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世界》 序 灭鬼之火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asano 录入frente 「这间道观的道士声名远播,他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他一定是位慈悲为怀的人。」「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柚纪五岁之际,爹娘和叔父这么说完,将她丢弃在褪色的朱漆门柱边,就此扬长而去。柚纪的双亲与叔父是行遍全国各地的商人,但那年因为整座大陆笼罩在农作歉收的阴影下,各地都贫穷困苦,连带地生意也不好做。终于,大人们认为要一次养活五个小孩(柚纪在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叔父也有一个孩子)实在太过艰辛,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最后选出了柚纪。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呀。」「请你一定要体谅我们。」「再这样下去,与其让你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吃苦,令明两天的三餐也不晓得有没有着落,这么做对你反而比较幸福啊。」 双亲涕泪纵横地这般说服柚纪。但听在柚纪耳中,她只觉得他们是在找借口合理化自己抛弃孩子这种行为,幼小的心灵不禁感到有些心寒,因此没有百般央求也没有大声哭喊。三个大人见到女孩这般乖巧听话,皆露骨地做出安心的表情,接着像是要趁柚纪还没改变心意,连忙扬鞭驱策驮马、驾着马车离开。 柚纪呆立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的木制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沿着地面上留有两道深深车辙痕迹的田间道路往山下奔驰。当马车的车篷消失在浓浓朝霭的彼端,柚纪这才开始感到伤心,抽抽答答地哭出来。等到马车彻底远离,多半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之际,柚纪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无论她再怎么用手背去擦拭,泪珠还是不停滚下脸颊。明明事到如今才哭一点用也没有。当爹娘他们还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如果她拼命跺脚哭喊着说不要,或是紧抱住娘的腰不肯放开的话,或许他们就会重新考虑也说不定。早知道就别装什么听话懂事的孩子了。 「吵死了……是谁一大早就在别人家门口哇哇大哭啊?」 柚纪正不停啜泣时,背后传来了男人的嗓音。尽管她的哭声已传不到马车那里,却传进了大门柱子后方的道观里头,因此那位「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走了出来。柚纪急忙擦掉眼泪,抹了抹自己哭过的脸蛋,回过头去。 那男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吧,身高一般、体型削瘦,尖尖下巴上稀疏地长有杂乱胡须。男人抓了抓半长不短的头发,凹陷的脸颊有着不健康的肤色,然后嘴角往下一撇,低头瞪向柚纪道:「这小鬼是怎么回事?」男人随意地将绉巴巴的长袍披在身上,也没系腰带,大襟的钮扣就这么敞开,露出里头削瘦的肋骨。 「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看起来……真是邋遢。 爹娘他们肯定从没亲眼见过这位道士的长相吧。在他们的想像中,他们肯定以为「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总会面带和煦的笑容,穿着道袍的体型犹如木桶那般圆润,剃得光溜溜的头顶还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吧。如果曾亲眼见过他的话,就算是为了少一口人吃饭,应该也不会想将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是侄女的年幼女童,托付给这个看来形同流氓的男人。 柚纪感到非常不安,同时用哭得沙哑的声音说:「这、这个……」将爹交给她的信递给男人。信纸吸收了泪水后变得有些破烂。男人摊开那封信,边看边抚着自己杂乱的胡子。期间,柚纪抬眼脱向男人蜡黄又暗沉的双手,无比紧张地等待着。 自男人宽松的长袍袖口底下,可以看到自他的手背直至手臂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深黑色的图案,柚纪被吸住了目光。那是刺青,纹着柚纪完全看不懂的难解文字与象形般的图腾。马车上也会贴着驱鬼或是招来商运的各种护符,也许是那一类的符咒吧。 由于会听大人们说过,身上有刺青的人绝不是什么善类,柚纪更是感到害怕。这个男人真的是「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吗?搞不好是山贼杀了道士后,就将这间道观据为己有,赖在这里不走。 「什么——?要我照顾她?竟然也不先问问我就单方面擅自决定……真是的,还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丢给我。」 没花多久时间男人就看完了信,接着目光凶狠地转向柚纪,眯起双眼像在对她品头论足。这绝对是山贼的眼神,而且是至令杀过好几十个人的眼神。柚纪吓得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条直线,眼泪甚至因为恐惧而全部缩了回去。眼前的男人绝不可能亲切地照顾她这个为了少一口人吃饭而被抛下的可怜孩子。她听说山贼都会掳走幼童,再将他们卖掉。他肯定会杀了柚纪后再将她肢解、卖掉她的内脏,或是将她当作奴隶卖给别人。 如此认定之后,柚纪便害怕得再也无法压抑,一骨碌转身拔腿就跑。 「喂!小鬼!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男人的声音追了上来。他为什么要追过来!他果然是山贼!被抓到的话会被卖掉的!柚纪更是恐慌,双脚在缓坡上被绊住、摔倒在地,然后就这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不顾一切冲下山。不久之后她再也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但还是不敢停下步伐。 如果拼命追上马车,再告诉爹娘和叔父那间道观里只有山贼,说不定他们就会后悔自己竟然想将柚纪丢弃在凶恶山贼的身边,然后抱着柚纪跟她赔不是说:「对不起,让你这么害怕。」最后还会向她保证,再也不会为了少一口人吃饭而送走她。柚纪甚至开始觉得,说不定他们早已心生不舍,将马车停在前方不远处,就等着柚纪追上来。大人们决定抛下柚纪时,内心肯定也是非常痛苦难过。 既然如此,她再也不要做傻事,装什么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了。她要尽情地放声大哭、扑进娘的怀里。 娘!娘——! □ 四处都不见马车踪影。柚纪深信马车一定会停在半路上等待自己,于是从山脚下的道观循着田间道路来到城镇,再拖着蹒跚步伐穿过城镇,在大道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马车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天过去后,柚纪终于明白大人们已毫无眷恋地抛下了自己。 夕阳已然西斜。柚纪迈开小小的步子继续踽踽走在大道上,双脚早已疲软无力,只穿着薄底布鞋的脚底板也痛得要命。她勉强弯下僵硬的膝盖关节试着蹲下后,便再也站不起来。她已经不想再走路了。况且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往前走,还是该回头。就算继续往前,她一个小孩子也不可能走到下一座城镇,但若是折回先前的城镇,那个山贼也许已经准备好了用以捉住柚纪的绳子,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慵懒斜阳的余晖自西方照射过来,将柚纪蹲着的影子拉得老长,烙在留有深深车辙痕迹的马车道上。那道黑影看来就像细细长长的妖怪,仿佛不是自己的影子。大道两旁的杉澍林早一步没入黑暗之中,枝极在一片漆黑里沙沙沙地摩擦作响。树群正以一种令人浑身发毛的嘶哑声音互相耳语。 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 柚纪打了个冷颤,转头看向杉树林。这并不是她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听,那些树木真的在说话。有着锯齿状轮廓的树影以暮色为背景摇来晃去,叽、叽、叽地发出令人不快的毛骨悚然笑声。 同时,连她自己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影子当中出现了三道血色的细长新月形裂痕。那是正在嘻嘻贼笑的双眼和嘴巴。紧接着影子两侧也倏地冒出两条胳膊,弯曲成了镰刀的形状,就像是细细长长的树枝。明明柚纪根本没有张开手臂,影子却径自改变了形体。 柚纪发出沙哑的尖叫声后,飞快后退,但那道黑影却不像一般的影子跟着柚纪往后退。它脱离了柚纪的双脚后得到自由,更是得意忘形地兀自不停摇摆。 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有个看来很可口的小女娃喔…… 杉澍林枝叶婆娑,更加吵闹喧哗。 影子本该紧贴在地面上,但那道黑影像是在杉树林恶意的煽动下得到了力量般,让身体离开地面,挺起身挡在柚纪面前。尽管原先是柚纪的影子,但因斜阳余晖而拉长了身子的它,现在看来仿佛有十尺之高。 「飕飕飕飕飕飕飕……」伴随着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刺耳声响,某种漆黑的东西大量自影子身上掉落。落在地面上后,又像条带子般嗖嗖嗖地与影子汇合。影子表面不断嗡嗡嗡地弹射出黑色颗粒,颗粒又飞向影子变回原本的轮廓。 是蝗虫。发出振翅声来回飞舞的漆黑蝗虫群正分开又聚集形成影子。自凝聚体中弹出的一只蝗虫撞在柚纪脸颊上,但她完全无法别开小脸,整个人跌坐在地,瞪大了两只眼睛。光是凝视着影子,她就因为过于恐惧而发不出惨叫声。 黑影中唯一有着颜色的部分,也就是新月形的双眼与嘴巴正狰狞地笑着,接着蝗妖举起镰刀般的手臂,朝着柚纪的脑门用力挥下。 娘——! 「死者将去东岳泰山,跪于东岳大帝跟前: 生者将去西方西安,必受西王母之护佑!」 下一秒,妖怪遭人由上往下地斜向劈开,蝗虫群因而四散。柚纪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依然脑袋一片混乱身体僵直,此时有人伸手环抱起她的身子。 是那个杀了道观的道士后,再鸠占鹊巢的山贼男人。男人仅将凌乱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其余的打扮皆和半天前一样,未系上腰带又随意地披着长袍。尽管体型十分削瘦,但男人以令人想像不到的偌大力气轻轻松松地将柚纪抱在左手上,右手则伸往前方,掌心与地面垂直地朝向妖怪。身体刚被斜向劈开来的妖怪再次嗖嗖嗖地发出振翅声互相聚集,企图恢复至原本的形状。 「急急如律令,『炽』!」 男人厉喝一声,嗓音既浑厚又低沉。柚纪可以感觉到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正从男人的全身汇集至他的右手。以往中途停靠在某个城镇时,柚纪认识了一位会打太极拳的老者,眼前的景象与当时老者示范给她看的「气」十分相似,但是聚集在男人右手上的力量远比那位老者还要强大,近距离观看下,柚纪的脸庞被风压震得阵阵发麻,甚至觉得呼吸困难。男人手臂上刻得密密麻麻的刺青与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相互呼应后,亮起了暗青色的光芒。 光芒沿着手臂表面一鼓作气往右手前端集结之后,下一秒那道已确立方向的力量就自掌心冲出,疾速飞向前方。 霎时,蝗妖被一道青色火柱团团包围,发出了拨弄琴弦般的微弱临终惨叫声。柚纪睁大了眼珠注视着这一幕,当青色火焰烘烤着她的脸庞时,她一点也不觉得热,反而觉得像是有冰冷的冰雹打在自己脸上。 青色的火柱窜向逐渐被蓝色薄暮笼罩的天空后,不久消散无踪,原地已不见妖怪身影。只有约莫十来只烧得焦黑的蝗虫纷纷掉落在地面上。 方才煽动妖怪的杉树林似乎惧于男人散发出的气息,一时间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开始沙沙作响。但这回它们只是随风摇摆摩娑着枝桠,不再传来令人发毛的话声。 男人放下柚纪,但她吓得浑身发软,无力地瘫坐在地。自男人手臂刺青上透出的暗青色光芒如今早已消失,仿佛从来不会出现过般。就连那股让她觉得难以呼吸的强大气息也消失了,男人再度变回那副不良山贼般的模样。 「你这个笨蛋,我可是找你找了好久!一旦太阳下山,鬼怪就会开始四处徘徊。像你这种鲜嫩可口的小鬼头,正好是妖魔鬼怪的最爱!听好了,晚上绝不能在我不在的地方傻乎乎地到处乱跑!」 尽管男人的态度仍像山贼般粗鲁无礼,但他严厉的语气又像在对柚纪谆谆教诲。 山贼并没有杀了道士。这个人真的是道士…… 这是柚纪第一次亲眼见到道士施展方术。精通各种灵异现象、消灭鬼怪、安抚迷失的灵魂、守护人们远离灾厄……她会听说过道士的诸多事迹,却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厉害。 可是,就算他耳提面命要柚纪别夜晚在外走动,现在的她却无家可归。马车早已经走远了。记得旅行途中,在大道上过夜时,大人都会将孩子们赶进马车,怎么样也不准他们出去,然后彻夜生火,再将护符丢进火里燃烧以驱逐鬼怪。柚纪和其他四个孩子躺在草蓆制的睡铺上百般无聊,甚至还曾一起取笑大人,说明明根本不会有鬼怪跑出来,大人们真是瞻小。 如今藏起孩子不让鬼怪找到的马车,以及大人彻夜点燃的火堆,都已经离开到了遥远他方。 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恐惧与被遗弃的寂寞,直到这一刻才一鼓作气袭来。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想一个人了,胗是柚纪跪在地上紧捉住道士的脚。 「那个!求……求您,请您让我留在道观里。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努力干活,我也会帮忙您的工作。」 她将额头贴在道士的膝盖上,由于抖得太过厉害,牙根不停打颤无法合拢,也只能用拔尖的嗓音一股脑恳求。道士粗鲁的话声白头顶上方传来。 「就算你说你要帮忙……我的体力可还没衰弱到需要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帮忙呢。多个分身还比较有用。」 「我一定会马上就学会怎么工作,我一定会帮上您的忙的。所以、所以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泪水滑出眼眶。柚纪抽抽噎噎地哭着,拼了命地恳求。她将脸蛋压在道士的裤子上,眼泪被吸收进了布料里。她原本心里怕着道士会甩开她,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搂住他的脚,岂料他却揪起她的后领,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拉开,再粗鲁地丢在地上。柚纪趴在地上不停啜泣。名声响亮的道士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收弟子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连仙骨的仙字也没有的弃童。 「什么『再』,这传出去多难听。好像我之前曾抛弃过你一样。我不晓得你有什么误会,但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让你留下来喔。」 道士在柚纪面前蹲下。柚纪抬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蛋,张大红肿的双眼看向道士。道土依然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坏人表情,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说:「啊……真头痛、真头痛……」然后伸手搔抓头皮。好不容易绑起的头发又在一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难不成,道士只是天生长相很像坏人,并不是在生气……吗?他只是因为惹哭了柚纪,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说过半句不留下你这种话吧,但是你却莫名其妙自己一溜烟跑走了。我也没办法啊,只能把你留下来了吧。虽然我讨厌小鬼头,也完全不期待你这种小不点能帮上什么忙,但是我讨厌小鬼,和你是小不点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真没办法,毕竟你现在是孤伶伶一个人了吧?反正我也刚好一个人嘛……嗯,既然同样都是孤家寡人,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道士像是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难为情般,身子不断扭来动去,然后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他笑起来后,没什么肉的脸颊挤出了皱纹,看来更像是邪恶的坏蛋。 说不定这位道士单纯只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所以他才会滔滔不绝地像在辩解,又只能挤出这种笑容吧。 住在山脚下道观里的,是个举止邋遢、讲话刻薄、又粗俗又削瘦,至今还单身未娶的三十岁男人,但是他拥有着非常高强的方术法力,虽然容易害羞但心地善良,一定就是爹娘和叔父口中那位「声名远播又慈悲为怀的道士」。 章之壹 太阳少女 1 嵌于罗经盘中央的磁针出现反应后,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指向某个方向,旋即定住不动。东北是丑寅方位。柚纪看向磁针指示的方向,刹那间有道小黑影打横一闪而过。 「急急如律令,『缚』!」 柚纪在口中迅速咏唱咒文,将挟于指间的符咒贴在墙上。于是沿着墙壁,正想钻入家具缝隙间的小黑影像被钉子钉住般定在原地。那是只灰褐色的身躯上有着斑点,大小约能放在掌心上的爬虫类。细长的尾巴尖端为了请求援助,正微微地左右晃动。 「什么嘛,原来是只壁虎。」 柚纪捏起它的身躯举高至眼前后,失望地叹一口气。壁虎正奋力摆动短短的四肢,求饶似地以黑色的眼珠瞅着她。 「对不起喔,你一直在保护这个家吧。」 她将壁虎放回墙壁上后,它便动作敏捷地攀爬墙壁,匆匆忙忙逃进家具的缝隙之间。壁虎又称家守,是种据说会守护家园的吉祥动物。 柚纪将符咒塞进腰带,再将罗经盘挟胗胳肢窝下,一边沉吟一边歪过头。外观形同圆盘的罗经盘上呈同心圆状地分为好几十圈,当中刻有阴阳、五行、八卦、二十八宿等构成大地与宇宙的万物要素,中心则嵌有名为天地的磁针。柚纪手上的是直径不足八寸(一寸约三.三公分)的简易式携带用罗经盘,一般正规的罗经盘是由直径长达三尺(一尺约三十三公分)的三面圆盘所组成,是种占卜吉凶方位或遗失物品下落的道具。 罗经盘并未感受到特别的动静,也找不到为这个家带来疾病的恶气。她反而觉得这个家洋溢着良好的气。但除了夫妇两人之外,确实有某个存在影响到了这个家的平衡…… 回到大厅后,两名身穿道士服的男子正站在焚烧着大量香的祭坛前——其中一位是身高一般体型削瘦,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的中年道士;另一位则是他的弟子,是个身形修长的青年。 「师父。」 开口叫唤后,中年道士回过头来。 「哦,屋内的情况如何?」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淤塞着恶气,我认为这是间好房子。」 「即便以香烟熏,也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呢。」补充说明的,是经常跟随在师父左右的弟子——左慈。 「是吗?说得也是呢。」 语毕后师父点点头,摩挲着生有少量邋遢胡子的下颔。大厅里还有两个人,分别是僙卧在长椅上有气无力的年轻夫人,以及心浮气躁地在师父两人后方来回踱步的一家之主。屋主头上正戴着这个地区的成人男子皆会配戴的半球形瓜皮帽。 「赵道长,屋子的情况怎么样?该不会被人下了什么麻烦的诅咒吧?还是说被恶鬼给缠上了……」 屋主揪起师父的道袍领口,只差没将他猛力摇晃地急急追问。 「老爷,您冷静一点。」 师父微仰着身躯,同时抬起单手制止屋主。 「看来这下子,该请其他方面的专家前来才是呢,而不是找我。很抱歉,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上忙。」 「其他方面的专家……您的意思是要对内人见死不救吗?如果连赵道长也帮不上忙,兔雨县还有哪个道士能解决呢……」 「嗯……啊——左慈。」 师父一脸为难地使了个眼色后,左慈紧接着说明: 「尊夫人很可能是有喜了吧。」 他的语气既干脆又冶漠,怎么听也不像在宣布喜事,因此屋主似乎一时间没能意会过来。 「怎、怎么会……」 他像是听到了不治之症的判决般,绝望地大口喘气之后—— 「咦?」 下一秒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横卧在长椅上的夫人则是微睁开双眼,「哎呀。」有丝恍惚地吁了口气。 理解到发生了何事后,屋主当然是高兴得几乎要飞上了天。他独自一人大声欢呼,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又握着夫人的手赞许道:「做得好哇,溪是好极了!这胎肯定是个儿子!」并连连搂住夫人肩膀,然后直呼着:「得叫来本家的娘、阿姐和伯母才行。」仿佛随时都会冲出家门。赵道长一行人接到夫人卧病在床的请托后,登门造访,如今却像是彻底遭到遗忘般,只能呆伫在原地。最后左慈不发一语地开始拆解祭坛。这名青年道士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开口祝福新生命的诞生,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家。 左慈收拾完行囊之际,一个人又叫又跳了好一阵子的屋主才终胗想起他们,再次向他们道谢。 「赵道长,稍后我会准备酒席,请您务必喝一杯再走。」 「噢,这可真是感激不尽。啊,不过今日接下来我还与人有约……」 「反正只是约好打麻将吧。」 柚纪冷冷反驳,用桃木剑的剑尖毫不客气地剠向师父的屁股。要是让对方用庆贺的喜酒当作报酬搪塞过去,他们可就白忙一场了。柚纪斜眼瞥向按着臀部痛苦地扭动身躯的师父,若无其事地转向屋主说: 「啊,请您不用在意我师父。应该是他后窍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又称作痔笙。话说回来,老爷,虽然在值得庆贺的时候说这种话有些扫兴……」 「啊啊,我知道,是谢礼吧。当然,我现在就去准备。」 「不,这回的谢礼就不必了。想必您今后会有不少开销吧。我们师父也是如此打算。」 她笑盈盈地露出营业用笑容。屋主感激地红了眼眶,朝柚纪低头致谢。 「各位道长真是太圣洁太谦卑、太慈悲为怀了。真不愧是曾经在灵峰八华山护乐院里修行得道,声名远播的赵涛龙道长的道观……」 「关于这一点呢,左慈,价目表。」 「是。」 递了个眼色后,左慈也习以为常地立即会意,拿出收于袖兜里的卷轴,在屋主面前摊开。卷轴上以纤细的毛笔字条列式地写着各种商品的价格及说明,还贴心地附上插图。 柚纪并拢手指,指向左慈高举的卷轴。 「如您所知,吾师赵涛龙是在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只要吾师向人称安产之神的临水夫人惜力画符,尊夫人定能产下一名健健康康的男孩。原本安产符一张要价五闵,但今日特别给您优待,多送一张给您,十一张符只要五十闵。另外请看这边,这是三件一组的生产道具组,有缝上了护身符的襁褓衣、手巾,以及同样有着护身符刻印的提桶,可以保护新生儿免于恶鬼迫害。还有,我也相当推荐购买这支避邪手镜送给尊夫人。口刀外,包括命名、适合生产的良辰吉日和方位等种种卜卦算命在内,也因应您的预算准备了松竹梅各种安产组合。」 柚纪以再流畅不过的生意人语调一鼓作气说完后,只见屋主不知自何时起就听得头昏脑胀,茫然失魂地看着她。见状,柚纪依然挂着营业用笑容,却加重语气像在强迫推销般地说: 「老爷若不购买,当然也是无妨……但届时婴孩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不敢保证了。当然,恶鬼最爱专挑幼子的魂魄聚集前来,这件事老爷您也是知道的吧……」 「真是恶质推销的优良典范呢。」左慈低声嘀咕后,柚纪随即暗地里用脚跟狠狠踢向他的小腿。 □ 相传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共争地上的霸权。历经了横跨数万年的漫长争斗之后,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层层相叠地重重落进中域之海。几千几亿年过去之后,它们的尸首上形成了一块大陆。这即是五龙大陆的起源。 五头神龙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气绝身亡,其尸首形成了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神龙们最后的吐息则化作诅咒,形成瘴气峡谷。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挠了人类的迁徙与贸易,将大陆划分成了主要五个区块。大陆中央耸立着灵峰崑仑山,据说能通往神仙居住的天界;一龙州至五龙州五个州,则像在守护崑仑山般环绕于四周。距离西域最近,接收了大量西域文化的一龙州被列为首都,都市的基础设备也渐趋完善;但离西域越远,文明进步的脚步就越慢,五龙州这里仍是偏僻落后的乡下,家家户户依然自井中汲水、点亮蜡烛度过漫漫长夜。 烬管如此,五龙州燕西郡兔雨县,在五龙州当中仍算是人口密度高的蓬勃城市:物资自周边农村岩集而来,在此流通有无。到了午后,繁华大街上就会摆起黄昏市集,在日落之前迎接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分。 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一溜烟跑过,斜背的布包在腰际后头叮当作响。大家一同拿出零钱买了生姜糖果和汽水来吃之后,再一路踢着石子玩耍回家。市集里,为数众多的露天摊贩一字排开,到处皆是采买晚饭的女人,以及趁着工作空档暍杯茶歇口气、穿短裤打赤膊的男人。还有商人铺着草蓆,兜售老实说看来很诡异的商品,如能治百病的汉药、能使人精力旺盛的老虎或鹿的睾丸。也有小贩秤重卖着烟草叶;也有卖粽子的小贩在手推车上堆着小山一般高、冒出腾腾热气的蒸笼沿街叫卖。也有身子纤瘦但筋骨柔软的老人立起召募徒弟的招牌,示范如何打太极拳。也有人两边肩膀扛着塞满了鸭和小猪的竹笼,四处兜售;数刻钟后,将会在某户人家的厨房里遭到宰杀的可怜家畜们,正在笼子里呱呱、噗噗地叫着。鱼贩单手上拿着巨大的鱼刀,拉开了粗哑的嗓门大声招揽客人。卖着来自西域的羊肉串烧的摊贩,也飘来了让人口水直流的香气。 食物的香味、家畜粪尿的臭气、线香的味道、闷热、残留在泥泞路面上的雨的气味。 柚纪与左慈推着脚踏车,穿过这阵令人头晕眼花的喧嚣。脚踏车拉着的板车上放有拆解完毕的祭坛等全套工作道具,以及刚在市集采买好的食材。 柚纪对左慈采买的食材表达强烈的不满。 「豆芽菜、白菜、豆苗、鸡蛋……今天又是蔬菜饺子。昨天也是蔬菜饺子,前天也是蔬菜饺子,一周以来全——都是蔬菜饺子。」 「有什么关系?吃素可以净身,这是进入仙道的基本喔。」 「我又不想成为仙人。不能吃肉的话,那当个俗物也无所谓。我现在可是正值发育期耶。」 今年柚纪就满十五岁了。配合着她的步伐,在她身体两侧蹦蹦弹跳的两条长长麻花辫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她自己是这么认为啦,但由于身材娇小,这两条辫子倒是招致了反效果;根据师父的说法,就像是「辫子自己在走路一样」。左慈甚至举了个令人浑身发毛的比喻:「就像海蟑螂的触角。」但是如果不将头发留长,她又常被误认为是男孩子。柚纪承认自己称不上是美女,但至少长得还算娇俏可人吧……她对自己的评价倒是还不差。 柚纪穿着袖口极宽、长及小腿肚的长袍,外面再套着一件绸缎上刺有镂空刺绣的马褂,最后再以腰带束起。下半身穿着末端收拢的裤子及布鞋。挂在腰带上的布袋里则放着火柴、纸钱,以及自制的符纸和毛笔等小东西。这是跟着师父一起去工作时的打扮。现在她的身分还是见习道士,但将来她要成为才色兼备的女道士,名声响遍整座大陆,然后有钱的香客就会络绎不绝地不辞千里而来,对她说无论要花多少银两都没关系,只要她能给自己一点开示……她的人生计划是这样。 「关于现在明明是发育期,柚纪的胸脯还是十分贫瘠这一件事,嗯,我想我确实有部分责任。所以最近不是都买豆浆给你喝了吗?」 一派悠然自得地说出等同于性骚扰发言的身旁男子——左慈,是柚纪的同门师兄弟。他的身材高挑,柚纪若不抬头仰望根本无法与他对视,而他也和柚纪一样穿着长袍与马褂。不同于中域人也不同于西域人,他带点灰色的雪白头发在这个偏远的城镇里显得格外奇特,十分引人注目。但本人却有着一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人视线的厚脸皮,不太懂得何谓察言观色。 柚纪噘起嘴唇咕哝: 「我是想长高没错,但胸部的大小这样子就可以了。太大的话会妨碍到练武。」 「喔?你竟然会想练武,真是了不起。那么想必从今天起你就会认真修行吧。那我当你的对手吧,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喔。」 「呜……明、明天再说吧。」 当左慈说他不会手下留情,就真的不会手下留情。柚纪马上退缩,眼神游移。 每个人部知道柚纪讨厌修行。尽管孩提时代她曾单纯因为有兴趣而卯足劲修行,现在却彻底没了干劲,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做才能有效率地增加收入。若要为了一些根本赚不到一日工钱,诸如小孩子肚子疼、夫妻关系不和、嫂嫂以下犯上,或是曾祖父老人痴呆等这种鸡毛蒜皮的请托,而将全套道具搬至板车上,再换上热死人的道袍,一路从山脚下的道观前往城镇,实在是划不来。这类琐碎的工作都交给住在城镇另一头、即将退休的老糊涂毛道士,自己则主要承接规模较大的法事或是丧仪工作,才会有比较丰厚的收入。 然而柚纪的这位师父,即便是无趣又赚不了钱的请托,也一概来者不拒。麻烦就在于他的个性天生就无法对有难的人坐视不管。明明说话粗俗像个流氓,心地却比别人加倍善良。师父就是这种男人。当听到对方说打麻将凑不成桌,就会一边说着:「真没办法呢——」一边兴冲冲地出门,这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不,这点就有待商榷了。 在这个地区,道士同时也是主持婚丧喜庆的出家人、县里各种疑难杂症的顾问、驱魔师,以及大夫。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道观才一直无法富裕兴盛。节食缩衣的结果,就是现在每天的配菜都非不得已地以蔬菜为主。不仅屋顶会漏水,也无法为老旧破烂的道具汰旧换新。因此比起增进自己的方术和武功,柚纪的兴趣会全放在赚钱上也是无可厚非。 她甚至也想过,别再对师父寄予厚望,干脆找户好人家的少爷,让自己飞上枝头当凤凰。为了当上凤凰,也许胸部还是丰满一点比较好。该多喝一点豆浆吗…… 「哦?」 冷不防一个小孩子冲到柚纪面前,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她连忙侧身闪躲。小孩跑得十分急,在柚纪闪开之后,一头撞进走在柚纪后头的鸡贩男子怀中。鸡贩人叫一声,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同时扛在肩上的竹笼被抛落在地,五、六只鸡像正说着「我们才不要被人吃掉!」般,拼了命起脚飞奔。 不停拍翅四处逃窜的鸡、弯着腰追赶它们的鸡贩男子、为了闪避鸡只而撞在一起的路人。 「肉!」 在一片嘈杂混乱当中,只有这件事让柚纪的双眼闪闪发亮。 「左慈,快抓住它们!」 「那是别人的商品吧?」 「黄帝说过,逃跑的鸡属于抓到它的人!」 「黄帝曾说过这种话吗?」 左慈一脸不敢苟同地嘟哝,但还是捉起板车上的菜笼。他锁定了逃到手边的其中一只鸡后,快狠准地大步上前挡住它的去路;尽管嘴上嘟哝抱怨,动作倒是一点迟疑也没有,扬手一捞便将鸡逮进了笼子里。那只鸡像是心想着好不容易才对未来燃起了一线希望般,发狂般地猛力拍动翅膀。但无论它再怎么挣扎或是乱蹦乱跳,现在部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不,是鸡肉了。 「干得好啊!今天可以吃到肉了!」 柚纪用力握拳。一想到从烤得香喷喷的鸡皮上滴下来的油脂,她嘴巴里立时分泌出了大量唾液。不管怎么说,正值发育期的十几岁孩子就是该吃色香味俱全的肉类料理。 由于柚纪专注在捕鸡一事上,慢了好几拍才发现不远处正发生着更加混乱的骚动。 「啊!你们是赵道长的弟子吧,来得正好!」 在围观人潮中,有个人注意到他们后扬声呼喊,周遭数人也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这、这只鸡已经是我们的了。要我还回去的话,恕难从命喔。」 「柚纪,太丢脸了……」 看着挡在竹笼前方的柚纪,左慈冷冷低斥。不过,人潮聚集的原因与鸡只逃跑造成的骚动似乎没有关联。 「两位道士,请你们想想办法吧,那个异国人想抓走小孩子呢。不足听说在西域,他们都会先剥掉小孩子的皮再吃掉吗?」 居民话还没说完,人群后方就传来了一名男子格外粗暴的话声。 「让开!挡在我前面的话可会受伤喔!」 人潮伴随着喧哗声慌慌张张散开,随即一股冲击劈向人墙散去后造成的空隙,紧贴着地面直扑而来,柚纪和左慈也在于钧一发之际赶紧跳开。 路面像是遭到镰刀劈开般,出现了一直线的裂痕。 柚纪皱起眉,看向前方的人群。 「我不是说要你们让开吗!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那个臭小鬼,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数名县里的男人正试图制伏住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非常与众不同——身上穿着不合现在季节的墨黑大衣,脖子上有着金线刺绣、像是围巾的东西随风飘动,穿着黑色长裤黑色皮靴。一身黑色劲装,更凸显出了明亮的发色与雪白的肌肤。 他不属于中域民族,而是西域人。在这种几乎不与西域进行贸易的偏远地带,那服装与容貌和左慈的白发一样罕见。 就在县里的男人神色紧张地试图制伏住粗暴的西域人时,另一方面,形成人墙在旁围观的姑娘们却正交头接耳,互相戳着彼此的手肘。想必是因为那场约莫一年半前,只来县里放映过一次的电影吧。那种电影在西域十分盛行。柚纪也是透过那场电影,才第一次见到活生生会移动的西域人。尽管是黑白影片,还是能看出主角是一个有着明亮头发与淡色瞳孔,五官深邃、长相俊秀的西域青年。长辈都觉得他的脸庞太过苍白,看了让人很不舒服,十分避讳;但年轻姑娘们却是为之倾倒。因为那个西域青年长得非常俊美,甚至让人觉得所有中域男子都只是有着平坦鱼脸的木雕。 那名西域人有着让人联想到当时男主角的明亮发色,但俊秀的脸庞却不对称地往左右两边扭曲,张开大嘴吼出难听得吓人的话语:「你们这些土包子,别靠近我!身上都是饺子的臭味!我要把你们全丢进储粪池里喔!」也难怪姑娘们幻想破灭后,会发出哀叹的悲鸣。明明长得如此俊美,言行举止却粗鄙至此,两者间的落差使人彻底幻灭。 总不能一直注视着男子的美貌,因此柚纪将目光栘向男子脚边。 方才贯穿路面的斩击起源自他脚下。他以皮靴一踢,就在路面劈开了深深的裂缝。黑色劲装的左小腿上缠绕着一团模糊的漩涡黑影。一般人应该看不见那道黑影,但柚纪和左慈看得一清二楚。 「柚纪,那个西域人的左脚。」 「嗯,是蛊吧。但我从来没看过有蛊能震碎地面。」 两人简短交谈后,迅速使了个眼色。 左慈打头阵往前狂奔,拦下那名揍飞了县里男人、正想摆脱人群的西域人。「西域人,我来当你的对手吧。」左慈有着凛然的修长身躯,却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行云流水的动作宛如在半空中滑行;再加上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和甚至可说是目中无人的冷漠态度。西域人不快地挑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我可不记得自己征求过对手喔,但如果你执意要妨碍我……即便我是侍奉神的人,也没必要对袒护撒旦的悖德者手下留情。」 「『夷』!」 西域人喊出陌生的字眼后,那团黑色影子再次于左脚上翻腾旋转。 黑色的鼬鼠……不对,是狗吗? 柚纪在远处见到了那团黑影隐约形成的真面目后,大感疑惑。若是相传会带来财运的蚕蛊也就罢了,但养犬蛊的人真是少见。因为犬蛊并不会为饲养者带来显著的利益。 黑色劲装的西域人身段柔软地转动身子,以左脚为轴心抬起右脚一扫。依左慈的身手,这记攻击他本该避得开,但多半是因为他一直警戒着有蛊寄宿的左脚,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左慈以扛在肩上的竹笼挡下袭向胸膛的踢击。竹笼顿时变形,刚买来的蔬菜惨不忍睹地四处飞散,还有刚捉到的那只鸡也飞了出来。 「咕咕咕咕咕——」 那只鸡发出尖锐高亢的啼叫,像是死里逃生般飞快地落荒而逃。 「啊!左慈,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能拿晚餐当盾牌!这时候你应该要代替晚餐挺身而出吧!」 「真是无理的要求呢。」 「可恶!睽违一周的肉的怨恨,再加上破坏了少女的幻想,罪孽可是非常深重的喔!」 趁着左慈引开他的注意力,柚纪将准备好的符咒挟在右手上,左手则立起食指和中指,以手诀画出剑形。 「急急如律令,『突』!」 她将气集中在符咒上后释出。符咒贴着地面一直线往前飞,柚纪再朝着符咒画下手诀。 「『缚』!」 符咒钻至西域人的脚边。「哦?」他讶叫一声后,抬起脚来。刹那间符咒将他的鞋底牢牢固定在地面上。西域人的另一只脚在空中无措地乱踢,最后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坐在地。路面上,雨水积成的水洼溅起水花。 一旁围观的百姓立时欢声雷动,上前压制住他。民众争先恐后地叠上去后,那名西域人看来就像背着人群形成的龟壳,趴伏在地上,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柚纪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我听说西域的神明会剥下幼童的皮再吃掉他们的肝,但没想到喽的如此厚颜无耻。」 「这个妖术师……我不允许你亵渎吾主。」 「这不是妖术,是方术。你没见过吗?」 「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以宗教为名施展奇怪妖术的骗子。」 「异教徒,你想侮辱方术吗?」 「哼,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这个有饺子臭味的妖术师!」 男子不仅口出恶言,还在柚纪的鞋尖上吐了口口水。黑白电影里的男主角绝对不会做出吐口水这种没品的行为!和县里的姑娘一样,正值青春年华的柚纪也对那名西域男演员心生向往,因此尽管是基于非常私人的理由,还是对这名男子教人不敢置信的恶劣言行感到气愤难平。 两人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互相瞪视了好一阵子后,柚纪忽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环顾四周。 「啊,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了!」 糟了!在只顾着对付这种男人的时候,不见了。 「晚餐!应该要先捉住晚餐才对啊!」 柚纪哀嚎,绝望得想抱住脑袋。四周仅散落着变形的竹笼和沾满泥巴的青菜,方才抓住的那只鸡早已消失无踪。结果又要好一阵子吃不到肉了吗…… 西域人因在县里逞凶作恶,再加上破坏他人财物和掳人未遂等罪名,将被关进县里的留置所,至此骚动总算告一段落。男人们放心地吁一口气,年轻姑娘们则是失望叹息,人潮逐渐散去。柚纪臭着一张小脸,目送着赶来的官兵押走男子。 无论是侮辱方术的发书、害鸡逃跑了,还是破坏少女的梦想……很少有人能在见面后短短不到一刻钟(一刻是一天的百分之一,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让她留下如此强烈的负面印象。 「唉……一生起气来,肚子又更饿了。左慈,我们回去吧。」 就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赶快忘了吧。应该不会再和他扯上关系了吧。 ……当时柚纪如此认为。殊不知一个星期后,她将主动去见那名西域人。 正当柚纪想走向将竹笼残骸丢回板车上的左慈,有人拉了下她的道袍袖子。 「嗯?」 她眨了眨眼低头一看,刚才那个逃跑的孩子正捉着柚纪的袖口,一脸天真无邪地仰头看她。 年纪大约五岁左右吧,是个五官端正、长相甜美的小女娃。剪齐的长发及肩,丰盈有光泽的发丝漆黑如墨,圆润的脸颊既光滑又红扑扑的,身上穿着有精巧刺绣的上等丝绸。左看右看,成长环境和摄取的营养皆与这一带农村里挂着鼻涕四处跑来跑去的小鬼们大不相同。 一眼看穿对方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后,柚纪在小女童面前蹲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小妹妹,你家在哪里?爹爹做什么工作?现在外面有冒冒失失的凶恶绑匪四处徘徊,很危险的,大姐姐们送你回家吧。然后,能麻烦你跟爹爹说,是亲切又温柔的大姐姐救你逃雕了坏人的魔爪吗?」 上·好·肥·羊。 烦闷焦躁的心情霎时一扫而空,只有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里灿然生辉。对现在的柚纪而言,食比色更重要,做生意又比食更重要。是因为幼时离别的双亲是商人吧,果然血缘关系是无法斩断的。 此时柚纪才惊觉,女童纤细的两手手腕上各套着沉甸甸的铁鐶。不只是双手,脖子上那一圈造型简陋的首饰,其实也同样是铁鐶。恐怕原先是以锁链将手腕及脖子上的铁鐶连在一起,形成限制住身体自由的道具——也就是铁制的枷锁。这套枷锁与女童华贵的衣裳格格不入,绽放出黝黑混沌的光泽。 □ 自兔雨县大街步行了约一时辰(约两小时)。匡啷作响地踩着破破烂烂又拖着沉重板车的脚踏车,登上坡度和缓的田间道路后,乏味至极的平和田园风景在左右两侧延伸。话虽如此,其实踩脚踏车的人是左慈,柚纪只是背对着他坐在板草的边缘罢了。柚纪晃动着双脚,不知第几十次压下打呵欠的冲动后,终于看到座落在兔雨县北侧山脚下的一对朱漆门柱。正是道士赵涛龙的那座道观大门。虽说是门,两道圆柱也仅是显示出位置,既没有撷梁也没有门扉。未曾修行过的人大概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以门柱为界,后头整座山皆有龙脉绕行,精灵之气再经由龙脉注入道观庇护此地。换言之,北有险山,南有水源,风水上这是构成龙脉畅通的基本地形条件。 穿过门柱,就是几经修缮后勉强得以保住外形的主殿,自主殿往两侧延伸的横长形建筑物,则是祭祀亡者的灵堂。接着主殿后方、隔着中庭相对的那栋早已没有力气再去修补外观的破烂屋子,就是师父与弟子们的住处。自从师父收留了她,那里就成了柚纪的家。 「嗯……不行,好像拿不下来呢。」 一回到家,柚纪就请左慈烧沸热水,带着女章前往澡间。枷锁形成了毫无接缝的完美铁鐶,无法轻易破坏,不管自哪个方向都无法撬开。柚纪也考虑过利用肥皂让女童的手滑溜地拔出来,但这个方法也行不通。铁锻像是吸附在女童的肌肤上般,几乎不留一丝空隙地紧密贴合。 枷锁的表面上密密麻麻地刻有复杂艰深的图案,似乎是某种咒文:远远看去,整副枷锁像是覆满了细小裂痕。恐怕是这些咒文将这副枷锁变成了更胜于一般金属的坚固物质。 光是想像要在铁锻上刻下如此细小的咒语,得花上多少时间与心力,柚纪就浑身发毛。至于又为何非得如此执拗地束缚住这名女童的行动,其中原因柚纪更是不敢想像。 更麻烦的是,这孩子似乎无法开口说话。 「你是哪里人?」 「这些枷锁是在何处套上的?」 「爹爹是有钱人吗?」 包含了部分明显肤浅的问题,柚纪不断试着向女童提问,但她只是天真烂漫地偏过小脑袋瓜、仰头看着柚纪。女童似乎也不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在市集上四处打听后,没有半个人认识她。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总不可能从城外走到这里来吧。穿着上等衣裳的孩子如果只身一人走在大道上,肯定眨眼间就被山贼掳走。这套枷锁有可能是在逃离山贼之前被套上去的,但这些强大的咒文看来又不是一般山贼有本事弄的东西。 脱下衣裳后,贴身内衣也是上等质料。女童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丰盈的墨色光泽,像极了乌鸦的黑亮羽毛,娇嫩白皙的肌肤冲过热水后也泛起樱色红晕。但是散发出深沉黑色光泽的铁枷,与女童惹人怜爱的肌肤完全不相衬。 别说上好肥羊了,我该不会带了麻烦的东西回来吧……柚纪开始感到后悔,但是也不能将她丢在市集里不管。 柚纪双手靠在蹲着的膝盖上托腮,兀自苦恼了一阵后,女童小跑步跑向澡间的角落,拿起弯曲木头制成的提桶后又跑回来。接着她在柚纪面前将提桶倒转过来,伸出手指在干燥的底部上写字。 「嗯,怎么啦?」 循着女童以湿答答指尖描绘出的痕迹,有文字浮现而出。 「珞尹」 字迹很快就蒸发消失。 「珞尹……啊,是你的名字吧?你叫作珞尹啊。」 名字的发音真美。女童微笑点头的模样也是难以形容地可爱,让柚纪不由得想紧紧抱住她,果然事到如今也不能撇下她不管了呢。柚纪的座右铭向来就是不与赚不了钱的事情扯上关系,对于自己竟然会这么想,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只能回以苦笑。 「嗯,算啦。反正这些枷锁似乎也没有害处。」 基本上柚纪的个性也算是大而化之。 「正好,我也顺便洗澡吧。珞尹你就和我一起泡澡,暖和身体吧。」 今天一直穿着闷不通风的道士服,她早已满身大汗。柚纪迅速脱下衣服光着身子,相较于方才穿在身上的布料重量,顿觉身心轻盈无比。 澡间就盖在住处旁边,是间等同破烂茅舍的小屋。浴桶是师父自行打造的金属铁盆,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小屋外头有炉灶,在炉灶里添进木后柴,煮沸浴桶里的热水。 柚纪伸手进浴桶里来回搅动,确认水温之后,朝珞尹说:「你等我一下喔。」接着打开小屋的推窗,探出身子。 「左慈!再替我们把水加热一点。」 小屋外却没见到原本该顾着炉灶的左慈。 日暮时分,因雨季的恩泽而枝叶繁茂的槐树群在中庭落下影子,在微风的吹抚下树叶沙沙摇动。这个季节即便太阳西下,气温也毫无下降的迹象,湿气直扑向柚纪赤裸的身子。 虽然左慈不在,但师父在。师父与暮色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宛若是中庭槐树的细长影子,气定神闲地抽着纸卷烟草。 「师父,你回来了啊?」 「是啊。听说市集上发生了一场骚动呢。」 「嗯,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一个让人火大的西域人惹是生非……」 此时柚纪猛然发现,自己正从窗框豪迈地探出了半副身子,换言之她现在在师父眼前是一丝不挂。 僵在原地数秒之后—— 「啊!」 柚纪连忙掩住胸脯将身体缩回窗内,一时慌张下脚底跟着打滑,就这么在目瞪口呆的珞尹面前双脚大开,摔了个四脚朝天,最后后脑勺甚至还重重地撞上了浴桶的边缘。「当——」沉闷的金属声在澡间回荡不绝。 □ 反正师父一定觉得自己还是个无法独当一面的乳臭未干小丫头,不过是袒露出了胸部,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况且又只有非常寒酸的隆起。 但是,柚纪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女,多少还是存有羞耻心。不知为何,对于左慈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面对师父却会。为什么左慈可以,师父就不行呢?柚纪自己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理不清楚。 正好在与珞尹差不多年纪的时候,父母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抛弃了柚纪;对她而言,师父是她的恩人,也是养育她长大的父亲,更是训练她成为道士的师长。柚纪一直在想,等哪天师父娶了老婆,生下了继承他衣钵的子嗣后,她要成为那孩子的师姐,穷尽一生当那孩子的后盾。这是她最能回报师父恩情的方式了吧。 ……另一方面,她也害怕一旦师父生下了亲生孩子,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孩子,说不定会羡慕、嫉妒那个孩子。 十年前,师父说他们同样部是孤家寡人,就好好相处吧,胗是收留了柚纪;但如今师父都已年过四十,依然打着光棍。柚纪不禁心想,搞不好师父根本没认真考虑过要讨老婆。「师父,你差不多该讨个老婆了吧。」柚纪曾提过几次,但师父每次都咕哝地说:「因为迟迟找不到愿意嫁给我、对我有意思的寡妇嘛。」真不明白这种执著从何而来,总之师父早已决定要娶就娶寡妇。 近年来,柚纪有时会想,但真的只是偶尔,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就是:自己难道不能嫁给师父吗?难道自己不能生下师父的小孩吗?如此一来,柚纪就能毫无芥蒂地发自内心对孩子的出世感到高兴,也能将自己往后的人生全献给那个孩子。师父嘴巴再坏,总不会再说自己的老婆乳臭未干了吧。就会将她当作是成年的女性看待了吧。柚纪的不满便能一口气统统解决,多么十全十美的办法啊! 但是,想当然耳木头人般的师父不可能会察觉到柚纪内心的想法。他依然一点也不明白柚纪的心思,成天嚷着要娶的话,就要娶带有神秘感又貌美如花的寡妇。柚纪既不是寡妇,也没有那种慑人心魂的美貌,真教人灰心。 「喔……这上头施下了非常高等级的咒语呢。」 师父来来回回地端详嵌于珞尹脖子和两手手腕上的三副铁枷后,开口说道。 「师父你也无法解开咒语吗?」 「要解的话倒是解得开……只是,我无法判定这该不该解开。」 「什么意思?」 柚纪问,用裹着冰块的手巾贴在仍然隐隐作疼的后脑勺上冰敷。师父一会儿要珞尹张开嘴巴,一会儿拉开她的下眼皮,一会儿又要她前后转身,珞尹全都温驯听话地照做。 师父大口喝下杯子里斟满的陈年老酒后,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然后说: 「这不是一般人施展得了的咒语,是龙人的法术。你看。」 师父举起珞尹的双手,让她做出高喊万岁的动作,接着掀起她的贴身内衣。虽说对方还是个胸部一片平坦的女娃,但对一个女孩子做出这种行为真教人不敢苟同。师父就是这方面和木头人没有两样。比起身体,女孩子心灵成长的速度之快可是远远超过师父你的想像喔。至于左慈,不说也罢,自刚才起他就表现得一副事不关己,一声不吭专注地着饺子的面皮。在左慈的巧手搓揉下,犹如范本般厚薄均一、有着完美圆形的饺子皮像变魔术般,一个接一个地增加。 这里是兼作厨房与饭厅,道观内诸人聚集的房间。占据了房间大半面积的是正中央的烹调台和兼作餐桌用的大桌子,如今整面桌子上撒满了面粉,堆积着长期使用后沾满了油渍的大大小小锅子、各式各样调味料的瓶子和珐琅容器,以及左慈因应食材分类使用的刀子——有鱼刀、肉刀、菜刀等等,全都拥挤地放在一起。墙边是以煤球作为燃料的素陶制火炉,以及以木柴为燃料的大炉灶。炉灶上方贴着祭拜灶神的符纸。火炉上黄铜制的水壶已经煮沸,盖子不停喀答喀答震动。晚餐时的厨房特别杂乱。 珞尹的背上,沿着左右肩胛骨,正好有两个纵向延伸的偌大青黑色胎记。与其说是胎记,更像是裂痕。 「这是翅膀的痕迹,也是龙人的证明。哎啊,你们真是捡了罕见的东西回来呢。」 师父放下贴身内衣,揶揄地耸了耸肩。 那是非常醒目的胎记。洗澡时柚纪也注意到了,当时只觉得这滇是破坏美观的胎记。翊膀的痕迹——经师父这么一说,柚纪再次重新检视,看起来也的确像是翅膀。 大陆中央朝天耸立的灵峰崑仑山山顶,与神仙居住的天界相通。相传崑仑山位在一般人类根本无法抵达的高处,能在山上筑巢而居的民族,是传说中继承了神仙之血的龙人。传闻他们的仙力天生就非常强大,能够随心所欲地施展高难度的方术。而身为龙人的证明,就是他们与生俱来背上都有着像是翅膀的胎记。 「龙人……哇……」 柚纪抱着膝盖蹲下,目不转睛地重新审视珞尹。珞尹也张着杏仁般的大眼回望柚纪。现在就已经长得这么可爱了,长大后,一定会变成仙女般既漂亮又神圣不可侵的女子吧。没想到竟然有机会目睹传说中住在崑仑山深处、极少下至凡间的龙人。 「也就是说,只要我帮她很多的忙,她就会用炼丹术一下子帮我把小石子全部变作宝石,或是将我们这间破道观改建成金光闪闪的黄金道观罗……」 「笨蛋,你把炼丹术当作什么了!」 师父用拳头揍了她一拳。她的后脑勺还在痛耶,真过分。 「师父,因为不管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嘛。左慈的修缮根本没什么帮助,而且像现在一遇到雨季,不管再怎么修理屋顶也都是白费工夫。」 「我不是木匠,请不要抱怨。」 左慈插嘴。现在他已做完了饺子皮,进入包馅的程序。 「所以我的意思是,应该要尽快好好重新翻修一次啊,都是因为师父你不看重钱,我才不得不绞尽脑汁想那些安产组合、科举合格祈愿组合、夫妇圆满组合,或是招来幸运的壶……」 「有时间花心思在那些事情上头的话,不如好好修行吧。」 「师父你还不是成天都在打麻将,反正今天一定又输钱了吧。我们道观的储蓄早就已经见底,甚至还破了一个大洞喔。啊,明明说过只喝一杯,竟然又偷偷倒酒!」 「真是罗嗦耶,你是我娘亲吗?」 一被叨念麻将和酒,师父更是老大不高兴,挑衅似地喝下一大口。明明是四十岁的中年老头,回嘴语气简直就像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师父身为道士的能力当然是无可挑剔,但在日常生活方面,就只是个形同废物的中年男子。一起生活至今十个年头,柚纪早已死心放弃。 柚纪叹着气抽走酒瓶后,师父立即没出息地皱起脸,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要拿走啦。你就行行好吧?」 「我说这些话也是担心师父的身体啊。最近你身体的状况不是一直很差吗?想长命百岁的话,烟和酒都节制一点吧。」 「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啊。要我戒掉烟酒的话,不如去死还比较痛快。」 「笨蛋!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种话……!」 柚纪一时反应过度到了惹人狐疑的地步,她连忙打住,缄口不语。 瞬间,一阵古怪的沉默降临。 珞尹好奇地来回看着柚纪与师父。烹调台前左慈一脸事不关己地继续包着饺子。原本装在竹笼里快要满溢而出的盐氽蝗虫黑色小山,转眼间逐渐遭到铲平,变成了一颗颗形状完美的水饺。 ……等等,蝗虫? 她的注意力即刻转移。 「等一下!左慈,那是什么饺子?」 「因为今天那场骚动,蔬菜全部不能吃了啊。如果是蝗虫,在山上想抓多少就抓多少。而且蝗虫可是富含动物性蛋白质、营养价值极高的食材喔。」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吃蝗虫饺子!」 光是那座往上隆起的蝗虫小山进入视野,她的背部就窜过冶意。柚纪非常讨厌虫子,尤其对蝗虫更是有精神创伤。在她看来,这可说是自己唯一的弱点。 然而,左慈的态度却泰然自若到让人咬牙切齿。 「真是奇怪呢,明明从小的时候我就常常煮给你吃啊。蝗虫的营养早已渗入柚纪的骨头和血肉里了。说柚纪是由蝗虫组成的也不为过。」 「呀——!」柚纪大声尖叫,搔抓全身。师父趁机佯装不经意地想拿回酒瓶,柚纪立即拍下他的手。师父毫无成人男子风范地噘嘴嘟哝。 一如往常的光景。即便身处在男人堆里,柚纪也绝不会输给他们,况且也没有人教导她该怎么做才会像个女孩子。对于在吵吵闹闹的男人堆里长大的柚纪而言,这样子反而才是她熟悉的日常生活。 喧闹斗嘴之际,珞尹移动至左慈手边。她将手搭在烹调台上,踮起脚尖,兴致盎然地观察起蝗虫竹笼,接着捏起其中一只。 「啊!珞……」 当柚纪发现正想阻止时,珞尹已经天不怕地不怕地将蝗虫一把丢进嘴里。 下一秒「轰!」地爆炸一声。尽管只是小规模的爆炸,威力还是足以轻易震飞珞尹轻巧的身躯。珞尹跌坐在地,眼睛眨个不停,白皙的小脸上满是煤灰,炸裂的蝗虫小脚还挂在她的嘴角上。柚纪一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哑然失声。 左慈用右拳敲向左手掌心。 「看来你吃到我放了炸弹符咒的唯一那只蝗虫呢,真是恭喜恭喜。」 「左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好玩啊。因为柚纪老是要我多多理解人心的奥妙。」 蝗虫一的小脚自珞尹嘴角往下滑落,间隔了一秒之后,她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 「呜咿……」 珞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呜咽。见到她这副惹人疼爱的可怜模样在,男人堆里长大、又完全不懂得该怎么安抚小女娃的三个人顿时全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怎么办?惹她哭了啦。」 「放、放心,交给我吧。只要把她倒过来甩一甩就不会哭了。」 「对了,柚纪小的时候我们也常对她这么做呢。」 师父与左慈各捉住正抽噎啜泣的珞尹左右脚踝,打算将她倒过来,柚纪慌忙自两人手中救下珞尹。「快住手!你们这两个没人性的家伙!」珞尹旋即紧抱住柚纪,将脸庞挨向她。 虽然不明所以,但珞尹似乎喜欢亲近她。柚纪手足无措地轻拍珞尹的背部,从她身上飘来了让人联想到温热牛奶的微甜气味。刹那间,某种柔柔软软的氛围混进了道观平时毫无一丝粉红气息的粗犷气氛里,柚纪不禁觉得非常奇妙又难为情。 这是雨季里某一天的插曲。道观数年来如一日的平凡生活,开始出现如今还无法辨别是吉是凶的细微变化。 2 五龙州的雨季早晨总会涌现厚重的浓雾,四面八方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包围。在这僩闷热的季节里,仅有早晨之际气温会短暂下降,让人称感清凉。但湿气仍旧十分凝重,即便穿着薄又轻便的单衫与单裤,只要略微动动身子,马上就会汗如雨下。 「喀、喀、喀!」 棍子互相敲打的清脆声响在中庭回荡。 「喀……」 「唔!」 握着棍子的双手阵阵发麻。柚纪往后跳开,暂且拉开距离。接着她利用朝霭造成的雾茫茫视野,绕了一大圈,从侧面出其不意地刺去一击。但是浓雾散开之后,眼前却没有对手的身影。瞬间她慌了手脚。某人的身影在雾幕的另一头闪动。当柚纪领悟到原来对方也绕到了自己身后时,一记突刺自侧面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她扭过身子避开攻击,双脚却绊在一起,失去平衡后跌倒在地。 柚纪撞到膝盖后痛得闷哼,一根棍子的末端紧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一分。」 在瘫坐在地的柚纪身前,左慈手握棍子悠然直立。 「眭——」 柚纪呕气地丢下自己的棍子。护乐流棍术所用的棍子短则五尺,长则达到八尺,随随便便就超过了左慈的身长。棍子多以橡树或柳挂削制而成,但道士使用的棍子有时会以具有辟邪作用的桃木制成。柚纪练习用的木棍长约五.五尺,也比自己的身高长了些许。 自柚纪懂事时起,她赢过左慈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就数得完。而且这些寥寥无几的获胜次数,全都不是在练习比武之际,而是在与比武全然无关的时候偷袭成功。比方说将湿抹布夹在门框上,另外好像也曾在待洗衣物里头放置捕鼠器。 「嗯,柚纪若想赢我一次,还早个四千年呢。竟然那样子就失去平衡跌倒,表示你摄取的动物性蛋白质不够,果然得多吃一点蝗虫才行。」 「不要再提蝗虫了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还没吃到早饭就满头大汗又打输你,真是一点也不好玩。啊啊——真想回房间继续睡觉。」 「别说些任性的话了,早上的工作很快就要开始了。」 「呿——真是羡慕珞尹。」 她孩子气地欣羡着应该还躺在自己被窝里呼呼大睡的珞尹。昨夜珞尹一起睡在柚纪的房间。小女童发出响亮的呼吸声,紧贴在柚纪身上,虽然有些闷热,但一想到她如此依赖自己,柚纪内心就涌起了一种保护欲。 屁股也开始湿了,柚纪无奈地正要起身时,膝盖一阵刺痛。 「好痛……啊,破皮了。」 沾着污泥的单裤下方渗出了些许血丝。 「但我觉得你刚才跌倒时,摔得并不大力啊……很痛吗?」 「嗯,痛死了。搞不好伤到骨头了。」 为了多少让左慈心生罪恶感,柚纪故意夸大其词。于是左慈平日可说是铁面具般的表情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蹲在柚纪身前。 「我看看。会痛的话,请马上跟我说。如果伤口太过严重,不要勉强,脱下裤子比较好吧。」 左慈服侍般地弯下修长的身子,垂下白发,谨惯地掀起柚纪的单裤。他莫名轻柔的举动让柚纪难为情得浑身发痒,为了掩饰这一点,她不由得抬起膝盖,一股脑撞向低垂着头的左慈下巴。 「咚!」 准确命中到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左慈仰向天空瞬间露出眼白之后,按着下巴、肩膀微微抖动。 「这是你的预谋吧……」 不不,她根本没有预谋喔,膝盖是真的很痛。出乎意料的突袭成功后,连柚纪自己也冷汗涔涔,她弹也似地霍然站起。膝盖仍然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 「我得一分啦!哈哈哈,你太大意了!」 她双手叉腰,故意笑得无比猖狂。 用抹布擦完主殿和灵堂后,柚纪敲了敲僵硬酸痛的腰杆;为了吃到早饭,还得继续工作。在道观一天的生活当中,早晨的时光感觉上最为漫长。每年每天部一直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单调工作。 灵堂里供奉着许多无法入土,或是无法回到故乡的魂魄。数百个收纳着魂魄,黏上封条的壶呈一直线地摆放在长达三十间(一间约六尺)的灵坛上,显得十分壮观。 透过嵌于高大墙壁上的直棂窗,迷蒙的阳光洒落进来,在昏暗灵堂的地板烙下直条纹的影子。朝天花板梁柱飘去的缕缕线香白烟,以及空气中蕴含的尘埃颗粒反射了白浊色的阳光后闪闪发亮。涂有石灰的石墙挡下了暑气与湿气,灵堂内凉意徐徐,漫布着静谧的氛围。 柚纪与左慈分工合作,一一为灵坛供奉茶水与上香。先拿着沉甸甸的水壶在杯子里倒茶,取过一束线香后以蜡烛点燃,再恭敬地执胗胸前连拜三次后,插在香炉上。单手拿着放有成束线香的提桶,另一手则提着水壶,为了不打扰到灵魂的安眠,走路时必须脚跟不抬,直接贴着地板移动两步。移动之后,又重复与刚才相同的步骤。倒茶上香,再拿起提桶与水壶移勤两步。这个勤作要反复数十次。 「呼……」 完成一半之际,柚纪将提桶和水壶放在脚边,吐了一口大气。她动了动身子再伸个懒腰后,握拳敲打腰部。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佝传的老人。看向眼前依然绵延不绝的白色灵坛,她的心情就无比沉重。每天的工作别说习惯了,根本是一天比一天漫长又单调,心头也越来越烦闷。实际上工作时间确实是越变越长。因为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壶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但是不做完这项工作,就没有早饭可吃。柚纪按摩腰部好一阵子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再次开工,但忽然发现方才供奉的一炷香断了。 她叹口气,将好不容易往前两步的双脚再往后退。新点上的线香从中断成两截后落进杯子里,浸到茶水后很快熄灭;白色的香灰在茶水表面上呈现出模糊不清的图样,随即化开。 水难之相……? 柚纪并不擅长占卜,但是这个卦相显现出了水气,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 等会儿将有骤雨吗?她隔着直台窗仰头看向天空。天空上覆着灰白色的厚重云层,但看来还没有下雨的迹象。 那么,这个水气是暗示什么呢? 从灵堂往外看去,隔着中庭可以看见另一头住处主屋的屋檐底下,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道人影正用两手拖着远比自己身体还要庞大又蓬松的某样白色物体。定睛一看,原来是卧室里的垫褥。那道人影紧贴在墙壁上,表情认真地窥看四周,仿佛是极东岛国民族「忍者」一般,偷偷摸摸地拖着垫褥。 柚纪自然猜到了这阵行动背后的含义,因为她孩提时也常这么做。 尽管假装没有看见才是体贴的行为,但对方若是将自己房间里的垫褥丢掉,那可就麻烦了。柚纪将脸贴在直棂窗上。 「珞尹。」 她一出声叫唤,正想绕到主屋后头的珞尹倏地身体僵直,一脸像在内心喊着「啊哇!」般地转过头来。就像家猫想偷取沙丁鱼干却被发现时一样,她的反应令人会心一笑。只是珞尹搬运的物品并不是沙丁鱼干,而足正中央有着偌大污渍的垫褥。 「若能在下雨之前晒干就好了……啊,珞尹,你用不着介意喔。比起柚纪的尿床,你的已经可爱得多了。」 左慈边在中庭晾着垫褥,边如此安慰珞尹。然而晾晒垫褥时,他神经大条地像要刻意炫耀垫褥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大陆地图般,将垫褥大大敞开。在珞尹看来,这恐怕不算安慰,而是恶意的挖苦吧。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尿床就不可爱吗?」 「柚纪的尿床与其说是可爱,更该说是豪迈吧。那种仿佛青龙与白虎正激烈缠斗在一起般,既精致却又充满气势的图案,已经堪称为艺术了。师父甚至想拿去参加县里孩子们的绘画展览呢。遗憾的是,在参展之前就已经干了。」 『……有时我真佩服自己,竟然能够不误入歧途又正直地长大成人呢。」 「原来如此,就算早就歪了,只要嘴上说是正直,还是比较好听呢。」 「……」身为一个人类,根本不知道已经歪到哪里去的这个男人才没资格说她! 珞尹不开心地低垂着小脸,呆站在两人后头,身上已换上柚纪的旧衣。与珞尹差不多年纪时的衣服早已没留下,只好让她穿上比较大件的衣裳,再折起袖子与裤脚。站在左慈身旁,晾着珞尹贴身内衣的柚纪也臭着小脸。 在柚纪小的时候,茅房的位置比现在还远。一旦半夜出现尿意,就非得穿过槐树树叶如妖怪般纷纷往下垂落的中庭,前往位在灵堂尾端的茅房。对当时的柚纪而言,灵堂就等同胗是「有很多幽灵的地方」,更何况又是半夜,她害怕得完全不敢靠近,因此即便因为尿意而醒来,她还是躺在被窝里拼命忍耐。结果年幼的柚纪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悄悄地运出绘有青龙白虎格斗图案的垫褥,试图消灭证据,却很快就被师父和左慈发现。如今想来,垫褥只要一不见,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证据,他们会马上发现也是理所当然。两人不仅没有用温暖的眼神忽略正值尴尬年纪的小女孩的尿床,左慈甚至神色自若地出言调侃,师父更肆无忌惮地笑到满地打滚。每一次柚纪都因为羞耻和屈辱而浑身不停发抖。 「喔,怎么啦?早饭还没做好吗?」 师父今早头一回自主屋当中走出。看来在为尿床收拾善后之际,早巳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师父既是柚纪与左慈的方术师父,同时也是棍术的老师,但是这一年来他早上都睡得很晚,不会在早晨练习时露过脸。今日却非常难得地早起,甚至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绛紫色长袍与浅黄色马褂,打扮得整整齐齐。双眼下方让人留下不良流氓印象的黑眼圈也变淡了一些,显得神清气爽。 总觉得好久没在一大早就见到师父这副模样,柚纪没来由地有些安心。但是师父一见到左慈晾晒的垫褥后,立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温馨祥和的气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真是的,没什么好笑的吧。珞尹很可怜耶。」 「什么?不是柚纪尿床吗?我还以为肯定又是柚纪干的好事哩。不然你看看嘛,这幅完美的大陆地图!」师父甚至伸手一指,又放声大笑。 「『又是』是什么意思?距离找还会尿床的年纪都已经过好几年了吧!」 眨眼间又被推进精神创伤的最底层,柚纪和当年一样因屈辱和羞愧而脸颊发烫。珞尹也涨红了脸,紧咬唇瓣。师父笑得太过用力,还发癫似地脸颊肌肉抽搐、眼角溢出泪水,最后呻吟着喊肚子好痛。好不容易梳整好的头发也很快变得乱七八糟。这个神经大条的不良中年…… 在师父心目中,自己仍然是会尿床的小丫头吗?对此柚纪既不满,同时也闷闷不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师父才会认同自己已是成年女子呢? 十五岁绝对不是小孩子了。在这个地区,男子十五岁即是成人。女子虽然十八才算成人,但也一到十五岁就得出外工作,也有人已嫁作人妇。 「师父,我明白这很好笑,但笑得太过用力的话,五脏六腑会移位喔。我要煮早饭了,请快进屋里吧。」 左慈拍了拍手,结束这个话题,催促师父进屋内。这家伙也是彻底的神经大条(还说什么「我明白这很好笑」)。在这两个根本是「神经大条」这个词穿着衣服四处行走的大人包围之下,真亏自己没有步入歧途呢。若让珞尹长期处在这种生活环境下,恐怕不出多久就会变坏。见到珞尹纤细的肩膀不断微微颤抖,柚纪不由得非常担心。 山的另一头出现了黑压压的雨云,逐步吞噬灰白色的天空。看来若想在下雨前晒干垫褥,可能性趋近于零。 3 人们慵懒微困的午后,一时半刻有骤雨来袭,滋润了兔雨县的街道与田地。谷物淋了不少雨水后低垂下头,正以人类时间无法计算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确实地再次朝着天空抬起头来。尽管身在妓楼华栏的内侧,碧耀仍能感受到谷物强大的生息。虽称不上丰收,但今年的收成也勉强足以让百姓维生吧。「既不是歉收,也不是蓑收吗……」那位自认为是厌世主义的友人,也许会这么咕哝吧。 午后贪睡懒觉的城镇再次开始散发活力。繁华的大街上摆起黄昏市集,贩卖羊肉或点心的摊贩,以及供应午后凉茶的茶店三三两两地开始聚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手上拿着冰棒飞奔而过;婴儿靠在母亲背上哇哇大哭:随时要被屠宰的鸡只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肉店老板朝着叼走肉的野狗怒声咆哮。 城市仿佛从假死状态重生般恢复了生气。这个无止尽地重复着荣枯盛衰的小型集团犹如一头巨大的龙,扭动、呼啸、吞噬、消化,然后排泄。 一到黄昏时分,小四马路就开始零零散散地出现客人。客人之间绝不会眼神交错,他们一一审视着面向马路竖起的朱漆华栏,边走边打量妓女,找到中意的姑娘就会驻足停下。在华栏里等待客人上门的妓女们为了获得青睐,纷纷想方设法引起客人的注意。她们撩起裙摆直至露出大腿,软软地靠在华栏上,频送秋波勾引寻芳客,以娇媚的嗓音出声叫唤。一有客人上门,老锦便会扬声呼唤,于是前往二楼的酒楼为客人斟酒,表演歌舞或是弹奏乐器。 小四马路是条一座座妓楼毗连相接的花街。当中的一个角落,碧耀所在的妓楼名为五郎馆。 现下夜幕尚未降临,客人不多,在等着客人上门的期间,碧耀为了排遗无聊,经常观察县里的情景与人们的生活。虽说「观察」,其实也只能看到动植物及人们各自拥有的「气」所构成的模糊图案,这份力量也只能延伸到城市及其周边。 透过手上的手镜,她可以观看到城镇的缩图。碧耀天生就拥有这种力量。 雨停之后,只有城镇北方的郊外仍残留着漆黑的阴影。她将指尖贴在镜面上,让意识集中在那个方位时,忽然镜面出现了一道闪电般的裂痕,紧接着「啪啷」一声碎裂开来。 「啊……」 碧耀不禁轻叫一声,放开了手中的镜子。镜片自精致的银制镜框中飞出,碎成好几块后散落在膝盖前方。食指的指尖浮出细小的血珠,往下滑落。 她含住指尖,低头看向破碎的镜子。 凶兆—— 但是,她没能掌握到凶兆的具体模样。究竟会是什么呢……? 叮铃铃、叮铃铃。 「碧耀——」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开朗的嗓音呼唤她的名字。从华栏看向外头,对方正骑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骑在马路的正中央猛冲过来,速度快得几乎要撞倒路人。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有些勉强地跨站在车轮偌大的脚踏车上,拼命地伸长双脚蹬着踏板。尽管上气不接下气,少女依然笑容满面,身体左右大幅晃动,每一次踩动踏板,长长的辫子就轻盈地往上弹跳。 「柚纪。」 自然地碧耀也展露笑靥。 今日柚纪未穿着道士服,而是短袖单衫加上看得见膝盖的单裤,一袭轻装更加深了她健康阳光的形象。脚踏车的前轮冲进了前一刻路人还在打量妓女、随即慌忙跳开的地点后紧急煞车,后轮一瞬间浮上半空,车身往前倾斜,接着柚纪跨下单车轻巧地落在路边。 碧耀以薄布拭去指尖的鲜血,再用那条布盖住镜子的碎片,挨向华栏。 「今天怎么会过来呢?陪涛龙道长一起出门吗?」 「嗯。师父说有事要去找毛道士,之后我得再去接他才行。我还以为令天能好好休息呢,真是爱使唤人。」 尽管发着牢骚,柚纪的口气却非常开朗,表情也是兴高采烈。碧耀喜欢柚纪活泼直爽的说话方式与表情,同时也非常羡慕。包括自己在内,那种青楼女子讨好男人的举止与谈吐,都与柚纪八竿子打不着边。上午就在妓楼里头的房间歇息,之后从傍晚直至深夜就像受到灯火吸引、从巢穴里爬出来的夜行性虫子般,一直牢牢守在这片华栏前,因此碧耀的肌肤苍白没有血色。与这样的自己不同,柚纪每天沐浴在大量阳光底下,皮肤好似会闪闪发光。两条辫子配合着她每个小动作,就像小狗表露情感的尾巴般轻轻弹动。 「你今天也一直观察城镇吗?看到了什么?」 「嗯,今天呢……」 听见柚纪单纯的提问,碧耀一时语塞。结果她还是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看见的凶兆是什么。 「对了,今天我有个好东西喔。」 碧耀话锋一转改变话题,拉过化妆盒,从放置白粉的空隙间拿出一个黄纸包。她将拳头般大的纸包放在膝上,然后打开,里头是一颗颗染作蓝色或黄色的圆形糖果。柚纪只差没将脑袋塞进华栏的缝隙间,双眼熠熠发亮。 『哇啊,好漂亮!」 「是客人给我的。我已经吃过了,剩下的就给柚纪吧。」 见到她天真烂漫的开心模样,碧耀不由得苦笑,将纸包往前递出。柚纪没有马上接过纸包,反而回头看向自己方才骑着的脚踏车,口中喊着碧耀未曾听过的名字。 「珞尹!」 碧耀这才发现柚纪并非只身前来,还有一名女童自与脚踏车系在一起的板车上略微探出头,偷看着这里。听见柚纪的呼唤后,那名女童以倒退下滑的危险姿势下车,再小跑步跑来。 「这个小女孩现在暂时住在我们道观里。珞尹,她是碧耀,我的朋友喔。」 「你好。」 碧耀嫣然一笑,但名为珞尹的女童躲到柚纪身后,张大了杏仁大眼,警戒地看着她。 「刚才我们顺路去了县厅一趟,但他们说没有接到珞尹这般大的孩子失踪的报案……碧耀,偷偷跟你说喔,但你不能告诉其他人。珞尹其实是龙人之子,背上有翅膀的胎记呢。」 「哎呀,龙人吗?」 碧耀也不输对方地瞪大双眼注视着女童。 当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龙人,但也因此恍然大悟。怪不得……所以她才没有察觉到这个孩子躲在板车上的气息。 包括柚纪在内,她在镇里的每个人身上都能感受到一股「气」,但在这孩子身上却感受不到。举例来说,柚纪身上散发的气就如同明亮的阳光。然而这个孩子却像是被厚重的浓雾包覆住了,存在本身变得模糊,碧耀无法轻易读取到她的气息。这是传闻住在神仙领域的龙人所施展的法术吗? 遇见自己无法看清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碧耀心生些许警戒。该不会刚才凶兆的源头就是这个孩子…… 「珞尹,碧耀给了我们糖果喔。来,要先道谢之后再拿喔。」 柚纪说完,将珞尹往前推。一见到碧耀手上的糖果,原先怕生的珞尹立即显而易见地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视线牢牢地固定在糖果上,脚步摇摇晃晃地走来。这副模样与县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来,请吃。」 碧耀又递出糖果,于是珞尹先瞥了她一眼,再用小手抓起满满一把糖果,然后迅速走回柚纪身边。珞尹将一颗糖果放入口中,一时间露出复杂难解的表情,咀嚼了一会儿后,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绽开笑容。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纵然这孩子的气很不明确,但可能与刚才的凶兆毫无关系吧。 「珞尹,这样子不行!我刚才不是说了要先道谢吗!」 柚纪大概是觉得多了一个妹妹吧,摆出姐姐的姿态板起脸孔;见状,碧耀苦笑道:「没关系的。来,剩下的柚纪你吃吧。」然后将纸包推给她。 「啊,碧耀,你的手受伤了!」 见到她食指上的伤痕,柚纪脸色丕变。碧耀惊觉地用掌心包住食指。 「只是不小心被镜子割伤而已,不必担心。倒是柚纪你才受伤了吧。」 柚纪实在没有资格说别人,她自己的膝盖上也有新的擦伤。但柚纪轻拍了下膝盖说: 「我平常老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我啦。可是碧耀的肌肤绝不能受到一点损伤。因为碧耀是女孩子呀,你看,这么漂亮的手上只要有一点伤疤都很可惜呢。对了,我把左慈给我的药膏给你吧。反正只要回道观又能拿到。」 柚纪伸手进腰上挂着的布袋里摸索一阵后,将掏出的东西塞进碧耀手中,说:「当作是糖果的回褛。」是个由细竹叶包起的药包。应该是左慈捣烂药草后制成的伤药吧。碧耀有些为难,但也心怀感激地握住药包。 「谢谢你……」 柚纪有时会过度地将自己当成一个女孩子看待,对此碧耀有些无奈。明明柚纪与她同年,也是个女孩子。偶尔柚纪也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守护碧耀的骑士,碧耀感到可靠又安心的同时,也非常别扭不安。 但是,柚纪自己却完全没有发现,包括递给她这捆药包的那个人在内,她身边也有人将她视为女孩子、好好地珍惜着她。 「真是羡慕碧耀呢,很有女孩子家的感觉。该说是母性本能吗?总之就是很有那种气质。我们道观里因为全是男人,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师父和左慈也都做些会对珞尹的教育有不良影响的事情……啊,真好吃!这在哪儿买的?」 「我记得客人说是泰成路上点心锈的新产品。」 「哦哦,那我下次全买下来吧。」 「用不着全买下来吧……会蛀牙喔。」 「不要紧不要紧,我牙齿很坚固的。我每天都劳心费神,累得要命,不多补充点糖分的话,实在撑不下去。」 柚纪隔着华栏坐在地上,老样子好一段时间滔滔不绝地讲些日常琐事。珞尹很快地吃完了自己刚才一把抓起的糖果,在柚纪身旁显得百无聊赖。见到十五岁的少女和年幼的女童久待在花街里,路过的男人皆有些吃惊,但柚纪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柚纪每次来找从未踏出过妓楼一步的碧耀时,总会说些工作时遇到的轶闻给她听,或是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虽然柚纪总是发牢骚说工作与修行很麻烦,真希望能轻松一点赚钱,但是她并不如自身所说的那般爱偷懒,也并不那么厌世。柚纪的灵魂非常正直,洋溢着璀璨闪耀的活力。既富有同情心,也很努力向上。 碧耀与柚纪同年,但是就像阴与阳一样,两人显现出了正好截然相反的气质。对于柚纪愿意称呼自己为朋友,碧耀有时甚至会心生罪恶感。比起柚纪,自己的灵魂是如此污秽,甚至自惭得无法暴露在太阳底下。 碧耀很明白,不管怎么大发牢骚,柚纪最喜欢的就是那些麻烦的工作、修行,以及乱七八糟的生活环境。尽管嘴上讲得难聼,她的语气和表情却都洋溢着喜爱。碧耀也很明白,柚纪很感谢涛龙道长愿意收留自己,也引以为傲,同时也始终打从心底害怕着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因为某些差错,就此一去不再复返。 愿柚纪这样微小的幸福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越是没有爱着自己的生活与家人,碧耀越是如此殷切期盼。愿方才的凶兆往后绝对不会与柚纪有关。 然而,她怎么样也无法抹去心中不祥的预感。是福?是祸?如今还不晓得会偏向哪一边的这位龙人之子,希望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转变成招来灾厄的人—— 太阳彻底西下,兔雨县的夜晚变得更加深沉。为了不被夜里在外徘徊的恶鬼附身,小孩们早早就被赶上了床,家家户户大门深锁。接下来的时间,男人打麻将取乐,女人还须腌溃蛋与蔬菜并缝补衣物。在日头下山前一直噤若寒蝉的山中尉林及昆虫,开始悄声交头接耳,城外变得嘈杂。 小四马路也迎来了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分。雕有精巧镂空图案的五颜六色灯笼一一亮起,妓楼雇用的小厮们在马路上拍手招揽客人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旦叫住了路过的客人,他们便会阿谀奉承,说服客人入内,然后指着华栏让客人挑选中意的姑娘。 碧耀以涂了伤药后裹起布条的指尖捡起镜子碎片,嵌回银制镜框里。细微的碎片她无法全部捡齐,因此镜子上留有不小的空隙,但总算勉强恢复了原本镜子的功能。 她试着用满是裂痕的镜面映照出自己。令人心烦的微弱油灯光芒打在她的侧脸上,使得她的脸庞看来比平时还要苍白又阴沉。这张柚纪称赞很漂亮的脸孔,碧耀自己却很厌恶。不健康地过于削瘦,表情又经常死气沉沉充满怨慰,简直就像个只等着死期到来的九十岁老太婆。 「碧耀,客人上门了喔。」 屋里传来了女人沙哑的嗓音。既是五郎馆老板又是碧耀养母的老鸨,如今已是上了年纪的丑陋女子,但听说年轻时也美若天仙,曾经是深受大都市官吏宠爱的高级名妓。奈何一直遇不到愿意为她赎身的良人,无法跳脱这个世界,只好买下姑娘自己经营妓楼。 「好的,我马上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收进化妆盒,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站起身。拉二胡唱歌正是碧耀的工作。 双脚发麻了,她走路摇摇晃晃。这可能是她今日头一回真正起身。 拖着因缠足而被绑成怪异形状、现在已衰弱到无法正常跑步的双脚,以及难以行动的长长裙摆,碧耀在昏暗烛台照亮的妓楼走廊上迈开步伐。 章之贰 拥有翼痕的食客 1 据说杨老爷是位经商才干与商运皆受到上天眷顾的人物。自父亲那一代继承了理发店后,他遂将店铺改装成贩卖干货与中药材的店家,另外也大量购入来自西域的珍贵食材扩张生意的版图,仅在他那一代,就一跃成为了兔雨县第一的干货店。原来如此,杨干货店的格局确实非常气派。朱漆大门上装饰着嘴叼宝石的龙与五彩缤纷的孔雀,门柱的台座是能招好运的巨龟石像,门柱上头也贴满了生意兴隆与驱邪的符纸。大概是杨府中有非常吹毛求疵的人吧,整栋宅邸甚至干净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连手构不着的屋檐底下也是一点灰尘或一片蜘蛛网都没有。 气派是气派,但柚纪仰头望着大门,不由得老实地脱口说出感想: 「品味真是低俗耶……」 「你太失礼了,这户人家才刚遭逢不幸喔。杨老爷作古后,剩下的就是无能的长男和痴傻的次男,杨老爷的亲人肯定都很痛心,很难将家产托付给他们吧。」 左慈边卸下堆在板车上的工作道具,边神色自若地这么说。柚纪不禁心想:你说的话才更加失礼吧。 今日的工作是主持丧礼。昨夜道观收到讣闻后,令早师父先一步前往杨府,随后柚纪与左慈将道具堆到板车上,现在才抵达杨府。 两人身上皆穿着缀有金线刺绣的白色长袍,外罩白银刺绣的马褂,头上戴着辫发帽。白色自古以来就是会让人联想到亡者与卑贱的颜色,因此一般人相当忌讳,但对于工作内容与死亡息息相关的道士而言,白色反而被视作最崇高的颜色。 很快前来吊唁的宾客接三连三地经过柚纪两人的板车旁,逐一被吸进正好具有暴发户含义的龙与孔雀大门。五龙州的丧礼总是办得十分盛大。请来道土举办丧礼之后,丧家会邀请吊客和街坊邻居,摆设宴席款待美酒佳肴。宴席越热闹,越能显示出亡昔是僩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也能为亡者开启通往黄泉的道路。 「哎呀,这是……柚纪,我发现了新品种的寄居蟹喔。」 左慈停下卸下道具的忙碌双手。明明发现了某样东西,他的口吻却一点兴奋感也没有,因此无法判定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左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柚纪纳闷地凑向板车察看后,只见两只穿着布鞋的小脚正颠倒地从行囊里的大瓶子版口长出来,疯狂地乱踢乱蹬。 「别悠悠哉哉地说些蠢话了,快点救她啊。脑袋会充血死掉吧!」 忽然对人生感到有些无力的柚纪急忙下令。 左慈分外粗鲁地捉住从大瓶子里生出来的两只脚,往上拔起之后,出现的是倒立的珞尹。剪齐的丰盈黑发全整齐地往下垂落,看来像是一支高级毛笔。 「珞尹……你什么时候躲进来的?我不是说过,你今天要留在道观里看家吗?」 珞尹连额头也涨红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狼狈地缩起身子。看来她是偷偷地坐上板车一路跟到这里来,但抵达杨府后,发现左慈开始卸下行囊,就慌忙想躲起来,却头下脚上地卡进了大瓶子里吧。 县厅依然没有收到任何龙人之子走失的消息,他们只好暂且收留珞尹在道观里,至今已过了五天。珞尹一直紧黏着柚纪,不管是睡觉还是洗澡,都不愿意与柚纪分开。柚纪尽管有些无措,但也当她是自己第一个妹妹,相当疼爱珞尹。但是,最主要还是因为柚纪害怕若将珞尹交给师父或是左慈,他们可能会以疼爱之名将珞尹倒过来到处乱甩,直到她连鼻血也流不出来。最近社会可都足以凌厉的目光看待虐待儿童一事。 「真拿你没办法,也不能让你自己回去。」 让她到外面玩耍也很危险(万一被绑架了,依道观目前的财政状况绝对付不出赎金),最后柚纪决定拜托杨府的人在丧裆期间照顾珞尹,接着才开始准备丧礼事宜。 □ 为杨老爷穿上雪白寿衣,涂白的遗容化上鲜红口红之后,他的遗体安放在铺有蜃灰的石棺当中。师父站在祭坛的正面,左右各相隔一步距离的是弟子柚纪与左慈。祭坛上装饰着象征诸神的神像与挂轴,肉、甜点、发糕等大量供品一字排开。师父低沉又了亮的诵经声在低处朗朗回荡,期间前来吊唁的宾客陆陆续续在石棺前下跪上香。数不尽的线香一一插进香炉里,白烟几乎要模糊视野,在祈求灵魂能够毫不迷失地随着袅袅白烟一同前往天上。 「亡者切勿流连于人世,切勿自黄泉归来。 谨盼尽速受冥府之召。 在此恳求冥府十殿诸王之恩准。 第十殿为转轮王、 第九殿为平等王、 第八殿为都市王、 第七殿为泰山王、 第六殿为卞城王、 第五殿为阎罗王、 第四殿为五官王、 第三殿为宋帝王、 第二殿为楚江王——」 专心地倾听着师父悦耳诵经声的同时,一股既视感忽然袭向柚纪。令人头晕目眩的浓郁线香气味,以及不间断地往上升起、爱抚般地在天花板梁柱附近缭绕的白烟,唤醒了她脑海中幼时的情景。 小时候,有位刺青师傅老爷爷受师父所托,每个月都会来道观一次。每当刺青师傅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师父就趴卧在自己房间的睡榻上抽着烟,赤裸的上半身又增加了新的咒文刺青。变短的烟草前端飘出的细烟弯弯曲曲地袅袅上升,被吸收进了天花板里,屋内充斥着一种香气,让人联想到感冒时被迫喝下的既苦又甜的蜜。单身师父的房间非常杂乱无章,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艰涩书籍与古老贵重文献,书桌也散乱着写到一半的文章、毛笔和砚台,睡榻上寝具凌乱放置。书桌的正面供奉着三清之一、受人敬仰的太上老君神像。 发现到待在房门口窥看的柚纪后,师父就会勾起嘴角轻扬下巴,削瘦的单边脸颊上挤出皱纹,笑容就像流氓一样。年幼的柚纪小跑步地跑向床榻。刚纹好的刺青看来只像是血淋淋的伤口,柚纪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摸,但仍是无比好奇地凑上前细看。 「师父,我也想像师父一样有咒文的刺青。」 她曾多次如此央求,师父的回答也千篇一律。 「对小鬼头来说还早了十年哩。」 「那么十年之后,我就能刺青了吗?」即便这么问,还是遭到驳回。 「不行!要是在你这白白嫩嫩的肌肤上留下一辈子的伤痕,身为你义父的我可会良心不安。」 话虽然这么说,但作为一个人父,师父可不是那种会良心不安的模范父亲。身为道士,他确实本领高超,但明明平常就只是个沉溺于酒与麻将的小混混,只有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会摆出父亲的架子。 柚纪凝视着师父身上不计其数的咒文刺青,忽然隐隐有一抹不安掠过心头。这些咒文会不会有天甚至侵蚀进师父体内,将师父吞噬殆尽呢?会不会将师父带到黄泉冥府去呢? 师父,千万不要走喔。请哪里也不要去,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 「第一殿为秦广王。」 ——真是受不了。 柚纪仿佛听见有人这么说。 她吃惊地环顾四周。但是别说是吊客与亲属,似乎连师父和左慈也未察觉到任何异象,丧礼继续庄严肃穆地进行。 □ 柚纪走在杨府走廊上,身后远方传来了宴席热闹的欢笑声,接着她在油灯洒下的微亮光环中见到了一道身长中等又纤瘦的人影。认出来人后,柚纪松了口气跑向前。 「师父,你跑去哪里了啊?」 「我不是说过要去小便吗?」 「但你动作也太慢了吧。」 柚纪是因为担心才这么说,师父却搔了搔开始长出胡子的下颏,一脸不快。 「嘎——?不过是小便久了一点,你就跑来接我,你是我娘吗?我不过是暍太多酒,吐了点东西罢了。好了,快点回去吧。」 师父粗鲁地说完,迈步前往摆设宴席的房间。经过柚纪身旁时,还轻拉了下她其中一根辫子。「很痛耶!」柚纪顺着被拉的方向扭过脑袋,噘起嘴抱怨,瞪向嘿嘿笑着走掉的师父背影。 师父几乎喝酒成瘾,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但近来突然变得不胜酒力,常常在喝酒的时候跑去解手。但是一旦柚纪表示担心,他就一脸不耐烦,像个小孩般非常排斥,因此她也无法深入追究。 丧礼毫无延宕地顺利结束,当晚在杨府的饭鳜摆设宴席。男人们缅怀故人,不断斟酒对饮直至深夜,女眷则忙碌地款待宾客。赵道长一行人当然也受到邀请,享用美酒佳肴。由于还不能让珞尹一个人自行返家,只好继续将她托付给杨府的人,与府里的孩子一同上床睡觉。柚纪今日完全无暇理会珞尹,对此她有些过意不去。明天若是有空,再带珞尹一起去找碧耀吧。 当她跟在师父身后,准备踏入饭厅时—— 远处忽然响起了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与某种东西倒塌的声响。 原本走路走得漫不经心的师父,这时反应却十分敏捷。他即刻转身,推开听到声音后吃惊得缩起身子的柚纪,飞奔出饭厅。 「师父?」 柚纪不知所措,也连忙跟在身后。师父仿佛早知道是哪里发出了尖叫声般,长袍下摆翻飞,疾步前行,没有一丝迟疑。 前进的方向是宅邸的西北方——戌亥方位。师父根据卜卦结果判定在这个方位祭祀死者最为妥当,因此在戌亥方位的大厅里安置着杨老爷的灵柩。接着只见一名疑似是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女子从大厅方向往这里跑来。记得她是杨府痴傻次男的妻子。女子双脚绊倒,往前跌倒时正好扑进师父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因为听到声音,心想是不是有人,就跑过去看看。可是根本没看到半个人,但是有、有……」 女子脸色惨白、牙根打颤,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师父啧了一声,几乎是一把推开女子,冲进大厅。柚纪经过当场瘫坐在地的女子身旁,也跑进大厅。方才还在享受宴席的其他男人喧哗声也慢了半拍自后头博来。 在大厅门口停下脚步后,柚纪一时不敢置信。 是头老虎。那头柔软的身躯上有着黑色斑纹的巨大动物,正在烛台的橙色摇曳光芒照耀下,将壮硕的前肢放在杨老爷棺木上,并用肉食性动物特有的优雅流畅动作转过头来,两只琥珀色眼睛绽放出凶恶的光芒。柚纪吞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 「是异鬼呢。」 身后传来了左慈的话声。面对这样的事态,他的语气依然冷静到令人火大,但此时听来却也觉得格外可靠。隔了一会儿赶来的其他男人见到巨虎后皆发出僵硬的悲鸣,当中还有人吓得直不起腰。 师父目不转睛盯着巨虎以牵制它,点了点头。 「嗯,是冲着尸体来的吧。」 「师父,下一步是?」 「我虽然不是驯兽师,但既然对象是异鬼,就是我的专长了。捉住它。」 「是。」 师父与左慈并未眼神交会,各自一颔首后,分头往左右两边沿着大厅的墙壁疾奔,结出手诀准备展开夹攻。 「你们两个给我等一下,得先谈拢报酬啊!」 自一时的震惊里回过神来的柚纪恢复冷静,见到两人不假思索地展开行动,气得直跳脚。「得在了结之前谈拢报酬才行!」柚纪心想,寻找着杨府长男的踪影,但赶来的男人们全都陷入恐慌,争先恐后地逃离现场。众人彼此互相推挤,或是踢开瘫坐在地的人,眼前摇身一变成了丑陋的人间炼狱。 「可恶,要是做白工的话,我就没收你们的零用钱喔!」 伴随着撼动空气的咆哮,巨虎挥下前肢。左慈受到这记攻击后弹飞出去,后背撞上祭坛。祭坛顿时瓦解,供品和灯笼等东西纷纷掉到左慈肩膀上。烛火延烧向覆住祭坛的布,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球,巨虎见状有些畏缩。师父趁机逼近它,将右手手心往前探出,厉声喝道: 「急急如律令,『缚』!」 不以符纸,而是以刻在身上的咒文为媒介发动方术,这是只有师父才能办到的招式。 巨虎的身躯一震,停止动弹。封住它了!没想到下一秒令人惊愕的是,巨虎竟用自己壮硕的身体卯足全力冲破方术,接着怒不可遏地冲向师父。是刚才施术时师父手下留情吗?它竟然能够冲破师父的束缚。师父啧了一声,边后退边蹲下身子捉起燃烧的碎布条。正当柚纪纳闷着师父想做什么时,只见他竟将布条缠绕在自己手臂上。 「师父,太乱来了!」 仅用那些布缠住手的话,一旦巨虎张口咬住,手臂将会被轻易扯下。柚纪从腰际的布袋里掏出符咒,以右手画出剑诀。 「急急如律令,『突』!」 符咒朝着巨虎飞去。然而柚纪的符咒只能一直线前进,正飞向师父时,巨虎往旁跳开,失去了目标的符咒只能徒然地飞过地板上空。 柚纪正为自己的能力不足咬牙切齿时,符咒忽然轻盈地像在水中泅泳,弯了个锐角后改变前进方向,紧贴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惨叫一声往前扑倒。师父中了巨虎的头槌攻击后往后飞出。巨虎也因摔倒力道过猛,在地板上翻了个跟斗。能够如此猛力地撞飞老虎那副巨躯,若不是师父等级的道士根本无法轻易办到。但是师父本人正四脚朝天,左慈又还被埋在祭坛的杂物堆里,也当然不可能是柚纪施展的法术。 巨虎发出低嗥站起身,琥珀色双眼里跳动着熊熊怒火,搜寻着该宣泄怒气的敌人。柚纪也寻找着术者的踪影。符咒自老虎的屁股上脱落后,期间仍像个爱恶作剧的小神子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晃荡。不同于只能让符咒直线飞行的柚纪,独当一面的术者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符咒。只是,既不是师父也不是左慈的话,那究竟是谁? 人群逃离后,大厅入口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是套着柚纪宽松旧衣,留有娃娃头发型的女童。 「珞尹?」 珞尹甚至没有结印,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侧,仅用眼神追逐着在空中飘浮的符咒。不对,是符咒正遵循着珞尹的视线在空中移动。 巨虎似乎认定符咒才是自己可恨的敌人,压低身子,摆出准备扑向符咒的姿势。锁定目标后,它柔软地运使四肢的肌肉,身躯尽管硕大,动作却十分敏捷地往前飞扑。只见符咒轻松闪过,又绕到巨虎身后再次贴在它的屁股上。一阵劈里声响起,巨虎又和刚才一样往前翻了个跟斗。巨虎起身后又往前扑。但符咒还是轻松闪过,又绕到后头贴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激动地伸长舌头,嘴角流着口水,不停在原地打转。符咒捉弄着巨虎,滴溜溜地旋转,将它玩弄于股掌之间。破了师父束缚咒的巨虎,竟在珞尹的掌心上如同三岁小孩般被耍得团团乱转。 终于巨虎追上了符咒,抬起前肢拍下它后,又用硕大的肉球踩住符咒,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一秒,像是一直等着这个时机般,符咒中心出现了一根五寸钉,狠狠贯穿了巨虎的前肢。 顿时巨虎发出凄厉哀嚎,移开压住符咒的前肢,但五寸钉仍残留在脚掌里,从肉球一路贯穿至脚背。巨虎发狂地又用另一只无事的前肢踏向符咒,但符咒里再次出现五寸钉,又刺穿了那只前肢。巨虎脚步蹒跚地向后退,这回换符咒绕到它身后,在它踩向地板的后肢下方又浮出了一根五寸钉。 三只脚皆被钉上了粗厚钉子后,巨虎发出凄惨的嚎叫声,同时壮硕的身躯往旁一倒。 那股剧痛仿佛也传染给自己般,柚纪不由得搓揉两只手臂。这已不单是以捕捉为目的,而是残忍的折磨虐待了。珞尹操纵着符咒的稚气脸庞上甚至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她的神情十分陶醉,但又带着寒冰般的冷笑.,见状,柚纪打着寒颤的同时也感到不对劲。这不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幼童该有的表情。 珞尹……?这孩子究竟是……? 巨虎完全丧失了斗志,就像只受到一群孩子无情凌虐的小猫般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尽管如此,符咒仍不停止攻击,像要攻击巨虎直到它体无完肤般,轻飘飘地飞到巨虎身后。明知如此,巨虎也已经无法逃跑。 下一秒,符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拍落般掉落在地。 珞尹讶异地转动视线,只见师父正高举着单手,结成剑形的手诀指着地板。 珞尹看来相当不高兴。她板起小脸,不再以视线,第一次举起手来,让地板上的符咒再次浮起,继续瞄准巨虎时—— 「还不快住手!」 师父怒声大喝。 「急急如律令,『炽』!」 一瞬间符咒起火燃烧,化作细碎的灰烬散落一地。 师父神色骇人地大步走向珞尹。珞尹纤细的肩膀僵住,连连后退。 「师父,等……」 柚纪慌忙地想跑进两人之间时—— 「那不是桂淑吗!」 一道惊愕的叫嚷插了进来,将师父的注意力自珞尹身上引开。是杨府的长男。他本来逃走了,但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躲在门后窥看着大厅的骚动。 长男张大了双眼,视线前方是一名女子——两手一脚皆被五寸钉贯穿的赤裸女子。女子正横躺在地,不断抽搐痉挛。巨虎早已消失无踪。 「原来如此,是杨府的夫人吗?」 左慈说。他推开冒菩烟的杂物堆一骨碌起身,依然一派气定神闲,道袍的一边袖子被烧掉了一大片。 柚纪重新看向模样惨不忍睹、横躺在地板上的女子。师父脱下外袍披在女子赤裸的身躯上。虽然仅交谈过几句,但对方正是自己拜托她照顾珞尹的杨家长男妻子。尽管打扮朴素,但柚纪记得对方是位看来和善亲切的夫人。 一只小虫自女子微启的双唇中掉了出来。是蚕。 □ 「蛊」是以非自然力行恶的毒虫,或是具有毒性的爬虫类,有时也会是包含哺乳类在内的动物。蛊所带来的疾病称作蛊毒。蛊毒背后,有放蛊的术者(饲主)存在,蛊会为术者带来财富和好运,或是带来非人力造成的恩惠。「异鬼」是放蛊术者罹患的一种怪病,术者将会变成非人的怪物,犯下窃盗或是啃食尸肉等恶行。但是,变作异鬼的本人不会有当时的记忆,只要家人没有察觉到异变并驱除蛊,术者每晚都会化作异鬼在街上徘徊、不断犯下恶行。 据闻蚕蛊会为饲养它的人家带来莫大的财富。长男回想之后,表示已故杨老爷的经商生意开始以一飞冲天之姿迈向成功,是在自己娶了桂淑进门之后。桂淑温柔贤淑、脾气又好,一直为杨家鞠躬尽瘁,但一个月里有几次会在夜阑人静之际自卧室里消失无踪。 师父大概自踏入杨府大门时起,就发现这户人家有蛊了吧。养蛊的人家不会有半点蜘蛛丝和尘埃,因为这些都是蛊喜好的食物。当初柚纪看着大门,觉得打扫得过于一尘不染时,也应该要察觉到了。 师父询问长男是否要驱除掉桂淑身上的蛊。一旦驱除,桂淑就不会再变成异鬼,但也必须舍弃掉至今为杨府带来财富和好运的事物。 长男沉默了半晌后,最后要求师父驱除蚕蛊,好让桂淑能因此获救。 也许杨府的长男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般无能。尽管辛苦,今后杨府也会靠着长男与次男自身真诚的努力,竭尽所能守住这间店吧。柚纪暗自如此希望,这也是为了桂淑好。所以柚纪悲痛万分地放弃了报酬。杨府本想支付丰厚的报酬,但师父坚决不肯收下。明明平常吊儿郎当,根本用不着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有道道士的高尚情操啊,但师父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毕竟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他价还是让桂淑身受重伤,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唉……结果又白忙一场了。 结束取蛊饥式后,隔天早晨一行人离开杨府踏上归途。 真是漫长的一天。柚纪牵着珞尹的手,忍下打呵欠的冲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通往道观的田间道路。拖着彻夜未眠的身子,又不发一语地走在无止尽往前延伸的缓坡上,比起疲惫的双脚和腰,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人难受。倒不如走在陡坡上,反而更能激起人的斗志,也能赶跑睡意。 左慈推着脚踏车,只有师父不自己走路,坐在脚踏车系着的板车尾端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草。话虽如此,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阴沉,正是导致一行人气氛沉重的元凶。 柚纪再也受不了这阵沉默,开口打破。另外也是因为若走路时不说话,有可能会不小心睡着。 「珞尹是想救师父啊。要是没有珞尹,师父现在早就被那只老虎咬死了。」 「那是人类,不是老虎。」 「可是,珞尹不可能会知道啊。一般人不管怎么看,都只会觉得师父正受到老虎攻击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 师父眯起双眼睨向珞尹。珞尹急忙躲到柚纪的双脚后头,抬起盈满泪水的大眼睛回瞪向师父。她那副在脸上使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是师父完全不为所动。更何况师父本来就是丝毫不懂得该对小孩手下留情的木头人。 「听好了,龙人的力量天生就远远凌驾于常人。正因如此,你绝对不能误用自己的力量。这份力量能够拯救无数的苍生,但一有差错,也会成为破坏之力。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这么艰深的大道理,珞尹还不懂啦。」 「还不懂的话,那表示为她套上枷锁的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别以为用因为是小孩子所以还无法控制这种歪理,就能够获得原谅。」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听见师父这么说,柚纪也不由得被激怒。手中珞尹的小手微微颤抖着。珞尹紧咬住嘴唇,偌大的眼睛里开始滚落一颗颗斗大的泪珠。 「呼,呜咿——」 她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破碎的呜咽,让听的人坐立难安。若她能像个普通孩子放声大哭,柚纪还不会如此心痛,但无法说话的珞尹甚至发不出哭声。 柚纪还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时,珞尹就甩开了她的手,一个人拔腿狂奔。 「珞尹!」 「路就这么一条,她不会迷路的。」 柚纪正想起脚去追,师父就叫住了她。才踌躇一会儿,珞尹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雾墙的另一头。师父则是啧了一声,将脸撇向一旁继续抽烟,反倒他看起来比较像是闹别扭的小鬼。 「师父这个大笨蛋!河马!野猿!驴子!」 柚纪气极怒吼,用力踢向板车的横木。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连接着板车与脚踏车的金属零件因这阵力道往上跳起,脱离了横木。板车于是与脚踏车分离,缓缓地滑下方才爬上来的坡道。 这回柚纪才故意地从坡道上起脚踢向板车。 「啊!柚纪,你这家伙!」 「你就自己走路回家吧!」 被留在板车上的师父扬声怒骂,但板车一鼓作气加速,火速地滑下坡道。柚纪最后又落井下石地吐了吐舌头。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信条的左慈彻底当个旁观者,只是在一旁看着,独自喃喃念着:「哎呀呀。」 柚纪不理会逐渐远去的车轮转动声和师父的咆哮,掉头转身,追在珞尹的身后。 位于主屋角落的狭窄小房间,就是柚纪被分配到的寝室。房内毫无年轻姑娘家该有的花俏装饰品,装潢非常简朴且没有任何少女情怀可言。家具仅有书桌、椅子和茶柜,以及宽度刚好足以一个人躺下的睡榻。墙壁上贴着祭祀商业之神关圣帝君的符纸。桌上放着算盘、砚台和墨汁,以及每次翻开都会让柚纪大叹口气的道观帐簿等东西。由胗此处是角间,屋顶倾斜,户外的阳光仅从屋顶上的小推窗又细又稀少地照射进来,使得房内的空气十分潮湿。 珞尹正坐在睡榻的边缘。柚纪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里,在珞尹身旁坐下。珞尹默不作声,套有铁枷的两只小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手腕因铁枷的摩擦而有一大块红色擦伤。 柚纪尽可能语气开朗地开口: 「那些枷锁就由我替你解开吧,当作是你救了师父的谢礼。因为我的原则就是工作之后,一定要接收或支付对等的报酬嘛。我并不觉得珞尹你做错事情喔,但是那个驴子师父他却……」 她的话声中混杂着些许颤抖,一度还将话语吞了回去。珞尹有些疑惑地仰头朝她看来。柚纪更是佯装若无其事,爽朗地接着说: 「我真是羡慕珞尹呢。拥有能够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的力量,真好。要是我也有珞尹这样的力量,我早就代替珞尹救师父了。那头驴子却一点也不懂……」 师父根本不明白当时柚纪一瞬间以为他的手臂就要被咬下来了,内心有多么颤栗,有多么害怕。 珞尹倏地眯细双眼,露出好似不耐的冷冽表情。 但是,她随即又变回平时的稚气模样,张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所以应该是错觉吧。这时,柚纪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2 五龙州的产业以农业为主,因此十分重视身为劳动人口的小孩子。许多农家都想要小孩,因此非法人口贩卖始终层出不穷。于是在这种情形下,诱拐孩童被视为一级重罪,一旦审判过后下达有罪的判决,就会被处以斩断双手的酷刑。 五龙州的雨季与夏天重叠,留置所的环境奇差无比,滑溜的苔藓生长在凹凸不平的坚硬石壁上,空气既潮湿又不流通,强烈的霉臭味熏向鼻腔。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无法在这里待上一刻吧。光是待在里头,就有阵阵恶寒袭来,仿佛有某种窸窸窣窣蠢动的微生物集团正从裸露在外的肌肤和脚底板入侵至皮肤底下。干季时环境也非常恶劣,寒风在无比干燥的空气中如锉刀般刮过肌肤。据闻每年在留置所里冻死的罪犯都超过两位数。 而令,留置所里有个正因绑架未遂及其他罪嫌,等着审判之日到来的男人。 男子遭到拘留后已过了一轮六曜【※中国传统历法中的一种注文,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为一个循环,如今较常见于日系历注里,标注每日的吉凶。】,来到第七天,柚纪前来探看他。 男子是异国人,有着在中域,尤其是五龙州这种边境地带极少见到的浅色肌肤与头 发。只是现在他白皙的肌肤十分肮脏,胡子胡乱生长,颜色让人联想到蜂蜜的头发也被熏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又因汗水而黏贴在额头上。身处在如此潮湿的环境里,想必他已经多日未擦洗身子了。他身上的大衣听说是职业相当于中域的出家人、名为「牧师」的人所穿,漆黑的布料上并排着金色钮扣,看来质料颇佳,如今却沾满了尘土,被丢在牢房一角(旁边就是上头沾附着厚厚黄垢,看似穷尽一生也刷不干净的便壶)。男子穿着衣领绉巴巴的白衬衫和黑色背心,盘起腿坐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两手上套着木枷,左脚上贴满了好几张黄色符纸,用以封住他左脚上的蛊。 「连续一个星期部吃牢饭,有什么感想啊?」 柚纪隔着铁栏杆低头看向男子,盛气凌人地挖苦询问。 男子缓缓抬起低垂的脑袋,用有些失焦的双眼看向她。他的面色如土,凹陷的双颊形成了看来有些邪恶的阴影,但还是能看出上头留有极浅的雀斑痕迹。如果是在一般情况下遇见他,柚纪或许会觉得他带有着少年般的纯真无邪。原以为他应该二十出头,但听说西域人看来都比较老成,所以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至于瞳孔的颜色……柚纪觉得很像是环绕在五龙群山上的云雾,灰色中又带着极浅的绿意。 男子双眼中盈满了目中无人的气势后,开口说道: 「还好啦,这顿牢饭还算吃得下肚,只是量不太够。还能再轻轻松松地吃下五人份吧。还是说,中域处刑的方式就是一点一滴减少食物,把人活活饿死吗?我听说中域的刑罚都很野蛮,但这种处刑方式比野蛮还要低级呢。」 可比西域电影演员的姣好双唇才一打开,他就像是不贫嘴恶舌一下就活不下去般,接连吐出难听话,这点和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两样,柚纪彻底幻灭。再加上他说着一口与异国人外表不符的流利中域语,更让她咬牙切齿。「我们明明给他吃了很多饭啊……」守在通道入口的狱卒低声嘀咕,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饱含湿气的石壁苔藓吸收。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处刑方式啊,我们这里可是文明社会。你将会接受公平公正的审判。」 见他说中域野蛮,柚纪也愠怒地不服输回嘴。 在中域的绘画里,曾将西域人画成拥有三头六臂的怪物。单边的三只手上拿着电灯、蒸气船、西洋人偶这三样东西,象徽西域蓬勃发展的技术与臻至完熟的文化,另一边的三只手上则拿着鸦片、手枪和十字架。与西域互通有无后,虽然为中域带来了繁荣,却也引进了以往中域里不会存在过的可怕事物。在电影巡回团来到这里,西域电影流传开来之前,兔雨县里许多人民都深信那种怪物就是西域人真正的面貌。 「听说会吃小孩的西域人才是野蛮民族吧。」 「我们才不会吃小孩。」 「那你捉了珞尹后打算做什么?」 「杀了她。」 即答。 沉默。 两人眯起双眼隔着铁栏杆互相瞪视。 「……我不会让你碰珞尹一根汗毛。」 「让我给你一个亲切的忠告吧,她可不是乡下小丫头应付得来的小鬼头。不想被卷进麻烦里的话,就快点赶走她吧。那家伙不会迷路,所以你不用担心。反正肯定又会装成天真无邪的小女娃,躲进另一户对她有利的人家吧。」 在他猛烈炮火般的毒舌背后,柚纪可以感受到他对于珞尹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晦暗情感,因此一时间无法辩驳。滴答一声,某处响起了水珠滴落的声响,但还来不及回荡就又被石壁上的苔藓吸收。 光是站在原地,湿气就从鞋底渗上来。天气明明十分闷热,却又感受得到一股冷意。察觉到自己被男子散发的气息影响,变得有些胆怯后,柚纪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了甩开瞻怯,她态度更加强硬地说: 「你应该多少知道珞尹的来历吧。在珞尹身上套上枷锁的人是谁?你也早就知道珞尹是龙人了吗?」 「能人?」 这回轮到男子疑惑地拧眉。 「你不知道龙人吗?就是承袭了住在崑仑山上神仙之血的人。」 「啊,就是妖术师敬仰的邪神吗?」 「闭嘴,异教徒。会在身上养蛊的你才是妖术师吧。」 两人间的对话依然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只有柚纪越来越显苛刻的声音在石壁间分外响亮地回绕。 「喂,妖术师,你似乎对这方面的事情了若指掌呢。」 男子不知是不是理解了自己现在可是阶下囚,忽然打断柚纪原想谈论的话题,一改先前狂妄的态度。他抬起腰部以膝盖站立,靠近铁栏杆,用着摇尾乞怜般的眼神问她: 「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赶走这些家伙吗?」 「我说了,别叫我妖术师啦。我不仅知道,我师父还有办法驱除呢。因为我师父是在天道教本山,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啊。关于方术,他无所不知。当然,也熟知驱除各种蛊的术法。而我正是师父的得意门生。」说到这里,她微微挺起胸膛。 「把你师父介绍给我吧。」 「视情况而定,要介绍给你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根据你的说法,我师父可就成了妖术师的头目喔?」 「我撤回前言,绝不会再说第二次。」 「……你没有自尊心吗?」 「自尊心那种无用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吃掉消化了。」 嗝!男子忽然发出奇怪的打嗝声,接着仿佛有某块东西涌至喉头,他的喉结瞬间诡异地膨起。「……?」柚纪蹙起眉,后退远离铁栏杆。 奇异的现象不只如此。 「喂,小姑娘。」 男子的声调变了。他的嗓音就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般嘶哑混浊,但是音频很高。是一种仿佛用指甲刮着玻璃,引人生理上产生厌恶的毛骨悚然音色。 「快让咱吃蝗虫,拿一大笼过来。」 「什么?」 「咱听说五龙是蝗虫的产地。伊鲁克明明跟咱约好了,一到这里就会喂咱吃。否则的话,谁要陪他来到这种边疆地带啊。」 男子用伸得长长的舌头舔拭嘴唇,张大的眼珠滴溜溜旋转,嘴角两端像要裂开般地往上咧起,狰狞一笑。无论是音色、抑扬顿挫的起伏方式,还是细微之处的发音,都明显与刚才截然不同。 但奇妙的言行仅维持了几秒钟。男子的喉结再次膨起,但这回是做出了吞下某种东西的动作,接着男子的神情恢复原样。 柚纪压低音量,惯重其摹地说: 「……你不只是脚,肚子里也簧着某种东西呢。」 男子抬起蒙上阴霾的碧灰色瞳孔看向她,表情怏怏不乐。他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柚纪假咳一声后,稍微放柔语气。 「等你乖乖接受了审判、被砍断双手之后,就来找我们吧。道观就位在北边的山脚下。不过你若想伤害珞尹,我绝不会让你跨过门槛一步。还有,我们可不做慈善事业,会确实索取报酬喔。你有钱吗?」 「有。」 男子即答后,瞥了一眼狱卒的方向,悄声说:「小丫头,你站过来一点。」柚纪很不高兴他称呼自己为小丫头,但还是往横移动半步,站到狱卒看不见男子的位置上后,男子坐在地上盘起腿,用右脚皮靴的鞋跟敲向泥土地。 「叩叩、叩、叩、叩、叩……。」尽管是不规则的节奏,但似乎又遵循着某种既定的拍子。柚纪狐疑地注视着他,只见鞋跟的表面分离脱落。 是机关鞋。鞋跟内部还留有些许空间,放在里头的是三、四颗—— 「金块!」 正是与南瓜籽差不多大小的金块。刹那间柚纪的眼神丕变,当场跪下,双手伸进铁栏杆的空隙一把捉起男子的皮靴。「喂,我双手被绑着耶!」男子往后摔倒,后脑勺毫无防备地撞向地面,怒声抗议。柚纪继续捉着鞋子,这回轮到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露出再明显不过的营业用笑容,语气谄媚地说: 「客官,小的会恭候您的光临——」 「……交给你真的没问题吗?」 男子半眯起眼,脸颊有些僵硬抽搐,但柚纪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3 师父房里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天道教的历史与教义、咒文教本、武术教本,以及有关风水和占卜的书籍。师父总说想看什么书,随时都可以拿去看,但近年来柚纪从未碰过架上的书。甚至光是靠近书架的半径三尺以内,就有强烈的睡意袭来。 从前自己一心想得到师父称赞,就算师父不说,也会潜心修行,或是兴致勃勃地尝试各式各样的方术。但是,自己现在为何会讨厌修行呢?柚纪只隐约记得不知是什么时候,师父为了某件事对她大发雷霆,自那之后她就讨厌修行了。就像对珞尹发火一样,当然师父也是不假辞色狠狠地骂了年幼的柚纪一顿。具体的情况她已经记不得了,但如今想来,内心还是会生起阵阵不快。 虽然她豪气万千地说要为珞尹解开枷锁,但窝在自己房里才与书籍互瞪了半天,她的决心就已彻底瓦解。 「呜……真是眼花撩乱……」 到了最后她甚至想大发牢骚。凭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要一一追逐那些像是恶作剧般细小的文字,简直就和拷问一样痛苦。 地板上堆满了从师父房里拿出来的厚重书籍,她甚至连一本都还没看完。话说回来,那种能轻易封印住龙人珞尹的咒语,真的能在书里找到解咒方法吗?就算找到了,柚纪也不觉得凭自己的实力能够成功解咒。她的心态越来越消极悲观。 柚纪长叹一口气,伸手拿起放在一旁、准备边看书边吃的发糕,咬了一口。她侧眼看向身旁的珞尹,不禁心生佩服。珞尹不像柚纪一样频频压下呵欠,甚至还安静地读着比柚纪手上那本书还厚的书籍。如果是县里与珞尹同年纪的孩子,还不晓得会不会念自己的名字呢,但珞尹的智力高得吓人。 总不能自己率先提议后,又自己率先放弃。柚纪大口咬住发糕,也重新振作起精神,再次看向书本。 过了一会儿后,珞尹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才重新振作精神没多久,柚纪就因为吃了发糕填饱了肚子后,眼皮开始不听使唤,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嗯啊?」她发出迷糊的应和声,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 珞尹摊开某本书的某一页,推向柚纪。