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呸》 第1页 [现代情感] 《和离?呸!(婚后)》作者:赵熙之【完结+番外】 文案 两/性结好,讲求夫妇之义,但也主张两情相悦。 夫妻不相安谐,故而和离。 温连永作为一枚二货,某天光荣收到了和离书。 性格爱好包括滚床单在内各种不搭调,离还是不离? 哎呀,这问题…… 总之闷骚相遇必有一伤,吃人也得看谁道行更高。 内容标籤: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连永 ┃ 配角: ┃ 其它:写虐文下辈子会变成[哔——]所以我不写了 1、【零一】不明和离书 ... 薛博士得了个怪病回家休养去了,童子科一群小朋友的旬试监考重任便落在了我头上。小崽子们没了严厉的薛博士盯着,越发肆无忌惮。 廊檐底下结的那只褐巢里,扑稜稜飞出几只小雀仔,屋子里十几双小眼睛滴熘熘地往外瞅着。 「不老老实实写就全部拎出去打一顿。」有时候放狠话吓唬小朋友是个极不厚道的事,每每说出口,总是有一种仗势欺人蹂躏小花朵的罪恶感,抚额。 左侧的移门忽地推开一点点,西二斋的徐斋谕探进来一个脑袋说:「讲书,我替您盯着罢。广业堂好像出了点事,您去瞅瞅?」 鑑于底下一阵不安分,我摆摆手:「算了,你去看吧,我老了没那个好奇心,这边我盯着就行了。」 徐斋谕神色诡异地将脑袋缩了回去。移门被轻轻合好,底下的小崽子们又开始抓耳挠腮了。想当年薛博士还被称为薛讲书的时候,我还和这群小崽子一样,在底下想破脑袋默课本呢。转眼间都到了我看着这群崽子在和讲书助教们斗智斗勇的时候了……年华似水流真是个俗气又伤感的说法。 好不容易等到旬试结束,小崽子们一个个苦着脸将卷子送上来,又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等小崽子们都走了,我揣着试卷,往广业堂走。 童子科办公的地方本是很清净的,但自从西二斋那群人一起挪到这边来之后,便整天闹腾得厉害。薛博士多次要求和西二斋的人分开办公,都被司业大人一口驳回。 司业大人说:「童子科被薛博士带得一点生机都没有,西二斋热闹活泼,良性互补,此乃上上策。」 然薛博士深感忧虑,西二斋的学生们年纪小的十六七岁,年纪大些的都二十好几了,和童子科混在一起,委实不好。如今纯洁的童子科沾染了西二斋的恶习,也变得不怎么爱学习了。小朋友们踏入学问大门的第一步就没走稳,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广业堂还是一如往常地吵,还没走过去,便瞥见孙正林不顾形象地奔了过来。 「连永……」他将尾音拖得无比长,「你快来说说怎么回事?」 我皱皱眉,他这样子奔起来,真是同我二姨娘心尖尖上那只小黄毛狗像极了。 孙正林拉了我就往内堂走,一群人立在那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我刚迈进去,便看得西二斋的各位同僚们陆陆续续出去了。 本来还热闹得翻天的广业堂里,忽地安静了下来。我摸了摸后脑勺,倒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屋子除了我和孙正林,便只剩下成徽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里翻着手里的书。 见我进来了,成徽便抬头看我一眼,淡淡道:「你恐怕有得忙了,这次的卷子我来看罢。」 有得忙?我有些不得其解,近来我闲得很,手头上倒没什么正经事。 孙正林两步走到我桌子前,捏了一张薄薄的纸过来在我面前抖着嗓子嚎道:「你完了啊,估计这事情过会儿全国子监的人都知道了,你男人真他娘的不是人啊,老子帮你去揍他!」 我更迷煳了,忙接过来一瞧,偌大的「和离书」三个字当真是闪瞎我一双老眼。 赵偱这孩子做事太高调了些,竟一声不吭地将和离书给我送到国子监来了。这个私了的态度太奇特了,我长这么大了还真心没有见过。非抖落得让所有人知道干嘛呢?少年啊,我真心为你所受的早期家庭教育感到悲哀吶。 孙正林哀嘆一声:「真忧心吶,你男人是不是不能那啥道了?或是你太烈女了,所以你男人慾求不满一怒之下将你休离了?」 成徽在一旁波澜不惊地提醒他:「正林,是和离,不是休离。」 「哦,和离……」他一拍桌子,「那派人送这种东西到国子监来也太不懂事了,老子替你抽他去。」 「得了,我家私事你操个什么心。」我将手里一沓卷子随手撂在成徽桌子上,转而同孙正林道,「昨天陪我妹写了一晚上的戏本子,正困得很,今日没课,我就先回去了。」 「你你你……」他指着我鼻子的模样太怨念了,这样不大好,传出去倒又是我欺负他了一样。 「薛老爷子以前说的太好了,同辈里头你最没良心,旁人替你干着急,你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老子、老子快要被你气死了!」 我拍拍他的肩:「你我同窗多年,到现在才看清我的真面目,真替你感到遗憾啊。」 一旁的成徽抬起头来,不急不忙说道:「正林,去喝口水顺顺气。」继而又转向我:「带着和离书回赵家和赵偱谈谈罢,你老这么耗着不是个事。这门婚事说到底也是太后指的,莫要太不当回事了。」
第2页 成徽总将事情放到最理性的状态下去想,委实是我见过的最沉得住气的人了。我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的眼睛,仍是沉静无波,看不出悲喜或是愤怒。 我认识的人很多,真正的朋友却很少,成徽便是其中之一。初见成徽还是八年前,那时他刚进国子监,且进来得比我们要晚许多。西二斋一群上捨生逮着机会就欺负他,同窗之间也没人待见他,想想那时候的成徽真是可怜死了。我这个人,英雄救美的心一旦泛滥,就收不住手了。 看着成徽总是坐着木轮椅独来独往的样子,我真心觉得这位病美人戳到我的悲悯心了,于是同当时身为我好闺蜜的孙正林一道保护起这位腿脚不利索的美人来。 我还记得我妹那年到国子监来找我时第一次看到成徽就瞬时惊呆了,她小小年纪便作出了「这个人看上去很有故事」的伟大评价。果然,多少年之后她以成徽为原型写了个戏本子,深受西京小媳妇大闺女的追捧。 其实他这个人,一眼望过去,便是太老成持重了,同年龄不大相称。大约是自己一个人时想得有些多了,自然要比我们这些整日聒噪的人心里要清明得多。 我走出广业堂的时候,还听得孙正林在后头抖嗓子,这傢伙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离开国子监,晌午的日头稳稳噹噹悬在当空,有些许刺目,却也算不得热了。西京的秋天来得甚早,我瞧着路上有些人家院子里爬出来的地锦都开始掉叶子了。走到岔路口,我摸出怀里的和离书,对着大太阳又瞧了瞧。 说字如其人真是一点都不为过,赵偱那一张禁慾脸配上这一张写得冷冰冰的字,真是太绝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国舅府欠了赵家一桩亲事,我娘亲说我是长女,我被嫁过去的概率铁定是最高的,所以让我早早做好准备。于是等我晓得这话里的意思,便开始未雨绸缪了,逮着机会便往赵府跑。 与其两眼一抹黑嫁过去,还不如早点认识未来夫君。当时赵家的长子赵怀宁都十六岁了,而我才六岁,且他出身将门,恐怕会很兇暴,因而我很是郁闷。但后来赵怀宁拿茶点和糖果招唿我的时候说:「小姑娘,等你长到十六岁再来罢。」这温柔模样委实合我心意,后来我便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十六岁,再去时,赵怀宁将军已经娶妻了。 后来我又等了赵将军两年,那两年恰好赶上边疆太平,他有许多的时间在西京耗着,我便常常能见到他。我娘亲见我这样喜欢他,说要不就让赵怀宁娶两个妻,不准娶妾室……我觉得娘亲这提议太过兇残,便作罢。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就再也等不到他了。 那时我觉得,我同赵家的缘分大概便止于此,也再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赵家的那一门亲事了。 眼看着快二十岁了,弟弟妹妹都说好了亲事,我却还是孤家寡人。也不知道谁嘴快同我那皇宫里头的亲姑姑说了这事,温太后稍稍一问,后宫里头便有人积极又效率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说是赵家的小儿子今年也快二十了,一表人才,倒是和温家的大小姐很是相配。温太后乐呵呵地觉得此事甚好,便让人合了八字,一看,果然不错,于是我温连永,就这样被指给了赵偱。 据闻那天赵家主母拿到写着我生辰八字的吉帖时,惊讶发现我与赵偱是同一天出生,只是时辰上,我比他早了两刻钟。我妹那时候正在写一个现实题材的戏本子,一听说这个,立刻拍了脑袋说:「姐你看同一天过生辰多好啊,省面条又省礼物,还不用担心会忘了对方生辰。加油吧,你们会过得很幸福的……」 温连翘我踹死你。 其实温太后哪里是随便听人忽悠,她是早就打算好了。在他们这辈人眼里,小辈们的婚姻也是握在手里的筹码,得失是早在心里头盘算好的,只不过偶尔装装煳涂,乐呵着让有些事顺利些罢了。 我将和离书重新收起来,看了看面前的岔路口,往赵府走了。 我同赵偱大约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他同赵家主母说我刚嫁过来不习惯,自己回娘家去了。这席话说得他深明大义,倒说得我小家子气了。亏得赵家主母大约也是觉得我这个儿媳妇不怎么重要,也没遣人去国舅府寻我。我乐得自在,在我妹的小宅子里混吃混喝这么过了一阵子。 但纸包不住火,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我写了封信给赵偱,大意是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算了,你单独辟出个小屋子来给我住,我就不必这么委委屈屈地住在我妹这里了。」 赵偱简略地回了两个字:「不行。」 我仿佛能想像他摆着一张臭脸恶狠狠地说「不」的样子。——典型的命太好了,所以傲娇。 后来我想了想,他大约已经有了倾慕之人,现下娶了我,定是嫌弃我耽误了他,心里的确是不舒服的。棒打鸳鸯这样的事,委实是有些缺德。我便又回了一封信过去,意思是「吶,这只是你人生路中的一点点小挫折,少年啊,你的路还长得很,姐姐准许你再娶的,不会耽误你的,你自由的……」 收到的回覆仍然是「不行」两个字。我哆哆嗦嗦打开信封看到这俩字的时候,差点以为赵偱是个没文化的傻青年,难道除了这俩字他不会写其他的? 如今他给我将和离书直接送过来了,这回字写得还挺多。不过不成,虽然我不大喜欢这枚少年,但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拆就拆了的。一来我爹亲会噼死我,二来温太后也不会饶过我的,那时候不要说继续在国子监任职了,我估摸着连我妹都会拒绝接济我的。
第3页 头疼,委实头疼。 回到赵府时天光还亮得很,我估摸着赵偱还没回来,便偷偷摸摸进了书房,在屏风后头的软榻上眯瞪一会儿。昨晚上我妹一边写戏本子一边念给我听,我同瞌睡虫不知斗争了多久,闹得我现在头还疼。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迷迷煳煳中觉得脚有些冷,便蜷起来睡,又觉得有些不对头,一睁开眼便看到屋子里已点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说请放心入坑。。。 2 2、【零二】同屋了 ... 我坐了会儿,听闻屋子里没什么动静,觉得至少这屋子里目前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嗓子有些干,我便伸手去够一旁案几上的茶盏,许是没睡醒,杯子没够到,却把旁边一只给碰翻了,咕噜噜滚到地上,碎了一地。 陶瓷碎裂这样的清脆响声在这般阒静的屋子里颇为瘆人。关键是,我突然听到屏风前面有动静,于是就慌了一慌,结果这软榻委实太窄了,翻个身一不小心就滚了下去。 背后传来一阵尖利的疼,完了,碎瓷片扎进去了。早知道应该裹着毯子滚下去,也不至于让这小陶瓷片扎破衣服再扎到我可怜的肉。我背对着屏风支着身体坐起来,龇着牙吸了口冷气,后背这伤处肯定不止一处,算了,忍一忍去我妹那里找她帮忙。 正打算站起来,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搭住我的前襟,清清冷冷的气息跟冤魂似的:「夫人这又是做什么?」 我瞥了一眼一地的碎瓷片,忍着后背的痛,又低头看了一眼他搭在我前襟交领上的手,皱眉道:「我估摸着是你们家的茶盏也想着赶我走,所以我还是走罢,省得以后连餐碟碗盆也都看我不顺眼,一道造反了。」 事实上最近我被这位内心阴暗又有些板正的严肃少年折腾得连说话都酸熘熘了。以折磨别人心智为乐的少年都不是好少年,应当拖出去咔嚓。 但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腰间一松,再一低头,腰带竟然给松开了。靠之,今天少年喝酒了还是被恋人抛弃了?好不寻常!他将我的宽幅腰带随手搭在软榻上,我刚要探过身去拿回来,一只手边牢牢按住了我的肩膀。左肩上一凉,外袍和中衣竟然被拉了下来:「扎了好几处。」他停了停,又道:「幸好并不深。」 说完便将衣服重新给我拉上去,淡淡道:「夫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既然在书房等我到现在了,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将外袍拢拢好,从软榻的枕头下面将刚才那封和离书抽出来:「本来想着虽然我们感情不和,但是也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你悄悄同我商量也罢了,如今将这东西送到国子监去就做得有些太过了。虽然我品阶没你高,可能名声也没你好,但好歹我也是在庙堂上混的人,你这么做,不大妥当。」 我估摸着自己脸色可能不大好看,虽然语气温和,可模样兇恶,大约是吓着他了。赵偱没说话,方要从我手里将那封和离书拿过去,我便倏地收了回来。 「好了,既然给了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我留着了,以后若是想通了我会考虑和离的,但现在还不行。」在这种人面前压力太大了,所以你只有从心理上藐视他才有胜算的可能,我笑了笑,「小朋友,上次姐姐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什么事都好商量,千万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你要是想娶别人的话,只需熬过今年就好了。实在不行你就在外面养着嘛……过了年再给名分好了,没关紧要的。」 后来我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出嫁前那个月我在国子监还听到过关于赵偱的一些八卦,但我本着八卦有罪八卦者下辈子都是哑巴的原则,压根没好好听。依稀记得赵偱和他某个远房的表姐还是什么的,特别有渊源。 其实换成表妹我会更能接受,年轻嘛,貌美嘛,娇羞嘛,然后瞬间激起赵偱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所以爱来爱去很正常的事。不过这个表姐……据说,貌似,好像比赵偱要大了三岁?恩……女大三抱金砖,赵偱想发财? 扯远了,此时赵偱的眉毛拧得有些紧。这是自然嘛,小小少年听我这样一个已婚妇女讲这样的事难免会有点纠结。等你到了我爹亲的年纪,随随便便娶一房妾室什么的,就和去吃个饭喝个酒一样顺其自然了。 严肃年轻的男人真可爱啊,我收敛了笑意,看看他这一张脸,心底里隐隐约约浮上来一丝嘆息。其实眉目里同赵怀宁还真是像啊……还记得大婚那天我在新房里偷偷喝多了,没把持住,抱着赵偱哭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他黑着一张脸将我从床上拖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 喝酒误事,那天我可耻地文艺了。在赵家的宅子里,看着满屋子的喜色,我想如果赵怀宁没有死的话,我还是有机会和他成亲的。 不过不重要了,我娘亲的事例告诉我,即便同将要成婚的男人一点都不熟悉,也会有嫁过去一生美满的结局。我还记得我那些昔日同窗收到喜帖之后,纷纷回信道贺,一个个都是说赵偱好话的,最后也不忘加上一句「没有想到当年在国子监仗势欺人的温连永也能嫁得这么好啊……哦呵呵,恭喜你啊」。 所以说如果和离了,大家肯定觉得是我的错。虽然西京这里嫁娶自由,但二婚什么基本上还是要遭受许多闲言碎语,出于私人目的我也不能离啊。
第4页 赵偱皱着眉头问道:「我何时说要同你和离了?」 「……」白纸黑字还在这里呢,这样抵赖不大好罢。 赵偱沉默了会儿,忽地一本正经同我说:「不得不提醒夫人一句,这世道上别有用心之人不少,莫要被骗了。」 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小小年纪,总是觉得人世险恶很伤身的。今日不同你说这个事了,我得找我妹处理伤口去,少年再见。 我随手拿了软榻上的腰带,打算系好了去温连翘那里。哪料刚迈出一步,就被他给拖回来了。 「这么晚了,夫人想去哪里?」 你还真是怨妇啊,谁教你说话这么幽怨吶?我抿抿唇,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先头我们说好婚后自由生活,就是本着互不干涉的原则,那我如今要出去,合着你又想管,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夫人还伤着,这么出去万一出点事便不好了。」他顿了顿,拿过我手里的腰带,「夫人还是随我回卧房上药罢。」 「慢着,我上回跟你说的另外找间小屋子给我住的事你想好了没?」 「夫人住在娘家便算了,可若是住在夫家,单独住一间屋子,那传出去也是不好的。」语气再平淡也掩盖不了你虚伪的本质。赵偱这崽子才多大就这么注重名节问题,真是太有心机了。如今我整日同国子监的小朋友混在一起,已经越发不懂得成年人的心思了,委实可悲。 「哦,传出去会怎样?」我瞥了他一眼,「说其实赵偱不能那啥道,所以温连永一怒之下和他分居了?或者温连永是个贞洁烈妇,不肯跟自家丈夫住一个屋?又或者……」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手腕上一紧,便被人拖着往外走了。 「诶,我就假设假设……」赵偱的手劲非我等文弱书生可比,被拖到卧房之后,我很是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秀才遇到兵,委实太吃亏了……」 「夫人口不择言的毛病须得改一改,如此下去,就算有好名声也坏了。」他说的不急不慢,俨然成师尊状。的确……赵偱这模样的确比我更适合去国子监任教,说不定能培养一大批严肃板正的小小少年,从此童子科张口闭口都是仁义道德,一个个小脸上全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少年老成样。 回过神来,我的腰带还在他手里。我嘆口气,幽幽道:「那算了,既然必须住一个屋,你就委屈委屈睡地上罢。」一定要迅速抢占第一选择权,于是我迅速爬进被窝,扯起被子就要往身上裹。 赵偱拿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偏过身子从梳妆檯的抽屉里拿了一个药瓶,看着我道:「给你上药。」 我抱着被子看着他犹豫了会儿,转过身去,背对着赵偱坐着,将中衣拉了下来。 赵偱这个人还是很正直的,从来不趁人之危。故而即便睡一张床,我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但理智让我觉得跟此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若是不小心喜欢上那便完了。因为很显然,赵偱的意中人一定不是我这个类型。 忽然背上一凉,又有些痛。他用指腹慢慢涂着药,换了大约七八处地方。该死的碎瓷片,扎得人跟漏勺一样,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他却忽然说道:「夫人这些天吃得清淡些,能好得快些,也不会留疤。」 竟然说中我心思!我瘪瘪嘴,酸熘熘地嘀咕道:「无所谓了,又不是伤在脸上,留就留罢。」 他的手忽地停住,拇指指腹轻轻划过我的右肩胛骨,随即却又从后头将我的衣服拉了上去,带着隐约的怅意问道:「夫人这一处伤,当时很深罢?」 右肩胛骨处那个伤口,当时是被人一刀子狠狠扎进去的,自然很深。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结痂的时候开裂了好几次,等到最终癒合,疤痕十分丑。我曾拿镜子照着,大约瞄过一眼,此后便再也不打算看了。 阴雨天气的时候,那个伤口总还会隐隐约约地疼,像是那把锋利的刀子还留在里面,动一动,便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些天天气一直晴好,我都快忘了这个疤了。他这么一提,我倒觉得有些疼。两年前那些回忆,发了神经一般往上涌。赵偱真是不识趣,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卷了被子就躺回去,闭上眼翻了个身,打算一睡了之。 我听到药瓶轻轻搁在案桌上的声音,以为随即而来的是满屋子的黑暗,然后便是赵偱走出去的声音。 哪晓得不但灯没有被吹灭,他的脚步声也显示他往门的对面方向走了。没记错的话,那边是衣柜。噢,少年要给我拿一件衣服换,我这才想起身上这件中衣定是血迹斑斑,遂倏地坐了起来。 然我睁开眼睛,偏头一看,却……委实……被吓了一吓。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为攒rp。。传说中的二更来了。。。 3 3、【零三】新任务 ... 虽然在没出息的年纪里我对男性身体进行过各种意淫和猜想,并且吓得孙正林一度对我退避三舍。其实我对他本人不感兴趣,我只是想从理论上对我的猜想进行证明而已。 但是后来国子监里私下流传的一样东西让我恍然大悟,那就是——春宫册子。在证明了男女构造的确不同之后,我就再也不好奇了,于是孙正林再度做回了我的好姐妹。 目前这个场景在我看了一眼之后便消失了。赵偱发现我偷看之后迅速地换好了衣服,干咳了两声,然后从柜子里抽出一件干净的中衣,朝床这边走了过来。
第5页 干咳证明他尴尬,所以他不会对我做什么,因而我也完全没必要担心早上起来会发现自己被剥光或者是腰腿酸痛这种情况。害羞的少年啊……姐姐没有故意要占你便宜,姐姐也知道偷看别人换衣服会长针眼,真是……对不住啊,这个…… 赵偱将衣服拿给我,一脸的沉着,且保持着一贯的稳重板正姿态,淡淡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夫人先休息。」 不知什么心理作祟,我似乎是想安慰他一两句,于是几乎没过脑子就开口道:「其实挺好看的,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什么的,反正我们都是夫妻了,而且也暂时不会和离……」 赵偱的脸色倏地黑了黑。 好了你快去忙吧,再见了少年。 这种幸灾乐祸并且喜欢让别人脸黑的坏毛病真的不好,下次一定改正。赵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便很是自在地换上干净衣服,抱着被子睡觉。 先前被温连翘折磨,回来之后又被碎瓷片折磨,在连续两天没睡且受了点小伤的状态下,我顺利入睡了。 ——*——*——*——*—— 第二天一早我醒得很是突然,梦里面从楼梯里摔下来了,结果是我踹了被子一脚,然后就意识清醒了。感慨完那毕竟是梦境而不是事实,所以人生在世健康活着多么美好之后,我套上外袍,理了理头髮,打算去洗漱。 勐地瞥到桌子上摆着的小药瓶子,抓过来揣进袖袋里,然后发现不对劲——这身外袍不是我的! ——当然这个尺寸也不会是赵偱的。 反正这不是我嫁过来时带的衣服,我抬起袖子闻了闻,对自己的后知后觉表示一番鄙夷,再确定这衣服只有皂荚香而没有脂粉香气之后,心安理得地走了出去。 等我到了国子监,孙正林已经一脸哀怨地替了我的晨课。太自觉了太无私了太好姐妹了,这是又要我破费请客了么? 看着孙正林从屋子里出来,正打算上前表示慰问与感谢,他却惊唿道:「连永你怎么了?连永你是要当寡妇了吗?和离了也没必要穿一身灰啊!」 「不不不,我要是当了寡妇,朝廷就少了一位优秀的将军,我不会舍大家为小我的。」我揉揉鼻子,想问一下和离书的最新进展,「这会儿,没人传这个事了罢?」 孙正林斜睨我一眼,用正常的语调说:「梦还没醒吧?」 「恩,你将永远只活在我梦中。」鼻子有点痒,于是我打了个喷嚏,有些不雅。 「……」 孙正林抱着书往前走,忽然凑过来道:「想开点,反正你名声本来就不大好。」 我干笑两声,抬头便瞧见成徽坐在走道的尽头看着我俩。孙正林大笑两声,拍了拍我后背说:「哎哟,我还担心什么啊,连永你不是没心没肺么!」 演技真拙劣。鄙视他的同时我也跟着闷哼了一声,是——真……疼……啊。 孙正林可疑地看了我一眼:「没事吧你?」 「没有没有,昨晚上磕到了,背痛。」我快走了两步,想离他远点。 但事实上,这个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没有之一!他毫无预兆地又拍了一次!我龇牙咧嘴贴到墙边上,等着他先走过去,好逮着机会从后面踹死他! 但这个混蛋跟着我一起停下来,对着我一脸暧昧地笑了笑,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得出结论道:「磕到了……我懂了。」 就你那些喝花酒看春宫的经验还装老练,怎么不回家娶一房媳妇试试啊!我咬咬牙,孙正林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让你变成公公! 成徽在走廊尽头淡淡道:「别闹了,薛博士回来了。」 我奔过去握住成徽的手,感激涕零地说:「还是你好,你从来不打趣我。」 成徽很是自然地扫了我一眼,语气淡然道:「若是第二天有晨课,晚上还是节制些的好。」 天地良心,心灰意冷,冷……接不上了,我哀嘆一声,决定踹开这两只损友自己去找薛博士。 ——*——*——*——*—— 薛老头还是老样子,怪毛病估计还没好。我敲了门进去的时候,他说:「哦,连永啊。」然后手就一直抖一直抖,连笔也拿不稳。我关好门,规规矩矩地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瞥了瞥他的右手,抖得比前两天还厉害,好端端一个人突然间就得了这样的毛病,可见人世间的事有多么不靠谱。 薛老头子孤单了一辈子,到老也没个人陪,委实可怜。当年我们还是小崽子的时候,薛博士还是个大好青年,如今却不知不觉地老了。 薛博士瞧了我一眼,伸出那只抖个不停的手,从一摞书上头拿了个册子给我:「司业大人刚送来的,说是从西域来了一个游学青年,估摸着会在西京留一月有余,让童子科老师领着见识见识西京风土人情,我如今这把老骨头定是不行了,成徽腿脚不方便,正林又冒失,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 「为何指派给童子科?」对司业大人此番决策深表怀疑,按理说西斋那群欢快的同僚定能带着这位游学青年玩得风生水起啊。 薛博士抖着手道:「说是好像不大会说中原这边的话,基础和童子科刚入学的孩子们差不多。」 「……」话都说不利索就来游学是害人啊。想来动用到司业大人这层关系,这位游学青年非富即贵,家世背景应当很好。我有些苦恼:「博士,我不懂番话,没法和他沟通啊。」
第6页 薛博士抬头看了我一眼:「赵偱跟着赵老将军在西域待了那么多年,应是会说的,近水楼台,可以多学一学。」 「……」 我懂了,薛老头子这招是充分利用人脉资源,可惜他不晓得昨天的和离事件,否则也不会把这个缺德的任务丢给我。 薛博士捏了捏手里的笔,意味深长道:「连永啊,年纪小难免做些冲动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太惦记着。要是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闹僵了,老了会后悔的……」 「……」 我今天是遭灾了还是怎么了……人人都不忘提醒我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可怠慢,救世主情结怎么瞬间就成温病了呢? 我敷衍了一声,拿了册子告退了。 天气如此晴好,不可白白浪费,当然前提是替孙正林把下午的课上完了,然后去成徽那里领昨天考试的卷子。去拿卷子的时候就成徽一个人在广业堂里,我瞧着时辰还早,便坐下来喝了杯茶。 果然,成徽将卷子递给我时,淡淡问道:「昨天同赵偱谈得如何了?」 我皱皱眉,抿了口茶道:「没哭没闹没上吊,赵偱该不会是觉得我太贤良淑德,捨不得同我和离了?」 成徽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转了身过去,继续低头看他的书。我则趴在桌子上开始翻卷子,偶尔抬头看一眼成徽清瘦的背影,真是摸不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良久,成徽背着我幽幽嘆息:「你还是忘不了赵怀宁。」 广业堂里吹进来一阵凉风,秋意越发浓,我都嫌冷了。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委实让人难捉摸。我瞥了一眼大院子里花架子,叶子飘了一地,九重葛都快要枯死了。 我眯眯眼,温连翘住的那条街上应当有糖炒山栗卖了,过会儿去找找看。右肩胛骨疼得厉害,这好天气想必也长久不了,估摸着雨天快要到了。 我不断地走着神,成徽忽然转过身来轻叩我面前的卷子,说:「连永。」 我勐地回过神,顺势擦了擦口水,连忙应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他抿了抿唇角,神色依旧柔和。 「没什么,怕你睡着了。」 「……」 我收起卷子,从底下柜子里将油伞拿出来,起身打算回连翘那里。 成徽看着我收拾完东西,又看着我离开椅子往门外走,那样子委实像极了送丈夫出门的小妾。我停住步子,又走回去将薛老头给我的册子拿走,笑了笑同他道:「明天替你带一包糖炒山栗,我这就先回去了。要是薛老爷子问起来,就说我找游学青年见面去了。」 成徽因行走不便而长住国子监,吃着佣工们烧的极其难入口的饭菜,穿着万年不变的青灰色袍子,在外人看来实在是太过清贫。我和孙正林一度以为他家境贫寒,可后来才晓得他是江南富商成家的嫡子。 然国子监这地方,作威作福的从来都是官宦子弟,一个商贾家的孩子,进来之后也定是被嫌弃或是被盘剥的命。成徽将自己隐藏得极深,甚至骗过了我和孙正林。当初我以为他是求自保,可等到当初的同窗们都各奔东西、他自己亦熬出头时,却仍然过着如此清贫的生活,倒让人觉得有些诧异。 他让我晓得,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为了富贵荣华在读书。兴许我眼中这些珍贵的东西,在他眼中都是些俗物。那以后我便离他有些距离,虽然这距离短得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可还是有些不同。 即便如此,他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他总能一语中的,吃准我的心思,并及时进行引导教育。 他说的对,我真的没有忘记赵怀宁,那不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今天过的是六一儿童节,还买了很多东西= = 【补图补图!!】这个是传说中的平面图,我某天写存稿的晚上突然抽风画的,有点坑爹,将就着瞄瞄就好。。。猥琐地遁走 4 4、【零四】游学青年 ... 回到我妹那里,连翘对我昨晚彻夜未归的事实进行了露骨的嘲讽,随后塞了两包糖炒栗子给我,然后说:「算了,我知道我亲姐最爱吃这个了,刚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两包,一包你吃,另一包替我带给成徽。」 我揉揉眼睛,哽咽道:「连翘你真是太菩萨心了,我要在家里给你供一个牌位。」 「嘁,你也就占占嘴上便宜,这些天吃我的用我的,你还嫌不够?」连翘斜了我一眼,「真搞不懂怎么会有这种缺心眼姐姐,快滚回赵家去,我这里不收留你了,一想到你都有男人了还来蹭吃蹭喝,我连月事都不准了。」 「……」我看了一眼她肚子,「你怀了?」 她挑挑眉毛:「恩,还是你亲侄女呢,你怎么捨得盘剥你亲侄女的娘亲,快点滚。」 我哀嘆一声:「哎,你这个放任自流自甘堕落的样子,成徽该多么伤心啊……」 她又斜了我一眼。 曾经我以为连翘喜欢成徽,所以才拿成徽为原型写话本子,可她跟我说她什么人都不喜欢,她就喜欢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于是那年也不顾我亲娘亲爹的反对,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小宅子搬出去了。 她同戏子艺妓们来往过密,这让爹亲娘亲以及我都十分忧心,就怕她哪一天走上歪道。可事实证明她太拎得清楚了,什么可以碰,什么不可以碰,一清二楚。我估摸着,要是再没有一个强大气场的男人来镇住她,这丫头这辈子就要和薛博士落得一样的结局——孤苦终老了。
第7页 「记得好好养胎啊,十个月以后我来见我亲侄女。」 说完这话,我便抱着两包糖炒山栗和一叠卷子,夹着一把油伞闷闷不乐地回赵府去了。 回到赵府天都黑透了。本来以为会下雨,结果连滴水星子都没见着。我将雨伞丢进角落里,坐在床上抱着一包栗子慢慢吃。 吃着吃着我便又走神了,于是赵偱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眼神涣散一脸迷茫的大龄女青年坐在乱糟糟的被子上机械地剥着栗子。 看到赵偱,我很是坦然。栗子壳被我丢在一个纸包里了,因此并没有污染室内卫生。赵偱扫了一眼案桌,忽然问我:「药瓶呢?」 我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眨眨眼回道:「哦,不好意思,我带到国子监忘记拿回来了……」 见他不说话,我接着补充道:「我改天带回来。」事实上我觊觎那个小药瓶子有些日子了,里面的药膏倒是次要的,关键那个瓶子做得太好了。于是我皱皱眉继续道:「不过我最近接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估计这几天都不回国子监了……等我什么时候记得再说罢……」 他瞥了一眼案桌上的卷子和小册子,淡淡道:「夫人若是喜欢就留着罢,不必拿回来了。」 好了,这个瓶子是我的了。 「那就不谢了。」我爬下床,将剩下的半包糖炒山栗搁在案桌上,又将装栗子壳的油纸包捏起来,放在角落里明天带走。 「夫人大晚上吃这么多不大好,以后还是少吃些罢。」他皱了皱眉。 过午不食的人真讨厌啊,我又不吃你的东西你急什么呢?说小气吧,又不小气。可这计较起来,真是偏执上到某个层次了。我嘆一声:「我从小过得就是猪一样的日子,好吃懒做惯了,你莫介意。」 「夫人虽已不年轻,但懂得自省,倒也不算迟。」 「……」我张了张嘴,安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道,「三岁看老懂么?我三岁的时候就很懒了,所以我註定是懒一辈子的人,不要试图拯救我了,你会失望的。」 可是这位少年太执着了!他是精力太旺盛了还是白天太闲了?大晚上的不睡觉给人上思想教育课!真的太适合为人师了,我心甘情愿从国子监那个鬼地方滚出来让贤。 被他唠叨一阵之后,我抱着被子泪奔着滚到床里侧睡觉了,结果赵偱随手翻了一下我带回来的小册子说:「国子监来了西域的学生?」 我抱着被子点点头:「据说语言基础还处在幼儿水平,为此我深感忧虑。」 本以为他又要长篇大论一番,结果他不说了,脱了外袍便打算睡觉。不不不,这果断是不行的,少年你必须睡地上,不然就去书房窝着吧,这张床太小了,两个人睡难免挤得慌,多么不自在,多么不悠闲…… 我连忙爬起来阻止他要掀被窝的手,心平气和道:「你看我都是猪了,你和我睡一张床太委屈你了,真的。所以……」我瞟了瞟外面,意思是你可以去书房睡觉。 赵偱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真的魂都要跳出来了,我又不是敌军间谍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他捏着可怜被角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仍是看着我不急不忙道:「我看是夫人自己想要和离罢?」 「瞎扯!」我有些急,故而这语调起得偏高了,自己听着都吓一跳。 瞎扯瞎扯!我在心底里进行更进一步的严正抗议,明明是你小子送和离书给我,如今还赖到我头上来,无视最起码的道德基准,我收回方才说你适合去国子监教书的言辞。 赵偱眼色无波地看着我,眉头微皱了皱,将外袍重新穿好,一言不发地走了。 好罢,还是住在连翘那里舒服。回到赵府还要每天为了一张床作斗争。 ——*——*——*——*—— 游学青年并非我臆想中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这位勤奋青年,在天色尚黑的时候就到了国子监,并成功吵醒舍监和各斋的斋长斋谕。 据说当时唯有童子科一群崽子们,被周公拖走躲猫猫去了,因而对此一无所知。保持一颗童心委实太重要了,只有死孩子们才能睡得幸福啊。 于是我到了国子监时,西斋的同僚们还围着这位长相奇特的游学青年上蹿下跳,可怜的童子科娃崽们削尖了小脑袋想挤都挤不进去。 孙正林站在最外圈吼了一声,现场仍是一片混乱。小崽子们瞅瞅他,继续往里圈钻。孙正林正无奈,薛博士走过来抬起那只发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于是孙正林重新吼了一次,小崽子们一回头,看到表情严肃的薛博士,终于被孙正林这狐假虎威的姿态吓住,纷纷耷拉着脑袋从人群中滚了出来。 薛老爷子冷着脸道:「回去罚抄《弟子规》。」 于是孙正林趾高气昂地跟赶鸭子一样将一群小崽子赶回教捨去了。 所以我觉得我真是仁慈多了,当然是同薛博士比。 薛博士气场强大,走到哪儿,哪儿人就散了,委实是国子监一朵奇葩。可惜年轻时没有好好保养,老得太快,就变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花。 而我也托薛博士的福,终于见到了这位游学青年的真面目。五官轮廓分明,身量同赵偱差不多,兴许还要再高一些,着装……不敢恭维。 太艷了,艷得跟只雄孔雀似的。 啧啧,一定要找机会让温连翘看看,指不定她会有新灵感。事实上我还蛮期待连翘对旁人的评价,因为大部分都十分缺德。
第8页 且这只孔雀青年,还有一枚中原名字,叫李子…… 反正我是不晓得薛博士当时从司业大人手里拿过资料册子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估计抖啊抖地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了。我看到他叫李子的时候,是真的很想吃山栗子的。 我咳了咳,薛博士同他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未来一个月,由我领着他揣着公款在西京各大小角落进行各种腐败行为,比如吃饭喝酒听戏买零食买纪念品。 游学青年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乐呵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爽朗笑道:「你……我……」他纠结了一会儿卡壳问题,估计是实在不晓得怎么表达,便只好尴尬笑了笑。 我在一旁陪着苦笑,偏过头打了个干哈哈,压着嗓子对薛博士道:「老师您也忒不厚道了……」 老爷子瞧我一眼,缓缓道来:「赵偱跟着赵老将军在西域……」 打住!不要再和我提赵偱了,我相信人类可以突破语言障碍进行沟通的,比如我正在努力地打手势做动作,试图让李子理解我要表达的内容。 但是我气馁了,我决定这个月把自己变成哑巴和肢体行动障碍青年。 薛博士站在旁边幽幽道:「连永啊,晚上有灯会,领着李子去瞧瞧吧。」 我抬了袖子擦了擦眼睛,对李子道:「我们,去,灯会……灯会懂吗?」 青年手舞足蹈地表示听懂了,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他说:「等谁?」 算了,真的算了,我不挣扎了,兄弟,我还是带你去见了什么叫灯之后再说好么? 敬爱的薛博士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院子里如今空旷得很,我看看身边这个大高个子,再看看不远处的广业堂,想着成徽早上没课,就应该把游学青年丢到成徽那里让他耐心地进行基础教育呀。 于是我同李子招了招手,说:「你,跟我过来。」 这回我语速放得极慢,大高个似乎听明白了,便跟着我往广业堂走。 看到成徽我就跟看到救星一般,迅速将李子丢给了他:「来,成徽你还没见过这位游学青年吧,我来介绍下,这位青年的中原名字叫李子,就是你们家种的可以吃的那种李子,哦,我差点忘了——」此时我将手里一包冷透的糖炒山栗放到成徽桌上,「这是我妹买给你吃的,我不邀功,说明她还忘不了你,仍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好了,话题重新回到这个李子身上,他语言基础太烂了,我不知从何教起,你懂得……」 成徽波澜不惊地看着我,等着我一口气说完,慢悠悠推过来一杯茶:「喝罢。」 紧接着这件事便朝着比我预期更圆满的事发展了,成徽看了一眼李子慢慢说道:「若是李兄不介意,便由在下教你罢。」 李子显然对成徽很感兴趣,二话不说拖了张椅子就在成徽桌子对面坐下了。 很好,没我什么事了,先熘去上课。 ——*——*——*——*—— 唯有比对才会觉得幸福。往日我是多么讨厌这群小崽子,但今日看到这些小傢伙流利念书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先前大错特错。和那个什么都不会说的李子比起来,童子科的小崽子们别提多可爱了。 快下课时我扫了一眼整间教室,把最调皮的小娃子袁松松拎了出来。 教舍外面的走廊里有些许凉风灌进来,袁松松把手缩进袖子里,眼珠子滴熘熘转着,见我不说话,又勐地耷拉了脑袋,一声不吭地盯着脚底下。 「课上不好好念书,同旁人嘀咕什么有趣的事呢?」 袁松松嘟嘟嘴:「讲书,我《弟子规》还没抄完……晚上要交的。」 装可怜真有一套,现在的小孩子比我们那时候更喜欢卖可怜了,搞得我都不忍心继续批评了:「好了,以后有什么话留到下课后说,进去罢。」 小崽子嘿嘿露了个笑脸,刚要往里窜,又被我拖了回来。 「最近那俩小姑娘还为成徽闹别扭不?」童子科刚来了两个小姑娘,前阵子不知道俩人怎么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后来才晓得罪魁祸首乃是成徽。小小年纪就为男人争风吃醋,委实不是件好事情。身为童子科讲书,有必要对其进行规劝与正确引导。 袁松松撅着嘴嘟囔道:「孙讲书刚问过我……」 孙正林这厮对于成徽的暗恋上升到境界了,这会儿都晓得了解小情敌内/幕了。难怪那俩小姑娘每天看到孙正林就瞬间站到同一阵营,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我惦记着晚上的灯会,想着自己一个人领着李子出去似乎不大好,况且语言不通我可没那个耐心。本打算喊上孙正林一起去,结果这傢伙不知道闪哪里去了,故意躲着我一样。成徽虽然腿脚不便,也算是最合适人选。 简单吃了晌午饭,我回到广业堂的时候李子和成徽正聊得开心。我瞬时大惊,这位李子青年学得真快啊,不过半个上午就姑且算是流利地说话了? 我不由对成徽嘆道:「你真的比我厉害多了啊,我太崇拜你了。」 成徽见我一脸惊讶,淡淡说道:「承让了。」 嘁,我又不是真心夸你。游学青年玩心眼戏弄我,这语言流利程度怎么可能是一时半会的火候,怎么能故意整我呢? 我抿了抿唇,同成徽道:「既然你同他交流无碍,那他就交给你了,晚上领着他去看灯会罢。不过最好别让孙正林瞧见了,孙娘娘吃起醋来很可怕的。」
第9页 「连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腿脚不便都是藉口,我给你推轮椅不就成了。」话说出口一阵后悔,就应该让李子青年为成徽效劳。况且最后还得我送成徽回国子监,然后自己再孤苦伶仃地回阴森森的赵府。 想起来真是一阵忧伤。 李子青年咧开嘴在一旁傻笑,这种装傻充愣的行径委实可耻,我撇撇嘴,打算去倒杯茶喝。 谁知道李子青年忽然走过来,支支吾吾道:「在下,能带个人,一道去……么?」 「……」我挤出一个笑来,「自然是可以的。」 转念一想,出去玩的花销可是要我先垫付的……作为一个生活简朴的持家好青年来说,带着一群人出去腐败,太心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改个口口,这个口口是[内/幕]。。长见识了,新敏/感/词 今天不看霸王文滴菇凉以后都不过光棍节~~~呜呜呜不要不理我 5 5、【零五】微妙四人行 ... 下午闲着没事,成徽要去给孩子们上历法课,我则带着李子去东斋围观刻板青年的集会辩难。 李子看得十分激动,表示国子监学风严谨又活泼,委实太好了。东斋当然好,想当年我从童子科升到东斋念书时,觉得自己俨然有了学者风范,谈吐自如,善论难。可惜最后还是回归童子科,当了一名默默无闻的讲书。 我朝官学素来从儿童抓起。适龄儿童先入童子科,等到了十三岁,则分别升入东西二大斋。东斋素来是学术圣地,都是正儿八经的人物。而西斋就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意思,但出了不少机灵人物。不过即便如此,正经人家也会想尽办法让小孩子进东斋,因为西斋委实是个口碑很差的地方。 当年若不是我亲爹动用了某层微妙的关系,我大约是只能进西斋的。孙正林也因为他舅舅孙尚书的关系跟着一起进了东斋,唯有成徽一人是过了东斋层层考试进去的。可谓人虽以群分,但外力仍能改变规则,让非族类进入某个族群。 后果便是,我在东斋待了半个月就觉得人生灰暗,无比乏味。后来我就在背离学术之路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游学青年对这场普通的公开辩难感到异常兴奋,即便后来从东斋的讲堂出来,他也依旧眉飞色舞,开心地用番邦话絮叨着,完全无视我这个可怜的听众。 末了他说要先去找个人,晚些时候在广雍楼等我和成徽。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竟然晓得西京最好的酒楼,这嗅觉委实也忒灵敏了些。我倒不怕他走丢,一个四海为家走南闯北的人,无疑有着良好的方向感,故而担心纯属多余。 成徽大约很久没出过门了,临近傍晚时假淡定地坐在椅子里看书,见我来了,语气平淡地问道:「我看完便走。」 我站在他面前,挡掉了一片光,温柔的夕阳打在后背上,有些细微的暖意。由于太过享受这秋天温润的暖阳,便不由闭了闭眼。 我想着等他一会儿也好,省得到了广雍楼还要再等李子,便兀自从广业堂里搬了张椅子出来,晒晒这快要落山的太阳。 太舒服了就会一不小心睡过头,觉得有些冷时成徽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道:「连永,时候不早了。」 我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扫了一眼后面的广业堂,都已点了灯。周遭暗了下来,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些许凉意。 将椅子搬回去,我回屋子里收拾了下东西,确认好钱袋子,便推着成徽的木轮椅往外走。 ——*——*——*——*—— 广雍楼离国子监并不是很远,一路走过去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一路上成徽没有说话,他精神状态不大好,一直在走神,这分明是我的风格才对。到了广雍楼门外时,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我看了看广雍楼的匾额,心说好久没来了,太贵了真心来不起呀。 李子可真会挑地方,我摸摸钱袋子,忽然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夫人。」 我浑身一个激灵,赵偱那张禁慾脸立时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真是各种阴魂不散。 我哆哆嗦嗦转过身去,本以为他是领着部下过来腐败了,结果却看到了站在他身旁的游学青年! 「你你你……找的人就是……」我看着李子,然后指着赵偱道,「他?」 李子凑过去同赵偱讲了几句番邦话,随即笑了笑,又看着我,点了点头。 成徽偏过头来,看了一眼赵偱,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他波澜不惊地说道:「久仰。」 赵偱回看他一眼,却没有说话。我突然想起来赵偱从没见过成徽,我成亲的时候,死党里只有孙正林过来捧场,成徽因故没有出席,当时我和孙正林一致认为,成徽太小气了,捨不得出份子钱。 我敛了敛神,连忙将成徽介绍了出去。赵偱脸色依旧沉静,回了一句干巴巴的「幸会」。 一个「久仰」,一个「幸会」,落下我和游学青年两个默不作声的可怜虫对望了一眼,不晓得这俩人什么意思。 终于,游学青年打破僵局,看着赵偱说道:「我们,进去……吃饭?」 差点没想起来赵偱这货根本不吃晚饭,我推着成徽的轮椅往里走,偏头同赵偱道:「你不是过午不食么?」 赵偱瞧了我一眼,不说话。
第10页 我瞥了一眼李子,又问赵偱道:「你俩什么关系?」 这回赵偱又俭省地给了我两个字:「旧识。」我都想给你搞个外号就叫做二字青年了。 由是成徽不便上楼,故而便在广雍楼的一楼找了个位置。不靠窗,反而靠着一堵墙,算是个差位置,不能一边吃饭一边看外面了。 心无旁骛吃饭对身体好,我扶了成徽坐下,然后在方桌的东面坐了下来,面对的就是一堵墙,当然这墙只是背景,真正坐在我对面的,恰好是二字青年,赵偱。 左手边是成徽,右手边是游学青年,我瞥了瞥挂在柜檯前写着密密麻麻菜名的大牌子,对站在一旁的小二说道:「先弄点茶喝喝罢。」 这气氛微妙得紧,搞不明白这三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让我一个女人兼穷人请客。就听得游学青年道:「不喝茶,喝酒……喝酒。」 「……」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这只打扮张扬的公孔雀。 广雍楼的酒太贵了,早知道这位番邦友人想喝酒,就从外头随便买一罈子带进来了。而且今天本来的目的是为了看花灯,结果给折腾到这里来吃饭喝酒了,这不明摆着坑人么?虽说最后司业大人会给我报这笔钱,可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游学青年的心机太深了,难怪能和赵偱走到一块儿去。 酒菜都上齐之后,李子很开心地放开手脚大吃特吃。我看着他欢脱的样子,心默默滴着血,夹起一只春卷默默啃着。 赵偱慢慢喝着酒,从头至尾都没有动过筷子。这货忍功太好了,我恨他。 本来以为他今天晚上吃点东西,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因此而嘲笑他,他也就再也不敢对我晚上吃东西这件事表达歧视以及鄙夷的目光,没料想还是失算了。 酒是好酒,我将碟子里的花生米一颗颗地往嘴里拾掇,眯了眯眼,看着成徽道:「你滴酒不沾太可惜了,不过也好,给司业大人省银子。」 游学青年只顾着自己吃,听到旁边桌子的人在疯笑,即便听不懂也跟着傻笑。 …… 在表达了无语的心情之后,忽然听到隔壁桌一位猥琐青年道:「后来我与那姑娘说,你我做一晚露水夫妻如何?你们猜那姑娘怎么说?」 我抿抿唇,满嘴食物的游学青年突然好奇问道:「露水,夫妻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表示解释无能,然他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无助地在心底里哀嚎了一声,放慢语速回道:「所谓露水,就是早上的时候,你看到树叶子啊,花叶子啊,上面附着的那个水珠子。这个夫妻呢,就是成了亲的男女。恩,露水夫妻就是这意思,多吃点,别客气。」 他茫然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我连忙闷头喝了口酒。他又扭头看向赵偱,赵偱轻声咳了咳,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了几句番邦话。游学青年忽然间恍然大悟,极其暧昧地笑了笑,又同赵偱说了几句,然后转向我:「温……讲书,你,骗人,不好。」 「……」我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赵偱则看着我慢慢抿了口酒。 「你不会真给他解释了这词什么意思罢?」实在不能理解此人怎么可以一本正经地解释露水夫妻这种词。 赵偱不落痕迹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成徽,看着我淡淡道:「师者人之模范,为师者须得传道授业解惑。夫人如此敷衍,委实有些不称职。」 「……」我是童子科讲书,我思想很单纯的! 成徽见我有些气红了脸,低头轻咳了一声。此暗号通常用于司业大人来巡视童子科教学情况的时候,如今这场合倒派上用场了。 我抿抿唇,将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尽了,胃里一阵灼烧般的痛意。 我皱了皱眉头,招唿了不远处的小二过来结帐。随即又看向成徽:「我有些不大舒服,想早些回去。让他俩继续吃罢,我先送你回去。」 成徽抿了唇,浓密的睫毛微微低垂,淡淡回道:「不必了,我自己也能回去的。」 「那得多费事啊,算了我送你回去罢。」我脑子有些发热,方才那酒劲有些上来了。说罢我就要去扶他,哪料赵偱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腕上,偏过头同游学青年讲了几句番邦话,便扶了成徽坐回轮椅,又对我说道:「我送他罢。」 我脑子停顿了片刻,看着他搭在轮椅靠背上的手,立即道:「不用不用,你手脚太重,他受不了的。」靠之,我真他令堂的是个二货,说完我就后悔了。 就看到赵偱的脸色黑了黑,推着成徽便往外走了。游学青年凑过来说自己住的客栈离这里不远,就自己回去了,然后就看到他花枝招展地拿了一只鸭腿往外飘去。 我摇摇脑袋,转过头好像看到两个成徽和两个赵偱,完了我好像喝迷煳了。 作者有话要说:http://.u148/game2/2011/11/one_and_one_story/ um..「one and one story」 这是一个关于一个关于爱、痛和生活的游戏……这个游戏真的好好啊。。最后一关真的很美好一下子被感动到了,太催泪了。。 ps:第二关都过不了的人活该单身啊。。。囧 附 欢迎来汇报成绩哦~~ 6 6、【零六】不是故意轻薄你 ... 赵偱忽然伸手扶住我的手臂。我定定神,确定自己并没有喝得稀里煳涂之后,果断地挪开了他的手。
