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部系列(冰果)》 一 来自贝拿勒斯的信 台版 转自 桜羽(blog.sina/makeinunovels) 折木奉太郎: 寒暄省略。 我目前在贝拿勒斯(注)。日本人大多是这么称呼它吧,但感觉旧名「瓦拉纳西」的发音似乎更接近当地方言。 奉太郎,这个城市很神奇哦,简直是个葬礼之都,因为这里不停地举办葬礼,好像只要死在这里就进得了天国,有没有搞错啊?喔,听说是能脱离轮回,如成仙一般。在中国得经过长年修行才能超脱,不过在这里只要死了就成。 这么说来,中国人还真可怜。 虽然是迟来的祝贺,恭喜你考上高中。原来你要读的是神山啊,真没创意,不过也罢,总之恭喜你啦。 我这姐姐要给顺利考上高中的你一个建议。 加入古籍研究社吧。 古籍研究社在神高是深具传统的学艺类社团,而且,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它也是我待过的社团。 据说我们这个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已经连续三年没招到新进社员,现在社员人数挂零,如果今年还是没人加入就等同废社了。我身为古籍研究社的前社员,当然不乐见这种状况。 可是只要四月结束前招到新进社员就没问题了。奉太郎,去保护姐姐青春的舞台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即使只是挂名也没关系。 而且那也不是多糟糕的社团,在古籍研究社里度过的秋天真的很棒哦。 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吧? 到了新德里,我再打电话回去。 折木供惠笔 注:贝拿勒斯(benares),位于印度中北部的印度教圣城,旧名瓦拉纳西(varanasi)。 二 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之重生 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讲到玫瑰色就是高中生活,这两个词几乎可划上等号,我想这组对应释义被记载在《广辞苑》(注一)上的那一天应该不远了,虽然在西元两千年的今日还没动静就是。 但是,这并不代表所有高中生都期待着玫瑰色的生活。好比说,有些人对课业、运动、恋爱等等全都兴趣缺缺,只喜欢灰色的生活,这种人就我所见也不少,却是相当寂寥的人生观。 夕阳西下时,我在教室里对老朋友福部里志说起这些事,里志听了,脸上依旧挂着他一贯的微笑。 「就是说啊,但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自虐倾向。」 这话还真令人不悦。 我抗议道:「你说我是灰色的?」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可是课业啦,运动啦,还有什么来着?……恋爱吗?我不认为你对这些东西有多积极。」 「我也没有很消极啊。」 「说的也是。」里志的笑意更深了。「你只是在『节能』,是吧?」 我闷哼一声表示同意。知道就好,我也不是真的排斥积极,只是觉得那既麻烦又浪费时间精力,所以对那些事不太感兴趣。珍惜地球资源的「节能」正是我的行事准则,以标语方式来表现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 我发表这句个人信条时,里志总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 「节能也好,厌世也罢,还不都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工具主义(注二)吗?」 「不知道。」 「简单说,你对什么都兴趣缺缺,进入神山高中这个社团活动多采多姿的宝殿却不参加社团,单就结果来看,确实是灰色的。」 我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照你这样以结果论,『杀人』和『业务过失致死』不就没两样了?」 听到我的提问,里志毫不迟疑地回答: 「从某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反正结果一样是死。除非因别人业务过失而死的死者升天时,心里很清楚地认定『喔……,我会死是因为某人的业务过失啊』,那又另当别论。」 「……」 这家伙真是好辩。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生——福部里志,他是我的老朋友、好对手,也是敌人。里志在男生当中算是矮的,升上高中后体形依旧娇小,远远望去还会被人误认是女生,但他的内在却一点也不娇小。我很难解释他的特别之处,总之这家伙就是与众不同,好比他的眼睛和嘴角一向带着笑意,总是提着一只束口袋,特别是能言善辩这一点,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注册商标。他参加的社团是手工艺社,至于加入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和这家伙辩论只是在浪费时间。我甩甩手表示想结束话题。 「随便啦,你早点回家吧。」 「也对,今天不太想去社团……,还是回家吧。」里志正要起身,突然诧异地望着我。「你会叫我回家?真稀奇呢。」 「哪里稀奇?」 「依你的习性,应该自个儿先走了才对啊?哪会留到现在叫我回家。你又没参加社团,莫非放学后还有事?」 「是啊。」 我皱着眉头,默默地从制服右口袋拿出一张宣纸。里志一看,登时睁大了眼。这形容一点都不夸张,虽然没什么好惊讶的,里志却真的瞪大了眼。他偶尔会冒出很夸张的反应,这也是他挺出名的一项特点。 「这是……。怎么可能!?」 「里志,你真没礼貌。」 「天啊!这不是入社申请书吗?吓死我了!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会想参加社团活动!」 这确实是入社申请书。里志看到「申请参加之社团」一栏便皱起眉头。 「古籍研究社……?」 「你听过啊?」 「当然。可是你为什么挑古籍研究社?难道你突然对国学开窍了?」 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我下意识地抓抓头,又从左侧口袋拿出另一张纸。那是一张信纸,上头写着与书写者本性截然不同的娟秀字体。我把信纸交给里志。 「你看就知道了。」 里志依书接过信纸看完,不出我所料地笑出声来。 「哈哈!奉太郎,很伤脑筋吧?原来是姐姐的要求,难怪你拒绝不了。」 瞧他乐成那副德性。相反地,我却是愁容满面。今天早上收到这封从印度寄来的国际邮件,逼得我不得不稍微修改一下自己的作风。老是这样,折木供惠的信总是让我的生活变调。 奉太郎,去保护姐姐青春的舞台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 今早我一拆开信封,看完这封简短的信,就被这自私任性的内容吓得傻眼。我并没有义务保护姐姐的回忆,可是…… 「你姐姐的专长是什么啊?柔道?」 「是合气道和擒拿术,只要她决定下重手,绝对能让人痛不欲生。」 没错,我那个光是跑遍日本还嫌不过瘾、进而跨足全球的姐姐,是个文武双全的超级大学生,一旦惹毛了她可是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当然我也可以坚守自己所剩不多的原则拒绝她,不过我的确没理由不帮她这个忙,姐姐那句「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精准地戳中要害。而且,我也觉得「回家社」的社员和只挂名不出现的幽灵社员没两样,所以仿佛是自己做出决定似地,我不带一丝犹豫地说: 「我今天早上交出申请书了。」 「员搞不懂你。」 里志又看了看姐姐的信。 我叹了口气。「虽然说也没什么好处啦。」 「……不,我倒不这么想。」里志抬起视线,语气异常开朗。他拿起信纸轻拍掌心,「古籍研究社没有社员,这么一来你就能独占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啦。不错嘛,在校园里得到了一个私人空间。」 私人空间? 「……你的观点还员特别。」 「你不想要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论调?简言之,里志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校内玩秘密基地游戏?我完全没想到这点。私人空间啊……。我是不至于渴望到要极力争取,但如果是附带赠送,收下也无妨。我抽回里志手上的信纸。 「嗯,听起来不错,就去社办看看好了。」 「这样很好,先做再说吧。」 先做再说?没有比这句更不适合我的话了。我苦笑地想着,一边拎起我的斜背包。 看来,我对自己的信条也只有这么点忠诚度。 敞开的窗外传来不知是田径社还是什么社的吆喝声。 「……一、二!一、二!一、二……」 这耗费大量能量的生活态度令我肃然起敬。常有人误会我,其实我并不觉得节能优于一切,所以从不认为那些很有活力的人是傻子。我听着他们的声音,一边走向古籍研究社社办。 爬上三楼,在铺磁砖的走廊上前进。工友正搬着大型人字梯经过,我向他打听,得知古籍研究社社办位在专科大楼四楼,已挪为地科教室之用。 神山高中无论从学生人数或是建地面积来看都不算大。 学生总数应该不到千人,勉强算是这一带的升学学校,却看不出校方对升学倾注什么心力,嗯,反正就是所普通的高中,不过相较于学生人数的偏少,独特的社团却特别多(譬如水墨画社、人声音乐社,还有古籍研究社等等),每年文化祭的盛况在这一带非常有名,除此之外别无特色。 至于空间规画,校区里共有三栋大型建筑,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楼、专科教室所在的专科大楼,以及体育馆,这些都很普通,其他就是武术道场和体育器材室之类的,同样不值一提。古籍研究社社办所在的专科大楼四楼可说是位在神高最偏僻的地带。 光要前往社办就很消耗能量啊。——我边想边穿过连接两栋大楼的通道,爬上四楼,很快便找到了地科教室。我立刻一拉横向滑门,门扉文风不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专科教室没人使用时通常是上锁的。我拿出为避免白跑一趟而借来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转。 锁开了,我拉开门扉。空无一人的教室,透过面西的窗户看得见夕阳。 空无一人?不,我错了。 暮色笼罩的地科教室——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已经有人在。 那人站在窗边看着我,是个女生。 本来我一直无法拿捏「纤弱」、「清纯可人」等词汇的具体形象为何,但此刻我发觉,这些词汇完全可以用来形容这个女生。她黑发披肩,很适合穿水手服,在女生之中算满高的,说不定比里志还高。她既是女生又是高中生,当然该称之为女高中生,但是她那薄唇和细腻的气质让我很想用「女学生」这种古典的头衔来称呼。她还有一双不符合整体形象的大眼睛,只有这部分称不上清纯,给人相当活泼的印象。 我不认识这个女生。 她却看着我,脸上泛起微笑。 「你好,折木同学。你也是古籍研究社的吗?」 「……你是谁?」 我直截了当地问。我确实不喜交际,但也不至于对人冷漠到忘掉认识的人的长相。我并不认识这个女生,她怎么会认识我? 「你不记得吗?我是千反田啊,千反田爱瑠。」 千反田爱瑠?即使她报上姓名,我还是没印象。千反田是个少见的姓,爱瑠更是少见的名字,照理说我不可能忘记这种姓名。 我再仔细看向这名自称千反田爱瑠的女学生,确定我真的不认识她,然后才说: 「抱歉,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微笑依旧,偏起了头说: 「你是折木同学对吧?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 我点头。 「我是一年a班的。」 千反田说完随即沉默了下来,仿佛在说「这样你应该知道了吧」。……难道我的记性真的那么差? 等等,不对啊。我是b班,她是a班,没道理要互相认识。 如果只是同年级不同班,在学校里很少有机会往来,会彼此接触都是因为社团活动、学生会活动,或是朋友介绍,但这些都与我毫无交集。还有可能是在校内活动中见到过,不过入学之后的校内活动只有开学典礼,我也不记得开学典礼时会向谁自我介绍过。 不,不止这些,我想起来了,上课时也有机会和其他班级往来。为了有效使用学校硬体设备,有时会数个班级合并上课,譬如体育或艺术选修课。我读国中时还有工艺课,不过标榜升学学校的神山高中没有这个科目。至于体育课则是男女分开上,所以…… 「难道我们一起上过音乐课?」 「是啊,你终于想起来了!」 千反田重重地点头。 明明是自己猜到的,我却不禁愣住了。为了我微薄的名誉,得把话说在前头——从入学以来我只上过一次艺术选修课,怎么可能记得同学的长相和名字啊! 话虽如此,千反田这个女学生却办到了,证明这并非不可能的事……。这么说来,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也太惊人了。 不过,世上本来就有所谓的偶然。譬如看同一份报纸,能记得多少内容也是因人而异呀。想到这,我重振起精神,开口问道: 「你在地科教室里做什么呢?千反田同学。」 她立刻回答: 「我想加入古籍研究社,所以先来探一下。」 她说要加入古籍研究社,那就是新社员了。 希望大家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如果这个女学生加入古籍研究社,就代表我无法拥有私人空间,姐姐的护社愿望也达成了,这样一来我便没有任何非加入古籍研究社不可的理由。我暗自叹息:跑这一赵完全白费了。不过,大概是出于不想白跑的心态,我问她: 「干嘛加古入研究社啊?」 我的言下之意是「这种社团不值得加入」,但她丝毫没察觉到我话中有话。 「嗯,我是因为个人因素。」 竟然不正面答覆。千反田爱瑠这个人说不定意外地狡猾。 「那折木同学你呢?」 「我?」 这下伤脑筋了,该怎么解释?就算回答我是受人指使,她也无法理解吧,何况又没必要让她理解。就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时…… 门突然打开,吼声窜了进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转头一看,开门的是一位男老师,应该是在进行放学后的例行巡逻。他体格壮硕,皮肤黝黑,似乎是体育老师。老师手中没拿竹刀,但我觉得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很想拿。已过盛年的他,外表散发出一股威严。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千反田缩起身子,不过她很快恢复镇定的微笑,问候道: 「森下老师好。」 千反田这敬礼的动作无论速度和角度都无懈可击,但这合礼仪却不合场面的态鏖让我更紧张了。这招先声夺人使得那位森下老师先是一愣,又立即吼道: 「我还在想门锁怎么会是开着的,原来是你们擅自跑进来!报出你们的班级和姓名!」 ……啧,说什么「擅自」。 「我是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老师,这里是古籍研究社社办,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不能在这里进行社团活动吗?」 「古籍研究社?」老师显然相当疑惑,「古籍研究社不是废社了吗?」 「至少今天早上还没废社,要不然您可以找敝社的顾问老师——」 「是大出老师。」 「是的,找大出老师问问看就知道了。」 有力的帮腔,有力的说明。森下老师的音量瞬间转弱。 「喔喔,这样啊。那你们好好地玩社团吧。」 「我们今天都是第一次来呢。」 「嗯,走的时候记得交还钥匙。」 「好的。」 森下老师又瞅着我们好一阵子,这才粗鲁地关上门,「碰」的巨响再次令千反田缩起身子。她缓缓开口: 「嗓门还真……」 「嗯?」 「嗓门还真大呀,这位老师。」 我笑了。 好啦。 现在也没事做了。 「好,探也探过了,该回家了。」 「咦?不进行社团活动吗?」 「我要回家了。」 我背好没装多少东西的斜背包,转身背对千反田。 「教室门就麻烦你锁了,不然又像刚刚那样被骂可不好玩。」 「咦?」 我走出地科教室—— 不,我还没走出教室门,千反田就尖着嗓子叫住了我。 「请等一下!」 我回头一看,只见千反田神情讶异,仿佛我说的是什么奇怪事情。 「我没办法锁门呀。」 「为什么?」 「我没有钥匙。」 喔,也对,钥匙还在我身上。外借的钥匙不可能有好几副。我从口袋拿出钥匙,勾在指尖上。 「对喔……。抱歉,千反田同学,那就交给你了。」 但千反田没有回答,只管凝视着挂在我指尖摇晃的钥匙,一脸纳闷。 「为什么你有钥匙?」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 「没钥匙怎么进得了上锁的教室……。咦?等等……,千反田同学,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门没锁。我以为教室里有人,所以没去借钥匙。」 说的也是。要不是因为收到身为毕业校友的姐姐寄来的信,我也无从得知古籍研究社没有社员。 「是吗?可是我来的时候门是锁上的。」 我不经意说出这句话,没想到这下可不得了,千反田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而且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连瞳孔都放大了。千反田不顾我的惊愕,缓缓地问道: 「折木同学,你说『锁上』,是指你打算进来时,这扇门是上了锁的?」 我点点头,心中却疑惑于眼前这位清纯女学生的转变。千反田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地往前踏了一步,说道: 「这么说来,我被人反锁在里面了。」 棒球社社员挥棒击中球的清脆声响在此处也清晰可闻。我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间教室,不过千反田好像很想聊一聊。我轻叹一口气,决定妥协,提着斜背包坐到身旁的桌子上。 千反田说自己被人反锁。真有其事吗?我想了一下——钥匙在我身上,千反田在教室里,我也不记得我会经拿钥匙锁过这道门,看来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自己从门内侧上了锁吧?」 千反田摇摇头,明确地否认了。 「我没有上锁。」 「可是钥匙此刻就摆在我们眼前,没有其他人能上锁啊。」 「……」 「算了,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啦。」 但是千反田没有回应我的猜测,只是突然举起手指着我身后说: 「那是你朋友吗?」 我回过头,发现微微开启的门缝间,黑色制服若隐若现,霎时那人和我四目交会,我认出那双经常带着笑意的棕色眼睛,立刻大喊: 「里志!你太差劲了,竟然偷听!」 门扉拉开,不出我所料,来者正是福部里志。他一点也不心虚,厚着脸皮说: 「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即使你不是故意的,从结果来看都一样。」 「别这么说嘛,见到心如铁石的奉太郎在黄昏的专科教室里和女生独处,换作别人也不敢闯进来啊。我可不想被马踢(注三)哦。」 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是早就回家去了吗?」 「我本来是打算回家去,但是我在楼下抬头看到你和女生在这间教室里,突然想起我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当过偷窥狂……」 我只当充耳不闻,视线从里志身上移开。这是里志式的玩笑,不过他的口气太过自然,不了解他的人经常会把他的玩笑当真。 看来千反田就是其中之一。 「呃、呃,我……」 她一反先前的冷静态度,慌张到甚至有些滑稽。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直接,那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什么的愕然模样,就像倾注全力表现出「我现在很惊慌失措」似的,从旁看来是很有趣,但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所幸要戳破里志的玩笑很简单,只要问一句话就行了。 「你是认真的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我看得出千反田松了一口气。里志的个人信条正是:「即兴才是说笑,会留下祸根就是说谎。」 「……折木同学,这位是?」 或许是刚听到让人害怕的玩笑的关系,千反田的语气略显戒备。 要介绍里志无须多说,我简短地回答: 「这家伙啊,他叫福部里志,是个冒牌雅士。」 「冒牌?」里志听到这贴切至极的介绍也很开心。「哈哈,奉太郎,介绍得好。你好,初次见面,你是……?」 「我叫千反田。千反田爱瑠。」 里志对千反田这名字起了奇特的反应,只见他张口结舌,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开口就像连珠炮的里志会说不出话。 「千、千反田?你说的千反田是那个千反田吗?」 「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千反田,不过听说在神山,姓千反田的都是我们家的亲戚。」 「所以是真的喽?天呐。」 里志是真的很惊讶,这让我十分诧异,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但我却完全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 「喂,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怎么回事?奉太郎,你真是吓坏我了。我明白你有点欠缺常识,不过你不可能没听过千反田家族吧?」 他夸张地摇头,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不用说,这也是里志式的玩笑。我非常清楚里志在无用的知识方面有多渊博,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丝毫不快或羞耻。 「千反田同学的家族又怎样了?」 里志有些得意地点点头,对我解释道: 「神山这地方有很多名门望族,讲到『进位四名门』更是赫赫有名,也就是:荒楠神社十文字、书店世家百日红、富农家族千反田、山林地主万人桥。这些姓氏里面都有依序进位的数字,因此人称『进位四名门』,能与这四个家族相提并论的,只有经营医院的入须家族和位居教育界要角的远垣内家族了。」 这可疑的说明听得我愣了好一会儿。 「四名门?里志,你这话有几成是真的?」 「真没礼貌,全都是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里志会强调自己所言不假,这内容多半是真的。可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名门?里志刻意摆出臭脸给我看,而被他点到名的千反田也附和道: 「嗯,这些姓氏我全听过哦,虽然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名门就是了。」 「啊?真的假的?」里志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就从没听过『进位四名门』这种说法。」我注视着里志。 他耸肩说道: 「我可没说谎哦。」 「这词儿是掰出来的吧?」 「哎哟,我偶尔也想当一下引领潮流的人嘛。」里志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双手轻轻一拍。「好啦,奉太郎,你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要是试图敷衍,对话只会拖得更长,我只好简单说明情况。 「天色变暗了呢。」千反田说着打开教室的灯。 听完事情经过,里志环抱双臂沉吟了起来。 「唔……,这件事真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了?当成千反田忘记自己会经上锁不就好了?」 「不,非常不可思议。」里志维持一样的姿势,顿了顿继续说:「最近教育当局要求各校尽可能地严加管理,所以神高在教室管理方面也相当谨惯。只要稍微留心就会发现,除非有钥匙,否则校内所有的教室门是无法从内侧开关锁的,这是为了防止学生躲在教室里做什么奇怪的事。」 我对里志振振有辞的说法持保留态度。我很清楚里志具备了多少无用的知识,以及他求证时的异常勤奋态度,可是开学至今还不到一个月,他对校内的事怎么可能如此熟悉? 「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这个嘛……。上星期我想做个实验,偷偷潜入学校,却找不到哪间教室可以从里面上锁,害我伤透了脑筋呢。」 「你还不懂吗?你这种行为就是校方最担心的『奇怪的事』耶。」 「是吗?或许吧。」 「就是啊。」 我笑了,里志也笑了。千反田因我们相视干笑的情景倒退两、三步,一时之间教室内一片静默。我为了打破尴尬,咳了两声之后说: 「算了,上锁的事可能只是哪里误会了吧。太阳都下山了,我要回家了。」 说着我正要站起,肩膀却被人从后方紧紧按住。 千反田不知何时跑到我背后。「请等一下。」 「怎、怎么了?」 「我很好奇。」 千反田的脸贴得出乎意料地近,我有点慌张。「那又怎样?」 「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如果不是有人想把我反锁,为什么我进得了这间教室?」 千反田眼中异样的威吓力显然不容许我敷衍回答,我震慑于她的气势,顿时吞吞吐吐了起来。 「所、所以呢?」 「要说是误会的话,那是谁误会的?又弄错了什么?」 「你问我,我哪知道……」 「可是,我很好奇。」 她倾身向前,逼得我的身子随之后仰。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千反田清纯?真要命,那只是乍看之下,只是纯粹针对外表的形容。我发现最能显露这家伙本性的是她的眼睛,唯有那双不符合整体形象的活泼大眼能反映出她的真实性格。「我很好奇」这句话让进位四名门的大小姐成了一个好奇宝宝。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你们也帮忙想想吧。」 「我为什么得——」 「好像很有趣呢。」 里志打断我的话,接受了她的提议。这确实符合里志的本性,不过…… 「抱歉我没兴趣,我要回家了。」 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只是在浪费能量,没必要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然而,深知我会这么想的里志却说: 「奉太郎,你也来帮忙嘛,我只能做到能力范围内的事,而区区一介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真无聊,我才不跟——」 我话说到一半,里志便直使眼色,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千反田。 「呃……」 千反田那紧抿的嘴唇、紧抓着裙摆的手、像在瞪人般射过来的视线,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光看那副气势,她绝不输给我姐姐。里志偷偷警告我:「为了你自己着想,还是顺着她吧。」 我轮流望着千反田和里志,里志轻轻点头。我决定听进他的警告,我可不想遭遇不幸。 「……也对,似乎挺有趣的,我也来想想吧。」 我的口气不太自然,这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听到我这回应,千反田的嘴角放松了一点。 「折木同学,你有什么线索吗?」 「先给他一点时间想想吧,奉太郎是个与其劳动肉体、宁愿动脑的消极家伙,可是他一旦思考起来,就很可靠哦。」 少废话,又不是一定要挥汗劳动才叫积极。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情况。 千反田进入教室时,门没有锁;当我抵达时,却是锁着的。 如果里志所书属实,千反田是绝不可能从内侧上锁。但她会不会并非刻意,而是无意间锁上的?譬如说,门锁在千反田刚进来时是锁一半的状态,在她进来之后就因为弹簧或其他东西的作用,而像自动锁一样地锁上了。 我说出这个推测,千反田只是偏起头,没有发表评论;里志则是以嘲弄的语气说: 「那是不可能的,奉太郎。神高的门锁在那种没锁好的状态下是插不进钥匙的。」 真的吗? 若果真如此,只能推测是有人蓄意上锁了。我问道: 「千反田同学,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教室的吗?」 千反田想了一会儿。 「大概比你早三分钟。」 三分钟。时间太短,来不及的。毕竟这间地科教室位在神高的最边陲地带。 看样子这件事比想像中棘手——我正这么想,一旁的千反田突然大喊一声: 「啊!」 「怎么了,千反田同学?」 「对了,仔细想想就知道上锁的人是谁啦!」 「喔?是谁?」 千反田喜孜孜地露出微笑。……不知怎的,我有股不好的预感。接着这位大小姐转身对我说: 「就是你,折木同学。因为你有钥匙。」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于是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认了吧,但话还来不及出口,千反田又继续说: 「不过,不会有这种事吧?折木同学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人吧?」 ……别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啊。里志见我无言以对,便笑着说: 「奉太郎可不可信任我是不清楚啦,不过他应该没兴趣反锁你,因为没有好处。」 说的对。里志真了解我,我才不会做没赚头的事。 所以绝对不是我上锁的。 那会是谁呢……? 怎么也想不通,我轻搔着头。 对了,必须找些线索才行。不知为何,我心虚得像是在辩解似地说道: 「这样胡乱猜测不行啦。没有任何线索吗?」 「线索?怎样的东西叫做线索?」 被千反田这么一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线索嘛,就是有助于着手调查的东西。」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里志替我补充道: 「就是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千反田同学,你有没有发现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唔……,这么说来……」 哪会有什么异状?我完全不抱期待,千反田慢慢环顾教室内,接着落定视线,缓缓说道: 「我刚刚听见脚下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 声响? 有吗?我没发现。 但若真是如此…… ……对了,我好像懂了。 里志观察着我的表情。 「奉太郎,你想到什么了吧?」 我默默抓起斜背包。 「折、折木同学,你要去哪儿啊?」 「现场模拟。运气够好的话,答案应该就出来了。」 千反田连忙跟上我,里志想必也跟随其后。 搞定一切走出校门时,天色已经相当暗,棒球社的社员正在操场整地。不知为何我还带着刚才已经道别的千反田和里志同行……,不,是他们自己跟过来的。 千反田走到我身边。 「差不多该公布谜底了吧,折木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 里志也在后面说: 「就是啊,奉太郎,我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嘛。」 别说得这么思心。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又不是存心装神秘,是谜底太简单了,我实在懒得讲。」 「或许你觉得很简单,但我并不这么觉得。」千反田噘起嘴。 解释起来虽然麻烦,要逃避却更费工夫。于是我背好斜背包,思考着该从何说起。 「好吧。真相就是,有人拿万用钥匙把你锁在里面,明白了吗?」 我说出自以为理所当然的结论,千反田却发出惊呼。看来非得从头说起不可了。 「咦?为什么?」 「地科教室位在校园边陲地带,如果某人以外借钥匙锁住你之后,把钥匙缴回教职员室,我再借出钥匙去那间教室开门,前后过程不可能只花三分钟。」 「对耶,外借钥匙只有一副,一定是其他的钥匙,所以你才会想到是万用钥匙啊?」 正是如此。而且照理来说,学生不可能拿得到万用钥匙,这么一来真相自然呼之欲出。 还有一条有力线索。 「而且呢,你说你听到地板传来声响,对吧?」 「是啊。」 「四楼的教室地板发出声响,一般来说会是什么情况呢?」 里志悠然地回答: 「这表示可能有人在戳弄三楼的天花板。」 「我也这么想,所以猜得出拿万用钥匙的是谁。」 放学后会在教室里戳弄天花板的人,就是…… 「不过,真亏你会注意到工友呢。」 千反田频频点头。 方才我们在三楼看到的是扛着大型人字梯的工友,只见他走出教室,放下梯子,从口袋拿出万用钥匙,当着我们的面一间间依序锁上三楼的教室。也就是说,他所做的事是这样的:打开教室门锁,进去工作,结束后栘往下一间教室,重复同样的步骤,直到处理完三楼所有教室之后,再依序锁上各间教室。如果有学生好死不死在这段门开着的空档走进教室,就会被工友锁在里面了。……就像千反田这样。 我们并不清楚工友究竟在进行什么作业,但既然他进了好几间教室,又没拿梯子以外的大型物体,可以想见并不是换灯管,多半是检查电灯启动器或是烟雾侦测警报器吧。不过,这种事情不知道答案也无所谓,反正千反田也没问。 总之事情都解决了。 「我就说嘛,这小子一旦动起脑筋来是很可靠的。」 「真的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熟知门禁管理的是里志,察觉楼下传来声响的是千反田,而我则是从头到尾都在装傻……。算了,要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反正我只是被赶鸭子上架。看到千反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佩服之情,我忍不住想揶揄她一下。 「不过千反田同学,你明明在教室内,为什么没留意到门被锁上的声响呢?只有这点我搞不懂。」 千反田似乎不觉得受到揶揄或是讽刺,坦然地微微一笑说: 「关于这点我可以解释。我当时很专心地在看窗外……,在看那栋建筑物。」 她指向路旁一栋建筑。那是神山高中的校舍之一——武术道场,在长年的风吹雨打之下斑驳处处,是一栋破破烂烂的木造建筑。我也效法千反田,坦白地说出感想: 「可是我不觉得它哪里吸引人耶,你居然能看得那么入神。」 「不,那栋建筑很不可思议哦。」 「会吗?」 我看不出它哪里不可思议,里志却在后头喃喃说着:「的确呢。」 「它好老旧,远旧于其他建筑。」 「是啊。」 会吗?大概吧。会因为建筑老旧而受到吸引,甚至看到忘我,这种个性不知该说风雅还是悠哉,总之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行径。 红灯挡住了去路,几名和我们一样正要回家的神高学生等着号志灯转绿。 「话说回来,我还没向你正式打招呼呢,折木同学。」千反田慢吞吞地说。 「正式打招呼?」 「是呀,我们今后会共同参与古籍研究社的活动嘛。请多多指教。」 古籍研究社!对耶,我都忘了,我是想看看古籍研究社的社办才跑去那间地科教室的。虽说千反田已经入社,代表我没必要蹬古籍研究社这浑水了……。总之这全是自然演变的结果,横竖我的入社申请书早已交出去,学校也受理归档了,再说神高的社团入社满一个月就不得退社。 千反田朝我轻轻点头,接着笑着对里志说: 「福部同学呢?你也来加入古籍研究社如何?」 里志环抱双臂做出沉思的模样,但没多久就回答了: 「不错啊,今天的社团活动很有趣。好,我加入。」 「那也请福部同学多多指教喽。」 「别客气,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奉太郎也是。」 里志向我投来揶揄的目光,语气十分造作。 号志灯变绿了,我迅速迈出步伐,一探口袋,摸到一张信纸,那是姐姐的信。回头想想,收到折木供惠的信时,我已隐约察觉日子不会平静了。 姐姐,你满意了吧?代表你青春时代的古籍研究社有了三名新进社员呢。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眼看就要复活,这下我恐怕得向宁静的节能生活说再见了,因为…… 「对了,得先决定社长人选才行。怎么办?」 「对耶,可是奉太郎完全不适合这个职位。」 因为,这些人不会放任我继续节能的。要是只有里志还容易解决,麻烦的是…… 千反田爱瑠和我四目交会,那双灵活的大眼露出笑意。 麻烦的是这位大小姐。——我愣愣地想着。 注一:日本最普遍的辞典。 注二: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的学说,认为思想和理论是支配环境的工具,主张有用性决定真理的价值。 注三:日本谚语:「妨碍别人谈恋爱会被马踢。」 三 值得夸耀的古籍研究社之活动 我从没想过古籍研究社是在做什么的,知道答案的学生都已不在这所学校,而我也不至于好奇到想请教老师。其实问姐姐就行了,但是不凑巧,她现在正在贝鲁特(注一)。算了,社团活动目的不明的情况虽然罕见,反正存在意义不明的团体多得是,应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古籍研究社复活一个月了。兼做地科教室之用的社办即便不能当作私人空间,仍然在我心中逐渐确立安居之所的地位。我每每放学后觉得无聊就会跑来这里,心想说不定里志来了,说不定千反田来了,说不定两人都来了,若是谁都没来也无所谓。我们有时会聊天,有时只是保持沉默。里志的个性本来就耐得住安静,而千反田这位大小姐如果没有爆发出好奇心,便如外在形象一样娴静,因此我尽管不懂古籍研究社为何存在,还是觉得这个社团很有俱乐部的风味。 和人们只要相处起来不太累,我其实不那么排斥交际。但里志直到现在还没摸清楚我这脾气。 下着小雨的这一天,只有我和千反田在社办。我将椅子拉到窗边倚墙而坐,读着廉价的平装书,千反田则是坐在教室前方读着一本厚书。放学后的散漫情景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不经意瞥向时钟,离我上次看时间已过了三十分钟,没想到时光流逝如斯迅速。话虽如此,若说我现在是闲适或心情放松,那就错了。因为必须先感受到紧张或压力,才会有所谓的闲适和放松,而我一直都维持在能量耗费极少的状态下。 沉默之中,只听见翻书页和细雨的滴答声响。 「……」 想睡了。等雨停就速速回家去吧。 就在这时,传来「啪哒」阖起书本的声响,背对着我的千反田开口了: 「沦落啊。」 她并没有望向我,但显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于是试探道: 「你是说一年种两次的那个?」 「那叫『轮种』。」千反田回过头来,答得铿锵有力,「一年种两次同样的作物叫二获。」 「真不愧是农家的女儿。」 「又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此刻只闻雨声,然后一片沉默之后,她才继续说: 「不是,我不是在讲那个。」 「你想说的是『沦落』?」 「没错,这是沦落。」 「什么东西沦落?」 千反田凝视着我,接着右掌朝上,往整间教室比了一周。 「放学后的时间啊,这种没有目标的生活真是毫无建树。」 废话,单纯地杀时间当然不会有任何建树。我连书都懒得阖起,抬眼瞥向她说: 「很有道理。所以意思是,你想从古籍研究社得到什么东西吗?」 「你问我嘛……」 我提出这个疑问实在不怀好心,因为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附带一提,我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千反田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的。我有想得到的东西。」 「喔?」 真意外,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我起了点兴趣,但还来不及问她,她就回避似地接着说: 「不过那部分是个人因素。」 这样我就问不下去了。 千反田继续说: 「我现在谈的是古籍研究社。古籍研究社是个社团,得有社团活动才行。」 「有活动是不赖,可是我们又没有目标。」 「当然有目标。」 千反田挟带社长的权势和名门的声威发出严正宣告: 「我们要在十月的文化祭推出社刊。」 文化祭? 我先前提过,神山高中的文化祭在本地小有名气,再进一步说明,这等于是这地区年轻人的文化盛事。我听里志说,在这镇上所有学习茶道的高中生都该参加一次神高文化祭的露天茶筵,神高文化系的街舞比赛也比出了不少专业舞群。这些艺文活动的品质如何我不太清楚,但为数可观,我也知道姐姐高中三年从各学艺类社团蒐集来的社刊多达一整箱。 说起来这应该是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结晶,至于我对这点作何感想……,还是别提了,我只能说一句「确实不容小觎」。 千反田说要做社刊?我思索了一下这个提议,提出合理的质疑。 「千反田,社刊应该是平日社团活动的结果,而不是目标吧?」 千反田摇摇头。 「不,把做出社刊这个结果当作目标,我们以此为目标得出结果的目标就达成了。」 「……啊?」 「就是说,所谓把结果当作目标,就是以之为目标而试图得到结果,不是吗?」 唔……。我紧皱眉头。我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但这应该就是套套逻辑(注二)吧? 言归正传,搞什么社刊嘛,太麻烦了。不,我没制作过社刊,无法断定麻不麻烦,总之没必要的事,不做才是上策。目标和活动都是人们自找麻烦想出来的,把精力耗费在这种没必要的活动上,等于是白白糟蹋体力。 我阖起平装书,放到一旁。 「不要做社刊啦,太费工夫了,而且……对呀,只靠三个人也搞不出像样的东西嘛。」 千反田依然坚持。 「不行,不可以没有社刊。」 「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呀,像是设摊之类。」 「依照惯例,神高文化祭禁止设摊。不,更重要的是,不能没有社刊。」 「……为什么?」 「社团预算当中包含了社刊制作费,不做就麻烦大了。」 千反田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摺叠整齐的纸给我看。的确,古籍研究社本年度那一丁点儿预算的名目就是「社刊制作费」。 「大出老师也很期待我们推出社刊,因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有三十年以上的传统,他不希望就此成为绝响。」 「……」 有条理的人脑筋通常不错,但不代表没有条理的人都是笨蛋,好比千反田并不笨,却绝对称不上有条理。如果她一开始就先提预算和传统,再宣布活动目标,不是很好吗?因为我很清楚反抗预算名目与传统都是徒劳无功,要是她有条理地按顺序开口,我也不必多费唇舌,顶多苦笑罢了。 「好啦好啦,那就来做社刊吧。」 我爽快地对漫无目标的宁静生活道别。算了,或许这样才是健全的高中生活。 雨还在下。既然暂时回不了家,干脆问一下该问的事。 「所以呢?社刊长怎样?」 「什么长怎样?」 「我在问你历年的社刊是怎样的内容呀。」 如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每年都是「《南总里见八犬传》读后感」、「从《雨月物语》之〈白峰〉一章论天皇观」、「对前年考察《大镜》所示社会规范变迁之反论」这些玩意儿(虽然机率不大),我就得下定决心了。在此惯重地补充一点:不是下定决心做出符合历年品质的社刊,而是下定决心不做。反正无论如何,先知道所谓的「传统」倾向为何才是上策。 但我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耶。是怎样的内容呢?」该说她答得理所当然吗?千反田有模有样的社长架式常常令我忘记她加入古籍研究社仅仅一个月。「去查旧社刊就知道了吧。」 「有那种东西吗?又不知道收在哪里。」 「会不会在社办?」 对耶。 我差点反射性地附和出声,真丢脸。我没吭声地朝地板指了指。 「……啊,这里就是社办喔。」千反田说。 没错。 「真不好意思,因为不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感觉……」 这也没错。 做为本社社办的这间地科教室,除了教具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仅有黑板和桌椅,顶多加上扫除用具,再普通不过的教室,看不出哪里有可能存放了社刊。 「会不会没留下来呢?」 「不会啦。」 「那……会不会在图书室?」 很有可能。我点点头,千反田旋即提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 「我们走吧。」 不待我回答,她已开门走出去,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如此有行动力。随便啦,反正图书室就在前往校舍门口的路上,顺路。 不对,先等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吗?那么图书室值班的该不会是…… 「哎呀,这不是折木吗?好久不见,真不想见到你。」 我一走进图书室,冷言冷语立刻迎面而来。果真如我所料,坐镇在柜台内值班的小不点就是伊原摩耶花。 伊原和我是小学同学,同班九年,可说缘分匪浅。她从小长得五官端正,升上高中后,那张娃娃脸只比当年成熟一点点,稚嫩的脸庞和娇小的身材给人可爱的印象,不过千万别被外表骗了,那都是陷阱。伊原可是随身携带凶器的,要是在她面前稍有松懈,恶毒的话立刻追杀过来。连我这个和她不熟的人都会听说,那些慕名而来,拜倒在伊原石榴裙下的男生私下表示,伊原对于自己犯的错一样尖酸严苛,所以她虽然个性泼辣,还是有人觉得她其实本性不坏。 不过我才不相信这种风评。 我不悦地说: 「嗨,我来找你了。」 「这里是学识的圣殿,不适合你这种人。」 伊原跷着腿坐在柜台里。由于本校图书室的借阅手续都由借阅人自行办理,所以值班的图书委员看上去挺清闲的,该做的工作似乎只有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然而还书箱却堆着几本书。伊原不是爱偷懒的人,所以她应该是打算累积到一定数量再一口气解决吧。她手边放着一本又厚又大本的书,似乎是拿来打发时间的。 图书室里人挺多的,十张四人桌各有一、两人在读书。其中想必有很爱读书的,但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有些人应该只是因为不想冒雨回家而留校躲雨。一个男生抬头看向我们。这人我认识,真糟糕,是福部里志。 里志和我目光一交会,便笑咪咪地起身。 「哟,奉太郎,真是巧遇啊。」这家伙看看伊原,又看看板着脸的我,「你们两个感情还是一样好,真不愧是镝矢中学的最佳情侣。」 我明知对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还是骂道: 「少开玩笑了。」 一旁的伊原也冶冶地说: 「叫我跟这种阴沉的家伙交往,我宁愿选择蛞蝓。」 ……竟然拿蛞蝓和我比。 接着伊原还神情泰然地补了一句: 「阿福,你明知我的心意,为什么说得出这种玩笑?」 「啊啊,不好意思,摩耶花,你受伤了吗?」 「少来,你每次都想装傻带过……。真是够了。」 她瞪了里志一眼。 里志把视线移到我身上,露出苦笑。伊原不知从何时开始对里志穷追不舍,里志却是一路闪躲。 他干咳两声岔开话题。 「哎哟,无所谓啦,我倒是比较好奇你们两个古籍研究社社员一起来图书室做什么呀?」 对了,我不是来探伊原的班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搞得哑然无语的千反田听到里志这么一问,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图、图书委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喔?要问就问吧。」 「请问这里有没有收藏社团的社刊呢?」 「有啊,都收在那座墙边的开架书柜里。」 「也有古籍研究社的吗?」 伊原偏起头。「古籍研究社啊……。不好意思,我没印象耶,你们自己找找看吧。」 千反田道谢之后就要过去,里志制止了她。 「那边没有,我刚刚正好找过那个书柜。摩耶花,还有别的存放地点吗?」 「唔……,开架书柜没有的话,有可能在书库里。」 「书库啊……」里志沉思一会儿才问:「千反田同学,你们为什么要找社刊?」 「我们要在文化祭时推出社刊,所以想先看看旧刊的样貌。」 「喔?要在kanya祭推出?奉太郎你居然会同意耶。」 我哪里同意了?根本是被迫接受,千反田一定不觉得必须得到我的同意。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祭来着? 「里志,你刚刚说了文化祭吗?」 「没有啊,我说的是『kanya祭』。你没听过吗?这是神高文化祭的俗称。」 俗称?就如同上智大学的学园祭叫做「苏菲亚祭」(注三),庆应大学则是叫「三田祭」(注四)吗?听起来挺像一回事,但是经历过上次的「进位四名门」一事,我还是很难轻易相信。 「听起来有点可疑。是真的吗?」 「真的啦,这虽然不是官方公认的称呼,不过我们手工艺社的学长姐都称它做kanya祭。摩耶花,你们漫研社的都怎么叫的?」 伊原参加的是漫画研究社?她似乎符合那种形象,又好像不太适合,真是难以捉摸。 「嗯,我们都说kanya祭,图书委员之间也是这么叫的。」 「kanya啊……。国字要怎么写?」 里志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不知道,我只是听别人都这么称呼。」 看来员有「kanya祭」这个俗称,不过kanya到底是什么?我完全猜不出国字该怎么写。算了,取名本来就是出自莫名其妙的理由,要追溯源头也挺麻烦的。这时里志又补充道: 「我想大概是把『神山高中文化祭』简称做『神山(kamiyama)祭』,再转音成了『kanya祭』吧。」 里志的杂学知识总是这么丰富。 话题偏离了一阵子,伊原提高声调把焦点拉回正题。 「现在是在说社刊的事啦。去书库里或许找得到,可是司书老师(注五)不巧去开会了,现在没办法进书库。老师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回来,你们要等吗?」 三十分钟吗……。千反田好像不急于一时,她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办」,我是觉得随便,同时发现外面的雨愈下愈大。气象预报说下午会转晴,晚上还看得见星星,看样子继续躲雨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 「好啊,等就等吧。」 「我倒是很欢迎你先回去。」 我决定继续看先前那本平装书,正要转身,里志拉了拉伊原的袖子说: 「摩耶花,刚才那件事,要不要也说给奉太郎他们听?」 伊原装模作样地稍稍皱起眉,想了一下才点头。 「好啊。折木,你有没有兴趣动动脑?」 没有。 千反田却不这么想。 「刚才的什么事呀?」 里志露出他一贯的笑容回答: 「摩耶花发现了一本冷僻的热门书哦。」 「我每个星期五放学后都来这里值班,却发现有一本书每星期都会还回来,到今天已经连续五周了。很怪吧?」 我不管伊原正在讲话,自顾自找起能好好坐下看书的座位。可是很不巧地,图书室内人满为患,没有比较闲适的地方,我只好坐上里志方才的位置。 这个座位离柜台很近,听得见千反田他们的说话声。 「那本书应该很受欢迎吧。」 「会吗?长这样耶。」 伊原拿起手边那本又厚又大本的书,将封面亮出来。 「哇,好漂亮的书……」 听到千反田的赞叹,我忍不住朝他们那边看去。的确,那本书装帧华美,相当吸引女生的目光。封面包着皮革,还有细腻的花纹装饰,接近漆黑的深蓝色调显得十分厚重,书名为《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书不仅厚,尺寸也非常大本。 「我可以看一下内容吗?」千反田说。 「请便。」 我从斜背包拿出平装书,才翻到之前读的页数,一页道林纸质的书页窜入视野,盖住了我那本薄书。千反田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翻给我看,我实在不感兴趣,又不好直接推开,只得浏览了起来。确实,里面除了校史,还是校史,全是这类文字: 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 这一年的日本与世界 五月十五日,冲绳主权回归日本,冲绳县成立。 九月二十九日,签订日中联合声明,日中两国正式建立邦交。 今年物价、地价异常上涨。 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六月七日,神山高中弓道社首次在全县弓道新人赛中获得优胜。 〇七月一日,一年级的露营活动因台风取消。 □十月十日~十四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运动会。 □十一月十六日~十九日,二年级举办校外教学,地点为长崎县佐世保市。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级举办滑雪研习营。 〇二月二日,一年级的大出尚人同学因车辆暴冲事故过世,举行追悼会。 全是小小的文字,要是读完整本一定很枯燥,我个人是绝无兴趣每周借这本书来读,不过内容确实挺特别,会有人这么做也不奇怪。 「奉太郎,你现在一定在想『就算有人每周借这本书去看也不奇怪』吧?」 你这随便透视人心的混帐心电感应者! 我反驳不了,只见伊原神气地挺起没多少分量的胸部说: 「事情才没那么简单。折木你从不在这里借书看的吧?算了,我来告诉你,好好地听着。我们图书室的借书期限是两周,所以根本没必要每周借出。」 「可是啊,这本书却每周都还回来哦。」里志说。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怪。 「知道是谁借的吗?」 「当然,封底内侧有借书卡呀。你们看。」 千反田依言望向借书卡。 「咦?」 她发出惊呼。 「怎么了?」 那张借书卡上写着借出日期、借书人的班级和姓名。看就知道,这本书确实每周都有人借出,但千反田似乎不是因此惊讶,她指着借书人栏位要我看。 本周的借书人是二年d班町田京子。 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f班泽木口美崎。 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e班山口亮子。 上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e班嶋沙织。 上上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d班铃木好惠。 「每周借书的人都不一样。」 「不止如此。」 千反田指着借出日期栏。我仔细一看,最后的借出日期是今天,减去七就是上一次借出的日期。 「都是在星期五借的耶。」 「就是啊,而且借书和还书都在同一天。这个『町田京子』在今天借出这本书,今天就还书了,其他人也是,连续五周都一样。借出时间也猜得出来,五人应该都是午休时间借书,放学就还书了,所以别说是读,根本连翻都没时间翻嘛。」 「……」 「怎样,很怪吧?」 千反田把书还给伊原,一边缓缓点头。 「是啊……,我很好奇。」 她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就像上次被反锁时一样,感觉她的瞳孔似乎也放大了,这表示她极感兴趣。 「为什么会这样呢?」 伊原的谜题点燃了这位大小姐的好奇心。里志这个蠢蛋,好端端的干嘛招惹千反田。我打定主意视而不见,回头读我的平装书。 可是我太天真了,完全没料到矛头会指向自己。千反田再次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压在我的书上。 「折木同学,你怎么想呢?」 「咦?我吗?」 里志瞬间露出异于平时的笑容,那是嘲弄的笑容。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里志早算计好要让我瞠这浑水。这个奸诈狡猾的大坏蛋! 「我们一起想想吧。」 「……」 「好啦,折木同学也一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千反田的好奇心旺盛是好事,里志那爱恶作剧的个性或许也算是优点,但我可没有义务奉陪。 不过事已至此,逃避只会搞得更麻烦,因此我不得不回道: 「……就是说啊,真有趣,我也来想想吧。」 一旁的伊原问里志: 「阿福,折木的脑筋行吗?」 「不太行啊,不过他在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事情上头常会派得上用场。」 没关系,你们尽量讲。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每周都有不同的人借出这本书,并于当天归还,连续五周发生这种事,要说纯属巧合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没这么信奉巧合之神,何况千反田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重点并非真相如何,而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 一旦摒除巧合的可能,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人不是借这本书去读的,因为午休借出、放学归还,根本来不及读;再说,不把书带回家去的话,只要在图书室里读就好了,没必要办理借书手续。结论是:那些人并非以一般方式使用这本书。所以会是什么情况呢? 「……书除了拿来读之外,还能怎么用?」我问。 千反田说: 「多叠几本可以压腌菜缸。」 里志说: 「绑到手臂上可当护盾。」 伊原说: 「多堆几本可以当枕头用。」 我不想再问这些人了。 换个角度来想吧。 为什么每周都是不同的人来借这本书?若不是巧合,还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几个借书的女生之间并没有共通点,但最近流行在星期五下午使用这本书,所以她们讲好了轮流来借。 可是,流行的原因何在?难道是某种运势占卜?譬如:「你本月的幸运物是校史,星期五下午借出并于当日归还,就能让恋情发展顺利。」 ……太蠢了。 另一种可能是,她们有共通点。 从借书卡上的名字来看,借阅者全是女生,不过这个共通点完全派不上用场,从神高里随机抽出五个人,全是女生的可能性极高,而且即使没有特别限制性别,一般组成小团体时,同性众集在一起的情况并不少见。 还有另一个共通点,这些人都是高二,只是不同班。 唔? 对了……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好像想起某件事,可是被里志这么一打岔又忘了,是什么事啊? 算了,先来说说我想到的吧。 「这会不会是某种暗号?譬如说……还书的时候正放代表『可』,反放则代表『不可』。」 「什么东西可不可啊?」 「我只是举例嘛。」 千反田一听,歪起脑袋思考。很好,你快点接受这个推测吧。 但我却遭到反驳,开口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 「不可能啦,你看。」 伊原指着图书室的还书箱,箱里堆着一些书。对耶,这些书都看不出是正是反,书上若被动了什么手脚,能看见的也只有打得开箱子的人,也就是在星期五放学后值班的这位图书委员。 还是别和伊原争辩吧,以免遭到她的毒舌反击。 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或许线索已经齐全,但我依旧看不出真相,得有更多提示才行。我盯着伊原手中那本校史的漂亮封面,正想找个时机说出放弃宣言。 这时,千反田挡住我的视线。她上身倾向柜台,定睛凝视着伊原抱在胸前的校史,睑几乎要贴了上去。 「咦?咦?」 我能够体会伊原看到千反田突然逼近会有什么感觉。 「怎么了?千反田?封面上写有那种火一烤就会显现的暗号吗?」 但千反田好一阵子毫无动静。 「……好像有个味道。」她喃喃地说。 「真的吗?伊原,书借一下。……没有啊,我什么都没闻到。」我说。 「不,真的有味道。」 「不是书的味道吗?还是油墨或是图书室的味道……」 千反田听到里志的话只是直摇头。 伊原和里志也把我手上的校史拿去闻,看他们又是皱眉又是歪头的模样,应该也没闻到。 「没有吗?那味道很刺鼻,像是稀释剂之类的。」 「别讲得那么恐怖好不好。」 「真的有味道吗?……我还是闻不出来耶。」伊原说。 的确,我也闻不出来,但我不认为是千反田神经过敏,因为她都讲得这么斩钉截铁了。不过,怎么可能是稀释剂嘛。 若真如她所说……,唔…… 我好像想通了。 不过求证起来还真麻烦。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又让里志给看穿了。 「奉太郎,看你的表情,似乎有答案了呢。」 「咦?真的吗?折木猜到了?」 伊原投来的视线带着非常强烈的怀疑,我坦率地点头回道: 「算是吧,虽然还不太确定……。千反田,想不想运动一下?有个地方想请你跑一趟。」 「咦?你有头绪了吗?要我去哪里?」 千反田一听完地点,马上就要冲出去,里志却笑着阻止她。 「千反田同学,千万别上当,你不可以被奉太郎随意使唤哦,供人使唤是他的使命。奉太郎,地点在哪?」 你这家伙还真敢讲。不知是不是因为伊原在场,里志的发言比平时更不客气。但他也没说错,所以更令我火大。若不是被人使唤,我的确什么都不会主动去做。 「好吧,去就去,反正今天下雨没上体育课,我还剩下一些可用能量。」 我这么说道,千反田也表示要一起去。 「唔……,那我也一道去看看吧。虽然折木猜中的可能性不高,我也想亲眼确认一下。……阿福,麻烦你留在这里看着。」 伊原说完便走出柜台。被她使唤的里志愣了一愣,还是默默地走进柜台。我好久没见到里志这么落寞的神情了。 我们得到满意的答案,回到了图书室。 「如何?」 「阿福,折木真的很怪耶。」 「他一直都很怪啊,你没发现吗?」 「为什么他会知道那种事……」 要问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这种事讲求灵光乍现,至于灵光会不会来,就得碰运气了。 「折木同学,你真教人惊讶。我对你的头脑很感兴趣呢。」 我不由得想像起千反田在狂风暴雨夜的郊区屋子(当然是哥德式洋房)的地下室帮我动开脑手术的景象,暗自吓个半死。在我看来,我反而觉得千反田能闻到没人察觉的稀薄味道才更教人惊讶。 「对了,如果是折木同学,说不定可以……」 可以什么?你千万别说可以拿我去当有机电脑的材料。 里志让出柜台位置给伊原,接着问我: 「好啦,奉太郎,解释一下吧。首先,你们去了哪里?」 我将手肘往柜台上一靠: 「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那不是在校区的另一边吗?」 「所以我才懒得去。」 「去那里做什么?」 「好吧,你听好了。」 我又说了一次在美术教室里对千反田她们解释过的事。 「那些人使用这本书的时间是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或第六堂课,或者两者都是。然后呢,女生不太可能在下课时间用到那么厚重的书,更别说是读了。再者,讲到同年级不同班的学生要一起上的课——」 我先前想到却被里志打岔而忘记的,就是这一点。我和千反田第一次见面时也想过这件事:她是在哪里见过我的? 「——就是体育课或艺术选修科目,但体育课绝对不会用到书本。你看这本书的封面,是不是很漂亮,颜色也很好看?所以真相就是,那五个女学生会在课堂上用到这本书,所以每周轮流去借。」 里志问道: 「为什么要每周去借?借书期限明明有……」 「伊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耶,你们这就叫心有灵犀吗?里志,你会把不读的书留在身边吗?每周还回图书室才是最轻松的保管方法吧。」 「……原来如此。那你在美术教室找到了什么?」 「你应该猜得到吧?就是画作。二年d、e、f班联合美术课课堂上所画的画。」 美术教室里有几张笔触不同但描绘相同主题的画像,都是一名女学生的肖像,女学生身边的桌上插着花,而她手上拿的、眼睛看的就是那本华美的校史——《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这些图画都把原物上面细小的文字画得模糊不清,也不知算不算是艺术风格。 「奉太郎,真有你的。那千反田同学闻到的味道是什么?」 「当然是颜料的味道。一去那里就知道了,整间美术教室都是那种味道。」 里志有气无力地拍了几下手。 「了不起,了不起,感谢你让我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 千反田也微笑着表示赞赏。 「是啊,真愉快,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了。」 「我还耗了好几个小时在推理耶……,折木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暗自想着,这就是你们和我不同的地方。发现书本借出情况不寻常的伊原、对这种无关紧要的怪事表现出强烈兴趣的千反田,还有享受着一连串过程的里志,都和我不一样。眼前这群异常投入的家伙给我的感觉,与我对kanya祭抱持的印象有点相似。 该怎么形容呢……。算了,随便啦。 雨势转小了。好啦,该回家了。 于是我拿起斜背包,千反田却喊住了我。 「啊,还不能回去啦。」 「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我这才察觉里志和伊原以没好气的眼神瞪着我。我做错什么了? 「折木,你是来干嘛的?」 干嘛?不就是为了冷僻的热门书吗…… 不,不对……。啊,是社刊啦。 里志笑了。 「再待一下吧,奉太郎,你有时候还真的少根筋耶。」 「有时候?阿福,你是不是太抬举他啦?」 是啊,要说少根筋,我还比不上里志在你跟前出糗的蠢样。 伊原还想说些什么,柜台里有人出声唤她。 「伊原同学,辛苦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啊,好。糸鱼川老师,您回来啦?」 对伊原说话的这位女老师我从没见过,但不难猜出她就是司书老师。已过中年的她个头非常矮小,胸前的名牌写着「糸鱼川养子」。 司书老师一出现,里志立刻提出请求。 「老师,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福部里志。我们要制作社刊,所以想找出旧刊,可是开架书柜上没有,请问我们是不是能进去书库里面找呢?」 「古籍研究社?……社刊?」 糸鱼川老师惊讶得提高声调,看来她应该也以为古籍研究社早已废社了。 「你们是古籍研究社的?这样啊……。很遗憾,图书室这边并没有旧社刊耶。」 「是啊,所以我们想去书库找找看。」 「书库里也没有哦。」 「会不会是看漏了?」 「不会的。」 老师回答得异常肯定。我虽然觉得有点怪,却想不出老师有什么道理藏书本。还是说她最近刚整理过书库? 既然对方这么彻底地否认,里志也只好放弃。 「这样啊,我明白了……。千反田同学,你听见了吧?」 「嗯……,真伤脑筋呢。」 千反田有些阴郁地望着我。即使她露出这种表情,我也只能耸肩说道: 「总会找到的啦。我要走了。」 我说完就要背起斜背包。 伊原冷冷地丢来一句: 「你还真悠哉呢,解开了谜题,心情很愉快吗?」 又不是我自己想解谜的,有什么好愉快的?伊原啊,你的攻击完全不痛不痒呢。我想回嘴,但讲了也没好处,于是我只是耸肩以对。 「好吧,回家吧……,反正也有收获了。」 我不懂千反田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总之没事干了,我再次背起斜背包。不知何时雨声已停歇,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踏上归途的我仿佛又听见千反田刚才那句悄声的自言自语—— 「对了,如果是折木同学,说不定可以……」 注一:beirut,黎巴嫩首都。 注二:套套逻辑(tautology),又称「同义反覆」,即绝对正确但没有内容与用途的言论,如「四足动物有四只脚」。 注三:上智大学为成立于一九二八年的私立天主教大学,英文校名为「sophia university」。 注四:庆应大学校区四散于东京、神奈川等地,三田校区主要汇集法商人文学部与研究所学生。「三田祭」为日本规模最大的大学学园祭,重头戏为选出每年的「miss庆应」。 注五:管理图书室的教职员。 四 另有隐情的古籍研究社之后裔 千反田在某个星期日约我出去,她说想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地点由我决定,于是我选了「凤梨三明治」咖啡店。我很喜欢这间店深褐色基调的雅致装潢,以及在我尝过的各家咖啡之中最酸的吉力马札罗咖啡。店面虽小,招牌还挺显眼,应该不会太难找。 这间店静得不像时下的咖啡店,连广播都没放,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理由之一,不过等起人来却很无聊。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已在包厢席盯着喝剩的咖啡,生气地心想千反田怎么还不来。 千反田抵达时,我的手表指针正走到约定的一点半。狭小的店里,千反田很快便发现了我,她穿着一身近乎纯白的奶油色洋装,倏地坐到我面前。除了这套便服,她身上没有一处像是悉心打扮过。 「麻烦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我不回她「没关系」,而是自顾自一口喝光咖啡。老板来帮千反田点餐,她看了看菜单,稚气地说: 「请给我维也纳可可。」 而我这手头不宽裕的高中生并没有加点。 进入正题前,千反田聊起她对这间咖啡店印象很好,我的回应是,来这间店却不点咖啡,等于去上野动物园却不看猫熊。千反田反驳了,还举出一堆实例说明她对咖啡因多没辙,这时,维也纳可可送来了,顶层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小山般的鲜奶油,我很讶异,原来她是甜食挂的。 千反田拿起汤匙搅拌鲜奶油,一副很愉快的模样。我真的颇担心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喝过可可闲聊几句之后就回家了,因此主动开口。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啊?」 这是在神圣的星期日找人出来时应有的态度吗? 「我问你干嘛把我叫来这里啦!」 千反田安静地啜了一口可可,小声赞叹「真好暍」,接着偏起头说: 「我把你叫来这里?选这间店的是你耶。」 「我要走了。」 「啊,等一下啦!」 千反田放下汤匙和杯子,正襟危坐。 「抱歉,我……有点紧张。」 她不慌不忙的态度看似冷静,但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也对啦,既然她都说自己紧张了,显然情况非比寻常。而受到她的影响,我不小心说出极不妥当的调侃: 「紧张?难不成你要向我告白?」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这种玩笑或许不适合对千反田说,急忙改口:「啊,不是啦……」不料千反田犹豫片刻后,竟然点了个头。 这下子换我心情七上八下了。我心慌意乱地向老板喊道: 「……再来一杯咖啡。」 千反田没理会我的慌张,静静地说道: 「或许可以算是告白吧。折木同学,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这是我的私事,其实不应该拜托你的。总之,你先听我说好吗?」 千反田不再盯着可可了。这样啊……。虽然我不擅长应付严肃场面,仍回答她: 「喔,那你说来听听吧。」 「好的。」 良久的沉默让我紧张得想咽口水,过了一会儿,千反田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有个舅舅,是我妈妈的哥哥,叫做关谷纯,十年前去了马来西亚,七年前下落不明。 「我小时候……,不,我现在也无法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总之十年前,我和舅舅很要好,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我问什么,舅舅都一定会回答我。我那时年纪还小,说话想必没头没脑的,我也不记得自己问过他哪些事,只记得舅舅好像上天下地、无所不知。」 「他挺厉害的嘛。」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他是真的学识渊博,或者只是纯粹口才好。」她开了一个很像我会开的玩笑,露出浅笑。 「好,你有舅舅,我也有两、三个舅舅,虽然没有哪个是下落不明的。你到底要拜托我什么?总不会叫我去马来西亚找他吧?」 「不是。舅舅在孟加拉一带失联了,呃,就是印度。我想要拜托你的是……,我希望你能帮我想起舅舅告诉过我什么。」 千反田只说到这,便停了下来。这个判断非常正确,因为我还没搞懂自己听见了什么。——千反田要问我她舅舅对她说过什么? 「……别闹了。」 「抱歉,我的叙述跳得太快了。我对舅舅的记忆都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所以现在几乎都忘了,只有一件事令我印象特别深刻,而我想要回忆起来的,就是那件事。」 千反田把杯子拿到嘴边,多半不是为了品尝,而是因为讲到口渴了吧。她稍微降低音量,继续说: 「那时我还在读幼稚园,不知从哪儿听来舅舅是『古籍研究社』的。可能是这个词念起来和我家的常备零嘴『醋昆布』很像(注),所以我对舅舅的古籍研究社起了兴趣。」 古籍研究社、醋昆布,简直是双关语冷笑话,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原本就难以理解,何况这个小孩子长大之后根本就是好奇心的化身——千反田爱瑠。 「我从舅舅那儿听说了很多『古籍研究社』的事,某天,我问了一个关于古籍研究社的问题。平时不管我问什么,舅舅都会立刻回答的,但那次他却不太愿意回答我,我不高兴地闹了很久,舅舅才勉为其难地告诉我,而我听到答案以后……」 「听到以后?」 「……就哭了。不知是怕得大哭还是难过得大哭,后来似乎惊动了妈妈跑过来,我也不太记得这部分,只记得舅舅并没有过来哄我。」 「他八成吓到了。」 「我也不确定。或许吧。我一直记得这件事,随着时光渐渐流逝……对了,是国中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好奇,那时舅舅为什么不想回答我呢?为什么没有哄我呢?……折木同学,你怎么想?」 她这么一问,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那位体贴到不厌其烦地回答小孩子的问题,而且聪明到足以答出任何问题的人,为什么唯独那次抛下哭泣的小孩子不管?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我不疾不徐地说: 「你舅舅一定是说了什么收不回的话,而因为那件事非同小可,他也没办法哄哭泣的小孩说那是骗人的。」 千反田一听,轻轻露出微笑。 「嗯,我也这么想。」 她那双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呃,咖啡还没来吗? 「正因为如此,我更想记起当时听到的事。能试的方法我全都试了,譬如潜入仓库重现当时场景,也努力和日渐疏远的关谷家多所往来。」 我明白她说的。这家伙如果有想做的事,绝对会实践到底。 「不过,到现在我还是仿佛笼罩在五里雾中,怎么都想不起来……。这种状况下,借用你的说词,就是需要线索。」 「原来如此,这是你选择加入古籍研究社的『个人因素』吗?」 千反田点了个头。 「只是想不到古籍研究社面临废社危机。我并没有把事情想像得很简单,可是也没料到竟然连个打听的对象都没有。我还去过教职员室,但没有一个老师知道三十三年前我舅舅还在神高就读时的事。」 「那你为什么找我帮忙?」 「因为……」 千反田说到这顿了一下,老板正好端来咖啡。满脸胡须的老板以机械般的动作迅速收走空杯,摆上另一杯咖啡。老板走后,千反田才仿佛突然想到似地啜了一口可可。 「……因为地科教室反锁的那次,还有伊原同学在图书室提出疑点的时候,你都推理出我想不到的结论。我说这话或许有点厚脸皮……,我真的觉得折木同学你一定能领着我找到答案。」 我发觉自己脸颊僵硬。 「你太高估我了,那只能算灵光乍现,靠的是运气。」 「即使如此,我也希望能仰赖你的运气。」 「没兴趣。」 我怎么可能有兴趣。首先,我没义务答应千反田处理这么棘手的事;再说,万一我拿不出成果,我一定会觉得愧对于她,为帮不上忙而自责。这又不是轻松的考考脑筋,说得夸张点,这可是关系到千反田的人生观,却要我这个节能主义者来负责?简直是开玩笑。 「为什么光找我一个?大可以找其他人吧?」 千反田睁大了眼。我没多想她为何有这种反应,继续说道: 「你可以采取人海战术啊,去拜托里志、伊原和其他朋友不就得了?」 千反田没有回答。我迂回的拒绝令她陷入沉默。她微低着头叹了口气,轻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然后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 「折木同学,我不想到处宣传自己的过去。」 「……」 「这件事不是对谁都能讲的。」 我暗吃一惊。对耶,这是当然的。 千反田何苦特地在星期日把我找出来,如此费心制造一对一谈话的机会?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舅舅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她只相信我一个,把事情告诉了我,而我竟然叫她去试试人海战术。 虽说这种事传出去并不丢脸,但任何人的心中都有秘密。 我感到脸颊发烫,不禁低下了头。 「……对不起。」 千反田露出微笑,应该是原谅我了吧。 然后她又陷入沉默,意思是等我答覆,但我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咖啡的热气在我们之间升腾,她那杯维也纳可可没在冒蒸气,显然已经凉掉了。 我握住杯子,或许是这个动作打破了紧张气氛吧,千反田紧绷的神情为之一缓。 「我想,这要求太任性了,我也知道不该把你扯进我的回忆,可是我……」 「……」 「或许是因为,当你答出我的提问时……,我好像在你身上看见了舅舅的影子。你虽然远比舅舅冷淡,却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所以……。真抱歉,我这样是强人所难喔。」 「高中有三年,在这期间慢慢找就好了。要是真的行不通,我也会帮你的。」 但千反田缓缓摇着头。 「我希望在舅舅死去之前想起他的事。那件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对我粉饰的事实是什么?他想告诉我的是什么?我想带着答案去参加他的葬礼。」 「你说……在他死去之前?」 她这话说得真奇怪,「死人」不可能再死一次,而「失踪者」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了。 ……不对。 失踪者是会死的。 「我舅舅……关谷纯已经失踪七年了,你应该知道吧,失踪七年在法律上即视为死亡:……关谷家打算申请宣告『普通失踪』,悄悄地举办葬礼,从此和舅舅划清关系。」 千反田说完吁了一口气,视线飘向窗外。我随之往外看,外头除了平凡无奇的街道,什么都没有。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千反田想说的话大概都说完了吧。 我沉思。 拥有一段想要唤醒的记忆,就代表那段记忆值得花费心力去回想起来吧。依我的个人信条来看,这实在怪透了。对于看到眼前危机只想躲开的我来说,完全无法体会回忆这玩意儿有多大意义。 但千反田却执意想找回失落的过去。想想也对啦,她本来就会出于好奇而探索眼前的事,那么会想探索过去也不奇怪。千反田想要找回过去,为了向舅舅道别,或许更为了自己。可是,假使她很不幸地无力实现这个目标…… 我乱成一团的脑海中浮现姐姐信中的某句话——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吧? ……或许吧。本人奉太郎是个节能主义者,关乎自己的事,非必要的绝对不做。 那我去帮别人做他们非做不可的事,应该没有违背信条吧? 我放下咖啡杯,轻敲着杯身,收拾起犹豫的心情。厚厚的陶杯发出闷响。本来望着街景的千反田转过头注视我。仿佛要让千反田铭记在心般,我缓缓地开口了: 「我没办法负起责任。」 「嗯?」 「所以我不说我答应你的要求,可是我会把你这些话放在心上,等你找到有力的线索时,请务必告诉我。如果很难解读,到时我一定帮你。」 「……好。」 「如果这样你能接受,我就帮这个忙。」 千反田挺直上身,以四十五度角一鞠躬。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但还是要请你多多帮忙。」 添麻烦啊…… 我别过脸避开千反田的视线,微微笑了。我竟然没有拒绝她的请求,连自己都大感意外。里志知道了会说什么呢?我当然不打算告诉他,只是突然想到这一点。我想他一定会瞪大眼睛,爆出我从没听过的辞汇,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的愕然,譬如「冷冰冰地一口拒绝才是我认识的奉太郎吧!」之类的。 到时,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我不理会仍在频频致谢的千反田,满脑子想着这些事。可可已经凉透,我的第二杯咖啡也见底了。 注:「古籍研究社」原文做「古典部」,日语发音为「kotenbu」;「醋昆布」原文做「酢こんぶ」,发音为「sukonbu」。 五 其来有自的古籍研究社之封印 神山高中号称升学学校,但校方为提高升学率所付出的努力却不符其名。一年只举行一、两次委托学测业者举办的模拟考,也不加强补习,在这世风之下实在显得过于悠哉。 在这样的神高里,如期举办的唯有期中与期末考。就像「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一样,说到学生的敌人,一般而言就是考试。社团活动禁令随着第一学期期末考的到来,古籍研究社也停止了活动。这个社团一向无所事事,即使一如往常上社团也不会影响考试的准备,但这段期间钥匙不外借,我想去也去不成。 而就在今天,期末考终于结束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纯白的天花板和平时没两样。 讲到考试,古籍研究社社员的成绩还挺有意思的。 首先是福部里志,这家伙的无用知识明明很丰富,对课业却没有半点兴趣,这次期末考成绩还没出来,我没办法说什么,不过他的期中考成绩相当糟糕,原因是他那阵子正忙着研究「日本人为什么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草书(里志称之为笔记体)」。对里志而言,要紧的只有他自己认定重要的事。说得直接点就是态度傲慢,以长远眼光来看,甚至可说他愚蠢,但里志连这点也不在乎。要说他自由奔放又太抬举他了,说穿了这家伙根本是个博学白痴。 再来,原本隶属漫研社、但为了接近里志又加入古籍研究社的伊原摩耶花可说是勤勉型的好学生,由于经常检视自己是否犯了错,成绩自然名列前茅,只不过她完全没有孜孜不倦精进学业的念头。简言之,伊原的个性与一般定义的神经质稍有不同,或许该称之为完美主义者,她如此牙尖嘴利应该是那洁癖性格的另一种表现。她动不动就心生质疑,再三探问,而且她对自己想必也是如此。 再看到千反田爱瑠,她成绩顶尖,校榜排名全学年第六。她并非汲汲营营地求好成绩,而是对高中教育的内容感到不满足。千反田说过,她想知道的不是部分零件,而是整个系统,我不太清楚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只是隐约感觉到这句话正好解释了这位大小姐的异样好奇心。譬如,她舅舅那件事或许可解释为:很想知道舅舅说过的话,藉此更完整地了解舅舅这整个系统。虽然「求知」原本就是这么回事吧,但她却是刻意地要求自己如此处世。 至于我嘛,平凡至极。 以名次来看,我在三百五十人之中排第一百七十五名,平均得像是个玩笑。我不像千反田基于好奇心而名列前茅,也不像里志摆明不甩课业而吊车尾,更不像伊原那样不容许自己犯错而力求进步。我并非完全不准备考试,但也不会准备得太认真。偶尔会有人对我说「你真是个怪人」,我只觉得这句话证明了他们没有识人的眼光。我处于不高不低的程度,也不打算往上爬或往下掉。对了,里志常说:「讲到过着灰色生活的人,我只会想到你呢。」 当然,这点不仅表现在课业方面,还包括社团活动、运动、兴趣和恋爱……,说穿了就是本性。有句话叫「因小失大」,但常言也说「由小见大」。《广辞苑》将来或许会记载「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吧,而玫瑰就是要开对地方才会变成玫瑰色啊。 所以问题只是出在我没生长在合适的土壤上,如此而已。 我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楼下传来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东西落进信箱里。 我下楼打开信箱一看,当场愣住。信封边缘有着红蓝白斜纹,这是国际邮件,我用不着看寄件人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了,因为会寄国际邮件到折木家的一定是折木供惠。这回是从哪儿寄来的呢?……伊斯坦堡(注一)? 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有几张信纸,其中一张是给我的。 折木奉太郎: 寒暄省略。 我目前在伊斯坦堡,但是由于出了点小差错而躲在日本领事馆,还没能好好欣赏这儿的风光。 这个城市想必很有意思,如果能在这里弄到时光机,我一定要回到历史上的那一天锁上城门,说不定能改变历史呢。我虽然不是历史学家,做些假想也挺不赖呀。 这趟旅程很有趣哦。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古籍研究社如何?社员增加了吗? 假使只有你一人也不能气馁哦!男孩子要忍受孤独才会变得坚强。 要是有其他同伴就更好了,因为男孩子还是得在人群中接受磨练的。 有件事我一直很挂念,所以向你提一下。 你(们)打算做社刊吗?古籍研究社从前每到文化祭都会发行社刊,不知现在能否延续下去。 要做的话,我担心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图书室里并没有保留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你得去社办找,那里有个弃置不用的药品柜,旧刊就在里面,那道号码锁已经坏了,不需要密码就能打开。 到了普利斯提纳(注二)我会再打电话回去。 折木供惠笔 躲在日本领事馆?姐姐,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啊?算了,我无须担心,详情她应该会写在给爸爸的信里。「普利斯提纳」这个城市名字颇耳熟,我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听到的,不过既然是姐姐会去的地方,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古战场之类的地方吧。 不过,后面那段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叹息。姐姐该不会握有我所不知道的情报网,始终监视着我吧?还是说,古籍研究社代代流传着一则与旧刊相关的秘密?姐姐信上写的一点也没错,我们的确在找旧刊,而且找不到。 虽然日前听到的千反田私事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于公,她身为古籍研究社社长,身负制作社刊的责任,因此之前当她得知图书室没有存放旧刊时,其实相当消沉。这么看来,如果姐姐说的是真的,旧刊就有着落了。 换句话说,把结果当作目标,以此为目标得出结果的目标有望达成,这也表示麻烦事又将增加一桩,但我如果嫌麻烦而知情不报,未免太不近人情。一如往常,折木供惠的信再度打乱了我的生活。 我把信塞进衣架上的制服长裤口袋里。 隔天一放学,我立刻前往社办。社团活动禁令解除加上久违的晴朗天气,让各个社团都生气勃勃。操场传来各体育社团的吆喝声,校内也处处可闻铜管乐社、轻音乐社、国乐社的练习曲旋律。虽然平时体育类社团比较引人注目,但在kanya祭这一大盛会中担纲主角的,还是五花八门的学艺类社团。放学后,学艺类社团聚集的专科大楼里挤满了人。 这栋专科大楼最上层角落的地科教室中,千反田和伊原已经到了。这两人自从上次在图书室初见面后,意气相投,没多久就打成一片。今天她们如常地对坐在窗边聊天。两人都提早换上了夏季制服,看上去十分清爽,伊原露出袖口的手臂是小麦色的,千反田则显得白皙。阳光渐渐感染了夏天的毒辣,难道这位大小姐体内没有黑色素?我竖耳倾听她们的对话。 「也就是说,页数是有一定限制的。」 「那我们的社刊能请你帮忙吗?」 「没问题,我漫研那边应该有门路。」 「那就麻烦你了。」 她们在谈社刊的事?还真有心。 这时千反田突然全身绷紧,双手遮脸。 「……」 怎么了? 「……噗啾!」 原来是打喷嚏,她连这种时候都很含蓄。 「噗啾!噗啾!」 「你、你没事吧?感冒了吗?还是花粉症?」 「……啊,停下来了。身体这么虚弱真丢脸,我可能得了夏季感冒……」 喔,夏季感冒很难受的,难怪听她讲话有些鼻音。 总之,先出声打招呼吧。 「嗨,千反田,伊原。」 「喔,折木同学。」 「伊原,你漫研那边没事了吗?」 「嗯,事情都告一段落了。怎么?觉得我很碍事?」 为什么碍事? 算了。 我懒得拐弯抹角,所以直接切入正题,从口袋拿出姐姐的信。 「我姐姐以前也是古籍研究社的,她写信告诉我旧刊的下落。」 千反田大吃一惊,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她告诉我古籍研究社的旧社刊收在哪里。」我清晰地重复了一次。 「那……」千反田瞪大眼睛讶异不已,「是真的吗?」 「真的啊,骗你我又没半点好处。」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的薄唇旋即勾勒出微笑的曲线。地位崇高的千反田家大小姐没有所谓的开怀大笑,但若要说此刻是喜怒哀乐的哪种情绪,那无庸置疑确实是喜悦,我就算得到了很想要的东西也做不出这种表情吧。对照起她在「凤梨三明治」咖啡店的凝重神情,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这样啊,社刊……」我听到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嘿嘿嘿,旧刊……」 千反田爱瑠实在有些恐怖。 伊原则是皱起眉头说: 「真的吗?为什么要特地写信告诉你这种事……」 问得好。我也不觉得文化祭资料的存放位置重要到连人在伊斯坦堡都得特地寄信来告诉我,然而她是折木供惠,任何人都搞不懂她觉得哪些事情重要。 「反正她就寄信来了啊,我也不确定内容是真是假。要看吗?」 我把信摊开在一旁桌上,伊原和千反田一齐靠过来,两人读信时,社办一片阒寂。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千反田。 「……你姐姐喜欢土耳其啊?」 「她喜欢的大概是全世界。」 「好有趣的姐姐。」 信里某些部分确实会让人感到有趣,但该看的不是那里。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这句话带了点忧郁气息呢。」 我同意,但该看的也不是那里。 两人继续读,然后相继叫道: 「……药品柜?」 「是药品柜啊!?」 伊原环视地科教室一周,接着单手擦腰,微微挺起胸膛。 「嗯……,看来不在这间教室里。」 「是啊。」 看就知道了,但这时千反田却脸色大变。 「咦?那、那社刊……社刊……」 「小千,冷静点。」 小千是哪位?既然不是我,那肯定是指千反田了。小千啊……,伊原把人家的名字也叫得太可爱了吧,她的毒舌难道不施展在千反田身上?也是,要对千反田口出恶言确实不容易。 我把姐姐的信拿给伊原正努力安抚着的千反田看。 「千反田,这封信上只写了『社办的药品柜』,我姐姐在两年前毕业,社办已经换过地方了吧。」 「喔喔……,这样啊。」 「折木,你知道两年前的社办在哪吗?」 安啦,我去教职员室办事时顺便打听了。 「我问过顾问老师,听说是生物教室。」 「你真难得这么周到。」 「我只是为了提高效率。」 「真勤劳。」 没这回事,我平时绝不勤劳。 「生物教室……在楼下。好!我们快去吧!」 千反田说完立刻带头冲出教室。 勤劳的分明是这家伙。 正如千反田所说,生物教室就在地科教室正下方。地科教室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角落,等于是神高最偏僻的边陲地带,所以生物教室虽然低一层楼,一样是校舍的角落。先前我提过放学后的专科大楼里到处是学生,但还是有例外,独立于其他社办的地科教室即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而生物教室看来也一样,走廊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跨进生物教室和空教室这一区的,只有我们几个。 千反田在途中不停地打喷嚏。 「感冒很严重吗?」 「没事的,只是喷嚏停不下来,呼吸有点困难……噗啾!」 哎哟,可是啊,我觉得喷嚏不痛快地打出来更教人郁闷。从这点看来,她不愧是名门千金,非常注重仪态。 走在前面的伊原猛地回头。 「折木,你有钥匙吗?」 「没有,钥匙被人借走了。」 「噗啾……借走了?那就表示有社团正在生物教室里办活动喽?」 「只要不是哪个呆瓜迟迟不还钥匙,显然就是有人借用了这个场地吧。」 「怎么说呆瓜……。折木同学,你说得太过分了。」 千反田教训了我。要是连这种话都不能说,那里志和伊原岂不是没办法开口了?我苦笑着转过头正想回话,走廊墙边有个东西窜入我的视野。什么玩意儿?千反田和伊原似乎没发现……。那是个小盒子,因为它和走廊墙壁一样是白色的,不太显眼。我张望了一下,发现走廊另一头也有相同的东西。是谁掉了东西吗?但那不像贵重物品,所以我也懒得管。为了捡价值不到一圆的东西而弯腰,只会耗费超过一圆的能量,这是任何节能主义者都具备的常识。 我们来到生物教室门前。千反田研判没必要敲门,便直接握住门把,但是…… 「……咦?」 门文风不动。 「打不开。」 「锁住了吧。」 两人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那是千反田不安的视线,还有伊原冷淡的视线。看我干嘛? 「我真的没有钥匙,不是我锁的啦。」 接着换伊原拉门把,当然只传出了撞击门锁发出的喀嚏声。巧得很,千反田讲了我正想讲的话—— 「……又来了。」 是啊,又来了。 「小千,什么又来了?」 「喔,四月时发生过类似的事……」 神高的门似乎喜欢和我还是千反田过不去。千反田对伊原述说着四月那件事时,我心想,没钥匙也无可奈何,不如改天再来吧。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 「哇,折木这么有能耐啊?」 我打算走了,临走前半开玩笑地朝门内喊道: 「有人在吗——?」 我当然没期待得到回音。 没想到回音却来了,不是人声,而是钝重的开锁声。 「咦?」 接着有人拉开了门。 门内站着一名穿薄t恤和制裤的男生,个头很高、体格强壮,气质不像运动员,比较像知识分子。男生看见我们胸前的学级徽章,客气地笑了。 「啊,不好意思,我锁了门。你们想加入壁报社吗?」 搞什么嘛,既然在里面就早点开门啊。我这么想,却心口不一地说出另一句话: 「请问这里是壁报社的社办吗?」 「是呀,你们不是来申请入社的吗?」 男生走出教室时反手关上门,这时我闻到类似消毒酒精的味道,看来这位知识分子很讲究地喷过了除臭剂。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嗅闻的举动,皱了皱眉,又随即恢复笑脸。 「那你们有什么事呢?」 我们互望了一眼,身为社长的千反田往前踏出一步。 「你好,我们来自古籍研究社,我是社长千反田爱瑠。你是三年e班的远垣内学长吧?」 这位远垣内惊讶地皱起眉。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问得很合理。突然被陌生人叫到名字,一般人都会觉得讶异,这正如同我在四月的某一天的心情,而千反田露出她当时也对我展露过的微笑。 「我们去年在万人桥先生的家里见过。」 「万人桥……。等一下,你姓千反田?莫非是神田的千反田?」 「是的,家父承蒙你们关照了。」 ……哇,俨然像个小社交圈。千反田家族虽属名门,毕竟是务农出身,我还以为应该不擅交际,看样子并不见得。原来真的存在从我成长的环境里看不到的世界。对了,里志会列举过神山的名门望族,当中好像也包括了远垣内家族。 「哪里,彼此彼此。这样啊,原来你是千反田家的小姐啊。」 「是的……噗啾!」 「你得了夏季感冒吗?请多保重呀。」 说来奇怪,远垣内一得知千反田来自「富农千反田家」,态度马上变得很不自然,虽然还是一样客气,视线却仿佛难以镇定似地四处乱飘。难道他害怕千反田?我实在很难想像,不过名门之间或许真有势力大小之分。是我多心吗?远垣内仿佛有些垂着头,不敢直视千反田。 「然后呢?你们有什么事吗?」 但千反田却没注意到远垣内的异样,答道: 「我们听说古籍研究社的旧社刊存放在生物教室,因为这里以前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嗯,我高一时好像是这样,我们壁报社是去年才搬过来的。」 「那么,请问你见过古籍研究社的社刊吗?」 远垣内顿一顿才回答: 「没有。我没看到。」 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伊原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轻轻点头。只要具有一般程度的直觉,都察觉得出来远垣内神色可疑。 「这样啊……」 拥有超强记性和超弱直觉的千反田正想打退堂鼓,伊原插嘴道: 「学长,请问可不可以让我们进贵社社办找呢?」 「你是?」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伊原摩耶花。我想古籍研究社社刊对学长而言不是重要东西,所以或许只是你没注意到罢了。」 眼见成果即将到手,我不想让一切白费,也帮腔说: 「我们会尽量不打扰学长你们的社团活动。还是说,贵社正在忙什么?」 「拜托嘛。」 「请学长包涵。」 受到我们的连番进攻,远垣内面有难色。 「现在不太方便让外人进来……」 伊原笑着说道: 「可是学长,这里不但是社办,也是一般教室吧?」 我强忍笑意,因为伊原此话正迂回地暗示远垣内没有权力阻止其他同学进教室。远垣内还有最后一丝犹豫,但在伊原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踏出一步之后,他终于屈服了。 「……好,进来找吧,不过请尽量不要到处乱翻。」 壁报社社长打开了生物教室的门。 生物教室内部格局和地科教室一模一样,摆设也差不多,包括黑板、桌椅和扫除用具柜,不同之处仅在于角落多了一扇门,门上的牌子写着「生物教具室」。四楼同样位置也有个仓库,但仓库门并不是开在教室里。 怪的是,这里是壁报社社办,却不见其他社员。我向远垣内询问这一点,他回答: 「我们社团总共有四人,不过今天社团没有活动。我一个人在这里是在想kanya祭特辑的题材。」 kanya祭将在十月开办,离现在还有两个半月。 「壁报社和校报社不一样吗?」 千反田提出有些离题的疑问,但远垣内仍亲切地回答: 「神高有三种报纸,一种是隔月分发到各教室的《清流》,一种是不定期张贴在学生会办公室前面的《神高学生会报》,还有一种是每逢八月和十二月停刊的《神高月报》,也就是贴在校门口的月刊,我们社团制作的就是这个。」 「其他两种是哪个单位制作的呢?」 「制作《清流》的是校报社,《神高学生会报》则是来自学生会。我们壁报社是当中历史最悠久的发报单位,《神高月报》已经发行将近四百期了,其他两种报纸都还不到一百期。」 四百期月报啊……,真可说是渊远流长,而壁报社的历史也是。我仔细一想,千反田的舅舅在三十三年前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这代表古籍研究社的历史少说也有三十三年了,我的人生阅历再增加一倍也比不上古籍研究社的年代久远啊。嗯,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就是了。 「看来不在这间教室里呢。」 伊原大致环视过一周,做出了结论。生物教室里东西不多,几乎没有死角,而且检视的是行事谨惯的伊原,想必不可能看漏。这么说来,只可能在角落的教具室里了,我一边转身朝向教具室的门一边问远坦内: 「请问方便让我们进教具室找吗?」 「……喔,可以啊。」 远垣内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走进教具室,传入耳中的却是纸张摩擦般的沙沙声以及马达声响,怎么回事? 里头就像一般的教具室,是个小房间,面积不到生物教室的三分之一。 这儿原本应该是用来存放生物课的教学器材的,但现在只有柜子里还收着几架显微镜。若非神高特别重视口头讲课,就是另有其他放置观察器材和实验器材的地方了,眼前反而是壁报社的各式用具喧宾夺主地占据了此处。 包括连外行人都看得出其价值不菲的照相机、插着五颜六色各式笔杆的笔筒、叠着杂乱影印纸的纸箱、小型扬声器,最醒目的则是坐镇在狭小房间正中央的克难桌子。说是桌子,其实只是拿纸箱叠成底座再盖上略厚的三夹板制成的简陋成品。桌上摊着一张b1全开壁报纸,写满了只有书写者才看得懂的简写字,一个颇具分量的铁铅笔盒压在上面。我听见的沙沙声就是这张纸被风吹动的声响。 风? 室内吹着风。窗户只开了一扇,风由室内往窗外吹,风源则是一座持续发出嗡嗡马达声的东西——隔着克难桌子,与窗户相对的一侧摆着一台小电扇,位于层层叠叠的纸箱之间,一眼望去不易发现,电扇风力开到最强。 风吹动的东西还有一件,那就是披在窗边的神高男学生夏季衬衫,似乎是脱下便随手扔在那儿的。 「……?」 「折木,如何?」 我回头一看,千反田和伊原正站在教具室门口。 啊,对了,要先找药品柜。 话虽如此,在这个又乱又狭小的教具室里,不用找也知道,此处并没有任何可能是药品柜的东西。即使那个药品柜是老到锁都坏了的旧式柜子,体积也应该相当庞大,若真的摆在这里,我绝不可能没发现。 唔…… 远垣内环抱双臂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紧盯着我们。我问他: 「学长,你知不知道去年为什么会换社办呢?」 「我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有几个社团废社了吧。」 「请问你们社团搬来这里的时候,曾经移入或移出什么东西吗?」 远垣内想了一下才说: 「……我记得搬了几个纸箱进来。」 「纸箱?」 「是啊。」 这样啊……。若是如此,我想的应该没错。我不记得远垣内家族是哪方面的名门,不过从他家的情况来看,我的假设极有可能成立。 我已大致掌握社刊的所在之处了,但要怎么到手还是个难题……。对了,来套他话吧。我转身再度望向远垣内。 「学长,这里东西太多了,找起来很费工夫。如果学长你同意,我想找大出老师一起来彻底搜索一下,可以吗?」我极力装出认真的态度说道。 远垣内顿时眉毛一挑。 「……不行,我不是说过不能到处乱翻吗?」 「我会负责把所有东西归位的,还请学长多多包涵。」 「我都说不行了啊!」他突然提高音量大吼。 「啊,远垣内学长,真的很抱歉。我们知道了,找不到也没办法啦。」 千反田带着鼻音努力打圆场,但远垣内的声调依然逐渐升高。 「我可是很忙的,明天的编辑会议之前,我非想出点子不可,现在好不容易有点灵感,你们却突然闯进来,还说什么要彻底搜索!这里没有你们的社刊啦!快给我滚!」 相对于远垣内的激动态度,我的心底却是冷静至极且了然于胸——我的圈套不偏不倚地套中了他。 我凝视着远垣内,拉起嘴角摆出友善的笑脸。 「学长,我们有兴趣的是放在药品柜里面的东西。」 「……那又怎样?」 「社刊应该在药品柜里。不过,既然学长说没有,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找到那样东西,我们也不会一直来打扰学长的。」 接着我又目中无人地补上一句话,自己都觉得好笑。 「对了,学长,我们等一下要去图书室办事,如果我们离开之后,你找到了社刊,请帮我们送到地科教室去好吗?教室门没有锁。」 远垣内听到我的请求,似乎大动肝火,那张理性的面容变得狰狞,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不以为意地视若无睹,反正古今中外从来没有人因视线而受伤。 「你、你竟然叫我……」 「我怎么了?」 远垣内把话吞了回去,好强的自制力。 他呼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先前的和善表情。 「好吧,如果我找到就送过去。」 「麻烦学长了。千反田、伊原,我们走吧。」 这两人一脸呆滞,想必还没搞懂我和远垣内之间的对话。我催着她们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等等啦,折木!」 「折木同学,现在是怎么回事?」 「晚点再说吧。」 我简短说完便拉着她们两人走出生物教室。 这时身后传来远垣内的声音。 「一年级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回过头,懒懒地答道: 「我叫折木奉太郎。……很抱歉冒犯了学长。」 我站在连接专科大楼和普通大楼的走道上,随意倚着墙,同时叫跟来的两人在这里稍待片刻。 「折木,你在搞什么鬼,现在不是要去图书室吗?」 我挥了挥手。 「没有啦,不需要跑那么远。」 「真搞不懂你。既然不去就回社办啊。」 「不行,要再等一下。」 伊原八成无法释怀吧,但她只是低声嘟囔着「你一定在耍什么诡计」,还是乖乖照我的话做。抽着鼻子的千反田倒是质问起我来了: 「折木同学,你为什么要惹远垣内学长生气?」 「有吗?」 「我们要做社刊,确实需要旧刊,可是也不该勉强人家……」 「那样算勉强吗?我拜托他的事都在合理的范围内哦。」 千反田想了想,也无言反驳。这也难怪,因为我提出的要求只有「让我们进去找东西」和「找到就送过来」这两点。 「可是,远垣内学长分明生气了……」 「是呀,生气了呢。」 站在千反田身旁的伊原轻轻皱起眉头。 「可是折木请他让我们彻底搜索那间小房间的时候,感觉他生气的态度是装出来的。」 喔?伊原发现啦? 「是吗?」 千反田果然没发现。 倚墙而立的我看向挂在走廊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三分钟……。应该够了吧。我站直身子问千反田: 「千反田,远垣内他家是哪方面的名门?」 千反田歪着脑袋,似乎想问我为何这样问,但仍先回答: 「远垣内家族对中等教育很有影响力,家族成员中有一人在县教育委员会,一人在市教育委员会,还有一位校长、两位现任教师。」 嗯,这也难怪了。 「折木,那社刊怎么办?」 我答道: 「应该送到社办了哦。」 此话一出,千反田和伊原面面相䝼。我淡淡地笑了。 我们回到地科教室。 「喔,已经送来了。」 成功了!讲桌上叠着几十本类似薄笔记本的东西,我不由得喊出「很好」,计谋进行得这么顺利,真痛快。 「你说送来了?不会吧……」 伊原冲上讲台,拿起那叠书山最上面的一本,一脸茫然地说: 「真的是社刊耶……」 「咦?真的吗?也让我看看!」 「折木,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伊原的语气很严肃,简直像在谴责我。再让她们困惑下去也太恶劣了,于是我往一旁的桌上一坐。 「没什么,我只是稍微威胁了他一下。」 「威胁?你威胁了壁报社的社长?」 「是啊。伊原,你的口风够紧吗?」 伊原听了立即脸色一沉。 「我是觉得自己不算多嘴啦。」 「真不可靠。远垣内可是宁愿受高一生使唤也要死守这个秘密的,若是被你泄漏出去,他就太可怜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不相信我就别说算了。」伊原恼怒地说道。 这态度不是装出来的,伊原与千反田不同,没把好奇心看得那么重,如果听我说明会造成麻烦,她宁可不听。她的个性就是这么干脆。 算了,我只是想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相信伊原和千反田都不是多嘴的人。 「抱歉抱歉,我说啦。伊原,你不觉得奇怪吗?远垣内为什么要锁上社办?」 伊原的表情依然冷漠。 「大概是不想被人打扰吧,他不是说他在筹备特辑的内容吗?」 「那教具室又怎么说?窗户开着,风扇也开着。」 「他觉得热吧。」 「怕热的话,把风扇摆在窗边就好啦,可是风扇却放在远离窗户的另一头,要是那个铁铅笔盒稍微移开一点,桌上的壁报纸就会被吹走哦。」 伊原焦躁地搔了搔头。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啦?」 「你还没搞懂远垣内在干什么吗?」 「你讲了这么多,我当然知道,不就是通风吗?他想让室内的空气流通啊。」 我竖起拇指,表示对伊原的称许,受到夸奖的伊原却完全不领情地转开视线。 「那他为什么要让空气流通呢?说得详细点,为什么出身教育界泰斗家族的远垣内会一个人躲在锁上的社办里,还安装了红外线感应器?」 「等、等一下!什么红外线感应器?你是不是间谍小说看太多啦?」 啊,我还没讲到那点吗? 「你没看过玩具店的广告吗?这年头要买红外线阻断的警铃装置,五千圆还有找咧。」 「你在哪儿看到那东西?」 「三楼快到壁报社和空教室那一区的走廊边上有两个小盒子,还漆成和墙面一样的白色做伪装。光看这点可能猜不出什么,但再加上其他状况证据以及教具室里的扬声器,就大致推论得出是怎么回事了。」 伊原皱紧眉头。 「你果然是怪人。」 「你是在说我这再标准不过的平凡人吗?……我刚刚讲到哪?啊,对了,他装设红外线感应器以提早发现有人接近,而且不顾壁报纸可能飞走也要让房间通风,这是为了什么呢?伊原?」 伊原听到我的问题便陷入沉思,我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阵子,她一反平日毒舌,以轻柔语气回答: 「……味道吗?」 我轻轻拍了拍手。 「没错,最合理的答案就是消除味道。照这样看来,他身上有除臭剂的酒精味也不是因为爱干净了。那么他刻意消除的味道是什么呢?他也不像碰了什么药吧?」 「所以是……」 「没错,我认为就是香烟。这么费尽心思抽烟实在很诡异,但考虑到远垣内是个名门公子,他确实极有可能拼命隐瞒自己的违规行为,更何况他家又与高中教育界息息相关。现在这个时代,医生、老师、警察连打个呵欠都会遭到抨击的。」 「……原来如此。他过得还真辛苦啊。」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一旦处境不同,害怕的事也不同呢。回头想想,远垣内发现千反田就是名门千反田家的小姐时,那么慌张,多半是怕万一自己的行径在同为名门望族的人面前曝光,后果会更严重。或者他知道千反田的感官很敏锐?如果千反田没有感冒,嗅觉如常,不管远垣内再怎么努力通风除臭,甚至脱去了上衣以防万一,她也一定能看穿真相。 「嗯,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宁可做到这种程度也要在学校抽烟啦。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明白了吧?」我说道。 但伊原的眼神却变了。哇!原形毕露了,好冰冷的视线! 「我又没问你远垣内学长在做什么,是在问社刊为什么在这里啦。我知道你以抽烟一事威胁学长途社刊来,但学长为什么要藏社刊?东西到底是收在哪里?」 对耶,我都忘了。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在药品柜里面啊。」 「折木,你在耍我吗?」 「我、我哪有耍你啊?重点是药品柜在何处。远垣内说换社办的时候只有搬进纸箱,这点他没道理说谎,所以应该没错,药品柜一定还在那个房间里。」 「……就明明没有嘛。」 「不是没有,是没看到,他把药品柜也藏起来了。……不,他要藏的就是药品柜,而非社刊。」 我等伊原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后才继续讲。 「以结果来看,也可说他藏起社刊啦。至于他为什么要藏药品柜,当然也和香烟有关。那个房间看不到香烟、打火机和烟灰缸,这些东西应该都收在药品柜里。我说要『找大出老师一起来』搜索这个房间时,你看到远垣内的表情了吗?其实药品柜在哪不重要,我想多半就在那张临时桌子下方吧,所以他才会拿纸箱围住。」 讲完之后,我叹了口气。 我对远垣内做了坏事。我并非存心欺负他,却拆穿了他想隐瞒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抓住这点威胁人家,实在有些恶劣。也罢,希望他想开点,当作自己运气不好就算了。 我没搭理口中还在念念有词的伊原,因为,原本应该最开心的人却很安静,于是我回过头去喊了她: 「千反田?」 千反田正望着讲桌上的社刊,并没有伸手去翻,只是专心一意地盯着封面,那认真的目光让我想起上次在「凤梨三明治」会面的情况。看她这副模样,铁定完全没听进我刚刚说的话。 「千反田,你怎么了?」 我开口叫她,她仍充耳不闻,我只好站起来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了?」 「啊,折木同学……。你看这个。」 千反田把社刊递给我。 那本社刊的长宽近似大学笔记本,页数不多,以普通的骑马钉装订,但制作得十分美观,应该是特地交代过印刷厂的。封面是皮革般的浅褐色,以类似(鸟兽戏画)(注三)的变形水墨画风格画了狗和兔子。 画上是一群兔子围成一圈,圈内有一只狗和兔子在互咬。狗的牙齿把兔子咬得遍体鳞伤,兔子锐利的门牙也深深刺进狗的脖子。拜这变形画风所赐,画面不至于血腥,但滑稽之中仍带有恐怖的气息。有句话说「狡兔死,走狗烹」,这张图则是狡兔与狗互斗,而围绕在外的兔子们模样可爱地看着这幅光景…… 图的上方以平凡无奇的明体字印上「冰果第二期」,发行年份为一九六八年。好古老,而且这个标题…… 「冰果……」 这是社刊的名字? 「好怪的名字。」 伊原探过我的肩头望向封面,丢来一句话: 「没错,这名字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kanya祭」这名词时,我就想过,事物的命名都有其意义,尤其像社刊这样必须取名的东西,名称和内容一定有很深的关系,但我怎么都想不出「古籍研究社社刊」和「冰果」之间有什么关联。就算古籍研究社是个目的不详的神秘社团,这名字也太莫名其妙了。 我指着封面上的图画问伊原: 「关于这个封面,以你漫研社社员的角度来看,你怎么想?」 「画得很好啊。虽然它完全不讲究基本构图和远近法,我还是觉得画得很好。……不,不能说画得好不好,只是我个人很喜欢吧。」 真意外,我原本以为伊原绝不可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好恶,但这也表示这封面给她的印象非常好吧,不过伊原似乎不容许自己以一句「喜欢」简单带过,她把《冰果》还给我,开始低声地自我剖析。 「唔……,该说是喜欢吗?这图又不漂亮……,虽然很有气魄,但并非绘画技巧有多好,而是在于表现手法……」 我回头看向千反田,本来以为她得到心心念念的旧刊一定会感动得发抖,结果并没有。看不出她是喜是忧,始终面无表情,好像感情全被吸血鬼吸走了。 我又问了一次: 「千反田,你说这东西怎么了?」 千反田把我拉到教室角落。 「就是这个。」 「什么?」 大小姐略显阴沉的脸庞笼罩在橘色阳光下,表情依然温婉,眼中却不见好奇的光辉。她有如揭密似地轻声说道: 「这本我看过,舅舅拿给我看的就是这个。我会经拿着这期社刊去问舅舅这是什么。」 喔? 「你想起来了吗?」 千反田没有回答,却指着我手上的《冰果第二期》。 「这书提到了舅舅。古籍研究社在三十三年前发生过某件事。……你翻开封面看看。」 我照她说的翻开一页,上头刊载着序文,内容如下: 序 又到了文化祭。 关谷学长离开至今已有一年。 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 然而,在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校舍一角,我却想着:十年后,还有谁记得那位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最后会不会只留下学长命名的这本《冰果》呢? 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 不,这样才好,无须记住,因为那绝不是英雄事迹。 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而有朝一日,现在的我们也将成为未来某人手中古籍的一页吧。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 郡山养子 「这是……」 「这里提及的『去年』是三十三年前,所以『古籍研究社的关谷学长』指的就是我舅舅了。舅舅当年碰上了某件事,而且他告诉我的事与古籍研究社有关……」 我露出笑容,完全没顾虑到千反田为什么没笑。 「那不是很好吗?事情都解决了。」 听到我这句话,千反田的表情倏地由木然转为黯淡。她挤出细微的声音说: 「可是我想不起来。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只差一点了!我的记性真的这么差吗?那天舅舅对我说了什么?他在三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细微不清的闷声不知是鼻音还是哽咽。 千反田…… 我开口了: 「那就去调查啊。」 这不是冷漠的语气。 背朝夕阳的千反田递给我的《冰果第二期》里有篇三十二年前的序文,文中提到关谷纯帮社刊取了「冰果」这种怪名字,以及他有一起遭人遗忘的事迹。 这是好的转机,是在黑暗中摸索时从天而降的光芒。而且我深信,千反田若想找回过去,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了。 于是,我又说了一次: 「就调查看看吧,去查出三十三年前的事。」 「可是……」千反田眉头深锁,「上面写了『无须记住』。」 她的胆怯令我意外。 「你不是想记起来吗?」 「我很想啊,不过,再调查下去的话……」她吞吞吐吐地说:「……再调查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不幸。有些事情,还是忘记比较好。不是吗?」 「……」千反田,你会不会太体贴了?「连三十三年前的事也不能触碰吗?」 「不是这样吗?」 我摇头。 「当然不是,这里不是写了吗?『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 「这就表示,那件事已经过了时效啦。」 我刻意挤出笑容。千反田没跟着笑,但也缓缓点头。 「……好,我明白了。」 还不止呢。 我的脸上堆出笑容,内心也在窃笑。没错,不止这样,因为说是要调查,其实花不了多少工夫。既然第三期指出事情发生在「去年」,关谷所遭遇的事必定会被记录在创刊号里头,很快就能查出来了。当解决麻烦比逃避麻烦还简单的时候,该选择哪边,自然不书而喻。 ……但我这想法太天真了。默默翻着那叠社刊好一阵子的伊原突然忿忿地喊道: 「搞什么鬼嘛,竟然没有创刊号!」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注一:istanbul,土耳其最大城市,曾是拜占庭帝国及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 注二:prishtina,科索沃共和国的首都。 注三:日本知名国宝级古画,绘有蛙、兔、猴等动物的拟人戏耍情景。 六 绽放荣光的古籍研究社之过往 暑假,七月底,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踩着脚踏车前往神高。这段路徒步需二十分钟,骑脚踏车则要不了多久。我一如往常在途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黑咖啡,小歇片刻,然后循着河畔前行一段路,一弯进医院旁的巷道,神高便出现在正前方,下一秒,我不禁愣在当场。 现在还是暑假耶。 操场上到处是身穿夏季制服的学生在组装大型道具,听得见管乐器、电吉他、尺八(注一)的演奏旋律,专科大楼里的学生多到我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都看得出来,至于他们的目的,不用说,当然是kanya祭。看着眼前的生气蓬勃,我也感受得到,神高到了暑假,的确更活泼了,校舍里蚁群钻动般的情景有如宣告着:「来准备吧!文化祭快到了!趁没有课业干扰的时候,一鼓作气地做足准备吧!」 我望着那些精力充沛的学生们好一阵子,才看见有个人从校门口小跑步过来。那是福部里志。一身便服的他,短袖短裤配小登山包,打扮相当休闲。 「哟。」 「不好意思啦——,你等很久了吗?」 在中庭练习发声的学生都被里志恶心的语气吓得转头望过来,一时之间我真想当场骑着脚踏车逃走,还是勉强忍住,朝着跑近的里志抬脚一踹。 「哇!奉太郎,你干嘛啦?突然来这一下,太危险了吧。」 「少废话,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和维持善良风俗的意识吗?」 里志耸耸肩。 想必他真的没有。 「对不起嘛,手工艺社开会拖太久了。」 「你们要搞什么活动?」 「今年的kanya祭呀,我们手工艺社要制作曼荼罗(注二)绣帐,但出了一点状况,所以刚刚在召开会议讨论对策。」 还真辛苦。不止里志,也包括之前遇到的远垣内,以及此刻在这儿的上百位神高学生。 「然后呢?你的资料准备好了吗?」我泼冷水似地说。 里志把问题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自己又如何?你很少参与这种事,有办法做出贡献吗?」 我不满地想着明明是我先问的,同时回答: 「嗯,多少准备了一些资料啦。」 「喔?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想办法蒙混过去呢……。我去牵脚踏车,等我一下。」 里志丢下这句失礼的话,便往停车场跑去。 为什么我在宝贵的暑假里除了睡大头觉还得做别的事?而且还是来等里志这种苦差事?要解释来龙去脉,得把时间倒转到一周前,也就是我们拿到《冰果》、发现有关关谷纯的讯息,却找不到关键的创刊号的那一天。没有创刊号,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想抽手也已经来不及,我早已不自觉地跨越无法回头的界线。 我知道自己一定说服不了激进派千反田,所以提出妥协方案——真要调查过去,只靠我们两人绝对不够,古人也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至少得找里志和伊原来帮忙,否则调查行动恐怕很难有所斩获。 千反田很干脆地点头赞同。 「也只能这样了。」 她在「凤梨三明治」的时候明明那么反对人海战术,现在却爽快地答应了,真令人摸不着头绪。是因为她很清楚寻求援助的重要性?还是眼睁睁看着线索摆在眼前,她也顾不得颜面了?又或者只是出于大小姐反覆无常的个性?我没有结论,总之古籍研究社隔天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在会议中,千反田简明扼要地说了一次我听过的那些事,然后表明: 「我很好奇,我舅舅在三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原马上同意协助调查,还附和说: 「我对社刊的封面很感兴趣,要是我们解读出那幅画的意义,或许也能用在漫研社的社刊上呢。」 里志也说: 「让我们这些三十三年后的学弟妹来破解捏造的英雄事迹吗……?刚好,我最近正在调查那个年代的事。」 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否决权而懒得发言,不过既然有这机会,还是试着说了: 「反正这期社刊的主题还没决定,要是调查有了结果,我们就删去当中有关千反田的私事部分之后,直接把这段事迹拿来当题材吧,这样多省事……不,是一石二鸟……呃,不,是能够做出一本精采的社刊。」 这个积极、进取又符合节能精神的提议得到全场一致认同,所以调查三十三年前的古籍研究社和神山高中便成了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的首要课题。 里志的脚踏车是越野车款。他一穿上短裤,看得出双腿都是肌肉,不太符合他纤瘦矮小的整体形象。我非常清楚,里志在学识方面很多元,但在运动方面却独钟骑脚踏车。 顺带一提,我的脚踏车是所谓的淑女车,不需多加着墨。 我们沿着河边道路朝上游骑去,穿越住宅区,来到住宅之间的农田地带暂时停车,到烟摊屋檐下躲避火辣的阳光。我拿出背包里的毛巾擦汗,稍事休息。 ——啊啊,这汗流得真畅快! 我才不会有这种想法。我只觉得,搞不懂人类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就无法达到目的。正所谓「线索革命俞未成功,同志仍须为我努力」吗? 「里志,还很远吗?」 里志把手帕塞回口袋,答道: 「嗯,大概还要十分钟。当然是以你的速度而书喽。」然后他笑着说:「你看了一定会吓一大跳哦,富农千反田的宅第在整个神山可是数一数二的。」 那真教人期待呢,我一定要问问打扫起来有多辛苦。我再次擦汗之后,把毛巾丢进篮子,跨上车。 出发后,负责带路的里志立刻抄到前面,后来又过了几个路口,接下来大概只要直走吧,只见里志放慢速度,和我并肩骑了好一阵子。道路两旁都是田地。 里志轻轻松松踩着踏板:心情好到哼起歌来。他平日的一号表情就是微笑,不过今天似乎更愉悦。看到他这样子,我突然很想问个明白。 「里志。」 「嗯?」 「你好像很开心嘛。」 里志没转头看我,快活地回答: 「当然开心,骑车是我的兴趣呀。蓝天!白云!这么说虽然老套,却没有更贴切的说法足以形容在这样的天空底下,凭藉着自己的脚力向前奔驰的那无可比拟的快感——」 我硬是打断里志的话。 「不,我是指你的高中生活。」 里志顿时露出一脸扫兴。 「喔……,你要聊『玫瑰色』的事啊?」 亏他还记得,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里志骑车的速度仿佛放慢了些,但他仍面向前方,继续说: 「奉太郎,我啊,不管外在环境怎样,我的基本属性都是玫瑰色的哟。」 「我看是艳桃红吧。」 「哈哈,那颜色不错。至于你嘛,应该是灰色吧。」 「这你早就说过了。」 我的语气冷淡且平板。 里志却是神情自若,看来没放在心上。 「有吗?那我应该没说过这句吧——我说你灰色,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 「好比说我的基本属性是艳桃红好了,那么谁都没办法把我染成玫瑰色。我不会允许别人把我染色的。」 我对着他的笑脸调侃道: 「是吗?该不会已经被染色了吧?」 「才没有咧!」里志以惊人的强烈语气反驳,「什么嘛,奉太郎,是因为我身兼总务委员和手工艺社社员而大为活跃你才这样说吗?别开玩笑了,帮忙订立kanya祭日程表和制作曼茶罗绣帐我都有兴趣,否则谁会在暑假的星期天放弃骑车的快感跑来学校啊?」 「没兴趣的话,你会跷掉吗?」 「如果是社交上的必要,我还是会现身竭尽一己的技能和劳力啦。是说你也差不了多少吧?就算有人举着旗子指挥说『全体变成玫瑰色!』你一样是那副灰色模样,不可能变成玫瑰色的。」他顿了一顿,接着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我若真要话中带刺瞧不起你,我会说你是无色的。」 里志说完便闭口不语了。我全身沐浴在阳光下,脑中消化着里志说的话。 「……」然后我板起了脸,「我又不在乎你瞧不瞧得起我。」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里志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奉太郎,看见了!那就是千反田家!」 建于辽阔农地之间的千反田家确实配得上宅第之称,日式平房围着树篱,庭院传来潺潺水声,应该是设有水池吧,不过从外面只看得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树,敞开的大门前方地上洒了水。 「如何?很气派吧?」 里志挺起胸膛,仿佛在炫耀自己的东西。很不巧,我没有监赏日式建筑的品味,说不出这宅第气派到什么程度,只觉得它没有刻意营造出富丽高雅这点十分可取。 欣赏建筑庭园也该适可而止,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我们已经迟到一些了。 「走吧,千反田他们在等了。」 「啊,对了。……奉太郎。」 「怎么了?」 「你不觉得应该有佣人出来迎接吗?」 我没理睬他,自顾自地走进大门,踩着踏脚石,摁了玄关外的门铃。 「……来了!」 稍待片刻,开门走出来的正是千反田爱瑠。她的夏季感冒已完全康复,声音如往常清亮,头发随兴披垂,嫩绿色的洋装也颇适合她。 「让你们久等了。」 我听到里志小声地咂了个嘴,八成很不满没有佣人出门相迎。 我们在铺石的玄关口脱了鞋子,千反田领我们走进铺木地板的走廊。 「你们的脚踏车停在哪里?」 「该停在哪里?」 「停哪都行呀。」 那你何必问? 我们跟着她来到两侧纸门敞开通风的凉爽房间,挑高的天花板更是令人感到凉快,面积……大概有五坪吧。 「你们很慢耶!」 伊原先到了,只有她穿着制服,可能是去了趟学校处理公务。屋内微微散发着光泽的焦褐色桌面上早已摆了一些资料,大概是伊原带来的,没想到她挺有干劲的嘛。 「请随便找地方坐。」 千反田催促着,于是我在伊原的对面坐下,而千反田坐过去下座(注三),里志只好坐了唯一空着的上座(注四),像他这么不适合坐在壁宠前的男生还真少见。里志从自己的束口袋里拿出几张影印纸,我也拉开斜背包的拉链,拿出消耗掉我好些体力影印来的资料。伊原已经准备完毕,正把玩着笔杆,千反田则是将装着一叠纸张的盒子放到桌上。 「那么……」千反田说:「会议开始吧。」 我们一同欠身鞠躬。 主持人自然是千反田,毕竟她身为社长,也没人提出异议。 「首先我们来确认一下这次开会的目标。整件事原先只是我个人的回忆,后来因为找到了《冰果》,得知我的回忆可能与古籍研究社三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今天会议的目标就是推论出三十三年前的那桩事件。此外,如果找到了真相,就拿来当作今年古籍研究社社刊的题材。」 伊原主要是对封面那幅画感兴趣,而非事件本身,但她似乎没有任何不满。是因为那奇怪的封面可能是从该事件衍生而出的?还是她和千反田做了什么协议? 「在这一星期里,我们分头找了很多资料,今天想请大家报告各自的调查结果,然后把大家假设的『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样貌拼凑起来,尽可能做出合理的推论。」 咦?是这样吗?我之前只听千反田说要带资料来,没听到还得推论……。可是我偷偷观察里志和伊原的表情,都不见异样,所以显然是我自己听漏了,真糟糕。算了,总有办法杀出一条血路的,就硬着头皮上阵吧。 千反田的手上并没有类似会议流程表的东西,她直接依次望向每个人,流利地说明: 「关于讨论的流程,我想采取的方式是,先分发资料,然后由提出资料者做报告,让大家针对报告提问,接着报告者提出假设,再由大家一起检讨这个假设。报告时禁止发问,以免场面混乱。那么,就请第一位开始报告吧。」 她这主持人当得挺像一回事的嘛,这算是意外的才能吗? 不,千反田自己说过,她习惯以系统化思维处理事情,怪不得她如此擅长制定规则。 「那么第一位报告的是……呃?」 「小千,从谁开始啊?」 「唔……,从谁开始比较好呢……」 ……她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纰漏。该说她个性单纯呢?还是该说她连行动都系统化了?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 「谁起头都好啦。千反田,就你吧。」 一般来说主持人不须报告,但千反田绝不可能不报告,而且由她先示范也能让会议进行得更顺畅。于是千反田点点头。 「嗯,就这么办吧。那么……由我开始,大家以顺时针的顺序轮流报告。」 她说完,开始分发盒子里的影印资料。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这整起调查的源头,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果第二期》的序文。原来如此,她打算踏实地从原点出发,的确很像她的风格。我早已看过这篇文章,此时又重看了一次。 序 又到了文化祭。 关谷学长离开至今已有一年。 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 然而,在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校舍一角,我却想着—十年后,还有谁记得那位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最后会不会只留下学长命名的这本《冰果》呢? 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 不,这样才好,无须记住,因为那绝不是英雄事迹。 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而有朝一日,现在的我们也将成为未来某人手中古籍的一页吧。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 郡山养子 千反田清清喉咙,开始说明。 「我准备的资料来自《冰果》,除了因为我们必须了解《冰果》历年题材有何倾向,我觉得这篇序文提及的事也可能出现在社刊的其他部分。但是很遗憾地,我看完内容后,发现只有这篇序文提到三十三年前那件事。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全力解读这篇文章了,虽说找到创刊号才是最理想的……。总之,我把我从这篇文章整理出来的要点都列在这张纸上了。」 她发下第二张纸。 一、「学长」离开了。(离开哪里?) 二、「学长」在三十三年前是英雄,在三十二年前成了传说。 三、「学长」是「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 四、《冰果》是「学长」命名的。 五、有过争执和牺牲。(牺牲=「学长」?) 「哇……」 还真简明扼要。我忍不住发出赞叹,不过仔细想想,千反田不只是好奇心的化身,也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想必很擅长抓重点,才能够在考试中得高分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待所有人粗略读过一递资料,才继续说下去。 「首先,第一点提到『学长』,也就是我的舅舅,他没读完神山高中,最终学历是高中肄业。所以关于第一点,大家没问题吧?」 关谷纯高中退学——千反田提供的新情报没让我太惊讶,因为我看到序文里那句「关谷学长离开」时也猜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千反田难道不能向亲戚问出她舅舅退学的原因吗?……不对,一定没办法,可以问的话她早就去问了。对了,她在「凤梨三明治」时也说过关谷家和千反田家渐行渐远。 「再来是第二点,我认为这点只是显示了一个普遍现象——事件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愈变愈夸张。第三点挺有趣的,先不管安静、温和这些形容,总之我们知道『学长』是个『斗士、英雄』,也就是说他会经跟某个对象奋战。这也符合第五点,当时发生过争执,而『学长』成了斗士、英雄,然后壮烈牺牲。至于第四点……,这只是我个人感到好奇,不是急需解决的事项。我的报告到此为止,有人想发问吗?」 我不觉得有哪一点特别奇怪的,所以没发问。 平时会在课堂上发问的只有怪人(也就是里志)吧,但像这样寥寥几个熟人开会,用不着顾忌,于是伊原立刻发言了: 「小千,你完全没提到这句『那绝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 里志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说「那还用问吗?」不过他在这种时候特别守礼貌,并没有干扰千反田的报告。 而千反田显然心里早有答案,她立刻回答: 「因为这关系到书写者的个人观感。算不算英雄事迹,答案会因人而异。」 「而且……」等千反田陈述完毕后,里志也做了补充:「这句话也可能在暗示『那是场苦不堪言的战斗,并不像英雄事迹那般帅气』。我觉得把个人感觉摒除在讨论之外,是很正确的作法。」 伊原似乎满意了。 接着没有人提问。 「那么接下来,我说说自己的假设吧。」 千反田的语气并非自信满满,也没有踌躇犹豫,和平时没两样。她的手上连张草稿都没有。 「舅舅和某个对象争执,然后高中退学。我无法肯定他是否因为这场争执才离开学校,但这么假设应该很合情理吧。因为在刚刚那五点之外,我还想到一点可能可以佐证,那就是『至今已有一年』这句话。 「这表示舅舅在kanya祭的一年前退学,同样是在kanya祭期间。我曾经听一个神山高商的朋友说过,去年他们神商的文化祭发生过一些事。」 里志朗声说道: 「你是说破坏文化祭的事吗?听说有人私下恐吓设摊的学生,还抢走了营收呀。」 千反田点头。 「我听说凡是组织必有反抗者,而且确实常有人刻意破坏文化祭、运动会、毕业典礼这些所谓的例行活动吧?此外还有一点,请你们看一下神高学生手册第二十四页。」 她说完,在座却没有一个人拿出学生手册。这是当然的,谁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啊? 「……怎么了?」 「很不巧,我的学生手册放在家里。所以呢?上面写了什么?」 「……你们都不随身带着学生手册吗?算了,没关系啦。上面写了『严禁暴力行为』,所以,我的假设是这样……」千反田的语气依然平稳,继续说:「那年的kanya祭很不幸地成了滋事分子的目标,舅舅以物理性的力量对抗他们,结果成了英雄,但他得为使用暴力负起责任,于是被学校开除了,学弟妹为此感到悲愤。以上就是我透过这篇文章所做的推论。还算合理吧?」 唔…… 我和里志几乎同时开口: 「驳回。」 「抱歉啦,千反田。」 伊原则是一脸若有所思,她没看向千反田,一迳望着我和里志。 千反田遭到两个人提出反对意见,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察觉她不并打算坚守自己的论点,提出的假设被轰成炮灰也毫不在意,这态度真教人佩服。 「不对吗?请告诉我理由。」 平静发问的千反田和我四目交会,我耸耸肩回答: 「你提到组织与反抗者,但若得不到实际利益,没人会没事跑来破坏文化祭吧。千反田,你还记得你之前提议来做社刊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反对意见吗?」 千反田的视线飘向空中。 「你说太费工夫了。」 「我说过这种话啊……。还有呢?」 「还有?呃……,你还说只靠三个人搞不出像样的东西。不过我们明明有四个人耶。」 ……该说她记性过人吗?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千反田,我承认你记得住这些事确实了不起,不过,我说那句话的时候,社员只有三人哦。 「然后呢?」 「……你说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像是……」千反田终于想到了,双手在胸前一拍,「设摊对吧?你说要设摊,我回答说……」 「你回答说神高文化祭一向禁止设摊,这句话连我也记得。所以kanya祭完全没有金钱交易,不是值得破坏的活动。」 千反田好像不太信服我的反驳,她歪着脑袋说: 「我认为重点在于可能性。」 「什么意思?」 「大多数的人没钱可赚就不行动,但我觉得,一定有人想法不同。」 呃。 ……说的也是啦。她都这样讲了,我也无话可说。 里志笑了。 「真丢脸呢,奉太郎。光凭你这利盆论,是不可能说服千反田同学的。」 「是吗?那讲你的理由来听听啊。」 「你不问我也会讲。」 里志说完之后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 「千反田同学说凡是组织必有反抗者,这点很有趣,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反抗也讲究所谓的『潮流』哦。 「确实,破坏庆典活动这种事很常见,而且近来的反抗风格倾向功利主义,不在乎实际利益的滋事分子固然不多,并非绝对没有。可是啊,那件事发生在三十三年前,所以千反田同学你这个推论不仅奇怪,甚至可说完全不可能。」 潮流?风格?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伊原和千反田也呆掉了。 「……为什么完全不可能?」 里志闭起嘴卖着关子,直到听到伊原的发问,他才满意地点头继续说: 「嗯,光提三十三年前可能不容易理解,我说一九六〇年代,你们就该知道了吧?」 里志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和里志较量知识必定徒劳无功,因此我平时绝不轻易挑战,虽然我看到他这副神气的模样很想让他出出糗,只可惜我不熟悉历史。 「摩耶花,如何?想到什么了吗?」 伊原想不出来,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 「抱歉,阿福,我不知道。」 「是吗?东京、国会议事堂……,还没想到吗?布告栏、示威……。唔,你真的不明白啊?是学生运动啦。」 「呃?」 我傻眼了。 我以为里志在开玩笑,但他迟迟不揭开谜底,我就直接插话了: 「里志,你在玩什么愚蠢的日本现代史复习啊?要玩的话,等解决了眼前的事再玩好吗?」 里志的表情却是认真至极。 「我就是在解决眼前的事情啊。听好了,千反田在假设中提到的暴力行为,也就是高中生的校内暴力,在一九六〇年代几乎没发生过。想当然耳,在体制者和反体制者都不缺斗争对象的时期,何必可悲地做出这种乱找理由发泄不满的举动,又不符合潮流。」 「……讲得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我早说过了,我最近刚好在调查那时期的事嘛。」 里志的笑容比平日还灿烂。 嗯……。先不管现代史,我能够理解里志想说的话,他的意思是,破坏文化祭的行为不符合三十三年前的风气。我没办法(其实是没意愿)确认是真是假,但里志既然在开玩笑以外的场合这么说,可信度应该满高的。 「喔,这样啊……。我确实没考虑到时代背景……」 千反田因里志的突袭受到相当大的冲击,看来她的假设已是风中残烛。 始终闭口不语的伊原这时突然合掌向千反田致歉。 「小千,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道歉?」 「照我的资料来看,你的假设是绝对不可能成立的。接下来要轮到我了,所以我想尽量把我的想法留到报告时再讲……」 坦白说,我挺不高兴的。都怪伊原这家伙,害我刚才白费唇舌,但千反田笑了。 「不会啦,讨论得深入一点绝对不会白费的。」 真是伟大的胸襟。 「好,那先把我的假设放一边,来听听伊原同学的报告吧。大家同意吧?」 众人皆无异议,让千反田打头阵果然是对的。第一弹已经爽快地放弃自己的假设,接下来的伊原想必不会坚持自己的假设,这能让行事惯重的伊原讨论起来更没负担。 「那么,伊原同学,请你开始吧。」 伊原分发的资料,该怎么说呢……,这算性质不同或者次元不同?这篇文章的出发点显然很特异,连字体都与众不同,b5纸面上写满了彻底精简过的难读文字,整段文章有几行画了线,应该是要我们看的重点吧。 即吾等常怀广大民意,故秉持反官僚主义之方针坚决维持自主权,绝不屈服于保守势力之蛮横暴行。 援引去年六月斗争为例,吾等在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的英雄式指挥下施行果敢的实践主义,令威权主义之辈慌乱失色,其丑态吾等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份刊物是我四处蒐集漫研社的旧社刊时发现的,刊名叫《团结与礼炮一号》,二号以后的旧刊都找不到,发行时间和小千的资料一样在三十二年前。因为我想既然《冰果》记载了那件事,其他社团的社刊应该也有,就去图书室找,但延续三、四十年的社团实在不多。漫研社当时也还没成立,我却在书堆和书架的缝隙间捡到这本刊物。……很惊人吧?」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找到这篇文章比较惊人,还是这篇文章本身比较惊人。团结与礼炮……,这标题取得还真怪,不知道与时代背景有没有关系。而且这文绉绉的仿古语法是怎么回事!相它比起来,古典文学还好懂多了。 但同时我也明白了伊原何以否定千反田的假设。很简单,因为神山高中文化祭在十月举办,但这份资料显示事件发生于六月。没错,这的确是有力的反证。 伊原从胸前口袋拿出类似大学笔记本的记事簿。 「不好意思,我不像小千准备了清单,只把注意到的地方挑出来。首先是『吾等』遭受保守势力施压,再来,前一年的六月发生过『斗争』,『吾等』在关谷纯的指挥之下施行了实践主义,这件事让威权主义之辈很头大。其他部分虽然有趣,但看来没多大关系。」 关于她摘录的要点我没有疑问,不过,「斗争」是什么?我搜寻了我的「脑内辞典」,怎么也找不出这个词汇,虽说我知道的辞汇原本就多不到哪里去。 正当我为「斗争」烦恼不已时,千反田仍继续主持会议。 「你的报告结束了吗?」 「嗯。」 「那么,接下来是发问时间。」 我即刻问道: 「『斗争』是什么?」 里志随即问我: 「哪来的『斗争』?」 你这家伙,简直明知故问嘛。我拿起那张《团结与礼炮》资料指给他看。 「就是这里啊,这个『斗争』。」 里志绝对早知道我讲的是哪里,但他看都不看我手上的影印纸,直接回答: 「那个读做『斗争』啦,奋斗的斗,这个漏斗的斗是简写。」 其实里志并非讲给我听的,他的双眼确实看着我,但他若要指责我读错,应该会更煞有介事地长篇大论。我知道里志是拿我当幌子藉以指正伊原,他这种体贴乍看之下很周到,实际上却很笨拙。我虽不想帮腔,仍补了一句: 「我好歹也看了十五年的国字,从没看过这种简写。」 「当然啊,因为这只是一时的潮流嘛,在三十年前这类文风盛行的时候,『斗』字是常见的简写。现在偶尔也看得到,但会这样写的似乎只有流氓就是了。」 的确……,有流氓些会把「尽管指教」写成「世露死苦」(注五)。该说复古吗?的确有点古早味,但又不太像。 里志自言自语般地附加一句: 「……不过这本刊物……好像是假的。」 伊原有反应了,她高声问道: 「假的?什么意思?」 遭到质问的里志嘴角抿成了へ字形,低声沉吟。平时一向自信到近乎嚣张的里志难得露出这么烦恼的表情。 「呃,我不是说这份资料是仿冒品啦。」 「废话,何况谁要仿冒这种东西呀!」 「我指的不是资料本身,唔,该怎么说呢……,我是指写这篇文章的人并非正牌的革命分子,只是因为憧憬大学或哪里的学生运动才写了这篇文章。我觉得这东西是刻意掰出来的……」 我问道: 「那又怎样?」 「没什么,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千反田,不好意思,请继续。」 主持人点点头,望向所有人。 「还有其他问题吗?」 大家都没再提出疑问,接下来伊原就得发表假设了,只见她神情紧张,慌乱地翻起记事簿。 「呃,那我要报告了。首先是反驳小千的假设,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吧?」 众人的沉默就表示同意了。毕竟六月和十月实在相隔太远。 「再来,这篇文章的作者与同伙施行了实践主义,令威权主义之辈感到惊慌,结果就像《冰果》所写的,古籍研究社社长离开了。 「那么,是什么样的『实践』会让人退学呢?……我对这点的想法和小千一样,最有可能的是暴力行为。近年或许有砸破教室窗户之类的事,但阿福多半又会拿不合潮流什么的反驳吧。那次的『实践』,受害的即是威权主义之辈,也就是保守势力。我也知道所谓的保守势力指的通常是政府之类的组织,所以接下来就简单了,古籍研究社社长率领的人们对『保守势力』——也就是对老师们这样……」 伊原挥舞拳头,做出殴打的动作。 「他们动手了,究竟有没有真的打人很难说,但事态一定很严重。当然,他们并非为了施暴而施暴。被我画线画了这么长的第一段,重点只在『自主权』一词。三十三年前,由于自主权受到了某种形式的侵犯,古籍研究社社长等一干人于是对此产生反弹。」 伊原说完「啪」地阖起记事簿,逐一望向众人。 「唔……,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担任主持人的千反田说道,我也点头同意。 「不太对?什么地方不太对?」 千反田回答: 「伊原同学的假设前提是校方侵犯了学生的利益,所以学生藉由暴力行为回以反抗,是吧?」 伊原想了一下才回答: 「嗯,对啊。」 「可是,这种说法好像让人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的说法一样让人似懂非懂啊。——但我并非完全不明白,简单讲就是,这个假设的说服力不够。我帮千反田补充道: 「伊原,你的推论太抽象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是真的很难从这篇文章解读出更多东西啦。」 「嗯,确实称不上具体……」伊原承认这点,但她不打算全盘放弃,「可是,这个假设有什么矛盾之处吗?」 看来伊原比千反田更想坚守自己的论点。 但很遗憾,我已经找到破绽了。 「有啊。」 我端正坐姿,并非承受不了反驳别人时的紧张感,而是脚有些麻。 「很简单,你拿『动乱发生在六月,而非十月的文化祭期间』这一点否定了千反田的假设,可是啊,如果《冰果》和《团结与礼炮》的记载都属实,动乱在六月,『学长』退学是在文化祭举办的十月,这么一来,你也没有立场否定千反田的假设了。因为『学长』要是因为暴力行为遭到退学,校方还会拖上四个月才处分,太不自然了。」 我在心底补上一句:有缓刑观察期则另当别论。 「可是……」伊原立刻提出反驳,她可能也想到了。「我想《冰果》的记载应该可信,但《团结与礼炮》清楚写出六月,而《冰果》只概略提到『已有一年』,所以说不定事件发生在六月,退学也在六月,文化祭则是同年的十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四个月耶……。总觉得这种牵强的说法不太符合伊原的作风…… 我还在犹豫时,千反田和里志都下了判断。 「我觉得这个时间差距不容忽视。」千反田说。 「我也这么认为。既然《冰果》的序文内容暗示『到了文化祭时期就退学届一年』,我想退学应该是发生在十月吧。」里志说。 我默默点头,含蓄地对他们两人表示赞许。 三对一。伊原噘起了嘴。 「哼,你们都太死脑筋了啦。」 这种反应可爱得不像伊原,我感觉现场气氛为之一缓。里志小小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说: 「不过我觉得这个讨论方向没错哦。」 依然正襟危坐的千反田也面露微笑表示同意。 「是啊,没必要回到起点重新思考。」 我也这么想。该怎么说呢,这犹如坠入五里雾中,浓雾还没散去,但至少已找到地图;又如隔靴搔痒,至少知道是脚在痒。单凭《冰果》和《团结与礼炮》的资料,确实顶多能得出伊原所做的推论。我也觉得接下来只要透过里志和我的资料试图推出细节即可,到时若出现严重的矛盾再重头开始就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资料该怎么办啊?我原本以为今天只要蒐集资料,所以压根没认真解读…… 「那我的报告可以结束了吗?」 伊原问道,千反田点头。 依照顺时针的顺序,接下来发言的是里志。他应千反田的要求发下资料,途中突然停了手,轻描淡写地说: 「啊,对了,我刚才忘了提,我的资料会否定摩耶花的部分假设。」 里志分发的影印资料是壁报社的《神高月报》。对耶,远垣内说过《神高月报》发行了将近四百期,以每年平均十期往回推算,至少有四十年历史,当然存在三十三年前的旧刊,我竟然没想到这点……。这份资料上有一处专栏被圈了起来。 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仅只一小部分,这点文字即能推翻伊原的假设,真亏里志有办法说「忘了提」,他还真有耐性,大概是为遵守发言顺序吧……。我偷偷瞄了伊原一眼,见她神情复杂,看不出愉快不愉快。对伊原而言,里志等于把她对千反田做的事回敬给她,她的内心当然五味杂陈。里志说自己「忘了提」八成只是效法前例,而且当然,是基于开无聊玩笑的心态。 ▲上周在专科大楼发生的动乱导致两人停学,五人被记警告,对神山高中学艺类社团的声名造成严重损伤。「常言道,窃盗亦有三分理,受到各方批评的电影研究社之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合情理,小编也不认为摄影社的主张百分之百正确。▲错只错在用拳头解决。不先试着努力沟通,只凭成见与偏见轻易诉诸暴力,这种态度令人难以苟同。▲尤其希望殴打了劝架学生幸村由希子(话剧社,一年d班)的电影研究社之高三众人彻底反省,幸村同学至今仍得每天就医。▲前年那场传奇般的学运绝无暴力行为,即便全学年皆怒不可遏,我们仍不失团结,贯彻无暴力抗争到最后。▲该事件让我们引以为傲,这份精神理应传承下去。 里志一派轻松地进行说明: 「我所找到的资料是壁报社发行的《神高月报》旧刊,我在图书室的架上找到这份沉睡的资料,本来只是拿来打发放学后的无聊时间用的。不过里面没有正面提到三十三年前的那件事,只是点到为止,坦白说,不算命中目标。而且这份旧刊物虽然还在,却只剩一半,另一半被麦克笔的涂鸦盖住了,保存状态很差,这也没办法。然后重点在这……」 〇该起事件不合暴力行为。 〇此事影响了全学年。 〇「我们」在事件中团结一致。 〇事件从头到尾皆贯彻无暴力抗争。 「第一点和最后一点不是要搞前后呼应,不过指的是同一回事。那起事件不合暴力行为,所以摩耶花的假设要做若干修改。中间的两点也算同一件事,这个『我们』是否指全学年还有待商榷,但或许这部分根本无关紧要吧。」 ……是吗? 里志仿佛看出我无法释怀,又补充道: 「如果『我们』就等同全学年,表示全体学生都与该事件有关;假使不等,『我们』也是在全学年这个后盾之下和事件扯上关系,两者差异不大。」 嗯,说的也是。 「我的报告到此为止,想发问就请说吧。」 现场沉默着。千反田周到地重申一次: 「……没有人要发问吗?」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举起手来。 「里志,上头写到『传奇般的学运』,就是我们想追查的事件吗?光凭这份资料,似乎无法确定。」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没想到里志却当场投降。 「我也不知道,没有证据显示这就是那起事件。」 「竟然说不知道……」 里志的语气很理性,发言却带有敷衍的味道。他知识渊博、情报丰富,但又懒得运用,这点我也很清楚…… 「那你的资料根本没屁用嘛。」 「喔?对耶。」 「对你个头啦。」 这时伊原插嘴了: 「可是,有旁证哦。」 「喔?」 「我们正在调查的事件确实是一起极受瞩目的事件,甚至有两个社团写进自己的社刊里,如果我们在追查的那件事不等于『传奇般的学运』,记载中应该会提到『当年有两件大事,而这件才是传奇般的学运』。」 里志敲了一下掌心。 「对对对,我正想这么说。摩耶花,真有你的。」 你根本没想到吧?不管这个了,伊原所书确实有些道理。即使没有确切的证据,反正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找确切证据,所以无伤大雅。千反田说过,目标是做出矛盾不多的推论,何况我才懒得浪费能量吵着要证据。于是我扇扇手表示接受。 没人提问。 「那么,你的假设呢?」 里志听了却露出苦笑。 「唔……,假设啊……」 「怎么了?」 「千反田同学,违反议程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准备假设。虽然该自己事先想好再来开会,但我准备的资料只有这一小栏记述,顶多能用来修正摩耶花的假设,而且……」 我知道里志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家伙一定会提到资料库…… 「区区一介资料库又做不出结论。」 里志终究是没提出假设。没办法,本来我对他也不抱期待。 不过我自己更不妙。惨了,真后悔没有细读资料,我做得出假设吗?会议不顾我的慌乱继续进行。 「折木同学,轮到你了。」 我点头,随即发下资料,分发之中还赶紧再瞥过一次。与事件有关的部分几乎和里志那份一样少,而且只是枯燥无味的条列事项。以下是我找到的资料: 昭和四十二年(一九六七) 这一年的日本与世界 国民生产毛额(gnp)超过四十五兆圆,在资本主义国家中名列第三。昭和四十三年超越西德成为第二名。 八月,松本深志高中的学生在攀登西穗高岳时遭雷殛,十一人死亡。 这一年早大斗争发起大规模罢课,促使学生运动更趋激进。 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四月,校长英田助指出:「本校不该只甘于定位为一所小地方的私垫,培养优秀人才乃是教育之本分,培育出能够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素质,正是今后中等教育的课题。」表示将修改教育方针。 〇六月三十日,放学后举办「文化祭讨论会」。 〇七月,前往美国视察。(万人桥阳老师) □十月十三~十七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运动会。 □十一月十五~十八日,二年级举办校外教学。前往高松、宫岛、秋吉台。 〇十二月二日,交通事故频传,于全校集会时呼吁师生注意。 〇一月十二日,积雪导致体育器材室部分损坏。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级举办滑雪研习营。 「奉太郎,这该不会……」 我板着脸答道: 「对,这就是《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本来我想官方纪录可能会有那起事件的相关记载,结果一如各位所看到的……」 我回想着另外三人的报告方式。要模仿前例的话,首先得抓出这份资料的重点。 唔…… ……这种内容好像也抓不出重点。 我并不是怀着随便应付的心态拿来这些资料的,只不过仔细一看,这些情报确实没多大意义。 我苦思着该怎么办,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干脆放弃吧。整件事不过是出自一名女高中生的请求,说穿了这也只是高中的社团活动,没必要烦恼伤神或死撑到底,说一句「不好意思,看样子这些资料实在派不上用场」即可,反正剩下的千反田和伊原会自己去想办法,而且这样也比较像我的作风。 不过,这个作法会不会太灰色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说道: 「抱歉,在报告之前,可以先借个洗手间吗?」 千反田哑然失笑。 「嗯,好啊。」 里志揶揄我说:「太紧张啦?」但我没理他。千反田为我带路,在走出房间之前,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开会至此的所有资料顺手塞进口袋。 进到了大得莫名其妙的厕所内,我立即展开思考。 四张影印纸,四份资料。 以及刚才的对话。 整体来看能得到什么推论?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思考着…… 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意思,我好像搞错了,今天没有准备假设,所以我的报告能不能就到这里结束,我们直接来统整资料?」 听到我的提议,里志露出的笑容掺杂了一丝狡诈。 「奉太郎,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啦?」 「你不要施展读心术好不好!……算了,我确实有了个大概的结论。」 「我……」千反田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会这样。若说有谁做得出毫无矛盾又具说服力的假设,那肯定是折木同学了。」 这、这我可不敢保证。 「折木同学,请说出你的想法吧。」 「是啊,快说快说。」 「从以前的经验来看,很值得期待呢。」 你们少说风凉话啦。我并不是感觉到压力,但这么受瞩目真让人不好开口。好吧,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想了一下,说道: 「对了,用五w一h(注六)来说明好了。何时、何处、何人、何故、如何、何事……。我没说错吧?」 千反田点头。 「好,首先是『何时』。我们知道那件事发生在三十三年前,关键是,到底是在六月还是十月。照《团结与礼炮》来看在六月,而《冰果》的叙述解读起来应该是在十月,不过我两者都采纳,也就是事件发生在六月,『学长离开』在十月。」 伊原不满地皱起眉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我明明自己才刚批评过这说法有矛盾。先不管了。 「再来是『何处』,这点没有疑问,就是在神山高中里。接着是『何人』,根据《团结与礼炮》可知,事件主角为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此外附加一点,根据《神高月报》可知,全体学生也在事件中插了一脚。」 我说话时再三瞥向资料,确认自己的讲解内容没有出错。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大问题,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至于『何故』,如果全体学生一起站出来,对抗的一定是校方。借用伊原的说法,原因在于『自主权受到侵犯』,而起因,则是文化祭。」 听到我如此断定,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问号。我心脏的负荷好大。 「……资料上头有哪部分是这样写的吗?」 「记载只提到学长在文化祭时期退学,并没提到那起事件与文化祭有关啊。」 我摇摇头。 「不,大大有关。让我直接从结论说起吧。我认为是由于发生这起事件,才促使校方和学生双方在六月进行了协商,确保了十月的文化祭得以顺利举行。」 里志仔细看向我影印的《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资料,提出异议: 「你是指这项『文化祭讨论会』吗?但你怎么确定这是该起事件造成的?如今神高虽然没有这种讨论会,在三十三年前搞不好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啊。」 「不会的。《五十年的轨迹》就在你的手上,再看仔细一点吧。」 除了里志,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样端详起影印纸,然后…… 「句首的符号有圆的和方的两种呢。」 「……我知道了!方的是每年例行公事,圆的是只限那年发生的事!」 「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这校史真不贴心,连个使用说明都没附上,不过搭配其他年份一起看就知道了,多半错不了。」 我换了一张资料,接下来讨论重心从《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换成了《冰果》。 「那么,为什么只有三十三年前举行了『文化祭讨论会』呢?这是因为学生强硬要求,严重到甚至演变成事件。然而学生们为何要求与校方进行协商?从《冰果》里面即可找到提示。」 我拿原子笔在某处画线。 「就是这里:『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没人吭声,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文化祭本来就是神高每年必办的活动,没必要特地写出来,所以我觉得这一段话的重点不在于『举办』,而在于『五天』。」 「……折木,我不懂你想说什么耶。虽然我对你截至目前的推测持保留态度,但若真的如你所说,那又怎样?」 「文化祭连办五天,正可说是一起英雄事迹呀。你们再回头看看久五十年的轨迹》,四月的部分记载了校长的发言,从字面上来看是提升本校升学力的宣言,不过大家姑且听听看我的推论吧。 「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向来在平日举办,而且长达五天,远比其他高中要久;再者,这也相当于本校社团活动尤其活跃的象征。这样的状况下,如果校长要对学生宣导学业比课余活动重要,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就是缩短文化祭时间了。但是学生相当不满,导致『全学年皆怒不可遏』。事件起因就在于此,也就是『何故』。」 讲得口好渴,真想来杯麦茶……,但得先说完结论才行。我咽了口口水继续。 「再来说明『如何』,就是『在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的英雄式指挥下』做出了『果敢的实践主义』。最后一项『何事』,即学生们对校方的作法感到愤怒,但仍秉持着『无暴力抗争』的原则,没有使用暴力。但事实显示,校方召开了『文化祭讨论会』,文化祭也照旧举办了五天,可见学生显然给予校方相当的压力,就算没有施加狭义的暴力,也免不了广义的暴力,譬如说发动无暴力抗议运动……。接下来的事情可以想见,里志你应该也很清楚吧,我想得到的是绝食抗议、示威游行、罢课运动,诸如此类的。校方受到这些压力,只好与学生进行协商,放弃缩短文化祭,但交换条件却是『英雄』关谷纯必须退学。」 我最后再补充道: 「还有,为什么事件和退学的时间错开了?因为关谷纯在六月时仍是学运的中心人物,要是当下开除他的学藉,动乱一定会愈演愈烈,因此校方把退学一事延后,延到热情消退的时期,也就是文化祭结束之后。」 说明完毕了,我轻吐了一口气。夏天的暑气仿佛再度袭来。 事情大致上都有了解释。 没劲的掌声传来,里志拍着手说: 「哇塞,太精采了,奉太郎。嗯,这下豁然开朗啦。」 伊原默默地收起资料,似乎不太高兴,但她平时几乎都是这副调调。 至于千反田…… 这位大小姐兴奋得像是看见马戏团的天真孩子,连珠炮似地嚷着: 「好厉害!折木同学,你太厉害了!只靠这点资料,竟然解读得出这么多事情……。我头一个找你帮忙果然没错!」 听到夸奖我当然开心,还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这么一来,千反田的烦恼获得解决,社刊主题也有了方向。我打从四月底认识了千反田就不断招惹麻烦事,这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千反田以主持人的身分继续进行议程。 「各位还有想问的事吗?」 没人提问。于是千反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做出结论: 「那我们就以折木同学刚刚的推论为主轴来制作本年度的社刊,详细内容我们日后再讨论,现在先解散吧。……大家辛苦了。」 众人再度一同欠身施礼。 临走时,千反田送我到玄关,那灿烂的笑容显示出她很满意今天的成果。 「真的很谢谢你。」 千反田深深鞠躬。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啦。」 我简短地回应后穿上鞋子。早一步走出去的里志催促着我,可惜我不会认路,回程还是得靠里志带路。 「那我们走喽,学校见。」 「嗯,再见……」 我轻轻挥手,离开了千反田家。 我既然走了,当然不知道千反田后来的反应。 我不晓得自己离开以后,站在玄关的千反田一脸恍惚,也无从得知她当时的喃喃自语。 她嗫嚅着: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当时我为什么要哭呢?」 注一:一尺八寸长的直笛。 注二:表现佛教世界宇宙秩序的几何图形。 注三:给主人或晚辈坐的位置为下座。 注四:给客人或长辈坐的位置为上座。 注五:「世露死苦」日语读做「yo、ro、shi、ku」,音同「上ろしく」(请多指教)。 注六:即when、where、who、why、how、what。 七 走过历史的古籍研究社之真相 论战结束,夕阳西下。里志在一片橘红的夏日田园间悠然踩着踏板,以难以听闻的微弱音量说: 「奉太郎,坦白说我真的很吃惊呢。你的结论太惊人了,如果你说的没错,我们的kanya祭至少是拿一个人的高中生活换来的呀。不过你竟然会主动跳出来解读事件,这一点更令我惊讶。」 「怎么?你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我半开玩笑地回道。 里志很稀罕地没有笑。 「打从你进神高以来,已经解开好几道谜题了,对吧?比方说第一次见到千反田的时候,还有冷僻的热门书事件,后来你还摆了壁报社社长一道,不是吗?」 「那只是碰巧啊。」 「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你这么灰色的人竟然会愿意做解谜这种麻烦事。我知道,你会这样做,是为了千反田同学吧?」 我歪起脑袋,思考原因究竟为何。 说「为了千反田」好像有点语病,如果说「千反田害的」我还能接受。里志会说过,我这个人若没人使唤就不会主动行动,而千反田虽然不是直接使唤我,但她的确把我硬拖去处理那些麻烦事。可是…… 「可是今天的状况不一样。」里志继续说。 没错,今天的状况不一样。 「你真要躲一定躲得掉。今天解谜的责任由我们四人平均负担,如果你说不关你的事而逃开,也没人会责怪你,但你为什么不惜把自己关进厕所也要想出答案呢?」 夕阳逐渐落下,微风吹来清凉。我将视线由里志身上移开,望着前方。 「是为了千反田同学吗?」 里志会有这种疑问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平时的我绝对不会主动去解谜,但今天的我确实很有行动力。 对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其实原因与千反田几乎无关。不过,自己脑子里搞清楚了和传达给别人是两回事,我得先把自己的想法从概念淬炼成语言,才有办法传达出去,即使对方是里志这个心电感应者也一样。 不,正因对方是认识多年的里志,所以更难解释,毕竟我今天的行为和动机真的与以往的作风大相迳庭。 我当然没有解释的义务,大可回他一句「我怎么想与你无关吧」,但我想回答里志,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沉默片刻后,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因为我快厌倦灰色了吧。」 「啊?」 「说到千反田啊,很难找比她更浪费能量的人了。她在社团要制作社刊,在学校要读书考试,私底下还得追寻回忆,真亏她不觉得累。你也一样,还有伊原也是,你们这些人都拼命地没事找事做。」 「唔……,或许吧。」 「可是呢,俗话说美国的月亮比较圆呀。」 讲到这,我停顿了一下,总觉得还有更好的说法,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只好接着说: 「有时我看着你们,会觉得静不下心来。我一方面希望在灰色当中过得平静,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很无趣。」 「……」 「所以我想,嗯,该怎么说……,干脆在你们的阵营里参一脚,试试看你们的作法,跟着推理看看。」 我闭上嘴,只听得见踩踏板的声响和风声,里志什么都没说。他这个人可以滔滔不绝,也能静默不语,我最欣赏他这一点了,但我现在真希望他说点什么,因为这是我率性而为之后才硬找了理由来解释,我不希望他沉默以对。 「你说话啊。」 我笑着催促道。里志依然不见微笑,但总算开口了。 「奉太郎你啊……」 「嗯?」 「你开始羡慕玫瑰色了吗?」 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或许吧。」 在自己的房里,仰望着纯白的天花板。 我反覆咀嚼里志的话。 我喜欢开心的事,也不排斥闲扯淡或者赶流行,留在古籍研究社里任由千反田带着四处团团转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可是,如果,能够一头栽进某件无法视为玩笑的事情里,让我甚至忘却去计算得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那样不是更快乐吗?因为这代表那件事拥有令我不惜消耗能量也要去追求的价值,不是吗? 好比,像千反田那样热切地追逐着过去。 或者更极端地,像我所勾勒出的「英雄」关谷纯在三十三年前死守kanya祭那般。 我的视线游移着。每当我思考起这些事,总是静不下心来。我望遍纯白色天花板,又翻过身看向地板,无意间瞥见被我扔在在地上的姐姐的来信。 然后,我的视线怎么都离不开上头一行字: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十年后……在我这一介凡人眼中怎么看都是一片朦胧的未来。到时我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会怎么看待十年前的自己?能确信自己成就了什么吗?关谷纯二十五岁时,是否觉得十五岁的那段日子过得毫无遗憾? 我—— 电话毫无预警地响起。 废话,电话要响哪会先预告,总之我是指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意思。我的思绪倏地被拉回现实,焦虑也顿时消退。我爬下床,下楼接电话。 「……喂,这里是折木家。」 「咦?奉太郎吗?」 我登时挺直背脊。话筒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屡次打乱我的生活,为我带来天翻地覆大麻烦的人的声音。打电话来的是折木供惠,我那在遥远的西亚胡作非为、受到莫萨德(注一)还是什么组织追缉而躲在日本领事馆的姐姐。国际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但我很确定是她。 我在第一时间率直地发表听到这个久违声音的感想。 「你还活着啊?」 「真没礼貌,你以为一、两个强盗杀得死我吗?」 她真的遇到过那种事吗?不过若果真如此,我也不惊讶。 姐姐大概舍不得电话费,话讲得飞快。 「我昨天抵达了普利斯提纳,就是南斯拉夫啦,钱和身体状况都没问题,计划也进行得很顺利,到了塞拉耶佛(注二)会再写信回去。我的行程很悠哉,预定会在两周后到那儿。报告到此结束!好啦,你那边怎样,都没事吧?」 姐姐好像很快乐,和平日一样。她是个爱哭、易怒、会为一点小事开心不已的激动派,但大致上都是处于心情愉快的状态。 我以指尖弹着话筒线说: 「没事,极东战线无异状。」 「这样啊,那就……」 姐姐好像想挂电话了,我怀着「想挂就挂吧」这种不干脆的心情继续说: 「我们要做社刊。就是《冰果》……」 「……嗯?什么?」 「我调查了关谷纯的事。」 姐姐依然说得很快。 「关谷纯?好怀念的名字呀。真意外,现在还有人记得啊?所以『kanya祭』现在仍是禁语喽?」 我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 「那真是一场悲剧,太恶劣了。」 禁语?悲剧?恶劣? 怎么回事?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等一下,我在说关谷纯的事耶。」 「我知道啊,就是『温和的英雄』嘛,我才想问你知不知道咧。」 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我们明明说着同一件事却讲不通。 我直觉是自己搞错了。我在千反田家所做的分析一定出了错,否则就是不够周延。不过我并不焦急,反正姐姐一定知道三十三年前的神山高中发生了什么事。 「姐,请告诉我关谷纯的事。」 我努力以严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姐姐的回答却很俐落。 「我没空!掰!」 喀啦。嘟、嘟、嘟…… 我把话筒拿开耳边,傻傻地盯着。 「……」 你这个… 「混帐姐姐!」 我摔下话筒,电话落地发出巨响。我的焦虑加倍了,当然,都是姐姐害的。 我不太记得姐姐说了什么,因为说话速度太快,我几乎无法仔细听,只清楚记得姐姐对那起事件持有负面印象。 我回房间跳上床,倒出背包中古籍研究社社员各自蒐集来的资料散了一床。《冰果》、《团结与礼炮》、《神高月报》、《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而姐姐从伊斯坦堡寄来的信仍躺在地上。我重整心情,再读一次刚才那行字。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十年后啊……。三十三年前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的关谷纯,如果现在还活着,也快五十岁了。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后悔他的高中时代就这么腰斩了呢? 我想他应该不后悔。为自己和伙伴们的热情殉道,放弃了继续过高中生活的英雄关谷纯,绝不会后悔这份果断。我自从在千反田家推论出他当年的决心之后,一直是这么认为。 可是,果真如此吗? 他为了区区文化祭而遭到学校开除,人生回然一变。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但若那是色泽浓烈到中断了高中生活的玫瑰色,还能称之为玫瑰色吗? 我心中的灰色部分说着:不可能的啦。怎么可能存在为伙伴殉道、拯救一切的英雄?这个想法在我的脑中逐渐抬头。但,先不管我自己脑中的质疑声浪,姐姐确实称之为悲剧。 再调查一次看看吧,将这叠影印纸提到的事情全查出来。 我要彻底查明,三十三年前的关谷纯,真的是玫瑰色的吗? 隔天,我穿着便服去学校,确认几件事之后,打电话叫了千反田、伊原还有里志出来。找他们来学校的目的非常简单,我对他们三人说: 「昨天那件事有些地方需要补充,这次一定会彻底解决。我在地科教室等着。」 三人到齐了。伊原出言奚落我干嘛翻出已解决事件,里志依旧面带微笑,却难掩对于我超脱常轨行径的讶异之情,千反田则是一见到我立刻说: 「折木同学,关于这件事,我还有些部分非弄清楚不可。」 而我也是一样的心情,所以我点点头,按着千反田的肩膀说: 「没问题,我想所有的解释都会在今天补齐,先等一下吧。」 「怎么了,折木?补齐是要补什么?」 「补齐就是补齐,就是把不完整的东西变得完整的后续动作。」 我说完拿出一张影印纸,那是《冰果第二期》的序文。 「折木同学,你说不完整是指你昨天的推论吗?哪里错了吗?」 「不知道,可能搞错方向,也可能不够深入。」 「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叫出来?」 「嗳,先听听看吧。」我这张影印纸是带来给自己看的,说着我的视线落到上头。「……我们必须更惯重看待《冰果》里的讯息,这里清楚地写出关谷纯的故事并不是英雄事迹。」 但这部分是里志昨天解决过的议题。果不其然,他开口质问: 「这一点昨天不就讨论过了?」 「嗯,是啊,但我们有可能被误导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 「还有『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这一段。这里的『牺牲』念做『gisei』,也可以念做『ikenie』。」 伊原皱起眉头,『ikenie是另一个词吧?『生』什么的那个。」 她指的是「生赘」。不等我解释,千反田就开口了: 「不,写做『牺牲』也能读做『生赘』,这两个词原本都是『祭品』的意思。」 不愧是秀才,帮了大忙,哪像我还得查过辞典才知道。 里志听到这,叹了口气说: 「……我明白有另一种读法了,但这有什么好质疑的?到底怎么读才正确,除了书写者之外,没人知道吧?」 当然,昨天的读法从国语的角度来看没有错,语言不像数学那么明确,同一个词有好几种解读是常有的事,我刚才的发言只是指出有另一种可能性。 不过,我有办法确认哪个才是正确答案。里志的话正中下怀,我冲着他用力点了个头表示赞许。 「说得好!只要问书写者就对了。」 「……问谁?」 「写了这篇序文的人——郡山养子。三十三年前她是高一生,现在应该四十八、九岁了吧。」 千反田瞪大了眼。 「你找到这个人了?」 我夸张地摇头。 「不需要找,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 伊原猛然地抬头,果然是她第一个想到。 「啊!原来如此!」 「没错。」 「什么没错?」 「怎么了?」 伊原的视线朝我飘来,我轻轻点头鼓励她说出口。 「……就是司书老师。老师名叫糸鱼川养子(youko),旧姓郡山,没错吧?」 伊原是图书委员,常有机会看到糸鱼川老师的全名,所以很快就想到了。 「没错。比方说,假使我们听到『ibara satoshi』(注三)不见得会想到里志入赘到伊原家,但若写出『satoshi』的汉字『里志』又另当别论。再加上很少有读做『youko』的名字写做『养子』,也难怪我们一时没想到了;此外,糸鱼川老师的年龄也完全符合哦。」 伊原盘着胳膊沉吟一声,抱怨道: 「折木,你果然很异常,我和老师那么接近都没发现,亏你想得到。我是说真的,你要不要让小千看看你的脑袋啊?」 我早说过了,会灵光乍现都是靠运气,我才不要为此让千反田开脑。 至于千反田则是脸色渐渐泛红。 「那、那么,只要去问糸鱼川老师……」 「就能知道三十三年前的真相了,譬如那件事为什么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制作那样的封面,为什么取『冰果』这么怪的名字……。还有你舅舅的事,都能搞清楚了。」 「可是,有证据指出这位郡山真的是糸鱼川老师吗?我们一大票人杀过去,要是搞错人了不是很糗吗?」 绝对错不了的。我看看手表,哎呀,都这个时间了。 「其实我事先确认过了,老师在高二时会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我也和老师约好大家一起聊聊了。好啦,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图书室吧。」 我转身要走,伊原揶揄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你很积极嘛。」 还好啦。 为了不让炽烈的阳光损伤书本,在暑假期间,图书室所有的百叶窗都是掩着的。而且即使是暑假,冷气一点也不凉的室内仍塞满了准备kanya祭的学生和准备考试的高三生。我们要找的糸鱼川老师正坐在柜台后方写字,她戴起眼镜,趴在桌上写东西。身材矮小的她体形纤瘦,脸上刻画着若干皱纹,感觉得出高中毕业以来的三十一年岁月。 「糸鱼川老师。」 老师听到声音才发现我们杵在跟前,她慢慢抬起头,露出微笑。 「喔,是古籍研究社的同学啊。」 接着她环顾拥挤的图书室。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司书室吧。」 她带我们走进柜台后方的司书室。 司书室是司书老师的专用办公室,小巧整洁,但里头的冷气与图书室一样效能不彰。糸鱼川老师神态自若地将百叶窗拉下,请我们坐在会客沙发上。我闻到一股香味,发现房里唯一的办公桌上摆着花束,花朵小而朴素,要不是因为飘散出香味,实在很难注意到,我看得出那些花并非摆给客人看的,而是老师自己观赏之用。 会客沙发很大,但没大到塞得下四个人,糸鱼川老师从办公室角落搬来一张摺叠椅说:「你们谁委屈一下吧。」不知为何,我很自然地坐上那张椅子,其他三人都坐沙发。糸鱼川老师坐在自己的旋转椅上,手肘靠着办公桌,迎向我们说: 「你们有事要问我?」 老师气定神闲地开口了。他问的是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但接下来当然得由我这古籍研究社代表来进行对话。不习惯这种处境的我几乎想跷腿盘胳臂来掩饰尴尬,但顾虑到礼貌只好作罢。 「是的,有件事想请老师告诉我们。我想先在大家面前再和老师确认一次,老师,您的旧姓是郡山吗?」 老师点头。 「那么写下这篇文章的也是您喽?」 我从口袋拿出那张影印纸,交给老师。糸鱼川老师接过去一看就笑了,那是很柔和的笑容。 「嗯,是啊。我倒是挺惊讶的,没想到这东西还留着呀。」 我感觉老师微微垂下了眼。 「我大概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古籍研究社的学生来问我的旧姓,那时我就已经猜到了……。你们要打听三十三年前的学运吧?」 宾果。这个人果然知情。 然而,糸鱼川老师的态度与我们充满期待的神情截然不同,她轻叹一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还以为这件事没人记得呢。」 「是啊,如果千反田不是特别在意怪事的好奇猛兽,我们也不会注意到。」 「猛兽?」 「对不起,应该说是饿鬼。」 糸鱼川老师和里志都笑了,伊原板起了脸,千反田则是小声地向我抗议,但我没理会。糸鱼川老师对着千反田微笑问道: 「你为什么会对那次学运感兴趣呢?」 我看到千反田平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起拳头,可能是紧张的关系,她回答得相当简短。 「关谷纯是我的舅舅。」 糸鱼川老师惊呼一声。 「原来如此。关谷纯……,好怀念的名字。他现在好吗?」 「我不知道,他在印度失踪了。」 糸鱼川老师又轻呼了一声,但她看上去内心依旧平静。或许人活到五十岁,听到什么都能够不动如山吧? 「这样啊……。我本来以为有机会再见到他呢。」 「我也很想再见他,就算只见一面也好。」 关谷纯这号人物的魅力,大到让人会想再见见他吗?是的话我也想认识一下。 千反田百感交集地缓缓说道: 「糸鱼川老师,请告诉我,三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舅舅那件事为什么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古籍研究社的社刊被命名为《冰果》?……折木同学的推论有多少是正确的?」 「推论?」糸鱼川老师问我:「怎么回事呢?」 里志插嘴道: 「老师,折木透过片段的资料蒐集零碎线索,推测出三十三年前发生的事。请老师先听他说说看吧。」 看来我又得重复一次昨天那番话了。不,我本来就有这打算,但在当事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推论,真的是需要一点勇气,虽然我并非对自己的想法缺乏信心,再说要是推测错误也不会怎样。我舔舔嘴唇,如同前一天以五w一h的方式叙述。 「首先是事件的主角……」 「……所以他退学的时间延到十月。就这些了。」 因为会经说过一次,这回我叙述得条理分明,连自己都大感讶异,而且由于我没引用资料,一下子就讲完了。 我叙述的时候,糸鱼川老师始终沉默不语,一听我讲完,立刻问伊原: 「伊原同学,你们找到的资料也带来了吗?」 「没有耶。」 「我带来了。」 里志从束口袋里拿出摺好的整份影印纸交给糸鱼川老师。老师大致浏览过一遍,抬起头来。 「你们光靠这些就推论出这些事?」 千反田点头回道: 「是的,是折木同学的功劳。」 这句话讲得不太对。 「我只是汇整大家的推论罢了。」 「还是很厉害呀。」糸鱼川老师吁了口气,将影印纸往桌上随手一摆,跷起了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猜错了吗?」 老师听到伊原这句话,摇头说: 「简直像亲眼目睹一样,折木同学全都说中了,好像把过去的我们都看穿一样,真可怕。」 我也呼了一口气。 我的确感到一阵安心,到目前为止都在我的预料中。 「那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问我吗?如果来找我是想确认你们的推测正确度,已经能拿到及格分数了。」 「这就要问奉太郎了,他说还有不完整的地方。」 是啊,不完整。 我问了最想厘清的问题——「关谷纯是否为玫瑰色的高中生活殉道」,具体来说就是: 「我想问老师,关谷纯是自愿成为全体学生的挡箭牌吗?」 我看得出来,糸鱼川老师始终沉稳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老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静待着回答。千反田、伊原、里志大概不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也同样等待着。 沉默没延续多久,糸鱼川老师像在喃喃自语似地,有些怨怼地说: 「你真的什么都看穿了呀。……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得从头说起那年发生的事了。虽然事情过了很久,但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接着,旧姓郡山的糸鱼川养子老师说起三十三年前的「六月斗争」。 「现在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办得比其他学校还盛大,但与昔日相较,仍算是收敛了许多。当年神高的文化祭好似大家的生活目标,破除旧习、迎接新时代的思潮席卷全日本,在神高的展现形式即是文化祭。 「在我入学前不久,文化祭有如暴动般,大家都兴奋过度,简直踩不住煞车,虽说那与后来的校园暴力相比还算守规矩,不过看在当时老师的眼里,想必相当难以忍受吧。」 糸鱼川老师所缅怀的时光在我看来就像日本现代史的内容般遥不可及,和我同时代出生的人们也一定很难想像新思潮席卷全日本的时代。 「那年四月,当时的校长在教职员会议上制造了一个引爆点,对了,这里也写到了:『本校不该只甘于定位为一所小地方的私塾』。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英田校长似乎很有远见,但其实他这个发言的真正目的只为了搞垮文化祭。 「文化祭日期公开后,马上引发学生们的大骚动,因为比之前的惯例少了三天,仅剩两天,而且由平日改到周末。说实在的,若是删掉不重要的活动,两天的时间其实很够用,说穿了学生就是不满受到干涉。 「消息公开后,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校内气氛紧绷,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氛。 「首先,校内到处被贴上不雅字句,后来还有演讲。虽说是演讲,其实只是站在台上畅所欲言,所有人都很激动,不管听到什么都捧场叫好。这个运动愈演愈烈,到后来所有学艺类社团甚至发表了联合声明。 「校方早料到会引来反弹,仍坚持缩短文化祭,可见校方早已下定了决心。学生要是想组织团体进行反抗运动,就得有受罚的觉悟。大家嘴上讲得豪情万丈,却都没什么担当,没有一个人愿意担任社团联盟的领袖。」 糸鱼川老师讲到这,挺起腰杆换了个姿势,椅子发出嘎吱声。 「当时被拱上去当箭靶的,就是你的舅舅——关谷纯,实际上的主导者另有其人,但那个人当然是绝对不会公然现身的。 「学运愈来愈激烈,校方的计划最后宣告失败。这里也写到,文化祭如常举办了。」 老师以不带感情的平淡语气叙述,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这一路过来三十三年岁月的力量。学运的激情,还有推别人当代表的卑劣行为,难道真的都已成了古籍的一页? 糸鱼川老师继续说: 「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学生不但集体罢课、聚集到操场上呼口号,活动进行到高潮时,众人甚至激动得升起篝火。那一晚,终于出事了。 「武术道场发生了火灾,不知道是因为篝火的火花引燃还是有人蓄意纵火。火很快就被扑灭了,但老旧的武术道场也被消防车的强力水柱冲得半毁。」 千反田和伊原的表情都僵住了,我大概也一样。光听转述都不难想像当时的事态有多严重,即使不是直接破坏学校设施,也绝无可能不了了之。 「唯有那件事找不到正当理由粉饰,因为那是绝对不容忽视的犯罪行为。所幸校方不想把事情搞大,没有让警方介入,但文化祭结束,校方决定秋后算帐时,谁也没立场反对。……其实说到底,当时大家根本也没思考过文化祭结束后该如何善后吧。 「火灾的起因终究是没有查明,而学运名义上的领袖关谷学长成了杀一儆百的惩处对象。 「在那个年代,做出退学处分比现在容易多了,关谷学长直到最后都很沉着。至于你问我,他是不是自愿成为挡箭牌……」 糸鱼川老师仿佛在对我微笑。 「你应该知道答案了吧?」 漫长的一席话结束后,糸鱼川老师起身,拿咖啡杯盛保温瓶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所有人一迳沉默着,或许是根本说不出话。千反田的嘴唇隐约动着,可能是在说「好过分」、「好凄惨」之类的三个字,我不敢肯定。 「好啦,故事说完了。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糸鱼川老师又坐回旋转椅,以不变的语调问道。在她看来,这些事确实都过去了。 最先开口的是伊原。 「所以那张封面便是描述了当时的事,是吗……?」 糸鱼川老师默默地点了头。 我想起《冰果》的封面——狗和兔子互相攻击,还有众多兔子在远处围观。狗代表校方,兔子代表学生,和狗缠斗的兔子即为关谷纯。 方才听老师说话时,我想到一件事,于是发问了: 「神高的所有校舍建筑物当中,唯独武术道场特别老旧,是因为武术道场当时重建过吗?」 四月时,千反田会注意到破旧的武术道场,那时我丝毫没放在心上。 「是啊,公立学校的校舍建筑物要是没有超过耐用年限,是不会重建的,所以十年前全校校舍一起重建的时候,只有武术道场还没超过耐用年限。」 接着里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老师,您好像不用『kanya祭』这个词呢。」 我以为这句话完全离题,没想到糸鱼川老师却笑了。 「想问为什么吗?你一定知道答案吧?」 「是的。」 kanya祭? 对了,姐姐在电话里说过「kanya祭」这个称呼是禁语。我刚刚没反应过来,现在总算发现这为什么是禁语了。 「关谷纯并非自愿成为英雄,所以老师您才不说『kanya祭』。是吧?」 「阿福,什么意思啊?」 里志一如往常地面带笑容,但那是很不像他、不合一丝喜悦的微笑。 「『kanya祭』的『kanya』不是写做『神山』,要写成关卡的『关』,山谷的『谷』(注四),我前阵子终于查到了。『关谷祭』这俗名想必是取来赞扬英雄的,但若知道事件真相,就不会这样称呼神高的文化祭了。」 这时,千反田也问道: 「老师,您知道我舅舅为什么要帮社刊取名为『冰果』吗?」 糸鱼川老师听到这个问题却摇了摇头。 「关谷学长在隐约察觉自己会遭到退学时,很难得地坚持要取这个刊名,他说自己能留给学弟妹的,只有这件事了。可是很抱歉,老师并不清楚他的用意。」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糸鱼川老师、千反田、伊原、里志都不知道? 我想气都气不起来,因为我已经累坏了,但仍莫名地感到焦躁。关谷纯留下的讯息难道没有一个人接收到吗?应当接收到这个简单讯息的我们竟然没接收到,这正是令我气愤之处。 我没对特定的人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 「怎么会不知道?刚才那段故事都听到哪里去了?意义很明显吧?那只是很简单的双关语啊。」 「奉太郎?你怎么了?」 「关谷纯想把自己的想法传承给我们这些古籍研究社后裔,所以才给社刊取了这种名字。千反田,你英文很好吧?」 千反田突然被我点名,显得有些慌张。 「呃,英文吗?」 「是啊。这是暗号,不对,该说是文字游戏吧……」 糸鱼川老师没有特别的反应,我猜她可能早已察觉这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也是应该的,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不确定原因为何,只是多少察觉到以糸鱼川老师的立场,或许不方便公然说出来,又或者,这也是古籍研究社的传统之一? 「折木同学!你知道答案吗?」 「太恐怖了,折木你真的知道啊?」 「奉太郎,你快说啊。」 我是第几次被这群人逼问了?每次我都叹着气勉为其难地回答,但从来不像此刻这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想到的,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讲解,就能理解关谷纯的遗憾以及洒脱的心情。 我开口了: 「冰果是指什么呢?」 千反田回答: 「古籍研究社社刊的名字。」 「从一般名词的角度去想啦。」 里志说: 「是ice吧,ice candy。」 「你就不会想到ice cream吗?」 伊原问: 「ice cream?这是关谷纯留下的讯息?」 「断开来念啦。」 天呐!为什么我老是得干这种事?都这么久了,你们的答题技巧总该进步一点了吧? 「念成ice cream又没有意义,我都说是文字游戏了啊。」 一片沉寂之后,终于,里志的表情变了。说他脸色发青稍嫌夸张,但他确实有些面无血色。接着伊原也厌恶什么似地喃喃说出:「啊,我懂了。」 只剩千反田了,她或许真的想不出来。她对任何科目都很拿手,英文当然在行,但我也很清楚她向来不擅长活用。我急得没心情再玩下去了。 我拿起《冰果第三期》序文的影本,翻到背面以原子笔写下一行字。 「这就是你舅舅留下的讯息。」 我把纸张交给百思不得其解的千反田。 千反田接过去一看,眼睛瞬间瞪得浑圆。她轻轻「啊」了一声,接着沉默地凝视那行字良久。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千反田身上。 千反田眼眶泛泪。我知道,这表示千反田历时几个月的委托案终于告一段落了。 「……我想起来了。」她低声说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我问舅舅『冰果』代表什么意思,舅舅回答我……。对,他告诉我要坚强。他说,要是我变得软弱,有朝一日会连惨叫都叫不出来,到时我会活得像……」 千反田望向我。 「折木同学,我想起来了,我是因害怕活得像行尸走肉才哭的。……太好了,我能够安心地去送舅舅了……」 千反田微笑了。她仿佛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于是以手背拭泪,这时,她抓在手上的影印纸背面刚好朝向我,上面留着我拙劣的字迹—— i scream. 注一:mossad,以色列情报局。 注二:sarajevo,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首都和最大城市。 注三:「lbara」为日语姓氏「伊原」的发音:「satoshi」为日语名字「里志」的发音。 注四:日语汉字分为音读与训读,「关」字音读为「kan」,「谷」字音读为「ya」。 八 迈向未来的古籍研究社之日常 文化祭迫在眉睫。我在地科教室,仰望窗外秋高气爽的晴空,这个暑假中发生的一切仿佛许久以前的事。自从明白了关谷纯的遗憾,并得知「冰果」的真正含意后,我们着手制作社刊。 而且事情还没结束。 我正在给几个月不见的姐姐写信,一旁仍上演着地狱般的景象。 「阿福,还没好吗?和印刷厂约好的时间都过了耶!」伊原近乎哀号地喊道。 里志被分配到的页数尚未完工,总是从容不迫的他如今一副很想逃跑的狼狈模样。 「再一下,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真的。」 「你上星期也讲过这句话!」 编辑社刊的总负责人当然由社长千反田担任,落版和联络印刷厂这些实务工作则交给有经验的伊原负责。多亏了伊原铁面无私的时间表,《冰果》的制作可说进展得踏实又顺利。我还没看过伊原的稿子,听说里头描述了她对某部漫画古典名作的感想,内容好像和「寺」、「庙」、「numbers」有关,大概是在讲求签的故事吧。(注一) 但相对地,里志在伊原的鞭策之下竟然还没完成负责的篇幅,据他说,内容为关于芝诺悖论(注二)的笑话,这主题还真随兴,却很符合我们从《冰果》旧刊所感受到的包罗万象风格,「古典悖论」这主题也算是和古籍扯得上边,所以勉强称得上正经。而伊原也顾虑到里志必须兼顾手工艺社和总务委员的职责,并没分配太多页数给他,但里志仍是焦头烂额,看来他对写作的确很不拿手,真没想到他有这个弱点。 里志僵着笑容埋首于稿纸中,伊原在他背后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地看手表,不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我: 「对了,小千呢?我要和她谈费用的事。」 里志本来想插话,被伊原瞪了一眼,又慌张地缩回去写稿。我无奈地停下写信,回答她说: 「千反田去上坟了。」 「上坟?」 「上关谷纯的坟。她说想尽早把那份原稿供在舅舅灵前。」 「那份原稿」指的是我们这次追查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整个过程描述,这是我在千反田的协助之下完成的。我没兴趣加上不必要的润饰,所以稿子成了枯燥至极、走散文路线的文章。 「这样啊……」伊原有些愕然地喃喃说道:「小千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 此话不假。千反田在关谷纯的葬礼那天,还有我把稿子交给她的时候,甚至在拿稿子去上坟的今天,都不见她有太明显的感动情绪。虽然有可能是她刻意隐藏,但我不这么想。在我们解读出「冰果」含意的那天,她的委托案就已经解决,接下来她要怎么解释、要怎么去接受,就不干我的事了。 「是喔……。阿福!手停下来了!你只剩五分钟,快给我写出来!」 「五分钟!摩耶花,你会不会太残忍啦?」 我不理会再度上演的闹剧,兀自陷入沉思。这次的事严格来说,并不是千反田一个人独自怀抱的事件,伊原和里志一定也受到一些冲击,得到一些答案。 那我自己又如何呢? ……我将信件草草收尾,抓起我的斜背包。秋天的凉爽让人昏昏欲睡。虽然有点愧对正在水深火热的里志和伊原,我还是决定回家去。 正这么打算时…… 教室门猛地打开,一道人影冲进地科教室,那是跑得气喘吁吁、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敝社社长千反田。她这么突然地闯进来,害得我、里志和伊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千反田肩膀上下起伏,喘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 「咦,千反田同学,听说你去扫墓啦?」 她听到里志的询问便点头答道: 「是啊。但有件事我很好奇,所以跑回来了。」 她说了「好奇」两个字? 我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不对,这不算预感,过去累积的经验让我猜到接下来的发展。千反田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濡湿得闪闪发亮,发烫的脸颊呈现樱花色,那双大眼睛也生气盎然地射出精光,这是她好奇心爆发的前兆。 「小千,你对什么事很好奇?」 别问!千万别问啊!我悄悄地绕过千反田身后,打算溜出地科教室。 但还是被逮到了,我早知逃不过这位大小姐的眼睛。千反田扯住我的手臂,当下就要把我拖走。 「折木同学,我们走吧!去弓道场。现在还来得及。」 「干嘛啦,你想做什么?」 我明知徒劳无功,仍死命抵抗。千反田好像把这种反应解释为我想听她讲清楚来龙去脉,于是她摇头说: 「与其让我来讲,不如你自己去看吧。」 没救了。千反田一旦进入这种状态,我还是乖乖听话比较有可能节能。我回头一看,里志正露出笑脸,伊原则是耸了耸肩。我死心了,说道: 「好啦,我去啦。反正又是那个吧?」 千反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嘴角微微扬起。 「嗯,没错。……我很好奇。」 注一:此指竹宫惠子的科幻漫画《奔向地球》(地球へ)。「寺」的日语读音为tera,在此作中为地球的别名「terra」;「庙」的日语读音为myu,在此作中指的是拥有超能力的新人类「缪」;numbers则代表主宰人类的超级电脑「terraz numbers」。 注二;即「zeno-s paradoxes」,关于运动不可分性的一系列哲学诡辩,由古希腊数学家芝诺(zeno of elea)提出。 九 寄往塞拉耶佛的信 折木供惠小姐: 寒暄省略。 我有事想问姐姐,所以写了信,希望你还住在上次那间旅馆。 姐姐,你对古籍研究社的事知道多少? 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打算叫我加入古籍研究社的? 姐姐应该知道我的作风,但我自从进入高中,就被里志和你不认识的一群人围绕着,看到他们和我完全相反的行事风格,我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现在想想,当初要是没加入古籍研究社,就不会有这种体验了。如果我一直没加入任何社团,或许永远都不会对自己的信条产生质疑吧。 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我会受到这种冲击? 然后是《冰果》的事。 我依照你从贝拿勒斯寄来的信上的建议,加入了古籍研究社,也依照你从伊斯坦堡寄来的信中透露的线索,打开了生物教室的药品柜,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画下旬点,我由于打开了药品柜,后来不得不追查起三十三年前关谷纯的事件。 简言之,关谷纯的事件是三十三年前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过度积极的作风所导致,而这种作风既然得出了《冰篥》这个刊名,我想,是否高中生活就该是玫瑰色的,恐怕也不尽然。而且事实上,我自从知道了那桩事件之后,那股莫名的心慌就消失了。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行事作风有多好,但现在我会觉得,相较之下应该还不差吧。 姐姐,你是不是早料到我…… 怎么可能嘛。 真是个烂笑话。又不是心智控制术,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别理我,前面写的都当作近况报告吧,我也懒得重写了。 祝旅途愉快。 谢谢你的建议。 折木奉太郎草 ——全文完—— 后记 初次见面,我是米泽穗信。 这本小说的内容有六成纯属虚构,其余则是以真实事件为蓝本,潜伏在故事背后的是一些连报纸社会版都不会刊登的小事件。 顺便透露一下分辨虚构和真实事件的小秘诀——您只要把您觉得合情合理的情节都视为虚构,觉得像是刻意安排的部分当成员实事件,就八九不离十了。但若有人觉这本小说中奠基于真实事件的部分也很合情合理,又该怎么解读呢?我还没想出好的解决方案。 此外,我之所以决定把真实事件写成小说,是从通缩螺旋(注一)的示意图得到了重要构思;另一方面,我也从nhk教育台的节目《女巫莎柏琳娜》(注二)当中受益不少,特此记上一笔。 本书得见天日,多亏了许多人的协助,尤其是: 在结尾时给了我重要提醒的山口和中井,对我说喜欢这本小说而且觉得很有趣的斋藤,经常等我的多田,不厌其烦陪我讨论那些自以为是的主张的秋山。 再次向各位致谢,非常谢谢你们。青鲥最肥美的季节快到了,如果你们来访,我必定全力款待。 还有。 感谢给这本小说一个机会的各位评审委员、责编s、(初版刊登时)接下插画绘制的上杉老师,以及所有相关人士。 《冰果》能够出版持实体书,全仰赖了你们的关照,在此深深地致谢。 话说前阵子我和朋友去吃寿司,享受到与价钱同样高档的美味。用完餐后走出店门,直到坐上车都一切如常,可是不知怎的,负责驾驶的友人却迟迟不开车。 由于当时正值用餐时间,不断有车开进停车场,我们这样显然造成了别人的不便,但无论我怎么催促,友人只是沉默地露出微笑,依旧没打算踩油门。 我这位朋友并不爱恶作剧,平日还是个个性非常踏实惯重的人,却唯独这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这件事的真相,就留待日后再述。希望真的还有日后。 那么,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米泽穗信 注一:即「detionary spirai,通货紧缩的恶性循环:物价下跌→企业营业额减→企业受益减少→企业对应设备投资人员雇用减少→失业增加→个人消费减少→物价再下跌…… 注二:原作为美国漫画《sabrina, the teenage witch》,一九九六年改编拍摄为电视影集,青春喜剧风格,在日本nhk教育台也播完了全七季的内容。 楔子 台版 转自frente@负犬小说组(blog.sina/makeinunovels) 档案号码00205 请输入姓名:真的没办法吗? mayuko:对不起 请输入姓名:再这么下去大家都会怪你,你不怕吗? mayuko:我去向大家道歉 mayuko:只能这样了 请输入姓名:道歉也于事无补 请输入姓名:我不是在教训你 请输入姓名:但事情一定得解决 mayuko:我知道 mayuko:可是我真的无计可施 mayuko:对不起 请输入姓名:好吧,我懂了 请输入姓名:你原本就不是适合的人选 请输入姓名:难为你能撑到现在 mayuko:对不起 请输入姓名:好了,别道歉了 请输入姓名:接下来交给我处理吧 mayuko:你愿意帮忙吗 请输入姓名:要是帮得了我早就帮了 请输入姓名:我无能为力,但我会找方法解决 mayuko:? 请输入姓名:可是,即使进行顺利…… 请输入姓名:也不会符合你期望的方向 档案号码00209 是·我·啦(音符):不好意思唷。 请输入姓名:不会啦 请输入姓名: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 是·我·啦(音符):可爱的学妹有事相求,我当然想帮忙。 是·我·啦(音符):不过这一次…… 是·我·啦(音符):距离和时间都是变动不了的东西嘛 请输入姓名:请问 请输入姓名:还有其他人选吗 请输入姓名:办得到这种事的人 是·我·啦(音符):人选喔。 是·我·啦(音符):唔…… 是·我·啦(音符):…… 请输入姓名:学姐? 是·我·啦(音符):zzz…… 请输入姓名:学姐 是·我·啦(音符):开玩笑的啦。 是·我·啦(音符):我知道有个人可以用 是·我·啦(音符):虽然不太可靠,不过用对方法就没问题。 档案号码00214 请输入姓名:你的意思呢? l:我一定趣! l:打错了,我一定去 请输入姓名:那真是感激不尽 请输入姓名:我会再告诉你时间地点 l:我很奇代 l:是奇待 l:期待 请输入姓名:多嘴提醒一下 请输入姓名:不需要自己选字 请输入姓名:直接按entfr就好 l:室吗? l:是吗? l:啊,真的耶 请输入姓名:那就拜托你了 请输入姓名:对了,既然你要来…… l:嗯。 请输入姓名:干脆找朋友一起来吧,三个人左右 l:可以吗? 请输入姓名:你是古籍研究社的吧? 请输入姓名:如果你能带社员一起来,我也很欢迎 一 参加试映会! 常言道:「上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天不赐予二物」。如果这些劝世名言属实,上天真该好好整顿一下纲纪。一个人的价值会依处境而改变,这个事实任谁都无法否认,而且别说只是赐予二物,才华多到一只手数不完的也大有人在。我们这种凡人只能又羡又妒地看着那些天才大放异彩,心想自己应该也有某种才能,这种日常情景实在太空虚了。 暑假即将结束。去学校途中,我对老朋友福部里志说起这个想法,里志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得很对。我当福部里志也当了十五年,看来这躯体是没有天赋才能了。有句话叫『大器晚成』,或许还有点希望,但我连专研的东西都没有,实在教人难以期待。」 「也罢,只要想想天才同样求不来凡人的生活,就不会那么羡慕了。」 「奉太郎,你觉得凡人的生活有吸引力吗?……是你的话或许会吧。」 里志随口加了一句。 「不过,你真的能过那种生活吗?」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露出诧异的表情。里志意味深远地笑着对我说: 「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才能,至于你嘛……我暂时持保留态度。」 「啊?」 这家伙很爱开玩笑,所以我稍微思考一下该不该认真听进去。我有两件事想说,首先是: 「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太不了解自己,才会把自己当成凡人。很少人像你这样广泛涉猎各种知识吧?」 里志耸耸肩。 「的确啦,我在这方面还算小有自信,可是杂学再怎么丰富,我也不会去当猜谜王。涉猎太广泛反而不能专精。」 是吗? 不管了,来说第二件。 「你说我不平凡?太不会看人了。」 「我没说你不平凡,是说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哪来这种必要?」 「哪来啊……」 里志沉思片刻,接着指向出现在前方的种山高中。 「就是那里。」 「校舍?」 「不是校舍,是地科教室,我们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上次的《冰菓》案件你表现得真精采,老实说,我万万想不到你有那种本事。我看不出你那方面的能力高到什么地步,所以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对照里志的笑容满面,我却一脸困窘。 说什么《冰菓》案件?又不是刑事案件,大概连民事都算不上。《冰菓》是我和里志参加的活动不明社团「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标题,至于社刊为何取这么怪的名字,三言两语很难说清。这本社刊在近几个月里带来不少麻烦,而我在其中派上一点点用场。里志说的就是这「用场」。 里志回想着当时。 「那件事是你解决的。」 「什么解决嘛,哪有这么夸张?再说我都是靠运气。」 「运气?我又没问你的看法,重点在于我对你的看法。」 这句话听在某些人耳里一定会觉得他很嚣张,而我早就习惯里志的语气,所以也不生气。 福部里志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好对手。他身为男生却不高,体型娇小,远远看过去可能会被人当作女生,却是个很有胆识的男生,对自己的兴趣全心投入,满不在乎地把「必要的事」放在其次。