柚纪揉了揉蒙胧不清的双眼,浏览过一递珞尹小手指着的地方。 书上是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更正确地说,是好几千年以前,某位年轻男子因为触怒神仙,被下了非常强大的封印咒术;为了寻求解咒之法,他四处流浪寻找,最后抵达了龙人的故乡。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龙人少女,在少女家叨扰作客期间,他找到了解咒的方法,最后抛下少女远走他方。毕竟这是传说,不晓得何多少町信度,但书里也具体地写有解咒的方法。 「好厉害,珞尹,真亏你找得到呢。」 柚纪摸了摸珞尹的脑袋,珞尹将小脸蹭向她的胸口。 但是,又重新看了一遍文献后,柚纪不禁畏缩胆怯。在龙人故乡找到的解咒之法……应该非常困难吧。自己还是初出茅庐的见习道士,能够成功解开咒语吗?早知如此,平时就该认真修行才对。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珞尹正抬起杏仁般的大眼看着她,信心十足地朝她点头。没错,好歹珞尹也是一位龙人。只要和珞尹两人齐心合力,也许可以成功。而且,她死也不要拜托师父。自从发生杨府那件事以来,珞尹也一直避着师父。 「嗯,我们就试试看吧。只要通力合作,总会有办法的。」 柚纪也朝着珞尹大力点头。 该准备的东西有:碗六个、糯米一合、煎芝麻一合、鸡血一只份、糖果二十八个、红馒头、生姜,以及生蝗虫一笼……柚纪明显露出恐惧的神情。真是够了,别再出现蝗虫了。 她偷偷瞒着左慈,自厨房里借出这些东西后运进主殿,并将即将奉请的诸神挂轴挂于祭坛上,点燃蜡烛与线香,再摆上桃木剑和手铃等必要道具。 「珞尹,馒头再放右边一点,蝗虫再放左边一点。我死也不要碰到蝗虫喔。」 柚纪边看书边下达指示,珞尹忙碌地跑来跑去。柚纪将盛有六种供品的六个碗与蝗虫笼子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再让珞尹坐在北极星的位置上。如此一来神明就能循着七样供品找到珞尹。 「太上老君、关圣帝君、文昌帝君、齐天大圣……」 柚纪参拜地双手合掌,将毛笔挟在两手之间,口中朗颂着诸神之名,以朱墨在三枚黄纸上写下咒文。 接着她将符咒一一贴在束缚住珞尹的三个枷锁上。 「好……」 准备完成后,柚纪站在祭坛前方,做了个深呼吸调整气息,并让在竹笼里蠢蠢欲动的蝗虫从自己的视野里抹除。珞尹老实乖巧地坐在原地。 柚纪马上就紧张得全身绷起。好久没体验到这种施展高深方术时的亢奋感了。不过自己准备一切施展方术一事,倒是不算久违了。柚纪将线香的气味吸入鼻腔,让浮躁的心情平定下来。 「禀告太上老君、关圣帝君、文昌帝君、齐天大圣、东岳大帝、北斗星君、南斗星君、斗母元君、诸神仙王、天帝之使者。 谨恳求诸大神王之恩准,在此解除其桎梏。」 柚纪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摇动手铃。 明明在屋内,却不知自何处吹来了风,激烈地摇动烛火。量放于祭坛上的符咒沙沙作响,不停往上掀起。柚纪努力集中精神,不去在意周遭的变化,更加用力地摇响手铃。「铃铃铃铃铃……」铃铛声不绝于耳地回响,嘈杂地传入手持手铃的柚纪耳中。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脑海却无风无浪似地平静澄澈,连指尖也紧张得阵阵发麻。但她不讨厌这种感觉,一种令人腹部发痒的悬浮感包围住她,仿佛有人正轻轻地拎起她的后领。以前她最后一次尝试的高级方术是什么?记得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单手拿着书籍,一脸苦恼地尝试着对于自己而言等级过高的方术。 「叮铃铃。」 脑海中响起了清脆的铃响,与手铃声并不相同。 类似羽衣的白色薄布在意识的一角轻轻飘动。 那是小神子,负责搭起连结诸神桥梁的小神。只要捉住他的话—— 小神似乎对供品的糖果很有兴趣,小步小步地走近。很好,就这样走过来吧…… 此时,那个竹笼忽然跃入视野的一角。有着烧焦茶色的大群可怖飞虫正在笼子里窸窸窣窣地蠢蠢祟动。 她的精神统一霎时中断。小神子的羽衣飞动,开始逃出意识之外。糟了,好不容易才召唤出他的。 就在这时——两只漆黑又巨大的眼珠倏地自意识一角出现,挡住了小神子的去路,更由上往下狠狠瞪着吓得跳起来的小神子,接着出现了同样非常巨大的手一把捉住小神子。 ——动作快! 仿佛听见有人在催促自己,柚纪猛然回神。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结完最后的印后,柚纪终于完成了术式。 「砰、砰、砰!」 排成北斗七星状的供品大碗像正循着看不见的巨人脚印般,一个个炸裂开来化作灰烬。竹笼也被吹起,蝗虫群的振翅声嗡嗡嗡嗡嗡地震动空气。四周以坐在北极星位置上的珞尹为中心刮起了翻腾的龙卷风,不停吹起柚纪的刘海与辫子。 雕刻于珞尹枷锁上的咒文蠕动了下,接着像是集体移动的线状蛔虫般开始在枷锁上爬行,逐一被吸进了贴在枷锁上的黄纸。黄纸吸收了咒文后,明明没有点火,却从四个角落开始起火燃烧,一种像是腐烂鸡蛋的刺激性臭味扑鼻而来。原本刻在枷锁表面上的密密麻麻咒文消失得一干一一净,变成了没有任何图案的光滑铁鐶—— 铁鐶看似在动,柚纪瞪大眼睛。 她眨了眨眼后,再看一次。是错觉——不对。三道铁鐶正各自令人发毛地扭动,在珞尹白皙的肌肤上翻滚,最后三道铁鐶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条搓在一起的绳子——然后化身成了一条大蛇,大蛇往左右咧开嘴,露出了里头四根尖牙与分岔的鲜红舌头。 「珞尹!」 柚纪立即掏出符纸,这时一只蝗虫却停在她的鼻尖上。蝗虫以它长有细毛的六只脚牢牢地攀附在柚纪的鼻子上,嗡嗡嗡嗡嗡地拍打着具有翅脉的半透明翅膀。柚纪变成斗鸡眼,在视野的正中央与蝗虫的复眼互相对视。 「呀——!」 下一秒柚纪厉声惨叫,猛力摇晃脑袋。 她当场瘫坐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地拼命用手拍拂脸庞。总觉得不管怎么驱赶,那只带着针扎感的生物还黏在自己的鼻子上。 大群逃窜的蝗虫在头顶上方聚集,形成一个黑压压的漩涡。对柚纪而言,这毋庸置疑是地狱般的光景。 大蛇边扭动身躯边在地板上爬行,接着挺直蛇身,扬起镰刀状的脖子,发出了像是用扫把清扫庭院垃圾般的声响,用巨大的嘴巴将在天花板附近飞来飞去的蝗虫群全部吸进了肚子里。吃完了蝗虫后,大蛇压低脖子,张开通红如血的口腔,打算接着吞下跌坐在地的柚纪脑袋。「虽然被吃也是无可奈何,但是我死也不想要被吞进这家伙的胃里跟蝗虫们搅在一起,然后再被一起消化成大便!」这个想法掠过柚纪的脑海。 「『碎』!」 但殿内想起了一道凛冽的话声。 只见大蛇的头膨胀成了畸形的形状,然后继续膨胀,膨胀到最后从内侧爆炸开来。 柚纪甚至忘了发出惨叫,失神地仰望上方,四处飞散的破碎肉片纷纷掉落在她周围。失去头颅后,大蛇长长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条普通的草绳,无力地倒落在地,但仍在地板上抽搐抖动。 接着一双不知主人是谁的陌生赤脚踩在大蛇的尾巴上。 「唔哇——大概有超过十年都没变回这副姿态了吧。」 出现的是一名不知打哪儿跑进来的陌生少年,还一边大打呵欠、左右转动脖子,或是搓揉两手手腕。不对,身上的衣服倒是很眼熟,是柚纪的旧衣。小女童穿着这套衣服时,即便袖子和裤脚都已卷起,还是显得非常宽大,如今穿在少年身上却显得有些短小,露出了一截手脚。 「珞……尹?」 柚纪怔怔低问,内心没来由地暗暗祈祷是自己搞错了,但是她的愿望一眨眼就被打碎,少年嗯地颔首。他的外表看来大约与柚纪同年,半长不短的凌乱黑发虽然遮掩住了半张脸孔,但当他转向自己、露出天真爽朗的笑容时,确实有着会是女童的珞尹的影子。 「你、你、你为什么会、会变大……?」 「我只是因为封印的咒文被迫变成幼体罢了。龙人本就不能用人类的年龄来计算,只有幼体和成体之分而已。」 少年以清亮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这个声音……是捉住小神子时听到的声音。是珞尹协助她抓住了小神子。凭柚纪一个人的力量,那个术式当然不可能轻易成功。 不,比起年龄、声音或是其他东西,对柚纪而言另外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时一个黑色的东西在脚边跳动了下。 「呀——!蝗虫!」 她发出尖叫声往后躲开。但由于腰部使不出力气,柚纪只能向后跌坐,边发出尖叫声边不争气地用手往后倒退。 珞尹蹲下身子,以手指弹走蝗虫。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没被大蛇生吞,既幸运又勇敢的蝗虫就这么可怜地呈抛物线被弹飞至主殿角落,但柚纪一点也不同情它。在柚纪心目中,蝗虫是种比蛇还恐怖的威胁。蛇既不会跳也不会飞,也没有结实发达的大腿和毛茸茸的脚,加盐汆烫后咀嚼时,也不会在嘴里发出啪里啪里的声响。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不见了喔。」 珞尹笑着抱起柚纪,她泫然欲泣地紧紧攀住他的脖子,这时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一把推开珞尹,注视着他的胸膛,再伸手上上下下摸过一遍。真可怜,明明是豆蔻年华,胸部的隆起却比柚纪还要凄凉。 ……不,不对。 她尖叫一声往后跳开,又撞到了屁股。真是糟透了。 「你……不是女孩子吗?可是,我记得『你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啊……」 「龙人的幼体是没有性别的。变作成体之后,就是雌雄同体。所以现在就有东西了喔,你看……」 「不,用不着给我看!」 见他要解开腰带拉下裤子,柚纪慌忙制止。于是珞尹边解下原本用以绑住宽松衣服的绳子,边满不在乎地说: 「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吧。我就是我,柚纪就是柚纪啊。」 珞尹用绳子绑起凌乱的头发后,「嗯。」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主殿的大门被人粗鲁推开。 两人不约而同略微缩起脖子,转过头去。气喘吁吁地赶来的正是师父,身后还跟着左慈。 「啊呀,被发现了……」 柚纪缩成一团,悄悄躲到珞尹身后。 一回过神,只见主殿呈现出一片狼借的惨状。祭坛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碎裂的碗、竹笼,供品的米、芝麻等东西散落一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蛇破碎的尸体,鲜血和肉块四处飞散。重新审视之后,甚至血腥到令人作呕。 「这可真像是残暴的杀人现场呢。」 左慈一派云淡风轻地老实陈述感想。 怒气冲天的师父大步走来,抡起拳头依序敲向珞尹与柚纪的脑袋瓜。师父的拳头比石头还硬。脑浆顿时上下摇晃,柚纪一阵头晕目眩。 「呜……用不着连珞尹也揍吧……」 但因为柚纪让珞尹挡在自己前头,所以师父走来时无论如何都会碰上他。她双眼噙泪地抗议后,师父保持着高举拳头的动作,眨了眨眼再次看向珞尹。 「什么,珞尹?啊,你是珞尹吗!」这个不良道士!还不知道是谁,总之就先揍再说吗? 珞尹边揉着脑门边鼓起腮帮子,抬眼瞪向师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后,柚纪直冒冷汗。要是珞尹还对师父对自己大发雷霆一事怀恨在心的话……现在该不会珞尹的力量比师父还强大吧?要是一不小心,珞尹将师父…… 「师父,你别骂柚纪啦。是我找到了解咒的方法,请她帮忙。我们马上就把这里清理干净。」 然而珞尹却让人措手不及地爽快收起怒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吧,柚纪?」见他向自己徽求同意,柚纪一脸茫然地点点头,同时也全身发痒打了个哆嗦。 长大后的珞尹是个美少年。虽然小的时候就很可爱了,但现在手脚又变得更加修长,有着中域人轮廓分明的五官且眉清目秀,散发出与这附近土气少年们截然不同的高雅气质。如果精心打扮一番,说是天帝的儿子也会有人相信吧。 曾是天真无邪女童的珞尹其实是男儿身,而且还是美少年,最后还袒护了柚纪。原本至今都是自己摆出姐姐的姿态,一直保护着珞尹啊。柚纪感到非常难为情,同时也有一点寂寞。 4 这是个因呼吸困难而醒来,称不上舒适的早晨。 微弱阳光自倾斜的天窗洒落进来,朦胧地照亮了甚至在屋内弥漫的白色雾气。仿佛沉浸在由白雾形成的沼泽底部一般——张开眼就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嗯……?」 不知为何身体好重,胸口好闷。就算挣扎,身体也动弹不得……这是当然的,因为珞尹正紧靠着柚纪的胸口呼呼大睡。原本这个睡榻就很小了,虽说是还在发育途中的少年少女,但完全不足以容纳两个人。 柚纪冷冷地半眯起眼,低头瞪着那张祥和的睡脸,「下去!」然后用力一脚踢开。 「好痛……你干嘛啦。」 滚落至床底下的珞尹边揉着腰边咕哝抱怨。还敢问干嘛。 「你什么时候偷跑进来的?」 「你生什么气啊?我们之前不是每天都一起睡觉嘛。」 「那是因为直到昨天之前珞尹还是小孩子。你现在长大了还紧攀在我身上的话,我会窒息吧。我不是在客房里为你铺好了床吗?」 「呿。」 珞尹在地板上盘腿就坐,搔了搔略长的头发,身上的睡衣依然是柚纪的旧衣服,袖子与裤脚短了一截。虽曾听说龙人不能用常人的成长速度来计算,但明明外表年纪相仿,珞尹的手脚却长了许多。这项事实铁铮铮地摆在眼前,让柚纪有些不高兴。别再让他穿自己的衣服,换穿左慈或师父的衣服吧。 一大早就饱受屈辱,被迫认清自己的发育有多么不良后,柚纪气呼呼地准备更衣,解开了好几颗上衣的钮扣后倏地停下手。 然后将理所当然似地赖在原地参观她换衣服的珞尹赶出房间。 重新绑好辫子,整装完毕之后,柚纪走出房间,听见中庭方向传来了棍子互击的清脆声响。她绕到中庭一看,只见雾中有两道人影时合时分,或是蹬向地面腾空跳起,或是往前一跨、互相交错,挥下或架开棍子。 是左慈与珞尹。 一时间柚纪的目光被两人练武的身影吸引住。 左慈护乐流棍术的身手堪称一流,连师父也拍胸脯挂保证,说他足以与护乐院本山的师父打成平手。令人惊讶的是,珞尹面对左慈却一步也不退让,与他正面交锋。珞尹身材较为娇小,也比较轻盈,说不定反而难以应付。当然左憨每一击也都加重了力道,不居下风。 实力旗鼓相当。两人的打斗看似永远都不会结束,但还是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刻。 珞尹闪过左慈的攻击后,利用自身的轻盈间不容发地将棍子往前送出。动作过大的左慈向无法变回防御架势。柚纪心想:这下子胜负已分。想必珞尹也十分确信吧,脸上闪过了游刀有余的笑容。 然而,左慈冷静地注视着珞尹刺来的木棍,将木棍挟在腋下,再使尽全力往自己一拉。「咦?」出乎意料的反击令珞尹失去平衡往前扑倒。左慈压低修长的身躯,迅速钻进珞尹的上半身底下,然后揪起珞尹的身体将他摔了出去。长年来与左慈一同修行的柚纪也没见过这种招式。 木棍飞进空中后不停旋转,珞尹的身体也飞进了半空中。他呈抛物线地往下坠落,背部底下是庭院里有着茂密尖枝的树木—— 「危险……!」 柚纪不禁大喊。 珞尹在半空中转过身子,往坠落地点伸出右手。 「『炽』!」 仿佛有落雷从天而降般,树木从中裂成两半,再往左右两边磅咚倒下,四周扬起了大量的黑烟与沙尘。珞尹钻过树木裂开后产生的缝隙,顺利着地—— 「哎唷!」 看起来是这样,但他脚下却不小心踩空,跌坐在地。 左慈将棍子的尖端抵在珞尹的眉心间,不慌不忙开口: 「一分。」 手心冒汗地看着两人的柚纪顿时浑身虚脱,吁了一大口气。她很想看看左慈落败的摸样,所以老实说有些可惜。但他要是真的输了,她又会不甘心。毕竟柚纪长年来都打不蠃左慈,实在无法忍受突然出现的珞尹却打赢了他。 「可恶——」 珞尹不服气地嘟哝,起身挥落裤子上的泥土。左慈将手巾丢向珞尹,两人各自擦汗。 「刚才你那个摔人的招式是什么?也教教我吧。」 「好啊。珞尹的资质很好,再过五年就能超越我了吧。」 「咦——我却要四千年吗?」 见到两个男人似乎互相认可了对方,柚纪不禁觉得自己遭到排挤,插进两人间的对话。收到了前途大有可为的弟子后,左慈显得相当满意,这点也让柚纪老大不高兴。 「不过,真是头痛呢。这样一来就无法晾衣服了。珞尹,打扫完灵堂之后,去山上找一棵替代的尉回来吧。」 左慈看向凄惨地变作两半又冒着黑烟的庭院澍木,扬了扬下巴。因为这棵树与另一棵为一对,平常都将晾衣竿横挂在上头。 「咦——我一个人吗?」 「澍是你破坏的吧。不然的话,从明天起你尿床的被子就无法晾干喔。」 「我、我已经不是幼体了,不会再尿床了啦!我也没办法啊,长时间维持幼体之后,连心智年龄也跟着下降了……」 尽管嘴上叨念着真爱使唤人,那日午后珞尹仍是上山,轻轻松松地拔回了一棵大小正好适合挂晾衣竿的树。还顺便猎了野兔当作野味,于是当晚难得地吃到了兔肉锅。 珞尹眨眼间就融入了道观的生活。左慈毫不客气地指使珞尹做事,而且实际上因为珞尹拥有强大的方术法力,也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他开朗活泼,无论和谁都相处融洽。原本柚纪还担心珞尹会不会讨厌师父,但她似乎想太多了。珞尹也从容自在地出入师父的房间,好奇地问些神仙的故事或大陆的历史。师父就像多了一个可靠的弟子、代替不爱念书的柚纪,也乐呵呵地教导珞尹许多事情。 仿佛自己的位置被人占走了般,柚纪觉得有些无趣。 就算到了平常只有柚纪一个人得在主殿里练习气功的时间,师父也因为和珞尹聊天聊得入迷,忘了那一天柚纪有额外修行。突然得闲,她跑到厨房边拿起晚饭用的南瓜去籽边发牢骚后,连左慈也嫌她碍事,赶她离开厨房说:「等会儿我会吩咐珞尹挖籽,你就不用帮忙了。」虽然每次听到师父和左慈唠唠叨叨,她都觉得很烦,但现在不念了,她又觉得 少了点什么。 换言之,她发现自己心里竟存有着孩子般的独占欲,希望师父他们的注意力部只放在自己身上。柚纪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幻灭。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绝对、不是。 柚纪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闷闷不乐,但一味翻来覆去也只是徒增空虚。于是她慢吞吞地起身坐在书桌前,磨好墨汁,准备好崭新的纸张后,托着腮沉思半晌。 「……嗯!」 她拿起细毛笔,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 一、龙人铜手印 一、能人故乡的土 一、龙人温泉馒头 一、龙人诚心制作的驱邪符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紧靠在书桌前,一个人笑嘻嘻地埋头苦思着要设计哪些产品。只要一想到赚钱的事情,就很幸福呢。烦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她对自己称稍放下心来。这样子举棋不定,真不像是自己。她一点也不想对珞尹产生丑陋的嫉妒心。 龙人出产的吉祥物生意出奇地好,柚纪也彻底恢复了好心情。由于珞尹并未刻意隐瞒内已是龙人,县里居民一得知稀奇罕见的食客正住在道观里,开始前仆后碰地赶来道观参观,吉祥物也卖得供不应求(但是第二天就被师父发现,说教了一番后就不许她再卖了)。县里的年轻姑娘也为了一睹珞尹的风采一窝蜂拥来,尖叫声此起彼落。 道观前所未有的繁荣兴盛,既热闹又和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但是,有两件事情令柚纪十分苦恼。第一,是自从命令珞尹去寻找树木之后,他就变得非常喜欢上山,狩猎野兔、山猪等动物当作土产带回来固然很好,但也捉回了让人敬而远之的一大笼蝗虫。 第二件事情,就是他和幼体时一样,时常天真无邪地钻进柚纪的被窝,或是想与她一起洗澡。 □ 「左慈,水再帮我加热一点吧。」 柚纪打开推窗探出身子吆喝后,坐在小屋外头顾着炉灶的却不是左慈,而是珞尹。珞尹举目朝她看来,眨了眨眼之后,视线从柚纪的脸庞略微往下移,然后咧嘴一笑。 循着珞尹的目光,柚纪也跟着低头往下看—— 「啊!噢!」 她赶忙遮起自己暴露在外的胸脯,将脑袋缩回窗户里,同时脚底一滑向后跌倒,后脑勺也跟着撞上浴桶边缘,「当——」的一声巨响,脑袋阵阵发麻。 「呜……」 她才抱着脑袋发出闷哼,就见珞尹透过窗户往里头看来,嘻嘻贼笑。她捉起提桶往他丢去,「笨蛋,不准偷看!」然后就像一只在陆地上遭逢惨事逃回家的河童,脚步踉跄地跨过浴桶,将身子浸在热水里。她的后脑勺发麻刺痛,用热水冲洗噙泪的双眼。 「喂,我们一起洗澡吧。」 珞尹含笑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 「不要。」 「小气。」 「下次再偷看的话,我就把你吊起来喔。」 柚纪让热水直浸到肩膀,背对着窗户,没好气地宣告。长大之后的珞尹肯定明白男女有别,却故意装得一派纯真无邪,钻进柚纪的被窝里或洗澡时闯进来。明明年幼的珞尹那般天真可爱,没想到真面目竟是这样一个好色少年。之前竟都毫无防备地与他一起洗澡睡觉,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珞尹似乎为炉灶添了柴火,洗澡水的热度变得刚刚好。感受着宜人热气后,连负面心情也溶解消失。柚纪将身子浸进热水里直至鼻子上方,吐一口气后,水面冒出大量泡泡。 「柚纪,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新娘?」 令不防地珞尹认真的话声传来。 柚纪不由得一口气吐出剩余的空气,想要呼吸时却喝进了热水。她咳嗽连连,珞尹的声音又紧接着在后方响起。 「我们一起去崑仑山吧。我在崑仑山上有房子,希望柚纪能成为我的新娘,我再带你一起回去。」 「等、等一下,珞尹,怎么这么突然——」 柚纪咳嗽着仰过头去,珞尹的脸庞又再度出现在窗边,脸上却没有一丝方才的吊儿郎当微笑。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她。 不过数天之前还等同是她妹妹的珞尹突然变成美少年后,现在又向她求婚,柚纪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事情,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不,有可能是洗澡水太热,脑部有些充血了。她并不清楚珞尹的想法,但至少自己至今从未将珞尹视作成亲对象。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因为直到几天前他还等同是她的妹妹。 柚纪半想打马虎眼地板起脸孔。 「不、不要捉弄我啦。」 「我没有捉弄你,谁会在求婚时开玩笑啊。」 见他极其正经地反驳,柚纪不由得有些心跳加快。 「我会让很多侍女服侍你,让你过着公主般的生活。我的房子很大喔,澡间里也不是这种金属制铁盆,而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大浴池。柚纪喜欢露天浴池吗?崑仑山那里到处都是美景。泡在大理石露天浴池里往外看去,景色一定非常壮观。柚纪想要什么,我统统都会送给你。不管是银子还是宝石。」 听到这句话,柚纪的耳朵动了一下,产生反应。 「银子?」 她不禁浮出水面,倚着浴桶探出身子。 「嗯。」 「宝石?」 「嗯。」 「翡翠呢?珍珠呢?金刚石呢?」 「嗯、嗯。」 她双眼闪闪发亮地接连追问。反而是珞尹脸颊抽搐,显得有些退缩。 「啊,等一下,可能太快了……」 「站住,男子汉说话算话。」 她脸色一沉叫住对方,于是正无精打采地想离开窗边的珞尹没志气地耸了耸肩。 佃足柚纪忽然一脸沉思,将探出去的身子又泡回热水里,下颔靠在浴桶边缘苦恼地皱起眉道: 「嗯……可是,抱歉,还是不行。我要是去了崑仑山,就没有人管理道观的财物了。因为我要是不在,道间道观很快就会倒闭的。」 「这种道观让它倒闭不就好了嘛。」 「不行啦,师父会流落街头的。好歹他是我的恩人,在师父死掉之前,我得一直照顾他才行。」 「那么,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 珞尹满不在乎地低声说,起先柚纪没有放在心上,随后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窗户。但是窗边已不见珞尹的身影。 「珞尹?」 背后的热水忽然溅起水花。回头一看,只见一条鱼正在洗澡水里游泳。当然,刚才水里半条鱼也没有。那是条有着绯色身躯、非常美丽的鲤鱼。 绯鲤优雅地摆动身躯,跳出水面后,下一秒变成了珞尹。 「你、你这家伙,怎么跑进来了!」 见他还能施展出这种法术,柚纪早已不感到惊讶。她用两手护住身子,背部紧贴着浴桶内侧,但珞尹像要挡住她的去路般,双手分别搭在浴桶的左右两侧,光滑细致的肌肤自他湿透的衣服底下透了出来。想必他背上龙人证明的羽翼痕迹也正若隐若现吧。 「喂,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 珞尹在极近距离下注视着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的冷峻嗓音又问了一次。他伸出右手将柚纪的左手拉离开她的身躯,暴露出她遮掩的胸脯。「呀!」柚纪吓得浑身一僵。自珞尹刘海滴下的热水变作冰冷水珠,落在柚纪的脸颊上,尽管身体泡在热水里,她却觉得有些寒冷。衬得珞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白色热气也仿佛不再是水蒸气,而是更加冰冷、从隆冬结冰湖面上冒出的冶空气。 珞尹身上散发的气息与平时开朗活泼的他大相径庭,简直就像出现了另一个人格般,柚纪完全无法适应。 「珞尹……?」 「我喜欢柚纪,是真的。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成为我的第八位新娘吧。」 「……嗯?」 柚纪紧靠在浴桶上,眨了眨眼,复述道: 「第八位?」 「嗯。我七个妻子每个人胸部都很丰满,所以胸部不成问题。就算只有柚纪一个人是平胸,我也毫不在意喔。柚纪这样也很稀奇,没什么不好。」 珞尹又变回平时的摸样,爽朗地侃侃而谈。反倒是柚纪从后背开始生起阵阵怒意。 她僵着太阳穴瞪向珞尹,以指尖在水面上迅速写下咒文。 「急急如律令,『突』!」 咒文生效后,一道水柱从水面至天花板一直线地往上窜起,淹没了珞尹整张俊脸,珞尹承受不住地往后退缩,柚纪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肚子,再将他踹出浴桶。珞尹茌地板上跌了个四脚朝天后,她又乘胜追击地拿起提桶掬水泼他。 「给我滚出去!」 □ 刚沐浴完毕的热烫肌肤暴露在闷热的夜气里后,浑身变得更加燥热,柚纪走在主屋的屋檐底下,突然听见了咳嗽声。师父自茅房的方向摇摇晃晃走来,没于夜色里的削瘦身躯宛如中庭里低垂着头的垂柳。 发现到柚纪后,师父停止咳嗽。 「师父,你怎么啦?」 「嗯,好像感冒了呢。」 「现在明明是夏天耶……」 至于柚纪,别说是受风寒了,她甚至热得快被烤熟了。 「左慈,去泡杯茶吧。」 师父出声说完,不知是何时出现,已在屋檐底下待命的左慈应了声:「是,师父。」接着走向厨房。左慈身上的气息如轻飘飘纸片般薄弱,师父与柚纪一同目送他留有白发的背影远去后,师父勾起嘴角嘿嘿笑道: 「左慈真是能干的老婆呢。」 柚纪一点也不觉得师父的玩笑话好笑。 「师父别老是让左慈担任老婆的角色啦,你还不打算认真讨个老婆吗?」 「老婆吗……我都四十岁了,现在不晓得还有没有貌美如花的寡妇愿意嫁给我呢。」 所以说,为什么仅限于寡妇啊?总觉得师父在敷衍自己,柚纪有些不高兴。师父泰然自若地无视于柚纪的臭脸,白袖兜里掏出烟草后点燃火柴。师父津津有味似地抽着烟,又轻咳了几声。白色棉絮般的烟雾不断冒出,随即又消散无踪。不自然的沉默令柚纪坐立难安,于是在脑海里寻找话题。 「刚才珞尹向我求婚了,说想带我一起回崑仑山。」 这件事其实不说也无妨——一瞬间她感到后悔,但马上又涌起了更多的兴趣与期待,好奇着师父会做何反应。然而,师父的反应只让柚纪更加气馁。 「喔,那不错嘛。能被选上成为龙人的新娘,员是了不起呢。听说龙人的故乡可是四季常春的桃花源喔,连我也想嫁过去呢。」 「可是我是第八个新娘耶,珞尹已经有七位妻子了。」 「喔喔,真是可靠呢。珞尹和我不一样,看起来经验相当丰富哪。」 「真是的,正经一点啦!」 「因为找还是童男嘛——真希望能有个熟知酸甜苦辣滋味的成熟寡妇从头到脚好好教导我呢。寡妇到底在哪儿呢,快点从天而降吧。」 师父又朝空中吐了一口白色烟团后,东倒西歪地迈开步伐。留在原地的柚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她愤慨地吸一口气,朝着如柳枝般瘦弱的背影大喊: 「我、我真的要嫁过去喔!没有人可以继承道观也没关系吗?」 师父头也不回,仅抖动着肩膀大笑。 「哈,去吧去吧。谁要将道观交给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啊。」 「茶已经泡好了。」左慈的话声自厨房里传来,师父左右晃动着肩膀,消失在厨房里。施软施硬皆不奏效,最后又被说是乳臭未干。面对如此无情的反应,目送着师父背影的柚纪比起愤怒,反而更加哑口无言。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吗?她一直以为成功地解除了珞尹枷锁的咒文后,身为道士的自己已有所成长,师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吧。她不再是只会碍手碍脚的被保护者,差不多该认可她已能独当一面了吧。但是看师父的反应,他似乎从未将柚纪当作一个女人看待,并考虑将来娶她进门;从道士这方面来看,也完全不打算将道观托付给她。 她想获得认同,成为师父的「某种存在」。什么都好,只要能保证师父今后会一直将自己留在身边。她就只是想要一点回应而已呀。 她垂下目光,紧咬下唇。 随着一股微弱的气息飘来,朝下的视野一隅里出现了左慈的鞋尖。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认同我呢?再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她噘起嘴小声咕哝。她并不是想听到答案,只是发牢骚罢了。况且左慈也不可能认真地说些值得参考的回答。 「也许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咦?」 柚纪仰头看向高挑的左慈反问。左慈每次说话大多会偏离主题,而且让人一头雾水。 左慈眯起双眼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可不是常常能见到的。那抹微笑让人联想到了悬挂在晴朗夜空里的新月,虽然很浅,却非常澄澈。柚纪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于是他将大手放在她的脑袋瓜上,接着又说: 「师父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的未来就像是反常地有大群蝗虫过境的田地般,一片开朗辽阔,无止尽地往前延伸……」 「……我的未来会被蝗虫吃光光吗?真是一点梦想和希望也没有。」 柚纪半眯起眼反驳他,完全听不出前后句子有什么关联。「我也替柚纪泡了茶喔,走吧。」左慈轻抚了一下柚纪的辫子,迈步离开。因此那番难解话语背后的含义依旧暧昧不叫,却也来不及深究。 5 数天前起,碧耀频频在北方山中感受到了人的气息。这种季节若独自一人入山,极有可能因大雾而迷失方向,进而踩着泥泞失足打滑,在山上遇难。即便是当地经验老道的猎人,也会小心行事。然而那个人的气息却不会在险恶又错综复杂的山道里迷路,反而如野兽般轻盈地东奔西跳,更不费吹灰之力地捕捉到了山猪、野兔,或是食用昆虫等生物。对方自由自在地在山里穿梭,跃过山林间流动的汹涌河流。身手既像野兽或鸟儿,也像吹过林木缝隙间的风。 难道是传说中的仙人吗?碧耀每天都在妓楼里过着犹如被人上了脚镰的日子,在她看来,那股气自由且闲适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透过破碎的镜子观察那股气后,不知不觉间碧耀的内心产生了近乎憧憬的情感。 「你是谁?为何观察我?」 某天,那股气主动接触碧耀。 说是大人却又有些稚气,但又不似幼童那般口齿不清。是少年的声音。话虽如此,如田不是仙人,要利用声音掩饰年龄也是易如反掌吧。 这是头一回有人察觉到了碧耀在「观察」他。碧耀又惊讶又紧张,回应那道声音。 「我是一个拉二胡卖唱的普通女子……只是因为看得到你的气,才看着你而已。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兔雨的山都很不错,我很喜欢。龙脉错综复杂,到处都断断续续,阴气很强。这种山可以培育出生存能力强的好虫子。我之前住的那座山阳气过盛,养不了虫。」 那道话声既兴奋又天真无邪地解释,听来就像趁着长假跑到田间捉虫的小男孩。龙脉断断续续的地形,在风水上有着负面含义。自古以来人们都说,龙脉产生的精气能够毫无窒碍地流动,龙穴里充满强大的气的地方,才是促使人类与城镇繁荣、亡者能够安息的理想土地。 「我的虫子们都比较喜欢住在这种地方。」 少年就像在自豪地展示着自己捉来的虫子般,一面说明,一面从地底下挖出某样东西。看起来是个大壶。大壶底部过于漆黑,碧耀无法透过镜子看穿,但能感受到一股非常阴郁的气。 「那是什么?」 「是我养的虫子。就给你看看吧。」 少年兴奋雀跃地抱着那个壶,放在地面上。 「喔,只剩下你一个了吗?很好,出来吧。」 他将手伸进大壶里,从底部拿出某种东西。现身的那样东西在少年手上蠢蠢祟动。是生物。在模糊的视野中,碧耀可以看见生物又黑又亮的身躯,以及弯曲的尾巴。尾巴的尖端如针一般尖锐——毒针。是毒蝎。 如果是年幼的孩童,只要被那根针扎到一下就有可能命丧黄泉,少年却全无惧色地将它捧在掌心上,抚摸它的身体。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对蝎子流露出的爱情,都单纯只是一个喜欢虫子的活泼少年,丝毫没有恶意。但是,他身上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不祥气息。尽管他自身没有邪念,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凶兆。 碧耀内心掀起骇浪。 他是柚纪会带来的那个龙人之子—— 「很好,乖孩子。是吗?你饿了啊,那么去吃你喜欢的东西吧。」 蝎子甩动了下拥有毒针的尾巴后,自少年的手上消失。蝎子的气过于微弱,一离开少年后,随即与栖息在山中的各式生物的气混杂在一起,碧耀无法再透过镜子捕捉到它。 剩下的,只有面露微笑、目送蝎子离去的少年的气息。 「欸,你……」 「沙沙!」 忽地强风吹来,无数枝极嘈杂地沙沙作响。一阵骤雨袭向山头。猛烈的风雨摇晃着树群,刹那间周遭被昏暗的雨幕包围。 「啊!」 一根断枝扑向脸庞,碧耀不由得别过头去。 下一秒,她的意识自山中抽离,被拉回到了妓楼的华栏里。仅有镜面破碎的精巧银制手镜躺在她的膝盖上,四周也当然不见任何飞来的断枝。 她立起膝盖挨近华栏,伸手搭在朱漆格子上观看屋外。手镜从膝盖往下滑落。漆黑的乌云正覆住北方山岭,空气中有着浓厚的雨的气味。山上的骤雨不久也会抵达兔雨县吧。今夜来小四马路寻芳问柳的客人可能也会减少。 她的思绪转往山脚下的道观。道观上空已被阴暗的雨云笼罩。先前没能看清的凶兆就潜藏在那团乌云的正中央。正如她所担心的,果然那个凶兆与柚纪有关。 风挟带着雨的气味刮向脸颊,吹起了碧耀的长发。 「柚纪……」 雨很快地落了下来,碧耀的手指勾在格子上,雨滴点点打湿了她的脸颊。 「变化要开始了,柚纪……」 这场恐怕会颠覆你人生的变化旋涡,会将你完全吞噬吧。你所珍惜的那些日子,也会自你手中流失吧。无可言喻的难忍绝望感会笼罩你,将你击垮吧。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认输。如果是你,一定能够跨越这道难关。 章之参 黄金之龙的殒落 1 「啊啊,肚子好饿。留置所里的饭菜为什么老是只有豆芽菜呢。吃豆芽菜哪能填饱肚子。肉,咱要肉!再不吃肉的话咱就要枯萎了。不管是野兽还是虫子都好,快点给咱有灵魂的东西吧!」 原本听说五龙州是穷乡僻壤之地,兔雨县却出乎意料地繁华热闹。田间乡下的气息确实相当浓厚,但市集繁荣兴盛,傍晚男人们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享用凉茶。市集上流通的货物种类也丰富多元,也有几处摊子在贩卖西域的物品。卖着源自西域的烤羊肉串的摊贩飘来了阵阵香气逼人的白烟,让人不由得口水直流。要是能一手拿着烤羊肉串一手喝着香料茶,真是人生最大享受。 「喂,伊鲁克,快去找卖蝗虫的店家吧。你明明跟咱约好了,会让咱吃蝗虫吃到饱的。」 但是,他身上的金块还无法兑换成银两,眼下既买不起一串烤羊肉,更是身无分文。要是逃狱后马上就去换钱,很快就会被官兵循线找到。 「喂,伊鲁克——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咱说话啊?喂——伊鲁克,烤羊肉串也不错啦,但咱比较想吃蝗虫。蝗虫、蝗虫、蝗虫。」 如果附近有天聆教的教会,也许还能请教会的人施舍给自己一碗香料茶,但偏偏在这种边疆地带,天聆教依然被视为异端宗教。这正是五龙州还是荒僻乡间的最佳证明。既顽固又排外的乡下人,总是非常排斥外头的未知事物传至本地。听说传教工作很难深入此地,百姓却笃信那些以可疑的咒文和咒术维生的妖术师所创立的民间宗教。 「喂喂喂喂,蝗虫蝗虫蝗虫蝗——」 「吵死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拳头塞进自己嘴里,压住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的可恨舌头。 「够了!给我闭嘴,你这只下贱的癞蛤蟆,亏我从刚才起还一直拼命想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你干嘛假装没听见?」 「我已经说过好几万遍了,就是我绝绝对对不会承认你们的存在。没错,在说话的人是我,全部部是我,没有其他人。我在和空气讲话。」 「你那样才是脑筋不正常的人吧?」 「与其要承认你们的存在,我宁愿别人以为我脑筋不正常。」 两道话声中,一个声音有如老人般沙哑含糊,音程却又如幼童般尖锐高亢,抑扬顿挫十分分明;另一个是伊鲁克原本低沉又浑厚的嗓音,但语调平板没有起伏。音程高低既不同、发音也明显大相径庭的两道声音,正互相争夺着一个人类的声带一前一后说话;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当然会觉得他脑筋有问题,几个擦身而遇的路人朝他投来狐疑的视线。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很诡异。逃狱之人不宜引人注目,因此他在大衣外头披上一块破布,隐藏起自己的气息穿过市集。 他的旅费别说是见底了,根本是破了个大洞再朝地底前进,所以必须尽早找到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地换钱的地方,之后再去那个小丫头说的什么赵道士的道观…… 「嘴上一直批评人家,结果你还是要去麻烦你口中的妖术师嘛。信奉唯一神只的天聆教牧师竟然要去拜托异教僧侣——」 蟾蜍再次占据声带,发出了「嘓呵呵」刺耳的尖笑声。伊鲁克予以忽视,加快脚步。 「喔哇!」 此时左脚毫无预警地停下,只剩右脚在半空中晃动,他往前扑倒,险些咬到舌头。 「真是的,搞什么啊。」 「是猫。」 蟾蜍代替左脚回答。只见一只猫儿正横切过眼前的道路,喵——地叫了一声后,小跑步地跑进胡同。直到猫儿的身影消失之前,左脚都坚决地不肯往前跨出一步,还在原地微微发抖。同时伊鲁克当然也动弹不得。左脚上的这家伙明明是只狗,却怕猫怕得不得了。 「夷以前曾经因为猫尝到了很大的苦头嘛。」 肚子里的蟾蜍又嘓呵呵地笑了起来。正巧错身而过的路人女子听见这阵奇怪的笑声后大吃一惊,显而易见地拐了个大弯绕过他。尽管伊鲁克对路人的此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有些泄气。试想,一个男人身上披着破布,边走在路上边瞪大双眼,还发出诡谲的闷笑声,又会突然停在原地不动、双脚不住发抖。很明显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身上有什么一接近就有可能会传染的某种疾病发作了吧。 「如果能斩断和你们的孽缘,就算是妖术师,我也会很开心地与他们合作。」 「你就这么想赶走咱和夷吗?甚至不惜去拜托你最讨厌的妖术师。对了,你的宗教里不是有一句话叫作三位一体?咱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根本不一样!别胡说八道了。」 「别这么说嘛,让咱们好好相处吧。伊鲁克,只要你愿意接受,咱们就能为你带来财富和好运喔。呐,毕竟咱也不讨厌你……」 「但我讨厌你。够了,别再说话了,缩回肚子里吧。」 「啐……你这个大笨蛋!」 蟾蜍撂下一句咒骂后离开了喉咙,没好气地蜷缩在胃底。 伊鲁克心情苦涩地撩起以破布藏起的刘海。那是被他人比喻为蜂蜜,颜色在中域相当罕见的鬈发。 听它那种说法,简直像是自己在虐待它们一样。我有错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当作是可疑人士看待,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栖身之所,又得穷尽一生追杀那个小鬼头,观在退学会了把整瑕拳头塞进自己嘴里的绝技,这些全都是我的错吗?主啊,我只想静静地走在街头,而不引来任何人狐疑的眼光。都怪那只两栖类老是喋喋不休,害我每天喉咙都又干又渴。我只希望每晚都能安心地一觉到天亮,半夜不会有蟾蜍突然占据自己的声带说起话采。难道我曾犯下了什么天大的罪过,连这点小小的幸福也不被允许吗? ……啊,的确是犯下了没错。 伊鲁克仰望苍天,在心里询问神只,结果是自问自答,最后自嘲地吁了口气。 「……卑缕,蝗虫的话……就等我换到钱吧。」 他说,同时又恨恨地心想:为何自己非得顾虑对方的心情不可啊? 卑缕又往上挤到喉咙来,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喉结就像蟾蜍一样鼓了起来。他都说过好几次了,别做这种诡异的动作。「因为我可受不了在你吃到蝗虫之前,要一直听你抱怨。别误会了,我还是非常讨厌你。」 穿过市集的热闹喧嚣后,待他回神,他已经置身在景色与方才大不相同的地区。现在正好是太阳西斜的时分。沿着街道而立,有着华丽镂空图样的灯笼一个个接连亮起,其朦胧的光芒照亮了因微红薄雾而暧昧不明的街道。 一排长屋沿着街道一路毗连至遥远的前方,每栋长屋在比路面高约半间(约九十公分)之处皆设有涂着鲜艳朱漆的栏杆。穿着流行衣裳、化着花俏大浓妆的女人们将肩膀或后背倚着栏杆内侧,或以无神的双眼望着路上熙来攘往的男子,或以令人浑身酥软的甜腻嗓音招揽客人。香油味极重的香气在鼻间缠绕不去,天空看来不可思议地低。这处地区有一种独特的封闭感,仿佛整个世界皆被关进了灯笼火光所能触及的范围里。空气毫无流通、停滞不前,就连香油的香气也化作了淤塞的恶臭。 原来是花街啊。纵然是边疆地带,但这座城市规模不小,会有这种地区也不足为怪。这些女人的客人大概部是庶民和下级官员吧,与都市相比,素质较为混杂,貌似没有受过任何训练。 「客官,赏个光吧。」 一道有如精致玻璃风铃的清澈嗓音唤住了他。 伊鲁克正好走到其中一栋长屋前,外形仿造了都市风现代瓦斯灯的灯笼照亮长屋。雪白的纤细手指正从栏杆缝隙间伸出来向他招手。 「拥有绿色眼睛的客官,请赏个光吧。」 虽说中域人五官较为平坦,看起来比较年轻,但这名女孩至多才十五岁上下吧。在伊鲁克看来,根本还是黄毛小丫头。那名少女屈膝斜坐在木质地板上,敞开的衣裳下摆可以见到雪白的裸足。无论手腕还是双脚都还非常纤细,尚未完全蜕变成女人。 「客官,您的眼光真好呢。她是我们妓楼里最受欢迎的姑娘喔,名字叫作碧耀。」 负责招呼的小厮立即凑上前来,以谄媚的语调向他攀谈。 「这孩子的二胡和歌声都无话可说,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既会咏诗,也能陪您一起下棋,是个就算服侍首都官员也不会失了脸面的才女呢。等夜一深,更是马上就有客官指名。但如果是现在,本店的红牌就是客官您一个人的。本店以客人至上,服务最亲切,交易笔笔透明,也很欢迎客人进来看看。最开始的一刻钟是三五〇闵,延长时间的话,每半刻是一五〇闵。除此之外不收取任何费用。当然延长时间之后,您若想要更多服务也是不成问题……」 卑缕被挑起了好奇心后,鼓起喉咙,但伊鲁克半点兴趣也没有。这只笨蟾蜍,以为我的职业是什么啊。 他以西域方言凶狠地低声啐道:「白痴,快点消失吧!」尽管听不懂意思,但负责招呼的小厮似乎仍是感受到了威吓,讨好的笑容瞬间僵住。小厮探头看向破布底下,见到与中域人不同的瞳孔颜色后,顿时又惊又惧,但马上重新摆起架子,咂嘴的同时,努力在脸上维持住些许威严。 「呿,只看不买吗?没打算上门光顾的话,就别在这种地方闲晃蹓躂啊,异国人。」 小厮口吐恶言又吐了口口水后,很显然是落荒而逃地匆忙转身离开。伊鲁克毫不发火,仅用破布拭去脸颊上的口水。小厮早已变换语气,很快地又开始向其他客人攀谈。 「上门光顾一下不就好了嘛。」 「我说过了吧,我没钱。」 「那换到银两之后再过来吧,咱喜欢那个姑娘。」 见卑缕继续讲些不正经的话,伊鲁克捏起自己的脸颊令它闭嘴。少女隔着栏杆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光是今天,就已数不清是第几次招来了他人奇异的眼光,伊鲁克不禁浑身乏力。 然而少女毫不避讳,惹人怜爱地偏过小脑袋瓜,带着光泽的红唇微启后,咯咯轻笑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长秀发披在穿着淡紫色衣裳的纤巧肩头上。 「可惜,客官您不买下我吗?」 「抱歉,你找其他人吧。因为我是个身心皆献给主的圣职者。」 「真希望是您买下我呢。您的相貌这么俊秀,还有着一双不可思议的雾色眼睛……真想再靠近一点看看呢。」 「那真是我的光荣,谢了。如果五年后还能再见面,届时再约我吧。啊,但是请在妓楼外头。」 伊鲁克语气轻佻地答,但内心有些困惑,因为自己无法看出她的年纪,判定她是少女还是女人。与刚才的惹人怜爱微笑不同,当她垂下眼帘噘起双唇娇嗔时,身上竟散发出成年女子那种令人无法捉摸的妖魅。未盘起来任其垂落的秀发飘出了阵阵香油的香甜气味。别说是少女了,她甚至胜于年轻女子,有着成熟女人那般令人沉醉的韵味。假使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名少女真的才十五岁上下的话,那么她在短短的十几年间究竟度过了怎样的人生,身上才能散发出此种历经沧桑般的韵味? 原来如此,难怪能成为红牌。这名少女浑身上下散发一种神秘的氛围,使得路过的人们都会不由自主驻足片刻。 伊鲁克一瞬间心想:为了买到自己的自由,她得筹到多少钱才够呢?就算将装在鞋底的金块全送给她,大概也只够塞牙缝吧。据说只要一表示想为姑娘赎身,吝啬贪财的老鸨就会马上狮子大开口,要求支付巨额的赎款。 ……别再想这些无谓的事了。驻足太久的话,似乎会产生麻烦的情感。况且依自己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余力去同情他人。 「欸,人天生都会被分配到同等的幸与不幸,但是为什么呢……您只拥有不幸呢。您还这么年轻,应该也不是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吧。然而,你的幸运却已悉数被不幸吞噬了……」 像是预言又像是神谕一般,少女莫测高深地如是说。 正想快步离开妓楼前的伊鲁克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 少女垂下长长的睫毛,以指尖描绘着放在膝上的手镜边缘。那个制工精巧的银制手镜看似来自西域,想必会经摔落在地,镜面上留有拼凑修复的痕迹。 伊鲁克勾起两边的嘴角,带着蟾蜍的表情笑了。 「这正是为什么他人称呼我为『伊鲁克』(ill iuck)啊。」 2 在柚纪看来,珞尹简直喜欢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有时一个不留神,他还会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待在山里。嗯,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幼体了,也不用担心他会迷路;珞尹又有着高深法力,更不用担心他会被失控的山猪给撞晕过去。话虽如此,连日来在骤雨的肆虐下,河川不仅水量暴涨,土质也变得松垮。就算不会输给山猪,还是要万事小心。 「珞尹——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喔!珞尹——?」 又跑到山上去了吗?今日也是晌午一过,珞尹就跑得不见人影,直到黄昏也还没回来。柚纪在道观里绕了一圈,站在门柱旁向外头呼叫了好几声后,放弃继续找人。 对于珞尹近日来的举动,柚纪有些——真的只是有些——不太高兴。他闲晃出门之后,就几乎不会待在道观里。明明才刚向人求婚,这种行为不会太冷淡吗?不不,她当然不打算接受他的求婚,单纯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被求婚的女子应该都会有这种反应吧。女人都是如此任性, 当时珞尹也许是认真的,但他的情绪有时非常反复无常,柚纪无法马上跟上他。才觉得他天真无邪又开朗热情,接着却又流露出冷酷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另一面。柚纪隐约察觉到了珞尹拥有双重性格。就像在名为珞尹的开朗少年体内,还栖宿着另一个人……柚纪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但举例来说,就像栖息在那个西域异教徒体内的蛊,但又不一样,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未知事物。 夕阳就要落下,朱漆门柱宛如自地面朝天耸立的两道黑烟,染上了漆黑如墨的色彩。令天中午又下起了骤雨,地面泥泞一片,四处可见黑压压的水洼。 柚纪转身背对门柱,正要走回道观时—— 她在身后感受到了某人的气息。反射性地想纵身跳开时,一只套着黑衣的长臂却忽然出现,勾住柚纪的颈项将她拉了过去。原来对方一道躲在门柱后头。 「喂。」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柚纪想仰起头,脖子却被对方的手臂牢牢固定住,根本动弹不得。但她立刻就猜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异教徒!我可没听说过你已经接受完审判了喔。我应该说过了吧,要你双手被砍掉之后再来找我。」 他的手腕前方还确切无疑地连着男人粗糙的双手。大衣上留置所的霉臭味扑鼻而来。 「一旦你逃狱,不用等判决,就已经确定是个罪犯了。就算你有钱,我也不会接受犯人的请托。」 「牢狱生活虽然舒适到只有我一个人独占很可惜,但不巧的是我出身卑微,每天都不用工作就有人提供三餐,甚至还有还算干净的厕所再加上还算柔软的床铺,成天只要躺下来到处滚来滚去这种生活,实在是不合我的个性。况且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闲耗了。」 「先不说双手,应该先削掉你那张废话一堆的嘴巴会比较好吧。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托喔。」 「我并不是来拜托你,只要威胁你就好了。」 男子在勒住她喉咙的手臂上施加力道,柚纪瞬间无法呼吸。如果对方不曾习武,那么即便是成年男子,柚纪也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但眼下两人紧贴茌一起,对于体型上已居于下风的柚纪更是非常不利。她几乎是以脚尖站立,但高挑男子的话声仍是从高处传来。 左慈,快点来救我啊!遭种时候你在哪里?明明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在她身旁待命,瞧见她不想被人瞧见的事物。 「你……你想威胁我驱除附在你身上的虫子吗?你信奉的异国神只还真是厚脸皮到让人不敢置信。」 柚纪边在心里呼唤左慈,边逞强地不肯服输。没来由地,她实在无法忍受向这名异教男子屈服。 「不……在驱蛊之前,找还有个要求。」 男子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危险。柚纪打了个寒颤后,浑身僵直。 「总之,先让我吃点东西吧。」 「嘎?」 「肚、肚子好饿……」 男子发软无力地将下颔靠在柚纪的肩膀上说。原来他刚才那种压抑低沉的嗓音,单纯只是因为空腹所以使不出力气罢了。紧张的气氛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柚纪险些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我说你啊……」 「每天都只让我吃豆芽菜,怎么可能会有力气啊。厨房在哪里?厨房呢!」他整个人半趴在柚纪背上,已分不清谁才是捉人的那一方。 「我们厨房里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喔,毕竟是间穷道观。」 「都到了这种时候,只要不是豆芽菜什么都好。求求你——」 「所以我说啊,你部没有自尊心吗?」 「拜托也没用的话,就威胁你。」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 真是难以捉摸的男人。和以严谨耿直为美德的中域人不同,西域人是如此轻浮又迷糊的民族吗?如果是现在,柚纪也许能成功挣脱他的束缚,但由于事态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演变成柚纪拖着男子前进。 柚纪自主屋后门进入厨房后,放在炉灶上的锅子恰巧正煮着晚饭的汤。男子用一只手继续揪着柚纪的后领,再用空下来的另一只手狼吞虎咽地大口喝汤,大口吃咸蛋、炒蛤蜊、熏制食品和罐头等食物。男子有着一头在阳光照射下会闪闪发亮的蜂蜜色头发,再加上一双碧眼,只要他安安静静站着别动,整个人活脱脱就是那名饰演西域贵族的电影演员;然而他一开口就是恶言毒语,吃饭更是一点吃相也没有。正如他本人所言,似乎确实是出身卑微。被关在栅栏里的猪的吃相还比他优雅。由于后领被他捉住,柚纪无法逃跑,只能转动脑袋越过肩膀,错愕地看着他那副吃相。 左慈大概是撇下还在煮东西的锅子,跑去其他地方了吧。等他回来之后,要是见到了厨房这幅像是被山猪闯进来乱吃东西的惨状,柚纪有预感他会把自己臭骂一顿。 「喂,这里头也有我晚饭的份,记得留一点啦。」 「呼喔,你皮常哦是吃这么豪吗?」 「我并不觉得算好啊……话说,讲话前先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 他到底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啊。柚纪自认为自己的出身也不算好,但恐怕还比不上这个男人。但话说回来,她也不想赢。 柚纪以指尖捏起男子一把丢开的鱼骨头,不由得有些了然于心。鱼被吃得一丁点肉渣也没留下,完完全全只剩下了骨头;尽管吃相难看,却没剩下半颗米粒。由此可以看出,他也许是在连今天能不能吃到一粒米都很难说的地方长大。五龙州虽然算是穷乡僻壤,但气候属于亚热带,农业兴盛,食物无虞。柚纪曾听说在中域或是西域里,有很多地方比五龙还要贫困。在那种环境下,孩子都因为营养失调和传染疾病一个个死去。 不过,即便这个男人真的拥有那种过去,她也毫无同情他的必要。要是她今晚的饭菜全被他吃光了,她可会气得跳脚。 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阵子后,最后男子就着铁壶口大口灌茶,擦了擦嘴角后,像是卸下了所有紧张感般,「啊——」粗俗地吐了一口大气。 「那么,那个小鬼怎么样了?」 到了现在总算想起这件事了吗? 「珞尹现在不在喔。还有,他已经不是小鬼了。因为封印的枷锁已经解开了,而且是我解开的喔。」 怎么样?认输了吧?柚纪有些自豪地挺起鼻子。嗯,虽然几乎都是靠珞尹的法力,坦成功解除咒术之后,柚纪重温了许久不会感受到的兴奋感,同时也满足了不少自尊心。 但是男子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柚纪微小的自负。 「你是白痴吗!」 男子突然甩开一直捉着的柚纪衣领,害她整个人往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两边手肘。 「你说你解开了他的枷锁?」 「对啊,你再追杀珞尹也没用喔,他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你抓到呢。」 柚纪气鼓鼓地转头回嘴,对方却回以更加不留情面的谩骂。 「你这个全天下最蠢的蠢蛋!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忠告聼进去?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你这个小丫头应付不来的小鬼!你那张扁鼻子脸两边装着的东西是饺子吗?在你那颗小不隆咚的辫子头里装的是杏仁豆腐吗?」 「你说什么……!」 听着男子恶毒至极的狠辣评语,柚纪只能哑口无言。虽说是异教,但牧师是侍奉神只的人吧,应该具备有一定的品德吧? 还以为男子会连珠炮似地继续恶语斥骂,他却颓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呜哇——怎么会这样……我可是花了好几年才把他逼到这里来的啊……」 男子盘腿就坐,有着蜂蜜色头发的脑袋往下低垂,额头仿佛都快碰到了脚后跟,垂头丧气地嘀嘀咕咕的模样甚至引人有些同情他。见到他颤抖的肩膀,柚纪也不禁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但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把珞尹交出去。 「喂,你都已经是成年男子了,没什么好哭的吧……」 「咽呵,嘓呵呵呵呵。」 还以为男子正意志消沉,没想到他却抖动着肩膀,开始发出古怪的笑声。柚纪大吃一惊,不由得有些畏怯。「伊鲁克,真是遗憾呢……这件事你已经应付不来啦。」从男子口中吐出的声音产生了变化。原本像是对一切不层一顾,既粗鲁又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骤然改变,声音如少年般尖细,语气也和少年一样充满情绪起伏。但另一方面,音色又如老人般嘶哑混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嘓呵呵,嘓呵嘓呵嘓呵嘓呵。」 男子的喉结膨胀鼓起,发出闷笑声,一双眼睛如铜铃般瞪得又圆又大,然后转头朝她看来,纵身一跳。 还以为会受到攻击,柚纪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动作。但男子几乎是飞跃过柚纪的头顶,直接越过了她。柚纪缩着身子回过头,只见男子发出了「嘓呱——」这样奇怪的叫声,扑向放在厨房角落里的竹笼。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咱就是想吃这个!」 那,疋放有昨晚珞尹捉回来的蝗虫的笼子。男子直接大把捉起笼子里还在蠢蠢祟动的虫子们,塞进自己张大的嘴巴里,发出啪哩啪哩的声响大口咀嚼。 「呀——!你好恶心!」 柚纪脸色惨白,无法忍受地用两手捂住耳朵。她知道是栖息在男子肚子里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是那副难以想像是人类的异样举止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看男子的表情和动作,肚子里的那东西应该是蟾蜍一类的吧。蛙蛊会附在肚子里,侵蚀消化功能。究竟是为什么,男子会在肚子里饲养蛙蛊呢?但是就柚纪所知,她从未看过有蛊能够侵占宿主的声带说话。 「喂,小丫头,这样一来真的只能拜托你那个师父了。」 男子冷不防转过头来,伸长手再次揪住柚纪的后领。尽管声音已从蟾蜍变回男子原本的嗓音,但他的嘴角……他的嘴角还挂着蝗虫!「不要——!别靠近我!」见到男子将嘴角挂着蝗虫小脚的脸庞凑过来,柚纪几乎要哭了出来。那只被咬得只剩下脚的蝗虫还在抽搐抖动,见状,柚纪浑身猛打哆嗦。 「让我见你师父吧。」 「没问题!没问题!所以别再把脸靠近我了——好痛!」 无预警地男子将她往后一推,柚纪惨呼一声跌坐在地。可恶,一下子捉着她一下子又推开她,她真的要生气了—— 柚纪正想怒声抗议,一根棍子的尖端飞快地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男子在电光火石间往后跳开,然后在不远处着地。棍子毫无停顿地又是一闪,疾速欺向男子。 「夷!」 男子抬起左脚破空一扫,挡下那记攻击。下一秒轻脆的碎裂声响起,断裂的棍子尖端朝着天花板飞去。棍子是打击用的武器,但方才并不是打击武器碰撞在一起时该有的沉闷声。 握着断成两截的其余半边棍子,摆出备战姿态的人正是左慈。 左慈看向手中棍子尖端后,轻挑起单边眉毛。断裂处呈现出了锐角形的平坦切口,像是被某种利刃斩断了般。 「哼!」 男子得意洋洋地抬起左脚动了动脚踝,这时—— ——咚。 断裂的棍子撞上天花板后又弹了回来,直接击中他的脑门。 「呜……」 左慈不怎么感兴趣地朝蹲下身抱着脑袋瓜的男子瞥去一眼,接着环视厨房的惨状。变得空空如也的锅子、盘子、竹笼;被吃得精光的鱼骨头;连盖子也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罐头。柚纪缩起脖子。要挨骂了。 然而,左慈对厨房的惨状视若无睹,也像是根本没见到入侵者般忽略男子的存在,转向柚纪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柚纪,师父病例了。」 ——柚纪,变化要开始了…… □ 自柚纪小的时候起,师父房里的样子就一直没变过。散乱着符咒和毛笔的书桌、乱糟糟的床铺,以及被高达天花板的一整面书架掩埋的墙壁。书架上包括记载着方术秘术的贵重文默在内,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书。当中有些古书据说是在护乐院修行时,师父的师父传承给他的,如今若想将它们从架上拿下来,装订很有可能散开,被迫面临解体的命运。一旦到了这种地步,这些古书等同已失去了身为文献的利用价值,俨然变成了一种触碰不得的化石。 房内墙壁和寝具都沾染上了陈年的烟味和线香气味,书桌的正面供奉着师父尤其崇敬的太上老君神像。往昔,每当刺青师傅老爷爷回去后,师父就像要将自己身上新刻好的刺青展现给太上老君观赏一般,总裸着上半身趴卧在床铺上,惬意地吞云吐雾。 如今师父只是将头靠在枕头上,阖眼安睡。原本暗沉的脸色现在看来又更加蜡黄,原因不单只是床铺旁忽明忽灭的油灯亮光吧。 回想起来,早在之前就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疑点。师父约莫是在一年前,开始不在早晨的练习时露面。自那时起师父就常说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疼,因此进食的量减少到只有以前的一半,相对地喝酒的量却增加了。解手次数也莫名变多,经常闷声咳嗽。先前在杨府她会满腹疑惑,觉得师父施术时似乎未尽全力,其实也是因为他身体不适吧。 不仅如此,还有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很多时候部出现了征兆。但是只要柚纪担心地追问,师父就会不高兴地老说些惹柚纪生气的话,结果直至今日她都不曾深入追究。如今回想起来,师父就是一直用这种方式引开柚纪的注意力。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事态已经演变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柚纪失神地呆伫在睡榻旁,身后左慈以一贯冷淡的语气说明。 「数年前起,师父的身体就受到了病魔的侵蚀。一开始是利用刻在身体上的咒文力量控制住病情,但这几个月来已经无法再加以抑制,甚至还借助了炼丹的力量。」 既然如此,只要施展能驱除疾病的法术就好了吧。况且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谋生手段之一。左慈像是看穿了柚纪的想法,补充说道:「当然,我们也试过了所有想得到的法术。但是无法根除病灶,病情只是不断恶化。再加上以咒文压制病情,就等同是对身为咒文媒介的师父身体增加负担,可说是一把双面刀。」 左慈淡漠简洁地陈述事实后,听来反而不像是事实。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听来反而像在说笑,仿佛随时都会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我骗你的。」也仿佛师父其实根本醒着,正半眯起眼偷看她的反应,快要忍俊不住地哈哈大笑。 床铺旁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套茶具和黄纸药包。如果左慈说得没错,那么里头放的就是丹药。炼制丹药的炼丹术是方术之一。药包更是加深了病榻这种印象,彰显出左慈刚才说的话都是事实。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柚纪低头看着师父的睡脸,头也不回地低声问左慈。 「现在说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左慈你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吧?」 「师父要我不准说,我不能违背师父的命令。」 「谁管你啊!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柚纪转过身捉起左慈的衣襟。依左慈的身手,应该能轻易避开吧,但他动也不动。他甚至没有一丁点情感的起伏,用平静到令人愤恨的目光低头看着柚纪。她说不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认真地想往这张铁面具的下巴揍去一拳。 柚纪一直以为左慈不过是缺乏了一点常识和不太会表达情感,绝不是冷酷无情的男人。但现在这份认知却开始动摇。见到他这副冷然的态度,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师父的病情。 有个男人一直斜倚着房门口,观看着这一幕。男子不疾不徐地挪开肩膀,直接越过互相瞪视的柚纪和左慈两人,走向床铺。 「别靠近师父。」 柚纪推开左慈,语气凌厉地吓阻,但男子不理不睬。他在床边蹲下,一下子拉开师父的下眼皮,一下子察看师父的口腔。柚纪一头雾水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稍稍确认了师父的状态后,男子简短地叹了口气。 「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请医生来看?明明出现了如此明显的症状,应该早就知道这已经不是外行人能处理的范畴了。如果能再早一点请医生看病,也许就有可能治好了啊。」 男子的语气并非在责怪他们,但明明事不关己,他却显得莫名哀伤,这让柚纪油然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也许有可能治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这种说法,简直像在说「现在已经无法治好了」一样。 「现在兔雨县没有大夫。约莫五年前县里的大夫就因为年迈而与世长辞,之后也没有新的大夫前来。」 左慈回答了男子的疑问。反倒左慈的口吻像是在谈论外人,从旁看去,两人与师父的关系正好互相对调。男子诧异地挑眉,又问了一次。 「没有医生?在这种情况下,真亏这个县里的百姓没有灭绝呢。是因为乡下人身体格外强健吗?」 「驱除疾病是师父和我们的工作。县里的人一旦被疾病缠身,就会前来拜托师父。师父在护乐院里学习到了所有驱除疾病的方术。所以就算没有大夫,兔雨县里也没有治不好的病。」 这回换柚纪有些夸大其词地开口说明。但男子只是以稍显阴沉的雾色双眼瞥了柚纪一眼,丝毫没有大受感佩的模样,接着没有事先招呼一声就捏起小桌子上的药包。他打开药包后,里头放有五颗小巧的黑色丹药。男子以指尖捏起其中一颗,嗅了嗅味道后皱起脸。 「原料是什么?」 左慈回答了他的提问。「有艾草、山菊、硝石、石瞻、胡粉、云母水、雄黄,以及朱砂。」 「雄黄是硫化砷,朱砂是硫化汞,这两种在西域都是毒药。即便是少量,只要长期服用也会引发慢性中毒。这男人的病状正是砷中毒。器官衰竭会引起黄疸症状、衰弱和皮肤干裂。就算是外行人,这些病状也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种东西会被称为药呢?」 「你不过是个连方术的方字也没听过的异敦徒,有什么资格对丹药的成分说长道短。这只是因为你是异国人,所以没听说过罢了。炼丹术是一种自古流传至今、历史非常悠久的医术。相传连仙人也会服用丹药喔。」 见男子似乎瞧不起他们,柚纪不由得插嘴反驳,但对方依旧将柚纪说的话当作马耳东风。他将手上那颗丹药举至眼前,眯起双眼细看后叹了口气。 「真不敢透信,竟然靠这种骗术般的医术……」 男子随手将丹药丢在脚边,接着不顾这是拥有数千年辉煌历史的秘术,没有半点敬意地将丹药踩在鞋底下。 「根本是自己亲手缩短了原本可以延长的寿命啊。」 男子鄙夷地说。移开皮靴后,就像在地板涂上了煤灰般,丹药变成了一团再寻常不过的黑色粉末。 男子的喉咙发出了「嘓呵嘓呵」的闷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地震动着房内静寂无声的空气。 「有什么好笑的?」 「笑的人不是我。」将上扬的两边嘴角拉回原位后,男子一眨眼又变回原本的语调。「我反而想哭呢。这间道观的道士已经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没想到重要的这家伙现在却是半死不活。我到底有多倒霉啊……啊——真是想哭。」 「竟然说师父半死不活……!」 柚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男子,接着冷不防掉头走向房门口。 「柚纪?」 「我去准备五法神器。左慈,你负责搭祭坛。」 「五法神器……是辟邪法术吗?可是那个——」 「你们还没试过吧?那么值得试一试。」 柚纪报复般地看也不看男子一眼,带着左慈一同快步走向道观,挑选必要的道具。辟邪法术在驱除疾病的方术中特别困难,也特别深不可测,但同时也特别有效。 异教男子的胡言乱语根本不足采信,况且柚纪也还没有彻底绝望。所谓疾病,都是因恶鬼的恶作剧和恶气的淤塞所导致的,只要消除这些病因,人就能恢复健康。道士皆习得了如何驱除恶鬼、导正气的流动的方术。至今他们也以这些方术治愈了许许多多的人,也得到了许多感谢。辟邪法术虽然是项艰澡的术法,但现在柚纪有自信办得到。毕竟她成功地施展出了解咒秘法,破解了龙人施下的咒文。要驱除掉附在人身上的疾病,绝对是小事一桩。 「喂,你们想做什么?」 将一脸纳闷的异教男子赶到房间角落后,左慈开始组装从道观搬过来的祭坛。期间柚纪点燃线香,焚烧符纸后让灰烬落于盘子上。 「祭坛我组装好了。柚纪,你真的要施法吗?」 「那当然。」 祭坛上已摆好了所有道具。七星剑、鲨鱼剑、刺球、月眉斧、铜钉棍……每一项道具都可以直接当作武器使用。辟邪法术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术法。 「谨请东方青龙降驾至铜钉棍、 南方朱雀降驾至月眉斧、 西方白虎降驾至刺球、 北方玄武降驾至鲨鱼剑、 中央麒麟降驾至七星剑。」 柚纪一一拿起武器跳起舞蹈,恳请司掌五行的圣兽降临。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她跳舞跳得乱七八糟,根本发挥不出任何效果,施法时运气的步骤也是马马虎虎,全身的气到处流窜。由于思绪混乱,脑袋也一片乱哄哄,既听不见小神子的铃铛声,也看不见半点翻飞的羽衣。真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会那么自负,以为自己能成功。即便是初级的术法,当时的她也很快就会失败吧。尽管如此,柚纪还是继续念咒。 她反手拿着七星剑,将剑尖指向横卧于床上的师父额头。 「恶鬼止步、诸恶散去、灾祸退散, 以太上老君之名如律令——」 有人从上方捉住了她握住剑柄的双手。就算她想往下挥剑,却一寸也动不了。柚纪表现出敌意,仰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高挑黑衣男子。 「你干什么?别妨碍我施法。」 「我才想问你,你想干什么?」 男子以低沉阴鸷的声音反问,那双雾色眼睛瞪着自己,眼眸深处闪动着熊熊怒火。感受到危险后,柚纪不觉地有些害怕,但同时也想要反抗。明明这男人直到刚才还哭哭啼啼地嚷着自己好饿。 「这个术法就是要切开病人的额头,将疾病的根源排出体外。」 「别说蠢话了,病人现在如此虚弱,不能再让他额外失血了。但如果你现在想亲手给他最后一击,那倒是另当别论。」 男子并未拉开嗓门怒吼,柚纪却觉得仿佛有人掴了自己一巴掌,脚步不禁踉跄。男子松开手后,原本握在柚纪手心里的剑垂直地往下掉落,剑尖匡啷一声撞在柚纪鞋尖前方的地板上,喀啷啷地滚至一旁。左慈伸出手轻轻地扶住柚纪的后背,但柚纪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甩开。 「就算靠你们擅长的妖术,也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个男人很快就要死了。而且还是他自己愚蠢地加快了自己的死期。」 「你、你懂什么……」 「小丫头,那你又懂什么?如果你真以为凭你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的性命,那简直笑掉人的大牙。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明明没有医学知识却又自以为是医生,你要亲手杀了你重要的师父吗?」 柚纪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抬头瞪向男子。屈辱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倔强地将眼泪压进眼睛深处。这个既是绑架犯又是逃狱犯又擅闯民宅的异教徒男子,根本没有资格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方术贬得一文不值,也没有资格对她说教。搞什么嘛,这个无礼的男人真的很莫名其妙。 就算说为时已晚,她也无法接受。突然告诉她师父的病情,又说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已无力回天,这未免太没有天理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师父传授给他们的方术,怎么可能救不了师父。 「啊——吵死人了……」 这时床榻上突然响起了慢吞吞的说话声。 「师父!」 柚纪旋即将异教男子撇在一旁,冲到床边。 「师父,你醒了吗?」 「师父,吵醒您了吗?」 「早就醒了。你们就在我枕头边大呼小叫的,谁睡得着啊。」 师父一如往常讲话粗俗,同时吃力地抬起头来。左慈伸出手,协助师父坐起身靠在墙上。师父倚着墙壁,再一次环顾室内,削瘦的单边脸颊上扬起了自嘲的笑容。 「很遗憾地,大致上那位牧师大人说得都没错。」 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是平常的师父没错,但是他的眼球和肌肤都呈现黄浊色,两只眼睛下方还有着土黄色的深沉黑眼圈。 「师父,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教我驱除疾病的术法吧。应该还有其他更厉害,但是我不知道的方术吧?让我施法看看吧。」 「柚纪,这世上没有那种方术。」 柚纪不敢相信竟会从师父口中听见如此消极的话语。 「为什么……?因为我还不够成熟吗?因为我至今一直偷懒吗?那么从现在起我会好好努力,拼死命地修行。我一定会努力,绝对会非常努力的……这样子……也还是不行吗……?」 她的声音沙哑。不想承认的、一直拼命掩饰的不安与软弱,开始显现在声音当中。 师父缓缓地吐了口气,张口说话。那副样子仿佛是每一次呼吸,都在一点一滴地吐出自己的生命力那般。 「柚纪,这不是你的错。在这世上,多的是靠我们的力量也无法解决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道士并不是全能的,做得到的事情永远都有极限。我们只能承认这一点。」 听了这一番话后,柚纪犹如遭到背叛般感到晴天霹雳。脚边的地板仿佛突然间瓦解崩塌了般,她不由得步伐不稳。 真不敢相信师父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不,是难以原谅。不仅是自己,他也背叛了来道观求助的县里所有百姓。这根本是一种对百姓不守信用的行为。会在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竟如此轻易地就肯定了异教徒不负责任的恶语中伤,如果师父一直是带着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工作至今,柚纪会看不起他。 师父泰然自若地无视柚纪的愤慨,像在嘲笑自己的死期般,没长多少肉的脸颊上挤出了好几条皱纹,看来几乎与死相没有两样。 「我不过是这一刻比其他人都早一点到来罢了。纵然在护乐院学习到了最上乘的方术,也没有任何一个道士能够成为不死之身。就算在整副身体上都刻满了这些咒文,也是一样哪……」 师父掀起自己的衣袖。会几何时起,师父的手臂竟消瘦到了这种地步?根本称得上是没有一丁点肉的皮包骨,粗糙干燥的肌肤正受到黄疽的侵蚀。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手臂,和从前不顾年幼的自己的抗议、硬要抓住她脑袋拨乱她头发的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是同一个人所有。 手臂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刺青。原本既是师父高深法力来源也是象征的那些刺青,如今看来却像是在师父身上爬行、逐步将他啃蚀殆尽的数万只毒虫。 □ 她在雾中奔跑。 无论怎么奔跑,浓雾都不见散去,她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脚底下是险峻的山路,双脚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或是泥泞绊倒。尽管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她还是在焦躁的心情驱使下往前狂奔。快点、快点,得快点穿过这片浓雾才行,再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明明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会来不及,内心却急迫地想着:总之一定要快!然而越是心急,她的双脚越是沉重,就像在泥沼里挣扎,迟迟无法往前进。 倏地视野豁然开朗,她穿过浓雾了。前方耸立着一对熟悉的朱漆门柱。她回到道观来了。柚纪松了口气。但是眼前只有那对门柱,后方不见道观的踪影,只有一大片辽阔的雾池。 池子里有某种巨大的生物。那样生物将长长的身躯如山岭般蜷成数圈,横卧在池中。全身覆盖着坚硬鳞片的那个庞然大物,正是一头龙。然而以往会绽放美丽金色光泽的那些鳞片,现在却是伤痕累累,令人沭目惊心的鲜红血液不问断地流向白色霭雾。 恍然回神时,雾池已变作了一面血池,水深直达柚纪的腰部。金色巨龙浸泡在自己鲜血形成的池子里,微闭着传说中只要一瞥就能粉碎一座山头的眼瞳,而那张相传只要一声咆哮就能令大江干涸的嘴巴,如今正吐出羸弱的呼息。 「涛。」 柚纪呼唤龙。没来由地,她知道这头龙叫作「涛」。 「涛」是形成大陆的五头龙中,其中一头龙的名字。相传神话时代,一龙直至五龙这五头龙掀起干戈,互相啃晈厮杀,最终一同倒下,尔后经过几千几亿年的岁月后,尸身上形成了现今的五龙大陆。「涛」正是其中一头龙——黄金之龙。 来不及了…… 柚纪惊愕地呆立在原地。都是她的错。尽管是远在神话时代发生的事,柚纪还是苛责着自己。如果自己拥有更多力量,她就能够救「涛」了;都怪自己不成熟,「涛」的生命之火才会将要熄灭。 柚纪靠在失去了昔日光辉,如今像是干枯木片的鳞片上嘤嘤啜泣。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救你的办法了吗?我会拼命修行。我会好好努力,真的一定会好好努力……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喔,柚纪。 「涛」用最后一口气这么说完,就此不再动弹。 柚纪趴在床铺的边缘,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虽然没有流下眼泪,口水倒是流了不少,她慌忙擦掉。 她睡了多久呢?从油灯碟子里麻油减少的量来看,大概有一时辰,或者再多一点吧。 接着柚纪发现师父正从床铺探出身子,朝小桌子的抽屉伸长手,原先还迷迷糊糊的脑袋瓜顿时变得无比清醒。 「师父!不行!」 师父明显一脸「糟了!」的神情,柚纪扬手拍下他那只手。师父正试图打开的小桌子最上层抽屉里,放有一整套烟草叶和卷纸。师父边揉着手背边嘟哝抱怨: 「抽个一根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行,烟草对身体有害。」 「别讲这种小里小气的话,你又不是我娘。」 比起生气,柚纪更是哑口无言。「请你多了解一下自己的立场吧。我还需要师父你好起来,再像马车的马一样辛勤工作呢。」 「喂喂,你还想让我出门工作啊?」 「那当然。我每天都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再来第几次骤雨,屋顶就会被吹跑了。而且我也想将主殿的祭坛翻新,也想将大门盖得更气派一点。门面可是很重要的喔。为了不让人家说我们贫穷道观还狮子大开口,就必须具备适合狮子大开口的阔气风范才行……」 柚纪喀答作响地抽出小桌子的抽屉,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甚至到了有些唠叨的地步。因为若不说话,就很难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情。 「道观就收起来吧。」 师父说,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舌头倏地停下。 「咦……?」 一时间柚纪答不上话,扭过头去。师父将上半身靠在墙上,失焦的目光望着斜上方,吐了一口又细又长的气。别说是抽烟了,师父现在应该连坐着都很吃力吧。 「我死了之后,道观就收起来吧。我怎么可能让你继承道观呢。要是在他处找到了好对象,就快点嫁过去吧。啊,如果你想的话,真的嫁给珞尹也未尝不可。」 「你在说什么啊……!」 自小桌子拔出的抽屉撞在地板上,发出了叩咚巨响。烟草叶盒倒了过来,在柚纪的脚边散落一地。师父仅将黄浊的双眼对准虚空,对这阵声响毫无反应。 「师父……?」 师父的身影忽然就像即将消失的海市蟹楼般稀薄,仿佛师父与现实间的连结正变得越来越微弱,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安袭向柚纪。至今一直确实近在身边、这双手触摸得到的现实,竟是如此虚幻又飘渺的事物吗?脚下站立的这块土地,一直都如此摇晃不稳吗?本以为暂时还不会有任何改变,会再持续好一阵子的日常生活,却突如其来蒙上了一层浓雾,让人丧失了真实感。 「你、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啊……真没出息。师父也老了呢。人一旦年纪大了,都会变得胆小懦弱吧。」 尽管如此,这时候她还有办法逞强。借由逞强,好不容易才让双脚踩在摇摇晃晃的立足点上。 「是啊,我真是没出息呢。」 柚纪本期待师父会和往常一样毒舌地回嘴,没想到他却非常干脆地大方承认,甚而自我解嘲。 「我真的是太没出息了呢。无论精通多少方术,无论他人如何敬重我是修行人,我甚至无法亲眼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获得幸福。现在甚至衰弱到靠自己一个人也无法大小便,真是难看哪……抱歉啊,柚纪……这么无可救药的男人竟然是你的义父,实在是对下住……」 长年来在柚纪心目中等同是绝对存在的这倡男人,正以可说是前所未闲,既怯弱又细若蚊蚋的嗓音如此呢喃。 3 两晚过去了。 师父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丝毫没有回复的迹象。也有一些人从县里赶到道观探望,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治好师父。住在兔雨县另一头道观里的年长毛道士,也赶来探看情况。为了连日来在县里不断蔓延的疾病,毛道士也顺便前来找师父商量,霉得意见后就回去了。毛道士对师父的病也束手无策。不会在护乐院修行,又只是一介当地道士的毛道土,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师父不知道的方术。谁也不晓得师父还剩下多少时间,是半年?一个月?抑或数日? 在师父的协助下,那个名为伊鲁克的异教牧师得以将金块换作银两,历经一番周折后也在这附近暂住下来。柚纪虽然很不高兴,但师父总会呼唤伊鲁克到床前,兴致勃勃地听他说些其他地方的轶闻。师父将一个远比自己还年轻的年轻人尊称为「牧师大人」,这点也让柚纪相当不满。在中域兴起的天道教对待其他宗教十分宽容,但信奉唯一神只的西域天聆教却是一帮排斥其他宗教神只的小气家伙。 珞尹这两晚都不见人影。 「柚纪,我们来练武吧。」 换上一身轻装的左慈系紧腰带,呼唤柚纪。若是平常,现在正是早晨练武的时间。但柚纪只是坐在澡间旁顾炉灶时坐的板凳上,双手倚在膝上托腮,一脸萎靡不振。 「你一个人练习吧。」 「只要有一天偷懒,身体就会变钝喔。」 「变钝就变钝,反正师父说要把道观收起来了。」 柚纪用鞋尖踢了下练习用的木棍,还打了一个大呵欠。左慈等了一会儿后,最后死心似地一个人在中庭里练习套路。套路是一种单人练习,先将基本的招式乃至数十种棍术招式串连在一起后,依序舞出。比起比武练习,柚纪更讨厌套路。因为很无聊。 柚纪好一半晌侧眼望着左慈练习的身影。左慈和自己不一样,每个招式的动作都流畅又熟练。随即柚纪又将脸撇向一旁。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潜心修行。就算治好了县里百姓的病痛,得到感谢,这种无法拯救最重要的人的力量又有什么意义?自己至今做过的一切,好像都变得非常空虚且了无意义。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少得可怜。如今在师父房里,充实师父剩余时光的,甚至不是长年来与他一起生活的柚纪两人,而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异国男子。她能为师父做的,竟然比一个最近才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男子还少,没有比这更令人愤恨不甘的事了。 至于左慈仍是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仿佛除了一切照旧外,他也不知道其他种生活方式。左慈花了段时间仔细地演练完一连串招式后,呼吸依然平顺不紊,仅轻轻拉拢长袍下摆,走回柚纪身旁。 自从师父病倒,柚纪就对左慈格外冷淡,但左慈似乎一点也不引以为忤。无论是被柚纪讨厌,还是师父即将离开人世间,这张铁面具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吗?不敢置信的心情与怒气在她心里不停膨胀。 「师父命令我接下来去帮毛道士的忙,柚纪你呢?」 「我不去。」 柚纪依旧冷淡答腔。左慈会去帮毛道士的忙,是因为现在县里不停蔓延的疾病。听说有好几个人都因为身体不适而卧病在床,甚至有人因此丧命。这场病似乎是蛊所引起的,所以毛道士才会来找师父商量。偏偏这种时候师父又病例了,年长的毛道士应该正为了除病消灾和主持丧礼忙得不可开交吧。 既然是蛊引起的,应该就有养蛊的人。左慈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个人吧。倘若施术者具有恶意,这项任务就有可能伴随着危险,想当然耳对于年事已高的毛道士来说负担太大了。 「如果这间道观真的收起来,左慈你就去投靠毛道士的道观吧。能够得到一名优秀的得力助手,毛道士也是求之不得吧。」 明知是坏心眼的提议,她还是故意这么说。她就是想挖苦他几句,若能让这家伙的铁面具多少出现一点情感的波动,她的心情也会好过一些吧。当然,左慈绝不可能真的答应这种事,所以她才会这么说。 除了还是一点动摇也没有以外,柚纪也想像过了其他种反应,但左慈的回答却与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同,完完全全超乎她的意料。 「你用不着担心我之后的去处。师父若有万一,我也会消失。」 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挖苦他的柚纪顿时接不上话,将下颔从托腮的手中抬起来。个子高挑的左慈垂下眼帘,从高处俯视着她。那张脸如薄纸般缺乏表情,眼底也读取不到任何情感波动。 「这副模样是师父赐给我的,所以只要师父一死,我也无法再维持自己的存在。只会变回原本的姿态。」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符力。在师父的意志下行动,也在师父的意志下消失。」 符力——即是一种外形仿造人类,由方术创造出来的纸人偶。据说道行高深的道士能用一张符纸创造出不仅是外形,连言行举止也跟员人没有两样的符力。符力是术者忠实的仆人,总是随侍术者左右,没有任何情感,遵从术者的指令,仅为了术者而行动。 左慈是在师父收留了柚纪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在道观和他们一同生活。柚纪不记得师父是基胗什么原由才收左慈为弟子。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年纪还小,所以记不得了。不知不觉间左慈就理昕当然地住在道观,成为师父的左右手帮忙做道观的工作,又照料师父与柚纪的所有生活起居。尽管方术、棍术和家事都很完美,这个男人却缺乏情感,也欠缺许多基本常识。 「……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我是符力这件事吗?并没有非说不可的必要。」 「不是……我不是指这件事,是指师父死了之后你也会消失这一件事!」 左慈的表情仍旧毫无变化,仅是微歪过头,仿佛在说连这件事情也没有说的必要般。 柚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突然发烫,就像是干燥枯萎的心因这小小的导火线而点燃了一把烈火。 「你这家伙……老是这样子!就连师父生病也是,都等事态演变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时才肯告诉我。接着又对我说你会消失。竟然还说没有必要告诉我?你的意思是这跟我没有关系吗?不论是师父有可能会死,还有你有可能会消失,这些事情部和我没有关系吗?你也许会变成一张废纸,被风吹走后就只是消失在远方。可是……那我呢?我才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啊!」 她激动得嗓子都哑了。干枯的心底一旦丢下火种,眨眼间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板凳砰咚一声重重翻倒在地。柚纪一把捉起脚边的木棍霍然起身,抡起棍尖刺向左慈。当然,左慈轻而易举就闪过了柚纪鲁莽的突刺。 「不准闪开!」 柚纪任性大喊,更是执起棍子往横扫去。左慈挥起自己的棍子挡下她的攻击,柚纪的棍子反倒因这阵冲击被弹开。尽管如此,她还是持续猛攻。 「喝!喝!喝!喝!」 她像要寻求情感爆发后的宣泄出口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舞木棍,没有半点招式可言。左慈尽管被她的气势稍稍震慑住,仍是冷静地化解柚纪的攻击。突刺他就闪开,横扫他就格挡,柚纪的攻击悉数扑空,整个人东倒西歪。仿佛被左慈玩弄在股掌间般,柚纪更是怒火攻心,攻击变得盆发暴戾。每挥一下,棍子就变得越来越重,意图支配柚纪轻盈的体重。这根木棍也让她很火大。不仅重,又完全不听她的使唤,瞧不起身为主人的柚纪,觉得她这样一个小丫头根本没资格驾驭它。纵然是长年来使用的伙伴,但就算她练习到手部起了水泡,它还是压根儿不认同她。 重复了好几十次的突刺和横劈后,她的双脚终于不小心打结,膝盖一弯往前扑倒,同时棍子也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但其实她早就连要握住棍子也十分吃力。手掌部脱皮了,传来阵阵剠痛。 「柚纪,已经够了吧。」 柚纪趴卧在地,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她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脑袋里的氧气不足,让她很想吐。真是悲惨、没用又教人不甘心,一旦吐了,仿佛还会从喉咙吐出泪水来。她握住隐隐作疼的拳头,几乎要咬出血来地紧咬嘴唇。她再用额头蹭向粗橙的地表,直到蹭破了皮。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没用呢?是因为她不像珞尹一样,生来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吧。 ……珞尹。对了,她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想到珞尹呢? 「请让我看看吧,我替你包扎。」 左慈在她身旁蹲下,执起她的手,却被柚纪硬生生甩开。柚纪一边咳嗽,一边靠着自己的力量起身。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要去帮毛道士的忙吧。」 她极为冷淡地说。不知道左慈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呢?还是多少显露出了一些情绪呢? 「珞尹又跑去山上了吗?」 「应该是吧。基本上我也准备了珞尹的午饭。厨房里的馒头请先蒸过再吃。另外我也准备了客人的那一份,再麻烦你拿给他了。」 「那个异国人只要给他吃蝗虫就够了。现在最重要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珞尹。如果是珞尹,也许还救得了师父。既然现在的情况已无法再靠人力挽救,只能看神明旨意,那么传说中血缘与神仙最为相近的龙人,应该还有办法拯救师父吧——? □ 「依我的经验,无论是踏碎大地的犬蛊,还是会说人话的蛙蛊,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 道士说。 「不过,如果制造出它们的是珞尹,那我也不是不能明白。龙人的力量非常人所能计量,也是现令最近似神仙的民族……但是,养蛊在大陆各地皆被视作是邪恶的行为。真的是珞尹培育出了它们吗?」 「我没有必要说谎吧。五年前,我所在的教会负责保护那个小鬼。就跟他现在隐身在这间道观一样,一开始假装自己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小孩,接着那小鬼就在背地里饲养这些妖怪——」「竟然称呼咱们为妖怪,真教人难过哪。」感觉到有异物压迫至食道的同时,卑缕夺走了他的声音开口说话。每一次都还伴随着仿佛要吐出整个胃袋的不快感。纵然已过了五年,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感觉。 「闭嘴,我会让你吃蝗虫啦。」 伊鲁克从抱在怀里的一大盘盐汆蝗虫点心里,捉起一只丢进嘴里。 「虽然蝗虫很好吃,但人类更美味呢。听说以往曾经统治西域、让人民深陷恐惧漩涡,会啜饮人血的怪物如今也已被赶下台,现在都喝水果酒充饥呢。咱现在的心情就和他一样哩。」 尽管嘴上抱怨没完,卑缕还是啪哩啪哩地不停咀嚼蝗虫。左脚的夷则喀答喀答地摇晃膝盖,主张自己的存在。「别这么心浮气躁,看起来就像我在抖脚耶!」「夷,直到咱消化好的营养流到你那边之前,先等一下吧。」伊鲁克接连将一点也不想吃的蝗虫丢进嘴里,只觉得筋疲力尽。由于不管他吃得再多,营养都会被体内这两只贪吃的食客吸收掉,因此伊鲁克从没觉得自己吃饱过,一整年都饿着肚子。再加上这两个家伙又是彻头彻尾的肉食性动物,他这个主张清贫的宗教信徒却老是在吃肉。 「真是默契绝佳的伙伴哪。」 道士如此揶揄。这五年来别说是吃饭睡觉了,甚至还共用同一个声带和消化器官,就算对方是食人妖怪,会默契不好才有鬼。 「很抱歉,我得辜负你的期待了,在我既有的知识中,没有方法能够驱除它们这种特殊的蛊。我曾在天道教本山八华山护乐院修行过,我替你写一封介绍信给他们吧。虽然不敢保证能找到有效的方法,但至少能取得一点线索吧。但眼下,最快速又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直接询问珞尹如何解咒吧。」 前提也是珞尹肯老老实实说出来。一问之下,珞尹现在已解除了封印,力量也远比先前伊鲁克已知的时候还要强大又狂傲。都怪这间道观的笨丫头多管闲事。 纵然满肚子光火,伊鲁克还是没有骂出来。面对一个濒死之人,不该说他身边的人的坏话。伊鲁克从不认为自己善良正直,但尽管不愿,往昔会是他恩师的牧师教导给他的人道思想,还是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墙壁的男人脸上,蒙上了厚厚一层死亡阴影。他猜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但这个年纪应该还远远称不上是老人。然而男人搁在被单上的两只手臂却如老人一般削瘦枯竭。皮肤泛黄,即表示内脏的功能出了毛病。这已是末期症状了。 信仰不同、也没有任何关联的这个男人,却与恩师最后的身影互相重叠。嗯,不过他的恩师不像这个道士这么粗鄙无褛就是了。 「牧师大人,你为何不选择另一条道路呢?」 道士说。 「只要豢养它们就好了,这也是另一种选择。你只要让蛊吃它们想吃的饵食,蛊就一定会为你带来好运、财富和繁荣。一般养蛊之人,都与蛊有着这样的契约关系。只要你不再抗拒,接受它们,就再也不用四处流浪、寻找解咒的方法了吧。」 伊鲁克有些吃惊地望着道士。因为他从未料到以驱除妖魔鬼怪维生的道士,竟会提出这种建议。 「你当然是在知道它们想吃什么饵食的前提下,才会这么说的吧。」 「当然,蛊皆吃人。」 「既然如此……」 他的语气不由得一沉。卑缕也不再大口啃食蝗虫,似乎还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夷也畏畏缩缩地缩起脚。 他不该找这个道士商量吗?心中的不信任感变得盆发强烈。 道士平静地承接下伊鲁克骇人的视线。那是只有做好觉悟,已接受死亡的人才能展现出来的安详神情,眼底深处充满慈爱。 「你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呢,牧师大人。前阵子还替我狠狠地暍斥了柚纪一顿,看来你的本性非常正直而且诚实。哎呀,真是现令难得一见的好青年呢。不过,假使是在一般情形下,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依你现在的处境,这种个性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吧?」 一瞬间,一种仿佛已故恩师在对自己说话的错觉攫住了他,意识被拉回到了少年时代。 「亚雷克斯,你的个性有些太过温柔了。这种个性将会引导你,将你带到主的身边吧,但可能也会让你历经重重的考验。」 那是少年时代,伊鲁克尚未失去所有一切,尽管贫困穷苦,却也生活在温暖世界里的时候。有家可回,也有温暖的暖炉,餐桌上是今天的面包和汤,还有着弟弟和妹妹,可以称作家人的存在。 「一旦你不愿意动手杀人,蛊应该就会试图牺牲你的家人。你的家人现在都安然无事吗?」 「我原本就没有血亲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的家人在五年前……」 他的嘴角往上勾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唯独这个时候他无法区分出这么做的到底是卑缕,抑或是自己。 「大哥哥……救救亚莉莎……!」 一阵令人心生不快的沉默降临。幸好道土没有朝他投来怜悯的眼光。被人同情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事。倒不如被人当作是怪物,害怕他或排斥他还好上一百倍。 道士的反应皆不同于此,削瘦的脸颊上只是扬起微笑。 「我们柚纪也一样没有家人呢。她的父母为了少一口人吃饭就把她丢在这里,于是我收留了她。只靠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地将她抚养长大后,结果就长成了一个大而化之的女孩,讲话也是没大没小。就只会算钱,好胜又爱逞强……真不晓得有谁愿意娶这样一个丫头呢。」 道士语气轻快地改变话题,这点让伊鲁克很感激。但是变换后的话题也让他很难回答。 「嗯,的确是个如杂草般坚韧的丫头呢。」 伊鲁克眼神游移,用这一句话含糊带过。脑海里浮出了辫子少女的脸庞,坦白说,他很怀疑会有人想娶这个一点女人味也没有的乳臭未干顽固小丫头。 不过,看来他的眼睛比嘴巴更诚实,微妙表情底下的真正心思全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底。「真老实啊。」道士心情极佳地在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笑声。大概抱病在身,肚子负荷不了吧,道士很快就收起笑容,重新将背靠在墙壁上,疲惫地吁一口气。 「虽然爱逞强,但她本性很善良,是个正直磊落的孩子。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道士说,脸上的笑容毫无一丝挖苦,流露出真切的疼惜之情。伊鲁克听了,自然很想大声抗议。 「师父。」 门口传来了呼唤声。伊鲁克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息。他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回过头去,只见走进来的是身穿道袍的白发青年。 虽说很少接触,但伊鲁克对这名青年一点好感也没有。走路无声无息的人皆非善类,这是伊鲁克一贯的论调。再加上这名青年不仅身上没半点气息,还彻底无视伊鲁克,仿佛他根本不在这里一样。伊鲁克总觉得他们其实站在不同的世界里。以往曾有位学者主张这个世上并列存在着复数的世界,如果那个学说是真的,那么他与这名青年居住的两个世界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交集。顺便说声,那位学者已被视为是异端分子,被逐出了教会。 「左慈,你回来啦。结果如何?」 白发青年依然将伊鲁克的存在彻底从视野里抹除,仅转向尊为师父的道士回答: 「是。我已经查出在县里放蛊的术者了。正如师父所料。」 「是吗?虽然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预料成真呢。」 道士大剌剌地叹了口气后,神情一凛。原本放松的脸颊绷起,混浊的双眸里亮起了锐利光芒。 「龙人吗……作为赵涛龙此生最后的工作,真是再完美也不过。」 □ 这个季节,五龙的山头从早到晚都是雾霭弥漫,视野皆被浓厚的白雾遮蔽,衣服和头发也被雾气打湿,犹如行走在沼泽底部般的沉重湿气缠绕住手脚。 「呜哇!」 柚纪一脚踩在地面的泥泞上,狠狠往前一滑,屁股跌坐在了树根上。 「好痛喔……啊啊,真是糟透了。」 没一会儿工夫屁股以下就全沾满了污泥,就连辫子尾端也浸在了泥巴里,俨然像是吸饱了墨水的毛笔笔尖。她抬手拨开贴在额上的刘海后,也不小心往脸抹上了泥巴。 幸好她穿着就算弄脏也不打紧的练武用衣服,但是因为布料单薄,让她觉得有点儿冶。她抖了抖身子后打算起身,一只脚却直到膝盖都没入了泥地,拔不出来。在树根旁腐烂的落叶堆积于此后,形成了天然的洞穴陷阱。即便想拔出来,脚下的土地却柔软湿滑,很难施力站稳。 柚纪已经在山里走了一段时间,早已疲惫不堪。手脚末端也都冻僵,失去了大半知觉。大家总说五龙的夏山比冬山还危险。因为许多人都是一袭轻装,未具备太多知识就上山,反而更加危险,难以应付突发状况。自己是当地居民,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现在却成了小看夏天山头的蠢蛋最佳范本。 「珞——尹——」 柚纪坐在原地,试着张嘴呼唤。但是她的声音被雾墙挡下,仅在四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虚幻飘渺地回荡。 雾幕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珞尹?」 柚纪连忙定睛细看。然而以人影来说,那道轮廓未免太过歪七扭八,甚至还做出了在地面爬行蠢动的奇妙动作。一条类似长鞭的东西弯曲翘起,拂开白雾。她遇到蛇了吗?柚纪打了个冷颤。 如果是蛇那倒还好。大多数的蛇柚纪都不害怕,在一定程度的大小范围内,她甚至敢空手捉蛇。无论是爬虫类还是两栖类,她都不放在眼里。毕竟壁虎和小蜥蜴都是保护家园的动物,青蛙有时也会成为守护神。但是自浓雾中现身的却不是上述两种,而是柚纪最厌恶的类型。 是蝎子,而且大小非比寻常。它表面光滑的甲壳层层相连,覆盖住了巨大的身躯,身体末端连着长长的弯曲尾巴,宛如长枪的尖锐尾端直指天际。光是身体,大概就和一般成人差不了多少吧,若再加上尾巴,就有一般人的两倍高。只要被尾巴的那根针扎到一下,恐怕没多久就会一命呜呼。最重要的是,柚纪非常讨厌虫类生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很多只脚的;还是大腿发达会乱蹦乱跳的;还是长有细毛、脚会扎人的:还是身上包覆着闪亮亮坚硬外壳的,她全都讨厌。 那只巨蝎叽嘎作响地移动着尖尖的八只脚,沿着地面爬行而来。它压低因湿气而带着湿润光泽的外壳,尾巴高举成镰刀状,摆出威吓的架式。 「住手,那家伙不是食物。」 浓雾里响起了话声。 紧接在巨蝎之后,雾墙的另一头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名青年穿着青墨色长袍外罩虹彩色臣一褂,系着绋红色腰带,打扮得绚丽夺目,却又不显得花枝招展,反而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微湿的略长黑发在后脑勺绑成一束,一派悠然自得,踩着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脚下泥泞的轻盈步伐走来。与头发、衣服乃至脸上都沾满了泥巴,趴坐在地的柚纪相比,青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贵人种。实际上柚纪甚至觉得青年英姿飒爽的身影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超越了人类已知境界的淡淡光芒。 柚纪真不敢相信眼前的青年与她认识的那名少年是同一个人。但是气质和五官又毋庸置疑是—— 「珞尹……?」 才两天没见到他,珞尹又长大了。两天前还是和柚纪年纪相仿的少年,现在却又长高了许多,变成了一名可称为大人、英气逼人的青年。 「柚纪,怎么啦?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来找我的吗?」 说话方式也的确是珞尹没错,但嗓音变得比先前低沉,让柚纪满腹困惑。青年的珞尹与少年的珞尹在她脑海里来回交错,让她一阵晕眩。 珞尹踩着像是略微飘浮在半空中般的优雅步履走来,握住柚纪的手臂,轻轻松松就协助她起身。 「谢、谢谢你……」 面对面地站立后,珞尹的视线从较高处望来,自在地俯视着她,这让柚纪有些不甘心。她倚着的珞尹手臂也强而有力,骨骼的线条与成熟男子一样流畅,扶着柚纪手肘的大掌也比她的手大了一圈。都已经从幼童变成少年,让柚纪不知所措了,这样还不够吗?现在竟又变成了青年。明明不过半个月前,他还会尿床呢。 为什么他又长大了?那只蝎子是怎么回事?柚纪有一堆问题想问,但现在还有一件非先说不可的事。不管珞尹变成大人、变成老人,还是变成美女或变成一匹马,对现在的柚纪而言,这些事都得先抛在一边,因为发生了更加严重的大事。 「珞尹!师父病例了。他全身正被病魔侵蚀……」 「师父吗?」 珞尹微瞪大了眼睛。看来这两天他完全不晓得道观里发生了什么事。柚纪只差没揪起珞尹的衣领,急急地接着说: 「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救得了师父。可是,如果是珞尹的话,如果是龙人的力量的话,应该还有办法吧……?拜托你,珞尹。如果你有办法,就快点救救师父吧……」 她用哀恸的语气恳求。自己一定能想到办法救师父这种好强与自尊心,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早已彻底遭到粉碎。只要有人能救师父,她就算要舍弃一切也在所不惜。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过于干脆地自珞尹口中吐出,柚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师父死了的话,柚纪就会答应我的求婚吧?」 珞尹和现身时一样,神色悠然从容,一点也不适合说出「死」这个字眼,如今脸上甚至带着浅笑。他弯下身子,整个人像要压在柚纪身上,将俊美的脸蛋挨向她。 前阵子澡间里的对话在脑海中复苏。当时珞尹也说了一样的话:「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比起先前少年的模样,现在珞尹变成了俊美青年后,偶尔显露出来的另一面更让人觉得如寒冰一般冷冽,柚纪打了个寒颤。在他的注视之下,仿佛整个人会被吸进他那对眼睛里,仿佛灵魂会被潜藏在他瞳孔深处的某样东西掳擭住。 柚纪甩了甩头别开目光,伸手推开珞尹。但是珞尹一动也不动,反而是柚纪往后踉跄了几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柚纪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声,连同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起吞回肚里。 那只巨蝎正爬行至珞尹脚边,弯起身躯和尾巴,就像一只儿到主人、开心又活泼的小狗般,圈住珞尹的双腿。当然在柚纪看来,她只觉得恐怖至极,一点也不觉得可爱。但珞尹竟然真的将巨蝎当作是爱犬一般,「好乖好乖。」抚摸着巨蝎的身躯。蝎子扬起尾巴后,可以见到它光是尾巴的长度就高达珞尹肩膀。珞尹悠然自得地将脸颊蹭向那条连有致命毒针的尾巴。 「珞尹,那是……蛊吗……?」 好歹柚纪也是见习道士,当然察觉到了巨蝎身上不祥毒气的真面目。柚纪对于巨蝎产生的那种甚至让她想吐的厌恶感,早已超越了她讨厌虫类这种单纯的个人好恶。 珞尹爽快到近乎天真地承认。 「嗯,是我的蛊喔。是我在这座山上养的。它很美吧?这家伙肯定是我至今最完美的杰作了。」 珞尹带着发烧般恍惚出神的表情自豪地说,并爱怜地抚摸巨蝎。他的神情尽管陶醉,却无一丝邪气,就和看到美丽又强大的事物而感到兴奋雀跃的少年没什么两样。被蛊迷惑的人,会自己动手制蛊。让蝎子、蜈蚣和毒蛇等具有毒性的生物在壶里自相残杀后,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只生物就是具有灵力的蛊。据说为了制造出强大的蛊,也有人会利用各式各样的生物进行实验。 但是无论如何疼爱,蛊本身就代表邪恶。蛊会本能地想啃食人类的内脏,夺取人的性命。 柚纪立即联想到数日前起县里频传的蛊病——就是珞尹唆使这只巨蝎去袭击县里的百姓。 珞尹仿佛在巨蝎释放出的毒气中得到了生气一般,俊美的脸蛋变得更加妖冶,目光像吸食鸦片的人一样闪烁着浑噩的陶醉。反而柚纪吸进了毒气后,只觉得嗯心想吐。 「要我救师父当然可以。」 珞尹边摸着蝎子的尾巴,边像个恶作剧的少年偏过脑袋说。 柚纪顷刻间将恐惧抛诸脑后。现在只要能救师父一命,就算要出卖灵魂给蛊她也无所谓。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救师父?」 「嗯,只要柚纪愿意嫁给我。」 事到如今,柚纪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珞尹开出的条件。道德也好良心也好,要出卖一切她都在所不惜。与这些东西相比,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更是算不了什么。反正再这样下去,她将会失去所有一切。不论是师父、左慈,还是至今生活的这个家和工作,全部都会消失。 「我知道了。只要珞尹救了师父,我就和你一起去崑仑山。」 回到道观前的门柱时,柚纪回想起了数天前作过的梦,瞬间脑海中浮出了想像画面,该不会门柱后头只有雾池,还有伤痕累累的金龙「涛」横卧在池子里吧?但是,主殿那扇对开的大门正真真切切地伫在门柱后头。 柚纪推开其中一边门扉后,吱嘎的声响震动了主殿里清净的空气。现在天才刚黑,屋内一片昏暗,四周墙边和里边祭坛上点燃的烛台洒下了橙色的光芒。在蜡烛摇曳的火光照耀下,祭坛上线香的白烟缓缓左右摇曳,飘向高处的天花板。师父应该还躺在主屋的寝室里,主殿里不见半个人。 就在柚纪和珞尹两人踏进主殿之际—— 「铃铃铃铃铃——」清脆的铃响自左右两边漫天扑来。柚纪和珞尹皆大吃一惊,环顾四周,然后马上察觉到了。 是结界。就在他们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结界就启动了。念珠似地系着大量铃铛和符咒的绳子犹如帘子纷纷自大门两侧垂下,整齐划一地同时发出「铃铃铃」的声响。地板上也排列着好几个珐琅器皿,当中放有糯米、生鸡蛋和鸡血。每一样都是鬼怪害怕的圣物,一旦踏入结界,邪恶的生物就会无法动弹。 至于能在道观里设置结界的人,那当然是—— 「师父、左慈!」 两人正分别站在里边祭坛的两侧,结着手诀,异口同声地咏唱着发动结界的咒文。音域高低不同的两道男声和谐地互相融合,不断朗朗回响。两人也都穿着雪白长袍外罩七彩马褂,腰带上插着青龙刀,脖子以下披着符咒串连而成的法衣,可说是全副武装。 一旁珞尹弯下了身躯,表情痛苦地扭曲。因为结界捉住了珞尹——不,是进入道观前潜入珞尹体内的那只巨蝎蛊。「珞尹……」柚纪伸手想触碰珞尹,却像是碰到了静电一般,手弹了开来。 「柚纪……你暗算我吗?」 珞尹的额头沁出冷汗,咬牙切齿地朝柚纪投去谴责的视线。 「不是的,珞尹!我什么也不知道!师父、左慈,你们两个人在干什么啊……!」 见到一回来就是出乎意料的发展,柚纪完全慌了手脚,来回看着痛苦的珞尹和持续咏唱咒文的两人。本想请珞尹拯救师父,现在师父却出手攻击珞尹,她的苦心全都白费了。况且师父现在的病情应该是连站也站不稳才对。小型的术法还可以,但根本没有力气施展大规模的法术。如今师父却全身佩戴着正式隆重的装备咏唱咒文,看似随时都会双脚一软,脸色也越变越阴沉,仿佛师父自己才是痛苦挣扎的蛊;仿佛越是折磨蛊,师父也跟着不断消耗掉残存的力量。 「师父,快住手!左慈,你在干什么!连你也疯了吗!」 只要是师父的指示,不管对左慈说什么都没用。符力绝对不会违抗术者的命令,是最忠实的式神。 「真是的!」 柚纪焦急地低声斥道,冲向师父。总之一定要先中止师父的法术才行! 「『缚』!」 师父却迅速朝柚纪扬起手心。就在珞尹、师父和左慈三个人形成的三角形正中央,柚纪的双脚忽然被黏在地板上,整个人往前扑倒,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师父!」她姿势难看地趴在地板上怒声抗议。没想到师父竟会对自己施展束缚咒。 「别打扰我工作,你就安静看着吧。」 师父不顾柚纪的抗议,目光始终只固定在珞尹身上。期间左慈依然以平淡没有起伏的嗓音,毫不间断地咏唱咒文。 「我要驱除你身上的蛊。身为兔雨县的道士,这是我的职责。」 「哈,不过是一介穷僻乡间的道士,你能有什么能耐。」 师父扬言宣战,珞尹却付之一笑。尽管珞尹才是被捉住的人,他的神情却远比师父还要从容。柚纪在心中暗骂师父,竟然下这种摆明没有胜算的战帖。 现在柚纪根本不在乎能不能驱蛊。只要能救师父,她什么也不在乎。没想到师父却辜负了她的心意,还做出如此鲁莽胡来的举动。什么身为道士的职责,这些矜持就让猪吃了吧。 一定要想办法解开束缚咒才行。幸好只有双脚被束缚住,于是柚纪跪坐在地,结着手诀,努力集中因焦躁而分散的气。 不行,无法集中。师父和左慈的念咒声在殿内不停回荡,传入耳中后分散了她的气。 在眼角余光里,她看见珞尹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化。珞尹的背部隆起了一个奇妙的瘤,那个瘤不停膨胀,甚至庞大到几乎要掩盖珞尹的脑袋,看起来诡异至极。接着像是虫蛹羽化一般,那只巨蝎蛊戳破了巨瘤爬行而出。巨蝎停在珞尹的肩膀上,尾巴的尾端垂至地板,身长轻轻松松超过了已变成青年的珞尹。 巨蝎叽嘎作响地弯起自己长长的尾巴,再重重挥向地板。地板顿时出现裂痕,弥漫起了带有瘴气的紫红色毒雾。巨蝎旋即又挥了一下尾巴,形成结界的帘子便被打飞,铃铛相符咒飞向四面八方,有些还滚落到柚纪脚边。「唔。」师父低声沉吟。在龙人的力量面前,连准备万全的结界也派不上用场。 珞尹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殆尽。俊美的脸庞前所未有地散发着邪气,狰狞扭曲,太阳穴上冒出青筋。先前那个曾是天真幼童、开朗热情少年和优雅青年的珞尹已不复见。 「你应该已经吃饱了吧,但是为了有助消化,你想不想再大闹一场呢?虽然一个半死不活的干瘪男人,实在称不上是美味的饭后水果哪。」 珞尹以冰冷又狂妄又阴沉又了亮的嗓音说,然后抚摸巨蝎的尾巴命令它。柚纪不由得心想,地狱的十殿之王说不定就是长这副模样。 「上吧!」 蝎子在珞尹的肩上纵身一跳。左慈拔出青龙刀飞奔向前。仅只一跳,巨蝎那发出吱嘎声响、有如可怖盔甲般的腹部便越过柚纪头顶上方,迅速又凶猛地直扑向师父腹部,下一秒师父的身体猛力撞上身后的祭坛。 「师父!」 束缚咒顿时失效,柚纪的双脚重获自由。但由于一时用力过猛,她不由得往前摔倒,闷声哀嚎了一阵子后,赶紧抬起头来。 一幕骇人的光景跃入眼帘。 正如字面所言,那只巨蝎正从头「刺进」师父的肚子里。但是明明一半身体都没入了师父体内,蝎子的头却未贯穿师父后背。也就是说,巨蝎正被「吞进」师父的身体里。 巨蝎剧烈挣扎,疯狂地挥舞尾巴,好几次都鞭挞到师父的身体,道袍上不停出现缺口,每一次都有鲜血溅出。师父继续将巨蝎压制在怀里,结着手印咏唱咒文。巨蝎激动地左右甩动尾巴,同时身体仍是一点一点地没进师父体内。师父全身的刺青与咒文互相呼应,闪烁着黯淡的青色光芒。带有着复杂图腾的光芒包围住了师父的身体,同时仿佛全身的微细血管都自皮下组织往上浮出一般,可以感觉到师父的脉搏正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 「可恶!赵涛龙,想得还真周到!」 珞尹第一次不甘心地怒声咒骂。左慈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火速挡在珞尹身前,高举青龙刀。柚纪也马上察觉到了师父的计谋。师父打算以全身的咒文为媒介取代符咒,将蝎蛊封印在自己的身体里。刻于师父身体上的咒文拥有着等同数千张符咒的灵力,再加上师父自身澄净又强大的气能直接为咒文注入力量。这项策略只有师父才办得到,但话说回来,根本没有人会想实行如此愚不可及的战术。这么做的话,师父的身体会—— 「左慈,快阻止师父!你真的想杀了师父吗!」 柚纪大喊,但左慈不动如山,仅是瞪着珞尹,架着青龙刀牵制住他的行动。左慈根本没有阻止师父战略的打算。他站在珞尹身前,不让珞尹阻挠师父。 柚纪啧了一声,冲向师父。由于太过心急,双脚还险些绊住跌倒。 「别过来!」 师父大声怒喝,但柚纪全不理会。巨蝎的身体己几乎没入了师父体内,它痛苦地胡乱甩动尾巴,正巧打中柚纪的侧身。柚纪整个人弹飞出去,感到一阵剧痛,痛到她以为手臂是不是被扯断了。练武用的衣裳袖子被割开了巨大缺口,皮肤也被划出血痕。但是既然会痛,就表示手臂还确实地连在自己身上。 柚纪没有退开,仍尝不够教训地再往前冲。蝎子的尾巴一弯,又从反方向往她逼近。「柚纪!」师父大喊,但他光是压制住塞进自己体内的蛾子就已竭尽全力。 就在尾巴即将扫向柚纪侧脸的前一秒,「磅!」