第11页 成徽偏过头,与赵偱道:「不必劳烦赵将军了,连永身体不适,还是先送她回去罢,在下可以自己回去。」 无奈赵偱太执着了,他想做的事情估计没人拦得住。就看得他推着轮椅出了门,又回头看我一眼,淡淡问过来:「夫人是要在广雍楼过夜?」 我深吸一口气,连忙跟了上去。成徽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他这个人素来不大喜欢不熟络的人帮忙,尤其是推轮椅这件事,若是陌生人插手一定会让他耿耿于怀。自尊心这个东西很奇妙,它会将人变成蠢货,也会让人变得小心眼。但若没了这东西,又会变得缺乏原则而显得自甘堕落,委实是个让人难以取捨的存在。 我皱皱眉,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偱,又看了看坐在轮椅上背影单薄的成徽,不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路上并不冷清,灯会还未结束,行人穿梭其中,光影斑驳绚烂。我微微眯起眼,甚至有些迷醉。清清淡淡的小曲子往耳朵里钻,懒洋洋的让人直想睡觉。 我、成徽以及赵偱,这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越往国子监走,路上便越发冷清,最后便只剩下干枯的黑暗和星星点点的火光。我觉得天有些凉,感官都敏锐了起来,心里却是空空的。 头顶的夜空分外深远,稀稀落落的星星点缀在其中,一颗颗都离得那样远,很是孤独。 我敛了敛思绪,忽然惊觉已经到了国子监大门口。守门的人瞧见是成徽,便开了小偏门让他进去。赵偱本打算送他进去,我连忙拉住他:「国子监门禁甚严,不必再给旁人添麻烦,送到这里就行了。」 赵偱很识趣地退了回来,成徽亦一声不吭地自己进去了。 我突然想起个事,今天我压根没向成徽介绍赵偱,他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呢?太不可思议了,可我喝得脑袋有些疼,很多问题想不大明白。 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赵偱的手忽然搭了上来:「夫人不知自己酒量么?在自己家中便也罢了,在外头也无所顾忌地喝就不大好了。」 「我有名字,我叫温连永。」真是特噁心「夫人」这个称唿,听着就觉得肉麻矫情。 他挪开我的手,帮我慢慢揉着太阳穴,沉默了会儿,慢慢说道:「温连永,你今日真是喝多了。」 这是他头一回喊我的名字,与赵怀宁不同的是,他连名带姓喊得一本正经,而以前赵怀宁总是喊我「小连永」的。 我记得我十六岁那年去找他的时候,他仍是像小时候一样叫我小连永,仿佛这十年我白长了一样,当时我还隐约觉得不高兴,可如今回想起来,想罢这一生,也只有这一个人,会在我名字的前面加上一个「小」字了罢。 想着想着便矫情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噁心,挪开赵偱的手道:「我困了,回去罢。」 夜色里瀰漫着清冷的湿润气息,鼻息之间有隐约的甘醇酒气,我微微闭了闭眼,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其实我酒品很好,喝多了也不怎么烦人。然我会变得可耻地伤感,许多伤心事一股脑儿地往上涌,很是受不住。 这大约便是酒后吐真言的一种沉默表达。 ——*——*——*——*—— 从国子监走回赵府,有很长的一段路。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黑黢黢的,我走着走着就难过起来。赵偱将我捞过去,拉着我的手慢慢往前走。他手心温暖踏实,让人很是舒心。 两个人走在一起怎样才能觉得温暖,答案五花八门,富有创造力的应当不少。可我觉得这温暖的手心就已经足够了,那是唯一能让我更伤感更能确定自己还活着的答案。 回到赵府我甚至懒得洗漱,便一头扎进了暖融融的被窝里。赵偱俯身脱我的外袍,带着清冽酒气的唿吸在周围萦绕,很是醉人。我鬼使神差地抬手压下他的脖颈,贴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朵细声道:「不要动,让我闻一闻。」 广雍楼的酒真是好酒,后劲简直太厉害了,下回去他们家的酿酒院子里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秘方。 赵偱忽地僵住了,我任由外袍这么半挂在身上,挪正了脸忽然看到赵偱细密的长睫低垂下来。整张脸唯有这双眼睛同他那位已故的兄长最是相像,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復睁开眼,看着我的眼睛低声道:「连永,脱了外袍再睡觉。」 然我对这气息太过眷恋,捨不得放手。我摸到他的琉璃簪,伸了另一只手去拆他的头髮。他忽地按住我的手,说:「连永,你喝多了,早些睡罢。」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脸上有些痒痒的。睁开眼一看,我得逞了,他的头髮很圆满地被我拆了,细细的髮丝垂下来,这模样很是熟悉。 我凑上去嗅了嗅,赵偱却忽地偏开脸,有些闪躲的意思。他趁势将我的手臂从外袍袖子里拿出来,圆满将外袍从被窝里抽走之后,低头掖了掖被角,打算挪开我依旧搭在他脖颈上的爪子。 我碰了碰他的鼻尖,闭眼道:「我不想睡。」 以往难过的时候总找不出人来陪,即便是成徽和孙正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说好朋友就该共甘苦,可我仍旧不习惯将消极的那一面表露给友人看,那样显得我懦弱无用,好像一只纸老虎。 「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觉得冷,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赵偱和衣躺下,我将被子挪过去给他盖上,伸手用力地抱住了他。
第12页 不暖和,一点都不暖和,像是抱着一团干冷的衣服在睡觉。我抬手去剥他的外袍,赵偱按住我的手:「连永,别乱动我衣服。」 「我只是冷得厉害,不会占你便宜的。」外袍很好拆,我隔着一层单衣抱着他,像抱着一只巨大的暖手炉。他将下巴搁在我头顶,淡淡问道:「连永,能说说肩膀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么?」 我闭了闭眼,有些意识不清楚,却不想回答,脑子不受控制一般低声反问道:「那你能说说和离书是怎么回事吗?」 他沉默了会儿,回说:「我没有要同你和离的意思。」 我干笑笑,将头埋在他肩窝里,清冽的淡淡的酒气让人脑子都变得晕乎了,眯瞪了半晌,我道:「你若是小时候不去西域,而是在赵府长大,兴许我遇见的人就不是赵怀宁,而是你了。」 我挑起他的一缕髮丝,对着案桌上昏黄的灯盏眯眼看着:「我记得那几年,赵怀宁也去了边疆,你同他处得好么?」 赵偱没有回答。 赵怀宁比他大十岁,想必两个人在想法上有许多差别。正如六岁的我不知道当时十六岁的赵怀宁在想什么一样,赵偱想必也是如此。面对赵怀宁,我们都是年幼的弟弟妹妹。 良久,他慢慢嘆息道:「他对我很好。」 这便是了,赵怀宁为人处世挑不出毛病,可惜就是命薄了一些。我并不是特别死心眼的人,往事不可追,一直惦念着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可,依然难过。 徒劳地等待一个结局到了最后发现竟然是一场空,难免偶尔觉得消极。 我闭了闭眼,放下他的头髮,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仍旧觉得头痛。 男女情事并非生活全部,偶尔想起来难过难过便也罢了,还有那么多事需要继续,何必挂在一棵伤心树上死呢。 赵偱絮絮叨叨轻声说着话,我也听不太清楚他说了什么。大约是从幼年离家开始讲起,有一些琐碎的细节和微妙的情绪。但他那都是说给自己听,他知道我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半晌,烛火烧着烧着突然爆出一记响亮的烛花,我抬头遮了遮眼,又偏过头对赵偱道:「将灯吹了罢,看着我头疼。」 待他起身之后,我将被子悉数卷在身上,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我迷迷煳煳睁开眼,瞧见赵偱将床边的外袍捞起来重新穿好,慢慢弯下腰,将案桌上的灯台吹灭了。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我吸了吸鼻子,清冷的空气直往鼻腔里钻,便不由打了个寒战。赵偱放轻脚步悄悄走了出去,房门合上时的细小声响,在这黑黢黢的夜里悠长又微弱。 我不喜欢他,却又贪恋这难得的温暖。若是连翘知道了,定然会狠狠嘲笑我一番。但无关紧要了,我脸皮够厚。 我闭了闭眼,又坐了起来,伸手从旁边的绣墩上将外衫拿过来,爬出被窝摸索着穿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要去外地面试,那什么……存稿箱君会代替我每天向大家问好的。。 7 7、【零七】神伤之夜终于过去 ... 赵偱每天五更便起了,那时外面的天还是全黑着的。这会儿三更的更鼓已打过,夜正深,他睡不了多久。 对于我这种猪属性的人而言,要么不睡,一旦沾到了枕头,不睡足三个半时辰是要命的。眼看着都要到四更,我都不想睡了。赵府晚上静得很,枯叶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头,看见书房里亮着的灯,便静悄悄地走到了门口。 我在门口坐下来,靠墙看着面前花坛里的木芙蓉走神。等再过一个月,满花坛里的芙蓉都要开了,想想真是一件美事。 没过多一会儿,书房里的灯就熄了。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终于消失,我闭了眼开始怀念可耻的青葱岁月。 以前做过太多荒唐事,比如像傻子一样在门口坐一宿等赵怀宁,早上碰见他出门,便说刚刚过来恰好路过赵府。这种伪装成偶遇的暗恋甚至是明恋行为在如今看来简直太傻啦吧唧了。连翘说得太对了,放任自流的家庭教育直接导致了我受虐体质的养成。 借着酒劲回想了许多事,林林总总,有许多都快要忘记。我迷迷煳煳抱头坐着,直到五更的更鼓声响起来,我方惊醒。正打算站起来,腿却一阵发麻。 这时酒已经彻底醒了,虽然头疼但我意识尚是清醒的。我竟然发癫在外面坐了一晚上?!可见我受虐狂的本质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书房的门轻轻推了开来,我这才惊觉里头方点起了灯。我一偏头,赵偱突然出现在视野里。他微微皱了皱眉,瞧了我一眼道:「夫人这是……」 「呵呵呵。」我干笑三声,连忙靠着墙壁站起来,眦牙忍着小腿上传来的阵阵钝痛,打了个干哈哈道:「我就早上没事,出来转转。」我斜了他一眼:「你起得也很早嘛!」 赵偱十分淡定地关上书房的门,瞥了一眼我的小腿,说:「既然起来了,那便一道去吃早食罢。」 没人管加上自制力低下,我已不晓得多少年没正经吃过早饭了。何况起得晚也没时间吃,要是饿疯了就去国子监随便抓两块点心填填肚子。每天早上赵偱起来的时候我总还在睡觉,因此除了新婚头一天早上去拜见赵夫人之外,我再没有同他一道吃过早饭。
第13页 赵家的人都喜欢早起,赵夫人自然也不例外。等到了正堂,赵夫人正慢悠悠地喝着早茶,她抬头瞥见跟在赵偱旁边的我,微眯了眯眼,浅笑而不语。 赵夫人很早便认得我了,对,那年我六岁,她待我好得很,赵怀宁抓一把糖给我,她会抓两把,其慷慨程度太令人感动了。期间十几年,我与赵怀宁之间那点乱七八糟的事,她估摸着都是知道的。如今阴差阳错还是做了赵家的儿媳,赵夫人倒是一句旧话也未提。这比某些婆婆好多了,比如我娘亲,对我弟弟的婚事就指手画脚,对儿媳妇各种嫌弃。 恭恭敬敬问个早安,坐下来吃早饭。 头有些晕乎乎的,眼睛也跟着疼,别提食慾了,心跳快得我都要飘了。赵夫人在一旁随意说了几句话,赵偱淡淡敷衍着,我则在琢磨怎么才能少吃点。我对碗里以及餐盘上的食物毫无兴趣,拿起调羹打算象徵性地吃一口粥,却觉得一阵反胃,干呕了一下。 胃里真是不舒服,这早饭不能再吃了,我最好还是告个假在家里睡一天。赵偱顺手将杯子递过来,赵夫人则神色诡异地瞧了我一眼,半晌同赵偱说道:「可叫大夫瞧过了?」 赵偱不落痕迹地压了压眉头,低头抿了一口茶,闷声回道:「没有。」 赵夫人连忙道:「那赶紧找大夫瞧瞧,今日就不要再去国子监了,在家歇着罢。」 「……」我想她兴许……误会了什么。 这个,不是每个有干呕症状的儿媳妇都是有喜吶我亲爱的婆婆。于是我迅速喝了一口水,神色窘迫地回说:「呃……其实我月事刚走。」 赵夫人表情停顿了片刻,随即闷头喝了一口粥,很是淡定道:「我只是瞧你胃不大好。」 赵偱轻咳了一声,拿了湿手巾擦了擦嘴。 我看他一副要走的样子,连忙跟着站起来,讪笑着同老夫人道个别,就跟着他出去了。外面天色微亮,院子里尽是鸟叫声。西京这破地方,等天气继续冷下去就要枯死了。别说鸟叫声了,连片绿叶子都很难瞧见。 许久之前我同成徽说有生之年定要去江南瞧瞧,看看是怎么个游人只合江南老。等到了薛博士这把年纪,领一笔养老金去江南过过小日子,应当也是十分滋润的。 无奈我距离薛博士那个年纪还早,期间几十年,尚是一片空白,还不知要怎么走。 赵偱牵了马,问要不要顺道送我去国子监。我瞥了他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道:「我再磨蹭会儿也不迟,反正这些天薛博士准许我不上课。少年啊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很有良心地想你的。」 说罢赵偱明显顿了一下,良久才道:「你我生日是同一天,这么称唿,怕是不大好。」 多少有点童心好吗?你这样一本正经过日子很累的。我斜睨他一眼,摸摸额头打算去睡个回笼觉,却被他一把给拖了回来。 「夫人若是不喜欢现在手上这份差事,在府里闲着也是无妨的。」 「我……没听错的话,你要养我?」很久以前我娘亲就说我嫁人之后婆家肯定不准我抛头露面出来干男人的活,结果赵家就是朵奇葩,完全对此置之不理。我想在家庭教育方面,赵家的爹娘和我家的爹娘是有某种共识的,基本是放任自流不加干涉。 可赵偱偏偏就在这种极度宽松自由的环境下硬生生练就了一副「我是家教甚严的好青年,我很守礼听话」的刻板模样。委实不能理解。 我想他估摸着介意我抛头露面了,刚想接着发表两句驳斥言论,结果赵偱看着我道:「但夫人明明喜欢这份差事,为何要偷懒呢?听闻夫人每天到国子监都要迟到,可不是件好事。因此夫人以后每天还是同我一道走罢,还省得走那么长的路。」 「……」 熹微的晨光里,赵偱板着脸的模样还挺入眼。可妄图用这种小儿科的说教方式让我妥协多少年的坏习惯,对不起我还真没这么容易哄。 「好了啦,大早上闹什么小脾气,多笑笑长两条皱纹没什么好怕的,天天板着脸才有损身心健康呢。」我挪开他的手,「你去吧,再不去要晚了。」我估摸着过会儿府里就要流言四起,说我俩难捨难分了。 我瞅了一眼开着的大门,抹了抹眼睛,深深败下阵来。李子穿了一身红艷艷的堪比新郎官的衣服站在赵府大门口,笑靥如花地看着我和赵偱。青年,我真觉得你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脸,对你来说入乡随俗这词就这么难理解吗? 我敛了敛神色,清了清嗓子同赵偱道:「少年你去告诉他,我身体不适没心情陪他玩,让他自己去国子监找孙正林。好了我去睡觉了,不要拦我。」 话音刚落,赵偱还没来得及转达我的意思,就看得红衣李子迅速跳了过来,立在我身边笑道:「温、讲书!」 我默默低头,能装作没看见这位烧钱青年么? 视野里赵偱忽然递过来一个小锦袋。我盯着那小锦袋良久,伸手过去握了握,如果赵偱厚道的话,按着我丰富的经验来说,里面不少碎银子。 赵偱缓缓开口:「夫人昨晚上破费了。」 既然你这么慷慨,我就不客气了。无奈赵偱死死拽住上头的绳子,压根没诚意给我。 想我一大把年纪了被你这么忽悠,冷静,冷静,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夫人以后每日记得吃早饭。」他停了停,「嫌睡得不够的话,晚上早些休息便是了。」我刚以为他要谈条件,结果他拿过我一只手,将钱袋子放到了我手上:「那我便先走了,夫人晚上早些回来。」
第14页 红衣李子站在我旁边咯咯咯笑着,活脱脱像一只红公鸡。哦不对,公鸡才不会笑得这么噁心。 我斜睨他一眼:「你听得懂么?笑成这样……」 李子掩了掩唇:「不、知道。」 「……」你赢了。 赵偱很是满意地出门去了。他不让我睡回笼觉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我收好钱袋子,理了理衣服,想着他方才说的那句晚上早点回来就十分不爽,我不回来你能把我怎么样吧?这种自以为是的少年,就需要和他对着干。 我满脸忧愁地瞅了一眼红衣青年,想着连翘这么大早肯定也没出门,突然心生一计。 作者有话要说: 婆婆见过了,要见妈妈咩 - - 8 8、【零八】不是什么好事 ... 连翘常常熬夜,因此第二天通常起得很晚。不忍心去吵她好梦,我便带着李子出去熘达了一圈,估摸着连翘也睡得差不多了,便带着李子往她的住处去。 显然连翘刚刚起床,我过去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地开始吃早饭。这等悠闲生活是我等不可企及的,能将早饭分成六个步骤,并按部就班绝不能有缺漏,什么得先吃,什么其次,吃多少,吃完了要做什么,细节繁琐到我这个粗人都不忍心考究。 连翘是很懂得及时行乐的人,而恰好这位游学青年看样子也是个懂得怎样享乐的人,正好能凑成一对。 连翘瞧见我后头跟了一枚高大魁梧的男人之后,立刻挑了挑眉道:「哎呦,你一枝红杏出墙去了?我告诉姐夫去。」 「去吧去吧,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充分发挥你写戏本子的才能,让赵偱急死最好了。就这样,我先去你屋里睡个回笼觉,这小子是西域过来游学的,你今天若是出去的话就领他去戏园子逛逛,也算是充分了解中原文化。」 就看得连翘瞪了我一眼,说:「姐夫不休了你可真是太奇蹟了!说说看你怎么搞定和离书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实在没辙英勇献身?」 靠之! 「你怎么知道那个缺德和离书的事情?!」 连翘瞥了瞥我,慢条斯理地将一只小点心放进嘴里,咽下去后说道:「西京有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么?何况这消息还不算小道了。忘了告诉你一声,估摸着母上大人这两天要召见你呀,做好准备。不过我看她主要目的还是想见姐夫,你回去知会一声。」 她说得我回笼觉都没心情睡了,我家母上大人素来听风就是雨,由于我爹的小风流,直接导致母上大人富有浓烈的危机意识。好了,她请赵偱喝茶,我这下又要里外不是人了。赵偱那崽子要是和我母上喝喝茶,估计会更讨厌我的。以前孙正林总说男人最讨厌娶个不省心的老婆,我深刻地发现我已经在费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抚额。 红衣青年拍拍我的肩,嘿嘿嘿笑了笑。我回了一张苦逼脸回去,也不想顾他了,扭头就出了门。 心情郁闷的时候真想找个人揍一顿,无奈拳头力气太小,别人不疼反而自己觉得疼。我嘆嘆气,望了一眼天空,往国子监走。老实说国子监真是一个适合闷着发霉的好地方,且无人来烦,特别省心。 然我刚到国子监,孙正林便阴阳怪气地凑了过来。我瞥他一眼,他皱皱眉,犹豫了会儿道:「司业大人找你谈点事,说你什么时候回国子监了,去东斋一趟。」 他这模样太不寻常了,我斜睨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摸摸鼻子,靠过来道:「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你做好心理准备。」 这大上午的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来告诉我没什么好事,我撞了哪路神仙?我方敛了敛神,孙正林在一旁幽幽道:「连永啊,你要是想哭就来找我,我不嘲笑你的。」 我瞥瞥他,闷着往东斋去了。 今儿回去一定要买两包栗子吃了解恨。 ——*——*——*——*—— 我过去的时候司业大人恰好在与东斋的刘斋谕谈事情,故而我便坐在外间等了一等。刘斋谕出来的时候还神色诡异地瞥了我两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走进去时,司业大人很简略地说了一声:「坐。」 我坐下,他又道:「李子没有同你添什么大麻烦罢?」 「没、没有。他热情上进,十分仰慕中原官学。」说两句好话我也吃不了亏。 司业大人点点头,莫名其妙地翻了一页手边的书卷,咳了咳道:「最近礼部奏请单独办女学,说童子科有女童上课,终究不成体统。故而……」 皇上准奏了?朝中那几个兇悍的女吏都没反对?也罢,办女学也算是个好事,女孩子小小年纪和男孩子厮混的确不是什么好事。那同我又有什么相干? 司业大人顿了顿:「朝中已在筹备这个事了,故而国子监也面临整顿改制,会有新的讲书过来,而连永你恐怕也不能留在童子科了。当下你要做的,便是去说说好话,看能不能去女学任教,若是女学堂的司业肯收你,那倒还好,若是你不够资格,那就不好说了。我也是刚接到消息,至于李子的事,还是你带着罢,我看挺好的。」 司业大人这番话说得委实太客气了。我点点头,站起来告辞。 都说了,这世上没有永久的事,很多变故说来就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兴许司业大人不让我留在国子监不是因为上头说的改制,而是我平日里太过散漫,实在有些看过不去了。赵偱说得对,既然热爱,为何不能早起一会儿,早些到学堂,给孩子们做个典范呢?
第15页 女学要求一定十分苛刻,我恐怕还真没有那个资格。难道真的是时候收拾东西滚回家养老了?司业大人从来不是开玩笑之人。我出了东斋,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比方才还要开阔,高高的,蓝蓝的,一丝云都没有。 真是个美好的秋日。 可我心里却堵得慌。 回到广业堂不久,恰好碰上成徽上完课回来,我闷头翻着桌上的书。良久,他忽然淡淡问道:「这时候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随手翻过一页书,眯眼打了个哈欠,抬眼笑道:「连翘带着李子喝花酒去了,我乐得清闲,家里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书,长些新知识。」 他淡淡瞥了一眼我手里的《道德经》,又看向我,缓缓道:「的确,道德经每读一遍都会有新体会。」 我连忙收起书,打了个干哈哈,嘆道:「太累了,我趴着睡会儿,不要理我。」 话音刚落,便看得孙正林走了进来。他朝成徽笑了笑,然后瞥向我道:「连永你给我死出来。」 嘁,你让我死出去就死出去啊?不去。我不高兴理他,伏下就睡,结果他三两步走过来拽了我的衣服袖子就将我拉了起来:「出来。」 我挪开他的爪子,拍了拍衣服褶子:「这是干嘛呢?话不能好好说啊,非得这德行。」 他忽然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有些不解,暗暗瞥了一眼旁边的成徽,故意皱眉同孙正林道:「不就是不小心宰了你们家的狗吗?我马上出去抓一只新的给你。」 我说着便往外走,孙正林也一脸怒气沖沖地和我对峙着。等走到了西斋的一个小偏屋外,孙正林缓了脸色同我道:「有些事不方便成徽在场,你别太在意了,我知道你明白的。」 「有事快说,我还等着回去给我家二姨娘的小黄毛狗餵粮食呢。」 「方才司业大人同你说女学的事了?」 我神色顿了一顿,又道:「你又不是姑娘家,干你什么事?莫非你——」 孙正林斜我一眼:「我是关心你!」他又嘆口气:「实话跟你说罢,昨天我去我舅舅那里,他还特意同我说了这事。反正这件事是上面的意思,估计不是司业大人看你不顺眼。」 「你知道都不早点跟我说?」这孩子太不厚道了。 「从我嘴里说出来你还不得宰了我?」他瘪瘪嘴,「你不是最喜欢转移报仇对象的吗?万一我成了替罪羊怎么办?你替我收尸啊?」 「算了。」我摇摇头,「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我做得不够好。我也没什么好怨怪的。对了,你方才的意思是成徽还不知道此事?」 孙正林脸色微变了变,他又摸摸鼻子道:「说起来这件事我觉得他做得有些太……那什么了。」 孙正林竟然会背地里说成徽的坏话!千古奇事!典型爱而不得的报復行为。 「成徽高升了。」 我眯了眯眼,心里反应了片刻,笑问回去:「什么时候的事?」 「起码半个月。」孙正林抿抿唇,「要不是我舅舅说,我还不知道这事。」 「兴许他自己还不知道呢,你怀疑他做什么?」我斜睨他一眼,示意他太无聊了,便打算回广业堂。 哪料道,孙正林在我后头幽怨道:「他早知道了,真的早就知道了。我舅舅说,成徽上次自己去吏部,就是为了这个事。」 我微低了低头,吸了口气,在原地停了会儿,又抬头走了出去。 我没什么东西要收拾,改天挑个好日子扛个箱子来把书搬走便好了,因而也懒得再回广业堂,我沿着西斋的教舍一路走到头,路过童子科的教舍时听到里头的朗朗读书声,忽然有一丝怅然。 然这情绪也是转瞬即逝,也没什么建树。如我这般想法平庸,又在意自己情绪的卑微个体,是最没有特别存在意义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存稿箱的错…… 吞评也是存稿箱的错……不要怪我。。泪奔遁 9 9、【零九】内忧外患 ... 天光还早,如今就回去睡觉难免太懒怠了些。也不知连翘将李子带去了哪里,我便回连翘的住处。管家告诉我说连翘带着李子去合兰苑了,还说今晚上合兰苑的一出新戏便是连翘写的,估摸她会看完戏再回来。 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路走过去,半途路过德胜湖。自打我出生那年起,德胜湖外圈便加了围栏。据闻有许多不想继续活下去的人到这里来寻死,帝都相关部门觉得不好,索性加了一圈围栏,以减少此类事件的发生。 可区区围栏,仍旧阻止不了一颗迫切求死的人。后来死的人越发多,这围栏似乎有着某种隐喻,仿佛翻过去,便能够抵达另一个世界。 我瞧了一眼依旧明朗的天空,在德胜湖的围栏前坐了下来。胃里空空的,因为没睡好觉得很飘。这样的感觉很美妙,闭上眼感受湖面的潮湿水汽被风卷着带上来,没有负担也无压力。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快要睡着。忽然有人将我拍醒,我掉头一看,竟然瞧见李子就站在我旁边。连翘则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你什么时候有这个闲情逸緻跑来德胜湖忧伤了?也不怕掉下去。」 我慢悠悠吸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褶子。对李子道:「罢了,以后这十几日我领着你好好瞧瞧西京罢,不麻烦我妹了,她也够忙的。」
第16页 连翘嘴角攒起一丝笑意:「你突然转性很不正常吶,姐夫给你上什么课了?将你教成这样……」 我想兴许再过几天,连翘也会知道我离开国子监的事。算了,还是不说了,给我留几天适应的时间吧。 李子瞄了我一眼,似乎是听明白了,便同连翘比划了两下,然后对我说:「温、讲书……去哪儿?」 我放慢语速同他慢慢道:「先送我妹妹回家,然后,再带你去西京的一家茶楼听书。」 李子点点头,朝我笑了笑,我便朝连翘走过去。我低了头慢慢走,连翘用胳膊肘推了推我:「你怎么了啊?」 「没钱吃饭了。」我压了压唇角。 连翘轻嗤了一声:「别指望我,我不会施捨你的。」 「猜到你会见死不救我才如此惆怅。」和连翘斗嘴越来越没激情了,我有些听不大清楚自己在讲什么,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煳一样,从未有如此的挫败感。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要离开这样的情绪,兴许还不只是难过。 送连翘回去后,又在她家吃了些东西,约莫到了临近傍晚时才出发往茶楼去。那说书茶楼不远,人很多,去晚了便没有好位置。 我挑了张椅子坐下,李子则很不安分地左右张望,他个子很高,且由于样貌与我等中原人士不同,招来很多看孔雀的奇异目光。后来他安分了,老老实实坐在我对面剥瓜子吃。 许久没有在这般温暖又闲适的环境下听书了,我抿了口茶,便又昏昏欲睡。等到散场,也约莫听出,今日讲的是一个关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故事。 李子支吾说要送我回去,我便由着他,两个人一路走到了赵府门口。 我说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客栈都要锁门了。后来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既然是来游学,便不能整日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若是真心想学些东西,还是去国子监旁听吧。或者先将中原话学学好。」说完这些我觉得自己突然变正经了,便闷着头进了偏门,赵府的随从很快便将门给锁上了。 想起早上的时候,还打算同赵偱对着干,晚上不回来的。如今却又灰不熘秋的逃回来,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还是很奇特的。换做一个月前,我口中所谓的家还不是这个地方,如今不知不觉就把这里当成可以放心生活的居所了。 屋里没有点灯,我觉得脑袋发热,便坐在门口吹一吹这秋夜凉风。 听得脚步声传来,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便站了起来。估摸着赵偱又要说教一番,我索性自己先回屋了。 进屋,脱外袍,脱鞋脱足袋,钻进被窝一气呵成。被窝里是冷的,我突然很想洗个澡。 方爬起来,就看得赵偱推门走了进来。 我看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披起外袍说:「我去弄点热水来洗澡。」 「你在屋里等着罢,我让人送过来。」他说罢就要出去,却又在关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 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挪到铜镜前瞧了瞧,发觉没什么异样之后,便套上鞋子去后头的柜子里翻换洗衣服。 这柜子是赵偱的,我的衣服不多,因为常年都穿最普通的长袍,也没甚花里胡哨的美丽衣裳。小时候在国子监长大,每天都穿着和旁人一样的衣服,因此对衣着这方面,没有什么讲究。唯有嫁过来那次,穿得无比繁复艷丽,还弄了个时兴的妆容,搞得当时连翘看我像看孔雀一样。 嫁衣自然不能日常穿,一次就够了。因此新婚之后被收进箱底,这辈子也不会再穿上它了。 我刚找了件干净里衣出来,就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想着热水应当不会这么速度烧好,我便有些疑惑地问了声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清细的女声,她道:「少夫人,夫人找您有些事。」 大晚上的赵夫人找我?我随手将衣服放在绣墩上,理整齐外袍,重新穿好足袋和鞋子走了出去。那小姑娘是赵夫人身边的侍女,低着眉对我道了声安,便引我往赵夫人那里去。 我没心思去预想她找我到底什么事,倦极了只想泡个澡睡觉。赵夫人平日里睡得很早,今日却有些反常。我进了门问个安,她招唿我坐下,让小侍女给我端了一份热腾腾的粥和些许点心。 她握了一串黑檀木的念珠,慢慢同我道:「瞧你最近瘦了不少,恐怕是晚上也不好好吃。回来得这样晚,往后让厨子给你留点热粥暖暖胃。」 她见我不动,又道:「先吃罢,别凉了。」 我端起粥碗,拿了调羹挖了一小勺。赵夫人也没说什么,只在一旁看着我吃。屋子的薰香气味清雅,温度恰到好处,倒是很舒适。 半晌,她开口道:「连永,明日陶里和赵彰要过来。」 我停了停手里调羹,淡淡应了一声,又挖了一小勺粥。 赵夫人又唤了我一声:「连永。」 我浅笑笑,吃完最后一口粥,将粥碗搁在漆盘上,应道:「母亲唤我何事?」 「无事。」她顿了顿,「看你有些心不在焉,估计是累了,回去早些休息罢。」 我起身告退,迎着夜色和廊檐下寥寥几只灯笼投下的昏昧光线往回走。赵夫人的确是个好婆婆,什么事都替你想好,给你充足的时间预备后路与台阶。 我认识赵怀宁的那一年,陶里十二岁,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赵怀宁的男人。后来我长到十六岁,陶里二十二岁,赵彰出生。她是赵彰的母亲,也是赵怀宁的妻。
第17页 这个年长我六岁的女人在恰到好处的年纪里,成了赵怀宁的妻。我想她讨厌过我,讨厌过那个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且无知的我。即便那时候我的等待毫无指望,只觉得看赵将军一眼就心满意足。可她心底里,是真真切切讨厌过我的。 这讨厌无可厚非,甚至理所应当。若是将我换到她那个位置,兴许会更讨厌当时坐在门口等赵怀宁的自己。 我走着走着有些发愣,赵偱忽然在后面叫住我。 「夫人走过头了,想要去哪里呢?」 我这才回过神,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旁边的房间门。擅长诡辩的我此时竟然找不到一个不丢脸的理由来说明我为什么走过头。赵偱深深看了我一眼,站在我对面不说话。秋风真凉,凉进心里面。 桂树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我同赵偱之间隔了三两步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安全。 良久他缓声道:「水要凉了,夫人还是先进去洗澡罢。」 我敛敛神,笑了笑,快步走回去,推开卧房的门。赵偱站在我身侧,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要抱住他,就像濒死之人遇到一处清泽,只要喝口水,就能活下去。 我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舒了口气,走进去关上了门。屋外除了沙沙声,安静得仿佛要死掉了。 我背靠着门站了会儿,良久走到后头的屏风处打算洗澡。 浴桶里的水温刚刚好,整个人埋进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水的压迫。我又将头再低一点,窒息感迎面扑来。闷了一会儿,觉得整个人都要炸了,趁着最后一丝意识还在,便连忙浮了上来。我喘了会儿气,伸手摸了摸后背,上次被碎瓷片扎破的伤处都已结痂。我收回手,又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右肩胛骨。 这一处伤,永远都好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已补齐,因为jj抽搐才搞出昨天的两章,以后不会再有了,我没有特殊情况都不会再同存稿箱了 以后每章一次更全~~~over~!! 10 10、【一零】赵姑爷 ... 洗澡水渐渐凉了,我却还是不想动。兴许是太累了,想着要是水温一直不变这么睡过去就好了。一阵阵敲门声传来,我懒得应声,一头沉进了水里。 水灌进耳朵,脑子里嗡嗡地响。我憋着气想让自己清醒会儿,却意识混沌,抓着桶沿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唯有一阵阵清弱的响声在脑海里迴荡。 「连永,连永……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了重伤,再坚持会儿,我们就到军营了,不要睡过去。连永,连永……」 就在我意识不清快要背过气时,一只手伸入水中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水里捞了起来。 我将头搁在浴桶边上勐咳了一阵,稍稍缓了缓,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赵偱。 他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递过来一块干手巾,说道:「换上衣服出来罢,水凉了,冻着了不好。」 我这才勐然察觉到冷,忙接过手巾,看得他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迅速擦干身体换上干净中衣,我手脚都是冷的。对着手哈了哈气,看了一眼浴桶和丢在一旁的衣服,想着还是早些睡觉,其余的明日早上起来再收拾。 赵偱见我从屏风后出来,沉着脸看了我一眼。 湿漉漉的头髮不停滴着水,我又找了块手巾包着,坐在床边慢慢擦干它。今晚没了往日的气势,连纸老虎都不是。我吸了吸鼻子,沉默着不说话。 赵偱从椅子上起身走过来,拿过另一块干手巾替我擦头髮。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愁什么,已经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搁在心里放久了,也是会坏的。」 语气和缓又带着些许忧愁,我忽然有些不习惯。许多事是讲求缘分的,念书是这样,奔走钻营获取功名也一样,遇到与自己相守一生的那个人,也是一样。我总觉得凡是已经发生且无法挽回的事,是没有必要怨怪与后悔的。 那可能是早就註定好的事,等你再回头抱怨神伤,都没有建树。 我幽幽嘆了一声:「不是你想的那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难过也是一时的事,总会过去的。」他停了停:「有些发烫,等头髮干了便早些睡罢。明日若是起不来,便告个假。」 我偏过头看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头髮,欲言又止。罢了,反正以后总会知道的,又何必现在告诉他。 「你明日傍晚有没有空?」我微眯了眯眼。 他抿了抿唇:「何事?」 我将潮湿的手巾搭在床沿上,随口道:「你岳母想你了,想让你过去吃个饭。哦,我忘了你不吃晚饭。怎么办?那就陪她老人家喝喝茶罢。」 「连永。」他冷不丁地喊了我的名字。 我重新将头转回去,看着他微扬了扬唇角:「怎么了?」 他的唿吸声在这清冷的夜里有一丝飘忽,良久才道:「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瞒着我,我们既然已是夫妻,许多事就应当一道承受。」 我半眯了眯眼,将脚放回床上,扯过被子来盖好,胡乱应了一声:「这不是正告诉你我娘亲要请你过去聊聊么。她若是说了什么不大中听的话,你当作没听到便好,不要放在心上。」停了停,我又道:「头髮快干了,我睡了。明天我在国舅府等你,你回来直接去便好。」
第18页 他没说话,我便当他默认了。 我在茶枕上铺了块干手巾,躺下睡觉。屋子里没什么动静,我很快被周公拖去聊天,也不知后来赵偱是何时走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我刚要爬起来洗漱,就有人送早饭过来。赵偱留了字条,写了好些废话。我洗漱完吃早饭时,忽然想起什么,便去漆奁里将和离书拿出来。我坐在桌前摊开和离书,又将字条平摊开来。 虽然字迹十分相似,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 我眯了眯眼,将字条与和离书一起收起来,回去继续闷头吃早饭。 看着时辰不早,我便换了身衣服,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悄悄出了门。 从回门那天起,我都没去过国舅府。我娘亲特喜欢絮叨,定会问很多有的没的,加之我前阵子和赵偱闹不和,回去也不晓得同她说什么。可今天我倒是宁愿回娘家,也不愿留在赵府。一来我怕赵夫人问为什么突然不去国子监了,二来我也担心遇上陶里和赵彰。 心怀鬼胎的我偷偷摸摸熘回国舅府。从后门进去时,恰好看到伙房里的人在腌菜,秋天已至,乱七八糟的菜都能拿来腌。以前住在国子监时,每次旬假结束总会带上一小罐子过去,如今却很久没有吃过了。 我过去与伙房新来的师傅寒暄了一阵子,听他说了不少府里的糟糕事。比如我家二姨娘的狗在众人的诅咒之下真的掉进井里淹死了,又比如我三弟媳妇终于不畏强权地同我娘亲吵了,还比如后花园的那个花架子不负众望地塌了,砸到了我刻薄的三姨娘……诸如此类。 想想我这阵子过得真是舒心多了,幸好不要窝在这个府里天天看别人的倒霉脸。 新来的师傅最后斜了我一眼,皱眉道:「我说你是谁啊?」 至于这后知后觉并且缺心眼的伙房师傅,我估摸着是目前为止这府里唯一能看顺眼的人了。师傅好样的,你会有前途的。 拜见我娘亲一定要满脸喜色。若是愁眉苦脸,她就有办法无限延长你的难过周期,俗称:伤口上撒盐。文艺点的说法那便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放大你的痛苦。 我抬手扯了扯嘴角,大步往我娘的屋子走。 她老人家正在孜孜不倦地教育刚过门的儿媳妇,听闻我来了,咳了一阵子,又挑挑眉对一旁的儿媳妇道:「季兰啊,你先回屋罢。」 上回我弟成亲的时候,我只见过新娘子的红盖头,真面目我还真没瞧见过,原来这闺名叫季兰啊。她走出来时我仔仔细细看了看,不错,很是标緻,搁在西京算是大美人了。季兰同我问了个安,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连忙拱拱手,也算打个招唿。我就看到季兰脸色顿了顿,然后尴尬笑了笑,飘远了。 我咧开嘴进了屋,母上大人瞥了我一眼,低头吹了吹杯子里的茶沫子:「不错,能有主动来请罪的觉悟是一大进步。」 「您老说的是,请问母亲大人想好怎么罚孩儿了吗?」我立在一旁咧开嘴笑着,没料想她却搁下杯子,肃着脸道:「还真听得进话啊,过门前我怎么同你说的?进了婆家就要有做儿媳妇的姿态,你倒好,闹得连和离书都出来了?赵偱哪里不好了你就这么瞧不上他?」 「停停停。」我连忙为自己辩解道,「首先,和离书不是我搞出来的;其次,孩儿我从来没瞧不上赵偱,是那厮嫌弃我耽误了他的人生,所以这件事彻头彻尾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倒是开脱得挺快。你若是称职,他还会嫌弃你?总说别人不好,自己从来不找缘由。你这叫咎由自取,活该!」 今早那字条倘若真是赵偱写的,那表明和离书并不是赵偱写的,而是有人居心不良。赵偱这孩子说的对,世上用心险恶之人颇多,有时候还真不能将事情往容易了想。 我娘亲的一番唠叨从左耳朵进去,很快便从右耳朵出来了,可见此家长的教育有多么失败。但她到底是为我好,有些我自己能够把握的事,以后还是不要让她老人家操心了。这么一大家子,她也不容易。 末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事,抬头问道:「国子监是不是不要你了?」 「……」您消息够快的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得她说道:「也好,省得你成天在外面晃荡。没本事就别学邹家的女孩子当女吏了,你看邹敏都廿四了,连个婆家都找不到。」 谬论。国子监是多省心的地方,朝堂又是多险恶,根本不是一回事。再者说了,邹敏明明不喜欢男人,说什么婆家呢?简直胡扯。 我打了个哈欠:「母亲大人我昨天没睡好,能申请坐会儿么?」 「站着!」 凶什么凶……我瞥了一眼屋子外头的鹦鹉笼子,心说这死鹦鹉肯定又偷喝酒了,都日上三竿了还趴在笼子里做垂死状。 日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了一片影子。我低头瞧着地上的影子,心里忽然空空的,什么负担也没有,很是舒坦。 也不知神游了多久,后来被母上大人拖去吃了个午饭,下午又是姑嫂见面会。 乱七八糟的话题很多,我敷衍着弟媳们丢过来的问题,自己一个人在那儿神游。想着陶里和赵彰也应该到赵家了,不知道赵偱是不是要先回一趟府再过来。先前我特意没和我娘说赵偱要过来,便是怕他要顾着赵府那边,指不定就不来国舅府了。
第19页 想着想着竟然有一丝怅然,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陶里和赵彰,还是因为不确定赵偱今天傍晚的行程。 我慢慢抿了一口茶,看到日头已稳稳压在了西边,日光透过门缝熘进来,有着黄昏的暖红。 外面小厮欣喜传道:「大小姐,赵姑爷到啦。」 作者有话要说: 喵呜,容我蹦跶一下 经过前两天的低谷期,我又满血復活了~~!! 11 11、【一一】酒不是好东西 ... 我连忙站起来,引得旁边的弟媳们一阵笑声。 季兰浅笑着同我道:「快去罢,别叫姐夫等久了。」 他当真过来,我倒焦虑了。真是没法预见我娘亲会同他说什么,关键是和离书的事情存有太多疑点,不能冤枉了好人。万一老太太拿和离书说事,就不大好了。 我走出去之后,看到赵偱正往东厢走,他瞥见我,顿住步子也只看了我一眼,便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堂屋去。 我快走了几步,看得他已然进了屋,觉得有些忐忑。 日头又往下压了压,光线越发和缓,懒懒地融进周遭的景物里,天色就快要黑了。晚风有一丝凉,看着前厅点亮了灯,下人们忙来忙去准备晚饭,我缩手站在屋子门口等赵偱。 不大清楚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等,似乎是担心冤枉了他,又怕我娘亲说教起来太刻薄,甚至是怕赵偱顶撞了我娘亲,一时闹僵了局面。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愈发暗,风也越来越凉,我索性也不去担心了。 我站在门外踱来踱去,叫住一个小厮问道:「老爷回来了么?」 「大小姐不知道啊?老爷在姑爷来之前便回来了,先前姑爷还在前厅的时候,老爷便去堂屋了。」 「所以……」我指指后面那一间屋子,「老爷和夫人都在里头?」 小厮点点头。 我气馁,两个话唠对阵一个闷声少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也不知爹娘到底想干什么,更是听不到里面任何动静,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在外头走来走去。他们不慌不忙的,我倒是先急死了。 良久,门终于被推开了,我看到赵偱从里头走了出来,合门的时候只留了个背影给我。他似乎停顿了片刻,才慢悠悠转过身,一脸沉静地看着满脸着急的我。 很好,看样子少年没有被欺负,我也不会有负罪感了。我敛敛神,刚打算去前厅吃晚饭,就看得爹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娘说:「连永啊,我和你爹先过去。」说罢便同我爹一道往前厅去了。 赵偱等他们走了,才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我抬眼问道:「没说什么不好听的罢?」 他走在我身侧,微偏过头压着声音道:「没有。」 我瞅着前面的老头老太,也压低声音回道:「你出来前同老夫人说过了吗?」 赵偱没有任何回应,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就要走到前厅了,可我还有不少事情都没问,他忽然停住步子,低下头来轻声道:「不要担心,没事的。」 我干笑笑,瞥了瞥前厅里的其他人,心说怎么今天全凑一块儿吃饭了?再看这架势,比我回门的时候还隆重。我跟着赵偱往里头走,他忽然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我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唇角,想着兴许他有话要说,但是不急在这一时,那便等吃完饭再说罢。 晚饭时热热闹闹,觥筹交错。赵偱几乎没吃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借着烛台的光,能看到他脸色的些微变化,神情也比平时要柔和许多。有些人喝了酒,是变得兇悍,比如连翘;有些人喝了酒,是变得口不择言,比如我;而赵偱则是喝多了酒便会露出心底里柔软一面的人。他脸上浮起难得的一丝淡笑,稜角都没有平日里那么生硬了。 我没什么食慾,餐桌间的谈笑也没有几句是听进去的。现在快过酉时了,陶里和赵彰也一定已经在赵府吃过了晚饭。她怎会这个时候来呢……那时赵怀宁过世,陶里随即就带着赵彰搬出了西京,赵夫人和赵老将军说了不知说多少好话,她都没有肯留下来。如今是回来探望,还是要永永远远地住下去了呢…… 虽然没喝酒,我仍是觉得有些头疼。这两天睡不好,也有些受凉,如此下去恐怕要先将自己折腾出毛病来了。 我看着赵偱似乎有些不对劲,便替他挡掉了最后一杯酒。筵席散了,娘亲说天色都如此晚了,不如就在府里住一晚。赵偱应声说好,我跳出来反对却被立刻驳回。 我原先住的屋子娘亲一直给我留着,谁也没去过。我估摸着推门进去肯定满是灰尘味,哪里晓得我娘亲分明是预谋已久想要留我下来,里面绝对是刚刚才打扫过,特意要留人住的。 我洗漱一番,又去柜子里翻了件以前的衣服换了。回来之后瞥见赵偱闭目蹙眉地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床上拎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捏着毯子的手刚刚松开,便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用我意想不到的怨妇口吻低声道:「连永,我胃疼。」 真是太可怜了,我都要哭了,少年你这副凄楚的样子为什么让人反而想要蹂躏你呢?我心理太阴暗了还是你太有受虐潜质了? 谁叫你不吃饭只喝酒,活该。这小子现在浑身酒气,一脚踹开! 但事实还是证明,秀才遇到兵是很吃亏的,尽管我觉得今天晚上意识不清醒的赵偱长了一张欠虐的小脸,但实际上到头来被虐的还是可怜的秀才我自己。
第20页 他另一只手压在我腰间,导致我站也站不直。僵持了一会儿,我看他闭了闭眼,忽然松开了扣在我腕间的那一只手,抬手压上了我的脖子。 诶诶诶,虽然上次我喝醉了曾经对你想入非非图谋不轨,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快就报復我对吧? 再者说了我又不是暖手炉,你胃疼也不能这样随手抓个人就抱啊! 我推推他:「你松松手,我去给你拿只暖手炉。」 他跟没听到一样反而更用力,结果我一下子没站稳就这么跌在他身上了。这姿势太不舒服了,我试图挪开他的手站起来,他却丝毫不肯松手。我抬眼看看他,他仍是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良久忽然道:「连永,我说过……有些事你不必刻意瞒着我。」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我怎么瞒得过您的法眼,你松松手,松松手成么?」他今天晚上太嚣张了,得治治。 如我所愿,他缓缓松开手,我迅速爬起来喘了个气,又弯下腰揉了揉快要抽筋的腿:「今晚上这帐先记着,改日再跟你算。我去给你搞碗解酒汤来,你先去床上睡会儿。」 我拍了拍中衣上的褶子,穿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各房的灯都还亮着,伙房里的师傅在昏昧的灯台下洗碗碟。那师傅瞥了我两眼,同一旁的小厮道:「去盛一碗解酒汤来。」 他嘀咕着我早上忽悠他,说先前不知道我是温府的人,还说了些不该说的云云。我从小厮手里接过漆盘,同那师傅笑道:「我明天走的时候打算带一小罐子腌菜,还得劳烦师傅呢。」 夜色是真深了,我一阵犯困,忍着打哈欠的欲望一路走到了卧房门口。赵偱侧躺在床上,卷着被子捂着胃,眉头依然紧蹙。 我将漆盘搁在一旁,坐在椅子上,打开碗盖,将调羹放进碗里,打算喊他起来喝。然赵偱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既然如此便只好作罢,我搁下碗打算睡觉,然他睡在里侧,我就勉为其难只能睡外侧了。起身去柜子里拖了另一床被子出来,我打了个哈欠在外侧躺下。这刚躺下,发觉灯还没有灭,又起身去灭灯。我重新躺下,黑暗中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我揽了过去。 「你不想见陶里。」他的嗓音在这黢黑夜里显得尤其低哑,好似并不尖锐,却直往人心里戳。 我沉默了一会儿,习惯了这周遭酒气之后,反问回去:「我爹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不理我,搭在我脖颈间的那只手慢慢往上移,半晌,忽然头髮一松,全散了开来。良久他慢慢道:「为何不愿见她呢……你又并不欠她什么。」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这混杂着酒味的冰冷空气,像是直接撞进了心里。我闭闭眼:「我困了,想睡了,你也快睡罢,省得明早起来头疼。」 「事情过去这样久,恐怕也只有你心心念念一直不肯忘。年少时的事,的确是珍贵的回忆,但……」他忽然停了停,「若一直摆在面前,你就到不了远方。」 我还记得那年他抱着小小的赵彰,带着陶里在西京深秋灯会上的情景。那天我窝在一间很不起眼的铺子里,吃了很多很多的芝麻圆子,一直吃到胃痛。很多事是不会有结果的,你不抱希望便不会被伤害,我厌恶十六岁死心眼的自己。 赵偱的唿吸绵长又和缓,他跟着我沉默了很久,忽然伸手理了理我的散发,抵着我的额头轻声道:「你是找不到理由吗?」 找不到放下的理由?我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我与陶里不是先后的问题,而是谁更合适的问题。六岁的我不会明白,年长我十岁的赵怀宁怎么可能等我到十六岁。可后来依旧坚持,那便是愚蠢了。 赵偱干燥温暖的手最后落到了我的下颌,他微抬了抬我的下巴,用几不可闻的温软声音慢慢说道:「你都不知道,自己从未被喜欢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来也快过生日了,顺带着也快到年底了,最近开始各种寄片子。 有想收陌生人片子的菇凉阔以微博私信我地址,收信人可以是你自己,也可以是你想送的人。 名字可以是真名也可以是笔名网名,大家随意。 要是嫌微博私信麻烦就单q我吧。543780870 最后……老被霸王的作者会变渣的…… 渣了就不给肉吃,渣了就不he了……打滚求留言 12 12、【一二】所谓至交(上) ... 被人喜欢是一门学问。有人天生便讨喜,不需耗费一星半点努力;也有人恰恰相反,做足了努力,却一样得不到旁人的认可。 赵偱这句话得不到任何旁证。何况就算没有男女情爱里的喜欢与被喜欢,至少还有亲人珍惜我的存在。 我嘆出一口气:「今天我困了,不在意你喝多了的口不择言,还是睡罢。」 搭在我下巴上的手慢慢松开,他一言不发,反倒是将两床被子分开,末了还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嘆出一口气。我同他之间的冷场,追溯到第一次,还是新婚之夜。我们都需要酒这种形而上的东西掩饰自己的理智,其实心知肚明,都是装煳涂而已。 赵偱这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我知道他胃痛,但就是不想起来安慰他,或是大半夜发疯去满街找大夫。他是个军人,忍过更大的苦痛,并不会被区区胃痛打败。
