是朱利安让尸体手握十字架交叉在胸前的画面。 「只有最后一张,参孙神父的姿势是不一样的……还有其他不一样吗?」 平贺不解地歪着头,罗贝多拍拍他的背说: 「不只这样。你再看看最后一张参孙神父的尸体,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平贺再度审视照片,却还是找不出相异之处。看到友人看得目不转睛的辛苦模样,罗贝多在一旁低声提示,「别想太难,注意参孙神父的手就好了。」平贺照着他所说地比较前后两张照片上的参孙双手,接着惊呼出声。 「看出来了吗?」罗贝多笑着。 「是戒指。第一次拍摄的照片上,参孙神父左手食指上戴着戒指,之后拍的没有。」 「你想是谁从尸体上拔下戒指?」 「……朱利安主教吗?他将参孙神父双手交叠在胸前时拔下来的……」 罗贝多重重点头,「是的,我因为某种原因注意到戒指的事,观察了朱利安主教的行为举止。果然如我所想,他偷偷从尸体上拔下戒指。」 「为何要特地拔下戒指?」 「因为这戒指很特殊。」 「怎么说?」 「放大照片来看就晓得了。」 听友人这么说,平贺拿出放大镜凝神观察参孙尸体上的戒指。 「军坷跋的戒指……」平贺毫不迟疑地说。 「正是军坷跋的戒指。帕兹拿教的魔术师食指都会戴军坷跋的戒指,但为什么连他也戴着,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明明是神父,却刻意拿下十字架,在军坷跋的祭坛服事。」 「刻意拿掉十字架?」 「我去参孙家时,他的十字架收在架上的抽屉里,他刻意不戴十字架,反而戴着军坷跋的戒指。」 「也就是说……」 「参孙是不折不扣的魔术师。他家桌上那碗汤虽然已经发出臭味,但其实是鸡汤。他杀了鸡将血洒在十字架上,吃掉剩余的。而朱利安主教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参孙的真实身分,偷偷拔下戒指。再加上,我调查到参孙神父的母亲老早就过世,参孙根本没卧病在床的母亲,他隐瞒了私生活,不让人知道自己是魔术师。我调查当地法律得知,若魔术师进行咒术,视情况会判钝击致死的石刑,因此教会人员是魔术师一事一旦曝光,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完全没发现,你观察得员仔细。」 「你注意的地方和我关注的地方不同而已。你从伤口断面和血迹积极寻找事件真相,我注意到他服装有些凌乱和变化,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参孙是魔术师,为何会被刻上贡品的印记并遭杀害?」 「问题就在这里。若不晓得事件经过便无法掌握真相。因此平贺,我想跟你商量,你能拜托朱利安主教暂时让我跟你分房吗?」 「咦?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制造机会。如果只剩我一人,他们肯定会动手脚,毕竟我被约翰的预言诗选中,非丧命不可。」 「预言诗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纯属捏造。甚至可能不是约翰写的。」罗贝多斩钉截铁表示。 「为何你如此确信?」 「因为打字机的墨水味。你知道我去搜查基德的房间吧?」 「是的。」 「我要找出基德隐瞒的事。我在那些诗中找到我和艾美的死亡预言,两首诗的墨水味很新,看起来也很新。毕竟我身为古文书的研究者,很容易从墨水味和触感推断书写时期。这两首诗的墨水太新了,一定是知道我们要来且艾美死亡才写的。」 「……写预言诗的是基德,高曼吗?」 「是的。他想让大家觉得我会在神灵祭当天丧命,不过却出了突发状况,我活下来,参孙丢掉性命。」 「意外?」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外,但基德只是做出一场令人深刻的表演,让人觉得约翰的预言诗很准。」 「为了让约翰册封圣人,他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罗贝多摇摇头,「册封圣人根本不重要。提名列圣就会提升约翰的知名度,成功册封圣人有益无害,但基德真正的企图是让约翰预言很准一事轰动社会,让人意识到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 「基德为了警告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而特地举行演讲。」 「我透过梵蒂冈情报部查到一个业者,那公司一心想搜购约巴非的土地。公司是美国的cosmo space不动产。cosmo space将购买的土地转售给母公司。母公司是gel石油公司。顺带一提,捐给圣加尔墨罗教会大笔金钱、医药物品的rurene社福法人也是gel石油旗下的公司。」 「也就是说,基德和朱利安主教透过gel石油公司搭上线……可是为何是石油公司?」 「石油公司的目的当然是石油。根据梵蒂冈情报部的调查,gel石油公司在各地钻探石油,发现约巴非一带有丰富石油蓄备层。这当然是极机密的事,所以才打算低调购买约巴非的土地。但约巴非这个国家的居民拥有地上地下权,一旦开采石油,居民能从中获利。换言之,对gel石油公司而言,就算开采石油,居民也可能如寄生虫般夺走利益。因此……gel石油公司希望疏散居民,就算没完全疏散也无所谓,能赶走多少就多少。