的一声,尾巴被某种东西弹开,甩向了其他方向。接着一道人影钻过尾巴底下滑行扑来,擒抱似地一把捞起柚纪,将她带离现场。漆黑大衣的下摆在眼角余光里翻飞。 「放开我!」 比起被救,被拉开师父身边这件事更让柚纪火冒三丈,她拼命挣扎,男子却不予理会。他简直将柚纪当成了小麦袋子般挟在胳肢窝下,一双雾色眼瞳嫌恶地眯起,只是一味狠瞪着珞尹。 「才一阵子不见,又长大了呢。哼,但也只是从挂着鼻涕的臭小鬼变成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罢了。」 伊鲁克嗓音低沉地挑衅对方。话虽如此,如今珞尹早已不是小鬼,而是年纪与伊鲁克相当的青年。正与左慈对峙的珞尹不耐地斜眼观向伊鲁克。 「怎么,原来是没用牧师啊。你还在这附近打转吗?」 「你说谁没用?」 伊鲁克的太阳穴爆起青筋,这时左慈冷淡自抑的话声介入两人之间。 「珞尹,你的对手是我。」 「你闪边凉快去吧,我有事要找这臭小鬼解决一下。」 仅有年纪相仿,其他毫无一丝共通点的三名青年形成三国鼎立各据一方的态势。一个是蓄有一头让人联想到乌鸦羽毛的丰盈黑发,全身散发出天子般高贵气质的俊美青年珞尹;一个是有着既非中域人也非西域人的奇特白发,面无表情冶若冰霜,身穿道袍手持青龙刀的符力左慈;最后是一袭异教牧师装扮,穿着漆黑大衣披着金线刺绣圣带,体内栖宿着两只蛊,拥有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 然而现实中,三个人的力量并未势均力敌到足以称作是三国鼎立。珞尹的表情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无比,身上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光是与他对峙,就能感受到一种仿佛有道巨大的墙壁正从前方慢慢将他们往后推挤的压迫感,脸部的肌肤也像遭到强风刮拂般微微颤动。 「别碍事。我要解决的只有那个半死不活的臭道士而已。」 珞尹仅是随手一挥,半空中就出现了一轮火圈,仿佛他其实拿着火把划了一个圆。虽然现在不是悠悠哉哉欣赏的时候,但他简直像在变魔术一样。 火轮转了一圈后,瞬间化作高达天花板的火柱,直扑向左慈。左慈转眼间就被火柱吞噬,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左慈!」 身为符力的左慈本质上应该非常怕火。「放开我,我要去救左慈!」柚纪疯狂地乱踢乱蹬,想要挣脱伊鲁克的擒抱。 珞尹又一次扬手,突然刮起一阵暴风,被伊鲁克扣住的柚纪跟着飞了出去。伊鲁克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柚纪的脸蛋则是撞进他的胸口。「嘓恶。」头顶上方传来了疑似是被挤烂的蟾蜍发出的呻吟声。实际上那确实是栖宿在他肚子里的蟾蜍的叫声。 「不行啊,伊鲁克,现在那家伙已经解开禁咒,咱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匹敌!快逃吧、快逃!」 蟾蜍夺走伊鲁克的声带,语速极快地嚷嚷。瞪大的眼珠因恐慌而无法聚焦,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柚纪挂在上头的左脚也表示同意似地激烈抖动。 「不要说咱们!别把我和你们扯在一块,从一开始我就不指望要靠你们的力量。我只是想逮住那个小鬼,逼他说出怎么赶走你们而已。」 「所以咱说了嘛,咱们赢不了他的!你就放弃驱除咱们这件事吧!」 「还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伊鲁克粗鲁地推了柚纪一把,试图起身,左脚却抗拒地一动也不动,他只得跪坐在地。 「夷,你这混帐!」 伊鲁克咂嘴,痛斥左脚。在一个人类的体内,有三个意志在争执不下。简直像闹剧,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 同一时间,珞尹的身影忽然消失。 相对地,原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大蛇。那是一条表面平坦光滑的白色巨蛇,身体的直径看似有一个大人的怀抱那般粗,长度的话也足以将主殿团团圈起。 曾有人说白蛇是神的化身。但是眼前的白蛇全身散发着妖祸不祥的气息,与其说是神,更像是邪神。白蛇抬起长长的镰刀形脖子,环顾了周遭一圈,但它的眼窝却是一片虚无的黑色空洞,当中没有眼球。 「嗝!」伊鲁克发出了奇怪的打嗝声,忽然无力地跌坐在地。「嗝、嗝。」他像是胃部抽筋了般,连连打了好几次怪嗝。「卑缕,你这——」伊鲁克正想痛骂,却也马上被打嗝声盖过。这就是所谓被蛇盯上的青蛙吗?伊鲁克张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紧盯着大蛇瞧,腰部发软瘫坐在地,撑着手想往后退。 但大蛇毫不在意卑微的小蟾蜍,蠕动地拖着高大的白色身躯,只往既定的一个目标前进。 「师父!」 此时巨蝎已经连尾巴末端部没进了师父的体内。师父的道袍血迹斑斑,为了镇住不停在自己体内翻滚挣扎的蛊,师父弯下腰蹲伏在地,后背断断续续地剧烈痉挛抽动。 柚纪推开伊鲁克站起身,卯足全力拔腿狂奔。她张开双手,冲到那条逼近师父、看似随时要勒死师父的大蛇面前。 「珞尹!你不是说过会救师父吗!这和你说好的不一样!」 裂了大缝的单边袖子挂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摇晃。大蛇抬起镰刀形脖子,将暗色的眼窝转向柚纪。近距离下一看,当中果然没有眼球,只有黑暗、虚无和绝望。一股恶寒袭向四肢百骸,好像只要一被那对暗色眼睛注视,灵魂就会被吸走。 大蛇以凛然清脆的嗓音说出人类的语言,话声在殿内回荡。虽然模样变了,但声音确实是珞尹。 「是他先向我宣战的,这是他自作自受。既然吞噬了我的蛊,无论如何那男人不久后就会死。」 珞尹的每一句话都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轰隆回响,空气为之震动。光是与他对峙,就仿佛会在他强大的气势震慑下失去意识。没想到一旦激怒珞尹,他竟会演变成如此巨大的威胁。 回想起来,他从幼童的时候起就显露出了危险的迹象。师父就是察觉到他的危险,一直提防着他。果然不该解除珞尹的封印吗?都是因为自己,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吗?师父曾说的:「为他套上枷锁的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句话才是对的吗? 她对自己的天真感到后悔。但真要后悔也后悔不完,也不能找借口。 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珞尹,求求你……救救师父……」 柚纪咬住颤抖的嘴唇,仰头看向大蛇,怀抱着微弱的希望向他恳求。只要珞尹能平息怒气,应该还有救活师父的希望。 「不要。」 冷酷无情的话声却粉碎了柚纪的希望。 「那家伙夺走了我的蝎子,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到那么大……本来还会越变越强,接下来才是最好玩的时候呢。却因为人类这种无聊的奇袭,害我又要从头开始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其说是残暴的邪神,更像是一个玩具被抢走后,正闹着别扭的骄纵孩童。 柚纪的脑袋深处顿时有某条理智线应声断裂。 「你是三岁小孩吗!」 怒骂声不由得脱口而出。她的怒吼在殿内格外响亮地回荡,连大蛇也不禁将长长的脖子微微后仰。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内心根本还是会尿床的三岁小孩嘛!如果只是想玩扮家家酒捉虫子的话,就滚回你自己的宅邸,再叫你那七个妻子陪你玩!你那些妻子全和你一样都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吗?还是全是你的娘亲?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既不是你的玩伴也不是你娘,一个还没断奶的小鬼头就想娶我,你还早个一百年哩!想娶我进门的话,等你变成更成熟的大人后再重新登门求亲吧!」 当然,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后悔了。她在心里暗骂自己:她没事火上加油,让对方更加生气做什么。她不是只要能救师父,就算要出卖自己的自尊心或是人生都在所不借吗?这时候应该要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对方才对呀。 但是,她不由自主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 真是痛快。 但也非常绝望。 都将对方骂到了这种地步,珞尹会原谅她的可能性肯定连一只跳蚤的大小也不到。伊鲁克、师父和左慈铁定全都目瞪口呆。 「……呼。」 大蛇吐了一口短气。 接着白烟蓦地窜起,模糊了大蛇的轮廓,眨眼间那道剪影越缩越小。最终白烟散去,出现在眼前的是青年姿态的珞尹。他往下弯着腰,肩膀微微颤抖。正好奇着他这是什么姿势时,原来是捧着肚子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是我输了。看在柚纪的面子上,今天我就先撤退吧。」 珞尹的眼角甚至泛着泪光,脸上不再是刚才邪神一般的狰狞恶相,而是分外愉快的笑容,让人联想到还是少年时的他。 珞尹一个人笑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止住笑意,重新转向困惑地呆站在原地的柚纪。他一派神清气爽,似乎所有怒气都已被那阵笑声吹跑,说: 「我投降。在至今嫁给我的女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对我破口大骂。我真的爱上你了喔,柚纪。我就试着当个能博得你认同的成熟大人吧。总有一天我会再来迎接你。令天你就好好珍惜和师父道别的时光吧。反正那家伙很快就要死了。」 冷不防一阵强风刮起,吹熄了所有蜡烛,散落一地的符咒往上飞扬,铃铛四处滚动,发出了轻脆的叮铃声响。含有香灰的风迎面扑来,柚纪不由得闭上眼睛。 「砰!」开门声博来。 「珞……」 柚纪掩着脸挡下狂吹不止的风,微张开眼睛后,四下已经不见珞尹的踪影。主殿的门扉大为敞开,外头只见比屋内还朦胧微亮的深蓝夜色。 「珞尹!等一下,师父他……」 「那个臭小鬼,别想逃!」 伊鲁克早柚纪一步地蹬向地板,朝外狂奔。柚纪本想紧追在后,脚却违背她的意志动也不动,甚至摔倒在地。膝盖不停发抖,站不起来。伊鲁克全神贯注地跟着跑出去后,穿着漆黑大衣的身影很快就与屋外的夜色溶为一体,消失不见。 失神发呆了一会儿后,柚纪才恍然惊觉地回过头。 「师父!」 师父正坐定在祭坛前,低垂着头。身体己不再痉攀,瘫软不动。 「左慈、左慈……!」 柚纪以双手双脚爬行,呼唤着左慈的名字。左慈散发着符纸般飘忽的气息,迅速冲到师父身边。左慈的道袍都已烧焦,挂在脖子上的法衣也焚毁掉落,脸颊和手臂部烧得红黑溃烂,看来惨不忍睹。但他还是不顾己身地跪在师父身旁,扶起师父。 「师父。」 柚纪四肢并用,很快地也赶到师父身旁。在染血的道袍袖口或是衣摆底下,可以见到咒文刺青吸收了蛊的毒气之后,已变作乌黑墨色。咒文绽放出的暗青色光芒也已消失,刻在师父身上的那些图腾,如今看来只像是用烧红的火筷硬生生烙下的、令人沭目惊心的血痕。毒气似乎正急遽夺走师父的生气,柚纪颤栗不已。 「净、净化之术……左慈,快点做准备!」 「是。」 柚纪惊慌失措地下指示后,左慈点点头。但师父开口打断柚纪。 「啊……不了不了,别垂死挣扎了。我累了,不想再这么瞎折腾。」 「师父,可是!」 师父不耐地挥了挥手,阻止还想继续游说的柚纪。手背上沿着咒文的刺青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恶毒的脓,像在宣告就算施展净化之术,也已经无力回天。纵然想别开目光,残酷的现实仍是明摆在眼前。 「啊——我好像太认真工作了点儿……累死我了。可以带我回房间吗?我想休息一下……」 左慈让师父靠在自己肩膀上,协助他起身。柚纪鞭策着自己不中用的膝盖,也跟着站起,从另一边伸手搀扶师父。柚纪压下焦急的心情,离开杂乱不堪的主殿后,一路上尽可能不为师父的身体增添负担,小心翼翼地带师父回到主屋他自己的房间。 主屋里无一丝火光,空气冶飕飕的。让师父躺在床铺上后,柚纪连忙点燃油灯。下一秒暖色系的火光迅速充盈整个房间。师父无力地靠在枕头上,虚弱地吐了口气。 「呼……真想抽一根烟呢。帮我拿来,在那个抽屉的……最上层……」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不行。」 柚纪这次没有拍下,而是握住了师父在空中乱挥的手,跪在床边。由于柚纪早已将小桌子里放有整套烟草的最上层抽屉拿出了房间,现在连抽屉也不在原位上。两天前她明明在师父面前抽走了抽屉,师父不记得了吗?他想不起来了吗?焦躁与不安涌上她的胸口。 「师父……!」 柚纪用双手紧紧握住师父削瘦的手,将额头贴在师父的手上。那只手已因吸收了毒血的咒文和师父自己的鲜血,变得无比漆黑。再也压抑不了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在师父手上,又沿着咒文往下滑落。柚纪祈求着,希望自己的泪水能像是冲掉木片上的墨汁般,也洗掉正侵蚀着师父身心的东西,但是深深刻在师父身体上的咒文依然带着乌黑骇人的色彩,丝毫没有变淡的迹象。 左慈手脚俐落地开始为师父的伤口包扎。但是即便能包扎外伤,体内囤积的毒气仍旧无可挽回地啃蚀着师父的生命。 「柚纪,也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左慈说,但是他自己的脸颊和手臂,也被像是咒文图腾般的烫伤覆盖。柚纪摇了摇头推开左慈。 「柚纪,你刚才说得可真好呢。真是教人通体舒畅哪。」 师父用一种像是喝醉酒、微醺快活般的奇怪语调这么说。柚纪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握着师父的手一脸纳闷。「柚纪……」尽管用诡异的发音呼喊着柚纪的名字,师父的眼中却未映照出柚纪。浑浊的双眸只是失焦地望着虚空,不晓得他在脑海里到底看见了什么,脸颊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坏蛋笑容。 「就是那段长篇大论啊,柚纪,骂得可真好。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向对方破口大骂,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哪。」 「原、原来是指那件事啊……」 见师父针对奇怪的点称赞自己,柚纪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师父似乎非常高兴,心情极佳地继续喋喋不休,但同时双眼依然望着虚空。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吗……? 「在我这种不中用的义父身边,真亏你能长成好女人呢……你啊,是我的骄傲。听好了……不要讨好别人,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从今而后你都要做你自己,就这样活下去……」 「师父……」 他认同、自己……了吗?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现在,他才认同自己……说她是个好女人,是他的骄傲……至今她曾无数次希望能从师父口中听见的这些话语,现在却只是痛苦又难受地割在心口上。事到如今她才不想听到这些话。只要师父能得救,她其他什么都不要。 「师父……」 柚纪更加用力地将额头抵在师父瘦弱的手背上,哀恸痛哭。 「听好了,柚纪,有事的话就使唤左慈吧……左慈,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是,请尽管吩咐。」 在门口待命的左慈走到床边。师父缓慢地将视线投向左慈的方向,但焦点终究没有对准左慈。然而师父仿佛确实看见了左慈一般,目光凝视着虚空,放柔了表情。 「这么长一段时间来,辛苦你了。谢谢啊。」 「……师父,这并不是命令。」 左慈的表情全无变化。但是他回话时,声音中蕴含着些许抗议,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师父虚弱地抖动着肩膀笑了。笑得非常、非常地愉快。 □ ——柚纪,起来了。要出门工作了。 仿佛听见了师父的叫唤,柚纪张眼醒来。既轻佻又浑厚又霸道又粗鲁,是师父一如既往的声音。 视野蒙胧,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她置身在白雾当中,还以为是不是之前作过的梦的后续。 早晨白浊微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是师父的房间。整个房间化作池子般弥漫着白白朝霭。 她惊醒地抬起靠在床铺上的脸颊。床上不见师父的身影,凌乱的寝具上丢着师父脱下的长袍。柚纪手臂上的伤口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替她包扎好了。 「师父?」 他现在的身体应该无法移动才对。柚纪冲出房间,寻找师父的踪影。「师父!」主屋格外地静悄悄,就连自己惊慌的呼喊声和无措的脚步声也被四周的白雾吸收,不会回响。在沉寂中跑了一大圈后,厕所和厨房都没有人影。但是厨房的炉灶正生着火,水壶里的水已经煮沸,盖子叩略叩咚地上下跳动。左慈曾在这里准备早饭,现在却完全找不到他的人影。无论是炉灶的火还是切到一半的蔬菜都被搁在原地,仿佛他突然凭空消失了。 一张纸飞到了柚纪脚边。她蹲下捡起一看后,是张老旧破烂的符咒。四个角落部已烧焦成灰,以墨汁写成的部分咒文也被烧毁。 柚纪很久以前曾看过这段咒文。黑色与朱色墨汁写下的复杂图样互相交错,形成了一个象形的人形。 这是……符力的咒文。 「是左慈……吗……?」 符咒和白发青年一样,冷淡又不解风情,只是轻飘飘地晃动着自己单薄的身子,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符咒收进袖兜,继续寻找师父。 柚纪未在主屋,而是在道观主殿找到了师父。左慈可能收拾过了吧,原本散乱一地的铃铛和符咒都已清理干净,但是墙壁和地板上残留的龟裂、焦痕,以及桌脚断了后歪向一边的祭坛,这些并不是过了一晚就会消失的东西,还生动地记录着昨夜发生过的种种。 面向门柱的那扇对开大门正左右大大敞开。 师父就在那里。 柚纪屏着呼吸,踩着僵硬的步伐往师父走去。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就像先前那个梦境,她在雾池里挣扎一样,脚步无法顺利前行。她索求着些许依靠地摸向袖兜里的符纸,但符咒没有分给她半点力量。 师父规规矩矩地换上了一尘不染的道袍,剃了胡子,穿上新鞋,将装着所有工作道具的箱子放在身旁,一身的打扮仿佛正准备出门工作;然后背靠着道观的大门,两只脚往前伸,闭着双眼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看来也像在抱怨柚纪动作太慢了,同时偷打一下瞌睡,睑上是安详又心满意足的表情。 这正是兔雨县道士赵涛龙,最后的姿态。 章之肆 被「不幸」吞噬的男子 1 丧礼是请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来主持。 师父的遗体和断气时一样穿着白色道袍,躺在石棺当中;遗容涂得雪白,好让他的灵魂不会被鬼怪迷惑,能够顺利抵达黄泉入口。接获讣闻的县里人民相继前来吊唁,在棺材前上香,再向柚纪表示哀悼之情。众人的话语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脑海,柚纪只是反射性拘谨有礼地道谢,应付每一个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已敷不清有多少次办过他人的丧礼。虽然毛道士也来帮忙,但柚纪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做好了所有准备。该做的事项都已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就算不用头脑思考,手脚与嘴巴也会自动自发地动起来。 和杨府办丧礼时一样,夜里会摆设宴席。女人们带来菜肴,男人们则喝酒谈笑,热热闹闹地送故人最后一程是五龙州的习俗。据说宴席越热闹,越能照亮死者通往黄泉的道路,死者就不会在半路上迷路回到现世来。 为了准备宴席的菜肴,柚纪也忙碌地东奔西跑。「你坐着就好了。」女人们担忧地如此劝她,但她都拒绝了,继续辛勤工作。奠仪也自己一笔一笔记录。「真是坚强能干呢。」旁人的这句称赞比起钦佩,听来更像是挖苦。事后柚纪才有些后悔,应该要失魂落魄一点或是崩溃痛哭,才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也许就能拿到更多奠仪了吧。 偶尔柚纪会闪过想见碧耀一面的念头。她现在跟谁也不想说话,却唯独想对碧耀倾吐心事。碧耀所在的那间妓楼老镱也前来吊丧,更留下了一大笔钱,但只有现在这时候,比起银两,柚纪更希望她能带碧耀过来。 吊客当中也有人亲切地担心起柚纪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有人都认为既是女人又是女儿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继续经营这座道观。至今柚纪一直以为自己应该也颇受县里百姓信赖,但如今师父一不在,她才痛切地体悟到原来大家根本不将她当作是独当一面的道士,心里非常不甘心。丧礼期间,唯有这件事一直冲击着柚纪的内心。 手忙脚乱的一天过去后,夜阑人静之际,女人们皆回到自己的家;在隔天的早晨到来之前,男人们也接连酒醒,一个个回去了。 留到最后一刻的是毛道士。 「柚纪,你要不要搬来我的道观?我也老了,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 毛道士是个剃了头发,头戴瓜皮帽,蓄着白胡子的慈祥和蔼老人。身为道士,他的能力当然不及师父,但是为人和善,师父也相当敬重毛道士这位长者。如果搬去毛道上那里,柚纪也能派上用场吧。 「需要人手的时候,请尽管叫我吧。我会过去帮忙。」 但柚纪摇摇头,只是这么回答。 她不想现在才拜毛道士为师。毛道士年事已高,即使他是一个大好人,却已相当年迈且时日不多,不久的将来,寿命也会迎接终结吧。她不想再一次经历师父比自己先走这种事了。 毛道士也离开之后,原本道观里一整晚不绝于耳的众人谈笑声、温暖的火堆、酒和饭菜的香气全在顷刻间消散,寒冷萧瑟的寂静跟着降临。 在安置于主殿的师父灵前点上新的蜡烛后,柚纪重新上香,接着爬上祭坛,在能够守护棺柩的最佳场所贴上左慈的符纸。这样看去,左慈的符纸真的只是一张破破烂烂又绉巴巴的黄纸。这正是他长年来侍候在师父身边,作为师父的得力助手认真工作的证明,也是勋章。 柚纪想起来了,从前她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符咒的咒文。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柚纪会在师父的书里发现到创造符力的作法,于是有样学样地写下咒文,试图召唤符力。但当时柚纪还不到十岁,不够成熟的法术想当然耳是失败了,也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还将她吊在庭院里的树上以示惩罚。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柚纪从此才会讨厌修行。 事到如今才回想起这些事,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空虚。干桔的心阵阵刺痛。 接着柚纪默不怍声地开始做早晨的工作。打扫主殿祀灵堂,一一为长眠于灵堂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平常她都和左慈分工合作,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花的时间比她预期中还久,待所有工作做完,时间已经过中午了。回想起来,平常左慈负责的工作量都是柚纪的两倍。 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后,虚脱感一鼓作气袭来。 一坐在主殿门前、能看见门柱的石阶上后,下半身的疲惫便排山倒海涌来。仔细想想,她从昨天就一直站着工作。一旦坐了下来,屁股就像是生了根,再也不想起身。 在鹧耻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可能有些睡着了吧。 柚纪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从门柱那里走来。对方穿着并排有金色钮扣的黑色长摆大衣,肩上披着似乎是异教牧师的象征,名为圣带、有着金线刺绣的法衣。是那个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他前天追着珞尹冲出道观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伊鲁克……」 柚纪以无力的嗓音呼唤异国人的名字。现在想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 「珞尹呢?你追他追到哪儿了?」 「我在山里走了一整天,最后还是跟丢了。」 「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我会继续追,而且也要准备旅途的行囊。」 伊鲁克显得疲惫憔悴,但一派气定神闲地说,接着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就径自走上石阶越过柚纪,进入主殿。「喂……」柚纪不满地叫住他,但伊鲁克还是我行我素地走至师父的棺木前,略微打开棺盖,瞻仰师父的遗容后再盖回去,然后划了异教的十字,默哀了好一半晌。这家伙没听说过「入境随俗」这四个字吗?用异教的吊唁方式为师父祷告,也不会给师父带来任何慰借。柚纪目光凶恶地瞪着那道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 他是为了向师父上香,才特意回来一趟的吗?毕竟他是逃狱犯,应该无法在人多的时候现身吧,想必是看准所有吊客都回去了,才走进来吧。尽管信仰不同,但既然他愿意对死者表示敬意,光是这点也许就该坦率地表扬他一番吧。 默祷结束之后,伊鲁克背对棺木转向柚纪。 「那么,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改信天聆教啊?」 『你是来传教的吗?给我滚回去。」 她马上撤回刚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的观感。这家伙搞什么嘛,果然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我要回去了。再见。」 伊鲁克将两手塞进大衣口袋,再次快步经过柚纪身旁,准备离开道观。 「啊。」 不自觉地柚纪伸长手,捉住了他的大衣下摆。伊鲁克微微踉跄,狐疑地回过头来时,柚纪慌忙放开手。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挽留对方,但连忙结巴地说出脑海中当下想到的借口。 「五龙的丧褛习俗是上完香后要吃饭喝酒,马上就打道回府对故人太失礼了。」 「我又没有必要遵循五龙的风俗……」「伊鲁克,你不是说过只路过一下而已吗!没有时间了。今晚『那个就要来』了。快走、快走!」伊鲁克正歪过头思索时,蟾蜍又占据了他的声带,格外忧心忡忡地催促他。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十分不搭调,虽说已开始习惯了,但还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伊鲁克揍了自己的脸颊一拳让蟾蜍安静下来后,这次往反方向微偏过脑袋,点了点头:「嗯,也好。」 「如果能让我吃顿饭的话。正好肚子也饿了。」 正以恳求的目光抬头看着他的柚纪不由得松了口气,放柔表情,但随即又板起一张脸。 无论是谁都好,她只是不想一个人。一旦孤独一人,就觉得全身都使不出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就算是不过数日前才狠狠骂了自己一顿的惹人厌异教男子,现在也是聊胜于无。 柚纪在厨房里搬出师父生前坐的椅子,再将县里妇女们带来的鱼肉菜肴、馒头、点心等剩余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后,伊鲁克便老大不客气地开始大吃特吃。吃的同时还一边絮絮叨叨念着这个酱菜腌得太咸了、饺子皮的厚度怎么每个都不一样、鸡肉要是热腾腾的会更好、啊不过这个包子真是极品等等,不管是他抱怨的还是他称赞的,最后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真是看了教人大呼痛快的吃相。他的体型明明偏瘦,吃的东西到底都吸收到哪儿去了呢?嗯,总之柚纪确实相当苦恼要怎么收拾宴席上几十个人剩下的菜肴,他能够帮忙解决,真是帮了大忙。但只有伊鲁克发出清脆声响地咀嚼着盐汆蝗虫的时候,柚纪忍不住别开脸捂住耳朵。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老是饿着肚子呢?无论是前往留置所探监,还是他在师父病例那天偷闯进来的时候,他似乎部是饥肠辘辘。 伊鲁克说是中域的酒不合他的胃口,完全滴酒不沾,倒是整桶倒过来地大口大口灌茶。他只差没将盘子舔干净地扫空所有食物,喝光了铁壶里的茶水后,歇了口气说: 「真好吃。多谢招待。」 见他吃了这么多东西,却毫无撑饱肚子无法动弹的模样,反而一脸若无其事地起身时,柚纪下意识地又唤住他。 「等等等等。」 对方又露出纳闷的表情,回过神时,柚纪又在脑海中思索借口。 「你、你吃饱了就想回去吗?这么多的盘子,你好意思全丢给我一个人洗啊?我听说西域的男人对女人都很亲切喔。」 虽是借口,但见到烹调台上堆积如山的几十人份餐盘时,柚纪真的觉得眼前一黑。 「为什么我要……」 「伊鲁克!快走吧,没有时间了。你也明白的吧!」 伊鲁克又揍了脸颊一拳让大声嚷嚷的蟾蜍闭上嘴后,嘟嘟哝哝地说:「女士优先这句话指的对象,应该不包括黄毛小丫头在内吧……」但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难不成……柚纪忽然心想,伊鲁克难道是在担心独自一人被留在道观里的自己,才会回来看看情况吗?就算跟丢了珞尹,只要当下继续追踪,追上的可能性至少也会高一些吧,但他却特意回来一趟,也许就是因为担心她……之类的。她也许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是只要她一挽留他,他还是会边发牢骚边留下来。 为什么呢?比起县里的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现在的感觉轻松得多。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以弟子的身分,为了不丢师父的脸,能干地到处张罗一切吗?丧礼期间她一直没发现,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绷紧了神经。但面对这个男人时,她不再需要装模作样。毕竟对方一直以来都瞧不起她,还恶狠狠地骂她是饺子耳朵或杏仁脑袋。 柚纪本以为只要有人陪,谁都无所谓,原来并不是谁都可以。也许……幸好是这个男人吧。 伊鲁克脱下大衣,挽起衬衫的衣袖,在厨房门口蹲下,开始用盆子里的水和竹刷清洗碗盘。柚纪则将脏盘子送到伊鲁克手边,再将洗好的碗盘放回原位。虽说是自己开口要求对方,但如今师父与左慈都不在之后,她却正与一名金发异国人共同分担家事,这种奇怪的心情让她浑身发痒。柚纪边搬着一叠盘子,边悄悄觊向对方。伊鲁克正弯着腰默不作声地勤奋洗碗,明明有着西域贵族般的外表,现在却像个下人似地清洗碗盘,这画面看起来委实非常突兀,但他的动作莫名熟练俐落,应该是因为出身贫寒吧。本以为他很认真,但偶尔也会嘀嘀咕咕碎念几句。「喂,伊鲁克!」「我知道啦,吵死了。」有如高明的腹语术般,可以听见两道音域高低不同的嗓音在互相交谈。 由于一直左顾右盼,柚纪踢到椅子绊了一跤,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地。滑出手中的陶瓷器皿也撞在眼前的墙壁上,接连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搞什么?自己指使别人收拾,那你在干嘛?负责搞破坏吗?」 「抱、抱歉。」 身后传来了伊鲁克错愕的话声,柚纪也对自己哑口无言,起身后开始捡拾盘子的碎片。 这时忽然从旁伸出了一只手,抢先捡起了柚纪打算捡起的碎片。她吃惊得回过头后,伊鲁克正十足地臭着一张脸,蹲在旁边捡着碎片。 「应该有扫帚吧,别直接用手捡。」 「啊,对喔。」柚纪慌忙起身——但马上又蹲了回来,表情显得有些没出息。「……我不知道扫帚放在哪里,因为平常都是左慈在打扫厨房。」 「你到底是多么养在深闺的饺子丫头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用、用不着说得这么过分吧。」 「好了好了,你不用帮忙,就乖乖待着别动。真是没用的杏仁丫头。」 这家伙为什么每次最后都要多加一句没必要的话呢。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劈头痛骂后,柚纪尽管生气,却唯有现在无法反驳,只能无事可做地环抱膝盖看着伊鲁克忙碌的手。 伊鲁克以右手一块块地捡起较大的碎片,再放在左手手心上。西域人手的皮肤也很白呢。柚纪如今才注意到这件事。由于肌肤白皙,手背上净出的青色血管分外显眼,让她联想到了那些发出暗青色光芒、夺走了师父性命的咒文圆腾,胸口不禁隐隐作疼,但没来由地又无法移开目光。 「喀当、喀当……」厨房里只有清脆的微弱碰撞声不断响起,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柚纪坐立难安地试着打开话匣子。 「你的故乡是西域吗?」 雾色眼眸有些不悦地转向她。伊鲁克将右手的碎片放在左手上后,很快地又将视线拉回到手边。 「我是在西域出生,但长大环境的话则是各半。小的时候我就和传教士一起到这里来,之后就在中域到处跑。不过这回是第一次来五龙。」 「啊,难怪你中域话讲得这么流利。」 原来如此。伊鲁克说的中域话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但我也会说西域话。」 「你会说两种语言吗?那真是厉害。」 「也没什么,并不是刻意学的,是环境所逼。」 「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从来没离开过五龙一步,别说是西域了,连中域的其他地方也不清楚。」 「我想也是。光看外表,就知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 「……」所以说啊,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要多加最后一句呢。 但是就连这句话她也无法反驳。 她已被迫体认到,自己是多么地无知又无力。「我也会一点方术啊」这种自负已被彻底击碎。虽然师父最后说要她别违背自己的信念,但现在她所谓的信念早已扭曲变形摇摇欲坠,更遑论违不违背了。 「……全部都和你说的一样。你说得没错,我的知识不过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什么也办不到。我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师父……」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环抱住的膝盖上。丧礼期间她连一滴泪也没掉。明明她也不觉得想哭啊。 柚纪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紧咬住唇瓣压下呜咽声。并不是因为只剩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也不是伤心。她只是不甘心。对于自己这么不中用,不甘心得不得了。原来人类真的会悔恨得流眼泪啊。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 伊鲁克一句话也没说。捡拾陶瓷器皿的清脆声依然在身旁一成不变地接连响起。明明平常那么爱耍嘴皮子,现在却这么安静,真是太可恨了。至少挖苦她一下,或是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像是:「事到如今就算哭,也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或是「我又不是来这里当小鬼头的保姆」之类的。 「如果是你信仰的神只,就有办法救师父了吗……?」 一说出口,柚纪就深深地厌恶起自己,连忙撤回前言。 「不,请你当作没听见吧。刚才的话不算数。」 「有什么关系呢,又不需要装作没听见。」 见伊鲁克干脆地说,柚纪抹了一把哭花的脸蛋后,朝他投去抗议的视线。 「别说蠢话了。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好歹我也是宗教人士。这不是宗教人士该说的话。」 柚纪一本正经地主张,但伊鲁克毫无钦佩之感,只是一副「啊,是吗?」的摸样当作马耳东风。真的是个教人火大的男人。 「这些话在信仰你们宗教的信徒面前,确实是不能说。一旦说了那种话,就会让信徒感到困惑,甚至感到幻灭。身为百姓始终信任仰赖的道观道士,就算死也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失去自信、对信仰产生质疑的模样吧。」 「没、没错,这样一来也会玷辱师父的威信。」 所以她才会一直忍耐至今。唯有师父的荣耀,说什么她也不会玷污。即便失去了自己的自尊,但靠着唯一仅存的这份意志,她才能在县里百姓面前武装自己。虽然信仰不同,但既然同样身为宗教人士,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吧,为何还能说出那么神经大条的话…… 「所以,我不是你们宗教的信徒,并不会对你或是你的宗教感到幻灭。我也不管你是否受到了打击或是意志消沉,对你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原本我就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了。」 「真是抱歉喔,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说话……」 「该虚张声势的对象都已经回去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就算说丧气话也没关系。……明明还是个小丫头,但你做得很好。」 伊鲁克以低沉又含糊的嗓音,说出了柚纪意想不到的安慰话语。 柚纪原本全身绷紧神经,料想他又会理所当然似地将自己臭骂一顿,因此这会儿张口结舌地看着伊鲁克的侧脸。伊鲁克老大不高兴地将视线拉回到手上,捡起碎片。大致上较大的碎片部捡完了以后,地上只剩下较细小的碎片,但他还是吹毛求疵地继续捡拾。简直像在掩饰害羞一样。 「……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嘛。」 「笨——蛋,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聆听烦恼小羔羊的忏悔。嗯,不过你的话,与其说是小羔羊,比较像是小猪吧。」 「你真的很让人火大耶!」 没好气地脱口骂人后,某种一直紧紧绷在心底、凝固僵硬的东西也跟着迅速融化,一口气释出体外。 一旦松懈了心防,一度拭干的泪水又再度涌出。这次不管她再怎么抹开,泪珠还是源源不绝地滚落下来。 现在想来,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强忍着泪水呢?从何时起她就一直在鼻子和眼睛深处使力,摆出一副他人难以亲近的臭脸呢?脑海里的脉搏不停剧烈跳动,好痛;喉咙也隐隐作痛;肺部的肌肉也像是痉挛发作般,痛得不得了。 柚纪坐在原地,再也压抑不了地任凭一涌而出的情感支配自己,泣不成声。不甘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少女因失去家人而变得孤伶伶一人所流的伤心眼泪。她抽抽答答地哭着,脸蛋全皱在一起。密密实实地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化作了泪水,从体内融解消失。 伊鲁克弯着高大的身子,继续捡拾细小的碎片。在柚纪右手边的伊鲁克左脚像在抖脚般,喀答喀答地不停摇晃。 柚纪忽然觉得有某种温暖的东西包覆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越过肩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瞧见。但是,确实有某种动物的气息…… 「可不是我喔,是夷想安慰你。」 伊鲁克噘起嘴,有些不高兴地说,侧眼看向左脚后努了努下巴。 「……」 柚纪微微将臀部往右挪,轻轻地……真的是轻轻地,试着将额头靠在包覆着黑色长裤的膝盖上。有些令人不甘心的是,伊鲁克的长脚高度正好足以让柚纪靠着额头。柚纪就这样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像是靠在温暖的毛皮上。有着柔软黑色毛皮的尾巴正环抱住柚纪的肩膀。 不久伊鲁克也捡完了所有碎片,但他没有起身,始终一直待在她身边。他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不停搓着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尖。由于方才捡拾细小的碎片,白皙的指尖上被划出了许多伤口。 「咕噜噜……咕噜噜……」 忽然柚纪听见了野兽低嗥般的呼吸声。但不是透过耳朵听见,而是从额头靠着的伊鲁克左脚上传来的。左脚正配合着呼息,跟着微微颤抖。 当她移开额头张开眼睛时,瞬间一口沾满黏稠唾液的利牙,以及往外垂挂的鲜红舌头冷不防逼近眼前。 「滚开!」 大喝一声的同时,伊鲁克用力推开柚纪的肩膀,某个陶器又匡啷一声碎成片片。尾骨猛力地撞在坚硬的地表上后,阵阵痛楚蔓延至脊椎。柚纪的眼泪好不容易止住了,这时红肿的双眼又再次盈满泪水。 「你干什么……!」 柚纪正想抗议,却在看见眼前的光景后倒抽口气。 伊鲁克用额头撞向费了一番工夫才捡完的陶器碎片里后倒在地上。他就像是痉挛发作,左脚不自然地抽搐着。「夷,现在不行,你忍着点!保持清醒!」蟾蜍以令人惊骇的嗓音大喊。声带出借给蟾蜍的伊鲁克则痛苦地扭曲着脸庞,用力到指甲都陷进肉里地捉着左脚,将它按在地上。 假使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可能会以为他发疯了吧。但是柚纪马上明白了现在的状况。蟾蜍会那么在意时间,就是担心「这个」会发作。 栖宿于左脚的黑狗蛊正渴求着饵食而疯狂暴动。所谓饵食,当然就是人类的内脏。由人类所饲养的蛊,会定期地想要吃人。附在伊鲁克身上的蛙蛊和犬蛊似乎部与伊鲁克处得还不错。柚纪哭泣时,她也在担心自己的夷身上感受到了温暖和温柔。她想它也许不是那么邪恶的存在吧。但是只有这一件事,是怎么避也避不了的蛊的本性。靠蝗虫、鸡或是猪的肉是无法取代的。 若不是刚才伊鲁克推开了自己,柚纪早被夷吃掉了。慢了半拍后才察觉到自己方才面临的险境,柚纪的背部寒毛直竖。 「喂,你还好吗……」 她提心吊胆地问,仍是躲在烹调台后头,不敢接近他。话说回来,这好像也不是可以问好不好的问题。 此时,直到前一秒还在痛苦呻吟的伊鲁克霍然起身。这次又怎么啦?柚纪困惑地抬头看向他。 「我好了。」 「啥?」 「再见。」 「给我站住,你这骗子!」 头发都因冷汗而紧贴在额头和脖子上了不是吗?伊鲁克正想走出厨房门口,柚纪便伸手捉住他的裤管拦住他。伊鲁克险些摔跤,不耐地回过头来。 「干嘛啦?」 「还问我干嘛。一旦蛊开始失控,只要不让它们吃它们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冷静下来的吧。你打算怎么办?该不会打算袭击县里的人吧?」 她询问的话声渐趋凌厉。伊鲁克也以同样冷峻的目光瞪向她,再露骨不过地啧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了。这一整个晚上我会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忍下来。」 「你说忍耐……」 伊鲁克站在厨房门口,柚纪隔着他削瘦的身躯瞥了外头一眼。因薄雾而朦胧的天空已被赤铜色的斜阳染红。太阳西下、月亮升起之后,阴的力量就会增强,蛊这种邪恶事物也会变得更加强盛吧。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添麻烦。」 伊鲁克如同往常丢下粗鲁的话语后,准备离开,但他才刚踏出一步,就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再次抱住左脚。「可恶……夷,再忍耐一下!」 柚纪趁这时候绕到伊鲁克面前,张开双手堵住厨房入口,不让他出去。伊鲁克脸庞扭曲地抬眼瞪向她。 「为什么阻拦我?」 「我不能让你到外面去。万一你打算攻击县里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放你走。」 「我说过我会自己忍耐了吧。我不会攻击任何人。」 「那我更是不能放你走。你想压抑蛊的话,待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师父当初建造这座道观时,就是设计成鬼怪无法入侵。应该总好过你跑到外面吧。」 柚纪语速很快地说明,同时将洗碗用的水盆推到屋外,接着关上门扉从内侧闩上。再关上墙上的百叶窗子,锁上窗闩。 鬼怪若从外头闯进来,蛊就会受其邪气影响,变得更加不可遏抑。但是只要关上所有门窗,挡下由内向外散发出去的人气,鬼怪就会看不见这座道观,于夜晚徘徊的鬼怪就不会发现这里有人,便不会靠过来。门窗也全都依循风水的方位而建,再加上贴于外墙各处的保护符,更是能发挥出效果。师父当初建造道观时都已思量好了一切。师父他……现在一定会保护他们度过这道难关。 为两边墙壁的窗户锁上窗闩后,柚纪跑回来以双手圈住伊鲁克的手臂。 「再进来一点。」 她几乎是用拖的将他拉到厨房的炉灶旁。炉灶住着灶神。虽说工作的管辖范围不一样,但毕竟也是一位神只,多少能分给他一些力量吧。 伊鲁克抱着左脚蹲坐在地,将额头靠在膝盖上、紧咬着牙。一旦蛊开始渴求饵食,暴走失控,真的还有办法压抑住它吗?更何况这是柚纪第一次见到有人想违逆蛊的欲求。这世上甚至也有人为了得到以蛊为代价伴随而来的财富和好运,主动欣然接受蛊。这种人会被蛊所支配,服从蛊的渴望给予它活生生的人类内脏或是尸肉。 这个男子却想抗拒到底吗?她从没见过打算这么做的人,也从未听说有人办得到。 「……边去。」 伊鲁克将额头倚在膝盖上,低声咕哝。「你说了什么吗?」柚纪在他身旁跪下,脸蛋凑上前去。带有热气的呼息吹起了柚纪的刘海。正想察看他的脸色时,伊鲁克用手肘粗鲁地推开柚纪的肩膀。 「到旁边去……一个不小心,夷又会袭击你。」 「我必须顾着你才行。放心吧,我是道士。不至于会不小心被蛊吃了。」 「你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啊。」 伊鲁克带着邪笑继续口吐毒言,但声音既虚弱又沙哑。 如果是平时,柚纪听了一定会心生反感。但是现在他的话语,只是单方面地打击着她。他说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柚纪也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驱蛊之术的话,她确实知道几个,但是这个男人的蛊连师父也束手无策,无法驱除。她不认为光凭自己就驱除得了。 体内的蛊正如脱缰野马渴求着吃食人肉,男子则抑制着那份渴望拼命忍耐。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又伴随着多大的痛苦?徒有知识,当然没有过经验的柚纪自然无法想像。但就算不停压抑,这名总是只有嘴巴不饶人的男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没有多余的力气耍嘴皮子,修长的身子就像小孩般紧紧蜷缩,一个劲儿地紧咬牙根。他的额头和脖颈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斗大的汗珠,微鬈的蜂蜜色头发湿透了地贴在皮肤上。 无力感再次让她的心备感煎熬。如今师父和左慈不在,珞尹也离开了,只有自己是这个男子唯一的依靠,但她只能屏着气息袖手旁观。如果师父在、如果左慈在的话——她不由得想些不切实际的空想。 黄昏又降临了,接着就是真正的夜晚。虽说已经避开了在外徘徊的鬼怪,但接下来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吗?看向抱着膝盖蹲坐在地、背部不停痉挛抖动的伊鲁克,柚纪的不安与焦躁不断滋长。她为炉灶添了些柴火后,也在炉灶旁抱膝坐下,无计可施地搓揉着双手。由于门窗都已关起,不晓得月亮已经上升到何处,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时间,只有身心越来越疲倦。 伊鲁克又开始叽叽咕咕地悄声低语。不,从音域的高度和抑扬顿挫听来,说话的是蟾蜍吧。起先柚纪还听不清楚,但渐渐地它的语调越变越清晰。 「伊鲁克,已经可以了吧,伊鲁克……」 蟾蜍以随时要哭出来般的拔尖嗓音向伊鲁克哭诉。后者只是将低垂的头深埋在膝盖里,没有回答。膝盖之间蟾蜍的声音又接着说道: 「就让咱们吃了那个小姑娘吧。让咱们吃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小姑娘和咱们非亲非故……」 明白到对方话语中的含义后,柚纪立时打了个冷颤,弹起来似地与伊鲁克拉开距离。她缩着脚以备随时都能转身逃跑,神色僵硬地观察着伊鲁克的动静。 「……哼,让你们吃这么美味的东西,未免太浪费了。像你们这种下贱的东西,给你们吃蝗虫就很不错了。」 伊鲁克很显然是逞强地挤出讥诮的言语,驳回了蟾蜍的怂恿。 接着他又抱住拥有自己的意志、失去理智的左脚,继续闷不吭声地忍耐。扣着裤子的指尖已经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手背上浮着分明的青筋,仿佛一碰就会断裂。柚纪心惊胆跳地注视着他,眼前的情况确实正一步步地渐趋恶化。 不久伊鲁克似乎连坐也坐不住,横倒在泥土地板上。左脚的痉挛明显盆发严重,伊鲁克压制的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左脚压进泥土地里。他那副恶化速度越来越快的模样,甚至让人不忍目睹。最终伊鲁克的嘴角还吐出白沫,舌头垂在外头,脖子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并翻出白眼。难看地张大的嘴巴里传出了野兽的低嗥声——是夷正试图支配他。犬蛊会附着在大脑,侵蚀人的精神。 再这样下去,伊鲁克会发疯的。不对,一般正常的人类根本不会痛苦到这种地步。 冷不防地伊鲁克跳了起来,捉起放在炉灶里的火筷。由于火筷一直放在火堆里,尖端烧得无比通红,握柄部分想必也烫得吓人。皮肤烧焦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柚纪正狐疑伊鲁克想做什么时,只见他高举起手中的火筷,将烧得炽红的尖端对准自己左腿。 「住、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柚纪拍下了伊鲁克手中的火筷。火筷边扯下些许烧融后黏贴在筷身上的掌心肌肤,同时滚落在地。 「你在想什么啊……」 伊鲁克顺势滚倒在地板上,全身蜷缩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停磨合打颤。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咬到舌头!柚纪很快环视一圈,捉起跃入眼帘的手巾后,塞进伊鲁克的嘴里。 「含住,不准吐出来!」 见伊鲁克想吐出手巾,柚纪牢牢地抱住他的头,将他压在自己胸前。她将小脸深埋在激烈挣扎的蜂蜜色发丝里,只能竭尽全力地抱着压制住他。虽说是紧抱,感觉上更像是在搏斗。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柚纪想让他窒息吧。 「你至今都是用这种方式熬过来的吗……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其实她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连身体深处都在发抖。截至目前为止,她从未见过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表现出这样异常又痛苦的丑陋摸样。 想必不只一、两次吧。迄今为止,同样的情况肯定发生过了好几次。然后他每一次都用这种方式,用这种如此残忍、鲁莽又惨不忍睹的方式熬过来吗?如果他真的办到了,那么这种发作一定会周期性地出现。他在心底深处便会时常害怕着这一刻的来临,每一次每一次都要尝到相同的痛苦,再用相同的方法熬过难关。只要蛊还栖息在他的体内,这个周期就会永无止尽地循环。这种日子几乎跟地狱没有两样,甚至会让人不想再活下去。 柚纪实在是无法理解,甚而已经超越无法理解的地步,到了恐怖的范畴。 「真不敢置信,竟然靠这种骗术般的医术……」 「就算靠你们擅长的妖术,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简直笑掉人的大牙,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 「我才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 他老是不容分说地贬低方术,瞧不起似地践踏柚纪对胗方术的矜持与信赖。然而,如今那些言行举止却沉甸甸地在心底回荡。他也老是称呼道士为妖术师,又厌恶方术,但如果这些态度背后,都是因为他在过去会被迫背负起如此沉重的业,那么光凭柚纪短浅的人生经验,确实是无法反驳。「妖术」从头至尾只是一直背叛这个男人、扰乱他的人生,未曾有一次拯救过他。 为什么他不顺从蟾蜍的花言巧语,让狗吃了柚纪呢?柚纪瞬间思索起这个问题。因为只要牺牲某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眼下的痛苦就能轻易散去。饲养蛊的人,全都天经地义般地这么做。不过是老被自己臭骂没用或是杏仁脑袋的妖术师小丫头,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痛苦? 不明白、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问号不断增加,她甚至有些生气。恐惧、疑惑和愤怒在柚纪的心里互相纠缠萦绕,同时她继续拼命地紧抱住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 不知不发间,伊鲁克变得相当安静。柚纪神色憔悴,慢吞吞地抬起低垂的脑袋瓜,战战兢兢地试着放开牢牢圈在一起、固定住伊鲁克脑袋的双手。手臂的关节变得非常僵硬。 「喂,你不会真的窒息了吧……」 她拿下塞在他嘴里的手巾。大概是咬到了口腔内部吧,手巾被混着鲜血的唾液浸得湿透。伊鲁克倒在泥土地上,咳了好几声。他还活着。太好了,没有窒息而死。 「水……」 「我、我知道了!」 柚纪急忙站起,将水壶里已冷却的白开水倒进碗里。由于手臂的力气都已耗尽,拿着沉重水壶的手抖个不停。 好累,但同时她也安下心来。伊鲁克似乎冷静下来了,看样子已经跨越了这道难关。真不敢相信他真的能熬过来,毅力真是惊人。本来她还以为,他会不会就这样真的发疯呢。真是太好了…… 无预警地,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她身后。 就在她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后脑勺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好痛!」水壶也应声自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匡啷声响掉落在泥土地上。同时柚纪往前摔倒,肩膀撞在被水泼湿了的泥地上。紧接着伊鲁克从上方跨坐在她身上,扣住她的手腕。 「伊鲁克!」 伊鲁克背对着油灯昏暗的光芒,逆光下只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轮廓当中有两颗眼珠在瞪大的眼眶里滴溜旋转。他的嘴角也向上咧起直至脸颊两端,从扭曲成新月形的嘴巴里发出了「嘓嘓」、「嘓嘓」的奇怪笑声。 「吃吧、吃吧。真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呢。肯定和之前吃掉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美味。哪、哪,那个小女孩的内脏既柔软又新鲜,真是太好吃了。咱真想再吃一次哪……」 「是蟾蜍吗……!」 不只是黑狗,终于连肚子里的蟾蜍也失去理智了吗?别说是跨越一道难关了,事态根本越变越严重。 「喂喂,伊鲁克,让咱吃了吧。咱已经受不了了。让咱吃了吧?」 「滴答、滴答。」腥臭的唾液点点滴在了柚纪的脸颊上。 「闭嘴,臭蟾蜍!快滚回去!让伊鲁克出来!」 柚纪寒毛直竖的同时,仍是用膝盖踢向朝自己压来的伊鲁克腹部。「嘓!」伊鲁克哀嚎了声滚向一旁。柚纪趁隙以手爬行逃离原地,躲到烹调台后头。滴在脸颊上的唾液滑进了嘴角,微微的铁锈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是伊鲁克的血的味道。 接着传来了门板被人粗鲁打开的声音。 糟了!柚纪连忙自烹调台后头站起,只见厨房入口的门扉正朝着夜色往外开启,叽嘎作响地前后摇晃。只剩黑色大衣和缀有金线刺绣的圣带还被丢在厨房一角,四周却不见伊鲁克的踪影。 「伊鲁克!」 柚纪冲出门口,凝神细看,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仰头看向夜空,在剑山状的黑压压群山顶端,月亮已然升起。天空难得清澈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只有一抹黑云缠绕在月亮上头。月亮宛如溅到了血沫,带有着红色斑点;条状的乌云,看来有如一把贯穿明月的长矛。 □ 柚纪在道观周围找了一圈后,还是找不到人,最后气喘如牛地先返回道观。他可能跑到县里头去了。真是那样的话,骑脚踏车追上去会比较快吧。 不快点捉住他的话,说不定会危害到县民。一旦用蛊残杀了县民,这回伊鲁克绝对会受到县府法律的制裁,被处以极刑。一定要在事态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前阻止他。 可是……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就算说要阻止他,又要怎么阻止? 这种情况正是道士擅长的领域,但是现在的柚纪却没有自信能够解决。她早已被自己的不成熟给击垮了,县里人们的想法确实一语中的,师父过世之后,不过是个小丫头的柚纪不可能一个人撑起道观。如果师父还在的话,就能想办法镇住这个场面了。至少左慈还在的话…… 柚纪整个人六神无主,除了总之一定要先找到伊鲁克外,脑海里什么也无法思考。但是就算找到了,如果无法压抑蛊还是毫无意义。 她步履蹒跚地走进主殿,在师父的灵棺前跪下。 「师父,请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定要保护县里的百姓才行。而且我……想帮助那个家伙……」 她跪倒茬灵棺前,额头抵着地板,徒然地问着已故的亡师。 伊鲁克紧咬牙关将失控的蛊压抑在自己体内的身影,与师父将珞尹的蝎子封印在自己体内、忍受痛楚的模样互相重叠。当时自己只会一味大喊不要,却什么也办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掉。 这次她也一样什么都办不到吗?为何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呢……? 「听好了,柚纪,有事的话就使唤左慈吧。」 忽然这句话掠过脑海。 是师父最后留下的遗言。 柚纪抬起靠着地板的脸蛋,看向灵棺后头的祭坛。在祭坛正上方、可以照看棺木的墙壁上,正供奉着那张有着烧焦痕迹的绉巴巴符纸。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一旦自己的寿命到了尽头,左慈身为符力的职责也会宣告终结。明知如此,为何还留下「使唤左慈」这种不可能实现的遗言?师父说的话多半听来都很敷衍随便,但也一定暗藏着某种玄机。 柚纪起身走向祭坛,抬起膝盖爬上去,再一次在近距离下凝视左慈的符纸。 上头以师父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下了完整的咒文,但仔细一瞧,有些字却不太对劲,一下子凸出来,一下子歪七扭八。师父的字迹底下,原本写着其他东西……就是那些字四处往外凸出。底下的不是师父的笔迹。那么究竟是谁的……? 那些如同蚯蚓扭动般的笨拙扭曲笔迹非常眼熟。 「是我的字……」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年幼的自己正用膝盖站在椅子上,被墨汁染得脏兮兮的手指握着毛笔,写着符咒。还未发育完全的小手根本拿不稳长长的毛笔,明明不解其意,她还是昭冀蛊曰上写的咒文,潦草地依着笔顺抄写下来。时而将中断的笔划连在一起,时而涂掉写错的地方…… 当时柚纪非常热中于尝试施展那些在书里看到的方术,一半是觉得好玩。有时尝试较艰难的法术失败后,还会被师父狠狠骂到臭头。不过师父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柚纪随自己高兴去做。就算失败了,他也只会哈哈大笑。 但是只有那一次失败,师父非常严厉地教训了她一顿。因为她意图用自己不成熟的力量创造出「生命」。唯独这一类的方术,师父特别严格。 符力之术——这即是柚纪挑战失败的术法。 仔细想想,左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住在道观里的呢?不正是在柚纪尝试符力之术失败后,被倒吊在庭院里的树木上头半天以示严惩,接下来好几天都一直赌气,就算师父叫她吃饭她也毫不理会那时候吗?左慈亲手做的料理取代了师父煮的难吃饭菜,很快就收服了柚纪的胃,她也是因此恢复了好心情吧? 她一直以为当时震怒的师父烧掉了那张符咒……但隐蔽在左慈符纸底下的字迹,千真万确是当时柚纪写下的符力咒文。是师父重新写上了具有力量的咒文,盖过柚纪拙劣的字迹,完成了原本失败的符力之术—— 如果原先的咒文是由柚纪所写,那么利用这张符纸…… 「说不定……能再召唤出左慈……」 但她旋即打消了闪过脑海的这个念头。符力之术属于秘术,即便是道行高深的道士也未必能成功。更何况自己原本就失败过一次了。 ……可是,自己应该至少……比那时候进步许多了吧。 值得一试。就算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自己已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了。 想通之后,一直堵塞在心头的浓雾霎时一扫而空。 她急忙冲进主屋,自师父房间的书架上一本本抽出书籍,不是的话便往旁一扔,最后终于找到了有关符力秘术的书籍。在很久以前,她确实看过这本书。草草地再次浏览过一遍后,她也隐约回想起了施法的步骤。她抱着书本,抽走遗留在师父衣柜里的道袍后,一路上边穿边跑回道观。 接着柚纪来来回回地东奔西跑,准备必要的道具。她摆上馒头和酒等请神所需的供品后,点燃大量线香,再将两枚八卦镜互相对照地立于祭坛的左右两端。对照的镜子会开启天界大门,神只会沿着镜子间摇曳的白烟现身,是一种对镜请神仪式。 最后她撕下左慈的符纸,置于祭坛中央,再撒上大量烧了护身符后形成的符灰覆盖住符纸。 准备已经万全,接着进入施法的阶段。 柚纪右手执七星剑、左手结印,让剑抚过线香细烟以净刀身。 「东方青龙治木、 南方朱雀治火、 西方白虎治金、 北方玄武治水、 中央麒麟治土, 此即五行,为创造一切生命之源。」 柚纪挥舞着七星剑,咏唱请神的咒文。 大脑不可思议地非常清醒又平静。舞剑的指尖乃至前后左右轻快点地的鞋尖,感觉都非常清晰敏锐,使她能够强而有力地起舞。 她一而再地被迫体认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和不成熟,一直深信至今的价值观也被摧毁得体无完肤。方术确实并非万能。无论人们再怎么求救,还是有很多时候无法实现他们的心愿。 可是,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一定有她能办到的事。虽然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及直到最后一刻仍善尽道士职责的师父,但至少她想承袭他的骄傲。 小神子,请借给我力量吧—— 跳完请神之舞后,进入下一个阶段。柚纪呈水平地高举起右手上的j星剑,左手伸向剑尖。 她吸了口气后下定决心,剑尖一闪,划破左手掌心。 □ 「呃……接下来是让符纸吸一合的血……一、一合?」 摊开书籍,念出其中一行后,年幼的柚纪顿时畏惧瑟缩。流那么多血的话,肯定很痛吧。说不定会死翘翘…… 「只要是血,应该什么都可以吧,一定是的……」 她擅加解释之后,正巧师父宰了一只鸡准备煮晚饭,她便跑到厨房偷偷地借了一点鸡血来。 柚纪正试图做「朋友」。她打算请这位朋友给县里爱欺负人的孩子们一点颜色瞧瞧。她要让他们吓得嚎啕大哭;让他们不敢再嘲笑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我才不需要他们那种乳臭未干的臭小鬼当朋友呢,我要做出只属于自己的朋友。我的朋友一定得又帅气又厉害,又会煮好吃的饭菜给我吃,还会代替我做完师父交代的工作,我说什么,朋友也都会一口答应。「噗噗……」一想到那些臭小鬼哭丧的嘴脸,她就不由得发出了窃笑声。 怀抱着这样的邪念,柚纪慢慢地让鸡血滴在符纸上。 然而结果出现的是—— 「这是……什么啊……」 仿若一块被剥皮切开的鸡肉般,一团黏稠的肉块在地板上缓慢蠕动。表面的颜色偏白又全是皱纹,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正确地说,是根本不具任何形状。肉块躯体的表面上毫不对称地长出了共计四条,如同鸡爪一般的短短突起。当那个黏稠的东西像是蚯蚓蠕动般在地板上爬行时,甚至让人反胃作呕。 柚纪打着寒颤呆站在原地,接着那东西慢吞吞地爬了过来,用身体蹭向她的脚踝。 「好恶心,别靠近我!」 见到像是腐烂鸡肉的东西挨近自己,柚纪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起脚将它踢飞,于是那东西凄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但由于分不清哪边是正面哪边是反面,其实也无法肯定它是否真的四脚朝天。 那东西慢吞吞地翻了一圈回复到原本的体位后(还是正反不分),在细小又畸形的四肢上使力想站起来,却咚地一声跌倒。又试图起身,还是跌倒。它不死心地不断奋力挺起巍巍发抖的四肢尝试站起,最后都以跌倒告终。 起先柚纪还觉得很恶心,但站在远处提心吊胆地观看后,不知不觉间,每当那东西想努力站起来时,她自己也使劲握紧了拳头。 □ 鲜血自割开的伤口涌出,滑过手腕,沿着手肘滴落在祭坛上。撒于符纸上的符灰吸收了鲜血后,眼看着逐渐变为深红色。柚纪努力收拢几乎要被痛楚打断的气,集中心神在眼前的仪式上。 白色羽衣在视野的一隅里翩然摇动。全身包裹着一层淡淡光晕的小神们自四面八方三二两两地聚集前来,兴致勃勃地探头看着由灰白色转变为暗红色的符灰小山。 ——来了,小神子。 柚纪高声咏唱出缔结契约的咒文。 「与吾缔结契约,成为吾之符力, 谨以太上老君之名,急急如律令!」 左慈,回来吧—— 符灰小山底下,符纸似乎动了起来。 一阵强风吹起,符灰飞进高空,化作暗红色龙卷风遮蔽住了柚纪的视野。 □ 「这种怪物让它活着也太可怜了。我来解咒吧。」 「不要!」 柚纪背对着师父拼命保护它,但师父的大手仍是冷酷无情地捉住它短小又畸形的脚,将它从柚纪怀中抽走。柚纪伸长了手,不停往上跳。被倒吊过来的那东西动作迟缓地挣扎。但因为没有头也没有屁股,其实无法判定它是否正头下脚上,但柚纪感觉得出来它在向自己求救。也许只是错觉,但她就是感觉得出来。 「还给我!师父,求求你还给我!它是我的,是我的符力!」 但柚纪还年幼,不管她怎么跳,都构不着师父高举起那家伙的大手。在年幼柚纪的视野里,仅能勉强看到师父蓄着邋遢胡子的尖尖下巴,和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那张嘴唇几乎没有掀开地嘀嘀咕咕念出咒文,师父的手心中随之出现了蓝色火焰。 「不行——!」 柚纪发出悲鸣,发狂般地不停扑向师父。 「求求你,师父!住手、住手,不要杀它!它真的还活着,它认得我!它是有用的符力!现在可能还派不上用场,但之后我会慢慢教它,它一定会变得很能干的,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符力的……!」 柚纪抬起哭花的脸蛋向师父苦苦哀求,但在她眼前,那团蓝色火焰包围住了那东西,最终化作火柱窜向天际。 □ 飞扬至天花板的符灰纷纷飘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丘。符灰仿佛在这段时间内吸收消化完了柚纪的血,暗红的血色褪去,再度变回了原本的灰白色。 中央有道人影。其深深低垂的头颅与身上那袭道袍,部与堆积在周围的符灰是相同的颜色。青年宛如从符灰中诞生般一身雪白,毕恭毕敬地弯下修长的身子,单膝跪地。一旁堆叠的符灰,就像是为了迎接他而出现的雪白舞台。 「吾主,请下命令。」 在低垂的脸庞底下,传出了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淡嗓音。 柚纪用右手将左手握于胸前,往前踏出几步,立定在白发青年面前。她真的成功了吗——和以前一样,她成功召唤出左慈了吗?他会不会忘了柚纪呢?他还记得所有一切吗?是否还记得师父是位多么伟大的道土呢?柚纪压下在心头打转的无数不安,好不容易态度坚决地开口。 「你的名字是左慈。我在此下达最初的命令……」 然而声音却违背她的意志,颤抖的唇瓣中只吐出了沙哑又细若蚊蚋的话语。 「欢迎回来……」 白发青年抬起头来,一双清澈凛冽的凤眼看向她。他的容貌只有一点和以前不一样,就是直接承袭了符咒被烧毁的部分,半边脸上覆盖着咒文刺青一般的烧伤。看来简直就像继承了一部分亡师身体上的咒文,万般思绪更是不断涌进柚纪早已到达极限、快要满溢而出的胸口。 青年依然保持着淡漠的神情,仅是微微偏过脸庞,嗓音中有一丝丝不满地这么说了。 「这不是命令喔,柚纪。」 是左慈……错不了。 安下心来后,泪水随之涌出,柚纪开始啜泣。她想拭去泪水,但令人苦恼的是两手都是鲜血。因为她一直用右手压住还未止血的左手。 「请让我看看吧。不过只要一合的血,用不着划这么大一个伤口吧,真是的……」 左慈无奈地叹气,同时执起她的手,拉到自己手边。他用指尖压住伤口止血,同时恭敬地以自己的双手包覆住柚纪的小手。尽管显露在外的情感没有多大起伏,但那双又大又可靠的手,无疑地与人类有着相同的温度。 「呜……呜……」 无法拭去的泪水毫不止息地沿着脸颊自下颔滴落,其中几滴泪水也落在了左慈的脸颊上。柚纪的泪水代替了决计不会流泪的符力,打湿了他的脸颊。 2 「如果是那位牧师大人的气,我还记得唷。我马上帮你找到他。」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碧耀很快颔首,将手指贴在膝盖上的精致银制手镜上。宛若沾上水滴般带着湿润光泽的长长睫毛在碧耀苍白的脸颊上落下阴影,柔软的指尖在手镜边缘滑行摩挲,仿佛正一条条走过县里的巷弄。 柚纪隔着朱漆华栏,心急如焚地注视着碧耀的一举一动。不远处左慈正站在脚踏车旁等候。 现在时间早已过了半夜,小四马路上仍有不少来往行人。见到年轻的小姑娘在这种时候来到花街,又紧挨着华栏,路上的男人们皆对她投以颇为诧异的目光。「小姑娘,我赏个光买你吧。」大概是以为她想投身青楼,有个男人还猥琐地朝她这么说,但柚纪予以无视(那个男人走没几步路后,就被左慈揪住后领拖进转角后方的小巷子里。接连响起了「碰咚」、「叩叽」的声音后,只见左慈一个人边扳着指关节,边一脸若无其事地又走回脚踏车旁边)。 「找到了。」 碧耀的指尖停了下来。柚纪激动地将额头抵在华栏上。碧耀不疾不徐地偏过脑袋瓜,以她特有的慢条斯理语调接着说: 「有水……是流动的水,两条河流互相交会……还有一座桥唷。」 「是扇桥!」 柚纪马上就推敲出了地点。流经兔雨县中心的汰河主流与支流交接之处,有一座名为扇桥的渡桥。桥底下记得是一片河滩。 「碧耀,谢谢你!」 柚纪道谢后,整个人跳起来似地急急转身,但又转念一想回过头来,边在原地焦急踏步边说: 「对不起,我现在赶时间。下次再来找你玩!」 「嗯,你路上小心。」 碧耀在华栏内侧恬然微笑,带着忧色的眼瞳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让柚纪有些在意。 啊,原来如此。虽不晓得碧耀是否直接接获了讣闻,但无论如何,师父的死都会显现在碧耀的镜子里吧。这位心地善良的好友肯定是感同身受一般:心痛地注视着山脚下道观里一股伟大的气息从此消失吧。 柚纪努力挤出开朗的笑容。 「别担心,我没事的!」 接着她催促在旁待命的左慈,跨上脚踏车。「走吧,住扇桥!」由于以速度为优先,现在脚踏车并未系着板车,柚纪是踩在后轮的车轴上,再捉着前方踩脚踏车的左慈肩膀。 骑出小四马路,来到繁华大街之际,只见大街上另一头有好几道火把朝他们逼近。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应该不是一行人一起和乐融融地外出散步吧。发生什么事了吗?柚纪蹙起眉。 「啊,是赵道长道观里的!」 其中一名手持火把的男子见到脚踏车后,出声唤住他们。是县里见过面的人。柚纪拉了拉左慈肩膀上的衣服,让脚踏车停下来后,男子便快步跑上前来。其余的人则喧哗嘈杂地跑向另一个方向。总计不到十个人吧,全都是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未持火把的人手上则或拿棍子或拿锄头。这种杀气腾腾的气氛让柚纪心生不好的预感。 「我现在正要去找毛道士……陈家的么子似乎被蛊附身了。他突然说自己的手脚好痛……」 「哪一户陈家?」 「就是马才路上,面粉舖再过去第二户人家。」 柚纪知道那户人家。长男和柚纪同年,以前也是个小恶霸,会嘲笑柚纪是没人要的孩子。她记得他们家有三个兄弟,那么么子是最小的弟弟吧。 「凶手就是那个从留置所逃狱的异国人,有人亲眼看到那个男人释放出了蛊。我要去找毛道士,可以的话,请你们先去一趟陈家吧。」 丢下这句话后,男子慌忙地往与队伍相反的方向跑走。 柚纪听了后脸色僵硬。刚才的队伍是追捕伊鲁克的民间搜索队吗?伊鲁克跑出道观后,直到现在已过了一时辰以上,看来这段时间内情况又恶化了。 柚纪即刻做出决定,飞也似地跳下脚踏车。 「我去陈家,左慈你去找伊鲁克吧。一定要比县里的人早一步找到他,就算要揍晕他,也要将他带回道观。」 「是。离马才路还有一段路程,柚纪你就骑脚踏车吧。」 「嗯!」 柚纪自左慈手中接过脚踏车后,跨上座椅,就此与左慈分道扬镖。她站立地踩着对自己来说过大的脚踏车,急忙赶向马才路。平常这个时间,为了驱赶在夜里徘徊的鬼怪,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是紧掩门窗,县里一片万籁俱寂。但是今晚却觉得整个兔雨县闹哄哄的。已经过了空中最高点的赤红月亮,染血般地为每户人家的屋檐洒上不祥色彩。现在是满月即将到来前的瓜肜明月—十三夜月。十三夜月直至满月这段期间阴气特别强盛,妖魔鬼怪也精力旺盛地四处流窜。 抵达马才路的陈家后,出现在门口的是陈家长男。一阵子不见了,但对方还是没什么改变,明明和柚纪同年,体形却非常壮硕,态度也更加狂妄自大。陈家老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因此现在是由长男挑起一家之长的重担,养活母亲和两个弟弟。在兔雨县男子十五岁就算是成年人了,但眼前长男身上散发的气息岂止是成年人,甚至像是中年男子。 见到赶来的柚纪后,长男明显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怎么不是毛道士?」 「毛道士赶来这里还要花一点时间,先让我看看你弟弟的情况吧。」 尽管这种不受欢迎的氛围令柚纪有些胆怯,她还是强行踏进屋里。陈家夫人正在里间陪着么子。二弟应该已被隔离在另一间房,以免被蛊毒传染吧。躺在床榻上的老么看来才六、七岁左右,全身痉挛,手脚不停抽搐。颜面的肌肤和五指指尖皆诡异地僵硬抽动,翻着白眼,发癫般地不停打嗝,模样非比寻常。一旁的陈家夫人只能仓皇无措地嘤嘤哭泣,握着展现出怪异姿态、自己年幼孩子的手。 这是附身在大脑、侵蚀精神的犬蛊造成的症状。果然是伊鲁克的「夷」吗? 对象是年幼的孩子,置之不理的时间越久,越有可能留下重度后遗症。一定要尽快施法驱蛊。 柚纪仅迟疑了一瞬间。凭柚纪的能力,还不至于能够消灭蛊吧,只能将蛊赶回术者那里。但是一旦攻击蛊,将它赶出这孩子的体内,蛊所受到的损伤就会原封不动地转移给宿主。换言之,一旦柚纪施法,法术就会直接反弹回伊鲁克身上。 没有时间犹豫了。 「夫人,请您先别急着哭,现在快去准备我接下来吩咐的东西。首先是生鸡血、生米、洗米水,还有生鸡蛋,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来,另外不好意思,也请借夫人的亵衣一用。女性穿过的旧亵衣具有驱蛊的作用。」 「喂,是你要施法吗?」 柚纪迅速果断地下达指示,这时身后的长男插嘴。柚纪将嘴角往下一撇,不善地瞪向体型魁梧的同龄少年。对方也以毫不隐藏怀疑的目光回瞪向她。 他的眼神在说: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和昨晚前来师父丧礼吊唁的吊客一样,不断有人朝她投来这种目光。以往每当县里发生了需要道士协助的情况,县民都会率先冲进师父所在的道观。毛道士则被人讥笑为老糊涂道士,毫不受到信赖,道观总是门可罗雀。然而,现在县里的人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前往毛道士的道观求救,负有盛名的师父亡故后,看也不看柚纪的道观一眼。 柚纪非常清楚自己还不够成熟,但是她真的很不甘心。她无法忍受师父留下来的道观就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倒闭。她并不是自暴自弃。若只是为了自尊心,而不顾自己实力硬是施展力有未逮的法术,有可能会夺走这个孩子的性命。 但是,这个方术她已经跟随在师父身边施展过数十次了。没问题的,身体都已经记住步骤了,只要照往常的顺序做就好了。自己身为道士确实还不够成熟,但也没必要感到自卑。恰如其分地认清自己的力量,分辨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后只要相信现在的自己就好了。这一定就是师父说的「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吧。身为赵涛龙的弟子,她要带着骄傲成功给他们看。 目光凶狠地与陈家长男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后—— 柚纪吁了口气,缓和自己剑拔弩张的气势,接着挤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长男困惑地微微后退。 「请尽管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为您驱除掉令弟身上的蛊。接下来关于报酬呢……现在的话,我可以拍胸脯跟您保证费用绝对是最便宜的。今后一整年就算令弟一个不小心又被蛊附身,我也会不收费地立即赶来。如果趁这个机会一家人一起加入,那更是物超所值——」 □ 好想吃人、好想吃人啊。人类、人类、人类…… 腹中的东西不停大吼大叫,发狂似地对着内脏乱踢,试图从食道里爬出来。这是一种仿佛有人要将胃袋从嘴里拖出的难忍不快感。伊鲁克将拳头塞进嘴里,将那东西压回喉咙深处后,这回它开始踹起肺部。胸口几欲碎裂,他痛得满地打滚。他继续含住拳头,咬破自己手腕上的肌肤强忍下来。紧接着他禁不住连连咳嗽,那家伙又想与吐出来的血一起挤上来。一种粗糙岩块般的异物感压迫着喉咙。 「伊鲁克,放咱出去,放咱出去!」 「吵死了,我拒绝。」 「你为什么要抗拒到这种地步?咱们已经很努力了,你和咱都已经忍耐到现在了啊,就让咱们解脱吧。只要让咱在外头饱餐一顿,咱就会很幸福,你也能轻松一点啊。拜托你了,就这么办吧。咱不想害你这么痛苦啊!」 「哼!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耍嘴皮子,你是笨蛋吗!咱可是附身的怪物,只是利用你的身体当作是巢穴而已。谁会喜欢你啊!」 蟾蜍的呐喊已近似哭喊。伊鲁克大把拔起地面上的杂草塞进嘴里。吃草当然止不了饥饿。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拔起又湿又苦的杂草,趴在地上大嚼特嚼。蟾蜍的思考逐渐与自己的相互混淆,他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基于谁的意志。 「咱才不是为了你,当然是因为小孩子新鲜又柔软的内脏比较好吃啊。哪像你的肉部是硬邦邦的肌肉,比杂草还难吃数百倍!况且你的五脏六腑早已因为咱们的瘴气而腐烂了。所以、所以、所以…………不要再忍耐了,伊鲁克…: 蟾蜍边喘着气,边混着呜咽哀求。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哪,真的很奇怪。哪有附身的怪物会担心自己附身的对象。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只能当个半吊子的妖怪。 咽下的杂草与反胃感一同涌了上来。他将额头贴在湿泞的草丛上,将杂草、胃液和在那个小丫头的道观里吃的东西统统一起吐出来,同时横举起单手的大拇指,手腕一弯让指尖朝向地面。 不、行。 「伊鲁克!你这个人真是!」 卑缕激动大叫。 头顶上方响起了好几道脚步声。他瞬间将身子低伏于草丛之中,再将口中蔓延的酸涩呕吐物重新吞回胃里,屏住呼吸。杂乱的脚步声、嘈嚷人声与火把的火光经过头顶上方的石桥。 「他有一头金发和白皙的肌肤,在夜里肯定还是很显眼。」 「有人曾在这里看见过他。」 「小心一点,那家伙很危险!」 「找到他!」 「找到异教徒!」 「抓住他!」 「不论生死!」 杀气腾腾的话声此起彼落,还有铁器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匡啷声响。你们才危险吧。啊啊,真是教人厌烦——「卑缕」心想。一旦对不属于自己族群的异类产生憎恶的心理,就异常地害怕它们,还一口咬定地称呼它们为灾厄,再脸色大变地意欲排除。这就是所谓的人类。这是它们的思考中所没有的、人类特有的思考模式。人类虽然畏惧它们,但在它们看来,没有比人类社会更可怕的事物了。啊啊,好恐怖好恐怖。 它弯着脚,让腹部平贴在地面上,紧紧压低身子等着人类离开。在昏暗的草丛里,只有一对眼珠转呀转,窥视着桥上的情形,不久之后嘈杂声和火把的火光逐渐远去,消失在了对岸。 男人们部出门了的话,反而正中它的下怀。现在这时候,一般老百姓家里,小孩子们肯定都正睡得香甜。一回想起幼童又甜美又柔嫩的内脏滋味,卑缕就大大地咧开两边嘴角,伸舌舔着嘴唇。希望可以找到还在襁褓的婴儿或是小女孩。以前吃过的那个年幼小女娃,可是非常好吃呢。虽然是伊鲁克的妹妹…… 忽然身后传来了踏着草地的脚步声。明明没有半点气息呀—— 它正想以弯曲的脚作为支撑跳离草丛时,心窝蓦地受到重重一击。它在平缓的斜坡上往后翻滚,一路滚到了河岸边。霎时之间呼吸困难,视野明灭闪烁。迟了一拍得以重新呼吸之后,方才一度咽下的呕吐物又涌上喉咙,它边喘着大气边不住呕吐:「呜恶、嘓恶。」它的头浸在河畔的泥泞里,掺着污泥的淡水灌进了它的嘴巴。 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一点气息也没有。但慢了半晌之后,它才顿悟到对方是以快到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以棍子刺向它的胸口。究竟是多么厉害的武功高手在攻击它?——夷脱离后,如今这个身体毫无战斗力可言。一旦这个身体被杀,它也会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它不想被杀掉。死好可怕。 脚步声再度响起,只听见对方踩着陷在泥泞里的杂草朝它逼近。卑缕害怕追击地纵身一跳,泥水也跟着向上溅起。 横向扫来的棍子抄起了它的脚,它的侧脸摔向浅滩。卑缕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已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地胡乱拨着泥水,一心只想逃命。 伊鲁克,对不起。伊鲁克,对不起,咱这么没出息,咱老是只会逞口舌之快,其实既软弱又没骨气,对不起啊,伊鲁克…… 一根棍子立在它眼前,挡住它的去路。「呀啊!」卑缕惨叫一声,惊得跳起,如乌龟般紧缩着身子,但对方一把揪起它的后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翻过来,让它的背部摔在一滩泥水上。 还来不及喘口气,喉咙就被对方扣住,猝不及防地将某种表面粗糙的东西塞进它嘴里。这是什么?好难吃!什么东西?这是、这是—— ——是符咒!而且带有着不祥的力量!不要、咱不要吃这个,难吃得要命!咱不能吃这个,救命啊、救命啊,伊鲁克! 「咳咳、咳咳!」 伊鲁克吐出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塞至口中的大量符纸后,不住地猛烈咳嗽。 「你干什么……!」 他抗议地想跳起来,但对方仍用棍子压制着他的喉咙,继续将符纸塞进他嘴里。有几张符纸还真的被他吞了下去。他又不是山羊! 「在帮你。」 对方以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又以意兴阑珊的语调这么说,却是来势汹汹地跨坐在他身上,不间断地从袖兜里抽出符纸再硬塞进他嘴里。是那名见过一眼就令人印象深刻,有着奇异白发、穿着道袍的高挑男子。带点赤红的月光为他的白发和雪白道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是那个符咒魔人……他复活了吗?话说回来—— 「这算什么鬼帮忙啊,快点给我滚开!」 伊鲁克吐出符纸后怒声吼道。他在棍子底下挣扎,但白发符人毫无放松力道的打算。 干季期间水位下降时,这片河滩的占地会变得非常广阔,但如今是雨季,河川水量增加之后,几乎大部分的河滩皆被河水淹没,残存的草丛也因泥水而湿泞不堪。冰冷的污水正从衬衫的衣领流进后背,又因为仰躺在地,呕吐物都逆流回到了胃里,让他险些窒息而死。 「你想压抑蛊吧。」 「我才不需要帮忙!」 「但你刚才似乎正被蛊所支配。」 经男子这么一说,伊鲁克才恍然惊觉,紧接着颤栗不已。 刚才自己是谁?又在想些什么?卑缕的思考与自己的思考混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卑缕已占了上风。他却没有任何疑虑地与卑缕的思考同步,想像着孩童的内脏舔着嘴角。伊鲁克对这样的自己不寒而栗。 「你身上的黑狗蛊如今附身在县里孩童身上。现在柚纪正要驱蛊。蛊会回到你身上,你也会原封不动地承接下蛊所受到的痛苦,只是不晓得会是多大的伤害反弹回你身上。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如果夷能够不杀任何人就回来,麻烦务必那么做。」 「你的觉悟很坚定嘛。」 伊鲁克即答后,符人继续用棍子将伊鲁克牢牢地压制在自己身下,同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地颔首。但是符人别说是放松力道了,甚至更加用力地勒紧他,搞什么啊? 对岸再次传来了人群的喧哗声,而后通过正上方的扇桥。符人压低身子掩盖住伊鲁克的身影。两人在草丛底下一同屏住呼吸。但由于这时棍子更加陷进了喉咙里,伊鲁克根本无法呼吸,他也就不用刻意屏息了。看来这个符人的目的与县民不同,不打算将自己交给杀气腾腾的县民。 火把的火光与吆喝声迟迟不肯离去,在桥上来回流连。由于氧气不足,伊鲁克的意识开始模糊,说不定真的快要死了。 符人忽然压低嗓音说: 「我很感谢你在我不在的期间,陪在柚纪身边。」 嘴上虽然这么说,符人的行为却一点感谢之情也没有,反而除了用棍子勒住他的喉咙,现在又用单边膝盖紧压住他的胸口。似乎可以感受到私人的怨恨,是他的错觉吗? 「你似乎和她共度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据我所听到的,你们是孤男寡女单独关在门窗紧闭的厨房里吧,应该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吧。」 人群的气息走下扇桥后,逐渐远去。勒住他喉咙的棍子也终于放松了力道,伊鲁克像是重获呼吸道般连忙吸取空气。他抚着喉咙气喘吁吁,半眯起眼瞪向符人。 「这算什么感谢啊,你是在吃醋吧。」 「吃醋?身为符力的我没有那种无法理解的感情。我是在向你表达远比崑仑山山顶还高的谢意。符力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别睁眼说瞎话了。哪有人会一边用膝盖压住别人的胸口一边道谢啊。」 由于方才嘴里被塞了符纸,一度安静下来的卑缕又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好不容易又能呼吸的肺部被它狠狠踢了一脚。伊鲁克不由得屈起身子趴在地上,用力咳了几声。见符人扣住他的下颔又想将符纸塞进他嘴里,伊鲁克才不想被人硬灌东西,四肢并用地想要逃跑,双手却被对方反扣在背上,旋即被箝制在地。 「可恶,真是力大如牛……」 伊鲁克的侧脸撞在混浊的浅滩上,痛得咬牙切齿。反扭在后的双手因关节绕过了棍子而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如今夷不在,他根本无力反击,只能一味挨打。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异教的牧师。」 后脑勺上方传来了符人对他的痛苦满不在乎的话声。从符人的口气听来,那实在不像是必须现在在这种情况下询问的迫切问题。伊鲁克纵然满肚子疑惑,但随时随地倾听他人烦恼可谓是牧师这种神职人员的天性。 「什么事?」 伊鲁克痛得脸庞扭曲,斜眼瞪向符人。在月光的照耀下,符人面无表情的脸庞显得平滑静谧,比平常看来更像是人偶。反而真正的人偶因为制造者赐予了它们表情,看来还比较惹人怜爱。 「我似乎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柚纪为何会因为师父生病一事如此责怪我。我一直是遵从师父的命令,为了缓和师父的痛苦炼制丹药。我也早就知道那些丹药会缩短寿命。不仅我知道,师父自己也很清楚,才会对我下达指示。」 「但是,我不应该那么做吗?我应该违背师父的命令,即便要对师父痛苦难受的模样视而不见,还是该尽力延长师父的寿命吗?是我杀了师父吗?」 不管怎么看,寻求问题的解答时,提问者都不该将回答者按倒在地,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吧。况且符人难道都没考虑到,现在伊鲁克根本没有余力悠悠哉哉地倾听他人的烦恼吗?原来如此,符力就是这种不懂得看时机场合的家伙呢。领悟的同时,也觉得可恨。 「……你明明就有感情嘛,果然是个骗子。」 他长吁了一口气,但一半是因为想吐。 「无论是嫉妒、爱恨、迷惘还是后悔,都是人类特有的丑陋情感。所以我们宗教里有所谓忏悔这件事。人因为犯了过错,才要经由忏悔请求宽恕。」 他一个异教牧师就算如此谆谆教诲,也不晓得符人能否受到感悟。符人仅是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伊鲁克,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符人多少能了解了吗?内心的情感是否产生了些许变化?从符人那双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瞳中,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 「那么经由你口中所说的忏悔,你是否得到了宽恕?」 符人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对方没有恶意,应该只是单纯想这么问。然而这个问题却在 鲁克早已空了一个大洞的胸口上凿出更深的伤口。 「……我——」 一生一世都不会得到宽恕。 少女求救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在耳畔回响,再三地谴责着他。 「大哥哥……救救亚莉莎……!」 刹那间,一张裂开了血盆大口、露出狰狞撩牙的野兽倏地迎面扑来。 「唔啊啊!」 伊鲁克猛然后仰,以突如其来又难以置信的臂力甩开了符人的束缚,紧接着在河边痛苦地翻滚身子。全身像是着火般疼痛难当。仿佛有人正拿着烧红的火筷割着或是刮着他的全身。 夷回来了,整副黑色身躯上还带着惨不忍睹的烧伤。由于自己的感觉早已与黑犬同化,伊鲁克也痛不堪忍地疯狂打滚。卑缕也同样在肚子里哭喊着:「好痛!好痛!」不停地踢着他的胃。 「忍住,柚纪的法术成功了。」 符人再次将他压制在地,并毫无阔理心地丢出难以达到的要求:「别晕过去。一旦失去意识,蛊又会得到自由再次被释放出去。忍住。」 伊鲁克大力搔抓、啃咬肌肤,想要摆脱掉这种全身受到烧灼般的痛楚。他满脑子只想喝水,直接拖着符人爬到河边,一把将头栽进河里。 3 一滴凝聚在树叶表面上的朝露往下滑落,滴在了柚纪的鼻尖上。柚纪左右摇头甩开水珠,顺便拨开黏贴在额上的湿漉漉刘海。 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现在是润泽白雾笼罩住世间万物的破晓时分。自座落在北边山脚下的道观远眺南方后,缓缓蜿蜒舒展、一路往前绵延不绝的田间道路前方就是兔雨县的街道。还未自深眠中醒来的城市正静静地躺在雾海里。 总觉得好久没从这里眺望这幅风景了。但其实才经过了一个晚上而已,如今又迎来了与昨天毫无二致的早晨。 雾茫茫的田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离道观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接近的速度也不算快。担心了一个晚上的柚纪再也无法默然等待,很快地跨上身旁的脚踏车,站立地踩着脚踏车前去迎接。 她在半路上与不疾不徐地走在缓坡上的左慈会合。他肩上扛着一个凹成两半、像是一团巨大破布的行囊。但那其实不是破布。一颗黯淡的蜂蜜色脑袋正无力地垂向地面,不时有污浊的水珠自发尾滴落下来。应该还没死吧……柚纪跳下脚踏车,蹲下身子由下往上察看后,只见那双对着地面的空洞眼瞳轻轻眨了两下,微微转动视线看向她。是一双好似在山头环绕的浓雾,带有着浅灰绿色的眼眸。 「他熬过来了吗?」 「是的。坦白说我有些吃惊。」 柚纪语带敬佩地询问后,左慈答腔。虽然左慈的口吻听来不怎么感到佩服,不过,能让这个男人开口称赞,就已是天要塌下来般难得。 伊鲁克的面容枯槁憔悴,嘴角还是扬起浅笑。 「哈……小事一桩啦。」 哪里啊。明明声音完全是虚脱乏力。见他这副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无谓逞强的别扭模样,柚纪只能哑口无言。他衬衫袖口的钮扣都已脱落,两只袖子随意外敞,手背和手臂上到处部是咬痕,白皙的肌肤又红又肿。是他自己咬成这样的吗…… 由于驱除附在陈家么子身上的夷时,柚纪施展了强力的火术,夷肯定是身负重伤地回到伊鲁克的体内。也许其他还有更加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不伤害到蛊地将它赶回去。但是考虑到孩子的安危,她根本没有时间慢慢查阅方术书籍,况且如果优柔寡断地施法,万一失败了,蛊就会暴跳如雷,更加难以对付。一定要一次就确实解决。因此最切实的作法,就是施展柚纪已知方术中最强大的法术。她十分清楚这么做会有多么巨大的伤害反弹回伊鲁克身上。但是这个男人熬过来了。 在毛道士赶到陈家的几乎同一时间,柚纪也成功地施法驱除了蛊。这项消息很快地也在为了捉住伊鲁克而四处奔波的男人之间传开,尽管是半夜三更,大批民众仍蜂拥至陈家,齐声赞扬柚纪。最后毛道士还在众人面前拍胸脯挂保证,说柚纪卓越的能力堪比赵道长,肯定能出色地继续经营道观。陈家夫人也声泪俱下地向她道谢。柚纪也从一脸不可置信的长男手上一把拽过丰厚的报酬。今晚还受到邀请,将前往陈家吃饭。 但是,柚纪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明明一个人完成了重大的工作,也得到了县里百姓的认同,更让陈家那个惹人厌的长男刮目相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自豪,只是心不在焉地早早离开了陈家,返回道观。 她根本静不下心来。 「马上带他回道观包扎吧。让他坐脚踏车比较好吧。」 「不用了,就由我扛他回去吧。你不用帮忙。」 左慈忽然身子一转,柚纪伸出的双手徒然地停在半空中,她不由得有些呆愕。左慈则扛着伊鲁克,再次朝着道观迈开步伐。他那么喜欢伊鲁克吗?真难得左慈会喜欢一个人……柚纪感到诧异的同时,也只好继续无事可做地推着脚踏车跟在后头。但是左慈扛人的方式看来实在相当粗鲁,感觉不到半点温柔体贴。 「吃醋啦?」 这时伊鲁克头部朝下地悄声嘟嘟哝哝。 「哎啊,手滑了一下。」 只见伊鲁克的身体霎时自左慈的肩膀往下滑,脑门蹭过地面。 「你这混帐……」 「抱歉,我会小心一点。」 不知为何左慈以毫不感到抱歉的语气说,粗鲁地将伊鲁克重新扛好。他们两人究竟是感情好呢?还是互看不顺眼呢?柚纪真是搞不懂。 「小丫头。」 伊鲁克转动倒吊的脑袋朝向柚纪。额头上的红肿擦伤想必是刚才增加的新伤口吧。 「被夷附身的那个小鬼平安无事吧?」 「我叫柚纪,记住别人的名字啦。陈家么男的话,你不必担心,他没事。」 柚纪臭着一张小脸回答,心里却十分困惑。她分明将莫大的痛苦反弹回伊鲁克身上,她还料想他肯定会和之前一样,气势凌人地朝她劈头痛骂。没想到他却只字未提,看来甚至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只惦念着那个孩子的安危。 一回想起当时厨房里伊鲁克那副发狂般的痛苦模样,直到现在柚纪仍会背脊发寒。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伤害他人,不惜让自己承担下说不定比死亡还痛苦的折磨?她甚至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承受这些痛苦,当作是某种惩罚。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究竟怀抱着怎样的过去?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好想明白。 不自觉地这个想法浮现至脑海中。 她很快抹去,更是板起脸孔。 「你之前说过,对我不抱任何期待和信任吧,但现在应该多少相信我一点了吧。眼下最能够帮助你的人就是我喔。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是往后我会认真修行,等到能独当一面的时候,铁定也能驱除你身上的蛊。」 「真要等到小丫头你变得独当一面,我应该早就老死了吧。」 见他依然不改伶牙俐齿,柚纪气恼得说不出话来。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耍嘴皮子吗?这家伙究竟要到何时…… 「……不过,这次我要谢谢你。有你陪在我身边……真的帮了大忙。」 无预警地他朝柚纪展露笑颜。大概是因为疲惫吧,那张无力的笑脸莫名真诚,残留着淡淡雀斑的脸庞隐隐透出了少年的风采。也许他并不如一开始给人的印象那般年长。 柚纪不由得停下推着脚踏车的手。 原本施法成功后依然感到无比空虚的胸口,这时第一次涌起了成就感。事到如今她才发现,不是县里的人,也不是毛道士,更不是陈家的长男,她其实最希望这个男人认同自己。因为他从根本否定了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价值观,又将自己仅有的些许自信和自尊践踏得一败涂地。还恶狠狠地骂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乡下小丫头。就是因为她一心只想着要让这个男人认同自己,她才有办法从师父过世这个绝望的深渊中爬出来。 若想让他全面认同自己,现在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吧。但是,他至少也稍微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小小的自豪在她的心底蔓延扩散。她屏着呼吸咬住下唇,仍有一滴泪珠溢出眼眶滑落脸颊。第一次,不同于伤心也不同于悔恨的泪水……想必她一辈子也不会忘吧,这滴泪既热烫又苦涩。 柚纪抬起袖口用力抹了抹脸颊后,跨上脚踏车,猛力踩下踏板,追过扛着伊鲁克、走在前头的左慈。 「我先回去了。」 她背对着他们,不让他们发现她哭泣的脸,丢下这句话后,卯足了全力踩动踏板,一路奔向前方可见的朱漆门柱。 终 小四马路之夜 烧烤羊肉的香气;清蒸馒头馥郁的香味;鸡、家鸭、野鸭和猪只的刺耳叫声—小孩的哭声;女人吵杂的说话声和男人粗哑的大嗓门……远离繁华大街上黄昏市集的热闹喧嚣后,只要一脚踏进深处的巷弄,就是与朝气蓬勃的喧闹市集全然无缘、飘散着独特氛围的花街——小四马路。现在距离开业时间还早,慵懒的耳语与甜腻的香气低低地回荡在巷弄之间。为了呈现出好气色,青楼女子往苍白的脸颊扑上脂粉,嘴唇涂上艳红的胭脂,特意留下不少鬓发再盘起剩下的发丝,全都一副百无聊赖地等着客人上门。 柚纪未曾扑过脂粉,头发也永远绑成两条辫子。她在脑海一隅里,稍微试着想像如果自己靠在朱漆华栏上,一边瞅着四周一边像她们一样精心打扮,看起来是否就会比平时成熟呢?但是,她的皮肤既不白皙,浅桃色的脂粉似乎也不适合自己,况且现在她一边脸颊里还含着偌大的糖果,脸部的表情就像一只嘴里塞满了向日葵种子的啮齿类动物。光凭这一点,立马就会被判出局吧。看来自己若想要拥有成熟女人的韵味,暂时都还不大可能。 糖果是酸酸甜甜的梅子口味。 「这个糖果真——好吃,是哪一家的?」 「我记得是泰成路上点心舖的新产品。」 柚纪懒洋洋地将背靠在华栏上,身后传来碧耀娇软柔细的答话声。柚纪让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 「嗯——下次全买下来吧。」 「柚纪,找到了。」 听见这句话,柚纪猛地抽开靠在华栏上的后背,扭过头去。华栏内侧的碧耀正凝规着膝盖上的手镜。 「找到了?」 「嗯。不过,他就快要走进我看不见的范围了。正慢慢离开兔雨县。」 「……是嘛。嗯,应该没问题吧。反正他看来是个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家伙。」 柚纪将下巴靠在华栏间的横条上,再次变回懒洋洋的模样,分外不客气地挖苦对方。碧耀抬起头来不再看着手镜,歪过脑袋被柚纪逗乐似地笑了。碧耀只要一笑就能让路上的男人为之倾倒,笑容就如精雕细琢的翡翠一般。而碧耀总是不吝于给予柚纪这样珍贵的笑容。柚纪既开心又自豪,同时也有些难为情。 结果伊鲁克只在道观待了三天,今早已从道观出发。才刚恢复体力,他就开始准备旅途的行囊,说是要继续追赶珞尹。 一旦发作周期到来,他体内的蛊又会再一次渴求吃人而失控吧。届时他又想依之前那种方式熬过去吗?仅靠自己一人,还做到咬破自己肌肤的地步。 「你也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啊。虽然现在还无法驱蛊,但起码暂时能镇住它们。」 柚纪佯装若无其事地提议,观察伊鲁克的反应。 「我才不要,我干嘛要寄居在妖术师家里啊。」 伊鲁克一句话就直接粉碎柚纪心中渺小的期待,甚至一脚踹飞至地平线的彼端。体力才有些好转,就马上变回原先那副德行了。这家伙真的很教人火大。 「你还要叫我妖术师吗?」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珞尹做个了断。小丫头你担心自己就够了。」 直到最后,他都不肯直呼她的名字。 伊鲁克整装就绪走出道观后,柚纪站在门柱旁,与左慈一同目送他那道穿着漆黑大衣的背影。他的身影被早晨层层叠叠的浓雾包围,很快就变成一道火柴棒般的细长剪影,接着不出多久就完全消失在了白雾里。真像是伊鲁克的作风,就连离别的余韵也如此粗犷不羁。 她的双脚有些发痒,想要追上去。现在不追的话,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她一定会后悔。 但是,现在的柚纪还不够成熟。现在的她,还无法拯救那个男人,也无法理解那个男人深埋在心底的情感。所以她站在原地不动,握紧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瞪着横亘在眼前的雾墙,想像着如今自己伸手还无法触及、双脚也还无法抵达的远方大陆。 虽然现在她还不成气候……但总有天她会追上去,让那个莫名其妙的异国男子认同自己。 明明他那么教人火大,明明他惹人厌得不得了,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为什么却这么在意他呢?为什么想要更了解他、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想要再见他一面呢? 「放心吧,你会再见到牧师大人的。」 冷不防碧耀像是看穿了柚纪的心思般开口。她轻垂下长长的眼睫,用双手将手镜捧在胸前,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同时以精致玻璃铃铛般的清脆嗓音、以小鸟高歌般旋律优美的语调这么说了:「我感觉得到喔。一旦那个时机到来,你会再见到那个人吧。」 碧耀的预测……不,是预言都会成真。她拥有着不仅能透视空间,更能透视时间的不可思议力量。既然碧耀说他们还会相见,一定还会再见面吧。 会再见到伊鲁克的话,就暗示着也会再见到珞尹。珞尹离开道观后,就此行踪成谜。虽不晓得他说总有一天会再来迎接柚纪那番话是否是认真的……但对现在的柚纪而言,珞尹是师父的仇敌。现在她还无法想像当他们再次相会,会是怎样的局面。 「不说这个了,碧耀,帮我占卜一下道观今后的生意如何吧。现在爱喝酒又爱赌博的没用师父已经不在了,往后就能存下大笔大笔的银子。首先我要盖一间适合狮子大开口的气派道观。」 柚纪声音开朗地改变话题。 现在她正与左慈两人一同经营道观。虽然不比师父还健在的时候,但断断续续地也能接到一些请托。遇上超出自己能力的工作时,也不逞能接下,而是找毛道士商量。若想取得与师父同等的信赖,可能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吧,但还是有一些人相信他们。今后也会一点一点地增加吧。 听了柚纪经商的构思,碧耀只是笑着随声附和,没有为她占卜未来。柚纪也不想逼她。倘若碧耀预言她的未来黯淡无光,她会坠入绝望的深渊吧。况且,由自己去开创出未知的未来,肯定比较有趣。 「不要讨好别人,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从今而后你都要做你自己,就这样活下去。」 师父的遗言在柚纪心底扎了根成为基石,使她变得更加坚强。虽然那块基石偶尔会让她隐隐作痛,但随着时间过去,痛楚可能也会跟着慢慢减缓吧。真要说的话,她反而觉得有些寂寞。她想将会是恩人、会是恩师,同时也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师父,当作是一抹疼痛的烙印:水远刻在心底。 「柚纪,有工作上门了。」 马路前方传来了呼唤声。与小四马路浮靡的氛围毫不搭调,一丝不苟地穿着道袍的白发男子左慈正推着脚踏车站在那里。脚踏车后头系着堆满了工作道具的板车。 「听说泰成路上王家的媳妇癫痫发作,说不定是被蛊附身了。」 「我知道了!」 柚纪气势十足地起身。 「再见罗,碧耀,我会再来找你玩。」 「嗯,工作加油喔。」 柚纪转身跑离碧耀目送着的华栏,同时因为嘴里还含着一颗大糖果,不由有些苦恼。要是在抵达请托人家之前还没吃完,可就太不像样了。 「柚纪。」 碧耀在华栏内侧出声叫唤,柚纪停下奔跑中的双脚,回过头来。碧耀柔弱无骨的手指勾在朱漆木框上,缝隙间可以见到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一如往常带着虚幻唯美的微笑。她低垂的眼眸总是哀伤莫名地闪着泪光,让人担心她只要脸蛋再低一点,眼泪可能就会掉下来。 「……我能看见你前方的道路非常明亮,宽广没有边际,充满着强而有力的光芒。但同时也会有很多困难,或许也会遇到挫折吧。但是,你一定能利用你的优点度过所有难关吧。」 碧耀的一字一句像是在心底细细反刍过后,再乘着悠扬婉转的旋律吐出来般,让听者的内心盈满澄澈的清水。刹那间,柚纪也试想了碧耀的未来。碧耀总是耐心十足地倾听柚纪的烦恼和抱怨,却从不会告诉柚纪有关她自己的事。 是否有朝一日,她们能不再隔着这片牢笼,而是在灿烂的阳光底下,比邻而坐欢笑谈天呢?一起并肩坐在某间茶馆屋檐下的凳子上,将悬空的双脚摇来晃去,边暍着午后的凉茶边舔着冰棒。 柚纪做出笑脸,用力地点了下头,希望自己的活力能够分给碧耀。如果她的未来充满光芒,那么她要牵着碧耀纤细的小手,带她一起奔向那样的未来。 暮色再次降临兔雨县。路上行人纷纷踏上归途,有人拎着将煮成今夜晚饭的鸡只,也有人抱着鸡蛋和冬瓜。母亲一把揪起孩子们的后领,将他们赶进屋内,再收下晾在屋外的衣物,家家户户关上大门。 相较之下,小四马路上一个个灯笼接连亮起,青楼女子抹了脂粉涂上胭脂,随意地盘起长发,慵懒又娇媚的细声软语在空气中幽幽回荡,一天之中最热闹繁华的时分就此揭开序幕。 《五龙世界 1 卧于雾庙之龙》完 序章 月亮的碎片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接坑侠狸仔 录入frente 芳龄十五的姑娘家,对方却说她的眼睛宛如一个老妇人。 她大可以当下觉得受到侮辱、进而大发雷霆,但男人的语气中毫无轻蔑之意,听来只是单纯的感想,让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就这么静默地呆站在男人面前,任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性急的老鸨焦急得从男人看不见的死角粗鲁地戳了一下碧耀的后背。 「这孩子很擅长拉二胡喔。来,拉一首给客倌听吧。要拉最好的喔。」 见男人扬起下巴催促,碧耀轻轻颔首,「是。」她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坐在椅子的前端后,撩起衣裳的长长裙摆,将右脚背搭在左腿上,再将二胡的琴身放在脚掌心上,以指尖拨起其中一根弦。 「铮!」琴弦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场座无虚席的客人谈笑声,以及妓女的娇声细语,都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不过是拨了一根弦就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方才说话的那名男人也发出了敬佩的赞叹声,看着碧耀的眼神,比起刚才冷若冰霜又直截了当,更明显浮现出兴味。 碧耀微微调整呼吸,弹奏起曲子。 片刻过后,比方才称显压抑的喧哗声开始此起彼落地一点一点恢复。 小四马路是兔雨县里唯一的花街,这条路上妓楼一字排开、互相毗连,建筑物前半部都是供妓女等候客人的华栏,其中雕刻成莲花形状的鲜艳朱漆华栏和仿自首都瓦斯灯的时髦灯笼,就是碧耀所在的妓楼「五郎馆」的标记。 今夜五郎馆二楼的酒楼里,充斥着男女嬉闹的欢笑声。一位来自首都的某某高官,包下了五郎馆所有的妓女一整夜,更在此大摆酒席邀请兔雨县的官员。老鸨订了兔雨县里能找到的最顶级美酒,在金银器皿上盛满小山般高的豪华佳肴,将这场在穷乡僻壤的妓楼里称得上奢华的盛宴,妆点得更加多彩多姿。男人应当颇有财势吧,只见总是愁眉苦脸地拨着算盘、厉行节约的老鸨,竟亲自为男人斟酒,只差没搓着手向男人阿谀谄媚。 主客是一位年轻男子,即便估高一点,至多也只有三十岁左右。从他一脸兴致缺缺,像是已厌倦与青楼女子玩乐,将老鸨的说话声当作马耳东风又泰然自若喝着酒的态度看来,碧耀猜想男人应该是祖父或父亲那代是高官,靠着这层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官位,然后挥霍着家产、四处玩乐的那种纹裤子弟。 较为年长的姐姐们被搁在一旁,碧耀率先被叫到这名年轻官爷面前被问了名字,姐姐们的内心肯定是波涛汹涌吧。在老鸨的眼皮子底下,她们虽不会明地欺负碧耀,但碧耀也知道姐姐们平素就看自己不顺眼。尽管如此,姐姐们仍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继续在下座接待其他客人。 包括碧耀在内,五郎馆现有的姑娘总计六人。另外还有一名将满十三岁的见习小女孩,小女孩一边照顾姐姐们的生活起居,一边等着真正成为青楼女子、初次接客的那天到来。两年前,碧耀的身分还和这个小女孩一样。 这里没有一个女子大于二十五岁,多数皆年纪轻轻就在妓楼里与世长辞。碧耀觉得比起出生在普通农家或商家,一边帮忙家里一边长大成人,又早早被嫁出去的女子们,这里虽然辛苦,但不至于算非常艰苦。她不仅能穿上漂亮衣裳,又有人教自己化妆,供应的三餐也绝不会让她们瘦得面目枯槁。但毕竟因为工作性质,不计其数的女子都是染病去世。听说也有人是郁郁寡欢、沉迷于鸦片,最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夜晚,她们都尽其所能地打扮得妖艳动人、娇声娇气地接待寻芳客,白天则双眼无神地赖在睡榻上。 碧耀边拉奏着二胡,边偷觑向上座的男人。男人正喝着酒,但看来不像是听琴听得入迷;这时他忽然将杯子移开唇边,细长的双眼看向碧耀。外表虽像绒裤子弟,但男人并没有酒后失态的迹象,明明应该已经喝了不少,眼睛深处却还潜藏着理性的光芒。碧耀有些困惑,将视线转向他方。 模拟满月做成圆形的月形窗外,却正挂着真正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形似男人眼眸的新月,细细长长的,仿佛用指甲撩拨后会发出澄澈清脆的声响。 ——月片。 她想起了以前自己的名字。 比起以往被这么称呼的时候,现在的她是否更加有女人味了呢?至今遇见的男人,皆将美丽这个形容词缀以各种词藻赞美碧耀,但她却看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魅力。 月片,数年前大家都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但如今这个名字早已被她压进了记忆深处,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对这个名字已没有任何眷恋,也几乎没有了那会是自己名字的真切感受,甚而觉得自己已在这里卖身卖艺了好几十年。 原来如此,明明才十五岁,思想却已像个老妇人的自己,也许真的有双宛如老妇人的眼睛吧。带着些许的自嘲,碧耀拨起琴弦。 「铮!」格外清亮有力的琴声响起,撞在挂在月形窗正中央的新月表面上。 □ 不消说,男人造访小四马路,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来寻花问柳。他们总是一边踩着有些匆促的步伐,一边物色华栏后头的姑娘;找到中意的姑娘后,就出声叫住在外头招揽客人的小厮,请小厮知会老鸨一声。如果是初次上门的客人,会先请老鸨鉴定,之后才允许他们与姑娘见面。虽说是金钱交易的母女关系,但毕竟也是老鸨一手拉拔长大的重要女儿们。 既是姑娘们的母亲,也是五郎馆老板的老妪,年轻时似乎也是颇有名气的名妓,对于自己看客人的眼光有着绝对的自信。换言之,即是能看出对方是不是穷人,付钱时够不够慷慨,若能成为今后也常来店里光顾消费的客人更好。一旦抓住了这种客人,老妪沙哑的噪音就会立刻变成非常露骨的谄媚语气。 就在碧耀十三岁时,才刚初次接客不久,尚未有常客,也无法像姐姐们那样发出娇滴滴的媚声诱惑男人;只能坐在华栏的角落里,将可说是她唯一私人物品的手镜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着镜子。 那一天,听说是某间妓楼里有姑娘过世了,傍晚过后,老鸨就出门参加丧礼。不知是不是人们潜意识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碧耀总觉得当晚走在小四马路上的客人也变少了。 夜深之际,本来凭靠在华栏内侧、百无聊赖的姐姐们,忽然远离路边,似乎是在马路前头看见了什么东西。那不自然的举动像要别开视线不去看忌讳之物、保持距离只等对方经过。 「叮铃——」 碧耀听见了细微的铃声。 当她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抬头看向来源时,正好见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行人经过华栏前方。 那三个人从头到脚都穿着类似寿衣的雪白衣裳,头上戴着银白色的辫发帽,雪白的长袍上套着绣有白银丝线的马褂,胸前佩戴着由念珠和符咒串成的首饰。 推着脚踏车走在最前头的,是名个子极高的青年。与脚踏车系在一起的板车上,堆着组装式的祭坛和用许多符纸封起的箱笼等行囊。青年单手拿着熏金色的手钟,不疾不徐地每隔一段时间便轻轻摇晃。 「叮铃——」 每次摇晃,阴沉沉的铃声就微弱地撼动夜色。 站在正中央的是名身高一般、体型削瘦的中年男子,最后则是个年纪与碧耀差不多的小孩。 三人身上都缠绕着浓厚的死亡气味,但碧耀马上就看出那并不是他们自身发出的。 他们是连结起黄泉与现世的人,一群道士。很显然,他们是主持完丧礼准备打道回府。姐姐们因为相信若和办完丧礼的道士说话,就会惨遭不幸,才会避开他们往后退。但这也不尽然全是迷信。 死亡的气味来自女人,肯定是今日在附近妓楼里过世的姑娘。看样子,女子去世时怀抱着相当重的留恋与怨念,充满痛苦的不祥气息迎面扑来,连碧耀也感到胸口苦闷。 一只女人的手正搭在中年道士的肩膀上。仅有手肘到指尖的那条惨白手臂上,有好几个令人鼻酸的紫红色瘀青,从背后像是要抓住道士的肩膀般挂在上头。 道士没有注意到那只手吗?不管怎么看,一旦带了那种东西回家,肯定会有灾厄降临到他们身上。警告他一声比较好吗?正当碧耀犹豫不决时,道士忽然将目光投向她。 男人约莫四十上下,尖尖的下巴与略微向左右扭起的嘴唇令人印象深刻,体型非常瘦弱,即使是场面话,也很难说他有张好看的面相。碧耀反射性地僵直身子,发不出声音,半下意识地频频瞥向那只女人的手。道士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到,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后,「哎呀」地低叫一声,眨了眨眼,但他没有吃惊地跳开,也没拨掉,只是冷不防地放松了脸部的线条。如此一来,原本有些像是流氓的可怕形象便消失无踪,进而变成了充满慈爱与怜悯的温柔脸庞。 「怎么啦,阿姐,你跟来了吗?真拿你没办法,你想一起回家吗?」 明明被女子的亡魂附身,男人的反应却气定神闲。他只是眼角堆起皱纹、露出苦笑,看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这位阿姐是『看得到』的人吧?」 道士将目光拉回到碧耀身上说。 面对碧耀这样才刚开始接客的小女孩,道士也用了「阿姐」这种普遍称呼青楼女子的称谓。碧耀可以感觉到同在华栏里的姐姐们都竖起了耳朵,她如坐针毡地忸怩着身子垂下脸庞。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看得见」。就是因为看得见,让她从小就留下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 「请走吧。」 