他的眼睛和嘴角总是带着笑意,随身带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束口袋。 里志甩着他的束口袋说: 「对了,现在几点?」 「去看你自己的表。」 「表放在里面,我懒得拿。」 他拍拍那个束口袋说。里志很少戴手表,只靠手机来看时间。 「懒惰是我的注册商标才对吧?」 「你是说『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随便做』?」 里志笑着调侃我的生活守则,我望向自己的手表,纠正他: 「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才对。……快十点了。」 「这句格言又没伟大到需要背得滚瓜烂熟。快十点?动作要加快了,千反田不会计较我们迟到,但摩耶花生起气来很可怕的。」 我大致上同意,惹伊原摩耶花生气一定很惨。话说回来,千反田爱瑠一旦生气也很恐怖,不知里志是否知情。我见里志快步前进,也跟着加快脚步。 绿灯亮起,越过马路,校门已在眼前。在暑假里学生仍然很多,这是一如往昔的神山高中。 操场和校舍充斥着身穿便服或制服的学生,音乐类社团里传出乐声,操场一角搭了一座类似纪念碑的巨大物体,还有一群手忙脚乱的人,不知是哪个社团的。神山高中的学生到了暑假还是如此有活力,所有人都忙着准备文化祭。 种山高中的学生人数约一千人,如果除去升学学校的倾向、生气蓬勃的学艺类社团、超级盛大的文化祭,只是一所普通的高中。校园内有三栋大型建筑物,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楼、专门科目教室所在的专科大楼,以及体育馆。我们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地科教室。 我们快步走过中庭,合唱社和人声音乐社互别苗头似地在此高歌。正如里志之言,我的信念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更直接的说法是「节能」。我跟全力投入文化祭或其他学生活动的「那些人」作风大相径庭,不过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们走进校舍入口,经过走廊前往专科大楼,无视某社团晾在走廊上的长幅画布上了楼梯。一口气爬上四楼还真喘,又加上此时已是夏末,我拿着手帕擦汗,走进地科教室。 斥喝声随即迎面而来。 「你们太慢了!」 擦腰站在教室正中央的人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实质上的编辑,和我有段孽缘的伊原。 伊原摩耶花和我虽不亲密,却一直莫名其妙地断不了关系。她在小学时就有张成熟的脸,升上高中也没改变多少,反而成了娃娃脸。虽然外貌稚气,其实个性非常严苛,见人犯错绝不宽贷,对自己更是苛刻。她生气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古籍研究社今天上午十点要在社办集合。 伊原叉着腰说: 「小福,你想解释吗?」 里志笑得很僵地回答: 「因为不能骑脚踏车……」 「这点你早该知道吧?」 在此说明,神山高中一向允许学生在暑假骑脚踏车来学校,但停车场正在整修,所以这几天禁止骑车。 「小福,认真点嘛,你的稿子也还没写完耶。」 里志摊开双手,无力地试图辩解。 「先、先等一下,摩耶花,奉太郎不也迟到了吗?」 竟然把矛头转向我!伊原瞥了我一眼,又转向里志。 「折木?谁管他。」 ……是喔。 我得再补充一点关于伊原的描述:她对里志有好感,而且从不隐瞒,但里志一直回避这件事。我不知道这情况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理由为何。 对了,古籍研究社由四个高一生组成,包括我、里志、伊原,以及社长千反田。怎么没看见千反田? 「真过分,你有双重标准。」 「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我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话: 「喂,伊原,千反田还没来耶。」 「我哪有双重标准……咦?小千吗?对啊,她还没来,真让人担心。」 里志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果真不是双重标准,是三重。」 伊原难得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轻轻打开,千反田走了进来。 千反田爱瑠有一头乌黑长发,身材纤细柔弱,像个深闺千金小姐,事实上,她确实是在种山市一角拥有广大田园的「富农千反田家」的小姐。她全身上下散发出高雅气质,只有那双大眼睛例外。要是问我,我会说最能代表千反田的就是眼睛。若要比喻,伊原的外表像个小孩,而千反田是对森罗万象都抱持着充沛好奇心的小孩,但她又有知性,条理分明,所以更不好应付。 时钟指针已指向十点半。千反田深深低头敬礼。 「对不起,我迟到了。」 千反田和懒散完全扯不上关系,虽不至于严谨,毕竟很少迟到。伊原一定也这么想,她丝毫不带责备语气地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嗯,我跟人谈事情,不小心谈太久了。」 谈什么?要解释就说清楚嘛。我还没开口,千反田便继续说: 「关于谈话内容,我晚点再告诉大家。」 她一定有什么企图,感觉真不舒服。 「喔……算了,没关系。我们开始吧。」 古籍研究社今天的集会要讨论文化祭发行的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的整体设计,诸如字体选择、插画插入位置、纸质选择等事项。我没兴趣插手这些事,所以向伊原说「一切由你做主」,但伊原不肯,她认为我出了钱又交了稿,当然有全程参与社刊制作的权利和义务。权利或义务我都不想要,不过无所谓啦,反正我的暑假也没有任何计划。 伊原从自己的包包拿出几种纸张样本。 「这个是预算范围内最贵的纸,这种是最便宜的,你们看,差很多吧?除了外观以外,吸墨性也……」 伊原立刻开始说明,里志和千反田都用心听着。我只是来凑数的,但仍装出认真的模样,免得伊原又发脾气。 没想到编辑会议进展迅速,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伊原记下讨论结果,得在今天之内通知印刷厂。要把杂务处理得顺畅真不容易,我不禁想合掌感谢伊原。 已经中午了,大可直接回家,但我已经在便利商店买了便当,所以决定先吃。我从斜背包里拿出不到四百圆的午餐,其余三人也各自拿出食物。 里志剥着饭团的包装纸,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社刊什么时候会做好?」 最清楚的人当然是伊原。她先抱怨「拜托你记一下好吗」才回答: 「样本大概在十月初印好,全部制作完毕差不多是文化祭前夕了。」 现在是八月下旬,暑假只剩一周,九月开学后就更没空写稿了。我奉行节能主义,不喜欢没效率地拖延工作,因此打算尽快完成。话是这么说,不过目前看来时间还挺充裕。 「啵」的一声,千反田打开便当盖的声音真让人脱力。在我班上很多女生用的是容量不足以塞牙缝的小便当盒,千反田的便当也算小,不过还填得饱肚子。千反田没立刻举筷去夹款冬菜、煎蛋、绞肉,反而若无其事地问: 「对了,你们等一下有事吗?」 我默默地摇头。我一向是个闲人,时间多到不知道该怎么用。伊原的反应也跟我一样。 「我得把这些送去印刷厂,不过傍晚再去也行。」 里志想了一下。 「我好一阵子没碰针线了,有点想去手工艺社帮忙,也想去总务委员会看看,但也不是非去不可。」 听到三人的回答,千反田面露喜色。这个笑容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不敢说多肯定,但基于过去的经验,我感到麻烦快要来了。 千反田放下手中的筷子,兴致勃勃地说: 「那我们去参加试映会吧!」 试映会? 她说的词汇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有某件事背着我悄悄在台面下进行吗?我不由自主地看看里志,他歪头表示自己一概不知,伊原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小千,什么试映会?院线片吗?」 「唔……不是的,那不是院线片,是录影带电影。」 既然是录影带电影,想必是私人制作。 「是电影研究杜吗?」 千反田摇头。 「不是。」 「难道是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说出这句蠢话的是里志。我和伊原一起冷冷地望向里志,但他仍面不改色地说: 「真的有这个社团啦。连古籍研究社都有了,当然也有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里志动不动就说无聊笑话,但是都会秉持「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的规矩。既然他说有这社团,八成真的有。其实有也不奇怪,神山高中的学艺类社团确实很多采多姿。 千反田又摇头否定。 「也不是。这是二年f班的班级展览。」 「喔?是班展啊。」 伊原感叹地点头。 「我们学校的班展很少,因为社团活动太旺盛了。」 的确如此,我所属的一年b班也从没有人提过「文化祭要推出什么活动」。社团展览就够费力了,再搞班展一定会累死人。想到这里,我不免觉得同时参加古籍研究社、手工艺社、总务委员会的里志真是强得莫名其妙。 「二年f班参加运动类社团的人打算自己举行文化祭班展,发起了拍摄电影的企画。我在二年f班有个熟人,她邀我去试映会,说是要听听别人的感想。怎么样,去不去?」 「好啊,去吧!」 里志爽快地答应了。对,这家伙碰到有兴趣的事都是这样。 伊原微皱眉头,问道: 「是哪一类的电影?」 「唔……好像是mystery。」(※「ミステリー(mystery)」,原意「神秘」,国内习惯译为「推理小说」。本书皆用英文表示,以免产生混淆。) 伊原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是娱乐片啊?那我也去。」 「怎么?摩耶花,你讨厌艺术电影吗?」 「不算讨厌啦……如果是真正热爱电影的人拍摄的就没关系。」 说得对,基于「自己推出文化祭班展」这种动机而拍的艺术电影大概不会有人想看。 至于我嘛…… 我不太喜欢电影,老实说,无论是艺术电影或娱乐电影我都不会很想看。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喜欢电影,或许是步调快得来不及消化内容。我向喜欢电影的朋友提到这点,结果对方回答「你的人生缺了一半」。我也不是对电影厌恶至极,我还有几部挺喜欢的电影…… 算了,回家休息吧。 我正要开口,千反田喜形于色地抢先说: 「太好了!大家一起去吧!」 「可是我……」 「其实对方说希望我带三个人去,古籍研究社成员人数刚好。」 听我说啊! 里志露出邪恶的笑容,拇指朝我比了比。 「千反田同学,奉太郎有话想说。」 「折木同学,你也会去吧?」 呃。 「……不去吗?」 啊。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我这么不会应付千反田呢?还没回答我就猜得到,无论我回答什么一样得去。如果我坚持不去,她大概不会勉强我,但重点就在我没理由坚持不去。 我耸耸肩。好吧,反正回家也没事做。 视听教室的布帘全部拉下,有效阻隔了夏末的阳光,室内一片昏暗。 有个女生仿佛从黑暗中突然冒出,会有这种错觉想必是因为她穿了深蓝色便服,我至今还看不清她的轮廓。 千反田对那个人说: 「我照你的话带朋友来了。」 那人朝我们走来,此时我才看清楚她的样貌。 她的身高跟千反田差不多,稍微再高一点,体型十分纤瘦,眼睛细长,眼角上扬,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尖削俐落,大致还算漂亮,但她给人最强烈的印象是冷峻。她的气质威严十足,完全不像只大我们一届的高中生。若用其他职业来比喻嘛……对,就像铁血警官或教师……不,可能更像自卫官,而且职位还在尉官以上。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也并非板着脸,比较接近面无表情。她的声音也符合这种形象,既低沉又冷静。 「喔,太好了。」 接着她的视线扫向我们每一个人。 「欢迎,感谢你们应邀前来。」 千反田指着我们依次介绍。 「这位是伊原摩耶花同学,这位是稻部里志同学,这位是折木奉太郎同学,都是古籍研究社的成员。」 介绍之间,那女生的表情好像有些变化。她笑了?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反正她立刻又恢复原本的表情,朝我们行了个礼。 「今天要麻烦各位了。我是入须冬实。」 她一报姓名,里志立刻有了很大的反应,他雀跃地说: 「喔!你果然是入须学姐!我们上次见过面。」 姓入须的女生看了里志一眼。 「你叫福部里志?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 「是吗?我参加过六月最后一次文化祭委员会,坐在最后面。」 「我不太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吗?」 入须语气平淡,不知她是真的忘记或是装傻,里志仍然开心地说: 「当时学姐为音乐类社团和戏剧类社团调停纷争,我都看到了,真的很精采。我早就想认识学姐了,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见面!」 「喔,我想起来了。」 态度冷漠。 「我并没有做什么。」 「对,就是这点厉害。学姐只说了三次『主席,应该听听他的意见』,短短五分钟就解决了这场争执,我在心中都忍不住鼓掌叫好!主席真该向入须学姐道谢。」 最少赞美别人的铁定是伊原,里志除了开玩笑之外也很难得大力称赞别人,此刻竟然这样极力赞美入须冬实,我不清楚事情经过,但她二疋做过很了不起的事。我一边呆呆想着,一边听他们交谈。 里志流露尊敬的眼神,入须倒是没什么反应。 「是吗?」 「入须姐,你不是说过对学校活动没兴趣?」 千反田问道,入须点头。 「福部,你说的那个委员会,我只是以代理身分参加,所以记不得了,请别觉得不舒服。」 「喔……我不会那样想啦。」 里志嘴上这么说,却难掩失望的脸色,一旁的伊原对千反田问道: 「小千,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和入须姐吗?我家和入须家有些往来,我从小就受到她不少关照。」 千反田家竟然有全家共同往来的对象?我们家都没有呢,名门也有名门的难处啊。照这样看,入须的家庭也大有来头喽?或许是,或许不是,反正无论是不是,都跟入须冬实这个人无关。 「别说这些了。」 入须拉回话题,拿起一件长方形的物体,似乎是录影带。 「今天占用你们的时间,是想请你们看看这卷录影带。千反田大概已经说过了,这是我班上的人制作的,希望你们看过之后诚实地发表感想。」 「我很期待。」 千反田说。 这很像真正的试映会,但是为什么?我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光是这样就好了?」 入须凝视着我的眼睛,从黑暗中射来的视线盯得我无法动弹。在压迫感中,我仍说道: 「只要在看过之后发表感想就好?」 「有什么不对吗?」 「假使我们看完之后批评得一无是处,你们也不可能重拍吧?这又不像真正的试映会是为了宣传,我不懂为什么要叫我们看。」 不知为何,入须满意地点点头。 「问得好。没错,光是叫你们看毫无意义。我可以直接回答你,但你们先看过会更有效率。如何?」 唔……真不是滋味,不过我很喜欢「有效率」一词,因此不再多说。 我表示同意之后,入须继续说: 「这部录影带电影还没取名,姑且先称作『mystery』。看完影片后,我会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希望你们记住这点,尽量看得仔细些。」 伊原问道: 「既然叫『mystery』,那就是推理剧喽?」 「你要这样想也行。」 「我们是不是该做笔记呢?」 「嗯,能看得这么仔细当然更好。」 我们所有人都把东西放在地科教室,伊原表示要回去拿书包,里志说: 「我负责做笔记吧。」 里志从片刻不离身的束口袋里拿出手册和笔。原来他都带着这些东西啊? 入须看了手表一眼,那是款式简单的银色手表。 「差不多该开始了,请随意找位置坐吧。」 我们照她的话各自就座,里志也翻开手册,入须见状便走向控制室,在铁门边回头对我们说了一句: 「请你们好好奋斗。」 门轧吱关上,紧接着绞盘转动声传来,前方降下一面白幕。我靠在椅背上,把姿势调整得舒适点。 话说回来,入须准备得真不周到,看电影怎么能缺少爆米花呢? 没有名字的电影当然也没有片头,影像突兀地开始播放,我一眼就看得出画面里是熟悉的神山高中普通教室,桌子摆放得很整齐。镜头拍到窗户,从外面的天色可知时间将近傍晚,应该是放学后。 旁白开始说话,是个浑厚的男声。 「要叙述这件事,还是得从这里说起。二年f班一群有志之士为了留下高中生活的回忆,浃定参加kanya祭。但是该做什么呢?他们在某天放学后召开了会议。」 附加说明,kanya祭是神山高中文化祭的俗称,但古籍研究社的人不这样叫,理由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 画面出现学生的身影,共有六人,他们把椅子围成一圈,相对而坐,大概在开会讨论文化祭要办什么活动。镜头慢慢拍出每一个人的脸,旁白依次介绍他们的名字。 首先是身材壮硕,很适合参加武术社团的男生,他一头短发,在六人中身高最高,名叫「海藤武雄」。 接着是唯一戴眼镜的高瘦男生,虽然正在拍摄,他却显得很焦躁。名叫「杉村二郎」。 再来是皮肤黝黑,有一头披肩褐发的女生,她在入镜的短短几秒内就拨了两次头发。名叫「山西绿」。 然后是个矮小微胖的女生,说她微胖,或许只是圆脸给人这种感觉。她叫「澦之上真美子」。 还有一位神情亲切的男生,顶着一头红发,跟他正直的形象不太搭调。叫做「胜田竹男」。 最后是目光低垂,一看到镜头就撇开脸的女生,她打扮朴素,身材是众人之中最娇小的,名叫「鸿巢友里」。 旁白每念一个名字,里志动笔写字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要怎么写,所以他先抄下拼音。 介绍结束,场面静止片刻,高瘦眼镜男杉村像收到暗号似地开口: 「我想用楢洼地区当主题。」 伊原发出「呃」的一声。我了解她的心情,这台词念得真死板。 「楢洼地区?」 一直摸头发的山西问道。红发的胜田说: 「我听过这地方,在古丘叮吧?」 「对,那是废弃村庄,因发现矿脉而兴起,矿产挖光又荒废了。」 连续几个人都演得很生硬。确实合该如此,千反田说电影是「二年f班参加运动类社团的人为了推出文化祭班展而拍摄」,所以这些人里面不可能有话剧社的成员。 身材魁梧的海藤盘起粗壮的手臂。 「唔……采访废村啊……满有意思的。」 「我去过一次,景色很有魄力,值得一看,而且用研究历史的角度去看一个村庄的盛衰也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 山西演得真好,完全表现出这句台词的不屑,说不定这是她由衷的感想。这时圆脸的濑之上做作地倾身向前。 「可是采访很有趣啊,可以去废墟耶,我从来没看过废墟。」 一直低着头的鸿巢插嘴说: 「我也听过楢洼……要深入山区,从最近的站牌过去得走上一个小时。」 「天哪~」 山西不满地说。原来她扮演的是这样的角色。 海藤神色自若。 「一个小时又怎样?连远足都不如,只算得上野餐。」 「那就决定了,文化祭的班展主题是调查槽洼。」 杉村下结论后,胜田提出异议说光是调查废村不够精采,山西表示赞同,建议换个主题,濑之上认为只须在这主题多费些心思,但是被问到该怎么做的时候她又答不出来。杉村提议用冒险故事般的表现手法,却被所有人批评老套。鸿巢提议的灵异风格倒是获得一致好评,有人认为缺乏题材无法进行,杉村很轻率地说只要去调查自然找得到。后来还上演了谁爱谁、谁恨谁之类描绘人性丑陋面的情节,这些全略过不提。第一幕的重点只有一句话,即是画面变暗之后旁白说的那句: 「一周后,他们去了古丘町楢洼地区。」 画面黑了一下,接着播放的影像不是学校,而是充满盛夏特有浓绿色调的山林风光,应该是楢洼地区。 我听过古丘町,那个小镇坐落于神山市北方二十公里,由于有铅矿还是什么金属的矿产而繁荣一时,后来自然而然地凋零,矿山关闭之后便无任何主要产业。而楢洼地区呢? 伊原向里志问道: 「小福,你听过楢洼地区吗?」 没想到里志真的知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惊讶。 「嗯,古丘矿山以前有矿坑,虽然交通不便,但在矿山全盛时期非常繁荣。」 里志提了几个知名演歌歌手。 「……这些人都去过喔。」 伊原看似吃惊,我也觉得很意外,因为里志说的都是天王级的巨星。 「不过……」 里志正要说下去,但千反田短促地出言制止。 「要开始了。」 镜头拍摄夏天的杂木林,然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出现一群学生。他们跟刚才不一样,全都穿便服,而且是热天的轻便打扮,每人各自背着小登山包,不知道装些什么东西。 山西站定说道: 「好热喔。走这么久还没到吗?」 杉村回答她。 「就快了,剩下的路程不到五分钟。」 一你刚刚也这样说。天气这么热,我快累死了啦。」 「又不是只有你觉得热。好啦,继续走吧。」 海藤说完,这群人又继续往前走,摄影机也跟在后头。 楢洼地区果真在深山里,道路两旁连绵不绝的杂木林似乎从未开发,树木之间不时看得见遥远下方的古丘町街道。有柏油路,但到处都已破损,靠边的柏油路面明显地崩坏,随处可见拳头大的石块。或许是路面太破烂,画面震动得很厉害。这些演员毫不专业,摄影师也一样,画面差到像我这种很少接触电影的人都看得出摄影师有多生涩。 影像突然中断,镜头移到这一行人的后方继续拍摄。没过多久,带头的杉村托一下眼镜,指着前方说: 「你们看,那里就是楢洼!」 其他人都站到杉村身旁。摄影机转往杉村指的方向,映出一片山中洼地,那里是个废墟。 我虽然住在偏僻的都市,毕竟还是现代日本,要把距离仅有二十公里的地方称为废墟,总觉得非常脱离现实。画面里有栋孤单耸立的脏污房子,窗户破裂,屋顶残缺,正在缓慢地倾圮。还有几栋聚在一起的公寓,可能是从前的矿山工作人员住所,藤蔓无视人类的存在,以旺盛的生命力侵蚀、包围公寓。看似商店的建筑物仍挂着瓷质招牌,更强调出无人小镇的寂寥。果真没错,杉村在剧中也说过这句台词,楢洼值得一看。 摄影机仔细地拍摄这里的景象,画面的魄力甚至能让人忘了摄影师的生涩手法和演员的拙劣演技。 演员好像也因眼前的光景大受震撼,某人背对镜头喃喃说了一句「好棒喔」,我猜这一定不是原本的台词。 戏剧继续上演。 「对耶,这个地方真的值得采访。」 胜田说着,从口袋掏出即可拍相机拍照。濑之上拿起笔记,不知写了什么。海藤等他们告一段落,大声发出指示: 「我们先找今晚落脚的地方,找好之后再来采访。」 「那里可以吧?」 鸿巢指向废墟。摄影机朝她指的方向拉近镜头,有一栋类似剧场的大型建筑物,跟这小村落很不搭调。 「待在那里就不怕下雨了。」 「喔?我们过去看看。」 六人走下山坡前往众落,接着画面消失。 再开始拍摄时已经到了剧场,众人在左右对开的玻璃门前站成一列,同时抬头仰望建筑物。镜头沿着肮脏的墙壁往上移,仰角拍摄的剧场有种强烈的存在感。 摄影机又下移对着这群人,海藤拉开玻璃门,其他人陆续跟着走进去。最后面的是仍低着头的鸿巢,她低声说: 「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也走进剧场。门保持敞开,六人走入黑暗。画面消失。 此时伊原和里志不约而同地大喊。里志的语气很开心,伊原则是不满。 「是洋馆推理剧耶!」 「竟然是洋馆推理剧?」 摄影机在洋馆……不,在剧场内继续开拍。废村不可能有电力,因此室内昏暗不明,跟夏季阳光下的清晰物体轮廓相比,画面很不清晰,但不至于无法分辨哪个演员是谁。地板可能是石材,六人的脚步声叩叩响起。 「好多灰尘……」 山西出言埋怨,又是拍衣服,又是摸头发。从画面给人的印象来看,四处都布满尘埃。胜田抬头望去。 「屋顶好像很稳固。」 濑之上依然拿着笔记,她朝杉村转头。 「没想到深山里竟然有这种剧场。」 「因为这座矿山以前很富裕,再说深山里更需要这些娱乐,否则一定会让人待不下去。」 很喜欢这类话题的里志「喔」了一声,悄悄对我说: 「也有一些值得玩味的台词嘛。」 我倒是不在意电影台词有没有趣。 画面里的海藤踏踏地板,他的高大体型让地板发出巨大噪音。我对他的动作感到不解,此时镜头移向他的脚边,有些东西在微弱的光芒之下闪闪发亮,好像是玻璃碎片。 「今晚大概得住这栋房子……」 海藤夸张地皱起眉头。 「不过这里太危险了,满地都是碎玻璃。」 摄影机在室内环视一周,阴暗之中看不太清楚。这里若是剧场,这群人所在位置应该是玄关大隐,眼见之处有两道楼梯,一间房间。摄影机以仰角镜头再环视一周,看得到二楼,可知大厅天花板有挑高。杉村和胜田相继说道: 「还是先找可以过夜的地方吧。」 「是啊,趁着天色还没变暗。」 海藤点头,看着众人说: 「我们分头去找能用的地方。有没有平面图啊?」 「这里有一张。」 鸿巢在玄关墙边向他招手,海藤走过去,画面在此切换。 镜头持续拍着鸿巢找到的剧场平面图。或许是顾虑到平面图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此时亮起手电筒的微弱光芒。 「喔喔!平面图来了!」 里志兴奋地说道,立刻描下那张图。平面图的细节模糊不清,还好是用大布幕播放,还能勉强辨识出文字。图片整整出现了三十秒,里志得以及时画完。 照平面图所示,这间剧场有两层楼,进了门是玄关大厅,即是这群人现在的位置,旁边还有一间管理室。继续往前有一道墙壁,还有通往剧场大厅的门,剧场大厅内当然有舞台。内设舞台的剧场大厅两侧都有走廊,左右走廊上各有两间准备室,尽头通往舞台两翼侧幕。附加说明,以观众席的视角为准,右边的侧幕叫「上手翼」,左边的叫「下手翼」。(※「上手」意即上座,从观众角度而言为舞台右侧,重要角色在习惯上都站在右侧。「下手」则是相对卑位的左侧。) 玄关大厅左右都有楼梯通往二楼,爬上右侧楼梯可由连接灯光室的走道到达舞台上部,走左侧楼梯能到达管理室正上方的工具室、位置和灯光室左右对称的音响室,以及舞台上部。二楼左右两条走道在玄关上方相连,所以走右侧楼梯当然也到得了工具室。 萤幕里的一群人想必正看着这幅图。 画面由平面图变成海藤的特写。 「我们分头调查吧。」 「会不会很危险啊?」 胜田说。 「这种废墟会有什么危险?」 海藤反驳之后,濑之上提出疑问: 「房间进得去吗?应该都锁住了吧?」 鸿巢帮海藤回答: 「不用担心,我想应该有那个……」 她走进玄关大厅旁的管理室。说也奇怪,管理室竟然没有上锁。摄影机跟着鸿巢进入管理室,巢鸿东张西望一下,喃喃说着「果然有」,接着走向墙边的钥匙盒。 「你们看。」 鸿巢拿着一堆钥匙走出去,钥匙盒里只剩一把。摄影机拍了那把钥匙,我正觉得光线太暗,立刻有光照过来。匙柄上写着「万能钥匙」。 「有这些钥匙就能打开房间了。」 鸿巢回到大厅,把钥匙拿给海藤看,他点点头,选了一把钥匙。 「每人各拿一把钥匙,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房间。乱一点没关系,重点是火灾时方便疏散,可以安心躺下来过夜的地方。」 鸿巢把钥匙摆在众人面前,先取走自己的分,其他人也陆续伸手去拿,钥匙一把都不剩了。 「如果在现实生活里……」 里志含笑说道: 「到这种地方不是都会集体行动吗?怎么可能分头行动嘛。」 「来到废墟里的废弃建筑物已经够不现实了,谁还管这种行动怪不怪?」 里志的笑意更深了。 「不,不算奇怪。若不分头行动就没办法出事了,这是定律。」 「所以说……」 「没错,等一下就会出事。我可以跟你赌一客起司热狗堡,他们分开以后,绝对有一个人回不来。」 坐在里志身旁的伊原恶狠狠地瞪着我,大概在叫我废话少说,安静地看。明明是里志先开口耶…… 画面之中,拿了钥匙的众人各自确认过平面图,一个个走向房间。第一个是海藤,接着依序是杉村、山西、濑之上、胜田,鸿巢。大厅里一人都不剩,镜头继续拍了一下无人的画面才切断。 黑暗中响起旁白的声音。 「事情立刻就发生了。」 「我就说嘛。」 这句话是里志讲的。 瞧,伊原又在瞪人喽。 接下来的画面是玄关大厅。 依然空无一人。 鸿巢首先从右侧楼梯走下来。 接着山西从左侧走廊现身。 过了一阵子,胜田也从左侧走廊出现。他对先回来的两人说: 「你们那边怎么样?」 山西一脸不耐地回答: 「到处都是镜子碎片,没扫干净不能住人。」 鸿巢只是默默摇头。 「这样啊……我那边也差不多。」 后来濑之上从左侧楼梯走下来,她在楼梯上举手比出一个大叉。 胜田抬头仰望,摄影机也跟着他的视线移去,由此可知站在天花板挑高的大厅能清楚看见二楼工具室的窗口。窗户的镜头不自然地停留良久,胜田才对着二楼大喊: 「喂!杉村,你那里怎样?」 杉村从窗户探出头来。 「很干净,也没有易燃物,应该可以用。」 「是吗?那你先下来吧。」 「好。」 杉村如言立刻下楼。大厅里有五个人,大家望着彼此。 果然少了一个人,「受害者」出炉了。 山西说: 「海藤呢?」 「大概还在找。」 胜田歪头说。 「算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找他吧。海藤是往那个方向走吗?」 他指着右侧走廊,其他人纷纷点头。胜田领着众人走进右侧走廊,摄影机随后跟上。走廊里面更暗,几乎看不出来画面在拍什么。 有人打开手电筒照亮走廊途中的门。胜田打开门,只见准备室里陈设着一排镜子,衣物散乱满地,但不见人影。 「怪了。」 「会不会在后台?」 大家听了这句话,又一同前往走廊尽头。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手电筒再次亮起,照向通往上手翼的门,门上贴着「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胜田去转门把,却转不动。 「怎么了?」 「打不开,锁住了。」 「怎么办?」 「……管理室有万能钥匙,我去拿来。」 这段分不清发言者的对话结束后,传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两种,大概有两个人一起去。画面中断片刻,接着拍出光线照亮的门,以及插钥匙的声音。门开了,一行人走进里面。 上手翼有扇窗户,阳光驱走了原先的漆黑,借由这片光亮能看见窗边倒着一个人。不用说,这人便是海藤。 「海藤!」 杉村立即冲过去,胜田随即跟上。杉村在海藤身前跌了一跤,他爬起来,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摄影机靠过去拍他的手,光线不足看不清楚,只知他的手似乎沾到东西。杉村喃喃说道: 「血……」 尖叫声传来。镜头朝向门边的三个女生,山西惊愕地捂着嘴巴,濑之上抱住自己的身体,鸿巢紧握着拳头。倒地的海藤满腹鲜血,紧闭眼睛。他这样演也好,比拙劣地翻白眼强多了。镜头往海藤的身边拉近,拍到一只手臂,应该是道具,不过在阴暗画面的辅助之下很有震撼效果。海藤拿去的钥匙就掉在那只手臂旁。 「唉……」 身边传来了叹息声,是千反田吗? 画面里,随后跟上的胜田也愣住了。 「海藤!混帐,是谁干的?」 他很快回过神来,然后冲到墙边开窗。那是直开式窗户,绞链因长期没使用而卡死了,搞了半天还是打不开。胜田抓着窗框猛摇,几乎是靠全身力量撞开,接着他将身体探出发出厚重声响的窗户,观察外面。总是晃动不停的镜头也转向窗外,映出墙边满是茂盛夏草的景象。 胜田转身进入舞台。镜头突然从明亮的室外转向昏暗室内,使画面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但仍看得出镜头跟着胜田。他冲过舞台,一口气跑到下手翼,却赫然停下脚步,因为连接下手翼和左侧走廊的门完全被木材堵死了。 「怎么可能……」 影像变暗。 然后…… 画面就这样消失了。 「……」 我等了一下子,布幕还是没映出任何画面。 「播完了吗?」 伊原以无力的语调问道。 「好像吧……」 里志一说完,绞盘有如收到暗号开始转动,白幕渐渐卷起。千反田伸手试图阻止布幕收起的动作真是教人感伤。 「咦?咦?明明还没结束啊?」 「先等一下,说不定器材故障了。」 我这样说,后面有个声音回答: 「不是的。」 回头一看,入须不知何时已走出控制室,站在我的背后,手上拿着录影带。 「影片只到这里为止。」 入须毫不惊讶,她必定知道录影带只到这里。里志以打圆场的态度说: 「所以故事也到此结束?就像,结局在各人心中。那种结尾方式?」 「当然不是。」 简单说,这部影片没有完成?录影带电影都还没拍完,竟敢请人参加试映会? 我干咳两声。 「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试映会应该不会就这么结束吧?」 入须凝视着我,点点头。 「我会解释的,但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这影片的拍摄技术如何?」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千反田是怎么想的,但我们这三人的意见多半相同。先回答的是伊原。 「恕我直言,我觉得很生涩。」 入须一定猜得到会有这种答案。 「我也这么想……你们应该很清楚,kanya祭是学艺类社团的庆典,实在没有班展上场的余地。但是我班上的人不这么认为,即使拥有必要技术的人都忙于准备社团展览,这些人还是坚持做出自己的作品。然而,缺乏技术的人灌注再多的热情,结果还是不会改变,正如你们所见。」 她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出辛辣的真理。 那也没啥大不了吧?我如此想着,入须也说出一样的话。 「这是无所谓,反正他们只想做出自己的成果,随他们高兴就好了。即使别人看到之后批评或嘲笑,他们大概也不在意,只顾着活在自我满足的世界。虽然愚蠢,倒也不是不能谅解。」 「学姐的意思是,重点不在成果好不好?」 伊原问道,入须点头说: 「不能说无关紧要,毕竟完美的成果也能让人加深兴趣,但我认为这一点不是最要紧的……你们认为这个企画的致命伤是什么?」 里志想了一下,答道: 「没有完成?」 「是的,这样一来连自己都满足不了,可是录影带还没拍完。你们也知道,这个外景地点很特别,他们只有暑假能拍摄。」 「拍摄过程不顺利吗?」 千反田关心地问。 「即使有困难,他们也想办法解决了。考虑到交通问题和剧本撰写进度,他们决定分成两次拍摄,行程安排得很妥当。光从时间来看,下周日出过外景应该就能完成录影带。」 「结果天不从人愿?」 我讽刺地说,入须仍真诚地回答: 「把工作交给缺乏技术的人是个错误决定,造成了致命伤。他们决定拍录影带电影时,唯独想好内容要拍mystery,却找不到适合的人来写剧本。有创作经验的仅只一人,叫做本乡真由,她不过是平时画些漫画,却被找来编写全长一小时的电影剧本。」 连毫无写作经验的我都能理解这种处境有多艰困。我瞥见一旁的伊原皱起眉头。对了,伊原也是「平时画些漫画」,她一定很同情那个人。 「本乡真的很拼命,她从没接触过mystery。能写出这些已经很难为她了,但她也因此用尽力气,写完你们刚刚看过的部分之后就病倒了。」 千反田听到病倒一词非常惊讶,她叫道: 「她怎么了?」 「神经性胃炎,精神处于忧郁状态。虽然不算重病,但也不能再要求她了,必须找一个人来接替。」 我悚然心惊。 「难道是指我们?」 叫我们当剧作家? 入须微微地笑了。 「不,我要拜托你们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想举行试映会,在你们看完之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认为谁是这案件的凶手?」 仔细想想,这影片称为「mystery」却没有类似侦探的角色,最主要的理由当然是还没进入解谜剧情,第二个理由嘛,从我听到的企画动机来判断,每个演员的戏分必定会平均分配。话虽如此,我真想不到竟是由我们来担任侦探角色… 我正觉得难以接受,伊原率先提出疑问。 「学姐,你问我们凶手是谁,可是光靠刚才的影片未必能找出凶手吧?」 入须摇头说: 「用不着担心,本乡是正要写解决篇时病倒的,下一幕就会进入解谜阶段了。」 里志也问道: 「可是,侦探小说新手所写的剧本真的能条理分明地布局吗?如果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就麻烦了。」 「这点也不需要担心,剧本可是她拼尽全力写出来的,她还做过一番『mystery研究』,应该严守了十戒、九命题、二十法则。」(※隆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x)「推理小说十戒」·雷蒙,钱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九命题」、范·达因(s.s.van dine)「推理二十法则」,皆为推理小说写作原则。) 千反田的脸上浮现出问号,我想自己大概也是。什么十戒啊? 「十戒……是『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那些吗?」 干嘛拿最冷僻的一条来举例? 里志得意洋洋地答覆千反田的疑问: 「不,这是诺克斯模仿摩西十戒写的十条戒律,譬如『不能有中国人角色』,简单说就是侦探小说必须遵守的规则。如果本乡学姐真的遵守这些规则,就不用担心缺乏公平性。」 不能有中国人角色?娱乐作品写出中国人角色会造成什么政治问题吗?可是科幻作品明明有很多中国人……再说这跟公平性又有什么关系?去调查这个叫诺克斯的人会找到答案吗? 我还在满心疑惑时,入须做出了归纳。 「也就是说,该给的提示全都给了。所以从这些线索来看,凶手会是谁呢?」 她在问我们深山废村凶杀案的凶手是谁?简直开玩笑。 里志、伊原、千反田面面相觑。 「就算问我,我也答不出来啊,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嗯,我有点怀疑某人啦……但不太有自信。」 「请问,海藤学长在影片里死掉了吗?」 几个人随口发言之后,同时朝我看来。在这三人的注视下,我靠着椅背望向远方。 「干嘛?」 「没有啦,只是觉得这工作应该由你负责。」 里志挂着一贯的笑容厚着脸皮说。 「这工作是指什么?」 「侦探角色啊。」 我完全想像得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就跟里志说的一样。 「看你一副厌恶的样子。」 我默默点头。身为一个平凡的高中生,又是个节能主义者,我当然会彻彻底底抗拒别人对我抱有错误的认知,因为我不希望太受抬举,更重要的是…… 「我没看得那么投入。」 千反田马上回我一句: 「那我们再看一次吧!」 需要吗? 入须仿佛看穿我的内心,说道: 「我只是想听听参考意见,请轻松地发表就好。」 「这样啊……大概是山西学姐。」 千反田歪着头。 「为什么?」 「她的态度最差。」 「折木!」 伊原厉声斥责,但我无动于衷。伊原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对过错毫不留情,我现在又没有犯错。 「不然就胜田吧,他看起来很壮。」 里志叹着气盘起双臂。 「唉,你好像没什么干劲嘛,不想乱出主意吗?」 这理由没错,而且不只如此,还有一些事始终令我无法释怀。我对凝视着我的入须说: 「我想请教一下。」 「请说。」 「为什么找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问?二年f班的事应该让二年f班的人自己解决吧?」 入须点头,像是在说「言之有理」。 「我们也曾一起讨论,广泛征询大家的意见,我说不上来他们的意见哪里不对,总之都不太可行。我再重复一次刚才那句话吧,缺乏必要技术的人当然做不出好成果。」 「学姐自己也是?」 「很遗憾,我很想专心思考让谁担任凶手最适当,但我还得顾全大局,不能把时间全花在这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否决mystery这个题材呢?」 我的语气有点像质问,入须此时首次垂下目光,口吻却还是一样冷峻。 「我一开始没参加这个企画,这三周我都待在北海道,前天回到神山才听到担任导演的人叙述事情经过,被推出来收烂摊子。如果我能从头参与,绝对不会让这种简陋的企画通过。」 这样说来,这件事根本和你没关系嘛,难道是不忍心看同学陷入困境?……这些话即便是我也问不出口。 我换了一个问题。 「第二点,为什么找我们?学姐跟千反田说得那么拐弯抹角,其实早已打算好要找我们吧?神高虽然小,学生少说也有上千人,为什么偏偏选我们古籍研究社?」 「第一个理由是,我认识千反田。」 或许可以再加一句「所以我知道千反田一定感兴趣」。接着入须和我四目交会。 「另一个理由,因为古籍研究社有你在。」 「我?」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不用看也知道千反田、里志、伊原都望向我这边了。我能解决《冰菓》那件事全靠侥幸,但我也不是毫无贡献,一定是因为这样。然而入须和我素未谋面,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找我? 入须不知为何露出微笑。 「有三个人跟我提过你,一个是千反田,一个是校外人士,还有一个是远垣内将司,你认识吧?」 远垣内将司? 「谁啊?」 「折木,你究竟要健忘到什么地步啊?他是壁报社的社长啦!」 喔,他呀。我想起来了,同时也感到心虚。 远垣内这个高三生跟我有过一些瓜葛,细节就不提了,总之他想隐瞒某件事,而我抓住他的弱点稍加威胁,不算是多愉快的回忆。入须似乎从我的表情看透了一切。 「别担心,远垣内并不怪你。」 那真是感激不尽,有机会的话代我向他问好吧。 「当我确定所有成员都没这种才能时,突然想到可以请你来担任这部电影的侦探角色。」 「……」 「真厉害,奉太郎,你的成绩获得了广大回响耶!」 我瞪了出书调侃的里志一眼,接着望向入须,忍不住喟然而叹。叫我当侦探?我最直接的感想就是…… 「我不想负担不当的期待。」 很意外地,入须竟然爽快地放弃了。 「说得也是。」 她停顿片刻,又说: 「我请你们来看这卷录影带只是想赌赌看,说不定能干净俐落地解决,看来是我想得太美了……造成你们的困扰真抱歉。」 入须说完便低头鞠躬。 「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我气焰大减,什么都不想问了。 入须确定大家都没问题后,草率地说出结语。 「那么试映会到此结束。感谢你们,辛苦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都忘了还有那家伙在场。没错,就是能从森罗万象之中找出谜题的好奇宝宝,千反田爱瑠。 入须刚转身,千反田立即哀号似地叫住她: 「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样下去那出电影的结局要怎么办?后面要怎么办呢?」 入须转身回答: 「不知道,只能继续努力,我也做好作品拍不完的心理准备了。」 「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你困扰个什么劲儿?人家入须才困扰咧。千反田朝入须走近。 「如果真像入须姐说的那样拍不完就太教人难过了,我不希望这样。」 你不希望个什么劲儿?人家入须更不希望吧? 「而且……而且……」 我捏捏眉心。没救了,她又来了。入须挑千反田来参与这件事真是挑对人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本乡真由学姐一直不肯放弃,以致伤害了别人的信赖和自己的健康?」 我身旁的里志说: 「奉太郎,先不提『侦探角色』,你不觉得想解决这件事还缺少一些资讯吗?」 「嗯,的确。」 「换句话说,如果搜集得到资讯,或许就能解决,对吧?」 我不觉得事情这么简单。 千反田却中了里志的诱导,猛然转头看着我。 「折木同学,我们来调查吧,来继承本乡学姐的遗志吧!」 「本乡还没死。」 入须冷静地纠正,不知那位大小姐有没有听进去就是了。 里志又说: 「摩耶花,社刊制作的进展如何?延个一周还来得及吧?」 伊原满脸怒气地回答: 「进度最慢的就是你啦,我自己的事都做完了。」 「这、这样啊……那就用不着担心了。」 接着伊原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也想看看这部电影的完整版。姑且不论摄影技术,我真没料到日本废村的景色那么有感染力。」 至于我…… 我还是一样不会应付千反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即便我果断拒绝也跑不掉了,而且事已至此,逃避会比插手耗掉更多能源,这样等于浪费,我最讨厌的就是浪费。 可是,这件事…… 我不可能答应入须的要求去当侦探,因为有一项完全无关我那节能格言的理由。其他三人可能还没发现这点,也可能发现了却保持沉默,我尽量装出冷漠的语气对他们说: 「假如我们现在一口答应,最后却失败了,该怎么办?难道要在杀气腾腾的二年f班众人面前下跪道歉吗?」 我们不是侦探小说研究社,而是活动目的不明的古籍研究社。在我看来,我能在《冰菓》事件大为活跃全是仰赖运气,如果随便答应入须,胜算实在不大,难道因此就要我们为二年f班的企画负起责任? 千反田听到我那番话,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伊原似乎打算反驳,她正要开口时…… 入须抓住绝妙的时机提出一个折衷方案。 「那就不请你们担任侦探角色了,因为我们班上也有人自告奋勇。你们只要当顾问,听听他们的意见,帮忙判断该不该采纳就好,如何?」 顾问啊……如果只要判断他们推论出来的凶手是否正确,其实也不算顾问,比较像法官或陪审团吧?的确,这样我们就不用背负不必要的责任了。 我所秉持的节能主义依然令我萌生退意,但事实早就证明,这个动机绝对说服不了眼眶湿润的千反田。 我只好不甘愿地说: 「既然如此,那好吧。」 千反田听了立刻展露微笑,伊原盘起双臂,里志对我竖起大拇指,入须则是感谢地鞠躬。我又惹上了麻烦……算了,反正只要坐着听人家说话就好,轻松得很。我默默地暗自兴叹。 ……不过,入须抬起头的瞬间好像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满足笑容,是我想太多吗? 二 「古丘废村凶杀案」 试映会结束,回到地科教室后,里志随即说: 「入须冬实很有名耶。」 「喔?难道她上过社会版?」 「唔……我没听过这种事,若真的有我也不意外。我早说过了,入须是能和进位四名门相提并论的名家。」 所谓的进位四名门,是指十文字、百日红、千反田、万人桥这四个家族,全是种山市赫赫有名的世家。附带一提,这品味诡异的称呼出自里志之口,据我所知只有他用过这个词汇。 里志指着窗户,外面就是市区。 「入须是恋合医院的经营者。」 看来他是在指着市区里的恋合医院,那在种山市是号称规模仅次于日本红十字医院的综合医院,距离神山高中只要走路五分钟,所以本校有人受伤都会先送去那里。照这样看来,入须冬实的确是个名人。 里志见我露出赞同的表情,又继续说: 「入须冬实有名的地方不只如此,还有她的外号。」 「喔?」 「怎样啊,奉太郎,要不要猜猜看?」 我没兴趣挑战猜谜游戏,但他既然问了,我也很自然地开始思考。里志特地问我这个问题,一定不像伊原的风格那么简单,只叫「小入」之类的。看她那冷峻的气质、傲然的态度、高洁的品行,还为了同学鞠躬尽瘁……唔…… 「……德蕾莎。」(※长年服务贫苦大众的修女,曾获诺贝尔和平奖。) 里志大笑。 「说得好,你抓到重点了。其实是『女帝』,我好几次听人说过『这件事得去拜托女帝』之类的话。」 女帝……这外号也太夸张了。没想到那个人如此受尊崇,那么她…… 「她是虐待狂吗?」 正在教室另一边和千反田说话的伊原突然转过来。 「那是sm女王吧?」 说完又转回去。我真佩服她的吐嘈本能。 「是喔……那『女帝』是什么意思?」 「除了她的美貌之外,也是因为她用人的手段非常高明,她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她手下的棋子。」 「喔?」 「我先前提到的总务委员会那件事也是一个例子,入须学姐从所有委员之中挑出三个各自有些真知灼见的人,依次让他们发言,事情就解决了。」 这个人真了不得,即使里志的话只能听信一半,入须也该是个指挥官类型的人。但这可不是我所乐见的情况,因为我无意为别人抛头颅洒热血,却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环抱双臂,里志在我面前轻敲桌子,他敲得很有节奏感的手指遽然停止,然后对着我笑。 「说到这个……」 「怎样?」 「既然『女帝』都上场了,我们干脆也来取个代号吧。」 「代号?」 里志盯着半空好一阵子,才以一句「对了」开头。 「首先,摩耶花是『正义』。」 听到「女帝」和「正义」,即使我是个毫不迷信的百分之百理性分子也知道他讲的是塔罗牌。里志的音量大到伊原也听得见,我静待着后绩发展。 伊原如我所料转过头来,在教室的另一头远远地问: 「为什么我要当正义的一方?」 里志也转过身去。 「我又没说『的一方』。其实我不太确定该选『正义』或『审判』,你们想,不是常有人说正义是严苛的吗?」 我差点忍俊不住。我不知道塔罗牌中的「正义」涵义为何,但就里志的论点来看,伊原的确很适合「正义」。我这么想着,就被伊原白了一眼。 「笑什么?」 「喂,你应该向里志抗议吧?」 「向小福抱怨也没用,所以干脆找你。」 ……你太随兴了吧? 伊原很有兴致地站起,千反田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走过来。伊原在里志身边挺起扁平的胸部。 「小福,你自己又是什么?」 「我?这个嘛……愚者,不,应该是魔术师。愚者就献给千反田同学吧。」 真敢讲啊,竟然叫人家愚者,但千反田好像不介意。里志多半也有点担心,所以补充一句: 「这句话没有负面意义,千反田同学应该懂吧?」 千反田听了微笑着说: 「我了解。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愚者』,虽然这也符合我的缺点。福部同学一样很符合『魔术师』的形象呢。」 这一次看来多半跟塔罗牌的牌意有关。里志和千反田聊起塔罗牌名称毫无窒碍,我却完全不理解,看伊原鼓着脸颊的模样,大概也听不懂。 「那折木同学呢?」 里志马上回答: 「毫无疑问,一定是『力量』。」 「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是『星星』耶……」 「不,无论怎么说都是『力量』,这个再适合不过了。」 里志笑了出来,那表情仿佛想到一则精采的笑话。千反田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始终想不出来,我和伊原当然更不用说。 「究竟是为什么呢?」 「唔,其实『星星』也不错啦。」 里志避重就轻地说。千反田又把左倾的脑袋往右倾,还好她没再说「我很好奇」。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不悦地说: 「喔……我想大概不是赞美。」 「不会啦。」 里志又自顾自地笑了。可恶的家伙。 后来话题又偏向其他地方了,虽然没什么建设性,反正不会消耗能源,也用不着在意。我们还有明天呢。 隔天。 古籍研究社的成员三三两两来到社办……其实我们只有四人,也称不上三三两两。目的是打发时间……不对,是要讨论凶杀案。我不禁自嘲,竟然在神圣悠哉的暑假专程来学校做这种事,原来我也很积极嘛,虽说这次又是千反田害的。事实上我向里志表达过自己没有意愿参加,结果那位大小姐竟然亲自跑来我家接我,真是精力旺盛。 千反田不知为何笑嘻嘻的,我不由得叹气,里志和伊原在一旁谈起今天的计划。 「现场探勘是最基本的吧?」 「说是这样说,但现场在古丘町耶,要跑那么远吗?巴士虽然能到,搭电车就得走很久了。」 「侦探当然得勤于走动嘛。话说回来,即使骑脚踏车,二十公里还是很远。」 「该勤于走动的不是侦探,而是刑警吧?」 饶了我吧,二十公里?我们不是只要坐着听二年f班的侦探自愿者报告吗? 可是实际的情况又会如何?我们在二年f班没认识多少人,总不能大刺刺地板进去说「学长,有事商量一下」吧?再说我们也不知道能找谁。我思考着该怎么做,突然发现千反田异常沉着。 「千反田,你计划好今天该做什么事了?」 她一听就点头。 「喔?要做什么?」 「等入须姐派的人来了,再去见企画成员。」 她知道对方会派人来?原来她们早就谈过了。其实这也是应该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讨论的?」 千反田像在泄漏机密似地悄声说: 「其实我用的是浏览器。」 浏览器…… 「干嘛说得这么迂回?不就是网际网路嘛,在这年代又不稀奇。」 「奉太郎,你的讲法不太对,应该说全球资讯网。」 里志强烈抗议,但我装作没听见。 「跟网际网路有什么关系?」 「神山高中的首页有提供学生使用的聊天室。」 「千反田同学,你的讲法不太对,应该说学校网站的网页。」 千反田也漠视里志的发言。 「我用聊天室和入须姐谈过,她说她可能不来,但会先找好场地,还会派人来帮我们带路。」 唔,准备得很周到嘛。话说回来,如果她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们才头大呢。她被大家誉为女帝,但也不会只想高傲地坐在宝座上。 千反田看着黑板上方的时钟,我也跟着望去。时间正好是一点。 「我们约在一点钟,差不多该来了。」 门仿佛等着她这句话,静静地打开。 一个女学生走进地科教室,她的身高介于千反田和伊原之间,也就是普通,整体而言挺瘦的,最大的特征是头发剪齐至后发根。我对时尚认识不多,但也深知当今很少人会剪这么中规中矩的发型,再加上她的薄唇,更给人一种品行端正的印象。 她先朝我们深深一鞠躬。 「请问这里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吗?」 千反田立刻回答: 「是的。你是二年f班的人吧?」 「我叫江波仓子,请多指教。」 说着又是一鞠躬。她明知我们是高一生,这态度也太谦卑了。叫做江波的女生抬头看看我们,以公事化的语气说: 「入须把事情托付给我了,等一下我会为各位介绍这企画的摄影小组成员。如果准备好了,请让我来带路。」 就算想准备,也没有需要准备的东西。我起身表示可以立刻出发,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江波点头说: 「那我们走吧。」 我们依言走出地科教室。想到等一下要听人报告,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地突然变差。事已至此,我也无力回天。 走廊上听得见铜管乐社开始叭叭叭地试奏,我似乎听过这个旋律,然后发现那是鲁邦三世的主题曲,就跟着哼起来。这时里志靠过来,在嘈杂声音的掩盖下说: 「简直像个仆人。」 什么?江波吗?这么一说的确很像。 下楼以后,乐声渐渐变小。江波脚不停步地回头说: 「如果有事想问,请尽管开口。」 对这件事很积极的伊原马上若无其事地问: 「要跟我们见面的是什么人呢?」 「你问名字吗?他叫中城顺哉。」 我朝里志便了个眼色,问他认不认识,里志摇摇头。看来多半不是名人。 「负责做什么的?」 「摄影小组的副导演,最了解摄影整体情况的人就是他。」 千反田听了也问: 「既然有摄影小组,应该还有其他小组吧?」 江波点头。 「这企画分为三个小组,包括实际前往楢洼地区的摄影小组,以及待在学校的道具小组和宣传小组。」 「那么演员……」 「算在摄影小组里,所以摄影小组人数最多,总共十二人。此外,道具小组有七人,宣传小组有五人。」 真亏他们能召集到这么多人。我由衷地感到佩服。 千反田又提了一个很合理的问题。 「江波学姐负责做什么呢?」 江波的态度跟刚刚一样毫不迟疑。 「我没有参加企画,因为没兴趣。」 我微微一笑。这是个好答案,很合我的睥胃。 言谈之间,我们走过贯通专科大楼和普通大楼的走廊。普通大楼正如字面所示,是普通教室所在的建筑物,种山高中文化祭的活力到这一区就变得比较沉寂了。此处和专科大楼不同,有很多教室空着。 江波停在一间疑似无人的教室前,我看到班级牌写着二年c班,入须不是二年f班吗?江波看到我的眼神,便说明道: 「安静的地方比较好,所以挑这个地点。二年c班不做班展,应该没有人在。」 她拉开门。 里面是一般的教室,只见桌椅、讲台、黑板这些标准配备,没有其他东西。 有位环抱双臂的男生坐在最前排,体格粗壮,看来孔武有力。他的眉毛和胡子都很浓密,平常大概都会剃吧。不问也知道,他一定是副导演中城顺哉。他看到我们就雄纠纠地站起,以超乎必要的巨大音量说: 「你们是很懂mystery的人吧?」 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回答我不太懂,但又没兴趣费力搞这种恶作剧,所以保持沉默。江波帮我们回话: 「对,这几位是入须特地找来的人才,要客气一点。」 然后她指着中城对我们说: 「他是中城顺哉。」 中城稍微抬抬下巴,大概是打招呼的意思。 千反田往前一步,自我介绍说: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千反田爱瑠。」 其他人也轮流自介,我是最后一个,很简单地说一句「我是折木奉太郎,请多指教」就算了事。江波领我们面对中城而坐,所有人坐好以后,江波说「接下来拜托你们了,我先告辞」即走出教室。 她不参与吗?看来她真的只是入须的仆人。 留在教室里的我们和中城面对面。差不多要开始了。 中城慢慢放下环抱的双手。 「找你们做这么麻烦的事真抱歉。虽然一开始计划得很完美,做下去还是出了问题。算了,你们就帮个忙吧。」 是吗?很完美吗? 「入须应该都讲过了,总之就是这样。」 喔,这人很洒脱嘛。我本来很担心,二年f班那些学长姐是否很不乐意接受我们这些高一生的审判,不过江波和中城都不像这样,不用操这个心真是太好了。 我身旁的里志把手伸进束口袋,拿出皮制封面的手册和钢笔,有如宣告自己负责记录似地打开手册,握好钢笔。 要直接进入主题也行,但我们还没掌握全面情况,所以伊原先用不痛不痒的寒喧打开话匣子。 「学长你们真辛苦呢,我听到剧本还没写完都吓了一大跳。」 中城夸张地大大点头。 「就是啊,真没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才碰上这种麻烦。」 「拍摄过程也很不简单吧?」 「演戏和场务都可以即兴发挥,很轻松啦,最麻烦的是交通,电车加上巴士要花一个小时,而且只有周日能去,真不晓得干嘛选那种地方拍戏。」 伊原好像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 「啊?你说拍摄地点?有人推荐那里的景色很不错,我们确实拍到了难得的画面,这点是很好,不过还是太远了。」 入须评论二年f班的企画「简陋」,说得一点也没错,换成是我绝对不会选择来回要花上两小时的地方。 里志似乎对主题以外的话题很感兴趣,抬头问道: 「听说楢洼地区是个废村,那里有巴士吗?」 「喔,是小巴士啦,家里开旅馆的人借用了接送客人的车。」 「话说回来,真亏学长你们进得去呢。」 「这也是靠关系啦。那个地方现在还归矿山管理,有人跟他们谈好了,就是建议去槽洼拍摄的人。」 「为什么只有周日能去?」 「槽洼已经是个废村,但是矿山的设备还在运作,平日去会干扰人家工作,还会有车子开来开去,他们说不能保证安全,所以叫我们不要平日去……这些跟我们的事有关吗?」 里志笑着说: 「谢谢学长,让我上了一课。」 中城学长,别在意,这家伙一向如此。我在心里说。 接着千反田问: 「写剧本的足本乡学姐吧?她的情况怎么了?」 「本乡喔?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听说挺糟的。算了,我也不能怪她。」 中城皱眉说。如果入须之言句句属实,本乡都是被二年f班这群人逼到生病的,别说责怪了,他们甚至该道歉吧?虽然我这样想,当事人一定很难想开,中城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埋怨。 不知千反田有没有察觉这气氛?我想多半没有。她的态度始终很温和。 「本乡学姐的个性是不是很敏感?」 中城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低声沉吟。 「我觉得不像。她的个性怎样我不清楚,身体倒是看得出来。」 「本乡学姐的身体很敏感吗?」 这是哪门子的话?我忍不住插嘴: 「她的身体不好吗?」 「对啊,她请假过好几次,也没参加拍摄。」 中城说到她没参加拍摄时,语气似乎怀着很深的怨气。照理来说,剧作家不一定要陪同拍摄,何况剧本也还没写完,不难想像本乡没跟去拍摄时都在做什么……当然是写剧本。 我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本乡学姐的剧本在班上的评价是不是很差?」 中城听了却一脸愤慨。 「没人批评过她,也没人怪过她啊。」 「大家只是默默在心里批评吗?」 「说什么傻话?大家都明白本乡的工作很重要,当然我也是。」 但本乡还没完成剧本就先搞坏了身子,所以千反田说得没错,她的个性或许真的太敏感了。 伊原轻咳两声,可能想扭转现场尴尬的气氛。 「对了,学长……」 「什么?」 「剧本里完全没提到谁演凶手吗?诡计没写清楚就算了,但至少要写出凶手角色吧?」 好个单刀直入的大胆提问。若能知道这点,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也无须当什么顾问。中城再次盘起手臂,回忆似地看着半空。 「唔……」 「怎样?」 「就我所知,应该没有。不,等一下……对了,她好像对鸿巢说过『加油吧』之类的话。」 她对谁都可以说「加油」吧?伊原大概也这么想,顿时露出失望的脸色,但她仍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我们可以去问演员吗?看看她还跟谁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早就问过了,没有人听她说过要演凶手。」 我简洁地问一句: 「侦探角色呢?」 「也没有。」 唔…… 伊原很努力地继续问: 「那诡计呢?她说过这出『mystery』用的是物理诡计或心理诡计吗?」 不料中城讶异地反问: 「有什么差别?」 我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便望向伊原,她露出分不清是焦躁还是死心的表情暗自摇头。要是中城不在面前,她绝对会毫不掩饰地尽情长吁短叹。 后来我们又提了几个问题,可是中城始终没能提供关键资讯。想想其实很合理,若有这种资讯,也不至于演变成此般局面。除此之外,我们的准备也不太周全,来这里之前完全没整理重点,因此提不出切中要害的问题,这根本违背了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必要的事应该尽快做,先揪出关键问题才是最妥当的顺序。 中城露出满足的神情说: 「你们就这样了?」 伊原挂出很不像她的愉快笑容回答: 「这是在问我们还有没有其他提问吧?是啊,就这样。」 我感觉到两人的话中都带着刺。 掌握情资的准备工作到此为止。里志灵活地转动手指间的钢笔,千反田如收到信号一般,沉稳地问: 「中城学长,你认为本乡真由学姐是怎么看待这部录影带电影的?」 中城发现讲到正题,嘻嘻一笑。 「好,我就讲给你们听,请你们手下留情。」 「麻烦学长了。」 我想中城可能一直在等这一刻。他舔舔嘴唇,滔滔不绝地说了。 「大家都吵着说不先写好结局没办法拍摄,可是在我看来,观众才不管什么诡计咧,最要紧的是剧情。『凶手就是你』这句话,还有凶手哭着说出动机才是重点。我做不来本乡的工作,不过要我评论的话,我会说她的剧情没有高潮,连谁是主角都看不出来。 让海藤演死者倒是很好,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海藤的个性很豪迈,人面也很广,道具小组自豪的作品让他死得很有看头,这真的很棒,受欢迎的演员就该好好重用嘛。其实让他演凶手或主角更好,反正都拍下去了。照这点来看,凶手最好是山西,因为她的朋友也很多。」 这…… 「我们班上个性龟毛的人太多了,mystery必须这样,mystery不能那样,他们根本没搞清楚嘛,电影再怎么长也只有一小时,所有要素都加进去,哪有时间拍完啊?拍出来的东西你们也看过了,在银幕上播放时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所以该重视的还是戏剧性,标题最好简单俐落地取作『古丘废村凶杀案』,要能吸引观众才行。本乡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 该怎么说呢……中城的话简直让我听呆了。我不是推理小说的爱好者,只是经常买便宜的文库本来打发时间,其中不乏号称mystery的作品,如此而已。可是连我都觉得中城那句「观众不管诡计」很诡异。 不过仔细想想,事实又是如何?二年f班拍好电影之后,会有怎样的人来看? 里面一定有侦探小说研究社的人,也有从来不看推理小说的人。这并非凭空猜想,壁报社发行的神山月报根据全校问卷调查写过一篇标题叫「神高学生识字率」的幽默报导,当时里志读得很开心,所以我还记得。在过去一年内至少读过一本小说的学生只占全校的四成,其中读过推理小说,甚至会注重诡计的读者就不知还剩下几成了。 考虑到这件事,也不能说中城的主张没有道理。 中城除了交叠手臂以外又跷起腿。 「可是在剧情上又不能不拍出凶手用什么手段杀了海藤,否则会缺少戏剧张力,所以入须才得专程去拜托你们帮忙……啊,对了,你们就是喜欢mystery的人嘛。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努力完成作品。」 中城的语气更武断了。 「简单说,那个剧本是密室杀人。海藤死掉的房间没有其他出口,要解决的问题是凶手要怎么杀掉海藤。 答案很简单,凶手是从唯一的路出去的。」 伊原皱着眉问: 「从哪里?」 中城笑了。 「真迟钝,当然是窗户嘛。」 ……窗户? 我想起昨天看的录影带,虽然还留下片段画面的记忆,不过很讽刺地,我的回忆只剩中城提到的戏剧性部分,现场配置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没办法了,我只好说: 「里志,平面图呢?」 里志愉快地做出敬礼姿势。 「yes,sir!稍等一下。」 他从束口袋拿出一张影印纸,那是他简略画下的剧场平面图。 根据这张图所示,海藤死亡的地点是上手翼,剧中其他人物从右侧走廊进入。我还记得当时门锁住了,有人回头去拿万能钥匙,因此上手翼对右侧走廊的人而言是个密室。 之后的情况是:胜田穿过舞台走向下手翼,因为走左侧走廊也可经由舞台到达上手翼。他到了下手翼,赫然发现有堆木材塞住了门,我记得是这样。 唔…… 从根本来看,中城那句「这是密室杀人」很不可信。 我的理由不是「不可能有完全的密室,真是密室就没办法杀人了」。电影画面很难看出来,但平面图画得很清楚,除了窗户以外还有一个出口。 我指着剧场大厅大门说: 「这里呢?」 中城爽快地回答: 「打不开。」 「啊?」 「门被封住了,关得密不通风,你可以当作没有这个门。」 我哑口无言,同时瞥见伊原摆出受不了的表情,我想自己的脸色大概也差不多。我怎么都没听过这件事? 昨天入须向我们保证,本乡这个编剧的出题绝对公平。其实她没有说错,她又没保证过摄影小组拍出来的画面也一样公平。我不禁感到脱力,里志面带微笑在剧场大厅出口打叉。 总之,剧场大厅的大门不能用,密室还是有四个出口,包括上手翼的门和窗,还有下手翼的门和窗,但两扇门都堵住了,只剩两面窗户。 「窗户啊……会是哪一边的窗户呢?」 伊原问,中城哼了一声,答道: 「当然是这边。」 「上手翼?为什么学长这么肯定?」 「这是一定的,下手翼的窗户前面有衣柜挡着,打不开。」 是吗?里志依然微笑,又在下手翼窗户打叉。 用这种步调简直是在白费力气,我最讨厌无意义地耗费能源,也就是白费力气。我干脆一次问个清楚。 「学长,可能是银幕放映的效果不好,那部电影有很多画面看不清楚,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们,除了这两个出口以外还有哪里不能用?暂时别管这是不是密室,总之你先全部告诉我们。」 「喔喔,还有其他的吗……」 中城想了一下。 「……对了,左侧走廊的第二间准备室打不开,因为门锁坏了,钥匙插不进去。还有建筑物朝北的一面……就是这张平面图左侧的所有窗户,为了防雪都钉死了,不过想拆还是拆得掉啦。」 「真的只有这些?」 「是啊,就这些了。」 中城一口咬定。 我多少还是有些怀疑,不过信用即是财富,姑且相信他吧。一直保持沉默的千反田说: 「本乡学姐也知道这些事吗?毕竟她没有参与拍摄……」 对耶,这点很重要。本乡如果不清楚剧场实际情况,纯粹看平面图来写剧本,很可能写出无法实现的情节。 中城的回答消除了我们的疑虑。 「本乡决定选楢洼当舞台后,还亲自去视察过。」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六月……不,五月底。」 「中途打岔真是抱歉,请学长继续说吧。」 中城点点头,表情十分认真地继续道: 「所以我觉得凶手是从上手翼的窗户进去再出来,这样一来,凶手不用走这扇门也能杀死海藤。怎样?」 还「怎样」咧。 凶手是爬窗进出,而不是门……他的答案是这样吗? 「喔喔,原来如此!」 千反田拍了一下腿。 我实在不想对兴高采烈的中城泼冷水,真正泼他冷水的是在这种时候特别管用的伊原。 「中城学长,这种mystery太平淡了。」 中城受她抢白,脸上顿时浮现怒色,但语气依然沉稳。 「就算你们这样想,难道还有其他手段吗?而且……对了,你们也知道本乡的情况,她又不是mystery专家,我不觉得她想得出多精采的诡计。」 他说我们不了解本乡,事实确是如此。不过这么一来…… 我本来只想静静地旁听就好,却忍不住投入这种气氛。 「学长,这么一来还有办法锁定凶手吗?」 「锁定?」 「我是在问,如果本乡学姐设计了这种诡计,那凶手会是谁?」 中城似乎没想过这一点,又环抱手臂陷入沉思。伊原自信满满地追问: 「还有一点,所有人走进案件现场时,镜头不是拍了窗外吗?」 「是啊。」 「从影片看来,窗外明明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所以中城学长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案件现场的窗外…… 我想起来了,那一幕拍到长得和人一样高的茂盛夏草。伊原说得对,如果曾有人经过,不可能没有夏草折断的痕迹。 中城好像还没想通,所以伊原重新说明一番,他听了却依然坚持: 「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吗? 我帮伊原顶了回去。 「为什么没关系?我觉得明明就有。」 「本乡可能忘了写清楚指示吧。」 「要这样讲的话,根本没得谈了嘛。伊原说的是没有凶手的足迹耶,本乡学姐有可能脱线到忘了写出这点吗?难道剧本的其他部分也缺了很多应有的指示?」 中城沉吟着。 他的顽固还真令人惊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大声地说: 「对了,是夏草!」 「……夏草怎样了?」 中城一副重拾自信的模样,振振有词地说: 「你们不想选窗户这条路,是因为外面的夏草没有折断,对吧?」 伊原慎重地点头。 「你们就是这点搞错了。我刚刚也说过,本乡去楢洼视察是五月底,那时夏草还没长出来,所以本乡误以为窗户这条路行得通。」 里志惊叹地「哇」了一声,如果不用顾虑中城,他一定会说「总算有一句像样的发言了」。伊原好像想反驳,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偷偷觉得好笑,心想中城真有一套,竟然想得到本乡视察时拟定的逃脱路线不能用于实际摄影。 的确有一套,不过…… 中城八成把我们的沉默当作认同,便乘胜追击。 「只要在下次摄影之前先把草割一割,从发现尸体那一幕开始拍,就没问题了。对耶,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这样行得通,搞定了!」 我看中城乐得手舞足蹈,决定放弃反驳,因为现在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千反田见话题告一段落,便微笑着对中城说: 「谢谢学长告诉我们这些事,应该可以给入须姐一个好交代了。」 中城满意地点头,看他那副兴奋喘息的模样,说不定等一下就会自己动手写剧本了。 几分钟后的地科教室。 伊原「呣」地呻吟。写是这样写,其实那种声音很难形容。 「那样可以吗?真的行得通吗?」 中城出人意料的反击让伊原乱了阵脚,她认为那种诡计太不入流,却不得不承认他关于夏草的发言有其道理。对任何小破绽都会猛烈攻击的伊原想必相当郁闷。 「就物理上而言,的确有充分的可能性。」 里志喃喃回答,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满。 至于千反田…… 「……」 她一再地瞥向我,我终于按捺不住,主动问她: 「干嘛啊,千反田?」 「呃,嗯……」 千反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折木同学,你觉得中城学长的推论真的符合本乡学姐的想法吗?」 「在问我之前,先说你怎么想吧。」 我问了之后,千反田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么容易把心境表现在态度上的人应该不多。千反田的表情变化不大,但眼神和嘴巴的动作已说明了一切。我说: 「你看不顺眼吗?」 「我哪有看不顺眼!我只是……有点不能接受。」 这不就等于看不顺眼吗? 就某种角度而言,中城的性格还真杰出,他讲起自己的主张如此铿锵有力、毫不退让,甚至说得出一番道理推翻我们的否定。不过,无论他再怎么有信心,我们不能接受的地方还是不能接受,看不顺眼的地方依旧看不顺眼。 我盘起手臂,这可不是在模仿中城。 「算了,也难怪你这么觉得,中城的说法难以成立,所以会让人下意识地产生不协调的感觉。」 回话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她不甘心地说: 「难以成立?根本矛盾极了嘛,折木!」 她这么想要驳倒中城吗? 我朝里志招招手,他看出我的意图,便将平面图拿过来。我把图摊在桌上,转到千反田和伊原看得清楚的角度。 我尽可能以寻常的语气说: 「中城的提案很简单,简单到若用欣赏mystery的眼光去看都觉得愚蠢。正因这么单纯,更不容易靠物理手法推翻。伊原,你想说那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反驳不了。」 她沉默的不悦脸色等于承认。 千反田兴致盎然地靠过来,我悄悄把椅子往后移。 「还能从哪一方面判断出不可能吗?」 「是没有到『不可能』的程度啦……你们记得伊原问中城的问题吗?本乡有没有说过那出mystery用了什么诡计的那一句。」 千反田果断地点头。 「我记得,『她说过这出mystery用的是物理诡计或心理诡计吗』。」 「没错。我要说的是,这个简单至极的物理手法可以用简单至极的人类心理推翻。」 我才说完,里志突然爆出笑声。 「哈哈哈,奉太郎,好个迂回的说法,完全像个『侦探角色』。」 这家伙明知我不想当侦探还这样说,个性真差。不过我的说法真的太迂回了。我坦然地反省,改口道: 「换句话说,依照凶手的心理,应该不会爬窗进去。」 我指着平面图上的凶杀现场,讲得更明白点则是窗户。 「这个角色如果要爬窗入侵,一定得从剧场外面进来,可是…… 大白天里要在同学分散于剧场各处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想也知道,不管从哪个房间移动到犯案地点,一定会被别人看见,不然就是脚步声给人听见,换成是我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唔。」 里志摸摸下巴。 「说得也是。如果我要在那里杀人,也不会采取中城学长那种容易曝露行踪的方法。若是晚上还能考虑,但那时是白天,他太偏重物理上的可能性了。」 「嗯,就是这样。」 我下了结论,千反田「唉」地叹了一声。 「我懂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一定是想像了中城学长的提案实际进行的情况。当凶手悄悄逼近海藤时,楼上还有其他人呢,这太奇怪了。」 也有人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那是伊原。 「我觉得折木说的有道理,但又不能确定本乡学姐会不会注意到这点。」 说得也是。若能去问本乡,所有事情都可以立刻解决……算了,就是因为不能问,那些人才会找上我们。但也不能因此丢下这桩问题。 「我们虽然不了解本乡细心到什么程度,但那些人不也是间接得知吗?」 谈到这里时,地科教室来了个客人,即是帮我们带路的江波。她站在教室门口,好像不打算进来。 「成果如何?」 里志讽刺地笑着回答: 「有初步结论了。」 「是什么?」 「中城学长的提案不能采纳。」 江波喃喃说着「这样啊」,可是脸上没有半点遗憾。千反田深深低头。 「对不起。」 「不会,这不是你们的错……明天我会为你们介绍第二个人。」 明天?连明天也要来?我的暑假啊…… 江波听完想听的事,说完想说的话便爽快离开。我叫住江波,她停下脚步,讶异地回头。 「干嘛?」 态度真冷淡,我尽量叫自己别在意。 「可以给我们看看剧本吗?拍摄中实际用过的。」 江波打量似地看着我。 「你们已经看过录影带了,有这个必要吗?」 「呃,这个嘛……我们想知道本乡学姐的细心程度。」 江波微微点头,答应帮忙准备。 接下来我们仍拿中城当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早已偏离了他那件解决方案。不论结果好坏,中城的强硬性格都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随口漫谈这类的事。 要用一句话形容我对中城的印象嘛,最适合的应该是入须那句「缺乏必要技术的人做不出好成果」。 三 「不可见的入侵」 隔天。 千反田大概还在牵挂我昨天缺乏行动意愿的事,一大早就打电话来,用怀柔语气下达 「绝对要来」的社长命令,我缺乏有力的反对理由,只好又乖乖地去学校。也罢,既然上了船,中途下船更麻烦,我已经打消那种念头了。 走出家门时,我发现信箱里有国际邮件,收件人不是我,而是爸爸,所以我没拆信。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寄的,一定是折木供惠,我的姐姐。 我姐不甘待在日本,跑遍世界各地,目前正在东欧。她有时会给我惹些麻烦,而且跟千反田带来的麻烦不太一样,是等级更高的麻烦。但这封信不是给我的,所以我不用担心姐姐这边,能无后顾之忧地应付千反田那边的事,甚幸甚幸。 ……幸个头啦。 我来到地科教室。 在江波到达之前完全没事做。我在不变的夏天暑气之中找了个阳光晒不到的座位,读起百圆商店买来的文库本。我正为了那出mystery伤透脑筋,实在不想再看推理小说,所以在兼卖新书的旧书店随便挑了其他类型的书。 千反田毫不在意日晒,靠在教室另一侧的窗边望着操场。她好像很能耐热,而且怎么晒都晒不黑。她凝视着操场,正确说法应该是凝视着在那里为文化祭做准备的人,让我不禁担心她是不是又找到麻烦的事了,但她的眼中并无好奇的光辉,看来只是闲着没事干。 最不闲的是伊原,她身为制作社刊《冰菓》实质上的负责人,此时正在笔记本上写字。我问伊原,她早已写好稿子,还有什么能写的?结果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 「如果只有稿子就能做出社刊,还要编辑干嘛?」 那真是辛苦她了。 里志跟我一样拿着文库本,书上包了书套,看不出内容。里志平时的基本表情是微笑,但不至于连看书也保持笑容。话虽如此,我还真不习惯里志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正想到这里,里志突然放松表情,搁下文库本,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对了,你们看过多少侦探小说?」 伊原听了便停笔,耸肩反问: 「干嘛问这个,小福?」 「我昨天听到中城学长说的话,突然发现每个人看侦探小说的角度都不太一样,所以很想知道大家对侦探小说的观点有什么差别。」 嗯,中城的阅读角度对我而雷也很新鲜,过了一天再回头想想,突然觉得那很像看两小时电视影集的感觉。里志对这种差异感兴趣并不奇怪。 「喔……可是我觉得自己的观点很普通啊。」 「我就是想问我们各自认定的普通观点有没有差异嘛。」 里志笑着说,伊原苦笑地回答「也对」。 「要说普通嘛……唔……我自己是觉得很普通啦,像是克莉丝蒂和昆恩这些。」 这叫做普通?虽然我也只听过名字…… 里志也歪着头说: 「与其说普通,更该说正宗,或是古典,跟我们古籍研究社也比较搭。就这样吗?日本作品呢?」 「你现在问起,我才发现看得不多,只有一些铁路题材的作品。我还满爱看mystery的,可是大部分的作家我都不太喜欢。」 伊原明明看很多嘛,难怪她对二年f班的「mystery」那么感兴趣。在我们四人之中,看最多推理小说的说不定是伊原。 「奉太郎呢?」 被点名后,我没阖起手上的文库本直接回答: 「我没那么常看。」 「难道是没意识到那算侦探小说?你的阅读习惯明明很没节操。」 要你管。 「我看过几本黄色封面的文库本,就这样。」 我无心认真回答,所以说得很含糊。 「喔喔……所以都是日本作家罗?比我想像得更有原则嘛。」 他立刻回答,可见听懂了我的意思。里志的知识依然渊博得莫名其妙。 里志朝千反田望去,她摇摇头说: 「我不看。」 「咦?」 里志发出疑惑的语气。我也觉得有些意外,因为依照千反田那种再无聊的事都能找出谜题的个性来看,任谁都觉得她一定很爱推理小说。里志又问一次: 「完全不看?」 「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喜欢mystery,就不看了,这几年完全没碰过。」 所以她并非从来不看,而是看了之后才排斥。每天过得像推理小说那样古怪的大小姐却不看推理小说,这还真是讽刺,或许正如商业人士讨厌商战小说吧。这么一想,我便不觉得多奇怪了。 伊原很惊讶地说: 「真的吗,小千?可是你看二年f班那出mystery,不是看得很愉快吗?」 千反田微笑了。 「因为我很期待见识入须姐他们的作品……并不是喜欢mystery电影。」 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好啦,只剩一个人,顺序一定得如实遵守。里志看似认同地一个人在旁边频频点头,我问道: 「那你又是怎样?」 「我啊……」 「囊括古今东西所有名侦探吗?」 我开玩笑地说,里志却明确地否认。 「不是。」 嗯? 伊原扬起嘴角。 「小福的喜好我当然知道。」 里志听了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千反田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 「咦?怎么回事?福部同学藏了什么秘密吗?」 在此说明,如果里志回答这是秘密,千反田绝不会继续追问。这是我从过去的经验学到的事,这大小姐的好奇心还是懂得适可而止。 里志答得很犹豫。 「这个嘛,我……」 干嘛啦,别吊人胃口了。 一旁的伊原干脆直接戳穿。 「小福很向往sherlockian。」 喔喔……我懂了。 sherlockian说穿了就是喜爱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的狂热书迷,我不太了解详情,总之听说其中有人热中于研究福尔摩斯的伙伴养的那只斗牛犬后来怎么了。这是兼具稚气和玩心的人才做得来的兴趣,而里志的确两者都有。 「sherlockian是什么啊?」 「喔,就是……」 伊原向没听过这名词的千反田解释,里志在旁边小声地纠正。 「我向往的不是sherlockian,而是holmesist。」 这两者有什么差异吗? 我跟里志谈话时,江波来了。她站在门口敬礼说「今天也请指教」,然后…… 「非常抱歉,今天借不到空教室,所以要麻烦你们去二年f班的教室,有点乱就是了。」 她毫无歉意地征询我们的同意。 「那我们走吧,这是裁判会议第二场。」 里志故意说得很开朗,我们闻言便陆续走出地科教室。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既然是裁判会议,应该叫他们过来才对呀。 今天校舍里各社团还是一样热闹腾腾,传到走廊上的琴声好像是传统音乐社的试奏,我似乎听过这个旋律,然后发现是水户黄门的主题曲。算不算是雅致呢? 江波一边走,一边回答我们昨天问过的问题。 「今天要请你们见的是羽场智博,道具小组的成员。」 我看看里志,他摇头了,这个羽场大概也不是名人。昨天是摄影小组,今天是道具小组,我总觉得明天还有人等着见。江波面向前方,神情肃穆地走着。 「他没有固定的职务,因为个性鸡婆……个性积极,所以知道很多细节。你们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对小事很细心的伊原问道: 「请问,既然羽场学长那么鸡婆……那么积极,为什么不当演员呢?」 喔喔,对耶,这种人一定很爱上镜头。江波稍微转向伊原,轻轻点头。 「他的确想当演员。」 「那为什么……」 「因为投票落选了。」 原来是这样。我顺口说道: 「为什么要介绍这样的人给我们?」 因为被评为鸡婆……积极的人较能坦率接受我们这些外人的判断吗?江波难得露出表情,有点像是困扰。 「我也认为他不适合……不过入须既然选择他,一定有她的理由。对了,或许是他在所有成员之中最了解mystery,虽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 这番没诚意的帮腔令我不禁莞尔。 里志一再强调「女帝」入须的用人技巧有多高明,若是属实,她就像江波说的一样必定有她的理由。最初便是入须把我们拖进这件事,要是怀疑她的战略,根本不用玩了。我如此想着,里志却有点不满地说: 「入须学姐到底在忙什么?她根本没出面嘛。」 没错,前天的试映会结束后,我们一直没再见过她。江波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们在找『正确答案』的时候,她也一直在找人接手写剧本,那项工作同样很艰钜。」 我们经过走廊,从专科大楼来到普通大楼。 二年f班教室出现在眼前,这时千反田缓慢地开口: 「江波学姐。」 「什么事?」 「请问你和本乡学姐很熟吗?」 江波听到这个问题显得很疑惑,虽然说不上惊慌,语气却变得有些凝滞。 「……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理由。」 千反田对着江波的背影微笑。 「我只是很好奇,不知道写剧本的是怎样的人,感觉好像很认真。」 我们走到二年f班的教室门口,江波停下脚步回头说: 「本乡的个性认真又细心,责任感也很强,像个笨蛋一样温柔、脆弱,是我的好朋友。我说这些对你们又有什么帮助?……好了,羽场还在等,麻烦你们了。」 说完她便转身,也不帮我们和羽场互相介绍就快步离开。 江波那句「有点乱」说得没错,二年f班的教室到处堆着杂物,那部电影里出现过的登山背包、比较少出场的背包里的东西都放在教室的角落。黑板上以潦草的字迹写了时间表之类的东西,还有一行大大的黄色粉笔字「下周日=绝对终极最后时限」,像是要盖过时间表似的。桌椅也是乱七八糟,我初次清楚体会到这个班展企画所面临的危机。这间教室的环境杂乱到令我不禁怀疑,入须安排我们和羽场在这里见面是不是为了让我们有这种感觉而使出的策略。 有个男生坐在教室角落晒不到阳光的地方,他戴着眼镜,体格中等偏瘦,一看到我们走进来,立刻用演戏般的动作挥手。 「你们是入须找来的顾问吗?我是羽场智博,请多指教。」 千反田先报上姓名,我们仍照昨天向中城自我介绍的顺序依次说完。羽场像是要牢牢记下我们的名字似地念了几次,才请我们坐下。 不知道羽场平时为人如何,总之此刻看来心情很好,他一脸愉快地就座,看着我们点头说: 「我能跟你们聊聊mystery吧?这个班上实在没几个人懂。」 看来二年f班的人得到的资料都有些扭曲。千反田可能也发现了对方有所误解,她说: 「我们是古籍研究社的。」 羽场听了立刻睁大眼睛。 「是吗?你们是古籍研究社?所以读的都是古典黄金时代的作品喽?真服了你们,原来是这样。」 他还是没搞懂。罢了,就算他把古籍研究社这活动目的不明的社团视为古典mystery社,也不算什么天大的误会。 羽场喃喃说着「服了你们」,取出a4影印纸放在桌上。我看出那是电影里那座剧场的详细平面图,上面标出每个房间的正式称呼、窗户位置,连建筑设计师的名字都有,不过有一部分看不清楚,只能辨识出「中村青」这三个字,堵死的通道全都打了叉。 里志情不自禁地叫道: 「学长!这是哪弄来的?」 「嗯?怎么,难道你们没拿到这张图?」 里志默默地拿出他手抄的平面图,羽场看了便说: 「……唔,这张也够用了。」 「请问这张平面图是怎么来的?」 羽场回答了伊原的问题。 「那个剧场是古丘町的公共建筑,所以当地的地政处还留有平面图。有这张图就能掌握剧中的位置关系,我是用这个来推理的。」 他笑着说。 羽场的平面图当然标出了尸体所在,其他角色的位置也有详细注明。他这么有干劲当然很好,或许该说符合我的期望。羽场又开心地附加一句: 「如果把mystery视为作家和读者之间的斗智,和本乡这个业余人士对抗实在不够尽兴。」 真有自信。千反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 「听说本乡学姐很少接触mystery?」 「是啊,在拍摄这部电影之前从来不看。」 「但她还是看过一些故事吧?」 羽场扬起了嘴角。 「都是些清淡无味的东西。你们看,那里有她临时抱佛脚的痕迹。」 他用下巴指着教室一角,那里堆着几本书,从尺寸看来全是文库本。千反田站起来。 「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千反田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展现好奇心,让羽场有点疑惑。我也觉得那些东西无关紧要,反正我向来不理解这位大小姐的好奇心会用在哪些地方。千反田等不及羽场答覆,便走过去将那些书拿来。 里志看到堆在平面图旁边的书山,忍不住惊呼: 「哇!是延原(※延原谦(1892-1977),日本推理小说翻译家,编辑。)翻译的!而且还是新版!」 他看到的就是方才提过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浮雕效果的封面十分精致美观,白到发亮的书皮显示出这本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才刚买不久。伊原在三男冷冷地说: 「她用夏洛克·福尔摩斯来研究mystery?」 羽场答道: 「是啊,所以说她是外行人嘛。」 读福尔摩斯的就是外行人?这意见真不客气,更何况还有里志这个sherlockian(或者该说holmesist)在场呢。里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是可以这么说。」 唔…… 千反田拿起书山最上面一本,翻开来看。真希望快点回到主题。不知道千反田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我想多半是没有,总之她停下动作,凝视着书页。 「哎呀。」 「怎么了?」 「这里有奇怪的记号。你看。」 她翻开那页给我看。我随便瞄了一眼,看见目录里的每个短篇标题上方都画了记号,但我不觉得这些记号像千反田说的那么「奇怪」。 ———————— 福尔摩斯办案记(※本书所引用的福尔摩斯作品翻译名称均采用脸谱出版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版本。) 柯南·道尔 〇 波希米亚丑闻 △ 红发会 ╳ 身分之谜 △ 波士堪谷奇案 ╳ 五枚桥籽 ◎ 歪嘴的人 〇 蓝柘榴石探案 ╳ 花斑带探案 ╳ 单身贵族探案 △ 红榉庄探案 ———————— 「看,这里也有。」 —————————— 福尔摩斯档案簿 柯南·道尔 〇 显赫的顾客探案 ◎ 苍白的士兵探案 △ 蓝宝石探案 ╳ 三面人形墙探案 〇 吸血鬼探案 ◎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 △ 松桥探案 △ 匍行者探案 △ 狮鬃探案 ╳ 蒙面房客探案 —————————— 我迅速一瞥,将书塞回千反田手上。 「哪里奇怪了?只是把能用的构想圈起来嘛。」 「是这样吗……」 千反田好像不尽然接受,但也没再追根究柢。我听见里志嘴里念念有词,转过头去想问个清楚,他却露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平面图。 「可以了吧?」 羽场以指尖敲敲桌角,心急地说: 「别管这些了,我们开始来推理吧。」 哈哈,原来如此,他显然很想快点说出自己的想法。无所谓,我也想要快点解决。千反田还想伸手拿第二本,我赶紧用手肘挡住,她察觉了羽场的脸色,看看手中的文库本又看看羽场,总算将文库本放回书堆。 「对不起,请开始吧。」 羽场用力点头,他装模作样地抽出胸前的原子笔,像要开始讲课似地咳嗽一声。好,要开始了,我洗耳恭听。 「请你们听听看,我的想法是那出mystery并不复杂,算是很简单的。」 他停下来观察我们的反应。我没有任何表示,其他人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首先我要指出,那件凶杀案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不,说临时计划比较妥当。总之这不是在事前有完整计划的那类故事,凶手只是利用碰巧具备的条件犯案。这点你们能接受吧?」 他的着眼点很不错,坦白说,我没有注意过这件事。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部电影无论用了什么诡计,都不可能是严密的计划,至于理由…… 「……为什么呢?」 千反田疑惑地问。羽场刚开始讲话就被打断,我以为他一定很不高兴,但他反而得意洋洋地解释: 「说起理由嘛,如果是事前计划,凶手要怎么诱导海藤去剧场右侧呢?海藤独自去剧场一楼右侧,完全是他自己选择钥匙所导致的结果,这不可能是凶手的计谋,若说凶手灵机一动决定利用这种情况还比较合理。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没差别,这两种在mystery里都有很多实例。」 听说魔术师能让客人从好几张扑克牌里选出他期望的那一张,不过这次应该不是那种情况。羽场的说法颇为可信。 接下来,羽场用原子笔尾端指着平面图的上手翼,那是发现尸体的地点。 「如你们所知,这是密室杀人。能进入上手翼犯案现场的门分别是这里、这里,以及这里,其中两处堵死无法使用,一处在发现尸体时锁住了。此外还有两扇窗户,一扇有东西挡住,另一扇窗外长了跟人一样高的草,茂密的青草没有折断的痕迹,所以杀死海藤的凶手不是用普通方法逃走的。」 羽场一口气说完中城提案的进度,然后笑着说: 「可是杀死海藤的凶手不在室内,这是典型的密室。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密室杀人得在发现尸体之后才会成立,说得更精确些,是在所有人都如此认定时才能成立。那么,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目古至今的无数推理作家都想过这个问题。 从最简单的方法说起:凶手可能使用万能钥匙入侵现场,事后再把钥匙放回原处。 这种方法最大的缺点在于无聊,如果真相是这样,被观众丢石头也是应该的。本乡再怎么外行,也不至于写出这种东西,总之我先一并提出。 钥匙放在管理室,想进管理室必须通过玄关大厅,可是位于二楼工具室的杉村随时监视着玄关大厅,或者该说有可能监视。凶手要拿钥匙,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不会被杉村发现。如果打算杀人,不可能选这种方法。 如果凶手是杉村,就能安全拿到钥匙吗?一样不可能,他也得祈祷自己的运气好到不会被濑之上、胜田、山西发现。」 唔,推论得挺慎重的嘛,完全不像他给人的印象那么粗枝大叶。 「所以,『没人能悄悄通过玄关大厅』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么一来不只没人能入侵上手翼,连一楼右侧走廊也是。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羽场问道,目光从平面图上移开,像在挑学生答题似地依次望向我们每个人。 啊,他跟伊原对上视线了。 伊原沉默片刻,简短地回答: 「学长是指不可能施展物理诡计,对吧?」 羽场听到她的回答,瞬间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过很快又恢复原样。 「你说得对。」 干嘛,问题被人猜中需要这么难过吗?我感到羽场变冷淡了。 「没错,虽然可以利用细线或其他东西从室外上锁,但这招没办法用在目前的情况,因为凶手无法进出右侧走廊,也就是突破不了所谓的第二密室。因此,凶手不可能从外侧动手脚制造密室。 这个第二密室也推翻了另一种常用桥段,即受害者自己制造出密室。受害者在凶手一击之下没有毙命,为了逃离凶手而锁上房间,最后死在里面。第二密室的存在也抹消了这种可能性。 还有其他情况吗?我能想到的是『杀人时凶手不在场』,以及『发现受害者时谋杀还没开始进行』这两种,简单说即是机关杀人和瞬间杀人。到这里都听得懂吗?」 我都理解。 但还是有人听不懂,那是已经不看推理小说的千反田。她不好意思地举手。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学长说得清楚点吗?」 千反田的请求似乎让羽场很满意,他点点头,又一脸得意地说明: 「机关杀人指凶手事先在房间装设某种机关,借此杀死海藤,像十字弓和毒针都很常见。瞬间杀人指海藤在开门的时候还没死,凶手是在开门至发现海藤的短暂时间内杀死他。懂了吗?」 千反田呆呆地「喔」了一声。 「说到这里,这两者都能用同一个关键点推翻,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他看着伊原挑衅般地说。伊原皱起眉头,虽知不理他比较好,她仍然答道: 「我知道,是尸体的状态。」 「……没错。跟了解状况的人谈起来果然比较有趣。」 羽场显然是在嘴硬,我不禁偷笑。他干咳了一下。 「从尸体的状况来看,可知海藤死于切断手臂的猛烈斩击,所以可以排除机关杀人和瞬间杀人的可能性。因为若有威力这么大的陷阱,其他人走进来一定会立刻发现,瞬间杀人也施展不出这么剧烈的攻击。 简单说,本乡设计的密室不容易直接攻破。」 羽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语,沉沉靠着椅背小歇片刻,接着又恢复了自信满满的态度对我说: 「你叫折木吗?如何,你觉得该怎么破解这个密室?」 其实我已经看穿羽场有话想讲,他一定藏了一条路径没告诉我们,这多半就是他准备的正确答案。但我不想戳破,只是陪着笑脸说「我不知道」,这样才能让谈话进展得更顺畅。 不出我所料,羽场一脸轻视地笑着,高声说: 「真没用,这都不知道?算了,我也不意外啦。」 他起身走向拍摄用过的背包堆置处,将手伸进杂物里,回头看着我们。 「我是道具小组的成员,负责制作或准备摄影需要的道具。海藤的断手和血浆都是我们做的,只有这个是买来的。」 他拿出来的东西果然合乎我的猜测。 那是登山绳。 「本乡表现得起伏不定,譬如血浆,她事前指定的分量根本不够用,害摄影小组搞得人仰马翻,但她对这件道具的要求却多到罗唆,像是『请准备绳子,要非常坚固,就算吊着人也不会断』。我说要安全就选登山绳,她回答这个很好。你们应该猜到绳子要怎么用了吧?」 他说着便走回座位,把登山绳丢在桌上,得意地挺起胸膛。 「再给你们一个提示。鸿巢外表看来瘦小,其实她是登山社的唷。」 我偷偷观察其他人的表情。伊原满脸无聊,多半猜出来了;里志始终面带微笑盯着手册,因此无法判断;千反田愣着不动,显然还没猜到。 无论心中在想什么,我们全都没有开口,羽场见状就像揭露秘密似地低声说: 「答案揭晓,既然一楼进不去,从二楼进去就好啦,毕竟只剩这条路。鸿巢分配到二楼右侧走道并非偶然,我想一定是因为她隶属于登山社。 本乡的诡计说穿了很简单,巢鸿用登山绳从二楼窗户垂降下来,就能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入侵现场杀死海藤,再循原路回去。」 「学长,她是从上手翼进去的吗?」 「当然啊,如果从其他地方进去要怎么锁门?……总之你们懂了吧?那部电影还没决定名称,如果要取名嘛……就叫『不可见的入侵』吧。」 羽场炫耀似地挺起胸膛,怀着「不可能有其他正确答案」如此坚若磐石的自信起身说道: 「好啦,轮到你们发表意见了。」 发表?要发表什么?我们看看彼此,伊原用眼神怂恿我反击,但我视若无睹,总觉得这和昨天面对中城的情况一样,反驳只会白费力气。昨天的中城凭着一股干劲强辩到底,今天的羽场则是以自信筑起一道高墙。我看看另一边,和千反田四目交会,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所以对她轻轻点头。 千反田也朝我点头,然后对羽场说: 「我觉得学长的意见很精辟。」 羽场一定很想说「这是当然的」,但他仍秉持谦虚的美德回答: 「还好啦,没那么厉害。」 接着他对伊原笑着说: 「你怎么想呢?」 啊啊,竟然还刺激她。伊原虽不甘心,还是对千反田点头表示同意。 羽场的话都说完了,差不多该走了。我站起来说: 「羽场学长,你的推理真精采,我们应该能给入须学姐一个好交代。那就先失陪了。」 羽场志得意满地点头,大家听见我的发雷也纷纷站起向羽场告辞,准备离开二年f班的教室。 千反田临去之前看着留在桌上的福尔摩斯小说,问道: 「不好意思,羽场学长,书可以借我看吗?」 这请求很奇怪,但羽场心情很好,便爽快地答应。 「那是本乡的书,小心别弄脏了,要早点拿回来还。」 我在内心吐嘈:真会慷他人之慨。 伊原和里志也出去了,最后离开的我在关门前把头采进教室,装出临时想到某事的语气说: 「羽场学长。」 「嗯?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重要的事啦,我想问学长看过录影带了没?海藤学长的断手拍得很棒耶。」 羽场听了苦笑地摇头。 「其实我还没看。」 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 「真教人火大。」 伊原很谨慎地忍到走进地科教室才说。这简短的一句话饱含了冰冷的怒气,所以我不敢随便说笑。 这种事只有里志能做。 「怎么啦,摩耶花?你看不惯学长那种挑衅的态度吗?」 伊原慢慢摇头。 「要说挑衅,你平时就很会挑衅了。」 她把里志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信念评为挑衅,说得真妙。其实我也觉得她是因为羽场纠缠不休地冷嘲热讽才会生气。伊原叹着气,仿佛在表示「你们都没搞懂」。 「我讨厌的是他看不起别人的态度。」 「对你吗?」 「对我也有啦……不只如此,包括我们这几个、本乡学姐,还有二年f班的其他人,他全都看不起。要说起来我其实没理由生气。」 她不会因为没理由生气而不生气,即使轮不到自己生气,她还是很火大。 我把羽场的言行举止当作自信的表现,但伊原多半视其为骄傲,还说他轻视所有人。自信和骄傲确实很难区分,几乎让人怀疑根本没有差别。我偷偷想着,会因此生气的确很像「正义」伊原的作风。 「而且他连夏洛克·福尔摩斯都看不起耶。小福,你不生气吗?」 她的语气很强烈,但里志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 「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他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初学者读物本来就合乎事实。我同样觉得本乡学姐要研究mystery会立刻想到福尔摩斯,便代表她是初学者,你也这样想吧?所以没什么好生气的啦。」 他拍拍伊原的肩膀。我想伊原是看不顺眼羽场的骄傲态度,才会气他对福尔摩斯缺乏敬意……算了,伊原发泄过后好像气消了,我也无须多言。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问题。我坐在桌上说: 「所以呢?羽场的意见可以启奏『女帝』陛下吗?」 三人朝我看来,包括翻着借来的福尔摩斯小说的千反田在内。 里志有点迟疑地回答: 「嗯,这个嘛……应该可以吧。坦白说,我不觉得这结论有趣,但本乡学姐叫人准备坚固的绳子确实是个铁证,即使细节出错,应该也相差不远。」 接着是伊原,她倒是很干脆地点头。 「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没看到明显的矛盾,这情节也很符合录影带电影的水准,我不会为反对而反对的。」 赞成两票。那第三票呢? 我看着千反田,她不知为何非常迷惘,一双大眼睛游移不定。她似乎想开口,但「呃」了半天还是说不出话。 「千反田,怎么了?」 「呃……我实在没办法赞成。」 喔? 伊原拿出绝对不会对我展现的体贴态度问道: 「小千,为什么呢?」 千反田的表情更困惑了。 「这是因为……我自己都搞不太懂,只觉得他说的多半不是本乡学姐的本意。哎呀……我不会解释啦,就像昨天听到中城学长的想法一样,只觉得怪怪的,为什么呢……」 如千反田自己所说,这不算解释,她自己搞不懂,我也一样听不懂,只知她持反对意见。千反田哀求似地望向我。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折木同学呢?你也觉得他说得对吗?」 唔……没想到我会受到这么大的注目,亏我本来还想说得轻松点。 我坐在桌上甩动双脚,故作气定神闲地摇头说: 「不,我不这么想。」 伊原马上提出质问。 「为什么啊?折木!」 ……真是双重标准。我暗自感到悲哀,答道: 「羽场说的方法不可能实现。若是现实中要在剧场杀人,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便能使用这招,但是在这出电影里行不通。」 里志一如往常带着笑容催促道: 「理由呢?」 「因为这跟已经拍好的影像互相矛盾。你们放下平面图,想想前天的电影吧,还记得上手翼的窗户吗?」 就连看得不太认真的我都记得很清楚,再加上「放下平面图」这句提示,这三人应该想得到。 里志点头。 「喔,对耶,那扇窗户啊……」 「没错,那窗户弃置多年,很不好开,就算胜田站稳脚步、用力摇窗子都很难打开。你们记得开窗时的沉重声音吧?分明关得很紧。 如果要拍摄凶手从那个窗户入侵的画面,鸿巢必须用登山绳垂降下去,维持不会折断夏草的不稳定姿势打开直开式窗户,这相当困难,一定得花很多时间,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搞不好会弄破玻璃。再说,她喀睫喀睫地开窗的时候,海藤会怎么做?呆呆站在原地?不可能吧? 如果本乡写剧本之前没去现场视察过,很可能忽略窗户不好打开而选了这条路径。羽场也是没看过拍好的影片,只靠平面图来思考,才会误以为这方法可行。」 「喔!所以折木同学才会问羽场学长有没有看过录影带!」 千反田高声说道。她听见了我和羽场的对话?她的灵敏感官总是让我大吃一惊。 「是啊,看过录影带就知道不可能从半空入侵。 中城说本乡亲自去过那间剧场勘查,然后才写了剧本。若本乡正如羽场所说打算使用那扇窗户,而且她真的有入须形容得那么细心,一定会叫摄影小组带一罐润滑油,以免让尸体旁的窗户给人一种关得很牢的印象,但本乡没有考虑到那扇窗户很难开。 基于这个理由,我不赞成羽场的提案。你们说呢?」 用不着问,我一看便知里志完全接受我的解释,伊原更是忿忿不平地丢出一句: 「唉,真不该那么轻率地赞成。」 「那么……」 我正要说话,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看来今天也没有好消息了。」 我回头一看,江波不知何时来了。 江波真的想解决事情吗?她的语气冷淡得让人不禁这样想。 「那只好期待明天了,我会约好第三位人选。」 「啊……那就拜托学姐了。」 我们迅速对话之间,千反田勉强插进一句问候。江波摇头,不怎么担忧地加上一句: 「明天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在后天晚上以前解决,就来不及在拍摄前写好剧本了。」 今天是周三。说得对,时间真的很赶。 江波放松表情,对不安的我们深深鞠躬。 「我才该拜托你们,有劳你们费心了。」 四 「bloody beast」 又过了一天。 最近都是好天气,今天全日本都很晴朗,是玩乐的好时机。早上我很难得地打开电视,看到海边山上和其他地方都充满珍惜夏末时光的人。晒黑的肌肤!满脸的笑容!这才是假日啊! 我们则是围着教室角落的桌子召开会议。 两种我都不喜欢,硬要选的话,开会还比较合乎我的个性。若能自由选择,我最想在有冷气的咖啡店喝着热咖啡,度过悠闲无为的时光,这种时候最适合喝酸味重的黑咖啡了。 「折木,发什么呆啊?你一定在想些无聊的事。」 厉害。 我把心思拉回会议,主题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是关于「mystery(暂称)」的结局。就算讨论这个,也没人会批评我们逾越顾问的本分,更何况我只是静静地旁听。会议最后由里志来做现状统整。 「……所以羽场学长说得没错,那间密室太坚固了,双层密室很难破解,尤其是外侧的密室,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解开。」 里志说的外侧密室即是羽场昨天提到的第二密室,也就是受到杉村监视,任何人都无法瞒着其他人潜入的一楼右侧走廊。 千反田无助地歪着头。 「不可能解开?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小千,这是因为……」 伊原接着说。 「如果要破解羽场学长说的第二密室,一定得详细拍出每个人的行动,还得附上时刻表,才能让人知道有三十秒的死角。可是电影并没有拍出这些,画面太简单了,反而找不出破绽。」 「喔,我懂了。所以无法判断杉村学长何时没看着大厅。」 伊原点头,又沉吟了一下。 「而且杉村学长也不见得能避开濑之上学姐他们的视线,所以我认为本乡学姐没有考虑到第二密室,是羽场学长想太多了,用『谁都进得了右侧走廊』这个前提来思考不就好了?」 伊原,你根本是放弃了嘛。可以那样想的话当然很轻松。伊原立刻露出自嘲笑容扇扇手,收回自己的意见。 「不可能。摄影机还拍了从玄关大厅仰望杉村学长的画面,那一定是在暗示大厅受到他监视。」 现场一片沉默,会议进行不下去了。 千反田可能敏锐地察觉到会议陷入僵局,她突然说: 「啊,我都忘了。」 她掏掏肩挂式书包。 「这些请你们吃。」 她从书包拿出漂亮小盒子装的糖果,我看看写在盒外的英文,是威士忌酒糖巧克力。 「这些是哪来的?」 伊原看着赫然出现在桌上的漂亮糖果,愕然问道。千反田笑嘻嘻地说: 「这是我们家在中元节光顾过的糕饼店送来的试吃新产品,因为我家的人不常吃甜食……」 她打开盒盖,里面约有二十颗颇大的酒糖巧克力。 「你要请客我就不客气了。」 我拿起一颗撕开包装,将巧克力球放进嘴里,一咬下去,杏仁和威士忌的浓香顿时窜进鼻腔。千反田观察着我的表情,问道: 「如何?」 「酒味好重……」 好像会让人酒醉。我基于礼貌又吃一颗,再多就不行了。 众人各自拿起巧克力时,我想了一下这件事。 总而言之,这出「mystery」最强的武器即是资讯有限。正如伊原所说,因为拍得不精细,反而更难找出破绽。再说,只靠影片中的资讯真的破解得了吗?想到这里,我简直想从头检查早已确认过的事。事实上,电影的确没拍出剧场大厅大门不通和北面窗户钉死这几点嘛。不过我们既然指出了这些缺失,大后天(对,就是大后天!)的最终摄影应该会拍些画面来补充这些资讯。 我突然想到中途退出的编剧本乡真由,她没读过推理小说,却受命撰写推理剧本,因此拼命到胃痛、神经痛,江波也说她很认真。想想本乡还真可怜,她那么卖力地写剧本,摄影小组却毫不重视推理,拍出来的影片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怀疑「真的破解得了吗?」本乡要是听到不知做何感想。 罢了,一定不会是开心。 「唉……」 我不自觉地叹气。 此时我发现一件严重的事。放在我面前的酒糖巧克力包装纸有两张,里志面前也有两张,伊原则是一张,千反田的面前竟然有六张,而且她正要撕开第七张包装纸。我急忙制止她: 「你还是别吃了,毕竟是酒做的。」 千反田一听,看看手上的第七颗酒糖巧克力,又看看丢在旁边的包装纸,我还没搞清楚她想干嘛,她已经吃下了第七颗。 她充分品尝味道、吞下酒糖,然后说: 「哎呀,我吃了这么多?味道有点怪,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东西,所以很好奇。」 还好奇咧…… 「小千,你没事吧?」 伊原发现千反田的情况,也关心地问道。千反田微笑着回答: 「没事?会有什么事?」 「看你吃了那么多……」 「没关系啦,没关系。嘿嘿嘿嘿……」 喂喂,你的笑声都变了耶。 到了约好的时间,今天来的也是江波。她以同样冷淡的态度站在地科教室门口,稍微皱起眉头。 「这个味道……是酒?」 里志立即答道: 「不是啦,是威士忌酒糖巧克力。」 这个笑话对江波似乎起不了作用。她不再关心酒臭味,拿着一叠影印纸走来。 「折木同学。」 喔,叫我?我站起来接过影印纸,发现那是我前天向江波讨过的剧本。有了剧本便能判断本乡的指示详细到什么地步。 「我昨天就该拿来了。」 你的确该早点拿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想,不禁苦笑。我不是抱定主意绝不积极参与吗?可能是连续击败中城和羽场,让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必要的事得尽快做。我马上寻找前天有疑问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关于上手翼犯案现场的指示。不需要找,我刚好翻到那一页。 ———————————————————————————————————————— 鸿巢:「管理室有万能钥匙,我去拿来。」 从这里到开锁为止,建议用一个镜头拍到底。 开门以后,只要男生进去就好。(女生请站在门边。) 海藤倒在房间里,可以一眼看出手臂受重伤,叫他也不回答。 杉村:「海藤!」 男生全跑过去。 谁跑在前面都可以。 杉村扶起海藤,手上沾了血。 杉村:「血……」 所有女生(惨叫) 胜田:「海藤!混帐,是谁干的?」 胜田打开窗户。(有些裂痕,要注意玻璃。) 窗外拍久一点。请避免在窗外留下脚印。 胜田去下手翼,要经过舞台或后台通道都行,不过舞台的木头地板已经腐朽,请多注意脚边。 ———————————————————————————————————————— 写得相当详细嘛,原来她整本剧本都写得如此费工。从「避免在窗外留下脚印」这行字可知中城说得没错,本乡去视察时夏草还没长出来。就这点来看,中城的推理应该正确。 我在思考时,千反田说: 「那是剧本吗?」 「是啊。」 她听了笑逐颜开。 「真好真好,我也想要;」 ……她醉了。交给千反田原本是最省事的,但她现在的情况让人很担心,我不敢拿给她,就问里志: 「里志,你有没有带打洞器和文件绳?」 里志板着脸回答: 「哪有人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订书机也行啦。」 「这我有,不过正确说法应该是钉书机。」 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的人也很少见吧?里志从束口袋里掏出钉书机,俐落地钉好剧本。 「这本要怎么办?」 「弄丢就糟了,折木先收着吧。」 我听从伊原的指示,将剧本收进斜背包。江波见状便说: 「我们走吧,对方已经在二年c班等着了。」 我们走出教室时,音乐正好响起。今天换成轻音乐社啦?这首是……〈the march of ck queen〉。为什么每次都刚好碰上某个社团在试奏?我们每次都约在下午一点,那些音乐类社团可能说好从这时间开始轮流试奏,因此听不见其他社团练习的乐声。 伊原问走在前面的江波。 「今天是……」 「泽木口美崎,她是宣传小组的成员,几乎完全不接触拍摄。而且电影还没拍完,宣传活动至今都还没开始。」 这样根本不算相关人士,有什么好谈的?江波早已准备好要怎么回答这理所当然的质疑。 「泽木口参与了初期企画,很清楚订出企画方向的过程,可能会有好点子。」 她稍停一下,又说道: 「至少入须是这样想的。」 喔,是初期成员啊……江波说她可能有好点子,我对此存疑。他们虽然订出大致方向,结论却很随便。不只入须提过,只听中城和羽场的意见也知道,二年f班的录影带电影除了「mystery」之外没有任何具体企画,所以参与这种企画制定过程的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我这样想但没说出来。 千反田在走廊突然大喊一声: 「啊!我想起来了!」 「小、小千,你干嘛突然大叫?」 这近距离的喊叫吓到了伊原,但千反田没理她,开心地把双手交握胸前。 「对了,泽木口学姐就是画那张图的人啊!我今天记性真差,竟然现在才想到。」 什么?千反田认识她?江波疑惑地回头。 「画图?泽木口偶尔会画画图,你在哪里看到的?」 千反田笑咪咪地说: 「在美术教室。折木同学,你明明认识她还假装不知道,真是坏心眼。」 她边说边缠着我。这家伙醉了就会笑吗?幸好不是更糟糕的酒癖。对了,她说什么?美术教室? 我还在寻思,伊原倒是先想起来了。 「啊!就是借了那本怪书的其中一人吗?」 说怪书好像有点失礼,但她这么一提我也记得了。今年春天,我解开了一桩关于图画的谜团,在过程中看过几个女学生的名字,原来她也是其中一个。 千反田像是在回想,视线飘往半空。 「喔喔,泽木口学姐啊……我记得她画了一幅很特别的画。」 我的记性没有好到连图画内容都记得。隶属于漫画研究社,对图像很有兴趣的伊原点头同意。 「是啊,我想起来了。该说拙劣还是有个性呢……总之不像学校美术课上会画的东西。」 「是不是抽象画?」 里志虽然搞不懂状况还是插嘴问道,伊原有些不高兴。 「有点类似画技不好但很精采的漫画。」 在稍远处听我们谈话的江波微笑着说: 「既然你们看过泽木口的画,见到她本人应该不会觉得突兀。」 这是什么意思?别卖关子啊…… 江波停下脚步,二年c班的教室到了。 那个女学生绑着发髻。不,与其说发髻,不如说是中式的包包头还比较贴切。她的后脑两侧各有一个裹着龙纹花布的发团,身穿无袖上衣和牛仔裤,皮肤晒得有点黑,手上拿着一本杂志,那是……天文学杂志。这个整体形象极不协调的女生见我们来了,便笑着挥挥手。 「ciao!」 她用义大利语打招呼,千反田毫不迟疑地回礼: 「泽木口学姐,你好。」 泽木口却重重叹了一口气,用美国人般的夸张反应无奈摇头。 「真是外行,人家说ciao,你不回答ciao怎么接得下去呢?好吧,再来一次。ciao!」 千反田瞄了一下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我,神色自若地回答: 「对不起,那就ciao!」 这家伙真的醉了,平时的千反田如果碰到莫名其妙的行为,自己也会慌张地做出更莫名其妙的反应。我这么想的时候,里志小声地说: 「真是个怪胎。」 「的确。」 「没想到神山高中还有我不认识的怪人……」 他有点不满,看来物以类聚这句话也不是那么绝对。江波好像听见了,一脸伤脑筋地露出苦笑。 泽木口很开心,大概很满意千反田的回应。 「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泽木口美崎。」 她自我介绍之后,江波指着我们说: 「美崎,这几位是古籍研究社的人,请多手下留情。」 要是她不手下留情,我真的跟不上。江波没向泽木口介绍我们,所以我们各自报上姓名,她似乎不打算记住,只是随便听过,排在最后的里志一讲完,她立刻说: 「喔,好啦,坐下吧。」 「好的。」 我们刚拉开椅子,江波丢下一句「有劳你们了」便离开了。教室门关上后,泽木口啵啵按着指关节,开门见山地说: 「你们是来帮忙的吧?怎样?其他人的提案行得通吗?」 里志诚实地说: 「不太行。」 「都驳回了吗?」 「嗯,是啊。」 泽木口频频点头,好像很高兴听见这个答案。 「这样才对嘛,学生就该多吃点苦头,『追仅的念晴任』都过得太好命了。」 她的腔调简直像外国机器人,害我一时之间听不懂她说的是「最近的年轻人」。这家伙老爱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我也不排斥就是了。 里志高兴得像挖到宝。 「对啊,这件事还挺棘手的。我们可是斗志满满,如果连这种程度的挑战性都没有就不好玩了。」 什么挑战性啊?我知道里志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另一句是「资料库做不出结论」。自诳为资料库的里志从不设法找出解答,亏他还敢大言不惭。 泽木口大笑。 「很可靠嘛。既然你们是入须推荐的,想必不是普通角色。怎么办呢?如果我也壮志未酬,后事可以托付给你们吗?」 「没问题,交给我们吧。」 我心想,即使只是口头答应,态度太过轻率可是会后悔莫及喔。话说回来,泽木口的态度也很随便。 「好,交给你们,全都交给你们吧。」 里志一跟她混熟便心安理得地开始闲扯。 「泽木口学姐也很头痛吧?宣传小组的工作根本开始不了嘛,没作品要怎么宣传呢?」 「就是嘛。」 泽木口气鼓鼓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没有作品连海报都很难做,不过我们还是尽量想办法了。」 「有什么问题吗?」 「这选用问?」 她深深地叹息。 「当然是标题,没有标题哪里做得下去,想题字也没得题。其实东西拍出来自然会有标题,问题是连成品都没有。」 说得也对。文化祭活动的宣传通常是挂布或海报,如果上面没有作品标题也太空虚了。 泽木口朝里志一笑。 「所以,现在务必先解决剧本。在我发表自己的提案之前,先让你们问问题吧,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 发问啊……我看到她这么热情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不过千反田毫不在意。 「那我就问喽。泽木口学姐,你参加过决定班展大方向的初期会议吗?」 泽木口一脸诧异。 「嗯,是啊,我参加了。」 「你也参与了拍摄录影带电影、选择mystery这个题材、请本乡学姐写剧本这些决议吗?」 「对啊。」 千反田探出上身说: 「可以请你说一下决议的过程吗?」 千反田在问什么啊?这跟主题有什么关系?她的表情与语气虽和平时没两样,说不定早就无法正常思考了。我小声地劝她: 「千反田,别问无聊的事啦。」 千反田转头看我。 「可是我很好奇嘛。」 她说完又转头看着泽木口,这家伙根本失控了嘛。所幸泽木口不介意,她笑着挥手。 「我的确参加过决议,不过每个成员都参与了所有决定。这不是比喻,是事实。」 听到这意外的回答,里志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既然人数不多,采取直接民主制也很有效率。」 「……全都用问卷决定?」 「你的反应很快嘛。」 她随手拍拍里志的肩膀。 「多数就是正义,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即是我们的理想。我们并非没有吵过,总之几乎都靠问卷决定。」 我猜或许有人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但入须也说过,目标是完成二年f班的企画,只要拿得出成果就好,他们其实没那么在乎要做什么,所以全用问卷决定也挺适当的。 千反田又问: 「找本乡学姐写剧本也是用这种方法决定的吗?」 泽木口回想了一下,才苦笑着说: 「啊,这件事除外。这项工作只有本乡能做,所以用不着投票了。」 「她是毛遂自荐?」 「不,是别人提名的。至于是谁提的嘛……我不记得了。」 千反田皱起眉头,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我不知理由为何,而且我完全摸不透千反田对这件事怀着怎样的感情。 泽木口突然想起某事,她从自己的脚边拿起一个和尚袋。要嘛束口袋,要嘛和尚袋,怪人带的东西一样很怪。泽木口掏着袋子说: 「你很想知道我们的决策过程吗?既然如此……」 她拿出一本笔记。 「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帮助,你想看就拿去看吧。」 千反田翻开她抛下的笔记,里面罗列着数字和文字,我刚开始实在看不懂那是在写什么。 ———————— no4 要做什么? ·画展……1 ·话剧……5 ·鬼屋……8 ·电影……10 决定拍电影。 ———————— ———————— no5 拍什么电影? ·历史剧……1 ·无厘头喜剧……8 ·闹剧……3 ·mystery……9 ·冷硬动作片……2 ·空白票……1 决定拍mystery。 ———————— 继续翻下去,连更繁琐的细节都有。 ———————— no31 用什么凶器? ·刀(刺死)……0 ·铁鎚(打死)……3 ·绳索(勒死)……8 ·其他 泼油烧死……1 推下高楼……2 建议用刀。(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 no32 死几个人? ·一人……6 ·二人……10 ·三人……3 ·更多 四人……1 死光……2 上百人……1 ·无效票……1 建议死两人。(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我好一阵子才看懂,这是问卷结果的统计表。差不多和我在同一时间领悟的伊原抬眼问泽木口: 「这本笔记可以借给我们吗?好像是对学姐很重要的东西……」 「没关系,反正都是些早已决定的事。」 我最直接的感想是:与其问她能不能借,我更想问借这种东西要干嘛?入须找我们来是为了判断他们的解谜正确与否,制作过程根本无关紧要。千反田到底在想什么……这也是个谜。 或许只是因为她醉了。 千反田阖上笔记,小心翼翼地拿起,又说: 「既然学姐要我们尽管问,那我再问一个问题。」 「好啊。」 「学姐和本乡学姐很熟吗?」 这句话好像很耳熟,我仔细一想,千反田也问过江波同样的问题。泽木口迷惘地回答: 「唔……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从听过的话来判断,本乡真由的性格应该很软弱,不难想像她跟这个被里志称为怪胎的人合不来。 千反田露出明显的遗憾神情低下头。 「是吗……」 「你们想问的只有这些?」 泽木口对我们问道。我没什么问题好问了,其他人八成也是。她看到我们的反应,稍微探出上身,准备进入正题。 「好,那请你们听听看我的提案,如果行不通的话……你们明白该怎么做吧?」 泽木口恶作剧似地笑了。 「虽说要找凶手,但我很怀疑是不是真的该找凶手。」 泽木口只说了这句话,接着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们。或许正如她所料,我们都搞不懂情况。 伊原问: 「……什么意思?」 「嗯……这是文化祭活动,一定得搞得很盛大,如果从头到尾只死一个人不是很闷吗? 羽场傻傻地一口咬定『这是本格派推理!』,但我听见mystery,会想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本乡或许也是,所以我认为那部电影接下来才要进入重头戏。」 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们还没问那是什么,泽木口就先说: 「喂,你啊。」 泽木口叫的是我。 「你听见mystery会想到什么?」 她突然这样问我,我实在不会回答。该说最具代表性的mystery作品吗……要是举出我立即想到的书名,泽木口一定不满意,所以我讲了一本很有名的作品。 「《东方快车谋杀案》之类的吧。」 但泽木口也不喜欢这个答案,她皱起眉头。 「这是你个人的偏好吧?」 我忍不住回嘴。 「可是这本知名度很高啊。」 泽木口摇摇食指,口中啧啧作响。 「我的意思是,会讲出『推理小说』正是你的偏好。你自己没意识到吗?一般来说,如果去录影带出租店找『mystery』,店员会先拿出什么?」 我不明白泽木口想表达什么,左右张望一下,其他人似乎也想不到。 泽木口焦躁地提高声调。 「问卷结果高票选出mystery时,根本没人想到推理剧。你们怎么都不懂?说到mystery,照理应该最先想到《十三号星期五》或《半夜鬼上床》这些吧?」 喔喔,这样啊?是我不对…… 才怪!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mystery?泽木口说的全是怪物滥杀无辜的电影……也就是恐怖电影,那才不算mystery! 没想到竟然有人同意泽木口的主张,是里志。里志看似佩服地频频点头。 「喔喔,这的确是个盲点。」 他在配合泽木口开玩笑吗?也不看看时间场合。我开口制止里志的玩笑: 「喂,里志,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心想只要这么一问,谨守「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这句格言的里志必定会承认自己在说笑,因此他的回答更让我吃惊。 「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认真的? 「你真的会把《十三号星期五》归在mystery?」 「不会,可是归进去也没什么不对。」 伊原看着他的侧脸说: 「小福,你解释清楚一点啦。」 里志点头,先清清喉咙才说: 「嗯,问题出在『mystery』一词太普遍了,这个词可以用来指侦探小说……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总之就是罪犯和侦探的故事,此外还包括所有悬疑题材,像『十三号星期五』这种恐怖片有时也能算在其中。」 伊原好像很不能接受,里志的表情放松了一些。 「摩耶花,你常去书店吗?」 「唔……不算很常去。」 「你可以找书名有『mystery』的杂志来看,漫画杂志也行,看过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要不然也能看看『夏季mystery书展』这类活动出现的作品阵容,应该能理解mystery的范畴不只侦探小说。」 唔…… 我和伊原一样无法接受,但我明白里志想表达的意思。媒体上出现「mystery」这个字时,经常使用滴血般的字体,但我不认为推理小说的主要目的是叙述流血惨案,所以若说那种滴血字体不只代表推理小说也很合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觉得这种解读方式合理,泽木口美崎的思路太具独创性了。 算了,重要的是这跟目前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泽木口得到里志的声援,挺胸说道: 「总之就是这样,你们对推理很拿手,所以才会想歪。现在你们应该明白电影接下来要怎么演吧?没人进得了海藤死掉的房间,可见一定有第七个人,而且本乡也到处打听,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有哪一个人可以参与演出。」 我头一次听见这件事。难道泽木口的结论是…… 泽木口愉快地说出她的猜测。 「大家开始疑神疑鬼,愈来愈不信任彼此,这时怪物就该上场了。我不知道剧情会安排怎样的大开杀戒,反正不可能全死,这样太虚了。我猜会有一对情侣活下来,其他人都被杀个精光,最后一幕必定是情侣打倒怪物,在晨曦中接吻。标题也要照这方向来取,英文比较好……嗯,譬如『bloody beast』,这会不会反而显得很逊啊?」 我不断在心中大喊「不会吧?」但泽木口不像是在说笑,而且她还加上一句「这样大家一定能接受」,看来她真的认为恐怖电影是正确答案。她深信自己的观点最普遍,完全不接受其他解释。 伊原难掩疑惑,提出反驳: 「可、可是,学姐,密室要怎么办呢?门都锁住了。」 泽木口满不在乎地说: 「锁住又怎样?」 「……!」 「怪物当然会穿墙,要不然……对,一定是怨灵。嗯,这种才对,超自然题材也不错。」 原、原来如此…… 好个完美无缺的答案,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我们这四天苦恼不已的问题,尤其是密室之谜。「锁住又怎样」,好一句至理名言。 伊原、千反田、里志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泽木口的精采论点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锁住又怎样! 我们回到地科教室。 头一个反对泽木口的是千反田。 「她错了,一定错了!泽木口学姐的提案不可能是本乡学姐的本意!」 「当然,她是认真的吗?开什么玩笑嘛。」 伊原也赞同千反田的意见。 她们两人强烈反对泽木口的提案,让里志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他撂下一句: 「那你们反驳看看啊。」 接着他微笑着补充一句。 「……要用理论喔。」 真是的,里志这家伙有时还真恶劣。伊原噤口不语,这也是当然的,泽木口的意见说穿了就是放弃。密室、不在场证明、凶器……她用「凶手是邪灵,可以用超自然力量如何如何」的理由解决一切,太完美了,简直完美得令人绝望。千反田仍不肯屈服。 「可是她错了。」 「我说过要用理论。」 「她错了,绝对错了,因为……啊!」 千反田想到什么了吗? 不,她突然开始摇晃,蒙胧的眼神不知在看哪里,口中喃喃说着: 「好像万花筒。」 万花筒? 我发现千反田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她的皮肤原本就白,现在更是自得非同小可。我想问她「没事吧?」,其实也用不着问。 千反田的上身左右摇晃,猛然趴在桌上。 「咦!小千!」 伊原要去扶她却扶不起来,接着听见熟睡的鼻息。千反田醉倒了,如果偷看人家的睡脸也太没品了。话说回来,就算酒糖巧克力包的是烈酒,哪有人只吃七颗就会醉倒……算了,让她去睡吧。 我和里志互看一眼,他对我耸耸肩。我不打算帮已经阵亡的千反田报仇,但还是说: 「里志,那你自己又怎么想?你接受泽木口的提议吗?」 里志微笑着摇头。 「我很欣赏她的大胆假设和跳脱思考,但是实在难以信服。算了,毕竟我也没有反对的依据。」 喔喔,原来里志也不赞同。 我笑了。 「真遗憾,我也很欣赏她的意见。」 「也对,那是能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的好点子,该说一网打尽还是一气呵成呢?你欣赏她也是应该的。」 「不过还是有矛盾之处。」 我随口的发言吸引了伊原的注意,她高声问道: 「咦?你能推翻她吗?」 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矛盾,反正理由说来不长,先说说看吧。 「你们想想羽场昨天那番话,就会明白泽木口的提案不正确。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乡还没写完剧本就病倒了,但她如果把电影后半写成血腥的灵异恐怖片,一定会提早叫人准备必要的道具,而事实上,她没叫人准备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伊原讶异地说,里志也歪着头。 「还记得羽场抱怨过的事吗?」 伊原听到这个提示就领悟了,她「啊」了一声,看着我说: 「我懂了……是血浆。」 「对,本乡指定的血浆分量给海藤一个人用都不够了。虽然羽场说本乡表现得起伏不定,但是杀人场面如果很多,绝不可能没有指示,所以本乡一定没打算杀死很多角色。血浆还是小事,连凶器、特殊化妆都没准备,太不合理了。更何况泽木口也说过……」 里志接着我的话说: 「只死一个人的恐怖片太闷了。」 我点头。 泽木口或许想得很认真,但她太相信自己的观点,不理解看在旁人眼中多么可笑。她的提案还算有道理,或许有机会实行。但宣传小组无事可做,使她无法得知其他小组的状况,这是让她产生误会的最大因素。 伊原一脸无趣地说: 「唔,凡事都有理由呢。」 真是一针见血。 里志和伊原都不反对,所以我们顺理成章地否决了泽木口的提案。可是这么一来,三位侦探自愿者的意见全都驳回了…… 沉眠的呼吸声传来,千反田毫无清醒的迹象。 五 很有料 我还以为见过泽木口后江波就会来了,却迟迟等不到她。如果我们不报告是否采取泽木口的提案,该烦恼的是他们吧?到底在干什么啊?太阳西斜,精力旺盛的种高学生纷纷踏上归途,我们也关起了社办。至于联络的事,既然千反田认识入须,总是有办法的。 千反田醒来后发现自己醉倒,顿时差红了脸,但她好像还没完全酒醒,走向校舍门口的途中仍会不时摇晃一下,我真担心她没办法平安回到家。 千反田和伊原率先相当走出校舍。我和里志大致顺路,走到校门时,里志甩着他的束口袋,慢吞吞地说: 「结果还是全军覆没,那部录影带电影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这还用说吗?既然这三天都没发现通往正确解答的路径,一定拍不完。 我回答后,里志带着微笑稍微皱眉。 「真教人感伤呢,好比『大阪旧事,宛如梦中梦』(※典出丰臣秀吉的辞世诗。),不,或许该说『昔日兵家荣华梦』(※典出松尾芭蕉的俳句。)。千反田同学醒来以后就得烦恼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接下来要开始忙了,不能再为别班的事耗费精力。」 我们跟其他离校学生一起步上通学道路。天色已是黄昏,残暑渐渐消散,迎面吹来的风不只凉快,还有点冷。夏天快要结束了。 到了第一个路口,里志指着他平时不会走的方向。 「我有事要往那里,再见啦。」 说完他就走了。 我一个人漫步回家。 是啊,那部录影带电影一定拍不完。我回想起这四天见到的二年f班学生。 中城把完成电影的热诚当作武器,扛下自己不熟悉的解谜任务。 羽场因了解mystery而自负,深信自己找到了正确解答。 泽木口把自己的认知想得太理所当然,结果得不到广泛认同。 这几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即使带有轻率、骄傲或者粗心这些缺点,想完成班级企画的心意却一点都不假。他们请我们裁决,结果提案全被推翻,因为那些提案都错了。 算了,没办法。我很同情他们,但这不是我们的错,就算抹消不了心中遗憾,我也不至于善良到愿意背负隔岸之火。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不想插手这件事嘛。 道路通往人烟稀少的住宅区,就快到家了,回去后好好睡一觉吧。里志说得对,我也没义务为别班的事烦恼,拍不完电影的责任全在那些缺乏计划性的成员身上,本来就该把事情丢回去给他们。我拉拉下滑的背带,抬头仰望天空。 视线拉回前方时,我发现有个人站在那边。 身穿制服的入须站在路底的「停止」标志旁等着我,我一发现她,她便朝我走近几步,说: 「可以花点时间陪我喝杯茶吗?」 说也奇怪,我竟然乖乖地点头了。 我随着入须经过一条没走过的路,来到河边的小道。这里有茶店吗?我才刚这么想,马上看见挂在店家门口的低调红豆色布帘及电灯泡灯笼。这间店装潢高雅,不像高中生会在回家途中去的地方,但入须不以为意地走进布帘,拉开拉门,并且转头对犹豫的我招手。我走进去时,看见布帘一角用优雅字体写着小小的店名「一二三」。 店内弥漫着榻榻米特有的蔺草味和茶香,感觉很有深度。没看到柜台,所有座位都是包厢,当然全都铺了榻榻米。入须拉平制服裙摆,礼仪端正地跪坐,一个身穿围裙的女侍立刻走来,入须点了抹茶。 「你要喝什么?」 「……」 「怎么了?」 「没有,我没想到你说喝茶真的是喝茶。呃,那我点玉露冷泡茶好了。」 我随便点了菜单最上方的茶,入须苦笑着说: 「虽然我早有请客的打算,但你真的很不客气。罢了,我还是会请你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看看菜单,不由得大吃一惊,价格竟然比一般晚餐还贵。 我猜得到入须为何邀我,但她一直沉默不语,我很不舒服地一再拿起冷开水喝,入须也平心静气地等着。 不久后,我们点的抹茶、玉露冷泡茶和各自的茶点整齐地摆在桌上。入须喝了一口抹茶,终于切入正题。 「中城不行吗?」 我点头。 「羽场也是?」 「是的。」 她停了片刻又说: 「那泽木口呢?」 这可不是我们害的…… 「还是行不通。」 入须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段时间感觉好漫长,我约有半秒被入须盯得动弹不得。 她吁了一口气。 「是吗?」 「很遗憾。」 我答道,然后喝了一日玉露冷泡茶。真是未曾体验的美味……我很想这样说,事实上却食不知味。入须明明没责怪我,语气也不苛刻……或许我只是跟她合不来吧。 入须的视线落到茶杯里,嘴角隐约扬起。 「遗憾?你这句话说得真怪,遗憾的应该是我和我的朋友,而不是你吧?」 她说得没错,我这三天的态度本来也是如此……为什么我会这么自然地说出「遗憾」一词呢? 我还没想出理由就先开口: 「不,真的很遗憾,我本来期望可以完成的。」 入须微笑了,表情比剐才更柔和。 「没想到你会同情我们。」 「大概是感情投射吧。」 我拿竹签插起「最中」(※原意为「满月」,以薄脆的糯米外皮和红豆馅做成的圆形糕点。)放进嘴里,味道好甜腻,喝一口玉露冷泡茶,甜味顿时消除一空。 入须平静地说: 「我想请教一下,是谁否决了中城的提案?」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入须的表情透露出她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我也没必要隐瞒。 「……是我。」 「羽场和泽木口的提案也是你否决的?」 「是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如实回答,包括夏草的视察、其他角色的视线、第一密室、第二密室、使用登山绳爬入窗内、很难开的窗户、mystery一词涵义之广、本乡的指示……我淡淡说出这三天的要点,入须默默倾听,不时喝上一口抹茶,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因此我觉得无法采用泽木口学姐的提案。」 我说完后,喝完剩下的半杯茶。入须只答了一句「这样啊」便不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入须才抚着茶杯说: 「我要请你们来解决这件事时,你说过不想负担不当的期待,但你这三天却表现得超乎我的想像。你一一驳回了中城等人的提案……跟我原先想的一样。」 跟她原先想的一样?她一开始就认为没人找得出正确解答? 我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变得锐利,但入须完全不为所动,她既不瞪我,也不转开视线,依然神色自若地说: 「他们终究没有本事,不管再怎么努力,他们还是缺少了解决问题的必要才能,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们当然不是无能,如果中城当主导者,羽场负责督导,泽木口扮演丑角,都能施展出不可取代的才能,可惜他们能力再好,也没办法在这次的困境中发挥用处。 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会采取他们其中一人的提案,然后在拍摄完才发现破绽,看着这个企画一败涂地。」 好冷酷,简直不留情面。 入须对那些人真的不抱半点期待。 那么她期待的是谁? 入须放开茶杯,正襟危坐,那笔直视线当然是对着我。我突然感到,入须想的并不是束缚我,而是打倒我。 「你在这三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如果侦探是评论家,你能如此深入分析其他侦探的成果,一定也能担任侦探。我相信自己的期待并无不当,你真的很特别。 我要再一次请求你,折木,请你帮助二年f班,找出那出电影的正确解答。」 入须说完后,深深鞠躬。 我盯着她,有如看着一旦打破就会毁掉人生的昂贵美术品。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打转,我的才能——不是别人,而是我——很特别,而她如今在恳求我。 但我真的可以相信吗?我长久以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凡人,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就算我能抢先里志他们一步解决千反田找来的麻烦,也都是靠运气,我的本质跟他们毫无差别。入须却否定了这一点,她说的话带有胁迫般的力量,深深撼动了我。 才能啊……虽然入须一再保证,但我从来不曾相信过自己拥有那种东西…… 我无法回答,入须起先很有耐心地等着,后来突然缓和了表情。 「我又没有要你承担责任……真不干脆。」 「……」 「那我再说一件事,你不用想得太严肃,当成随口聊聊吧。 某运动社团里有个候补选手,她为了升上一军一直努力,拼尽全力努力,她能承受这种辛苦,都是因为热爱这种运动,以及想要借此成名的野心。 可是过了几年,这个候补选手还是当不了一军,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社团里有很多人才,每人的能力都比这个候补选手更强。 其中有个能力极强,拥有天生才能的选手,她彻底超越了其他人的等级,跟那个候补选手当然有着天壤之别。她在某场大赛表现得非常耀眼,全体一致选她为最有价值选手,还有媒体来采访。记者问『你表现得非常精采,有什么秘诀吗?』,她的回答是…… 『只是运气好。』 我想这句话听在候补选手的耳中一定无比辛辣,你觉得呢?」 入须又凝视着我,我突然觉得口好渴,但杯里已经没有茶了。我伸手去拿仅剩的冷开水。 这时,入须喃喃说了一句话,仿佛剥下了平时那件女帝的外衣。她大概不是在对我说话……我听见的是: 「任何人都该有所自觉,否则……在旁边看着的人就太可悲了。」 流进喉中的冷水让我通体清凉。 我并非自卑,而是用客观的角度评论自己,但入须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声主张我对自己的评价有误。仔细想想,不只入须这样说,就连里志、千反田、伊原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难道我看自己的角度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客观吗? 再说,我不也觉得自己比中城、羽场、泽木口更行吗? ……试着相信一次吧。 相信自己有那种价值。 我的思绪渐渐往那方向倾斜,但我还得花些时间才有办法说出口。在那之前,入须什么都没说,一直静静地等着。 六 「万人的死角」 隔天早上,我检查过录影带已放入斜背包,才走出家门。 昨天我在「一二三」茶店答应入须会想出一个提案,她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录影带交给我,说道: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约在明天下午一点,地点让你选吧,到时再把你的结论告诉我。」 我拿捏不定该选自己家或我常去的咖啡店「凤梨三明治」,经过考虑,我决定选地科教室。 如今我正朝地科教室走去,时间还不到十点。我走出住宅区,来到大街上,和人、车、脚踏车交相往来的十五分钟里,我什么都没想,只在心中默唱喜欢的民谣,漫步而行。过了这三天,录影带的细节已完全从我的记忆里消失,现在思考那件事太没效率了。 我从商店街的房屋之间瞥见种山高中,走到此处,突然有个声音由后方叫住我。 「喔,奉太郎。」 世界真小。回头一看,那是里志。他穿着种山高中标准夏季制服,跳下脚踏车,提着束口袋对我微笑。我轻轻抬手代替打招呼。 「你今天也要去学校?」 我一点头,里志便挑起眉梢。 「真难得,你竟然会在假日自动来学校,有什么事吗?」 「我没事就不能来学校吗?」 「哎呀?我只觉得这不像你会做的事,一定有什么理由。」 我说不出话了。不用想也知道,一贯尊崇节能主义的我会有什么行动,就跟所有行动皆出自好奇心的千反田一样容易看穿。 没必要隐瞒,不,我根本是打算要跟这群人一起讨论,才特地选了地科教室。我说: 「我奉入须学姐之命,要找出杀死海藤的凶手。」 里志听了整整僵住三秒,大概是故意装的。他了解情况后露出满脸喜色,高声说道: 「哇!真没想到!我还以为最不可能接受这种要求的就是你咧。」 「我折木奉太郎天生讲义气嘛。」 「这句话够好笑。」 「我赶时间。」 我丢着里志自己先走,他也牵着脚踏车小跑步追上来。人行道不宽,我稍微靠向路旁。 「好惊人的心境变化啊。其实我也想过有这个可能,让我来猜猜看原因吧。」 里志打趣地,我依然保持沉默。 「因为千反田同学?」 他讲得一刚理所常然的样子。其实从过去几个月的案例来看,这足很自然的结论。古籍研究社遭过的麻烦全都是千反田找来的,而我一向在千反田的胁迫之下深受牵连,这已经是向来的惯例了,只有过一次例外。 这件事是第二次例外。我摇头说: 「不是。」 这次也是千反田把我扯进来的,但我今天来学校并不是出自她的要求。 里志听到这意外的答案,稍微皱起眉头。 「不是因为千反田同学?难道是心血来潮的慈善精神……不,不可能吧?用不着我说,这对你而言是没必要的事,而你从来不做没必要的事。」 当然,我向来如此,所以听到里志讲得这么直接,还真有些不爽。我口气很冲地答道: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里志耸耸肩。 「没有啊,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会无礼地追问。那我是不是该道歉?」 我笑着否定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里志可能觉得没话讲了,跨上脚踏车打算先走,我没理由阻止他,但还是说: 「里志。」 「嗯?」 我虽然叫住他,却无话可说。我想了想,决定说出困扰着自己的事。 「……你觉得什么事是只有你能做的?」 这问题太笼统,里志歪着头思索,慎重地回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想,纵贯古今未来,涵盖全世界所有地区,唯有我能做的事就一件。」 即使范围这么大? 「是什么?」 「当然是『留下福部里志的基因』。」 里志说完就笑了。他不是想借玩笑转移话题,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界定清楚范围。 「是我不对,我换个说法吧。」 我想了一下。 「在神山高中里,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称得上第一?」 他立刻回答。 「没有。」 回得太快了吧?这回复太明确,害我无法答腔。里志轻松地接着说: 「我不是说过吗?我知道自己没有才能。譬如我向往holmesist,却当不成holmesist,因为我缺少了探索深奥知识迷宫的决心。如果摩耶花对holmesist有兴趣,我保证只要三个月她就能超越我,我不过是在各个领域的门口观望,拿着导览手册盖过纪念章就算了。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绝对当不上第一。」 我没想到里志会说出这种话,但他仿佛在谈论天气,讲得满不在乎。我愕然无语,里志却露出邪恶的笑容。 「我知道你挑战电影之谜的理由了。」 「……」 「因为入须学姐认定你有侦探的才能。她一定是说『能解决这件事的除了奉太郎以外别无他人』,你就上钩了,对吧?」 真受不了这个心电感应者。我点头。 「可是你还在怀疑吧?对自己的素养,还有』女帝』说的才能。」 「你倒是从不怀疑自己。」 「随便啦……我先去准备好录影带。」 里志骑上脚踏车,正待踩下踏板,我突然很想说一句话。总觉得光听他一个人在说很不舒服。 「里志。」 「啊?」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对你的评价更高。只要你有心,你一定会成为日本屈指可数的holmesist。」 里志吃惊地眨眨眼,不过很快又恢复基本的微笑表情。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 「还有很多东西比holmesist更吸引我。此外……」 「嗯?」 「……此外,刚才那句话就能回答你自己的问题了。」 电影播放到高潮处。 六人各自拿走钥匙,分散到剧场各处。等在后面的是悲惨结局,大家发现了海藤凄惨的尸体。 我用地科教室角落布满灰尘的电视播放还没取名的mystery,画面上出现海藤的尸体。 坐在稍远处的伊原佩服地说: 「海藤学长的断手做得好逼真,就算在昏暗灯光下也能清楚看出是人的手。」 伊原见我在暑假中竟没事跑来学校,当场吓了一跳,听到我是为挑战本乡的谜题而来,更是讶异地睁大眼睛。不过她了解情况后,立刻直指真相地问我是不是入须学姐说了什么来引诱我,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 里志含笑附加一句: 「如果摄影技术和演技都有这种水准就好了,可惜最有能力的竟是道具小组。」 我看着录影带,这是第二次了。虽说勘查现场一百次还算基本,但我也看不了一百次。里志和伊原都很自然地陪我一起看,让我觉得很感激。 胜田冲到下手翼,发现门口完全被堵死就愣住了。 「怎么可能……」 画面转暗。 录影带播完了。 个性勤劳的伊原走过去倒带,关掉电视的电源。 我本来以为千反田会在电影播完之前到场,她看似粗心,其实拥有过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虽然不懂得怎么分析这些观察、记忆得来的资料,但我还是想借用她的力量,结果她一直没来。我问伊原: 「你知不知道千反田怎么了?」 伊原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好像忍着笑,又有点像担心。 「小千一直躺在床上。」 「怎么了?又得了夏季感冒?」 「不是……」 她顿了一下。 「……是宿醉。」 …… 「这真是……罕见的案例。」 里志十分惊愕,我也点头同意。 「算了,总而言之……」 里志靠着椅背说,仿佛要转换心情。 「再看一次,我还是不觉得剧情有多复杂,但三个人的提案都触礁了,真不能小看这部电影。」 我也很有同感。经过三天的讨论,我深深体会到本乡设下的谜题实在难以破解,可是实际看电影画面只会有一种轻率的印象。 「把困难的东西表现得简单也很不容易呢。」 我自言自语地说。伊原一听便轻视地看着我,挺起扁平的胸部说: 「才怪,这出mystery看起来之所以简单,并不是编剧刻意造成的。」 「喔?那是怎样?」 「正因画面无趣,吸引不了观众的注意,才会突显不出谜题。如果演技和摄影像样一点,一定拍得出更精采的密室mystery。」 是这样吗?我不认为技术上的差异会彻底改变作品给人的印象。我很想反驳,里志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 「有见识。我第一次看也没立刻发现这是密室杀人,如果这方面再表现得清楚一点就好了……你觉得拍摄手法真的那么差吗?」 伊原点头。 「很差。」 「如果是你会怎么拍?」 「我?这个嘛……比如说楢洼地区刚出现的镜头。那是会吸引观众注意的地方,我觉得把人和废墟一起拍进去更有效果。而且,唔……我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这些人结束分头行动集合时,杉村学长是不是从工具室探出头来?那个镜头如果从杉村学长的视角来拍,更能表现出大厅在他的监视之下。对了,拍摄这里的时候,也得让人理解杉村学长的行动受到濑之上学姐等人监视,只要用濑之上学姐的视角拍一个镜头就会有很大的差别了。还有……」 听伊原讲得滔滔不绝,她果然很喜欢推理小说和电影。还好里志的笑打断了她的话,否则她不知还要抱怨多久。 我叹着气说: 「光是批评运镜不好又没有意义。」 「一点都没错,手段,手段,问题全在手段。可以更深入探讨看看,又不是所有可能性都推翻了。虽然时间所剩不多,总之我会好好期待的。」 里志的话刚说完,突然来了一名不远之客。 有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粗鲁地打开地科教室的门,把门震得乒乓响,从胸前徽章看来是个高一生。他看也不看我,一发现要找的人即大声嚷嚷。 「福部,找到你了!」 我看看里志,发现他明显露出一张苦瓜脸,嘴里还啧啧有声,但立刻恢复笑容。 「嗨,山内,远道而来辛苦了。想参加古籍研究社的话我非常欢迎。」 叫做山内的人很明智地不理会里志的调侃,他走过来一把拎住里志的脖子。 「慢、慢着!不得无礼!」 「无礼个头啦,浑蛋,我都是为了你好。尾道会发飘喔,难道你想留级?」 我听过尾道这个名字,他是严格出了名的老师。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环抱双臂,对里志笑着说: 「里志啊,既然要暑修就乖乖地去吧。我早跟你说过了,再怎么不用功还是得准备考试嘛。」 里志被关心朋友的山内拖出座位,却没因此乱了方寸。 「很好,奉太郎,你以这步调尽快解开本乡学姐的谜题吧。」 不明就里的山内大声一喝: 「笨蛋,要开始上课了,快一点!」 「不要啦!我还有密室、密室……」 里志留下哀号声而离去。 唉,我该说什么才好?简单一句话,那家伙真是笨蛋。我如此想着,里志却又跑回来,从束口袋掏出手册丢给我。 「真遗憾啊,奉太郎,人生不如意事果真十常八九。事已至此,汝当拜此手册如拜吾前(※典出《古事记》,天照大御神赐下八咫镜给迩迩艺命时说的话。)……别了!」 他说完又跑走了。祝福里志,希望他升得上高二。 大风大浪的时刻过去,伊原站了起来。 「我也得走了。」 「是喔?」 「你那是什么眼神?叫我帮入须学姐是无所谓,帮你的话就免了。我要去图书馆值班,从十一点开始。如果早点知道这件事,我还能提前调班,都是你不好,事到临头才说。」 伊原唠叨抱怨完,提起书包走出地科教室。她在门口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抱歉罗,折木。」 我瘘瘘手表示不在意。 现在教室只剩我一人。我叹了口气,挺直腰杆,搔搔脑袋,环抱手臂,闭起眼睛沉思。 我慢慢回想刚才看的电影画面,还有这三天的对话,试着将一切连结起来。我一定可以的…… ……我有结论了。 这个结论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还反复检验几次,看自己的推论是否正确,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出破绽。没错,绝对错不了。 我喃喃自语: 「这就是本乡真正的打算。」 看看手表,十二点已过良久,约好的一点快到了。我从斜背包拿出预先准备的饭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姜味海瓜子饭团,我又喝了比昨天的玉露冷泡茶逊色很多的罐装绿茶,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 来人当然是「女帝」入须冬实,她今天也穿着制服,不管穿便服或制服,此人都是无懈可击。我礼貌地起立,请她坐在我前面的位置,等到她就座,我也跟着坐下。 入须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我想先问你,有结论了吗?还是没有?」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没开口回答,只以点头代替。 入须的眉毛微微一动。 「嗯……」 没显露任何情感,她的作风一向如此。 「那请说吧。」 「好。」 我含了一口绿茶湿润嘴唇。 该从何说起我已经想好了,就单刀直入吧。 「用不着说,这个谜题的关链所在即是密室,没人进得了海藤死掉……不,海藤学长死掉的房间,也无法从里面离开。」 是我想太多吗?入须的嘴角好像提高了一点。她自己可能也发现了,所以掩饰般地说: 「好了,你就照自己的习惯说话吧,不需要勉强加上『学长』。」 感谢她的开恩,我在思考时完全不用敬语,如果讲话还得替换词汇就太麻烦了。 我点点头,毫无顾忌地切入核心。 「……我昨天也提过密室的构造,请容我再重复一次。 上手翼是密室,唯一能从外面打开的窗户老旧得几乎不能用,只能当凶手从门口进出。那要怎么做呢?从画面判断不出那扇门是否有条件设下物理诡计,因此我姑且认定凶手用了管理室的万能钥匙。里志一定会说这是奥卡姆的剃刀。(※逻辑学家奥卡姆威廉的理论,大意是取舍多种方案时应选比较简单的一种。) 但凶手进不了通往上手翼的唯一路线,也就是右侧走廊,因为衫村监视着大厅,这六人之中没有任何人能从管理室拿走万能钥匙进入右侧走廊。 这么一来该怎么办呢?」 讲到这里我就停了下来,我不否认是因为立刻公布太无聊,说穿了则是强调。 「既然这六人之中不可能有凶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第七人在场。」 这就是我的结论。 入须的眼神变得严峻,她八成觉得我在说蠢话。 「第七人?就像泽木口说的那样?」 「从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如此。我也觉得推论出这种结果很荒唐,但泽木口说过本乡到处寻找第七个愿意演出的人,考虑到这点,我可以确定一定有第七个角色。」 入须默默地催促我快点讲下去,大概认为要反驳也得先等我说完,这样我比较好说话。 「本乡的剧本秉持了公平原则,绝不会安排突然出现的怪物来当凶手。我刚刚重看一次录影带才发现有几个画面很怪,幸好里志都写在手册里了,我读给你听。 『鸿巢看着平面图。有光线,大概是手电筒。』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大家去找海藤的时候。 『走廊很暗,光线不足,使用手电筒。』 如何?」 入须立刻问: 「你是指手电筒?」 「对。」 我舔一下嘴唇,接下来才是重点。 「但是所有角色都没带手电筒。出现手电筒的那一幕之后,演员进入案发现场的画面可以证明这一点。时间上虽然来得及收起手电筒,可是没理由这样做吧?」 入须的脸上浮现疑惑,我能体会她的不满,所以暂时搁着这件事,先说下去。 「我明白,你想说那是摄影灯光吧?总之请先记着手电筒的事。」 不知她是否能接受,从表情也判断不出来。算了,我继续说吧。 「再来,有个爱看电影的人说了一句话,请别介意,那人说这出电影很无聊,导演和运镜都很差,我觉得这点正是提示。我不常看电影,但也觉得画面很无趣,尤其是运镜完全不讲究,其实我还是听人说了才发现的。可是这会不会有什么理由呢? 运镜不讲究是什么原因?可能有很多理由,简单说即是摄影师的位置不好,总是跟那六人站在同一个地方拍摄……你应该懂了吧?」 入须的表情依旧,但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不愧是「女帝」,一下子就理解了。不过,纵使她再聪明,也一定想不到我推测的第七人是…… 「……你想说第七人就是摄影师?」 我点头,觉得兴致都来了。 「他们总共有七个人,这七人决定去楢洼,而且七人一同前往。包括画面上的六人,以及提着摄影机拍摄的一人。你再看一次影片,随时可以发现演员的视线看着镜头,他们常常注意到摄影师。讲摄影师有语病,还是叫『第七人』吧。 开手电筒的是第七人,那个灯光实在太刻意了,所以认为画面在暗示有个拿手电筒的人物也很自然。运镜会那么粗劣,正是因为此人的立场没办法把所有人拍进一个画面,这立场就是演员。这么一来全都说得通了。」 我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吸引了入须的兴趣。 「最重要的一点是,众人前往剧场各处时,摄影机仍留在无人的大厅,然后画面消失,也就是摄影机暂时停止拍摄,后来又率先回到大厅等其他人。 所以犯罪过程很简单:等大家分散到剧场各处之后,第七人关掉摄影机,迅速到管理室拿万能钥匙,杀死了海藤,再用钥匙锁上房间,然后在大厅等大家回来。 以上是我的结论。如果本乡还没找到第七个演员,我劝你们尽早准备。」 一口气说完后,我拿起罐装绿茶。 这就是我的推理。 入须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我的提案,过了一下才问: 「我有两个问题。 第一,如果真是这样,剧中没人对第七人说过话,第七人也不曾开口,这样不是很不自然吗?」 我早已想好答案。 「这点可能就是本乡设定的动机,因为第七人被其他六人漠视,所以从不主动开口。」 「另一个问题。如果真是如此,剧中角色应该可以立刻得出结论,不可能所有人都不怀疑在大厅留得最久而且最早回来的第七人。你说过的『第二密室』也还没破解,第七人的行动一定会暴露在其他人眼中,这么一来哪里还有谜题?」 我别有深意地笑了。 「借用泽木口说过的话,没有谜题又怎样?」 「……」 「拍录影带电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成员得到自我满足,再来是娱乐观众,剧中角色没必要伤脑筋。中城不也说了吗?只要观众觉得有谜题就好了,剧中人物全都知情也无所谓,难道不是吗?你仔细想想,剧本没有指定侦探角色,或许正是因为剧中这些人不需要侦探也能看出凶手是谁。」 沉默延续了整整一分钟。入须默默无语,也没看着眼前的我,只顾盯着地板,想必是对这大胆的意见感到迷惘。 但我一点都不急,这个提案绝对没问题,不管入须想再久,我也猜得出结果。 入须总算开口了。 「恭喜。」 「啊?」 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原先面无表情的形象已荡然无存。 「恭喜你,折木奉太郎,你解开本乡的谜题了。这假设大胆得惊人,但完全符合事实,我想一定不会错的。谢谢你,这样一来电影就拍得完了。」 她伸出右手。 我有点害羞。 握手。 入须的右手和我紧紧相握,左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果然没看错,你的确很有才能,那是别人身上找不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能力。」 是吗……? 入须开心地说: 「你帮这出电影想个标题吧,就当作是纪念你的贡献。」 标题……我没想过这件事。 不过,取个名字来纪念我相信自己有才能的罕见行为也不错。我想了一下,随口说道: 「好啊。从内容来看嘛……叫『万人的死角』怎么样?」 「唔……」 入须点头几下。 「很好的片名,就这么决定了。」 原本连标题都没有的电影有了结局,耗掉我四天暑假的麻烦也解决了。我虽没得到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却一点都不在意。 我胜任了「侦探角色」,这就令我很满足了。 七 不去庆功宴 想到要叙连我接下来三天的心境就觉得好懒。 先不论那三人适不适合做这种事,总之都不笨,他们达不到的目的却让我这个外人解决了。我站在顾问的优势立场从这三人手中获得情报是不争的事实,但解决了这件事后,我真的更相信入须说的话,对自己的能力更有自觉了。说得感性点,我深深沉浸于满足感,正如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带来的醉意。 形容得含蓄一点则是心境焕然一新。 本乡的谜题在周五中午得到解答,到了周六晚上已写成剧本(我当时还不知道,这项紧急任务把一个接替剧作家之职的高一生搞得半死不活),周日傍晚,二年f班的电影杀青,真可说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周日晚上入须礼数周到地打电话来报告,我也诚心地献上祝贺。 事件解决三天后,也就是周一,神山高中的暑假结束了。 古籍研究社上周末没有集会,所以我直到今天还没机会向千反田他们报告事情经过。放学后我因某事延迟,但仍走向社办。我不打算宣扬自己的功绩,只是觉得该向他们说明事态发展,我一边想,一边爬上专科大楼的楼梯,也不否认自己的脚步显得雀跃。 来到地科教室时,我发觉气氛异常。教室里一片昏暗,窗帘都拉上了。我暗自揣测,轻轻开了门,看见教室里的电视果然被搬了出来,正在放映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里志三人背对着我专心看电视。 我进来时已经在播片尾字幕了,黑色背景流过歌德字体写的工作人员名单,看起来很单调。电影昨天才刚拍完,一定没多少时间剪接编辑,片尾字幕八成也是提早做好的。 此时伊原站起来停止放映,看见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里志也回头看我。里志指着电视说: 「嗨,奉太郎,我们看完喽。」 「二年f班的?」 「是啊。阳才江波学姐来过,放下录影带就走了。喔喔,结果这次又是你解决的。」 里志满脸笑容,但他平时即是如此,我看不出他对电影的评价怎样。既然如此,干脆直接问吧。 「如何?」 「嗯,不错啊。不,应该说是很有趣。没想到凶手是摄影师。」 伊原按下倒带键,语带责备地说: 「那时你已经想到了吗?竟然一点都不先透露。」 「你们在场的时候我还没想出结果啦。我又不喜欢卖关子。」 我说着便把斜背包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上去。 其实我有点错愕,这些人的反应没我想像得大。我很满意自己想出这么离奇的结论,所以很期待他们大吃一惊。我真是愚蠢,里志和伊原这两人啊,说他们是老油条已经很客气了。 那毫不油条的千反田呢? 四目交会。千反田歪着头。 「折木同学。」 「喔喔。」 「真令人惊讶呢。」 很直接的意见。 千反田把头摆正,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半空,语气非常慎重。 「还有啊,我……」 她似乎突然惊觉到什么,含糊地笑着说: 「这个……晚点再说吧。」 奇怪的态度。该怎么解释呢?真不知该视为善意或批判。 里志「啪」地拍手。 「奉太郎,干得好啊。『女帝』满意了,电影也拍完了,这么离奇的剧情一定能吸引观众,名侦探折木奉太郎的名号在神高蔚为流传也是指日可待了。我们来举杯庆祝吧。」 里志从束口袋拿出四瓶养乐多,没想到他连这么搞笑的东西都带了。伊原看见里志一派热烈庆祝的态度,语气凝重地制止说: 「小福,没时间再搞别班的事了。从试映会以来,我们的《冰菓》完全没动过,今天一定要确定页数。你的稿子一定有进展吧?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唷。」 里志的微笑僵住了,接着在伊原面前放了两瓶养乐多。他以为伊原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伊原果然没理他,自顾自地起身拉开窗帘。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事就此打住,我们又回头制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夕阳西下,制作社刊《冰菓》的第n次会议也开完了。我收拾着散乱的备忘纸条时,里志和千反田相继走出地科教室,难得只剩我和伊原还在整理。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电视小心放回原位时,好像突然想起某事,她说: 「啊,对了,我有事问你。」 「你要问社刊原稿吗?下周的开头就可以交了。」 伊原摇头。 「我要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叫做……呃,万人什么的。」 我不太好意思说出自己想的片名,所以没告诉她答案,只催着说: 「电影怎么了?」 「那是你想出来的结局吗?」 我点头。 伊原不知住想什么,又郑重地问一次。 「全都是?」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没看过电影完整版,只能含糊地回答。 「大概吧。」 伊原听我一说,眼神闪现了锐利的光芒,然后以更强调的语气说: 「那么,羽场学长的意见该怎么说呢?你想到的诡计很精采,但是跟他的叙遖有些出入。」 有哪里让人不能接受吗?我反问道: 「羽场的叙述?」 「你该不会是故意忽略吧?」 伊原双手叉腰,喃喃说着。 「那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到登山绳。」 登山绳……这是本乡吩咐羽场准备的道具,她还下达了非常详细的指示。对耶,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伊原又说: 「摄影师是第七人的构想很有趣,所有角色同时望向镜头的那一幕也很有魄力,不过为什么一直没出现登山绳?」 的确…… 不,不是这样。我提出反驳,还发现自己的语调提高了。 「准备登山绳也不见得要用在诡计,说不定她想在结尾吊死摄影师。」 话刚说完,伊原就给我一个白眼。 「你胡扯什么啊,折木?如果是这样,干嘛确认绳子的强度?用那么坚固的登山绳来拍这种画面,如果有个万一不是很危险吗?本乡学姐显然想用牢靠的绳索吊起某种跟人一样重的东西……会不会是我搞错了?」 其实最后那句话包含了伊原特有的体贴,但我连这一点都没发现。她说自己可能搞错,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 「算了,我还是觉得那出电影很有趣。不过你的思虑周详得足以驳回二年f班三个人的意见,应该能完美统合所有线索才对,我是这样想的啦。」 伊原说完,将防尘罩套回电视上,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没再看我一眼。她说要负责还钥匙,所以我先走出教室。 我一边思考伊原说的话,一边走下专科大楼的楼梯。我起先以为自己的提案符合了所有事实,或许会跟拍摄细节或台词有些差异,但大纲一定符合本乡的构想。结果我竟然忘了那件事,或许并非忘记,而是因为不合自己的提案,所以下意识地忽视?怎么可能嘛,我才小会为了得到正确解答而擅改题目……我很想这么说。 我肴将自己的脚尖走到三楼,很自然地要继续走下二楼时,有人叫了我。 「奉太郎,等一下。」 我转过头去,看不到人。刚才明明有里志的声音……不,不可能是错觉,我听得很清楚。稍待片刻,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边啦,奉太郎。」 男厕里伸出一只手朝我挥舞。搞什么鬼啊?如果现在是晚上铁定吓死人。我苦笑着走去,厕所里的果然是里志。 「干嘛啊,里志?我没兴致陪你小便。」 里志的笑容仍未消失,眼神却变得非常认真,他正经八百地说: 「我也没有这种兴致,是因为这里比较方便啦。」 「方便什么?有够臭的。」 「我倒觉得扫得很干净……总之不会有女生就是了。」 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是当然。 「你故意避开女生究竟想说什么?难道要给我看小本的?」 我开玩笑地说,里志却没跟着笑。 「『小本的』这用词太古老了吧?你有兴趣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会惹来警察关切的东西,不过现在先听我说。」 唔…… 「不能让伊原和千反田听吗?」 「算是吧,在大家面前会有点尴尬。」 里志的声调降低了一点。 「奉太郎,关于刚才的电影,你真的认为那是本乡学姐的构想?」 这家伙也要讲这件事?而且不像是出自好意。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是啊,怎样?」 里志一听即移开目光。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这么想……」 别故意摆出这种让人不安的态度。里志好像难以启齿,只顾着看旁边,迟迟不说下去,我只好催他: 「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嗯,这个啊……」 里志不置可否地点头,接着像是豁出去了,他说: 「不对啦,奉太郎,那不是本乡学姐的构想。我虽不知道她的构想是怎样,但我可以确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真肯定。我没受到打击或心生不悦,反而呆住了。里志没在开玩笑时都是很认真的,而他现在显然很认真。我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我怎么可能信口胡诌。」 「如果有那么严重的矛盾,难道我会没发现吗?」 里志干脆地摇头。 「不是矛盾,至少我没发现矛盾,这不是客套,我还觉得很精采呢。可是,这真的不是本乡学姐的本意。」 「理由呢?」 里志咳了一声。 「奉太郎,你想想,本乡学姐对侦探小说的认识有多深?她这个完全的门外汉用什么书来『研究』?」 这有什么关系?我诧异地答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 「对,你听好了,本乡学姐看过的侦探小说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算她知道十戒,也仅是看过重点条列,而非实际读过诺克斯的小说。再者,你向入须学姐提出的是叙述性诡计,你知道吗?叙述性诡计。」 我也不是不懂啦。 「就是用叙述笔法骗过读者的意思吗?那出电影借由运镜藏起第七人,的确算得上叙述性诡计。」 「是啊。奉太郎,接下来你得更仔细听好。」 里志停顿一下,如同酝酿着这句话的强度,接着简短地说: 「叙述性诡计不存在于柯南·道尔的时代。」 「……」 「明白吗?叙述性诡计是在阿嘉莎·克莉丝蒂之后才兴起的,只有极少数的例子除外。我不认识本乡学姐,但我绝不相信她能跟阿嘉莎·克莉丝蒂相提并论!」 我短时间内还无法理解里志想说什么,但是他说的话慢慢浸透我的内心,我也渐渐开始动摇。 本乡对推理小说的理解还停留在十九世纪末的雾都伦敦,也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代,这应该错不了,但里志指出叙述性诡计在这个时代还没诞生。 我傻傻站着不动好一会儿,反刍着阳才听到的话。我不能不接受里志的见解,这一击从想像不到的角度挥来,让我几乎停止思考。 里志同情地看着我说: 「从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会给这部电影一百分,我也很喜欢摄影师被拉到灯光下的那一幕。不过,如果你说那是本乡学姐的本意,我就不得不提出异议了。」 「等一下。」 我该说什么? 「我们又不清楚本乡学姐看过多少书,除了福尔摩斯之类的推理小说以外,她也不是毫无机会接触叙述性诡计吧?」 真是无谓的挣扎。里志对我耸耸肩,简短地回了一句: 「……如果你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我也不再多说了。」 伊原和里志的联手攻击令我受到极大的创伤。我不认为自己承受不了打击,然而才刚萌芽的自信是很容易受创的。我对他们两人的意见提不出有力的反驳,会开始怀疑自己的提案也很合理,但我当然希望自己没有出错。 因此,我下楼走到鞋柜前看见千反田伫立的身影时,不由得暗自一惊。她摆明是在等我,但一看见我就垂下目光。 「折木同学,请问……能打扰你一下吗?」 千反田,你也有话想说? 瞧她那副抱歉的神情,再加上已有前例,我猜她的意图大概八九不离十。我放弃地叹息。 「是不方便在里志和伊原面前说的事?」 千反田很惊讶我会猜到,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接着她轻轻点头。 我们一起走出校门。原本打算找间能安静谈话的咖啡店,但我常去的店离神山高中太远,附近的店里又塞满了高中生,既然如此,干脆边走边说吧,反正太阳还没下山。我主动揭开话题。 「你想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 「是。」 「你不喜欢?」 「不是这样的……」 回答的声音很细微。 听候判决的心情或许就像这样。我心急地说: 「不用顾虑了,里志和伊原也都说那不是本乡的构想,我也……也开始怀疑自己搞错了。」 垂着眼帘的千反田抬起头来。我没望向她,继续说道: 「你怎么想?」 「……我也觉得不是。」 「你说得出理由吗?」 千反田默默地点头。 我不知道就算听她说了又能怎样。摄影已经结束,现在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是毫无意义、违反节能主义的行为……不过我依然保有最后的坚持。 「可以告诉我吗?」 前方号志变成红色,截断了川流的人潮,斑马线前很快聚满了神高学生。千反田沉默不语,大概不想在人群中说出来。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一向柔情似水的眼神变得有些忧郁。千反田别把眼睛睁大的话,看起来真的很清纯。 号志变换,人潮走动,这时她才慢慢地开口。 「折木同学,你知道我对这件事最好奇的的是什么地方吗?」 干嘛提这个?我在疑问之下回答: 「是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结局吧?所以你才会揽下这件事。」 千反田出乎我意料地摇头。 披在她肩上的长发飘逸地摆荡。 「不是的,我并不在意电影的结局,我也觉得你的提案非常好。」 「那……」 「我好奇的是本乡学姐。」 千反田说完朝我瞄了一眼,我想自己一定满脸错愕。在意本乡跟在意电影结局不一样吗? 千反田或许察觉到我的想法,她强调地说: 「有一件事我怎么想都想不透,本乡学姐真的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病倒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问别人呢?譬如江波学姐。」 我歪着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漏了主词和副词子句喔。」 「啊……对不起。我是指,江波学姐跟本乡学姐那么要好,为什么入须学姐不去问她本乡学姐准备了什么诡计呢?」 …… 这是整件事的大前提嘛。本乡必须静养,得让她远离耗费脑力的编剧工作。 但我还没回答,千反田又继续说: 「本乡学姐一定有完整的构想,就算她半途病倒,应该不至于不能问她结局的关键……也就是诡计,但本乡学姐从没提过诡计。 我最初以为本乡学姐强撑着病体,一个人拼命写剧本,可是从大家的话中听来,我感觉不出她有宁可叫同学等着也要写完的执著,反而觉得她太软弱,因此拒绝不了剧作家的任务。 照这样看,她会不会是失去自信?她写的剧本不好,所以心虚到不敢面对大家?因此不管谁去都问不出真相? ……这种推论也不对。我不太了解mystery,但这企画的成员比我更不了解,而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无论本乡学姐拿出什么提案,他们一定不会批评。」 要说他们是不是「很好的人」嘛,我和千反田的意见有些分歧。 千反田的话很不流畅,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究竟是什么造成本乡学姐的压力?这次的事情绝对不像表面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所以很好奇。」 她放慢脚步,视线果断地朝我投来。 「折木同学的提案如果符合真相,本乡学姐应该可以告诉入须姐或她派来的人,如果其他人的提案正确也一样。 我很想知道,本乡学姐不得不放下还没写完的剧本,究竟出自怎样的心境?不管是遗慽或愤怒,我都想知道,但刚刚的电影回答不了我的疑问。如果我的态度看似不喜欢,一定是因为这样。」 我沉吟着。我和中城、羽场、泽木口竭力从画面找出真相的时候,千反田一直在思考本乡的事吗? 确实如此。江波说本乡是她的好友,她若想知道本乡构想的诡计一定问得出来。本乡的精神创伤如果严重到连这种事都不能问,跟本乡是好朋友的江波表现的态度未免太悠哉了,千反田问江波「本乡是怎样的人」,江波还很不高兴地回答「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如果朋友罹患重病,她有可能这么从容吗? 我根本是把电影剧本当推理小说来看,只想到舞台背景、登场人物、凶杀案、诡计、侦探、「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根本没发现剧本能反映出和我素未谋面的本乡之心境。 ……好个高明的「侦探角色」! 我如此想着,同时深深叹气。千反田似乎误会了,她慌张地开口: 「啊,我不是在责备你啦,解决案件的那一幕真的让我很惊讶,虽然本乡学姐的构想不是这样,但我真的觉得电影拍得很好。」 我只能苦笑。 因为我接下的任务并不是编剧。 这天晚上,我在房里沉思。躺在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 我多半搞错了,这个打击渐渐淡化。 如同中城、羽场、泽木口,我也陷入了惨败。我不禁感到好笑,什么特别嘛,听入须随便说个几句就开始骄傲,真愚蠢,结果我跟那三人还不是一样? 我意识到自己有了这种想法……我真的失败了? 事情非常明显,我的提案不符合本乡的构想,但入须和二年f班的人会怎么想?他们的企画、电影拍摄度过危机,顺利完成,从这点来看我算是成功了。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是一部好作品,连挑剔的伊原都这么认为。 更甚者,若对自己的提案下评论,我也觉得这是无庸置疑的成功。也就是说,我确实拥有才能,达成了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既然如此,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入须在一二三店对我说「任何人都该有所自觉」,像是在说什么真理一样,她用来劝服我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我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以外的一切,这种感觉顿时迥异,我突然感觉此处唯独少了自己,我看见采用中城提案的结果、采用羽场提案的结果、采用泽木口提案的结果,既虚幻又彼此相对,感觉很愉快。 这个幻象远然消失。 我意识到某件事,但又瞬间忘光,脑海里接着浮现了千反田不满意的反应。我自然想到……那就再详细思考一番吧,这不是无意义的行为。 不过,我究竟是哪里搞错了?入须知道我搞错了吗? 还有千反田很好奇的那件事。本乡不肯说实话或不能说实话,是为了什么?话说回来,入须为什么不问江波? 我的面前放着资料,那是塞进书包忘记拿出来的。 但我想不出来,无论我的灵光乍现来自运气或才能,它就是迟迟不来。我在紊乱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拱起身体,房间看起来有如整个颠倒过来。 书柜上有个奇妙的东西。 我爬下床,蹲在书柜前。这是我的房间,但以前是姐姐用的,现在还留有一些她的东西。书柜一角摆着姐姐的书,那都是些怪书,所以我从不注意。 我拿起的书叫做《神秘的塔罗牌》。我从来不知道姐姐是卡巴拉学者。(※卡巴拉为犹太教的一派学说,据传是塔罗牌的由来。) 外面是月夜,我在灯光下随兴翻开书本,看的当然是「女帝」这一项。光是「女帝」就多达十页,开头第一行这样写着: 3 女帝(the empress) 代表母爱、丰富的心灵、感性。 搞什么,跟入须完全扯不上边嘛。再多看一些,我觉得如果要用塔罗牌的牌意形容入须,最贴切的是「隐者」。回想起来,入须这个「女帝」外号也不见得跟塔罗牌有关,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的是里志。 对了,他还帮古籍研究社每个社员取了代号。我记得伊原是…… 7 正义(justice) 代表平等、正义、公平。 唔……满相称的,虽说里志是基于「常言道正义是严苛的」这种开玩笑的理由才帮伊原选了「正义」。 用这种方式来转换心情也不错。里志是「魔术师」,千反田是「愚者」: 1 魔术师(the magician) 代表事情的开端、独创性、兴趣。 无号码 愚者(the fool) 代表冒险、好奇心、冲动的行为。 哈哈,原来用的是牌意。我忍不住笑了。若更深入探讨塔罗牌的涵义,「愚者」又代表「放荡的爱」,「魔术师」又代表「社交」,也并非完全符合。 那我自己是什么?呃……好像是「力量」。 Ⅺ 力量(strength) 代表坚强的精神、斗志、情谊。 这是什么玩意儿? 完全不准嘛。或许我真的不了解自己,但这些叙述显然不适用于我。里志也很清楚我的格言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干嘛还选这张牌? 对了,他那时的态度很像说笑。如果这是里志的玩笑,牌义完全讲不通也不奇怪。 ……我还真闲,或许这只是在转移注意,借此不去想自己愚蠢的失败。我继续看着《神秘的塔罗牌》,突然领悟了里志的玩笑。有一段说明文字是这样写的: 「力量」的图像为温柔女性驯服(控制)了凶猛的狮子。 所以里志是指我被女生掌控罗?以前是姐姐,最近是千反田,这次则是入须……他是这个意思吧? 里、里志这混帐!竟敢这样说我!我才没被她们控制,绝不可能! 我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 好像真的是「力量」。 算了,总之我对塔罗牌愈来愈有兴趣了。里志选择「力量」的用意和「正义」、「魔术师」、「愚者」截然不同。他无视塔罗牌的牌意,只因图像而选了「力量」当作我的象征,真是符合他作风的玩笑,完全偏离了基准点。 心情好转不少了。既然得到该有的满足,还是忘了本乡的事吧,这样才符合节能主义。我边想边坐回床上。 …… 嗯? 我又站了起来。 纯粹出自巧合。 隔天,我见到了想见的人,而且刚好是在方便谈话的时间,亦即放学后。 用不着说,此人就是入须冬实。她见到我便笑着说: 「折木,上次多亏了你。看过录影带了吗?」 我难掩僵硬的表情,回答: 「不,还没。」 「是吗?我觉得拍得很好,都是靠你的协助才能完成,所以请你务必看看。啊,对了,这周六要开庆功宴,庆祝电影杀青,我想你也有权利参加。」 我摇头,表示不去庆功宴。 入须想必看出了我的态度很不自然,她稍微挑动眉毛,但语调丝毫不变。 「不去吗?算了,这是你的自由。我走了。」 入须正要离去,我开口叫住她。 「入须学姐。」 接着我对转过头来的她说: 「我有话跟你说。」 地点和上次一样在一二三茶店。 今天不是入须请客,所以我慎重地看菜单,点了云南茶。我本来以为这间店只卖日本茶,其实连中国茶、红茶,甚至咖啡都有。入须今天也点了抹茶。 等待茶送来时,入须先开口: 「你要说什么?」 我有点犹豫,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我自然而然地这样开始: 「学姐,你在这间店里说过,我拥有才能,我是特别的。」 「是啊。」 「……我有什么才能?」 入须只有嘴角露出笑意。 「你要我说吗?是推理的才能。」 她还是这样讲。 我既不生气也不愤慨,反而异常冷静地否定了她的话。 「不对吧?」 「……」 「推理小说我看得不多,但我知道有句台词很出名:『你不该当侦探,而是该当推理作家。』这是凶手听到侦探提出异想天开的推理时说的台词。」 入须默默无言地喝着抹茶,仿佛剥去了表面的客套,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我继续说: 「我不是侦探,而是推理作家吧?」 「咚」的一声,我放下茶杯。 入须仿佛觉得这种事微不足道,冷淡地回答: 「你从哪得到了提示?」 果然是这样。我祈祷着事实并非如此,入须冬实却轻易地敲碎了这个愿望。 但我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惊讶。 「夏洛克·福尔摩斯。」 「喔?」 「本乡用夏洛克·福尔摩斯来研究推理小说,千反田把这些书借回社办,又因为威士忌酒糖的威力忘记带走。我拿来看过了。」 入须笑了,那是跟先前截然不同的浅笑。 「你是说从里面看到了提示?」 「……我全看过了。」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纸,上面列出夏洛克·福尔摩斯六本短篇集的「办案记」和「档案簿」目录上有双圈或打叉记号的故事标题。 —————————— 双圈 歪嘴的人 苍白的士兵探案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 打叉 身分之谜 五枚桥籽 花斑带探案 单身贵族探案 三面人形墙探案 蒙面房客探案 —————————— 我稍停一下,让入须有时间看完。 「我原本以为本乡做记号是要区分哪些点子能用,哪些不能用,可是我搞错了。我告诉里志,他在电话里讶异地说〈红发会〉和〈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用的是相同的诡计,怎么会把后来写成的〈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画上双圈,却在〈红发会〉打叉呢?」 入须以眼神示意我快点说下去。 「我问过里志各篇的内容……入须学姐,我会提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的情节,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这样啊……反正你不想听的话就别听,要捂住耳朵或转开头都可以,随便找个方法吧。」 我为慎重起见先提醒她。 其实我也不打算泄漏最关键的情节。 「先从双圈开始。 〈歪嘴的人〉说的是福尔摩斯调查一个毫无音讯,无望存活的男人,确认他还活着,委托人是男人的妻子。 〈苍白的士兵探案〉是说有个男人发现好友似乎遭到监禁,就请福尔摩斯调查原因,最后发现朋友没必要被关,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是〈红发会〉的改编版,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向来冷静的福尔摩斯因为华生中枪而难得显出慌张。顺带一提,华生只是受到轻伤。」 我喝起云南茶,但无心品尝。 「接着换打叉的,这类比较多,所以我只挑三个。 〈五枚桥籽〉是说有个青年看到身边的人陆续死于非命,为保护自身安全去找福尔摩斯,但福尔摩斯没能防止他死去。 〈花斑带探案〉也是有个女性因姐姐死状异常而去找福尔摩斯,凶手身分没有隐藏,我就直说了,正是她们的父亲,至于目的……简单说是为了她们的遗产。 〈三面人形墙探案〉讲的是死了儿子的母亲,有人去问她肯不肯卖房子和家产,案件背后藏着一个被女人狠狠甩掉的男人心中的怨念。」 我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等候入须的反应。 入须拨了一下浏海。 「喔?你是从这些看出来的?」 「听过这些情节,我更了解本乡的喜好了。本乡注重的并非推理情节精不精采,里志也说不敢相信她会把〈花斑带探案〉打叉,而在〈苍白的士兵探案〉打上双圈。」 我吞着口水。 「我的解读是这样的:本乡喜欢圆满结局,不喜欢悲剧,而且非常讨厌有死人的故事。」 入须没有回答。 我想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 「发现这一点,很多地方都说得通了,首先是血浆太少那件事,另一件则是问卷结果。」 「问卷结果?」 我从斜背包拿出跟泽木口借来的笔记,翻到我正在谈的部分,指着内容。 ———————— no32 死者人数? ·一人……6 ·二人……10 ·三人……3 ·更多 四人……1 死光……2 上百人……1 ·无效票……1 建议死两人。(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入须迅速瞥了笔记一眼,瞬间沉下脸来。 「……你连这种东西都弄到了?」 「泽木口很大方地借给我的。 关于这个问券……只须写数字的问卷为什么有『无效票』呢?别项投票如果是空白都会写『空白票』,就算写了超过出场角色的数量,也会列出『上百人』这一条。那么无效票又是什么?」 入须把身体往后靠,似乎开始感到有趣了。 「这代表着一点点血浆就能应付的死者人数,而这一票被驳回了。」 我笔直盯着入须,她对我的目光仍处之泰然。 我低声地说。 说出结论。 「本乡的剧本没死半个人。」 我觉得入须好像扬起了一边嘴角。 「真有你的。」 她态度冷静,悠然啜饮着抹茶,不带半点惊慌。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沉着?难道她看穿了我的内心? 入须静静地放下茶杯。 「既然你猜到这么多,我也没话好说了。正如你所说,本乡的剧本没有死人,她还说若非如此就不肯写mystery剧本。她就是这种人。」 我说: 「不过其他同学无法认同,他们一再违背剧本即兴演出。中城也说本乡没有参与实际拍摄,最重要的是,剧本里并没有写到海藤死亡,只提到他受了重伤,叫他也没回应,结果画面却变成那样。 那只切断的假手做得很棒,连伊原都忍不住称赞,的确很逼真。 海藤怎么看都死定了,伤害案件在本乡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变成了凶杀案。」 入须点头。 但我没有就此满意,语气变得更激烈: 「接下来是我的想像,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学姐,我不得不说。 本乡不敢指责同学拍的画面严重偏离了剧本,也不敢要求大家放弃拍好的影像和道具小组使出浑身解数制作的道具,因为她太软弱,个性太认真,我猜她自己也很后悔当初执意不让mystery出现死人。 这时入须学姐上场了。」 入须面无表情……不,她甚至带着一丝笑容。 我稍微大声一些,但还没到激昂的地步。 「再这样下去本乡会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大家一定会强烈批评她抛下剧本不顾,所以你安排让本乡『生病』,剧本也变成『未完成』,这样造成的伤害较小,接着你聚集班上同学,召开推理大会。」 其实…… 「其实是借推理大会之名,行剧本征选之实。如果直接找人写剧本,任何人都会逃避,因此你保护了本乡的立场,再叫其他人来推理,发现班上同学拿不出好成绩,又把我们拖下水。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没发现自己是在创作,因为评量标准是随你决定的。 你用我的创作替换了本乡的创作,令她不至于受到伤害。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所以这是真的罗?」 我稍微倾出上身。 「你说我拥有才能,也是为了本乡吗?为了让我想出取代方案?」 「……」 「你在这间店里用运动社团的故事说服了我,还说有能力却无自觉的人会让无能的人觉得无比辛辣。我现在总算能问了,入须学姐,那是在开玩笑吧?有没有自觉根本不重要,让人觉得辛辣又怎样?拥有『女帝』外号的你才不会这么多愁善感。 你要的只有结果。」 里志说自己没有成为holmesist的能力时,我持反对意见。哪一种才对?其实哪一种都没意义,能当就当,不能当就不当,如此而已。 热情、自信、独断、才能,就客观角度来看都没有意义,入须纯粹是为了使唤我才会捧我、说我有才能。这手段确实有效,我真的拿出了入须满意的创作。 「任何人都该有自觉,这句话也是在骗我吧?」 ……我话都说得这么重了,入须依然不为所动,她既不愧疚,也不显得难堪。 在沉默之间,我开始思考无关紧要的事。 「女帝」这外号真的很适合她。我想起里志说过,入须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她手下的棋子。如此待人也绝不后悔才像女帝,她这姿态真美。 入须以缺乏感情及抑扬顿挫的冷峻语气说: 「那不是我由衷的想法,要视为谎言也是你的自由。」 视线交会。 无言。 ……我知道自己笑了。 接着打从心底说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八 片尾字幕 档案号码00299 mayuko:真的很感谢 请输入姓名:好了 请输入姓名:你道谢很多次了 请输入姓名:学校也有很多人谢我,我都听腻了 mayuko:可是 mayuko:真的很谢谢你 mayuko:全都是我的错 mayuko:大家那么期待杀人的画面 mayuko:我却写了那种剧本 请输入姓名:接下来可别说「对不起」 mayuko:对不起 mayuko:啊…… 请输入姓名:事情都解决了 请输入姓名:虽然结局不如你的期望 请输入姓名:能拍完就很了不起了 mayuko:不是这样的 请输入姓名:这是在回我哪句话? mayuko:啊,是说不如我的期望那句 mayuko:因为我最期望的 mayuko:就是大家完成作品高喊万岁的景象 请输入姓名:真是的,你这个人喔 mayuko:嗯? 请输入姓名:算了,没什么 档案号码00313 是·我·啦(音符):结果好像不错嘛。 请输入姓名:都是托学姐的福 是·我·啦(音符):哎呀,你太客气了。请安心享受。 请输入姓名:只是…… 请输入姓名:对他有点过意不去 是·我·啦(音符):你真的这样想? 请输入姓名:想什么? 是·我·啦(音符):对他过意不去。 请输入姓名:对地球另一侧的人 请输入姓名:没必要装模作样吧 是·我·啦(音符):说得也是。 是·我·啦(音符):不过呢…… 请输入姓名:是 是·我·啦(音符):你也对我说谎了吧? 是·我·啦(音符):对此我可不会闷不吭声喔! 请输入姓名:说谎? 是·我·啦(音符):可别连地球另一侧的人都拿来使唤。 是·我·啦(音符):尤其是我。 是·我·啦(音符):开玩笑的啦~ 请输入姓名:我哪有说谎? 是·我·啦(音符):你来拜托我不是为了那个编剧。 是·我·啦(音符):而是因为剧本写得差吧? 是·我·啦(音符):你想换掉不受欢迎的剧本。 是·我·啦(音符):又不想伤害写剧本的人。 是·我·啦(音符):你只是想装好人。 是·我·啦(音符):那个笨蛋也没发现这点就是了。 请输入姓名:学姐 请输入姓名:以我的立场绝不能让这企画失败 请输入姓名:学姐? 《是·我·啦(音符) 已经登出》 档案号码00314 奉太卢:这样就可以用了? l:可以了 l:好怪的昵称 奉太卢:我本来想打「奉太郎」结果打错,又懒得重打,就照用了 奉太卢:话说也真怪 奉太卢:最后登入时间是刚才耶 l:咦? l:折木同学,你今天是守赐用聊天室吗? l:首次 奉太卢:是啊 奉太卢:算了,随便啦 l:对了,所以本乡学姐到底编了怎样的剧本? 奉人卢:这个嘛,打字好麻烦 l:折木闾学? 奉太卢:好啦,我会说啦 奉太卢:她没告诉我,所以我只能靠想像 奉太卢:总之,海藤既然没死,密室就解得开了 l:不叫摄影师去当演员也解得开? 奉太卢:你很恶劣耶。首先,凶手是鸿巢,入侵途径是窗户 l:可是窗户很难开 奉太卢:是右侧准备室的窗户。有两间,用哪个都行 奉太卢:鸿巢和用登山绳潜入右侧准备室 奉太卢:然后攻击海藤 奉太卢:还不到致命的程度 奉太卢:再用登山绳回到二楼 奉太卢: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下玄关大厅 奉太卢:就这样 奉太卢:羽场差一点就猜对了,真可惜 l:那第七人呢? 奉太卢:喔,那个啊,拍完之前已经出现啦 奉太卢:我后来才发现,那部电影本来就有七个角色 l:不,只有六人,不会错的 奉太卢:演出名单不只包括演员 奉太卢:还有旁白不是吗?负责介绍角色的那个 奉太卢:片尾字幕一定也列出了七人 l:啊啊,原来如此! l:可是这样说来,海藤学长倒下的房间为什么上锁? 奉太卢:海藤自己走进上手翼,锁起房门 l:为什么? 奉太卢:一般而言,应该是要躲避凶手追杀…… 奉太卢:但我想多半不是 l:啊,我知道了 奉太卢:喔?真稀奇 l:因为我好像更能理解本乡学姐的心情了 l:鸿巢学姐刺伤海藤学长以后 l:海藤学长问鸿巢学姐为什么要杀他 l:也可能是问为什么不干脆杀死他 l:然后,海藤学长为了包庇鸿巢学姐 l:就叫她回二楼,自己走进上手翼 l:啊,不过他要怎么解释受伤的事? 奉太卢:我也是这样想 奉太卢:受伤很好解释啊,那里玻璃散卵一地 l:好奇特的玻璃 奉太卢:是「散乱」啦。你是伊原吗? 奉太卢:只要说是跌倒受伤就好了 奉太卢:至于鸿巢为什么要杀海藤,海藤为什么原谅巢鸿 奉太卢:这些我就不清楚了。如果本乡不说,永远都是个谜 l:这也没办法 l:虽然我很好奇 l:她杀伤同学,受伤的人却帮她掩饰 l:本乡学姐到底会怎么描写? l:我真的很好奇 奉太卢:对了,我很想问一件事 l:嗯。是什么? 奉太卢:可能是我想太多吧 奉太卢:这次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了什么? l:咦? l: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l:为什么这样问? 奉太卢:二年f班的三人,还有我 奉太卢:四个提案你都不能接受 奉太卢:这不像平时的你,难道全是因为你对本乡有同感? l:喔,这个啊 l:该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跟本乡学姐有点像 奉太卢:? l:嗯,说起来真不好意思 l:你不要笑我喔 l:其实我也…… l:不喜欢有死人的故事 后记 大家好,我是米泽穗信。由于三十二这个不可思议的力量(※本书的原文版是32开的文库本,页数受限于32的倍救。)让我无法多做寒暄,因此尽量说得简单点。 从各种角度来看,本书都比上一集《冰果》更有mystery风格。此外,本书有一部分是从我实际碰过的事情改编,但出场角色并无特定描写对象,所以要在此声明,绝不是要惹当时的各位成员不高兴。 喜欢mystery的各位读者,或许你们看得出来,我写本书是抱持着对安东尼·柏克莱《毒巧克力命案》的爱和敬意,和阿嘉莎·克莉丝蒂并无关联。拿如此杰作当作范本究竟汲取了多少精华,就交由诸位读者来判断。我孙子武丸的《侦探电影》也是类似《毒巧克力命案》风味加上影片的前例,没看过的读者请务必一读。 话说本书各章标题都没有深奥的涵义,只有第五章的命题方式比较不同,但剩余篇幅少到没办法在此公开这个方式,所以跟上次的「寿司」事件一起留待日后再提,希望真的还有日后。 先这样了,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米泽穗信 一 无法成眠的夜晚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 录入:naztar 1 001~004 无法成眠的夜晚 001--01 我无法成眠,悄悄走出家门。 千反田家的历史,似乎可追溯到江户时代初期。 现今的神山市北方的大片田园地带,过去是一整座农村。千反田家是这座村子的村长,坐拥辽阔的农田,除了自己耕种,也出租给佃农。千反田家并且代表村庄,负责与领主折冲,谈判租税等问题;对于一些简单的纠纷,也扮演法官角色。此外,千反田家也指挥农地改良工程,并在春秋祭典代表村庄参加。 这一带绝非得天独厚的良田美地。虽然土质肥沃,但经常遭受台风侵袭,冬季则是大雪深锁。而且水源匮乏,直到江户中期进行灌溉工程,才有所改善。只要碰上一点气候不顺,当年就必定歉收。因此人们对于神佛的敬畏之心,自然也就益发强烈了。 在这当中,千反田家作为当地富豪,一直担任祭祀时的世俗代表。据说对于神社的各种捐献,向来皆是千反田家的私财;而插秧前和收获后,以及中元、新年,千反田家都会大设宴席,宴请邻近村人。能够做到这些,也意谓著千反田家进项之丰。主要的收入,应该是来自出租土地的收益。 战后由于农地改革,千反田家也如同日本各地的大地主,失去了大半的土地。可是当时的当家千反田庄之助是个识时务之俊杰,以投机赚来的钱作为本钱,率先将千反田家的农业技术现代化,更进一步扩大了财富。庄之助用赚来的钱慢慢买回失去的土地,结果在我父亲那一代时,千反田家已经收回了过去约一半的土地。在昭和后期,那算是一片面积相当可观的土地。 听起来或许像是在往自家人脸上贴金,不过千反田庄之助这个人并非只善于经商,还人品兼备,广受爱戴。这位庄之助其实就是家祖父,家祖父很早就离世了,所以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 如此这般,千反田家在战争前后勉强保住家财,顺利度过了难关。然后现在仍肩负著祭祀的重责大任。 不过,现在的千反田家也没有福部同学说的那么家财万贯,因此设宴招待乡里的活动,也从一年四次减少为春秋两次,而且举行宴会时,也会以酒钱的名目收取实质上的活动费。这么一来,与其说是宴请,更接近单纯的聚会、酒会呢!不过我不能喝酒,所以未曾参加过。 春秋祭典是在一座「村神」规模的小神社举行。舞狮和神轿遶境等活动结束后,千反田家的人会代表村中信众进入神社,春季时祈求一年丰收,秋季则感谢一年来的风调雨顺。 我也从懂事时便开始参加这种仪式。邻近朋友问过,我们都在神社里做些什么?其实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唯一比较不同的,大概就只有大人会叮咛我们在祈祷结束前尽量不能弄出声响。所以虽然会行鞠躬礼,但不会行拍手礼。 我自认信仰并不算特别虔诚。如果能够量化计测,大概和其他同学差不多吧!可或许是因为我有像这样参加祭祀活动的经验,每次一碰上烦恼,就会来到这座神社,向神明祈祷,这成了我不为人知的习惯。不清楚这是因为我其实信仰著八百万神明,或是这种行为本身已经系统化,成为一种纾解不安的自我暗示装置。有时我会非常好奇究竟是如何,却难以厘清答案。 最近的话,我在参加高中入学考时去祈祷了。还有福部同学命名为「冰果」事件的那个时候也是。 而今晚,我又前往神社。 明天起就是神山高中文化祭了。我们神山高中多采多姿的学艺类社团之一--「古籍研究社」,碰上了极为棘手的状况。该如何突破困境,我们毫无头绪。虽然自认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有时似乎也需要一点运气。 我在香油钱箱投入了百圆硬币,然后在只有月光照耀的神社境内,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想起古籍研究社的成员。 伊原摩耶花同学、福部里志同学、折木奉太郎同学。 摩耶花同学睡得好吗? 摩耶花同学似乎认为古籍研究社目前面临的困境,责任全在她身上。明明错不在她的。是我太依赖能干的摩耶花同学了。如果我更积极地协助摩耶花同学的工作,一定就可以避免这样的状况了。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也有部分责任。 福部同学睡得好吗? 我一直怀疑福部同学那种享乐主义式的言行有几分是出自真心。至少那并不一定就等同于利己主义。我不认为摩耶花同学那样自责,福部同学会笑著坐视不管。 折木同学睡得好吗? ……一定睡得很安稳吧!如果折木同学不是那样稳若泰山,我反而会感到不安。 折木同学偶尔表现出来的那种看透事物的敏鋭,总是令我钦佩万分。甚或可以说是感动。可是平常的折木同学,怎么说,是个很难请得动的人。他究竟能不能依靠,教人难以判断。 我在心中想著大家,献上祈祷。 祈祷接下来的三天,我们能够受到好运眷顾。祈祷我们能够成功克服这场难关。 睁开眼后,我在甩不开的不安驱使下,从钱包里再掏出了五十圆硬币。 002--01 我睡不著觉,从枕头底下抽出导览手册。 参与团体一行感言(登记顺序)- 剑道社 神山高中对神山工业邀请赛。全县首屈一指的高手对决。主将战特别值得瞩目- 霹雳街舞社 霹雳街舞社担纲开幕表演。新人水准优异。敬请期待- 社交舞社 第二天三点半开始,包下体育场举行室内舞会。欢迎前来共舞- 合唱社 第二天十点在体育馆进行表演。社员召集中(笑)- 戏剧社 第三天九点起开演。原创剧本。戏码改编自县大赛版本- 侦探小说研究社 第一天十一点半起,举行推理小说叙餐会- 服装研究社 每天上午十一点及下午两点于服装室举办服装秀。诚徵模特儿- 漫画研究社 于第二预备教室推出社刊。必读特辑《古今漫画一百本评介》- 化学社 请来见识钠的威力吧!危险实验,风险自负。化学实验室- 2-f 播放录影带电影作品《万人的死角》。你能识破那令人惊愕的结局吗?放映时程请参考别页- 应援团&啦啦队联合 第一天两点半起,于操场进行联合演出- 茶道社 kanya祭传统--超级露天茶筵。今年当然照例举办。地点在城山公园!- 美术社 于美术教室举办美术展。请务必前来参观县美术展得奖作《青之礼赞》- 乐旗队 第三天两点起,在体育馆举行室内游行演奏- 水墨画社 与美术社在美术教室举办联合展览- 开运同好会 在二年e班教室举行各种活动。也贩卖开运小物唷!- 文艺社 于第三预备教室及二楼通道展售社刊《回声》。每本二百圆- 百人一首(注1:搜集百位代表性和歌歌人的作品集,以藤原定家编纂的《小仓百人一首》最为知名。江户时代以后,流行将和歌拆成前后印于纸牌上,念前半抢答后半的纸牌游戏。)社 拜、拜托……谁来和我们对战……- 超常现象研究社 在一年f班教室举办展览。本社团严肃探讨超常现象,谢绝看戏- 猜谜研究社 第一天下午一点,在操场举行超级猜谜人挑战7。赠品丰富,等你来挑战!等待您的参与。有奖品- 天文社 kanya祭是白天欸,哪有星星可以看啦?没办法,我们做了太阳系展示- 1-c 第一天两点起,在体育馆舞台演出《真的好好玩的安徒生童话》- 广播社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起,透过校内广播介绍kanya祭的最新消息。不想听也得听!- 珠算社 表演电视节目中出现的超高速心算。专科大楼二楼第四预备教室- 辩论社 借用三年b班教室,第一天十一点起至第三天两点,举行英语辩论大赛- 古筝社 上午两次,下午一次,于和室举行演奏会。详细时程请见和室前布告- 落语(注2:一种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单口相声。)研究会 第一天九点起开演。还以为咱们是第一棒,居然被舞蹈社抢去……(泣)- 书法社 在书法室展览- 花道社 在一楼走廊举办展览。请各位稍微停下脚步欣赏一下吧……- 生物社 展示神山生物环境模型。不是老王卖瓜,全景模型之精致,让你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社团的展览!- 将棋社 神高杯淘汰赛,一人限制三十分。奖品丰富(有夸大嫌疑)。地点在1-g教室- 工艺社 在物理教室展览。企业号附舰载机。现场贩卖可爱小物- 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播放独立电影《了》。于视听教室。放映时程参见别页- 摄影社 于3-g展览。现场并展示传统镁光灯摄影- 电影研究社 于视听教室举行《新天堂乐园》(一九八九.义法)放映会- sf研究社 于视听教室播放去年星云奖媒体部门得奖作。片名(略)- 物理社 展示我们自做的机器人。双脚步行的,不过得推著婴儿车前进- 全球行动社 于三年e班教室举办展览。请务必前来参观- 历史研究社 用模型重现以「城山」闻名的神山城,验证其防御力,追踪其失守的经纬- 手工艺社 展示曼荼罗绣毯。不是自夸,看起来功德十足!- 糕点研究社 在「符合社团活动主旨的适切范围内」于烹饪教室前贩卖糕点。要来买唷!- 轻音乐社 乐团系表演请一定要先登记为轻音乐社。全天包下武术道场表演- 围棋社 于第二预备教室举办初学者指导讲座。当然也可对奕- 无伴奏合唱社 固定于3-c表演。第一天十一点半起在中庭公开演唱。请大家欣赏!- 壁报社 kanya祭期间每两小时发行一次号外。预定报导最新、最热门的话题!- 御料理研究社 第二天十一点起,在操场举行料理比赛「野火料理大对决」!欢迎报名参加- 园艺社 烤地瓜。……这算园艺吗?是农业吧?社长,你说话啊!?- 铜管乐社 每天一点半起在体育馆表演。每日曲目不同- 魔术社 在2-d进行近距离魔术表演,第一天十一点半起在体育馆舞台表演- 占卜研究社 三楼楼梯处- 古籍研究社 神高文化祭为何称为「kanya祭」?答案就在社刊《冰果》中!于地科教室贩卖,一册两百圆。 执行总部- 陆山宗芳(学生会会长.kanya祭执行委员长) 你们别我给疯过头啦!以上- 八崎庆太(学生会副会长) 文化祭期间执行总部设于学生会室。任何报告、连络、谘询请尽速- 庄川晴美(学生会副会长) 总算走到这一步了……我只有这句话。大家,青春无悔!- 船桥胜治(文化委员长) 除了kanya祭三奖,今年还设立了部门奖。年轻人,争夺吧!- 田名边治朗(总务委员长) 垃圾桶设置数量充足无虞,请各位配合做好垃圾分类。 大略浏览过一遍,我对成果十分满意,将导览手册摆到床边。导览手册的封面大大地用黑体字印著《kanya祭指南》,底下则用小字印著「第四十二届神山高中文化祭」。制作单位为总务委员会,也就是我--福部里志所属的委员会。 附带一提,我一方面是光荣的总务委员,同时也是个手艺高超的手工艺社员,并且身兼骄傲的古籍研究社社员。若问在我心中,哪一个身分最为重要……哪一边呢?还是古籍研究社吧! 加入总务委员长亲自指挥的导览手册制作小组时,我以为只是照抄去年的导览手册就ok的简单工作,没想到却非如此,实际动手一做,竟是个相当难缠的差事。不过没有一点难度,做起来就没意思了。 算是解决难题的奖励吗?我也得到了一些额外好处。厘清滥用权力与额外好处的界线,也是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就这份导览手册来说,我在最后的单元「参加团体一行感言」玩了点恶作剧。 直到去年,这个感言栏都是依五十音的顺序排列的,而我偷偷地把它改成了依登记顺序排列。我告诉委员长的理由是,「无伴奏合唱社(akaperabu)只因社名开头是五十音的第一个音,就可以每年占据官方宣传刊物的感言栏最醒目的位置,算不上公平」,但其实我的目的更要单纯多了。