总面言之,这是为了巨额的『油元(注:petrodor,指一国出售石油所赚取的报酬。)』所策划的阴谋。」 一口气说完,罗贝多抿着唇。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平贺说,「杀害参孙神父的十之八九就是欧里拉,他为什么要杀参孙神父?」 「我也很想知道这件事,于是去见欧里拉的家人。他不是魔术师,因为家中挂着十字架。我不认为欧里拉抛下家人不管,他现在一定走头无路躲在附近。我将出国费用全数给了他家人。虽然金额不是很大笔,但以这里的物价而言,够十人家庭吃用十年。我希望他家人可以请欧里拉告诉我杀死参孙的理由,若他能说出来,我就再给他家人同样金额的钱作为抚恤金,说不定还能协助他,请法官从轻量刑。我猜欧里拉会偷偷与家人联络,到时我就会上门一趟。」 「原来如此。不愧是罗贝多,做事很周全。」 「我也只有这种优点。希望你可以向朱利安主教提出换房要求,让他们信以为真,关于尸体的事也要保密。研究猴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明白了。我晚餐后就向朱利安主教提出换房的要求。可是……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不会有事。」罗贝多眨一下眼,「别担心,约翰的预言诗是伪造的,我不可能会死。」 2 「如果约翰·乔丹不是圣人,你能解释为何尸体没腐烂吗?」 平贺的面前突然出现麦克风。 他起初不知他们在问什么而一脸困惑,罗贝多赶紧翻译给他听,他便透过罗贝多向主持人解释,而刺眼的摄影光芒照向平贺。 「线索就是参孙神父家的猴子尸体。罗贝多神父吩咐我研究尸体,我便着手解剖,切开尸体那刻,我立刻发现理应凝固的血竟然没凝固,呈黏稠状黏在手术刀上。」 平贺回想着解剖时黏在手术刀上的黏稠血液。 「那究竟是什么?」 「根据成分分析器的检测结果,血液的分子构造与聚异戊二烯(polyisoprene)非常相似。」 「众异戊二烯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生橡胶。」 「血液变成了生橡胶吗?」 主持人很讶异。 「是的。」 「为何变成这样?」 「我也不晓得,但我用电子显微镜检查猴子血液时确认到从未见过的神秘微生物。这种微生物的形状与细菌类似,但非常小,只有细菌的五分之一,而且是活性的。因此我决定将微生物与猴子和我的的血液混在一起观察,一天后,血液内就出现了聚异戊二烯。」 平贺用针筒抽出两的血液滴进少量猴子血的培养皿中,等时间流逝好观察变化,一小时候,他用镊子搅拌,发现血液变得粘稠。在电子显微镜的观察下,微生物活动力很强,而且繁殖快速。他一直等到血液变化完全才把血液滴在成分分析器上。 「您是说微生物使血液变成生橡胶,这有可能吗?」主持人愕然。 平贺肯定地点头,「的确发生了。这个世上存在大量还没被发现且具惊异能力的微生物。譬如美国麻萨诸塞州(massachusetts)大学近年来就发现有惊人生存能力的微生物。这种微生物可以在其他生物都难以生存的环境下繁殖,称为『极限环境微生物(注:在极限的环境下仍能繁殖的生物。)』,它还有一种特殊技能,将液体的金变成固体的金。」 主持人发出惊呼。 「这种微生物进行的是美妙又常见的化学反应——『发酵』。有机物因为微生物的作用而分解成更小的单位,这种过程就是发酵,也可说是『无氧呼吸』,但发酵定义不只如此,有氧状态下也会产生这种现象,像人体腐烂这种较为负面的现象。根据这种现象,这项未知的微生物进行了发酵,让约翰的尸体完好无缺,而就结果来看,这正是代表约翰已经死亡……」 约翰和猴子身上的严重肝硬化起因于肝脏将血液的聚异戊二烯视为毒物,拼命分解而导致的结果。尽管约翰是一名罪人,但有人在他身上施展了一场残酷的人体实验,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就一步步化为不会腐烂的尸体,这段过程想必非常痛苦——平贺想像着他当时的痛楚,深深悼念约翰的死。 但主持人毫无伤感,爽快抛出另一个问题。 「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初学者,不太清楚发酵的原理,您可以再具体解释发酵到底是什么好吗?」 平贺歪头思考,试着找出简单的例子。 「像酒精发酵。糖分因酵母发酵而产生酒精和碳酸气体。在这个过程中,微生物吃掉碳水化合物中的糖分,排出剩余的酒精。按照这种概念,约翰身上的未知微生物吃掉了人体中的体液,排出类似聚异戊二烯的物质。因此,约翰的体液全变成橡胶。不过,自然界的生物产生橡胶不是什么异常现象,好比说橡胶树或松香这类植物就会产生天然树脂,这是植物自然或因病代谢出的分泌物。此外,天然虫胶一类的橡胶则是来自胶虫c insect)的分泌物。」 主持人装模作样地惊呼出声,清清喉咙再问: 「微生物让体液变成橡胶,尸体因此不会腐烂,这可以再多说一点吗?」 「生物之所以会腐烂是因为体内有水分。若没水分,譬如干货,就不会有腐烂的疑虑。巩特尔·冯·哈根斯博士(注gunther von hagens,德国知名解剖学家,有「死亡博士」之称,举办过人体标本展。)应用这项原理发明『生物塑化技术』。这技术跟尸体防腐相同,先随意选择硬性或软性的聚合物树脂,再将聚合物树脂和体液调换,让尸体不会腐烂好维持在刚死的状态——简单来讲,就是抽干尸体体液,像是鲜血,再注入树脂。而约翰·乔丹这个例子不是靠人工,是靠微生物进行了『塑化』处理。