第21页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更,我掀开被子披衣起床,站起来的时候心跳快得整个人都在飘。赵偱闭目还在睡,我点亮了灯台,见被窝有些动静,便俯身问他觉得怎样。 我想我们俩都病了。 我梳了头髮理了衣服,打算去伙房给他端一碗热粥。昨晚上搁在小案上的醒酒汤已经凉透,我揉了揉太阳穴,推门走了出去。 以前我娘亲说过,夫妻之间需要费心经营,彼此都必须有所付出。再轰轰烈烈的情爱,回归到每一个生活细节里,都有可能会被摧毁,更不必说我同赵偱之间毫无感情基础甚至存有芥蒂了。 天一点点亮起来,风还是冷的。看样子我们即将迎来的这一天并不会出太阳,兴许还会有雨。走廊里有人放轻了脚步来来去去,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活。我去伙房盛了一碗粥,出来的时候突然撞见连翘。连翘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看着我,扬了扬嘴角道:「你这到底是真心地想要贤妻良母了呢?还是在自家府里做做样子?」 「这么大清早地出现在伙房让人颇为怀疑你的动机。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夜。」她瞥了一眼我手里端着的漆盘,「算了,我这会儿不耽搁你时间,你赶紧先去送粥。」 她这模样有些奇怪,我估摸着是遇到了什么事,但现下即便问了,估计这丫头也是不会说的。我空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肩,便往卧房去了。 进门时看到赵偱坐在床沿弯着身子,似乎胃还是不舒服。我搁下漆盘,递了杯热水过去。他抬头看了看我,默不做声地接过了杯子。 「粥我放在这里趁热吃了。我今天有事要先回国子监,你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便告假在这儿歇上半天,若是还能坚持,便早些走罢。」我背过身,顿了顿又道,「晚上兴许我不回赵府,不必等我了。」 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偏过头看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窗,低头走了出去。 ——*——*——*——*—— 这一路放空脑子,倒也算得上舒心。到了国子监晨课才刚刚开始,我在教舍外面站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孙正林从走廊那头快步走了过来。 他指了指手里的书:「我去给西斋送个东西,你先去广业堂坐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我回过神,觉得去广业堂反而不自在,便索性在原地等他。过道里凉飕飕的,我背对着移门站着,看着对面一堵墙发了会儿呆。勐地听到移门推开的声音,我一回头,看到成徽出现在门口,他淡淡问道:「有事吗?」 「没有没有,我随便转转,你进去上课吧。」我瞥了一眼屋子里面,孩子们都在埋头写什么东西,很是认真的模样。成徽上课素来不苟言笑,小崽子们太苦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神色因为太过平淡显得清冷,让人很是慎得慌。 我正不晓得怎么打破这尴尬,孙正林从西斋教舍蹦跶出来了。我松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连忙道:「我有事先走,你们聊哈。」 我刚走到过道尽头,孙正林已跟了上来。 「跟你说个事,女学那边我舅舅帮你打过招唿了,过两天估计你就会收到消息了。」 我倏地止住步子:「我说你怎么不经我同意就一声不响地托关系呢?」 他瞥我一眼:「你得了吧,在家闲得住的温连永就不是温连永了。要去的话早点去,还能抢个好桌子。」 我有些气闷,话虽这样说,但是—— 「走了,帮你收拾东西。」 他对成徽升职的事只字不提,我有些疑惑。莫非那件事只是随口说说?于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随口问道:「成徽那件事怎么样了?」 孙正林放下手里的东西,沉默了会儿,又继续埋头收拾东西:「事情是定下来了,我就等着他何时开个口告知我们。」 我斜睨他一眼,低声道:「你现在够闷啊,耐心变好了,不错。」 孙正林看看我道:「这样来看吧,你要离开国子监,不同他说;他呢,也快走了,也不同你说,你们俩之间是肯定有什么问题的。当然了,你要是觉得我是蠢货,两边不讨好那就算了。」 我将最后一摞书塞进箱子里,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能有什么问题?除了以后不能天天见面,大家还是朋友嘛。再者说了,即便再好的朋友也不全是毫无保留,有点自己的心思也无可厚非。」 孙正林干笑两声:「我说你这是给自己找託辞还是替成徽找的?头次见你这么——」他停停,接着说道:「宽容。」 我没空理他,去收拾抽屉里的小杂物。我眯眼瞧了瞧角落里装药膏的小瓷瓶,孙正林忽道:「你同赵家那小子怎么样了?最近没吵?说起来你要是真去了女学估摸着会很不方便,赵府离女学学堂的实在是太远了。」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要去女学了?」 「诶,你最近脾气真是不好,我又招你了?」孙正林瘪瘪嘴,接过我递去的零碎物件,往箱子里摆,他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赵崇宁的祭日快到了!难怪你这么反常!」 「喂!」我刚想示意他小声些,便看得成徽已到了门口。 一身青灰的他坐在轮椅里一点生机也没有,他不进来,只安安静静地停在了外面。外面的天色忽然阴沉下来,看样子离下雨不远了。秋风卷着他的衣角翻了个小边,一片枯叶稳稳落在了他的膝盖上。
第22页 孙正林蹲在地上整理箱子,没有瞧见他。他看了一眼站在桌子后面整理抽屉的我,冷着声音慢慢道:「连永,走之前一起吃个饭罢。」 孙正林探出个头去,惊道:「什么?你请她吃饭不请我?」 成徽微微垂了垂眼睫,似乎当对面这两个发愣的人不存在一般,浅声道:「抱歉,正林。」 13 13、【一三】所谓至交(下) ... 孙正林瞪着我,指了指成徽道:「他说请你吃不请我吃,没听错么……」 「一顿饭而已你至于么?改日我有空了请你。」我敛敛神色,将抽屉里最后一件东西放进箱子里,对孙正林道:「箱子我先搁你这儿,过几天我找人来搬走。」 他站起来斜了一眼成徽,轻飘飘道:「你们好吃好喝去吧……我孤家寡人默默上课去了。」 待孙正林走了,成徽依旧不动声色,好像等着我在问他一般。偏偏我今天不想开口,平日里说了太多话实在是觉得倦了。 我将箱子盖合上,直接坐在了箱子上,和他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外面的风急了一些。 成徽终于开口道:「你先去睡会罢。」 我一时噎住,怎么也没想到他说这句啊!我闭目稳了稳神,回道:「没事我还扛得住,你有什么话先说,为你的钱袋子考虑我们就省略吃饭这个步骤好了。」 可他竟然固执起来,抿了抿唇道:「先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喊你。」 但事实上我觉得很久没睡这种飘的感觉挺好的,一不留神就满脑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唯独心跳太快了些,让人觉得有些发虚。 我想他兴许有事要先忙,索性遂了他的愿,起身到广业堂后面的休息室去了。 这时广业堂人少,还能睡一两个时辰。屋外有风,我蜷在小榻上闭眼打算眯瞪会儿,但睡得并不好,不断有声音往耳朵里灌,脑袋里全是浆煳。又不知过了多久,西斋的斋谕进来送了杯茶给我,我起来喝掉又问了下时辰,觉得还早便又躺下睡了会儿。 这一觉倒睡得挺沉,醒来时已到了下午。我很久没吃东西,肚子咕咕叫,便忽然想起赵偱来。也不知我家少年有没有告假歇在家里,我坐在榻沿听了一会儿风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人。 我吓一跳,立刻灌了一杯冷茶压惊。 成徽浅声问道:「身体好些了么?想吃些什么?」 我抬手压了压眉骨,轻咳了一声:「随意。」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自己便先出去了。 我望着门口的帘子有片刻的愣怔,然随即又站了起来,跟着他往外头走。出了过道,雨点忽然落下来,我又折回去取了一把伞,扶着他的轮椅背,问他要去哪儿。 他偏过头回我道:「去国子监西边那间酒肆罢。」 那间酒肆我不常去,因为格调实在与我勤俭节约的本质太不相符了,何况我平日里并不怎么喝酒。令我想不明白的是,成徽这种清心寡欲的人怎会突然要去酒肆这种地方? 酒肆里的人不多,大约是还未到时辰。然刚坐下来一会儿,便看得外面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天气微冷,我要了一碗羊肉汤,稍稍喝了些酒。 成徽好几次欲言又止,我看着周围不断多起来的人道:「你看我们吃完了占着座位也不好,外头还下雨呢,你有什么话快说,我还打算趁早去连翘那里呢。」 他轻嘆道:「听说……陶里和赵彰回西京了。」 消息挺灵通。我敷衍着应了一声,从餐碟里找了块点心吃。 他依旧语气淡漠:「所以这两天,你都不打算回赵府了么?」 我闷着头继续吃点心,他说得委实是大实话,我最近的确打算离赵府远一点。 「连永。」 「恩?」原来没有孙正林那厮,我同成徽之间也只能陷入这样尴尬的沉默。 他似乎嘆了一声,皱眉轻抿了一口酒:「你有没有想过,你放不下赵怀宁,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喜欢他。」 这块烤鱼里头好像有硬刺,我仰头灌了一口酒,想将它咽下去。 「那时候你总说自己只是毫无指望地想对他好,即便没有结果也无所谓。可等一个人那么多年,又怎会甘心放弃曾经那么努力的自己。可惜,他于你而言,却只是年少时候的一段尴尬回忆,就如同卡在喉咙口的鱼刺,进退两难。」 我又试图咽了一次,一阵疼。这鱼骨头要是长得显眼点,就不会这么容易发生卡喉咙的事了。 我皱皱眉,听得他继续道:「你在乎且捨不得丢弃的,并不是赵怀宁这个人,你只是捨不得以前的自己,捨不得自己付出的那些努力。」他将旁边的一罐子醋推过来:「你不甘心而已。」 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便迫不及待纷纷跳出来提醒我曾记的自己多么愚蠢,如今的我又如何执迷不悟。回忆没有错,我亦没有整日将其挂在嘴边缅怀悼念。你要我忘掉,不可能。你不想听,我可以绝口不提。谁会忍心将年少时候的自己丢掉呢?那些小小心思与情愫,于我而言,也只有那时候自己才会有。 我给自己灌了一口醋,又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将鱼刺咽了下去。 我「啊」了几声,低头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好不容易破费一次,出来就说这些未免太铺张了。」
第23页 我又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无谓道:「朋友一场,分别之前还要瞒着对方委实有点没意思。我被国子监赶出去,是觉得丢脸,故而没有想好怎么开口。而你是高升,迟迟不开口是怕我们心里不舒服?孙正林和我虽然气度都大不到哪儿去,可也犯不着为这件事嫉妒你。」我停了停:「既然都要离开国子监了,那就各走各的罢。你年轻博学,会前途无量。我呢,去女学瞧瞧那地方适不适合我待。我要说的话就到这里,反正都在西京,以后总还会再见,大家还是朋友。」 羊肉似乎吃多了,胃里更难受。我忍了忍,将泛上来的酸水硬是咽了下去。真是……太噁心了。 成徽抿着唇不说话。我便当饭局到此结束,刚站起来,却听得他道:「连永,你不觉得难过么?」 「有什么好难过的,哦对了,我三姨娘前两天被花架子砸了,我挺难过的。」我压了压唇角,「我爹估摸着以后再不准在府里搭花架子了,我是为这个难过。也不知道……」 「连永。」音量有所提高,恩,此人心情不好。 别喊我名字成么?公共场合孤男寡女更容易被人误会。再者说了你坐轮椅,别人还以为我抛弃你欺负你呢。我瞥了一眼椅子旁搁着的伞,吸了口气笑道:「我妹家离这儿不远,我就先走了,你回去的时候悠着点。」 反正他行动不便,我就算走出去,他也追不上来。 就听得后面的人喊了几声,我满耳朵便只剩下雨声了。这场夜雨比我想像中要大一些,赵府院子里的芙蓉花估计要全被打皱了。巷子里没有人,廊檐下有雨飘进来,我打了个寒颤。 我抱肩走在天棚底下,地上的积水很快便浸湿了鞋子。左肩膀也被飘进来的雨淋得湿透,借着昏昧的灯光,我瞥了一眼左肩,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 虽然很快便没了天棚的遮蔽,但却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湿冷,即便淋着雨,也并不觉得特别冷。我很早前便想过,有那么一天,不论是孙正林还是成徽,都会成为偶尔寒暄的旧友。要维持人与人之间一成不变的关系委实艰难,不如顺其自然。 成徽说的并没有错,我的确是太在乎自己的努力了。觉得回报不对等,还是会有不甘心。也有这样的一瞬,我突然想不起来赵怀宁的模样。 留着等年老的时候再回忆罢,路还这样长。 我的左肩一直在发抖,心尖儿一直揪着一样,都快喘不过气了。深夜里的瓢泼大雨,打在身上让人浑身都疼。我走着走着便觉得自己走不动了,想着不知方向的未来,心底里的迷茫与慌张又涌了出来。逃避对解决问题来说毫无建树,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回赵府。若是陶里要一直住下去,我就要学着每天坦然面对她和赵彰。 我靠在墙角发抖,从未觉得连翘家离这里如此远。不知过了多久,这漫天的雨似乎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我在墙角坐下来,等着雨停。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手脚都冷得有些麻木。 我抱膝蜷着,在这满世界的雨声里,觉得心都被雨点打得皱起来了。 一双军靴踩着雨水快步走过来,我盯着那双靴子看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我家少年肃着脸撑伞站着,动也不动。他看着我,抿紧了唇。 我往后又缩了一些。他俯身将我从地上拖起来,扯着我湿淋淋的衣服冷冰冰道:「你的确是活该。」 我冷得说不了话,胡乱伸手抹了抹脸,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一只纸老虎。平日里英明的光辉形象就此毁灭,少年以后肯定要越发肆无忌惮了。 他的嘆息声在这雨声中却分外清晰,我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拉入了怀中。 「虽然活该,但以后别做这种蠢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jj不要抽!!千万不要抽!!!!!!jj你不抽我就爱你一万遍!! 14 14、【一四】腹背受敌 ... 少年的胸膛很温暖,我却浑身发抖。突如其来的暖意反而让人起鸡皮疙瘩,我艰难地将手收回至胸前,试图哈上几口气,让它暖和些。 赵偱放开我,将我的手包进掌心里捂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伸手揽过我的左肩,撑着伞的那只手往左移了移:「回家。」 我很应景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摸了一下湿漉漉的头髮,委实太狼狈了。赵偱瞥了我一眼,冷冷清清道:「等过了生辰都廿一了,这么大的人雨天在外面乱跑合适吗?」 我下一个喷嚏硬生生地就被忍回去了。真可怕,语气比以前最严厉的景博士还要兇恶。 我横着脖子,很是争气地反驳回去:「自作孽地空着肚子喝醉了还胃疼说胡话,夫君觉得合适吗?」 他微妙地抿了抿唇,忽然停住步子看了我一眼。眼角下压,很明显的不满表情。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掩耳盗铃了。于是我果断偏开头,看着另一边,继续往前走。 等到了府里,雨下得更大,走廊里全是积水,空气里透着清湿的冷意,让人浑身哆嗦。廊檐下的灯笼都是暗着的,赵偱一声不响地将我送回卧房又出去了。我便翻了件旧衣服胡乱裹在身上,打了个寒颤之后想着赵偱怎么会没事去国子监那一片瞎转悠。 发了会儿呆,刚觉得湿衣服被我捂热了,便有人敲门送热水进来。我扒着门框探出头去瞄了瞄,空荡荡的走廊里除了不断刮进来的雨,连个人影都没有,书房也是黑的,没有点灯。
第24页 待小厮出去,我便窝到浴桶里迅速洗完澡,爬出来换身衣服,便钻进被子里擦头髮。烛台上的火苗一跳一跳的,仿佛随时都会灭掉。也不晓得我家少年去哪儿了,按着他的性子理应要好好说教一番才肯罢休,今日倒出奇地寡言了。 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跟着成徽出门时在门口瞥见了李子,难不成是李子告诉我家少年的?又或者少年听说我晚上不回来,所以特意去国子监等我?对此种自作多情的想法嘲笑一番之后,我果断包好头髮躺下来睡觉。 周遭安安静静。我侧过身,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床里侧,闭上了眼。 ——*——*——*——*—— 醒来时有些头痛,嗓子也疼得厉害。我干咳了两声,听着外头的雨声,瞧了一眼窗子。黑黢黢的,天还没亮。左右没事做,我也怕出去了之后撞上个谁,便想着睡一天算了。抱着这样想法的我重新躺回去,还没睡着,便听得开门的声音。 我决定装死,紧闭着眼一动不动。本以为赵偱会喊我起床,哪料到他迳自在我身侧躺了下来。鄙人一时反应无能,差点露陷。僵持了一会儿,我装作无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滚进了床里侧。 我摸不清现下到底什么时辰,要是半夜就搞笑了。罢了,我继续睡,管他呢。 而后睡得迷迷煳煳,我无意中翻个身,觉得旁边很暖和,便鬼使神差地伸了手。然,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我勐地缩回手又滚回里侧了。赵偱拍了拍我的肩,淡声道:「起来,去吃些东西再回来睡。」 我沉默了会儿,深以为装死这招已被少年识破,便背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告假……」 「夫人若感了风寒,过给童子科的孩子们便不好了。」他微妙地停了停,「在家歇着罢。有时候,改变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立刻翻过身,看了看他,眯眼道:「人说女子心比海深,为什么我觉得你在女子的路上越走越远且有不归的趋势呢。大丈夫就要心胸……」心胸什么来着?「哦不,光明磊落。」 严肃少年突然靠过来,沉默了片刻之后,说:「是夫人自己想瞒着,为夫成全你而已。」 我斜瞥他一眼,闻到他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雨水味道,很是清冷。我没好气地爬起来,这厮还真当我是笑话了。好青年就要直面挫折,哪儿摔了哪儿站起来。滚去女学好好奋斗,青年我又是一名好讲书。 我点了灯穿外袍,赵偱在后头道:「天冷了,穿厚些罢。」 我倏地停住系腰带的手,觉得此话没错,便熘到后面去柜子里翻衣服穿。换衣服的当口,我皱皱眉,又不想出去了。陶里素来是个勤快的主儿,和赵老夫人一样爱早起,要是撞见了…… 那我说什么呢?! 系好腰带,我对着镜子伸出两只手指搭在嘴角,往上推了推。却忽听到赵偱轻咳了一声,他幽幽留了一句「强颜欢笑更不讨喜」便要往外走。 我套好鞋子连忙跟了出去,单独撞见陶里更了不得。快到正厅时,他忽然停住转过身。我被他突然板起来的脸吓到,连忙收住步子往后退了一步。 「言多必失。」他抿起嘴角,低眉又看了我一眼,「别又口不择言。」 赵师尊你好,赵师尊的教诲鄙人谨记在心。拍着胸脯保证过后,尊敬的赵老师终于放心让我进屋了。然我硬着头皮进去之后,勐地一抬头,却只看到赵老夫人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早茶。 我眨眨眼,请了个安,确定陶里不在之后,很是放心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老夫人道:「连永的脸色怎么这样差?近来身子不好么?」 我刚张口,少年便抢答道:「许是受了些风寒,过阵子便好了,母亲不必忧心。」 我在心底啧啧暗贊了几声,抢答得不错,说得好像他自己生病了一样。我不露齿地对着赵夫人笑了笑,然后听她道:「吃些东西便去休息罢。」 陶里是相当重礼仪的人,她不来定是有体面的理由,且不会在别人用餐中途突然过来,于是我放心地低头吃早饭。 这一顿毫无压力的早饭顺利吃完,我恭恭敬敬告退,刚出门便对赵偱咧开一个笑道:「鄙人的保证一向可靠,你看我一句话都没多说。」 赵偱微微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道:「夫人是想要糖吃么?」 我干咳一声,回想起方才说话的语气,的确太像邀功的小孩子了。我清了清嗓子,抬抬头,很是淡定地转过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到了走廊拐角,我连忙拍拍脸,最近说话越来越不过脑子,定是发热烧煳涂了。 我嘀嘀咕咕地勐地抬了头,却着实愣住了。陶里不急不忙地往这边走过来,小小的赵彰则跟在后头试图揪她的衣角。 这突如其来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遇见让我有些发憷,我懵了懵,忙支吾道:「嫂子好。」 陶里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雨渐渐停了,我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这样的沉默让人憋闷,我也没想好託辞怎么开熘。僵持了一小会儿,赵彰忽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嘟囔道:「娘亲,阿彰饿了。」 太久没见,赵彰已长大不少。他眉目长得更像陶里,倒显得太过秀气。 陶里则完全是一副严母的样子,一言不发,神情寡淡而冷郁。赵彰的小小身子微微缩了缩,似乎有些怕她。我抿了抿唇,蹲下来同赵彰道:「阿彰,我是婶娘,想吃什么?」
第25页 他瞅了瞅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抿着,马上又缩到陶里身后去了。 这样深深的戒备,忽然让人觉得一阵不忍。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终生都是空等,也希望赵怀宁活得长久。 陶里依旧不开口,只偏头看了他一眼,小赵彰便跟着她走了。 我站起来,用手指撑起两边嘴角,努力地笑了笑,方打算回房,便听得熟悉的声音在后头喊住了我。 「哎呀呀,连永啊,你起得好早啊!」 不用动脑子都是知道是孙正林那只二货。我转过身,扬起两边嘴角道:「是啊,今儿太阳打西边出。」 「不要这么快就透露你的本质嘛!」他看了一眼后头,过来小声道,「我刚瞧见赵怀宁他夫人和孩子了……你还好吧?」 「下次如果你要表达关心的话,请付诸实际行动,比如可以送……」 他不含煳地打断了我:「这不今天放旬假,一大早就想着给你送箱子来了。我交给府里的下人了,你过会儿回房应当就能瞧见了。」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他扬眉笑道:「还有个东西我也一道带过来了,本想着过两天等你生辰再拿给你,不过估计届时赵偱那小子会嫉妒你有大礼,我就今天给你拿过来了。」他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了个锦盒出来:「瞧瞧。」 盒子做得挺美,里头的文书也新鲜。不出所料,的确是调令。 「我没费什么事,主要还是我舅舅帮你说了些好话。他说连永这孩子挺可怜的……」 孙尚书同我那在工部的爹亲交情一般,且统共也就只见过我三两面,犯不着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托关系。 我可怜?我哪里可怜了? 孙正林好不容易将同情之辞说到穷尽,然后口风一转,说道:「这样呢你不必觉得丢脸了,反正是迁调,品级也未变,你就当换个地方上课罢,女学生指不定还要好教一些呢。」 我细细看着文书,点点头。 「不过——」他摸摸下巴,皱眉道,「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这个女学的监丞吧,是邹敏的同窗。」 我继续等。孙二货意味深长道出一个名字:「冷蓉。」 我迅速地将此名字在脑海里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很是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白痴啊,冷蓉就是冷表姐啊!」孙二货迫不及待地给出了答案。 噢……大赵偱三岁的那个冷表姐,她不是在庆城呢么?怎么回西京了…… 孙正林没好气地瞥我一眼:「我也是才知道的,你悠着点。她若是和邹敏交情甚好,你就真的要当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监丞是掌管校规的,七品。比教导主任高级……你们懂得。 15 15、【一五】刺 ... 邹敏这个人,在一部分人心中,是个典型的负面教材;然在另一群人眼里,她却又是不折不扣的典范。荣耀总与诋毁如影相随,邹敏沉迷于庙堂之上的权力游戏,这一切毁誉,在她心里,怕也是冷暖自知的事。 她们那年出了不少人才,也就是那一年,朝堂里多了几位女吏的身影。至于冷表姐那样的,应当是志不在此才会去地方做官。要是回到当年,理应也是个人物。只不过她们在国子监停留的时间太短,我都没有机会说上话。 联想到那些八卦传闻,她与赵偱之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繫,追溯起来,那时她应该还在庆城,都不知道西京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又是一个青梅竹马两厢情愿的故事。 难道此次冷蓉是为了赵偱回来的?我正想问问冷蓉是何时到的西京,孙正林便打了个哈欠,道:「不行我太困了,我得回去补眠,我先走了,你记得去女学报到。我说真的,早点去可以抢张好桌子……」 孙正林走后我脑子倒清醒得很,按着冷表姐和赵偱的交情,过两天赵偱二十一岁生辰,她来也是正常的。到时候我滚回国舅府?难不成还真的和赵偱一起过生辰? 我属虎,赵偱也属虎,虎虎相遇必有一伤。那就果断地让少年受伤去吧,咱不能继续自虐下去了。再者说了,女学到底还是离国舅府近,我就打着养病的旗号滚回去,反正赵老夫人也从不在乎我在哪个旮旯里过日子。 少年你爱怎样怎样吧,鄙人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回房收拾了行李,趁着秋雨初歇,我挎着包袱悄悄熘出了赵府。我这辈子是与贤良淑德足不出户无缘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五十步和一百步无本质差别,还不如活得像以前的那个温连永呢。 娘亲见我提着包袱回去,一脸鄙夷道:「你这种不懂得自我反省与自我修正的人,被轰出来也算正常。但你好歹嫁出去了,回娘家算个什么事。」 我坐下喝口水,可怜道:「身为亲娘看到闺女病成这样,竟然连句同情的话都没有……」我抬手抹了抹眼睛:「人说……」 「停。」我英明神武的娘亲果断阻止了我的煽情表达,「你脑子里什么小心思我不知道?无非是陶里和赵彰回了赵府,你不知如何自处,为了省事索性自己搬出来。可她要一直住下去怎么办?你一辈子不回去了?那好,收了和离书赶紧同人离了,爱做什么做什么。」 「那您可想偏了。一来呢,我这次回来是养病;二来呢,我生辰也快到了,在家过个生辰怎么了?这最后呢,你闺女虽然被国子监踢出来了,但马上又要去女学了。赵府离女学太远了,不靠谱。」
第26页 我娘亲看了我两眼,似乎懒得和我说话,末了撂下一句:「连翘昨天住家里了,也不出门,不知怎么了,你去瞧瞧她。」 这不像连翘的性子呢。我扬扬眉,提了包袱走出去。连翘的房间就在我卧房隔壁,她那屋採光很好,碰上好天气固然很是舒服,这种潮湿天气反倒更让人觉得冷。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见我进去了,一声不响地继续翻书。 这种沉默寡言,恬淡闲适的回应太不正常了。我挪了只绣墩过来坐下,咂咂嘴道:「你肯定有问题,快点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连翘慢悠悠翻了一页书,斜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 我一定是进来的方式不对,不然凭我这么好的记忆力怎么可能忘掉什么大爆料呢。 连翘忽然皱了皱眉,指了指窗户。我转头看了一眼,问:「要开窗?」虽说我好像感了风寒,但你也没必要这么怕我过给你呀。 她捂着嘴低头沉默了会儿,我又重新坐回来,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靠之你不会真怀了罢?」 连翘很是淡然地回了一声「是」。 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吓着我了,前阵子她说月事没来我还以为她开玩笑来着!我指指她:「你不准骗我,你说正经的对吧?」 她又重新拿过书,懒懒道:「是你自己当玩笑话,我又没骗过你。」 靠之,我果真太后知后觉了吗?那我英明神武的娘亲就更加迟钝了。不对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我坐下来小声道:「以前看你挺拎得清的,怎么、怎么就……」 她继续翻书:「怎么就脑子煳涂做出这等蠢事?」 接得不错,我又问:「是哪个?我认得吗?千万不要告诉我说是成徽哦,我会……」 「不是。」她立刻打断了我,「你不认得。」 「为什么不直接嫁过去?还了结母上大人一桩心事呢。难道是那男人已经有妻室了,你不愿意做小的?」按照连翘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的。 她悠闲地继续翻书:「今天娶我进门,指不定明天又纳了新人,何必自寻烦恼。」 「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太可怕了,你要正视这个问题,比如说——」我瞬间词穷,眨了眨眼继续道,「你先告诉我他肯不肯娶你吧,或者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知母上大人。」 连翘收了书,很是从容地看着我道:「现下这些不重要。只要母上大人肯点个头,我立刻收拾东西滚去江南。缺心眼姐姐,你必须帮这个忙。」 我倒吸一口气。 事实上连翘和我母亲根本没有什么能够谈拢的事情,两个人在对人世的认识上差了十万八千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理解对方。让连翘住出去已经是底线了,她这会儿有了身孕还想只身一人去江南,恐怕是不能遂她的愿了。 真烦。 我站起来,看了她一眼,嘆气道:「你先好好歇着,母亲那儿我试试看。」 屋外走廊里的积水渐渐干了,阴沉的天空像一块灰纱笼在头顶,憋闷又冷到心里。路过上房时,我顿了顿,但没想好怎么开口,便又折回屋里去了。我回屋算了算日子,又将迁调文书拿出来瞧了一眼,决定在廿一生辰前去报到。 连翘这事儿得好好考虑考虑,女学那里也不能耽搁。最近御林军忙着各种整顿,我家少年肯定也没闲空,指不定要常常值宿。陶里和赵彰那事暂且先搁着,等我被逼无奈要回赵府了再作考虑。我将近来这一堆破事稍微理了理,总不能自乱了阵脚毫无作为罢。 ——*——*——*——*——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女学,连翘懒懒散散在伙房里吃东西。见我过去了,她端着餐碟就飘回屋里去了。怀了身孕胃口还这么好,太没有天理了,我娘亲还说她当年怀我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呢! 我拿了块糕便出去了,外头仍旧一副愁云惨澹的样子,看样子又不会出太阳。赵偱昨天晚上肯定又因为值宿没回赵府,又或者单纯习惯了我不住在府里。 我吸了吸鼻子,缩手低头往女学走。这天冷得太快了,简直适应无能。也不知女学有没有地方给讲书住。若是有地儿住,等天气再冷一些我就住女学里得了。 好不容易到了女学,里头冷冷清清的,但门禁比国子监还要严格,一个老太太上下左右瞧了我几番,然后接过我的迁调文书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肯让我进去。 也不知是不是季节的关系,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委实让人心里发毛。国子监的走廊都是封闭的,比这儿能看到满地秋叶的走廊温暖多了。我沿路问扫地的佣工,这才找到了女学司业的屋子。 我轻敲了敲门,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外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我忽然听到门内的动静,连忙抬头看。门开了一半,映入视野的是一名脸庞瘦削的女子,穿着所谓官服,神情同这外头的风景一般,有一股肃杀气。 七品。 不是司业。 我不落痕迹地眯了眯眼,噢……监丞大人。 冷蓉瞥了一眼我握在手里的迁调文书,不冷不热道:「进来罢。」 屋内并无其他人,更是看不到司业大人的影子。早听闻女学司业将由朝中的文官兼任,但到现在也无任何消息。若是司业大人不常在女学里头,那还不是监丞一人说了算?在不知道冷表姐到底是兇恶还是和善的前提下,我十分谦虚且恭敬地将文书递了过去。
第27页 她不开口让我坐,拿过文书瞧了许久,也不知道她到底能瞧出些什么。良久,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们在国子监的时候有广业堂,地方宽敞讲书也多。我们这里小一些,就在隔壁。有什么要问的么?」 「国子监的规矩是先到者先选桌子,不知道……」 她嘴角微向上扬了扬:「女学有女学的规矩,不要将国子监那一套带过来。」看着在笑,但还是冷。 「没有什么事,那我便走了。」对于冷表姐这种不好相处的人,少说话多做事便好了。 我刚要转身,忽听得冷表姐轻笑道:「你心中念着赵怀宁,接到和离书不是应该开心么?」 我敛了敛神。要说背地里放暗箭那也算了,若这和离书是你送的你还非得告诉我,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挑衅了。 我笑了笑:「冷监丞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连永只有八品,而且还是从八品,你们懂得…… 今天orientation结束~外加明天过大寿~~咩哈哈咩哈哈~瓦滚去腐败鸟~! 16 16、【一六】少年你就是欠! ... 想来也是,她与赵偱通信多年,对彼此的字迹大概熟悉到了境界,想模仿赵偱笔迹写一份和离书倒是轻而易举的事。 按理说这么知根知底的婚姻还是很好的,跟老夫老妻似的,都不需要磨合。 但是冷蓉挂着一张无谓的笑脸,坐在椅子里不动声色。她这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想揍她好么?为何觉得我家少年就是一只待宰的小羊羔呢,太可怜了。这种骗人的坏姐姐最会占少年便宜了,少年啊你可千万不能被假象蒙蔽了双眼,小羊羔被大灰狼吃掉这种悲剧还是很催人泪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对冷表姐笑了笑道:「监丞大人理应公私分明,既然还在这女学里,那最好是只谈公事。至于私事,等下了学,自然有的是时间探讨。」 「女学生们大约要再过两日才陆续到,隔壁屋子里积了些书,还烦劳温讲书去理一理。」她说得不急不忙,甚至还带着笑。 当老子是软柿子?你也太小看我了。 「讲书的职责范围里好似并没有这条……今日只是过来报到,既然学生都未到,那我也就先告辞了。」 她笑笑:「我方才说过,国子监的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女学初办,规矩都还在定,温讲书反驳得并无依据。」 ……所以这就是个盲区?难怪冷表姐如此嚣张,如今女学基本都是她说了算。我嘆口气,极不情愿地往隔壁屋子去了。 刚推开门,一阵灰尘味道就扑面而来。里头哪是有些书,分明是堆满了书,人走进去都嫌挤得慌。我今天这么早来就是找虐的。待了会儿,被灰尘呛得都快喘不过气,我便赶紧出来咳了咳。 她这分明是整我,我要真按着她说的做,就成白痴了。我关上门,在走廊里熘达了一圈,除了几个扫地的佣工,就只有空屋子了。看样子我的确太积极,来得太早了些。冷表姐这种人,她要是第一次整你就得逞,以后第二次第三次会来得更频繁。反正我的调令是吏部出的,她一个区区七品监丞,也不能将我怎样。 ——除非她在朝中有大靠山。 我大概思量一番,私以为她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便打算早些回去了。 但女学的门禁真不是吹的,那守门老太太兇神恶煞的样子委实吓着我了。她就是不让我从门口走,我又不好欺负老者,便只好悻悻滚回去了。想来当年还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我和孙正林常常爬围墙,虽然有那么好几年没爬了,但应当也不会生疏到哪里去。 我四下望了望,搬好了垫脚石,非常顺利以及稳当地爬上了墙。我坐在围墙上头看了看四周,真是许久没唿吸过这么好的空气了。视野不错,通往皇城的官道就在眼前,一览无余。 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没错,少年骑着马正往这个方向走呢!我又揉了揉,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影之后,一个慌神,连忙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但事实证明,年纪大了最好不要盲目挑战高难度动作。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骨头真疼呀……等我缓过劲爬起来时,马蹄声渐近。我一愣,不要啊,千万不要遇见赵偱那个小崽子啊,肯定会被嘲笑的。 我颓着脸龇牙咧嘴地迅速往前走,但马蹄声还是无情地越来越近了。最近少年真的是阴魂不散啊哭泣,怎么总是越狼狈越容易遇上他呢?身为出生时间还要早他两刻钟的姐姐,我深深觉得太丢人现眼了。 左手边恰好有个小巷子,我连忙挪进去,紧贴着墙壁竭力想伪装成墙体的一部分……但事实证明少年的确是瞎子,他甚至都没有往里头瞥一眼。我只感觉到微微一阵风灌进巷子里,他便策马过去了。 后来我听得马蹄声渐缓,然后一声轻嘶。难道少年勒了缰绳要回头?我刚探出去的头又勐地缩回来,积极地想着对策。但我显然多虑了,赵偱他下了马,同女学的门禁老太太说了些话,便进去了。 我是看着他进去的,马留在门外,孤独地踢着地上的泥。 想来,赵偱应当是很早前就知道冷表姐到西京的事了。而冷表姐近来一直住在女学这边,也不知他常不常来。我站在官道上东看看西看看,这条路少年每天都要走,半路停下来说个话什么的还是挺方便的。
第28页 门禁老太太似乎对赵偱挺好,不像对我,兇恶得像是要剁了才解恨。 哎哟,人家团圆说情话关你毛毛事呢。我瞧了一眼那匹被主人暂时抛弃的骏马,抿着嘴回去了。 我打了个哈欠,想着明天都廿一生辰了,虽然有好东西吃,但又无情地老一岁,委实令人神伤。 男人越老行情越好,咱是反着来。真是令人莫名神伤。 也不知在外头晃荡了多久,我回到国舅府已过了晌午饭的时间。去伙房弄了一碗饭,就着酸萝蔔吃掉,心满意足之后去连翘房里找她。 连翘坐在桌子前写东西,模样专注认真。这孩子太敬业了,怎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写这些。瞧见我进来,她将手头一句话写完,这才不慌不忙搁下笔问我干什么。 「……」我被她问得词穷,想想又反应过来,「我担心你啊!所以一进家门就来看你了。」 「明明先去的伙房。」她抿抿唇,低下头继续写东西,一边又道,「你好歹注意注意自己的形象,别弄得跟几天没吃过饭一样,自己照镜子去。」 我抬手一摸,果然留了一颗米粒……这不对啊,话题的中心不是我应该是她啊。 「你说你现在怎么还有闲心搞这个呢?你都不着急啊,我都替你急死了。」 她抬眼道:「那我做什么?哭天抢地?你先示范我看看。」 「……」我很是气馁地往绣墩上一坐,看着她道,「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母亲那儿我尽量挑个好机会去帮你说,你也别怪我不积极,我实在没想好怎么说呢。不过,为了我未来的亲侄女我也会努力的。」 尴尬地安静了一会儿,我瞥了一眼她肚子:「诶你说要万一是个男孩儿呢,以后就涉及到分家产或者……」 连翘对我此等发散思维嗤之以鼻,她轻嗤过后又开始埋头写东西了。我不好继续叨扰她,便只好闷闷走了。 心情不好,真是太差了,想找人揍一顿。可惜国舅府离孙正林家太远了,而且今天旬假结束了,他也回去上课了。原先的生活平衡悉数被打破,我除了深深的不适应就只能抑郁了。 我抱了一盒子糕点坐在亭子里吹冷风,府里的小佣工悻悻瞧了我一眼,估计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扫完地就默默走了。 我并不怎么饿,但不停地往嘴里塞点心让人心中很是爽快,吃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我便伸个懒腰挪出了亭子。 路过正房时忽然想进去探探老太太的口风,便鬼使神差地开了门。我刚将脑袋探进去,便看得一熟悉的身影背对我坐在老太太对面。刚打算退出去,我娘亲的声音便响起来:「开了门不进来,你躲什么呢?」 我瘪瘪嘴,进了屋将门关好。坐在我娘亲对面的赵偱,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嘴欠地幽幽道:「据闻御林军最近忙得很,你倒是有闲空哦。」 赵偱的脸色不大好,看上去十分疲倦。他哑着嗓子回道:「告了一天假。」 老太太在对面悠闲地喝着茶,忽然瞥了我一眼道:「你收拾行李回去罢。」 「不去。」我瞥了赵偱一眼,又对我娘道,「我要在家里过生辰,您把我赶回赵府我就得给旁人添麻烦了。再说了我脑袋疼胃疼胳膊疼腿疼,不想挪动,我先去睡了。」 我说完就走,赵偱连忙跟出来。有些事当着我娘亲的面说反而不好,我也懒得说。沿着过道走了一小段,我倏地停住步子,仰头道:「没事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反正我在这儿也过得挺好的。我过两天要去女学给人上课,国舅府离得近一些,我也省得多走路。」 他微皱了皱眉,低哑道:「连永,回去罢。」 回去你个头啊,我方才解释得不够清楚吗?我偏过头看看右边花坛里的老桂树,耐着性子道:「前阵子我在连翘那儿住了一个月,你也没说什么。所以呢,就当作是以前,各过各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啦,提前祝你生辰愉快,我明天不能同你一起过了,记得让府里的厨子做一碗长寿面。」 他脸色愈发不好,皱眉哑声道:「昨日早上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呢?」 我浅笑笑,将语气放到最温和的状态,耐心解释道:「哎呀你小小年纪怎么总想这么多呢?我都说没什么了,我现在同昨天早上没什么不同啊,就是有些困,想去睡会儿。反正你也不吃晚饭,所以呢,也就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去吧,省得天黑了更冷。」 这孩子好像是有点生病了,不过姐姐相信你很顽强的,千万不要被小病小痛打败哦。 作者有话要说:ps......... 其实少年是看似闷骚的腹黑 但是连永就只是单纯的闷骚 所以比起虐人段数和阴险程度来的话……连永介只小老虎肯定是吃亏滴命…… 最近日更……求评求虎摸。。。。。。。 17 17、【一七】忍 ... 赵偱的眼色渐渐黯了下去,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我在秋天傍晚的冷风里哈了一口气,看着渐晚的天色,忽然觉得冷表姐于我,就像我之于陶里一样。但幸而我并不是缺了赵偱不可,他于我而言,也远远没有其他一些事那么重要。陶里不一样,她早已将一切交付给赵怀宁,且捨不得将他分给任何人。
第29页 沉默了一会儿,我笑了笑,转身往卧房的方向走。少年并没有跟上来,许是想明白了。 那时我忘了一件事,以至于多少年后我都觉得自己真是缺心眼,比起虐人来,我的段数远不如另一只老虎。 夜里因为胃痛醒来过好几次,再模模煳煳醒来时天已大亮。院子里下了霜,我站在走廊里伸了个懒腰,便看得连翘迎面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个眼生的小厮。 我眯眯眼,看着她走近了又停下。那小厮捧着一个看上去还有些分量的木盒子站在一旁,连翘道:「成徽送你的寿礼,天刚亮就到了,自己看看罢。」 我从小厮手里接过来抱回屋里,连翘亦跟着我进了屋。打开长长的锦盒,是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七弦琴,漆色古穆,通体的流水断纹也很是漂亮。连翘眯眼看了会儿,浅弯了嘴角道:「成徽如今出手倒是越来越大方了,这把琴很有年头,不过送给你倒有些糟蹋了。」 我试了试音,又将琴重新装了回去,我合上锦盒盖子同连翘道:「其实吧,重礼一般都是要还的,不还一辈子都感觉欠着,不舒服。所以我还是退了吧。」 「他不差钱。」连翘弯了弯唇角,「重点不是礼重,而是你心虚。说说看吧,和成徽都能闹翻的话,我就真看不起你了。」 我端过手边一盏冷茶,偏过头道:「自顾不暇的人还管闲事才叫不正常。闹翻了怎可能还送寿礼,别想多了。」 连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我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忽然幽幽道:「今天你大寿,我手头没什么好送的,不过有件事想同你说说。上回你先走了之后,姐夫在国舅府留到什么时候走的知道吗?」 赵偱晚上的时候不是去国子监那儿接我回去了么?他什么时候回去与我有何干系。 连翘瞥我一眼,不急不忙道:「那天他胃痛,母亲见他面色不好,便让周医官过来给他瞧了瞧。后来母亲又与他说了许多,希望他能包容你。是不是很用心良苦很令人潸然?可是他后来去哪儿你又知道么?」 「回皇城?」 连翘轻嗤一声:「传闻这个东西,你不能听听就算了。你装作不知道冷表姐的事,要么你太阴险,要么就是你压根不打算面对这件事。不过鑑于我对你这十几年的观察来看,前面一种可能基本和你无缘了。关于你家夫君去见别的女人且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情况,未来的故事走向基本上都是悲惨收场,你看着办吧。」 「所以你是说——赵偱那天去了冷表姐那儿?」我反应了一下,「你窝在家里怎会知道?」 小孩子不学好,故意来挑拨离间。亏得我英明神武反应敏捷…… 「缺心眼的人都自以为聪明,你改天逮着李子了,去问问他,那天赵偱跟谁在一块儿。」连翘迅速瞥我一眼,「本来都不打算管你了,看在你大寿的份上我才提醒你一句。好了,下午带你出去吃些新奇菜式算是给你祝寿。」 写惯了戏本子的人都敏感,跟咱不是一路人。少年去见坏姐姐是他吃亏,对我真没所谓。 我打个哈欠继续滚回床上睡觉,装着琴的锦盒安安静静摆在地上,我忍不住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背对着它闭了眼。 下午时被连翘吵醒,她站在我的柜子前找了半天,最后嘆道:「真的是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算了——」她扒拉出一件衣服来扔给我:「这件先混着罢。」 在连翘的监督下我迅速换好衣服梳好头,将自己打理齐整后同她一道出了府。 我坐在马车里还很是担忧地问她这么颠簸要不要紧,谁料她很是鄙夷地瞧我一眼道:「没怀过就别跟着瞎咋唿。」 作为一个零经验并且谦虚的人,我果断闭了嘴,挪进角落里睡觉。 往日里我若是倒头就睡,定会被连翘嘲笑。可今天她却什么都没说,难道怀了身孕竟然转性子了? 我纳闷会儿便睡着了。到了目的地,连翘拍了拍我:「起来了。」 我揉揉眼睛,迷迷煳煳跟着她下了马车。怎么瞧着这地儿这么熟悉呢,我再揉揉眼睛,靠之……这不是赵府吗?! 「你坑我!」 连翘一把拽过我,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让我见识见识姓冷的是个什么角色。」 为了她肚子里那一只考虑,我又不敢动她,刚想好好劝她一句,却勐地瞥见了站在门口的赵偱。我迅速扭过头装作没见到这一只,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夸张的叫声:「哎呀连永今年你换地方过寿了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于是这沉闷的气氛由于孙正林的及时出现变得分外诡异,我转过身对这位损友干笑笑,「你鼻子够灵的啊。」 孙正林挠了挠脑袋,想明白我在损他之后,瞥了一眼门口的赵偱,忍着挥拳的冲动,二傻着笑道:「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赵偱不急不忙地走过来,同连翘和孙正林寒暄了几句,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连翘拽过我的手跟着赵偱往府里走,一边走着还凑过来低声道:「看样子姐夫身体不好嘛,你有表现机会哦。」 孙正林在一旁「什么什么」地问,连翘又不理他。典型的想凑热闹被人泼冷水。 唯有赵偱默不作声地坦然往前走,仿佛我们三个人压根不存在。 跟着他进了主厅,我一眼便瞥见了坐在陶里对面的冷蓉。她不抬头,慢悠悠地抿她的茶。陶里亦是一丝笑意也无,神色寡淡地翻着手边的书。赵夫人见我们进来了,便温声道:「都坐罢。」