我只是想让我所属的团体之一--古籍研究社的感言出现在更醒目的位置而已。委员长一开始有些困惑,但很快就全面赞成我的意见。但既然规矩是依登记顺序,我也不能撇开真的抢第一登记完毕的剑道社,把古籍研究社放到第一个来;不过取而代之,我把古籍研究社排到最后一个。这样应该比夹在中问更来得显眼多了。 虽然实质上也没有多大的宣传效果啦!动这种小手脚,与其说是想要宣传古籍研究社,更是为了让我享受一下发挥导览手册制作小组成员权限的优越感罢了。 话说回来,就像庄川学生会副会长在感言中提到的,我也是充满了「总算走到这一步」的心情。总务委员会的工作是很累人,但手工艺社更要累人。是谁说要缝什么曼荼罗绣帐的啦!--我埋怨著,但一针一线都绣得呕心沥血。这是我自己喜欢而参加的社团活动,所以一点都不以为苦,但这也实在太操劳眼力了。时间都花在总务委员会和手工艺社上面,没能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出太大的力,令我有些遗憾。不过横竖一介资料库也没办法做出结论。纵然有时间,我能不能写出有趣的文章也是个问题。 明天要从哪里开始参观才好?猜谜研究社的活动绝对不能错过。由于是谜研主办的,他们自己人不参加,这么一来我就有希望夺冠了。第二天的话,料理大赛好像满有意思的。只要使出我必杀的海鲜炒饭,不可能有人赢得过我。 唯一担心的是摩耶花会不会太沮丧。不过摩耶花很坚强,而且客观地想,她并没有太大的责任。千反田好像相当担心,但这部分我倒是颇为乐观。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啊啊,好期待。文化祭令人期待,我们古籍研究社会怎么挽回失败,也令人期待。 有问题能够去克服,世上还有比这更棒的事吗! 总之现在先好好睡上一觉,为明天养精蓄锐吧!难得大好活动,万一玩到一半就没电了,那可会是福部里志一辈子的屈辱。 003--01 我是个夜猫子,所以迟迟感觉不到睡意。 我想看个书好了,架上却找不到适合当下心情的作品。下楼来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想看电视,却也没有吸引我的节目。无可奈何,只好打开客厅角落蒙了一层灰的桌上型电脑。 这台电脑是姊姊用旧的,现在已经成了折木家的公共网路终端机。不过实际上会用它的只有我,而我又没有遨游网海的兴趣。虽说是旧型了,但它一定具备我望尘莫及的演算能力与记忆能力;然而说到它的任务,却只有一星期顶多显示一、两次入口网站的新闻版面。这么一想,这台电脑也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我来到入口网站,本想看看新闻,但转念一想,输入关键字「神山高中」。循著几个连结按下去,来到我就读的高中网站。我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网站。除了学校的沿革、历史、课外活动介绍等制式单元外,还有在校生专用的留言版和聊天室,以前我用过这里的聊天室。 毕竟这可是夙负盛名的神山高中文化祭,网路上应该也有什么活动。不出所料,网站的首页用斗大的明朝体显示著「距离kanya祭倒数一天」。画面角落,有穿著神山高中制服的男女卡通角色正在搬运东西的动画图案。目录上也有活动时程、参加团体一览、交通介绍、访客注意事项,甚至还有网购区,内容看来相当丰富。 虽然不晓得是哪个单位负责的,但网站制作得相当用心。虽然放了很多照片、插图和手绘地图,但画面清楚明瞭,资讯也容易找到。我大致看了一下,然后准备来看我所属的社团--古籍研究社的介绍时,网路断线了。不晓得是哪里有问题,这部电脑的网路有时会突然断线。想想算了,也差不多该睡了,这时传来从二楼下来的脚步声。那轻快的步伐让我猜出是姊姊。我不想在狭窄的走廊跟她相让,便又重新靠坐在椅子上,打算等她走了再上楼。 脚步声进入客厅旁的厨房,接著是开冰箱的声音。锵,取出杯子的声音。我准备回房,突然被叫住了。 「奉太郎。」 脚步声鉴定果然神准,就是姊姊没错。声音听起来还没睡醒。 「明天就是文化祭了吧?」 我把脸转向厨房。 「是啊!」 「早点睡吧!」 「什么?」 我错愕地反问。姐姐从来不会对我啰苏快点睡觉、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要忘记带面纸和手帕这类琐事。她会跟我创的都是些教人想拒绝、「碍难从命」的麻烦事。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我正困惑不已,只听见液体倒进杯中的声音,还有喝光的咽喉咕噜声径自响著。 「……反正你们碰上麻烦事了,对吧?」 我没有回话。 倒东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量比刚才要少。 「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了。或者说,古籍研究社的文化祭没有一次是风平浪静地结束的。这是传统。」 哦,诅咒啊? 「谁叫你活该要加入那种麻烦的社团。」 「是唷!」 我忍不住想要顶嘴。因为叫我加入古籍研究社的就是姊姊。 今年进入神山高中就读的我,在古籍研究社毕业学姊的姊姊拜托下,抱著只当个挂名人头的心态,加入了古籍研究社。我预定当那唯一的幽灵社员,尽情享受惬意的放学时光,然而天不从人愿,一个叫千反田的女生为了某个目的,也加入了古籍研究社。历经与她的「目的」有关的几桩麻烦事后,古籍研究社的社员最后成了四个。这一连串麻烦事被里志命名为「冰果」事件,我把它拿来当成社刊的主题。 附带一提,这古籍研究社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既然叫古籍研究社,或许应该研究个古典文学才对,但目前的古籍研究社社员里面感觉没人会去做那种事。因为没有学长姊指点我们「古籍研究社是做这种事的社团」,因此它失去了存在意义。不过以我个人来说,这真是令人庆幸。 好了,我之前说我打算只当个挂名人头,但既然它做为一个社团存在,就必须进行社团活动。古籍研究社是学校官方认可的社团,也领有活动费。那少得可怜的活动费,名目就叫「社刊制作费」。有预算就得消耗,所以我们决定制作社刊《冰果》。虽然中间碰上了一点曲折,不过《冰果》总算是完成了。 明天开始的文化祭,我们要贩卖社刊。 ……不过就是这部分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姊姊说的「反正你们碰上麻烦事了」,嗯,一针见血。 附带一提,姊姊应该知道古籍研究社过去都做些什么活动才对。可是姊姊一直不在日本,最近才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我对古籍研究社原本是做什么的社团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总之,主观而言,我不认为自己进了一个特别讨厌的社团。所以我没有反驳姊姊,而是这样说: 「如果有那种作祟般的传统,至少也送我个护身符,保佑一下吧!学姊。」 「你这是在跟我讨东西?」 一段沉默后,背后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她真的要给我护身符?望过去一看,她扔过来的是个看起来没半点保佑的玩意儿--一只钢笔。虽然没保佑,却风格独具。深黑色的笔身配上暗银色镶边,应该不是便宜货。 「那给你。」 「……我该道谢吗?」 「不过那支笔没水了,而且笔尖开岔。」 别拿垃圾当礼物好吗?在把东西收进冰箱的声音后,脚步声出了厨房。走廊又传来一句话: 「……如果有空,我就去逛逛。」 「不,不要来。」 我当场回话。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再被她跑来搅局还得了。没听见回答,脚步声上了二楼。 床上。 我只是在等待睡意降临,并没有在想什么。没多久,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不,正确地说是昨天,一整天都在准备文化祭。现在的神山高中文化祭活动为期四天,但准备就花掉一整天,所以实质上是举办三天。明天开始就是正式活动。 里志好像准备把文化祭彻底玩透透。他当然会这么做!我不意外。可是文化祭是「用来享受的」,绝对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即使躲在校舍角落打盹,文化祭也会过去。然后虽然我不会乖僻地说什么「文化祭?哼,无聊」,但还是会高唱我真诚的信仰告白:「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我应该不会积极地去参与。 说真的,即使不必做任何称得上「参与」的行动,文化祭也会过去。顶多就轮流顾摊卖社刊,当天应该可以尽情享受什么都不必做的优闲时光。 不过对于已经发生的问题,我并不打算怪罪任何人。说难听点,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所以我也有错,而擦自己的屁股,很遗憾的,是属于「必要」的事。 问题是能不能「尽快解决」。 可是即使无法解决,也可以说只是钱的问题,并非不可挽回。千反田想得太严重了。应该更轻松、更节能地去看待才对。 不过度悲观,但也不过分乐观,怀著一种que sera sera的顺其自然态度,我等待睡意降临。 004--01 我在夜半忽然睁眼,沉思起来。 像折木就好像误会了,但我并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准备或调查不周而造成的失败当然不值一提,但做了符合一般要求水准的准备工作,却仍然失败的情形,我认为当然也是有的。所以别人失败是理所当然,我会失败也是天经地义。然后我必须像原谅别人那样,也原谅自己才行。可是我这人生性易怒,有时候我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失败,真的会让我气到不行。为什么呢? 以前阿福曾经这么说我: 「摩耶花,如果人可以照自己的希望控制感情,天下人就都不用愁喽!你那是自寻烦恼。」 「我又没在烦恼。而且我也不想听你那种泛泛之论。」 阿福盘起手臂垂下头去,「唔-」地大声低吟。那种夸张的动作很有阿福的特色,我并不讨厌。 「……可是依我看啊,其实你对于成功或失败、完美或不完美,并不怎么会动怒。」 「是吗?」 我感兴趣地探出上半身。 「那我为什么会生气?」 「我也不太会形容耶!我自以为词汇丰富,实际上脑袋里没几个派得上用场的词汇吶。」 「你脑袋里面装的都是些没用的词汇啦!」 「像是战车载步兵作战、运钝根(注:指成功需要三个要素,幸运、毅力和忍耐力。)那类的。唷,这些不重要啦!比方说,奉太郎不是一向信奉『节能』吗?」 我没法坦率地点头。 「但那也只是他这么自称罢了。折木真正重视的是不是『节能』,没有人知道。」 「明明你跟他认识那么久了?」 「我又不关心折木。」 阿福苦笑说。 「唔,别管奉太郎了。虽然不明显,不过摩耶花你其实也有类似的信条,但那一定不是『正确』或『完美』。你的地雷不在那里,而是别的地方。」 是吗?我纳闷。不过我不喜欢谈论自己,所以那个时候只聊到这里,就换了别的话题。 总之,现在重要的是今晚我满肚子火,气到实在睡不著。真是,居然会遗漏那么基本的检查工作,我怎么会白痴成这样?而且怎么会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发现那个错? 更教人气恼的是,应该要弥补检查疏失的文化祭当天,我动弹不得。怎么样都没办法离开漫研。阿福安慰我说「那又不是什么大错,别看得太严重」,可是…… 啊啊,真是气死人了。好气自己怎么那么大意。 可是一样教人生气的是,折木说的也没错。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居然装洒脱地撇著脸这么说: 「别放在心上。如果你一直放不下,里志也就算了,连千反田都不得不耿耿于怀了,不是吗?」 确实如此。疏忽的是我,小千却脸色发青,彷佛责任全在她身上。我也就罢了,但不能让小千用那种表情过完整场文化祭。 所以我决定稍微原谅自己一点。想是这么想,但是一想起那个情景,叫我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真拿自己没办法。 我对神山高中文化祭有著特别的个人感情,所以神经才会特别紧绷也说不定。可是也不能熬上一整夜,明天游魂似地出门。 我滚出被窝,从药箱里拿出安眠药。我是不太喜欢这玩意儿啦! 把一颗药丸掰成两半,一口吞下那白色药锭。 二 无限堆积的那玩意儿 2-1 005-012 古籍研究社出了什么事? 005--02 彻底享受--这话说得容易,实际上却是困难重重。个人的理解能力差异是不容忽视的要素,兴趣差异更是关键所在。即使看的是一样的魔术,迟钝的人连百分之一厉害在哪都看不出来。这么一来,就变成「观赏魔术表演需要魔术师级的洞察力」;可谓是无论接触多么丰富的娱乐,即便可以「尽情享受」,也几乎不可能「彻底享受」。 早上我比平日更早到校。今天是神山高中文化祭当天。福部里志不停地喊著「好期待,啊啊期待死了」,所以我怀著一丝丝的恶意,这么对他说道。结果里志怪笑个不停,慢慢地摇了摇头说: 「我很想称赞这真是一番卓见,可是奉太郎,你这话太天真了,太天真啦!」 「哦,怎么说?」 「你这种木头人再世般的家伙,居然想教训我什么叫做『享受』?这简直是班门弄斧到家了嘛。」 里志竖起一根食指,以夸张的动作左右摇晃。 「这种事不劳你指点啦!想要吃乾抹净,连骨头都不剩,我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要扮演享乐主义者,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这是重点,如果奉太郎你哪天准备拋弃『节能』了,这题考试会出,一定要记住呀!」 「才不会有那一天哩!可是怎么说,既然都有自知之明了,怎么还能去期待?」 「ok,我来告诉你吧!!第一,我并不想要『彻底享受』,差不多就可以满足了。你也了解我这人有多乾脆吧?!还有一个观点,是奉太郎.the.木头人,你遗漏掉的」 里志说到这里暂且停话,就像在问:「懂吗?」他瞄了我一眼,但我并没有让他跌破眼镜的大志,所以保持沉默。里志看出我没有回答的意思,像是在告白秘密似地放低了音量说: 「因为即使咱们缺乏『彻底享受』的素养……」 里志展颜笑道: 「还是可以期待对方『娱乐咱们』啊!」 唷,这样。 里志没把我的调侃当一回事,又开始说起「可是真的好期待唷」。我只能沉默苦笑了。 福部里志,我跟这家伙从国中就认识了。 里志的外貌特徵可以说是那带棕色的瞳孔颜色,以及远远望去会让人误以为是女生的痩小身材。实际上他骑自行车锻炼出来的脚力不容小觑,不过外表嘛,就是根豆芽菜。 不过他真正的特徵在于精神面。从刚才的对话也可见一斑,他对于「享受」的执著,强烈到甚至可以让他满不在乎地拋下学业社交及其他一切正事。他本来就已经参加了手工艺社和总务委员会,但知道我参加古籍研究社以后,就说「好像很好玩」,也跟著入社了。 里志手里提著一个束口袋。他总是随身拎著这个束口袋,至于里面装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装了很多玩意儿。 马路前方就是神山高中。虽是文化祭,但也不会因此外墙就涂上粉红色什么的,从外观看上去,只是个一如往常的普通高中。不过里面应该已经完全变身为文化祭样式了。为了准备文化祭,昨天的课程全部取消。 人行道上的学生们,今天的模样也异于平日。几乎都是穿制服,但不晓得是哪些社团的,也有不少人穿便服,而且几乎所有的学生手上都没有书包,因为没必要带念书的工具来。我可以了解,就是这些微妙的差异,令人对即将开始的特别时间兴起期待。 神山高中在这一带算是一所升学高中。话虽如此,也不是说课外辅导特别多,考上知名大学的升学率也不算特别突出。如果要神山高中的学生举出这所高中的特色,十个里面可能不到一个会回答是升学高中吧!至于其余九人,应该会这么冋答:「这是一所学艺类社团活动特别活跃的高中。」神高的学艺类社团种类繁多,而且大部分都相当活跃。而社团活动的最高潮,当然就是文化祭了。准备一天,举行三天--这在高中的文化祭里应该算是破格的。 里志突然以格外开朗的声音说: 「嗳,先别说那些了,奉太郎,那边那个是不是摩耶花啊?」 他指著一个女生的背影说。女生穿的是便服--红色开襟罩衫配上白色棉裤。我有点难以判断那个背影是不是伊原摩耶花。我跟伊原从小学就认识了,可是上了国中以后,就几乎没看过她穿便服的样子。不过既然里志这么说,那应该就是伊原吧! 伊原向里志告白过好几次,可是里志明明应该也不讨厌伊原,却一直闪躲著不肯答应。我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但也不想知道就是了。 「我去闹她一下。」 里志回头瞄了我一眼,丢下这句话,小跑步朝女生那里去了。 006--02 走在前面的就是摩耶花没错。即使会把奉太郎错认为路边无人祭拜的神像,我也不可能会认错摩耶花。我跑过去拍她的肩膀。 「嗨,摩耶花,早哇!」 我预期她的反应会是瞪我,然后骂:「干嘛啦,很痛耶!」所以我故意拍得有点猛。 然而今早的摩耶花似乎没那个心情。她的身体绷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来。 「……早。」 她只喃喃了这么一个字,就别开视线了。哦哦,原来如此--我看出来了。我展露笑容(我很擅长嘻皮笑脸,甚至都忘了严肃的表情怎么摆),想要帮忙拂去摩耶花的担忧。 「你穿这样很好看耶!」 「会、会吗?」 「那你是在角色扮……」 才说到一半,一记近身上钩拳就击上了我的胃。角度绝佳。如果不是我预料到这一击,在丹田使劲,可能就要遭受重创了吧!摩耶花的眼睛射出两道凶光,低声说: 「不要在一般人面前用那种圈内术语!」 角色扮演罢了,这年头已经不算什么禁语了吧?不过我了解摩耶花有多害羞,所以刻意没反驳。附带一提,摩耶花今天会角色扮演,这我事先就知道了。因为摩耶花所属的漫画研究社向总务委员会申请穿便服上学。为了弥补更衣室的不足,总务委员会采事前申请制,在文化祭期间允许学生穿便服上学。 摩耶花身上穿的是米白色的棉裤和深红色的开襟罩衫。这身实用派的服装足以抵挡十月初的秋风。上衣附有装饰品,罩衫里面是有领子的白衬衫,然后肚子缠了一条粗粗的腰带。重点应该是这条皮带吧! 我从上到下仔细观察,可是唔,看不出个所以然。再问一次好了。 「那这是什么人的服装?」 摩耶花似乎接纳了这有如把老鼠说成天花板上的霸王、小心避开禁忌的代换说法。她面朝前方,低低地回答我: 「弗罗尔。」 「弗罗尔?你说弗罗尔贝里契里,弗罗尔(注:萩尾望都的科幻漫画《有十一个人!》(11人いる!)里的主要角色,是一个双性人。)?他穿的是这样的衣服吗?」 「嗯……晚点还要带手套。」 就算听她说也看不出来。不过这就是摩耶花的目的吧!由于社团方针而非得角色扮演不可的话,害羞的摩耶花当然会选择乍看之下看不出是在角色扮演的服装。 伊原摩耶花。我在男生里面算矮的,而摩耶花在女生里更算是个子特别娇小的。如果不是穿著水手制服,不管去到哪里,她假扮成小学生都不会有人怀疑。而现在摩耶花穿的就不是水手制服。不只是体格娇小而已,若分析她脸部五官的位置,从导出来的一般结论来看,摩耶花可以说是娃娃脸。 不过摩耶花那强烈的批判精神,让她那张孩子气的脸上很难看到孩子气的表情。大多数的时间她都是气呼呼地紧抿著嘴唇。不过也因为这样,使得摩耶花的笑容有了任何事物皆难以取代的珍贵价值(认识了那么久,奉太郎却没有注意到摩耶花笑容的价值,他的眼睛真的完全是长好看的)。 我不再观察她那违反本人意愿的角色扮演模样,甩了一下束口袋。 「总之辛苦啦!晚点我会去漫研看看。」 摩耶花有些腼腆地微微点头。 「你也投稿了漫研的社刊,对吧?」 「嗯!」 「我会看。……真辛苦呢,同时要忙古籍研究社和漫研还有那场活动。」 「就是啊!哪像谁,根本不肯交稿子。」 我是打算慰劳她的,没想到摩耶花的眼神恶狠狠地刺了上来。不好,打草惊蛇了。拖慢古籍研究社社刊稿子进度的,不管怎么看都是我,所以无从辩解。既然无从辩解,就只能改变话题了。 「啊~那摩耶花,你今天要一直待在漫研吗?」 摩耶花对于话题被转移似乎有些不服气,但她点了点头。 「你不会来古籍研究社吗?」 「唔……早上得先去漫研,大概不行吧!接下来可能真的只能去看一下而已。……其实应该要由我负责善后的说……」 我刻意笑得更深,拍了拍摩耶花的背说: 「那件事就别想了啦!既然都发生了也没办法嘛!」 摩耶花暧昧地笑了,对我的话点了点头。唔,不太对。摩耶花真正好看的表情,不是这种暧昧不明的笑容。 奉太郎半点都没注意到摩耶花的优点,却似乎对我不断逃避摩耶花的告白感到讶异。嗳,就算是恭维,奉太郎这人也称不上洞悉人情世故,即使告诉他理由,他大概连十分之一都难以理解吧!不过这是我和摩耶花的问题,奉太郎完全没必要理解。 忽然注意到时,我们已经穿过校门了。我回头确认一看,校门立了一个大大的拱门,上面装饰著五颜六色的人造花。那是总务委员会的苦心力作,用来欢迎文化祭的来宾。从校舍窗户垂下的布幕写著「第四十二届神山高中文化祭」。 好啦,祭典就要开始喽! 可能是我的表情充满了期待吧!摩耶花用手肘撞了撞仰望校舍看得出神的我。 「阿福。……就算这几天是文化祭,你也不要闹出怪事来唷!就算你不觉得丢脸,我也替你丢脸。」 哈哈哈,我这人也真没信用。 不过我怎么可能啥都不做呢! 007--03 口袋里有个硬梆梆的东西,从刚才就一直让我很介意。 钢笔。正确地说,是过去被当成钢笔使用的废弃物。墨水用光、笔尖开岔,姊姊给我的护身符。昨晚因为也不能就这么让它扔在地上,所以我把它捡回房间,准备丢掉。然而一早忙乱之中,我好像把它跟手帕一起带来了。虽然派不上用场,但「不能写」与日文「不缺」同音,或许也算得上是个吉祥物。 我在口袋里掰开又扣上笔盖把玩著,发出「喀嚓喀嚓」声走上楼梯。目的地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在四楼。 神山高中的鸟瞰图呈h字型。两条直线的一边是普通大楼,主要是教室;另一边是专科大楼,全是理工科目和艺文科目所使用的专科教室。横杠是连结这两栋楼的通道。如果真的鸟瞰,还可以看到有一条通道从普通大楼延伸出去,尽头处就是体育馆。 古籍研究社使用的地科教室位在专科大楼,而且是走廊最尽头的边角教室,算得上是神山高中这个小世界里真正的化外边境吧。平常这个立地条件,让人在诅咒它的不便同时也感谢它的静谧,然而在文化祭时,又加上了一项必须担忧的疑虑。也就是在校舍这样偏远的角落,真的会有客人上门吗? 各楼的走廊几乎都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眼花撩乱,不是海报就是吉祥娃娃或招牌。然而这些热闹的氛围也只到三楼为止。一上四楼,就变得一片萧条。没有彩带、没有色纸链、也没有立牌。原本这个楼层就几乎没有社团在使用。 即使如此,走廊上还是张贴著几张海报,其中也有咱们古籍研究社含蓄地自我主张的海报,但总的来看,还是甩不掉被热闹的下界拋弃的印象。就我个人而言,我欢迎这样的静谧,但对于古籍研究社这微小的组织来说,却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对社长的某人而言,更是值得担忧的状况吧! 我打开地科教室的横开拉门。坐在冷清教室中央一带的女学生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早安,折木同学。」 对方深深地向我行礼。长长的黑发轻柔地晃动。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千反田。我已经猜到她应该会第一个到。 千反田爱琉。她有一头批在身后的乌溜黑发,以及同样黑亮的眼睛,举手投足亲纯可人。个子以女生来说算是高的,身材修长苗条。配上那稳重的说话口气,散发出一股好人家大小姐的气质。不过实际上她也的确是「富农千反田家」的独生女。 不过要我来说,千反田那种日本古典美女般的形象并非她的本质。 从头到脚温柔娴静的外貌中,只有一个地方背叛了那种印象--也就是那双大眼睛,而千反田的本性就在那里。过去已经爆发过许多次,接下来应该也迟早会爆发的好奇心炸弹,那就是千反田爱琉。入学以后,她的好奇心把古籍研究社卷进了好几桩麻烦事里。我无法抬头挺胸地宣示在这段高中生活身体力行了我的生活信条「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其实就是她害的。 千反田抬起头来,嘴唇弯成微笑的形状。她一向是喜怒形于色,但表情并不夸浮。算是一种矜持吧! 「终于到文化祭了。」 「是啊!」 「一起加油吧!」 「嗯。」 我点头是点头了,但-- 我望向陈列在我和千反田之间的东西,忍不住埋怨起来: 「……这是加油就有办法的吗?」 摆在那里的东西不是其他,就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刊。刊名为《冰果》。以社刊刊名而言有些特殊,但它的特殊,有段一言难尽的理由。骑马钉装订,焦褐色pp封面上画著狗与兔子互咬的插图。这个图样也是有来历的,《冰果》的创刊号是水墨画风,但今年由伊原改画为稍微可爱的画风。客观地来看,我认为品味并不差。 在制作这份社刊时,我和千反田、里志的贡献可说只有写稿而已。而若说只要有稿子,社刊就能够完成吗?也并非如此。必须确定页数、挑选字体和纸张、设计排版、决定页码位置,最后再向印刷厂发印。这些工程全都由伊原一手包办了。不仅如此,各个地方的插图也都是伊原亲手画的。 关于设计,伊原也徵询过我们的意见,不过我们几乎都只是同意她准备好的版面而已。琐碎的编辑工作光看就觉得麻烦,我姑且不论,千反田好像几次主动说要帮忙。 然而伊原婉拒了。她说她很习惯处理这些事,并不觉得麻烦,作业量在她看来也不算什么,反倒是要从头教导不熟悉的人更费事。伊原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千反田也听从了。 然后社刊《冰果》完成了。精采地完成了,变身为令人激赏的成品了。 据说看到成品,伊原哑然失声。 看到伊原前天拿来的针刊,我们也哑然失声。 ……《冰果》在千反田与我之间堆积如山。「堆积如山」这个形容词并非夸大。或许可以说是「多如牛毛」。即使代换成「满坑满谷」,或许都不算夸张。 我们事前议定的《冰果》发行册数为三十本。我们一人领一本,然后扣掉给顾问老师和社办收藏的一本,要拿出来贩卖的是二十四本。就连这二十四本,都已经预期应该会卖剩。 然而印刷出来的《冰果》却比预定数字多了一些。 只多了七倍左右。 我学习到即使是不怎么厚的社刊,两百本堆积起来,也会变得「如山一般」。 这不是加油就有办法的吧!听到我的嘀咕,千反田语塞了,淡淡的笑容也僵硬地绷住了。 「……呃,也就是说,虽然不能保证加油就能怎么样,可是如果不加油,保证麻烦就大了。」 「所言甚是。」 问题是该怎么具体地加油。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里志。他一进来就举起右手高声大叫: 「嗨,为库存过剩而烦恼的各位,早安!」 你也是。 千反田被里志如实反映现状的招呼吓著了,但仍然像对我做的那样低头行礼。 「早、早安,福部同学。……摩耶花同学呢?」 「啊,她说能来就来,可是大概不行吧!」 「这样啊……」 千反田遗憾地喃喃说。可是嗳,这也早就料到了。 我和千反田除了古籍研究社外,没有参加其他任何社团,但里志身兼总务委员和手工艺社社员,伊原则是身兼图书委员和漫画研究社社员。两人已经事先提过,文化祭举办期间,里志应该会为了总务委员的工作时不时被找去,而伊原应该会一直待在漫研。 「那么就我们几个开始吧!」 我和里志点点头。千反田依序看了看我们,慢慢地开口说了: 「距离开幕典礼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地卖出《冰果》?如果有什么好点子,请各位提出来。」 《冰果》的定价设定为两百圆。 伊原与千反田拚命重新计算定价,结果我已经听说了。原本我们预定要以一本四百圆的价格卖掉三十本。如果以这个价格全部卖完,就可以用社刊收入与社团活动费打平印刷费。 现在《冰果》印了两百本。这本身是一桩悲惨至极的失误,但大量生产效果使得每一本的印刷成本大幅降低了。如果两百本全部卖完,售价似乎可以降到一百二十圆。 然而实际上实在不可能全部卖完。也为了让数字完整一些,把价格设定为两百圆的话,损益平衡点就落在一百二十本。最后由千反田拍板决定,售价为两百圆。虽然一百二十本也是乐观到不行的数字……不过我这个只听不出主意的家伙也不打算放什么马后炮。两百元这个价格,以在文化祭贩卖的社刊而言,算是非常便宜的吧! 附带一提,即使全部卖完,收益也不会掉进我们的口袋。因为神山高中文化祭标榜「禁止营利性设摊」,不允许利用活动赚钱。我也听说一人一千圆以下的小利润会被放过,但超出这个数字的利润,规定必须上缴国库--不,学校。 神山高中的学生数目为一千人。如果以不赚不赔为目标,就必须卖给全校学生的百分之十二;而以《冰果》全部卖完为目标的话,就必须卖给百分之二十的学生。这难如登天。代换成收视率来想就知道了。说到百分之二十的收视率,就算是门外汉,也知道这个数字有多么惊人。 不过市场并不仅限于一千人。神山高中文化祭没有入场限制,应该也会有许多一般民众前来参加。文化祭在星期四、五、六这三天举行,如果要锁定一般客人,重点当然要放在第三天--星期六。可是一般客人能够贡献多少营业额,无法贸然预测。 此外…… 「问题在于古籍研究社太没没无闻,还有社办立地条件太差呢!」 「是的,我认为这是最大的瓶颈。」 两人的意见我也有同感。 这间教室--地科教室的立地之差,前面已经提过了。至于知名度更是糟到不行。就连学校有古籍研究社这个社团的事实,肯定几乎所有的神高生都不晓得。实际上今年如果没有我加入,古籍研究社应该已经废社了。这与邀请茶道宗师举行华丽的露天茶筵而名闻遐迩的茶道社,还有实力坚强、经常被邀请去参加市政府活动的无伴奏合唱社相比,情况完全不同。连听都没听过的社团的社刊,谁会去掏钱购买? 立地条件,还有知名度。我开口: 「也就是说,必须在更醒目的地方设立新卖场,还有宣传古籍研究社的名气。这是两大前提。」 「只是大前提。」 里志打诨说。意思是并非达成这两项前提,社刊就能全部卖完吧!这我明白。明白是明白,可是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有什么办法? 另一方面,千反田佩服似地点点头说: 「设立新卖场是吗?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样才能把客人招揽过来。折木同学,你那是思考的转换呢。」 「不,也没那么厉害……」 「可是文化祭当天才这么请求,校方会许可吗?」 不晓得。这是总务委员里志的管辖。可是里志没把握地歪头说: 「我也不是很确定呢。以物理空间来说是有可能,但必须就事论事。可以只让古籍研究社享有这样的特权吗?这得直接去问我们的委员长,要不然就是学生会长才会知道。」 「总务委员长是……」 「二年级的田名边学长。文化祭期间他会一直待在会议室,去看看吧!」 「你去拜托怎么样?」 我忍不住从旁插口。里志暧昧地点点头说: 「唔,这样也是可以。……可是其实我对谈判不太有自信耶。所以我觉得由千反田同学开口,我在一旁帮腔,或许会比较好。」 原来如此,这样可能比较好。可是千反田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她是个强势的千金小姐,但碰上必须讲理的谈判,她也和里志一样没把握吧。不过我不打算伸出援手,因为我也不擅长那种事。 现况实在称不上愉快,里志却一副喜孜孜的模样。不过福部里志这个人不管碰上什么事都可以乐在其中,或许就连麻烦事都让他求之不得。他兴匆匆地说: 「我倒是比较想把主力放在宣传呢!」 「哦,宣传?你有什么主意吗?」 「当然有了。而且还是个密技。」 我有不祥的预感。毕竟里志根本不可能想得到什么实用的密技。 「咦,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千反田大感兴趣。里志骄傲地说: 「也就是用古藉研究社的名义参加这场文化祭各处举办的比赛和竞技活动。只要获得好成绩,自然就可以提升古籍研究社的名气了!」 「啊,真是个好方法!」 哪里好了?我搓揉眉头。千反田被骗了。说穿了只是里志想要到处参加各社团举办的活动罢了。那原本应该是里志自己想干的事,只是把参加名义换成古籍研究社而已。 可是唔,这个方法也没什么损失,应该也有宣传效果吧!说到我们能做的,差不多也只有这样了。我望向时钟。 「虽然粗略,不过方针决定了。千反田负责去谈判扩大卖场的可能性,里志负责宣传。」 「暂时就先这样吧!可是折木同学呢?」 我吗? 其实我也有个妙计,不仅可以为《冰果》的销售做出重大贡献,同时也不违反我自身的生活信条,堪称完美。我咳了一声,威严十足地说: 「……我呢?」 「嗯。」 「在这里看店。」 千反田眨眨眼睛,里志「啊啊」呢喃。 「……唔,也是,得有人看著才行。」 「是呀,需要有人看店呢。」 怎么样?无可反驳吧?! 「好了,既然这么说定了,差不多也该走了。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以眼神指著壁钟。距离开幕典礼只剩十分钟不到。既然文化祭也是教育活动的一环,点名是少不了的。不过考量现况有许多教室被莫名其妙的展示物给淹没,文化祭期间,所有的学生每天早上都要参加朝会,以取代点名。也就是说,如果开幕典礼晚到,就会被视为迟到。 千反田用力点头,咳了一声。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十足社长威严地激励说: 「那么就照刚才的分配进行,请大家努力尽量多卖出一本社刊。 目标是卖完两百本《冰果》!大家加油!」 噢、噢、耶-! ……不过我压根儿就不认为真的能卖掉两百本。 【剩余两百本】 008--02 容纳了千名神高生的体育馆沉浸在黑暗里。所有的窗户都用遮光窗帘盖住,虽然已是十月,但人们的呼吸让馆中的空气逐渐加热。在这当中,只有舞台被灯光照得一片明亮,但现在那些灯光也消失了。体育馆一瞬间落入完全的漆黑,但很快地,一束聚光灯打上了舞台。站在光中的男生似乎是学生会长。学生会长个子挺拔、相貌精悍、说起话来爽朗明快,感觉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担任学生会长的人选了。 学生会长面对麦克风,以远远望去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大动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没有任何开场白,劈头便大声如此宣布: 「第四十二届kanya祭现在开始!」 瞬间,震动身体般的低沉音乐阵阵流泻而出,呼应似地,千名神高生之间传出嘈杂喧闹的声音。神山高中文化祭开幕表演开始了。 根据总务委员会发行的《kanya祭指南》,开幕表演由霹雳街舞社来担纲演出。丢脸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过霹雳舞。舞蹈我懂,可是加上霹雳两个字,感觉总有些可怕。希望那不是我以前不小心看到的,在舞台上四处破坏东西的表演就好了。 红、黄、蓝、绿四色灯光打在舞台上,眼花撩乱地动了起来。我介意光是从哪里打上来的,抬头一看,左右的狭窄通道上各有一人忙碌地操纵著投光器。如果那些狂舞的灯光动作是预先排演好的,我觉得动作真是熟练得让人惊叹。那是即兴演出还是预先决定,如果有机会询问相关人员,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舞台两侧慢慢地喷出烟雾来。音乐瞬间停止,接著左右各有两人飞快地跳了出来,就像要踢开烟雾一般。瞬间,音乐以震耳欲聋的音量重新开始。那是摇摆似的电子音乐。是在模拟宇宙的意象吗?四名学生配合音乐开始跳动起来。 这就是叫做霹雳舞的舞蹈吗?四个人频频做出上锁似的动作,还有蛙式游泳般的手势、踢踹的动作。节奏分明,充满了跃动感。这可以用机械性来形容吗?感觉有些无机质的动作的确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 哇,跳起来了! 哇,旋转了! 哇,倒立了! 这次他们倒立著开始旋转了。我觉得那样摩擦会全部集中在头顶,不会很烫吗?头顶的头发不会被磨断吗?真令人好奇。 然后舞蹈的节奏变快了。好快,好快,手脚是怎么动的,几乎只剩下印象了。太厉害了。曲子也一口气进入高潮……唔唔,声音大成这样,耳朵听得好痛。我不是很喜欢太大的声音。 不久后,五光十色的聚光灯集中到舞台中央,四个人同时静止,曲子结束了。掌声响起。我也一起赞美霹雳街舞社的学生们。 曲子似乎要接著进入第二首。这次的旋律很像非洲部落的民族音乐。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音乐氛围,让我期待他们会展现什么样的舞蹈表演。而且我也想看舞蹈表演之后的落语研究社演出……可是不行。 注意到时,大概是要看店或准备活动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门口离开了。我也悄悄地、不打扰霹雳街舞社表演地离开体育馆。 我用比平常稍大的步幅匆匆经过走廊。不知是哪里的社团,似乎来不及准备完成,正在教室门口装饰金银彩带。他们的模样实在太慌忙,我差点忍不住要自告奋勇帮忙。不行不行,现在我们古籍研究社自己也正处在危急关头。 我在口中不停地练习该如何开口,往会议室走去。《kanya祭指南》上说,总务委员会似乎设在会议室。 会议室在普通大楼的二楼。以通道与体育馆相连的就是普通大楼,所以并不远。很快地,我已经来到会议室前了。与其他教室样式相同的拉门上贴了一张纸:「总务委员会」。我敲了敲门。 「……」 咦? 「请问有人在吗?」 没有反应。我转动门把,但门上了锁。 对了,仔细想想,我是从开幕表演途中溜出来的,总务委员会的人即使还没有到也不奇怪。看来我来得太早了。 不能浪费时间的想法,似乎让我有些操之过急了。这种时候最好做个深呼吸。深深地吸气、吐气。再一次,吸气,吐气。 我左右张望。总务委员会的人没有要出现的样子。 门旁的布告栏上贴著文化祭的宣传海报,十分醒目。我在校内和街上看到许多版本的宣传海报,但这张海报是我没看过的。海报用摩耶花同学有时候会画的漫画式画风,画著正在准备文化祭的男女学生,不过人物造型可爱,身上的制服质感也很棒,我感觉得到极高的水准与练达。 若要说唯一令人不满的地方,就是海报的标是「第四十二届kanya祭」。神山高中文化祭的正式名称是「神山高中文化祭」,而「kanya祭」是意义不怎么好的俗称。至于意义怎么个不好,有点难以说明。我在海报角落看到「学生会执行部」的文字,心想既然是执行部制作的正式海报,应该要避免kanya祭这种俗称才对。 看完海报后,我再次东张西望,仍然没看见人来。唔,这下伤脑筋了。我该在这里继续等下去吗?可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不,愈是这种时候,愈该好好冷静下来才对。我再一次深呼吸。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好,再一次…… 「……有什么事吗?」 「哇!」 突然有人叫住正在进行天人合一深呼吸的我。我吓一大跳,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叫声。我慌乱地挥手,想要掩饰我没在做什么,然后向对我说话的人行礼。 「早安,请问是总务委员长田名边学长吗?」 我以前在壁报《神高月报》上看过这位学长的照片,所以他一定是田名边总务委员长没错。他脸形细长,戴著一副样式秀气的眼镜,配上剪得短短的发型,给人一种认真老实的印象。田名边学长显得有些讶异,但彬彬有礼地向我回礼。 「哦,早安。我就是田名边没错。……你找总务委员会有事吗?」 「是的。」 我点点头,说出练习过一遍又一遍的台词。 「请增加古籍研究社的卖场。」 「……什么?」 田名边学长睁圆了眼睛。啊,对了,我真是冒失。我这次小心翼翼、慢慢地提出请求: 「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琉。我想要拜托委员会,让我们增加古籍研究社的卖场。」 田名边学长皱起眉头,露出极度为难的表情。我有些不安。 「我不晓得你们是什么情况……」 我觉得我说得很简洁明瞭了呀? 「我们是依规定推动kanya祭,所以就算你突然要求增加卖场,我们也不能随便答应……」 「……不行吗?」 「不好意思。」 这样啊。虽然非常遗憾,但既然委员会说不行,那也无可奈何。啊啊,摩耶花同学、福部同学、折木同学,真是对不起。千反田爱琉没能达成使命、铩羽而归。 我懂了,谢谢你--我想要好好道谢,以免失了礼数,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好小好小。然后我寻思著接下来该怎么办,准备离开,此时田名边学长叫住了我。 「啊,你等一下。我刚才说的是原则,如果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你说来听听吧!虽然不能向你保证一定能答应。」 理由。 ……这么说来,我好像完全没有说明理由。以前折木同学就提醒过我,说我有时候太过于单刀直入了。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或许我有点这样的毛病吧!得反省才行。 总之我不能辜负了田名边学长的好意,我把调转方向的脚再次转向田名边学长。 说明来龙去脉。 说明前因后果。 原本应该只印三十本的印刷册数变成两百本,这说起来并非摩耶花同学的责任。发印单我也看过了,摩耶花同学确实是向印刷厂发印了三十本没有错。只是摩耶花同学同时还向印刷厂委托印刷两百本个人的刊物。至于为什么摩耶花同学需要个人发印多达两百本的刊物,我不知道理由。问题在于摩耶花同学的刊物与《冰果》的数量搞错了。摩耶花同学说她犯了「检查不周」的错误,可是谁能料想到这样的情形呢? 我把这情况也告诉了田名边学长。虽然有点复杂,但田名边学长静静地听我说完。 我说完后,田名边学长的表情变得更为凝重了。 「真不得了呢。」 田名边学长想了一下,慎重地接著说: 「两百本啊!就算是漫研,也卖不掉那么多本。嗯,我了解你们想要扩大卖场、多卖几本的心情。我是很想帮忙啦……不过每个社团都有自己的难处,也不能破例只让古籍研究社突然增设卖场……」 的确,印太多社刊完全是古籍研究社自己的问题。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 「还是不行吗?」 田名边学长微微点头。……真遗憾。 可是我再一次道谢,这次真的要离开时,田名边学长对著我的背影传授了一个妙计: 「啊,可是如果你们要把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放在其他社团的卖场寄卖,我们是不会干涉的。」 啊,原来还有这样的方法!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如果请既有的卖场让我们寄卖社刊,就不算独厚古籍研究社了。 「真是个好方法!」 我忍不住笑逐颜开。 「谢谢学长,我会好好考虑!」 我说道,深深地行礼。 ……对了,刚才在地科教室讨论的时候,福部同学说要去总务委员会拜托时,他要在一旁帮腔,可是他人是跑哪去了呢? 009--03 哇哈哈哈哈哈! 不、不行,嗨过头了,莫名其妙都会被戳到笑点。就连冷静想想好像不太及格的哏都可以笑到肚子痛。现在的话,连筷子掉到地上都可以让我笑破肚皮吧! 讲台上的两个人我认识,都是落语研究社的(附带一提,这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神山高中的落语研究社根本不研究落语,而是表演漫才(注:类似对口相声的喜剧表演。)和双人搞笑。神高专门研究落语的社团嘛……我也不晓得有没有)。 「哎呀,太久没上高级餐厅、坐包厢吃寿司了,所以忍不住坐了好久。明明得快点赶回去,却不小心就坐过时问了。」 「哦,然后呢?」 「然后我匆匆跳下车子准备赶回家,到这里都还好,可是我老哥不晓得是怎么了,一直不发车,放著引擎在那里隆隆转,净是看著我怪笑。」 「你哥不是那个吗?老实出了名的。」 「是啊是啊!所以我担心起来,问说:哥,你怎么还不快开车?时间要晚喽,你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呀?」 「哦哦,然后呢?」 「我老哥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说:『我脚麻到没法踩煞车了,这样你还是要我开吗?』超危险的,对吧?」 「哎哟,那太危险啦丨」 「所以我就说啦:既然踩得动油门,那就快走吧!」 「危险的是你吧!」 哇哈哈哈哈哈! 010--02 开幕表演的霹雳舞结束后,我决定离开体育馆。离开前我回望沉浸在黑暗中的体育馆,好像有约一半的学生留下来看表演。 其实想去古籍研究社的心情比较强烈。没有仔细确认交给印刷厂的订单,真的是个过失。我对这件事当然感到自责。可是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会想要去古籍研究社,有一半是因为我不想去漫研。 我不是讨厌漫研。虽然入学前对漫画研究社的期待没能得到满足,但现在这样的漫研我也满喜欢的。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热爱漫画,可是也不是说喜欢同样东西的同好聚在一起,就能够世界大同、毫无摩擦。 ……还没开始就心情沉重,这样不好吧!我大概是太容易往坏的方向想了。可以用开襟罩衫和棉裤这种轻松的打扮在校内行走,即使只看这项特权,文化祭就应该是相当愉快的时光才对。 漫研的社办位在普通大楼二楼的第一预备教室。与古籍研究社使用的地科教是相比,紧邻普通教室的位置非常吃香。走廊上只放了写著「漫画研究社」的招牌,并没有太招摇的氛围。这是社长汤浅尚子学姊的方针。 拉门完全敞开,以迎接应该很快就会上门的顾客。 「早安。」 我不像小千那样咬字清晰,所以会变成「砸安」似的发音。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不过至今为止,不管是漫画还是小说,我都还没看过有人把一早的招呼写成「砸安」。 「噢,伊原,你来了。」 亲昵地向我打招呼的是二年级的河内亚也子学姊。她个性积极,脑筋动得快,读的作品很多,创作的水准也相当高,是漫研的中心人物。文化祭时漫研社员要--呃,角色扮演,也是河内学姊的主意。而河内学姊不愧是提案人,她在扮装上费了很大的心力。 学姊穿著应该全是自行制作的中华服装。不是旗袍,也不是中山装,而是类似道教的道士穿的服装。宽大的紫色长裤配上又大又蓬、直垂到脚边的黄色袖子。袖子开岔,手可以从旁边伸出来。身上的衣物是红色的,但胸口的布料颜色不同。在原作里,胸口应该是整个露出来的,但学姊似乎不打算忠于原作到那种地步。她头上戴著朝上展开的帽子,有符咒从帽檐垂到右眼外侧。腰上系著黄色带子,应该在背后绑了个大蝴蝶结。河内学姊本来就是短发,眼神又锐利,身材中等,扮起那个角色颇为适合。 「是礓尸吗?」 「官方说是中国幽灵。」 河内学姊从上到下打量我的打扮,看到我脚下踩著平常的校内拖鞋,说: 「鞋子也该下点工夫吧!」 然后她就去找其他人了。我的服装一看就知道没用半点心,可是学姊没有对这件事说什么。不过刚才气氛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紧绷。……因为直到最后都抗拒角色扮演的只有我一个人。 「啊,早。」 旁边有人出声,是汤浅社长。 社长穿著神山高中的水手制服,完全没有角色扮演。不过本来要角色扮演的就只有留在社办顾摊兼叫卖的五个人而已,社长不算在里面。汤浅社长只大我一岁,却有著大人般的宽容,也富有包容力。说得难听点,她有时候彷佛脑袋空空,什么也没在想。我甚至觉得她这人很适合猫和日式檐廊。汤浅社长用她丰满的脸上那双双眼皮大眼睛看了我的打扮一眼说: 「没花什么钱?」 「嗯,只有买皮带而已。」 「如果有收据就给我看吧。」 「不用了,平常也可以用,没关系。」 社长微笑,没有硬说要从社费出钱。虽然应该比古籍研究社多,但漫研的预算也不丰厚。 感觉距离客人正式上门还有一点时间。我看了看把桌子排成ㄩ字型的第一预备教室。漫研这次的吸睛焦点是社刊《世阿弥’s》,里面搜集了古今漫画一百本的评介。我问为什么叫《世阿弥’s》,社长说因为去年的社刊叫《观阿弥(注:观阿弥与世阿弥父子是日本中世纪的猿乐师,两人一同将传统表演「猿乐」集大成,提升为艺术性的「能乐」)。那么为什么去年的社刊叫《观阿弥’s》,总觉得蠢到懒得问了。其他还有一些社员的作品,这些是免费赠送,不是用来卖的。如果想要卖刊物营利,去参加同人志贩卖会就好了。 「嗨!」 「早呦-」 随著时间过去,漫研社员渐渐到齐了。 不需要角色扮演的社员里,好像也有几个自行扮装过来了。近二十名的社员大致到齐后,自然就分成了几个小团体。 一个是男生团体。其他学校怎么样我不晓得,但神高漫研的男生是少数族群。而且里面没有半个会主动想要做什么的家伙,毫无气概可言,是一群人畜无害的家伙。 另一个是以河内学姊为中心的团体,人数不算多,但论到发言权,她们就是主流派了。角色扮演的社员大部分都聚集在角色扮演提倡者的河内学姊身边。或许是在为接下来的生意竞争做准备,偶尔传来吆喝打气的声音。 「好了,大家鼓足干劲上吧!」 类似这样。 然后第三个团体,是实在跟不上河内学姊步调的一群人。有些人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吵闹,也有些人对河内学姊的言谈举止感到说不上来的排斥。而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就是…… 「欸,摩耶花,你那是在扮谁?」 「摩耶花,零钱我放在这边唷。」 「……啊,真想早点结束唷。」 不知为何,就是我身边。 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敢正面反对河内学姊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吧! 气氛并不紧绷,也没有火花迸射。每个人都一样喜欢漫画。可是感觉这段期间我还是没办法从漫研脱身。而我能够为古籍研究社做的,顶多只有请社长让古籍研究社在漫研寄卖《冰果》而已。如果可以在漫研寄卖《冰果》,从知名度来看,应该可以卖个二十本左右吧!现在的氛围有点难开口,我打算等气氛变轻松一点再拜托,尽可能快一点。 古籍研究社。阿福他们在做什么呢?会是谁在顾摊呢? ……啊,谁会顾摊,想都不用想。 肯定是懒鬼自告奋勇。 「请问已经开始卖了吗?」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有两个男生站在打开的门前。我露出做生意的微笑,也为了振奋自己,不必要地高声大喊: 「欢迎光临!第一号客人上门喽!」 011--04 不出所料、一如预期,地科教室没半个人上门。 宁静、和平、无为。说到唯一的文化祭氛围,就只有中庭对面的普通大楼传来的细微喧闹声、宛如那残渣般的嗡嗡声。太棒了。顾店万岁。 ……一睁开闭上的眼睛,褐色的「书山」便映入眼帘。这太伤眼了。为了维护心灵平安,闭目养神是最好的。 当然,如果能够处理掉这座山,是再好不过的。因为这些《冰果》当中也收录了我的稿子。或者说,将学年一开始发生的「冰果」事件整理成文章的就是我,所以社刊《冰果》中占了最大比例的也是我的稿子。 古籍研究社的活动目的不明,这个影响让《冰果》的内容也变得毫无章法。不用翻开我也记得,我和千反田写了「冰果」事件的来龙去脉,伊原写了关于被奉为经典的漫画的文章,里志则写了有关古典悖论的笑话,权充专栏。 虽然我把它视为必要的事尽快解决掉了,但对于完成的稿子,也并非全无感情。如果可能,我不想看到文化祭结束后,这两百本社刊沦为丢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棘手资源回收物的场面。 即使撇开我对社刊那不值一提的感情,想像千反田和伊原看到这些变成垃圾山的社刊会有什么反应,也实在令人消沉。 所以就我来说,我非常期待千反田和里志的行动能有成果。我也不是全然不期望他们以我完全无法想像的方法成功地大加宣传、大打广告,让地科教室人满为患,使得看店的我无法在这儿贪安好逸。 可是现在还是沉浸在和平里吧!委身于安逸中吧!闭著眼睛,那荡漾般的淡淡睡意舒适极了。我趴到桌上。 音乐传进耳朵。 而且是层次丰富的大合唱。 比起霹雳街舞社播放的电子音乐或民族音乐,这更合我的喜好。这是无伴奏合唱。那么在唱的是无伴奏合唱社,地点是中庭吧!我慢慢撑起身体,走近窗边。人声音乐社大概是在热身,他们一开始的合音就像招揽顾客的笛声般,把学生们吸引到面对中庭的窗边去。 五个穿著笔挺制服的学生排成一横列。其中一人跨出一步,从中庭仰望周围,朝著在窗边观赏的我们行了个礼。掌声零星响起。他回到队伍,开始引吭高歌。 一开始算是牛刀小试吧。传来的歌声是耳熟能详的无伴奏合唱曲《狮子今晚睡著了》。 曼曼马乌耶- ……唔,唱得真棒,可以说几近完美吧。或许是几近完美,但这首旋律安稳的歌曲听在从刚才就一直与睡意嬉游的我耳里,无异于一首摇篮曲…… 我倚在窗边,一边与愈来愈难抵挡的睡魔对抗、一边想著其实睡著了也无所諝的时候,曲子结束了。热烈的掌声从普通大楼和专科大楼倾注在他们身上,我也醒了过来,拍了拍手。无伴奏合唱社的五人同时一鞠躬,围住放在旁边的大冰桶。一个人打开冰桶。远远地看不清楚,不过冰桶里好像装著保特瓶。第二首歌是要先补充水分之后再开始吧! 咦? 无伴奏合唱社的样子怪怪的。有人指著冰桶不停地嚷嚷著什么。其他人或摇头、或看著冰桶里面,反应相当古怪。出了什么事吗? 不过反正第二首歌不会马上开始,也没必要像这样紧巴在窗边等待。我离开窗户,回到刚才的坐位,边打哈欠,边等待歌声重新开始。 哈欠来到最高潮,下巴甚至拉到发疼时-- 开著的门口出现了人影。噢噢,来了一个恐怖角色。来人一身破烂衬衫,用安全别针别著,手指和脖子上挂著银饰品。庞克,有庞克人来了。虽然来人不晓得为什么眼神提心吊胆的。他是来干嘛的?我正自讶异,庞克人客客气气地问: 「请问,这里是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喔,不对,我们贩卖社刊。」 「社刊?」 庞克人的眼睛转向堆积如山的《冰果》。他直到刚才都没有发现这座焦褐色的山是社刊。 「好多唷!」 「……有一些苦衷。本来不准备印这么多的。」 「请给我一本。」 噢噢,是客人吗?原来他是客人吗?笑容,要热情微笑。 「一本两百。」 啊啊,一点都不亲切。哎唷,突然教人一下子热情起来,也未免太难了。 可是庞克人对我的态度一点都不以为意,掏出钱包。然后他不知为何,歉疚地边行礼边接过《冰果》。他是太闲了吗?我正这么想著,庞克人的态度骤然丕变。 「咦,这个!」 怎么啦怎么啦?《冰果》里面夹了蟑螂吗? 不对,庞克人是在看丢在《冰果》山旁的垃圾--那只坏掉的钢笔。庞克人就像捧起什么宝贝似地,毕恭毕敬地把它拿起来。 「这支笔!这笔太棒了!」 对方突然在我面前激动起来,我也只好冷下去。我忘了直到刚才都还叫自己热情相待,冷冷地说: 「那支垃圾怎么了吗?」 「啊,唷,不好意思。」 庞克人总算回过神来。 「我是服装研究社的,我们正在举办服装秀,可是我遗漏了可以搭配正式服装的胸袋饰品了。基本上都是配白手帕,可是这次的主题是要跳脱既有概念,所以我想要一点变化。不过快没时间了,我又想不到什么好东西,真快烦恼死了。这支笔,喏,插在口袋里,你不觉得很亮眼吗?喏,很棒吧?我中意它。」 庞克人眯著眼睛端详著钢笔,得意地笑个不停。唔,既然他那么中意,能去到他身边,那支笔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送你。」 「咦,真的要送我?丄庞克人说著,已经把它紧抱在怀里了。 「那、那这个给你。」 庞克人摸摸口袋,掏出一个胸章。说是胸章,也是很简单的东西,只是写了号码的塑胶牌背面用胶带贴上安全别针而已。这是什么?我纳闷地看著,庞克人把它塞进我的手里。 「这是我们服装秀的贵宾入场牌。你带著它来参观吧。地点在服装室。放心,我们会帮你做出最帅气的造型搭配。说是服装秀,也不用走台步干嘛的,不用想太多,要来玩唷!拜拜!」 庞克人一股脑地说完,逃也似地跑掉了。不必慌成那样,我也不会把笔讨回来。不,他是想要尽快拿去跟他的什么正式服装搭配吧! 我俯视手中的胸章。总之庞克人的意思就是带著这个胸章去服装研究社的会场,就可以担任模特儿吗? 谁要啊?我把它扔进书桌里。 ……不过算了,他怎么说都是值得纪念的第一号客人。两百本社刊里,考虑到现况,古籍研究社社员一人领两本,再加上给顾问老师和保存用的两本,已经先扣除了十本,所以这下总共还剩下一百八十九本。 非常好。我感到满足,再次打起哈欠,此时无伴奏合唱社的歌声又开始了。这次传来的是快节奏的流行歌。很好,这种歌就不像摇篮曲了。 【剩余一百八十九本】 012--03 六首歌,每一首都精采绝伦。我热烈地向无伴奏合唱社的社员们献上掌声,拍得手都痛了。 声音会那么悠扬地回响,与他们在校舍环绕的中庭歌唱一定也有关系。无伴奏社的成员是不是事前在各处排练,才找到音效最好的地点呢?这让我有些好奇。 我无比满足地离开窗边。然后不经意地望向手表。 ……咦? 已、已经这么晚了?都快十二点了。怎么不知不觉就这个时间了?太糟糕了,一碰上感兴趣的事情就停下脚步,这样岂不是一点都没办法达成使命吗? 我怀著坚定的决心,离开窗边。 再次往走廊一看,走廊上挂著开运同好会神秘的布帘、福部同学说他竭尽心力制作的手工艺社招脾、摄影社构图耐人寻味的海报…… 啊啊,怎么不让我捡到一副只能看到前方的眼镜呢? 2-2 013~019 猜谜大挑战 013--04 神山高中猜谜研究社主办,猜谜大挑战……这是神山市内规模最大的猜谜大赛! 不过也只是因为没听说这镇上还有其他猜谜大赛罢了。 这场猜谜大赛是我第一天的重头戏,绝对不能错过。让我来让众人见识见识谁才是真正的资料库吧! 话说回来,真吓到我了。老实说,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参加。这有没有两百人啊?虽然也有几个一般民众,不过几乎都是神高生。这么说的话,实际动员率高达百分之一二十!太羡慕了,能不能各分个一百人给手工艺社跟古籍研究社呢? 这里是操场一隅,司令台前。声音嘈杂不绝。 「……结束后要不要去铜管乐社那边看看?……」 「……电研怎么样?希望片子不要太冷门……」 「……真的假的?哈哈哈,那也太惨了吧……」 「……所以喽,真的会觉得你够了唷……」 不过会有这么多人参加,理由我大概可以猜到。我才不相信这两百人从昨晚开始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参加猜谜大挑战。这都是宣传效果。 午餐时间,十二点半起就是全校广播。广播社模仿电台节目,以轻快的流行音乐开始,将神山高中文化祭最新最热门的话题即时带给每一位听众。其中花了大概十五分钟访问了谜研社长。内容就像这样: 「今年是第七届举办。哦,我们准备了相当不错的奖品,问题的分配应该也不会对所谓『擅长猜谜游戏的人』特别有利。而且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是猜谜大赛,但猜谜研究社的社员不会参赛唷。说真的,我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呢!我们希望有更多人来参加。……而且啊,比赛时间正好是午餐后,在操场的○和-之间跑来跑去,应该非常有助消化唷。」 多吸引人的宣传词啊--我不禁有点佩服起来。而且这是全校广播,多少应该会有效果,没想到起只是「多少」而已,除了来凑热闹的人以外,光是参加者大概就有两百人(这是目测数字,或许估得有点多,不过绝对不下一百人)。 而且不能忘了,壁报社也提到了谜研。文化祭期间,壁报社每隔两小时就会贴出一次号外。作《第一天十二点号外》里,有篇报导提到谜研的活动应该会很有趣。这些号外会贴在全校的布告栏上,宣传效果不容小觑。 为了古籍研究社的宣传策略,最好记住广播社和壁报社的影响力。晚点再告诉千反田吧。 不过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之后的事。现在要全神贯注在猜谜大挑战上。这可是争夺排名的第一场机会。我能够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参加喜欢的活动,也是因为有宣传古籍研究社这个名目。而且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够意思,不过古籍研究社的社员里面,有希望在猜谜大赛中获胜的只有我一个而已。我可不能轻易落败。 谜研社社长走上司令台。没看过的面孔。这神山高中里居然有我不认识的学生,看来他不属于奇人、怪人一类。他的手中拿的不是扩音器,而是麦克风。扬声器发出一小段「嘎嘎」的噪音后,谜研社社长开始致词了。欢迎参加猜谜大挑战。看到这么多人踊跃参加,真令我吃惊。今年的猜谜大挑战是第七届,规模应该是历年最大的一次吧……诸如此类。接著-- 「那么我们立刻开始吧!首先是预赛的○-谜题,左边是圈,右边是叉。我们的社员会举牌指示,请不要弄错边了。参加者剩下五人以下,或是我们准备的谜题用完,预赛就宣告结束。限制时间十五秒。好了,那么猜谜大挑战7,现在正式开始!」 社长说完后,把麦克风递给中途上台的女生,走下司令台。我见状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个社长有点口齿不清。女生接下麦克风,看著拿在手上的记事本,以清亮的咬字说: 「第一题!金刚石就是钻石,绿柱玉就是绿宝石。圈还是叉!」 哈哈,第一题而已,所以这么简单吗? 当然是正确(如果是「绿柱石」的话,化学结构中一样含有aquamarine,但「绿柱玉」指的就是绿宝石)! 014--03 比想像中的还要闲。 会这么感觉,应该是因为我已经习惯同人志贩售会的调调了。现在不是贩售会,是文化祭。来的不全是对动漫有兴趣的人,所以或许就是这样吧。我回想起去年还是国中生的时候,跟阿福一起来的情况。……嗯,当时人也没有多少。在校舍角落的暗处发现那个宝物时,我记得四下没有其他人。 不过确实有很多社员闲得没事做。那种闲得发慌的感觉,让社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绷。……感觉还是没办法提出寄卖的要求。 忽然间,顾客的人潮中断了,社办安静下来,扬声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普通大楼的这间教室因为中间隔著中庭和专科大楼,听不清楚操场扩音器的声音。 「摩耶花,怎么了?」 在一旁顾摊的女生问我。 「嗯,操场好像有声音。」 「哦,一定是谜研啦!」 这么说来,广播好像有提到。猜谜大赛啊。那阿福绝对会去参加吧。我留意去听,听出扬声器的声音正在读问题。 「……题!日文『darui』(发懒)的语源,是来自于英文的『dull』(迟钝),是圈……!……叉!」 咦? 想都没想过。好怪的问题唷。如果是○-问题,目的大概是要淘汰参加者,所以可以加入一些只能凭直觉来回答的问题吧。 旁边的女生好像也在听,她笑著小声对我说: 「你觉得是对还是错?」 「唔……」 我记得日文「saboru」(跷课)的语源是法文「sabotage」(罢工)。那么说「darui」(发懒)是因为看起来「dull」(迟钝),好像也可以通。我也小声回答: 「是对吧?」 015--05 十五秒的限制时间过去,○区与-区的分界绳举起来了。左右张望,○区有五人,-区有四人。既然○-猜谜是预赛,那么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答案是…………………」 司令台上的主持小姐十足吊人胃口。 「…………………」 喂,你也拖太久了吧! 「………叉!预赛结束!」 耶!(我不知道「darui」的语源是什么。可是既然「darui」有汉字,就可以猜到它八成不是外来语)随著一题题发问,主持小姐也愈来愈兴奋,几乎是用手舞足蹈的动作指示著我们说: 「恭喜,现在站在-区的四位参加者通过预赛了!在进行决赛之前,请上司令台来!」 噢,宣传良机。我等于是为了这个机会才参赛的。我匆匆往司令台走去,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膀。 「哟,福部,没想到你也留下来。」 这么出声叫我的是…… ……等一下,我快想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我姑且先骄傲地挺胸说: 「是啊!」 「你完全没注意到我吧?」 「哈哈,我全神贯注在猜谜嘛!」 是谁去了?是谁去了?应该是跟我同年级的。 不是总务委员,也不是手工艺社社员,那么就是同班同学。不过班上值得瞩目的就只有十文字同学一个人而已。 不,对了,我总算想起来了。嗯,错不了。我的人名记忆力果然不差。 「那么谷同学,围棋社那边怎么样了?」 谷惟之,围棋社社员。只有围棋社社员这一点算是特色,让我勉强记住了他的名字。在班上碰到时,我们会像这样热络地聊天,可是其实他属于那类脸和名字连不太起来、维持若即若离关系的众多「熟人」之一。重新打量,他身材魁梧、脸型方正、蒜头鼻,长相颇有特色。然而我对他却几乎没有印象,表示他过去的表现没有任何特出之处吧。 我喜欢有意外性的人。比方说千反田同学我就很有兴趣,进了神高以后的奉太郎也让我惊喜连连。如果没有意外性,不管是长相有意思还是参加的社团有意思,我都很难记住那个人的名字。 可是谷同学像这样通过了猜谜大挑战的预赛。问题并非全都很容易。原来如此,看来谷同学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稳健取向。他似乎在知识量或运气的其中一项有过人之处。 谷同学毫不掩饰他得意的神情。 「你说围棋社吗?围棋社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你要听吗?」 好玩的事啊。虽说印象多少有些改变,但谷同学看起来实在不像能提供什么好玩的话题。我不是很感兴趣。 「请上台!」 此时催促声再次响起。差点忘了,没错,宝贵的宣传机会到来了。我用手势向谷同学比比司令台,示意「走吧」。 走上司令台的有三个男生,一个女生。看到这些人,我松了一口气。除了谷同学外的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万一决赛碰上「女帝」入须冬实学姊、总务委员长田名边治朗学长,还是「图书馆的新馆主」十文字香穗,我可能会未战先降、直接认命了。我的知识量或许和他们不相上下,但总觉得不可能赢得过那些人。这部分的抗压性之差,也是我不得不屈于资料库的理由所在。 包括谷同学在内的三人在主持小姐询问下报上姓名和班级。终于轮到我了。主持小姐重新握好麦克风,维持著满面笑容说: 「接下来是第四名决赛参加者!那么请报上您的班级与姓名!」 我咳了一生,朝著两百名参加者及应该正在聆听扬声器声音的校内数百人骄傲地说: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福部里志!」 「什么?」 「古籍研究社。研究古籍的,古籍研究社!」 主持小姐瞬间似乎愣了一下。如果是会被意料之外的反应吓到的人,那就要冷场了--正当我这么担心的时候,她很快地用力点头说: 「这样啊!还有叫古籍研究社的社团是吧?这所学校有很多怪社团嘛!」 嗯,这发展不错。我唯一提醒自己的就是不要说得太快,其余就任由话语自然脱口而出。即使是信口开河,能把想说的话表达得淋漓尽致,可说是我为数不多的武器之一。我雀跃地说著: 「说是研究古籍,也不是在研究《徒然草》(注:日本鎌仓时代的随笔名著,吉田兼好法师著,为日本高中生古典文学课程所必修。)什么的。至于古籍研究社都做些什么,好玩的是,我们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因为这个社团原本社员已经归零,后来又因为我们的加入,大逆转而起死回生了。不过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个社团会制作社刊,所以想说既然如此,就编了一部社刊出来。然后呢,这份社刊我们卯足了全力,精采到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可怕唷!」 016--05 「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可怕唷!」 唷,是啊! 主要是量的方面。 【剩余一百八十五本】 017--06 「因为它揭露了这场kanya祭的重大秘密!」 「呃、哦,怎么说呢?」 主持小姐受吸引般的应和,应该不全是装出来的。那当然了,既然是谜研的社员,只要听到「这里有你不知道的知识」,岂有不上钩的道理(噢,这百分之百不是揶揄,因为我自己也具备『谜研社社员素质』,感同身受罢了)?我满怀自信地大声说: 「秘密就在于kanya祭这个名称本身!我要声明,kanya祭可不是把神山高中文化祭简称,变成kanya祭这么单纯而已。古籍研究社解开了它的由来之谜!」 「咦,然后呢?」 「至于谜底……」 我卖了一下关子。 「当然是秘密!因为我们希望各位可以来购买我们的社刊。放心,一本只要两百圆,便宜到家!只要花个少少两百圆,您就可以掌握到神山高中文化祭三十三年来的重大秘密!古籍研究社的社刊《冰果》,现正于专科大楼四楼的地科教是好评发售中!」 然后我强而有力地挥起右拳,左右睥睨群众。 是不是有点努力过头了?一瞬间我不安起来…… 可是底下接著就爆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不出所料,就跟开场时的我一样。大家对活动的感受性愈来愈高了。只要稍微推个一把,就会马上跟著一起嗨。宣传成功! 我维持著举拳姿势,感动呜咽了一会儿。 猜谜大赛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018--04 「……地科教室好评发售中!」 咦咦,获得好评吗? 我都不晓得。 真令人开心。好像对未来涌出了希望。 操场那里隐约传来参加者沸腾般的欢呼声。福部同学的说词似乎多少感动了大家。后面好像还有一段对话,接著是格外响亮的声音,宣布猜谜大赛决赛开始。福部同学,请你加油。我在心中祝他好运。 我也不能认输。 我想过,请其他社团让我们寄卖这个方法确实有效。可是即使请其他社团让我们寄卖《冰果》,光是这样也无法增加《冰果》的魅力。扩大卖场当然也是个必须设法的问题,但提升《冰果》的魅力,应该也是个刻不容缓的重要课题。 我用著午餐,细细地寻思著。以我们家的情形为例,我们收获的稻米,销售途径大致上都是固定的。即使能够扩大销售途径,如果品质与官方的米粮相去无几,就无法期待会有更多的客人愿意购买。 因为稻米说起来是有些生产过剩的作物。就像社刊对大家来说并非不可或缺的商品,与古籍研究社现在的状况相当类似。 为了让更多的顾客购买,还是只有提供更好的稻米一途。在这个「好」当中,除了「美味」、「安全」这些基准外,应该也有「便宜」这个基准吧。 但是我们的《冰果》已经完成了。我自认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使它达到最佳品质,而且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对它进行任何更动了。完成之后还能够更动的部分,首先我想到的是「便宜」这个基准。不过这部分考量到收支平衡,如果可能,我不想再做变更。 因此我想到了。只要在「名气」这个基准上让我们的《冰果》变得更「好」就行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壁报《神高月报》的号外。仔细阅读后,发现这份号外似乎不间断地发行,每两小时就刊出一齐。如果可以请他们介绍我们的《冰果》,就可以让大家认识我们的《冰果》了。幸而我认识壁报社社长。我知道只是认识,就是一项极为有利的武器。 「啊,千反田同学,要不要过来参观一下?」 啊,不好意思,我有急事。 「来唷来唷,魔术社第二场公演,再五分钟就开演喽!」 ……啊!哎呀,我得去壁报社才行。真让人舍不得。 「你去看了2—f的电影吗?」 「哦,看了看了,满不错的耶!」 呜呜。 这些文化祭的装饰、人们热闹的谈论,都深深地迷惑了我的心绪。这种时候,折木同学那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精神力,真教我羡慕极了。 即使如此,我总算是来到了专科大楼三楼的生物教室。这里面的教室--生物教具室,就是壁报社的社办。可是壁报社的社员不是在教具室,而是在教室放了一大堆的笔、剪刀、浆糊、拋弃式相机工作。总共有四个人。他们围绕在大桌子旁,可能是现在不忙,正和乐融融地谈笑风生。其中一个人--与我认识的远垣内将司学长注意到我,站起来迎接我。 我在女生当中个子算是高的,但与远垣内学长面对面,还是得稍微仰望才行。远垣内学长的父亲与家父是至交,所以我才会认识学长,不过我们一直到今年七月初才第一次说话。 远垣内学长笑咪咪地向我打招呼: 「嗨,你好。」 我行礼之后,为了不重蹈刚才对田名边学长冒失的覆辙,小心翼翼地开口说: 「你好,远垣内学长。我想请壁报社报导古籍研究社,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是远垣内学长也一样睁圆了眼睛。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我急忙回想刚才说的内容,却想不到有什么冒犯之处。 啊。……我又忘了说明理由。 远垣内学长回望了其他社员一眼,重新转向我,压低了声音说: 「……该怎么说,你突然这样跑来,我也很为难啊。」 「对不起,我应该事先预约吗?」 「呃,不是那个意思啦。」 远垣内学长搔了搔太阳穴。 「其实我已经不是壁报社的了。」 「咦?」 「我三年级,退休了。」 啊! 哇!我这人怎么这么少根筋呢?平常我不是这样的。没错,我都忘了学长三年级了。 「哇!对不起!」 「啊,也用不著道歉啦……」 好半晌之间,我因为失去门路而伤心不已,可是我立刻就想到了别的好方法。既然远垣内学长退休了,只要这么做就行了。 「那么可以请学长介绍学弟妹给我吗?我有事想要拜托。」 可是据我看来,远垣内学长似乎更加困惑了。 「唔,介绍是没问题,可是不好意思,我想你会白费工夫。」 「白费工夫?」 「我们每两小时会出一期号外,但内容已经事先决定好了。现在要临时插进古籍研究社的报导,我觉得有点难。」 原来是这样。的确,我本来也很好奇要怎么样才能每两个小时就推出新的壁报,没想到原来是事先就已经准备好预定稿了。我感到佩服,可是…… 「真的不可能吗?」 我的声音变得消沉不已。 「也不是不可能啦。如果是第二天中午左右的期数,版面应该预留了空白,也不是办不到吧。可是……」 远垣内学长的表情似乎有些板了起来。 「不能说你要求刊登,我们就帮你登呀。kanya祭有五十个以上的团体参加,我们没办法全部介绍,而且如果要介绍,也会以值得瞩目的团体为优先。这么说好像有点难听,可是古籍研究社我记得只有推出社刊吧?」 好严厉的指摘。若说古籍研究社只有推出社刊,也的确如此。 「可、可是社刊内容……」 「论内容,每个社团都全力以赴。如果有什么可以吸引众人的话题,反倒是我们求之不得,想要抢著采访呢!」 话题,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 刚才福部同学特别强调《冰果》揭露了的语源。可是远垣内学长才提到每个社团准备的内容都竭尽全力。若说我们的《冰果》除了内容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注目的地方…… 太遗憾了。我无颜去见折木同学、福部同学和摩耶花同学。我似乎又没能达成使命了。 「……这样啊。占用了学长的时间,真对不起……」 远垣内学长鼓励我说: 「如果发现什么好玩的特色,你可以再来一次。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点点头,但或许我的动作已经变得有气无力了。 处处碰壁,整个人会愈来愈没力,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是如果表现得太无精打采,会让人看笑话,所以我努力像平常那样行走。可是失望还是表现出来了吧。我在装饰得琳琅满目的走廊上走著,忙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爱琉,你怎么了?看你一脸消沉。」 抬头一看,上楼梯的地方设了一个像是小帐篷的东西。那与其说是帐篷,更让人联想到印第安人居住的「梯皮」。声音好像是从梯皮里面传出来的,我悄悄地探头窥看里面。 「你的肩膀都垮下来了。怎么了吗?」 梯皮里摆著一组教室平常用的课桌椅。坐在椅子上的是与我要好的同学。我向她微笑。 「出了一点事……」 「这样啊。」 她微微侧头,然后露出一抹微笑,轻轻抚摸摆在绸巾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要不要来占卜一下?」 这位同学名叫十文字香穗。神山市里有一座非常古老的神社叫荒楠神社,香穗同学就是这座神社家的女儿。千反田家在春秋祭典时祭祀的并非荒楠神社,但因为一些缘分,我和香穗同学非常要好。她留著一头飘逸的长发、戴一副小小的眼镜,很引人注目,是个魅力独具的女生。而且她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印象,我很欣赏。 香穗同学从小就非常喜爱图书馆,博学多闻,知道许多我不晓得的知识。知道她也参加社团的时候,我相当吃惊。因为香穗同学这个人有一点孤癖。 「占卜?」 「嗯,我是占卜研究社的。」 「其他社员呢?」 我问,香穗同学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占卜研究社只有我一个人。」 「咦,真意外。感觉占卜研究社应该很受欢迎呀?」 「学校还有另一个开运同好会。那边就很受欢迎。」 这么说来,我好像看到了开运同好会的招牌。 「那么你要不要占卜?」 香穗同学说著,把各种东西接连摆到桌上来。 「如果不喜欢水晶球,筮竹或纸牌占卜怎么样?虽然都只是模仿罢了。比较特殊的有咖啡占卜,对了,还有不可或缺的塔罗牌……」 香穗同学从脚边的纸袋陆续拿出提到的道具,说到这里,手却忽然停了下来。 「啊,塔罗牌不行。」 「咦,为什么?」 香穗同学难得口气显得苦涩,这勾起了我的好奇。而且之前暑假时,塔罗牌曾经成为古籍研究社的话题,所以我正想如果要占卜,就要选塔罗牌呢。 香穗同学瞥了我的表情一眼说: 「……对了,爱琉或许会喜欢这种事。你要看看吗?」 香穗同学从纸袋里面取出一张问候卡。到她递过来的卡片,我立刻被吸引过去。问候卡上用相当大的字体写著如下的内容: 占卜研究社已失去命运之轮 十文字 「这是什么……?」 「我是一个人摆摊,经常离开座位。之前我稍微离开,回来一看,塔罗牌里面的『命运之轮』就不见了。然后桌上摆了这张卡片。」 是被偷走了吗?可是这最后的署名…… 「可是上面写著『十文字』。」 「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呢。是在指我吗?」 十文字家有两个孩子,可是现在就读这所神高的只有十文字香穗同学,而且我也没听说这个镇上还有其他姓十文字的人家。也就是说,虽然是推测,但这所神山高中里面,说到十文字,指的就是香穗同学。冒用香穗同学的名义偷走香穗同学的东西,这太不可思议了。 真是件怪事。我提出我最感到好奇的问题: 「那么找到那张牌了吗?」 香穗同学苦笑: 「如果找到了,我就不会说不能选塔罗牌了。」 啊,说的也是。 「真令人担心。」 「嗯。虽然是便宜货,但毕竟是占卜用的道具,不希望被人简慢地对待。」 接著香穗同学说道「可是」,从口袋取出一张异于刚才的问候卡的小便条纸。 「我是不怎么担心,可是留下这种东西,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那是一张从便条纸上撕下来的纸,纸上潦草地写著「文化祭结束后当即奉还」。……以小偷而言,这真的很奇特。我开始觉得好玩起来。香穗同学对著这样的我笑了。 「你的表情变开朗了。」 「真的吗?」 「你觉得好奇吗?」 我歪起头来。 「……是的,有一点。」 「有一点啊。那么最后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从纸袋里拿出来的,是我也有的东西--《kanya祭指南》,神山高中文化祭的导览手册。我盯著摆在水晶球旁边的那本册子问: 「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香穗同学摇了摇头说: 「内容跟大家手上的一样。不过这本导览手册跟那张卡片摆在一起,翻到最后参加团体一行感言的那一页。」 说到参加团体一行感言,是这份导览手册的最后单元。这个单元用了几页的篇幅,让参加这场文化祭的团体写下一行文字做为宣传。 我觉得那部分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内容。 「……这有什么意义吗?」 香穗同学冷笑著耸耸肩说: 「不晓得。文化祭嘛,有人会想出什么怪点子都不奇怪。至于我,只要我的『命运之轮』平安回来,其余的我都没兴趣。」 019--07 决赛的规则是抢答,先拿下七分的人获胜。 虽然胜负不重要,不过我这人唯一可以大显身手的场面,就只有运用身为资料库这个特色的时候了。不鼓足干劲拚下去就太可惜了。 谜研的社长在校内广播节目中说「题目不会对『擅长猜谜』的人特别有利」,感觉他所言属实。除了演艺、体育、社会情势、流行这些一般猜谜会出的问题以外,还有当地色彩浓厚的问题,与高中生本分的学业相关的问题也占了不少比例。当地问题我倒是颇拿手,可是学业问题就……这实在难以启齿。碰上要讲出解题公式的问题,我的手动都没法动一下,连自己都觉得窝囊。受不了,我这一路上是怎么克服数学考试的? 四人当中,有三个人拿到六分了。我、谷同学和女学生这三个人(谷同学对于古怪的问题按兵不动,但对基本题的反应却非常迅速)。剩下的一个人也拿了五分,算是一场激战。观众应该也感觉值回票价吧。对谜研来说,活动可以算是大成功。 可是就让我来画下句点吧。这一分我拿定了! 「……那么下一题。神山高中的……」 当地问题吗?全神贯注…… 「学生会长的全名……」 我知道答案,可是等一下,这可能是陷阱。常见的陷阱手法是后面还接著「……的全名叫某某,那么校长的全名叫什么」。 「请回答!」 好,电光石火、迅雷不及掩耳地按下!灯光亮起-- 「好,清水同学!」 咦?不是我? 清水同学,也就是已经听牌的女学生以沉稳的声音回答: 「陆山宗芳。」 「………………」 主持小姐吊足了众人胃口后,跳也似地高高举起右手宣布: 「正确回答!猜谜大挑战7,冠军是三年e班的清水纪子同学!」 哈哈,哎,遗憾遗憾。 能拿到奖品的只有冠军。清水纪子同学(她对考验古怪杂学的问题也能气定神闲地回答出来,很有意思的一个人。把她的名字记下来吧)拿到的奖品也用包装纸包著,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不是我输不起,但是我对奖品没半点兴趣。 以掌声表扬冠军的颁奖典礼结束后,猜谜大挑战在谜研社长的致词中结束了。观众散去,三三两两地回到校圜里。嗯,满好玩的。这段时间成功宣传了古籍研究社,我应该感到满足。好了,接下来该去哪里参观呢?我笑容满面地就要折回去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 「喂,福部。」 是谷同学。我笑呵呵地向他举手: 「嗨,咱们俩都好可惜呢。」 「就是啊,算是平分秋色吧。」 平分秋色?我又没把谷同学当成对手……唔,算了。 「是啊。」 我这么应道。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到决赛前说到一半的趣事还没有讲完。」 这么说来,他好像提过这么一件事。我都快忘了。我应该没有表现出想知道的样子,也就是说,是谷同学想要找人说说。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就听听他怎么说吧! 「对耶,你说围棋社出了什么事?」 谷同学满意地点点头: 「噢,有几颗棋子被偷了。」 「什么?」 就这样唷?--这是我的感想。 「不是不见了,而是被偷了,你怎么能断定是被偷的?」 「棋盒里面放了犯罪声明。」 谷同学说道,接著怪笑了一下说: 「上面写著『围棋社的围棋我拿走了』什么的。更好玩的是,其实我们并不晓得棋子是不是真的被偷了。因为棋盒里面的棋子并不会全部用到,就算有人拿走一、两颗,甚至十几颗,也不会有人发现。」 「偷那种东西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要拿去玩五子棋吧!」 谷同学觉得滑稽地说道。我觉得这笑话不怎么高明,但还是奉陪地跟著笑了一下。如果「有趣的事」就只有这样,应该也不似得特地把人叫住吧。我收起了笑,冷淡地说: 「应该是围棋社其他的社员恶作剧吧?」 谷同学或许是对我不当一回事而感到不满,音调变沉了一些说: 「唔,或许吧。」 「嗯,那我先走了。」 「啊,等一下等一下。」 我停下就要往前挪的脚。谷同学露出有些僵硬的笑脸说: 「福部,你接下来还打算继续参加比赛活动吗?」 「……是啊!」 我点点头,结果谷同学把右手微微伸向我说: 「我不能输给你。就这样平手我不甘心。咱们一决胜负吧!」 ……我穷于回答。 谷同学不晓得怎么解释这段沉默,以及我总是挂在脸丘的暧昧笑容,心满意足地问道: 「好,你接下来要参加什么比赛?」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普通地应道: 「……明天的御料理研的活动吧。」 「ok。那么这场比赛的胜负,就留到那时候做个了结吧!我很期待!」 谷同学兴匆匆地说完,挥著手离开了。 哎,这下子麻烦了。 一决胜负啊!我想都没想过。谷同学能不能称心如意,又不关我的事。 我的确享受著许许多多的事。因为太多事都太好玩了,好玩到甚至让我被奉太郎白眼看待。 可是在享受的时候,我重视的是个人的体验。我喜欢把享受这个行为纯粹还原为传达者与接受者的关系。所以无论是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或对本草学的兴趣,我都不会想要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呜哇,这样写出来还真丢人,可是实际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奉太郎,没办法)奉太郎或出色的摩耶花一起分享。 喜欢、觉得有趣、乐在其中,我觉得都是非常细腻的事。若要比喻,这就像专收私人钟爱作品的书架。摆给别人看的、陈列参考书或消遣用小说的书架也就罢了,但藏在房间角落的书架内容,我是不会想要秀给别人看的(如果摩耶花说她无论如何都想看,或许我会考虑,可是摩耶花才不会说那种话)。就像这样,我想要在与传达者一对一的关系中,静静地升起对对方的期待,悠然自适的倘佯其中。 而居然有人闯入我这种冒牌享乐主义之中,要求「一决胜负」! 嗳,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大老粗。 算了,这是小问题。我一点都不打算配合。谷同学要参加我参加的活动,仔细想想,是他的自由。 我从一眨眼就变得一片空荡的操场悠哉地踱回校舍。 附带一提,独自享乐与担心朋友是完全两码子事。 奉太郎怎么了呢? 摩耶花乖乖地在顾摊吗? 2-3 020-022 又一个风暴 020--04 我本来想要乖乖顾摊的。 我一点都不打算引发争执的。 整件事肇因于在没有客人上门的几分钟之间,河内学姊向汤浅社长这么说: 「嗳,我看啊,走低调路线才是失败的主因吧。根本没人上门嘛。喏,现在还不迟改变一下作风吧。打出特色来,反正大家这么闲,画张海报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我不认为客人有河内学姊说的那么少,社刊也卖得不错。可是确实再怎么放宽标准,也称不上是门庭若市。画张角色海报炒热气氛这个点子,我并不反对。这总比扮演服装更曝露的角色来吸引男学生目光的点子要好上一万倍。 不过让我有些看不顺眼的,是河内学姊的跟班们看到她质疑社长,也开始跟著包围社长了。总觉得有点像是在群起围攻。汤浅社长虽然温和地笑著,但内心是做何想法呢? 「嗯,可是是大家一起决定要走这种路线的……」 「说是大家决定,也不是多数决吧?而且啊,这社刊也太奇怪了。什么漫画一百本评介,太枯燥了啦,这种东西谁要看啊?我就说要多一点同人作品嘛。」 如果要出「同人作品」,只要是漫研社员,每个人都可以推出。事实上现在摊位也摆了几本作品。量会那么少,只是因为大家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品放在文化祭上卖,裹足不前罢了。要不然就是因为不能营利赚钱,所以不想在文化祭上卖。然而却把这些归咎于社刊《世阿弥’s》,太没道理了。 辛苦制作的社刊被说成「这种东西谁要看」,我觉得社内的气氛顿时微妙地紧绷起来。我就摊开来说了吧!河内学姊她们那伙人对于《世阿弥’s》的制作,从头到尾都没出力。与其说是没出力,正确地说应该是嫌麻烦,全部丢给其他人弄。就连那个懒鬼折木,虽然嘴上啰苏著好麻烦好麻烦,最后也还是好好完成了分内的稿子,但河内学姊的跟班们完全是撇开不管。现在也是,河内学姊那群人里面没有一个人帮忙顾摊。她们这种态度在社内也引发了不少反感。 之所以没有爆发,全是因为唯独河内学姊勤奋地完成了一篇相当有意思的单元。可是什么时候不好说,何必偏要选在文化祭当天说出这种话呢? 河内学姊从袖子又宽又长的道士服左右肩膀开叉处伸出手抱起来。她仰起下巴,一副慵懒的模样。 「说起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无聊的漫画,所以评论什么有趣无聊,重复个一百遍,简直就是白费力气。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对吧?」 她说道,向周围徵求同意。虽然小声得像蚊子叫,但跟班里面传出了「就是啊」的附和声。要当应声虫,态度也放明确点好吗? 话说回来,没意义啊?唔…… 几名社员的视线转向坐在椅子上顾摊的我。……敢正面跟河内学姊唱反调的确实只有我,可是不要因为这样就把我推上火线,好吗? 河内学姊接著说: 「与其这样,利用大家都知道的角色做宣传,招揽人潮,不是更合乎道理吗?不要拿那种死气沉沉的社刊当卖点,弄得更热闹点吧!」 这次她扫视跟班以外的漫研社员。默默顾摊的我也被河内学姊瞄到了。 应该不是我多心,河内学姊只对我一个人微微扬起了嘴角。 这是在挑衅?刚才的笑容是对我的挑衅吗? 阿福会相信我吗?--这个想法忽然掠过脑海。应该不会信吧,可是这是真的。我在文化祭、在漫研里,一直都是很安分的,而且还得拜托寄卖的事才行。 可是不行了。为什么我这人就是这样呢?坐在椅子上说出来的话,冰冷得连我自己都吓到了。 「什么叫白费工夫、没意义,学姊?」 学姊好像也料到若有人反驳,那一定就是我。她乾脆地放掉原本质疑的对象汤浅社长转向我,这次明确地笑了。 「批评什么有趣、无聊,都是白费工夫。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听不懂吗?」 「字面上的意思我懂,可是我完全不懂怎么会是学姊说的那样。我花了很多心力在这份社刊上,其他人也是。 我不说我们花了心力,所以希望别人肯定。可是如果学姊硬要说这是白费工夫,请你给个明白的解释。」 老神在在的河内学姊,大概是咄咄逼人的我。我忽然想到,看在别人眼中,蠢的那个应该是我吧! 河内学姊维持著嘲笑的表情,朝我走近一步。 「是啊,说没有意义或许不正确吧。不好意思唷,伊原。其实我是想要积极地说,那是有害的。」 「没意义还是有害都无所谓。我是在问理由。」 「因为啊,你想想看嘛。」 河内学姊像是在展示宽度似地摊开双手。 「不管怎么样的漫画,都有可能变成名作不是吗?什么样的作品,都有可能变成某人的『我奉为经典的一册』。即使一千个人里面有九百九十九个人说那是烂作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然而这本社刊,明明也没有多宽广的视野,却大放厥词批评那本无聊、这本是烂作,自作聪明地散播偏见。坦白说,根本就是有害。」 我想要回嘴,一瞬间犹豫了。就在这时候,我附近的社员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那样一口咬定是偏见!」 我了解你想要这么说的心情,可是现在插嘴我就麻烦了。然而河内学姊只瞥了那个社员一眼,视若无睹。只要把话锋转向「那是否算是一种偏见」,就可以辩论起「何谓偏见」,用定义来强词夺理,轻易地让这个话题无疾而终,学姊却刻意放弃了这个机会。 也就是说,她不打算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咽下口水。 「我想确定一下。学姊指的也就是主观吧?」 「是啊。」 「学姊的意思是,『依据个人主观,什么样的作品都有可能变成名作。所以断定一部作品是坏作品,不仅没有意义,甚至是有害的』,是吗?」 河内学姊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 我就要开口,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汤浅社长把堆在我面前的《世阿弥’s》挪开了。我没有理会。 河内学姊的论调有著决定性的破绽,然而她居然没有发现,这有可能吗?我有些不安,但刻意维持平静的语气说: 「那样的话,不也等于『依据主观,什么样的作品都有可能是烂作品。所以断定一部作品是好作品,不仅没有意义,甚至是有害的』吗?」 这句话应该没有人能够赞同才对。如果否定,学姊就非得把自己的意见改口,说得更委婉才行。我以为我已经戳中了决定性的矛盾,没想到河内学姊闻言,反倒笑得更深了。 「你说的没错。」 「什……!」 瞬间我哑然失声。河内学姊的一些跟班似乎也跟著骚动起来。一种触碰到虚无的感觉掠过胸口。肯定我的话代表了什么,每个人都一清二楚。 河内学姊抓住我的动摇,愉快地说: 「不就是吗?你也这么认为吧? 我说的无聊,指的不是漫画本身无聊。这里说的『无聊』,指的是读者的接收天线迟纯,以至于感受不到那部漫画的趣味。所以不愿意使用偏激词汇的胆小鬼会改用『不合胃口』来取代『无聊』。 那么理所当然,有趣指的也不是漫画有趣,而是读者的天线够敏锐,能够感觉得到一部漫画的趣味。你懂吧?」 我从以前就觉得河内学姊这人有些虚无。身为漫研的中心人物,她受到许多社员仰慕,却有种甚至是轻视那些仰慕者的感觉。现在我似乎理解到那种感觉的深层是什么了,河内亚也子学姊就是这种人。 我才不会输给你。……谁会输给这种论调。 我一开始是因为大家合力制作的社刊被露骨地评为没意义而生气,才会顶撞河内学姊,可是现在不只是这样了。我在更根本的地方被她嘲笑了。我的个性才没好到能够息事宁人地笑笑就算了,斗志涌了上来。我舔舔嘴唇说: 「……那学姊的意思是,世上没有名作漫画或杰作漫画喽?漫画以外的音乐、绘画或小说,都有普遍受到认同的名作或杰作,但学姊也不认同那些喽?还是你的意思是只有漫画没有?」 我,还有大概所有的漫研社员都不认为做为一种表现工具,漫画具有致命的缺陷。河内学姊也是,她再怎么样也不会说出漫画因为是漫画,所以不可能有名作这种话来吧。 学姊的确没有这么说。 「我又没说漫画没有名作和杰作。」 「你就是那个意思。学姊不是说凭个人主观,什么样的作品都有可能是垃圾吗?」 「我是这样说没错。」 那种绰有余裕、瞧不起人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 「可是呢,名作是可能有的。 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无数的鉴赏者不断地加以淬錬、淘汰,渐渐地只剩下最大公约数。这些就被权宜地称为『名作』。对吧?如果你不中意最大公约数这种说法,代换成『获得普遍性的作品』也行。反正是同样一回事。 所以我才会说嘛,在漫研进行评论,不管我还是你批评一部作品的好坏,根本就是荒唐可笑。这就叫做自不量力。别搞那种蠹事,拿到什么就看什么,只管哈哈大笑就是了。」 「那学姊……」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回嘴说: 「不承认有名作的预感或天才的展露吗?不承认会对一个人、一部作品赞不绝口、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它绝对有留传后世的价值这种事吗?」 「伊原,你很烦唷!那怎么可能嘛?那才是个人的自由、主观的问题。我的意思是,对于尚未经过时间淘汰的东西付出太多感情是不对的。」 「……」 学姊的眼神比刚才更严厉了,我大概也在瞪学姊,我好想深呼吸。 我感觉应该是亮出王牌的时候了。 为了否定学姊,我必须把我的宝物拿出来。如果不否定学姊,还我的宝物都要被否定了。虽然不太愿意,但我身不由己。我不疾不徐地说: 「学姊错了。」 「哪里错了?」 「这不是主观的问题,而是经验的问题。学姊只是没有碰到惊世之作的经验罢了。你只是没碰上让你臣服、认定这人总有一天会创作出惊人作品的作者罢了。」 「哦,真敢说。」 扮成殡尸的学姊以有些阴沉的声音说。我没有畏缩,继续说道: 「如果照学姊的说法,即使是我画的漫画,也具有和其他所有漫画同等的价值。但这是不可能的。不管在任何意义上,我画的漫画都绝对没办法拿来与那些作品相提并论,而且是与没有经过任何淘汰的作品相比。 比方说,学姊,你看过去年在学校文化祭贩卖的漫画《夕暮已成骸》吗?」 当我注意到时,学姊的表情不知何时失去了从容。河内学姊用一种想要掐死我的表情短促地应道: 「……没看过。」 「那样的话,」 拿出它也不行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如果连那个宝物也无法让学姊信服,我就举白旗好了。 「我明天把它带来。如果看了它,学姊仍然不肯接受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了。」 呼,我吁了一口气。既然都已经如此断言,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然后我又叹了一口气。寄卖《冰果》的事,这下子绝对无法提出了。 此时我不经意地发现一件事,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是在搞什么?」 教室里几乎塞满了人。直到刚才都还只有漫研社员,现在却挤满了客人。为、为什么?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来的?我在那里叽叽怪叫的模样全被看光了? 我一脸诧异地扫视客人,结果每个人都转开视线。然后众人状似歉疚地排成队伍,买了《世阿弥’s》离开。原本一叠十本,摆了两叠的《世阿弥’s》几乎都卖光了。我看到汤浅社长搬出新的一叠来。 呃,这是…… 我做了个深呼吸,摆出我最棒的笑容。 「欢迎光临!」 本来还在偷瞄我的人全都背过身去了。刚才我的口气可能是差了一点,可是干嘛把人当成毒蛇猛兽看待啦? 这场面如果是漫画,我的笑容上就要冒出青筋来了。 021--05 不容错过!现正厮杀中! 少女战争in漫研 漫画论火热激辩中(僵尸vs.两性体) ……这海报是在说什么表演呢?字体是以极粗的麦克笔写下的pop体。 因为正好来到附近,所以我走到漫画研究社前,想要看看摩耶花同学的状况。可是她们的社办前面贴出了奇怪的海报,我忍不住看得入神了。 上面说的少女战争现在还在进行吗?我想要看看里头的情况,结果一个女生跑了出来。我认得她,是漫画研究社的社长汤浅尚子学姊。 「不好意思,这个……」 我指著海报问。然而汤浅学姊温柔地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撕下那张海报。我睁圆了眼睛,汤浅学姊对我说: 「已经结束了。明天上午还会再进行一场,请务必前来参观。请多关照漫画研究社。」 哦…… 呃。 ……也请关照古籍研究社。 022--06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五点了。第一天即将结束。 原本四散在校内各处的古籍研究社社员,此时全都集合在地科教室里。千反田和里志偶尔会来露脸,但伊原除了一早瞄到一眼外,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因为很闲,我把大部分的《冰果》塞进纸箱藏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把大量的库存曝露在店头,会让顾客心生疑虑,而且对于顾摊的我来说,那也是个令人沮丧的情景。 「那么情况如何?我的宣传派上用场了吗?」 里志问我。我不想取悦这个嘻皮笑脸的家伙,但还是淡淡地陈述事实。 「嗯,多少。」 「咦,真的吗?」 我点点头。事实上在里志的麦克风宣传后,来了几个客人。宣传这回事比我想像的更不容小觑。对于那些想要享受文化祭却又不知该从何著手的家伙,只要推个一把,似乎就能轻易推动他们。 里志比出胜利手势。 「耶!明天再加把劲好了。上午有御料理研究社的比赛。」 里志一脸喜孜孜,伊原不经意地朝著他的侧脸说: 「那个三人一组的比赛?」 「什么?」 里志的笑容僵住了。 「三人一组?真的假的?」 他慌忙取出导览手册。身为总务委员,居然没有掌握活动内容,这成何体统。 另一方面,千反田沮丧极了。 「对不起,我这边……进行得不顺利……」 「别在意。」 老实说,我对千反田并不抱什么期待。也不是不相信千反田的能力,只是活动已经开始,我不期待古籍研究社能破例获得优待。千反田本来微微低著头,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说: 「啊,可是有件事我很好奇。」 我很好奇? 这句话让我一阵战栗。这个大小姐只要说出「我很好奇」,那就意谓著没有退路了。好奇心极其旺盛的千反田只要碰上一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是不会死心的。 至今为止,我--不,我们被这家伙的「我很好奇」整得有多惨……过去的情景宛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可是现在根本没空去管那种闲事。千反田一旦发动的好奇心,怎么样都难以遏止,但千反田也不是毫无节制地放纵她的好奇心。比方说,她不会高举好奇心的旗帜,粗暴地践踏他人的内心。同样地,还有其他该做的事的时候,她应该也不会把自己的好奇心摆在第一优先才对。 本人也自觉到目前状况危急吧,她的视线转向装著《冰果》的纸箱,撤回前言: 「……不,我还是……不好奇。」 很好。 然后伊原莫名其妙整个人气呼呼的。若说这是老样子了,那也是没错,但她似乎在想别的事,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偶尔还会自言自语似地嘴唇微微翕动。 「伊原,漫研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啦!」 我轻描淡写地刺探,结果被她这么吼回来。我问了那么不该问的问题吗?何必胀红了整张脸吼人嘛! 「那么奉太郎,战果如何?」 里志问,我慢慢地把身体靠上椅背。 「十三本。」 这个数字可以说是相当不错的起步。若从原本贩卖二十四本的预定来看,第一天就卖出十三本,可以说是一大壮举吧!毕竟一开始的期望是放在星期六的第三天。 可是我没有说出这些。因为若是说出口来,听起来可能像是在挖苦伊原。里志一脸蛋然,只应了声「这样啊」。 还有两天。……即使要设法冲买气,也没那么容易想到点子。把期待放在会发生什么爆炸性的事件吗?不,那等于是在盼望奇迹。 钟响了。神山高中文化祭第一天的活动结束了。 【剩余一百七十七本】 三 「十文字」事件 3-1 023~028 023—-05 《夕暮已成骸》是一本短篇集,收录了三篇约三十页的作品。标题字面看起来虽然恐怖,但这当然是从莲如法师的名句「朝红颜夕白骨」改编而来的吧! 纵贯短篇集全篇的,是宛如标题所体现的难以言喻的无常观。在古色古香、保留了浓浓昭和氛围的城镇舞台里,描写了美丽与怀念事物变迁的必然性,以及对此悲伤的接纳。话虽如此,也并非纯粹耽溺于怀古趣味,同时还描写了女高中生极为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一部也极富娱乐性的作品。 国中三年级的我在神山高中文化祭里无意间买下了这本作品,它令人惊艳的完成度,让我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主题并无特出之处,却令人刻骨铭心。 台词与剧情发展的深沉韵味让人印象深刻,这些由个性独具且细腻周到的图象牢牢支撑著。关键场面会插入一整幅由写实观点来看几乎算是犯规的插图,给人一种宛如歌舞伎的招牌亮相动作那般的鲜烈印象。那些插图效果十足。若论有令人印象深刻画面的作品,包括商业作品在内,我还没有遇到过更胜《夕暮已成骸》的作品。 这部漫画的力量,即使像这样费尽千言万语描述,也无法传达出它丝毫的魅力。勉强要挑缺点的话,就是背景不是那么精致,但我认为那算不上什么致命伤。 我完全臣服于它了。我如此深刻地被同人作品打动,就只有两次而已。也就是《夕暮已成骸》,以及后来在跟神高完全无关的同人志贩售会买下的《body talk》。这两本是我的宝物。不过这两本如果要我挑出一本,虽然令人犹豫,我还是会选择《夕暮已成骸》吧! 要驳倒河内学姊,只能让她见识到超越喜好与嗜好、令人不得不叫好、承认它确实出色的作品。我确信《夕暮已成骸》具备这等实力。 考上神山高中时,我高兴极了。除了考上高中的纯粹喜悦之外,对于宛如贩卖罐装果汁般不当一回事地贩卖那种杰作的神山高中的憧憬成真,令人欢喜。一进学校,我立刻加入了漫画研究社。 可是接下来我就面临了些许失望。 因为漫画研究社里,没有人知道《夕暮已成骸》的作者是谁。 即使如此,与拥有共同兴趣的朋友交流仍是一件乐事,对于加入漫研本身,我认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想是这样想。 神山高中文化祭第二天早上,我怀著无比黯淡的心情上学。可是就算拖延也没用。在代替点名的朝会前,我先前往漫研。 我以为我来得很早了,但河内学姊已经到了。她今天穿著笔挺的男士晚礼服。那大概是在扮演男装的泰拳师吧!河内学姊个子不够挺拔,所以扮起来没有昨天的角色适合。河内学姊打算全部扮演电玩角色,或者说,三天都扮演不同的角色吗?我扮的角色也跟昨天不一样,可是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与河内学姊是天壤之别。 学姊看著我--或者说我胸口上的心型别针说: 「你又拿老作品出招了。」 我在女用上衣上披了一件罩衫,长袜搭配宽边裙,服装随处可见、平凡普通。唯一像角色扮演的地方,就只有心型别针和头顶上的贝雷帽而已。 「那个别针可以发射仁丹吗?」 「不行。只有外表像而已。」 「如果要扮超能力魔美,发型也该弄一弄吧丨」 开什么玩笑?那种违反重力的发型丢脸死了,谁敢顶著那种头发出门啊?而且发量也不够。 正题是…… 「那你找到《夕暮已成骸》了吗?」 学姊主动出击了。我只提过书名一次,学姊居然记住了,令我惊讶。不过虽然学姊的想法跟我南辕北辙,但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人。 还在准备中,只有漫研社员的教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包括昨天不在场的人,每个人都知道我跟河内学姊出了什么事。 不晓得是不是我多心,昨天表现得从容不迫的河内学姊,感觉表情也有些紧张。 啊,好尴尬。 可是也不能逃避。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不卑不亢的说: 「对不起,我没有找到。」 「什么?」 「我好像在暑假时不小心带回乡下老家了。」 没错。我昨晚熬夜、今天早起,不停地努力寻找,然而翻遍整个房间就是找不到《夕暮已成骸》。 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在放了全是我心爱作品的书架翻了十遍。其他的书架、还有收著书架放不下的漫画的纸箱,也一个个全部打开检查了。 然而我却找不到《夕暮已成骸》。我不记得我借给别人了。那本书就连阿福我也没给他看过。第一学期我记得我重读了好几次呀…… 我想过拿《body talk》来代替好了。可是决定要拿《夕暮已成骸》后却拿《body talk》来充数,总觉得少了那么点威力。与其端出无法完全满意的作品,我判断乾脆别拿来才合理。 我并不害怕自己是把书搞丢了。夏天的时候整理过房间,把几箱旧书搬到父亲老家的仓库,我猜应该是混进那些书里了。只要去那边找,应该找得到。 不过那样大发豪语,现在却说找不到,真的丢脸死了。最近我真的犯下太多愚蠢的过错了。反省也没用,能够做的,至多只有乾脆地承认错误。 咦咦?不知何处传来短短的抗议声。我朝那里瞥了一眼,但只看到表情沉稳的汤浅社长。是我听错方向了吗? 「这样唷?找不到唷?」 河内学姊的表情放松了,两相对照地,我咬住了下唇。 我是俎上肉。我认为如果要彻底辩论,胜负尚未分晓,但我都说要让证据说话了,却又拿不出证据来,这下子想救也没得救了。河内学姊的跟班那种得意洋洋的笑容令人恼火。其中一个人说: 「伊原,我说你啊,昨天说得那么神气,结果今天居然说找不到,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算啦?」 也有人人云亦云起来: 「就是说啊。你不觉得该诚心诚意好好道个歉吗?」 如果下跪,她们就满意了吗?我无视她们。这是我跟河内学姊之间的问题。如果学姊叫我跪,没办法,也只能跪了。 可是河内学姊一副对我已经没兴趣的样子,懒懒地挥了挥手,简短地说: 「这样的话,那来帮忙画海报吧。」 「画海报?」 「画萌角的海报。……我要出去一下。」 河内学姊只留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子离开社办了。 我在被留下来的跟班们冰冷的视线注视中,重新转向汤浅社长。 「社长,有画海报的工具吗?」 「咦?嗯,有啊!」 我点点头,看了一下手表。差不多得去体育馆了。我指著自己的手表说: 「我回来之后再画。」 学姊派任务让我投入,我觉得这是非常宽大的处置。胜利者的指示是「画萌角的海报」。好了,该画谁好呢? 024--08 点完名后,我立刻冲出体育馆。 不是因为有想看的表演。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总务委员之一,总务委员身负顺畅推动整场文化祭的义务。我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到总务委员会办公室所在的会议室报到,去执行委员长等领导阶层的指令才行。任务有时与保全有关、有时与整理会场有关,需要人手的话,我们也会帮忙各团体的活动准备及撤收。附带一提,如果没有任何任务,就可以当场离开。我怀著崇高的使命感,敲了敲会议室的门。 「我是福部。没工作吧?那么我离开了。」 太遗憾了,居然没有机会为总务委员会及神山高中文化祭效劳。sf研好像正在视听教室进行什么诡异的活动,去那里看看好了--我正这么打算,却被叫住了。 「慢著,福部,有工作唷。」 咦- 室内只有田名边委员长一个人。他正与贴在白板上的行程表大眼瞪小眼。接著他把视线转向我,苦笑说: 「你那是什么千百个不愿意的表情?」 「不,这是有机会做出贡献,无上喜悦的表情。」 不过反正今天我锁定的是十一点半开始的御料理研活动,能以总务委员身分暗中活跃,其实也颇合我的性子。我并没有像故意装出来的表情那么排斥工作。我打开原本要关上的门,进入会议室。 我搓著手问: 「请问大人有何吩咐?只要能在十一点半以前结束,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一下子就结束了。来宾用的鞋袋应该送到职员出入口的玄关了,你到每个门口各补充两袋,这样就行了。」 确实,这差事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和田名边委员长在制作导览手册的时候一起打拚了很久,忽然兴起想和他多聊聊的念头。 「学长不去参观文化祭吗?」 「嗯?哦。」 又继续看行程表的学长回头看我,温和地说: 「没办法,杂事接二连三,处理不玩。不过为了处理那些杂事,得在整个校园到处跑,也没你担心的那样,什么都没看到。啊,对了,2-f的电影很不错呢。」 噢噢,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肯定。可是, 「可是学长没办法参加活动呢。」 学长苦笑: 「即使不是总务委员,我应该也不会参加。我跟你不一样,没才艺也没嗜好。」 看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多才多艺又嗜好多多的人吗? 「这么说来,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吗?」 我想了一下。古籍研究社社刊库存两百本的事,拿来亏应该是最好笑的一件事,可是把它当成笑话来讲,总觉得对摩耶花他们过意不去。开幕表演后的落语研究社表演满有意思的,但那也可以说是受到当时的气氛催化,才会觉得那么好笑。其他也到处看了不少,但是问我有什么好玩的,却也想不到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 唔……虽然我本身没有被激起太大的兴趣,可是在这时回答「没有」又实在扫兴。那么这件事怎么样呢? 「围棋社好像有怪盗出没。」 「哦?」 「听说有人从棋盒偷走了棋子,留下了犯罪声明。」 「真的?」 有些意外的是,田名边委员长的附和显得很感兴趣。 「这样啊。围棋社啊。」 反正八成是围棋社社员自导自演吧--我正想这么一语带过,田名边委员长却低低地说: 「我听冈野说,无伴奏合唱社也出了类似的事。」 「咦?」 这次换我起劲地应声了。无伴奏合唱社也出了类似的事,这表示围棋社自己人开玩笑的这个可能性几乎完全消失了。 「嗯,好像是冰桶里有一瓶饮料被偷了。」 「那也附上了犯罪声明吗?」 「不晓得算不算犯罪声明,里面好像放了一张古怪的便条。」 这有点意思。至少比昨天谷同学告诉我那时候更令我感兴趣。以这场神山高中文化祭为舞台,居然发生了怪盗案!开这种玩笑的人,品味还真不赖。 我想想,这么一来,接下来我该怎么行动才好? ……不不不,还不到采取行动的阶段吧。 「福部,你怎么了?笑得那么诡异。」 「不,没什么~」 要拿这件事寻乐子还太早。即使真的发生了怪盗案,也还不了解怪盗同学对这场玩笑有几分认真。如果人家早早就收摊不玩了,到时候傻的可就是咱们自己了。以经验来说,到时会冷场冷得很凄惨。要一块儿大闹一场的家伙,得是值得期待的对象才行。 加上应该几乎所有的校内人士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就连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别人会不会也来凑一脚,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内,但要随之起舞,笛声还不够响亮。 要不要参加这场活动,暂且先观望观望,确定怪盗的资质和胆识之后再决定也不迟。如果不及格,忘掉这回事就是了。 好。唔,首先得先解决鞋袋的差事。 「那么我去办事了。」 「嗯,拜托了。」 田名边委员长激励我后,又转身去看行程表了。 025--07 今天我一定要加油!千反田留下这句话离开,我心不在焉地目送她。 好了,今天又要开始看店了。 可是怎么说,说老实话,我没想到守著没人会来的摊子,会是这么无聊的一件事。我爱好无为与悠闲,却不是那么积极地喜欢无聊。而且因为摊位摆了找钱用的大量零钱,也没办法随便离开乱晃。就连上个厕所也得提心吊胆,却没什么客人上门。不过今天我准备了廉价书来打发时间,心态也不同于昨天了,应该可以避免过度无聊而陷入渴望活动这种节能主义者绝不被允许的鬼迷心窍吧! 总之,先把《冰果》摆出来。摆个十本,看起来就有点排场了。 摆好之后,客人来了。是个不认识的男生。从他领子上的学级徽章来看,好像是二年级生。 「开卖了吗?」 意外,好兆头。热情招呼,热情招呼。 「已经开卖了。」 唔,好像不够热情。「已经在卖喽,呵呵」吗?这样好像太过头了。二年级生用一种适合吊儿郎当这种形容词的走法靠近《冰果》,盯著封面看。 「就是这个吗?揭开kanya祭名称由来的社刊。」 咦。看来里志的麦克风宣传的影响力还在。还是口碑载道?不管怎么样都值得庆幸。我点点头,二年级生问: 「可以试阅吗?」 「不行。」 「看一下会怎样嘛?不是才两百圆吗?」 「只要两百圆,所以请用买的。库存多到都快哭了。」 虽然哭的不是我。 二年级生「哈哈」笑了两声,掏出钱包来。卖出一本。谢谢惠顾。二年级生把钱包放回口袋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学长,你拉炼没拉。」 「咦?真的假的!」 二年级生慌忙把手伸向胯下。他确定拉炼真的没拉上,仰头望天。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居然断了!」 仔细一看,裤裆垂著一条黑色的线头。原来如此,我看出来了。 「拉炼坏了吗?」 「是啊。我缝起来,想说应该可以撑过今天的说。」 真令人同情。不过我爱莫能助。 啊,不,倒也不一定吗?应该还没丢掉吧?我摸摸书桌里面,那东西还在。是昨天交换拿到的胸章。我没去参加服装秀,而这个胸章的安全别针只是用胶带固定著,可以轻易拆下来。 「一个够吗?请拿去试试看吧!」 我递出安全别针,二年级生高兴得跳起来,彷佛得到上天恩赐。 「噢,你真是太帅了!居然会有这种东西!」 把别针别上去。……唔,如果仔细观察,好像看得出哪里怪怪的,不过应该没问题吧。二年级生发出低吼般的声音欢喜不已。 「你真是太赞了。谢啦,欠你一份情。」 「谢就不必了,请再多买一本吧。」 二年级生笑著挥手: 「不需要。」 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把手伸向腰后。他摸索屁股口袋,居然掏出一把手枪来。我盯著直指著我的枪口说: 「我应该举双手投降吗?」 「白痴,这水枪啦!」 二年级生把它摆在我前面。 「算是谢礼,送你。」 「哦……」 我交互看著水枪和二年级生。 「……学长的嗜好?」 二年级生卷起刚买的《冰果》,亲昵地敲我的头说: 「不是啦,白痴。园艺社在烤地瓜啦。」 没头没脑的。二年级生得意洋洋地卖了一下关子说: 「然后啊,烤地瓜不是会用到火吗?要用火就得准备水吧?可是只准备水桶不就太没创意了吗?」 「那么这把水枪应该还要用吧?」 「如果还要用就不会给你啦!这是副兵器,主兵器是别的,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 这样唷。要是火真的烧起来,我觉得水枪是杯水车薪。希望他们多多小心火烛。或者说,古籍研究社的店员拿水枪要做什么?总觉得好像拿到了比胸章更没用的东西。不过我也不会强硬拒绝啦。 「拜啦,多谢啦!」 二年级生兴匆匆地离开了地科教室,留下了一把手枪。我仔细观察。 自言自语: 「……葛拉克17啊。」 主兵器是ak,副兵器是葛拉克,这也太没节操了。 【剩余一百七十六本】 026--06 今天一定要做出成果。 我昨晚想了很多。田名边学长和远垣内学长的话都非常地天经地义。我没能扩大卖场,也没能请壁报社采访古籍研究社。可是要死心认命,认为已经束手无策还太早。 据我听到的传闻说,二年f班制作的录影带电影非常受欢迎。我问了几个朋友,确定第一天每一场播放的时候,视听教室几乎都是客满的。 二年f班的录影带电影,我们古籍研究社也参与了一小部分拍摄工作。拍摄期间发生的问题以及解决,福部同学将之称为「女帝」事件。我虽然完全没有贡献,但折木同学的建议似乎为二年f班派上了极大的用场。所以二年f班的录影带电影获得好评,我也同感欣喜。 我和二年f班的入须冬实学姊有一点交情。这么说来,我们会参与「女帝」事件,也是入须姊的关系。而入须姊在二年f班的录影带电影制作企画里,扮演指挥的角色。 如果能在大受欢迎的录影带电影播映会场上寄卖我们的《冰果》,对销售应该也会有所帮助吧。 今天我要从洽谈这件事开始。 我要加油。 视听教室正在播放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教室门开著,以遮光窗帘隔绝外界的光线。这一场也是客满吗?因为遮光窗帘的关系,看不到里面,所以不晓得。比我的个子还要高的大招牌上写著「万人的死角好评热映中」,底下贴了一张纸,写著播映时间。 外面排著几张桌子,权充柜台。不过电影是免费的,所以并不会验票。看来柜台是在贩卖电影的手册。柜台有女生顾著,但现在电影正在播映中,好像不会有客人来,所以她正在和其他人说话。 她说话的对象是入须姊。真是幸运。我本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担心可能得在全校到处找她。等到两人谈话告一段落,我出声说: 「入须姊,早安。」 「嗯?哦,千反田啊。」 入须姊一发现我,立刻结束和顾摊学生的对话。她把我叫到离视听教室入口有些远的防火门前。 入须冬实是紧邻神山高中的恋合医院院长的女儿。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比我更苗条。为了慎重起见,我得声明,我并不是身材很丰满的人。入须姊的脸型愈往下巴愈尖细,给人锐利的感觉。她那种坚毅不挠、无论任何难题都一定会解决的个性,令我十分憧憬。 我还没开口,入须姊就用手指著视听教室的方向说: 「托你们的福,就像你看到的,二年f班的班级展览大成功。有段时期差点没办法完成呢。真的谢谢你们。」 「哪里,不敢当,请不用道谢。……本乡学姊还好吗?」 本乡学姊是原本预定撰写这部电影剧本的人。我听说她因为压力过大而病倒了。 「哦,她已经完全康复了。你要看看她吗?」 「好哇……不,现在还是先不用了。」 可能是我突然改口,入须姊看出不对劲,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的。这与其说是对入须姊个人的请求,更应该说是对二年f班的请求。」 我用力点头说。 这里是关键。 「请让古籍研究社寄卖社刊。」 入须姊眨了两下眼睛,马上说: 「你的意思是,要把你们的社刊放在二年f班播放录影带电影的会场寄卖吗?」 「是的。」 「没问题。几本?」 咦? 「入、入须姊愿意答应吗?」 我忍不住反问,入须姊蹙起了眉头说: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啊,不,呃……」 昨天连续当场遭到回绝,所以今天听到入须姊一口答应,我不哓得该如何应对了。……而且我又忘了说明原委。 「……谢谢入须姊。」 「要谢等卖掉再谢吧!那么要寄卖几本?多少钱?」 入须姊右手叉腰,靠在墙上问道。 「我们印了两百本……」 「两百本?」 入须姊的细眼惊讶地陡然睁大了。 「这么多?」 「因为一些疏失,印得太多了。所以为了设法卖出去,我、我……」 不行。一想到入须姊愿意伸出援手,我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了。话才说到一半而已,我用力咬紧牙关忍耐下来。 「对不起。入须姊问到价钱,对吧?一本两百圆。」 入须姊微微点头说: 「降价到一百五十圆,给我二十本。」 「咦,降价吗?」 「我们卖的电影手册是五十圆。跟你们的社刊加起来正好两百圆。得下点工夫才会卖得好。」 「呃,可是不用跟二年f班的其他学长姊商量……」 「哦,晚点我会说。」 真不可思议。我总有感觉,如果是入须姊的话,一定可以圆满获得大家同意。话说回来,塞二十本这么多给他们,会不会造成困扰呢?我们原本的预定可要花上三天卖掉二十四本呢! 或许是不安显现在脸上了,入须姊不当一回事地补充说: 「大概今天就可以卖完了。卖完的话,你们再拿新的过来。」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 ……我又胸口一紧。 入须姊把叉在腰上的右手伸向我。是要握手吗?我这么以为,伸出手去,结果被一把拉了过去。 「?」 「握什么手啊?你有试阅本吧?」 试阅本?我摇摇头。瞬间入须姊轻叹了一口气。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心头一惊,入须姊静静地告诫我说: 「……现在这状况也就罢了,但如果今后你还打算继续推销社刊,就把试阅本带在身上。说服力会大不相同。」 原、原来是这样。这些地方也应该多多留意才对呢。 「我懂了,谢谢入须姊!」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昨天我的成果惨不忍睹。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想太多而浪费时间也是,而真的实际去请求时,也遭到了拒绝。田名边学长和远恒内学长婉拒的理由都很理所当然,但如果是入须姊去请托,或许就不会被拒绝了。 没错。我不能再继续像昨天那样。我得提高成功率才行。 我下定决心,再向入须姊提出另一个请求。 「入须姊」 「干、干嘛?」 啊,不小心靠太近了,这也是折木同学经常提醒我的毛病。我后退一步。 「入须姊很会拜托事情,对吧?」 「……」 「请教我要怎么拜托别人!」 「什么?」 入须姊发出彷佛乱了阵脚、一点都不像她的怪叫声,可是狼狈也只有短短一瞬间。入须姊微微地笑了。 「……呵呵,对我的评语什么样的都有,但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很会拜托事情。」 我听到入须姊这样呢喃。 入须姊直起靠在防火门上的背,盯著我,慢慢地说: 「是啊,你太过单刀直入了。就算是我,应该也可以提点你几件最好记住的重点吧。」 「谢、谢谢入须姊。」 「虽然不保证能派得上用场,」 入须姊微微低头,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入须姊花时间想事情。我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 「……我想想……嗯,大概就这样吧!」 入须姊这么喃喃道,睁开眼睛,朝我伸出拳头来。我忍不住上半身后仰。 「向别人拜托事情,可以分成两种情形。一种是可以提供回报的请求。」 她竖起食指说。 「另一种是没有回报的请求。」 接著她竖起中指。那只手再次握成拳头,回到入须姊的腰上。 「当你的请求能提供回报时,不能信赖对方。」 「咦?」 入须姊的语气很平静。她平稳的声音以文化祭遥远的喧嚣为背景,沁入我的耳中。 「预测到关系不会长久时,对方十之八九都会想要不劳而获。即使不是存心这样想,也一定会设法让自己的付出减到最小。所以当你的请求能带给对方利益时,不要认为自己拜托多少、对方就会做多少,在时间和作业量上都要尽量宽松。还有,也得考虑到对方不肯行动的状况,预先准备腹案。如果不愿意落得那种下场,就要对方也担起风险。 虽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对方想要不劳而获的心理,逼迫对方帮忙,但这对你来说太难了。这些完全是以短期间打交道为前提的情况,不过值得信赖的还是后者--你的请求无法提供回报的情况。 这种情况,驱使对方行动的是精神上的满足。人就算在获取物质满足时可能偷工减料,在获得精神满足时也会不惜余力。如果能够利用『魅力』或『传统』是最好的,但这不是想要利用就能利用的。『信仰』与『爱』也威力无穷,但需要充分的时间做准备。不过这两种我也没用过就是了。 可以的话,最好是能利用『正义感』、『使命感』或『专业意识』、『自尊心』,但这也是中级以上的手法。不过只要掌握诀窍,这些都是非常普遍的人类心理。 如果要反过来利用,『恐惧』和『伪恶心态』也是可能的。不过这些跟现在没有关系吧。 你现在立刻就可以运用的、初级的应该有『期待』。 听好了,你得让对方认为『她只剩下我可以依靠了』。感觉到对方全心全意依赖自己时,人会轻易地付出,甚至不惜自我犠牲,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要去期待对方,假装期待就行了。 还有一点要注意的是,不能让问题显得太严重。不能让对方觉得『如果我伸出援手,她就可以脱离这穷途末路的危机』。世上没有多少人会欣然提供举手之劳,使得他人获得莫大的利益或脱离致命的危机。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但对对方而言似乎还满重要的--关键是请求时要让对方这么感觉。这可以激发对方的优越感。 还有一点。就是尽量挑选没有人的地方,去拜托异性。」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的脑袋变得飘飘然起来。 好、好惊人的指导。全都是些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对不会长久打交道的对象,反过来利用不劳而获、爱与信仰、是带来期待的优越感、在没有人的地方。……感觉很难一下子就领会。 有必要细细深入玩味。总之得先向入须姊道谢才行。 「啊,呃,我……」 可是入须姊只说: 「快点把社刊拿过来。」 然后就快步回去视听教室了。 我只能朝著她的背影行礼。 谢谢入须姊!我不会辜负你的教诲的。 027--08 带来看的廉价书无聊透顶。 是在兼卖新书的二手书店用一百圆买来的,所以感觉金钱上并没有损失,却有种被卖了它的人硬塞鬼牌的感觉。我实在不想勉强读完它,可是如果不看书,说到我还能做的事,顶多也只剩下打哈欠了。应该多带点预备来的。 昨天的人声合唱社是很不错的消遣。还有没有那一类的活动呢?我毅然决然站起来,打开窗户。……枯叶燃烧的味道。有人在几乎正下方的位置生火。周围有人站岗。那是园艺社吗? 烤地瓜。只闻香味实在太空虚了。就算不是烤地瓜那种能填肚子的东西也行,总觉得嘴巴好馋,想塞塞牙缝。今早有点睡过头,没吃早饭。之所以睡过头,都是因为姊姊擅自从我房间拿走闹钟,不过不管那个,有点饿了。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吃便当有点太早。 我俯视著烤地瓜的火,不著边际地胡思乱想著,这时有人随著古怪的吆喝声闯了进来。 「不给糖就恶作剧!」 「耶!」 声音是女的,至于那是什么人,看了也不知道。哦,因为看不到脸。闯入者有两个,两个都披挂著白布,提著篮子,头上戴著南瓜。南瓜? 搞、搞什么?南瓜恶灵?疯狂万圣节?我愣在原地,无法反应。 「不给糖就恶作剧!」 「耶!」 南瓜搭档再一次怪叫,手脚乱挥一通。 或许她们是在跳舞。 ……渐渐冷静下来了。我懂了。简而言之就是万圣节吧!万圣节是要撒豆子吗?还是泼甜茶?不,不对,万圣节是这样的。我朝著持续摆腰扭臀的南瓜投以冰冷的视线说: 「这里没糖给你们,滚吧!」 瞬间,一颗南瓜头叫了起来: 「哇,好冷漠!」 「没有糖,可是有社刊可以卖你们。」 「哇,谁要啊!」 「你们是在干嘛啊?」 瞬间,两颗南瓜头笔挺地排成一列,同时把手中的篮子伸向我。看来她们经过一番严格训练,连声音都整齐画一。 「我们是糕点研究社的点心推销员。要不要来点饼乾、泡芙呀?」 …… 「如果不要会怎样?」 「……不给糖就恶作剧!」 「耶!」 好了,我懂了,不要再跳了。你们这是疯狂推销员吗? 不过来得正好。 「饼乾多少钱?」 「嘿嘿,多谢老爷,一袋一百圆也。」 这两个家伙,台词没半点统一感。我递出社刊《冰果》。 「……这是干嘛?」 噢,变回正常声音了。 「古籍研究社的社刊,一本两百。以物易物,换两袋饼乾怎么样?」 「就说不要了。」 「嗳,别这样嘛,我想吃饼乾啊。」 「需求与供给根本不合嘛!」 交易失败吗?我正打算掏出钱包时-- 「哇,这什么?好帅气唷!」 在周围东摸摸西看看的另一颗南瓜头大声叫道。她手上拿著葛洛克17。 「哇噢!哇噢!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枪械狂?!」 「啊,拿那把枪去卖点心可能不错哦!」 哪里不错了?我觉得很恐怖。 不过既然她们想要的话…… 「现在的话,两袋饼乾可换一本社刊附赠那把半自动手枪。」 「咦,你要送我们吗?」 我点点头,于是南瓜头拿著葛洛克17又跳起舞来。她俐落地转了一圈后,打开篮子,拿出两个装饼乾的小袋子,还有一个黄色小纸袋。 「做为南瓜的感谢之意,这个送你。」 「这啥?」 「耶!」 「耶!」 两颗南瓜头不理会我的问题,抓起葛洛克和一本《冰果》跑掉了。可能是重心太高,走起路来有点东倒西歪。……小心别跌跤啦! 我把纸袋抓过来,翻到背面。 面粉。括弧,低筋。 变成更没用的东西了。 钢笔变成胸章、胸章变成葛洛克、葛洛克变成面粉。总觉得好像民间故事《稻草富翁》(注:知名日本民间故事,描述一个穷人透过一根稻草再三与人以物易物,最后变成大富翁。),可是跟故事不一样的是,换来的东西完全没有增值。或者说,那些家伙是把面粉不小心也丢进篮子,觉得麻烦才又丢下来给我罢了。 我从钱包里面掏出两百圆,放进代替收银机的糖果盒里。我坐到窗边,撕开饼乾袋。 【剩余一百七十一本】 028--09 过十一点了。御料理研的决战是十一点半开始。 这样说好像在自夸,但别看我这样,我对自己的厨艺可是小有自信。不过没想到是三人一组,真是失算。虽说我的信条是独乐乐,但既然一个人连参加都不成,那也没办法了。反正我这个信条也不是绝不能退让,所以我拜托摩耶花和千反田同学一起来参加。让奉太郎拿菜刀应该也满有意思的,可是就算邀他,他也绝对不会答应吧。 不过啊……摩耶花会做菜,这我知道。因为她有时候会自己做便当。可是千反田同学的话呢?完全是未知数。我拜托她参加时,她倒是很乾脆地答应:「好的,既然可以宣传的话。」 一抹不安。不,两抹不安吧!或者说,不安的单位是「抹」吗?不安是可计算名词吗?到底「抹」是什么啊?嗯,这值得深入调查。总之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要素:摩耶花能从漫研脱身吗? 我前往第一预备教室,打算探探情况。 噢,客人满多的嘛!明明摩耶花昨天跟我说漫研也门可罗雀啊?虽然不到大爆满,可是这么热闹就该偷笑了。我这么想著,就要穿过门口的时候,发现外面贴了张海报。 无敌神速!海报制作生死斗! 漫画研究社数一数二的两大高手全力竞演(超能力者vs.武斗家) 精确的挥洒与稍纵即逝的感性光辉现正公开表演中 ……没听说有这样的活动啊? 我探头进去一看。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榇衫上披著开襟罩衫、头上戴著贝雷帽的摩耶花正对著约a3尺寸的画纸专心一意地动著笔。好认真,这摩耶花是认真的。我都听到笔刮过纸上的喀喀声了。她的脸颊甚至微微泛红。从这里看不见她在画什么。 她旁边一身男性晚礼服打扮的女生也好厉害。她盯著还有许多空白的图,突然问彷佛获得天启似地捞起笔来,以大胆的动作涂上颜色。 也不晓得是在画什么,不过不到五分钟她就开口: 「完成!」 然后她把图交给等在一旁的女学生。马上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拿著垫板开始搧风吹乾。瞬间我看到图了。是月刊杂志的人气连载作品的女角。画得真好。那是摩耶花的画风。好像是由摩耶花主线,由男装女生上色。 漫画研究社数一数二的高手啊!真不错。 我轻笑,然后折了回去。 即使摩耶花无法出赛,不战而败,我也不会感到遗憾吧! 3-2 029-036 野火料理大对决 029--07 我把可能会碍事的长发随手束在后头。 御料理研究社为什么会叫御料理研究社呢? 对于这个疑问,御料理研的社长马上就回答我了。 「料理研究社出了一些丑闻,废社之后,换了个名字重新出发。」 来龙去脉真教人好奇。 在福部同学诚心邀请下,我决定参加御料理研究社的活动「野火料理大对决」。我觉得野火这名称真是奇特,实际参加一看,立刻就明白为何会如此命名了。因为野火料理大对决的舞台不在烹饪教室,而是在操场。 排列桌子而成的厨房非常狭窄,水量也有限制。火只能依靠两个桌上型瓦斯炉。……没想到有人想得出这种奇特的主意。虽然这样对于参观的客人来说,的确是比较容易观赏吧。 话说回来,这场活动应该是三人一组参加的…… 「摩耶花同学好慢呢。」 登记已经结束,距离比赛开始的十一点半还有三分钟左右。可是福部同学意外地平静。 「每隔二十分钟换人嘛。让摩耶花担任最后一棒就行了。如果这四十分钟之间她还是没来,那也没办法了。反正我们是来宣传的,不用赢也没关系。」 福部同学说的是没错,但我还是忍不住频频朝著楼梯口瞄。 身后传来男生的声音: 「不用赢也没关系?你这种心态太教人不敢苟同了,福部!」 福部同学的朋友吗?是我不认识的人。 福部同学总是活泼开朗,但是在这场文化祭的大活跃似乎也让他不禁有些累了。他对朋友说话的口气相当简慢,甚至有点把我吓到了。 「哦,嗳,我会加油啦。」 可是那位朋友对福部同学的态度也没有讶异的模样,而是笑咪咪的。 「话说回来,这三人一组真是个不错的规定!就算我的厨艺很烂,只要其余两人有办法,还是有希望得胜,而只有一个人厨艺高超也没用。设想得真是周全。」 「也没什么周全不周全的,普通的团体站不都是这样吗?」 「你找到好队友了吗?你知道b班的须原吗?他可是我们镇上『味乐』的儿子呢。」 「哦,听过。」 「他是我们这一队的。」 福部同学暧昧地笑: 「这样啊,那太赞了。彼此加油吧!」 果然还是有点奇怪。我认识的福部同学应该是个更亲切和善的人。即使如此,福部同学的朋友还是开开心心地回自己的队伍去了。我提心吊胆地向著福部同学的背影出声说: 「福部同学……你身体不舒服吗?」 可是回过头来的福部同学一如往常。 「不舒服?我好到家啦!你要好好见识我的福部流海鲜炒饭唷!」 看来是我多心了。我露出微笑。 「我很期待。……只是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场比赛的饭得从米开始煮起。如果要做炒饭,福部同学就得是最后一棒才行了。」 福部同学的脸色好糟糕。或许他真的累积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疲劳。 观众来了不少。一百、两百……不,还要更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做菜吗?……唔,总觉得有点害羞呢。 「我说……如果最后一棒由摩耶花同学担任,第一棒要由谁来呢?」 「嗯?千反田同学,你刚才说你想要煮饭吧?那你得当第一棒才行。」 「不,煮饭花不到一个小时。更重要的是,我有点……」 我不太会说,但福部同学似乎从我介意周围的视线察觉了,他替我解围说: 「好吧,我来当第一棒。既然没办法做福部流海鲜炒饭,哪时候上场都一样嘛!」 呃,我觉得这好像不是能说得这么开朗的内容。 司令台被推到临时厨房旁边。御料理研究社的社长走上台,从刚才就在致词和说明规则。接著他以格外响亮的声音开始介绍出赛队伍。 『登记参加的共有五队,但由于厨房数目关系,只取先登记的四队,将由这四个队伍争夺野火料理大对决的奖杯。 现在就来介绍各队伍。登记第一号,好呷队!』 这是由三名三年级男生所组成的队伍。我看到其中两人指甲很长,应该是不怎么常做菜的人。 『登记第二号!法塔摩根纳队!』 是福部同学刚才那位朋友的队伍。其中一名队友显得非常沉著,甚至有大将之风。那就是「味乐」的儿子吗? 『登记第三号!天文社队!』 咦?看来还有另一个社团想法和福部同学一样。挥舞双手吸引观众目光的是……我们也都认识的泽木口学姊。她今天也在头上两边绑了发髻。啊,她甚至拋了飞吻。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看起来是个强敌。 『登记第四号!古籍研究社队!』 福部同学强而有力地挥起右拳。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姑且对著四面八方的观众依序行礼。 『规则就像刚才说明的。请各队制作三份料理。食材在中央篮子,先下手为强!请留意不要落到只拿到白米的下场唷。如果食材用完了,只要是在神高的校园范围内,从哪里补给都行!园艺社刚才还在烤地瓜哟!』 啊,我都忘了。食材是先下手为强的话,表示第二棒和最后一棒必须用第一棒准备的东西料理才行。幸好是请福部同学担任第一棒,因为我很容易三心二意。 「那么各队第一棒,各就各位……」 「我走啰!」 福部同学挥了挥手,往教室书桌排成的简易厨房走去。四个简易厨房围绕著放食材的篮子设置。 御料理研的社长在台上叫道: 「野火料理大对决,开始!」 福部同学获得的食材有「米三杯」、「小鱼乾一袋」、「油豆腐若干」、「甜醋蘘荷一瓶」、「豆腐四块」、「白萝卜二分之一根」、「长葱三条」、「马铃薯六颗」、「黑芝麻少许」、「猪肉丝两百公克」、「甜虾一盒」、「太白粉一袋」。味噌、酱油等调味料、芥末,还有一味唐辛子、胡椒等辛香料规定可以无限使用。 福部同学想了一下,开始煮水。他利用水滚前的时间切长葱,把拿到的三条长葱里的一条全部切成葱花。不是「兜兜兜兜」那种轻快,而是「咚咚咚咚」的感觉,但动作看起来很稳健。接著他拿出小鱼乾。是要做味噌汤吧! 御料理研的社长走上司令台,为各位参观者进行实况转播。 『噢噢,古籍研究社队非常细腻!把小鱼乾的头和内脏一一去掉了!这样的预先处理是很重要的!』 福部同学用处理好的小鱼乾煮高汤,这段时间切了一点白萝卜,切成四分之一圆片。啊,福、福部同学,你切片的动作很熟练,可是白萝卜还没削皮呀!那样不行的。可是规定禁止对队友提出建议。白萝卜!白萝卜!我想要用动作提醒福部同学……白萝卜!切完之后,啊,他终于发现了。他正在准备削皮器。不行啊,把已经切成四分之一圆片的白萝卜一一削皮……看,热水、热水,高汤要煮过头了! 福部同学削完皮后,慌忙捞起小鱼乾丢掉……小鱼乾事先处理过,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多腥味吧。接著福部同学拿出了猪肉丝。 他跑到中央,也拿了味噌过来。他从白、红、红麴味噌里面选了白味噌。看到这里,我也已经看出来了。福部同学要煮的不是普通的味噌汤。他左手拿著味噌滤网,右手握著汤匙。 经过二十分钟的时候,我们的厨房桌上型瓦斯炉已经完成了一道猪肉味噌汤。 『好,二十分钟到了!请交换选手!」 福部同学跑了回来。他劈头就这么说: 「我错了!」 「削皮的地方吗?」 福部同学用力点头: 「削皮也是,可是猪肉味噌汤的话,小鱼乾没必要清得那么乾净嘛!小鱼乾害我浪费好多时间……」 确实如此,但我认为那并不是什么多做多错的程序。 「交、交给你了,千反田同学。」 我点点头。 包在我身上。 030--10 我还在猜想千反田同学的厨艺水准如何…… 好、好快!动作很快,同时也很乾脆俐落、有条不紊,没有一丝多余,根本就是三头六臂。实况播报员也注意到千反田同学: 『天文社的第二棒泽木口,那是在做什么!那是什么料理!那能叫料理吗!……噢噢,请各位看看古籍研究社队第二棒千反田,看、看她把白萝卜切成长薄片状的刀工,多么精湛!』 白萝卜转呀转地,一眨眼变成了一片薄薄的纸。砧板上,长葱绿色的部分还有甜醋蘘荷已经准备好了。千反田同学怎么能做菜时那么例落,平常却迟钝……不不不,温文儒雅成那样? 千反田同学用白萝卜薄片卷起蘘荷和长葱,放到小碟上。一道料理完成。喂,开始之后才过了两分钟耶! 突然间,千反田同学的动作停了下来,就这样静止了十秒。当机?我正这么想,她突然慌张地动了起来。对了,饭饭饭。太好了,千反田同学果然还是千反田同学。 她开始洗米,洗米的动作也无懈可击。 『古籍研究社队开始动手洗米……。噢,居然把只有六公升的水毫不惋惜地用掉了!为了煮出米饭的美味,古籍研究社队毫不惋惜资源!还有那洗米时的搓洗手势,学弟妹们,看到了没!那才叫做正确的洗米方法啊!』 仔细,但迅速无比。量好水开火后,千反田同学再也没有理会锅子。 『……好呷队,第二道料理味噌汤完成了。全部都是味噌汤?从第一道到第三道都是味噌汤?看看法塔摩根纳队,照烧料理要进入佳境了!』 千反田同学的动作愈来愈流畅。她用布巾包起豆腐挤掉水分,放到研磨钵后,撒上盐巴和砂糖。平底锅在加热。不,那不是普通的平底锅,已经用油炒过黑芝麻了。磨碎豆腐,平铺到平底锅上。实况播报员叫了起来: 『噢噢,古籍研究社队,那、那是义性豆腐(注:一种佛门素食料理,将豆腐压碎加入蔬菜等配料或煎或蒸而成的料理。传说为僧侣义性所发明。也称拟制豆腐。)!太感人了,太感人啦!古籍研究社队,第二棒千反田!』 那是什么料理?连听都没听说过…… 千反田接著开始削起马铃薯皮。这段期间,她把平底锅里的东西翻面,把削了皮的马铃薯在砧板切成适当大小,此时平底锅里已经煎出了颜色恰到好处的豆腐排。她把豆腐用菜刀切出刀痕,盛盘。第二道料理完成。 砂糖焦甜的气味也传进我的鼻腔里。还有炒芝麻的香气,难以言喻。这、这教人无法抵挡啊! 『……古籍研究社队传来好甜的香味!实力太坚强了,古籍研究社队,这是打算用香味打败群雄吗!』 可是紧接著香味就被酱油的焦味给盖了过去。是谷同学那一队。 『好了,法塔摩根纳队的照烧料理也完成了。颜色真是漂亮!这两位选手实在不像一般学生的水准,究竟是什么来头!』 富农千反田家千金--千反田爱琉小姐!记住这个大名吧! 没时间洗平底锅了。在锅中注水,开火,等待水滚。不,千反田同学没有浪费时间等待,她趁这段时间去掉甜虾头,迅速剥掉虾壳。煮饭的锅子沸腾了。转小火。水一滚就丢进马铃薯。多的白萝卜切成细丝,同时制作芥末酱油。嗯,甜虾就得配芥末酱油。 同一时间,千反田同学简单地冲洗刚才磨豆腐的磨钵,放进太白粉。这是要做什么呢?我兴致盎然,忍不住看得目不转睛。 马铃薯好像熟了,但热水没有倒掉。千反田同学用长筷和味噌滤网灵巧地捞出马铃薯。沥掉水分,丢进太白粉在等待的磨钵。她是擅长使用磨钵的料理吗?太白粉和煮熟的马铃薯,这可以做出什么?料理真是太深奥了。而具有意外性的人果然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让我乐在其中。千反田同学把弄好的白色物体用布巾裹起来握成一口大小,接连丢进刚才煮马铃薯的热水中。 『天文社队继续端出前卫料理,我祈祷各位评审委员的胃平安无事。……好了,古籍研究社队这次的料理是……马铃薯饼!千反田的动作太熟练了!可是没问题吗?』 马铃薯饼啊。我满喜欢吃的。不过时间。我看看手表。只剩下两分钟了。不,实况说的问题应该不是指时间吧? 我望向厨房。上面有料理、有调理器具、有现在进行式的料理和食材…… 「啊啊!」 我叫出声来。瞬间-- 『噢噢!古籍研究社队,规定不可以出声』! 呜,好难受。 没错,我现在才注意到了!大事不妙,千反田同学犯了重大的失误。这能够挽回吗?我用双手在头上比出叉叉,想要提醒千反田同学她的疏失。错了!错了! 千反田同学注意到我的动作了。注意到了,然后呢? 她亲切地微笑,对我回以同样的叉叉手势。 「……」 沟通失败。 不行了。纵然她领悟了我的意思,也无可挽回了。 她从锅里捞起煮好的马铃薯饼,盛上小碟子,淋上酱油。此时就像计算好时间似地,声音宣布: 『四十分钟到!请换最后一棒上场!』 「怎么样?」 动作如此神速,千反田同学却对我露出微笑,一点疲态也没有。我因为也只能这么做了,也回以微笑。 「千反田同学,你好厉害。我都不知道你会做菜。」 千反田同学害臊地说: 「是吗?我满喜欢做菜的。」 「嗯,你的厨艺太高明了。只是……」 「只是?」 她的表情顿时一沉。 「……出了什么问题吗?」 播报实况的御料理研社长大叫: 『……古籍研究社队的第三棒还没有出现!先前的表演那么精采……』 「千反田同学,这是三人一组的比赛。」 「是呀。摩耶花同学还没有来,真令人担心。」 「不,就算她来了……」 我指著千反田同学刚才激烈鏖战的临时厨房。 就快煮好的白饭。白萝卜卷甜醋蘘荷白葱。义性豆腐。马铃薯饼。生甜虾。猪肉味噌汤。 千反田同学卯足了全力。她让我们见识了精采的厨艺。只是……千反田同学的头往右倾,接著往左歪,接著她赫然想到似地,伸手掩住了嘴巴。 「……啊!」 当笑话看还满不赖的。简易厨房剩下的食材只有削掉外层的白萝卜和一点长葱,几乎形同厨余。 哈哈哈,摩耶花,抱歉啦! 031—-06 如果慢慢画,还可以画得更像,但要求快速,怎么样都会变成自己的画风。我看不顺眼这样,不停地修改细节。我注意到跟阿福约好的时间老早就过了。可是这只眼睛的形状得好好修正才行,我不能把比例显然有问题的东西交出去上色。 话虽如此,也得在一个程度放手才行。我狠下心来妥协,描线、擦掉底稿。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完成!」 似笑非笑的少女大头画,让河内学姊皱起了眉头盯著看,呢喃道: 「不太像,不过看得出来是谁,好吧!」 大概两个小时半以内,我画了五张全身画和八张大头画。虽然不到可以炫耀画得快的量,但应该也够了。我负责的部分只到擦掉底稿线,有些画还没有上完色,但我非走不可了。阿福说十二点以前去就来得及,但已经超过十分钟以上了。 汤浅社长拿著卷起的海报慰劳我说: 「伊原,谢谢你。你跟人家有约吧?不好意思把你留到现在。」 社长不会创作,所以她帮忙顾摊或张贴完成的海报。我向社长微微行了个礼,冲出第一预备教室。 瞬间,文化祭那特别的气氛包围了我。走廊一直到尽头处,到处都贴满了宣传与装饰品,表情轻松的学生们鱼贯往来。我在他们之间穿梭奔跑。这种时候身材娇小占了一点优势。 我专注在画海报,所以没有注意到,不过操场的扬声器传来话声,那语调就像昨天的猜谜研究社活动。 『……好了!好呷队正在准备削苹果做甜点。可是这是要把苹果切块吗?皮削得好厚啊!古籍研究社队的最后一棒还没有出现……』 我打滑似地弯过走廊,跳也似地冲下贴满海报的楼梯。连把室内拖鞋塞进鞋箱都觉得麻烦,趿著鞋子就这么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一直瞪著白色海报纸的眼睛被太阳剌得快睁不开了。操场上聚出一道人墙。人群间露出来的小千伸手指著我。我第一次看到小千束起头发的样子。脑中才刚浮现这个想法,人群的视线全都一口气集中到我身上来,扬声器大响: 『噢噢,那个穿便服的女生,那是古籍研究社的最后一棒吗?可是来得及吗!』 人群不知为何甚至传出掌声来了。听到那实况播报,我才注意到自己现在的服装。对了,我现在还在角色扮演…… 我觉得体温一口气爆表了。实在是,虽然现在才抱怨,可是我根本就不想穿成这样的!好吧,既然都已经丢人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冲进会场,跑到小千和阿福旁边。阿福对著司令台上拿麦克风的男生举手说: 「裁判!请让我对晚到的古籍研究社队最后一棒说明一下!」 台上的男生好像犹豫了一下,不过他放下麦克风说: 「请长话短说。」 阿福大概是已经预先想好该告诉我什么,他匆匆地说: 「右边的锅子在煮饭,已经可以进入蒸的阶段了。左边锅子是猪肉味噌汤。端出去之前再热一下。至于食材……」 另一方面,小千的表情几乎都快哭出来了。……不会是阿福欺负她吧? 「对不起,摩耶花同学丨」 「……除了厨房剩下来的东西以外,规定还可以从校园里取得。老是让你抽到坏签真的对不起。事后我们会补偿你的,你就先想想要我们怎么赔罪吧!那么就交给你了。」 我被推著进了临时厨房。 先看看饭煮得怎么样了。火是小火,蒸气没有冒出盖子,竖耳一听,有微弱的沸滚声。有湿布巾。我关掉火,打开锅盖,立刻盖上布巾,白饭这样应该就行了。然后剩下来要做什么呢? 「……咦?」 呃。 欸,怎么说,这里只有一些差不多等于厨余的东西呀?用掉一半的白萝卜、一点长葱的绿色部分。葱和白萝卜……要炖吗?还是炒? 围成圆状的四个临时厨房中央摆了几个篮子。我看到软管芥末酱,或许还有别的东西也说不定。我小跑步过去看看。 ……篮子里面的食材只剩下连我都可以一把握住的又小又丑的洋葱。其余就只有应该是用来冰镇生鲜食材的一点冰块。……怎么看都是剩的。 另一方面,看看已经完成的料理,摆盘摆得赏心悦目,料理也非常精致。阿福的厨艺不可能有这种水准,那就是小千的料理了。哇,好厉害。根本学不来。不过现在重要的是,该怎么样在这些精美的料理旁再放上水准匹配得上的像样料理。万一端出不像话的东西,有可能毁了小千难得做出来的好菜。 用剩的白萝卜、长葱的绿色部分、丑丑的洋葱……这算哪门子制约题?我盯著砧板,动弹不得。我懂阿福为什么会说「坏签」了。司令台上的男生的实况播报愈来愈剌耳了。 『好了,古籍研究社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经没有食材了!如果什么东西都端不出来,最后一棒的分数当然是零!先前英勇奋战的古籍研究社队就到此为止了吗!』 动脑啊,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032—-09 『已经没有食材了!如果什么东西都端不出来,最后一棒的分数当然是零!先前英勇奋战的古籍研究社队就到此为止了吗!』 他们在干嘛啊……? 从专科大楼四楼的地科教是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操场。看得清楚,代表听得清楚,所以我能够逐一掌握「野火料理大对决」的战况。虽然光靠实况播报,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就知道是三人共用的食材会在第二个人就用个精光,但既然知道古籍研究社队的第二棒是那个千反田,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我轻声呢喃: 「好了,该怎么办?」 这「怎么办?」指的不是「伊原打算怎么办」。而是在问我自己是否愿意即使不顾面子,也要把伊原救出穷境、弥补千反田的疏失、帮忙里志宣传。 答案一开始就知道了。 no。 ……毕竟只是场游戏。我从窗边折回原来的座位,把玩著太无聊而中止阅读的廉价书。 【剩余册数一百五十本】 033—-11 千反田同学解开绑头发的橡皮筋,放下原本的长发,细细地盯著摩耶花喃喃说: 「摩耶花同学只剩下那点食材,她打算怎么做?……我很好奇。」 是谁害的啦? 对方是千反田同学,所以没法一记手背打下去,真教人内伤。 摩耶花还僵在原地。如果是我,想都不用想,绝对是长葱白萝卜洋葱炒一炒上阵,但摩耶花不会那样做吧!她一定会觉得如果端出那种怪东西,会毁了千反田同学的精心杰作。 我先前完全没去留意其他队伍的状况,不过此时大略望去,水准能与古籍研究社相抗衡的,好像只有谷同学的法塔摩根纳队。 他们让餐厅的儿子担任第二棒,现在是谷同学正在料理。……好像是蛋包饭。选了困难的菜色呢。辛苦啦! 摩耶花双手撑在简易厨房上沉思著,接著她举起手来,一副「我没辙啦」的样子。摩耶花向来不会轻言放弃,可是她刚才在漫研使尽全力画图,现在应该也累了吧。实况立刻转播: 『古籍研究社队,束手(……志!……)无策。剩下时间还有十分钟,只能就这样束手待毙吗?』 嗯?刚才实况播报的声音里,是不是有声音在叫我? 我觉得是我多心,但听力比我好的千反田同学也东张西望起来。 「刚刚是不是人在叫福部同学的名字?」 「啊,真的有人叫我?」 『天文社队,这已经不是地球上的料理了!天文社队难道要发挥特色,做出外星人的粮食吗?他们居然用高汤煮香蕉!有形容不出的怪味飘过来了!』 「不好意思,可以安静一下吗?」 我这么要求。御料理研社长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他拿下麦克风问:「怎么了吗?」这段期间,声音这次听得一清二楚了。 「里志!」 是奉太郎的声音。好远。在哪里? 「在那边,社办!」 我猛地回头。 千反田同学指的方向是专科大楼四楼的地科教室。在窗边用力挥手的是--难以置信,是奉太郎! 奉、奉太郎扯著嗓门,探出身体为我们加油。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我一直深信奉太郎是全世界最后一个愿意这样做的人。然后愈来愈多的观众注意力被奉太郎吸引过去。 「……那是在干嘛……」 「……那是谁……」 我听到吱吱喳喳的声音这样讨论著。 「福部同学,他在招手。」 千反田同学小声说。是吗?嗯,没错,被千反田同学一说,我发现奉太郎确实并不是单纯地在挥手。他是在招手。奉太郎接著大叫: 「里志!过来,过来底下!」 怎么啦怎么啦?节能主义者奉太郎居然不惜这样做。 摩耶花也讶异地呆呆仰望四楼。既然那个奉太郎会叫我去,嗯,一定是有什么火急要事吧。大太阳底下还是有新鲜事的,看来应该有什么。我这么想著,对千反田同学说: 「既然他叫我去,我去看一下是什么事。」 从设置在操场的临时厨房到地学教室正下方约有一百公尺距离。我小跑步过去,仰头用手围成扩音器形状: 「干嘛?」 「接好!」 奉太郎手中有东西。接好?接什么?还来不及想,奉太郎已经把东西丢下来了。哇,人家需要心理准备……! 在慢动作模式的视野中缓缓落下的物体。 或者说,那是从正上方丢下来的,距离感很难抓耶。那东西依自由落体速度跨越四楼的距离,以十足的劲道掉进我的手中。 沉重的手感。接得好!这是什么? 「……这、这是!」 我怀著难以置信的心情看箸手中的东西。奉太郎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034--07 阿福手中拿著黄色的纸袋冲了回来。然后他默默无语的把东西扔给了我。我反射性的接住,吓了一跳。这是折木丢下来的东西吧? 折木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袋子上写著「面粉(低筋)」。 阿福用全力冲刺后微微泛红的脸朝我竖起拇指。司令台上负责实况转播的男生大声喊叫: 『古、古籍研究社,这发展太惊人啦!规定的确是允许从校内补充食材,可是难道那是面粉吗!』 东西的来源晚点再烦恼吧。面粉、面粉和长葱、白萝卜、洋葱。还有、还有…… 完成图在我的脑中一闪,紧接著完成它的步骤也一一浮现。 好! 035--12 摩耶花动了起来。 她把面粉倒进大碗,注入清水,从中央的篮子取来冰块,放进里面。在平底锅倒油,开始加热。长葱的绿色部分切成适当的长度,洋葱切薄片,准备磨泥器,然后在这里发挥巧思。 『古、古籍研究社队在搜集刚才第二棒千反田切下来的甜虾头!要把甜虾头拿来做什么!』 甜虾头,唔,也不是不能吃,不过要把它拿来跟面粉怎么样?我正在纳闷,千反田同学低低地呢喃: 「……海鲜天妇罗。」 原来!我望向临时厨房。没错,摩耶花想要做海鲜天妇罗。 每个人都认为没用、是厨余的食材,摩耶花却没有错过隐藏在它们当中的光辉!摩耶花现在正要为被当成厨余的食材注入新生命,让它们化身为海鲜天妇罗!摩耶花教导了我们绝不放弃的力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厨余!每个人都能够发光发热!摩耶花万岁!真实的我们万岁!我现在的心情就像《中学生日记》(注1:日本电视台的连续剧。),或是《儿童之友》(注2:日本福音馆书店出版的儿童绘本月刊)。摩耶花把蔬菜和甜虾头放进融化的面粉里。油已经热了。可是-- 『野火料理大对决,还剩下五分钟!』 来、来得及吗? 摩耶花在找东西。她在找什么?天妇罗的材料应该都已经预备好了。摩耶花看了好几次摆放调理器具的盛盘,然后瞪住台上的社长。 「料理研!至少也该准备一下汤杓吧!」 对了,没有汤杓。我在煮猪肉味噌汤时也觉得很不方便,勉强用汤匙克服了这个问题。社长遭到指贵,慌了手脚,交代司令台底下的女生处理,那个女生却只是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快点啊,随便拿什样都好,动作快点,没时间了!女生终于跑了出去,从其他队伍借来没在使用的汤杓,拿到摩耶花那里。啊啊,可是已经浪费了宝贵的一分钟! 摩耶花一把抢下似地接过汤杓,把什锦天妇罗的材料舀进热油里。滋滋滋滋,美味的声音传了出来。接下来的动作可谓神速直逼鬼神。把由萝卜磨成泥,开火热锗肉味噌汤,用酱油和味醂调沾酱,把饭舀进丼碗里……丼碗? 『古籍研究社队急起直追,急起直追啊!来得及吗?还剩下一分钟!』 实况播报紧张无比,摩耶花却一副尽人事听天命的模样,直盯著油看。长得难以置信的几十秒,沉默与静止,接著是长筷子朝著秋阳高举猛然一挥。热呼呼的什锦天妇罗摆到丼碗上,添上白萝卜泥。 「加油!」 「没时间了!」 「干得好啊!」 观众欢声雷动。摩耶花的奋斗甚至让旁观者都不禁热血沸腾。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同学感动到了极点,声音都带泪了。 不愧是摩耶花。我为摩耶花感到骄傲极了。 『时-间~到~!』 淋上一行酱汁。什锦天妇罗丼完成,同时野火料理大对决也宣告结束。 无怨无悔。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无怨无悔。 (古籍研究社的料理如下: 第一棒,福部里志:猪肉味噌汤。 第二棒,千反田爱琉:白萝卜卷甜醋蘘荷、义性豆腐排、生甜虾佐芥末酱油、马铃薯饼。 第三棒,伊原摩耶花:什锦天妇罗丼饭。) 036--08 摩耶花同学的动作俐落,刀功也精湛无比。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能在那样紧迫的状况想到什锦天妇罗丼,那种发想令我五体投地。然后我仰望四楼的地科教室。虽然不知道折木同学怎么会有面粉,但折木同学是个非常敏锐的人,或许他事前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窗边虽然看不到人影,但我还是朝著那边行礼。 在如雷的掌声包围下,摩耶花同学回来了。头上的贝雷帽和胸前的心型别针很可爱,引人注目。可是与那身可爱的打扮相反,摩耶花同学的表情严肃到家了。我想起我的失误,想要至少向摩耶花同学道歉,但摩耶花同学开口第一句就是挤出来似的叫声: 「没炸透!」 「不,没时间,也没得选,你干得太漂亮了。」 福部同学如此盛赞,但摩耶花同学似乎极不认同。 「没有汤杓啊!有磨泥器和削皮器,所以我以为一定有汤杓。找汤杓花了快一分钟,对吧?如果没出那种意外,应该可以炸得更好的。我也太笨了,没有汤杓,怎么不会想到用别的东西代替!」 「哎呀,真的对不起。」 有人从旁边这么插嘴。是直到刚才都还在司令台上实况播报的御料理研社长。他在台上一副耍宝的模样,现在却无比诚恳地为了他们的疏失向摩耶花同学道歉。 「调理器具我们应该已经检查过了……最后应该再检查一遍的。」 福部同学站在两人之间排解说: 「不过我在做猪肉味噌汤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那时候我应该确认看看的。而且我时间还有剩。」 「……嗳,算了啦。」 摩耶花同学这么说,接受了社长的道歉。 不过我想炸那样应该就差不多了吧--社长接著说下去,我暂时失陪,往临时厨房走去。已经检查过一遍的调理器具在正式活动时不见,这令我感到好奇。 试吃已经开始了。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进行试吃的三名评审身上。把天文社做出来的黄绿色或者说绿竹色的绿色系物体放进口中的评审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仰起头来。那道料理的滋味,我不好奇。 过去我从来都不赞成「有时候无知才是幸福」这句话,但从今天开始,我要稍微改变一下理念。 该有的调理器具都摆在铺了布巾的浅盘中。像这样一看,我们三个人之中没有人用到、不太常用的调理器具,像是竹串、榨汁器、大阪烧用的小铲子等等,也都一应倶全。然而却少了汤杓这种基本道具,这会是单纯的疏失吗? 我并非期待那里会有什么,也不是发现了什么异状。我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拿起了浅盘。 「咦?」 问候卡,还有面朝底下打开放在那里的导览手册《kanya祭指南》。这个组合我在哪里看过。 难道,难道。我转向后方叫来两人: 「福部同学!摩耶花同学!」 社长因为还有任务,回司令台去了。 「欸,千反田同学,那个社长好像完全被你迷倒了呢。」 什么迷倒,我完全不认识那位社长呀,真伤脑筋。不,那不是重点。 「我在盘子底下找到这个。」 「这是什么?」 摩耶花同学随手捏起我指的卡片。可是她瞥了卡片一眼,表情就僵住了。上面写的不出所料,是我先前看到的文字内容。 御料理研 已失去汤杓 十文字 「这是……」 福部同学看著卡片的眼睛闪闪发光。我鼓足了劲说: 「跟占卜研究社一样!」 「跟围棋社一样!」 咦? 我吃惊地望向福部同学,四目相接了。福部同学睁圆了眼睛。或许我的表情也差不多。 只有摩耶花同学一个人很冷静。她把《kanya祭指南》翻到正面。原本盖在底下的那一面,就像香穗同学说的,是参加团体一行感言的那一页。「第二天十一点起,在操场举行料理比赛『野火料理大对决』!欢迎报名参加。」是有御料理研究社感言的那一页。摩耶花同学先是看福部同学,接著看我,然后慢慢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问我,我也回答不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和福部同学再一次面面相觑。 3-3 037-043 「十文字」事件 037—-10 我听著广播社的校内广播吃便当。 不晓得吹的是什么风,不过应该也不是吹什么风,肯定只是想要整人还是一时兴起,今天的便当是姊姊帮我做的。对于食物,必须纯粹心怀感谢地吃掉才是礼仪,但香料煮大豆、优格煎鸡肉,这超级异国风味的菜色是有什么意义吗?像这印尼炒饭,米还是长米种,是去哪买来的啊? 吃中饭的时候,社办门暂时关起来。异国风便当很好吃。我正悠哉地享受香料风味,此时教室门打开,里志进来了。 「回来啰!」 接著是千反田,还有伊原。 「嗯,辛苦了。」 我说著,指著上面。不是指头上,而是在叫他们注意播放的校内广播。中午期间,广播社会推出电台式的节目。从刚才开始就在播送御料理研的访问。 『是一场高水准之战呢。』 『是啊,评审意见分歧呢。法塔摩根纳队的第二棒非常厉害,主菜的照烧狮鱼几乎都可以拿去开餐厅了。还有酒蒸蛤蜊--啊,文化祭不能用酒,所以是用味醂取代,不过完成后的滋味无话可说。只是距离上桌时间有点太久了,接下来还有二十分钟的决赛,所以料理都冷掉了。而古籍研究社队则是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第二棒的义性豆腐和马铃薯饼不管热的还是冷的都一样好吃,而最后一棒的海鲜天妇罗运用甜虾头的创意令人感动,而且趁著刚炸好热呼呼的时候端上桌,这火热的炸物成了致胜的关键。』 『那么天文社队呢……?』 『让评审一脚踏进棺材了。』 我没有停下筷子,说: 「恭喜第一名。」 附带一提,不知道是有什么理由,代表优胜队伍上台领奖的是伊原。而伊原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为古籍研究社宣传的内容。这个样子,真不晓得里志是为了什么那么投入了。不过比起为社团宣传,里志应该也是以自己的乐子为优先吧。 光荣的优胜队伍三人,意外地对这段广播毫无兴趣。 「谢谢。都是多亏了折木同学帮忙。对了,我们有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千反田急匆匆地说。总有股不祥的预感。 「嗳,总之先吃饭吧。」 我劝大家坐。然后三人各自坐下,取出各人的午餐。……三个人都吃福利社面包吗?真是太惨澹了。 千反田只撕开了甜碗豆面包的袋子,连一口都还没吃,就又重复了一遍: 「折木同学,我们有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嗯,什么东西?」 「这个。」 千反田说著,递过来一张问候卡。上面写著「御料理研 已失去汤杓」。不晓得是不是署名,最后是「十文字」三个字。 「哦?」 我把一粒香气十足的大豆扔进嘴里吞下,哼哼道。 「汤杓被偷了吗?」 「嗯。……只有我们那一队的。」 伊原点点头说。伊原做的好像是什锦天妇罗,所以直接蒙受偷窃损害的也是伊原吧!我丢下那包面粉,本来是想让她拿去做个面疙瘩什么的……没想到会拿去炸东西,真是个不知道妥协的家伙。 「怎么会有人那么闲呢?你们也真是无妄之灾。」 我交还问候卡。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啃著红豆面包的里志用带笑的声音说: 「不只是御料理研而已,听说围棋社也遭了殃,无伴奏合唱社好像也碰上一样的事。」 「还有占卜研究社也收到跟这张卡片内容相同的,呃……犯罪声明。」 原来如此。 「看来有人闲到发慌呢。」 我试图把事情像这样矮化,然而千反田没有半点听进去的样子。她紧握住拳头,一副根本就忘了甜碗豆面包的态度。千反田整体给人一种清纯可人的印象,然而她的一双大眼睛却背叛了她的这种形象,而现在那双眼睛更是睁得老大,感觉连她散发出来的气质整个都变了。 这、这样不行。怎么会有这种事?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地过完一半的文化祭,而且千反田昨天也十足自制了,怎么又会发展成这种局面?到底是哪里走错了?一旦发动,任何人都无法制止、连猫都能杀死的恶魔感情--千反田爱琉的好奇心,我知道它就要发动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似地慢慢地说: 「是谁趁著文化祭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冒用十文字同学的名字?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偷走东西……」 千反田终于说出那句话来了: 「我很好奇。」 啊啊。终于,她终于说出那句话来了。 ……不,可是没什么好怕的。入学至今,虽然我没有一次不被千反田的好奇心牵著鼻子走,但现在的我有王牌。 没时间犹豫了。我亮出那张王牌: 「不是管那种闲事的时候。社刊……」 可是我还没说完,里志就插了进来: 「说到社刊,我觉得就算像这样一个个参加活动,提高社团知名度,还是不可能卖掉多少。虽然我早就清楚没多少意义,仍一直参赛到现在,但现在我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 里志的眼神在笑。他这人脸上老是挂著笑,但他这时的语气莫名地严肃: 「这场连续窃盗事件--既然有犯罪声明也有署名,该称为怪盗事件吗?总之呢,我们要把这个事件推销给壁报社。然后顺利的话,也参加校内广播的访谈。只要做到这个地步,即使不能卖掉剩下全部,应该也可以再卖个三、四十本吧。」 ……原来如此,这点子不坏。这确实是一宗足以让那些社团争相采访的案件。就连里志昨天的麦克风宣传都有了不错的效果,如果能够动用傅媒系的两大社团,再卖个三、四十本,或许都还是低估了。不过…… 「你说推销,要怎么归萧。这事跟古籍研究社又没有关系。」 「啊,我懂了。」 伊原插嘴。 「这样啊,所以才会找折木啊!」 「嗯,『冰果』事件的时候,还有『女帝』事件的时候,奉太郎都发挥了惊人的智慧嘛。」 等一下。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可是等一下。 「咦,什么意思?」 领悟力不好的千反田问,里志露出更邪恶的笑容来: 「也就是大概像这样:『古籍研究社名侦探折木奉太郎逮捕捣乱文化祭之恶徒--怪盗十文字。名侦探折木奉太郎过去的活跃事迹,详见古籍研究社之社刊《冰果》!』这样不但可以揭穿『十文字』的真面目,也能为古籍研究社宣传,真所谓一石二鸟啊!」 「原、原来如此!这点子太棒了!我马上……」 砰!我大力放下筷子。 「别胡闹了!我可不陪你们瞎搞。」 我大叫说,他们把人当成什么了。 然而里志却一反我的预期,没有继续说笑,而是意外地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说的也是呢。我们想卖掉社刊。无论如何都想卖掉社刊,可是强逼奉太郎那样扮演小丑,实在太没有人性了。」 这才像人话嘛。……况且就算要我当小丑好了。 「说起来,那个叫『十文字』的家伙是随机下手吧?你们说要抓他,是要从何抓起?」 「就是希望奉太郎想想办法啊!」 太强人所难了。 「干嘛以为我就办得到?……首先你以为文化祭期间的神高总共有多少人出入?光是我们自己的学生就有一千人耶。」 沉默降临。我默默吃著异国风便当。 撕开培根面包吃著的伊原吐出小小声的叹息。 「我觉得阿福的提案不错。叫折木想办法的确是残忍了点,不过简而言之,只要把那个自诩怪盗的家伙跟古籍研究社绑在一块儿就行了吧。」 又撕了一块面包。 「……如果怪盗肯拿古籍研究社当目标就好了。」 「是啊。」 我点点头。那么一来,众人关注怪盗事件,也等于是关注古籍研究社了。而且也不必勉强去揭开那个什么「十文字」的真面目。里志呢喃: 「……乾脆来个自导自演……」 「驳回!」 伊原厉声说。 「风险太大了。」 「玩笑话,玩笑话。」 「话从阿福口中说出来,一点都不像玩笑。……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别想得太深。面包都变难吃了。」 伊原对这打诨半点反应也没有,又撕了块培根面包。她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伊原的责任感比别人更强,却完全没办法到古籍研究社来帮忙,这可能让她私下有什么想法吧。 「有没有可能碰巧古籍研究社就是怪盗的目标?」 千反田两手捧著甜碗豆面包说。 「里志,参加团体有几个去了?」 「五十一个。这数字让人有点难以期待呢。」 「如果自称十文字的怪盗不是随机下手的话……」 「如果古籍研究社符合怪盗下手的法则……是吗?」 可能性应该不是零。或者说,即使是彻底乱数,至今为止没有遭殃的机率也是五十一分之…… 「……你们说有哪些社团遭窃?」 里志当场冋答: 「围棋社、无伴奏合唱社、御料理研,还有什么?对了,占卜研。」 没遭殃的机率是五十一分之四十七。即使彻底乱数,还是有一点机会被盯上。古籍研究社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我偶尔会去洗手间或散步干嘛的而离开岗位,要下手应该也很容易。 ……嗯? 等一下。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用手势制止就要开口发言的千反田,再次询问里志: 「不好意思,你再说一次有哪些社团遭窃了?」 「咦?围棋社、无伴奏合唱社、占卜研跟御料理研。」 唔唔。难不成。 「这么说的话,」 我慎重地换了个顺序。 「也就是无伴奏合唱社(akaperabu)、围棋社(igobu)、占卜研(uranaibu)和御料理研(oryouriken)对吧? ……此外的其他社团都还没有受害吗?」 里志露出困惑的模样,但摇了摇头说: 「不晓得。有可能只是没听说。」 我一看,伊原拿起了《kanya祭指南》。她好像也发现我发现什么了。她看著导览手册的最前面,大概是参加团体的五十音顺索引,以有些强硬的语气开口说: 「电影研(eiken)、园艺社(engeibu)、戏剧社(engekibu)、sf研(esuefuken)。」 「没错。这四个社团怎么样?」我问。 「电影研、园艺社……」 一阵吸气的声音,接著是里志叫也似的声音: 「abc!」 「咦,咦,什么意思?」 千反田跟不上来。我担心著她手中几乎被捏扁的甜碗豆面包,告诉她说: 「就像你说的,这不是随机下手,有规则在里面。而且非常单纯,是每个人都会第一个想到的规则。只是中间漏掉,而且听到的顺序不同,所以一时没有看出来罢了。假设电影研也遭窃的话…… 那么遭窃的社团就是无伴奏合唱社(akaperabu)、围棋社(igobu)、占卜研(uranaibu)、电影研(eiken)、御料理研(oryouriken)。」 「啊!」 千反田按住嘴巴。 「是依五十音顺(注:五十音的前十个音是a i u e o、ka ki ku ke ko)!」 另一方面,里志的动作神速。他已经在打手机连络了。 「……嗯,对。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了?……不,不是我啦!真的啦,真的。……咦,水枪?嗯,知道了,谢啦!」 在三人瞩目之下,里志按下手机的保留键,抬起头来说: 「是园艺社遭窃了。听说大家暂时离开时,水枪被偷了。」 「水枪?园艺社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伊原的疑问理所当然,但我可以立刻回答出来。 「园艺社在举办烤地瓜活动。上头交代要准备水以便随时灭火,所以他们搞怪准备了水枪。」 「折、折木同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抱歉,这不是用我天赋异禀的推理能力推论出来的。我老实说出我得到葛洛克17的经过。这段期间,伊原喃喃自语个不停。 「等一下,等等。abc是在以a开头的土地上,有名字以a开头的人遇害对吧?」 虽然是猜的,不过我们里面实际读过阿嘉莎.克莉丝蒂的《abc谋杀案》的大概只有伊原。 「御料理研是汤杓被偷了呢。」 「等一下。」 里志慌忙制止伊原,从总是随身携带的束口袋里面取出记事本和笔。 「千反田同学,你知道占卜研被偷的东西的正确名称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命运之轮』。」 「ok!」 里志动笔。 无伴奏合唱社(akaperabu) 饮料 围棋社(igobu) 棋石 占卜研(uranaibu) 命运之轮(unmeinowa) 园艺社(engeibu) 水枪 御料理研(oryouriken) 汤杓(otama) 原来如此。 「唔,没有实际看到犯罪声明,大概也只能推测到这种程度了吧。」 里志歪著头说。我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仍然说出想法。 「园艺社失窃的是不是『ak』(e-ke)?」 「ak?为什么?」 「他们的水枪是仿卡拉什尼科夫的。」 「这样啊。等一下唷,我晚点打电话确认。」 「那样的话,围棋社的会不会是『石头』(ishi)?」 的确。没有人提出异论。那么无伴奏合唱社是…… 「无伴奏合唱社是……」 「唔……。泡盛(awamori)(注:冲绳特产的一种烈酒。)、烫酒(akkan)?」 「不,这随便就可以确定,用不著费心思去想吧。」 这……这对古籍研究社来说,会不会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我并不是拋弃了节能主义。没必要的事我依然不做,可是放过这个机会,是不是太可惜了点?这个从天而降的幸运,让我感觉自己一反常态地兴奋了起来。 「可是『十文字』怪盗打算偷到什么程度呢?」 千反田,你儍傻地说那是什么话!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他肯一路偷到古籍研究社来就好了。」 ……里志跟伊原也都没发现吗? 我大声说: 「你们在说什么啊!怪盗的署名是什么?」 「叹?十文字(jumonji)啊!」 「你们干嘛特地念成姓氏的发音『jumonji』?照平常念的话,应该是十个字意思的『jumonji』吧?」 「……可使我有个朋友叫十文字香穗……」 「啊!」 伊原叫出声来。 「原来如此,十文字!小千和阿福都念成姓氏的『十文字』,所以我一直以为那是怪盗的姓氏!如果那是指十个字的『十文字』,而御料理研是第五个字的话……」 没错。 「第六个字母是『ka』。那么最后第十个字母就是『ko』。……你们不觉得这是个用来推销『古籍研究社』(kotenbu)的大好话题吗?」 【剩余一百四十八本】 038--09 我认为福部同学和摩耶花同学都是非常出色的人,但唯有一点,我无法赞同他们两位。 他们两位都把折木同学说得太糟糕了。 什么懒骨头、跷班狂、有气无力、行尸走肉、游手好闲、混水摸鱼--不,连条鱼都不会摸回来,还有什么睡到死的狮子--如果真是狮子,就算睡死了也还有救--还有什么存在本身就是反劳动节,连水蛭都比他勤劳,实在说得太难听了。 我碰到不懂的事,可以去调查,也可以察觉不合理的地方。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提出问题,就等于问题已经解决,但我认为这并不适用于我的情况。因为对于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我连一半都无法自力解决。这就像即使准备好泥土、水和秧苗,也不是稻子就会自己长出来。种下秧苗,使它结实累累,还需要我们农家的协助。至今为止,折木同学好几次从我甚至没发现那就是关键的事实当中,导出我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在福部同学说的「冰果」事件里,折木同学做出了说不尽的贡献,在「女帝」事件中也展现出杰出的发想。 不只是这类机智而已。折木同学平日虽然那样说他自己,但实际上他对于嫌麻烦而弃他人不顾,却有著强烈的迟疑,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人。 不过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太过于依赖他的温情了。因为他太可靠,我总是时时叮咛自己不可以过度依赖,但…… 怀著折木同学带给我们的新展望,以及它所带来的新的可能性,我再次前往壁报社社办。我认为折木同学发现的「规则」确实足以说动壁报社。可是能不能充分衣达、运用,全看我的谈判手腕。文化祭华丽的装饰、不间断的喧嚷、各个社团精心制作的许多海报,现在都无法迷惑我了。取而代之的、现在占据我心的,是这次绝对不容失败的决心,以及入须姊的教诲。 福部同学说,「十文字」这件事还没有引发巨大的回响。这就意谓著这件事对必报社来说,还不是「极具魅力」的话题。这么一来,这次的谈判就相常于入须姊在教诲中说的「无法提供回报的请求」。 我回溯记忆。我对记忆力颇有自信。重要的是期待对方,还有让我方看起来没什么利益,以及在没有旁人的地方请求异性。 虽然我尚未领会这些方法为何有效……把还没有融会贯通的方法单纯当成工具使用,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但现在不能计较太多了。 我依照入须姊的教导,拟定台词,并且在口中反覆练习,以免忘词说错。 我来到壁报社做为社办的生物教室了。敲敲关著的门。 「噢,请进!」 里面传来粗野的应门声。我有点害怕,可是还是打开门。 教室里有六个人,比昨天还多。可是不同的地方不只有人数而已。令人庆幸的是,远垣内学长也在里面,但除了远垣内学长外的五个人,都拿著手机正神态紧张地讲电话。其中一个人讲完电话,向还在说电话的另一个男生说: 「是料理研。社长正在确认。」 听到的男生用手指比了个圈。钱……不,是表示ok的手势吧!讲完电话的学生手中拿著一张单子站起来,穿过我旁边跑出教室,彷佛根本没看到我。 忽然间,有人从近处向我搭话: 「不好意思啊,千反田同学,我们现在有点忙。」 不知不觉间,远垣内学长来到我旁边。瞬时间被壁报社人仰马翻的氛围吓著的我,听到学长的声音回过神来。 「你可以晚点再过来吗?」 「好的,不好意思打扰……」 不对!不可以!我好不容易打住即将反射性说出口的话。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是三两下就放弃,也无颜去见折木同学了。至少得把该说的事情说清楚才行。 「……不好意思打扰,可以借用学长一点时间吗?」 我硬是请求说,远垣内学长虽然露出为难的样子,但还是答应: 「唔,不会太久的话。」 本来应该在这时候好好道谢的,但远垣内学长也很急的样子,所以我惶恐地省略了。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远垣内学长是异性,而这里有很多社员。我退后几步,离开生物教室的门口。可能也没有特别意识到吧,远垣内学长跟著前进了几步,从生物教室来到走廊。此时我若无其事地带上了门。虽然是文化祭期间,但专科大楼三楼最角落的生物教室附近,除了我们外别无他人。 这样就成功遵守了入须姊的一项教诲。我压抑著不容失败的紧张,开口说道: 「是关于古籍研究社的事。」 「如果是你昨天说的事,没有话题就没办法,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不,呃,现在有话题了。」 呃,期待对方。这样说算吗? 「除了壁报社外,我们没有其他人可以说了。」 「哦?」 远垣内学长先前还露骨地希望我有话快说,这下态度却有些不同了。 「是什么话题?」 「是的。」 我短短地喘了一口气。 「其实有人在这场文化祭里面从各个社团偷走东西……」 我才说到一半而已,远垣内学长却反应激烈: 「『十文字』!」 「咦?」 「你知道关于『十文字』的什么线索吗?」 这完全异于预测的反应,让我穷于应付。呃,该怎么说才好呢?折木同学说过好几次,我的毛病就是碰上这种情况会语塞。得先冷静下来才行,也就是,现在的状况就是…… 远垣内学长--或者说壁报社的人,似乎已经知道「十文字」的事了。而且大概非常感兴趣。……我本来打算提出「无法提供回报的请求」,但现在却变成了「有回报的请求」吗?预定完全不同了。 怎、怎么办? 不,该说的事应该还是一样的。我点点头,尽可能要自己冷静下来,说起已经整理好的内容。 我说明来龙去脉。 说明前因后果。 远垣内学长兴致十足地听完我的话,频频露出佩服的反应。 「原来如此……五十音顺啊。说的也是,料理研的正式名称前头还有个御(o)字嘛。没想到占卜研也受害了……难怪。」 最后那句话令我有些好奇。 「呃,学长说难怪,指的是……」 「哦。」 远垣内学长的表情变得沉重了。 「我们是壁报社对吧?」 「是的。」 我点点头,结果远垣内学长语塞了一下,换了重音重说一遍。 「壁报社,『ka』besinbunbu。」 「啊!也就是说……」 「美工刀(kattanaifu)被偷了。所有的人都出去采访时,一下子被偷了。」 「各位现在会这么忙,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远垣内学长点点头, 「东西被偷当然教人生气,但我们一直在等待这样的突发事件。因为全是事前预定好的报导也没意思嘛。真是天助壁报社也。没想到『十文字』会像这样下手。」 然后学长高兴地添了一句: 「亏你们注意到这个法则呢!」 「啊,是,都是折木同学……」 然而我一说出折木同学的名字,远垣内学长就变成一种笑著皱起眉头般、既高兴又不甘心的表情来。 「……哦,这样啊。哎,替我跟他打声招呼吧。」 「好的。」 「谢谢你的情报啦,帮了我大忙。」 我怀著舒爽的心情目送远垣内学长回去生物教室。 然而那道门关上前,我想起了入须姊的教诲。--有回报的请求,十之八九对方都想不劳而获。 等一下,请你们也要好好报导一下古籍研究社啊! 我想要对远垣内学长的背影叫道。……然而我做不到。情急之下,我还是说不出质疑远垣内学长的话来。 我不知不觉间盯著朝远垣内学长的背影伸出的手,一瞬间想到自己又失败了,落入黯淡的心情。 可是,冷静想想,这样就行了。入须姊说的不劳而获的情形,指的是今后再也没有瓜葛的情况,但我和远垣内学长并非如此。  所以相信远垣内学长,交给他决定怎么做,不箅是什么错误的做法。 没错。一定是的,大概,应该吧。 ……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039--13 「冰果」事件中,我领教了奉太郎意外的洞察力。我和奉太郎念同一所国中,也聊过很多话题,却完全不晓得他有这样的一面。 我因为知道奉太郎的特技,所以在「女帝」事件时也对他寄予期待。我认为除了奉太郎,应该没有其他人能有办法了。我至多是从旁协助。较大的事件,能立刻想起来的是这两宗,但除此之外,奉太郎也活跃过许多次。 可是这次的「十文字」事件,这个案子无法期待孝太郎。 孝太郎要看店,没办法离开地科教室-不对,他藉口要看店,不愿离开地科教室。我知道奉太郎的信条是能够赖著不动是最好的,但这次我觉得有点勉强。查案怎么样都必须奔波流汗。换言之,「十文字」事件跟奉太郎不合。 如果我们没办法指望折木奉太郎的话? ……就只能自力救济了。 我根据奉太郎的推论,靠著自己的人脉补强资讯,整理出窃案的经纬。 第一天-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 「无伴奏合唱社」被偷走「aqarius动元素」运动饮料- 下午十二点半左右? 「围棋社」被偷走「石头(?)」- 下午两点过后 「占卜研究社」被偷走「命运之轮」 第二天- 上午九点左右 「圜艺社」被偷走「ak(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型水枪)」- 上午十一点半前 「御料理研究社」被偷走「汤杓」 然后在走廊遇然碰上的千反田同学告诉了我新的情报,就在刚才(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八分),「壁报社」被偷走了「美工刀」。实际失窃时间应该要再更早一点吧! 粗略估计,十文字应该是每隔一小时半到两小时半的间隙下手行窃。这对照早上八点开始到傍晚五点结束的文化祭官方时程来看,也是个游刃有余的数字。 神山高中文化祭是为期三天的活动,若要从十个团体偷走十样东西,就可以分配为偷三样、三样、四样。不过现在已经知道第一天偷走了三样,而最后一天因为要收拾善后的关系,三点左右应该就已经进入收工模式了。那么今天偷走四样的可能性应该很高。 此时我取出《kanya祭指南》来。我寻找「ki」开头的团体……哈哈,作茧自缚,这也是怪盗的弱点。只有「魔术社」一个而已。 然后我来到魔术社一看,外头贴著「下一场公演两点半开始」的海报。哎呀,这真是再巧不过了。既然已经知道怪盗接下来就要对这里下手,没道理眼睁睁看著东西被偷吧!即使「十文字」真的以如同怪盗的超绝技巧偷走了「ki」,至少也能得到一点线索。 我一面警告自己不能疏忽大意,却有一半觉得已经胜券在握。被识破规则性,是怪盗「十文字」的败因。剩下的问题只有即使识破了「十文字」的真面目,如果不放任他活跃到「ko」,将有碍于宣传古籍研究社的名气。不过只要查出怪盗的真面目,就等于是拿到了「万能牌」,要怎么样利用都行。 我和奉太郎不一样。无论是爬梳剔抉,还是快刀斩乱麻,我都办不到。如果我能办到这种事,那么我会为白己的意外性感到惊奇吧。 可是唔,即使是这样的我,也可以采取行动。我要四处奔走、细细观察,这个案子就交给我解决了。 魔术社的公演借用二年d班教室进行。普通教室有两个出入口,其中教室前方的门垂下遮光窗帘,挂著厚纸板写著「魔术社后台 非关系者不得进入」。观众是从后面的门出入。后门旁边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个涂白的箱子。凑过去一看,里面放著魔术社的节目单。 白白等上三十分钟也很无聊,所以我拿了一张节目单。 1.开幕致词 2.活死人            一年级 高村洋一 3.七色环            一年级 长井香 4.神出鬼没           二年级 田山和哉 5.近距离纸牌魔术        一年级 高村洋一-长井香 6.杯与球            二年级 田山和哉 7.闭幕谢词 噢噢。 首先可以看出来的,是魔术社好像只有三个社员。古籍研究社有四人、手工艺社有五人,咱们赢了。 至于节目内容,说到「活死人」就是殡尸。至于魔术中的缰尸,指的是死灵球吗?接下来的「七色环」我猜应该是七连环,套铁环的魔术。「神出鬼没」,唔,应该是把什么东西拿进拿出吧。「近距离纸脾魔术」名称够直白了,没创意但让人有好感。两个人一同表演,似乎会满好玩的。「杯与球」,这应该是从cup and ball翻译过来的。把球放进杯中摇晃,以为在这个杯子里,结果是在另一个杯子里,就是那种魔术。 好像没有哪个表演是使用一眼就看得出名称是「ki」开头的物品。不过我想想,如果是纸脾魔术,可以偷走国王牌「king」;使用硬币的话,有「金币(kinka)」,浊音也算数的话,「银币」也通。……好像有点勉强(日本的硬币一圆是铝制、五圆是黄铜、十圆是青铜,此外都是白铜。至于今年发行的新五百圆……是镍黄铜吗?)。 进去里面看看吗?我本来要开门,但还是罢手了。揪出怪盗十文字是不错,但偷看人家后台,也未免太没修养了。不必那样做,只要在这里守著,确定出入的有哪些人就行了。 我看著窃案过程表,再次沉浸在意想不到的发展乐趣中。预定和谐的活动、探索深奥的知识,都各有无法道尽的乐趣,但这类突发状况我也相当喜欢。不过若从过去的经验来自我分析,可悲的是,我运用机智的能力似乎并不出众。本质上我并不适合冷静地应对突发意外,不过这次有了事前资讯,应该总有办法吧。 我寻思著这些事,等待开演时刻到来。 「嗯嗯,这不是福部吗?」 语气意外的声音,方脸加上蒜头鼻,是谷同学。 「野火料理大对决时受你关照啦。」 一时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料理比赛的事,是吧?这么说来,我们赢了谷同学的队伍。因为发现犯罪声明,我把胜负完全拋到脑后了。我露出笑容。 「我只能勉强端出猪肉味噌汤而已。队友的奋斗很有看头,但我本身倒是有点没尽情燃烧够呢!」 「团体战太绑手绑脚了,真想一对一决胜负。那两个女生好厉害呢,须原也吓了一跳。」 「我们没料到居然能拿下冠军。参加者不多,是我们幸运。」 「话说回来……」 虽然是若无其事地,但谷同学的视线落向我的手。我的手中拿著窃案过程表。我不著痕迹地把它藏起来。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接著谷同学眼神旁移,望向魔术社的招牌。对于我和谷同学在这里碰上的必然性,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我还在犹豫是否该主动说出这个可能性,谷同学已经得意洋洋地说: 「自称『十文字』的怪盗的事。」 果然。我没有点头,而是耸了耸肩。 「不愧是谷同学,消息真快。」 我是在称赞,但谷同学反倒露出不悦的表情来。 「怎么,你真的已经知道啦?」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啊!」 「唔,听说发现料理研的犯罪声明的就是你们嘛。你们会知道也是当然的吧。……那么既然你会来魔术社……」 「我当然发现了。五十音的规则,对吧?」 我笑著说,谷同学一脸索然地说: 「……有意思。你果然值得期待。」 不敢当。 我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先发制人: 「那么这是下一场『胜负』吗?」 「是啊,来场特别的如何?」 谷同学说道,得意地笑了。然后他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为了公平起见,告诉你一个消息。……壁报社也被下手了。」 我决定不说出找巳经知道这件事。我还满喜欢调侃别人的,但过度刺激,把关系弄僵,则最好是能免则免。 可是, 「结果壁报社抓狂了,他们决定跟怪盗卯上。下一期的头条是怪盗十文字。壁报社好像要准备奖品,举办逮捕『十文字』的活动。」 这消息我倒是不晓得。我坦率地发出感兴趣的声音: 「咦,奖品是什么?」 「好像要提供一整期的号外版面。……会有很多想出锋头的人来凑热闹唷!」 「应该吧。」 「大家都渴望突发事件。或许『十文字』会变成明天的热门话题。」 就想要把这个案子常成个人娱乐的我来说,这真是个坏消息。谷同学来淌浑水就够让人扫兴的了,千万不要再变成热门话题啊。可是站在想要利用案子做宣传的古籍研究社社员的立场,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吧。「十文字」窃案愈是热门,对我们古籍研究社来说助力就愈大。而应该要取哪一边……哎,当然是可以让摩耶花展露笑容的一边吧! 谷同学拍拍我的肩膀,恢复平常的音量笑道: 「不过你的消息之快,也满让人佩服的。可是不好意思,这次我赢定了。毕竟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推理迷呢!」 真的吗?尽管内心质疑,我表而上还是笑容不绝。 「还请手下留情。」 这句客套话让谷同学颇感受用,他点了点头。 「我期待你的表现,福部!」 040--08 我藉口吃午饭,在古籍研究社悠哉地坐了一阵子,但总不能一直赖下去。不管再怎么如坐针毡,还是得回漫研去。 不知不觉间,我把撕得几乎可说是粉碎的培根面包碎片,像猴子啃橡果似地一小块一小块塞进嘴里。把它吃完就走吧。我正这么想的时候,藉口看店赖在社办的折木开口说: 「伊原,你说过你读过克莉丝蒂吧?」 折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正感到奇怪,想起暑假快结束时,那时在阿福说的「女帝」事件,我曾经提过。我停下捏培根面包的手说: 「说是读过,也只是看过几本代表作而已。不要以为我精通克莉丝蒂唷!」 「《abc谋杀案》是代表作吧?」 「这还用说吗?」 折木盘起双臂,深深靠坐在椅子上,瞪著天花板跟我说话,真够没礼貌的。 「里志说这『十文字』窃案是abc……」 明明是折木自己指出「十文字」应该念成「jumoji」的,现在他却又发音成「jumonji」。不过要当成名号看待,「jumonji」这个发音比较好懂,所以我也没说什么。 「的确是可以联想到。《abc谋杀案》里,被害人身边都摆了一本『abc时刻表』不是吗?或许失窃的地点放著《kanya祭指南》,也是为了让人这么联想。 「那当然啦。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意义吗?」 「话说回来,」 折木把盯著天花板的视线放了下来。他有些尴尬地说: 「我想问一下,《abc谋杀案》里,凶手依照人abc顺序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这问题真微妙。 「折木,你看过《abc谋杀案》吗?」 「没有,不过知道大概剧情。」 「只知道大概而已吗?那你今后打算要看吗?」 「……不晓得。」 「不晓得会不会看,你真的要问吗?这可是爆雷耶?如果你无所谓,要我说也行。」 折木想了一下,瞥了我一眼。 「没关系,告诉我吧。」 这样。那好吧。 我姑且扫视了一下周围。因为万一不小心被绝对不想事先听到《abc谋杀案》剧情的人听见,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确定没有人之后,我叹了一口气。 「又问那种理所当然的问题。这还用说吗?『因为想依abc的顺序杀人,所以才这么做』,这能变成一个故事吗?」 折木苦笑。 「哎,说的也是。」 受不了,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明明有话想说,又闷在心里。我忍不住口气也跟著变差了。 「你在想『十文字』是不是『因为想依五十音顺偷东西,所以才这么做』,对吧?」 「……是啊。」 折木答道,表情别扭地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我不知道『十文字』是不是意识到克莉丝蒂,但他偷走了些什么?棋石、汤杓,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他应该不是想要这些东西吧。 那么歹徒的目的就只是依五十音顺序偷盗取乐吗?」 「或是这个行为本身还有别的意义?」 我把一块面包扔进口中说。 「里志和千反田听到怪盗『十文字』依五十音顺序行窃,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不过老实说,只要资讯齐全,这点事任谁都看得出来。」 「的确,我们里面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但也不到大发现的程度呢。」 「也就是说,这对『十文字』而言也不是多复杂的诡计。譬如说,如果不是依五十音顺,而是依『荣耀属于神高』的顺序来偷,光是这样或许就够教人拍案叫绝了。」 「是啊,只是单纯的五十音顺,有点没意思呢。」 我懂折木的意思。如果依五十音偷盗是「十文字」的目的,那么他就只是个行窃取乐的笨贼罢了。不过如果并非如此,那么五十音顺就只是一个过程而已。 虽然亲身参与之前不这么觉得,但文化祭是一段相当特殊的时间。即使有人想要利用这种特殊和解放感,开个无伤大雅的怪诞玩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只是这样而已吗?确实还有这个疑问存在。 ……我有点不太对劲。 「折木,你想揪出『十文字』吗?」 「我?」 折木的表情是发自心底的意外。 「你怎么会觉得我想做那种事?」 「因为你热心助人。」 折木哼了一声,恢复全身颓靠在椅背上的姿势。 「我无所谓吧。不管是十文字还是千面人,随他们爱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如果他想从古籍研究社偷走东西,除了我的钱包外,想偷什么都送给他好了。可是啊,既然千反田说她好奇,最后的最后,她一定还是会追问『十文字』到底是谁。」 「别理她不就好了?」 「就是因为办不到才麻烦啊。」 折木板起脸来。 办不到唷? 这个蠢-蛋。 我迅速捏起只剩下一点的面包片扔进口中,站了起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想起来,姑且道谢说: 「对了,折木,多谢你的面粉。我差点只能束手待毙了。」 「噢,对了对了。」 折木想起来似地说,露出奇妙的笑容。 「那袋面粉是用稻草交易换来的。」 稻草交易? 「你在说啥啊?」 「稻草富翁啊。你没听过吗?」 啊,原来如此。 「你的意思是,你给我面粉,所以我也要给你什么?」 「你有什么吗?没有的话,交易就此结束也没关系。」 哎,好吧。 我想了一下,解下胸口的心型别针。 「这给你。」 折木吃惊地看它。 「……可以吗?没有别针,你的角色扮演……」 「不要说角色扮演啦!白痴!」 我把别针使劲全力砸在折木脸上,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地科教室。 041--14 我本来打算一直盯著人员出入,但碰上生理现象,还是没辙。公演就快开始了,我离开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之后,我不著痕迹地询问谷同学是不是有人出入,被他笑说哪有人向敌人打听情报的。即使如此,我说了几句刺激自尊心的话,谷同学便好心地告诉我了。 「没有人过来。」 几乎就在他回答的同时,有人走出二年d班教室。是一个男生,领子上的学级徽章是二年级。那就是魔术社社长田山学长吧(我并不认识魔术社社长,是看节目单知道的)。他来到挂满了万国旗和灯笼等饰品的走廊,以几乎可以传到另一头的音量大声说: 「魔术社第五次公演,马上就要开始喽!」 我和谷同学也没有交谈,分头进入阴暗的教室里。看来窗户挂上了遮光窗帘。教室里被分成两区,中央以遮光窗帘隔开。桌子全部挪到窗边,只陈列著椅子。遮光窗帘另一头是当成后台使用吧。隔间用的遮光窗帘前面摆著讲台和讲桌,肯定就是舞台。观众席与舞台之间距离很近,这对表演者来说应该是个考验,但对观众来说很值得高兴。虽然现在不是开心看表演的时候。 这次我从室内监视进来的人。 来到第五次公演,对魔术有兴趣的人早都已经看过了吧?迟迟没有观众进来。第一个进来的人物令人意外。是即使闭口不语也给人冰冷印象、一开口更是印证这个印象的「女帝」。我忍不住站起来。 「啊,入须学姊,你好。」 入须冬实学姊在黑暗中眯起眼晴直盯著我瞧。 「……噢,古籍研究社的。」 入须学姊微微颔首取代招呼,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椅子坐下。看似十足现实主义者的入须学姊居然会来看魔术,让我觉得有些奇妙。 下一个观众也是女生,两个人一起。第一眼看到时,我本来以为是一对男女情侣,因为其中一个是男装打扮。那身男装晚礼服我看过……对了,是漫研的人,和摩耶花搭档上色的。想到之后,我也想起跟她在一起的女生是谁了。是漫研的社长,以前看过几次。两人指著手中的魔术社节目单,有说有笑,占据了前方座位。 几个不认识的人零星进来了。毕竟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求学念书,有些人多少有印象,不过可以算是不认识吧。除了学生,还有一个疑似夫妇的中年人进来。此外还有显然是小学生的女孩子,让人忍不住想问:喂喂喂,今天是平日耶,你怎么不去上学? 接著进来的女生是同学。但不是很熟,所以我没有叫她。对方好像也注意到我,不过反应跟我一样。这么说来,她的姓氏是「十文字」。十文字香穗同学,她是「进位四名门」之一,虽然我很想亲近她,但十文字同学这人冷漠到家,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我说的「亲近」,是想要听听其他地方听不到的名门趣闻这种程度的「亲近」,绝对没有被摩耶花听到会尴尬的意思)。 一开始没什么客人,我还在担心,但渐渐人多了起来,对魔术社来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状况吧。刚才的社长从隔问的遮光窗帘之间探出头来,扫视了一下观众席后又缩回头去。 一群男生进来了。这可惊人了,是总务委员会委员长田名边治朗是也。而正跟田名边学长说话的是……天哪,敬礼!是神山高中第n代学生会会长--陆山宗芳阁下是也(至于n是多少,我没有研究)。我们的学生代表那媲美运动员的结实体格与爽朗笑容,还有那辩才无碍的口才令人印象深刻。虽然我也不晓得学生会长平常都是做些什么。其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田名边学长注意到我,微微举手示意。 占了教室一半的观众席虽然不到客满,但也有七分满。应该是魔术社社员的女生关上教室门。隔间的遮光窗帘之间走出一个男生,双手各拿著一座烛台,摆到讲桌上。他从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燃蜡烛。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被遮光窗帘遮蔽的阴暗教室内部。原来如此,是利用烛火摇曳的微光来弥补观众席与舞台太近的缺陷啊。气氛满点,深得我心。 点蜡烛的男生退回后台,接著换社长现身了。魔术社社长头发全往后梳,戴著无框眼镜,身材瘦得可以说是乾瘪,看上去就像是个手指灵巧的人。他缓慢地扫视闹哄哄的观众席一圏,等待话声平息,满足地微笑后,以装模作样的动作恭敬地行礼。 「各位,开演时间已到,表演即将开始。感谢各位本日莅临魔术社公演,请尽情观赏我们魔术社平日切磋磨炼出来的技艺。」 掌声。 我一边拍手一边东张西望。目前好像没发现什么异状…… 「那么首先是魔术社前途无量的新星--一年b班的高村洋一所带来的『活死人』,敬请欣赏!」 说完之后,社长一边拍手一边退下舞台。从遮光窗帘之间现身的男生如同我所猜想的,手中拿著球。音乐开始了。曲子是《el bimbo》(注:法国轻音乐大师波尔.玛丽亚(paul mauriat,一九二五-二〇〇六)的曲子,常被用于魔术表演配乐。)……的话,或许富有样式之美的趣味,然而播放的却是低语系的法语流行曲。那个叫高村的同学表情半点都不紧张。该说不愧是魔术社社员,还是因为已经是表演第五次了? 死灵球、七连环,表演依照我所猜想的进行。 魔术社的水准相当不错。这些魔术内容我当然都已经看过了,所以不感到惊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球在这么近的地方半空飘浮,或是铁环相扣,所以觉得魄力十足。第一个男生和接著登场的女生手指动作都还有点微妙的生涩,但没有明显的失败。我由衷为他们的妙技送上喝采。 第三个表演,节目单上的「神出鬼没」值得一看。表演者是唯一一个二年级生,同时也是魔术社社长的田山学长。他的技巧看起来确实比先前两人高超。致辞时落落大方的态度,上了舞台依然不变。他维持著沉默,配合音乐(是钢琴奏鸣曲,至于曲名就不晓得了)从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取出纸牌或手帕等物品。 如果只有纸牌和手帕,虽然会佩服他纯熟的技巧,但也不会吃惊吧。不过表演尾声,从他盖著黑手帕的右手中冒出来的东西吓了我一跳。观众席一片惊呼,我也差点就要站起来。 不知是为表演成功而放心,还是为欢呼感到满意,田山社长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他拿在手上的东西是一支蜡烛。那是有螺旋纹路的粉红色小蜡烛,而且更厉害的是它正在燃烧。不是开玩笑的,如果点著火,是要怎么装在口袋里?田山社长把那支蠘烛重新高高举向观众席,我们齐声鼓掌。坐在稍远处的谷同学也为这神乎其技的演出拍手鼓掌。我不经意地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厉害,是torch啊。」 唔,何必耍帅撂什么英文?不就是蜡烛吗?而且听起来感觉像火把,那种的应该叫candle吧?不过如果要叫我解释torch跟candle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行不行,完全看得入神了,但我来这里的首要目的并不是看魔术。可是话虽如此,魔术表演顺利进行,也没有观众做出什么特别奇怪的行动。门偶尔会忽然打开,观众增减一、两人。可是教室以外的地方,应该没有「十文字」要下手的目标才对。门帘、招牌、海报。呃,十文字的目标是什么去了?魔术社(kijutsubu),以「ki」开头的东西。 ……呃,蠘触的外来语,kyandoru! 我赫然一惊,重新望向在舞台上热情行礼的田山社长。他手中的蠘烛已经熄了。可能是因为危险,取出来让我们看过之后,马上就吹熄了。可是这间教室的蜡烛不只那一支。照明全靠讲桌上的烛台。我望向那里。 「……啊!」 「呃,猜扑克牌的魔术相当常见,所以今天变点花样,改用日式花牌……咦?」 我不小心叫出声来了。表演已经进入接下来的纸牌魔术,而且是没有配乐,全由表演者说话带领的表演形式,所以舞台上的高村同学和长井同学都吃惊地望向我。我太不应该了。我把手举到脸前,摆出对不起的手势。 烛台上的蠘烛。一座烛台可以插五根蜡烛,然而右边的烛台有五根蜡烛,左边的却只有四根! 怎么会这样,已经被偷了嘛! 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根本没有人靠近舞台。啊,现在-- 「那么请最后一位观众到舞台上来。」 被指名的入须学姊走向舞台,可是除此之外,上过舞台的只有表演者。那么这代表蜡烛从一开始就被偷了。 我还以为「十文字」会在公演当中,众目睽睽地执行艺术般的偷窃行动呢。原来在表演开始前就已经偷完了吗? 啊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在这里! 犯罪声明应该被摆在某个地方吧。是啊,仔细想想,御料理研的汤杓也不是在野火料理大对决的时候失窃的。比赛开始时就已经是被偷的状态了。怪盗「十文字」对于十足怪盗风格地精采突破重围、华丽行窃完全不感兴趣吗? 总之,既然已经知道东西失窃,继续在这里监视也没用。如果是事前失窃,跟来这里看表演的人就无关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选的牌子是『红叶与鹿』对吧?」 「……是的。」 掌声。 就乖乖坐下,尽情欣赏吧! 042—-09 一回到漫研,不怎么亲的同学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怎么这么慢?」 我讨好地笑了一下,回到社刊店员的座位去。 或许是花了整个上午画的海报多少有点效果,感觉客人比昨天来得更多。我小声问在旁边顾摊的女生说: 「跟昨天比起来怎么样?」 那个女生视线往旁边挪,我注意到她是在看河内学姊。她是在确定河内学姊正在跟她的跟班专心聊天,没注意到我们吗?她用比我更小的声音回答: 「嗯,卖得不错。」 「是海报效果吗?」 「这就不晓得了。」 真希望是。我并不反对河内学姊的角色海报策略,而且我画的图也展示了不少张,所以如果发挥了揽客效果,我不可能不感到高兴,希望大家别误会了。 可是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过有一群人误会了这一点。那伙人低声窃笑著,在离我不怎么远的地方,也就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说了起来。 「一开始便照著学姊说的做就是嘛。」 「就是啊。如果不是谁在那里莫名其妙唱反调,昨天就可以卖出更多本了说。」 连分配的稿子都交不出来的人,没资格说我好吗?可是我没有反驳。 「好啦好啦,那样说太可怜了啦,人家也是画得那么拚命嘛。」 「是啊,画得好努力唷。」 只看字面,或许像是在帮我说话,但换个语气,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正确地形容是每个字、每一句都故意拖得长长的,最后再瞥上我一眼。就算剔除我的被害妄想,意思也是「活该」吧。 我喜欢漫画,要说的话,也喜欢漫研,所以不太乐见状况演变成这样……可是没办法。只要有三个人,就会出现小圈圈,而我这人又是天生忍不住要多话,况且拿不出证据来的也是我。好吧,忍耐,忍耐。只是在这样的气氛里,实在没法开口要求寄卖《冰果》,教人难受。 窃窃私语声死缠烂打地继续著。我觉得「三姑六婆」就是在形容这些人,结果想到了一件事。忘了是什么时候,在跟阿福闲聊时,我说了什么东西很像三姑六婆,结果阿福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意思是很勇敢吗?」 「咦?」 「还是富爱国心?」 「你在说啥?」 「像珊古流普。」 「……什么?」 「匈牙利的英雄。」 那谁啊? 啊,想到阿福那时正经八百的表情,真是有够好笑的。现在笑出来就糟糕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下真的惨了。窃窃私语集团瞬间骚动起来。 「笑什么笑啊?」 「她会不会太嚣张啦?」 「有够碍眼!」 对不起唷! 那个集团论存在感,每个人都半斤八两,但其中算是较为强势的一个稍微放大了嗓门说: 「我猜八成是那个吧,说什么找不到,根本是骗人的。把根本不怎么样的漫画给捧上天去,结果人家要她拿出来,又怕到了,只是这样罢了吧。真不该拿那种连听都没听过的同人作品当例子,装行家,假精通。反正那种……」 要是她再继续说下去,我不怎么好的脾气就要爆发的时候-- 「停。到此为止。既然没听说过,就不要随便乱说。」 有人这么劝谏说。窃窃私语集团同时转向那番来自意外方向的攻击,可是她们不得不就此沉默了。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番话出自她们的领袖--河内学姊之口。穿著男装晚礼服的和内学姊彷佛忘了自己才刚说的话,大声打著呵欠。 我大吃一惊。不是因为河内学姊严厉纠正自己的跟班。我一直以为河内学姊是那种只要好笑、管它是虚构作品还是纪实作品都无所谓,不管抄袭和致敬、不讲求公平不公平的人。然而这样的河内学姊居然说出「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这种话,令我吃惊。 那群女生就像挨了骂的狗似地垂头丧气,可是她们仍频频朝我送上怨恨的视线。好闷唷。 ……我才刚坐下来顾摊没多久,但还是决定转换一下心情。我对旁边的女生说:「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站了起来--心里想著:好想吹吹风啊。 秋天的太阳掉得特别快。 虽然还不到傍晚,阳光却显得虚弱,风非常凉爽。在装饰得五颜六色的神山高中里,大楼间的通道却一如往常,让人怀疑大家是否遗忘了此处。我在通道的屋顶上,心不在焉地俯视著中庭。 过去我的立场应该还没有这么糟。果然还是不该那么多嘴吗? 可是我大概没有多后悔。「世上没有所谓的有趣无趣,有的只有主观。」河内学姊这番话,我怎么都无法接受。如果真是这样,那要怎么求进步才好?我画的角色图还算能看,海报的水准也不差,可是我的漫画却无聊得要死。我想画出更有趣的漫画、想画出更有趣更好玩的漫画。这种时候,在仰望的顶峰处如果不放上比方说像《夕暮已成骸》的作品,我要拿什么来确定自己进步了?河内学姊说,前进与停留原地都是同样一回事,那种言论让人就像处在黑暗之中。没有基准也没有目标的话,不管朝哪里前进,都不算是相对性地前进。无论怎么磨练本领,那都不是进步,只是变化。如果接纳那样的论调,怎么能觉得现在的自己还不够好? ……可是昨天我想不到这些。我相信只要亮出《夕暮已成骸》,就可以让学姊信服。而我完全没考虑到无论学姊信不信服,她的跟班会怎么看我。 哈哈,我真傻。 ……真想见见阿福,他一定又在哪个活动玩得像个傻子一样疯吧。我也好想跟阿福一起去追踪「十文字」事件的发展。他会不会来找我呢?如果他来找我,我一定再也不会回漫研了。 「伊原。」 突然有声音叫我,为了慎重起见,我摸了摸眼角才回头。 「对不起,伊原,变成这么奇怪的状况。」 丰满的脸颊、双眼皮的大眼睛。正为难地微笑著的来人,是汤浅社长。 我用力摇头: 「为什么是社长道歉?社长一点错都没有啊。」 「嗯,我一直没有吭声。虽然我很想站在你这边。」 ……这话在通道的屋顶上对我说,要我做何感想? 可是无所谓。我并不想要谁站在我这边。倒是如果社长真的拥护我,我和河内学姊的争执或许会发展成漫研的一大骚动。我不想要那样,所以算了。 「……亚也子她不是真心的。」 社长低低地说。我纳闷了一下亚也子是谁,一会儿才想到河内学姊的全名叫河内亚也子。 「不是真心的?什么东西不是真心的?她刚才那句『没听过就不要乱讲』吗?」 「不是,是昨天跟你争吵的事。」 这个话题我已经不太想提了,但我还是稍微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觉得有趣还是无聊,纯粹是天线敏感度的问题那件事吗?」 社长轻轻点头。 难道她这是在安慰我?那样的话,未免也太笨拙了。我不由得面露冷笑。 「社长怎么知道?」 「嗯……我跟亚也子是朋友。」 「只是这样?」 「亚也子跟春菜也是朋友。」 汤浅社长面露平静的笑容,就像在说:「这样你就懂了吧?」我的表情大概很呆。春菜是谁?不是河内学姊,也不是汤浅社长,我又想不到其他会在这时被提起的人。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无可奈何地问: 「谁?」 「什么谁?」 「那个叫春菜的。」 这次换成汤浅社长露出古怪的表情来了,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让我有点想起小千。 「咦?可是你不是有那本书吗?」 哪本书啊?我一头雾水,汤浅社长接著说: 「《夕暮已成骸》啊。」 我没想到这书名会在这时被提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我是有那本书。」 「春菜是它的原作者啊。安城春菜。书上没写名字吗?」 咦! 我拚命地努力想起《夕暮已成骸》的作者。可是怎么说,作者绝对不叫「安城春菜」。是更类似同人漫画笔名的、搞怪到了极点的名字。嗯,我记得。作者确实是叫…… 「不是,《夕暮已成骸》的作者是叫安心院什么的。」 「安心院?」 「放心的安心,医院的院。」 汤浅社长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但很快地微微点头说: 「用了笔名啊。