碧耀畏畏缩缩地小声说。道士挑了挑眉毛,表示理解地道:「这样啊。」然后向站在前头等候的青年道士递了个眼色。青年又摇响了一次手钟,再次推起脚踏车,板车喀啦喀啦作响,中年道士也跟在板车旁迈开步伐。碧耀半是松了口气,半是对于对方如此干脆就不再深究感到失落,目送他们离开。 走在最后头的那个孩子经过华栏时,冷不防地停下来看着她。 那孩子有着笔直的浓眉、熠熠生辉的褐色眼睛,以及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可以看出这孩子有着坚定的意志。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碧耀不由得面红耳赤、眼神游移,但对方仿佛要贯穿他人般的视线,仍紧盯着碧耀不放。碧耀早已习惯他人因为自己看得见而投来的畏惧眼光,但在这孩子身上,她没有感受到这种负面情感。 「你几岁?」 对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听来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但也有可能是还未变声的男孩子;碧耀更是一头雾水了。她支吾含糊地回道: 「十三……」 一听到这个数字,那孩子倏地绽开灿烂的笑容。 「我也是!」 蕴含在那孩子体内的「颜色」,一口气释放出来。不是比喻,是真的有向日葵色的光芒瞬间灿然绽放,就连缠绕在这孩子身上的浓浓女鬼阴气也被光芒弹开,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 碧耀推断对方是男孩子。因为女子属阴,不会拥有如此充满阳气的耀眼气息。 「柚纪!」 走在前头的中年道士叫道。 「就来了,师父!」 有些敷衍地答腔之后,那孩子又一次从头到膝盖细细地端详碧耀,然后健康圆润的脸颊微微泛红,一脸向往地说: 「你的衣裳和化妆好漂亮。」 「柚纪,要丢下你了喔!」 「就来了嘛!」 那孩子轻巧地转身追上板车的尾巴。碧耀脑袋一片混乱,哑然失声地目送对方的背影。道士一行人边摇响手钟阴沉沉的音色,边走出小四马路。 ……说不定……是女孩子? 事后她才听姐姐们说,那个中年道士正是兔雨县里法力最高强、深受人们信赖的赵涛龙道长。由于开始接客之前,碧耀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妓楼外的世界,所以那一晚是她首次见到声名远播的道长和他的弟子们。 而那一天,也是碧耀与名为柚纪、有着太阳气息的同龄少女第一次短暂交谈。 章之壹 歌妓与坏脾气的牝牛 1 打从一开始,宁鸣号就非常讨厌碧耀。碧耀坐在它背上时,它就像在展示自己的坏心情般,往自己的屁股甩动尾巴,或是走的时候刻意左右摇晃臀部,将坐鞍摇来晃去,甚至是惹人厌地上起大号。成为旅伴至今已过了两个六曜,碧耀还是无法让它敞开心胸接纳自己。 而后终于在那一天,在旅途的半路上,宁鸣号坚决不肯再往前跨出一步。 宁鸣号是头有着亮丽黑毛的母牛。它的血统相当高贵,有着美丽又强健的体格,以及与其相呼应的傲气。碧耀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惹得它不高兴,只能说彼此气味不相投吧。虽然对象是头牛。 眼下是通往山巅的险峻山间道路。循着行进方向,右手边耸立着裸露出岩石的陡坡,左手边则是同样陡峭的深谷。负责牵牛的男人们,已经连续四分之一辰刻(一辰刻约两小时)都推拉着宁鸣号,时而叱责、时而安抚它,宁鸣号却是一步也不肯移动。「哞——」它浑厚的叫声被吸进了山谷里,隔了一段时间后,才从遥远下方的谷底传来细不可闻的回声。 装在它后背上的坐鞍,应该是它心情欠佳的原因之一吧。坐鞍是由坚固的橡木制成,虽说是坐鞍,却加装了刻有精致镂空图案的椅背与栏杆,上头甚至还加上了华盖,座椅相当豪华。为了应付长途旅程,椅背上还放着塞有棉花的靠垫。镂空图样的帘子自华盖往下垂落,从四面八方遮盖住被迫坐在鞍上的碧耀的视野。碧耀半撩起眼前的那面帘子,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头看着牛夫们挥汗奋战的模样。 比起坐鞍,这个座椅更像是轿子,而且因为华盖建造成长长的纵长形,坐起来非常不稳。背部被迫装上这种东西,又不得不登上险峻的山道,也难怪宁鸣号的耐心会到达极限。况且,它好像本来就不喜欢坐在背上的乘客。 这头脾气暴躁的牝牛,说不定是讨厌碧耀这种弱不禁风的人类女子。若将宁鸣号比喻成人类,它肯定是女中豪杰那一类的剽勇英雌。 宁鸣号身后还跟着两头体格略逊一筹的红毛公牛,它们的背上捆着装有碧耀嫁妆的木柜。与宁鸣号相比,两头公牛相当乖巧安静,前方那头牛还频频被宁鸣号如鞭子般甩动的尾巴打中鼻头,却只是困扰地甩了甩头,一次也没有发脾气。也许是已经死心,认为就算向女侠抗议也没用吧。就在宁鸣号无论如何也不肯前进一步的这段期间,两头公牛像是终于有时间休息般,吃着干草、悠悠哉哉地等待着。 自首都前来迎接碧耀的队伍,总共有二十人——负责拉三头牛的牛夫共四人(其中两人拉宁鸣号,其余两人各拉两头公牛,由此可知宁鸣号有多么难驯),剩下的是十六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护卫的分配是牛只前方八人,后头再八人。每个人身上都穿著名为绵甲的盔甲,配备着长枪。只有碧耀一个人坐在宁鸣号上,同行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一路上都是徒步。 就在那个来自首都的官吏在五郎馆大开宴会的一个月后,对方前来表示要为碧耀赎身。就是那个举办宴会的年轻官爷说碧耀的眼睛有如老妇人。他是微服出巡的使者,想迎娶碧耀的据说是年轻人的顶头上司。 以金钱买下原为妓楼所有物的姑娘,就称作赎身。基本上,姑娘都是嫁进为自己赎身的男人家中成为小妾。 青楼女子能够工作赚钱的时间非常短暂,一旦过了女人最青春貌美的时期,也不再有常客频频来看望自己后,日子就只有心酸凄凉这四个字能道尽。如果能在还能接客时遇到良人,花费大笔银两为自己赎身,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好运;纵使结果仍是无法获得自由,只是从妓楼这个牢笼转移到家这个牢笼罢了(通常能为青楼女子赎身的有钱男人,大多家中早有不可动摇的正妻,小妾的待遇就和奴婢差不了多少)。 完全没有人来告诉碧耀,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是什么人。想当然耳,两人也从未见过面。虽然好人家之间说媒,当事人在衙未见过彼此长相的情况下,父母就依家世背景擅自决定亲事的并不少见;但姑且不论男方,自己却只是一介青楼女子。 总之,可以想见那名年轻人的上司,肯定身分非常高贵。碧耀还年轻,只要身子没有染病,往后十年应该都还能在妓楼里担任红牌,为五郎馆赚进大笔的银子;原本老鸨绝不会放过碧耀这株摇钱树,然而对方却提出了能让老鸨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巨额赎身金。 连目的地也不晓得,碧耀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了五龙州。在这趟孤单寂寞的旅程中,那位良人还是没有出现,仅派来了牛只与同行的随从。嫁妆也是对方事先送来的,毕竟碧耀自己的私人物品可以说等同于零。 除非真有必要,随从才会开口对碧耀说话,就算碧耀主动向他们攀谈,他们也同样极其简短地回答。总觉得他们所使用的首都语中,都带着冰冷的音色。 「看来只能把坐鞍移到驮牛身上,再请碧耀姑娘坐过去了。」 其中一名牛夫一脸筋疲力尽地举白旗投降。 「可是,这么大的坐鞍,有办法装在驮牛身上吗?」 另一名牛夫说完,颓然无力的气息流窜在男人之间。就是因为宁鸣号的背部巨大强健,他们才会无谓地装上如此豪华的坐鞍。 大概是因为在山里,太阳也西沉得早吧。比起五龙州温暖潮湿的气候,沿着荒凉岩表由上往下吹来的风,又冷又干燥。如果耗费太多时间,就赶不及在日落前抵达今晚预定投宿的村落。 「我下来走吧。」 碧耀坐在坐鞍上开口说。只要自己下来了,宁鸣号或许就会恢复好心情。 牛夫们像是听见了幻听一般,起先都讶异地来回张望。难不成他们一直以为坐在坐鞍上的,只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吗? 「我要下来走。这里离下一个村落并不远吧?能扶我下去吗?」 碧耀有些不高兴地加强语气,在坐鞍上微坐起身,往宁鸣号侧腹的方向探出身子。宁鸣号的身高与一般成年男子无异,现在背上又装着构造坚固的坐鞍;对于当然不习惯高处的碧耀而言,地面等同位在令她头晕目眩的遥远下方。而且下头又是坚硬的岩石地表,再往前走三步就是谷底深渊。 「碧、碧耀姑娘,这怎么行呢……」 「就算您说要走路,但您的脚……是吧?」 男人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觑。无论是扶她下鞍还是阻止她,都没有人胆敢直接碰触碧耀,只是站得远远地以手势制止她,并用一种像是在偷看不该看的东西、总觉得还带点猥琐的视线觑向碧耀的裙摆。 裙摆底下隐约露出的是一双仅三寸长(一寸约三公分),成人可以一手包覆住的小鞋。碧耀羞愧地晈着唇瓣,将脚尖缩进裙子里。 「哞——」 宁鸣号发出浑厚了亮的吼叫。先前还坚决不肯移动的它,突然压低脑袋往后退,保持着微妙平衡装载在背上的坐鞍立时向前倾斜,探出身子的碧耀也跟着失去平衡;内心才惊叫一声,她就已经撞开帘子,从坐鞍上往外跌去。 「碧耀姑娘!」 随从全都发出惊呼。碧耀就像溜滑梯般自宁鸣号倾斜的背部往下滑,尽管她立即伸长手,宁鸣号气派的牛角却已从根部遭到切除,没有任何供她抓住的东西。先低下头的宁鸣号,仿佛就在等这个时候般,又猛地抬起头来,碧耀就像皮球般被往上推去、飞进了半空中。 从被帘子和华盖困住的牢笼里,飞向毫无遮蔽物、全面豁然开朗的世界—— 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近在眼前,群山间的缝隙横卧着小河般的细长天空,飘浮于苍穹上的鱼鳞状卷积云,好似在河面上溅起的白色水花。自己正被吸进流过天空的河川里——在感到害怕之前,碧耀更被这幅颠倒的景象慑去了心神。呜哇啊……她在心中发出欢呼。 隔了一秒之后,理所当然地她遵循着重力往下坠落。瞬间飘远的随从们的大喊,又再次变得好近。 但她的后背并未撞上岩表,有某种东西接住了她。虽然不比地面坚硬,但也不怎么柔软舒适,是男人的手臂。开阔的世界又被牢牢地锁进强健的手臂、厚实的胸膛,和男人的体臭里。 碧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男人的下颔,但听见随从们松了口气的声音和冲过来的脚步声时,她惊觉地连忙拉好凌乱的裙摆。 自己正坐在略逊于宁鸣号,但体格也相当健美的一匹菊花青马背上,银色的鬃毛随风飘扬。 「向导大人,您回来得真是时候!」 「哎呀,真是得救了!这下子脑袋保住了。」 随从纷纷感谢马上的男子。这可不是比喻,若在将碧耀平安送到良人身边之前有个万一,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掉脑袋。马上的男子愕然地看向将头撇向一旁上起大号的宁鸣号后,混着叹息说: 「先往前赶路吧。不肯移动的话,就把牛丢在这里。」 男子是为了穿越这段山路所雇用的两名向导之一。从碧耀一行人进入这片新牌高原的两天前开始,两名向导就与他们一同行动,随从尊称两人为向导大人。就在随从们与宁鸣号僵持不下时,两名向导先策马去前头察看情况。 男子有着剽悍又粗莽的气息,犹如吹过山谷间的粗暴狂风。缠绕在头上的黑色头巾直覆到眼睛上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他背上背着猎弓,穿着棉袄,以及臀部部位缝上皮革的裤子,小腿肚绑上皮革制的裹腿,一身打扮非常粗犷不羁。脚上并不是中域里常见的布鞋,而是附有金属马刺的皮靴。应该是平日就会骑马的人的装扮。 「可是,怎么能将宁鸣号丢在这儿……」 「别拖拖拉拉的,出发吧!」 另一名向导中气十足地朝着正犹豫不决、互相对望的随从们大声喝斥。这名男子跨坐在栗毛马匹上,看样子也习惯骑马,头上同样缠着黑色头巾。 「我们说好了,在越过这座山之前,都得遵从纪兄的指示,否则我们就不接这份工作。」 这名男子似乎是义弟,抱住碧耀、被称作纪兄的这个男人则是大哥吧。纪兄轻拉了一下缰绳,菊花青马就用力喷了口气,往前进的方向转过辔头。牛夫们可不想被丢在这里,赶忙奔向待在后方等候的驮牛身旁。 「那个,纪大哥……」 碧耀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子远离男子的胸膛,不知所措地朝着对方的下颔开口。如果继续坐在他膝盖上,会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男子第一次低头看向她。褐色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看来更像是金色,再加上缠绕于头上的黑色头巾,和往左右抿起的略大嘴巴,在在让人联想到有着漆黑毛皮的狼。总觉得他的嘴形和某个人很像。是谁呢?碧耀思索着,但在想出答案之前,男子就开口了。 「我是寿纪,只有那边的狼儿会叫我纪兄。」 寿纪以眼神指向辔头并排的另一匹栗毛骏马后,那个义弟就豪爽地应声。 「是啊,纪兄和我可是喝酒结拜过的义兄弟。是纪兄告诉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土包子许多关于大陆的事。」 寿纪看起来反而比较像狼,狼儿的五官则比较像狸猫,有着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珠,是个可爱亲切的年轻人。虽然长相像个孩子,但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比寿纪大了一圈。从刚才起,他就不断吹捧他大哥,还趾高气扬地对随从们发号施令,这副模样说是狐假虎威,更像是狸假狼威吧。 「别说些废话了,你负责殿后吧。」 与义弟对照之下,义兄寿纪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算开口说话也都简洁有力。「是是。」狼儿缩起脖子,扯着缰绳转向。「动作快!太阳一下山,狼就会跑出来喔。l他一边催促吓唬随从,一边跟在最后头。当驮牛们再次慢吞吞地开始前进时,寿纪也踢了下马蹬,往前走在最前方。 碧耀隔着寿纪的手臂伸长颈子,看向被抛在后方、份外美丽强壮的黑毛牝牛,它也正以湿润的黑色双瞳凝视着这边。宁鸣号即便再倔强,也不想独自被留在这种地方吧。碧耀暗自期待着它会追上来,但它却将头撇向旁边,像在说「这样子我反倒乐得轻松」般,又开始上起大号。 「宁鸣号会怎么样?」 在身旁净是男性随从和公牛的情况下,这两周来的旅程,都是她们两个女孩互相扶持。就算它一点也没有这种感受,碧耀却对它有着依恋。直到最后都无法让它接纳自己,碧耀深感遗憾。 「这一带也有野生的牛。运气好的话,它就能加入它们的行列,请它们带它前往有食物的地方吧。只要能取得水和食物,就有办法活下去。」 「它会不会掉下悬崖呢?」 「这点人和牛都一样。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失足坠崖。」 找得到同伴的话、能取得水和食物的话、没有掉下悬崖的话……看来宁鸣号若要活下去,得先度过许多难关才行。 「自由……并不容易。要在没有任何人的庇护下活下去,真是不简单呢。」 碧耀喃喃地说。寿纪再次低头看向她,蹙起眉做出可怕的表情。碧耀僵直了身子,抬眼看向男子,「怎么了吗……?」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寿纪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下颔往上抬,此后立下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不再与她交谈。她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吗?碧耀虽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但寿纪握着缰绳的手臂却从左右两方包围住她,也无法离开。配合着菊花青马轻快悠哉的步伐,她的臀部上下弹跳,太阳穴屡次撞向寿纪虽不比狼儿魁梧、却也看得出锻链得相当结实的胸膛上。 听说寿纪熟知当地地形,那平常都做些什么工作呢?在这种高原上,普遍都是从事农牧业,但一般农牧民身上会有这种野狼般的锋利气息吗?狼儿身上的气味确实与这片新牌高原相同,但在寿纪身上却感受不到。寿纪的气和这片土地毫无相似之处。他应该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吧。 碧耀无意识地将右手伸进怀里。在这趟旅途中,她只要不安就会这么做,俨然变成了一种习惯。柚纪送给她的、用绳子做成项链的护身符,正收在她的怀里。 两人在彼此都是十三岁时初次相遇,自那之后又过了两年。一起出门买东西、并肩坐在茶馆的店门口喝凉茶——这种女孩子会和朋友一起做的事,她们一次也没做过。顶多是柚纪每隔几天会在妓楼忙起来之前,也就是傍晚时分跑来,隔着华栏与她天南地北地闲聊好一段时间,或是互相交换一些小点心。这种关系算是朋友吗?碧耀直到最后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是,但柚纪却没有任何迟疑地称呼她为「朋友」。 对于离开五龙州,她没有任何留恋,要嫁给谁也无所谓。但是,唯独不得不与柚纪分开这件事,让碧耀感到心痛。 告诉了柚纪有人要为自己赎身以后,直到启程的那天为止,柚纪每天都会隔着华栏与碧耀见面。既已决定出阁,碧耀就不需要再待在华栏里接客;但柚纪并不懂这方面的规矩,一直以为碧耀肯定每晚都会坐在华栏里。所以碧耀也每晚等着柚纪前来。 启程的前夜,毕竟隔天得早起,正当老鸨怒斥着:「你也够了吧!」想将她拉离华栏旁边时,柚纪骑着脚踏车飞快冲来,几乎要撞飞小四马路上的行人。 「碧耀,这个给你带着!」 柚纪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华栏的缝隙间伸进手来,将握在手上的东西塞进碧耀手里。被柚纪的体温熨得微暖的那个东西,是由红布制成、大小和掌心差不多大的护身符。里头似乎只有衬纸那类的纸张,摸起来很薄。 「你绝对、绝对要随身带着它喔!要是我也能嫁给首都的高官,碧耀就不用一个人孤伶伶地上路了;可是,就算天与地颠倒过来,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我也没办法陪你一起去……」 「里面是什么?」 「这是秘密,你千万不能打开喔。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接下来我教给你的咒语。这样一来,就算我身在远方,还是能帮助碧耀,还是能保护碧耀。如果你的夫君是个很可恶的家伙,对你不好的话,我就替你修理他!所以放心吧,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去首都。首都里可能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但是碧耀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因为碧耀在兔雨县里头是最漂亮、二胡拉得最好听、最最温柔的女孩子呀……你一定要幸福喔。」 柚纪连同护身符,用双手牢牢地握住碧耀的手,情真意挚地对碧耀说,简直就像将已故涛龙道长留给她的遗言,再原封不动地说给碧耀听一样,为碧耀饯别。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对养父女真的非常相像。 碧耀无法直视柚纪的脸庞,光是垂着眼帘道谢,就已竭尽全力。比起碧耀自身,柚纪反而更加担心碧耀。这点让碧耀很过意不去,没来由地感到愧疚。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眼前的景色。 寿纪说得没错,碧耀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尽管看见他人的未来时会感到心痛,但对于自己的事却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她并不是想死,但也不觉得想活。 「那是什么?」 忽然后头有个人扬声问道。接着随从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叫,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碧耀也自寿纪的马上伸长颈子,看向众人仰头望去的方向。 耸立于右手边的岩石区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就像岩石上突然一株株冒出笔头菜一样,转眼间影子的数量就增加到十个以上。就在发现背对着飘着鱼鳞状卷积云的天空、看来只像是黑色棍棒的影子,原来是马头时—— 「呜喔喔喔喔……!!」 浑厚的呐喊声响彻云霄,紧接着那些影子不约而同地往岩石一蹬。空气撼动,地面震得轰隆作响,沙尘漫天卷起。马上的男人们用单手操控缰绳,以几乎是从陡坡往下滑的气势毫不畏惧地疾冲而来,同时另一手拔出弯刀。 「是山贼!」 后头传来了疑似是狼儿的大喊。所有护卫将慌了阵脚的牛夫们推到后方,自己往前踏步架起长枪。护卫共有十六人,但山贼的数目乍看之下少说也超过二十人。来势汹汹的马蹄声互相重叠,形成了怒涛般的轰隆巨响,沿着斜坡排山倒海扑来。 打头阵冲到山路上的山贼发出气势如虹的咆哮,同时高举起弯刀。三名护卫一同朝他刺出长枪。「匡!」刺耳的金属声回荡不已,三根枪尖正好在弯刀的刀刃上形成三角锥状,互相交错。三对一。然而,三名护卫联手攻击仍敌不过对方的力气,枪尖被弹了开来。同一时间,其他出贼也接连袭向手无寸铁的牛夫们。山贼与护卫的怒吼、四处逃窜的牛夫们的惨叫,以及牛马的嘶鸣声此起彼落,顷刻间为寂静的山野带来莫大的喧嚣。 一名山贼挡在碧耀两人眼前。对方高举的弯刀反射了白色阳光,刺眼得让人张不开眼睛,也因此山贼的脸部变成了无法看清的黑影。但是,在对方高举起弯刀的手臂上,可以看见飞扬的黑巾。尽管山贼的服装并不统一,但这似乎是他们的标志,所有人的上手臂都缠着黑巾。 碧耀总觉得山贼的行动有些不对劲。对方只是威吓性地朝天高举弯刀,却不打算往他们砍来。如果山贼的目的是半路打劫,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才对。 「你很冷静嘛,不害怕吗?」 头顶上方传来了寿纪极为镇定的话声。 「你看起来……也不吃惊呢,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寿纪没有回应,只是哼了一声。这口气听来也像在笑,但实在不适合这种场合,所以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碧耀姑娘!」 一名护卫大喊,同时从旁抡起长枪刺向山贼。山贼举起未向碧耀两人挥来的弯刀,毫不迟疑地朝护卫砍下。只见弯刀强而有力地从马上往下一闪而去,长枪遭到撞飞,弯刀的刀刃切入绵甲,在护卫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大切口。 护卫按着胸口,咚地一声往后倒地。诡异地停顿了一秒后,鲜血宛如以舀子用力泼水般从他的胸口喷出,高高地画出抛物线后洒至碧耀眼前。寿纪在前一秒及时改变马头方向,用手臂护住碧耀。「啪沙!」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鲜血喷溅在寿纪棉袄的袖子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抓紧我。」 寿纪抓着缰绳的手臂和大腿使力,肌肉都鼓起了。 「跑!」 他发出了吹响笛子般的厉喝后,踢下马鐄。菊花青马随即蹬着地面,冲过山贼身边。山贼似乎是故意放他们逃走,是她的错觉吗?碧耀在眼角余光捕抓到了山贼的举动后:心底生起些许狐疑,在此同时—— 「哞——!」 随着低嗥声震动空气,一道黑影自斜后方疾速逼近。碧耀才在思索那个如同岩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是什么时,才发现原来是宁鸣号。 宁鸣号猛然冲上前来,用头顶撞向菊花青马的侧腹。寿纪对此也大感意外,发出了短促的惊叫,而没能来得及操纵缰绳。菊花青马被往横撞倒,发出了高亢的嘶鸣,恰巧倒在错身而过的山贼骑乘的马匹上。那匹马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前脚,山贼因此从马背上跌落,同样地碧耀和寿纪也自菊花青马的背上被往旁抛出。 宁鸣号——你在妨碍我们逃走吗?为什么?你竟如此讨厌我吗……? 碧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唔……呜!」她强忍下全身的剧痛,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寿纪没事吧? 支着地面的手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使得她的手肘撞向地面。吃惊地低头看去后,只见男人套着坚固护具、满是鲜血的手正抓着碧耀纤细的手腕。 是刚才被砍杀的那名护卫,他正仰倒在地,角度不自然地扭过脖子瞪着碧耀。他的瞳孔彻底放大,毋庸置疑已经命丧黄泉,但还是……碧耀保持着两边手肘和膝盖都贴在地上的姿势,与尸体互相对望了半晌,接着才恍然回神地试着抽回手腕,却是徒劳无功。男人牢牢抓着碧耀手腕的手已经僵硬,仿佛在说「你休想逃跑」一般——我不允许只有你一个人逃走。你一点也不难过,也没有发出任何哀叹,只是没有一点感觉地眼睁睁看着我死。我明明是想帮助你逃跑啊、我明明是为了你而死啊,你这种女人最好不要得救,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充满怨念的话声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 「停、停下来!我根本没有拜托过你们呀!快点放开我!」 碧耀发出尖锐的悲鸣、拼命挣扎,反射动作地捡起映入眼帘的拳头大石头,狠下心来敲向尸体的手。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起后,她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但也因为用力过猛,身体重重地往后跌坐。碧耀气喘吁吁地撑着手往后退,远离尸体。 你不害怕山贼的弯刀,却害怕因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同伴吗?是因为你心中有愧吧。宁鸣号就是知道你丑陋的内心才会讨厌你。我们人类虽会被你美丽的外表蒙骗,你却骗不了动物——尸体仍在诉说。骨折的手弯成了不可置信的角度指着她,男人更瞪大了充血的眼球嘻嘻地嘲笑她。这是幻觉、是幻听,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了。明明知道,碧耀却无法置之不理。 「住口!」 往后爬行的手指指尖倏地撞上了某样东西。身后有人——就在碧耀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站在背后挡住她身子的人影忽然倾斜,往前倒在及时仰过上半身的碧耀膝上。 是牛夫之一。他的背上刺着一把弯刀,似乎还有气,咳着血吐在碧耀的衣裳上。碧耀尽管反射性地往后退,还是连忙扶住男人的身躯。 每当男人掀开嘴唇,血沫就咕噗咕噗地溢出。他正试图说些什么。这个男人也想诅咒自己,嘲笑自己。 ——你一直不去正视事实,这是不对的。别再擅自关上心门,试着去看看眼前现实的真正模样吧。竖起耳朵好好倾听。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话声。 是谁?话声并不是传进耳中,而是直接在心里回响。不可能是眼前濒死男人的声音。那是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一种超脱自得、仿佛不将周遭的凄厉悲鸣放在眼里的感觉。很耳熟,碧耀一时间却想不起声音主人的长相。 「喀沙。」怀里传出了微小的摩擦声响。碧耀倒抽口气,低头看向胸口。柚纪交给自己的护身符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伸手按住胸口,再次看向濒死的牛夫,不再听从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诅咒话语,而是看着男人嘴唇的动作,聆听他的声音。 「碧耀姑娘……请您、快逃。就算只有您一个人、也一定要、平安无事……」 牛夫边用喉咙虚弱地呼吸着,边拼了命地挤出沙哑的话声,甚至还像要让碧耀鼓起勇气来般,痛苦的脸上挤出了微弱的笑容。 只要真诚地去看,刚才那名护卫的笑容也和这名牛夫一样。他们绝对不是嘲笑,而是奋力地在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挤出笑容。 牛夫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将碧耀的身体推远之后,就此断气。没了力气的手自碧耀的膝上往下滑落地面,像在说「快走」般,食指指向道路前方。 为什么——? 碧耀脑袋一片混乱。大家不是都很冷漠吗?因为是工作,不都只想用最低限度的劳力达成任务而巳吗?我说我要下来走的时候,大家不也都一脸为难吗?没有任何人想与我四日相接,不是吗? ——你太过于将事情往坏处想了,明明没有任何人疏远你啊…… 淡然的话声又在胸口响起。碧耀拉开衣裳的领口,扯出系在脖子上的绳子,收于怀中的红色护身符就从衣领里一骨碌跳出。碧耀已经猜出柚纪在护身符里放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她是绝不会收下来的;因为她根本想不到,柚纪竟然为了自己做出这种牺牲。 究竟在想些什么呀,柚纪这个——大笨蛋! 四面八方依然不停传来激烈的刀刃碰撞声和呐喊。敌人发出的都是中气十足的怒吼,同伴发出的则全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寿纪被卷进混战中了吗?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宁鸣号黑色的魁梧身躯也已消失不见,眼前弥漫着一片带有淡红色泽的沙尘。 「女孩在哪里!」 听见山贼寻找自己的粗声喊叫后,碧耀浑身僵直。她压低身子,躲在牛夫身后,低垂着头就地蹲下,双手紧握住护身符。 「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现在我教给你的咒语。」 她回想起柚纪说过的话。自己还一字一句正确记得柚纪告诉她的咒语吗?总之,碧耀拼命回想,并在口中将之化作言语。 「白亮亮的道照你、 白蒙蒙的雾眩你、 白森森的水包你、 白胡胡的风生你……」 应该还有一句,但她这时忽然想不起来。 「最后这句话非常适合碧耀喔,是我为了碧耀想出来的、保护碧耀的咒语!」 柚纪莫名自豪地这么说时,碧耀记得自己内心同时生起了愧疚和难为情这两种情感。她应该没有告诉过柚纪自己以前的名字才对呀。 月亮——对了,是月。 「白花花的……月护你(闪闪发光的月亮会守护你)。」 刹那间—— 护身符被一道青白色的火焰包围,那是一种手心感受不到热度,却又带有不可思议暖意的火焰。火焰烧掉了覆住内容物的红布后,留下灰烬。 折叠起来的一张纸自灰烬中出现。那是一张用朱墨写下复杂图腾和咒文的符纸,而且纸张沿着折痕的部分几乎快要破掉,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看起来非常破烂。 冷不防地刮起一阵强风,堆在手中的灰烬往上飘扬。碧耀用袖兜遮住脸庞,挟带着灰烬的风卷成漩涡,吹起她的长发。 「找到女孩了!」 粗暴的话声和武器碰撞声逼近身后,碧耀心惊地抬起头来,然后—— 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名青年。青年单膝跪地,在脸部前方并拢两边袖口,深深地低垂下头,行以仿佛正参见天子的最高敬礼。白色的灰烬就像开错季节的樱花花瓣般,轻飘飘地点点落在青年四周。他与灰烬同色的白发在颈后随意绑成一束,身上穿着道士的道服,仪表堂堂、身形挺拔。 「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左慈。」 碧耀用有些愠怒的嗓音呼唤青年的名字。 「这是柚纪的命令,我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 和方才自怀里传来的声音一样,青年用着亦可说是缺乏情感的凛冽语气回答,放下手臂抬起头来。青年有着俊美的五官,一双冷澈的凤眼令人印象深刻,但其中一边脸颊上有着与符纸上的焦痕如出一辙、不忍卒睹的烧伤痕迹。 「我知道,但就算如此,你怎么能离开柚纪身边……」 碧耀鼓起腮帮子想再说下去时,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气息。她反射性地想回过头,眼角余光捕抓到了一抹黑巾,脖颈立时僵直。 左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跪地的脚伸直打横一扫,用脚尖挑起落地的长枪伸手接住。是那把自死去护卫手中滚落的长枪。他先将枪柄转了半圈,让底部的錞朝上,往前跨出一步的同时狠狠使出突刺,一道斩击般的锐风掠过碧耀的太阳穴旁。碧耀就连将头往后仰一寸的余地也没有——不,反而只要不小心动了一寸,她的太阳穴就会被贯穿一个大洞。出手攻击之后,左慈才恍然想起般,伸长一只手臂抱起碧耀。 「等、等等!」 被左慈抱在臂弯上后,碧耀慌忙开口制止他。 身后手持弯刀的人是狼儿。就在千钧一发,手中长枪的錞即将击碎仰过上半身的狼儿喉结时,左慈停下动作。 为什么左慈与狼儿会视彼此为敌人呢?碧耀一时间混乱又焦急地来回看着两人。狼儿手上的弯刀是从山贼那里抢来的吧,刚才掠过眼角的黑巾并不是山贼们缠在手臂上的标志,而是狼儿缠在头上的头巾。这么说来,双方很巧合地都绑着黑巾。 「左慈,这个人不是山贼喔。狼儿公子,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救我的。」 总之,她赶紧为两人作介绍。狼儿浑身僵硬,斗鸡眼地凝视着眼前的鎿头。「朋友?」狼儿怀疑地拧起眉心—在他看来,当然只觉得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现身的左慈是个可疑人物。 来势汹汹的马蹄声自红色沙尘后方逼近。左慈的眉毛挑动了下,狼儿脸色丕变地回过头。就在两人弹起似地不约而同纵身跳开时,一名山贼正好骑着马冲进两人之间,一连三骑疾驰而过。碧耀仅被左慈用一只手抱住,慌忙搂紧他的腰。 左慈挥着长枪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后,錞准确地打中第一骑山贼的太阳穴。山贼哀嚎了声,坠地落马。枪尖部分应该才是使枪重点,左慈却完全无视于这一点,灵活地运用着底端錞的部分。左慈原本的拿手绝活就是使棍,他可是拜涛龙道长为师的护乐流棍术高手。 紧接着,左慈用握着长枪的那一手食指与中指,挟起一张符咒。 「急急如律令,『突』!」 他咏唱咒文后,起手一挥。射出的符咒就像水鸟瞄准了水里的鱼般,紧贴着地面滑翔前进,钻进了第二骑马匹的前脚底下。他再以食指和中指结成剑形手诀贴在唇上,继续施咒。 「『缚』!」 霎时马匹发出凄厉的嘶鸣往前摔倒;马上的山贼呜喔惊叫一声,被狠狠地抛往前方,不仅重重摔落在地,甚至往前滚了好几圈。左慈轻甩了下手收回手诀,马儿立即恢复自由;没了骑士后,它踩着变得轻盈的步伐飞奔离开。 还有敌人。最后一骑敌人正高举起弯刀,怒声咆哮着逼近他们。左慈未以长枪迎击,反而将焊插进地面,「当!」的清脆声撞在岩表上。碧耀正纳闷着他想做什么时,没想到左慈竟是以长枪为支撑点,展现出他卓越的运动能力,连同单臂抱着的碧耀,让修长的身躯跃进半空中。他没有发出半点运气的吆喝声,一连串的动作驾轻就熟,仿佛水由上往下流般天经地义。 左慈以长枪为轴心,在半空中优雅地转过身,脚勾向马上山贼的脖子,给了他一记回旋踢。山贼往后仰倒,自马上跌落,马鞍上变成空无一人;左慈就像正等着这一刻般,跨上马,抛开长枪。但宛如杂耍团搭档般被甩来晃去的碧耀根本吃不消,在离心力作用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就要被撕裂了。「左、左慈!」她近乎悲鸣地呼喊,下颔不停打颤。 「会咬到舌头喔,请闭上嘴巴抓紧我。」 听见左慈用呼吸毫不急促、泰然自若的语气这么说,不得已之下,碧耀也只能闭紧双唇、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两人乘坐的马匹转眼间就冲出混乱的战场,碧耀越过左慈肩头,定睛望着逐渐远离的沙尘浓雾。 寿纪呢?狼儿呢?他们肯定还在那团沙尘中。 「左慈,大家会被杀掉的!」 「你有办法一个人骑马吗?」 「……不行。」 「我想也是,你甚至踩不到马镫吧,肯定很快就会被甩下马背跌进谷底。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有我下马回到那里。我收到的命令,是要在以你的安全为最优先的情况下服从你。也就是说,现在恕我无法从命。」 碧耀知道这个男人没有恶意,但他说话总是不会斟酌用词。语气明明不轻浮也不粗鲁,却会吐出毫不留情的尖酸话语。左慈真的不懂婉转说话。 碧耀无法反驳,用力咬住嘴唇。 这时,她发现混乱战场不远旁的岩石区上有道黑色人影。对方搭箭、拉弓,瞄准他们两人。碧耀正想警告左慈,却在认出对方身分后感到不敢置信。 为什么——?是寿纪。缠在他头上的黑巾布尾,在粉尘的吹打下不停翻动。 由于太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是判定这段距离无法射中,寿纪最终放下了弓箭,没有射出。 2 五龙大陆。 相传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共争地上的霸权。历经了横跨数万年的漫长争斗之后,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层层相叠地重重落进中域之海。以其尸首为基石,几千几亿年的岁月飞逝后,最终形成了一块大陆。 玉头神龙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气绝身亡,尸首形成了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断气时的吐息则化作了诅咒,形成瘴气吹进峡谷。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挠了人类的迁徙与贸易,将大陆概略地划分成五块。首都背对着耸立于大陆中央的灵峰崑仑山而立;自首都座落的一龙州到五龙州,这五个自治州合并在一起之后,现今这座大陆称作辛国。至少对中域民族而言,崑仑山和这座大陆就是世界的中心。 从大陆第五州五龙州北上两周后(辛国采六曜制,一周为六天),就来到地处在四龙州与三龙州交界的新牌高原,由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巨大岩石平台地形,因此被称作「大陆屋脊」。 新牌高原上有一座历史已久的村落,叫作拉瓦村,原本寿纪会领着碧耀一行人前来此处投宿。 一抵达拉瓦村让碧耀下马后,左慈立即转过马头,掉头返回方才的现场。但是这趟路程来回要一个辰刻,山贼应该不会一直留在原地。左慈赶到时,很有可能山贼已经掠夺完物资全员撤退了,只剩下随从的尸首留在原地吧。尽管如此,碧耀还是恳求左慈回去一趟,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希望还有随从幸存。 「真是可怕的灾难呢。近来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外地无赖,总是在村子附近出没,连村里的年轻人也被洗脑,甚至还有几个傻小子加入他们……」 村长的儿子、名为安道保的壮年男子,邀请碧耀进入屋内,为她接风洗尘。听说村长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所以安道保现在是村子的实际管理者。约莫有十名村民众集在村长家里,但当中没有半个年轻人,所有人看起来应该都超过四十岁了。 与温暖潮湿的五龙州相比,新牌高原十分寒冷,时节也已进入深秋,一待太阳下了山,屋外就冷得扎人刺骨,屋内却十分暖和。应该正焚烧着木炭吧,但屋内却没见到火盆或火炉一类的东西。碧耀在安道保的催促下就坐,底下的毛皮坐垫传来了暖洋洋的热气,看来是这底下设有某种暖气设备。 屋子的构造也和碧耀熟悉的五龙州民房有几处不同。五龙州家家户户不是木造就是石造,但拉瓦村的民房墙壁都是用泥土烧制而成。五龙州基本上住家里头都是泥土地,但在这栋住家里,却是在泥土地上再建地板,然后再铺上草席、毛毡和绵织坐垫。较为年轻的人就站在泥土地上说话,年老的长者则脱下鞋子、坐在坐垫上。 每个人都穿着由各种蓝色交错成美丽格子图案的纺织棉袄和长袍,铺在地上的坐垫看来也是同一种纺织品。抵达这里的时候,碧耀见到包围着村落的群山斜坡上,是一片片广袤的棉花田。这种蓝色的棉织品是拉瓦村的产物吧。这么说来,印象中狼儿身上的棉袄也和村民一样。 大概是怕她冷吧,碧耀接过对方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只是普通的白开水。可能拉瓦村没有喝茶的习惯吧。 「碧耀姑娘,今晚您尽管住下来没关系,但明天您打算怎么办呢?」 安少爷殷勤地询问。其他人都没有直接向碧耀搭话,仅是不发一语地在旁边看着。碧耀一头未绑起的长发和轻飘飘的丝绸衣裳,以及垂在地板边缘旁、小到不可置信的鞋子,想必都与村里从事农耕工作的女子有着明显不同,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地观看,却又站得远远的。 从安少爷的语气听来,他似乎将自己当成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大小姐。碧耀虽想纠正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今后她确实会嫁进富贵人家,但她现在甚至不晓得对方的官位和名字。 「那孩子才不是什么姑娘,是烟花女,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吧。」 聚集在此的村民当中,只有一人看穿了她的身分。 虽然嗓音低沉沙哑得仿佛喝了太多酒,但声音的主人是名女性。那名老妇人站在门口附近,一头白发上缠着染成蓝色的头巾。村里女人的服装都是裙装再加上蓝染棉布围裙,与男人们一袭蓝染棉袄和长袍的打扮互相呼应,老妇人也不例外。尽管年迈,老妇人仍挺直了腰杆,板着一张不好说话的脸;那副姿态让碧耀不由得联想到五郎馆的老板娘,反射性地缩起身子。 「老大娘,你来了啊?」 安少爷如此称呼老妇人。人们的视线先从碧耀移到老妇人身上,接着再一次转向碧耀,这时即便没有露骨的轻蔑之色,眼神也已变得有些游移,像正看着不该看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恐怕村民当中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女子吧。 碧耀垂下脸庞,置于膝上的两只拳头紧捏起裙子。虽然被人误会成千金大小姐她很困扰,但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指明是烟花女,却也难堪得无地自容。 「马匹回来了!」 在听到屋外传来的大喊时,碧耀抱着得救的心情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她走下泥土地后,村民立即退开、让出一条路。虽觉不快,但眼下她没有心思理会。她有些跌跌撞撞地小跑步来到屋外时,穿着道士服的高挑青年也正好自抵达门前的马匹背上跳下来。他非常熟练自在地驾驭着马匹,仿佛从山贼手中夺来的马儿原本就是自己的爱马。 「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左慈轻拍了拍马儿的鼻梁,慰劳它的辛苦,看似一点也不在乎碧耀焦急等候的心情,牵着缰绳慢条斯理地走来。村民皆从住家的门口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在山间小村落的村民眼中,说不定会觉得这奇异的白发美青年不是凡人吧(其实这么说也对),也难怪众人会敬而远之。 「所有的随从都死了,山贼已经撤退。我简单埋葬了他们,所以才回来得慢了点。」 他依然以不带一丝情感的口吻报告令人心痛的事实。话虽如此,他可是埋葬了多达二十人的随从,明明费了不少力气,却没有一丝疲态;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像在说自己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他也绝不会轻视人的死亡。左慈是道士,而主持丧礼,将魂魄安详地送至地底黄泉,正是道士的工作。 「寿纪公子和狼儿公子也在里头吧?他们两位是缠着黑色头巾的向导。」 「不,遗体共是牛夫四人、护卫十六人,以及山贼三人。」 「是吗……」 碧耀皱起小脸点头。护卫全灭,至于三名山贼,怎么想都是左慈攻击的那三个人吧。两名向导都成功逃脱了吗?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 「柚纪命令我保护你,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指示。只要以你的安全为优先,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协助你。」 碧耀无措地抬头看向左慈,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拥有行动决定权的这种状况代表了什么含意。 「可是,我现在是那个住在首都、为我赎身的人的女人……」 「随从已经都死了,现在这里不再有人身负着要把你带往首都的责任。你不想去的话,根本没必要去首都。你大可以回到兔雨县,柚纪也会非常开心吧。即便是我,也看得出柚纪其实心里根本不想送你走。」 「在我心里,与柚纪分开也是最难受的事呀。」 碧耀这会儿终于有些恼怒地反驳。 「那要回兔雨县吗?」 但是听见左慈这么一问,她却无法立即点头说好,霎时语塞。 「……你是符力吗?」 「淡然」的嗓音变成了「冰冷」的嗓音。就碧耀所知,这是左慈第一次变了语气。 「咦……?」 她怯生生地反问。左慈正冷冷地眯起细长的凤眼,低头看着她。 符力是由道士的法术所创,换言之即是式神,似人却又非人的纸人偶,自身没有情感也没有意志,只会成为术者忠实的仆人,遵从术者的命令而行动—— 就是他,左慈。 「你似乎无法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如果只能按照他人的命令去行动,那就和我没有两样。」 真希望有人能教教这个木头人,这世上有分能在本人面前说的事实和不能说的事实。但当然,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代替她提醒他,身后只有村民竖起了耳朵偷听他们说话。 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她连自己会有过那种生存方式也忘了。 「那是因为……涛龙道长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像柚纪是那么幸运的孩子啊……我的生存方式并未得到尊重,也不是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下长大呀……」 碧耀朝着自己的鞋尖挤出颤抖又虚弱的话声,但说完后立即厌恶起自己。为了维护自己,碧耀伤害了柚纪,在只为了柚纪一人而存在、她忠实的符力面前说她的坏话。 「请你……去首都通报,请对方重新派来迎接的队伍吧。有很多人不幸丧生,应该要赶紧通知他们才行。我就留在这里等。」 现在她光是决定这件事,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是。」 左慈似乎不打算继续说服她,变回平时的语气答腔;接着踩上马镫,翩然跨上一旁的马匹。见状,碧耀大吃一惊,劝诱地询问眨眼间就上了马的左慈:「你现在就要出发吗?太阳快要下山了喔。」 「我会在日落之前能赶多少路就赶多少,请别介意。」 仿佛在说「我想尽快结束这份我没半点兴趣的工作,回到柚纪身边」般,冷淡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 「我无法理解柚纪究竟喜欢你哪一点,这是不懂人类七情六欲的我的问题吗?如果有机会遇见牧师大人,我真想问问他。只要他没有在某处吃到了毒蝗虫又喝了泥水而客死异乡,我想应该还会再见到他吧。」 符力应该是没有感情的,但左慈却让人觉得他没有咂舌已是最后的仁慈般,丢下毒辣至极的话语后,随即转过辔头踢下马镫。 章之贰 歌妓与泼辣的老大娘 1 解开紧紧包住脚尖到脚跟的束缚布条后,折叠成自然生长下不可能会出现形状的三寸金莲便露了出来。这是从骨头尚未定形的孩提时期开始,就将大拇趾以外的四根脚趾折向脚底再绑起来,让脚不会继续成长。缠足是中域的古老习俗,一般人认为女人的脚越小越美丽,有几个时期听说大脚丫的女子还找不到成亲对象,但如今这个价值观已逐渐式微,缠足的女子越变越少;现在几乎只有贵族千金和从小就努力想让自己变美、学习技艺的艺妓这两种女子有缠足的习惯。而两者的共通点,就是不会从事家事和农耕这种普遍的劳动工作。毕竟一旦开始缠足,每日夜里都会痛得让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即便长大成人,也很难利用那双小脚走路,甚至无法出一分力成为一般家庭里的劳动分子。 碧耀将手巾浸在脸盆的冷水里,拧干后仔细擦拭自己的脚,接着拉开衣裳的领口,分别将衣袖褪至肩膀下方擦拭身子。水非常冰,早晨的户外空气刺激着肌肤。但是,睽违数日终于又能拭净身体和双脚,让她觉得通体舒畅。五龙大陆一进入干季,水就非常珍贵。想在抵达首都之前惬意地泡在暖呼呼的热水澡里,看来只是种奢望。 碧耀依照原先的顺序将布条缠回脚上,再穿上以丝绸制成、缝有精致刺绣的小鞋,很快地拉拢衣裳,遮掩住冻得发红的肌肤。尽管从外头的道路看不见被土墙围起的这片中庭,但毕竟这里是他人的住家,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躲在某处偷看。 土墙后方可以远眺到山坡上的棉花田。拉瓦村的主要农作物是棉花和芋头,而村民穿在身上的、染成鲜艳蓝色的棉织物,则是村里的传统民俗工艺品。现在凑巧是采收棉花的季节,接下来一进入寒冷的冬季,村民就会窝在屋子里生产棉织品,据说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 碧耀站在中庭环视周遭景色一圈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东北方,也就是丑寅方位的山上有座像是被巨人用锄头凿过的巨大山谷,只有那里寸草不生,偏黄的灰色烟雾从山谷间流向村子。 那是什么呢……碧耀有些在意。那里的人口密度格外地高,村人们的气都间隔着一段距离零星散落,却只有那一带的气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那种山的山腰上会有什么东西呢? 从这里能感觉到这些已是极限,若用手镜窥看,也许就能看得更加清楚吧。碧耀抱起沐浴用的脸盆,走回屋内。 这里是昨天在安少爷家揭露碧耀是烟花女子的那个老妇人家。「就由我照顾她吧。」老妇人如此提议后,安少爷也表示赞成;因此碧耀纵然胆颤心惊,也没有理由拒绝,自昨晚起就落脚于此。等到左慈回来,估计也要一周到十天的时间。若和先前一样继续乘着牛只前进,恐怕会花上更久的时间,但只有左慈一人的话,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吧。 但总不能只是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因此碧耀本想帮忙老妇人工作,但一觉醒来时,老妇人早已出门去田里上工了。过去碧耀有时也会在妓楼里工作到天明,然后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深幽房间里睡到中午。对于一直过着这种生活的碧耀而言,今天已经算是早起了,但看来务农远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早起。 将脸盆放回厨房后,一早就听见的、让她有些发毛的模糊呻吟声依然持续着。碧耀不禁僵着身子竖起耳朵,痛苦的微弱呻吟声始终没有间断过。昨日老妇人并没有向她介绍任何家人,但若是一人独居,老妇人的家也未免太大了,就算还有其他人同住也不足为奇,可是…… 拉瓦村的房子,基本上也是和中域传统建筑差不了多少的四合院房舍,站在中庭往四周看去,平房的墙壁围起了其中三边,剩下的一边就是土墙和大门。厨房就位在碧耀背对大门时、她右手边的那间耳房里;而碧耀现在借住的,则是隔着中庭、与厨房相对的另一间耳房。呻吟声来自正房——也就是当她背对着大门,位在正前方的那间房子。 碧耀循着呻吟声,放轻脚步在屋檐下前进,从正房门扉往里头望去。 泥土地的后头照例又是建得较高的地板,上头铺有被褥。寒冷地区相当普及的火炕这种取暖设施会建在地板底下,今后进入寒风刺骨的季节时,就会在炕里焚烧木柴,再铺上被褥就寝。碧耀今早也是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醒来;明明想早起却迟迟无法爬出被窝,肯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某个人在被褥上撑起上半身,蜷缩着背不停咳嗽。踌躇一阵之后,碧耀还是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那个……您没事吧?我替您拍拍背会比较好吗?」 碧耀跪坐在地上,朝那痛苦地上下起伏的后背伸长手。 那是名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出身良好的青年。 一股刺鼻的臭味袭来。当她察觉到这是小便的臭味时,原先看来是名青年的人,竟瞬间变成了应已年过六十的老爷爷。 不管碧耀再怎么定睛细看,这会儿眼前的人确实是名老者。刚才的青年是他年轻时的模样吗……连碧耀也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原本那般光润饱满的白皙俊容,现在却已枯萎地泛黄黯淡,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多半是年老昏聩了,老爷爷发出了婴儿闹脾气般的「呜呜、呜呜……」呻吟声。 「老爷爷,没事的。我先帮您换套衣服,再替您晾干垫褥吧。」 碧耀虽对小便的臭味有些畏缩,但也无法置之不理,她面带微笑,安抚地对老爷爷这么说。掀开被子后,只见黄色的水渍在垫褥上扩散开来。被床铺底下的火炕熨暖的被褥当中,充斥着小便的蒸气。 「这样子您会觉得很不舒服吧。」 碧耀怜悯地低喃,老爷爷茫然地将无助又无神的双眼转向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喊道: 「啊啊,莲娘……」 碧耀眨了眨眼。他将自己误认成某个人了吗? 「你想做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夫君的房间,还掀开他的棉被。就算在这么贫寒的乡村,你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是会蠢蠢欲动吗?」 背后传来了女人嘶哑的话声。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粗俗设骂后,碧耀吃惊至极地回过头去,只见老妇人正抱着装满带叶芋头的竹笼,站在门口瞪着她。 「我并不是……」 「他是我的老伴喔。你的态度中有一丝一毫面对一家之主时该有的礼貌吗?竟然还对他抛媚眼。」 被老妇人这么一说,碧耀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因为若说她对一个下半身已无法行房的老人抛媚眼,实在是太令她错愕;但如果是论及身为食客的自己对一家之主是否有礼,她认为自己似乎也有不对。 「你去我的房间吧。穿着那种轻飘飘的衣服,什么活儿也不能做,我已经把我的衣笼拿出来了。」 遭到尖锐无情的谩骂后,碧耀无精打采地远离棉被,微瘪着嘴走出房间。 「相公,早安,我立刻帮您拿替换的衣物过来喔。」 老妇人与碧耀互相交换位置后,只听见老妇人如此对老爷爷说。碧耀惊讶于她充满敬意和情意的温柔话声,但更惊讶于就这种深山穷谷的村妇而言,她的遣词用字出乎意料地相当讲究得体。 走进隔壁老妇人的房间后,有两个以竹子编制而成的衣笼并排放在火炕上。碧耀脱下鞋子走上火炕,跪坐在其中一个衣笼前打开盖子,里头放着看似是老妇人旧衣的衣服;衣服上隐约飘出了如熏香般的甘甜香气。 碧耀拨开好几件叠在一起的衣裳后,见到底下收着一双绣有精细丝绸刺绣、长仅三寸的小鞋。在这种女性也是重要劳动力的山村里,她不认为会有缠足的习俗。 从第一次见面老妇人就看穿她是烟花女的那时开始,碧耀就有这种直觉,果然老妇人原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残留在衣裳上的这股香气——比起一般良家妇女会用的熏香还要高贵且甜美,是媚惑男人用的香气。昨日老妇人说过「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这句话,正巧也是碧耀现下的心境。原来如此,只有同行会识破同行。 「不是那一笼,你的衣服在这一笼喔。」 不知何时老妇人已走进了房间。她不理会碧耀欲言又止的视线,打开另一个衣笼的盖子,从中抽出衣服丢在碧耀的膝盖上。那是看来很暖和的棉袄、长裙,以及和老妇人缠在腰上和头上一样的蓝染围裙及蓝染头巾。 「换上这些衣服后去帮我跑个腿吧,去昨天安道保的家。你的脚再小,这点距离还走得到吧。我可不会让你白吃白喝喔,我会在你做得到的范围内彻底使唤你的。」 「啊……是!当然!那我出门了。谢谢您!」 「你干嘛向我道谢呀?」 碧耀不由得微微抬高音量应声后,老妇人露出纳闷的表情。碧耀单纯只是因为对方交付工作给自己而感到高兴。在这趟旅程中,随从恐怕都以为自己无法好好走路吧,连三步也不让她用自己的脚行走。自己能做的事确实不多,但随从却从一开始就认定她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不让她做,她早已对此心生不满。 老妇人哼了一声,撇过头。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换上衣服吧。」 碧耀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老妇人的双脚上。见到她没有缠足,而是穿着普通大小的鞋子时,碧耀的内心如遭雷击。缠足是自小就强硬地将双脚折起并紧紧捆住,将骨头的形状加以固定。这么说来,老妇人是在成人后强行将叠在一起的骨头扳开吗?——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直打寒颤。 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妇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有双普通的脚呢? □ 碧耀在安村长家领了一袋砂糖、一笼鸡蛋,以及用油纸包起的少许奶油。砂糖与奶油都是村子未自行生产的贵重物品,所以都是安家先从行走商人那里买来,再分卖给村民。这里养鸡的人家也不多,所以鸡蛋也很稀少。毕竟没有大型物品,碧耀就请安道保将那些东西装进老妇人让她背着的竹笼里。 「这是老大娘借你的衣服吧?穿上之后,就和村里的姑娘没两样呢。」 安少爷,也就是安道保,像介怀着昨日的事般笑着说道。毕竟是生长在这种深山里的村落,思想比较封闭也无可厚非,但本性应该都是善良的人吧。 「安少爷您认识老大娘家的老爷吗?他好像生病了……」 「啊,白老爷吗……矿山当初一开始雇用人手时,他就自愿参加,但是才几年就搞坏了身子,没办法再工作了。」 「矿山?」 「你看,那里有一座光秃秃的山吧?」 安少爷指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和从老大娘家的中庭望去时一样,棉花田之间可以见到一片露出褐色荒凉岩表的斜坡,黄浊色的浓密烟雾仍旧如同瀑布般流向低地。 「就在十五年前,那时候我父亲还非常健康硬朗,掌管着整个村落,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详情;总之,一个异国工头率领着军队来到这里,不断在村子附近挖掘开采之后,就在那座山上找到了矿脉。听说可以开采到锡和白铅。」 「异国……是指西域吗?」 「不,是极东。」 「忍者和武士特地远渡重洋来到中域吗?」 碧耀瞪大双眼,不假思索地反问。 极东是漂浮在大陆东边海洋上的岛国,传闻中是单一民族国家,有着忍者与武士这种拥有特殊战斗能力的少数精锐。中域与极东之间的交流并不像与西域那般频繁昌盛。 「听说极东里现在已经没有忍者和武士了。与西域展开贸易之后,极东似乎也转变成了近代国家喔。」 闻言,碧耀更是瞠目结舌。忍者与武士皆已灭绝的极东之国实在是太难以想像了,她的脑袋不由得变成了一张白纸无法思考。 「据说他们得到了皇上的批准,可以尽情在此采矿,所以我们也无法轻易赶走他们。再加上他们不晓得向哪个州的哪个村雇用了大批工人,使得砂丁大量流入,甚至还在山脚下盖了砂丁的居住区。由于能向他们贩卖蔬菜和布料,一开始村民也很欢迎他们,但是……」 安少爷说到最后,支吾起来,沉下了一张脸。碧耀再次仰头望向丑寅方位、冒着浓烟的那座山。 「龙脉的流动在那里遭到截断了呢。」 「你看得出来吗?」 安少爷立即追问,碧耀不禁微微后仰,含蓄谨慎地答道:「我可以稍微感受到龙脉。」 「是吗……就连外地来的你也感觉得出来呢。自从那帮家伙来了以后,村里就接二连三发生坏事。以白老爷病倒为开端,村民当中也陆陆续续有人染病。我父亲也一样,内脏开始衰竭,说他四肢无比疼痛。现在也因为无法顺利起身,要大小便都不方便。白老爷应该也是吧,我父亲也一口气衰老了很多。起先还只有老人和小孩,但最近连年轻人也开始病倒。一定是因为那帮家伙挖到了龙脉,导致土壤和水源都遭到了污染。就算有皇上的敕令许可,但要是村子因此灭亡,我绝对不能接受。现在村民大伙正在商量,打算向工头陈情,希望他们能撤出矿山。」 龙脉即是构成大陆基石的五龙尸身的血管,也就是遍布大地、循环不息的龙之气血。中域人建盖村落和住家时,都非常重视龙脉的方位与流动。若能北临龙脉畅通、物产丰饶的山脉,南接龙穴——也就是充盈地底的龙脉涌出地面时的出口,然后在这个地方建盖村落和房屋,就能远离灾厄,人们也能长命百岁、得到财富,世世代代繁荣兴盛。龙脉之于中域人的生活已是不可或缺。但是,龙脉的流动有时也会因为挖掘土地,或是设置障碍物这种人为的行为而产生扭曲。相传过去甚至有人蓄意堵住龙脉,导致一个都市毁灭。 由于安少爷今天接下来还有陈情的集会,碧耀便离开了安少爷家,背着竹笼返回老妇人的住处。碧耀心想,若将分到的奶油沾在蒸熟的芋头上再喂老爷爷吃下,他也会恢复一点精神吧。之后再回到房间,用手镜详加察看一下村里气的流动吧。 「烟花女。」 这时,忽然有人在大门前嘲笑地叫住她。 应该才十几岁出头吧,那是两个穿着村里服装、比碧耀小上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人推着系有板车的偌大脚踏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水瓶。由于村里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水井,没有水井的人家就会请孩子帮忙运水,再给他们零用钱吧。 由于鸡蛋和奶油在这里都算罕见,孩子们多半很少摄取得到动物性蛋白质,与餐桌上还算常常出现猪肉或鸡肉的兔雨县孩童相比,这里的小孩都发育不良,肌肤的色泽也称不上好,只有带着黑眼圈的眼皮深处那对眼睛不怀好意地炯炯发光。 「就是你啦,烟花女。稍微应点声吧。」 碧耀冷冷地看向两名少年。为什么男孩子这种生物老爱做些无聊的事,然后就开心得手舞足蹈呢?以前在兔雨县,也定期会出现为了测试胆量就闯进小四马路的男孩子,用碧耀听了后错愕得一点也不想回嘴的下流言语劈头乱骂一阵后,就哇哇大叫地落荒而逃。青春期的男孩似乎都喜欢将刚学到的猥琐字眼挂在嘴边,而碧耀这种与他们同年又卖着身的姑娘,正好就是适合他们宣泄的理想对象。 「宿舍街上盖好妓楼了喔,你去那里工作不就好了嘛。」 「我们带你去吧?」 碧耀态度倨傲地无视少年们的冷嘲热讽,正想穿过大门时,对方却从后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站住!别因为你从县里来就这么瞧不起人!」 「过来!」 碧耀的手臂被少年粗鲁地拉过、远离大门后,险些被他们强行推上板车。明白到他们想带她到某处并做些什么时,碧耀全身不寒而栗。论力气,她根本不敌两名少年。透过亲身经历,她知道面对这种人时,最好还是乖乖听话,才不会遭遇到更可怕的事,因此不自觉地胆怯畏缩。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她也许会放弃抵抗,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吧,但今天她却没来由地心烦意乱。 甚至还被符力骂自己没有意志。但是,并不代表她的心已经死了。听见别人对自己说些冷酷无情的话,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昨天自己没有反驳呢?昨日起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情感,如今化作确切的形体一股脑涌了上来。 「你们一天的零用钱有多少?一天不到一闵吧。我的费用可是一辰刻三百五十闵喔。况且你们也不晓得什么是寻花问柳吧,那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妓女是卖艺的喔。你们听得出二胡拉得好不好吗?能和我一起下棋吗?能为我朗诵风雅优美的诗词吗?如果只想对女孩子恶作剧的话,就去找别人吧。但如果真的想买下我,等到妈妈或姐姐替你们割了皮之后再来找我吧!」 碧耀瞪着少年们,用着连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大音量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大概是一时间无法意会过来吧,少年们显得惊慌失措。过了半晌后,似乎理解到最后那句「割皮」的含意,两人的脸庞很快越涨越红。 「你、你这家伙……!」 少年的下颔不停颤抖,高举起拳头。碧耀紧抿着嘴唇,抬起下巴。想打的话就打吧,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舒畅多了。 「你这蠢蛋,怎么这么孩子气地对外行人小鬼头说这些话!」 但少年们的拳头还没落下,就有其他人从后头打了她脑袋一巴掌。 「噫!」少年们低声惊叫,涨红的脸蛋在瞬间转为惨白。碧耀按着脑袋回过头后,背着竹笼的背后正站着一名表情如恶鬼般狰狞骇人、也难怪两名少年会吓得缩成一团的老婆婆。「我、我又不是大人……」碧耀方才的气势也立即消失无踪,缩着脖子,低声咕哝地反驳。 「你们还有家里的活儿要做吧。再不快走的话,我就剪掉你们那摇来晃去的皮喔!」 老妇人这么一威胁后,「哇——!鬼婆婆!」少年们便发出惨叫,几乎是你推我挤地一起跨上同一台脚踏车,逃之夭夭。 「哼,一群小兔崽子!」 老妇人粗气地哼了声,目送他们离开;碧耀则半眯起眼看向她,噘起嘴不满地表示: 「老大娘您不也对小孩子说些下流的话吗?」 「我是个老太婆,所以没关系,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说那种话,可会让人退避三舍。好啦,看来你已经有精神回嘴了呢,来帮我削芋头吧。」 老妇人冷淡地转过身,走进家里。碧耀重新背好背上的竹笼,边跟在她身后,边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村庄的呢?」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吧,当时我二十二岁。」 老大娘淡漠地答。「这样啊。」碧耀随声附和之后,下一秒哑然无语。这么说来,老妇人才四十七岁而已,碧耀一直以为她早就超过六十岁了,就连看来不过五十岁前后的安少爷,也称呼她为老大娘,想必安少爷也不晓得她的真实年龄吧。 「我的年纪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老吧?」 老妇人隔着肩头转过脸来,投来凌厉的目光。「是的。」碧耀老实颔首。 「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女人都不长命,因为我们都是磨耗身心,将精力分给男人啊。你以后也会这样吧。虽然你是个漂亮的姑娘,但会老得很快。」 「……是。」 碧耀垂下目光,语气沉重地点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妓女的老化速度很快这项事实,但实际上亲眼见到才四十七岁就已如此衰老的女人时,还是受到了强烈冲击。 五郎馆的姐姐们也是一过二十岁,就会哀叹着自己的肌肤急速变差,然后嫉妒起年轻的碧耀那依然如同陶瓷般,光滑又没有一丝斑点的肌肤。 比起同年的柚纪,自己也会很快变老又变丑,届时也会开始嫉妒柚纪吗?现在柚纪还像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但当她成长到一般女性最富魅力的那个年纪时,自己却已经开始走下坡。 既然如此,倒不如别再相见,还比较能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静吧?碧耀甚至有些认真地如此思索着。 □ 当天傍晚,碧耀在老大娘安排的房里独处时,拿出手镜坐在火炕的边缘。这是统称为中域风器物的舶来品手镜;由来很复杂,听说是中域的传统手工艺品在西域深受好评,西域人就以中域的样式为基础做出器物,再出口到中域。象征云龙的精致银雕镶在镜框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边框上又嵌着具有阴阳含意的玛瑙勾玉。 遭到山贼袭击后,几乎所有行囊都被抢去,所幸这面手镜和贴身的小物品都还一起放在身上。反正驮牛上头的东西都是对方送给她的嫁妆,就算失去,碧耀也不觉得可惜。 待在五郎馆华栏里等待客人指名自己期间,碧耀总会透过这面手镜观察兔雨县的模样。人类、动物、群山、田里的植物、河川的溪流、风和大地,都有气流动其中。她看得见的范围仅限于兔雨县这座城市和其周边,但对于生活范围仅有妓楼内部的碧耀而言,镜子里头延展出的世界永远都辽阔得令她百看不厌,甚至觉得全世界仿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碧耀在安少爷面前答道:「稍微可以。」但其实她读取气的能力早已超越常人,借由土地、人和动物等万物之气的流动,她不只能看见气的主人现在的状态,还能看见未来与过去。各种生物的气所具备的阴阳属性、亮度和温度的差异,会在她眼前形成一幅偌大的图画,从中浮出其代表的意义。她作此回答不是谦虚,而是因为这份力量的关系,她会招来不必要的灾厄,却从来没发生过好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向他人透露。 现在这个时间,拉瓦村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饭,可以看见四处都亮起了炉灶的火光。每户人家都设有火炕,所以家中很温暖。村里人们的生活步调,比县里的人们还快。拉瓦村民在太阳下山前就会吃完晚饭,孩童也早早上床睡觉,大人们再就着油灯的火光,为布料染色或是纺织。 碧耀发现整个村子到处都散落着微暗的黑影,这点让她很在意。这个村子染病的人格外多,由于病患的气无法正常流动,因此只有他们那里看起来灰蒙蒙的。 接着,她在镜子里循着龙脉的上游,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砂丁就住在山脚下,听说也盖好了酒馆和妓楼。原来如此,那里确实聚集了大量男子杂乱的气息,但离朝气蓬勃却有一大段距离。每个人都非常疲倦,气息相当混浊。 砂丁就是矿工,工头则是矿山的所有人。听安少爷说,这座矿山的工头是极东人。砂丁会签下一年的工作契约,这段时间就住在居住区的宿舍里,也无法返回家乡。为了排解矿工的郁闷,工头才会提供酒馆和妓楼。 碧耀可以清楚看见原先该流进村里的龙脉,在丑寅方向那座山的山腰处遭到阻断。这样一来,良气就不会流进村里,恶气也无法排出。竟然将龙脉破坏得乱七八糟,极东人难道都没有依附龙脉而生、接受龙脉的恩赐后再归还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吗?碧耀感到万分愤慨。 听安少爷说,那里也有栋极东人工头居住的宅邸。做事不顾后果的工头在哪里呢?碧耀让指尖滑过镜子的表面,一一滑过散布在山脚下的每个气的小点。 这里据说能开采到锡矿和白铅矿,但碧耀无法顺利读取到矿物的气息。矿物当然也有气,但矿物非常坚固,不像水和风会循环流动,存在的时间也远比生物的寿命还要漫长,好几万年都停留在地层当中,坚忍不拔地汇集着气。所谓矿物,是构成大陆基石的神龙,其血肉、内脏、鳞片、爪子和皮肤结晶化后的产物。换言之,即是神龙的碎片。因此,挖掘矿物需要得到统治中域的天子许可。 碧耀时常在想,神龙们会不会并未死去,只是处在假死状态?他们只是陷入了长达好几亿年的沉眠,然后每隔几十年,其中一头神龙的心脏出现了跳动,而这次心跳就会以大地震或是地形改变这种自然现象呈现出来…… 「……那是……?」 忽然,碧耀在镜子中捕抓到一抹令她在意的气。 那股气与中域人的气好像不太一样。那是极东人吗?但是碧耀至今从未见过极东人,所以不可能对于对方的气有印象。 她认识这股气的主人,非常美丽,又古怪得非常罕见—— 「闪耀的绝望」。 她感受到了如此自相矛盾的印象。 美丽却又不洁。 「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 2 两天后,碧耀听闻安少爷等村民集会的成员,准备前往座落在宿舍街里的极东人宅邸,向工头陈情请他们撤出矿山。 「我不能代替老大娘过去吗?」 这两天,老大爷的身体状况都不好,老大娘也没去田里工作,片刻不离地看顾着他,今天应该也不想因为集会的事出门吧。只有几次,老大娘吩咐碧耀从厨房里拿热水来,除此之外,不肯让碧耀踏进正房里一步;碧耀只能无事可做地任凭时间消逝。碧耀之所以这么提议,最主要也是因为她两天前起就非常在意宿舍街里的那股气息。 「你吗?」 老大娘目光锐利地将碧耀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后,板起一张脸说道: 「说得也是哪……你在这儿稍等一下。」 语毕,就突然走出家门。 结果老大娘还是要一个人去宿舍街吗?正当碧耀如此想着,没过多久,老大娘就带着某个人回来了。 「啊……!」 一见到对方,碧耀马上露出了称不上和颜悦色的表情,是两天前调戏碧耀的其中一名少年。今天他也推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但板车上没有货物,车轮旋转的声音非常轻盈。 「狸儿,你听清楚了吗?要确实带她到那里去喔。要是半路上动些无聊的歪主意,我就一刀剪了你!」 老大娘举高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动作威胁。「老、老大娘,我知道了啦!」少年就像乌龟一样紧缩起脖子、臭着脸回答,然后困窘地看向碧耀。碧耀随即别开目光。 「好了,快坐上去吧。」 在老大娘的催促下,碧耀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脚踏车,撩起蓝染围裙和裙摆后,坐在板车的尾端。她背对着脚踏车坐下后,老大娘像在说「这样就好了」般点点头,朝少年努了努下巴。 「之后确实把她送回来的话,我再给你零用钱。」 碧耀隔着肩头微微回头望,只见跨坐在脚踏车座椅上的少年也扭头看向她。眼神对上后,少年欲言又止地抿着上下嘴唇。碧耀只是冷冷地回望向他,正想撇开视线时—— 「我、我的皮已经退了啦!」 一道中气十足的话声从背后飞来。碧耀双眼圆瞪,不由得再次回过头时,少年已经转回前方用力地踩下脚踏车。木制的车轮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驶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碧耀慌忙伸手抓住板车上的横木。少年紧盯着前进的方向,耳垂红得似火。 丑寅方位的山脚下,在能够睥睨砂丁宿舍街的岩石平台上,坐镇着一栋气派的宅邸。那与碧耀印象中的极东建筑截然不同,是栋西域风的建筑(话虽如此,碧耀从来没亲眼见过极东或西域的住家)。看来极东人的西域化进行得比想像中还快,也许忍者和武士真的都灭亡了。 那是一栋涂成明亮灰色的三楼木造建筑,正面墙壁上并排着开放式的窗户(中域的住家一般少有窗户),三楼的屋顶往上方尖成高塔形状,让碧耀联想到曾在书上看过的西域教会。在千年来过着一成不变生活的新牌高原和拉瓦村的风景当中,这栋建筑物格外醒目。 铁栅栏高得必须抬头仰望,呈半圆形地环绕在宅邸前方,屋子后方则紧邻高耸的岩壁。铁栅栏的正面是扇对开的门扉,两侧总计十人的士兵一字排开,牵制着蜂拥而至的村民。 军队的装备也是西域式。士兵都将有着帽檐的帽子深深戴在头上,上半身穿着立领黑色上衣,腰际佩剑,略宽的裤管用侧面有一排钮扣的绑腿束住,脚上则是皮革长靴。所有士兵都将长靴的左右鞋跟紧紧靠在一起,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站在原地,动作整齐划一地提着步枪,枪口对准天际。碧耀不禁打从心底怀疑,这十个人是否全都未拥有自己的性格,而是由一名术者操控的符力。 尽管身上穿着西域式的装备,但士兵们的脸孔比起西域人,还是与中域人的特征更为相似。每个人都有着黄皮肤和平坦的五官。这当中就算有中域人混进去,大概也分辨不出来吧。 现场以安少爷为首,聚集了约十五人左右的村民。安少爷一直安抚着身后同伴激动的情绪,因此目前还没出现会引发暴力冲突的迹象。 「我是拉瓦村的安道保,希望能见武先生一面。」 安少爷神色紧张地朗声恳求。一个男人挡在门前出面处理。那个男人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袍,头戴半球形的瓜皮帽,一身打扮像在仿效中域文官,但本身却是极东人,语言无法沟通。只见他用着村民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不晓得对安少爷说了些什么。 这时,开始有些村民等得不耐烦了,口气变得暴躁粗鲁。 「竟然派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出来,瞧不起我们吗!」 「我们跟那个西瓜头根本谈不起来,快让我们见工头!」 「把龙脉还给我们!把土和水还给我们!」 站在瓜皮帽男人左右两边的军队摇晃步枪,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大家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安少爷连忙制止众人,碧耀则站在村民的最后方观察情况。少年狸儿倚着脚踏车,百般无聊地站在斜后方。 「你可以先回去呀。」 就算碧耀冷淡地这么说,狸儿也只是板着脸声称:「结束之后,不把你送回去的话,老大娘会把我骂到臭头的。」 这时,瓜皮帽男人的身后响起了笨重的声响,宅邸的大门打开了。 瓜皮帽男人几乎是跳起来般转身敬礼,那么想必那个人就是工头,也就是安少爷口中的「武先生」吧。瓜皮帽男人冲向武先生,很快地向他说了些什么。武先生也以相同的语言回答。极东语与中域语比起来,发音比较没有起伏变化,感觉上也较为冷漠无礼。 「他就是极东人吗?看起来不像会藏着手里剑啊。」 狸儿直率地脱口说出感想。 的确,武先生完全没有在书上见过的忍者或武士特有的特征,但他的站姿所散发出的气息,也不禁让人觉得他确实来自有着忍者和武士的国家。 仔细观察,武先生矮小的身躯上穿着西式服装,肩膀以下披着天鹅绒大衣,顶多三十岁上下。碧耀原先想既然是工头,应该是个更加年长的男人,却意外地相当年轻。他甚至连胡子也没留,光滑的下颔更彰显出他的娃娃脸。在认为蓄着浓密胡子、体格壮硕的男人才是美男的中域,对方应该无法被归进美男子行列。但是,无一丝赘肉的结实身躯,让碧耀联想到敏捷的小型野生动物。 「是工头!」 再也按捺不住的村民见到工头出现,更是怒上心头,不约而同地拥向大门。站在最前方的安少爷也被卷进人潮当中,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没人出声制止,大门前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瓜皮帽男人发出尖锐的叫嚷,试图拦住村民,却因为语言不通,当然没人会听他说话。 演变成暴动之后,想当然耳军队也开始行动。士兵用剑鞘或是步枪枪柄殴打村民,但反而引得村民更加愤慨激动,发狂般的咆哮声不断扩散开来。 「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狸儿拉过碧耀的手臂,但碧耀甩开狸儿的手,继续站在原地。「你为什么不逃啊!老大娘会骂我的!」碧耀边抵抗着用浑身力气推她肩膀的狸儿,边瞪大双眼凝视着某一点。 有个人正从宅邸里冲出来,跑进混乱的中心点。 中域人和极东人都不可能拥有的、让人联想到蜂蜜的明亮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得格外耀眼。男人强行钻进你推我挤的村民和士兵之间,用着正确又流畅的中域语大喊: 「工头说他会好好听你们说话!冷静一点!大家先冷静下来往后退!」 果然—— 当时捕捉到的气就是这个人。向柚纪暗示她会再见到他的自己,没想到竟比柚纪还快再次遇见他,五味杂陈的心情渗进碧耀胸口。 男人身上乌鸦色的合身大衣长及膝盖,金色钮扣密密地缝成一排。再加上黑色长裤和黑色皮靴,以及从肩膀垂至胸口、称作圣带的金线刺绣饰带,这身打扮据说是西域宗教天聆教的圣职者装束。 「真是的!明明不会翻译,极东人还硬要戴着瓜皮帽出来多管闲事,情况才会变得这么棘手!」 男人俊美的五官上有双带着神秘气质的浅灰绿色眼睛,口中却说着不仅正确,甚至比土生土长的中域人还要流利的毒辣批评,这副反差甚大的模样,也依然让人觉得很奇妙。 就在西域人出面翻译,暴动看似就要平息下来时—— 「你这个白鬼子想站在极东人那一边吗!」 一名情绪激昂的村民却发出粗野的咆哮,揪起西域人的衣领。村民是个似乎对自己的臂力极有自信、如熊般魁梧的蓄胡男子。相较之下,西域人体型修长,就算想说好听话,看来也不像有着高强的武功。 这时,一道矮小的人影身手矫捷地切入两人之间。是「武先生」——他一把扣住巨汉想朝西域人挥拳的手臂,随即压低身子钻进巨汉的腹部下方,刹那间巨汉的身躯像是失去了重力般往上浮起。 「咦?」 巨汉发出愣怔的叫声,在半空中被武先生旋转了一圈后抛向地面,同时重力也像是重新恢复了般,腰部撞在地面上,发出轰隆巨响。 原先所有人还蜂拥成一团互相推挤,此时都愕然地大声惊呼,飞快后退,在巨汉周围腾出一圈空间。 不仅是村民,连西域男子也像被雷打中一般,一时间只是呆站在原地;直到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暴动瞬间化解,带着白色烟雾的风吹过鸦雀无声的大门前。巨汉似乎还没理解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仰躺在地,眼珠子无措地直打转。 武先生依然保持着压低身子的姿势,抓着巨汉的衣袖,忿忿然地用极东语对他说了些什么。尽管听不懂极东语,但巨汉那和熊没两样的壮硕身躯,还是像小猫一样瑟瑟发抖起来。毕竟对方轻轻松松地就将体重有两倍重的自己抛进空中,还眨眼间就压制在地,简直就像使了妖术一样。不,那一定就是忍者的招术吧——包括碧耀在内,想必每个村民都这么认为。果然,极东中还有忍者。 武先生放开巨汉的袖子,眯起双眸,目光锐利地朝村民瞥来一眼,同时将手伸进大衣怀里。 当他的手从怀里抽出来时,已握着一个散发出黝黑光泽的铁块。 铁块的长度为半尺再多一点。和军队携带的步枪不一样,那是能单手操作,称作手枪的东西。不论是宽口径的枪身还是枪柄,上头都点缀着金子,外形优雅迷人,但同时也能用其美丽的外表眨眼间夺走人的性命;那是源自西域的不祥力量。村民瞬间发出喧哗,但很快又归于冰冷的寂静。 武先生笔直地伸长手臂,枪口却不是对准呆立不动的村民或巨汉,而是毫不迟疑地瞄准了西域男子的额头。见到这出乎意料的发展,村民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西域男子也微微瞠大浅色的双瞳,最后轻耸了下肩,乖乖举高双手。巨汉错失了起身的良机,死盯着就在自己脸部正上方的枪口。 武先生轻摇了摇枪口指向宅邸,只听见他用极东语简短地命令道: 「回去。」 3 「你真的明白自己的立场吗?虽说是软禁,但我们现在可是限制了你的自由,你随便跑到外头去,我会很困扰。」 武智用力皱起眉,边发牢骚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由于他的身材短小精悍,西域制的坚固桃花心木椅一点摇晃也没有。但诚如他刚才华丽的投技所表现出来的,如果光看体型就小䝼他,可是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伊鲁克对他抱持的印象就是:这男人真像头郊狼【※郊狼(coyote),也作草原狼,产于北美,狼的近亲。身形娇小,常单独狩猎。】。 伊鲁克脱下长长的大衣,挂在武智对面椅子的椅背上,随意地拉松衬衫的领口后坐了下来。椅子虽是西域式,但椅面和椅背上的靠垫都是用中域产的丝绸做成——也就是中域风器物;在这座极东人宅邸,日常家具之间随处可见中域风的西域制品。建盖这座宅邸的初任极东人工头,也就是武智五任前的工头,好像是中域风器物的爱好者。 这里不是办公室,而是武智的私人房间。只有在这间房间里,伊鲁克才能不必在意自己是俘虏的立场,对等地与极东人的上校说话。 「你刚才那是空手道吗?」 伊鲁克一派悠哉地对武智的抱怨充耳不闻,改变话题。两人对话时都使用西域语。武智接下前任工头的位置、被派到这座矿山来才半年,还不熟悉中域语,但由于会在西域留学,西域语的程度倒是足以进行日常对话。因两人的共通语言只有西域语,伊鲁克也久违地说起西域语。这几年来,反倒是中域语成了他的母语,但没想到幼年时期深深烙在自己身上的语言,还没被彻底遗忘,一旦经过喉咙,舌头就径自灵活地动了起来。 「那是柔道,我没练过空手道。」 「柔道?这我就没听过了。我还以为极东人全都是忍术和空手道的高手呢,真教我有点失望。」 「那可真是抱歉。说到这个,倒是中域人……」 武智相当不满地鼓起脸颊、噘起嘴。摆出这副表情后,原本的娃娃脸看来又更像小孩子了。听说他已经年过三十五岁,但是西域人伊鲁克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依武智的长相和身高,若在西域,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小孩子。尽管他们的年龄差了快一倍,却因为长相关系,伊鲁克和他对话时就是会不由自主变得没大没小;武智也常叨念他:「西域人太不尊敬长辈了。」 眼前的男人名字是武智勒,换个说法就是勒·武智。上面两字是姓,下面一字是名,但如果从姓氏中取一个字的话,也能当作寻常的中域名字,所以拉瓦村的村民都称呼他为「武先生」。 「我刚才对那个大块头男人说:『我还以为中域人全都是武功高手,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见武智像个少年般因梦想和憧憬幻灭而感到沮丧,甚至还颤抖地握紧拳头、大感遗憾地嘟嘟哝哝,伊鲁克不由得放声大笑。 「彼此彼此嘛!」 得知当时让不懂极东语的村民全都僵在原地的那番话其实是这个意思后,伊鲁克会捧腹大笑也是理所当然。 「哼,你看来心情很好嘛。」 「我哪一天心情好过了,我每天心情都郁闷得不得了。」 伴随着椅子的吱嘎作响声,伊鲁克仰头看向天花板,笑意止息后,不正经地说出真心话。但他马上又转换心情撑起后背,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朝武智探出身子。 「你打算怎么回复村里那帮人?虽然我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龙脉那种迷信,但确实也触及了一些事实。毕竟他们是代代在这片土地生活的居民,会依本能察觉到土和水质产生了变化吧。」 「我会向本国报告。但是,应该不可能撤退吧。」 「我认为在他们向首都上报前撤退比较好喔。如果这是真的,你们就得付大笔赔偿金给村民和工人,吭也不能吭一声。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你们这种行为毋庸置疑是矿害。」 「我也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现阶段我难以接受你的提议。我会要求本国派调查员过来。」 「至少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停止精炼所的运作吧。灾情会继续扩大的。」 「不可能。」 武智眉毛挑也不挑一下,断然否决。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伊鲁克啧了一声,又重重地将往前探出的身子靠回椅背上。武智则是仅在椅面上坐了一小块面积,背脊挺得笔直,拳头分别放在左右两边的膝盖上。明明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到立领的最上面那一颗,丝毫没有放松懈怠。又不是在拍证件照,这家伙不觉得难受吗?虽听说过极东人是非常一板一眼的民族,但伊鲁克与武智相处时,总会有些呼吸困难。尽管外表上无法区分,但中域人和极东人的民族性上根本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武智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在西域,矿害也仍然相当少见。近年来近代化的脚步急远加快,等到将来这个问题演变成再也无法忽视的规模时,众人也将不得不体认到这个事实。但现在就算跟他们说矿害诉讼或是赔偿受害人这种事情,他们也只会视为无稽之谈。 此时有人敲了敲房门,以极东语唤道: 「上校。」 待在这栋宅郦期间,这是伊鲁克渐渐听得懂的几个单字之一,也就是武智的官阶。考虑到武智的年龄,伊鲁克总觉得这个官位有些太高了;但毕竟武智是以极东代表远赴异国,没有这点身分的话,就太不体面了吧。 武智以极东语简短回应,允许对方入内;出现的是武智的部下,就是刚才穿着让人联想到中域文官的宽松长袍、戴着瓜皮帽的微眫男子。由于难得来到中域,他似乎是抱着观光的心态做这身打扮。听说瓜皮帽男子因为喜欢中域文学,又略懂中域语,才会志愿担任翻译,跟着武智来到这里;但来到当地后,才发现他学到的中域语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武智是个军人,这座矿山隶属于军方管辖,主要是开采原料再提供给与极东军方有关的工厂。现在极东正进入军事帝国时代(话虽如此,这个国家长年都由武士统治,原本传统上就是军事国家),因此相中资源丰富的中域,向中域政府取得了开采许可。「工头」在中域语中,是指矿山等地方的拥有者;但正确地说,武智本身并不是工头,在这种情况下,工头应该算是极东军或是极东政府吧。 瓜皮帽男子用着尖锐又刺耳的嗓音向武智报告了一些事。武智点点头后,转向伊鲁克翻成西域语。看来是约好和方才来访的拉瓦村代表——名为安道保的男子——将在三天后重新召开会谈。 瓜皮帽男子结束报告后,仍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站在原地,因此武智蹙起眉催促他。瓜皮帽男子只是不发一语地对着武智摇头,但看向伊鲁克时,却是露骨地投来愤恨的目光。伊鲁克斜眼看向瓜皮帽男子,耸了耸肩。 「看来瓜皮帽大人是对俘虏惬意地待在上校的私室里感到不满吧。明明连一杯茶也没奉上来。」 大概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戏谵,瓜皮帽男子又用尖锐的嗓音激动愤慨地说了些什么,但伊鲁克听不懂。 「他刚说了什么?」 「他说:『西洋鬼子,注意你的态度!原本你现在应该被关进牢里的,还不感谢上校的宽宏大量!』」 听了武智的翻译后,伊鲁克半点也不感恩地嗤笑一声。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他还是用更加挑衅的语调对着瓜皮帽男子说: 「你可别搞错了,握有你们弱点的人是我。只要我想,我大可以向中域政府告发你们极东人正在不当残害中域人民。你那颗空空如也的西瓜脑袋可能无法理解吧,但这是矿毒。在精炼锡矿和亚铅矿时所排出的有毒物质会渗进河川和土壤里,毒害在村里取得的农作物和饮用水。由于是从十五年前开始慢慢渗透,才会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但那些直接接触有毒物质的矿工会在短时间内就出现症状。你们再继续漠视下去的话,之后就算引发暴动也不足为奇。有必要的话,由我出面煽动也行。」 由于一直与武智说话,伊鲁克说的是西域语,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对方是以翻译的身分过来,至少简单的话听得懂吧。于是他用简单的文法将刚才的话翻成中域语,缓慢并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说: 「听好了,我要,煽动当地人。用武力,向你们抗议。」 间隔了一段可能是在脑海中将中域语转换成极东语的时间后,瓜皮帽男子很快地脸色变得铁青,尖锐沙哑地大喊: 「上、上校!」 看来是勉强听懂了。如果连这么简单的句子也听不懂,那么特地重说一次的自己就太蠢了。瓜皮帽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用中域语口沫横飞地连声喊道:「危险份子!」「间谍!」「枪杀!」「包子!」为什么他老是只记得这种危险的单字啊?(不过其中也掺杂了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单字。)伊鲁克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偏好的中域文学究竟都是什么类型。 「……义男。」 一直安静倾听的武智不耐烦地挥手,让瓜皮帽男子闭嘴。武智先用极东语,接着又用感觉上发音比西域人还标准的西域语,分别向瓜皮帽义男先生和伊鲁克两人说道: 「由于本国担心会造成国际冲突,已经严格命令过我们,绝不能伤害这名西域人。但是视当时的情况,我也会自己下判断杀了他。有必要的话,我不会有任何迟疑,一切责任由我来担。」 武智眯细的双眼让人联想到极东锋利的单刃剑。「这就是所谓的格杀勿论吗?」伊鲁克用学到一点皮毛的极东语调侃道,但同时后背冒出冷汗。武智尽管顽固,至今却也都会站在中立的立场听他说话,甚至也承诺会要求本国展开调查,但眼前这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一旦真的判定有必要,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吧。 「说够了的话,就下去吧,我很快也宣让俘虏离开。」 瓜皮帽男子貌似还想说些什么,但上司都已明白下令,他也无法再反驳;恨恨地朝伊鲁克瞪来一眼后,气得圆帽子顶端快冒出烟来似地大步离开房间。武智「哎呀呀」地叹了口气,伊鲁克也同样「哎呀呀」地耸了耸肩。 「『义男』不是武士吧?」 「他家是华族【※贵族阶层。】,欣赏中域文物也是华族的嗜好之一吧。老实说,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换言之,未来会成为我的妹婿,所以不能对他太苛刻。」 「咦……令妹的品味真差耶。」 伊鲁克不由得老实地脱口说出感想,但武智没有反驳,这个反应表现出了武智对这桩婚约的个人看法。看来武智对义男的评价也和伊鲁克差不了多少。 「那么,我也看在令妹婿的分上,有点俘虏的样子吧。」 伊鲁克捞起大衣起身,不再看武智一眼,也无法看,因为反胃的感觉忽然袭来,他光是掩饰这点就已竭尽全力。 走出武智的房间迈步前行后,站在门边待命的一名士兵就默然不语地离开墙边,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虽说伊鲁克还算能自由行动,但要是让俘虏独自在宅邸里走来走去,就无法起到示威作用。武智称呼这名士兵为「铃木」,无论伊鲁克去哪里,铃木总会隔着两步,像尾巴般跟在他后头。铃木这个姓氏在中域里就好比是「张王李赵」吧,在极东里应该也是十分常见的姓氏之一。虽然很失礼,但铃木的人就和名字一样,是个缺乏个性、存在感很薄弱的男人。真要论及显眼特征的话,就只有那双细长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打瞌睡的小眼睛。话说回来,铃木也不会开口说过一句话,所以伊鲁克也不记得他的声音。 ——妹妹。 仅是记忆稍微被掀开,他依然痛苦得想吐。 伊鲁克也曾经有过妹妹,虽只是在天聆教的孤儿院里一起长大,没有血缘关系,但大家就和家人没有两样。 他曾经有过妹妹。她的存在,早已成为了过去式。 表面上遭到软禁,但待遇算是食客的伊鲁克,就住在位于宅邸最高楼层、能从门外上锁的一间客房里。深夜当然会不容分说地上锁,不准他外出。伊鲁克撇下照例又不发一语地站在门边的铃木后,一进房里就将大衣抛在床上,直接走向装设在门口附近的洗脸台,将脸埋进去。由于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可吐,他只是不停地干呕。 拉瓦村里当然还未整顿好供水系统。新牌高原的土壤贫瘠,所以都是以灌溉方式将水引进棉花田,但一般村民还没有在住家里引进自来水或下水道的概念,只有这栋宅邸会从专用的储水槽引进自来水。 扭开熏金色的水龙头,涓涓的细小水流流了出来。伊鲁克直接将口对着水龙头,大口喝下有着金属味道的水,终于觉得舒服了点,吁口气抬起头来。洗脸台上方的墙壁上,是一面有着精致银制镜框的中域风镜子。 这时,映照在昏暗镜中的自己,忽然出现了变化。 伴随着有种异物压迫着食道往上涌来的感觉,喉结出现了由下往上突出的诡异隆起。怔怔地凝视着镜子的两只眼睛,像要将眼球推出眼窝外般张得如铜铃大,两边嘴角则一路上扬到左右两侧的脸颊边,做出新月形的笑脸。和自己的声音全然不同、就像胡乱拉着小提琴般的尖锐沙哑嗓音,夺走了自己的声带开始说话。不仅音色,连语气也完全是不同人。 「伊鲁克,别在那家伙的房里待太久啦。咱很怕那个极东人,你知道吗?听说忍者都是藏在水里头再施展忍术。人类虽然不像咱们一样能在水里呼吸,但忍者却能衔着竹筒呼吸耶。咱们坐在莲叶上放松休息时,经常被他们吓到,心脏差点负荷不了哩!」 「武智是武士,不是忍者。」 将声音的主人压回喉咙深处后,这次换伊鲁克用声带说话;映照在镜子里的脸也变回原样。但很快地,声带又被夺走,眼珠子也往外突出、嘴角高高勾起。 「极东人白天是武士,晚上就会变成忍者喔!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消息啊?」 伊鲁克又夺回声带,半眯起眼。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真是再诡异不过的单人喜剧,要是被武智撞见了,他有可能会大喝一声「妖怪!」然后一刀劈了自己。幸好这家伙讨厌武智,只要武智在的时候就会乖乖待在肚子里头,真教人不胜感激。 「乖乖缩回去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 为了不让应该还在门外的铃木起疑,伊鲁克压低音量忿忿然说道(但就算被听见了,他总觉得铃木也不会向武智告状,可能是因为自己没见他说过话吧),然后就背对着镜子离开洗脸台。 「因为你想起了妹妹的事吗?因为咱吃了你妹妹?可是咱吃了她,也等于是你吃了她啊?」「别一直罗哩叭唆,我杀了你喔。」伊鲁克扫视房间,想找到能让这个妖怪闭嘴的道具。有棍棒的话自然最好,但房内的家具只有书桌、椅子和床铺这种生活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了,你也明白的吧,如果要杀了咱,你也会死。可是,在你的宗教里,自杀是最大的罪过,所以你不能选择自杀。对了,你只要改变信仰,加入武士之国不就好了吗?听说在武士之国里,自己切腹是种美德喔。」 没棍棒的话,那也没办法了。伊鲁克抓住椅脚,举高至眼前。「我说过了吧——」「喂、喂!伊鲁克?你想做什——」再将椅脚前端朝着发出惊慌话声的自己肚子—— 「叫你——闭嘴!」 卯足全力地刺了下去。 「喎恶……真不敢相信……」 声音的主人发出被压扁蟾蜍的呻吟声后,承受不住地在肚子里痛得昏过去。共有着胃部的伊鲁克,当然也承接下了同样的重创。他很少做这么愚蠢的事,但这也代表着他有多么无法忍受肚子里怪物说的话。 「该死,为什么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受罪……」 伊鲁克弯腰跪在地上。他刚才把心一狠使出全力,但看来使得太过头了。他抱着又热又疼的肚子,半爬行地移动至床铺,爬上床后不支倒下。 蟾蜍正在肚子深处抽噎啜泣,让伊鲁克觉得好像是暴力相向的自己不对。他知道这家伙本身没有恶意,也是个老实乖巧的家伙,但根本上的本质却是邪恶的,所以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惹人不快的可怕言语。它们的存在本身与人类大相径庭,思考模式也与人类有着偌大的落差,怎么样也无法理解人们眼中善恶的界线。 在中域,它们被称作「蛊」;简单来说,就是附在人身上的怪物,而实际上也无法否认它们确实就是妖怪。 「夷,已经嗅不到珞尹的气味了吗?」 他趴在床上,提出这个在旁人看来像在自言自语的问题后,左脚的肌肉就过意不去地蜷缩起来。和肚子里聒噪的蟾蜍不一样,左脚上的这家伙既内向又纤细敏感,甚至还让人不由得无谓地为它担心,怪物太纤细敏感的话,很难以怪物的身分活下去吧。 栖宿在胃里的是蟾蜍蛊,卑褛;栖宿在左脚上的则是黑犬蛊,夷。 话说回来,会踏进这片新牌高原,就是为了追寻那个让这些怪物附在伊鲁克身上的罪魁祸首——正确来说,他是靠着夷的嗅觉一路嗅着味道,才会来到这里。 珞尹确实曾经过新牌高原,但似乎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味道已淡得快要消失,夷无法再靠嗅觉追踪到他。就在跟丢了对方的行踪、无计可施之际,伊鲁克偶然间发现到了正腐蚀着这个村子的矿害。伊鲁克本想劝劝工头,才会来到极东人宅邸,极东人却以为他想「勒索」,而将他关起来,然后一直到现在。对矿山的经营者来说,若放了伊鲁克,让他向当地居民和劳工灌输不必要的知识,当然很不利吧。 □ 软禁状态下的伊鲁克也无事可做,就一直赖在床上到晚上。武智邀请他一同吃晚餐,但时间过得越久,腹部的疼痛就越加剧烈,所以他婉拒了。 「伊鲁克,你太过分了。伊鲁克,好痛喔。」 卑褛偶尔也会跑出来向他哭诉。 「我也很痛啊。」 「你太乱来了啦。想死的话,别给咱们添麻烦,你自己想想办法嘛。」 「我又不是想死。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给谁添麻烦啊。」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愤怒就变成了无奈。虽然搞不懂为什么,但结果通常都是他先低头认输。明明它们将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自己也打从心底憎恨它们,只觉得它们思心,一点也不可爱,也想尽快找到方法让它们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切断孽缘,根本不打算和它们和平共处啊。 「……抱歉,我做得太过火了。」 伊鲁克将脸颊贴在寝具上,叹了口气后道歉。卑褛很单纯地就此恢复了好心情。 「那么,等肚子不痛了之后,咱们就偷溜去酒馆吧。这栋宅邸提供的伙食不合咱的胃口,因为连蝗虫和蜂蛹也没有嘛。其实生蝗虫才是最棒的美食,但咱可以让个几步,吃酒馆里下酒的盐汆蝗虫就好。」 「别得寸进尺了,我要点炸蝗虫罗。」 「呜哇!千万不要,这一点也不好笑。你是明知中域人有多么爱将咱们做成炸青蛙,还故意这么说的吗?连青蛙和狗都吃,咱真无法理解中域人奇怪的食物品味。」 「蝗虫是超级美食,炸青蛙却被归类成奇怪的食物?你的标准也太让人想吐嘈了吧。」 「是吗?」 尽管不这么认为,卑褛还是开心地鼓起喉结,「嘓呵呵」地笑了。腹部又因此痛了起来,「痛死了——」「痛死了——」共有一个胃的一人一蛊先后发出呻吟。 夷轻轻地将脚挨向疼痛的地方,因此伊鲁克抱住脚缩成一团。虽然他一直很怀疑夷是不是普通的狗,但狗的体温似乎都比人类高一些。这种感觉就像被毛茸茸的兽毛包覆住般,疼痛多少被缓和了些许。 由于伊鲁克已经睡惯较硬的中域式床铺,这时较有弹性的西域床垫,反而因为太软而让他静不下心,但睡意仍是逐渐袭来。他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不晓得失去意识多久,直到听见房门外有说话声,伊鲁克才张眼醒来。 「上校……」 伊鲁克隐约听到了这句极东语。虽是第一次听见,但应该是守卫铃木的声音吧;和外表一样,说话语气也很平板单调。接着是打开门锁的声音。看来现在已是得锁上门锁的时间了,别想偷溜去宿舍街的酒馆了。伊鲁克顿觉饥肠辘辘。 伊鲁克在床上坐起身子的同时,房门也刚好打开,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照射进来。一道人影背对着细长的光柱走了进来,身高虽然不高,但肌肉结实,是武智。后头铃木再次关上了门扉。 走廊上的灯光被挡住后,只有书桌上微微摇曳的油灯火光照亮了武智。细长的双眸反射出阴沉浑浊的光芒,感觉不到他平时那种明亮又锋利的眼神。见到武智的样子与白天不同,伊鲁克起了戒心,将单脚垂放在地板上,不着痕迹地做出防御动作。 「上校,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很抱歉婉拒了你的晚餐邀约。」 伊鲁克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主动出声攀谈。 「嗯,那件事没关系。」 武智以西域语回答,身子东倒西歪地走来,将陶瓷酒壶放在书桌上。浓厚的酒臭味飘了过来。 「一个位居总监的人却醉醺醺的,这样子好吗?」 「陪我一起喝吧,还是说西域的神禁止你喝酒?」 「不,只是小酌的话那倒无妨。」 见武智将带来的酒杯递过来,伊鲁克起身伸手接下。武智拿起酒壶倒酒后,只见微浊的白色液体在油灯的光线下边摇曳着边注满酒杯。 「这是我国的酒。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本国带过来的。」 武智也在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先恭敬地两手拿着酒杯敬礼后,旋即压到唇边一口饮尽。伊鲁克就连中域的酒都不太合胃口了,所以坦白说,也有些害怕第一次喝的极东酒,但他还是学着武智一口气喝干。 「呜哇,这酒真烈!」 酒虽然很爽快地滑过了喉咙,但喝下肚后,胃部就像着了火般猛然发热。伊鲁克皱着脸擦拭嘴角时,武智又不容分说地倒了第三朴,接着也斟满自己的酒杯,一仰而尽。 「喂、喂,上校,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 武智边喝酒边闹别扭地瞪向伊鲁克,双眼显得有些发直。武智看来不是那种会借酒浇愁的傻瓜,但他今晚真的很不对劲。 武智若再继续倒酒,伊鲁克绝对承受不住;因此他拿着酒杯退到床边,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酒。武智则坐在椅子上,缩起背、手支在书桌上托腮,不停地自斟自饮。椅脚似乎是刚才敲肚子时撞歪了,从这里看去显得有些不稳。 「今天下午,我收到了本国送来的电报。」 「是调查矿毒那件事吗?」 伊鲁克不禁往前探出身子,但武智懒洋洋地挥了挥酒壶。 「不,对你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私事。义男明年春天就会卸下任务回到祖国。嗯,也就是会和更有用的翻译人员交接。然后听说一回国就会举行婚礼……和我妹妹。」 「……嗯。」 伊鲁克也只能如此回应。一般而言这应该值得庆祝,但眼下的气氛他也无法说声恭喜。一般人会为了妹妹要结婚这种喜事而如此意志消沉吗?武智的神情仿佛是现世中所有的苦涩都浓缩压在了自己身上那般,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令妹几岁了?」 「十八。因为是同父异母,所以和我差了很多岁。」 「喔……和我差不多嘛。」 「你几岁?」 「十九。」 「……嗯。」 明明是问的人,武智自己却没什么反应地随声附和,但又突然僵在原地陷入沉默。总觉得有一阵空虚的冷风咻地吹过两人之间。 「十九!?你别骗人了!」 武智瞠大细长的双眼,冷不防地没头没尾大喊。 「我干嘛骗你。」 伊鲁克撇下嘴角,半眯起眼反驳。 「没骗人的话,你就是诈欺。就算再加个十岁,所有人也都会相信喔!」 「喂,你太失礼了吧,我心灵受到重创了喔。这不能怪我吧,只能怪中域人和极东人都太娃娃脸了。」 「这不是外表的问题,是因为你的态度太目中无人了。竟然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整整是我年纪的一半嘛!」 「一半,这么说来……你三十八岁!?」 这回换伊鲁克发出错愕的大叫声。武智趴在桌上,捂着脸发出呻吟。有这么幻灭吗?伊鲁克难以释怀地瞪着武智。反倒是武智就算再减个十岁,大家也都会相信吧。 「……我是明知道义男说的中域语根本派不上用场,还强行要求带他到这里来。」 从武智捂着脸庞的手臂下方,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因为我想,毕竟是在异国,又是未开发的土地……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他丧命,也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吧。」 阴郁的话声伴随着重量,渐次沉进火光摇曳的昏暗底部。仅隔了一拍之后,伊鲁克就明白武智委婉说词底下隐藏的真意,忍不住瞪大眼睛。 「上校,你的意思是……」 伊鲁克险些失手拿不住酒杯,几滴酒洒在了膝盖上,夷瞬间惊得一跳。看来接下来的话题会很沉重,伊鲁克啜饮着杯里剩余的酒,胃部越变越热。 「为了和义男的家族攀上关系,武智本家才会强行撮合这段姻缘。我一点也不想让妹妹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她才十八岁而已,今后将会靠着自己累积经验,找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吧。现在我国也开始风行自由恋爱。所以我……要将义男……」 就算喝醉了,这个男人也不会掉以轻心地将这种计划泄露给其他人知道吧。但因为伊鲁克不是极东人也不是中域人,而是西域人,基本上和武智现在的立场没有利害关系,所以才会将伊鲁克当作倾吐对象吧。虽然不晓得身为极东人的武智是否知道忏悔这个词,但该说是刚好吗?聆听迷惘人们的告解,正是天聆教牧师伊鲁克的工作。 「我不是不能明白上校的心情,但是令妹婿并没有罪过。就算憎恨身边的人,也只会招来不幸而已。」 身为牧师,基本上他还是必须试着说服武智,但武智当然也很清楚这些伦理道德——他是在非常清楚的前提下准备行动。 「……我会在冬季,杀了……义男。」 武智支撑在书桌上的手肘忽然往下滑开,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掉落在地。空空如也的酒杯在地板上匡啷作响地画着圆形,最后歪歪地停了下来。 看样子是睡着了,低沉的鼾声开始从贴在一起的桌面与额头之间传出。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仅来到了这种鬼地方,还得听他说这些沉重的话……早知道该喝醉之后再听。」 伊鲁克搔着头发嘟哝抱怨,捡起武智掉落的酒杯,脚步却忽然有些不稳。「嗯?」他伸出手撑着桌沿。虽说只喝了两杯,但毕竟是不习惯的异国酒,看来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伊鲁克将酒杯放在桌上。 「上校,你别睡在这里,床只有一张耶。」 伊鲁克伸手摇了摇武智的肩膀,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早早就喝醉了吧,武智发出鼾声呼呼大睡。不仅酒品不好,又单方面向他人倾吐听了会让人抑郁不快的话题,结果自己倒头就睡,真是太差劲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总监睡在俘虏的房间里吧。叫铃木送他回房吧。 就在伊鲁克转向门扉时,夷忽然停在原地,害他差点扭伤脚。 「夷?搞什么啊……」 鞋底紧贴在地板上,左脚动也不动。环顾四周,伊鲁克没见到任何会让黑狗在意的东西,也不可能会有它害怕的猫咪。左脚传来细微的颤抖,但当中并没有畏惧的感觉——反倒比较像是兴奋的颤抖? 「喂,卑褛,夷发现到什么事了?」 伊鲁克询问后,仍然没有回应。平常总在不必要时跑出来凑热闹的蟾蜍,不知为何现在却窝在肚子里闷不吭声。不得已之下,伊鲁克只好拖着宛如成了棍棒的左脚,挨近门扉的内侧,敲了敲门。房门随即从外打开,铃木那张有着细针般小眼睛的脸庞探了进来。 「上校喝醉了,你来帮个忙吧。还有,有什么不寻常的状况吗?」 尽管对方应该听不懂,伊鲁克还是用中域语说道。铃木那如同圆头小木偶人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也没有做出听不懂的歪头或蹙眉这些动作。见他面无表情得如此彻底,伊鲁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无奈地竖起拇指指向房里,铃木认出了趴在桌上的武智后,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默默地走进房间。 就在这时,一种类似地鸣、断断续续的低沉声响从某处传来。 夷又传来了细微的颤抖。夷靠着它敏锐的听觉,已经早一步听到了这个声音;如果它是具有实体的狗,应该正发出威吓性的低嗥吧。 由于夷又开始遵照他的意志行动,伊鲁克冲向房间的窗户。毕竟这里也是俘虏的房间,所以窗户无法打开。房间位在三楼,斜下方可以看见设于宅邸正前方的门廊屋顶。 在环绕着宅鄙前庭而立的栅栏前方,有许多亮光在摇动。是火把的火光。男人浑厚的呐喊伴着摇曳的光芒,将窗户玻璃撼得微微晃动。 从火把的数量来看,现场人数应该不少。在呈现不规则摇晃的略红火光缝隙间,有无数的人影摇动。数十人,说不定还超过一百人。是白天前来抗议的村民吗?但已经说好三天后会谈,应该已暂时取得他们的谅解,村民也撤退了吧。况且,规模与白天也差太多了;如此浩大的队伍和气势,以及成群壮年男子所散发出的压迫感—— 「……是矿工吗?」 如果是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矿山劳工,就能轻易达到这种规模。而且全都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一旦化身为暴徒,将成为比贫瘠乡村村民更可怕的威胁。 「不管你是用泼水还是什么方法,总之快点叫醒总监!」 伊鲁克回头看向房内,焦急地朝着铃木大喊,但说中域语也没用。 「上校,快醒来!」 伊鲁克自己冲上前想摇醒武智,但他虚脱的身体只是无力地倒在伊鲁克身上。伊鲁克啧了声,把手绕过武智两边的腋下,将他拖到位于房间角落的洗脸台。铃木先行绕到前头打开洗脸台的水龙头。作为一名部下,看来铃木远比瓜皮帽义男先生还要有用且机灵。走廊前方隐隐传来瓜皮帽男子尖锐的大嚷声,想必是在寻找不在办公室也不在自己房里的武智。如果是武智,可能会真心认为与其让妹婿看到自己现在的糗态,不如切腹自杀还比较干脆。 伊鲁克毫不犹豫地将武智的头压进已注满冷水的洗脸台里,接着就将武智交给铃木,再次守在窗边。 「竟然好死不死像算准时机似地挑今天晚上……」 自言自语之后,伊鲁克恍然醒悟——就像算准时机一样……难不成就是有某个人刻意挑在总监喝得酩酊大醉的今晚,唆使矿工发动暴动?外部的人不可能知道武智今晚喝醉,如果自己的推理没有错,那么宅邸里就有内奸。难道是义男察觉到武智的想法……这个念头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伊鲁克直觉这个可能性很低。 如果是要求改善劳工条件的示威游行,应该会高举着标语牌,但也没见到这一类东西。看暴徒的气势,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袭击宅邸,手中还高举着十字镐和铁铲等凶器敲打铁栅栏,冰冷无情的金属撞击声甚至传到了三楼,也有人爬上栅栏想跳进来。当然,武智旗下的士兵全都出面镇压,但在司令官醉得不省人事的状况下,看来也无人能上场指挥士兵。尽管士兵将枪托和剑柄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去,推开从外压迫的暴徒,但无论是数量还是气势,全都是暴徒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一记枪声响起。在始终无人下达开枪许可的情况下(因为有权下令的司令官不在),似乎终于有士兵按捺不住了。 霎时尖叫声四起,挤成一团的暴徒中出现了一小块像被凿了个洞般的空间。从这里无法看出是否有人被枪击中。 畏缩恐惧了一瞬之后,这记枪响让暴徒更加愤怒激动,人群中爆出了几欲划破夜空的震耳怒吼。暴徒接连将火把丢进栅栏内侧,趁着士兵忙于灭火之际,不断有人爬过栅栏。鲜红的火焰狰狞地照亮了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无比亢奋的大批暴徒。 「这下子大事不妙了。」 伊鲁克再也无法袖手旁观。要是暴徒拥进了宅邸,连他也会有危险。 「唔唔……」 身后传来呻吟声。回过头,只见武智正在铃木的搀扶下站起身子。他将手支在洗脸台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上校,我劝你赶快逃离,那帮人似乎不是来和你谈判的喔。」 「发生什么事了……?」 「这应该不算是暴动了,说是土匪来袭比较贴切吧。」 烟灰的臭味也飘进了房内。俄顷间,楼下变得人声嘈杂,粗暴的脚步声和怒吼接连响起,偶尔也夹杂了几记枪响。 听见枪声后,武智的表情立时绷起;原本像是覆盖了一层浑浊薄膜的双眼,也恢复了锋利的神采。武智的身体应该还不太听使唤,但一旦清醒过来,动作仍是灵活又无一丝停顿。武智马上冲到窗边,很快掌握了情况。 这时,有人从外头将石子丢向武智靠着的窗户。 「工头就在那里!」 其中一人疾呼后,其他人呼应地异口同声呐喊。 「是对工作感到不满的人吧,这完全是我的失误。你和这件事没关系,快点逃吧,我会吩咐铃木带你到外面去。」 武智回头语气凌厉地说完,又用极东语向铃木下达指示。伊鲁克却怎么也想不透地将手支在下颔上,皱起脸庞。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我总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就算是示威行动,但这么二话不说就袭击雇主的宅邸,未免太快了吧?」 「上校!」 这时瓜皮帽义男先生脸色大变地冲进房间,这个话题也因此被打断。尽管身上穿着睡衣,义男头上还是牢牢戴着瓜皮帽。他嫌碍事地一把推开伊鲁克和铃木两人,开始尖声以极东语向上司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大概是些没用的屁话吧)。 「西域人先生,这边请。」 铃木站在前头引领他。伊鲁克啧了一声后转过身,跟在铃木后头。不少含着煤灰的烟雾也飘进了三楼的走廊。伊鲁克用袖子捂住口鼻,小跑步地跟在铃木身后穿越烟雾。 ……嗯?刚才好像……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盯着铃木因烟雾而变得朦胧的细长背影。虽然险些听漏——但刚才铃木好像是用中域语说话? 内奸。 方才闪过脑海的骇人字眼,仿佛在铃木背上浮出。不,铃木始终寸步不离地监视着自己,应该没机会和外部的人取得联系。更何况就算内奸真的存在,他又是基于什么目的要和外部的人串通?这点伊鲁克怎么想也想不通。 暴徒已经彻底包围宅邸前方。铃木打开面向宅邸后方的一楼走廊窗户,要伊鲁克先走。伊鲁克将脚踩在窗框上,往外探出身子。高度应该不算高,但由于外头一片漆黑,仿佛要被吸进虚空里的错觉攫住了他。 背后传来铃木的声音。 