在尸体僵直前就抽干血液换成橡胶,因此可以维持身体的弹性。」 约翰的关节可以自由活动是因为里面充满液状树脂。树脂在一定温度下会凝固或变胶状,但热带国家刚好让它们维持在液状。 「原来如此,约翰·乔丹受微生物感染,体液变成橡胶,因此成了不会腐烂的尸体,但是怎么做到的?」 约翰手脚的圣痕重现在平贺脑中。如十字架浮雕的圣痕…… 「血液感染。约翰·乔丹遗体的掌心及双脚底部的圣痕是人为造成的……说不定是将受微生物感染的猴血涂在伤口上。如此一来,微生物会直接感染人体。他们又多次割开约翰的手脚,免疫系统中的白血球为了对抗细菌而聚集起来,皮肤因此长出像圣痕的肿块,这其实和种牛痘很像。如果再加上削弱细菌力量的特性,就和打疫苗的原理很相似。」 主持人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不断点头。 「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何约翰·乔丹容许别人割开自己的手脚,将猴血涂在伤口上?这毕竟是一个……野蛮又残酷的行为。」 平贺想起医务室药柜中的安瓶,里头装着麻醉和止咳用的可待因。只要用量大,它就可以达成麻药的效果。 「以下是我的推测……这恐怕不是在约翰·乔丹神志清醒时做的,他可能被某些人注射了麻醉药,在他意识模糊的状况下对他做了这些事。」 「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基德为什么不仅要将约翰塑造成伟大的预言家,还要让他成为不会腐烂的尸体呢?」 听到主持人的问题,罗贝多站到了麦克风前方。 「我来回答,但在回答前,我来介绍一位重要的证人。」 他大声呼喊欧里拉,而欧里拉从黑暗中现身。他开口对众人说话,罗贝多负责翻译。 「杀死参孙神父的人就是我。」 听到欧里拉大胆的告白,众人不禁惊呼出声。 「你为何要杀参孙神父?」主持人间。 欧里拉看了一眼铐上手铐、被制伏在地的基德,搔着头说: 「参孙神父是魔术师,他打算诅咒并杀死罗贝多神父。」 「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欧里拉点头。 「我知道自己评价不好,但我绝不是魔术师,我信奉的是耶稣。我从以前就很讨厌参孙神父,他老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对我颐指气使,更重要的是,我曾经目击参孙神父戴着魔术师的戒指来教会,他后来慌张脱下戒指,形迹可疑。这时,梵蒂冈来了两名使者,我知道其他神父向他们说我是魔术师,因为他们的床上挂着驱魔符。我也有预感,神灵祭的那一天,参孙神父会对两人动手。」 「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猜到身为魔术师的参孙神父要加害他们?」 「是的。罗贝多神父一来这里就立刻倒下,我很肯定是参孙神父在搞鬼,因此一有机会就特别注意他的行动。」 「原来如此,然后发生什么事?」 「神灵祭的第一天晚上,我结束厨房的工作到处走走,突然看到参孙神父从罗贝多神父的房间探头出来查看,可是参孙神父明明已经回家了。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这件事我请教过罗贝多神父,那正是神父被蛇咬的那晚。」 「是的。我觉得可疑,因此偷偷观察参孙神父。没想到他脖子上不仅没挂十字架,还戴着魔术师的戒指,于是猜想他一定会再搞什么鬼便偷偷跟踪他。」 「参孙神父做了什么?」 「我跟他进到森林深处的洞窟里,隔了些距离,蹑手蹑脚跟过去,然后在大石的阴影下偷看参孙神父,他跪在军坷跋的祭坛前祈求罗贝多神父丧命。我想,这次罗贝多神父难逃一死,刚好平时腰上挂着刀,便拿着刀走到参孙神父的身后。」 「你杀了参孙神父?」 「对,是的,就和砍杀动物一样。刀朝着颈动脉挥下,参孙神父的脖子喷出大量鲜血,我压着他的身体,他没多久就不动了。」 「为何你之后要砍掉参孙神父的头,还在腹部刻上贡品的记号?」 欧里拉不甘地咬着唇。 「这都是为了朱利安先生……朱利安先生在我孩子差点病死时出手相救。不仅如此,他还雇用当时没工作又困顿的我。多亏他,我家人得以好好生活。朱利安先生如此悲天悯人,我现在才可以在这里,对我来讲那位先生就等同于神,我希望不要出现令朱利安先生困扰的局面。」 「这是什么意思?」 「参孙神父在这间教会的地位仅次于朱利安先生,如果他是魔术师的事情曝光,朱利安先生的名誉会受损,所以我当时在思考该怎么处理,我不可能处理掉军坷跋的祭坛,或是搬运参孙神父笨重的尸体,于是我决定利用祭坛,让他看起来像贡品。」 「你只是为了让参孙神父看起来像神灵祭的受害者,才砍掉他的头又在腹部刻上印记?」 「正是如此。我打算拔掉参孙神父手上的戒指时,突然听到话声和脚步声接近,我很紧张,迫于无奈,只好放弃拿掉戒指的念头逃离洞窟。」 欧里拉懊恼地深深低下头。这时,基德一面挣扎一面大喊: 「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全是朱利安唆使的!他催眠又洗脑约翰,让约翰说出各式各样的预言,包括册封圣人这件事都是他提议的!朱利安是帕兹拿的魔术师长,我只是代理他——我是受了朱利安的命令才不得不杀害罗贝多神父啊!」 3 平贺面露讶异。 「你说这些都是朱利安主教的命令,你在说谎吗?」 「立即到主教室问清楚。」 