可是那篇故事是春菜想的。漫画是谁画的,亚也子可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是谁。」 我在奇妙的机缘下得知了憧憬的漫画作者是谁。其实我也知道原作和作画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稍微忘掉了积压在心里的忧郁心情,兴匆匆地问道: 「那个人是几年几班的?」 可是得到的回答令人意外: 「啊,春菜已经不在了。她转学了。」 「……这样啊。」 我垮下肩来。 我整理了一下社长的话。……还是不太懂。我轻轻叹息。 「那么社长,那个叫安城春菜的人跟河内学姊是朋友,所以怎么样呢?社长究竟是怎么知道河内学姊的话不是真心的?」 社长微微俯首,沉默下去。 难道这个人其实根本什么也没想,是在随便敷衍我吗?过了一大段几乎让人兴起这种疑念的时间后,社长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想如果告诉你春菜的事,或许你就能了解。可是……是啊,只说这样没办法了解呢。可是伊原,对不起。如果要解释也是可以,但我不能解释。」 「……」 「因为亚也子是我的朋友。」 双眼皮的大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解释。如果解释,就形同是在背地里说河内学姊的坏话吗?还是……会揭开河内学姊的秘密? 无论是哪边,如果社长不说,我也不懂。现在的我不是可以去细细思量不懂的事情的心情。我慢慢地摇头。 我想独处一会儿。不管河内学姊的话是不是真心的,我都想再吹一下风。我说了: 「我凉快一下就回去。」 「伊原……」 我再一次,这次语气放重了一些说: 「我很快就回去。」 所以请不要再烦我了。 043--11 马上就要五点了。 快结束的时候,所有的社员都各自回来了,但气氛总显得有些古怪。里志不似平常,臭著一张脸,相反地千反田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伊原则沮丧到家。她好像不想要人打扰,所以我没搭理她。 「失手了啊,奉太郎。」 里志这么发难。可是他看到我的脸,讶异地问: 「你的眼睛怎么了?」 还红红的吗? 「哦,被爱心击中了。」 「什么?」 「就是被爱心击中了。」 里志愣在原地。但他立刻打起精神说: 「唔,不管那个,魔术社的蜡烛被偷了,毫无招架的余地。」 「那不是很好吗?」 我发自真心地说。 「在明天『古籍研究社』遭窃之前,不能让『十文字』被逮吧?」 「唔,是这样没错啦。」 里志不甚甘愿地点头。我询问状况,看样子里志自以为可以逮住「十文字」下手的现行犯。之前的「a」到「ka」都没有在活动进行中被偷的例子,而且「十文字」也不可能依自己方便去控制目标活动的开始时间,所以「十文字」当然是趁著自己好下手的时候就下手,而不论活动是否正在举行。我这么说,结果被里志埋怨了。 「如果你早发现了,干嘛不告诉我嘛……」 这什么话,我之前又不晓得他打算干什么。 「那找到犯罪声明了吗?」 「哦,翻开翻页式表演公告,就贴在『下一场公演从明天十点半开始』那一页。还有每次都有的《kanya祭指南》。」 「翻页式公告是挂在走廊吗?」 「嗯。」 厉害。谁都可能下手是吧。 另一方面,千反田则脸颊不停地抽动著。虽然想笑,但是出于矜持,还有看到不知为何沮丧万分的伊原,让她没办法笑吧。我试探地问: 「那么你那边有什么收获,是吗?」 「是的!」 「哦?」 「请入须学姊寄卖的二十本《冰果》,听说卖得不错。」 我想也是。毕竟那可是入须。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我却无法开怀地笑。因为总觉得不想欠入须人情。 「全卖完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学姊说明天应该可以卖完。」 如果全部卖完,应该再追加寄卖吗?这有点令人烦恼。 「还有一件事。《神高月报 kanya祭号外》下午四点那一期报导了『十文字』事件。上面也明白写出了折木同学发现的五十音顺规则。」 听到是我发现的,总教人难为情。而且我也和伊原说过,那是只要列出来,任谁都可以发现的规则。千反田接著祈祷似地把双手交握在胸前说: 「然后呢,壁报也提到古籍研究社的名字了!是这样写的:『因此诸位贤明的读者,由此可推,「十文字」最后一桩恶行将于第三天中午零时至二时之间执行,目标为「古籍研究社」(kotenbu)或「工艺社」(kosakubu)。』」 「工艺社?有这种社团吗?」 里志在旁边沉重地点头。 「有呢,这么说来……」 「如果『十文字』盯上的是那边,计画就失败了。」 「是呀,真令人担心。」 千反田说著,脸上却仍挂著喜色。我奇怪她怎么这么高兴,仔细想想,把这个新闻带去给壁报社的就是千反田。自己的新闻被报导出来,令她高兴……不,有点不一样。千反田不会为这种事高兴成这样吧。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但别人的心本来就看不透,更遑论千反田爱琉的心。 「……那么奉太郎,今天卖得怎么样?」 哦,对了。 「除了请入须学姊寄卖的,另外卖出了十六本。」 「咦,卖得比昨天还多嘛。」 不过还算是在误差范围内啦。活动方面的宣传,比起今天的野火料理大对决,昨天的猜谜大挑战应该更有效果,所以第二天是因为学生变得比较闲,愿意多走几步路来到这种边陲地带所带来的销路吧。如果里头还有口碑成分,就更令人高兴了。 话说回来,第二天结束,社刊还剩下约四分之三啊。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王牌「十文字」事件了…… 嗳,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从桌子里面取出饼乾袋。 「奉太郎,那是什么?」 「糕点研来推销的。我一个人吃不完,要吃吗?」 我这么一问,伊原也凑过来了。 一袋饼乾四个人分。我们啃著饼乾,告知第二天活动结束的钟声响了。 【剩余一百四十一本】 四 又一个无法成眠的夜晚 4 044-047 又一个无法成眠的夜晚 044--10 不能喊累。因为喊累听起来就像在说「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接下来轮到你做了」。如果怎么样都感觉累极了的时候,就说「请让我休息一下」。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休息之后,我还会再接再厉」。 这是我慈祥的家祖母告诉过我的话。 啊,不该用过去式,家祖母还健在。 我并不是忘了家祖母的教诲。可是晚上在自己的房间喃喃喊累,应该没有关系吧。我有一点点累了。 请入须姊帮忙的部份卖得不错,而且壁报社也报导了古籍研究社的事,所以我也不是白忙一场,然而回到房间,身体却一下子沉重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个体力很差的人。基本上我不擅长运动,但唯有长跑成绩算是中上。这两天,我在神山高中的校园各处奔走,但并不是因为这样而感到疲累。 该怎么说才好昵?……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时,好像不会像这样疲倦;自己解决自己人的问题时,好像会有点疲倦。而这次的文化祭里,我是不是在设法请别人帮忙解决我们的问题呢?为了道个目的,我拜托总务委员会、拜托壁报社、拜托入须姊。 「十文字」事件令我非常好奇。在文化祭里依五十音顺偷走各种东西的怪盗「十文字」。他是怎么偷走东西的,我很好奇;但他的目的是什么,更是令我好奇万分。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浑身发痒,几乎坐不住。 可是深呼吸之后,站在古籍研究社社长的立场来想,我必须把「十文字」事件视为说动其他人的道具才行、必须把它当成到处向人拜托时的筹码才行。 真不可思议。这居然会令我如此疲惫。 不,我不是退缩了。折木同学也非常努力,但社刊的销售量还是不够好。 我也必须继续向人拜托才行。我不是厌烦这件事。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可是……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累了。 045--10 今晚我打算早点入睡,却怎么样都睡不著,把手伸向书架。拿起来的是《body talk》,我的另一样宝贝。 《夕暮已成骸》不在手边没法看,所以我有点把它神格化了也说不定。我觉得《body talk》略逊一筹,但实际一读,还是十分有趣。本来是为了帮助入睡才开始读的,大脑却兴奋起来了。 论类型,这算是笑闹剧吧。主角是一个没有听觉、也无法说话、但能够透过触摸对方发挥心电感应的少年。只要接触,双方就能洞悉彼此的想法,因此他成了一个麻烦制造者,牵引著故事发展。接著是一连串荒诞无厘头到了极点的麻烦事,就彷佛在主张对滑稽没有助益的写实毫无价值一般。具体来说,就是外星人与僵尸的大军进攻。无论场面如何岌岌可危、濒临崩坏,都会在一个把猫拟人化的二头身角色登场,制造出空白的框格后,在下一页结束状况,因此节奏迅速无比,是最近的商业作品难得看到的漫画味十足的漫画。结果我趴在被窝里,拿枕头当书架,一直看到了最后。 附带一提,这只猫就类似补丁猪(注:手冢治虫的漫画中经常登场的搞笑角色,造型为有猪鼻的萌芦脸,脸上有许多补丁。),会到处抢版面,并在框格的角落毫无意义地特技表演。这是作者自创的角色吧。虽然是两脚直立,但没有穿衣服,不过脚上套著松松垮垮的长靴,算是长靴猫吧。 尽管荒唐,但聚焦在「沟通不良」的这篇故事相当有深度。登场人物包括主角在内,说穿了全是一群利己主义者;这虽然是司空见惯的设定,但更凸显了结局的荒谬。嗯,这部作品果然也不错。不过若问我能不能满怀自信地把它拿给河内学姊,还是觉得这部作品有点过于依靠劲头,很多地方背景显然只画了一半,有时候人体比例怪怪的,还有台词前后关联暧昧不明等等,缺陷有些醒目。 ……而且事到如今,不管拿什么给学姊,都一样空虚。 灯光只有枕边的萤光灯。房间的书架幽幽地沉浸在黑暗里。 《夕暮已成骸》和《body talk》在非商业作品中,是我爱不释手的两本作品。可是我房里的书当然不只这两本。商业作品里,随便都可以找到让这两本相形见拙的杰作。 真的。世上有好多画得出有趣作品的人。 熄灯前我爬出被窝,拿出收在书桌抽屉里的自己的作品。虽然是连看都不想看的玩意儿,此时的我却忽然想要看看。 嗯。自己看了也觉得画技不赖。虽然画风一路变迁,但每一种都不到不忍卒睹的地步。可是,一页、两页地看下去…… 分镜死板,台词也空洞薄弱,剧情感动不了人,似曾相识的启承转合及预定和谐。 这如果让我之外的人来看,应该可以代替安眠药吧。 可是看的人是我。 我的漫画让自己来读,别说是安眠药了,根本就是兴奋剂。我深切地体会著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把稿子收回抽屉。真是,不该看的。我错了。睡不著就糟了,所以我吞下白色的药丸--真正的安眠药,睡了。 046—-12 节能主义奉行一久,也可以抓到大致的模式。过分节能,累积过多可处分能源,当晚就会难以入睡。我本就晚睡,如果睡不著,很容易会让时钟晃过一点,甚至将近两点。不过,今天我不觉得自己特别节省了什么,而是没地方发挥能量。展现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神山高中文化祭。居然在这样的活动期间无处消耗体力,这是多么地讽剌啊。 等待睡意时,我也想过来看个书好了,但不巧的是,手边只有那本无聊透顶的廉价书。无聊的书拿来当安眠药正好,于是我选择上网打发时间。也就是继续前晚,去看神山高中文化祭的官方网站。 我循著搜寻网站找到目的地。右眼觉得有点痛。 首页的画面变成了宣传词:「kanya祭热情举办中!欢迎各界人士踊跃莅临参观!」还贴了照片,是体育馆舞台表演戏剧的场面。 我把画面往下拉。日程介绍和参加团体一览。交通导引、注意事项……然后我留意到两天前不怎么吸引人的部分--线上购物区。 这线上购物区属于文化祭活动的一环,卖的当然是在文化祭里贩卖的东西。 上面有服装研究社的自创t恤和文艺社的社刊《回声》、漫画研究社的《世阿弥’s》。只有这些?这可是夙负盛名的神高文化祭耶,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卖吧?我再找了一下,但看来真的只有贩卖这几样东西而已。 这样感觉有点寂寞呢。再仔细一看,上面有电子信箱,好像是透过电子邮件来进行订购。伺服器是神山高中共通的,但帐号名是「somuiinkai(总务委员会)」。里志没提过会有这样的业务啊?不过我也没仔细问过里志都在总务委员会做些什么。 话说回来,看看这信箱。就不能……怎么说,用个英文还是怎样,多用点心吗?居然直接套用总务委员会的日文拼音「somuiinkai」……不过这种看得懂就好的偷懒法,还满合我的脾胃的。 我循著连结寻找还有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但基本上这是对外宣传的官方网站,没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好了,时间也晚了。关掉网路,回去自己房间。至于睡不睡得著觉,就留到上床再烦恼吧。 047--15 我出门进行夜间散步。 夜风吹拂著洗过澡而全身舒爽的身体。不过现在已经十月了,若是毫无防备地任由风吹,很可能会感冒。这部分我早有万全准备,披了一件外套才出门。 半月清晰可见,星星也没有藏身,今天和昨天都是大好晴天。看样子,明天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真令人开心。活动顺利进行,身为总务委员的我觉得开心;受到好天气眷顾,参观人数增加,身为古籍研究社社员的我觉得开心;然后户外活动依照预定顺利举行,身为福部里志的我觉得开心。各个社团都实际运用我只听闻过的技术,准备了各种活动。如果因下雨而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演,那就太令人寂寞了。 比方说昨天的魔术社。二年级田山学长的魔术真的相当精采。我一向自诩为资料库,因此知道杯与球魔术的手法。可是我只是知道而已,无法实际表演,所以打从心底对田山学长的技术感到赞佩。附带一提,我之所以做不到,不是由于技术上的不可能,而是心理上的不可能。我只想要知道杯与球的相关知识,并不想表演给人看。 在这部分,我和奉太郎可以说在根本上有著共通之处。 ……可是奉太郎并不像他所主张的那样,并且实际在国中三年之间扮演的那样,是个那么一无是处的人。 我走在夜色之中。在飞虫群聚的路灯照耀下,走在寂静的住宅区里。脚下踩的是运动鞋。鞋底柔软,所以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不知何处传来有人在看深夜电视节目的声音。 进入神山高中,接触到千反田同学这个罕见的触媒,奉太郎变了。不,该说是发挥出他真正的实力了吧。奉太郎具备连对我都未曾展现过的机智与敏锐,或者说直觉,一言以蔽之,就是可称之为推理能力的力量。那天,从千反田同学独自一个人待在地科教室的那天开始,我已经不晓得为奉太郎惊讶过多少次了。奉太郎不是一个纯灰色而无个性、无能力的人。他不属于我这边,我是负责观看的一边。而奉太郎是我深爱不已的、充满意外性的人。 俗话说真人不露相。发现到奉太郎真人的那一面时,我真的是发自心底认为,这是一件乐事吗? 所以我不期待奉太郎解决这桩不适合他的「十文字」事件,而是准备亲手去破解它。 身为资料库的我主动寻觅真相,这原本是不合我性子的。然而为了效法一下我现在必须稍微抬头仰望的好友,我要这么去做。尽管深知这种行为有多们窝囊。尽管明白「帮忙古籍研究社宣传」这样的说法只是表面话罢了。 这些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 不过表面话,嗳,这年头连小学生都能运用自如吧。 好了。 怪盗「十文字」在茫茫人海般的嫌疑犯之中。在地科教室,奉太郎说了句一针见血的话。「你以为文化祭期间的神高总共有多少人出入?光是我们自已的学生就有一千人耶。」 这在侦探小说中很常见,现实办案也没有什么不同吧。如果是小规模的犯罪,我们一般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见。若想查出歹徒是谁,首先就得从缩小嫌犯范围做起。 世界现在有六十亿人口是吗?在这当中,以交通可达性或机会问题等条件过滤,逐渐缩小嫌犯人数,做出某程度的筛选后,再以此为前提,慎重缜密地去思考。比方说,如果在周围被森林大火包围的山庄里发生命案,凶手一定就在这栋山庄里(除非听到直升机螺旋桨声)。如果富家千金在别墅遇害,人们会推测凶手是知道她去了别墅的人。如果嫌犯范围缩小到十人左右,也会想去调查一下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吧。 可是「十文字」事件不能这么做。 我并非细细查问过每一宗窃案的状况。可是就像人声合唱社是丢在外头冰桶里的东西失窃,每一个社团都有「任何人都可以下手的空档」。围棋社没有上锁;占卜研是一个人顾摊,总有离开上洗手间的时候;园艺社是「刚好没人在的时候」遭窃。昨天的魔术社也是,既然不晓得蜡烛是什么时候失窃的,只能说每个人都有下手的机会。嫌犯在匿名的人海中。 歹徒绝对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窃案连续发生了两天,连续两天都来文化祭、间隔紧密地下手行窃的歹徒是学校以外的人,这有点难以想像。可是条件光只有校内的人,嫌犯也有一千人之多。一千人!就算朝著一千人大叫:「歹徒就在这当中丨」也实在空虚到了极点。调查一千人的不在场证明,除非是专管犯罪的调查机构,否则也不可能会有人去做。 ……唯一可疑的只有御料理研吧。如果相信社长说他们准备了汤杓的说词,那么汤杓就是在野火料理大对决的准备期间失窃的。而且还得放上犯罪声明和《1kanya祭指南》,所以是自己人犯罪的可能性颇高。 可是御料理研的社员会妨碍自己人举办、而且是花了相当多工夫准备的活动野火料理大对决吗?汤杓是很常用的调理道具。如果我们打算要做锅类料理,少了汤杓,会是相当严重的致命伤。与其冒这样的险,「o」字头的社团其他还有「超常现象研」(okarutoken)、「应援团&啦啦队联合」(ouendan & cheerleading-bu godo)。 应该舍弃自己人犯案的可能性吧。 那么要怎么样过滤这一千名的嫌疑犯? ……比方说,路煞事件的嫌疑犯也是在匿名的人海中。连续纵火案亦是如此。在侦探小说里,要逮捕路煞和纵火狂,很多时候只能等待歹徒下一次动手。就连我喜爱的福尔摩斯故事,在〈六个拿破仑胸像〉里,第一个拿破仑胸像遭到破坏时,也没有任可人能想出什么头绪。 没错。等待案件数目够多,找出乍看之下瞧不出端倪的被害人的共通之处(这就叫做失落的一环,missing link。也叫做失去的环节,missing ring。本来到底是哪边啊!我很好奇。),或是等到歹徒失手。 为了这个目的,打算扮演侦探的我能够做的,就是站在案发现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再无其他了。 只要待在现场,就可以揪住歹徒细微的疏失或霉运,找出锁定嫌犯的某些要素。也就是期待敌人犯错。 在魔术社,我因为过于疏忽,没有想到「事先偷走,事后再让犯罪声明被发现」这种手法,所以没能逮到现行犯。那个时候待在2—d教室的观众,都只是单纯来参观魔术表演的吧。 那么明天得早起才行。早上第一个前往神山高中,紧迫盯人地监视「十文字」的下一个目标--以「ku」开头的社团。福部里志不辞劳苦。唯有这一点,我跟节能主义者奉太郎是截然不同的。我对观察力没有自信,但我绝对不会错过「十文字」留下的踪迹。 这是资料库做出结论、世间罕见的瞬间。我这个时候的意外性,或许足以成为我本身感兴趣的对象了。 我掉头往回走。住宅区被月光与路灯照耀著。我拍拍脸颊,振奋自己,突然被狗给吠了。 五 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 5-1 048-059 四人四样文化祭 048--16 wanted! 第四十二届祭即将迎向最高潮,各团体的活动井然有序地顺畅进行著。不过读者诸贤应该也已有所耳闻,有一恶汉公然对此造反,恣意妄为。没错,我们指的就是那名自称「十文字」的怪盗。 这名怪盗,其特徵为放肆狂妄地在社团行窃并留下犯罪声明。他(不,笔者私下怀疑这个「他」也许是「她」)所留下的东西还有另外一样,不过这里暂且保密。基于社会道义,此为避免读者诸贤之中出现模仿犯的预防措施,敬请谅解。 总而言之,受害范围已经扩及七个团体。昨日下午四时的号外未能详加报导的人声合唱社、围棋社、魔术社的受害状况将于后文细述;而如同先前报导,「十文字」之目标应是盗走十样物品。 好了,读者诸贤,亲爱的神山高中各位学友!我们壁报社欲在此呼吁诸位奋起。我们可以就此坐视「十文字」的奸计成功吗?在智慧方面,难道各位逊于这名恐为本校学生的「十文字」吗? 断无此理! 吾等壁报社希望名侦探能挺身而出,揪出怪盗「十文字」的狐狸尾巴,撕下他的假面具!期待诸位见义勇为。此外,为了赞扬在这场斗智游戏中赢得胜利的贤者智慧,我们将以一整期的特大号外来回报他的付出。 虽然是一篇慷慨激昂的报导,但我还满欣赏这种感性的。 文中提到「于后文细述」的无伴奏合唱社与围棋社的受害情况报导并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无伴奏合唱社的冰桶一直到表演开始前都放在走廊,围棋社使用的预备教室里,棋石从文化祭前天就一直放在那里,门也没有上锁。简而言之,果然每个人都有机会下手。 我大概是一脸怪笑地看著大楼门口附近布告栏上的壁报。我在壁报社没有认识的人,但写下这篇报导的人,我倒是想和他交个朋友。 话说回来,令人佩服的是这篇号外张贴出来的时间。对外说法是壁报社每隔两小时(噢,和「十文字」的犯罪间隔一样?)会发出一期号外,而早上八点的应该是最早的一期,可是现在时间才刚过七点。应该是一早就抢第一个到校,匆匆四处张贴吧。壁报社真的拚了。 不过论干劲,我也不输人。早上七点已经到校,这点我也是一样的。正确地说,我还不到七点就穿过校门了。本以为校内应该是近乎无人状态,没想到朝雾之中,神山高中各处都已经有人活动的气息了。不愧是神高文化祭,无法以常识衡量。 好了,回到最重要的目标。 顺序来到以「ku」开头的社团,有两个社团符合。「谜研」(kuizuken)和「全球行动社」(gurobaruakutokurabu)。「谜研」的首字是清音的「ku」,百分百吻合,但谜研的活动第一天已经结束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设置休息室之类的据点(这一点身为总务委员的我可以保证)。另一方面,「全球行动社」在神山高中文化祭当中罕见地以壁板展览为主,门户随时大开。「十文字」的目标依消去法来推论,应该会是这边。 我走上楼梯,前往全球行动社的展览会场三年e班教室。昨天放学前我查过了,全球行动社没有任何东西失窃,也没有发现犯罪声明。除非「十文字」今早比我更早办完差事,否则我的监视行动这次应该能成功。 然而。 三年e班的敎室前已经有了来客。 「哟,福部,你来得真晚。」 谷同学。而且不只谷同学一个人。 「嗯,你是古籍研究社的……。先前多谢关照啦。你也是来调查这宗窃案的?」这么说的是二年级生,羽场智博学长。暑假的「女帝」事件时,我们打过一点交道,我记得他是侦探小说研究社的。「会有很多想出锋头的人来凑热闹唷。」谷同学昨天的预言说中了。那么我也是那爱出锋头的一分子吗?唔,我是不否认啦。 除了这两个人以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学生远远地看著我们。看起来也不像是在为最后一天的活动做准备,所以那名学生也是侦探志愿军之一吧。加上我共有四个人。这下伤脑筋了,虽说要加强监视,但没想到一开始就戒备如此森严「十文字」会怎么因应? 我隐藏著内心的动摇,笑容可掬地对谷同学说: 「嗨,早啊。一早就来监视,很有干劲嘛。」 「彼此彼此。」 「那么怪盗还没有下手吧?」 谷同学用拇指比了比三年e班的教室。 「我对我的劲敌才没那么好心。自个儿调查吧。」 也用不著调查。如果歹徒已经下手,不可能三个侦探志愿军都守在这儿待命。我耸了耸肩。 时针才刚过七点。八点得去体育馆点名才行。虽然到时会出现空档,但得去点名这一点,「十文字」也是一样的吧。我,还有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打算最后一个进体育馆,然后第一个冲回来这里。如果窃案发生在那段时间,就会是锁定歹徒的线索了。 我默默地离开谷同学和羽场学长,在稍远处的走廊靠在墙上。这若是冷硬派作品,就会边抽著菸边等待对方行动,不巧的是这里是高中。我从束口袋里取出九连环和口香糖。 049--11 终于来到最后一天了。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应该会有许多校外人士。还有「十文字」事件当然也会在今天结束才对。从任何一方面来说,今天都是关键的一天。我再次坚定决心,前往附近的布告栏,准备先看看《神高月报》的最新一期。 布告栏前有人先到了。 轻轻交抱著手臂、稍微仰起下巴观看布告栏的那个人,实在不像是高中生。大概是大学生吧。从橘色衬衫露出来的手臂晒得有点黑。风已经完全染上了秋意,然而那人却穿著仍带有夏季风情的短牛仔裤。脚略为张开,一脚规律地打著节拍,感觉得出非常乐在其中的模样。 那个人好像在看壁报,视线上上下下移动,不久后嘴角泛出些许笑意。 「原来如此。」 我听到这样的呢喃。那人放开交抱的手臂,转过身去,不疾不徐地踩著来宾用的拖鞋,消失到校舍门口里面了。 刚才那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约大学生年纪,看起来相当活泼的小姐……想不起是什么人。可是我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我对于记人的长相和名字应该很有自信的呀。 「唔……」 还是想不起来。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或许。 050--13 一样无人光顾的地科教室。不过虽然埋怨著没人上门,好歹我也亲手卖出了近三十本,或许不该这么抱怨也说不定。 不忙是件好事,但每次瞄到那个纸箱,就连我也不由得感到一丝焦急。那只是个平凡无奇的纸箱,可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那完全就是个恐怖箱。 那里面沉眠著永远都不会被阅读的无数铅字。它们在不会被开启的箱中一点一滴地变化,文字与文字相互替换,页数与页数掺杂在一块儿,发酵转换成毒害精神之物。铅字们自我变化为只要读上一遍,就会烙印在心中永远无法抹灭的黏稠故事。在永远没有光线照进来的潮湿场所,它们不停地呢喃著「读我」、「读我」,为了让人来读,不断地重生为更具魅力、更印象十足的东西。可是它们依然永远没有被人阅读的一天,终有一天腐败毁朽,或是被付之一炬…… 哎,我就是闲到可以像这样胡思乱想。还有一百四十一本。交给入须的二十本也无法保证能否真的卖完,看来似乎是立下觉悟的时候了。满满一百多本的社刊,保存起来也没有意义。如果剩下大量库存,真的就只能收在哪里的仓库任其腐朽,或是拿去资源回收了吧。 伊原画的兔子与狗互咬的封面图样。骑马钉装订,封面。 唔,如果它做得更简陋点就好了。 嗳,总之现在也没其他事可做了。我在书桌撑起腮帮子。可能是从体育馆传来的,远方隐约传来吹奏乐器的声音。我望向中庭另一头的普通大楼,被遮光窗帘遮住的各处教室,看起来就像蛀牙。 交换撑腮帮子的手。 ……拿「十文字」事件当招揽顾客的熊猫,把客人带到古籍研究社来,这发想并不坏。如果壁报新闻愿意放上「最后的目标--古籍研究社」这样的耸动标题,应该会有不少人捧场前来吧。 可是我有个稍微不同的点子。为了卖完《冰果》,稍微不同的点子。虽然也不能保证是否顺利…… 没有客人。时间多得是。我慢慢地盘算起这个点子。 【剩余一百四十一本】 051--17 「全球行动社」换个说法也算是「国际活动社」,所以我模糊地猜想他们的展览应该会是孟加拉的洪水惨况或印尼内战之类的内容。不巧的是,我对那方面的事务不感兴趣,所以觉得应该不太好玩。 然而出乎意料,并非如此。壁板的内容是「你也可以动手做的玉蜀黍面包(墨西哥)」、「以市售牛奶制作优格(保加利亚)」,几乎都是重现民族料理风采。我对社长说这主题满好玩的,结果那个男生苦著一张脸说: 「我们又不是料理社,其实是国际义工社团耶。我们是会分送旧衣等等,不过还是展示这种异国美食题材比较好玩吧?实际上我们也经常做来吃。……嗳,不过不管是哪边,好像都没人要看。」 没错。不知道是壁报效果还是口碑效果,随著时间过去,侦探志愿军愈来愈多,这些人又吸引更多的人群,三年e班教室的人口密度变得相当拥挤。虽然没有向总务委员会报备,不过他们好像会实地制作玉蜀黍面包分给参观者吃。可是那些面包在点名结束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全被侦探志愿军给蚕食个一乾二净了。社长会叹息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一想到古籍研究社也可能迎接这样的盛况,社长的叹息听起来也像是高兴的欢呼了。 话说回来。 「……什么事都没发生嘛。」 我听到无聊地如此呢喃的声音。是谷同学。近一个小时前开始,他就净说著这种话。可是就连我也不禁渐渐想要同意了。怀表的指针已经快要走到十点了。如果犯罪声明是每隔两小时发出,那么怪盗再不登场就不太对劲了(神高的上课开始时间是八点)。然而不管如何睁大眼睛观察,都看不到半点可疑的行动。 心中总甩不开「不会吧」的心情。「十文字」盯上的会不会其实是谜研?不不不,这才是「不会吧」。谜研的活动已经结束,社员们应该三三两两分头去享受文化祭了。就算要从谜研偷东西,要从哪里偷什么才好? 可是若从要偷什么的观点来看,这全球行动社也很难说。我四处调查过,上次魔术社「蜡烛」的教训也让我试过英文发音,可是全球行动社里找不到半样以「ku」开头的物品。在神高,学生都穿室内拖鞋。总不会是偷走拖鞋,然后硬拗说「我收下鞋子啦哇哈哈哈哈」吧(漫研的角色扮演、其他几个社团的服装有鞋子,算是特例)。我认为怪盗「十文字」会像从无伴奏合唱社偷走aquarius动元素那样,耍个花招,不过都这个时间了依然毫无动静,也教人忍不住要怀疑怪盗是不是放弃了? 侦探志愿军之间也传出这样的声音: 「我腻了,我要走了。」 「如果出了什么事,传简讯给我唷。」 羽场学长也好像社团有事,中途就消失了。从头一直守候监视到现在的,大概只有我和谷同学两个人而已。 怎么啦,怪盗「十文字」是被这大阵仗给吓著了吗?哈,多么窝囊啊,时间都已经超过十点啦! ……忽然间,谷同学把手插进口袋里。他掏出手机。好像收到简讯了,他盯著萤幕看。 然后谷同学突然大叫: 「……什么!」 嗯?出了什么事吗? 谷同学阖起摺叠式手机也不收进口袋,就这么准备跑出去。他前进的方向就站著我。我以极为平静的语调问: 「出了什么事吗?」 谷同学用力抿起嘴巴。如果是跟我完全无关的事,直说就是了,既然他会沉默不语,表示事情和「十文字」有关。 再推个一把吗? 「我不巧没你那么幸运,有那么好的朋友通风报信,如果你愿意,可以透露一点给我吗?」 我低声下气地说,结果轻易成功了。谷同学张大了鼻翼说: 「哼,可恶的『十文字』,居然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难道是谜研?」 谷同学摇摇头,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是。」 「那……」 谷同学应该是为了避免让周围的侦探志愿军听到,把声音压得极低说: 「……轻音乐社(keionbu)的『弦(gen)』被偷了。」 轻音乐社?轻音乐社? 我忍不住跟谷同学相反地高声叫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 谷同学的表情顿时苦了起来: 「如果你怀疑,自己不会去确定?再见。」 他留下这句话,小跑步离开三年e班了。一瞬间我想要追上去,但还是作罢了。因为我知道那是白费工夫。 看来「十文字」的弹性远超出我的预测和能力。因为有「依五十音顺」和「约隔两小时」这个制约,才能守在现场,期待歹徒手脚败露。然而既然怪盗因为全球行动社的戒备森严,就改向下一个轻音乐社下手,他如此变幻莫测,我也束手无策了。 这表示从行窃状况来锁定嫌犯的正攻法行不通。 另一方面,即使想要出其不意,我也没有想出那种奇袭妙招的才能。如果我想得到,一开始就那么做了。 这…… 昨晚我想过了。「十文字」潜藏在匿名人海中。要逮到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现场逮住现行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现在「十文字」灵巧地闪过追捕。如果他抛弃了法则,那么我要怎么样才能逮住他下手的现场? 应该重新思考。 我还有其他能做的事吗? 052--14 不愧是星期六。随著日头愈爬愈高,客人也愈来愈多了。 入须的录影带电影似乎也很受好评,寄卖的二十本社刊好像真的卖完了。千反田又追加了十本拿去。 客人的绝对数目够多,就会有许多人一时兴起来到这种校圜边陲之地。两名结伴而来的中年妇女只因我陪她们多聊了一、两句,就慷慨地买了两本回去。听了可别吃惊,这两本加上一早开始卖出去的量,总共已经九本了。起步虽然缓慢,但看这样子,往后大有可期。 谢谢惠顾--就在我挤出生涩的笑容送出客人之后。 ……想去出个恭。 只有一个人顾摊,就是这点麻烦。不能拜托旁边的人顾一下。商品是社利,应该是不用担心被偷,但也不能把钱丢下,去解决生理现象。我盖上取代收银机的糖果罐,放进自己的斜背包。然后拿出档案夹,抽出写著「休息中 社刊《冰果》 一本两百圆 欲购买者请自行投币取书」的活页纸。 包包底下有个陌生的物体在发光。拿出来一看,是昨天伊原拿来砸我的爱心型别针。我不经思索地把它放到《冰果》书山的旁边,再抽出一张活页纸,写下「别针 以物易物 欲索取者,请留下任意价值的物品」。 好了,我去去就来。 出恭中。 回来了。 呃,才离开不到五分钟,别针就不见了耶,喂。而且桌上还摆了两百圆。卖掉了吗?有人上门时就是会有人上门呢。 我发现提及别针的活页纸上写了一些字。我一看,表情自然变得苦涩了。这笔迹我认得。读了内容,是谁来过,更是一目瞭然。 --不要丢下商品摸鱼。这别针是什么?我拿走了。交换物放在冰果上面。能不能当作消遣,就看你自己了-- 是姊姊。没想到她真的来了。可是居然趁著短短五分钟的空档来袭,也太不凑巧了。不,对我来说应该算凑巧吗? 从姊姊的钢笔开始,换了胸章、葛洛克、面粉、别针,看来稻草交易在这里又回到姊姊了。她拿什么来跟我交换?那可是我姊,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我望向《冰果》书山。 书山上摆了一本尺寸和冰果一样,类似校刊的东西。骑马钉装订,封面是普通纸,精致度比《冰果》逊色许多,不过相当厚。封面上画的是一个女人的侧脸。画风并不写实,是漫画风。 我先将糖果罐放回原处,把应该是姊姊留下的两百圆投进去。应该不必确定还剩下几本吧。就算是姊姊,也不可能会偷《冰果》。我在椅子坐下安顿好后,拿起姊姊的交换品。 封面的角落小小地直书著书名。《夕暮已成骸》?感觉真不吉利的书名。另一边的角落有作者名,「安心院铎玻」这看起来像是和尚的名号,当然应该是笔名,读音是「anshinin takuha」吗? 标题也好、笔名也好,不会是什么超常现象书籍吧?我心想著翻开来一看,原来是漫画。场面从水手服女生走出木造建筑物车站开始。噢,我忍不住出声。画技非常好。 原来如此,漫画的话,拿来打发时间正好--虽然姊姊释出如此直白的好意令人心里发毛。不过她都特地从家里拿来了,应该不会是多糟的作品吧。我就心怀感激地慢慢欣赏吧。 开始看之前,我好奇有没有后记,瞄了一下最后一页。 有后记。 各位觉得《夕暮已成骸》如何? 虽然像在自卖自夸,不过我觉得成品还不差。但我只帮忙画了背景而已,贡献微乎其微。如果这本漫画给您带来一些乐趣,那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原作者与作画者的功劳。 我们都不是漫画研究社的社员。我们只是喜欢漫画,聊过之后意气投合,兴起了合作画漫画的念头,最后决定实际动手,完成的就是这个故事。以处女作来说,我觉得相当不错,不过太称赞自己人好像也不够谦虚。实际如何,就交给拿到本书的读者自行评断吧。 然后,我们并不打算只合作这一次就解散。我们已经朝著明年的kanya祭开始起步了。原作a说下次要大幅改变作风,走推理悬疑路线。a表示正计画将克莉丝蒂的超级名作做出别开生面的改编,还说书名已经决定好了。 我在这里预告,下次作品的书名是「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又是阴沉的标题(笑)。 那么明年kanya祭的时期再会。 安心院 铎玻 是一板一眼的手写字体。 「……」 知道自己蹙起了眉头。我再重读了一遍。 kanya祭。那么这本漫画是神山高中学生的作品吗?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是在文化祭上贩卖的作品。 还有「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我不知道库特利亚芙卡是什么,但「顺序」这个词令人介意。不,如果只有「顺序」,我可能不会放在心上吧。我之所以介意,是因为前面有「将克莉丝蒂的超级名作做出别开生面的改编」这段话。 而且这本书是姊姊拿来的。我再一次确定姊姊留下的便条。 --能不能当作消遣,就看你自己了 为什么要看我自己?如果她的意思只是看漫画可以打发时间,这种写法太古怪了。而且--没错,姊姊绝对不会想什么「弟弟应该正觉得无聊,我带本漫画去给他解解闷好了」。要我打赌也行。 「她该不会是带来了什么麻烦事吧?」 我呢喃著,重新深深地坐到椅子上。 画技很棒。只看后记也没意思,仔细读一下内容好了。虽然不能当真,但后记不是也对剧情自信十足吗?即使这是姊姊别具深意的玩笑,应该也能发挥它用来打发时间的原本目的吧。 【剩余一百二十一本】 053--18 整理出想法了。 我的结论是这样的:「这件事不是我应付得了的。」 无论好坏,太乾脆都是我的特质。 那么我能够做的,似乎只剩下一件事了。我把它变换为平静的言词: 「我期待你的表现,奉太郎。」 054--12 我在找一个人。 不是别人,就是广播社社长。除了福部同学以外,我也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全球行动社因为「十文字」事件的效果而门庭若市。自称「十文字」的人是谁?他为何要不断地偷东西?我非常好奇。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满脑子不断想著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可是我把这样的心情暂时先搁了下来。虽然应该没办法放弃去追究,不过我还是把追查的行动先搁置一旁。尽管这令人很难熬。 如果「十文字」事件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应该把它当成一个机会才对。碰到机会就要大胆行动,这是已经系统化的行动之一。我想要拜托广播社在中午的节目中报导古籍研究社。 而且托入须姊的指导之福,我和壁报社谈判获得了成功,如果要更进一步进行宣传活动,对象非广播社莫属。 可是我本以为只要去广播社就能见到社长,却扑了个空,社长不在。女同学以在校内广播听惯了的嗓音询问我的来意后,纳闷地歪起头说: 「社长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不晓得他跑去哪里了。……广播节目的主题还没有决定,所以跟社长谈谈,或许有机会唷。」 幸好我认得广播社社长,知道要找的目标长相。我在校内四处徘徊,寻找他的身影,却迟迟找不到人。 找著找著,来到专科大楼三楼,决定去探望一个人揽下顾摊工作的折木同学。刚才我去拿入须姊答应追加寄卖的十本社刊时,他看起来非常地困。 刚走上楼梯,我就发现有个人影正朝地科教室走去。令人惊讶的是,那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广播社社长吉野康邦学长。这意料之外的状况令我有些困惑,但我稍微理好领结,小跑步追上吉野学长。 「吉野学长,午安。」 吉野学长停下脚步,睁大眼睛回看我。率性的发型与浓浓的眉毛让人感觉他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你是哪位?」 我低头行礼: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千反田爱琉。我有事想要拜托吉野学长,正在找你。」 然而吉野学长没有把我的寒暄听到最后。我才刚说完名字,他就以大得吓人的音量盖过我的话说: 「咦!你就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哎呀,太巧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正在找你呢,务必拜托。」 什么事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吉野学长就匆匆地接著说了: 「壁报社写的那是真的吗?是真的吧?!『十文字』最后的目标是古籍研究社!哦,『十文字』的事引起很大的回响唷。然后啊,我们准备中午的广播节目就拿这件事当题材。今天下午以后没什么值得瞩目的活动,我们正在发愁呢。发生这种类似奇案的事,真是太好了。我们在考虑要邀请谁来当来宾,想到怪盗最后目标的社团社长这样的宣传最有吸引力。怎么样?你能上节目吗?不用担心,你只要回答问题就行了。你的声音很悦耳,上广播正好。怎么样?」 哎呀哎呀。 用不著使出入须姊教我的谈判方法了。可是没想到我会成为广播社的节目来宾。因为我原本只期待如果广播社愿意稍微提到古籍研究社就好了。来宾……这么说的话,我会像第一天的谜研社长那样接受访谈喽? ……我能够胜任吗? 我好像有点沉默得太久了。吉野学长搔著头说: 「哦,我们不勉强啦,可是……」 「啊,不……」 我想到堆积如山的《冰果》。还有发现订单错误时摩耶花同学的表情。还有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 似乎不是犹豫的时候。我再一次深深地行礼。 「我才是,请多多指教。」 「哦,你愿意答应吗?」 吉野学长展露笑容。 「那么十二点见唷。十二点在广播室。节目从十二点半开始,你可以带便当去。那就这么说定了,麻烦啦!」 「我才是,请多多指教。」 我能冷静从容地接受访谈吗?我很不安。吉野学长说只要回答问题就好,应该不会问到太私人的事吧。我做了个深呼吸,镇定情绪。 啊,对了。我是来探望折木同学的。地科教室的门关著。活动期间应该都要开著的,是忘记打开了吗?我敲了敲门,走进教室。 教室里面除了折木同学以外,还有福部同学。福部同学朝我微微举手致意。 「嗨,千反田同学。请入须学姊寄卖的社刊好像卖得不错呢。」 「是的,我们又追加了十本,请学姊寄卖。」 我说著,望向折木同学。折木同学正专心地读著一本类似社刊的东西,头也不抬。或许他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福部同学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大大地耸了耸肩说: 「他在看漫画。看得太专心,连我的话听不进去。」 折木同学眼睛盯著书页回道: 「我在听啊。跳过『ku』,『轻音乐社』遭窃了。」 「如果你不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大,就不算听进去了。」 顿了一会儿,折木同学尖声说: 「大团圆了。等一下。」 福部同学再一次耸肩,就像在说「看吧」。 「等一下」这句话是真的,不到三十秒,折木同学就阖上手中的漫画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到那样的折木同学,福部同学调侃道: 「没想到奉太郎会沉迷于同人漫画。你要拜摩耶花为师吗?」 同人漫画和一般的漫画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对漫画不是很了解…… 折木同学瞥著福部同学,我觉得他平日那有些佣懒的氛围里,似乎又加上了一点陶然的神色。折木同学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低低地说: 「这真的很不错。」 「真的吗?那晚点再跟你借来看吧。」 我第一次看到折木同学那种表情,涌出了兴趣。凑过去看那本书。上面画著一个可爱但有点哀愁的女孩。一眼就看得出哀愁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厉害,但她身上的衣服质感也让我感动得峥大了眼睛。女孩穿著与我身上款式相同的水手服,看得出有微风从她的正面吹去。 …… 呃。 我好像又犯了老毛病,微微歪起头来了。福部同学问我: 「千反田同学,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再看一次。虽然有些哀伤,但画风可爱的女生。很有质感的衣物画法。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图。」 「错觉吧。」 折木同学当场否定。 「这是我姊今天拿来的同人漫画,你不可能看过。」 是吗? 我再一次细细地端详。……不,错不了。我满怀自信地宣告: 「我看过这张图。不,不是这张图,是画这篇漫画的人的图。」 「以前吗?」 福部同学问,我摇了摇头: 「不,应该是最近。」 啊啊,应该想得起来的!没办法明确地想起来,一定是因为只稍微瞥到一眼而已。如果仔细地看过,我不应该那么快就忘掉了。 「呃,我……」 「千反田,现在有很多事要忙。」 折木同学劝谏似的声音响起。我明白。现在有很多事要忙。即便不是如此,我也因为好奇心太强,经常惹得折木同学不悦。我非常明白。可是怎么样都没办法。我好想知道,太想知道了,所以还是说了。 「……我很好奇。」 我把手按在自己的喉咙上。 「都来到这边了。」 「吞下去。」 「吞不下去。」 「想办法吞下去。」 「请让我看其他页。」 折木同学叹了一口气,把漫画交给我。我看了封面,但《夕暮已成骸》这个书名我完全没有印象。我果然只看过图。 我随手翻阅。……有男生的图片。我叫出声来。 「啊!」 「嗯,想起来了吗?」 不知为何,折木同学露出泄气般的表情。虽然有点令人在意,但我微微点头说: 「是的,大概。这个男生的图片很像。我在会议室旁边的布告栏看到的。应该是文化祭宣传海报的图……」 最后的声音变小了。我对漫画并不熟。我觉得画风应该一样,可是不敢一口咬定。 「那张隐藏版海报吗?」 福部同学好像知道那张海报。仔细想想,他是总务委员,知道是当然的。福部同学就像刚才我做的那样,仔细地看图,然后说: 「……唔,感觉是很像,可是没办法断定呢。拿去比对应该是最快的。」 是的,那样做就行了! 「折木同学,这本漫画请借我一下!」 折木同学身体往后缩了一下。啊,我好像又靠太近了。折木同学幽幽地摇著头。那个模样与其说是在否定,感觉更像是认命。 「好吧。你都说好奇了,却只要这样就可以满足的话,就该谢天谢地了。……不过要马上拿来还我唷。我还要用。」 「好的,我马上就拿来奉还!」 我把《夕暮已成骸》紧抱在胸口。 055--11 阿福和小千好像都认为《冰果》要卖,就得期待第三天,不过把销售社刊的重点摆在第三天,漫研也是一样的。 而实际上我们还没有准备好,第一预备教室前面就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开门了。开始之后,人潮也多到跟前两天完全无法相比。令我颇为开心的是,宣传海报很受欢迎,不止一次有人询问一张多少钱。其实如果可以一张卖个一百圆,对预算也很有帮助,但神高文化祭的原则是禁止营利,所以即兴增加「商品」算是禁忌。汤浅社长没有冒险,不过因为拒绝不了,最后她决定把海报分送给几个人。 而送出去的海报空缺,又由我们来填补了。 我会画的角色没有多少,所以只能用已经分送出去的海报角色换个方向或姿势来朦混过关。今天我的服装是有好几个口袋的卡其色外套和解放帽。我听到客人看到我的解放帽,说了许多角色名,但正确地看出我在角色扮演谁的,只有河内学姊一个人而已。 「……难道是那个看到鸟就会缩成一团的刑警?」 「是的。」 「你那是缩成一团的版本?」 不要拿我的身高做文章。学姊的角色也和警察有关,在格斗游戏的中国类型角色中可算是始祖。她穿著开岔到几乎露大腿根的衣服。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缝制的,但以重现度来说,我不得不承认非常棒。手环上的尖剌那金光闪闪的金属光泽,让我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刺伤人。 专注在画图中,可以忘掉许多事。不管是昨天的事、「十文字」事件或《夕暮已成骸》都是。不过因为忘得太乾净,我开始渐渐有种如果没法就这样永远画下去,接下来就难受了的预感,令我消沉。画好第一张,上主线,擦掉底稿。 「好了。下一张。」 「随便画画就好。」 是的,我会随便画画。 面对白色肯特纸,我一瞬间犹豫该画什么。教室里人满多的。这样的话,再怎么挑剔的家伙也没法说这叫门可罗雀了吧。社刊《世阿弥’s》好像销路很好。河内学姊的角色扮演特别受到校外大哥哥们欢迎,她忙著招呼客人,没办法加入上色阵容。河内学姊的跟班集团帮忙她上色,但随便一看,也知道技术和速度差得远了。我不太喜欢河内学姊,也经常被她那些天兵跟班搞得哑口无言,但河内学姊的高超创作实力却让我不得不认同。 用来洗画笔的水桶已经相当混浊了。有人从旁边拿起水桶说要换水。是脸和名字搭不起来的一年级生。那女生没有勉强穿过拥挤的教室,而是沿著人潮的外侧走。就要穿过我前面的时候,我觉得那女生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那种期待与其说是龙碰上老虎的斗志,更接近猫发现老鼠时的喜悦。 「哎唷喂呀!」 女生假惺惺地失去平衡,哗啦一声,一滴水溅到我的桌角上。 我知道的。那个女生只打算做到这种地步的。她只是想要使一点坏,教训一下嚣张地顶撞她敬爱的河内学姊的家伙罢了。只要泼上一滴水,那个女生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就结束了。不晓得是谁推的,我也没看清楚。或许是挤进第一预备教室的人群里有人失足或踉跄罢了。那个女生本来就故意绊到,这下子更是顿时失去了平衡。紧接著响起的不是「哎唷喂呀」,而是惨叫般的声音。 我至多只能勉强扭开身体。 「……」 没有当头被泼得一身湿,或许该说是万幸了。水滴,或者说几乎一整桶的水泼上了我的胸口。从右肩到身侧一带的衣服都变色了。这水一直被拿来搅洗画笔,都非换不可了,臭得恶心。 污水也正中准备要画上图案的肯特纸。肯特纸被黄浊色的脏水浸成了一片斑驳。 「对、对不起,伊原,我不是故意的……」 战战兢兢、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怎么说,这就叫「彷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吗?还是不是? 我一点都生气不起来。我从口袋掏出手帕,按在不停地滴水的外套上。白色的手帕一下子就染成了黄浊色。 嗯。反正本来就是卡其色,大概不会太显眼吧。 第一预备教室直到刚才都还热闹滚滚,这下子却变得一片死寂。我总觉得过意不去,慢慢地从椅子站起来,寻找社长的身影说: 「社长,不好意思。接下来交给你了。」 因为我的衣服不像河内学姊那样不能穿在外面行走,所以我是穿著角色扮演服装从家里直接上学的。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普通,既然知道自己是在角色扮演,对于穿成这样在外面走,我还是感到抗拒,可是我已经听阿福说更衣室大家都抢著用,可能排不到。而现在重要的是,我的制服在家里。 不过庆幸的是,我把体育服放在学校。之前我把乾净的体育服带来学校,可是体育课自习没穿到。我在挤满了准备登台演出戏剧的学生更衣室角落悄悄地换衣服。 这么说来,古籍研究社怎么样了呢?阿福好像有什么计画,小千应该也不会袖手旁观吧。订单的疏失也是我的责任,最后一起迎接活动结束或许也不错。 体育服的这种颜色其实应该叫做浅葱色,可是浅葱色给人一种神职人员或新选组(注:新选组是江户末期在京都取缔反幕府势力的警察组织。)专用色的印象,所以神高的体育服原则上称为「水蓝色」。我穿上水蓝色的运动服,往地科教室走去。我进入专科大楼,一步步踏著三层楼的楼梯慢慢走上去,听见上面传来室内拖鞋的轻快声响。 「啊,摩耶花同学!」 小千高兴地向我挥手。我想问她急著要去哪里,却先被她抓住了手腕。我漫不经心地想著她的手掌好温暧。 喂,这里是楼梯,很危险耶。 「等、等一下啊,小千!」 小千好像没听到我的抗议,一股作气地说: 「太好了,有摩耶花同学陪著就太可靠了。我一个人实在没有自信。你现在方便吗?没有急事吧?」 我?可靠? 「咦,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小千右手抓著我的手腕,但左手把一本像是社刊的东西抱在胸前。书背有钉书机的针,看起来不是制作得很精美。 「这本书!」 可是看到它的封面,我禁不住大叫起来。 「为、为什么小千会有这本书!」 这个画著女生侧脸的熟悉封面,是《夕暮已成骸》! 「这不是我的,是折木同学的书。」 那就更奇怪了。为什么《夕暮已成骸》会在折木这家伙手里?这是去年的文化祭,在走廊角落宛如神秘小摊的地点悄悄贩卖的刊物啊。明明不可能,我却一瞬间甚至怀疑起是不是折木偷了我的书。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小千手中的那本书。瞬间小千像要保护它似地把它紧抱在胸怀。 「摩耶花同学,你知道这本漫画?」 我缩回手说: 「嗯……唔,我知道。」 「那你知道这本漫画是谁画的吗?」 我瞬间迷惑了一下,她指的是笔名的安心院铎玻,还是原作者安城春菜?小千可能看透了我的困惑,改口说: 「画图的人。」 「不知道。」 结果小千更加兴奋地说: 「我跟你说,文化祭有宣传海报!我很好奇画那张海报的人是不是就是画这本漫画的人。」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我懂。小千经常说著「我很好奇」,到处调查许多事,但她好奇的事,我很少也一样感到好奇。可是这次小千的心情我很了解。有两个画风相似的漫画,却不知道作者是谁,这真的会让人非常好奇是不是就是同一个人。 呃,文化祭海报的作者和《夕暮已成骸》的作画者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这样,我也无论如何都得确认一下。只要查出是不是,就可以同时知道原作者和作画者是谁了。即使原作者安城春菜转学了,只要作画者还在学校,或许我可以得到「安心院铎玻」的新作品。 我逐渐兴奋起来,嗓门忍不住变大: 「那张海报在哪里?」 小千已经抓著我的手开始跑下楼梯了。小千头也不回,回答的声音越过肩头传来: 「在会议室旁边!」 好,走吧! 一对男女学生正在设置大型立牌。立脾上写著「第四十二届kanya祭」,还有详细的日程。 这就是小千说的那张海报的大致设计。色彩浓淡颇为分明,重点突出。《夕暮已成骸》全篇都是黑白的,所以也得考虑到彩色稿与黑白稿的印象差异。 比对漫画稿和插画稿,判断是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有时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可是这次的鉴定并不困难。作者在这一年之间,画女生的技巧似乎多了些变化,但男生的画法却没什么改变。我瞥上一眼便想:啊,是同一个人。为了慎重起见,我退后一步眺望整体,或前进一步观察细节。小千好像把注意力放在衣服的质感处理上,不过两者决定性相似的地方在于耳朵的形状。耳朵的画法完全相同。 我回望小千说: 「十之八九,或者说百分之九十九,是同一个人画的。」 小千闻言,伸手抚摸自己的胸口。是表示放心的动作吧。 「这样啊。谢谢你,这下我心头舒畅多了。」 那好像是表示心中豁然开朗的动作。我也跟著露出笑容。我觉得自己好久没笑了。 「哈哈,碰上这种事,真的教人很在意呢。」 「是呀。可是我没自信可以比对判断出来……」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观察技术啊。」 那么我也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兴趣好了。我敲了敲布告栏旁边的会议室门。 「请进。」 里面传出应声。会议室里只有一个男生正在看行程表。从他衣领上的学级徽章可以看出是二年级生。他回看我们,露出像是在问「谁呀」的诧异表情。 「田名边学长好。」 小千低头行礼。田名边?记得他好像是总务委员长吗?人选正好。话说回来,小千真的认识好多人呢。我自认为对人名的记忆力也不是那么差,可是绝对比不过小千。 田名边学长好像想到了,亲切地微笑说: 「嗨,你是……呃……」 「古籍研究社。」 「对对对。你来又有什么事吗?」 有事的是我。小千退后半步,让我站在前面。没必要来什么开场白,我开门见山地问: 「我想请问一下,贴在门外布告栏上的海报是谁画的?」 田名边学长微微蹙起眉头。文化祭的海报有许多版本,要他当场回答出其中一种海报的作者,考验可能太大了。如果可以快点知道,那当然最好不过,可是不能抱太大的期望。 「唔,你说门外那张海报是吧?」 「是的,男女学生一起立招脾的那张。」 停顿了半晌后,田名边学长微微点了几下头。他是想起来了吗?不愧是委员长。学长用一种没什么的语气告诉我答案: 「那张海报的话,是陆山画的。」 咦? 小千在后面叫出声来: 「陆山宗芳学长吗?学生会长。」 「没错,就是那个陆山。」 这名字还真让人意外。陆山学生会长的话,我也知道。他看起来是运动健将型的,没想到居然会画漫画。 这样啊。原来他就是安心院铎玻的作画者啊。我努力在脑中回想那张只远远地看过,无法清楚回想出来的脸。而田名边学长显得有些骄傲地说: 「是我叫他贡献一些,逼他画的。画得满不错的吧?」 「是的,我觉得那张海报非常棒!」小千说道。 「哈哈,要是本人听到,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只是原作者,现在连作画者都知道是谁了,谁说福无双至呢?我本来想说既然如此,顺便问一下陆山学长现在的笔名,好能追他的作品,但委员长应该也不晓得那些详情吧。这不算什么问题,晚点再去问本人就行了。或许他与安城春菜的黄金搭档现在也以某种形式继续著呢。 如果真是如此……好想看他们的作品。期待涌上心头。 我和小千郑重地道谢,离开了会议室。 目的达成,小千笑逐颜开。我也和小千争先恐后地一起小跑步前往地科教室。 056--15 「我查出来了!」 不到十分钟就这么叫著跑进来了。千反田的确是说马上就拿回来奉还,可是也不必急成这样吧?不,千反田或许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自己的好奇心而急。 「哦,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里志抬头问,然后不等回答又接著问: 「咦,摩耶花?」 真的。千反田身后跟著伊原。而且她应该要角色扮演,却穿著体育服。还是那身体育服是在角色扮装谁……不,应该不是。那怎么看都是神山高中官方体育服。她好像碰上什么好事,表情很开朗。 「摩耶花,你不用去漫研吗?」 里志问,伊原微微地笑著,点了点头: 「嗯,我请人代替我了。」 可以请人代替唷?不过我也不了解漫研的状况。 千反田踩著小跳步般的脚步来到我面前。她轻轻地把《夕暮已成骸》摆回桌上。 「跟你说唷,是同一个人,也知道是谁了。」 「哦,那太好了。」 「是陆山宗芳学长!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英姿焕发、仪表堂堂的人,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么棒的绘画才能,真令人惊讶。」 那是谁? 我看里志。 「你知道她是在说谁吗?」 我问出口的瞬间,里志僵住了。 「奉、奉太郎,你那是在说笑吧?」 「那个人很有名吗?我跟你认识的奇人怪人距离遥远。」 里志掩住眼睛,慢慢地摇头,一副我没救了的模样。一旁的伊原一样露出鄙夷的眼神,低低地说: 「学生会长。」 学生会长。陆山宗芳(kugayama muneyoshi)。 「啊,原来如此。」 我的声音变小了。我一直以为陆山念做rikuyama,这件事可得保密。可是我又不是完全不认识陆山宗芳,光是这样我就想称赞一下我自己了。我若无其事地拿起《夕暮已成骸》,小心不被看出我想转移话题的意图。 「这么说的话,这个笔名安心院铎玻(anshinin takuha)里面,负责画图的是陆山喽?」 然而即使我换了话题,里志还是维持那「没救了」的姿势。他掩著眼睛,不住地摇著头。我正奇怪这家伙怎么一反常态地死缠烂打,里志维持著相同的姿势说: 「什么anshinin,那是哪里的寺院啊?」 「不是这么念的吗?」 「那写做安心院,念做『ajimu』。是九州的地名,葡萄盛产地。」 「九州的什么市吗?」 「不,是町。」 这是重要到不晓得就得被嘲笑为无可救药的知识吗?还是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我这么担心著,观察千反田的脸色,千反田一脸诧异地说: 「名字的念法,封面左下角有罗马标音……。虽然字的确很小。」 咦?啊,这么小。「ajimu takuha」。真的。 令人意外地,伊原表现出激烈的反应。她睁圆了眼睛,连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伊原应该才刚看到我借给千反田的这本书,怎么会受到那么大的冲击?不过既然是伊原,她对漫画类应该有特别的兴趣,可是就算是这样-- 里志站在我旁边,俯视著《夕暮已成骸》说: 「至于内容,既然奉太郎都称赞了,应该不赖吧。」 「……、……」 刚才那怪声也是伊原发出来的吗?里志好像没听见,他以轻松的语气接著说: 「不过我觉得这笔名有点不敢领教呢。安心院铎玻啊,三个字的姓,是随便取的姓氏最常见的特徵吧。」 噢,地雷发言! 「……怎、怎么会……」 千反田一阵踉跄。千反田爱琉。 「什么随便取的,我家的姓氏好歹也是……」 「啊啊,不是不是!」 里志慌了。他挥手撤回前言。 「其实我要说的是名字啦,名字!底下的名字!」 哦?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里志的眼神飘移起来。折木,奉太郎,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唔,奉太郎另当别论啦,嗯。」 又乱说没根据的话。况且你怎么不了解你的发言最糟糕的地方不在「我的」名字是三个字? 「哦,折木另当别论呀?」 里志好像总算发现了。他的脸纠成一团,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伊原的全名是伊原摩耶花。我觉得三个字的名字一点都不稀罕,但里志为了避免冒犯千反田,自掘坟墓了。用「我说的是笔名」搪塞过去应该是最恰当的做法吧。嗯。 我适时打住,不再奉陪里志的独角戏,再次拿起《夕暮已成骸》。这是本有趣的漫画。可是如果它与现况有关,应该是后记的部分吧。 一刀刀地凌迟著里志的伊原突然丢下猎物,来到我面前。 「那本同人志的作画者是陆山学生会长,不过听说原作者是叫安城春菜的人。」 「哦?」 我抬起正在看后记的视线。 「你知道这本同人志?」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漫画。我在去年的文化祭买的。」 伊原不太会提她喜欢什么,或称赞什么东西好。正因为如此,我没料到她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最喜欢」这样的肯定来。不过我觉得这本作品确实精采,禁得起这样的赞美。伊原望著书页,声音莫名消沉地说: 「我说折木,这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 ……怎么这么低声下气的?没想到继千反田之后,连伊原也要向我借它。我是很想说「好哇尽管拿去」,但我说道: 「当然可以,不过先等一等。」 「嗯,你要我等我就等,不过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借我?」 我想了一下。不久后,我用手背拍了一下后记那一页说: 「等我把这一页背起来。……如果可以影印,我当场就可以借你。」 伊原一脸讶异。没办法明确地说明,真令人著急。因为我连自己都不是很明确地知道这有什么用处。若要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等我想通这东西有什么用,或确定它没用」。突然间,千反田拍了一下手说: 「啊,对了,我有事要跟各位商量。」 「商量?什么事?」 「是的,其实我要参加广播社中午的节目播出。」 什么? 「咦?中午的中午节目,是昨天和前天也有的校内广播节目吗?」 里志吹了一下口哨说: 「太厉害了!千反田同学,你太能干了,没想到你居然说动了神高最强的传媒协助!和『十文字』事件搭上关系,这下《冰果》一定可以卖完。」 「不,其实不是我拜托的,不,我本来是想要拜托的……」 「总之干得漂亮!好,那么就让我这个忠实听众来好好指导你该怎么进行来宾应答……」 公关事务交给里志就没问题了吧。我瞥著兴致高昂的里志,又回到后记。 怎么说,我总觉得到处隐藏著与怪盗「十文字」有关的情报和线索。坐著顾摊,闲了三天,这样实在不能让我觉得是把必要的事尽快做完了。我必须推出我自己的促销方案才行。为了这个目的,我怎么样都得揪出「十文字」才行。哎,世事讽剌。千反田为了卖出《冰果》而压抑著对事件的好奇,节能主义者的我却得为了相同的目的挺身挑战谜案。我托著腮帮子,视线落在《夕暮已成骸》上,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看它。 我寻思起来。 【剩余一百一十八本】 057--13 我一边聆听福部同学亲切的指导,发现了折木同学的不对劲。 听说摩耶花同学与折木同学从小学就一直同班。就我所知的范围内,福部同学应该是与折木同学最要好的男生。 然而为什么两人都没有发现呢? 折木同学像那样姿势固定、眼睛焦点有些涣散的时候。 ……就是他正在思考的时候。 他思考出来的结论,有时候完全异于我们的预测。而事后发现的事实证明了他的结论不错,也并非一次、两次的事了。 我听著福部同学的话,在视野一隅持续观察著折木同学的模样。 058--16 「……这么想啦,你觉得怎么样,奉太郎?」 嗯? 突然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里志、千反田,连伊原都在看我。我搔搔耳朵上面。 「不好意思,我没在听。」 瞬间传出一阵盛大的叹息。 「奉太郎……这可是攸关古籍研究社生死的广播节目作战会议,你怎么能那种态度呢?像话吗?」 什么时候开起会议来了?而且还是战略级的会议。 忽然我注意到,千冗田不知为何用一种屏气凝神的表情看著我,深深地、定定地。她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好大。不,重点不在这里。 「千、千反田,干嘛?」 「怎么样呢?」 「什么东西怎么样?」 「哦,没有……」 然后是叹息。不过她的叹息跟里志刚才的叹息不同,轻微的,而且自然。怎、怎么了嘛?我做了什么让她非这样理所当然叹息不可的事吗? 哎,算了。反正我的推理也碰上了瓶颈。其实我很想说给他们听听,边聊边推论,可是…… 千反田真碍事。 我弯别食指,叫来里志。 e on。」 「嗯,干嘛?」 我站了起来。总觉得坐了好久。 「不好意思,你来一下。」 「现在这么忙,要去哪啊?」 「跟现在在忙的事有关。去哪都行。」 坐在桌上,摆动著构不到地板的双脚的伊原把脸撇向另一边说: 「难道是『十文字』事件?」 不需要的时候就把第六感关起来啦!啊啊,千反田果然脸色大变了。 「咦,折木同学,你果然在想那件事吗?难道你发现了什么!」 「没发现、没发现。」 「那你不是在想『十文字』事件吗?」 厌恶说谎是里志的信条,但即使是我,被人这么当面询问,也不好堂堂否认说不是。而我的犹豫完全被看穿了。 「……果然是『十文字』事件。」 「啊,不……」 千反田的手掌重叠在身前。那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她本人意识到了这些变化吗? 「我明明这么样地好奇……为什么你只肯告诉福部同学一个人呢……?」 比平常更低的声音。微微低垂的脸被刘海遮住看不见。如果她继续接著说「负心汉、我好恨」,我一定会忍不住道歉。 真教人没辙吶。我绝对不希望千反田在场的。 没办法,拐个弯好了。我还没试过这种招数,不晓得会不会有效?我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说: 「的确,关于『十文字字』事件,我有事想告诉里志。」 「那我也……」 「可是内容非常地下流龌龊,这样你还是要听吗?」 噢,有效。而且威力十足。 抱歉,千反田。如果这算得上性骚扰,算我欠你一次。我抓起《夕暮已成骸》,穿过好似当机的千反田身边,带著苦笑的里志离开了地科教室。即使背对著,我也感受得到伊原冰冷到了极点的视线。 「快点告诉我那下流龌龊的内容吧。」 一路强忍笑意的里志做了个深呼吸,总算开口了。 我选择在大楼间通道的屋顶与里志谈话。怎么说,只有这里不太有文化祭的气氛,可以静下心来谈事情。 相对于里志,我一脸苦涩。 「不好意思硬把你拖出来。」 「不会啦,我甚至觉得高兴呢。『十文字』事件的怪盗如果能被最后的目标古籍研究社反过来揪出,如此抢尽锋头的发展,我求之不得。」 ……我倒是没怎么想过这种事。 隔了几拍,里志浮现不怀好意的奇妙笑容说: 「好了,我很期待唷,奉太郎。」 还不晓得能不能满足你的期待呢。我把身体靠到扶手上说: 「我并不是在想什么令人期待的事,只是想到了几点让人无法信服的事情。我总觉得这些疑点有某些意义。」 「说到无法信服的地方,到处都是吧。既然有『十文字』是谁这个大问题存在。」 「那是不知道的事,不是无法信服的事。顺带一提,也不是矛盾。」 「你找到missing ring了吗?」 米其林?什么? 我露出呆呆的表情,里志苦笑。 「missing ring,失去的环节。我是在问你找出『十文字』下手行窃的社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吗?」 哦。我要说的是这方面的事吗?我想了一下。 「……不,也不是。」 「那你是发现怪盗『十文字』出了什么纰漏了吗?」 「也不算是。」 里志的动作顿时停住了。他用一种我没怎么看过的认真神情,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里志那不像他的态度让我有些退缩。他开口: 「两边都不是? 怪盗耶?连续窃案耶?嫌疑犯有一千人耶? 然而没发现失去的环节,也没发现失误,你还是要从一千人的范围里去找出歹徒吗?」 「唔……算是吧。」 「怎么找!」 怎么莫名激动成这样?里志的推理兴趣不是只限于夏洛克-福尔摩斯吗?不过依里志这人的个性,即使昨天还在迷柯南道尔,今天就开始改追高木彬光,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哎,我还没想到窃贼的事。我想要整理一下想法,你可以听我说说吗?」 我这么拜托,里志不知为何耸了声肩。我还没来得及想是什么意思,里志已经恢复他一贯的笑脸说: 「这还用说吗?」 然后里志学我也倚靠在对面的扶手上。一阵秋风吹过。 好了,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想了一下,不是比给里志看,而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想法,折起右手一根手指。 「首先,为何『十文字』要从十个社团偷走十样东西?这说法是根据从『十文字』这个署名推论出来的,『十文字』会袭击十个社团的假说。」 「事到如今,我觉得这个假设也没什么好质疑的。」 唔,我也不是在质疑。我弯起食指。 「第二,为什么『十文字』要在现场留下问候卡?里志,你身上有窃贼留下的问候卡吧?」 「有,这个是吧?」 他理所当然似地从束口袋取出昨天在御料理研找到的问候卡。 御料理研 已失去汤杓 十文字 「魔术社的问候卡也是同一类型。你总不会说要找出卖卡片的店,过滤购买者吧?」 谁会干那种麻烦事? 可是这么说来我都忘了,「十文字」留下的文章是这样的内容。我只看过一遍,所以忘了。虽然是预定之外的疑问,但我还是弯起中指说: 「第三,为何『十文字』要用『失去』这种说法?为什么不更像怪盗一点,像是说『我收下御料理研的汤杓了』?」 虽然或许只是装模作样罢了。我弯起无名指。 「第四,为何『十文字』要留下《kanya祭指南》?」 我本来以为这是仿效「abc时刻表」,可是仔细想想,刊登社团一览表的不只有《kanya祭指南》而已。不过《kanya祭指南》应该也准备了分发给来宾的份,所以或许是与容易取得有关。 「啊,还有这个。」 里志把手伸进束口袋,这次拿出了《kanya指南》。 「是『十文字』留在御料理研的那一份唷。」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我虽然也有自己的《kanya祭指南》,不过还是收下了。 我弯起留到最后的小指,右手握成了拳头。接下来是与古籍研究社也直接相关的问题: 「第五,为何『十文字』要选择园艺社(engeibu)下手?为什么不是电影研究社(eigakenkyukai)或戏剧社(enegekibu)?为什么不是超常现象研(okarutoken)、开运同好会(omajinaidoukoukai),而是御料理研(oryouriken)?像御料理研,如果不看一览表,一般人应该都会以为是『料理研(ryouriken)』。如果想要依照五十音顺精确地进行,为什么要选择御料理研?」 「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怪盗会选择古籍研究社(kotenbu),还是工艺社(kousakubu)呢。」 乍看之下,这像是攸关死活的问题。 不过我本身对此相当乐观。壁报社报导古籍研究社是「怪盗最后的目标」,而中午广播社也会以这样的观点来介绍,那么无论实际上怪盗的目标是哪一边,都一样能为古籍研究社带来莫大的宣传效果。 我从拳头伸出食指说: 「第六,你以为我在看漫画,没有认真听你说话,不过倒也并非如此,你说的那一点是最奇怪的。……为什么『十文字』会跳过『ku』,先对『ke』下手?」 「哦,这是为了穿越天罗地网。我不是说了吗?全球行动社那种状况,实在不可能下手行窃。」 我了解里志的说法,可是我觉得那样实在不对劲。原因在于最后一个疑问。我伸出中指说: 「第七,」 我把手中的《夕暮已成骸》打开到后记给里志看。我顿了一会儿后,指著「a表示正计画将克莉丝蒂的超级名作做出别开生面的改编」的部分说: 「里志,说到克莉丝蒂的超级名作……」 没有半点犹豫迟疑,里志立刻回答: 「是啊,《一个都不留》、《东方快车谋杀案》、《罗杰-艾克洛命案》、《abc谋杀案》……这四部吧。」 我点点头。 「如果是我,就会再加上《史岱尔庄谋杀案》。不过大概就这些吧。然后能被称为『超级名作』的这些作品中,可以改编成漫画,以『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做为书名的,你觉得是哪部作品?」 里志对推理小说应该不熟,程度顶多和我半斤八两吧。可是里志平素以资料库自居,他似乎知道他所举出的那些「超级名作」的作品大意。里志抱起双臂想了几十秒后,以不像他的慎重语气开口: 「说到库特利亚芙卡,那是被塞进太空梭里绕著地球转的狗的名字吧?直到氧气用尽之前,都相信著自己能够回到底下的星星。」 「是这样唷?」 没有人知道狗相信著什么吧? 「如果把重点放在这里,应该是《一个都不留》吧?可是『顺序』这个词非常吻合《abc谋杀案》的意象呢。」 「我也持相同意见。不过如果是从卖点放在死光光的《一个都不留》改编,不太适合那种像是在说『下一个轮到你』的标题。大概六比四的比例,我觉得是《abc》。」 「会吗?说到库特利亚芙卡,给人的印象就是死于非命。《abc》富游戏性质,而且我觉得不适合库特利亚芙卡这种带有死亡含义的词汇。如果是我,会是六比四,选《一个都不留》。」 这样吗? ……不过算了,这部分不脱猜想范围,即使意见分歧也无妨。 「我好像猜到你要说什么了。」 里志低声呢喃。 在说出里志猜到的内容之前,我还得先确认一件事。 「里志,这场文化祭里有人贩卖叫《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漫画吗?」 「……不,没听说。如果要卖东西,就得向总务委员会报备,卖的是漫画的话,委员会会先确定内容。如果是漫研出的漫画,摩耶花不应该没提过。」 那就对了。我瞪著秋空说: 「去年的神山高中文化祭里,有人贩卖了一本叫《夕暮已成骸》的漫画。它的后记预告说要在明年文化祭推出改编自克莉丝蒂超级名作的漫画。而这部超级名作据我们大胆推测,应该是《一个都不留》或《abc谋杀案》。若是更慎重一点,至多再加上《东方快车》和《罗杰-艾克洛命案》吧。 然后到了预告的时间--今年,同样是神山高中文化祭,发生了显然是借镜自克莉丝蒂的《abc》的事件。第七个令人不解的地方就在这里。这会是巧合吗?」 「你的意思也就是,」 里志立刻接话说: 「#『十文字』事件已经在《夕暮已成骸》里预告过了#,是吧?」 我还没有断定到那个地步。 「我只是觉得《夕暮已成骸》,或者说『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跟『十文字』事件之间若是毫无关联,也未免太凑巧了。若是有什么关联,这可是睽违一年重出江湖,『十文字』有可能只是个单纯的享乐犯罪者吗?他只是想搅乱文化祭,藉此取乐罢了吗?」 这当然是反讽。是享乐犯罪者吗?不,绝不是。里志没有回话。他的沉默,我当成是对反讽的同意。 「我说里志,这个事件是有意义的。如果意义这个词不好,代换为意图也行。没有预告、没有花俏的宣传,偷的东西也只是水枪、蜡烛这些小玩意儿。这不是享乐犯罪。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窃贼企图不给社团添麻烦、同时不受打扰地完成『十文字』事件的意志。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跳过『ku』,实在格格不入。如果真想下手,应该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为何『十文字』要跳过『ku』……」 到此为止了。接下来还得再更进一步思考才行。我闭上嘴巴。 片刻沉默。里志慢慢地开口: 「……我要回去了。让千反田同学就那样上阵接受广播社采访,我有点不安。」 我忍不住苦笑。 「是啊,拜托你了。」 「你呢?」 「我要再研究一下你给我的东西。」 里志点点头,转过身去。 啊,对了。差点忘了。不管「十文字」的意图是什么,有件事是宣传古籍研究社绝对必要的。我不认为里志和伊原会遗漏,但还是姑且提醒一声: 「里志,叫千反田准备名称以『ko』开头的东西,在全校广播里宣传。」 里志停步,只回过头来,露出邪恶的笑容说: 「钓客人上门的诱饵是吧?的确,目标明不明确,乐趣大不相同……放心,我已经想好了。我预定拿『校毕原稿』(kouryougenkou)上阵。可是奉太郎,你这人也真坏呢。」 哪里哪里,道行还差得远了。 「啊,还有,麻烦你顾一下摊子。」 里志没有对这句话回头,只挥了挥手。 和别人说说话,果然能够整理思绪。我和里志说著说著,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这个猜测虽然大胆,不过或许有可能。 我的手中拿著问候卡和《kanya祭指南》,还有《夕暮已成骸》。 要阅读纸类,室内比较适合吧。可是我出于莫名的执著,在吹拂的风中一一检视这些东西。 我思考。 材料是有。该想些什么也整理过了。 调查,理出头绪。 风好像有点冷…… 【剩余一百一十八本】 059--19 即将进入校舍前,我回头看奉太郎。 奉太郎靠在扶手上,正瞪著秋空。 他的思考,终点会落在何处?我完全没有头绪。 一点都不懂。 笑意从我的嘴唇消失。 吹上来的风很冷,所以我垂下了头。 5-2 061-062 「十文字」vs.古籍研究社 061--14 我开始紧张起来了。 这种时候是有秘诀的。把眼前的对象当成南瓜。我家也栽种南瓜,所以很容易想像。不是藉由这样做来平静心情,而是想到这样做就可以冷静,如此一来就够能冷静了。 啊啊,不行,没办法。现在我的眼前又没有人,有的是麦克风呀! 那么换个方法好了。在手掌上写「人」字,吞下去。 写了三次,吞下去之后我才发现。 我刚才吞的不是「人」,而是「入」。 「音乐一结束就开始。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 「音乐结束。五、四、三……」 「好了,刚才的音乐是prodigy的breathe! 接下来要为各位听众介绍kanya祭的热门话题。今天最后一天的来宾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琉同学(拍手)!哎呀,真是个大美女呀。只能让各位听众听到声音,我真是觉得遗憾极了。」 「……」 「呃,咳咳。好了,终于进入最后一天。说到今天的重头戏,当然非『十文字』事件莫属。为不知道的听众简单说明一下,kanya祭刚开幕没多久,就有个怪盗从许多社团偷走各种东西。真是太不像话了。(雀跃地)不过这个怪盗秉持著某种美学,他第一个对无伴奏合唱社下手,接著是围棋社,再来是占卜研究社,然后是园艺社,像这样依著五十音顺下手。偷走的东西也是aquarius动元素、石头、塔罗牌的命运之轮,以及……(装模作样地)呃,什么去了?」 「(有些仓皇地)啊,呃,是ak。」 「啊啊,是啊,是啊,(悠哉地)欸,ak是什么东东去了?」 「水枪。听说园艺社为了随时灭火,准备了水枪。」 「唔,不愧是切身问题,古籍研究社已经彻底研究过了呢。噢,如果大家好好看过《神高月报 kanya祭号外》,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千反田同学所属的古籍研究社,就是怪盗最后一个下手的目标!怪盗狂妄地自称『十文字』,暗示要对十个社团下手。从『a』开始,结束在五十音第十个字母『ko』。千反田社长,请问您现在心情如何?」 「啊,是(短暂沉默)。如果能够获得各位同学的协助,我想一定能够逮捕自称『十文字』的怪盗。」 「哦、哦?(高兴地)本以为千反田社长是个乖乖牌,没想到自信不小!」 「不,也不是有自信……」 「(抢话尾)可是你刚才说一定能够逮捕怪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位在专科大楼四楼的边角。我们借用地科教室做为社办。(流畅地)大家都知道,走廊尽头处的理科类教室,每一间都只有一个出入口,而地科教室也是如此。这对怪盗来说是相当不利的条件。 除此之外,若是能再加上各位同学协助逮捕自称『十文字』的怪盗,绝对不会让他逃之夭夭的。」 「你说请各位同学协助,这意思是……」 「如果能请各位到地科教室来守候,将会有很大的帮助。因为我们古籍研究社总共只有四名社员,实在无法做好万全的警备工作。(加深印象,感情十足地)我们全仰仗各位帮忙了。」 「唔……(深刻地)被这样拜托,教人如何忍心拒绝呢!」 「(停留足够的空白)其实,为了与自称『十文字』的怪盗对决,我们也下了一点工夫。」 「工夫!哦,斗志十足呢。那么,(稍微压低声音)你说的工夫是?」 「说工夫或许有点不正确。 自称『十文字』的怪盗耗费整整三天文化祭,只差一点就可以偷完十个文字了。然而我们的古籍研究社里找不到名称以『ko』开头的物品。如果在最后的关键胜负不战而败,怪盗『十文字』也会感到懊丧不已吧。而且这样也无法满足各位想要知道怪盗『十文字』是谁的期待。 因此,(稍微放慢语调)我们古籍研究社准备了社刊《冰果》的原稿。」 「(不解地)原稿?」 「是的。古籍研究社在这次文化祭里贩卖社刊《冰果》。刊名很特别对吧?其实这个刊名里面隐藏著意义。追查它的意义,就可以发现神山高中文化祭俗称为『kanya祭』的某个秘密,我想内容一定可以满足各位。如果各位能够顺道购买一本,我们会非常高兴。」 「哦,听到kanya祭有秘密,让人好奇起来了呢。可是这跟『十文字』有什么关系?」 「啊,对不起。我们准备的这份原稿并非一般的原稿,而是最后只剩下送印步骤的原稿,也就是『校毕原稿』。」 「(开朗地)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名称从『ko』开始的物品呢。安排好决战舞台,等待『十文字』上门踢馆是吗?」 「唔,嗯,(害羞地)就是这么回事昵。……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不安。」 「哦,怎么说?」 「自称『十文字』的怪盗在过去的窃案中,行事时都没有被任何人目击。他是个小心谨慎又大胆无比的人。所以想到他是否会倾全力对付最后的目标--古籍研究社,我们四人都有些不安。(强调似地放慢语调)或许他会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法进攻。」 「原来如此。会是一场生死斗是吗?」 「是的。(含笑的柔和声音)我们也不希望自己准备了目标物,却轻而易举地被偷。因此为了阻止窃案,希望有更多的人到地科教室来帮忙警备。」 「所言甚是。……(兴奋地)好了,最后的目标古籍研究社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唯一不足的就是人手!想要看到搅乱kanya祭的怪盗『十文字』的最后下场,或是想要亲手逮捕怪盗的人,请务必助古籍研究社一臂之力!或者『十文字』能无视于如此森严的警备,成功下手……?总而言之,最后一天的下午,专科教室四楼地科教室的古籍研究社绝对不容错过! 以上是来宾古籍研究社社长,一年a班千反田爱琉同学。感谢你接受采访,祝你们武运昌隆!」 「谢谢。我们会加油。」 麦克风关起来了。 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与福部同学和摩耶花同学讨论后写下的备忘里,「校毕原稿」和「冰果的内容介绍」、「社办的地点」应该全部都提到了。而且我在备忘的角落也写下了入须学姊教我的「不能提供回报」、「不能让问题显得太严重」。关于前者,我什么也不能提供,至于后者,我刻意不提《冰果》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库存。而我想学姊教诲中的「让对方认为我们没有其他方法」,我应该也实践了。 由于事前准备和心理建设,得以坚强地参加这场校内广播。我轻轻闭上眼睛,对协助我的每个人献上感谢。 「你表现得可圈可点。虽然没有花俏的宣传词,不过反正那也不合你的特色嘛。」 吉野学长说著,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过,我感觉到一种很像尖剌的东西。不,不是指吉野学长话中有话。是我自己心中有什么牵挂的事。在这场文化祭期间,它一直卡在我的心中。而刚才这场广播,似乎让它刺得更深了一些。虽然我无法确切地说明具体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现在应该要想的是古籍研究社的事。真的能够顺利进行吗?结果将在接下来的地科教室分晓。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再一次深呼吸。 062—-18 看看时钟,过两点了。 就连我在瞥手表的瞬间,也有个男生面无表情地把《冰果》摆到我面前。 「两百圆。」 男生付了两百圆。很快地,下一个客人放下了《冰果》。 这不是午觉里的美梦。客人又来了。卖掉一本。这是现实。地科教室里人满为患。里志说,今早的全球行动社也盛况空前。只是成为「十文字」下手的目标就能引来那么多的人潮,那么被报导为最后目标,还在校内广播中宣传的古籍硏究社会比全球行动社更加热闹滚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道理上明白,然而看到之前一小时只能卖出一、两本的《冰果》卖得这么火,实在令人不禁感慨。 不是有人潮就有销路。能卖得这么好,应该还是千反田和里志一路脚踏实地宣传带来的成果吧。我卖出了一本,再次为他们的行动力感叹。 他们也在社办里。还有身穿体育服的伊原也在这里。丢著漫研不去没关系吗? 三人在地科教室中央附近,背对背地呈三角形站立。手背在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著。他们三人形成的三角形内侧还有一个三角形--贴在桌上的黄色胶带形成的三角形。 在这当中,千反田等三人与黄色胶带这双重三角形的中心,摆著一叠约十页的a4稿纸。最上面放著一张粗纸充当封面,以签字笔写著「冰果-原稿」。那正是古籍研究社对「十文字」的挑战信--「校毕原稿」。 附带一提,那是伊原的原稿。因为我和千反田合写的部分页数太多,而里志负责的部分页数太少。 千反田他们站在那里保护校毕原稿,炒热「十文字」抓古籍研究社的气氛。「十文字」不知何时才会来袭。想要参加逮捕活动而来到地科教室的人会因为无聊难耐,或想起里志他们的宣传内容,向顾摊的我买本《冰果》解闷--我们打的就是这样的如意算盘。从我这里看不到,不过门口应该贴著伊原即兴画好的海报。海报营造出义大利式西部片的决战氛围,冷静看看实在教人羞耻,不过对于想要尽情享受祭典欢乐直到最后一刻的神高生而言,这种程度的哗众取宠或许算是恰到好处。 我忙著卖《冰果》所以不太清楚-- 等一下,这话听起来真悦耳,再说一次。 #我忙著卖《冰果》#所以不太清楚,不过这群制服、水手服和少数便服的集团之中,或许已经有「十文字」混进里面了。怪盗是否正虎视眈眈地寻找破坏千反田、里志与伊原组成黄金三角警备的机会?我交互看著,没有人能够靠近的校毕原稿和《冰果》的库存,心里期待怪盗还不要下手。让这个状况再拖久点,等我们卖够之后,再点燃最后的烟火吧。 这群不晓得是想要亲手逮捕传闻中的怪盗「十文字」的爱出锋头鬼,还是单纯来凑热闹的客人,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进我的耳中。 「……真的会来吗?……」 「……早上真的被偷了嘛……」 「……我倒是觉得那个『十文字』会不会是学生会什么的自导自演?……」 「……啊,这本《奔向地球》(注1:竹宫惠子的科幻漫画杰作。)不是你之前在看的吗?……」 「……那也太夸张了吧?围成那样,谁偷得走啊?……」 「……鲁邦三世(注2:《鲁邦三世》是monkey punck的漫画作品,陆续改编为动画、电影等等。主角鲁邦三世的设定为怪盗亚森罗苹之孙。)的话就没问题!……」 不巧的是,「十文字」并不是鲁邦,只是神山高中里的一介学生。他根本没办法把手伸进被那三个人围在内侧的校毕原稿。伊原应该感到不安吧。如果就这样把原稿死守到底,「十文字」事件就要无疾而终了。 静观其变。 《冰果》卖得很好。五本、十本、二十本。 时间过去。五分、十分、二十分。 本以为永远不会再打开来的纸箱终于打开,内容物也逐步确实减少,虽然只有一部分,但终于见底了。太赞了。先前的乌龟步调算是什么?这就叫做大卖特卖吗?太爽了,爽到都教人想要哼起歌来了。如果我不是个节能主义者,今天的这次体验,可能会让我立志将来要成为大商人。 可是唔,差不多也到了极限了吧。大概卖了八十本有吗?销售速度渐渐慢下来,看热闹的群众开始对什么事都没发生而发出不满。立正不动的三名警备人员似乎也差不多累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或许差不多是闭幕的时候了。 我的视线扫过群众之间。 紧接著。 闪光灼亮眼睛。 「……呜哇!」 我不晓得是谁狼狈大叫。可是那声音几乎是惨叫,原本就要陷入死气沉沉的群众顿时紧张起来。 「咦?」 「哇,怎么了!」 众人几乎同时发现出了什么事吧。若有人慢了几拍,那不是千反田就是伊原。因为事情发生在她们身后,也就是三个人背对背保护的「校毕原稿」。 原本应该平安无事的校毕原稿居然喷出了火苗。 最初的闪光那鲜艳的残像烙印在眼底。 火势并不强,只是一道火光亮起这点程度的起火。可是由于事发突然,每个人都吓呆而动弹不得。千反田回头发现背后发生的事,可能是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受震惊,她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有人回过神来大叫: 「起火了!快灭火!」 虽然应该也不是听到这话才反应,但里志第一个行动了。他迅速回望校毕原稿。 其实那个时候第一道火光几乎熄灭得差不多了,但里志还是没有坐视不管。他迅速抓起校毕原稿,拉长自己的学生服袖口,用袖子拍打了原稿两三下。啪啪啪的激烈声响惹人不安。 里志迅速的应对发挥效果,火苗似乎完全被扑灭了。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校毕原稿的封面已经烧出了一清二楚的焦痕。里志用手指捏起那份原稿。 任谁都看得出来,校毕原稿上开了个大大的焦洞。 里志的表情不甘心到了极点地扭曲著。我看到他的嘴唇掀动了几下。好像是在呢喃「失手了」。 冲击过去,喧嚷声弥漫开来。 「……那就是吗?……」 「……刚才那是『十文字』搞的?……」 「……烧起来了耶,喂……」 「……原稿被烧掉了……」 随著喧嚷四起,兴奋也徐徐充塞群众。 又有人大叫: 「寻找犯罪声明!」 这一瞬间,看热闹的和打算揪出「十文字」的人立刻展现出不同的反应。有些人与一旁的朋友兴奋地谈论刚才发生的事,有些人则东张西望观察四周。 ……不一会儿,犯罪声明就被找到了。有一本《冰果》掉在地上,被人群踩踏著。被踩得可怜兮兮的我们的社刊书页之间夹著《kanya祭指南》。当然还有问候卡。 里志跑近发现的女生旁边说: 「给我,快给我看!」 而伊原插进里志旁边说: 「等一下,这搞什么啊!」 和先前款式相同的问候卡上,写著与先前相同的冷漠字句: 古籍研究社 己失去校毕原稿 十文字已达成 十文字 我瞄了千反田一眼。 手掩在嘴边,瞪大了眼睛的千反田似乎还无法从惊吓中振作过来。 【剩余册数未计算】 5-3 063-065 闭幕! 063--20 为期三天的狂欢祭典、特别的时间迅速地迎向终点。我身为总务委员,必须帮忙准备闭幕典礼才行。 古籍研究社落败,怪盗「十文字」精采地让古籍研究社失去了最后的猎物校毕原稿。这个消息由壁报社迅速地披露,冲击性十足的最终结局透过口耳相传散播开来。最后目标败下阵来,「十文字」事件落幕了。我想这也让大家意识到神山高中文化祭最后的活动结束,文化祭本身也告终了。 闭幕时间已近,我和穿著体育服的摩耶花前往体育馆。我已经听说摩耶花为何今天大半时间都得穿著体育服度过。我这样说奉太郎一定不相信,但我这人嘴巴很拙。对于摩耶花,我连半点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可是摩耶花就像根本忘了漫研的事一样,为了别的事而生气。 「难以置信!居然用火攻,哪有那样的?那是丢了火柴还是其他东西?可是又没发现火柴棒……」 她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她认为装出警备森严的样子,就已经算得上制造出促销《冰果》的十足噱头了,没想到却真的遭到「十文字」下手,她应该是打从心底吃惊极了吧。我净是耸肩,只能打马虎眼地应著「不晓得呢,到底是怎么弄的呢」。不过就我来说,比起无精打采的摩耶花,现在这样的摩耶花更让我开心多了。 就在我们来到一楼的时候。 「噢,福部。」 我被叫住了。是谷同学。 我露出适合输家的、有些卑躬屈膝的笑容。事实上我的确是输家,所以这样的表情并不难装。只是我输的对象不是谷同学罢了。 「嗨,谷同学。彻底被打败了呢。那个时候你也在地科教室对吧?」 「当然啦。」 可是谷同学的口气听起来欠缺先前的自信。这也难怪吧。尽管知道答案,我还是问了。 「那么你怎么样?抓到『十文字』的狐狸尾巴了吗?」 谷同学瞬间板起了脸。我想应该是出于屈辱。不过他马上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态度,就彷佛这样才算是男子汉。 「没有。对手太难缠了。」 「这样啊。」 「嗳,线索太少了啦。条件不够,想破头也不可能推理出答案啊。」 是啊,如果条件真的不够的话。 「那你呢?查出什么了吗?」 谷同学虽然笑著,却眼神严肃地问我,我露出苦笑摇头。谷同学顿时似乎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这样啊,这样啊,你也没有成果啊。我本来还在期待你呢。」 「辜负了你的期待,真抱歉。」 「不会啦。不过真是场愉快的文化祭。料理大赛之仇,总有一天我会回报的。」 哦,我都忘了那件事了。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挥手道别,带著摩耶花加快脚步。摩耶花悄声问我: 「你朋友?」 ……算吗? 「算不上朋友吧。」 「不是朋友是什么?」 「唔,我想想,也不单纯只是同班同学……」 我想了一下。 「国文很糟的同学吧。」 「这样。国文不及格?」 「不,不是说考试,他一直用错词。」 摩耶花皴起眉头,一副我又在胡言乱语的模样。我对她笑道: 「他啊,太常把『期待』这个词挂在嘴上了。」 「……那有什么不对吗?『期待』又不是什么禁语。」 「不是不是。」 我竖起右手食指摆动了两三下。 「这可是很深奥的。文化祭顺利结束的庆祝会上我再告诉你。」 「阿福,我说你啊……」 「对自己有信心的时候,不可以说什么期待。」 我打断摩耶花的抗议。相反的情况是有,但我打断她的话非常罕见。摩耶花似乎欲言又止,但就这沉默。 我望著装饰得琳琅满目的走廊遥远另一端笑了。我擅长露出笑容,几乎都忘了正经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听说『根据《广辞苑》(注:岩波书店出版的中型国语辞典,为日本代表性的辞典。)』是典型的开场白之一。那我改用『虽然我不知道《广辞苑》里面怎么写』这样的开场白好了。虽然我不知道《广辞苑》里面怎么写,不过摩耶花,期待这话是出于放弃哟。」 怎么不应个声呢?这样岂不像是我在自言自语吗? 「时间或财力、能力上的不足,它们造成的放弃会让人心生期待。纳尔逊号召说『英国期待诸位完成各自的义务』时,不认为靠他自己一个人能够打赢法国。期待若是没有那种非如此不可的无奈,就显得空虚了。 谷同学对我并不期待。他认为他自己也办得到,怎么可能期待我呢?年轻人日语能力低落的问题实在太严重了。现在正值国语教育的转换时期。所谓期待呢,比方说……」 摩耶花果然出色。我以为她默默在听,没想到她用有些生气、也就是一如往常的声音说: 「比方说你对折木那样?」 bravo。我献上掌声。 「……太精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呀。」 「你啊,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是那么藏不住心事的人吗? 体育馆近了,走廊上都是笑容满面的神高生。这三天让每个人都获得满足,或仍然不够尽兴吧。在笑声与交谈声之中,我们彼此的声音变得难以辨认。所以摩耶花的下一句话,其实我也可以装作没听见。 「……你想赢过折木?」 可是我不能对这句话听而不闻。不是的。我半点那种意思也没有。只是…… 「这个嘛,这是男人微妙的心理。唯有这一点,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懂的。」 我朝旁边一瞄,摩耶花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出声,但我从嘴唇的动作看出,似乎是「才没那种事」。不过摩耶花的表情过于平静,所以我还是当作没看见。相反地,我快活地笑著,把手交叠在后脑勺。 「仔细想想,这事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嘛。对吧?摩耶花,我也太傻了。如果我能够更明确、更片刻不忘地把这件事铭记在心,就不必白费力气四处奔波了。」 这事是指哪件事?摩耶花没有问,而是微微偏头。我们从走廊进入通道,举行闭幕典礼的体育馆就在眼前。我用被周围的神高生听见也无所谓的音量明确地说了。毕竟这是被谁听到都不丢脸的、明确的事实。那当然了。 「区区一介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摩耶花落寞地笑了。 064--15 结果入须姊把我们古籍研究社寄卖的三十本《冰果》全部卖完了。等于她负责了印刷总数百分之十五的销售数量。没想到入须姊提供了我们这么大的协助,我连该怎么道谢都不晓得了。 入须姊把装有营收金额的尼龙袋交给我,轻声说: 「我很想用定价帮你们卖的。」 「请别这么说,入须姊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这三十本虽然是以低于定价五十圆的价格贩卖出去,不过与零相比,一百五十圆已经是莫大的数字了。遑论与那三十本非丢掉不可的结果相比,即使便宜一些,只要卖得出去,就令人开心无比了。 我还没有问折木同学正确的数字,不过光是今天下午,在地科教室好像就卖掉了很多本。原本全是不安的这场文化祭似乎可以稍微开朗地结束了。剩下的……对,剩下的就是去调查那位自称「十文字」的怪盗是谁。我要去调查。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我了。 虽然无法完全表达,但我向入须学姊道谢之后,准备回去,却被入须学姊叫住了。 「什么事呢?」 「嗯……我觉得还是该跟你说一声。」 入须学姊居然支吾其词,这真是罕见。是什么重要的事呢?我稍微站正。 一段像是在寻思该如何开口的空白。 「因为是我教你的。……我听到广播社的校内广播了。」 嗯,那是全校广播,只要人在校内,就一定听得到。我明明知道,但是听人当面这样说,总觉得害羞极了。 可是入须姊是让我顺利完成广播访谈的恩人。对了,我还没有为这件事道谢。 「呃,多亏了入须姊指导,我才……」 「就是这件事。」 入须姊以强硬的语气打断我的话。 「我想得太肤浅了,没想到你会就那样执行我交代的内容。 我知道你想了很多,然后才去参加广播节目。你应该也事先准备了备忘吧。可是我要清楚地告诉你,你不适合那些。」 我在不知不觉间微微地歪起脑袋。 一旦起了头,入须姊的话就再也没有迟疑。 「我知道你是一个懂得自助自救的人。除非我的眼光有错。 可是你像那样试图操作『期待』,实在让人看不下去。用你那种说话口气和举止去那样做,听起来就像在撒娇。要让人误会你在依赖是常有效的做法,可是被人误会你在撒娇,别说长期,就连短期,风险也太大了。」 我觉得入须姊这番意见非常严格。 没错,我自己也注意到广播节目结束后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原因了。我是在介意那个时候--不,这三天之间,我是不是太过于依赖别人了。 过去我和折木同学的关系也经常让我感到介意。我不懂的事,折木同学却一清二楚,所以我经常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充分尽到该尽的努力。 可是,依赖不特定多数的人,至少别人看起来像是在依赖的行为,怎么说……没错,如果以折木同学的方式来说,是严重地违反了我的生活信念。 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非得藉助别人的力量,这是很常见的事。为了贩卖社刊,只靠古籍研究社本身,确实是束手无策。但我大概是因为不习惯吧,没办法明确地去区分期待对方与依赖对方。昨晚在卧房感觉到的异样的疲劳,那会不会是这类不安的象徵呢? 我用掺杂著些许恐惧的声音问: 「听起来像是那样吗?」 入须姊把手举到脸的旁边,竖起小指。一根小指,意思是…… 「……女朋友?」 「不是。是有那么一点。」 入须姊接著说: 「持续伪装,不知不觉间却变成了真心,这是常有的事。你的谈判方式的确还不到家……可是那样的话,就期待其他会谈判的人,让他们去做就是了。你最好别把我的话当真,拙劣地耍心机、使心眼。人各有所长。只能单刀直入是你的缺点,却也是难得的武器。唔……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也明白入须姊是在担心我。 可是虽然对入须姊不好意思,但她那是杞人忧天了。我露出微笑,要入须姊放心地说: 「嗯,我也这么感觉。……这些事一点都不适合我。呃,也就是说……我已经吃足苦头了。」 入须姊似乎也轻轻微笑了。 065--12 闭幕典礼结束,神山高中文化祭的活动全部告终了。可是并不是下个星期一开始,就可以直接恢复到平常的校园生活。神高接下来将动员全校师生进行大扫除。 在这当中,我拿著向折木借来的东西前往第一预备教室。我不太想去漫研,事到如今也不想击败河内学姊,可是我想让她看看这部作品,这本《夕暮已成骸》。拋开我在漫研的立场、文化祭的呈现方针等等,我想要以一个漫画爱好家的身分,让学姊看看这本作品。 巧的是河内学姊正在教室外面与汤浅社长说话。我从有些距离的地方出生唤道: 「学姊。」 两人同时回头。 「……是伊原啊。」 河内学姊叹了口气。然后她一如既往,用有些佣懒的态度说: 「有事吗?」 「虽然晚了一点……」 我把《夕暮已成骸》拿到胸前。 「我拿来了。这是我相信总有一天能画出名作的人的漫画。」 河内学姊的视线变得凌厉,彷佛要剌上我的胸口。学姊几乎是在看仇人似地瞪著《夕暮已成骸》,可是没多久,她叹了一口气,吐出比刚才更深的叹息。 「换个地方谈吧。」 学姊把我带去的地方,是昨天我和汤浅社长说话的地点--通道的屋顶上。河内学姊靠在扶手,俯视著中庭。我站在离学姊一步以外的地方,看著她的背影。正在收拾善后的校舍里,漫无秩序的吵闹声及各种东西拆除的声音化成嗡嗡声响传来。这个没有遮蔽的地点,在夕阳即将西下的现在感觉有些寒冷。 我站在俯视著中庭的学姊背后。像这样望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肩宽的关系,河内学姊显得相当娇小。学姊背对著我说: 「……原来你真的有。」 「是的。不过这一本不是我的。」 我觉得唇乾舌燥,在嘴里悄悄地舔了一下。 「学姊认识画这本漫画的人对吧?」 「汤浅跟你说的?她也真是大嘴巴。」 「社长说学姊跟这本漫画的原作者是朋友。」 学姊背对著我,所以看不到表情,但她的声音好像带著笑意。 「朋友……是啊。不晓得春菜过得好吗?虽然我也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可是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学姊看过这本漫画吗?」 没有回答。 膝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虽然我习惯打阿福的头,却不习惯逼问别人。……我好怕。怕的心脏愈跳愈快,膝盖发抖。 可是在这只有两人的地方,也不能净是畏缩不前。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拳头。 「……河内学姊说的话,我也稍微可以理解。有趣不有趣说穿了只是主观问题,合不合说穿了只是本质问题,这我稍微可以理解。 可是我还是不认为那是对的。因为那样岂不是太空虚了吗?」 学姊的声音非常沉著: 「所以你才选了《夕暮已成骸》是吧?可是那是题材严肃的作品。如果我是只看搞笑作品的人,看都不会想看一眼。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是的。根本不读,算不上读。而只要读了,就一定会了解,是有作品具备这种力量的。」 「对于看得出不同的人而言,是吧?」 「河内学姊!」 学姊背对著我,不愿回头。她慢慢地把手伸向口袋,掏出什么东西来。好像是笔,我听到取下笔盖的声音。然后学姊开始在扶手上涂鸦起来。 「开玩笑的。」 「咦?」 我以为我听错了。可是河内学姊再一次说: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嘛?任何人的、什么样的作品,在主观的名下都是等价的,我怎么可能真心说这种话?你也真是不懂玩笑。」 「……」 我紧握住的拳头一口气松开了。耳边响起汤浅社长的呢喃:「亚也子那话不是真心的。」 冷风钻进我身上的体育服。 河内学姊的呢喃被风声搅乱,几乎快听不见了。 「怎么样都逃不掉呢。」 「……?」 「我没有读完那本漫画。我只看到一半。看到一半就不看了。虽然实在是狠不下心丢掉,可是我应该再也不会看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背对著我的河内学姊应该看不到我的动作,但她顿了一下,以带笑的声音接著说: 「看了就知道了。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是啊,看了就知道了,不容分说地见识到了。可是啊,人有时候就是不愿意去承认。 你的话会怎么样?以为不怎么看漫画的朋友,第一次担任漫画原作就创作出那种作品的话……喏,一定会觉得这搞什么吧?」 你的话会怎么样? 朋友担任原作创作的漫画,再也不愿意去读的心境,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不,真的无法理解吗? 譬如说,如果小千明天突然画起漫画来,我会怎么样? 然后她画出来的作品是媲美《夕暮已成骸》的杰作话,我会怎么样? 我能笑著去读它吗? 河内学姊没有停下涂鸦的手。她的语气是未曾听过的沉静。 「所以我把它塞进橱柜里。塞进最里面的箱子内,当作没看见,同时装成根本没有什么名作。可是真的逃不掉呢。没想到应该在去年的kanya祭只悄悄卖了几本的那部作品,会被一年级的学妹拿来当成王牌。而且还是在kanya祭当天。 ……真是,命中注定呢。」 学姊说道,盖上笔盖。她弹跳似地离开扶手。 学姊挥了挥手,往校舍走去。看也不看我。 「难得你拿给我,可是不好意思,我是不会看它的。如果不是你的,就拿去还给人家吧。因为你想想嘛。 要是读了,我不就会打电话了吗?可是我又不能在电话里说:『我看了你的漫画喽。真的太厉害了!我期待你下一本新作!』对吧?」 我没法挽留河内学姊。学姊就这样踩著若无其事的轻快脚步从我的视野消失了。结果来到这里之后,河内学姊没有让我看到她半点表情。 我注意到留在扶手上的涂鸦。那是夸张化的二头身角色。猫用两脚站立著,身上什么都没穿,脚上却套著松松的长靴……我发现我认得这个角色。我禁不住呢喃: 「这是……《body talk》的……」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的两本宝物。《夕暮已成骸》和《body talk》。两本都是杰作。虽然都是杰作,但要我从这两本当中挑选一本,虽然是个痛苦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夕暮已成骸》。 河内学姊也知道我会选择那边。 我…… 我想著《夕暮已成骸》,想著《body talk》,然后想著自己无聊透顶的漫画,忽然再也无法承受,稍微…… 5-4 060 后台 060--17 神山高中文化祭第三天,正午。 自行车停车场。 距离闭幕典礼只剩四小时。……时间上几乎没有余裕了。 肚子饿了,但也只能忍了。而且也不是可以边吃便当边谈的气氛。 校内广播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听说千反田要上节目,那家伙真的可以顺利接受访谈吗?如果和前两天的节目内容一样,她应该是在节目终盘登场吧。最好不要开口第一句就是:「我有事要拜托大家,请大家购买古籍研究社的社刊吧!」 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的气息。没有墙壁,屋顶连成一长串的停车场塞满了自行车的景象,总显得有些寒伧,彷佛只有这里是从文化祭的热闹中完全被隔绝开来。我把自己的斜背包放在地上。塞满了东西的包包颇沉重,肩膀一下子轻松了。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问。我努力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说: 「如果是正经事,就不会请你来这里了。」 「不会是要勒索吧?」 「唔,也可以说类似吧。」 苦笑。 「我就开门见山说了吧。你就是『十文字』吧?」 「哦?」 他--「十文字」露出违反我预期的愉快表情。 「你这是在乱枪打鸟?」 「乱枪打鸟的话,正确率不到千分之一。我不是胡猜的。」 「虽然我也不是那么闲,不过还是听听你的说法好了。」 他说,随便找了根柱子靠上去。相对地,我从口袋里面取出问候卡。 「你赶时间吗?其实我也是。那么咱们速战速决吧。 那么首先从这里开始好了。留在犯罪现场的卡片。卡片为何要用『失去』这种装模作样的说法?更进一步说,不是用『偷走』而是用『失去』,这中间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表情依然满是愉快,没有变化。 「从无伴奏合唱社偷走,无伴奏合唱社已经失去,感觉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途中不是偷走而是破坏了什么,那应该就是一种伏笔吧。但你全部都是用偷的。那么这样的措词是为什么?」 这次的「十文字」事件既然已经在《夕暮已成骸》里面预告过,单纯耍帅或取乐的可能性就变低了。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 「问题在于『ku』。『ku』被跳过了。没有东西被偷。 然而如果严密地依据犯罪声明来考证这一点,就不是『ku没有被偷走东西』,而是『ku没有失去东西』。 那么『十文字』为何不让『ku』失去东西?少掉一个字,『十文字』的美学就崩坏了。里志说这是怪盗为了避开戒备森严的全球行动社,但不是的。对照『十文字』过去的行动,这显然不自然。总不可能再往后一个的五十音第十一个字母『sa』才是怪盗的主要目标,这未免太明显了。」 我暂时停顿。空气乾燥,觉得喉咙有些渴。 「美学崩坏了、不自然--即使这么感觉,还是看不出跳过『ku』的意义。可是如果想成怪盗仍然维持著美学、这并非不自然的话,又会如何?也就是假设『十文字』其实仍然依照著预定犯案…… ……假设『ku』也已经失去。 更忠实地依据卡片内容来说,就是这样:『以ku开头的对象 未失去以ku开头之物』。而如果其实它已经失去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瞄了对方一眼,但他的表情还没有变化。是已经觉悟到告发,还是我想错了?不,不能在这种时候示弱。我也得展现出我的胆识才行。 「那么就是这样:『以ku开头的对象 早已失去以ku开头之物』,用不著『十文字』特别揭示。」 沉默。我知道他不会回答,径自说下去。 「这是一篇批判文。是一种告发,宣示:它已经不存在于你们手中了。换句话说,#『十文字』事件本身是否就是一种暗号#?为了宣告以『ku』开头的对象『早已失去』的讯息。」 「十文字」头一次插话: 「好复杂的暗号呢。这教人怎么看得出来呢?」 「是啊,一般是看不出来的。」 「怎么能用看不出来为前提推测呢?」 然而倒也不尽然如此。 「假设『ku』那一方懂得这种讯息的传递方法,那就另当别论了。你传出暗号,而『ku』解读它。这一点都不困难。」 「哦?但这只是假设。」 「不只是假设。学长,我就直说好了,我认为这就是《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剧情。」 原本冷静的他一听到《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顿时瞪大了眼睛,就像在说「你怎么会知道它」似的。这反应等于是不打自招。我内心松了一口气,但表现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傲然地接著说下去: 「《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是改编自克莉丝蒂的超级名作。而『十文字』事件也是如此。窃贼的参考书就是《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而接收暗号,以『ku』开头的对象……」 我从正面凝视著他。 「就是陆山宗芳学生会长,《夕暮已成骸》的作画者。我说的不对吗?」 他吞下刚才的动摇,把手抵在下巴上思考。他是在盘算该怎么做吗?没多久他慢慢地开口: 「『十文字』下手的目标全是社团,却只有『ku』是人名,这令人难以信服。」 我当场回答: 「『十文字』只是以这个署名暗示对应十个字母,并没有说是要对十个社团下手。」 「太牵强了。」 「一点都不牵强。怪盗,也就是你,提出了名单表明会从这当中挑选目标。 怪盗『十文字』为何不只是犯罪声明,还需要在犯罪现场同时留下《kanya祭指南》?这不是模仿克莉丝蒂的『abc时刻表』,而是因为#这张名单就是被害人名单#。你留下《kanya祭指南》的时候,总是翻开这一页,是为了表示『十文字』事件是一场公平竞争。在原作《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里,应该就是这样做的吧。而你翻开的那一页,就是参加团体的一行感言单元!」 也就是这里- 轻音乐社 乐团系表演请一定要先登记为轻音乐社。全天包下武术道场表演- 围棋社 于第二预备教室举办初学者指导讲座。当然也可对奕- 无伴奏合唱社 固定于3-c表演。第一天十一点半起在中庭公开演唱。请大家欣赏!- 壁报社 kanya祭期间每两小时发行一次号外。预定报导最新、最热门的话题!- 御料理研究社 第二天十一点起,在操场举行料理比赛「野火料理大对决」!欢迎报名参加- 园艺社 烤地瓜。……这算园艺吗?是农业吧?社长,你说话啊!?- 铜管乐社 每天一点半起在体育馆表演。每日曲目不同- 魔术社 在2-d进行近距离魔术表演,第一天十一点半起在体育馆舞台表演- 占卜研究社 三楼楼梯处- 古籍研究社 神高文化祭为何称为「kanya祭」?答案就在社刊《冰果》中!于地科教室贩卖,一册两百圆。 执行总部- 陆山宗芳(学生会会长.kanya祭执行委员长) 你们别我给疯过头啦!以上- 八崎庆太(学生会副会长) 文化祭期间执行总部设于学生会室。任何报告、连络、谘询请尽速- 庄川晴美(学生会副会长) 总算走到这一步了……我只有这句话。大家,青春无悔!- 船桥胜治(文化委员长) 除了kanya祭三奖,今年还设立了部门奖。年轻人,争夺吧!- 田名边治朗(总务委员长) 垃圾桶设置数量充足无虞,请各位配合做好垃圾分类。 「被害人全是从这第三十三页当中挑选出来的。被相中的不是超常现象研而是御料理研、不是电影研究社而是园艺社,这都不是巧合。遗留在现场的《kanya祭指南》与其说是犯罪声明,更接近犯罪预告。对吧?」 「……」 「而这第三十三页里面,并没有以『ku』开头的社团。有的只有陆山学生会长的名字。」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只要稍微绕点路,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可以知道『十文字』是什么样的人了--他隶属于哪个团体。《kanya祭指南》的第三十三页碰巧全是被选为被害人的社团,这未免凑巧过头了。里头当然有人为操纵。如果可以操纵,能操纵的就是总务委员会,而且是负责制作这份指南的人。 加之还有御料理研的事。御料理研的社长说他们检查过准备的道具。已经准备好,却在比赛开始后失窃,这表示窃贼也参加了活动的准备工作。里志过于投入参与活动,好像没怎么认真去帮忙委员会的工作,不过协助这些活动的准备,据说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之一,对吧?」 他对此似乎也只能苦笑。虽是苦笑,依然是一种笑,我觉得比较好说话了。 「不过说是总务委员,也超过二十名以上。只是这样还不算是过滤出嫌犯。 可是与《夕暮已成骸》的原作者安城春菜搭档的陆山学生会长,应该也知道这本《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这表示陆山可以解开『十文字』事件的暗号。 那么歹徒,也就是『十文字』是谁?能够模仿未完成的漫画《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剧情,把『十文字』事件里面的暗号传递给陆山的人是谁? 规则是从『a』偷走『a』。还有『早已失去』的告发。 这虽然是大胆的猜想,但陆山是不是遗失了《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原作?也就是离开神高的安城春菜留下的原作。歹徒无法原谅搞砸了『安心院铎玻』第二部作品的陆山。为了批判、为了挖苦,他执行了『十文字』事件。 也就是说,歹徒的讯息其实是这样的。--#陆山早已失去《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 而《夕暮已成骸》的后记不是安城写的,也不是陆山写的。是第三个人,帮忙画背景的人所写的。这家伙,『安心院铎玻』的第三个成员,是『十文字』唯一可能的身分。」 我从放到地上的斜背包取出《夕暮已成骸》。封面的角落有著「ajimu takuha」的文字。我看著它说: 「『ajimu takuha』,这真是个古怪的笔名。听说这个安心院是九州某县的某町,不过这只是穿凿附会。如果说穿凿附会太严重,这其实是平等表示合作完成《夕暮已成骸》的三个人的笔名。就像太郎与次郎搭档出道,取『太次』当团体名一样,有点随便呢。 安城春菜(anjo haruna)。 陆山宗芳(kugayama muneyoshi)。 从『ajimu takuha』扣掉这两个人的名字。这是三个人合作的笔名,总共六个音,所以一个人分配到两个音。扣掉『a』、『ku』、『ha』、『mu』,剩下的是『ji』和『ta』。 去年也能够参加文化祭的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同时是总务委员、姓名各有『ta』与『ji』的人。要再加上与陆山熟识、知道他会画漫画这些条件吗?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我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吃惊。 「那就是你,田名边治朗(tanabe jiro)学长。」 「太精采了。没想到除了阿宗和安城以外,居然有人解得出来。」 田名边为我拍手。我臭著一张脸接受。我又不是为了赢得赞赏才这样做的。也不是因为这样,我接下来的语气变得比先前更冷了。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暗号?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当面直接跟他说不就好了?」 我说著,但早已预期到回答。然后不出所料,田名边苦笑。 「如果能够当面说,我早就说了。而且……你的问题戳中要害了。你也隐约了解为什么我选择了这种方法吧?」 太高估我也教人为难,不过若说隐约察觉,那的确是。 「学长们自从推出《夕暮已成骸》以后,到这场文化祭,中间过了整整一年。是为了一周年纪念,还有对转学的安城春菜的怀念是吗?」 「哈哈,是感伤。是啊,这也是理由之一。还有想在难得的文化祭上主导开一点小玩笑,这样的心情也有一点。老是关在会议室里实在无聊,我也想要参一脚。」 感伤与玩心。如果是为了这些理由而执行了这场「十文字」事件,那么田名边这个人的价值观确实异于我这个节能主义者。 田名边以几乎听不见的小声又加了一句: 「……可是占最大成分的,还是因为说不出口吧。」 我不认识田名边,也不清楚陆山这个人。两人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更是无从得知。而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兴趣。我轻咳了一声。 接下来是重头戏。 我以稍低一点的声音说: 「好了,什么事都得商量后才知道。 比起刚才的掌声,我更希望田名边学长帮忙我别的事。」 「哦,什么事?」 遭到告发,对方提出交涉,田名边却也没怎么惊慌的样子。刚才他听到《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时,反应还要更大。这表示他是个胆识不凡的人吗? 「很简单,这些。」 我说著,把斜背包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请你买下来。」 当然,里面装的是社刊《冰果》。 这就是我的扩大销路计画。揭露「十文字」的真面目,逼他买下《冰果》--大量地。这比起在比赛中获胜,得到宣传机会更要确实多了吧。 「社刊《冰果》。总共三十本。」 即使是田名边,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也禁不住眼睛直眨。 「你……是流氓股东吗?」 「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威胁我,如果不想被揭穿『十文字』的身分,就买下这些社刊吗?」 我努力不给人恶棍的印象,挤出笑容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不打算请学长自掏腰包买下。」 刚才的从容少了许多,现在的田名边是满脸困惑。 「……我不懂。你要我把这些社刊怎么样?你不是叫我买下来吗?」 「是的。不过买的是……」 我隔了一拍接著说: 「总务委员会。」 「什……」 田名边脸色大变。万一他激动起来,事情就不好谈了。我慌忙接著说: 「这一点都不奇怪。 我看到神山高中的网站了。网站上不是也在贩卖文化祭推出的商品吗?如果是在文化祭上掀起话题的社刊,在网站贩卖也很正常吧?只要请总务委员会先买下来,然后在网站贩卖就行了。」 田名边噤声不语。他好像正在努力沉思。 「……你们的社刊又没在文化祭掀起话题。」 「如果掀起话题,就可以在网站贩卖吗?」 是不想被抓住话柄吗?田名边的口气变得谨慎许多。 「如果掀起话题的话。不过那些要在网站上卖的商品让我们伤透了脑筋。如果你们的社刊可以在网路上贩卖,我们甚至求之不得呢。而且本来就是由总务委员会买断。……只是也不能毫无理由地独厚古籍研究社啊。」 一点都不错。可是-- 「这本《冰果》会变成热门话题唷。」 「怎么说?」 「当然是『十文字』事件啊。既然怪盗事件变得这么热门,也不能因为讯息已经传达出去了,就省略『ko』算了吧?如果那样的话,期待最后一场大活动的学生不晓得会有多失望。 我,还有我会拜托福部里志,协助怪盗达成最后的事件。不只是目标里面有内应这么单纯而已。 『十文字』最后的目标古籍研究社会有大批看热闹的人上门。姑且不论实际上会不会造成话题,但社刊也会卖出不少本吧。这么一来,就有了在网站上贩卖的名义。而学长也可以亲手了结自己发起的事件。如何?」 好了,他会怎么反应? 如果田名边在这时候生气,策略就失败了。落得《冰果》卖不出去,我和学长结仇的结果。虽然是风险十足的行动,但为了把卖出两百本社刊的不可能化为可能,这个风险也只能冒了。而尽可能多卖出一本社刊,是必要的事。虽然没办法尽快解决…… 我屏著呼吸,等待田名边做决定。不好,我愈来愈紧张了。 田名边,你干嘛不吭声啊?这对你来说应该没有任何坏处呀。 ……还是他不中意像这样被人要胁?不,不会吧。可是心脏跳得好厉害。 然后田名边他…… 表情缓和下来了。 「的确,这条件不坏。就像你说的,『十文字』事件得做个了结才行。网站贩卖的商品也得更充实一些。咱们利害一致。」 如果可能,我真想深深地、大大地吁一口气。呼吸变得比平常更深,甚至让人深切地体会到这就叫做松一口气。看来我的计画成功了。 田名边的态度恢复了从容。他甚至略带微笑地问我: 「……那么你要怎么支援『十文字』最后的事件?」 哦。 其实我是从先前的福井县发电厂事故想到的。 「古籍研究社准备了『校毕原稿』做为目标。我会说服千反田--社长,要她站在那里监视,不让任何人靠近。」 「哦?」 看来田名边并非只是照著原作重现《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而是天性就喜欢这类事情。他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然后呢?」 「我会请学长和两个地方交涉一下--化学社和糕点研究社。《kanya祭指南》上说,化学社好像要展示钠的化学反应。请他们分一点钠给我们。糕点研究社的话,要找的是到处推销饼乾的两个行脚南瓜。她们应该有葛洛克17的水枪,请向她们借来。」 田名边微微睁眼: 「……这点子还真危险吶。」 我淡淡地笑了: 「这是场祭典,而且都到尾声了,就来点豪迈的吧。 我会设法把钠夹在校毕原稿的纸页里。学长就依我的暗号射击原稿。之所以要由我来决定,是因为万一在《冰果》卖得差不多前,『十文字』事件就结束的话,我们就亏大了。用《冰果》遮住手,拿里志当遮掩的话,应该不容易曝光吧。」 「万一真的烧起来怎么办?」 「我只会放进一点点钠。简而言之,只要一瞬间看到火焰就行了。校毕原稿会事先烧焦开个洞,观众看了会以为是被火烧出来的洞吧。」 田名边把手放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笑了。 「唔嗯……算是点小魔术,是吧。化学社我有门路,糕点研那里万一不行,也可以向园艺社借吧。……你想好怎么处理犯罪声明了吗?」 我点点头。 「夹在《冰果》里面,乘机丢到地上,如果不行,请塞进桌子里。到时候应该人潮众多,没问题的。」 「不,这请你预先准备比较好。现场要做的事愈少愈好。」 确实,这话说的没错。我揽下这份差事。 「那么请学长买下犯罪声明用的《冰果》。」 「你也太精打细算了吧。」 「我们也实在是没辙了啊。」 我从苦笑的田名边手中收下两百圆。 「那么请依我的眼神行动。」 「了解。……你叫什么名字去了?」 咦,我忘了自我介绍吗?我有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 「一年b班,折木奉太郎。」 临别之际,田名边没什么似地轻描淡写说: 「你说『十文字』事件是为了告发陆山的暗号装置。」 已经背好包包,只等著要走的我停下脚步。 「是啊。」 「还说是因为陆山弄丢了《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 「不是吗?」 不过我的声音自然变小了。因为田名边想要告发陆山什么,我只能依靠猜想。田名边的声音也很小。我实在无法由此探究出他的心情。 「不是的。哎,这也是当然的。全世界能够了解的,就只有安城同学了。」 嗯? 「不是陆山和安城两个人?」 「阿宗--陆山不懂。他完全不懂。」 什么意思?我有些混乱了。 「安城春菜她……」 「转学了,今天应该也没来。」 「那你的目标是……」 田名边就像为立场逆转而高兴,稍微笑了开来。 「是陆山没错。只是我想传达的讯息跟你想的不同。 我希望能被这样解读:『陆山早已失去了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而里头的意思是…… 陆山,你不打算画安城同学原作的漫画吗?」 啊。 「是催促吗?」 「是比催促更前面的阶段。」 田名边露出一抹笑容。然而他的笑看起来没有力道,甚至有一种认命的感觉。 「陆山对画漫画没兴趣。 你也看过《夕暮已成骸》了吧?安城同学虽然是个天才,但我也没想到阿宗那么会画。我不喜欢用天赋一句话带过,可是看了成品,真的只能说是天赋了。 然而本人却半点干劲也没有。的确有《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原作。我手上有,阿宗应该也有一份,那是个很棒的故事。只要阿宗有那个意思,应该可以成为超越《夕暮已成骸》的作品吧。可是不管我怎么探问,对阿宗来说,画漫画都只限于去年一年的消遣罢了。」 这…… 姊姊给我的《夕暮已成骸》掠过脑海。那是篇出色的漫画,画技杰出。然而那样的画居然是只限一年的消遣。 田名边替我说出了我的心声。 「太浪费了。你也觉得可惜吧? 这算什么呢?明明拥有我们期望也得不到的实力、有著连竞争的念头都无法兴起的差距,阿宗却完全不想画。如果他说一句话他要画,我愿意犠牲一切在所不惜。我一直在等他开口。对于画技拙劣的我来说,阿宗完全就是希望之星。然而看了真教人无法接受。那家伙也很聪明,只要他想,即使没有安城同学的原作,迟早也能画出大杰作。」 尽管笑著,田名边的语气却悲痛至极。我甚至觉得他字字句句间彷佛渗透出内心的懊恨。 「绝望的差距会萌生出期待。可是如果期待完全得不到回应,等在尽头的就只有失望。一年之间,我相信阿宗会再一次提笔。而我还想要期待阿宗。」 我渐渐了解。了解田名边想说的其实是什么。 田名边已经不再说话,视线落在地上。如果说绝望的差距会萌生出期待这样的说法妥当的话,那么我似乎在任何方面都甚至没有发现到差距。我也不懂甚至浑身颤抖的殷切期待。我也不懂甚至浑身颤抖的殷切期待。我不懂憧憬。眼前没有明星。 ……或者总有一天,这「顺序」也会轮到我头上? 可是即使是现在的我,似乎也懂得田名边行动的意义。 我低低地说: 「那么『十文字』事件里,你真正想要传达的……无法说出口的问题是这样吗?--陆山,你读了《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没?」 田名边微微抬起头来。 「甘拜下风。」 「而答案是……」 「嗯,没错。 阿宗对于安城同学的心血之作,连翻都没有翻开。暗号没有被解开,讯息没能传达出去。」 那么你的期待已然成了失望吗? 就算是我,也还懂得不能提出这个问题的分寸。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回头一看,田名边还伫立在原地。 校内广播传来: 「……好了,kanya祭终于进入最后一天。说到今天的重头戏,当然非『十文字』事件莫属……」 【剩余八十八本】 六 迎向庆功宴 6 066 迎向庆功宴 066--19 「那么结果还剩下几本呢?」 我默默地把纸箱倒放过来。 啪沙啪沙,掉下来的《冰果》只有少少五本。「十文字」的效果以双重意义来说,威力惊人。 「噢、噢噢,没想到、没想到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里志无限感慨。 「可是……好可惜呢。就只差这么一点点。」 千反田的发言意外地贪心。 然后伊原声音颤抖地说: 「……我本来绝望到底了,一直在想该怎么赔偿才好……」 完全超越损益平衡点了。即使加进入须打折卖出去的份,甚至都还有盈余。一旦有了盈余,就开始怨恨起「黑字要上缴学校」的规定来了。我这人也真贪心吶。唔,一半是玩笑话啦。 「可是真的光是一个下午,就卖出了一百本以上吗?」 不管再怎么感动,不愧是伊原,观察入观。因为已经没必要瞒了,我咳了一声说: 「其实我请神山高中的网站贩卖《冰果》了,我把三十本交给了总务委员会。」 「咦,什么时候?」 千反田睁圆了眼睛。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们的,只是没机会说。」 前半是真的,后半是假的。 「可是折木,那样的话,万一网站那边的卖剩了,结果不是也一样吗?」 「放心!」 同为共犯的里志快活地拍拍伊原的肩膀。 「给总务委员会的《冰果》是买断的。接下来都是总务委员会的问题,古籍研究社不必担心。」 「真的,折木同学,你什么时候交涉好这件事的?我完全没有发现。」 那当然了,就是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啊。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 发现「十文字」就是田名边之前,我就计画要逼「十文字」事件的歹徒买下《冰果》了。虽然对手若是太难缠、风险太高,我应该会临机应变改变计画,不过基本上我要做的事就是「恐吓」,实在不可能告诉千反田。 结果「十文字」是田名边,得以成功地和总务委员会绑在一起。原本预定要恐吓,最后变成单纯的谈判,这无论对我或古籍研究社来说,都可算是幸运。而且真的事到临头,我有没有胆子恐吓也是个大问题。 没错。回顾一看,这三天我们可说是相当受到幸运女神眷顾。网站贩卖的事如此,「十文字」事件最后的目标就像先前预测的,是以「ko」开头的社团也相当幸运。我会恰好拿到《夕暮已成骸》,虽说有姊姊神秘的参与,但说起来也是一种幸运吧。毕竟这桩「十文字」事件若没有《夕暮已成骸》,是绝对破解不了的。里志说有许多侦探志愿军,但他们以条件来说不可能胜任侦探角色。能解开谜团的只有我,其他勉强要说的话,顶多就是里志,而我能在当中推理出窃贼就是田名边,用不著说,是因为我运气好。这表示稻草交易并非完全只适用于物品吗?怎么说,难道是有谁帮我烧香祈福了吗? 不过,哎,这也不是实践我最喜爱的俗谚「坐等好运临门」,然后真的乖乖坐著就有幸运找上门来。如果这样想,我也就罢了,对里志和千反田就太不公平了。 好了,问题是,剩下的这五本要怎么办? 「既然剩下来了也没办法,一人再买一本好了。」 里志的提议立刻被接纳,每个人各丢了两百圆到糖果罐里。 千反田把社刊抱在胸前,里志卷起来塞进束口袋,伊原轻轻拿起来,抚摸封面。 好了,还剩一本。 ……我再追加了两百圆。 「咦,奉太郎?」里志出声。 「我会丢去我姊的房间。」 做为漫画的谢礼。虽然不晓得算不算得上谢礼,如果她不要,会自己拿去垫锅子吧。我拿起最后一本。 纸箱已成了空箱。 千反田百感交集地说道: 「这样就全部卖完了。」 「卖完了……」 「乾、乾杯……」 全卖完了…… 第一天满怀绝望仰望的焦褐色「书山」,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平地。 可是千反田维持著陶醉的语气接著说: 「剩下的就只有『十文字』事件了。这下子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尽情好奇了。」 「哦,那件事。」 里志别具深意地笑。 「奉太郎好像有点想法哦。」 「咦,真的吗?」 瞬间,千反田眼神大变,猛地逼近过来。就叫你不要靠那么近了。真不晓得被她这种反应吓过多少次了。 用不著慌,时间也多得是。我像要逃离千反田过近的大眼睛似地,把上半身靠到椅背上,然后用带著笑意的声音说: 「怎么样,庆祝社刊销售一空,来开场庆功宴如何?顺带在会上说明『十文字』事件。」 「你、你怎么了?这风流的提案一点都不像折木啊!」 当著我这总是爱好风流的雅士,说的这是什么话。 里志的气势一下子上来了。 「我赞成!担心学生指导部的话,还庆什么功嘛,对吧!浮世的忧愁最好是尽情作乐把它给忘了吧!明天可是星期天,要怎么狂欢好呢!」 这三天之间不知为何总有些消沉的伊原,现在表情也显得开朗。 「嗯,是啊。我几乎都没能来古籍研究社,告诉我中间出了哪些事吧。……应该也有很多好玩的事吧?」 一旁的千反田平静地微笑著。露出这种沉稳的表情时,千反田看起来真的是清纯可人。我觉得这真是诈欺。 「那么大家要不要到我家来?虽然没什么,但请让我款待一下。」 千反田家啊。有点远,可是大到怎么吵都没问题。唔,真感激。 「那就这么决定。我们走吧!」 「是啊,关校门的时间也到了。」 「啊,要不要叫寿司?」 「小、小千,走平民路线吧……」 就在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的时候,钟声响了。 是催促还在校内的学生放学回家的钟声,也是通知三天的文化祭结束的最后钟声。它的音色,听起来甚至像是在祝福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们每个人应该都有同样的感觉。 【感谢支持,热销一空】 后记 大家好,我是米泽穗信。 我亲身参与的文化祭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文艺社的社员。她在太阳照不到的通道上摆了一组书桌椅,放上几本充场面的社刊,而她自己从早到傍晚,就坐在那儿一直看书。 这年的文化祭上,我为班展拍摄的录影带电影写了一篇推理剧的脚本。电影已经完成了,因此当天我没有什么事要做,所以我向她买了一本社刊,但没有读过的印象。 因为我已经准备了别本书要读。 本书的主角其实就是文化祭。为了以无形的活动为主角,做为当然的手法,我采取了多视点的形式。不只是在技术面上,故事面也追求了多视点。--否则主角成天坐在椅子上,也不用谈什么推理了。 总算完成小说的时候,忽然让我陷入困扰的是书名。从祭典前晚深夜开始,随著祭典结束告终的这篇小说,我觉得除了「文化祭」、「学园祭」以外,完全不适合其他任何标题。最后虽然命名为《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但我认为这次推出文库版时附上的英文标题(wee to kanya festa!),应该更能够反映出内容。 我在这个系列的第一本《冰果》的后记里写下了一点小谜题,其实原本打算在第二集的后记揭开谜底的,但因为页数关系,怎么样都挤不进去。 距离《冰果》出版,居然已经过了七个年头了。拙作能够维持七年之久的命脉,全赖各位读者支持。我在后记写下的「寿司事件」,解决篇在本书第五十五页起的某一节。我想各位应该可以看得出是哪里,不过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如果真有什么的话,我应该已经把它发展成一篇推理小说了……此外,《愚者的片尾》的后记中提到的第五章章名的由来,简而言之就是「agitation」(注:《愚者的片尾》第五章标题〈很有料〉(味でしょう,发音与agitation相似。)。 本书就此结束,不过我衷心期望《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这场祭典能够留存在各位读者心中,并成为下一场祭典的伏笔。 感谢各位。 二〇〇八年四月 米泽穗信 解说 动机的秘密,横渡青春之海的必经关卡 elish ※本文涉及故事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勿看。 米泽穗信的古籍研究社系列至今已累积五部作品,出版十一年后惊喜般地交由京都动画改编,并于二〇一二年四月开始在日本电视上播放。精致作画与细腻而别出心裁的演出令系列知名度大开,小说更因此吸引了不少新读者。最直接的影响莫过于整体销量大幅提升,作者亦在采访中松口,表示考虑将故事延续至角色高中毕业以后,不过当然,那还需要一段时间。 眼前台湾读者的最新进度正是手上的系列第三作,《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这回的剧情背景是前两集便不时提起,也占了一定地位的神山高中文化祭。不但故事头一回以多视角切入书写,大型活动特有的氛围,更一转前两作的恬淡风格令故事热闹滚滚。不过,这仍是推理小说,一部带有浓浓青春味道的推理小说。 若细心注意便能发现米泽穗信在系列中,特意向不少经典推理作品致上敬意。无论是日版附加的英文标题,又或者谜团本身的设计,都在表达自身用意之余,展现出对过往名作核心概念的另类重现。本书经引用做为谜团原型的,正是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ha christie)的代表作之一《abc谋杀案》。 如同作者小心翼翼地避免泄露《abc谋杀案》谜底,这篇解说也将以小说本身揭露的范围做限制,不会白目的惊爆尚未读过该作的读者,这点敬请放心。 本书情节中出现好几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书中书,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同书名的漫画原稿,并藉由「真实」角色之口与其行动,显现出那应该是则致敬《abc谋杀案》,同样以字母(五十音)作为顺序展开犯罪的故事。而且和《abc谋杀案》类似,想解开《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谜团,在嫌疑名单难以限缩的校庆场合,动机自然成为重要线索。连带阅读本书的我们也不禁再次检视起推理小说中,动机与谜团间微妙而纠结的关系。 现实世界的人类之所以犯罪通常都事出有因(那怕理由可能很蠢,或者纯粹基于快乐),而这也是实务上不得不一并处理的必要事项。但在推理小说里头动机却不见得是重要关键,甚至在部分早期作品,或者极端的推理派别作家眼底,动机仅是谜团的配菜、结局来临之时的陪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是小说尾段似乎有必要交待一下的合理化要素(当然在比较不好的时候,可能会遗憾地成为整篇故事唯一不合理的地方)。但完全脱离人性的小说终究有些走火入魔(当然这么形容或许会让部分基本教义派读者不愉快),于是无论那个时期、派别,推理作家或多或少仍会努力让故事展现人性的一面。 甚或有些作品根本将动机本身,及其背后代表的意义,拉抬到比谜团更重要的地位。先不提这也会产生过犹不及的麻烦,总之既然写的是推理,想达成人性化的目标,又有什么比作案动机更加好用?然后,如果能把动机和推理两种要素相互结合,不是很有意思的尝试吗?在《abc谋杀案》里动机正是解开真相的主要线索,答案揭晓之际那一体两面的关联令人惊艳。而《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动机,则成为繁杂事件之间挑选线索的触媒,末了更化作结尾余韵所在。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成为了解谜的关键。 米泽穗信在本书中平衡了推理乐趣与人性,并呈现出不负青春推理之名,少年少女在青涩中成长的故事。《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的动机,有关于怪盗十文字期待落空的伤感、难以启齿的责难和嘲讽;更是平凡之人面对有才能者,内心感慨万千的苦楚与叹息。这令人联想起美国导演米洛斯-福曼(milos forma)的经典名片《阿玛迪斯》(amadeus)。片中男主角萨里耶利对莫札特始终抱怀复杂情绪。身为创作者,面对远远超越自己、耀眼得难以直视的才华,在极度的羡慕与妒恨下,无法释怀的他最终犯下卑劣的罪行。 但古籍研究社系列属于洋溢青春风采的日常推理,自然不会出现如此阴暗沉郁的发展。相对的,他反倒以明快爽朗的笔调,述说一群未成熟的青少年,如何面对个人实力差距的心境转折。透过多视角叙事,作者呈现出数种面对问题的态度,某方面而言几乎隐含著其中总有那个能够触动到人心的意图。无论是倔强地以不服输的态度忽略问题,但其实内心早已苦涩地接受事实;还是明白差距与性向所在,决定坦然视之。又或者认清现实,并将希望寄托至他人身上。甚至为了宛若永远追不上的距离而哭泣落泪。每种应对方式皆因平凡而显得格外动人,细腻且丰富的层次,在在邀请读者一同感受那难以言喻的苦涩。不同角色的心境与立场冲突,更形成故事最终缭绕于读者内心的深沉感触。 青少年阶段往往是所谓天分、才能影响表现最大的时期。因为大多数人此时尚未立定志向,于是只要其中那个比同辈拥有更多才华,经常便能鹤立鸡群,成为众人称道的天才——或许青春那不成熟的未完成特质也加重了这分感觉。在人生初期的十字路口,只有少数学生会将兴趣与未来完全重叠。于是先别提是否已尽到最大努力,眼下说不定连瓶颈的影子都尚未看见,将来的路还长得很,更遑论各行各业皆需要一段时间的努力才能达到高峰。 如莫札特般天才纵横且始终不为人所遗忘的专业人士,在历史上终究极度稀少(更别提他亦曾经历扎实的修习)。一旦出社会进入职场,高手齐聚一堂〈里面有不少在学生时代全是所谓有天分的人),很快便会发现世上厉害的家伙未免太多。到了这时候,比起似乎有些虚无飘渺的才能,是否下过苦工不断自我提升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也因此看在成人眼中,还是小毛头的孩子为了所谓才能局限在苦恼,不免显得有些稚嫩且无足轻重。 但话说回来,谁没年轻过?在那个当下遇见的困惑与焦虑皆是初次体验,无比真实地影响著内在情绪。纵使多年后回忆起来可能会觉得没啥意义可言,但那意念在年少时期总如此热切且确实必要,那能说放下便放下。只不过遗憾的是现实终究残酷,只要在同一个领域内,人与人之间便不可能没有差距,连带这也将是延续终生皆必须与之相处的课题。于是,在学生阶段尝试与这样的情绪共处,学会调适及应对方式,找出适合自己的未来方向,或许才是青春时期最重要的关卡之一。更是作者透过《库特利亚芙卡的顺序》,呈现出的角色成长之巧思与细腻所在。 这系列一直以来皆将青春那未成熟、莽撞却又相当真挚的特质表现得很好。搭配紧扣主题,一板一眼、扎实认真的推理设计,总令故事情节格外触动人心。每当真相随剧情揭晓时,读者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忆起属于自己的昔日岁月,以及曾经的所思所想。解谜同时,过往的青春碎片也将缓缓浮现,牵引读者内在的共鸣。 我想这正是米泽穗信的古籍研究社系列能深深触动读者心灵的最大理由吧。 本文作者介绍 elish,业余作家,部落格elish的苏哈地的主人。 必要之事从简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飘の芸、zegao、neltharion、冰之zero、ling0qing 校对:zegao 润色:michaeltai 1 我很清楚自已喜欢什么,但若被问到想要什么,一时间我还真答不上来。 回头想想,我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经历。虽然父亲几乎不在家,但在家人的养育下我还是健健康康地成长了起来。姐姐供惠纵然是个然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刚进大学就存钱踏上了悠长旅途的怪人,但她也没有三头六臂。然后,我——折木奉太郎,终究还是没经历过什么太大的起伏。 姑且,我还算是被「别人可能不曾体验」的风波牵连过。稀里糊涂之间,我又认识了来往至今的朋友——福部里志。那时姐姐曾说「这些事都很常见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我则愤然反驳「哪里常见了!」这也糟糕、那也不妙——就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各种麻烦事时,不知不觉间我就从初中毕业了。后来想想,嗯,确实那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学校的成绩并不算坏。虽然不是什么杰出的天才少年,但我也不至于因为学习而头疼。和神山市周边九成「成绩并不算坏」的中学生一样,我也随波逐流地参加了神山高中的入学考试。虽说考前复习很辛苦,但我觉得那辛苦还算正常。 因为附近的初高中升学系统很完美,所以就算是本地最好的升学学校神山高中,入学考试的竞争率也不会超过1.1倍。把私立学校也考虑在内的话,几乎所有想升学的人都能有学上。就这样,我也平安无事地被录取了。 恐怕——我坐在入学典礼中想——恐怕,在这座神山高中里也会发生很多事情吧。在这三年间,肯定会有很多难忘的事情发生。 但是,那些「难忘的事」很可能是在场全员,不,是所有的同龄人都会体验到的寻常风景。而能让人底气十足地说「原来如此,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终归不会出现。就算初中生活那么波澜万丈,在即将离开镝矢中学、仰望校舍之际,我口中的感叹仍然只是「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啊」。等我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时,感想恐怕还会是这句吧。 原因就是,我有一条坚不可摧的信条。 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起、为什么信奉上这一信条的。它既不来自别人传授,也不源于我自己的阅读。即便如此,我对自己信条的坚守之心也是不容置疑的。 而那信条就是…… 多余之事不做, 必要之事从简。 2 我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正因如此,我在放学后的现在陷入了窘境。桌上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写着题目「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另一张则是白纸。新生谈抱负写个两页纸应该没问题吧——升学指导部的温柔用心真是值得感谢。 因为这是作业,所以我昨天在家写完了。虽然完全不记得写了什么,但确实写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放学后我还不得不留下来,再次面对这个让人毫无思绪的题目呢?这确实可以算是个让人惊奇的谜团,不过要一言以概的话,其实就是「老师,作业我忘带了。」 别说老师给的两张纸了,我汲汲挥笔甚至三行都没写到。里志嘲笑道: 「也对,毕竟是『多余之事不做』的奉太郎嘛。说到抱负,你想必很头疼吧?不过要我说,那种东西就唰唰两笔敷衍过去不就好啦。」 不懂装懂。我把自动铅笔夹在指间,一边转着一边反驳道: 「敷衍过了啊,昨天晚上。」 「那为什么第二遍还这么费劲?」 「就因为是第二遍。」 里志诧异地皱起眉头。 我转起夹在指间的笔。不,是想要转来着。被手指一卡,自动铅笔以猛烈的势头旋转掠过里志的脸,最后飞到了教室的一角。我平静地离席走过去捡起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不明就里的里志,又变回了那副从容的表情。 「第二遍哪里难写了?」 「第一遍的确可以胡编乱造。但在写第二遍时,我却总会有意无意地照着第一遍的模子走,结果第二遍就没法随便写了。」 昨天我花了些工夫,总算编了个还算能看的「抱负」出来。要把它完全忘记再从头写起反而比较难。也不知里志为什么高兴,他夸张地笑道: 「哈哈哈……大致明白了。那你想想自己昨天写的什么不就得了。」 「可是,就因为我是随便写的,所以才想不起来啊。」 说罢,我用自动铅笔的尾部啪地敲了下桌子。里志则耸耸肩,结束了这段对话。 四月也马上要过去了。虽说已经放学,但时间还并不太晚。除了我之外,教室里还留着好几个人,他们似乎正在火热地聊着什么无聊话题。窗外小雨绵绵,已经连下了两三天。据天气预报说,傍晚到夜里雨势会变大。虽然这并不是原因,但我还是想早点回家。 里志坐在桌子一角,不断偷瞄我手上的动作。他将常伴身边的手提袋甩过一圈之后,搭在肩上。 「看样子工程还很浩大,你还去不去社团啊?」 听到社团这个词,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必说,从我那信条中可以很自然地导出一个结论:我完全没有加入社团的兴趣。追求悠闲高中生活的我,没必要特意接近那种充满活力的地方。 然而,一封信打乱了我的计划。那封信自印度贝拿勒斯寄来,上面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因为少许的厄运和误读,现在,我遵照那个指示加入了古籍研究社。 眼前这位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员。但是,这家伙同时还是手艺社社员以及总务委员,爱好骑车。真是个大闲人。 里志说道: 「千反田同学很在意哦。她说你能来就好了呢。」 我一语不发,装作专心于那毫无进展的笔头。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员,全名叫做千反田爱琉。 据除了重要的事外无所不知的里志所言,神山市北部有一个拥有广袤农地的名门,而千反田便是那家的千金。倒不是说她戴着夺人眼球的家徽,外在看来,千反田只是个头发长长的、嘴唇薄薄的、楚楚动人的同年级学生而已。总之……我果断无视了这个名字。不知里志是否有所察觉,说实在的,我好像无法应付那家伙。 我会加入古籍研究社,图的就是独自一人的清净。然而受千反田入社影响,古籍研究社真的拥有了实体。光凭这点而言,我就拿她没办法。然而理由不仅如此。 她并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并不抱有强烈的爱憎。只是,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千反田对我这么问道:「为什么我被关起来了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被锁在了教室里,而她本人并没有发觉。打开锁的是我,但是理所当然,锁住她的另有其人。她会觉得不可思议,我理解。但是,为什么千反田要求我解开这个疑问,而且还那么坚决呢?最后,因为她的坚持,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起来。 幸好,那天的事得以顺利解决。但在事情真相明了之后,我在上学路上忽然有了种奇妙的预感。我的节能主义不会动摇。毕竟谁都不会去破坏素不相识的人所抱有的渺小信条。一般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就算是千反田也一样。只是……我想起了千反田说着「我很好奇」时,向我逼来的那双大大的眼瞳。 「千反田同学正在帮我填申请许可上报书。让她应付这些麻烦的书面手续我也非常过意不去,不过,这也是恪尽职守的总务委员应尽的义务。」 「是吗,真辛苦啊。对了,『累积钻研成果』的钻字怎么写?」 「提笔忘掉的字暂且不谈,我并不赞成使用不会写的字。用『我会努力的』代替如何?」 里志基本上是一个想说就说的男人,但也绝对不迟钝。他轻轻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社团什么的,你要不想去我也不会硬拉你就是了。」 并不是说不想去。只是,至少在今天放学后,比起古籍研究社,「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来得更为重要。今后我会怀着作为神山高中一员的骄傲,进一步努力的。里志,果然不是钻研意思就不通啊。 里志俯视着完全没有填满的稿纸,忍住哈欠向窗外瞥了一眼。还以为他在观察绵绵不断的春雨,不想他却忽然笑着转过头来: 「哎哎,对了。我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最近好像流传着一个很老套的段子,你已经听说了吧?」 「老套?」 我抬起头来。如此轻易走神,这本身就证明我已对开始对「抱负」产生了厌烦。里志满脸得意地点点头,严肃地伸出食指说: 「老套是老套,不过我也说了,这件事很有趣呢。神山高中是神山市最大的升学高中,也是各种千奇百怪社团的巢穴。这里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牛鬼蛇神啊?每次走进校门我都会兴奋不已。然而,想不到神山高校也会有这种事情。」 「你那一根手指是什么意思啊?」 「啊,抱歉。没有意义。」 里志爽快地收回手指,但是笑嘻嘻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奇闻异事,校内诡异的传闻。请务必好好听着。」 压低声音到底要说什么呢?刚这么想着,里志便说道: 「……有传言说,万籁俱寂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自己奏起了音乐。」 「了解了,已经够了。」 无聊透顶。我伸出手掌示意他不必再说。 故事确实很老套。小学也有,初中也有。看上去独一无二,实际却只是重复一定格式的「学校传闻」罢了。虽不惹人厌烦,但也没什么意思。趣味至上的里志竟然带来了那么无聊的故事。 然而,里志却满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明白啊,奉太郎。难道你觉得我会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学校怪谈』感兴趣?」 难说啊。前阵子你不还对简易保险的构成颇感兴趣嘛(译注:简易保险,即简易生命保险)。 「你错了。我觉得有趣的肯定是『这种传闻开始广泛流传』这个事实本身嘛。」 「……这样啊。」 「在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咱们三百二十个高一学生就像东奔西撞的可怜羔羊一样。然而入学才两周多一点,我们就能说『其实啊,这个学校里……』这样的话了,你不觉得这成长很是惊人吗。」 里志摊开手,表现着这份喜悦。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我把右手撑在桌上,下巴架在拳头上。 「确实。新生刚入学的摸索期里,基本没什么流言传播的余地,然而一旦他们开始适应,谣言就有诞生的机会了——你是想这么说吧。」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没想到你理解得这么快,帮大忙了。」 「让我想起血型占卜了。」 听我说出脑中闪过的想法,兴致高昂的里志一下停住了点头动作: 「……为什么?」 「因为那完全不是初次见面就能聊开的话题。只有相互有了些微了解后,人们才会谈及。虽然谈话过程经常是合乐融融、热热闹闹、顺顺利利,但实际上,相当多的人根本就不信。」 这时,里志嗖地深吸一口气,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夸张的反应倒是吓了我一跳: 「干嘛啊?」 「没什么,只是太惊讶了!」 说着,里志砰砰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奉太郎竟然会对人际交往的方式进行评论!我本来还坚决认为你会无视人的社会性呢。」 真是失礼。 「我又不讨厌人。就算看着别人眼睛也能说话。」 作为讽刺,我死盯着里志的眼睛对他说道。当然,里志厌烦地瞥向一边: 「也是。奉太郎只是单纯的节能而已,我明白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明白啊,我很怀疑。 「那么,接下来如何?还有兴趣听听咱们这些高一学生适应学校的象征——那个音乐教室奇闻吗?」 不管他如何絮叨,我都没有特别想听。但是,如果以「才不想听那种东西」拒绝的话,里志很可能会说「看吧,奉太郎你果然还是不关心社会状况啊。就算是无聊的故事你也得装得兴致勃勃,这是圆滑处理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哦」。算了,虽然在写抱负,但应该算不上妨碍才对。我重新拿好自动铅笔,一边重新集中精神到问卷上,一边说道: 「反正就是你想说呗,我听就是了。」 「很好。」 里志做作地清了下嗓子。 「事情发生在昨天。一个高一女生去到了专科楼四层。」 「不是千反田吧。」 虽然并没准备认真听,但我对第一句话就有所反应。 与音乐教室一样,地学讲义室也在专科楼四层。那里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高一的教室位在一般楼四楼。要想去专科楼四层,首先要下到三楼,从连接走廊的屋顶进入专科楼,然后再走上四楼。如果像今天一样下雨,屋顶便不能使用,这么一来就得先下到二楼再上到四楼。远得让人讨厌。 实话说,专科楼四楼已经是神山高中校舍的边境地带了。会特意去那种地方的好事女生,我也只想得到千反田了。 故事刚刚开头就被打断,里志的表情瞬间郁闷起来: 「……才不是。」 「那是?」 「听我说啊。」 发火了。那我就闭上嘴吧。 「一个女生在放学后去了专科楼四层。那时已是六点。因为学校在六点静校,所以校内已经没什么人了。 从三楼往上走的途中,她发现有钢琴的旋律飘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姑娘懂得些音乐鉴赏。她发现那演奏非常完美,指法之熟练、表现力之丰富都无与伦比,曲子本身也是尽人皆知的钢琴奏鸣曲『月光』。女生原本是回来拿忘记的东西的,然而她却沉浸在旋律中,呆立了一会儿。 走廊、楼梯以及女生都被夕阳染上了赤红。世界仿佛都燃烧起来,火势不断蔓延。那亮丽的音色,就像临终送别的安魂曲一般动人。震人心魄的感动油然而生,那位女生实际上——」 我并不同意他的表达: 「昨天也下雨,看不到夕阳。」 「是吗。雨水连绵不断,暮色逐渐迫近。一种不适感湿哒哒地缠绕到肌肤上,噪音般的雨声微微混入了音乐之中。那音色在女孩心中烙下了难以言喻的不安。」 好随便…… 里志滔滔不绝,丝毫未受影响。 「神山高中以文科系社团闻名,就算学校里有这种程度的钢琴高手也不奇怪。女孩想向这位演奏者传达一席赞语,于是把手伸向门把。音乐确实是从里面传来的。况且,除了音乐教室外哪儿还可能有钢琴?」 体育馆里有典礼、仪式时用的钢琴吧?不过是否应该不断泼冷水还尚需斟酌,暂且保持沉默吧。 「然而就在女生想要开门的瞬间,声音忽然中断了……怎么回事?她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将门拉开。」 里志刻意做出开门的手势,并且压低了声音。看他沉下声音,我就知道结尾快到了。 「大门已开,只见音乐教室中充满了异样的氛围。 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室内非常昏暗。女孩猛然望向钢琴,但是那儿并没有人。虽然钢琴的琴盖开着,演奏者却不见踪影。为什么?女孩畏缩了。她左右张望,然后看见了……一个被又长又乱的头发遮住的脸孔。那是一个身上穿着水手服,浑身瘫软无力,眼中布满血丝、目放寒光的女学生,她正在从音乐教室的一角死死盯着女孩!」 里志双手握拳、浑身颤抖,仿佛在愤慨「啊啊,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演绎得很到位。 「女生毛骨悚然,因为恐惧她夺门而逃,头都没敢回一下。后来她了解到,当天是钢琴社使用音乐教室的日子。钢琴社只有一位已经高三的社员,而且听说那个高三学生的手指在事故中不幸受伤,已经无法弹琴了! 啊啊,但是啊,奉太郎!如果说钢琴是自己出声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曾经,这所神山高中里,有一位在全国大赛之前含恨死于事故的钢琴社社员……」 「有吗?」 里志终于又变回了认真的表情: 「谁知到呢。大概有吧,我不清楚。」 不可思议的是,听着里志说这些荒唐故事,我笔下的进度反而加快了。估计是「随便听听」的心理作用和「随便写写」挂上钩了吧。我头都不抬地说道: 「钢琴社使用音乐教室的时间、社里只有一人这些事,你是知道的吧。」 里志苦笑道: 「真是漂亮的推理啊,奉太郎。如你所说,多丸润子,就是钢琴社社长,手指挫伤治疗中。」 不知目击者女生是谁,却对社团内部了解详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里志却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这家伙是总务委员,对神高所有社团都了如指掌。 里志一改刚才造作的语调,饶有兴致地说道: 「不过,听说那个身着水手服,头发乱得像是妖怪的女生的确存在。虽然不知那个一年级女生是真的害怕还是单纯吓了一跳,但在今天午休的时候,那件事好像在a班造成了不小的话题呢。」 「穿着水手服是理所当然的吧。」 简而言之,神山高中的男生校服是立领制服,女生就是水手服。如果有穿西装或者罩衫的女生,我也会惊讶一下下。 「接下来就看这件事能不能传开了。如果可以的话,速度会有多快呢?这传播过程要是被记录下来,说不定还能成为民间传说研究的基础资料呢。这就是『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二』!眼下的问题就是,这种传闻得要几天才能传到我们d班呢?」 虽然说得像个玩笑,但里志对这件事的兴趣好像非常浓厚。也对,「谣言的传播途径」什么的,本来就正合里志的胃口。 但是我没空理会里志的研究……因为就在刚才,他说了一句绝对不能置若罔闻的话。 「稍微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诶?民间传说。嘛,说成都市传说可能更好吧。说成民间传说的话,总有种民间故事的意味……」 「不是,那些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突然变脸,连里志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弹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那么有趣吗?真意外啊,没想到奉太郎竟然那种事情感兴趣。」 故事内容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刚刚里志所言不虚…… 此事不好应付,必须得准备好对策。 「再说得详细点。不,先等我写完这个……」 我开始着手于眼前的作文「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只要能把这个写完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欲速则不达,笔尖行进仿佛受阻,我完全想不出该写什么。必要之事从简。虽然很多事情可以简单收拾,但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情况果然也存在。 3 雨还在下。 我一边听着里志的详细讲解,一边埋头于作文纸中。 就在我总算写完了第二遍「抱负」,想着终于可以回家的时候,一个黑发飘飘的家伙进到了教室里。 「啊,你还在啊,折木同学。」 她的嘴角泛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来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爱琉。虽然打扮并不艳丽,但她却仍然很引人注目。有这么个女生径直朝我走来,也怨不得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会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指着黑板的方向说道: 「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在一年b班,千反田在a班。然而,她却微笑着歪了歪头。 「嗯,是呢。」 从我看来已经足够近的距离又靠近将近半米后,千反田停住了脚步。她先从手上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表格: 「福部同学,我写完了。」 「啊啊,辛苦了。怎么看这种文件都是繁琐哲学嘛。」 这么说来,里志的确说过千反田在社办里写文件。听他说叫申请许可上报书,我还以为肯定是玩笑,不过看来确有此事。我瞥了一眼,只看见标题处写着「社费申请确认书」。 里志从自己手提袋里拿出皮革封面的笔记本,把表格对折夹在了里面。看着里志做完这系列动作后,千反田转身向我看来。如果说她身上有哪里与「清纯印象」并不搭调的话,那就是大大的眼睛。那热切的目光,甚至让我觉得她的眼睛比平时更大了。 这眼神、这瞳孔我很熟悉。驱使信奉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进行解谜的,正是这种笔直的视线。前不久,我和千反田才刚刚在放学后的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初遇。我们也没什么亲切攀谈的机会。但是,直觉告诉我……来了。 眼看她樱唇微启,我抢先说道: 「你来得正好。」 「咦?」 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千反田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完成了麻烦的作文,我趁着解放感尚未消退,非常开朗地笑道: 「刚才里志跟我说了件怪事,是个挺诡异的传闻。」 「啊,我要说的就是那个。」 ……果然。 「『秘密俱乐部的招新便条』的故事,你听过吗?据说,这是『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一』哦。」 千反田再次啪嗒啪嗒地眨了眨大眼睛,吃惊地嘟起嘴。 不过惊讶只有一瞬间。很快,她把两手叉在胸前,又恢复到原来的微笑: 「诶?秘密俱乐部是怎么回事?是真事吗?」 「一时间我也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与其让我说,不如……」 我转头看向里志: 「里志,你给她说说吧。」 「嗯、啊啊,好的。」 里志似乎没有理解事情的发展,疑惑了片刻。他朝我瞟了一眼,但我只是挤出一个微笑,挥手示意他快说。 不愧是福部里志,被命令也不会感到讨厌。他坐到靠在身后的桌子上,调整了下坐姿: 「那么,希望你能听好了。有关『秘密俱乐部』的一席话……社团招新管理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我就是在那时候听说的。」 里志开口道。 「总之,神山高中的社团实在太多了。社团多,招新海报的数量当然也多。估计全校的告示栏整个学期都得被招新海报埋没。当然,使用告示栏需要获得批准。没有总务委员会盖章,海报就不能贴。 虽说如此,毕竟只是一张纸一枚图钉的事。稍一不注意,就会有人违章贴出海报。发现它们然后撕下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哦。对于正规社团违章贴海报的行为,我们有惩罚措施。最严重的甚至要削减社费。」 「没想到……那么辛苦呢。」 「就是呀!没想到这么麻烦。」 千反田很快被滔滔不绝的里志所吸引,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但是,据说每年都会有一张所属不明的招新海报贴出来。 与其说是海报,可能说是便条才更准确。去年他们只是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小纸片,然后写上了集合地点和日期。张贴物未经认证,社团本身也未经认证。据总务委员长田名边说,神山高中里,有些秘密社团连总务委员会都无从了解,而那些家伙们也在偷偷地招募成员。 那些家伙实际存在。活动目的不明,入社标准也没人知晓……不过,社团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志故意卖了个关子。完全上钩的千反田问道: 「那名字是?」 「『女郎蜘蛛会』(译注:女郎蜘蛛,中文学名为棒络新妇)。」 「女郎蜘蛛……」 千反田反复体嘀咕了这个名字好几遍,然后突然说道: 「我家的院子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蜘蛛的网。」 ……光看蜘蛛网就能分辨蜘蛛的种类了吗? 「据说去年的时候,田名边前辈想借收缴的便条和『女郎蜘蛛会』接触。不过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指定地点是间空教室,而且还上着锁,根本没人能进去。千反田同学你也知道,没有正当理由钥匙是不会外借的。借此前辈判断,『女郎蜘蛛会』这个团体只有名字没有实体,告示栏里的便条不过是一群幼稚家伙的恶作剧而已。但是——」 即将进入高潮,里志的语气愈发郑重其事: 「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有个毕业生对前辈说道: ……我就是『女郎蜘蛛会』的会长,下任会长也请你多多关照咯。当然,前提是你能找出那家伙…… 面对未经批准的张贴物,已经成为总务委员长的田名边前辈绝对不会手软。今年,秘密俱乐部肯定也会在某个地方招新。虽然各个总务委员都小心谨慎,但至今还是没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里志耸耸肩,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与刚才的音乐室传言同样,讲解有张有弛,流畅自然。虽然和里志认识了这么久,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会讲故事。这家伙以后干脆就当个解说员如何呢? 呼……千反田轻轻舒了口气。 「确实,学校里社团丰富得令人惊讶。其中真有如此神秘的俱乐部也说不定。」 的确,单纯作为全日制普通高中来说,神山高中的文化系社团活动算是多彩过头了。像是清唱部啦、魔术社啦,社团总数在五十以上不说,到了秋天,校内还会举办历时三天的文化祭。要说秘密俱乐部一个都不会有,那也太没情调了。我说道: 「『女郎蜘蛛会』吗。就活动目的不明这点来看,他们和古籍研究社一样呢。」 「怎么会呢,古籍研究社可是——」 虽然开了个话头,但在稍许的沉默思考之后,千反田不得不承认道: 「……或许也没法否定。」 说来千反田曾经提过,自己是抱着什么目的才加入古籍研究社的。当时她以「私人原因」带过,我也就没作多问。 「隐藏在无数招新海报之中的便条……吗。」 千反田把手扶在脸颊上思考了片刻。当她眯起眼睛安静不语的时候,明明还挺有高雅的深闺小姐风范的。 不一会儿,千反田深深点了下头,表情忽然开朗起来。她把双手合十于胸前说道: 「的确……我很好奇!」 很好。 我拿好作文纸,站起身来。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所以我才说你来得正好。」 「什么意思……?」 千反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我回答道: 「还用说吗,去找那张便条呗。」 首先我向里志提问:总务委员会掌管的告示板有几块? 但是果不其然,就算是福部里志也没有好好数过。 「稍微等我算算。」 里志一边扳着手指一边说道: 「一般楼二层到四层每层两块。一楼的话,校医室和教务处门前也都有,所以总共四块。联络走廊里也有:二层处,一般楼这边有一块,专科楼那边也有一块。除此之外,专科楼每层还各有一块。这么算来,一共十六块。 然后,每个楼梯平台上都有一块。每栋楼有四层、两个楼梯,应该也有十六块吧。」 我只想听结论所以忽略了过程,但千反田却并非如此。看里志扳不过手指,只得盯着自己的拳头发愣,千反田温和地说: 「不对哦,福部同学。如果说一栋楼里两个楼梯、一共四层的话,应该是十二块。四层的楼梯中只有三个楼梯平台。」 「哎?啊,这样吗。」 里志再次扳起手指。感觉那手势变得跟奇怪的说唱歌手似的。 「那么合计……」 「二十八块。」 听到这个数字,里志也有点惊讶: 「一块告示板上大大小小起码得贴十六张。如此算来,光是这座小小的学校中,至少就贴了三百多张海报。」 「体育馆里没有告示板吗?」 「有呢。这么说来,格斗场那边也有……这样的话,一共有三十块。真是工程浩大啊,我们总务委员会太伟大了!」 里志感慨万千,仰面朝天发出感叹道。 令人惊讶的是,千反田没有理会感慨之至的里志。她没做任何评论,甚至连冷淡的应答都没有,只是迅速地撇开了视线。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不过千反田似乎也知道该怎么对付里志了。当然,她的应对是正确的。 千反田将视线转向了我。 「一共有大概三十处呢……全部都要找吗?」 怎么可能。那么做的话,我会因为背叛信条死于天罚的。 「在那之前先想想可能的地点不是更好嘛。到底哪里最可疑呢?想好之后再移步探寻也不迟。」 「前阵子摩耶花说过。」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里志满脸戏谑地说道: 「她说,奉太郎总会在动身之前先动脑。」 「不是很好嘛。」 「结果就是,到最后他基本都不会动身。」 这还真是完全无法反驳。 摩耶花是指伊原摩耶花。不知为何,我和她从小学起就总在一个班。这么说来,进入高中之后,我们才被分到了别班。虽然与我关系没多好,但她和里志关系密切。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伊原对里志抱有好感。 「摩耶花同学是哪位呢?」 「嗯?算了,总会有机会介绍的。」 里志应该被表白了好几次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接受过。理由我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兴趣。总之就如伊原所说,现在是动脑的时候。 「可疑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最适于秘密俱乐部张贴招新便条的地方吧。」 「笼统的说,你认为是具备怎样条件的地方呢?」 听到我的提问,千反田稍作思考之后,抬眼回答道: 「被总务委员发现就会被撕掉吧。如果是我的话…… 果然还是会找校舍角落,尽量贴在不引人注目的告示栏上。比如说,地学讲义室旁边就没什么人靠近。」 「差不多。格斗场的告示栏,除了相关社团和总务委员也没什么人看。」 如是,里志表示同意道。 不过要是选了那种边角我就头疼了。我尽可能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 「此言差矣。」 打肿脸充胖子果然不好。或许是我的用心太过明显,里志在我视线一隅撇起了嘴。不过里志怎样都好,重要的是,千反田并没感到奇怪。 「不对吗?」 「毫无疑问。」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 「如果『蜘蛛女郎会』要贴招新便条的话……应该是在一楼出入口前的告示栏,或者是其间到四楼某处的楼梯平台上。」 千反田歪头表示疑惑: 「这么说来,就是咱们一年级学生从入口到教室的行进路线吧。但是,这样的话……」 千反田嘀咕着陷入思考。虽然我也想再次用花言巧语蒙混过去,不巧我并不像里志那么能说会道。还没等我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里志就从一旁插嘴道: 「别担心,奉太郎好像有点头绪了。千反田同学说在校舍的角落,奉太郎说在一年级学生的行动路线上。既然各有各的说法,实际去看看不就得了嘛。」 「……也是呢。」 听到这一建议,千反田马上开始了行动。 「那就快走吧!」 她转回身来如是说道。 我点点头,把学校定制的单肩包背肩上。 目光一扫,我看见里志把头歪向一边,噘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4 「你是哪个初中的?」 入学以来我已被问过无数次,不过自己如此发问还是头一回。虽然千反田应该也被反反复复问过很多次了,但她却丝毫不嫌厌烦地回答道: 「我是印地中学的。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是一个学校的吧。」 「没错。」 里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说起福部里志和折木奉太郎,江湖上可是人称『镝矢中的earth-wind & fire』呢!」 谁?在哪?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用说,我的初中生涯并没留下什么痕迹。里志倒是留下了,他是学生会的会计。 我和千反田并排走下楼梯,里志跟在后面。放学后,眼瞧着就要天黑了。楼梯上往来的人很多。我们时刻注意着不并排前进而占据太多空间,以免妨碍别人。 三、四楼间的楼梯平台处,告示栏上五彩缤纷的海报竞相争艳。因为每个社团都在不同的方面独具匠心,一眼看上去感觉很是杂乱无章。千反田指着其中一张说: 「我喜欢这个。」 那张海报是圆形的。也就是说,它无所畏惧地占据着很大空间。『不打算加入手艺社吗?』这一简单的标语下,有个正在打毛线的熊猫。熊猫并不是绘画而是刺绣。把绣有熊猫的布贴在厚纸板上,制成招新海报。这劳动量,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人晕过去了。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呢…… 看我瞠目结舌的样子,里志将手搭在我肩膀上: 「怎么了,奉太郎?这种精致的做工,可以说和节能主义截然相反了吧。看到这个,感受到制作人对完美的坚持与执着,你不说点什么吗?」 「与异文化进行接触,从来都相当刺激。」 「非常感谢你诚挚的感想。」 里志重重点点头后,转向千反田挺胸说道: 「我也是因为中意这个就加入了,手艺社。」 「哎?」 千反田一时语塞,她似乎并不知道里志也加入了手艺社。 如果千反田能与里志继续接触下去,她就会知道这家伙的行动有多轻率了。届时她就会这么想:「莫非福部里志只是单纯没节操而已?」 我摆弄了告示板一下之后,有张海报整个歪了过来。 「啊呀,图钉掉下来了吗?」 千反田蹲下身子开始寻找,然而图钉却不见踪影。 「……总之,这里好像没有,去下一处吧。」 接着,我们又搜索了二楼到三楼、以及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平台。 华丽的文字,妙趣横生的广告语,精致的做工,从写实到漫画风齐备的各种插图。此刻,一切为了吸引新生而做的努力都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社团数量可真不是一般得多。水墨画部展示水墨画,漫画研究会画了四格,将棋社和围棋部各自出了残局谜题,管乐队则附上了演出盛况的照片。在神山高中稍显弱势的体育系社团也毫不客气,篮球社、排球社、田径社、棒球社……我不禁产生错觉:值得高中生倾注热情的活动,这里该不会都凑齐了吧? 「呀,怎么看都觉得很厉害呢,神山高中。」 「的确,告示板本身都看不见了。」 看着因为各色海报而兴奋不已的两人,我总觉得自己失策了。 这楼梯我每天都要走,海报也看了不下几十遍。只是,真到正面相对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被这些本应回避的活力打了个晕头转向。 尽管如此,我们终于还是下到了一楼。 高一学生上下楼的楼梯口前。这个告示栏是至今为止最为混乱的。 里志笑着说道: 「这是新生最先能看到的告示板。这里可是黄金地段,绝对的激战区。」 总务委员会到底有没有好好管啊?这里一张正常尺寸的海报都没有。明信片大小的招新宣传将告示板贴得满满当当。因为是黄金地段,所以要很多社团分享吗。虽然每天上下学都能看见,不过原来是这样的啊。 在这混乱之前,千反田好像理解了什么: 「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 她回过头来,朝我露出微笑: 「为什么折木同学说是最引人注目的告示栏,我还纳闷来着……不过,这里海报这么多,违章的张贴物也就不明显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藏木于林」吗。 一瞬间,我很想挺起胸膛说「那自然啦」。不过那不是骄傲而是虚荣。还是老实说吧: 「……不,抱歉。我没那么想过。我忘记这里的告示栏是如此状况了。」 「咦?那是?」 「真在这里的话我会解释的。要是把话说得太早,找不到可就丢人了。」 千反田用手指抵着下巴,露出盈盈微笑。她站在告示栏前说: 「是啊,要是不在这里就头疼了。总感觉,刚才的折木同学自信得不可思议。届时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理由。」 没那么夸张吧……话说回来,自信满满的态度和我不大相称,千反田似乎也看出来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过啊。 盯着告示栏,千反田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看到她那足以贯穿纸背的眼神,我心中也泛起了一阵不安。这家伙的直觉应该算不上十分敏锐,但观察力和记忆力却出类拔萃。初次见面时,我连千反田的存在都不知道,千反田却将我的全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观察和记忆的结果。如果她能完整记下这块告示板的话……怎么说呢,我会很头痛的。 「国际活动社、辩论社、百人一首社,真是应有尽有呢。啊,占卜研究会!我的朋友去了那里!」 从右上到左边,到头之后又放低一点视线,再次看向右边。千反田扫视着社团目录般的告示板。 「我说,有没有啊?」 里志搭话道。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千反田,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讽刺意味。 「筝乐社、乒乓球社、美术社。唔唔……」 千反田念叨着,从蹲坐的姿势站起身来。 「好像没有呢。」 她有些失望地露出苦笑。 看到那个表情,我头一次感到了罪恶感。 「想来,那个秘密俱乐部现在贴没贴招新便条呢?我们无从了解。并不是折木同学的判断出错了。」 如是,她甚至开始安慰我了。 突然之间,我有点想给千反田道个歉。倒不是因为我心软,只是她这也太直来直去了。不论是否出于主动,我和里志做事都有点拐弯抹角。然而,这种个性应该与千反田无缘吧。她对别人也太轻信了。事情是否还有隐情、是不是被骗了,她就没有想过吗?肯定应该想过才对,毕竟千反田也不傻。若是如此,她又为何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怀疑呢?这么看来,我完全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但是,至今为止计划还进行得很顺利。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演到最后了。里志从后方向千反田回话道: 「是不是呢。我倒是觉得应该有。只是,光用看的能否找到就不好说了。」 「此话怎讲?」 千反田回过头来,反问道。 「为了避开总务委员的眼睛,他们应该会动点脑筋吧。嘛,这些都无所谓。真要有的话总会找到的。」 里志微微耸了耸肩,接着说: 「比起那些,我也想问问:为什么奉太郎你觉得如果有的话,就一定是在高一学生的活动路线中呢?」 「……啊啊,那个吗。我说就是了。」 我的回答声正如我本人一般没有干劲。嘛,听上去大概像是「因为预想落空而消沉」吧。 我摆了摆手,说道: 「这么说吧,里志。如果让你在这所学校里藏东西,你会选哪儿?」 大概是因为没想到突然会被提问吧,里志的回答稍微慢了一拍: 「藏东西?嘛,要看大小呢。还要根据条件……不过,一般楼一楼的职工卫生间前面挺不错的。空教室很多不说,最重要的是基本没人去。」 「除此之外呢?」 「……和室吧,也就茶道社会用了。」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在镝矢中学藏呢?」 这次里志的回答慢了好几拍。「当然是……」刚一开口,他便窃笑起来: 「啊啊……原来如此。」 「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心照不宣地交流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奉太郎。的确没错。」 「诶,怎么回事?镝矢中学里有那么理想的隐藏地点吗?」 被冷落在一旁的千反田,言语中夹杂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少许不满。 「说不上理想就是了。我最先想到的是配餐室。虽然每天肯定会有大量的人群,但是谁都不会去注意。」 千反田似乎还没有开窍。和室与配餐室有何不同,她好像不太明白。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若是在神山高中藏东西,里志就想选不显眼的地方。但若是镝矢中学,他反而要藏在惹人注目的地方。你又如何呢?如果在印地中学藏东西的话,你不会选择『引人注目的盲点』吗?」 「啊……」 千反田倒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巴。 「我们还没适应神山高中这个崭新的环境。因为不适应,藏起东西才会鬼鬼祟祟的。但是经过三年的初中生活,我们对初中校舍的了解甚至已经到了边边角角。这么一来,比起拙劣地避人耳目,大胆地钻些空子才更好一些——我是这么想的。 一般,若是人迹罕至的和室或空教室,偶尔进去的人也会四下打探一番吧。要知道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会有人去,所以在那种地方藏东西反而危险,应该敬而远之。」 「所以是出入口吗。确实,校内没有学生到不了的角落。就像千反田同学刚才说的,这里反而比较有希望达到『藏尸于战场』的效果。」 虽然这比喻有点可怕,不过道理没错。 「真人不露相,半吊子才爱耍花招。『女郎蜘蛛会』里没有高一学生。机敏的秘密俱乐部反而会用光明正大的眼光看问题。」 千反田甚至有些感动。她带着极其认真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好像在回味刚才的话似的慢慢点了点头。 「确实,那是很自然的。想要藏在校舍角落的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被这么一说,我甚至觉得不贴在这块告示板上反而不自然了。」 「不过嘛,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奉太郎的自信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呢。」 里志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凑近告示板: 「……嗯?」 他停住了动作。里志突然严肃起来,向一张招募明信片伸出手去。在尺寸大同小异的明信片堆中,有一张像是自我主张般稍稍大了一圈。 「这个是棒球社的呢。」 「嗯,没错。不过感觉有点突兀。」 里志一边含糊回答,一边翻开了棒球社的明信片。 瞬间,千反田发出惊叫。 明信片后面钉着一张又小又破的纸头。纸上排列着几个用尺子比着写下的字。那黑色记号笔留下的话是这样的: 『女郎蜘蛛会 空缺两名成员 05021722ll』。 「找到了呢……太不可思议了。听了刚刚的话后,我觉得这里会有也是当然的,完全没感到惊讶。」 千反田说道。她那样子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目瞪口呆。另一方面,里志则平静得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纸条。 然后慢慢地—— 「没有总务委员会盖章,这是我的工作哦。」 将它撕了下来。 就在这期间,眼前陆续走过了几个高一学生。他们都在出入口穿上鞋子,在雨中踏上归途。 我说道: 「终于能松口气了。我去教务处交作文,然后就回家了。」 「也行,我也回去好了。」 千反田愣了一下,不过她立刻就微笑道: 「我知道了。那就在这说再见吧……真人不露相,我记住了。」 说罢千反田在胸前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5 和天气预报相反,雨势似乎在渐渐变弱。我和里志撑着伞,一起踏上了归路。途中经过一条带拱廊的商店街时,里志收起伞,总算打破了沉默: 「我还想,最开始到底出什么事了呢。」 声音中既有有惊讶、讽刺和玩笑般的轻佻,又带着几分责难之意。 「听完『弹奏月光的钢琴』的故事后,你居然会问我『那么七大不可思议其一是什么』。我还以为节能主义者奉太郎突然转性了。」 「多亏你帮忙了。」 我简短地道谢说。实际上,要是没有里志在关键时刻领会我的意图,事情能否发展得这么顺利还是未知数。 里志一圈圈地抡着手里的伞。和我的塑料伞完全不同,那把伞以灰色为基调,饰以方格花纹,很是别致。水滴不断甩到前方的人行道上。 「『以毒攻毒』的妙计,实在太漂亮了。」 是吗。 我特意提起『女郎蜘蛛会』的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让千反田提起『弹奏月光的钢琴』的话题。 据里志说,一年a班的女生是昨天在听到的钢琴声。这件事在a班里成为话题,则是在今天中午。另外他还说,这个话题还没有传到d班里。 他说了一句决不能置若罔闻的话:「得要几天才能传到我们d班呢?」既然里志关心这个,也就是说,他不是在自己班里听到这件事的。 这么一来,里志是什么时候、在哪、听谁说的呢? 想都不用想。在来我教室之前,里志身在古籍研究社社办地学讲义室。当时正填写申请许可上报书的千反田也在那里,而千反田则是一年a班的学生。 理所当然,里志是从千反田那里听来的。 另一方面,里志还说千反田期待我到社办去。至此,我就有了某种预感。虽然不知道那预感是好是坏,但我是这么想的: ……我解决了千反田『不知不觉被关在密室中』的疑问,因此她肯定会就『弹奏月光的钢琴』这件事向我提问。 我本以为自己想多了,毕竟我们的见面次数用手指都能扳过来。我从没觉得自己会被她信任,要断言千反田会特意来找我咨询,那也太自以为是了。 然而,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必须防备千反田会来的情况。最理想的是趁千反田来之前离开。但是我因为忘带作业不得不留下,无法自由地回家。因此我想了一个对策。 然后,千反田就真的来了。 虽然主要目的好像是向里志提交申请许可上报书,但即便如此,她也确实来了。 我不想提起音乐教室的话题。所以我就想,能否在别的方面引起千反田的好奇心呢?具体而言,便是用「七大不可思议其一」。正如里志所言,这就是「以毒攻毒」。正如我所预料,千反田明显准备提起音乐教室的话题,但最后,她的兴趣还是被我拉到了秘密俱乐部上。 里志说道: 「只是,我虽然知道你想做什么,却不知原因为何。用『女郎蜘蛛会』代替『弹奏月光的钢琴』,奉太郎你到底是想干嘛?你不会想说是钢琴之谜你解不开,所以想要避开吧?」 当然不是。 而且,问题不在我想做什么……而是我不想做什么。 「钢琴那事听你说完我就有头绪了,去趟音乐教室应该就能验证。」 「那是?」 非要找个理由的话,一言足矣: 「音乐教室太远了。」 小雨打在拱廊的塑料蓬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轻型卡车勉强穿过狭窄的商店街,飞溅起的水花差点弄湿我的鞋子。 听罢,里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真不愧是奉太郎你。」 音乐教室位在专科楼四层。雨天要去那里,我就必须得下到二楼穿过连接通道,然后再上到四楼。离我的教室太远了。 据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雨势会增强。剩下的作业相当不好解决。而且本来我就想早回家,无奈现实并不允许。因此,音乐教室那么远的地方,我是决然不想去的。 我提出秘密俱乐部的话题,也就是为了这个。我试探性地问了问里志「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一」,然后觉得用它来吸引千反田非常合适。我立刻做好计划,先提议去寻找便条,接着走到出入口,最后直接回家。 本来的话,音乐教室的钢琴如何如何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多余之事不做。但是,如果千反田睁着她大大的眼睛说出「我很好奇」的话…… 「必要之事从简。」 于是,我成功以最简捷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然而,里志却提出了异议: 「奉太郎,这可不好。」 「…………」 「信条是要挺胸抬头宣布的东西。可是,刚才的你不过是在找借口罢了。」 我无法反驳。 不止如此,我连里志的脸都无法直视。寂静的春雨中,我只得看向自己脚下的那片潮湿。 ……我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信条。 然而今天,我明明基于那信条用疑问迎击了疑问,心里却并未感到满足。萦绕心头的,只有一种心虚感:这样做真的好吗? 手段耍得很顺利。我把千反田带到楼梯口,用似是而非的说明让她钦佩不已。然后,在里志分散她注意力的瞬间,我成功地将『女郎蜘蛛会』的招新便条钉了上去。 便条是我从作文纸上撕下来做成的。为了满腔热血的新生着想,「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发了两张作文纸。当然,我不可能写得到两张。因此,我稍微发挥了一下第二张纸的剩余价值。 图钉是在楼梯平台上拿的。千反田看到歪掉的海报,似乎以为图钉掉到了地上。其实那个时候图钉在我手中。 一切都很顺利。我封锁钢琴的话题,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归途。 尽管如此,我自己也明白,刚才我完全把信条当成了挡箭牌。没有反驳的余地。随着计划进展,我也开始反思是不是应该停手。想早点回家,不想去遥远的音乐教室。很好,目的正当,但是方法呢? 走完带拱廊的商店街,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到这就必须得撑伞了。里志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说: 「奉太郎,你知道自己今天最根本的错误是什么吗?」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虽然有哪里不对的感觉,但一切又好像没错。我一时语塞。 里志造作地大大耸了耸肩。 「用不可思议迎击不可思议,嗯,我喜欢。漂亮的变化球。」 然后,就像刚才我对里志做的一样,里志死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但是呢,奉太郎啊。那可不合你的喜好。」 我默默移开视线。 「如果想维护自己的信条,那你应该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个。忘带作业这事无可奈何,千反田同学的到来也不是你的错。但是啊,你为什么不说『不知道』呢?这就是错误。 不管千反田同学再怎么带出话题,你也没有正面应对的义务。只要随便听听,全当是耳旁风不就好了。实际上,你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嘛。」 ……的确。 为什么我会想用疑问封锁疑问呢?就算比去音乐教室要好,但那方法也得费些功夫才行。为什么我会做那种事? 虽然里志话中带刺,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如果真心想无视千反田的来袭的话,一句「我不知道」就能解决了吧。 里志脸上诡异的笑容越来越深了: 「除了杂学之外还能教导奉太郎你,真是令人高兴呢。听好了,奉太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可是一清二楚。」 「…………」 「原因就是……真人不露相,半吊子才爱耍花招。」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我终于找到了里志笑容中不同于以往的地方:这家伙完全是皮笑肉不笑。 「千反田同学也属于古籍研究社——奉太郎你还完全没有适应这一状况。这就是原因。正因如此,你才会想到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法。或许你今天是打算拒绝千反田同学的吧,但要让我说,你那不叫拒绝。」 「我可没想拒绝她。」 我确实觉得千反田很麻烦,但也不至于想要和她一刀两断,不再见面。 「那是当然的。那只是对于现状所做的观望罢了。」 观望。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词一下就落到了我的心底。原来如此。对于千反田的到来,对于她无与伦比的好奇心,对于被她点缀的时间,我采取了观望态度。这个词实在是太贴切了。 观望会导致什么后果,我自然也知道。 可能是看腻了沉默的我吧,里志把视线转向天空,砰地一声撑起了伞。他把方格花纹的伞扛在肩上,向雨中迈了出去。里志回家得直走,而我则要拐弯。人行信号灯还是红色的。 最后,里志回过头来问道: 「对了,『弹奏月光的钢琴』是怎么回事?我倒不会再让你回音乐教室就是了。」 「那个啊。」 周围弥漫着小雨的湿气。按理说嘴唇不可能会干燥,但是我还是舔了舔嘴唇。我看着里志的脚边说: 「在即将静校的六点前,音乐教室里有位手上带伤的女生。你说她头发凌乱,眼睛充血吧……就像刚睡醒一样。」 「啊,这样啊!」 「钢琴社社员因为很困就睡了一觉。为了在六点之前醒来,她设定了闹钟——将『月光』放进了cd机。」 里志嘿嘿地窃笑道: 「原来如此啊。毕竟是社团活动丰富的神高,音乐教室里会有cd机也理所当然。的确,去看一下就知道了。cd机上应该还留有设定的痕迹。哎呀呀,了无生趣,真是不想承认啊。 ……不过,奉太郎。」 信号灯变成绿色,示意行人可以走动的音乐也响了起来。里志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听上去微妙地像是预言: 「我觉得,从长远来看,前往音乐教室才更适合你的信条。你今天安排的余兴节目,质量可能意外的高过头了。我并没打算就这次的事卖你人情,但千反田同学那边又会怎样呢?嘛,我就先告辞了,明天见咯。」 触犯宗罪 1 世界史课正讲着中国的春秋战国史,不巧我已经了解了不少相关故事,因此感觉十分无聊。话虽如此,我既没有无事在笔记本上涂鸦的闲情,也没有撕英语字典叠飞机的逸致,至于其余课上能做的小动作,基本也都不在我兴趣范围之内。渴望『无为』的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对『合纵连横』了无趣味的解释,一边饱享着如愿以偿的幸福。 神山高中姑且也算个升学名校,一般而言,学生的听课态度还不算坏。安静的教室里,老教师朗朗的授课声响遍四周。粉笔时而与黑板摩擦,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到了第五节课这个时候,睡魔也开始蠢蠢欲动。时值六月,梅雨暂歇。我就这样浪费着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按起自动铅笔来。虽然没想写什么,不过笔芯里的铅却没出来——铅用完了,我都没注意到。我从铅盒里取出一根备用的铅芯来,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铅芯,并没从笔尾,而是试着像穿针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其塞进笔尖。 然而,平静在转瞬之间被打破。 啪!一个竹子敲打硬物的危险声音响起。我被这个出乎意料冲击吓得一抖,一下清醒过来的同时,hb笔芯也从中间断成了两半。真是可惜了。不,或许还能用。 被吓到的大概不止我一个——教室里逐渐喧闹起来。邻桌的女生对后座的朋友说:「怎么回事啊刚才?吓了我一跳。」估计是闷得难受,找个机会就想说说话吧。 声音并未就此停止。啪!啪!接着又响了第二声、第三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怒斥。虽然出声者嗓门不小,但声音有些模糊,我这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是个低沉可畏的男声。听到这里,我——估计班里同学也一样——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隔壁教室里,数学老师尾道估计又开始发飙了吧。 人们总说教师有拿教鞭的习俗,不过到了当代,我从没见有哪个老师真带着教鞭,充其量也就是能够自如伸缩的指示棒。教导处有位森下老师,之前我觉得也就是学校不让,否则他一准儿会带把竹刀过来。然而眼下这位尾道老师更绝,他真的带了把能当竹刀的多节竹棍来当指示棒,偶尔还会把它当教鞭用。老滑头尾道自然不会拿它来打人,每次想要震慑学生的时候,他就会拿竹棒敲打讲台或黑板。对我而言,尾道老师是教了我「黑板很硬很禁得起敲打」的恩师。 话虽如此,我对这位尾道老师却并没有厌恶或是轻蔑之情,完全没有。我初中里有这种老师,甚至小学时也有。非要问我对他抱持着怎样的感情,大概就跟我对邻座女生的感情很像吧:我知道对方的面孔、名字和性格,但并不关心。 说到底,我对隔壁班那种骚动一点都不感到吃惊。正这么想着,一个通透的嗓音打断了有如雷霆的怒叱。那声音我听过。在识别出声音主人的同时,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不会吧……」 听起来,那好像是千反田的声音。 我和她同年级。刚入学时,我们因些许缘分相识,后来又加入了同一个社团。这么说来,千反田就是隔壁班的。有人敢反驳敲着黑板的尾道,我很惊讶;但那人会是千反田,我更是想都没想过。虽然听得很真切,但毕竟隔着一堵墙,所以我也不敢实打实地保证……不过那语气确实很像千反田。 我的惊讶并没有得到缓解。虽然听不清千反田在说什么,但她的确在一句接着一句,咄咄逼人地说着。那声音我已经听过了无数遍,那语调却是头一回耳闻。千反田也有厉声怒号的时候吗。 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后,那声音就沉默了下来。我们的教室里也随之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肃静。隔壁教室重归安静,或许是尾道被千反田说得哑口无言了吧。幸灾乐祸的气氛逐渐消散,毕竟安静下来之后,我们还得接着上世界史课才行。 我从自动铅笔里取出铅芯,利落地将其从笔尾装好,然后把笔拿在指尖转了一圈。 2 放学后,古籍研究社社办、地学讲义室中。初夏的太阳已经西斜。 我手中拿着平装书,千反田则有些坐立难安。至于她慌张的原因嘛……教室正中,福部里志和伊原摩耶花正在吵架。不过正确而言,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吵起来。他们俩所谓的『吵架』,不过就是伊原不断发难、里志敷衍搪塞或是苦笑聆听而已。虽然一打头我就在场,但二人拌嘴的原因我并不是很清楚。估计导火索又是什么邮筒红不红之类的小事吧。 我、千反田和里志加入成员挂零的古籍研究社,是在四月。到了五月,伊原又追着里志加了进来。 虽然我和伊原从小学一年级起就一直同班,但我们之间并没怎么说过话。本来我还想,升上高中之后终于不在一个班了,谁知这次又是同一个社团。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是深是浅。加入古籍研究社后,伊原变成了图书委员、漫画研究会会员和古籍研究社社员的三重身份。这倒和总务委员、手艺社社员兼古籍研究社社员的里志挺配的就是了。 在只有三位社员的时候,古籍研究社是个非常清静的地方。 里志聊天时可以说得热火朝天,但没事时也能安静下来。而千反田那边,只要好奇心没有爆发,基本也就像外在印象一样文静。 虽然名为社团,却是一块风平浪静的宝地。就这样,我也逐渐习惯了地学讲义室。倒不是有多中意这个地方,只是我觉得这里能让人安下心来。 然而伊原入社之后,情况就变了。独自一人时,伊原也不过就是个有点冷淡的同年级同学,可要是把她和里志放到一块儿…… 「说到底本来不就是阿福你说要去的嘛虽然的确可能是事出有因但你至少也得跟我说一声吧这么点道理小孩都明白我倒是觉得取消了也无所谓但你也得给我个信儿啊你那时带着手机吧想什么呢你光我一个人的问题也就罢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好好听我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立场吗这可不是跟我道个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再说了阿福你……」 就变成这样了。 这都第几次了? 最开始几次时,千反田非常惊慌失措,还试着想调停来着。看她又是劝又是拉的,这么说可能不太妥,但那都是无用功。即便到了现在,虽然没想挡到二人之间,但千反田还在等待时机想要插话。她忽地抬起头,向我投来了苦恼的目光。千反田用食指悄悄指了指吵架的二人。 我手中是一本科幻小说。我看开头挺有意思就拿来继续读,但是进入高潮之后就有点不明所以了。虽然知道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但我却想不出具体会是什么。一个场景看了两遍还是没弄明白,我也开始觉得那两个人有点吵了。我叹了口气,阖上书本。 「你明明很清楚的你骨子里真是一丁点儿温柔之心都没有你明明知道结果会是那样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吧结果那天刮风下雨打雷最后甚至都掉冰雹了一下子我就成落汤鸡了狼狈死了啊狼狈死了这些事说到底都是阿福你的错吧还是说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向滔滔不绝的伊原搭腔道: 「……你不累啊?」 伊原把眼中的凶光从里志身上转到我这,简短地回答说: 「累。」 「那就歇会儿吧。」 「行。」 说着,她老实地瘫坐在了手边的桌子旁。刚才她是真的很生气,真不知道这算是好哄还是难哄。里志用颇为夸张的动作对我竖起大拇指表示感谢,然后厚着脸皮说道: 「呀,还真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啊,气儿消了吧?」 「要是阿福你再像样点,别说发火了,我根本就积不起气来。」 「嘛,但是……」 为了再次转移话题,里志看向千反田说: 「你要能稍微向千反田同学学学就好了,我从没见过她生气。」 因为二人休战,千反田抚胸舒了一口气。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真的做抚胸这个动作呢。但因为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她被吓了一跳: 「咦,我吗?」 伊原则皱起眉头: 「是吗?忘了什么时候了,折木迟到那次,她没发火吗?」 不,虽然前阵子的确有这么回事儿,但那种「发火」和伊原发火有些不同。该怎么表达才比较贴切呢? 「那次我也在。不过那与其说是『发火』,不如说是『批评』才对。」 对对对,就是那个——一瞬之间我想,但马上又觉得不对。被同年级同学「批评」,那也太丢人了。 「啊、嗯,也对。感觉比较像教育。」 这种说法也不怎么样。 脸上似笑非笑、不知如何是好的千反田,微微歪了歪头说: 「要说不生气的话,我也没见过福部同学或是折木同学生气呢。」 隔了一拍之后,我和伊原同时开口道: 「里志会生气啊。」 「阿福会生气哦。」 听说人在两面同时受敌时,决断能力会显著下降——现在的千反田正是个例子。她那大大的眼睛在我和伊原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停在了中间的里志身上。 「是这样吗?」 里志露出苦笑,回答道: 「差不多吧。虽然没摩耶花发火发得那么痛快,但偶尔也会。」 说到这我才意识到,这家伙好像还没当着千反田的面发过火呢。嘛,这也难怪,毕竟才刚两个月。 「福部同学生气会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无法想象。」 从千反田的角度看,说不定的确如此。里志有些微妙的虚荣心,他很少会不分对象地完全表露自己的感情,在异性面前更是如此。唯一一个例外大概就是伊原了吧。 另外,那个千反田无法想象的「生气的里志」—— 「不过,他就算生起气来也不怎么可怕。」 没错,基本没什么魄力。生气时他的话会变少,不和你对视,然后说一句「别谈这个了」来明确地转移话题。在我看来,里志这样生气的情景也并不那么稀罕。 「不可怕?唔……被看扁了啊。」 低头瞄着自言自语的里志,千反田小声嘟囔说: 「……我…可能…有点好奇……」 说不定千反田会在未来某一天设计激怒里志呢,我就期待一下吧。 「你还说折木来着?」 伊原看向我说。 想来我最近是没生过气啊,春日和煦波澜不惊——就在我悠然地想着这些时,伊原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就笑吧,别把嘲笑的意思表现得那么露骨嘛。接着,她转向千反田,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说: 「折木怎么可能会生气嘛。」 「因为他为人温厚吗?」 不是哦,伊原摇了摇头: 「因为他是个连火都发不利索的可怜人儿啊。」 ……这…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里志也点了点头。 啊啊,不过,被说到这份上我都没有生气的意思,事实到底如何呢。最近我的确没生过气,那最后一次生气是在什么时候呢?不,这都无所谓。伊原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才怪。她的话的确能漂亮地影射出一部分事实,但我才不承认那些话全都没错呢。没错,我是「因为为人温厚所以才不生气」,这种观点也说得通。