第30页 我假装没注意到冷表姐,等坐下来,方惊讶道:「呀,冷监丞怎会在这里?」 冷蓉微妙地扬了扬唇角,转瞬又微笑着看了一眼赵偱,道:「没有同她提过么?」 赵偱坐下来方要开口,老夫人已不慌不忙道:「说起来连永也得称上一声表姐罢。」 我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笑了笑道:「冷监丞与赵府还有这一重渊源,那可真是缘分。」 席间寒暄了一阵,颇有些尴尬。孙正林忽道:「哎呀,你们只顾着说话,这何时才能吃上两位寿星的寿面吶?」 老夫人忙吩咐人布席,我空空的胃也总算有东西进去搅拌了。赵偱坐在我对面,陶里在我右边,连翘在我左手边,我只顾闷头吃东西,赵偱则敷衍着少许吃了一些。 临吃寿面前,忽有小厮送了食盒进来。冷蓉接过食盒,里头分开摆了一些点心,她浅笑道:「想来姑母也许久没有尝过庆城的点心了,早上便做了些带过来。」 赵夫人淡笑笑,接过她递过去的小餐碟。说实话点心很精緻,倒有些像江南那边的式样。我方淡淡瞥了一眼,她已分了一碟子递过来。几块点心搁在白瓷碟上,很是貌美。我道了声「冷监丞客气了」便将餐碟搁在一旁。 她又递了一个碟子给孙正林,孙正林拿起点心就不客气地吃了一口,由衷赞嘆一声好吃,随后他的碟子里就被风捲残云了。 冷蓉看着我搁在一旁的碟子,笑了笑道:「怎么不吃呢?」 我抿抿唇,拿了一块点心往嘴里塞。咬第一口没事,咬到馅儿的时候我的舌头就彻底傻了。好吃你妹啊!这馅儿里面得掺了多少辣椒末啊! 我看着咬了两口的点心,再看一眼正在慢慢品尝的赵夫人,咬咬牙又啃了一口。 小儿女的整人把戏啊,真是太讨厌了。这冷表姐看着好像挺聪明,怎么老用这种低级别的整人手段呢?更愚蠢的是我每次都中招!表示不能原谅我自己。 冷蓉看着我诡异的脸色问道:「不好吃么?」 我扯了个笑,好不容易将这只点心吞下去了,回道:「挺好的,挺好的。」 冷蓉浅笑笑,看着我碟子里另一只点心道:「那是庆城最有名的红莲酥,不尝尝倒可惜了。」 我勐喝了几口茶,旁边的连翘笑着回过去:「我姐姐最腻的就是甜点心,红莲酥虽好,却也不见得人人都爱吃。冷监丞这一番好意我姐姐定是心领了,至于这点心,就留给姐夫吃罢。」 于是我就看着赵偱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探过身,端过我面前的白瓷碟,面不改色不急不忙地,将余下的点心一块一块地吃掉了。 气氛一阵沉闷,冷蓉的脸色有些微变。我听见右手边的陶里轻咳了一声,同赵夫人道:「小叔似乎有些不适,那还是早些上寿面罢。」 她轻轻巧巧解了局,连翘碰了碰我胳膊肘,示意我递一杯茶过去。他今天嗓子完全是哑的,这下又吃了这么多辣椒粉……太可怜了。不过纯属活该,我表示不同情。 等吃完寿面,该散的也都散了,送孙正林走的时候,他摇摇头道:「你太倒霉了,碰上的这都是什么事。我送连翘回去,你今天一定要留在赵府,好好把握机会,顺便敲诈个大寿礼什么的,懂没?」 连翘跟着他走了,我便一个人默默地往回走。这天气真冷啊,将人冻得一丝睡意都没有。我刚要往卧房走,便看得冷蓉出现在拐角的走廊里,我立时定住,她不打算走了吗? 昏昧灯光下她的笑容特别欠抽:「姑母说,女学住着也不方便,便让我搬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存在感低迷是因为……xxxxxxxxxxxx 反正马上就不低迷了 18 18、【一八】戏与路 ... 【一八】戏与路 耍些小花招也罢了,如今住进来又想要怎样?本打算採取敌进我退政策,但目前看来并无可行性,连翘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我今天晚上估摸着真得住赵府了。 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又道:「我家府里晚上经常有小蛇在走廊上乱爬,别踩着了,杀生不好。」 说完我刚要走,后面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晚上的请不要这样吓人好吗?我转过头去,看到少年紧抿着唇看着我。 少年嗓子坏了,定是说不了话,委实太可怜了。我转过身,假装安慰地张开双臂抱了抱他,冷风往袖子里直灌,抱住他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发抖,努力地偏过头咳了咳哑声道:「这样冷是要一直耗在外面么?」 我恬不知耻地回道:「哎呀你抱抱我不就不冷了嘛?」说罢我将手缩回来,等着少年张开双臂,结果他一动不动,好吧我知道你家意中人就在拐角那儿,还真怕别人误会啊? 我重新站好,摇头道:「旁人早觉得我俩有什么了,装清白很徒劳的。」说罢我回头看看,拐角处空空荡荡,冷蓉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伸了个大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少年啊,姐姐去睡觉了。」 由是睡了近乎一天,真正躺到床上却也不觉得困了。赵偱的确是不舒服,背对着我躺在外侧好好睡着,却时不时地咳上一阵子。前天还觉得是我自己感了风寒,结果这会儿他自己倒中招了。
第31页 我伸过手去探他的额头,恩,的确有些发热。刚要下诊断结论,赵偱忽地翻过身,皱眉问道:「做什么?」 我酝酿良久的诊断词就这样生生咽回去了。少年脸上这一副厌恶情绪委实太糟糕了……到底哪里来的…… 估计我也是脑子搭错筋,遂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就是嫌冷么,你额头挺烫的哈。」说罢我又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恩,手感不错…… 赵偱一把搭住我的手腕,仍是哑着嗓子道:「手放回被子里就不冷了。」 至于这么小心眼吗?摸一下又不会失身。 「那你把灯吹了成么,有光线我睡不着。」 赵偱支起身,将案桌上的灯吹灭了,又回来重新躺好。他刚将被子拉至胸前,我立刻伸手搭了上去,太暖和了……有现成的暖手炉不用实在对不起我这冷手冷脚。我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他的中衣夹领里面,一不小心占了人家一点便宜。 我解释道:「反正你发热嘛,你看我手这么冷,就当帮你降降温好了。」 赵偱偏过头又咳了一阵子,声音越来越哑了:「我受了风寒,怕过给你。」 「怕过给我还睡这间屋子,你住出去不就好了嘛……西厢三间客房不够你住?哦对了,冷表姐住了一间……那你不还有两间么?」 他闷了一会儿,忽然掀开被子起身。一阵凉风灌进被窝里,我打了个哆嗦。 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我一定是脑子坏了……哦不,其实我也发热了。 赵偱走到柜子前又抱了一床被子走回来,黑暗中他的身影看着特别可怕,脸上一团黑,什么表情也窥不见。 他探过身,将原先的两床被子全部裹在我身上,自己又在外侧铺好,哑声道:「晚上别踹被子,着凉了没人照顾你。」说罢便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留了个背影给我。 我琢磨了一会儿这句「着凉了没人照顾你」,顿时深感孤家寡人太可悲了,在哀嘆中我捂上耳朵便也睡了。我睡得很浅,半夜时听到赵偱的低咳声,便越发睡不着。好不容易撑到了五更天,赵偱起身去点了案桌上的烛台,我支起身卷着被子坐起来,瞧了一眼外头,仍旧是黑黢黢的。 这天越冷,天光越短。这会儿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辰,我问他病了怎么不告假。赵偱低头整理军装,淡声回道:「今天陛下要来校场。」 许是还没睡明白,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难过。我「哦」了一声,重新钻进被窝里。他脸上都没什么血色,同我受重伤那段时日一样,看上去整个人都毫无精神。他整理完毕,骨节分明冷得发白的手搭上了床头案桌上的冰冷铁盔。他顿了顿,问道:「你还睡么?」 我翻个身,背对着他道:「当然,你咳了一晚上,我都没睡着。」 唿吸声像是忽然停了停,冷硬军装碰到床沿的声音传进耳窝,一双手搭在我头上停了一会儿,赵偱哑声嘆道:「那就好好睡罢。」 ——*——*——*——*—— 我气血不大好,月事也不像连翘那般规律,来的时候肚子疼得厉害,到了冬天常常睡一整晚手脚都是冷的。赵偱走的时候熄了烛台,屋子里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我翻个身,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探进了他先前睡的被窝里。 还有余温,比起我冰冷的被窝来说暖和多了。我将手搁在里头捂了一会儿,又收回来。如果不立即睡进去,余温便会逐渐散掉,最后那个被窝也就彻底冷了。 我看着黑暗中模煳的床帐走神,想起我最后一次见赵怀宁的情形。得知他要去西疆时,我刚给童子科的孩子们讲完课。那时我匆匆赶过去打算送句吉利话,然迎接我的却是因骑兵队伍路过而扬起来的漫天灰尘,灰朦朦的天色里我遥遥看了他一眼,只有一个模煳的背影。 人的背影很微妙的,有许多人,你不需看脸,就能在万千背影里一眼找到他,其余剩下的那些人,他们的背影才是一样的。 很久之后我仍旧梦到那个背影,和冰冷冷的盔甲以及灰朦朦的尘土混在一起。赵偱和他一样,从出生伊始就没有了选择,世袭将军并不好做,这是一条没得选的路,从一开始就得这样,一路走下去,谁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 我想若是有一天,我要送赵偱出征的话,一定不能只留一个干枯的背影。 成徽以前说我不仅有严重的悲观主义倾向,还有特别强烈的表演欲望,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仍旧一句也不提,站在戏台上依依呀呀唱得无比欢喜。他那时就说:「别人其实都将你当成跳樑小丑,你却乐在其中,不觉得悲哀么?」 每每听过之后我总要难过一会儿,然后沉默大半天,第二天早上起来,戏台生活又重新开始,乐此不疲。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是要按着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的。 我只睡了一会儿,便起来了。熹微的晨光里有些许暖意,不是那种阴沉沉的天气可真好,还能出去多晒一晒太阳。去伙房吃了些热粥,刚出来便撞上赵彰,小孩子抱着一个小罈子拼命往前跑,一不留神就撞进我怀里。 他往后退了两小步,将怀里的罈子抱得更紧了。我蹲下来,摸摸他脑袋问道:「跑这么急做什么呢?」 他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似乎是抱着的罈子有些重,他看上去有些吃力。我刚要帮他拿,他却勐地警觉起来,往后又退了一步。我方要开口,便听得淡淡传来一声:「阿彰,别耽误了婶娘出门。」
第32页 赵彰又抿了抿小嘴,忽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婶娘帮我收着好么?」我将罈子接过来,摸摸他脑袋道:「婶娘先走了,阿彰以后可不能在走廊里乱跑哦。」 他点点头,站回了陶里身边。我起身朝陶里微微颔首,便抱着罈子往内屋走。我低下头嗅了嗅,有淡淡的酒气。揭开盖子瞧了一眼,里头装满了酒枣。 赵彰这孩子又是从哪儿听闻赵怀宁喜欢吃酒枣的呢?特意弄了一罈子并且还瞒着陶里,是打算…… 我蓦地停住步子,赵怀宁的忌辰近了。我偏头看了一眼微微发红的天际,想着这与我又有何干系呢,一个人从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前路就走不下去了吗? ——*——*——*——*—— 我将罈子放回屋内刚打算出门,却好死不死的碰上也打算出门的冷蓉。我没打算同她说话,便走自己的。结果冷蓉却叫住了我:「今日司业大人过来,不一道去么?」 我狠狠咬了咬下唇,转过身又只好跟她一路走。 鄙人活了二十一年,说实话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小心眼的女人,耍不上路子的小招数不觉得很愚蠢吗?虽然鄙人很不幸地中了你几次弱智损招,但那也只能表明鄙人为人忠厚老实…… 好吧我收起这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解释,刚想清空脑袋换一换思路,冷蓉就淡淡瞥了我一眼,慢悠悠道:「说起来,这位司业大人对于温讲书而言应当也不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节看大家留言说想看少年爆发。。但是少年同学身体不好就放过他吧……还没到他爆发的时候 介个闷骚受是不会这么快爆发的。。。 19 19、【一九】差别 ... 这种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话语一般都别有用心。我敷衍着应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司业大人只要不是邹敏就都无所谓,若是邹敏和这位冷表姐联合起来挤兑我,那我就真的可以滚蛋了。但根据我多年的从业经验来看,邹敏如今位居三品高位,不可能兼任这种从四品下的职位。所以我大可将心放回胸膛……继续稳稳地跳吧亲爱的。 但我这个美好的愿想很快就破灭了,女学门口停着的那辆闪瞎我双眼的邹府马车真的是太让人绝望了。 她家的马车太具有个人特色了,想不认出来都困难。我看看那装饰,再看看那颜色,真心想一头撞死在上面算了。 估计我表情太绝望了,冷表姐很诡秘地挑了挑眉,唇角上扬颇有些嘲笑我的意思。我拖着绝望的躯体走进女学里头,再沿着过道一路走到了司业大人门口。 冷蓉轻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声轻咳,冷蓉便推开了门。她斜过身子瞥了一眼愣在外面的我:「温讲书不进来么?」 我勐吸一口冷气,给自己鼓了鼓气,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我没抬头,假装我瞎了吧瞎了吧。 一句语气随意的话直直窜进耳朵里:「成徽,你与温讲书共事多年,又是同窗,交情理应不错,你身为司业可不要护短。」 邹敏说得不急不忙,我却像被勐浇了一盆冷水。我蓦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邹敏握着一卷书站在成徽的椅子旁边,眼角带笑地正看着我。而成徽脸上,却什么情绪也捕捉不到。 太淡了,一直都是这样。他从不让我们知道他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或是在想什么……而我和孙正林在他眼里就如同白纸一样简单明晰。如此严重的信息不对等,想必才是同窗友情最大的杀手。 我微微抿了抿唇,等着他们发话。良久,成徽开口回道:「只是同僚间的交情罢了。」 邹敏意味不明地干笑了笑,随即又对成徽道:「今天陛下要去校场,我也得趁早先过去了。」她顿了顿,又微笑道:「女学初建,一切都不容易,辛苦你了。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你罢。」 随后她又与冷蓉稍稍寒暄了几句,便迳自走了。 屋子里瞬时冷了下来,冷蓉道:「其余四位讲书大约要到下午方能到西京,已替她们安排好了住处。女学生的名册以及课业的安排也都定下来了,都在左手边的抽屉里。若是有缺漏之处,还望成司业不吝指出。」 女学的气氛堪比国子监的东斋,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觉得气闷,鄙人未察觉到任何能让人舒心的地方。 成徽慢慢道:「方才看见隔壁的屋子堆满了书,是不打算做其他用途了么?」 冷蓉回道:「本打算作为讲书办公的屋子,但如今缺人手整理,因此讲书们兴许要再等一阵子。女学生们三天后才陆续到,因此现在整理也是来得及的。」 成徽从抽屉里拿了册子,慢慢翻着,似乎漫不经心般问道:「温讲书近来不忙罢?」 声音熟悉,语气平淡。好似以前在广业堂的时候,他问我「连永,最近不忙么」的样子。我敛敛神:「还行吧。」 他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那就劳烦你了。」 什么?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整理书库这件破事又落到我头上了!他这是要做什么?帮着冷蓉整我?我颇有些接受无能,于是回道:「虽不是很忙,但我仍是有几件棘手的事要做,能不能缓一缓?」 冷蓉轻咳了一声,我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成徽道:「讲书们无处办公,你觉得能缓吗?」他语速放得很慢,倒显出我方才的急躁来。
第33页 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笑过。可说他有变化,却又没有。为人处世的姿态还是那个样子,与人说话也一如既往地温吞和缓。但是人心不同了,我们各自的位置也不似从前,外围的变化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发远。以前觉得成徽是最不在意功名利禄的人,如今他却是爬得最稳最快的一个。也对,一个富商家的嫡子,怎可能视名利如粪土。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我闷声不回,听得他道:「你最后将书目拿给我就可以了。」 我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回道:「好,但我想借几个佣工帮忙。」 他头也不抬,继续翻名册,回说:「你随意。」 我前脚刚出门,冷蓉便跟了出来。她抬手遮了遮眼,说:「这天气可真好呢,你说是么温讲书?」 我瞥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就走了。大早上的找了两个佣工,抱了一本空册子和砚台毛笔就埋进书堆里了。整理出来的书全部装进箱子里运走,站着写了一整天的书目,到快天黑的时候我坐下来揉了揉肚子,空空的,就像我脑子一样。看着女学的佣工将最后一箱子书运走,我关上门,将写满书目的册子塞进了怀里。 天色渐晚,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刚打算走,却瞥见司业屋子里还亮着灯。想着书册放在我这里兴许又要出什么篓子,与其夜长梦多,还不如先交过去。我敲敲门,成徽应了一声,我便走了进去。 我也懒得说废话,直接将书目交过去便打算回府了。成徽将桌上的食盒推给我,道了一声:「辛苦了。」 这又算什么?我可要不起这等犒赏。我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便推门走了出去。想想我最近真是小心眼了,怎么什么事都看着如此不顺心。 我抬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在渐渐冷下去的傍晚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今天冷蓉走得那么早,兴许早就回到赵府了。我觉得太累,不想走那么远的路,便打算回国舅府,顺便看看连翘。 没走多一会儿,一袭红衣突然从眼前晃过。我眯了眯眼,忽然看到红衣少年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掉头瞧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温讲书,你如何在这里?」 不错嘛,这才几天就长进这么许多。可造之材。 我摇了摇头,索性也停下来,站在原地看了看他:「没事,我就瞎转悠。」 「天黑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他翻身下马,朝我走了两步,「我顺路、送你回去罢。」 我往后缩了一下,结果这个番邦少年太执着太热情了,非得送我一程。最后我坐在后头揪着他的外袍心惊胆战地体会了一下……坐在马上的感觉。 我最讨厌骑马了!好好的书生骑什么马! 李子大笑了笑,扭头对后面的我道:「温讲书你、怕什么嘛?怕掉下去的话,你……抱着就好啦。」 谁要抱你?!斜眼看。 走了一段,天色算是彻底黑下去了,揪着李子外袍的手冻得都快要麻木了。忽然听得他道:「温讲书,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你这个人了。」 「哈?」风有些大,我听得模模煳煳,「你早就听说我过?怎么可能嘛,套近乎也不是这么个来法啊。」我打个哈欠,估摸着他也没听明白,便作罢。 到了赵府我才勐然惊觉我忘记和他说我其实是想去国舅府的了,硬着头皮下了马,问他要不要找赵偱喝杯茶什么的,结果李子摆摆手道不必了。 累了一天,方才又颠簸了一路,骨头都要散架了。我挪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里,灯也懒得点,摸到床沿就打算爬上去。 一阵低咳声传来,我一惊,低头看到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呀,你这么早就睡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结果他也不理我,咳完又没声儿了。我自己也累得慌,连衣服都懒得换便爬进床里侧睡觉。 冷表姐不是很在意你的吗?怎么你病了就一脸漠不关心了?诶,我想想又觉得他可怜,躺了会儿便支起身,探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本想说一两句关心人的话,结果一开口就发现话不对头了:「病了不去看大夫,你以为窝在府里睡觉能睡好吗?你们那儿没军医吗?」 半晌,他哑着嗓子低声道:「连永,我刚回来。」 「装可怜没用的,我也累得要死,没空照顾你。」估摸着是白天太憋闷了,我又开始口不择言,「自己在这儿活受罪又没人可怜你,站出去广而告之一下,马上就有人来抢着照顾你了,你信不信?」 我闷气又钻回被子里,他咳了两声搭住我的肩道:「你去换身衣服再睡罢。」说罢又偏过头咳了咳。 「换衣服换衣服,换你妹啊!我还想洗澡呢,没力气!我想睡觉拜託你别咳嗽了!」 气氛沉闷了片刻,他又咳了起来。我平復了一下方才乱骂人的不好情绪,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算了,我去睡客房,你自个儿小心。」 我刚下了床,一只手便死死地抓住了我。少年嘆息道:「连永,府里有客。」 府里有客?所以我们分开睡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我苦笑了笑,蹲下来将他的手重新塞回被窝里,缓声道:「没事的,夫妻间没有不吵架的,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你先睡罢。」 作者有话要说: 攻受属性一览无余…… 好吧我大姨妈来了肚纸疼,我滚了……晚些时候一起回復留言,泪流飘……
第34页 20 20、【二零】虚实 ... 我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去柜子里拿了干净的换洗衣裳,又去伙房要了一些热水,找个房间简单洗了个澡。套上衣服走出来时,巨大的温差让人一下子就醒了。夜阑阒静,人也能重新变得心平气和,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闷头回了卧房。 许是太不舒服了,赵偱的唿吸声很重,咳嗽时也尽量压着声音。我安安静静睡在床里侧,想了许多事。后来不记得是几时睡去,待我醒来时天色已微亮,赵偱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外侧。我探了探他额头,并没有见好。 我刚张口便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哑了。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打进来,我悄悄起身穿外衫。我低头看了看投在地上的光,恍恍惚惚觉得像是假的。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来,我走过去开了门,冷蓉端着漆盘站在外面。 她抿唇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漆盘递了过来:「看来温讲书没有为人妻的觉悟,去煎一碗药又不会耗费太多精力,怎么就懒得做呢。」 揭开碗盖,是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个局外人都考虑得比我周全,可真是叫人难堪。 「我进去不方便,你餵他喝了罢。」冷表姐淡淡说完,又道,「之后早些到女学,今天还有事要忙。」 我不吱声,接过药便关了门。赵偱已然醒了,脸色很是苍白。我扶他坐起来,拿过调羹先喝了一口药,将药碗递给他。他什么也没有问,接过药碗便喝了下去。 我将空碗放回漆盘,低头道:「你好好休息一天,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这些天,对不住了。」声音依旧沙哑,倒有些像久病不愈的样子。 「没事的。」碗盖合上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个早晨里异常明晰,我抬头笑了笑,「身体好起来才是最紧要的事。」 临走前去老夫人那儿打完招唿路过伙房,恰好看到小厨子在倒药渣子,我走过去瞧了瞧,问这药是冷表姐带回来的吗?结果小厨子回我说是少爷自己带回来的。 我翻了翻药渣子,只认得山栀子与大黄,索性也不去翻了,叮嘱了几句便离了府。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发热咳嗽的确像是受了风寒,可看上去也太严重了些。 我一路走一路想,到了女学时才发觉其余四位讲书都到了。一眼看过去,觉得都不是好相处的人,一个个都是严肃板正的模样,一丝和善的笑意都没有。 成徽看着我不言声,良久问了一句:「你觉得来这么晚合适吗?」 我没回话,旁边的冷蓉轻咳了一声道:「温讲书过会儿去领衣服罢,别再穿这件国子监的衣服了。」 这一句话打破了僵局,另外四位讲书却都毫不友善地看了过来。我暗暗吸了口气,便听得冷蓉道:「司业大人还得去谏院罢,女学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即可。」 话音刚落,便有小僕进屋来。他推着成徽的轮椅刚到门口,我便听得成徽道:「温讲书出来一下。」 我带上门跟着他往外走,到了女学门口,他摆了摆手,小僕便走得远远的。我想兴许他有话要同我说,便立在一旁等。 今日的天气没有昨日好,云太多了,便一会儿暖,一会儿冷。 良久他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选择的路并不合适,有必要中途停下来,换一条路走么?」 我敛了敛神,哑声问道:「因此你耗费精力与冷蓉一起整我?」 他轻嘆道:「先前在童子科兴许还能容得你敷衍,如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若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厚,被设计暗算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为人不设防,难免会吃些亏,兴许这条路会害了你。」 「所以你是在告诉所有人你我已经闹翻,让旁人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你的心腹,或是我会受到格外的照顾?」我微抬头望了一眼东南边廊檐下不断晃动的风铃,「你是要我知难而退?」 他仍旧背对着我,声音不急不慢:「连永你要知道,从国子监到女学,这条路并不会顺利。你看看如今在朝为官的女子,哪一个是成了亲的?」他嘆声道:「赵偱要承受的非议,以及你周围的一切不安定,都对你的婚姻无利,也对温赵两家没有好处。」 他停了停,又嘆道:「明日便请辞罢。」 请辞并不困难,没有倾注感情的地方,随时都可以离开。这样睁开眼就都会有压力的生活,似乎是同我无缘了。近来越发察觉到自己的无用,好似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总显得多余。人懒惰了便会想,兴许从一开始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挑些喜欢的事做。 成徽沉默了会儿,像是自语般低声道:「若是你实在为难,去集贤书院亦是一条出路。」 整日与书为伍,倒省却许多闲言碎语,也不必烦扰与人交际的问题。这条退路的微妙之处在于,不会有太多往上走的空间,因此也不会有太多麻烦与压力,但百无聊赖的生活里总算有事情值得告慰,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这么些年,我也知道成徽是心思缜密的人,但却并不知他想了那么许多。风有些冷,手心里凉凉的,我竭力放空脑子,最后浅问了一句:「你做每件事,都会给自己想好退路么?」 他没有回我,良久才缓缓道:「连永,我希望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希望你过得好。」
第35页 我送他出门,又道:「感谢你考虑那么多,我有自己的选择。」 西京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长,天光越发短,来不及做几件事便天黑了。忙活了一整天,却与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自己亦觉得别扭。冷表姐仍旧是早早就回去了,我看着时辰还不算晚,便打算去一趟合兰苑。 连翘的事情我到现在还稀里煳涂,不能这么耗下去。夜灯初上,合兰苑方热闹起来。戏子们在后面的屋子里上妆换衣,我找到同连翘很是熟络的一个女孩子,她一边上妆一边同我说连翘最近还常来这里,并无异常。我又问她可知道连翘近来是否有来往甚密的男人,她却扬眉笑道:「怎可能?她认识的男人少之又少,更别说来往甚密了。」 看来这件事并不如连翘所说的那般你情我愿。她如此自持稳重的一个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她生活圈子中的人我认识的并不多,故而也很难问到什么。出了合兰苑,虽然夜色更浓,却依旧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我觉着饿,便随手买了一块热糕,想着赵偱应当已吃了晚饭睡了,也不知休息一天有没有好些。我有些微微愣神,站在热闹的街市里握着油纸包想一些事。 忽然一只细瘦的胳膊伸到我面前,她扯住我的衣服硬是不让我走。我偏过头看到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如蚊蚋般细细小小的声音传来:「夫人买些小首饰罢……」 我低头瞥了一眼她的铺子,暗红色的衬布上零零散散摆了不少小物件,可惜没有我中意的。我啃了一口热腾腾的糕,忽然想到嫁妆盒子里那一对细戒指。好像是很小的时候我娘亲送给我的,但后来因为实在太不起眼便渐渐忘了。我想了想,同她道:「拿一条编好的红细绳子给我罢。」 她神色里有些许失望,我看她可怜,便又拿了一对小耳坠。 回到赵府时已经月上中天,我轻手轻脚地进了房。屋子里的灯昏昏昧昧,赵偱睡得正好,唿吸很是平稳。想来休息一日应当要好了许多,我颇为放心地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歇了会儿,又去妆匣子里将那对细戒指找出来,从袖兜里拿出红细绳,取了一只繫上。 我取了一只戴上,对着昏昧的烛光细看了一会儿,发觉虽然它式样单调,却有着岁月熨帖过的细细温感。大约是当年我娘亲嫌弃它过于朴素,才随手丢给我的罢。 我在梳妆檯上趴了一会儿,忽瞥见檯面上有些许粉屑。我迟疑了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好奇闻了闻之后觉着有些熟悉,便尝了尝味道。 我曾经一度与它为伍,直到我痊癒。忽然想要早上翻药渣子时看到的大黄和山栀子,我勐地皱了皱眉。正走神,赵偱忽然坐起来,咳了咳道:「你回来了。」 我将繫上红绳的戒指握进手心里,笑了笑道:「是啊,有些晚了。看你比早上的时候好多了,睡饱了吗?」 赵偱毫无血色的唇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还是哑着声音:「风寒而已,自然是好多了。」 我挪过去,伸出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恩,烧得没那么厉害了。对了——」 我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眼睛道:「前天你生辰,我忘了送寿礼。不知道现在补给你算不算迟?」 「对不起,我——」他低头咳了咳。 我没打算让他继续说,便抢过话头道:「回礼就下次双倍奉还,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会捞回来的。」 我摊开手心,扬眉道:「这个礼呢很贵重的,是我祖母的祖母那一辈的东西。但我觉得你一个大男人戴手上太不像样了,所以——」 赵偱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便单手揽过他的后颈,迅速地拿过线头,打了个死结。 他低头看了看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嘴角浮起一丝淡笑,缓声道:「很好看。」 我眯眼笑了笑,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就顺势伸进了他的衣领里。 作者有话要说:【集贤书院在歷史上的确是有的,这个书院相当于现在的出版社和国家图书馆,属于官方收藏、校勘和整理书籍的机构】 --------------------- ps:昨天有说连永不好的,有说少年不好的。但我一直认为,两个都将本我埋藏得很深且敏感自尊,非常相像的人,不论是谁先迈出第一步,都是非常谨慎的决定。 anyway~此文he~~所以请放心哦~~~ 看文快乐。 冬天了,多穿衣。 ================================================== 【12/9】21章已更。如果不能翻页请戳这里: 21 21、【二一】我要看到你的脸 ... 我的手刚刚探进去,他就一把搭住我的手腕,皱眉道:「连永你做什么?」 我将身子前倾了倾,几乎贴着他的脸低声道:「我觉得太冷了,暖一暖手。」手顺着温热的皮肤一路向下,摸到右下肋处我倏地停了下来。 布条结结实实裹了一圈,也不知道伤处具体在哪儿。赵偱偏过头任由我将手搭在裹伤的纱布上,抿紧了唇。 我抽出手,将他的夹领合好,浅声道:「躺下来罢,这么坐着不舒服。」 我脱了鞋子与外袍钻进被窝,外侧是热的,里侧却是冷的。许是伤口在右边,他一直侧左边躺着。我抬手理了理他散开来的头髮,温声问道:「是生辰那天受的伤?为何不告诉我呢?」
第36页 那边沉默良久,哑声回道:「知道了又能如何……」 「那样我会让着你的。」我放下他的髮丝,犹豫了一会儿,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换做我是绝对说不出知道了又能如何这种话,我活得像一株葳蕤有生机的植物,才不会开口说自己的绝望与妥协。 发现少年比我悲观之后我突然释然了。就像是身负巨石奋力往前走的人,遇见了身负两块巨石往前走的人,发现对方比自己吃力,心里总是要好受些。 「想瞒着旁人,换药的时候还那么不注意细节。」我闭上眼道,「三七粉洒了那么多都看不到吗?真是笨死了。」我低着嗓音絮絮叨叨,看着烛火轻微摇晃,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 少年又咳了咳,听起来还是很难受。咳嗽起来扯着伤处,也是很痛的。我都怀疑他到底睡不睡得着。我探了探床里侧的温度,轻声同他道:「里侧我嫌太冷了,你去睡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等他挪进里侧之后,便在外侧躺了下来。这下我侧右躺着,恰好能看到他的脸。果然这张脸要比后背养眼许多,我静静地躺了会儿,替他掖了掖被角。 过了许久,烛火都快要燃尽,昏昧之间我睁眼看了看他,很是放心地睡了。 晚上我做梦,右肩不停地往外流血,怎么都止不住,我不觉得痛,渐渐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再低头看,便看到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自己。我勐地惊醒,一身冷汗。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直往耳朵里钻。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肩,看到赵偱睁开眼睛看着我。 「晚上不睡觉睁着眼睛吓唬人哦?」我嘀咕了一声,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讲梦话了。」他的声音像是呓语,很轻很轻。 我翻个身,不理他。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就将我揽了过去。我怕碰到他的伤口,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动都不敢动。 这个姿势不易入睡,加之方才的噩梦还让人心里有些发毛,我便一直在听外面的雨声。 看到天色逐渐亮起来,我便挪开他的手臂,从床上爬起来。这一场雨的到来,便算是正式进入冬天了。外面比我想像中要冷,我沿着走道去了伙房,打算煎药。然我刚进去,便看到冷蓉也跟了进来。 我兀自开始忙活,淡淡同她道:「今日我告假。」 她方要说些什么,我立刻接下去道:「不必说什么女学的规矩,规矩不是死的,我还不信这破规矩能整死人。」 她看了我一眼,连早饭也没吃,便扭头走了。 我方才这有恃无恐的样子的确让人讨厌,我一边煎药一边鄙视自己,最后将热腾腾的药倒入碗里,又盛了一碗热粥,往房间走去。 少年算是彻底变懒了,连手都懒得抬,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先喝水,再喝粥,最后吃药。自己动手,别指望我餵你。我走了,你吃完搁这儿就成。」 我刚要站起来,忽然听得他道:「不想吃粥,你替我吃了罢。」 「……」于是我也不知怎么抽风了就坐回去,递了茶盏给他,然后鬼使神差地餵了他一口粥,继而道,「空腹喝药会胃疼,你一折腾,旁人也得跟着你烦。」 于是等我发懵端着空碗回到伙房吃早饭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到底为什么还是餵了他。 ——*——*——*——*—— 这么在府里混了几天日子,老夫人还纳闷说赵偱怎么感个风寒卧床这么些天,都被我打哈哈混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估摸着女学生们应当都到了。这么无耻地告了几天假之后,某天冷表姐回来时问我如何突然就请辞了。这就是了,成徽已经替我做出了他认为对的决定,我即便回去说那请辞书不是我写的,约莫也没人信我。 当然,我也并没有接到集贤书院的消息。按照成徽的做事风格,不会这样快。 刚好给我给留足了时间窝在府里想心思,顺便照顾病重少年。 这天我无聊坐在屋子里看连翘写的戏本子,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我微愣,掉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睡觉的少年,悄悄起身去开门。 赵彰站在门口仰着小脑袋看着我,神色里还有一丝忐忑。我突然想起来他的酒枣罈子还在我这儿,便去后面把小罈子抱了过来。我将小罈子递给他,他却还是不走,站在门口抿着小唇看着我。 我索性走到门外,将门带上,蹲下来问他道:「阿彰还有其他事吗?」 赵彰的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瘪嘴道:「方才娘亲在祖母那里说明天要去给爹爹上坟,婶娘去么……」 我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婶娘要照顾叔叔啊,怕是去不了呢。」 他耷拉着脑袋嗫嚅道:「娘亲都不怎么同阿彰说话。」他柔软的小睫毛垂了垂,瘪着嘴又道:「婶娘,阿彰要去念书了。阿彰……」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又将头低了下去。 转眼间连赵彰都到进国子监的时候了,我眯了眯眼,想着也好,进国子监总比当世袭将军要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我正打算与他说上几句鼓励的话,便听得身后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掉头看到赵偱站在门口,刚要问他出来做什么,赵彰这小娃崽便抱着酒枣罈子拼命跑了。 我站起来,瞥了一眼他身上单薄的中衣:「进去罢,别冻着了。」
第37页 他却恍若未闻,看着赵彰渐渐跑远的小小背影,用辨不清情绪的语气嘆道:「这么快,又到忌辰了。」 我的心蓦地紧了紧,连忙将他往屋里推。 他重新回到床榻上,我拿起话本子又坐下继续看,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本想将这件事忽略过去,却听得他道:「明日你会去吗?」 赵怀宁的忌辰我从未参加过,更没有去替他上过坟烧过香。当时从西疆运回来的,不过是一副棺材和一套浸过血的盔甲。彼时赵府搭了灵堂,据闻去弔唁的人排着长队。 我得知噩耗的那个下午,安安分分给童子科的孩子们上完了课,晚上去东斋听了彻夜的辩难。他们各持己见,丝毫不肯退让。那是一场终生难忘的辩难,尽管我一丝一毫也未听得进去。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一个事实,并异常平静地接受了它。有一个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相见了。 这件事带给我的影响便是,从此以后,有更多事我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比如接到赐婚的诏书,比如真的嫁入赵家。这种无所谓的为人处世心情,持续了太久。 我翻了一页话本子,淡淡回道:「留你一个人在府里太不厚道了,我不去的。」 气氛沉默了片刻,赵偱又道:「你昨晚睡得不好,今日不午休么?」 「你还是睡着了好,就不会说这么多话了。」我搁下话本子打了个哈欠,走到床边瞧了他一眼,「挪地方。」 然他却道:「你睡里侧罢,我方才睡过的,被子还是温的。」 「不用了,我就睡外面,你挪回里侧去睡。」我打了个哈欠,示意他赶紧识趣一点挪地方。 固执的少年一动也不动,僵持着看了我一会儿。我也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比谁眼睛瞪得大?我可以赢得没有悬念。 我看着他老老实实躺回床里侧,忽然就走了会儿神。近来感怀之事颇多,一件件都能戳得我半夜醒过来。 好不容易回过神,我躺在床外侧,看到少年侧右睡着,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诶,这样睡小心压着伤口,翻个身。」 少年装作没听见一般继续背对着我侧右睡着,也不理会我。 「算了,你自己伤口裂开来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刚要作罢,他却忽然翻过身,伸手搭上了我的后颈。 他慢慢摩挲了一会儿我的头髮,抵着我的额头浅声问道:「为什么这几天每次都要让我睡里侧?」 大约是觉得这距离太近了,况且外头还是大白天,我脸上一阵发热,胡扯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喜欢睡外侧,新爱好,你以后就让给我吧。」 彼此的唿吸声清晰可闻,赵偱闭眼抵着我的鼻尖低喃道:「恩……就这样?」 我松开紧握着衣襟的手,赔笑道:「自然自然,人嘛,有点新爱好很正常。就因为这个,没别的了。」 搭在后颈的手慢慢划至唇角边,我脑子慢了一拍,少年的唇便贴了上来。 「真话呢?」 将少年想得太正人君子太纯洁的我竟然毫无招架之力……我迷迷煳煳想了会儿,大约是因为—— 我比较想看到你欠虐的脸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的是……事情么有介么简单。。。 ps:我回头翻了下发现这个文床/戏太多了,这样不好,我要改正这个毛病。恩。 ————————【通知通知】———————— 如果打开来看到「作者可能删除了文件,或者暂时不对外开放」字样 刷新页面就好…… 原谅jj这个无敌黑洞受吧虎摸……{一脸伤 22 22、【二二】你不够勇敢 ... 许是这些天没有休息好,头痛又犯了。我闭了闭眼,拿开他搭在我下颌的手,缓了缓道:「我不睡了,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说罢我便下了床,低头整理衣服。 方才的暧昧缠绵我差一点就有所回应,仿佛我们早该如此。可太阳穴处的跳痛却不时在提醒我这样的危险情绪,就像一粒毒药,吃下去死的是自己,而不是旁人。 我低头穿鞋子,心里涌上来一阵难过。 这样的及时收手,就像悬崖处勒马,心惊之余还有一丝慨然。我处在愣怔中还未缓得过来,赵偱已起身站在了我背后,他轻拍了拍我的肩,淡声道:「明日我要回去当值了。」 我没有转身,浅笑了笑回道:「这一回病假请得的确有些久,是时候该回去了。你都不问问我,为何不去女学了吗?」 「连永。」他这些天倒是忽然改了口,不再酸绉绉地喊夫人了,「有些事你若是不愿意说,我不会问的。」 果然是笨少年,这样子估计连冷表姐都不会喜欢你的。我转过身去扶住他的手臂笑道:「那你就继续闷着吧,我出门了。」 推门出去,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走在冬日的暖阳之下,周遭一切虚幻得像是梦境。 想起来已有许多天没见过连翘,去探一探情况也是好的。 然刚到国舅府,便看得弟媳们围着连翘坐着,好似在探询什么重要八卦。我悄悄走进去,连翘抬头看了我一眼,眯眼打趣道:「你最近贤良淑德上瘾了?」 我不理会她的嘲弄,道:「一个个都听得这么津津有味,可别让这丫头给忽悠了。」
第38页 坐在连翘左手边的季兰笑了笑,柔声回道:「没呢,连翘说些书生小姐们的小段子罢了。」 我欠了欠身道:「难怪这丫头最近在这儿住上瘾了,是你们缠着她说故事么?」 季兰回道:「连翘要去江南了,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回来呢,当然得趁着如今还住在府里,多听她说些故事。」 这丫头真要去江南了?好一个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能说服我娘亲还到处广而告之? 小丫头一脸淡然地抬头看着我,也不言语。我与季兰她们道:「今天恐怕不行,我有事得借她帮会忙,你们先喝喝茶下下棋。」 连翘朝弟媳们笑了笑,慢悠悠地起了身,跟着我出了门。 「你说服那位了?」我一脸惊愕地指了指正房的位置。 她却依旧懒懒散散:「等你帮忙得到什么时候。你如今忙得很,哪能照应到我。」 「所以你什么事都告诉她了?!」我才不信母上大人这么好说话,要知道她有了身孕这件事还不得发疯? 「你当我傻啊。」她瞥我一眼道,「本以为你同母上关系好,可以替我想办法说上一两句。却没想你压根帮不到我,还反倒四处给我瞎打听。罢了,这件事我自己解决了,你不必再烦了,回家继续做贤妻罢。」 我蹙蹙眉:「从西京到江南要多久你知道吗?一路上无人照料,你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不为自己考虑也得……」 她懒懒打断我:「有人替我打点好了,你不必操心。」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知下面要接什么话。连翘见我没话说,便打算走,然她又摆出一副「我为你好的」的样子一本正经同我道:「成徽说的没错,你这个人最可悲的地方就是太窝囊。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总是患得患失,惰于去尝试。你若是觉得逃避是个办法,那就祝你一辈子顺当。」 她说完便走了,我太阳穴还突突跳着。阳光有些许刺眼,看得我眼眶疼。我真是像极了戏台上无关紧要的小丑角,一直在瞎忙。她说得好像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但我却丝毫松不下这口气。 ——*——*——*——*—— 我娘亲显然对我这种三天两头回府的行为很是不满,她慢悠悠翻着书,听我在一旁絮叨连翘的事。良久,才懒懒散散回我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你管她做什么?她比你省心多了。」她忽地一蹙眉,搁下书道:「这丫头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你这么替她着急,不应该啊。」 我低下头剥花生,含煳道:「没啊,什么都没说。」 母上大人轻嗤一声:「得了吧,你们俩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你啊,就是缺心眼,从小被连翘骗了那么多次,还是不长记性。她说的话里头要有三分真就不得了了。」 我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米,纳闷道:「您这回怎么如此爽快让她走呢?往常没看您有这觉悟啊。」 母上大人斜睨我一眼,轻弯了唇角道:「想知道啊?」她笑了笑,又道:「等你为人母,大约就知道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生皮碎屑:「行,我去伙房搬一罐子腌菜,这就走了,您继续看书。」 不知是年老了突然变得随性,还是近来书念多了,我隐约察觉到娘亲与以前有些许不同了。 我刚走到伙房门口,忽听得里头的小丫头嘀嘀咕咕道:「你怎么又来了啊?」 另一个小丫头浅声回道:「二小姐月事来了,说不舒服,给她煮些红糖水。」 我站在门外愣怔了好一会儿,那丫头出来时正好撞到我。我拿过她手上的漆盘,寡声道:「给我罢。」 她松了手,我便往连翘的屋子去。 我进去之后默不作声地将装着红糖水的碗放到她面前,她坐在书桌前抬眼看了看我,似乎也不打算解释为什么坏了身孕还来月事这回事。我嘆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日头西沉,仿佛很重似的,压在天边无比倦怠的模样。晚风渐冷,外墙边的地锦叶子已全数落尽。我站在外头看了一眼府门,兴许我真的是白痴。 ——*——*——*——*—— 我从国舅府走到赵府,勐然察觉我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二十多年,我的人生竟如此局限。偌大西京,怕也只有几条道是熟悉的。 我刚推开书房的门,便看到昏昧的烛光下,赵偱在教赵彰写字。这小傢伙似乎是有些怕赵偱一般,小脸上的神色很是惶恐。他勐地抬头看到我进了门,便跳下椅子奔了过来。 小傢伙近来总与我莫名亲近,让人觉得有些许奇怪。他揪住我的衣角,我看了一眼站在桌子后头的赵偱,蹲下来同赵彰道:「阿彰怎么了,找婶娘有事吗?」 赵彰转过小脑袋去看了看背后的赵偱,少年便很识趣地轻咳两声,走出去了。 我浅笑笑,问小傢伙到底有什么事。赵彰低了头,扭扭捏捏好久,明亮的眼睛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若是阿彰不好意思开口,改天再说好不好?今日不早了,该去睡觉了呢。」 我刚要站起来,他却一把攥住我的衣服,动了动嘴巴,却没有出声。 良久他支吾道:「祖母说……说婶娘,曾救过阿彰的命。」他抬起头,伸了手想去搭我的肩膀,却又缩了回去。他垂着眼睫讷讷道:「阿彰想问,受了伤……会一直疼么……」