「我只送你到这里,之后就请你靠自己的力量逃走吧。我们这回的目的是驱逐极东人,西域人不在目标当中。但是,将来我们也会铲除西域人。用肮脏的脚践踏了我们神龙的国土,极东和西域都一样罪孽深重。而谄媚讨好蛮邦、接受了屈辱开国的天子,也是同罪。」 铃木用着缺乏个人特色的平板语调说道——但说的千真万确是中域语。伊鲁克无法得知他是怎么假扮成极东人,又如何以武智部下的身分混进来,但错不了,铃木的真实身分是中域人。对于铃木那深藏在不表露情感的细长双眼深处、带着危险气息的思想,伊鲁克不禁浑身颤栗,哑口无言地回望向铃木。 煽动矿工引发暴动的幕后黑手确实存在,铃木也是其中一分子。伊鲁克也猜到了幕后黑手的真面目;主张这种思想的组织正是—— 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也开始往宅邸后方逼近。就在伊鲁克的注意力被引开时,铃木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咦?呜喔!」 伊鲁克整个人失去平衡,从窗框坠向地面。虽然夷凭着敏捷身手着地了,身体方面却跟不上,往前扑倒后,手肘撞向地面。 「这边!有个家伙从后面逃走了喔!」 铃木突然一改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拉开嗓门刻意引来暴徒。「啊!你这混帐!」伊鲁克仰起头,本想抗议,但铃木用他细长的眼睛冷冷瞥来一眼后,就消失在宅邸内部的昏暗中。 「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后面!快绕到后面去!」 几声怒吼和脚步声渐次逼近。伊鲁克咒骂了声,之后沿着宅邸的外墙往远离暴徒的方向拔腿狂奔。 极东人宅邸座落的岩石平台南侧称作宿舍街,矿工的宿舍和为矿工所设的旅店、酒馆及妓楼皆集中在这里。尽管已是深更半夜,宿舍街仍是一片喧哗吵闹。手持火把的矿工五、六人为一队,口中都杀气腾腾地吆喝着,不停地来回奔走;旅店和酒馆的小二、妓楼的姑娘也都四处逃窜。 自十五年前开山以后,从包括武智在内就接连换了六任工头来看,可以推敲出这座矿山一直以来都缺乏具有远见的计划性开发。随着矿工增加,就只是毫无规划地不停扩建宿舍,如今弯弯曲曲的胡同离奇复杂,整座宿舍街俨然成了一座迷宫。 伊鲁克穿梭在没窗户的墙壁仿佛要自左右两边将人压垮般的巷弄里,好几次都跑进了死胡同,只能掉头折返。带着酒臭味的嗝不断地从腹部涌上来,脚步摇摇晃晃。 「卑褛,你这家伙,我还在想……嗝.你从刚才就异常安静……嗝……」 共用一颗胃的蟾蜍,已因刚才武智灌的极东酒而喝醉了。四处东奔西跑之后,酒的后劲现在才开始发作;而且每次打嗝,腹部上的瘀青就加倍疼痛。虽然卑褛让他很火大,但自己白天的行为更是可恨。 「唔嗝,极东酒真是太好喝了,嗝,再多拿一点来,伊鲁克。要是有蝗虫当下酒菜,那就更好了……唔嗝。」 「你给我闭嘴!一点紧张感也没有……嗝,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啦……」 「唔嗝,咱觉得好不舒服……好想吐。」 「真巧,我现在也非常想把你吐出来,再把你踩得稀巴烂!嗝。」 实在很难向他人说明只有胃喝醉了这种状况,胃就像成了肥大的心脏般,脉搏跳个不停;自己本身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却还是被喝醉酒般的思心不快感侵蚀。这种感觉也许更像是晕车,而且还是开在非常崎岖不平的凶险道路上。 弯过难以一眼看到尽头的胡同转角时,出乎预期地,他突然置身在开阔的场所。是主要道路吗?只要沿着这条路笔直地向前走,应该就能逃进拉瓦村了,但是宽敞的道路上没有藏身之处,要回头走其他小路吗?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 某个东西猛然往伊鲁克的侧头敲来。这个冲击使得他整个人往旁飞了出去,也没余力做防御动作,弹到地上滚了好几围,狠狠地撞到了肩膀和后背。 「……嗝……嗝!」 当他趴在地上痛得无法动弹时,身体又打了个嗝,破坏了紧张感。视觉与听觉霎时麻痹,令他无法掌握周遭的情况;头侧也痛得让他龇牙咧嘴,脑袋阵阵发麻。抬手一摸,掌心传来黏稠的触感。 他的听觉率先恢复,周遭的声音重新回到耳中,但视觉仍是掺了杂讯般的灰色。 「这家伙是工头那里的西域人。」 头顶上方传来了数个盛气凌人的话声。 「要怎么处置他?」 「别管他的死活了,反正这家伙也是极东人的同伙。极东人和西域人一定是互相串通,在那栋宅邸里策谋不好的事情。」 「喂,站起来。」 有人拎住他的后领将他拖起来,喉咙一时间无法呼吸。鲜血沿着太阳穴流进单边的眼睛里,昏暗的视野有一边变成了红色。伊鲁克咳了一声,低垂着头,用沙哑的嗓音不屑地说道: 「真受不了……受到挑拨的笨蛋比附身的妖怪还要恶质哩。嗝。」语尾还加上一记打嗝。 「这家伙喝醉了耶。还真是悠哉啊。」 男人们哄然大笑。红黑色的视野与太阳穴的疼痛互相呼应,就像明灭闪烁的光芒般,微微变亮后又暗了下来。好不容易视觉开始慢慢恢复,但其中一边仍覆着红色的薄膜。 「我说了,喝醉的人——嗝。」又被打嗝打断。啊啊,烦死了!「不是——我啦!」 伊鲁克在语尾加重语气,并以自己为轴心抬起左脚划圆一扫。那个揪着伊鲁克后领的男子双脚一歪,「呜喔!」惊叫一声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喔……」伊鲁克自己也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地。 共有四、五个人包围着他吧。男人们手上各自拿着短棍和十字镐,健壮的上半身一看就知道是矿工。虽然说「幸好」好像也不太对,但刚才袭击自己的家伙手上拿的应该是短棍吧。如果是十字镐,现在他的脑袋早就飞出去了。 「哇——痛死我了!」 倒在地上的男子慢了几拍后,才发出凄厉的惨叫,开始在地上打滚。他抱住双脚,两边脚踝上分别喷出了鲜血。其他男人也一阵哗然,搞不清楚受伤的男人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好痛啊,娘、娘!」男人哭喊着向母亲求助。 循着左脚划出的圆弧,地面上也出现了一圈遭到刨开的环状深沟。和肚子里只会在不必要的场合硬抢走人的声带、说些不必要废话的无脑蟾蜍不一样,左脚上的黑狗具有确切的攻击能力:若说有什么相似的东西,那就是镰刀。 「光是没直接切断你的两条腿,你就该感激我了。西域里就有这么一则恐怖的童话,听说有个女孩无法脱下脚上的红色鞋子,就拜托樵夫砍断她的双脚。」 伊鲁克弯起两边嘴角、刻意笑得无比邪恶,缓缓地站起身,只见矿工们都吓得往后缩。 「不想受伤的话,就全部给我让开!」 伊鲁克恶狠狠地说;为了牵制住众人,正想往前跨出一步时—— 「……嗯?」 他的膝盖却忽然一软,又跌坐在地。伊鲁克试着直起膝盖,却使不上力气。矿工们也都一脸纳闷地面面相觑。 左脚像在打嗝般,痉挛地抽动了下。 是因为跑来跑去的关系吧,看来夷也终于醉了。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一见到伊鲁克无法动弹,原先害怕畏缩的矿工们,旋即换上了神气活现的笑容,只差没说「轮到我们了吧」,拿起武器朝他逼近。 伊鲁克仰头望天,无奈地喃喃自语。 「……喂,这下子根本死定了嘛。」 4 油灯温暖的火光在眼角余光里微微摇晃,朦胧地照亮墙壁和天花板。室内?不是宿舍街吗——这里是哪里? 化作暴徒的矿工们的怒吼,以及胡乱逃窜的人们的悲鸣,全都自耳中消失。好安静。可以说是一种从墙壁向外透出的寂静。伊鲁克瞬间也会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听觉没在运作,但附近传来了水声。他想转过脑袋,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皱起脸,好不容易才能转动眼球。 眼睛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的小手,那只手将湿手巾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刹那间痛楚袭来,伊鲁克发出呻吟。 「啊……你醒啦。」 轻柔的嗓音传进耳中。一名年轻女子弯着腰往他看来。见她身上穿着拉瓦村民特有的蓝染服饰,应该是村里的姑娘吧。这么说来,这里是拉瓦村吗? 伊鲁克用还混沌不清的脑袋回想当时的情况。他好不容易才逃离暴徒的围殴捡回一条命后,就在某一条胡同里动弹不得……想起来了,当时听到的「找到了」的声音,和现在这名少女一样。既然会说找到了,就表示对方一直在找他,所以当下伊鲁克还以为铁定是暴徒的同伙,却再也没有力气反抗。「狸儿,来帮忙。」少女这么说完,他就听见被称作狸儿的那名少年出声回应。少年少女用他们纤细的四只手臂拉起他的手臂和双脚,将他拖着抬至某样东西上。是板车吗?然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看样子是这名少女救了自己。 「我一直循着你的气息在找你。这里是我的房间,和正房有段距离,所以老大娘不会过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这里。我也叫狸儿要保密,所以你放心吧。」 少女将掌心贴在伊鲁克的额头上说着。她的说明相当零碎,很多地方伊鲁克都听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少女虽然穿着村里的衣服,但遣词用字却不是村里的人会有的。那是一种摇响玻璃铃铛般,有着透明感又优雅甜美的嗓音。是谁……?他们在哪里见过吗?他想开口询问,空气却服贴在干渴的喉咙上,只是发出了咻咻喘气的声音。 「你要喝白开水吗?」 他用眼神向对方点头后,少女的脸庞便自视野里消失,不过很快又拿着茶杯再次出现。 「……对了,你起不了身吧。」 少女低喃,思索地偏过脑袋,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先将茶杯凑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再朝他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伊鲁克的嘴唇上,把含在口中的水喂给他。伊鲁克不由得有些吃惊,在心里发出了类似「呜哇」的叫声。 少女微微闭起的眼皮上,有着一排又长又直的睫毛,上头乘着几滴细小的水珠,在油灯的光芒照射下,红艳艳地发光。虽与西域人眼里的明艳动人美女不同,但她也是个美丽的少女。她的五官像用黑墨与细笔尽其所能地追求着流畅线条的极致,隐约透着忧郁神采,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风情。 少女移开嘴唇坐起身子,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害臊,神色平静地说: 「我去帮你换脸盆的水,会留你独自在这里一会儿,但我会留意你的气,一有什么动静,就会立刻赶回来。」 语毕,少女自被褥旁起身,消失在视野中。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和莫名不稳的脚步声,伊鲁克透过气息知道少女走出房间,才将一直含在口中的水咽下喉咙。 他知道在中域,「气」这个概念非常根深柢固。中域人每当生病,或是农作物歉收,动不动就会牵强附会地说「是体内的气不好」、「是土壤的气不好」。 微温的白开水滋润了干得发疼的喉咙,往下流去的水分在身体里循环之后,全身上下开始慢慢感觉到刚才应该只是麻痹了的痛楚。连他自己也觉得被打得真惨,那帮家伙是真的想杀了他。说不定有一、两根肋骨断了,不过现下手脚和五脏六腑都还在,他就该心存感激了。 「卑褛、夷,你们还活着吗?」 他勉强发出了嘶哑的话声小声地问,怔怔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有着蹼和吸盘的濡湿小脚「吧哒、吧哒」地,用着比平常缓慢的速度,匍匐前进地从食道涌上来。这只蟾蜍应是灵体一类的存在,没有实体,但总会让伊鲁克觉得自己真的养了一只肉眼看不见、却货真价实的蟾蜍在胃里。 「基本上,咱和夷都还活着,但刚才真是太可怕了。咱身上全都是瘀青了。和你在一起,真的是一点好事也没有耶,你这个『不幸』的家伙!」 「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才是受害者,我的肚子也被揍了一顿吧。话说回来,都要怪你们在重要时刻派不上用场。」 「喝酒的人是你耶!」 「啊——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全身的力气已被疼痛磨耗殆尽,伊鲁克马上主动投降。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若还两个人轮流说话,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 「嗯,算啦,咱现在的心情倒也没那么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那位姑娘,就你而言还真是天大的好运哩。」 然而还没来得及休息,卑褛又夺走声带径自说话,鼓起喉咙「嘓呵呵」地笑了。伊鲁克本想叫它闭嘴,却转了念头,讶异反问: 「那位姑娘?」 「你不记得了吗?真无情哪。就是你在五龙没能买下的妓楼姑娘啊。」 「……啊——」 经卑褛这么一说,他马上想起来了;脑袋不甚灵光地出神附和后,又半眯起眼,对着虚空纠正:「我才不是没能买下,不要扭曲事实。」 大约是三个月前吧,是他路过五龙州兔雨县时发生的插曲。虽说见过面,但也只是偶然经过花街时,少女邀请自己买下她,又站着交谈了几句而已。况且,他本来就不打算寻花问聊,所以绝没有「没能买下」这回事。 印象中是个有着不可思议氛围的姑娘。的确,就是当时那名少女。既然她离开了妓楼,就表示遇到了愿意为她赎身的良人吧。但为何她会出现在这种山区的小乡村里?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他实在不觉得住在这种贫穷山村里的村民,会特地跑到五龙州一个小县市里的花街;也不觉得有人付得起足以为妓女赎身的庞大巨款。 「五龙吗……这么说来,不晓得辫子丫头怎么样了。」 坦白说,辫子丫头的长相已自他的记忆中淡去,毕竟她原本就不是美女,容貌也不特别会让人留下印象。比起外表,她那经常跳上跳下的眉头、灵敏俐落的动作、称不上有女人味的说话方式,或是边甩动着那一对触角般的辫子、边气势十足地冲过来的模样……这些生动活泼的画面,更让他记忆犹新。 不过,应该不用担心那丫头吧,想必她还是活蹦乱跳;况且又有爱吃醋的符人紧紧跟在她身边。 细细地吐了口气后,伊鲁克闭上眼睛。矿工的暴动怎么样了?武智的安危呢?瓜皮帽义男先生呢?铃木呢?啊,不用担心铃木吧,因为那家伙就是内奸……宿舍街的居民除了矿工以外,还有拉瓦村的村民,是否也有人受伤呢?这些思绪只是短暂地浮出又消失,无法深入思考。不知不觉间,疼痛逐渐舒缓,呼吸也变得轻松许多,相对也变得很想睡。意识摇摇晃晃地沉进水的底部。 「……我让你吸了一点鸦片,看来是发挥作用了。」 昏暗水幕的另一头,传来了模糊的话声。看来少女回来了,但他眼皮重得无法张眼看她。一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的脖子上;床底下的火炕自后背送来暖意,伊鲁克的身体甚至被烘得有些过热,少女的手却非常冰凉。因为照料他时,少女都是将手巾浸泡在冷得冻人的水里再拧干。 冰凉的手指自他的脖子滑进领口里,缓缓拉开他的衬衫。宜人的冷空气拂上了火热的身体,伊鲁克昏昏沉沉地将自己完全任由她摆布。 紧接着传来了「啪沙……」衣服落地的声响。 「……?」 伊鲁克撑开像被人从内侧拉着般沉重的眼皮,跃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如果身体能动,他应该会飞快地往后倒退吧。 「喂……你……」 全身好重,连从舌头吐出的话语也变得缓慢。 少女一丝不挂的雪白肌肤在油灯的火光照射下,带着红色光泽明灭闪烁。她解开缠在头上的蓝色头巾,丰盈的长发弹落在肩膀上,再如同绵密的水流般滑过肌肤,一路垂至腰际。她嫌碍事似地一脚踢开缠在纤细脚踝上的蓝染衣裳,然后跨坐在伊鲁克身上。见她直接将女性的私密处挨在自己身上,伊鲁克彻底狼狈无措,身体却来不及做出反应。 「等……等、等一下,你在想什么……」 「鸦片只能暂时性地缓和你的痛苦,但同时也会削弱在你体内循环的气。气就是生命力,负责驱除侵蚀身体的坏东西,所以人体的恢复力会变弱。若不补气,你现在的身体非常危险。」 「不,所以说……为什么……」 「你听过房中术吗?我养母以前曾在首都学过房中术,后来她又将房中术传授给我。」 伊鲁克好像曾经听过,但反正也是和自称道士的花和尚所施展的方术一样,是从中域人不甚可靠的医学知识所衍生出、妖术那类的术法吧。在说明时,少女的手指仍继续动作,由上往下,一一解开伊鲁克衬衫的钮扣。 明明脱下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不知为何,少女还穿着鞋子,仿佛只有那里是绝对不能暴露在他人眼前、最让她感到羞耻的私密部位。那是一双鞋尖往上尖起,绣有精巧刺绣的极小布鞋。双脚的用处明明是行走,但不管左看右看,她脚上的那双鞋都不像是走路用的。缠足——这是西域人无法理解的中域习俗。据说以前中域里有头有脸的男人,都会为了这双小脚砸下大笔金钱,当作是性方面的观赏物件,就与触摸女性的性器没有两样,慎重以对。 少女的指尖滑进裤子,抚向他的下腹部时,「呀!」的嘶哑呻吟从自己的口中迸出。卑褛,别发出奇怪的叫声!要是身体能动,他真想扯下自己的一只手臂从嘴巴一路将卑褛塞回胃里。不,刚才是卑褛的声音吗?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住……手……你这种女人,这种事……」 他竭力自我克制,挤出沙哑的话声。好歹他也是重视贞操的天聆教牧师,虽未禁止与女人交欢,但当然不能不论对象地过度沉溺于这种行为。 「我是烟花女。你别放在心上,就当作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吧。」 两边乳房所形成的圆形阴影,在红色烛火的照亮下不停晃动。尽管她的手脚如孩童般纤瘦,但胸部与腰部的曲线不愧是女人所有。伊鲁克虽想抵抗,脑袋和身体却都违反他的意志而沉进了水底。意识时而中断时而浮出水面,而每当往上浮出时,都可以在四面八方仿佛被黑暗侵蚀的狭小视野里,见到少女雪白的裸体小心翼翼地上下移动。 他总觉得好像持续了一整晚,但由于大半时间他都置身在梦境中,说不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已。期间,他的思绪无法持续。但是—— 卑褛,你现在绝对不能跑出来! 他只记得不晓得有几十次,每当意识转醒时,他一定会这么想。 章之参 歌妓与不幸的牧师 1 昨夜,拉瓦村的村民就像等待恶鬼过境般,躲在家里隐藏起气息;天一亮,便纷纷打开木门和窗户、胆颤心惊地朝外探出头来。被废村般的寂静包覆住的村落,开始一点一滴地恢复生气。 在粗糙的毛毡和毛毯包夹下,碧耀醒了过来。尚未清醒的她,一时间继续享受着由床底下火炕烘暖的毛毯,随即惊醒地坐起身。毛毡滑下她的肩头,冷空气扎向她完全赤裸的上半身。她将褪下的衣服随便折起,放在头部下方代替枕头。 两只胳膊远的地方铺着被褥,头躺在枕头上的青年用还有些出神、混杂着淡绿与淡灰色的雾色双瞳看着她。一头金发尽管到处都沾上了凝固的血,还是显得非常柔顺,披散在气色有些难看的俊脸上。 「身体感觉怎么样?」 碧耀出声询问后,青年这才大梦初醒般地轻眨了眨眼,茫然失神的视线正巧落在碧耀的胸口一带,聚焦之后,苍白的俊脸微微泛红。青年倏地板起脸,吃力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嗯,比昨天好多了。」 青年用着与他异国长相不搭调、十分流利的中域语回答。赤裸的肩膀与脚趾趾尖从棉被的上下两端露了出来。由于棉被的长度刚好适合村民的标准体格,对高挑的青年来说似乎有些太短了。 「我去拿热水来帮你洗头。」 碧耀迅速地穿上衣裳。设有火炕的地板正中央是青年躺着的被褥,碧耀则是夹在平常铺在地上的毛毡和蓝染纺织品之间,在勉强能汲取到火炕温暖的角落里睡了一晚。幸亏她将衣服当作枕头,肌肤很快就适应了熨得非常温暖的衣服。她用昨天缠在头上的头巾随意将发丝绑成一束,垂在背上。 她正想走出房间时,青年生闷气般地用很快的语远,嘟嘟哝哝地朝她说: 「顺便替我看看外头的情况吧!最好能稍微掌握一下状况,好比说极东人宅邸现在怎么样了。」 「村民现在应该都出来了,我会不露声色地问问看。」 碧耀歪过小脸,点了点头;青年继续看着其他方向,口气变得有些严肃:「麻烦你了。」她提着水壶准备出去,青年又忽然想起似地再次对着她的背部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在兔雨县遇见你时,好像有听人说过。」 「我叫碧耀。蓝眼睛的官人,你没记住我的名字呢。」 碧耀微噘起嘴唇,回过头来。 「别叫我官人了,这里不是妓楼,我也不是客人。」 「那么,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伊鲁克不是你的本名吧?」 青年的体力还没恢复,不过几句问答,他就疲倦地仰头朝向天花板,将头深深地靠在枕头上,半闭起双眼,用流利的西域语发音说: 「亚雷克斯。」 「亚雷……克斯。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青年正想回话,但嘴巴很快张成了「啊」的形状,顿了一拍之后,结果什么也没说地又合上嘴巴。他从尚未恢复血色的薄唇缝隙间,吐出像要将塞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般、微弱又痛苦的呼息后,几乎没掀起嘴唇地冷漠说道: 「叫我伊鲁克就好了。」 看来他想将自己真正的名字藏在心底深处、那扇不让人进去的门扉后头。 「是吗?伊鲁克……是不幸……的意思呢。」 碧耀没有继续追究。 胸口传来剧烈的刺痛。自己的名字「碧耀」,不过也只是歌妓的艺名。她怎么会自己报上假名,却没神经地询问别人的真名呢。明明自己心中也有一扇紧紧掩起的门扉呀…… 由于安少爷就在围墙外和村里的男人高声谈论,碧耀竖起耳朵偷听后取得了情报。安少爷他们当然很希望工头撤出矿山,但都发誓绝对没有参加昨晚的暴动。当时村民全都吓了一大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害怕受到波及,都先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但是,若说拉瓦村与这回事件全无关系,似乎也不尽然。当中有人稍微提到不常接近村子的年轻人们(安少爷曾抱怨过有些年轻人受到在村外徘徊的无赖影响,离开村子做些不好的事),似乎也帮忙煽起了暴动,安少爷为此头痛不已。 听说岩石平台上那栋极东人宅邸,已有一半以上遭到烧毁。由于房子是木造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工头与他手下的军队被逼到山腰上的矿山,躲进精炼所里,被数量比己方多达十倍的暴徒包围。由于精炼所是石造设施,无法采取火攻;况且,虽然极东人数量不多,但毕竟也是配备着枪械的军队。暴徒也不知该如何进攻,目前陷入胶着状态。工头一行人也许想等本国派出救援,但不幸的是,这里对极东人而言是异国,又是地处边疆的山岳地带。救援必须远渡重洋再翻越无数高山,得耗上好几个月才会抵达吧。 回到房间后,碧耀向伊鲁克转述自己目前掌握到的状况。 「你听说过清和党吗?」 碧耀本想像昨晚一样嘴对嘴地喂他喝白开水,但伊鲁克别过头婉拒,同时这么问她。 「没听说过。」碧耀歪了歪脑袋瓜。 「那是因为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没扩展到你之前居住的五龙州吧。最近他们在一龙州那里倒是声势浩大地做了不少事。他们是一群不欢迎外国人……也就是我们西域人和极东人进入中域的家伙。这场暴动肯定就是清和党唆使的。」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想让极东人收起矿山并离开这里,正好和拉瓦村民的希望一样呢。」 「但他们的手段更加偏激。他们大概打算砍下武智的首级以仿效尤吧。」 「那位武先生吗?」 昨日在极东人宅邸前方,武先生将一名巨汉抛出去的俐落身手浮现眼前。印象中,武先生是名矮小但又剽悍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你是武先生的朋友吗?」 「开水……不,我自己喝。」 伊鲁克拉开被单,自碧耀手中接过杯子。他本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上半身,但还是太过勉强,因此碧耀伸出手来扶着他的头,帮他将茶杯凑到嘴边。但昨晚他甚至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看来至少略微康复了。 伊鲁克是穿上衣服后显壮的类型。穿着合身的西域大衣时,体格看起来威武强健;但脱下衣服后,可以发现他瘦得能清楚看见骨头。碧耀虽不是大夫,没有人体方面的正确知识,但见状也不由得心想:这样子内脏根本不可能正常运作。身体到处都散布着令人沭目惊心的内出血痕迹,也有好几处气的流动不畅通。即使没有骨折,少说也有骨头裂开吧。 碧耀目不转睛地端详后,伊鲁克若无其事地拉起原本滑落至腰椎一带的被单。这么说来,他现在可是全裸。碧耀本想在洗涤、缝补衣服时为他找来替换的衣物,但男装的话,就只能借老爷的衣服。若向老大娘坦承自己窝藏了一名西域人,不晓得她会有什么反应。碧耀只想像得到老大娘大发雷霆的模样。会要碧耀立刻把他赶出去吗? 「这里也有好严重的伤痕。」 心窝的斜下方有一个虽然小,但已变成深紫红色的瘀青。 「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自己打的。」 伊鲁克别扭地将被单再稍微往上拉,混杂着咂舌声说;就在这时—— 他的皮肤底下仿佛有某种东西忽然往上一跳,腹部隆起了个拳头大小的诡异肿瘤。就在碧耀双眼圆瞪时,那颗肿瘤又消失在皮肤底下,但紧接着伊鲁克「唔恶」地干呕了声,隆起的肿瘤再次出现,更沿着食道往喉咙移动。两只眼睛也瞪得如铜铃般大,嘴角直直往上裂开,做出了不像人类的怪相。 「小姑娘,昨晚你让咱见识到了好东西呢。你是咱喜欢的那种漂亮姑娘。虽然有点太瘦了,但胸部很大,这样很好。你要不要成为咱的新娘啊?」 那对有些混浊、让人联想到河边石子的灰绿色大眼珠往上看着自己,用刺耳极了的沙哑尖锐嗓音说。 「闭嘴!你这只好色蟾蜍!」 伊鲁克的手很快展开行动,将茶杯里的水泼向自己的脸,声音也变回了原先悦耳的低音。近距离下无预警地看到奇怪面貌后,碧耀吃惊地抽开扶着他头部的手,伊鲁克的后脑勺因此撞向硬邦邦的枕头。「好痛!」但这声惨叫又是刚才那个沙哑的嗓音。「你也考虑一下时机和场合吧!」接着又是伊鲁克的声音。同一张嘴交替吐出两种声音。 碧耀先前就发现伊鲁克的气与常人不同。就她所能区分的,基本上有三道气——这三道气互相啃食似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难分难舍的气、互相共存。没错,正好就像互相吃食、互相缠绕,横卧在海底形成一座大陆的中域神龙般。方才她觉得他内脏并未正常运作的想法,也算是猜对了吧。妖怪的瘴气已将他的身体腐蚀到就算死去也不足为奇的地步,但讽刺的是,他也是因为妖气才活了下来。 尽管有些退缩,碧耀还是没有逃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青年的怪异模样,然后一脸认真地回答: 「……对不起。妖怪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求婚的话我会有点困扰。」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是一时反应不及的怔愕表情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眼花撩乱地不停变换。 「伊鲁克,你被甩了呢。」 「求婚的家伙和妖怪都是你吧!」 「至少妖怪也包括你喔。」 「该死,无法反驳!」 碧耀明显表露出好奇心,在近距离下观赏着他们非常一搭一唱地演起奇妙双簧。该怎么说呢,明明背负着如此无可挽回的沉痛业障,但看起来…… 看起来又多么地开心呀。 碧耀忍不住轻笑出声;伊鲁克像在说「有什么好笑」般地瞪向她,用身体主人原本的声音问: 「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个苏……多少会有一点,但人类原本就是令人作呕的生物。也有人外表打扮得光鲜亮丽,内心却很丑陋,这种人会拥有让人直打冷颤的混浊气息。」 「我实在不明白你口中的『气』是指什么。中域人不管讲到什么,都会马上扯到气那里……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吗?」 在碧耀看来,看似博学多闻的这个男人却无法理解气,她才觉得难以理解呢。中域人自古以来,都很看重气的流动,已融进人们的生活基础、精神和自然当中,若要从头说明,碧耀也不由得沉思起来;这就像要说明平素说得理所当然的中域语文法一样。 「或许可以说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吧……但我想,应该还是不太一样。构成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有着各自的气喔。就是因为气顺畅无阻地在世界里流动,我们才能在安定的大地上呼吸、生活。举例来说,这个村子也是,就是因为那位武先生持有的矿山伤害了龙脉,阻断了气的流动,土和水才会堵住,许许多多的人才会生病……这回的暴动肯定也是一样。龙脉的淤塞也使得矿工体内的气堵塞住了,导致恶鬼容易有机可趁。大家会突然变得那么暴力冲动,就是因为被恶鬼附身了。」 碧耀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想尽可能说得浅显易懂,但伊鲁克却不快地深深皱起眉头。被男人瞪视时,碧耀会条件反射地瑟缩,因为她就是受到这样的调教。 「我刚才说过了吧,唆使矿工引发暴动的是清和党,不是被鬼附身这种暧昧笼统的原因,幕后黑手确有其人。而村里出现的疾病,则是矿毒引起的,是挖掘矿山时,矿物里含有的毒素渗入了土壤和水里。龙脉?那种东西只是迷信吧。」 「龙脉就是神龙的血脉喔。这才不是迷信,而是大陆的历史本身。」 伊鲁克将眉间的皱纹拧得更深,脸庞扭曲。 「只要一讲到这个话题,中域人就很冥顽不灵呢。」 见他用轻蔑的口吻说道,碧耀也不禁恼怒。明明现在你光靠自己一个人还无法去上厕所呢。 「冥顽不灵的人是你吧。神龙确实存在,虽然死了,但祂们的血脉如今仍然强盛地循环不息,让我们能够生存下去,同时也能消灭我们。瘴气之谷里,神龙吐出的诅咒气息依旧终年不散地盘旋缭绕。西域人虽然瞧不起神龙的力量,但若对神龙不怀一丝敬意就践踏中域的土地,总有一天会遭到惨痛的教训喔……我是很认真地在警告你。」 碧耀竭尽所能做出严厉的表情和语气警告对方,但伊鲁克也毫无退缩的迹象。他锐利地眯起灰绿色的双眼,不服输地抬眼瞪向她。 「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听到清和党吧。听好了,我也很认真地警告你,绝对不要在自己国家的人面前说刚才那番话,要是传进清和党耳中,他们可能会手舞足蹈地把你当作活招牌吧。话说回来,你身上就散发着一种那帮家伙会想拥戴你的气质。」 双方各持己见地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这种时候,栖宿在他肚子里的妖怪似乎决定别多管闲事,完全不敢吭一声。 朝阳已开始升高,阳光斜斜地洒进屋里。老大娘应该在厨房准备早饭了吧,再不过去露脸的话,会引来怀疑。碧耀还不确定是否该坦白说出自己藏匿了从暴动中逃出来的异国人一事。 「……说了这么多话,你也累了吧。我先替你洗头发,之后你就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时,我会拿些吃的过来。」 碧耀叹了口气后垂下目光。就算固执地坚持己见又能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退让了。 她让伊鲁克的头靠在装有温水的脸盆边缘,将因血和灰尘而黏在一块的头发浸在温水里清洗。伊鲁克尽管一脸不高兴,还是乖乖地交由她清洗头发。屋内仅有碧耀舀起水的水声持续了好一阵子。透明的温水很快变成了污浊的红灰色,相反地,美丽的蜂蜜色头发又恢复了原先的透明光泽。干发时就有些微鬈的头发一浸湿之后,鬈得更是厉害,令人联想到凉风吹起时随风摆动的金黄色草原。真漂亮……碧耀边动手清洗边看得入迷。 「中域的女人真是倔强又不好应付。」 伊鲁克闭着与发色相同的蜂蜜色睫毛,出神似地听着水声,忽然开口低声说。 「……但是内心很坚强。」 他将自己的身影与谁重叠了呢?就在碧耀如此思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抹漆黑的污点滴在了她的心底。 他似乎不晓得柚纪与自己是知心好友。先向他说一声比较好吗?也许柚纪自己并没有发现,那又只是非常微小的嫩芽……但是,碧耀早就察觉到柚纪对他有着爱慕之心。 以前「电影」这种活动首度在兔雨县上映时,一时间全兔雨县的年轻姑娘都为里头的西域男主角神魂颠倒。结果碧耀一次也没能看成,但妓楼的姐姐们中,还有人特意拜托常客带自己去看。见到了宛如银幕上男主角的俊美青年出现在眼前,就算是柚纪,会心头小鹿乱撞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碧耀愕然。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冷笑呢?是不是在嘲笑柚纪呢?自己心里,是否有一部分是这么看待柚纪的呢……? 心中仿佛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欲望在蠢动,碧耀忽然害怕起来。外表装饰得漂漂亮亮,却有着混浊气息的人,不正是指自己吗?所以昨晚她才会没有一丝踌躇地试图做那种事……那时候她心里一定沉醉在对柚纪所生的优越感当中吧。她是在嘲讽柚纪:要是你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吧…… 自己非常喜欢柚纪,但同时也非常讨厌她吧……? □ 日暮之后,矿山的状况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听说也有部分血气方刚的村民赞同暴动,但以安少爷为首,大多数村民基本上都不喜欢滋生事端。当天村民也暂时不去田里,静静地在村里度过。 为了节省油灯,村民都在日落前吃晚饭。今晚饭桌上的菜色是清蒸芋头、炒豆苗和豆芽菜汤。中午碧耀还能将自己那一分的馒头偷偷塞进袖兜里带回去,但晚上就必须和老大娘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前吃饭(题外话,老爷的饭菜都是由老大娘送进屋里,所以碧耀从未和老爷同桌吃过饭)。 那么,该怎么把这些饭菜带回去呢……虽然这样说不好听,但只能用偷的带回耳房去了吗?当碧耀注视着摆放在桌上的菜肴暗自苦恼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老大娘用一如往常的凶巴巴语气说: 「你又打算不吃自己的那一分了吗?我已经煮好小米粥了。等你吃完了自己的那一分,再端过去吧。」 「咦?」 碧耀大感吃惊地看向老大娘。老大娘哼了一声,食之无味似地喝着清淡的汤。新牌高原的食材不如五龙州丰富多元,尤其接下来天气转为寒冷后,都是靠着能够储存的少数几种蔬菜,以及小麦和小米等谷物撑到春天。五龙州作为日常生活主食的白米,也很少在这里的饭桌上出现。 「您在……说什么呀?」 碧耀间隔了一段明显不自然的停顿后,才想蒙混带过,自然是骗不过人生历练丰富的老大娘。 「狸儿已经告诉我了。你房里有男人吧。」 「狸儿真是的!」 碧耀不由得发出了责怪的轻叫。 「我事前就嘱咐过他了,一旦你拜托他什么事情,全都要告诉我。和他有约在先的人是我,所以那孩子不算违反了与你的约定吧。」 「那、那是……」 虽觉得这是强词夺理,但碧耀也无法反驳。是被对方先发制人的自己不对。明明数天前才认识,碧耀却觉得自己已完全被老大娘看透了。 「快点吃吧。对方受了伤吧?家里的药不够的话,可以再向安道保借。其他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老大娘边说边继续动筷切开芋头,但不管怎么听,她的口气都像是婆婆在嘀咕抱怨媳妇腌酱菜腌得不够好吃。听见老大娘如此细心周到的询问,碧耀万般惶恐,只能低下头道谢。 「那么……能向您借男人穿的衣服吗?因为他很高,穿我的衣服的话……」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客套下去也无济于事,因此碧耀下定决心提出请求,但还是有些支支吾吾。这时老大娘头一回停下筷子,抬起原先投在碗里的视线。 「喔……」 她双眼里带着饶富兴味的光芒,从碧耀的脸一路打量到胸口。 「你和那男人睡过了吧?」 「不是的!」 碧耀只差没双手拍桌而起地即刻否定。尽管不明显,但这还是老大娘第一次微微向后仰。碧耀恍然惊觉地马上后退,将手抽回桌子底下,紧紧缩起身子。 「真的……不是的。我后来住手了……」 碧耀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颊涨得通红,同时用细若蚊蚋的音量老实招认。 女人属阴,男人属阳,以阴气补充阳气即为房中术——也就是闺房秘术。据说借由特殊的结合方式,就能调和人体内阴阳的平衡,让朝气蓬勃的气在体内循环,便能驱除疾病,使人脑袋保持清醒、全身活力十足,更能得到常人难及的健康与长寿。代代天子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借由这项秘术追求着媲美仙人的健康长寿。由于也有不少姑娘会从妓楼被召进宫中,如今这项秘术仍在首都的妓女之间传承。抚养碧耀长大的五郎馆老板娘虽然是个嗜钱如命的丑陋老妪,但听说往昔也是备受高官宠爱的首都名妓。 「为什么住手了?你应该问心无愧吧,如果是为了救那男人的性命,没有理由犹豫不决。我完全无缘接触房中术,你可以学到这项秘术可是件很棒的事情喔。」 「老大娘您之前不也说过吗……说我掀起老爷的棉被,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在蠢蠢欲动。当时我也不是想做任何问心有愧的事情呀……」 见老大娘询问缘由,碧耀不甘地噘起嘴发牢骚。 「因为你自己就瞧不起自己啊。从在安道保家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受不了你那种一副对这个世间感到过意不去、又畏首畏尾的模样。你至今的生存方式让你觉得很可耻吗?烟花女是那么不洁的工作吗?」 「老大娘您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才会从良,住在这种深山的乡村里生活吧?」 「老大娘您不也说过吗、老大娘您不也这么想吗——你从刚才就不会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的问题呢。」 被狠狠一斥后,碧耀答不上话来,不高兴地闭上嘴巴。 而后碧耀拿着装有小米粥的锅子,老大娘则抱着衣笼,一同前往耳房。老大娘特意去老爷的房里找来了衣服。年轻的碧耀因为缠足,都是不稳地小碎步走着;相对之下,年迈的老大娘则是挺直了背脊,跨着大步豪迈前进。碧耀有时候只能小跑步、跌跌撞撞地跟上老大娘。 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像老大娘一样变回能够行走的普通双脚呢?碧耀思索着,但很快感到空虚。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想用普通双脚走到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况且,自懂事开始,自己的脚就是这副模样了。明明没有用普通的脚走过路的记忆,还想「变回」什么呢。 「打扰啦!」 老大娘只说了这句话,不给房里的人有缓冲时间,就打开耳房的房门。伊鲁克大吃一惊地想跳起来,但他顶多只能立起手肘,微撑起上半身。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不打算告诉别人您在这里。直到您身体康复之前,尽管待在这里没关系。现在虽然多了这个孩子,但平常就只有老爷和我两个人在这里过着孤单的老人生活呢。」 从老大娘口中吐出的,是青楼女子特有的风月措词。伊鲁克先看向从老妇人身后探出头来、一脸过意不去的碧耀,再重新转向老妇人,稍稍放柔了僵硬的神情。 「您是这个家的夫人吗?真是失礼了,没经过您的允许就住了进来。」 大概是体内根深柢固的西域人灵魂吧,面对年长的女性时,伊鲁克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敬意。听说在西域,男人都很疼爱且尊敬女人。 「我什么忙也没帮喔,不须要向我道谢。那么,希望您穿上老爷的衣服后还合身,总比一直光着身子来得好吧。您的衣服就交给我缝补吧。」 「啊……真是抱歉,实在是太劳烦您了。」 见老大娘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伊鲁克尴尬地在棉被里蠕动,迅速地缩回露在棉被外的脚趾。碧耀放下锅子后,协助老大娘将衣笼放在地板上。 「老大娘,缝补衣服就交给我来吧……」 「你那间店甚至教了你裁缝吗?」 被老大娘侧眼一瞪,碧耀无法反驳。见习时,缝补姐姐们衣服上的一些小地方,也是碧耀的分内工作;但开始接客之后,这些工作就转给年纪较小的女孩了。鸨母教给碧耀的,都是如何在夜晚取悦客人的修养与各种才艺,她完全做不来寻常人家女子会做的工阼。 「别放在心上。我刚来这里时,也是什么都不会。连怎么缝补衣物、腌渍酱菜也不知道。都已经年过二十了,才开始从头学一般女人应该要会做的事。为了和老爷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做过。」 老大娘自衣笼中拿出的衣物,与拉瓦村农民身上穿的衣服截然不同。那是虽然陈旧,但仍看得出是高级品的黑貂毛皮马褂,以及富含光泽又有着镂空花纹的长袍,尺寸看来也足够。尽管老爷现在削瘦孱弱,体型也好似缩水了两圈,但可以看出他以前是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身分肯定也十分高贵。 会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男人,与曾是青楼女子的女人,究竟是经历过什么事情,夫妇两人才会在这种山村里生活呢?男人脱下了尊贵的衣裳,拿起十字镐;女人则卸下妆容,种田挖芋头——碧耀原本以为自己能比他人看到更多东西,也见识过这世上许许多多酸甜苦辣,但结果依然是个人生历练只有十五载的小丫头。这位原是妓女的大前辈,肯定有着自己完全无法想像的壮阔一生吧。 老大娘转而将伊鲁克到处都有破洞、十分破烂的大衣和衬衫收进衣笼,准备走出耳房时,忽然回过头来,坏心眼地弯起两边嘴角问伊鲁克: 「对了、对了,这孩子的味道怎么样啊?」 伊鲁克立即将碧耀刚喂他吃的小米粥,一股脑地喷回碗里。「老大娘!我就说不是了……」碧耀慌忙伸手拍着身子往前弯、呛得连连咳嗽的伊鲁克后背,同时朝老大娘投去抗议的视线。 「是吗?不过从这位公子的反应看来,他的解读方式好像和你不太一样哩。」 老大娘贼笑着,不干己事地说。虽然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但本性其实很善良吧——碧耀才刚对她改观,但现在看来果然本性也很坏心眼。 「好啦,总之都是多亏了这孩子,你才能活下来,好好感谢她吧。那么我就此失陪了。」 老大娘留下轻笑声后,消失在门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伊鲁克仍是脸庞朝下,不住地咳嗽,最后才用力上下摇动肩胛骨,像在等待疼痛过去般地吐了口又细又长的气。看来是咳嗽时牵动到肋骨了。 「活下来……吗?」 自他与被单的缝隙间传来了闷闷的呢喃。老大娘单纯只顺势开个小玩笑,应该没有什么深层的含意,但这番话似乎在他的心底划下了一道伤口。 「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仿佛打从心底憎恨着「活着」这件事;无论如何,至少不是心存感激吧。他只是想抱怨吧,并非想征求他人的意见,况且就算问了,也没有人能回答他吧。 但尽管不算完整,碧耀却能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不想活了,她就必须告诉他一些残酷的事实。 「你的气已经被不幸吞噬殆尽了喔。恶气很容易就会缠上你,就算你因此丧命也不足为奇。但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你身上一点死亡的阴影也没有。你会一边体会着不幸与痛苦……同时继续被束缚在这个人世间。看守黄泉大门的阎罗王还不打算接你进去吧。」 「你这是预言吗?靠你那个什么感受气的力量,能够知道人的寿命吗?」 「你就当作是这样子吧,就算要斥为无稽之谈也没关系。」 「不……不幸与痛苦吗?说得真好。」 伊鲁克低垂着头、自我解嘲地复述后,可能是习惯吧,他像要将哽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来般地大叹口气。谁都可以,拜托快杀了我吧——纵然实际上他没有说出口,但从他的叹息声中,仿佛传达出这个悲壮的恳求。 □ 大概是因为情绪的起伏太过剧烈,身体在抗议了吧,当晚伊鲁克有些发烧;喝了老大娘为他熬煮的退烧药后,情况才终于稳定下来、沉沉睡去。矿山那边依然没有显著的动静。至少待在村子里时,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地恢复到原先宁静的生活。村民原本就很封闭,就算外头发生了什么动荡,除了继续过着代代祖先延续至今的生活以外,恐怕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油灯的灯芯变得极短,随时都要消失般的微弱火光难以照亮整间房间,只有偏红的光圈在火炕上头摇摇摆摆。碧耀靠墙坐在火炕的一个小角落,斜放交叠着双脚,隔着一小段距离凝视青年的睡脸。 「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碧耀原封不动地用男人的口吻喃喃说出残留在耳畔的话语。微弱的声音沉进不稳摇荡的火光池底,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只要一闭上眼睛,现在也能鲜明地忆起烙印在眼皮底下的画面。就连飘散在屋里的血腥味,也清晰地在鼻腔里复苏。 那是碧耀还是年幼月片时的事了。 她的家人不是被切开喉咙就是背后中刀,血流成河地倒在地上。陌生男人们粗哑地吼着,踏着又重又急的步伐在家里翻箱倒柜。年幼的月片蹲在箱子底部,将其中一边眼睛贴在侧面的裂缝上窥看外头的情形;身体不住地颤抖,挨在裂缝旁的小手使得箱子的侧面不停晃动。 「哎唷?这个箱子是活的呢。」 听见这句喝醉酒般的嘶哑话声后,月片不禁吓得一跳,于是又听见了笑声。 「喔喔,这回箱子跳了一下呢。」 箱子的盖子被掀开后,月片如小猫般被人拎起后衣领,她拼了命地蹬着手脚挣扎。虽想踢向男人的肚子,但小孩子的脚根本构不着。男人身上传来了浓浓的血腥味——那是月片的父亲、母亲们和哥哥姐姐们的血的味道。 「还有小鬼活着吗?是女的吗?男的话就杀了他。」 好几名穿着相似的男人走上前来。他们身上散发出浓得呛人的血腥味,为了打量被拎起来的月片,将溅满他人鲜血的脸庞凑了过来。 「不错、不错,是个将来会长成美人儿的小鬼嘛。卖到妓院去吧。」 父亲与哥哥们都是不容分说地惨死刀下。娘亲们当中较为年轻的,以及正值妙龄的姐姐们,则是在遭到侵犯后被无情杀死。对男人们来说,月片还年幼到不足以当成那种对象吧,所以没有让她当场遭到与美丽的姐姐们相同的痛苦,相对地却将她推向了另一种命运。 「像你这种小鬼头,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爬进箱子里吧,是爹娘把你藏在这里的吗?」 月片没有回答,反倒保持沉默地瞪向男人,往他肮脏的胡子脸吐了口口水。下一秒伴随着咒骂声,她的脸颊被掴了一巴掌。嘴巴内侧立时破皮出血,她痛得眼眶泛泪,死命咬着牙关,但泪珠还是一颗颗地滑过脸颊。 将月片放进箱子里的人确实是父亲,但这绝不是为了让贼人找不到她,而是惩罚。月片自懂事开始,就偶尔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知为何,总是看见不好的东西,所以连家人也对她敬而远之。月片是小妾生的孩子,原本在家中地位就很低下的亲生母亲更因此觉得脸上无光。 「你说的话会化作言灵,招来灾厄。」 父亲会对她这么说,并且严厉地告诫她,不论看到什么,都要紧紧闭上嘴巴。 但是今晚——月片预见到了强盗将会闯进家里,她说什么也无法再保持沉默,赶紧告诉了父亲。 「爹、爹!再不快逃的话,大家会被杀掉的!」 岂知父亲不但不予理会,还狠狠骂了月片一顿,说她讲话不吉利,将她关进了箱子里作为处罚。 只要没有说出自己的预知,月片也会和家人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然后肯定也会和家人一起惨死刀下。不,如果她没有说出预知,话语也不会变作言灵,也许家人就会一如往常地度过这个夜晚,并沉入梦乡吧?是自己的言灵唤来了强盗,使得一家人悲惨的命运化为现实吗? 「杀了我!求求你,也把我杀了吧!」 月片向胡子强盗恳求。自己今晚应该要和父亲、母亲们,以及哥哥姐姐们一起惨死在这里才对。听了不满十岁的年幼女童提出的恳求后,不知粗鄙的胡子强盗作何感想,只见他搔着浓密的落腮胡,不怀好意地笑了,更以像涂抹了黏液般的含糊不清话声,在月片的耳边这么说: 「我不会杀你。你就诅咒着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吧。往后的人生你将会不停地想着:当初如果能和家人一起死掉,不知道该有多好哇。这都要怪你藏了起来,独自一人苟活下来。因为你是个既胆小又龌龊的小鬼啊。活下来就是你的罪过,而活下来也是对你的惩罚。」 男人向她灌输的话语,化作了言灵,束缚住月片往后的命运。 仅这么一晚的光景,不知名的恶劣强匪中的一人就夺去了月片的家、家人、自尊心,以及活下去的动力,什么也没留下;取而代之的,是在她身上施加了「永远责备自己吧」这个诅咒。 「……逃……」 沙哑的呻吟声传进耳里,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现实。额头上放着手巾的伊鲁克,呻吟着说了些什么,痛苦又急促地呼吸着。碧耀将手支在床上靠近他。 「你哪里痛吗?还是要喝水?」 她凑上前询问,伊鲁克却对她的声音没有反应,只是痉挛似地微微一张一合着双唇,低喃说些不清楚的句子。看来是在说梦话。 碧耀用已变得相当热烫的手巾,为他擦去额头与脖子上浮出的汗珠。 「……快逃……」 这回她清楚听见了这两个字,有些吃惊地瞪大双眼。 伊鲁克重复说着「快逃」,左右摇晃脑袋。枕头上的金发变得凌乱,闪烁出金色的光粒。他被怎样的梦魇缠身了呢?快逃……是在对谁说呢? 碧耀边摇着他的肩膀,边在他耳畔安抚: 「没事的,大家都逃走了喔。大家都平安无事,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听来是如此空虚。明明除了自己以外,谁也没能成功逃走啊。尽管如此,碧耀还是耐心十足地继续安抚他。渐渐地,伊鲁克的呼吸变得平稳,也不再说梦话。碧耀暂时松了口气,将手巾重新浸在脸盆的水里,拧干后放回他的额头上。 她不知道这个人背负着什么,又在苛责自己什么。柚纪气愤于自己无法了解他,但也因为无法了解而深受他吸引吧……但碧耀认为,自己至少稍微比柚纪能了解这个人。她与这个人背负的东西多半很相似。她是中域人,而他是西域人,尽管至今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但奇妙的是他们都抱持着相同的想法活到现在。 也就是——「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正因如此,可以拯救这个人的是柚纪,不是自己。柚纪的开朗、想活下去的意志、近乎鲁莽的直率,就算伊鲁克会觉得有些多管闲事,但对他来说却是必要的。即便强势了些,柚纪的个性也会将这个人拉到充满光明的地方吧。 ……太好了,那个时候中途停了下来。碧耀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背叛柚纪,她还能继续当柚纪的好朋友,还能够支持柚纪的恋爱。 2 自烧毁极东人宅邸那一晚起的三天后,陷入胶着状态的暴动开始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碧耀来到拉瓦村也已届第六天。 矿工开始下山来到村里,四处遛达闲晃。有些人或抢夺村民的物资,或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调戏村里的姑娘,甚至有人破坏田地。由于矿山的指挥系统被迫停摆,想当然耳,矿山也处在不得不暂停工作的情况—上百名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不用再整天辛苦劳累工作,所以下山来打发时间。 「那副德行简直和破坏田地的山猪没有两样!反而比山猪还要恶劣!」 对于矿工的无赖行径,老大娘非常气愤。碧耀则加强警戒,以免伊鲁克被暴徒发现。 碧耀拢起头发缠上青色头巾,打扮成不起眼的村里姑娘,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她听见安少爷家的方向传来了男人互相怒吼的咆哮声,其中一个声音是安少爷。该不会是暴徒闯进了安家闹事吧?得通知老大娘才行!就在碧耀想掉头转身时—— 「臭老爸,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秀学!你这个不孝子,给我站住!」 「少罗嗦,别用那个名字叫我啦!」 然而,传进耳中的却是这样的对话。 那道声音是……关于另一道声音的主人,碧耀也有了头绪。她绕过围墙,走向安家。安家门前站着一名体型壮硕的年轻人,他和村里男人一样穿着蓝染棉袄,正与安少爷互相对峙。但年轻人缠在头上的,不是村民特有的蓝色头巾,而是黑色头巾。 「狼儿公子!」 碧耀扬声呼叫后,年轻人吃惊地回过头来。尽管体型粗犷剽悍,但那张亲切可爱、让人联想到狸猫的五官,毋庸置疑就是之前在山道上遭到盗贼袭击后,行踪就此成谜的其中一名向导,狼儿。 「什么?」安少爷瞪大了眼睛,「碧耀姑娘,你认识我家的傻儿子吗?」 「他是安少爷的……公子吗?」 碧耀的惊讶也不亚于安少爷。狼儿身上穿着拉瓦村的衣服,又熟知当地地形,如果真是拉瓦村村民,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没想到竟是安家的孩子。狼儿似乎直到最后都还搞不清楚状况,用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从头到脚审视了碧耀好几次后,才指着碧耀,突然扬声大喊: 「啊——!碧耀姑娘,是你啊!」 「啊,是的,就是我。你看。」碧耀解下头上的蓝色头巾,露出一头长发。 「因为你打扮得跟村民一样,我完全没发现到哩。刚才还在想,村里哪时有这么标致的姑娘了。啊,呃……真亏你平安无事呢。那个一身白的家伙也和你在一起吗?」 「幸好狼儿公子也平安无事。因为左慈说随从无一幸免……啊,左慈就是那个一身白的男子。现在他去首都请人来迎接我……寿纪公子呢?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一问之下,才知道狼儿是他的乳名。狼儿其实是安道保的长男,名为安秀学,也就是骑着脚踏车的少年——狸儿的哥哥。碧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狸儿是安家的次男。安少爷曾抱怨过村里的年轻人被近年来出现在村子外头的盗贼洗脑,还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原来就是在讲自己的儿子。 碧耀有些混乱。被盗贼洗脑?……可是当时狼儿与寿纪是和她们一起受到了盗贼的袭击啊…… 「纪兄不是村里长大的,所以回来的人只有我。没想到村子的处境变得这么危险……大伙得去避难才行。隔壁村子应该愿意收留我们吧。」 「别说蠢话了!你要我们弃村吗?」 安少爷立即出声反驳。 「我不是要你们弃村,是要你们在暴动平息之前先去避难啦,你这颗石头脑袋!」 狼儿也马上回嘴。看来两人就是为了这件事起了争执。 「要是那帮无赖在我们不在时烧了房子或是田地,村民就都活不下去啦。你自个儿不帮忙田里的工作,只知道在外头游手好闲,现在却突然跑回来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以为谁会理你!」 「我跟在纪兄身边,见识到了外头许许多多的东西,才没有游手好闲!」 「那男人是看中了你的蠢,才谁骗你的吧?」 「就算是父亲,我也不允许你侮辱纪兄!」 「请等一下!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有人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离开村子,好比说老大爷和村长。病人太多了。虽说是隔壁村子,但距离也不算近吧?」 眼见这对父子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吵下去,碧耀有些焦急地插嘴,发表中肯的言论。结果这对父子吃惊地眨了眨眼,面面相觑,最后父亲摆出正合我意的表情:「你听,碧耀姑娘说得没错。」「可恶……这倒是真的。」儿子也只是咬牙切齿地恨恨瞪着父亲,无法反驳。 「只要有马,半天就能到隔壁村子了。我去找纪兄商量,看能不能安排到马匹。同时也会向纪兄报告碧耀姑娘你在这里,之后就马上来接你。你能去看看纪兄吗?纪兄受伤了。」 语毕,狼儿像是再也无法待着不动般,用力哼了声,掉头转身。 「秀学!你也该脚踏实地工作了吧!」 「吵死了,我是狼儿!别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土包子取这种不搭调的名字!」 狼儿对于身后安少爷发出的怒吼亦回以怒吼,猛力转过强健的身躯后,飞奔离开。 回到自己的耳房后,碧耀向伊鲁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若要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拉瓦村寄人篱下,就必须从一位素未谋面的首都高官单方面地看上自己,在她还一头雾水之际就确定为她赎身,于是她动身离开兔雨县这件事说起。由于伊鲁克从未主动问过她,所以碧耀至今也不会向他说明过这方面的事。 紧接着,她再说明左慈已前往首都请人来接自己,不久就会回来,而这时也不得不提及左慈的主人,也就是柚纪与自己的友谊。 「怎么,那个不会看气氛场合的符人,现在是你的保镖啊?」 伊鲁克露骨地做出不快的表情。 「也称不上是保镖吧……」 「辫子丫头过得还好吗?」 不晓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就像顺口提起似地冷淡问道。顾及柚纪的心情,碧耀边叹气边回答: 「当然呀。柚纪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输的。」 伊鲁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发笑似地「哼哼」吐气。他是想起了柚纪的什么事情在笑呢?一思及此,碧耀的胸口莫名地有些隐隐作痛。 总之,这下子终于能将对柚纪的愧疚感从肩膀上卸下了。 伊鲁克经过数日总算可以起身,穿上了长袍与马褂、系上腰带。他穿着西域黑衣时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但他穿上了老爷的这套衣裳后,与中域人相比,散发出的气质更是截然不同。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这个人实在是白白浪费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资质。 「好!」 伊鲁克气势十足地拍了拍腰带,但下一秒马上按着侧腹往前弯腰。「好痛痛……」都是你太得意忘形啦——碧耀好气又好笑地走向他,正想为他松开腰带时,伊鲁克却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身,冷声拒绝道:「这种事你为将来要成为你相公的男人做就好了。你要嫁给高官做夫人了吧?」伸出去的手顿时悬在空中,碧耀诧异地抬头看向伊鲁克的肩膀。 「我能和那个叫作狼儿的家伙见一面吗?」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应该可以吧……为什么这么要求?」 「那男人应该和清和党有关系。」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碧耀一时意会不过来。伊鲁克继续对眨着眼的她说明: 「清和党最近一直在扩大规模,拉拢边境这些没读过书、光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这个村子也不例外。那个叫作狼儿的家伙,就是崇拜清和党,才会离开村子成为党员吧。那个叫寿纪的男人说不定也是党员之一。」 「假使真是如此,见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清和党的中心思想就是抵制外国人。就算我这个西域人出面,他们大概也不会理会吧,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智掉脑袋;我要试着说服他们。毕竟我也受了武智不少照顾,他在祖国也还有妹妹……更何况,清和党现在应该也快要无法收拾矿工失控的局面。明明他们标榜的理念就是为了百姓重建国家,现在却开始有村民受到迫害,他们也差不多想收手了吧,所以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伊鲁克紧皱起眉,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不像在对碧耀说,更像在自言自语;他也没发现到碧耀自中途起,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瞠目看着他。 这数日来,伊鲁克听到的情报,都是碧耀在外头一点一点听来的,也就是传言中的传言,但这个男人的脑袋却清晰得足以靠这些情报掌握大局。中域人皆重视以风水为基础的自然观,碧耀本以为他只是个无法理解这种观念的男人,但现在看来,也许自己对他的个性也有些误解。他的国际观非常公正。 在他身上看不见死亡的阴影,难道是因为他是应受神龙庇佑的人吗……?可是,他是西域人,不是代代在神龙的土地上长大、神龙的血肉渗入全身百骸、真正受神龙庇佑的中域子民啊。 □ 「这不是安秀学嘛。你这个大笨瓜放荡子,什么时候回来啦?」 「我、我要找的人不是老太婆你啦。我听狸儿说碧耀姑娘住在这里。还有,叫我狼儿,在外面我一直是这么称呼自己。」 「哼,这么大一个块头,还一直用乳名称呼自己,可真是丢人。」 「唔唔……」 「狼儿公子,这边请。」 面对老大娘应门时的辛辣炮火,狼儿毫无招架之力。碧耀招呼他进自己房里。 在寿纪的协助下,他们的同伴已愿意借马匹给村民。狼儿还得意洋洋地说,只要让马牵着板车,这下子也能让身体虚弱的村民避难。 「你口中的同伴是指清和党吗?」 碧耀谨慎地试探询问后,狼儿兴奋得发红的脸颊倏地僵硬绷紧,亲切可爱的脸庞上也闪过了强烈的警戒。可以窥见到隐藏在尽管粗野、却为村民着想的善良年轻人背后,恐怕连安道保也不晓得的另一面。 「碧耀姑娘……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见狼儿散发出端看她如何回答,说不定会用他那只大手当场将她勒死的气息,碧耀也下意识地僵直了身子,这时房里传来说话声。 「告诉这个姑娘这些事情的人是我。」 狼儿整个人大动作地跳了起来,猛然扭过头。 门扉的缝隙间倏地伸出了一只长手,一把揪起狼儿的衣领,不给他开口大叫的机会,就将他拉进房里。碧耀也赶紧入内,关上房门。伊鲁克正将体格几乎有自己两倍壮的狼儿压制在泥土地板上,用膝盖压住他的心窝,使他无法动弹。狼儿做出了说着「西域人」的唇形,双瞳里燃烧着憎恨。 「你应该有带答案过来吧?」 伊鲁克丝毫不引以为意地单方面开口。碧耀已事先吩咐过狸儿,要他转告狼儿有人想见盗贼的头目一面。 「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介侍奉神明的无害牧师。我绝对没有想把你当成人质再威胁你首领的不人道想法。我想和你的首领和平地进行谈判。依我的推测,你们的首领是个眼睛很小、长相很像圆头小木偶的人吧?」 「牧师?小木偶?」狼儿的嘴巴又一张一合地做出这些字的唇形。看来他还没搞清楚现在状况,脑筋一片混乱。但这也是当然的。伊鲁克本人似乎是忘了,但他现在身上穿着中域的衣服,就算说「如你所见」,身上也没有半点让人联想到西域牧师的要素。 「伊鲁克,你快点放开他。由我来和他说吧。」 碧耀看不下去地插嘴后,伊鲁克略微不满地噘起嘴,但还是将膝盖移开狼儿的胸口。明明他只是将左脚膝盖抵在胸口上,那一带的衣服却像是被刀刃割过,破了一个大洞,还散发出些微的烧焦臭味。狼儿边咳嗽边坐起身,低头看向衣服的破洞,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 碧耀在狼儿的身旁跪下。 「狼儿公子,这也是为了让村民不再继续受苦,能请你让这个人见见清和党的人吗?」 狼儿朝伊鲁克投去交织着憎恨与恐惧的目光,但听到是为了村子后,态度就有所软化。看来狼儿是真的被清和党的思想感化了,但波及到村民这件事也是出乎他的预料吧,所以回到村里发现情势不妙后,才会那么慌张。 「我从来没见过首领。但是,纪兄说可以替你这个西域人引见,要我带你过去。」 「原来是个小喽罗啊。」 碧耀以眼神斥责出言挖苦的伊鲁克。 「寿纪公子在哪里?你说过他受伤了吧……」 「村子四周有好几个当初极东人在丑寅方位那座山上开矿之前,四处挖山寻找矿脉时留下的遗迹。纪兄就是以其中一个遗迹作为据点。我不能说是哪座山,由我直接带你过去。」 「你那个义兄到底是什么人?」 听见这种高高在上的问话语气,狼儿火大地瞪向伊鲁克;但一提到寿纪,他的双眼就熠熠生辉,志得意满地说: 「纪兄告诉了我这个土包子很多事情,像是现在整座大陆上正发生什么事情。如今西域人和极东人都远渡重洋蜂拥而来,想侵占中域土地上的财富。据说前代天子迫于蛮国的施压,才会答应出借港口,成了一切灾难的源头。清和党要赶走蛮国人,不仰赖愚昧的天子,打造出一个真正为了中域人民着想的国家。纪兄可是很厉害的喔,他的视野不像我这么狭隘,一直看着更加远大的目标。纪兄的父母是行遍全国各地的商人,从小就周游整座大陆。说是行商,其实也一路贫困,为了少几口人吃饭而送走了弟弟和妹妹,家人失散在各地。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纪兄开始担心大陆的未来。他很认真地思考着,只要创造出一个整座大陆的孩子每天都能吃饱、也能睡在安全又温暖的床铺上、又能学习读书写字和算数的国家……小孩子就不会年纪轻轻地死去,而能活下来学习如何变成一个大人。」 狼儿真的很崇拜寿纪,听完他这番充满敬意的话语,碧耀听见伊鲁克嘀咕地泼冷水:「还真乐天。」但幸好狼儿没有听见。碧耀边向伊鲁克投去责备的视线,边动脑思索。 碧耀听了狼儿这番话后,其实也没有感动到有资格训斥伊鲁克,但当中有几句话令她在意。父母是行遍各地的商人,为了少几口人吃饭而送走了弟弟妹妹,就此失散……?不,有这种背景的家庭并不少见。在整座大陆中,甚至已是屡见不鲜了吧。 「好吧。总之先去看看再说,你就带路吧。」 伊鲁克火远起身,打断了碧耀的思绪。 「依你现在的身体,要去山上还太勉强了。」 虽然康复了许多,但伊鲁克还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健康状态。看他的脸色,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其实连站着也很吃力吧。村子周遭的山头可能也要骑马才能抵达,但骑马时的震动却会更加消耗体力。 「让你出门的话,老大娘会骂我的。」 「那我就小心点,别被夫人发现,偷溜出去吧。」瞧他说得好像是半夜偷溜出去玩的顽皮少年。「我也承蒙你的照顾太久了。这个家里还有病人吧,你就过去那边帮忙。」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碧耀还心想为了柚纪要好好保护他,但太过坚持也显得不自然,只好不再多说什么。 □ 目送两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偷偷摸摸地瞒着老大娘出去后,碧耀走向正房。老大娘正跪坐在火炕上,将蓝染坐垫当作围毯铺在膝盖上,缝补着衣服。她低垂着眼帘,惬意地前后摇摆着上半身,用真的真的非常微弱的沙哑声音,哼着歌曲。碧耀虽然没听过这首曲子,但优美的旋律非常悦耳动听。 恍然察觉时,老妇人已变成了一名年轻女子。 藏在蓝色头巾底下、早已斑驳鬈曲的白发,变回了宛如映照着深山湖面般、有着深绿色泽的丰盈黑发。蓬松盘起的发髻上插着雕工精细、华丽璀璨的金簪子。镶有一圈漆黑长睫毛的眼眶旁皱纹与斑点也悉数消失;像是烙下了经年累月痛苦般的严肃表情,也柔和了下来;如珍珠般饱满有光泽的白皙脸颊,扑上了浅桃色的腮红,画着鲜红胭脂的双唇带有笑意。自丰满的嘴唇中吐出的,不再是低沉的沙哑话声,而是犹如成熟果实般既甜美又清脆、娇滴滴的嗓音。 女子的裙摆底下,隐约可见以金银丝线绣上精巧刺绣、长仅三寸的金莲绣花鞋,正是如今静静躺在衣笼深处的那双小鞋。 女子美若天仙,当初还身在青楼时,想必让许多男人魂牵梦萦吧。 歌声倏然中断。女子察觉到碧耀的出现后,抬起目光。下一秒,原本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魅力的年轻妓女转眼间衰老,又变回了那个像是尝尽人间所有辛酸般,始终板着一张脸的老妇人。 「怎么?安秀学已经办完事情了吗?」 老大娘用没好气的沙哑嗓音问。一如往常,碧耀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并微微低下头,答道: 「狼儿公子……安秀学出面协调后,说是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他说村子接下来的情况很危险,大家最好暂时离开避难……老大娘和老大爷也请准备一下吧。」 「没那个必要。我们打从在这个村子里安身立命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老死在这里了。」 然而老大娘却不感兴趣地断然拒绝,将视线又转回手边,继续缝补衣物。 「安少爷也这么说过。可是,等到暴动一结束,马上就能回来了。」 「我不打算将我家男人带离开这里。我家男人……已经活不久了。我不想再让他奔波劳累。」 老大娘动着只有骨头和皮肤的皱巴巴手指,灵活俐落地将针穿过布料。原本是个根本不需动手照料自己、深受众人盛赞的绝世美女,却连这种乏味的针线活在内,什么事都要从头一一学起。 「老大娘……你不是说过嘛,为了和老大爷一起活下去,你什么事都做过了,为什么现在却要放弃呢?」 「我也老啦,活得有些累了。我已经努力活过了这大半辈子,我想现在已经可以别再垂死挣扎,一切听天由命吧。你就带着那个西域年轻人一起逃走吧。」 老大娘的指尖就像熟练地拨着二胡琴弦般划出弧形后,在线的尾端打了个结。她用小剪刀剪断线:心满意足地眯起深埋在皱纹里的双眼,俐落地折起缝补好的衣物,将那叠衣服推到火炕边缘。 「好了,拿去吧。」 是请老大娘缝补的伊鲁克的那套衣服。碧耀感到难以释怀,但还是走进屋里,朝衣服伸长手。 「老大娘!老大娘!」 就在这时,大门口传来了小孩子高亢的大喊。是狸儿的声音。碧耀惊讶地自正房的门口探出头,只见狸儿直接将脚踏车丢在大门前,脸色大变地冲进来。 「怎么啦?」 「田里在冒烟!而且就是老大娘你的田地那一带,被那帮家伙放火了!」 狸儿激动地比手划脚,扯开嗓子大声报告。老大娘立即推开碧耀冲了出去,她将阴沉的脸转向围墙后头隐约可见的田地,眯起眼睛细看。从这里只能看见山顶上覆着乌云,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冒烟。老大娘的田地就在丑寅方矿山东侧不远处的山表上。 「爹他们已经过去灭火了!他叫我也来通知老大娘一声!」 「我知道了,我也立刻赶过去。狸儿,麻烦你载我了。情况很危险,你载我到半路上就好。」 「嗯!我可以载你到山脚下。」 「老大娘!」 碧耀出声呼唤;焦急地推着狸儿的背、已经迈开步伐的老大娘回过头来。 「你就留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我家相公就拜托你了。」 「啊……是!」 这是老大娘第一次对她这么说,碧耀只能点头。老大娘也用力回以颔首,追上已先跑向脚踏车、跨上坐鞍的狸儿。尽管年迈,老大娘的步伐还是相当矫捷,碧耀边目送两人离开,边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无法追上逐渐远去的人,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碧耀望着田地的方向紧紧握拳,小鞋鞋底用力地踩在地面上。 萦绕于山头的乌云,就像神龙扭动着的长长身躯般蜿蜒起伏,在斜阳的照射下,绽放出淡红的光彩。蕴含着些许煤灰臭气的风吹起了长发。 「莲娘……」 老爷房里传来了细若游丝的呼唤声。碧耀惊觉地掉头走回屋内。 「失礼了,我是碧耀。」 由于第一天老大娘就斥责过她要对一家之主有礼貌,碧耀这会儿低下头,慎重有礼地打开房门。「老大娘出去了,有什么吩咐,就由我来服侍您。」 见老爷想自枕头上抬起头来,碧耀连忙上前协助老爷坐起身。老爷在近距离下凝视着碧耀,露出恍惚失神的表情好半晌之后,才垂下眼角微笑道: 「……这真是失礼了。原来是客人啊。我还以为是莲娘返老还童,一时间看呆了呢。」 老人一微笑,在他枯槁的面容上,就闪过了第一天曾瞬间窥见的那名出身良好的青年残影。 莲娘是老大娘的名字。发音真好听。大概是青楼时期的艺名吧,那么老爷当初是妓楼的客人吧。 「我和老大娘长得很像吗?我也一样……是烟花女子。」 「不不,莲娘她可是个非常泼辣又自视甚高的女子,你们俩倒是不像。」 老爷别开视线,眯起双眼回想往事。的确,看着现在的老大娘,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一定深知自己既羞丽又受欢迎,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吧。 连日来老爷都躺在床上昏睡,今天身体状况看来变好了些,让碧耀松了口气。他也不像第一天那样意识不清。骨瘦如柴的四肢和因黄疽而暗沉的肌肤虽然依旧让人目不忍睹,但双眼炯炯有神;说话速度虽慢,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这时候看来,他就是一个充满知性氛围的睿智老人。正如伊鲁克借穿的衣服所示,想必老人以前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这时当然也不再闻到小便的臭味,反倒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不可思议的好闻香气。 啊啊……这阵香气是…… 碧耀像是心脏被人勒住般,胸口作疼。 她在老爷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因人而异,有排泄臭味、腐臭味、焦臭味……大抵都是恶臭。如果不久后将凄惨地死去,或是过世时会怀抱着巨大的眷恋或怨恨,恶臭更会强烈得让人难以忍受。只要靠近,不论是谁,都能嗅到这股气味吧,但一般活着的人都不会察觉到这是暗示死亡的气味。可是碧耀不论自己愿意与否,总是能嗅出这股味道。 老爷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完全不是恶臭,而是一种开错季节的雅致樱花香气。大概是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运作吧,在将被带往黄泉人口的最后一刻,老爷长期以来一直朦朦胧胧地飘浮在黄泉深渊中的意识被拉回到了现世。 「那个,我现在马上去叫老大娘回来。她应该还没走太远……」 「不必了,我反倒想和你说说话。你能待在这里吗?顺便帮我倒杯热水吧。」 老爷沉稳地制止了想站起来的碧耀,用眼神指向备妥在枕边的铁壶。尽管心里焦急,碧耀还是顺从地将铁壶里的热开水倒进碗里,让老爷拿在手上。老大娘准备的铁壶还未放置多少时间吧,壶身还是温热的。这么说来,老大娘应该也和处在清醒状态下的老爷说过一些话了。 「我也老啦,活得有些累了。」 这种软弱的话,真不像老大娘会说的;她大概也察觉到了老爷的大限将至吧。她没有碧耀这种无论对象是谁,都能嗅出死亡气味的能力,但毕竟是长年来相依为命的夫妻,肯定能自然而然地感觉到枕边人即将不久于人世。 老爷用温热的白开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后,放下碗吁了口气。碧耀接过碗,在他身旁正坐。 「莲娘的个性就是那样,一看到你,就会觉得心浮气躁吧。大概也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你就原谅她吧。」 「……是。」 碧耀顺从地颔首,但语气中可能还是流露出了不满;老爷温文地抿嘴轻笑。他笑的方式和遣词用字中,都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由此可知他来自地位显赫的名门,年轻时是个喜爱寻芳问柳的人吧。原本他的人生不该落魄到得在这种偏僻乡村里过着俭朴的生活,还当矿工从事劳力工作,最后甚至病死异乡。 「莲娘和我是在我生长的一龙州阳明县里认识的。我不过是莲娘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人……当时,莲娘在阳明县的花街里,可是最受欢迎的名妓。我本想利用自家的财富为莲娘赎身,却被她无情地拒绝了。我当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傻瓜,不管是财产、地位,还是人脉,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却还以为自己具有才气和品德,真是个蠢材;也难怪心高气傲的莲娘会瞧不起我。我实在没有资格成为站在莲娘身边的男人。」 「可是……老大娘最后也厌倦了妓女这分工作吧,所以现在才会住在这个村子里,以农妇的身分过活啊?」 趁着老爷中途歇一口气,碧耀噘起嘴将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不满说出口。前些天她当面对老大娘说了这些话后,却狠狠地遭到驳斥,所以此刻不由得转而发泄在温和的老爷身上。 老爷丝毫没有不高兴,露出了温和的苦笑。过往那种倚仗着父母光环,自以为有权有势又挥霍钱财、不知人间疾苦的惹人厌公子哥气质,如今在他身上已完全看不到。 「莲娘并不是厌倦了妓女这分工作才当起农妇,她是贯彻了身为妓女的矜持喔。」 「妓女的……矜持?」 「是啊,看来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说说话呢。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 碧耀听着老爷悦耳又温文尔雅的说话声,同时在他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外表与气质和老爷并不相像,说话方式也更加粗俗,甚至可说是个村野匹夫,和老爷截然相反。但是,那种接受了自己死期将近时流露出的觉悟,与那个人最后的身影十分相似。 那个人名为赵涛龙,既是五龙州兔雨县的道士,也是柚纪的师父,更是抚养柚纪长大的养父。 □ 两年前,十三岁的碧耀隔着华栏第一次看见道士一行人。数天之后,涛龙道长便造访五郎馆并「买下」碧耀。 「今天打麻将赢了不少钱哩。麻烦你对我家的徒弟保密喔。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把赚来的钱花在妓楼里,我可就倒大楣了。因为有个徒弟管钱管得很严哪。」 这名年纪将届四十的男子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碧耀则坐在他身旁为他倒酒。才刚开始接客的她,脸上仍掩饰不了紧张的神色,当然也无法笑容可掬地出声附和。一般而言,她们都是先陪客人喝酒和下棋一会儿之后,再拉二胡咏诗歌,之后只要客人一要求,就陪他一起进房。广义上,妓女的工作就是卖艺,但也是因为后头的乐趣,男人们才愿意花大笔银两来妓楼。 然而,眼前这位客人赵涛龙,不管过了多久,就只是一味喝酒,完全没有邀她进房的举动。之后也以赢了麻将为由,三不五时就会过来。 「您这样子,对徒弟而言是坏榜样吧?而且您有女徒弟吧?要是让她知道了您来妓楼买妓女,她会觉得不舒服吧。」 「别在意,能让女人吃醋,也表示我这个男人有魅力啊。」 谁知他只是自吹自擂地这么回答,要她继续斟酒,仍是一次也没邀请碧耀进房缠绵。偶尔两人也会下下棋,虽不晓得他麻将打得如何,但下棋却是彻底的外行人,根本无法对弈;他也听不出来二胡音色的好坏,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喝酒,最后才醉醺醺地走人。 碧耀心里诧异万分,因此某天晚上鼓起勇气主动邀请他,难以置信的是,竟然被他委婉地拒绝了。 「我还是处男呢。等你累积了更多经验,变成了能够从头到脚好好教导我的成熟女子后,说不定到时我就会拜托你了。」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过来呢?真是教人摸不着头绪的男人。喜欢成熟女子的话,别指名碧耀这种黄毛小丫头,指名更加年长的姐姐们就好了呀,而且如果只是爱喝酒,在县里的酒馆喝酒还比较便宜吧,也比较好向那个管钱管得很严的徒弟解释啊。 道士上门光顾了五、六次后,碧耀终于明白对方是在同情自己。这位道长是个老好人吧,见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被迫在胸部都还没发育完全的瘦弱身躯上,穿上成熟又漂亮的衣裳,又不得不一脸苍白沉重地拉客,才会心生怜悯,花钱买下她吧。 碧耀非常生气。道士的行为对妓女而言,只是一种侮辱。 「请您不要再过来了。客人您根本没有必要买下我。我又不是乞丐。这是我的工作!」 道士大吃一惊,随即坦率地道歉。一个已经一把年纪的大人、被尊称为兔雨县高人的道士,竟在一个十三岁的黄毛烟花女面前,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低头致歉。见到他那副有些没出息的无精打采模样,甚至让人怀疑他说将届四十还是处男一事,说不定真的不是随口乱编。 那天之后,道士就不再出现,过了约莫一个月后,他才又突然出现在华栏前。看来他真的深受打击,以至于花了这么久时间才重新振作。 「之前真是对不起。那之后我想了很多,然后才明白,原来妓女也是一分具有信念和矜持的职业呢。」 一个已经一把年纪的大人、被尊称为兔雨县高人的道士,竟在一个十三岁的黄毛烟花女面前难为情地搔头苦笑。每次他一笑,没什么肉的脸颊就会挤出一堆皱纹。连笑容也称不上赏心悦目,与其说是深受县民信赖和尊敬的高人道士,看起来更像是管理山贼的三头目。 「信念……?」 碧耀却是没有半点笑意,蹙起柳眉。她并不是基于这种理由勃然大怒。她一直诅咒着自己竟活了下来,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下去,还被卖进了妓楼里。她至多觉得自己正从事的工作令人厌恶,但从未有过什么信念。 「我想在中域里,大概没有别的女人比妓女更有职业意识了吧。在中域的女子当中,你们其实是最有教养、最自立自强的女人了。既会读书写字、又精通四书五经,明明是女人,却和男人一样会下棋、会弹奏乐器,又会跳舞。要是觉得客人谈不来,也可以拒绝款待对方。在中域里,还有其他女人的职业像你们这样吗?」 这男人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碧耀满腹疑惑。他就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般,天真无邪地跑来向十三岁的小姑娘报告。他究竟是成熟呢?还是幼稚?是好人呢?还是地痞?碧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位道长。 赵涛龙——非常不可思议,也非常有意思的男人。 自那之后不久,他的徒弟柚纪渐渐地会来找碧耀玩耍。她是个与碧耀同年,全身上下乃至两条辫子,都蹦蹦跳个不停的开朗少女。恐怕柚纪并不知道身为她师父的这位道士会好几次前来买下碧耀吧。倘若知道,柚纪看着自己的眼神,肯定会变得不一样,所以碧耀说不出口。她一直是以卑劣的手段,维系着与柚纪之间的友情。 「因为你是个既胆小又龌龊的小鬼啊。」 胡子盗贼的声音变作了楔子,扎进了心底,伤口一点一点地化脓。 自尊心强的女人? 她怎么也无法同意。 3 某个人敲响了房门。 讲完了长长的往事之后,大概是累了吧,老爷将头靠在枕头上,开始发出细微的鼾声。碧耀低头看了老爷一眼,起身离开床边。 「老大娘?你回来啦,田地的情况怎么样……」 一打开房门,碧耀就闭上嘴巴、眨了眨眼。原本她预计会看见老大娘双眼的位置上,却出现了穿着棉袄的男人胸膛。男人的裤子上绑着皮革制的裹脚,穿着附有马刺的皮靴,一身打扮显示出他是马上男儿。碧耀将视线往上移后,只见头上缠着黑巾的男人正静静站在门外,整个人像要融进带点绯色的灰色天空里。 「寿纪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现在狼儿与伊鲁克应该正去见他才对。 寿纪身上散发出强烈到让人有压迫感的气息,使得他原本不算高挑的身躯看起来变大了一圈。六天前在山路上与他走散时,他身上确实带着剽悍又犀利的气息,但并未强烈到这种程度。他皱着眉眯起的双瞳中,绽放着使人联想到空腹野狼的炯炯光芒。再次重逢后,碧耀既觉得开心也觉得困惑,不由得往后退。 寿纪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发一语地低头看着她,然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寿纪公子?」 寿纪就这样抓着她的手腕转过身,跨着大步穿过庭院往前走,马刺发出了匡啷匡啷的碰撞声。碧耀走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寿纪公子!等一下,好痛……」 碧耀一头雾水,努力以最快的速度移动双脚追上寿纪,想要甩开他的束缚;却变成了用头撞向他的身体。撞击的力道应该不大,没想到寿纪却发出了呻吟声往前一个踉跄,碧耀也因此被一把推开,双脚踩空后跌坐在地。 由于和棉袄同色,碧耀才没发现到,但寿纪正用一条垂在脖子上的布吊起左臂。她这才忆起狼儿说过寿纪受伤了。 「你的手……骨折了吗?是在山道上遇袭时受的伤吗?」 碧耀跪行地走向用右手抱住左手、蹲在地上的寿纪,忧心忡忡地问。寿纪仍将浮着痛苦表情的脸面向地面,同时咬牙费力挤出低沉的话声: 「不是在山道上遇袭那时候。我是因为计划失败了,才会受到制裁。」 「制……裁?」 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若直接从字面上的意思解读,就表示他的手是人为折断的。用某些方式蓄意打断人的手臂,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颤栗。脖子上冒着汗的寿纪,侧眼瞪向她。 「你还没发现到吗?在山道上袭击队伍的山贼就是我的同伴。我们计划掳走你,却因为那个一身白的家伙而失败了。你已经知道我们是清和党了吧。为什么不更加警戒我一点?在这种中域土地面临威胁的局势下,天子却还悠悠哉哉地网罗美女增建后宫。我们还以为这次即位的男人多少比愚昧的先皇聪明了点,看来是我们太高估他了。所以我们要向天子抗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寿纪数落着她,但碧耀只是脑筋一片混乱。就算突然扯到天子,这些话对她来说也太过遥不可及了。 「你连召见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打算前往首都吗?你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人生吗?还是只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寿纪打从心底蔑视她地冷冷说道。 「……咦?」 碧耀瞬间停止思考。不,寿纪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根本不用思考,她自己也能找到答案。换言之,为自己赎身的良人就是…… 寿纪故意让她听见地啧了一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围住碧耀的身体,将她一把扛在肩膀上,旋即迈开步伐往大门走去,害得碧耀险些咬到舌头。她急忙攀住寿纪的后背,转头看向他前进的方向,只见菊花青马正站在门前等候。 计划失败后他受了制裁,如今再次出现掳走碧耀。大概是不允许再失败第二次吧,寿纪身上流露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暴躁气息。第一次失败时他被打断了手,假使再失败第二次,又有多么残忍的制裁在等着他呢?清和党是对同伴也如此严厉且不留情的组织吗? 碧耀一直以为在山路上袭击护送队伍的山贼,目的只是抢夺物资和堆在驮牛背上的豪华嫁妆。但是,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吗——她全然没发现到自己才是自己的附加价值。护卫的士兵和牛夫们都是深知此事,才会想优先让碧耀逃走,大家才会因此丧命—— 「放开我!寿纪公子,放我下来!」 碧耀猛烈挣扎,抡起拳头敲打寿纪的后背,他却不动如山;她恨自己如此无力。碧耀扭过身子抱住寿纪的头,不顾一切地胡乱拉扯他的黑色头巾。「住手!」寿纪扬声怒吼,甩开碧耀,将她丢在菊花青马的背上。碧耀依然紧紧抓着黑色头巾,腹部扎扎实实地撞上坚硬的马鞍。 黑巾随即松了开来,往外披散的发丝垂落在寿纪的额头上。 先前黑巾一路盖到了眉毛,益发彰显出他严肃又难以亲近的五官,但现在头发放下来后,刚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看来的确「很像」。蕴含着坚强意志的笔直浓眉、往左右抿成一条直线的略大嘴巴。因贫困而送走弟妹以好少口人吃饭这种事并不少见,所以先前她曾一度否定过,但是,果然—— 「柚纪……」 碧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见到寿纪露出震惊的神情后,她的猜测转为确信。 「狼儿公子稍微提过你的出身。我本来还以为是我想太多了,但寿纪公子……你是柚纪的哥哥或是堂哥吧?柚纪说过她是行走商人的孩子,以前曾和父母及叔父一起旅行,途中却为了少口人吃饭而被抛弃,之后她就再也不晓得家人的下落了。她说她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和一个堂哥。我是柚纪的……朋友。柚纪现在住在五龙州的兔雨县里,她过得很好。要是知道了你的消息,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 碧耀攀在马鞍上,仰头看着寿纪,浑然忘我地滔滔不绝。她从未如此急切地说过这么多话,边呼吸困难地喘着气,边充满期待地等着寿纪的反应。寿纪像被她的气势给震慑住般,微微向后仰,哑然无言地瞪大双眼。 「柚纪……我妹妹她……?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 他沙哑的话声听来有些颤抖。 啊啊,神哪。 碧耀趴在马鞍上,强忍下呜咽。这说不定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天意。自己会被带到这里来,一定是因为天意的指引。自己若能将柚纪与她的家人之间十年前一度遭到斩断的缘分再度连接起来,没有比这更让她自豪的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可憎罪过,根本不值一提。 「柚纪的符力……她的随从很快就会回到这个村子来。我会请他为你带路,你愿意去一趟五龙州吗?」 碧耀用衣袖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寿纪的双瞳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般,左右闪烁;但他的迟疑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又变回了原本的冷峻表情,冷冷骇人地说: 「我无法脱离清和党。我和铃木蜻是结拜过的金兰兄弟,他也是我的恩人。脱离组织就等同于背叛恩人,到时的制裁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吧。」他瞥向布条吊起的左臂。 「怎么会……」 「不过,只要将你当作礼物带回去,说不定会为了犒赏我,允许我脱离组织……你说呢?」 寿纪紧接着提出的提议,让碧耀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将自己交给清和党,就能换得寿纪的自由?又是乔装成盗贼袭击经过山路的人、又是煽动暴动,从清和党至今的所作所为看来,很显然他们不是什么绅士的组织。一个年轻的姑娘家若被独自丢进那种地方,会遭遇到什么可想而知。 可是……那又如何?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贞操可失去的?就算要浑身赤裸地跳进有着一大群空腹鳄鱼的沼泽里,只要是为了柚纪,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碧耀勾起苍白的双唇露出微笑后,寿纪狠皱起眉。 「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是想答应我吧?」 明明是他自己的提案,说这话还真奇怪。 冷不防地,寿纪脸色丕变,纵身往后一跳远离马匹。刹时间,一道迅猛的疾风紧贴着马的侧腹破空飞来。疾风中像是藏着一把利刃般,将碧耀抓着的马鞍锋利地削出了一个小缺口,细微的焦臭味飘入鼻腔。只要再稍微往前探出身子,她的鼻子肯定会被削下来。 菊花青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抬起前脚往上站起,眼看着碧耀就要被甩下马鞍,这时,从旁伸出了一只大手握住缰绳,使劲将马匹拉回原位。 「喝!」那只大手环抱住马匹的脖子,将它压下来,用低沉又了亮的嗓音大声喝斥。菊花青马甩了甩头,用力哼了口气,不可思议地听话顺从了。在黑貂马褂的衬托下,那头金发随风摆动,与菊花青马银白色的鬃毛缠绕在一起。 「伊鲁克……!?」 攀在马背上的碧耀正要张口呼唤,却吃惊地哑然失声。 伊鲁克全身上下脏得一塌糊涂。包括向老爷借的衣裳在内,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黄土,长袍的一边袖子还从肩膀裂开,往下滑落了一截;难得借到一套保存良好的帅气衣裳欸。举个例子来比喻的话,他就像是被人活埋后,又从洞里爬了出来。 「你、你怎么了?」 「我被人活埋后,又从洞里爬了出来。」 伊鲁克再认真不过地回以像是玩笑话的答案,抬起袖口抹了抹带着擦伤的脸颊。太阳穴上好不容易快要痊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混着泥土流过脸颊的污黑鲜血已风干凝固。 「来吧。」 伊鲁克朝马上的她伸长手。碧耀无法厘清他的意图,一时间有些迟疑。伊鲁克不耐烦地火大催促她: 「搞什么,你要下来吧!」 毕竟自己是被寿纪强行推上马,又险些被掳走,她没有理由不下马才对,但是她才刚刚决定要和寿纪一起走啊……见碧耀迟迟不握住他的手,伊鲁克强行抓住她的上手臂,在她还犹豫着该不该拒绝时,就已经将她从马上拉下来抱进怀里。他的衣服上飘起尘埃,碧耀轻咳了几声。他身上有血的气味。 伊鲁克应该已在狼儿的带路下,前往寿纪位在遗迹里的根据地。然而,寿纪本人却像相准了这个时机般,前来掳走碧耀。如今想来,这应该是寿纪与狼儿串通好的计谋,将伊鲁克从碧耀身边调开。 伊鲁克松开缰绳后,菊花青马就胆怯不安地在他身旁兜着圈子,但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后,就连连哼气地跑走了。寿纪站在原地,用右手按着吊起的左手。菊花青马在寿纪四周转了半圈后停在他身边,撒娇地将鼻子蹭向他。伊鲁克放下碧耀,转头看向寿纪。 「你就是那个义兄吗?」 「你就是那个西域人吗?」 两人开口的第一句话都是开门见山,态度也称不上友好,彼此之间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一道类似黑烟的模糊影子,缠住伊鲁克的身体,若有似无地时隐时现,外型像是野兽的尾巴,细长的黑影中有一对金色眼瞳闪闪发光。「唔唔……」影子发出了低嗥。狼、鼬鼠、狐狸……是狗。这就是栖宿在伊鲁克体内的第三股气的真面目。 「伊鲁克,住手。寿纪公子是柚纪的哥哥喔。」 「辫子丫头的哥哥?」 碧耀居中调停后,伊鲁克挑起单边眉毛,重新朝寿纪投去饶富兴味的视线。狗的影子缠绕住伊鲁克的身体,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说它随时都能扑上去般,双眼炯炯发光地待命。 「没想到西域人竟然会用蛊。」 「我是被它们附身了,才没有使唤它们。」 听见寿纪的口吻中带着轻蔑,伊鲁克立即反驳。但是,看见忠实到值得表扬、横看竖看都正乖乖等着术者指示的黑犬影子后,实在很没有说服力。「我可是非常困扰!」听到伊鲁克断然地这么说,黑犬的尾巴还沮丧地垂下来。 「那么,我现在的状态也称不上最好,你看来也受了伤,彼此就不要再白白耗费体力了。我希望你能暂时撤退。还有,你的义弟被我反埋了回去,所以最好趁着他还没窒息前把他挖出来喔。」 「狼儿?」 一提到义弟的名字,寿纪有些变了脸色。 「真是的,我可是差点被活埋呢。那是你的计划吗?」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吩咐他,在我抓到碧耀姑娘之前要绊住西域人。不过,我倒是说了可以视情况杀了你。」 「根本就有说嘛!所以我才会差点没命!」 寿纪紧抿着唇,神色骇人地瞪着伊鲁克,但眼下比起争论,救出狼儿才是优先事项。寿纪倏地别开视线,走向在一旁等候的爱马踏上马镫,只用一只手就轻盈地翻身上马。 「等一下,寿纪公子!柚纪她……」 碧耀惊觉地想冲上前去,伊鲁克却伸手拦住她。期间寿纪已掉转马头,「跑!」厉喝一声后踢向马镫。菊花青马轻快地摇着尾巴,沿着老大娘家的围墙往前疾奔,转眼间消失在远方。「啊……」碧耀万分遗憾地目送他的背影。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难道想主动去当抚慰那帮家伙的玩物吗!」 被伊鲁克劈头痛骂,碧耀咬着嘴唇朝他投去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才刚下定决心,就算如此也无所谓啊……妨碍她的人是他才对吧。 「在我看来,中域人这方面的感觉就跟魉魅魍魉没有两样。算了,如果你是自愿被轮奸,我也没有义务阻止你。」 「轮……我才没说这种话呢!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失去了。可是,柚纪不一样,今后她将会得到许许多多的东西,将会得到幸福,所以只要是为了柚纪,我的身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喔——你就是像这样施加恩惠给辫子丫头,想让她对你感到亏欠吗?你以为那个顽固倔强的小丫头会感谢你的牺牲吗?你其实是对辫子丫头怀恨在心吧?」 听见伊鲁克直言不讳地说出意想不到的话语,碧耀一时哑口无言。 意想不到……真的是这样吗?我不也常常在怀疑吗?自己其实是讨厌柚纪的吧?其实一直打从心底诅咒着袖纪充满阳光的气质,和她明亮宽广的未来吧?每一次碧耀都赶紧打消这些闪过脑海的骇人念头,如今被人当面一说,一股热气赫然往上窜升。 「你、你才没有资格教训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难不成经过那一晚,你就以为我变成了你的所有物吗?我先声明,那一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啊啊,她正要脱口说出非常厚颜无耻的话,应该要立刻住嘴才对。她只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丑陋内心被发现了,想将气出在这个人身上而已。谁都好,现在快拔出自己的舌头吧——「因为那一晚,你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啊!」 伊鲁克被碧耀气势汹汹的模样震慑住,身子微微后仰,瞪大了浅色的眼睛。他吸了口气像是想要回嘴,却只是怔怔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白皙的俊容瞬间涨得通红。惹他生气了。毕竟她对着一个男人说出了屈辱至极的话,这也是当然的。做好挨打的觉悟后,碧耀紧闭上双眼。在她心中,没有这种时候要赶快逃跑的选项。 如果是中域男人,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赏她耳光。但是等了老半天,耳光却迟迟没有落下。听见衣服的摩擦声响后,碧耀微睁开眼,伊鲁克正背对着她往前走。 「如果那两个人原本就不打算协助我,那指望他们也没用。我必须想办法去武智那里。既然你自己决定要成为玩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随你高兴。」 伊鲁克断然地将她撇下。「等……!」碧耀本想追上去,却又改变了主意,停在原地。对方临走前已撂下了如此无情的狠话,自己再追上去,也只会惹对方不高兴吧。 大家全都指责我……这到底算什么嘛。她内心涌起了难以平息的怒火。 「你是符力吗?」 不管是左慈。 「你从未用自己的话回答我呢。」 还是老大娘。 大家都责怪她没有自己的意志。 然后这一次她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为了柚纪牺牲自己,却又被伊鲁克责骂。那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 碧耀甚至心想,早知道不离开妓楼就好了。待在那里时,没有任何人会为了这种事责怪她。她只要当个遵从鸨母和客人的指示起舞的人偶就好了,根本没有所谓的选择,所以很轻松。 ……没错,很轻松。将一切全权交给他人,将一切全怪罪在别人头上,只要懒洋洋地度过每一天就好了。 「原来妓女也是一分具有信念和矜持的职业啊。」 男人悠然自得的话声,在脑海里鲜明复苏。 涛龙道长,您真的觉得我也有信念和矜持吗?到了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啊…… 章之肆 歌妓与狂暴的巨龙 1 这是某个青年与某个妓女的故事。 妓女的艺名是莲娘,是个个性落落大方、容貌艳冠群芳的姑娘。她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触怒客人,却被厌倦柔顺贤淑女子的绒裤子弟视若珍宝,顷刻间一跃成为当时阳明县花街里首屈一指的名妓。 前来向她求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不只一、两人不惜为她砸下大笔金钱。但是,不管鸪母介绍多么好的亲事,不管捧上多么高额的赎金,莲娘就是坚决不肯点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脱离风尘生活,她却选择继续待在这片苦海里。 青年也是恋慕莲娘的客人之一。当年,青年倚仗着家业,得到了他这年纪不该有的地位,挥霍着家里的钱财游手好闲,也因为父母的人脉备受周遭众人吹捧。换言之,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 若以客人的身分前往妓楼,莲娘会款待青年,但只要一谈到赎身,她转眼间就不理不睬。 「我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成为客官所有物的廉价女人。」 明明他说会拿出大笔金钱,根本与廉价扯不上关系。青年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还缺了什么。 「就是因为官人您什么也不缺呀。」 莲娘冷淡自若地答,让青年更是摸不着头绪。 就这样,青年自陷入情网后,便三天两头地前往妓楼,成为莲娘的座上宾;持续了三年之后,将有人为莲娘赎身的传闻传人青年耳中。 对象是阳明县的知县。知县在某次宴席上,对莲娘一见钟情、为莲娘神魂颠倒,进而利用自己的地位强行为她赎身。莲娘就像以往拒绝其他男人一样,一开始也拒绝了,但毕竟对方位高权重,鸨母终究无法拒绝,哭着央求莲娘接受这门亲事。莲娘绝不是薄情的女子,自从鸨母在少女时期将她买下后,长年来两人都同甘共苦,而今年迈的义母都如此恳求了,最终她也只能点头答应。 赎身的日子逐渐逼近,就在青年觉悟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买下了莲娘的某一晚—— 「官人,您能否下定决心带我逃走呢?」 躺在床上时,莲娘将头倚在青年的胸口上,一改平时冷淡又公私分明的口吻,一反常态地以恬然平静的语气说: 「如果您做好了觉悟,那我就成为您的女人吧。只要您愿意将至今得到的地位、财富、人脉,所有的一切全都舍弃,只选择我的话。」 「莲娘……?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下子即便是青年,也听出了莲娘的弦外之音。她正向他提议,在知县为她赎身之前,两个人一起私奔。妓女一逃跑,妓楼就会派出追兵;婚事告吹的知县也会因名誉受损而大发雷霆,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将她抓回去。 莲娘果真讨厌赎身到了这种地步吗?知县的人品姑且不论,但至少能保证让她过着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为什么她不惜舍弃这一切,也想继续待在这个既痛苦又残酷的青楼世界里?况且,莲娘已经二十二岁了。尽管现在是女人最富有魅力的时期,但再过几年,她的年华也会老去,上门的客人势必会减少。若能趁现在赎身从良,就不用担心年华老去、过得凄苦悲凉,而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吧。 「就算嫁给知县大人,我也不会幸福。那个人不过是为了面子才想得到我。他只是想向大家炫耀,就算是阳明县第一名妓、对无数男人不层一顾的高傲女子,也无法违逆身为知县的自己。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这样不好,因为我也非常爱慕虚荣……我至今会一直拒绝他人为我赎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是我的骄傲。纵然嫁给了富有的大官人,但很快地我对官人来说,也只是失去了也不觉可惜的存在吧。靠钱得到我的官人,一旦我变老变丑,也只会再掏钱买下其他年轻貌美的姑娘。若是如此,即便我脱离了苦海,还是和继续当个妓女没有两样。」 「官人您若是没有这个觉悟,就当作我没有说过这些话,请回吧。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真是有勇无谋至极的提议,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轻易点头说:「好,我明白了。」纵然能甩掉追兵逃到其他州去,一个是缠足的烟花女子、一个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少爷,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在市井之间生存下去的两人,若要一边躲躲藏藏一边求生,不晓得会遭遇多少困难。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如果我不愿意带你逃走,你会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样的请求吗?」 「问这种问题又能如何?既然官人不愿意,我之后做什么都与您无关。」 大概是认定了他不会答应吧,莲娘忽然抽身离开,青年赶紧伸长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揽进怀里。 这真是有勇无谋至极的提议,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轻易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但是青年毫不迟疑,反正地位、财富和人脉,原本就不是青年凭着自己力量得到的东西。他从未想过会失去它们,但也对它们没有执著。比起这些事物,若让莲娘身上这种顽固到近乎傲慢的罕见高洁气质,与毫无用处的金银财宝一起放在知县的宝库深处里任其腐朽,这才是最难以饶恕的罪过吧。 为了守住莲娘的傲气,青年舍弃了所有的一切。不,并不是舍弃,青年反而觉得自己得到了更多。他得到了名为莲娘、阳明县所有男人都想得到却又求之不得的「至宝」——以及一个至今都迫遥自在地享受着不劳而获事物的年轻人,为了和心爱的女子一起跨越苦难所做出的「觉悟」。 这是老人还是年轻人、老妪也还是年轻姑娘时的故事了。 □ 「莲娘……莲娘……」 老爷房里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 「老大爷,失礼了。我是碧耀。老大娘出门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由我来服侍您……」 碧耀重复着不久前才说过的话,打开房门。 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少爷,因为在矿山从事不适应的重度劳力工作,最终疾病缠身,甚至老得比实际年龄还快。如今他身上带着死亡的阴影,枯枝般削瘦的身体躺在被褥上。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老爷神情恍惚地对着虚空,竖耳倾听地侧过脑袋。 如果老人听得见,碧耀也早该听到了,但是她并未听到特别引人注意的声响。碧耀纳闷地东张西望之后,猛然惊觉地转头看向刚才自己走进来的房门。 她从敞开的房门探出头,仰望天际。由西至南的天空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形成一片带了点橙色的灰蒙蒙色彩。另一方面,从东边直至北边,丑寅方位的天空上头却出现了黑压压的厚重云朵。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头后方似乎下起了雨。 整片天空呈现出极端不祥的样貌。 非常低沉的轰隆声震得鼓膜微微刺痛。 轰轰—— 真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这种声音吧。空气在震动,听来像有头巨兽正停在山顶上发出长啸。 神龙……在生气……? 碧耀冲进自己的耳房,翻出和先前自兔雨县穿来的衣服一起收在衣笼里的手镜。她连爬上火炕也嫌麻烦,直接坐在泥土地上,指尖滑过镜框,专注地想着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模糊的景象不间断地变幻着形体,浮出镜子表面。 那毋庸置疑是神龙。漆黑的巨龙正扭动着硕大的长长身躯,粉碎岩石、凿穿大地、撞倒林木,边大肆破坏行经的一切事物,边气势惊人地奔下峡谷。祂张开巨大的嘴巴,伴随着愤怒的咆哮吐出瘴气。 瘴气隔着镜子迎面扑来,碧耀发出悲鸣,别过脸庞,一把扔开手中的镜子。 触碰到瘴气的指尖,像被火烧到般疼痛难忍。仔细一瞧,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还真的冒起了水泡。比起高温造成的烫伤,看来更像是冻疮。 「那是……什么……?」 一种瞬间就让世界万物腐朽,冷得比冰雪还要致命、释放出不祥气息的庞然大物,正以惊涛骇浪之姿逼近村子。 碧耀将手镜收进怀里,用掌心包住刺痛发麻的手指,压下疼痛。当她和方才进房时一样又迅速地冲出耳房之际,只见穿着睡衣的削瘦老者,正独自一人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准备走出大门。 「老大爷?」 碧耀吃惊地追上老爷。别说是在房里走动了,就碧耀所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老大爷离开床铺。他的步伐非常不稳。碧耀将缠在腰上的蓝染围裙解下来,围住老爷只穿了一件睡衣的肩膀。 「老大爷,您要去哪里?这样子对您的身子不好。」 「莲娘……莲娘在哪里?」 「老大娘去田里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由我——」 「我得去莲娘身边才行……」 老大爷坚持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他朝着虚空,瞪大了埋在皱纹里的双眼,像正听着什么般地竖起耳朵。 「轰轰——嗡……」 空气的震动依然未停。多半是早一步察觉到了异变而感到害怕,家家户户饲养的家畜显得躁动不安,但是人类尚未发觉。 「莲娘她……在哭泣。你听不见吗?这二十五年来,莲娘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她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一直支持着我这种男人。至少在最后一刻,我得赶到她身边才行……」 「老大爷……?」 老大爷是将这股几欲让人心脏冻结的可怕空气震动,听成了其他的声音吗?碧耀困惑地搀扶着老爷瘦弱的肩头,先是咬住嘴唇,然后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带您到老大娘那里去吧,我们一起过去。」 她完全没有自信一个缠足的姑娘和一个重病的老人能走去哪里,但是眼下也没有其他人在,只能走多远算多远了。 「喂——!」 正巧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呼喊声。 「喂——你们在做什么?」 一名少年摇晃着上半身,站在与他矮小的个子不太搭调的偌大脚踏车上,边匡当作响地牵着板车,边沿着围墙越骑越近。 「狸儿!」 碧耀顿时绽开笑颜,呼唤少年的名字。 蔓延的火势就像沿着山表铺了一层鲜红色的毛毡,其中一座山头被红色的火舌彻底吞噬,隔壁的山头在干燥的热风不断吹拂下,也仿佛随时会起火燃烧。即便站在远方,也能看见凶猛骇人的火势。 此刻已不需要再请狸儿骑脚踏车登上位在山腰的田地,因为束手无策的安少爷等人都已退到了山脚下田地旁的平坦道路上避难。细小的火星在空中飞舞,村里男人们全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山腰。狸儿停下脚踏车后,碧耀就滑行似地跳下板车,发现到安少爷后冲上前去。 火星在风的吹动下翩然起舞,飘进被火焰照得通红的天际。反射了天空的颜色,连脚下的大地也染上了斑斓的红艳色彩。热得烫人的空气扑上脸颊,穿着冬季棉袄的身子更觉得热。 「安少爷!」 安少爷回过头来,在刺眼的火光照亮下,可以看到他的脸都被煤灰弄脏了。 「碧耀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太危险了,快点回去吧!」 「老大娘在哪里?」 安少爷指向熊熊的火势,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浮出苦涩。 「她站在那里坚决不肯下来,真是顽固的老太婆。」 碧耀在火势眼看就要到达平地的地方,见到了老大娘的背影。尽管火星之雨洒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不为所动地仰头望山。即便在这种时候,老大娘依然坚毅地挺直腰杆,仿佛要用自己年迈的身躯独自与火势对抗、将它反弹回去般。 「这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我们村里的田地非得被人纵火不可!」 安少爷看着老大娘的背影,愤恨难平地怒声痛骂。 「外地人就只会为村子带来灾难!不管是极东人、矿工,还是山谷里的无赖,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碧耀总觉得在安少爷的话语中,也包含了对于同样来自外地的老大娘、老大爷和自己所生的不信任感,是她心胸太狭窄了吗?虽然有些退怯,但她也没有时间了。碧耀鼓起勇气,切入正题。 「安少爷,请您快带着村里的人去避难吧。龙就要来了,祂非常生气。」 说出口后,连碧耀自己也觉得这听来真是荒谬。「龙?」果不其然,安少爷也露出了「这种时候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大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龙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记载。也许那与真正的龙不太一样吧,但是,映照在碧耀镜子里的东西,千真万确只能称作是龙。她也曾想过,这可能是在暗喻这场火灾会延烧到村子。但是,不对,紧逼而来的龙远比火灾还要凶猛巨大,连这场森林大火也能吞噬。另外,它的属性并不是火,反而又暗又漆黑,又寒冷得让人直打寒噤。指尖上的冻疮隐隐作疼。就连隔着镜子,她的手指也在一瞬间就险些被扯断。 「不,等一下,我会听父亲说过。」 安少爷忽然低声呢喃,仰首看向被火焰覆盖的山顶,皱起眉拼命回想。 「拉瓦村里有一则龙的传说。龙会奔下山谷、摧毁一切……」 「一定就是这个!请您告诉我传说的详细内容!」 碧耀激动万分地急急迫问,安少爷甚至不由得微微后仰。「可是,我也不晓得详细内容,因为我只在小时候听过片段。」安少爷没把握地歪过头。 「这个传说我知道喔!」 此时出乎意料地有人从旁插嘴,是狸儿。由于他马不停蹄地一直骑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在山里及村子之间来回,整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摇晃不稳地跑向父亲。 「大哥会告诉过我这个传说。」 「秀学他吗?」 「大哥说,神龙上一次降临是在两百年前。当火红蜥蜴在山顶上咆哮之际,黑龙将会奔过山谷,吃掉蜥蜴,铲平大地,借此扫净污秽——传说两百年前,村里的田地和房子也曾被黑龙吞噬殆尽,灾情非常惨重。我因为自己不识字,所以只知道大哥教给我的事,但是,大哥说的话我全都记得。大哥他告诉了我很多村里的事情。其实大哥很喜欢这个村子,所以才会担心现在村子外头正在逐渐改变,村子如果不跟着改变,就会被改变的洪流击垮。为了保护村子,也必须知道外面的局势才行…… 「秀学他……曾经说过这种话吗……?」 见次男如此拼命辩解,安少爷尴尬地皱起脸庞。碧耀也开口声援狸儿。 「安少爷,请你呼吁村里的人去避难吧。既然两百年前曾经出现过龙,这次也一定是真的。」 「可是……我也不能将小孩子说的话当真,让村民更加混乱啊。」 「安少爷!」 「爹!」 碧耀和狸儿双双一脸真挚地呼喊。安少爷犹疑不定了好一阵子,最终拗不过他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就试着照你们说的去做吧。大家,全员撤退!现在重要的不是田地,是村子!」安少爷转过身朝同行的男人们扬声大喊;碧耀与狸儿互相对望后,也一同颔首。 「狸儿,谢谢你。先前我说了失礼的话,真是对不起。你很厉害呢。」 「反、反正我又听不出二胡音色的好坏,也不会下棋,更不会读书写字,所以也没办法咏诗。」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写在纸上,就能记住听到的所有事情,这样子更加厉害呢。」 「才、才没有很厉害呢,我不过是个土包子而已!」 少年面红耳赤地鼓起腮帮子。 在狸儿现在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少年面貌上,碧耀忽然看见了他未来长成一名凛然青年的模样。他未来的身影散发出一种充满着知性与慈爱的沉稳气质,仿若学问之神太上老君再世。狸儿,这不是恭维喔,你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碧耀打从心底祝福少年的未来。