不不不,也不尽然,只要心中有火我也能发怒。 「哈哈,奉太郎动摇了。」 见里志露骨地指出事实,我心头一阵火起。看,我生气了。 没有理会发怒的我,里志进一步调侃道: 「先不谈奉太郎的感情缺陷,要说不生气,果然还是千反田同学最出众。该说是心胸宽广呢,还是为人大方呢,感觉很有分寸。如果摩耶花可以稍微温和一点,千万别学折木,要学千反田同学哦。」 「说了也没用啊,又不是想变就能变的。折木我不想模仿,小千我又模仿不来。」 千反田微微蹙起了眉头。她以坐在稍远地方的我非常难以听清的音量说: 「那个……我该不会,是被夸奖了吧?」 是不是呢,反正我的确是被损了。我、里志和伊原下意识地换了个眼色。 伊原率先开口道: 「要说是与不是的话,大概算是夸奖。」 接着是我: 「这只是评价,无关褒贬。」 里志则露出一个非常诡异的坏笑说: 「不不不,能不能生气咱们先不管,光是『不生气』就已经是美德了。毕竟愤怒可是重罪。摩耶花以后能不能也给人留点情面啊。」 「重罪?要罚款吗?因为太吵?」 里志只是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在他身后,脸上有点红晕的千反田帮忙解释: 「是宗罪之一吧?不过我看过的翻译是『暴怒』。」 然后她接着说道: 「如果你们是在夸我,那就快别说了。」 因为她低着头、声音还越来越小,所以谁都没有提出反驳。这好像是我头一次看到千反田害羞。里志径自满足地点了点头: 「没错,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这个词挺流行的,摩耶花你也听过吧?就是所谓的『七宗罪』。」 「……啊,那个我的确是知道。」 我不知道。因此我打岔道: 「宗罪不是有一百零八种吗?」 「你说的是烦恼。」 是么。 「七宗罪本来是基督教的概念,不过后来被描述成了恶魔,圣经里好像也有记载。我想想,除了『愤怒』,还有……」 说着,里志折起了大拇指。他一边折着指头一边数道: 「『傲慢』、『饕餮』、『贪婪』……哎,只能想起四个了。」 看里志尴尬地盯着自己竖着小指的拳头,千反田伸出了援手: 「『嫉妒』、『淫欲』、『懒惰』,对吧。」 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伊原好像又看着我笑了……算了,受害妄想症可不好。现在伊原已经转向了千反田。 「原来七宗罪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小千你岂不是完美了?为人温和,食量也不大。」 「感觉你欲望完全不深重,还很勤快。」 「而且……那个,也不下流。」 「是否会嫉妒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与其说夸奖,这两人明显已经是在打趣儿了。本来面色就有些红晕的千反田,这次脸上更涌起了红潮。她挥着双手制止二人,抢过话头说道: 「请别再说了!而且我……对了,肚子饿的时候也是很能吃的!」 那是当然的。 「都有种『圣爱琉(el)』的感觉了。」 「千反田爱琉(chitandael)这发音,是不是很有天使的感觉?」 「乌列尔(uriel)、加百列(gabriel)、千反田爱琉(chitandael)这样?哈哈哈。」 不知从何时起,他俩就唱起了双簧。虽然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颇欢,但千反田果然也不会始终都坐视不理。她清咳一声,一下严肃起来,尖声厉喝道: 「不要再说了,两位!」 「……生气了。」 「与其那么说,不如说是被呵斥了啊。」 千反田对沉默下来的二人嫣然一笑: 「而且,我并不觉得不生气就是好事。」 里志和伊原露出诧异的表情,估计我也一样吧。几乎没花什么时间整理,千反田就流畅地继续道: 「因为,其他几宗罪也都是一样吧。」 「抱歉,小千。我不太明白。」 「是吗?或许是我解释得不太清楚吧。」 千反田保持着微笑,回答道: 「『傲慢』和『贪婪』这两个词大家平常就会用,你们不觉得它们也是不可或缺的吗?当然,在宗教层面上,这些词应该还有相当多的解释。」 里志做作地扬了扬嘴角: 「……不可或缺?此话怎讲?」 「打个比方,完全没有傲慢之处的人,不就毫无自信了吗?从未被评价说『贪婪』的人,要养活家人也很困难吧。如果全世界都没人会嫉妒的话,很难想象新的技术能够诞生。」 说到这,千反田猛地停住了嘴。她环视了我们一圈,说: 「那个……你们不用听得那么认真的。」 听得确实很认真的里志抱起双臂,自言自语道: 「唔唔,原来如此。有意思啊,有意思。」 另一方面,似乎受到辩护的我心情舒畅。我以轻松的语调开口道: 「也就是说,这是程度的问题咯?和儒家思想差不多了啊。」 「不,我没法引经据典来解释。我只是认为,『宗罪』这个说法,并不能原封不动地用在日常生活中。」 这次,她大大方方地如此断言道。 不是『我只是在想』,而是『我只是认为』啊。大概不是现下想出来的说法吧。因为完全没想过千反田会思考什么,所以眼下这话题还有点吸引我。 「那么,小千你觉得生气也不是坏事吗?」 「可以这么说。永远不会发怒的人,恐怕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东西吧。」 ……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既然这么想,那小千你为什么不生气?」 千反田立即作出回答: 「因为生气会累。我不想做会使人疲惫的事情。」 喔喔? 里志大惊失色地抱头站起身: 「千、千反田同学被奉太郎毒害了!怎么会这样,明明这点最该防备的!神山高中里有妖怪在徘徊!名为节能主义的妖怪正在神山高中里徘徊!」 「不,那个,刚才那是开玩笑。」 沉默降临。 接着她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是一时兴起。」 嘛,我想也是这样。稍微被不习惯的情景刺激,我就乱了阵脚,亏我还以为自己遇到心灵之友了呢。 就像把刚刚的戏言完全忘到了脑后一般,千反田平静地重新回答道: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我,总归也会生气……对了,这么说吧——」 三人的注视变成了催促。 「有人浪费食物的话,我就会生气。」 ……真不愧是农家女儿。粒粒皆辛苦嘛。 想到这里,我突然回忆起了第五节课那时的事。记起还有那么一回事,我没作多想就开口道: 「说到生气,第五节课时,对尾道发火的好像是你吧?」 说到一半,我就发现千反田周身的气氛变了。 糟了,后悔使我后背升起一股寒意。本来在享受放学后和乐对话的千反田,现在稍稍收起了尖尖的下巴,抿起了嘴唇。对于表情并不夸张的她来说,这种变化很是明显。千反田低声嘟囔道: 「对呀,还有这回事来着。我怎么就忘了呢……当时我还想,一定要向折木同学咨询一下那件事呢。」 太失策了。在里志和伊原一唱一和,说千反田是圣者还是福神之类的时候,我还觉得她行事慎重,还挺衬得住那个称号的。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好学之心在且不论,圣贤之人跟好奇心就不是很相称。 打草惊蛇了,我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私下咂舌道。我旁边的里志好像十分愉快: 「出什么事了吗,千反田同学?」 「是的。其实,在今天第五节的数学课上,我生气了。」 「哎?小千生气了?」 千反田对里志和伊原暧昧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越过他们,将视线投向了我。要是早点把脸撇开就好了——我后悔地想,千金难买后悔药啊。 她稍稍提高了音量: 「但是,我不明白自己在对什么生气,为什么非生气不可。本来理所当然可以不生气的我被某件事激怒生了气,但是我并不知道惹我生气的事情是什么。」 不用说,光听她口头这么讲,我光是把握意思都很辛苦。不过,总结到最后只有一句话——千反田接着宣言道: 「我很好奇!」 3 今天我们班第五节是数学课。负责授课的是尾道老师,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已经很熟悉了。 我不知道从哪说起才能让各位听明白,于是咱们就从头开始吧。 第五节课时,尾道老师几乎是踩着铃声走进了教室。他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不过据我所知,他几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开门进入教室之前,尾道老师停住一瞬,抬头看了看写着班号的班牌,这也是寻常可见的动作。 草草行过礼之后,尾道老师就写起了板书。那是一个二次方程。式子本身非常简单,我想想,是y = x^2 + x + 1。只是,x的取值范围被限制在了0到3之内。写完之后,尾道老师就用那把竹棒敲着自己的肩膀,点名叫河崎同学到黑板上写出y的值域。你们认识河崎同学吗?他是个瘦瘦高高,说话有点结巴的男生……这些大概都不重要吧。 河崎同学明显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要说的话,其实我也很困惑。我们还没有学到定义域受限的情况呢。 不过转念一想,我觉得尾道老师可能是在考察我们的想象力。在继续讲课之前,老师可能是想要看看我们会怎么求值域。老实说我不是很擅长这种思考,但类似的授课方式我是见过的。只是,这种让学生自行思考的做法,与尾道老师原来的授课思路并不相符。 对于尾道老师的提问,河崎同学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回答说不会。 接着,与我的预料相反,尾道老师发怒了。为什么不会?上节课你听什么呢?尾道老师教育了河崎同学几句……不,其实我也不想用后面这个词,但比起『教育』来,说是『责骂』可能更贴切。 你要再这么下去未来可就危险了——用稍微有点粗暴的遣词表达出这个意思后,尾道老师就让河崎同学坐下了。 接着被点名的是多村同学,他的数学要比河崎同学好一些。然而多村同学虽然站了起来,却也没能做出回答。 笨蛋,坐下吧——尾道老师对多村同学说。然后,老师环视了教室一圈这么说道:有谁能做出来吗? 稍微早一点或许更好,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问题可能在尾道老师那边。我翻开课本看了看,二次函数的系数求法学完之后,今天本应是最大值、最小值这一单元的第一节课才对。尾道老师弄错了一课时的进度。 同学们好像也发现了这点,教室里出现了一阵小骚动。见状,尾道老师似乎更焦躁了。他开始用竹棒敲打黑板,批评起我们全员的听课态度、求知欲甚至公德心来,那遣词用句我都不大好重复。后来他又说到了我们毕业后的出路和未来发展,措辞相当严厉。我想想,没错,他每说一句就会用力敲一下黑板。 其实,班里也有很多人想到了用图像求值域的办法。虽然没上补习班,但我听说,很多升学补习班的教学进度都比学校快了不少。但即便是知道解法的人,也都一味低着头,并不举手。 尾道老师再次叫起多村同学,让他想起解法、做出回答之后再坐下。我就是在这时站起身的。我问尾道老师是不是弄错了教学进度,拜托他再次确认一下。 嗯?具体是怎么说的? ……对不起,这点还请让我保密。毕竟自己生气时的言行,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光荣事迹。 没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生气的。 4 说到这里,千反田轻轻咳了一声。我觉得她是羞于展现自己的怒火。 发怒专业户伊原催促道: 「后来怎么样了?」 「尾道老师拿起了教科书看。翻过几页,他小声感叹了一句『原来如此』,接着让多村同学坐下,然后就开始正常上课了。」 哼。伊原若有领会地抱起双臂。 「原来尾道是这么个人啊。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小千,不过我们没赶上那种老师真是太好了。」 「就是啊!哎哟哟,就因为他,你可知期中考试之后我吃了多少苦啊!」 里志像演戏一样提高了音调,我则以一言以对: 「挂科可不能怪尾道。我说你,期末可得想想办法啊。」 接着,我对伊原说: 「他倒并不算坏老师。」 「没错,尾道老师并不坏。」 「嘛,我也不是说他不好。」 非要分出个好坏的话,他或许能算是好老师呢。 千反田看向我: 「事情就是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怎么回事」啊,故事到这就完了?我将翘着的二郎腿掉了个个儿。 「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像是在回顾自己的发言一样,千反田的视线从右上方转向了左上方。接着她猛然回神,说道: 「啊,最重要的地方我忘了说了。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尾道老师会犯那种错误呢?从板书和考试的涉及面来看,他应该是个很少犯错的人。」 「……可以这么说吧。」 里志插嘴道。 「对学生态度严厉的老师有两种,一种是对自己也严厉的,一种是对自己很放纵的。」 这并不限于教职人员吧。不过话说回来,连我都隐约明白尾道属于前面那种。 「然而,他却犯了那么明显的错误。这是为什么呢?我就是这里想不通。」 还是一如既往的强人所难啊,我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尾道老师出错的原因吗?再怎么说我也猜不到吧。你要我现在就去教员室看看他脑袋里装着什么吗?」 千反田左右摇了摇头: 「不,请听我再多说两句。我认为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也知道,每次讲完课,尾道老师都肯定会翻开教科书。就算上课时没用到书也是一样。」 我和里志面面相觑,同时耸了耸肩。我们可没观察得那么仔细。 「然后,他会简短地写下备注。你们觉得那是做什么用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千反田想要说什么,我基本明白了: 「为了参考教学进度吗?」 「我也这么想。这次尾道老师就是看了教科书之后发现自己出错,以前他也总有类似的行为。另外,他应该也清楚我们是哪个班。尾道老师在进教室前看了眼门牌,估计就是为了确认这点吧。 明白了吗?尾道老师会按班检查教学进度,到了教室之后又会再次确认。这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了吧。 然而都做到如此一丝不漏了,到底哪里还有出错的余地呢?」 那个备注,打个比方,应该就是在十五页写上『x班,六月一日』、二十页写上『x班,六月三日』之类的东西吧。的确,不这么办就没法搞清讲到哪儿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一边脱口而出道: 「会不会是看错日期了?」 话已出口,我就得为其担起责任。这句不负责任的话立刻就招来了报应,伊原用非常冷淡的目光转头看向我: 「……那只能讲回以前,不可能讲到后面去。你动动脑子啊,别靠脊椎反射说话。」 至于说得那么狠吗,看来伊原今天是状态绝佳。不过想来也对,就算有错看到过去标记的可能,也不可能看到尚未写出来的未来标记…… 状态绝佳的伊原又转向千反田,然后用可爱的动作歪了歪头说: 「倒不是想抢小千你的台词……」 「怎么了?」 「只是我有点好奇,能提个问题吗?」 「问我…吗?好的,请吧。」 千反田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并不像本尊来么来势汹汹,伊原以平常的音调问道: 「听了小千你的话,我也理解你当时的怒火。被说的那么过分,换我我也会生气的。不过就算生气,估计我也不会和老师搭话。那不就跟刻意把手往火里伸一样吗?」 最后一句,伊原是先后看了看我和里志说的。嘛,一针见血。把手往火里伸,真是个不合伊原风格的戏谑说法。 虽然伊原不认识尾道,但反抗发飙的尾道的确就是火中取栗。我自然不会那么做,里志想必也不会。神山高中大约一千的学生中,有几个会做那种事呢?正因如此,第五节课时我才被吓了一跳。 然而,千反田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因为那时我生气了。」 生气生得那么忘我吗?就千反田?实在是难以想象……正这么想着,她又继续道: 「但是,我觉得我生气的原因并不是被说得很过分。」 伊原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是因为会做的人也不做声?」 「不。在那种场合下,恐怕没人会想作答吧。而且,要是有人回答的话,老师就会按照错误的进度授课了。」 「那是因为没人告诉老师他弄错了?」 「不是的!」 伊原又想了想。 「……因为多村很可怜?」 这倒挺像千反田的。 只是像过头了,千反田本人摇了摇头。 「虽然很同情他,但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生气。话虽如此,当局者迷,自己的事情我也说不好。只是,从尾道老师的角度来看,批评完全记不住上节课内容的学生,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虽然他的话可能难听了点。 ……然而,要问我为何生气的话……」 说到这,千反田挤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一涉及自己,事情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呢。」 「嗯,也对。」 伊原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不过,伊原的疑问我倒也能理解。身在千反田所处的情境中,任谁都会生气。即便换作是我,肯定也会感到不愉快。可是,若是千反田也会在『任谁都会生气的场合』生气,那我们对她『不怎么生气』的印象就有点说不通了。 然而,这个疑问并没得到回答。 原因就如千反田所言:那些事都说不清道不明、令人羞于启齿,最重要的——还很麻烦……虽然『麻烦』这点不是千反田自己说的。 想要察知千反田因何而喜、为何而悲,我对她的了解还未免太少。而且别的不说,比起那种事情来,我对手里平装书的故事发展兴趣还更大点。 「这是怎么回事呢,折木同学?」 「不知道。」 「虽然我也一样不清楚……」 说到这里,千反田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大大的眼瞳里一下燃起了炫目的光芒: 「但是折木同学的话,只要肯动动脑筋,说不定就能想出来呢!」 哦哦!里志出声叫道。我也有点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难道是…被信任了? 再加一点的话,我刚才的漫不经心也被看穿了? 在教室斜对角处,伊原皱眉道: 「小千,你要指望折木像前阵子那样活跃,可是不太靠得住哦?那家伙上辈子是蝈蝈(注:伊原指的应该是伊索寓言中《蚂蚁与蝈蝈》里的蝈蝈,因为不趁着食物丰富时努力储备,所以到冬天只能饿死)。」 「咦?摩耶花同学,你能看透前世吗?」 太好了,兴趣被转移了——正当我这么想着: 「但我现在还是更好奇尾道老师的事。」 转眼又回来了。真麻烦啊。顺带一提,比起我来,『上辈子是蝈蝈』这说法应该更适合里志吧。导致蝈蝈死于冬季的并非节能主义,而是享乐主义才对。 「折木同学。」 不说出点什么来,这件事估计收不了场吧…… 暂时放弃读书吧。我稍微思考起来。 5 尾道会在课本上记录教学进度,这点应该是没错的。毕竟他这十年、二十年来一直在教高中数学,今年他又同时为几个班任教,混乱可以说是必然的。想来,为了防范那种状况,做记录也是个理所当然的手段。 明明已经做了记录,错误却还是出现了。而且,进度不是回到以前,而是跳到了后面。嘛,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之处。 不,等等,『跳到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会有这种错误出现,也就是说『正确的记号』后面肯定还有别的记号。x班的授课进度明明没那么快,后面的书页上却有『x班』的记号——这种事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生呢? 利用这个想法说不定能毫不费力地解决问题。我翘着腿对千反田搭话道: 「你们班还没学到值域来着?」 「呃,是的。」 以防万一我问了一句,千反田则稍稍面露不解。我接下来的话又加剧了她脸上的困惑: 「其实已经学过的话,又会怎样呢?」 「……这是怎么回事呢?」 「尾道每年都教数学。对他而言,我们不是唯一一届学生……去年的一年a班,肯定已经学过『定义域受限时的值域』了吧。」 啊,千反田下意识地叫出了声。没错,把去年的记号和今年弄混,这种错误很有可能发生吧? 然而,没等千反田表明领会之意,一个声音便插了进来——里志慢慢摇了摇头: 「你想说『是和去年的记号弄混』是吧?很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此话怎讲?」 叙述自己毫无意义的知识时,里志一如既往地很开心: 「很简单,教职员用的教科书每年都会换新。毕竟当课本有什么微妙的小修改时,师生不同步是个很头疼的事。实际上,尾道老师用的正是今年刚出的第四版。」 千反田保持着『啊』的口型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既然里志都这么说了,那想必就是这么回事吧。为什么这家伙连尾道用第几版课本都知道啊?我对这点才更好奇就是了。 不过,若是尾道有在课本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把课本画得乱七八糟的话……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千反田会接受吗?下课时,尾道记到书页上的应该是班号和日期吧。有没有什么涂鸦记号可能与其混淆呢?要是有证据能证明尾道喜欢奇怪的涂鸦,那又另说了。 唔…… 可能是看我沉默不语的样子,觉得希望渺茫了吧。里志漫不经心地继续道: 「而且,值域那玩意儿我实在是搞不明白。虽然没什么可骄傲的,但我光想画出(x, y)平面都得费好大的劲。被尾道点到的话,估计得留下点心理创伤呢。」 你要那么想的话,干嘛不停止积蓄那些无谓的杂学知识,多投入点力气学习呢——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对鸟说『不要飞』完全是徒劳。现今里志又在研究什么呢?记得他前阵子还《易经》长、《易经》短的来着。 ……啊,稍等。 我忽地意识到一件事,然后就其提问到: 「里志,你们班已经学到值域那一单元了吗?」 「嗯?啊啊,没错。」 「你是哪个班的来着?」 「我说折木啊,你好歹也该记住朋友的班级吧?」 我试着对伊原反击道: 「那你知道我是哪个班的吗?」 「我跟你又不是朋友。」 此时的我,正是「哑口无言」的生动写照。 看到这一状况,里志笑道: 「别担心,摩耶花。奉太郎这是明知故问。」 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知道。 里志班里学到了值域,我们班则没有,当然,千反田她们班也没有。 ……原来如此,我隐约明白了。 「在实际进度后面的某页上的确有着标记,这点毫无疑问。」 我如是断言道。 「嗯,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那是今年写下的,示意教学进度的记号。进一步想,如果那不是你们班的,能否说得通呢?试想,如果那是里志他们班的记号呢?」 「福部同学他们班的?」 在提出反问的千反田旁边,里志茫然地问道: 「尾道老师任教的是abcd四个班。即便a、b班都没讲到值域,也不一定就是我们d班吧?」 伊原插嘴道: 「说到底,d班为什么就可能了?」 「d班的话,会和a班混淆也并不奇怪。毕竟c怎么都不会和a弄混。」 你又鬼扯什么呢——伊原凶神恶煞的目光仿佛在说。不,不是『仿佛在说』,她真的开口了: 「你又鬼扯什么呢。a和d也不会弄混啊。」 虽然多少有点畏惧她的视线,但我还是故作淡定地说: 「尾道是数学老师。」 「所以呢?」 「数学老师弄混a和d的可能性更高。就像人和入一样。」 「哈?」 轻蔑的视线以似乎在问『你脑子没毛病吧?』看过来,就算这家伙会在最后的最后放里志一马,对我也是绝对不会留情面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道: 「假设尾道在第十页上写了『六月一日a』,在十五页上写了『六月一日d』,又会怎样呢?若是将这里的a与d弄混,像这次的事情就会发生。另一方面……」 我稍微顿了一下: 「对尾道来说,小写字母用着才更习惯。」 瞬间,四人都不再说话。 我给他们说明白了吗?还是说,他们已经理解,然后觉得我这想法很蠢呢?对我而言,这也是个有些紧张的瞬间。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啊啊,原来如此!」 如是发出感叹的是里志。 「原来是小写的a和d啊!」 我以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根据千反田的主张,尾道确认了班牌,因此要说他弄错了教室是讲不通的。因此,他肯定是看错了标记。a不太可能看错,但a就要另当别论了。 「a和d就有可能弄混。」 伊原则缄口不语。 她紧紧抿着嘴,很不甘心似地瞪着我。然而意外的是,最终她竟然表示出了赞同: 「……嗯,的确有可能。」 「真是可怕啊。」 「嗯。之前的英语考试里,我就因为a和d写得太像被扣分了。」 「怎么,摩耶花你也有过啊?嘛,我是因为n和h就是了。」 值得庆幸的是,曾有那种经验的并不仅我一个。顺带一提,我不是在英语而是数学——不,算术考试中,因为1和7区分不出被扣分了。想当年我还是个翩翩美少年呢。记得当时我还不甘过:『为什么!我明明做对了!』后来就看开觉得无所谓了。 那么,千反田如何呢? 字迹工整漂亮的千反田,似乎没有这种失败的经历。但是,她在思考了一小会儿之后,还是微微地点了两下头: 「说得是呢。这的确有可能。」 很好。这样就可以继续看书了。 千反田蓦然一笑: 「a和d……也不能怪老师会弄混呢。果然,我对尾道老师说得可能有点过分了。做了坏事了。」 这番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原因就是,我隐约想到千反田可能是这种人,她的话居然完全如我预料。 「哎,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没有理会坚持『因为错在尾道身上所以怎么说都不过分』的伊原,我暗地里瞟了千反田一眼。与口中自责的语言相反,她的表情十分愉快,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我在内心深处是这么想的: ……我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不生气』的千反田也生气了呢?即便说了『生气并不是坏事』,但她自始至终都是不想生气的吧?因此,即便错误出在尾道身上,千反田也让了他三分道理。另外,如果认为发怒是自己的失态,那她应该很想知道自己发怒的理由才对吧? 千反田爱琉,不就是这种人吗? 不。 我摇摇头,试图赶走自己脑内的想法。才认识两个月就『不就是这种人吗』,真够自说自话的。从初中开始就有来往的福部里志,我算是多少有些了解;交往不深但同班九年的伊原,我也稍微了解一些。然而谈到千反田,我真的了解什么吗? 没错。当千反田将目的表现得很清楚时,有时我能预读出她的行动。但要据此说我摸透了她的内心——怎么说来着——就是『触犯宗罪』了。这是「傲慢」。小心啊小心,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大了?说到底,光今天一天,我就因千反田而惊讶了好几次了吧。 我苦笑着,回神之时,正在聊天的伊原和里志,话题已经逐渐离开了尾道。估计没我什么事儿了吧。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近五点了。我将目光投向日薄西山的窗外。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倒是明白小千想说什么,但换成我会怎样呢……」 「那才是摩耶花嘛。不过你再稍微想想,前阵子千反田同学……」 或许用不着那么着急。我拿起扣在桌上的平装书,从翻开那页的第一个字开始,重新读了起来。就这样,今天我也在浪费着高中生活。我所触犯的宗罪,光「懒惰」一个就绝对足够了。 窥破本质 1 常言道「窥破幽灵,莫过枯芒」,可现代的人们就算查了字典也领会不出『罗曼蒂克』的真意,如此时代中,枯芒所指代的大概已经不仅是幽灵了吧。更何况世间的『幽灵』们不断被识破为枯芒,在这种时代里,也许把幽灵依旧当做幽灵看,对我们来说才更加困难。 残暑依旧的炎热八月,我坐在爬着山坡的巴士里如是说道。于是乎,邻席的福部里志突然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点了点头: 「真是有趣。想通过否定形而上的价值来装帅吗?奉太郎你还真是能说会道呢。」 接着,前面座位上的女人不请自来地转过身子,还把眉毛挤在了一起,那是伊原摩耶花。 「这种想法真讨厌。虽然很多东西我也不是真心相信就是了。」 我听着两人的话,稍稍花了些时间理解之后……赶忙否定道: 「不,我可没那么说。」 像是神秘的ufo呀、尼斯湖怪呀,我想说的不过都是这些极端凡俗的话题。具体来说,我只是在回顾昨天电视上的『取材班直击!滨名湖巨大鳗鱼“hassy”的惊愕真身』而已。虽然说什么俗语有点做作,但是被人自顾自地过度解释我也很头疼。可是,正当我要说明的时候,坐在伊原旁边、穿连衣裙的女孩也转过身来微笑道: 「可是,枯芒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我还是很好奇呀。」 这位是千反田爱琉,怎么看她都完全误解了。唉,反正没必要勉强解释,所以我还是闭嘴好了。 神山高中古籍研究社,总共四名成员。 为什么古籍研究社全员会乘着一辆巴士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呢?当然和巴士的目的地有关系。终点是财前村,一个因登山径和温泉而广为人知的山间小村。不过我可不会去登山,根据排除法,我们的目的地自然就是温泉了。 山路开始变得陡急起来,巴士的引擎声也随之扬起。 2 八月乃是暑假,根据我的生活信条,假期就该休息。可是这次的暑假我却参加了温泉旅行,究其根源乃是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的提案。 这个暑假里,一件与古籍研究社全员相关、被里志冠名为『冰果』的事件得到了解决。而这一事件还与千反田有很深的渊源。事件解决后,为了感谢我们付出的辛劳,千反田就筹划了这次温泉合宿。虽然根本不想外出的我决计不会赞成这一计划,但在软磨硬泡之下,稀里糊涂之间我也被迫参与了进来。 从神山市出发,经过了一个小时又半余的车程后,我们来到了财前村。谁不知住宿竟然不要钱。原来是伊原的亲戚在财前村经营民宿,正巧碰上装修不接待客人,于是我们就得以能够免费借宿几日。 虽然我并不太怕乘坐交通工具,可这山路实在太陡,快到目的地时我竟然有些晕车。后来,我们又换上伊原亲戚停在巴士站前的面包车,终于到达了民宿『西山庄』。话虽如此,当我来到分给自己的房间、坐到窗边时,外面的美景一下就扫光了路上的不适与艰辛。 安排给我和里志的房间大概有二十叠,只有我们两人住显得有些太大。打开阔大的窗户,看到那苍翠满盈的山坡就在咫尺之遥,我心中顿觉十分震撼。四下袅袅升起的白烟,应该是温泉里升起的蒸汽吧。要说建筑,曲曲折折的县道旁星星点点地坐落着几家旅馆、几户人家,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学校。听说因为学生太少,那栋建筑由小学和中学共用。这环境也许给本地居民带来了诸多的不便,可是这种不便却能勾起旅人的情结。我虽自觉不是感情丰富之人,可也没有迟钝到感受不到旅情的地步。 「这房间视野真不错!」 身后的里志搭过话来。我转头回应道: 「偶尔这么出来转转也不错。奢侈点说的话,这种地方还是一个人来比较有情调。」 一阵窃笑声传来: 「奉太郎你独自旅行?不要说笑啦,你根本就不是能想出温泉旅行这种高雅主意的人。要没有千反田同学提案加上摩耶花的关系,你才不会跑到这里来,这点你可别忘了。」 正如里志所愿,我噘了噘嘴。要在古籍研究社里论起毒舌,第一肯定是伊原,而里志的舌锋其实也不逞多让。更让人来气的是,他说的话竟然毫无错误。事实上,我也确实不会自发地跑到财前村来。 如此说来,我能真正来到财前村、切身感受到这一美景,或许都该感谢千反田。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粗暴的敲门声。 「吃饭了!」 伊原的声音。 接着,可能是想模仿伊原吧,千反田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开晚饭了!」 「……吃晚饭了,赶紧去吧。」 催促之下,我只能无言地离开了窗沿。温泉本身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时时刻刻都要和这群人在一起,真是不能让人舒心。楼下传来了奶酪的香味。晚饭是奶汤还是烤菜呢?奢侈一点的话可能是奶酪火锅,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舒了出来。 民宿『西山庄』由两栋楼构成:一栋是借我们住宿的配楼,另一栋则是正在装修的主楼。 虽说有主次之分,但主配楼大小基本相同。两栋楼以走廊相连,鸟瞰建筑整体的话,应该能看到一个“冂”字形。 两栋楼都是木制建筑,各有两层。踏在走廊间,铺木地板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两楼都仅有一条楼梯。千反田和伊原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尽头,我和里志则在她们外面的一间。客房空间十分宽敞,别说四个人了,就算翻一番住上八人也绰绰有余,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楼梯比较陡,下楼时还是得稍微留心一点的。 本来餐厅应该在主楼一楼,不巧那边正在装修,于是我们便来到了配楼一楼的和室里用餐。打开绘有富士山的障门,只见以茶色为基调的屋子里,千反田、伊原以及民宿店家的两个女儿都已落座。 民宿姐妹和千反田、伊原相向而坐,上座和下座则空着。晚饭还没有开始,看起来是在等着我们,真有礼貌。我在眼前的座垫上坐下,里志则坐到了上座,可是在场的好像也没有谁在意席次的上下之分。 六人围坐在一起,矮桌的空间显得有些局促。和我预料相反,桌上的菜品竟然是蔬菜沙拉、烧柳叶鱼、猪肉凉菜和萝卜炸豆腐做的味噌汤。木碗里已经盛上了米饭。可是刚才的奶酪香我也毫无疑问是闻到了的。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环视四周,咕哝道: 「还烤奶酪蛋糕了吗?」 「啊,这就发现了?」 中长发的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的座高比较低,个子也比较矮,大大的双瞳配上无框眼镜,再加上那副烂漫的笑容,总体给人十分小巧的印象。女孩穿着薄t恤和短牛仔裤,不愧是亲戚,和伊原坐到一起就跟姐妹一样。伊原也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也许是服装相似才给我类似的错觉吧。 话说回来,在我的认知里,伊原从小学开始就没怎么变化。如果把两人并排以姐妹相称,伊原看起来更像妹妹一些——虽然我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这位十分热情的姑娘,就是民宿「西山庄」的姐妹之一,善名梨绘。 「真厉害,和摩耶姐说的一样呢!」 伊原你又胡说什么了!? 顺带一提,梨绘旁边端坐着一位梳马尾的女孩。更正确地说,那姿势已经算是僵硬了。她好像还对我们这些客人有点认生。生在服务行业之家,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杞人忧天起来。 女孩内向害羞的性格也好,不见笑容的柔弱样子也罢,都和她姐姐不一样,不过就我刚才所见,她站起来的身高倒与梨绘没多大区别。只见她一身长袖,虽然质地好像挺薄,但我看着还是觉得热。据说她明年才要升初中,如此年纪就和今年初二的梨绘有着差不多的体格,这在同龄人中应该算是发育较好的吧。顺便说一句,这位姑娘名字叫做善名嘉代。 「那就开饭吧!」 相比客人,伊原的举止反倒更像主人。闻言大家相继掰开一次性筷子开始用餐,千反田则规矩地双手合十,一如往常。姐妹俩的父母都不在,估计是在主楼吃饭吧。再多两人的话,这房间可就容不下了。 首先是味增汤,我小口啜饮……不愧是做生意的,味道就是好。接下来是烧柳叶鱼,虽然未见得是真的柳叶鱼,但是对我而言,有这种弹性十足的口感就足够了。 梨绘饶有兴致地听着伊原讲述高中生活,嘉代在一边拘谨地询问千反田的名字,里志一直笑眯眯的、偶尔插一下话,而我则对久违的柳叶鱼口感颇为中意,默默地进食。 「……接下来呢,就是这~样的……」 可能是话到兴头上了吧,梨绘拿着筷子开始在半空中比划。虽然在吃饭的时候这种行为甚为不雅,不过我管别家的礼教做啥呢? 这时,梨绘伸手去拿沙拉碗里的勺子,而嘉代则正巧把筷子伸向猪肉凉菜。两人近乎同时伸手。梨绘的手腕碰到了嘉代,嘉代夹着猪肉的筷子压向了盛味增汤的碗,汤碗则被碰得剧烈摇晃了起来。一旁看着整个过程的我,心道不妙之时,早就为时已晚。 碗里的味噌汤飞溅出来,嘉代小声惊叫: 「啊!」 「啊,你搞什么呀!」 梨绘皱起眉头说道。我倒看不出错到底出在谁身上就是了…… 「对,对不起,姐姐!」 嘉代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拿抹布。因为有点远,所以千反田便拿起递了过来。 「给。」 「谢,谢谢!」 梨绘又说了些像是「注意点」之类的话。等嘉代将撒出来的味噌汤擦干净后,我再次把筷子伸向了柳叶鱼。想来我无非就是贪恋野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奢侈』了吧。 3 甜点是梨绘亲手做的烤奶酪蛋糕,有幸品尝后,我们便各自随性地开始了行动。我姑且回到了房间,而刚才先回来的里志却不见人影,也许已经先去洗澡了吧。 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我从平时常用的肩挎包里拿出一本漫画。那是里志以「战国故事的话,这个时期是最出色的哟」为理由借给我的。的确,该说是有生活感吗,漫画中贯穿着朴实而细致入微的描写,还挺引人入胜的。这就是里志所好的『趣味』。 故事发生在信长在进攻朝仓家,战况渐入佳境的时候。当时信长几乎已稳操胜券,他的妹妹给前线送来了慰问礼物。那是一个装有小豆,上下被绑住的袋子。看到这个袋子,信长立刻叫道:「这是所谓『瓮中之鳖』吗!背后的浅井背叛了!」就这样,信长的妹妹隐晦地将信长所处的窘境告诉了他。 看到一个口袋就能明白这么多吗?虽然故事会令人想如是发问,但总的来说还算有趣。看看我姐姐,要是她知道我陷入了什么困境,十之八九会不顾一切地赶过来——为了看戏。 因为眼睛有些疲倦,我看到一半左右便停了下来。总觉得这房间灯光有点暗。虽说旅馆的照明普遍都比较暗,但也没有这种程度。 不看漫画还能做什么呢?房间里虽然放有电视机,但看电视岂不是更费眼睛。 于是,我便闲了下来。虽然难得清闲,要想无所事事地睡上一觉也无不可,不过好不容易来到了温泉乡,泡个温泉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想到这里,我带上屋子里备好的毛巾和浴巾来到走廊上,却正好和千反田撞了个满怀。 「啊,你要去哪里?」 只见千反田也带着毛巾。 「和你一样。」 「这里好像不是男女混浴吧?」 「我又没说连浴池都去同一个。」 我们一同迈出步子。拖鞋啪嗒啪嗒作响,地板也吱吱嘎嘎地应和。千反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说道: 「说来有点唐突,折木的姐姐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哎呀,真的很唐突呢。 想起千反田是独生女,于是我考虑了一下,斟酌着语句回答道: 「我姐姐啊,很多方面看都是怪人,很多方面看都很优秀。感觉只要是与她相比,无论在任何领域我都不会有胜算。」 「哈……」 「不过我本来也没有想要赢她的意思就是了……怎么突然问起我姐姐的问题了?难道是因为看到了善名姐妹?」 千反田微微点点头,略显害羞地笑着小声说道: 「其实呢,我也很想要个兄弟姐妹。像是姐姐呀弟弟呀,有个能够推心置腹的人陪在身边,难道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我心下有些惊讶,于是只耸了耸肩代替回答。这位大小姐人似乎有为人过于善良的嫌疑。她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那些『幽灵』呢。 虽然配楼也有个泡温泉的浴馆,但那儿好像跟普通澡堂一样狭窄。听说附近有个露天浴场,还是去那边吧。虽然信奉节能主义,但我也没有不解风情到为了节省两三分钟的路程,就放弃阔大浴场的程度。 从西山庄出门,前方是一条下坡道。从拐弯处能够看到一个露天浴场,那浴场好象是附近的几个民宿与旅馆共同管理的。竹制柜台前有一位中年妇女向我们收钱,在我们表明自己是西山庄的客人后,她就放行了。 我和千反田就在这儿道了别。 要是到这还不分开,问题可就大了。 更衣室意外的狭小。虽然不见人影,但脚边有一个装满了衣服的筐,看起来有客人先来了。细看来,这工装裤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看来这先来的客人就是里志。 我脱衣进入浴场。为了强调自然温泉的特色,浴场完全用假石建成。温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上不少。水是白浊色的,这典型的温泉景象一看就和普通热水不同。四周被高高的竹栏所围,所以财前村引以为傲的开阔视野也无法覆盖这里。其实,竹栏要是矮了温泉就可能被看光,想必那会很令人头疼吧。我用桶舀了些热水轻轻浇在身上,紧接着就把脚伸入了浴池中。 水温正合适。我朝着浴池向里面走去,只见浴池中放有一块大石。从手感上判断,这玩意儿应该是真货。 水雾那头隐约能看到一个人,那肯定是里志吧。我抬起一只手,对方也懒散地举起手来回应。接着他蛙泳一般划开水面,朝我这里靠了过来。与此同时,我则靠到了天然岩边,把整个身子都浸到了水下。 总算游过来的里志微微一笑,也和我一样让水面没到了脖子。 「呀,奉太郎,你也来了啊……这里的温泉可好了,能浸到身体里面哟。」 「水要是混到血液里可就危险了吧。」 「因为关系到渗透压嘛,你这话说得可真无聊。嘛,如果这能证明你在放松,倒也罢了。」 于是我便不再开口,里志也稍事消停,默默地享受起了温泉。竹栏那边传来了哗哗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往身上泼水。是谁呢?也许是千反田在沐浴吧。 夕阳西下,柔和的红色日光渐渐稀薄,夜色眼瞧着铺满了天幕。伴随着星辉闪烁,温泉的热量也随着时间浸入我的身体。可能是因为我不适应巴士旅行、旅途劳顿吧,一阵困意悄然袭来。 不知什么时候,里志起身走出温泉,开始冲起了身子。而我还在浴池中。 视野慢慢变暗了…… 唔。 怎么动不了了? 4 我能平安回到房间里还不得不感谢里志。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就算不搭上小命,估计也要躺在医院里。我搭着里志的肩上好不容易回到了西山庄,见状,伊原尖声喊道: 「你怎么了,折木!?」 然而我还处于无法回答的状态中,于是里志替我说明道: 「晕堂了。」 「…………」 「我都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泡得时间还没我一半长,回头看他就已经晕了。」 伊原揉了揉额角: 「折木,你呀……」 感谢关照。我就这样被抬到了房间里,伊原已经预先铺好了褥子,打开了窗户。我舒展成大字,做了个深呼吸。 「……抱歉啦,二位。」 「你就别客气啦。」 「这、这也太没出息了……到头来你还是不能享受活动的命啊。」 说完,两人便走出了房间。不用伊原说,这次我真是太没出息了。虽然算不上结实,但我应该也不是那么没体力的人才对。估计是因为晕车还没好吧。 就在我躺成大字、闭上眼睛时,好像有谁走进了房间。一股洗发水的香味迎面扑来,我立刻就明白这是千反田来了。千反田在我的枕边蹲下,搭过声来: 「折木同学……身体没事吧?」 「不怎么样。」 「要不要给你拧块毛巾来?」 冷毛巾的确应该很舒服,但我却不好再做此要求。 「不,不必。难得来一次合宿我却拖了你们后腿,真是抱歉啦。」 「哪里的话……一会儿我们要开始讲鬼故事,折木同学你也来吗?」 我无力地笑了笑。鬼故事啊,这消磨夏夜的方式可真有怀旧情结。虽然多多少少有点兴趣,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睁开了眼,想不到千反田的脸比我想象中还近得多。看来这位大小姐眼中的个人空间比一般人还要窄。被这家伙突然凑近——类似的情境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出浴不久的她脸颊上带着一抹樱色,濡湿的黑发还闪着水光。见此情景,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啊——我要睡了。」 「看来没办法了呢。那么,请保重身体。」 耳边传来清脆的关门声,屋内只留下洗发水的香气。 看一眼时钟,现在还不到八点。 敞开的窗户处流进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稍作思考之后,我想起那原来是蛙声。不知何处似乎还传来了太鼓的节奏。或许是因为这里地势高吧,明明已经进了八月,四下甚至还能听到虫鸣一般的声音。 除了这些之外…… 过了不久,梨绘那好像在刻意压低过的声音也传进了我耳中。估计隔壁的窗户也开着吧。就算不刻意去听,那声音我也能听得相当清楚…… ——我们这里不是有主楼和配楼之分吗?本来啊,这栋配楼是没必要特意建的。那为什么还是建了呢,其实这里有个秘密。 在以前旅馆还由奶奶打点的时候,这里曾经来过一位阴气很重的客人。他虽然住到了主楼的七号房里,但是不要我们提供饭菜,也不要我们铺被子,总之就说不要接近他。奶奶虽然感到有些蹊跷,但客人已经预付了房费,正巧店里又是旺季,这样的要求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可是就在当晚,外面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悲鸣。奶奶吓了一跳忙跑出去,只见散步的客人指着七号房。房间里竟然有个上吊的人影,那影子还晃晃荡荡的……后来听人说,上吊的客人是贪了公司的钱逃到这里来的。 从此以后呀,有好几个住过七号房的客人,都说那房间闹鬼,夜里会有浮影出现。后来,第九个住到那房间的客人,竟然在夜里突然病死了。 因此奶奶就找人来驱邪,如此还不能安心,于是就建了配楼。这些不好的谣言你们可别往外传啊。至于七号房,你们看,就是窗外正对面的那间屋子,位在二楼最里面。我们住的是一楼,很少上二楼的…… 这些话一定要保密哟!不能在其他客人面前说的…… 我在被窝里不禁失笑。太怀旧了,真的是太怀旧了。 想要安静睡上一觉的我,活动起不甚灵活的四肢,为了关窗而爬出了被窝。这炎热还是在我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的。 到了窗边,我隐约看到中庭好像有个人影。话虽如此,我却并没作进一步的确认。关上窗户后我便钻进被窝,然后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5 一觉醒来后我看了眼时钟,八点正。看来睡了有十二个多小时,头还有一些胀痛。话虽如此,这并不是晕澡的后遗症,不过是睡过了而已。 回过神来,我发现里志在旁边睡着。为了不吵醒他,我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敲着自己不甚清醒的脑袋下到了一楼。 客厅里,梨绘和嘉代姐妹已经在了。小桌上还没有放上早餐。刚要问千反田和伊原在哪,两人就正好一起进来了。 不过,伊原的样子却有些奇怪。她进来的时候好像拽着千反田连衣裙的袖子吧?正想着,伊原朝我们说道: 「出、出现了……」 我冷冷地看着这幅光景。出现了?什么出现了? 伊原凑到梨绘身边,连珠炮似地说道: 「昨晚我被一阵暖风吹醒,然后翻身想再睡的时候,竟然看见对面的屋子里有个吊头的人影在飘!就这样,摇摇晃晃的!」 哈哈,你们要怀旧怀到什么时候啊……如此狼狈的伊原真是世所罕见,错过此刻的里志真是不幸呀。 嘉代给全员倒上热茶。正要拿的时候,我发现茶杯上写有梨绘的名字,于是就另选了一杯。想着有没有写着嘉代名字的茶杯呢,却没有发现。 梨绘笑着听完了伊原的话: 「摩耶姐你害怕那种故事来着?我都不知道啊。」 「幽灵我倒是一点都不怕,我又没有招它们怨恨的地方。不过那种东西竟然能让我亲眼看到,吓唬人也不带这么玩儿的吧!」 拿着茶壶的嘉代突然脸上一僵: 「摩耶姐,你看到了……?」 「看到了,绝对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啊!」 「姐姐,你说了那个故事吗?爸爸不是说不许说的吗?」 「啰嗦,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是摩耶姐。」 伊原她们几个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幽灵轶事。千反田则正坐在一旁不远处,我不意间和她四目相对。 千反田好像有什么心事,表情有些困惑。按照至今与其打交道的情况看,这家伙肯定是有话想说。于是我小声问道: 「怎么了?」 对方回答道: 「那个……摩耶花同学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吊头的人影吗?」 我笑了起来: 「嘛,老套故事或是保留节目总是必不可少的,因此那种谣言才能得以留存吧。之前……」 「之前?」 「啊,没事。」 我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好险,差点就把「之前里志不也说过什么七大不可思议嘛」这话给说出来了。那也的确是老套故事、保留节目,的确也很怀旧,因此我自然会联想到它……不过,我可不想再回头深究那个话题,特别是面对千反田,一定会被刨根问底的。 千反田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突然含糊其辞的我。正想着事情要变糟,幸好现在有吊头的人影吊着千反田的胃口。 「……那么,折木同学,你觉得摩耶花同学说的是事实吗?」 「不,不觉得。」 我叹了口气,回答道。闻言千反田好像愈发地想不通了,她歪起头来: 「这么说来,果然是认错了吗?」 「嗯?这话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千反田压低了声音,朝着我的耳根靠过来说道: 「其实我也看到了。就是摩耶花同学说的那个吊头的人影……」 时间好像不太清楚。据说伊原突然起身,之后千反田也醒了。她睁开朦胧的睡眼后,隐约看到了一个吊着头的影子在黑暗中飘荡。 「不过刚醒来那会儿我脑子有点昏沉,所以才觉得是认错了。想不到摩耶花同学也看到了同样的……」 「唔……」 要是目击者只有伊原或只有千反田,我还能用一句「睡糊涂了」糊弄过去。然而两人都说看到,而且还是在同一时间,搞不好还看到的是同一个东西,这么一来,光说个「没有」恐怕就混不过去了。我将自己的错误思路稍作调整,说道: 「也许是认错了吧。昨天我不是说过,窥破幽灵——」 「莫过枯芒,是吗?」 可是千反田并没被就此骗过。她将目光瞟向斜上方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直直地看向了我的眼睛。燃烧在那双眼瞳里的火种,正展示着大小姐对这件事抱有的强烈好奇。 「那么,到底是把什么认错了呢?」 不知何时,伊原也凑了过来: 「就是。要说是认错了,你倒说说我们是把什么认错了啊?以『自己没看到』为理由否定我和小千都看到的东西,那也太卑鄙了吧?」 ……这才哪儿跟哪儿我就卑鄙了? 伊原和千反田都死死地盯着我看。根据我的经验来判断,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肯定不会把问题都扔给折木同学一人的。咱们一起去调查吧。」 强硬作出结论的千反田,丝毫没有转移视线的意思。 我没有回嘴,因为我不喜欢做无谓的事。不过不回嘴是不回嘴,叹口气的权利我当然还是有的吧?接着,千反田乘胜追击似的加了一句: 「因为我很好奇!」 吃过由培根煎蛋、速食汤和清炖蔬菜组成的简单早餐后,我们便回到了二楼。在楼梯上正巧和下楼的里志擦肩而过,他应该连「事件」的发生都不知道吧。嘛,倒也无所谓。虽然里志通晓古今中外的无用知识,但这次应该没什么他的用武之地。 伊原说自己和梨绘约好要帮她看暑假作业题。 「不能帮忙真是对不住,你们加油哦!」 「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会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拿来给你看的。你说是吧,折木同学?」 问我有什么用啊…… 总之,必要之事从简。我将千反田带到自己房间里,打算详细打听一下事情的经过。窗边正好有两张椅子和一个小桌,于是我们便各自落座。好—— 「那个影子之类的东西,是从你们房间正对面看到的吗?」 我打开窗户,看着主楼问道。 「嗯,是的。」 「大小和形状呢?」 「……当时影子比较模糊,所以也我也看得不太清楚。若以人的体型来比对,感觉应该是不大不小刚刚好。形状……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听摩耶花同学说是『吊头的影子』,想来好像确实是那种形状。」 一谈到记忆,千反田的声音就沉了下去。也不是不能理解。催生千反田好奇心的,正是她那出类拔萃的记忆力和观察力,然而这次记忆却偏偏模糊不清,估计她也为此而沮丧呢吧。可是我毕竟没亲自看到过什么影子,所以就算模糊不清,千反田的记忆也是唯一的线索。于是我接着问道: 「那颜色是怎样的?」 「不知道。不,不是我忘记了。因为是影子,所以看不出来。」 千反田她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试着想了想,却没能想象出来。因为我不明白所谓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影子……吗?这么说吧:因为当时有光源,而你们处在逆光的地方,所以看人就像影子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超自然现象,那就应该没错。」 「光源啊……」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主楼。 「要说晚上的光源……唔,照理说应该是月亮……」 我的声音中充满了自己的疑惑。 「我也这么觉得。记得昨晚的月亮很圆。这有什么问题……啊!」 随着我的视线看向主楼的千反田突然叫出声来。是的,月亮也好探照灯也罢,按说应该都照不出影子才对——因为主楼房间的所有窗口都关着木制防雨窗。 「千反田,你们睡觉的时候是几点?」 「嗯……十点。我们本来就有点累,加上我和摩耶花同学约好早上去泡温泉,所以就尽早睡了。」 「那个时候的防雨窗呢?」 千反田稍稍想了一下,回答道: 「我想是关着的。因为那时主楼一团漆黑,几乎都看不到有雨窗存在。」 「唔……」 只要雨窗关着,影子就不会出现,真是棘手的情况。我挠了挠头。虽然很麻烦,但是现在不得不去有影子的七号房看一看了。 「谜团重重,真有意思呢。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这次合宿果然不虚此行。」 你倒挺高兴的嘛。 本来从走廊可以简单地进入主楼,可是现在走廊的一端被绳子拦着,上面吊着书有「施工中,闲人免进」的牌子。千反田始终下不了偷偷钻过去的决心。确实,之后要惹上什么麻烦就不好了,还是先征得民宿方的同意吧。 不过,要是告诉民宿主人夫妇我们在调查吊头影子的事情,提醒我们不要外传的梨绘便会遇到麻烦。所以,要征求同意还是得找善名姐妹中的一人才行。 正巧这时嘉代路过,于是我们便叫住了她。听到招呼声嘉代一下绷起了身子,认出我旁边的千反田后,她才安心似地靠了过来。 「在,请问有什么事?」 我给千反田使了个眼色。 「诶?」 「你来跟她说吧。」 我对这种天真无邪的小孩最没办法了。 「啊,好的。嘉代妹妹,我们想进一下主楼可以吗?」 「主楼?为什么?」 「嘉代妹妹早餐的时候也听到了吧,就是摩耶花同学和我看到吊头影子的事情,我们正在调查,希望能稍微看一看七号房。」 虽然开门见山是种美德,正面进攻也十分痛快,但是千反田啊,你这也太不委婉了。果然,嘉代摇了摇头: 「对不起,现在不行。不然我会……被姐姐骂的。」 也罢,或许是真的有什么难处吧。回头想想,光凭兴趣就闯入别人家里是否合适,本来就有待商榷。于是我立刻放弃了进入七号房的想法,转而问道: 「那么,告诉我一件事情。那个房间,就是那个七号房,现在也还用作客房吗?」 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的说话方式好像有点太居高临下了。嘉代稍事后退,皱起了眉头。虽然如此,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不。主楼给客人用的只有浴室和食堂。」 「那……」 「二楼全部用作了储藏室……已经可以了吗?」 「多谢。帮大忙了。」 不过还没等我说完,嘉代就转过身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抱起胳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被讨厌了啊。」 一直在观察我们互动的千反田却微笑起来: 「没关系啦,也许是害怕年长的男性吧。真可爱呀……啊,有个妹妹也不错呢。」 千反田一副自我陶醉的神情。唔,可爱……吗。 随着太阳升高,气温也升了上去。我用手背擦了擦开始冒汗的额头。而一边,耐暑能力简直非人类的千反田表情依旧从容。 「不能进七号房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与其说有问题,不如说会比较麻烦。」 我带着千反田走向大门。既然不能进入现场,至少也得从外面观察观察。在我们来到主客共用的玄关,蹲下身子准备穿鞋时,千反田突然出声道: 「哎呀,有样很让人怀念的东西呢。」 千反田看向鞋柜旁,只见那里放着两张广播体操的出席卡片。梨绘用记号笔在自己的卡上大大地写上了名字,另一张大概属于嘉代的卡片上则没有署名。再仔细看的话,梨绘的卡片上只有暑假开始那几天断断续续按了几个章,后面完全是一片空白,而似乎属于嘉代的卡片上却一个章都没有空缺。 千反田拿起两张卡片,抚摸着说道: 「广播体操,直到前年我还在做呢。」 前年的话,也就是初中二年级……真的假的啊? 反观我自己,稍微懂事之后就没再做过。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立志节能了。 走进庭院,身边立刻被强烈的湿气和绿草的气息包围。 我抬头看向主楼七号房,雨窗依旧是关着的。千反田说想去建筑后面看看,于是我便仰着头迈开步子,不想脚边却溅起了水花。 「唔。」 泥水溅到千反田脚边,沾脏了她的鞋子。 「抱歉。」 「没关系。」 泥水飞溅是因为四下满是泥泞——这片地被挡在配楼后面,上午的日照很差。本以为泥泞是有人给树木浇水所致,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阳光之下的叶片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如此看来,地面应该湿了有一段时间了。 「千反田,昨晚下雨了吗?」 「是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的确下了一阵。」 我绕到主楼后面。虽然能看到七号房的背面,但这边的雨窗也关着。漂浮的影子若要出现,东西两侧的雨窗就必须都得打开。 我抱着胳膊,一旁的千反田也若有所思地学着我抱起了手。正想问她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嘉代打开我们眼前的窗户说道: 「那个……午饭时间到了。」 我看了眼手表。的确,马上就要正午了。那就稍事休息吧。 午饭是凉面。要按照我的口味的话,不能不说还是有点酸味不足,但总体还是很好吃的。尽管高地上并不是酷暑难耐,不过冷食依旧自有一番风味。六个人围在餐桌旁,伊原一边吃着面一边问道: 「到头来,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不,还没有……」 千反田说完我紧接着说道: 「目前还在初步调查阶段,假设我倒是有了。」 「诶?说来听听,怎么个假设?」 这我就头疼了,那假设目前还只是个模糊不清的想法而已。在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里志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你们三个人自顾自地说什么呢,莫非是想把同吃一锅饭的我排挤在外?真是过分呐。」 果然是里志,真是大题小做的抗议。我不想费神去解释,于是就顺势反问道: 「先别说什么排挤不排挤,这阵子你都跑哪儿去了?我连你人都看不见。」 「温泉这种地方,不论何时想去泡自然就该去泡嘛。」 是不是呢。因为昨天泡温泉的经历,我已经不想再去了。 我还没吃到一半,便有两人合掌表示吃饱了。 「我吃完了。」 「我吃完了。」 是梨绘和嘉代姐妹。梨绘带着自己的餐具走向了主楼,过了一小会儿,嘉代也追了过去。这情景千反田看在眼里,想必也乐在心里吧。 「姐妹果然很棒呢,光看着我都觉得羡慕了。」 「诶,千反田同学憧憬有兄弟姐妹的生活吗?」 「唔……也还说不上憧憬就是了。福部同学,你有兄弟姐妹吗?」 接着里志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妹妹。他妹妹我见过,那是个比里志本人更自我中心、我行我素的怪人。估计那家伙和我姐姐比较投得来。 聊着这些有的没的,我们总算吃完了午饭。正在这时,刚才回到主楼的梨绘也回来了。 自带「锵锵~」音效出现的梨绘,穿着一身浴衣。并不是出浴后的朴素款式,而是各地烟火大会常见的漂亮衣着。梨绘十分开心地炫耀道: 「我的浴衣怎么样?」 「哇!」千反田也跟着叫出声来: 「真是漂亮呢!」 「嗯,挺合身的。穿着很显成熟呢。」 听到这些夸赞,梨绘脸上笑开了花: 「刚放暑假那阵子总算给我买了呢。当时我们说好,成绩上升就买……今晚咱们来放烟花吧!烟花已经准备好了!」 在那边三人热烈讨论浴衣话题的时候,里志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 「品味倒是不错。」 里志平日说话总爱拐弯抹角的——知道了这一点,接下来他想说什么就很显而易见了。我低声回应道: 「哪又有问题了?」 「腰带。腰带就是日本和服的生命,可是那个,不是仿制品(imitation)吗?」 说起来,这浴衣的带节的确有一些微微地凸了出来——正如里志所言,那是后加上去的。 「怎么就突然变异(mutation)了?」 「不是mutation,是imitation……把已经做好的带节直接挂在上面,穿起来虽然简单,但是按照我的哲学来讲,那东西不能算是浴衣。」 里志的哲学鬼才会在乎。虽然看着的确别扭了点儿,但也就仅此而已。里志的纠结真是蠢极了。一边想着,我一边打起了哈欠。 就在此时。 「……嗯?」 有股异样的感觉。我朝着敞开的帐门回过头去。 可是眼前却空无一人。奇怪,刚才我好像确实瞟到了一个人来着。莫非我也被吊头的影子诅咒了吗? 「怎么了?」 问话的是里志,我没有回答。 是人影吗? 我走出客厅。虽然想找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可是我知道千反田也跟在后面。正想是不是要告诉她别跟过来,突然脑子里涌出了一个想法。去昨天的温泉吧——我回头跟千反田提议道,千反田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行往温泉的途中,我默默地整理起了思路。不知是不是看到我这副样子,千反田也只是默默地跟着。 所谓吊头的影子,其实只是伊原和千反田错觉的产物,也就是所谓的「枯芒」——虽然还有一些难题,但我基本可以如是断言……只不过,还差最后那么一点。 在我们到了露天浴场,即将分别的时候,千反田说道: 「一起出来吧。」 我没能作出回答。 刚穿过柜台进入脱衣室,我就感到了一种既视感。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物品排布和昨天酷似。脚边的竹筐里放着一团眼熟的衣服。是里志。这家伙比昨天的吊头影子更像个谜。刚才里志不是还在饭桌上吗?莫非是用了传送门? 果不其然,一进大浴场,我就看到了泡在浴池中的里志。我没有跟着泡进去,而是一直盯着他看。虽然看不清我这边,但里志似乎还是隐约有所察觉。他向这边靠过来,没等我发问便自己招了: 「哎呀,从西山庄后面的山崖滑下来,正好就是这里的背面哟。」 就算听到这些,我也没有吃惊。仅仅是为了抄小道就滑下山崖,这正是里志其人最典型的写照。 于是我也进入了浴池。我先用毛巾擦了擦脸,清醒了一下自己尚未转开的头脑。要想解决古籍研究社遭遇的麻烦事——或者说千反田感兴趣的问题——除了让千反田满意外别无他法。但是这次的吊头影子事件,我绞尽了脑汁都没想出什么能让千反田满意的解释来。 说白了,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原因」。影子的本体是什么其实并不难说,可要是说不清原因,我就没法给千反田一个满意的解释。话虽如此,线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我无言地回溯起记忆来。见我一动不动,可能是担心昨天悲剧重演的里志出声问道: 「奉太郎,你不会又晕堂了吧?」 里志吗。也许这家伙恰巧知道些什么,于是我问道: 「呐,昨天晚上有什么活动吗?」 里志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又浮现出原来的微笑: 「要说昨天的亮点,果然还得是奉太郎你的失态。」 「那事恩情我记着,谢礼就算了。除那之外呢?」 「然后呀,就是你知道的,晚上讲鬼故事啦。两手拈花还余富一朵呢。」 花啊……总之要说千反田像白莲的话,伊原大概就是刺蓟了吧? 「不,不是说那种私人活动,你知道什么公众活动吗?」 「唔?公众活动我哪会知道,我又不是这个村子的住民……等等,说来我好像听人提过什么夏祭,还听到了太鼓的声音呢。」 夏祭。 原来如此,还有这回事情啊……不,不对。应该是「果然是这么回事啊」才对。 要是平时的里志,肯定会察觉出我想到了什么,或许还会说些风凉话吧。不过,眼下里志半张脸都浸在温泉里,整个人懒洋洋的,想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要发问的话我和盘托出倒是无妨,他要不问我也没必要主动去说。于是我从温泉里走了出来。 换好浴衣走出温泉,千反田依旧没有出来。趁着等待的功夫,我正好可以整理一下思路,冷却一下热气上腾的头脑。等到千反田出来后,我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走吧」。 回去的路上,我对千反田开口道: 「那个吊头的影子,其实……应该就是挂在衣架上的浴衣吧。」 「诶?」 听到突然的解答,千反田瞪圆了眼睛。刚等千反田回过神来,我就又接着说道: 「就算没睡迷糊,人也有可能把浴衣的轮廓看成是人影。总之,不是真幽灵的话,看着像上吊人影的也就连体的衣服了吧。」 虽然千反田依旧没说话,但她好似有什么不解一样歪了歪头: 「但是,为什么那里会有浴衣呢?而且,还打开雨窗让我们看到浴衣的影子,这很奇怪呀。」 「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你们看到的。」 我瞟了一眼天空。 「那是为了晾衣服,晾干湿掉的浴衣。打开雨窗是为了改善通风,让衣服干得更快。」 「为什么?」 「因为下过雨,所以浴衣会湿。」 「不是这个,为什么会在主楼的七号房?」 「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晾干的浴衣。」 「但是我们看到了。」 「不是你们,是瞒着家里人。」 千反田还是没懂。我挠了挠头。 停顿一拍之后,我决定从头解释一遍自己的假说: 「晾干浴衣的是嘉代。 估计嘉代很羡慕梨绘的浴衣,于是自己也想穿一下。但是不管体格如何相近,浴衣终归是梨绘的东西。而梨绘大概是不会借给嘉代的吧。你没注意到吗?无论是水杯也好,广播体操卡片也好,凡是自己的东西梨绘都会明确地作出标记。她就是这样的小孩啦。而嘉代很怕梨绘,借浴衣之类的事情,恐怕她连说都说不出口。 但嘉代还是想穿,于是她就偷偷把浴衣带了出去。幸好浴衣的带子是外挂式的,一个人也能穿起来,而且穿完以后的整理工作,对民宿家的女儿来说肯定也是手到擒来吧。昨天的夏祭她就是那样穿着去的,时间大概是八点。嘛,肯定很开心吧。」 「嘉代……去了夏祭?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刚才我听里志说昨天有夏祭召开。要说为什么知道嘉代去了嘛……因为我看到了。昨晚八点前后,我看到了一个走出家门的人影。而且昨天你们讲鬼故事的时候,嘉代不在吧?」 早上,嘉代斥责了泄露吊头影子故事的梨绘。要是参加了鬼故事大会,她就不会说出当时那番话了。而且里志也说昨天只有三位女性,用他那种兜圈子的说法来讲,就是「两手拈花还余富一朵」。 「重点在后面。嘉代在夏祭乐在其中的时候,不幸降临了。」 千反田吞了一口气: 「天开始下雨了。」 「对,虽然从土壤的潮湿程度看雨没下多久,但浴衣被打湿了。这时,嘉代可能想起了第二天放烟花的预定吧。毫无疑问,届时梨绘肯定要穿这件浴衣。这么一来,嘉代就必须在第二天之前把浴衣晾干。想到这里,她可能害怕得脸都青了吧。 但是,要是把浴衣晾在家人住的主楼一层,搞不好随时都会被人发现。配楼就更不可能了。就算有烘干机之类的东西,夜里也不能用。所以,嘉代就等大家都睡下以后,把浴衣晾到了主楼二楼,而且是靠最里面的房间。 不过,嘉代的不幸还在继续——从窗户照进的月光,让你们看到了吊着头的影子。因为月光是从西面照进来的,所以时间是零点以后,大概三四点的样子吧。 而嘉代最后的不幸,则是我们对吊头影子的调查。中午的时候,姐妹二人吃完饭马上就离开了房间。梨绘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浴衣,而嘉代……恐怕是如坐针毡吧。」 我一口气把话说到这里之后,又迈开了步子。说起来,当时嘉代看到我流露出厌恶,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怕我就是了。 「浴衣在早上就被放回去了。一大早……具体时间看看广播预告就能知道。嘉代一直很认真地参加广播体操,所以在那之前就放回去了吧。」 「…………」 「这件事情还是瞒着伊原吧。要是泄露给梨绘,嘉代可就尴尬了,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千反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低着头,跟着我。 走在缓坡上,千反田终于低着头小声念了一句: 「要是这样的话……那对姐妹关系就不好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千反田好像并没有在意我的困惑: 「连浴衣都不能借的两人,怎么都不能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 说完,千反田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明明是笑脸,但我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表情有一点点悲伤。而且,千反田也不是第一次给我这种印象了。 想了半天,我总算说道: 「兄弟姐妹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姐姐也……」 「我——」 千反田好像没有听进我的话,接下来根本就是她的独白: 「还是想要兄弟姐妹。可敬的姐姐也好,可爱的弟弟也罢。」 穿着浴衣的我们依旧走着。夏天还未结束,看着眼前青空上的滚滚雷云,突然之间我的心情好像都被搞坏了。 西山庄映入眼帘的时候,千反田总算接起了之前的话头: 「但是,我觉得我一直都明白。吊头的影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幽灵。世间的兄弟姐妹们,也并不都能发自内心地快乐相处……」 我并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说辞,所幸千反田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们慢慢走在苍翠之间,悠哉地爬着缓缓的坡道。我从最开始就明白,千反田所言的兄弟是幽灵的同类,只消靠近一看,就会变成枯芒。 浸在这无处不在的暑意中,刚从温泉出来的身体也不时渗出了汗水。坡上有个人影——梨绘看到渐渐走近的我们,正在山坡上使劲儿地招手示意。 心里有数的人 1 如果某天我拿起麦克风说一句「今天天晴」,闻者可能会想:原来折木奉太郎是在测试麦克风啊。但是别人也有可能这么想:折木奉太郎是想将「今天是晴天」这件事广而告之。其实这两个推论在理论上都能说得通,就算推理和事实相符,最多也只能算是运气好而已。为了提升推理符合事实的概率,有时我们必须得尽可能详尽地查阅资料,不过说到底,恐怕大多数情况下资料也没那么好找吧。退一步讲,即使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资料,能够提升的也不过是猜中几率而已。 十一月第一天,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只有我和千反田两人。虽然外面的世界充斥着放火、盗窃、货币造假、雇凶杀人之类的危险事件,不过那些事毕竟很遥远,对我们而言,眼下不过就是个慵懒之秋的放学后而已。主张节能的我之所以会违背信条,愤然地对一件明确的事情滔滔不绝,正是因为时至今日,千反田爱琉仍对我在『冰果』事件中的表现有着过高评价。 要让千反田来说,就好像我心中寄宿着某种灵感一样。被人看轻的话我倒还能一笑而过,被人高看我就没法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又加了一句说: 「所以,你要说我运气好倒还无妨,但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见平时极其温厚的我难得抬高了嗓门,千反田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不过很快,这家伙就若有领会地微笑点了点头: 「你这是在谦虚呢,折木同学。」 受不了了。真是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自我入学神山高中以来大约有半年了。千反田的好奇心极其敏锐,她总能从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事情中找出异常。实话说,千反田探究那些「异常」来由的过程,我的确有所参与。我承认,『冰果』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罢,要说我完全没有作为,那是骗人的。虽然千反田并不知情,但我在『十文字』事件里也偷偷耍了些小花招。 不过,现在还是把话挑明了比较好。 「千反田, 古人有句话说得好。」 「……哪一句?」 「『理由随时都可找,膏药在哪儿都能贴』。就算膏药碰巧贴对了地方,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虽然我说得很严肃,但不知为何千反田却优雅地用手捂住嘴,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对怒上心头的我说道: 「折木同学啊,你偶尔也会引用一些生僻的话呢。」 ……是这样吗?我怎么没觉得。 不,问题不在这里——还没等我反驳出口,千反田就笑着继续道: 「虽然不明白折木同学为什么要说到这份上……不过我知道了。姑且就先假定折木同学屡次猜中事实,靠的不是才能而是运气吧。 但是你不觉得能够推出……能够贴上膏药——是这么说的吧——就算一种才能了吗?若是连播种都不会,哪里还会有种子结果是不是靠运气的讨论呢。」 我盘起手沉思起来。确实有点道理。 不对,不能这么轻易地认同千反田的诡辩。 「你说我是贴膏药的高手?」 「不是吗?」 面对千反田的柔和笑颜,我也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不是,这世上我完全想不通原因的事情太多了。」 千反田立刻反驳道: 「那是因为折木同学平时不会去主动思考吧。」 话虽没错……但是被人当面指出来,我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悲哀。 即便如此我依旧坚决地挺起胸膛说: 「既然如此……千反田,随便举个例子试试看吧。我来给你证明,理由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我从未主动向任何人提出过挑战,但是这次我绝不能退缩。这是事关人生设计的问题。 千反田双目炯炯,感觉比刚才睁得更大了。跟据我对千反田的认识,比起「享受现状」来,在她心中占据更大比重的应该是「对我提案的好奇」。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真有意思呢。那……该举什么例子呢……」 她的目光四处徘徊,像是在找题目,正当此时—— 教室黑板上方,用于校园广播的喇叭传出了嘶啦啦啦的噪音。我和千反田同时看向了那里。 没有任何开场白,播音者开门见山地说道: 『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请马上到教务处的柴崎这来。』 快速播完这句话后,广播便不着痕迹地结束了。 我们两个同时从喇叭处收回了视线。 「刚才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说罢,我注意到千反田嘴角带笑,微微歪起了头。看到那开心的样子,我立刻就猜到了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果不其然,千反田非常兴奋地说道: 「就用刚才的广播吧。刚才那个广播是什么意思,请推理一下吧。」 哼。 我傲气十足地点了点头: 「好,我接受挑战。」 好好领教一下吧,千反田! 2 「趁着还没忘,先把广播内容记下来吧。」 在我开口的同时,千反田已经从手提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接着她又拿出了一支类似钢笔设计的圆珠笔,把笔记本翻到了空白页。 『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请马上到教务处的柴崎这来。』 千反田的记忆力着实令人赞叹。这与原句恐怕不差分毫吧。以字帖一般的流丽笔迹写完这句话后,千反田放下了圆珠笔。我看着桌上的笔记本抱起胳膊: 「首先确认一下用词。这个巧文堂,你听说过吗?」 千反田点了点头: 「那是一家很有年头的小文具店,虽然广播里说在车站前,其实与车站还是有一定距离的。经营那家店的是一对老夫妇。」 「那你进去过吗?」 「是的,虽然只有一次。」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想来最近似乎没去过文具店呢。如今,各种文具在书店或便利店随便就能买到。如此情况下还会去文具专卖店,那就是说—— 「那里有卖什么特别的商品吗?比如画笔,抑或是伊原画漫画用的那种特殊的纸之类的。」 「你是指网点纸吧。……没有,那家店面非常的小,应该没有那么特殊的东西卖。因为北小学就在附近,所以店里卖的大概都是小学生平常用的东西。」 原来如此。 我又看了一遍笔记的内容。 「那个叫柴崎的,是老师吗?」 千反田闻言一笑: 「折木同学你不擅长记忆人名啊?柴崎老师是教务主任之一。」 哦哦,这么说来开学典礼还是什么时候,我好像的确听过这个名字。教务主任有两个,一个头发稀疏,另一个满头白发。至于柴崎到底是哪一个,应该和这次的事情关系不大吧。 好,这样广播里就没什么我不明白的词了。虽然「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是我不变的信条,但这次对决事关重大,决不能掉以轻心。 看了笔记大概有十秒以后,我不紧不慢地说道: 「首先——」 「首先?」 「我们能够看出,柴崎老师是在叫学生。」 就像听到了冷笑话一样,千反田硬挤出一个死板的笑容: 「没错,这点我也知道。」 总觉得她言语间压抑着不满,于是我辩解说: 「毕竟是对决,我觉得讨论还是严谨些为好。」 然后我继续道: 「咱们不妨把受到传唤的学生命名为x。」 「……感觉好正式啊。」 「这个x指的是多人还是一人,现今尚不清楚。」 虽然对多个人可以用「心里有数的所有人」或是「心里有数的那些人」来指代,但光凭这点实在是不足以下定论。 不过,下面这个推测却是毋庸置疑的: 「柴崎是想对x进行教育指导,简单来说就是想发脾气。」 闻言,千反田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写在笔记本上的句子,然后抬起脸,歪了歪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根据归纳法推理,学生被叫去办公室肯定没好事。」 「折木同学……你是认真的吗?」 「入学以来我可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啊,说不定这是我人生中最认真的一次了。」 千反田陷入了沉默,所以我继续补充道: 「而且如果是表扬的话,播音者大可不必用『在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表达,直接明说不就行了。不仅限于我,相信所有学生被叫到办公室时都不会有多开心。听到那种传唤方式,怕是心里有数的人都不敢去了吧。」 「这倒的确有可能。」 看样子她认可了,虽然我刚才大半是在开玩笑。 那就继续吧。 我从头开始分析起广播句子来: 「……广播里特意说成『车站前的巧文堂』,这说明那家店并不怎么为人所知。」 「实际上折木同学就不知道呢。」 「不,但是x想必知道巧文堂,所以应该没必要特地加上『车站前的』才对。」 然而千反田立刻说道: 「不一定,神山市内发音与『巧文堂』相同的店面,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家。除了车站前的巧文堂,神山商业高中附近还有个字取『广为人知,闻名遐迩』的『广闻堂』佛具店,国道边上也有家寓意『光照书堂』的『光文堂』书店(译注:巧文堂、广闻堂和光文堂日语中都读作koubundou)。」 是么。 除此之外呢——我叉起双手拄着下巴,盯着广播句子想。唔……喉咙深处传来一声低吟。 普通的全校广播是怎么播的呢?除了会明确读出被传唤人的姓名外,还有什么其他差别吗?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我,突然间灵光一闪。 「这个通知来得很紧急,而且柴崎非常着急。」 千反田用圆珠笔指向居中的「马上」二字。 「是因为广播里说了『马上』吧。」 「不。一般广播传唤都会说『马上』。原因并不在这。」 见她愣了一下,我说道: 「全校广播应该有一套标准流程的吧?然而这则广播却没按常理出牌,所以我能看出柴崎很着急。」 「这是说……」 「假如要通过广播叫我到一年a班去的话,你会怎么说呢?」 稍作思考之后,千反田把手比到嘴边,清咳了一声说道: 「我的话,大概会这么说:『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同学,请到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琉这来。』」 「就这些?除了刚才那段,今天还有过别的广播吗?有的话你就回忆一下。」 一时间,千反田紧紧闭上嘴巴陷入了思考。从她那时而面露困惑的样子看,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消化不了。感觉没必要吊她的胃口,于是我揭开了谜底: 「换我就会这么说:『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琉,请到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这来……』」 「有什么区别吗?」 「『重复一遍,一年a班的千反田爱琉,请到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这来。』」 啊——千反田恍然大悟。 「不仅限于校园广播,一般来说这种通知都会播报两遍,毕竟只放一遍很可能会被听漏。然而,这次的广播只讲了一遍。我认为,这则广播之所以没有遵守标准流程,原因就是柴崎非常着急。」 千反田心领神会地重重点了点头。 讲广播的人很着急——得出这一结论的我,陆陆续续注意到了其他的异常之处。我并没有对这些异常的意义加以讨论,而是顺着话头继续道: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着急。我认为,这则广播涉及了一件非常紧要的事。」 「……此话怎讲?」 这时我才发现,同时探向笔记本的自己和千反田靠得太近了。意识到那双大眼睛就在咫尺之遥,我赶紧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冷静下来后,我再次开口道: 「因为这则广播是在放学后播出的。」 依旧探着身子,千反田不满地嘟起了嘴: 「请不要省略过程。」 「省略!多么美妙的发音啊……」 「折木同学!」 唔,这可不妙。千反田竟然白了我一眼。 倒不是故意想省略过程,只是不先把结论亮出来的话,我说不定会把自己的思路忘掉。正因如此,我才会说得那么兜圈子。解释不如说明来得容易。我学着千反田刚才的样子清咳一声,说道: 「你想想啊,不论再怎么看,放学后播出的寻人广播效率都高不了。神山高中社团活动的确很活跃不错,但那不等于全校学生都会留下来汗洒社团。放了学就回家的家伙肯定也有不少吧。按理说,寻人广播应该在课间或是班会前后这种全体学生都在的情况下播出才对。另一方面,要说广播为什么要在放学后播的话……」 我在这里顿了顿,稍稍思考了一下。 「……首先,找人的原因是放学之后才出现的。另外,那个『原因』是不能拖到明天的急事。夸张地说,柴崎是在知道x可能已经回家的情况下,选择赌了一把。」 说着,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紧张起来了。千反田也逐渐收起乐在其中的微笑,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她稍稍压低声音说道: 「折木同学……不觉得有股『金鸡纳树(kina)』的味道吗?」 kina? 「……千反田,『可疑(kinakusai)』是俗语,不能拆开来说(译注:“可疑”原文为キナ臭い,直译便是“金鸡纳树的味道”)。」 「咦,不能说『金鸡纳树的味道』吗?金鸡纳树是奎宁的原料树。」 「你要是乱改国语审议会可会生气哦。」 虽然开了个里志风格的玩笑,但我想的其实和千反田相同。话题正在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意识到这点,另一个疑点也就随之浮现了: 「下一个推测。柴崎想对x说的话不能公开。但至于是现阶段不能公开还是永远不能公开,我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广播里没说为什么要传唤x,对吧。」 也对,还能这么想啊。 不过碍于面子,我并没有坦白自己没注意到的事实。 「也有那方面的因素,不过还有更明显的一点。」 千反田以犀利的目光盯着笔记,好像如此就能化解所有的疑问一般。虽然她的脸部线条比伊原温柔得多,并没什么压迫感,但那气势倒是力穿纸背。然而我却泼了她一盆冷水: 「这推论不是从广播稿里得到的。不对,也不能说完全不是。」 「唔,不太明白呢……」 千反田向我看来,我点了点头: 「柴崎是『教务』主任吧?……与全国各地的高中一样,神山高中里负责批评学生的应该是『教导』处才对。」 「说得是呢,森山老师经常叫人过去。」 「教导处应该会有专门的办公室吧……」 「一般楼二层有一间。」 千反田接话接得如此干脆利落,估计是想快速推进话题吧。被她所感染,我的语速也稍稍变快了些: 「然而,传唤x的却是身为教务主任的柴崎,地点则是教务处。这不是越权了吗?身居学校管理要职的教务主任,居然绕过教导处直接出面传唤学生,这一方面说明了事态严重,一方面也表明事情还未对管理层以下公开。」 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在心里补充道。虽然也有教导老师全都食物中毒的可能,但要连那些特例都考虑的话,事情就没理可讲了。我们最好假定涉事人员神志清醒,没有遭遇飞来横祸。否则就算我说一切都是外星人捣的鬼,别人也无法反驳。换言之,我们的推理应该以一切正常为前提。 说到这里,我暂时闭上了嘴。 沉默降临之际,千反田仿佛在回味前面的推理一样,反复点了点头。消化完一切之后,她直直地向我看了过来。 接着她稍稍压低声音说道: 「通过整理折木同学的推论,我觉得这个x好像和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扯上了关系……」 「没什么觉得不觉得的,说白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也就是说——」 我点了点头: 「由前面推论可得……x与犯罪事件有所牵连。」 3 x与犯罪事件有所牵连。 因为这个推论太过荒诞,连我自己都不免失笑。话虽如此,片刻后我还是再次冷静了下来。 没错,我只是在和千反田玩游戏而已,没必要和事实相符。再者说,我想证明的本来不就是「自己的推论没那么容易切中事实」嘛。放松心态吧。 见我表情有所缓和,千反田好像也松了口气。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她的声音平缓了一些: 「那所谓的犯罪是指……?」 我抬手打断了千反田的提问。 「嘛,在这之前我还有个补充推论。如果至今为止的推论全都正确,公安或是类似机关的人很可能已经踏足神高了。」 「和公安类似的机关?」 「可能性应该有很多,比如地检搜查部或者国税调查官之类的。考虑到刚才的某个推论,我认为类似机关或许已经派人来了……你明白吗?」 千反田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但终归还是左右摇了摇头。见状我轻轻点头说: 「关键点就在于,广播是在放学后播送的。在很多学生已经回家的时间播放寻人广播,实在是不合常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因此虽然是重复刚才的推理,不过我还要说:广播的理由是放学后才产生的。」 说到这我放开交抱的双臂,用指尖点了点笔记本上的文字: 「但如果真的有犯罪事件的话,案发时间也应该是这里写的『十月三十一日』才对。然而广播却是刚刚才突然加播,而且非常匆忙。因此我认为,广播可能是由调查当局委托播放的。」 「但也有可能是通过电话委托的。」 「的确。但视情况而定,调查当局可能需要控制x本人。为此,他们应该是直接派人过来比较好。」 「控制……」 千反田如是嘀咕着,表情似乎有点不安。才刚冷静下来不久,这会儿就又把感情代入到事件当中了吗?就这家伙而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是了…… 千反田带着那副表情继续发问道: 「这么说的话,折木同学认为x和犯罪主体有关?」 我一时间没理解问题的意思。 「『主体』是指什么?」 「就是说,你认为x被传唤并不是作为目击者或受害者,而是作为受控方本身。」 这个意思啊。 答案张口即来: 「我就是这么想的。」 「…………」 「若非如此,柴崎选什么时候广播都行。何苦这么着急呢,你说是吧?」 千反田有点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终于要到最重要的部分了。就像刚才同时望向广播喇叭一样,我和千反田一同看向了笔记。 「接下来,问题就在犯罪内容上了。」 「是的。」 「『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x,到底该假设他犯了什么罪呢……如何,千反田,有什么想法吗?」 千反田把食指抵到嘴边,很快回应道: 「虽然有点可惜,但我头一个想到的是盗窃。」 这个『可惜』是对谁、怎么个可惜法?我实在无法理解。 「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x在另一个地方犯了罪,有人根据其特征提供证言说『他在巧文堂买过东西』,所以警察就找过来了。如此一来,犯罪内容就……什么都有可能了呢。」 唔,这个即兴回答还真是有趣。 但是,我摇了摇头: 「盗窃这个可能性姑且不论,但是后者应该是不成立的,千反田。」 「为什么呢?」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调查当局应该知道x的长相和身材。然而柴崎的广播却是『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要说他拿到了x的外貌信息,未免有些于理不通。据此我们应该认定,事件发生在巧文堂,并且x采取的表面行动是买东西……」 说着,我突然感到了一股异样。 为了追溯这股异样感的由来,我突然闭上了嘴。可能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千反田也在耐心等待,没有说话。 这么说来,那个广播是规劝犯人自首的?不对,那就太奇怪了。 「推论:调查当局并不知道x是怎么样的人——」 「是的,折木同学刚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他们认为,只要放了广播x就会找上门来。」 没错,奇怪之处就在于此。 如果我犯了罪,听到那种广播的话就会这么想:「调查当局还没发现事情是我干的,照这么下去说不定能彻底糊弄过去呢」。总之我肯定不会乖乖跑去柴崎那里。 放了广播就能让该现身的人乖乖出现,那究竟得是怎么个状况呢? 我轻轻挠挠头,托着腮帮子看了看笔记。 如果x已经认罪,那他在抛头露面的时候就会被当场逮捕。那样的话,今天这则广播也就不会出现了。这就是说…… 「……唔……」 我沉吟起来。 「怎么了,折木同学?」 我没有理会千反田的发问,而是看向了自己的手表。我的手表既有指针显示又有数字显示,还附带日历功能,虽然现在来看没什么稀奇,不过也算个好东西。 「嗯。」 「……怎么了?」 「且不谈x具体犯了什么罪,但是他在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因此,x向巧文堂道了歉——以书面形式。」 因为话题突然跳跃,千反田有些愕然。她抬高了音调说: 「这、这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从刚才那条广播中分析出来的吗?」 我以问题回应疑问: 「千反田,今天是几月几日?」 面对这个突如而至的提问,千反田虽然显得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很干脆地回答说: 「十一月一日。」 没错。我也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天,刚才看手表不过是想确认一下。 接着,我指向了句子中的某个短语: 「这里的『十月三十一日』不就是指昨天吗?」 千反田困惑地歪了歪头: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已经注意到了啊,实话说我才刚发现。但是想到这里,你不觉得很蹊跷吗?为什么柴崎不说『昨天在车站前的巧文堂』呢?」 千反田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你这么一说,感觉真是有点不自然呢。」 「在什么状况下,广播者会不用『昨天』,而说成『十月三十一日』呢?要让我来回答,就是在眼前放着稿子的时候。因为眼前备好的广播稿上写着『十月三十一日』,所以播报者就原封不动地读出来了。 那么,那份稿件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调查当局知道x犯了罪,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还有,为什么调查方会认为广播传唤可以叫出x?换句话说,他们为什么会知道x对自己的罪行有所忏悔?」 我稍作喘息,卖足了关子之后: 「原因就是,x给巧文堂写了一封道歉信。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实在抱歉,十月三十一日我在贵店购物,期间做了些违法的勾当』。不过,相信没几个高中生会天真地认为道个歉就能了事,说不定他还会这么写:『另外,我会赔偿贵店的损失,所以请收下这些东西』。 巧文堂店主就把这封道歉信带到了公安局。而后,公安或是什么有关部门就凭着这封信来到了神高。这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读过那封道歉信后,大吃一惊的柴崎赶忙在全校广播寻人。他一面看着信上的文字,一面播报说『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 「请稍等一下。」 千反田尖声打断我道。 「那么说的话,我们可以这么想:x有向巧文堂道歉的意思,却又尽可能地不想惊动警察让事情复杂化。没错吧?」 写道歉信不单单是想传达反省之意,肯定也是想大事化小吧。我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他应该就不会写明自己是神高学生了吧。然而警察却能锁定到神山高中,这不是很奇怪吗?退一步讲,如果警方没有锁定神山高中,而是向全市所有高中发出了同样请求的话,柴崎老师应该也不会这么慌张才对。如果x有可能是其他高中的学生,老师的心态想必能够放宽许多。」 原来如此,有道理。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说: 「那会不会是这样:警察询问收到道歉信的巧文堂店主,问他对那个写信者有没有什么线索。然后店主回答说『写信者恐怕是个神山高中的学生』。」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x穿着校服,店主就能知道他是哪个高中的了。这年头文具在便利店就能买到,会专门跑去文具店的人想必不会很多。况且要是x有什么显眼行为的话,店主会留下印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显眼行为是指什么呢?」 我努了努嘴。 恐怕这正是推出x所犯罪行的关键。连带着整理思路,我将自己的想法逐条归纳出来: 「x的确有显眼的行为,但那行为本身并非犯罪。x的确犯下了罪行,但若是没有道歉信,那个罪行并不会当场败露。x确有悔意,那罪行足以让他后悔。x犯下的罪会让调查机关立即找上门来。因此,x的行为……」 说着,我瞄了千反田一眼。只见她白皙的喉咙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吞口水。 我继续道: 「……至少不会是盗窃这种程度。」 「嗯。那到底是什么呢?」 千反田急切地问道。 我把视线从千反田的喉咙移向笔记。「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 x的行为是「买东西」,也就是说完成了一桩交易。 显眼的购物,违法的购物。 巧文堂是个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应该没什么太过值钱的商品。 说来,这两天我好像在报纸上瞟到过不少吓人的报道,比如纵火、盗窃、雇凶杀人,还有什么来着?……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真是的。」 「什么真是的?」 堂堂高中生,在生意冷清时去到面向小学生的文具店里,提心吊胆地拿了件便宜的商品放到柜台上,再掏出一万日元的纸币——如是的话,肯定很显眼。 「x在购物时用了一万日元的假币。」 4 「但是——」 在我把话说完之后,一直安安静静沉默不语的千反田冷不防地嘀咕道。这个词就像给大堤开了个口子一样,后面的话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但是、但是,但是啊,那是不可能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以说破绽百出简直就是个灾难!」 看千反田一副要踢开椅子掐住我的气势,我不假思索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安抚发飙的惊马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用手势示意千反田冷静: 「千、千反田,你先冷静。啊,对了,你想想,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吧?干嘛那么认真啊。」 「不,但是、不可能啊,折木同学!」 唔。不是「难以置信」而是「不可能」吗? 我稍稍眯起眼睛,问道: 「为什么你觉得不可能?」 拼命在桌前摊开双臂的千反田,此刻终于放下了手。她有点难为情地转开视线清咳一声,然后恢复到往常的态度说道: 「最近流传的假钞是面额一万的纸币。折木同学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说『x用了一万日元的假币』吧。」 我点点头。 「但是作为区区一介高中生, x是无法得到那种假钞的。不,即使得到了,他应该也能找机会换掉。」 「……此话怎讲?」 可能是脑子没转过来,我完全不明白千反田所说的问题在哪。只见她略为焦躁地继续道: 「身为高中生的x不可能去做买卖,那他又是怎么得到一万日元假币的呢?」 我没作多想便脱口而出道: 「一般是通过atm机吧?」 「能彻底骗过atm机和银行的假钞是很罕见的!而且假钞做工要有那么精良,x能察觉反倒说不过去了。」 「那就是找来的钱……」 话刚说一半我就闭上了嘴。伊原不在实在是万幸,否则天知道她会怎么揶揄我。千反田终归不是伊原,她没有口出恶言,而是露出微笑说: 「没错,你好像也察觉了呢……一万日元的纸币是不可能用作找零的。因为除了纪念币,一万就是日本现金的最大面额了。」 我也渐渐理解千反田所言的「问题」了。 如果说x违法使用了假钞,那假钞本身他是如何得到的呢?由制造者生产之后,假钞会被用在商店里。进入商店后,面额一万的假钞就不可能再流入到客人手中了。就算会在商店之间转手,那些钱也总有一天会流向银行,并在那里迎来终结。 我皱了皱眉,轻轻点了几次头: 「嗯,我懂你的意思了。那会不会是这样呢:x的父亲自己经营商店,收到假钞后把它当零用钱给了x……」 听罢,千反田一脸满足地重重点了点头: 「那x应该就会对父亲说明,让他换掉那张假钞。」 虽说神山高中禁止打工,但就算x真的违规去打了工,最后也得是殊途同归——如果工资是通过银行打款的方式发放,x根本不可能得到假币;如果是直接发放现金,那他自然也能要求更换。只要雇主没有坏到骨子里,这种要求想必还是能够同意的。如果连雇主或父亲坏到离谱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那就和刚才的「教导处食物中毒」是一回事了。 那么…… 「会不会是捡到的?」 「捡到的……吗?你是指有人把假钞掉在路边?」 「或许是制造团伙嫌处理麻烦就扔掉了?」 虽然这话很荒谬,但讨论的起点本就是臆想,所以我还是不以为意地说了出来。 然而千反田摇了摇头: 「那还是很奇怪。」 刚想问为什么,我就也发觉了蹊跷之处。 如果以x正常上学为前提的话,那他送出道歉信的时间就应该是昨天放学后到今天上课前。就算x没有正常上学,那他写道歉信的时间也不过就是昨天放学后到刚才广播前。前后时间间隔太短了。 起先使用假币的时候,x心里就有罪恶感。否则的话,他是不会那么快产生悔意并写下道歉信的。会拿捡到的假币到老夫妇店里换零钱的人,应该不会有这种负罪意识才对。 「唔唔,获得假币的方式吗……」 「如果找不出来的话,折木同学的推理就是空中楼阁了。」 还说我爱引用生僻的话,你不也一样嘛。 想着,尽管我表面依旧谈笑自若,心底却不得不认可了千反田所言的正确性。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但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x到底是如何得到一万日元假钞的,又为什么会去使用呢? 难道真的如千反田所言,刚才的推论全都漏洞百出? 我下意识地咕哝道: 「一万日元啊……」 虽说不算什么天文数字,但要凭空蒸发想必也会心疼。 ……没错。这么个数额,白白扔掉肯定会令人不舍。我抱起胳膊: 「千反田,你喜欢钱吗?」 虽然稍有些不明就里,千反田还是回答说: 「这个嘛……要说喜欢还是讨厌,应该是喜欢吧。」 「让你把一万日元扔到水沟里,你能做到毫不吝惜吗?」 「应该不行吧。」 然而千反田又往前凑了凑身子,强调似地慎重补充说: 「……不过,前提得是那些钱来路正当。」 果然是富家小姐啊,千反田这家伙。如今即使只算日本国内,为了不到一万日元而杀人的事件也毫不稀奇。 话虽这么说,但千反田的逻辑我也不是不理解。只要是「自己的钱」,一万日元肯定是值得珍惜的。就算不慎掉进水沟里,恐怕我也会去将其捞回来。但如果那钱来路不正——比如捡来的钱、偷来的钱,或者是赌博赢来的钱——的话,我会觉得反正只是笔横财,丢了也就算了。所谓「不义之财存不住」,想必就有这方面的意思吧。 如果说x顶着强烈的罪恶感花掉了假币,那理由只能有一个:x不想浪费「自己的」一万日元。也就是说,那一万日元并非不义之财。进一步讲,x不会是假钞制造者,也不会属于类似的团体。既然如此…… 我轻叹一声,然后说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认为x的假钞是别人给的——」 低头在看笔记本的千反田抬起了头。 「而且是通过正规途径。既然不会是工资或零花钱,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张假币是别人还回来的钱。 发现别人还回来的一万日元是假钞,x非常失望。『明明是自己的钱,怎么会出这种事呢!』这么想来,x会昧着良心把钱用到老两口经营的文具店里,也就算不得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了吧。」 听我说完后,千反田拿拳头抵住嘴角陷入了思考。不一会儿,她终于把手拿开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然而这动作还没做到一半,她就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仍然觉得这是同一种情况。x应该还是可以要求对方换掉假钞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早有准备: 「是吗?假钞就像抽鬼牌里的大王一样,谁也不想留在自己手里。你想想,不是经常有这种情况吗: 『喂,x,还你之前借的钱。』 『哦,y前辈好。真麻烦您了,不用这么快也可以啦。』 『是一万日元吧,拿着。』 『是的是的,谢谢。』 然后,x猛然发现拿到的是假钞。」 亏我奋力演了半天独角戏,千反田却连笑都不笑一下,老实说真挺伤自尊的。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道: 「对x来说,借债人y的地位比自己高,因此就算y给了他假钞,他也不敢吭声。要么就是x在后来才发现y还的是假钞,可是此时已经死无对证,y完全可以装作不知情。在这些状况下,x就有可能得到假币了吧?」 我翘起二郎腿: 「刚才还有个疑问是『x是一人还是多人』,至此我们可以推出,x很可能是一个人。毕竟巧文堂只是个销售便宜物件的小文具店,要是有两三个拿着万元大钞的高中生结伴过去,怎么看也太不自然了。」 千反田已经彻底陷入沉默,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听进了我的话。 接下来就只有一点尚待探讨了: 「……那么,y是谁? y也得到了假币,说不定是地位更高的z还给他的。但如果一直追溯下去,我们应该能探回假币原来的流通渠道——可能是造假者、商店抑或是银行等等。如果把y以后的人统称为y,那y又是谁呢?或许是黑心商家,也或许就是造假者本身。 你想,要想解决一场假钞风波,光抓一个一时糊涂的高中生实在是杯水车薪。警察方面很可能是想借着x顺藤摸瓜,查出假钞的源头来。」 我长舒一口气,然后打趣似地耸了耸肩说: 「我的推理到此结束。」 这时我才发现,椅子上的千反田坐姿异常端正。她把双手扶在大腿上,背脊挺得老直,表情却有些迷茫。可能是惊讶于我的结论,也可能单纯是玩游戏玩累了。 另外难得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她却连个反应都不给,果然还是有点过分。我带着对千反田的不满望向窗外,神山市的景色也逐渐染上了秋意。神山车站就在那边,巧文堂应该也在附近吧。 就在这时,千反田看着我的侧脸轻语道: 「『十月三十一日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请马上到教务处的柴崎处来。』」 见我转回头来,她又感慨万千地说: 「回头一想,这话题展开得可真远。」 「……谁说不是呢。」 我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还用力伸了个懒腰。 「游戏结束。」 听到「游戏」这个词,千反田眉毛一跳,眼神顿时又有了焦点。 只见她稍稍歪了歪头说: 「折木同学。」 「怎么?这只是场游戏罢了,别太当真。」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听到『游戏』这个词我才想起来,折木同学你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才开始推理的吧……?是要证明什么来着?」 啊。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有点类似的印象。 我把头一歪,角度正好与千反田持平。放学后的地学讲义室里,两个人都歪着头。 「我想证明什么来着……」 「你想证明什么呢?」 「你都不记得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啊。」 「这样的话……折木同学,要不试着推理看看?」 说着,千反田的嘴角扬了上去。虽然她试图装出严肃的样子,但那双大眼睛早就把笑意展露了出来。哎呀呀,真是没办法。我也尽自己所能地挤出一张笑脸,说道: 「您就饶了我吧。」 第二天。 我翻开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发现了这样一则标题: 『窝藏假币者已被捉拿归案』 小标题写着: 『二十三岁的暴力团伙成员,系列事件首位落网者 神山公安局』 昨天和千反田那场游戏的一开始,我好像引用过什么格言来着。虽然当时过于热衷游戏的我们都忘了其内容,但现在我却想起来了。 当时我说的好像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应该没记错吧。 也罢,毕竟常有人言「记忆与事实相符,顶多也就是运气好而已」。 开年快乐 1 民间有个说法:人在跨年之际所做的事情会在这一年不停重复。小时候,因为畏惧这一传说,忙于备战中考的我唯独在大年三十儿罢了一天工。这遥远的记忆……不,也还说不上遥远。不过是前年而已。 现在,身处黑暗之中的我担心的是,那种说法有没有「人在元旦所做的事情会在这一年不停重复」这种版本呢?尝有人言:一年之计在元旦。而正月刚刚开头,我就突遭横祸。这种事情一年顶多一次,十有八九一生也只会有这么一次。虽然并不怎么迷信,但要是有人和我说「不去驱个邪就会重蹈覆辙哦」,我说不定真的会乖乖去驱邪。 当我和深具传承的千反田谈起这些时,她思考了一会儿说: 「怎么说呢……我认为应该没有那回事。否则的话,若是说『正月休息的话全年就都会休息』,那就太不合理了。」 接受了这一说法,我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感觉轻松多了。 然而,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的千反田,又以非常认真的声音在后面加了一句: 「但是折木同学,要说的话,比起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更在意现状。」 这我清楚。 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千反田啊。就算让我稍微逃避一下现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直痛,不过,一丝光亮也随之流入了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片漆黑。 眼前可见的有一把竹制扫帚、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箱,再加上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千反田。 此外,还有围困我们的四道墙壁。 荒楠神社,即使遍观整个神山市,这里的规模也算数一数二。现在,我们就处在神社院中——正确而言,应该是院落中一个灯火难及、无人注意的角落。这个角落里建着一座破旧的杂屋,而我们就身在其中。 问题是,这杂屋也没我想得那么破旧。 这里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扇单侧打开的门。但现如今它被人关上,还上了闩……而且是从外侧。 一月一日晚上,我和千反田被关在了神社一隅的杂屋中。 明明墙壁和屋顶都远远超过了耐用年限,但唯有一个地方崭新而结实。只有门,只有那扇门是由铝合金制成的,非常坚固。从防盗的角度来想,这招非常漂亮。不管我再怎么推、再怎么拉,那扇门顶多也就咔嗒咔嗒地响上几声。 事到如今我才挤出一句抱怨: 「怎么会这样啊。」 「说得是呢。想来……」 黑暗之中,千反田似乎笑了: 「会不会是不济的签运使然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 当真是这么回事吗? 2 事情发端于年关将至的某日,千反田打来的一个电话。 「折木同学,你元旦有什么预定吗?」 被这么一问,我稍微想了想。 小学时,我几乎每年都会去做新年参拜。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我姐姐喜欢这种每年例行的活动。既然喜欢就一个人去呗,但不知为何她却总要带着我。要陪着她去附近的八幡神社倒无不可,但姐姐高考那段时间我可被害惨了。「你也帮我祈祷考试合格吧」——接到如此命令的我,竟被她花几个小时带到了远隔千里的天满宫(译注:天满宫,祭祀日本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神社)。我还记得,命令别人帮忙祈愿的她却一个护身符都不买,自顾自地沉浸到了「连续多次抽到大吉的游戏」之中。 升上大学之后,姐姐的奔走范围一下扩大。因为范围太大所以没法把我带上,于是我也就没有了参与例行活动的必然理由。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因为是正月,所以我没有任何预定。 「不,没有。」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的声音明快起来: 「这样啊。那要不要去新年参拜呢?」 「……该不会是天满宫吧。」 「咦,去天满宫比较好吗?不过,那里很远哦……非常远。」 没错,非常远。 可能是把我误会成菅公(译注:菅公即菅原道真)的狂热信徒了吧,千反田试探性地说道: 「那个、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荒楠神社呢?」 荒楠神社倒是不远。如果不下雪,骑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不过我却完全没那份心情。荒楠神社是神山市最大的神社,一到正月肯定是人满为患。在瑟瑟寒风中往人堆里钻,着实不算节能。我将听筒换了个手。 「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了。」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兴奋起来: 「听说摩耶花同学要在那里打工。」 伊原?我想象了一下在正月荒楠神社的汹涌人潮前打工的伊原。 「…………」 「啊,你笑了呢。」 我笑了。要说正月里神社的兼职,肯定得穿白戴红的吧。而伊原看上去不符年龄的小,不把话说清楚还会被误认成小学生。想必—— 「不太搭吧。」 「这么说太过分了,折木同学。」 千反田的批评声中也含着些笑意。与其说她是在笑我的无礼,不如说她是在笑那和伊原并不搭调的情景本身吧。 「因此,福部同学好像也要去。机会难得,所以我想来问问折木同学意下如何呢?」 所谓福部便是福部里志。我的老朋友,亦是古籍研究社社员。同时,喜好杂学的他还是手艺社员、总务委员和骑车爱好者。他和伊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那种装扮的伊原,他不可能不想看。 原来如此。嘲弄伊原的确相当有趣。但要把那当作参加新年参拜的理由,未免也太恶趣味了。嘛,要是能祈祷一下来年一年的平稳健康,倒也值得一去…… 正当我这么想着,千反田又说道: 「还有……」 「还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了。」 这次她好像有些害羞。千反田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想去稍微炫耀一下和服。」 能拒绝千反田的正面理由只有「冷」一个。冬天当然会冷——要这么说的话,这点寒气该忍也得忍忍才行。 然而,到了万象更新的元旦,一股强大寒流覆盖了日本列岛。夕阳西下之后,神山市的寒冷一下变得凶狠了起来。 披着往常那件白色大衣、戴着米色的围巾和手套、口袋里还放着暖包——即便如此,我的牙根依旧在打颤。因为怕脚被冻到,我特意选了一双没有鞋带的长靴。临出门前,电视里好像说元旦的气温又创造了今冬新纪录。空中万里无云,繁星清晰得令人生厌。澄澈的空气给心理上的寒意又加重了一层。 会面地点是石鸟居下(译注:鸟居,日本神社前的牌楼)。即便到了这个时间,荒楠神社依旧人满为患。说是这么说,路上并不拥挤,而且钻到人堆里还能消除些寒意。比起凛冽的夜空,点着篝火和灯笼的参道多少还是更暖和一点。 路上,身着夹克或是大衣的行人们一个个都缩着身子。话虽如此,酷寒的天气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参道两旁,好几拨互相熟识的人们正在互道新禧。而我这边,千反田还是不见踪影。 「来得太早了吗……?」 这种气温下等人真是难受。想着,我看了眼手表。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了鸟居之前。随着后门打开,一位女性说着「麻烦您了,非常感谢」走下车来。在星光与篝火的映衬下,女性身上的红色和服显出美丽的色泽。她在和服之外披了件黑色大衣,手中拿了个淡紫色的手提袋,袋子上用金线绣着鞠球的花纹。她将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簪子。最后还提着一个白纸包装的酒瓶,大概是礼品吧。 不愧是正月,真有盛装打扮的人啊。 想到这,我才发现那人正是千反田。 没想到她会坐出租车来。原来出租司机正月也要工作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看到我之后,千反田露出一个微笑说: 「你等很久了吗?」 「不……」 「新年快乐。」 「啊,新年快乐。」 「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呃,我这边才是,新的一年还望多多包涵。」 怎么说呢。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的应对很是仓促。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千反田把双手举到两边,展示出袖子说: 「我来炫耀和服了。」 和服以红色为基调,想必得算是十分华丽的那种。虽说华丽,但它又不会喧宾夺主。衣服色泽明亮,很有正月味道。最不可思议的是,千反田穿起它来竟丝毫不显妖冶。明明观感华美,却又不失清雅。以前我也见过姐姐的和服打扮,为何她就只有「不知哪儿来的疯公主」的感觉呢。 因为千反田披了件黑色大衣,所以我只能看见和服正面的花纹。红底之上蝴蝶翩舞,袖口处则绣了一条河。不,应该是风? 虽然我没能说出任何评论,但千反田炫耀一下之后似乎已经满足,并没有等我反应的意思。她把手提袋换到左手、酒瓶换到右手上,看着参道前方说: 「那就出发吧。」 走在前面,她脚下的草屐咔嗒咔嗒不停作响。望着她的背影我有些犹豫:是不是多少也该说句「很合适」之类的话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伴着咔嗒、咔嗒的声音共同前进。 一如之前的期待,钻进人群之后,寒意一下就缓解了不少。石板路笔直地延伸下去,夜色之下,灯笼火光映照着行人的轮廓。我突然注意到千反田提的酒瓶好像很重。在这么拥挤的人群里两手并用很危险,于是我提出要帮忙拿。她并没作多余的客气: 「非常感谢,那就拜托你了。」 「这个是?」 「是酒。」 这我当然知道,我也不认为这是酱油。 「我家和这里的神职有些交情,这是新年贺礼。」 「刚进正月就要替家里跑腿吗,真是辛苦啊。」 听我这么一说,千反田嫣然一笑: 「不如说白天才更辛苦呢。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地登门拜年,我在家当了一天乖孩子。」 脑海中浮现出千反田当乖孩子的样子:穿着光鲜亮丽,画着淡妆,在上坐的家长身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乖不乖孩子暂且不谈,千反田家非常大,历史也很悠久——不是指建筑,而是整个家族。千反田本人又是家里的独生女。我也时常听说,她总要参加一些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社交活动。 说到底,之前我就有点纳闷。为什么要把新年参拜选在晚上呢?本来就够冷的了。本以为肯定是伊原在晚上换班,不过现在看来,白天最忙的说不定是这位千反田本家的千金小姐。 「白天只吃了一块煮年糕饼,现在都有点饿了。」 说着,千反田比了比自己的肚子。 「折木同学都干什么了?」 「我……模仿寄居蟹的生态。」 「哎?」 今天很冷嘛。 因为实在太冷,我从早上就决定要效仿寄居蟹。 说白了就是钻到被桌里露出脑袋,以橘子作为唯一挚友消磨时光。或许这比起寄居蟹更像蜗牛就是了。父亲出去走访工作中的朋友,姐姐则因为什么不知名的原因出了门。因此,我也就得以能够尽情地投身于生物学研究了。 闲着没事就读书打发时间,肚子饿了就吃点煮年糕,心血来潮再整理一下贺年卡——我就这样混到了一月一日中午。下午,悠然自得地看过「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之后,时间就到傍晚了。 回头想想,这还真是不大好开口啊。新年伊始就懒了一整天。因为不想再聊这个,我多少有点强硬地岔开话题道: 「里志呢?」 千反田没有丝毫不悦: 「摩耶花同学应该已经联络过他了。」 在古籍研究社里,负责联系里志的经常是伊原。不光是因为伊原喜欢和里志聊天,还有个更为实在的理由:伊原和里志都有手机,我和千反田则没有。虽然我也觉得是时候买一个了,无奈囊中羞涩,短期内估计还不行吧。 走了不是很久,一列陡峭的石阶出现在参道前。石阶左右很宽,左、右和中间各有一个铁护栏。放眼望去,拄着护栏上下台阶的老年人可不只是一两个而已。 参道两旁各有一排摇曳着火光的灯笼,石阶外侧则没有设置。取而代之,竖在阶梯左右的是两排写着「荒楠神社」的白色旗帜。旗帜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两幅,其间的斜面处还能窥见一些残雪。 「折木同学,这里有点滑。」 走在前面的千反田如是说道。 爬完石阶后,我们又走过了一个鸟居。荒楠神社院落很大,参道上更是喧闹无比。感觉四下充满了喜迎新春的和睦气氛,是我想太多了吗? 院落中央点着一堆大大的篝火,人们绕着火光围成了一圈。虽然凛冽寒风之下大家都愿意凑到篝火旁,不过可能是火势太强太热,多数人都背对着火焰。那些朝着篝火伸出双手、大吵大闹的,全都是些小孩子。一个拿着纸杯的身影十分抢眼,估计他是在分发热饮吧。 阶梯上方右手边是社务所,现在那里设置成了销售吉利物件的商店。可能是高峰时期已过,现场客人虽多,但还谈不上拥挤。伊原应该也在那边。把目光从社务所移开,一个不太显眼的小红鸟居映入眼帘,里面应该供奉着稻荷神吧(译注:稻荷神,日本神话中谷物、食物之神的总称,多为狐狸形象。因其亦象征财富,所以也受工商业敬奉。另外,稻荷神社门前的鸟居皆为红色)。与周围设置的白旗相对,红色鸟居前方「正一位」的赤旗巍然矗立(译注:「正一位」为日本神祗的最高位)。赤旗旁边则建了一座小杂屋。可能是经商的人都要去拜一下稻荷神吧,虽然地处隐秘,但来往参拜的人影很多。 我开始觉得酒瓶有点重了。 「去把这个放下吧。」 我提起那瓶酒示意道。千反田歪歪头,稍作思考之后说: 「先去完成参拜吧?」 要去拜殿,必须还得再上一段台阶才行。不过这次的石阶坡度很缓,距离也不长。虽说只有十几级,但阶梯一半处就挤满了参拜者。我和千反田也排到了队伍之中。 每过一两分钟,人群便前进一级。几人横着站成一排,扔点香油钱合掌许个愿,然后就左右走开换上下一排。在人看来的确是参拜没错,不过在神明看来,这不就跟一波接一波的工作委托一样嘛。「但愿身体能够健康」或是「但愿全人类能和平共处」等等的普通愿望倒还暂且不谈,不过「希望爷爷身体能够康复。啊,但是不必变回原来那么严厉了。还有,希望孩子考试顺利,详细来说是私立落选然后被公立学校录取」这种复杂琐碎的愿望,神仙光是要把握内容就已经很辛苦了吧。 想着这些没用的,不一会儿就轮到我们了。我往铺在赛钱箱周围的白布上投了个五日元硬币。容我想想,对了—— 希望今年的能量消耗能平稳一些。 这么一来,新年参拜的主要任务就完成了。接着就先把酒放下,然后去嘲笑嘲笑伊原吧。就在我正要往选购纪念物的人群里钻的时候,千反田拉了拉我大衣袖子说: 「你要去哪?」 「不去找伊原吗?」 「那个的话,和神职人员拜过年之后,去社务所里面见就行了。」 社务所大门前聚了几个红着脸的男人。年轻则四十岁左右,年长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应该是附近祭祀同一氏族神、前来帮忙的居民吧。千反田落落大方地走过他们中间,打开了正面入口的格子门,而我则有些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虽然自知有些丢人,不过实话说,我还没踏足过大人的社交圈呢。 「请问有人在吗?」 千反田冲着屋内问道。但是没人应声,可能都在忙吧。又喊了两三次之后,终于有位满脸通红的白发男子走了出来。只见他绷着脸用粗大的嗓门说: 「啥事儿?」 千反田轻轻低头行礼: 「新年快乐。我是来代千反田铁吾向各位祝贺新禧的,名叫爱琉。」 听罢,男子脸色一下转晴: 「啊啊,是千反田家的啊。得,您先里面请,我去替您通报一声。」 「好的,麻烦您了。」 我是跟来的折木,打扰了。 男子引我们到了大厅里。纸门围出的客厅起码有几十张榻榻米大,拜其宽广所赐,天花板则显得很低。圆形火炉整然排列,小窗里还能看见红色的火苗。此外,客厅中还摆了几十张桌子,人们都各自选了位置正在吃菜喝酒。屋里不时响起笑声,闹得我都开始觉得热了。 「找个角落等一会吧。」 「啊啊、嗯。」 可能还没到宴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吧,厅里的座位还空着不少。我和千反田找到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落座之前,千反田将和服上的黑色大衣脱了下来。本以为那只是件普通的大衣,不过在电灯之下看来,衣服质地有些褶皱,花纹也有点朦胧感。发现我一直盯着看,千反田问道: 「……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这质地有些与众不同。」 千反田听罢莞尔: 「非常感谢,这叫绉纱。」 水户黄门一行人走过我脑中(译注:水户黄门,即江户时代大名德川光圀【圀,音国】,在电视剧中为了隐藏身份曾经自称是『越后的绉纱批发商』)。 我也脱下了大衣。我这身便宜货倒是怎么放着都行,不过千反田则从鸭居上找了个衣钩,将自己的大衣挂了上去(译注:鸭居,和室带滑轨的门楣和窗框)。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女性拉开障子现身在大厅一角。只见她白衣绯裙,一束长长的头发梳在脑后,全然是一副巫女打扮。话虽如此,女性脸上还戴了个细框眼镜,这和她整身装束不太搭调。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协调感反倒更让人有一种「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穿着」的感觉。应该不是打工的。如果这是真正的巫女,那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年轻是没错,不过具体能有多大呢?说不定还不到二十。女性发现千反田后,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接着,穿着红色和服的千反田和身着绯裙的巫女正坐相对。 千反田先行了一礼: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巫女亦郑重应对: 「新年快乐。」 「这是家父托我带来的酒,还望笑纳。」 啊,是这个——我递出酒瓶。巫女则行了个大礼说: 「非常感谢,那我就收下了。」 「哪里的话。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而已。」 我不禁脱口而出。千反田掩嘴失笑: 「折木同学,那是我该说的话。」 被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来。没错,我只是因为太重而帮忙提着而已,这瓶酒终归是千反田家带来的赠礼,于情于礼都轮不到我来谦虚。完蛋了,受陌生气氛影响办傻事了。 巫女对惊慌失措的我说: 「我家不收薄礼。」 不会吧?想着我看向巫女。只见她一脸认真,感觉不像是开玩笑。 千反田则笑着回应: 「别那么说嘛,还是请你收下吧……虽然的确只是薄礼。」 我终于注意到,巫女的嘴角也带着些笑意。看来千反田与这位巫女认识。估计她们是在开玩笑吧。真是的,吓死我了。 巫女问道: 「你是b班的来着?」 她在说什么?困惑一瞬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确是神山高校一年b班的。 「没错。」 正当我纳闷她为什么知道我的班级时,巫女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福部同学没和你一起吗?」 竟然连里志都知道!这、这就是巫女的神力吗!?荒楠神社的巫女拥有看破别人过去的能力吗!?我今天懒洋洋无所事事的样子也被看透了吗!? 看来我是把内心的动摇写在脸上了,千反田小声在我耳边说: 「这位是十文字佳穗同学。」 谁? 「一年d班的。」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巫女。 落落大方的言行举止,挺得笔直的背脊——这些看起来都非常自然。虽然的确觉得她应该到不了二十岁—— 「同年级的!?」 但我还是不禁失声叫道。 见状,千反田和十文字佳穗一齐笑出了声。 d班的话,巫女和里志应该同班。原来如此,难怪她认识里志呢。 穿着和服的两人亲密地聊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在工作中,十文字起身道: 「那我先失陪了。」 说罢她转身准备离开。而千反田则在后面叫住了她: 「对了,我想去见一下伊原摩耶花同学,现在方便吗?」 「伊原……哦,是那孩子啊。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差不多可以了吧。从这边走就能到商店后门,你去看看吧。」 听到神社在职人员自己说出「商店」这个词,我多少受了点打击。那边果然是商店啊。我倒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了……我和千反田一起站起身来,按照十文字指示的方向拉开了拉门。 来到走廊里,一阵微弱的喧哗声传入耳中。我们马上凭其确定了商店的方向。穿着鞋袋的千反田轻手轻脚地快步前行,而我的脚却快被冰冷的地板冻麻了。 来到走廊尽头,我们轻轻拉开木门。 避邪箭、竹耙、不倒翁、护身符,商店里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负责待客的是三位巫女装扮的女性。不过可能是因为时间关系,已经用不着三人值班了吧——蹲坐在木门前、从门缝里寻找伊原的千反田,一下就看到了目标。伊原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明显比其他两人要闲。与十文字相同,她同样穿着白衣绯裙,脑后也束了个长辫子。 不,不对劲儿。伊原没留长发。如此看来,大概是假发吧。伊原留长头发再束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出声道。伊原回头对千反田露出笑脸,看到我又皱起了眉。无奈在不能在客人面前造次,因此她只是微启樱唇,低沉而简短地说: 「不许看。」 大过年的还真是不留情面啊。不想被人看到这身打扮,你干嘛还来打工啊? 「新年快乐。」 千反田小声道。伊原点点头,看了看周遭状况,然后把上身转到木门这边说: 「新年快乐。这身和服真棒啊,非常漂亮。」 「谢谢夸奖。」 「振袖的?」 「不,这件是小纹(komon)的。振袖要留到大学再穿。」 komon?mon sense』的mon』?是指『一般和服』吗?连和服界都被英语侵占了? 「我还有一小时就收工了,小千你一会儿要干什么?」 「我可能得去大厅接受招待。福部同学呢?」 「白天来过,不过又赶回去看什么『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了。应该马上还会回来。」 即便说着话,客流也没有停滞的样子。说到底,伊原坐镇的窗口前基本就没什么商品。我反射性地问道: 「你负责什么啊?」 「抽签。还负责指路、失物认领和换零钱。」 现在也有人在伊原面前自行抽签。客人似乎只需扔一百日元到铺着白纸的木盘里,然后完全自助就行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伊原奋力强调道: 「白天可是很忙的!」 她好像也承认自己现在很闲。 不过,这家伙说她白天很忙也未必就是谎话。我也发现,正坐的伊原身边放有一个盆,盆里装满了钱包、手机、钥匙、折叠伞等等的东西。 「帮工的人巡逻很认真,一发现值钱的东西就会马上送到这来。迷路的小孩也有不少。所以你听好了,白天我可是很忙的。」 就算你不那么强调,我也没怀疑你在工作中偷懒啦,一点都没有。 千反田把话题从伊原的工作上引开: 「抽签,感觉真好呢。我也来抽一次吧。」 说罢,千反田站起了蹲坐的身子。看她转身准备离开,伊原出声道: 「哎,你要去哪儿?」 「绕到外面……」 「没关系啦,在这边抽就可以。」 得到店员的许可,千反田从手提袋中拿出钱包,又从钱包中拿出了一百日元。伊原看着那个手提袋说: 「啊,这个也不错。感觉很高档。」 「嘿嘿。」 饰物受到夸赞,千反田也开心地露出了微笑。我觉得有点意外。 千反田和同龄女孩的价值观有些差异。因此,我觉得「因为手提包被称赞而高兴」这种普通女孩的反应和她并不相称。当然,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仅仅略知一二却要揣测他人全部,此乃傲慢之过。今年把它改掉吧。 在立下这个不靠谱决心的我旁边,伊原若有所思地嘟囔道: 「也对。所谓手提袋,这种才算是普通的……」 嘛,里志平常提的那种麻布手提袋的确不算多数。 难得的新年参拜,我干嘛不也抽一签呢。于是继千反田之后,我也往伊原手里放了个百元硬币。伊原把二百元放进木盘,然后递了一个六边形筒过来。 「好,请吧……愿主保佑二位。」 这台词不对吧,我说。 先抽的是千反田。她一点点撕开了那张浆糊粘着的小纸片。还没等我开抽,她就用兴奋的声音叫道: 「哇,是大吉!」 那可真是恭喜恭喜了。不过我也得跟千反田学学,希望手里的签别太糟糕。想着,我也撕开了自己的签。 「…………」 「怎么了,折木同学?」 「不,没什么。看来今年想必会好事连连呢。」 伊原看着我,挥起白衣袖子把手指比在面前说: 「……你抽到末吉了吧!」 我的表情就那么好懂吗?叹了口气之后,我将手中的签展示给二人—— 『冲天稻穗,鸟食则稀。风折万象,慎行则吉。』 后面以大大的字体写着—— 『凶』。 3 凶签很罕见,物以稀为贵,因此凶签是好东西。 从这个完美的三段论来看,今年刚打头我的运气就不错呢。我撇开伊原那如同看待被弃小狗一般的视线,回到了喧闹的大厅里。 千反田非常高兴: 「凶签到底是在怎样的东西呢?我很好奇!」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端详从我手里抢走的签。新年伊始千反田就好奇了,还真是应了签上的『凶』字。看她实在太过单纯,我不得不开口: 「看我抽到凶签,你就那么高兴吗?」 但是千反田却满脸的莫名其妙: 「折木同学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吗?」 嘛,那倒也是。 若问信与不信,我的确是不信。不过低概率事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发生,要说我全不在意,那也是撒谎。 想着这些,我没能即时做出回答。见状,千反田一下把头探了过来。 「…………」 「怎、怎么了?」 「对不起。」 她突然低头道歉说。 「是我任性了,其实折木同学也很在意吧。」 我想要回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之快还我。」 说着我伸出手。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眼前穿过——一脸严肃的十文字快步走过大厅。 「啊,好的。非常感谢……不过,那张签你打算怎么处理?」 「谁知道呢……」 还能怎么处理啊。只能在神社里找个地方扔掉了吧,不过就这么扔了我也不放心,或许还是系到神木上比较好?想着,十文字又从我眼前穿了过去。说不定她知道什么合理的处置方法。 「…………」 本以为十文字已经离开,不想她又翻了回来。大概是看不过去了,千反田忍不住出声道: 「佳穗同学。」 虽然的确很忙,但十文字好像也没有急到分秒必争的程度。她闻声停住脚步,缓和下表情有些抱歉地说: 「对不起,爱琉。连杯茶都没端上。」 「不,那倒无所谓。出什么事了吗?」 十文字扬了扬嘴角——我已经明白这就是笑容了。在现在这种环境下,估计是苦笑吧。 「算是吧。有个打工的孩子把锅打翻了,待客的丸子汤和甜酒全都在重做。」 「这可是……」 千反田睁大眼睛: 「那孩子烫到了吗?」 「不,没有。他本人往后跳了老大一步躲开了。」 运动神经那么好,为啥还会把锅打翻啊? 虽然多少比白天有所下降,但晚上来的参拜者还是很多。招待来客自然得用甜酒,另外,这边的宴会也马上就要开始了。十文字之所以得在大厅中东奔西走,估计就是因为锅子被打翻了吧。 千反田行动非常果断: 「我去帮忙。」 说着她准备起身,然而十文字却制止了她。我在一旁也觉得这样并不可行。 「不,爱琉你就算了。」 「为什么?别看我这样,其实要说做菜……」 「你的厨艺我倒是知道。不过你就打算以这一身装扮进厨房?」 闻言,千反田恍然大悟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红底彩绣、蝶舞清风的华丽和服,再怎么看也不是能下厨房的打扮。千反田似乎也明白了这点: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十文字稍作思考,然后干脆决断道: 「那就去仓库里取点酒糟过来吧。进了门左手边,就放在大面上。」 「好的,左边对吧!」 千反田立刻拨开裙摆站起身来。然后她转向我说道: 「抱歉,能帮我看一会儿手提袋吗?」 她的钱包就装在手提袋里。 不过,就算再怎么信奉节能主义,我也无法安坐看着身着和服的千反田独自去帮忙。 「我也去。」 「真对不住,那就拜托了。」 留下这句话,十文字便快步走出了大厅。千反田自己拿起了手提袋。 要不要穿上大衣呢?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反正就一会儿的事儿,应该用不着吧。 在大门处,我一边穿着靴子一边向千反田问道: 「她说是仓库,对吧。」 「是的。」 便宜没好货。我这双靴子虽然用的是金属扣,但鞋口很小,只能一点一点把脚塞进去。左脚穿好后,我一边穿着右边的靴子一边说道: 「就是稻荷神旁边那个吧……好,穿好了。」 我将格子门拉开。 寒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提出要帮忙了。 出门不到一秒,我就怀念起屋里的火炉来。 参拜人数似乎没什么变化。院中篝火烧得正旺,周围的人影也没有减少的感觉。估计是先前做好的甜酒还有剩吧,拿着纸杯的身影依旧很多。 「就是那儿吧。」 我指着杂屋说道。不知是不是穿着草屐不好走路,明明出来得很急,但现在千反田却被我落在了后面。 杂屋很破旧,即使在夜暗之中也很明显。木板墙也好房顶也好,看起来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要是用力踹上一脚,这房子可能真的会像小品里一样塌掉。荒楠神社的经营也已举步维艰了吗?还是说这种院落边角的杂屋根本没有修缮的必要呢?稻荷「正一位」的赤旗立在旁边,然而这么一对比,立着「荒楠神社」白旗的杂屋就更显得破落了。白旗桩子似乎不深,立得不太稳,所以它被一条塑料绳拴在了杂屋屋檐上。真能凑合。 只有一处闪闪放光,那就是门。铝合金制,看着还很新。估计是最近才换的,上个时代的影子可以为证——那扇门还要靠上闩来锁:先上好闩,然后再用挂锁锁上。然而,明明是外来人流集中的元旦,现在门上的挂锁却开着。该说是少根筋还是胸襟开阔呢?或许是屋里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吧。 我拿下门闩,走进杂屋。 「要是有个灯就好了……」 但是屋里却找不到照明设备。想想也是,这座杂屋好像连电线都没拉,没有灯也是理所当然。 「她是说『进门左手边』来着吧?」 一时间,我和千反田困惑起来:这座杂屋进门之后,左手边是一面墙。 「和右边弄混了吗?」 「怎么会,佳穗同学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但是左边没东西啊。」 我看向右边——时值夜晚,屋里又没有照明。杂屋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 「……没有吧,我觉得。」 「这就是说……」 「还在里面一点吗?」 我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一边小心前行。虽然眼睛逐渐适应、视野稍微好了一点,但不注意的话还是会有危险。我慢慢深入杂屋试着寻找酒糟,然而手边却完全摸不到靠谱的东西。 「本来以为是个简单差事,没想到变复杂了啊。」 「那个,折木同学。」 不知是何时接近的,千反田在我背后出声道。那扇铝门好像被风吹得关上了,杂屋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了?」 「怎么说呢,虽然非常难以启齿……」 似乎是真的很难以启齿。只见千反田两手提着手提袋,看起来忸忸怩怩的。虽然一直都有话直说的千反田很少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停下在黑暗中探索的手。 千反田非常谨慎地说道: 「……这里是杂屋吧。」 「应该是吧。该说是杂屋呢,还是小屋呢。」 「折木同学是受佳穗同学所托,来拿酒糟的吧。」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啊。」 「如果是我有误会的话,还请见谅。那个,这里是杂屋。」 我叹了口气: 「那不就得了吗?」 黑暗之中,千反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不,是仓库才对。」 「哈?」 「应该是仓库。佳穗同学说,酒糟在仓库里。这里是杂屋,而酒糟应该在仓库里。」 ……原来如此。用倒置法重复两次,任谁应该都能明白了。 我一时陷入沉默。脑中瞬间闪现自己敲着头说「啊哈,我家没有仓库所以弄错啦!」的图景,不过感觉不太合适,还是算了吧。取而代之,我小声如是回应道: 「你早就发现了吧。」 「呃呃,算是吧,虽然不太能确定。我只是知道社务所后面有个神轿仓库而已。」 「那你就早说啊。」 我时常会靠反咬一口来掩饰害羞。这是坏毛病,一会儿道个歉吧。总之得快点了——甜酒来不及做不说,主要是天太冷。 然而,就在我于黑暗中转身的时候。 杂屋外面,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 「哟,这门开着呢。」 接着,一个极其不祥的「喀啷」声响起。 「咦?刚才那是……」 千反田愣了一下,说。我冲向门口——因为太黑看不清,正确来说应该是「冲向我觉得是门口的位置」才对。很快我就找到了冰凉的铝制门把。 但是—— 门却只是咔嗒咔嗒地响。我回头看向千反田。虽然依旧看不清轮廓,但我却感觉到她正满怀不安地歪着头。 「怎么了吗?」 虽然她看不到,但我还是耸了耸肩: 「咱们被锁住了。」 4 「呐,千反田。有没有一种说法说『元旦所做的事情会重复一年』?」 听我这么一问,她思考了一会儿说: 「怎么说呢……我认为应该没有那回事。否则的话,若是说『正月休息的话全年就都会休息』,那就太不合理了……但是折木同学,要说的话,比起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我更在意现状。」 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直痛,不过,一丝光亮也随之流入了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片漆黑。 眼前可见的有一把竹制扫帚、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箱,再加上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苦恼的千反田。 此外,还有围困我们的四方墙壁。 事到如今我才挤出一句抱怨: 「怎么会这样啊。」 「说得是呢。想来……」 黑暗之中,千反田似乎笑了: 「会不会是不济的签运使然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 当真是这么回事吗? ……不,不对。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路过的老头酒醉,没确认里面就把门上了闩。其二——也就是根本原因——其实不言自明,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抱歉,都怪我犯傻弄错了。」 千反田摇了摇头。 「不,一般而言,再怎么弄错也不会被锁住才对。」 话虽如此,但光就弄错地方这点我也该道歉。 所幸,虽说被锁住了,但这里不是无人工厂或是暑假中的校舍。虽然地处院落边角,毫不引人注目,但参拜稻荷神的人络绎不绝。只要呼救,要叫外面的人打开门闩易如反掌。 「那我就叫人了。我会使足了劲儿喊,你最好捂上耳朵。」 再怎么也没法让千反田来喊。于是我做了一两次发音练习。 「啊,等一下……」 该喊什么呢?多少是个高中生,「救命」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有人吗」如何呢。总之,只要喊出声就能有人注意到了吧。就在我深吸一口气,马上就要喊出声的时候—— 「我说等一下啦!」 黑暗之中,突然有个白色东西伸了过来。一个柔软物体冷不防地堵住了我的嘴。我下意识地把声音吞回肚子里,将目光聚焦到近处——捂住我嘴的是千反田的手心。 我被吓得一阵混乱。而千反田则挺直了身子,左手挽着右边袖子、右手捂着我的嘴说: 「对不起,但是请稍等一下。」 她的神色不一般地严肃。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不过有什么必须得等的理由吗? 千反田把手从我嘴边拿开,问道: 「那个,如果现在大声叫人的话,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依旧不明所以,我回答道: 「应该会有人来吧。」 「然后,我们就会拜托对方拿下门闩。」 「差不多,接着门闩就会被拿掉。」 「于是门就开了吧。」 「开了啊。」 「如此一来,咱们会被如何看待?」 我一时语塞。 随后,我也逐渐明白了千反田在担心什么。如果被锁的是我和里志就没问题了,换作千反田和伊原被锁也没关系。但事实却不是那样的。 应声而来、帮忙拿下门闩的亲切路人;夜里来到神社一隅、人迹罕至小屋中的我和千反田——我们想要干什么,对方能够正确理解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千反田用很难辨析的小声说: 「要是被完全陌生的人搭救倒还好,可是从刚才起就一直有帮工的人在院内巡逻。他们都认识我。」 我想起走进社务所时,千反田光是报上名号,对方就改变了态度。 「如果被那些帮工的人所救……恐怕就会被误会吧。毕竟酒糟并不在杂屋,而是在仓库里。我们跳进黄河也是洗不清的。折木同学,今天我是代父亲来的。其他时间、其他地点暂且不论,若是在正月的荒楠神社里让人传出闲话,我会非常困扰的。」 我沉吟起来。 光听这句话,难免会有种「太过在乎体面」的感觉。根本不用注意那么多啦——肯定有人这么想吧。但是,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我,折木奉太郎,不过是一介普通高中生而已。 然而,千反田爱琉所在的世界的确和我稍有不同。在教育行政方面颇具影响力的远垣内家,经营神山市一大医院的入须家,这两家的少爷千金也都认识千反田。在学校的前后辈关系之外,他们还与千反田有着密切的交往。而在元旦的今天,千反田又代替父亲拿着新年贺礼,来到了主持荒楠神社神务的十文字家。 这不是我能判断的世界——我判断道。千反田担心因我呼救引人闲话,这是合理的忧虑还是杞人忧天呢?我不知道。 不意间,虽然只是一闪念,我感到了一丝寂寞。 我浅浅叹了口气说: 「知道了。那怎么办?」 明明墙上到处都是裂缝,可铝门周边却毫无缝隙,从屋里是没法挪动门闩的。 「得想办法找人从外边开门了。还得尽快才行。如果有人因故来到这里,那才绝对会被误会呢。说来,能把事情说明白的对象也就有……」 「佳穗同学……」 「和伊原了。」 「现在想来,趁那人关门之前叫他不要锁就好了。当时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开口……」 千反田黯然道,不过,她的语气一下又明朗起来: 「但是,没关系了!」 「哦?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的。」 看来她满怀自信呢,想到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好办法了吗。 黑暗之中,千反田露出笑容: 「很简单,打电话就可以了。」 这办法有那么好吗? 「的确挺简单嘛。不过千反田啊,这儿应该没有公用电话哦?」 「你在说什么呢,是开玩笑吗?当然是用手机了。」 开始头疼了。墙缝间吹进的冷风刺人骨髓。 「原来如此,妙计妙计。那就请吧。」 「啊,我没有手机。」 这家伙认真的啊?还是说被现状搅乱了脑子,什么都忘了?我淡然回应: 「我也没有。」 随后,静寂降临。 「……我、我都忘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还知道慌啊…… 除了大声叫人之外,莫非就没有办法走出这个杂屋了?我思考起来。 从杂屋内侧就一定拿不掉门闩吗?虽然头脑里一直如此默认,但还是严谨地探讨一下吧。 首先,我再度考量了一下门闩系统。这扇门本身并没有锁,所以用力的话可以推开一点。而阻挡我进一步推下去的,便是门闩。 就来时一瞥所见,杂屋的外墙和门上装有「コ」字形的铁扣。当然,用做固定的是螺丝还是钉子等等的细节我就没有看得很真切了。不过,就我用了很大力气都没见松动的情况来看,铁扣应该钉得相当结实。最后,一根木棒横穿过所有铁扣——这就是门闩。 若是这样,能不能把门闩横向挪开呢。如果这座杂屋用的是上卡式门闩,打开一点门缝之后,还能想办法一点点将闩木抬起拿掉。但侧滑式就没办法了。 结论:从杂屋内侧无法拿掉门闩。 但是…… 「开门的办法并不仅此一种。」 听到我这句话,千反田「咦」地反应了一声。我指向铝门说: 「打个比方,只要把这扇门整个拆掉就行了。这门是怎么装的呢……」 黑暗之中,我将目光投向门和墙壁的连接处。门框上下各装了一个合叶。嘛,这是最普通的装法。 这一安装方法的问题就是:要想拧下螺丝将合叶拆掉,我就必须先把门打开。若是关着门,螺丝头就会被夹在门缝中,连看都看不见。 拆掉合叶的方法行不通。 「还有……」 「那个,折木同学。」 感觉千反田的声音有些苦楚。 「嗯?」 「该怎么说呢,是我忘记了。我忘了折木同学没有手机,所以才拜托你不要大声喊人……但是,事已至此就要另当别论了。咱们叫人吧。这么下去的话,折木同学你……」 我?我怎么了?千反田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你会感冒的。」 嘛,确实。现在我也冻得浑身直哆嗦。本以为拿个酒糟连一分钟都用不了,所以我就没穿大衣。光穿个毛衣果然很冷——话虽如此,也没冷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就是了。 「但你还是担心咱们会被误解吧?真到走投无路时我会立刻喊人的。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再想想办法。」 「折木同学……」 千反田在黑暗中低下了头。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但我还是尽力挤出笑容说: 「别担心,没问题的。虽然门推不动、合叶拆不下来,但是尚未探讨过的逃脱方式还有四种呢。」 「咦,还有那么多?」 「没错。」 我一个个地折起手指开始列举: 「第一,破门而出;第二,破壁而出;第三,掘地而出;第四,破顶而出。」 折起四个手指后,我的右手就只剩小拇指还伸着了。千反田没有回话。虽说没有回话,但我能感到她的愕然。 不过,我也不是在开玩笑。过去,里志借我的福尔摩斯里面有『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方法后,不论多令人瞠目结舌,剩下的也是正确答案』这么句台词。印象中是这么说的,错了也别怪我。 我用拳头顶了顶墙面。 「只要你想,不论哪种都是可行的。虽然门本身很坚固,但是它所凭附的墙壁很脆弱。只消踢上几脚,合叶周围就会坏掉的。 说到底,这墙板本来就有点朽了。只要有工具,没多大功夫就能打破。」 「这、这……」 果然,千反田出声制止道: 「这可不行!就算再怎么老旧,这也是荒楠神社的房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应该生气了吧。就算不管千反田生不生气,太过野蛮的行径也会把帮工者吸引过来。若是为了逃脱而招人耳目,那就本末倒置了。如此想来,天花板也不用考虑了。剩下的就是…… 「地道战术了吗。」 所幸,杂屋墙边就立着把铲子,而且铲尖还很尖锐,看起来正合适。另一方面,地上也没铺地板。原来如此,屋内之所以酷寒异常,想必也有没铺地板、冷气可以直接由地面传来的缘故吧——我突然想道。 「……要挖吗?」 「得花多长时间呢……」 感觉明早之前应该能挖出去——只要我没在中途累倒。 逃脱策略的大方向尚待斟酌。这里是杂屋,工具倒是有一些。但是在现阶段,其中并没有能让我们逃出这里的「符合需求的东西」。铲子,扫帚,除了可以填煤用、还能当旗杆的长棍,固定太鼓的架子。另外,纸箱中还有大量的碗……这些东西能干什么? 冷风从墙缝间灌入。 这些东西,到底还是难堪重用。不打开门就不可能逃出杂屋,毕竟这房子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然而我们越这样拖下去,被第三者救出时就越难解释清楚。说不定大声喊人还利落一点。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这是固执使然吗?不,我应该没有那么固执才对。我只是看千反田真的很担忧,所以想替她想想办法而已。再者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因为渴望自由,我从墙缝间看向「外面的世界」。 明明只是很小的缝隙,视野却意外的宽广。旺盛的篝火分外耀眼,真好啊,看着都暖和。待客用的甜酒还有剩吗?我们帮工不成,想必给十文字添了不少麻烦吧。 正想着,我看到一个略带酒气、明显不像参拜者的老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应该是巡逻的帮工人员吧。 「啊,他到这边来了。」 转头一看,千反田也在别的墙缝处观查外界。我找的缝隙在及腰高度,而千反田却在与目同高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缺口。就这样,她的手提袋贴在了蹲坐的我头上。 老人并没有走到杂屋旁边。从行进方向来看,我还以为他是要去稻荷神那边,不想老人转头捡起一个东西之后,马上就又翻了回去。 「他在干嘛?」 听到我的嘟哝声,千反田有些缺乏自信地说: 「应该是捡到什么东西了吧,好像是手机挂链之类的。」 「你能看清啊?」 「差不多……吧。」 「这种距离都行?而且还是在夜里?」 她极度认真地回答我说: 「我的夜间视力很好。」 视力超过2.0不说,还有夜视能力吗……不光是视力,千反田的听觉和嗅觉也很灵敏。另外她那么擅长做菜,或许也有味觉敏锐的原因。 就在说话的当儿,我看丢了老人的行踪。不过千反田似乎还一直保持着监视。过了一小会儿,她小声说道: 「啊,他去上交了。」 「上交?交到哪儿?」 「应该是社务所吧。啊,行人太多,已经看不见了。」 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了一个主意: 「……我说千反田啊。眼前这面墙,只是稍微破坏一点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5(side b) 「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剧情编排十分新颖,非常有趣。整部片子最棒的就是开头的桶狭间一段:今川义元被描绘成一位盖世无双的豪杰,顶着大雨厮杀于织田军中,简直是万夫不当。在别的电视剧里,这绝对已经算是剑豪级别了。既然如此,取下义元首级的毛利新介自然也是个英雄。看到开头义元和新介在尸山血河中白刃相向那一段,捧腹之余,我也看透了这部片子的喜剧本质。 我的缺点就是容易受外界影响,不过搞不好这也是个很大的优点。我一边哼着电视剧的主题曲,一边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荒楠神社。我随手翻开手机,又确认了一下摩耶花的邮件—— 『小千和折木已经来了,你到社务所里等会儿吧。』 唔唔,工作中发邮件可不值得鼓励啊。 我晃着手提袋穿过参道,以轻快的步法跳上石阶,接着从求购吉祥物的人群旁边走进了社务所大门。 刚一打开格子门,我就撞见了十文字同学。理所当然,她整齐地穿着巫女装束。比起她来,摩耶花那身打扮果然还是欠了点功夫。 能这么快遇到熟人或许得算是幸运。不过,我有点不擅长与这位十文字同学交流。总之先用我最拿手的开朗声音打个招呼吧: 「哟,十文字同学。新年快乐。」 与在班里相同,十文字投来的目光中没什么兴趣。话虽如此,她依旧十分礼貌地说: 「新年快乐。」 出乎意料的是,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说: 「福部同学,你看见千反田了吗?」 千反田同学?不在吗? 「我才刚来。」 「这样啊。」 十文字同学微微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对我留下一句「很抱歉不能为你带路,你不用客气进来就好,大厅里生着炉子。」之后,十文字同学就安静地拐进了走廊一角。本来我就想自由行动,这可是求之不得。 在去大厅之前,我突然转念想从后门看看摩耶花。虽然是头一次进入这所房子,但大致的方向我还是知道的。途中遇到了几拨饮酒的人,不过他们看我摆出了一副「我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的表情,也就没说什么。 应该是这吧?我试探性地拉开一扇木门。猜对了。穿着白衣绯裙在门前正坐,面色有些疲惫的正是摩耶花。大冷天的工作这么久真是辛苦啦,还有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哦。 虽然白天她忙得晕头转向,都没怎么好好说上话,但现在就没问题了。我小声叫道: 「摩耶花。」 「……阿福。」 是错觉吗?摩耶花好像脸红了。要说不是错觉的话,理由我倒很清楚——她还在为自己的打扮而害羞。一般人穿几个小时早该习惯了,然而她却不行。不过就这点来看,摩耶花今年果然还是摩耶花。 「新年快乐」这句话白天已经说过了,现在就暂且说句「辛苦了」吧。可能是心神俱疲,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摩耶花只是像小孩一样点了下头。 正想着,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回神动了起来。只见她从大概是装着失物的盆中拿起了一个手帕: 「呐,阿福。你见过这个吗?」 那张手帕以蕾丝饰边,看似纯白又非纯白,准确来讲大概是珍珠白吧。简而言之,那手帕看起来很高档。虽然没有明确见过的记忆,但要问我是不是没见过,我还真说不好。 「不好说。」 我歪头回答。摩耶花不太确定地说: 「小千好像有条这样的……」 啊,的确。千反田同学倒的确可能会用。不过这种东西,多少还是不方便往学校带吧。 我笑着说: 「有失主的线索不是好事嘛,等千反田同学回来再问问就行了。」 「嗯,也对。」摩耶花挤出一个算不上开朗的微笑,说道。 5(side a) 「……没人来帮忙呢。」 千反田守着墙缝,冷不丁地嘟囔说。我也低声道: 「我觉得大方向还是不错的……」 吹进杂屋的冷风又变强了。这是自作自受——用铁铲破坏墙壁的正是我自己。而现在,冷风就在从那个缺口处嗖嗖地往里吹。真冷。冻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的破坏范围其实很小。我只是稍稍扩大了既存的墙缝,让千反田的玲珑小手得以出入而已。 我们无法自力逃出这间杂屋。 这是我下的结论。虽然杂屋并不引人耳目,但路过的人流量还是很大的。神不知鬼不觉、而且还简单稳妥的逃出方式根本不存在。要是有扇窗户,或许我还能想想办法,试着从屋里把门闩拿掉。 既然自力不行,那就只有求助了。我们只能与伊原或是十文字联系。虽然我和千反田都没手机,不过嘛,即便到了高度信息化的现在,人类应该也还保有着一些原始的通信方式才对。 幸运的是,伊原以巫女之姿在此打工,而且还负责失物认领。她说过,帮工人员巡逻很认真,只要捡到稍微值钱的东西马上就会送过去。 这就是说,只要将值钱的东西扔出去,那它就很可能传到伊原手里。 到这都还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就我所见,我们「掉落」的东西也的确被帮工者捡起拿到了社务所。 但是,问题并未得到解决。东西能够传到伊原手里,求助之意却无从传达。 我叹息道: 「光一个手帕,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们选了千反田的手帕作为「失物」。一来它是帮工者会捡起上交的「值钱物品」,二来千反田就把它带在手边,三来伊原也明确知道那是我们的东西。 千反田离开木墙。 「的确呢。摩耶花同学应该见过那条手帕好几次才对……不过,可能不是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吧。」 即便伊原认定那就是千反田的手帕,前路也还很长。我们必须让伊原这么想才行: 『这东西是在杂屋附近捡到的。为什么千反田爱琉会在那儿呢?她不是在大厅里吗?啊,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光靠手帕还是不行吗。 那就下一个。能让伊原对我们所处的窘境一目了然的东西……应该是什么? 6(side b) 大厅中,宴会开始了。 屋里还有空位,我也不是那种孤身一人就会发怵的性格。不过无聊果然还是无聊,于是我很快走出大厅。 可去的地方只有摩耶花那。虽然也曾担心会打扰她工作,而且旁边还有另两个人,不过刚才我们和那两位也聊得很开心。当时,摩耶花对二人如是宣言道: 「我在追这家伙。」 估计是一起工作久了,三位巫女产生了连带感吧——那两人完全站到了摩耶花一边。她们是哪儿的学生呢?感觉不像神山高中的。 我一拉开木门,发现是我的摩耶花就挥了挥手。话虽如此,只要穿过木门门槛,我就会出现在待客窗口前。就算客人再怎么少了,那样也不合适。因此我只能尽量把头往屋里探。 「阿福,你快看看这个!」 摩耶花递出一个牛仔布的折叠钱包。啊,这个我肯定见过。 「这不是奉太郎的吗?」 「是吗,那笨蛋好像弄丢了。」 「嘛,毕竟奉太郎破绽太多。」 感觉上,奉太郎似乎总在帮千反田同学解决难题,但那只是因为「特殊情况才会给人留下记忆」而已。在平日的社团活动中,奉太郎经常得劳烦千反田同学和摩耶花帮忙。印象中,今年……不,去年暑假,我们借摩耶花关系之便去温泉旅行的时候,奉太郎还晕过堂来着。 总之,奉太郎丢个钱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咦?之前那个手帕是不是千反田同学的,摩耶花也怀疑过吧? 「不过感觉不太对劲,我稍微看一下。」 说着,摩耶花打开了钱包。偷看别人钱包实在是太卑鄙了!不过我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次就…… 摩耶花精辟地总结出眼前所见: 「空钱包一个。」 无论是放纸币还是放零钱的地方,全都空无一物,分文不见。 「这很奇怪吧?折木也是来新年参拜的,香油钱总得装上点吧?」 「不,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他把所有钱都扔做香资了。」 「你说他?」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不过,他会有什么强烈的愿望也说不定。我指着钱包说: 「奇怪的是装卡的地方。奉太郎也有些积分卡会员卡什么的,但是那里却空空如也。」 「啊,嗯。也对。」 「这个应该不是奉太郎的钱包吧?」 摩耶花否定得很坚决: 「不,这个绝对就是他的。」 「……为什么?」 「钱包的拉索环上系着这个。」 摩耶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纸团——那是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接过之后我就明白了,这是张神签。 「你看看。」 我闻言打开折着的签……一看我就笑了: 「凶!凶!呜哇,荒楠神社真是不留情面啊,竟然有凶签!」 不过,摩耶花给我看凶签并不是为了搞笑。她嘴角带着苦笑,声音却十分严肃: 「那张是折木抽到的,『鸟食则稀』什么那些完全一样。折木把凶签系到钱包上,然后钱包丢了。」 原来如此。 我意识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我突然陷入沉默,摩耶花担心地说: 「阿福?」 「……那,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吞了吞口水: 「都怪奉太郎把这个不吉的签系到钱包上,钱包丢了不说,里面的东西还都被拿走了!」 奉太郎真可怜,新年伊始就突遭横祸啊。 这签的威力也令人畏惧——没想到它真得能给奉太郎招来霉运。此等趣事我又怎能放过。 我从自己的钱包中取出一百日元: 「摩耶花,让我也抽一张。」 6(side a) 「没人……来帮忙呢……啊啾!」 千反田打了个喷嚏。 想她完全没说怕冷,我还以为没事,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我是男的没穿过和服,不过无论怎么看,那身衣服的御寒性能也好不到哪去。 「你没事吧?」 听到我这毫无新意的提问,千反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 「还好……要是披上道行就好了。」 「道行?」 「没错。就是那件黑色绉纱的。」 哦,是那件大衣啊。原来叫道行啊?真是充满了日式风情。 「我也后悔没穿着大衣过来。」 「这里……果然还是有点冷呢。」 可不止是「有点」而已。直说了吧,我已经快被冻到极限了。要是兜里没装着暖包,我肯定早就放弃抵抗,直接大声求救了。 现在,我的口袋里除了暖包还装着很多其他东西:千元纸币、零钱、cd店的积分卡。 扔出钱包是我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其实用千反田的钱包效果应该更好。若是把我的凶签系在她的钱包上,伊原应该也会感到疑惑。那么一来,她会察觉到事态不对也说不定。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千反田手边的钱包,并非平常在学校小卖部买面包时用的那个。钱包也要算做正月着装的一环吗?在千反田扔香油钱的时候我瞟到了一眼,今天她的钱包好像是真皮做的高档货。 只要把内容清空,就算钱包被人私自昧下,损失也不会太大。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千反田的钱包怎么看都像是装了不少钱的。如果被帮工者之外的人捡到,他们很可能连看都不看就据为己有,那就麻烦了。 没办法,我只能掏空自己的钱包,然后再系上凶签强调「此物属于折木奉太郎」。既然有纸,何不写个「来帮忙」之类的留言呢?想是这么想,无奈四下并没有笔,我又找不到什么代用品。虽然姑且用指甲划上了那几个字……不过系到钱包上的凶签已经褶皱,字迹应该认不出了吧。将签折起放到钱包里面倒是不会皱,但那样「钱包属于我」这点又不够明显。到底该选哪边呢?我犹豫了一阵。 就结果而言,我好像选错了。钱包应该已经传到了伊原手里,但她却没来帮忙。先是千反田的手帕,然后是我的钱包,她应该已经开始疑惑了……但是,还没到能让她搁下工作,前来一探究竟的程度。 「……抱歉,千反田。可能已经不行了。」 若是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受寒的千反田身上,那我大概会显得很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是我也很冷。如果把毛衣脱掉,我就真的可能患上低体温症。 千反田对我笑了笑,说: 「哪里的话。让你迁就我的任性这么久,我才该道歉呢。」 「那不算任性,得说是责任吧。」 「……话虽没错,但那成不了牵连折木同学的理由。咱们叫人吧。多少传出点闲话是无可奈何的。」 明明都已忍冻这么久了,真是可惜。但我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想不出办法的话,再做拖延也是无用功。我点了点头。 然而,在最后的最后—— 「啊,福部同学应该已经到了吧。」 听到千反田的这句叹息,我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办法。没错,里志应该已经到了。都已过了这么久,他自然也应该到了。 为了逃出杂屋,我首先考虑了物理上的办法。觉得不可行,我又转而试着与伊原取得联络。但是,可以联络的人并不只有伊原而已。还有里志!要是里志就行! 啊啊,偏偏没有工具! 「千反田,你有绳子之类的东西吗!?」 被我突然暴涨的气势吓到,千反田战战兢兢地说: 「绳、绳子吗?」 「大概这么长……有五十厘米就够了。只要找到绳子,我就绝对能把咱们所处的窘境传达出去。」 千反田开始上上下下地拍了拍自己——她是在找哪里有绳子。 「草屐的带子……」 「太短。」 「啊,手提袋上有绳子!」 我摇摇头: 「那个不行,手提袋还要用。」 大概是摸不着头脑吧,千反田歪了歪头。话虽如此,她还是先把疑问放到了一边。 「那折木同学的鞋带怎么样?」 「……对啊,还有这招呢!」 我意得志满地看向自己的脚,然而马上就又泄了气。平常穿的运动鞋自然没问题,只要把鞋带拆下来就行。但是,今天我穿了没有鞋带的靴子。倒不是想装成熟,只是神社院内残雪未消,不穿双稳当点的鞋子就会很危险。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到底还是不走运。 「如果实在需要的话……」 千反田将白皙的手按在了腰带上: 「或许……可以用束腰带。」 「是绳子吗?」 「是。」 点着头的千反田,不知为何稍稍别开了脸。我没在意这些细节,继续问道: 「拆着麻烦吗?」 「嗯,差不多算是吧,得花点功夫。」 问到这里,一股不安突然闪过。 「我说千反田啊,我对和服不太了解——」 「…………」 「拆掉束腰带的话,衣服没问题吗?」 千反田的反应相当不干脆。她低着头小声说道: 「腰带……大概会……松掉吧……」 「开什么玩——那肯定不行吧!」 「果然还是……不行吗?的确,要再把腰带弄好很费工夫……」 不是那个问题。就算我叫的是里志,如果到时候千反田衣冠不整的话,呃,怎么说呢,看着太不成体统。那么一来,我们现在所做的各种担心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除此之外的绳子……」 容我思考一下。 杂屋中有一把竹扫,一把铁铲,一根填煤用的长棍,一个太鼓架子之类的东西,一个挂着旗子的长杆,还有一个纸箱,箱里则是大量相同花纹的碗。在这些东西里,我只要找一根绳子就行了……要是有刀具的话,我就可以切下固定扫帚的麻绳。用铁铲能切断吗?不,说到底那绳子长度也不够。 大概是耐不住沉默的气氛了,千反田畏畏缩缩地问道: 「请问……为什么有了绳子,咱们就能向福部同学求助了呢?」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哪儿有绳子?我都快冻僵了。 7(side b) 摩耶花失声叫道: 「为什么!?」 不过想想也是当然——又有失物送过来了。这次是一个手提袋,并非我用的那种便宜货,而是比较适合和服女性的雅致款式。 而摩耶花之所以惊讶,就是因为那袋子属于千反田同学。据摩耶花说,我来之前,她曾在千反田同学拿钱包时见过这个袋子,所以记得很清楚。手帕,钱包,然后是手提袋。连续三样失物。这也是奉太郎的「凶」签所为吗?顺便说一句,我抽的是中吉。虽然比上不足,但要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据说这个也是在杂屋旁边捡到的。他们在干什么啊?」 紫罗兰底,编绳束口,袋上则绣着几个鞠球。真不错。不过这个明显不能给男的用,所以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去比就是了。 「上面好像还栓了条很脏的绳子。」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绳子?」 「嗯,你看。」 摩耶花举起手提袋。的确,在袋子下方围系着一条绳子。底部被绑住的手提袋。我恍然大悟—— 这、这个是…… 坐在地上的我一下跳了起来。摩耶花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说: 「怎、怎么了,阿福?」 「摩耶花,杂屋在哪儿?」 「就在那边,稻荷像附近。」 「我去去就来!」 我快步跑出社务所,在星空下全力奔驰。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奉太郎、千反田同学,我现在就去救你们! 7(side a) 「里志的话,肯定能明白封着口、束着底的手提袋有什么意义。」 该做的都已做完,我也饶有余裕地向千反田说明道。订正,我是在被冻得即将完蛋的状态下说明的。 「那家伙知道很多没用的事。」 千反田也冻得直哆嗦。但好奇心好像盖过了肉体上的痛苦,她探过身来催促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 「手提袋是袋子。把袋子的口和底都封上的话,中间的东西就被关起来了……这意味着『瓮中之鳖』。」 黑暗中,千反田弯了弯白皙的脖子: 「我明白……了?」 明显是不明白嘛。我笑了笑: 「不是我想的。这是历史上的一个事件。你知道姊川之战吧?」 千反田很擅长这种教科书里的东西。她流利地回答道: 「是1570年织田-德川与浅井-朝仓的战争吧,最后是织田信长赢了。」 「在那之前还有个很有名的故事……不知你听过吗?名字叫『金崎的退口』。」 这种教科书里没有的东西,千反田就不擅长了。她歪了歪头。 我简洁说明道: 「在信长进攻朝仓时,他的妹夫浅井叛变了。因此,信长的妹妹送了一个小豆袋给战场上的他。那个袋子上下都被绑住,信长看过之后明白了其中意味——妹妹是想说信长已成为了瓮中之鳖……嘛,有几成是虚构的就不知道了。」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些知识其实都来自于我跟里志借来的漫画。那部漫画……我想想,应该是暑假温泉合宿时看的。那时了解的这个插曲,在我今天白天悠闲看过的「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中,又出现了一遍。当时我还想,一个袋子也能传达那么多信息?干嘛不多花点工夫好好写封信?……然而就现在而言,若是信息传达不到,我反倒会非常尴尬。 嘛,估计没问题吧。反正里志也很闲,他肯定会像我们一样到伊原那儿去。看到手提袋他就会懂的。毕竟漫画就是那家伙借我的,而且他也看了今天的「新春电视剧特别节目 风云急小谷城」。最重要的是,要论谁比较容易受刚看完的东西影响,他想必能数得上号。只要看见被绑住的手提袋,他就应该能想起那个历史故事。 「还有那么个故事啊……」 千反田终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星光照到她的侧脸上。 看样子连钱包都确实传到了伊原手里,所以我们不妨相信,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也会被巡逻人员送到那边。否则的话,手提袋我是不敢扔的。 不过若要传达信息,下面那条绳子就必不可少了。光一个手提袋基本上什么都说明不了。然而,杂屋里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绳子。没有道具一切就都是空谈——虽然也曾有过这种担心,但我很快发现,那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根本没必要在杂屋里面找。 这座杂屋的墙壁很脆弱。我一面在心中默念抱歉,一面破坏了木墙的一角。这么一来,墙上已经被我掏出了两个洞。因为只是单手得以进出的大小,千反田也就默许了。 接着我站到太鼓架子上。目标是杂屋天花板附近,屋檐正下方一带。 我把手从刚掏的洞里伸出,寻找绳子……杂屋外墙边竖着一面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因为根基太浅立不住,人们便用一根塑料绳把旗杆固定到了杂屋屋檐上。我的目标就是那根绳子。只要求一只手的话,杂屋外面的世界也是可以触及的。 就这样,我凑齐了『瓮中之鳖』所需的道具。接下来就看里志了。嘛,应该没问题吧。 喀啷——铝门传来声响。接着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奉太郎,你在吗?」 千反田朝我看来。因为惊讶,她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耸耸肩,回应里志道: 「帮大忙了,我都快冻死了。」 「社务所里有暖乎乎的甜酒哦~我马上开门。」 甜酒吗,我们就是为了它才落到这般田地的。不过事已至此,热甜酒当然是多多益善。 咯啦啦,咔嗒。铝门缓缓打开。 在月光与火光的照耀下,里志笑着说道: 「呀,新年快乐。」 「哟,『开』年快乐。」 经冬风一吹,千反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手工巧克力事件 1 事物不能单从一面去看,这在现代已经属于常识了。身处现代却不能辩证地看问题的话,就连初中生也当不下去。然而若是再往深层次挖掘一下其中涵义,我们就会发现:即便是自认为了若指掌的东西,到头来也充满着不确定。这个事实非常不利于心理安定,所以人们往往退而求其次,并不对真理刨根问底,而是适可而止,到达一定层面就不再追究进一步的真实性——也即是去「相信」。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拨开「相对性」的阴云,过上平凡的日常生活。 不过这和对周围全盘照收,彻底不予追究的态度完全是两码事。人们必须要「相信」,但「盲信」并不可取,这也是常识。不该让步的地方决不让步——虽然我的原则中并没这种明确的界限,但就前述观点来讲,我并不会轻视那些黑白分明的人。 关键时刻里志总显得笨嘴拙舌,听到他满嘴的蹩脚借口,我就如上助言道。时值放学后,地点则是镝矢中学楼梯口。因为时间稍微有些晚,周围看不到几个学生。敞开的玻璃窗外天色渐黑,二月的寒风不时会从窗口吹入。里志一副得救的样子回过头来,对我竖起大拇指说: 「哎呀,奉太郎你果然明白呢。说得对,『不该让步的地方决不让步』这句话太有味道了。所以呢,就拿手工曲奇打个比方吧:从商店买了点曲奇回来,再用生奶油或者其他什么的装饰一下,然后就说『给,这是我做的手工曲奇』这很不合适吧?所以啦,我、那个,我虽然没什么恶意……」 里志很少这么语无伦次。福部里志,虽然我们进初中才认识,但友情也还算深厚。虽然他外表文弱个子又矮,不会让人感到威严和孔武,实际上却很有胆识……本该如此,但现在另当别论——一物降一物嘛。 暗中埋伏里志并一直紧紧相逼的,是位如小学生一般娇小的女学生,其名伊原摩耶花。这家伙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一直同班。虽然只是我的片面之词,但九年来她除了个头之外,外表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再补充一句,虽然我和伊原缘分颇深,但我们之间却几乎没说过话。现在也是,伊原完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只见她低着头,左手叉腰、右手提着用红色包装纸包好的礼物,低哼了一声说: 「换句话说,阿福你的意思是,想自称手工巧克力就得从可可豆开始做,是吧?融化成品再放到模具里凝固的巧克力算不上手工,是吧?所以我的情人节巧克力不能算『手工巧克力』,是吧?你是想这么说吧?」 今天是公元2000年2月14日,情人节。这个巧克力注定大卖特卖的日子,其实就是商家捧起的一个牟利圈套而已,类似伎俩早就不稀奇了。说实话,把日子选在二月中旬实在是高招。随着离别季节的临进,人们往往也会抓住最后的机会表明爱意,要说商家没打这方面的算盘,恐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吧。 说到底,伊原向里志告白也早不是头一回了。每次遇到这种事,里志都会含糊其辞地扯开话题。但今天是情人节,那种方法好像也不奏效了。伊原是认真的。她紧紧咬住里志那敷衍的说辞,一点点将心中的怒气散发出来。 虽然她表面仍保持着冷静,但那垂下的眼眸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火种呢。要是看到她那眼神,恐怕连鬼神都得颤上三颤吧——因为事不关己,我才能这么悠闲自在地想道。里志作为当事人肯定没有这么轻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 「我也没想说到那个程度啦……」 「但你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哎,简而言之的话是的。」 伊原猛地抬起头,情绪激动起来: 「你、你还真敢说啊!亏我、亏我特意……何况今天还是情人节!好啊,我知道了。如果阿福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还没来得及阻止,伊原就一口气撕开了红色的包装纸。包装里面,一个用塑料纸包好的心形巧克力显露出来。接着她撕开塑料纸,张开小嘴死死咬住了被二月冷风吹得发硬的巧克力。随着「啪」的一声,心形巧克力的下端被咬了个粉碎。 「我绝对要做出来给你看!」 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我们口瞪目呆。刚好路过的一位男生好奇地朝我们瞥来,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般地走开了。伊原一边亲自糟蹋着自己做出的巧克力,一边瞪向里志。那表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反而像是严肃而斗志昂扬的样子。她把缺了一块的巧克力用力捅到里志面前: 「你给我记住,阿福——不,福部里志!」 「记、记住什么?」 被伊原的威势镇住,里志下意识地反问出来。接着伊原居高临下地宣言道: 「明年!公元2001年2月14日!阿福,我要用你也挑不出刺儿的杰作来扇死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说完,伊原就向走廊跑开了去。她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楼梯里,再也看不见了。转回头来,只见里志虽多少有些尴尬,但还是一如往常地耸了耸肩。我开口道: 「这样好吗?」 「稍微有点过分了吧。」 「该不是哭了吧,那家伙。」 「摩耶花吗?没事的……」 说着,里志从自己的鞋箱里取出了鞋子。我跟着里志耸了耸肩,决定把伊原的事情忘到脑后。想来,伊原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态度或许正是她心灵受伤的表现,但不论如何,这事总归与我无关。 另外,伊原明年似乎还打算送手工巧克力给里志。结果到底会怎样呢。离高考已经时日不多,虽然两人报考的都是神山高中,但若是有任意一方马失前蹄,他们就会走上「去者日以疏」的老路。话说回来,同样即将走进考场的我,根本没时间去为这些事情分心。二月寒风吹进窗户,冻得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2 ……如上,我想起了一些去年的故事。 这么一想,去年的我比今年还要冷淡一些。毕竟我和伊原当时的关系相当疏远,所以也没办法。 从镝矢中学毕业之后,我们三人都顺利进入了神山高中。后来不知有什么因缘,又进入了同一个社团。虽说我和里志算是朋友,伊原又倾心于里志,但我们三人并不是连厕所都要一块去的「挚友三人组」。我们之所以先后加入了『古籍研究社』这个连活动目的都不甚明确的谜之社团,用富于诗意的说法便是因为「命运的捉弄」,用散文式的表达来说则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然而要说起古籍研究社,只提我们三人是远远不够的。借地学讲义室为社办的古籍研究社共有四名社员,这最后一人才是最难啃的骨头。 这位难啃的骨头发出高音,我那回忆的宁静也惨遭破坏。 「诶?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好奇!」 回过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黑色长发。虽然她背对着我,面容并不得见,但即便不看,我也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每当说出「我很好奇」这句话,她身上唯一一处与大和抚子气质不符的地方——那双大眼睛——便会进一步瞪得滚圆,说不定脸颊也会染上一层浅红。此人便是富农千反田家的独生女,千反田爱琉。拜这家伙旺盛广泛的好奇心所赐,这一年中古籍研究社也充满了活力——虽然对于喜欢无所事事的我来说,这完全是灾难就是了。 教室中央,千反田和伊原已经聊了有好一会儿了。不知是不是没把在旁读书的我放在眼里,两人的音量都一如平常。也因如此,一旦我把注意力从回忆上挪开,她们的对话就自然而然地流进了我的耳朵。我倒不是有意想要偷听,但接下来伊原是这么说的: 「所以啊,巧克力之所以在四千年来一直被当作『饮料』,并不是因为南美人缺乏创意,而是在技术上有瓶颈。」 从刚才起,这两人就一直在讨论有关巧克力的各种话题,不过比起『讨论』来,说是伊原在给千反田『上课』可能还更合适。我对去年情人节的回忆也是由此而起。去年……对,马上就一整年了。现在,公元2001年也进入了二月,不知是为了节能还是什么,学校把暖气定到了区区十六度,这温度根本不足以御寒。节能的确投我所好,但寒冷我可敬谢不敏。 然而,伊原的语气中却始终带着足以驱走寒气的火样热情: 「就算是被西班牙征服者带回欧洲后,巧克力也花了很长时间才作为嗜好品普及开来。想来也难怪,碾碎可可豆后,人们得到的是一种脂肪含量超过五成的粘稠液体。在咖啡已经存在的时代里,谁会想喝那种东西呢。」 「虽然我比较怕咖啡因,所以喝不了咖啡……」 千反田稍做停顿,接着道: 「但要说一半都是油,感觉也不太好呢。」 当然,那就跟直接喝蛋黄酱一样。 「据说肠胃问题闹得确实挺严重的。」 「但后来也普及起来了呢。」 「能够普及是因为加了砂糖。在英国,巧克力好像还被当成了比咖啡更高级的饮料。因为既有药效又含有大量的卡路里,听着都有上流饮品的感觉。」 「药效?」 「嗯,当做催情药。」 千反田歪了歪头: 「哎?是哪几个字?」 欲言又止的伊原一下子愣住,对话也暂时陷入中断。我从平装书里抬起头瞥了伊原一眼,果然是面红耳赤。谁让她说起话来不过脑子呢。 「催促的催……」 「催之后呢?」 「总而言之!」 如是,伊原试图强行推进话题。慌忙之中她虽然面带笑容,但那怎么看都是咬着牙关挤出来的。 「想把巧克力这种饮料变成食品,不光需要榨出油脂,还得等待加碱的技术面世才行。唯有这种方法才能中和酸味,分解油脂。」 这些技术话题好像吸引了千反田的兴趣,伊原成功转移了对话的焦点。 「加碱?很少听说有人会在食物里面加碱呢……没错,也就中式面条里会用了。」 见状,伊原总算是松了口气: 「但是光靠这些技术也不行。可可豆口感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好吃,所以还得继续再碾。碎粒大小是……小千,你觉得会有多大?」 巧克力的粒径?从来没想过呢。也怪手里的软皮书出奇的无聊,我也被吸引到伊原的问题里去了。只是这话题我连概念都没有,根本无法想象。 而千反田则不大自信地小声回答道: 「容我想想。我从家里销售小麦的人那里听说,面粉的粒径大概有40到50微米。巧克力也差不多吗?」 然而伊原却像自己才是技术发明者一般,得意地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竟然只有20微米!」 「……真让人吃惊呢!」 这数字很让人吃惊吗?因为找不到参照物,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惊讶。不过20微米和50微米能有多大差异啊? ……啊,有2.5倍呢啊。 千反田一副打心底佩服的样子不停点头。 「光用研钵和木棍,要碾到那么小有点困难吧。」 「没有冰淇淋机就做不出冰淇淋,同样的道理,在家里是没法用可可豆做出巧克力的。」 「真是遗憾,福部同学不是想要从可可豆做起的巧克力吗?」 听到这话,伊原叹了口气: 「去年我不知道嘛。谁知道做个巧克力这么难啊……不过阿福应该也不了解这些,所以没问题!」 「没问题是指……」 千反田话还没问到一半,伊原脸上就浮现了笑意。别误会,那笑容并不爽朗,夸张一些甚至可以这么说:「她从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听得我不禁冷汗直流。少女嘴角处流露出一种扭曲的愉悦,仿佛她在享受自己黑暗的激情一般」。只见伊原握紧拳头扬起头,毅然决然地宣言道: 「我一定要做出最棒的手工巧克力来!要是阿福还敢唧唧歪歪,我就把他关起来,让他连带着数据好好学习学习我刚刚说的那些知识。再不行的话……我就掰开他的嘴把巧克力硬塞进去!」 ……女人真是惹不起。如果泛指女性全体有失妥当,至少伊原是惹不起的。虽然伊原刚才说得夸张,但那也不尽是玩笑话。里志也真可怜,就因为去年拒绝伊原巧克力时胡乱找了几个借口,今年竟得承受如此恶果。也罢,反正是自作自受。 好像连千反田都有些看不过伊原的复仇烈火了,她用动作安抚了一下伊原,然后把对话拉回正题说: 「话、话说回来,这次你打算做什么呢?用到巧克力的点心种类很多……」 估计是早就决定好了,伊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用模具做个心形的。」 「哎?但是那样的话……」 「我知道没创意。但去年的失败品也是心形,今年我一定要让他收下。」 话题好不容易回到正轨,伊原又突然探出了身子。作为回应,千反田也探出身来,两人的额头都快撞到一起去了。 「总之,我要准备最好的巧克力。得是不输于西点店的那种……小千,你知道哪里有卖类似东西的吗?」 不知为何,千反田突然降低了音量,回答道: 「这个的话……批发市场旁边有个面向专业人士的食材店,说不定可以去看一看。」 伊原也压低了嗓门: 「带我去一下?」 「嗯,这周日怎么样?」 「那就定了……别跟阿福说啊。」 「当然!」 如是,两人定下了女性之间的牢固誓约。 虽然不关我事,但有我这个男性、里志的朋友在场,这俩人就真放心吗……要把这看成她们对我的信任倒是还好,可客观看来,她们俩摆明了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正想着,伊原像是总算发现了我的存在一般,对这边开口道: 「啊,折木。」 「……嗯?」 我也摆出一副刚注意到伊原的架势回答道。伊原并没有在意我的小动作,而是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温柔微笑: 「你也别说啊。」 「哦。」 「……死也不许说,听见了吗?」 我肯定不说!所以能不能别再那么看着我了? 第二天放学后,伊原和千反田依旧在地学讲义室里进行着巧克力教学。因为顾忌这两人,我一放学就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在二月寒风中扣上风衣,混迹到了离校的人群里。说来,去年——在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我便是这样,每天一放学就会马上回家。那时的我生活浑浑噩噩,每天早早回家也是无事可做。事实上,就算专门去回忆,我也想不起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度过放学后的时光。话又说回来,就「漫无目的」这点来讲,今年和去年也没多大区别就是了。 我随着人流走上大街,跨过狭窄的桥上人行道,然后进入了商店街。本来就微弱的冬季阳光,到了傍晚更是不见一丝热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同校同学的身影也逐渐变得稀落了。倒不是因为讨厌寒冷才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人影确实变少了。话虽如此,身边的汽车倒依旧是一辆接着一辆。 走在商店街上,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各色招牌一个接着一个。些许电子音混杂着风声流过耳畔——理发店旁边是家电玩中心。本想就此路过的我突然意识到:并排停在店铺门口的几辆自行车中,有一辆我非常眼熟。这辆山地车的左把手用破布修补过,肯定就是里志那辆。 我看了眼手表。虽然并没有特别想玩,但太早回家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如此,按照我「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这个信条,此刻应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转身回家。 正在这时,眼前的玻璃自动门打开了。出来的人正是里志。他好像是看到了我才特意出来,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向这边招了招手。 「哟。」 「啊。」 里志看了看我的表情: 「哼~?看来你没什么急事嘛。」 尽说这种我不想听到的话。见我没反应,他便用大拇指指向电玩中心,说道: 「路过得正是时候。咱俩好久没打过了,要不要来一局?虽然我开发了一套里志特别版必杀技,可光打电脑实在是太不过瘾了。」 看来是要找我打对战游戏。我打了个呵欠,说: 「我有一段时间没玩了。」 闻言,里志一派轻松地说道: 「我也一样。但是啊奉太郎,中央教育审议会——简称中教审——的咨文说,最近的小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打游戏。所以,身为现代青少年的咱们要是连游戏都不玩,教育上就要出问题了。」 我对里志的冷笑话耸耸肩,然后迈步走进了店门。反正没必要拒绝。 可能是形象战略的一环吧,久违的电玩中心里灯火辉煌,甚至亮得有点刺眼。记忆中四处弥漫着的烟味儿已经完全消失,相对的,店里人烟也十分稀少。小型机台被店家挪到角落里,大面上则摆得都是陌生的大型机台。 久违久违,到底是睽违多久了呢?我几乎没有独自来过电玩中心。也就是说,要来基本都是和里志一起。那我常来那阵子应该是去年……不,前年左右吧。 荧幕上的游戏我基本都没见过。这也难怪,毕竟有两年没来了。并不理会仿佛来到异乡、眼花缭乱的我,里志自顾自地走进店铺深处,到一个游戏前朝我招了招手: 「如何,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里志选的游戏我的确有些印象,不如说我和里志以前常玩这个。眼前并排放着两个驾驶舱形的黑色机台,游戏本身则是机器人之间的模拟对战。两年来——或许更早时候也是——这游戏仍摆在这里。里志张开双臂叫道: 「弹夹纷飞,光线交错!这游戏完全是男人的浪漫,没法叫摩耶花来玩啊。」 「你请她玩别的她也不见得会玩。那就来吧,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手生了。」 「说什么呢,很快就找到感觉啦。总之还请手下留情咯。」 说完,里志小巧的身体便钻进了驾驶舱。没多久,机台里响起了一阵振奋人心的铁克诺。 放下书包、脱掉风衣,一身轻松的我也坐进了另一个驾驶舱。往投币口投了百元硬币后,我向里志提出对战申请。里志选择的机体和两年前一样,擅长空战、偏重机动性。那机体身形纤细,右手内藏机关炮,身上还突出了一架光束炮。我也直接选择了以前使用的大舰巨炮型机体。这机体看起来重心较低、比较结实,右手握有滑膛炮,双肩还扛着激光炮。 两台机体在荧幕上显示出来。电脑自动为我们选择了战场——空中航母的甲板。在我模糊的记忆中,这张地图没什么障碍物,对于里志那台偏重回避的机体稍有不利。也罢,这点程度还弥补不了我两年没玩的劣势。 「get ready」——合成声提示道。操作台上只有两个摇杆和总计四个按键。「go」。 对战总共分三场。可能是里志有意让我,最初一场得有一半的限制时间被我用在了熟习操作上。最后还剩10秒的时候,我为了确认操作而发出的激光炮,正巧击中了在我面前晃晃悠悠的里志机体。只听旁边的驾驶舱中传出了叽哩哇啦的怪叫。就算旁边再怎么没人,这家伙也够丢脸的。就这样,里志那台装甲较薄的机体完全报废。 在第二场开始前,里志利落地跳出自己的驾驶舱,钻到我这边说道: 「感觉如何,能行吗?」 「嗯,大概都想起来了。要开始咯。」 「ok,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着里志坐回椅子的声音响起,对战开始。下一刻,里志的机体从我射程中消失,估计他是动真格的了吧。我也马上操作机体跑开,而我机体刚才所在的位置则爆起了蓝色的火焰。我调转机体的朝向以搜索敌机,发现几乎位于正后方的敌机后马上拉动扳机,发射了滑膛炮。可就在击中前的一刻,对方又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对方的移动速度是我所无法企及的。 随着过往的感觉逐渐苏醒,我也暂且采取了回避方针。说是回避方针,其实就是一味逃跑而已。只见里志的机体飞到天上,机关炮就跟雨点一样打了下来。说是这么说,几颗子弹我这机体还是受得住的,毕竟设定上装甲很厚嘛。 初中的时候,我们玩这个游戏基本只有两种决胜方式:要么是我在开始就用大火力将里志的机体破坏,要么是里志凭借机动性捉弄我直到时限。里志赢得比我多一些,他还经常笑话我说「奉太郎你太急功近利啦」。 瞬间,敌机在我正前方的空中出现了。这样下去会越来越糟,于是我草草瞄准便放出了一炮激光。谁想敌机竟然急速下降,将炮击完美地闪了过去。里志转向陷入硬直无法行动的我,用最大火力发射了光束炮,而我只能乖乖挨打。对战主导权由此被里志掌控,在他连续不断的机关炮扫射下,我败下阵来。 第三场。 随着「go」声响起,我不顾一切地前冲缩短双方距离。可能是软肋被抓到,里志只得一股脑地逃向了后方。我抓住机会连发滑膛炮,其中一发正面击中。里志的机体装甲很薄,应该受了不小的伤。 可是里志的实力也不可小觑。我还以为他会专心回避一阵,不想他却停在原地放了一发光束炮。因为距离太近没法反应,我的机体便被炸翻在了地上。 我刚一站起来,里志便动用所有火力毫不间歇地发起了猛击。看来是场硬碰硬的恶战。对于眼前这片弹幕,我时而靠冲刺闪避,时而用装甲顶下。 「嗯……?」 忙于操作摇杆的同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协调。以前和里志对战也是这种感觉吗? 不,绝对不是。 里志以前的风格并不是这样的。随着双方护甲被对方的火力削减,时间也所剩无多。里志靠预判成功躲过我打出的滑膛炮,然后一下子向我冲了过来。屏幕上,那纤细的机体正在快速接近。 但是,直线奔来的机体正好是激光炮的靶子。在扣动扳机的同时,我想起来了—— 没错,里志的风格应该是「胜利至上」才对。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只要形势不利他便一定会逃走,然后伺机而动。如果耗尽时间后能够获胜,他就会一直躲避下去。相对的,他在攻击时也会倾尽全力。不仅如此,系统错误和游戏bug同样在他的利用范围之内,总之里志就是想赢。另外,要是因为什么不走运的因素败了,他的不悦之情便会溢于言表,而且相当不愿服输。说老实话,我之所以离开电玩中心,为的就是远离里志这种执念。 那这突击又是怎么回事?……是陷阱吗? 回过神来已经晚了——扳机已经扣下,我的机体已经进入了发射激光炮的状态。里志只要在此来个急刹车,逃到空中放个光束炮就能决出胜负了。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里志那占据大半屏幕的机体,右手处突然伸出了一把光剑。想要肉搏?那也太胡闹了,这种距离怎么可能来得及嘛。 在刀锋就要砍中我时,激光炮以极近距离正面击中了对方。里志的机体不由分说便被轰飞了。 大比分2—1,是我赢了。 还没等屏幕上的「you win」消失,里志就忽地把脸凑了过来。本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结果却令人失望——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脸。这家伙看起来非常兴奋: 「哎呀,打得可真激烈啊!奉太郎,你真有两年没玩了?那操作也太灵活了。人们都说骑车、游泳和骑马学会了就能记一辈子,看来操作机器人也得归到那边去!」 不愧是里志,玩笑话也说得这么漂亮,真是滴水不漏。赢了对战任谁都会高兴,所以我笑着回答道: 「那么长时间不玩,我早就变回初学者水平了,走运而已。」 作为胜者,我得到了继续和电脑对战的权利。里志指着屏幕示意让我继续,然后我就随便玩了玩,漫不经心地输掉了。 就在我抛下game over画面,动身准备从驾驶舱里出来时,眼前突然冒出了一罐咖啡。欠着身子抬起头,只见递出咖啡的是里志。 「奖品,我请客。」 他说。我将咖啡接了过来。虽说只是罐装,但咖啡本身加热过,而且还是纯正的黑咖啡。我毫不客气地拉开易拉罐,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也有补偿的意思嘛,强行拉你陪我玩。」 「你真会在乎那些?」 「说说而已啦!」 罐装咖啡自然是热的好,但实话说我并不太习惯热饮。我把身子靠到旁边一个机台上,一点点用舌尖慢慢呷了起来。 里志看上去没有任何不正常,不如说他那好心情看起来自然得很。但是,这个「再里志不过」的地方,却和我的记忆有所冲突。这家伙刚才还输了游戏啊,这里实在是不太对劲。 「里志啊,第三盘最后的时候。」 「嗯?啊,我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啊。」 「你为什么不飞起来?到空中你就能把我击沉了……干嘛要肉搏?」 里志打趣似地耸了耸肩: 「对于巨型机器人来说,最大的浪漫当然是白刃战啦。一刀两断结束游戏才是最痛快的。不过,被开足马力的主武器反攻也算个挺有感觉的场景,所以那结局我也挺满意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要是里志所言不虚,那他追求的就不是胜败而是浪漫……或者说,他是为了好玩而故意输掉的。 真是个适合里志的输法。这面对失败的态度,可以说正合了他服从本能、追求快乐的冒牌雅士形象。对于我所认识的那个里志来说,这些都是很正常的行动。 但是,那一瞬间我想起的又是什么? 「好,下面就给你秀一下里志特别必杀2吧。看我给你来个传说中的役满『一筒捞月』!(译注:一筒捞月,麻将地方规则,自摸牌墙上最后一张牌如果是一筒,形式如同“海底捞月”的役,故称“一筒捞月”。)」 我依旧小口啜着咖啡,一旁的里志则往麻将游戏机里投入了硬币。看着铁了心硬凑清一色的他,两个形象在我脑中不停徘徊: 输了就砰砰拍机器的里志,输了还请胜者喝咖啡的里志。 3 审判日来了。无论有多少人如何真诚地想要阻止,该来的总归会来。时间不会停止,日历也照旧在改写。无法接受的人就去光速奔跑吧,没人拦着你们。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2月14日。过年时我在附近神社拿到的日历上,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日期下面标注了「情人节」。早上起床后,房间门口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估计又是姐姐什么没头没脑的恶作剧吧——想着我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板巧克力、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签。我看向便签……「谨赠巧克力一板。满怀哀意的折木供惠奉上」。 一记外脚背抽射将盒子踢进房间后,我踏上了上学的路。 神山高中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因为学校允许学生穿御寒衣物,上学路上汇聚了大衣、夹克等等的各种装着,热闹程度超过了冬天以外的任何季节。即便进入学校后,校舍中也并没充满那种香甜气息。决定命运的一天,就这样平稳地拉开了序幕。 午休时,为了买核桃面包,我毅然钻到了小卖部的人海之中。顺利买到最后一个面包的我,撤出人群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千反田好像也买了点什么,正被挤在人群里。且不论性格如何,光就外表来看,千反田无疑是个实打实的大家小姐,她被挤在人潮里的光景,看着实在是有些滑稽。对方好像也发现了我。只见她勉强从水手服和学生装间开出一条路,费了好大劲挤过来搭话道: 「你好,折木同学。」 「啊啊。」 千反田整理着围巾,手中只拿了一个纸盒包装的饮料。虽然事不关己,但我还是有些诧异地问道: 「千反田,你的午饭就这些?」 千反田却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午饭我带了便当。只是……最近很喜欢这个。」 她把手中的东西举到我眼前。原来是传说中的抹茶牛奶。虽说只是便宜货,但抹茶里面没有千反田害怕的咖啡因吗……也罢,有时不知情反倒没事,我还是别多嘴了。 俩人杵在这里势必会阻碍小卖部前的人群,于是我们便走了起来。我和千反田的教室就隔了一堵墙。 走着走着,我们聊到了伊原: 「最后,伊原的巧克力怎么样了?」 千反田面露微笑,甚至可以说有些骄傲地回答道: 「最后决定用克特多金象的了,虽然我觉得雀巢也不错。」 安静走了几步之后,发觉对方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我便问道: 「什么意思?」 「……啊,对不起。我是说决定用比利时的了,虽然犹豫过要不要选瑞士的。」 然后她说: 「花了好大力气呢。我们两个从商店买了许多种巧克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试吃。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经验,但一直巧克力巧克力的……说实在话,最近我都不想再碰巧克力了。」 她哧哧地笑了起来。地学讲义室里,千反田和伊原围着满桌的巧克力一个劲儿地吃——想象着这一图景,我也笑了出来。她们俩想必是铲平了一座直冲天花板的巧克力山吧。 「吃那么多巧克力,没长痘吗?」 「我倒是没问题。摩耶花同学脸上长了一颗挺显眼的,现在正用创可贴盖着。」 接着千反田满脸陶醉地说道: 「心形模具是摩耶花同学自己做的,我才知道她的手竟然那么巧。雕工也很精细……一对相向丘比特,真的很可爱哦!只可惜木制模具和巧克力不太相配,成品的舌尖触感不是很好。」 「再怎么说她也是漫画研究会的,裁切之类应该不在话下吧。不过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她还会用雕刻刀。」 「摩耶花同学做事十分专注。所谓的倾注心意,就是那个样子吗……感觉太了不起了。」 倾注心意?在我看来,专注本来就是伊原的长处。要说千反田会为世间万物着迷的的话,伊原则更能专注一心。顺带一提,里志可以同时享受好几件事,至于我就更不必说,基本上不会什么产生兴趣。再者说,这次的巧克力对伊原来说是雪耻之战,光这也够她拼命的了。 「那巧克力已经给出去了吗?」 被这么一问,千反田却摇了摇头。只见她微微蹙眉: 「这里有点遗憾,摩耶花同学是想亲手把巧克力送出去的……她本打算放学后去社办送,但无论如何都没法从漫研抽开身。」 「于是呢?」 「说是要把巧克力放到社办,然后再叫福部同学过去。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执着于放学后,毕竟2月14日内都能算是情人节仪式,所以应该还有办法……」 唔。虽然千反田可能会觉得遗憾,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巧克力丢给里志,倒也能算是个潇洒的做法。里志应该会喜欢吧。 就在这时,千反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我转过身来。只见她一脸认真地直视着我说: 「啊,对了。折木同学,今天是情人节。」 「…………」 千反田慢慢垂下了头。待她再次抬起脸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快: 「按照我家的习惯,对于真正亲近的人,新年和中元节是不送礼的。所以,虽然我没准备情人节巧克力,但还请你不要见怪。」 ……是么。 情人节巧克力竟然能与中元和过年的礼品相提并论,我活这么大还真是未曾想过。 路过的二年级学生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强忍着笑快步走了过去。真想照他屁股踹上一脚。 放学后,在我往书包里塞课本和其他杂物的当儿,里志找了过来。不知装了些什么,他那常伴身边的手提袋几乎被撑成了长方体形状。里志一边抡着那袋子,一边问道: 「奉太郎,你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反正不会蠢到去地学讲义室。刚想说自己准备回家,我看了眼窗外,方才下起的雨夹雪眼瞧着变大了。虽然我的靴子和大衣都能防水,也带着伞…… 「等雨夹雪停下来或是变成雪。」 「就在这等?」 我想了一下。因为供暖已经切断,教室里非常冷。而且今天是情人节,对于那些想利用放学后教室的人来说,独自赖在屋里等待变天的男生肯定非常碍事——我可没那么不解风情。只是话又说回来,去社办也实在太蠢。 「说得也是,那就去图书室好了。」 闻言里志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我。那书是三十二开精装,看标题应该是前阵子很流行的一部作品。没记错的话,书里的内容大概是「一对平凡男女身边的错位感不断发酵,最后酿成无可挽回的惨祸,甚至还导致了一场席卷街道的死亡风暴!」之类的东西。恐怖小说完全不是我的菜。 「你的兴趣也越来越奇特了……就算你推荐我也不会读的。」 「我又没说要让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还一下啊,期限就要到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书和活页纸一起塞进了书包里。然后我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问道: 「你要去社办吗?」 呃,是啊——里志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觉得他散漫的样子有些蹊跷,便说道: 「伊原好像去不了了。」