第39页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我尽量柔声道:「受伤了会结痂,之后就不疼了。阿彰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小傢伙伸开双臂抱了抱我,我抿唇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缓声道:「时辰不早了,婶娘送你去睡觉好不好?」 赵彰点点头,攥住我的手跟着我往外走。我推开门,赵偱站在门外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送他去陶里那儿,你先回房睡觉罢,我过会儿就回去。」说罢我便要带着赵彰往陶里的房间去。赵偱搭住我的肩道:「我送他去罢。」 「不用了,我没事。」他怕我尴尬没错,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又何必老死不相往来。 陶里的房间一片漆黑,看来已经提早睡了。我蹲下来低声同赵彰道:「进屋时小声点,不要吵到你娘亲休息。」 我轻轻推开门,赵彰刚走进去,便听得里面道:「阿彰回来了吗?」 赵彰蹭蹭蹭跑去点了烛台,指了指凳子示意我进去坐一会儿,我犹豫了会儿,便轻声走了进去。 陶里半躺在床上,看样子也还没有睡觉。 我本打算走过去打声招唿,她却仿佛没有看到我一般,仍是看着对面的床帐走神。 赵彰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抓着陶里的手道:「母亲,我回来了。」 陶里看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那就早些睡罢。」 旁边案桌上的烛火轻轻晃动,投在被面上的影子也在不停摇晃。我看着她的眼睛一阵心惊,赵彰转过头看着坐在床边绣墩上的我,我屏住气抬起了手,在陶里的眼前晃了一晃。 作者有话要说: 是酱紫的,为了你们少年的伤考虑,还是暂时不要做剧烈运动的好,你们懂得 所以还是等伤好利索了再说吧再说吧~~快了快了~~ 23 23、【二三】掌命司的盒子 ... 陶里对此竟毫无反应,我心下一凉,方要开口,赵彰却忽然伸了另一只小手攥住我的衣服,又同陶里道:「母亲,阿彰去洗漱了。」他攥着我的衣服示意我往外走,我极其小心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外,赵彰耷拉着脑袋同我道:「娘亲有时候会什么也看不见,她让阿彰不要说,可是……」 我怔了一会儿,良久赵彰喊了我一声,才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何时变得这样的?」 赵彰仍旧垂首低声道:「很久了……」 难怪一直执意住在外面的她此时会突然搬回西京赵府。眼前这个孩子已承受了太多,若是陶里再出点什么事,他要如何撑过去? 赵彰说完便默默走了回去,他回头看我的眼神里充斥着浓烈的无助情绪。赵怀宁的过世让他过早明白了失去至亲的苦痛,陶里那段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根本无暇顾及到这个小小的孩子,他早已从母亲那里体会到失去一个人的绝望与孤独,陶里突然生病,于他而言,又是何其令人恐惧的事。 这个冬天当真是冷到骨子里,在外面站一会就冻麻了。 我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头,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捶了几拳一般痛得直不起腰来。我弯下腰拼命喘气,眼眶生疼,想哭却一点都哭不出来。寒冷的空气直往肺里钻,我捂住心口,靠着围墙慢慢坐了下来。 寒风吹得我手脚都麻了,我却仍旧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却空得很。我素来是旁人生命里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就算赵怀宁也不例外。他将我所做的一切都归结为玩笑,从未当真对待。 他总是笑话我,说:「不过是小小年纪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感情,等遇见真正合适你的人,便不会再觉得我好了。」 我素来不信往生来世,也不相信人离开这个世界会在另一个地方活着。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什么都不会剩下。而此刻我却想,若是真有所谓在天之灵,赵怀宁怎忍心看着陶里母子受苦…… 我已不明白自己在为谁难过,可前路却仍是要走下去。我闭眼冷静了一会儿,听得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要冻着了,回去睡罢。」 我睁开眼,只看到昏昧灯光映照下赵偱模煳的身影,便轻声回道:「你先去吧,我觉得有些冷,想去喝些酒再睡。」 他沉默了片刻:「我陪你喝。」 我浅笑了笑,将手递给他:「别跟着乱起闹,你的伤还没好利索,不能喝。」 他拉我站起来,我拍了拍身上的灰,轻捶了捶心口,仍是有些闷得慌。 他回我道:「没事的,如果你真想喝,我可以奉陪。」 我张开双臂抱了抱他,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去睡吧。我明日不用早起,喝醉了刚好睡个懒觉。不要和我争了,我是为你好。你若是嫌弃我满身酒气,那我就去客房睡好了。」 他这回索性没有说话,拉着我就往前走。赵府的酒都贮存在伙房旁边的一个屋子里,我每迴路过都能闻见酒香,算是垂涎已久。赵偱开门进去抱了一小罈子酒出来,冷着声音问我想在哪里喝。 「不让你喝酒也犯不着这么凶啊。」我接过酒罈子,指了指隔壁的伙房,「那儿暖和,说不定还有点心吃。」 他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闷声走进伙房点灯。我跟进去,到纱橱里找了些吃的,坐在小桌子前一边倒酒一边吃着冷食。 少年刚要伸手过来拿酒,便被我抢了回去:「不要打酒的主意,你要么去睡觉,要么就这么干看着吧。」
第40页 我不饿,便也懒得继续吃冷食,兀自倒酒慢慢喝着。伙房的门关着,外面唿唿的风声在这阒静的屋子里听起来分外明晰。我蜷坐在椅子里,对少年道:「你是哪一年回的西京?噢……我想起来了,是送赵怀宁灵柩回来那次,你就从西疆回来了。说起来你和他一起上过战场么?」我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赵偱本是支着下巴坐在我对面看我喝酒,听我方才这一阵絮叨,却又慢慢坐正,低头在小桌上慢慢写着字,淡声回了一句:「是。」 「他去世的时候你也在他身边?」我慢慢抿着杯子里的酒,看着烛火下模煳的赵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眯了眯眼,「听说很惨是么?」 他回答得依旧俭省:「是。」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确认一下传闻是不是真实。」我蘸了点酒在桌子上乱涂,又道,「我不是因为明天是他的忌辰而难过,这样的难过太无谓了,一点建树都没有。故去之人,肯定是希望生者过得好的。我不做徒劳的事。」我停了停,垂了眼睫慢慢道:「陶里病了。」 良久,他却回我道:「我知道。」 我苦笑了一阵子:「所以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连永。」他停了停,「是母亲的意思。」 我沉默着不说话,听得他道:「母亲说,若是可以,要将阿彰过继给我们。」 「你们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我垂了垂眼睫,又抬头看着他。 他沉默着不说话。 「我以前有个姑母,也是时而看不见东西,后来就索性什么都看不见,每天吃了就吐,头晕头疼,手脚也渐渐动不了。后来……」我顿了顿,觉得喉咙口一阵难受,「她服毒了。」 他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脸颊,说:「连永你又喝醉了,回房好不好?」 这是认识赵偱以来第几次醉了呢?以前我真不怎么碰酒这个东西的。 我闭了闭眼,伸手搭住他的手腕道:「那正好,我趁着醉了说话可以不负责任问你几个问题好么?」 他就任由我这么抓着他的手腕,浅声回道:「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他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颊,有干燥的暖意。我伸手示意他将左手也给我,他乖乖照做,我便摊开他的掌心,细细看着纹路,小声嘀咕道:「天纹深细有分岔,感情细腻却又深厚,你看前面这段还有断裂……一看就是受过情伤的手相呢。」我摊开我的右手,举给他看:「你看我的天纹,就是链状的,天生多愁善感……我不做酸文人实在太可惜了。」 我将身子前倾了倾,傻笑了笑低声道:「你受过谁的情伤呢?走出来了吗……」 我现下看什么都模模煳煳的,根本辨不清他的神色。然他却抽开手,站了起来。我微微愣怔,他已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诶,你小心伤口裂开。」我蹙眉嘀咕了一句,又道,「你心虚不肯说了是不是?没事的,我无所谓的。」 「你醉得一塌煳涂。」少年下了断言,抱着我往卧房走。 我不说话,一直到了卧房,他将我放回床榻上,脱我的外袍。我方说我自己来,然转眼之间外袍便不见了。我被赶回了床里侧,里面冷冰冰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久少年便躺了进来,伸出手将我捞了过去。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伤处,低喃道:「你还没说过这伤是怎么一回事呢……算了我不想知道。」 我将头靠在他颈窝里,忽然抬头同他道:「你不怕我吐你身上么?」 少年板着脸冷冷丢了一句:「你试试看。」 我往下钻了钻,将头埋进被子。实在喘不过气来了,就又探出头来。我捧着他的脸道:「冷表姐这几天都没有住回来……为什么呢?」 他侧过身,方打算开口。我搂着他的脖子就亲了上去。白天清醒时没做完的事,晚上煳涂了,能接着做么? 酒真是个好东西,可以不用负责任。 少年的嘴唇有些微凉,触感柔软恰到好处。亲亲啃啃了一会儿,他却毫无回应,一如白天时候的我。我垂了垂眼睫,立时停了下来,我松开搭在他后颈的手,低喃道:「你不喜欢这样吗?对不起。」 我一定是愚蠢地伤春悲秋了,否则怎么这样难过。 少年伸手扳过我的脸,用一种冷进骨子的声音问我:「你还清楚我是谁吗?」 「赵……」我紧闭了闭眼,将头搁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赵偱。」 幼年时弟妹众多,每逢过节,府里便会准备一堆礼物任我们挑选。父亲以为这样给了我们充足的自由和选择空间,然结果却往往并不如意。最后总会有人因为一件东西争抢良久,不论给谁都不公平,反倒闹得伤了和气。后来父亲便索性将礼物装进一模一样的盒子里,每个人只能拿一只,至于里面是什么,那就只能看各人运气。 从此再没有了争吵,各人捧着自己的盒子回房,拆开什么便是什么。 赵偱于我而言就是那一只分到手的盒子,已经捧在手里,且不可以退回不可以同旁人交换的一只盒子。命运的分配公平而盲瞎,而我拆开这只盒子,发觉掌命司给我的这份礼物已太够优渥。 赵偱捧住我的脸,从眼睛到唇角,一点点地吻下去。 【二四】约指一双银 ... 酒这样的藉口虽好,用多了却不再可信。我几乎是抱着取暖的心态将冰冷的手一点点往他衣服里探,裹伤的纱布仍旧在,肩上有一处箭袋磨出的老茧,顺着肩膀往下,后背处有两处明显的旧伤疤,因为有细微的突起而手感粗糙。
第41页 赵老将军将他带出去那么多年,想来已不知经歷过多少风雨。我脑子里隐隐约约浮现着他掌心的斑驳纹路,若他真是感情深厚细腻又隐忍之人,那该多么不适合当武将啊。 渐渐地我不再觉得冷,唿吸之间全是他的味道。赵偱的亲吻细緻而轻柔,这样陌生的触觉在我模煳的意识里竟然格外清晰。我努力想要记得更清楚一些,却因为逐渐升高的体温而意识恍惚。 该死,酒劲上来了。我闭了闭眼,努力地想让自己从这样的状态里醒过来。耳畔模模煳煳传来赵偱说话的声音,可我却听不太清楚。温热的触感从耳垂一直往下,热气喷薄在我的颈窝里,他俯身细细亲吻右肩,手顺着背后那一道深长的伤疤慢慢抚了下去。我借着昏昧的火光努力辨清赵偱的脸,然视线却委实模煳。 我掐了掐自己,将他反压在了身下。 说到男女之事的启蒙,还得归功于国子监暗地里流传的那些抄本。桥段人物虽各不相同,最后却总是一样,情到深处,一切水到渠成。可我同赵偱并未到此境地,彼此的心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却因为这一纸婚约可以理所应当地交付。从我嫁进赵府那一刻起,就再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手心被掐得生疼,我稍许清醒了些,听得赵偱在我耳畔低声道:「你想好了吗?」 我看了看他被我剥得差不多的中衣,迷迷煳煳应了一声,便不知轻重地吻了下去。仅存的意识里我还惦记着他肋下的伤没有痊癒,便低声嘀咕了一句。陌生的燥热和酥麻感觉让人觉得自己快要被逼到尽头,这大概就是咎由自取的一种。 书生和将军的故事里,最后基本以书生被压倒收场。赵偱贴着我的耳朵同我道:「若是疼,掐我便是。」 我隐约察觉到在这个夜晚里,他意识无比清明,而我却迷迷煳煳什么都不记得。我低下头,毫不留情地咬了下去,在他肩上留下一排带血的齿印。 屋外的寒风唿啸声渐渐清晰起来。意识一点点甦醒,钝笨的痛感也逐渐恢復,我记得特别热的这个冬夜,赵偱紧紧拥着我,替我擦干了眼泪。 这一局对峙,我们谁都没有赢。 后半夜特别漫长,周身是醉酒与纵情之后的疲惫和空虚冷意,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的头髮早就散了,同赵偱的髮丝缠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四更的更鼓声已过,一声声像是敲在心上,我抬头见赵偱仍旧没有睡,便伸手去覆他的眼睛。 「你的伤……没事么?」 他侧过身,将我彻彻底底拥进怀中,声音像是呓语:「连永,你是醒着的。」 「我太累了,反而睡不着。」我隐隐约约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却又觉得好笑。难不成是说我是假装喝醉酒耍流氓,得对你负责?我浅笑笑,又探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嘆息道,「你这样子特别像一个人。」 他沉默。 我浅笑出声:「很像以前的我。」我隐约从赵偱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尽管不知道他到底怕什么,但他骨子透出来的恐惧,仍是让人觉得熟悉。我深吸一口气,碰了碰他肩上的那排血牙印:「要帮你上药吗?我记得抽屉里有药。」 「不碍事。」 「留疤多丑啊。」我揪过里侧的衣服打算起身,他却按下我的手,对我道:「就让它留着罢。」 我重新躺回去,捉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银戒指拿在手里慢慢摩挲。这枚细细的戒指因带上了体温而更加温润,是那样恰到好处。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戴上它好不好?」 我想了会儿,摇了摇头:「不可以,这戒指太文气了,你是将军。」 他拨了拨我额前的散发,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只剩一个时辰了。睡罢。」 我将里侧捞过来的衣服穿上,重新钻回被窝,赵偱已经闭目睡了。烛火终于燃尽,外面夜色已快要走到头。赵偱贴着我的额头,唿吸平缓。我闭上眼打算好好睡一觉,却在迷迷煳煳中听得他梦呓般低喃了一句:「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我无奈笑了笑,原来武将也念书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疼。 请你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二五】门帘外 ... 一个时辰过去,外面仍旧是黑的。我醒来时赵偱已经整理妥当站在床前了。 我懒散地卷着被子坐起来,嘀咕道:「唔,你要走了,我就不起来送你了,出门当心些,别又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回来。」我说罢便要倒下睡觉,却被他给扶住了。 「起来穿衣服。」 我眯了眯眼,瞥见他手里拿着的衣服,反应了一会儿,指着那衣服道:「这个……」我挠挠乱糟糟的头髮:「眼熟来着。」 「新官服。」他俭省说完便将我拉起来,拿过衣服往我身上套,「左手给我。」 我将左手伸过去,明显还没从宿醉的迷煳阵中醒过来。他又捉了我的右胳膊,替我穿好官服之后,探身去拿腰带。 我闭眼靠在他身上,依旧睡意朦胧道:「我真的很想再睡一会儿不行么……我又没什么事做。」 他忽然拿了一卷文书给我:「今日要去集贤书院报到。」 我掐了自己一把,拿过吏部的文书,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惊讶道:「你你你……竟然扣我文书……太歹毒了你。」
第42页 「昨天下午到的,你不在府里。」 我无比颓丧地在梳妆檯面前坐下来,脑袋立刻又耷拉下去了。哪天来不好,非得挑…… 我咬咬牙,梳好头髮,将文书揣进怀里,跟着某人去洗漱,末了又被赶去吃了早饭。少年很难得地动用了府里的马车,我刚爬上去,便看得少年也跟着上来了。 我一愣:「你跟来做什么?」 「顺路。」 「……」好像是的。 他递过来一条毯子,抿了抿唇道:「睡会儿罢,到了我会喊你。」 我拿过毯子,打了个哈欠便蜷进角落里睡觉。半醒半睡间做了一个仓促又潦草的梦,仿佛是滴入清水里的几滴墨,丝丝缕缕扩散开去,最后便是一缸黑水,什么也瞧不见。 我揉了揉太阳穴,赵偱看我一眼道:「天亮了。」 我伸手撩起厚厚的车窗帘子,熹微的晨光在冬日清早显得异常冷冽,我打了个哆嗦,集贤书院就在不远处。 我这醒来得可真是时候。 拿开身上的毯子打算下车,少年却又重新用毯子将我裹严实了,不咸不淡道:「天冷还是带着罢。」 下了车,我裹紧身上的毯子闷头就走。他一把拉住我,吓了我一大跳。 「午时会有人来接你去校场吃饭。」他顿了顿,解释道,「早上走得太急,忘记让人给你送食盒了。」 「……」好吧这不是你的过失,我自己也没想到,「那、我就先……」我指了指书院大门,咳了一声便往里走。 我往里走了会儿,外面响起马蹄声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这才确定他已然走了。 上回来集贤书院还是几年前了,每年到深秋时节,书院里便是满地落叶,一场雨悄悄路过,便添上几分清冷萧瑟。如今入了冬,四下尽是光秃秃的枝桠树干,枯藁之余还显出一丝颓败的气息来。 这是个清静地儿,平日里人也不多,除去几名佣工,就只剩两个人。 一个是我入国子监前的师傅,另一个则是我祖父的昔日至交。据闻两位长辈都是过来养老的,集贤书院的存在感可见一斑。 我以前的师傅姓乔,在礼部耗去了大半生。乔师傅为人严苛谨慎,不苟言笑,当真是我见过的最负责最一本正经的朝廷命官了。可惜,他教出来的小孩子却没有一个同他一样。我就是个典例。 说起我祖父的那个至交,乃是西京城里有名的神叨叨。话一箩筐,好像怎么也讲不完。我记得初见时,连翘很乖地喊了他一声「徐太公」,结果他乐呵着念叨了整整一天,最后连我祖父都看不下去了。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祖父过世的时候,徐太公过来弔唁,一把鼻涕一把泪,害得后面的弔唁者都等得不耐烦了。 那时我便想,我祖父好歹也是个安静持重的人,怎么会搭上这样的损友。但后来却逐渐明白,朋友之间并不一定要气味相投,只要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一样可以相处得很好。 走了一段,到书院德业堂,一个小佣工给我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长长的桌子上虽说堆满了书,倒也算得上有序,几把椅子分两边放着,面前是一厚叠宣纸,石头镇纸安安静静压在上头。 我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刚打开书本,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搁下书,挤出个笑来:「好久不见,徐太公身体倒还是健朗啊。」 太公瞧瞧我,咂嘴道:「这以前你刚从东斋出来的时候,我让你来这儿吧,不肯来。如今倒好,自个儿送上门了。可见这国子监是个多么无情无义的地方,说话间就将人踹得远远的,往日情面什么的,国子监没这玩意儿罢。」 「是是。」我竭力扮演狗腿子的角色。 「要说你爹也是个没用的,自家闺女让人给踢来踢去的算个什么事。」徐太公又嘀咕两声,紧接着话锋一转,道,「哦不,这还不是你爹的事,这一嫁出去便是你娘家的事了。赵偱这小子怎么还能让你继续出来瞎晃悠呢,俸银和赏赐敢情还不够花呢?是不是在外头养了什么人吶?」 您真能噎死我。放任徐太公继续说下去估摸着到天黑都没个头,我连忙拿了文书:「太公,我今儿就来报个到,您给我盖个章子就成。」 他「噢」了一声,似乎是从滔滔不绝中回过神来,道:「章子还不在我这儿,在你乔师傅那儿,他骨头疼,说今儿不来了。」 「……」我只好收回文书,颓着脸同徐太公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来补成么?」 徐太公指了指长桌子最外面那个椅子:「章子以后再补,今天你乔师傅不在,刚好你留下来帮忙。坐那儿吧,昨天才收拾的。」 「这……」集贤书院不是养老的地儿么,竟然有正事要做?我果然本性太懒了。 然事实证明,徐太公只是希望对面坐个人可以听他唠叨,我埋头痛苦地做了一上午的校注,他老人家就说了一上午…… 此时我突然很同情我那不苟言笑的乔师傅。 虽说徐太公的确是神叨了些,但比起国子监和女学来,这儿倒也算得上自在。 听到门口的马嘶声,我立时搁下笔,同徐太公道:「太公啊,我有事出去一会儿,我保证会回来的。」 我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小厮抱着食盒进了门。呀,少年让人直接给我送来了?结果那小厮很是欢快地跑到徐太公那儿,说:「老爷您趁热吃。」
第43页 徐太公打开食盒又絮叨了一阵子,就开始吃饭了。我揉了揉空空的肚子,想说现在这时辰也应该是饭点了,怎么、怎么…… 徐太公突然抬头道:「丫头啊,你娘家府上不给你送饭吶?」 「……」我站起来,「太公我出去了。」 我在书院门口漫无目的地瞎转悠,都看到给徐太公送饭的小厮拿着空食盒回去了,还是没等到赵府的马车。 我暗自嘀咕了一声,都打算回去了,却看到马车出现在了拐角处。我再三确认这的确是赵府的马车之后,闷声上了车。 校场是个伤心地,我已很久没去了。记得有个傍晚我坐在地上看练兵,啃一只又冷又硬的玉米。 那天也这样冷,把人都冻皱了。 我远远瞥见赵偱,他也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我,便大步走了过来。 「校场这边开饭要晚一些。」他抱歉地笑了笑,「饿了么?」 我摇摇头,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边的一排屋子,漫不经心回道:「早上吃太多了。」 赵偱将我带进一间屋子,说:「随意坐。」 我在桌子前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听得他道:「这里的伙食比不上府里,将就着吃一次罢。」 我无所谓,拿起筷子就开动了。 「唔,这清蒸鱼味道挺不错。」这肯定是开的小灶,少年这个骗子,享受特殊待遇还非要装得跟普通士兵一样,太虚伪了。 两条鱼刚好一人一条,我吃了半天的鱼肚子,将鱼头放在一旁留着最后啃。结果少年突然伸过筷子——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的鱼头放进了自己的饭碗里,还很茫然地看了我一眼。 「你抢我鱼头做什么?!」 「……」他似乎愣怔了一下,放下筷子继续茫然道,「我以为你不吃……」 「还回来!」 他直接将盘子递了过来。 很好,两条鱼都是老子的了。我埋头继续吃饭,他慢慢动着筷子。以前我娘亲就说我爱好奇特,别人不愿意吃的鱼头我最喜欢吃,若是碰上大青鱼什么的,眼睛肯定是我的。 我心满意足地吃完饭,看到少年竟还没有吃完…… 少年吃饭太婉约了,实在受不了。但我不大乐意这么早回书院听徐太公絮叨,于是就在这儿耗着,看着他吃。 终于,少年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同我道:「先送你过去罢,晚上再去接你。」 我打了个干哈哈,嬉皮笑脸道:「我能睡个午觉再走么?」 「……」正在喝水的少年拧眉将茶咽了下去,看上去很是为难地说道,「可以。」 很好,我瞄了瞄后面一张简单的小床,拿了毯子便滚去睡觉。有人进来收拾了桌上的餐盘,屋里的炉火好似旺了一些,我打了个哈欠,看着少年往炉子里又丢了一块炭,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我觉得困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许久,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于是我立刻闭眼装死,一动也不动。但脚步声却蓦地止住了,像是停在了隔壁一间屋子。 厚厚的门帘将视线阻隔了,外头发生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侧身仔细辨别说话人的声音,啊,原来是游学青年啊,这孩子怎么还在西京呢? 他用番邦话与少年交谈了几句,随后便是他一个人的滔滔不绝。 而少年呢……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过去很久很久,他似乎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话,随后便是彻彻底底的安静。 尽管我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赵偱最后那句话的语气,却似乎包含了太多情绪。 ——压抑又痛苦、不想再提起却又无法丢却的那种复杂情绪。 我蹙起眉。 【二六】梦醒心已远 ... 外面安静了许久,气氛定然很是沉闷。终于,我听到一些零碎的脚步声,最后又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 我躺在小床上,看着屋顶的横樑发呆。四周委实安静得不像话,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人。又过了许久,外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即翻身朝里侧,背对着门闭上了眼睛。 赵偱走过来俯身轻拍了拍被子,温声同我道:「连永,不早了,起来罢。」 我揪着被子不肯放手,闭着眼睛实实在在地磨蹭了一会儿,皱眉不耐烦道:「不要吵好么……」 他不说话,也不打算掀被子,就这么安安静静站在床边等着我起来。我想演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便依依不捨地松开揪着被子的手,懒懒散散地爬起来。我耷拉着脑袋往外走,赵偱一把拖住我,浅声道:「去洗个脸再走罢。」 这会儿快过未时,再过一个多时辰天便黑了。外面依旧冷,阳光打在身上像落入海里的一滴泪水,毫无建树。 赵偱送我出门,我犹豫了一下,张开手臂抱了抱他,便又转身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人们因为寒冷而抱团取暖,希望能够拯救孤独,重新拥抱希望。却不知若是彼此穿着带刺的壳,稍稍靠近,都会被对方扎得遍体鳞伤。 其实鲜血淋漓感到疼痛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成为「还活着」这个事实的佐证。寒冷的冬天让人知觉敏锐,好像这整个人世都是醒着的。 我重新回到书院时在门口看到了孙家的马车,正纳闷着,便看到孙正林神色痛苦地从德业堂里跑了出来。
第44页 他哭丧着脸干嚎道:「连永你终于回来了……」 「停。」我往后退了一步,「别跑过头。」 他弯下腰深吸了几口气:「憋死老子了。」 他一定是没受得住徐太公的絮叨轰炸。当一个话唠遇上更高级的话唠,被憋死是件很正常的事。我想徐太公定然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太公你是好样的。 「国子监离这儿可远着呢,你不远万里跑来让我觉得很是惶恐啊。」 他缓了缓,斜了我一眼道:「那是当然,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两肋插刀这叫义气,你看我这个忠义气概,对吧,浑然天成……」 「……」几天不见,孙正林改走豪气路线了,「得了,找我什么事。」 「哎呀我跟你说不得了,这个事我刚听说就想告诉你了。」立刻又恢復小儿女嚼舌根子状。孙正林真可谓最百变好闺友,没有之一。 「我现在每回听你说话都慎得慌。」 「我早上的时候听说邹敏家给了吉贴,你知道这吉贴是给谁的吗?是成徽啊有没有搞错?!这么说来成徽之前就去提过亲了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反正是刚知道的,我都吓死了啊!」 我愣了一愣,却又倏地反应过来,上回在女学就看到邹敏和成徽不大寻常,如今这事倒也说得过去。 孙正林见我不说话,继续咆哮道:「你不是说邹敏不喜欢男人的吗!」 我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传闻有误吧。再者说了,他们两个人各取所需,再好不过,你急个什么劲儿?」 「你你你,怎么能摆出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呢?」 「是哦,邹敏要是和成徽结亲了,那肯定是正房,你要是委委屈屈过去,只能做个偏房小妾,好可怜哦。」我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打算回德业堂。这外头委实太冷了。 「你竟然都不表达一下震惊之情……你不觉得这事真的很奇怪吗?」 自顾不暇的人怎么会有闲心去关心旁人无关紧要的决定,我缩了缩手:「你要说的就这些?没事我就先进去了。对了,提醒你一句,不要忘记成徽背后是商贾世家,他不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一个是朝廷女官之首,一个是江南巨富长子,我不认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我往前走了几步,孙正林连忙追上来,苦着一张脸道:「如今你们两个都不打算当我是朋友了?谁有事都不告诉我,平时也不搭理我……」 我止住步子,反问他:「这样不好吗?」 气氛倏地就冷了下去。孙正林委屈地欲言又止,想想仍是什么都没有说。末了他道:「还有件事,连翘让我转告你她明天下午就出发了。」 「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进去了。」我往里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事,转过身问他道,「最近李子还在国子监听课?他同你提过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吗?」 孙正林想了想道:「没有吧。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没人阻止得了孙正林的八卦心,方才还蔫着的他立刻来了劲,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连永你一枝红杏出墙去了?」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他三两步走到我前头,挡了我的路:「不对哦,你这个人随便问问都是大问题。」 我看着他意味不明地摸了摸下巴,于是回说:「你别没事找事成么?」 孙正林挑挑眉,面对八卦两眼放光:「哪里是没事找事,你明显对你夫君的昔日至交有不正常关心。快说说看怎么回事?」 「至交?」我颇有些讶异,「他们不是普通旧友吗?」 「胡扯什么啊?李子说他七岁的时候就认识赵偱了,一直往来密切,怎可能只是普通旧友。」他兀自想了会儿,又道,「薛博士和你说过吧?李子是大宛国贵族,家世那是相当显赫。」 「同我有什么关系。」除了知道少年与游学青年的关系非同一般,仍旧什么都不知道。我放弃从孙正林这儿打探消息的念头,说,「你走吧,我真有事。」 孙正林皱眉看了看我,莫名又攒起一丝笑意,很是得瑟地晃晃悠悠走了。一看就是想到什么坏点子的模样,这厮实在是心太活脑子动太快,已经远离普通人的思维范畴很久了。 回去继续被徐太公唠叨,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长桌上的烛台都点起来,一摞一摞的书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分外安宁。徐太公先走了,我便坐在椅子里翻一本无量寿经。 外面更黑了一些,风声也愈发大。我内心无比平静,每一次唿吸都弥足珍贵,活着真好。忙了一整天,听了许多话,做了一些事,在脑子里梳理一遍,疲劳之余,竟也有一丝告慰。 这本佛经已旧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我缓慢地翻着书页,猜想它又是经过多少辗转,才到了我手中。它的原主,是不是个洒脱的人物?或是无比执念,什么都放不下。以前我母亲便说,大多数执着于某种信仰而努力存活的人,皆不勇敢。 我不勇敢,也没有信仰,那我最后又要往哪里去呢? 马嘶声打破了外面的静寂,我合上书,看了一眼烛台上轻轻跳跃的火苗,唿吸平稳。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赵偱过来接我一同回府,我裹着早上带出来的毯子上了马车。他说:「抱歉,有些晚了。」
第45页 我笑了笑:「本来天光就短,天黑得太早了。」顿了顿又道:「你为何总这么客套呢……」 「对不起,我……」他停住了,似乎觉着说得不对,蹙了蹙眉又道,「只是说顺口了。」 我抿唇笑了笑,淡声道:「以后慢慢改过来便是了。」我靠在角落里道:「你看上去面色不大好呢,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沉默不语,伸手搭住车窗帘子,轻轻撩起一角,浅声说:「天越发冷了,明天是要多穿些才好。」 我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少年这模样,有些少见。 继续问下去定然一无所获,少年转移注意力的水准虽不高,却也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不想提「某件事」。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愧疚?不像……失望?也不像……伤心?似乎有一些。 我卷了毯子继续我的睡觉大业,却一直没有睡着。小腹疼得厉害,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府里。我连晚饭也没吃,便一头闷进卧房里,迅速洗漱了一番,换好衣服躺进了被窝里。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呢?好像肚子被揉碎掉的那种痛,痛到没有力气,脸色发白,浑身出虚汗,在这疼痛之余还得担心不小心会弄脏了衣服和床单。我咬唇窝在床里侧,整个人蜷成一团。 我的月事素来不准,完全摸不着它的脾性。吃过一阵子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从十六岁至今,我觉得这样的疼痛将会伴随我一生。 就在我痛到都懒得吱声的时候,少年推门进来了。一阵冷风灌进屋内,飘过来食物的香味。 「不吃晚饭了吗?」他问得很小心。 我闭了闭眼,翻了个身同他低声道:「不吃了,我肚子疼。」 我看他将漆盘放在案桌上,瞥了一眼我丢在木盆里的衣服,俯身凑过来,同样低声问道:「是……」他顿了顿:「那个来了吗?」 我皱着眉点了点头,又将脑袋往被窝里缩了缩。 他蹲下来,将手伸进被窝,抓到我的手之后,问我觉得他的手冷吗?我又摇摇头。 他捂了一会儿我的手,我方觉得稍稍暖和了些,他却松了手。我看看他,他唇角抿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说:「躺平了睡罢。」 「不行。」我咬牙吐了两个字,平躺着简直要了我老命了。 他却执意让我躺平了,双手覆在了我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有一丝微弱的暖意传来。然这温暖太微不足道,我仍旧觉得无比痛,痛得我都想吐了。 他将大拇指移至肚脐处,又各往两边稍移了移。我正纳闷,他已经用力按了下去。我惊叫了一声,却觉得这按压让原先的疼痛不那么明显了。 我松口气,忍着微弱的痛意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的神色竟然微微怔了会儿,然立即回过神来,缓声答道:「这是带脉穴。以后若是我不在,疼的话自己按着也会觉得稍稍舒服些。」 不知为何,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感觉他不是对着我在说,仿佛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于虚无缥缈的记忆里,回忆起的时候心思繁杂。 我已经敏感得要变神经病了。我又舒了口气,挤出一丝笑来问他道:「你学过医术吗?」 他不落痕迹地低了头,好似在看床上的锦被,其实目光却是无神的。过了许久,他道:「在军中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今天的少年,出奇得底气不足,好像说什么话都如履薄冰。也好,这难得的温柔竟让人不知不觉沉醉了。 又过了许久,我怕他蹲久了腿麻,便搭上他的手道:「我好许多了,你能去伙房帮我弄一碗红糖水来么?」 他道了声「好」,便从被子中抽出手,端起方才搁在案桌上的漆盘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痛感又捲土重来。我用力咬紧牙关,闭眼默念了一句佛经。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对女性生理了解到这样的程度,甚至知道在痛经的时候按压带脉穴可以缓解疼痛,找起穴位来如此一帆风顺。若说少年无师自通,我是不信的。我在念念不忘自己过去的同时,却忘记了少年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知。 我真的敏感得要变神经病了。 ——*——*——*——*—— 早上起来我仍是痛得直不起腰,往日在国子监我也是会告假的。如今在书院,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我刚刚报到完就告了个很尴尬的假,很难想像少年替我带信去书院的时候,假若碰上乔师傅,说「我家夫人因为月事来了要告假」该多么窘迫。 在床上一睡就快要到午时,我琢磨着继续睡下去也好,却勐地想起来连翘今日下午要出城。我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裹了厚衣服,从府里拿了个暖手炉,急匆匆上了马车。 幸好,到了国舅府时,连翘还没走。一共两辆马车,我正琢磨连翘坐在哪辆上,就看到后头哪辆马车的车帘子被撩了起来。一名小丫头探出头来:「大小姐,二小姐在这里。」 我捂了肚子爬上马车,连翘瞥了我一眼,摆弄着面前盒子里的糖:「又来月事啊?嫁过去也有阵子了,你怎么没动静呢。」 我嘆口气:「你就知道打趣我。」 「我可不敢,你们家那位可是将军。惹毛了你,还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她低头抿了口茶,「说起来,姐夫对你总这么不冷不热的……」她摇摇头,接着道:「你也得找找原因吶,这么一直耗下去,相敬如宾过得幸福吗?」
第46页 「你小孩子家家的管这个做什么。」 「你就是心虚。」她轻嗤一声,「说你缺心眼吧,你又不傻。但是你很愚蠢,这个的确是事实。」 「得,我今天就是来找骂的。」我斜睨她一眼,「真是没良心。」 「我呢,反正也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了。」她看看我,脸上也没有笑意,「你要记得,西京是皇城,什么事都有可能。那时一纸赐婚书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你从温府踢去赵府,如今……你会明白的。哦对了,听说大宛国要同我朝结秦晋之好,你听说了么?」 那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痛得吸了口冷气,与她道:「你路上小心一些,到了江南,记得让人捎信给我。」 「自顾不暇就不用管我了。」她突然凑过来,伸手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糖,「红糖熬的,太甜了反倒有些许苦。」 我嘴里含着糖,看她一本正经同我道:「傻姐姐,别人的过去,你是没有办法再回过头参与的。下一刻要发生的事,那就让它发生。只有现在,才是你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她抿唇笑了笑:「我会念着你的。」 我被这颗硕大的糖堵得一句感动的话都说不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她一口气说完,然后很是无情地将我赶下了车。 我站在原地苦笑了笑。所谓姐妹之间,哪有隔天仇。即便她不断说谎话捉弄你,你却仍旧讨厌不起来,希望她能够过得好。血亲间的微妙联繫,真的是这世间,最为神奇的事。 我坐车回府,正值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我想,我们的生命也正是这最灿烂的时候罢,一切都还来得及,又何必追着早晨昏昧的雾霭不放呢。 刚回府,我正打算回屋,便听得柔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讲书如今可真是自在呢。」 【二七】赌局 ... 冷表姐总是出现得如此不讨喜。我心情方好一些,她又要出来煞风景。于是我索性不理她,迳自推门进屋。 还未来得及关上门,她已伸了一只手进来,挑眉道:「温讲书方才没听到我喊你么?」 我打开门,站出去同她道:「这世上叫温讲书的多得是,偏偏在下已不是讲书,我怎知表姐喊的是谁呢?」最近越来越小心眼了,这不好。 「是么?」她无谓笑笑,「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我付之一笑,回道:「这是卧房,表姐都不晓得避嫌一说么?」 她神色坦然:「那就换个地方。」 「有话就在这里说罢,我刚回来,懒得再挪地方。」我靠门站着,等着她开口。 她浅笑了笑:「温讲书想不想与我赌一局?」 「在下一穷二白,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充当赌资,就不奉陪了。」 「不需要赌资,若是你赢了,我就请辞离开西京。你若是输了,我便心安理得地留在赵府,不打算走了。」她稍停,黠笑道,「赌的内容就是,接下来的一个月,赵偱不会对你有任何笑脸。」 我暗皱了皱眉,语气更为冷淡地回道:「我想表姐管得有些多了。旁人夫妻间的事,非得横插一脚,这是什么想法呢?」 「不信是吗?」她兀自点点头,「那你就慢慢等吧。」她说完便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怎么?」 我的脸色定然十分难看:「我并未答应你这个赌约,因此,不存在输赢的问题。今天你同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我说完十分心虚,假装好似懒得给予更多表情的样子,就立刻推门进了屋。 冷蓉大约已经走了,我坐在床沿看着梳妆檯上的镜子走神。她怎么能够如此肯定如此有底气地告诉我赵偱未来一个月的情绪和态度?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委实是够了,我讨厌胡乱猜测心烦意乱的状态,冷蓉那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我的愤怒之处。 小腹的疼痛依旧,我躺进被子里看着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我想即便到现在,我在赵偱的生命里,兴许都没有一席之地。我们相识太晚,又背负着只属于自己的,不可分享的过去,心里都容不下太多。 这一觉睡得真沉,我因为飢饿而醒来,却惊觉少年已经躺在了床外侧。他似乎刚睡下不久,还没有睡着。我本打算爬起来去找些东西吃,却怕他察觉了会有不必要的交谈,因而索性又往床里侧缩了缩,闭目继续睡觉。 然而,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同样,我也跟着失眠了。 早上起来时无比痛苦,我敲了敲麻木的脑袋,裹了厚厚的衣服搭马车去书院。一路上少年的关心仿佛存了某种微妙的距离感,我下车时同他说:「你这两天状态不好,是因为伤口没有好全的缘由么?」 他神色寡淡,温声回:「已经好多了,不必忧心。」 如冷蓉说的那样,果真没有笑脸。既不失落,也不是难过的样子,更没有欢欣喜悦,有的只是看上去无穷无尽的平静。 我握过他的手,抬头看着他,不急不忙地同他道:「不论你听到什么,或是遇见什么事,只要觉得一个人承担太累了,就请分一点给我。虽说人都是独生独死,但苦乐却是可以分担的。我们如今已是夫妻,即有足够的理由分担所有事。」 我大约说得有些太突然太一本正经,少年的神色有些许愣怔。我松开他的手,裹着毯子便往书院里走。
第47页 这场我并不认可的赌局,根本没有什么胜负。冷蓉若是铁了心要留下,谁也阻止不了她;要走,也是她自己的事,同我毫无干系。与其说是赌局,还不如说是挑衅。她就只是想让我知道,其实我对赵偱是一无所知,而她自己却对赵偱了如指掌。 这样多得快要溢出来的优越感,真的令人——很不舒服。可觉得不舒服又能怎样?事实上她的确比我更清楚赵偱的过去,且自信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赵偱。 ——*——*——*——*—— 今日乔师傅仍旧没来,听说是病重了。徐太公絮絮叨叨了一整个上午,突然嘆气道:「哎呀你乔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这老傢伙不来,我还怪想念的。」 「这才几天您就想念?我也想,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给我盖章子。」我提了笔继续写,忽看到门外一群佣工吵闹着往外跑,我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同徐太公道,「太公啊,您看这群人跑这么快做什么呢?」 徐太公一拍脑袋:「哎呀我都给忘了,今天大宛国公主到西京,从官道进皇城入宫,刚好能路过我们这儿。走走走,连永啊,去瞧瞧那番邦公主是个什么架势。」 他说完就奔出去了,我跟着往外走,到了外头才发现大家都堵在门口等着。徐太公又开始嘀嘀咕咕,说道:「这番邦公主啊,据闻还有个中原名字呢,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头:「宋婕?应当没错。要说起来吧,这回大宛国如此低姿态地求结盟,怕是想合力对付戎卢罢。」 我发了会儿呆,想起昨天连翘走之前同我说的「我朝要与大宛国结秦晋之好」,遂问徐太公道:「这公主过来是……?」 「当然是入宫伴天子!」 哦,我那个皇帝表哥。总是要旁人提到天子我才想起来温太后是我姑姑,而如今这天子也实实在在是我表亲。不过我等小民不敢攀附权贵,这等亲还是搁在心里默默想想比较好。 趴在官道上耳朵贴地的那个小佣工突然兴奋地跳起来:「哎呀,来了来了!」 我想我真的是远离这个世界太久了,这世上一切消息八卦,我都一无所知,活得像个深闺孤女。兴许是番邦人委实少见,西京城里今天应当很是热闹罢,何况不远万里而来的,还是他国公主。 周遭热热闹闹,我却没什么心情。总有些事,能让你满心晦暗,提不起一点精神。我咀嚼着这陌生感觉,正打算离开,却看到周围的人都欢唿起来,视野里出现了一群骑着高马而来的人。 我眯起眼,待再近一些,立刻便瞥见了最前面的御林军骑兵。前面那是……赵偱罢? 没错,只有我家少年才会在面对这样的场合时,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什么情绪都捕捉不到。车队路过也只是一瞬的事,随即又随着尘土消失在了视野里。很可惜的是,众人翘首以盼的那位公主,坐在马车里面,谁也没有见着她长什么模样。 周围嘀嘀咕咕的失望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我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因而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失落的地方。倒是赵偱路过时,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许难受。 我在人群之中,他看不到我。很,正常。 晌午时分府里有人来送饭,我没什么胃口,遂也吃不了多少,不免觉得有些浪费。午后没事,我就趴在桌子上看外头落了一地的斑驳日光。枝桠交错的树木看上去都快枯死了,徐太公让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底下晒太阳睡午觉。 心思平静的下午,我将要整理的书做了个清单,列好计划按部就班地完成。要是所有的事,都能够像整理书籍一样简单,该多好。 傍晚时徐太公又先回去了,德业堂便留下我一个人。赵偱没有来,若按着我往日的性子,一定闷声不吭地自己走回去了。可我偏偏要等,既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便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罢。 他来得的确有些晚,我也不打算问什么事,直接窝进马车角落里睡觉。不交谈的好处便是可以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照常起床,比平日还要早一些。天又冷了一些,我去柜子里翻衣服。想着也替赵偱拿件厚衣服,便顺手开了底下一层的柜子。衣服摆放得比我还整齐,最里面还放了一个敞口的木盒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转过身往后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将拿木盒子拖了出来。 一些书信压在最底下,最上头则是一支我从未见过的琥珀钗。我勐地听到后面一阵动静,便迅速抽了几封信,连同将那支琥珀钗收进了袖袋里。 我将柜子门关好,绕过屏风走了出去。赵偱已经穿好了衣服,淡声同我说:「去吃早饭罢。」 我点点头,连忙跟他走了出去。心怦怦跳着,我从未如此慌乱过。我并不擅长窥探发掘旁人的秘密,这件事让我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像是离弦之箭,再也不能回头的心情。 赵偱的心思似乎不在我这儿,也未看出我有任何的不寻常,仍旧是默默将我送到书院,叮嘱几句,又独自回校场。 我们的关系,仿若回到了从前,井水不犯河水。可这一天,他没有去校场。 【二八】定情钗? ... 我拆看了所有带出来的信件,虽然落款处证明这些都是冷蓉写给他的,但行文客套而疏离,实在找不到一句暧昧之辞。信中提及许多事,林林总总,有开解也有疑惑,倒像是熟络友人之间的信件来往。