现在他还全然想像不到的璀璨未来正等着他,他也将会跟在一个出人意表的人物身旁。虽然那条道路,与碧耀的道路完全没有交集。 「老大娘!老大娘,我们带老大爷过来了!」 狸儿朝着老大娘的后背扯开嗓子大喊,往她跑去。原本直立不动、与火焰对峙的老大娘,动了一下后背,回过头来。原本那般硬朗的老大娘,如今却踩着蹒跚不稳的步伐,若不是有狸儿慌忙上前搀扶,说不定早就倒下了。在短短的时间内,她那张被熏黑的脸庞,就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天而降的灰烬就像白发般,堆积在她缠于头部的蓝色头巾上。 「相公……」 老大娘用沙哑又失魂落魄的嗓音唤道。 不知何时,老大爷已走到了碧耀身旁——不,他的面貌与碧耀第一次在正房里看见他时一样,是年轻时的姿态。老大爷身上穿着先前借给伊鲁克的那套衣裳,但是,黑貂毛皮的马褂仍维持着二十五年前的模样,尚未变得陈旧,充满了光泽。青年挺直了洋溢着活力与自信的高大身躯,同时又有张讨人喜欢的温柔脸孔。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老大爷映照在碧耀眼里的模样就一直变来变去,很不稳定,时而是现实中的年迈姿态,时而又是意气风发的青年。 樱花香气……老人身上的樱花香气,强烈到甚至让人忘了在四周翻卷飞舞的烟灰臭味。离开肉体的魂魄,会变换成生前各个年龄的姿态。老大爷肉体与魂魄之间的连结正逐渐变弱。 「我的田地都没了……」 相对于大限将至、看来反而神采飞扬的老大爷,老大娘却变得非常衰老,整个人有气无力,用难以相信是从她口中吐出来的软弱又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着。「老大娘,田地大家再一起耕种就好了,现在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狸儿让老大娘靠在自己肩上,如此鼓励她,但老大娘左右摇头。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也没有力气再逞强了。不管我一个人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抵抗这世间的无常。」 老大娘如此自我解嘲,可能是疲于照顾长年卧病在床的夫君,如今又失去了田地,才变得自暴自弃吧。但青年仍对老大娘投去充满爱怜的痴迷目光,仿佛她还是以前那个美丽又年轻的女子。 「我记得……你叫作碧耀吧。」 忽然,青年用清亮又温柔的声音呼唤碧耀。 「别忘了,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就算是虚张声势也无所谓,勇敢地往前走吧。千万不要轻蔑自己,也不能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对莲娘的侮辱,莲娘一次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妓女就抬不起头来。请别忘了,妓女是一种兼备了美色与不输男人的教养、话术精湛充满智慧,在大陆当中也是极少数女人能自立自强的工作。希望你能将莲娘的意志传承下去。我相信天意一定是为此,才会将你送来莲娘和我身边。」 这番话,碧耀听了犹如当头棒喝。 涛龙道长……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和您说一样的话的人。 青年踩着感觉得出受过良好教育的优雅步履,走向老大娘。迎面扑来的火星猛烈地编起他的长袍,但青年的脚步仍是不疾不徐。 「莲娘,抱歉让你吃苦了。感谢你一路扶持着不中用的我到现在。你这二十五年来始终不变的美丽和生活方式,是我的骄傲。」 「相公,你在说什么啊……将我救出来的人是你才对吧?要求你带我逃走的是我,是我让你吃苦了。」 「我一次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在那之前,我从未靠自己辛苦付出得到过一样东西。我是自己做好觉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双手从事挖土的劳力工作……然后,得到了你这个我在世上的唯一财富,我的宝物。」 「相公……」 青年朝老大娘伸出手。当老大娘颤颤巍巍地伸出因农务而凹凸不平的粗糙双手时,青年用他强健的大手将其握住,并强而有力地拉向自己。泪水滑出老大娘的眼眶,不断流过满是皱纹的脸颊。 「相公,当时你问过我吧……要是你拒绝的话,我是否会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样的请求?答案是不会……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打算问,我只希望你带我走。爱上你的人是我……从你一开始踏进店里来,我就一直爱着你了。可是,我根本不敢主动开口说我爱上了你。我很害怕一旦嫁给你,你总有天还是会去找其他年轻的妓女。所以我才故意那么说,夺走你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一切……」 也许老大娘并不如碧耀所想的那般坚强。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烟花女的批判还是非常无情。老大娘其实并非从来不会看不起身为妓女的自己吧,也会有过脆弱无助的时候吧。但是,她都咬着牙关向前看,勇敢地奋战至今。 碧耀,那你又是如何呢? 她问着自己的心。 ……你敢奋力一搏吗? 突然间,一股冲动自腹部深处往上涌起,让她再也无法呆立不动。无以名状的激昂情感正从体内敲打着想冲出来。 碧耀弹起般地转过身;在老夫妇身旁无事可做的狸儿慌忙追了上来。「啊!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你送老大娘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吧。」 「那、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其他地方得去。」 「可是你的脚……」 见狸儿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双脚,碧耀懊悔地咬住嘴唇。这双脚为什么不能在她希望时跑到她想去的地方呢,反倒是自己的这双脚一直在扯她的后腿。 「对了!」 狸儿像是想到了好主意,开心地抬起头来。 「我把板车分开来,让老大娘他们坐在板车上,我再和爹他们一起拉板车吧。那你只要骑脚踏车就好了。」 「咦……」 拉瓦村的孩子大概平时就常骑着脚踏车到处乱跑,理所当然地觉得每个人都会骑脚踏车,所以狸儿恐怕想像不到吧——眼前的这个姑娘竟然从未骑过脚踏车。狸儿天真地提议之后,碧耀闷不作声。但是,她也仅迟疑了数秒。 「谢谢你,那就麻烦借我了。」 她一直看着柚纪骑脚踏车。当柚纪的辫子轻盈地上下跳动,像要让自己娇小的身躯看起来比原本大一圈般,重重地左右晃动身子踩着大人用的偌大脚踏车,全然不在乎花街里那种仿佛要紧紧缠在人四肢上的黏稠怠惰空气奔驰而过时,那副身影一直是碧耀的懂憬。 没问题的,她能骑。骑的方式她看着看着就记下来了,没有道理办不到。 狸儿分离了板车后,将变轻的脚踏车牵到碧耀身边。碧耀将裙摆撩高至膝盖,跨坐在坐垫上,抬起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狸儿一放开手,她就险些不稳地摔倒,赶紧牢牢地握住把手稳住身子。 她在踩着踏板的脚上施力后,一鼓作气往下踩。 「如果被我摔坏了,我先说声对不起!」 「咦?」 碧耀撇下瞪大了双眼的狸儿,骑着脚踏车往前疾冲。自山脚下的平地出发后,接下来好一段路都是和缓的田间下坡。「请让开!」男人们正遵循安少爷的指示开始撤退,听到叫声后,全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然后一看到从后方冲过来的脚踏车,就急忙往旁跳开,碧耀从中穿梭而过。 现在是用胆量决胜负。只要因害怕而放慢速度,下一秒肯定就会摔倒,整个人被抛出去。只能把心一狠,上了! 她一直以来都在找借口,好比说一切都是因为被言灵诅咒了、为了朋友这也是无可奈何等等,总是将责任推给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只要嘴上说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能随时以此为借口逃避责任。 老大娘和老大爷这二十五年来,一路上想必充满了重重阻碍。无论再怎么尊敬彼此,一定也有光靠互敬无法度过的难关吧。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罪在对方头上,近乎执拗地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扛起责任。 我也想要坚强,也想要觉悟。 我就承认自己的丑陋吧。我确实曾想过自柚纪那里夺走她怀有淡淡爱恋之心的那个男人,就是因为有这种卑劣的想法,才会试图使用房中术。面对柚纪,我总是一味地感到自卑;但下意识里,肯定有着「只有自己这张吸引男人目光的美貌还能赢过柚纪」这种扭曲的优越感。我全都承认。若是一直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自己真正的内心,我永远都会瞧不起自己、无法前进。 身后带有火星的热气越离越远,安少爷他们也被她远远地抛在后头,前方没有半个人影。山岳地带的干季冷空气刮过脸颊。由于直到这里的道路都是一条直线,只要固定好把手的前进方向,再稳稳地踩下踏板,边忍着车轮的摇晃边滑下去就好了;但是下坡的尽头是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拉瓦村,另一条通往丑寅方位的矿山。 就在下坡的尽头逼近眼前时,车轮辗到了小石头。即便碧耀试图控制车轮的方向,但是她原本就不会骑车,一路上冲过来还没有摔倒,已经堪称是奇迹了。转眼间她已经无法控制把手。 后轮往上浮起,车身倏地向前倾斜。尽管如此,碧耀还是紧抓着把手不放,因此与脚踏车一同飞上空中。 她看到了上下颠倒、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山头。褐色的地面变成在头顶上方,映得火红的天空则延展在脚底下。转了半圈的世界实在太过新鲜,她不由得「哇啊」地发出惊叹。 这一周来是她第二次飞上天空。对了,上一次是自宁鸣号的背上被抛出去。 从高处见到的世界是如此辽阔。当时见到忽然豁然开朗的视野,她也倒抽了一口气。啊啊……不是在镜中看见的世界,而是亲眼所见的世界,竟是如此地有趣。她不该老是低着头凝视膝盖上的手镜,应该好好抬起头来,看着实际存在于自己眼前的事物才对。 宁鸣号,如果我变得更加坚强,你是否就会认同我了呢?如果我自己也喜欢自己,你是否就会喜欢我了呢?没来由地,那头既顽固又脾气暴躁的牝牛身影,深深地烙印在碧耀心底。 2 三天前伊鲁克遭到围殴、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那一晚,宿舍街里充斥着发狂般的亢奋情绪,以及让人浑身发毛的嘈杂喧嚣,如今却四处都沉浸在窒塞又懒散的气氛当中。大陆干季特有、蕴含着黄沙的不透明大气,形成了一面包覆薄膜,越接近地面的部分越浓。满脸油光又长满杂乱胡子的矿工们皆瘫坐在宿舍墙边,不是喝酒,就是食之无味地咬着开始发霉的馒头。 矿工原本就不像极东军和清和党一样,是训练有素且听从指挥的团体。武智率领的极东军队被赶出宅邸后,闭门守在矿山山腰上的精炼所,至今已经三天了。在无法从外部进行攻击的情况下,胶着状态一旦持续下去,当然不可能维持住第一天的紧张感。等同于宿舍街厨房的酒馆和旅店,员工都逃跑了,因此没有一家店在营业。起先矿工们还自无人看守的店里抢走酒和食物,随心所欲地大吃大喝,但物资当然不是取之不竭。三天来,上百名年轻气盛的男人肆无忌惮地饮酒吃肉之后,每间店的仓库自然悉数见底。 而闭守在精炼所里的武智等人也一样。所内应该多少有些储粮,他们又是听从号令的少数精锐部队,会有计划地分配食物吧,但是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双方都快到达极限了,大概再过一、两天就会爆发吧。 「那么……」 伊鲁克将后背紧贴在宿舍的外墙上,边藏在暗处,边伸长颈子仰头看向岩石平台上的极东人宅邸。会耸立在宅邸前的那道铁门已经倒塌,后头中域风的木造建筑也惨不忍睹地被烧毁了泰半。 在他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有两名守卫。其中一人正沿着突成半圆形的岩石平台边缘来回行走,另一人则在岩石平台下方的开阔平地上绕着圈子巡逻。两个人都用皮带将步枪背在肩上,头上或手臂上绑着黑巾。 基于这个标志,清和党也被称作「黑巾党」。在提倡驱除外国人的同时,他们也声称前代天子—亦即当今天子的父皇—那时答应开港一事,导致了中域的堕落与衰败,因此主张废黜天子。总之,是个思想极端又激进的组织。 看来清和党将武智一行人抛下的极东人宅邸,当成了暂时的根据地。毕竟他们原本就是游击性组织,猜想进入新牌高原的党员人数并不多吧,大概与武智率领的极东军队不相上下。所以为了掀起这场暴动,才会煽动人数压倒性众多的矿工。 「伊鲁克,你少故作正经、装模作样了。」 蟾蜍涌上食道来,用尖锐沙哑的嗓音说。 「你给我滚回去。我好不容易制造出了严肃的气氛,全被你破坏了。」 伊鲁克继续盯着守卫的动静,夺回声带后,用自己的声音回嘴。但蟾蜍学不乖地又鼓起喉咙,发出可怕的笑声。「你其实很在意吧?就是说你没派上用场那句话。嘓呵嘓呵嘓呵。」 有句俗语说,如鳗在喉。伊鲁克强忍下想竖起指甲搔抓自己喉咙的冲动,在喉头旁吱嘎作响地握住弯成钩状的五指。要是能从嘴里把这家伙从胃里拖出来,再摔在地上尽情踩个够,不知道会有多痛快!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吧!害我自己完全误会了,觉得对她有责任!」 伊鲁克顿时脸颊发烫,不由自主抱着脑袋就地蹲下。其实当时他是太过无地自容,才会自那名少女面前落荒而逃。 「夷,你也是!你们两个都知道吧,要早点说啊!一定是看我没有那时候的记忆而误会了,觉得很有趣吧。呿,真是群不安好心的家伙!」 他继续抱着头,下颔连连敲向左膝盖。一道长长的黑影环绕着左脚现出踪影,做出忙不迭摇头的动作。 「就算你真的派上用场了,也不可能老实地觉得有责任吧?毕竟她也不是完璧之身了,而且那是一种名为房中术的医术。」 「这世上才没有那种医术,那是中域迷信的极致。我是西域人,从小旁人就教导我要绅士地对待女性。利用女人当作是得到精气的道具,这种想法我无法理解!还有,别一直说『派上用场』这几个字!」 「绅士吗……那你到底是想欺负那个姑娘?还是想温柔地对待她?」 「谁想欺负她啊。」 蟾蜍没有回答,只是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声。连伊鲁克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发言似乎有些矛盾,一时语塞;怒火无处可宣泄,只能恨恨地咬牙。 听到自己并没有「派上用场」的当下(这种委婉的说法更让他脸上无光),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话又说回来,什么都没发生,也让他有些松了口气,但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整体而言,这件事让他耗掉了约莫半年分的心力吧。毕竟他一直与两只怪物共用一个身体,对于自己心力的上限,有着一定的自信,但看来他太高估自己了。 「你爱上那个姑娘了吗?」 「才没有。我碾了你喔。」 「咱倒是很喜欢那个姑娘呢。比辫子丫头更有女人味,真是不错。而且,那姑娘的黑暗看来也很美味。真想吃哪……嘓呵嘓呵。」 伴随着令人发毛的笑声,卑褛舔了舔嘴唇,「吧哒吧哒」地在食道壁上留下沾上黏液的不快感后,回到了腹部底部。 「……」 在伊鲁克半眯起眼瞪着虚空的时候,脸上的热意也逐渐消退,方才的慌张如幻觉般恢复冷静,很快地变回面无表情。 啊啊,虽然常常不小心忘记,但自己绝不能与这两个家伙和平共处。尽管有着善良的一面,但它们是吃人的怪物。卑褛恐怕完全没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让我不快吧。不论是引人不快的丑恶,还是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可怖,这家伙的善恶基准,与人类有着绝对性的不同。根本上天真无邪,本质上却又非常邪恶。 我的意识是否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它们吞噬,对于事物的价值观开始扭曲了呢?一思及此,伊鲁克就不寒而栗。说不定他只是没有自觉,其实早就扭曲了。就像卑褛没有自觉一样,我也只是没有自觉而已吗? 就算真的发生了要对她负起责任的事,他又能为她做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想嘲笑自己的愚蠢。他难道想把她卷进与怪物共存的旅行吗?更何况,听说为她赎身的人竟然就是这座大陆的天子。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目的地,很容易就能推敲出袭击护送队伍的山贼,其实是和清和党串通、打算掳走她。但是,当时实在很难联想到除了极东人和矿山之外,清和党还有一个与前面两者无直接关系的目标。 「啧,我还太天真了。」 他自我警惕地斥责自己,重新打起精神坐起身。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他将后背靠在墙壁上,再一次抬眼看向岩石平台上的极东人宅耶。 按照最初的计划,只要那个叫寿纪的清和党男人愿意引自己见首领一面,说不定早就能和平地进行交涉了;但如今牵扯到碧耀后,很遗憾地,更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一致的余地。附带说声,他还把那个义弟——叫作狼儿的大块头男人——埋在村外山上挖好的一处横向坑道里。如果寿纪已前往坑道,现在应该正将他救出来吧。狼儿看来是个只长个子不长脑的男人,伊鲁克埋的时候又留了洞给他呼吸,就算一整晚不管他,应该也不至于翘辫子吧。 现在伊鲁克的目标,就是想办法见首领一面并与他谈判,请他别对极东人出手。身为西域人的伊鲁克,并没有义务为武智做这些事,毕竟自己也曾警告极东人挖矿会造成矿毒,奉劝他们撤离矿山。但是,无论如何,伊鲁克希望至少别让武智死在这里。听到武智在祖国还有妹妹——为此,伊鲁克心中产生了一定要让武智活着回到祖国的奇妙使命感。 手臂上缠着黑巾的守卫,走在从刚才起已重复数十圈的路线上,再次往他逼近。伊鲁克将头缩进宿舍的阴影里,在脑海中数数。不多不少数了三十下后,伊鲁克探出脑袋,守卫正好经过他躲着的宿舍前方。肩上扛着步枪的守卫,背影就在他眼前。他时间掌握得分秒不差,只要稍微有些偏差,就会将自己的脑袋直接暴露在守卫面前。趁着守卫绕圈时,伊鲁克数了好几次时间以计算出完美的时机。这个像发条娃娃般,用着一成不变的步调不停来回巡逻的守卫反而是个威胁。 伊鲁克跨出一步将距离缩短为零,自身后抓住从守卫肩头往上伸出的步枪。守卫发出惊叫声,试图抓起皮带;但在这之前,伊鲁克就将枪身转了半圈,扣住他的下颔,再自左右两边抓住枪口和枪柄用力一压。 守卫抵抗了一会儿后,很快没了力气,不支倒地。 「可能会留下伤痕,但请你多担待了。」 伊鲁克勾着失去意识的守卫胳肢窝,将他拖进宿舍的阴影里,把抢来的步枪挂在肩上。「好歹我也是神职人员,当然不会杀生,这只是我为了演出和平交涉时所使用的小道具罢了。」他隔着肩头看向枪身,明明没有任何人谴责他,却辩解似地自言自语,然后再次看向岩石平台。就在这时—— 岩石平台上方出现了好几道火光。原本只有一人的守卫,增加成了好几倍。 「奇怪了,怎么会被发现?」 他冷汗涔涔,但随即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火把群正一边摇晃着一边走下岩石平台,开始移动。自伊鲁克的位置看去,他们正前往耸立在极东人宅邸右后方、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杀气腾腾的气息自那群人马飘来。 「武智展开行动了吗?」 伊鲁克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只见凹凸不平的棱线切过蓝灰色的夜空,山表沉进了平坦而单调的漆黑里,无法看清楚位在山腰上的精炼所。 听说极东的武士有自裁的习俗。历史上守城战之际,因四面楚歌而集体自裁这种下场,也决计不在少数。这一价值观与恪守自杀为最大罪过之一的天聆教截然相反,那是一种与其被敌人取得首级,不如自己先果敢切腹才会受人尊敬的思想。当物资告罄、终究进退两难时,武智会不会以武士的身分选择自裁呢……伊鲁克原先还担心他会这么做,但看来是选择了主动出击。 「喂喂,这下子该怎么办啊……」 伊鲁克搓着脖子,垮着脸嘟哝。极东军与清和党,双方都是持枪的精兵。和那些只是拿着十字镐、铁铲和木棍等这种可爱钝器的矿工掀起的暴动相比,等级完全不同。万一讨伐了在祖国算是相当有身分地位的武智,就等于给了极东可以对中域发起侵略战争的正当理由。 「嗯?」 一道人影自另一栋宿舍的墙壁后方冲了出来。对方身上穿着拉瓦村妇女的服装,但并未缠着头巾,任由一头长发披在身后。见她目不斜视地一路直奔向岩石平台,伊鲁克吃惊地开口叫住她。 「……喂!」 下一秒,少女忽然双脚打结,往前摔倒撞到了膝盖。伊鲁克吓得心头一跳,慌忙冲上前去。 「你要去哪里?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当地的姑娘相比,明显白皙许多的肌肤在暮色中苍白浮出。他抓住碧耀纤细的上臂将她拉起来,但她似乎无法靠自己起身,又坐了下去。低头看向她满是污泥的衣裳下摆之后,伊鲁克瞠大双眼。 她究竟是在哪里又跑了多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绣有精致刺绣的小鞋鞋尖都磨破了,可以看见底下渗血的裸足。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伴随着等同于拷问的痛楚,将脚趾的骨头往下折得小小的,自然生长的情况下不可能会出现的、惨不忍睹的扭曲小脚。仔细一瞧,她连两边手肘和膝盖都带着擦伤。 原本就不是用来跑步的这双脚,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被……怎样了吗?」 虽是他自己丢下一句「随你高兴」就撇下她,但一阵阵连自己也不可置信的涛天怒火翻涌而上,他的声音颤抖。他以为碧耀是遭到了无赖的侵犯后逃了出来。 碧耀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一时间恍然失神,无法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喂!」 伊鲁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后,碧耀才回神似地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 「啊……!不是的,什么事也没有,我是骑脚踏车跌倒了。」 「啥?脚踏车?」 「对,脚踏车。我是第一次骑。下坡、好快,比坐在牛背上还要快,好、好厉害!风咻咻地吹,甚至觉得好痛。我一直看着柚纪骑脚踏车,没想到这么地快。柚纪一直感受着这阵风呢。可是,因为我不会转弯,就飞上了天空——一 「等等,你冷静一点!我明白你是骑脚踏车跌倒了,但其实内容听不太懂啦……」 碧耀只差没反抓住他的手臂将脸庞朝他凑来,就像被什么附身了般,激动又断断续续地滔滔不绝,伊鲁克身子不禁仰后退开,一面打断她的话。他本来还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让她吸了鸦片,但在她的双瞳里并未看见吸食鸦片后特有的混浊。反而正好相反,一直以来总见她无精打采地低垂的双眼,此时正大大张开、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什么嘛,原来她也会有这种表情啊。伊鲁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明明是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却对人生彻底看破,老摆出一张快乐的事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苦瓜脸。 碧耀依然酡红着脸颊,但压下亢奋的情绪,敛起表情。 「龙要来了,矿山很危险,得通知大家快去避难才行。不管是武先生、矿工,还是清和党,现在都不是争执的时候了。」 伊鲁克会露骨地露出怀疑的表情,也是无可厚非。碧耀焦急地接着说道: 「你没听见吗?这阵咆哮……是神龙发怒了……村子里也留有传说喔。传说两百年前发生森林大火时,神龙也从山上疾奔而下,将村子吞噬殆尽。」 「哎……嘴上一直神龙、神龙的,中域人还真爱龙呢。」 他不由得嗤笑一声揶揄,碧耀凶狠地瞪向他,猛地推开他的胸膛,掉头转身;但走没几步路,马上又踉跄跌倒。地面上残留着几道令人心惊的血色小巧足迹。 「你已经走不动了吧!别这么乱来!」 他扶着她的手肘协助她起身,却被她大力甩开。 「因为你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啊,我要自己去通知他们。你既博学多闻又精通外语,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很多东西,却是一颗顽固的大石头!」 「到底谁才是石头啊?石头指的是相信莫名其妙的迷信,不肯面对现实的中域人你们吧。」 见她不容分说地怒骂自己,伊鲁克不由得火爆地挑衅回嘴。碧耀也不服输地板起小脸回道: 「不仅是石头,还是花花公子,让我非常困扰。你会让女生之间的友情产生裂痕的。」 「你的诽谤也太过分了吧!?在我看来你才是bitch吧!」 脱口而出之后,他马上后悔自己的失言。脑海中可以鲜明地想像到肚子里的卑褛正缩着脖子说:「啊啊——又在欺负她了。」虽然不晓得与胃袋同化的它是否有脖子。可是,现在正无端遭到护骂的人是我才对吧? 虽是西域的俗语,但碧耀似乎明白是什么意思,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力道本身并不怎么痛,但她的指甲刮到了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刹那间目瞪口呆,碧耀却只打一个耳光还不够,扬手又要挥来一掌,「喂!」他赶紧伸出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往下压。论力气的话,他当然不可能输她,但是她的手腕纤细到仿佛一用力过度就会折断,反而更加让人害怕。 碧耀受辱地咬着下唇,甩着双手想挣脱,斗大的泪珠自眼眶扑簌簌滚出。 伊鲁克忽然觉得,若论自己是否如她所言,对她产生了她是自己所有物的想法,他想也许真的有那么一点吧,因为这家伙确实会让人产生想将她纳为己物保护,同时也想欺负她的冲动啊。 耳中仿佛可以听见蟾蜍下流的窃笑声。我才没有爱上她——他至死挣扎地否定。因为,我又能怎么办?一个是即将成为天子侧室的姑娘,一个是像我这样大半身体皆被怪物吞噬的寻死之人。根本无可奈何啊。虽然无可奈何…… 冲动之下,他抓着她的手腕拉向自己,吻住她的嘴唇。碧耀吞了口口水,屏住呼吸。透过嘴唇,他直接感受到了她吞咽的动作。 大概是太过出其不意,碧耀有一瞬间毫无抵抗,「呜——!」她边发出呻吟,边使出浑身力气一头往他撞来。额头受到重击后,伊鲁克不由得大喊「好痛!」并往后仰。肚子里的蟾蜍四脚朝天、捧腹大笑的模样浮现至眼前。「你到底在干嘛啊!笑死咱了!」实际上,他几乎可以听见卑褛正边这么说,边挥舞着四肢、笑得咻咻喘气。但可能是不想受到正面攻击吧,偏偏只有这种时候不跑出来,真教他恨得牙痒痒。 伊鲁克按着发疼的额头,透过指尖的空隙往外看时,碧耀已神色大变地仰头看向矿山,双手牢牢地交叉在胸前,竖起耳朵听着什么。结果他无法得知她遭到强吻后的表情是惊慌还是愤怒,但现在也无暇顾及此事了。 此时,伊鲁克也终于开始听见碧耀所说的咆哮。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有好几十名打击乐器演奏者正一字排开敲打着大气层,低沉的轰隆声接连响起,而且逐渐逼近。这个声音是什么……? 「龙」指的是某种自然现象吗?好比说就算将矿害替换成龙脉受到损害这种迷信,奇妙的是也确实说对了土壤水质污染是直接的原因。伊鲁克不得不承认中域的迷信虽与西域迥异,但根据观察结果,有时也会捕捉到本质。 如此一来,「龙」究竟是指什么?他飞快地动着脑筋思索。森林大火之后,从山上俯冲而来的东西。 新牌高原上的许多部落,都是建立在千年前会流经这片土地、现已干涸的河川山谷上。拉瓦村也是其中之一。此处由于地壳坚固、排水不良,当山上出现集中型降雨时,雨水并不会被吸收至地底,而是滑过地表,大量的水一口气注入低地。这个现象在当地的称呼是—— 「『发水』!」 咚! 黑色的水柱化作庞然大物,挟带着几欲粉碎丑寅方山岭的气势猛然爆发,同时伴随着地鸣般的轰隆声响,边溅起凶猛巨大的水花,边气势骇人地涌进山谷,朝着山脚下滑行而来。 确实……这是「龙」没错,一条有着好几颗头、勃然大怒的黑龙。仿佛是中域绘本里的水墨画之龙被注入了生命后,开始失控发狂。 伊鲁克不自觉地连呼吸也忘了。不,说是无法呼吸比较正确。压倒性的大自然力量撼动着他的肌肤,让他的心脏紧紧缩起。 黑龙长大的身躯层层叠叠地翻滚扭动,撞向山表、剜开岩壁,甚至破坏了山原本的形体,一路直冲而来。水花化作好几颗龙头,每当祂们张开血盆大口,仿佛就能听见会让听者变作岩石的可怕咆哮。眨眼间,位在山腰处的精炼所就被龙的大嘴一口吞噬。 黑龙很快也会抵达宿舍街和村子吧。根本无法可挡。避难——事到如今,还能逃到哪里去? 总之,伊鲁克先拉过碧耀的手臂。她正愕然地……不,反而是一脸陶醉?——入迷地看着神龙勇猛又庄严的姿态,坐着动也不动。伊鲁克打了个冷颤。如果将她丢在这里,她搞不好还会当场伏身跪拜、主动欢欣鼓舞地投身至神龙面前。「可恶!」他一把强行抱起碧耀僵直的身躯。 至少要到高一点的地方去!伊鲁克举目望向眼看着就要迎面扑来的黑龙巨头,边奔向极东人宅邸所在的岩石平台。早已面目全非、化作石块和铁板瓦砾的精炼所,在黑龙扭曲的背上载浮载沉。包括守在精炼所里的极东军和包围住精炼所的暴徒,不晓得有多少人被卷了进去。那武智呢——? 留在极东人宅邸里的其余清和党人,也察觉到了异变,走出屋外。有人呆站在原地,也有人东奔西窜试图逃走。伊鲁克一次跨过两阶地冲上岩石平台旁的石梯,最后往前一扑,将碧耀丢向岩石平台,同时自己也伏身趴下之际—— 咚磅!! 黑龙的正面重重撞向了平地,溅起一道格外巨大的水花,如朝天耸立的高墙般直指天际,再化作斗大的雨珠降落在岩石平台上。伊鲁克边攀住岩石平台的边缘边回过头,只见龙的后背正气势毫无减弱地削起他脚尖前方的岩壁继续挺进,面目狰狞地袭向宿舍街。 主啊,请救救称的孩子们吧——他下意识地在口中祈祷。 碧耀爬向岩石平台的边缘。见她娇小的身躯有可能轻易被卷进眼前正翻滚奔腾的黑龙巨背里,「喂,太危险了!」伊鲁克慌忙抱住她的身子。但她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瞪大双眸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在她的视线前方,有某个东西正飘浮在宿舍街的上空,高度与岩石平台相差无几,全身散发出朦胧的白光—— 难以置信地,那竟是一个仿佛站在看不见的踏板上、悠哉立于空中的人类。包覆住他全身的白光薄膜令他看来就像来自异世界的神圣居民,映在漆黑的天空上分外显眼。 那是名穿着优雅绛紫色长袍的男子。漆黑又污浊的水花溅起后喷向他的长袍下摆,但他身上的光圈却如盔甲般将水花反弹回去,衣服完全未被淋湿。男子见到地面上的恐慌,仍是纹风不动地冷眼旁观。 「珞尹!」 伊鲁克带着恨意,怒吼出仇敌的名字。 仿佛在回应伊鲁克激昂的呼喊,巨大的水花往上窜起,化作抬起头的龙首形状,不留情地扑向珞尹。珞尹不慌不忙地抬起单手,掌心朝向黑龙,倏地瞪大冷澈的双眼。瞬间,让人背脊发寒的可怕冷笑在他的俊容上一闪而过。 「『碎』!」 这样极简短又嘹亮的一个字,便撼动了大气,更如环状涟漪般往外扩散,伴随着掴人脸颊的力道,一路扫向岩石平台。 黑龙发出咆哮。祂就像侧脸被人用偌大的拳头狠狠打了一拳般仰起颈子,残留下令人同情的虚弱呼啸后,撞向宿舍的屋顶,溃散得不成原形。方才还发狂地蹂躏着宿舍街的水龙,如今激烈地扭动着身子挣扎,往天际高高窜起后,又被撕裂成无数的碎片,散往四面八方。滑下山谷自后方涌来的水龙,则像地毯掀起般被往后弹回,猛力撞向才刚用自己磅砖的气势恣意破坏的山表,四分五裂。 比起降雨,更像是水球的残骸咚咚咚地从天而降。待在平台上的清和党人发出惨叫声逃进屋内,但水球毫不留情地在宅邸屋顶上接连砸出大洞。 头顶上方是水球,正前方又是自宿舍街反扑回来的恐怖水龙。伊鲁克两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就被吞进了水龙的巨口中。 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压挤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后,伊鲁克猛地撞上了某个坚硬的物体。应该是倒塌的极东人宅邸大门吧。这股冲击逼得他吐出肺里的空气,相对地带有土和铁味的污水大量灌进口中。碧耀纤细的身躯自他的怀中溜走,被冲进了无法看清的昏暗水流里。 「……嗨,没用牧师。」 气定神闲的话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水龙的轰隆声响已彻底平息,到处皆能听见斗大水珠滴落的声音,以及带董让人莫名抓狂的节奏断断续续响起、瓦砾和被削掉的岩表石头崩塌声。伊鲁克的衣服和头发吸了水后变得很沉,手脚动弹不得。 当然,会觉得重也是因为有个家伙正坐在他背上。 「你这混帐……」 伊鲁克转过脖子,脸颊蹭过岩表,斜眼瞪向后方。 「为什么没用牧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我才想问你!」 「我是受命才不得已来到这里。」 珞尹轻撩起绛紫色长袍的下摆,把伊鲁克当作椅子地坐在他背上、跷起二郎腿。他甚至还支着膝盖托腮,彻底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挂着冷笑。夷——伊鲁克正想在口中下令,踢起左脚时—— 「『缚』。」 珞尹短短一句话,就让他全身定住,舌头紧贴在口腔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想要解开束缚的话,我也可以替你解开。只是相对地,我得打断你的脚。选个你喜欢的吧,因为你那条狗还挺危险的。」 对于耍着他玩,珞尹备感愉快地眯起细长的眼睛,勾起两边嘴角。明明伊鲁克全身都湿透了,珞尹那中域翩翩贵公子般的优雅身姿上,却没有溅到半滴水珠,干爽柔顺的黑发垂落在额头上。 珞尹——以往害伊鲁克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的臭小鬼,不幸与灾厄的元凶。而且对这家伙而言,扰乱他人的人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玩的小游戏。封印解除后,珞尹的外表转眼间就长成了成年男子,但其实五年前还是臭小鬼。 「正好,我完成了一个新的实验作品,就送给你吧。比起两只,三只会更热闹好玩吧?名字我也还没取,就交给你命名吧。看在你和我的蛊相处融洽的分上,这是奖励,尽管收下吧。」 什么奖励啊!!伊鲁克瞪向他那张悠然自得的脸庞,愤恨地咬牙切齿。要是舌头能动的话,他早就一骨碌把脑海里能想到的脏话全骂出来了。此刻他才顾不了自己是不是神职人员。 只见一只蜘蛛正沿着珞尹的后背爬到他肩头上,身体约莫有一个成年男人手掌那般大,而也与成年男人手指等粗的八只脚上,密密麻麻地生有细毛,圆滚滚的肚子上有着色彩鲜艳的横条纹图案。这只毛蜘蛛光看就让人毛骨悚然,胆小一点的人见了,说不定还会当场晕倒。 那只蜘蛛循着珞尹伸长的手臂,爬到伊鲁克的背上。当它那毛茸茸的八只脚窸窸窣窣地走在他背上时,那种触感让伊鲁克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蟾蜍和狗也就算了,不,它们当然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但唯独要和这家伙同居,他宁可死也无法接受。就生理上而言,绝对不可能! 蜘蛛爬到伊鲁克的肩膀上后,停在保持着转头姿势被定住不动的伊鲁克眼前,近到几乎要碰到了伊鲁克的鼻尖,然后仿佛在打招呼说「请多多指教」般,低下头与胸部,有着横条纹图案的腹部往后翘起。 「看来它很喜欢你,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太好了呢。」 珞尹开怀大笑。 「——左慈!」 一道犀利的厉喝自旁窜出。少女的音量不大,却凛然清脆。一道人影顺从指示,以滑翔般的高速欺近,抡起棍子往珞尹挥去。珞尹好似不感到惊讶,以感受不到体重的优美动作跳开,同时伊鲁克身上的束缚咒也解开了。伊鲁克旋即跳起,拍落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毛蜘蛛。毛蜘蛛四脚朝天,「咚」地一声坠地。 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捡起了毛蜘蛛。它那毛茸茸的身躯就连一个大男人也会不寒而栗,不敢伸手触摸;但一个外表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却毫无惧色地赤手捡起。 毛蜘蛛弯曲着八只脚挣扎。碧耀用比蜘蛛的脚还纤细许多的白皙手指,牢牢地抓着它的身体,举到与视线同高,左右寻思似地与蜘蛛的八只眼睛对望。 「……什么……!?」 见到她过于出乎预料的举动,伊鲁克只是目瞪口呆,一时间无法动弹。 接着,碧耀闭上双眼、抬起下巴,动作优雅得像要用舌头承接上天赐予的雨水恩泽般,将丑陋的毛蜘蛛塞进自己嘴里。 蜘蛛整个横条纹的腹部消失在碧耀的口中,虽还有一只脚贴在她我见犹怜的樱色嘴角上抖动挣扎,但也很快被拉进嘴里。 碧耀紧皱起眉,小脸痛苦扭曲,仍是「咕噜」一声,将毛蜘蛛一口吞下。纤细的喉头上明显隆起了蜘蛛的形状后又恢复平坦。她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口。 「……你、你是笨蛋吗!」 伊鲁克刹那间全身僵硬地注视着她,这才恍然回神,正要往前冲时,珞尹率先朝碧耀的肩膀伸长手,动作粗鲁地抱住她。「啧,这个蠢女人!」珞尹咂嘴后,将掌心贴在碧耀的胸口上用力一压,她就像被闪雷击中般,身体一度剧烈痉挛,「呼哈!」吐出一大口气后猛烈咳嗽。 碧耀面无血色地瘫软跌下,但珞尹没有抱住她,只是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吊起她。见状,「夷,上!」伊鲁克厉喝一声,同时左脚奋力踩向地面。黑犬化作一抹疾风,刨起地面往前飞奔,纵身跳起袭向珞尹。 「区区一只小虫子还想忤逆我吗!」 珞尹大声喝斥,声音就和方才一样撼动空气,挟带着涟漪扩散开来般的庄严感轰轰作响。夷维持着相同速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溜烟地跑了回来。「你这混帐,别逃回来啦!」夷完全是卷起尾巴落荒而逃,明明是灵体,却缠住伊鲁克的身体、抖个不停。 「珞尹,你如果伤害碧耀,我会向柚纪告状喔。」 持棍的白发青年左慈,用依然不带一丝感情的淡漠嗓音说道,与伊鲁克前后包夹地站在珞尹身后。根据碧耀所言,先前左慈跟着她来到这里后,随即受命前往首都请人前来迎接她,以代替全灭的护卫队伍。 「啐,用不着你说。要是让她死了,我也会被皇兄骂到臭头。如果再被柚纪臭骂,我可受不了。我已经杀了蜘蛛。难得我想到了可以欺负没用牧师的好玩主意,都怪这丫头多管闲事,害我的努力都白费了。」 珞尹像个玩具被人抢走的小孩般,闹别扭地噘起嘴唇,扣住碧耀低垂的惨白小脸下颔,牵制住他们两人。 夷尽管躲在伊鲁克背后,还是想起到威吓作用吧,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只露出头来。这时,它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地竖起耳朵。伊鲁克边紧瞪着珞尹,边将注意力转向视野内的其他事物。在视野的右边,他看见压住清和党人的倒塌极东人宅邸瓦砾微微地动了一下。瓦砾底下有个发光的东西。是枪口。 「如云皇子……」 缺乏起伏的冰冷中域语传进耳中。这个声音他很耳熟——一个穿着异国岛国军服的小眼睛男子,立即浮至眼前。 发现到枪口正对着珞尹后,伊鲁克迅速展开行动。当然他一点也不想保护珞尹,而是因为看见碧耀会受到波及。他命令夷飞向极东人宅邸,自己往珞尹冲去。 磅! 类似爆裂声的枪响传进伊鲁克的单边耳里,侧身也随之受到一股冲击。 只见碧耀瞠大了双眼大声叫喊,但在听见她说了什么之前,伊鲁克就往横飞了出去。他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了好几圈,四处形成的水洼因此溅起水花。肚子里的卑褛也跟着一起栽跟斗,不停地哇哇大叫。 最后伊鲁克滚出了岩石平台的边缘,身体飞进半空中。底下变成了俯瞰的视野,世界正急速变得辽阔又渺小。 伊鲁克在瓦砾的阴影中捕捉到了手持手枪的铃木。夷变作镰刀朝那里一直线飞去,一掠过铃木握着手枪的右手,又马上九十度旋转回到这里。它在铃木的右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锋利的切口,手腕以上飞进空中。 一瞬之后,伊鲁克头下脚上地往岩石平台下方的平地坠去。但在开始坠落之前,一根棍尖旋即勾住他的后领,将他拉了回来。衣领被人勒住后,他一时无法呼吸。依照持棍主人的性格,虽然救了人,却很有可能就此置之不理,直接将他甩到岩石平台上;但这回不晓得吹了什么风,左慈竟然亲切地接住了他。 下一秒遭到火烧般的剧痛袭向腹部。 「别动。子弹还残留在你身体里面,我没看见它贯穿。」 左慈非常冷静地说,用手压着忍不住弯起身躯的伊鲁克的侧腹。被左慈按着的地方血流极快。伊鲁克紧咬住牙,压下尖叫声,相对地卑褛却嚎啕大哭着乱踢胃部。即便能从外部压着伤口,但如果卑褛在内部捣乱,结果还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鲜红血液如喷泉般自白皙青年的指尖间溢出。 「夷,你做得太过火了……」 伊鲁克咬着牙关,一面急促呼吸,一面挤出沙哑的话声。 在开始明灭闪烁的眼角余光中,他见到失去了右手的铃木站起身来。大概是夷断手时十分干净俐落,铃木的衣服上只溅到一点血滴,伤口并未流血。在他五官轮廓不明显的扁平脸庞上,依然只见一双宛如摆着两根针的细小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湿透的头发紧贴在他的额头上,看起来更像一尊圆头小木偶人。 「铃木蜻!」 约莫二十名头上或手臂上绑着黑巾,全身淋成落汤鸡的男人们飞奔而来,异口同声叫道。铃木轻抬起左手,让惊慌失措的伙伴们镇定下来,再以左手按着右手腕的断面走上前来,锐利的目光锁定在珞尹身上。 「真可惜哪。第一发若是打中,说不定就能让我受伤了呢。基本上我还是该向没用牧师道声谢。」 珞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故意用挑拨的语调说;手上拿着不知何时捡起的、被夷砍断的铃木右手。僵硬的手指仍维持着握枪的姿势,但那把手枪现在正被珞尹踩在脚下。这幅画面既残忍又骇人,珞尹就将活生生的人类右手当作玩具,拿在手上把玩。 碧耀被珞尹抓着手臂,脸色惨白地瑟瑟发抖。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骇人的东西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话虽如此,伊鲁克倒觉得她吞下大蜘蛛的举动反而比较骇人,而且大胆得让人不敢相信。 「嗯?观众增加了呢。」 在场唯有珞尹一人从容不迫,将铃木的右手举至自己的额头上,蓄意做出眺望平台底下的动作。 不久,响起了踩在淹水地面上、逐渐逼近的群众脚步声。是武智和他的部下——虽然全身湿透又神色憔悴,但看来平安无事。姑且不论自己的伤势,伊鲁克总算暂时松了口气。跟在武智身后的极东士兵约有二十人,唯独瓜皮帽义男先生不见踪影。与围绕在铃木身旁的清和党幸存者相比,人数不相上下。 「那么,机会难得,为了远渡重洋来到我国这偏僻地带的客人们,我就献上一则旅游趣闻吧。各位,请睁大眼睛好好欣赏。」 珞尹以唱戏般的口吻抬高音量,好让两边的人都能听见。中低音的悦耳嗓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缭绕回荡。 「让开,你太碍事了。」 珞尹对左慈说,接着像在说就算不抓着碧耀,她也无法逃跑一般,不假思索地一把推开她。左慈立即离开伊鲁克身旁,上前抱住踩空跌倒的碧耀。 「……你想干嘛?」 伊鲁克的脸庞因痛苦和憎恨而扭曲,抬头瞪向珞尹。珞尹故意弯下膝盖跨坐在他腹部的枪伤上,伊鲁克忍不住痛得仰过身子,珞尹却又揪起他的衣领,将他的后背拉离地面;在枪伤上施加自己体重的同时,往前探出身子,将自己的脸凑向伊鲁克。下一秒,用浮着冷笑的嘴唇,堵住伊鲁克的嘴唇。 ……!? 伊鲁克的脑袋霎时变成一片空白,瞬间连疼痛也忘了。他双眼圆瞪,注视着距离近到睫毛几乎要碰在一起的珞尹玉面。 「嘶嘶……」伊鲁克忽然有种身体里的东西被人拉出来的感觉。 「嘶嘶、嘶嘶……」某种诡谲的异物感沿着食道由下往上逆流。珞尹继续堵着他的唇,吸了一口气后,让人联想到熔化金属的凝胶状物体经由伊鲁克的喉咙,移动至珞尹的嘴里。「嗯。」珞尹满意地移开嘴唇后,吐在掌心上的东西,是个表面上密实地分布着网状青色毛细血管、形状如同胃袋的物体。 珞尹竟透过嘴对嘴,从他人体内吸出了内脏!太荒唐了! 伊鲁克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哑然失声地凝视着在珞尹手上边鼓着脉搏边蠕动的那个东西。不是恶梦的话,他真希望这是变魔术。 胃袋内侧有什么东西正发狂地不断撞向胃壁,使得胃袋令人眼花撩乱地改变着形状。鲜血自侧面上的枪伤汨汨流出。每当胃壁如橡胶般伸缩,就会变幻成时而翻跟斗时而弹跳的某种动物的形状。 ——是蟾蜍。伊鲁克,救命啊!——它正哭喊着大声求救。咱不敢接近这家伙,咱好害怕!快救救咱! 「枪伤无法可治。置之不理的话,你会死吧。没什么,这是刚才的回礼,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我也学过大人间的社交礼仪啊。只是若就这样放着不管,你还是很快就会一命归西。对普通人类而言,缺少重要的内脏很危险吧。嗯,需要其他替代用的东西呢……」 右手上拿着伊鲁克的胃,左手上拿着铃木的右手,珞尹气定神闲地偏过脑袋。他用铃木的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颊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般,将铃木的右手举至眼前喃喃说道: 「嗯,就用这个吧。」 接着,珞尹用拿着胃袋的右手食指,在铃木的手背上迅速写字。自胃袋流出的血液沿着珞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铃木的手背上形成了某种文字。是中域人使用的咒文。书写完毕后,深红色的文字旋即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暗青色光芒,然后与原主人切割开来的右手像是独自得到了生命般,扑通地颤动了下。 珞尹抓起伊鲁克的衣领,和方才一样又在近距离下凑上脸来。他眯起双眼,无比愉快地得意一笑。 「什么……难不成……!」 紧接着将他人的右手塞进了正发出惊愕叫声的伊鲁克口中。 3 碧耀停留在拉瓦村正好过了一轮六曜,一周过去了。 在山道上遭到盗贼袭击、抵达拉瓦村的那一天,在等待前去探看山道情形的左慈回来期间,她一个姑娘家,穿着怎么看也不适合下田工作的轻飘飘衣裳,又有着一双小脚,承受着聚集村民们投来的好奇目光。和当时一样,碧耀此刻也身处在安少爷家的正房里。房里地板建得比泥土地高一阶,下面设有名为火炕的暖气设备,上头再铺上草席和毛毡,在新牌高原寒冷的干季时,为家人团聚提供温暖的场所。 四名男子分别占据在火炕上的正方形桌子四边。由于人数刚刚好,乍看之下还会以为一行人在喝酒打麻将,但其实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正进行政治会谈。 一人是代理村长,同时也是现在拉瓦村实质上的代表,安道保。 一人是矿山的工头,武先生。听说极东名是武智勒。与中域人的平均身高相比,他的体型较为矮小,但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的武功高强,是个既精悍、气息又无半点破绽的壮年男子。 一人是自称清和党的改革组织东北分部总督,铃木蜻。虽说地处边疆,但毕竟也是统管一个地区所有成员的人,外表却相当年轻,顶多快要三十岁吧。是个眼睛如丝线般极为细小、五官扁平又不突出的男人,唯一醒目的特征就是缠在右手腕上的绷带。泛有些许血丝的绷带前方没有右手的踪影,但铃木蜻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从失去右手到现在,充其量也只过了两辰刻,痛楚应该还未消退。看来长相虽然平凡,却是个胆识过人的男人。 然后,最后一个人是如云皇子,乳名是珞尹。既是前代天子的庶出之子,也是当今天子的皇弟。 没想到三个月前柚纪收留的那名龙人之子,竟然是位皇子。假使柚纪知道了,她也会讶异到没有心思再暗自窃笑自己钓到了上好肥羊吧。他们的身分确实能花钱如流水,但其奢侈程度却是平民难以想像。由于太过于高不可攀,碧耀只觉得惶恐。为什么一个贵为皇子的人会被戴上施有咒语的枷锁、力量遭到封印,又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市井小巷间流浪呢? 龙人据说是神仙的后裔,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当初诸神退隐,居住在蓬莱山上之际,它们便将龙人留在凡间,代替自己统治中域。但是随着时代变迁,龙人也隐居至远离世俗的崑仑山顶,天子家系中龙人的血脉断绝已久。无论是前代天子还是当今天子,身上应该都没有半点龙人血液。但是他们方才都领教过了珞尹强大得超乎常人的力量,所以珞尹千真万确是龙人。 坐在桌旁的四人当中,外表看来最为年轻的珞尹,态度也最为傲慢;他将手支在桌缘上托腮,脸庞面向他方,不晓得有没有在听人说话。他甚至还大打呵欠,「喂」地递出酒杯。坐在火炕一角待命的碧耀,便拿着酒壶上前,默默地为他斟酒。是珞尹命令碧耀必须一同出席会谈。在碧耀心目中,初次见面时珞尹那种年幼稚气的孩童模样还记忆犹新,因此要称呼他为如云皇子,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极东人的矿山已决定关闭。这并不是答应了村民的请求,而是因为神龙的怒火——发水导致精炼所全毁,坑道也崩塌了大半,所以他们不得不撤退。即便要重建,也得耗费莫大的劳力和财力吧。武先生暂时会返回本国。 安少爷对此当然没有异议。原本他们两人的个性就不会无谓地将事情闹大。如果矿工没有在清和党的煽动下放火烧了极东人宅邸,安少爷和武先生就有机会一同协商,摸索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式。 就这样,武先生与安少爷之间的谈判,就在没什么大问题的情况下结束了,但清和党的铃木蜻却不给面子。 「我的要求是工头武智勒的性命。我们因这场灾害而失去了许多同伴。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本部。」 铃木以容易让人左耳进右耳出、缺乏特色的中域语,发表了自己激进的立场,紧接着又以极东语对坐于正前方的武先生本人说道。他应该是毫不畏惧地重复说了同样的内容吧,武先生倏地眯起双眼。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异国武士,更不是激进派,只是一介平凡山村代理村长的安少爷,紧张地屏着气息观察两人的动静。只要极东人和清和党都愿意离开村子,安少爷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吧。 「铃木蜻,这次就看在我的分上撤退吧。」 此时,珞尹边喝着酒,边以混着呵欠的有气无力嗓音说,像在表示自己已经听腻了般。在这场会谈上,这是珞尹第一次插口说话。铃木蜻将他极度细小的目光,从武先生身上转向珞尹。 「如云皇子,你凭什么要我看在你的分上?我们没有义务顾及你的面子。现在的皇族没有统治这片中域的资格。自龙人以神力统治中域的时代至今,已过了好几百年,皇族早已失去了力量。在这片贵为世界中心的中域上,天子已失去了自身的荣耀,屈服于蛮国的压迫而接受不平等条约,甚至答应开放港口。我们要赶走玷污中域土地的蛮族,为了创造出真正为中域人民着想的国家,总有天也会废黜天子。」 铃木蜻置于桌沿的右手腕上的绷带,又渗出了新的血丝。如果原本该在手腕前方的右手还在,此刻他早就紧紧握拳了吧。 可怕的是,现在他的右手正在别人的肚子里。珞尹是否自觉到了自己的残忍?还是因为仍像个孩童般天真无邪,才能那般残酷?正因为无法看穿,珞尹才会暗藏着让人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的恐怖。 铃木蜻也才刚亲眼目睹到珞尹明显异于常人的强大力量,因此当珞尹冷冷地驳斥:「现在还轮不到你们清和党说话。」他也不由得噤不作声。 珞尹并未特意抬高音量,声音却在耳中凛凛回响,撼动着头盖骨。想必有百姓光是如此,就畏惧得当场伏身跪拜吧。这就是地上之神——天子的血脉吗?不过是开口说话,珞尹就支配了现场的气氛。 「当今天子都是以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面对诸国。我们会推翻不平等条约,对于意图侵略中域的蛮族,借由反攻宣示我们的力量,令他们服从。」 「反攻列强?现在的天子有足够的武力吗?」 铃木蜻像要宣告自己才不会被他的气势给震慑住般,语带戏谵地反驳,但珞尹完全不痛不痒。 「中域是世界的中心,天子则是中心的中心,这不过是拿回原本该在天子手中的东西罢了。派人至大陆各地网罗具有千里眼的女孩,也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碧耀吃惊地抬起头来。珞尹依然托着腮面向铃木蜻,目光却饶富深意地瞅着碧耀。明明不是侍女却被当成侍女,要求她斟酒时也是,明明至今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她。 听了先前寿纪说的话,碧耀才理解到送上天价般的赎金,让鸨母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良人,正是这个国家的天子。但看来自己并不是为了成为侧妃候补才被召进后宫。当然她从不记得自己会被天子看上,不过一个地方小城的青楼女子突然获选的理由,就是千里眼的能力,自她懂事时起就具有的这分力量—— 「皇上正在寻找xxxx。」 当那句话自珞尹的口中吐出,现场气氛确切无疑地变得沉重,碧耀也感受到了一种有人将自己的心脏往腹部压去的压迫感。 光从某人的口中说出、光是传进耳里,寄宿在其本体上的力量就会往外释出。虽然珞尹一派悠哉,极为干脆地说出口,但只要是中域子民,从小爹娘就会严厉地警告他们,要是胆敢说出那个字,舌头就会烤焦;要是去听那个字,鼓膜就会碎裂。若不是手上拿着酒壶,碧耀早就反射性地用双手捣住耳朵了。实际上安少爷就正捣着两耳。 铃木蜻虽未做出剧烈的反应,仍是微微瞪大了细小的眼睛。就连不可能常听见「这个字」的异国人武先生,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蹙起剽悍的英眉。 相传现今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实际上代表着什么意思。传说只知道那是如今化作大陆地层的沉眠神龙所拥有的「某样东西」,具有着常人想像不到的可怕力量。纵然是天子,应该也无权自神龙怀中夺走那样东西。 碧耀全身麻痹般地颤抖着。为了这个连神也不放在眼里的计划,自己才会受到召唤。好可怕……她正被卷进一件惊天动地的阴谋里。无数人们的心愿创造出了巨大的混乱漩涡,他们正试图扭曲自古以来诸神订定的、不可动摇的不变天命。 明明害怕,但同时碧耀内心也有一部分像骑着脚踏车飞进空中时一样,变得轻飘飘的。这澎湃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呢…… □ 「我们半辰刻后出发。我先去四处晃晃。」 会谈结束后,仿佛在说终于解决了一件麻烦差事般,珞尹边说边伸着懒腰。由于出发之前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指示,基于长年来的习惯,碧耀感到慌张无措。 「我可以到屋外去吗?」 「随你高兴。要去好好珍惜和没用牧师道别的时光吗?」 珞尹哈哈大笑,用眼神示意绑在自己腰带上的瓶子。那是珞尹在极东人宅邸的瓦砾中随手捡来的蓝色西域制玻璃瓶。瓶底的直径正好和掌心一样长,珞尹在狭窄的瓶口上塞了布条当作盖子。 瓶中装着一只因瓶子的颜色而变成鲜艳蓝色、有着蟾蜍形状的东西。它将看似蹼的两只小手贴在瓶身上,张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求救地凝视着碧耀。没有什么曲线的平坦身躯表面上,分布着网状的细微血管,怦咚怦咚地运着血液。是只外形奇异的蟾蜍。 碧耀悲痛地注视着瓶子,握紧拳头瞪向珞尹。 「你就不担心我有可能和牧师大人一起逃走吗?」 「逃走?」 珞尹大感惊奇似地眨了眨眼反问后,「啊哈哈!」随即前后摇着身子捧腹爆笑。系在腰上的瓶子发出喀答声响,里头的蟾蜍也令人同情地被甩来甩去,在瓶子里撞得东倒西歪。 「你以为稍微离开我的视线,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就能赢过我吗?想逃就逃吧,如果你有自信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的话。」 碧耀只能咬着嘴唇无话可说。会说「随她高兴」,是因为珞尹对自己的力量极有自信。而他的自信绝不是自大。在珞尹心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着碧耀会逃跑还是乖乖顺从这两种选项。除了服从,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碧耀与珞尹走近后,跪着单膝在房门口待命的左慈就抬起脸来。会谈期间,他完全藏起自己的气息,但只要一站起来,独特的白发和高挑挺拔的个子就非常醒目。话虽如此,他的气息仍和一张纸片一样薄。 冷漠的面容还是一如往常没有显著的表情变化。左慈以既不包含敌意,也不带半点感情,温度仿佛就要从水变成冰的视线盯着珞尹瞧。珞尹是左慈和柚纪的恩师涛龙道长的仇人。如果是脾气火爆的人,好比说柚纪,说不定现在早就扑上去了。左慈的气息,就连碧耀也只能感应到些许。就结果而言,左慈向弑师仇人寻求了协助,据说不带个人感情的符力青年是否因此产生了屈辱或愤怒等情感,碧耀也不得而知。 接获左慈的通知后,被派来「迎接」的人就是珞尹。比起重新编列护送队伍、快马加鞭赶来,他是能够飞快抵达拉瓦村的最强迎接护卫。无论是矿山的存废问题、清和党的暴动,还是击溃发水拯救村子,对珞尹来说,全都不过是顺手之劳。 碧耀不禁纳闷,只要有珞尹一个人在,就算不取得神龙的宝物,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摆脱异国的压迫吧?抑或者,列强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但是,异国人也小看了中域。中域是由神龙的血脉所孕育,得到神龙庇护的土地。 碧耀领着左慈走出安少爷家。跨过门槛之际,冷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水珠滴在鼻尖上。豆点大的水珠不间断地自门的横梁往下滴落,地面上也四处积有偌大的水洼,映照出熠熠发亮的白浊色朝阳。 经历了森林大火与接踵而至的发水灾难后,一夜已然过去,整个村子蕴含着丰沛的水气,但由于一夜之间冲洗掉了所有污秽,早晨时周遭充满了清净的气。 因发水破坏了坑道,人为引起的龙脉紊乱也恢复到了最初原始的状态。可能无法马上复原,但不久之后,干净的土壤和水源又会再一次渗透进拉瓦村人的生活吧。 碧耀静静地将山间早晨的冷空气吸进肺里,湿润的空气抚平了喉咙的干渴。 「碧耀姑娘。」 安少爷自屋里追了出来。 「啊……不,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想不到您竟是要进入天子后宫的妃子……」 「请您别放在心上,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 碧耀赶忙弯下腰,制止打算下跪的安少爷。「咦?你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安少爷变回平时的语气,瞪大眼睛。碧耀露出自嘲的苦笑,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至今我都不感兴趣。」 至今……竟这么自然而然就加上这两个字,连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面积等同一座山的田地虽然都被烧毁了,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珞尹降下的水球也扑灭了森林大火。尽管有些房子被水球击中后也泰半都坍坏了,但与两百年前比起来,灾情还是控制在最低限度,这也只能说是珞尹的功劳。 「田地再耕种就好了,房子也再重盖就好了,只要还有人住在这个村子里,不管多少次,我们都能重新来过。」 眼底下明显泛着疲惫,安少爷有气无力地笑了,但随即脸色一沉。 「话说回来,关于老大娘和老大爷……他们都走了。两个人叫狸儿先逃走后,好像就留在了田里,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两个人呢,牢牢地牵着彼此的手,一起断气了。」 安少爷歉疚地低垂下头,碧耀屏着呼吸,注视着他的额头好一阵子后—— 「是吗……」 只是这么应道,垂下眼帘。由于早有预感,她意外冷静地接受了死讯。老大爷的死是无法避免的天意。二十五年来互相扶持、互相尊敬的两个人,最后也选择了一同离开人世。这也是所谓的天意吗? 明明接受了,喉咙深处却涌上了椎心的痛楚。碧耀用双手捣住低垂的脸庞,泪水沿着指尖的缝隙滴答滴答落下,并未在早已哭红了眼般的潮湿地面上留下新的渍痕,而是直接溶为一体。 「老大娘……谢谢你……」 她不假思索地道谢。 老大娘教会了自己许多事情。总是用严厉又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迫使她面对自己至今一直装作没有发现的事实。其实碧耀还想自老大娘口中,听到更多关于她身为妓女莲娘的过去乃至现在的故事,虽然独一无二又倔强顽固的老大娘,可能永远也不会坦率地告诉她——况且,自己的生存方式,一定要靠自己亲手去摸索寻找才行吧。不以他人为指标,而是一边失败、一边后悔,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 「秀学!」 安少爷扬声大喊。 一匹菊花青马正沿着住家围墙飞奔而来,碧耀抹了抹泪湿的脸庞,歛起表情。握着缰绳的是寿纪,还有一个如同泥人偶般,浑身脏兮兮、衣服又破烂不堪的大块头男子,身体朝下地挂在马的后半背部上。是狼儿。 「这个笨儿子,我还纳闷村子这么危急时他跑去哪里了……」 安少爷边发牢骚边冲上前去。寿纪半拖半拉地将狼儿自马上拽下来后,安少爷尽管嘴上抱怨个不停,还是紧紧搂住儿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同走进屋内。 看似冷漠又看似莞尔,寿纪以包含着复杂情感的视线目送安家父子消失之后,转头看向碧耀。吊着左臂的布条已经不见了,他任由左手垂在身侧,仅用右手操纵缰绳。寿纪朝站在碧耀身后待命的左慈瞥去一眼牵制住他,开口问: 「你见到铃木蜻了吗?」 「是的,他刚才已经回去了。」 「我和铃木蜻会离开这座村子。手下也减少了很多,暂时会撤离新牌高原吧。狼儿就让他留在这里。那家伙只是仰慕我、跟在我身边打转而已,现在还来得及脱离组织。就算和我一起走,终归也只能成为一个空有蛮力的杂兵。留在这个村子里,反而还能帮上忙吧。」 寿纪口气冷淡地撇下义弟。但他并不是和符力一样缺乏感情,可以感觉到他正压抑着内心潜藏的澎湃情感。寿纪是柚纪的哥哥,所以原本一定和柚纪一样,是个情感丰富、心地仁厚的人吧。关于狼儿,肯定也是因为不想让单纯仰慕自己的义弟,卷进自己眼前未来那条荆棘多舛的道路……这样的解释大概也包含了碧耀自己个人的希望吧,但她决定这么想。 寿纪自怀中抽出象征清和党的黑巾。由于他只能用单手,很难绑回头上,于是右手与嘴巴并用地将黑巾紧紧绑在左上臂,似乎是在表明自己坚决的意志。 「果然,你还是不肯去见柚纪一面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无法脱离组织。但如果你愿意成为我送给铃木蜻的礼物,那就另当别论。」 「这个……」 碧耀支吾地微微别开目光。她并不是迟疑。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办不到。」 音量虽小,但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伊鲁克直言不讳的话语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底。他说对了。就算他不说,自己也早该察觉到了。以为这么做柚纪就会高兴的这种想法,不仅傲慢,对柚纪也是一种侮辱。她想在柚纪身上加上沉重的负荷后,自己再暗自窃笑吗? 她想要的生存方式,是将来有天再与柚纪重逢时,能够抬头挺胸微笑。 「呵呵。」寿纪低声笑了。 这是碧耀第一次听见寿纪的笑声,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寿纪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而笑着,眯起双眼眺望远方;尽管不明显,但总是紧紧抿起的冷硬嘴角,弯出了些许弧度。 「虽然小的时候就和妹妹分开,但她那时就是个比别人还要固执又好强的丫头。要是知道了我用自己的自由换取你的自由,妹妹肯定会骂死我吧。何况,我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去见她。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只要还活着,有朝一日就有可能在天意的指引下重逢吧。你就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吧。不过,承蒙天子召唤的你,也许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是自己决定要去天子身边的。即便没有选择权,我也不是在他人的强迫下前往。这是我的决定。」 碧耀嗓音中带着些许不满地断然说道。寿纪将视线拉回至她身上,「喔?」发出惊叹。 没错,也许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但如同物品般被人随心所欲地带走,和凭着自己的意志前往,两者间是不同的。尽管她靠着自己的双脚无法走到任何地方,但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由自己决定。 她想亲眼看看与如云皇子一同前往的道路前方有着什么东西。自己为何拥有这种力量?又是为了成就什么才有这种力量?她直觉答案就在前方。 寿纪轻缩起下巴,用单手解下戴在左右两边耳上的饰品。 「这个让你带着吧。」 他坐在马上伸长手。碧耀走到马匹旁边,高举起捧成碗状的双手后,他将两个发光的小东西丢了进来。是一对系着精致玉马的耳环。银环的部分还能感受到寿纪的体温。 「首都里有我的堂兄弟,当然也是柚纪的堂哥。他的名字是苑仪。如果你在首都遇见他,就拿出这对耳环给他看吧。他一看就会知道是我交给你的。届时苑仪会对你伸出援手。」 柚纪也曾说过她有堂哥。在为了少口人吃饭而被送走之前,一起生活的孩子,除了柚纪以外,还有四人——分别是三个兄弟姐妹,以及一个叔父的孩子。 「……谢谢你。」 碧耀坦率地道谢后,用两手握住耳环。 大门内侧传来了安少爷和狼儿大呼小叫的争吵声。寿纪对这对父子的斗嘴投以微微的苦笑后,踢向马蹬策马离开。看来是事情办完,不打算久留吧。左慈仅是侧眼看着他,就目送他离开。 碧耀握紧耳环,直觉重新变成了确信。 在今后行走的道路上,一切将会串连在一起。未来所有的事物将会被引领至同一个地方,形成巨大的漩涡。 我只是一个看得见的人,既没有发起也没有改变的力量。在这则传奇当中,我口(能当个旁观者;但相对地,我会好好地看着在天意的引导下聚集在一起的他们的故事,以及这个世界从此刻起开始转动的旋涡,然后记忆下来。 「左慈,请你带着这对耳环回到兔雨县吧。珞尹在的话,有他当我的护卫就足够了。把这对耳环交给柚纪吧。」 她将耳环递给左慈。也许是错觉吧,左慈平板的表情上出现了细微的动摇。 「那是送给你的东西,说不定你在首都会需要它。」 「我想交给柚纪。没问题的,我想……柚纪会将它带来给我。」 左慈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好一半晌。与一周前被他丢下一句「你是符力吗?」的她相比,现在自己有什么改变吗?碧耀没有别开目光,回望向左慈淡漠的双眼。最后左慈率先移开视线,颔首说:「是。」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只要是在以你的安全为优先的前提下,我都会遵从你的决定。珞尹在的话,的确就已经非常安全了。反而是我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虽然很不甘心……」 这个有着一张扑克脸的符力,不可能会笑吧,但在他轻吁一口气的时候,碧耀总觉得他看来像是在笑。很不甘心——这句话竟会从他口中吐出,碧耀不禁失笑。据说符力没有私人情感,但这句话十足带着私人情感吧。 首都里有柚纪的堂哥,他肯定也是促成这股世界漩涡的其中一块拼图。得知了哥哥与堂哥的下落后,柚纪绝不可能呆坐不动。柚纪也将被这阵漩涡吸引,朝着首都迈进吧。 铃木蜻和寿纪——清和党也不会就此罢休吧。 以及珞尹,也就是如云皇子。 还有……伊鲁克。 碧耀大吃一惊,急忙抽开无意识地摩挲嘴唇的手指。发现自己一回想起来心脏就会飞快跳动,她感到愕然失措。 为什么那个人会做出那种举动呢?你误会了。我不过是为了讥笑柚纪才接近你而已,对你全然没有半点特别的感情。 喉咙火烧般地刺痛着。每当说谎,她的喉咙就会刺痛不已。 不行——她承认自己对柚纪感到自卑,也有着丑陋的优越感,但只有这件事,她会否认到底。就算我与那个人之间产生了那种感情,也不会有任何人得到幸福,因为我和那个人很像,只会将彼此拖进泥沼的深渊。 她能为那个人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系在珞尹腰上,被关在瓶子里哇哇大哭的可怜蓝色蟾蜍浮现至眼前。 别哭,我也会和你一起走,所以你不寂寞。所以一起等吧……等着那个人在不远的将来将你带回去。 所有一切将被引领至同一个地方,天命的圆正逐渐串起。 终章 傲慢与骄傲 看来那家伙也在狐疑:「这个黑漆漆的地方是哪里?」不停地东摸西摸或是敲敲打打,未了还竖起指爪想爬上来。每当如此,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恶寒和剧痛就袭向伊鲁克,让他痛得满地打滚。 再加上可能是身体起了抗拒反应吧,他一直非常想吐。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被人将别人的右手塞进体内代替胃,身体也会抗拒吧。但实际上化成文字说出来后,连他也觉得这真是荒唐可笑。话又说回来,这股反胃感是从何而来?呕吐感是从这个新内脏涌上来的吗?这家伙有所谓消化器官的功能吗——目前他还不想进行实验,但不久之后还是得试试看吧。人类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吃东西。如果他还能断言自己是人类、还活着的话。 似乎有客人来访,在一旁顾着他的武智起身说:「我先离席吧。」 来者是一名头上覆了一层灰般,白发格外引人注目的高挑青年。一见他身上的雪白道服,就知道他是天道教的道士。武智挑眉瞟了一眼这名奇特的中域人后,与他擦身而过。矮小的武智虽与对方的身高差了一颗头,但两人都是近身战的好手;这两人交手的话,会是谁比较强呢?伊鲁克稍微思索了下,但因为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他马上宣告放弃。 武智一行人正在拉瓦村北边的郊外、矿山的宿舍街一角扎着简易的营地。由于准备撤出村子,四周一片手忙脚乱。但虽说准备,失去了矿山和极东人宅邸后,武智只剩下二十人左右的部下。牺牲的矿工也不少。幸存下来的人没了工作,都会返回故乡吧。 「对了,我没看到义男先生,他怎么样了?」 伊鲁克靠着宿舍外墙,以西域语问背对着他的武智后,正要离开的武智,仅转过头来说: 「他殉职了。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义男还留在精炼所里。」 武智不再多做说明。也不晓得他当时是否抱着壮烈牺牲的觉悟,原本困守在精炼所里的武智决定向外反攻,却也离奇地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免于发水的直击。而当时义男还留在所内,恐怕是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就与他心爱的瓜皮帽一同被发水吞噬了吧。 武智原想乔装成不幸的意外,在异国杀了即将成为自己妹婿的男人,就结果而言,他的企图也算是实现了。但武智并未因为达成心愿就显得心满意足。 伊鲁克心想,这样就好了。如果武智是个义男死后,会因愿望成真就满脸笑容的人,伊鲁克从一开始就不会信任他吧。人类并不清高,偶尔也会为了己利陷害他人。在脑海中,不可能所有事物都能明确地划分成黑或白,都是在混沌之中迷失、痛苦、后悔,人类才因而如此动人。这些都是亡师对他说过的话。 等到武智离开,符人才将挟在腋下的蓝染棉织包裹丢给他。 「……唔。」 由于手臂抬不起来,包裹直接砸在了伊鲁克的脸上,但包裹的触感很柔软,从边缘可以窥看到材质不同于中域服装的黑布。丢在老妇人家里的牧师服,正折得整整齐齐,包在棉织布里,底部还可以摸到触感再熟悉不过的皮靴。 「牧师大人,你打算到极东去吗?」 「对方的确是开口邀请了我。」 伊鲁克偏着头,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不快的眼神露骨地侧眼瞥向符人答道。当他被水龙卷走,失手松开了碧耀之际,像是算准了时机般救起她的人,正是与珞尹一道回来的左慈。这家伙什么时候堕落到变成那个臭小鬼的仆人了?尽管明白他们两人只是利害关系暂时一致,伊鲁克还是很火大。况且打从一开始,他就和这个超然脱俗的符咒魔王不合拍。 清和党引起的暴动,有可能会成为极东对中域掀起侵略战争的正当理由。一旦战争爆发,中域会陷入一片混乱吧。届时也无法保证外国人的安全。又加上伊鲁克虽然也是受害者,但因为他肚子里装着清和党铃木蜻的右手,现在也正遭到清和党的追捕。姑且不论能不能装回去,铃木会想剖开伊鲁克的肚子拿回自己的右手,也是无可厚非。因此,在珞尹的召集下展开会谈之前,武智才急忙出面保护伊鲁克,将他带到这里来。 明明是问的人,符人却像对伊鲁克今后的去向没有半点兴趣般,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珞尹会带碧耀前往首都。我会回到五龙。」 「你不用跟在公主殿下身边吗?」 「我的主人是柚纪,总不能长时间离开主人身边。更何况……」 符力难得感到钦佩似地停顿了一下。 「她在这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总觉得那孩子变得坚强勇敢多了。对于我一周前对她说过的话,我必须道歉才行。」 「那是你一开始就对她有所误解吧,她原本就是坚强勇敢的姑娘。真是的,中域的女人都这么好强。」 「牧师大人早就知道了吗?真是有看人的眼光。」 「够了,就算被你这个符人称赞,我也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爱上碧耀了吗?」 「……」别用若无其事的口吻突然问这种私人问题啦! 伊鲁克原先就已歪向一边的上半身更是啪沙倒地,脸颊贴在了地面上。地表已开始干燥,但内部还残留着湿气,触感既冰凉又宜人。符人毫无弯腰扶他起身的意思,冷静沉着地伫在原地。伊鲁克朝着他的布鞋鞋尖,咒骂般地呻吟道:「……并没有。」 好安静啊……他忽然心想。因为此刻本会在他肚子里笑得来回打滚的卑褛不在了。夷则观察着情况,似乎在担心能不能与新同居人和平相处。这五年来,他一天到晚都被迫听着卑褛的破锣嗓音,心情闷到不行,但它真的不在了之后,又觉得浑身不对劲。那家伙是胆小的爱哭鬼,被珞尹抓去之后,一定慌得六神无主吧。虽然创造出那家伙的原始主人就是珞尹。 一旦倒下,伊鲁克就再也没有力气靠自己起身。要是还有力气动动脸部肌肉的话,他真想嘲笑自己。你看吧,下场就是这样。体内的器官不再属于自己以后,只能靠着怪异的力量活下去,连我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这样还想将他人纳为自己的所有物保护她……真是笑死人了。自以为是也要有点限度。 就算珞尹解除了他的诅咒,在见识过了珞尹那般超乎常人的力量之后,他根本不可能赢得了珞尹。而且还是位皇子?啊啊,得天独厚的人就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力气抵抗,甚而觉得活着很愚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一死了之啊。」 「我帮你吧。」 伊鲁克本想在心里咕哝,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符人立即答腔,抬起手中的棍子。 「嗯,现在的话,我是很认真地希望你帮忙杀了我。」 伊鲁克横倒在地,虚软无力地闭上眼睛。接着可以感觉到符人将棍尖抵在他未贴着地面的另一只耳朵上,沾附在棍子前端的泥土带着沙沙的触感。若符人能狠下心来给他一个痛快,尽管这个死法不太光采,但脑部遭到贯穿后,他绝对会死吧。 锁定目标后,棍子先往上浮起。 「要动手的话,就干脆一点。」 应该不用担心这个男人会迟疑不决吧,但只要符人稍微放轻力道,棍子就会插在他的脑袋上,他却死不成地痛得满地打滚。 棍子没有落下,反而传来了符人不带半点温度的声音。 「我是符力,所以没有任何好恶情感,但现在的你让我很火大。」 「……你这句开场白的意义是啥?压根就是负面情感嘛。」 伊鲁克拧起眉,微睁开一只眼睛。符人解除攻击态势,收回棍子后和方才一样立于身侧。 「碧耀说,柚纪总有天也会前往首都。」 「土包子丫头最好还是乖乖地待在乡下,就这样过完一辈子才幸福吧。中域今后将会动荡不安,用不着自己主动跳进国家的混乱漩涡里。」 「下次再见到柚纪时,让自己看来体面一点吧。现在的你真是难看。」 「我干嘛在乎自己在辫子丫头面前难不难看啊。」 「你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么不幸,这个花花公子。」听见符人丢来让他一头雾水,但同时最近好像也才听过的诽谤,「什么?」伊鲁克不禁支着手肘,撑起上半身。符人冷冷地低头看向他。 「中域不会灭亡。这里是受到神龙庇佑的土地。」 「又在说这个吗?真烦。」 「中域发展的脚步确实比异国慢。但是,异国人也小看了沉睡在中域里的力量。中域的胜算,就在于践踏中域土地的异国人的无知、不谅解和傲慢。」 「你这是在现学现卖那丫头说的话吗?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真的会被拥戴成圣女,被清和党拱为领导人喔。你还不快点阻止她。现在还不迟,快点揪着她的衣领,把她带回五龙去!」 一激动起来,就牵动了侧腹上的枪伤,他不由得缩成一团、痛得闷哼。未贯穿而残留在体内的子弹已被珞尹连同胃部吸走,尽管因此保住一命,但不代表伤口已经愈合了。 肚子里铃木的右手仿佛继承了原主人的意志般,喝采似地往上跳了一下。假使铃木听了这段话,说不定真的会策谋夺走碧耀。一旦清和党得到了强大的精神领袖,进而扩张势力,以中域为中心的势力分布就会变得更加有意思。 铃木……你的期望是混沌与乱世吗? 「碧耀已经做好觉悟了,她的决心比你还要坚定。既然她已对我下令,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她。那么,你要在那里趴到什么时候?」 □ 一匹白马不疾不徐地缓步穿过山谷之间的道路,背上装着垂挂着金银流苏的豪华马鞍,银色的尾巴配合着步伐,优雅地摇来晃去。后头可以看见变得小小的拉瓦村,但也渐渐地越离越远。 应是高级品种的白马,尽管背上载了两个人,步履还是没有丝毫颠簸。但因为其中一人是个子非常娇小的少女,对马儿来说,这也许只算是增加了一点行囊。 是珞尹与碧耀。珞尹负责操控缰绳,让碧耀坐在他的两膝之间。 「啐,靠得太近了吧。」 一株纤细的枯柳贯穿岩盘,生长在村外的山坡上。伊鲁克靠着枯柳,俯瞰眼下的山道,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不满啧了一声。 他已从借来的中域服换回了穿惯的牧师服。黑色皮靴、黑色裤子和立领黑色大衣,只有披在肩上往前垂挂的圣带上,点缀着耀眼的金线刺绣。现在他已不属于任何一间教会,也没有必要穿着这套在中域里分外醒目的服装继续旅行,但这套牧师服就像一张身分证,若不向自己表明自己尚未离开神的跟前,他就会迷失自我,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看来主的意志,暂时还要他待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继续受苦吧。 伊鲁克谢绝了武智邀请他去极东的好意。他对极东这个国家很感兴趣,西域人在那里也较受到礼遇,所以环境想必不差。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也不错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离开中域的话,就和夹起尾巴逃走没有两样。即便完全没有能力与之对抗,但若转身逃之天天,只会让不可一世的珞尹更加猖狂。不过仔细想想,那家伙应该只是基于兴趣才欺负他,如果自己消失到了珞尹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说不定才是一种报复?算了,珞尹还有不少其他玩具吧。就算少了一个,他大概也不会觉得可惜。 一阵恶寒忽然苏醒,伊鲁克抬起袖子,拼了命地擦拭嘴唇。这么说来,那个臭小鬼也算是间接亲到了碧耀吧?真教人火大。 白马行经岩石平台底下,逐渐远离村落。珞尹倏地扭过头,一瞬间往伊鲁克望来,还眯起双眼,露出挑衅意味十足的微笑。 「那个……臭小鬼!」 霎时间怒火往上攀升,伊鲁克一拳敲在靠着的枯柳树干上,奋力起身,但下一秒马上抱着肚子蹲下。枪伤的剧痛,再加上体内的异物感(不是比喻)和随之产生的反胃感,至令仍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虽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习惯,但可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习惯。 「哞……」 正当伊鲁克弯着腰痛得说不出话来时,忽地听见了一记慢吞吞的低沉吼叫。他抬起头,蹙起眉心。只见坐在马背上小脸低垂的碧耀,吃惊地环顾四周。她推开珞尹转头看向后方,瞠大双眼。 「宁呜号!!」 她的呼喊在山谷间形成回声,甚至让人讶异地想:总是微微噘起的那张小嘴,原来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啊? 一个如小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伴随着「哒哒哒」的蹄声,自村子的方向往这里跑来。是一头体格比珞尹的白马还要健壮,皮毛富有光泽的黑牛。新牌高原上野牛很常见,但那头牛的角不仅被削过,又穿着鼻环,明显和野牛不一样。虽无法从角的大小加以判断,但从腹部的突出曲线来看,应该是牝牛。 碧耀请珞尹扶她下马。她踩着缠了足的三寸小鞋,跌跌撞撞地奔向黑色牝牛后,那头牝牛也在碧耀前方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碧耀在胸前握紧两只拳头,神色有丝紧张地仰头看向牝牛。明明对象是牛,碧耀却仿佛与严厉的人生导师重逢般,畏畏缩缩地等着导师开口说第一句话。看着碧耀那种表情,伊鲁克有种鲜明的既视感。她的样子,就和面对连伊鲁克也忌惮三分、讲话过于百无禁忌的老大娘一样。 珞尹坐在马背上轻轻耸肩,没耐性地等在原地。碧耀就像察看老大娘的脸色时一样,提心吊胆地开口。仿佛老大娘的替身真的出现了般,伊鲁克也不禁屏着气息注视她们。 「宁鸣号,那个……现在,我能明白坐在你的背上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喔。不论是周遭的风景,还是同行随从的表情,只要我想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却在帘子的包围下,只是一味地低垂着头;难得我能坐在你那视野辽阔的背上,却从不会主动好好观察周遭的人事物。我已经没问题了,我不会再低头往下看了,我会亲眼好好看着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所以,那个……宁鸣号,你愿意再载我一次吗?请你……带我前往首都吧。」 牛不可能听懂人话,但那头牝牛却像在花时间解读碧耀的话语般,漆黑的湿润杏仁大眼紧盯着碧耀瞧了好一会儿。不久后,它甩了下头,哼出一口气,仿佛侍从怀抱着敬意服侍主人一般,低着头弯下四肢,将自己的后背展现在碧耀眼前。 碧耀冲上前,紧紧抱住了那头牝牛。 《五龙世界 2 奔过云谷之龙》完 后记 本书是已出版的《五龙世界 1 卧于雾庙之龙》的续集。不过主角与上一集不同,所以基本上算是开始了新的篇章,未看过上集却拿起了本书的读者,不嫌弃的话,请千万别放回书架上!如果愿意阅读本书,我会非常开心。本书最前头附上了登场人物的介绍,也算是《卧于雾庙之龙》的前情提要,敬请当作参考。 看完上集后也买了本集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这集的主角是碧耀,但上集的登场人物也几乎都有出场,希望大家能接续着上一集看得很开心。本系列真正的主角当然是柚纪,但是在柚纪的视角下很难描写到「五龙世界」的另一面,所以这次有机会写出来后,希望能成功拓展故事的世界观。 看完《卧于雾庙之龙》,很多读者都寄来了这样的感想:「我还以为是中国奇幻小说,但看完之后,背景意外地相当现代。背景究竟是设定在什么时代呢?」本书的背景是设定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大致上是以中国清朝末期至民国初期的世界局势和文明水准为基础,构筑出的中国风奇幻世界。说到「奇幻小说」,的确很容易联想到古代乃至中世纪,但是本书的时代背景与之相比,算是相当接近现代。 当西洋文化进入自古以来神龙信仰就根深柢固的中国社会时,近代思想与神龙信仰有可能共存吗?——这个问题算是概略的主题之一吧,不过,我并不是要探讨如此艰深的话题。古代与中世纪奇幻小说的魅力当然不在话下,单纯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文明开始进步时,这种东西融合的脱序混乱时期,所以才会设定在这个时代! 啊,不过,最近我迷上了富士电视台深夜播放的中国大戏《三国》,古代中国和胡子的魅力快要让我沦陷了呢。几乎所有登场人物都是蓄着胡子的英雄好汉。《五龙世界》里胡子太少了!(……认真的吗!?)身为一个小说家,我都是一面欣赏好戏,一面仔细留心大小道具的详细名称。因为关于服装和住家等细节,很少有翻译好的资料…… 还有机会出版下集的话,我预计再次更换主角,再去描写「五龙世界」的另一面。虽然出版的速度不算快……因为时代背景的关系,必须消耗大量与写日本现代故事时不同的能量。不过,我都是一边做功课一边开心写作。如果各位将来在书店看到了第三集,愿意再买下来,是我的荣幸。 那么,再次感谢阅读本书的所有读者! 二〇一一年八月 笔者 序章 灵蜂盛兰的莲花 那个徽记上有九朵莲花,呈棋盘状排作纵横三列,但唯独东北方位,也就是右上的那朵莲花颠倒着。摆正的八朵莲花象徽开创天道教的八位道长,颠倒的莲花象征栖息于人心的魔鬼。借以警惕人心软弱,再怎么行善积德,人都无法消灭心中的魔鬼。 八朵圣莲加上一朵颠倒的莲花,即是于八华山山顶建了庄严道观的八华山护乐院徽记。至于是先有徽记,还是先有八华山这个名字,柚纪并不清楚。总之,在分散大陆各地的天道教道士中,也只有在护乐院修行过、获得法术直传,尤其是才能杰出的极少数人,方能打着「八莲一鬼」的名号。这是值得夸耀的证明,代表自己是拥有高强法力、能施展最高等级方术的道士。佩戴「八莲一鬼」徽记的道士凡是走过,人们皆要感激涕零地低头叩拜,有难之人更会抓住他的双脚求助。 纵使是天道教的道士,若不是护乐院出身,便不被允许佩戴这个徽记,更遑论根本不是道士的一般老百姓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山上多达数十面的「八莲一鬼」旗帜在参拜步道两侧随风飘动,挂着相同招牌的纪念品摊贩林立,头巾也染着相同徽记的商家扯开嗓子大声吆喝。一身旅行装束的参拜香客被商家缠住后,纷纷掏钱买了符纸或护身符。这些商品上头也都有「八莲一鬼」。 「……原来可以随便乱卖吗?」 柚纪呆站在整齐分作左往右返的香客人潮正中央,傻眼得脸部僵硬抽搐、低声嘀咕。呃,她不否认自己为了赚取道观的营运资金,也近乎强迫推销地在卖符纸和护身符啦……可是,天道教总庙这么摆明了想赚钱没关系吗?不能怪她很想这么吐槽。 「那个,不好意思,这位大哥!」 柚纪扬声叫住一个绑着「八莲一鬼」头巾的商人,拉了拉男人提着的布袋。布袋里塞满了用朱墨在黄纸上写了咒文的符纸。 「是、是,这位姑娘,您要买什么东西?要保佑恋爱还是保佑安产的符咒?这可是各方面都有效的万能符咒,只要买一张就高枕无忧!」 「呃,我目前都不需要。」 见商人一回过头来,便挂着可疑的笑脸,滔滔不绝地说着可疑的兜售台词,柚纪有些退缩地回答。和柚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有不少人都已嫁作人妇,但她目前既没有遇到好对象,暂时也没有成亲的打算。比起建立家庭养儿育女,现在还有更多该做的事。 「我想见刘涛华道长,要去哪里才能请人代为通报呢?」 「刘涛华道长……啊,是指护乐院的刘涛华道长吗?道长他们都在山上喔,有时也会下山,但没那么容易能亲眼见到他们。」……嗯?这里不算是「山上」吗?柚纪歪过脑袋瓜。「若有事情想拜托道长,就去那边的护摩【※护摩是佛教的一种火供仪式,焚烧护摩木或供品以祈福消灾。】受理处……」 「那个,我是道士。不是来参拜的,是有事要找刘涛华道长。要上哪儿才能见到他?」 「咦?你是道士?」 商人瞪大了眼,重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柚纪。 参拜香客们都穿着茶色、青色或米白色的朴素旅行服装,背着竹子编成的行囊,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柚纪的打扮明显不同。她背着涂了树脂的桐木柜,身旁立着比她还高的棍子,身穿以金银丝线绣了阴阳图腾的蓝墨色马褂,横看竖看无疑都是道士的旅行装束。棍尖还系着驱除旅途鬼怪的铃铛。 「哎呀——还真是可爱的道士大人呢。」 商人那戏谵的口吻让柚纪十分火大,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挺起不怎么丰满的胸脯。相较于男道士无条件地受人敬畏,女道士却常被轻视。这种倾向在柚纪长大的五龙州就很明显。男人一般都不乐见女人出外工作、表现得能够独当一面。 「外国人之后竟又来了可爱的女道士……啊,是刚才也有个男人间了我护乐院要怎么走。护乐院要再往上喔,往上!」 商人说着指向参拜步道前方。柚纪刚才已经去过那里了,但尽头只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祭坛,人们在那里参拜完后便又折返。所以柚纪以为那里就是终点,现在正一筹莫展。 「我都说了在上面啊,上面的上面!」 商人的指尖朝着天空不知在比划什么。 只见整面天空都覆盖着颜色隐约有浓有淡的白云,但定睛细瞧,好像也可以看见白云后头耸立着某种东西。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云的形状,柚纪还是一头雾水。 □ 天道教在五龙大陆拥有众多信徒,圣地所在的灵峰八华山座落在大陆东北部的山岳地带,面向上面有诸神退隐之地蓬莱山飘浮着的东海。在如长枪般朝天耸立的连绵群峰中,八华山又格外险峻、高耸入云,险要程度在大陆中数一数二。相传八祖——后来成为天道教开山祖师的八位道长为了进入仙界,就是在此潜心修行。 香客们一面穿过散布在山中各处的八座牌坊,一面从山脚下登上陡峭的长长石阶。每座牌坊都刻着一朵莲花,通过八座牌坊便意味着收集齐了八莲。 而第九个巡礼地点是「唤鬼石」。巨石大如小山,前方摆有高挂着颠倒莲花的祭坛,线香不断冒起白烟、供品堆积如山。 香客们拜完祭坛后纷纷折返,柚纪停在原地,愣愣地张着嘴巴举目仰望。一对巨大的板状石头正好如「人」字般互相依偎,中间形成了勉强供一个成人通过的细狭三角锥状隧道。越往里走,隧道似乎变得更狭窄,无法一眼望到出口。 「是指要通过这里吗……」 柚纪「嘿咻」一声重新背好桐木柜,虽然为自己打了气,其实非常害怕。 巨石并未固定,只是勉强互相支撑住彼此的重量,看起来其中一边好像随时会被压垮、往下崩塌。但毕竟这个状态也维持了好几千年,应该相当稳固。可是,会不会偏偏在自己穿过时垮下来呢?柚纪不由得心生恐惧。 「听说若心怀恐惧穿过隧道,巨石就会垮下来。因为恐惧会唤来恶鬼,才取名『唤鬼石』。」 冷不防身后响起话声。与之同时,仿佛纸片飘落下来,一股气息忽然出现。附近香客擦肩而过,都露出吃惊的神情看着他们,像在说:「什么时候出现的?」 来人不说话的时候气息会完全消失,尽管就站在那里,却能不被周遭注意到。然而,一旦显露出气息,那在中域里十分罕见的容貌便非常引人注目。 那是个比一般中域人还高出一颗头的年轻男子。他有如被灰覆盖的白灰色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颀长的身躯上一丝不苟地穿着与头发同色系的道服,和柚纪一样背着桐木柜、带着前端系有铃铛的棍子(只不过配合身高所刽成的棍子,比柚纪的长了约一点五倍)。 他的表情和整身的色彩一样平淡,右半边脸上有着像是刻了咒文的烧伤,让他那张有着冷然凤眼的俊脸带有一种奇异的妖魅感。 「左慈,你跑去哪里了?」 柚纪用带点责怪的语气问。竟然让她独自在远离故乡兔雨的陌生土地上徘徊,虽没有说出口,但她其实很旁徨无助。柚纪早透过气息察觉到左慈在不久前回来,沉默不语地在后头跟着,但在对方开口说话前,她一直假装没有发现。 「我去补充了水和粮食,接下来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就算柚纪有些不高兴,左慈也丝毫不打算安抚她,态度全然不变。 「嗯……亏我还以为总算到了呢。」 「你累了吗?先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出发也没关系吧?」 「不,继续走吧。」 漫长的路途中,柚纪磨破了两双布鞋,现在正穿着第三双踩着地面。她再度仰头看向成对巨石所形成的锐角隧道洞顶,咽了一口口水。要不害怕太困难了吧…… 唤鬼石—它仿佛看穿了栖息于柚纪内心的魔鬼,随时要垮下来将她压扁。 「放心吧。万一崩塌了,我会在柚纪快被活埋前把你丢到出口。」 「……思,我很明白你不惜牺牲小我的忠诚心啦,但就没有更温和一点的救人方式吗?」 左慈气定神闲的话声从头顶上方传来,柚纪半眯起眼吐槽。她可以生动地想像到,届时他真的会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就揪起自己的后领使劲丢出去。 但柚纪很清楚,在身后待命的男子,虽然他人只感觉得到纸张般淡薄的气息,对自己来说却是非常可靠的保镖。 两个人的话就不用担心,别害怕、往前走就好了。 柚纪紧皱眉心,走进三角锥状的狭窄隧道。 昏暗隧道的远方尽头,可见一道从天垂下、白线般的白浊光芒。柚纪手扶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仰赖着那道光芒前进。一走进岩石内部,就完全听不见参拜步道上的世俗纷扰。明明没隔很远,却静得恍如虚幻。冰凉又清澈的气从岩壁渗出,充盈在整条隧道里。感觉栖息于自己心中的小恶魔只要稍有动静,马上就会被发现……柚纪恍然发现自己又有些害怕,慌忙赶走恐惧。 「刘涛华道长……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师父的师父吧?」 自己的声音在三角锥状的岩壁之间胡乱反射,形成了奇妙的回音,柚纪自然地压低音量。走在身后的左慈答腔时,声音也带着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我也没有见过他。除了他是掌管护乐院的八老之一外,一无所知。」 「是个老爷爷吗?」 「我不清楚。不过,在一路升格至八老之前,他应该已经修行了好几十年,搞不好还将近百年,所以就算垂垂老矣也不奇怪。现在护乐院仍遵循了开山祖师八祖的做法,也是由八位最高阶级的道长共同发号施令。师父就是八老其中一人的直传弟子。」 柚纪重新体认到在大陆这块土地上,自己和左慈的师父赵涛龙,在那些不计其数自称道士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常常出入当地道观,只会施展一点方术的人,也有分明没学过方术,却自称道士的骗子),可是名门正统且具备高强法力的道士。 刘涛华道长是护乐院里师父的师父,换言之,柚纪该尊称他一声师公,但在师父门下的这十年来,她一次也没见过刘涛华道长。每两年都有一次护乐院出身的道士非出席不可的法会,每次师父都是叫左慈和柚纪看家,自己一人前往护乐院…… 「师父每次都是一脸老大不高兴地出门,再一脸老大不高兴地回来呢……他讨厌刘涛华道长吗?」 「师父那算是叛逆期吧。」 这么形容还真贴切。 「那就麻烦你们看家了,我会尽早回来的。」师父每次出门前都会丢下这句话,柚纪便回:「难得回去,你可以待久一点啊。」但一个留着迈遢胡子、老大不小的大男人,却像对罗嗦的娘亲避之唯恐不及般惊慌地说:「别开玩笑了!要是在那种地方待上好几周,我会被那些教条压得喘不过气来。既不能喝美味的酒,也不能打麻将。啊—貭不想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今年不出席呢……喂、喂,能不能说我临时有急事,像是故乡的老母亲病危之类的?」 「真是的,别说这种会遭天谴的话啦!而且对师父来说,故乡的亲人就是涛华道长吧?」 「唔……这么说也对,可恶……」 「师父,您太不干不脆了,请快点死心出门吧。您再怎么闹别扭,我今日起也不会准备师父的饭菜。」 师父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紧抱住门柱,最后被左慈揪起后领丢到坡道上。他很没风度地口出恶言骂道:「你们这两个臭徒弟,给我记住!」然后才不甘不愿地上路。送他出门的柚纪和左慈完全生不起气来,只是唉声叹气。真受不了,那个人不管到了几岁都像小孩子一样—— 一切都恍如昨日,随时可以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完全没有褪色,在心里占据了很重的份量。 然而,她觉得痛苦似乎在慢慢消退。不知不觉间,师父过世后在心底造成的伤口正慢慢地一点一滴愈合。谁想要愈合了?明明她不想愈合……明明不想忘记这份痛苦……现实却如此无常…… 师父过世后,已过了四个半月。 「——柚纪,可以看到出口了。」 左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只有这悠然自得的嗓音,在师父过世前后都没有丝毫改变。 「看样子不用把你丢出去就能穿过隧道了呢。」 前方细细洒落进来的乳白色光芒中,隐约可以看见外头的景色了。凝神看着外头时,脚步也自然加快。刚才一直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出口,但现在随着越往前进,越能清楚无疑地感受到出口的存在。不自觉间柚纪受到吸引般变作小跑步,冲出岩壁间的缝隙。 原先被切割得很狭窄的视野突然变得明亮开阔,柚纪不由得眯起双眼—— 「柚纪!」 左慈往常总是平静到太过平静的声音倏地拉高,揪住她的后领。 柚纪整个人半被腾空抓起,她低头看向脚边后,倒抽一口凉气。 唤鬼石的出口只有一块宽约三尺(约一公尺,一尺约三十三公分)的岩台。在自己跨出的脚尖一寸(约三公分)前方,是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断崖。 险些失手松开的棍子不过是轻轻撞到岩台边缘,便见几颗小石子松脱后滚向悬崖,弹跳着往下落去。底下就是有如白色浪花正猛烈拍打着的翻腾云海。柚纪被左慈揪着,一边后退一边冷汗直流。 她移开被眼下光景吸引住的目光,看向山谷另一面,只见一座看似比至今登过的山头都要险峻的高山朝天耸立。刚才从参拜步道看向唤鬼石的方向时,白云中依稀可见的事物就是这座山。 「上面的上面!」 柚纪想起了商人说过的话。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唤鬼石就是终点,但原来只是通往八华山的中继站。 至今他们也是费了一番千辛万苦才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到了,却还得再往上走吗?一思及此,柚纪就眼前一黑。更何况还有个大问题在…… 「……这要怎么过去啊……?」 柚纪环顾左右,只见宽度相同的岩台沿着悬崖往两侧延伸,既没有看似可以走到对面的路,也没有见到类似桥梁的东西。 「护乐院的道士至少都会习得凌空漫步的法术,所以可能不用桥梁吧。」 「话是没错,但我不会那种法术啊。」 都到这里了,难道只能吃闭门羹吗?就在柚纪几乎绝望之际—— 「柚纪,你看。」 左慈指向右侧岩台的前方远处。 在弥漫四周的薄雾后头,出现了疑似桥梁的板状物体。在这种深不见底的广阔山谷中,不可能架得起石桥或木桥。但是,依那形状也不可能是吊桥。吊桥应该会往下弯曲,但那板状的桥却略微往上拱起。 没错,就像是雾中出现的彩虹一样—— 「要消失了。」 纳闷地盯着那座桥时,桥开始绽放出闪闪发亮的光粒慢慢变淡。 「啊……快、快过去看看! 柚纪慌忙在岩台上起脚飞奔,跑向桥畔所在。岩台的宽幅虽窄,但现在没时间害怕退缩了。想要越过山谷,就只能走那座桥。 从远处看去确实是座桥,但越来越靠近后,柚纪是满腹疑惑。那是座非常奇妙的桥。远看像是坚硬的板状材质,但它既非石制也非木制,而是透过光线折射,才能勉强发现有虚无缥缈的透明板子浮在半空中。 柚纪气喘吁吁地跑到桥畔时,岩台与桥的衔接点已经消失。现在他们与桥的末端约有一丈半(一丈约三公尺)的距离,根本无法跨过去。 「这先由我保管吧。」 左慈突然抢过她的棍子,一把抱起她。「咦?」柚纪还搞不清楚状况,左慈便抱着她扭过身,蓄足力量后,转回的同时将柚纪打横扔了出去。 「呀啊啊啊啊!」 柚纪像只圆盘般旋转着飞进半空中,接着左慈也蹬向岩台纵身跃起。柚纪惊险万分地构到了桥的边缘,但她没有抓稳、险些要掉下去时,左慈扬棍扫向她的身体下方,将她捞了起来。 「结、结果你还是用扔的嘛!」 「有时间抱怨,不如快跑吧。」 左慈扶柚纪站稳后,催促她前进。这段时间内,板状桥持续从边缘缓缓消失。虽然成功跳过来了,但再不加快脚步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被逐渐消失的桥追赶着,柚纪一边不断回头一边拼命拔腿狂奔。 这是……水吗?不,不可能用水造桥,更何况用水造桥根本是倒因为果。因为人就是为了要横渡水面,才会用其他物质造出桥梁。 但是,这材质也确实只能以水来形容。每走一步,脚下就像踢到水面般泛起波纹,触到桥的两侧又弹回来,与下一道波纹撞出涟漪后双双消失。隔着水桥可见下方波涛汹涌的云海。就算前进的脚步突然变成踩到真正的水,穿透桥底,头下脚上地掉下去也不奇怪。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脚掌传来就像跑在石桥上的坚硬触感。 风吹过山谷之间,弥漫四周的薄雾开始往旁散去。眼下云海翻滚着的白浪被吹到下风处去,缝隙间可以俯瞰到锐利地往下深凿的溪谷,让人联想到巨鳄的嘴巴。而从陡坡尖锐地往外突出的岩石,看起来正好像是鳄鱼的牙齿,松树与灌木则无助地生长在斜坡上,勉强没被饥肠辘辘的鳄鱼吞下肚子。 「柚纪,别看下面,快跑! 柚纪忍不住惊惧地停下脚步。桥正从后方不断消失。 她仰头看向前方,宛如美丽青绿色矿石的嶔崎高山雄伟地直入天际。雾一散去,可见好几道细小的瀑布溅着水花、流淌穿梭在常绿树苍郁繁茂的山间。形似莲花花瓣的瀑潭承接了瀑布,在各处盛开着白色花朵。 柚纪发现有道瀑布比其他细小,而且弯弯曲曲地蜿蜒淌下,结果原来是条极的阶梯。阶梯通往的遥远上方、没入云层的山顶附近,某座红色的建筑物若隐若现。在被青色至绿色冷色调覆盖的山头上,那抹鲜艳的温暖红色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是道红色大门。只是从这里抬头仰望,就能想像到有多么巨大。 那就是护乐院——祭祀着天道教八位开山祖师的道观。现由继承了八祖衣钵、天道教最位高权重的八老掌理,也是舍弃了尘世、力图登仙者的修行地。 更是师父赵涛龙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 柚纪终于体认到,在通往开放给一般香客的唤鬼石那条登山步道上,八华山根本还没显露出半点真正的样貌。单是亲眼目睹,其险峻的程度就教人望而生畏,幽深的自然之美也教人不禁屏息,确实可以感受到神的呼息。这才是被人称作灵峰的八华山。 「毛道士……我们终于到了……」 被壮丽的景色震撼住,柚纪低声呢喃。 在毛道士的目送下,他们离开兔雨已过了一个月,总算来到这里。 ——一切都要回溯到一个月前在兔雨县发生的事。 章之壹 踌躇与启程的交叉口 1 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争夺地上霸权。历经了无止尽的漫长争斗,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重重落入中域之海。其巨大的背脊形成了险峻的山脉和深壑的峡谷,从身躯不绝涌出的血液化作江河与瀑布,断气前吐出的最后气息变作瘴气吹进峡谷。肉化为土,骨化为木,坚硬的鳞爪化为矿物。几亿年的时光流逝,大陆因而成形。这即是五龙大陆的起源。 很久以前,继承了诸神与神龙血脉的龙人从天而降、统治大陆,但随着血统渐淡,天子的权威遭到质疑,政局动荡、天下大乱。但千年前起天子又重掌政权,围绕着天子居住的首都,大陆划分为五个自治州。现在这座大陆称作辛国。 兔雨县所在的燕西郡,位于五个自治州中最偏远的五龙州内。 数周来,这穷乡僻壤的城镇每夜都过得胆颤心惊。 城门牢牢关起,设于四周的燃烧火把数量非比寻常,红煌煌的火焰照亮城墙。如果有人在城外见了,会误以为兔雨县遭战火吞噬、慌得不知所措吧。据闻中域内政长年来和平安定,数百年来没有发生任何内战。乱世之际为了抵御外敌兴建的城墙现也已风化腐朽,城墙周边也是一望无际的惬意农田。虽然行经首都和一龙州的商人会提过,现在与西域的关系非常紧张,但对远离首都的兔雨县民来说,毕竟旧事不关己。就柚纪所知,这十年来城门一次也没有关上。 民防团的男人们各自拿着锄头或长矛当作武器,站在城墙上警戒城外,还有几个人设法取得了手枪。被包围住城墙的「某种东西」气息震慑,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当火把劈啪作响的声音突然中断,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穿着整套正式道服的柚纪也混在男人之间,从城墙上往外探身,将注意力集中在下方的气息上。在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往下垂落的两条细长辫子在象牙色的墙壁烙下影子,被仅在城墙上流动的风吹动。城墙下是教人毛骨悚然的无风状态,证据就是地面上火把的火丝毫没有晃动。 身上的道服是战斗用的,有别于婚丧喜庆时那种不便行动的道服。有着阴阳刺绣的鲜黄色马褂以黑带束起,再用裹腿束起裤脚,便于行动,脚上则是红色布鞋。装有符咒的布袋系在腰带上,背上背着桃木剑。桃木剑因为是木制品,没有刀刃,之于生者杀伤力等同于零;但从神仙时代起桃木就被视为圣木,对亡者和鬼魂能够发挥作用。 没错,换言之现在要对付的不是生者—否则柚纪当然也不会被叫来。 混在从地面飘来的灰尘之间,一股异味钻入鼻腔。柚纪皱起脸,嗅了嗅。是类似肉类腐败的难闻臭味。 「……来了。」 她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低语,加强警戒之余挺直手臂,更往外倾身。民防团的男人们也倏地绷紧神经。 「道士大人,没问题吗……」 有人不安地问道。 如果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师父的话,大家想必完全不会担心吧。身为镇上的道士,师父赵涛龙德高望重,为县民消忧解劳、备受尊崇……其实柚纪自己也不是很肯定,但最起码没有半个百姓会怀疑师父方术的功力。 可是,师父不在了,能站出来的只有自己。 在火把照下的火光中,有影子缓慢逼近。不只一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缓慢又接二连三地映在地面上。 是山猪。它们是周边森林里随处可见的野生动物,有时还会独自跑进田里乱吃农作物。但是,成群结队来袭,在兔雨县可是前所未闻。况且山猪本是草食性,就算会破坏农田,也应该不会自发性地攻击人类。 如果是活着的山猪的话…… 周遭的男人们「咿……」地压下惨叫声。 那是山猪的尸骸。滑开的烂肉底下可见白骨,肋骨的缝隙间内脏正慢慢融解。深埋在凹陷眼窝里的眼球又白又浊,早已不再反射光芒。每头山猪的腐败程度不一,当中也有彻底化作一具白骨的山猪。它们发出了像是拖着湿答答抹布的脚步声,包围城墙步步进逼,数量约莫有十来头。 那狰狞可怖的模样和刺鼻的臭味,让男人们忍不住捣住嘴巴别开头去。柚纪也用道服的袖子捣住口鼻,但没有别开目光,继续紧盯着山猪尸骸。 「磅!」一记枪声响起。是持有手枪的人按捺不住地率先开了枪。子弹打在尸骸群前方,溅起泥砂,但那群山猪丝毫不显退怯。 「没用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恐惧,请照着预定准备进行!」 柚纪依然从城墙向外倾身,回过头发号施令。男人们显得畏缩,但仍应道:「喔、喔,知道了!」柚纪回以颔首后,再次看向下方,用力咬住嘴唇。在哪里……应该「有人」才对…… 尸骸们暂时停止前进,压低头部,用前脚喀喀喀地刨挖地面示威。即使血肉腐朽、露出内脏,动作还是和活生生的山猪没有两样。柚纪本来还很犹豫是否要施法攻击动物,但必须送它们前往黄泉才行。 尸骸们踢着蹄子,不约而同朝着城墙疾冲。城墙上的男人们恐慌得叫嚷起来。 「等等!再忍耐一下!」 柚纪厉声大喝,男人们畏缩得一时停下了叫嚷。一、二、三……柚纪在心中数数。 「——就是现在!!」 「预备——!」 回应柚纪的号令,在她两侧待命的男人们齐声吆喝、拉起绳子。 两条绳索被拉起来后,埋在地底下的渔网一边抖落泥砂,一边由下往上网住那群山猪尸骸。一头头山猪用那腐烂得扁平的脸部撞进网子。拉着绳子的男人们发出惨叫,险些从城墙掉下去,其他人慌忙伸手帮忙。山猪们在渔网里叠在一块、一股劲地胡乱挣扎,绳子因而被重重往下拉,男人们全员出动,使尽吃奶的力气拉回来。 「道、道士大人,快点!」 男人们哭丧着脸大喊,柚纪将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嘴唇前比出剑诀,咏唱咒文。 「谨请冥府之王东岳大帝聆听吾愿。 赐予我等兵卒百人, 勿使亡者危害生者, 谨以冥府大王之怒,召唤送死者归还黄泉之火焰。 急急如律令!」 她以剑诀迅疾地划向东西南北四方,最后指向渔网。渔网上无数符纸的咒文产生反应,绽放出了火红光辉。光辉又化作飘扬着火舌的战马,它们接连从符咒的表面跃出,身后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 百头战马从一张符纸跳到另一张符纸,让符咒燃烧,顷刻间整张渔网便烧了起来,变作无比刺眼的火焰帘幕。火焰熊熊燃烧的劈啪声响,化为高举长矛骑在马上的士兵们的呐喊。火焰亦一路窜上系着渔网的绳索,男人们慌忙放开。 带有火星和灰尘的风往上吹起,激烈地刮起柚纪的麻花辫。她用道服的袖子捣住脸庞,注视眼下的光景。指甲刮弦般的临终惨叫声响彻云霁,尽管热浪直扑而来,她的后背还是忍不住打着寒颤。 惨叫声渐渐变弱,最终低低消失。附近的男人们发出了沙哑哀嚎,茫然杵在原地,柚纪则惊觉地放下袖子,表情肃穆地环顾城墙四周。 尸骸不可能自己动起来,术者应该就在附近。 柚纪从布袋里抽出一张新符纸挟在指间。 「急急如律令,『突』!」 接着扬臂往横疾挥,从城墙上方朝半空掷出符纸。黄色符纸如一道光笔直地划破夜色。柚纪集中心神,以剑诀操控符纸。从前只能直直往前飞的符纸,现在正照着她所想的在半空中划圆转弯。 在哪里……不可能没有人…… 她闭上双眼,让意识与符纸同化,寻找理应潜藏在黑暗中的可疑气息。 符纸在柚纪方术可及的范围内,在城墙周边三十间(约五十公尺,一间约一点八公尺)绕了半圈后,回到她手中。 柚纪俐落地以手指重新挟住符纸,满腹疑惑。怎么回事……?就算迅雷不及掩耳地逃跑了,竟连术者残存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道士大人,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一名年长男人出声问。对方姓许,担任民防团团长。其他男人现在仍吵吵闹闹,害怕地低头看着地面。渔网已烧掉了七八成,火势开始减弱,地面上残留着仿佛摊开了黑褐色毛毯的烧焦痕迹。空气中满是焚烧尸肉的臭气,但焦痕上连一根骨头也没有留下。是东岳大帝派来的军队随着火焰,连同尸骸一起带回去了。 「不……」 柚纪皱眉瞪着黑暗,只能以没什么自信的嗓音回答。 如果左慈也在,她会更有把握吧,但她让他变回符纸与碧耀同行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挚友碧耀是名歌妓,被听说是首都高官的人相中,赎身后离开兔雨县已快一个月了。现在这时候碧耀应该已经平安抵达首都了吧?左慈有帮上碧耀的忙吗?将成为她夫君的人是什么样子呢?会好好疼爱碧耀吗?她现在会难过或寂寞吗?对方一定妻妾成群,她会不会招来嫉妒或被欺负呢?因为碧耀最年轻又最漂亮,肯定会集夫君的宠爱于一身——柚纪的担心没完没了,但不久自己身边也发生了麻烦,不再有余力烦恼那么多。 大约从半个月前起,在城镇周遭山里生活的野生动物尸骸开始每晚出现,在街道或农田里徘徊,袭击农民或是行走商人,使得城里人心惶惶。不仅山猪,还有野狼或野狗,甚至连狸猫和兔子这种平日顶多破坏农田、但不会威胁到人类的小动物也都出现了。 近来他们并未发现有野生动物不自然地大量死亡。恐怕动物们都是在山里自然死亡后,只等着回归尘土,但它们的尸骸却得到了「某种力量」重新动起来,拖着腐烂的肉块和内脏爬出山林—从现状看来,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农民开始不敢去田里工作,行走商人也不再进入兔雨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更是严重,全县百姓坐困愁城。一旦不再有人进出城镇,就代表物资停止流动,中域许多被城墙围起的城镇便被其他城镇孤立。 事态不断恶化.原本尸骸只在城外徘徊、随机攻击人类,后来却慢慢逼近城墙,甚至威胁到了城里的人们。 到了这个地步,县民终于跑去柚纪的道观求助。异变早在半个月前就发生了,但县民过了约一周后才来找柚纪。 道观平日的工作本就五花八门。若有县民不幸往生,就会被叫去主持丧礼、举办送死者前往黄泉的法事。若有人生病,就要施法驱除带来厄运的恶鬼、调顺气的流通,时而还得调配汤药或丹药医治疾病。恶鬼有时附在病人身上,有时附在住家和家人身上。若有人盖了新房或翻修旧屋,就要用风水占卜出适合的方位和时间。如果依据正确的风水知识兴建住家,获得流经地底的龙脉庇佑,一族就会世世代代繁荣昌盛。听说轻视龙脉所建成的住家很快就会荒废。有人生了孩子则要施法予以祝福,咏唱驱逐恶鬼的咒文。另外还有祈祷农作物丰收、良缘谘询、寻找失物。如果有夫人因为丈夫在外搞七捻三,一脸凶神恶煞地冲进道观,还得给她下咒的符纸……呃,这当然是视情况而定。 如果有危害田地和百姓的妖魔鬼怪出现,消灭它们也是道士的工作。道士会用「气」搜索违背世间常理、或是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当那些存在偏离了它原本所属之道,就要谆谆善诱将它导回正途。若对方无法沟通,则要借用诸神或其部属的力量予以消灭。 天道教道士的本分,是成为「阳间」与「阴间」的桥梁,同时拥有能力能够保护生者免被阴间的邪恶鬼怪侵扰,也是为百姓指点迷津的贤者。柚纪亦为此感到自豪。 「道士大人!」 城墙内侧传来呼叫。暂且击退了山猪尸骸后,男人们正纷纷露出安心的表情,这时又担忧地喧哗起来。 柚纪在宽约牛间(约九十公分)的城墙上转过身冲到另一边,便见有道人影从民宅缝隙间的胡同跑出来。是被派往其他地方守备的民防团男子。 「东门那里也出现了大群尸骸!毛道士虽然赶来了,但不晓得应不应付得来!」 □ 毛道士是兔雨县的另一位道士。柚纪的道观在东北方山麓,他的道观正好在反方向的郊外。毛道士很值得信赖,柚纪也很尊敬他,但他终究年纪一大把了。如果师父没有病逝,毛道士似乎还考虑将兔雨县托付给师父,数年后就要退休。 毛道士不会在护乐院修行过,又只是偏远乡间小道观里的本地道士,柚纪不清楚他能否施展消灭尸骸的攻击性方术。如果是婚丧喜庆或祈福法事,他可以与师父同样出色地完成工作,但虽说是尸骸,她实在无法想像温和的老爷爷毛道士会施法伤害动物。 从柚纪负责守备的南门到东门要绕城四分之一圈,与其下去在弯弯曲曲的巷弄里绕来绕去,她判断直接从城墙上方赶过去比较快。与决定走城里前往东门的民防团分道扬镖后,柚纪骑着脚踏车在城墙上头疾奔。由砖块和泥土搭建而成的城墙,听说是在千年前整座大陆内战频传的时代,为了抵御外敌所兴建。顶端形成了宽约半间的平坦走道,面向城外的那侧是高起的女儿墙。历经千年风霜,泰牛女儿墙都已崩毁,但剩余的部分还有四角形枪孔,大致上算保有着巡哨与防御壁的功能。面向城镇的另一边没有女儿墙,只有直接连往地面、近乎垂直的墙壁。 略微往左弯曲的细长走道在朦胧月色中自晃晃地浮现而出。有女儿墙的那一边还好,但只要不小心没操控好脚踏车,往城镇方向冲出走道的话,就会因为没有阻挡物而倒栽葱掉往地面。 前方有两个小光点闪烁发光。不知哪户人家的猫跑到城墙上理毛,倏地倒竖起全身的毛、轻盈地跑下垂直的墙壁,转眼间消失在城里。 时值干季,但十分潮湿的风却打在脸上。空气中混着些许尸骸释出的腐臭味。 柚纪继续骑着脚踏车往前狂奔,一路上没再遇见猫以外的障碍物,接着看见城墙前方有两个四角形的高耸凸起物,是设于东门两侧的箭楼。 她踩着脚踏车踏板的脚下加重力道、加快速度时—— 忽见城墙外一道明晃晃的光柱窜向天际。 ——火柱!? 火柱卷着漩涡,一时通明地照亮了深蓝夜色,窜向高空后消失无踪。乘着风,火星也飘到柚纪这里来。 「毛道士!」 柚纪瞧见了站在城墙上的人影。是位头戴半球形瓜皮帽、未束腰带就将黑色道服宽松地套在身上的老人。听到柚纪的呼唤,老人解开双手所结的印,回过头来。 「哦,柚纪,你那边没问题吗?」 柚纪没等脚踏车完全停下就跳到地上,让脚踏车倒在脚边、冲上前去。 「刚才施法的人是毛道士吗?」 火柱窜起的位置是毛道士站着的正前方。和柚纪方才施的方术一样,那块地面焦黑地冒着烟。站在东门上观看的几名民防团男子也惊愕地交头接耳。 空气中还隐约回荡着尸骸们发出的微弱悲鸣,但不久也随着风被黄泉使者带走了。这时慢了柚纪几步,从南门赶来的男人们也三三两两在城墙下方聚集。 「很意外是我施的法吗?虽然远远比不上赵道长,但我好歹也算个道士喔,柚纪。」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柚纪一时语塞,但毛道士不以为意地露出温和微笑。两道浓密的白眉毛垂作八字,是位和蔼可亲的圆脸上有着雪白胡子的好好老先生。比起施展残酷的火焰方术消灭亡者,他更适合在晴朗的午后坐在茶馆屋檐下喝茶。 「你是担心我才赶过来的吧?谢谢你。」 「不,根本没有我出场的余地。」 不过是方术稍有长进,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比毛道士还厉害呢。