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个吧,里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哟,消息挺灵通的嘛……千反田同学说的?」 他低声说道。 「好像是因为漫研的事走不开。」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千反田说她挺遗憾的,伊原……」 我刚说到一半,里志就打断我道: 「漫研最近有点内讧。原本潜在的对立问题在文化祭后爆发出来,现在会员分成了『印象派』与『理性派』两派在争夺主导权。只要一个不注意,历史悠久的漫画研究会就可能会惨遭分裂。从人数上看,印象派对理性派是三比一,我觉得有点悲惨。摩耶花是理性派的魁首,今天大概也是为了这事吧。」 虽然觉得里志拉开话题的时机很诡异,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地对陌生词汇发起了提问: 「印象派和什么?」 「理性派。说成是『角色重视派』和『剧情重视派』也行。这两派好像经常会展开辩论,可以的话我也想参加参加啊。」 里志好像非常乐在其中。搞不好和2月14日的活动相比,他对这种丑闻才更感兴趣。也罢,先不管这些—— 「这两派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里志闻言做作地耸了耸肩: 「我对潮流引领者的憧憬永无止境。」 说着,里志又晃起了他那束紧了口的手提袋。我结束和里志的闲聊,背上书包拿起大衣走出了教室。身后,里志也跟了出来。因为通往专科楼的连接走廊和图书室方向相反,我们就在教室门口道了别。 「那就后会有期了,折木同学。」 里志拿腔带调地说。我也开玩笑似地回敬道: 「加油吧。」 「加什么油啊?真是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加油对付雪耻的对手了。 图书室里意外的冷清。要是平日赶上恶劣天气,这里早就人满为患了。 我把里志的书放进还书箱,然后将书包搁在了附近一个位子上。因为想找个轻松读物打发时间,我就到书架前拿了一本南美古迹写真集回来。一旁还有欧洲和中亚的影集,不过大概是出于对『巧克力发祥地』的敬意,我最后还是选了南美的。 第一页是闻名遐迩的玛雅金字塔,然后则是绿意满盈、遍布奇坑怪穴的圭亚那高原。翻过页来,画面中是一种果实有人脸大小,直接挂在树干上的奇特植物。注解上写着「可可树:theobroma cacao」,还解释说『theobroma』意为『神祇的食物』,至于具体是什么语言则没有注明。 盯着这张照片,我发现自己竟然对今天的特殊性有所意识。按理说在意情人节的人也会关心圣诞节,但上上个月的二十四日我就没想这么多。为何单就情人节给了我这么深的印象呢?部分原因可能出自我对伊原雪耻之战的些微兴趣,但更主要的应该是「刚起床就收到巧克力」这一事实。我会注意到今天是十四号,估计就是拜那份巧克力所赐吧。 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白:「对情人节有意识」并不意味着我对巧克力的期待比去年更高。 就比如说吧,现在我正在欣赏马丘比丘的下水道遗迹,要是有那么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向我跑来——当然,这人肯定得是个女生——然后说着「请收下这个!」递出一块心形巧克力,我会作何感想呢? 其实说都不用说,当然是高兴啦。 但我觉得,那种喜悦和「意外地被人认可」的喜悦是相同的。假设某人的随性之作偶然拿下了市级美术比赛的大奖,届时他的喜悦和「收到巧克力的喜悦」并不会有什么本质差异。说得再口语一点,就是「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好,但受到表扬就先听着」的感觉。 那种所谓「因为坠入爱河而产生喜悦之情」的论调,实在是站不住脚。 我奉节能主义为信条,即「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这一信条带给我的主要是怠惰,但除此之外,它也给了我一个看待人际关系的新角度。 我之所以能在古籍研究社感受到俱乐部般的轻松氛围,是因为里志、千反田、伊原和我都不会互相纠缠。比如千反田吧,虽然她的好奇心的确会打破我的安宁,但我要是打心底里不想掺和某件事,她也不会强拉着我。事实上,去年的『冰果』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好,千反田都没有强迫要我帮忙。她确实磨得开面子求人,但绝不会无理取闹。要是她换成别的说法,比如「这是你的义务」或是「这是理所应当的」,又或者泪眼汪汪地死缠烂打,估计我当场就退社了。 但是,恋爱中的男女会理这一套吗?对于恋爱对象,我们能够期待——或者说强求——对方不纠缠吗? ……有人说生物存在的目的就是留下遗传基因,或者说繁衍后代,而恋爱则是升华后的繁殖欲求。从这种观点看,或许我还算不上是完整的生物。不过我好说歹说也是个人类,不可能只去迎合生理上的欲求。所以对于「不完整生物」这一说法,我倒并不介意。 要聊欲求的话,「我对巧克力的欲求」还更能撑起话题一些。虽然我偏好吃辣,但对甜食也还过得去。 我一边看着密林里毒蛙鲜艳的橙色,一边如上想着。 「总算找到你了,折木同学。」 我循着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回过头去,只见千反田的脸近得吓人。和她大大眼眸中的认真目光相遇后,我先撇开了视线。 受冬天的干燥空气影响,我的喉咙也在隐隐作痛。清咳一声之后,我说: 「……所谓『总算找到了』,是有什么事吗?」 「不。」 「…………」 千反田将人气冷清的图书室扫视一遍后,低声说道: 「我本以为要是折木同学在的话,福部同学也会在呢。」 原来是找里志啊。 「我和他又不是形影不离。」 「话虽这么说……你知道福部同学去哪里了吗?」 我刚要张嘴回答,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里志应该是去了地学讲义室,但要真是那样的话,千反田就不会出来找他了。 「他没去吗?」 千反田微微点头。 「我觉得他实在有点慢,就出来探查情况了。虽说因为摩耶花同学的关系,他应该不会忘记,但也说不定是有什么别的事。」 这样吗。我看了看手表。虽然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但从里志向我道别、说他要去社办那一刻算起,应该还没过三十分钟。现在差一点才到五点,太阳也落了山,千反田的忧虑我倒也能理解。 不过那可是福部里志。虽然让人等待很不像话,但磨蹭三十分钟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又将写真集翻了一页,然后面对着墨西哥城的远景说道: 「里志的确也有不守时的时候。反正他说了会去社办,你再等等如何?」 「因为没定具体的时间,所以倒也说不上迟到。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等等看吧。」 千反田的语气中仍留着一丝不安。话虽如此,她说完还是干脆地离开了图书室。里志这家伙,真是什么事都不能让人省心。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抬头看向窗外。雨夹雪仍然未停。无可奈何的我再次坐回到椅子上,又把写真集向后翻了一页。 4 等雨夹雪停下时,我已经从墨西哥城到里约热内卢,在南美大陆上完成了一圈虚拟游览。就在我把写真集放回书架,正要穿上白色大衣的时候,客人到访了。 拉门哗地一声打开—— 「折木同学!」 千反田以不符图书室肃静要求的气势朝我冲了过来。本想提醒她安静一点,可环视四周,图书室里就只剩下我、图书委员以及图书管理员系鱼川老师了。 千反田的表情和刚才来时完全不同。她紧紧抿着嘴,本就不小的双眸则瞪得老大。估计又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在千反田背后,里志也提着手提袋现出身来。看他表情好像很疲惫,平日那高涨的热情似乎也冷却了一些。 「奉太郎,你还没走啊。」 「我要等雨夹雪停下来,没跟你说过吗?」 我来回看了看眼前的两人,然后对千反田说道: 「这次看你好像有事,不过我正要走呢。」 千反田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又加大幅度深深地点了一个: 「呃,是,我知道。毕竟已经不早了。但还是请你务必帮帮忙!」 「不好意思还是明天吧。帮不帮忙,明天再说。」 说完我便准备走出图书室。 然而,千反田竟然挡到了我的面前。看我不禁皱眉,她低下头说: 「对不起,但请至少听一下吧……都是我不好,让古籍研究社的大门敞开。实在是对不住摩耶花同学……」 ……看来并不只是一如往常的好奇心勃发。仔细打量便能发现,千反田双拳紧握,本来就很白皙的肌肤更是没有了血色。不知是因为行事匆忙还是怎么,她的脚也在不停发抖。 我简洁对里志问道: 「出什么事了?」 「哎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反田似乎是想推翻里志的说辞,但声音却无助而弱小: 「巧克力……」 「巧克力?」 「摩耶花同学的手工巧克力被偷了!她那么拼命做出来的巧克力!」 我看向里志。他带着一副嫌麻烦的表情耸了耸肩,然后点了点头。 伊原的巧克力,被偷了。 哼,是么。 真是回回都不让人消停啊。 ……自我入学神山高中、加入古籍研究社以来,已经过了十个月。这期间以千反田为媒介压给我的麻烦事,估计能顶上初中三年的量了。 那些应对经验并没破坏我的节能信条。不过我或许也得承认,它们的确在我必须行动时起到了推动作用。 我不情不愿地穿上大衣袖子,说: 「走吧,去找找。」 可恶,明明雨夹雪都停了啊。不过为人处事总要讲究个人情。虽说我和伊原的缘分并没多深,但终归由来已久。要是知道辛苦做出的巧克力被人偷走了,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我可不想看到! 毕竟『恐怖』可不是我的菜。 我们穿过连接走廊,来到了专科楼。 地学讲义室位在四楼。在我刚准备上楼时—— 「等一下!」 里志叫住我,把手挡在了我身前。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我刚准备踏足的楼梯前,拉着一根黄黑相间的塑料绳。这几天校内各个地方正在逐次上蜡,吊在塑料绳下的牌子上也写着「楼梯上蜡,禁止通行」。 楼梯共有两处,于是我们便绕到了另一边上楼。在三层到四层的楼梯间,一个卷发的一年级学生搭过话来: 「麻烦帮忙看一下,这个是不是水平的?」 他似乎是在往告示板上贴海报。海报上写着着「工程社毕业设计展 地点:远程教育1-c班教室」。我本想随口回糊弄一句「还行吧」就赶紧走,不想身后的里志却说道: 「降得太过了。」 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右边的确有点低。接着,千反田的声音从里志身后传来: 「这张海报是故意做成梯形的吧?」 工作员……不,工程社员后退一步打量了海报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 「啊啊,怎么搞的。」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美工刀和直尺,取下海报坐到楼梯上熟练地开始了裁剪。 但愿他能顺利成功吧——我一边替他祈福,一边走向了地学讲义室。 教室没有上锁。刚进门我就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虽然刚从温暖的图书室出来也是个原因,但这里的气温实在不高。 千反田走到教室正中央的座位附近,把手放到桌上说: 「本来就是放在这里的。」 原来如此,现在桌上没有巧克力。 还没等我开口,千反田就自顾自地整理起情况来: 「那个巧克力是用红纸包装,上面并没有缠丝带。大小……因为是心形的,所以最宽的地方大概是……」 她两手慢慢张开,比划着尺寸。张开到及腰宽度后,她稍作犹豫,又把距离稍稍缩短了一点: 「差不多是这么宽。」 千反田不仅五感、记忆力和观察能力出色,连空间感知能力也十分优秀。不过话说回来,这巧克力可真够大的。 「伊原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跟她说。或许会有点卑鄙,但我还是想先尽自己所能找一找。」 千反田不断地抚摸着桌面,似乎这样做巧克力就会回来一样。 「在我动身去找福部同学的时候——我的手表是四点四十五分左右——巧克力还在。我是五点过一会儿回来的。就因为这十五分钟里我偷懒没有锁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小到听不见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千反田本来就很多愁善感。看来她受了不小的打击。 见状,里志安慰千反田道: 「不过看开点吧,千反田同学。你又不是摩耶花的巧克力管理员,没必要那么伤神啦。」 「但是也很对不起福部同学……」 「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千反田同学你的责任。比起你来,迟到的我问题才更大。」 这倒挺让人意外的。在我印象中,里志不是会这么开导别人的人,他应该更冷血一些才对。而绝对热心肠并且不冷血的我,最后则选择了沉默。 我打量了教室一圈。地学讲义室里没有特别的设备,只有讲台、黑板、桌椅以及清洁工具,所以四下状况还算容易把握。 不过桌子有四十张以上。我敲了敲身边的一张说: 「你们肯定不在这屋里吗?桌膛里也没有?」 「没有。我和千反田同学都确认过了,的确是没有。」 也罢,我想也是。 不,等一下。 「确认巧克力不见的时候,不止千反田在场吗?」 千反田回答道: 「是的。我在回程途中发现了福部同学,然后两人一起进来的。」 「就是那边的楼梯,我和千反田同学是在三楼到四楼的楼梯间遇到的。」 原来如此。那边的楼梯,是吧。 ……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于是我又把大衣穿了上来。虽然我不喜欢到处活动,但是目的地就在附近。看我迈开步子,千反田问道: 「你要去哪?」 「那个工作员在那呆多久了?」 我边说边走出教室,另两人也跟了上来。 「工作员?你说谁啊?」 「就是那个卷毛儿,贴海报的。」 「……是工程社那位同学吧。」 千反田稍稍回忆了一下: 「我出去找福部同学的时候,他刚把海报铺开。」 「那就好办了。」 里志应该领会了我的意思,可千反田呢?有时她迟钝得让人难以想象。于是以防万一,我接着补充道: 「要是工作员一直在那的话,他对通过楼梯的人应该也有印象。因为上蜡的关系,楼梯只能用这一边。」 「啊……的确如此呢!」 闷闷不乐的千反田,声音里终于带出了一丝光亮。可是里志却持慎重的意见: 「那个工作员会不会就是巧克力小偷呢?」 「不可能。」 「诶?」 「偷过东西之后,谁还有心情去在乎海报平不平行啊?」 我们从女厕所旁拐弯走下楼梯。告示板前,工作员还在操弄着小刀。注意到我们后,他便把海报摊开说道: 「这次怎么样?」 千反田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 「变成不含直角的平行四边形了呢。」 「…………」 「对了,有件事想向您请教。从开始贴海报到现在,您还记得有谁走过这里吗?」 工作员对千反田认真的神情感到疑惑,于是对着后面的我们问道: 「出什么事了?」 在我犹豫该如何回答时,里志先一步开口道: 「有一些麻烦事,我们怀疑犯人是走过这里的人。」 「哼……?」 虽然不像是接受了我们的说法,但工作员并没进一步追究。只听他回答道: 「当然记得了。」 「有、有几个人呢?」 看着着急的千反田,工作员笑道: 「三人。」 三人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都是些什么人呢?」 哎呀呀,千反田这家伙果然是迟钝啊。我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对回过头来的大小姐依次指了指自己和她: 「咱们两个加上里志,总共三人。」 没错吧——我朝着工作员投去确认的视线,他点了点头。 「确定是这样吗?」 工作员向反复确认的千反田保证道: 「我很擅长记忆人脸的。而且贴海报时我也没那么专注,有人通过总会能注意到的。」 千反田又回头看着我,疑惑起来: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瞥了一眼里志,回答道: 「简而言之就是,偷巧克力的家伙就在四楼,而且现在应该也还留在四楼……里志。」 「嗯?怎么了?」 「都哪些社团的社办位在专科楼四层?」 里志得意地挺起胸膛: 「拿我当数据库用啊?真是荣幸。我想想。古籍研究社、轻音乐社、清唱部、天文社、还有……对了,思想研也在四楼,虽然没有社员。」 接着他说道: 「你还挺有干劲的嘛,真是罕见。」 还不是为了你——虽然想这么吼他,但碍于麻烦我还是作罢了。而且千反田就在一旁,那种话也说不出口。 「那就是说,还有希望能要回来……但是,小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可能是发现希望后稍稍宽心了吧,千反田发出了新的疑问。这正是接下来问题的重点。 不过,现在就…… 「现在就功利一点吧,动机什么的之后再说。先去探探还有人的社团,说不定进展会意外的顺利呢。」 「这样也好。」 千反田点了点头说。临上楼时,她郑重地向工作员道了个谢。 对留校社团逐一探查后,结果意外的喜人。 轻音乐社好像在哪借了个大厅,以图能够不扰旁人地准备演唱会。清唱部按照惯例还是在中庭里练习。本来我觉得这么冷的天应该绕不开舌头才对,不过看起来他们只是在吊高音而已。思想研就不用说了,专科楼四层剩下的社团,就只有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了。千反田皱了皱眉头: 「是天文社的同学吗……?」 「总之先去打听打听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天文社社办——第五多功能教室。半路上里志低声说道: 「天文社啊,搞不好那个人在呢。」 「你有认识的人在天文社吗?」 里志干脆地点了点头: 「其实奉太郎和千反田同学你都认识。泽木口前辈就是天文社的。」 「是那位啊,那就能放心了……吗?」 实在有些微妙。泽木口美崎,这名字我记得。去年暑假终盘,我们因『女帝』事件多少有些接触。后来文化祭时她又挡到古籍研究社面前,不过最后却自我毁灭了。记得就是煮香蕉汤的那位吧。 第五多功能教室和地学讲义室之间只隔了一间教室。如果天文社社员真有偷巧克力的心,估计用不了二十秒就能得逞。 站到教室门前,只听室内传来了一阵爽朗笑声。我们互相望了望,最后千反田点点头,上前敲了敲门。 「嗯?请进~」 应门的声音有点耳熟。 千反田将门拉开。 刚一开门,一股热风便吹了出来。校规禁止学生对暖气温度进行调整,但从室内这豪爽的热度看来,这帮人肯定早把规矩扔到九霄云外了。要是有人带着眼镜,视野肯定得蒙上一层白雾。 教室里,围坐在一起的学生有一、二……五个。他们把桌子拼到一块儿,并在上面放了各种纸质印刷品。不知为何,骰子也有将近十个。五个人当中有三男两女。在这个甚至有点热的温室当中,男生全都穿着学生服,女生只有一个穿着水手服。 而那位没穿水手服的女生——估计就是刚才声音的主人——则正是里志言及的泽木口。估计是喜欢那种发型吧,今天她依旧在脑袋两侧绑了团子形的发髻。她用棕色黑蕾丝边的精致布料包着头上的团子,穿的却是学校定制的土气运动服。 和泽木口视线相对后,千反田斜15度鞠了一躬,微笑道: 「你好,泽木口前辈。请把巧克力还给我们。」 我是堵住她的嘴好呢,还是拍拍她的后脑勺好呢。幸好泽木口并没听进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巧克力怎么了?嗯,你是叫……千反田来着?」 「是的,千反田爱琉。」 「有何贵干?」 可能是怕千反田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里志抢先说道: 「欲借前辈一臂之力,解我燃眉之急。」 怪里怪气的表达方式,不过泽木口倒像个小孩一样笑了起来。估计是因为怪人同类间比较好说话吧。 「喔?费时间吗?」 「三分钟足矣。」 在他们交涉的时候,我又扫了第五多功能教室一圈。社员们随手把书包和御寒衣物扔在了桌子周围。虽然样式各有不同,但书包和衣服都是五套。另外还有一个斜挎包,不过按照过去的印象来看,应该是泽木口的。天文社社员对我们投来惊诧的目光,其中还有一个男生面露愠色,看来是正在兴头时被我们搅和了吧。 轻轻点了两三下头之后,泽木口对社员们说道: 「我先出去一会儿。如果突击之前入手难度有3的话,购买价格可以加五成。」 泽木口站起身来,两边一片天文社社员的嘘声: 「加五成!?」 「难度3?那根本就没什么可买的嘛……」 闻言泽木口摆了摆手说道: 「我都在紧要关头放你们补给了,你们也得知恩图报吧?谁要敢糊弄就多罚一倍哦。」 说罢她来到了走廊上。千反田再次礼貌地鞠了一躬: 「很抱歉在紧要关头打扰你们……请问你们是在干什么?」 泽木口的回答很简短: 「嗯?sf。」 「science fiction?」 我下意识地确认道,里志也与我同时开口: 「space fantasy?」 「space fighter吧好像是。不过先不管那些……」 泽木口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之后,抱起胳膊说道: 「你这大衣挺帅的嘛。」 里志跟着拍马屁道: 「是吧前辈,你太有眼光了!这可是奉太郎冬装里最能上台面的一身,搞不好里面还藏着汤普森冲锋枪呢!」 要是可以我还真想藏上一把,那样等你再满嘴跑火车时我就有的用了。 见泽木口依旧盯着我衣服不放,千反田总算忍不住开口了: 「那个,前辈……」 「啊,对了对了。找我干嘛?出什么事了吗?」 「是的。」 千反田点点头,然后回过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 ……能在此处刹住车,说明十个月里千反田也有了一些改变。千反田并不擅长婉转的说话方式。虽然她那率直的语言也经常能够成事,但现在我们得给天文社社员扣上盗窃的嫌疑,直来直去难免会把事情搞僵。我领会了她的意思,上前半步说: 「是这样的,泽木口前辈。」 「你是……对了,侦探折木君。」 虽然这个找茬一般的外号让我有些不悦,但眼下就只能先忍了。我指着地学讲义室说: 「其实,那边有块巧克力被盗了。」 感觉泽木口的视线好像凌厉了一些,于是我就旁敲侧击道: 「所以,我们想知道有没有看见小偷的人。四点四十五分到五点之间,有人来到走廊里吗?」 把「寻找嫌疑犯」偷换成「寻找目击者」,不知道这点小心思能不能骗过她。泽木口兴趣盎然地笑着,小声说道: 「偷情人节巧克力,是吧?又不是偷心贼,这犯人可真够风流的。」 哪里风流了?真想给你看看刚才千反田紧咬嘴唇的为难样子。 泽木口思考了一会儿,又继续道: 「四点四十五到五点?不好意思,我们玩得太起劲,完全不记得时间呢。但是,离席的人有……中山和吉原,小田好像也出去过,虽然是我给派出去的。」 五分之三吗。我知道千反田的表情愈发消沉了。 但是,还能再缩小一下范围: 「有人收拾好东西才出来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没有啊。」 「啊,小田就是那个女生吗?」 「女生是中山。」 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泽木口终于也有点不高兴了。虽然整体的滑稽气质依然如故,但她终归还是把手叉到腰上瞪着我说: 「我话说在前头,谁都没带着巧克力回来。信不信随你便了小侦探,我可有点不高兴了。」 说完,她突然打开教室的门,并朝里面大声喊道: 「你们几个刚才看没看见过什么巧克力之类的东西?」 天文社的男生们放声大笑: 「前辈,你能别再打击我们悲伤的心灵了吗!」 「我也想说我看见了啊~」 泽木口摊开双手指着他们,仿佛在说「这就是证据」一样。 「那,你们想问的就这些?可以了吗?」 果然,事情没能发展得那么友好。不论再怎么耍心眼,我们终究是在怀疑他们,要说没办法那也的确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基于信条和性格,我本人并不喜欢纠纷就是了……真是没辙。 至少把态度表现得好一点吧。我向泽木口鞠了个躬说: 「非常感谢。前辈,我对刚才的无礼表示抱歉。」 「唉,算了算了。」 留下这句话后,泽木口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第五多功能教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关门的声音好像很重。片刻之后,教室内又传来了「重开,重开」的爽朗声音。 千反田来回看了看我和紧闭的门,似乎有些悲伤地说: 「折木同学……泽木口前辈她生气了吧。」 「当然了。」 「……但是!咱们也必须得拿回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才行。」 我回过头,只见里志终于也沉下了表情。往常的微笑在他脸上消失无踪,全数变成了自嘲的神色。 「奉太郎……」 他似乎有话想说。 我并没理会,而是提出了先回社办的建议。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也差不多该给这事画上句号了。 5 地处边角的地学讲义室,三面墙上设有窗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寒气也轻而易举地钻了进来,压得我连脖子都缩了起来。 「太冷了。」 我刚下意识的叹了一句,便收到了暖暖的回信: 「是吗?我倒是还好。」 「就你一个人还裹着大衣,冷什么冷啊。」 不不不,真的很冷啊。 窗外已经一片雪白。雨夹雪虽然停了,天却又下起了雪。常听人说起『白色圣诞节』,那有没有『白色情人节』这一说法呢?虽说听着有点像白葡萄酒品牌就是了。 我坐到身边一张桌子上。千反田站在我面前,用难掩疲惫的声音说: 「折木同学,你怎么想?……我不想去怀疑天文社的各位。」 我一下词穷,只能反问道: 「那除了那边的楼梯,还有其他进入四楼的办法吗?」 里志也像我一样找了张桌子坐下,然后把手提袋放在腿上,摇了摇头说道: 「倒也不是没有。还有一处紧急楼梯和一个疏散用滑道,不过那两边都不是轻易能用的。另一侧正在上蜡的楼梯也是,反正没拆掉,真想走的话也可以走。」 「可是没有痕迹。如果刚上完蜡,人在经过时肯定会留下足迹。虽然还有通往楼顶的楼梯,但那边一般都锁着门。没有教员陪同的话,学生是上不了楼顶的。」 这么说来,进入四楼的路径果然还是只有一处楼梯。当然,乘着直升机用绳梯空降也能算是一条路。可伊原的巧克力又不会有什么惊天秘密,谁会为了把它拿到手折腾得跟个间谍似的啊。 ……不,等等。伊原用的好像是比利时产的巧克力吧。众所周知,比利时是欧盟总部的所在地。莫非伊原的巧克力里藏着能动摇欧洲稳定的微型芯片?若是如此,那直升机呀绳梯呀就都有可能了。 「折木同学?」 「啊,没什么。」 之前并没有直升机的声音。 巧克力到底该在哪里呢?我望着飘落的雪花,思考着其它可能性。 「对了,找巧克力的时候,你们看了下面吗?」 「下面?」 我用手画了一道抛物线: 「如果从窗口把巧克力扔下去的话,巧克力会掉到地面上吧。」 千反田摇了摇头: 「那边的话,我们已经找过了。」 破绽还真难找。那这个如何—— 「女厕所呢?」 回答突然变得慌张起来: 「什么?」 「你说什么?」 「女厕所啊。在那十五分钟里,专科楼四层能够进入的地方也就这里、第五多功能教室和女厕所了吧。另一方面,这个房间和外面都没有巧克力。既然如此,也有可能是谁把巧克力藏到女厕所里了。」 我话音刚落,千反田就不顾裙摆猛的一步跨了出去。接着,她看向一动不动的我,有些不满地说: 「这个我没有注意到。咱们快去看看吧!」 咱们去看看?开玩笑吧你。 「抱歉,你一个人去吧。」 「折木同学,人多力量……」 「如果这层的厕所是男厕,你也敢冲进去?」 千反田好像并没考虑这么多。「啊!」她面红耳赤地点了两下头,然后小跑着离开了教室。顺带一提,专科楼一、三层设置的是男厕所,二、四层则是女厕所。 笑脸送走千反田后,里志晃着脚问我说: 「你真觉得会在厕所里?」 我爱搭不理地回答道: 「不,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 「万一也就是0.01%了,连那么点都不到?」 「里志。」 我叹了口气: 「『估计在那里』这说法就是个幌子,你安静一会儿。」 「……这样啊。」 后来里志便闭上了嘴,一直浮在脸上的笑容大概也消失了吧。千反田回来之前的三分钟,地学讲义室如死水一般安静。 回来时,千反田无力地垂着肩: 「没有找到……」 我点点头,说道: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诶?」 千反田抬起了低垂的头,就在这时……那个被延后许久的瞬间终于来临了。 地学讲义室的门被拉开,那家伙走了进来。她的水手服外披着米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毛线帽。伊原摩耶花。她左脸上贴着创口贴,应该是想掩盖吃太多巧克力长出的粉刺吧。伊原看着我们,一脸疑惑: 「咦?为什么大家都在?」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可是伊原没有注意到千反田的异常,脱下帽子轻松地问道: 「啊,最后怎么样了?我的巧克力。」 上来就问这个吗。不过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是伊原最关心的。 我把视线投向里志,可是那家伙虽然漠然地面对着伊原,却没有任何表情。看来他没有发言的意思。 那就由我来开口吧。但千反田察觉到我的意思,举起手来制止了我。她的意思应该是要自己说吧。我不得不闭上了嘴。 千反田走到伊原的正对面。 「摩耶花同学,对不起!」 这次,她的声音没有颤抖。估计是做好了觉悟吧。另一边,伊原则一脸吃惊: 「怎么了?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吗?」 「是的,其实……」 千反田在这里稍微顿了顿,说: 「因为我没锁门就离开教室,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被偷走了……对不起!」 诚心诚意,堂堂正正。可是千反田的眼睛却红了起来。 然而伊原听到事实后,反应完全出我所料。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哦,这样吗。」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露出苦笑道: 「被偷走了啊。」 这表情,这发言。 我不敢相信伊原就这么点反应。我本以为到她会将心中的怒火吐之而后快。就算再怎么对恋爱感情没概念,我也明白,自己要是到了伊原的立场上,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可伊原却保持着平静。与之相对,千反田的感情爆发了出来。 「摩耶花同学,我……!」 伊原对她摇了摇头: 「别这样啦,小千。你是介意自己没锁门吗?但是谁能料到会有人偷情人节巧克力啊。」 「但是!」 「就算真的有谁不对,那也绝对不是小千。绝对不是。再说,我可没记得自己曾把巧克力托付给你……我才是做了对不起小千的事。你帮了我那么多,最后却全都白费了。」 说完,伊原就重新戴上了刚摘下来的帽子。她把视线从千反田身上挪开,喃喃地说: 「嗯,不过还是有点难受。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小千,真的不必在意的。」 接着她转过身去,平静地走出了地学讲义室。谁都没能从背后叫住她。 千反田,里志,我。望向伊原背影的我们,肯定都怀着不同的心思。 差不多当伊原已经走下楼梯之时,千反田也毅然准备离开。领会她的意思之后,我从桌上跳下来,挡到了她的身前。可千反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即将撞到我的鼻尖,她才总算停住了步子。 「……请让开。」 「你想干什么?」 我们距离实在太近,于是我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她也随着我向前迈了一步。 「就算动用强硬手段,我也要把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找出来。若非如此,明天我就没法面对摩耶花同学了。」 「大家不是都说过了嘛,这不是你的错。法律专家肯定也会这么说。那是在你的危险预知范围之外的事。」 「这与法律无关。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摩耶花同学今天本应能留下开心的回忆,现在却变成了这样。我不能就这么抛下一切不管!」 说完,她便试图从我身边钻过去。 我下意识地做出行动,用右手抓住了她的右手腕。 那只手非常温暖。 握着对方的手腕,我从肌腱处感受到了千反田握拳的力量。现在该松手吗?还是不能松?犹豫之中我姑且开口道: 「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你,毕竟我没你那么多愁善感。不过,这里就交给我吧。今天之内,我肯定会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给里志。」 节能主义者折木奉太郎竟然说出了「交给我」这种话,这谁又能想到呢。 千反田瞪圆了她那大眼睛,但手上的力气却未见松缓。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不过请让我也一起。」 我摇了摇头: 「不,我已经有头绪了。只是你在的话,事情就没法办。」 一阵沉默之后,千反田轻轻问道: 「有头绪了?」 我松开了千反田的手。或许是我在不觉中用上劲儿了吧,千反田揉了揉右手的手腕。 事已至此就只能这样了——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谁?」 「能把巧克力带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我叹了口气: 「天文社的中山。」 只听咯噔一声桌响,里志站起了身。现在先不理他。 「根据那个工作员的证词,从三楼到这里的楼梯只有我们走过。而从泽木口的证词中我们可以知道,能偷巧克力的只有那三位天文社社员。」 「是小田、中山和吉原同学吧。」 「他们之中有人来到这里,想要偷巧克力。不过,换你会怎么办呢?伊原的巧克力,尺寸应该很大才对。」 千反田点点头,把手摊开到了略小于自己腰宽的距离。 「大概是这么大。」 「这种尺寸是藏不住的。既然巧克力既没被藏进厕所,也没被扔到外面,那它就只能是被带到第五多功能教室里面去了。可是泽木口却咬定没人带巧克力进去,社员们也这么说。如果整个天文社都是共犯倒还另当别论,如果不是的话,事情就很奇怪了。」 我指了指自己和里志: 「男生的学生服根本藏不住那么大块的巧克力。书包或是我这种大衣的口袋还有可能,不过天文社社员出门时都没收拾好东西,所以他们肯定没穿大衣、没拿书包。学生裤口袋尺寸太小。把巧克力那种硬物藏到衣服里面的话,动作会变得很不自然,绝对很显眼。」 接着我指了指千反田: 「但是,水手服就有可能。若是用胶带把巧克力绑到腿上,再用裙子遮一下就能藏住……至于那位名叫中山的天文社员为何要偷伊原的巧克力,我就不清楚了。搞不好她俩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可是不管怎样,能带走巧克力并藏起来的只有中山一人,因此,我们只能认定她是犯人。」 停顿片刻之后,我又说道: 「今天之内,我会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给里志。虽然我有绝对的自信,但是你在的话就会很麻烦。所以你今天就安下心来,赶紧回去吧。」 千反田直视着我的眼睛。 ……立刻就挪开视线的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尽管如此,千反田还是恢复了一点点笑容: 「折木同学能说到这个份上,真是不常见呢。」 「是吗?」 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太勉为其难了。 「我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折木同学想要做什么,但如果我离开比较好,我就离开。」 闻言,我全身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或许表情也缓和了吧。 「那好,事情顺利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就务必拜托了——说着,千反田鞠了一躬。 千反田回去后,社办里只剩下了我和里志。 我看向天色已黑的窗外。雪还在下,于是我皱了皱眉头,把书包挎到肩上说: 「走吗?」 听到我这句话,里志从桌上跳下来: 「也好,那就走吧。」 门可不能忘,得给它好好锁上。 6 夜晚的归途,汽车的灯光。雪花落到我的大衣上。 迎面的风寒冷刺骨,我把头埋进了大衣里。里志走在一旁,提着手提袋,背着书包,只穿着一件背心防寒。 「把情人节巧克力绑在大腿上偷走啊……」 我叨念着自己刚才的话,然后失笑: 「怎么可能嘛。」 「不过倒是蛮合理的。」 里志甩着手提袋说。我也笑着否定了他: 「不,不合理。」 「哦?」 「伊原决定把巧克力放到社办——如果那女生真的是犯人,她就必须得知道这一点。退一步讲,就算她真的知情,也不可能预知到千反田在看守,更不会料到千反田会去找你。」 「说不定她真就料到了呢?」 「就算她真料到了吧。可里志啊,与人体接触时,巧克力是会化的。而且,巧克力融化后会有独特的香味,根本就藏不住。更何况——」 走到人行横道中段,信号灯开始了闪烁。我小跑过去,然后回头对里志说道: 「情人节巧克力这玩意儿,正经人谁会去偷啊?」 里志苦笑道: 「没人能保证中山是正经人啊。」 「可比起她来,有个不正经的家伙从一开始就掺和进了事件里,后者显然更可疑。」 人行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响起「沙沙」的声音。不一会儿,一阵强风吹来。我抱起肩膀等到风停,然后接着说道: 「先履行约定吧。」 里志没有说话。 「……把你那手提袋给我一下。」 里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苦笑,老实将袋子给了我。我接过手提袋,上下狠狠地摇了一下。「咯啦啦」,袋里一阵声音传来,就像碎片在互相碰撞一般。 我故作正式地将手提袋递回给里志: 「今天之内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给你。这就算完事了。」 「干得漂亮,奉太郎。」 里志在笑,但那笑容展现的只有惰性抑或是心虚。 偷巧克力的人,正是里志。 千反田告诉我巧克力被偷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种事只有里志会干。就算没有这一预判,用排除法也能推出此事是里志作为。如果天文社都没有嫌疑,那偷巧克力的就只能是从三楼上来的人。根据工作员的证词,走上来的只有三人,千反田、里志和我。除开我,千反田也是「被害者」,所以可以排除。剩下就只有里志了。我们对工作员问的是『几个人』,所以对方并没提到是『几人次』。 恐怕与我在教室前道别之后,里志就藏到了三层的男厕所里。厕所就在楼梯旁,三楼又正好是男用的。只要在那里一直等,迟早能等到千反田出来找他。 确认千反田走下楼梯后,里志就爬上了四楼。这时他就已经被工作员记住了。搞不好工作员还向他询问了海报的平行状况。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去社办途中被工作员叫住时,里志说的是「降得太过了」。这种话,只有在事先说过「把右边降一点」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在无人的社办中,里志回收了伊原的巧克力。只是那巧克力意外的大,本来多半是想将其藏进手提袋的里志,此时也伤透了脑筋。里志的手提袋勉强能塞下三十二开的书,就算千反田的腰再细,也不可能窄过一本书去。 如果直接这么拿走,万一在楼梯上撞见千反田就游戏结束了。如此一来,里志会怎么办呢? 街道上,路灯已被点亮。道路尽头连着一座桥。那桥仅供行人通行,桥面很窄,要是两人并排走在上面,侧面就钻不过人了。寒风没有了障碍,风声也愈发猛烈。 「你弄碎它的时候,难道没有一点犹豫吗?」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小,被风声盖过没能传进里志耳朵里吧,他没有回答。 里志把巧克力弄碎了。可能是隔着包装用手肘敲碎的,也可能是介意着摩耶花的心血,一点点将心形巧克力掰碎的。不过结果都一样,心形的巧克力变成了能塞进手提袋的大小。 接着里志走出社办,在楼梯间遇到了千反田。也许他还扯了「呀,千反田同学,抱歉抱歉,刚才有点着迷的事……」之类的借口吧。千反田和里志一道走进社办。这时,巧克力已经不见了。 千反田面色青白的时候,里志到底在想什么呢? 走到桥中央,我停了下来。里志也止住了脚步。 这一次,为了不被风声干扰,我放声道: 「这样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欠我?」 里志的回答带着些许笑意。 「你是指什么事?不是正月的那次吧?非说的话,我算是不大在意人情的那种。」 「去年四月的事情。为了从千反田那里逃开,我编了一个故事。」 里志稍微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啊」地叹了一声。 「是有那么回事儿。」 「那个时候,你帮我圆过话吧。」 「是吗?真亏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我轻轻咬了咬牙: 「那时我做了坏事,做了傻事。」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过来。直到今天,我才对「设计蒙骗别人」的意义有了深刻的认识。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那时和今日,受骗的都是千反田。 然而里志却表现得兴趣寡然—— 「不过,那是个非常温柔的故事。」 他说。 「节能主义者折木奉太郎在达成目的的同时,没有伤害任何人……当然,除了你自己。」 突然间风向倒转,飘舞的雪花一时化成了漩涡。我又一次拉起大衣的领子,低着头问道: 「你会给我个解释吧?」 「解释……吗?」 里志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我不明白。但即便如此,我也认为里志有着自己的理由。或许说『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也可以。于是,我不惜胡编乱造糊弄过千反田那关,权且平息了事态。也是因此,当前述行为都被归结成「你还挺有干劲的嘛」时,我不免感到了愤怒。毕竟我没有受人所托,要保持沉默也完全可以。最终,为了让千反田安心,我不得不牺牲了一位毫无关系的女学生。也许这世上还有更好的方法,但我没能找到。从今往后,那位女学生想必会遭到千反田误解吧。 我之所以做出诸般选择,都是因为『相信里志有着自己的理由』。如果……「如果你说只是玩笑的话,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只能揍你一顿了。带着千反田和伊原的份,往死里打。」 事已至此,里志仍然夸张地耸了耸肩: 「我可不想挨揍啊。」 「另外,你要敢不说的话,我就去跟千反田道歉,告诉她事情都是你干的。」 「这个我更敬谢不敏。我根本没打算把千反田同学也卷进来。」 里志仰起头,嘴边传来了一声长叹。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徐徐道来: 「真不想说啊。本来不想说,但是现在不说不行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但现在你不光是想,还付诸行动了吧。」 「的确如此,你说得对。我不后悔,但是呢……」 里志把视线从天空移回地面。他下定了决心,娓娓道来。虽然声音并不大,但不知为何在风中也能听得清楚。 「奉太郎,你觉得我是执着的人吗?」 我想了想,回答道: 「算是吧。我觉得你是兴趣至上的人。」 「这是彻底的误解。」 里志靠在积雪不多的栏杆上: 「兴趣至上的人也好,执着的人也罢,都有沉迷的东西。在某一领域,他们会想超越任何人,每日每夜都去探索和钻研。」 「你不是吗?」 「不是。『女帝』事件你忘了吗?我不是说过,自己无法成为第一人嘛。广泛涉猎,浅尝辄止……不过奉太郎,说老实话,其实我是放弃成为第一人了。 前阵子,我拉你玩过游戏吧?」 是说在电玩中心对战那次吧。我以2—1赢了。 「是啊。」 「那个时候,奉太郎你好像也觉得不对劲吧?因为我不再执着于胜利了。 记得两年前咱们两个经常一起玩。以现在的眼光看来,那时的我实在是没出息。为了赢而赢,输了就抱怨对手、埋怨规则。不只游戏,要是有人熟知武田信玄,我会去读更多的书以图超过对方,看见铁道迷我也想去攀比。我那会儿就是想赢。 那时的我对很多东西都非常讲究。都有什么来着?我也快记不清了。对了,比如说穿衣的颜色搭配、汉字的正确笔顺等等。就算去吃回转寿司,我也会纠结取食顺序是不是精妙,到最后眼睁睁地放跑美味。」 里志自嘲着,仿佛自己真的很好笑一般。 「说老实话,很无聊。毕竟为了赢而赢,真赢了以后反倒就没意思了。这点实在是让人头疼。不过当时的我不懂这点,还径自困扰了很久,现在想想都觉得蠢。获胜方式没意思的话,胜利又怎么会有趣呢? 于是某一天,我厌倦了。我不再执着——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开始执着于『不执着』了吧。契机嘛,我已经忘了。 从那以后啊,奉太郎,真的是每天都很开心。今天骑车明天做手工,关心一下安保啦简易保险啦古典乐啦。以不执着的讲究为生活调料,在各种领域混个脸熟。记得是奉太郎你吧,有一次好像说我是亮粉色来着,实在是贴切。」 里志几乎已经不再是对着我说话了。他并没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便自顾自地回顾道: 「但是,在如是轻松和乐的生活中,仍然有一个问题。 正因为我执着于『不执着』,才能活得舒心快乐。奉太郎你的节能主义对你有多重要,我无从得知。但是,我的『不执着』对我却十分关键。要是没了它,我可能就又得回到以前那个穷讲究的样子了。 然而,摩耶花是个问题。」 我注意到他握紧了拳头。 「摩耶花是个好女孩。奉太郎你也许不知道,但她真的是个好女孩。那样的女孩世上独此一人,她说想和我在一起,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可是,可是啊。我可以执着于摩耶花吗?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执着,那摩耶花就可以例外吗? 我曾认为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正因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才能得到现在的快乐。另一方面,我当然也想和摩耶花在一起。于是我也想过,自己只要遂自己所愿就可以了。 但是啊,奉太郎,那是不行的。绝对不行。我顺应内心不对事物执着,又随心所欲地执着于摩耶花……那摩耶花又该被如何定位?无视摩耶花只是个下策,的确应该修改。但是我应该在什么情况下怎么做?亦或是说,追求答案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在这禅问禅答中,我能成为不伤害摩耶花的人吗? 还没等我找出答案,去年的情人节就来了。奉太郎,你不觉得情人节巧克力是一种象征吗?我认为,收下摩耶花的巧克力,就等同于宣布要执着于摩耶花。可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 「所以你才没收下吗?」 「没错。然后是今年。 你想臭骂我一顿也没关系——过了一年,我竟然还是无法回答! 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想不收那份不能收下的巧克力,也就只能让其不复存在了吧。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嗯,谁要揍我就揍吧。」 接着他陷入了沉默。 可是,这些应该和千反田毫无关系才对。 「可你伤害了千反田。」 听到我的话,里志突然笑了起来: 「……我没法把事办到你那么漂亮啊。本来我无意伤害她的。」 「那你本来是想怎么办?」 「本来我们是有计划的。摩耶花把巧克力放在社办,如果我有接受巧克力的觉悟,那就拿走。没有的话,就放在原处。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约定。可是,虽然不是摩耶花的问题,但她失算了。她没想到参与巧克力制作的千反田同学,会想当赠送巧克力的见证人……」 也就是说,这是里志和伊原的共同计划? 「那你去和伊原说清楚啊。」 「说过了,当然说过了!这不是当然的吗?若非如此,我的行动就变成单方面地折腾摩耶花了。 ……不,其实的确就是那么回事。 去年,拒绝摩耶花的巧克力以后,我们聊了聊。用了好几个小时,说得比刚才还要详细得多。真是怀念,都过去一年了啊。当然我也被她骂得很惨。直到最后摩耶花也没说理解我,但是她说她可以等,而检验的日子便是下一个情人节。 听到巧克力被偷了,摩耶花不是也很冷静吗?那是因为她明白,这场盗窃案是我『没有得出结论』的一个信号。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伊原知道偷巧克力的是里志,这点不出所料。但我还以为伊原会被激怒,因为去年巧克力被拒,今年也是……只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个理由。 如此想来,伊原说在漫研有事,估计也是借口吧。 里志张开双手。学生服的袖子被风吹起,阵阵作响。 「好了,奉太郎,我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我的所为并非玩笑,我也没有沉默。你要怎么办呢?」 ……雪越来越猛了。 我竖起衣领,桥上实在太冷了。迈开步子,只听脚下的雪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 里志跟在我身后。 「刚才的话,不能对千反田说吧。」 「当然了,还不如揍我一顿。」 我也这么觉得。刚才那些话,就算里志曾跟伊原挑明,终归也只是男生之间的话题。相对的,假如千反田和伊原也进行了沟通,那也不过就是女生之间的话题而已。她们的谈话当然不会传到我的耳中,里志今日所言也并非所有的故事。当然,我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故事全数告诉里志。 不,到底会不会呢。 我的信条是「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仅此而已。说到底,我根本就没什么特值一提的故事。我突然回忆起了在图书室看写真集时的想法——节能对恋爱并不适用。这和里志破坏巧克力的动机有着一脉相通的地方,但却似是而非。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里志是为伊原而犹豫的。 走在寒风呼啸的河川之上,我烦恼起来。虽然里志的确有错,可我却逼他说了他不想说的话。我应该对他做出补偿吗?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福部里志你」吗? 幸好背对着他——我露出一个苦笑。 唉,说不出口啊。 桥并不是太长。就在即将走到对岸的时候,我问道: 「那你找到答案的眉目了吗?」 回过头去,只见里志以不同平常的严肃表情点了点头: 「还差一点,就一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天这么冷,真是抱歉啦。要不我请你一罐咖啡吧。」 闻言,里志又找回了平时的微笑。他抡了手提袋几圈,巧克力碎片发出了嘎啦嘎啦声响。 「也好。机会难得,我就来瓶红茶吧。」 到家后,我家马上泡了一壶暖身子的茶。喝掉小半杯后,我给千反田家打了个电话。 告诉她一切都已顺利解决,巧克力已经给了里志,没有争吵也没有后患,全都完事了。千反田或许是耐不住喜悦,没完没了地不停道谢。因为实在是没个头,我就在中途强行打断她,放下了电话。 我说了谎,但转念想来,这事我做得并不亏心。 我躺到自己房间的床上,看向天花板。 而且……千反田也未必就没对我说谎。事物不能从单一侧面去看,这在现代已经属于常识了。即便是旧友里志,也有着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就算大家都不说谎,人与人间的误解与曲解也是常有的事。 首先,千反田想当送巧克力的见证人,伊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里志也应该明白,伊原把千反田卷进来,其实就是让他收下巧克力的一种策略。还是说,这都是我的曲解呢? 我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就当是天文社的中山偷走了吧。可要真是那样,我也就不必如此盯着天花板了。 我捡起像是进口货的黑巧克力板,打开包装撕开锡纸咬了一口。 巧克力味在口中蔓延开来。那甜味何等强烈,接着又带着苦涩,然后自然而然地淡去,只留下一个印象,慢慢消失在口腔里。 绕远的雏人偶 1 离开神山市市区沿路向东北走,就会遇到一条长长的缓坡。骑车走在缓坡上,我蹬踏板的双脚也感到了一丝沉重。虽然没必要站起来使劲踩,但这的确是个恰到好处的热身运动。 道路两旁不远处是稀疏的树林,其间还能看到残雪。四下突然变得渺无人迹,简直就像什么分界线一样。据福部里志所说,神山市东北部的丘陵地区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的村庄,名字也是另起的。时至今日,那一带仍然被称作「阵出」。斜坡逐渐陡峭起来。虽说春天的气息已经颇为浓厚,但早晨仍然寒冷刺骨。我那急促的呼吸,也悉数化作了白色的呵气。 我发现坡道顶端有一座小小的佛堂。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好几次了。一开始是里志带我走的,后来为了开文化祭庆功宴,我们古籍研究社四个人也一起走过。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里居然有佛堂。大概是因为之前经过时都在吵闹吧。 今天我是独自一人。自诩为节能主义者的折木奉太郎,居然一大清早就独自骑车来到了遥远的邻村,这在一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想到这里,虽然为时已晚,但我仍然苦笑起来。佛堂中供奉的是地藏菩萨。我跳下自行车,单手拜了一下,顺便当休息了。 地藏后面就是下坡路。 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里到处是斑驳的残雪。朝阳光华四射,空气相当清冷。 这条坡道并不是很高,所以视野也算不得很好。话虽如此,在广阔平原的深处,还是有一座与零散人家不大相同,环绕以白色围墙的宅邸颇为显眼。栽种在庭院之内的挺拔松树从这里都能看见。那儿就是千反田的家。其面积之大从这里就能感受到,不过像是惊人宽敞的大厅、极为精致的格窗等等,就只有进去才能看到了。 不过今天我要去的不是千反田家,我转头看往另一个方向。 与千反田家隔着一条小溪的对岸上,山峦的颜色比新绿还要鲜艳,而一座小小的神社就被环抱在山峦之中。虽然看不到神殿,不过那边立着社旗,所以大概就是那里了。 那里就是目的地,好像是叫水梨神社吧。 起因是前天。 就在我无所事事地横躺在自己房间床上,读着怎么读也读不完的厚重平装书时,电话响了。 「喂?很抱歉打扰你休息。」 是千反田。千反田的举止一向很有礼貌,语调也很沉稳。不过在实际面对面时,她那双大眼睛和我自己的过往经验时常会提醒我,那家伙并不只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而已。然而打电话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我差点误会成是哪里的大小姐了。 「我倒是没在休息。」 「咦?折木同学,你在补习吗?」 「不……」 的确,我的成绩在神山高中里算不得特别优异,不过也没沦落到会收到补习通知的地步。千反田在电话另一头平和地说道: 「这么说,你是在放春假吧?」 对,的确是在休春假,悠闲自得地休春假。 「很抱歉这么唐突……」 因为千反田的声音确实略显不好意思,所以我也有点紧张到底是什么事。 「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历。其实别说后天还是大后天了,整个春假我都没有任何安排。姐姐要是在的话或许会支我去跑腿,不过幸好她现在去南纪了,并不在家(译注:南纪,日本地名)。 「没有。」 「这样啊,太好了。」 我明显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千反田松了口气。她接着说道: 「那个,折木同学。我很清楚突然开口会对你造成诸多困扰,但能否请你帮我撑伞呢?」 我握着听筒,不由得疑惑起来。 要是在去年四月,我一定会很认真地思考「是不是有『撑伞』这么个暗号啊?」不过我和千反田相处已有一年。这一年的经验告诉我,千反田求人帮忙时不会作出说明。 「……给我从头开始解释。」 「从头开始吗?说起来的话,发端是在二战之后不久吧……」 「啊,不,从中途开始说就可以了,拜托你讲得易懂一点。」 就连千反田也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坏习惯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不太擅长说明……」 接着,只听千反田低低哼了一声,好像是在整理思路。 「总而言之,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举办女儿节祭典,会设天皇、皇后、左右大臣、三女官的宫装人偶。以前好象连五乐师也是有的,不过最近小孩人数减少,就取消了。」 「哦……」 为什么小孩人数减少就得省略五乐师的人偶啊?真是无法理解。不过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现在已经四月了,而女儿节祭典是在三月。 「这不是晚了一个月吗?」 「啊,对,没错。因为是按照阴历来的。」 感觉她语气中有种「晚了一个月又怎么样?」的感觉。难道晚一个月举办女儿节祭典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吗?千反田不管满头问号的我,继续说道: 「所以,得有人给天皇皇后的人偶打伞才行……可是,这几年担任这项职务的人突然受伤,手腕脱臼了。我不是要勉强你,但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附近能想到的人都已经被安排上其他工作,实在是别无办法了。 因为衣服大小的关系,也不是随便找谁都行。比如福部同学的身形就稍微小了点。以我的眼光来看,折木同学你应该刚刚好。」 说到这里,千反田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她试探似地说: 「工作本身大概花不了一个小时。可以请你帮我吗?」 我知道自己板起了脸。 也就是说,只要在人偶台旁边打着伞就可以了吧。不过老实说很麻烦,而且就算有千反田从中斡旋,但要让我去参加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地区祭典,我还是会觉得丢脸。 「没什么兴趣呢。」 「这样啊……」 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拿个伞既不用太操心,也不会有什么体面问题。千反田应该知道我信奉节能主义。明知如此却还求到了我的头上,也就说明她真得很为难吧。 简单就能帮到千反田的话,倒也可以。 「啊,不过可以啊。我去。」 「咦?可以吗?」 我突然改变态度,千反田反而很吃惊的样子。她停顿了一拍,然后很有礼貌地回应道: 「非常感谢,真的是帮大忙了。」 「后天是吧。守在雏人偶旁边就行了吧?(译注:雏人偶,即女儿节摆的人偶)」 「是的,一起走就行了。另外虽然很少,不过酬金也是有的。」 哦?还能收到酬金啊。那不就是简单的打工了嘛。 刚这么想着,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不可能吧—— 「『走』是指和人偶一起走?」 「……是的。」 「人偶会走?」 「是啊。」 虽然千反田回答得理所当然,但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我正要问「为什么人偶会走」的时候,她忍不住这么说道: 「虽然的确是雏人偶,但请不要人偶、人偶地叫个不停。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事情不太对劲。我想了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只要给人偶打伞就可以了。可千反田说人偶会走路,然后又说人偶这个词听着有点难为情。 看样子,结论只有一个。 「难道说,人偶是指……」 「……啊,难道折木同学根本不知道吗?」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停顿了足可以把听筒换只手的时间后,千反田耐心解释道: 「水梨神社每年阴历的女儿节祭典中,都会有女孩子打扮成『活人偶』。『活人偶』会带着一个游行队列在村中巡游。我以为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还算有名,折木同学一定也知道…… 嗯,自从升上初中开始,皇后一职每年都是由我担当的……福部同学说他会来看。」 不过里志要去补习,好像刚好赶不上游行。昨天他捶胸顿足地给我打来电话: 「听好了,奉太郎!好好给打扮成皇后人偶的千反田同学打伞。千万一定绝对不准草率疏忽!」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在人偶背后打伞的人会被打扮成什么样子。 虽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但路不太熟,我可不能迷路了。重新扣好风衣之后,我跨上自行车,一口气冲下了坡道。 2 这么一看,附近是个四面环山的集落。建筑物零星散布,或许还没到播种的季节吧,田地里到处是尚未融化的残雪和星星点点的绿色。之前我听里志说,水稻收获后田里会种下莲花,千反田也含糊笑着表示的确有地方这么种。至于现在田里吐露新芽的是不是莲花,我不得而知。如果是的话,花期应该也不远了吧。 我沿着小河蹬着自行车。河岸边树木成排,去年秋天落叶之后,现在仍没抽出新芽。虽然我对风花雪月无甚兴趣,但这么常见的树种自然还是知道的——河边种的是樱花。市区那边梅花已经盛开,不久后就该轮到这些樱花了。 说起来,植物并不是工业产品,因此偶尔也会有不循常规的现象。在溯流而上的路途中,一棵独自怒放的樱花树映入眼帘。虽然尚未完全盛开,但其他树木还处在冬季的肃穆状态中,这棵树却已花开过半。估计也跟日照有关吧。独自绽放的樱树,也难怪行人会移不开眼。 我停下自行车,虽然很受这棵凌寒独开的樱树所震撼,但目的并非赏樱。我从口袋中取出记事本,上面写着千反田说的通往水梨神社的路线。 『从平常那条坡道沿着小河溯流而上,你会看到一棵独自怒放的樱树。横渡樱树前面的长久桥,之后顺着路走即可。』 走过这棵樱花树,再过第一座桥就可以了。确认好路线后,我继续开始赶路。 印有家纹的大门门帘,追跑打闹的男孩女孩,远处可见的白色社旗,最重要的,还有明明不用上学,却早上九点就蹬着自行车横穿街道的我自己。视野之中,到处都能感受到祭典的气氛。 不久,拐过一个弯之后,我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桥。那就是长久桥吧。这桥可够古旧的,果然很合乎『长久』这名字。桥面很窄,汽车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但是。 我停下了蹬踏板的脚。 「……咦?」 桥旁立着一个很常见的牌子。虽说很常见,但实在让人困扰。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通行』。 桥正在施工中。我仔细读了一下牌子上的内容,好像是因为小桥日益老化而要翻修一遍。不过的确,几乎朽成黑色的木桥一看就不稳当。而且桥面上连沥青都没铺,估计相当有年头了。 虽然桥边立着「禁止通行」的牌子,但桥本身当下并没封锁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过的话,还是可以过的。但小河对面停着一辆轻型卡车,只见两个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黄灰色连体工作服的男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铁制脚手架之类的器材。他们是土木公司的施工人员吧……擅自过桥然后被骂实在不值得。还好桥也就几米长而已。我向河对岸的施工人员问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施工人员转过头来。他们的肤色略黑,就算在这寒气之中仍会让人联想到盛夏。不知道是在工作中晒黑的,还是他们冬天喜欢滑雪才被晒黑的。幸好看起来不是什么难搞的人。 「噢,什么事?」 「这儿可以过吗?」 「可以啊可以啊。趁现在快点过快点过。」 施工人员招手让我过去。于是我就承蒙盛情,推着自行车走过了长久桥。桥面在我脚下弯曲变形咯吱作响,看样子的确该翻修了。 待我一过桥,施工人员就两手叉腰,笑着说道: 「等下一辆卡车一到,我们就会开始施工。到时候就过不了了啊。」 「啊,谢谢。」 也就是说,回程就只能走下游的另一座桥了。也罢,反正不至于迷路。 渡过长久桥后,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家住阵出本地的千反田,自然也该知道长久桥要施工才对。明知如此,她却仍然让我走这座桥,真是奇怪。千反田又不可能故意找茬。 也罢,过都过来了,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接下来顺着路走就可以,于是我踩着自行车骑向了小河上游。 说起来,过年时我看过千反田的和服装扮。那天是新年参拜,今天则是祭典。虽然我不是特别信这些东西,不过缘分还真是奇妙啊。 如我远观所见,水梨神社建在群山环绕之中。与新年参拜时去的荒楠神社规模不同,水梨神社不仅鸟居很小,石阶也很狭窄,社殿与其说历史悠久,不如说只是老旧而已。虽说本就不应该拿它跟观光胜地荒楠神社相提并论,不过这里也算是尽力了。神社前面贴着行事预定表,另外还立了一个大字写有『活人偶游行从十一点半开始』的招牌。 「社务所」这地方我在今年之前还从未踏足,没想到光是今年就进了两次。毕竟是第二次,所以我胆子也不觉壮了起来。当然荒楠神社的社务所与水梨神社的社务所毫无关系,但总感觉既然在大阪都进过牛肉饭馆,到了名古屋自然也能进。这就是所谓的「张三的仇报在李四身上」吗,还是说不一样呢?总之,就算混迹于身着号衣的年长人士中,我也的确能安之若素,不再畏畏缩缩的了。 虽然不比荒楠神社那个大厅,但眼下这房间也能有二十畳大。我找到其中像是负责人的中年男子询问道: 「请问我都该做点什么?」 游行从十一点半开始,而集合时间是九点半。虽然我按时到了,但却无所事事。那个酒糟鼻男子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我,粗鲁地问道: 「……你是?」 「我叫折木,被人叫来撑伞的。」 「没听过你这名字呢。」 「那个,我不是这里的人。」 「唔……」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难道千反田没打过招呼?大冷天的赶过来居然是这种待遇,就算是我也有点不高兴了。 「您没从千反田那里听说吗?撑伞人受伤了,所以让我来代工。」 话音刚落,男人的态度一下子就改变了。是因为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吗? 「啊啊!你是替羽泽的啊。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怎么来这么早啊?男孩子换装很快的,晚点来也无所谓啦。」 ……要是早知道晚点也无所谓的话,我肯定会倾尽全力慢慢来的。男人把因出师不利而无精打采的我领到煤油炉前: 「啊,准备工作就在这个房间做,所以轮到自己前你就待在这里暖暖身子吧。」 「哦……」 这可是求之不得。既然得到了许可,我就披上白色风衣,坐到煤油炉前面化为了雕像。这可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不过所谓「男孩子可以晚点再换衣服」,意思是千反田从九点半就开始穿着打扮了吗。 除我之外的人都各有各的事做,而且还全都很急迫的样子。房间内基本会有四、五个人守候着,时而有身着号衣的男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地交谈上两三句后,人员就会有出有进。比如像这样—— 「喂,谁负责酒来着?」 「酒的话交给中竹先生了。我说,午饭怎么搞的?」 「已经让女人们去准备了,我现在去确认一下。」 抑或—— 「花井先生!电话,报社打来的!」 「报社?不是nhk?」 「他说是报社。」 等等。从这一连串对话中,我知道了刚才那个酒糟鼻男子叫做花井。 在吵闹的和式房间中,我专心致志地进行着向体内汲取热能的工作。偶尔会有人向我投与惊讶的视线,好奇「这人谁啊,也不帮把手到底在干嘛啊」,不过只要我不跟他们对视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般而言,我选择节能主义并没有什么缘由。不过眼下坐在煤油炉前纹丝不动,我可是有相当正当的理由: 其一,我并不了解这个村落的情况。从人际关系到祭典的步骤,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没人让我帮忙还自告奋勇,反而会给人添麻烦吧。 其二,暖炉前很暖和。 大概是因为我蹲下来就没啥存在感了吧,大部分人都直接忽略了我。如果我一直被忽略到游行开始怎么办呢——我正烦恼着,刚才那个叫花井的男人站到了我面前。他语速很快地说道: 「你是给千反田家的女儿撑伞的对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那我先跟你说一声好了。园家现在正在服丧中,所以游行路线改了。」 「啊,请节哀。」 听我说完,花井也没严肃一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别在意,走得很安详。不过,游行路线你已经听说了吗?」 「没有。」 「那你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会抄近路节约个几分钟。」 花井好像言尽于此,立刻就迈步离开了。反正只要跟着千反田就好,路线改不改与我又有何干呢。要是没问,我就可以在不知园家不幸的情况下直接通过了。那位老人好像是得享天年才去世的,请让我对他或者她默哀。 吵闹不休的准备工作永无止境。 「鞋的总数对不上!女用草屐怎么回事?」 「缺一双还是两双?」 「缺一双。」 「那就去跟千反田小姐说,让她自己带一双过来。」 我也得穿上草鞋吧?也需要穿两指袜吧?我现在穿的是能彻底隔绝脚边寒气的普通袜子,没问题吗? ……不好,被慌慌张张的气氛影响,连我都沉不住气了。没问题的,我已经向千反田确认过,应该不用我准备什么才对。 可现在看来,他们彼此的配合也不是天衣无缝。不安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冲进房间的人表情也愈发紧张起来。一位满头白发的纤瘦老人刚踏进房间,就用不知从那儿发出来的巨大声音喊道: 「中竹!你说说,酒到底怎么了!」 房间角落的人堆里,一个男性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长得很敦实,看上去迟钝但孔武有力。 「我已经订了。中午的时候会送到。」 「预计是中午几点?」 「一点吧。」 「混蛋!」 一声大吼,让处于房间对角的我都吓得抖了一下。 「游行队伍十二点半回来,一点送到哪来得及!我不是说过万事都要留有余地吗?给我去把时间提前!」 负责酒的那个人虽然仍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回答了一句「我立刻去」就出去了。白发老人再次目光锐利地扫视了房间一圈,我一不小心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哦」地低吟一声,板着脸大步向我走了过来。老人精神矍铄,微微躬身对我说道: 「你就是千反田找来的人吗?」 他干嘛拿出这么大魄力啊?虽然很想说「不,您认错人了」,但毕竟不行: 「是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而我之前半蹲半坐的随意姿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正坐。 接着老人低头致歉道: 「让您特意从远方赶来,万分抱歉。此次我们人手实在不足,竟给外人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就万事拜托了。」 我条件反射般地脱掉风衣,站起身来: 「我这边才是不好意思,身为外人还掺合进来。我尽量不会妨碍你们。毕竟没有经验,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尽管指出来。」 老人抬起头,眯起双眼: 「看起来稳妥可靠。」 ……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出场前好好休息就可以——说罢,老人就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总觉得这么一来,我就像拿到了免死金牌一样可以悠闲待着了。 不过事情不会总是称心如意。 只听进进出出的男人们这么聊道: 「长久桥那边没事吧。」 说这话的是酒糟鼻花井。答话的是那些穿着号衣的健壮男人中的一个瘦高个儿: 「我已经拜托村井老师了。」 「事情转到村井手上了啊。」 花井的语尾中混杂了一丝苦涩。高个子男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好办吗?」 「没什么,那就这样吧。那么,已经让他们停止施工了吧?」 「他说交给他来办。说是就算会拖延工期,至少活偶祭当天会暂停施工。」 我身为一个局外人,当然可以默认他们会搞定一切。为什么我没这么做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我背对着暖炉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长久桥的话,施工已经开始了。」 不想这句话却招来了巨大的反响。不光花井和与他说话的男人,白发老人、因酒水筹备遭老人呵斥的男人和房间里其他的所有人,也都一齐望向了我。 连我都能看出来,事情好像大条了。花井一下子瞪大了眼—— 「什么?!」 他惊讶万分地说。接着他又向高个子男人吼道: 「阿重!你不是确认了吗?!」 叫阿重的男人语无伦次起来: 「我催了村井老师好几次的。但他都说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直接跟建筑队联系嘛。」 「我问你。」 花井转向我问: 「这个消息属实吗?」 你这叫我如何回答啊。 「我来的时候已经立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我拜托现场施工人员,他们才让我过来的。」 「只是立起了警告牌吗?」 「对……不过他们说等另外一辆卡车到达就开始施工,届时就无法通行了。」 吵吵嚷嚷的房间瞬间归为平静,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大概是从厨房那边吧,一阵高亢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白发老人说道: 「阿园,不好意思,你开轻卡去确认一下。古本去找村井……算了,去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 看来高个子男人是叫古本重什么,至于具体是「重流」还是「重次郎」,我就不得而知了。听了这个安排,花井点点头说道: 「嗯,那就拜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向我瞪了过来。如果长久桥可以安全通行的话,我会不会被施以私刑啊? ……不过我的担心只是虚惊一场。 过了十分钟左右,那位姓园、胖得几乎要撑破号衣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只听他大声报告道: 「是真的!施工已经开始了。」 我想明白这点为什么重要了。也就是说,游行路线会经过长久桥吧。 花井毫不留情地大吼道: 「阿重!看你干的好事!」 谷本重仍是不服。虽然畏于花井的淫威,但他仍然清楚地辩解道: 「不,事情太奇怪了。中川施工队的确收到了村井老师的联络,让他们在祭典当天停工。」 「那……」 「不过他们说,前天又收到联络让他们照常施工。」 阿园帮直冒汗的谷本解围道: 「阿重说得没错。我刚才见到中川施工队的人,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这样啊——有人嘟囔道。 房间内气氛变得异常严肃,让我如坐针毡。我是不是也该皱皱眉头啊?无奈我根本没伤脑筋,所以一点都挤不出伤脑筋的表情来。还是静静看着事态发展吧。 这次,具有实际意义的决断仍是由白发老人提出的: 「别管施工队那边了,应该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现在最要紧的是路线该怎么办。」 门框的横木上挂着冰冷的圆形时钟,时间是十点半不到。 原本的路线相当简单。 顺着神社前的道路走,沿着小河顺流而下。过了长久桥后改变方向,逆流而上。在神社门口有一座桥叫茅桥,过了茅桥回到神社。就这么简单。 不过现在长久桥不能走。 由于这一紧急事态,原来散在各处工作的男人们也都回到了屋里。宽敞的休息室顷刻间化为了狭窄的会议室。因为不好再在暖炉前面发呆了,我便脱掉风衣,默默端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其实他们要谈的事情与我这个外人毫无关系,所以我非常想走掉,但无意中错过了离席的机会。 有谁先说话了: 「不能让施工停一下吗?队列有五分钟就能走过去了。」 要是可以做到的话就省事了。花井摇摇头说道: 「游行队伍的确要不了多长时间,但记者们也会过来。而且要是禁止通行的桥上出了什么事故,施工队就要承担责任。既然他们已经开始施工,咱们就别为难他们了。之前让人去沟通,为的就是避免今天这种局面……」 说着,花井瞟了一眼旁边。位在视线前方的自然是谷本。 「没办法了,要不走到长久桥然后就返回吧?」 花井摸着下巴说道。话音一落,抱怨声接踵而至—— 「哪有这么干的!」 「原路返回吗?」 「西边可能无所谓,但东边怎么办?活偶就不去了吗!」 我对现状有了个大致的把握。祭典应该是小河东西两岸共同举办的。游行只去一边的话,另一边的人就会生气。 听到反对意见,花井提出了下一个方案: 「那就先走到长久桥,然后返回,再渡过茅桥巡回东边,走到长久桥再次返回。」 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吗?虽然也是个办法…… 这次站出来反对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刚才并不在房间内—— 「那就得花两倍的时间了,游行距离也会翻倍吧。」 「那也没办法。」 「光说没办法怎么行?之后的预定行程全都会走样。电视台也要来,那种马马虎虎的做法绝对不行。」 另一个人从旁插嘴道: 「而且扮活偶可是个重体力活,要走两倍距离太辛苦了。」 相当有道理的意见。虽然不知道伞到底有多重,但我可不想走两倍的距离。 花井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这下子不仅鼻头红,连整个脸都涨红了: 「再怎么说,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没有其他方案?」 「还可以走远路桥。」 一个年轻男人说道。 「渡过远路桥再回茅桥的话,就花不了两倍的工夫了。」 从话语中可以听出,施工中的长久桥下游应该还有一座桥。我就是沿着河边过来的,有桥吗?唔,应该有吧,只是我没太注意所以没有印象而已。 不过这个提案一出,花井就一脸微妙地陷入了沉默。不止花井,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离游行开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打开局面的到底会是谁呢?! 局面暂且不说,沉默倒是立刻就被打破了——拉门冷不防被拉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有些惊讶地问道: 「那个……抱歉打扰你们了。这里有一位名叫折木的先生吗?」 「啊,是我。」 我支起腿站了起来。 「我就是折木。」 那女人看着我,越发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总感觉她脑中对我的观感肯定很失礼。 「有什么事吗?」 「是的……千反田家的女儿叫你,好像是要你过去。」 千反田? 大概是在等闯入者离开吧,谁都紧闭嘴巴,房间内的气氛越发沉重起来。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房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过能把我从这房间中叫出去,实在是太感谢千反田了。 3 然而我并不被允许和千反田见面。 我来到另一个房间里,房间面积和男人们所处的休息室基本相同。不知道是不是煤油炉的数量较多,这边比那边要暖和一些。屋内用厚厚的窗帘布拉了一个帷帐。至于白色帐子对面有几个人、分别是谁,我这里完全看不到。估计也不会有人让我看吧。除了灯油味之外,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脂粉的气息。 这时,帷帐对面传来了沉着冷静的声音: 「是折木同学吧。」 是千反田的声音……吧,应该不是别人。 不过一瞬间我又迷惑了。虽然千反田经常用沉稳的语调说话,类似语气我也听到过,但与从前相较,帷帐对面传来声音听起来更加干净冰冷……感觉非常郑重其事。 「非常抱歉以这种形式相见,因为这边正在更衣。」 虽说我的确考虑过这道帷帐的存在意义,真就被我猜中了吗……这里是女性更衣室。我含含糊糊地哼了几声作为回应。比起现下的尴尬程度来,刚才那间严肃的会议室简直轻松到可以倒头午睡。我把披在肩上的风衣折叠起来放在一旁。 「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好像出什么麻烦了吧。」 「……没错。」 「很严重吗?」 「好像是。」 「这样啊。」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对面只有千反田吗?应该不会吧。扮成活偶游行的并不只有千反田一人。虽然不知道都要穿些什么,但即使是普通的雏人偶打扮,光凭一个人也穿不了。我保持着沉默,终于声音再次传来: 「那么,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说得没错。十一点半出发的话,我也差不多得去换衣服了。我明白事态紧急,也理解千反田想要了解事态的心情。不是叫其他人而是找我,想必是因为年龄相仿比较好说话吧。 不过…… 互相看不到面容的交谈,其实就跟打电话差不多。虽是这么想,但我总觉得舌头不太听使唤。大概是因为突然从寒冷的地方进到了温暖的地方吧。 没问题,还没到说不出话的程度。我舔了舔嘴唇,开始述说道: 「那座长久桥……」 施工已经开始了。 本来已经请人叫停了施工。 然而施工队好像收到了可以继续施工的联络。 结果长久桥就无法通行了,现在正在严肃讨论怎么变更路线。 我以简明扼要而又不会太过匆忙的方式,把整个事态陈述了一遍。 帷帐对面一片寂静,连声咳嗽都听不到。稍微答应一声也好啊。不,说不定千反田其实答应过,只是声音被厚厚的帷帐挡住,我没听到而已。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端坐着一边梳头一边听?总不会是倒立着听吧……说到底,她到底听了没有啊? 我突然不安起来,于是停下讲述试着问了问: 「虽然有提议改走远路桥……你在听吗?」 立刻就有了回答: 「我在听。」 说这声音冷淡,感觉不太贴切。大概是一种我未曾体验过的疏离感吧……不觉之间,千反田被我想象成了单手持扇遮住嘴角的形象。感觉她是在单手扶着椅把,忍着呵欠听我说话。我轻叹一声,为她讲完男人们的尴尬气氛后,便结束了述说。 我闭上嘴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煤油灯火的劈啪声。 ……不。 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其他声音的。像是压得很低的窸窣声,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声等等。是千反田在说话吗?还是千反田周围那些未曾对我说过话的人呢? 总之,那边先下了一个评价: 「你总结得相当不错。」 多谢。 不过接下来的话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感觉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大声了点: 「村井先生是神山市议会议员。如果由他出面交涉,中川施工队应该很难拒绝。也就是说,那通告诉施工队『今天可以施工』的电话应该确实存在。」 这些话中混杂着一种熟悉的成份——那是藏在她清澈眼瞳深处的火种;是我对千反田最直接的联想;是去年四月初会以来,波及我、里志和伊原无数次的东西——好奇心。 也就是说,千反田手上并没拿着扇子。因为好奇做这种事的是谁、为了什么,说不定她都凑到帷帐旁边来了。别说打哈欠了,那双大眼睛现在肯定精神得难以言喻。这就是千反田。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帷帐对面,千反田又好奇了。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这股热情才刚刚露出点苗头,就立刻如同未曾存在一般被无视了。 千反田并没对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我说出「我很好奇」这句话。她是这么说的: 「不过我终于安心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 同时冒出两个疑问的我,一时间不禁语塞起来。一个问题是「就这么点感想?」当然,这个疑问现在没必要提出来。于是我清咳一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是吗?但那边的人好像挺头疼的。」 「或许如此,但那并不是因为问题没法解决。简单来说,我们犹豫的是『是不是要为了祭神仪式而进入长久桥下游地区』。」 授课一般的语气。受此影响,明明没什么兴趣的我都差点说出了「请再说详细点」这句话。 她稍微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 「折木同学,可以请你给那边的大家带个话吗?」 「嗯,可以。」 「……那你就这么说——」 以此起头,千反田的声音一下带上了坚决的味道: 「对方的宫司由我来打招呼,氏族代表那边我会拜托父亲联系。」 一瞬间,我还以为千反田又犯了老毛病,话又只说了一半。千反田在拜托别人时总是会略过说明。不过只要提醒一下,她就会好好地进行补充解释。 然而这次不同,就算我再三确认「光这句就够了吗」,厚厚的帷帐后面也只会传来一个冰冷机械的回答: 「说了这句,他们就会明白的。」 于是我也就只传达了那句话。 我返回到男人聚集的房间,一边耐着寒冷一边向他们传着话。话还没说完,我就发现花井明显松了口气。 「嗯,那就交给他们吧……好了,大家,绕到远路桥走。」 看来还没等我摸着头脑,游行就决定要改道远路桥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风急火燎般的行动,根本没工夫提问——游行开始前,已经没时间可供耽误了。 4 如果说千反田从九点半就开始换装,那我换的就相对匆忙得多。 外面已经是春光灿烂。我脱掉毛衣,风衣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往里衣外面套上黑色和服外褂后,我穿上裤裙。虽然袖子长短挺合适的,但下摆完全不够长,三分之一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这衣服大小不合适啊。」 我对协助换装的人的说道。叫我来的时候说是身材差不多,这明明就完全不合身嘛。然而那个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的男人笑着回应说: 「就是这样的哦。」 「就是这样的吗?」 脚下简直冻死了。我想起了正月那时的事。看样子,只要「千反田」和「和服」两条并备,「寒冷」就会自然而然地跟在后面。 「这个长短刚刚好。要是裙摆再长点,我就得被抓去撑伞了。」 男人说道。的确,他的身高比我要高。头发染成了浅茶色的他,看起来是个相当潇洒的大哥。不过既然有年轻人,干嘛还要非叫我来啊。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出场,我无端地开始紧张起来,一不小心就抱怨出口道: 「裙摆这么点儿问题,改一下不就好了。」 男人把黑色布袜递给我,耸了耸肩: 「这游行难得一见,我可是专程赶回老家的。要是我也参与的话,不就看不到了?」 的确,我应该只能看到千反田的后背吧。 虽然服装无所谓,但要让我穿别人的旧袜子,我还是会有些抵触。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抗议了,我把心一横,将袜子穿了上来。 这么一来,我就一身黑了。虽然小腿露在外面实在不太像样。 「好,接下来穿上这个。」 男人递来了一套形如连身衣的白色衣物。 「套在外面,然后在腰上打个结。」 我如他所言,用腰带打了个蝴蝶结。 这身衣服裙摆部分很有弹性,绷得比较紧。袖子比较宽大,里面的黑衣也露了出来。侧面从腰开叉到膝盖附近,能看到裤裙的皱褶。前面算是比较规矩吧,衣襟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脖子附近露出黑色衣领,和外面的白衣形成了对比。 原来如此,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看,我也像是祭典的相关人员了。 「然后戴上这个就搞定了。」 说着,男性递来了一顶黑色帽子。这帽子形如一个两侧被压扁的圆筒,应该是平安乌帽的一种吧(译注:平安乌帽,日本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黑色礼帽,近代亦用于日本成年男性的礼服中)。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之前的打扮还过得去,要是戴上这顶帽子的话…… 我试着将其戴上。 然后到镜子跟前看了看全身像。男人仔细端详了片刻,小声说道: 「……不搭啊。」 我也这么觉得。 不管折木奉太郎跟和服搭是不搭,祭典已经开始了。 虽然桥的问题好像解决了,但开始时间还是没赶上。我被告知出发时间推迟了十五分钟。 我得先从后门出去。活偶们应该是先出社务所大门,然后到拜殿前集合。此时还没我什么事。我只要在活偶凑齐、开始站队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混进去,然后站到千反田身后就行了。 好,程序万无一失。 我忍着陌生布袜的不适感沿走廊走向后门,然后穿上了事先预备的草鞋。本来我得穿着它走一个小时左右的路,可因为路线变更,步行距离又变长了一些。我在门厅中来回走了走,鞋子并不挤脚。虽然依旧说不上舒服,但还算能穿。 走出社务所,只见那个快把号衣撑破的男人——好像是叫园来着——正在拿着伞等我。伞面是红紫色的,把我想象中要大很多。这把伞比西洋伞打得更开,几乎成了一个t字形,这也让它看起来更大了。阿园鼓励畏畏缩缩的我说道: 「哎呀,活偶祭不用这么紧张啦。放松放松。」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的祭典活动?」 「是啊。春祭是分开办的呢。」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啊……想着,我接过了伞。这把伞虽然看着很大,重量却并不夸张,只比一般的伞重上一点。因为可以双手持伞,一个小时还是很轻松的。 呼——我做一个深呼吸。阿园问道: 「紧张吗?」 ……有一点吧。 活偶集合了。 首先是天皇。不同于我的,天皇的帽子上装饰着长长的帽尾。天皇活偶一袭黑衣,只有鞋子露出了一点白色。要说是贵族装束倒也可以,总之就是雏人偶中天皇人偶的打扮。话说回来,黑色不等于漆黑一片,布料与布料之间有着微妙的色差。虽说我在远处看不很详细,但条纹状的纹样还是很显眼的。扮作天皇的是一个气质高贵,貌若潘安的美男子—— 才怪。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来。那人并不是男子,活人偶全体都是女性。只是,那位天皇是我的一个熟面孔。锐利的目光,尖尖的下巴。仅仅束起头发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她是神山高中二年级学生,入须冬实! 因为文化祭的诸般事宜,我和入须算是有些缘分。那时我帮了她的忙,也请她帮了忙。虽说对她算不上了解,但我至少知道入须家并不在这附近。她也像我一样是从外部被召来的吗?入须坦荡地看着前方,没有丝毫羞怯。她的视线一动不动,所以并没注意到我。 接下来是皇后。 拜殿之前的神社院内人潮汹涌,到底是从哪儿冒出了这么多人啊。难道神山市外也有游客来看吗?看来这个活偶祭的观光价值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原来如此,也难怪千反田会感觉「挺有名的」。 院内人声鼎沸,照相机也架设了不少。要不是这会儿春光明媚,闪光灯想必会闪个不停吧。 雏人偶中天皇穿的是黑色贵族服饰,所以入须也身着纯黑的贵族服饰。那么,皇后穿的是什么样子呢? 千反田身穿十二单走了出来(译注:十二单,日本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一般由5~12件衣服组合而成,颜色花纹有特定的复杂搭配)。 那身十二单最外层是橙色,里面一层是粉红,然后是淡青、文雅沉稳的黄色、白色,花纹是车轮。千反田交握的柔荑中握着一把系有五色细绳扇子。化妆后的她双目微垂,静静走入了神社院内。仅仅几步,我就看出千反田走路的姿势相当专业。 啊啊,我不由得想—— 这可不妙啊。这身衣服实在是不妙。糟了。或许,我无论如何都不该到这来的。 总之,说到底,要说是怎么回事的话—— 就是…… 折木奉太郎一向自负对于语言还算精通。 另一方面,虽然达不到「理论派」的高度,但我也觉得自己整理思路还算比较有条理。 不过在这一天,在神山市水梨神社院内,在春季一日的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在看到身着十二单现身的千反田时—— 我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糟了」。 就算绞尽脑汁,我还是无法解释。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我的节能主义信条遭到了致命的威胁。虽然有这种预感,我却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脑中,完全被「这下完了」、「这可不妙」的思绪填满了。 千反田的十二单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肩巾。为了防止擦地,跟在后面两位和服女性各自抬起了肩巾一头。裙裾并未拖地,估计是为了方便出门专门裁减的吧。乌黑秀发长长地垂在背后,被金色和纸扎成了一束。陌生人大概会以为这个穿十二单的女孩头发很长。不过我知道,千反田的头发并没有那么长。她戴着假发。 后面,左右大臣和三女官应该也走了出来。不过很遗憾,我并没有注意她们。 回过神来,我已经给千反田打上紫红色的伞,不声不响地走进了队列。队伍中依次是入须、千反田、手持千反田肩巾的两位女性,然后是我。 我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一边暗想:那肩巾真碍事啊……都看不到千反田了。 不仅观光客很多,记者好像也来了不少。我注意到一个气派三脚架上的大型镜头转向了这边。又走了几步后,连电视台摄像机都等在前面了。我曾经想,「如果哪天有机会上电视的话,一定会很紧张吧」。不过实际面对摄像机时,我却没什么感觉,甚至基本都没怎么在意。 原因显而易见:我只是个附属品,并非主角。 游行队伍比我想的要长。身着整齐服饰的男性们一边吹着横笛一边跟在后面。虽然我并没亲眼看见,不过从时不时传来的咚咚声里可以猜到,队伍中想必还有敲太鼓的吧。 队列沿着我骑车走过的河边小道,一步步走向下游。早上我穿着风衣都嫌太冷,但现在和煦的阳光却很是宜人。身边的河流虽然不大,但河面上依旧有清风掠过。四月的风果然还很冰冷,但这种冷冽并不令人难受。 窄道左右站着成排的观光客。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被如此人群注视过。不过说到底,为皇后雏人偶打伞的男生,本来也就没几个人见过吧。现在,我只要一心看着前方就好了。 队列早已路过了造成麻烦的长久桥。不觉之间,我们又渡过了远路桥。因为队列转过来朝向了上游,我注意到—— 视界中混入了粉红色。我一下子抬起头来。 现在,千反田走到了那棵凌寒独开的樱花树下。树上花开只有五成,但朵朵都是傲然绽放。静候进一步盛开樱树下面,一袭十二单的千反田缓缓前行。温暖柔和的阳光、恰巧建在此处的古旧瓦屋、田里的残雪、冰雪消融的清澈河流、潺潺的水声……瞬间我甚至觉得,一切丑恶都从这里消失了。 然而长发如瀑、肩巾被人抬着的千反田,我却只能看到背影。 千反田时常抱有的「好奇心」,以前于我并没有什么亲近感。然而此刻,我却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情。我现在很想看千反田的表情。此时此刻,如果能正面欣赏化妆后垂着双目的千反田,那该是多么的…… 「奉太郎。」 听到这声招呼,我一下回过神来。 定睛一看,只见里志身在观众群中,旁边还站着伊原。 我面无表情地默默把视线转回了前方。 5 酒水最后好像还是来晚了。不过因为路线变更造成的时间差,就结果而言倒还算及时。队列回到神社后,等在前方的是热乎乎的食物以及温好的酒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祭典总算是平安结束,之后就只剩类似后夜祭的续摊了。整顿午饭气氛和乐,饭桌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千反田等活偶们则顾不上吃饭,她们一回来就进到拜殿里,好像要举行除秽仪式。 雏人偶原本就是替人类承受污秽的道具,所以每次积蓄的秽物必须赶快祛除。虽然我不知道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起源于何时,不过由人类承担人偶的职务,就祭祀来看是相当怪异的。如果将其考虑成咒术的一种,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危险。因此,活偶们刻不容缓地直接去除秽,也不能说毫无意义。 告诉我这些的,正是那位「遍知天下无用事」的福部里志……才怪。告诉我这些的是伊原。穿回便服裹着风衣的我,和伊原、里志两人在神社院角吃起了酱油团子。话说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伊原对咒术这么了解。 里志告诉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简直就是奇迹啊!」 他说。 「你是指自己赶上祭典的事?」 「啊,也对,那也是个奇迹。没想到祭典竟然整个推迟了。」 据说他补习一结束就全速骑车飚过来,正好赶上了祭典后半、队伍渡过远路桥。只见里志把手伸进麻布手提袋中,取出一次性相机来: 「虽然对这相机不是很满意,不过总比没有好。我为了以防万一带上它,没想到真就派上用场了。赶上那种场景实在是万幸,要真没拍到的话,我肯定肠子都得悔青了。」 「拍到了?」 「包括樱花,全都拍进去了。」 看我陷入沉默,里志露出一个坏笑说: 「就凭奉太郎你,想必是说不出『也帮我洗一张作纪念』这种话的吧。不过不用担心,你不说我也会给的。」 「但是说真的,你在里面完全不搭调。」 伊原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 直到最后,我和千反田都没能在水梨神社碰上面。不知不觉间祭神仪式已经结束,随着游客纷纷散去,里志他们也不好再作停留了。「那你帮我们跟千反田同学问声好。」留下这句话后,二人便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相关人员」应该当到什么时候。吃过午饭后,我又积极地参与了收拾碗盘的工作。虽说有事的男人都全都早早离开了,但席间还剩着十个左右的人依旧在吃吃喝喝。 和千反田见上面,已经是夕阳西照之后的事了。受邀去到千反田家的我,在走廊中遇见了她。 本来我一直在客厅乖乖呆着,后来因为出门上厕所,回来时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啊,折木同学。我正想去跟你打个招呼呢。」 已经卸了妆的千反田微笑着说道。这次是学校里那位平常的千反田。虽然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但我心中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果然还是更熟悉这样的她。千反田已经脱下那身十二单,换上了带领衬衫和素色短裙。不过这身装扮说这是家居服依旧有点正式,估计一会儿还要去见人吧。 就在我观察她的时候,千反田突然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怎、怎么了?」 只见她长舒一口气,然后气势十足地叫道: 「折木同学!」 「…………」 「今天真是太难熬了,我一直一直都在忍耐。唯有今天,连我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了!」 「哦,你说活偶啊。」 然而我错了。千反田摇摇头,向我逼近了一步。光鉴照人的走廊地板发出咯吱的一声。 「我忍的并不是那个。所谓『忍耐』当然是指……」 千反田将双手握在胸前,倾吐出心中的想法说: 「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的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我一直都在好奇这件事!」 ……那个啊。 「在那间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折木同学肯定知道。可那时我又没法问你。一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折木同学就在帷帐对面向我吐舌头做鬼脸。」 「我可没吐舌头。」 「那你吐什么了?」 这可真是个预料之外的问题。 「我想了很多。如果长久桥不能通行的话,谁会得到利益呢?可是今天我有要职在身,既不能一直考虑这件事,又不能询问其他人……」 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甘。走廊上没有帷帐,所以象征着千反田好奇心的巨大眼瞳也凑到了至近的距离。 「折木同学。你一直待在社务所,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虽然我很想说「没有」—— 但实际上确实是有的。要在平常,我肯定不会去留心一座桥如何如何。不过鉴于今天的种种特殊情况,我一直在考虑千反田是不是会好奇。也是因此,我对旁人对话听得也比较仔细。 在那个房间里,千反田并没有说「我很好奇」,所以我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她会留到傍晚在家里问我。 我后退半步,答道: 「的确……今天见到了好多人。老实说,大多数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应该全部都认识。」 「你没觉得谁可疑吗?」 我试着反问道。因为惊讶,千反田那燃着好奇光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咦?我吗?」 她指着自己问道。说起来,最近好像经常能看到这个动作。千反田微微歪了歪头思考了起来: 「……让我想想。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确实觉得一个人比较可疑。」 「我也有一个怀疑的人,只有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事态。」 千反田扑哧一笑: 「那要怎么办?写下来然后一起亮给对方?」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里既没有纸也没有笔。 不过千反田不会随口乱提意见。她把手伸进短裙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支签字笔。 「这里有笔。」 「干嘛带着笔?」 「因为我刚才在写信封。先别管这个了——」 「写到哪儿啊?」 一瞬间千反田困惑地皱了皱眉,不过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就写在手上吧。」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一会儿不还得参加宴会呢吗? 拔下笔帽后,千反田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洁白的手上书写起来。一写完,她就迅速把笔转递给我: 「给,折木同学。」 没办法,我也只好写了起来。左手好痒啊,我花了老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怪笑出来。不过因为花了老大的劲儿,可能表情反倒变得很奇怪了吧。 我们俩都握紧了拳头。走廊上雨窗大开,说不定外面能窥探进来。不,应该不用担心。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广,围墙也很高。 「我说『预备,开』就打开哦。好,预备……开!」 千反田的左手上写着『小成先生的儿子』。 我左手上写的是『茶发』。 千反田来回比了比两只手上的字,然后微微点点头,很是满足地说道: 「小成先生的儿子头发就是茶色的。」 「开始我觉得那个阿园很奇怪。明明家里还在服丧,他却来给祭典帮忙。」 「啊,园先生啊……他家婆婆应该接近一百岁了。」 「不过这并不是绝对的疑点。如果村里有两家姓园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了。」 千反田点点头: 「虽然有亲戚关系,不过园家的确有两个。同姓的家族相当多呢。」 「是吧。因为这个,阿园就可以排除了。接下来是负责准备酒水的中竹。他让酒水一点钟再到,结果被白发老爷爷骂了。因为桥路不通,游行队伍绕了远路,就结果而言一点送到的酒水也算赶上了。 不过为了让酒水赶上时间而叫人开始施工,想来未免太荒谬了。而且施工队接到电话是在前天,所以把酒水这边考虑成单纯的安排失误还更自然一些。」 「中竹先生……并不是个坏人哦?」 是我不会说话,你就谅解一下吧。 「然后还有中川施工队、村井市议员和与之交涉的谷本。我在考虑这之间会不会有谁在说谎。施工队会不会把工期放在第一位,不肯放过这一天呢?村井会不会对谷本打了包票,却对中川施工队说『表面上这么说,你们照旧施工就好』呢? 然而施工当时根本没有开始,长久桥直到今早都还可以通行。也就是说,工期才刚刚开始。一般为了应对下雨等不能施工等情况,工期都会多给几天。所以这一推论的疑点是:施工队何苦要这么着急赶工呢?而『市议员说谎』那条假设更是匪夷所思得没边儿。」 千反田扑哧轻笑一声。我还以为自己哪儿说错了,不想她却说道: 「的确,要说村井先生会干那种事,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呢。」 是吗,我又不认识市议会议员。 「大家好像都与此事没有关系。唯有一人,唯有他是以『长久桥不能走』为前提行动的。」 「就是小成先生的儿子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了。」 老站着说话也很累,于是我们便坐到了套廊边。夕阳很是晃眼。这么一来,要是再有只三毛猫、再有杯日本茶可就了不得了(译注:套廊,日式建筑外部的走廊。在日本文学作品中,三毛猫和日本茶都是经常和夕阳、套廊一起出现的物象)。 「那个男人说是为了看『难得一见的游行』才『专程回老家』的。不觉得很奇怪吗?你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每年扮演活偶对吧。也就是说祭典每年都会举办。一年一次虽然的确说不上频繁,但既然每年都会举办,那『难得一见』这说法就很奇怪了。」 「……的确有点不对劲呢。」 千反田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瞟了一眼她的侧脸,好像相当红的样子。估计是被夕阳染红的吧。我把视线转回到空中,继续说道: 「然而,今年的确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游行』。」 「咦?」 千反田闻言一愣。 我想起了里志的一句话:「简直就是奇迹啊」。 「河岸旁的樱树有一株不按时令地开花了,长久桥因为翻修而无法通行。虽然不知道小成现在在哪生活,但既然他的老家就在这里,这种情报应该可以弄得到手。 如果游行队伍绕道远路桥,那『活偶队列从樱花树下通过』这个奇迹般的场景就会在今年出现。这便是值得『特意回老家』来看的『难得一见的游行』。」 「竟……」 千反田惊讶地捂了住嘴。 「竟然就为了这种事!」 她惊呼道。但「这种事」其实我也想过。 在我脑海中,石川五右卫门又蹦又跳。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春景值千金实在是小气、小气(译注:著名歌舞伎《楼门五三桐》中,石川五右卫门登上南禅寺山门时曾单手拿着烟管,一边说着名台词「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实在是小气、小气。让我五右卫门来看值万金、万万金……」一边转着圈)。 樱花和扮成皇后的千反田。就算只从背后看,这搭配都美得令我窒息。如此景色,确实有仔细欣赏的价值。换句话说,确实有为此捣鬼的价值。 不过我不会说出来。 我把头撇向一边,转而对千反田问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那家伙?」 闻言,千反田低下头说道: 「那个,我最开始就说过没有证据了吧?」 「说是说过。我又不会笑你。」 就算说到这份上,千反田还是犹豫了老半天才终于开口: 「我觉得,要说有谁能满不在乎地损村井先生面子的话,也就只有小成先生的儿子了。」 原来如此。 不过这么一说,福部里志也成重要嫌疑人了。 当然,我并不打算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发言而告发小成某某。如果想彻底查明真相,估计我还得留在这里再做一番调查才行。 不过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的确造成了妨碍,不过祭典已经平安结束。我们只是互相给对方看手心自娱自乐而已。所幸千反田这就相当满足了。 夕阳西下,空气也渐渐冷冽起来。我刚想开口提议「天凉了,咱们进房间吧」,千反田便说道: 「折木同学。我在那个房间说了要联络宫司吧。」 我点点头。千反田去联络宫司,千反田的父亲去联络氏族代表。我仅仅传达了这句话,由「长久桥禁止通行」引起的混乱就魔法般的结束了。 「虽然可能有点无聊,但请听我说。」 换作里志倒是毫不稀奇,不过我还从没听过千反田用这种开场白。因此,我没能说出「天凉了」这句话来。 黄昏之中,千反田的视线越过自家庭院,越过围墙,聚焦在了环抱村落的山峦上。 「因为土地改良的关系,现在可能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在很久以前,这一带被一块湿地分成了南北两部分。据说,当时长久桥那边正好是块沼泽地,以北是我们村,以南是另一个村落。现在两个村子已被合并,即是神山市阵出地区。」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还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村有个水梨神社,而南方的村子也有个酒押神社。现在虽然不存在土地或是水源争端,但神事仍是南北分开的。因此,祭神仪式上擅自过线就跟踏入别人家门一样,双方都会觉得很别扭。 由于这次事出无奈,酒押神社的供奉者们也会予以谅解。花井先生和其他帮工的男人们都明白这一点。但是,不经许可就擅自越境会成为矛盾的导火索,所以应该事先通知对方一声。然而,具备这种沟通渠道的人并不多。 我说过『不是什么大事』对吧。那是因为,只要我说会和酒押神社联络,大家就能安下心来越过长久桥南行了。」 「……原来如此。」 我直率地佩服道。 「也难怪里志会称你家为『名门』。」 不想千反田稍稍抬高了音调问道: 「是这样吗?」 「…………」 「这只是个很小的世界吧?神山市北部,行政区名是阵出。我只是对此处的北阵出和南阵出进行了协调而已。折木同学,我并不是认为这事不重要,但它也并非什么大事。」 太阳已经落到山头上了。周围被火红色笼罩,夜幕渐渐降临。 「小成先生的儿子好像梦想成为摄影师。为了这个梦想,他正在大阪的专科学校进修。折木同学说他是想看罕见的景色,我表示认同。这样一来,他在观看之余,应该也拍下照片来了吧。另一方面,我高中毕业一定会进入大学。 ……但与小成先生的儿子不同,我一定会回到这里。不论路途如何,我的终点一定会是这里——神山市阵出。」 说到这里,千反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问: 「折木同学。文理分科你是怎么选的?」 因为这话题太过突然,一时间我有些没听明白。意识到她是在指高一升高二的文理科选择后,我回答道: 「啊,我选了文科。」 「为什么?」 「因为理科那四门我最喜欢化学,文科那四门我最喜欢日本史。然后相对于化学,我更喜欢日本史。」 千反田抱起双手抵到嘴边,笑道: 「相当合理呢。」 「您就放心吧。」 「……我选了理科。」 千反田的成绩应该是年级前五名。虽然她本人并没说过,成绩排名也不会贴出来,但大致上可以猜得到。总之这家伙的话,可以选择的升学方向也相当广吧。 不过千反田所考虑的并不是这种事: 「我并不认为回到这里有多么讨厌或是悲哀。千反田家在北阵出具有一定领导地位,作为家中的女儿,我想尽一份心。为此,我在学校里想了想自己该怎么做。 一种方法是率先栽培商品价值高昂的作物,让大家富起来。 另一种方法是以经营层面的战略眼光增加生产效率,让大家摆脱贫困。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前者,并因此选了理科。」 对于陷入沉默的我,千反田再次询问道: 「你知道让我下定决心最重要的理由是什么吗?」 「这个嘛……」 说着,我想到了一点: 「我只是觉得,后面那个方法不太适合你。」 千反田微微点了点头: 「说得没错……直接原因是文化祭时,围绕文集的那场骚动。给折木同学你添了不少麻烦后,我明白过来了:我大概并不适合经营公司。」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 千反田坐在套廊边上,向空中摊开双臂。天空已经基本沉入夜幕,几颗星星也冒了出来。 「请看,折木同学。这里就是我的归处。如何?只有水和土地,村民们也日渐衰老。就算山坡上整齐地种着树木,但商品价值又如何呢?我并不认为这里是最美的地方,也不认为这里充满了机遇。但是……」 千反田放下手,垂下头,然后低声说道: 「我想向折木同学介绍这里。」 我心底一个埋藏已久的疑问,此时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于是我打算这么说:「你所放弃的『经营层面的战略眼光』,由我来修如何?」 不过到底是怎么了呢。我明明想要这么说,却完全说不出口。 这种状况还是头一次发生。而这个崭新的经验,则是我解开心中未解之谜的一个关键。 我明白了。 我明白福部里志为何要弄碎伊原的巧克力了。 简单来说的话—— 现在,暮色低垂的千反田家中,我之所以没说出真心话,而是另找了一句说辞,原因与之大致相同。 我努力装出冷淡的样子,这么说道: 「天变凉了啊。」 千反田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温柔地笑着,慢慢摇了摇头: 「不,已经开春了。」 后记 大家好,我是米泽穗信。 本次为您奉上的是系列第四作,形式是短篇集。 回首学生时代,虽然完全不觉得学生生活有多安逸,但我还是对「学生生活是有时限的」这一事实感到恐惧。我曾相信,「第三学期之后就是第一学期」这一轮回会没完没了地重复下去。会有这种想法,说不定是为了逃避事实。换言之,大概就是我不擅长把握时间吧。 即便是写故事,我也不擅长让一度固定的时间再度流动、令一度构架好的人物关系再生变化。我曾希望唐僧可以永远徘徊在妖魔遍布的路上,也曾希望弥次喜多那卖傻搞笑的旅途永远不要结束。我并不希望他们到达天竺或是伊势。 但是,坐在本书主角宝座上的正是时间。刨去登场人物刚刚相识、尚不熟悉的时候不谈,本书分别描绘了第一学期、暑假、第二学期、寒假、第三学期、春假等时间的故事。至于我为什么突然转念,理由实在是说来话长。真要详说,估计这就不能叫「后记」而得叫「作者解说」了吧。简单而言就是我和时间「和好」了。登场人物们一同走过了一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毫无变化。正因如此,我就萌生了描写这种变化的念头。 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化并不急剧。因为变化比较平缓,本书就得到了『绕远的雏人偶』这一名字。 另外,因为这次是短篇集,所以我设置了多种情景,拜此所赐我也尝试了许多推理形式。对本系列和推理作品都比较了解的读者,或许能看出「手工巧克力事件」用的是倒叙推理手法也说不定。 如果本书能激起您对推理作品的兴趣,那我希望「心里有数的人」可以带您接触哈里-科梅曼的「步行九公里」,「开年快乐」可以引您阅读杰克-福翠儿的「逃出13号牢房」。 二〇一〇年六月 米泽 穗信 序章 仅仅靠跑步实在是太远了 网译版 转自 人人网 汉化:mush 后期:某9 1现在:0km地点 虽然那样祈祷了,也没有下雨。 去年也没有如愿以偿。也就是说,祈祷下雨是毫无意义的。 正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来年应该会耐心等待的吧。 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就不做,必须要做的事就简明扼要地完成。 折木奉太郎,对于“祈祷下雨是件无谓的事”这点已经醒悟了。 曾在操场上聚集近千的神山高中学生们,已有三分之一消失了。 他们踏上了遥远的旅程。 虽然明白那是毫无所得的苦役,但是并不特别同情他们。 接下来我也要走上同样的道路了。 接上电源的扩音器里传来吵闹的蜂鸣声。然后指令传来。 “三年级完毕。二年a班,上前” 同级生们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陆续朝所定位置走去。 其中也有情绪高涨的人。但多数人则是表现出顿悟一般的超然表情。 大概我也是这样的吧。 用石灰划好的白线。 旁边站着的手持发令枪的总务委员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严酷感。 看到那张像初中生似的脸孔,会不由得让人猜测他还是高一学生。 他正因为不能容许一丝懈怠,专注的盯着秒表。 最后他也只是执行命令,并没有考虑过他的行为对于我们有怎样的意义。 即使考虑了,恐怕最多也只是: “这不是我的所为。只是有人让我做,有人把这个职责向我抛来。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志,所以我也没有责任。”了吧。 所以才能如此冷静的执行这种残酷的行为吧。他缓慢的抬起了发令枪。 就算是这个瞬间,也是有可能发生在气象学史上留下记录的奇怪的暴雨天气的吧。 但是,五月的天空晴朗地彻底,空气也是清新地令人生气。 既然如此的话,干脆下点太阳雨吧。 “预备” 啊啊是啊,之前早就醒悟了不是吗。 老天是不会回应你的祈祷的。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开路。 总务委员直到最后都没有抬头。 他细长的手指扣在扳机上。瞬间火药炸裂,枪口喷出了白色的烟雾。 神山高中星之谷杯。终于,二年a组出发了。 众所周知,神山高中的文化系社团活动发展的十分繁盛。 文化系社团的数量多到无法计数的程度,应该有五十个社团以上了吧。 秋天的文化祭要举行三天,仔细想一想真是感觉有些夸张的盛大了。 另一方面,体育系的社团活动也如火如荼。 虽然去年学校里没有能参加高中综合运动会的选手,但听说武道系的社团都有着相当的传统。 所以在文化祭之后都会小规模的举办运动会,新学年开始之后也会举行球技大会。 这些都并不算得上痛苦。 虽然不是自愿参加,不过排球的接球手,200米接力什么的我还是会接受的。 如果必要的话,我还会露出一副“出了一身好汗啊”的笑容来应对。 但是让我笑不出来的就是,被人说再多跑一点的时候。 具体一点就是被人说“去跑两万米吧”的时候。 神山高中长跑大会在每年的五月末召开,正式名称似乎是星之谷杯。 虽说是源于曾经创造日本长跑记录的毕业生的名字,可是似乎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文化祭虽然没有正式名称,但大家都以kanya祭相称。 与此相对,星之谷杯却被随便地称为马拉松大会。 而就我来说,因为友人福部里志总是称其为星之谷杯,所以也受到了感染。 对于马拉松大会这名字来说,要跑的距离比马拉松短得多这点似乎应该庆幸。 可是还是希望能下雨啊。这是因为,听里志说马拉松大会借用了公路,所以如果下雨的话不是延期而是会被中止。 不过每到这时,那家伙就会如此说道: “不过还真是不思议呢,就记录来说星之谷杯从没有被中止过。” 这一定是星之谷选手在保佑呢。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白色短袖t恤,还有介于红色与紫色之间的颜色的短裤。听说那叫胭脂红。 女生则是穿同样颜色的紧身裤。 t恤的胸前绣有校徽,下面贴着写有班级和名字的号码布。 今年才换的“二年a班 折木”的号码布早早的开始脱线。因为怕麻烦而随随便便缝的话之后会很麻烦呢。 时间是五月末,还没有到梅雨季节所以雨还不多。 礼拜五的大会结束后,接下来的两天可以休息这点也算是有所考虑吧。 上午9点大会开始。 现在还是有些寒冷的天气。不过等太阳慢慢高升,就会开始流汗了。 操场那边有另外一个出入口,二年a组的大家就从那里起跑。 再见了神山高中,20km以后再见。 星之谷杯的路线粗略地说就是绕学校后山一周。只是学校的后山往前一直和常年积雪的神垣内群峰相连,如果要真的环绕一周的话就不是长跑而是登山运动了。 路线已经很熟悉了。 沿着学校前面的小河,在第一个路口跑入坡道。最初还只是一般的坡道,不过多久倾斜就会加剧,要跑到山丘顶端则是会让人跑到心脏破裂一般的斜坡。跑到顶端之后一下子就是下坡。这个下坡也比看上去的要长,乱来的话膝盖会变得十分疼痛。下去之后是广阔的田园景观。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农户。因为没有斜坡,而是看不到头的一直线,所以对精神上来说非常严酷。沿着平地一直跑,又会遇上丘陵。不过这次并不是那么陡峭的山坡。只是像藤蔓植物一样扭转上升的连续发卡弯会把步调打乱。再往前就到了神山市东北部的叫做阵出的地方,也就是千反田家的附近。从这里开始沿着河都是下坡。就这样穿过山间,又回到了市区。虽然这么说,也不是直接在车流里跑,而是往一些小路走。经过荒楠神社之后,从纯白的恋合医院的墙荫里就能看到神山高中了。 毕竟已经跑过一次了。从开始到结尾已经全部明白了。但是就算熟悉了路线,距离也丝毫不会缩短。我觉得既然已经得出了结论,那就可以省去过程。应该选择最合适的方法才对。具体地说就是在不得不移动20km的时候,就应该使用自行车或是巴士来移动。但是很遗憾的,似乎这种合理的思考完全不通用。 最开始通过的沿河小路就是第一道的难关。 长跑路线虽然基本都是通过一些交通量极少的山地,只有这条道路因为被用来作为缓解交通的迂回道路,不时地会有车辆通过。而且人行道和车道之间没有路障,只有一条白线相隔。按班级单位出发也是为了防止在这里引起堵塞。 二年a组的同学们沿白线内侧排起了细长的队列。不论是跑得快的家伙还是慢的家伙,在20km路程中在这里都不得不保持同样的速度。不然的话就会越到车道去。虽然去年还允许队伍多少有些向外膨胀,但今年严格下达了指令必须排成一列不允许越过白线。这是因为几天前的三年级的学生在路上被车碾压的事件后,校方实行的严格措施。多亏了这个,再没有比前后紧贴着跑步更困难的事了。 这条路有1km左右。大家都按照轻松的晨跑步伐行进着。前方还很遥远。嘛,作为热身来说应该是正好。不久,跑完了这1km,路线就往右急转。从市区的路线里离开,往学校背面直穿而去。接下来就是坡道了。 队列开始解体。 似乎是因为前段无法用自己的步调跑步而压抑了许久的体育系的家伙们,一下子从队列里冲了出来。然后,或许是约定好要一起跑吧,一下子形成了好几个女生的小团体。 然后,我放慢了步调。 逐渐减速减速。 虽然已经几乎是在行走了,但还是做出在跑步的样子。 虽然对星谷选手感到抱歉,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安心地跑步。在这20km的路程中我有必须要思考的事情,而且现在只剩下19km了。 在进入坡道100m的时候,后方有人向我搭话。 “在了在了,奉~太~郎” 我没有回头,声音的主人自顾自地并排了过来。 然后那家伙,福部里志,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远看似乎是一个有些中性的美男子,不过最近偶然翻了初中毕业相册却惊讶地发现这家伙的脸有些改变了。当然相貌并没有什么显著的改变,只是这一年间他的表情明显地变得紧绷了。因为三天两头就会见面,所以之前并没有发现。 今年,里志成为了总务委员会的副委员长。星之谷杯由总务委员会一手承办,而委员们可以不用跑步。不过大家出发之后,他们也必须在线路上执勤。戴着黄色头盔,里志推着自己的山地车走着。 我斜眼看着他,说道: “这样偷懒好吗” “没关系啦。已经确认起跑十分顺利,而且我只要在最后一人到达终点后回去就行了。” “辛苦你了” 我之所以如此对不用长跑的总务副委员长说,是因为明白他被派去监督各处的总务委员。他接下来要骑着他的山地车在20km各处来回跑,以便确认没有不测事态发生。里志耸了耸肩。 “嘛,因为我不讨厌骑车所以这也不算是苦差啦。不过这项任务只要使用手机的话不就可以了吗。” “按你这么说确实” “虽然以全员携带手机为前提比较困难,但是一旦真的出现伤员的话还是得靠手机来取得救护。这种临机应变的再整合是十分必要的啊。” 如此这般,再控诉完总务委员的不懂变通之后,他突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那么,你有发现什么吗?” 我一边慢腾腾地移动双脚,一边慎重地答道: “还什么都不明白。” “摩耶花她啊…” 里志似乎要说什么又吞吞吐吐。我知道他之后要说什么,于是代替他说了出来: “她会怀疑我也是自然的。” “也不是那样,看来她也觉得不是奉太郎。说起来可能不好听,不过她说‘我不觉得那家伙做了什么。因为他是那种不会主动行动的人’。”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确实如伊原所说的那样。而且昨天我确实什么也没做。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伊原会感到十分困扰吧。 “如果不是我的话” “就是这样啊” 里志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我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我想起了昨天的事。 2过去:一天前 放学后我在部室里读着文库读本。 这是一本描述日后成为大间谍的男人的年轻时代的小说。因为实在是过于有趣,我也难得的沉浸在其中了。 在文化系社团数量众多,每年总有老社团解散新社团成立的神山高中,常伴随年度的更迭部室也会变更。可是,古典文学部的部室仍旧是地理学讲义室。虽然没有什么十分值得珍藏的回忆,但是既然待了一年就会有“老位子”这样的东西出现。我像往常一样霸占了从后数过来第三排,能看见操场的窗口数来第三个位子。 小说正好读到一章完结,告一段落的时候。正打算休息一下抬起头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伊原皱着眉头,摆着一张疑惑的脸走了进来。 成为二年级生之后,伊原摩耶花有些改变。我知道的只有她辞退了原本同时参加的漫研。她自己则是说“累了”。按照里志的说话方式来看,似乎还有些其他的事只是我没有听说。 不过外表没有任何改变。如果把她放进新生中,让人从中找出二年级生,恐怕会选择伊原的人一百人里也许一个人也没吧。最近她开始把头发扎起来了。虽然在里志他们以此为话题前我根本没有发觉。 部室里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虽然刚才还是三个人。 伊原问道: “我说,发生什么了吗” “没…” 千反田刚要这样说道。 千反田爱琉依旧担任古典部的部长。应该没有剪头发,看上去似乎有点变长了。 伊原朝走廊看了一眼,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故意压低了声音: “刚才在那里和小日向(ひなちゃん)擦肩而过,她说她不入部了。” “诶?” “而且看上去两眼通红。她哭了吗?” 千反田一时什么都没说。然后并没有直接回答伊原的问题,自言自语道: “是这样…吗” 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过了一年,我们成为了二年级生,学校里又迎来了新生。 古典部也进行了新部员的募集活动。虽然经过了一番波折,总算确定了一个新部员。大日向友子(おおひなたともこ)提交了临时入部申请,之后只剩下提交正式入部申请了。她和伊原十分要好,也常和千反田有说有笑的。虽然是个有些吵闹的女生,不过还不至于让我产生偏见。谁都以为她会就这么正式入部。正确来说,大家或许都已经忘记了临时入部之后还有所谓的正式入部这样的手续吧。 可是就是这样,她突然地提出不入部。就在我读书的几十分钟时间里,一切都白费了吗。 千反田面对伊原,用颤抖的嘴唇又说了一遍: “是…这样吗” 仅仅这样已经竭尽她的全力了。 虽然伊原也想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到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小千,没事吧?怎么了?” “果然…因为我的缘故。” “什么?如果是那孩子的话,不是因为小千哦。因为她自己那么说了啊。” “不是这样的。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就这样硬生生地切断对话,千反田拿起书包飞快地离开了地理学讲义室。我只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看着千反田直到她离开的伊原,一下子转过来,几乎是毫无表情的,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只能呆滞地张开嘴,左右摇了摇头。 3现在:1.2km处 虽然社团众多,但是新生的人数有限。4月,神山高中的新人劝诱到达了顶峰。去年我因为完全没有入部打算所以全部无视了,但是今年却站在了这漩涡的正中间。体验了才知道,那是一场激战。 为了抢夺似的劝诱那些还分不清左右的新生,自然会发生一些问题。不能拒绝那些本该拒绝的邀请,自然大部分是自己的错,但还是存在那些只要凑齐人数为此不择手段的社团。无法说那些不择手段获得新部员的就是胜者。分临时入部和正式入部这两个部分就是为了确认加入社团是当事人出自自己的意愿这一点。如果不提交正式入部申请,就会被当做退部处理。 而提交的截至日期是本周为止,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姑且确认一下。 “就算不提交正式入部,也不代表以后不能加入这个社团吧?” “当然。神山高中的社团活动是随时可以加入随时和退出的完全自由原则。” 说完,里志又似乎难以说出口似地补充道: “但是,社团的经费预算则是由临时入部期间结束后的人数来决定的。所以在这之后的入部和退部就是难以让人高兴的事了,而且比起这个…” “我明白。” 重要的不是事务手续之类的问题。 本来应该是在昨天知道有问题发生时就快速应对的。但是在当事者的大日向和千反田都离开的情况下确实是无计可施。而且情况已到了晚一天都算迟的程度。接下去又是双休日,这样的话大日向的退部就基本没有补救希望了。 而今天,星之谷杯结束之后没有课,虽然有班会时间但之后就是放学了。也就是说虽然留住大日向的机会只有今天,但是今天却连与她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间接的了解到了一些事情。”里志小声地说道。 “昨天放学后,似乎有人对大日向生气,让她十分消沉,但是却不知道原因对吧” “因为我只是在读书而已。” “这样说来原因就在千反田身上了,但是这样的话就和摩耶花所说的相违背。” 上坡还不算真正陡峭。道路左右排列着民家,这缓缓的上坡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有人轻快的赶超了缓慢步调行进的我,也许是在我们之后出发的b班里某些颇有自信的家伙吧。 我小声询问: “伊原她说了什么吗?” 我看了一眼里志发现他一脸失望的表情。 “什么啊,你不知道吗。” “她什么也没说啊。” “是没时间说吗。只是这也是我听来的而已具体也不清楚。” 里志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有自信地说道。 “确实,大日向说千反田是‘像菩萨一样的人’。我只记得那是褒义的评价。” 这还真是从没有听说过的话。我只知道大日向说她不打算入部了而已。 “那个,真的是昨天说的吗?” “说法也许或有不同,不过确实是昨天说的。” 也就是说,大日向既说了“不会入部”也说了“千反田是像菩萨一样的人”,联系起来的话就是说“不入部并不是因为千反田”的意思吧。 也就是说,(在伊原看来)变成是我让大日向决定不入部了。 但是,昨天我确实是什么也没做。如果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听见的话那是说谎 。进入部室之前也有说过话,看书的时候也有稍微听到一 些。但仅仅是这样。 “…看来无论怎样这件事不单纯。” “是这样吗。”里志却喃喃道, “我认为这件事很单纯呢。新人来了,然后又改变心意了,于是退部。发生的只是这些事而已吧。” 里志推着山地车跟在姑且算是跑着的我的身边。 不愧是以骑车为兴趣,脚力真是不一般。 过了一会儿,里志又不由得继续说道: “呐奉太郎,虽然这么说有些无情,但是我觉得大日向就算退部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虽然那孩子确实很有趣,摩耶花似乎也很喜欢她,但那 是她本人决定的事我们也没有插嘴的余地。” 里志一边看着我,一边加上: “我还以为奉太郎你会这么说呢。” 被这么说也是当然的。 其实,当昨天伊原一脸怀疑的进来的时候,我已然觉得这种事怎样都行了。 大日向有她自己的缘由吧。 神山高中虽然认可两个社团的兼部,但是如果有三个以上想加入的社团的话 舍弃古典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每个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比如,“有想要去做的运动”、“委员会的活动开始了”、“果然还是想要好好学习”之类的。退部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然而把她留在古典部的理由却一个也没有。虽然很遗憾,但是她和我们无缘。我也只能这样想了。 改变心意的理由可以有好几种,但是我实在不想边跑边向里志说明这些。 里志可以骑着自行车继续接下来的行程,但我不得不跑完这20km。 边跑边说话是很累人的,所以我想尽量减少开口次数。 似乎明白我不打算回答,于是里志也改成一种轻快的说话方式。 “只是呐,如果奉太郎你打算挽留她的话我也不会阻止的。那么,你打算找到大日向并央求她留下来吗?” 我顿时语塞。 “央求?” “对啊,比如这样低下头来:‘虽然发生了一些不快,但还是请你多多包涵。’之类的。” 一边摆出姿势一边这么说着的里志也摆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不是这么打算的吗?” 我从没有想过这种方法。确实这也是可行的,只是… “大日向也有她的理由所以才会决定不加入的吧。在不知道她的理由的情况下怎么能一味的央求她来解决呢。” 传来一声低吟。 “能解决呢,这样。确实这也许不符合奉太郎的性格,但是这样一个劲地道歉并且拜托别人的方法或许意外的有效可行呢。” 这样的吗。虽然我觉得实在是无法认同。 至少我不觉得靠我向大日向道歉和央求就能解决问题。 第一,我并不想要挽留大日向。把一切都搁置不理,先让人家写入部申请,之后又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种事做得来吗。这只是把要处理的事情往后拖延而已。我喜欢回避也喜欢省略,但是并不喜欢拖延。就算碰到麻烦事一时地视而不见,它总有一天会变得更加棘手的。 “我没打算去央求呢。” “也就是说你打算正面说服?” “对。与其啰啰嗦嗦的说,我喜欢一下子把关键的话都说完。” 我这么说完,里志沉默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你刚才说了事情不单纯对吧。难道说你打算追究大日向退部的理由吗?” 说是“追究”,那有些夸张了。 “只是打算回想一下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如果只是回忆的话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里志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回想吗。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认为让大日向生气和伤心的原因并不只是昨天放学后发生的事对吗。原因,应该说是间接原因吗,是别的什么事吗。” 真是敏锐。 我知道自己昨天并没有做什么。 千反田的话,就算不考虑伊原的“菩萨一样的人”的证言,仅仅因为说了几句话就能深深伤害到别人,让别人 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吗?如果是伊原的话或许还能口出恶言。她似乎是那种能够靠一句话让人感到刺入铁钉的人。但是说到千反田的话,不由得让人怀疑。 仔细考虑一下的话,只能说原因并不光是昨天的事了。 恐怕大日向在提出临时入部之后的几天里,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事困扰着她吧。 然后那件事在昨天达到了她的可以容忍的界限。 “虽说我不打算阻止你……这还真是件难事呢。” “对啊。” “就算奉太郎你回想起再多的事,也不能保证就能获取到有用的情报。” “确实如此。” 古典部并不总是全员到齐的,我也不是每天都去部室。 我没有听说过没有见到过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一切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并结束的话,就算我怎么回想都是没有用的。只是,虽然还不能对里志清楚说明,我确实有一些发现。 大日向提出临时入部之后,确实有几件比较让人在意的事发生。 也许就是那几件事里有什么内幕也说不定。虽然连这些也可能是我会错意,不过,嘛,我打算试试看。不论如何,有20km呢。 仅仅跑步的话,实在太远了。 我接着说: “如果有想要知道的事的话,我会问的。” 里志一副奇怪的表情,皱紧了眉头。 “问?问谁啊。话说在前头,我接下来要先走了哦。” “我知道,不过一定还会在哪里碰头的吧。” 我稍微笑了下, “而且,等下伊原和千反田也会跑上来的吧。” 里志张了张嘴,瞬间露出呆然的表情。 “好过分啊!你在想这种事吗。你把总务委员会拼了命举办的星之谷杯当做什么啦!” “是马拉松大会对吧。” 果然必须问一下伊原和千反田。 并且,在今天以内必须要接触到大日向。 星之谷杯为了避开阻塞,以班级单位设定了出发时间。我是二年a班。 然后伊原应该是c班,千反田是最后出发的h班。 我只要缓慢的跑的话,伊原应该能够追上来。再跑慢一点的话,千反田也会赶上我。 “大日向是几班的啊。” “b班。你到底打算以多慢的速度跑步啊。不对,放心了。我反而放心了哦,奉太郎怎么可能认真地跑完全程呢。” 里志这么笑着说道。 真是失礼啊。去年我可是好好跑完了。 就算途中有几km,也许是十几km吧,是走完的。 “既然知道了你的企图,我也差不多该去工作了。偷懒也该到限度了。” 里志跨上了山地车。 他一只脚踩着踏板,我本以为他就要走了,他却突然抽搐起来。 他转过头对我说: “只是,作为朋友我先要提醒你。奉太郎,不要太把这个当成负担了。你平常总是认为别人的事怎样都行,这次也别忘了大日向的事情你没有任何义务要去解决。” 真是过分的说法。不过我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管我怎样考虑,怎样回想,最后做出决定的都是大日向。 把驴带到水塘边是可能的,但是不可能强迫它喝水。 确实,这一点应该要提前认清。 “那么我走咯。在某处再见吧。” “好。” 里志终于用力踩了一脚踏板。明明是爬上坡,山地车却没有一丝摇晃一下子就加速了。里志没有站起来骑,而是稳稳地坐在车座上以前倾的姿势远去了。 我一边缓慢地踩着步子,一边目送他离去。 虽然说要问问伊原和千反田,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就算她们真的追上来了,我也不觉得能够长时间谈话。特别是伊原恐怕连停都不会停下吧。大概在被她赶超期间,最多能问一两个问题而已。没有时间细细询问了。必须在她们追上来之前整理好该问的问题,不然机会就会白白浪费。为此,必须好好理解发生的一切。首先必须理解的,就是神山高中一年级生,大日向友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想起来了。昨天千反田离开之后,留在地理学讲义室的伊原这样问我: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着什么都答不上来的我,伊原继续追问道: “不知道吗。这也难怪,因为你从来不好好看着别人呢。” 无意间的一句话。 总觉得胸口被一击。 答不上来,并不完全因为我当时正在看书。 我对于大日向,并没有特别在意。大概因为这样,常被里志说是我不爱与人交往。 虽然这不是完全对,但也差不多。也许在旁人看来,我是故意疏远大日向的也说不定。 我对于大日向喜欢什么,因什么而受伤之类的几乎没有兴趣。 这是轻视别人的意思吧。 现在还来得及换回吗。用这20km的时间? 仅仅是跑步的话,实在太远了。但是要理解一个人的话,并不算是充足的距离。 但是,我必须要好好思考。 坂道终于变得陡峭,不知何时起道路两旁只剩下杉木了。 又有谁从慢吞吞的我的身边赶超了过去。 我认识她是在4月,那是新生劝诱时的事。 第一章 入部申请在这边 第一章 入部申请在这边 1现在:1.4km处剩余18.6km 虽然道路很宽阔且整修一新,却不怎么能看到有汽车经过。 前后方的通行者都是身着体操服的神山高中学生。 通过学校后山的这条道路,简直像是为星之谷杯而修的。 伊原应该正从后方跑来。在此之前,我想好好回想一遍新生劝诱周发生的事。 我试着算了一下还剩下多少时间。 从前一个班级出发到后一个班级出发为止有三分钟的间隔。 我是a班而伊原是c班,也就是说我先她6分钟出发。 到此为止的1km我都是和周围的人保持步调一致。 开始爬坡后,里志追了上来所以稍微放慢了脚步。 平均算来应该是比较慢的晨跑速度。 听说人类缓慢的步行速度大概是每小时4km,普通跑步的速度是它的两倍。 之前读的小说里有写,用时速4英里下行的话总会惹人生气。 遗憾的是,我不太记得1km相当于多少英里,所以这无法作为参考。 总之,权当是缓慢行走和跑步的中间速度好了。时速6km。 如果伊原再认真一点跑的话大概是时速7km。 这么算来,说到比她早出发6分钟的我会在何处被追上的话… 脑中乘法和除法在不停运作。 数学的成绩并不算是太差,并且这也算不上是一道真正的数学题。 可是单靠心算是绝对比不上用草稿和笔来计算的。 况且我还在一边跑步,头脑并不在平时的状态。 要花更多时间求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一边这么找着借口,一边套用着距离时间和速度公式。 那个…大概,一分钟里会被追上17m左右。 也就是会在4.1km处被追上。如果要概算一下两人间的距离的话… 也就是说,并不是那么之后的事。 明明时间和距离都不够用了,却白白花费时间和距离来计算。 真是不合时宜的话。 为了取回浪费的时间,有两种方法。 一是我更加认真的跑步。 另一个是,更加快的回想起那天的事来。 应该是比今天冷的多这一点,我很确定。 2过去:42天前 新生劝诱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星期五,被特别称作新劝祭。 这并不是由谁起的名字,而是因为方便就这么叫了起来。 所谓的特别期间,持续了整整一周。 从礼拜一的课后开始,新生们就被召集到体育馆持续进行各种新生指导。 礼拜一是学生会的指导。然后是各个委员会。 礼拜二开始,终于社团也开始登台,争相介绍本社团的活动是多么的充实。 因为团体个数众多,所以新生指导持续了四天。 虽然去年也有同样的流程,但因为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所以早早回家了。 今年因为本身要进行劝诱,所以不得不多多侦查了一下敌情。 礼拜二,我被千反田拖着去体育馆稍微窥视了一下。 每个团体分配到的时间是5分钟。 在这段时间里,表演社表演了迷你剧,服装研究会举行了服装秀, 合唱部和无伴奏合唱部(礼拜堂式)说明了两个社团的区别, 至于隶属体育会的田径部则自带护垫进行了跳高表演。 自然也有表现欠佳的社团。 占卜研究会只有一个部员,而那人并不爱故弄玄虚。 在用沉着的声音介绍完喀巴拉(犹太教神秘主义之一)的历史后就马上下台了。 至于料理研究会,也不能说有很好的表现机会。 比较无法在体育馆的讲台上做菜,所以只能邀请大家参观周末新欢祭的野菜料理现场而已。 围棋部虽然当场下了棋,但是这个怎么想都是失败的。 因为没有竖直的展示棋盘,所以别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下什么。 至少有人能把棋局读出来也好,但是无奈围棋部似乎只有两个人。 当时现场气氛寒冷到让人难以继续在场观看。 不过现在不是为围棋部感到可怜的时候了。 5分钟出乎意料的长,而古典部的展示被安排在周四。 因为升了一个学年,所以里志和伊原看起来格外忙碌,几乎没在部室露过脸。 不过偏偏在周三,全员集合了。 “怎么办?” 我这么说,是问5分钟那么久的世界里要做什么以及能够做什么。 “总之努力吧。”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干劲的伊原如此说道。 “是啊,努力吧” 如此应付着回答了,却被对方反问: “努力做什么呢?”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姑且我也是部长。本来的话应该由我来做一些彰显古典部魅力的发言的…” 千反田也支支吾吾的。 她想说的一定是“可是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魅力”吧。 “就算千反田上台招新,我也不觉得会有人来哦。” “喂,你自己在那袖手旁观的还真敢说啊。” “不,没关系的。” 对着极力反驳的伊原,千反田说道。 “我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拜托别人。” 虽然千反田确实很有压迫力,并且不乏诚意。 只是她缺乏拜托别人所需的一些小技巧。 如果手边有能够说服别人的材料的话,就算是千反田也能够成功吧。 不巧的是,并没有这种手牌。 正如伊原所说的,我确实有些袖手旁观的感觉。 如果把我推到一年级新生面前的话,我大概只会说: “这是个没什么特别活动的社团,只是部室的话还是有的。想来的话我们欢迎。” 一定是这样的。但是交给伊原的话还是略有不安。 “我从不认为小千这方面不擅长。要是我的话,连不该说的也会不自觉说出来。” 看来她本人也明白呢。 既然如此,果然只有那一个人可以胜任。 虽然里志一副伤脑筋的样子,眼角却在笑。 “随便做一下就行了吧。如果没有其他方案的话交给我也行。当做打发时间也可以啊。” 于是就由里志出场了。 “礼拜四的事情就这么决定吧。千反田你们把礼拜五的事情也解决一下吧。 如果要使用火或者电的话必须在明天以前申请。” 说完如此符合总务委员身份的话之后,里志匆匆离开了。 我这之后才知道,里志选了副委员长所以当时十分忙碌。 于是到了礼拜四放学之后。 福部里志作为古典部的代表,单独站上了体育馆的讲台。 “来这里的路上,听到工建部传来锤子的‘tinkang tinkang’的声音, 我想一定是有很多人入部了吧。我们是古典部。” 里志以这般机敏圆滑的开场白,用适度的幽默来引发一年级的笑声。 他滔滔不绝地讲话在4分30秒时恰好结束。 在啪啦扒拉稀疏的掌声中里志退场,之后是珠算部的登场。 对老友这种伟大的才能,我现在更加钦佩。 因为里志的讲话里完全没有与古典部相关的内容。 即使没有话可说,也能在需要发言的时间里滔滔不绝。 这种了不起的技术,绝不是可以随意效仿的。 于是,到了礼拜五。天气晴朗。 神山高中的校舍正面,不知是该叫汽车转盘还是前庭,有几处植满绿树的地方。 午休时间,各个社团和总务委员会在那里排开了桌子。 因为树木的关系,课桌并不是排成直列,而是沿弯曲的道路排成几列。 在宣布下课的铃声响起之前,我们二年a班的教室里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四处传来 “要准备的是…”,“最先要…” 之类的耳语声。 性急的家伙,在教室里就戴上了写着“必胜”的腕带。 还有人在课桌上放上了小熊的毛绒玩具。 完全看不出各自到底是隶属哪个社团的。 我明白他们如此紧张的理由。 如果去晚了的话,新生就都回去了,招新的准备也会全部付诸流水。 所以,start dush是最关键的。 下课铃想起,放学了。 同学们像雪崩一样冲出了教室。 大概二年级和三年级的教室都是同样的景象吧。 虽然有些不情愿,我加入到雪崩队伍的末尾。 刚刚还只有课桌的前庭,瞬间竖起了旗帜,贴起了海报。 到处能看到各种看板。 一眼能看见的,全都是 “来化学部吧我和你的炎色反应”,“要赌上青春的话啊还是篮球最好” “制作的愉悦试衣的快乐服装研究部”, “苍天已死历研当入”(mush:卧槽……), “10缺1足球部”… 举出应援团团旗的拉拉队部组成了圆阵, 那边传来点心制作会红茶的香味, 这边则是毫无懈怠的在准备毛毡进行野外点茶的茶道部。 整齐的戴着头带,十分有干劲的原来是放送部。 在放学铃响后还不到10分钟就已经用笛子和太鼓引起了大骚动。 三点半开始,到六点为止应该完成最后全部的撤摊工作。 最多只出现2小时的这个狂欢,被称为新欢祭。 “新欢(sinkan)”由“新入生欢迎(kangei)”转变为“新入生劝诱(kanyuu)”似乎是这学校的传统。 虽然大多数的社团都只有一张长桌, 但根据人员数和人气之类肉眼看不见的政治因素,也有社团分配到少有的大型长桌。哪个社团在哪个位置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 听说古典部是17号桌,于是我各处寻找着。 “折木同学,在这边!” 我听见了千反田的招呼声。 虽然之前也没什么期待,果然17号桌是在会场的角落里。 桌子上,用毛笔书写了古典部字样的色纸竖立着。 笔法十分流畅,又很秀丽。 确实不拿出看板的话就不明白是什么社团,但是事先并没有讨论过这个。 似乎读懂了我的表情,千反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午休的时候做的。虽然想着要是再可爱点就好了,但是实在是想不出好点子。” 也就是说,这是千反田的字。 平常应该是更加规规矩矩的字,没想到一拿起毛笔就变得那么潇洒自如了。 不过,正如本人所说的,不算可爱呢。 让伊原画一点角色之类的就好了,这算是事后诸葛亮吗。 坐在金属椅子上的千反田披着黑色外套。 胸前的纽扣没有扣上,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水手服和领结。 我也依旧穿着双排扣大衣。 虽然新欢祭充满着热意,但是今年的四月还是很冷。 环顾四周,不论是招新的人还是被招新的人,大家都穿着厚大衣。 古典部的旁边是水墨画部和百人一首部。 两个社团都只有一个人坐在长桌边。 我打了个招呼,通过桌子的间隙进入里面。 把写着“古典部”的色纸放在正中间,我和千反田并排坐着。 这种场面,里志是不可能过来的。委员会似乎很忙,这也是没办法的。 于是, “果然摩耶花似乎也来不了呢。” “因为漫研吗?” “似乎是呢。不过不是去那边了。”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伊原在漫画研究部的微妙立场。 或许在会场里碰到漫研的人的话会很尴尬之类的吧。 再说,要是伊原真的来了的话也很困扰。 虽然搬运的时候觉得桌子很大,但是往桌子前一坐就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宽敞。 不如说,很小。 只是两个人并排坐着而已,就觉得有些太近了让人觉得憋屈。 要是千反田注意到这点,当初把椅子稍微摆开一点就好了。 不巧的是,这家伙对于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测量十分独特, 哪怕是肩膀就要碰到的距离也能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安然处之。 我小心的呼吸着。尽量不去多想。 不光是我们感到憋屈。 比如说,不远处的摄影部以及global act部, 因为摆了过多的展示板,在自己作品的掩埋之下开始了劝诱招新。 总之,必须开始逮住面前通过的新生们。 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又颇有兴趣的一年级生们。 他们依然笼罩着初中生的感觉,开始一点点聚拢过来。 猎物来了哦。 我甚至觉得能听到哪里传来的舔舌头的声音。 新欢祭的会场里充斥着虚伪的笑脸。 古典部也不能输。 好了好了,少爷们小姐们过来看一看瞧一瞧。 如果没有急事的话,欢迎过来。 气氛愉快的古典部,入部请到这边来。 五分钟之后我就厌倦了。 毕竟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就算说是逮住,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看着眼前潮水一样涌过的新生们,我自言自语道。 千反田把手交叉着叠放在腿上,看着前方回答: “要是有粘鸟胶的话就方便了呢。” 从词语的意思来说我有听说过,不过粘鸟胶这种东西我从没见过。 至少说捕虫网什么的吧。 不过比起这个, “用霞网的话不是更有效率吗?”(霞网:网眼极小的捕鸟网,现在使用禁止) “也许吧,不过那是违法的。” “不会露陷的吧。” “折木同学,你是那种半夜的话就会闯红灯的人吗。” 这种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对话,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凄凉。 “你应该是会遵守的呐。” “我是那种,半夜散步出门的话遇不上红绿灯的人。” 到底要多没有建设性啊。 我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塞外套口袋里藏了一本文库本读物。 短篇集才读了一半。 我对着朝前端坐的接待处的小姐一样的千反田说道: “既然这么闲,我先看会儿书。” 于是千反田终于转过头来,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不行。” “但是谁都没…” “不行。请老实地坐好。” 我知道了。把正要拿出来的文库本塞回口袋。 想一想的话,一边有人毫无干劲地看着书的话新生也很难来搭话吧。 但是就这么坐着的话,只会觉得在夕阳中越来越冷。 我把手背到了脑后。 千反田也很闲。 就算这家伙再有责任感也不是石头做的。一直这样无所事事也会无聊的吧。 朝向正面的她稍稍侧过脸来,似乎是在看那些热火朝天地在招新的社团。 人潮汹涌。我看着这场景,不觉得说道: “有所谓的被诅咒的地方吧。” “嗯,是有呢。” 秒答。一下子我接不上话。 过了一会儿,千反田转过身,弯着脑袋说道: “不是这回事吧。” 是哪回事啊到底。我决定不去细究,把后背靠在金属椅背上。 “也就是说,商店街啊大马路的两旁之类的, 虽然看不出位置上有什么劣势,最终却总是关门倒闭的地方。 等到回过神来,又开出了新店,但是不管是什么店都没有客人。 我就是想说这样的地方。” “啊啊。我明白了。总是写着新店开张的地方呢。 不思议的是改了招牌之后,怎么都想不起以前是怎么样的店了呢。” “是啊,如果变成空地的话都想不起以前那里到底有没有房子。” 点头,然后千反田用眼神催促我继续下去。 为了避开她的眼睛,我稍稍侧过脸去。 像是为了混弄过去似的,我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这里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这里’指的,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吧。” “啊。” 一部分的桌子沿着圆形花坛排列着。 根据总务委员会发的计划书来看,古典部的摊位就是其中一张。 但是,从刚才观察人群的流动来看,这个地方实在是不妙。 一年级生的楼道口从我们看来正好处于我们背后。 对这场骚动毫不在意,直接走向校门的新生本来就不会看古典部一眼。 但是,如果想要四处看看的话必定要从我们前面走过。 从这点来看,我们的位置也并不算糟糕。 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些一年级生不止没有停下脚步,甚至都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 “难道是说这里散发着难以停留的气场吗。” 盯着眼前走过的人流看了一会儿,千反田缓缓答道: “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没有主动搭话。” 前庭传来了各种社团招新的呼喊声。 “哦,你看上去很喜欢谜题呢。在找谜题研究部吧,我知道的哦。 那么,试试第一问。” “这里有举办英语辩论会哦。英语成绩当然会进步的哦,稳步上升。” “不不,我们是从规则开始教起的。很简单哦,只要记住金和银的就行了。” “料理很不拿手?正好,从不拿手变为拿手的正是料理研的作用哦。 来部室参观的话,给你做点好吃的!” “天文部,天文部在这边!喜欢星星吗?love! 但是基本来说我们不看天空。” 回过神来,两边的水墨画部和百人一首部也在积极地招呼走过的学生了。 确实,明明是自己一言不发却哭诉“谁也不肯停下来看一看”这样很不合理。 但是,另一方面千反田这么说了: “不过,正面遇上那个的话很不利。” 她一边说着“那个”一边用眼神示意。 在行进的新生的前方,大大的展开来的旗帜。 上面写着“茶会时间”。 除了今年的年份,还用刺绣绣上了熊猫啊猫星人之类的吉祥物。 真是惹眼的旗帜。 空中飘来的红茶茶香,桌上摆着两个保温瓶还有纸杯,以及入部申请用纸和笔。 餐桌用小型瓦斯炉, 还有和体育会那伙人在比赛期间大量饮水用的金色大水壶一样的水壶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那闪光的水壶最多能装下10升水吧。 现在瓦斯炉还没有点上火。 然而,最夺人眼球的还是另一侧摆放着的大南瓜。 有双手环抱那么大的南瓜被整个挖空,做成了万圣节的头饰。 话说万圣节是在4月来着的吗? 站在长桌里侧的是两个女生部员。 她们只在水手服外面套上围裙而已。 就算是这样,她们也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似的。 夹在瓦斯炉和南瓜的中间,她们不断挥动着手臂。 “来,吃吧!喜欢曲奇对吧!很美味哦,赏你了。” “不过里面加入了不思议的魔药哦。吃吧吃吧,吃完你就败了。 你会变得十分想加入我们部的。看吧,很想加入吧。 已经想加入想得不得了了吧!入部申请书在这里哦。” “没错。就是有这样魔力的曲奇。如果卡住喉咙的话,也喝点红茶吧。” 一边说着,她们把保温瓶的红茶倒进纸杯里。 “那边的同学,你看上去很喜欢曲奇呢。” “真的呢。长着一张喜欢曲奇的脸呢。来尝尝看。 理由什么的不需要啦,尝尝看。”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两人组。 到底是哪里呢。虽然长相完全不记得了。 看来她们准备了足够多的曲奇饼干。 她们从一端开始分发。 虽然不知道招新顺不顺利,不过停下脚步的新生很多。 “点心研究会吗。” “嗯。如果被那边吸引视线的话也难怪会忽视古典部呢。” 可恶,用食物来引诱别人真是卑鄙。 被曲奇什么的夺去心智的本来就是些浅薄的家伙。 那些人对古典部来说不合适。 就在我毫无根据的像在考虑流失掉的选民一样赌气的时候, 身边的千反田看上去有些奇怪。 她盯着热闹的点心研究会一动也不动。 难道说?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千反田?” “啊?嗯!有什么事?” 我继续向收到惊吓而转过身的千反田问道: “难道说…” “什么?” “你也想要曲奇吗?” 稍微想了一下,千反田回答道: “说不想要的话是骗人的。” “去拿也可以哦。” “谢谢。不过,比起这个。” 她又转过头去,看向点心研究会。 “你不觉得奇怪吗?” 于是我也再一次看向那边。 卯足劲的两人组。 保温瓶和纸杯和入部申请。 小型瓦斯炉和水壶和南瓜和曲奇。 嘛,要说奇怪的话,自然是太奇怪了。 不过一看就明白的时,部员们的情绪很奇怪。 不过除此以外,还有一两处奇怪的地方。 “是啊,很奇怪。” 我这么说只是应付千反田。 突然,千反田转过头来。 因为桌子不大,她这样突然转过来不由得让我想往后退。 “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哪里…不是你说的吗,说很奇怪!” 还是说,这是一种名为“点心研究会特别奇怪,好奇怪”的智力游戏吗。 一边用余光看着分发曲奇的热闹景象,千反田一边低声说道: “确实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什么很奇怪,但是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真是令人着急…” “啊,那大概是” “请等一下!” 被阻止了。我把刚要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请先不要说出来。我还在思考。对,似乎有些头绪了。” 虽然经常被要求“说出来”,让我“不要说”还真是罕见。 我一边想着这种少有的事也是会发生的啊, 一边看着千反田死盯着点心研的那张脸。 不一会儿,她的视线在某处集中了。 “是南瓜。那个南瓜有些不一样。” 橘红色的南瓜皮上被凿出了三角形的眼睛,还有被刻成锯齿状的嘴巴。 虽然不管怎么看都是正统的南瓜杰克,不过一般都会先注意那个吧。 可是,接下来的话就开始超过常识范围了。 “那个品种在日本并不被认可呢…… 应该不是吧,只是随处可见的圆形南瓜(kapo南瓜,万圣节装饰的圆南瓜)吧。” “是这样吗?” “虽然南瓜的收获季节是秋天,但只要好好保存的话一直不腐烂也是可能的。” “原来如此。” “虽然作为商品在这个季节并不常见。神山市的农家现在应该没有吧。” “真是惊人呢。” “不过在超市就能买得到哦,国产的或者是进口的。” “你为什么把它当做农作物来看啊!” 不是这种问题吧。 如此这般离谱的偏离问题中心,不吐槽都让人过意不去。 虽然千反田还是继续呢喃了两三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呢。我不知道。我投降了。为什么对那个南瓜那么在意呢。” 有些抱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 “我很在意。”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会觉得是件麻烦事。 千反田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总是给古典部,确切的说是给我带来很多麻烦。 冷静地想一想的话,其中大部分的事件,就算不解决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是为什么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奉陪到底了呢,连我自己都想不通。 大概是千反田那双扑闪的大眼睛的关系吧。 但是今天在这里千反田说出“很好奇”的话,却并不算是麻烦事。 毕竟我在这里连读书都不背允许,自然也不能早早地回家。 既然都是坐着的话,有能够聊的话题也不是件坏事。 但是简单地说,让千反田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那样东西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来这番谈话也不会很长。 我这么说道: “那个南瓜很大对吧。” 千反田歪了歪头。 “如果是圆形南瓜的话,也并不算特别大。” 我应该换种说法的。 “有一个人环抱起来那么大对吧。至少比古典部的当做看板的色纸要大。” 用眼神示意色纸之后,千反田终于赞同地点点头。 “是这样呢,是很大。” “一边放着南瓜,另一边放着瓦斯炉。 就算这样,那两个人还能再中间吵吵闹闹地分发曲奇。 而我们这边呢,两个人并排坐着就很憋屈了。” “诶,憋屈吗?” 果然她没有这么认为呢。 这个暂且不提。 从人潮的缝隙里时不时地张望的话,因为些许有些斜视所以难以把握正确距离。 对于千反田的疑问,其实答案很简单。 “点心研究会使用的桌子其实比我们的要大。 因为我午休时候来布置会场了所以知道,有几个社团使用的是大型长桌。 而你并不知道有大小不一样的桌子。所以才觉得有违和感的吧。” “啊…” 她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但是,千反田的表情却没有释怀。 “桌子很大。从南瓜和瓦斯炉的距离看来就能明白。 原来如此,确实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呢。但是我觉得不是这件事… 那为什么要在那里摆南瓜呢?” 问“为什么”,这可是个难题。 “放一些装饰物需要理由吗?分发曲奇的话,放一些万圣节的饰品也很正常吧。” 但是没有季节感吗。 千反田又看向了点心研。 “稍微改变一下说法吧。如果那里不摆南瓜的话会怎么样呢。” 这么一说,我试着想象了一下。 摆了瓦斯炉和水壶的那张桌子,如果把南瓜拿掉的话… “会变得很清爽了呢。” “是呢。” 然后她再一次朝向我,似乎为了确认一样缓慢地说道: “如果没有那个南瓜的话,点心研应该有更宽敞的空间不是吗。” 我觉得我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因为摆了装饰品,点心研的使用空间变小了。 但是尽管如此,她们却不觉得憋屈。 也就是说,点心研的位置有过多空余,但她们仍然分配到了大型长桌。 “你想说那桌子给她们太浪费了吗?” 千反田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说。只是觉得她们就算用和我们一样大小的桌子也可以。 但是为什么会分配到那么大的桌子呢。” 决定为止分配的是总务委员会。 当然,决定哪个社团用大型长桌的也是委员会。 如果是吹奏乐团这样人数庞多的社团使用大型长桌的话并不奇怪。 但是点心研究会并不是大型社团,现在在招新的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但是,也能想到其他几个理由。 “可能性之一。大型长桌的数量很多,分配完本来需要的社团之还有剩余。 所以就分配给了点心研。” “你这么认为吗?” 如此随口说出的话被千反田这样一追问,一时语塞。 “不…” “我想也是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摄影部和花道部的同学如此辛苦的样子就很奇怪了。” 摄影部的人像是要被自己的作品掩埋了一样。 而千反田所说的花道部则更加严重。 华丽的插花作品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之后,最关键的部员们的脸都看不见了。 大概他们没有多想就一人准备了一件作品,摆起来一看才发现场地根本不够。 更何况我本来就知道大型长桌的数目屈指可数。 展示物品众多的社团就分配大型长桌, 而点心研这样的社团就用普通长桌努力一下。 如果按正常的大会营运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么? “可能性之二。点心研与总务委员会有勾结。 进行贿赂之类的,最终获得了大学长桌使用权。” 新生劝诱活动就是弱肉强食,没有计划的迎来招新日程的人都是笨蛋。 是明白了世间残酷的道理了吗,千反田在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然后说道: “不惜通过这种手段也要得到长桌的那两个人却…” “摆了南瓜。” 不行,在最基本的地方存在矛盾。 如果不能有效使用的话,强取就没有了意义。 再想一下的话,点心研得到了大型长桌, 那本来应该能使用这个桌子的社团就变得很不利,这种目的也是有可能的。 也就是假设点心研是为了使坏才强取长桌。 道理上也不是说不通。 但是就算道理上说得通,这和真实情况还是有区别。 这种全凭道理来进行的假说,不光我不相信千反田也不会相信。 “刚才的不算。第三种可能性。” 其实我觉得第三种才是最靠谱的。 嘛,举刚才那两个例子权当是为了打发时间。 只是随意地说了想到的几句。 “点心研申请使用特殊设备,为了安全考虑,被分配了空间较大的大型长桌。” “那是?” 如果要使用必须事前申请的东西。 “就是火。也就是餐桌用小型瓦斯炉。” 听了这话,千反田转过头去再一次看向了点心研究会。 “为了使用那个,点心研分配到了大型长桌。 因为在狭窄的地方用火是很危险的。 但是只是使用瓦斯炉的话,长桌又太大了。 所以才摆上南瓜使得桌子看上去更有平衡感。应该只是这样的吧。” 至此,在那里摆放南瓜的理由就算说明完了吧。 虽然比想象中多费了点时间,但这样的话千反田应该会信服了。 我这样想真是太天真了。 千反田还是像刚才一样,直直的盯着点心研的桌子和分发曲奇的两人组。 就在我变得有些不安的时候,她转过头来。 “原来如此,真是出色呢。虽然我很想这么说。” 我也看见了千反田盯着看的东西。 保温瓶,纸杯,瓦斯炉和水壶。 “那个瓦斯炉没有在使用哦。”(原文句下加点加重语气) 确实现在并没有被使用,看了就知道。 但是就算如此,千反田的话也说不通。 “说什么呢。就算现在不用,等下就要用了吧。” 现在是用保温瓶往纸杯里倒红茶。 但是只要继续分发的话总会被喝完的吧。 那个时候就要用瓦斯炉来烧水了吧。 连幼儿园的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突然千反田把脸贴了过来。 往上的视线和我的目光重合了。那双大大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内心似的。 “折木同学,你刚才觉得我是笨蛋对吧。” “那种事…” “那么,觉得我是白痴吗。” 我是觉得那是幼稚园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缩回探出的上半身,千反田撅着嘴说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考虑就说的。一直盯着看所以就明白了。” 千反田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很灵。 也许舌头也很灵吧。 凭着她的五感大概察觉到了什么我没发现的事吧。 “你看到了什么?” “和折木看到的是一样的东西。” 应该不是在闹别扭吧。 那就是说,我受到了挑战。 一边想着“混蛋”,一边再次仔细看了看。 确实是有让人在意的地方。 “那个水壶是很新呢。 与其说新,不如说好像从没有在火上烧过一样。” 但就算这样,也不能断言接下来就不用它烧热水。 向边上瞄了一眼,千反田还在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那么果然是烧水之后的事吗。 “点心研在分发红茶。红茶从保温瓶里倒进纸杯。 如果红茶分完的话自然要再煮。” 不对,红茶并不是煮出来的。 啊,是这样吗。 如果点心研打算在哪里烧热水的话,仅仅烧水也是不够的。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是茶叶吧。” “没错。” 千反田无意中挺起胸说道。 “点心研在分发的是红茶和曲奇。 就算烧开了水,如果不泡成红茶的话就没有意义。 但是那张桌子上却没有看到有茶叶。 应该是事先在别的地方泡好红茶再装到保温瓶里的吧。” 就算叹服千反田优秀的五感,我也没有称赞过她的洞察力。 虽然不觉得被她抢先了而心有不甘,但就让我来挑个毛病吧。 “也许茶叶事先就放在保温瓶里了。那样的话只要倒进热水就可以泡茶了。 如果不是的话,或许事先放在水壶里了呢。” 话还没说完,千反田就瞪大了双眼 “折木同学,难道说…你没泡过红茶吗?” 我无话可说。 其实正是如此。 虽然对咖啡我有自己的喜好,但红茶的话只是偶尔在自动贩卖机上买过而已。 更别提自己泡红茶了。 好像是在自白自己人生的单调一样,但是我却不能这么说。 “如果那么做的话,茶会越来越苦。 所以一般会用带有滤茶器的水壶或者用茶匙按分量泡。 就算用茶包的话,经过一定时间之后也要及时拿出来。”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的吗。因为完全不知道所以什么也说不上来。 不过我明白点心研的桌子上茶叶也好,泡茶工具也好,都没有。 那也就是说,红茶只有保温瓶里的分量。 而且并没有打算再那里泡追加分量的红茶。 这可真是越来越奇妙了。 “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虽然准备了瓦斯炉,但是点心研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用那个。 如果不用的话没拿也就是和南瓜一样只是个装饰品而已。” 稍微思考了一下。 “就算这样也摆着瓦斯炉的话,也就是说 ‘点心研申请使用瓦斯炉所以获得了大型长桌的使用权’这个想法是正确的。 奇怪的是,她们看起来并不打算使用它。 也就是说…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意外地变成麻烦事了。 明明是当做打发时间才掺合进来的,应该不会变成棘手的事吧。 我被这种不安驱使着。 下意识的移开了视线,千反田也看向了别处。 于是,看见了眼前站着的人。 虽然是春天,但却有些些晒黑的皮肤。 短发。 正是看起来十分活泼,不如说是有种凛然感的脸孔和衣着。 如果不是从敞开拉链的厚夹克里瞅见水手服的话, 应该会分不清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吧。 我和千反田同时看向了她。 虽然不是不知道现在是新欢祭的时间, 但想着反正谁也不会来所以一直轻视了。 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呢。 对着因为太突然而失语的我们,她把双手插在夹克的口袋了微微低了下头。 “你们好。” 然后微微一笑。 更早反应过来的是千反田。 “啊,那个。难道说是要申请入部吗?我是部长千反田。” 穿夹克的女孩微笑着回答: “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 四处转了转,发现你们在说有趣的事所以就… 我叫做大日向。是一年级生。” 是个没有听过的名字。 虽然不如“千反田”那么稀有,不过也是个少见的姓氏, 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吧。 只是对于我来说实在不通用。 我并不是积极的去记住别人名字和相貌的那种人。 只是,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如果对于一年级生有印象的话,理由就只有一个。 “是镝矢中学的吗?” 看向这里的大日向,似乎很高兴地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 “这样啊。” 好歹算是我的后辈吧。 当我觉得关于镝矢中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 因为实在没有想问她或者想说的事所以沉默了。 旁边的千反田说道: “姑且我们也是在劝诱和招新的。 你觉得如何呢。我们这里是古典部,那个,做很多事情。” “做很多事情”这句太妙了。 “但是看起来好像很难呢。应该要读一些古文什么的吧。 虽然我喜欢国语但是…” “不,那种事不太常做。当然,如果你愿意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 “大概…但是” 大日向似乎在对着上面的空气说着,却又突然弯下腰来, 把脸凑向千反田。 “我的朋友总是这么说呢。做了一半的事情就应该做完。 前辈,结果南瓜到底怎么样了呢?” “诶?” 什么啊,一直站在那里听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那个” 她咬着嘴唇稍微思考了一下, “……‘想要曲奇的话去拿也可以哦’这里开始。” “不就是从头开始的吗!” 千反田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的脸颊明显地变红了。 “原来你全部听到了吗。真是让人害羞。” 我们刚才有说什么让人害羞的话吗。 大概没想到有这样的反应,大日向也有些吓到了。 “那个,对不起。本来没打算这么做的。只是… 想知道南瓜到底怎么了所以停了下来,那之后你们的对话又逐渐进展下去。 于是就想,这两个人能把南瓜考虑到何种地步呢… 于是就…” 她急忙低下头, “对不起。” “不…其实也没什么。” 一边这么说着,千反田像是要止咳一样捂住嘴。 大日向也有些尴尬的样子,不过马上就回复了原来的表情。 “那么,南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千反田暂且不说,为什么这个一年级生会对这种事情有那么大的热情呢。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反正话还说道一半。 于是我努力想着刚才说到哪儿了。 “应该是说到不会去用瓦斯炉的地方吧。” 有空间用南瓜做装饰,是因为她们使用了大型长桌。 能分配到大型长桌,是因为递交了使用瓦斯炉的申请。 然而实际上却没有使用瓦斯炉。这点很奇怪。 刚才是说到这里。 这么说着,我看了下千反田。 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是相当的害羞啊。 虽然入部以来千反田带来了很多麻烦事,但还没见她变成这样过。 到底是在在意什么呢。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如何。” 以不输给周围嘈杂声的音量,大日向说道: “那些人,本来是打算使用瓦斯炉的。 但不是为了泡红茶。 但是之后计划有变,所以不需要瓦斯炉了。 但既然说了要用没救暂且放在桌子上。” “原来如此。” 能这么快的就说出自己的推论,看来真的很认真地听了我们的讨论呢。 但是我不能说她的推论是正确的。 “但是她们应该很早以前就决定要用红茶和曲奇了。 至少不是今天突然决定的。 已经决定要在新欢祭里用红茶和曲奇,却又准备瓦斯炉以作他用, 对此我无法赞同。” “这种谁都不知道吧。如果常备有茶叶和材料的话,就算今天决定也来得及。 只要早上提前准备好,午休时间烧水就可以了。” 确实点心研应该备有制作曲奇的材料。 但是问题并不是这个。 我抬起手臂,向一点指去。 “曲奇或许是这样,但是那面旗帜并不是今天做好的。” 那面被举起的,写着“茶会时间”的旗帜上,用小串珠缝了刺绣。 在课间要做出那样精致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困难。 “那个是很早就决定要在新欢祭举办“茶会时间”, 而为此花费时间精心制作的旗帜。” “诶诶” 大日向看上去很不满。 “不过这么说来确实是那样呢。很困难呢。” 看着那个表情,我想着失败了呢。 因为没有义务要为大日向查明真相, 所以觉得用“也许”这样的口气或许能尽快解决。 对于节能注意者来说,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这样的话,那么…” 她很认真地思考着。 虽然觉得南瓜很奇怪的原本并不是大日向,但还真是热心呢。 她说开始做的事就要做完,看来这或许真的是她的信条。 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到什么,她很悔恨地盯着点心研。 “说来,那些人肯定是坏人。” 她这么说着。 “说是坏人还真是过分啊。就算那样,她们的点心还是蛮好吃的哦。” “有来分发吗?” “文化祭的时候有来卖过。不过,为什么说是坏人?” 大日向再次盯着点心研看了一会儿后,底气十足地说道: “我朋友这么说了,不挂出名牌的人都是心中有鬼的家伙。” 是这样的吗。 虽然我也谢绝了挂着“折木奉太郎”到处走的请求。 还是说,这是一种比喻吗。 正当我困惑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千反田突然抬起头来。 “就是那个!” “诶,是什么?” “你叫做大日向对吧。真是棒极了。就是那个问题!” 大日向惊讶地往后退了几步。 千反田,可不要吓到新生了呀。 “‘那个’到底是什么啊。” 这样问的话,千反田一定会用热切的视线看过来。 “摆着南瓜很奇怪啊。” “所以刚才就在说这个吧。” “不,并没有说这个。我说的是这个。” 她这么说着指着的是,我们桌子上唯一的劝诱道具, 写着“古典部”的色纸。 “之前就觉得奇怪了,总觉得点心研缺少了什么。” 对着意气洋洋的千反田,大日向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那个,刚才一直在说seikaken(点心研:制果研的罗马音sei ka ken) 那到底是什么的缩写?” “你看!” 这么说来我终于注意到了。是这个啊。 点心研必须有的东西却没有。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因为习惯了神山高中所以并没有发现。 我看到那两个情绪高涨的人自然就明白是点心研。 但是。 “是吗。没有看板呢。(原文加重点符号) 桌子边的旗帜上也没有写‘点心研究会’的文字。” “正是如此。招新时候最重要的展示社团名称的东西明明一样也没有, 却摆着南瓜,我就是很在意这一点!” 我没有管一副“原来是点心研究会啊”而恍然大悟的大日向,自顾自考虑着。 是失误吗。 不对,应该不是。 既然做出那么精致的旗帜,想必对新欢祭投入了相当大的热情。 干出忘记贴社团名这样的事也实在是蠢到家了。 还是说,就像大日向说的那样吗。 也就是说,点心研心中有鬼所以才不把名字挂出来。 不过到底是对谁感到心中有鬼呢。 这和虽然申请使用瓦斯炉却没有使用的事情有关吗。 耳边传来各种呼喊声。 谜题研,辩论部,摄影部,花道部,料理研,天文部。 还有就是,点心研。 “折木同学…” 听到千反田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总觉得似乎明白了。 “之所以那里摆着南瓜,是因为那并不是点心研的摊位。”(原文全句重点符号) 一下子说出来了。 因为省略了很多东西,所以千反田当然是衣服茫然的表情。 “不是她们的摊位是指?” “这个…按顺序来说比较好。” 在我组织说话调理的时候两人沉默着。 “也就是这么回事。 因为有申请使用瓦斯炉的大型社团,所以分配了大型长桌。 但是那天来到这张桌子的点心研去不需要瓦斯炉。 这是因为,提交申请的并不是点心研。” “也就是说?” 千反田把手放在嘴边。 “把桌子抢了过来是吗?” 那个天然呆的点心二人组?不,应该不是这样。 “应该是‘交换’(原文重点符号)了吧。 原本点心研分配到的地方和申请了瓦斯炉的社团的地方。 这样的话,就变成‘虽然申请了瓦斯炉但是当天却不使用’。 原本并没有打算让点心研使用大桌子的,所以为了填补空缺就摆上了南瓜。 不挂出社团名也是一样。 因为无视了委员会的布置,私底下交换了场所, 所以自然不能挂出名牌让委员会发觉。” “但,但是,” 或许是一下子难以接受,千反田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对原本使用那张桌子的社团来说不是有害无利吗。 那为什么还要那样……” 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手指向了排列着超过50个社团的前庭。 “这里面有本应该使用瓦斯炉足额没在使用的社团。” “就算不用那么拐弯抹角的说也可以。” 大日向在一旁插话道, “原本要使用火的社团就不多吧。” 新生啊,你小看了神山高中多彩的社团活动。 没人知道哪个社团在哪里干什么。 如果是这所学校的话,搞不好古典部或许在做炸什锦盖饭和猪肉汤呢。 虽然这么说,大致还是能确定范围。 千反田自言自语道, “啊……是这样呢。为什么忘记了呢。” 在体育馆的心声指导千反田也去看了。 比起我千反田的记忆力应该更好,就算记得也没什么奇怪。 “是料理研呢,说要在新欢祭现场做野菜料理的。” 我点了点头。 料理研有在让新生品尝料理吗。 不,什么都没有做出来。 就算是现在, 也只是对走过的新生说“如果来部室的话,做点什么招待你们哦”而已。 “因为来不及准备食材吗。” “来不及准备野菜? 为此把桌子让给点心研的话还不如随便乱煮些别的什么出来。” “‘乱煮些别的’?请你说是‘用现有的食材总能做点什么出来’。” “用现有的食材总能做点什么出来的吧。” 千反田瞪着我看了一眼。 明明是你叫我说的。 “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更致命的失败。 这导致他们无法在现场为新生制作料理。” “是没有充分去除野菜的涩味吗。还是说野菜变得无法食用。” “这都是一样的。只要用现有的材料再做出点什么就行了。 就算是什么都无法使用了,也不至于要放弃大型长桌吧。 他们是犯下了不惜要和点心研交换场地也要掩盖的失败。 如果按照原本的安排放好瓦斯炉的话,就会被路过的人说 ‘为什么料理研把瓦斯炉都拿来了却不做料理’这种尴尬的失败。 打赌也行,料理研一定和点心研一样没有摆出看板。” 不挂出名牌就说明心里有鬼,大日向也是这么说的。 不知何时起,我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小,大概是在嘈杂的环境中听不太清吧。 于是千反田把脸靠了过来。 然后大日向也探出身子,把头往这边靠。 悄悄地问话的是大日向。 “有这样的失败的吗。 虽然这样说不好,但只是社团的自制料理而已吧。 这种,就算再怎么也不会有必须要隐藏起来的失败什么的吧。” 如果觉得没有的话,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这可是料理食物啊。如果是店家的话会因此被勒令停业了吧。” “…这难道说。” 我点了点头,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食物中毒。” 3.现在:4.1km地点剩余:15.9km 结果那天,我的想法在某程度上来说是正确的。 说来不及准备野菜的千反田也说对了一部分。 料理研在做野菜的预先准备时失败了。 似乎原本是打算做蕨菜的味增汤的,但是午休时试吃的部员后来都感觉腹痛。 如果要掩盖食物中毒的事件,恐怕连保健室也没去吧。 我这么说完后,千反田理科冲了出去。 千反田似乎考虑到野菜的食物中毒后,觉得那是不能小瞧的事。 “也许要人手”虽然这么说,但是也不能让新欢祭的摊位空置。 烦恼了一会儿,大日向说着“那么我去帮忙”就跟着千反田走了。 之后的事是从大日向哪里听说的。 “千反田前辈毫不犹豫地就冲进了调理室。 料理研的人最初是想装作不知道的, 但是前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强硬地把他们一个个都拖了出来。 似乎料理研里有前辈的熟人,所以行动起来也很快。” “千反田的熟人的话,不管在哪里都有。那么,他们情况如何?” “并不是太好。本想让他们先回家的,但看来在腹泻稳定前连回家都很困难。 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症状后,前辈就出去了一下。 后来带回了一个似乎是将来要做医生的人。家里好像是开医院的。 是个很帅气的人,但好像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那大概是入须学姐吧。 大日向说一脸不愿意的样子,应该就是平常那样的表情吧。 “用盐水把胃里的东西催吐出来, ‘先观察一下,如果还不行的话就带到我家来’她这么说了。 可是去医院的话就暴露了吧。” “如果发生食物中毒的话,医生是会通报保健所的呢。” “那个是义务吗。不是也有守秘义务什么的吗。” “不知道。” “不过幸好吐了之后就渐渐好转了。” 那真是太好了。 料理研的失败藏住了。 根据大日向的说法, 千反田以帮他们保密为条件向他们严格地教授了野菜的处理法。 我在这段时间里,终于在谁也不会来的古典部的长桌边读了短篇集。 事件告一段落后,大日向又向我们露出了初见她时的笑容, 说道: “我打算加入你们部。说来,到底是什么活动来着。” “这样好吗。我还什么都没有说明呢。” “这样就好。” 然后她依次看了我和千反田,又笑了。 “好像能感觉到你们关系很好呢。 我觉得看到关系好的人是最幸福的了。” 对此我说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 坡道变得十分陡峭。 赶超我的人里呼吸急促的家伙也增加了不少。 虽然并不打算这么做,但不知何时起我就在步行了。 大概是太沉迷于思考了吧。 一年级的时候原本是同班同学的男生在我边上跑着。 我记得这家伙应该是分到了二年c班。 c班正赶超上来。 而我现在才发现的话,说不定早就已经赶超上来了。 我回头想寻找伊原,坡道上神高学生长长的队伍像勤勉蚁群一样映入眼中。 如果我再继续步行的话,估计就会像蟋蟀一样凄惨地倒在路边了吧。 回过头来,望向坡道顶端,离那里已经很近了。 最终这个坡道几乎都是走上来的呢。 虽然和我想得也差不多,但是不能计算和伊原的距离算是失败吧。 到顶端为止剩下不多的坡道,我打算做点弥补,以平常的速度跑上去。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似乎还吹来阵阵凉风。 虽然有一登顶马上就是下坡的印象,但这恐怕是记错了。 100米左右的平坦道路延续着。 路口有一座很小的祠堂。 虽然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谁,总之双手合掌吧。 前途漫漫,悬案重重。 以备不时之需。 道路两旁并排着数间视野开阔的古民家。 一台崭新的自动贩卖机摆在路边,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道路变得平缓,我也打算缓慢行走。 大概是因为刚跑完陡峭的坡道,我身边还有很多步行的家伙。 大部分的男生都是一口气冲上坡道, 然后到达顶端时喘一大口气,把手支在膝盖上。 或许是心里决定了只有这个坡道要全力奔跑也说不定, 不过这种跑法能坚持到最后吗。 路线才刚开始呢。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我认定伊原还在后面。 如果要被她追上的话,最好是在这段平坦路上。 如果在之后的下坡上被她追上,还要一边说话的话似乎会很吃力。 为了让她能在这里追上我,我放慢了脚步。 伊原吗。 当伊原知道大日向要入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反应来着。 里志的我还记得。 像往常一样夸张的举动,虽说只有一个人也要进行庆祝。 说着什么“因为完全不能想象奉太郎邀请别人的样子嘛。这还真是奇迹啊” 之类的。 然后还问了大日向一堆关于镝矢中有什么变化,那个老师调走了没之类的问题。 关于伊原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变得很要好。 本来伊原和千反田也是不知不觉就变得很亲密。 虽然对其他人都是说话带刺,但是意外的似乎不是个怕生的人呢。 虽然身高方面都是大日向要高大的多, 但不思议的是两人站在一起说话时确实能感觉出伊原是前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日向看上去就是运动系的呢。晒得那么黑。” 伊原这么说的时候,大日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滑雪的时候晒黑了。不过本来也就有些黑。” “诶,你会滑雪吗。在这附近?” “在附近也滑。去年是去了岩手。” “不是雪橇吗?” “是滑雪。前辈玩雪橇吗?” “两样都不会呢。” 想起了这么琐碎的事。 我就记得两人总是在笑的。 我一边不断回头,一边走着。 我的预测是正确的。 在平路过半的时候,伊原从坡道那边出现了。 她收紧手臂,眼睛一直盯着脚尖。 因为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脸。 看来是很认真地跑上来的呢,呼吸变得十分急促。 虽然步幅很小,但是进入平路之后手臂的动作幅度变大了。 很有节奏地跑着。 我也伸出手,缓缓地跑了起来。 合着伊原的速度,我和她保持一个人的距离并排着。 “伊原。” 打了招呼之后,她只有眼睛看向了我。 不出所料,她什么也没说就加快了速度。 就想着她会这么做,我没打算就这么放弃所以也加快了速度。 “就一句。伊原,就一件事。关于大日向。” 伊原还是没有看过来,只是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说”。 我早就想好要问的事了。 “昨天从部室出来的时候你和大日向擦肩而过了呢。 听说她不打算加入古典部了。” 她微微点了下头。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说千反田的?虽然听里志说是‘像菩萨一样的人’, 真的是一个字也没错就是这样的吗?” 伊原终于转头看了我。 我觉得在她疲倦的脸上看到了一瞬的困惑。 然后她的视线有马上回到了脚尖。 似乎是为了在平路上调整呼吸,伊原的呼吸周期很长。 我想着她可能感到厌烦吧,于是更加拉开了我们的间距。 但是伊原突然靠近过来。 在短短几米的并列跑步的路途中,她回答了我。 我减慢了速度。 伊原还是保持原速。 然后在下坡的时候挖拉开了距离,知道她从视野里消失。 耳旁依旧残留着伊原的话。 “不是的。小日向说的是‘千反田看起来像菩萨一样’。” 第二章 必须要祝贺朋友 1.现在:5.2km处剩余:14.8km 下坡的时候无法动脑思考。 花费力气好不容易爬了上来,这样得来的高度却要一下子跑着消费掉。 如果这是自己选择的路的话,我现在应该正强烈地反省既然要下坡那为什么还要做爬坡这种消耗能量的事了。 爬坡的时候还是算平缓的坡道的,可是下坡的时候却一下子就很陡峭了。 道路两旁又长满了杉木,看不到两边的景色。 如果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往前倾倒的斜度, 这点从每一步的足音的区别上就可以发现了。 如果慢悠悠地跑的话,运动鞋就会猛烈地碰撞柏油路发出声响来。 用这种方式跑的话,膝盖会支持不住的。 于是我采用了小步伐的方式小心地跑着。 这段路我是跑着的。 虽然跑太快的话腿会疼,但是下坡自然容易跑出速度来。 在这20km的路程中不时不时地认真跑一下的话,日落前是跑不回学校的。 所以下坡的一路上我只顾专心跑步。 只是,伊原那句奇妙的回答,那句大日向所说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 像菩萨一样。像菩萨。 虽然从这个很讨好的名词里,我感到一丝寒意, 但是坡道实在是太陡峭了让我无法好好思考这个词的意义。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拐弯。 那些快速超过我的男生们被惯性抛到了外侧。 等我反应过来时,前后都传来了神高生们踩踏柏油路发出的响声。 沿着弯道一进一出交替着跑的话,正面就能看到广阔的景色。 远处神垣内连峰山顶的积雪若隐若现,虽然不是冬天我却感到了凉意。 里志骑着山地车先走了,伊原也跑到了前面。 在被千反田追上之前,我想要先整理一下思路。 下坡的道路变得平缓,我也迅速放慢了步调。 我不记得自己和大日向有过长时间的对话。 不过也许是以大日向的入部为契机,发生了一件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 而且如果那和我与大日向之间的关系无关,而是和千反田与大日向有关的话, 那就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我不是很想回忆起那一天的事。 虽然不至于让我后背冒冷汗,但现在想来也会感到十分紧张。 日期和星期我都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一个礼拜六发生的事。 2.过去:27天前 无所事事的早上。 虽然因为日期上的各种调整,今年的黄金周被分成了两半, 但还是有三连休的假期,所以昨晚我熬得很晚。 并不是说在做什么,只是因为第二天就是连休所以我就读了书看了电视而已。 在中饭前慢吞吞的起床走出房间。 客厅里谁也不在。 虽然我知道老爸是去工作了,不知道老姐在干吗。 也许在家,也许根本不在日本。 我毫不在意地打了一个大哈欠,一边把自己沉到沙发里去。 矮茶几上放着电视遥控器。 姑且打开电视随便换着台,但没有什么有趣的节目。 而且本来就还有困意,电视就显得有些吵了。 刚才从房间里拿出了刚开始读的文库本,于是就窝进沙发读了起来。 还没读完一行,我就从书页里抬起头来: “好暗。” 窗帘还拉着。 虽然只要拉开就好了, 但要从这么悠闲地窝在沙发里的状态下站起来简直就是酷刑。 把书放下,我又拿起了电视遥控器。 茶几上还放着烟灰缸和招财猫。 这只招财猫制作得真是奇妙。 不知道是做工粗糙还是故意的,它的嘴角似乎像在坏笑一样。 虽然像所有招财猫一样拿着金币, 但本应该写有“招福”,“大大吉”,“千万两”之类颇有气势的文字的金币上, 却只写了“吉”这么一个字。 买下这只看来招不了多少财的猫咪的自然是老姐。 不过这种猫,到底哪里有卖呢。 猫的内部是挖空的,手腕里装上了弹簧可以做出招收的动作。 这个装置被老姐改良了之后变得能发射红外线的激光。 反正是肉眼无法见到的光线,老姐却还特意设计成能发出激光来。 “那只猫,会发光波哦。”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很厉害的事,后来一想遥控器什么的也会发光波。 也就是说。招财猫体内被安装了遥控器吗。 收信器被装在天花板的荧光灯上。 如果摇动招财猫的爪子,猫的眼睛里就会发出激光来控制顶灯的亮灭。 为此,荧光灯上的细绳被取了下来,一下子房间里变得清爽了许多。 可是,这只是把绳子换成了猫的台座而已。 怎么想都觉得是个碍事的摆设,至少是头可爱的猫咪就好了。 猫咪现在在茶几另外一侧,我的手够不到。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去拿遥控器。 我打算把这个当做棒子拨动招财猫的爪子。 似乎要够到了最终还是够不到。 探出身子的话应该就够得到了吧。 不过既然要探出身子,那和站起来不就一样了吗。 正当我赌气打算坐着够到招财猫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打算把懒发挥到极致吗?” 节能主义之路没有尽头,极致什么的根本看不到。 我回过头,老姐站在那里。 大概是刚洗完澡吧,头发湿漉漉的还披着浴巾。 老姐走进厨房, “喝咖啡吗?” “喝。” “那顺便帮我也泡一杯。” 不是打算自己泡的吗。你是为了什么走进厨房的啊。 因为变得很想喝咖啡了,所以之前赌气也不站起来的努力瞬间化为泡影。 我猛敲膝盖,一鼓作气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开始烧开水。 虽然老姐背对着我朝冰箱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把找到的三明治叼在嘴里。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冰箱里会有三明治。 我家的冰箱时不时的会放着蜂蛹的佃煮和袋鼠做的汉堡肉什么的。 (m:贝爷么0 0) 和这些相比,三明治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要吹干头发还是要吃饭,你选一样啊。” 我朝着老姐一顿牢骚,但是她完全没有理我。 她拿出一个鸡蛋,放在水槽里像玩陀螺一样玩了起来。 鸡蛋一下子就是去了平衡不再转动。 “什么啊,生的啊。” 看来她是在区别到底是不是煮过的鸡蛋呢。 确实我昨天是做了茄子煮蛋(?),不过半夜里自己吃掉了。 不思议的是为什么老姐会知道呢。 嘛,大概是被她发现了什么痕迹了吧。 似乎没有找到别的想要的东西。 她用后背关上了冰箱门,然后站在正准备咖啡的我的背后问道: “这么说来,你感冒好了?” “感冒?” “不是说很严重么。” 我稍微想了想答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这个月我确实感冒过。 某一天千反田打电话过来说春祭人手不足所以找我去帮忙。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我还是去帮忙了,结果就变成了奇妙的一天。 虽然我自己难以相信那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事。 不过早春的樱花满开的景象却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而那一天特别冷。尤其是日落之后。 当我说很冷之后,千反田却逞强说因为是春天了所以不冷。 虽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第二天我就卧床不起了。 那天,在老姐半夜回家之前谁也不在,我又冷又发着烧肚子又饿真是糟透了。 老姐说的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吧。 但那还是春假时候的事情,我过了两天左右就恢复了并且参加了开学式。 “一个月之前吧。” “诶?已经那么久了吗。小孩子长得真快啊。” 老姐一边说着这种傻话,一边敲了一下我的头。 然后开始抓弄我的头发。 “翘起来的头发理理好。” 被指正了。 待会儿理吧。 一会儿让人泡咖啡一会儿又挖苦别人。 当我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她走到客厅说了一句“啊时间到了”,就回了房间。 我躺在沙发上看起了书。 30分钟之后,老姐又出现了。 “你今天也是哪儿都不去吧。” 确实没有什么计划。 但是“也”这个字听起来很不舒服。 我看着书页答道: “没什么计划。” “你的人生中的移动距离到底有多少啊。” “姐弟两人保持平衡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老姐像是把我当做白痴一样说道: “你是要把我的那份填满吗,真是亲切啊。” 老姐浪费的汽油啊,航空燃料啊,还以其他的移动成本都靠我不出家门这种行为来弥补。我的节能主义是代替我那不知节制的老姐对人类进行的赎罪。 “真是可怜的孩子。” 居然被可怜了。 “到今天的两点半为止你就待在家里吧。” “是要我留守的意思吗。” “对。如果没人来的话之后就随你了。” 虽然我没打算出门,但被要求不要出门还是很不自在。 我依旧看着书页说道: “有什么好处。” 老姐似乎已经在穿鞋了。从玄关哪里传来声音: “那给你买蜡烛回来好了。你喜欢的对吧。”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 不过既然提到了蜡烛,看来老姐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虽然看起来她没打算为我庆祝。 确实在我小时候,我很喜欢吹熄蛋糕上的蜡烛。 今天是我的生日。 叫我两点半之前待在家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读完文库本,我一边在沙发上翻腾一边思考着。 姐姐的话… 反正一定图谋不轨吧。 既然叫我等着应该是有什么要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会认为这段时间里有人送礼上门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就是应为正常,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折木供惠既不会做那种事,而且指定二点半送到怎么想也不自然。 老姐说过,“如果没人来的话之后就随你”。 这么说,来的恐怕不是礼物而是客人吧。 在我生日的时候上门的客人吗… 那么说来,把生日联系起来考虑根本就是错误的。 也许只是来募捐的或是来送传阅板的人吧。 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图谋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吗。 对自己的亲生姐姐怀疑到这种程度确实也有点过分。 我虽然这么对自己说着,但果然还是有不好的预感。 因为时不时地会去注意时间,就觉得表上的指针走得格外缓慢。 因为不怎么想吃东西所以就没吃中饭。 原本读了一半的书页已经读完了,要读下一本书的话时间又不太够。 打开电视,正在播旅行节目。 看着陌生人在高级酒店吃着美味的食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过了两点。 想来,两点半之后如果没人来的话这种说法并不表示两点半就会发生什么。 这应该只是指等待的时间范围吧。 如果我对里志他们说“如果两点半前我没有去的话你们就自己行动“的话, 也就是“本来应该更早到的不过也许会迟到也不一定。如果30分钟之后我还没到,那就是我不能去了。”的意思了吧。 所以当两点五分的时候玄关传来门铃声时,我认定那就是老姐所说的客人来了。 不管来者是神是鬼,我抱着这种心情站了起来。 我趿拉着拖鞋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向外看。 在那里站着的既不是鬼也不是神,既不是募捐的人也不是来送传阅板的。 “可恶,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不自禁地自语道。 站在外面的正是里志,千反田,伊原,大日向四人。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里志透过猫眼看了过来,还令人气愤地挥了挥手。 先抛开其他的问题,先要感谢老姐一点。 因为被她提醒所以事先把头发理直了。 既然他们都来了也不能赶人家回去。 总之我让他们穿过客厅,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千反田和大日向坐在沙发上,而里志和伊原则坐在我拿出来的坐垫上。 里志穿着polo衫和工装裤,伊原则是穿着白色的夹克外套。 千反田穿着浅粉色的针织衫,大日向则是卡通t恤和牛仔裤。 因为不太见到大家的私服,所以我瞪大了眼睛观察着。 “诸君,这到底是怎样一群鹅啊。” (引用自萩原朔太郎《诗集〈月に吠える〉全篇 従兄 萩原栄次氏に捧ぐ》 原文:诸君、 こいつはいつたい、 なんといふ鹅鸟だい)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以端庄的坐姿坐着的伊原口中传来了很不端庄的话。 在一边说着“啊,是朔太郎啊”的大日向的旁边,里志笑着说道: “你是想说‘这到底是吹得什么风’是吗。”(m:不愧是基友)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些家伙绝对是来给我庆祝生日的。 因为大日向带着绑了蝴蝶结的盒子,边上还印着连我都知道的蛋糕店店名。 而且我看到里面装着圆形蛋糕。 所以我没有问他们是来干嘛的。 只是我和里志从中学二年级开始相识,但从来没想过要为对方庆祝生日什么的。 就算这家伙突发奇想要为我庆祝生日,也不至于把古典部全员都牵扯进来。 因为古典部并不是这种类型的集合体。 部员各自在想来的时候来,在制作文集的时候确实会互相协力。 但是我们并不是那种课外也会到谁家集合的那种深厚的友谊。 我这么想,大概另外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而现在这种距离突然被拉近,让人不由感到困惑。 “虽然我也曾觉得这么突然会给你添麻烦…” 千反田小心翼翼地说道。倒不至于是麻烦啦。 “吓了一跳。” “也是呢。” 里志耸了耸肩。 “就连我都吓了一跳呢。虽然是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的,不过没想到真能实现。” 我想问的问题有两个。 “为什么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是谁说要来的?” “说来话长了…” 千反田一副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歪了歪脑袋。 “大日向问我们有没有举办过类似派对的活动,我说了‘开过文化祭的庆功会, 不过除此之外就想不到别的了’之后…” 确实解释起来会很久的样子。不过伊原结果话茬, “然后说道你的生日快到了,所以小日向就说‘办生日派对吧’。” 如此简明地说明了。 “原来你知道我的生日吗?” “我只知道是4月。再说总分在一个班里怎么也会记得的吧。” “我可记不住。” “那是因为你就是个失礼的人。” 这么说来,伊原能够知道我生日的机会有好几个。 小学中学一直都分在同一个班,特别是小学的时候有过“这个月生日的朋友”的揭示板。只要记得生日在4月,翻一下过去的文集立马就能查出我的生日吧。 不过要是没有动机的话是不会去查的。 也就是说,主犯是大日向。 “那么你就是发起人了。” 我盯着大日向。 虽然她四处张望着,不过对上我的视线后毫不在意地笑着说: “必须要为朋友祝贺啊。” 这个发言的正确与否暂且不论,但也是有想要一个人默默庆祝的人吧。 “而且也不会有人因此感到不快。” 毫不犹豫的发言。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开始觉得是这样的。欢呼吧。 不过遗憾的是,还没有人对我说生日快乐。 “不过全员集合还真是难得呢。” 就算大日向发起了派对的提议,居然全员都赞同了。 也许千反田想要尊重新人的提议,但我实在无法想象连伊原也来了。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想法,伊原冷淡地说道: “因为傍晚要去看电影,所以这是顺便。只帮你庆祝2小时。” 是吗。 “有买饮料过来,把杯子拿出来。” 把纸杯也一并买来不就好了。 里志还带来了纸盒包装的点心。 不过比起开封直接吃,还是装到点心盘里比较好吧。 我记得木制的盘子应该就放在餐柜里。 如果大日向带来的盒子里是蛋糕的话,应该还需要餐刀和盘子。 小盘子的话应该还是够的吧。 当然也需要勺子。还是说叉子比较好呢。 我离开座位,在厨房里找各种餐具的时候突然心生疑问。 如果这是生日派对的话,主角不是我吗。 那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干活呢。 当我拿着餐具回到客厅时,烟灰缸和读完的书还有遥控器都被收拾到了一边。 只有招财猫还在桌子一角坐镇,露出那副一点也不可爱的笑脸。 里志买来的点心是有点时尚的曲奇。 