第48页 传闻,似乎也真的只是传闻。我收好书信,对着一本水经校注看了许久,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忽然想起来袖袋里的一支琥珀钗,慌忙拿了出来,斜对面的徐太公不知怎么忽抬头看了我一眼,惊到:「这这……连永你这支琥珀钗哪里来的?!」 他连忙凑过来,拿过我手中的琥珀钗,对着光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啧啧贊道:「这支钗的成色,怎么着也得值……」他顿了顿,「一百万两吧。哎哟,我拿着手抖,别给弄坏了,我还是还给你得了。」 「太公您也太会说笑了。」我从他手里将钗拿回来,「一支钗子而已。」 「你这丫头,我哪里说笑了?十多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送了一支琥珀钗给皇后娘娘。那琥珀是南疆产的,一支钗子做下来可也得三五十万两。成色比起你手头上这支来,不知差了多少。」 「照您这么说,我将这钗子卖了,下半生可就不愁了。」 他指指我:「我就说你们现在这群小崽子年纪太小,不识货。你回去问问你娘亲知道这事儿不?琥珀这玩意儿搁西京可稀有着呢,上品更是比黄金难得百倍。有空多念念书,别走出去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有过琥珀头饰,但也只镶了一粒,透明到几乎无色,我母亲说那是骨珀,算不得上品,可却仍旧珍贵。手头这支钗上,大大小小的琥珀里藏满了故事,同我那个透明到虚假的比起来,恐怕真的要贵重得多。更重要的是,这些被包藏在其中的故事,似乎让本来冰冷的饰物变得热闹了起来,多添了几分温情。 赵偱怎会有这样的一支钗呢?它出身名贵又无比稀有,何况在钗的背面,还刻上了一枚小字。 ——婕妤的婕。 我蓦地惊了惊,问徐太公道:「太公,您昨日说的那个西域公主是不是有个中原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问得有些太突然,倒弄得老人家茫然了会儿:「我想想啊,这个……啊!叫宋婕!对,是叫宋婕!」 徐太公过于八卦,我不能求证太多,便就此打住。想着那一叠信,还有手里这一支名钗,再想了想赵偱的表现,一个更清晰的想法浮了出来。 冷表姐住进赵府,耍些看似不入流的小招数,就算被戳穿,赵偱的情绪也一直非常稳定。可唯独这位公主进京,从知道消息开始,他就有些稳不住了。 人往往因自己在意的人而患得患失心绪不宁。难道当时赵怀宁过世,导致赵偱被迫回到西京,是拆了这一对佳偶么? 我想着想着便有些坐不住,若是连翘在便好了。她总能设想出无数种可能,而我单调的脑子却只能将这一段还原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苦情戏。 如此想来,赵偱应当会觉得……不甘心? 可我并未从他身上看到这样的情绪。 乱想基本出不了可靠的结果,我便同徐太公告了个假,往校场去。我估摸着走过去也恰好到饭点,蹭饭这个理由倒也行得通。然我到了校场,却被都尉告知,赵偱今天上朝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应当是被留下谈事了。 我同都尉说就当我没有来过,便一个人往国舅府走。思来想去,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少之又少,我回府探了探我母亲的口风,问她是不是许久没有去过宫里了? 我娘亲身为命妇,且还算得上的当今太后的弟媳,逢年过节也总是会去宫里几趟,但平白无故地进宫倒是几乎没有的。 她老人家似乎瞧出我动机不纯,幽幽道:「你这是有事才来找我。说罢,是想见太后娘娘呢,还是想见什么别的人?」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多年不见太后娘娘,很是想念么。」 她轻嗤一声:「就你也有这份心?一看就是没打什么好主意。罢了,你爹最近大约能见太后一两面,若能说得上话,到时候我带你一道进宫就是了。」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滚出府,又被我娘亲给叫了回去。 她意味深长道:「能不能见到那位西域公主就看你造化了。」 我眯了眼,连翘走之前提醒我西域有公主要嫁过来,您这会儿又跟我提她,敢情这天底下只有我不知道这件超级大八卦? 我扭过头,问道:「您这是又听到什么风了?」 我娘亲微微一抿唇,不以为意道:「当局者迷,你不晓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么?」 我反问回去:「若是您知道,为何不索性告诉我呢?」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肃着脸道:「你们夫妻间的事,旁人插手,你觉得合适么?」她顿了顿,偏过头拿搁在案上的书:「何况我也并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事。这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婚姻需要经营,也需要必要的牺牲与勇敢。你那性子啊,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里却比谁都在意得失。你能从赵怀宁的影子里走出来已是不错,但人走的路就是这么麻烦,好似刚有些消停,便又有新的步障摆在前头。」 她翻到某页,仍是低着头道:「虽说夫妻间要忍让,可若是过了头,就是窝囊了。每个人都有走不出的困局。他要活,你就拉他一把;他若是想死,身为人妻的你,也没有立场推他一把。」她抬起头,神情淡然:「帮他走出来罢,你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听完这难得的一番教诲,我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要走时,她又补充道:「你婆婆兴许知道一些,回去问问罢,别不好意思开口,赵夫人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第49页 我点点头,便告辞了。 回去时赵夫人已经打算早些休息了,我过去时她方换好衣服。见我进来了,便让我随意坐,还让人去伙房给我准备些吃的。 她坐在床沿,我便坐在对面的绣墩上,捧了一杯热茶,不知如何开口。赵夫人浅笑笑,眼角下弯时,皱纹在昏昧灯光下也似乎藏着细细的暖意。她开口缓声道:「连永啊,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可别闷在心里。」 我报以微笑,摇摇头回道:「本是想好了一肚子话要说,可方才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你嫁进赵府,便是我们家的人了,哪里来这么多客气。偱儿自小跟着他父亲,也学了一套克己规矩的模样,是什么话都放在心里的人。」她轻嘆一声道,「因此处理起感情的事来,往往也都是被动的一方。你若也躲着,这心结不就越发重了么……」 我听她慢慢絮叨,说赵偱幼年的点滴趣事,不知不觉间,却也发觉这个男人本质里幼稚得可爱。可惜我六岁那年头一次到赵府时,也正是他离开西京的那一年。 人事皆如此微妙。 我细细听着,都快要沉醉在某个人的过去里,却勐地想起袖袋里的一支琥珀钗和那些信件,遂立刻找了个託辞,便匆匆回房。 所幸赵偱还没有回来,我连忙将东西放回原处。刚关上柜门,推门声便在身后响起来。我转过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赵偱脸色奇差,唇色发白毫无生机。我站在原地歪着脑袋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这张脸是真的欠蹂躏。他开口道:「是提早回来了么……」 「是,有些不舒服。」少年应当是白跑了一趟书院,我心里竟然很诡异地平衡多了。 他走过来。气息如此近,我有些发懵,他却双手扶住我的肩道:「等天再暖和一些,教你骑马好不好?」 「不要!」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朝中哪个文官骑马?会被笑死的好吗?」 他发白的唇角抿起一丝苦笑来,眼眸里竟泛起一层水雾。我吓一跳,少年这是要以泪相逼吗?但他那还未来得及出眼眶的泪水很快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我甚至能看到清瘦的脸庞上,咬肌的细微变化。他一定是咬紧了牙,生生将自己的情绪给忍了回去。 他难过的不是我不愿意学骑马这件事,但我仍然很高兴——他愿意向我表露脆弱的一面,虽然行为委婉又幼稚。他俯身抱了抱我,我便很是用力地回抱了他,贴着他耳朵很是痞气地说道:「你不少时候没洗澡了,姐姐帮你洗个澡怎么样?」 我本来想少年脸皮薄,说不定会推脱下,结果他竟然愣都没愣就答应了。 换成我愣了一拍之后,我眨眼道:「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你真的好意思哦?自己洗!」 和少年斗,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不急这一时。 我们——来日方长。 【二九】滚床单?不行! ... 我去伙房要了些热水给少年洗澡,回来时瞧见他靠在床沿拿了我的书在看,我上前将书拿过来:「这种少女情怀的书你也看得进去,起来洗澡。」 他懒懒靠在床沿看着小厮将热水倒进浴桶里,也不言语,良久忽然将手伸给我。我拖他起来,推他往屏风后头走,待小厮走了之后,我瞥了一眼注满水的浴桶,同他道:「自己洗,我先出去逛一圈。」 我刚转身,就发觉后衣领被人给抓住了。我无奈转过身,少年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别告诉我你怕我哦?」我抬眼看了看他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方才干嘛拽我衣服?不知道胡乱拽别人衣服会把别人变成流氓吗?」好了,我就姑且流氓一回吧。我上前开始拆他的衣服,他便站在原地任我摆布。拆到后来只剩一件中衣,刚打算解右侧的系带时,我咳了咳,直起身道:「你快洗吧,我去给你搞点干花来。」 说罢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出了卧房。一张老脸烫得都可以煮红薯了,我赶紧贴上冰冷的爪子让脸颊凉了凉。我记得干花被我上次落在客房里了,便沿着走廊往西边走。从客房里拿了干花篓子出来,我低头走着,忽然一双手从后头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一惊,忙回过头去,张口道:「嫂……」 陶里的身影在昏昧光线下瘦削又清冷,我抱着干花篓子站好,看着她支吾道:「有、有事吗?」 她几乎没同我说过话,这次却开口道:「有些事想与你谈一谈,可有空吗?」 我低头瞥了一眼怀里的干花篓子,回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事,有事你就说罢。这里冷,要不去屋里说?」 她带着我往卧房走,我走在后头看着她枯藁的背影心里头有些酸酸的。走进屋,赵彰并不在,但纸上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像是刚刚临完帖就出去了。 陶里坐了下来,跳动的烛火里,她的神色中透着浓浓的疲惫。她拿杯子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像是抓不稳一样,最后索性停下手,同我道:「就不给你倒茶了。」 我忙说「无妨的无妨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同我道:「阿彰说他将我的病告诉你了,我也不是故意瞒着,平日里对你冷淡,只是不知如何同你开口,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知如何回应,便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她停了很久,搭在桌沿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划着名:「这些日子越发不如从前,大夫说我撑不了太久,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了。我今日已同婆婆说过,过几日我便要住回娘家了。至于阿彰,就让他留在赵府罢。」
第50页 我喉咙口像卡了鱼刺,想说却又无法开口。 她抬起头:「这眼睛也是时好时坏,让阿彰看着我这么病下去也不好。你曾那样不顾生死地救下阿彰,想来也是命中缘分,若是你不介意,便……」 她忽然止住,我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我知道,可你就这样一走了之,阿彰心里定然也是不好受的。」 她眼色愈发黯淡,缓缓嘆道:「就让我自私一回罢。我累了。」 我深深嘆了一口气,将手收回来,缓声道:「那你休息罢。」 然我刚站起来,她却又慢慢开了口:「以前许多事看不开也放不下,你对他好,便是戳在我心里的刺,如今刺虽然还在,却几乎已察觉不到。想想当时的我,又为何要因为这些事同他起争执呢……如今人都不在了,才知道后悔。」 我背对她站着,干花篓子抱在怀里,有隐秘的香味萦绕在鼻间。 「那时我未想过自己会失去他,从来没有过。」她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又道:「可他真就这么走了,我便再也没什么可以等。我没法像你一样,可以继续开怀地活着,我一直活在懊悔与追忆里,早已走不动了。」 「是啊,我一直……很开怀。」我抱紧了怀里的花篓子,抬起头道,「你休息罢,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我没有等她有所回应,便低下头匆匆离开了房间。 我一路走回去,进屋时未听到任何动静,我连忙推开屏风,少年整个人都沉进了水里。我吓一跳,连忙过去捞他出来。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地上因一时匆忙弄翻了的篓子,道:「你回来了。」 干花撒了一地,我说:「是啊,你还装死吓我,花都撒了,害我白跑一趟。你又欠我一篓子干花,这帐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呢,改日记得还。」 我偏头拿过小凳上的浴巾递给他:「擦干了出来罢。」 然他却握住我的手,且越握越紧。清亮的眸子看起来分外漂亮,恩……美人出浴……我这会儿正犯流氓呢,你别挑战我底线成么?我蹙了眉,蹲下来伸了另一只手搭住他的肩一本正经道:「怎么了?」 这么面对面我倒是不适应了,屏风外的烛火轻轻摇曳,都让人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少年缓声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软声音给吓了一吓,怔了片刻之后,勐地醒过神来,随即打了个干哈哈,将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恩,水倒还是温的,不过待久了也不好,出来罢。」 他却慢慢说:「我喜欢这么待着。」 少年犯起幼稚来简直是无敌了,我词穷,只怔怔看着他。他脸上没有笑意,除了难过还是难过。之前我还对他的难过无比好奇,现下却忽然对他以前那点破事一点兴趣都没有。管他以前犯的是好桃花还是烂桃花,现在左右是栽在我手里了。 我还在发怔,少年忽然就凑了上来。这个吻极尽温柔,轻咬浅触的试探之间却隐约透着感伤,我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越来越被动,心里仿佛软塌塌地陷下去一块,手也不知不觉地攀上了他光洁修长的脖颈。 冰冷的手心因为他带着水温的皮肤而逐渐暖和起来,空气里浮着隐秘的干花香气和温暖的潮湿水汽,我闭上眼,鬼使神差地开始回应他。他轻哼出声,一手紧扣着我,另一只手似安抚一般轻柔地游走在我脖颈间,唿吸却愈发急促,像落水之人渴求最后的一线生机。唇舌的纠缠带着几分磨人的意味,我微微睁开眼,他微垂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暗影,如此温煦沉静。 我復闭上眼,任由自己往这深潭里下沉,浑浑噩噩中我想索性就溺死在这个吻里罢,什么都不要去想了。然我却忘记了自己蹲在浴桶前的尴尬姿势,察觉到不对劲时他恰好放开我,我微喘道:「腿、腿麻了。」 我扳住桶沿想站起来,他却伸手扯过旁边绣墩上搭着的干净中衣,迅速地裹着衣服出了浴桶。我蹲在原地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禁暗嘆,书生和将军的确还是很有差别的……换作我肯定是磨蹭死了。 他俯身将我抱回床上,继续低头与我纠缠。我沉醉在这温软氛围里,不自觉地就将手探进了他的中衣夹领里,移到右侧的系带处正打算拆开它,却被一只手给死死地按住了。 他倏地停下来,几乎是贴着我的唇低喃道:「你月事还没结束,别玩过头。」 靠之!明明是你起得头,如今还怪到我头上,太无耻太幼稚了。我伸手压下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吹气道:「我不管,你自己解决。」 但我是典型的言语巨人行动矮子,于是也并不会缺德地付诸行动。雪白中衣被我扯至肩头,我看到那一处咬痕依旧在,已经结了痂,不知道最后会不会留疤。我伸手搭了上去,摩挲了会儿,嘆息道:「结痂了便不会疼了。」 我将他的衣服拉上去,摸了摸他潮湿的头髮道:「帮你擦干头髮早些睡罢。」 身体渐渐冷下来,心里空空的,仿佛大梦初醒,意识里唯剩下支离破碎的幻影。他拿过案桌上搭着的干手巾递给我,又将我悬空抱过去坐在他腿上,低头帮我揉着小腿:「还麻着?」 我重重「嗯」了一声,理顺他的长髮,仔仔细细地拿着干手巾慢慢擦着。 忽然就陷入了一阵沉默里,我不自禁地想起方才陶里说的话,方要开口,却听得他柔声问道:「为何洗澡的时候要将头埋进水里?」
第51页 我一愣,想起很久之前,他好像也这么捞起过沉进浴桶里的我。如此说来,今天倒是扯平了?可是—— 「你不会愚蠢到学我吧?」近来少年的板正严肃形象已经被他自己给彻底毁了,真是越发幼稚了。 他不出声,我敛了敛笑意,浅声嘆道:「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活下去的时候,在水里埋上一会儿就会明白的。濒死的感受不好,每每那个时候才会惊觉自己有多么想活下去。因此先前的那些怀疑,就会释然了。」 我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地同少年交谈,兴许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在各种观念上有着迥异的见解,但这磨合的过程,我竟然如此沉着,愿意交流与等待。 他眼角轻弯,回道:「你答了我一个疑问,我便欠你一个回答,你若是想问什么,便开口罢。」 我想了好一会儿,本打算问问钗子的事,却又觉得自己小气,想着问问冷表姐,又觉得没必要。我嘆口气:「不知道是问题太多了还是根本没有,我没有想好,你便欠着罢。」 他道:「好。」 我不免觉得好笑:「你似乎已经欠了我不少东西了,你还得过来吗?」 然他吻住我前额,浅声道:「你不是在记帐么?」 【三零】预设的敌意 ...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抱着他不肯放手,因为实在太暖和了,外面唿啸而过的寒风让人想想都发抖。 年关渐近,忙的地方是忙到死,类似集贤书院这样的地方,却是越发空闲。我天冷便告假不想去,本以为会被徐太公唠叨两句,结果老太公回了封短书说反正也天冷了,他也不想去,就让我过了年再去。 这日我窝在府里给连翘写信,到了晌午时分,国舅府突然来了人。我娘让人告诉我,说定好了明日进宫,让我一大早便在赵府候着,届时会有马车来接。 我回去重新将官服翻出来晒了晒,正打算回书房时,恰好碰见陶里。她明日便要启程回娘家,说是想去国子监将赵彰接回来过夜。赵夫人对她要离府一事一句话也未说,根本就是听之任之。我觉得堵得慌,却也未多过问。各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旁人的劝解有时候反倒让我们更加固执己见。 第二天一早我便穿戴整齐在府里等着,马车到赵府刚到辰时,我娘亲一身命妇朝服,端庄无比地坐在马车里,瞧见我进来了,眯了眼道:「真是许久不见你正儿八经穿官服的样子了,这么瞧着倒也板正。」 我笑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母亲这身可比我这官服华贵多了,您看我这穷酸样,九品的小芝麻。」 她瞥我一眼:「那是灰尘粒儿,哪里能称得上芝麻。」 「是是。」求娘亲办事,自然要嘴软。 「近来处得好么?」 「恩?」我懵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指我和赵偱,便回道,「还成吧,这么过着挺好。」 她斜睨我一眼:「那你还要见西域公主做什么?有心结?放不下?你可真是会费事儿,哪怕拐着弯地探听同他有关的事,也不愿意亲口问上一问么?」 「没办法。」我嘆口气,「都好面子,怎么开口呢?即便开了口,他要不是不肯说,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她笑笑,不以为意地嘆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没到份儿上。不过这万事你要真求个明白,那也够傻。他为什么瞒着你?」 「我哪知道?」 「所以说你该迷煳的时候不迷煳,该清楚的地方却又傻了呢。」她顿了顿,「他既然瞒着你自然有他的缘由,平日里他若是在意你,便也不想有些事伤了你。有时候不知道是福啊……」 「那您那时候还让我去问赵夫人?亏得我没开口提这事。」 「我也是近来才想通的。」她嘆口气,撩开车窗帘子瞧了一眼外头,「我同你父亲这么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虽说气不过的事也常有,可如今想想,也就那样。现下一把年纪了,还能互相照应着,且还说得上话,不就是万幸了吗……」 我识趣闭嘴,听她老人家慢慢絮叨。果真这人上了年纪就爱说教,我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宫门口。 入宫换软轿,我们在太后的寝宫外头待宣,日光打下来,地砖上头一片明朗。 好不容易等到宣见,我便跟着娘亲一同走了进去。 温太后正同两名后宫佳丽讲这薰香的门道,见我们进来了,便给赐了座。我同娘亲分开两边坐着,我身旁是一位后宫美人,她浅笑了笑,便起身告退。对面那一位也跟着站起来,一併行礼告退了。 温太后同我娘亲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又微笑着问了问我的近况。太后面前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可着劲儿说好便是了。她老人家哪里会关心你一个九品小官的具体生活内容呢? 方才离开的那两位明显都是汉人,绝不是宋婕。我在心里轻嘆一声,想着今天兴许是没机会见宋婕了。哪料我娘亲不急不忙道:「宫里如今来了新人,又是热闹一些了罢?」 温太后不落痕迹地压了压唇角,缓声道:「后宫新宠,风头正盛,能不热闹么?」 她偏过头,同立在旁边的宫人道:「去请宋昭仪。」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却又觉得自己委实是缺心眼,便老老实实闷着头。温太后问:「连永是何时嫁的?」
第52页 我一愣,敢情您老人家自己的指的婚,却不记得了……我方要开口,我娘亲已经替我答了。她大约是怕我冒失说错话,便索性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温太后抿着茶:「如今也有二十多了罢?再不要孩子可便晚了。」 这哪儿跟哪儿,我闷着头继续等我娘亲回话,但这回她却不说了!我愣了下,支吾道:「不急不急。」 温太后浅笑了笑:「赵家上一辈呢,子息单薄,赵老将军只娶了正房,连个偏房都没有。到了你们这一辈,似乎也是一样。」赵怀宁只娶了陶里一人,赵偱则是娶了我,温太后说这话什么意思呢…… 她接着说道:「专情是好事,但别的事也不能耽误啊。」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我娘亲听了却一直沉默,我不知如何开口便也只好默然。 正纳闷着,便听得通报说宋昭仪到了。我暗自深吸了口气,又等了会儿,终于看到帘子被打起来。我屏息看她走进来,竟愣了一愣。 这位公主恐怕不是纯正的大宛血脉,发色和眸色也并非像李子那般奇怪,但轮廓十分漂亮,五官也生得恰到好处。她过来给温太后请安,随后便落了座,恰好坐在我斜对面的位置。 我本以为她不大懂汉文,哪料她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措辞得体,发音精准,倒不似外邦人。温太后同她道前两日从南疆送了些上等的红玛瑙首饰,让她挑几副带走。 她客气地道了谢,淡淡地瞥了过来。温太后似是不经意般说道:「你右手边那位是哀家的弟媳,斜对面的是赵将军的夫人,如今在集贤书院做事。」 她唇角抿起一丝笑:「得幸见过二位了。」 我方要开口,我娘亲忽地瞪了我一眼,硬生生让我将这客套话给咽下去了。 温太后又同她继续寒暄了会儿,没多久便道:「哀家也乏了,就到这儿罢。连永啊,也去挑副首饰带走罢。」她说罢便让人扶了站起来,身姿慵懒地往偏殿走了。 我同母亲都站着看她离开,等门帘被放下来时,一名宫人走过来同我和宋婕道:「请二位这边走。」 我同我娘亲使了个眼色,便跟着那宫人往另一处偏殿走了。红玛瑙首饰分摆在七个盒子里,我素来不痴迷首饰这些东西,便由得宋婕先挑。她淡淡扫过去,指了其中一个盒子同宫人懒懒道:「就这副罢,多谢太后美意了。」 我看了眼其他的,觉着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便随意指了一副。 宋婕勾起唇角慵散道:「这么一副不讲究的性子倒也好,免得自己心里难受。」她轻挑挑眉,微微凑过来耳语道:「代我向赵偱问个好。麻烦转告他,我若不能和他长久,谁也不要妄想能和他长久。」她说罢立刻站直了身体,头也不回地离了偏殿。 这似乎跟我脑海里补全的那个悲惨苦情戏不大相符,反倒有些爱而不得恨之入骨的意味。我在原地发了会儿怔,经宫人提醒才回过神来。 我带着首饰盒子同母亲一同回府,路上闷头思忖方才宋婕这一席话。我娘亲推了推我,说道:「猜猜看太后为何会提到孩子的事。」 我回过神,笑道:「又要帮着赵偱做媒?」 「不尽然。」她顿了顿,「太后素来不贊同女子为官,她这是提醒你,别因在朝中做事,就耽误了府里私事。」 我蹙眉:「这私事是指……生孩子?」 「就你这身子骨恐怕怀了也不稳当,还是先养养身体罢。」她拿过我手里的锦盒,打开来道,「方才那西域公主同你说了什么罢?」 我挑眉:「没什么。」 她笑笑:「你那心思全写脸上了还说没什么。别小瞧这位西域公主,看面相似乎是多事之人,不像什么善辈。若赵偱真同她有什么牵扯……」她倏地止住,关上首饰盒,「你可要小心些。」 我接过盒子,随即回道:「知道了。」 到赵府我便下了车,刚回府就看见闷头坐在陶里卧房门口的赵彰。他抬起小脑袋来看了我一眼,低喃道:「娘亲走了,阿彰也要回国子监了。」 我蹲下来,抬手摸了摸他脑袋,温声道:「等哪天放假了,婶娘带你去看你娘亲好不好?」 他点点头,又说:「婶娘,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抿了抿唇:「别坐外头太久,小心着了凉。过会儿让人送你去国子监好么?」 他不出声,我站起来,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背后有人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便听到赵彰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叔父。」 我掉过头,赵偱立在我身后一脸沉静。我有些许惊诧:「你这个时候怎么在府里?」 「今日不用去校场,便早些回来了。」难道今天上朝又被留下谈事了吗?真正涉及到朝堂上的事,我其实很少过问,似乎也乐得做这样一个闲人,也不想去愁这些烦人事。 他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明日休沐,可以留在府里陪你。」 我握过他的手:「晌午饭吃了吗?」 「吃过了。」 我转头又看看坐在地上的赵彰,弯下腰道:「阿彰,婶娘和叔父送你去国子监好不好?」 赵彰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后头的赵偱,点了点头。 【三一】不负卿意 ... 一路上赵彰都不说话,独自闷在马车角落里,那模样真是天可怜见,我看着都觉得难受。半晌,他忽抬头同赵偱道:「叔父……阿彰以后也能上战场么?」
第53页 我坐在赵偱身侧,看到他侧脸的微妙变化,轻轻下弯的眼角露出一丝柔和的暖意。他身子微向前倾,温声道:「阿彰为何这样想呢?」 赵彰耷拉了脑袋,小心翼翼道:「那样就能出征,就能去父亲去过的地方了……」 赵偱的手搭上了他的脑袋,轻轻安抚着,却也跟着陷入了沉默里。 耳朵里尽是车轱辘转动的咔嗒声,我坐在赵偱身旁静静走着神。清冷冬日里难得心思恬淡,也不愿多想。赵偱握了握我的手,我便轻轻摩挲他指节上的一粒小小茧子,干燥却又有一丝微凉。 将赵彰送到国子监,天色渐晚。如今这天光短到令人惊奇,再一想,明日都冬至了。 我站在国子监门口,回想起许多事。寒冷的黄昏里,从这里一路走回家,藏了多少年少时的珍贵心情。从国子监到温府,或是去赵府,这两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彼时还年少的我,曾给自己摹画了一幅愿景,好像这样走下去,就能够抵达期待中的生活。 那时候我的愿景里并没有赵偱这个人,也没有女学,更没有集贤书院。我的人生计划素来单调而缺乏机动性,兴许是太死心眼了,才会这样盲目又孤勇。然而路途上的变数如此多,到如今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一定要」、「必须这样」都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想而已。 我徵求了赵偱的意见,便让马车先回去了。 我说:「陪我走一段吧,有段时日不走这条路了。」赵偱握过我的手,说:「走罢。」 黄昏左近,孤寥寥的天空显得很是沉静,我索性挽过他的胳膊,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似乎在同自己说话:「再往前走一段有夜市,以前我们放旬假,也是常去玩的。这会儿应当正热闹,我钱袋子里似乎还剩几个铜板,陪我去吃一碗芝麻汤圆罢。」 兴许是天气太冷,今日夜市倒不似往常那般热闹,摊子少,人也少。天棚底下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吃完了絮叨一阵,也就起身走了。我摸出钱袋倒出几枚铜板,问摊主要了一碗芝麻汤圆。天色越发暗,赵偱的脸在昏昧灯光下显得尤为柔和。 我并不饿,因而汤圆端到面前,也提不起兴致。回想起很多个傍晚,人声鼎沸里坐下吃一碗热乎乎的汤圆,越暖和便越发觉得自己格外凄凉,对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灯火绚烂处,尽是旁人开怀的背影。 我想着想着便神游了。 「不吃么?」赵偱浅声问我。 我敛神回说:「太烫了,我等等再吃。」说罢我抬头瞧了一眼头顶遮阳挡雨的天棚,在冰冷墨色的夜幕里伸出突兀的一角,今晚没有月亮。 我同赵偱道:「将手给我罢。」 赵偱将手放到桌上,我便将盛着汤圆的陶碗推过去,拉过他的手,让他手心贴着碗:「买完这碗汤圆我就身无分文,以后一心一意靠你接济了。」 他还未开口,我便接着说了下去:「还记得上次我同你看手相吗?我说你的天纹有一处明显的断裂,似是受过很重的情伤。但往后却深细绵长,一帆风顺。」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从不信天命,觉得无从考证且滑稽无比。但如今,我愿意信它一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遭的细碎嘈杂声仿佛都悄然隐去,面前的碗里腾起一丝丝热气。我听到赵偱缓声道:「定不负此意。」 一段感情里的畏首畏尾,皆是因担心情谊不能长久而起。这其中或是一方背叛,或是一方离世,死别生离,道尽了世情无奈。 然人世事,几完缺。既然无法得知前路如何,这一刻尽情去爱也是好的。赵偱生性克制隐忍,且不善浓墨重彩地表达感情,我虽不才,却也算得上半个酸文人,那这话由我来说,倒也刚刚好。 街边人来人往,真是活着活着就老了。 ——*——*——*——*—— 回到府里,夜色颇浓,天气越发干冷。我难得感怀,想起成徽送的那一张琴,便蹭蹭蹭跑去书房,赵偱瞧我如此有雅兴,便从柜子里取了排箫出来。他看了许久,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我便随口问了一句:「也是旁人送的么?」 言毕再一看,只觉得十分眼熟。我浑身一个激灵,这分明是赵怀宁的遗物,他这又是? 「是兄长留给我的。只我不才,并不精于此道,会的曲子也少得可怜。」他淡淡说完,面色平静,并没有太过悲伤的情绪。 我亦是难得心平气和。赵怀宁是我心里的一个伤,用纱布裹得好好的在那儿,也从来不去碰它,因为觉得也许会疼。但过了这么久,把纱布拆了之后,才发现都已经结痂,伤口早就好了。 我低头试了试琴音,抬头同他道:「你开个头,我看能不能跟上。」 他犹豫片刻,微微低头吹奏起来。曲声悠远又安宁,我坐着听了会儿,觉着他是随性吹奏的,便索性忘了面前的七弦琴,一边听一边走神。 直到一曲完毕,我都还没回过神。 「走神了?」 我敛敛神,才发觉他已走到了我面前。我笑了笑:「本是我起的意想弹奏一曲,却光顾着听了。我不作评点,但很喜欢就是了。夜深了,明天还要早起。哦不对,差点忘了你明日休沐,那正好,不用起那么早了。」 赶紧让我睡一觉,摆脱这种酸绉绉的文人气吧。
第54页 他帮我将琴收起来,我瞥了一眼桌子上被我摆得一团糟的书和纸,罢了,明天起来收拾! 我回房洗了个澡,干花的味道和潮湿的水汽混在一起,令人迷醉。我听到推门声,便换好衣服擦干头髮钻进被窝里。被子应当是白天里晒过了,尽是阳光的味道。赵偱洗漱完,便熄了灯,屋子里生了暖炉,我手心里沁出一丝汗意。 他躺进来时带了一丝潮湿清冷的气息,我闻着甚好。他随即伸手帮我掖了掖被角,不经意般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外头开始下雪了。」 我沉默了会儿,回应道:「今年西京的雪,来得有些迟了。」 他侧过身,伸手理顺我的头髮,轻嘆道:「虽是迟了,却也总比没有的好。」黑暗中的唿吸声清晰可闻,互相交融。 我们没有喝酒,皆清醒得很。今晚这一切,水到渠成。 ——*——*——*——*—— 下雪了人便犯懒,早上醒来时,窗户纸外似乎亮得很。赵偱方要起身,我立刻伸手拉住他:「下雪了就再多睡会儿吧。」 他安安静静地重新躺好,我便将他拥紧一些,又给自己找了说辞:「炉子里的火下半夜好像就熄了,这会儿屋子里可真冷,就让我再取会儿暖吧。」 外面不时传来嬉笑声,想来是府里的下人们清扫积雪时,顺道就玩起了雪。这一年到头,年关将近时,虽忙也是开心的。 这么静躺了会儿,我见他也无甚睡意,便随口道:「有人让我问你好,我昨日竟忘了。」 我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一僵,遂抬头问道:「怎么了?」 他睁开眼,对上我关切询问的目光,缓缓问:「你进宫了?」 我点点头:「我娘亲说我许久没去给太后请安了,便顺便带我进了趟宫。去的时候那位新进宫的宋昭仪恰好在那儿,便同我寒暄了几句。」我略停:「听闻是你旧友?」 这是我头一次正面提起宋婕这个话题,虽说我不是特别在意赵偱的过去,但若是这过去会影响到当下,还是问清楚些比较好。 他闭上眼,良久才回道:「原谅我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同你说,就当我有意瞒着你罢。」他復睁开眼,看着我笃定道:「连永,我不善言辞,但既说了不负你,便定然不会再纠缠旧事。前阵子我想得有些多了,对不起。」 能让赵偱这么头疼的,必不是普通角色。且这两位都表现得像受害者,让我很是不得其解,赵偱这个心结若是不解开,想必也不可能真正畅怀。 那时我还不知道,从宋婕进京前,到如今这一段时日,赵偱的处境是怎样艰难。我小觑了宋婕,也忘了借刀杀人这一招,更忘了,赵偱也是臣。 为人臣者,处处如履薄冰。 我听他说完这席话,伸手帮他系好里衣,轻拍了拍他:「起吧,我差点忘了今天是冬至,去给母亲请个安吧。」 我站在床边穿衣服,随口问他:「以前你跟着父亲在外的时候,冬至吃饺子么?」 他坐在床沿低头穿足袋,好似非常认真,回我说:「没有。」 「可怜的少年啊。」我系好宽腰带,弯下腰低头去逗他,「姐姐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好不好?」 他正色,手随即搭上了我的脖子,微仰头吻住我。细碎的吻移至耳边,他低喃道:「以后大早上的,可不要随意逗我。」 【三二】婚丧 ... 我想着赵偱不吃晚饭,那么赶在中午吃饺子也好。但时间紧迫,伙房里咋咋唿唿的,我便将擀好的饺子皮和馅儿挪到书房去包。赵偱说自己手笨,学不来这个,便在一旁看书。他这两天看的尽是以前连翘丢给我的那些话本子,一本比一本少女心。 我埋头包饺子,他在一旁暗自嘀咕某些桥段的不合理之处。我懒得和他探讨这个,赶在中午前将饺子包好,送去了伙房。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些,但藏在眼底的复杂情绪却依旧挥之不去。我早就预料到他的强颜欢笑,也不打算在这个当口坏了自己的兴致,便不去细想。 到中午时冷蓉回府,赵夫人、赵偱、冷蓉还有我,已经许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饺子上桌后,老夫人问我道:「你今天包饺子了?」 「是,今日冬至,吃些饺子应应景。」我忙着分调料,冷蓉寡着一张脸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突然神经质地犯小心眼,给她多倒了一点辣椒油。 结束我这心怀不轨、小肚鸡肠的行为之后,我偏过头看了一眼赵偱,脸上神情也甚是寡淡。我浅吸口气,拿回装辣椒油的白瓷罐,坐正了,看到斜对面的赵夫人低头尝了一只饺子。 她微笑着浅贊一句,我便往赵偱碗里夹了一只饺子。 待他将这只饺子吃完,我忽然凑过去,在他耳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笑,一,个。」 少年微愣,略偏过头瞧了我一眼,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来,眼角也沾染了柔和的笑意。 我知道你这么莫名其妙地笑着挺难受,但我会补偿你的。我看了一眼冷表姐,轻皱了皱眉。冷蓉抿紧了唇,又悄无声息了冷笑了笑,满是不屑和嘲讽。 我太小心眼了,这不好。遂一直到这顿午饭结束,我都很安分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少年没有问我为什么让他笑,我便也没有提。但那一顿饭之后,冷蓉竟然真的收拾了所有行李,说不想再叨扰了,就彻彻底底搬回了女学。
第55页 我心里一点奸计得逞的喜悦感都没有。想起那天我那般心慌地拒绝这个赌局,就知道我有多么不相信自己,又有多么不相信赵偱。 我是个小人,还是个懦弱的小人。 作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之后,我正打算将给连翘那封信写完,小厮突然来报,说孙正林来了。 许久不见孙正林,我都怕他了。每每此人一出现,准会有事发生。他以前倒还是挺像梢头的喜鹊,但如今越发像号丧的乌鸦了。 见到孙正林时我颓着一张脸,结果他老人家也颇烦闷地摆了一张臭脸。这当真是天大的新事了,谁见过孙正林愁眉苦脸啊,反正我是没怎么见过。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连茶也懒得喝,从怀里掏了一本红帖子给我,很是不耐烦道:「成个亲还要烦别人送帖子,这都什么事?!」 我将帖子接过来,翻开一看,无奈摇了摇头道:「成徽知道你这样吃醋会很感动的,去他面前哭吧,梨花带雨地哭……说不定这亲就不结了。」 孙正林斜了我一眼:「你去死吧,老子怎么可能吃醋?邹敏那个女的,算了我不说了,那能算得上是女的吗?成徽要和我一直看不顺眼的女的一块儿过日子了,想想心里就不舒服。」 「你别转嫁仇恨成么?」我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翻看喜帖背面,「你不就恨自己不是个美娇娘么?」 「停,我不想和你说。」他站起来,「反正这门婚事我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觉着心里舒坦到时候你就去吧,我反正是不会去的。」他略停,立刻又补充道:「你也别帮我准备份子钱,别替我找託辞,老子就是不去,老子就是连红包都不想递一个!」 这样子瞧上去似乎是真怒了……我吓一跳,摸了摸心口道:「你放心吧我现在身无分文,我不会崇高到替你找说辞出份子钱的……」 他噎了一下,皱眉道:「的确是你比较没有良心。我这就走了,有事我再找你。」 他这模样我倒真没怎么见过,不过孙正林为朋友两肋插刀倒是真的。够义气,也够嘴贱,从来也不刻意瞒什么,属于心直口快之辈。他走了之后我倒想了半天这桩婚事到底有何不妥之处,可我愚钝的脑袋得出的结论只能是——孙正林看邹敏不顺眼,因此顺带着看成徽不顺眼,最后再看这门亲事不顺眼。 我揣着喜帖回了书房,赵偱正埋头写什么东西,见我回来了,却立刻搁下笔,随手拿过一本书,轻描淡写地问道:「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么?」 「是。」我将喜帖撂在桌子上,瞥了一眼他压在书下的信纸,从露出来的几个字句分析,应当是和公务有关。我不打算知道,便随口道了一句:「成徽和邹敏的婚事定在腊月廿四那天,你有空去么?」 「廿四?」他微蹙眉想了会儿,回我道,「我确定了告诉你罢。」 ——*——*——*——*—— 西京城这场雪下了很久,似乎就没有停的意思。雪都没来得及融化便又一场雪落了下来,路上常常结冰。听闻有人在去早朝的路上一不小心滚进了护城河,于是上头便索性停了早朝,能值宿的尽量歇在官舍,像我这种当闲差的,便彻底休息在家。 赵偱却一直没闲着,每天都必须去校场。想来上头对文官和武将的要求不大一样,我坦然接受这一事实之后,便整日窝在书房里临摹赵偱的字。 他的字很好学,因为太过板正规矩,个人特色被磨得所剩无几。 想当初我怎会被冷表姐一张假和离书给骗了呢?真是太愚蠢了。实在是稍稍用点心便可以临摹得八分像的字啊。 这日我抱着暖手炉坐在书桌前打盹,外头传进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我勐地从梦中惊醒,手一抖就摔了暖手炉。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立刻就沖了出去。 小赵彰见我冲出来,忽地噎了一下,继而又大哭起来。 他这会儿怎么会在这?我蹲下来帮他擦眼泪,问道:「阿彰怎么回来了?」 「婶、婶娘……」他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娘亲、娘亲过世了。」 温热的眼泪往我衣服里渗,走廊外的雪继续不急不忙地下着,我捂住嘴,浑身都在发抖。我试图镇定下来,胸口却闷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太冷,吸气的时候就一直疼一直疼,疼到心里面。 我问:「你如何知道的?」 赵彰依旧在哭,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让旁边的小丫鬟送他进屋,便立即起身往赵夫人那里去。 老夫人不急不缓地拨着手上的一串念珠,背对着我,忽又偏过头看了我一眼,颇有些无精打采地说道:「连永啊,她去了。」 这怎么可能?她才离开赵府多久?按说还没有病到那个时候呢! 「前日早上,他们家的丫鬟去喊她吃饭。」她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却平稳得虚假,「可她服了药,身子已经是冷的了,就再也吃不了饭了。」 我心里愈发堵得慌,忍着胃里泛上来的一阵噁心,我站到走廊外干呕了一阵,吐出来全都是水。 吐过这一阵,整个人都是飘的,我再走进屋,同老夫人道:「我送阿彰回陶家。」 她不应声,良久才道:「等偱儿回来再走罢。」 我说「好」,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走廊里飘进来的全是雪花,我看着长长的走廊,忍了许久的恐惧又浮了上来。陶里就像一抹幽影一样笼罩着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将她的结局同我自己挂到一起去。我知道婚姻里的双方必然有一人要先离去,可却总告诉自己不到那一天想这些都是没有用的。这样的隐忧被我压抑了太久,忽然被抓出来,人反而有些受不住。
第56页 在意了,就会害怕失去。失去了,便不知如何面对。 以前连翘总开玩笑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渐渐失去抵御孤独的能力」,所以她才不打算同任何人厮混在一起。 如今陶里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无助情绪,于是提前走了。 我回到书房时,赵彰已经哭累了,独自趴在桌子上哽咽着。我站在窗前等赵偱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他似乎已经得知了消息,迅速地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与我说道:「你留在府里罢。」 我蹲下来抱着膝盖,摇了摇头:「不管去哪儿,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犹豫了片刻,将手伸给我:「走罢。」 顶着夜色出发,外面的雪渐渐停了,车轱辘压在冰面上的声音透着寒意,我靠着车厢内壁,一言不发。 赵彰是真累了,裹着毯子缩着脑袋闷在角落里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周围都哭肿了。 烛台不停晃,光线微弱,赵偱将我身上的毯子裹紧了些,软声道:「睡罢,有我在。」 我将头枕在他肩上,沉默了会儿,轻声道:「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么?」 赵偱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髮,依旧柔声道:「你想聊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冷,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我原本以为,他过世之后,我面对什么事都能心平气和了。」 我听得到赵偱清晰的唿吸声,平稳,又透着一丝清冷。他开口慢慢问道:「给他办丧礼的那些天,你其实一直都在,对么?」 我的心沉了沉。 那些天真的是冷透了,我没有资格进去给他烧一炷香,也不知如何面对陶里。空中不断翻飞的冥币纸灰和呛人味道,与初冬里生涩的北风一样让人眼睛酸疼。我独自坐在灵堂外面搭着的简单棚子里,握着一杯清透的带着香火味的凉白开,看弔唁的队伍时长时短,听身旁的人细声嘀咕关于赵将军的每一个故事,一字一句都写进了心里。 滑稽又聒噪的丧乐在耳边一直迴荡,到后来,满脑子都是那个调调。 赵偱深深嘆道:「那时我见到你,你眼睛里全是不合年纪的凄凉。好像整个人世,都已经替他作了陪葬。」 【三三】年关 ... 我微怔,头离了他的肩,微微惊讶道:「你见过我?」 他看着我道:「先前并不知道是你,后来想想,兴许也只有温连永才会做这样的事。兄长下葬之后,你时常会在后门口若无其事地坐上一阵子。那时我便想,你是否一直当他没有离开,在固执地等。」 眼眶微酸,我眯眼看了看晃动的烛光,轻嘆道:「怎么会呢?只是一条路走惯了,又有些长,中途停下来歇歇脚。」 「那时候我也难过,且在病中,看着他离开,许多事也转瞬成了死木缟灰,不敢再有太多期许。」他顿了顿,语气依然平淡无波,「因此我想,我大约能够明白你到底在为什么而担忧。」 知我者,谓我心忧。我又将头靠回去:「你不想成为赵怀宁,我亦不想再失去一次。我们都活在为未到来的事情而焦虑的误区里,只能徒增烦恼。我如今这样同你说,好似我能够想通这一切。你开导我,却好像又比我看得通透。但人在说服旁人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似乎永远不会词穷。试图说服自己时,却变成了各种行不通。」 他沉默半晌,轻轻嘆了一口气:「但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死局。」 我握了握他的手表示瞭然,却又听得他道:「悲伤成不了事。你我活了这么多年,理应已经学会了收敛情绪的本事。我们若一直如此难过,阿彰亦会很难走出来。一个人时再苦涩的情绪都可以反覆咀嚼吞咽,但若身边有了旁人,却又要顾及其他。兴许,这便是为人处世的妥协之处。」 他忽然沉默,继而又道:「连永,我今天说了许多,虽未必都对,却也都出自肺腑。就当是听我聒噪罢,我已有许久没有同别人说这样多的话了。」 「我知道。」我哑声又无力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角落里的小赵彰沉沉睡着,我靠着身旁的温暖亦安然睡去。 雪夜万籁阒静,让人忍不住与这冰冷的人世握手言和。 ——*——*——*——*—— 陶里的丧礼简单到乏善可陈,赵彰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宽大的麻衣里,跪在灵位旁的样子让人无比心怜。 陶府的老祖母,一把年纪了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手一直抖一直抖,神情里有说不出的悲苦。我想起祖父过世时,我那祖母亦是如此,到最伤心处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娘亲说人老了,就连眼泪都少了。 陶里的父亲说赵彰不宜在府里留太久,小孩子天天面对这些恐怕也受不住,便在我和赵偱打算回去时,请我们一同将赵彰带回赵府。 归程时积雪已渐渐融化,我难得心情平和,看着外面的厚厚积雪,想着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一场接一场的雪让这个冬天像被冻住了,四处都透着寒气。我细算一下,从冬至到现在,都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年关也终于从渐近变成了触手可得。 眼看着就要过年,赵偱却越来越忙。我近来几近与世隔绝,朝野之中的事一概不知。成徽的婚事在即,赵偱也确定无暇前去,我便备了两份礼,打算廿四那天顺道带过去。
第57页 世间盛衰枯荣,婚丧嫁娶,每一件似乎都是大事,每一日都在交替上演。我难过时旁人开怀,我喜乐时旁人垂泪,不过尔尔。 ——*——*——*——*—— 廿四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日光打在雪堆上甚至有些刺目,一路过来,房檐下皆是长长短短的冰凌,噗嘟噗嘟地往下滴着水。 由是朝中女吏之首,邹敏成亲也是独树一帜,偏偏不坐喜轿不要红盖头,也省却繁杂的礼仪,说不过是同僚之间找个由头一聚,何必恪守旧礼。邹家总是十分开明,成徽对此倒也无所谓,这桩事便成了西京街头巷尾的一项谈资。带刺处尽指向成徽,说邹敏不过是为了顾及男方腿疾,行礼迎亲多有不便,索性都省却了。 我到成徽的新住处时,周围果真是吵闹得很,不知是邹家还是成府的小厮,在门口欢乐地放着大大小小的爆竹。我将视线移至门口,才看到成徽穿着一身喜服安安静静地坐在门里,像个女子一般迎来送往。 管家站在门外头收礼单,他则负责与来客寒暄几句。我看过去,似乎并未瞧见邹敏。我在外面站了许久,等宾客陆陆续续都来得差不多,便让小厮将两份礼盒拿了过去。我跨进门槛,看到脸上带着清浅笑意的成徽。他用那一贯天塌下来也不会变的语气淡淡道:「谢谢你能来。」 我浅笑了笑,瞥了一眼门外收礼的管家,随口道:「正林被他娘亲带去庙里了,说赶不回来,让我捎了礼。」我顿了顿:「恭喜了。」 他不语,说:「进去坐罢。」话音刚落,便有小厮领着我往内厅去。 一场筵席热热闹闹,邹敏亦是身着喜服与同僚聊天,瞥见我进了屋,她微微颔首,好似是笑了一笑,又与身旁的同僚不急不忙地继续说话。 她即将二十五岁,于朝堂中游刃有余,仕途一帆风顺。她婆家是江南巨富,夫君亦是才情斐然之辈。外人看来,似乎除了成徽有腿疾这一项之外,一切都圆满得不能再圆满。 这一场筵席难得闲适,除了布置显出无处不在的喜庆之意,其余一切倒还真不似婚宴。我小喝了些酒,到下午时看到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便也打算起身离开。 然我方行至走廊拐角处,成徽便喊住了我。 他依旧沉静,脸色因喝了酒而有一丝微红。我立在原地问他:「有事吗?」 「如今我们三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他语气平缓,浅瞥了一眼渐渐西下的日头,又与我道,「你的性子还是如此,又何必多带一份礼,同我说是正林送的。」 「确实是他送的。」我顿了顿,「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生辰前夕,因为书本上那点小事与正林起了些争执,他便赌气没有送你寿礼?但他早就备好了寿礼搁在我那儿,我前两日整理旧物时找到它,便顺道带了过来。正林心直口快,有时候又有些小孩心性,我以前总打趣他,说他是因为求你而不得,因此变得小心眼。可他是难得的挚友,不会因对方富贵与否就差别对待。我虽然不知这桩婚事到底哪里得罪他到如此,但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人生在世难遇挚友,兴许余生多少年,我们都遇不到这样的至交了。」 成徽轻嘆道:「孙邹两家从不往来,朝堂上亦是对敌,他不来是情理之中。」 我抿抿唇:「你自己心里清楚自然是最好的。回想以前,真的是太无忧无虑了,如今都是各自心思各自累,偶尔能说上一两句交心话,都属难得。却也不必为此觉得难过,我们一同走过那么些年,已是不易得的缘分。」 他沉默良久,我打算告辞,他却又说:「戎卢犯我西北边境已久,大宛一样深受其害。此次大宛与我朝结亲联姻,且甘愿归附,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替自己找一个强大的后盾,借力对付邻国。战事恐怕近了。」 我不出声,他又道:「你心思敏锐,想得通这一层。」说罢他神色黯了黯,忽然突兀地问道:「那张琴,好用么?」 我回过神,答道:「还可以,多谢了。」 他缓缓道:「那就留好那一张琴罢,不要转手送人,亦不要弄丢了它。」 「知道了。」 夕阳落在他大红色的喜服上光泽温和,却又有迟暮的凄凉。 我发了会儿愣,慢慢开口道:「成徽,我记得有次因为庆生喝得有些多,仿佛看见你站起来过。」 他面容平静,浅声道:「你也说了是喝醉所见,故而也只是假象罢了。」 「确实是我喝多了。」我太阳穴有些疼,便告辞回府。 成徽今日这一番话是提醒我,西北战事在即,恐怕赵偱也不会在西京留太久了。我一直担心的事似乎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府里开始大扫除,国子监亦停了课业,赵彰也回了府。廿七这天下午,太阳暖融融的,赵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书房门口背书,我将给连翘的信装进信封,悄悄走了过去。 他勐地抬了头,小心翼翼问道:「婶娘,阿彰背错了吗?」 「对得很。」我蹲下来,理了理他有些穿歪的袄子,「今日难得天气好,阿彰想出去玩么?」 他生性小心谨慎,也不是个常常出去玩闹的小孩,这样下去可别闷成赵偱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他轻轻点了点头,我笑了笑,去拿了件斗篷将他裹成一只球,带着他出了府。