比尔语毕后转身冲向教会,罗贝多和平贺跟在他的身后。三人穿过玫瑰窗走廊走进礼拜堂到深处的主教室,主教室的门开着。罗贝多大喊: 「朱利安主教,我们是罗贝多和平贺,我们进来了。」 他率先进去,平贺与比尔随之入内,但主教室空无一人。 平贺四处查看,注意到朱利安的寝室门开着。 「朱利安主教的房门开着。」 三人迅速冲进朱利安的房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残虐恐怖的场景——血、血、血,满地都是血。 不只地板,墙上也全是骇人的鲜血。墙面印着血色手印,罗贝多惊愕万分地喃喃自语,「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平贺丧失语言能力一般呆楞在原地。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到处调查的比尔停下脚步,蹲在床边。 「这是凶杀。」 「凶杀?不可能……」平贺情绪激动,他颤抖地走到比尔的身边往床底下看,「是朱利安主教……」他的声音干哑。 罗贝多走到两人之间一同观察。床底下有人。 他看到了染血的主教服和灿烂的金发。 「怎么回事?基德说他是因为朱利安主教的命令做出那些事……」 「绝对是假的。」平贺哽咽地摇头,「因为朱利安主教被杀了啊!」 「谁杀了朱利安主教?基德·高曼吗?」 比尔一脸不解。罗贝多尖锐反问: 「凶手的手法会这么拙劣吗?立刻招出朱利安主教是幕后黑手,然后让人发现主教尸体?」 「的确是。我在身为探员的生涯中确实没见过这种事。」 这时,罗贝多惊觉朱利安的左手食指不太对劲。 「这个人不是朱利安主教…… 「怎么可能?」比尔诧异地说,「而且你怎么可能从这个位置判断他不是朱利安主教?」 「朱利安主教左手食指上有戴戒指的凹痕。」 「什么意思?他左手常戴着戒指吗?」 「我们看到的时候没有,但其他时候有。朱利安主教左手食指上确实有戴戒指的凹痕。」 「换句话说,朱利安主教以神父的身分出席公开场合,但其他时间都戴着戒指。简直像帕兹拿的魔术师。」 听到比尔的话,罗贝多点头附和,可是平贺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罗贝多,你会不会弄错了?」 「千真万确。倘若朱利安主教是魔术师,基德的话就说得通了。」 「怎么会这样……」平贺不愿相信。 「我们立刻确认是不是本人。」比尔拿起无线电和调查小组联络。 快速前来的fbi探员仔细拍摄现场和采集指纹,三小时后,五名人员小心搬走床铺,床底下的尸体顿时暴露在众人面前。金色带波浪的长发、尚未闭上的鲜绿双眼,这确实是朱利安的脸庞。 「是朱利安主教……他果然是朱利安主教……」平贺安心低语。 但罗贝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尸体呈弓状,微微左倾,从主教服的衣摆和裤子拖曳方向来判断,尸体可能是被另一个人推入床底。而且尸体右方有一大滩血迹,左方却没有。 「犯人应该就是基德。朱利安主教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基德决定杀他灭口,还打算杀死罗贝多神父再湮灭证据……事情应该是这样。」 听到比尔的说法,罗贝多转头问友人: 「你怎么想?你能从现场推测朱利安主教是如何被杀的吗?」 「神父,那是我们的工作……」 比尔话声未歇,罗贝多嘘一声要他别说话。环视整个房间的平贺正在专心思考。 「朱利安主教在命案发生时和凶手发生激烈冲突……他的掌心出现防卫行为造成的刀伤,但他还是被刺伤了,你看墙上混乱的手印,主教当时按着伤口,另一手按着墙壁,脚步不稳地试图逃跑。」 平贺追随着墙上手印和地上血迹,宛如化身当时的朱利安一般踉跄走在房中,临摹朱利安逃跑的景象。此时,他突然停下来。 「我想,朱利安主教是在那里被刺第一刀。」 平贺走到古董沙发附近,脚下发出「嘎」的一声。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朱利安主教说过,那里有破损,正在修缮……」 「也许。不过……」罗贝多跪在地上敲敲地板,「还是要调查一下。」 比尔同意,于是他们将沙发移开卷起地毯,下方出现一个通道口。 「是密室……」比尔神情紧绷。 漫长的阶梯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探员和两位调查官一同走下阶梯,大概深入地下八公尺左右,细窄的通道在眼前出现,然后是宽阔的空间。这间房间摆着好几件气派的古董家具。从天花板垂落的吊灯微亮。罗贝多环视着这些家具。 「这都是十三世纪到十五世纪法国巴黎制作的家具。」 「你怎么知道?」比尔很惊讶。 「鉴赏古董艺术品是我的兴趣。」 房间中央有一个小餐桌,平贺走过去,然后叫唤罗贝多。 「罗贝多,请看看这个。」 罗贝多与比尔随即看向平贺。平贺正在端详桌上的银制茶具,那是两组茶杯。平贺低头嗅闻味道。 「这是朱利安主教喜欢的香草茶。」 「朱利安主教待过这里。」罗贝多判断,「但另一个喝茶的人是谁……」 避免沾上指纹或擦掉痕迹,罗贝多拿出手帕端起茶杯观察。一看到杯底的家徽,罗贝多不禁倒抽一口气。那是一面盾牌,分别画着龙与大釜。 波庞安纳的家徽。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波庞安纳的家徽吗?朱利安主教是波庞安纳家族的人吗?」 「波庞安纳家?」 