因为千反田说“看起来和果酱很合”,所以我又另外拿了小碟, 并且拿出了在冰箱里找到的蜜柑的果酱。 看到这儿瓶子,大日向很高兴地叫了起来。 “哇,这不是millefleur的果酱吗!” 我看了一下标签,确实写着millefleur。 如果她不说的话,我恐怕会念成mile-flyu之类的吧。 我完全没有展露这种想法,说了一句“是吗”。 “居然若无其事地拿出millefleur,前辈真是不能小看呢。” 这么开心的大日向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只是这里还有不怎么坦率的人。 伊原一副怀疑的样子问道: “你知道这个吗?” “不知道。” “那你干嘛一副知道的样子啊!” “虚荣心作祟,是我不对。” 我一边谢罪,一边又问大日向: “那到底是什么啊。” 发现了我那无谓的虚荣心理的大日向用冷淡的眼神看着我, 不过她还是马上拿过果酱瓶说道: “是果酱的专门店。很有人气哦。我也买过,虽然很贵不过真的很好吃。” “很贵吗…” 我看着瓶子不自觉地嘟囔道。 “以果酱来说的话。” 我无法想象晒成小麦色的大日向会为了买果酱跑到专门店。 虽然人不可貌相。 “如果是那么高级的果酱的话,配曲奇有点浪费了呢。” 里志这么担心着。千反田笑着说: “这样不也很好嘛。” 于是就拿它配曲奇了。 大日向说“带了打火机”,估计是为了蛋糕上的蜡烛吧。 准备得真周到,不过蛋糕的出场还在后头吧。 伊原准备的饮料是装在像香槟酒瓶一样的瓶子里, 味道像香槟的加了碳酸的白葡萄汁。 虽然我一度准备好了咖啡杯,不过里志抱怨道: “奉太郎,再怎么说也该拿一点更像样的东西吧。” 于是我吧餐柜里从来没有用过的待客的玻璃杯拿了出来。 杯子很浅,没有底脚,还刻上了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的纹样。 “这是什么来着?” 伊原歪着头问道。 “杯子。” 我都说过一次了,真不会听人说话。 “既不是大啤酒杯,又不是高脚杯。” “雕花玻璃?”大日向这么问道。不过看来并不是这回事。 “那是装饰的种类。我说的是这种形状的杯子应该叫什么。” “包装上写着威士忌酒杯哦。” 伊原露出一副很懊悔的表情。 本来用高脚杯才比较帅气吧,可是家里没有就没有办法了。 也许有,不过我不知道放在哪里。 而且威士忌酒杯只有4只。 “啊,折木前辈用普通的杯子吗?” 如此这般。怎么想作为主角的我也太吃亏了。 果汁都倒好了,于是 “那么,干杯前请说点什么” 大日向说道。里志和伊原交换了下眼神,像说好似的同时看向了千反田。 大概千反田也意识到会这样,所以并没有拒绝,拿起了酒杯。 她露出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的笑容,开口道: “那个,今天是折木同学的生日,由我们为他祝贺。 要是带礼物来就好了,不过来得匆忙也没有准备真是抱歉。” “你们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这么说的不是我而是里志。居然捏造别人的想法真是让人困扰。 “能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听了这种捏造的话而放心也很令人困扰呢。 “折木同学是我们之中最早到17岁的人呢。那么,那个…生日快乐!干杯。” 举起威士忌酒杯和杯子,轻轻碰杯。 最高兴的似乎不是过生日的我,而是大日向的样子。 这个时候,一件心头事终于落下了。 虽然我并不是特别想听一句“生日快乐”, 而是刚开始担心这帮家伙是不是吃着喝着然后就这么回去了。 不过干了杯之后我终于收到了生日祝福。 但是,还有一件挂心的事。 就是招财猫。 为什么他们把招财猫留在了桌子上呢?(原文全句重点) 在我去拿餐具的时候,那帮家伙替我把桌子理干净了。 但是,只有招财猫被留了下来。 这是偶然吗。 不,那是桌子上的东西里最占地方的一样东西。 接下来要摆上食物的话,最先被撤走的就应该是它。 而它却还在桌子上,没有人来说明一下吗。 我已经失策了一次。 没想到那个蜜柑居然是那么高级的东西。说明也没想就拿了出来。 还好,话题马上就变了。 之后可要注意了。 里志带来的曲奇只有淡淡的食盐味,确实和果酱很合。 虽然配上甜味也不错,不过millefleur的蜜柑酱的酸味又别有一番滋味。 “福部前辈,你之前也有来这里玩过吧?” 被大日向这么一问,里志看了我一眼。 “…好像没有呢。” “没有呢。” “虽然有到过这附近,不过记得那次是在附近公园碰头。 为了借什么东西的时候。” 我思考了一下, “是这样的吗?我怎么记得是你来还东西的时候。” 因为是两年前的事了,所以也想不太起来。 既然不记得了,估计就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意见不统一让我有点定不下心。正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大日向插话道: “会不会是借的时候和还的时候,到这附近来了两次呢。” 原来如此,很有道理。 “但是,却没有到过家里吗?” “因为是不用上门就能解决的事嘛。” 大日向“欸”了一声,把杯子举到嘴边。 “那还真是洒脱呢。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上门打扰的。因为是男孩子的缘故吗。” 里志歪了歪脑袋。 “是这样的吗。因为秉持淡交的理念,别人怎样就不知道了。” “是谁的理念啊?” “两个人都是。” 嘛,确实如此。 “是吗,这样也行啊。” 大日向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道男生的话,我和里志也许也算不上特别淡交的类型。 应该算很普通吧。 就算是有些男孩子气的大日向,谈论起这个来, 能够轻松回答的男生恐怕也没有吧。 她把曲奇放进口中,继续问道: “我能问一下吗?前辈的房间是怎样的呢?” “很普通。床和桌子和书柜。” “没有装饰什么东西吗?” 虽然算不上装饰,不过墙上也有贴点海报什么的。 正这么思考着的时候,一直摸着招财猫的脑袋的伊原突然说: “别问了小日向,这家伙也是有隐私的。” 然后伊原看了我一眼,冷笑着说道: “再说,男生房间里的东西谁都能想象地出来吧。” 虽然我不知道她想象了什么, 不过我没有放什么可以让她发出这种轻蔑笑声的东西。也许就一点点… “想象不出来” 对着这么低语的大日向,里志笑着说: “教科书之类的啦。” 我也继续说道: “参考书之类的。” “字典也有哦。” “那是当然。” 伊原明显露出了无语的表情,“你们是笨蛋吗。” 点心盘里装着的曲奇一会儿就快吃光了。 吃完这个应该就是蛋糕的出场时间了吧。 自然而然伸出手,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吃中饭。 于是突然想到, “对了,你们吃过中饭没?” 反应各式各样。 千反田说“吃了一点”,大日向说“吃过了”。 “早上吃得完了所以还没吃”,伊原说道。 “还没吃。”里志说道。 作为主角和主人的我,该是表现出客气的时候了。 “那么要不叫披萨吧。” “诶?还让你招待我们,不好吧。”千反田如此客气地说道。 怎么可能。 “当然是aa制。” “啊…说得也是呢。” 可是,里志却横插一脚。 “我本来也打算买披萨过来的。既然要开派对的话不是正合适吗。 不过我忘记了呢。” “难道披萨店周末休息?” “周末休息还怎么赚钱啊。不是啦,是那个…” 里志瞄了一眼伊原。 看着吞吞吐吐的里志,伊原还是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说道: “因为我不吃起司。抱歉。” “原来是这样啊。之前不知道呢。” “如果你知道我的喜好的话我才要吃惊呢。” 学校配餐里也会加起司,所以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 尽管如此,我却不知道。 刚才也被说了,果然我是有些失礼呢。 “前辈也不吃起司吗?” 正爽快的拿曲奇蘸着果酱,爽快的扔进嘴里的大日向,突然探出身子说道。 “嗯,说不吃并不是不能吃,只是有些不擅长。” “那个口味吗?” “应该是闻起来的味道吧。起司条或者冷的起司因为没有味道所以没关系。 不过加热之后就… 小日向也不行吗?” 被这么一问,大日向笑了。 “我的朋友这么说过,坏掉的蜜柑和牛奶就该扔掉。” 要说一些难以说出口的话的时候就搬出朋友这点似乎是她的习惯。 伊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如果能那么果断就好了,不过这就像有什么弱点一样让我觉得不舒服。 在变成大人之前一定要克服。” 一定是打算蛰居在比利牛斯山那一带,每天三餐都吃起司来克服吧。 也许在下山的时候就开悟了也说不定。 之后席卷全起司世界的伊原乳业就以此为开端。也说不定。 如果讨厌吃起来的味道的话不吃就行了。 可是如果讨厌闻起来的味道的话,光是下单都觉得对不起人家。 如果好好研究披萨店的传单的话也许能发现不加起司的披萨。 不过也并不是非要点披萨不可。 而且曲奇也意外够吃。 “不过折木前辈对于伊原前辈的事情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呢。 明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了吧。” “是啊。” “你为什么一副骄傲的样子啊。” 我没有骄傲的打算。 有节奏地把手伸向点心盘的大日向一下子停下手来,惊讶地看着伊原。 “这么说,难道伊原前辈也没有到这里来玩过吗。” “我怎么可能来过啊。虽然是一个校区,但是我家离这可不近。” “诶?可是…” 大日向依次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千反田,然后是里志和伊原, 最后歪了歪脑袋, “我们没有迷路就到这里来了呢。我还以为有谁事先来过这里呢。” 感觉时间一下子停止了。 来这一手吗。 话题转移到我的房间什么的,以为不会扯到招财猫所以掉以轻心了。 没想到叫披萨的话题会发展到这种情况。 我并不知道伊原关于食物的喜好,这证明了我和伊原的关系本来就一般。 也就是说伊原没有来过我家…吗。 原来如此,这是连在一起的呢。也就是说我自掘坟墓了。 现在把话题扯开吗? 不,大概已经太晚了。 在这里勉强扯开话题的话,就会被人怀疑为什么要转移话题,会更招人注目。 大日向的问题几乎是关乎到招财猫的真相问题的危险提问。 不过这枚炸弹暂时还没有击中标的。 真是痛苦啊。 我一边祈祷赶快转移话题,一边尽量缩着脑袋。 那家伙也应该明白这些的吧。 伊原看了里志一眼。 “那是因为,阿福啦,给我们带路了不是吗。” 里志少有疑惑地说道: “只是记得地图而已。这附近我还算熟,所以地图也记得比较牢。 地图的话…” “是我准备的。”千反田插话道。 “对对,是千反田给我的。” 于是里志从口袋里拿出地图。 那并不是详细记录了住宅情报的高价的住宅地图,而是神山市的町内图。 我家的地方被红笔做了一个记号。 “啊对了,小千来过一次的嘛。” 听到这话,千反田的身体变得僵直了。 “你看,去年那个。暑假之前被入须前辈拜托看自制电影的时候, 不是去折木那里叫他的吗。” “啊不,那个事…” 记得真牢啊。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透了我会翘掉不去,千反田特地上门来接我。 可是那个时候的话… “那次是打电话给福部同学问了住址,到了这附近。 不过并没有找到家里。” 那个时候千反田打电话来说, “我来接你了,不过因为迷路了请你出来接我。” 虽然确实到了家边上,不过没有到玄关这里。 “只是既然知道了地址,只要有地图的话。” “什么啊,是这么回事吗。” 好像被说服了的大日向笑了一下。 “住所的话一般还是能知道的吧。比如…那个,通过什么来着。” 自己说出来之后却又想不起来了。 “‘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老在奇怪的地方纠结的一年级生。 这样并排坐在沙发上看过去,明明一点也不像。 可是大日向和千反田在本质上或许意外地相似也说不定。 “啊!是贺年卡!” 大日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时里志又说了多余的话。 “不过奉太郎是不会做这种麻烦的事的。” 不,我还是有想过要寄的。 不过我也碰上了同样的问题,也就是不知道地址。 “是这样吗?” 不知不觉省去了敬语的大日向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我。 “可是给朋友寄贺年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没关系。年初那会儿不是直接见面了吗。 贺年卡这种都是为了直接见不到面才代替问候的。” “是这样的吗?那是因为我打电话叫折木同学出来才见到的吧。” 千反田不觉笑着说道。放下拿了一半的饼干,里志也笑了。 “啊,今年的正月真是有趣呢。毕竟摩耶花她啊…” 里志话说到一半感觉到了伊原冰冷的眼神于是住嘴了。 虽然不是强制要求的,不过伊原还是为自己在神社打工当巫女感到害羞。 当然大日向并不知道这些。 “伊原前辈?” “和这没关系啦。不是在说折木家的住址么。” 话题又被硬生生扯了回来。 要是在这里说正月的话说不定就能绕开这个话题了。 不过这样的话会被伊原记恨的吧。 那也不是件有趣的事。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伊原一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都注意不到”的表情说道: “一定是因为毕业文集什么之类的吧。上面应该有写。” “是吗。是这样呢。” 大日向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又歪了歪脑袋: “可是千反田学姐不是镝矢中的啊。” “不,摩耶花说得没错。” 当事人的千反田终于张嘴了。 “折木同学的初中时的朋友里有一位叫惣多的人。 我因为家里的关系见过几次惣多同学,所以就借了毕业文集来。” 于是伊原和里志同时叫道: “什么啊!和我说不就好了嘛!” “是这样的吗?和我说一声不就好了。” 被两人这么一说,千反田少见的缩了下肩膀。 “我也想过问你们借的,可是老是错过时机。在部室里碰头的时候又忘记了… 然后正好有事要去惣多家。” “惣多的话确实是班里的呢。这么说来好像是个和折木没什么接点的人。” 确实是没有什么能算是接点的东西。 虽然是个老是发呆的男生不过很会踢球。 有几次互相借过书什么的。 “他的老爸很厉害吗?” “是市议会的议员,是个很谦和的人。” 似乎像是演戏一样里志鼓着腮帮子,里志夸张地摇着头说道: “嘛,毕竟是千反田。不过虽然知道你人脉很广, 没想到连奉太郎初中的朋友都知道呢。” “不,真的只是偶然。” “难道说连我以前的传闻都在哪里听说了吗?” 似乎是打算报复里志似的,千反田端庄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坐正,微笑着说道: “是呢…比如说以为麦克风的电源关掉了就在广播室高歌什么的我可没听过哦。” 几秒钟之后, “哈哈哈哈,有呢,这种事!” 伊原大声地笑了出来。 那是我们中三时候秋天的事了。是既有趣又悲伤的时间。 引蛇出洞的里志勉强维持笑脸,无言僵坐在那里。 虽然大部分的事里志都能一笑置之,只有这件事无论怎样也笑不出来吧。 我从心底对里志道歉。 因为告诉千反田这段轶事的正是我。 顺便一提,当时里志唱的是难听的hippop这点,我很有节操地没有说出来。 千反田一脸谦虚的表情, 与此相反大日向则是奇怪地瞪大双眼、张大了嘴巴。 终于轮到蛋糕出场了。 于是就要收拾点心盘和装果酱的小盘。 在从客厅到厨房的往复之间,只有招财猫被留在了桌上。 不管怎么小心的吃饼干,一定会有碎屑掉下,所以我拿了抹布过来。 在擦的时候, “真碍事啊。” 我装作没事似的一边低声说道,一边把招财猫拿到了餐柜里。 真想呼一口气。 只要把这家伙从餐桌上除去的话就可以安心了。 危机终于消失了。 准备好吃蛋糕要用的刀叉和盘子。 不过葡萄汁应该不配那么甜的蛋糕吧。 问了下要不要咖啡或者咖啡牛奶,听到反响不错于是我暂时留在厨房等水烧开。 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所以我不知道现在是扑克脸呢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应该是一眼看不穿的那种表情吧。 不知道里志伊原大日向他们有没有察觉到, 当话题转到住所时我真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咖啡杯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给客人和速溶咖啡不太好,不过谁让他们来的那么突然只好让他们将就了。 我盯着还保持沉默的水壶。 依据经验来说,人的视线确实能够阻碍水的升温。 只要这么盯着水壶看的话,水就不会烧开。 只要一下子,视线离开水壶的话,总是在那一瞬间水就烧开了。 所以以节能的角度来讲还是看别的东西比较好, 但是另外没有可以让我盯着看的东西了。 当我想着这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 “折木同学,给” 转过头去千反田把抹布拿来了。 “啊,请挂在水槽那边。” 继续看着水壶。 确信千反田还站在那里,我说道“刚才没有说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似乎被换气扇的声音掩盖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不知不觉就错过了说的时机。” 刚才千反田说看了我的初中毕业文集。 说是问我的朋友惣多借了。 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叫惣多的同班同学。 虽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个高中,但绝对不是神山高。 千反田问惣多借了毕业文集应该是事实吧。 如果是当场编出来的话对千反田来说也太厉害了, 而且千反田也并不善于临场发挥。 不过,并不全是事实。 里志没有来过我家。伊原也没有。 去年夏天千反田到这附近来过,不过没有来家里这也不是谎话。 只是,我并没有说过千反田一次都没有来过。 在不久前有一次,千反田来过这里。 虽然千反田似乎把地图给了里志,不顾就算不这么做这家伙自己也能找到这里。 千反田用稍有不满的语气说道: “不过折木同学也没有说呢。” “不知不觉就错过了说的时机。” 那是月初的事情。 千反田参加的祭典突然人手不足,因为服装大小的关系我被派了出去。 祭典圆满结束了,但是那天非常的冷,我得了感冒。 所以千反田说,因为自己的拜托害别人第二天卧床不起,不能不做点什么。 那天早上,她打电话来问候。 她通过接电话的老姐问了我的情况和家里住址之后就来探病了。 探病的礼物是蜜柑的果酱。 听说和红茶一起泡来喝对感冒很有效。 因为我不太喝红茶,所以那之后用勺子直接挖来吃。 让她来我房间让人有点在意,所以我就在客厅里见了她。 真正难受的时候迎接来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千反田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放下果酱后只待了几分钟就回去了。 虽然是简短的到访,不过她确实来过我家了。 “真是头疼呢。不过虽然对摩耶花她们有点抱歉, 只要不说的话就不会知道了呢。” 盯着水壶,我没有回答。 说‘只要不说就不会知道’吗,千反田的行为可是胜于语言的雄辩啊。 她自己表明了来过这个客厅的这件事。 庆祝会在接下来就要迎来高潮。蛋糕就要登场了。 这个时候蛋糕上要插上蜡烛,点上火。 打火机的话大日向带来了。 千反田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如果要点蜡烛的话把房间的等关掉比较有气氛。 所以招财猫被留在了餐桌上。 烟灰缸和书还有遥控器都被收拾到了橱柜里,却只有招财猫留在了餐桌上。 那应该是只有知道它的照射装置机关的人干的才对。 也就是说,是在场的四个人里面来过我家的某个人所为。 事实上,千反田来这个客厅的时候因为太暗了我就用招财猫点了灯。 千反田不可能会忘记这件事。 如果她真的用招财猫把灯关了会怎么样呢。 伊原,或者是大日向恐怕会这么说吧: “啊呀,原来招财猫居然是遥控装置啊。难怪一直都被摆在餐桌上呢。 不对,等一下。为什么知道这个是遥控器的呢。 也就是说,千反田爱琉,你来过这个家,经过客厅, 甚至还看见过用招财猫的一系列操作对吧!” 如果来的时候没有指路的话,千反田应该也把招财猫收到一边才对。 可是,在这里不能说。 接下来就是蜡烛的出场了。 接下来也就是招财猫的出场了。 如果千反田的失误被指认,那就困扰了啊… 在这么思考着的时候,正如我自己所说的, “不知不觉就错过了说出来的时机”。 也不是什么马后炮,不过还真像白痴一样呢。 这么想着,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发现这点的千反田问道: “这怎么了?” “没…” 正当我想说“没什么”的时候,突然吧想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也许大日向并没有相信刚才的话呢。” “诶?” 我转过头去打算露出坏笑,不过因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坏笑出来。 “你说‘问了惣多’,不觉得很像说谎的吗?” 千反田一脸困惑的样子,勉强摆出笑脸。 水壶终于发出了高亢的声音。 3.现在:6.9km处剩余:13.1km 没有一点的曲折,道路一直是平坦的直路。 遥远的彼方能看到小山包,不过已经知道路线的我知道自己将要去爬那座山。 也许因为知道比起上坡,这段平路更加漫长所以心里有点烦躁吧。 下坡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考虑。 我打算下坡之后一边走一边回忆。 但是有些不实际做一下就不会发现的问题。 直路的事业太过开阔了。 前后都是神山高的学生在跑,只有我一个人走的话也太显眼了。 这是在有些丢人,于是我以能够静下心思考的速度模拟跑步的样子蒙混过关。 只是,正因为事业开阔,我能更快的发现一件事。 在道路前方出现了眼熟的山地车。 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总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福部里志,在那里停了下来。 加紧脚步。在里志出发之前去打声招呼吧。 我开始迈开大步。 在路肩上,要处理的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 里志和看似总务委员的学生谈笑着。 在离里志还有几十米的地方,看到他跨上了山地车。 正当我以为来不及的时候,里志回过头来。 看来不是什么很紧急的任务,所以他站在那里等我。 “呀,奉太郎。虽然按你的步调来说很自然的事,不过也太慢了。” 虽然那么慢速的跑着,但距离一长气息还是会变得急促。 我在里志旁边停下脚步,大口喘了两三口气。 我们离开总务委员,在边上开始交谈。 “我还以为你已经跑到更前面去了呢。” 里志扶着山地车,耸了耸肩。 “我要是认真跑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终点了呢。” “你有那么快吗。” “抱歉,稍微夸大了一下。大概在阵出附近吧。” 说出这个地名来还是有夸大的嫌疑,不过暂且这么说吧。 里志往后看了一眼,小声叹了口气。 “虽然我没觉得能够平安结束的呢。” “事故吗?” “广义上来说。有个人脚痛到动不了,刚才叫了老师来抬走了。”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光看样子根本看不出呢,到底是不是真的痛。” 有些意外呢。 “什么啊。你难道指望全校学生不耍阴招跑完全程吗。” 我开玩笑地说道,里志少见地挑了挑眉毛: “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想呢。” “别说的那么理直气壮的。” “如果有瞒着总务委员还能抄近路的学生的话,不如说我倒要喝彩呢。 刚才那个人,虽然想说干得不错但是明显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只有老师来的时候才装出一副痛得不得了的样子来。如果是演技的话, 我还真难以表扬那种毫无水准的方式呢。” 神山高有上千人。恐怕麻烦事不只这一件吧。 只好期待下一次的了。 里志瞄了一眼手表。 “说实话,比预定晚了很多了。我要出发了奉太郎。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把要问千反田的话总结好。 不过在这里碰到里志,运气不错。 里志的知识在很多领域比我要渊博, 即使不是这样能有自己以外的视点也很令人感激。 想说的事吗…想问的事倒是有两件。 “是啊。听好了,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前提是吗。好啊,你说来听听。” 我一边走一边组织语言。是啊,比方说… “如果我说,‘朋友说过,不管怎么想星之谷杯总务委员不用参加跑步这点还是很不公平’,你会怎么想?” 里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用一反常态的认真的表情答道: “奉太郎原来是这么想的啊,真是意外啊。我会这么想。” “我明白你的工作啦。只是想不出其他的比方。” “我当然明白你明白我的工作。只是打比方嘛。” 里志看到我沉默了,大概以为没有其他的问题于是跨上了山地车。 配合步行速度,他很缓慢地踩着踏板说道: “以防万一我先说在前头,奉太郎,大日向那样的女孩我很喜欢哦。 不过不是被摩耶花听到会不妙的那种。” “我明白的啦。” 看来他要说的都说完了,山地车加快了速度。 我朝里志的背后叫道: “里志。” “嗯?” 里志刹住车,回过头来。 “还有什么吗?” “不…” 我沉默了。 有一件事想向里志确认,只是一时说不出口。 虽然这么说,也不能一直拦住忙碌的里志。于是我深呼一口气,说道: “关于日语的话。外表看上去像菩萨的话,内在呢?” 听到这个,里志似乎小声说了什么。 没有听清楚,大概是“摩耶花没有这么对我说”之类的吧。 并不能责怪伊原。 伊原应该觉得没有必要把大日向的话一字一句传达给里志吧。 果然里志对语言很清楚。比我要记得清楚多了。 “外表像菩萨的话,内心自然就是…夜叉了。” 然后那家伙像开玩笑一眼,加了一句: “只是以我所知,并不知道千反田喜不喜欢石榴呢。”(←求教这是什么典故?) 第三章 十分出色的店 1.现在:8.0km处剩余:12.0km 认为什么是正确的,认为什么是错误的,这都是通过教育和经验而后天获取的。 通过褒奖善行,斥责恶行,人们学会区分善恶。 与此相反,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并不是向谁习得的。 如果说是这先天的话,那么能说婴孩时期就知道将来会讨厌起司了吧。 这实在过于命运论了。 喜好和厌恶,应该说是慢慢地从自己身体内部涌出的冲动吧。 再说得极端一点,这和自己最珍视什么也有关联吧。 某个雨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和里志谈论了这样的话。 于是里志像是把我当成笨蛋一样笑着这样说道: “如果摩耶花听到的话大概会说‘我可不想听对事物基本没有特别喜好的奉太郎讨论内心的冲动呢’吧。虽然我是不会这么说啦。” “伊原大概会说‘阿福的话就会这么说吧。虽然我是不会这么说。’” “摩耶花才不会这么说。她会说得更直接更过分。” 正应该是如此呢,是我搞错了。 回家的路上只要是和里志一起,我们大致上都会进行这样无聊的对话。 有时还会谈到“世界的终结”之类更加白痴的对话。 偶尔也会讨论“笔记本是b5大小还是a4大小更好用”这样的实用话题。 只是与平时不同,这样的对话有大日向这位听众在一旁听着。 雨既不大也不小。 滴滴答答地一直下着。 因为走在有顶棚的商店街,所以不需要撑伞。 拿着伞的手背在身后,摆出这样不符合中性外表的可爱姿势的大日向笑道: “伊原前辈说话有这么坏吗?” 并不是事先说好的,只是出校门时偶然碰到了。 因为大日向苦笑着说“还没有交到朋友”,不知不觉我们就并排行走了。 因为是同一个初中的,所以回家的方向也大致相同。 对于大日向的提问,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有。” 可是里志说道: “也不是对谁都是这样的哦。至少目前为止就没见过她对千反田恶语相向。” 这么说来还真是。这样的差别待遇有时候还真是达到了不讲理的程度。 大日向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 “这难道是因为,千反田学姐人脉很广的关系?” “你是想说千反田握有摩耶花的弱点吗。” 里志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这种假设太过不可思议了。 不过大日向很快的转换了话题,笑着说道: “我已经知道折木前辈是那种对什么都毫不重视的人了,但是” “喂” “福部前辈的话,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虽然大日向说了很不合我意的发言,不过她似乎没有理会我的反应。 里志耸了耸肩,轻描淡写的说道: “是自我的个性吧。” 大日向失望地发出了“哈?”的声音。在她继续开口前,里志反问道: “既然问了别人,那你自己又是怎样呢?” “我吗?” 大日向像是开玩笑似的放慢了语调: “对女孩子来说那肯定要说是恋爱了吧。” 对着正在谈论‘恋爱’的后辈,我有一种见到考拉的错觉。 因为是有名的动物所以知道长相,但从未见过实物。 “哈?” 里志发出了和刚才大日向一样的声音。 然后似乎是顺势问道:“你有这样的对象吗?” “不,目前还没有。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东西…” 她视线不经意瞥到脚边,用爽朗的声音说道:“是朋友。” 我很明白里志为什么会发出“哈?”的声音。 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不过也期待对方会有更用心的回答吧。 居然是“恋爱”什么的,也太平淡无奇了。 我也十分明白大日向为什么会发出“哈?”来。 虽然才刚升入高中,不过对于高中生来说听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自我个性”, 恐怕也不会感到佩服吧。 只是,对里志那句话的意思虽然不很明确但是我确实知道。 虽然福部里志总是摆出一副世上无难事的表情, 但他自身却总考虑着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并且试图改正自己青涩拙劣的部分。 和他相比,我应该算很漫不经心了。 虽然是老生常谈的回答,但里志的回答里确实有他自己的想法。 基于上述内容,我思考着。 第一是恋爱。可是因为现在没有对象所以是友情。 大日向是这么说的。 确实,回答本身并不有趣。 但是里志的回答是处于里志自己的考虑的话, 大日向的回答也应该有大日向自己的想法吧。 不过仅仅是处于憧憬在那么说的呢,还是并不仅是那样呢。 她提到恋爱的时候是笑着说的,但是提起朋友却低下了头。 我意识到了她的行为,却没有仔细思考这一行动的意义。 我认为我有些许了解里志的内心,是因为之前发生的某件事。 去年冬天,在一系列的偶发事件和其错综复杂的经过都告一段落之后, 虽然只有几分钟,里志对我说出了心理话。 可是,对于后辈的大日向,我们之间却没有这样的几分钟。 毕竟我们认识还不足两个月。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何去推测人心呢。 也许是可能的。 不过我确实没有这么去做的打算。 没有好好审视身边的人这笔账,我打算利用跑步的这段时间来还。 真是愚蠢的行为。 就像平时不好好听课,临考前去买参考书一样。 或者说是看到了小偷才开始捻草绳一样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都算不上节能,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外在像菩萨的话,内心像夜叉。 夜叉,也就是鬼了。 有三种思考方式。 第一是,伊原自己记错了,大日向说的完全是别的事。 不过这种想法有些过于主观臆测。 到底要怎样会错意,才能记成“看上去像菩萨”呢。 第二种是,大日向确实是这么说了, 但这仅仅是觉得千反田像菩萨,并没有别的意思。 这种想法也很难说通。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说过“那个人像菩萨一样”这样的表扬方式。 虽然不能说世上没有用这种话表扬别人的,有着独特语感的人, 但至少以我和大日向交谈的经验,她并不是这种独特的人。 这样说来,果然只有第三种最为妥当。 也就是大日向委婉地想说千反田是像鬼一样的人。 虽然这也算得上独特的说法,不过我能明白其中的理由。 虽然想要指责千反田,但是面对关系很好的伊原是无法直接斥责千反田的吧。 大概她也根本没有指望伊原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吧。 这种推断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恐怕就是大日向是否知道 “外表像菩萨内心像夜叉”这种冷门的熟语了吧。 不过里志是知道这句话的,我也对这句话很耳熟。 毕竟是新劝祭的时候说过“古文虽然很难不过我很喜欢日语”, 并且在我生日的时候知道我开玩笑所朗读的句子出自萩原朔太郎的那个大日向。 这样看来,大日向的国语应该很拿手吧。 可是,果然还是不能就这样定论。 我从没想过千反田和大日向的关系会不好。 虽然昨天放学后的情况看来就知道她们的关系并不要好。 但是,在这之前要说完全没有什么苗头的话也并非如此。 之前有件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事。那应该是在星期六发生的事情了。 好像跑太多了。 抬不起头来。虽然还没有流太多的汗。 道路又开始变成上坡。 队伍之间的距离被拉大,我有种仿佛在独自跑步的错觉。 2.过去:13天之前 虽然大日向拜托的这件事很突然,想必她也是窥探了很久的时机了吧。 那个周五,我本来没打算要去部室。 因为囊中羞涩,所以以纸盒牛奶和黄油蛋糕卷充当了中饭。 结果到了下课的时候,肚子开始饿了起来。 虽然我一般不吃零食,可还是想着感觉回家找点吃的。 可是正当我打算走去楼梯口的时候, 不知道是什么队伍,只见一群女生挤在走廊里,像牛群一样缓慢前进着。 因为要从人群中穿过去实在太麻烦,我就往回走去。 回过神来就已经走到了回廊这里,既然都到了这里就去露下脸吧。 于是我向部室走去。 从结果来看,这是正确的选择。 一踏进部室,正围着一张桌子盯着什么在看的三个女生,千反田、伊原、大日向 一起看了过来。 伊原开口说道: “你真是看准时候来的呢。” “看准什么?” 大日向开玩笑地说道: “我们正要拆点心的盒子呢。” 听到这个,我放任自己的欲望,应声道: “肚子饿的就快晕倒了,所以请分给我一些。” 我听到伊原小声说着“太过坦率了可能有什么阴谋”,加入了围着桌子的那个圈里。 所谓的点心,是装在盒子里的薯片。 因为写着“chips 红薯”,所以不是马铃薯而是红薯的薯片吧。 像这样放学之后在地理教室里堆放零食,并不是第一次。 千反田经常把中元节和过年时候多下来的点心拿来。 只不过这次的薯片和那些点心还是有些不同。 “这个,是谁拿来的啊?” “是我。” 大日向微微举起手。 “怎么了?我的薯片不能吃吗。”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不管黑猫白猫,给点心的就是好猫。”(- -) 大日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是…周恩来?” “是李登辉吧?”伊原插嘴道。 “不是蒋介石吗?” 听着这样的对话,千反田很勉强的装出僵硬的笑脸。 “那个…不是胡志明吗?” 似乎是想要装傻。真是做了件坏事呢。 不过我是真的忘记到底是谁了,坐下之后想起来应该是邓小平。 “总之先坐下来吧。” 说得太对了。我把椅子搬了过来。 大日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到了桌子上。 似乎放在口袋里坐下的话会很有障碍。 打开箱子。我开动了。 薯片是那种厚片。 我本以为是咬下去咔嚓咔嚓那样清脆的口感, 没想到是更加喀沙喀沙的松脆的感觉。还有些许甜味。 “真是浸润心脾啊。” 我这么一说,大日向就笑了出来。 “你简直就像泡完澡后喝起酒的大叔嘛。” 我真想问问她有没亲眼见过泡完澡喝酒的时候说“浸润心脾”的中年男性。 “啊,真好吃。” 伊原不禁这么说道。听到这个,大日向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这个很受我们家欢迎,是特别让人送来的呢。” “诶。是从哪里?” 千反田看着盒子的盖子说道: “上面写着鹿儿岛铭果。ja kagosima…吗。 虽然不是当季的东西,不过也很好吃。还有这种贩卖方式呢。” 那眯起来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商业上的竞争对手。 虽然不知道千反田家有没有种红薯,不过刚才恐怕把ja kagosima当做假想敌了吧。 “居然从鹿儿岛送过来的啊,那里有亲戚吗?” 确实知道鹿儿岛的点心牌子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如果是有亲戚在那里的话去过也很正常吧。 正当我这样自己做着解释的时候,大日向却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是之前去那里看演唱会了啦。” “就是说…” 大概是觉得实在不合调理,所以她继续说道, “是福冈啦。这个点心是在福冈的店里买的。” 鹿儿岛的点心却在福冈贩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当地”的范围了。 不过这样销路广泛对于千反田来说是件令人羡慕的事吧。 一边抓起两三片薯片往嘴里送,伊原一边说: “去福冈看演唱会,是谁的演唱会啊。” 听了这话大日向闭上一只眼,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道: “…是个秘密。” “诶~” 不管是怎样的歌手,就算是热唱恶魔崇拜主题的歌手, 也并不会就此觉得大日向这个人有多怎么样。 不过既然本人想保密的话也不能再问。 “不过福冈很远啊。只在那边办的吗?” “不是,是全国巡演。我跟着走了一遍呢。不过全部都去听是不可能啦。” “全国吗?” 这样放大了声音说的是千反田。 “是从北海道到冲绳为止吗?” 大日向有些疑惑,答道: “是从仙台到福冈。” 然后又有些懊悔地说道:“只有最重要的东京公演没有抢到票呢。” 我并不是完全不听歌。 只是绝对不会做出追着喜欢的组合听完全国巡演这种事。 真是感到佩服。 “亏你能全都去遍呢。” 于是大日向摆出了一副奇妙的表情, “我的朋友这么说过,爱就是要毫不吝啬地奉献出去的东西。” “那不会变得没有库存了吗。”(“库存”所指不明- -) 大日向想了想,苦笑道: “听了最近的专辑,就觉得库存差不多仅剩不多了。” 就在交谈的这段时间里,四个人的手没有停歇地朝红薯片伸去。 因为那甜而不腻的味道和绝妙的口感,让人觉得一吃就停不下来。 吃着吃着就忘记了空腹的感觉。 回过神来的时候,盒子里只剩下一片了。 我和伊原同时动了起来。 在唯一的那片薯片的上方,我们的手正好同时停了下来。 虽然可以说是romantic也不为过的状况, 可是在我们俩相交的视线里完全没有任何热意,只有些许冰冷的恶意。 “能让你们喜欢真实太好了。” 我们无视一边愉快地说着这话的大日向。 我和伊原同时缩回了伸出的手。 以为对方会相让所以再次伸出手去,看来伊原也是这么想的, 两只手又同时向薯片伸去。 也并不是逞强一定要吃最后那片… 难以忍受的沉默。 伸出去的手什么也做不了,也无法去看伊原现在是什么表情。 正当千反田吞吞吐吐的想要说“那个…”的时候,拯救这个窘境的声音响起。 地理教师的门被打开了。 四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带着似乎是要哼出歌来似的那张欢乐的笑脸,里志站在门口。 伊原说: “你真是看准时候来的呢。” 当然,里志应该是一头雾水。 他吃了一惊,问道:“看准什么?” 大日向开玩笑地答道:“我们正要关上装点心的盒子呢。” 就是这样,没有事先商量地古典部全员集合了。 最后一片红薯片被里志吃下肚,大日向看了全体一眼说道: “那么。既然吃了我的点心,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前辈们。” 原来这是贿赂吗。 虽然我终于回过神来,不过看来已经迟了。 就这样,我们被红薯片收买,星期六的预定就被大日向决定了。 天气预报看来天气并不好,我还在担心会不会下雨。 还好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云还是白色的,大概一时还不会下雨吧。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所以以防万一吧折伞塞进了大手提包。 平时总是手里什么也不拿,只把钱包塞进口袋就出门的。 我们约好在镝矢中学正门前碰头。那毫无疑问是全员都知道的地点。 操场上,足球部、田径部还有网球部之类的正在练习。 粗略地扫了一眼,没有面熟的人在。 约好三点见面,我本想里志大概会迟到吧,结果却出乎预料。 三点差五分的时候,我和里志还有伊原和大日向,大家都到齐了。 虽然是粗斜棉布布料的,不过伊原会穿裙子来还真是没想到。 因为已经是由春转夏的时节,大日向则是穿着短袖。 “今天真是抱歉,拜托你们那么奇怪的事。” 虽然是在道歉,但是大日向看上去十分高兴。 里志和伊原看起来也很高兴。 “这种事也不常有,真是期待呢。” 这样子,还有 “有些激动呢,不过不要太过期待了。” 这样,互相笑着说道。 我则是没有说什么。不过确实勾起了我的一些好奇心。 “很近的说。我带你们去。” 大日向带头出发了。 目的地是一家咖啡馆,不过还没有开店。 不是没到营业时间,只是那家店还没有开张。 “对了那个人是叔叔来着吗?” 听到里志这么问,大日向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 “不是事先说过了吗,是表兄。只不过比我大很多而已。” 我也以为一定是叔叔之类的呢。 原来是表兄。这次一定要记住了。 总之根据昨天的对话,大日向的亲戚要开新店, 在开张前想先模拟一下所以希望我们去充当一下客人。 在开张前去新店这种机会,正如里志所说并不常有。 我们可以算是最早的客人了,这可以算是一种光荣吧。 如果千反田在这里的话,应该展现出更强的好奇心吧。 可是她现在不在。 据说是有不能推掉的事情,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所以不能过来。 昨天放学后,“我也非常想去,不过傍晚过去的话有点迟了吧”这样, 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 而对我来说,对于新的咖啡馆的开张也很期待。 我总是去的咖啡馆“pineapple sand”最近搬了地方, 这附近作为高中生能一个人进去的咖啡馆就再没有了。 如果那里是一家能随意地进去的店的话,对我来说也很感激。 “那家店叫什么啊?” 虽然这么问了,不过看来大日向和伊原开始交谈,并没听到我的询问。 嘛,等下就会知道了吧。 不知不觉中没救和里志并排走着。 里志替我说出了我正在想的事。 “这还真是令人怀念不是吗。” “是说啊。” 这条路是我们曾经的上学路。 虽然不如现在那么频繁,不过被迫做保健委员而因为工作不得不晚回家的时候, 我们偶尔也会一起回家。 升入了高中,在休息日里穿着私服走在这条路上,总感觉很不踏实。 “感觉像在做坏事一样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里志也略微点了点头。 “是啊,有种罪恶感。” 我们在这里上学放学三年间,这里就是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了。 人际关系也基本都局限于此。 本应该是如此熟悉的镝矢中学,现在却有种不思议的疏远感。 回到母校附近真是不合时宜。 这样的举动让人觉得没有理解自己现在的立场。 “这么说来,升上初中后也没怎么再去小学那一带了呢。” “不是因为校服的关系吗。” 当然不是真心这么说的。里志也苦笑着, “要把初中校服翻出来穿穿看吗?” 这样就能像回到两年前一样了吗,这种事完全无法想象。 不管怎么说,镝矢中学已经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了。 如果不论怎样都想回来的话,就只有将来作为教师来这里赴任这一种办法了吧。 离开镝矢中,在基本听不到操场上传来的声音的地方,大日向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那家店夹在荞麦面店和普通民房指间,面对着车流密集的马路。 房子本身并不是新造的,从镀锌板的屋顶上表层脱落的痕迹可以看出这里相当古老。 不过只要不这么细挑毛病的话, 就能发现入口处的玻璃一尘不染,门把手也打磨的直反光。 “诶~感觉不错嘛。” 看着奶油色的外墙,伊原说道。 而我则看着窗户。 一家店能不能让人轻松进去,窗户的部分很重要。 如果没有窗户或者窗户极小,那么进去之后就会像进入秘密基地一样能让人放松下来,但是确需要进到里面的勇气。 如果窗户太大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被外面的路人一览无余的话完全无法静下心。 这家店似乎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大小适中的飘窗上摆放着许多小盆栽,绽放这红色的花朵。 虽然是常见的花,但是我不知道那花的名字。 因为里志正好对着这边,所以就趁机问了他。 “里志,这是什么?” “是花呢。” 简直像是把人当白痴一样的回答。 看到我瞪着他,里志耸了耸肩: “植物不是我的擅长领域呢。如果是千反田的话应该会知道吧。” “啊!对呢。”伊原突然高声说道。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说起小千突然想到了。也许她那边能早点结束也不一定。” 她一边按着手机一边说道。 “她说过如果提前结束能过来的话就会来电话的。” “是这样吗。真希望她能来啊。”这么嘟囔着,大日向把手伸向门把手。 “总之先进去吧。” 就算推开玻璃门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看来门上并没有装铃铛。 刚踏进店里,我就哑然了。 并不是说店内的装潢有多么差劲。 只是新木的气味,不知是什么的药品的气味,还有咖啡豆的味道, 这些气味全部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感到窒息。 虽然我想着这该不该算恶臭呢,这样没问题吗,不过刚装修好也是没办法的吧。 如果好好换气的话,在开张之前应该能够改善吧。 我一边这样对自己说着,一边小心呼吸着。 “哦你们来啦。欢迎光临。” 听到有人打招呼,这才意识到吧台那边站着一个男子。 虽说是亲戚,不过和大日向长得并不像。 嘛,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和姐姐也完全谈不上相像。 但就算如此,他的存在感也太低了。 不仅声音很轻,和别人对上视线时还会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这样能经营好一家店吗。 虽然我这样想着,不过对“pineapple sand”的店主的印象也并不太好。 而且仔细想一想,虽然看在表妹面子上让我们进来了, 不过也许并不欢迎我们这种非主流顾客群的高中生吧。 “感觉很明亮呢。我很喜欢哦。” 看着大量使用和外墙同样的奶油色的店内装潢,伊原这么说。 里志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画, “啊是洛特雷克的画。”他自言自语道。 于是我也四处张望了一下。 吧台那边有七个座位,餐桌有四张。 虽然座位很宽敞,但是桌子是圆桌这点还是有些残念呢。 圆桌的话总觉得东西很容易从边缘掉下去呢。 吧台内侧,店主背后的墙上装饰着浮雕。 那像是水平展开的心形图案,周围又装饰了蔓草。 或许那不是heart的图案,而是蔓菁也说不定。 图案里侧则是两只面对面的兔子。 虽然对于店主没什么好感,不过他背后的浮雕倒是十分可爱呢。 “bgm还没有准备好所以有点冷清呢,嘛请慢慢参观。” 店主用不太听得清的声音说着,是这样吗。 似乎是打算开张之后用有线放松之类的来播放音乐。 我比较喜欢安静一点的说。 …总觉得我的看法像是在找茬呢。 应该更加坦率地为附近有新店开张感到高兴才对。 “已经大致成型了呢。只要再加把劲。” 用比在学校更亲切的语气,大日向对店主说。 虽说是亲戚,这之间的距离感也是因人而异。 既有完全像是陌生人的兄弟,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这两个人应该有着很大的年龄差距,不过看起来大日向和店主很亲近。 我踮起脚尖,打算窥探一下厨房内部。 “今天ayumi不在吗?我还以为可以练习一下呢。” 另一方面,店主在和大日向说话的时候表情几乎也没有变化。 与其说是装作冷淡的样子,不如说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有很多行政上的手续要办呢。所以去役所那边了。下次拜托你啦。” “不事先好好练习可不行啊。要是在客人面前叫po酱什么的可不行。” 让我们来帮助练习,大概就是因为店开张之后“ayumi”要负责招呼客人吧。 大概是店主的妻子,至少是恋人吧。 如果只是雇员的话,役所的手续什么不会交给她去办。 我转过头,大日向一副招呼客人的样子问道, “坐哪边呢?餐桌还是?” 又环顾了店内一遍,里志答道: “餐桌都是四人座呢。虽然现在正好,不过等下千反田可能也要来吧。” “啊,是这样呢。” 大日向点了点头,率先拉开了吧台椅。 从里面起依次是大日向,伊原,里志然后是我这样坐了下来。 椅子很高,坐在上面脚够不到地。 只是因为不是转椅,所以坐在上面没有不安稳的感觉,而且坐起来很舒服。 伊原则是感慨良多地摸着新吧台的桌面, “坐吧台的座位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呢。有种走上大人的阶梯的感觉呢。” 她说着这样不像她的话。 这个阶梯还真是矮呢。 店主一边往吧台上摆装了水的玻璃杯,一边对大日向说: “涂料的气味还没消掉呢。虽说过段时间应该就没有了。” 果然觉得这味道很难受的不只我一个呢。 只是很不可思议,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味道,现在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似乎是墙纸的粘着剂,啊对了,菜单也还没有印出来呢。” “这完全不行嘛!” 大日向边笑边大声说道。终于店主也微微一笑。 “嘛,总之一点点做起来吧。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们帮我试试混喝咖啡(blend)” “可以吗?” 大日向郑重地看着我们问道。全员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 大日向把身子探出吧台外, “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 “混喝咖啡四杯。简餐的话我打算推出几种三明治。” “那个我们也替你试试吧。” 这恐怕不行吧。我不禁插嘴道: “食材应该还没有准备好吧。” “…啊,对呢。是这样吗?” 店主小声说了句“嘛算是吧”,轻轻朝我看了眼点了点头。 也许是算打了招呼吧。 “不过司康饼的话还是有的哦,不嫌弃的话大家一起吃吃看吧。” 既然店主那么客气,我们就接受这番好意吧。 不知店主是在哪家店里积累了经验,还是说靠自己把这些动作都练熟了。 他的动作里没有丝毫的危险感,也没有慌张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游刃有余十分流畅。 不过大日向似乎不这么觉得。 “我说。ayumi的肚子马上就会大起来了吧。那样的话你一个人能行吗。” 这样就明白“ayumi”确实是个女性了。 这么说来,“ayumi”也可以是男名呢,现在才发现。 店主一边摆着茶托一边回答道: “如果客人不多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也不能这么期待吧。” “那是当然啦。必须是人挤人的场面才行啊。” “哪有那种咖啡馆的啊。” 说得太对了。 “对了,友子要是愿意来打工的话就帮大忙了。” “打工吗…” 大日向叹了口气。 “如果你愿意让我在这里工作那就太好了。我从来没有打过工呢。” “大家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不是指这个啦。你知道的吧,我家的老爸,绝对不会允许我打工的啦。 虽说最近连零用钱都被减少了呢。” “贷款也很不容易吧。你也理解他一下吧。” “谁让他买那么贵的车子,给我都添了不少麻烦呢。 却还不让我自己赚钱,真是搞不懂。” 抱怨了一阵子,大日向这才想起这里不只有表兄,还有学校的前辈在场,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谈话告一段落,这才听见外面车子通过的声音。 看着店内一角,伊原缓缓开口说道: “书架真不错呢,不像那种全部百元的货品集中起来的感觉。” 这之前我还没有注意到书架。 店里矮书架不像那种彩色收纳盒的感觉,而是让书本的封面可以朝外摆放的类型。 虽然很时髦,不过收纳能力看起来并不好呢。 几本书都是46开本的大小,既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 “是个爱读者吗。” 里志并不是向店主而是向大日向询问道。 大日向一副“就算你问我也…”的表情不置可否。 店主摆了摆手,自己答道: “也算不上。那里摆着的都是觉得装订很好看的书。” “不是那些想让客人读的书吗…” “这还没怎么想过呢。” 也就是说基本就是装饰用吗,不过总觉得这是谦虚的说法。 吧台的边缘也摆放着杂志架,不过那里放着的都是一般的杂志和报纸。 跟着我的视线,里志也看向杂志架。 “啊,有《深层》呢。” 《深层》是一本我也知道的周刊杂志。 《深层》既不是那种有传统的记事专栏类杂志, 也没有裸体写真或者丑闻之类的吸引眼球,总有一种半吊子的感觉。 这种哪里都有贩卖的杂志却吸引了里志的视线,总觉得有点奇怪。 “大日向同学,不好意思能把那个递给我吗?” “啊,好的。” 大日向离吧台边缘最近。 大概是因为把订购的杂志报纸都塞进去了吧,杂志架已经塞得满满的。 大日向用双手才把《深层》抽了出来。 对着翻阅到手杂志的里志,伊原问道: “什么?有什么想看的报导吗?” “算是吧。这种杂志里登载这一带的事可不是很常见的呢。” “哦?是什么样的事啊。” “那当然就是那个啦,水筒社事件。” 伊原一副“啊啊”的样子点了点头。 大日向也没有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看来大家对于水筒社事件会被登载都觉得很能理解。 那就是只有我完全不知所云了。 “那是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大家都装出一副十分吃惊的表情。 “问‘是什么’…,奉太郎你开玩笑的吧。” “虽然有听过…对了,水筒的话,野餐的时候用的?” 也不听我在说什么,里志翻开了杂志某一页给我看。 “就是这个。” 那是一篇很短的报导。 只用了半页纸,似乎是国内轶闻之类的专栏。 只是标题就很引人注目。原来那里有这样的事啊。 《大物综会屋 赚取零用钱的气数已尽》 (原文「大物総会屋 小遣い稼ぎが运の尽き」这句不太有把握) 就这么读完这篇报道也不错, 不过为打发等待咖啡时的无聊,里志对我细说起来。 “这个市里有个叫‘水筒社’的公司,那里前段时间在招募新社员。 应募者中的几人收到了合格通知,进行了研修,也被分派了具体工作。 最后被告知4月开始来上班。 可是到了4月,新人们去公司报道的时候无而被人反问‘你们是谁’。 也就是说那个公司里没人采用他们过。” 这该怎么说呢,是在是太过明显了。 “等一下,让我猜猜看。 也就是说,他们是被强制收取了制服费和材料费什么的吧。” 伊原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我说新闻里这事也播过好几遍了吧,你居然不知道。 你真的有好好在看人类社会的事吗?” 只是因为不知道一个新闻事件,也没必要被那样说吧。 但如果我这么说出来的话,一定会从别的地方被铁定刺中的,还是算了。 “还真是单纯的欺诈呢。那么犯人抓到了?” “这种欺诈要是没有接受考试的人的名单的话就无法完成, 所以犯人算是很简单就被抓住了。 不过有趣的是,这个犯人的父亲似乎是有名的综屋会。 这上面写着说不定那位父亲也会受到牵连呢。” 真是可疑。 “仅仅因为自己的孩子被捕,就连父母也要被抓,有这种事吗。” 不过看起来里志也明白个中缘由。他耸了耸肩, “所以才只在《深层》的角落里写出来不是吗。” 原来如此。 里志从我手中抽走了《深层》,开始看起来。 “欺诈这种,一般都有种只有老年人会上当的感觉。 不过仔细想一想吧。 如果去年收到‘您已被神山高中录取,请汇入学金’这样的邮件的话, 一下子就会上钩了吧。” “啊,这个我明白。”伊原这么说道。 “如果是即卖会的中选通知的话,也不会怀疑什么的…” “即卖会?跳蚤市场之类的吗?” 我这么一插嘴,不知道为什么伊原就沉默了。 这时候正好店主把混合咖啡端到了我们面前。 里志把《深层》递还给大日向,然后就是暂时的咖啡时间了。 我觉得我知道为什么会挂着兔子的装饰了。 咖啡杯的杯柄,还有勺子柄上都装饰有垂着耳朵的兔子。 也就是说要么是店主,要么是“步姐”十分喜欢兔子。 也许是因为是兔年出生也说不定呢。 凭借我的舌头和鼻子是无法判断一杯混合咖啡的味道是有多绝妙的。 说一句“很好喝呢”就已经是极限了。 和什么比较,是怎样好喝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 不过店主似乎本来就没有期待这样的评论, 听着我们的赞词他一副与其说这个的样子问道: “司康饼上要涂果酱和奶油,不过有几种种类。 果酱的话有草莓酱和橘皮酱,奶油有生奶油和马斯卡尔波奶油。你们喜欢哪种?” 虽然我觉得这是因为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喜好,不过结果却变得很复杂。 我选了草莓酱和生奶油。 里志则是要了橘皮酱和马斯卡尔波奶油。 伊原是橘皮酱和生奶油。 大日向选了草莓酱和马斯卡尔波奶油。 所有的组合都出现了一遍。 听到这些回答后本来一直面瘫的店主的脸上一瞬出现了困惑的表情, 这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果酱和奶油,然后是一人两块司康饼。 里志十分严肃地看着这些。 “奉太郎,我对于这种无聊的事情是知道地很详细的,这点我很有自信。” “不用自己说出来吧。我来说。你对于无聊的事情确实知道地很详细。” “被人这么说的话还真是有点打击呢。这种事怎样都行啦。 我呢,知道英国流派的正统的吃司康饼的方法哦。jam first…” “先涂果酱是吗。” “不对,cream first…” “到底是哪个。” 里志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盯着司康饼的盘子。 也就是说,里志之记得有一样是要先涂却不记得是哪一样了。 没有等里志苦苦思索出结论,店主马上就揭晓了答案。 “应该是先涂果酱。如果在热的司康饼上加上奶油的话奶油马上就会融化的。 不过我觉得按各位喜欢的方式就行了。” 原来如此,很在理呢。 虽然说按喜欢的来就行,不过听了说明应该没有人会先涂奶油吧。 正当我打算开动的时候,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声音。 那是手机的震动音。 “啊是小千打来的。” 伊原拿起手机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店外走去。 我因为没有电话所以不太清楚, 不过在这个还很陌生的空间里接到电话就马上出去这礼貌吗。 手机还真是很麻烦的道具呢。 伊原马上就回来了。 “她说现在过来。” “千反田学姐知道这里吗。” “我告诉她是沿着镝矢中学前的路走来的荞麦面店的旁边。 虽然没说店名,不过应该能找到吧。” 荞麦面店的门帘很显眼,大概没问题吧。 这之后大家谈论了一会儿天气打发时间。 “说是傍晚开始要下雨呢。” 我随口这么一说,里志和伊原都张嘴反驳。 “是明天吧。” “说是明天凌晨吧。” 大日向没有表面立场,在一旁笑着, “应该是谁看的预报比较早了吧。” 要说是不是最新的预报的话,我没有自信。 不过如果说我在哪里看到天气预报的话,大概就只有那里了吧。 “我是看了早新闻…” “我也是看的早新闻。” “我也是。” 二对一。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大日向下达了判决。 “按少数服从多数,是折木前辈的记忆有错。” 我没打算反驳。 等他们被傍晚的雨淋湿,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那时候折木才是对的”,这样就行了。 虽然没有事先说好,不过四人都轮流去了洗手间。 最后当我去完回来时,千反田已经在吧台边坐下了。 从刚才打来电话到现在十分钟都不到。来得还真快啊。 我一边拿手帕擦着手一边说: “已经到了吗。” 千反田很高兴地微笑道:“因为刚才就在附近。” 因为大日向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千反田就只能坐在我的邻座的空位。 因为圆桌只能坐4人所以才选择了吧台的座位, 不过这样5个人并排坐着就觉得横列太长,有些静不下心。 现在才发现,反正也没有别的客人,只要从别桌借一张椅子圆桌也能坐下5个人呢。 “所以今天是什么事啊?”伊原问道。 “是亲戚的寿宴。虽说是亲戚,不过是完全不认识的远亲。 总之必须去祝贺一下大声招呼。之后就是把酒端出来就行了。 就算去厨房帮忙,大家也是互相谦让,所以我就打算马上告辞。不过…” “发生了什么吧?” 千反田苦笑了一下,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正当我打算借用电话的时候,电话却响了起来。 那家人都不在附近,所以我只好接了起来。 似乎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婆婆,口音很重声音也很小,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只要传达就好了呢,还是说有什么口信呢,真是完全不明白。 问出她的名字也花了好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能更早过来呢。” “咦?”发出声音的是大日向。 “刚才说了借用电话呢。也就是说刚才的电话是从那家人那里打来的是吗。 那里没有信号吗?” “信号?这个…” 千反田十分困惑。是不知道大日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在谈话变得复杂之前我插嘴道: “千反田没有手机啦。” “诶?!” 没想到会吃惊到这个地步。 感觉像是自己说了谎话一样,有种没理由的内疚感。 大日向探出了上身, “诶?但是那样的话…要怎么办呢? 和朋友联系的时候啊,不会很困扰吗没办法联络。” “那个嘛” 千反田微笑着,“总之自然会有办法的。” 没有手机这点,我也如此。 这种时候总会感觉到一些社会压力。 我和千反田,谁先会有手机呢。 “话说回来,虽说是寿宴,但千反田的交际还真是不得了呢。” 像是要缓和场面似的,里志这么说道。 “也不是,这种事最多也就一年一次吧。” “远亲的寿宴什么的,是我的话可能一生也就碰的上一次吧。” 在吧台一端,大日向嘟囔道。 不过寿宴一般是几岁的生日呢。感觉应该是和7有关的数字。 我一边想着算了,另一边千反田和店主开始交谈。 “那边那位也喝混喝咖啡就行了吗。如果喜欢的话也可以烤司康饼哦。” “其实我不能喝咖啡因。明明受到招待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这家店真是很棒呢。” 这么说好像是这样呢。千反田如果喝了含咖啡因的东西的话,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总之是会不容易入睡吧。 “谢谢。不过这样的话…”店主稍微想了想,说道: “看来最好也要考虑一下无咖啡因菜单呢。” 千反田应该算是比较特殊的那种客人,我觉得应该不能当做参考吧。 “不过这样的话今天就没有可以拿出来招待的东西了。” “请不要在意我。本来我就迟到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于是店长给千反田倒了水。 只是一把水端到嘴边,千反田就抬起头问道: “这个,不是自来水呢。”(日本均直饮) 接着喝了一口,“是井水,而且不是这附近的井水。 是稍微沿河上流地方汲取的山泉水,是中硬水。对吗?” 店主笑了出来,轻轻点了点头。 “像你这样的客人,不能请你品尝一下本店的混合咖啡真是遗憾。” 水的话我也有让店长倒给我,再次看了一眼杯子。 “原来如此,味道很温和呢。” “啊,那杯的话是因为加了柠檬,原本是水道水。” 是这样吗。 千反田一手拿着杯子,开始环视店内。 “要是我能喝咖啡就好了。希望这家店能顺利走上轨道呢。” “多谢。” “这家店叫做什么名字呢?” 必然会问的问题。 不过真是被攻其不备了。这么说来虽然几次都提起了,但我们还没有问过呢。 我看看里志,里志看向大日向,大日向再看向店主: “叫什么名字?” 但是连店主也结巴起来,“这个…” 大日向接着追问道: “不会说还没决定吧?!” “没这回事啦,只是…”店主十分痛苦地看着大日向。 “因为友子会嘲笑我的,所以暂时保密。” “是那种会被我嘲笑的名字么?” 他想了想, “我个人认为是不错的名字,看了就会知道是咖啡馆的名字。” 既然马上就要开张,与其隐藏店名,一般都会大肆宣传才对。 这还真是有些奇妙呢。 “奇妙”这种感觉,千反田是不会放过的。 “那么,这家店没有挂出招牌也是因为不想被大日向同学看见吗?” 这么说来我才发现门口也没有挂出店名呢。有的话应该看到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只是因为不想被表妹嘲笑就推迟工期,实在是不太可能。 果然,店长摇了摇头。 “因为拘泥于字形,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字形的话,是英文字母吗?” “不是,是汉字。” 听到这个,大日向一下子发疯似的叫了出来, “是汉字吗?!那我可能要笑了呢,因为哥哥的汉字sense实在太糟了!” 然后她对着我们很高兴地说: “他啊,是那种人呢。会把爱染明王的『爱』加上悪鬼罗刹的『罗』什么的来写 i love you的那种人呢。” 是“爱罗武游”之类的吧。 (“爱罗武游”日语发音与iloveyou相近,类似于“夜露死苦”之类) 这还真是很过分的例子呢。 伊原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笑的复杂表情。 “这是什么例子啊。小日向家里是寺庙吗。” 高中一年级学生一般不会说爱染明王和悪鬼罗刹什么的吧。 大概是自己也这么觉得,大日向原本有些晒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是贫穷的工薪族家庭啦。因为想不到其他的了,没办法嘛! 那学姐的话会怎么说呢?” 伊原毫不犹豫地答道:“爱知县的爱和甲罗的罗。” 哦哦,真是难以羞辱呢。我不由得感叹道。 同时我也听到了店长小声嘟囔着“比这稍微好一点吧”的声音。 “汉字吗。” 里志一边说着一边抱着胳膊。 “用汉字标示的咖啡馆店名的话吗,常有的是等待的‘待’加上‘梦’, ‘待梦咖啡馆’之类的呢。”(日语中待梦与time谐音) “我知道我知道。”大日向连连点头。 店主也说“是这种感觉”。 如果是“待梦”这种类型的话,恐怕就是使用假借字了吧。 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伊原似乎有别的解释。 “如果说是常有的名字的话…用玉字旁(这里的发音是训读tamahen)写的‘咖啡馆’这种?” “玉字旁?不是应该是王字旁吗?” (把咖啡的口字旁改为王字旁,日语中咖啡(コーヒー)的假借字)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我这么问道。 “那个虽然写作王字,但是叫做玉字旁啦。” 被后辈的大日向更正了。 “那不就是应该说是玉字旁(这里发音是音读gyokuhen)吗?” “不管前辈你说什么反正就是玉字旁啦。” 这种事到底是怎样记住的啊。 我不由得看向了里志,但是他以“我也不知道”的样子摇了摇头。 虽然部首的解释是正确的,但是伊原却弄错了对于店名的解释。 “不是那种哦。” 店主似乎是为了安慰她又说道: “虽然同样也是三个字的。” “那么” 里志正要开口,大日向却突然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不行啊学长。好好想一想再说。” “不不,这里就是要按数量取胜。” 但是大日向却出乎意外的认真起来。 “我的朋友这么说过,猜名字这种从古至今都是三回胜负。” 是这样的吗。如果是古来就有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三日之间’的说法的话倒是有听过”里志不解地说道,最终还是放弃了。 “所以说提示!提示!” 对着吵闹的大日向,我看到店主在一瞬间以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仅凭这点下决断还是太早了,但是这个人应该从大日向小时候开始就陪她玩这些无聊的游戏了吧。 他应该不是真的不想告诉大日向店名,只是为了喜爱玩猜名字的大日向, 所以只说了提示而没有说店名吧。 “对了,我们店的招牌就是店名。” “招牌…诶?这不是当然的吗!” “三回胜负的最后一回了,好好考虑吧。猜对的话我会招待你们一些好东西的。” “真的吗?”大日向的一下子变得心花怒放。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猜对的你等一下。” 然后她竖起食指,指向我们。 “所以说就由我来猜中。学长们请不要说话哦。”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活泼的一年级生真是孩子气。 不过并不是觉得她是那种令人不快的幼稚。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讨人喜欢的那种感觉吧。也许我的嘴角正在微笑呢。 墙上挂着钟,那上面也有兔子。 指针不知不觉已经指到5点,我们出乎意外地待了很久呢。 大日向陷入了沉思,一下子谈话也变少了。 咖啡已经喝完,杯子也已经撤了下去。 我因为觉得傍晚会下雨,所以一直在寻找离开的时机。 寻找谈话的话题也已经说完,正是时候。 “那么,差不多该走了呢。” 但是有人对这句话十分敏感。是大日向。 她抬头看了看钟,一瞬间露出了“糟糕!“的表情。 不过马上又恢复成平时的笑容, “那个,但是…”大日向说道。 “稍微等一下好吗,有件事想问。” 大概是一直有想问的事情,一不小心却被猜名字的话题吸引了过去吧。 看到刚才大日向那焦急表情的似乎只有我。 另外三人似乎不觉得大日向突然转移了话题。 “什么事?” 大日向并没有转向这么问的伊原,而是对千反田说: “千反田学姐,脸很大对吧。”(此处直译,意指人脉广) “脸?” 对着小声说着的千反田,伊原用力说道: “没关系的,不是那个意思。小千的脸很小啦。” “不,我知道是什么意思。虽然我知道但还是吓了一跳。” 千反田把手放在胸前。 “虽然算不上很广,不过像今天这样因为家里的关系会常和不同的人见面。” “那么” 大日向停顿了一下,不像平时的她,支支吾吾地问道, “那么,比如,你认识叫做阿川的人吗?” “阿川?”千反田想了一想。 “是指一年a班的阿川佐知同学吗?” “对,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大日向略无力地这么说完,沉下身子。 因为中间有里志和伊原,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阿川同学怎么了吗?” 坐在我边上的千反田则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过或许是觉得大日向的样子很奇怪, 所以她没有说出“阿川同学怎么了吗?我很好奇!”。 因为大日向陷入沉默,所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再一次,这次稍微留意了大家的神情,我如此说道, “差不多该回去了。” 咖啡什么的似乎都是免费的。 明明马上就要开张了,真是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店主说“因为还没有开始使用收银机。 开店之后再开始收钱,这样计算税金也比较方便。” 虽然我觉得这只是不收我们钱的一个借口而已。 里志、伊原和大日向已经站在了门边。 我和店主还有千反田站在收银台边上。 “虽然您一番好意,我却没法喝咖啡真是抱歉。” 对着低头道歉的千反田,店主露出了爽朗的笑脸。 我还以为他是个没有表情的人,看来并不是这样的呢。 难道说,虽然说是模拟但是面对第一批的客人还是会紧张吗。 “没有的事,咖啡也并不是不得不喝的东西。” “这个…”千反田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看了是打算说店名,但是因为店名还没有公布,没有办法, “这、这家店要是生意兴隆就好了呢。” 就这样,用了别词替代过去。 然后千反田突然转向了我, 虽然说她并没有对我说过什么,但我也不需要等着她对我说什么。 对于刚才大日向那番不寻常的举动我虽然还不甚了解, 不过至于另一个疑问就不是这样了。 正好收银台边上摆着便签和圆珠笔,于是。 “能不能借用一下那个呢?” “啊请用。” “谢谢。” 于是我拿起圆珠笔写了起来。千反田在一边看着。 “…诶?” 便签上写下了三个汉字。 第一个是“步”。 第二个是“连”。 最后是“兔”。 关于这家店的店名,有这么几个条件。 “被大日向知道后可能会被嘲笑”这点。 “读一下就能马上知道是咖啡馆”这点。 “和‘待梦咖啡馆’的取名方法相似”这点。 “只有单单三个汉字”这点。 以及最后的提示,“就是招牌的名字”这点。 这家店的招牌是什么呢。 物理意义上这家店的招牌还没有摆出来。 那么,“招牌”到底是什么呢?有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指“看板娘”。也就是“步姐(ayumi可写作汉字‘步’)”。 把ayumi用三个汉字来标示是可能的, 但是不管用什么汉字标示也不能马上就明白这里是咖啡馆。 比如,如果我在街角看到“亚由美”这样的店的话, 我会认为那是和高中生的自己无缘的轻食店吧。 另外一个就是“招牌菜单”。说道这家店的招牌菜单的话,必定就是咖啡了。 店主似乎不打算推出轻食,而且司康饼和三明治也做不了咖啡店的名字。 但是似乎也没有使用「珈琲」的文字。那么? “我说过店名和招牌的名字是一样的对吧, 并且这家店的招牌菜单的话就是blend(混合咖啡)了。” “原来如此呢。”千反田小声说道。 “对我说的时候也不是说‘本店的咖啡’,而是说‘请尝一尝本店的blend’呢。” 我点了点头。 看来店主是十分迷恋house blend呢。 如果说店名就是blend的话,用汉字要怎么写呢。 和“待梦”的用法相近的话,果然就是假借字了吧。 blend的话,分隔出来就应该是“bu”、“ren”和“do”了吧。 (blend的片假名发音为burendo,分隔为日文罗马音) 如果不这么分的话,就会有以“n”发音为开头的字了。 最开始想到的就是“兔“。 这家店,从杯子到勺子到时钟,全部都装饰有兔子图案。 而且最重要的是店主背后的墙上挂着兔子的浮雕。 脸那种地方都有兔子的话,不得不怀疑兔子和店名有着某种联系。 然后就想到了“步”。 念做“bu”,而且和店名相符的汉字可不多。 应该不会用“不”或者“侮”吧。“抚”和“呒”又太难了。 虽然也想过会不会是“舞”,不过对于咖啡店来说还是过于华丽了。 然后我又想起了“步姐”的事。 看来怀孕了的ayumi的汉字写法是可以推断的。 大日向对店主说过,“在客人面前叫po酱的话可不行啊。” 看来名字是ayumi,称呼是po酱,这样的话汉字就应该是“步”了吧。 不知道是单名呢还是后面还有什么字。 不管怎么说“bu”的发音里有“u”的音,应该是很好读的字。 最后的“ren”。这是最烦恼的。 店主说过因为大日向知道的话会嘲笑他所以才没法轻松说出来。 店名里使用恋人或者妻子的名字“步”这一点应该就会被嘲笑了吧。 不过这还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但是因为“ren”的用字,估计会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吧。 墙上的浮雕里,心形图案中间是两只兔子。 结伴同行的兔子,既是“步”相“连”的兔子。 (原文:「歩」と「连」れだっている「兔」。) 如果是“步连兔”的话,店主会三缄其口也是情有可原的。 看了便签,店主稍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对我微笑道: “真不错呢。” 但是店主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很可惜。” 猜错了吗。 但并不是很惊讶。本来就不是很有自信。 虽然我觉得“步”和“兔”是很有可能的,但是“连”到最后还是很没把握。 店主拿过圆珠笔,如我所想的一样用双线把“连”划去了。 然后看着他再边上重新写下的字, 原来如此这才是害羞的事啊,我这么想。 在镝矢中学的附近,不就即将开张的咖啡馆,名字叫做“步恋兔”。 思慕着ayumi的兔子。 本以为店主是个冷淡的人,没想带是个不得了的浪漫主义者。 但是千反田依旧在沉思着什么。 “那个,我很在意的是,为什么是‘歩く(aruku)’呢?” (“走路”在日语中的两种说法,ayumi和aruku,前者抽象后者具象) 是吗,这家伙在讨论ayumi的时候还不在店里的。 不能让里志他们等太久,简短的说明吧。 “回去的路上再和你说。” 千反田小声说了一句“务必”。 朝吧台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忘带东西。 出店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插在杂志架里的报纸是晚报。 于是用手指把报纸夹起,瞟了一眼天气预报那栏, 上面写着傍晚开始下雨。 我招手把里志叫了过来,宣告了我的胜利。 “你看吧。确实是傍晚开始下雨,没错。” “什么啊,你还在在意这个吗。我不知道奉太郎原来有那么深的执念啊。” 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已经站在门口的伊原回过头来, “不用看那个也能明白天气的吧。你看。” 玻璃门上开始出现了水珠。 明明知道天气预报却没能在下起雨前回去,我还真是个笨蛋。 不过,带来折伞就不是白费了。 3.现在:11.5km处剩余:8.5km 这样回想一下的话,果然当时发生的事情里至少有一件事非常奇怪。 刚进店里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出去的时候却变成这样的事。 我无法觉得那是偶然。 是谁故意那么做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生日那天的招财猫的问题也说得通了。 随着回忆的深入,各种怀疑也渐渐浮现出来。 只是拿果然还只是暧昧的记忆片段。 果然不问一下的话是不行的。 我终于登上小山坡。 山脚下散落着几个小村落。 阵出。千反田的家就在那里。 和千反田之间的距离的概算已经完全无法计算了。 因为我时而跑时而走,步伐太不统一。 只是我总觉得,能和千反田搭上话的一定是在跑下坡道进入阵出之后的事。 第四章 离开才更轻松 1.现在:14.3km处 剩余:5.7km 大概是10年前的事情了吧,有一次我和老姐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是因为老姐听说要拆毁公民馆,就想着“不知道会不会用炸弹呢?”, 于是兴奋地把我也带去了工地现场。 不对,那时候我应该也是很兴奋的。 如果能时光倒转回到过去的话,我一定会双手背在脑后笑着说“怎么可能嘛”的吧。 总之当时我们只是一个劲地走着。 就算快哭出来了,我也因为老姐说“一定会很壮观的”而坚持走着。 我还真是个有毅力的小孩子呢。 虽然公民馆的解体自然没有用到炸弹而是用重型机械, 但记忆中我并没有很失望。 大概是看到巨大的建筑物被一块一块地拆毁,为此也很有满足感了吧。 鲜明地留在记忆里的是回去时那段艰辛的路程。 来的时候高昂的情绪已经不再,被老姐带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肚子开始饿了,夕阳开始西斜。 对着拖着步子的我,老姐说道: “走一下停一下的话脚会痛的,好好跟着走哦。” 那天我有没有靠自己走完全程,我已经不记得了。 会想起这种事当然是因为我一会儿跑一会儿走的结果脚开始痛起来了。 确切的说是右脚的脚腕很痛。 如果是脚底板或者是腿肚子、脾脏之类的话,那还可以理解。 为什么偏偏是脚腕会痛呢。 下坡终于快到尽头了。 有意识地让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后,眼前是一片播完种的青葱的田地。 稀疏的住宅散布在四周。 不知道是还没有收起来, 还是说像桃子晚熟一样这一带连端午的节气也是按照农历来过, 远处可以看到高高挂起的鲤鱼旗。 (日本端午一般过公历的5月5日,即儿童节,有男孩的家庭悬挂鲤鱼旗) 看着翩飞的鲤鱼旗和青苗翻滚的波浪,才发现凉风也正吹在自己身上。 虽然太阳高升,但并没有感觉到令人不快的炎热。 从神山高中操场出发到现在,终于有了想要好好跑一下的想法。 在这种时候脚却疼了起来,真是没法如愿了啊。 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停了下来。 路的一旁开着白色的校花。 就算是对花鸟风月什么全然不知的我也知道,这是铃兰。 一边看着那小白花,我一边用手掌揉了揉右脚腕。 用手按了一按,再敲了一敲。 “嘛,这种程度的话…” 虽然疼痛没有消失,但就算碰到也不会特别疼。 看起来也没有红肿。 我想着这样的话应该没问题,正打算再出发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的粗暴的声音。 “喂!好好跑啊你这混蛋。”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抬头一看是一年级时候同班的某人正好从我身边跑过。 我对于他的事并不是很了解。 虽说之前在一个班级,但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只是,这么说来,感觉以前也有被这个声音搭过话。 我记得那是在寒假之前,全校一起做校园大扫除时发生的事。 因为垃圾箱已经装满了,我打算去把垃圾扔掉。 这时候有人用十分厌憎的语气说道:“你别去啊。” 我想着或许是对方早就打算要去扔垃圾,所以沉默着走开了。 如果他知道我是a班的话,看到我现在还在这里应该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但是如果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的话,那种语气也太过粗暴了。 就算是我,也能察觉到他大概对我抱有敌意。 我不记得过去我做过什么,嘛,大概是做了什么令对方看不顺眼的事吧。 而且… 也许他也是因为疲劳而感到不快吧。 如果现在开始跑步追上他的话,肯定会感到有些尴尬吧。 虽然脚并无大碍,我还是决定暂时步行。 在被几个人超过的这段时间,我思考了一下“讨厌”这件事。 虽然我并不是会特意树敌的那种人,但也不是人见人爱的类型。 如果我与几百人有所关联的话,这其中无法忍受折木奉太郎的人也是存在的吧。 毕竟,再怎么偏袒我也不能说我是积极参加团体活动的那类人。 关于班级活动,我是经常缺席的人。 所以,常有“那家伙怎么回事啊不能帮下忙吗”这样冰冷的视线朝我飞来。 不过该怎么说呢,那也并不太令人在意。 也许这能称为是超然了吧。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去特意接近讨厌自己的人。 我也是为此现在才在步行的。 这方面我和里志大有不同。 因为那家伙不会刻意避免和人的接触,在各方面都会出面。 也会出手。也会插话。 虽说如此,却也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他不会想着“交给我吧”之类的,而不过是抱着“让我也加入吧”的想法而已。 虽然仅仅抱着参与的想法,他也不会做出很不负责任的事来。 只是,偶尔会因为说话轻浮而被人误解。 但是里志就算知道自己被人讨厌也会毫不在意。 即是说,里志也许比我更加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这也是很超然的吧。 不过,世上也有和“超然”完全擦不上边的家伙。 多亏某人对我的恶语相向让我想起来了。 昨天我似乎听到过这样的话。 只是能够叙述其中内容的,大概只有当事者而已吧。 在道路一旁出现了一个公交站。 令人欣喜的是,那里居然还有带房顶的等待处。 镀锌铁板的墙壁上锈迹斑斑。 嵌在墙面上的巴士站牌上的字体十分古旧,布满了灰尘,站牌大概是搪瓷材质吧。 长椅是塑料制的,虽然在站台内,但还是饱经风霜,看起来很不结实。 长椅的一端已经剥落,断面处早已褪色,地上也不见掉落的碎片。 看来并不是最近才受损的。 用来观察从这里跑过的神高学生,这真是一个恰好的地方。 像是要隐藏形迹似的,我悄悄地在被影子遮盖的角落里坐下。 只要在这里等着,千反田一定会经过的吧。 虽然被某人说了“跑起来啊”,我却连走路都懒得走了。 不过好歹我也是有理由的。 早上从操场出发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这么思考着。 昨天,我、千反田还有大日向三个人在地理讲义室。 之后伊原也过来了,告诉我们大日向不打算加入古典部。 大体上来说,这样的经过应该没错。 只是,这样顺着记忆往回推想,加上听了伊原和里志的话, 我开始隐约觉得那几十分钟的下课后的时间非常的关键。 这可不能仅凭“因为在读书所以什么也不记得了”来搪塞过去。 既然我已经有了如此觉悟,我就必须再回忆起本来觉得毫无意义的一些琐事。 …先不管这到底是不是事实, 千反田认为大日向会退部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并且打算承担起这个责任。 就算我满不在乎的从这里出去,对她说“也许还有办法也说不定,把事情说来听听” 估计她也只会沉默着摇摇头而已吧。 那家伙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改变主意了。 为此,我必须回忆起昨天放学后的数十分钟时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并且做出一个的推理才行。 也就是说,推理出千反田自己是怎么解释大日向退部这件事的。 我似乎觉得自己是明白这点的。 2.过去:大约19小时30分钟前 虽然不记得具体的时刻,但应该是距离黄昏还早的时间。 我走出位于三楼的2年a班的教室,慢悠悠地走向古典部的活动室——地理讲义室。 因为读了一半的文库本马上就能读完了,所以我打算去那里全部读光。 正在准备回家的学生们从走廊上走过。 虽然不知道是那个社团的,不过有人在告示板那里张贴海报。 我和一个抱着巨大的纸箱,因为看不到前面只好不时地从左右探出头来确认的家伙擦身而过。 和往常放学后的样子相同,走廊上传来各种大笑声和低语声。 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我把玩着口袋里买午饭时剩下的零钱。 要前往部室所在的特别教学楼必须穿过连接回廊。 回廊在二楼,不过晴天的话可以从回廊的屋顶上通过。 走到吹着微风的屋顶,就能听到远处棒球部用金属球棒击球的高昂的声音。 神山高中的放学时间,一般都能听到吹奏部和清声合唱部练习时传来的乐声。 不过昨天十分安静。 我看见一个女生靠在生了锈的扶手上,摆出一副世上毫无欢乐可言的忧郁表情。 如果夕阳再西沉一些的话,恐怕这会更像一幅画了吧。 我爬上通往四楼的楼梯。 楼道口虽然有告示板,不过因为过了招新的时期,绿色的底色十分醒目。 唯一贴着的一张海报上美丽的女演员微笑着, 宣传标语写着“等待片刻 也有 乐观生活的路”。 不知道是想要表达些什么。 在使用特别教学楼四楼教室的社团,从今年开始只有古典部和天文部两社。 天文部虽然有时很吵,不过昨天却很安静。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向地理讲义室走去的途中,我像要一个趔趄似的突然止步了。 空荡荡的教室,打开的教室门。 门框上有一个人挂在那里。 虽然说这话有些吓人,但一瞬我还以为有人上吊了。 明明也有乐观生活的路的说,干嘛这么着急呢。 不过我马上就发现并非这么一回事。 那人的两手正抓着门框。 挂在门上的是身着水手服的女生,因为她面对着另一侧所以只能看到侧脸。 不过这足够让我看清那是谁了。 我看了看她的脚下,穿着深蓝色袜子的两脚完全是离地状态。 虽然想要出声搭话,但我犹豫了。 莫非这原本是不该被人看到的场景,这时候应该默默走过才符合人情? 不过我这种担心根本是多余的。 虽然我没觉得我发出了声音,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我。 我还以为看到我站在那里她会发出“哇!”的大叫。 不过她只是松开双手,屁股弹到了门框,然后顺势落在地上。 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你好。” 这还真是礼貌的问候呢。 “啊,你好。” “今天天气真好呢。” “确实。” 大日向友子为什么会在放学后挂在特别教学楼四楼教室的门框上呢。 如果千反田在场的话一定会立即露出很想知道谜底的表情吧。 大日向嘻嘻笑着把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裙子。 既然她已经知道我看到了,再装出没看到的样子也很不合适。 我绞尽脑汁想用一种自然的方式问问看。 “那个…” 无意义的转动着食指,脑中想到的是: “是那个吧。想要拉长身高是吧。” 对于我这实在是蹩脚的委婉问法,大日向苦笑道: “这样子身高没法拉长吧,拉长的只会是手臂啦。” “那么你是想要拉长手臂吗。” “嘛,类似这种吧。” 大日向看向窗外,打算这样糊弄过去。 然后她看了我一眼,问道: “前辈接下来是要去部室吗。” “啊。” “这样啊。” 虽然她随意的这么低声说道,我还是明白这出乎了她的预想。 应该是没想过我今天回来吧。 本来古典部也不是固定时间集合的,想去的时候就去,就是这样。 过了一年也没有改变。 看了看走廊尽头的地理讲义室,移门被拉开了。 大概是在换气吧。 “似乎有谁在呢。” 我看着打开的教室门这么说道。 “部长在哦。” “千反田吗。” “福部学长似乎在委员会那边。刚才来了一下马上就回去了。” 里志还要准备明天的星之谷杯。 不如说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要到这边来一下呢。 “一如既往的忙碌呢那家伙。” 大日向点了点头, “似乎是这样呢,最近连双休日也…” 她说了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 然后以一副似乎触碰到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认真表情问道: “折木学长是福部学长的朋友,所以知道的吧?” 虽然还没有千反田那么严重,不过我发现大日向也有讲话时爱省略的习惯。 如果是千反田的话往往叙述过于急促,途中总是省略很多内容。 而大日向则是认为对方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说这种方式是很亲密的对话方式。 我说了里志是个忙碌的家伙。 大日向听了这个,然后想说关于双休日的事。 我并没有连里志周末的活动安排都把握到,不过想来应该也是很忙碌吧。 关于里志的周末,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不过我没法直接说出来。 “大概吧。你呢?” “我是从班里的熟人那里听来的。” “熟人?” 再怎么说谣言应该也不至于传到一年级的教室那边去吧。 “啊,我和福部学长的妹妹同班。”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里志的妹妹也进这个学校了吗。 这样的话就算大日向听说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和里志的妹妹关系很好吗。” “嘛,也就是一起吃便当而已啦。” “虽然我没见过几次,不过不是个很怪的人吗?” 大日向想了想, “虽然是个有些个性的孩子,不过还不至于说是奇怪。 我觉得福部前辈更加奇怪呢。” 然后对话一度陷入沉默。 那么,从这个稍微有些个性的福部妹妹口中,大日向到底听说了什么呢。 我们互相揣测这对方的表情一边交换着视线。 这家话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我一边揣摩着能对她说些什么,一边忍耐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我们马上就厌倦了这种互相试探。 为什么关于里志的事情我非得这么小心翼翼地试探不可。 “是里志和伊原的事吧。” 大日向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的样子。 “对就是这个。果然前辈是知道的啊。” “我只是知道他们终于做出了结了而已。” 虽然在人前并不怎么表现出来,不过伊原已经喜欢里志喜欢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最晚也是在中三的冬天知道了这件事。 里志似乎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 不过我既没有打算帮伊原加油也没打算站在里志那边, 所以并没有很关注事情的发展。 不过今年春假的时候我听说,像演戏似的里志的逃避终于画下了句号。 这之后似乎里志的双休日就填得满满的了。 “我那个熟人这么说了…” 这之前我还从没有从女生那里听这些流言的机会。 她们都会露出一副沉浸在秘密中很享受的愉悦的表情的吗。 压低了声音,大日向说道: “‘既然那两个人开始交往了,福部学长就应该变成连续单天左右只能说‘对不起’的可怜生物向医院学姐道歉才对。’之前发生过什么了吗?” 什么呀。 福部的所作所为被妹妹发现,甚至传到了后辈的耳朵里吗。 真是可怜啊。 不过看来对方还不清楚详细的内容,这还真是谢天谢地。 确实凭里志把给伊原的回答拖了一年以上这点,他就应该对伊原说些什么才对吧。 虽然这么说,我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看着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的大日向,我就简短地回答了吧。 “明明不是个值得对方等多久的家伙却让人家等待了,关于这事他应该道歉了吧。” 我说出这么迂回的回答来,大日向一瞬懵住了。 本以为她还会再追问些什么的,不过意外地她只是笑了笑这么说道: “真好呢。这种说法,感觉关系很好的样子我很喜欢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大日向只是盯着我然后呵呵地笑着而已。 总之站着说话就说到这里吧,我正打算往前走的时候, “那个…前辈?” “嗯?”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嗯…那个…” 大日向把人喊住后却含含糊糊支支吾吾,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 “请稍微等一下。” 然后朝着刚才挂过的门框,再一次跳了上去。 吓了一跳。 不过我也再没心情问她是在做什么了。 依然让我等一下那我就等着吧。 我看着挂在门上的大日向的背后。 刚才她撞到了屁股,现在裙子上沾着一块白灰。 校舍的打扫没有到位真是令人遗憾。 “不过说起来,吊在半空还真是会累的呢。” 虽然确实是会累的, “但那是你自己要挂在那儿的吧。” “嘛,虽然我也有这么想啦。” 真是纠结的说法。 我问道: “还是说你被人要求要挂在那里的吗?” “虽然也有这么回事。” 稍微考虑了一下。 被人要求挂在那里那还真是可怜呢。 我也经常被姐姐强迫挂在门上,所以有些理解。 “这样的话,爬不上去吗?” 大日向只把脸转向这边说道: “我可没有那样的腕力啊。” 应该只是几十秒内的事情。 大日向松开了手,这次没有跌撞地顺利着地了。 然后她转过身来。 “还是把手放开比较轻松呢。让你久等了。”她害羞着笑道。//////////// 确实那时候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新劝祭那天,大日向说要入部的时候去觉得作为一年级生她的个子很高。 被雪(反射)晒黑的脸上永远挂着笑。 那种健康的样子甚至让人觉得过于有生气了。 但是昨天放学后,在特别教学楼四楼的走廊。 大日向看上去就像一般的一年级生,不如说像是快要毕业的中学生那样幼小。 “那么走吧。” 我觉得从她那故意提高的声音里能感觉到的不自然也不是我的错觉。 我还以为千反田一个人在做些什么呢,原来是很认真地翻着字典在预习课本。 发现我们走进来后,她抬起脸微微一笑合上了课本。 “你们刚在在说些什么呢?” 她会这么问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地理讲义室的门敞开着,千反田的耳朵又很灵敏。 虽然她应该没有听清具体内容,不过至少会知道我们刚才在谈论些什么。 我也没打算撒谎,就老实回答了: “我们再说里志最近似乎很忙。” 虽然这不是我们谈话内容的全部,但也不是谎话。 千反田也没有怀疑地点了点头。 “因为明天就是星之谷杯了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除了里志之外还有人把马拉松大会称为星之谷杯。 “和大日向同学有三天没见了呢。” “啊…是这样吗。” 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大日向环顾了一下地理讲义室。 然后她慢慢走到千反田的身边。 “那个,我能坐你旁边吗?” 千反田虽然一时很疑惑但还是笑着答道: “当然,请坐。” 门开着果然是为了换气。 面对操场那侧的几扇窗户也打开着,扎起来的窗帘微微飘动着。 因为已经到了5月底,吹进来的风并不冷。 从教室后面数来第三排,操场那侧数来第三列的位子就是我的老位置。 我坐了下来,然后从学校统一的挎包里拿出了文库本。 传来拉开椅子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大日向坐在了千反田前面的位子上。 我找到之前读到的地方开始继续读起来的时候,听到千反田和大日向开始交谈。 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呢。 “是的。” 我的思绪被这声音打断。 虽然文库本很有趣,但正巧读到一堆数字排列着的场面,有些无味。 我正想着跳过这段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声音所以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抬起头来看到千反田背对着我。 似乎没打算转过身来。 是我听错了吗?不对,确实突然间听到了“是的”。 那应该是千反田的声音。 还是说?我这么想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大日向就消失了。 嘛,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大概回去了吧。 总之我试着从后面向千反田搭话。 “怎么了?” 虽然声音不大,但也不至于听不到。 但是千反田完全没有反应。 我还以为她睡着了,不过我还没见过谁睡着的时候还能笔挺地坐着。 于是再一次,这次我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 千反田吃了一惊,转了过来。 千反田慢慢地转过头来。 她的表情是我迄今为止没有见过的样子。 嘴角僵硬双眼无神。 似乎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头之后,马上又转回前面去了。 虽然我有些在意,不过在只有两个人的教室里也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吧。 就算真有什么大事的话,千反田应该毫不犹豫地说“我很好奇”才对。 应该没事吧。 回过神来,外面似乎开始刮风了。 强风也吹进了地理讲义室。 虽然还没有到黄昏,但是气温也开始有些下降。 我站起来去关窗。 千反田还是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回到座位上,开始继续看书。 跳过了有很多数字的那段再度沉醉其间, 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章结束的时候了。 我想大概也没有过很久吧。 虽然我打算全部读完,但是天色有些变暗。 正当我想着要不要回去,暂时放下书本的时候,伊原进来了。 伊原一脸疑惑,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 “我说,发生什么了吗?” 听到千反田有些支支吾吾的回答“没什么”后, 伊原回头看了看走廊,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刚才在那边碰到了小日向。她说不会入部。” 3.现在:14.5km处剩余:5.5km 在躲进等待出的黑影的我的面前,几个神高学生跑了过去。 这其中既有从保持了从操场出发时大概就是这样轻快的步伐的人, 也有因为急促的上下坡而疲惫不堪气息奄奄的人。 也有差不多已经厌倦了这个星之谷杯,索性开始走路的人。 本来的话我想要低下头安静地思考的。 但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就会错过千反田。 于是我在破破烂烂的长椅上坐下,抬起下巴开始思考。 我觉得,大日向退部的理由应该和新劝祭开始到昨天为止的这几十天有关。 如果以这个为线索开始回忆的话,我确实能想起几件很奇怪的事情。 伊原和里志的回答也确实验证了这些。 但是千反田又是怎样呢。 从昨天的样子看来,千反田对于大日向的退部理由心底有数。 那是经过数十天的郁结而发生的呢, 还是仅仅因为昨天放学后的数十分钟而发生的呢。 如果说是在这期间的数十天里产生的话,那就可以这么说。 千反田发觉了自己一直在逼迫大日向。 虽然不能说那是出于明确的敌意或是恶意, 但至少当昨天大日向提出要退部的时候, 千反田能理科明白“因为自己做了这些事所以大日向要退出”。 极端地说法就是千反田一直这样欺负大日向从而试图赶走她。 如果说退部的理由产生于昨天的数十分钟里的话,那可以这样解释。 在我昨天因为书里的大间谍的活跃而激动不已的时候, 千反田做出了某些让大日向十分生气的事情。 比如在大日向要吃炸鸡的时候却往上面挤了柠檬汁。 大日向为此十分生气,觉得“和这种人不能一起干下去了”于是退部。 也就是说可以解释为是感情爆发的催化剂。 到底是哪种呢。 大日向应该在这几十天里确实是忧郁的。 所以才会用”外表像菩萨“这样委婉的方式来批评千反田。 但是,这就是说千反田是夜叉了吗? 千反田对大日向施加了心理压力而迫使她退部了吗? 我应该思考哪些事呢,我打算慢慢理清。 等待是一种煎熬。 虽然不像昨天的大日向,但是悬挂(也有悬而未决之意)是很辛苦的。 最坏的情况就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千反田已经从我眼前跑过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是在车站等待一个不会来的人,等着,等着, 直到某个冬天的早上我冰冷的身体被人发现, 然后以《等待千反田》为题登上银幕流传后世吧。 毕竟,我现在已经去发估算我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了。 我试着想了想。 如果不从这里回到神山高中,星之谷杯就不会结束。 但是跑步又很麻烦。 不如说,是很累。 同时我现在又在公交站。巴士是一种移动手段。 这样的话不如坐巴士回学校吧。 没问题,口袋里还有零钱。 那是为了途中口渴时可以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而偷偷准备的。 这还真是聪明的打算。 不擅长计算的话用计算器就好了。 不擅长英语的话用翻译软件就好了。 不想跑的话想想别的交通手段就好了。 这些都是我一开始就明白的。 这才正是所谓的活下去的力量不是吗。 不不,今天真是学到了很好的一课呢。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千反田从我眼前跑过。 一瞬我还不是很确信。 一半是因为我没看惯白色短袖和嫣红的紧身裤这样的体操服装扮, 同时也是因为她把头发扎了起来。 虽然千反田把头发梳上去的样子,在正月的初次祭拜的时候有见过。 不过那是为了搭配和服在绑起来的。 不过像这样高高地扎起来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正因为熟知千反田平时的言谈举止, 所以看到微微张开嘴跑着的千反田的时候反而更容易看漏。 我站起来跑了出去。 因为刚才迟疑了一下所以必须赶快。 星之谷杯也已经过半程。 明明刚越过最困难的山头,千反田的步伐却没有一点疲劳感。 她双臂收紧,手臂小幅挥动着,双脚踏着柏油地。 沿着道路旁画着的白线,十分有节奏的跑着。 繁茂的树林以及种着稻苗的田圃之间,公路笔直地往前延伸。 或许是因为今年刚重铺过吧,柏油看起来非常漆黑。 距离正午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不过头顶的太阳还是有些刺眼。 我眯起了眼睛,一边计算着和千反田的距离一边跑着。 一下子跑到她身边总觉得有些突兀。 虽然已经不是像刚开始时那样能够边跑边注意其他人了, 但是周围的同级生还是让人有点在意。 不过让人感觉我在尾行千反田的话也有点不舒服。 要尽快,并且自然地追上去。 按我这样的想法的话,理想的距离就比较明确了。 虽然伸手够不到,但是声音能传到的距离。 只是,以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来说还是太远。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 脚感觉很沉。 脚腕的痛楚似乎又开始发作,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这下糟糕了。” 我这么小声自语道。 似乎是追不上了呢。 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想追赶了。 追上的话我就必须要说出自己的推理。 一这么想,我的步伐就更加沉重。 虽然我觉得自己的推理应该没错,但是也无法就这么确信。 是50米呢,还是100米。 还是说更远呢? 我和千反田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没有离远也没有靠近。 总是这样的距离。 我没办法一边看着千反田左右摇晃的马尾一边跑。 我咬了咬牙。追上去吧。 几乎是同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一边跑着,千反田一边回过头来。 眼神交汇了。 这下只有追上去了。 我加快了脚步。 千反田虽然回头了,但是她应该没想到我会在那里吧。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镜,然后又马上朝前看了。 认真地参与作为学校教育一部分的星之谷杯的千反田, 虽然她没有放慢步伐,但也没有打算甩开我往前跑。 既然下定决心要追赶了,就能马上追上。 在5月末的风中,我和千反田并排跑着。 千反田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不时的瞟一眼旁边的我。 我装出一幅平静的样子说道: “抱歉,本来打算打招呼的。那个…” 明明觉得要是被人当做尾行会很不舒服,现在偏偏却变成这种形式。 似乎对我的辩解没什么兴趣,因为跑步而神情紧绷的千反田露出疑惑的表情。 或许是不想打乱呼吸的节奏,她简短地问道: “为什么在这里?” 她发现本来我应该已经跑到很前面的地方了吧。 事已至此,再犹豫也不是办法。 “我找大日向有话要说。” “……” “为此我要先问问你。” 一时间,千反田只是发出微微的喘气声。 她完全没有放慢速度。 我隔着几十公分在她旁边跟着跑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一会,千反田一幅很伤心的表情这么说道: “那都是我的错。” “是昨天的事对吧。” “那是我和大日向同学的问题。” 为了调整呼吸,她停顿了一下。 “难得你一番好意,但是我不想麻烦你。” 是因为天气干燥吗。 千反田的眼睛看上去水灵灵的,但是她只是直直地凝视前方。 她已经不打算再开口了。 我已经预想到千反田会揽过全部责任。 只是没想到我才刚开口就会被拒绝。 就算是这样,我也尽量不想使出杀手锏,于是再一次试着问道: “我想问你关于昨天的事情。也许大日向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你的好意我很感谢,但是真的…” 她轻轻摇了摇头,朝我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因为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错。” 如果现在我不是在跑步的话,真想叹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这家伙一定会这么说。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我想要拍一下她的肩让她停下来,不过还是无法这么做的吧。 我一边祈祷自己的语言能够传达给千反田,一边说: “不是这样的。” 我对着她的侧脸说道。 “不是这样的。…大日向并不是因为手机被人偷看了才生气的。”(原文重点标记) “大日向并不是因为手机被人偷看了才生气的。” 一直保持节奏的千反田的呼吸第一次变得有些混乱。 现在的路线虽然沿着森林,但是这片森林似乎是镇守神的森林, 所以在水梨神社前方路线改为沿河的道路了。 森林境内没有人的气息。 隐约可以听见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啼鸣声。 净手处之外还有别的有流水的地方, 千反田用长柄勺接了一点水,轻轻递到嘴边。 “我很擅长长跑。” 她一边整理着运动服的衣摆一边这么说。 “本来打算直到到达终点为止都不停下来走路的。” “真是抱歉了。” “这里的水很清冽很好喝哦,折木同学也请试试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让出了位子。 于是我也双手接了点水。 泉水十分寒冷,一下子喝进去的话恐怕会弄坏肚子。 我先把它含在口中,再慢慢喝下去。 在这里能看见鸟居那边有神高学生跑过。 谁也没有发现,在穿过鸟居的石阶上面我们正在看着他们。 进入水利神社是因为千反田说“这不是站在路边可以说的事”的缘故。 确实,在这里的话似乎能安心下来好好谈话。 千反田微微低着头,右手抓住左腕站着。 她看见我喝了泉水,于是用冷静下来的声音问道: “你看到了呢。我做的事。” “不,我没有看到。所以我才不知道详情。” “没有看…?” 这么自言自语道。千反田并没有催促我说下去。 我再次用泉水洗了洗手。 冰冷的泉水感觉非常舒服。 “我只看到了你的背面。还有,就是听到你说‘是’而已。 不过,似乎自然就这么明白了。” “我说了‘是’吗?” “果然是无意识的呢。” 不得不苦笑。 回忆昨天那几十分钟的记忆,我想起了千反田那句“是”。 虽然那时候我也觉得这句回答很突然,但因为千反田也没再说什么我就忘记了。 但是。 因为这声回答使我从小说回归到现实的时候,教室里只有我和千反田。 如果千反田听到我在叫她而回答“是”的话, 这之后应该对于我问的“有什么事吗”应该会回答才对。 那么,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算是把风声之类的误以为是人声,在那之后也应该会回应我才对。 但是在我第一次向她搭话时她没有回答, 第二次的时候也只是背着身子摇了摇头而已。 如果当时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就好了。 也就是说,千反田并不想对我说话。 为什么? 一般不会突然被讨厌到连说话都不愿意说吧。 “那声‘是’是回答电话里的声音的对吧。”(“电话里的声音”加重点) “是…这样的吗。” “你确实接了电话对吧。” “对。我确实接电话了。但是那个时候是说了‘是’还是‘喂’我记不清了。” 这也难怪。 这种接电话时回答的话,一般不会太在意的。 只是,如果千反田当时说的是“喂”的话我就能知道她那时候在干什么了。 “就算我叫你你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个我记得。因为…” “因为在打电话,所以旁边有声音会困扰吧。” 千反田点了点头。 当然,电话并不是千反田打出去的而是对方打来的。 如果不是的话,千反田不会一开口就说“是”。 但是千反田并没有手机。 虽然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总之她没有手机,那么那是谁的手机呢。 也许是在地理讲义室上课的学生落下的东西。 我也考虑过放学之后有电话打来这种可能性。 不过仔细一想,这种可能性还是太薄弱了。 “如果是陌生人的手机的话,有电话打来的时候应该有铃声响起才对。 但当时我却什么也没听到。” 也许是铃声,也许是震动模式下撞到硬物发出的声音。 应该会发出那种就算是没有手机的我也常听到的嗡嗡声。 如果那声音传进我的耳中的话,正好看书的注意力有些涣散的我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但事实上,我是听到之后“是”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的。 也就是说手机没有发出声音,或者只发出了极小的声音。 “如果响的是大日向的手机的话就说得通了。” “大日向的手机不会发出声音吗?” “那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啦。 你回想一下,当时大日向的手机放在哪里了。” 千反田马上就回答了。 “在桌子上。大日向同学坐下的时候放在那里的。” 这么说来,之前她有在课后分发过鹿儿岛点心。 那时候大日向也是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 便服的时候没见她放过,也许只是穿水手服时才有的习惯。 “然后昨天,你的课桌上放着课本和笔记。 在这些比较柔软的东西上放上手机的话,震动音也会被吸收。 所以我才没有听见。” 千反田接了电话。但是我却没有听到手机响起的声音。 从这两点来,能够推断出响得是大日向的手机。 当去别人家做客,家里的电话响起而主人不在的时候该怎么办。 无视铃声,等待对方挂掉是一种办法。 另一种就是接起电话,传达“主人现在离开了”。 事实上,这之前去“步恋兔”当模拟客人的时候, 千反田就因为接起了别人家的电话而来迟了。 大概昨天也是发现电话在响,抱着总之要回应的想法接起来了吧。 但是,这却没法被当做是善意之举。 “昨天你接起电话的时候,当然大日向不在教室里。 但是那家伙并不是回家了。只是碰巧去了厕所或是有事才出了教室而已。 所以她马上就回来了。 然后就看见你在用她的手机。” 千反田轻轻点了点头。 昨天,在听到“是”的回答声后。 我因为感觉到吹来的风很冷于是关上了窗户。 有风吹进来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地理讲义室的门是开着的。 但是伊原进来的时候,我记得她又拉开了教室的门。 也就是说,这之间必定有谁把门关上了。 那应该就是大日向了吧。 那家伙途中离席,然后又回来,之后才是真正回家了。 就在那个时候她关上了门,在走廊遇见了伊原,告诉她自己不会入部。 “放在字典上的大日向同学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千反田开始说道。 “因为大日向同学去了厕所,不在旁边。 虽然我知道这样接别人的电话不好,但是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的话… 总之我先把电话拿了起来。然后就不知道按到了什么奇怪的按钮,震动就停止了。 虽然我记不清了,但是既然我说了‘是’的话应该是觉得电话接通了。 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 因为是别人的东西,所以贴到耳边什么的感觉不太合适, 于是我就把它放在手掌上仔细听着,看能不能听见什么。 总之我净想着不能弄坏它了。不过我记得折木同学有叫我。 这么想来当时找这木同学商量一下就好了。” 因为你觉得已经接通了,这也没办法把。 “你把手机平放在手掌上,然后对方什么也没说是吗。” “没错。” 看来千反田完全没用过手机。 我借用过里志的手机好几次,所以就算是我也知道。 大日向的手机会发出震动,并不一定是有电话。 也许是有短信发来了吧。 并不是千反田按到了什么奇怪的按钮,而已在数秒之后手机会自动停止震动而已。 或者,虽然是有电话但是在数秒之后就切换到了语音信箱。 不管是哪种情况,千反田只是把手机放在了手上并不算是接了电话。 但是大日向并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之后大日向同学就回来了。 我从没想过会被用那种眼神盯着看。声音也发不出… 她从我手上拿过电话,用一种快消失似的但是冰冷的声音说了‘再见’就走了出去。 真是笨蛋呢。 直到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失败了。” “不就是个电话吗。” “对我来说只是一通电话而已。但是…” 千反田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谁都有无比珍视的东西的吧。”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道。 “因为我没有手机,所以不明白那对大日向同学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这之后才终于理解了。 手机对于它的主人来说是像日记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也许是更加重要。 如果看了朋友的日记的话,说不定就会因此断交吧。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明明应该明白这种事情的… 大日向同学会生我的气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也不是不明白。 确实,有时候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因为我也没有手机所以不是很清楚那会不会成为某人的死穴。 “那么,现在怎么办?” “我打算回到学校之后去向大日向同学道歉。 因为昨天连这也没办法做到。” 以千反田的想法来说这是很自然的。 真心诚意地道歉的话说不定会获得原谅。 如果这真的只是手机的问题的话。 但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发生在千反田和大日向之间的事情并不只是这样。 大日向看到千反田在用自己的手机自然很生气吧。 那或许是最后的一根稻草,但也并不是全部的原因所在。 我这么说道: “还是放弃吧。那是没用的。” “嗯。” 千反田点了点头。 “你是想说不关手机的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是没用的。 但是…” 她沉默了。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明明平时很迟钝的说,这种时候却出奇地敏感。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有些悲伤地说道: “我大概在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伤害了那孩子吧。” 事情演变成了这样。 昨天,在进入部室之前大日向正做着一件奇怪的事。 挂在门框上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也许也并不是想做什么吧。 地理学讲义室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 知道里面只有千反田一个人的时候,大日向踌躇了。 就像我刚才犹豫要不要追上千反田向她搭话。 在被叫去教导处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总会在进门前像是要做出决心似的先拍一下自己的脸。 收到老姐来信的时候,因为想着反正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所以总会抬头望天,再叹一口气最后拆开信封。 “挂在门框上”恐怕也是这样一种下定决心的仪式吧。 也就是说,大日向是抱着一种决战的决心走进部室的。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和千反田一决胜负。 这也难怪看到我出现她感到十分失望了。 千反田把双手放到前面,一副犹豫的神奇看着地上。 然后似乎是要叹气似的低声说道: “我没办法说出‘请相信我’这样的话。” “相信什么?” “‘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做’这件事。对于大日向来说我似乎不是一个好前辈。 但是我本来不打算这样的。就算是现在,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但是我没办法说‘请相信我’。” 这到底是怎样的逻辑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千反田说的话总会时不时地很没道理。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对,现在还这么想。” “如果我觉得你是在欺负大日向的话, 就不会在马拉松大会这种累人的时候特意在途中叫住你了。” 千反田很不解地抬起头看着我,相反我则把头侧了过去。 这里必须赌一把了。 千反田到底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呢? 她确实外表装出和蔼可亲,背地里却伤害了大日向从而让她放弃入部了吗? 我的根据只有“我觉得不是”这一点而已。 如果是去年的话,我也许还在考虑千反田是不是真的这么做了。 因为有各种情报都指出,千反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向大日向施加了压力。 但是我却没有否定这些的材料。 但是这一年间。 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不对,应该只能说是极少一部分, 我变得了解千反田这个人。 我知道了关于千反田的舅舅的事情。 我被她带去电影的试映会。 我们一起去温泉合宿。 在文化祭上卖了文集。 放学后进行过各种无聊的谈话。 被一起关进过储物仓。 我给她撑过女儿节人偶的伞。 所以,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虽然她那种不像普通高中生的稳重得体的说话方式会让人感到有屏障, (mush:千反田对所有人都用敬语) 但是我觉得千反田是不会把新生赶出去的。 用“我觉得”这种毫不合理的判断而做出赌注的结果, 我明白了“大日向在过去几十天里感到了来自千反田的压力, 但是千反田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她最多只是觉得因为昨天数十分钟的事件而惹怒了对方。” 然后我做出了“千反田并没有这么做”的赌注,并且似乎赌赢了。 水梨神社被巨大的杉木包围着,不时地传来鸟鸣声。 我悄悄瞥了一眼千反田, 在林间洒下的阳光中她的表情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等来了迎接她的人一样。 “折木同学,我” 但是很不巧的,我没有时间听她继续说下去。 千反田的班级是二年级最后出发的班级。 在大日向追上来之前,我必须解明一切。 “那么,你昨天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呢。” 虽然千反田刚才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她还是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告诉你。” 但是马上我又听到她小声地自语道: “但是…应该就是像往常放学后一样的说。” 4.现在:14.6km处剩余:5.4km 昨天我在做英语的作业。 我知道好像有谁正在走廊里。 因为昨天非常安静,能清楚地听到脚步声。 但是我直到折木同学进来之后才知道到底是谁到了门口却又迟迟不进来。 原来和折木同学谈话的是大日向同学。 大日向同学对我有些距离感,其实我是知道的。 我也想过自己对人是不是太过郑重刻板了。 但是昨天。 大日向同学向我搭话我真的很开心。 最开始我们讨论了桌上放着的课本的事。 比如英语很不擅长啊,不明白学数学有什么用啊,我擅长什么科目啊之类的。 只是很常见的闲聊。 之后我们聊了关于天气的话题。 因为第二天就是星之谷杯了,所以她说希望下雨就好了。 我本以为她很喜欢运动,于是我就说觉得很意外。 大日向笑着说“我的兴趣是越野长跑,这和被学校强制马拉松完全不一样”。 但是这些对话似乎只是些开场话。 现在想来,大日向同学似乎从一开始就想好要说些什么了。 正当谈话停止的时候,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虽然我没有催促她说出来,但是应该也没有阻止她。 但是大日向同学只是稍微叹了口气,然后勉强说道: “今天伊原前辈休息呢。” 虽然还不知道摩耶花同学今天会不会过来,我也附她说道: “是说呢。也许她去漫画研究会那边了吧。” 我刚这么说完,马上发现说错了于是更正道: “啊,不对,她已经退出了。” 这么说完,大日向同学似乎饶有兴味。我记得她似乎有探出身子来。 “诶,伊原前辈原来是漫研的啊。” “对哦。她画画很厉害呢。 虽然在漫研里她也有几个关系很要好的朋友,但是我觉得还是退出比较好。” 然后大日向同学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前辈是因为喜欢画漫画才加入漫研的吧。 而且既然也有朋友的话,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稍微有些犹豫。 我知道摩耶花同学在漫研有一些不好的回忆。 摩耶花应该不会把自己的不快的经历说给大日向同学听的吧。 我不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说好不好。 所以我并没有仔细说明个中缘由,只是大概地对她说了。 “是这样呢。虽然摩耶花同学也有些舍不得… 但是漫研里似乎有很多与摩耶花想法不同的人在。 当然我觉得是可以互相折衷的,但似乎去年她也忍耐了很久。 但是既然认为那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却还要折衷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呢。 所以我觉得就算心有不舍,退出也是个英明的选择。” 大日向同学很意外地专注地听着这些话。 她似乎是想要窥视我的眼神深处似的看着我,看到我有些疑惑地低下头, 她这么说了: “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能抛弃朋友啊。” 说“抛弃”实在是有些严重了。 折木同学你应该也知道,摩耶花离开漫研只是因为不想和多数派争执了而已。 但是根据看法不同,或许也可以说是摩耶花抛弃了仰慕她的少数派。 这样想着,我答道: “虽然这是件很难受的事,但是摩耶花同学应该要保护自己。 就是因为争执而受了伤,漫研的人也没有在后面支持摩耶花。” 本来摩耶花同学是没必要加入到漫研的争执里去的。 应该以更加超然的态度画自己喜欢的漫画,这样就好了。 但是已经晚了,而且摩耶花同学也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有一天必须要离开的话,在年度更迭的时候是最好的机会了吧。” 大日向同学之后陷入了沉思。 而我则是觉得大日向同学这么替摩耶花着想,感到有些高兴。 过了一会儿大日向摆出了连我的看得出是装出来的笑容, 说了一句“时机也许正好呢”就站了起来, 然后说了“我出去一下”就离开了教室。 折木同学,果然还是很奇怪啊。 昨天我们明明没有说些什么奇怪的话。 5.现在:14.6km处 剩余:5.4km 我明白千反田为什么会这么说。 确实按照她所说的,应该是“千反田担心伊原并且赞成伊原的行为”。 在考虑是不是奇怪的谈话前,这内容首先就和大日向无关。 但是,我也听说了另外几件事。 而且虽然事到如今,我也知道了大日向有些什么习惯。 根据这些再来听千反田说的话, 我似乎有些明白昨天放学后在大日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把千反田当作可怕前辈的大日向。 被冠以逼迫大日向退部嫌疑的千反田。 我发现,在星之谷杯开始之前似乎就有什么东西错位了。 刚开始时里志说过,我会为挽留新入部员而努力真是意外。 实际上新入部员什么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反正这只是个什么都不做的社团。 大日向想要入部或是不入,随她喜欢就行。 但是,我不希望留有不必要的误会。 如果被误会的是我的话,也许并不会怎么在意吧。 但是被误会的不是我。 “另外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最重要的事情我应该都问完了。 不过这些都是星之谷杯开跑前就决定好的。 在到达水梨神社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一件只有千反田才能回答的事。 这件事在当时不得不让人觉得是问了奇怪的问题,不过现在我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那个,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请说。” “是之前去大日向的亲戚开的咖啡馆时的事。 要回去的时候大日向不是问你了吗,知不知道一年级的那个谁。” 不愧是千反田,马上就想起来了。 “对,是阿川佐知同学对吧。” “那到底是谁啊?” 确实那一天在被大日向问知不知道的时候千反田马上就回答了。 大概是在哪里有过关联的人吧。 但是没想到,千反田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确定。 “不…我不太知道。” “这样吗?” “我只知道她是一年a班的。” “不认识的人却知道班级吗。” “折木同学应该也知道才对。” 我也知道? 千反田那种记住别人样貌和名字的能力十分了不起。 毕竟去年只是和她一起上过一次音乐课她就记住了我的名字。 所以千反田或许是在哪里见过阿川佐知的名字,这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我并不是这样。 我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去记住下级生的名字。 我看着地下开始思考。 一年级。a班。阿川佐知。 “我认识的。阿川。阿川…” “就是那个啊” 虽然大概不是打算催促我,不过千反田似乎要说什么。 在同时,我也脑内一闪。 a班的agawa(阿川的念法)。 看学号的话,这个名字很有可能排在女生里最前面。 (日本学校一般以名字的五十音顺排序,a为第一位) 在刚入学事成绩好坏还不是很明确的情况下,这是很明显的特征。 “入学典礼的时候的学生代表?” “没错。” 千反田点了点头。 “a班的男生一号,向仓直也(aikura naoya)同学, 以及同样a班的女生一号,安川佐知同学进行了入学宣誓。 确实大日向同学问的这个问题既唐突又奇怪,我还以为那是记忆测试呢。” 并不是这样。 那应该不只是单纯的测试。 “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吗?” “是长头发的孩子。因为我只看到过她的背影,所以只知道这些。” 但是大日向恐怕不这么觉得吧。 到此,该问的都问完了。 之后就剩和大日向谈话了。 不能说完全没有不安。 我真想学习昨天大日向的样子,找个单杠去挂着以下决心呢。 “我知道了。这就足够了。 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先回到路线上去吧。” 说完我抬起头。 眼前是千反田那双大大的眼睛。 对着下意识后退的我,千反田说道: “抱歉了折木同学,之后就拜托你了。 大概我的话是没办法传达给大日向同学了吧,不过… 如果大日向同学有什么困扰的话,能不能帮帮她呢。 如果有什么不幸的错位和误解的话,能不能把这些解开呢。 就算大日向同学今后都不会来古典部了,至少想要做到这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 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我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千反田就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跑走了。 第五章 两人间距离的概算 现在:17.0km处 剩余:3.0km 这之后我暂时停止思考专心跑了一会儿。 因为让千反田先跑了几分钟,所以估计是追不上了吧。 之后就只是等大日向跑上来而已了。 虽然站在原地等也不错,我还是选择了跑步。 虽然脚腕还有些许痛楚, 沿着有微风吹拂的河岸, 我穿过坡道上阴冷的杉木林。 接着路线进入了辅助公路。 眼前出现了信号灯,人行信号的绿灯开始闪烁。 在信号灯前站着一位总务委员, 那张似乎是一年级的稚气的脸上浮现出要不要阻止车流通行的疑惑。 我跑过他身边,一口气穿过了人行横道。 然后终于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市区。 辅助公路上私家车和货车穿梭而过,抬起头来是不是能看见几幢普通的公寓。 跑步真是件可怕的事。 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 虽然我想着要整理一下到目前为止想起的事, 但是它们想着却像是要从我脑中满溢而出似的。 虽然我知道心无杂念是一种很舒服的状态,但是现在必须把它们全部记住。 但是我现在却在跑着。 就像水从杯子里溢出一样,我没有忘记什么吧。 虽然我知道现在必须冷静下来,但是脚下却没有停止奔跑。 正像所谓的长跑时一样,我小口喘着气,手腕有规律的小幅挥动着。 真是奇怪啊。 去年也经历过几次一对一对峙的场面。 暑假的时候被叫去帮前辈制作录像电影的时候和入须学姐。 文化祭的时候也有在停车场进行过两人间面对面的对话。 另外类似的情况也应该有过几次,但是我现在呼吸急促想不起来了。 只是,我这么想着。 不论是哪一次,我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心情沉重。 沿着郊外的辅助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的路线,似乎是讨厌前方有大型十字路口, 所以开始往狭窄的住宅地神展。 这里是在神山市里也算是特别古老的一块区域, 街道中黄褐色的柱子和红锈色的铁锌镀板很是显眼。 我穿过油漆剥落的红色邮箱和挂着掉色标牌的电线杆, 到达了横跨着数座小桥的狭窄河道。 在这附近应该没问题了吧。 旁边就是流水也很凉快,桥畔也有空地,停下来也不会阻碍别人。 于是我下定决心停下了脚步。 装出一副“诶呀鞋带松了”的表情,我蹲了下来,重新系紧被泥土弄脏的球鞋鞋带。 做出这番演技,我都觉得自己有些小聪明呢。 小溪的潺潺水声传入耳中。 身着白色和嫣红色运动服的学生们从我身边跑过。 已经跑了十几公里,也难怪没人能摆出笑脸。 已经累坏了速度放到最慢但是只有手臂挥舞的姿势还没有崩坏的男生。 大概是说好“要一起跑哦”, 所以就算现在一副痛苦的表情低着头但也还是并排跑着的女生们。 既有步履蹒跚地已经在走路的,也有似乎是哪里很痛而表情抽蓄的人。 但是没有看见有人是笑着的。 二年级生几乎都已经跑在了前面。 现在能看到的都是一年级生。 不知道还要跑多久才是头的,一群可怜的家伙。 我真想要告诉他们 “嘛,适当地努力下就行了。都已经到这里了前面也没多少路了”。 …这样看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似乎都已经变成一个“前辈”了。 绑好右边的鞋带再系左边的。 左边的系好了再绑右边的。 我就这么挨着时间。 目送了几十张疲惫的脸,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 然后,大日向出现了。 就像我想象的一样,她并没有和谁一起跑着。 独自一人,她夹紧手臂,轻轻吐着气,用并不怎么轻快的步伐跑着。 我慢慢站起来,扬起手打了个招呼。 大日向马上就发现了我的存在。 我本来还在想说不定她会无视我呢。 如果那样的话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前因后果,那我就只好放弃了。 但是大日向睁大了双眼,放下手臂缓缓减慢了速度,然后在我面前停下了。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然后抬起头: “还真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呢,前辈。” 跑了几十公里,也难怪想不出来。 但是大日向却像招新的时候那样,对我微笑着。 “怎么了友子?那是谁啊!” 对着停下来的大日向,有谁像在开玩笑一样说着。 大日向瞥了对方一眼说道:“是社团的前辈。” 对对,我在一边随意听着,然后那人就跑走了。 大概是同班同学吧。 “对这些无聊的事情却很敏感嘛。” 这么抱怨了一句,大日向略微皱了皱眉。 “但是前辈,说真的你到底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你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出发了吧。” “啊啊…” “等一下!” 我被她尖锐的声音止住了回答,她把手放在了下巴下面。 “让我想一想。 站在那里的是总务委员,但是折木前辈不是总务委员。 可是福部前辈是总务委员而且两人关系要好。我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 “你觉得我明白什么了呢?” 她难道没发现她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了吗。 “你认为是我拜托里志让我做总务委员的替补。” “猜对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明朗。 那是和昨天放学后完全不同的,自然的笑容。 这是所谓的“runner’s high”吗… (跑步者的愉悦,指跑步途中痛苦消失从而心情变得愉悦的现象) 还是说已经决定要退部,所以卸下了心头的重担了吗。 “所以,我这是说中了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 “我的鞋子被泥土弄脏了。如果是总务委员的话会分散在市区,所以不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一路跑过来了所以才弄脏的。” 大日向看了看我的球鞋,一副不满的样子撅了撅嘴。 “那或许是因为折木前辈是那种穿脏鞋子也无所谓的人也说不定啊。” “我自己都说是跑步过来的了你有什么不满吗。” “但是,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有想说的话,所以在这里等着。” “等谁?” 这么问完,大日向一副愣住的表情指了指自己。 “诶?我吗?呜啊——” 似乎不是因为讨厌被埋伏,不如说是惊呆了的样子。 “那还真是让你们费心了。” 她急忙低下了头,然后一边摸着自己的短发一边说道: “说实话,我是在想也许会有谁来找我谈话的呢。 不过没想到会是折木前辈在马拉松大会的途中。” 然后她盯着我,笑着继续说道: “但是,很抱歉。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因为是个很有趣的社团,所以之后应该还会有别人加入的吧。” 才不是因为这个。 然后,我已经几乎不打算挽留大日向了。 “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只想对你说这个。” “那个,在这种地方的话我会困扰哦。” 我没有在意她玩笑一般的说法,用简练的语言一股脑说了出来。 “千反田对你朋友的事完全不知情。” “诶?” “她什么都不知道。” 大日向那张受到日晒的脸上,所有的表情一瞬间都消失了。 千反田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这就等于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大日向立刻发现了这点。 不知道我们沉默了多久。 还保存着体力的选手快速从我们身边跑过,扬起了一阵风。 然后,似乎回过神来的大日向这么说道: “千反田前辈不知道的话,你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吗?” “没有听谁说。” “我不喜欢在这里长谈。” 这点我也同意。 在路线经过的路边实在是太显眼了。 不过我姑且也想过解决办法。 我指了指老宅和老宅之间用板隔出来的小路。 “从别的路走就可以了。” “哈?” 大日向哑然了。 “这样也可以的吗?这可是马拉松大会啊。” “是星之谷杯。当然如果你想要正常地留下记录的话我不勉强。” 看了看我指的道路,还有经过小桥的马拉松线路以及跑过的学生, 大日向似乎稍微考虑了一下。 并没等多久她就得出了结论。 “可以哦,我跟你走。…虽然有点紧张呢。” 如果被人看见我们偏离路线的话有点不妙。 我和大日向瞄准没有神高学生跑过的时候,悄悄拐进了小路。 2.现在:18.6km处剩余:1.4km “所以走这条路能回到学校的吧。” 因为被带到了不熟悉的路上,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能在荒楠神社前和普通线路汇合。这样走会近很多哦。” “近路吗…” 似乎还是很在意离开正常路线这件事。 “折木前辈还真是自由奔放呢。” 我能听到她这么自言自语道。 没有这种事吧。 如果没有必要我也想沿着正常路线跑的啊。 因为想不到别的方法所以没办法了。 我们开始走了起来。已经用不着跑了。 哪怕是在刚够两人并排行走的这条小路,也已经铺上了柏油。 阳光没有照射下来。 排水沟里有水在流动。 “啊有猫。” 大日向小声说道。 我看了一眼,确实在围墙上有一只猫。 那是一只有着棕色虎纹的瘦小的猫。 当我想着“是猫啊”的时候,它转过身消失在了围墙另一边。 “前辈讨厌动物是吧。” “我没想过这事呢。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动物很麻烦啊。前辈不是讨厌麻烦的事情吗。” 这说得不错。 但是我不觉得自己是讨厌动物的。 虽然也不算喜欢。 “你不要随便就这么认定了啊。” “…是这样吗。” 她的声音变轻了。 “我就是这样的人。关于另外的事我也总是会单方面地认定。” “比如说?” “我觉得你说千反田学姐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为了包庇她而撒的谎。 如果谁都不知道的话你是不可能会知道的。” 在星之谷杯期间里,关于大日向的事情我考虑了很多。 虽然我没有把握到底能了解她多少。 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地这么说。 这个下级生很固执。 “没这回事,仔细想一想的话还是能明白很多事的。” “真的吗?” 这么说完,她又嘟囔了一句: “再说,我又没说过是因为千反田学姐才决定退部的。” “你虽然没有直接那么说,但是你对伊原说过‘像菩萨一样’对吧。” “那不是表扬的话嘛。”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现在不用这样低着头说了吧。 “外表像菩萨的话,内心就是夜叉了吧。” 无力地抬起了头,她苦笑了一下。 “我故意装作自不知道这句谚语的样子才说的,你也就请当做我不知道就好了。” “二年级生是知道很多事的。 你不想被发现的话就应该用更加不容易被发现的说法。” “用俄语之类的?” “用俄语之类的。” 脚边散落着一些小石子。 大日向踢开小石子,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完全暴露了呢。 如果真的不是千反田学姐说的话,前辈,请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了。” “我没说你有错吧。” “你这只是文字游戏吧。” 我不是从千反田那里听来的,只是从大日向的言行里一点一点得出的结论。 只要不对她说明这个过程,她恐怕是不会听我说的吧。 我早就想过会是这样了。 不过要整理好说明的顺序很是困难。 “从哪里说起好呢。” “从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虽然这样可能最容易说明了, “那样的话可是会变长话的。似乎能更加简短地说明呢。” “长话不也很好吗,反正我们…” 稍微想了想要用什么词语来表达,然后她一副自嘲的样子笑着说道: “已经偏离了正道了。” 还真是说了很难听的话呢。 明明说了等下会和大家汇合的。 嘛,私自脱离学校的集体活动这也是事实。 午前的小路上没有行人,刚才的猫应该还在这附近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两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围墙间回响。 “那么总之从最初开始吧。这么说来,是新劝祭的时候吗。” 这么说完,大日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侧脸看着。 我一边想着怎么了,一边继续说道: “新劝祭那天…。我和千反田在说着一些无聊的话的时候你在一边听着的吧。 想着想来,真亏你会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停下来呢。” “才不是什么无聊的对话呢。那后来不是几乎可以算是救了人一命吗。” 这么说来,食物中毒还真是算很严重的事情呢。 所以我觉得在前庭的那番对话应该还算是到目前为止最有意义的。 但是果然,对于现在的情况来说是无聊的对话。 “关于那件事,当时你的那句话就是最重要的提示了。” “诶?我吗?” 她指向自己。 “我说了什么吗?” “虽然我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你会那么说, 不过你确实是说了‘不挂出名牌的人都是心中有鬼的家伙’之类的吧。 所以我们才会发现点心研没有把招牌挂出来。” 大日向似乎有些高兴, “这么说来是有这么回事呢。” 确实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呢。明明才过了不到两个月。 那时候的千反田和大日向都毫无芥蒂地笑着, 我这么想着思考回路不由得被过去的记忆所束缚,我努力回到了现实。 “但是比起这个更让我在意的是,在这句话前面的那句话。你应该是这么说的。” 我深吸一口气。 “‘我的朋友这么说过’。” “你记得还真是清楚呢。” “因为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着,说的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在星之谷杯的途中,我曾这么试着问过里志。 我问他如果我说 “我朋友这么说了,星之谷杯的时候总务委员却不用跑,这怎么想都不公平。” 的话,他会怎么想。 里志回答“我会想‘原来奉太郎是这么想的啊,真是意外呢’”。 这是很在理的回答。 “在有很难说出口的话的时候, 经常会用‘听说’或者‘传闻说’或者‘偶然听到’之类的话, 捏造出不存在的第三者来作为缓冲材料。 说出这种话的不是自己,自己有另外的想法,似乎也存在这种想法…之类。 总之是有种从背后发起攻击的感觉的说话方式呢。” “说什么从背后攻击,真是迂回的说法呢。” 大日向苦笑道。 “直接说是卑鄙不就好了嘛。” “我自己也没有堂堂正正到可以去指责别人。” 小路还在延续着。 总觉得余光能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才发现那是木造房子的阳台。 洗好的衣物在风中飞舞。 大日向真的一直用这种背后攻击式的方式说话的吗。 我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 “但是,你并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回答。 “‘我朋友这么说过’。这个‘朋友’并不是空想出来的第三者。而是实际存在的。 (“这个”,“朋友”,“不是空想出来的第三者”,“实际存在”加重点) 你引用朋友的话而作出的发言,虽然不是全部, 但是有好几句应该都是你‘朋友’确实说过的话。” 没有表示被我说中了还是没说中,大日向只是用很冷静的表情看着我。 “为什么你能够那么说呢。” “因为你的行为和‘朋友’的话相矛盾了。 如果你只是假托‘朋友’来表达自己的意见的话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这种事…有过吗。” 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4月最后的周六。下午两点以后。”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说得这么清楚的话,是前辈的生日吧。” “没错。再一次谢谢你为我祝贺。” “明明没有感谢的想法,真是过分呢。” 我们像是在互相开着玩笑,但是那种互相试探的紧张氛围完全没有消散。 虽然也没有那么绷紧神经的感觉,但我还是打算更慎重地开口。 “那一天,我应该是这么说过,‘叫个披萨什么好了’。 五个人分着吃的话也正好。但是最后并没有叫,你记得是为什么吗。” “没错,我记得那个。” 大日向抬起头,马上答道: “因为伊原学姐讨厌起司。” 我点了点头。 “是。…说来那家伙虽然说着好像起司一点都没法吃,但是起司蛋糕却没关系呢。” “诶~” 大日向奸笑了一下。 “你们一起吃过吗。” 对于这种无谓的事情就不用一一有反应了。 虽然我们关系也并不亲密,但是也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也一起经历过各种场面。 在学校午餐里也可能出现过起司蛋糕的吧。 “你记得那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被这么一问,大日向点了点头。 “我想着伊原前辈也是吗,然后这么说了。‘坏掉的橘子和牛奶就应该扔掉’。” 因为我觉得就算挑食,但对于这些普通食物来说还真是过激的言辞呢, 所以现在也还记得这句话。 “你在那之前应该也加上了‘我朋说过’这句。” “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想起来了吧。但是大日向却装出一副不记得的样子。 “真是记得很仔细呢。前辈意外地很细心呢。” “你不也是记得伊原讨厌起司吗。就算是我,也会试着去记住别人讨厌吃的东西的。 如果明明听到了还让别人吃的话这不太好。” “……确实是这样。” 大日向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路突然到了尽头,然后我们往镀锌围墙的住宅方向绕了过去。 排水沟里的水流十分急促。 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让人感觉变得凉快起来了。 “所以,我以为你也吃不了起司。 因为我觉得你说的‘我朋友说过’其实就是指你自己。 所以在那家即将开业的咖啡馆里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日向自然也想到了。 “是吗。居然是因为这种事,我还真是笨蛋呢。” “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点生奶油的,所以当我发现自己想错的时候还有些惊讶呢。” 大日向表兄那家即将要开张的咖啡馆准备的食物只有司康饼。 准备涂在司康饼上的有果酱和奶油。 果酱有两种,而奶油则是生奶油和马斯卡尔波奶油。 虽然我不记得具体的组合了, 只记得全员都选择了不同的组合让店主很伤脑筋, 还有就是说过“坏掉的桔子和牛奶就该扔掉”的大日向却选择了起司风味的奶油。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 不如说,只要普通地听别人说话的话明明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从一开始大日向就说了“我朋友这么说过”。 本来的话就把这当做是她朋友说的就好了, 最终却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知识导致自己想太多。 “你有‘朋友’。那是一个和你不同,讨厌吃起司的人。” 大日向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一般应该会回答的“就算是我朋友还是会有的吧,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也没说出口。 她的无言正是最好的证据。 大日向不希望她那位朋友的存在被人知道。 沿着小路走到深处,终于变得只够正好一个人通过了。 令人惊讶的是,墙上还贴着标记了町名的路牌。 也就是说这么小的路也算市级道路吗。 正当我感到佩服的时候,身后的大日向开口了。 “真的能通到正常的马路去的对吧。总觉得很可疑。” 虽然是这样开玩笑的话,但也少了往日的那种明朗。 “骗你要干嘛。”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骗你,所以我也不知道。” 总之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没法好好谈话。 穿过小路,跨过路边放着的盆栽,总算到达稍微宽阔一点的道路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我们走在一个缓坡上的时候,大日向环顾四周后小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地图上的位置关系,所以就打算随意糊弄过去。 “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开始下坡,大日向走在了我身边。 刚才那番话,只不过说明了大日向有朋友,以及大日向会照搬她朋友说过的话而已。 但是关于那位朋友,我还有别的发现。 “说来你那位‘朋友’应该是你中学时候的朋友吧。而且还是关系很特别的人。 恐怕是在补习班或者哪里认识的,不然就是初三才转学到镝矢中的吧。 然后就是对方并没有升入神山高中。” 听到我突然开口,大日向皱紧了眉头。 她明显摆出了一副怀疑的表情。我不得不再次重申: “不是从千反田那里听来的哦。” “但是,就算再怎么说连这都…” “在高中还没有交到朋友,不是你自己这么说的吗。 和里志三人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你确实这么说过。 既然高中里还没有的话,自然会想到那个‘朋友’是中学里认识的了吧。” 某个雨天,当我和里志打算回家的时候在校门口遇到了大日向。 因为大日向说“还没有交到朋友”,所以我们就一起走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想着“是吗。明明看起来很会和人相处呢”。 “那个是” 她说了一半却被我的话堵住了。 “但是那并不是没有可以亲密说话的同伴的意思。你在班上也有关系很好的同伴。 只是,你并没有把那人称为朋友而已。” 我停下来等待她的反应。但是大日向只是沉默着。 要是我也陷入沉默的话,再次开口恐怕会很费力吧。 实际上,光是这样说着我就感到很耗费精力了。 到昨天为止还是当做后辈,很温和地说着话的人,现在却要分析起对方的心理活动。 也就是说,接下来我还要继续说“你就是这种人”这样的话。 冷静下来想一想,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有没有那么伟大,然后会变得无法继续吧。 现在必须马上继续说下去。 “这是昨天的事情,所以我们应该都记得很清楚吧。 在走廊上碰到你后,在去部室前我们说过一会儿话。 虽然谈话的内容让我也很在意,但是你和里志的妹妹是同班这件事我更在意。” 大日向知道里志和伊原的事情。 虽然她不知道详情,但是她连里志对伊原有亏欠这点都知道。 这些应该都是从里志的妹妹那里听来的吧。 “我认为里志的妹妹是个很奇怪的人,但是你却不这么觉得。 但是和不太熟的人讲自己哥哥的恋爱故事,怎么想都很奇怪。 如果你从那里志妹妹那里听说了里志的恋爱故事的话, 说明你们的关系相应的也很亲密,能够告诉对方这种事情。 况且,你还说你们一起吃便当对吧。 但是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称对方是朋友,从头到尾都说是‘熟人’。 所以当时我就发现了。” 下坡上一辆轻型卡车开了上来。 虽然道路还是比较宽阔的,但安全起见我还是走到大日向前面,两人变成了一列。 阳光从正面照了下来。 虽然我常走这条近路,但现在才知道这段坡道是朝南的。 闻到了尾气的味道,我们又再次并排行走。 我继续说道: “因为某些奇怪的原因,我从去年开始被卷入几件棘手事。 那时候也总是这样思考着,弄清楚了几件事的原委,结果变成了解决事件的角色。 那时候,里志曾叫过我‘侦探’,但是我很讨厌这个叫法。 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办法用那种叫法来称呼自己。 因为个人的固执而不用某个词语这一点,你也应该如此吧。 你不会轻易使用‘朋友’这个词语。 开学到现在不到两个月,就算是能说一些很私密的话的同伴,就算每天一起吃午饭, 你还是觉得要把这个词用在里志的妹妹身上为时过早。 我说得没错吧。” 对于大日向来说这是十分特别的词语,我要是更早注意到就好了。 在那个雨天,她明明清楚地说了对自己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这也是我因为没有普通地考虑她所说的话所绕的远路。 大日向张了张嘴。 “我啊…”她这么说。 可是最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好不容易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 关键是在这之后。 “那么,能被你成为‘朋友’的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我已经明白的就是,那家伙并不在神山高中。 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从初中升上高中,我也和几个要好的同伴分开了。 能够继续相处的也就只有里志了。” 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是说起除了里志还有谁的时候突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 我还真是无情的家伙呢。 是因为分开后随着时间推移就会逐渐疏远呢。 还是说我果然有些冷淡呢。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味噌汤的味道。 柏油路上还残留着水迹,估计是附近的住人刚洒过水吧。 被初夏的阳光照晒,水迹已经基本干了。 虽说是午前,但是我不知道路上会如此空旷。 我刚才还做好了被附近居民看到的觉悟,正在思考辩解的方法呢。 但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只看到生活着的痕迹却看不到人,这还真是奇妙的体验。 毕竟要是没有这种事,我也不会有机会在上课日走在街道上了。 “我从千反田那里听说的只有你们昨天在部室谈了些什么而已。” 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我开口说道。 “似乎是伊原的事呢。关于她退出漫研的事情。 千反田是赞成她退部的,或许还鼓动她退出。 我因为不太知道前因后果,所以也说不上赞成还是反对。 但是我知道现在的伊原变得轻松多了。这样或许也不错。 但是昨天放学之后,你明显是为了做出什么了断才去的部室吧。 下定决心之后,你才从门框上下来,打算去向千反田确认什么。 是伊原的事情吗? 因为希望伊原留在漫研,所以打算和赞成伊原退部的千反田诀别吗?” 我说得当然是反话。 大日向自己也马上回答了。 “不是这样的呢。” “…如果是不好好做好觉悟就无法说的话的话, 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在昨天放学后突然问出来的。 事先会有套话,或者是应该有什么前兆才对。 所以我试着回想了一下。 你之前确实有对千反田提过很突然的问题呢。就在你表兄开的那家咖啡馆里。 当时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千反田人脉很广,所以你问她知不知道阿川这个人。 然后千反田回答说那是神山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阿川。阿川佐知。一年a班。”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那只是为了确认千反田的交友到底有多广对吧。” 我这么说完,大日向变得有些悲伤地看着我。 “折木前辈应该知道才对的,阿川。” “千反田也这么对我说了。今年入学式的时候代表女生宣誓的人对吧。 光凭这个我没法说自己知道谁是阿川。” “不光是这点吧。” 我停下了脚步,看向大日向。 “要说还应该知道别的什么的话,她原来是镝矢中的吗。” “没错。” 既然是大日向知道的人的话,原来是镝矢中的学生也并不奇怪。 但是我和千反田不同,不会去记住和自己无关的下级生的名字。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是大日向像是要责备我似的说道: “是保健委员长哦。前辈真的不记得了呢。” “…是这样的吗。” 我在中三的下半学期,因为多数票而被选为保健委员。 因为三年级要准备中考,不会被委派什么实质性工作, 所以委员长就由二年级生担任。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吗。 不过这样一来,我又明白了一件事。 “是这样吗。这样一来,就能说得更确切了。 你想要确认的是, 原来是印地中学的千反田的交友范围有没有广到会认识原来的镝矢中学学生,对吧。 因为她轻易地就回答上来了,所以我记得你当时很震惊吧。” 那个时候,大日向大概以为千反田会回答不知道的吧。 但是和她的预想不同,所以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也许并不是什么预想。 大概是这么希望的吧。 希望就算是千反田,也不会认识这种毫无关系的人吧。 “里志的说法有些不太正确呢。 按那家伙的说法,千反田似乎认识这市里的所有的人一样。” 我已经习惯了那家伙夸张的说话方式,所以总是只把一半当真。 但是从今年开始第一次接触到福部里志的大日向,恐怕会把里志的话全听进去吧。 可是大日向轻轻摇了摇头。 “并不是因为福部前辈说过什么。 只是千反田学姐确实连折木前辈的朋友也认识不是吗。 她还说借了镝矢中的毕业文集来看。 而且还知道福部前辈中学时候在广播室唱歌的事情。” “所以你害怕千反田是不是连你朋友的事情都知道是吗?” 她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大日向还没打算把一切都告诉我。 作为一种特别的存在的‘朋友’。 时不时会引用对方所说的话的朋友,大日向却不想别人知道这个朋友的存在。 但是这时候千反田出现了。 准确说出了我和里志的过去,被里志夸张地形容其人脉甚广的,真身不明的上级生。 “你害怕千反田这件事,要是在那时候就发现的话就好了。” “那时候…?” “你不记得了吗。” 我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自己也想不起那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只是,能清楚记得的是, “当说到伊原虽然说话很刻薄,但是在千反田面前却不会这样的时候, 你问那是不是因为千反田握有伊原的把柄。 因为实在是太不可能了,所以当时谁也没有否定。 但是,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想了。” 并不是伊原,而是大日向是害怕自己有什么把柄被千反田发现吧。 “你只警惕着千反田。一般想来,会知道你朋友事情的应该不是千反田而是我们吧。 因为是同一个中学的。” “啊啊,所以。” 似乎是已经放弃了似的,大日向说道, “你才会说是在补习班认识的或是中三时候转学过来的吗。” “没错。是和镝矢中无关的地方认识的还是说在我们毕业之后转学过来的。 总之你乐观地认为首先是我们不认识的学生吧。 但是对于千反田你却不敢大意。” 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回过神来我已经小叹了一口气。 似乎连这都感到害怕似的,大日向缩了缩身子。 从现在的大日向身上我看不到往日那个好强的下级生的身影。 “基于这些事实再重新思考昨天放学后的对话,我就明白了。 千反田说了伊原的事情。既没有什么企图也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说了伊原的事情。 但是你却不那么认为。 不知道千反田到底知道些什么的你悬挂在门框上, 稍微试探一下就知道那时你的反应很黑暗。 (原文:千反田はどこまで知っているのか、それがわからずに宙ぶらりんで、それとなく探りを入れてみれば明らかにクロっぽい反応をされる。这段不是很有把握) 你下定决心要一问究竟而冲进部室,千反田却说了这番话。 所以你觉得这里面有着某种暗喻。” 在背地里怀疑别人的话,就算是人也能看成是鬼。 只要固执地这么认定的话,就算是千反田也能看成是夜叉的吧。 这就是错位的真相。 “昨天的对话里,千反田所说的大概意思应该是这样。 对伊原来说漫研已经是有害无益。从保护自己的角度出发,退部也是正确的选择。 对于这点你是这么说的。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抛弃朋友’。 说‘抛弃’实在是太奇怪了。确切的说伊原算是被逐出漫研的。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抛弃’这样的词语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 “要是我说错的话你就说出来。” 我事先说好。 “你把千反田的话理解为‘还是抛弃那个‘朋友’比较好’,对不对?” 大日向虚弱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为什么就能确定千反田学姐不是这个意思呢?” 虽然她这么说,但看来她自己也不是非常确信。 她沙哑的声音不由得让我这么觉得。 “呐,你能想象千反田是怎么想你为什么会退部的吗?” 大日向的眼神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她没有回答。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随意动了你的手机惹你生气了,你才会说要退部的。” “诶?” “你能相信吗? 一个高二的学生,摆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认真地这么说的哦。 那家伙打算到达终点后就去找你,为动了你手机的事情向你道歉呢。” 瞪大了双眼,大日向似乎想要笑。 但是她的喉咙里只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而已。 我希望那是因为她想要笑才会那样发抖。 3.现在:18.9km处剩余:1.1km 视野变得开阔了。 穿过道路狭窄的住宅区,我们离荒楠神社的参道越来越近。 道路变得宽阔,两边排列着商店。 到了正月和春秋祭典的时候是条很热闹的马路,但是现在却十分安静。 只有长条旗(帜)的颜色十分鲜艳。(不知道是指神社的旗帜还是鲤鱼旗) “原来是通到这里的啊。” 似乎终于被说服似的,大日向这么低语道。 “到前面那条路上就能和原本的路线汇合了。这下安心了吧。” “真是的。我才没有怀疑前辈哦。” 到底是怎样呢。 接近正午的太阳直射着我们。 投影在柏油路上的影子很浓。已经快到夏天了。 “前辈。” 大日向抬起手,指向了一家店。 那里的屋檐前面插着大大的和伞,摆放着铺了榻榻米的长条凳。 “我想吃团子。” “突然说什么呢。” “因为累了所以我决定要吃团子。” 她这么自顾自地说着,开始往那边走去。 我急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啊。现在好歹还算是上课中呢。” 她没有停下来。 “都已经偏离路线这么多了,现在还在说什么呢。这时候就该一不做二不休。” “你带钱了吗。” 听到我这么问,大日向才终于回过头来。 “前辈不是带了吗。” 她笑着这么说道, “口袋里的零钱在响哦。” 确实为了途中买喝的我是带了一些, “你还真是一认定了就说不动呢。要是不够的话怎么办啊。” “啊,这倒没想过。不够吗?” 我把手伸进口袋。 张开手掌,百元硬币和十元硬币加起来一共有240日元。 大日向所指的团子屋还算是良心价。 虽然也会有人愿意以观光地的价格买的吧,贴在墙上的和纸上写着“80日元一串”。 “…钱够呢。” “决定了。” 大日向轻快地跑了过去,在门口大声说道: “对不起,我们要三串团子。” 打算把钱全部花掉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变成是我请客了呢。 虽然脑中不停有疑问涌出,但是既然已经点了那也没办法。 这里就像个前辈的样子请她吃吧。 虽然一串80日元的话只能算是卖个便宜的恩情。 经营这家店的似乎是个人不错的老妇。 穿着运动服的我们怎么看都像是翘课的学生,但是她只是稍微瞥了一眼也没问什么。 “有酱油团子和艾草团子哦。” “请给我们三串艾草的。” “我想要酱油的。” “要是酱沾到衣服上会很麻烦的吧。”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在奇怪的地方很细心呢。 就这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长凳上开始吃起艾草团子。 我本来不太喜欢青草味所以想点酱油团子的,不过艾草的香味很沁人呢。 甜味开始渗进身体里去。 “活过来了。” 听到大日向这么说,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确实这么觉得。 虽然我只是应付着跑了并不算很远的长跑,但是还是感到累了。 一根竹签上插着5颗团子。 吃掉两粒之后,大日向仰头看着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啊,轻松多了。这样的心情真是久违了。” 然后,她突然这么说道: “前辈。你有故意没有说出来的事对吧。” “团子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是团子啦。” 嘛,当然不会是团子。 刚才那番话确实有很大的不足。 虽然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不过大日向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有不想被人知道的‘朋友’,并且以为千反田学姐知道那孩子和我的事情。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想把我的‘朋友’藏起来呢。” “我完全不知道。” “骗人。…应该说,要撒善意的谎言的话要更加隐蔽一点才行啊。”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手中的团子。 被发现了吗,我基本上已经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不如说,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个原因才能推断出刚才那一番话。 但是我不打算把这些说出来。 因为这是大日向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对此再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这么说着,大日向又咬下了一颗团子。 然后,她开始说道: “我本来以为那是个好孩子的。 就像前辈说的那样。那孩子…那个孩子是三年级的时候转学过来的。 因为是个有些奇怪的孩子,所以似乎没能融入班级, 不如说对方似乎没有想要融入班里的意向,总之是个十分有个性的人。 我或许是对方的第一个朋友,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个朋友了吧。 因为本人那样对我说过。 所以我们约定好,永远不分开。” “这还真是难以遵守的约定呢。” “当时没有那么想啦。因为很笨嘛。” 她笑了。 “所谓的中学生,就是这样像笨蛋一样的。” 明明两个月之前还是中学生的说,真敢说呢。 “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没有表现的那么要好。 有种秘密地的感觉呢。所以知道我们关系的人也没有几个。 那是一个出了学校之后,知道很多玩的地方的孩子。 我们去了演唱会,还去学了台球,还干过类似组乐队的事情。 是前辈的生日那天吧,告诉我millefleur果酱的也是那孩子。 我说晒黑是因为滑雪,第一次带我去滑雪的也是那孩子。 那时候真是很开心呢。” “不是划船吗?” “说了是滑雪啦。” 我因为主张节能主义,所以对娱乐项目不是很清楚。 不过尽管这样,我也知道的。 游玩需要本钱。 大日向去滑雪的地方是岩手县。 演唱会则是从仙台一直追到了福冈。 每次听到她说起这些,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钱到底要怎么办呢。 我的老姐能随心所欲地在世界各地周游,那是因为她赚到了能让她这么做的钱。 还是中学生的大日向应该是没办法那么做的。 虽然我本来以为大日向家里很富裕,她有很充足的零用钱。 不过从在步恋兔里她抱怨过的情景来看并不是这样。 “然后,渐渐就没钱了。” 大日向的嘴角勉强装出了笑容。 “你家应该是禁止打工的对吧。” “就是这样。很严格的说。” “但是却让你去旅行?” “只要有同伴的话就行了。也就是说我在家里完全不被信任呢。” 然后,大日向似乎自己也才注意到似的,这么说道: “不过就算被允许去打工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把钱用来那样玩。” 刚才大日向说了“很开心”。那应该也不是谎话。 但是她似乎对于这种和自己不符的大把花钱的玩乐方式没有从心底感到开心。 “就算对朋友说了‘对不起,现在没有钱’,那孩子也不管。 那孩子说了,朋友是特别的存在,这种事必须一起想办法。 但是没钱就是没钱,而且马上就要中考了。 当我在想该怎么办的时候,那孩子却说‘交给我吧’,‘我们不是朋友吗’。” 赚钱的方法有很多种,就算是对中学生来说。 问题是能不能实行这些方法。 说到这里,大日向沉默了。 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她似乎下不了决心。 在这里帮她一把似乎比较好。 “…如果有不愿意提起的话题,但是眼前却有能够联系起那个话题的东西的话, 说到该怎么做确实很为难呢。” 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大日向陷入了思考。 “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或许有谁会说‘啊说起来…’ 从而提及这个话题也说不定。 但是要是把它藏起来的话,别人或许会注意到它突然不见了而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比如说我生日那天。 该怎么处理那个能当做千反田来过我家的证据的招财猫让我很头疼。 如果把它就这么放着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话题就会到它身上。 但是特意把它拿走的话又会很不自然。 “千反田来的时候,有一样东西很不自然地消失了。 所以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会事了。” “千反田学姐?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咖啡馆的时候。” 大日向大概真的是下意识的做出那件事的吧。所以她没有马上想起来。 不过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瞪大了双眼盯着我。 “啊啊!这么说来…。前辈,你连那件事都发觉了吗。” 在那家咖啡馆,大日向藏起了一样东西。 杂志《深层》。 大概是里志吧,发现杂志架里有《深层》,拜托大日向把它取出来。 大日向为了拿出它费了一番力气。 杂志架早已被报纸和杂志塞得满满的,不用单手压住架子是没办法拿出《深层》的。 在千反田到达前,我们说了一会儿关于天气的话题。 虽然忘记了具体的论点,但是回去的时候我为了证明自己论点的正确性, 从杂志架里抽出了当天的报纸看了天气预报栏。 那时候我毫不费力地用手指夹着报纸取了出来。 因为有了《深层》的间隙。(此句加重点) 《深层》从杂志架里消失了。 当然也没有留在吧台那里。 它去哪里了这点并不奇怪,哪里都可以藏起来。 但是它我们会消失这点非常的奇妙。 难以想像只是偶然。 是某个人故意这么做的。 如果是故意做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 “水筒社事件…。 也就是里志会提到诈骗这个话题是因为看到了《深层》。 但是千反田来了之后,《深层》就不见了。” “是我干的。说来我是在去洗手间的时候悄悄拿走的。 不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露出马脚呢。” 大日向故意叹了一口气。 “我该警惕的原来不是千反田学姐,而是折木前辈呢。” “说得真难听啊。我不是请你吃团子了吗。” “这个团子真的很好吃呢。” 又吃了一颗,大日向那串上只剩下一颗团子了。 “我真是笨蛋呢。一般想来,就算放着杂志话题也不一定就会往那方面去啊。” “说得也是。”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或许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已经不明白了吧…” 这么说着,大日向对着我点了点头。 “折木前辈似乎已经大致知道了,那么我就说出来吧。 那孩子的(外)祖父家里很有钱。 我其实并不会因为千反田学姐人脉广就感到害怕。 但是学姐出身世家,也许会合那些古老家族有联系也说不定。 也许会笑着说‘前几天去那家人那里打招呼了’之类的呢。” 那还真是很有可能呢。 “没错。我的‘朋友’通过欺骗自己的(外)祖父拿到了钱。” “很大一笔吗。” “是很大一笔。” 盯着只剩下一颗团子的竹签,大日向继续说, “我很害怕。…不是害怕警察什么的。 就算全部暴露了,惊动了警察,被抓的也只会是那孩子而不是我。 那和我没有关系。但是我害怕的是那孩子。 为了和‘朋友’在一起可以不择手段。就算犯了罪也能像没事人一样笑着。 而且,那个‘朋友’,就是我。 我想着这样好吗。也许我错误计算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一直这么想着。” 尽管正午的阳光这样照着我们,大日向还是微微颤抖着。 “知道我要去神山高中后,那孩子说了很多挖苦我的话。 ‘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吗。’,‘你之前是说谎的吗?’之类的。 因为以那孩子的成绩要来神山高中的话有点勉强。 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再次约定,就算学校不同也还是要做朋友,然后就毕业了。 进高中之后我才发现,我当时是为此感到多么安心。” 大日向渐渐提高了她的声音。 “但是果然我还是很过分对吧。 就算是以歪曲的形式,那孩子还是把我当做唯一的朋友。 如果那孩子做错什么的话,不是应该由我来纠正的吗。 我没法抛弃那孩子。也不能抛弃。不能任凭那孩子成为那样的人。 我自己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我还是害怕。 害怕那孩子犯下的错会暴露,害怕我和那孩子是朋友这件事会暴露。 我一想到哪天千反田学姐可能会说‘你和那孩子是朋友吧’就… 我已经无法直视学姐的脸了!” 然后,她低下了头,似乎像是要击打脚下的柏油路面似的叫喊着: “我…我真是个,笨蛋!” 团子屋的店主端出了茶来,“请喝。” 我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但是我们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这之前偷了不少懒,也绕了路。 但是必须回到原来的路线上去了。 我站了起来,对着坐在那里的大日向说道: “你要是入部的话千反田会很高兴的。伊原和里志也是。” 但是大日向抬起头,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我自顾自地害怕,还把这一切都怪罪给千反田学姐,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你觉得我还有脸见她吗。” “你只是一时感到不安罢了。马上就会忘记的。 千反田是不会在意的吧。而且,你也许会帮到她呢。” (m:还是说千反田会帮到大日向?不明) 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是没用的。 大日向的误会也许能解开,但是这只是证明了千反田和这些无关而已。 “你也许是受伤了,但这些和我们无关” 我这番推断最终也只是说了这些而已。 然后,就像我想的那样,大日向又一次摇了摇头。 “我会找千反田学姐道歉的。但是,现在我恐怕还是没法和她待在一起。” “是吗。那我要走了哦。” 正当我转过身,我被叫住了。 “前辈。” “嗯?” “你还记得吗,在前庭招新的时候我说了什么才加入古典部的。” 我转过头回答: “不记得了。” 我没有看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笑了。 “骗人。” 为什么会明白呢。我的脸上有把内心的想法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能够看到关系很好的人们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这是真的。 所以呢,前辈。这两个月,我觉得我真的被拯救了。” 也许这时候我应该转过身这么说才对。 “要是想来古典部了,随时都可以。” 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大日向的话抢在了我前面。 “谢谢前辈的团子。……谢谢。” 终章 手应该能够到任何地方 1.现在:19.1km处剩余:0.9km 鞋带已经系紧了。 脚腕的疼痛感也消退了不少。 星之谷杯上该干的事情已经全部干完了。 终点已经不远,但是现在我也不想再跑步了。 我漫然走在无人的参道上。 缓慢的下坡笔直地延伸着。 只要穿过参道入口处的大鸟居就能返回原来的路线。 (鸟居:神社参拜道入口处的类似牌匾的大门) 因为是一直线过来,所以大日向应该不会迷路才对。 不过我还是突然担心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回过头去。 我轻轻闭上眼,甩了甩头,再次睁开眼睛。 这时候我看见路旁停着一辆很眼熟的山地自行车。 朝附近张望了一下,然后就看到里志插着两手靠在旁边的石灯台上。 在我开口前,对方就先开口搭话了。 “呀啊~” “所谓隔墙有耳。听说有个两人组偏离了路线,总务副委员长就亲自来搜索了哦。” 被看见了吗。 而且还被这么快速地报告给上级了。 “亏你能找到这里呢。” “那是当然。两人组进入的那条小路,告诉奉太郎那条小路的不就是我吗。” 是这样的吗。我不大记得了。 因为我不会自己去找近路,所以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吗?” 听我这么一问,里志耸了耸肩。 “所以我这不是截下报告了嘛。” “还是不要让你当上警官比较好。” “那我就当税务官好了。还是说您希望受到正规的训斥呢。” 这么无趣的说完,他也不管我的回答就问道: “那么事情怎样了?” 在20km的路程里我追溯了自己的记忆,也问了各人几个问题。 然后问我结果怎样的话,结论是: “不会入部。” “这样啊。” 里志似乎已经预想到了,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还真是遗憾。” 然后他看了看我的背后。 大日向还在很远的,虽然很缓,但还在那个上坡的另一边。 应该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过看来你已经知道她不入部的理由了呢。” “为什么你这么想。”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奉太郎没有理由和大日向同学直接谈判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吗。” 但是我没办法点头。 说出大日向的“理由” 就等于说出她认定千反田是告发者而感到害怕却还打算隐藏起来的事实。 就算对方是福部里志,我也犹豫着能不能说出来。 似乎是发现了我的犹豫,里志先走了起来。 “嘛,不会勉强你的啦。先走起来吧。 你不快点到达终点的话我的工作也没办法结束呢。” 我走在推着山地车的里志身边,踩在石头堆砌的参道上。 就像刚从神山高中操场出发后不久一样。 就像里志所说的一样,他没有再催促我。 所以当我不由得出声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自己不吐不快。 “是外面的问题。” 让大日向感到害怕的罪过是过去的事,而那个“朋友”现在在别的高中。 大日向和她的“朋友”的事,是神山高中以外的问题。 “…我隐约是这么觉得的。”里志说道。 “我隐约想着是不是这样的呢。 虽然我对奉太郎有很高的评价,但就算你在星之谷期间能全部看透真相, 我还是怀疑到底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因为如果是神高之外的事情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这么说来,刚起跑没多久这家伙就说过了: 不要太当回事了。因为责任不在我。 “你为什么会那么觉得?” 一边用手扶着山地车的把手,里志还是灵巧地耸了耸肩。 “也不为什么。只是她进高中才不久,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大概和学校也无关吧。 而且,和大日向同学在校外见面的机会也挺多的。” 然后他看着前方说道: “我们毕竟是无法把手伸到校外去的。 奉太郎。这件事从最初开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是这样的吗。 我的实感是,里志所说的并没有错。 初中时候,镝矢中学就是我所能见到的全部了。 现在作为高中生,神山高中之外和我也没有关系。 但是真的是这样的吗。 如果能够顺利地度过高中生活的话,两年后我们就要告别神山高中了。 就算升入大学,要是一路顺利的话六年后也会告别学校这个地方。 如果到那为止都想着手不会够到校外的话, 突然被放逐到荒野的我们不就立刻完结了吗。 大概不是这样的吧。 就像千反田已经习惯于各种社交,老姐在周游世界一样。 手应该能够到任何地方。 问题是有没有打算这么做的意志。 主张节能主义的我自然是没有这个意志的。 但是现在,好像心底有什么沉淀物似的心情非常郁结。 千反田说,如果大日向在烦恼什么的话希望我帮帮她。 我回答她说知道了。 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要找借口的话有一大把。 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大日向的问题。 既然她对千反田的误解已经解开了,之后就是大日向自己的问题了, 我要是再做什么的话可能就是会变成多余的好意… 但是,如果并不是“因为是多余的关心,所以还是不要去干涉的好”的话, 而是觉得“因为是外部的问题所以还是不要干涉的好”的话呢? 不管最终回得出什么结论,但从心情上来说我是不是已经抛弃大日向了呢。 …我累了。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想法。 对着想要安慰我的里志,我既说不出“是这样呢”也说不出“不是这样”, 只是把想起来的事情说了出来。 “里志。你有没听过‘soudasonoko’这个名字?” “诶?你说什么?” “…不,没事。” 就算大日向再怎么害怕“朋友”的存在被人发觉, 我觉得她开始怀疑千反田也是因为有明确的契机的。 比如不小心把“朋友”的名字说出口之类的。 这么想来,千反田在大日向面前清楚地说过的名字, 就只有在寻找我家地址的时候借给她毕业文集的人了。 我觉得应该只有「惣多」(souda)了吧。 千反田和惣多有关联,大概是知道这点后大日向开始害怕千反田的吧。 然后名字的话估计是sonoko或者是类似的名字吧。 刚才和我说话的时候, 有一次大日向提到“朋友”的时候特意把“那孩子「その子」(sonoko)” 改口为“那个孩子「あの子」(anoko)”。 或许那是因为和名字的发音相似怕被发觉才改的。 这实在算不上是确信,只是我的怀疑。 这只要问一下千反田的话就能弄明白了。 但是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帮助大日向的话,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我们到达了参道的入口处,在大鸟居下里志跨上了山地车。 “之后就是单纯的学校活动了,好好跑哦。” 我点了点头,目送里志骑车离开。 然后我最初缓慢地,之后渐渐加快速度,重新回到了星之谷杯的线路上。 二年级生估计都已经到终点了吧,跑在我前后的都是一年级生。 抬起头来,我已经能看见恋合医院了。 马上就能从医院的阴影里看到校舍了吧。 被一阵风吹着,我回了一下头。 但是在那一群表情痛苦的一年级生中,我没能看到那张受过日晒的笑脸。 我把她抛到多远之后了呢? 这已经是我无法概算的了。 终章 完 距离的概算 解说 两人距离的概算  elish ※本文涉及故事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勿看。 古籍研究社四位成员升上二年级的同时,米泽穗信这个青春日常推理系列也来到了第五集。主角折木奉太郎这回得在学校马拉松大赛途中解决事件,谜团则是预定即将入社的学妹大日向友子为何会突然变挂。为了厘清这个问题,便得从开学之初的社团招募活动开始,透过回忆仔细推敲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这样的剧情铺陈方式,令人联想起作者的成名小说《再见!妖精》。该书主角对短暂相处过的南斯拉夫美少女玛亚念念不忘,但当初分离之际对方并未留下联络方式,甚至连她出身自南斯拉夫的哪一国都不晓得。为了能再次取得联系,又或者有个追寻的起点,少年尝试透过自己的回忆,找出玛亚家乡位于何方的蛛丝马迹。 《两人距离的概算》同样是在现实中回忆过往,在数个独立的日常之谜中置放线索,最后将之统整并组合成全书主线谜题的解答。于是实际上颇为相似的写法带来了极具趣味的对比。虽然篇幅长短上的差异也造成了影响,但《两人距离的概算》在故事编排上的拿捏成熟许多。少了妖精一书中在置入线索与推理情节时,偶尔出现的生硬安排,自此可以察觉作者在写作技巧上的进步。 「古籍研究社」系列各书往往都有剧情、写作上的致敬对象。本作虽然同样以迈可·拉文(michael z.lewin)的「albert samson」系列第一作〈ask the right question〉为发想源头,但取材仅仅限于书名本身。可以说是作者被书名触动灵感、进而延伸想象后撰写出来的推理小说。 仅透过片段的原作资讯进行个人创作并非少见之事,例如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亦凭德国经典科幻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一九二七年》剧照,自行发想出属于自己的大都会故事版本(有趣的是后来二〇〇一年的大都会动画电影,剧本上的改编却又往原版电影的方向贴近),也因此在创作中对参考对象一知半解不见得是坏事。模糊或者受限的认识,有时将带来更庞大的想象空间;而当创作者以自身的内涵将之扩张、补足时,便能创作出独属于自己、拥有不同风格与特色的优秀作品。 在《两人距离的概算》里头,〈ask the right question〉是谜团本身的成因,同时也是角色所面临的考验。整趟漫长的马拉松路途中,奉太郎只有极短的时间能够进行询问,为此他必须把握机会找出有助于解决谜团的正确问题;另一方面,身为新社员的学妹最后会做出退社决定,也是她本身对问题的选择所引发的结果。 但其实追根究底,问对问题不只在本书是重要关键,在所有的推理小说中亦复如是,因为这代表了解谜者的思考在朝对的方向前进。倘若基于种种理由,不慎在途中摸错路,线索全组不起来倒也还好,起码可以知道跑错方向要回头;最可怕的是明明想错方向,但每块拼图竟然都好像拼得出东西、那东西竟然看起来也还不错……于是接下来自然错错相连至天边,弄不好还容易导致推理者恼羞成怒而不愿正视现实,让真相掩埋于黑暗中。 也因此,〈ask the right question〉的重要性着实不容小觑,否则也不会有诸多警察程序小说时不时强调,一旦在开头的黄金时刻追错方向,破案率很快便会降到令人胆颤心惊的数字(说到这,厄尔·毕格斯(earl derr biggers)的「陈查礼」系列作的帷幕背后(behind that curtain)对此亦做过有趣的安排:一个成功得莫名其妙的误导,要说漂亮其实还好,但当结尾揭晓时确实令人忍不住莞尔一笑。) 如何判别线索提出正确问题进而找出解答,并没有一定的法则,就连经验丰富也可能反过来成为误事的因素。阅读这一连串思考与逻辑推演的过程,甚至只看着人类面对这些难题和挑战的方法及经历,本身即是推理小说的乐趣之一。故事中奉太郎透过累樍了数次正确问题来限缩可能的范围,配合回忆里的蛛丝马迹成功找出正确解答。相较之下为了解除自己内心的不安、试图确认自己的怀疑为真,大日向学妹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却更加偏离真实,陷入不安所制造出的迷雾陷阱,最终因此做出遗憾却也无可奈何的决定。 这连带让人想起本作书名《两人距离的概算》。 在《绕远路的雏偶》的解说中曾提及,友情是种可以自行拿捏距离的关系。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实际该如何拿捏却是个尴尬且困难的问题。一样米养百种人,每个人对友情的认知与需求都不同,也不见得都能做出理想的选择。于是因为计算错误而产生负面结果的事例时有所闻,想来总令人十分头痛。 英国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曾在他著名诗作《no man is an ind》中咏叹:「人非孤岛,无人可自全(no man is an ind,entire of itself)」。人类是社会的动物,绝大多数人无论透过什么,总需要与其他同种类生物有所连结,才得以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安适;然而人心隔肚皮,相处起来很容易兹生问题。你想的不一定和我想的相同,我渴望的也不见得你会想要。即便感受差异也算是相处趣味的一种,但当造成痛苦、不安、害怕等负面情绪时,友情也将无以为继——无论那一切在当下或曾经有多重要。 人生无不散的宴席,而且不见得是好聚好散。 大日向学妹对变质的友谊感到害怕,她一方面惋惜于美好时光的逝去,却也感到解脱。在这样的她眼中,古籍研究社成员的相处模式,正是她所向往却失去的人际关系。感到羡慕的她加入社团,或许也没有认真融入其中的打算,只是喜欢那股氛围而想在旁边看着,却是一串误会的开始。 人时常会放大内心的所思所想,误以为他人正盘算着自己在意的事。当大日向为了朋友可能带来的麻烦而忧心,也不自觉将周遭无关的事件、言语加以连结,并被奉太郎注意到的的盲点所迷惑。疑心生暗鬼的结果,变成处处都是鬼。错误的出发点带来错误的问题,无论得到什么答案,想必最后都会觉得对方看上去宛若菩萨吧。 奉太郎在马拉松大赛里,原本企图计算和谈话对象的距离,但很快发现数学公式在现实中几乎无用武之地。先不说如何确定他人的行进速度,就连自己的速度都难以稳定控制。除非按策略主动缩短距离,否则想接触即便不是难如登天,至少也非容易之事。友情的建立与维系就某方面而言也是如此,若将人生视作马拉松,那每名跑者也都在独自前行,持续着永不间断的相遇、陪伴与分离。 人和人之间的误会并不是找出真相就能得到美好结局,在推理小说谜团揭晓的那一刻,故事人物的苦涩才正要开始。哪怕疑虑得到解除,但破坏已难挽回。即便并非不可逆,但想弥补破损的关系终究不容易,也不见得想去做。究竟该如何才能计算出与他人合适的距离呢?或许在青春时代重重摔上几跤,便是在往后人生建立起友谊方法论的必经试炼吧。 两人间距离的概算,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本文作者介绍 elish,业余作家,部落格elish的苏哈地的主人。 bd vol.9 特典 连峰是否放晴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02 放学之后,直升机飞来了。 它一边发出帕拉帕拉的声音一边向我们靠近,而且很久也不走。因为在头顶上呆的时间太长,所以我甚至开始怀疑莫非它要在校园里降落,不过就在这时它终于离开了。 古典部的四个成员聚集在地理教室里边。我在读书,里志居然在做题。千反田和伊原两个人在桌子对面,从刚才开始不知道在聊什么,显得很开心。 不过因为直升机的声音太大,所以有些搅了她们谈话的兴致。直升机的声音消失之后,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沉默了下来。这种感觉稍微有点奇妙。虽然我没有故意想要打破这种沉默,但是不由嘀咕道: “直升机吗” 虽然之前也多次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不过这次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话说小木很喜欢直升机呢” 这句话既是说给里志听的,也是说给伊原听的。可是只有千反田做出了回应。 “小木同学?是二年b班的小木高宏同学吗?” “那是谁啊?” “二年b班的” 除了古典部以外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的我为什么会知道二年级学生的名字啊。我合上了手中的书。 “是你不知道的小木啦。他是我初中时的英语老师。里志,是那个家伙啦。” 被我叫到名字以后,里志把自动铅笔放在了桌子上,有些迷茫地歪着脑袋。 “小木老师我肯定是知道的,初三的时候他当过我的班主任。不过我不知道他喜欢直升机” 我感到很不解,因为里志知道的事情比我要多多了。 “我还以为小木喜欢直升机这件事很有名呢”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看了一眼伊原。我想伊原可能会知道的吧。 我、里志和伊原三个人是从镝矢初中来到这个神山高中的,只有千反田一个人不同。不过伊原明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却没有看我,只是“哼”了一声。 奇怪啊,里志和伊原都不知道吗。我并没有非常热心地观察老师。只有我知道而他们不知道,这让我感到很奇怪。而且我和伊原一直是同班的,她不可能不知道。 “伊原,你记得吧,镝矢初中的上方曾经有直升机飞过” “有那么几十次吧” 好像不怎么爱搭理我的样子。不过我也没见过亲切的伊原就是了。 “在那之中有一次,小木突然停止上课,跑到窗户边上仰望天空。一直到靠近的直升机飞走才离开。他一边笑着解释说‘其实我喜欢直升机’之类,一边继续上课了” “……恩” 伊原的表情变得有些后悔。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想起来了呢。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啊,那个老师是小木么” “是小木啊” 太好了,我没有记错。 不过,里志仍然在频繁地忽左忽右地晃着脑袋。或许他在做着减轻肩膀疼痛的体操吗。在摇头晃脑的动作突然停止以后,他断言说: “那果然很奇怪啊” “即使你说很奇怪,这件事也发生了啊” “可是,自卫队的直升机在组成编队的时候,虽然很壮观,我却不记得小木有什么反应呢”。 有两件事情我不大明白。 “为什么知道是自卫队?” “因为想不出别的会组成箭头状飞行的直升机集团。” 这样啊,还有一个疑问。 “小木的确在场吗?” 里志皱起了眉毛。 “……我是这么想的。我记得看到直升机以后联想到了-atm-这个词,于是在英文词典里查了一下。所以说这件事发生在英语课上。那么小木老师肯定在场,因为我的英语一直是他教的。” 千反田和伊原大概想不出为什么看到直升机以后要去查自动提款机吧。其实atm也是反坦克导弹的略称。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的确,如果是小木的话,看到直升机编队一定会跑到操场上跳舞了” “跳舞还是不至于吧” 只是一种比喻嘛。 伊原似乎也渐渐回想起来了。 “恩,喜欢直升机的的确是小木老师。但是那是很早的事情了,大概是刚进初中的时候吧。” “你这么说的话,的确我曾经觉得‘初中里边还有这么奇怪的老师啊’” “但是和阿福说的一样,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小木对直升机有什么反应。” 三年之前吗,记忆很模糊了。不过他们这么一说,我也不记得除了那一次以外小木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里志似乎也想起了很多东西。 “不过,说起小木的话,比起那样的小事,有更加给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呢。恐怖的小木传说什么的” “别随便制造传说啊” 虽然我以为他反正不过是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一番,不过里志却意外地生气了。 “不对哦,不是我制造出来的,是他本人说的” 呃,看来里志果然喜欢八卦。见我闭嘴,里志很满足地笑了笑,开始卖起了关子。 “小木老师他啊……我是不信的啦,我说了以后你们也不一定会相信,虽然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快说” “据他本人说,他曾经三次被雷劈呢” 对于千反田来说,无论小木是喜欢直升机还是发射反坦克导弹,应该对他都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到此为止都没有加入对话,不过这时还是说话了。 “哎,雷是那个雷吗?” 千反田用食指指着天花板。里志点了点头。 “恩,雷电的雷” 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我默默地看了眼伊原。她似乎理解了我视线的含义,轻轻摇了摇头,看来她也不知道。 千反田似乎很心疼地皱着眉头。明明是没有见过的人。 “三次啊,居然能平安无事” “似乎不是三次都直接击中,但也不是毫发无伤。据说有一次昏迷了呢,他曾经笑着说身体上还留有烧伤的痕迹。” “这样啊……不过他能活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的确,即使被雷劈死也没什么奇怪的。小木从外表上看并没有起眼的伤痕,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给人一种健壮的感觉。虽然三次被雷击中,但是没有受重伤,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我很好奇。三次被雷劈,这种事情是可能的吗? 神山市并不是太经常打雷。虽然如此,唯独小木被雷劈中了三次。里志不像是在说谎。虽然有时候他会编故事,但不会在宣言“这个是真的哦”之后编造。 那么是小木在说谎吗?那也很奇怪。虽然有很多人会炫耀自己的不幸,不过说“老子曾经三次被雷劈哦”就比较那啥,如果是骗人的话,骗术未免太低劣了。 在想到这一点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问道:“里志,在图书馆可以查阅旧报纸吗?” 虽然被突如其来地改变了话题,里志感到有些不满,不过还是告诉我: “有的,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也有少量” “啊,但是学校图书馆里边有的只是和神山高中有关的报道的剪报” 说起来伊原是图书管理员。虽然我只是偶然去图书馆,却经常能在柜台看到她呢。 “我要回家了,路上要去一趟图书馆,你也要来吗?” 我对里志这么说道,里志摆出了一脸惊讶的表情。 “不知道怎么回事,奉太郎摆出了一脸很有干劲的表情” 是有了干劲吗?大概不是。只是预感过于强烈,无论如何也…… “我很好奇”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空气似乎发生了改变。不,是气氛明显地变得奇怪了。里志用手捂着嘴。伊原露出吃了什么酸东西的表情。 里志显得很狼狈。 “奉太郎?你是奉太郎吧,不是被外星人或者千反田同学附体了吧” “我明明在这儿哦” “折木,你还是回去吧,直接回到家里,早点睡觉,把被子盖严实点,暖暖活活的,等明天肯定就好了” ……我的自发的行动就那么奇怪吗?我明明一直在自发地呼吸啊。虽然不知道图书馆开放到几点,不过不大可能是24小时营业吧。如果闭馆之后才赶到就不好了。还是不要邀请这些不尊敬我的家伙们,由我自己简短地做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站了起来,千反田也和我同时站了起来。 “折木同学很好奇对吧” “恩,有点吧” “想要去调查这件事吗?” “虽然可能什么也查不出来,不过还是去吧” “我很好奇!” 什么啊,越过了地理教室的椅子和桌子,千反田逐渐向我逼近。在只有一米的地方好不容易停住了,漆黑的瞳孔从正面凝视着我。 “这世界上居然有能激发折木同学好奇心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很好奇!” 啊啊。 这家伙也很失礼。 里志似乎不把作业完成就很麻烦的样子,所以没来。不过我也没有特别想要他来就是了。要说的话我更希望图书管理员的伊原来,不过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拜托她的程度。 于是我在校门等的人就只有千反田了。 这时正好是放学的高峰时间。从文科系社团活动丰富的神山高中里边不断有穿着制服回家的学生。虽然在操场仍然有体育系的社团在活动,大概也到了收拾东西的时间了。女子田径部的成员在收拾跨栏,而男子棒球部的成员一边绕着菱形场地跑圈,一边做着上垒的练习。 我步行上学,千反田则是骑自行车上学。没有等了很久,她就从位于学校里侧的自行车棚骑过来了。她骑车的速度并不快。 “走吧” 她对我这样说了以后,我突然想到,现在神山学校周边无论向哪里走都有很多放学的学生。我和千反田一起走的话,只能是千反田下车,和我一起挤在一大群学生里。我想象着那样的情境。 果然不能那样啊。 “你先走吧” 千反田看了我一眼,说“我带你吧”。 我想象了一下千反田在蹬车,我坐在后座的情境。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 而且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必要在这里集合。如果千反田想看我如何调查的话,只要在图书馆会合就好了。我指着前方,重复了一遍"你先走吧"。千反田和我告别之后,开始离开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向着她的背影说道。 “啊,千反田” “什么事?” 千反田坐在自行上转过头来。 “等你到了图书馆以后,如果能够搜索过去报纸的报道的话,能用小木正清这个名字检索一下吗。小的木头正确清楚的小木正清” “明白了,那么待会见”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心想虽然千反田看起来是女学生,但是和自行车似乎不是很相衬。不过也没有觉得她坐马车或者人力车更加相衬。 我再一次加入放学的学生之中。如果走得太慢的话,就会延长让千反田等待的时间。虽然跑步的话就违反了节能主义,不过只是快走几步的话应该没问题。 我低头看着脚尖,慌慌张张地走着。市立图书馆距离我回家的路线没有多远,只要稍微绕点远路就行了。这条走惯了的上学路沿着河,虽然在下雨的日子里我会绕行有屋檐的商店街,不过基本上是走这条路的。在学校的附近成群结队的神山高中的学生们或者是回家,或者去补习班,或者到其他的各种目的地,分散成了三五人的小队。终于,沿着河走的神山高中学生只有我一个人了。因为走得很快,我有点累了而抬起了头。听到后面的小汽车的声音,我向旁边避让了一下,无意间抬头一看,神垣内连峰的山脉向往常一样耸立着。 神山市位于神垣内连峰的山脚下。偶尔在修学旅行的时候离开这个城市,脱离了屏风一样的岩石山脉的长久俯视时,就会有一种开放和不安的感觉。高达三千米的陡峭山峰连大气的流动也阻挡了,似乎在连峰的这边和那边的气候完全不同的样子。虽然没有去过,不过在地理的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着的,而姐姐也在实际体验了之后那么告诉我的。 别说是日本,无论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是一句“我去去就来”这么说着离开的大姐曾经数次进入眼前的连峰。她虽然在很多领域都颇有造诣,但似乎还是不能被称为登山家,只是爬上了几座号称适合初学者挑战的不到三千米的山而已。 在小学生的时候,我也曾经被带着去过。登山不用说是节能主义的极端对立面,我大概不会第二次登山了吧。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忘记千反田在等待,我还是眺望了一阵子本应很熟悉的群山。 我经常这么看着神垣内连峰。 千反田在图书馆发现我的到来之后,轻手轻脚地走来,给我了一张纸。 “我找了小木老师的情报了” 不过没有必要专门打印出来吧。我想打印一张纸的费用大概是10元,于是给了千反田10元,千反田没说什么收下了。 千反田找到的是去年的报纸。 在神垣内连峰举办的登山道美化活动 从26日开始,神山山岳会主办的镫岳登山道的美化正在进行当中。包含志愿者在内的11人参加了活动,拾捡了登山道周围的垃圾。神山山岳会团长小木正清(39岁)老师说“因为现在登山很流行,很多不知道登山的规矩的登山者在增多。