第58页 都说不到年三十年货摊子都不会收。一路往校场走,遇上好些个年货摊,我不急,便带着他慢慢逛。后来路过西京有名的干果铺,我便进去买了一大包糖雪球。我俯身问小赵彰吃不吃,他踮起脚尖来扒开油纸包瞧了瞧,一副很是气馁的样子,小声嘀咕道:「是小女孩子吃的东西。」 我笑了笑,抓了一颗糖雪球放进嘴里,同铺子里的伙计说:「可有什么是男孩子吃的?」 那伙计一愣,瞧了瞧眼巴巴望着他的赵彰,扑哧笑出了声,同我道:「那夫人便称一些核桃仁罢。」 赵彰点点头,我笑道:「那就再拿一包核桃仁。」 赵彰被裹得像只糰子,手又伸不出来,只好期期艾艾地看着我手里的油纸包。 「你是小孩子,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会呛着,回家吃好不好?」 赵彰点点头,便跟着我走了。 到了校场时天色将晚,我带着赵彰往里走,听到练兵的声音。赵彰目不转睛地远远看着,我便站在他身后也静静看了一会儿。末了,都尉过来同我说:「将军说现下不得空,外面冷,夫人去后面屋里等罢。」 我同都尉道了声谢,打算带赵彰去屋子里避避风。然小赵彰却站在原地不肯走,我便示意都尉不必管我们,继续留在了原地。 后来我走了神,赵偱过来时我都未发觉。他握住我的手,说:「这样冷。」 我另一只手抱着油纸袋子,笑道:「你的手更冷。」 他偏头看了一眼赵彰,小声同我道:「小傢伙看得入神了么?」 我笑着点点头,浅声道:「你今日什么时候能回府?若是晚,我就带他先走。」 「马上就能走了,你先带他去屋子里等着,我去让人备马车。」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了之后,便蹲下来同赵彰道:「我们马上回府,去屋子里等叔父好不好?」 赵彰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在屋子里没有等太久,赵偱便走进来说可以走了。我带着赵彰上了马车,最后看着赵偱也坐进来,便挪了一个位置给他。 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糖雪球,赵彰则窝在角落里抱着他的核桃仁。 赵偱瞥我一眼,说:「什么东西这样好吃?」 「糖雪球。」我拿了一颗递给他,「你自小离京,定然没有吃过,要不要尝尝?」 他好奇接过去,咬下去的时候却皱了眉,好不容易咽下去,却又摆手道:「里头是山楂么?太酸了。」 角落里的赵彰睁圆了眼睛,嘀咕道:「婶娘已经吃了好多了……」 赵偱抓过我手里的油纸包:「别吃太多了,小心牙给酸倒了。」【三四】两个人 ... 先前还不觉得,他这样一说我倒真发觉后牙槽酸得很,便不再吃了。回到府里时,赵彰已经睡着了,赵偱便将他从车厢里抱出来。赵彰小小的脑袋搁在他左肩上,两只眼睛紧紧闭着,睡得很是香甜。 赵偱微偏过头来同我小声道:「睡得这样沉。」 我亦是轻声回:「下午走了太久,恐怕是累着了。我也一时大意,不知不觉带他走了这么长的路。」 「不碍事。」他空了一只手小心地摸了摸赵彰的脑袋,「男孩子,像个小姑娘一样整日窝在屋子里也不好。」 「你们家都是这样教孩子。」我轻嘆出声,「都一个样。」 他腾出来的那只手立刻从赵彰脑袋上挪到了我头上,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是,你看得最明了。」 赵彰忽地咂了砸嘴,我差点以为他醒了,连忙做个了噤声的动作。赵偱復偏过头去看他一眼,小声回我:「还睡着。」 将赵彰送回小屋,我嘱咐了小丫鬟好生照看着,便同赵偱回了房。 由是吃了太多山楂果子,胃里犯酸水,我便又拿了一盒咸酥吃了几块。 小厮送来热水,我从后面拿了洗足小桶,将热水倒了进去。我往床沿一坐,打了个哈欠,对刚刚换好衣服的赵偱道:「你先洗罢,我再吃会儿东西。」 赵偱默不作声地将绣墩挪过来,往我对面一坐,忽然弯下腰将我的脚抬了起来,不急不忙地脱掉鞋子和足袋,最后捲起裤管,将我的脚放进了热水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走那么多路脚还冷成这样子,这到底是个什么身体。」 「我哪里知道。」我继续吃酥点,看他也开始脱鞋子,等他将足袋脱掉之后我勐地反应过来,立刻丢了手里的点心去阻止他的脚:「啊啊啊我不要和你一起洗!」 「为何?」 「小木桶这么窄,太挤了啊!」 他愣了一刻:「你可以踩在我脚背上。」 「……」好像是的。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踩上了他的脚背,继续吃点心。然少年又将我的睡前点心拿了去,说快睡了便不好再吃了,对胃不好。 「你也得规律饮食才行。」他说得一本正经,「总这般飢一顿饱一顿,且还不吃早饭,委实不好。本该入冬前进补,那时候我疏忽了,你也不将自己身体当回事。」 「是是是,我的过错。您快别说了,我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明日就开始好好调理身体,食言我就是小狗。」狗腿子毛病又犯,少年此时俨然变身成我亲爱的母上大人。 又加了些热水,泡了好些时候,我觉得脚暖和过来了,正打算去拿边上的干手巾擦脚,却被少年抢先一步拿了过去,他伸长了手去够案几上的妆匣,拿过一把小剪子道:「方才见你脚趾甲长了,得剪一剪。」
第59页 「你不晓得晚上不好剪指甲的么?!」 「哪里来那么多忌讳。」 说罢他将干手巾铺在膝盖上,将我的脚搁在上面,一点点擦干,低头开始剪大拇指甲。被他这么握着脚,我起初觉得又痒又别扭,过了会儿倒也适应了。印象中只有幼年时,府里的奶娘替我这样剪过脚趾甲。烛光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味道,这样细緻的人一个人,怎么会是武将呢?为什么会是武将呢?为什么要投这样的胎,落在这样的人家呢? 我正出神,他却已经剪完。回过神看到他蹙眉轻嘆道:「才这么会儿都又冷下去了。」 「是啊。」我敛了敛神,将脚收回来,用被子裹好,蜷膝坐在床上看着他收拾。 今日走了这么多路,我亦委实觉得累了,便先躺进了被窝里。屋子里生起暖炉,我吸了口气,见他收拾妥当,着一袭干净柔白的中衣走了过来。 我以前喜欢雪白的里衣,但如今却觉得太冷冽了,不如柔白来得温暖。我见蜡烛烧得还剩最后一点,便说不用熄了,等着它自己灭罢。 他躺进来,我便像八爪鱼一样贴了上去。 连翘说的对,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的确会失去独自抵御孤独的能力。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若是空了,又该有多冷。 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他轻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笑笑,声音依旧发抖:「太暖和了,我打寒战。」 本来倦极了的我这会儿却睡不着,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过了许久,赵偱也未能入睡。 想起他明日还要起大早,我便有些许愧疚:「我影响你睡觉了?」 「是……」他轻嘆一声,微睁开眼看了看我。 「我还是平躺着睡罢,你松一松手。」话音刚落却被抱得更紧。我深深嘆了一口气,提起一件很久之前就想问,却一直未问的事。 「有天李子同我说很早前便听过我的名字,我觉得不大可能。他是套近乎对不对?」 赵偱迷迷煳煳答:「不是。」 我问:「哪里听到的?」 他继续答得慵懒:「自从你开始往赵府跑,我们便知道了。」 「……」我一惊,「怎么会?赵……怀宁说的吗?」 他仍旧闭着眼,声音怠懒:「也曾是一项谈资。」 我沉默了会儿,颇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兴许那时候我在你们眼里,是个笑话罢。」其实倒也无所谓,左右我在西京城也是个笑话。 他安静了会儿,在我差不多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却懒懒地低喃道:「笑话算不上,痴情倒是真的。」 ——*——*——*——*——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着起了,穿戴齐整去吃早饭。太久不吃早饭的确不适应且不舒服,我慢慢吃着,一块点心也未动,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粥,便看得赵偱已经吃完打算走了。 我跟着起身,送他出门。冷风不断地往走廊里灌,他止住步子:「不必送了,外面天冷,回去罢。」 「昨天忘了问你,年三十你有空吗?」 「怎么?」 「府里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妥当了,我打算年三十去一趟秋水寺。你若是有空的话,便同我一道去吧。」 他浅笑笑:「如何突然信起这个来?」 「有东西可信,总好过心中迷乱。」我抿抿唇,摆手道,「你出发罢,晚上回来再说。」 他离了府,我便一头窝进了书房。只看了一小会书,便觉得犯困,索性就在后面软榻上睡了。这些天总歇在家里,人都给养懒了。 下午时我无聊练字,也不知怎么了,反反覆覆写一首诗。末了挑了张还看得过去的收着,改天送去裱起来。我方收好,便看到赵彰熘了进来,小傢伙看到旁边一叠练废的纸,凑过去看了看,又皱皱眉:「婶娘为何只写这几句呢……」 「不知道。」我笑笑,打算将废纸都收起来,他却抽了一张过去,看了看说:「我认得一些。」 他照着念了一遍,中间空了几个字。我瞥一眼,不错,可造之材,小小年纪学得甚快,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别说念诗了,能把三字经前几页背下来就不错了。 他又蹙起眉,我蹲下来轻揉了揉他的眉心:「小孩子别老学大人皱眉,以后会变得很难看。」 他瘪瘪嘴,说:「婶娘骗人的,叔父就不难看。」 「谁告诉你说他小时候喜欢皱眉的?」 他转了转眼珠子,说:「祖母同我说的,说我和叔父小时候一样,都喜欢扮老成,装大人。」 「你哪里懂什么叫扮大人装老成呢?」 他忽然有些气急:「我、我就知道。我还知道这首诗里面的寄雁传书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去:「可阿彰仍是不懂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我走了会儿神,拿过他手里的纸道:「这个人呢,住在北方,而他的朋友住在遥远的南边。他想托鸿雁传书,可是鸿雁呢,却飞不过衡阳。」 「所以他的朋友,收不到他的书信了吗?」 我自觉解释得生硬,便又只好点点头,回道:「即便知道对方收不到书信,也有其他寄託思念的办法。若是心里想着对方,相信对方也能够感知得到。」 他想了很久,低了头道:「若是阿彰想念母亲,母亲也能知道吗?」
第60页 我点点头,觉得这悲伤气氛不能助长,便又拿过他带来的书,问道:「阿彰是看书看到什么不懂的地方了吗?」 他回过神,开始同我讲他的疑惑,我便坐下来同他一一解释,不知不觉外头天便黑了。 我带着赵彰去吃了晚饭,又等了会儿,赵偱依旧未回。我觉得冷,又有些困,便打算提早去睡,刚躺进被窝里,他便回来了。 我听到小心翼翼地洗漱的声音,便继续闭目睡觉。过了良久,他俯身帮我掖了掖被角,理了理我耳边的散发。有些微凉的指尖触及我的耳廓,我睁开眼笑了笑。 「我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笑道:「本来想等你吹了灯吓唬你的,我才刚躺下不久。」我看着他沉默了会儿,抿了抿唇道:「许久没有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了,觉得冷。」 我以前就害怕会依赖你,如今是真的,好像放不开手了。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涩然:「连永,你早上说的事,恐怕我不能去了。」 我扬了扬唇角:「没事,我一个人去也无妨的。」 「我们兴许都去不了了。」 我微惊讶:「怎么了?」 「年三十有除夕宴,要进宫一趟。」 【三五】念情之猫 ... 我倏地坐起来,纳闷道:「又要进宫?」宫里的除夕宴,我还是幼年时随父亲去过那么一两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彼时我那么小,都觉得除夕宴憋闷得很,更别说是现在通晓人情世故再去了。 赵偱在床沿坐下来,将我的手放进被窝里,不慌不忙道:「你是我夫人,自然是要去的。」 「我也可以不去。」背后凉飕飕的,我便又伸出手去,侧身拿过床里的厚毯子裹了肩膀,「去了势必会见到宋昭仪,但她第一次见我时便抱着一种预设的敌意,兴许我们也不该再见……我就称病在家罢。」 我说完看着赵偱,他却依旧波澜不惊道:「没事的,我会坐在你身旁。」 「那我谨记言多必失便是了。」我回了他,撤了身上的毯子便又重新钻进被窝。 我背对着他躺了会儿,想自己又何必这样没气度,怎么一提到宋婕就变脸呢?可我有莫名其妙的直觉与预感,这个过去不会如我所想的那般简单,兴许连赵偱自己都没办法说清楚事情前后原委。 因为耗时太久。 我想他们真的认识了太久太久,久到我无法想像,且藕断丝连。 我几不可闻地嘆了一身,又转过身从后面抱住了他。 「没睡着?」他这样问。 「没有,想一些琐事。」我贴着他的嵴背,能感受到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不用管我,你睡你的,我只是有些冷。」 后半夜好不容易挨过去,更鼓敲过,我便起身穿衣服。今天是廿九,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做些准备,或者独自去一趟秋水寺。因为脑子混沌,我特意去洗了冷水脸,被赵偱看到了又是一顿说教。 去吃早饭的路上他像个妇人一样喋喋不休:「气血不好还碰冷水,不是自讨苦吃么?」 我没精打采地任由他牵着我往前走,应付道:「是,我有毛病。」 他倏地停下来,站在我面前沉着脸,一言不发。 虽然我没见过少年动怒,但也知道这模样已经算是前兆了,便赔笑道:「不,我是脑子一时煳涂,我、我其实……」我其实是因为自己气量小乱想了一个晚上,所以早上想洗个冷水脸来醒醒脑子?当然不能这样说。 「你别动。」还是换话题吧。 少年微愣,我蹙眉道:「你下巴上沾了个东西,我帮你拿掉。」说罢我从他掌心中将手抽出来,朝他的脖颈处探过去,十分迅疾地伸进了他的衣领里。赵偱微微缩了一下脖子,任由我冰冷的手贴着他的锁骨取暖。 「像块捂不开的冰。」少年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语气也变得轻缓,最后嘆道,「罢了,拿你没有办法。」 我笑嘻嘻地将手拿出来:「这样就对了嘛,方才那模样就像要吃人一样。板着脸对身体不好的,要像我这样,多笑一笑才好。」 他无奈抿了抿唇,握过我的手继续往前走,半路忽然嘀咕了一句:「也难为你这么冷的手不长冻疮。」 我戏嚯道:「长冻疮你就不要我了?」 少年不说话,快走到前厅时蓦地停住步子,偏过头,压了压唇角,一脸无奈道:「你满手粗茧,变成老太婆我都不嫌弃你。」 和少年斗嘴其乐无穷,我揶揄了一句:「文人才不会满手粗茧,那是未来的你吧。」 他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不以为意地推门进了前厅。 借着身高优势就欺负人委实太不像君子所为了。罢了,我一介温婉书生,不同你一个粗人武将计较。我跟着进去吃了些早点,胃里却委实不舒服,等他起身要走了,我便趴在餐桌上很是哀凉地看了他一眼。 就要让你有负罪感,哼。 他走两步又折回来,俯身又揉了揉我脑袋,虽然动作轻柔,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立时坐直了身子,瞪了一眼回去:「你够了……」 他收回手:「若是不舒服就去请医官,别挨着。」见我捂着腹部,又谨慎问:「难不成是月事来了不舒服吗?」 好吧,的确是我捂错地方了,我又将手往上腹部挪了挪:「不不不,我胃疼,是胃疼。」
第61页 他紧接着唠叨两句,又出门同管家交代了些事,回头又看我一眼,这才走了。 可我缓了会儿也不难受了,便无视了跟在我后头神叨叨的老管家。我瞧了下时间还早,便带了一名丫鬟往秋水寺去。 秋水寺素来热闹,求籤求平安之人络绎不绝,这会儿又到了年关,人更是出奇的多。我在外头等了许久方求到一只平安符,本打算再求支签看看,却因实在是人多只好作罢。 天底下的平安符都一个模样,委实乏善可陈,我收进衣兜里,便和小丫鬟一同往外走。 我前几日还同成徽说胡话,讲孙母带着孙正林住到庙里去了,结果我这刚出来,就碰上百无聊赖在寺外乱逛的孙正林。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低头幼稚地踩着地上的碎冰,好似不大开心的模样。我走过去咳了一声,他勐地抬起头来,愣了一愣:「你来做什么?」 我凑趣笑道:「哎哟,怕你一时想不开遁入空门吶,你要是当了和尚你娘不得心疼死啊。」 「我就无聊过来散散心。」一本正经的解释。 今天好似不是适合开玩笑的日子,我便敛了敛神色:「看出你心情不好了,还因成徽的事心里不舒坦?」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踩着冰,嘆了一声,「我这是无所事事啊!」 我拍拍他的肩:「那你继续无所事事吧,我赶着回去了。」 「连永我最近听了一些小道消息。」他突然又喊住我,「你是不是见过那个宋婕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撇嘴道:「我就听说她在宫里头挺招人恨的。」 「她招人恨关你什么事。」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小丫鬟,「我没闲空听你扯,先走了。」 他却紧接着幽幽道:「这伤人吧,要么三寸舌,要么三尺剑,你觉得呢?」 「不尽然。」我闷着回了他一句,「法子多了去了,何止这两种。」 「所以说啊,得事事、处处防范。」他这一字一顿地说得我心里发憷,这个神叨叨最近好像还长进了,只是发展方向有点不大受控,深感忧虑。 我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别这么拐弯抹角的。」 他清了清嗓子:「你们家那一位好歹是重臣,不好动。但你不一样,你爹除了你去东斋那会儿帮你託了点关系,后来什么忙都没帮的上,你看你前阵子被踢来踢去的,你爹都没吭个声。要动你啊,实在是太容易了,你还是多惦记着点吧,别觉得好像摆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别人的手就伸不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我爹素来不关心我的事,从来都是放任自流。可就算别人动我,又能怎么动?大不了从此远离朝堂,我又不像邹敏那么有野心。 我看着天色不早,想着还是早些回府比较好,便闷着回去了。 本打算提早将平安符给赵偱,但想想有些不合适,便作罢。第二日到了下午时,赵偱带我进宫,到了宫门口天色才微暗,宫里头已经四处点了灯,委实漂亮。 宫宴摆在前明殿,还是如往年一个模样。前明殿里摆满了小桌子,一排一排的,宫人领着我们入了席,我瞥了一眼侧方,那是皇帝和后妃们的位置。不错,距离甚远,那就安心吃饭吧。 赵偱坐在我旁边小声同我道:「今日不要喝酒,记住了吗?」 我喝了酒便会口不择言,少年当真是忧虑太多了。大臣命妇们差不多都入席之后,又等了许久,才听得宫人报皇帝后妃们到了。温太后更是姗姗来迟,等一席人都坐定之后才慢悠悠进殿落座,免不了又是一阵请安。 憋闷,我瞅了瞅面前的餐碟子,一点食慾也无。罢了,回家煮汤吃。 今日这宴会上的歌舞比往日更闷,我遥遥瞥了一眼坐在皇后后侧方的宋婕,见她抱着一只猫安安分分坐着,很是闲适地看着场下的歌舞。 看来是我多虑了,毕竟今日是宫宴,也不会和宋婕有单独接触的机会,想必是能够善终的一场除夕宴。我暗自舒了口气,低头不自觉地就抿了一口酒,赵偱方要来拿我的杯子,就听得一声尖叫。 场上的舞姬立时慌了阵,我一抬头,便看得一只猫直直窜了过来。我吓一跳,然这只猫却扑进了赵偱的怀里,打翻了他面前的杯盏。 整个前明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就听得皇帝旁边一个妃子柔着嗓子道:「哎呀,宋昭仪怎将猫给带来了?」 这话音刚落,转瞬便有人接道:「妹妹这只猫可是千里迢迢从大宛带过来的,想必是养了很久,十分情深罢。我见妹妹几乎离不得这只猫呢,沈昭仪又何必大惊小怪的。」 「不论养了多久,这随随便带上宫宴也不妥呀。」 这一唱一和瞬时就让场上的气氛又僵了半截,皇帝终于缓缓开口道:「为了一只畜生扰了兴致,你们这又是何必。」 自始至终,本事件的始作俑者,一言不发,坐姿依旧闲适,颇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模样。 皇后不急不忙地开了口,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苏公公,去赵将军那里替宋昭仪将猫给抱回来罢。」 苏公公便立即下了台阶,往我们这里走来。我和赵偱恰好坐在第一排,苏公公弯了腰想要抱过那只猫,然这只猫,却死死拖住了赵偱的衣服,将官袍上绣纹的丝线都给挑了出来。
第62页 苏公公面露尴尬:「这……」 他这话音刚落,便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想必这只猫,认得赵将军,捨不得走了呢。」 【三六】关心则乱 ... 「沈昭仪,这分明是宋昭仪的猫,又怎可能认得赵将军?」 这位沈昭仪继续柔着嗓子道:「姐姐有所不知,听闻赵将军与宋昭仪素来交好,连汉文都是赵将军教的呢,想来这只猫跟随宋昭仪多年,认得赵将军也并不是奇怪的事。」 「那可真是念旧情的猫呢。」这话说得当真是别有深意,想必这两位主子如此一唱一和,那也是看宋婕不顺眼很久了。可再看一眼宋婕,却依旧姿态淡然,连句剖白辩解的话都懒得说。难道是……恃宠而骄?她得宠的确是众人皆知的事,若是摆出一副高姿态来,不愿搭理人,倒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招恨是自然。 皇后缓缓道:「宋昭仪是番邦人,不懂规矩也罢了。你们入宫这样久了,也不懂规矩么?」 她虽这样说,可依旧非纯善之辈。方才她让苏公公去赵偱手里替宋婕将猫给抱回去,非要特意强调「赵将军」三个字,就足以见其不安好心。 然我奇怪的是,若这件事是宋婕故意为之,那定然是于她于赵偱都不利,她又如何会做这件事?若是不小心,她又怎么可以如此安之若素波澜不惊…… 我蹙了蹙眉,终于等到了温太后开口,她老人家慢悠悠道了一句:「猫素来薄情,却被你们说得如此神乎。不过是乱窜罢了,也值得你们这样费口舌。既然这只猫与赵将军有缘,便让他带回去罢。宋昭仪,可有不舍?」 「不过是一只猫,既然真与赵将军有缘,臣妾哪里不舍的道理。」这位昭仪娘娘总算是开了尊口,周遭没了声儿,但这芥蒂却是有了。 是个人都晓得她和赵偱之间有些微妙的牵连,但这么颇有所指地被提上檯面,皇帝定然是不高兴的。红白脸这么一唱,不过是后宫争斗的一点小小伎俩,如此并不能置人于死地。可对于赵偱而言…… 我偏头看了一眼揪着他衣角的猫,再看看他的神情,却很是坦然,也没有刻意剖白的意思。他做的没什么不对,这种事往往越描越黑,就等着急躁之人往里跳呢。 我正庆幸少年到底还算沉得住气,以为今日除了多带一只猫回家,也不会再旁生枝节。结果等除夕宴结束,我们前脚刚出了前明殿,就有一名宫人前来。我一看,这不是太后身边的那位宫人嘛,难道还有什么事? 这宫人看着赵偱怀里的猫道:「赵将军,太后娘娘说,这猫留不得,故而……」 我看了一眼赵偱,赵偱一言不发地将猫给递了过去,也不顾那猫是如何挣扎不舍,最后异常冷淡地说了一句:「有劳公公了。」 他握过我的手,又看了我一眼,柔了语气道:「走罢,我看你什么也没吃,回去吃些东西。」 我掉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宫人,冷不丁问道:「太后要这只猫做什么呢?」 他轻嘆道:「只可怜又要少一条命。」 「要、」我一愣,却又立刻闭了嘴。这只猫反正是活不了了,但它到底是个什么来歷我却依旧好奇,便开口问了少年,「这只猫你认得吗?」 宫灯照耀下,他的神色里有竭力隐忍的难过,眼角却微微下压,又有着压制的不满:「那是我养的猫。」 少年啊!原来你内心还有这么柔软的一块,我娘一直说养小猫的人,心思那都是千转百回的,看来这是真的呀……真难为你一介武将还有这等细腻之心呢! 「后来呢?你把它留在西域了?」我继续问,少年却没有答。 等到了马车上,我与他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他方开口道:「那年兄长过世,我随护送灵柩的队伍回西京,根本无暇顾及到还养在驻地的猫。」 也是,那时候赵偱亦受了不小的伤,看着赵怀宁离世,想必也心如死灰。这些他都与我提起过,我知道这样的情绪谁都不想去回顾。我伸手去握了握他的手,说:「我方才也只是好奇问一问,你不说也无妨的。」 「后来我想兴许它找了新主,又或者熘出驻地军营四处流离。」他沉默了会儿,「却没有想到会落入她手里。本不属于中原的东西,又何必带过来呢……」 这言语里的无奈与惋惜,当真让人不忍心再问什么呢。可我却忽然开了口:「方才那位沈姓昭仪说,她的汉文也是你教的?」 「没有很久。」 少年这样说,是不是算得上一种剖白呢?在我看来,他此刻倒有些想要与宋婕划清界限的意思了。他想表达什么呢?是「我与宋婕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般」这样的辩白吗? 「她汉文挺好,想必是学了很久且十分用心,也是个聪明人呢。」我又低头看了看他官服上被挑出来的丝线,「其实没什么,我若是在意你的过去,便不是这副样子了。但我觉得她这样做,于她于你都不是一件好事,既然已经进了宫,盘算的事,本该是如何笼络人心如何争宠,可她如今这样,却越发叫人想不明白了。」 我顿了顿,看着赵偱道:「她曾经,很喜欢你罢?」甚至送了名贵的琥珀钗做定情物?好吧,这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 少年不回。 「好吧,我知道要让人说出『她很喜欢我』是件别扭且极其自恋的事,我晓得你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换个问题吧,你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第63页 一般这种求而不得导致因爱生恨的人,到最后基本上都是会被人厌恶的吧? 我看着赵偱,一念之间竟觉得我在逼他,我  果然是离恶姐姐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少年此刻就像一个谈及悲惨情爱史的小姑娘,有再多无奈和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根本不好意思开口。我期期艾艾等着答案,到后来都打算放弃的时候,少年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愿再提及的意味:「我不喜欢她。」 好狠心好绝情…… 不过至少好过「我讨厌她」这个答案。 少年果然是太心善了。面对别人的因爱生恨竟然如此能忍,的确是有些太闷骚了。我想按着赵偱的性子,那么多事不想开口以及不知道如何开口,估计宋婕这姑娘的确做了不少过分之事。不过……这些事到底难以启齿到什么地步呢?少年既然不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匮乏的想像力委实不够用了。 胃里空空的,我却格外兴奋,难不成我患上了和孙正林一样的毛病,一听八卦就来劲?这不好,得改。 赵偱深深嘆出一口气,很是一本正经地同我说:「今日之事,让我愈发不确定她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她一向喜欢赌,且从不惧失算。你兴许无法理解,但无惧者素来危险,我倒还没什么,却是你,若是我离了西京……」 「哪里有那么可怕,她如今不过是一介后妃,且在西京也是孤立无援,我有你有家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虽然如此宽慰他,可心里还是有些许发毛,能让赵偱说出这样的话,委实有些…… 我扯出一个笑来,打趣少年道:「人都说关心则乱,我真还是头次见你说这样的话呢。」我嘆口气:「宫宴真是令人讨厌,还不如府里头一顿白米饭来得实在。我想吃鱼汤了,不知道厨子有没有给我留条鱼。」 本以为关于宋婕这段总算能暂且过去了,可少年却嘆道:「你越是不在乎,我便多一分担心。」 「我在你眼中是粗心眼的人哦?」我笑着摆摆手,「不会啦,文人都心思细腻的,不像你们。」 「因而你只是装作不在意。」他忽然撩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又道,「你一直都看不开,却偏偏要假装自己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可你知道么,你这样累了自己,旁人看着也是难受的。」 「才没有呢。」我辩驳道。 他放下厚厚的车窗帘子,看着我慢慢道:「你以为将难过的情绪藏起来旁人就不知道了么……不是的,你故作高兴的样子太过明显,故作无谓的样子也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以为骗过了旁人,不过是没有人戳穿你罢了。」 我顿时觉得风水轮流转,前一刻还是我逼着他供出过去,此刻却变成他咄咄逼人,想让我承认自己的虚伪。 他摊开我的手心,缓缓道:「你也说自己天纹  属链状,如此多愁善感心思细腻之人,又怎会对诸事都没有计较呢。」他轻声嘆道:「以后若是有伤心感怀之事,第一个告诉我。」 我走的是兇恶逼供路线,少年则是化骨绵掌以柔克刚,让我这只纸老虎立刻现了形。 少年啊,给姐姐我留点面子吧……不要这样狠。 【三七】喜 ... 赵偱果然是点到为止,但马车此刻也已到了家门口,他立即下了车,将脚凳拿下去,伸了一只手给我。 「下来罢。」 我揉了揉的空空的肚子:「这会儿真饿了,可这么晚了,府里人说不定都睡了。」西京人没有守岁的传统,可真是不够热爱新年呀。 「我让人留了饺子。」 我对少年的未雨绸缪表示很满意,便立刻下了车,乐颠颠地往伙房去。少年一把搭住我:「走慢些。」 我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有碎冰,便老老实实跟在少年后面往伙房走。 府里果然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赵偱进伙房点了灯,我迅速窜进去扒开柜橱一看,留的饺子可真多呀,厨子太听话了。赵偱说让人过来烧水,我捲起袖子就往灶膛口一坐:「自己动手嘛,伙房这么小,大晚上的多个人看着太不舒服了。」 他蹙眉看着我这一身官服,很是忧心地说道:「去换身衣服再来罢。」 「也对,反正你那一身官服已经废了,弄脏了也无所谓。」我咧嘴笑了笑,立刻奔到了门口,「去去就回。」 我回房换下官服,裹了一身灰棉袄,便开开心心地去伙房了。 少年坐在灶膛前走神,火光让他的脸看起来轮廓更为分明,却也莫名添了几分孤独。我搬了张小矮凳凑过去,对着灶膛口搓了搓手道:「我来啦。」 但我还没烤呢,手就被抓过去了:「不知道冻僵的手立刻去烤火会生冻疮吗?」 真啰嗦。我斜他一眼,他却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道:「怎么换这身衣服?」 这还是以前在国子监值宿时顺便当被子用的破棉袄,不知道被孙正林嘲笑过多少回,但他那只二货不知道,这里头的棉绝对是好棉。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棉袄穿着最没意思了。 「这个穿着舒服啊,怎么蹭都看不出来脏。」 少年拎着我的袖子对着光瞧了瞧,抿了抿唇道:「多久没洗了?」 「骗你啦,今年我还没穿过它呢。」我将两只手分别塞进两只袖子里,对着灶膛说,「这火烤得我脸上烫,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第64页 我端着饺子盘站在灶台前等着下饺子,外面安安静静一片漆黑,屋子里的烛火轻轻晃着,灶膛里的干柴燃烧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少年凑过来帮忙,折腾了半天,饺子终于出了锅。 我去柜橱里拿了酱料和筷子,少年手里端着盘子还没来得及放到桌上,我就伸长筷子戳了一只饺子塞进了嘴里。虽然被烫得不轻,但这种终于有食物可以果腹的感觉太美好了,我连忙又戳了一只。 「左右都是你的,何必吃得这样急。」 「你不吃?」我勐地一抬头,「我下  了这么多你竟然不吃!」 少年面对食物毫不动心,在我对面支了下巴道:「我看着你吃。」 我戳了一只饺子蘸了点酱料递给他,威胁道:「你不吃我就不吃了,最讨厌吃独食了,显得我多小气似的。再者说了,哪有除夕夜不吃饺子的,吃吧吃吧。」 在我的威逼利诱外加哄骗之下,少年终于委委屈屈地吃掉了一只饺子。 我本想再递一只过去,结果想想别把他搞得又胃痛了。让一个从来不吃晚饭的人吃晚饭简直和让他吞毒药无异。我纳闷道:「你几岁开始不吃晚饭的?」 「六岁。」 「……」太兇残了,「难为你还能长这么高,太可怜了。」摸摸。 「诶,我过会儿去给你煮点鱼汤喝怎么样?我极其想念鱼汤啊我真是魔怔了。」我端着餐碟子站起来,走到柜橱里面的小缸前一看,上头被厨子贴了张红纸,手书「年年有鱼,闲人勿动」八个大字。 我无奈摇了摇头:「你家厨子不让我动他的鱼,说不吉利。」我低头瞧了一眼手上的餐碟子,瘪了瘪嘴道:「好伤心,我还是吃饺子吧。」 后来吃得饱饱的,我趴在桌子上盯着空盘子,嘆口气道:「还是过年好啊。」 少年将手伸过来,揉了揉我脑袋说:「明日还要早起拜年,吃这么多也不怕睡不着。」 「也对,我娘亲上回还说你好久不去了,让我带你去一趟。」我坐正了身子,理了理棉袄,打着哈欠懒懒道,「我都不想走了,这儿太暖和了。」 「那你就再待会儿罢,我先去房里生暖炉,等暖和些了你再过来。」 我点点头,便又重新趴下了。 少年没走多久我便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我卷着被子一个人窝在床里侧。我一惊,连忙坐起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外面天色已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我起身穿衣服,胃里一阵噁心。 我蹙蹙眉,穿好衣服正打算出去,门就被推开了。我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少年,问道:「你起的时候没有喊我么?」 「许久未见你睡得这样沉了。」他今日穿得倒有些雅静,若不提身份,恐怕还真会被人当做是书生文官。我随他去吃了点早饭,甜糰子腻得慌,我实在吃不下,便喝了些淡汤。 府里仍是一派冷清的模样,前来拜年之人极少。我打趣少年说他混得不好,他却一本正经道:「你们家应当是热闹惯了的,可我父亲以前就难得在府里,冷清是自然。后来兄长也不喜与人频繁来往,故而也无深交。我回西京时间不长,因而……」 他们家的人都出奇地相似,我闭上嘴,跟着他上了马车。我隐约记得昨日说要带他去一趟国舅府拜年,结果他还真像模像样地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么一早便带我过去了。 温府里果真是热闹,门口就能遇上熟人,难免寒暄几句。赵偱拉着我往府里走,到正厅同我父亲拜了年,又领着我往暖阁去。此人对我家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叫人不得不起疑…… 我母亲在暖阁自在闲适地吃着点心,旁边三位弟媳开开心心地说着话。旁边的炉子里不知熬着什么,屋子里香得很,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我笑嘻嘻地给她老人家拜了个大礼,可她老人家注意力全在少年身上,少年刚坐下就一阵嘘寒问暖,害得我误以为少年才是她亲生的。 我吸了吸鼻子:「这煮得肯定是甜羹,太香了,我要吃!」 「瞧你那个样子。」我娘亲很是不满地瞧了我一眼,对身边的小婢说,「给大小姐和姑爷盛两碗甜羹。」 可这闻着是一回事,甜羹到嘴边又太腻了。我蹙了蹙眉,季兰坐在我旁边问我怎么了,我说觉得反胃,可能是昨晚上吃了太多,恐怕是食积了。 我娘亲一听我这样说,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盏,问道:「你近来常这样?」 我想了想:「偶尔吧。」 季兰大约晓得我娘亲想说什么,忙凑过来小声问道:「这个月的月事来了吗?」 我说:「我一直不准的。」我说罢便瞥向我娘亲,她老人家立刻来了精神:「你不早说!朱文涛刚走!」她立刻偏过头去同小婢道:「快!去请朱医官回来!」 赵偱此刻也反应过来,握了握我的手,很是沉着的样子。只有我默默坐在椅子里内心忐忑,我娘亲在一旁絮叨:「你们年轻,许多事都不上心,这怎么成呢?」 我和赵偱面面相觑,过了会儿,朱文涛匆匆到了。他年幼时也曾是我同窗,后来便子承父业做医官去了。大约是家教太严,小时候也是个寡言的主,每日都闷闷不乐的,我们玩的时候,他便在一旁孤独地看那些佶屈聱牙的医书。 想必今日是过来拜年,也没有带药箱。小厮搬了张椅子给他,季兰拿了块丝绢包在我手腕上,又问要不要包个脉枕。朱文涛摆摆手,说无妨,便开始替我号脉。他微蹙了蹙眉,又说:「换一只手。」
第65页 四下安安静静,他又取了会儿脉,不愠不火道:「恭喜了。」 我愣了愣,季兰推了我一把这才反应过来。我看了一眼边上的赵偱,他唇角抿起一丝笑意来,伸手将我腕上的丝绢解下来,颇有些不分场合地凑到我耳边,低语道:「连永,我们有孩子了。」 朱文涛站起来,依旧神色寡淡,他同我母亲说还有事便先走了。我母亲又让人送了些东西给他带走。我坐在椅子里不知不觉地神游,觉得像是在做梦,直到后来回了赵府,我依旧没醒得过来。 先是赵偱,现下是这个还没有出生的新生命,一切都预示着我离年少时预设的未来越来越远。兴许前路就是这样,需要进行不断的修正。新的一年因为这件事,似乎与往常有了太多不同。 赵偱比以往更小心翼翼,我笑笑说:「其实不必这样。你紧张的话,我会跟着紧张。」 他打趣我:「你不是跟着紧张,你是比谁都紧张。」他握住我的手,很是郑重道:「连永,我很高兴。」 这双手踏实温暖,我亦笑了笑回他:「我也是。」 ——*——*——*——*—— 赵偱初二便不在府里了,我起了个早,去同赵夫人道了安,便打算去书房看书。然我刚走到书房门口,府里的小厮就匆匆跑来,说:「外头有个朱姓医官,说是少夫人旧友,想见一见您,现下在前厅等着呢。」 我微愣,朱文涛? 我正琢磨着朱文涛今日怎么会过来,走到前厅时便见他带了药僮,还背了药箱过来。 他作个揖,也不打算坐下,只说方才路过,就顺道进来了。我问:「朱医官有事吗?」 他依旧寡着一张脸,微蹙了眉道:「昨日初一,有些话实在不宜说。」 【三八】平安 ... 我有些莫名担心,便蹙起眉,听他继续说。 他嘆口气:「你我也曾为同窗,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你脉象并不好。想必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也是清楚的,本来气血就虚,脉象实在不稳,加之这个月你没有静养,更是雪上加霜。」 我稳住自己的声音,问他:「有多不好?」 「时时都得留意着。」朱文涛顿了顿,「若能卧床静养那是最好,依我看你还是请辞在家罢,如此情形实在不宜多走动,车马劳顿更是不可。」他偏过头让药僮打开药箱,取了个方子出来:「暂且给你开了个安胎的方子,你先按方服着,饮食也需注意,切不可太随意了。」 我点点头,将药方收起来,道了谢。 他嘆气道:「孕期漫长,总是绷紧了心思也是不好的,府里人若是能顾到这一点,也能周到些。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目前虽然不大好,可调养得好,也是无碍的,这一切,还是得看你自己。若是有事去医官院请医官便好,切不可耽误了。我还赶着去别的府,这便先告辞了。」 我手里握着方子,慢腾腾回了书房。 到了下午时老夫人让我过去一趟,千叮咛万嘱咐了许久,又留我吃了晚饭。晚饭丰盛无比,颇有些大补的意思。前日胃口还不错的我,竟然吃不下太多。饮食作息必须规律,药也得规规矩矩地吃,当然,情绪愉悦也必不可少。我出来时外头夜色正浓,却也没有想像中冷,不知不觉就将手放到了小腹上,如今还没有什么动静,但若是我笑一笑的话,这小小生命,也应当能够感受到吧。 这个孩子不论于我还是赵偱,都是一份厚礼。尽管朱文涛说脉象并不好,却也说了调理得当也无大碍,忧心太过反倒不好。 我早早回了屋睡下,等到赵偱回来,却还是没有睡着。我安安静静地平躺着,看着床帐走神。赵偱洗漱完也跟着睡下了,他发觉我没有睡着,便将我揽过去,鼻尖抵着我的前额低喃道:「睡不着么?」 「白天睡太多了。」我浅笑笑,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又道:「连永,有件事想同你说。」 我点点头,低声回:「那你先说,我也恰好有事要同你说。」 「戎卢犯我边境已久,西北战事在即。」他顿了顿,接着道,「本来年前就要出征,如今虽拖到年后……但也就这两日的事了。」 我又点点头,不说话。 他道:「我知道现下丢下你一个人在西京不合适,但……」 我伸手掩了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再说。 「你一定照顾好自己。」他又唠叨了起来,「晚上多盖一床被子,掖好了再睡,别漏了风。集贤书院那里若是不方便再去,明日便让人替你去请辞。」他又想想:「我母亲如今越发喜静,阿彰平日里也住在国子监,你若是觉得闷便去娘家住上两日,有你母亲照料,我也能放心些。若是战事顺利,我便可提早回来。」他轻嘆道:「彼时兴许孩子都出生了。」 我静静听着,将原本要说的话悉数咽进了肚子里。告诉他又有何用?他即将远征,若是知道脉象不稳,不但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平添了担心。这对于一个即将出征的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方才说有话要同我讲,什么事?」 我摇摇头,随口道:「没什么,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问一问,你想给孩子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沉默了会儿,回我道:「回来告诉你罢。」语气轻缓,却带着笃定的意味,好似真的想好了一般。
第66页 我浅笑笑:「你又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还答得这样一本正经。」 「你希望是?」 我拿开他的手,平躺着想了会儿:「女孩儿罢。」 他侧身理了理我额前的发,道:「若是女孩儿,兴许还能有选择的余地,也不必再走我这条路了。」 赵偱总是一语中的,戳中我内心所想。 「是啊……女孩儿好。」我嘆口气,床帐上的绣纹越发模煳起来。 又过了许久,他说:「连永,今日你如此低落,想必不是因为单单一个名字的事。」 我侧过身,伸手抱住他,低声嘆道:「我是捨不得你走。」 他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一言不发。又过了许久,我放开他,支起身来,从枕头底下将求来的那枚平安符拿出来,抽出细绳,繫到了他脖颈上。 我希望你平安,孩子也平安,我们都平安。 他打趣我:「我看总有一日,你会在我身上挂满东西。」他揉了揉我头髮,说道:「放心,我会平平安安。别多想了,早些睡罢。」 我笑不出来,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过了许久,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唿吸声,便又伸手抱住他,感受到温度之后才放心睡去。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分离的准备,可当真至此,却仍是出乎意料地不舍。我希望他好,希望他永远好下去,就像一株葳蕤的植物,一直……一直这样有生机下去。 或者我们一起分担喜忧,一起老。 ——*——*——*——*——*—— 第二天一早他离了府之后,便没有回来过夜。要准备出行,恐怕也很忙。夜幕临近时老夫人突然将我喊去,说是让我以后每日同她一道吃晚饭。我觉着也好,府里本就冷清,有人一同吃饭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 吃完饭她又让人盛了一碗羹给我,她便看着我吃。我低头慢慢吃着,忽听得她道:「昨日府里来了医官是吗?」 我回说:「是。」 「怎么说?」 我停下手里的调羹,犹豫了会儿回道:「说是脉象不大好,需调理。」 「给方子了吗?」 我点点头。 她偏头拿了茶盏,不咸不淡问道:「这事同偱儿说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她见我搁下了碗,便道:「你赶紧趁热喝了,过会儿凉了吃着不好。」 我便又端起来慢慢喝。 她脸上颇有些倦意,过了会儿又轻嘆道:「偱儿对许多事都很挂心,虽是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放得很重。若是他太过牵挂你们母子安危,倒也不是一件好事。你的身子我会帮着调理,其实也不必他来忧心,你做得挺好。」 「我明白。」 她淡淡笑了笑:「你们有时候挺像,只是他更能沉得住气罢了。若说这段姻缘,倒也算好,觉得对方是一路人,兴许能更珍惜彼此。以前你总一声不吭地跟着怀宁,我看着都觉得可惜,总想着这个死心眼的小丫头何时才能去走自己的路。那时我还常想,若是偱儿那时没有被他父亲带去西域,兴许你碰上的是他,倒也是圆满的。没成想,你们到底是在一块儿了。刚成婚那时,偱儿还总是在我面前帮你打马虎眼,说你念家便住回温府了。」她眼角的笑意又更浓一些:「可哪里,有这样的说法呢?」 「后来我听小丫头们说,你还收了和离书。」她又笑笑,「那时我才晓得你怎么突然又回了府,原是心里也在意这和离书的。偱儿不会做这样的事,他那样沉得住气你也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 「我想你兴许也猜到是谁冒名而为,冷家小姐住进来那段日子,你对她总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见我吃完了羹,便递了一块手帕过来,「你们俩是结了梁子的,便看着彼此都不舒服。冷家这位小姐,说到底心也不是特别坏,也没做过什么逾矩之事,只是一直不嫁,恐怕也是不甘心。」 我擦了擦嘴,听她继续说道:「她住在府里那段日子,你和偱儿看起来也到底像是夫妻了。以前偱儿总是去睡书房,我也是知道的。看着你们一日日好起来,我心里呀,很是欣慰。」 原来已这样明显了吗?我坐在椅子里听老夫人淡淡絮叨着,思绪不由地就飘远了。回想起刚成婚,一步步到如今,一点一滴都仿若在眼前。 真好。 老夫人握了握我的手:「屋子里这么暖和,你的手还这样凉,的确是以前太疏于调理了。借着怀了身孕,也能好好补一补。等到坐月子的时候,若是调养得好,许多毛病都能去了呢。听闻你月事来了痛得厉害,坐完月子兴许就好了。」 我静静听她说完,回过神来,竟难得的平静。我回道:「是呢,还能趁此好好养一养心性。多少年一直都这样聒噪着过来了,如今像可以放下所有事,闭门谢客,佯作一回世外人。」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她抿了抿唇角,「若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往后饮食起居,都由我帮你盯着。我也委实是闲了太久,都快要生霉了。以至于偱儿还说我变孤僻了,其实哪里?只是实在无事罢了。」 后来又与老夫人闲聊了会儿,我便回了房,最后插上了门闩。我在床上坐了会儿,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赵偱此刻又在忙些什么。烛火微微跳着,我便随它去。更鼓敲过,我钻进被子里,睡在赵偱那一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鼻息之间仿佛尽是他的味道。
第67页 我裹着这一床被子,想起他的眉目来。要是生个女孩儿的话,像赵偱,应当很好看罢。只是别学了他蹙眉的样子,委实太令人揪心了。总是那样一番清明的模样,好似这世间诸事都乱不了他的心。 我闭眼往被窝里又钻了钻,我是真的想你了。 【三九】沅沅 ... 赵偱离开那天没有回府,只让人送了一封书信过来。就如以前我无法预知会如何送他出征一般,我亦猜不到他书写的内容。 他留了一封空信,一个字都没有。但却附了两串红绳,各繫着一枚核雕,刀脚干净,刻的是生肖。一枚是虎,繫着的红绳也长些,另一枚则是狗,繫着的红绳很短,大约只能套上婴孩的手腕。 今年是狗年,若是一切顺利,腹中胎儿将在秋天出生。桃核辟邪,给小孩带也就算了,他还非得给我刻一只。我将手绳戴起来,另一只则收进了内袋里,在书房看了会儿书,便去陪老夫人抄经。 我进屋时她正在小憩,我便先坐下来抄了会儿经书。抄到手边这句「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1]时,竟不知不觉停下来走了神,连老夫人过来都未注意到。 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看了一眼我腕间露出的红绳,浅笑道:「偱儿以前兴许是闷久了,学了不少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原以为只是随意学,未料想还如此精进。」她仔细瞧了瞧,颇有些慨然道:「说起来,他幼年时想做医官,他父亲说先带他出去歷练些时候,等到了十八岁,便让他回西京再做选择,可真到了那一年,却无路可选了。」 那一年赵怀宁去世,赵偱回京,刚好十八岁。兄长在的时候还有可能去走自己的路,赵怀宁一走,他就肩负了所有事。到如今,我也能大约明白那时他与我说「许多事也变成了死木缟灰,不敢再有太多期许」的心情。 兴许是觉得提起伤心事不大好,老夫人也不再往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了。她问到上次前来送药方的朱文涛,又问了问我今日觉着怎样,便到了吃药的时候。我在一旁慢慢喝药,她将糖罐递给我,翻看我抄的经书。 我停在「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那一句,她微微抿了抿唇,随口问道:「你方才愣神,可是因为这一句?」 「偶尔觉得自己抱怨太多伤怀太多,确实不好。可又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若是已经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小心失去,是否也要心甘情愿?抱着『无所谓有无,无所谓失去』的寡淡心情,岂不是这世间再无值得挂念之物,那又该怎样无趣。」 「尘世中人,太早看开也未必是好事。」她瞬间有些许神游,又倏地回过神来道,「往后你还是看你原先看的书罢,陪着我念这些经书,也不大合适。」 我难得能如此静心阅读,府里藏书并不多,且大多都看过。若说增长学识,集贤书院确实是难得的好地方,但如今我不便出门,活动范围也不会超过前厅走廊。 这个正月眼看着便要过去,府里冷清,也就上元节时我娘亲带着季兰过来看我,还顺带捎了不少贵重的滋补药材。从她与季兰的话语里,我知道家中一切如常,便也不再多问。 没有人同我提起西北之事,孙正林这个闲人也似乎消息全无,我都不知他如今除了国子监还搁哪儿混着。若是按着他往日的性子,现下定是已经冲到府里来道喜了。可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教人觉得奇怪。 我不出门,也不关心外面的事。唯一迫切想要知晓的,是赵偱可还平安。我知道如今询问还为时过早,且想问也不知找谁。 我当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容且简省,却也发现日子出奇地漫长起来。我有时睡着睡着,会突然醒来,不自觉地就将手伸向另一侧。如此我便裹着被子起来坐一会儿,腹中胎儿安安静静,仿佛也睡着了一般,尽管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却依旧心存慰藉——我如今并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人。 我并未问过赵夫人,也未有机会询问陶里,当身边另一方远行太久,要耗费多久的时日来适应。我有一日做梦,梦到炎炎夏日里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我讲课方讲了一半,突然想起赵偱出门时没有带伞,一讲完课便拿了把伞往校场跑。到了半路突然有人拉住我,说:「雨停了,何必跑这样快去送一把无用伞呢?」我抬起头,方看到太阳已经出来,地上的积水泛着光,我放下伞,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那是赵偱常穿的衣服,身形也完全符合,可我追上去,却看不到他的脸。 那天我醒来时头痛很久,心中非常难过。也就是那天,腹中的那个小小生命,突然不轻不重地踹了我一脚。 随着月份的后推,我的感觉也愈发明显。我希望是个女孩儿,便暂且起了个小名叫沅沅。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2]沅为水名,出云雾山,承清水江,入洞庭湖,是难得的有典故的江流。她可以与我一样庸碌,但若是如江流般淡然释怀,也不必与无谓事有太多纠缠。 这一日我起了个大早,老夫人也已在前厅候着,刚用过早饭,朱文涛便过来了。他每月会按时过来查探脉象,以随时调换药方。他素来有话直说,也不拐弯抹角,我记得第二次过来时,赵老夫人恰好在我旁边,他竟说胎儿的情况还不如之前,连老夫人都慌了一慌。其实那时候我睡不好,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他给我调了方子,这才好了些。