论道士的经历和年资,毛道士随便算算都有柚纪的五倍。她居然觉得这对毛道士来说负担太重、得快点帮助他而急急赶来,柚纪感到非常羞愧。 「但还真奇怪……附近都没有术者的气息。」 毛道士敛起温和的表情,将埋在白眉毛下的那双细小眼睛朝向城外。和南门一样,东门周边也放置了许多火把,在火光可及的范围外,一切都没入黑暗,从城门往外延伸的街道也只看得见一半。在仅比漆黑亮一点的夜空下,勉强可以看见前头茂密隆起的山林。 「毛道士也不晓得吗?」 柚纪更是困惑。自己和毛道士都掌握不到行踪的术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没有术者。」 毛道士若有所思地捻着胡子说道。 「咦?没有术者,尸骸怎么会动?」 「也许这是自然现象。倘若真是如此,靠我们人类的力量也无可奈何。」 「自然现象……但我觉得这和暴雨及干旱无法相提并论吧……」 「如果可以问问其他县的情况就好了,但现在行走商人不再入城,也只能就兔雨县里发生的状况推论。假使这个现象不只在兔雨,也发生在五龙州很多地方的话……或是整座大陆都出现了的话……可能是冥府的大门变得不稳定了。」 「冥府的……大门吗?」 柚纪注视着毛道士前所未见的凝重侧脸,皱起眉头。毛道士紧盯着黑暗中遥远的某一点陷入沉思,但转过头来时,又变回了平常的温和老爷爷。 「不过我没有根据,如果只是想太多就好了。那么,今晚应该不会再有尸骸出现了,接下来就交给其他人守着,我们撤退吧。」 自从大群尸骸开始靠近城墙,柚纪就关起自己的道观,寄住在位于城墙内侧的毛道士道观。柚纪的道观在城外山脚下,得行经现在会有尸骸出没的田间道路、往东北方向走一辰刻(约两小时)才会抵达。由于道观有师父留下的结界保护,柚纪相信尸骸不至于入侵到占地内,但通往城镇的道路依然十分危险,道观有可能孤立无援。现在左慈又不在,只有柚纪独自住在道观里。毛道士遂说这种情况下不能放她一个人,坚持邀她暂住自己的道观。柚纪都趁着尸骸不会出没的白天回去一趟,向灵堂里祭拜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这项例行工作依旧每天持续着。 「我倒希望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有幕后主使者呢。」 「为什么呢?」 「因为有个明确该打倒的对象,才不会对自己该做的事情产生迷惘啊。」 「嗯,原来如此,柚纪变成了很可靠的道士呢。赵道长这下子也放心了吧。」 「请您别说这种场面话了,我还差得远呢。」 柚纪嘟起嘴巴。才刚对自己傲慢的自以为是感到惭愧,就算毛道士如此称赞,她现在也高兴不起来。 还要再一段时间才会天亮吧,但站在城墙上眺望东边的地平线时,已经可见一道淡淡的光芒。虽然目睹了毛道士方术的本领,但老人家毕竟负荷不了熬夜工作。从南门过来帮忙的民防团男人们一走上楼梯、出现在城墙上,毛道士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与他们错身走下阶梯。 在民防团员中瞧见了许团长后,某件事闪过柚纪的脑海。 「毛道士,请您先回去吧。我还有重要的工作得做。」 「嗯?」 毛道士回过头来,眨了眨惺忪的双眼。 「因为这是我擅长的领域。」 柚纪弯起嘴角露出得意笑容。唯独某一件事,她可以带着自信宣称自己比毛道士,也比师父还要擅长。 「许团长——」 她扭着身子往前蹭去后,大概是心生了不祥预感,许团长紧绷起脸严阵以待。 「关于说好的报酬,我可以为您打折再打折,一头山猪算一二〇闵就好。我消灭了十五头,从法术的范围来看,估计毛道士消灭的数量也差不多,所以合计三十头。再加上基本谘询费和深夜的加成计费,我和毛道士两人份总计五千闵。我之后会向办事处申请费用,所以——请盖血印吧!」 柚纪从怀里掏出卷轴,当场龙飞凤舞写下金额,然后在许团长面前摊开。 「等、等一下,五、五千闵也太贵了吧!更何况受动物尸骸的影响,大家手头都很拮据喔!」 「我不介意分期付款喔。不过,民防团团长,我偶然间听人说起,您似乎把大部分从百姓那里筹来的活动资金,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是吗?」 「唔!?」 许团长的浓密胡子脸明显地抽搐了下。柚纪暗自窃笑,她本只想套套对方的话,原来他真的私吞了吗?那就不用和他客气,狠狠大捞一笔吧!五龙州的百姓非常喜欢款待客人喝酒吃饭,但要他们掏钱可就难如登天。作风若不稍微强势点,甚至讨不到必要经费。 寄住在毛道士的道观后,柚纪才体认到他有多么甘于俭朴的生活。毛道士在得子之前就不幸丧妻,最近才刚领养了岁数都可当他曾孙的养子。他似乎不打算让养子修行、继承道观,但非常疼爱那个男孩。然而,他甚至无法买点糖果回家给那孩子。幸好多亏了这次的骚动,工作委托如雪片般飞来,接受委托的他们可以任意挑选。柚纪打算趁这机会尽量帮毛道士多赚点钱。 「来,请盖血印吧。快,当场就盖吧!」 柚纪还附上了划破指腹用的小刀,将请款书递到许团长眼前。 「唔……唔唔!」 许团长呻吟着往后倒退。柚纪故意吓唬人地压低音量,继续施压。 「明晚动物的尸骸又会靠近城墙喔?倘若您不盖血印,我和毛道士明天都无法出动。啊,顺便说声,写在这上头的是契约咒文。我们道士为了发挥力量,也必须支付代价和神明签约。若您不支付费用,也请做好相对的觉悟……」 见许团长噙着泪目,举起抖个不停的手指伸向小刀,柚纪抿嘴偷笑。就在这时—— 「团长,不用付钱给那种骗人道士!」 粗鄙无礼的浑厚嗓音插进两人之间。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气喘如牛地冲上楼梯,魁梧的肩膀上扛着锄头。不正是陈某——马才路上陈家的长男吗?从小他就是爱欺负人的孩子,一有机会就刁难柚纪。不仅块头大,长相又老成,完全看不出来和柚纪同年。 柚纪以前会救过陈家被蛊附身的么弟,还以为有恩于对方后,他从此会老实一点呢。 「不可以相信这个女人,团长。这家伙说不定是主谋!」 陈某用做劳力活而变脏的粗壮手指指向柚纪,说出惊人之语。 「啊?你在说什么啊,我是什么的主谋?」 「听说你对团长说了,一定有操控尸骸的幕后主使者吧?但你却答得不清不楚,说什么找不到幕后主使者,是用这种方法故意拖延吧?」 「我、我干嘛要做这种事情啊?」 「你这么爱钱,当然是为了在自己引发骚动后,骗取大笔报酬吧?我刚才可是看到了你的同伴在城墙外头徘徊打转。」 「我的同伴?你指谁啊?」 「除了那家伙还有谁,就是有着奇怪白发的高大男人——」 「左慈!?你看到了左慈吗!」 与陈某严肃的表情相反,柚纪双眼发亮。左慈终于回来了——柚纪顿觉无比安心。他大概直接回到道观吧,但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关了道观,他也许正担心柚纪有什么不测而到处找她。她也想快点知道碧耀的情况。他亲眼确认碧耀抵达首都了吗? 柚纪很想马上与左慈会合,问他旅途上的所见所闻,整个人坐立难安— 「看吧,你自己都承认了。」 陈某却撑大鼻翼冷笑道。 「如果这种时候有人在外游荡、还不会被尸骸攻击,那家伙肯定就是幕后主使者。是你向同伴下了指示吧?」 柚纪起先完全不明白陈某在洋洋得意什么,民防团的其他男人似乎也一头雾水,满脸狐疑地对望议论纷纷。「道士大人能施法消灭尸骸,也就是说……」「啊,对喔,也能施法操纵尸骸吧?」某人提起了这个论点后,哗然声越来越大。 柚纪也总算明白他在怀疑自己什么,但她当然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是不白之冤。 「等、等一下,你误会了!我根本不知道操纵尸骸的法术,而且现在不也彻夜协助你们消灭尸骸吗!我为什么要……」 「你扪心自问,刚才不正明明知道我们手头拮据,还想趁机大敲竹杠吗?」 「那是为了毛道士……!」 柚纪应该反驳,却错在忍不住支吾其词。原先不将陈某的话当真的人们,也因而开始产生困惑和怀疑,朝柚纪投去带刺的目光。如果毛道士还在,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吧,但偏偏她叫他先回去了。 「我还有其他根据喔。」 陈某不怀好意地抬高音量。 「你之前虽然驱除了我弟弟身上的蛊,但那其实也是你计划好的吧?我都听说了,就是你们窝藏了那个在我弟弟身上放蛊的异教徒。」 「那、那是……」 柚纪不由得哑然失声地张合着嘴巴——她根本不需要这么老实承认,应该装傻说自己不认识那种男人才对。 若有必要,柚纪就算撒谎也不会有罪恶感。然而,这个当下她没来由地不想说谎。事后想来,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自己否定了那男人曾在道观里度过的数天时光吧。 以前会被关在兔雨县留置所的西域人伊鲁克越狱后,栖宿在他身上的犬蛊被释放出来。已经是三个半月前的事了。犬蛊会伤及附身者的神经,陈家的年幼弟弟被蛊附身、险些命丧黄泉时,是柚纪施法救回了他。 当时也像现在这样,出动了民防团追捕伊鲁克。尽管已过了一段时间,但这件事还没有从出动的队员们记忆中褪去吧。 「你们都是一伙的吧?同伴先释放出蛊,你再一脸亲切地来到我家佯装施法驱蛊、卖我们人情,然后再所有人一起平分报酬。当时也是趁着我娘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捞了一大笔钱。」 「我、我只是索取正当的报酬而已,是师父以前拿太少了!你、你竟然忘恩负义地说这种话,也不想想至今师父帮了你们多少……」 「有恩于我们的是赵涛龙道长,不是你。」 听见他如此断然说道,这次柚纪真的无言以对。 2 天一亮,笼罩郊外农田的黑暗散去,看得出在这次的尸骸骚动中,农田并没有蒙受太大的损失,充其量是四处可见应该是大群尸骸经过时、踩得乱七八糟的痕迹。由此可知,尸骸们的行动和为了觅食而下山的野生动物明显不同。 时值干季,农田看来格外荒凉。在雨季尾声种下的种子,干季期间会在泥土底下静静潜伏,等着在下个雨季之初萌芽。 柚纪推着脚踏车,在从城镇往东北方延伸的田间缓坡上慢吞吞地走了一辰刻。柚纪的道观位于东北方山脚下。东北丑寅方位在风水上被视为鬼门,所以师父才会在此兴建道观、封起鬼门,保护兔雨县。 继承了师父遗志的自己,怎么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危害县里的百姓。柚纪不甘地咬着嘴唇,紧紧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由于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至于立刻将柚纪关起来,或是查封道观,但撤回了对柚纪的委托。明明前一秒还相信她是专家、能对抗袭击城镇的威胁,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 没差……反正她也无所谓。要是到时尸骸闯进城里,他们再哭着跑来求救,也不干她的事。不出钱的才不是客人。自己和师父及毛道士不一样,可不是做慈善事业帮助他人的滥好人。她才不管他们,随便他们爱怎样就怎样……柚纪很想这么想,却怎么样也无法释怀。 如果能够亲手抓到操控尸骸的幕后主谋,再交到大家面前说:「这家伙才是真正的犯人!」就能洗刷嫌疑。但是,假使真如毛道士所言,打从一开始犯人就不存在,也根本没有办法还她清白。 坡道前方可见一对朱漆门柱。穿过门柱,就进入了设有结界的道观占地。 「啊!」柚纪抬起头。 其中一边门柱上贴着一张以白纸剪作人形的符纸。那张薄薄的符纸随着早晨微风轻轻飘动,但走近一看,却神奇地有着明确的人类形体。 对方穿着雪白道服,看似与衣服颜色同化的白发在脑后绑成一束。发色虽白,却不是老人,是名年轻男子。右半边脸上有着像是咒文、教人目不忍睹的烧伤痕迹,原本清朗的俊脸变成了让人心惊的可怖面貌。 雪白男子应该早已发现柚纪,但没有冲上来,悠然地站在原位等候。柚纪也保持着原本速度继续迈步。 她在门柱前停下推着脚踏车的手,与雪白男子正面相对。 「……我回来了。」 细声说完,对方回以缺乏情感的平坦话声。 「欢迎回来。」 「啊,讲反了……是欢迎回来。」 「是,我回来了。」 送他和碧耀一同出发后,两人相隔了一个月再度聚首,对话却平淡得仿佛他只是昨天傍晚出门了一趟,柚纪虽然没有力气笑,但也觉得有些滑稽。 如果陈某没有骗人,那么左慈回来以后,发现柚纪不在道观,应该是折回城外四处寻找。但到最后都没有找到,于是又回到道观,恐怕自那之后就一直呆站在这里吧。不过,柚纪本来就不期待他一看到自己会摇着尾巴飞扑过来,况且真那么做的话她也敬谢不敏。明明长途跋涉回来,但单看他的神情,却一点疲色也没有。 「最近发生了一点麻烦,所以我住在毛道士那里。」 「是。见道观大门紧闭,我也猜到发生了某些事,已经大致掌握城里的状况了。我应该更早回来才对,今晚换我出去工作。」 「啊,没关系啦……今晚起会变得很闲,你回来得正好,我们两个人先暂时休息一阵子吧。碧耀还好吗?」 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柚纪任由重力支配自己、让脸埋进雪白道服的胸口。松手后,脚踏车发出了偌大巨响倒在地上,但全身感官变得迟钝又佣懒,她甚至不觉得刺耳。 「柚纪?」 左慈的声音中掺杂了些微困惑。突然像个爱撒娇的小鬼,柚纪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 「我好像有点累了。」 「睡一觉就好了吧,等你起来我再煮饭。」 「嗯,我想吃左慈煮的饭。碧耀呢?」 「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跟你说,反正没发生什么要急着报告的事。」 「是吗……那碧耀平安抵达首都了吧?」 「嗯,还算平安。」 她累到觉得两脚脚踝像被某种事物抓住,但双脚忽然变轻。是左慈伸手进她腋下,将她抱了起来。柚纪环住左慈的脖子紧抱住他。竟然像小孩子一样要人家抱,师父要是看到了肯定会笑她吧。但是,师父已经不在了…… 小睡一觉起来,一定就是中午了,届时她会闻着左慈在厨房里煮汤的香气醒来,然后再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听他说旅途中发生的种种吧。 嗯……?可是,左慈本来是变回了符纸,放在护身符里让碧耀带着,现在却化作人形,就表示碧耀在「万不得已有困难的时候」念了自己教她的咒文吧……那么……碧耀这趟上京之旅并非平安无事罗? 柚纪没能思考到最后,眼皮便急速变得沉重,意识没入乳白色的睡梦底层。 □ 「这哪里算是还算平安了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为什么没有一回来就向我报告!」 柚纪两手拍桌怒吼,盘子上的馒头和茶杯里的茶水跟着跳了一下。左慈方才用以杆馄饨皮的白粉也往上弹起,桌上飘起一团白烟。 饭桌对面,左慈一派老神在在地喝茶。 「不管现在说还是四天半前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吧?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改变。我还做了豆花,要吃吗?」 「要、要、要迎娶碧耀的人是天子?珞尹还是天子的弟弟,是个皇子?然后寿纪……哥哥变成了某某党的革命分子?再加上还遇到了伊鲁克……呃——不行,我脑袋开始打结了……要、要从哪里开始整理才好啊……」 柚纪抱着脑袋发出呻吟,前方的左慈倒是不疾不徐地放下装了豆花的盘子,顺便添加茶水。为什么你明明有这么重要的事情等着报告,还能悠悠哉哉地准备饭后甜点啊!柚纪实在无法不吐槽。 「你从中午开始就煮了馄饨汤、做了馒头,还烤了填饭的烤全鸡……是、是很好吃啦,但你想让我肥死吗?现在行走商人都不进城,城里的百姓正在节约粮食呢!」 「嗯,我承认是有点煮太多了。毕竟旅途中经过了难以取得粮食的地方,太久没体会到五龙食材的丰富多元。这只山鸡也是回程路上捉到的。」 「难不成你是卯足了劲煮太多?」 「卯足了劲?我是符力,不会有干劲或成就感那种情绪。啊,回程路上我会经有一次险些被尸骸攻击,但目标大概是我活捉的这只山鸡吧。亡者总是渴求生者的血肉。」 起先,动物尸骸只在大道和农田上徘徊,但这起异变传开以后,百姓都躲进城里,城外杳无人烟,它们才往城墙附近进逼。大概是闻到了城墙内侧有许多活人的气味,才想闯进来吧。左慈说得没错,亡者都本能地受到生者吸引。 虽然陈某说左慈未被尸骸攻击、还能在外走动很可疑,但左慈不被攻击也是正常的。因为他是没有魂魄的符力,只是符纸暂时化作人形。是没有个人情感、术者忠实的仆人——左慈自身也这么强调,但看到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免让人有些怀疑真的是这样吗?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左慈将手伸进袖兜,取出一个小布包,在柚纪面前打开来。 「是碧耀托我交给你的东西,她说与人在首都的苑仪公子有关。」 里头是对耳环,银环上挂着玉制雕刻。象牙色的玉饰上隐约有着绿色纹路,精巧雕刻成马的形状。小归小,却充满了肌肉的跃动感。 「……这是叔父的,我记得。」 柚纪双手捧成碗状,左慈连同布包将耳环放到她手中。 父母与叔父是行走各地的商人,从前包括柚纪在内的四个小孩和叔父的儿子,三个大人加上五个小孩,共计八人的大家庭一同旅行。后来为了少一口人吃饭,柚纪年仅五岁就被丢弃在师父的道观门前,所以不太记得那之前的事了。不过,这对耳环却鲜明地残留在记忆里。这是叔父戴的耳环,听说是行经山岳地带的游牧民族部落时取得的。柚纪非常喜欢这对玉雕的马,常常逮着机会就央求叔父让给她,叔父却说马不适合女孩子家,将耳环给了侄子寿纪,当时柚纪还赌气了很久。 而寿纪将这对耳环托给了碧耀,以联络叔父的儿子苑仪。 这对耳环让柚纪确切地意识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存在。但是——若问她听到寿纪和苑仪还活着开不开心,坦白说她更觉得困惑。自己是被家人抛弃的,有资格向他们破口大骂几句泄恨。如果对方主动来找柚纪,哭着向她赔不是那倒也罢,但柚纪不见得会无条件地想见他们。对于像自己找到了亲人般高兴不已的碧耀,她甚至感到过意不去。 柚纪的家人一直是师父和左慈。比起五岁时分开后便音信全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反而得到了没有血缘关系却更加重要的家人。自己虽然被遗弃了,但一点也没有不幸。 就这一方面,她倒是想见见寿纪和苑仪。虽然自己说有些在自夸,但她想让他们看看现在的自己,说她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十五岁姑娘家了。要是他们以为她会是个温驯可爱的妹妹,也只能辜负他们的期待了。 寿纪是责任感很强的少年。决定要送走柚纪好少口人吃饭时,她记得他还为了自己起身反抗,说如果要丢的话就丢他。但是,比柚纪年长十岁的寿纪已是重要的劳动人力,大人们不可能送走他。年幼又没用的自己会率先被丢掉,也是无可奈何。 苑仪比柚纪年长六岁,但比她还爱哭。柚纪要被抛弃那天,他还躲在马车里呜咽啜泣。当时柚纪还厌烦地心想,又不是苑仪要被丢掉,他哭什么啊?但现在可以明白他是个温柔的少年。 寿纪像爹,富男子气概又精悍;苑仪像叔父,有着清瘦的脸庞。 带着这对耳环前往首都寻找苑仪;若见到苑仪,说不定也能联系上进入天子后宫的碧耀。因为寿纪说过,苑仪会在首都帮忙碧耀。然后见到碧耀以后…… 思考就此顿住。 见到碧耀以后,要做什么? 天子和中域政府正打算唤醒那个从小哥哥们就当作恐怖传说、老是拿出来吓唬柚纪的「神龙之宝」,并召集碧耀这种拥有「千里眼」的少女前往首都。千里眼是种跨越空间与时间,能看透一切的不可思议能力。天生不具有半点那种能力的自己,能够帮上碧耀吗? 而且不只首都,兔雨县也有问题要解决。现况看来,她如果离开兔雨县,大家会怎么想?会以为她是抛弃了坐困愁城的故乡逃走了?或以为她是被人发现是主谋才销声匿迹?不论如何,陈某肯定会到处将她说得很难听。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就照柚纪想做的。我以柚纪的人身安全为最优先前提,除此之外都会遵照你的指示。」 「就算你说照我想做的,但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太多事情得思考了……」 「只要想想谁是你最在意的人,就不会迷惘了吧?当然也包括师父在内。如果你最在意的人是师父,那么就此留在兔雨县当道士、守住道观就好了;如果担心碧耀,不用迟疑去帮助她就好了;如果憎恨珞尹,也只要想着如何向他报仇就好了。」 「包括师父在内,最在意的人?」 「你现在脑海里出现了谁?」 「咦?」 这个问题教人措手不及,柚纪的声音不禁变尖。她慌忙拿起手上的汤匙在眼前一挥,抹去瞬间出现在脑海里的人影,汤匙上的豆花往旁飞去。 怎、怎么会这样!?竟然不是师父、碧耀或珞尹,也不是寿纪和苑仪—— 「我吃饱了!得完成灵堂早晨的工作才行!」 「今天就由我负责,你休息吧。」 「左慈还要收拾厨房吧?等你清理完再来帮忙就好,我先过去了!」 「你不是说灵堂的工作很单调,一直很讨厌吗?」 「有吗?」 柚纪装傻,一口气吃完剩下的豆花、喝光茶站起身,急急忙忙想离开饭桌时,却听见左慈说道:「不是师父吗?」超然的白皙玉面似乎有些不服气。这样想来,刚才的对话走向,左慈是想诱导柚纪回答「师父」吧?哪里是不带个人情感、术者忠实的仆人了啊,真是大意不得。 柚纪装作没有听见、转身离开。 道观以中域常见的四合院建筑为基础,构造又稍微有些不一样。首先,朝向门柱的正面是祭祀着主神等神只、举办法事的主殿,而往主殿两侧延伸的细长形建筑物是灵堂。从头至尾长达三十间的偌大灵坛上,祭祀着寄放在道观的魂魄。向所有收纳着魂魄的壶一一供奉茶水和线香,是柚纪自师父生前就一直持续着的每日上午例行工作。虽然今天已经过中午了。 主殿的出入口有正面的对开门扉,加上与灵堂相连的两扇侧门共三处。柚纪他们平常生活的屋子在隔着庭院的主殿后方,所以平常都是从侧门进出。 柚纪两手提着装满线香的桶子和水壶,不成体统地用脚尖开门,正要走进灵堂时— 背后传来了声响。 「……?」 有人在主殿吗?可是,今天没有人约好要过来。是临时有委托吗?但陈某现在到处向人说她的坏话,还会有人特地从城镇走一辰刻跑来这里拜托柚纪办事吗? 柚纪静静放下桶子和水壶,挨向主殿的侧门察看里头。 她立即发现正面的对开门扉敞开着。这什么味道……柚纪嗅了嗅。有野兽的气味。是尸骸闯进来了吗?可是,目前还没听说过大白天尸骸会出没伤人。 午后的温暖阳光斜斜地从对开门扉照射进来,在空旷的主殿里形成一条光带。飘浮于干燥空气中的尘埃反射了阳光、划着圆圈纷飞。空气有流动过的痕迹。果然有人进来过。 底部的祭坛上摆着神像、七星剑、镜子、天秤和手铃等法事会用到的东西。大概是左慈回来后整理过了吧,红色毛毯铺得平整,整理过的祭坛上供奉了茶水、点心和水果,长长的线香也袅袅升起细烟。 然后祭坛的正前方—— ……不见了。 她直到最后才发现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是因为它的存在已经太过理所当然,视觉自行补足了吗——地面上留有显示出某个东西长时间都放在同个定点的长方形痕迹,也就是「师父的棺木」凭空消失了。 那是能够容纳成人遗体的巨大石棺,不可能轻易搬动。当然,也不可能自己动起来。但棺木却……不见了。 主殿内朦胧微亮,柚纪眼前却瞬间发黑、踉跄无力地靠在门上。 「左……左慈,左……」 她本想大声呼喊,喊到一半嗓子却变哑。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主殿,下意识抓起祭坛上的七星剑,接着一骨碌转身,从敞开的对开门扉冲到外头。 冲下石阶,穿过设作结界的门柱之后,和缓的田间坡道一路往西南的远方渺小城镇延伸。周遭是宁静的田园风景。 在田间坡道的远远前方,可见一道黑影正逐渐远去。 「有、有贼!盗棺贼——!」 柚纪气得大喊,一边追赶一边感到不可置信。那个石棺就算好几个成年男子一起抬,也不见得能勉强扛起来,对方却独自一人轻轻松松地扛着跑。看得出是个体型魁梧的男人。他将立方体的棺木扛在一边肩上,另一只手拿着长度超过身高的铁杖,上头有着环状装饰,挂在圆环上的几个小环更是配合着他的脚步叮当叮当作响。 背后忽然吹来一阵风,是左慈追过了柚纪。 「左慈,接住!」 柚纪将手上的七星剑丢向背对她的左慈。左慈头也不回地单手接住抛来的七星剑柄,迅疾如风地继续狂奔,很快与盗棺贼缩短距离。大概刚才正在洗碗吧,他道服的两只袖子依旧用束衣带卷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偷师父的棺木? 柚纪脑袋一片混乱,竭力追上两人。 难不成以为里头放了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吗?但就算是这样,连棺木也一起偷走真是前所未闻。 一般说来在五龙州,会先看风水算好日子,再于那一天将遗体火化。在那之前,遗体都放在施了咒延缓腐烂的棺木里,原则上安置在自宅。师父死后已过了三个半月,柚纪至今却将火化的日子一延再延。纵使师父的肉身已死,但他确实用某种力量保护着道观。要是烧了师父的遗体,维持住道观外形的力量会不会也跟着消失,转瞬间就垮下来呢?柚纪有这种感觉。但是,已经过三个半月了——即便咒文有效,经过了五龙州高湿度的雨季,遗体应该腐烂得相当严重。 「急急如律令,『突』!」 左慈厉喝一声,掷去符纸。符纸就像尾穿越急流的白鱼、沿着坡道滑翔,钻到小偷的脚边想绊倒他。刹那间,盗棺贼用笨重身形难以想像的轻盈往上一跳——而且他还扛着石棺! 盗棺贼在空中转了半圈、面向他们着地,扛着石棺那侧的脚重重地陷入地面。 一时错失了目标,左慈的符纸划着钩形又转回来,再度袭向盗棺贼。男人用粗厚的嗓音低念咒文,执起铁杖在空中轻轻一弹。杖柄表面迸出了类似小闪电的细光,前端的小环叮铃一声。 左慈的符纸便在半空中被火焰吞噬,化作几许灰烬飘落在地。 是同行——而且道行还比他们高。柚纪更是一头雾水。道士竟然潜入同行的道观盗走棺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人肌肉发达的上半身穿着黑色短衣,胸前绣有阴阳图腾,小腿绑着裹腿,脚上不同于一般百姓的布鞋,穿着皮靴。这身打扮看得出他习惯四处旅行。男人有着肃穆刚毅的五官,与体格非常相称,直至鬓角的浓密胡子框起了脸部轮廓,让人觉得很眼熟,原来是与脖子有着浓密毛皮的虎头如出一辙。额头上戴着铁环、压住了往上竖起的硬发,正中央刻着某种徽记。那个徽记是? 左慈滑行似地冲下坡道,压低身子钻到男人胸前,不容分说便挥去七星剑。白色道服与男人的黑衣呈现对比,下摆宛如舞者在台上跳舞般优雅翻飞。 男人用铁杖毫不费力地格开从侧腹往肩头劈来的剑,两件金属碰撞后迸出白光,发出了「当——」的刺耳撞击声。 「喔?」 男人轻吐口气,勾起嘴唇,大嘴的两边嘴角里可见分外尖锐的犬齿。炯炯有神的一双大眼看似闪着金光。明明是人,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老虎。和残留在主殿里相同的野兽气味又乘着风飘进鼻腔。 左慈暂且往后跳开,旋即再次蹬向地面。男人也往前跨出重到让地面下陷的步伐,手执铁杖笔直往前突刺——但下一秒,他骤然翻转手腕,将转了半圈的铁杖猛力往下挥去。左慈千钧一发之际以七星剑的剑刃别开铁杖、闪过攻击。正面接下的话,那击的威力说不定会敲断七星剑。 铁杖底部的錞撞在地上。力道分明遭到削减,却仍敲碎地面,尘埃四起。 左慈立即纵身往旁一跳,从扛着棺木的那一侧攻击男人身体。男人武功确实高强,但巨大的棺木定会形成死角。虽然他仍以惊人的轻巧身手跳跃闪过,左慈的剑尖还是轻轻划破了他的侧腹。 男人略略踉跄,左慈本想乘胜追击,但才踏出一步便大惊收剑、往后飞退。铁杖前端从出人意表的角度袭来,惊险万分地掠过左慈的道服下摆—他刚才是从哪边发动攻击的?柚纪完全无法看清楚。 迅如雷光地过了几招后,两人先拉开距离暂时对峙。期间,柚纪赶到了左慈身后,虽然伸手拿了怀里的符纸,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做。两个高手形成的沉重气氛非比寻常,丝毫没有她能插手的余地。 「哈哈,原来如此。看来单手应战的话对我不利哪。」 男人露出游刀有余的笑容说道,放下扛着的石棺。地面「咚」地往下凹陷,震动甚至传到了柚纪脚下。他竟然扛着这种东西,还能与左慈打得不分轩轾—不对,说不定左慈还有些居于下风。 「你、你是谁!不对,你到底为什么……」 到了这时候,柚纪已约略猜到对方的真面目。刻在额环上的徽记——排作纵横三列的九朵莲花中,唯独东北那一朵方向颠倒的「八莲一鬼」,是只有八华山护乐院的道士才允许佩戴的徽记。 「柚纪,你后退,我无法分神保护你。」 左慈紧盯着男人说。语调虽平淡,但他的背影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竟然说无法分神保护她,左慈从前一次也没说过这种话吧。 若站在两人武器攻击得到的范围里,只会变成左慈的累赘。柚纪在胸前拿着符纸,咬着牙往后退。 「他是同行,左慈,小心一点……」 「我知道。」 对方的武器现在虽是铁杖,但错不了,是护乐流棍术的好手。 左慈也向亡师学习过护乐流棍术,虽然也会使剑,但最擅长的武器还是棍子。柚纪忍不住咒骂下意识拿起了七星剑的自己。 左慈不发一语,男人「喝」地吐气,两人同时蹬地而起,再度交手。 两人都是护乐流棍术的高手,但相较于跳舞般优美地施展正统护乐流的左慈,男人的动作却是不按牌理出牌。一度刺出铁杖后,他又用惊人的臂力使劲改变铁杖的轨道,从难以置信的角度施展攻击。脸上还带着乐在其中的笑容,吆喝喊着:「喝!」「哈!」使出一记又一记凶猛的攻击。每一步都重得几乎能踏碎地面,每一次挥杖都带着惊人的破坏力。不仅如此,明明体格壮硕,敏捷程度却教人咋舌。 左慈迟迟无法攻进男人铁杖的守备范围,渐渐地一味趋于防守,但脸上还是没有丝毫焦急或慌乱。和男人相反,左慈没有发出任何吆喝声,只以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动作一一格开沉重的攻击。午后悠闲的田间坡道上,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现在不是愣愣观战的时候。柚纪很想趁这时候抢回棺木,但棺木放在两人上演激烈全武行的道路另一边。 柚纪在胸前悄悄结印,在口中咏唱咒文。 男人的铁杖往左慈胸口刺去。左慈正想用剑格开,男人又以蛮力翻转铁杖,改为劈打,直敲向左慈的七星剑。 「左慈!」 连同受到攻击的剑,左慈的身体如纸片般往后飞出,扑倒在干季干燥的地面上,一面滚下坡道一面卷起尘土,最后猛烈撞上路边横倒的树木。七星剑旋转着飞进空中,剑尖刺进道路中央。 怎么可能,左慈竟然惨败——!? 男人用粗糙大手握住剑柄,轻轻松松地抽起七星剑。他单手拿着铁杖,单手拿着剑随手一挥,往倒地的左慈迈步。见状,柚纪慌忙跑上前追过男人,绕到他前头张开双手。「嗯?」男人挑起单眉停下脚步。 果然有野兽的气味。男人散发出仿佛随时会露出利牙咬住她脑袋的狰狞气势,柚纪被震慑得几乎要往后退。但她使力牢牢踩在坡道上,没有别开目光,仰头瞪着男人的刚毅大脸。 「小丫头,为何要袒护他?他不是人类,只是一张纸。」 男人用引人联想到老虎吼声的低沉声音说。对方是道行更高的道士,会识破左慈是符力也不足为奇。 「我是这个符力的主人,保护他也是当然。」 「啥?」 男人抬高音量,似乎真心感到惊讶,反应意外单纯。 「符力成为主人的弃子也是当然,但可没有反过来的状况。你要是死了,那东西也只会变回符纸喔?」 「你怎么能肯定没有?我现在就像这样挡在你面前,所以当然有。」 「……?你讲话真是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护乐院的道士为什么要偷走师父的棺木?视情况,别怪我把你交给护乐院处置喔!」 「哈!区区一个乡下的小丫头道士,竟敢用对等的语气和我说话。我是小龙的义弟,所以算是你的师叔喔,小丫头?」 「!?」 柚纪错愕地瞠大双眼。小龙——赵小龙听说是师父在获得「涛龙」这个法名前的名字。知道这名字的人应该不多。 男人哼了一声,不屑又说: 「不过,我可不想听你叫我师叔,因为我讨厌你。」 「什、什么?」 一个初次见面、还是小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单方面讨厌她啊!?柚纪气得说不出话来,男人则毫不掩饰厌恶地咂嘴:「嗯,算了。我没事找符力和小丫头。」然后改变前进方向,大步走回放置棺木的地方。「还有我先声明,我可不是独断独行做这件事,所以向涛华道长投诉也没用……嗯?」 才站到棺木前头,男人的眉毛抖动了下。 已经被发现了吗……果然这个法术对道行高的人不管用。柚纪感觉到背后渗出了冶汗,趁机悄悄退到左慈所在的地方。 「啧!他妈的!」 男人恶声咒骂,抬起一脚踢向棺木侧面。石棺发出了「碰」的沉闷声,非常轻易就飞进半空,摔进道路对面的田里时,已变成了横倒的枯木。树干受到踢击后产生裂痕,裂作了两半。 「小丫头……是你吗?」 男人从喉头发出了让听者为之胆寒的狰狞低吼,缓缓地转过头来。 「竟然耍小聪明施展幻术,哼!看来我有些太小看你了。再怎么落魄仍是小龙的徒弟吗?」 「我、我是自己看书学来的,并不是师父教我的!」 心脏因本能的恐惧缩起,但柚纪拼命保持强硬的态度反驳。最近刚会使用的法术竟立刻派上用场,她自己也很吃惊。 男人看向张着双脚挡住去路的柚纪身后。左慈猛烈撞上的横倒树木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化成了师父的石棺。左慈在棺前单膝跪地、牵制住男人。看来似乎没有受到重伤,但白色道服被干燥泥土弄脏成了淡茶色。 柚纪是用幻术替换了石棺与树木的外观,所以左慈猛烈撞上的从一开始就是棺木。柚纪学会的幻术能引发简单的错误认知,但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只对有机可乘的人有效,一碰就会马上露馅。 「有趣……虽然我很想这么称赞,但我讨厌聪明的女人。女人就该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三门不迈,但最近能言善道和想学习诗书的女人越来越多,真教人不爽。」 「急急如律令,『炽』!」 男人以左手结印、右手执起铁杖敲向地面,小环叮铃作响。男人握着铁杖的地方绽放出了青色光芒,紧接着杖柄表面像是出现战裂,光芒又往上下两方扩散。铁杖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细小的咒文——和师父刺于全身的咒文刺青有着相同效果。 男人看似随手挥起铁杖,瞬间—— 身后「轰」地迸出热气。 道服下摆和辫子被猛烈吹往前方,柚纪按下拍打着脸部的麻花辫,回过头后瞠目结舌。 石棺的棺盖随着爆风往上弹起,在空中碎成粉末。仿佛有只凶暴的火蜥蜴正在疯狂冲撞,橙色的火焰在石棺里熊熊燃烧,还可看见横躺在棺木里的遗体手臂被火焰爆风刮得往上浮起。 「啊……啊……」 柚纪发出喘气声,当场瘫坐在地。 石棺旁的左慈也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白发和白色道服被带有火星的热风吹起,染作橙色。在火焰照耀下,连他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也变作了橙色。 火蜥蜴长长的火舌毫无遗漏地舔遍石棺内部,遗体的手臂在地狱之火中飘浮着燃烧殆尽。热浪烘烤着脸庞,柚纪愕然注视、眼球发干。 顷刻之间烧完了能烧的东西后,火蜥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尾巴窜往天空,消失得一干二净。 3 连一块骨头也没留下。柚纪只能用指甲去刮烧得焦黑的石棺内侧,努力搜集骨灰,然后带着少得可怜的骨灰回到道观、放在祭坛上。柚纪搜集骨灰的两手指甲也完全变黑。 站在祭坛前,只有柚纪脚下那片地板的颜色不一样。四分之一辰刻(约三十分钟)前还放着棺木的地方,只留下了分明的四角形痕迹。原本沉甸甸的石棺,变成了只能放在三寸大的正方形纸上、风一吹就会飘走的东西。 「非常抱歉,我应该在烧尽之前至少捡一块骨头。」 「别说了!」 柚纪厉声打断,身后的左慈闭上嘴巴。她稍微放柔语气。 「我没有怪你,要是把手伸进那种大火里,你早就瞬间化作灰烬了,幸好你没有出手。再怎么难过也无济于事,反正迟早都得火化……只是……」 柚纪用力咬着嘴唇。她只是不甘心,遗体竟莫名其妙被那个自称是师父义弟的男人施法烧了。嘴唇渗出了些许血味。 那个野兽般豪迈的男人烧了遗体后,等柚纪两人回过神时已经消失无踪。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因为偷不成棺木,干脆放火一把烧了吗?到头来,他们还是完全不晓得男人的意图。 得继续工作才行……柚纪心想。因为今天才正要开始灵堂的工作,所以还丝毫未动。寄放在道观里的魂魄没有错,所以必须供养他们才行。但是,柚纪突然不明白工作有什么意义,也对左慈说了今天不做没关系。 只有今天而已……到了明天,她又能像往常一样干活。明天起会乖乖工作。因为接下师父的道观继续经营,是自己残存的生活方式。 她一直是这么心想而努力至今。可是,自己一个人顽固地守着道观,真的有意义吗?仅仅今天一天,她就失去了至今让自己坚持留在这里的事物。明明不被百姓信赖,就算成为兔雨县的道士,今后究竟要保护谁、又要保护什么呢? 毛道士在日落前来到道观。凌晨毛道士离开城墙后,柚纪和民防团发生的纠纷也传进了他耳里,他似乎很担心柚纪。从城镇来到山脚下这座道观的途中,还看到了烧得焦黑的空荡荡石棺被丢在路边,肯定很惊讶发生了什么事吧。因为自己和左慈两人无法将石棺运回道观,只得放在原地——有谁能料到会有人要偷这种东西呢。 「所有魂魄就转由我的道观保管吧。」 听完事情始末,毛道士坐在柚纪招呼的椅上,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好一会儿后,这么开口说了。 「这是么意思?」 听到毛道士的建议,柚纪无法立即意会过来。 「你要去八华山吧?」 「咦?」 看他说得顺理成章,从未这么想的柚纪当然大吃一惊。 「那个盗棺贼自己说了他是护乐院的人吧。那么,你要去查明那个男人的目的吧?」 「可、可是尸骸还在外游荡伤人,我现在不能离开兔雨……」 「我也是兔雨的道士喔,柚纪。我不够可靠吗?」 「不、不,昨晚的法术非常出色,我吓了一大跳。」 见毛道士有些孩子气地鼓起脸颊,柚纪慌忙打圆场。毛道士又变回好好老先生的表情,雪白的眉毛垂作八字。 「你没想到我能施展那种法术吧?那其实是向赵道长学来的,大约是一年前左右吧……我请赵道长教了我方术。」 柚纪还是头一回听说。她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左慈,他捧着放有茶具的盘子点一点头。 「因为师父知道自己有病在身、不久于人世,很久前就开始做准备,好在紧要关头能将事情托付给毛道士。」 「明明有我在耶?」 她知道师父始终不觉得自己已经独当一面,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不平之鸣。竟然撇下一心总有天要成为师父左右手的自己,拜托住在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 「原本按顺序,应该是我会先魂归西天才对……但我这样平凡的老头子竟还活到现在,还让赵道长那样才华洋溢的年轻人将后事托付给我,真是太没天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毛道士……」 「用不着顾虑我,不只是你,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吧。」 柚纪无法否认。师父有着稀世的方术才能,受过天道教正统且最高等的教育,在道士里也还算年轻—为什么不是不值一提的他人,而是师父死掉了呢?坦白说,柚纪现在仍会这么想。 「柚纪,赵道长本就不打算在自己死后,还要把你束缚在兔雨县里。他希望你照着自己的想法,走在自己期望的人生上。话虽这么说,但你又是责任感很强的孩子。我在想啊,这回因为陈家长男的关系,害你蒙受莫须有的嫌疑,会不会也是天意指引,要让你从非得留在兔雨不可的使命感中解脱……柚纪,你根本没有义务要对这个城镇鞠躬尽瘁。我在这里出生,兔雨交给我这个老头子就够了。但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命运在等着你。」 「我才没有什么所谓的命运。我和碧耀不一样,只是个什么也做不到的乡下丫头……」 「柚纪。」 毛道士握住柚纪的手。那皱巴巴的干瘪双手,用着比外观还大的力量拉过她的手,柚纪诧异抬头。他平常的沉稳语气变得有些严厉,像在教诲血脉相连的孙女。 「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你的心已经不在兔雨、也不在五龙,而是向着遥远的他方了吧?」 闻书的瞬间—— 「世界」突然穿透毛道士的身体平展开来。数个月前,对自己来说还等同是绘卷里的虚构存在,难以想像与五龙州连系在一起的地方—— 都市人在绚烂的首都里过着富庶的生活,准备考科举的才子们从大陆各地聚集而来。在险峻的山村里,穿着木棉或毛皮衣服的人们,虽为严苛的气候和土壤环境所苦,仍坚强地生存下去。耸立于云海中的高峰八华山山顶的护乐院里,道士们为了习得最高深的方术,日以继夜勤奋修行。头上金发闪耀、眼睛有蓝有绿的俊美异国人们,则住在信仰与中域不同、只信奉着唯一神只的西域。 原本被关在大陆边境五龙州偏僻乡镇里的世界,仿佛有人从四面八方掀起了帷幕一般,开始无止无尽地往外延伸。然而,外头太过辽阔、教人难以捉摸,柚纪陷入快要踩空往下坠落的错觉。 她的身体一阵痉挛,忽地回到现实。 柚纪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视线停在了总在后方待命的左慈身上。那双缺乏情绪波动的凤眼承接下了她的不安目光。 柚纪忠实的符力对自己的工作没有丝毫迟疑、但也没有干劲,他垂下眼睑恭敬地行了一礼。 「就照柚纪想的去做吧。只要以柚纪的人身安全为优先前提……我一定会带你前往。」 □ 旅行的准备整理妥当,决定在两天后的早晨出发。只有毛道士和住在毛道士道观期间变得熟稔的年幼养子两人,来到山脚下的道观门前为他们送行。 「我会帮忙爷爷道观的工作,你不用担心。虽然我还帮不上什么忙,但以后会多多修行,尽早独当一面的!」 还不到十岁的少年满怀使命感、双眼熠熠生辉,这么向柚纪打包票。 「这孩子!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让你修行当道士哩。」 毛道士一脸伤脑筋地斥责,但看起来很高兴,应该不是柚纪的错觉吧。 「居然要修行,真是了不起。不过,不管你当不当道士,都要帮毛爷爷的忙喔。」 柚纪背着旅行行囊弯下腰,让视线与少年等高,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嗯,那当然!」少年神采奕奕地颔首。 「在我看来,毛爷爷是兔雨县里最了不起的人喔。就算年纪大了,还是很有上进心,为人谦虚,又有自己的信念。我很尊敬毛爷爷,也很感谢他。这点你要牢牢记在心里。你今后帮助了毛爷爷多少,我将来都会回报你。总有天当你过上麻烦、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会排除万难赶回来。」 师父过世后,毛道士的关怀与包容成了柚纪心灵的莫大支柱。但柚纪总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没有机会直接向毛道士报恩了。自己再度回到兔雨时,毛道士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不愿这么想,但这种预感挥之不去。所以,她向少年许下诺言。 穿着方便行动的道服、小腿以裹腿紧紧绑起、手上拿着系有铃铛的棍子,柚纪背着桐木制的道具柜,一身远行装扮,与左慈一同启程。 转身背对站在门柱旁送行的老人与少年后,剩下的就是只往前看、走下弥漫着早晨薄雾的田间道路。两人一出发,柚纪总觉得道观再也无人居住后,好像会如同沙子建成的城堡一样沙沙沙地塌毁消失,但她没有勇气回头确认。 章之贰 追忆与悔恨的死胡同 1 相传天道教八祖在灵峰八华山修行,以期进入仙界。自古以来有多少人为了最遥不可及的愿望—不老不死,而挑战登上这座险峰呢。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不老不死。」 从前师父以此对自己的病躯自我解嘲,更揶揄八祖传说。纵使全身上下刺满咒文刺青、让自己与咒文同化,历经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试练,习得了最高等级的方术,精通风水、操纵五行,甚至能施法让冥界使者听令,也无法逃脱人从诞生于世,就背负着的「死亡」命运。 听说唯有继承了诸神血脉的龙人,天生就具有超人般的神力,像在嘲弄人类的困兽之斗,无须修行就能施展高阶方术,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但是,天子的龙人血脉断绝已久,其末裔与世隔绝、生活在崑仑山深处的村落。 「没想到珞尹竟然是皇子……」 柚纪将陷进肩膀的桐木柜放到一旁,坐在感觉还要很久才会抵达终点的山间石阶上。她筋疲力尽地将额头靠在立于膝盖间的棍子上。左慈倒是一派行若无事,说了「我去看看前面的情况」,背着木柜走进浓雾才刚回来。你的行李该不会比我轻吧?柚纪心生怀疑要求背背看,但比她的还重得多。 「听说是先帝前往龙人的村庄,与珞尹的母亲结为夫妻后生下了孩子。」 告诉柚纪的珞尹这名字是乳名。现在珞尹是「如云皇子」——这个封号还没传到离首都十分遥远的五龙州乡间来。先帝与正妃的嫡男,也就是当今天子是珞尹的异母兄弟。因母亲不同,当今圣上并没有龙人血统。 「皇族与龙人的血统各有一半……哇,根本天下无敌嘛!我们之前有没有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呢——」 「嗯,还做了不少喔。像是让他吃了炸弹饺子。」 「那是你吧!」 「还嘲笑他尿床。」 「那是师父!」 「还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没兴趣陪还没断奶的小鬼头玩扮家家酒。』」 「这、这倒是我啦。」 「总而言之,珞尹是我们的仇人,现在也没有必要看他的脸色。」 「嗯……我知道。」 柚纪的声音变得僵硬。虽说师父生病活不久了,但珞尹养出的蛊加速了师父的死亡。 珞尹的精神状态和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好比是开朗活泼的男孩子抓了一只蝗虫把玩,忽然间毫不犹豫就扭下蝗虫的头一样,珞尹的残暴行为并无恶意,只是「突然心血来潮」吧。对珞尹而言,伊鲁克也不过是中意的玩具。现在看来他还很乐于系着绳子、让伊鲁克暂时在外逍遥,但难保某天不会突然腻了,拉过绳子「扭下他的头」。 根据左慈的描述,伊鲁克又在山间村落遇到了非常凄惨的事。为什么那男人总是不得不背负起那种业障呢? 到头来,柚纪也离开了兔雨县。早知道伊鲁克从兔雨出发那时,她毫不迟疑地跟上去就好了……事到如今她相当后悔。那样一来,在山间村落救了伊鲁克的人,可能就不是碧耀,而是自己了……碧耀漂亮又温柔,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身负国家未来的重责大任,才会被天子召进宫里,会有很多人将她视若珍宝,没必要再从像我这样既不可爱又什么能力也没有的人身上抢走更多东西了呀。 「——!?」 柚纪震惊地张大双眼,倏地移开贴着棍子的额头。 「柚纪?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什么也没在想。」 柚纪不自然地蒙混带过左慈的询问,又说:「继续走吧,也休息很久了。」然后从石阶抬起几乎要生根的屁股、往上站起。 刚才那种污泥般的心情是什么……惊觉自己心中潜藏着这种情感,柚纪非常厌恶。一定都是山上这片浓雾害的。这片雾浓得掩没了进路与退路,阻挠了思考往外发展,只好转向自己的内心。回过神时,她一直用无意义的长谈和沉思不断拖延休息时间。浓雾甚至模糊了自己上山的目的,只要松懈大意,还有可能迷失前进与回程的方向。 柚纪振作精神、重新背好桐木柜,但即使中途歇息过了,还是一点也不觉得柜子变轻了。她用棍子权充拐杖,鞭策疲惫的双脚,再次一阶阶地登上石梯。将棍子抵在下一阶上、抬起大腿,再往上抬起身体,每个动作都很消耗体力。她知道走在前头的左慈已经在配合自己的脚步了,但柚纪还是得拼了命才跟得上他。因为脚长不一样,对于石阶的高低差异,柚纪与左慈的感受肯定大不相同。 只要稍微慢了一拍,总是走在两、三阶前方,左慈背着的柜子眼看着就要没入浓雾,柚纪慌忙加快脚步。就算回头看向自己爬上来的方向,也同样只能往下看到两、三级阶梯。还要再走多久才到得了?她完全没有头绪,甚至不清楚自己至今往上爬了多久。她开始觉得,也许他们其实一直待在过了桥的地方,根本没有前进,只要往后倒退,不出几阶就会被送回原来的地方。 被雾稀释开来的淡光只是茫茫地充斥四周,搞不清楚太阳的方向也让感官变得更加迟钝。双脚都已经走到快变石头了,现在就算太阳开始下山也不奇怪,但吊诡的是丝毫感觉不出明亮的变化。柚纪不禁觉得自己像中了幻术。 每每划开浓雾往前进,退路也跟着被雾封起。感觉就像被包在乳白色的茧里,没完没了地往前走。偶尔会有某种东西横掠过视野,但原来是光反射在雾墙上变成了镜子,一闪一闪地映出自己撑着棍子走路的模样。 真是不可思议的雾…… 她与映照在雾中的自己四目相接。瞬间,雾里的自己似乎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柚纪吓了一跳。 她反射性地拿起棍子挥向眼前的雾,但棍子只是横扫过雾,当然没有传回任何触感。雾因这阵风略微摇曳,同时雾中的自己消失无踪。挥棍时一个不小心,棍子从她手中松脱。 「啊!」 棍子在石阶上弹跳着,转眼间消失在雾中。 「糟、糟了。」 柚纪慌忙转身,但往下跑了几阶后,便死心停在原地。「当、当……」敲打石头的清脆声与微弱的铃铛声逐渐远去。搞不好还会一路滚到石阶尽头。至于尽头在多远下方,她一点也无法估计。她实在不想去找棍子,浪费至今爬上来的路程。 算了,棍子只要有木材,再削就有了。只能祈祷不会刚好砸到爬上来的其他人。不过,柚纪两人才走完那座以奇特材质架成的桥,桥就彻底变作细小的光粒蒸发消散,所以她实在不觉得会有人从后头跟上来。 「唉……」 失去了可当作拐杖的东西,让柚纪深受打击。她垂着肩膀唉声叹气,重新面向前方,发现刚才为止数阶前还能看见的左慈背影,已完全被浓雾吞没。 「怎么不等等我嘛……左慈——」 她语带不满地扬声大喊,匆匆登上石阶。被抛在后头,她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但路只有一条,应该不会走散。一旦发现两人拉开了距离,左慈一定会停下来等我……柚纪说服着自己,抹去不安。目前为止也都没有遇到岔路,所以不会有事的。 「左慈——喂——」 气喘吁吁的呼喊声在浓雾里回荡。仿佛被关进了放有很多镜子的空间里,雾墙一闪一闪地不断映出满脸不安的自己。这片雾果然给人很不好的感觉,像在强迫她去看平常不会意识到的自己背影…… 柚纪终于在雾的前方看见了背着行囊的背影,放心地吐了口气,使足力气加快脚步。 「太好了,追上你了——」 然后伸出双手攀住行囊。 「干嘛啊,柚纪。」 吃惊地回过头来的人,却不是左慈。 柚纪怔怔地仰头看向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肌肤被阳光晒成了小麦色,笔直的浓眉和呈现直线的大嘴巴教人印象深刻,看得出性格刚毅。柚纪攀住的也不是四角形桐木柜,而是还在发育途中的清瘦身躯背着的偌大竹笼。 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很低,便环顾四周。她人正在山里,草木茂盛得高及她的胸口,但这里不是八华山。感觉不到被雾环绕的灵山神秘感,而是更加繁芜的山头。脚底下也不是坚硬的石阶,而是落叶形成的小径。堆积成好几层的落叶宛如堆肥,鞋底柔软地陷下去。脚上是孩童尺寸的小鞋,衣服也很大件,用绳子束起了袖口和裤脚。是某个哥哥的旧衣。柚纪自然而然地心领神会。 「二哥……」 柚纪有些恍惚地如此呼唤眼前的少年。少年纳闷地歪过头,耳垂上的两只耳环跟着晃动,是对象牙色中隐约有着绿色纹路、雕工精致的玉马耳环。 「柚纪,你怎么跟来了?我可不是要去玩,是要代替爹去工作。」 「那我也要帮忙工作!」 柚纪挂在哥哥的行囊上大声主张。从自己口中发出的话声变得稚气又口齿不清。 啊,我记得这个昼面——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想着。那时自己还和行商的父母、叔父及兄弟们一起旅行,是在她为了少口人吃饭被送走之前。从小她就是个想快点长高,不会做的事也辩称自己会做的倔强小孩。明明老是扯哥哥们的后腿,什么也做不到,未了还只会发脾气。 这是梦吗……?会有如此清晰的梦吗?明明身体是幼时的自己,却也确实有着十五岁柚纪的思考,客观地检视自己。就像是明知作梦,梦境又非常清晰。 「你只会碍手碍脚,回马车去吧。」 寿纪绷起原本就很严肃的脸孔说。他是次男,岁数有段差距的长男已被视为成年人,所以大人不在时,都是寿纪负责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 「不要,我才不会碍手碍脚。三哥都帮忙了,我也办得到!」 一如记忆中的场景,柚纪没有退让。如果梦境继续照着记忆发展,接下来出现的就会是—— 「三哥,她都已经跟过来了,算了吧。总不能让她一个人从山里走回去。」 不出所料,有个人温柔地抚摸柚纪的头发,用与寿纪呈现对比的温柔口吻为她说话。是小寿纪四岁、刚满十岁不久的少年——部分五官与寿纪有些神似,但整体身形比寿纪纤细,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特别是气质截然不同,到了甚至让人狐疑两人怎么会如此大相径庭的地步。 是三哥苑仪。他是柚纪和寿纪的堂兄弟,包含叔父的孩子在内共五个孩童中,他是继寿纪之后第三大的,所以叫作三哥。 「可是,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会翻过山头喔。」 「如果柚纪累了,我再背她。」 寿纪皱起眉垮下脸,苑仪急忙打圆场。 「我一个人可以走,才不需要人家背!我也能工作,三哥的行李让我拿吧!」 柚纪抓住苑仪的行囊胡乱拉扯,苑仪整个人因而摇摇晃晃。「哇喔,等、柚纪,危险!」年幼的柚纪拼了命想表现,但在地面不平的山路上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知道了、知道了,那行李就让柚纪背吧。」 「二哥记得要告诉爹,是我拿了行李,不是三哥喔!要说是我帮上了忙喔!」 耍赖到最后,他们让柚纪背了空的行囊。柚纪得意地翘高鼻子,寿纪与苑仪互相对视,露出拿她没辙的表情。 那年,整座大陆农作歉收,每个地方都贫穷困顿,柚纪的亲人也受到波及过着刻苦的生活。柚纪的双亲和叔父是贩卖干货、猪油、奶油和纸张等的商人,但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在每天光是为了填饱肚子就十分吃力的时节,根本没有人会看一眼。 大哥与三哥都是已经开始负责部分工作的重要劳动力。老么还是婴儿,就算送走,也不会腾出多少粮食。若要选出一个孩子少口人吃饭,就只有还没什么力气工作、却只会帮倒忙的老三苑仪和老四柚纪可选,而柚纪又更加不利。所以她对苑仪涌起了对抗心,想向大人们证明自己比苑仪更能做事—五岁的时候,她还无法非常正确地理解大陆的现况和大人们的想法,但仍产生了危机意识、拼命想出风头。 另一方面,苑仪从不理会柚纪的挑衅,总是体谅柚纪的任性对她让步。苑仪真镇定,根本不把我当作对等的竞争对手—柚纪因此更是心急如焚。 她背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偌大行囊,走路摇摇晃晃,意气风发地在山路上迈步。连柚纪也觉得自己员是好强又不服输,踮着脚尖走路的模样十分滑稽。真是的,走得那么急的话—十五岁的柚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无法阻止五岁的自己。重心很轻易地转移到行囊上,柚纪往后一倒,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柚纪!」 寿纪和苑仪连忙回头。「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说你会碍手碍脚啊……」寿纪轻轻松松地拉起柚纪,但正确说来算是拉起行李。「我才没有碍手碍脚呢——」连同行李被吊起来的柚纪踢着两只小脚。 「放心,柚纪也可以一起过去喔。来,手牵手一起走吧。」 柚纪总是动不动就敌视苑仪,对他很冷淡,但开始哭哭啼啼后,便乖巧地点点头,紧握住苑仪伸出的手。苑仪虽是纤瘦的少年,但在当时的柚纪眼里,他的手依然很大。 苑仪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满是泥巴、眼泪和鼻水的脏兮兮脸蛋。 「不、不、不要丢下我啦……」 「嗯,不会的。」 「怎么可能丢下你啊,没人说过这种话吧。」 听到两人的对话,寿纪讶异地插嘴。「好了,二哥牵另一边吧。」被苑仪面带苦笑地催促,寿纪叹了口气,牵住柚纪的另一只手。寿纪在兄弟间一直很可靠,但唯独在哄骗柚纪这方面,始终是苑仪比较擅长。柚纪走在两个哥哥中间,尽管还在呜咽啜泣,但稍微安下心来,再度迈出小脚。 怎么回事?柚纪更是困惑。 这真的是梦吗?还是正好相反?其实至今发生的一切才是梦,真正的自己还只有五岁?其实自己之后根本没被抛弃,还坐着马车和大家一起旅行吧?因为……他们刚才分明清清楚楚地向她保证,不会丢下她啊。所以柚纪被抛弃时,两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冲下马车来接她呢?当时柚纪追向马车,眼前却只有留下车辙痕迹的大道不绝往前延伸,谁也没有回来。怎么可能有这种过去。 可是……可是,不行……这样一来,就不会遇见至今原本该遇见的人们了。与师父和左慈生活的那段时光会变成是在作梦。 如果某边是梦境,某边是现实的话—— ——你的愿望是哪一边? 好似有人在这么问她。 「我的……愿望是……」 柚纪咬住下唇,一度紧紧闭上双眼。 她用力抽回手、甩开寿纪和苑仪手的温度,包夹着她的两人气息骤然消失。 睁开眼时,幼时自己背着偌大行囊的背影瞬间掠过眼前,随即裂成左右两半消散不见。 眼前是被浓雾笼罩的山中,脚底下不是落叶铺成的柔软小径,而是坚硬的石阶。乳白色的雾围住四方,让人没有什么真实感,浓雾形成的镜子闪闪烁烁地反射出自己与风景。 「刚才那是……」 入华山的雾所映照出的过去自己吗? 这片雾是怎么回事……必须快点和左慈会合才行,否则独自一人落单,好像又会被迷惑住。柚纪益发不安,正想往前冲时,却分不清楚要往哪边前进。总之,往上走就好了吧……但上面是哪边? 察觉到雾中有某种事物正盯着自己瞧,柚纪心中大惊。 有着模糊轮廓的人影正成群站在一起。大小不一,但每个人影都有着仿佛要融入雾里、缺乏生气的苍白肌肤;也都有双泛蓝的浅色眼睛,各自从不同的高度直勾勾注视着她。 「白刷鬼」——这个词浮上脑海。 当异民族开始进入大陆,当时的中域人带着负面观感如此称呼他们。有着与僵尸一模一样的苍白肌肤、生着金色体毛、眼睛的颜色就像石头,整体来说比中域人高,在中域被百姓视作可怕的异形之鬼。 白刷鬼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她逼近。是柚纪听不懂的语言,尖细的音色听来很具攻击性。要被攻击了——!柚纪感到危险、往后退时,有人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身后也有鬼。 「——!?」 柚纪本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心生一种颈部像遭到压迫的怪异感,吸收掉了本想喊出口的悲鸣。是个也有苍白肌肤和石色眼睛,但比其他鬼大上一号的鬼,她才明白大鬼是成年人,其他为数众多的鬼是小孩。 鬼小孩们用高亢的嗓音嘈杂地七嘴八舌,相较之下,鬼大人则用沉稳的低音对孩子们说话。鬼大人说的话,柚纪也听得懂。虽然发音有些奇怪,但是中域的通用语。 「用这孩子听得懂的语言说话吧。她因为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非常不安喔。」 鬼小孩们一时静了下来,以石色的眼瞳互相对望,接着又争先恐后地开口讲话时,是发音听起来比鬼大人还自然的中域语。 「你叫什么名字?」 「几岁?」 「是男生还是女生?」 「中域的小孩大家都长得一样,很难区分呢。」 「但中域的小孩也说过,我们的脸都长得一样,很难区分呢。」 「你也要住在这里吗?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们用尖细的话声同时轰炸,柚纪被他们的喋喋不休吓到,躲到鬼大人身后。鬼大人露出苦笑说: 「哈哈哈,有精神是很好……好,我们来玩游戏吧!只要晚饭的准备工作完成一样,就让她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听到这个提议,鬼小孩们「耶——!」地发出欢呼声。有人说「那我来削马铃薯」,有人说「那我去搬她的椅子过来」,各自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眨眼间往四面八方散开。 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雾又擅自映照出的过去记忆吗?可是,这不可能是柚纪的记忆。那会是谁的? 不知不觉间浓雾散去,柚纪正站在屋子里。不是中域样式,而是有着异国风格的木造建筑。这个房间似乎是饭厅,长长的白木桌两旁排列着椅子。有鬼小孩在桌子四周勤快工作,也有鬼小孩坐在椅上哄着鬼婴儿。 原本朦胧模糊的鬼小孩们也变得轮廓鲜明,看起来不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而是群异国孩童。让人联想到翡翠或水晶的宝石色双眼闪闪发亮,撒着雀斑的脸颊有些红扑扑,红色小嘴吱吱喳喳个没完。 在柚纪看来,每个小孩都可爱得仿佛是带着异国神只的眷顾诞生。但是,每个小孩的打扮都不富裕。有人穿着异国的衬衫和裤子,也有人上或下半身其中一方穿着中域的罩衫或长裤。感觉不是他们自己选的,而是因为只有这些衣服能穿。每当孩子们走来走去,木鞋或皮鞋就撞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咚叩咚声。 鬼大人只有一位,穿着宽松的黑衣,将变白的胡须修得整整齐齐,是位中年绅士—柚纪并不清楚绅士应该是怎样,但马上明白了指的就是这种男性。挂在颈上、垂在胸前的金线刺绣长布十分有特色,柚纪看过相同的服装。是异国宗教「牧师」穿的法衣。 每张椅子前方都摆了一个空盘子,但没见到调羹和筷子,而是大小与形状都不一的银色汤匙一字排开。桌子上座后方的墙上架起了象征异国信仰的十字架,而非天道教的神像与符纸。 「在这里大家都要工作喔,我来教你吧。」 一个女孩子牵起柚纪的手。大概才刚满十岁吧,在肩膀上方轻盈弹跳的头发是偏红的金色。看来活泼开朗,单手拄着高及腰部的拐杖。她的脚哪里不舒服吗? 「当啷。」两人间响起了金属声。 「这是什么?好重的手镯……」 女孩子讶异地低头看向柚纪手边。柚纪也垂下视线,这才发现套住自己两手手腕的东西。是绽放着青墨色幽光的锻状枷锁,从根部被截断的锁链从两个铁锻往下垂落。 这副枷锁——?柚纪见过相同的东西。可是,原本不是套在自己手上,应该是套在另一个孩子手上。 「呀!」 眼前的女孩子突然小声尖叫。有人从后头捉住她的手臂,让她远离柚纪,但女孩子没能拄好拐杖,脚步踉跄了一下。柚纪的胸口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往后跌坐在地。两手的枷锁撞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 「你、你做什么啊,亚雷克斯!?」 本来兴奋地叽叽喳喳、准备着饭菜的其他孩子们也讶声大叫。 亚雷克?什么?柚纪还跌坐在地上,只是瞪大双眼时,一名少年猛地跨到她身上将她揪起来。其他男孩慌忙从旁捉住少年制止他;年纪小的女孩子们则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方才还充盈着快乐笑声的饭厅,顷刻间陷入混乱。 少年的体格虽削瘦,但在孩子们中是最高的,似乎最为年长。他一边疯狂挣扎,想甩开年纪小的男孩们,一边用异国语吾对着柚纪叫嚣。虽然听不懂,但从语气可知他在破口大骂。是个有着浅绿色双瞳和柔软鬈曲金发的美少年,但朝向柚纪的脸庞因憎恨而扭曲,柚纪不明所以地打着寒颤。 牧师用异国语言劝戒少年。少年回头看向牧师,指着柚纪又用异国语言控诉。柚纪只能知道他肯定是在辱骂自己。 「亚雷克斯!」 牧师沉稳的声调变得严厉,喊了疑似是少年名字的那一瞬间,少年的身体如遭雷击般痉挛了下。色泽美丽的瞳孔表面浮起了闪烁的亮光,下一秒涌现了色泽同样美丽的泪水。他一脸失望地望着牧师,又用异国语言说着激动起来。 但牧师没有心软,顶着肃穆的表情示意楼上后,年纪较小的男孩子们围成一圈,如盾牌般将少年推出饭厅。少年加以抵抗,衣服被粗鲁地拉扯、钮扣弹飞、衬衫敞了开来。 「我可是都知道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在从门口被带往外头之前,少年用手肘推开男孩子们的头大叫道。在场的孩子们当中,他的中域语发音最流畅。 「——珞尹!」 听到他满怀憎恨呼喊这个名字时,柚纪感受到像被人打一巴掌的冲击。 □ 「……柚纪,柚纪?」 呼唤声传入耳里,柚纪恍然回神时,左慈的脸庞就在眼前。 脸颊总有种刺痛感,原来是他正不停甩她巴掌。「喂……你还真的打啊!」她大喊着拨开他的手,左慈却眉毛动也不动一下,好整以暇地说:「哦,你醒了吗?」 「……刚才……那是?」 她有些恍惚地环顾四周,但到处都不见异国风格的饭厅、十字架和漂亮的异国孩童们。柚纪跌坐着的地面也不是异国建筑的木质地板,而是被冷雾浸得湿答答的石头。这里是上下两、三阶以外都被大雾笼罩的陡峭石阶中间。她回到和左慈走散的地方了——虽然她也不晓得这么形容是否正确。说不定她一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左慈将自己的棍子放在一旁,单膝跪下,审视柚纪的脸蛋。 「我们好像走散了,我便折回来,但一直走到最下面也没遇到你,所以又走上来,就发现你坐在这里。」 「咦?你还往回跑到下面吗?」 左慈的脸上照例又不见半点疲惫之色。 明明只有一条路,却没碰见她,这是怎么回事?是浓雾藏起了柚纪,不让左慈找到吗?太阳光依旧被弥漫的大雾稀释,周遭充盈着朦胧的微光。既然左慈跑到最下面又回来,应该过了不少时间,但无法从太阳的倾斜角度去推测。 「你在这片雾里有看到什么吗?」 「你指什么?」左慈看来不像在装傻,单纯感到不可思议地歪过头。「雾这么大,也无法欣赏到景色呢。不过我是符力,就算看到美景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左慈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映照在雾中的回忆。因为他是符力吗? 柚纪想到了一个假设。假使另一个人同样经过这里,映于雾中的记忆又还残留着,其他人也能看到的话…… 「你觉得有可能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也走过这里吗……」 「你是指在你之前,也有人间了怎么去护乐院吧?我不认为横跨山谷的那座桥是为了我们而架,所以很有可能是为了走在前头的那个人。」 「是嘛,就是这个!可是……为什么会为了『那家伙』……」 柚纪转头看向上方。狭窄又陡峭的阶梯只是往雾中延伸,半点也看不见走在前头的人影,但在浓雾变得略微稀薄的地方,她发现到了一抹隐约的红色。 是在桥上雾暂时散开时,在山顶见到的红色大门。 「是终点!」 柚纪朗声大喊,本还精疲力竭,立即气势十足地起身。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爬到这么高了。明明刚才还觉得别说是接近终点了,根本没有往前进吧?但果然在这座山里,感觉一点也不可靠。 「走吧!」 「嗯。」 想到只差临门一脚,柚纪全身干劲都来了,开始精神抖擞地爬上石阶。总觉得若不趁着看得见大门时抵达,等雾变大、把门藏起来,可能又要无止尽地往上爬了,所以柚纪渐渐加快了脚步。她紧盯着前进方向、视线绝不离开终点,急急往上爬后,雾逐渐散去,红色大门在前方释放出了真切的存在感。 红色大门比起从桥上仰望时还要巨大。门柱从中间就窜进上空的茫茫大雾里,无从想像最顶端的横木到底有多高。门柱左右的石造城墙也往两侧延伸,直到没入雾里。 柚纪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上最后一阶。总觉得好久没踩在平坦的地面上了。 「终于……到了……」 承受不了背上木柜的重量,她将两手支在膝上,气喘吁吁、肩膀上下大力起伏。「到了呢。」左慈则用从容到教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说,站在她身旁。 眼前是门的正面。 高挂的区额上嵌着铁板,上头刻着八朵莲花和一朵颠倒的莲,八莲一鬼的徽记,代表大门后就是护乐院总庙。涂作鲜红色的对开门扉朝内敞开,像在说可疑人士不可能爬到这里、没必要在此盘问过路人般,连守门人也没有,仅是悠哉地显示这里是入口。 大门后头是铺满石子的平坦前庭,地面一带飘浮着白雾。由于从下往上仰望时,只看得出山顶尖锐险峻,没想到其实有如此广阔的平坦土地,真教她吃惊。 发现有个人站在前庭深处,柚纪急忙端正站姿。 「我来自五龙州兔雨县,名叫柚纪,是赵涛龙的徒弟。能劳烦您向刘涛华道长通报一声吗——」 自己的声音在雾形成了浅塘的庭院里回荡。声音被雾吸收后,阕然的静寂降临。柚纪紧张地等着,那个人开始往这边走来。仿佛飘浮在雾池上移动一般,脚步流畅轻盈,十分不可思议。 是个身材清瘦、身高中等的人—不,若是男性,算是中等身高;但若是女性,也许算高挑了吧。乍看看不出来人性别。肤质光滑的瓜子脸上,美丽地分布着细长的眉毛、细长的双眼、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唇上涂了淡淡的胭脂,肩上披着女性才会佩戴的云肩,但上面的刺绣又是女性很少使用的白银凤凰。头上盘起的发髻上,没有佩戴男性用的头冠或女性用的发饰,只插着一根朴素的簪子。就男人而言很女性化,但就女人而言很男性化。 也很难看出年龄。若说对方三十几岁,柚纪会相信;但若说已经六十几岁,她也不会惊讶。雪白的玉容虽然美丽没有皱纹,但感觉好似用贝壳粉涂成的人偶面具,用铁槌一敲就会出现裂痕。 来人在身前交叠两只宽松的袖子、左右手交错插进袖中,站到柚纪跟前。 柚纪回过神来,当场单膝跪地,将两袖交叠于脸部前方,低垂下头。 「柚纪……我记得是涛龙捡到的孩子吧?」 凛然话声在头顶上方响起。是中音男声。 「是的,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几岁了?」 「今年十五,师父在十年前救了我。」 「十年……是嘛,那是涛龙刚下山不久的时候。」 「那个,请问您是?」 柚纪问,边从袖子底下往上偷瞄。那双让人联想到刚出现在夜空中的新月,清澈的细长眼睛从上方俯视她。明明没受到威吓,她却没来由地被那视线震慑,僵直了身体。 「我正是刘涛华。」 「……咦咦!?」 柚纪忍不住大叫出声后,慌忙深深低下头行最敬礼。「请、请恕小人失礼!因为没想到贵为八老之一的道长会亲自出来迎接……」 「不,我并不是来接你的。」 「啊!这一位是左慈,同样也在师父门下修行,是我的符力。」在身后待命的左慈将棍子放在一旁,也同样下跪行礼。 「符力不需要介绍。抬起头来吧,也不用说你不习惯的拘谨用语。」 「是、是……」 柚纪不知所措地放下袖子、抬起脸庞。那中音美声悦耳得有如山上累积的夜露在滋润耳朵,一字一句发音清晰,语气也很沉稳,一点也没有压迫感,但不知怎地,总觉得对方很懒得搭理他们。 柚纪没想到治理护乐院的八位长老之一,竟会不带随从就随意跑来出入的大门。而且她一直以为伟人理所当然都是男性,所以也想像不到是个雌雄难辨的人。 「请、请您听我说,我是有要事想请教涛华道长,才千里迢迢登门拜访。」 柚纪再度垂下头,紧张地说明来意。 「我想您应该已经耳闻,吾师赵涛龙在四个半月前亡故。一个月前,有宵小闯入我们在兔雨县的道观,偷走了放有师父遗体的棺木……然后烧了遗体便逃逸无踪。盗棺贼是个有着满脸胡子的壮汉,额环上有八莲一鬼的徽记。关于这件事,涛华道长是否知情……」 「啊,那是汀杰,他是遵照我的指示行事。」 柚纪急切地陈述后,对方却行若无事地回答,她哑然失声。 「什……」 她甚至忘了要保持礼数,抬起头来,嘴巴一张一合说: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这、这是何故呢?」 柚纪忍不住立起膝盖,跪着行进到涛华道长脚边。道长皱起端整的五官,透出不耐。 「我没有义务向你说明。涛龙是我的徒弟。」 「别开玩笑了!他是我的师父!」 对着遥不可及、贵为天道教权威之一的道长,柚纪不由得说话大声起来,但马上惶恐地说:「真是非常抱歉,我太逾矩了。」但是,她并不想收回自己的发言。她不服地颤抖着肩膀,咬住嘴唇。 「一直让别人站在大门前,你竟然还好意思自顾自地说自己的事。我说过了,我不是来接你的,是另外有个得去迎接的人。我有点赶时间,但看来你是不会顾虑到我的情况了。」 涛华道长在头顶上方心烦地叹了口气。 柚纪本就不期待自己远道而来会受到盛大欢迎,但也没想过会遭到如此无礼的对待。她想既然是德高望重的伟大道士,会是感觉比毛道士更伟大的好好老爷爷吧——她并未具体想像过,但下意识里确实有这种想法,所以发觉涛华道长和预想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禁非常沮丧。 「师公,恕小的失礼,但我们也不能半点答案都没听到就回去。」 左慈代替默不作声、全身因愤怒和消沉而颤抖着的柚纪开口说了。他的语调一如往常缺乏情感起伏,但喉咙深处仿佛压抑着什么,嗓音比平常低沉。 「退下,区区一介俗世道士的符力没资格和我说话。」 但道长却像懒洋洋地拍开肩膀上的灰尘般不层一顾。左慈惶恐地垂下白发,但可以听到他在头发下面小声咂嘴。 「麻烦你负起责任好好教导符力。我也没说要将你扫地出门,涛龙的徒弟也算是我的门生,总不能轻忽怠慢。你就在这里待到你满意为止吧,这个人会为你们带路。」 呼……凭空忽地出现了淡淡的气息。哪样的存在会有这种像是薄薄纸张的气息,柚纪非常清楚。 「是,道长。」 在涛华道长身旁响起的话声,耳熟到教人吃惊—不,语气倒是不同。不论面对什么人,他的态度都不可能如此温顺。但是,唯独这声音,柚纪绝对、绝对不会认错—— 她屏着呼吸,忐忑不安地抬起头。先是看见凭空出现的人影就跪在涛华道长脚边,削瘦的身躯穿着以腰带宽松束起的紫蓝色道服,随意留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人影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庞后,一张粗犷的脸孔浮现眼前,脸上蓄着称不上美髯的稀疏邋遢胡子,还有尖尖的下巴和没什么肉的脸颊,是个散发出颓废气质的四十来岁男子—— 「……师……父?」 不对……外表虽然一模一样,但柚纪认识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服侍其他人。每次不管柚纪怎么抱怨,他都不放开酒瓶,像个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回嘴:「别罗哩叭嗦的!你又不是我娘!」同时又摆出不可一世的表情,趾高气扬地喝酒抽烟、沉迷于打麻将,是个无药可医的人……但是,也等同是柚纪的一切…… 柚纪在道观生活的那十年,都是为了向那个人报恩、为了成为那个人需要的人、也为了能够永远待在那个老是扭起薄唇露出腼腆微笑的人身边。 所以,不是他。会是柚纪世界中心的那个人,绝不能一本正经得像个服从的仆人、跪在他人脚边。 那么,他是谁——? 「柚纪……」 身后的左慈也以愕然的语气说: 「这个人是符力。」 男人听令地向涛华道长行了一礼后,转头看向他们。虽然应该不是他,但柚纪潜意识里还是期待着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然而,男人即使看见了柚纪和左慈,眼中还是没有出现任何情感。态度就像在接待从未见过面、没有过共同记忆的人—明明不是他,但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柚纪的胸口依然刺痛无比。 「客人,依道长的指示,由我为您带路。」 男人开口,语气是柚纪从未听他以这副模样、这个声音说过的,她只觉得怪异至极。 2 这世上有神吗——? 自懂事起他就怀有这个疑惑。虽然光有这种疑惑就可能被问罪,但如果真的有神,就尽管展现它的力量惩罚自己吧。到时候,他就会相信袍。他就这样以歪理说服自己,毫无罪恶感地反复犯下窃盗和伤害等罪行。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做这些事。是为了活下去,才行最低必要限度的恶行。 他不记得自己正确的出生年月日,但直到九岁左右,少年亚雷克斯都住在西域小城里的贫民区。还小的他总是饥肠挽辕,睁着晶亮眼睛在街头流连徘徊,物色看来有机可乘的大人。他没有学识,但很懂得如何生存,脑筋永远动得飞快。也会自满地想过,比起去上学的同世代小孩,自己更加聪明伶俐。 「你有没有兴趣学习神学啊?」 有个人却向这样的他攀谈。是个穿着看来很温暖的厚实礼服大衣、优雅地剪齐了变白胡子的中年男性。当时亚雷克斯正好将他视作肥羊,故意撞上去,趁男人脚步蹒跚时从他怀里偷走了钱包,正准备要开溜。 「你知道中域吗?那是东边大陆正在发展的国家。我春天之后要去那里传教,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帮我的忙呢?」 「啥?」 这个老头子在说什么蠢话?他当时还这样心想。神学?是从早到晚都要研究神的学问吗?对在贫民区当扒手维生的脏兮兮孤儿说这种话,他是认真的吗?简直头壳坏去。 「你有双聪明的眼睛,脑筋看起来也动得很快。这个年龄也正好适合开始学神学。」 比起男人说若和他一起走,就能有床和食物、可以衣食无虞地过生活这种拯救他脱离苦海的诱惑,像这样被男人吹捧、自尊心得到满足,更让亚雷克斯心动。因为生长在无缘接触读书的环境,也没有机会产生自觉,但他恐怕生来就属于求知欲旺盛的类型。 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无条件地信任这男人、傻乎乎跟着就走,起先冶声拒绝了对方;但是,那之后男人又一有空便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贫民区,一再地说服他。 翌年春天——他和男人一同搭上了从西域某港口出发、前往东方大陆的船只。男人是牧师,被赋予了传教士的工作,要在奉不成熟的民间信仰为国教的中域土地上,让天聆教的精神往下扎根。听说当地人称呼自己的土地为「五龙大陆」。 除了亚雷克斯外,牧师还带了十几名「留学生」。他们预计在中域的租界建立神学校,这些孩子将成为第一批学生,但年龄不一,当中还有不到学龄的稚子。 事后他才听说,用传教士会的预算保护孤儿、拯救他们脱离恶劣的环境,根本是牧师的独断独行,才不是相中了亚雷克斯具有与众不同的神学者资质才出声攀谈。「哈哈哈!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牧师,哪有眼力可以看穿初识的孩子有没有资质啊!」牧师还脸不红气不喘地如此表示。明明有着一张与阴险勾当扯不上边的好人脸,根本是奸诈的老狐狸。 这位牧师日后成了亚雷克斯人生的恩师。 □ 仅仅二十年前,西域与中域的交流还不算频繁。因为两块土地间耸立着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横亘着长时间吸入后、会引发神经性疾病的瘴气峡谷,东边大陆也因此免受西方列强的侵略。主要也因为长年来在西方诸国眼里,东侧等同世界边境,不是块不惜冒险犯难也要攻下的丰饶土地。 但是,随着造船技术发达,变得能够经由海路绕进东方,西方列强于是成功将大规模船队途进东方大陆。在黑色军舰的护卫下,行商船队陆续抵达大陆西侧一龙州的海岸,施压迫使中域开港后,总算登上大陆。 然后在港口兴建拥有治外法权的外国人居住地——租界。 明明建在中域的土地上,租界里却林立着西域建筑物,道路以红砖铺成,早午都有天聆教礼拜堂的钟声响彻云霄,夜里则有煤气灯照亮街道。西域绅士身穿礼服长大衣、头戴圆顶硬礼帽,贵妇人穿着有裙撑架的蓬松洋装、撑着阳伞,彼此手挽着手走在街上。也有穿着西域风服装的中域人,讲着西域语做生意。 被救出贫民区,随着恩师来到异国土地已经过了五年。 「亚雷克斯?你在吗——?」 「叩咚叩!叩咚叩!」奇异的脚步声走上楼梯,大多时候总是敞开着的儿童房间门口,出现了一名少女。 「你果然先跑回来了。我之前明明说过,今天要在教会练习星期日的朗读剧吧?亚雷克斯,你的年纪最大,得当个好榜样才行啊。」 亚雷克斯在床上略微撑起头,阅读中的书籍就摊在眼前,愣了好一会儿。亚雷克斯?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个名字不是在叫自己,员奇怪。 「真是的,你有在听吗?」 奇异的脚步声再度逼近,书突然被人抽走。「叩咚」是木鞋鞋底,「叩」是拐杖的声音。少女身侧总是拄着一根略短的木杖,把手部分呈现t字。 「之之。」 亚雷克斯喊了少女发音不算优美的名字。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像个大姐姐,但其实小亚雷克斯四岁,才十岁而已。在穿着木棉围裙的肩膀上,偏红的金发轻盈跳动。脸上有许多雀斑,虽不算特别漂亮,但少女有一双开朗的晶亮眼睛。 「哇,好厚的书。这是什么?」 「是中域从前的兵法家写的书。」 「从前中域语的书你看得懂吗?」 「我一边查单字一边看,所以正好。」 他从之之手里抽回书,丢到枕头边坐起来。 名义上虽是「留学生宿舍」,但其实称这栋传教士会馆作孤儿院也不为过,二楼现在是十六名孤儿睡觉的儿童房。细长的上下铺间隔狭窄地排列开来,床上铺着旧布拼凑而成的棉被,拥挤程度让他想起了来中域时搭乘的三等船舱。 大家多数时间都待在下面的餐厅,只有晚上睡觉才会上来,所以除了床铺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各自的衣物、日常用品和读书用具,摆在床缘或是挂在柱子上就已足够。但是,自己的手脚最近开始急速发育,孩童用的床铺慢慢变得不够大,睡觉时他都得侧躺曲起手脚。 「你明明不怎么想学神学,中域语倒是越来越精通呢。」 「我也有在学神学啦!不过,中域的思想很有趣喔。虽然大家都说中域是未开化国家,但早在西域萌生平等观念之前,中域人老早前就有这种想法了,书上都有写。」 「牧师的工作就是向中域人宣扬《圣经》的教诲吧?我们若学习中域的事情,立场就颠倒了喔。」 「教导西域事情的时候,也需要了解中域啊。」 五年前,他根本想像不到这种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以前他甚至无法用西域语正确地读写,书本对他来说也只是焚烧借以取暖的东西,更遑论拿起异国语言的古书来读了。 虽觉得自己被牧师彻底驯服,但亚雷克斯并不抗拒。他单纯喜欢读书,很享受那种体会到世界辽阔的感觉。不分东西,他贪婪地读着感兴趣的书籍。就算待在租界,也不愁无法取得中域语的书。周遭又有许多人同时能说西域语和中域语,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学习语书的环境了。 「牧师也称赞过亚雷克斯,说你真的很有当学者的潜力呢。可是,你不能只自己坐拥知识,也得分享给别人才行。中域里还有很多人不懂得主的爱喔,所以星期天的朗读剧……」 「之之,主为你做过什么吗?」 亚雷克斯压低声音,打断之之的喋喋不休。之之噤口瞠大双眼。 只有和之之两人独处时,亚雷克斯才会表现出对信仰的质疑。如果在他人面前说了,说不定会遭到告发、被视作异端分子。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 看着年长自己四岁的亚雷克斯,之之却像面对不听话的弟弟般,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神之子替我分担了一半的不幸,我的脚才只有这点残缺喔。神之子揽下了全世界所有人类的一半痛苦,自己却背负着重得喘不过来的痛苦,好让我们都能过得轻松一点,对吧?」 听到征询同意的「对吧」,亚雷克斯带着冷冷的心情暗想:「谁知道啊。」别开目光咂了咂嘴。因为,要怎么证明原本该要背负,却用不着背负的不幸是否真的存在? 「风变冷了呢。牧师就快回来了,我们去楼下吧。」 之之似乎无意继续宗教问答,发出「叩咚」、「叩」两种声音,经过床边走向窗户。 五年前一起来到这栋传教士会馆时,之之并不像现在这样,是开朗又爱说话的女孩。她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总是低垂着头、拖着脚走路。她的脚好像天生就有缺憾。就连之之这个发音不太常见的名字,也是基于脚会发出类似声音这种残忍的理由,亲生父母为她取的。 尚未出生的婴儿没有任何罪过。她的遭遇,没有一项是理所当然该背负的。但是,她怎么有办法觉得神为自己承担了一半的不幸?之之的虔诚教亚雷克斯匪夷所思,甚至感到不耐烦。他还有些认真地想,女孩子就是笨,才当不上神学者(现在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已经越来越普递,但天聆教还不承认女牧师和女神学者)。 之之让拐杖靠在墙上,惊险地从窗框往外倾身,往窗户把手伸长手。亚雷克斯用力搔了搔刘海,又啧了一声,从床上起身。 他越过之之的脑袋往外探出身子。中域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造成狭长形,但西域建筑的窗户都开放又宽敞。「啊。」之之低喊一声,他的下巴碰到了她头顶的发丝。 「谢谢……亚雷克斯果然很温柔。」 「不过关个窗户而已,哪里温柔了。」 传教士会馆面向一条偏离港口的僻静道路,马路对面林立着商行和银行等建筑物。身穿中域服的壮丁拉着人力车,戴着圆顶硬礼帽的马夫驾着西域风的马车,两者发出了喀啷喀啷的轰隆车轮声,在铺着红砖的道路上来往交错。 从对面的建筑物群缝隙可以看见港口。前方停着中型商船,更后方是辽阔的一龙州海湾。海面反射着夕阳余晖,就像撒了橘色糖果般灿然生辉。 捉住把手关上窗户时,之之忽然转身抱住他。 「亚雷克斯——」 她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背,每天辛勤工作而粗糙的手指勾住他的衣服。女孩子很少被要求做学校的功课,但都要帮忙传教士会馆的日常生活起居和照顾年幼的孩童。 「我很笨,又不是男孩子,所以只能选择相信。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小小的世界就是幸福。因为就算产生质疑,我也没有可以改变的力量啊。但是,你不一样。你会知道越来越多事情,世界会变得越来越辽阔……可是,我希望你多看看自己身边的事物。这里是你的家,我们是一家人喔……」 「……之之?」 亚雷克斯一时间答不上话,低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口的偏红金发。 他这才发现,原来最近自己让之之和其他弟弟妹妹们如此不安。近来自己满脑子都是从前聪明的人想出的哲学、数学和星星的绕行定律等,或是从未去过、也没打算去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明明一介孤儿的自己根本帮不上忙。但看在弟弟妹妹们眼中,确实会无法理解吧。他们大概只觉得他像在望着幻想中的面包兀自陶醉。 之之环抱着他的手臂,就像想将解开了船锚的船只系在港口一样。比起自己只拉长、瘦得干巴巴的手臂,之之的手臂虽瘦,还保有带着最低限度脂肪的柔软。 「女孩子又软又好吃呢……」 「……!?」 心脏猛地大力跳动,向全身输送血液,血液又一口气逆流回心脏,眼前突然发黑。 他反射性地捉住之之的肩膀推开她。之之的后背撞在窗框上,她发出细小的悲鸣。靠着墙壁的拐杖滑到地上,传来「匡当」声响。 之之靠在窗边,瞪大双眼抬头看着他。 「啊……」 亚雷克斯对自己不寒而栗,从她面前往后倒退。 刚才那种……类似欢喜的情感是什么?他知晓这个滋味,自己的身体已经尝过了甜头。 「亚雷克斯?之之?你们在二楼吗——?」 天真无邪的呼唤声从楼下传来。「牧师回来了喔——还有啊,有新的……」「不行——得吓他们一跳才行!」然后是兴奋的笑声和吱吱喳喳的耳语。看来是开始准备晚餐了,一楼顷刻间变得热闹非凡。 「在叫我们了,得下去才行……」 之之倚着墙壁捡起拐杖。她误会什么了吗——也许误以为他拒绝了她殷切的请求吧。之之露出失望的表情,不再与亚雷克斯眼神交会,发出两种奇异的脚步声走过他身旁。虽然她的脚步蹒跚不稳,但他只是一味僵在原地,无法伸手帮她。 ……这里是哪里? 这次他明确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喊他亚雷克斯?别人这么称呼他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已没有半个人这样叫他了。这是哪里……这栋传教士会馆不可能还存在,这种生活也不可能还持续着。我在哪里? 他回头看向之之走出的房门,奇异的脚步声往楼下远去。一楼传来了年幼孩童们的欢乐笑声,和刻意用中域语讲话的声音。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搬运椅子的声音、餐具的碰撞声。也可听见掺在孩童们明亮的童声高音之间,牧师的男高音。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那场「灾难」开始的日子。 他大惊冲出房间,追着之之牛滚地冲下楼梯,正前方的大门就是餐厅。孩子们踩着跳舞般的轻盈步伐在长桌四周勤快工作,之之也已经混在他们之中。穿着黑色牧师服的中年牧师就在长桌另一头。 牧师身旁还有一名年幼孩童。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那孩子的发色明显有别,不同于深浅程度虽然不一、但都是金发或红发的西域孩童。剪作娃娃头的乌黑头发底下,是张虽没有西域人深邃立体,但也清秀端整的五官。穿着上等丝绸做成的中域服,领口用中域特有的大襟方式交叠,纤细的脖子和从宽松袖口露出的两手手腕上,都套着绽放出不祥金属光芒的枷锁。 「扑通!」心脏再度猛烈跳动。这次是「愤怒」。 他认识那家伙。既视感?——不对,他还记得那家伙将要做的事情。骇人的记忆已深深烙印在体内。没错,那家伙装作自己是被人从富裕人家掳走、再从奴隶市场逃出来的可怜小孩,潜进了这个家。 见到之之走向那家伙,开朗地向对方攀谈还牵手,瞬间他惊骇得全身寒毛倒竖。他立即冲上前捉住之之的手臂拉向自己,再往那家伙的胸口用力一推。那家伙跌坐在地,套在两手上的铁枷撞向地板。 「你、你做什么啊,亚雷克斯!?」 其他孩子们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哄然喧哗。他正想揪起那家伙,几个弟弟立即跑来压制住他,妹妹们则吓得发出尖锐叫声。 那家伙披着纯洁无辜的假面具,怔怔地抬头看向他。罪魁祸首竟然还敢装傻——他感到脑袋一阵沸腾,大脑的血管怦咚怦咚狂跳。仿佛洒了红粉,眼前变作一片血红。 「亚雷克斯,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 牧师向来沉稳的话声难得变得严厉。「牧师!」亚雷克斯一面推开弟弟们,一面指着那家伙向牧师控诉:「您为什么把那家伙带到这里来,牧师!不可以让他进来这里,这家伙是……」该怎么说明才好?在弟弟妹妹面前,要我怎么亲口说出来?「我、我没办法说明,但是……总之,我就是知道!不能相信这个家伙!」 「亚雷克斯!」 恩师极少疾言厉色,这声凌厉的斥责刺在他胸口上,仿佛回到了从前,他条件反射性地全身僵直。他一脸绝望地望着牧师。 「牧师!拜托您,请相信我!」 ——我在干什么啊?既然我会知道,就表示那件事已经发生了,现在再怎么说服牧师也无法挽回。明明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使力将不甘涌上的泪水压回眼眶深处,叽叽作响地咬着牙关。 但是,如果、如果能让时间重头来过,要抛弃一切他也在所不惜。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会触怒神只,世界因而灭亡他也不在乎。 「我可是都知道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他竭尽所能注入所有恨意,几乎要扯破嗓子地厉声大吼: 「——珞尹!」 刹那间…… 怒吼像是敲碎了假面具,那家伙的白皙面容上出现一道皱裂。年幼孩童的脸孔裂作两牛,底下出现了另一张脸。是长大成了中域风俊美青年的珞尹,有着笔直的乌色头发和冶然的细长凤眼。他将嘴角弯成了月牙状,俊美的玉容闪过邪恶的狞笑。 「嗨,没用牧师。」 才看到那张可恨的脸孔露出讥讽的笑容,下一秒他倏地张大嘴巴,发出了「哈!」分不清是大笑还是吆喝的短促喊声,同时有某种东西从鲜红的口腔中飞出。是平坦的脸上有着丑陋疣的生物——蟾蜍!那家伙将往左右裂开的大嘴张成菱形,一直线往他飞来,「啪」地紧黏在他脸上。 「!?」 无法呼吸又被挡住视线后,他往后飞出。传教士会馆的墙壁和地板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的虚空中往后翻滚了好几圈,然后感受到一股像是撞上水面的冲击。 ——伊鲁克——救命啊…… 蟾蜍离开了他的脸部,发出的微弱悲鸣拖着长长尾音,最后被水流吞噬。无以抵抗的沉重水流缠住四肢,试图将他撕裂。 要淹死了!他心想,疯狂地猛烈挣扎时—— 「你的脚还踩在地上,看清楚。」 一道凛然话声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卷着漩涡缠绕住全身的水膜忽然散去,他被拉回到了明亮的场所。 但难以呼吸的感觉尚未褪去,他肩膀上下起伏地大口喘气,有些失神地环顾四周一圈。整面视野都是茫茫大雾,仿佛雾自身正散发着淡光,四周一片朦胧微亮。滞留在底部的雾池一路浸到腰部,但他两脚的膝盖确实正跪在坚硬的地面上。 风吹开浓雾、地表附近的雾变得稀薄后,他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山间石阶的半路上,全身瘫软无力。 有个人就站在两级石阶上方。在宛如包覆着淡淡银光的丝绸长袍下摆底下,可见一双同样是由丝绸制成、有着精致刺绣的中域鞋。再沿着对方装模作样的站姿往上看,便见一双细长的眼眸低头看着自己。 男人吗……?不,还是女人?他首先对此感到纳闷。肌肤光滑的瓜子脸上有着冷然的眉眼,但无从判断性别。越过那人的肩头往后看,雾的前方耸立着一扇鲜红色的大门。 对了,从架在山谷的桥上可以看见山顶那扇门,他才以此为目标登上石阶。但后来雾越变越浓,开始有不可思议的画面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雾里——少年时期的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一龙州的传教士会馆…… 「这叫作盗心雾。这座山的雾会窃取上山之人的精神再反映出来。根据现有的记录,这片雾从数千年前起就一直笼罩着八华山,也是八华山之所以是灵峰的理由。若被盗心雾投射出的虚伪记忆困住,心灵软弱的人就会迷失肉身,永远徘徊在雾中。」 那人怡然自得地环顾飘散于四周的雾说道。 「我就是邀请你过来的人。没想到你竟被后来的人超越,看来你被困在雾里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有些担心,才来迎接。」 对方的态度和语气都很温柔,但俯视自己的眼神比起淡然,更接近冷漠。给人一种欠缺了部分人类该有特质的感觉。透明清脆的嗓音就像在澄澈空气中拨动细弦,如果是男人未免太动听,但如果是女人音程又太低了,所以果然是男人吗? 他的身心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世界,身体感觉轻飘飘的,大脑还未恢复运转。 盗心雾?是这样东西让他看到了幻觉吗? 太好了,不是现实…… 哪里太好了?根本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吧。 「你就是刘涛华……道士吗?」 他撑着石阶,有些不稳地起身。挺直身与对方对视后,他发现道士并没有俯视自己时看来的那般高,明明差了两阶,但视线几乎同高。伊鲁克瞪着道士只有表面让人联想到光滑浮岩的脸庞,极尽嘲讽之能事地哼了一声。 「竟然把基地建在这种恶质的山上,真不愧是骗子咒术师的大本营。」 面对初次见面,而且恐怕还是在这里相当位高权重的道士,这种礼仪可不值得赞赏,但伊鲁克的心情实在闷得只想一开口就狠狠挖苦一番。道士倒显得不痛不痒,「呵呵l地从鼻孔喷气。可能在笑吧,却是感觉不到温度的笑声。 「别站着说话了。刚才我也说过了,我是来接你的。请往这边走。」 道士从容不迫地转身背对他,将中域特有的宽大袖口交叠于身前、藏起左右手,朝着耸立于上方的红门登上石阶。那种头部毫不摇晃的流畅走路方式,仿佛走的不是石阶,而是在光滑的坡道上滑行,道服的下摆也未配合着脚步摇晃翻起。他到底是怎么走路的啊?伊鲁克瞪着道士的脚边无比纳闷,同时做好觉悟跟上对方。都到这里了,没理由不穿过大门就回头。 「邀请异国人入内,在八华院的历史中可能是破天荒头一遭。此外……你身上还附着不少奇怪的东西哪。」 登上石阶的左脚瞬间僵住,胃部的入口一带紧紧缩起。不是伊鲁克自身的反应,而是「奇怪的附身物们」瑟缩起来。 「你要是带着那些邪物、想也不想就穿过本院大门,一旦结界发动你就没命了吧。能够操控结界的只有包含我在内的八老,所以我不得不亲自来迎接你。也没什么,就只是在你越过大门的那一瞬间,稍稍为你降低门槛罢了。」 「这里有方法能驱除『这些家伙』吗?」 伊鲁克一巴掌拍向左膝激励它,加快脚步追上道士。道士越过肩头斜眼睨来,瞥了一眼他的服装后轻挑起眉。并排着金色钮扣的漆黑大衣、黑色裤子、黑色皮靴,脖子上还挂著名为圣带、有着精致金线刺绣的长布,这个国家的人看了也知道,是异教天聆教圣职者的法衣。竟敢穿着这身行头踏入天道教总庙,原本就算被人痛扁一顿也不能吭一声。 「是可以替你找找办法……不过,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改信天道教?天道教的神不会什么都不做,拥有实际的效力喔。不会让你产生质疑。」 道士的嘴角弯起带有挑衅意味的浅笑,那是在他脸上出现的第一个像表情的表情。他偷看到了盗心雾映照出的回忆吗……伊鲁克心生不快,太阳穴抽搐了下。 他一直心存怀疑。 这世上有神吗——?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伊鲁克倏地放松身子,勾起嘴角回以冷笑。道士讶异地略微睁大双眼。真是个像在说凡间的俗人在想什么他都知道般,目空一切的惹人厌家伙。 「我并没有怀疑神的存在。主的光芒总是在我头上照耀,主的心灵也随时陪伴着我。我完全没有改信异教的打算。」 说着虔诚话语的同时,语气又很不屑,他也明白这样子很矛盾。但是,这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这世上有神吗——? 无论怎么废寝忘食地阅读书籍,无论教会的伟大人物说了多么难能可贵的话,他也得不到答案。但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种质疑早已消失。之之死时,他终于能够打从心底相信——啊,神真的存在,真的拥有能引发奇迹的力量。是神在天上看穿了他的信仰薄弱,于是让他亲手夺走少女圣洁又虔敬的生命,用这种最最教人绝望的方式向他降下天谴。 道士那惹人厌的态度依旧不变,但佩服似地「喔?」吐了口气。 「我才在想你怎么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没想到内涵如此深广。我放心了,看来我找到了『适合的人』。走吧——」 道士又以滑行般的步伐登上最后一阶,站在敞开的大门前转身面向伊鲁克,动作优雅地摊开双手。 「欢迎,即便是异教的信徒,我们也心胸宽大地恭迎你。这扇门后就是八华山护乐院,正是现在仍有千名道士勤勉修行的天道教总庙。」 伊鲁克才刚确信对方是男人,但当他将双眸眯作月牙状、白皙的面容浮现出微笑时,看来却惊人地有女人味。背对着明明历经了千年风霜,却丝毫不见褪色的红色大门,道士披着绣有白银凤凰的云肩伫立原地,虽是异教,全身却看似绽放着神圣的光芒。 章之参 正牌与冒牌的对照镜 1 「符力之术」——这在道士施展的方术中亦被归类为秘术。用术者的鲜血订定契约,给予符纸其他形体、成为术者的式神。符力不带个人情感,仅依着术者的意志行动、执行术者的命令,纵使会威胁到他人权利,仍然最优先保护术者;如果是术者的命令,投身火海化作灰烬也在所不惜。 只要是术者能想像到的,或是术者拥有能让想像具体化的能力,符力就可以变幻成各种姿态,也能模仿出对象应有的言行举止。譬如变作美若天仙的女性,让她跳出足以媚惑大陆所有男人的妖娆舞蹈;譬如变作仿若关圣帝君(关羽)的美髯彪形巨汉,让他当个智勇兼备的有德之人……皆可依术者的能力,随心所欲创造(柚纪小时候施法失败、创造出了四不像的东西,是因为她的力量还不成熟)。但是,符力的本体是纸,所以不论具有什么外形,唯独纸的特性始终保留着——也就是怕火,全身散发的气息与一张纸片无异。 换言之……无论外形再像,用同样的声音说话、做出相同的言行举止,那都不过是表面上的模仿,并未具有和本人相同的记忆与性格。没错,他是另一个人,和本人没有关系。是冒牌货……柚纪从刚才起就一直搬出各种理论说服自己。 走进护乐院后,里头是座辽阔庭园。但与皇宫或富裕商家的豪奢庭园相比,风格淡雅许多,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地面铺着石板,石板上嵌着象征符文的玉石,不知来自何处的雾不间断地涌入、盘旋停滞在地表附近。柚纪不禁怀疑,八华山上是不是有某个地方会不停冒出浓雾。 「那一栋是修行弟子就寝的房间,对面就是厨房。现在是午后的练武时间,所有人大概都在中庭吧。」 带路的符力慢条斯理地指着建筑物一一说明。看着手边稳固的长形房屋,柚纪两人跟着符力继续往前走。 柚纪本以为雾的前方是偌大的四角形大洞,但原来是积了水的池子—甲间有座围着栏杆的石桥。粗略看去,池子的每一边都有六十间(约一百公尺)那么长吧。切割成正立方体的缘石往上堆砌,围住了池子四边。 被白雾笼罩的朦胧石造景致虽然壮观,但色彩单调,石头的重量仿佛直压而来、教人心情沉重。 柚纪走上桥,不经意地看向栏杆,发现每根栏杆柱上都有象征莲花的雕刻。单看一块石板或一根栏杆的话并不华丽,但复杂精细的程度教人啧啧称奇。这并不是艺术性的装饰,全是具有宗教意涵的图腾。 她对着栏杆上的雕刻佩服了好一会儿后,发现越过栏杆看去,池子的水面映着奇怪的光景。在偏灰色的水面上,歪七扭八线条构成的图案随波荡漾。看起来和天空的颜色不一样。明明天空也弥漫着雾,应该会是一片白茫茫啊……这是地面吗?水面上映照着刚才走过的石板玉石图案。 池子竟然没有映照出天空,而是反映出地面?这是怎么回事?微风吹动水面后,图案和石板皆消失不见。 「这是用来学习如何在水面行走的池子。访客必须架桥才能度过唤鬼石山谷,但这里的子弟都凭自己的力量度过山谷。」 「你能不能……别再用那种说话方式?感、感觉和长相很不搭。」 柚纪抬眼看向紫蓝色道服的肩膀一带,表情僵硬地说。符力隔着肩膀回过头来,「嗯?」地眨了眨眼。 「嗯,既然客人不在意,那我讲话就随意些了。」 然后他笑了。轻扭起单边脸颊的笑法,没什么肉的脸颊上挤出了几条笑纹。 柚纪的心脏像被人用力勒住。 「……师!」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但赶在只是叫唤对方前,又惊险地补上一句:「别、别……笑得和师父一样啦……」你明明是冒牌货——这句话倒是硬生生吞了回来,毕竟责怪这个符力也无济于事。 「一下子说不搭,一下子又叫我别模仿……」 符力显得为难地垂下眉尾,再度向前迈开脚步。虽觉得他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但一定是她的错觉。因为符力才没有那种感情。 走路时右肩有些倾斜,使人联想到垂柳的背影,也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师父。还有那种深藏不露的气质、佣懒的言行举止,以及语气轻佻却带着沉稳的话声。柚纪索性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从刚才起一直凝神注视他的背影,想找出和师父不同的地方,却只是接连发现了更多共通点。反而让她被迫体认到——原来自己还这么清楚地记得师父的容貌,和他所有细微的小动作。该淡忘的师父回忆,反倒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根深柢固。 柚纪抱着求助的心情,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左慈,希望左慈不会被情感左右、帮助她面对现实。 但左慈的目光越过柚纪的脑袋瓜,投在前方符力的背上。 「左慈?」 出声叫唤后,他像是现在才注意到柚纪正看着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再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你怎么了?」 「不,只是对判断有些迟疑。」 「……?」 基本上左慈不可能「迟疑」。符力的判断基准应该就只有两个,分别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以及主人的意志。 「涛华道长为什么要创造出和师父一模一样的符力呢?真是给人添麻烦……」 要是那个人没有做出这样的符力,自己的心情就不会受到影响了。柚纪在心里暗暗埋怨涛华道长。师父的师父……她本来还相当期待见面,但实际上见过面以后,却是大失所望。她害怕那个人。 「听说师父在修行时代就展现出了杰出的方术才能,被师公视为爱徒一手提拔。师公想必很想一直将师父留在身边吧。据说师父离开八华山,在千里外的兔雨县开设道观时,师公大力反对。虽然师父不太喜欢提起待在护乐院时的事,但最后似乎是双方意见不合,师父等同擅自脱逃。后来在兔雨县的实际功绩得到认可,才与护乐院重修旧好,进而允许他回到八华山。不过,师父也只有在非得出席不可的法会时,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就是了。」 柚纪也不清楚师父待在护乐院那段时期的事情。因为他总是沉着脸嘀咕说:「我在那里没半点美好的回忆。」 「这样听起来,感觉是师父很不孝呢。」 「师父原本就不算是孝子吧。因为他很讨厌别人罗哩罗嗦地干涉自己的事情。」 面对柚纪也是一样。每当她苦口婆心地劝他戒酒戒赌,他总会反抗地说:「你是我娘吗!」……唉,又来了,回忆别说变淡,每次回想反而变得更加鲜明。 一手提拔的爱徒不仅对自己敬而远之,又形同断绝关系地远走他方,未了还在大陆的某个角落先撒手人寰。思及涛华道长的心情,或多或少也能明白他为什么创造出与爱徒如出一辙的符力放在自己身边。在涛华道长看来,柚纪只是师父擅自开了道观后,擅自纳入门下的徒弟,所以态度才那么冷漠吧……柚纪不是不能明白,但还是难以释怀。 「八老应该都是累积的修行足以成仙,相当伟大的一群人吧?该怎么说,我还以为人品会更加高尚,说话时用不着那么露骨地掺杂个人情感吧……」 连那个魁梧的盗棺贼也明明白白地说了「我讨厌你」。他也是基于和涛华道长相同的理由吗?竟然被住在自己不会去过的遥远高山、也不会见过的人们讨厌,柚纪觉得很冤枉,也很沮丧。 「毕竟是那个师父的义父和义弟,太过期待他们的人品也是徒劳吧。」 左慈的毒辣评语莫名有说服力,让人不得不点头说:「原来如此。」 「咚、咚……」击鼓般的低沉轰隆声从前方传来。覆住了视野的浓雾散去,可以看见桥的终点。走在前头的符力退到一旁,好让柚纪能一览无遗。 池子对岸是片辽阔的空间。铺着玉石石板的地面上,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柚纪原先还以为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棋子,但那些黑点全是人。看来这里就是符力先前提过的中庭。 据闻在护乐院修行的弟子共有千人。柚纪根本无从数起,但说不定真的有千人之多。中庭上的人密密麻麻,多到尽头都没入雾里看不清楚,每个人前后左右都空着相等的间隔、井然有序地一字排开。全都是身子削瘦,但肌肉结实的男人。他们穿着朴素的茶黄色对襟短上衣、裤脚并未束起的裤子,系着黑色腰带,脚穿黑色布制中域鞋,手上拿着长度超过身高的棍子。 护乐流棍术的棍子会依使用者的技术和身高调整,短则五尺,长达八尺。按照惯例,都由使用者本人亲手削木磨棍。刺出突刺的尖端称作梢,抵着地面的尾端称作把。远远看去只是一根笔直的木棍,但从梢至把会稍稍变粗。 一千人朝前伸出单手掌心,将棍子夹在另一边腋下,保持着蹲马步的姿势动也不动,同时发出如雷贯耳的呼气。 「哈!」 千名男子同时大喊,声音在腹底轰隆回响。 千名男子再以一丝不苟的动作扬棍一挥。千根棍梢舞出风势,形成巨大的空气镰刀划破浓雾。 「哈!」 紧接着千根棍子同时敲向地面,底部空气遭到弹起,形成了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风浪。凶猛的气压甚至扑到桥上,让人全身阵阵发麻。 「好惊人……」 柚纪呆站在桥上,好一会儿被震慑得动弹不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千名修行弟子练习的套路。「真是壮观,不愧是护乐流棍术的发源地。」左慈也显得相当佩服。 「嗯,但左慈的套路也不输给他们喔。」 「不敢当。」 左慈毫不谦虚地从容接受赞美,真符合他的性格。不过,柚纪也不是在说恭维话。实际上左慈演练的套路与护乐院弟子不分轩轾,正确又虎虎生风。呃,虽然是自卖自夸,但柚纪认为左慈的套路又有着行云流水般的优雅,所以更加赏心悦目。但是,柚纪平常都只看着左慈一个人演练,所以这还是生平头一遭见识到千人同时一丝不苟地演练套路,震撼效果当真无与伦比。 「小丫头,你是来修行的吗?」 正当她从桥上定睛注视着中庭时,一道浑厚的嗓音在更近的地方响起。 「是、是你!」 柚纪挑起眉,反射性地摆出备战架式。左慈以棍子制止她,往前进了牛步。 说话男人身上的穿着有别于修行弟子们的茶黄色道服,正站在桥畔仰头看着他们。覆满下巴直至鬓角的浓密胡子让人联想到老虎,是个浑身散发着粗犷不羁气息的剽悍巨汉。修行弟子们全都身材精瘦,只有这个男人像座小山一样肌肉发达。此外,戴在额头上,往左右太阳穴延伸的铁环上刻着八莲一鬼的徽记。 「只要在山上待个五十年,我想小丫头应该也能勉强达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准吧。前提是你做好了觉悟的话。」 男人用拇指比向身后的修行弟子们。和修行弟子们的橡木棍不同,男人拿着极具重量的铁杖,将底部的鎿敲向地面,摇响前端的小环。他咧开嘴角一笑,就露出了分外尖锐的犬齿。 从现在起修行五十年,等到下山时都六十五岁了,根本是走路颤巍巍的老太婆。她可是预想自己接下来会开始散发女人味,要她在女人最光辉璀灿的时期留在与世隔绝的山上、终日埋头修行……她可能无法马上做好觉悟。 「请别当真,客人。汀杰道长入山也不过三十年,其中有十年还都是在外闲晃。」 符力从旁冷静打岔。涛华道长也提起过「汀杰」,看来这就是那男人的名字。 「你给我退下。我可不想听你在旁边废话。」 汀杰语气粗鲁地喝斥符力闭嘴。汀杰之前自己说过他和师父是义兄弟。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结拜成了兄弟。面对和义兄长得一模一样的符力,不晓得汀杰有什么想法;不过听他刚才的语气,大概不怎么喜欢吧。 听了汀杰凌厉的话语,符力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 「我稍后再来迎接两位。」 静静说完,他才后退一步,整个人就像钻进了视野的死角般消失无踪。就算转过头看,也到处都不见踪影。有如将薄纸垂直放置时会看不见,符力就像忽然滑进其他空间般凭空消失;但也和纸一有皱折就会再度现踪一样,符力也会突如其来地再度散发出气息。 「哼,小龙那家伙可是没待到十五年就逃之天天哩。不过,那家伙在方术上才能出类拔萃,只要十五年就大概学完了吧。」 汀杰用铁杖的握柄咚咚地敲着肩膀,一脸自讨没趣地咂嘴,目光凶狠地看向柚纪。 「但你只是个小丫头!女人就别妄想成为道士了。就算你一直修行到变成老太婆,女人还是赢不了男人。快点趁还嫁得出去的时候重新开始,多学学裁缝和煮饭还比较有可能幸福。明白的话就快点回故乡吧!」 初次见面时也是,这男人那种由衷歧视女性的说法真教她看不惯。男人将铁杖扛在肩上,哼了一声正要转过身,柚纪叫住对方:「等一下!」虽然左慈劝道:「不用理那种人。」但柚纪从左慈伸出的棍子上方往前倾身,抬高音量喊道: 「我才不是来修行,是追着你才跑到这里来的!我要求再次挑战!」 汀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挑起眉。 「再次挑战?」 「彼此都是护乐流棍术的门生吧?汀杰道长,我希望和你以棍交手。」 「算了吧。虽说是小鬼,但我可不想痛扁女人。真要比试的话,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谁说是我要比了,要挑战的人是左慈。」 「啥?」 尖锐的反问声难得地出自左慈口中。 「柚纪,你在说什么?」 「之前是因为铁杖对剑,所以对你不利吧?我相信若以棍子对战,左慈绝对不会输。」 「不需要意气用事吧……」 「你输了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柚纪神色认真地仰头看向左慈。左慈似乎有些被震慑住,缩起下巴、微微张大细长的双眸。 「原来如此,是身为术者的你不甘输了就此作罢吧?我也讨厌自尊心强的女人。女人不需要这种东西。」 「你别乱说,左慈的自尊心是左慈的。」 「符力根本没有自尊心。就算有,也只是守护主人尊严的使命感。这就是为什么符力无法靠自己存在于世上,这是与人类之间绝对的差异。」 明明谈论的对象是左慈,期间汀杰的视线却一次也不会看向他。这也让柚纪愤恨不平。左慈分明从一开始就站在前头保护柚纪,汀杰的目光却像没有看见般一直略过他。 柚纪边牵制着桥畔的汀杰,边瞄向左慈的侧脸,压低声音说: 「你不会不甘心的话也没关系,但我很不甘心。并不是因为我的符力输了。我确实还不够成熟,但你很强。那是你从师父还在的时候,就每天持之以恒锻练的成果。不是我赋予你的,是你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力量。我很不甘心你没有发挥出来。」 「……在符力身上套用努力这个概念也太奇怪了。」 左慈同样将脸庞对着汀杰,朝她瞥来视线后,无奈似地轻叹口气。但下一秒,只见左慈的表情明显变了。不会出现情感波动的凤眼深处闪过精光,嘴角略微上扬。 「我明白了。我原本就不打算找借口说是因为主人不够成熟才力有未逮。会彻底输给汀杰道长,是我自己的责任。就赌上我的名誉誓死挽回吧。」 柚纪立即绽开笑容,「嗯」地用力点头。 「汀杰道长!」 然后她再度正色,朝着桥畔扬声大喊: 「我想你也要顾一下自己在贵院的立场吧。要是在众目睽睽下输给符力,我怕你脸上无光,所以如果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比试也没关系。」 「喔……竟敢向我挑衅。」 汀杰剽悍的脸孔更是狰狞皱起。 「好吧,这场比赛是你们挑起的。要是我赢了,就算我把那张废纸大卸八块,你也不会有意见吧?」 汀杰笔直地伸出圆木般的健壮手臂,将铁杖前端对准左慈,小环骇人地发出「当啷」一声。尖锐的前端看似能轻易刺穿一张符纸。 □ 「呃……事情闹得比想像中还大呢……」 「明明是你自己拼命煽动对方……我不会将战败怪罪在柚纪的不成熟头上,但现在这个情况完全是你的错。」 左慈半眯起眼说完,柚纪缩起脖子,「抱歉……我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左慈已从笨重的旅行装束换上了轻便的练习服。上衫和裤子是白色的,腰上系着银灰色带子,解开了裹腿,只穿着轻盈的布鞋。几近全白的身影淡薄到快要与雾同化消失不见,但不知怎么回事,可以感觉到左慈平常没有的、从内侧流露而出的斗志,全身的气息比往常强烈。他松手放开立于地面上的棍子,解开后脑勺上绑着头发的绳子、迅速重新绑好后,趁着棍子还没倒地前再度握住。 中庭中央腾出了一块圆形空地,穿着茶黄色道服的修行弟子们各自将棍子置于身侧,两只拳头放在膝上,在外围盘腿就坐。方才为止还震撼人心地演练着套路的千名男子,现在都不得不中断练习腾出空间;为了不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用认员的眼神盯着他们瞧。全员都抿着嘴默不作声,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诡异的静谧笼罩着因雾而朦胧微白的中庭。 柚纪的压力大到胃都快被压扁了。比赛的人虽不是她,但比起左慈,修行弟子们的兴趣更放在柚纪身上。操纵符力的那个丫头是谁?又是多么厉害的术者?——所有人都和汀杰一样,不信符力是为了一雪前耻,基于自己的意志上场比试。 汀杰就在圆形空地上的另一头。配合比试条件,他已将铁杖换成了和弟子们一样的橡木棍,但服装和弟子们不同,是全黑的道服。他没有做暖身操,只是张着双脚站在原地,将棍子立于身侧,脸上挂着游刀有余的冷笑。 在汀杰一声令下,决定以模拟比赛之名,在修行弟子们面前进行对决。听说汀杰是护乐流棍术的师傅。他之前的棍法都不按牌理出牌,没想到竟是护乐院的师傅。 事到如今柚纪开始面色惨白。现在她依然真心认为,使用相同的武器,左慈打不赢的人屈指可数。但是,如果是护乐流发源地的师傅,不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吗? 假使左慈输了被大卸八块……光是想像到变回符纸的左慈被汀杰的铁杖刺穿,柚纪就不寒而栗。 「左、左慈,你有胜算吗?」 「事到如今你才问吗?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 「咦!难道没有吗!?」 锵—— 铜锣声响彻云霄。低沉的振动甚至撼动了腹部底层。汀杰扛着棍子,泰然自若地走到广场中央。 「左慈……」 「尽人事听天命吧。」 留下有些自暴自弃的一句话,左慈也与汀杰面对面地走上前。绑在脑后的白发,就像菊花青马慢步走着的尾巴般左右摇晃。引人联想到载着武将奔赴沙场的勇敢战马——但并未过度亢奋,是匹与主人同赴战场,冷静分析战况、死命守护主人的聪明马儿。 两人在正中央对峙。相较于遵循礼仪行了一礼的左慈,汀杰始终摆着高姿态。左慈的体格也算不错,但再次与汀杰当面对峙后,汀杰看起来像有左慈的两倍大,仿佛随时能将左慈折成两半。 在四周观看的千名见证人只喧哗鼓噪了一瞬间,便马上屏住气息再度恢复安静。 「懂得提出相同条件,真是睿智的判断。」 身旁冷不防响起话声,柚纪不禁当场跳了起来。 依然没有散发出半点气息,有着师父外形的符力回到原地。明明心里很清楚,但柚纪还是不由自主将对方与师父重叠,反应过度。符力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看向中庭正中央的两人。 「应该有十足的胜算吧。」 「别、别说些不负责任的话!输了的话左慈会被撕成碎片耶。」 柚纪故意粗鲁回嘴,但符力显得不以为意,还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回道:「我当然不用负责啊。符力无须负责。符力的责任,全是术者的责任。符力根本不可能为了自身的名誉战斗,因为符力没有自发性的动机。那个符力现在会上场比试,归根究柢也都只是为了客人。」 「唔……」柚纪只是发出呻吟,板着脸说不出话。要左慈为自己感到不甘,对他来说是无理的要求吗?要从原本就空荡荡的心灵中引导出情感是不可能的。左慈虽然一脸心领神会,但终究只是被柚纪命令,才接下了这场挑战吗? 望着左慈提着棍子的背影,符力又眯眼说道: 「……但是,若长年来你都像这样将他当作人类看待,符力也一直回应你的期待;尽管只是模仿,却也懂得如何表露内心情感的话,与真正的人心做出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咔!」清脆的敲打声传来。 柚纪回过神,将注意力拉回到中庭,发现比试已经开始了。虽没有开始信号,但两人像是说好般同时大步一跨,先交手一招,再双双往后跳开。那一击才是真正的开始信号。 接着汀杰踏出几乎能震碎地面的步伐刺出棍梢。左慈立起棍身防御,但眼看着就快撞上时,汀杰的棍子一弯,由突刺转为击打。是汀杰用他惊人的臂力,强行扭曲了长棍的前进轨道。棍身于是大幅扭转,袭向左慈的身躯—— 「咔——」坚硬的碰撞声再度响彻四周。左慈挥棍一闪,化解了汀杰的攻击。 「唔?」 汀杰暂且收回棍子,重新架好。左慈灵活地将惯性转了半圈的棍子收于腋下,也同样重新整顿态势。 屏息观看的修行弟子们发出赞叹声,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一开始的攻防战中,两人便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连自身棍术亦相当精湛的弟子们也瞠目结舌。 「很好,他看得很清楚。」 身旁的符力点一点头。 「哎,情况应该不至于变得很糟。你就放宽心看着吧。」 他的脸颊浮出乐在其中的笑意。笑的方式怎么看都和师父一样,柚纪心头一紧,抿嘴望向前方。符力散发出的气息尽管就等同一张薄纸,但方才必须独自一人观看,内心七上八下的无助感如今减轻许多。 场上的两人暂且拉开距离后,再度同时点地而起,互相交锋。这次是接二连三的猛烈击打。高亢的敲打声在中庭的半空中不断回荡。 汀杰的棍子轨道依旧让人捉摸不定,丝毫无法预测会从哪里袭来。但是,这次左慈慢慢能够应付汀杰那暴龙般翻腾扭曲的棍法,不再像上回那样一味防守了。弹回汀杰突然从料想不到的角度袭来的棍子后,左慈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棍子弹开的地方。