希望他们能了解遵守山上的规矩是和生命安全密切相关的。” “小木老师是登山家呢” 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变得很阴沉,千反田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一边问道: “那个……怎么了吗?” “没什么,以前的报纸都搜索了吗?” “五年之前的东西还没有搜索,在那里的柜台可以让人帮忙搜索” 回答以后,千反田还是对我的态度感到有些疑惑。 听到他三次被雷劈之后,我突然想到……在平地里有那么多雷吗? 也许有,据说世界上有被雷击中几十次还活着的人,不过我又稍微想了想其他的事情,而做出了他会登山的猜测。 而接下来的猜测我就不希望能猜中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近柜台,对着电脑前的戴着银绿色眼睛的年轻女子说到“对不起,我想要搜索报纸上的报道” “好的,想要搜索什么呢?” “请您搜索三年前的从四月到五月的记录。” 从女子的指尖传出了流畅的击打键盘的声音。女子既没有看显示器,也没有看键盘,而是在看着我。她问道:“有什么关键字吗?” 我稍微想了一下。 “用-遇险-吧” 她既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做出任何表情的变化,而只是操作着电脑。 这个人是图书管理员吗?以前我误以为在图书馆工作的全是管理员。不知道为什么,我错误的认知被大家知道了,被伊原狠狠地取笑了一顿。不管是管理员还是临时工,这个女人工作都很快。不一会儿,她就找到了我们入学以后那一段时间的报纸上的报道。 “有12条纪录,要在其中继续搜索吗?” “只有这么多的话全部让我看一下吧” 女人把显示器转过来对着我。 当时的新闻并没有全文数字化,只是可以搜索而已。能看到的只有最开头的一部分。不过我还是看到了我所预想的东西。 —神垣内连峰发生险情搜索困难— 我默不作声看着显示器,身后站着的千反田搭话说:“……这是五月九日的新闻呢。过去的报纸在这里,一起找吧” 她的声音很低沉。 千反田推测的能力比较弱。常常出现我意识到了,伊原意识到了,里志也意识到了,唯有千反田一个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不过从她刚才的声音来看,千反田也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我默默地跟着千反田。 在知道了日期以后,想要找到报道就容易了。连一分钟都没有花费就找到了。五月九日星期五,早报。在镝矢初中教授英语的小木在上课的时候宣言自己喜欢直升机,大概就是在这一天。报道是这么写的: 神山山岳会员 2人遇险 8日,俵田幸一先生(43岁)和村治勋先生(40岁)两个人超过了下山的预定时间还没有回来。所以相关人员向神山市警察报告了这件事。两个人都是神山山岳会的会员,据认为在以神垣内连峰的錣岳为中心而进行登山活动。 山岳救助队已经出发,可是因为錣岳周边的天气恶化,搜索很难进行。县警察的直升机已经向神山警察署移动,预定等天气好转之后,从空中进行搜索。 "也就是说……是怎么一回事呢?" 千反田似乎对于发生了什么也大致有了数,只是不想说出来。因为这件事情是我想到,也是我说出的,所以还是应该由我来回答吧。 “也就是说,小木并非喜欢直升机” 我先把结论说了出来。 傍晚的图书馆里,人意外地很多。在带着小孩的老年人,和我们穿着同样制服的神山高中的学生之外,也有一些穿着其他学校制服的学生。在图书馆里要保持肃静,因此我压低了声音。“小木三次被雷击中。他大概没有骗人。不过如果只是普通地在市里教英语的话,不会这么多次被雷劈吧……所以我突然想到,小木是不是频繁地到容易打雷的地方去呢……” “也就是说山里吗?折木同学所预想到的地方” “虽然说不上具体的理由,不过我怀疑小木在当老师的同时也是一个登山家。这么一想的话立刻就想到了他唯一的那一次说喜欢直升机的真正意思。不过我也不很确信,所以来确认一下” 现在我们的面前摆着那张三年前的报纸。小木所属的山岳会的会员遇险的报道。 “为什么只有在那天小木想要看直升机呢。因为在那一天的直升机有特殊的含义。他也许在那天等待着直升机起飞吧。进一步说,他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直升机能不能起飞。所以听到声音以后,无论如何也要确认一下机体。” 如果是英语老师在意直升机的话,那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是,如果是登山者的话就不一样了。再加上神山市是在三千米高的险峰很多的山峦脚下的城市。把之前的那句话换成“登山家很在意直升机能不能起飞”的话,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概就能想到了。……登山和直升机的联系或者是空中摄影,或者是搬运物资,要不然的话就是遇险了。 千反田的音量也变小了。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里是图书馆的原因。 “……这条报道写着八号天气不好,直升机没能起飞。” “是呢”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千反田也明白的吧,没有必要说下去了。 小木在意的是在神山市的警署待机的直升机能否飞行。在上课的时候,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教授初一学生英语的同时,在意着神垣内连峰周边的天气是否好转。如果天气好转直升机就会起飞。如果天气好转的话,遇险者的生存率也会变化。 “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千反田的低语让我又一次回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 跑到窗户前的小木等到直升机的声音终于远去了之后,回到了讲台上。我感觉自己隐约记得他说“我喜欢直升机”的时候的表情。 “他的心情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是笑着的” 因为是在学生的面前吗。 我们继续读了之后几天的报纸,发现遇险的神山山岳会的两个人的遗体被找到了。似乎是县里警察的直升机找到的。 离开图书馆以后,果然太阳已经落山了。虽然绕了远路,不过我和千反田回家的方向不同,所以离开大门的时候,我打算和她道别。没想到她问我:“那个……” “恩?” 我转过身来。 千反田似乎有点低着头。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你会感到好奇呢?” 这样啊,我不由地苦笑了起来。 “我自发地调查东西就那么地奇怪吗?” 像是被我所影响,千反田也笑了起来。 “是啊,的确如此,感觉不像是折木同学” “的确,平时总是‘能不做的事情就不做’呢”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的坚定信条就这样被无情地否定了。与其说她感到不可思议,倒不如说她感到有些迷惑。千反田继续说:“如果是为了别人的话,折木同学总是很尽心尽力。也帮了我很多次。但是折木同学对自己的事情似乎不怎么上心呢。可是,为什么只有这次为了解开自己的疑问而调查呢……对不起,我无论如何都很好奇。” 这话说得似乎不对,而且有很大的误会。 但是,想要解开这样的误会的话未免要花掉很长的时间。太阳已经落山了。我简短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听到了雷的传闻以后,想到了讨厌的事情” “你的确是这么说过” “如果这个联想是真的话,那么以后就有一些必须要注意的事情。如果是要花掉一个星期进行高强度的调查的话暂且不论,如果只是翻一翻旧的报纸的话,并不是那么费劲的事情,而且还有人帮忙。” 但是千反田还是没有听明白的样子。 “要注意的事情?” “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就不能轻松地说‘小木喜欢直升机’了。”那样说的话就有些神经大条了。这一点的确是需要注意的。” 我回答的时候没觉得怎样,不过千反田不知道为什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很吃惊的样子。因为她做出了意想之外的反应,所以我感觉自己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事情。于是我低下头,补充道: “比起神经大条,更像是-不知道别人的心情就随便说话-的感觉吧。虽然我以后大概没机会见到小木了” “折木同学,那真是,非常地……” 千反田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虽然嘴在动,却变成吃惊的表情。她只说了一句: “我说不好。” 我也看不出她想要说什么。不过如果她说不好的话,我也没有办法问出来就是了。 “那样啊,那再见吧,谢谢你帮我” “不客气,那么再见” 我们简短地进行着对话。千反田的家很远,就算是骑自行车,到家的时候天也完全黑了吧。虽然是千反田自己要来的,但是我还是感觉给她添了麻烦,果然这次欠了她人情吧。 回家路上抬头一看,神垣内群山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了。 镜不能鉴 出自《野性时代》vol.105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zegao 1. 起因是在星期天。 那天我出门买了趟东西——在一段时日的小心使用之后,我那笔尖将折的g笔终于还是迎来了大限。一方面打算着补充些网点纸,另一方面我又心血来潮地起了购置新云规的念头。在常去的杂货店里购置完毕后,我又顺脚去到了电器店——因为近来开始想用电脑作画,我就打算去探探价格。虽然父亲那姑且有台闲置的,但那台电脑存储空间太小,不适合用来画画。 虽然人们都说电脑一直在降价,但光靠我的零花钱还是不太够。要是再加上触控板凑出完整的一套,怎么想都是我无法高攀的价格。阿福可能知道点什么便宜入手的方法,但就算降到半价我还是买不起。希望有朝一日能迈入数字化——树立梦想的我正打算走出店门,一张熟脸浮现眼前。 “这不是伊原嘛!好久不见!” 虽然对方一眼认出了我,但我辨认对方却花了点时间。说话者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池平。因为她染了头发画着妆,所以我一下没认出来。 初中时池平一直都很努力地和班里打成一片,并不是这么花哨的人。我觉得她印象有所改变,并不只是因为发色和化妆的问题。 “啊,好久不见。” 说着我招了招手。我和她关系并不算特别好,也说不上坏。就算只是初中三年间有着一年缘分的普通同学,久别重逢果然还是会令人感到怀念。 “你干什么呢?” “在想要不要买台电脑。” “哎~?想买哪种?” “这个嘛,都太贵了,下次再说吧。” “是啊,都太贵啦!” 池平夸张地应和着,看向了我的购物袋。 “都买什么了?” “呃,怎么说呢……” 听到预料之外的提问,一时我不禁语塞。我画漫画的事是向初中同学保密的,知情的也就阿福、折木和几个同好而已。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要让别人知道,十有八九得被请求说“让我看看”,那可太丢人了。 “文具。” 这不算谎话。 我的回答明明很无趣,池平却面色微秒地点了点头。 “啊,也对。毕竟伊原你很聪明啊。” 如果换到初中时代,这句话里肯定隐藏着诸多情绪。对好成绩的羡慕和对差成绩的自卑交织在一起,势必会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愁来。 可现在池平的语气平平淡淡,我也就不必再多做顾虑了。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多聪明,但我进的高中比池平那所难进一些,此时谦虚只会招来厌恶。初中毕业已经一年有余。能够自自然然地进行这种对话,或许也是我们都成长了一些吧。 只不过我购物袋里装的并不是学习用具,而是特殊的“文具”就是了。因为感觉像是撒了谎,所以我略为心虚地问: “池平你也是来买东西的?” “嗯。本想来找个便宜的摄像机,可价格比我预算高了一千日元。” “摄像机?” “嗯!” 音调瞬间扬起。 “跟你说啊,我现在在玩乐队,不过我技术太差,所以打算练练摄像。怎么样,很努力吧我?” 哈哈,我应声笑道。就漫画而言,光说“我想画”却不去练习的人比比皆是。和那些人比起来,池平的确算是很努力了。 “你用什么乐器?” “贝司,不过现在主唱走了……” 说到这里,池平的表情一下明快起来—— “对了!伊原你很会唱歌吧,现在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话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很会唱歌?这是哪儿来的误会啊。能想到的也就是自己当过合唱团的声部首席,那还是因为没别人愿意干。我赶忙说道: “嗯,参加了参加了。放学后真是忙得要死啊,在家也没法闲着。另外我并不是很会唱歌。” “哼?是吗。运动系?” “不,文化系。也有池平认识的人在。” “喔?谁?” “比如福部……还有折木之类的。” 我随口道出了名字。 说着说着,只见池平的眉角眼瞧着吊了上去。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折木!那家伙也在?” 池平唾弃道。 接着她像是误会了什么似地担心的说: “原来如此……折木也在啊。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呃,嗯。” 池平进一步压低声音轻语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社团……不过要是太那个的话,你就把他轰出去。虽然我做不到什么,但感觉应该有人可以帮忙的。” 吞回溜到嗓子眼儿的话,我只能默然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我们又聊了两三句便互相道别,但在回程路上,我的思绪还是不由得飘到了折木身上。 池平并没有过度反应。只要是那年镝矢中学三年五班的学生,都有蔑视折木奉太郎的理由。不,真要较真儿的话,可以说那年的所有毕业生都有理由蔑视他。 那事我倒没忘,只是…… 我感受着河畔的凉风缓缓前行。那件事应该是在毕业临近时发生的,但印象中并不是一月二月。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好像是十一月下旬吧。 2. 镝矢中学有个习俗,每年的毕业生都要全体完成一个毕业作品。 因为每年都要不同,几十年下来各种点子自然都被用过了。比我们高一级的前辈们是“植树”。一颗树苗在二百多个毕业生中逐个传递,然后由最后一个人栽到土里。他们的“全体完成的毕业作品”就是这个,只能说实在是太投机取巧了。 决定做什么的过程我并不了解。因为需要花钱,所以我猜是职员会议上决定的吧。不知是不是对前一年进行了反省,总之我们年级决定要做一个更像是“作品”的东西出来。 “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大镜子如何呢?” 当班委细岛同学如是宣布时,全班都笼上了一层茫然的气氛。谁都没想过要自己做镜子,估计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做。 细岛同学很容易脸红,那时他应该也是红着脸又解释了一遍: “我是说,咱们要给一面大镜子做镜框。” 闻言我们才明白过来。 给一面纵长近两米的大镜子配木制装饰边框,由各班分担进行雕刻。一旦完成,那面浮雕饰边的镜子就会永远留在镝矢中学映照后生。 镜子这个选择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虽然有总比没有方便,但感觉几年之内那玩意儿恐怕会变成怪谈的舞台。 实际作业的头一步是整体进行设计。 “设计由二班的鹰栖同学负责。” 闻言我便心领神会。鹰栖亚美同学在市绘画比赛中拿过银奖,运动会的吉祥物就出自她笔下。在我们年级最擅长画画的人里,她想必能算上一号。 鹰栖同学的设计被分成了几十个部分,平均分给五个班级,每个班再各自分配、雕刻。 最后将所有部分拼接起来,大功告成。 好像也不是那么费时费力的活。毕竟我们还要准备中考,到十二月基本就是临战状态了。太麻烦的事肯定做不来——这应该是大家最直率的想法。在没有任何反对声音的情况下,毕业作品的制作开始了。 鹰栖同学的设计是正统派:蔓生的葡萄藤将镜面围在中间,藤蔓各处茎叶繁茂,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有几部分点缀以瓢虫蝴蝶,还有地方则飞着几只小鸟。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获知整体设计已经是完成之后的事了。一开始,我们拿到的只有十厘米见方的木板和负责部分的设计图。 我们组被分到的是镜子左侧的浮雕。据细岛同学说,镜子上下两部分设计很细,左右则不然。因此经由讨论决定,接到上下部分的组各只需要刻出一块浮雕,接到左右部分的组则需要雕两块。 我们接到的两张设计图中,其一是藤蔓微微蜷曲,枝叶蓬勃生长的构图,这部分相对比较轻松。然而另一部分则绘有小鸟啄食藤上葡萄的画面。 组里的男生抱怨道: “凭啥只有咱们得雕小鸟啊?” “那帮人好像光雕藤蔓就行吧?这活怎么干啊!” 虽然话不中听,但他们说的的确在理。我组分到的设计图明显比其他组的更棘手。他们主张的“工作量分配不公”完全就是事实。 然而—— “一开始也没人说要公平分配吧?” 这条反对意见同样成立。老实说这话就是我说的。 “反正也轮不到你们雕,所以别抱怨了。” 听到这句话,男生们安静了下来。意识到不用自己动手,他们心里想必都很雀跃吧。复杂的设计、紧迫的工期、迫近的考试,结合这几个条件来考虑,把任务交给不擅雕刻的男生风险太大。 前阵子阿福曾经说我最为重视的并非“公平”。因为不喜欢讨论自己,当时我只把那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不过回头这么一想,阿福果然很了解我。对于毕业作品工作分担不均这件事,我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 所幸我对雕刻还算拿手,而且组里还有个名叫三岛、隶属美术社的女生。她的专长其实是蚀刻,可要论雕刻她也比我熟练。两块十厘米见方的木板,在我们两个看来完全是小菜一碟——虽然工期中学习进度难免会耽误一点就是了。 此前我和三岛并没怎么攀谈过。可能轮不到我来说,不过三岛是那种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密的人。话虽如此,在合作完成毕业作品的十几天里,感觉我俩互道了不少秘密。至少我把自己想当漫画家的梦想告诉了她。三岛并没嘲笑我的梦想,却也没有随便肯定。她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句“想必会很辛苦吧”。 小鸟几乎都是三岛雕的。不过话说回来,那究竟是种什么鸟呢?我提问道: “这是麻雀?” “应该是吧。” “那就是了。” 经过这段直截了当的对话,我们就都管它叫麻雀了。现在想来,那也说不准是蜂鸟。 至少对我而言,那个毕业算品是个不错的回忆。 也有个不值一提的问题。在雕刻即将完成时,一直都没来找过我们的一位男生突然抱怨道: “我说啊,这种活动不是给拿手的人垄断的吧。毕竟是在创造回忆,要让不拿手的人也参加进去,否则还有什么意义啊。” 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那你早说啊?还指望完成后再来分一杯羹?我想说的话有很多。可那时的我比现在说话还直—— “你傻啊?” 所以我当时应该只说了这么一句。 就这样,我们顺利雕完了两块木板。我雕的部分虽然看着不如三岛雕的好,但对设计图十分还原,还算令人满意。 其他组也陆陆续续完成了各自的雕刻。弯弯曲曲的葡萄藤、占了板子过半面积的硕大葡萄,一块块碎片逐渐集到了一起。 终于,提交成果的日子到了。 发现问题也是在那一天。……一直拖拉到最后一刻的某组,交出了一份令人目瞪口呆的成果。 那组负责的是镜子下方的装饰部分。在鹰栖同学的设计图中,藤蔓先是陡然垂下,然后又向上弯回了一些,最后是一根木枝横插在藤条开始下垂的地方。虽然要把垂落的藤条刻得自然并不容易,但和我们那个“麻雀”比起来就轻松太多了。 然而在他们交出的板子上,仅仅横刻着一条笔直的藤——不,甚至看不出来是藤。木板中间只刻着一根寒酸至极的木棒。 完全无视设计图,做工极为偷懒的雕刻。印象中,接过它时细岛同学面色通红,声音当然也透着愤怒: “你们到底想干嘛?且不说擅长不擅长,干嘛无视设计图啊!” 另一方面,交上木板的男生则是满脸的不耐烦。 “因为弯弯曲曲的很麻烦啊。” 他说。 这就是折木的毕业作品。 已经没时间重新雕了,镜框必须在购置镜子前组装完毕。折木刻的部分也只能就这么用上去了。 我也参加了浮雕的拼接。地点是体育馆。工作由往地上铺报纸开始,铺好足够的面积后,再在上面将各班送来的雕片摆到一起。因为每块雕刻板都有统一编号,所以我们只需照着数字拼便可。 待所有部分完全拼好,再由粘着剂将它们粘到一起。粘着剂效力很强所以有危险性——以此为由,这一工程由老师接了下来。老师戴着手套拿着刷子,弯下身子一点点粘着木板,而我们参加了初步拼接工作的学生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冬季里白天很短。记得那时外面天已全黑,好像还飘着雪。 终于,老师涂完了粘着剂。只见他缓缓挺直背脊说: “好,完成了。” 因为胶干之前不能随便动,所以我们又站在原地打量起了报纸上的镜框来。之前我就略微觉得,拼接工作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 不过我认为,在场的所有同学肯定都有着无以言表的成就感。只听隔壁班的几个男生互相叨念道: “不赖嘛。” “是啊。” 老实说,就初中生的作品而言,这镜框的确相当不错。 在成品镜框中,我和三岛负责的部分尤其出色,就算拿来自我表扬也无不可。见状我心里十分满足。与周围比起来,我们的部分甚至可以说鹤立鸡群,完成度绝佳。 另一方面,几十个雕刻板中也有一些部分做得不好,甚至很粗糙。有的部分将藤蔓雕得过浅以致十分扎眼,有的部分藤和叶连不到一起,叶子就好象漂在空中一样。然而谁也无法否定,折木刻出那“木棒”就是在偷工减料。 不过我也稍稍放下了心。的确,在让人联想到新艺术运动的曲线群中,只有折木那条藤笔直一条,毫无修饰,可这部分整体看来却并不算大瑕疵。折木的木板位在镜子下方,所幸不是显眼的位置,而且藤蔓本身也确实连着左右。如此的话,大概就没人会说说“只有五班偷懒”了吧。 因为粘着剂干燥需要花上两三天,所以我们当日能做的都已做完。后来收拾完报纸,即将解散的时候,鹰栖同学进入了体育馆。 鹰栖同学的大名我自然听过,不过因为三年间我们从未同班,所以我当时没法把她的名字和长相对上号。我本想象鹰栖同学是个线条纤细的艺术家形象,不想她却是个面容棱角分明的人。“啊,是鹰栖同学。”听到一位参与拼接的同学如是低语,我才头一次知道那就是鹰栖。 她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和三个像是朋友的女生一起出现的。只听她叫住一个拼接成员问: “如何?完成了?” 她语气里那种无法言喻的轻佻,让我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别扭。主题是葡萄藤的稳重设计和她的笑声,我还是不太能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她们一行四人谈笑着朝镜框走了过来。 我本以为成品肯定能让鹰栖同学满足。虽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集体协同作业本来就不可能十全十美。虽然没有百分百地实现鹰栖同学的设计,但我觉得结果应该属于能够妥协的范围。其余参与拼接工作的人也都十分平静。 然而鹰栖同学一看到浮雕,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冻僵。 “咦……” 她的表情剧变让我背后一凉。看到那张发青的脸,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血气尽失”。而后她甚至突然踉跄了一下。 只见鹰栖同学抬起胳膊,指着浮雕的一点说: “这是…怎么回事?” 位在她指尖正前方的正是折木敷衍那部分。鹰栖同学以响彻冬日体育馆的音量悲鸣道: “怎么回事?怎么成这样了!?过分,别开玩笑了,这也太过分了吧!” 看她失去理智,同行的女生三人组赶忙上来安慰,说了半天像是“出什么事了”或者“冷静点嘛”之类的话。 然而鹰栖同学终归还是哭了出来。只见她捂着脸,转眼间已经泣不成声。无计可施的三人组反过来咬上了我们拼接的人: “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干的这种事啊!” “这是人家在初中最后的回忆,你们想想办法啊!” “快道歉,快向亚美道歉!” 就算她们这么说,雕刻这部分的人也并不在场。谁都无法收拾事态,唯有鹰栖同学独自嚎啕大哭。虽然老师也劝了劝她,但并没有奏效。 终于,老师看了看拼接成员,这么说道: “这部分是哪班负责雕的?” 鹰栖同学以外的人全都面面相觑起来。在如此情景中,我需要一点调集勇气的时间。 话虽如此,我应该连十秒都没用到—— “五班。” 听我报上班号,三人组自然将矛头指向了我。 她们一句接一句地丢出“我揍死你”或是“以死谢罪吧你”之类的难听话来,直到老师解围说“那块不是伊原雕的吧”,才算作罢。 三年五班在毕业作品制作中偷懒,惹哭了设计者鹰栖亚美。 这个消息第二天就在全年级传开了。五班蒙上了污名。所有人都知道,“犯人”就是折木。 班里有几个人谴责起折木来: “负点责任啊。” “快去道歉吧。” “你让整个五班都蒙羞了。” 那家伙完全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 没人打算为折木辩护。课间折木经常不在教室,因为我是图书委员,所以知道他是去图书室了。去到图书室的他并不从那里借书,而是拿着自己的书读——如此情景我已经见到好几次了。 我认为,这次的事并不完全错在折木身上。负责那一部分的并非只有折木一人,而是整整一个组。三年五班是以六人为一组工作的,所以不光是折木,其余五人应该也对毕业作品承担着均等的责任。明明如此,责任却都被推到了折木身上,这样很不公平。说老实话,每当看到折木组里的人都向折木发难起来,我就会感到十分反胃。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觉得折木就一点错误都没有。对于独自在图书室里读书的他,我连眼神都没与之对上过。 折木备受同学责难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事件过后,镝矢中学进入了为期数天的寒假之中。等寒假结束,进入第三学期后,就再没有谁还有余裕在意毕业作品的事了。 因为中考已然近在眼前。 与池平会面当晚,我对着自己房间里的桌子,静静想起了如上往事。 升入高中,参加古籍研究社、开始与折木交谈的时候,我心中仍然挂念着毕业作品那件事。虽然始终觉得错误并不只在折木一人,但那时的我仍然认为,折木因为嫌麻烦而对自己的任务敷衍了事,可以说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加入古籍研究社只是为了接近阿福,折木根本就没被我当回事儿。不过,在见到他为了几个事件而作出的努力后,我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说是这么说,我倒也没想要了解就是了。 他与我们一起思考儿时小千悲伤的缘由。 虽然过程曲折,但他又帮非亲非故的高年级某班完成了烂尾的录像电影。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对于折木参与其中解决了数个难题这一点,我的确十分惊讶。区区折木也敢这么嚣张——当时我还这么想过。不过现在想来,最令我意外的其实另有其事。 “……我记得就在这儿来着……” 我边自言自语边翻着书架。整理书架要靠平日留心。很快,我就发现了目标。 文集《冰果》。连要写些什么都没定好的奇怪文集。去年,我实际上是独自一人完成了编辑。因为在印刷册数上出了难以置信的疏失,所以我就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它塞进了书架里,至今未动。 没必要翻开,内容我大致还记得。 令我意外的是,折木为这本文集兢兢业业地撰了稿。 要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要振奋精神的确不难。比如在运动会里拼搏,抑或在亲戚的结婚典礼中抖擞精神,这些要做到都很简单。听到“密室里死人了哎!”,人会心跳加速地跑过去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撰写文集用稿件却和前述的节庆心态相去甚远。这种情况下,那种起哄的劲儿是发不出来的。 比方说阿福,他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写出了《冰果》的原稿。因为喜欢阿福,所以我让他正坐在社办里骂了他一顿。 “我说阿福,一开始我就说过吧,你好好听了吗?我说过仅仅‘写出有趣的东西’是不能算完成的吧?这是计划性的问题吧。有趣固然重要,但光是有趣也不行。我跟你说,这种东西,无论是有趣的地方还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你都得认真对待,否则就没法完成。就因为你不会好好听人说话,所以才会把时间弄得这么紧张。给我反省去。反省了吗?反省过了吧。那我陪你一起想,坐到边上来!” 如上所述。 不是说阿福有多无药可救,不如说我觉得这些都很正常。比起这边来,漫画研究会的文集要更……不,还是别深究那个了。 总之,折木带着满脸的不耐烦,说着“给你”将《冰果》的稿子递给了我。那时我还在跟印刷所交涉,甚至连截稿日都还没决定好。虽然接过稿子的我一脸淡漠,但我的内心其实非常惊讶。那家伙时常挂在嘴边装帅的台词——好像是“必要之事从简”来着——我本以为只是懒人的场面话,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折木姑且也会遵守自己的口头禅。那家伙不会对必要之事置之不理,大概吧。 想着在古籍研究社渡过的,也是折木的所作所为悄然进入我视野的这一年,我再次思考了起来。 毕业作品事关整个初三。折木是那种会在如此大事中偷懒至斯,懒到骨子里的人吗?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呢喃道: “总觉得很蹊跷啊。” 感觉背后有所隐藏。那时的他是否有着某种打算呢?应该说他绝对有自己的目的。时至现在我就敢说。那个简单至极的雕刻背后,肯定隐藏着折木风格的无聊理由。 那家伙倒无关紧要。但如果鹰栖同学的眼泪和三年五班的污名背后另有隐情的话…… 那就算已经时至今日,我还是很想了解。 3. 我的小小调查,在第一天就遭遇了令人气愤的暗礁。 星期一,一等放学后我就来到了地学讲义室。既然是折木的问题,那直接问他就真相大白了——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社办里只有折木一人。换成平时这得算是倒霉,可在今天这可谓正中下怀。一如往常,折木坐在倒数第三排的桌子旁,单手拿着平装书没精打采地看着。我进入教室时,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马上钻回到了书本里。这也与往常基本无异。 所以当我把书包放下接近折木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话说回来,这家伙看的是什么书呢。我歪了歪头想要窥探封面,可就像被齿轮带动一样,折木也歪了歪书本藏住了标题。我把头正回来后,折木也把书正回了原位。想折木应该不会带什么见不得人的书来学校,那他又在藏什么呢。如是想着,我的语气也强硬了些: “我有点事想问你。” 听着简直就跟取证官说出的话一样。“问我?”多少有些云里雾里的折木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问道。就算对方是折木,这次也得算我不对。 “啊,抱歉。我不是要发牢骚,只是想问你点儿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啊。” 说着,折木将书扣到桌上——同时还不忘了把封面盖住。 “历史问题的话,里志比较了解啊。” 我可没工夫陪他插科打诨。从附近拉来一把椅子后,我坐在了折木的正对面。 “是初中的事啦。” “初中的事也是里志比较了解。” “毕业作品的事。” 折木瞬间正色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缓缓地说: “毕业作品的话,里志不是更比我了解吗?” 的确,阿福是毕业作品制作的管理成员之一。因此,折木在此提到阿福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不过总感觉他是在敷衍我,是我多虑了吗?我指向折木说道: “是你的事。你可别再说阿福比较了解了。” “行了行了你快问吧。” 我把伸出的手指握进拳头,放到桌子上说: “你还记得吧。那面大镜子,镜框上的雕刻。……你偷懒来着吧。” “那件事啊。干嘛突然问这个?” “昨天我见到池平了。当时我们聊到了你。” 说着,我想到这家伙说不准真的会忘掉同班同学的名字,于是便添了一句道: “池平是三年五班的女生。” “嗯,我知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折木撇开了视线: “真的啊。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眼睛和头发都是黑的。” “你当我傻啊?” 闻言折木稍稍皱眉,又把手放到了扣放的书上: “我刚刚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哎?啊,对不起!那就一会儿再说吧。” “没事。” 折木把书拉到桌边,然后将双手放到桌上这么说道: “那件事是我给班里添麻烦了。虽然觉得时效已过,但那么敷衍确实不妥。再次道个歉:对不起了。” 说罢他低下了头。 看到他那良好的态度,我感觉更加扫兴了。真没想到他会耍这种小聪明来应付我。我和折木认识已久,就算不想,他的那点小花招也早就被我摸透了。这家伙会低下头,无非就是想早点结束对话,这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我没想让你道歉啊。那我就问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啊……” 折木停顿了一会儿, “人各不同,不是每个人的手都有你那么巧。” “我知道你手笨。你是说,你是因为手笨才雕成那样的?” 如果他要这么说,我就打算以“胡说”回敬。折木雕刻的异常之处并不在做工多差,而是他偷懒完全无视设计。 “也有那方面的原因,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中考的事吧。一个毕业作品而已,反正你认真做也不会有人去看,随便做做不就行了嘛……虽说记不清了,当时我大概是这么想的?” “喔?” 我略微向前探出身子,仔细打量着折木说: “你的意思是,你是忙于备考才偷懒的吧。没有其他理由了,是吧。” 很可惜,我的眼力不足以光靠对视就判断出对方是否说谎。不过从表情中我还是可以读出些什么的。一脸不耐烦的折木,似乎稍微有了一点动摇。 “……” 折木的表情确实发生了变化。 被从正面盯着看,任谁都会觉得难受。估计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成分吧。 就算刨去这些因素,此时折木的脸还是有点红。 “折木。” “干嘛?” 虽说姑且叫了他一声,但我却没想好要说什么。你脸红了?为什么脸红了?生气了? 那之后,我又是试着套话,又是试着动摇他,可折木却始终重复说自己“忘了”、“不记得了”,口风完全没有松动。 那就采取迂回战术吧。 如果能查出当时的状况来,无路可逃的折木或许会打开那张嘴。为此我该怎么办呢?夜里,我对着自己屋里的写字台思考了很多。最后,我认为去问折木当时的同组同学是最好的。 折木组里还有谁,时至今日我自然不会记得。这种时候就轮到毕业相册登场了。相册里除了各班合影之外,还有三五成群一起拍的照片。虽然不知道其他班怎样,但我们五班每组都有合影。说是这么说,我也没想到它能在这时派上用场就是了。 我从书架中取出毕业相册,将其摊开在桌上,翻到了五班那页。虽然摄影师说要微笑,可折木依旧是往常那副不情不愿不耐烦的嘴脸。与他一起的还有五位同班同学,其中要是有升入神高的就算中大奖了。 “嗯……搞定!” 找到了。我用食指点了点那位同学的照片。 芝野惠。虽说为人有点随便,但印象中她对苦恼的人很是温柔。口头禅是“我一定要减肥”的她的确稍有点胖,但我觉得还没胖到需要本人那么担心的程度。 不用说,我在神山高中也经常能看见她,去年的体育课我们就是一起上的。太好了,芝野还是很好说话的。虽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班,不过这连问题都算不上。接下来就看明天了。暂时忘掉折木的事吧。 难得拿出毕业相册一次,自然没有不看阿福的道理。于是我翻动页面。 找到初中三年级的“福部里志”,我得意地笑了出来。 “哎呀呀……小不点儿!” 现在的阿福五官也像女孩子,看不太出是高二的学生。不过比之以前的照片就能看出来,果然他也有变化。我肯定也一样。 好,眼睛保养完毕。接下来就是作业的时间了。 第二天。打听芝野现在的班级,比我预想的还要简单。通过向朋友打听,我问了两个人就获知了她是在d班。虽然第三节课后就得到了消息,但具体提问还是留到午休吧。 到了午休时间,缺什么不能缺了便当。话虽如此,中午我一般不会怎么饿。阿福说过“这是早饭吃多了”,我一面觉得在理一面踹了他几脚。就这样,我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午饭。到d班打探时虽然一下就找到了芝野,可她还在吃饭。我在走廊中晃了一会儿,算计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走进了d班。按说学生我也当了不少年了,可进入别班时我还是无可避免地会感到紧张。 芝野正和朋友聊得兴起。减肥好像没怎么见效。发现我走过去,她马上微笑以对: “咦,伊原?真稀罕啊,怎么了?找谁有事吗?” “嗯。有点事。” “找谁?用我帮你叫一声吗?” “那个,我就是有点事情想问你。现在能不能稍微借我点时间?” 芝野丝毫不觉意外,她爽快应允道: “可以啊。那去那边吧。” 我和芝野站到了d班教室的窗边。不知是谁打开了窗户,凉风不时吹进教室。总感觉初中时我也这么说过话——这一奇怪的记忆刺得我心头直痒。 “什么事?” “星期日那天,我见到池平了。” “哎,池平?真怀念啊。听说她在玩儿音乐。” 我稍有些惊讶: “你竟然知道啊。听说她正苦于找不到主唱呢。” “哦~?” 芝野皱起眉头, “于是伊原你要唱?啊,还是说你在帮她找主唱?” 看来她是想要帮忙,却对唱歌有些忌惮。我赶忙摆摆手说: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当时我们聊到了毕业作品,就是镜框雕刻。” “……啊,原来如此。” 像是理解了什么一样,芝野说着移开了视线。 “现在还会谈起那件事啊。也对,想来也是。” 问题该怎么提,我想了几种方案。不过想到最后,只有直接和盘托出比较靠谱。我不喜欢假惺惺地糊弄半天然后再问“那个是怎么回事?”,更不喜欢使用亏心的办法。于是我说道: “我现在加入了古籍研究社,折木也在。提起他的时候,池平显得非常厌恶。这倒也是自然。” “啊,折木啊。嗯,也是,可能有的人就是记仇。” “不过现在想来,我总觉得有蹊跷。” 不知不觉间,我的声音也逐渐振奋了起来, “说起折木,感觉就是特呆还特怕麻烦吧?” “虽然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不过是有点这种印象。” “但我并不就此觉得他是那种会偷懒的人。……你还记得运动会时,长田还是谁说自己肚子疼,翘掉接力的事吗?” 芝野稍有些厌恶地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啦。代她跑的就是我嘛。” “是吗?长田那帮人真是随心所欲啊。合唱比赛那时也是。” 哎呀呀,要变成回忆的话题了。午休很短,于是我就此结束回忆,硬是将话题引了回来: “先不说这些。” 轻轻叹了口气后,我提问道: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雕刻是折木一个人做的呢?那应该是以组为单位的工作吧。可在我的记忆里,上交的只有折木一人,错也都被归到了他头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折木手笨这点,他本人不说我也很清楚。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雕那块木板的会是折木呢?我们组的雕刻是我和三岛两人完成的。如果折木在我们组,他甚至连摸雕刻刀的必要都没有。 虽然早有预想,但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芝野的痛处。她一时语塞,表情冷了下来。我本无意责备芝野等其他组员,但这提问方式难免会有点像是如此。 即便如此,芝野还是告诉我说: “你说那个啊。那是折木自己提出来的。” “……唉?” “他说有人可以帮忙,很简单就能弄好,然后就把设计图和木板带走了。因为相信他……这么说可能有点假,总之听折木的话后,大家就求之不得地把任务交给他了。” 估计跟我们组的情况差不多。说过一句“轮不到男生雕”之后,他们就散得不见踪影了。 “所以啊……” 一声叹息传来。 说句题外话,如果我们还是初中生的话,芝野应该是不会发出如此疲惫的叹息的吧。 “说实话,或许我们应该给折木道个歉。” “……嗯。” 虽然点了点头,但我的意思并不是“芝野应该道歉”。这点有没有传达出去呢?光看表情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 前年的冬天,折木一人接下了毕业作品的任务——那个一人根本刻不完的浮雕。被我猜对了,他果然有着某种目的。 问题只有一点。 “折木所谓‘可以帮忙的人’是谁呢?” 虽然问出了口,但我并没有期待答案。我不觉得芝野与折木会有怎么亲切攀谈过。估计她不知道吧。 迷一般的第三者。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不如说,能说是折木朋友的男生,我就只知道那么一个。阿福。……不过,以阿福能帮忙为由就接下全部的工作,这不可能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当儿,芝野好像显得有些犹豫。本打算得到“不知道”的回答的我,却突然听见芝野这么说道: “鸟羽麻美。” “唉?” “一个叫鸟羽麻美的女孩,折木要找的人是。” 陌生的名字。看来是初中三年间与我全无接点的人。还是说我也在哪听过? “好像是他女朋友。” 唔……果然还是没听说过。虽说镝矢中学的学生要比神山高中少,但那里也有二百人以上。有个不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到这里,我终于真正理解了某个耳熟能详的词。 “唉,你说什么?” “女朋友。” 我并不喜欢有关自己的话题。但此时此刻,请让我深刻思考一下自己的性格问题。 听到可谓是荒唐无稽回答,自己竟然会以响彻全班的声音“咦!!?”地大叫出来,这我真是完全没想到。 所有留在d班的人都将视线投来,我赶忙用手捂住了嘴。不妙,吵到别人了吧。不,可是,怎么会呢。咱说的是折木啊? 看我无法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芝野压低了声音说: “就有一次。当时我问他毕业作品何时能完成,他回答说‘那要看麻美了’。我随口又问了句‘麻美是指鸟羽麻美吗?’,他听了之后好像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出来了。估计是没想到我和麻美认识吧。估计他还以为没人知道呢。” “唉,但是,怎么说呢……你记得真清楚啊。” 心里话明明不是这句。 “毕竟听到麻美的名字我就很惊讶,知道折木有女朋友我又吓了一跳。不过说到底……” 芝野苦笑道: “没你现在这么惊讶就是了。” 接着,芝野与我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这就是想要结束对话的信号吧。我看了眼墙上的表,的确,午休就只剩五分钟了。 “想见麻美的话,去摄影社找她就行了。虽然升上高中以来并没和她说过话,但kanya祭时我看到过照片。” 说到这里,芝野又恶作剧似地加了一句: “啊,不过,麻美具体在哪,折木应该就知道吧。” 想要了解毕业作品的缺陷,鸟羽麻美的名字和所在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虽然直觉是这么说的,但在放学后我并没直冲摄影社社办,而是跑向了地学讲义室。自己上楼时脚步声之大,我自己也有所意识。混帐折木,看我怎么修理你。虽然脑中一隅也有“去了社办折木也不一定在吧”或是“修理他,修理什么?”这类冷静的声音存在,但我还是无视它们上到专科楼四层,唰啦一声拉开了地学讲义室的大门。 折木在里面,坐在和昨天相同的椅子上。 要是就他一个人,我倒还能锁住他的脖子可劲儿地摇。可现状并非如此。折木的斜对面处,小千正在笑着。发现我后,她稍稍扬起手说: “啊,伊原同学,你来得正好。我刚听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先不提那个,小千你听说,那个啊,这家伙啊……! 我的精神还没错乱到会让这些脱口而出。我做了个深呼吸。冷静,伊原摩耶花。你还没找到确切证据呢。 “哎?什么事?” 折木回答我说: “我姐姐的旅行见闻。该叫它英勇事迹还是什么呢……大概算是没头没脑的故事吧。” 亏你平时都那副臭脸,竟然还能露出这么温和的表情。 小千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好的主意一般,把双手合十在胸前说: “折木同学,你也讲给摩耶花同学听听吧。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 折木十分头疼地说道。而小千则用兴奋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从头开始。毕竟一打头就很有意思嘛!而且……” “而且什么?” “其实故事里有些地方我比较好奇。” 折木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从头开始吗,这要怎么说啊……” “还请不要因为这是第二次,就在内容上有所省略。” 明显是有省略的打算,折木向小千透出了幽怨的视线。 笑容能回到小千脸上是件好事。升上二年级经历过一些事后,我就更这么想了。 ……在小千面前,我果然还是说不出折木“女朋友”的事。 而且,那十有八九是芝野的误会。要说折木有多迟钝,打个比方,就算有人站到他面前,指着自己说“我”,指着胸口说“喜欢”,再指着折木说“你”,他都得就其中意义思考一番。折木会瞒着别人谈恋爱,这要我怎么相信? 4. 当晚,我给阿福打了个电话。 折木的故事有趣得没天理,这这那那的意外地说了很久,可阿福始终没来地学讲义室。上次见他是在星期六,所以我已经整三天没有看到他了,我的天啊! 我选了手机里去电记录的最顶上一个。还没等嘟嘟的提示音响,阿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哟。” “啊。……你电话接得真快啊。” 我能听见对面在偷笑。 “我正摆弄着手机,打算给摩耶花你打电话呢。刚要按键拨通,你就打过来了。” “这样啊。” 我跳上床,俯身趴了下去,说: “我跟你说,今天我知道了件奇怪的事。” “喔?怎么回事?” 我舔了舔嘴唇: “鸟羽麻美,你知道吗?” 些许停顿。我仿佛可以看到电话对面阿福困惑的神情。 “嗯,知道。摄影社的吧。社长还抱怨过,说是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她无论如何都不参加学生竞赛。” “阿福和摄影社社长也认识?” “因为委员会嘛。” “哎……” 我不认识的人阿福却认识,总觉得心里有些沉重。真是不爽。叹了口气将沉重的情绪吹散后,我问道: “听我说,那位鸟羽同学好像是镝矢中毕业的。” “据说是。” “对她你了解什么吗?” 有人说她是折木的女朋友。万一这真就是真的,阿福肯定也会动摇吧? 老实说,套阿福的话很有意思。先问些不疼不痒的话题试探,再按部就班地深入。就像游戏一样。 然而阿福的回答直接就跳出了平常的套路。虽然只有我能听出来,但他的声音确实稍稍沉重了一些: “姑且算是了解一些。摩耶花,你有事要找鸟羽同学吗?” “嗯,算是吧。你还挺明白的嘛。” “那当然。……这样的话,你可能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因为阿福的声音中掺入了认真的味道,所以我也从床上坐起了身子。 “鸟羽同学对镝矢中学的同年级同学心存芥蒂。要想保持对话融洽的话,最好别提初中的事。” 为什么?我想问。 可阿福却像是防着我这么说一般,语调一下明快了起来: “罢了,比起那些事,你听我说。星期天的时候,我真服了……” 因为阿福滔滔不绝起来,我就没能再插上话。虽然开始有些无法释怀,但我很快就想开放弃了。 电话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即便是我,与阿福还是想多聊些开心的话题。 我入学神山高中已经一年有余,但知道学校里有暗室还是头一回。据说暗室是和化学准备室设在一起的,而摄影社的社办就位于化学准备室中。 昨夜跟阿福打完电话后,我在毕业相册里确认了一下鸟羽麻美的长相。除了戴眼镜外没什么特征,非要说的话,也就是给人感觉比较瘦了。但是,这是只看鸟羽同学一人时的状况。对比相册里的合影看时,我发现她有一点有些奇怪……照片里的她,脸上几乎没有笑容。 总而言之,知道长相就好办了。放学后拜访化学准备室的我,看出了在场的女生并非鸟羽麻美。社办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位自然卷的男生。从领口的徽章能看出,他是一位三年级学长。我向他说明了自己想见鸟羽麻美。 “鸟羽同学啊。” 说罢,他挠了挠头问道: “很急吗?” 倒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理由。不管折木的毕业作品中有什么故事,那也是前年的事了。虽然我想知道其中缘由,而且是越早越好,但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不急。打扰的话我就回头再来。” 我以为鸟羽同学在暗室里。可三年级的男生却低声嘟囔了句“哎,无所谓了”,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她的话,现在在楼顶。” “楼顶?” 我不禁像鹦鹉学舌一样反问道。 虽说不知道暗室的存在,但我知道这所学校里没有通往楼顶的楼梯。毕竟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就位在顶层。要想去楼顶,就要从墙上的铁梯子处爬上去。梯子顶上有扇重重的铁门,虽说没试过,但我觉得那门肯定锁着。 “没错,楼顶。别跟别人说啊,其实她有楼顶的备用钥匙。” 那是摄影社代代相传的东西,还是鸟羽麻美的个人物品呢?虽然感到疑惑,但答案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道谢之后我便离开化学准备室,爬起了早已熟悉的专科楼楼梯。与鸟羽同学见面不算什么要紧事,但是上到楼顶的机会可没那么多。倒不是说笨蛋、烟和伊原摩耶花都喜欢高处,但我还是想上去看看。 上到四楼,我发现地学讲义室的门关着。有没有人在呢?连续两天折木都在,今天或许他不在了吧。阿福也该来露个面了。一会儿去看一下吧。 上到楼梯最上面,白色的墙面上设有一副梯子。虽然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从没想过要上去。抬头一看我便发现,梯子尽头处的铁门现在微微开着。的确,楼顶上有人在。 “……好。” 我轻轻握拳鼓足干劲,然后用手扶住梯子。 虽然没有明文禁止通行,但就普通想来来,屋顶应该是不欢迎学生上取得。另一方面,虽然没有特别注意过,但我记得神山高中的楼顶是没有围栏的。要是被老师看见,估计得被骂得很凶,摄影社的钥匙恐怕也会被没收。想着这些,我爬梯子的动作也不觉急了起来。 爬垂直的梯子出乎意料地需要臂力,细细的横把硌进了手心里。先行上去的人并没在梯子上留下热度,每上一级都要体验一次体温被夺走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虽然不会发出声音,但在爬的时候,我还是在心中默念着“嘿咻、嘿咻”。说是这么说,梯子总共连十级都不到。虽然很费力气,但几乎不怎么花时间。我稍微推了推,楼顶的铁门便简简单单地打开了。本以为会有点风的阻力,真是扫兴。 我爬上楼顶。 因为无人打扫,校舍楼顶上到处是斑驳的黑色污渍。前方有一位架着三脚架的女生。她既没有看着取景窗,也没在调整相机的朝向——女生只是在站着而已。 “……鸟羽同学?” 因为铁门开关无声,女生自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只见她慢慢转过头,用乌黑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我问: “谁?” 我是头一次知道,一个字就能带出如此强烈的拒绝感。 毫无疑问,她就是鸟羽麻美。那面容和毕业相册上一样。 但我还是不由得扪心自问:她真的是鸟羽同学吗?相册中的她,一言以概便是“毫无个性”。就算在走廊中遇到过可能也会忘记——看到被埋没在相册里的她,我想。 可现在,站在屋顶上的她并不一样。她全身都散发着拒绝闯入者——也就是我——的气场。别说“毫无个性”了,估计我做梦都能梦到她。她脸上并没戴着眼镜,我是后来才发现的。 我后悔自己带着看新鲜的心情进入她的空间了。不过为时已晚,我向腹部猛地的使出一股力,壮了壮胆子。 然后说道: “我是二年c班的伊原摩耶花。你就是鸟羽麻美同学吧。” 被称呼名字,对方不快地移开了视线: “是社长告诉你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社长,总之告诉我这里的是个天然卷的男生。” “那家伙……” 她厌恶地说道。 “……那,既然你认识我,是找我有事吗?” “嗯。” 在露天环境下说话,我和鸟羽同学的距离稍显远了点。于是我向她走近了几步。 “我有点事情想问。现在方便吗?” 她嘴角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都找到这种地方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方便不方便了吧。” 说得倒也是。 “无所谓了。想问什么?” 我想起了阿福的忠告——最好不要提初中的事。但是没有办法: “毕业作品的事。” “……你指什么?” “镝矢中学的毕业作品。就是那面大镜子的镜框。” 可以看出,她的身子僵住了。听到“毕业作品”这个词,鸟羽同学明显有了反应。我的眼力不足以光凭表情窥探内心,但一看便能看出,鸟羽同学的戒心眼瞧着强了起来。看来在她完全拒绝我之前,我只能把所有的牌都打出来了。我加大音量: “不知鸟羽同学你知不知道,毕业作品制作中,有个男生独自招了不少人记恨——就是五班的折木奉太郎。因为他交上偷工严重的雕刻,负责设计的鹰栖同学哭了个稀里哗啦。 “但我直到如今才觉得不可思议。折木虽然是个懒人,但对全体毕业生创造回忆的东西,他应该是不会去糟蹋的——他没有自我中心到那个地步。所以我才感觉,他的偷工减料背后或许另有隐情。随着调查,鸟羽同学,你的名字就出现了。折木、鸟羽同学与毕业作品,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抑或是说,这些果然都是无关的?” 随着我的提问,鸟羽同学笑了。那笑容没有丝毫亲切与热意。鸟羽同学冰脸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会提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虽然楼顶无风,空气温暖,天气也很晴朗,但我仍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鸟羽同学说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鸟羽同学的言外之意是:这已经是陈年旧事,早就结束了吧?不,还没有结束。 “我会去道歉。” 鸟羽同学皱起眉头,重复道: “去道歉?” “对,道歉。” “向谁道歉?” “这还用说吗……向折木啊。” 班里所有人都怪罪折木偷工减料,指责他只因为嫌麻烦,就给大家最后的初中回忆蒙上了污点。那之后直到毕业,折木经常会离开教室。 他会去到图书室,在那里看书。……即便在图书室,我也没正眼看过他。 初中毕业,升上高中。当我再度看到他现身图书室时,心里有些不痛快。折木是个随随便便、不能信任的人,根本不配当阿福的朋友——虽说并非明确的意识,但我当时的想法恐怕就是如此。 一切的原因,都是浮雕中那条笔直的藤。如果那只是单纯的偷懒,那当年所有的毕业生就都有正当理由鄙视折木。 但如果另有隐情呢? 鸟羽同学再度嘲笑我说: “结果会如何呢。他会原谅你吗?我有点想象不出。” 看来,她果然认识折木。见我猛然抬起头,鸟羽同学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不过嘛…也是。你一直在记恨折木同学,这也是个问题。” 提到折木的名字时,鸟羽同学的声音中带入了一些明亮而怀念的色彩。我想起了自己几乎没能相信的“女朋友”这个词: “鸟羽同学。对你来说,折木同学是……” “大概是英雄吧。可以归到那一类里。” 英雄?折木? 此时的鸟羽同学甚至露出了微笑。 解词一会儿再说就好。趁着她拒绝的氛围消失,我得再钓出点消息来。于是我再度问道: “那毕业作品呢?” “这个嘛……或许该说是‘已经解开的诅咒’吧。” “折木对毕业作品做了什么?” 鸟羽同学笑着说道: “谁知道呢?我又没理由全都告诉你。要是你前年问我,我大概会开心地给你回答一番吧。……但有一点我可以断言,你竟然说自己记恨折木,简直无可救药。” 因为已经太迟,所以提都懒得提了吗。 一阵微风吹来。在没有栏杆的楼顶上,即便是微风也会招来恐惧。我的表情大概很僵吧。鸟羽同学兴味索然地耸了耸肩,说: “想知道的话,你就去看看那面镜子吧?虽然我觉得你不倒立是看不明白的。好了,我正在社团活动中,你会打扰到我,所以能不能请你离开楼顶?” 接着她打算转回身子。 我想起了小千的笑容。想起了昨天,听折木讲故事听得入神的那张侧脸。 “等等,还有一件事。” “……真够啰嗦的。” 看鸟羽同学皱起眉头,我抱着不再重复问第二次的打算开口道: “那之后,升入高中以来,你又和折木见过面吗?” 所幸,鸟羽同学并没就我的问题联想太多: “我想把折木同学当做英雄。” “……” “见了面说过话之后,就会感到厌恶了吧?” 说罢她便转过身,弯腰看向了取景窗。我很清楚,她不会再回答我的提问了。 5. 到头来,问题果然是那面镜子。 从楼顶下来的我,并没去地学讲义室。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虽然心有不甘,但鸟羽同学这句话恐怕是对的。提出鸟羽同学的名字,或许可以撬开折木的嘴,但勒着对方的脖子逼问,只为求一个道歉的理由,总感觉有些不妥。 阿福在的话我倒是想见见。但毕业作品这件事上,阿福与折木和鸟羽并不同班。折木想要隐瞒的事,由我去挑明和里志谈未免有些卑劣。现在要忍耐,忍耐。 离镝矢中学静校,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很多地方高中生都不能去。比如法律禁止的地方、条例禁止的地方、校规禁止的地方……禁止踏足的地方到处都是。 另一方面,也有些地方虽然没人禁止,但也没人想去。比如说初中母校。起码我是这样的。 来到镝矢中学校门前的我,一边眺望着出入口前花坛中盛开的金盏花与杜鹃,一边感受着涌上脸颊的热气。操场上田径社与棒球社正在训练,管乐队的合奏依稀可闻。明明每个要素都与神山高中差不多,为何镝矢中就这么难以进入呢。 原因很明了。带着欢笑与泪水,我已经从这里毕业了。我们回不到毕业前,也不能回到毕业前。 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这条街上人人都知道,这是神山高中的校服。要不要先回趟家,换上镝矢中学的校服呢?所幸,或者说遗憾的是,我的身高几乎没长。虽然未来还长得很,但现下的数字我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穿上初中校服,估计也会很自然吧。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想什么呢,我。那不就跟cosy一样了嘛。与其琢磨这些馊主意,还不如正面突破。再说就算心情上如何不适,实际也就是进个初中而已,根本没恐怖到需要勇气的程度。 好,上吧。 跨过校门时我发现,自己走顺拐了。 出入口分学生用、来宾用和职工用三个。走来宾出入口未免有点夸张,所以我考虑从学生出入口偷偷溜进去。不过仔细想想,那样就没法在校内行走了——因为学生出入口没有外部人员用的室内鞋。不是“来宾”的我,最终还是只得抱着歉意绕到了来宾出入口。 要是有个传达室就好了。“我是毕业生伊原,请问能稍微进学校一下吗?”“可以啊。”如是的话,我就能坦然地进去了。可镝矢中学的来宾出入口大门敞开,四下无人,仿佛在说“不心虚的人才敢进来”。身处用地内部,精神会一直紧绷也是在所难免。我快步走进楼里,脱下鞋子,从鞋柜里随便拿了双写有金字“镝矢中学”的茶色室内鞋。 那面镜子被命名成了“回忆之镜”。虽然略显直白,但总比绕那些奇奇怪怪的弯子强。镜子被挂上墙时,我们还没有毕业。因此,地点我是知道的:两处楼梯之一底下,正对面的墙上。虽然也怕被人抓住,但我还是毅然地开始了前进。 距离静校还有三十分钟。虽然校内尚有人声,但我在走廊上没有遇到任何人。要是能看到个身穿水手服的女生,我还能回忆起前年的自己,让心里温暖一下。可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在思考鸟羽同学的话。……已经解开的诅咒。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说诅咒的镜子的话,白雪公主?那是魔镜来着。深夜里对照的双镜可能算是诅咒的镜子?可“回忆之镜”只有一面。再者说,“已经解开的”诅咒又是什么呢。 想着这些,没有遇到任何人的我来到了“回忆之镜”面前。 “……原来这么小啊。” 这是我首先冒出的想法。 现在回到小学,我会惊讶于一切都那么袖珍。那大概只是因为我长高了。可距离上次看到“回忆之镜”,我的身高并没怎么长。明明如此,我却觉得墙上的镜子小得扫兴。 不,这面镜子照出我的全身还绰绰有余,高度应该有两米以上吧。一般想来已经够大了。换句话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只是我印象中的镜子变大了吗。 “果然还是很怀念啊。” 我伸出手去。 全体毕业生——至少名义上是全体毕业生——雕出的镜子。这个“全体”给我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虽然组装相框时我去了现场,可实际工作有老师帮忙,我的心中并没多少自己完成的实感。话虽如此,镜子左侧“啄食果实的小鸟”,毫无疑问是我和三岛雕的。现在看来,当时我们所谓的“麻雀”,果然应该是蜂鸟。要是初中的我们知道这点,应该再往蜂鸟那边下下工夫的。 镜子侧面贴着一块塑料名牌,上面写着“回忆之镜(设计者:鹰栖亚美)”。此外,还写有我们的毕业年份。 “鹰栖同学的名字留下来了啊。” 毕业前我没发现这个牌子。一方面羡慕着鹰栖同学能将名字留在永远学校里,一方面我也觉得,还好不是我的名字。 除了大小之外,还有一点与我印象不同——围在镜子周围的藤条很细。在我记忆中,藤条几乎占满了十厘米见方的木板,可实际的藤条最粗也就两厘米宽。与之相对,空间都是被藤条的蜷曲占掉的。 没来由地,我低声呢喃道: “大概六十分吧。” 初中时,我觉得这是无懈可击的设计。 可坦白来说,现在再看,这设计总会给我错综过头的印象。 尤其是镜子下方,装饰有点太过繁复。果实累累的藤蔓有来有回,时上时下,偶尔再绕个圈,本已颇为纷繁,此上又有树枝与飞虫点缀,显得十分杂乱。 话虽如此,虽说下方设计比较复杂,但观感还没那么坏。总比上方的吵闹感好多了。 接下来…… 我退后一步,将整面镜子收入视野。 刚才光顾着看镜框的我,忽略了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我双眉紧锁,抱着胳膊。 “……诅咒的镜子…吗。” 镜子本身只是某位老师买来的普通样式。阿福或许可以说明镜子的成像原理,但我不觉得那之中会有什么诅咒的成分。 真被诅咒的话,果然还得是我们雕出的镜框吧。 “可那也‘已经解开’了啊。” 所谓“解开诅咒”的过程,恐怕是折木做的。 这么说……?镜面四周的曲线中,唯有一处直线。我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笔直的一条横藤。折木雕的部分。 诅咒。 “唔……” 鸟羽麻美还说什么来着?折木是英雄。见面就会感到厌恶,所以不会和英雄见面。还有—— 看不明白。你是看不明白的,她说。你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的。 “哎,好像不对。” 不对不对。当时我就感到了一丝奇怪。 鸟羽麻美说的不是“你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而是“你不倒立就看不明白”(译注:日语中“无论如何”与“不倒立就……”说法相似)。 倒立。 “……会走光啊……” 要是阿福也在,我还可以让他帮忙扶着裙子。 倒立。倒过来。 “啊,莫非……”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打开相机功能,将镜头对准镜子。镜中的我也端起了手机。 快门声被我设成了单调的“咔嚓”。 照片显示在屏幕上,我将手机上下颠倒过来。 “……原来是这样吗。” 暮色渐近的初中里,我独自呢喃道。 6. 地学讲义室。 今天小千不在。社办里有折木、阿福和我。 阿福的话,听到了也就听到了。折木坐在固定位置上,我无言地将打印出的照片摆到了他面前。 折木吓了一大跳。想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在我面前摆上一大堆照片,我也会很费解。然而,直到我把照片全部摆出来,他也没有开口。阿福也是。 照片上照的是“回忆之镜”的下侧镜框。包含折木“偷懒”的部分在内,总共十五张。因为印了十五张,打印机的墨水都用完了。下个星期天拉上阿福一起去买吧。 见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折木问道: “这是什么?” 都到这地步了还要装傻。 “毕业作品啊。” “哦,是吗。” “真窝火,你语气太生硬了。” 折木挠了挠脸颊。 “昨天,我去见鸟羽麻美同学了。折木,你知道鸟羽同学升上咱们学校了吗?” 虽然姑且问了这么一嘴,但我却的其实根本没必要问。毕竟在同一所校舍里共处了一年,很难想象他们没见过面。 然而折木却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不,头一次听说。” “哎?” “她还好吗?” 那样能不能叫“好”呢?不容任何人接近的拒绝气场。不过也罢,我也的确能感到她的原则。 “应该挺好的。” “是吗,那就好。” “她让我在镜子前面倒立。” 我着手把十五张照片都倒了过来。折木旁边,阿福始终未发一语。这沉默就等于在声明:福部里志知道折木、鸟羽麻美与毕业作品这个三角形。 乍一看,照片上只是歪扭得有些凌乱的藤条。但只要将照片一倒过来,眼前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绕圈的藤条,倒过来就变成了“e”。 有起有落的藤条,倒过来有些像“w”。 这里是“h”,这里是“a”。因为都是些书本上没有的手写体,所以解读花了我一段时间。 十五张照片,拼出了一个句子: “we hate a ami t。” “我们讨厌亚美(译注:日语的“亚美”读音为ami)。真过分啊。毕业作品里竟然藏着这种话。” 折木已经不再刻意装傻了。他微微点了点头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 “但是,这语法有问题吧。” “没错。” “固有名词前面不加不定冠词。” “是啊。” “话说回来,你雕的就是这部分吧。” 我指向“a”和“a”之间的部分。折木默然颔首。 后面的话已经无需再向折木确认了。对于我发现了什么,他应该已经有了充分的领会。 蜷曲的藤蔓所隐藏的句子,本来估计是“we hate asami t”吧(译注:鸟羽麻美日文读音为“toba asami”,可简写为asami t)。但是折木去掉了一个字母,句子就变了。 本应加在鸟羽麻美身上的诅咒解开了。 这时,我又看向了阿福。 “我说阿福,昨天我去了趟镝矢中学。” “哎~大家都还好吗?” “不知道。我谁也没见到。不过我看到镜子旁边的名牌了,就是写着鹰栖亚美同学设计的那个。” “这样啊。” “那是阿福你让人做的吧。” 阿福与折木面面相觑起来。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要是告诉我的话,本来我也能猜到这背后有事的。男生真是见外。不,应该说“男生真是矫情”? 鹰栖亚美与她的小团体想要恶整鸟羽麻美。要是事情闹得够大,其他班里应该也能听到风声,可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印象。这么说来,阴谋的舞台大概是在水面下吧,比如校外的补习班之类的。 负责毕业作品设计的鹰栖亚美,在作品中加入了最后的节目。全体毕业生赠与鸟羽麻美的信息,能够在镝矢中学流传下去的信息——“我们讨厌鸟羽麻美”。 不巧,这都被折木发现了。折木所负责的部分中,应该暗藏着倒写的“s”。仅凭这个,即便是他也无法把握全文,因为每组拿到的只有自己组负责的设计图。如是,感到怀疑的折木大概去找阿福了吧。阿福是负责管理毕业作品制作进程的人,应该持有整体的设计。 看过整体设计后,折木和阿福察发现了信息全文。当时已经无法全面停工,所以只能改变文面。 组装镜框那天,鹰栖亚美同学当然会在寒冷的体育馆里大哭。因为本应是嘲弄“asami t”的信息,不知为何变成了嘲弄“ami t”的(译注:鹰栖亚美日文读音为“takasu ami”,可简写为ami t)。 我对折木说道: “鸟羽同学说她当你是英雄。” 仔细观察。 果然。折木脸红了。了解到隐藏信息的同时,我也明白了折木隐瞒此事的理由。他的行为拯救了鸟羽同学。折木在为此而害羞。天天把“节能”挂在嘴边的自己,竟然心血来潮地靠偷懒解救了一名女生。估计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吧。 笨死了。 “没想到时至今日还能暴露。看来我还是小看摩耶花了啊?” 阿福轻松打趣道。 叹了口气之后,折木对阿福说道: “那时我还想,要不要把笔直的藤改成‘t’的形状。” “是吗?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啊。” 如果折木的部分是“t”的话……“we hate atami t”。 “不过,怎么说呢,我又不恨热海(译注:atami即热海,日本地名)。” 真没想到他们会耍这种小聪明来应付我。我和他俩认识已久,他们那点小花招也早就被我摸透了。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话,折木与阿福想将这件事归到“已经了结”的一边,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不想让二人得逞,我朗声说道: “折木,抱歉。因为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我鄙视过你。真的很对不起。” 折木慌忙东张西望起来,找到扣在桌上的平装书后,放心似地将其抽了过去。他像拿着驱魔的符咒一般按着书本,然后把脸瞥到一边说: “行行行行行,你快把这些照片收起来。……我正看得入迷呢。” 要是有面镜子就好了,真想让折木看看自己的表情。 漫长假日 那天一大早就有点不对劲。 睁开眼睛,枕边的时钟显示是周日七点。 与浅寐之后的彻底清醒不同,我脑中仍旧带着些朦胧的睡意。话虽如此,我却没有再睡回笼觉的意思,而是在被窝里翻过身子,以俯卧撑的动作爬了起来。 我感到不对劲,是在把脚伸向床下的时候。看着窗帘缝隙间射进的几缕晨光,我茫然地嘟囔道: “状态太好了。” 无论身心都是完美状态。 我平常很少因为身体不佳而烦恼,所以确切来讲,眼下与其说“身体状态太好”,不如说是“精力充沛”要更准确一些。这种时候就得做点有的没的来消耗体力——我会想到这一步,近来真是很少有了。 我来到厨房扫了眼冰箱,从中拿出培根、栗子蘑和小松菜利落地切好。在面包机烘烤面包的同时,我把鸡蛋打到小碗里搅了起来。因为一时兴起,我又往里面加了些奶酪和牛奶,看到眼前放着咖喱粉,我就顺势也加了些。炉灶总共有两个,我用其中一个炒培根,然后用另一个煎蛋。坏了,刚才忘记烧水,咖啡只能一会儿再泡了。 我把早饭拿到客厅,大口嚼起了什么都没涂的吐司。一阵下楼的声音响起,因为老爸出差不在家,所以想当然是我老姐。脚步声一直响到了厨房。 “啊,有早饭!” 大清早就生龙活虎的。 “奉太郎,这是你做的?” “说不好,没准是半夜小偷来做的呢。” “可这早饭还热着……小偷应该还没跑远吧。没事怎么讲起冷笑话来了。” 我并没回应,只是静静把炒培根放到了吐司上。姐姐再度开口道: “我可以吃吧?” 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虽说姐姐在厨房应该看不见,不过就算我说不行,她该吃还是会吃。反正我本来就做了她的份。 没多久,她就说出了一句失礼的评语: “挺好吃的嘛,真意外。” “别在厨房抓着吃。” “这个是怎么回事?你加什么了?” 看来她吃的是煎蛋。咖喱粉就摆在灶台上,以我老姐的洞察力肯定马上就能发现。因此,我并没做声,只是继续吃着自己的饭。果不其然—— “啊,这个啊。” 只听老姐说道。 “要说工序有多复杂……倒是没有,不过挺能折腾的嘛。怎么,奉太郎,出什么事了吗?”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敏锐得出奇。我喝了一口牛奶回答道: “状态太好。” 听到这句话,就连我老姐也不免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早上起床吃完饭,我又擦擦洗洗忙了一阵。刷过浴池,午饭是自炊的乌冬。吃完饭,时钟指向了一点,一天真是漫长。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开始了思考:干点儿什么好呢?窗帘大开的窗户外面艳阳高照。这阵子锋面停滞阴雨绵绵,晴天已经许久不见了。 “……出门吧。” 我穿上一条口袋比较深的裤子,往兜里塞了本平装书。换上短袖衬衫之后我再次望向窗外,然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竟然也开始珍惜起晴天来了。” 难得的好天气,憋在家里就可惜了——我折木奉太郎竟然也会有如是想法。里志要是知道这事,八成得过来量我发没发烧。拿起钱包之后,我又突然心血来潮,只从中抽出一千日元放到了另一个兜里。 虽然就这么出了门,可我依旧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随意溜达着。说是这么说,目的地还是得有一个。 “去哪儿好呢……” 虽然想过要去书店,不过因为诸多原因这个月我手头并不宽裕。不管怎么说,有兜里那本平装书在,要混过今天应该还是可以的。 如此说来,最好找个可以读书的地方。河边是个去处,不过现在正是蚊子多的季节,水边还是避开比较好。从另一角度想,河边那里视野太好,耳目相当繁杂。虽说我并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目光,不过凡事总要有个限度。 八幡宫就在附近。那里相对安静,也正好有石凳可坐。想到好主意的我刚一出发,马上就又犹豫了起来。八幡宫实在太近了。今天我的状态太好,为了防止体力溢出,还是选个稍微远点的地方比较好。 “那就去那边吧。” 于是我折返回来。荒楠神社的距离就正合适。倒不是说非神社不可,只是头一个想到八幡宫,之后自然也会想去类似的地方。 我迈开步子。本以为穿短袖会有点冷,不过走在路上既没很冷也没很热,可以说相当舒适。我故意绕开熟悉的上学路,走上了一条平常不会走的小径。可能这里是个风口,虽然左右都有板墙阻隔,凉风却丝丝不断。只见墙头上有只猫,虎皮花纹,似乎还绷着脸。 “哟。” 我刚一抬起手,那只猫就受惊逃走了。真是抱歉。 继续悠哉行进,前方是一座桥。因为雨一直下到昨天,所以河里水量增加了不少。我稍作驻足,低头望向了涛声滚滚的浑浊河川。 “齐集夏时雨,汹汹最上川。” 河不是最上川,雨也不是夏时雨。腹中再多些墨水的话,或许能有更贴切的句子可说,无奈我没那本事。里志能不能想起什么好诗来呢?也或许这方面千反田才更擅长。 走过章鱼烧店门口,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明明早饭午饭都吃得很饱,此刻我却又心动了起来。拿出千元钞票去买上一些吧……一股冲动诱惑着我。且慢,冷静冷静。现在买了也没地方吃。不知是不是错觉,勉强忍住诱惑之后,我的步子好像也快了起来。 走出家门十多分钟,陌生的街道就逐渐多了起来。有生以来从未出过城的自己,才走十分钟就遇到了陌生街道,想来这生活方式还真是单调得可以。我自认为方向感还算不错,所以陌生的路多少也敢走一走。先这么走,再这么走,然后这么走,到这拐过弯的话…… 道路开阔起来。看来我也可以夸夸自己了——荒楠神社竟然真的就在前面。 “好,那就……” 我自言自语着抬头望向鸟居后面。被我给忘了,荒楠神社坐落在一座小山丘的山腰上。换言之,从这里到神社院内有很长的一段台阶路要走。就算今天我比较异常,状态好到会出来瞎散步,但这段长台阶到底要不要上呢…… “算了,也无不可。” 踌躇一瞬之后,我还是继续走了起来。 我一边数着台阶数一边上行。没多久走进茂密杉树结成的树荫之后,气温便瞬间降了下来。台阶我只数到了三十左右——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太多了。虽然并没考虑过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不过这种数数的工作似乎不适合我。 呼吸愈发短促起来。读书也是个力气活,要不就坐到附近哪个台阶上看得了?不不不,路程已经过半,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我向前躬起身子,继续向上爬了起来。 大概走了得有百十来级台阶吧——虽然后来我就没再数了。总之,走完台阶之后,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眼前就是手水舍。水我的确想来上一杯,不过手水舍的水应该不是用来喝的。自动贩卖机……哈,果然还是没有吗。 这时,一个人从社务所里走出来,与东张西望的我对上了视线。那是一位戴着细框眼镜的长发女性。只见她身着t恤和七分裤,全然一副居家打扮。 “啊。” 十文字佳穗。居家打扮也是自然,这里本来就是十文字家。对方也发现了我,于是慢步走向这边说道: “欢迎来参拜。” 她双手合十,郑重行礼道。虽然多少因为突然的相遇有点慌乱,但我想起之前也有过类似的状况,于是便回礼道: “打扰了。” 估计是看我太过淡定,十文字嘟起了嘴,不过她马上又露出笑脸: “你是来参拜的吗?” “那倒不……不,也打算参拜一下。” “可疑。” “我是来散步的。” 多少也是在神社相关人士面前,去哪儿都一样这话我终归说不出口。 十文字回头望向身后的社务所,说: “爱瑠也在。” “唉?” “爱瑠也在。” 是指平贺源内发明的那玩意儿吗(译注:平贺源内,江户时代的日本发明家,曾发明一种后世称作“erekiteru”的摩擦发电装置,与日语“爱瑠也在”的读音相似)?艾流冶在…… 原来是“爱瑠也在”吗! “呃,为什么?” 十文字哧哧笑着回答道: “就是来玩的。方便的话你也过去吧,茶水之类还是有的。” “不,我就——” “话题也跟你有点关系。” 跟我有关?什么意思呢。 “倒不是勉强你去,不过常言说得好,萍水相逢也是缘。” “这是佛教的谚语吧。” “我对宗教一视同仁。” “可是……” “不过话说回来……不,果然还是直接让你看看比较好。好了,请进吧。” 依旧云里雾里的我,就这么被带进了社务所里。 这么看来,我可能完全是被牵着鼻子走了。 社务所一角有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虽然拉门与四下无异,但里面却像是私人房间,摆着许多东西:柜子、闹钟、摆有小说杂志的书架、水壶,还有一张矮脚桌。虽然家里应该另有房间,不过这里似乎就是十文字在社务所的房间了。 “啊,哎呀,折木同学你怎么来了?” 千反田显得有些慌乱。她左右望了望,抓了抓自己头发,然后像是猛然回神一般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摆在矮脚桌上的东西。十文字忍着笑说道: “没必要藏吧?” “啊、嗯,也对。这么说来,的确没必要。” 千反田点点头,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接着她坐直了身子: “下午好,折木同学。真是巧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相遇。” “是啊,吓了我一跳。” “啊,不过,折木同学你应该知道我在这里吧。” 此话怎讲? “唉?是吗?” 十文字对我问道。我摇了摇头。 “因为我说过啊。当时我说自己周日和佳穗同学有约。” “什么时候?对谁说的?” “周五放学后对摩耶花同学说的。” 你跟伊原说的话,为什么我会知道?我本想这么回问,不过对方马上又补充道: “那时你不是就在旁边嘛。” 周五放学后我的确在社办呆过,所以当时我在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话虽如此—— “我没听见。” 我若无其事地否定道。因为害怕话题变成“我偷听了千反田和伊原的对话,于是就来找千反田了”这种发展,于是我又加重语气重复道: “完全没听见。” 千反田干脆地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那时折木同学你在看书吧。” 一旁的十文字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看来这边是否相信了还很难说。 十文字为我拿出了坐垫和绿茶,其间千反田则把本想藏起的东西又放到了桌子上。 “我是来看这个的。” 照片。四月在千反田家附近举行的祭典——也就是活偶祭的照片。 “啊,话虽如此,果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呢。” 说着她又开始遮掩起来。 活偶祭中,扮成皇后人偶的千反田身着十二单。受她所托,我则在一旁为她打伞。里志拍了几张祭典的照片,我也都看过了。不过现在桌上的并非那些。 另外,要说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其实我也一样。我望向其中一张。扮作皇后的千反田身后,那个戴着乌帽低着头、装模作样跟在后面的正是我自己。傻乎乎地张着嘴,双目失焦……这表情也太蠢了! 我不由得撇开了视线。 “这张照片也太过分了。” “啊,这张吗?” 千反田把那张照片拉到手边: “的确,这张照得确实说不上好。” 十文字把绿茶放到桌上,坐到坐垫上说道: “你在打哈欠吧,真是奇迹般的一张。” “与其说是奇迹,不如说是噩梦才对。” 其实那并非打哈欠,而恐怕是……在我看得出神那一瞬间照的。说到这儿,里志的照片里我看着要好一些,所以游行中我的表情应该不是一直这么傻。希望如此吧。 十文字略带歉意地说: “我不是想勉强拉你过来,不过当时我们看到这张没忍住笑……正好你又来了,我就想让你本人也看看。否则在背后笑话别人我有点过意不去。” 意思我明白,不过她们看这照片本来也不是为了笑话我吧?礼数真是周到。 “顺带一提,这张照片里轮到爱瑠出洋相了。” “佳穗同学!那张不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就坐在兴致勃勃聊着照片的二人之间,慢悠悠地喝起了茶。虽然我受十文字之邀坐在了这里,但不论怎么想都是选错了地方。眼下简直是如坐针毡。话虽如此,很是口渴的我能喝到茶,倒也算是万幸了。 本来想趁着她们对话中断借机离场,可她们两人总也聊个没完。在我等待时机的过程中,茶也喝完了。这下实在是应该告辞了——正想着,十文字无意间看了眼表。 “啊,都这个时间了啊。爱瑠,差不多了。” 千反田微笑道: “好的,我知道。你已经买好东西了吗?” “啊!” 十文字一下停住了动作: “糟糕,出门的时候遇到折木同学,然后就给忘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错好像出在我身上。十文字微微蹙起眉头,低下头说: “失策了。动作快点来不来得及呢……” “怎么了?” 回答我提问的是千反田: “今天我来给佳穗同学看照片,然后顺便帮她一个小忙。” 十文字接着解释道: “在这之外,家里也托我去买东西。本想着反正也快,结果一出门就看见了你。当时我吓了一跳,就给忘了。” 刚才那也叫吓了一跳吗,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千反田说道: “既然如此,那工作就由我来做吧。佳穗同学你去买东西就行了。” “没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以前也干过。” “帮大忙了。” 说罢,十文字同学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千反田拜道: “阿弥陀佛。” “你那是佛教吧。” 一不小心插了句嘴。十文字睁开眼睛说: “我对宗教一视同仁。……不过话说回来,折木同学你怎么办?要呆在这也可以。” “不用,我这就告辞了。谢谢招待。” “是吗?款待不周,还望担待。” 正要起身,我突然想起来问道: “对了,你们所谓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事?” 千反田像是跳舞一样挥动起双臂: “做扫除。” 看来是用扫帚扫地的动作。十文字补充说: “山上不远有个稻荷神祠堂。倒也不必非赶着今天扫就是了。” “没关系啦。反正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的。” 也就是说,原本应该两人来做的扫除,现在只剩一个人干了吗……真不该问。 既然问了就没办法了,我只得这么说道: “我来帮忙。” 虽然千反田姑且也婉拒了一次,但终归没有坚持。 2. 听她们说,从拜殿侧面沿着小路走就是稻荷祠堂。 说来的确,神社院内一隅飘着一幅“正一位”的旗子。至于那附近那条小路,因为没有太接近过,我也不知道在哪。 “真隐蔽啊,真的会有参拜者来吗?” “谁知道呢……我觉得祭祀稻荷神可能并不是为了招徕客人。” 我把两根扫帚扛在肩上,千反田则提着一个水桶。水桶中装着湿抹布、簸箕、垃圾袋和手套。 “走吧。” 小路先是一段上坡,紧接着则是台阶路。如果我走在前面,千反田就可能会被扫帚扎到。因此我让千反田走在了前头。上山不久后我无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神社已经被茂密的树木挡住,看不到了。 话说回来,这里真是安静啊。 ……感到安静的同时,我又注意到了各种声音。树叶的沙沙声,鸟叫声,我的脚步声,还有千反田的脚步声。本来只是散步,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发展。 “很抱歉,折木同学。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了。” “没什么,反正今天我也没事干。” 一段沉默降临。这段台阶路比仰视时的印象要陡一些,因此我把视线聚焦在了脚边。 就在我差不多忘了之前对话的时候—— “真是罕见呢。” 千反田说。 体感上我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好远,不过时间上恐怕还没到五分钟。只见山中清出了一块平地,红色鸟居和一座小祠堂便坐落在那里。祠堂前有一个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白色的酒壶。本以为这地方根本没人来,不想四下还是扔着些啤酒罐和烟盒。 我递过一把扫帚给千反田,问道: “这扫除具体该怎么干?” “祠堂的清扫由神主负责,咱们只需要扫扫落叶就行。” “那抹布是干嘛的?” “狐像和鸟居要是落上鸟粪之类的东西毕竟不好,所以要用抹布来擦。不过……” 绕着一对狐像沿8字形走过一圈之后,千反田嫣然一笑: “看样子没什么问题,咱们就擦一下酒壶吧。” 这酒壶在这是用来干嘛的呢……该不会就是别人忘下的吧。 “好,现在开工吗。” 千反田呵呵地笑了笑: “先打个招呼吧。” 原来如此。我们将扫帚搭到狐像上,然后再祠堂前站成了一横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记得稻荷神的恩惠是生意兴隆来着。我好像也在哪看到说,本来的稻荷是丰收之神——也说不定是里志告诉我的。生意兴隆也好丰收也罢,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唔……那就这样吧:扫除我就从简来做了,希望您适当担待着点儿。 “……好,那就开始吧。” 千反田似乎打算先做擦拭工作,好不容易把扫帚扛上来的我则先扫起了地。现在明明没到那个季节,地上却还是积了不少落叶。看样子还挺棘手的。 我单手拿着扫帚,总之先扫鸟居内侧。 沙、沙的扫地声,不知为何显得分外悦耳。 现在想来,上午我就做过扫除。本打算出门享受难得晴天的我,为什么又跑到这里来做这种事了? 哼哼哼~扫地扫地。 “……心情不错嘛,折木同学。”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哼起了小曲儿。再怎么说这也太丢人了。体温直线上升。事已至此,我绝对不能把内心的动摇表现出来—— “倒也没有。” 于是我便如是回答道。千反田掩住嘴角哧哧笑起来。 擦完酒壶,千反田又戴上了手套。把空罐都扔进水桶之后,她就也加入了扫地工作。虽然事先并无安排,但在不觉之间,她和我就分别负责起了面向祠堂的左右手边。 我们默默地做着清扫。这次我注意着没有哼歌。两把扫帚的声音时而同步,时而又会错开。 “我稍微觉得有点意外。” 千反田没有任何前兆地打开了话头。我头也不抬地问道: “意外什么?” “折木同学会来帮忙扫除。” “还别说,我的房间可算是比较整洁的那种。” “是吗?” 我稍微想了想: “考试前或者特殊时期除外。” 千反田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 “考试前的话我也一样,感觉没什么自信。” 只听鸟儿吱吱地叫着。 “……折木同学不是说过,自己能不做的事就尽量不做嘛。所以我觉得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直接回家呢。” 的确。这扫除工作没我想得那么繁重,本来也与我完全无关。我完全可以只扔下一句“你加油”就直接回家。不如说要在平常的话,我可能已经那么做了。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说道: “今天我状态不好。” “唉?哪里不舒服吗?” “那倒不是。怎么说呢,就是找不到平时的状态,总想活动活动身子。就算不在这帮忙,我也会去跑步。能做点有意义的事已经很好了。” 我向千反田那边瞟了一眼,只见她向右歪了歪头,又向左歪了歪头,然后说道: “那个,非常感谢。” 她在为什么道谢呢?我不太明白。 活动手臂的同时,我好像又出了一点汗。树林里没什么风。因为连日降雨,土地比较湿润,虽然这样扫地时不会扬起尘土,但落叶却比想象中难以扫动。我手上的动作自然而然地重了起来。感觉会伤到扫帚。 “折木同学。” “嗯?”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什么问题呢,文化祭文集的事现在说应该还太早吧。 这时,率先开口的千反田似乎犹豫了起来。看来相当不好开口。满耳尽是扫地声的我无意间抬起头来,只见千反田没完没了地在扫一个地方。 就在我等不及想要催促时,千反田终于开口道: “那个,如果冒犯的话你也不必回答。” “成绩我可不告诉你。估计比你差。” “不,不是成绩。” 深吸一口气的时间过后—— “……折木同学你为何要那么说呢?” “怎么说?” “就是那句话。……‘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 那句啊。 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颇富节奏感的扫地声消失了。 千反田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只见她赶忙摆摆手道: “那个,要是你没想说就不必非得说出来。不对,我是说要是你不想说的话就不用勉强说……唉?我最后说对了吗?” 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的意思我明白。” 叹了口气之后,我又继续道: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比较好。毕竟就是些无聊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基本上讲,我不过就是怕麻烦而已。” “是这样吗?” 回溯起记忆的我,从树荫间望向了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竟然打算回答这种问题,看来自己今天的状态的确很奇怪。 “这么说吧……” 小声说着,我再度挥起了扫帚。 3. 其实这算不上什么理由,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听的。不过也罢,总比我随口哼的小曲儿好一点。 应该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从那时起,我们小学就要求班里每人都担任一种职务。你们那也是吗?那要说的话,可能也没什么稀罕的。 总而言之,我也承担了一项工作。决定职务的流程是先自荐,不行就再投票。当时的状况我有点忘了,反正到最后我成了校环委员——听着就跟以往电话局里的工作似的吧。唉?没听明白?以前电话局里有个叫“接线员”的职务(译注:在日语中“校环委员”的与“接线员”前半部分发音相同)……算了,下次你问里志吧。 所谓校环委员,全称是“校内环境委员”。之前我以为是搞卫生的,不过那边还有美化委员之类的差使在。说白了,这个职务就是为了让全员都有活干硬加出来的。主要的任务是……我说了你别笑……给花坛浇水。 不,我对花草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了解,名字也就还记得三色堇之类的了。说回正题,这项工作比我想象的要麻烦很多。本以为只需要每天浇浇水就行,实际则没那么简单。你应该比我了解,就是观察土壤的湿润程度,太干了就浇上点水。我们年级共有三个班,班级间以周为单位轮流负责。换言之就是每隔两个星期,我就得在一周的时间里每天观察花坛,在必要时为其浇水。从这里面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说到这,我觉得每天判断该干什么要比实际去做还麻烦。 班里负责这项工作并非仅我一个,所有职务都是两人一组的。我的搭档……名字就别说了,暂且叫她田中吧。嗯?是女生。全都是一男一女配对的, 田中在班里很不起眼。连不怎么在意这方面的我都能感觉到,那就是说她的存在感已经相当稀薄了。为人胆小,每次说话也说不了两三句。说她阴沉——可能还真就是如此。头发?记得好像挺长的,不过没你这么长……这有什么重要的吗? 总而言之,后来就由我和田中负责为花坛浇水了。开始几周比较顺利。每到值日周的放学后,我和田中就会去到校舍后面,观察花坛土壤的状况。每次基本都是我说浇她说不浇,什么“水浇太多了不好”之类的。平时一个不怎么发表看法的女生——就算方法比较含蓄——竟然会对我的意见提出坚决反对,最开始我还挺惊讶的。浇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想想学校花坛枯掉的情景,我就也多少有了点责任感。 说是这么说,其实那种互动第一周之后就没有了。毕竟只要确定了浇与不浇的判别基准,工作本身并没有重到需要两人来做。我们每人一天轮流负责,当时我觉得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可是……过了多久来着,事情出现转折了。田中找我商量说: “我家最近翻修,所以我住到比较远的地方去了。从车站坐市公交回去要花一个小时。本来车就不多,要是去晚了会很麻烦,所以我放学后想尽量早点走。” 如是。 我当时倒没什么不高兴,不过没想到班主任也来帮忙说情了: “田中有田中的难处,你得理解。你家住得比较近,稍微晚点应该没事吧。” 说得倒也没错。小学离我家很近,高中一下才远了起来。不过这都是题外话。 那位班主任是个年轻小伙子。记得当时他才刚当上教师三年,工作比较热情。他觉得班里许多地方都该改善,这这那那地插手了不少事务。比如—— “折木,往地上贴点胶带吧,好给人标明桌子该往哪儿摆。” 或是—— “折木,我想让板报用纸再大一圈儿,你来把这张纸裁一下。” 再或—— “折木,我觉得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比以前暗了,你注意一下。” 之类。 意外吗?想想也是。那位班主任经常让我干这干那,估计他是把那当成了教育的一环吧。总之每天我照看完花坛之后,班主任常会在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教室里等我,给我派各种差使去做。当然,每次我都会乖乖听话。其实升上六年级之前也是这样,只不过派活的人不同而已。 那位班主任让我照顾田中的状况,代她做花坛的工作,对此我也同意了。那周之后的值日周里,我就每天独自承担了照料花坛的工作。 “实在抱歉,那就拜托啦。” 一开始田中还会这么说说,不过凡事都会习惯,久而久之她就也不再客套直接回家了。我倒没因为这个对田中有什么不满。走到车站坐上车,之后还要花一个小时,想来真的是挺辛苦的。 以上都是前提。没什么难懂的地方吧?毕竟我不是很习惯讲这些。 很好,那我就继续了。 后来有一天。 因为班主任说要往花坛边角播下点种子,所以午休时我和田中去到了花坛。具体是什么种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好像临近暑假,所以可能是牵牛花吧。不,我真是记不清了。 与此同时,班主任还让我们把写有花名的牌子插到花坛里。现在想想,那说不定是他临时想出的主意,因为他那“教育环境改善运动”的目标不仅限于我们班。标牌很多,我们两人分摊双手都被塞很满,此外还得带上种子,确实有点不好拿。于是,我将种子放到了口袋里。因为种子都包在纸包里,所以放到兜里也不会洒出来。另一方面,田中则是双手拿着标牌,指间勉勉强强地夹着种子。 “放到兜里呗。” 我理所当然地提议道——毕竟我自己就是那么办的。然而田中却摇了摇头: “我这没兜。” 在那之后,我才发觉女生的裙子上没有口袋。毕竟我也没什么机会盯着别人的衣服看嘛。 我们没怎么说话。虽说承担着相同的职务,不过田中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实际工作过,所以也没什话题可聊。播完种后,我俩都对插标签没了办法——因为我和田中都不记得花名了。你就当是因为没人教过我们吧。就这样,虽然我们没把花牌插好,但还是稀里糊涂地混过了午休。 然后到了放学时间。 那周由我们班负责花坛。不过在午休时我已经确认过,花坛还不需要浇水。本来直接回家就好了,结果我还是磨蹭了半天。好像是在教室里和朋友聊天来着吧。就在那时,田中来了,还哭丧着脸。 “我的书包找不到了。” 她说。 那可是书包啊我说。那么大个东西,怎么玩儿才能弄丢啊……想归想,但我肯定不会那么说。于是我们在教室里粗略找了一圈,因为确实不见踪影,所以我提议让她去找班主任帮忙。小学六年级学生,有的已经比较早熟了。有些人就是不爱找老师帮忙,不过田中同意得倒是很干脆。 于是我们三人便各自找起了感觉可能的地方。三个人?我、田中和班主任。哦,你问和我聊天的同学啊,我也记不太清了。不记得当时他在,可能是脚快溜了吧。 班主任找得真的是非常卖力。虽然当时我没察觉,不过现在想来他可能是在怀疑什么。怀疑什么?这个你也明白吧。不明白?他是怀疑有人使坏,比如说是不是有人为了欺负田中,藏起了她的书包之类的。我出于自身的考虑,也在快步四处寻找。 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就结果而言,田中的书包不是被人藏起来的。吊脚楼……吊脚楼你知道吧?楼下面不是有个多功能空间还是空地之类的地方吗,田中就是把书包放在那里玩去了。后来有个一、二年级的学生路过,就给当成失物交到了职员室。事情本来很简单,不过收下书包的年级主任当时有事不在,所以就成了没人知道书包下落的状况……其实就是不幸走岔了而已。 说实话,我也松了口气。虽然田中与我不过就是职务相同,不过我也担心过真找不到该怎么办。 年级主任回来之后—— “失物送到这了。” 看对方轻描淡写地说着拿出书包,我也挺高兴的。 年级主任也没忘记再来一番说教,什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下不管之类的。在我看来,放下书包跑去玩是常有的事,把那当作失物的低年级生才是问题所在——不过,这些我并没说出口。 在年级主任说教的时候,田中一直都扭扭捏捏的。她的心情我理解。毕竟书包找到不等于里面的东西平安无事,估计她是想马上打开来确认吧。在这方面,班主任向来比较敏锐。他抓住说教的间隙插嘴道: “老师说得对。总之你先看看书包里面的东西吧。” 看班主任接下书包,田中便一反往常文静形象地冲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按下卡扣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了笔盒。记得那笔盒个头不大,好像还有点简单的图案。 接着她看了看笔盒中的自动铅笔,舒了口气道: “太好了……!” 就我一瞥所见,那支自动铅笔好像是某个角色的周边。角色出自哪里后来我问过她,总之那支笔好像是杂志抽奖的奖品。虽然价值应该不高,不过要说贵重倒也挺贵重的。对田中本人而言那肯定算是个宝贝。她看着真的很高兴。 于是我问道: “书包里面都没问题吗?” 闻言,田中握紧那支铅笔回答说: “这个还在就行了。剩下的东西我回家再看。” “真的没问题了?” “没问题,谢谢了。” 就是这样。 把自动铅笔带到学校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在那时候,学校也并没有禁止带人物图案的铅笔。话虽如此,田中倒霉就倒霉在撞上了年级主任。 “怕弄丢的东西就不要带到学校来!” 年级主任怒喝道。不过仔细想想,教科书其实更怕丢。如果照年级主任的逻辑来想,我们上学就只能带丢了也无所谓的东西了……可能这算抬杠了吧。 后来有一天,带人物的文具也被学校单独下文禁止了。简直是晴天霹雳。笔记本,橡皮,垫板,角色周边简直是要多少有多少。这些都要重买的话,实在是麻烦得很。此事的原因在于年级主任和田中这件事,估计就只有田中自己和我知情吧。 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 遇到这样的事,连我也不免受到了打击。我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开始说“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这应该就是最初的原因了。 4. “……唉?” 千反田愣住了。厉害,真的是一动也不动。 可能是在回味刚才那些话吧,总之她又静止了一段时间。捅一下她会不会直接倒下去呢?一边想着,我一边再度开始了扫除。随着长谈,扫除也有很大的进展。剩下只要把落叶扫到簸箕里倒进垃圾袋就可以了。想到只剩下最后一点,我突然有些浮躁了起来。 簸箕装在千反田带来的水桶里。就在我迈开步子准备去取的时候,千反田再次发出了声音: “唉?” “唉什么。” “那个,刚才我听到最后了吧?” “大概吧。” “你不觉得结尾那部分有点奇怪吗?” 这个嘛,可能的确有点。 “折木同学你帮田中同学寻找书包了对吧。书包找到后,田中同学把珍视的自动铅笔拿出来,折木同学的小学就禁止角色周边了,对吧?” 没错。我拿起簸箕来。 只听千反田啪地拍了一下手: “啊,我明白了!” “哦?” “折木同学你也有很多角色周边吧。被禁止之后很受打击所以就……咦,可那为什么会发展成‘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呢?” 只见她向右歪歪头,向左歪歪头,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挥起扫帚,谨小慎微地问道: “难道说……因为帮助田中同学导致角色周边被禁止,所以你后悔当初出手相助了吗……?” 喔喔!她的解读是“我因为没事找事吃了亏,所以决定不再出手”啊。道理还挺通的嘛。 不过—— “不是。” “可是……” “先扫地吧。” “啊,好的。” 千反田负责的区域也差不多扫完了。在她脚边,落叶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我先借来了簸箕。然后一边收着落叶,一边说道: “你不也总是爱从结论说起嘛。偶尔也让我来一次有何不可?” “啊,太过分了。折木同学,你果然省略过程了吧?” “省略!” 这发音着实犹如天籁。 今天我的状态的确不太好。本来好好说清楚就行的事,突然之间我就是想卖卖关子。看到千反田困惑的样子之后,我又觉得偶尔这么做做也不错。反正是无伤大雅的消遣。拜此所赐,扫除的时间也过得很快。 “唔……” 千反田用手指抵住嘴角,陷入了思考。一言不发感觉也不好,于是我又说了一句道: “禁止角色周边的事差不多算是后日谈了,跟主题关系不大。” 那双大眼睛偷偷向我瞟来: “……折木同学你该不会在耍我吧?” “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折、折木同学!” 我将扫到一起的落叶倒进垃圾袋。覆盖了广大面积的落叶,装入袋中体积却小得可悲。感觉就跟随便扫了点土一样。 “别生气,小学时的我很快都能察觉出不对,应该不是那么难想才对。” “就算你这么说……” 千反田消沉起来: “和折木同学你不一样,我真的没有什么应用能力。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点我倒是也注意到了…… 我并没有故意气她的意思。而且退一步讲,可能本来我说得就不清楚。 “最开始,照看花坛的工作是我和田中轮流做的,这点我说了吧。” “是的。” 千反田向前探出身子,点了点头。看到她那认真的表情,我总有种十分愧疚的感觉。 “从中间开始,田中放学后就直接回家了。因此,每到值日周时,巡视花坛的就变成了我一个人。” “是的。” 说罢,千反田像是要表现自己确实没有走神一般,接着补充道: “因为家里在改建,所以暂时住得远了。还说要花一个小时什么的。” “就是这里。” 千反田的记忆力很好。虽然刚才的话里没有提到,但她应该没有忘记才对—— “从哪里怎么走会花一个小时,我记得我说过吧。” “是的。从车站坐车要一个小时。” “车。正确来说应该是……” “你说的是市公交。” “要怎么坐?” 说到这里,千反田终于也察觉到了。只见她用双手掩住嘴,脸上写满了惊讶……扫帚被她夹在了腋下,协调性真好。 “啊、啊!我明白了。田中同学她,怎么说呢,并没有回家。因为当天她穿的衣服上没有口袋。” “说得对。” “乘公交时,钱、月票抑或回数券总是要有的。若是没带在身上,那就应该装在书包里。” 我大力点了点头。 “完全正确。说到底,田中向我求助的理由明明是‘坐不上车很麻烦’,可她弄丢书包却是在‘放学后玩的时候’,这件事本身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想到她或许是在能赶上车的时间范围内玩,所以我找得也很急。 然而,拿回书包后,田中唯一在意的就是那支贵重的角色周边铅笔。就算我反复问她还有没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呢?” 话已至此,千反田的思维却又卡住了。 也罢,或许这也难免。当时连我自己都不想相信。 “只能认为,田中根本不用坐什么公交车。” “……怎么会。” 千反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应该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找我帮忙那周还有后来一个值日周前后,她可能真的是坐公交上下学的,但至少在那天她并没有坐。比起回家方式来田中更在乎角色周边,要问为什么,就是因为她已经可以步行回家了。” “也就是说改建结束了吧。之所以不告诉折木同学……” “这不是很明显嘛。” 我叹了口气,说: “就是因为她想把工作推给我,自己去偷懒。” 千反田一边用簸箕收着落叶,一边说道: “还有这么回事啊。因为不想再被蒙骗,折木同学你就‘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了。” ……倒也并非如此。 果然还是我亲自说比较好吗?不,不是。 接下来的话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我明白,那些话不是和谁都能说的。 可是我已经跟千反田讲了这么多,在最后保持沉默,让她继续误解下去真的好吗? 那就是欺骗了。即使是些惹人不快的话,我还是想说给她听。 “不。” 我开口道。 “那天,发现田中并没确认重要物品的我,反射性地看了看班主任的表情。田中因为家里改建让我帮忙的事,他也对我说过。了解情况的他会不会察觉出哪里不对呢?察觉到的话,会不会责备田中呢……然而,班主任并没那么做。” 千反田十分惊讶: “是不是因为没有察觉呢?” 真是那样就好了。 “不。他的表情很夸张。内心的慌张完完全全写到了脸上。看到这一幕我马上就察觉到,他应该已经知道改建结束的事了。” “……” “那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工作可以一人一天轮流做了呢? 可能是我有受害妄想,也可能他只是单纯的忘了说。但在那天,看到他的表情,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对他的要求毫不推诿拒绝,因为我很听话、很好差遣,所以即使田中想把工作都推给我,班主任也无意干涉。” 拄起扫帚,我继续道: “当时我又进一步想:说到底,田中家改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是因为我犯了什么错,所以才有义务帮助田中吗?答案都是否定的。田中的事就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说归说,我们毕竟是同班负责同一工作的人,互相帮助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就是放学后看看花坛,花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我家住的近也是事实,帮帮人家也无所谓。 ……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被利用了。” 田中这件事,终归也就是个契机罢了。 在那之后,我发觉班里有两种人:一种是能够巧妙将事情推与他人的人,一种是毫无芥蒂接下那些事的人。那时我注意到,升上六年级——不,懂事之后的我应该属于后者。了解这点之后,过往种种就一个个都能说通了。 夏令营时,被拜托带来足有一升沉重调味汁的是谁?因为流感封校之前,挨家挨户发讲义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吗?全体男生玩垒足球踢碎玻璃,班主任选我当代表去找校长道歉,是因为我是带头人吗?不,只是因为我听话而已。 这些事情本身倒没什么所谓,反正每件都花不了多少工夫。我不觉得自己接下这些吃了什么亏,也没觉得其他人总能占到便宜。 唯有自己被想得很好差遣这点,我觉得很悲哀。 我回忆起如上种种。 那时的我因为自己的发现非常消沉,憋在心里会很难受,于是我找姐姐说道: ——一个人想要出手帮助别人,别人却不一定也也想帮他。我没打算求人感谢,但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当成傻子。以后放学我再也不留在学校里了,留下就会被派活干。因为对方肯定会把我当成不会抱怨的笨蛋。被小瞧我可以不在乎,但我唯独不想被人利用。当然,真有必要的事我会毫无怨言地去做,但若非如此——如果那是他人的必要之事,而非我的,我就不会去做。绝对不会。 听了我这一席话,姐姐把手放到我头上说: ——是吗。你这么个笨拙的家伙也想变机灵些啊。亏你是个笨蛋,脑筋在那种地方却那么好使,凡事总是会看到坏处。没关系,我不会阻止你。这样也挺好的。我觉得你说的全都没错。 后来怎么样了来着,记得我姐还说了点什么。对,她应该是这么说的—— ——从今往后,你会进入到漫长的假期之中。这样也好,你就尽管休息就吧。没关系的,只要休假期间你没发生彻底改变…… “……同学。” 我似乎一反常态地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连千反田的呼唤也没注意到。 “啊,抱歉。怎么了?” 千反田就站在我面前,她那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我: “折木同学你一定很伤心吧。” 我把脸别到一边,笑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小孩子闹别扭,闹得下不来台了而已。” 习惯成自然之后,再想改掉那个信条恐怕很难了吧。多余之事不做。 我侧眼瞄了瞄千反田,只见她正双手拿着扫帚。接着,她直直地看着我,说了句非常离题的话: “可是折木同学,我觉得……现在的你较之故事里的你,可能并没什么变化。” 我本想对此一笑而过。 但却没有做到。 千反田走开一步,弯腰拿起垃圾袋说: “非常感谢。托你的福,已经扫干净了。” “嗯。” “佳穗同学肯定已经准备好茶水点心了,要去休息一下吗?” 我苦笑着摆了摆手——千万别再让我掺进那种女生的交流中了。 “不了。扫帚给我,我去放回原位。” 我接过扫帚,将它们扛到了肩上。注意着不碰到千反田转过身后,我又回头对她说道: “替我跟十文字也打声招呼,我这就走了。” 语毕,我下起了林荫之中的台阶。清风拂过,杉树沙沙作响。久违的晴天依然未去,等我到家,洗好的衣服应该就干了吧。 走到一半时,只听千反田说道: “折木同学!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扛着重重扫帚回身也很麻烦,我就装作没听见吧。多余之事不做。什么啊,还说今天我状态异常,可现在这不是回到往常的步调中了嘛。我挠了挠头。 然后不意间想起了那句话——那句姐姐一边挠着我的头,一边补充的话: ——那么有朝一日,总会有个人来结束你的假期的 事到如今才叫我飞翔 网译版 转自 悠风社 翻译:灵然随想、schalke04、gin神分裂(协力) 校对&润色:schalke04、berind、三千界主、灵然随想、汐未 1. 漫长的梅雨季节结束了。除了一弯新月,只有一片小小的云彩浮在夜空中。吹进房间的风,即使夕阳西下也并不寒冷,切实地让人感觉到夏天将至。外边能看到的人家,一个接着一个点亮了灯,我一边看着乐谱,一边弹奏着风琴。 弹奏出的声音大略传入耳中,我便不自觉地哼出了旋律。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像这样啦啦啦的哼唱声,无论被谁听到都会让人羞愧难当的,于是我压低了哼唱的音量。 我一遍遍地重复唱着这一首歌,仿佛这音乐已经渗入了内心深处。不久,对音程的准确性大致满意了,接下来就要填上歌词了吧,我轻吸了一口气。 此时,从隔扇外传来了叫我的声音。 「爱琉。」 是父亲。 父亲很少亲自来我的房间叫我。难道说,风琴和歌声太吵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在。」 「你来佛堂一趟。」 虽然父亲的声音与往常一样严肃,但听起来他并没有生气。放下心来的同时,对父亲到底找自己有什么事却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通常重要的谈话会在佛堂进行,但对于这次可能要谈及的重大话题,我并没有什么头绪。 「我马上就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不管怎样,今天的调音就到此为止了,于是我盖上了风琴,关上了窗户。 从房间里出来时,我突然感觉到一丝踌躇。我突然非常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要找我呢?想到这里,我便没来由地陷入了恐慌。 ——这么一来以后大概就不能继续唱歌了吧。 这样的想法也在脑海里闪过。 别想这么多了。马上就要谈话了,我好像变得有点儿神经质。我暗自自嘲了一下自己的怯懦,然后关了房间里的灯。 窗帘没有合上,正对着窗户,一片小小的云朵正从月亮上横切而过。 2.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神山高中现在只等着暑假了。学校里各处都被涣散的氛围所包围着,地学准备室也不例外。虽然平日里古典部都绷得紧紧的,但不得不说现在并非如此。像这样四名部员同时集中在活动室的状况,让人感觉似乎好久没有出现过了。 原本能容纳一整个班的地学讲义室里,我们几个随意地选择了自己的位置。话虽如此,我们几个也没有相隔得那么远,而是在讲义室正中附近,每隔几个座位坐一个人。 我和千反田都在安静地读着书。我正在读的内容是忍者、公主与他们的私生子出走的故事。没有什么伏笔,像是突然想到一般的大事件接连发生,每章都有人陷入危机之中。这本书就这样简明易懂,可以愉快地一口气读下来。对于期末考试之后疲劳的大脑来说,实在是理想的放松读物。千反田在读什么,我就不清楚了。那是一本登载着很多照片的大开本的书,虽然看起来像是旅行指南,不过从我这个角度几乎看不到,我也没有勉强自己去看清。千反田面无表情地翻着书页,看起来大概不是什么有趣的书。 另一方面,伊原和里志,则在一本摊开的a4大小的笔记本上时而潦草疾书,时而随手涂鸦。两个人“这也不是”、“那也不好”地交谈着。……不,趁着刚读完一个章节,我停下来稍微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状况,主要是伊原在说话。她单手拿着一支自动铅笔,面露出难色。 「是手吧。果然问题出在手上。」 她嘟嚷道。 「原来如此,手。」 里志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无法使用自己的右手……倒不如说,他心理上不想使用右手。这里如果用画来描述就是伏笔了。」 「原来如此,伏笔。」 来他们是在讨论漫画的谋篇布局吧。 从漫画研究会退出之后,伊原也不再对自己创作漫画的事情感到害羞了。说到原因,估计只是因为我和千反田早就知道伊原在创作漫画的事,所以她觉得事到如今还去害羞或者掩藏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或者说,经过了退出漫画研究会这件事,她说不定发生了某种改变。 从最初开始,千反田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是继承家业。伊原也对自己的未来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和里志的可怜之处就凸显了出来,真令人头疼。……不对,我们才是很普通的,在高中二年级这个时间点上,对已经下定决心继承家业,或者锻炼着自己喜欢的技能,她们两人才是奇怪的吧。 「能让他说出『右手怎么做到的』的话就好了,可惜这个场景是他孤身一人。看着自己的手然后自嘲,总觉得显得太刻意了,到底怎么做才好……」 「原来如此,孤身一人。」 微笑着听着伊原的话的里志,在这里插了一句。 「独处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什么,我想想……」 伊原没有望向里志的方向,而是挽着手臂朝天井里看去,然后她突然两眼放光,声音也高扬起来。 「对了,小福真棒!没错啊,根本不需要往深了想。怎么就在这种地方卡住了呢,让角色喝咖啡就可以了呀。想用右手端起咖啡杯,下一格却是左手在拿着。完全不露痕迹。就这样。」 虽然不怎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起来伊原已经想到主意了。她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然后大声地说了一声「ok」,接着合上了笔记本。 「告一段落了?」 「算是吧。虽然还无法开始画,但整个作品总算大体上有点儿眉目了。」 「太好了。」 里志接着说道。 「那么,之后故事会怎样发展也记得告诉我吧。」 也就是说,看起来里志是在不知道接下来故事的发展的情况下,一味地附和着伊原的话。到底应该认为他『该适可而止了』还是『听了这么多辛苦了』,我有点儿拿不准主意。 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伊原的声音变得舒缓起来。 「说到咖啡,之前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那是去雾生画材店时发生的事情……」 「雾生?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伊原的话被里志的疑问拦腰打断,并且语气很恶劣。雾生,是这条街北端的一个地名,从神山高中出发,骑自行车的话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到达。但要是从伊原家出发的话,就要远多了,差不多要花一个小时吧。画材店的话,街上就该有吧。伊原为什么要不嫌麻烦地跑那么大老远呢。 「啊,这是因为——」 伊原答道。 「二手网点纸,只有这家店有卖的。因为平常很少使用,也就偶尔去一趟。」 「哈,原来如此。」 在画材店售卖的『音调』,大概是个什么东西呢。(注:此处“音调”与“网点纸”同音,均为トーン,折木不懂画材,所以听不懂。)算了,我还是大概能想象到是用在画漫画上的某个东西吧。他们的对话我也没有一直偷听下去的兴趣,还是继续读小说吧。这样想着,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5点了。现在开始阅读新的一章的话,很有可能读到一半儿就到关门时间了。就把这本小说当作回家后的乐趣吧,想到这里我合上了书。我的动作被伊原的余光看到了吗,她朝我转了过来。 「啊,折木也来听听吧。」 「我能听到的哟。」 「是吗?买完东西以后,我感到有点儿口渴,想到可以作为期末考试结束的庆祝,我去了一家附近的咖啡店。据说它家的咖啡很不错才去的,但我总觉得味道怪怪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里志抿着嘴笑了。 「摩耶花你去咖啡店喝咖啡,简直就像奉太郎一样呢。」 伊原不高兴地鼓起了脸。 「取材,这是取材!而且多亏了它,我才想到之前的主意的。」 「好好好。那么,奇怪的味道是指?」 被里志指出来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我确实会时不时去咖啡店。虽然我做不到比较不同咖啡店的咖啡在味道上的差异,不过还是可以做出『好喝』、『不好喝』这类的评价的。但是所谓奇怪味道的咖啡,就想象不出来了。 伊原摇了摇放在眼前的手。 「啊,顺便一提,我说的味道奇怪的是砂糖。」 越来越无法理解了。砂糖的味道一定是甜的。里志也歪头沉思,不过接着他笑了起来。 「明白了。砂糖是咸的。」 「……小福,你是在捣乱对吧。」 「开个玩笑而已啦。」 面对着厚着脸皮信口开河的里志的笑脸,伊原先是瞪了他一眼,随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并非如此,砂糖确实是甜的。」 我和里志不约而同地答道。 「这不是很普通的嘛。」 「咚」的一声,伊原用拳头砸了一下桌面。 「一点儿都不普通!你们听我继续说!」 听你的。 伊原像是要确认我们不会再说话了似的瞪着我们俩,接着继续说道。 「不是普通的甜,而是非常甜。那种甜度的咖啡,我只有在喝罐装咖啡的时候遇到过,所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因为砂糖放多了?」 我问道。听到我的推测,伊原似乎因为自己没有说清而感到歉意,点头向我示意。 「那么,我从头开始说起吧。我点了一份套餐,包括咖啡和蛋糕。因为蛋糕是柠檬蛋糕,所以我觉得咖啡应该不会那么甜。服务生问我咖啡要不要加牛奶和砂糖,我同意了。在服务生端来的咖啡里,事先已经加入了牛奶,而茶托中放着两块方糖。我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很普通,于是就放入了一枚方糖再喝……结果就像糖水一样了。」 里志老实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方糖啊。我原本在想,是用勺子从壶里舀出砂糖时放多了,才变得太甜的。」 「就一枚方糖让咖啡变得那么甜,我都觉得是不是我的味觉出了毛病。这之后我就开始留意味觉问题了,但其他东西都和以往没什么变化。」 抱着胳膊,里志歪着头。 「唔,甜过头了的砂糖啊。」 「呐,是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真的吗?」 伊原探出身来。里志严肃地点了点头。 「在甜味剂中,比砂糖甜几百倍、几千倍的东西都有。这样的甜味剂,如果放入与砂糖同等份量的话,就会变得无比甜了。」 「唔。」 轻应了一声,伊原一脸慎重的神情说道。 「确实没错,咖啡非常甜,但之前也说过,甜度最多也就到达罐装咖啡的水平,并不是甜到喝不下去。话说回来,把甜味剂制成砂糖形状的咖啡店,小福你见过吗?」 「不……我没见过,也没想过会有。」 那么,刚才的对话到底算什么。 「说不定,存在着甜度比较高的砂糖。提炼方法不同,或者是原料不同?」 里志松开挽着的手臂,把头转向了千反田的方向。 「千反田同学,你知道是否存在这样的砂糖吗?」 「诶?」 像是被里志的问题弹起来一般,本来正心不在焉地读着书的千反田抬起了头。 「啊,那个,有什么事吗?」 我们几个交谈的声音并不低,但千反田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里志笑嘻嘻地说。 「摩耶花她去咖啡店喝咖啡了,她说她碰到了特别甜的方糖。有没有可能,存在着比普通的砂糖原料更甜的砂糖品种,我觉得也会存在着这样的品种吧。千反田同学知道这样品种的砂糖吗?」 「啊……这种砂糖啊。」 千反田合上了手上的书,微笑着。但是不知怎么,我从她的表情中,察觉到了违和感。虽然千反田本来就是一个很拘礼节的人,大笑或者大怒之类的情绪是不会外露的,但除去这个因素,刚才的微笑中,还是能够看到强颜欢笑的生硬感。 千反田温和地答道。 「很遗憾,但我并不了解。因为我们家并不种植甘蔗和甜菜……」 「这样啊。之前也没有种植过吗?」 就在此时,千反田轻轻地垂下了双眼。 「……不太了解。抱歉。」 「这样啊。抱歉抱歉,问了你奇怪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过甜的砂糖,意外的难以解决。我稍微有些在意啊。」 「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回答的语气果然显得有些呆滞,就像是没有听进去里志之前的话一样。 伊原向我投来了看似意味深长的目光,像是在问我「小千看起来状况有点儿不太好,你知道些什么吗」。我摇了摇头,将「我什么也不知道」的信息反馈了回去。 对话出现了短暂的中断,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里志转过身来,向我发问。 「折木奉太郎,你怎么考虑的?果然确实是甜度过高的砂糖对吧。」 听完之前的对话,我确实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没人问的话,我觉得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当然被问到了也没有沉默不语的必要。 「我觉得这件事也不是非常难以解释的。」 我回应道。 「诶,真的吗?」 里志惊讶得目瞪口呆,伊原的眼神也变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过那天确实只见到了普通的方糖啊。」 「也就是说那就是普通的方糖而已?」 「也就意味着我的味觉确实出了问题?」 「不会是这样的吧。」 我挠了挠头。 「之前自己不都说了吗。服务生将咖啡端来的时候,咖啡变成什么状态了?」 里志立刻回答说。 「她说过,茶托里放着两枚方糖。」 「确实如此,但是我并不打算讨论方糖的事情。」 伊原和里志,两人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沉默不语。我稍微观察了一下千反田,发现她虽然看起来确实在听我们说话,但毕竟是中途加入,没有搞清楚问题在哪里,显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伊原。点咖啡的时候,服务生问了你什么问题?」 「我说过了,问我要不要牛奶和砂糖。」 「你确定他是这么问的?」 伊原低头不语,像是在检索自己的记忆,随后摇了摇头。 「我记不清了。」 「我这个问法有点儿故意刁难你啊。抱歉,一般来说这种细节确实记不住。我想也许是『放入牛奶和砂糖可以吗』这样的问法吧。」 里志并没有明白我的意图,疑惑地问我。 「我觉得这就是普通的措辞,哪里有奇怪的地方吗?」 「倒不是说奇怪……伊原之前说了,端来的咖啡里是加了牛奶的吧。」 像是受到了意外的冲击,伊原直眨眼睛。 「这样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里志夸张地挥动着手臂。 「奉太郎!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别总是说话到一半儿就展现自己的格言啊。」 其实我并没有这种打算。……不,我压根没这么做。我只是认为最后的结论可以省略而已。 伊原眉头紧锁,左思右想之后说道。 「折木想说的东西,我大概已经理解了。需要添加『牛奶和砂糖』的咖啡,在端来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了牛奶,所以此时里面已经放了砂糖了,是这么回事吧。」 我点头。 「但是,我喝第一口的时候,是觉得比较苦才放入的一枚方糖的。如果一开始就是放过砂糖的,我不该会想到去放方糖的。」 「确实如此。顺便问一句,你放入方糖之后,做了什么?」 「喝咖啡。」 「不,在此之前呢?」 「就吃了柠檬蛋糕而已。」 「我不是说这个。」 此时,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的千反田,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那个……难道说折木同学想说的是,她进行了搅拌这件事。」 听了这里,里志提高了音量。 「啊,这样啊!」 他向着伊原兴致勃勃地说道。 「是这样啊。摩耶花喝的咖啡最初就已经加入了砂糖。但是沉在了底部,所以没感觉到甜味。然后加入了方糖后又进行了搅拌……」 伊原也「啊啊」地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就相当于突然加入两枚方糖的甜味了。」 「嗯,确实像是这么回事。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说着,里志满足地点点头,冲我笑着说。 「呀,真是了不起的安乐椅侦探呢。」 虽然我并没有觉得提出了多么漂亮的解答……嘛,对当事人伊原来说,这个就是所谓的意识盲区吧。 「嗯……这么说确实好像是这么回事。」 伊原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清了,这样确实可以说得通,但我觉得还不能把话说死。我总觉得不再去确认一下就没法心安。」 如果还要去那个咖啡店旁边的画材店的话,肯定还会有再去一次的机会吧。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情况下,也没有在这里继续追究答案的必要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把文库本收进了包里。 就在这时,里志突然说道。 「那么,我们就去确认吧。」 要两个人去吗,真是辛苦。我这么想着。 「差不多也该讨论讨论文集的事了。」 里志继续说道。 「是呢,确实也该……」 「是吧?」 要讨论文化祭的事的话,当然没有必要特意去市外,在学校讨论就可以了。但是,毕竟如果讨论的同时也能顺便解明过甜的砂糖的谜题,也算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我没有提出强烈反对。 只是—— 「现在去的话,也太迟了点。」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了5点40分。 「确实呢。那么明天……啊,我明天不行,有委员会的工作。」 明天是这一学期的结业典礼,身为总务委员的里志一定有各种杂务要忙吧。 「后天如何呢?」 我是不在意,只是暑假第一天就是社团的讨论,我们还真是勤奋呢。伊原好像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就当我觉得就这么定了的时候,千反田用耳语般的小声说。 「抱歉。我有其他的安排了。」 伊原一副明白了的表情。 「啊,说起来,确实是的。」 虽然我和里志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散发出了一股疑问的气息。伊原向着我们说道。 「小千,要参加合唱祭。」 「这样啊。那后天就不行呢。」 里志很认同地点着头,然而我并没有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们学校,以文化祭为首,有着各种各样的活动安排,但是我并没有听说过有合唱祭这项活动。 「暑假还有这样的活动吗?在体育馆举办吗?」 我得到了两人冷淡视线的回应。 「怎么可能呢。」 「是市里举办的活动啦。」 原来不是学校举办的活动啊。这就好,就算我再怎么节能,也不会不知道活动本身的存在。……太好了。 「为了纪念神山市出生的作曲家江屿椙堂而举办的合唱祭。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举办。不仅是神山市,附近的城市的合唱团都会参加。不止会唱江屿椙堂的歌,还会唱各种合唱曲。」 「没听说过的人呢。」 到了这种话题,就是里志的个人表演了。他本人对此也有所自觉,挺起了胸。 「在大正时代,活跃在『红色蜡烛』这本儿童杂志上的童谣作曲家。他和北原白秋,西条八十,野口雨情并称童谣四天王。」 最后的『童谣四天王』肯定是里志自己的创造了。 「被小千邀请,去参加过1次合唱团的练习,但是现在更想画漫画。」 不知为什么,伊原一脸歉意地说道。是边向我说明边说给千反田的话吗,千反田是没有留意到吗,她什么都没有说。 古典部当然是神山高中的社团之一,我们虽然是同一年级,但是班都不一样,基本靠着社团活动来联系在一起。对在学校外面大家都在干什么,我既不是很想知道,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千反田和伊原一起参加了合唱这件事让我有点惊讶。 里志把双手抱在脑后。 「嗯,那么,文集讨论的日程下次再决定吧,打电话就可以了吧。」 不在意地说着,也向大家表明了联络大家的事就由里志来做了。里志的勤勉,和不轻易表现出自己比其他人花费了更多的精力这一点,我非常敬佩。 「好的,这样就没问题了。」 千反田这么答道。总之今天应该会就这么解散了吧。到了夏天的这个时间,白天很长。快要6点了,也没有要日落的迹象。我把小说收进包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嗯,再见。」 虽然并没有偷看的意思,但在出教室的途中,千反田在看的书一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本书多半是关于升学指导的。 3. 暑假的第一天,我做了中华冷面。 大概由于早上眼看就要来场阴雨,正值夏季的中午时分还是能感到丝丝凉爽。论吃中华冷面,今天实在称不上适合,我之所以没有改变菜单,只是因为中华冷面的保质期到今天为止。 将醋、酱油、砂糖、胡麻油和甜料酒适量混合,当作临时的酱汁,面煮过后过冷水。配菜有番茄、火腿和不小心烧焦的薄蛋卷,将番茄切块,火腿和鸡蛋切成细丝。装盘的外表随便怎样都可以,给里面盛上除掉水分的面,放上大把的配菜,随意倒上酱汁,这样中华冷面就做好了。最后顺便给盘子边沿装饰上芥末,准备好麦茶和筷子。双手合掌,那我就开动了。然而筷子刚刚拿到手里,电话就响了 吃饭的时候打电话来真是失礼啊!先放着电话铃声不管,我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本来还想着下午太阳照进屋子里就可以晾洗衣服了,现在看来已经迟了,这样就不能说打电话来的人没有常识了。然后,我就盯着中华冷面看……只想着中华冷面不容易粘在一块真是太好了!我慢悠悠地站起来,接起了电话。 「喂。」 回应的第一声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也是没办法的吧。 『喂。我是伊原,请问折木同学在家吗?』 本来我很想说你听错了,但是对方的声音很紧张,让我说不出玩笑话。 「是伊原啊。」 『啊,折木。太好了,什么啊,刚刚的声音怎么那么低。』 「我正准备吃饭呢。」 『这样啊。抱歉。那么……』 伊原会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只有把中华冷面暂时放回架子上了。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那个。』 对面的犹豫隔着电话传了过来。然后马上问道。 『小千有可能去的地方,你知道吗?』 我把话筒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为什么来问我?」 伊原回答的声音非常严肃。 『我问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人,你是最后一个。』 「原来如此。」 虽然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也大概能察觉到伊原现在非常紧张的样子,事情经过还是待会再听吧。 「首先是学校吧。」 『嗯。』 「然后是市立图书馆。镝矢中学旁边的,叫什么名字来着,之前和大日向一起去的那个咖啡店。」 我把自己能想到的千反田可能去过的地方都直接说了出来。但是,先不说图书馆,千反田一个人去咖啡店什么的,我自己都觉得可能性很低。 『我知道了,谢谢。我没想到图书馆。学校的话,小福去了委员会,就拜托他看了一下,但学校没有看到小千的鞋子。』 「这样啊……发生了什么事呢?」 说完了我才想起来。 『今天不是合唱祭的日子吗。千反田没到吗?』 「嗯。」 怪不得会着急啊。 『小千登台是6点,所以还有时间,但是现在她不在。』 听到是6点才出场,我稍微松了口气。 「睡懒觉了吧。」 『又不是你。』 「我就算会迟到,可从来不会睡懒觉的。啊,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好了,难道不只是因为她正在花时间做准备工作吗。」 伊原不耐烦的声音回了过来。 『不是那样。小千从阵出的家里出发去文化会馆,是和一位老奶奶一起坐巴士过来的。』 看样子合唱祭的会场就是市文化会馆了。从我家出发的话,骑车只需要10分钟左右。 「那么,是到了文化会馆之后不见的吗。既然打电话到我这里,也就是说馆内已经仔细找过了吧。」 『嗯。仔细找过了,哪里都没有。』 我再一次换了接电话的手。 「……要把事情想的更严重些吗?」 『不知道。虽然我感觉她一会就会回来,但是合唱队的领队很担心,叫我问问认识的人。』 「虽然现在才问,但为什么你在那里?」 『我没说过我参加过练习吗。就算只能在合唱祭当日帮忙,我也会过来的。』 这样啊。 「知道了。总之,并没有来我家哦。」 伊原的心情好像完全轻松不起来的样子,本想开个玩笑稍微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回答的声音非常冷淡。 『根本没想过会去。』 「是这样吗。」 『……嗯,但是,谢谢。那我就挂了。』 「啊啊。」 挂断了电话,放好话筒。我再次回到了中华冷面前。和中华炒面相比,中华冷面有个非常大的好处。 可以短时间内一口气吃完也不用担心被烫伤。 神山市民文化会馆是一座被红砖一样的瓷砖覆盖的气派的四层建筑,同时拥有大礼堂和小礼堂。虽然不知道能容纳多少人,但根据向导牌看,大礼堂能容纳一千二百人,小礼堂能容纳四百人。铺着大理石的楼梯上方,前厅立着一块「江屿合唱祭」的广告牌,相当多的人在大厅里闲逛。 合唱祭似乎是2点开始,千反田要6点才会出场,也就是说有相当多的合唱团参加了合唱祭。也有可能是分成了早场和晚场两场。那个竖着的广告牌上并没有写的那么详细。 我来到向导面前,向穿着淡蓝色制服的向导员搭话。 「那个……」 向导员是位女士,看起来对身为学生的我非常亲切。 「在,请问有什么事吗?」。 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并不知道千反田所属的合唱团的名字。去那个团的休息室的话就能和伊原汇合,早知道我当时应该问清名字的。 「那个……」 「啊。不好意思。」 稍微想想,先考虑一下应该怎么问比较好。 原来如此,并不是需要那么烦恼的事啊。 「能告诉我6点开始演唱的合唱团的准备室是哪个吗?」 向导员微微一笑,翻阅着手边的几个文件夹。 「6点开始的话,是神山混声合唱团。他们在2楼的a7休息室。」 比我想象中的名字要更直接呢。谢过向导员后,我走向了2楼。 很快就找到了a7准备室,看了下走廊排列的门的间隔,准备室应该有16平米以上的大小吧。灰得发白的门是铁制的,门上贴着一张复印纸,上面写着「神山混声合唱团休息室」几个难看的字。我敲了敲铁门,铁门发出了铜锣般的声音,随后我便直接打开了。 开门后,只见里面的人排斥地看向这边,原来是伊原。我走进房间,她意识到是我之后,意外地睁大了双眼。 「哟。」 我举手示意,走进了准备室。 结果铁门侧面的伞架却勾到了我的脚。虽然我感觉我并没有那么用力地踢它,但伞架放置得并不稳当,就被带倒了,原本插着的伞横倒在了铺在地板上的地毯上。 「啊。」 「突然干什么呢!」 意料之外的援军飒爽登场,我本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的,但却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坐在旁边折叠椅上的50多岁的女性开口道。 「啊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起身,看来是这个人的伞。 「抱歉。」 我一边道歉,一边将伞架扶好,把伞放了回去。由于弄湿了手,我拿出了口袋里的手帕擦拭。 「哪里,应该是我道歉的。」 老妇人只说了这句话,然后重新坐好。如丧服一般的黑上衣,黑短裙包着全身,给人留下脊梁坐得十分挺拔的印象。a7休息室与进门之前判断的大小一样,不过看起来东西很少。除了10个左右的被使用的折叠椅,就只有靠着走廊一边的墙边并排放着几个桌子。桌子上被用来放东西,包成排地放着。其他的几面墙边就只有折叠椅堆叠着。不知是否是因为离出场还有一段时间,休息室里只有老人和伊原两个人。伊原小跑着靠近我身边。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绊倒伞架的失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来了呢,谢谢。」 与其说是因为被打了电话,倒不如说我是被校外的事件吸引而轻率地出门了。不管怎样,都已经知道朋友遇到了困难,还继续和中华冷面耗时间也太不近人情了。尽管如此,被道谢了我还是感觉有点害羞的。我尽量把视线从伊原那里移开,在休息室里四处观察了一下。 「千反田还没回来呢。」 「是的。小千也没有手机……」 「本来她该几点来到这里呢?」 这么说着,我稍微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再过一会儿就到3点半了。 「1点半。」 「……这还真是早呢。」 「由于2点就要开演,有几名合唱团的代表得上台,小千就是代表之一。」 「要上台呀。那么,本来正式表演是6点开始咯。其他成员都来了吗。」 「预定中午来的人都到了,现在在礼堂听其他合唱团的演唱。之后,预定傍晚到的人估计5点开始也会陆续到场。」 那么,千反田就算5点之后来,也不会影响到合唱了吧。暂时可以安下心来,不过已经来到会场的千反田竟然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失踪了,这可不是普通的事件。 我稍微有点犹豫是不是该说出所想到的事,但是现在伊原处于非常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果然还是应该问点问题。 「千反田她,不在的话不行吗?」 「诶。」 「合唱的话,是有很多人一起唱吧,那么往好处想的话,少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伊原摇了摇头。 「不行。」 「为什么?千反田的亲戚会来?」 「确实说不定会来,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小千,有独唱部分。」 竟然这样。我抬头看向了天花板。 虽然不知道唱的是哪首歌,但担任独唱部分的一般是红人啊。红人行踪不明可不是打趣的时候。伊原只是在担心千反田的安全,其他的合唱团员应该更加在意自己还能不能站上舞台吧。 我转换了一下心情,接着问道。 「在出去找之前,还有什么其他已知的情况吗?」 伊原,拿着握在手心的小笔记本。一边翻页一边回答道: 「没有去十文字那里。除了学校,城址公园和光文堂书店的人也跟我说没有千反田的踪影,入须前辈提到的名叫伯耆屋的服装店也没有。另外,荒楠神社那里也找不到人。」 我挠了挠头。 「我不清楚伯耆屋在哪里,但其他的都比较远。千反田是坐巴士过来的,她现在应该是徒步的吧。这些都是靠步行去不了的地方。」 「想去的话还是可以去的,但一般不会这么想吧。」 「从这里到车站是在徒步范围内的,到车站里就能乘坐到各个地方去的巴士了。」 「她会做这种事吗?」 不会做的吧。……正常来说。 所以现在有个最根本的问题。 「那么,千反田她,是以自己的意志去了某个地方?虽然不想说,还是说,她遇到了事故。」 「那种事……」 回答的声音变得非常小。 「就算你问我也没办法回答。我怎么可能知道。」 理所应当的回答。我挠了挠头。 伴随着厚重的金属音,门把手也转动起来。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我和伊原都回头向门口看去。在那里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一位40岁左右的女性。她穿着浅茶色的上衣,不知是宝石还是玻璃工艺品的发饰闪闪发亮。应该是合唱团的成员。 「段林小姐。」 伊原叫出了她的名字。 名为段林的女性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情,一边靠近,一边问道: 「怎么样,来了吗?」 「还没有。」 「这样啊。真是麻烦啊。」 她皱着眉头嘟囔着。突然,她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便向伊原问道。 「这位是?」 「啊,他是和我们一个社团的折木君。他是来帮忙一起找千反田的……」 被这家伙叫折木君的感觉真是不好啊,我正这么想着,伊原迅速向我这边转过头来。 「这么介绍可以的吧。」 再怎么说是暑假,说是来玩的根本不可能吧。我点点头,先向段林开口道。 「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们面面相觑。 「不,现在想不到什么。」 做出这样的回答的段林小姐,就像是故意的一样,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这样啊……」 然后,她的声音和表情都透着一股焦躁。 「肯定是因为感觉到了压力了吧。只是没想到会在当天玩失踪。真是的,完全不可信赖。」 「她只是去整理情绪了吧。」 「那样的话也该至少和谁打个招呼的吧,就算再怎么紧张,突然直接消失,失去联络什么的……」 登台要到6点,现在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吗,也难怪,担当独唱的歌手当天消失了,被抱怨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千反田因为压力而消失这点,说实话我完全不认同。我并不认为她是不会紧张的那种人,事实上当初要进行校内广播的时候,她就变得非常僵硬。但就算很紧张,她依然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这一次会因为无法承受紧张的氛围而逃避,实在是无法想象。如果千反田是以自己的意志消失的话,那么原因肯定不是无法承受担当独唱部分的压力。 「果然还是该与千反田家里取得联系吗?」 段林小姐把手放在嘴边,开始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坐在折叠椅上的老妇人开口了。 「也没必要这么担心,我想很快就会回来了。」 「横手女士你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冷静不下来吧。」 虽然段林小姐气势汹汹地说着,但被称为横手的老妇人的话语依然稳重,没有动摇。 「年轻的时候就是会遇到很多事的,这可是非常美好的时光,我想再等1小时也不会遭到什么报应吧。」 「又是这样。之前也说过要等1小时的吧。」 「是的,确实刚刚也说过。」 是横手女士实在太过于平静,让过于热血的段林小姐感到有些惭愧了吗,她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确实,时间还有很多。我知道了,再等等吧。」 这么说着,她迅速地离开了休息室,完全没有看向我们。看着被砰的一声关上的铁门,我有点惊讶地问道。 「所以,刚才那是谁?」 「段林小姐,合唱团的……怎么说呢,负责人?」 「领队的意思吗。」 「既不是声部领唱,也不是团长,反正就是主持的人。」 我大概明白了,这种类型的人时不时会遇到的。 「话说,之前她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吗?」 伊原皱了皱眉简短地回答道。 「嗯。一直。」 我稍稍瞄了一眼横手女士,别的团员都去了礼堂,只有她孤单地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这是有着什么含义吗。或者说……我想到了什么,向伊原问问看吧。 「伊原啊,你说的从阵出和千反田一起乘巴士过来的老奶奶,难道说,就是那位吗?」 「是的,就是横手女士。」 果然是这样,尽管说是阵出,但阵出也是很大一片地方,虽不敢确定,但是她是千反田的近邻的可能性非常高。说不定还是千反田家的熟人。那么她和段林小姐相反,一直袒护千反田也就可以理解了。 伊原好像已经不能安心地站在这里了。 「我再去馆内找一遍。」 说完便转身离去。 「我待会也去。」 「拜托了。」 伊原出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横手女士两个人。 千反田是来到文化会馆之后消失的,有关人员里面最后一位见到千反田的大概就是这位了。虽然现在就起身去找也不错,但毕竟还不能掌握千反田的去向。能收集的情报还是应该尽量收集比较好。 「那个。」 我尝试去搭话。横手女士两手放在腿上,把头稍微转向了我这边。 「什么事?」 「听说您是和千反田……同学一起乘巴士来的。因为我现在在找千反田同学,可以问下当时的情况吗?」 「啊呀,是你啊。」 横手女士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着我的脸笑了起来。 「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样,你是今年的生雏祭撑伞的人吧。真的是非常出色啊。」 ……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呢。横手女士住在阵出的话,那个祭典肯定去观看了。 总之,既然能认得我,说起话来也算是方便了一些。 「非常感谢。那么,千反田同学当时处于怎样的状态呢?」 就这么询问感觉有点太着急了,横手女士「嗯」地开始思考,接着慢慢地开始陈述。 「我一个人在阵出的巴士站,千反田的家长开车把女儿送了过来,还特意打开车窗对我说,女儿还请您多指教。」 横手女士所说的千反田的家长,到底是父母亲中的哪位呢,现在已经无需深究了。 「女儿下车之后,我们互相打了招呼。然后我们两人放好了伞,一起等着巴士。」 让我稍微有点在意的是,只把千反田送到了巴士车站,既然能送到车站,为什么不直接送到文化会馆呢。不过单纯地思考一下的话,送到巴士车站是因为没有时间送到文化会馆吧,或者有事要往别的方向去。 要找人的话还有个最基本的事情没有问。 「千反田……同学穿着什么样的服装,您还记得吗。」 横手女士再一次「嗯」地思考起来。 「她身着统一的舞台服装啊。所以她穿的是白衬衫。短裙是黑色的,鞋子也是黑色的,袜子则是白色的,包是的米色的。对了对了,伞是茜色的。我当时就想着,她拿来的东西真的是很漂亮啊。」 合唱团要穿统一的服装出场的话,那么刚刚段林小姐的浅茶色的上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统一服装估计是开场前才换的吧。 总之千反田她除去拿着的物品以外,完全就是黑白色的搭配。先不说在这个文化会馆中会如何,在外面的话会很显眼的吧。 「巴士的话,是两人都乘上去了吗?」 「是的,是两个人。」 「是几点的巴士呢?」 「正好1点的。」 「到这里是几点呢?」 「大概1点半。」 千反田是计划1点半到这里,乘的是正好勉强赶上的巴士呢。但如果坐更早一班巴士的话,就会影响吃中午饭的时间,也没有过早来到这里的必要。应该说千反田的时间安排非常妥当吧。 「千反田也是在文化会馆前的巴士站下车的吧。」 「是的。」 横手女士点着头,又加了一句。 「到这个休息室为止,我们都是在一起的,稍不留神,她人就不见了。」 明明在一起的人突然消失了,横手女士却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意思,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千反田……她的这份镇静和坚强究竟从何而来呢。 「关于千反田她去了哪里,您有什么头绪吗?」 最后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横手女士稳重地微笑着答道。 「应该是去散心吹风了吧,我倒没怎么担心。」 4. 从休息室出来,听到了从远处的前厅传来的嘈杂声。正好伊原从走廊里回来了。 如果说是要找遍馆内的每一处,这动作可是真够快的,她应该是有什么事所以提前回来了吧。伊原看到我在休息室门外,稍微皱了皱眉头。 「你还在这里啊?」 然后不等我回答,她继续说道。 「不过,倒是正好呢。小福打电话来了,说他马上从学校过来,问我有什么他现在能做的事。我回答他,说我先问一下折木,之后再和他说。」 真是令人感激的提案。里志非常机敏,调查东西之类的任务,交给他的话真是放心。 「嗯……」 刚刚在对话中提及的图书馆和城址公园,虽然可以让里志去这些地方确认一下。但是,说实话这是成功率很低的赌博。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到4点了。差不多也该注意一下剩余时间了,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掉重要的帮手。 总之,有一件事有点让人在意。虽然还没有思考到能明确地转化成语言说出来的地步,但是,比起去赌在神山市内乱转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方案,朝着这个在意的事情的方向去调查,看起来更可能成功。 「让他去一趟车站。」 「神山站?」 伊原突然发疯似的叫了起来。 「让他去哪干什么呢!」 没什么,我可没打算让里志坐上电车踏上旅途。 「说是去车站,其实是想让他去在车站旁边的巴士中心,让他从那里把巴士的路线图,和通过阵出的巴士时刻表拿来。」 好像想说些什么,伊原开了口,应该是想让我说明为什么要拿那些东西过来吧。但是经过重新考虑过后,伊原一副放弃的样子,把想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路线图和时刻表是吧。」 点了点头。 「然后呢,让他在哪里交给你呢?」 「我在入口等。虽然那里人有点多,但是应该没问题。」 「好的。」 说着,伊原拿出了手机,仅仅数秒里志就接了电话,伊原把我交代的事都传达给了电话的那一端。 终于讲完电话,伊原拿着手机说道。 「15分钟内能到这里。」 神山高中到这里,就算直接过来也要15分钟以上,况且还让他去车站查东西,肯定来不及。他应该是想表达想要快点儿赶过来的心情吧,要是遭遇事故了可就让我睡不着觉了。 「发个短信过去,让他小心点儿,别乱来。」 「是,我马上就发。」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因为我是搜索途中折回来的,我再去馆内接着找。如果还是没有找到,我就去附近的公园找找看。不用在意我,你就自由行动吧。」 也只有这样了。毕竟我也没有手机,也只能和伊原商量好如何行动了。 「了解了。那么,待会见。」 把写短信的伊原留在身后,我走向了1楼。 江屿合唱祭2点就开始了,可是现在前厅仍然聚集着不少人。因为出场的合唱团非常多,大部分人都是等到自己认识的合唱团出场之前才过来的吧。这就导致了一直都有人进到这个前厅里来吧。 站在铺满黑色大理石的前厅正中间,姑且向四周看了一圈,确定一下千反田是否在这里。 千反田的服装是白衬衫,黑短裙。穿着这样衣服的人有几个人在,但是并没有类似千反田的人。也是,如果真的在这里的话,就不用担心了,她会自己回到休息室的吧。 刚刚并没有留意,现在看到了向导处这里堆着江屿合唱祭的宣传手册。在等里志的这段时间里,我拿起了一本。站在门斗的正面,写着「江屿合唱祭」几个大字的广告牌下方最显眼的地方,我开始读起了宣传手册。(注:门斗是在建筑物出入口设置的起分隔、挡风、御寒等作用的建筑过渡空间。) 宣传手册是米色的,所用的纸张很滑。上面写明了江屿合唱祭的开始时间是14点,但是结束时间却没有写。是考虑到可能有意外的事导致延长或者缩短,还是说有其他理由呢。对观众来说,会因为很难确定几点吃晚餐而困扰吧。 介绍参加的合唱团的字实在太小,纸面基本上都被江屿椙堂所写的词给覆盖了。直到从里志那里听说为止,我都不认识的这位江屿椙堂,好像是个距今年代久远的人。所用的词汇都是古语的样子。这里记录了每个合唱团所演唱的曲目的歌词,我找了找千反田他们神山混声合唱团的曲目。 「……是这个。」 这是一首名为「放生之月」的歌。……记得有谁,警告过我这好像是泷廉太郎的歌。 (注:滝廉太郎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放生の月好像是原创的词。谐音「荒城の月」是滝廉太郎做的名曲。) 在等待里志的无聊时间里,我读完了歌词。 放生之月 悦耳的声音 笼中之鸟 放生的美德 谁都能想到 浮世的众生 皆无常道 啊啊 但愿 我还能 在自由的天空中 逍遥 解放那 笼中之鸟 池中之鱼 如此的美丽 放生的美德 谁都能想起 浮世的众生 皆无常理 啊啊 但愿 我还能 在自由的海洋里 死去 解放那 池中之鱼 「……完全看不懂」 非常遗憾,我这个人并没有诗情。写的好坏这个问题先放一边不谈,总之先记着他们要唱这种感觉的歌吧。另外好像还要唱一首歌的样子,这首只写了曲名。也是正常的吧,因为是连我都知道的著名流行曲,大概就是大家愉快地一起相处之类的歌吧。 我用右手握住被卷成筒状的宣传手册,砰砰地拍打着左手。发呆地打出些节奏,我的眼睛则看向了连接外面和前厅的门斗。 透过玻璃门看向外面,云朵已经完全消散了的样子,阳光照射下来,看上去非常强烈。一位拿着太阳伞的50多岁的女性一边擦着汗一边进来,突然露出了微笑。我想了一下可能的原因,一定是空调的凉爽让她这么高兴的吧,不过看起来,有三层楼高的前厅的空调效果一定很差。我倒是感觉冷气并没有什么效果,不过比起外面一定是足够凉快了吧。 「嗯?」 猛然间,我向那位女士盯了过去。那个人穿着黑色短裙,白色衬衫,披在深蓝的上衣上的是个小小的挎包。黑色短裙和白色衬衫的组合和千反田的服装是一样的。那个人不是观众,而感觉像是合唱团的团员。虽然不知道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但就是有这种奇妙的感觉。 裙子,衬衫,上衣,挎包,太阳伞。空调和笑容。 「对了。」 原来如此。 「是太阳伞。」 这个文化会馆的门斗里,有成排的伞架。仅靠门斗,看起来无法解决最大容量1600人的会馆的观众放伞问题,在前厅的墙边也有伞架。但是,那个老妇人拿着伞就直接上楼了。 因为突然想到一件事,我走向了向导处,仍然是刚才那位亲切的女性: 「需要什么帮助吗?」 她这么问道。 「那个……有件事想问一下。」 「请问,无论什么都可以。」 对着怎么看都像是高中生的我,明明没必要用「无论什么」这样的敬语的。这还真是份难做的工作啊,一边想着这一点,我问她。 「是不是参加合唱团的人不能使用这里的伞架?」 很明显是个奇怪的问题,但向导员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进行了回答。 「是的。为了能让尽可能多的客人使用这里的伞架,对于参加合唱团的各位,希望能用休息室里的伞架。」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好的。如果还有其他不明白的事,无论什么都请不用在意,过来问就好。」 实在是太过尊敬的语气了啊,我如此想着,离开了向导处。这样一来,刚刚那位女性没有把太阳伞放在这里的理由已经清楚了。 「……」 那么,千反田去了哪里,感觉稍微能够想到了。至少,不是在那里…… 再稍微想想看吧,我就这么低着头准备回到「江屿合唱祭」的广告牌底下。就在途中—— 「虽然没说过让你向上看,至少也要向前看吧,奉太郎!」 有人这么向我搭话。 刚刚我站着的地方,大汗淋漓的里志站在那里。 「嗨。」 我边说着,边看了眼手表,4点14分。距刚刚和伊原说完话开始,真的只过了不到15分钟。希望里志没有太勉强自己。 「好快呢。」 「是啊。给,你要的东西。」 巴士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印在了颇具光泽的纸上,叠成了可以收进手心的大小。 「真是麻烦你了啊。」 「不用谢,小菜一碟。」 里志皱了皱眉。 「事情我听摩耶花说了。千反田同学她消失了吗?」 「是的。」 「她并不在学校。至少,楼梯口并没有看到千反田同学的鞋子。但是,真是麻烦啊。」 「对啊。」 这样对话着,我打开了时刻表。 「千反田同学她跑到了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身上没有手机。当然就算是我也能想到千反田同学可能去的一两个地方,但是并没有时间去一个个找,奉太郎,这下这个舞台有点太大了,感觉根本无处下手啊。」 手中拿到的时刻表上的信息,并没有到需要去仔细查看的地步。通过阵出的巴士的数量和预想的一样少,白天大概1小时只有1班车。我点了下头,将时刻表叠回了原来的大小。 里志用手指擦了擦流下的汗水,说道。 「真的很遗憾,我还有别的急事,必须得马上去才行。因为是千反田同学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应该不必担心……怎么样,奉太郎,千反田同学现在在哪儿,你稍微有点儿思路了吗?」 「算是吧。」 听到这个回答,里志瞪圆了眼睛,好像我的回答超出了里志的预想。 「诶,稍微等一下。奉太郎,你难道已经知道千反田在哪里了?」 「知道了这说法可是有语病的,我心里大概已经有数了。我会把她找出来的。」 然后,恐怕是找出之后怎么办的问题吧…… 我看了一下手表,离千反田登台,还有1小时45分钟。 里志说得不错。 若是想在整个神山市地毯式搜寻消失的千反田,那即便是花上一周时间也不够。挨家挨户地找必然行不通,需要更加省力有效的方法。况且那大概也没有里志想象中那么困难。 但是—— 「那该怎么做?」 被直截了当地这么问,我反而答不上来。虽说我并不是那种很在乎他人看法的类型,但若是因为在可以预见结果前就拍着胸脯说「这么干就行了」、最终却没能成功的话,还是会感到有些丢脸的。 「不、那个、我还没想到。」 我含糊其词地回答。因为有想问里志的事情,我便试着强行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那个江屿椙堂,真的是被称作什么四天王那种级别的名家?」 里志怕是也明白我在敷衍他,却毫不在意地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原来说得有点儿夸张。事实上我认为,就算加上他作为本地人的优势,也还是比不过北原白秋和野口雨情的。」 「就算只有一点儿那也是夸张了。说起来……」 里志耸耸肩不发一言。我翻开了之前拿到的宣传册。 「千反田他们,好像是要唱这首『放生之月』来着。」 「呵——」 瞥了一眼歌词,里志便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看来江屿椙堂是那样的人。」 「你说这样那样的,到底是怎样?」 「一言以蔽之,就是……有些热衷于说教。」 原来如此,喜欢说教。我重重点头,也不曾多想。发觉了对自己在读过歌词后那种感受最恰当的形容,连我都感到豁然开朗了。 「他把孝行、勤勉、正直这些价值观,毫不尴尬地大肆讴歌赞颂。也有书上评价他,『正因为本人是和尚,才会采取类似说教的口吻』。所以说,大概就是因为这点他才没能跻身一流的名家行列。不过也就只有内行人才懂吧。」 「纪念祭的话这种还是挺常见的。」 里志的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屑的笑容。 「合唱团大多都会举行定期音乐会的。反正活动总是得办的,那就想个好名头吧——这样的心态,我还是能理解的。」 这种心态我是理解不了,不过换做是里志的话,或许确实可以呢。 里志看了一眼手表,微微蹙起了眉。 「我差不多得走了。真是的,居然还得去做那么无聊的事。」 言下之意,如果没有这事的话就能来帮忙了,他明确地向我传达了这点。 「不用在意……你说的事情是?」 「那个啊……」 似乎快来不及了,里志站起身同时抱怨着。看来他实在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表哥两夫妇过来玩了,要我当外甥的玩伴,还真是累人啊。」 「表亲的孩子也叫作外甥么?」 「其实是表外甥,但我都直接叫他外甥。那孩子喜欢将棋,就缠着我陪他下。」 看来还是里志自己的问题。但我认为原因并非在于他不会下将棋。 ……不对,不如说,里志的将棋水平相当了得。初中修学旅行时的某个晚上,里志曾和一位同班同学对弈——对方曾获得市将棋大赛第三名、因而自视甚高——并且赢得了棋局。 「陪他下不是挺好的吗?」 「我一赢他他就哭。而且,他会坚持下到自己赢为止,连饭都可以不吃。」 「……那样的话还真够讨厌的。」 里志摇头。 「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输给他就可以了。」 我很了解初中时的里志。他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执着于胜负的人,奉行胜者为王的主义——为此甚至不惜钻规则的空子,哪怕游戏变得无趣也没关系。而且我也知道,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坚持那种主义了。 「那你还纠结什么?」 「如果我不说出『我输了』,他就会得意地嚷嚷『你可真懦弱』。」 所谓将棋,无论过程如何只要王将被将死就算落败,也可以提前认输。提前认输的人通常需要宣布「我输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注:王将,将棋中的一种棋子,类似于中国象棋中的将或者帅) 「因为是接待将棋,一旦被将死的话,『你赢了』或者『我服了』这种话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想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注:接待将棋,指在对弈双方棋力悬殊的情况下,强的一方顾及对手脸面而有意识地保留实力的下法。通常出现在应酬上司或重要客人的场合) 「你不就是不想说出『我输了』吗?」 里志摆出一副苦瓜脸。 「我是觉得只有凭借实力才能让人说出这样的台词。内心不认可对方的话很难说出口。虽然这只是言语方面的问题,而且即使相反观点也说得过去,只能说,我还是不够成熟吧。」 虽然可以谈话的时间在逐渐减少,我还是苦笑着回应。 「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我在亲戚的婚礼上……」 那是一场基督教婚礼。我穿着立领的校服走进教堂,聆听神父的致词。 ……唔。 忽然间,有一道灵感掠过脑海。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但确实可以领会到,逐渐进展的推理在得出结论前的一瞬如潮落般消失殆尽。那是什么呢。是将棋和婚礼的哪一部分,会让人如此在意呢。 「就是这样,那么我先走了,奉太郎。」 听到里志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啊、好。」 「希望能找到千反田同学啊。在这种时候却帮不上忙,真是抱歉。」 「没关系。」 虽然还没有整理好思绪,我却脱口而出,「之后就交给我吧。」 里志睁大眼睛,然后浅浅地笑了起来。 「明白,那就交给你了。……要说有谁能找出躲起来的千反田同学,大概非你奉太郎莫属了。」 5. 返回二层的a7房间,并没有见到伊原的身影。估计正如本人所言,她去周边反复寻找了吧。 看起来少说十六七平方米的这间休息室的正中,摆着一把折叠椅,横手女士独自坐在那里。 接着,站在窗边的段林女士,盯着走进来的我严厉地看了一眼,随即沮丧地垂下肩。 「我还以为是那孩子呢。」 总觉得她似乎在低头请求,但段林女士再没看我一眼,而是争辩似地对横手女士说。 「横手女士,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还是联系一下她家里吧。现在看起来,她有可能赶不上合唱了,如果不开始考虑找个人代替她独唱的话……」 直到刚才,段林女士都还摆出一副想说「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的尖锐表情,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她厌恶的情绪了。她双眼目光上移,能看见的只有单纯的焦虑。也难怪,毕竟时间马上要到了。 横手女士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也对。不过我觉得她会回来的,很快。最多再一个小时。」 「又是这句话……现在可不是悠闲自在地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吧。我说,横手女士,请告诉我那孩子家里的电话号码,我来联系。」 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联系千反田的家中需要征求横手女士的同意,但她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吗。千反田这个姓氏并不是很常见,只要在黄页上搜索一下的话……不对,等一下。既然横手女士是当前询问电话号码的目标,那我不是也很危险么。 我这么想着,打算马上离开。但已经晚了,段林女士迅速将头转向了我。四目相对,她皱着眉头,表情有些凶狠,气势汹汹地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她的同班同学吧?」 总之先纠正一下她的错误吧。 「不是的,我和她不是一个班的。」 「这种事怎样都行吧!」 「呃,也是。」 这点确实无所谓。 「你知道千反田同学的电话号码,对吧?」 这下难办了。为了方便社团活动的联络,古典部的成员之间交换过彼此的电话号码,但我确实没有背下来。想不到隐瞒的理由,那就老老实实回答吧。 「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不回家看看的话记不起来。」 「你没有手机?」 「我没带手机来。」 段林女士的声音变得尖锐而高亢。 「你骗谁呢!」 这确实不是谎言。……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现在可没有争吵的时间,我尽可能地摆出了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 「对了,我知道千反田同学在哪儿了。她好像是因为太紧张了以至于肚子疼,于是回去休息了。」 好像是因为我冷不丁的说法太出乎意料,段林女士吃惊地张大了嘴。 「不管怎样先过来这边啊。时间快到了,这样会让人担心的。我这就去把她接过来。」 稍微冷静地思考一下就能意识到不对,没有带着手机的我,要怎样得知这个消息呢。但段林女士似乎完全没有起疑,严峻的脸色也一下子柔和了起来。稍微安下心来的她,似乎对之前慌乱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不自然的冷淡语气,她留下一句「啊,这样。那么再见,拜托了」后离开了房间。 考虑到之后的行动,段林女士能不请自去便再好不过了。但我还有事情想问,便对着她正快步离去的背影喊道: 「那个——」 大概是没想到会被叫住,段林女士「咦」了一声。 「叫我吗?还有什么事情吗?」 「啊,嗯,能稍微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着我打开了从问讯处拿来的宣传册,指着「放生之月」的歌词问她。 「请问一下,千反田同学独唱的部分是哪一段?」 段林女士再次皱起了眉。 「哪一段……为什么要问这个?」 若无其事地发问,接着直截了当地得到答案,本以为是这样的发展,没想到却被反问了。 「怎么说呢。」 我开了个话头以争取时间。该怎么说呢……我用了三秒,想出了这个场合下能被接受的理由。 「我们想拍下她独唱时的照片,放进社团的活动记录里,所以想知道她独唱的时间点。我本来想直接问她本人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没有时间了。」 稍微有点儿不自然。 「啊,是这么回事,好的。」 看来过关了。段林女士的手指移到了歌词上。 「这里。」 啊啊 但愿 我还能 在自由的天空中 逍遥 「这部分歌声清亮,很值得一听。相比照相,我觉得录像更好呢。」 这么说着,段林小姐瞥了我一眼。显然我并没有带着无论是照相机还是录像机。段林女士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大约是察觉到我的说法有问题了,我得先发制人。 「非常感谢!我会向伊原转达的。」 很明显伊原也没有带照相机来,但段林女士应该没有观察到这个程度。 「这样也不错吧。」 她接受了我的说法。 「那么,我先回大厅了。如果见到那个孩子我会回来说一声的。拜托了。」 段林女士离开了,铁门发出沉重的声音关上了,a7休息室里只剩下了我和横手女士。原本还能容纳十几人的房间里,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心情很差。 横手女士端庄地坐在折叠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自我来到之后的这一个小时,她没有换过姿势,甚至让我觉得她可能连轻微的挪动都没有过。之前横手女士的目光,让人感觉得体而大方。但现在,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言不发的我,像是在责备,「到底想做什么?」 我走近横手女士,站在她眼前,鞠了一躬。 「先前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折木奉太郎,和千反田同学是同年级的,也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 横手女士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移,但很快便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微微低头回礼。 「你客气了。我是横手笃子。因为我的膝盖不是很好,因此没有起身,失礼了。」 「请不必在意。」 「谢谢。」 这段对话礼貌而温和,但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横手女士眯起眼睛,声音渐渐变得强硬,像是在质问我。 「折木同学,你说了你知道千反田家千金的所在对吧。确实如此吗?」 我干脆地回答道。 「不,那是在撒谎。」 是想说什么吗?横手女士张开了嘴,随即又合上。她凝视着我,终于嘟囔了一句。 「撒谎、你……」 「我希望让段林女士离开这里,所以撒了谎。」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横手女士对于我撒谎的原因有些疑惑,但她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当然,这个人是不可能因为我撒谎而出言指责的。 「有件事情,我想向您了解一下。」 「向我?什么事情?」 我稍微看了一下手表,马上就要到四点二十分了。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可不是展现内心戏码的时候。并且,对于必行之事奉行简练主义的我而言,还是希望能够单刀直入。 「从乘车前来文化会馆,一直到进了这个房间,您都是和千反田同学在一起的,您有这么说过吧?」 「嗯,我是说过。」 亲口说出谴责的话总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拥有的勇气尚且不足,我把视线稍微挪开了一些说道。 「那是在说谎,对吧。」 横手女士的表情僵住了。 正如里志所言,地毯式的搜索是来不及找到千反田的,必须有别的方法。最简单的方法毋庸置疑,就是直接向知情人询问。 一定不会有错,在关于千反田去向这件事上,横手女士撒了谎。这个人是知道些什么的。从她这里问出一些线索,要比在神山市里什么咖啡馆和书店之类的地方反复寻找效率得多。 横手女士放在腿上的双手,大约是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如果她能爽快地承认的话就省事了,但是希望不大。我从没有得到过这个人一丁点的信任。 果不其然,横手女士假装并不知情。 「这是什么意思?」 赌上一丝的希望,再试着套套她的话吧。 「之前话说得太着急了,您不打算收回您之前所说和千反田同学一起乘坐巴士来到这里的话吗?」 「那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是不是稍微有些失礼了呢?」 遭到了迎面而来的抵抗,我有些动摇。交涉与说服本就不是我擅长的。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像在平日里度过高中生活时那样,把事情推给里志和千反田。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首要的不是讨价还价而是说清事实。我攥紧拳头,鼓起勇气。 「不。我再重复一遍,您所说的您是和千反田同学一起来到这个房间,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这么说,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我指向了休息室大门的方向。 「证据在那里。」 「门?」 「不,我指的是伞。」 门边有易倒的伞架,只有一把黑色的伞插在那里。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时,脚勾倒了伞架,慌忙中扶起时还把手弄湿了。 「我家周边并没有下雨,但那把伞既然是湿的,就说明阵出那边下了雨,对吧。」 「确实如此。」 「好,我了解了。另外您也说过,和您一起等车的千反田同学的伞是暗红色的。……也就是说,千反田同学的伞并没有在这里。这附近从早上开始一直是阴天。而在您所说的千反田同学到达这里的时间,一点半左右,可以看到短暂的放晴。暂且先来到休息室,再拿着伞外出,这种事情很难想象。也就是说,千反田同学并没有来过这里。您之前说的是谎话。」 横手女士用手撑着脸颊。 「只是因为伞不在这里,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吗?伞架并不止这里有吧。」 「确实如此,在一层的门斗里也有伞架。但是,演出人员会被告知尽可能使用休息室里的伞架。」 「你也说了是『尽可能』了,对吧。」 所有的规定都不可能完全被遵守,况且让每个人都知晓规定本身就不可能。关于这一点,我有充分的认识。 「确实,如果千反田她独自前来,确实有可能因为不知道伞架的使用规定,而没有把伞放到休息室里。但并不是这么回事吧。既然是和您一起来到休息室,那么只有横手女士您遵守了伞架的使用规定,而千反田却无视了规定,这是不会发生的吧。人的行动大致上会受同行人的影响,况且千反田又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横手女士无言以对。但是现在还到没到能让她说出实情的程度,姑且继续诱导她吧。 「即便如此,以此作为千反田并没有来过这里的证据,还是不够充分。如果千反田确实来过这里,但由于某种原因必须要回家,并且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再回来了的话,的确有可能会带着伞离开。而如果有人找到了她曾来过这里的证据,那么再想证明她没有来过,就难上加难了。」 「嗯,确实如此。」 我从余光中看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顺带一提,您自始至终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吧。」 我试着突然改变话题。 「明明其他合唱团团员都在大厅里。」 横手女士看起来很不快地皱起眉。 「这是我个人的自由。」 「这是自然。那么,刚才您对担忧千反田能否出现的段林女士所说的话,就很奇怪了。您说过大概她很快就会来的吧。」 「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么?」 我摇摇头。 「不,这句话单看上去并不奇怪。」 「那你……」 「但是您在说这话的时候,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就快来了,最多一个小时。为什么是一个小时呢?您所说的,不是马上、不是一会儿、也不是能来得及,而是再等一小时。我自己就听到了两次,在那之前您应该还说过吧,段林女士不是也对此发了牢骚么。为什么不是半小时或者两小时,偏偏就是一小时呢?」 等待一小时这种说法,可能单纯只是横手女士的口头禅,但我还是考虑了其他的可能性。而根据里志所提供的情报,我对我的推测很有自信。 一小时意味着什么?这个时间代表了什么? 「巴士,对吧?」 横手女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肩膀突然收缩了一下。 我打开了里志给我带来的巴士时刻表。 「这是巴士时刻表。为了拿到这张表,我的朋友骑着自行车狂飙,好在平安无事。根据时刻表,从阵出到文化会馆的巴士很少,每小时只有一班车。所以你才会说再等一小时这种话。没错吧?」 看了一眼移开视线的横手女士,我知道我的推测没有错误。 「也就是说,所谓的『再等一小时』,是『等下一班巴士来』的意思。下一班巴士才是千反田所乘坐的巴士,你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所以才想要安抚想把事情闹大的段林女士,不是么?」 但是三个小时过去了,千反田还是没有来。我很佩服横手女士依旧维持着泰然自若的态度,但她的内心差不多也该开始焦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结论也呼之欲出了。千反田可能的所在地相当有限。 「千反田,她还在阵出,是么?」 ……这是决定性的一句话。横手女士的目光不安地闪烁着犹豫,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迅速恢复了嘴边优雅的微笑,随后说道。 「正是如此。千反田家的千金并没有来过这里,我刚才确实撒了谎。」 「如方才所说,上午时阵出下了雨。」 横手女士开始陈述。 「我撑着那把黑伞,千反田家千金的则是暗红色的伞,这是真的。我们两人是搭乘巴士,这也不是谎话。巴士比较空,我们坐在相邻的座位上。 「等巴士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上车之后更加严重,我看到她的脸色发白。我问她怎么了,是否身体不舒服。她说没事,看得我心疼,但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就在这时,她突然按下了下车按钮。」 我抑制着内心的急躁,保持沉默。虽然完全找不到问题的突破点,但我相信,静静倾听,是对说话人最低限度的礼貌,尤其对方还是不情愿地开的口。但在那之上,她所提到的千反田身体状况的异常,让我放心不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脸色惨白的样子。 「我叫住了准备下车的她。于是她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鞠了一躬,就小跑着离开了。我考虑要不要追上去,但又不希望反而成了多管闲事,这么想着我就来到了这里。」 似乎横手女士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我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千反田的身体状况不好吗?」 横手女士只回复了一句话。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对于千反田而言,如果出现身体不是无法承担独唱部分的情况,可以和文化会馆的其他合唱团团员说清楚,也可以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暂且回家静养。不管怎样,总比像这样逃避一般下车好些。 千反田下车的理由,与她脸色苍白的理由,想必无关身体状况。基于这样的推测,我切入正题。 「千反田是在哪一站下的车?下车之后,她去了哪里?您有什么线索吗?」 听到我的问题,横手女士冷冷地看向我。 「知道了这个,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去找她。」 「没有必要。」 横手女士直起身子,随后断言道。 「那孩子是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她很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她下车是因为内心一时迷茫,但她一定会按时赶过来的。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相信并等待她就可以了。」 我挠了挠头。 「……总之,我认为她会回来的。」 似乎吓了一跳,横手女士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这是不言而喻的。 「因为这很辛苦。」 「辛苦?」 「您不明白吗?」 继承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既然那时千反田选择了下车然后消失,那么一定是有着什么理由的。而这个理由,我并不想用「内心的迷茫」来敷衍。 确实如横手女士所言,她一定会在演出开始前现身的吧。但这是白着脸下车的理由与她的正义感殊死搏斗之后的结果。想要逃避,但却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这怎么可能不辛苦。 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看到有人去迎接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也就是说去找她这件事,不见得能说是不做也行的吧。 这些话没有必要仔细地向横手女士说明,简短地归纳一下就行了。 「唔,这就是朋友的存在价值。」 「……」 阴沉的眼神向我看来,她会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我说的话呢,看起来似乎正在评判。不过,现在我和横手女士已经没有对立的理由了。 「您在这里等待千反田,是因为不想去接她对吧?」 横手女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在这里等待就可以了,我们去阵出接她。我们想的一样,不是么。如何,您现在愿意告诉我千反田下车的地方了吗?」 「你是说『我们』了,对吧?」 嗯?啊。 「毕竟伊原一直在担心千反田,所以要去就一起去,可能的话,她一个人去我更轻松。只不过她已经出去寻找千反田了,现在想要会合大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如果不行的话我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了……不然您看怎么样呢?」 「没事。」 不知为何,横手女士捂着嘴笑了起来。随后她重新将双手叠在腿上,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我明白了。虽然我想耍点小聪明,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虽说我相信她会过来,但也开始有点儿着急了。那么我告诉你吧。」 我点头。 「……那个孩子,是在阵出南站下车的。从那边出发,巴士前进方向的右手边的山脚下,有一间砂浆涂漆外墙的仓库。如果说她去某处藏起来的话,一定就是那里了。」 横手女士应该是在巴士上看着千反田下车的。之后巴士大概很快就开走了。 路边到仓库大概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既然说是在山脚下,应该还是有些距离的。她还来得及看着千反田从走向仓库到进去么。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怀疑横手女士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您亲眼看到了吗?」 横手女士摇了摇头。 「并没有,但这不用看也能知道。」 横手女士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一般,非常温柔。 「虽然现在不再使用了,但那是我们家的仓库……那个孩子小时候就经常藏到那里去。」 我本来以为横手女士只是住在千反田家附近的人,不过既然千反田会把那间仓库当作藏身之所,那她就肯定不是单纯的邻居了。 「横手女士,您是千反田的亲戚吗?」 「相当于伯母吧。今天是预定来会馆,顺道去了趟千反田家。你不能直接去仓库,会有人看到的。请先去找仓库旁边那户扎有树篱的人家,门牌上写着『横手』。进入院子以后,绕到仓库的背后去。我家里现在应该没人,但如果有人问起你在做什么的话,就说你是被去参加合唱的横手女士委托,来帮她取回忘带的东西的。……好了,请你尽快。」 横手女士迅速抬起手,指着铁门说道。 6. 阵出位于神山市东北,四周被连绵的山丘围绕。按行政区划它是归属于神山市的一部分,但两地的居民区并不相接,若要前往阵出只能走很窄的山道。 心理上感受到的距离暂且不论,毕竟千反田每天都是这样上学的,实际上并不太远。虽然山路坡道很多,行走比较费力,但如果骑自行车过去的话,不需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我走出会馆,正想着只能骑自行车去的时候,仿佛迎接明星的租用汽车般,一辆巴士在眼前的车站停下,打开了门。这实在是太正中下怀,我一瞬间定在了原地。这确实比自行车更快捷,还可以省下寻找阵出南巴士站的工夫,但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能有一小时一班的巴士恰巧开到面前这样的幸运。这该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啊,是了,这是反向的巴士。乘上它就会被带往和阵出相反的某处之类的圈套。随即我又千钧一发地注意到,如果仔细看看巴士侧面的行驶路线图的话——没有看错,那里清楚标示着「途经阵出」。 「哎,我要搭车!」 短暂的犹豫导致险些没赶上,我冲着眼看着就要开走的巴士喊道。我小跑着上了车,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车门伴着泳圈放气似的声音关上了。 「即将发车。」 随着车内广播响起,巴士慢慢地开动。这班似乎是下车时才需要交费。 我原打算在去阵出之前找一下伊原,但既然巴士来了便罢了。可别错过巴士啊——记得有个评论家在电视上这么说过来着。那么,我带了钱没有呢。想着应该是带了的,我还是翻开口袋,确认最后一张千元钞正躺在钱包里。看来是成功回避了没钱买票被送去当洗碗工的命运,只不过想买的文库本得推迟了吧。虽然不太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包括我在内,车上乘客也不足十人。离开文化会馆后,巴士慢慢进入旧城区。明明是比较窄的道路,车流却很大,导致这一带有些拥堵。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看见了出售美味艾蒿团子的和果子店、看见了因为店主上了年纪够不着而把顶层书架空着的书店、看见了在幼时已从布匹店转型的洗衣店、看见了拆除香烟店后建起的超市、等等——各色熟悉的风景在高速地倒退着。 广播通报了下一站的站名,有人按了下车按钮。两名乘客下车,又上来了一人。在之后的一站也停下了。我刚想看看手表,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毕竟已经从几个方案中选乘了巴士,一旦看了时间必然会着急,但是无论再怎么焦虑,也不会有比继续搭乘更快的移动方法了。 不久,巴士驶离了市区。在通过设有四台加油机的大型加油站以及提供乘车购餐服务的汉堡店之间的十字路口后,巴士开上了辅道开始加速。 我用手肘顶住窗户,望着外面陷入了思考。 一开始,横手女士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千金」,过了一会儿又改口管她叫作「那孩子」。虽说不太确定,但似乎在段林女士面前她绝不会称之为「那孩子」。虽说也可以认为只是见外,但我感觉两个不同称呼之间还有着某些更复杂、外人无法轻易触及的某些原因。 横手女士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千金」,又称呼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最后说明了千反田是她的侄女这层关系。我不懂其中的详细原因,也无意去了解。但是当想到我所认识的神山高校古典部部长千反田爱琉被这样的称呼缠身时,不知为何心里很不舒服。 然后千反田就从巴士上下来了。 为什么呢。前往阵出的途中无所事事的我,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连接阵出和神山市的山道不止一条,骑自行车和搭乘巴士走的并非同路。注意到巴士走的不是我平时的路线时还吓了一跳,但当了解到这边同样通往目的地后,便靠在座位上只等待巴士到达了。 而后巴士开上了山道,沿着山坡蜿蜒的路左弯右绕地行驶,我的身体也随着左右摇晃,不由想起了去年、伊原安排去温泉旅馆留宿时那次严重的晕车。虽然不知真假,但有听说过晕车不过是心理因素的说法,于是我心里自编了一段唱着「我才不怕晕车呢」的小曲儿,在巴士沿着山路行驶的期间反复循环着。 吵闹的引擎声稍微静了下来,巴士离开山路回到了笔直的公路上,在久违的信号灯前停下时,女声的广播响了起来: 「下一站、阵出南,下一站、阵出南站。」 我按下下车按钮。巴士在绿灯亮起后便再次开始减速,直到完全停下后车门开启。这回是司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 「阵出——南——到了——」 还依着古怪的节奏。 付了车费后下车,我首先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虽说反应并不强烈,多少还是有些晕车,在接触到新鲜空气后感觉舒畅不少。据说阵出刚下过雨,路面却并没有被打湿的痕迹——毕竟正值七月,这么一点水分只要放晴很快就能晒干。然而我忽然发现,方才的白云蓝天已经阴沉下来,阵雨将至的迹象在空气中弥漫。这下可麻烦了,我没带伞。 四处打量了一会,我注意到巴士是沿着斜坡而来的——左下右上,几近平缓的坡道。眼前是一片炎炎夏日中绿意盎然的田园,如配角般零散地铺着几户人家。地势自距离模糊的远处再次高起,直至苍绿群山的彼方,那覆盖了永久雪层的神垣内连峰巍然耸立。 「仓库是在……」 我咕哝着,再次环视周围。横手女士所说,在巴士行进方向的右边可以看见仓库,即是说在斜坡的上方。 我很快便看见了仓库的位置。原本担忧着有多间仓库时该怎么办,所幸在阵出南站的右方只有一栋,并且距离不远。从这里望过去,仓库的下半部分被板壁遮住了,只能看到三角形的屋顶、似乎是用砂浆涂漆的白色外墙以及二楼的一扇双开门。那周围没有其他的建筑,斜面上只坐落着孤零零的一间仓库,也是有些古怪。 我一路小跑穿过车辆寥寥无几的马路,正想着直接走去仓库,又想起了横手女士的话。她提醒我,行动时要避免被人看到。虽然这说法让我有些不悦,但也不能对出于善意告诉我千反田所在的她叮嘱的话置之不理。照她所说,我开始寻找有树篱的人家。 离仓库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间符合形容的房屋。那是座屋顶上铺着瓦片的平房,树篱间伫立着粗大的木质门柱。和千反田家相比是有些相形见绌了,但也是座威严的屋宅。 「还得去那里啊……」 虽说得到了主人的许可,根本不必觉得胆怯。总不至于一切都是横手女士的圈套,等我走到她的地盘就会因为非法侵入被逮捕吧。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乘巴士到这里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查了一下,下一班开往文化会馆的巴士会在五点十分到达。这和横手女士所说一点乘上巴士、一点半便可到达文化会馆的用时大致相符。 「这样就来得及了。」 只要在巴士到达前的二十分钟内,把千反田从那个仓库里带出来就可以了。如果她不在里面的话……罢了,已经尽了人事,伊原也不会责怪我了吧。 感觉到脸颊有丁点冰凉,我用手指一擦拭,发现沾了水珠。道路上深色的斑点在一滴滴地增多。雨下了起来。 「开玩笑的吧,简直了。」 夏季傍晚的阵雨,轻易就能变成暴雨。虽然我认为自己今天各方面都很努力了,但老天爷似乎还是不允许我有片刻的犹豫。我猛吸了一口气,朝有树篱的房屋跑去。 7. 绕过横手家的庭院,我来到了仓库前。 雨并没有阵雨那么猛烈,充其量不过毛毛雨罢了。即便如此,视野中的景色还都是烟雨蒙蒙的。仓库的屋檐突出得不多,很难说是个适合避雨的地方,但幸好没有起风,站在屋檐下也能勉强不被淋湿。多亏了那层板壁,即使我这样的高中生很违和地站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虽说于我而言是种幸运,但从安全防范的角度来说做得还不够到位吧。不过既然是已经不再使用的仓库,说不定也不会有人在意这点。 想象中的仓库门是漆着砂浆的厚重防火门,但实际上是木质的双扇门。婴儿拳头大小的铁质铆钉从上到下嵌成一排,看起来相当坚固。铆钉上凿有似乎是用来穿锁的圆孔,但并没有看到锁。我摸着铆钉嘟囔道: 「那么,该怎么办呢。」 首先要确认的是,千反田是否真的在这里。试着敲门看看吧——这么想着,我抬起了手腕。 就在此时,我隐约听见了一个美丽的声音,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 ——啊——啊——啊。 正奇怪着,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发声练习吧。为了赶上合唱的出场,千反田在调整着嗓子的状态。察觉到这一点,我下意识地敲了敲门。 仓库里的歌声戛然而止。似乎对里面的人来说,这种状况简直就像恐怖片一样。试着安抚受到惊吓的她,我又呼唤着: 「千反田,你在吗?」 我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也没听见。保持这个姿势,我再一次问道: 「你在里面吗?」 这次听到了回答。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折木同学?」 找到了。千反田在此不过是横手女士的推测,我也充分考虑过她不在的可能性,不过,好歹一切顺利。 我可以听清千反田的声音。相比看上去的厚重感,这道门出乎意料的薄,让人感到声音意外的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是在问我前来的理由、还是找到她的方法呢?我没能理解,索性一并回答了。 「伊原在到处找你,所以让我帮忙;横山女士告诉我有这个地方,于是我就过来了。」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些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并没有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只装作没听到。 「听得不是很清楚啊。可以把门打开吗?」 回答细弱得像是从远处传来一样。 「……好的。」 「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抱歉。」 听横手女士的意思,这个仓库本就像是千反田的秘密基地一样的存在,因为合唱的原因找上门姑且能得到原谅,但还要进去的话感觉就不太合适了。反正雨下得不大,隔着门讲话也没有什么。我正这么想着,千反田的声音突然着急了起来: 「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我没有脸见折木同学。」 千反田沉默片刻,微微自嘲地说道。 「我被折木同学看不起了吧……身负重任却临阵脱逃,肯定给大家带来不少麻烦了吧。我真是……太差劲了。」 是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少见,不过完全没有看不起的想法。 「虽然没在两点时赶到,但还是打算六点过去的吧?所以刚刚还在练声。」 话音刚落,「你一直在听?!」 「呃,只有最后一段。」 「……」 「与其说在听,不如说只是听到了而已。」 耳边又只剩下了雨声。在狭窄的屋檐下,一直朝门站着有点累,于是我也靠在了门上。我轻咳一声,慢慢地问道: 「那,怎么说,能去吗?」 微弱的回答。 「……不是催我快去么。」 我缩了缩肩膀,虽然千反田看不到。 「如果不能去也不用逞强。段林女士还气得说要找人代替呢。总有一两个人能唱的。」 「这种事……我做不到……」 说着这话的千反田,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 不知何时开始,一只蜗牛爬上了我面前的板壁。我一边不时地看着它缓慢的动作一边说道。 「但是,你唱不了吧。」 没有立即回复。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怯怯的试探。 「折木同学……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不,抱歉说了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答时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是呢。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脚下的杂草一点点地被雨打湿。板壁上那只蜗牛看着像在爬行,但相比刚才却一点也没有前进。 「我不知道全部情况。但是,如果只是一点点,应该还是明白的。」 为什么千反田要从巴士上下来。 现在的千反田,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之后我听见像孩童催着讲故事的声音。 「请告诉我吧。」 说出来又能怎样。就算我完全了解千反田的心情,她会因此得到哪怕一丁点救赎吗。再说,也不能保证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太傻了,我还是保持沉默吧。 门的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像是在屏住呼吸等待那样。 我看了看手表,离巴士到达还有一点时间。 总觉得似乎有这样的传说。我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智者吗?力士吗?还是跳着可笑的舞蹈让门开启的舞女?罢了,既然是她本人希望我说出来,那也一定做好了为我推测错误而失望的准备。想说的话就说吧。 「我觉得吧,说不定——」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阴雨绵绵的黯淡天空。 「你,被告知不用继承家业了吧。」 只有雨声依旧响着。淅淅沥沥地,柔和的杂音充斥着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前段时间,伊原说过奇怪的话吧?说咖啡太甜了之类的。那天的你一直在发呆,看起来很不对劲。本来觉得『偶尔也会有这种状态的吧』,但回去之前我看到了你在看的书——倒是记得很清楚,是升学指导的书。从高中毕业后的建议,去哪一所大学、做哪一类工作、自己将要成为怎样的人——这样的书。」 明明没有淋到雨,脚旁却有些湿漉漉的。并没有感到渗进来的凉意,毕竟这是夏日里温和的雨。 「我们已经高二了,看升学指导是很正常的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伊原和里志可能会考虑升学后的事,但你是不一样的吧?新年去神社参拜也好,四月的女儿节也罢,都是些以继承千反田家为前提的行动。你的未来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早决定下来了才对……本该如此,为什么现在却在呆呆地看升学指导的书呢?我当时是这么思考的。」 其实我心里本以为,她只不过有些在意那不能选的其他选项。但是今天的事情发生后,我开始考虑与之完全相反的可能性。 「之后就是今天的合唱。从伊原那得知你不见了以后,我最初不过认为你自有某种理由而已。但是,在四处寻找的途中看到了你要唱的歌词,我才有了现在的猜测。」 在文化会馆找到的宣传册上,写着的那句歌词。虽然一开始不知道千反田独唱的段落,之后也从段林女士那儿得知了。 「里志说了,江屿椙堂有把公认的良好价值观毫不尴尬地大加歌颂的习惯,可这又听起来太像说教了,所以才没有成为一流的俳句家。」 ——啊啊 但愿 我还能 在自由的天空中 逍遥 「你独唱的部分,把对自由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把看到歌词时的违和感和千反田消失的理由结合在一起的契机也是里志说的话。他说,和亲戚下将棋,输了并没什么,但被要求亲口说出「我输了」是非常不爽的。 「我也有过这种回忆。以前参加亲戚的婚礼的时候被要求唱赞美歌。因为知道那只是个形式,所以对『主耶稣万岁』『圣母玛利亚万岁』这样单纯的歌词一直在意着,始终唱不好。明明自己不信基督教却要歌颂他们,这难道不会对不起真正的基督教徒么?」 说谎会给心里带来负担。 「你是觉得,其他都没关系,但唯独没有办法唱出表达渴望自由的歌词吧?」 在嵌着铆钉的门的那一边,千反田是否还在呢。没有说话,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像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 「在这之前,你的未来——如果这么说可以的话——是不自由的。虽然多少能够自己干预一些事,但最终必将成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如果现在还是这样,唱出这些歌词应该是没问题的。实际上,在练习的时候就已经很平常地唱出来了,也没有对负责独唱部分表示反对。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应该就是近几日的事。」 大概就是伊原提起甜咖啡的前一天吧。 「就在这几天,你突然就不能唱了……是因为自己自由了吧?」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若是自己的意愿也没关系,但是,长久以来一直被当作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自己也接受了这一说法的你,突然被否定了这点——家里没有继承人也没关系,按你喜欢的样子生活吧,父母中的某一位对你说了这样的话以后。」 被横手女士说「那孩子有着作为千反田家继承人的责任感,所以一定会来的」的千反田,却失去了继承人身份的话。 「肯定会……不知所措吧。」 没有背负着什么身份和责任,只是把节能这种大话挂在嘴边、成天游手好闲过日子的我,其实是不可能体会到千反田的感受的。明明不能理解,却还是慢悠悠地陈述着经过思考推出的结论,这样的我,完全就是个惹人笑的丑角。 「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唱出向往自由的歌词吗?当然,接手了重要的独唱部分,必须要尽到责任,否则会给其他团员带来麻烦。自己的事情先放下,告诉自己这是必须做的,强迫自己唱出来。别任性了。……这才是正确的。一定会有某个人这么说吧。」 事实上,谁会说这样的话呢。伊原是不会说的,里志是绝对不会说的。但是,总有某个人会这么说的吧。 「但是我……即使事实真和我荒谬的想象一样,我也没有一点责怪你的意思。」 也没有那样的资格。 明明梅雨期早就结束了,但这柔和宁静的雨却没有停止的迹象,也毫无渐大的意思。板壁上的蜗牛已不见了。是慢慢地爬出了板壁,还是掉进了草丛,我并没有看见。 紧闭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无比平和的声音。 「折木同学。」 「我听着呢。」 「我……到现在才对我说『自由地生活吧』……说『选你喜欢的路走下去吧』……说『千反田家的未来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了』……」 慢慢变得自嘲的声音,在最后说道。 「事到如今才给予我翅膀,我真的觉得很困扰。」 而后,仓库便沉入了一片死寂。 千反田背负至今的一切,却被告知了不用背负也可以——想到这里,忽然就被想要全力痛揍什么的冲动笼罩了。想要猛打什么,让自己的手也受伤、直到鲜血流出。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五点零六分。还有四分钟,开往文化会馆的巴士就要到了。 我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说的话,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剩下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只是千反田自己的问题了。 雨没有变强,也没有减弱,只是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地下着。——自仓库中,我已听不见歌声。 (全文完) 箱中的漏洞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我们的传说之作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虎与蟹,抑或是折木奉太郎杀人事件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箱中的遗漏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那些没映照在镜子里的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连峰可否晴朗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我们的传奇之作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漫长的假日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 迟来的羽翼 因版权问题,文库不再提供该小说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