比尔满脸疑惑,轮番看着两位调查官。 「波庞安纳家是中世纪法国的名门贵族……」 罗贝多话语刚落,平贺立刻接下他的语尾: 「他们坚信可以用链金术将铅炼成金,和梵蒂冈的关系也很深,家族内出过枢机主教和教宗。」 比尔听得啧啧称奇。 罗贝多将杯子轻轻放回原位,打开尽头的门,眼前是第二个房间。乍看像一间卧室,摆着一张桌子和两张床。一张床旁散乱着积木,还有一座用积木堆成的城市。 「除了朱利安主教,另一个人也住在这里。这应该是那人堆的。」罗贝多跪坐在积木城市的旁边,专注审视着这座笨拙的小城市,「看起来很粗糙,像十岁孩子的作品。」 「除了主教,还有其他孩子住在这里吗?」比尔问,可是罗贝多摇摇头。 「这是成人做的,」平贺搭腔,「积木上的手印以小孩来说太大了。」 「现在可以考虑的可能性是,朱利安主教和有智能障碍的成人一起住在这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尔难以置信。 「目前还不晓得。」 罗贝多接着打开第三个房间。 一看到室内景象,三人吓得无法动弹。这是漆黑无光的房间,无论天花板还是墙壁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更骇人的是,整面设计成柜子的墙面上排列着一个个罐子,罐中的液体装盛着人类和各种动物的心脏。 「这是怎么回事……」 比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幅呕心的画面。 「看来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心脏收集家。」罗贝多冷静回应。 「那张台子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平贺指着一张位在半透明窗帘后方宛如床铺的台子。 三人静静拉开窗帘,后方是一张黑色的铁床,床头倒挂着十字架,中间画着象征恶魔的大型倒五芒星图案,看起来宛如魔法阵。铁床上还有一副铁具,用来绑住床上人的手脚。罗贝多读着魔法阵最外侧圆圈上的拉丁语: 「取出我的心脏,并将目标者的心脏放在这具身体——这是『克多纳』的祷文,克多纳是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他们犹如鬼魂一般来去无踪,暗地活跃在十二世纪,没想到现在还存在…… 听完罗贝多的话,平贺和比尔一时说不出话。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比尔问。 「这群人创立地下组织,学习撒旦的智慧。他们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和将铅炼成金的方法,并且将人类的心脏献给撒旦,施展黑魔术。」 「将心脏献给撒旦的秘密结社……」比尔惊愕万分。 「实验者肯定是被绑在这个台子上,进行各种黑魔术。」 这时,平贺察觉到一件事。他从口袋取出镍子蹲在床边,从地面上夹起一根直径约一点五公分的狭长组织。看起来像人体的一部分。 「那是什么?」 「脐带的一部分……从伤口状况来看是两周前。」平贺沉重回答。 「和艾美·波士尼的死亡时间一致。」比尔不禁情绪激动起来,「她因为长时间受到捆绑,手脚骨头都出现严重的发炎症状。」 「艾美·波士尼被绑在这里,怀孕后再把临盆的胎儿从子宫取出来。她那时恐怕就死了,她是在死后被取出心脏,再将尸体搬到我们发现她的现场。只要调查留在这间房里的血迹和指纹,应该就可以确认她的遭遇了。」 比尔认同平贺的推论。 「朱利安主教果然是黑魔术师……」平贺沮丧地垂下肩膀。 「他也可能是波庞安纳家的后裔,甚至是克多纳的一员。」罗贝多叹口气。 「不过,和朱利安主教在一起的人是谁?现在又在何处?」 「这是另一个谜题了,但至少我们的调查终于告一段落。」 罗贝多安抚一般地按着友人的肩膀。 尾声 神不会制裁义人 回到梵蒂冈的两人面临一场考验。 教廷内部出现检讨fbi介入神迹调查是否妥当的批评声浪,部分派系也高声表达不满,认为他们曝露天主教不名誉之处是错误的行为。今天的教宗与枢机卿想必在梵蒂冈的会议室讨论如何处分他们。 平贺梳洗完后换上衣服,踏上平时上班的路途前往教廷。天气和煦,迎面的风相当舒爽。整座城市照耀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不可思议地充满祥和。进到大教堂前,他路过圣彼得广场,广场依旧聚集许多巡礼者和观光客。 艺术家贝尼尼设计圣彼得广场的理念是「双手环抱前来梵蒂冈的巡礼者」和「母亲迎接孩子的双臂」。椭圆形的广场被二十八根柱子所环绕,柱面竖立着一百六十座圣人像,用各式各样的姿态迎接造访的人们。古埃及方尖碑坐落在广场中心,左右两座喷水池象征永恒的生命及「耶稣是生命的活水」。此外,方尖碑到喷水池之间,有小小「柱廊的中心」标志,还有一只可以站上去的圆形大理石。如果从这里观看柱廊,奇妙的透视感会令柱子重叠成一排。 观光客纷纷站上去拍摄这副景象。 同时,祷告声、观光客的喧闹声不绝于耳,而穿着黄蓝直条纹制服、头戴插红色羽毛黑帽的瑞士士兵踩着整齐步伐排成两列行走。他们华丽的制服由米开朗基罗设计。 平贺沿途欣赏风景,只只驻足脚边的白鸽在他每踏出一步时都振翅高飞。不一会,终于抵达梵蒂冈中枢的圣彼得大教堂。这是全世界天主教教徒向往之处,更是毕生一定要来巡礼的圣地。 受到圣者铜像包围的贝尼尼作品「圣彼得宝座」坐落在令人目眩的庄严祭坛中心。