但汀杰的攻击不单只有重量,也具备速度。看似有很大的空隙,却能瞬间将棍身拉回身侧,按下棍子强悍有力地挡下左慈的反击。 棍子仿佛成了左慈身体的一部分,使棍时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才一伸长离开身体,下一秒又吸附似地牢牢贴回身侧。 汀杰的棍子则呈现出有趣的对比。他就像竭力让具有意志不停挣扎的残暴生物服从于自己,甚而还将它的反抗转变为攻击的力量。可是,怎么回事呢?在兔雨县交手时那种让人胆寒的魄力,好像变淡了一些。 「对了,是因为不是拿着铁杖吗?」 柚纪望着比赛喃喃自语。 倘若正面接下那个笨重铁杖的攻击,他们的武器必会被折断,所以上次左慈不得不倾注全力边闪避边防守。可是这次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从正面还击,主动攻击对方的破绽。左慈的棍子往常都是完美地遵循基本套路、循规蹈矩地保持内敛,今天却充满活力、起伏剧烈,不时还涌现杀气。这好像是柚纪第一次看到斗志如此高昂的左慈。 「你为自己的符力准备好了能发挥出他最大力量的舞台,而他也正回应你的期望。」 「……」 柚纪不敢转头看向身旁。因为一旦看了,师父一定就在那里;因为她会再也无法否定。为了一秒也不放过左慈的一举一动,她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边用力抿嘴压下涌上心头的情感——师父死后,左慈成为柚纪符力的这四个半月来,被留下的两人为了填补失去师父的莫大空缺,半逞强地努力至今。现在这话听来就像是师父在称赞他们,她的眼泪几乎快掉下来了。 势均力敌的对打看似永无止尽。现在连弟子们也向前倾身,甚至忘了呼吸地看着对战看到入迷。 才见汀杰的棍子往横一扫,旋即就划出一道弧形,由上往下挥向左慈的头顶。左慈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闪开,绑起的白发险些缠住棍子。棍子重重落地,倘若是铁杖,按那力道早已粉碎石板。和先前为止的清脆高亢敲打声不同,混杂了有些沉闷的声音。 在撞上地面的反作用力下,棍子的前端浮起,仅一瞬间不受控制。橡木棍比起铁杖轻太多了,这点让汀杰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破绽。 刹那间,左慈迅速沉下腰,以手刀迅猛地击打汀杰的下臂。 「喀啦……」 棍子从汀杰手中松脱,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滚落在地。前端就像被削成了泡茶用的茶筅,碎裂的模样教人不敢置信。 柚纪倏地放松不自觉间紧紧绷起的肩膀。 「赢了……」 「不,是平手。」 柚纪正要露出灿烂笑靥,一旁传来冷静话声。 仔细一瞧,武器虽遭击落,但汀杰立即抬起脚跟使劲一踢,在快要踢碎左慈的下颔前停了下来。汀杰保持着那个姿势,左慈则保持着挥下手刀的姿势,两人都化作石头般静止不动。 「嗯,真是精彩。我头一次看到有人能让汀杰放开武器。」 修行弟子们大概也和柚纪一样,一度以为左慈赢了吧,倒抽口气不敢相信师傅战败,但现在都如释重负地大口吐气,「喔喔……」的喧哗声蔓延开来。可以听见零星几个人赞叹道:「真不愧是汀杰道长。」 「咦?慢着,他们明明是平手吧!?」 就在柚纪慌忙发出异议时—— 「汀杰,这场愚蠢的骚动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响起的话声,让原本有些松懈、七嘴八舌起来的弟子们全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震再度静了下来。是涛华道长的声音,音量不大,却有着让听者瑟首畏缩的威仪。弟子们盘着腿低下头,双手在脸部前方抱拳。 柚纪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来源,便见站在身旁的符力往前跨步,紫蓝色长袍随风飘动。原来涛华道长的声音是从符力口中发出。目前为止近在身边的师父气息散去,变成了涛华道长的冰冷气质。果然符力就是符力,不过是术者的傀儡。被迫体认到这项事实的同时,柚纪也觉得师父的躯壳像是遭到玩弄,很不愉快。 左慈离开汀杰身旁,退到后方。汀杰也和弟子们一样,突然变得一本正经、曲膝跪下。 「先找碴的可是那个小丫头喔,师父。」 汀杰弯下厚实的背、找借口反驳,一边恶狠狠地瞪向柚纪。柚纪也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愚蠢,你来山上几十年了,还不明白自己必须在弟子们面前以身作则吗?竟然中了小丫头的低俗挑衅,兴冲冲地自行供人娱乐,你该感到惭愧。」 符力不假辞色地驳斥彪形大汉,将单手手指抵在唇上开始结印。汀杰顿时教人费解地变得畏缩,恳求道:「师、师父,还请高抬贵手!」但符力置若罔闻。他在口中简短地念了咒文后,汀杰额环上的八莲一鬼徽记便发出了红色光芒。 「咿——!」 汀杰发出没出息的叫声,两手抱头蹲成一团。「碰!」只见他的硕壮身躯像皮球一样往上弹起—— 下一秒,原地出现了一头野兽。是身上有着亮泽银毛和黑色条纹的威风巨虎——但是,现在巨虎将腹部紧紧贴在地面上,长长的尾巴也藏在后肢之间,用有着桃色肉球的前肢抱住脑袋,发出了「喵呜喵呜」的呻吟声。 原本汀杰的魁梧身躯就有如野兽,现在连身上的气息也变成了银色巨虎。 戴在汀杰额上的额环,也同样戴在巨虎额上,中央的徽记一明一灭地闪着红光。每当红光变强,巨虎就从喉咙发出了「咿呜」、「喵呜」引人同情的呻吟声。看起来额环对巨虎的头部来说太紧了,配合着光的闪烁,感觉站在这里也能听见头盖骨被「叽叽叽」勒紧的声音。 左慈偏过脸庞,有些为难地看向柚纪。柚纪本来哑然失声地望着这一幕,这时恍然回神,跑到中庭中央。 「请、请等一下,涛华道长!」 柚纪跑到有着师父外形的符力前方,结着印的符力便露骨地表现出厌烦、皱起脸庞。明明是师父的脸,现在气质却迥异到看来一点也不像是师父,柚纪心生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了: 「提出挑战的人确实是我。能够比一场精彩的比赛,左慈也是受益良多。还请您不要责怪汀杰道长。」 柚纪跪地行礼。左慈也同样当场跪下。 「这东西从以前修行时开始,就是个难以管教的爱惹事徒弟,为了惩罚他,我才让他戴上这个额环。当他做出了不该纵容的行为时,我便让他变成野兽,付诸痛苦促使他反省。不如此反复惩戒的话,这颗石头脑袋就是教不会。就和驯服野兽一样。局外人没有资格多嘴,退下。」 八老的喝斥如一道雷击贯穿全身。连围住中庭的弟子们也惶恐地伏身跪拜。静悄悄的中庭里,只有巨虎「喵呜」、「喵呜」的呻吟声微弱回荡。 柚纪想起了曾在古籍里看过这个故事。听说有个残暴的妖怪被套上额环,一旦他做坏事,师父就会用法力箍紧他的头。 尽管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柚纪仍用锐利的目光抬眼瞪着符力。对自己来说,八老是遥不可及的高贵人物,是只能尊敬膜拜的存在。但是,她打从一开始就有些无法接受。因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 「你这样子简直就像是暴发户的唠叨老爷,或是还离不开孩子的母亲嘛!竟然说什么『这东西』,将弟子当作所有物,只想把他们锁上链子随你为所欲为。我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在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兔雨县开始自己生活、为什么每次要回这里总是心不甘情不愿、为什么每次都像落荒而逃一样很快回到兔雨,全都是因为师父受不了你!」 符力,不,是涛华道长瞪大了双眼,脸颊愤恨地扭曲,嘴角左右不对称地往两旁张开。大概是法术中断,巨虎的呻吟声戛然而止。 柚纪绷着身子,等着对方面色狰狞地劈头痛骂,但涛华道长只是一直张着嘴巴。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摊开了一张卷纸,他的脸色突然变作惨白,然后—— 「噗哈!」 大笑出声。 现在依然万分紧张的柚纪眨了眨眼睛。 「道长找不到反驳的话,就这么逃走了吗?但偏偏被说中要害,这也是情有可原。」 受涛华道长操纵的符力似乎又恢复了自由。他捧腹弯腰、抖着肩膀哈哈大笑。从他身上,也已经感觉不到方才涛华道长那种光是面对面,脸颊肌肤就会发麻刺痛的强大气息。 「啊——痛死我了……」 汀杰的嘀咕声传来。不知何时汀杰已变回人形,盘腿坐在地上,用力搔了搔倒竖的短发。 这么说来,结果直到最后还是没有判定胜负。柚纪猛然回神,说: 「汀杰道长,这场比赛不算是左慈输了吧——」 然而,只见汀杰全身一丝不挂。除了头上的额环外,衣服和鞋子都散落在四周。他坦然自若地将到处有着旧伤的健壮裸体暴露在众人眼前,胸口和手臂上的体毛和巨虎兽毛一样,看起来带点银色。 「嗯,看在你刚才的尖牙利嘴上,就当作是平手吧。不过,我的那一踢绝对会先定出胜负,只是想不到符力能击落我的棍子……」 汀杰咧嘴邪笑,眼中闪过精光看向左慈。左慈只是表情淡然,轻挑起单眉。 「总、总之你先穿上衣服啦!」 不小心看见了汀杰盘腿坐着的胯下中央,有个真真正正教人联想到雄性巨虎的庞然大物往上耸立,柚纪涨红了脸转向后方。 2 在涛华道长的安排下,他们来到一间远离了弟子生活区域、环境清幽的草庵。柚纪实在无法坦然接受那个人的安排,但一被带到草庵后,这点烦恼立即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我怎么会又回来了呢? 也难怪她一瞬间会陷入这种错觉。说好听一点,眼前的草庵简朴又素净,说难听一点,根本和荒芜的破房子没两样,总之都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兔雨县的道观后方自己的住家。 「我、我可以看看里头吗?」 柚纪略微前倾、入迷地看着草庵的外观这么问道,符力便苦笑着回答:「请随意。」然后又说:「我之后会在厨房准备泡茶。」 柚纪走在屋檐下和昏暗的屋内四处探看。格局也和兔雨县的住家很像,白檀线香的沉稳香气又勾起她的乡愁。天花板倾斜的角落房间也和自己在兔雨的房间一模一样,也有着她很中意的天窗。她决定今天就睡这里。 走到师父的房门前,她有些踌躇,但还是轻轻打开门探头看向里面。房里只有未铺寝具的床铺和书桌,没有人生活的气息,感觉空荡冶清,但柚纪脑海中仍能历历在目地浮现出兔雨县家里、现在还原封不动的师父房间。床铺旁小桌子的第一个抽屉,放有师父会自己勤奋卷纸的整套卷纸烟道具。窗边置有茶柜,对面的墙壁整面都是书架,塞满了难懂或古老书籍,从活字印刷的书到精致的手抄书都有,几乎要满溢而出;当中还有一翻就会发动诅咒的危险书本。明明长着一张与书无缘的流氓脸,师父却是书虫,非常博学多闻。不过,他每次都是边看书边喝酒。每当她问:「这样子看书记得住内容吗?」他就会满嘴歪理地说:「有点醉脑袋才会更清楚啊。」 啊啊,必须停止才行。回忆的抽屉一个接一个被打开。 若是置之不理,那些光景仿佛会无穷无尽地浮现至眼前。为了打断,柚纪悲痛欲绝地关上房门。 走在屋檐下前往厨房,便见两名符力站在桌前,捉着同一只茶壶的握把,似乎正争执不下。 「我来泡吧,请您随便找个位子坐。」 「客人才该坐下吧。招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你这样做我很困扰。」 「您不用也把我当作客人看待。因为在这座护乐院,符力等同空气。」 「……你是不是还有点怀恨在心啊?」 两个大男人在狭窄的厨房里互争一只茶壶,柚纪无言以对,本想插嘴说:「你们到底在干嘛?」却不知如何开口,不由得呆呆望着两人的唇枪舌战。 「让师父为我泡茶,坦白说感觉很不舒服。」 最终茶壶落到了左慈手上,他动作熟练地开始准备泡茶。有着师父外形的符力一脸不服气,将椅子拉到桌旁坐下。他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目光突然停在了桌缘的老酒酒瓶上,脸上闪过不怀好意的表情,问左慈说: 「不介意我喝吧?」 「太阳都还没下山就喝吗?」 左慈蹙眉劝道,却一手俐落地烧开水、秤茶叶,一手递出茶杯。符力露出满意的微笑,往茶杯里倒满酒。 「柚纪?屋里的情况怎么样?」 左慈注意到她。柚纪紧握着门框呆立不动,只是发出了「啊……」的茫然应声。 「哎呀,要接待人的人却先喝了起来,真是不应该呢。」 符力就像做坏事被发现的男孩子般缩起脖子,「嘿嘿」地腼腆笑了。 嘴角一勾脸颊就会出现笑纹,和师父一样的笑容——不对。这只是师父的冒牌货。他只是遵照涛华道长的期望,做出和师父相同的言行举止罢了——但是,当他朝自己投来「相同」的笑容,瞬间柚纪再也按捺不住涌上心头的情感,掉头离开厨房门口。 「柚纪?」 「喂、喂?客人——」 柚纪倾着身在屋檐下卯足全力狂奔。她紧咬牙关,在眼睛深处使力,以免情感和眼泪满溢出来。 啊啊……发生在眼前的这些事是现实吗?自己只是将脑海里想像的愿望,误以为是现实了吧?不可以期待。不可以接受。之后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绕到草庵后头,屋檐底下并排着好几个大水瓮。她绊到脚尖,最后几步往前踉跄,赶紧伸出双手握住瓮缘。水瓮里积满的雨水因而摇晃,泛出涟漪,水面上自己的脸庞随之扭曲。 但涟漪撞上瓮缘消失不见后,自己的脸依然难看地扭曲着。眉毛往下撇成了八字,嘴唇用力抿起,下巴和鼻梁皱出了柿子干般的皱纹,真的是难看得不得了。唯独使力的双眼带着迷蒙光芒。 「呜、呜咕……」 发出的哽咽声一样难听到不行。 柚纪突然像使出头槌般,猛地将头淹进水里。顿时水花四溅,脸部感受到一阵冲击。「噗哈!」柚纪抬起头,刘海、鼻头和下颔不断淌下水珠。水面剧烈起伏,无法再映照出自己难看的脸。 「呜呜……呼呜……呼呜……」 柚纪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失去了宣泄出口的呜咽像要冲出胸膛,胸口阵阵刺痛。接着她再用力将头淹进水里。 「……师父……师父——」 然后为了不让厨房里的人听见、将呐喊声封在水中,她在水中大声呼喊。声音变作了无数气泡,噗噜噗噜地浮上水面。没气了以后,她才从水里抬起头,咬着牙关忍下呜咽。当忍不住了,就又将脸埋进水里,尽情声嘶力竭地呐喊。 「呜啊啊啊啊啊……师父——」 那不是师父。师父死了。不论多么哀恸、多么冀望,都无法改变过去。不能回头、不能松懈、不能靠过去。 八华山真是坏心眼的地方。让她想要放弃累积至今的时间,往后倒退。若不绷紧神经,眼前的现实就会转变成自己的渴望。因为那样子一定比较轻松…… 「呼……呼……」 柚纪倚着瓮缘大口喘气。不断滑下脸颊的斗大水珠,已分不清究竟是瓮里的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自己倒映在晃动水面上的脸庞,好像正坏心眼地笑着。 ——欸,你为什么要这么逞强? 眼前的自己开口说话了。 ——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今后也必须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都得自己来。因为师父已经不在了,不可以依赖他…… ——师父不是还在吗? ——不对,那不是真正的师父。 ——不是真正的师父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别去怀疑,就没有不自然的地方。只要你别再逞强,他就会变成你的师父。小细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不行。那样子就输了。 ——你在和谁较劲啊?就算你努力想填补师父的空缺,结果还不是那个样子吗?形同被赶出兔雨县,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也没有回去的义务。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再和师父、左慈三人一起生活吧。有师父保护自己的生活又回来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说着甜言蜜语的自己慢慢晕开,水面上转而出现了兔雨县的居民。露骨表现出不信任的脸孔、破口大骂的脸孔、嘲笑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的脸孔。 最后出现了毛道士衰老的脸庞,表情有些严肃。 ——柚纪,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前往更加辽阔的世界吗…… 柚纪在这时捂住耳朵,闭上双眼。 3 池面映照出了某种摇摇晃晃的倒影。从桥上探头一看,只见穿着中域朴素衣服的成千上百男子,正整整齐齐地排作纵横数列,拿着叫作棍子的长形棒状武器,所有人做着相同的动作。 水面一晃,那幕光景消失,倒映的景色变成了站在栏杆后头看着这边的自己。 伊鲁克感到不可思议,仰望上方。藤蔓交错似的图案在覆住上空的白色雾霭中若隐若现、若隐若现……他终于想到是占地内石板上的图案。简直就像是有另一个截然颠倒的世界飘浮在半空中。是上空的浓雾形同水镜映照出地面,池面再映照出浓雾里的地面倒影吗? 他不禁觉得自己的身影可能随时随地都倒映在某个地方,而有人正监视着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浮气躁,对四周提高警觉后,走在前头的道士开口说了: 「这座石桥就和普通的桥一样,不用担心,直接走过来吧。」 道士依旧踩着横看竖看都不像有用双脚交互踩着地面、滑行般的步伐走下桥,站在对岸等着伊鲁克。 眼前是座以缘石围起的人造池,缘石看似是用先进切石技术削成。这些缘石显然都重得不可能独自一人搬运,而且数量多到足以围起这座辽阔的水池,他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搬到这里?建造规模如此宏大的道观时,应该需要驱策牛马、耗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将木材和石材都搬运上来。 更何况这片占地——单从山脚下往上看,实在不觉得那般险峻的山顶上能找到如此平坦的土地。仿佛存在于与现实只隔着一张薄纸的异次元里一样…… 还有一件事,他发现自己掌握不到时间流逝的感觉。 今早上山以后,到现在过了几个辰刻了?搞不好已经过了一、两晚都有可能,但现在一天都尚未结束。让人觉得现在应该是午后时分的明亮光芒,从雾上方朦胧地洒落,甚至不觉得太阳将要西沉。而且他明明早上至今都没有进食,却也不清楚自己是否饥肠辘辘。看来这个地方会扰乱人体的生理时钟。 「员不喜欢这里……」 伊鲁克啧了一声自言自语。打从入山,他始终都不喜欢这个八华山上的所有怪力乱神现象。可以感觉到某人的恶意正企图夺走人的真实感,让人迷失在真假难辨的世界里。 「这都是为了锻练意志力喔。锻练不足的人,很容易在这里迷失自我。吾教的开山祖师八祖为了登上仙界,选择了这座山作为修行之地,会有这种程度的现象也是当然。」 「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伊鲁克没对道士的说明肃然起敬,反倒又重复了一次。 接着更是刻意跨开大步,走向等待的道士。至于这座石桥,确实和道士说的一样,和寻常的桥没有两样,确实有着踏着地面的触感。与架在山脚下山谷间、材质不明的桥相比,他更不可能害怕。 「想不到你毫不迟疑就过了那座桥呢。」 走来这里的半路上,道士这么说过。 「即使带着入山证,成功让桥出现,也有不少人害怕得裹足不前,桥就消失了,因而错失机会。如此一来,那个人将不会再有机会度过山谷。不过,如果是没有胆量走过那座桥的人,就算成功过了桥,也很快就会被盗心雾吞噬殆尽。你没有心生半点恐惧吗?」 「反正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掉下去就掉下去吧。」 「真可靠。」 伊鲁克有些敷衍地回答后,道士抖动着肩膀轻声笑了。他只觉得被对方瞧扁了。 「……真不喜欢这家伙。」 这次伊鲁克是针对道士个人忿忿咕哝。 约莫一个月前,伊鲁克离开了拉瓦村所在的新牌高原,却不晓得下一步该做什么、一筹莫展。正当他无计可施时,赫然想起了有件东西也许能为自己提供线索。也就是五龙州兔雨县里,道士赵涛龙给他的介绍信——道士说只要拜访天道教总庙八华山护乐院,也许能找到驱除身上蛊的方法,于是躺在病床上亲自执笔为他写了信。 收是收下了,但当初伊鲁克并不认为自己会用到。那可是渗透了整个中域的国教天道教的总庙。而自己是异国人,还是异教牧师,怎么看都会被扫地出门吧? 况且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将介绍信收在外套的内袋里,期间历经了暴徒袭击、被围殴、又被卷进浊流里四处乱撞,所以掏出来一看,介绍信果不其然已变得破破烂烂。这下子连写了什么字也看不出来吧——于是他半放弃地打开一看。 却发现上头的内容变了。 和数个文字拼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意思的西域语不同,中域语的每一个字都有意义。赵道士为他写信时,内容是「若有人带着这封信拜访护乐院,必惯重接待之,再向刘涛华道长禀报」。却见文字的配置重新排列,变成了意思截然不同的文章。 原本信的内容是写给护乐院的通报门生,却变成了写给持有这封信的人——「请带着这封信造访护乐院。刘涛华。」 也就是天聆教牧师收到了天道教总庙的邀请。 会有什么事?天聆教以一龙州的租界为据点,往中域各地派出传教士,近年来急遽拓展传教范围。在中域独大的天道教是对此心生警戒,基于某种策略才叫他过去吗——伊鲁克并不这么认为。就算对一个几乎算是被逐出教会的年轻牧师设下圈套,天聆教的中枢机关也是无关痛痒。 反正既然对方邀请了自己,就没有理由不来。 伊鲁克下了桥,接着穿过一处仅有灰色矮墙环绕的宽广空间。白蒙蒙的雾里只有些许沙尘弥漫飞舞,别说人影了,甚至看不见建筑物和装饰品。据说这里有千名修行弟子,但打从穿过大门到现在,伊鲁克一路上没碰见半个人。明明内部看起来绝非无人整理、任其荒废,怎么会连半个人都看不到?人数想必不少,否则无法维持辽阔占地的整洁,却感觉不到有许多人在此生活的气息。 最后,道士带他来到了一栋中域风四合院的屋子。院子里有太湖石凿成的假山和有着小瀑布的水池,感觉上是护乐院里身分崇高者生活的地方。庭院看起来受到了悉心整护,但还是看不见干活门生的踪影。 「我听说护乐院有八位长老,其他长老现在不在吗?」 伊鲁克望着无人的庭院,向背对他的道士问道。道士没有答腔,直接走进了正面的房间。别无视我啦!伊鲁克微噘着嘴跟上。 那是间有着天道教祭坛的房间。以天聆教的审美观来看,天道教的祭坛实在是杂乱无章,称不上优雅高贵。红毛毡上供着镀金茶器、高脚杯,还有染成红或黄的大饼及馒头等东西,挂着以金红丝线绣出华丽图纹的绣毯,黄金神像一字排开。在中域,百姓似乎特别偏爱用红色或金色装饰所有东西。 道士站到祭坛前,在脸部前方并拢两手袖口,嘀嘀咕咕朗诵着某种祈祷文。伊鲁克没有义务遵循天道教的仪式,于是站在后方等着。 结束了为时不长的祈祷后,道士重新转向他,手上拿着边框精致的八角形镜子。是所谓的八卦镜。 「你有注意到雾吗?」 然后突如其来地问。 「雾?有啊,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雾。」 「雾会隔开空间,创造出好几个次元。虽然看起来都是相同的地方,但次元不同,就不会有交集。由于八老各自住在不同的次元,除非迫于必要齐聚一堂,否则极少同时出现。被盗心雾虏获时,你也被后来的人超越,但因为你与那些人经由的是不同次元,所以没有在半路上交错。」 道士两手举高八卦镜照向敞开的门口。八角形的精致边框中,倒映出了庭院的光景。 只见数名穿着白色工作衣的修行弟子,正拿着竹扫把打扫庭院。伊鲁克讶叫一声,扭过头去,但直接看向庭院,仍和刚才经过时一样空无一人。他再度看向道士高举的镜子,镜中的庭院里有正在打扫的门生。 「时间一到,这些人也会到这个次元打扫。」 语毕,道士放下镜子。 「你是异教徒,知道八莲一鬼吗?」 「那是护乐院的徽记吧?」 伊鲁克扬起下巴,越过道士肩头示意祭坛的方向。祭坛正上方挂着刻有那个徽记的朱漆木板。莲花呈棋盘状排作纵横三列,但只有右上角的那朵莲花是颠倒的。 「没错。就是代表吾教开山祖师八祖的八朵莲花……和代表鬼的颠倒莲花。鬼始终栖息在人心深处。即便是八祖,也无法彻底消灭自己心中的鬼,所以那朵莲花有警惕之意。这座护乐院有八老各自管辖的八个次元和鬼的次元。若被鬼发现能趁虚而入,很轻易就会堕落进鬼的次元。」 道士将八卦镜转向自己,看着镜子眯起双眼。 「……真是蠢材,就这么往下沉沦吧。」 他噘着嘴,表情看似在闹别扭地口出恶言,有些粗鲁地将八卦镜放回原位。 「那么,前言太长了呢,接下来说说与你有关的正事。首先,我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你事实吧。虽然适才说了能替你找找方法,但很遗憾,我能断言没有方法可以驱除附在你身上的蛊。正确地说,并非真的无计可施,只是一旦驱蛊,你也无庸置疑会丧命。你已经是没有体内的蛊就无法存活了。」 道士丝毫不带怜悯,淡淡地陈述。 时至今日就算不明说,伊鲁克也隐约料到了,但听到可说是专家中的专家亲口正式宣告,还是非常气馁。他至今一直似懂非懂,总之先抓住最后的机会,现在却觉得像被对方一脚踢开,告诉他解决的方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唉……也是,毕竟我的胃袋还是别人的手,根本成了怪物啊。」 伊鲁克故意语气轻佻地自我解嘲。事到如今也不用再虚张声势,但老毛病了。 道士不发一语地注视着他。他笔直地接下对方的视线,正色问道: 「如果我说那样也没关系,驱除吧,你会动手吗?」 左脚有话想说似地动了一下。胃则抗议地往上一跳,揍了他心窝一拳。 「如果你如此希望,答应也未尝不可。」 道士的口吻没有改变,既无惊讶也无感佩。 「但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希望你先为我们办件事。」 「哇,不支付代价还不愿意杀了我吗?为了让别人杀了自己,还得先工作才行,真是天下奇闻……不过,我姑且听听内容吧。」 受不了,和这个奸诈狡猾的道士说话,会让人浑身越来越不对劲。他简直就像是披着光滑人皮的妖怪。掌管天道教的人全是这种妖怪吗?思及天聆教的高层也都是巴着权力不放的老头子,其实算是半斤八两吧,但天道教对伊鲁克来说毕竟是异教,只觉得他们的深不可测教人发毛。 「如云皇子——你是叫他的另一个名字珞尹吧——希望你能杀了他。」 听到道士提出的要求,伊鲁克不禁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珞尹,也就是如云皇子。 在中域「天子」代表国王或皇帝,据悉珞尹是天子的异母弟弟。也是继承了中域人信仰的神之血脉、「龙人」一族的后裔。道士都要历经严苛的修行以习得法力,但龙人天生就拥有比道士还要强大的力量,而且能随心所欲操纵,堪称是中域的神之子。当然对天道教而书,应该也是该畏惧崇拜的对象。 现在却要求他杀了珞尹—— 「你的要求还真是骇人听闻……这是这座山上大人物们的一致决定吗?我可不想被卷进内斗。」 他的语气变得森冷。听到杀人委托,他可没办法再一派悠哉地应道:「喔,这样啊。」 「当今天子的父皇,先帝对龙人少女一见倾心,本想召她进后宫,但龙人之里不愿答应。天子只好频频造访龙人之里,终于让少女怀上了龙子。生下的孩子就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弟,乳名珞尹。但是,长年来首都始终未承认珞尹为皇子。直到当今天子即位后,才承认珞尹是皇子,并赐予他如云皇子的封号。当今天子是个狡猾的男人,如果和先帝一样昏庸,我们也会置之不理,但没想到他竟然想对xxxx出手——」 就在道士开口说了那个单字的瞬间— 分明无风,祭坛上的蜡烛烛火却猛烈晃动,道士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摇摇晃晃。影子被拉长放大后,看来就像是背着诡异突出物的恶魔。 烛火停止摇曳后,影子也立刻变回了原本道士不高的清瘦身躯形状。 「人类若妄想碰触,顷刻间就会被吸去性命。但是,身为龙人的如云皇子是唯一能触碰的人。当今天子从即位起,就打算得到这样东西了吧。为此才会召唤如云皇子。」 「现在大陆各地都发生了微小但不容忽视的异变。西边峡谷里的瘴谷正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东流出,人类无法居住的土地范围扩大。野兽的尸骸每晚都在山里徘徊,甚至演变成闯入城里袭击生者的灾害。原因就是因为天子正在寻找——你现在也晓得了吧?那是个只要说出来,就会流泄出强大阴气的东西,单是寻找其下落,就为整座大陆带来了负面影响。」 道士只说了一次那个单字。接下来说明时,都省略了那个在上下文中应该出现的单字,因此伊鲁克听着听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听说过中域的传说吗?」 「我是最近才知道,所以调查了一下,但还是不清楚详情。还有,我听不懂那个单字,因为听不懂,也无法发音。」 来到中域以后,伊鲁克很快就学会了一口不输给本地人的流利中域语,甚至还能阅读古籍。对他来说,这还是头一次有听不懂的中域语。极东人武智也说他听不懂,所以可能是发音特殊到异国人无法听懂的单字吧。 中域政府为了得到对抗西域列强压迫的力量,正从大陆各地召集具有「千里眼」能力的少女,寻找「那个东西」——武智告诉他这件事后,伊鲁克一下新牌高原,便稍微打探了消息。那是中域各地家喻户晓的传说,中域人似乎从小就被教导要对其怀抱敬畏。由于不管说出来还是听到都算触犯禁忌,所以打听的成效不彰。总之是相传形成五龙大陆基础的神龙,拥有的某种蕴含强大力量的东西——最后他只知道这么多。 「既然你已打听到这些,我恐怕也无法提供给你更多说明。护乐院掌握到的线索也不多。但是我们可以告诉你,如云皇子一旦碰了,这座大陆说不定会毁灭。我们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件事发生。」 「就算五龙大陆没有毁灭,中域倒有可能灭亡喔。我就直说吧,现在的中域没有力量抵抗西域的侵略。」 「吾等天道教跟随的并非辛国天子。综观大陆历史,中域不过中途兴起的国家,更何况当今天子的家系甚至没有继承龙人的血脉。我们服侍的是守护五龙大陆的神龙,还有以三清四御为首的诸神。纵使中域灭亡,我们也绝对不会出手干预。这是护乐院八老的一致决定。」 「所以只要先下手为强杀了珞尹,就能避免你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但他好歹也是中域的皇子、继承了你们侍奉的神之血脉,所以不能直接下手,就决定利用当个弃子也不觉可惜,既是异国人又是异教徒的我……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子吧?」 「我们在观察如云皇子的动向时,发现有个人身上覆盖着浓浓的如云皇子『气味』……也就是你。皇子似乎相当中意你,有朝一日会再与你接触。我们会提供给你方法,好让你届时能杀了他。」 中意吗……自己只是被当成玩具罢了,但要这么解读好像也可以。伊鲁克自嘲地心想,同时锐利的目光瞪向道士。道士眉头动也不动一下,一派自己是提出正当委托的表情,承接下伊鲁克的视线。为了己方的利益不惜杀死一个人,真是群教人不爽的家伙,但是…… 「虽然我很不想协助你们这种家伙,但很遗憾,我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的要求和我的利益完全一致。我想杀了珞尹,你们则希望我杀了他,还会提供方法。」 道士心满意足地放柔表情,抹了点胭脂的嘴唇扬出笑意。看起来依旧是雌雄莫辨,但这个动作很女性化。不过,那个笑容还是一样只让人背脊发毛。 「虽然是个无聊的问题,但我有件事想先问你。」 「尽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都会回答你。你果然是聪明的男人。像这样毫无隐瞒地开诚布公后,还能理性地看清自己该做什么。我欣赏有才华的人,对此我向你致敬。」 「见鬼了,你明明在称赞我,我却一点也不开心……如果我成功杀了珞尹,我会怎么样?我体内的怪物们呢?」 连伊鲁克自己也摆出了「真是蠢问题」的表情。 出乎意料地,道士在开口前顿了一秒。但是,他终究还是挑也不挑眉毛,语气平淡地回答: 「由如云皇子创造出的那些东西,会在如云皇子死后无法继续存活。也就是说,如最初所言……」 这时,伊鲁克的左脚出现了一道黑影。形状像是长长尾巴的那东西卷住伊鲁克的身体,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微微发抖,一边发出了「呜呜呜……」的威吓低嗥。黑影中一对金色眼眸发出亮光,三角形耳朵往上竖起。形状虽不清晰,但是头黑犬。 「呵,不想要被消灭吗?」 道士露出冷笑,在胸前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被宽松袖子覆盖住的纤细手臂上,可见密密麻麻地刺着图案复杂的刺青。就像体液从皮下组织渗出般,沿着刺青有幽暗的蓝光缓缓亮起。 「夷,住手。在有一大票道士待命的总庙里,你单枪匹马对抗他们只是自寻死路。」 伊鲁克紧盯着道士瞧,粗鲁地用手挥开搭在肩上的黑影。黑犬影子不满地发出低吟,将脑袋往后缩,但依然缠着伊鲁克的身体,从背后牵制道士的行动。 伊鲁克略微放柔语气,对影子低声说:「夷,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吧?我很清楚……所以你退下吧。」夷并非是在抗议自己会被消灭。毕竟相处久了,他早就摸透了这家伙的性格。明明是妖怪,但它既温柔又忠实…… 道士一开始说的没有错。自己的生命等同是因为夷,和现在取代了胃的铃木蜻右手,才能延续下去。倘若珞尹死了,因珞尹施法才被创造出来的它们也跟着消灭的话—— 也就是说,我会得到杀死自己的方法。 ……他真的对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感到很不痛快,但利害关系完全一致,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基于教义,他不能了结自己的性命,但一直以来这都是他的期望。 伊鲁克稍稍抬高下巴、俯视道士,扬声回道: 「我明白了,我接受这笔交易。」 闻言,道士拍了下手,随即一个男人像是早就在旁待命,伴随着衣服摩擦声走进房内。这样子简直像在说对方老早就料到自己会答应要求,伊鲁克满心不快。不过,也只是心中早已累积不少的火大又增加了一点而已。 那是个年迈到乍看之下超过九十高龄、模样教人大吃一惊的男人。 男人穿着灰色法衣,腰杆弯成超过直角,已经可说是锐角的角度,后背驼着巨大的瘤。剃光了的头皮上,一样毫无空隙地刺满了与道士袖口间露出的刺青纹样相似的刺青。看来像是头皮上有好几十条蚯蚓蜿蜒爬行,散发出了惊悚骇人的氛围。 紧接在老人之后,同样剃发有着刺青、穿着灰色法衣,看来年轻些许的四个男人也走进房内。 道士看也不看自己唤来的男人们一眼,对着伊鲁克说了: 「时间一到,你体内的蛊会化作饿蛊,你就会想吃人吧。在达到目的之前,必须让你一直保持神智清醒,所以现在先施法镇住饿蛊吧。」 4 经过师父房间时,她发现大门略微敞开。挂在大门内侧的八卦镜映照出了房内的情景。柚纪的目光被镜中的景象吸引住。 刺青师傅老爷爷又来了……是个背上驮着肿瘤的老人,即便隔着破布般的灰色法衣,也能看出驼背的程度非常严重。剃了头发的小巧脑袋,形状就像单插一朵鲜花用的花瓶一样,密密麻麻地刺满了咒文刺青。这个老爷爷从十年前起就开始出入道观,当时就已经老态龙钟了,现在还是一样。他似乎没有特定的工作地点,只要用事先决定好的咒语呼唤他,他就会在约好的那一天来无影去无踪地现身。 从小柚纪就有点怕那个刺青师傅,他来的时候,都尽量不走进师父房间。她蹑手蹑脚挨到屋檐下,看着镜子里房内的模样。镜中刺青师傅正将背部的肿瘤朝着她这边,蹲在床铺上,拿着特制的针辛勤工作。要边释出刺青者的气,边一针一针刺下。如此一来,刺青才会具有咒文的力量。一针又一针,一针又一针。有时这会耗上半天或是整整一天,但刺青师傅始终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持续着教人不由自主恍神的缜密作业。从事这种工作,也难怪背部会长瘤吧。 一针又一针,一针又一针。刺青者与被刺青者,房内流逝着只属于两人的细腻时光。彼此类似执念的情感让空气变得沉重。师父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忍着痛苦似地低垂着头—— 咦……?不是……师父? 镜中的人穿着非中域样式的白色扣子衬衫和黑色裤子,疲乏无力地垂着脸庞。镜里的房间很昏暗,失去血色的苍白肌肤惨然黯沉。但在油灯的火光照耀下,只有那头明亮的头发闪闪发亮。垂在身侧的白皙手掌不时抽搐抖动,或是紧握成拳,不久又无力松开。 ……那个人是? 柚纪受到吸引,走向房门,不再看着镜子,而是直接从大门间的缝隙看向房内—— 「咦?」 房内空无一人。未铺有寝具的睡榻上,不见刚才男人和刺青师傅的踪影。生锈的油灯盘上也没有火光。书架空空荡荡,书桌上空无一物。小桌子上的桶子里装满了水,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刚才……那个人是……」 挂在门上的八卦镜映照出了自己的侧脸。 ——不可以回想起来。 镜中的自己对着耳朵呢喃。 ——失而复得的时光会消失喔?不可以回想起来,不可以深入思考,不可以去看真正的现实。 「……」 柚纪好一会儿都茫然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床铺。 「……是谁呢……嗯,算了……」 最后只是歪过小脑袋瓜,转身小跑步离开房间。去厨房向左慈要些点心吧。 章之肆 雷龙与风虎的捉迷藏 1 稀稀落落有如哭声的雨,滴答滴答地打湿了庭院里垂柳的飘垂枝叶。 从灵堂流泻出的无数哭声正各自泣诉着。有的呼唤着未曾前来迎接的家人,有的诅咒背叛自己的订婚对象,有的留下年迈双亲、感叹着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 寄放在灵堂里的魂魄,全是有苦衷而无人领取的可怜人,所以每个魂魄都怀抱着遗憾和怨恨。师父这么告诉自己后,柚纪怕得再也不敢夜里独自一人靠近灵堂。 「左慈——左慈……」 柚纪紧贴着屋檐下的墙壁,边缩着身子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呼唤左慈。因为要是太大声,说不定会被鬼怪发现。她一不小心就没穿鞋跑出房间,脚尖开始冶得隐隐刺痛。 明明平常只要一呼唤,他就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偏偏重要时刻却迟迟不来。现在可是事态紧急,若不用急急如律令尽快处理、下场可会很严重。柚纪按着下腹部,边在大腿内侧施力,边焦急地喊着:「左慈!」这时发现夜色中出现一道人影。 「左慈,我要尿……」 话才说到一半,柚纪急忙住嘴。 来人仿若一条垂柳幻化成了人类,站姿东倒西歪,中等身高、体型削瘦,穿得发绉的紫蓝色道服融进夜色。 不是左慈,而是师父。 「嗯?时间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哈哈,是一个人不敢去上厕所吧?」 听到师父嘲笑的语气,柚纪面红耳赤地否认:「才、才不是呢!」但双脚却并拢成了内八,整个人扭捏难安。 「我才不是要上厕所,我、我只是要去喝水!」 「喔?」 「所、所以让我过去啦!」 「喔?」 师父脸上挂着贼兮兮的笑容,柚纪一想往右,他就跟着往右移动半步,她想往左,他也跟着往左移动牛步,坏心肠地故意挡住去路。 「你要是老实一点,我就陪你去嘛……」 「才、才不用呢!因为我又不是要去上厕所。」 「再不去上厕所,你又会在棉被上画地图了喔?不晓得明天早上可以拜见到怎样的艺术作品,真教人期待呢,对吧?」 竟、竟然对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女孩子说这种话,真是太幼稚了!柚纪又怒又恼,肩膀不停颤抖,忍不住怒声大吼: 「师、师、师……师父是大笨蛋——!」 然而一大吼完,因为全身都使力在怒吼上,所以结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啊……」 柚纪无比绝望。一阵热气从下半身往上窜起。师父听到她的怒吼,本吃惊地轻仰起下巴,此时立刻「嗯?」地动了动鼻子。柚纪光着脚丫呆站在原地,冒着热气的一滩水从她脚下往四周扩散。竟然偏偏在师父的面前…… 「唉啊——看看你,所以就叫你老实一点嘛……」 都到了这种时候,神经迟钝的师父居然还露出轻浮的笑容。 「呜呜……呜呜……呼咿——」 柚纪低着脸浑身发抖,终于从紧咬的牙关缝隙间开始逸出微弱的呜咽声,师父这才大惊失色,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安慰她。「喂、喂,用不着哭吧,小鬼头普遍都会尿失禁嘛!」听了这种神经大条的话,柚纪气得更是故意刺激师父,哭得益发大声。「喂喂喂喂喂!」师父不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伸手进柚纪的腋下将她抱起来,但柚纪在师父的怀里拼命挣扎,用小手推开师父长着扎人迈遢胡子的下巴。 「痛死我啦!别、别生气嘛,这都怪你不肯老老实实说想去上厕所啊。哎唷,好啦,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喂——左慈!左慈,你在吗?快点叫这家伙别哭了!还有拿干净的衣服过来,我可不晓得衣服放在哪里喔!」 手忙脚乱地安抚到最后,师父也一样向左慈求救,抱着柚纪在家里转来转去。既然怕把她惹哭,一开始别捉弄她就好了嘛。 师父一点也不明白。柚纪会不想被师父抱,是因为不想让小便弄脏师父的衣服。无法老实地说想去上厕所,是因为不想被师父当作小孩子看待。柚纪会在师父面前逞强,全都是因为想早点独当一面,得到师父的认同,但师父根本一点也不明白她的心情…… 「——!?」 清醒的瞬间,柚纪掀开棉被往里头看,确认没有一大片湿透的水渍后,才安心地吁了口气。太好了,是梦…… 头顶上方是倾斜的天窗。由于天花板是斜的,原本就很狭窄的自己房间感觉起来更是狭窄。比笼罩整个房间的苍蓝夜色还明亮些许的蓝光从天窗洒落下来,在棉被上形成四角形的格子。 附近传来微弱的「叩咚」一声。透过夜色的深浅差异,柚纪好不容易才看出房内有道人影。 「左慈……?」 她用压抑的声音呼喊,人影动了一下。 「我是看油灯一直亮着……」 她还以为铁定是左慈,却传来了师父的声音。比起修长的符力,那道影子稍显矮小和削瘦。「打扰了。」说完,人影就在黑暗中悠然准备离去,柚纪不禁瞬间叫住对方:「啊,师父!」人影在门前停了下来。 「我今天要和师父一起睡。」 「啥?」反问声传了回来。柚纪在床铺上探出身子,语气坚决又重复一次:「我要和师父一起睡。」人影畏缩似地倒退,背部平贴房门。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是作恶梦了吗?」 「我作的不是恶梦。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师父,好嘛,师父。」 柚纪掀开棉被,用两手拍了拍床铺催促对方上来,还撒娇地抬起臀部在床上蹦蹦弹跳。间隔了一段纳闷的沉默后,人影问: 「你现在是几岁?」 怎么突然问她几岁呢?柚纪感到讶异,但毫不迟疑地回答: 「七岁。」 「柚纪。」 人影立即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变得分外低沉严厉。 「你现在十五岁。」 对方直截了当地断然说道,柚纪瞪大了眼睛沉默不语,低沉的话声又从黑暗中传来。「你已经十五岁了,不再是一个人会睡不着觉的稚子。还有,这里不是兔雨县的道观。你称作师父的赵涛龙早就死了。你这是想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师父不就在这里吗?好嘛,一起睡觉吧!」 柚纪焦急地抡起两只拳头用力敲向棉被。棉被表面像波浪般出现起伏,尾端往上翘起。 于是那道人影离开房门,跨着大步走上前来。人影散发出的气势非常骇人,柚纪心想可能会被打、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到师父站在自己眼前,她用力咬住牙关。 但她并没有被打,反而肩膀被人一推,倒在了床铺上。 床铺发出了「吱呀」声响,同时床垫不自然地往下凹陷。柚纪吃惊地睁开双眼,发现黑色人影正从上方压着自己。清瘦的影子伸出了两条手臂,支在柚纪的脑袋两侧,让她无处可逃。影子完全挡住了天窗的四角形格子,背对着暗蓝色的幽光、融进黑暗之中,无从看清对方的表情。 「你不是七岁,已经十五岁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邀请男人上床,你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依人影的姿势还以为他会说些甜言蜜语,但正好相反,他的声音低沉恐怖。人影更接着弯曲手肘、身体往她挨近,柚纪反射性地想伸手推开,但人影的道服松开,她不小心碰到了领口底下的削瘦胸膛,吃惊地缩回手。 「你、你不要捉弄我啦,师父……」 「我不是你的师父。我再说一次,赵涛龙已经死了。你思念的师父,是符力可以取代的吗?那你干脆照着自己喜欢的外形创造出大量纸人偶,再让他们服侍你就好了吧?」 师父为什么要说这么低级的话?为什么这么坏心?泪水涌了上来,眼睛深处发热。但是,谁教他是师父呢。师父神经太大条了,也经常说些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师父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所以没用的,根本不构成否定他是师父的理由—— 「柚纪,别为难符力了。」 从容自若的话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人。 师父身后出现一道火光。是手上拿着油灯的左慈,他的身影浮现在火光形成的光圈中。压在她身上的师父离开床铺,柚纪「啊……」地低喊。 「你也是,请别对他人的主人做出奇怪的举动。」 错身之际,左慈牛眯起眼瞪向师父,师父轻举起手表示投降。 「我知道,这只是开开玩笑。」 「这种事可不是一句开玩笑就能算了。」 「嗯,那我道歉,真是对不起。那接下来就麻烦你了。老实说我正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幸亏你来了。」 师父挥了挥举起的手,与左慈交接似地走向房门。柚纪恍然回神,从床上跳了起来,出声叫住对方:「等一下,师父,不要走……」但左慈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油灯的火光在熟悉了黑暗的视野里明灭闪烁,形成了绿色残影,正皱起脸庞时,师父就带着一张薄纸般的气息走出了房间。 「真是的,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可不是良家妇女该有的举动。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看你打算怎么办。」 左慈用受不了的语气说,走到床铺旁,将油灯放在小桌子上。暖色系的火光照亮了房间墙壁和左慈的侧脸。 「如果师父因此愿意娶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认真的吧?」 左慈冷冷地不当一回事,柚纪鼓起腮帮子瞪向他。左慈微微垂下凤眼,简短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无法否认师父可能是在装傻,迟迟无法判断,但我现在非常肯定。那个人只是符力。即使是开玩笑,我也不认为师父做得出那种事情。因为他那个人都老大不小了,在恋爱方面还像个孩子一样。」 「闭嘴!」 柚纪觉得「只是符力」这句话很刺耳,抬高了音量怒斥,但左慈充耳不闻,不以为然似地接着又说: 「你这到底是在玩什么扮家家酒?你七岁的时候,从来不曾撒娇要和师父一起睡觉。这不是退化现象,你只是故意撒娇想吸引那个符力的注意吧?你明明也很清楚……那个人不可能是师父。」 「我叫你闭嘴!谁命令你说这些话了?未经许可别滔滔不绝地说这些废话,我要把你变回符纸了喔!」 她的大声嚷嚷引起了风,吹动火光。深黄色的火光在左慈脸上摇曳,形成了深邃的阴影,让符力平常淡然的脸庞看来像是出现了某种情绪。柚纪气呼呼地瞪着他,左慈却一点也不惶恐,回望着她沉默了好一半晌。 「是我太僭越了。」 最后他行了一礼,非常干脆地让步。他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对主人的敬意,用口是心非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看来你确实突然变得很幼稚呢,这样子简直和七岁孩童没有两样。你先暂时一个人冷静一下吧。」 留下挖苦的话语后,左慈往后退了一步,离开油灯形成的光圈、隐身进黑暗中后,气息也在瞬间消失。柚纪甚至不晓得他在何时走出房间。 被独自留在房里过了一段时间后,柚纪冷不防抓起枕头丢向房门。但塞了干茶叶的四角形枕头没有丢中房门,黑暗中只传回了「咚!」的反弹声。 左慈算什么嘛。明明平常根本无法理解人心的奥妙,却说些像是看透了人心的话……对了,就是因为他不仅人心的奥妙,所以才会刻意说些用不着说的话泼她冷水。 「……」 柚纪垂着脸庞,在膝上紧紧握拳,胸口疼痛不已。 认为符力附属于人类、只是达成命令的下属,不认为符力拥有独立的自我意志——她竟然说些和讨人厌涛华道长及护乐院门生相同的话,一定伤害了左慈。还用主人的身分乱发脾气,她真是太差劲了。左慈一定对她幻灭了吧。 2 看来这座古怪的山也有夜晚。太阳光被雾稀释、朦胧地照亮整片天空,最终没入西边的地平线,八华山的夜晚降临。当外头的天色又开始泛白,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刺青师傅总算动了下身体。 但说他动也不动并不正确。刺青师傅用他那青筋分明的皱巴巴手指,整个晚上都持续着肉眼几乎看不出差异的细微作业。众精会神注视时,看似什么变化也没有,但闭上双眼一会儿后再张开时,变化虽然细微,但左小腿上的刺青确实变大了些。刺青师傅光溜溜头皮上的刺青泛着幽暗蓝光,蓝光滑行般移动到同样有着刺青的手臂,再流向刺青师傅手上针的尖端。这副光景反复持续了一整晚。 伊鲁克心想这大概就是神灵附体的现象,但看起来就像是有无数条身体会发出幽暗蓝光的蚯蚓,在刺青师傅的身体表面爬行,他只觉得惊悚至极。四名弟子各自站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双手在脸部前方结成复杂的印,一样整晚都念念有词地持续朗诵着某种经文。 刺青师傅缓慢地挺起佝偻的腰,就像油灯的油烧完了,从刺青渗出的蓝光慢慢变淡消失。充盈屋内的弟子们念经声也在同时停下。但由于被迫听了一整晚,总觉得念经声还残留在耳里萦绕不去。 伊鲁克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脚,膝盖以下直至脚踝,小腿表面密密麻麻地刺满了黑色刺青。中域语本就是象形文字,那些图案似乎更加强调了象形意义。他辨别得出几个象形文字,但不了解整体所代表的涵义。和天道教道士写在符纸上的文字种类相同。 真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呢。伊鲁克有些自嘲地想,但自己的左脚原先就有几十道旧伤,也正常不到哪儿去。因为每次为了抑制住夷,他都会伤害自己。不过,反正他平常走路不会卷起裤管,隔着裤子也没人看得见。 他顿觉浑身无力,细细吐出积在肺里的空气。皮肤表面的疼痛早在很久以前就麻痹了,现在变成像是有人拿着铁槌之类的东西一直敲打骨头深处,剧痛让神经大感吃不消。 忍着痛苦的自己当然辛苦,但论及刺青师傅的辛劳,更是难以想像。仿佛为了让自己最适合从事这项工作,他的腰固定成了弯曲的形状,经常往前弯腰慢慢吞吞工作的模样,让人狐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着他这一种猴子?本来身子骨就瘦到一点脂肪也没有,经过整晚被榨干生命力后,整个人看来更是缩小了一圈。 一个晚上吗……在这座山上没有比「一个晚上」更荒唐的事情了,根本不能保证这里的时间是一日十二辰刻在运转。本打算在山上待三天,一下山却发现过了十年这种事情,好像真的有可能发生。 姑且不论古老传说,在现今这种时世,再过十年,中域确实有可能遭到瓜分,由各个异国统治。原来如此,这里的大人物们已在这种时间感中生活了好几十年,也难怪会以大陆的存续为优先,觉得一国的存亡没什么大不了—到了现在,伊鲁克莫名有些可以理解。在大陆慢慢形成现今雄伟模样的漫长岁月中,一国盛衰荣枯的时间不过是眨眼之间。 「这下子您不用再伤害自己的脚了吧。」 刺青师傅开口说道。由于工作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开过口,见他原来可以说话,伊鲁克甚至有些错愕。和他令人发毛的外貌一样,声音也同样不甚悦耳,沙哑又含糊不清。 伊鲁克摸了摸左脚。夷已经被封印住,再也出不来了吗?却见一道形状如长长尾巴的黑影冒了出来,主张自己的存在般缠住他的脚。还在嘛……伊鲁克松了口气。 「那些咒文现在还不会发挥出任何效力。下次您的蛊变作饿蛊时,咒文才会发动。」 「发动之后呢……蛊会被消灭吗?」 黑影胆怯地「咻」一声消失在左脚里。 「我想涛华道长也说过,蛊一旦消灭,您的性命也将不保,这并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咒文会将疯狂想吃人的蛊困在您的体内、转嫁您的痛苦。」 「有这种好方法就早说嘛……」 伊鲁克忍不住咕哝抱怨。那他这五年来的自行摸索算什么啊——不过,也是因为走到五龙州遇见了赵涛龙,他才得到了来这里的线索啦。 夷和卑褛产生想吃人冲动的状态,刘涛华称为「饿蛊」。虽然价值观与人类大相径庭,但平常是群相当好相处的家伙,导致他常常一不小心就松懈大意。但每当这种状态出现,它们就会暴露出原本的食人妖怪面貌。自己一旦失去理智,身体就会被夷和卑褛霸占。至今每次发作,他都尽可能躲在不会与人接触的地方压抑忍耐,忍受不住时就伤害自己的身体、借由疼痛保持清醒。 「关于这点我必须先向您声明,咒文只会发挥一次的效力。所以您必须在从今日起直至第二次饿蛊发作之前,与如云皇子接触并杀了他。」 「原来如此,为防我放弃任务逃跑,还设了时间限制吗?」 「这单纯只是咒文的极限。」 刺青师傅面不改色地答。不晓得是真是假,但就算厘清了员伪,反正计划也不会改变。 总之,就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况且,难不成他以为要是能永远抑制住夷和卑褛不发作,就可以和它们共同生活下去吗?只要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就可以让它们住在自己的身体里、苟活下去吗?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因为从早到晚与它们为敌很累,才和面对平常人一样与它们相处,我绝不打算原谅它们做过的事。而自己做过的事——我也只是想只要不杀了它们、自己也没有资格寻死,并不是为了寻求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才来到这里。 当时之之的表情现在仍能鲜明地在脑海里重现。自己露出了多么丑陋的表情向她步步逼近呢?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嘴角往左右咧开,鼓着喉咙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不良于行的那孩子没了拐杖,跌坐在地、呆愕地仰头看着自己。我知道,卑褛。你没有「恶意」。你只是在「猎食」罢了。就像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柔软又多汁的烤仔羊肉一样。 心头疾速冷却。我的愿望,就只是痛扁珞尹一顿结束这一切,再为它们和自己犯下的罪负起责任,从这世上消失。 所以,卑褛—我并不打算弃你于不顾。脑海中浮出了被珞尹捉走的可怜蟾蜍。有着癞蛤蟆的外形,原本是自己胃袋的卑褛身上,蓝色毛细血管在薄薄的黏膜表面上怦咚怦咚地跳动着。血管里流动的血是谁的呢……是我的血吗? 我也一定会去接你,然后一起赴死,所以再等我一下吧。 「……那么,在中域政府找到那个神龙的宝藏之前,我该怎么解决珞尹?」 才粗鲁地说完,刺青师傅和弟子们的脸色明显变得惨白。 「这种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出来。」 刺青师傅像是在意着不在现场的某种事物的视线,眼球滴溜溜地不停转动,急忙出言告诫。 「我并没有说啊,只是说了神龙的宝藏。」 「请、请别再说了!」 弟子们掩在法衣底下发出嘶哑的哀鸣。房内的气氛似乎变得躁动不安。但在伊鲁克看来,这根本不是刘涛华所说的那种阴气外泄的不可思议现象,只是因为刺青师傅和弟子们全都在瑟瑟发抖,才导致空气产生了微弱的振动吧?自古以来,人们的「恐惧」都会使得各种灵异故事再被加油添醋一番。 「光是去意识其存在,就会『被发现』。要是还愚蠢得明目张胆寻找其下落,更不晓得会引来什么灾难。如云皇子之所以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他是龙人之子……人类若妄想触碰到一鳞牛爪,顷刻间就会命丧黄泉。」 刺青师傅说的话让伊鲁克十分在意。天子和中域政府会从大陆各地召集类似碧耀那样具有千里眼能力的少女,不就是为了寻找那样东西吗?可是,连「寻找」都有危险吗? 伊鲁克眉头深锁,低声嘀咕: 「天子原本就打算不顾千里眼少女们的性命吗?」 下一秒伊鲁克猛然起身,粗鲁拍下卷起的裤脚、正想冲下床铺时,在旁待命的弟子们却动作一致地扑上来压住他的肩膀。伊鲁克抬起手肘推开他们,同时恶狠狠瞪向刺青师傅。 「让我和涛华道士说话!问题不在赶在珞尹找到神龙的那个东西——」 「已经告诫过您切勿再提——」 「少罗嗦!问题根本不在于在珞尹与那个东西接触前阻止他吧,在那之前碧耀说不定就死了!」 「您的任务归根究柢只是阻止如云皇子。」 「你们会担心大陆毁灭,却不在乎首都里可能有几十、几百个少女即将死去吗!这种想法真教人不敢苟同!夷!」 正想踢起左脚,弟子们却四人合力按住他的双手双脚,约束住他的行动。刺青师傅随即灰色法衣一翻、跳上床铺,并拢青筋分明的手指点在伊鲁克的喉咙上。 「急急如律令,『缚』!」 他的身体瞬间痉挛,就此被剥夺了自由。 伊鲁克的嘴巴张成了「夷」的形状,却只能咬牙切齿;刺青师傅将那张丑陋的老脸凑向他,口臭从萎缩的牙龈缝隙间喷出,伊鲁克感到想吐。对方混浊的眼球上浮着黄色的脓。 接着刺青师傅扣住他的两颊,强行逼他张开嘴巴。伊鲁克甚至发不出喘气声,只能瞪大眼睛。 「接下来的步骤非常精密,不容许有丝毫的差错。您若是胡乱挣扎,可能会平白害得口腔内部受伤,所以我才施下束缚法术。」 一名弟子将某种铁制道具递给刺青师傅。 察觉到那是什么的瞬间,伊鲁克全身的寒毛往上竖起。 老虎钳——!? 「根据沉睡于本院的古籍,从前有个恶鬼能够幻化作俊美无双的青年,混进人类的城镇,用其美貌勾引少女,再接三连三吃掉她们。尽管百姓聘请了好几位法术高强的道士试图消灭他,恶鬼的力量却非常强大、法力又高强,所有道士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后来,有位名为汀之的男人正好经过这个地方。他是相传为八祖其中一人的道士。汀之在为了躲避恶鬼而被藏起来的美丽少女身上施下禁咒,更建议少女主动引诱恶鬼。恶鬼不疑有他受到诱惑,潜入少女的闺房,本打算在掳走少女后吃了她,却在亲吻少女的那一瞬间,刻在少女舌上的咒文在恶鬼体内发动,他的五脏六腑因此转眼间完全溃烂,夺走了恶鬼性命。」 「不论力量多么强大,一旦五脏六腑直接遭到攻击,就连神仙也难救。为了杀死如云皇子,这是本院所能想到、最佳且成功机率最高的手段。此外,本院亦判断您是最适合担任刺客的人选。」 对于他们挑选刺客的基准,很显然有个地方让伊鲁克非常想吐槽,舌头却动不了。传说中的刺客可是名少女,对方是男鬼喔?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啊? 只见刺青师傅将老虎钳放进他口中,舌头表面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凉触感。 其他弟子端来盛有墨水壶和新针的盘子,放在小桌子上后离开房间。其余弟子们也离开床铺,和刚才一样站在房间的四角,双手结印开始念咒。话声听起来比刚才还有抑扬顿挫,带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四名弟子光头上的刺青开始闪烁起幽暗蓝光。仿佛被灌注了力量,刺青师傅的刺青也透出了相同的光芒。 「束缚术虽然剥夺了您身体的自由,但不会夺走您五官的知觉。请您确实睁大眼睛,仔细感受五官带来的痛苦,然后铭刻在记忆里吧——您是以多大的痛苦为代价,才得到了这个机会。如此一来,您应该就不会中途还想改变心意了。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一次就成功。听好了,一定要杀死如云皇子。」 刺青师傅倏地瞪大充血的眼睛,弯下驼着肿瘤的背,将脸庞凑向伊鲁克,手上的老虎钳用力一拉。 □ 他觉得自己正被梦魇缠身。是舌头烧了起来的恶梦……不,是梦吗?到何时为止是现实,又从何时开始是梦境? 伊鲁克感到喉咙非常干渴,挤出喘息声、朝半空伸长手。目光快要聚焦时,又模糊散开。可见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桶子。水……他本想这么说,舌头却紧贴在下颔上,发不出声音。他从床上探出身子、抓住小桌子的桌缘,手才刚碰到桶子,桶子就整个翻倒过来,里头盛满的水全洒在了地板上。 他整个人几乎是用滚的跌下床,下意识扑在地板上。由于舌头动不了,正想将嘴唇贴在地板上喝水时,他赫然打消了主意。 我在干嘛……我还是人类啊…… 但是,身体仍渴望着洒在眼前的水。就在伊鲁克竭力自我克制、将脸庞从地板上别开时—— 却发现有人类的头发垂在他眼前,吓了他一跳。不对,那是地板水洼里的倒影。一条麻花辫从水镜中的床缘往下垂落,让人联想到毛笔尖的辫子尾端浸入水面。水镜中隐约可见有个人正趴在床上。 「……?」 水洼内侧与外侧的景色并不相同。来到这里以后,他已经看过了这种现象好几次。 纳闷地凝视时,房内的空气忽然产生些许波动,水面泛起涟漪,抹除了「另外一边」的倒影。 「水在这里,捉住我的手吧。」 有人走进房内。伊鲁克的气力和体力都已耗尽,实在提不起劲靠自己起身.因此听话地在对方的搀扶下爬上床铺。 对方用手指点着他的喉咙,非常简短地念了一句咒文。 「你的舌头应该可以动了。」 接着将水壶壶嘴递到伊鲁克眼前。伊鲁克感激不尽地张开嘴巴,直接就着壶嘴喝水。对方说得没错,舌头已经可以动了。他尽可能伸长舌头接水,让水流过喉咙。虽然不是冰水,但嘴里那种被火焚烧般的热度总算降了下来。只是舌头还在发烫,喝水期间始终隐隐作痛。 「现在还别勉强自己。时间久了就会降温。」 大致回过神后,伊鲁克才好奇起对方是谁。他本以为是刺青师傅,但话声不是老年人的嘶哑嗓音,协助他起身的手也强而有力。出现在眼角余光里的紫蓝色衣服一度消失,那个人捡起桶子、再度直起身时,伊鲁克才从正面看清他的长相。是个适合用虚无缥缈来形容的削瘦中年男子—— 「赵……涛龙?」 伊鲁克错愕地低喊。勉强可以发出声音了。 「赵涛龙死了,我是涛华道长的符力。」 男人耸耸肩,将桶子放回小桌子上,拿起水壶往里头倒满水。 「符力……?」 记得服侍辫子丫头的那个符咒魔王就是所谓的符力。伊鲁克之前也亲眼确认过赵涛龙摆在棺木里的遗体,所以那个道士不可能还活着、出现在这种地方。但是,眼前的人与赵涛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大吃一惊。 「我是……怎么了?」 舌头的动作还不灵活,他最多只能断断续续说话。他自以为说得很顺,结果却是结结巴巴。 男人取下挂在房门上的镜子递给他。伊鲁克接过镜子,心惊胆颤地张开嘴,看向镜中的舌头。还以为舌头上会有沭目惊心的刺青,却是半点痕迹也没有。充其量只是舌头整个变红、肿了起来。 「为了不让珞尹发现,咒文在发动之前都看不出来。现在是因为发炎变得红肿,两、三天后就会退了;再过整整一天,你也能够进食。」 男人边说边从伊鲁克手中抽走镜子,挂回原本的地方。伊鲁克倦怠无力地靠着墙壁,有些失神地望着男人的背影。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舌头的痛楚,但可能只是因为太过疲累,才使得感觉都麻痹了。 「……所谓符力,就是纸人偶吧?但你为什么是赵涛龙本人?」 他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说出浮现至脑海的疑问。连他也觉得自己讲的话真是逻辑不通。男人站在门口回过头来,一脸不明所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主人是赵涛龙的师父。他对赵涛龙了若指掌,自然能轻易地创造出相似的姿态。只要是主人能想像到的,符力便能变作各种模样,亦能模仿言行举止。」 「不对,你刚才非常自然而然地说了珞尹吧?涛华道士明明是叫他如云皇子。」 立即反驳后,男人哑然失声。好像多多讲话,舌头也比较快恢复运作。发觉自己话越来越流畅,伊鲁克如释重负。毕竟自己活到现在一直能说善道,若无法如常说话,会带来很大的压力。 男人的语气变得有些犀利,问: 「……只是因为这样你就开始质疑吗?」 「对,只是因为这样。」 但是,的确有哪里不太对劲。 「……哎呀呀,您果然很聪明。不,该说是知识与智慧达到了巧妙的平衡。」 男人从鼻子喷了口气,垂下眉尾露出五味杂陈的苦笑。就伊鲁克所知(虽然其他也只知道那么一个),他认为那不是符力有办法露出来的表情。 男人带着苦笑轻垂下眼睑,神情哀凄。这也不像是符力该有的表情。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牧师大人。」 这回男人恐怕是刻意使用这个称呼。是涛华道士绝对不会用的称谓。那个道士不可能对异教信徒怀抱敬意。 ——也就是牧师大人。 3 明明来这个房间,是为了确认在这里生活的人的温度,床上却没有铺着半件寝具,只裸露出了坚硬的四方形木板,逼得她不得不面对「在这间房里生活的人根本不在了」的残酷事实。 床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盛满水的桶子。刚好正上方的天花板有露水凝结成水滴,大概是从那里一点一滴落下,滴满了整个桶子。是因为山上的气候潮湿寒冷吧。这件事又让她不得不正视这里不是兔雨县的事实。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轻易放弃,躺上冶冰冰的床铺,让麻花辫和一只手垂在床缘,闭了好一半晌眼。 「噗通。」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是天花板上凝结的露珠又滴下来了吧,所以她不予理会,但没过多久又听见「噗通」一声。刚才心不在焉地观看时,她记得露珠滴落后,新的露珠都要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再形成。 她慢吞吞抬起头,贴在坚硬床铺上的脸颊都僵了。桶子里是又「噗通」一声。奇怪的是,她没看到有水珠从天花板滴下。 「……?.」 尽管没什么劲,柚纪还是起身探头看向桶子里头。 水面上倒映着自己的脸。这时水面又溅起水花,看似小石子的东西缓缓沉进水底。柚纪定睛细看水底,发现已经有好几颗石子沉在底部。 波纹扩散到桶子边缘又弹回来。自己倒映在摇曳水面上模糊的脸孔,看来像是重叠着另一张脸。柚纪大吃一惊,扭头看向身后,当然半个人也没有。房里只有自己。 ……?水面的倒影是什么? 拉回目光看向桶子时,水面的波纹已趋于平静,倒映出的并不是自己的脸。有其他人正从水里头看着这一边—至少在柚纪看来是这样。 对方在水里张开嘴巴说了些什么。 「你这个笨蛋。」 柚纪花了一秒才从对方的唇形理解到他说了什么。 「干……干嘛一开口就骂人啊!」 随即气愤不平,但对方偏偏在水里头。 可能是因为映照出了水的颜色,对方的脸色比记忆中还要苍白、显得很憔悴,引人联想到蜂蜜的深金色头发垂落在脸上。因那肤色而生的白刷鬼称号,在中域依然是根深柢固——对方是名年轻的西域男子。 「伊……鲁……克,为什么……」 由于对方露出了非常恐怖的表情从水里瞪着自己,柚纪不自觉别开视线,嘟嘟哝哝地呼唤他的名字。虽不晓得声音能否传进水里,但男子板起脸孔、冷不防往她这边伸长手。水面剧烈晃动,水镜消失。柚纪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但手臂并没有从水里冒出来。待涟漪平复,水面恢复平稳,又能看见男子了。他一脸烦躁地连连甩着湿答答的手—似乎是手指撞到桶底了。 「……这是怎么回事?」 柚纪也战战兢兢地试着将手浸到桶子里。伊鲁克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表情狰狞得仿佛要张口咬住她的手指,因此她十分害怕,但手指直接穿透了伊鲁克跟着波纹摇曳的脸庞、碰到了桶底。她摸索着想找到投进水底的小石子,妙的是一个也摸不到。看样子水底只是映照出了「那边」的石头,「这边」其实空无一物。看来伊鲁克也和她一样,正从某处望着水面……可是,这面水镜究竟是什么构造?话又说回来,伊鲁克现在在哪里? 伊鲁克朝着水镜向她展示某样东西。是裁切成长方形的黄纸——那是柚纪再熟悉不过,但身为异教徒的伊鲁克却不可能持有的天道教符纸。伊鲁克将符纸浸到水中。符纸占了水面的一半面积,只能看见伊鲁克的半张脸。从柚纪这边看去,符纸漂浮在水面下方一点的地方。 伊鲁克拿起笔,运笔如飞地在符纸上写字。大概是符纸或笔其中一方被施了法术,伊鲁克挥笔一写,就有朱色文字浮现而出。听说西域不会使用中域文字,但他甚至能书写吗?柚纪有些吃惊。从她这一边看去,字迹呈现左右颠倒,但还是能轻易看懂,因为伊鲁克写的中域字体如活字般端整。柚纪看起他写的文字—— 「喂,杏仁饺子丫头,你刚才为什么别开视线?」 结果他还是老样子口出鉴吾。看着他的文字,仿佛还能清晰地自动在耳中重现他的说话语气。 文字融于水后很快消失,他又写下新的文字。 「意思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吗?」 「并、并没有啊…… 被他这么一说,柚纪又略微别开目光。虽然他好像听不见,她仍是直接开口回道。伊鲁克在水镜的另一头用力叹气,水面为之一震。 「算了,想忘了我的话忘了也没关系。重点是碧耀。」 「咦……!」 柚纪低声讶叫。看见伊鲁克写下那个名字时,她没来由地感到不快。可能是这个负面情感传达到了水镜的另一头,被符纸遮住、只能看见牛张脸的伊鲁克凌厉地眯起浅色眼眸。柚纪对此畏惧,又开始眼神游移。 因为,碧耀和伊鲁克不可以变得要好啊——碧耀现在还是得待在兔雨县小四马路的妓楼里才行;得还待在华栏内侧,等着柚纪去找她玩才行。总是面带微笑、听着她抱怨师父打麻将还不回来的碧耀;说着因为自己只是一直坐着,不觉得饿,总把客人给的糖果送给她的碧耀;仿佛自己也亲临现场,一脸雀跃地听着柚纪诉说各地所见所闻的碧耀。碧耀必须一直待在华栏里,永远也不改变才行啊……她明明将碧耀待在华栏里的画面牢牢烙印在眼底,现在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空荡荡的华栏。 其实她很清楚。碧耀已经不再是每天过得单调乏味、只能在那座牢笼里引颈期盼等着柚纪出现的平凡歌妓了。她已经出发前往了遥远的首都,比柚纪早一步认识这广阔的世界,也比柚纪早一步改变自己—— 水花高高溅起,水珠打在她的脸上。 「呀!」 柚纪大叫一声,往后飞退。 「你、你……你做什么啊!」 柚纪擦着脸,再当然不过地大声抗议。在还余波荡漾的水镜里,伊鲁克的金发也全部湿透、滴着水珠,表情骇人得仿佛可听见咬牙声地瞪着她。既然这一边溅起了足以泼到柚纪脸蛋的水花,表示另外一边的情况也同样惨烈。莫非这男人其实很蠢? 紧接着伊鲁克像是在说「快看」,向她摇了摇手上的细毛笔,又用毛笔在符纸表面写字。 「碧耀说不定会死。」 柚纪注视着左右颠倒地浮现至这边的文字,同时文字从边缘慢慢消失。但是,用朱墨写下的「死」,就像血书一样沭目惊心地印在眼中。 碧耀会—— 死……? 「你是什……」 变作空白的符纸上又立即出现了新的文字。 「详情之后再说,总之你先过来『这边』!」 就在最后一个字还没彻底显现在柚纪这边时—— 水中的符纸突然被人点燃,眨眼间烧了起来。几乎是趴在桶上的柚纪大吃一惊,千钧一发之际缩回脑袋。蓝色火焰舔拭般吞没了整片水面,一秒过后又消失无踪,只是张纸的符纸三两下被焚烧殆尽。 「伊鲁……」 柚纪想用手拨开漂浮在水面上的符灰,但符灰因此融入水中,反而让水变得混浊。「伊鲁克!」她双手捉着桶缘焦急大喊,但污浊的水已经无法发挥出水镜的功用,只有自己的声音撼动了灰色水面。 是某人施法点燃了符纸吗?柚纪提高警觉张望四周,但自己这边没有感应到任何气息。另外一边没事吗? 「左慈!师……」 她喊到一半住了口,因为不晓得该怎么称呼才好。 「……左慈!」 最后她只喊了自己的符力,便冲出房间。柚纪在草庵的屋檐底下拔腿狂奔,首先毫不迟疑地冲进厨房,却谁也没有见着。岂止如此,厨房里不见半点火光,碗盘和厨具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明明左慈在的时候,通常都待在厨房里准备茶水或食材,炉灶的火从来没有熄过。 这样子简直像是左慈在宣告「我要放假」。 「左慈……?左慈?」 柚纪边喊边在屋檐下奔跑,打开所有房门绕了一圈。最后她冲进昨晚自己就寝的角落房间,但还是空无一人。她不认为左慈会不说一声就离开这里——可是,昨晚左慈离开之前,那带着轻蔑的眼神掠过脑海。回想起来,那之后她有见过左慈吗?没有。该不会因为她失言说了要把他变回符力,他就厌倦了当柚纪的符力,自己先跑下山了吧…… 某种冰冷的东西抚过两脚之间。柚纪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发现雾竟一路浸到了膝盖。白色大雾的浓度高得前所未见,甚至感觉得到重量,连自己的鞋子也看不见。雾的触感很像是无数条有着冰冷鳞片的白蛇正爬满整面地板,一边蠕动一边互相纠缠,教柚纪浑身颤栗。她往后倒退,每走一步,就有种像是踩扁了蛇的不快感,在门口掉头冲出房间。 浓雾从四面八方涌现般,笼罩住了四周,才走几步路,马上就看不见刚才走出来的屋子墙壁。原本在草庵前头的垂柳庭院也被一片雾茫茫的白色埋没。柚纪不敢肯定前方有没有地面,踏了一步后,却陷入恐惧,担心自己最后会不会掉进浓雾里的无底沼泽。 「有人在吗……左慈……师、师父!」 柚纪再也没有余力迟疑,扬声呼叫。 就算想找人,但雾太浓了,甚至不晓得当初被带来这间草庵时走的路在哪个方向。有很多修行弟子的中庭呢?他们休息睡觉的房间呢? 阻挡了视野的雾墙后方突然出现人影。 「呜哇!」 柚纪一时闪避不及,只能缩起身子。但眼看着就要正面撞上时,人影却直接「咻」地穿透了柚纪的身体。她双眼圆瞪地回过头去,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再度消失在雾的另一头。 柚纪凝神细看,发现有不少人影都在雾中走来走去。看得出人影全像亡魂一样面如死灰,但所有人的长相都像被雾罩住,无法清晰辨认。每一个人似乎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直接穿透对方,从未撞上彼此。也都独自念念有词,在雾中徘徊走动,下一秒却又趴在地上做出搜集某种东西的动作或是挖掘地面。但是,他们的手臂当然只划开了虚无飘渺的浓雾。 柚纪一脸退怯地看着亡魂们,同时双脚贴着地面,提心吊胆地开始在雾中迈步。 「左慈——师父——呀!」 每当雾墙后方突然出现灰色脸孔,险些要撞上时,柚纪都心惊胆跳地闪到另外一边,但与她错身而过的人影们始终没有意识到她。在其他亡魂眼中,她或许也只是个喃喃自语、徘徊走动的亡魂吧。 「丫头,你要去哪里?」 一道话声突然从天而降。有如落雷击中头部,全身窜过电流。 「不论你走去哪里,出口都不会出现。」 原本阳光被雾稀释、总是朦胧微亮的天空变得阴暗,深浅不一的灰色显得妖异不祥。几道闪电划破天际,低沉的雷鸣轰隆作响。 其中一道雷电化作巨剑刺向大地,同一时间「轰隆!」的雷鸣在附近响起。掩没了脚边地面的雾池表面出现剧烈起伏,柚纪的道服和辫子也被吹起。若不是柚纪在脚上使力,她也几乎要被巨响造成的冲击震飞。 以闪电落下的地方为中心,盘据于地表的浓雾遭到吹散,露出了一块圆形空间。原本整整齐齐地铺着图腾石板的地面,现在却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岩表。有一部分还被烧成了褐色,冒着黑烟。 一名披着白银云肩的人就站在那里,让人几乎以为是那把光剑变化成了人。 「涛华……道长……」 对方不过是静静站在原地、双手置于身侧,与魁梧扯不上关系的纤瘦身躯却散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平滑没有皱纹的脸庞俊美清秀,却像是用贝壳粉掩盖住了裂痕,表面的光滑只是假象,带种不自然的感觉。灰色脸孔的亡魂似乎看不见异变,微微往前弯着身子、在直立不动的涛华道长周围走来走去,这幕光景实在非常诡异。 光是与他对峙,就害怕得不禁身体瑟缩。但是,柚纪绝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她竭尽所能虚张声势,抬高音量说: 「伊鲁克……一个我认识的西域人来到了这里。涛华道长应该知道吧?他告诉我,我的好朋友有危险——」 她的语气多少带有指责。越说越激动时,她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涛华道长漫不经心挟于指间的符纸。是张四角有焚烧痕迹、破破烂烂到看似随时会从折痕处裂开的符纸。用朱墨写下的咒文代表了符力之术。错不了,是自己的笔迹。 「左慈……!?为、为什么……」 原来他没有对柚纪感到厌烦,一个人先跑下山……其实只要稍微动脑想想,也知道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柚纪内心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很困惑符纸怎么会在涛华道长手上。 「你怎么会有那张符纸……」 除非是柚纪自己,或比柚纪道行还高的术者解开法术,或是符力面临了无法再维持人形的危险,否则应该都不会变回原形。 「因为他太碍事了。」 涛华道长一脸厌烦地说,用手指弹了一下左慈的符纸。光是遭到这样粗鲁的对待,符纸的折痕处就看似快要裂开了。符纸翩然往上飘起,旋即停在半空中,像在挑衅说:「抢得到的话就来抢啊。」 对柚纪来说那张符纸非常重要,那么粗鲁的对待命她大为光火。 「请还给我!」 她正想跑上前,涛华道长仅用单手非常简单地结了个印后,她就感觉到有股力量从背后揪起自己后领,身体浮进半空中。转眼之间,她就上升到了比自己身高高出数倍的高空。「放、放我下来!」她用力踢着脚,但只是略略踢开了在空中弥漫的浓雾。 「别自不量力。」 涛华道长不快地用力蹙眉,两边袖口底下的纤细手臂开始亮起无数道幽暗蓝光。削瘦手臂上浮现出的咒文刺青密度之高,教人不寒而栗,让人不禁怀疑会不会连他体内的所有血管都由咒文组成。 他将柚纪吊在空中好一会儿,忽然又像是不想理她般,解开结印放下了手。揪着后领的力量消失后,柚纪迅速往下坠落。「呀——!」眼看着就要跌进眼下的雾池,对方又在前一秒猛地将她吊起。这样子一来一往的风势吹开了雾,露出了底下满是裂缝的岩石地表,随即又被浓雾掩没。 「你不过是个弱者。那名千里眼少女被卷入的,是你这种丫头根本无力干预的大事。你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 充满威严的声音再度如闪电般贯穿全身。 「您……您、您也知道碧耀吗?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碧耀发生什么事了!她说不定会死是真的吗!?碧耀明明是被天子召进京城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柚纪在半空中不停扭动挣扎,情绪越来越激动。涛华道长满脸不耐。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我有义务得逐一回答你关于大陆未来的每个问题吗?你居然一脸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回答问题,我真是无法理解。如果你有力量解决问题,我自然也会很乐意向你寻求协助。但是,你又能做到什么?」 「……唔!」 被他狠狠讥诮,柚纪答不上话来。真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真不想被这么讨厌的人说得一文不值,可是,她却无法反驳。柚纪紧咬唇瓣,怒不可遏地瞪着站在地面、冷冷抬头看向她的涛华道长。 「自己分明不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却只会要求别人,我最讨厌这种人。我欣赏的,是不会终日兴叹、将错全怪在他人头上,而是自己有能力扛起一切的人。我喜爱涛龙正是因为如此,汀杰虽然顽劣,但仍是我的爱徒。你的能力究竟又及他们的几分之一?你未曾提升自己,反而只图轻松,试图让周遭的人配合自己的程度吧?依着自己的性子为所欲为,试图束缚住周遭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是你才对吧?」 这些根本是我对涛华道长说过的话嘛——!但这回轮到柚纪瞪大双眼、面红耳赤,嘴巴只能一张一合。 涛华道长倏地垂下目光,半眯起眼瞥向四周,哼了一声。灰色脸孔的亡魂们依旧没有注意到这名道长强大的气,往前伸着两手、摇摇晃晃地徘徊游走,跪在地上搜集白雾,或是挖开白雾寻找着什么。 「这些饿鬼全都只图自己轻松,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头来连原本拥有的东西也全部失去,然后为了寻找自己遗失的东西、一直四处旁徨。这些人的欲望是无底洞。无止尽的欲望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满足。他们都深信在这片什么也捉不到的大雾里,存在着某些东西,所以永远都徘徊在其中不断寻觅。」 一个饿鬼蹲在柚纪脚边,身上只穿着覆盖面积极少的破布,几近一丝不挂,披着一头鸟巢般的纠结乱发,看来寒酸落魄。头很大,身体却骨瘦如柴,只有四肢的关节和腹部往外凸出。 「那就是你的样子。」 听道长这么一说,柚纪又凝神细看,发现饿鬼确实有着和自己相同的长相。 饿鬼专心一意地拨开浓雾往下挖洞,才刚挖开,浓雾就掩没了挖开的地面。明明不会有成果,却没发觉自己的执著只是一场空。饿鬼可悲又可叹地不停拨开浓雾,执迷不悟地试图得到自己渴望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柚纪的脚突然被人一拉,视野跟着摇晃。一个灰色亡魂从下方捉住了她的脚踝。在此之前,她明明无法看清每个亡魂的脸孔,现在却能清楚看见饿鬼脸上因饥渴而闪烁着诡异浊光的眼睛。受了这个亡魂的影响,原本各自徘徊走往其他方向的众多亡魂也意识到了柚纪。当他们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她,可见所有饿鬼脸上的双眼都发出混浊光芒,从四面八方往柚纪的脚边聚集。 柚纪发出「噫」的惨叫声。 「别、别过来!我不是你们在找的东西……!」 饿鬼们瘦弱的手臂如无数只触手般不停蠢动,试图捉住她的脚,柚纪急忙起脚踢开。被踢中的饿鬼发出嘶哑的悲鸣往后倒去,但其他饿鬼依旧接三连三朝她伸长手。其中一只鞋子松脱后往旁弹开,一小群饿鬼便脱离围着柚纪的庞大阵仗,跑去追那只鞋子。她的鞋子在饿鬼们眼中,似乎成了能满足他们各别欲望的东西;他们开始殴打彼此,或抓或咬对方,丑陋地你争我夺。 期间,也有一些饿鬼攀住柚纪的脚想往上爬。而踩下其他饿鬼,一马当先爬到最上面来的,就是那个有着自己脸孔的饿鬼。 ——就只有碧耀备受男生疼爱,太狡猾了。只不过是刚好长得漂亮而已。 ——她最好被囚禁在后宫中,再也出不来。那样子对我比较有利呀。 ——明明是我先遇到的,她却想抢走,这是惩罚。活该。最好去死。 ——大家最好去死。兔丙县的百姓也最好去死。让他们知道都是因为瞧不起我,才会有这种下场。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饿鬼张得又大又圆的口中传出了话声。嘴里只有几颗牙齿,喉咙深处像要贪婪地吞下所有事物,黑漆漆地看不见底。 「我、我才没有说过这种话!」 柚纪粗鲁地用手推开爬到身上来的饿鬼的头,抽出一只脚后、踢向饿鬼的脸,传来了颤骨碎裂的恶心触感。被踢中一只眼睛的饿鬼,用另一只眼睛恨恨地仰望柚纪。 覆盖了整个地面的雾池开始往右卷起漩涡。不知是何时出现,地面冒出了一个巨大黑洞。饿鬼们接连被卷进漩涡里,一边发出了「啊——啊——」、「啊——啊——」教人发毛的惨叫声,一边随着漩涡转着圈子、逐一掉进大洞中心。 原本攀住柚纪下半身的饿鬼们也被漩涡卷走,往同一个方向流去。柚纪就像钓到了很多猎物的鱼钩,强大的力量扯着她的下半身,「砰」地撞向厚厚的浓雾表面。 无数灰色饿鬼掩没了浓雾漩涡的表面,连漩涡本身也被染作灰色。饿鬼们为了努力往上攀爬,互相扭打、推挤彼此,他们手臂溅起的波浪和水花从上方往柚纪扑来,让她几乎要沉下去。 「丫头!」 就在这时,柚纪听到了呼唤,接着是熟悉的「叮铃」金属碰撞声。 「接住!」 一张符纸贴着灰色漩涡表面往她飞来。强大的雾流几乎要将她的四肢往不同方向撕裂,柚纪竭力抵抗、伸长了手。符纸也被漩涡造成的乱流猛力吹动,仍是追着柚纪笔直飞来。 再一点点……!柚纪抓空了好几次,终于指尖碰到符纸,火速以食指和中指挟住,再立刻转动手腕结印。 「左慈——」 刹那间,从上游被冲过来的饿鬼们突然扑到眼前,丑陋的面貌一览无遗。柚纪与饿鬼们剧烈碰撞,脑袋沉进了饿鬼们痛苦挣扎所形成的漩涡里。但只有符纸柚纪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不顾一切地奋力将手举得老高。 紧接着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漩涡表面。 「噗哈!」 才刚重新恢复呼吸,那个人又一鼓作气将她拉出饿鬼们形成的浊流,把她抛进牛空中。「哇啊!」柚纪发出惨叫,呈抛物线飞进空中—然后理所当然地循着重力坠落。 就在她快要再度落进饿鬼们正等着她的漩涡时,有人在最后关头大手一捞,从身子下方一把抱起她。腹部受到强烈撞击,她不禁咳嗽连连。 「你喔!救人的时候不能再温柔一点吗……」 柚纪忍不住开口抱怨,但说到一半自觉理亏、声音越变越小。左慈重新将柚纪扛在肩上,同时以另一只手挟住数张符纸。 「急急如律令,『突』!」 他朝着上游迅速射出符纸。符纸边滑过漩涡上方边分散开来,各别贴在饿鬼头上,辟出了一条类似踏脚石的路径。左慈扛着柚纪,用脚尖轻盈地踩着符纸冲回上游。 「抱歉我来晚了。因为有些松懈大意,才被涛华道长捉住。我以后会更加精进自己,不会再有这种丑态。」 被踩的饿鬼们发出了充满怨怼的呻吟声,但左慈充耳不闻,平淡的话声在她耳畔响起。 「不是你的错……都怪我说了要把你变回符力这种话……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那么说了。」 「我没有放在心上。我原本的姿态本来就是符纸,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受到召唤也是当然。」左慈干脆地定义自己的存在,但总觉得有些话中带刺。「我终究只是柚纪的一部分,我很明白只有我是不行的,你需要有『其他人』陪着你吧。」 这番话让人听了莫名落寞。她一直认为两人是互相扶持至今。有左慈在她就很放心,也一起度过了很多难关。可是,左慈毕竟是切割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形成的,所以自己与左慈两个人,确实不会变成真真正正独当一面的两个人。 「对不起嘛……别闹别扭了。」 柚纪在左慈盾上转过身体,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 「我并没有在闹别扭。你这样我看不见前面,但算了,请就这样抓紧我吧。」 「喂,动作快!」 怒吼声从上游传来。柚纪转头定睛一看,发现一名身穿黑衣的魁梧巨汉正站在漩涡边缘——是汀杰。他像是在说:「这边!」挥着铁杖催促他们。铁杖前端的小环叮铃叮铃响。果然是汀杰投来了左慈的符纸。 左慈踩着最后一张符纸纵身跳起,降落在漩涡边缘。 滑下左慈的肩膀,柚纪也终于踩到地上,但才安心没多久,伴随着巨大轰隆声响,一道闪电落在了他们附近。雷电划破天空,紧接着雷鸣隆隆。闪电断断续续地打在四周,每一次都撼动大气发出悲鸣。 「快走!」 汀杰挥舞铁杖催赶他们。 「汀杰道长,你为什么要帮我……」 「柚纪,快后退!」 左慈突然扯过她的手臂,柚纪踉跄地往后退了数步。刹那间,才听到头顶上方响起雷声,一道闪电直接击中汀杰手中的铁杖。 「汀杰道长!」 受到左慈保护的同时,柚纪震惊大喊。雷电造成的冲击从汀杰的所在位置一鼓作气往外扩散,率先袭向了近在身旁的柚纪和左慈。猛烈的波动贯穿全身,皮肤阵阵发麻,让人怀疑全身骨头是否都要碎了。耳朵突然耳鸣,一时听觉丧失。强烈的暴风打在身上,但柚纪仍拼了命地睁大眼睛寻找汀杰的踪影。 在卷着漩涡的浓雾与黑烟中,壮硕身影的黑衣虽然不断被激烈强风吹起,但他仍屹立在原地。 教人不敢置信的是,汀杰竟用铁杖接下了雷击。他牢牢握着铁杖高举过头,张开双脚稳稳站在原地。铁杖表面窜过几道小闪电,喷溅起一些火花。虽然他握着握柄挡了下来,但六个小环接连弹飞。每当汀杰使劲压制住因闪电磁力而不听使唤的铁杖,上手臂的肌肉就往上隆起,仿佛里头栖息着其他生物。 汀杰用力紧咬着牙,露出犬齿,扬起不可一世的笑容望着前方。 漩涡吞没了饿鬼后逐渐缩小,现在地面上只剩一个小点。浓雾流向小点将其覆盖,仿佛大洞未曾存在,再度掩没地表。 在原先有着大洞的地方前头,清瘦的涛华道长就站在那里。 「汀杰,你这是在干什么?想忤逆我吗?」 回应了涛华道长的愤怒,几道闪电又从天而降。 「哈哈!请别说笑了,我岂敢忤逆师父。只不过,我得和这个丫头的符力再重新比一场才行。因为他可是第一个从我手中打下武器的男人。」 汀杰豪爽一笑,闪避涛华道长的怒火,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以眼神牵制着涛华道长。戴着额环的太阳穴淌下冷汗。 「因为说不过一个小丫头就报复她,未免太孩子气了吧,师父?」 「哼。那么,那张符纸就给你吧,随你高兴处置。这样就成了吧?」 「等……请、请别擅作主张!」 柚纪猛然回神,与左慈交换位置,张开双手护住左慈。但被涛华道长扎人般瞥了一眼后,明明心想不能害怕,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瑟缩起来。左慈拉过柚纪的肩膀,再度将她藏在身后。 真不甘心,自己现在根本无法抬头挺胸与涛华道长对峙。自己分明没有能力,却认为别人答应自己的要求是理所当然。胡乱耍性子伤害了左慈和师父——就算想还嘴,道长却说得很有道理,她半句话也无法反驳。 「丫头,别傻乎乎被说服了。」 汀杰继续紧盯着涛华道长说。 「你的符力和我打得平分秋色。符力的能力会诚实反映出术者的能力。只不过术者的能力,不一定只有现在显现出来的——而是包括了将来会展现的能力在内。对吧,师父?」 接着他朝涛华道长抬高语尾音量。 「你是不是在提防什么?所以才不想让这丫头牵扯进这次的事情——」 涛华道长的太阳穴倏地绷紧,这回好像真的能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汀杰……你就这么想要我惩罚你吗?也好——」 涛华道长开始结印、准备念出咒文的同时,汀杰大喝一声,卯足全力挥下高举的铁杖。 铁杖缠绕着火花划出半月弧形,释出方才累积的雷电能量。强烈的冲击卷起大雾,剜着地面直扑涛华道长。夹带着刺眼火花的暴风吞没了涛华道长的削瘦身躯。 「走!」 汀杰没有察看后续情况,掉头拔腿就跑。 「走、走去哪里!?」 「当然是趁现在逃跑啊!一旦激怒师父就难以收拾了.」 「什么……那、那你干嘛激怒他啊!」 「少罗嗦,情势所逼嘛!」 在没有任何标记的茫茫大雾中,柚纪与左慈仅仰赖着汀杰硕大的背影往前跑。汀杰矫捷地在雾中穿梭,还是很难想像他那魁梧的身形能跑这么快。 天空雷声阵阵,简直像是天上出现了一条狂暴巨龙。龙在乌云中扭过头张口咆哮,震耳欲聋的雷鸣便响彻云霄。袍甩了甩尾巴撞向乌云,闪雷便化作长矛从天而降,劈开浓雾灼烧大地。柚纪「呀!」地发出尖叫,只能抱着头往前弯腰,使尽吃奶力气狂奔。 在闪电雷光的照耀下,雾反射出了镜子般的光芒。被切割成了好几条纵长形的雾墙上闪过了自己、左慈和汀杰的倒影。这个现象和上山时一模一样。有如在万花筒内部迷了路,无数的倒影出现在四面八方,若隐若现地一闪而过,各自窜往不同方向。 「别被迷惑了。要是分不清楚真伪,你会永远迷失在雾里。」 背后传来汀杰的声音。柚纪一直以为自己跑在汀杰后面,因此大吃一惊,边跑边来回察看前后。跑在前头的汀杰越过肩膀回过头来,咧嘴一笑,钻进雾形成的镜子缝隙。惊觉自己险些要跟着「假的」汀杰跑走,她内心冷汗直流。 龙大声咆哮,身后落下闪电,将他们的倒影钉在眼前的雾上。其中最大的那个倒影在空中划了个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喵呜!」 紧接着响起了猫科动物的哀嚎声。柚纪转过头后目瞪口呆,一头银色巨虎正蜷缩着偌大身躯,用粗壮的前肢抱着戴有额环的脑袋满地打滚。 「汀杰道长!」 柚纪正想冲回去,左慈却拉住她的手臂。「柚纪,危险!」凶猛的闪电击中她脚边,挡住了她的退路。 「我会负责带汀杰道长离开,柚纪先走吧。」 「就算叫我先走……」 自己困惑的表情倒映在雾镜上。侧脸、背影、残像、俯瞰、上下颠倒—在大小各异的无数分身当中,此时有另一道人影飞奔而过。在其中一面细长形的雾墙上,倒映出了身穿全黑异国服装的男子—— 「!?伊鲁……」 柚纪大吃一惊,转头看向那边。还以为对方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倒映在雾中的男子却像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左右张望。 左慈一把推向她的背部。「呜哇!」柚纪往前扑倒,一头撞向那片雾墙。 感觉就像撞上了水面,柚纪反射性地屏住呼吸。周遭的声音变得模糊,四周断断续续响起的雷鸣声也变得遥远。她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地面上,惊慌失措地挥舞四肢,但身体只是转着圈子、什么也没有触碰到。她「咕啵」地吐出空气后,呼气变成了好几个气泡飘往某个方向。我真的在水里吗!?冷静一点,是另外一边是水面——柚纪勉强恢复冷静,追着上升的气泡划水移动。 脸蛋浮出到了有空气的水面。她边大口喘气边将空气吸进肺里,但脑袋又往下沉,险些喝下水,慌忙踢水让自己往上浮起。 「喂!」 头顶上方传来了叫声。伊鲁克正一脸吃惊、钻过桥的栏杆朝她探长身子。那个有着微弯弧度的石桥和刻有莲花的栏杆很眼熟,是左慈和汀杰之前对战的中庭前的池子。 「你应该不是旱鸭子吧?要人帮忙的话就说一声!」 伊鲁克扬声大喊之余,开始解开外套衣领的钮扣。「我、我没事……」柚纪想回答他,却不小心喝了一点水,呛得咳嗽连连。她虽然会游泳,但离精通还远得很,几乎是用狗爬式勉强开始往前游。游到了石桥正下方后,伊鲁克压低身子朝她伸出手来。柚纪努力不沉下去,也拼了命伸长手。 两人的手掌「啪」地互相接触的瞬间,伊鲁克牢牢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池子里拉起来。伊鲁克倒退着钻过栏杆,柚纪也紧接着从栏杆底下爬到桥上。一瞬间柚纪被伊鲁克抱在怀里,她连忙伸手推开他。「我、我全身湿答答的!」 瘫坐在地后,她急促地大口呼吸。吸满了水变得沉甸甸的麻花辫在桥上盘成一圈。对于屁股底下有着确切无疑的地面,柚纪前所未有地感激。 原先巨龙发怒而雷电交加的天空,现在如幻觉般恢复平静。阳光被浓雾稀释,整片天空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不祥的灰色雷云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听不见打雷声。 话又说回来,这里是「真实世界」吗?还来不及确认真伪,左慈就不容分说地推了她一把。现在她已经彻底体认到,自己对于现实的认知在八华山上有多么不堪一击,所以变得容易疑神疑鬼。她深信是现实的事物,会在这里轻易被替换成幻觉;一松懈大意,以为是幻觉的事物又会突然变成现实袭击而来。 「你、你真的是本人吗?是真的伊鲁克吗?」 她很害怕会不会自己才刚松懈心神,对方就突然凸出眼珠子、咧开嘴巴、变成丑陋的饿鬼,于是投去怀疑的眼光问。伊鲁克「啊?」地用力撇下嘴角。 「才刚把你救起来,你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你脑袋里的杏仁豆腐是不是泡烂了啊?要是想冷却一下脑袋,我很乐意再把你丢回池子里喔!」 「呜……你、你还是一样嘴巴毒到没必要的程度耶!」 听见有着俊脸的他理所当然似地恶言相向,还有那依旧恶劣的态度,柚纪觉得他应该是本人。 「看来你很有精神嘛,那走吧。」 伊鲁克丝毫没有沉浸在重逢的余韵中,随手拍了拍被沾湿的衣服便起身。从他冷淡的态度,看得出他对柚纪的兴趣不大。柚纪仍然瘫坐在地,有些不满地抬起脸。 「要走去哪里?」 「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吗?去碧耀那里。你不担心她吗?碧耀说过你们两个人是好朋友,难道你不这么想?」 「别、别说蠢话了!我比你还担心碧耀一百倍!」 「那就好,所以你会去吧?」 「咦……可是左慈他们还……」 柚纪转过身、越过栏杆凝神细看池子。刚才自己笨拙的泳姿所造成的波浪已经平复,如今水面仅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倒映出覆住上空的茫茫白雾。 「而且……」 柚纪低垂下头,讲话变得吞吞吐吐。 「反正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啊……」 涛华道长也许只是想报复才打击柚纪,也许那只有着自己脸孔的饿鬼,也是涛华道长恶意虚构出来的。自己也正如他的期望受到严重打击,这让她非常不甘心。但是,她无法反驳。尽管那个空间全是虚幻,但自己内心那些被迫呈现出来的脆弱,却都实实在在。 「碧耀现在可是与大陆的壮阔命运息息相关,对大陆来说非常重要的女孩子,但我既软弱又没有任何力量,内心也没有强大到可以当碧耀的支柱……」 「我也还不晓得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啊。去了以后再想就好了吧。」 柚纪满心苦涩才挤出这些话,伊鲁克却不以为意地直接推翻。柚纪不禁有些错愕地抬眼。 「你打算像只无头苍蝇就冲到首都吗?」 「像只无头苍蝇又怎样?反正我的人生早就不适合深思熟虑了,只会显得很蠢。」 「这种话别挺胸说得洋洋得意啦!」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会认为自己非得要有帮得上忙的能力才行,这样子才更傲慢吧?」 伊鲁克竟奇妙地说了和涛华道长相同的话,她一时语塞。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却要求别人帮助自己,未免太厚脸皮了——若真是如此,那软弱的人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穿着异国皮靴的双脚走到自己跟前。柚纪畏缩得别开目光。到了现在,她已经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第一次在水镜里与他重逢时,会瞬间别开视线。因为她不想现在在这种地方与他见面。打从进入这座山,思绪就变得乱七八糟,不断暴露出不中用的模样,连自己也感到厌烦。明明她一直督促自己,下次见面时,要累积更多经验和能力,变成一名足以支撑这个男人罪孽的道士。这下子也难怪他会对自己感到幻灭。 「你好像太高估自己了,但我可从来没有对你心怀期待过。我之前不也说过了吗?」 听到他冷淡的话语,柚纪依然低垂着头,肩膀僵直紧绷。 但是,伊鲁克接着略微放柔语气。 「所以我也从来不觉得你很软弱,或是你什么也办不到啊。」 伊鲁克弯下穿着黑色裤子的膝盖,蹲在柚纪面前。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地撩起垂到额上的金色发丝,在膝盖上盘起手臂,从正面直视柚纪的脸庞。柚纪提心吊胆地抬眼看向他。 「赵道士死后,你一直是一个人努力到现在吧?现在这个时世,女人要工作养活自己很不容易。至少现在对女性来说,大环境还相当严苛。这对你来说本来就太勉强了。」 「才、才不勉强呢……」 柚纪反射性地回嘴,但语尾又弱了下来。才听到他贬低自己,说他从来也不会对她抱有期待,随即又说了像在安慰的话,下一秒又将她推落谷底,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柚纪脑袋一团混乱。 「你是想回到赵道士还活着的时候吧?那就代表你那时候有多么幸福。人生过得毫无价值可书的人,可不会想回到从前。所以你才会为了不让自己回头,也不让自己被拉回去,一股劲往前冲。而现在只是产生了一点反作用力,你才觉得很累罢了。这样子很普通吧?是一般十五岁姑娘家会有的反应吧?你也许并不强大,但也绝对不软弱。不需要高估自己,也不用小看自己。所以稍微休息一下后,就能再往前走了吧?那我们走吧……到碧耀身边去。」 伊鲁克眯起颜色与五龙群山上的雾十分相似、带着浅绿色的美丽眼睛,平静地如此说道。瞬间——突然有股热意涌上柚纪的眼眶深处,她不敢再和他对望,慌忙低下脸庞。但一低下头,眼泪就险些掉了下来。 「什么嘛,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 她故意怒声说,但掩饰不了因泪水而颤抖的话声. 「嗯,因为我是牧师啊,这点小事当然懂。」 只听见他回以充满自嘲的回答。 明明下次相见时,她想让自己成为可以帮助他的人,结果又让他看见了自己没出息的一面。而回过神时,最终又因为这个男人的话语得到救赎。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子呢……当柚纪真的走投无路,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时,他总会出现在眼前。然后用他慧黠又广阔的视野,为她指出自己狭窄的视野根本看不见的答案。没错,从第一次见面时起,他就是这样子的男人。是因为他是在中域生活的异国人吗?抑或这是这男人独特的观点?总之,这个男人的价值观不论好坏,都让在渺小的世界里受到保护至今的柚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他每次一开口都讲些她至今从未听过的难听谩骂,也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就是了。 她也许是想听些温柔的话语。就算不是因为想要回报才努力至今,心力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磨耗。只要有人察觉到就好。单是如此,她就觉得一切都有了回报,甚至像现在这样感到想哭。会变得坚强一点、恢复一些力气,然后一定……可以再次抬头站起身来。 「噗通」的细微水声传入耳中。 「左慈?」 柚纪扑向栏杆定睛注视池子中心,便见倒映着白雾的水面突然冒出了一颗白色脑袋瓜。但随即白色脑袋瓜往下一沉,背着一座银色小山再度出现在水面上。 「左慈!汀杰!」 左慈也留意到了探身呼唤他们的柚纪。他将巨虎扛在头上,朝着这边游来。和柚纪的狗爬式不同,他的泳姿优雅到几乎没有溅起水花。巨虎大概是失去了意识,偌大的肉球无力地放在左慈肩上。往下垂落的长长尾巴落在最后头,在水面不远下方处随着水波左右晃动。 「老虎?」 伊鲁克同样越过栏杆往外倾身,有些警戒地说。 「他原本是人类。应该吧。刚刚救了我们——」 巨虎的尾巴就像引诱着鱼儿的诱饵般随意晃动。接着柚纪发现,像在追着巨虎的尾巴般,一团团骇人的乌云从水面底下大量升起。原先倒映着明亮白光的水面,很快被染作乌黑墨色。 「左慈,快点!」 柚纪焦急大喊,左慈也马上察觉到了从背后紧逼而来的异变,加快速度。水面下响起了模糊的雷鸣声,水面因声音的振动泛起涟漪。巨虎猛地竖起往下垂着的三角形耳朵。 「是闪电……喂,快点离开水里头!会触电的!」 伊鲁克紧张地扬声催促。巨虎露出獠牙叼住左慈的后领,一边发出低嗥一边往横扭身,将左慈修长的身躯扔到桥上。「快后退!」伊鲁克拉过柚纪,从水边后退到桥中央。 巨虎自己也在水面上一蹬纵身跳起,下一秒一道雷光贯穿水面直冲天际。整面池子被刺眼的光芒照亮,闪电像在水面跳舞一样四处迸射。闪电也一路袭向栏杆,因此柚纪与伊鲁克在桥中央紧紧挨着彼此。要是继续待在水边,肯定会触电。 「汀杰道长,救人时手段不能再温和一点吗?」 也不想想自己平常的行为,左慈一边抱怨,一边用脚尖轻盈地降落在桥上。巨虎也柔软地运用肌肉,在左慈之后着地,但旋即发出了「咕」的呻吟声,前肢无力倒地。 柚纪发现穿着茶黄色道服的修行弟子们开始往桥畔聚集。大概是接到了指令要捉住他们,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地拿着棍子。中庭和大门两边也已遭到包围。 柚纪突然觉得有人往她的脖子喷了一口大气,下一秒后领被人一拉,充血的金色双眸就在眼前亮起精光。要被吃掉了!柚纪浑身颤栗,但巨虎与对待左慈时一样,叼起柚纪的后领,接着扭身将她抛进半空中。「呀——!」柚纪发出惨叫,同时落在巨虎背上。 「汀杰?」 巨虎转动了一下头部、扬起鼻尖,似乎是示意她抓住。柚纪用两手抓住巨虎颈部的毛。表面的兽毛刺刺的,但底下的毛浓密又柔软到足以埋没指尖。接着巨虎用头推了推伊鲁克,也催促他坐到背上来。 「牧师大人,柚纪就暂时拜托你了。」 左慈翻身绕到巨虎后方。伊鲁克的外套下摆翻起,纵身跳到柚纪后头。等到他坐上来,巨虎便低下头发出低吼。兽毛底下的皮肤颤动着,肩胛骨往上隆起。巨虎在身上累积力量的同时,发出了「呼、呼」的痛苦喘息声。是因为额环箍紧了头盖骨。 左慈挟起三张符纸,朝着从后方过桥紧迫而来的追兵迅速掷出。 「急急如律令,『突』、『炽』!」 符纸一边往前飞一边分散开来,一落在桥上,便接二连三「咯」、「咚」、「咚」地窜起火柱。这样子只能暂时挡住一大票道行高深的道士吧,但还是争取到了时间。期间巨虎爆发出累积的能量,四肢蹬地飞快疾奔。柚纪顿时被往后一甩,背部撞上伊鲁克的胸膛。「把头低下来!」伊鲁克按下柚纪的后脑勺,压在她身上。柚纪几乎将整张脸埋进巨虎脖子的浓毛中,紧紧抓住汀杰。 左慈翩然跳起,坐到最后面来。三人都坐到背上后,巨虎一鼓作气加速。强烈的重力迎面而来,若不是压低身子,恐怕早就被甩下去了。 大批修行弟子挡住去路、眼看就快要撞上他们时,巨虎点地高高跃起、飞越过惊声喧哗的弟子们头顶上方,着地时已经渡过了桥。偌大的肉球几近无声无息地踩在石板上,往前飞奔。左右两边的景色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掠过。才刚看到前方出现了最初经过的弟子们房间时,下一秒那个房间就被抛在后头。 柚纪将小脸埋在巨虎的脖子里,凝神细看,发现红色大门就近在眼前。 正上方响起了轰隆雷鸣,闪电对准了巨虎的屁股笔直落下。巨虎惊险万分地避免被直接击中,脚底下的石板碎裂开来、无数碎片往上弹起。受到雷击影响,巨虎更是加快速度,用力一跳就穿过了大门缝隙。 我们逃出护乐院了——!陡峭的石阶蜿蜒着延伸进浓雾弥漫的深山里。一天之前她还不停大发牢骚,几乎是用爬的一阶一阶登上这些石阶,现在却像在嘲笑来时的辛苦般,一行人迅如疾风地下了山。让人张不开眼睛的强风打在脸上。巨虎用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柔软动作,但又支配着质量与一般猫儿截然不同的全身强韧肌肉、强而有力地蹬向地面,不断划开浓雾。美丽的银色兽毛随风飘扬,每次一跳,兽毛便洒下银光。银光在雾里扩散开来,一闪一闪地发亮。 少年时期的寿纪和苑仪正背着行囊走上山路。擦身而过的瞬间,柚纪惊觉地回过头,但这时已经不见两人的背影,只有两个行囊孤伶伶地留在山路上。 接着也经过了与师父在道观里生活的光景。三个人在厨房里围着饭桌就坐,吵吵闹闹地不知在争论什么,是记忆中太过熟悉的日常风景。柚纪有些生气,左慈一派怡然自得,师父则笑得东倒西歪。但这幅画面一被撇在后头,饭桌旁便只留下了三张无人的椅子。 最后也经过了碧耀工作的妓楼前方。仿造时髦瓦斯灯的灯笼妖魅地照亮了朱漆华栏,里头穿着华美衣裳的碧耀正面带微笑。但回头察看时,华栏内一样变作空无一人,只有装饰着可爱串珠的朱漆化妆盒被留在原地,像正等待着主人。 柚纪十分难过。也许是罪恶感。感觉就像逐一舍弃了过去一样…… 「听说八华山的雾会窃取人的内心,再反映出来。」 背后传来伊鲁克的声音。他也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景色吗?还是在他那颜色与中域人不同的眼中,果然也映照出了柚纪无法明白的事物?她转头察看他的表情,但颜色让人想到深山大雾的那双眼睛就像隐藏在雾中一样,封闭起了情感。 「所谓心,是由经年累月的经历堆积构成。也就是说,这片浓雾只会映照出过去。但不论怎么缅怀,或是后悔得要死,都不可能挽回过去—只有在未来才能了结一切。」 他这种像在针对某件事的说法教人在意。伊鲁克像是清楚看见了什么,凝视着飞逝而过的浓雾中的一点,不知那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只见他将拳头凑到嘴边,舔了一下手指根部的关节。 「你的舌头……」 柚纪有些好奇地开口问: 「怎么了吗?颜色很……」 伊鲁克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后,苦笑着回答:「嗯?啊,这是烫伤,但好像很快就会好了。」然后伸出舌头,很快再缩回去。只露出一瞬间的舌头红得让人想到鲜血,与他白皙的肌肤呈现对比,更是醒目。 柚纪听了仍有些难以释怀。 「嗯?」 但伊鲁克露出发现了什么的表情,推着柚纪的脸颊让她面向前方。 一行人跑出了松树林,浓雾前方可见石阶尽头。更前方就是来时横渡的绝壑。现在并未架起先前那座透明的桥,汹涌翻腾的云海掩没了整座深谷;巨虎却没有放慢速度,照样迅如疾风地冲下山,仿佛要直接跌落云海。 「汀、汀杰?」 柚纪紧抓住巨虎的脖子,慌忙朝那对迎着风往后歪倒的耳朵大喊。 这时,柚纪注意到有个人正站在石阶的最后一阶上,仰头看着他们。 中等身高的削瘦身躯上穿着紫蓝色道服,站姿犹如垂柳——柚纪提高警觉。那个人是遵循涛华道长命令行动的符力,说不定是先绕下来阻止他们逃跑。 「咕吼吼吼吼——!」 巨虎发出撼动耳膜的咆哮。威猛又高贵的怒吼回荡在幽深山间,再窜往被枝叶辽覆的狭窄空隙,响彻天际。 只见山谷前方开始出现闪闪发亮的光辉。光粒聚集后形成了类似透明玻璃的固体,变成了向上拱作弓形的细长桥梁。「咕吼吼吼!咕吼吼吼!」巨虎扬起下颔,像在鼓舞自己前进般不停高声咆哮。桥化作光剑贯穿云海,延伸向彼岸。 巨虎轻盈地「咚」一声落在符力站着的最后一阶上,看也不看符力一眼,在他面前再度沉身跳跃。符力若无其事地站着,只是目送他们。他不是要来阻止他们的吗?柚纪瞠大双眼回过头,符力像在对她点头一般眯起双眼。 「等……等一下,汀杰!」 柚纪猛地回神,拉住巨虎脖子的兽毛。巨虎本要一鼓作气过桥,但在桥前方着地后停了下来,好像早在一开始就料到了,低下头让柚纪能滑下来。 柚纪从巨虎肩上滑下来时,巨虎背上传来左慈的声音。 「柚纪,那是涛华道长的符力,只会最优先遵从涛华道长的指示。」 他的语气显得不太能苟同。柚纪很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才出言提醒。 「抱歉,一下子就好。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回头说完,左慈叹了口气,也从巨虎背上跳下来。「你不需要微求我的同意。我是柚纪的符力,只会最优先遵从柚纪的指示。」说话的同时,他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服气。这个符力还真不老实。柚纪在内心略微苦笑,仰头瞄向伊鲁克。 「……你觉得我可以去和他说说话吗?」 伊鲁克有些诧异地眨眨眼睛:「用不着向我请示吧。」然后示意地看了一眼左慈,耸了耸肩说:「你自己高兴就好了吧?」 听见这种像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说话方式,柚纪不可思议地没有心生反感,反倒有了勇气,点点头说:「那我就随自己高兴了。」然后转身背对巨虎、起脚往前奔跑。 4 隔着巨虎像要吸引蝴蝶前来、悠哉地左右晃动的尾巴,伊鲁克望着跑向前方的少女背影,听见了白发符人的话声。 「异教徒竟然在身上刺了天道教的咒文,这不会违背你的信仰吗?」 他的语气听来并非在指责,只是单纯的疑惑。目光没有看向伊鲁克,而是注视着身为自己主人的少女。伊鲁克瞬间心头一惊,抬手摸向嘴巴,但是—— 「而且只是将蛊封印在自身体内,并不是你期望的解决方式吧?你不是很抗拒和它们共同生存吗?」 听到符人接下来的话,伊鲁克才明白他指的不是舌头,暂且松懈警戒。左小腿上的咒文是为了在夷下次变作饿蛊时抑止它,想不到也成了舌上咒文刺青的障眼法。是左小腿上的刺青对于同条道上的人来说,会形成某种显眼的标志吗——所以很少会有人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左小腿上的刺青,也是为了避免被珞尹发现舌头上真正重要咒文的防范措施吧。还真是设想周到……但伊鲁克一点也不想佩服那个不讨人喜欢的道士。 符人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对他人的兴趣也没有浓厚到深入追究吧。 「以前我对你说过,下次再见到柚纪时,当个体面一点的男人吧?」 「嗯,这么说来你的确说过。那么,依你评估我合格了吗?」 「这件事并非由我来评估。只不过,你现在不再自暴自弃了呢。虽不晓得是什么拯救了你,让你不再绝望。」 「我姑且就当作你是评为合格了。」 「随你高兴。」 有了死得成的手段后,他就不再绝望,这话说来还员讽刺。面对符人,伊鲁克只是含糊笑着说道:「嗯,因为我大彻大悟了啊。」 假设自己成功杀了珞尹——这同时也意味着,中域将失去能够击退西域诸国的王牌;勉强维持着的中域、西域与清和党三个势力互相牵制的现状,也将失去平衡。西域诸国进犯后,中域人民将惨遭蹂躏,五龙大陆也会被瓜分统治——可以想像到这种未来极有可能发生。 ……喂,只为了了结我个人的恩怨,我可能会破坏掉你宝贝女儿们的未来喔?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真的要放我走吗? 少女的两条麻花辫轻盈蹦蹦弹跳,然后她停在站在石阶下方的男人面前。在与少女正面相对之前,男人瞬间瞥了这里一眼。 眼神交会后,男人不露声色地歪头露出苦笑。 难不成——看到他意味深长的表情,伊鲁克突然想到。那个男人会不会是明白了所有一切,才在我身上套上枷锁?为了让我无法轻易地选择自己孤独死去、痛快潇洒地结束这一切,才将有上亿人生活着的大陆的命运,这种无比沉重的枷锁套在我身上…… 倘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不得了的幕后推手——但是,也无从得知赵涛龙这个男人的真正意图了。 □ 少女问他为什么说得一副他很懂的样子,他回答因为自己是牧师。 ……怎么可能嘛。 真要老实说,不过是因为他听了来龙去脉后,不得不接下请托罢了。但是,那些话他也不是随口说说。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牧师大人。」 男人说了。 「涛华师父不仅溺爱徒弟,还非常喜爱人才。对于自己一手提拔的爱徒擅自下山、在市井乡间开了道观,最后还在自己管不着的地方死了,他肯定无法接受吧——所以我是誊写了赵涛龙经历的符力。烧掉了在兔雨县道观里迟迟没有火化的遗体后,他便将囚困在体内的魂魄唤回八华山,再从魂魄里取出经历,套进有着相同姿态的符力里。所以我能够施展和赵涛龙同等的法术,也拥有和赵涛龙相同的经历。」 「那和本人有什么不一样?所谓经历和记忆是一样的意思吧?」 「我是只能依转换过来的经历进行模仿的符力。只要涛华道长一声令下,我随时都会变回一张符纸,也无法违逆涛华道长。真有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与你为敌。」 「就算是成了符纸,但知道你复活了,那个丫头会很开心吧。」 「哝!都帅气潇洒地退场了,复活这么逊的事我才不干!」 男人撇下嘴角说得万分不层。看样子男人对于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依然还在烦恼中。 「这件事我没办法拜托左慈。符力终究是伴随人类左右的存在,不具有改变人类命运的力量。所以,我想拜托牧师大人。如果那家伙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麻烦你严厉地指正她。如果她意志消沉,只要说几句话就好,为她指引前进的方向。那家伙绝对不弱,但也还不够成熟。如果她是男人,置之不理也就算了,但偏偏她是女孩子家。嗯,总而言之就是那个……」 「……总而言之,你就是担心她担心得不得了吧?」 伊鲁克耸着肩膀调侃后,男人一脸措手不及地哑然失声。紧接着尴尬地搔了搔头,腼腆地「哈哈」笑了。 「看来我不自觉间也变成了非常溺爱孩子的父亲呢,这下子没资格说师父的坏话啦。」 终章 通往未来的万花筒 「那个……给你造成困扰了,对不起。」 柚纪气喘吁吁地站到符力跟前,有些支吾后,这么开口说了。 接着尽可能挤出灿烂的笑脸,说: 「还有,谢谢你,师父。」 「别再这么叫我,我……」 「我知道。」柚纪打断沉下脸想反驳的符力。「可是,只要现在就好,之后我就会把留恋留在这里……师父,谢谢你这十年来抚养我长大,也谢谢你给了我这些宝贵的时光,甚至让我很希望可以回到过去……」 为了不让险些滚出的泪水掉下来,柚纪用力低下头。地面吸了雾水变得潮湿,面对面站着的黑色布鞋鞋尖也慢慢染上湿气。束起裤脚的裤子、及膝的紫蓝色道服下摆、宽松绑起的腰带—这一切依然让人不由自主地以为师父就站在眼前。 「我不会有事的。虽然有些举棋不定,但还可以往前走。等渡过那座桥,我绝对不会再回头,会将这份心情留在这里。所以现在……至少现在……师父!」 她近乎一头用撞的扑进眼前符力的怀里。「哦!」头顶上方传来讶叫声,符力有些踉跄,仍是接住了她。尽管瘦可见骨的身体一点也不柔软,柚纪还是再三用头蹭向对方的胸膛。 听到叹息声的同时,对方动作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头。粗糙不平的大手触感果然和师父一样,但比起这一点,那种只是在抚摸自己女儿的脑袋就不知所措、感觉得出战战兢兢的笨拙动作,果然和师父一模一样。 柚纪知道,师父那些粗俗的说话语气、充满嘲讽的表情、粗鲁的动作,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害羞,久而久之变成了习惯。师父是个滥好人、耳根子又软、看起来很随便,但做着道士的工作时其实比任何人都诚实。这十年来,他在柚纪心目中是地位最不可撼动的人—可是,现在是只存在于柚纪过去里的人。 能在这座山上遇见师父,是因为这座山的雾只会映照出过去。 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唾弃自己的过去、说自己的人生过得毫无价值的人;对过去后悔得要死,但无力挽回的人。和师父不同的是,那个人还有未来。如果对此自己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如果接下来凭着自己的决定,能够改变某些事情的话—— 为了也许还能挽回的未来,而非无法改变的过去,我应该要活下去。 柚纪吸了一下鼻子,成功地压回泪水。她低垂着头,轻轻推开紧抓着的胸膛,挪开自己的脑袋瓜。 最后只剩下指尖停留在抓着的道服上。她险些要再一次重新抓住,但制止了快要握起的拳头,心情就像使尽全身的力量拉过重物一般,竭力缩回了手。胸口非常苦闷。 「那么……再见。」 「……嗯。」 柚纪不再看向符力,望着地面往后倒退,掉头转身。在桥边等候的巨虎摇了一下尾巴,示意她「快点」。巨虎架起的桥已开始一点一点地消散成光粒。巨虎身旁的左慈和背上的伊鲁克也正等着她。 她点点头,朝着他们开始奔跑。为了甩开留恋,她的身子慢慢变得前倾,不自觉间卯足了全力狂奔。 「柚纪——」 呼唤声从后头追来。 柚纪惊觉地抬起头,忍不住转身向后。 在石阶下方目送她的男人张开嘴巴,本想说些什么,却只是说了: 「……不,没什么。」 他有些惆怅似地眯起双眼,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但仿佛抛开了忧愁烦恼,突然间笑了。没什么肉的单边脸颊挤出了很像流氓的笑纹,是有别于尴尬的腼腆笑容。 那个笑容没来由地让柚纪心头一凛,瞠着双眼呆在原地。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对方的外形和举止与师父如出一辙,心中的留恋才会三番两次将符力与回忆重叠在一起。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子吗?那个人是…… 「师……父?」 风吹拂而过,吹起了浓雾另一头男人的紫蓝色道服和随意绑起的头发。浓雾往横流动,模糊了男人的身影。仿佛变回了符纸翩然飘走一般,当浓雾散去,男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龙世界 3 映于天镜之龙》完 敬请期待《五龙世界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