宝座后方的金色浮雕犹如向上窜升的积雨云,在天上翩翩飞舞的天使则祝福着神。浮雕顶端中央镶嵌着巴洛克式彩绘玻璃,描绘出象征圣灵的鸽子及数道呈放射状照耀教堂的金色光芒。 平贺见到罗贝多跪在前方祷告,他悄悄走到对方的身后轻声呼唤。 「可以在你旁边祷告吗?」 罗贝多停下祷告,回头望着平贺。 「可以啊,一起祷告吧。」 平贺跪在友人身边向主祷告。两人祷告完后坐在长椅上。 罗贝多认真地望着平贺说: 「因为这次的事波及到你,真的很抱歉。」 「别这样说,我一点也不在意。」 「听你这么说,我就轻松多了。」 「我是认真的,别对我感到愧疚。但这次真的吓到我了。我以为朱利安主教是伟大的人,他说想效法史怀哲,眼神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为什么结果是这样……」平贺泄气地摇头叹气。 「真正的原因不得而知。不过fbi的比尔联络我,他说基德在警方调查下终于道出始末。」 「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基德的部分很单纯。」罗贝多严肃地说明: 「他可说是寄生在预言家身上的骗子。他就像鲫鱼(注:鲫鱼又俗称吸盘鲨,鲨鱼的一种,靠吸盘寄生于比自己体型大的动物生活。)一样黏在能力很强的占卜师或超能力者身边辗转在世界各地,而在寻找下一个适合人选时,他刚好找到了约翰·乔丹。基德盘算着『会画奇妙的画又丧失记忆的天主教神父应该会红吧』的念头见他时,正巧看见约翰创作出一首首莫名其妙的诗,他觉得约翰拥有魅惑人心的潜力,于是利用自己长期锻链出来解读预言的技巧,将约翰塑造成一名伟大的预言家。 当这股热潮达到巅峰时,gel石油公司悄悄和他接触,若基德成功让约翰说出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的预言,他们就会给他高额报酬。基德被大笔金钱冲昏头,开始考虑怎么暗示约翰做出这种预言。若采取直球攻势,正直的约翰不会答应这种要求。 此时,朱利安主教和他交易,若他可以捐赠医药用品、奉献大笔金钱给教会,朱利安主教就帮他让约翰说出他梦寐以求的预言。于是基德便向gel石油棋下的rurene社福财团法人转达条件,成功取得对方同意,朱利安主教也应允了当时的承诺,提出催眠会是最有效的方法。他们让约翰陷入昏迷,并在这种状态下不断催眠他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最后,催眠起了效果,约翰果然说出地震的预言。就这样,一切都按照基德的计划进行。」 「如果主教只是为了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和用品给贫困的患者,罪孽不至于如此深重,但他为了让约翰变成不会腐烂的尸体而进行人体实验、又操控魔术师取你性命……最重要的是,他是个黑魔术师,明明是神职人员却迷恋黑魔术,实在不正常,绝对要禁止。」 罗贝多却摇摇头,千头万绪地望着远方说: 「不是这样的。我看了古文禁书,每天见到的都是这样惊人的世界。无论是人体实验或是解剖尸体等残虐行为,这些都不能只归咎于性好虐待的人性。修士一心渴慕神,但堕入对神的创造物——人类精神和身体的研究中不可自拔。火热的信仰,有时会导致罪孽深重的后果。朱利安主教不也是如此?他或许看了那三本古文书,燃起求知的欲望,渴望揭发人体的奥秘。因此当他跟基德商量时,便轻易允诺对方,毕竟主教可能本来就有意对失去记忆和家人的约翰进行实验。杀了他,或者将他制成不会腐烂的尸体都不会招致家人出面指责。他也许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不过,目前还不晓得朱利安主教和波庞安纳家的关系,也不知道是谁在地下室和朱利安主教一同生活。」 「住在地下室的人……这也是我好奇的一点。可是,罗贝多,那幅跟你很像的人像画又是怎么回事?」 平贺好奇地问起,罗贝多深深叹口气。 「那是我的母亲娜欧蜜,不是我。我跟母亲长得很像,更何况画还没画完,只是看起来像我而已。约翰……他虽然失去记忆,但潜意识里并未忘记母亲。不过逃亡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甚至失去记忆,他究竟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这倒挺像那男人的作风……」 语毕,罗贝多如沉默的石像般久久不语,然后他转头看着平贺,眼神真挚。 「平贺,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流着罪人的血,你会瞧不起我吗?」 平贺愕然地眨眼。 「怎么可能?布鲁诺跟你完全不同。人类同时拥有肉体的父亲和灵魂的父亲。你的父亲是布鲁诺,但人类的父亲是神,你是神的儿子,没必要因此觉得羞愧。」 「你不会厌恶我吗?」 「罗贝多,我只会觉得你是更值得钦慕的人。」 罗贝多脸上的不安终于退去。他们感慨万分地望着彼此。 此时,一位神父走向他们,他面无表情地小声提醒,「审议委员会的结果出来了,扫罗大主教请二位过去。」 审判时刻来临。 平贺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罗贝多神情紧绷。 两人前往梵蒂冈的秘密部门——圣座,他们用象征身分证的的磁卡开门。圣座依旧静谧无声,各团队众在一起低声议论。两位调查官穿过圣座办公室走向二楼,爬完陡峭的螺旋阶梯经过不同派阀负责人的房间,最后紧张万分地站在扫罗大主教的门前。 罗贝多抬起手敲敲门。 「罗贝多·尼可拉斯和平贺·约瑟夫。我们来了。」 「进来吧。」 扫罗沉稳的回应从门后传出,两人一推门便看到桌前的大主教眉间深锁又一脸凝重。他们战战兢兢走到扫罗前方。两人站定后,扫罗锐利的视线朝上瞪着罗贝多。 「罗贝多神父,你晓得这次自己做了什么吗?」 「深切明白。」 「说说看。」 罗贝多宛如被导师责备的学生一般流露出畏缩的神情。 「我在公听会上公开了视为机密的神迹调查,同时还揭露出圣加尔墨罗教会的阴谋,损害天主教的声誉。」 「没错。关于这事,你打算如何负责?」 「……我还不明白怎么做比较好,但我愿意卸下神职。」 注意到友人苍白的脸色,平贺很快替罗贝多缓颊。 「请等一下,罗贝多没有恶意。他是考虑到约巴非民众的利益才这么做的。如果当地民众受到预言操控离开家园和贩卖土地,将会损及自己的权益,为了打破他们对约翰的偶像崇拜,让大批民众了解真相,他才选择参加公听会。我认为这样的决定很正确。」 扫罗的目光扫向平贺。 「但这是正确的决定吗?当下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吗?你们有没有惯重考虑过其他方案?平贺,这件事你和罗贝多也是同罪。」 「这……」平贺惭愧地低下头。被主教这么一问,他顿时失去信心,仔细想想的话也许可找到其他方法,但当时事态紧急,他只能按照罗贝多的方法做。 于是平贺抬起头回答: 「我认为当时只能这样做。」 扫罗猛地板起脸。 「扫罗大主教,平贺同罪就太不公平了。」罗贝多恳求,「是我执意这样做的,我将民众卷进这起事件,可不可以就让我主动辞职以示负责?」 「若罗贝多辞职,我也要辞职才合理。」 「说什么傻话?平贺,你不用连我的罪一起背。」 瞪着两位争论起来的年轻调查官,一直板着脸的扫罗忽然大笑出声。 「你们感情也太好,怎么都抢着要辞职,但这个问题可不是辞职就能解决。」 「我们该怎么做?」罗贝多问。 扫罗停了半晌说: 「你们只好继续待在圣座,继续为我们的主服事了。」 两人面面相觑。 「可以不用辞职吗?」 「正是如此。这次的调查的确有违规定,泄漏梵蒂冈机密也是一大问题,内部很多批评认为你们污辱了天主教的信誉;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收到索玛共和国大总理亲自撰写的感谢信。信上说,共和国已经认可约巴非一带确实有未开发的石油层,他们会花三年仔细研讨并为开发油田编列国家预算。而且,他们过去也察觉到异常的土地买卖——约巴非的土地不断抛售给相同业者,政府派出警方调查,但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调查约翰信徒和圣加尔墨罗教会都无功而返。多亏你们揭露关于约翰预言的阴谋,约巴非的居民主动停止抛售土地,索玛共和国也预定在近期对gel石油公司以诈欺罪起诉,进行审判,索玛共和国应该会打赢这场官司,共和国的大总理要向你们表达深切的感谢。」 「啊……这真是太好了。」 平贺脱口而出,扫罗露出苦笑。 「总理感激我们这件事虽然很好,但公听会暴露了约翰预言的阴谋,想必那段影片会在国际新闻上大肆播放,这究竟会对天主教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还是未知数。」 「想必会造成相当大的骚动……」 罗贝多很不安。 「是的,非常大,你们真是惹了非常大的麻烦。演变成这种局面,你们的长相和名字会公开在全世界的面前。如此一来,今后调查神迹若遇上难以招架的强敌,对方也会戒备,届时会非常棘手。因此我们梵蒂冈向媒体施压,要他们别公开你们的长相和名字。附带一提,罗贝多神父,」扫罗委婉地问,「你没事了吗?关于令尊的事……」 「我没事。就算全世界都批判我,我还是有相信我的挚友。倒是梵蒂冈的信誉不会因为我的过去而受到影响吗?」 扫罗闭上双眼,瞑想似地靠到躺椅上。 「带着伤痕、背负沉重过去的神父大有人在。即使犯了罪,但人只要愿意悔改并相信耶稣,教会何必将这样的灵魂拒于门外?当众人想用石头砸死抹大拉的马利亚(注:耶稣周游各城各乡传道时,与它同行的除了十二个门徒以外,还有袖所医治的几个妇女,相传抹大拉的马利亚就是其中的一位。但关于马利亚的真实性仍有许多争议。),耶稣为了维护她而挺身而并告诉众人:『只有在这世上没犯过罪的人,才可用石头砸她』。于是那些人没出手便离开了。更何况你没犯罪,仅仅是罪人之子。若有人用石头砸你,教会将以主的身分维护你,因为『只有在这世上没犯过罪的人,才可用石头砸他』如此一来会有人用石头砸你吗?尤其在刚刚的审议会,坐在席位上、听取处分的教宗告诉我们,『神不会制裁义人,因此我无法制裁这两人。』」 罗贝多因为大主教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 「我很感激教宗。」 扫罗的眼神变得温和,「罗贝多神父,我看过你们写的报告了,根据你的报告,令尊的灵魂变成撒旦缠着你不放,撒旦现在已经从你眼前消失了吗?」 「我目前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只是心中仍会害怕,我身为那人的孩子,身上流着凶残的血液,担心哪天犯下滔天大罪……」 「正因为有恐惧恶魔的心,恶魔才会缠上你,你要在恶魔来临前驱赶这份恐惧。」 罗贝多点点头,然后提出他很困扰的问题。 「我对朱利安主教的来历很好奇,希望可以调查……」 扫罗重重咳一声,「你就忘了这件事。」 「大主教您不好奇吗?」 「这次的事件已经结束。避免你们想太多无谓的事,先回平日的工作岗位。」 「是的……」 罗贝多无法释怀,但还是听从命令。 那天,两位调查官在罗贝多家中享用晚餐,庆祝无罪释放。当他们喝下第二杯红酒,解决掉龙虾时,家中电话响起。罗贝多很快接起电话。 「我是罗贝多·尼可拉斯。」 「罗贝多神父,是我。fbi探员比尔,萨斯金。」 「原来是萨斯金探员,有什么事吗?」 「朱利安主教死亡现场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致电给您。」 「感谢您的细心,但这件事和我们无关了。」 「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听神父的意见。我们在地下室的铁床上发现艾美·波士尼的血迹和羊水,那里想必就是杀害她的第一现场。还有,地下室查出的指纹除了艾美以外还有两人。其中一名人士的指纹和残余在朱利安主教寝室的血指纹一致,地点包含茶杯和积木表面;另一个茶杯的指纹特征虽然和朱利安主教非常像,我们起初也觉得难以判别,但经过严密分析后,我们确定那是别人的指纹……我们又将朱利安主教的血液和从艾美孩子脐带采集到的dna比对,有百分之九十三的机率,孩子的父亲就是朱利安主教。神父,关于这件事,您怎么看?」 罗贝多陷入沉思。智能障碍的成人所堆起来的积木上残留着朱利安的指纹,而另一枚指纹也和朱利安的指纹相像到难以判断——罗贝多脑中急速闪过一个念头。 「双胞胎……」 「双胞胎?」 「朱利安主教有双胞胎兄弟,其中一人有智能障碍。被杀掉的是有智能障碍的那位,犯案的……正是朱利安主教本人,他为了伪装自己的死而下手杀掉手足,因此尸体上才没戒指的凹痕……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主教的那具尸体这么快就被发现。如果那间地下室一直没被揭露出来,朱利安主教就能永远隐藏起来了。」 「原来如此,但真正的朱利安主教去哪了?还有艾美的孩子呢?」 「他应该是用非常巧妙的方法逃走了……说不定事前就计划好一旦约翰的事被拆穿的应变方式。朱利安主教将艾美当成黑魔术的贡品献给恶魔,采用黑魔术中深受欢迎的性魔术侵犯艾美使她怀孕。他坚信用黑魔术产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拥有强大的邪恶力量。朱利安主教也许是想培养自己的继承者才犯下此案,然后他带着那名孩子藏起来。」 「不过,我们完全掌握不到朱利安主教的逃亡路径。」 「也许是有背景的人协助逃亡。毕竟他这么年轻就当上主教,背后可能另有故事。」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 「彼此彼此。」 「此外,我们也调查了与这次事件具深度关联的悬案,过去二十年间,共八件案子的受害者心脏被挖走。这些事情可能都和克多那这个组织有关。这一连串事件也变成我的案子,今后还是需要各位的智慧,还请多多指教。」 「我尽其所能。」 挂断电话后,平贺盯着罗贝多。 「朱利安主教真的有双胞胎兄弟吗?」平贺想再确认一次。 「恐怕是。居然是这样,波庞安纳家的传闻原来是真的……」 「传闻?」 「波庞安纳家很迷恋链金术及黑魔术,他们相信成为一流的链金术师就可获得邪恶的力量,因此举行黑弥撒,在祭坛上让夫妻交合。出生于波庞安纳家的教宗身上也传出类似的八卦,据说他们举行黑弥撒,让镇上女人产下的孩子担任神职人员。朱利安主教或许是这个家族的子孙,他不仅秘密保存波庞安纳家的古文书,也使用印着家徽的杯子……」 「援助朱利安主教的人是谁?」 「或许跟我们一样是神职人员。大主教的态度也很奇怪,可能是上头施压要他别追查朱利安主教的事……」 「教会上层居然有恶魔崇拜主义者(satanism),难以置信……朱利安主教的目的是什么?」 「这就不晓得了。朱利安主教踏入约翰这瞠浑水是为了取得大量金钱好进行人体实验,但为什么要将梵蒂冈卷进来?这简直在嘲弄神,不仅如此,克多纳这个组织应该在背后为他撑腰,或为了其他我们还无法掌握的目的。」 平贺恍然大悟。 「朱利安主教会再来见我。」 「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希望可以换寝室时,主教突然告诉我他很看好我、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我当时就有股特别的预感,或许正如你所说,朱利安主教当时就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 「若是如此,『总有一天会再见面』是开战宣言吗?感觉真差。他为了自保连双胞胎兄弟都能痛下毒手。不晓得还会搞什么把戏?希望那句话并无特别的意思。」 「说得也是……」 「不过,我很在意被带走的孩子,他会被养育成朱利安主教那种人吧……」 平贺与罗贝多陷入沉默。藏在梵蒂冈的黑暗势力远比想像中更深更强大,甚至盘根错节蔓延进教廷核心。如果继续追求真相与信仰就势必得和那股势力面对面。 届时朱利安主教将会再度出现眼前吧? 两位奇迹调查官惶惶不安,心灵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