第68页 我把胎动情况同他说了说,他诊完难得露了个笑脸:「初期时下腹中部会察觉明显些,往后会觉得胎动更频繁。你脉象也稳了许多,如今天气暖和了,但西京春寒还未走远,还是得注意别着了凉,太阳好时可出来晒晒太阳,闷在屋子里也并不好。后五个月会辛苦些,天也会热起来,届时可能会有些许浮肿症状,睡觉恐怕也不如先前踏实。」他思忖了会儿,又道:「按着目前这情形,应是无大碍了。说句实在话,我起初还真以为这一胎有些险,确实没料到会像当前这样好。」他收了脉枕,看了一眼老夫人,同我道:「赵老夫人照顾周全,也是你的福气。」 老夫人客气笑道:「哪里,还是朱医官的方子好。」 他们客套一番,朱文涛重新留了方子,便说还有事,遂起身告辞。 这孕期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半,月中时我母亲和季兰又过来了一趟。喝茶时她大约提了一句,说西北战事顺利,不必太过挂心。我晓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以前西征或是北征都需要留驻,也不知赵偱的归期。他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后来我随口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孙正林了,不知道是因为太忙,还是因成徽的事和我结了梁子,到如今也不来道个喜,实在不像他的为人风格。」 季兰忙停了茶盏,惊愕道:「大姐不知道么?」 我娘亲连忙同她使了个眼色,季兰不自觉地抿了抿唇,便不说话了。 「不知道什么?只要不是孙正林想不开跳河自尽,我基本上都能接受的,说吧。」 季兰看看我娘亲,我娘亲嘆口气:「富贵荣华这东西,来得快,通常去的也快。孙家盛极一时,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可见还是稳当些好。」 我一惊:「孙家怎么了?」 我娘亲忙安抚道:「你可别为这事急了,你同孙正林再好的交情,也犯不着这个时候你替他急。且这件事并未太牵连到他,他如今还在国子监安安分分当他的讲书呢,只是家里一团糟,恐怕一时也顾不到旁人的事。」 「孙家到底怎么了?」我娘亲三两句话避重就轻,反让人觉得不对劲。 她沉默了会儿,道:「孙继如被革职抄家,牵连到孙氏一族的其余事,都还待查。」 「怎么会说革职就革职?还搭上抄家,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这般惩处!」据我所知,孙正林他舅舅孙继如还算个好官,也没见做什么犯王法的事。 我娘亲回:「这件事牵涉甚远,你不必知道。」 她这是铁了心不想告诉我,难道这件事还同我们家有牵连吗?如此遮遮掩掩实在不似她的风格。 「您不必担心我,我不过是为求个明白。您不说,我也会找旁人问的。」 她嘆口气,蹙了眉低声道:「二十多年前的沈氏灭门案你听过么?」 那时我还未出生,但零零散散也听人说起过。这样的事不能摆上檯面讲,大家心知肚明便好,免得招惹是非。据我所知,沈氏一族当年被搭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满门抄斩,但究其缘由,不过是朋党之争的牺牲品罢了。那年沈应洛入狱后妄图申辩,却反而罪加一等。上头要你死,那就必然是死。所有人都等着这个倒霉的牺牲品死掉,甚至不惜火上浇一把油,终于这件事从一人获罪,演变成了满门抄斩。 趋跄媚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叩是。[3]为人臣者,其实都只是奴才。 我娘亲突然提起这件事,必然是有缘由。难道……孙继如与当年的沈氏灭门案有关联?是添油加醋还是刻意加害,又或者……我爹爹也有一份在其中? 她继续嘆道:「孙继如不是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依我看,不是沈氏门生所为,就是沈氏后人。否则,谁会费这样的心思去做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呢……可真的是费尽心机搜罗罪名吶。」 【四零】产 ... 我静静听她说完,只问了一句:「沈氏这件事同爹爹有关联么?」 「你爹当时在工部只不过是任了一个六品的小职,倒是你祖父……」她嘆一声,「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听她这样讲,沈氏一事与我故去的祖父倒似乎有些关联。在不确定到底是何人在背后动手脚之前,一切都不好说。先皇帝最忌朋党之争,当年沈应洛不过而立之年,极有可能是丢卒保车的替罪羊。但事情已过去二十余年,沈应洛当年是否清白也不好说,大逆不道这种案子本就是忌讳,加之当时又是先帝亲审,翻案更是毫无可能。 ——难道真的是沈氏门生或是沈家后人前来寻仇?这件事过去那么久,怎会又被挖出来说?费尽心机搜罗罪名,将当年的参事者一个一个扳倒,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也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我娘亲见我走了神,便道:「这件事你听听也就过去了,别太放在心上,说是同沈氏有关,也不过是众人揣测罢了,不能太当真。」 我就算时时刻刻记挂着又有何用,当前连出个门都困难。我娘亲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与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季兰起身同我道别,便随我娘一起走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日头不断西沉,一点点余温也都散了。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慢慢往书房走。最近腰痛得有些厉害,坐一会儿便累了,本打算画完园子里的迎春花,可只画了一半就倦了,工笔耗费工夫,一天到晚慢慢画,时间也变得快起来。
第69页 ——*——*——*——*—— 不知不觉天便暖和了,西京的春天素来短暂,外头好像也无甚要紧事,皆与这平静春末一样,乏善可陈。空寥寥的园子里等这春花一败,便只留得蓊郁绿叶,四下寂然。葡萄藤蔓爬上了花架子,密密地搭起来,一日堪比一日繁盛。 边疆战事似乎是消停了,我怕赵偱身上又落了伤,也不知疼惜自己。总有消息来,说赵将军快要凯旋,可我一日日盼,归期却像投在芙蕖池里的一片倒影,虚得慌。 近来晚间入睡困难,医官嘱託要尽量侧着左边睡,可却总是觉得憋闷,不舒服得厉害。半夜里常常腿抽筋,一阵疼之后便是有些发冷的麻木。身子越来越沉,总是走一段便觉得心慌气喘,胃里也总是撑得难受,却又不好不吃,只能多添了几顿,每餐吃少一些。 随着天气越发热,心情烦闷也是常有的事,但有时摸一摸肚子,沅沅会突然翻身,或是踹两脚以作回应,便又觉得无比告慰。七八个月的时候,我便时常念一些诗文给她听,末了我低下头轻声问:「沅沅可听得到?」她便翻滚一下以示回应。 我期待她的降生太久太久,太想见到她,以至于总是梦到她。那日我梦到沅沅伸着小手向赵偱要糖吃,赵偱不给她,她便坐在地上撒泼赖皮不肯起来,末了赵偱弯下腰去揉了揉她的头髮,她便撅着小嘴同赵偱说:「爹爹是坏人,爹爹是坏人。」赵偱便无可奈何地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带她去买糖吃。她将小脑袋搁在赵偱肩上,蹭了赵偱满肩膀的口水。 后来我醒了,便越发觉得她面目模煳,再也记不起梦里面沅沅的模样了。 我伸手再摸一摸肚子,她动一动,这才放下心来。自此我越发小心,生怕有什么波折,外头的事也不再打听,只一心一意地等着沅沅出生。但越是临近产期,府里却越发热闹起来,好似先前都不知道一般,这会儿约好了一起过来道喜。 先是成徽,遣人送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来,花花绿绿摞了一箱子。我在里头找到一只锦盒,打开来是暗红色的锦衬,一枚精巧的长命锁安安静静地摆在上头,被衬得很是秀气精緻。他素来比我和孙正林有心,可近几次送的礼却总是有些太过了的意思,我不打算收,便说让送礼过来的小厮给带回去。可小厮却回道:「我门家大人说了,长命锁乃是求吉求平安之意,没有退回的道理,还请少夫人收下。」 我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竟还真找不到退回的说辞。本以为这便算了,但过了两日,却又有东西送过来。我便只好同小厮道:「麻烦转告你们家大人,这么送不大合适,下回若是要送东西,便请他自己来,今日的就请带回去罢。」 我晓得成徽不会来,按着他的性子,是绝不会轻易登门拜访旁人的。若是知道了今日这话,他便会晓得,我这是不愿再收礼的意思。 紧随其后便是以前的一些同僚,也陆陆续续地过来道了喜。那日我在前厅刚送走几个人,便看到冷蓉着一身常服,拎着几盒点心,从外头走了进来。 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未见过她了,只知她住在官舍。至于她与谁走得较近,又或是在朝中混得怎样,便一概不知。她这个时候来又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又坐下来,拿了搁在一旁的扇子扇了会儿风。外面的蝉鸣声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沅沅在肚子里翻了个身,似乎又懒懒睡过去。 外面蓊蓊郁郁的树叶纹丝不动,风都停了,额头上不住地往外沁着汗珠子。冷蓉坐下来,将点心盒搁在茶几上,慢悠悠同我道:「孕期辛苦么?」 我不晓得她此番过来是什么意思,便反问回去:「冷监丞以为怎样才是辛苦,怎样又是不辛苦呢?」 她轻笑了笑,也不回我,只说:「不给杯茶喝么?」 我坐着有些倦了,府里的小婢这会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前厅空空的,一眼望向外面,地上像是干得要冒烟了。 她自己去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来,不急不忙地道:「听说最近府里热闹得很,果真应了那句话,世俗之人趋炎附势,乃是常情。」见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挑挑眉接着道:「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晋升了吧?」 我娘亲上个月来的时候还只字未提,父亲如何说晋升就晋升了? 「汪尚书一倒,你父亲上位很正常。如今做到了尚书,巴结的人自然就多了。」她低头抿了一口凉茶,笑了笑道,「你父亲一辈子都耗在工部,兢兢业业也不做出格的事,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 「所以冷监丞今天来是道哪个喜?」 她勾了勾唇角,笑笑不语,过了许久才道:「我可不是来道喜,只是许久未见老夫人,便带些她爱吃的莲子糕过来。」她忽又想起什么事来说道:「哦,对了,兴许来巴结你还不止是因为你父亲这件事。我听说赵偱要回来了,西北战事顺利,恐怕免不了又是一番赏赐。外人总是只能瞧见那风光的一面,至于暗地里旁人吃了多少苦,却不得而知。」 「你想说什么?」 「你同他相处这么久,没有看出来他一点都不开心吗?为了肩负的责任而努力为生的人,当下不快乐,以后也不会快乐,他们一直活在怪圈里,走不出来,自己也困惑得很。你帮不了他,因为你也是责任之一。」
第70页 我慢慢回:「我想冷监丞似乎没有立场在这里同我说这样的话,赵偱怎样我自然很清楚,不劳外人费心。」 我今日实在是坐了太久,腿浮肿得厉害,当真很想去躺一会儿,我方想站起来,却听得她慢悠悠道:「你太会自欺欺人,宋婕的事,你分明就当做没发生过。」 「我不想听。」我站起来顿了顿,「冷监丞若是要见老夫人,还是早些去的好,否则过会儿天色暗了回去也不大好。」 「她母亲是汉人,所以她不是纯正的大宛血统,十六岁前她都不住在大宛皇宫里。若不是此次和亲,哪里能那么容易得了公主封号。你都不想想赵偱在西疆驻地,又怎可能跟大宛皇宫里的公主有干系?」她语速飞快,恨不得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一般。 沅沅在肚子里十分用力地踹了我两脚,下腹左边隐隐地疼,我抬手轻抚了抚,这才消停了下去。 冷蓉站起来,抿了唇道:「我只是提醒你,她就是个贱/人,什么噁心招数都想得出来,跟她那个娘亲一模一样。你诸事小心,临产了别出什么事。」她拎起桌上的点心盒子,又说:「我虽不抱什么好心,但总觉得你万事乐观过了头。孩子是最没有错的,不该出事。」她出乎人意料地嘆了口气,便拎着点心盒出了前厅。 我哪里是乐观过了头,我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 ——*——*——*——*—— 这漫长的孕期让我变得非常被动,许多事都只能等待再等待,什么样的消息,也都只能等着旁人来告诉我。快到临产期,下腹一直疼,下坠感明显,像针扎一样。我娘亲最后一次过来时带了产婆,让我一有情况便让人去找这位产婆。 产婆已是一大把年纪,她在一旁浅笑道:「当年温家大小姐也是老朽接生的呢,如今都到了大小姐生产的时候了,可真是岁月不饶人,当真是老了。」 时光流转本就如此,一代一代人,总是不知不觉老去。我想自己兴许也能够等到沅沅成亲孕子的那一天,以孩子外祖母的身份去打理备产之事,那该有多好。 我娘亲那天临走前又嘱託了我许多,本还要帮我备一些孩子用的东西,我说府里都已备好了,她这才放心地带着产婆走了。 我一日日算着,不知不觉却已过了产期。据闻朱文涛很忙,第九个月时他便没有来过。我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往日里沅沅总是活泼得很,如今却悄无声息的,都不踹我了。老夫人也琢磨着怎么还不生产,便说找其他医官过来瞧一瞧。 这日我在府里等医官,医官却迟迟不来,我坐着难受,便起身去后院走一走。夏末初秋的阵雨还是闷着人难受,黑压压的云层蓄足了水,却一直这么压在头顶,连个要落雨的迹象也没有。园子里的树叶忍了一夏天烈日的灼烧,颓靡地耷拉在树枝上,纹丝不动。我从花架子底下走过,「啪嗒」一声,熟透了的葡萄从藤蔓上掉了下来,摔了个稀巴烂。青白色的籽从紫酽酽的果肉里头露出来,颇有些凄楚的样子。 我慢慢往里走,抬了手轻轻摸着肚子。沅沅,是最近太闷,你不想出来了吗?还是变得懒怠了,不想踹我了呢?爹爹就快要回来了,你不想快点出来见到爹爹吗? 我一下一下地慢慢抚摸着,就听得后面突然有人跑了过来。我转过身,瞧见是府里的小厮,便问他是医官到了么。他微喘口气,回说:「少夫人,孙讲书过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孙正林来得如此不是时候,我嘆口气往前厅走,还未到门口,便听得里头传来争执声。是孙正林的声音没有错,可另一个,却是成徽的声音。 我腹部不舒服,蹙眉走进去合上了门,看了他俩一眼,便坐了下来。 一道闪电划过,紧随而至的便是一声闷雷。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必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嘆口气,「说罢,到底什么事。」 孙正林此刻却闷了,成徽道:「今日不是时候,我们还是改日再来罢。」 我瞧了一眼成徽的样子,又看看孙正林:「怎么看样子,是正林逼你来的?」 孙正林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我瞧他这大半年似乎瘦了不少,脸上都快没肉了。他素来依靠母系那一族,就连姓氏都是随了母亲,如今母系一族遭受重挫,影响到他也是难免的。可要说诉苦,应当是事发时来才恰当;若顾忌我在孕中,怕影响我情绪,也不该现在来。早不来晚不来的,偏是这个时候,那恐怕是真有事。 成徽也不回我的话,偏过头去同孙正林道:「你既然不放心连永,现下来看过了,也趁早回去罢,省得过会儿下大了雨,就不好走了。」他依旧这么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方才的争执倒像是我看错了一般。 孙正林像是憋了很久一样勐地拍了桌子道:「你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外面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一声响雷之后,便是瓢泼大雨。 雨点打在房顶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成徽蹙了眉,看着孙正林道:「我都说了改日再来,你今日这样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吸了口冷气,下腹部的胀痛感越发明显,感觉很不对劲。我握紧了椅子扶手,抬了头道:「我恐怕没闲空管你们的破事了。」我停下吸了口气,「我觉得不大对头,让府里小厮去喊产婆,拜託……」
第71页 孙正林盯着我愣了会儿,勐地反应过来便沖了出去。 我偏过头看着外面的大雨,潮湿的水汽随着风往里灌,本来烦闷的屋子里倏地清凉了起来。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低头看到羊水顺着裤管往下滴,本还是暖的,但一会儿就凉了。成徽去关了门,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还好么?」 「外面的雨真大。」我意识竟有些涣散。沅沅,是因为娘亲给你起了这样的一个小名,你才想等这样一个雨天出生吗?好多天没有下雨了呢,外面都快要焦枯了,这场大雨可真是及时。沅沅,娘亲等了你十个月,终于可以同你见上面了,你总是踹娘亲的肚子,这笔帐娘亲以后会跟你算。你若是不听话,娘亲会随时备着戒尺的。沅沅,你父亲也快要回来了,娘亲多希望你的眼睛长得像你父亲,定会很漂亮。 我似乎神游了许久,我甚至看到沅沅挥舞着小拳头问赵偱要东西吃的样子,她跟在赵偱后头装模作样地走着,赵偱一加快步子,她便扑上去揪住他的裤脚不让他走。 我一直撑到了产婆过来,早已备好的产房里面模模煳煳地全是人影。疼痛到后期变得逐渐麻木起来,老产婆一直喊让我用力些再用力些,我便咬紧牙关继续努力,末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老产婆道:「再加把劲罢,就快好了。」 我继续用力,却已经痛到麻木。良久,我听得一名小丫头欢唿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我想抬起眼皮,却倦得很。最后一丝气力也都散尽,紧紧抓着床单的手也松了,我迷迷煳煳觉得四肢都是冰的,且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屋子里的人乱作一团,我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四一】心是莲花开 ...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死过一遍,最终又被人拖了回来。我动弹不了,模模煳煳回忆起来,生完沅沅再分娩胎盘时都快晕死过去了。干渴与疲惫一股脑儿地袭来,我费力将手挪至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空空的声音在屋子里格外清晰。 没有人理我。 我闭了闭眼,又敲了几次。一名小婢匆匆跑过来,喊道:「少夫人醒了,终于醒了!」听到人声我放下心来,想开口嗓子却是哑的。我偏头看了一眼,床前挡了屏风,我娘亲从屏风后匆匆走过来,与小婢吩咐道:「先去倒些热水,再将药端过来。」 我极倦,哑着嗓子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我娘亲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了下来,将我的手握进手心里,轻声嘆道:「你昏睡了许久,当前还要静养,过会儿喝了药便继续睡罢。」她顿了顿:「饿吗?想吃什么告诉我。」 我努力撑开眼皮望着床帐顶,摇了摇头:「沅沅呢?我想看看她。」 四下一片寂然,我偏过头去又慢慢重复了一遍:「沅沅在哪里……我想见她。」 这时小婢将药碗端了过来,我娘亲扶我起来,说道:「你先将药喝了。」 「怎么还要喝药……」我都已经喝了大半年的药了,生完孩子难道还得继续喝吗……我颓懒地看了她一眼,调羹却已到了嘴边。 「你当前境况不好,少说些话。」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药,隐约偏头瞥见屏风外有人影走动,便问我娘亲:「外面是谁……」 我娘亲不回我,又将调羹递至我面前:「张口。」 我别过头:「让我看看沅沅又怎么了……我只是想看看她,不是女孩儿也无妨的。」 「你将药喝了再说。」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 我将最后一口药喝完后,嘴里尽是苦涩。我觉着冷,便先躺了下来,我将伸给她:「外头是冷下来了吗?我醒来后一直觉得冷。」 她的手格外暖和。我只听得她道:「你只是不舒服,要还是嫌冷,再给你灌个汤婆子吧。」她偏过头同小婢吩咐了几句,便又同我道:「连永,你先睡好吗?这样一副病容,见孩子也不好。」 「没事的我就瞧她一眼……」我闭了闭眼,声音哑得自己都听不大清楚,「让我看一眼罢。」 她的暴脾气突然就上来了,蹙着眉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不是让你先睡会吗?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能见孩子吗?」 我握着她的手,想说话,却真的是太累开不了口。 「亲家母,还是同她说实话罢,左右也是要知道的,何必这样瞒。」老夫人突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朱文涛跟在后面,神情颇有些凝重。老夫人偏过头,同朱文涛说:「朱医官,告诉她罢。」 朱文涛走过来,似是拿捏良久才慢慢道:「因是死产,又等了太久,产时差点大出血,能捡回这条命,当真已是万幸至极。你如今体虚得很,元气大伤,诸事都需注意。」 我娘亲别过头,嘆道:「本打算晚些告诉你的。」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握紧了她的手慢慢问道:「他方才说什么……」 老夫人道:「连永,凡事要往好里想,你还年轻。」 不,怎么会呢?她好好的,她还总是使坏踹我,害得我吃不下也睡不好,她还等着见她爹爹呢…… 「在哪里,她在哪里……」我哑着声音问她,「你们把她怎么了……你们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见她……」 母亲坐在我对面不出声,伸过手来擦我的眼泪。我攥着她的衣襟:「娘,让我看一眼不行吗……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第72页 眼前的一切都越发模煳起来,痛啊痛的,心就木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空了一块,好像再怎样填补都修不起来了…… 「连永,有时候没有缘分,是不能强求的。」她看着我道,「你婆婆方才还说,既然有了名字,就只当是夭折,已安排入殓了。等你身体好些了,帮沅沅选一块墓地,送她走罢。」 「为什么……她先前还好好的……」我试图爬起来,我娘却一把按住我,厉声道:「连永!你不要这样子!孩子没了还能再有,你非得把自己也毁了才甘心吗?!」 「可沅沅就只有这一个!」我全身都在发抖,已辨不清自己的声音。 「这个孩子差点让你把命都搭进去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又对得起谁?!你把自己折腾坏了她能走得安心吗?」她总是这样,一急起来就凶我。 「那就让我去陪她!」 一个巴掌狠狠落了下来,这瞬时令人发木的疼痛竟让心里好受些。我娘亲已是站起来吼了我一声:「你胡说什么!」 「亲家母,连永还病着。」老夫人连忙过来拉她。 我娘抿了抿唇,紧着眉头道:「她不打醒不了。」 我在床上呆坐了会儿,屋子里的人何时散的我也记不大清了。沅沅走了,她不会对我笑,也不会对我撒娇。我准备了无数个故事想要在睡觉前说给她听,想手把手地教她识字念书,想教她怎样平和处世,想听她喊一声娘亲,想看着赵偱抱着她的模样。我想一直笑,一直笑,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难过了,再也不会觉得孤独。我无限放大了沅沅给我带来的希望,结果却破灭了。 我娘说的对,作践自己又能如何,既然留不住她,那我就……只好送她一程。 赵偱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没有人同我说起他。 卧床静养的这段时日里,我常想,人在关注自身的时候反倒更容易察觉到疲惫与倦怠吧,否则我又怎会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呢。 ——*——*——*——*—— 屋外的树叶忍受了一夏天的炙烤,终于开始颓了。每一年的秋天都如此相似,凉意一日日迫近,将人身上的一点点暖意都慢慢抽空掉。我已能下床走动,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才这么些时候就迅速消减了下去。那一日我对着镜子坐了许久,脸色枯藁,宛若死人。 沅沅的小棺材被钉得死死的,我与她共同生活了大半年的时间,于彼此,却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老夫人说孩子很好看,但怕我见了会忘不了这一张脸,反而难受,便自作主张让人钉死了棺材。 我娘亲又来看过我几回,有时只是静静地陪我坐一会儿,也不说话。我靠着她,就像回到幼年时,什么都不用去烦恼,只听人慢慢说故事里的悲欢。 路总是越走越远,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便不再回头了。 沅沅下葬那天,秋高气爽。赵家的人都会在很早前就选好自己的墓地,赵偱旁边,便是我的墓,我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沅沅睡在我旁边罢。 我那天没有哭,心里难得平静。候鸟南飞,放眼望去满是寂寥。天空太高,凡人都够不到。我回了家,将所有旁人送给沅沅的物件全部锁进了柜子里,决定忘掉她。 第二日朱文涛过来,诊完又说了些好话,不过是一切总会好起来的云云。我道了谢,留他喝茶。他踯躅良久,蹙眉打开药箱,从里头抓出一个纸包来。他慢慢摊开来,里头一把药渣子。他嘆声道:「那天我去看过,后来的药被人动了手脚。所以连永,是有人故意为之,而并非是你与孩子无缘。我想了很久,觉得身为医者,有必要将这些告诉你。」 也不知怎么的,杯盖从桌子上滚下去,碎了一地。 他继续絮叨:「这一招太狠毒,可以让人身心俱毁。」他将纸包重新包好递给我:「留着罢。」 指甲掐进手心里真的很疼,却都比不过心疼。这人是要有多作孽,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沅沅的事,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若没有此人作梗,沅沅现在应该在我怀里笑,而不是睡在土里,变成一具枯骨…… 我要那个人,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 赵偱回来那天,我终于完成了耗时已久的那幅工笔画,满纸春意盎然,好像一直会这样繁盛斑斓下去。 班师回朝,一场盛宴在等着他。我本以为要等到晚上才能再见到他,却未想到,他竟推了庆功宴,直接回了府。时值正午,秋日暖阳打在他冰冷冷的盔甲上,看起来却分外和煦。 我离他不过是三两步的样子,看起来却那么远。近一年的时间未见,我看他竟觉得有些陌生。这些时候,不知你过得如何?各人有各自的苦,既然不知如何开口,那就不要说了。 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开口道:「下午若是有空,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他三两步走过来,说连永你不要这样,想哭的话就哭一场。 哭了又能怎样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一哭就有糖吃。你以为我不哭就不难过吗……不是的,我等了她足足十个月,可她都没有能够睁开眼,看一看我。 我拿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裹紧了毯子往前走:「没有用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带他去了墓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路两边种满了银杏树,叶子都熟透了,金黄色的,像蝴蝶一样纷纷扬扬地往下飘。秋日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四下皆是繁盛过后的颓景。我同赵偱静静走过这一段路,秋叶落满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73页 「我给她起了名字,叫赵沅,我写过无数遍,很好看。如你我所愿,是个女孩儿,母亲说她长得很漂亮,可她却不会笑,也不会哭,只会睡觉。」我偏过头,看着赵偱的侧脸缓缓问:「她不会喊爹娘,你还会给她买糖吃吗?」 他走过去,蹲下来,反反覆覆摩挲着墓碑上的那两个字,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痛,憋着不说的人,只会心里更痛。 「你刻的那一只核雕,没有来得及给她戴上,棺材就已经被钉死了。」我抬起左手,低头看了一眼手腕,轻嘆道,「不过无妨,我替她戴一辈子。」 【四二】底线 ... 归程我们一直沉默,仿佛再也没有话好讲。沅沅一走,不知不觉就将人掏空了。秋风从车窗里灌进来,人被吹了一路,脑子也彻底放空了一路。我不需要安慰,赵偱这种人能将安慰之辞说得变了味道。 我想好好睡一觉,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我总是做梦,稀奇古怪各式各样的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睁开眼就又是漫长的一天,总是疲惫。 抱着这样的心情回了府,赵偱被老夫人喊了过去,我独自去吃了晚饭,回书房写我未完成的一封长信。我不知道要写给谁,也不知道要写多长,但总觉得自己能一直写下去。 不知不觉外面夜色就重了,投在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的跳动轻轻晃着,晃得我眼睛疼。我还想继续写下去,烛火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在某一瞬,悄然灭了。 连蜡烛也有燃尽时,又何况人。 我坐在黑暗里,一唿一吸都听得格外清晰。月光透过窗纸打进来,外面似乎起了风。我摸索着去了后面的软榻,躺下来能看到屋顶横樑,分外空旷。 我一直走神,都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醒来时却已在床上。另一床被子是冷的,整整齐齐地铺在另一侧。我坐起来,穿好衣服去吃早饭。府里依旧冷清,芙蓉要开败了。 吃早饭时老夫人提了一句:「近来觉得身体好些了吗?」 日子总还是要过,作践自己不合适。我放下调羹,回说:「好些了。」 她道:「让朱医官再过来瞧瞧罢。」 「知道了。」 她偏过头问旁边的管家:「偱儿人呢?」 管家回:「将军晚上出的门,现下还未回来。」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请少夫人进一趟宫,下午时会有人来接。」 老夫人抿了抿唇,搁下筷子,同我道:「你慢慢吃着罢,我有些不大舒服,去躺会儿。」 她走了之后我继续吃早饭,胃里总像是空的,好像怎么都填不满。 搁下碗筷,我偏头看了一眼外头,这短暂的秋天就快要过去了,可太阳还这样好。 集贤书院那边已来催过,徐太公还特意过来了一趟,说与其在家里无端耗着时日,不如去书院里头帮忙。是啊,人忙起来,总是要好一些。 我将久未穿过的官服重新拿出来曝晒,竟有隐隐约约的霉味。下午时宫里来了人,我便穿戴整齐上了车。先前我母亲来时说,温太后听闻这件事后便立即让她进了趟宫。但我问及那日说了些什么,我母亲却只字不提。她那时只留给我一句话——我知道你委屈,但光委屈是没有用的。 温太后在寝殿见了我,宫人奉了茶,她说:「尝尝看罢,是哀家存着的好茶。」 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便听得她幽幽问道:「哀家听说,你的药都是从济世堂拿的?」她顿了顿,看我一眼:「前些日子,济世堂有个小伙计死了,说是替人抓错了药,闹出了人命,自己心里不好受,上吊了。」 她说完见我无甚反应,又嘆了口气道:「在药铺子做事,不谨慎改行便是了,可若是心术不正,那就当真是该死了。」 我知道,这些我都听说。就在朱文涛告诉我药不对的几天后,济世堂就死了人。 他与我无冤无仇,又何必下这个毒手。温太后今日这样讲,想必也是知道背后之人了罢……我放下茶盏,依旧不出声。 「今天皇帝替赵偱补了庆功宴,现下前门殿应当真热闹着,不当值的小丫头们竟都去帮忙了。桂嬷嬷——」 「奴婢在。」 「哀家突然想听曲子了,去前门殿跟苏公公说一声,让珠云回来罢。」她说完又道,「等一等,让宋昭仪也过来罢。」 老嬷嬷领了口谕便立刻走了。我正琢磨着她这会儿让宋婕过来做什么,却听得她道:「你如今越发寡言了,先前见你倒还是挺活泼的人,现下变得这样,旁人看着也担心。你瞧你比先前更瘦了,这怎么好呢?孩子没有了,还是可以再怀的。哀家第一胎也是说没就没了,那时候哀家也什么都不明白。」她顿了顿:「后妃们玩的这些花样,搁宫里头都是些烂招子,可挪到外边去,伤人却太容易了。知道为何吗……」她蹙眉轻嘆道:「因为你没有戒心。」 「哀家老了,帮衬不到娘家,但能做的事还是会去做的。」 我一直沉默沉默,都快觉得自己是哑巴了。温太后又絮叨了会儿,老嬷嬷便领着那位叫珠云的姑娘回来了,又与太后道:「宋昭仪现下许是不便走开,说要等庆功宴结束了再过来呢。」 温太后勾了勾唇角,同珠云道:「哀家突然不想听曲子了,前门殿热闹么?」
第74页 「回太后的话,正热闹着呢。」 「有趣事吗?」 珠云姑娘柔声道:「太后娘娘就爱听趣事,可这好好的庆功宴,哪里有趣事可说的呢。不过热闹归热闹,赵将军却一言不发地坐了半天。这有功之人不说话,无关紧要的旁人倒是啰嗦了。」 珠云往我这边瞧了一眼,继续道:「宋昭仪抢尽风头,皇后娘娘似乎不大高兴呢。」 太后嗔怪道:「就你爱嚼舌根子。罢了,你还是说些小故事同哀家听听罢。」她偏过头:「桂嬷嬷,哀家方想起来,过会儿让赵将军过来接连永回去罢,你再去前门殿说一声。」 我坐着听珠云讲些无趣的典故,手边的茶早就凉了。外面夜色已浓,我渐渐走了神。良久,忽听得温太后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珠云回:「戌时了罢,太后是倦了吗?」 「人老了不中用。」她顿了顿,「看样子前门殿还得热闹一会儿,珠云,你送一送连永,让她先回去罢,我也乏了。」 珠云应了声「是」,我遂站起来行礼告辞,珠云便领着我出了寝殿。 一路走着,她笑道:「温大人,你如今不过九品,从没有想往上爬的念头么?」 她左眼角有一颗红色的痣。我印象中,有一个人眼角也有这样一颗痣,那便是邹敏同父异母的妹妹。那时我们都小,我第一次见她还以为是弄破了皮冒出来的血珠子。她微微笑:「果真女大十八变,我方才见你时,真没有认出来。温连永,你还和我打过架记得吗?」 我微眯了眯眼,她的眼睛在昏昧宫灯映照下却格外明亮。我开口道:「是吗?我不认得什么珠云。」 她眼角泛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长大了就都看不透了。」 是看不透,十几年前,邹敏的妹妹就落水溺死了。面前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吗…… 我正发愣,她倏地拉住我,手指放在唇中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往后退了两步,同我耳语道:「我们绕道走……」 往前右转便是主殿与偏殿之间一条狭窄的过道,似乎有人在里头。我正要跟她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落入耳中。我止住步子,珠云也松开我的手,贴着墙壁极其小声地同我道:「原来你有听墙角的坏癖好。」 赵偱在里面。 我闭了闭眼,不晓得是不是晚上太冷了,心口像被冻僵了一样。 他竭力压着声音慢慢道:「不要以为你对我的软肋了如指掌,若非念及当年我父亲被困时你们母女救命的恩情,我也不会忍到现在。我从不打女人,但你已越了我的底线。方才那一巴掌,是替沅沅打的。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她却笑得很是开心:「死很可怕吗?我不怕死。活着反正也只能这样,倒不如随心所欲一些,自己痛快便够了。如今是个人都觉得我们俩有关系,你撇得清吗?想必温连永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呢……她还信你吗?不信了吧……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那支琥珀钗啊,我还给你之前,在上头刻了一个字,小得可怜,你兴许都注意不到。」 她冷笑笑:「我宋婕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毁掉它。不过如今我发觉有更妙的法子了,我用不着折腾你了,我折腾温连永就够了。她不是固执吗?她不是认定一个人就不会放手吗?可你呢,却偏偏看不得在乎之人受苦。一个不肯放手,一个宁愿放手也不要看对方受伤,你们俩可真是绝配……要不要再补一巴掌?」 我闭了眼,狠狠的一个巴掌声就在耳边响起。 他仍是压着声音,一字一顿:「这一巴掌,是替连永打的。你不要忘了,大宛如今已经归附,西北也总算消停,你如今连筹码都算不上,想碾死你,易如反掌。」 她冷冷的笑声在我耳边迴荡:「走着瞧罢,看看是我孑然一身利落,还是你如今背负重担走得顺畅。不毁掉你,我是不会死的。」 我从未见过赵偱发火,也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情绪。我正愣着,珠云倏地拉着我的手就要走。她朝我使了个脸色,指了指北边,拉着我就跑。 跑着跑着我实在是太累了,珠云停下来,喘着气道:「可吓着我了,再也不听墙角了。」她斜睨我一眼:「温连永啊,你拖着我听了一个墙角,欠我一个人情,我给你记着。继续往前走,就有出宫的马车。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过会儿见了赵偱不自在。」她顿了顿,又眯眼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信与不信,是否真的在于一念之间?既然一念就可以做出选择,那这选择的结果又是否正确可取?太难了,你留着自己想吧,我这便回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府,急匆匆睡下,脑子里一直迴荡着宋婕那一句话。 不毁掉你,我是不会死的。 赵偱回来时以为我睡了,便帮我熄了灯,关门走了出去。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今日温太后做的一切事,都觉着蹊跷。她让人去请宋婕,宋婕说要等宴席结束之后再去,她便又让人去告诉赵偱宴席后过来接我。可随后她却又让珠云带着我先走,还口口声声说前门殿的宴席会闹到很晚。 可如今细想起来,却是如何都不可能的。一旦过了戌时,宫门就锁了,庆功宴再热闹,也不会坏了宫禁规矩。 如果今晚,我没有碰上宋婕与赵偱,独自回府,便什么事都没有。若是碰上,便又有了各种各样的可能。
第75页 信与不信,在一念之间。我是信什么,又不信什么呢? 今晚就像做了一场梦,且不易咀嚼,难以下咽。 ——*——*——*——*—— 第二日清早,我吃完早饭方打算去集贤书院,朱文涛却匆匆到访。 朱文涛说:「今日顺道便过来了,你脸色似乎不大好,近来睡眠不好吗?」 「还是老样子。」我将手搁在脉枕上,轻嘆出声,「真是烦劳你了,隔几天就跑一趟。」 他沉着声诊完脉,又看了看我的舌苔:「最近天转凉,你受了些寒气,其余倒无大碍。帮你开了膏方,赵将军来找我的时候,我顺手便给他了,看样子似乎想要亲力亲为,不大放心旁人插手。膏子熬好了之后拿罐子装起来,每日早晚用温水送服,先这么吃着看看,应当是很好的。」 「你方才说——」我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赵偱去找过你?什么时候?」 他低头整理药箱:「前日晚上他来找我,我便同他说了药的事。他是你夫君,我想他理应知道此事。」 「你还同他说了什么?」 「我领他去了药铺,就是那家济世堂,你们府里拿药的铺子。大晚上的……」 他话还没说完,管家匆匆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少夫人不好了!」 【四三】欲加之罪 ... 「别慌,慢慢说。」 管家定了定神,道:「方才国舅府传来消息,说国舅老爷昨天后半夜被急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似乎是被扣下了。」 「我爹怎么了?」 「说是昨晚上一场大火,将工部衙门给烧了!」 「不是有主事值宿的吗?」 「其余就不大清楚了,只晓得这件事闹得挺大,少夫人可要回一趟娘家?」 我蹙蹙眉,同管家道:「备马车。」 朱文涛温温吞吞地站起来,说:「先打听清楚了再说,别先着急起来,指不定是误传呢。」 我定定神:「我知道。」 「那我这就先走了。」他拎起药箱,又似乎想起什么来一般,同我道,「对了,赵将军的伤没养好,得关照着,别落了病根。我见他似乎还有些咳嗽,像是有些时日了。可他偏偏固执,也不让人瞧。」他看我一眼,又轻压了眼角慢吞吞道:「总觉得你们挺苦,但又说不出来。」 他背着药箱便走了,管家备好马车,我踩上脚凳正打算上车时,却被人一把拉住。 赵偱不知何时回的府,他握住我的手臂道:「你去了什么也做不了,何况此事还没有查清,不必这样急。」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拿开他的手:「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管我。」 他搭住我的手道:「我陪你一道去罢。」 我淡声回了一句:「你随意。」 我坐进车里,伸手压好车窗帘子,看到他蹙着眉微微偏过头,也不知怎地就说了一句:「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去了,我不勉强你。」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微垂了眼睫,说:「我能有什么事呢。」 「没事?」我咬了咬下唇,「人总觉得自己能体会到旁人的痛楚,可伤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知道有多疼。你当然没事,因为刀子是往我心里扎的,不是你。」 我说完便觉得自己就像握着一把没有刀柄的刀在乱挥,伤己及人。 他的手方触到我的衣服,我便下意识地就往后挪了挪,蹙了眉道:「不要碰我!」他收回尴尬停在半空的手,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道:「连永,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我抿紧唇,停了好久才道,「你敢说你没有负疚感吗?你敢说你不怕我再被牵连进去吗?你无非是怕周顾不到我,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既然这样劳心劳力对彼此都不好,那为何还要在一起?这是头一次让我觉得……坚持是一件愚蠢的事。我矛盾过,也问过自己无数遍,我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不得不肩负的责任?还是你委曲求全维持人生的一部分?我算什么……我到底是妄自菲薄了还是想多了,或者根本就是我想错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我深吸口气,看着他的眼睛却非常非常难受。这又是在做什么?试图激怒他吗?这样的感觉太糟糕…… 我偏过头,重重嘆了口气:「你做什么都不同我说,你以为沉默就能解决一切吗?有时我自以为了解你,有时却又觉得你于我而言简直形同陌路。你总是瞒我,为什么我所有的伤口都袒露给你看,你却捂得严严实实,不让我知道你到底哪里疼。我不逼你……我常常想是自己要得太多了吗?不是的……许多事我根本不在乎。可沅沅为什么要成为牺牲品,她有什么错?!这是一个死结,是永远好不了的一个伤口,你我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若你觉得努力维持这样的关系太过勉强,那我们不如分开吧。」 不知是情绪太过强烈还是太冷,我说着说着全身都在发抖,便不自觉地抓紧了手边的一条毯子。近来我常常处于失控的状态,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病了,只会伤及更多,倒不如及时收手。我不敢去看赵偱,我恨他,却又觉得他可怜,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自顾不暇了为什么还要去为旁人心疼,不值得,不值得…… 「她也是我女儿。」他说得冷冷静静,我看不到他的心。
第76页 「你痛着痛着就会麻木的。」我想我很久没有笑过了,我是真的累了,再也不会对你们笑了。 我们从一开始便不合适。 我们都是悲悯心泛滥的人,看到旁人可怜就想上前拥抱安慰。这样的婚姻里,哪一方更可怜,哪一方就赢。如此弔诡的、利用彼此的同情与惺惺相惜来勉力维持的婚姻方式,我之前竟未察觉到有任何不妥。兴许我们都是自欺欺人的高手,以为我们相爱,其实不过是看对方可怜,施捨一点温暖而已。 我觉得头痛,想不起来去年此时,到底是谁先迈出了第一步。是我可怜他,还是他可怜我?我靠在马车角落里,想了很久很久…… 我听到他说:「我不知如何安慰你,但——」 「不必说了。」我打断他。 我知道你说不出来,你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言辞匮乏,不知如何表达。方才我这样咄咄逼人,难为你了。兴许等我们老了就好了,就不必再如此歇斯底里,任何事摆上桌,都能心平气和地一点点拆解,咀嚼,吞咽。 但那时,我们亦不再是现在的我们了。 马车到了国舅府,我匆匆下了车往府里跑。所幸府里没有乱成一团,我娘亲独自一人坐在前厅里,神色清寡。管家小心翼翼同我说,方才姨娘们全聚在这里哭,都被我娘给骂回去了。我走进去,她还闭着眼。她总是这样,心情不好需要梳理时就坐着闭目想心思。 我转过身,看了一眼门外站着的赵偱,将前厅的门关了起来。 我娘听到动静,睁开眼慢慢说:「你来了。」 这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浓烈倦意。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拿过她的手,就这么握了一会儿:「怎么了……」 她忽然偏过头,抽出一只手去端右侧案几上的茶盏,可刚碰到杯壁,却又将手缩了回来,「茶冷了,就不给你喝了。」 她这模样让我更担心,我娘亲以前很彪悍,遇上挫折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也从不掉眼泪,不向旁人表露倦容。可她突然变成这样,真的令人忧心。 「我听外面传得乱七八糟,到底是怎么了?」 她低头看着我,竟然淡淡笑了笑:「这半夜里头一场大火,将工部存帐房烧了个干干净净。旁的都好好的,偏偏要烧存帐房……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呢……外头不知道要将这件事传成什么样呢。」她声音里的倦意越来越重:「不过是昨晚后半夜的事,今天一大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若说是意外,可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工部事情那样多,素来不是个干净地方,谁会觉得你清白呢……」 我一惊:「太后呢?太后那里有传消息来吗?」 「别傻了。」她看看我,「她自保的心太重,当年入宫从贵仪一步步爬上夫人的位置,可曾给过娘家任何好处?如今老了,更是没有那份闲心。他们兄妹之间素来寡淡,你爹可曾靠过她一分?平日不去想倒还好,如今撇开那些面子上的东西,去细想一番,倒觉着血亲凄凉了。」 我听她絮叨了半晌,犹豫道:「这件事,同沈氏有关系吗?」 「说不好。」她想了会儿,「若真与沈氏有关联,你爹充其量被罢黜。若非沈氏所为,这污水会越泼越脏,到时候想洗都洗不干净,就不仅仅是被罢黜这般简单了。」 我又头痛起来:「那现下——」 「等。」 「等?」我抬头看着她。 「那能怎样?若是立刻奔走求助,岂不是更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是急着撇清就越有问题,你不懂吗?」 「父亲有与人结仇吗?」我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来我爹这般性格的人能得罪谁。 我娘紧抿着唇,蹙眉道:「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再重演一遍,最后死的那个,会不会还是沈应洛?」 「沈应洛犯的是大逆不道的重罪,是要被株连的。可现下发生这么多事,却没有一个是类似的,孙家充其量也不过是罚没贬黜,都没有到这样的地步。」 「你知道什么?!沈应洛当年不过是被派去湖州做乡试主考,先皇帝揪着那几句考题就定了他的罪,后来又加了多少条罪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要你死还会让你有喘息机会吗?!」 她说得太急竟然咳嗽起来,我却不知如何开口,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疼。 「算了你回去罢,这事牵扯不到你。」她咳嗽完竟要赶我走,「等一等,你多留意赵偱。」 我一怔。 「他近来风头正盛,别抢了谏院的差事,对谁都不好。」 我勐地掉头就去开门,门外除了驼着背站着的管家,赵偱不知道去哪儿了。 「赵将军去哪里了?!」 管家支吾道:「姑爷、姑爷他方才刚走……」 「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立时冲到大门口,东西两边的路上皆是空空荡荡。我想想皇城的方向在东边,便往东走,可我方走了几步路,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拉进了旁边巷子里。 我一惊,但看到面前的人又松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四四】迷雾 ... 珠云眼角的红痣在这白天里头看起来更诡魅,她挑眉笑了笑:「为何不能来?」她拎了个腰牌在我面前晃了晃,笑笑道:「想出来,自然有法子。」
第77页 我同她不熟,潜意识里却又不知不觉将她当成邹敏的妹妹,连我自己都有些煳涂了。 她促狭地笑了笑:「温连永,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奇怪?」 「怎么?」 「心不在焉,而且脑子不清楚。」她扬了扬唇角,「担心什么?你父亲?还是其他事?」她忽然凑过来,在我耳边悄声道:「太后娘娘说,静观其变,什么都不要做。」 太后的意思竟然与我娘亲方才说的几近一样,都是在等……可是等什么呢?我方蹙起眉,就感觉手心里被塞了一样东西。 我摊开手心,那是一只很细巧的竹管,以前府里养信鸽时,腿上都系了类似的竹管信筒。我方想看里头有没有装纸条,珠云握住我的手,低声笑道:「没人的时候再看,但愿你用得上。」 我看她一眼,那眼角酝着的笑意更深,旁边的红痣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你到底是谁……」 她微微眯起眼:「你觉得我是谁,我便是谁。」 「你不是邹云。」 「是非与否不重要。」她弯下唇角,诡魅笑道,「不觉得人死復生是一件很惊喜的事么?」 我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紧紧贴着长巷冷壁,竟被她吓到了。她偏过头无谓一笑,拉过我道:「不是要去集贤书院么?顺路,一起走吗?」 我还惊魂未定,她却已经拉着我往巷子那一端走了。她手劲大得出乎我意料,她走的是另一条路,明显是想避开国舅府的人。 可我如今哪里想去集贤书院,我是想知道赵偱去哪儿了!她带我上了马车,压好车窗帘子后她又瞧了我一眼:「啊,对了,路上我遇见孙正林。你同他许久没有见过了吧?」 「你认得孙正林。」 「小时候就看我不顺眼的人我自然认得。」 孙邹两家素来势不两立,为此当年我还义愤填膺地领着孙正林跑去和邹家的姑娘打了一架,起因不过是邹家的小姑娘毒舌了孙正林两句。 我清了清脑子,问回去:「你非得让我觉得你是邹云吗?」 「无所谓。」她弯弯嘴角,「我不是说过,信与不信都在各人自己的选择吗?」 「我近来情绪不稳定,想法也很乱,你会将我弄得更煳涂。」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下车罢。」 「别担心赵偱,这种人不会做看不到结果的事。」她的笑意陡然间又促狭起来,「你要相信,尽管有时候你觉得男人幼稚,但毕竟比你强大。」 我嘆声道:「你都没有同他相处过,又怎会了解他。」 她身子突然往前探了探:「你以为自己了解他?你又与他相处多久?恩……几个月?你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喜了,倒有点说不出的哀怨味道。太怨妇了会遭人嫌弃的,来笑一笑嘛。」 我看她一眼:「抱歉,我还没能够缓得过来。」 「说出口就好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人生短暂,能开怀时何必满面愁容。再者说,你女儿见你这样,也未必安心。」她忽地偏头挑开车窗帘子,「今年冷得快,雪也会早些下吧,真期待呢。」 她又对车夫道:「这里停罢。」 我方要打开车窗帘子看一看,她却看我一眼道:「不下车么?」 我随她下了车,蓦地一惊,她怎么将我带到原先连翘的住处来了?她笑笑说:「既然路过,不来一趟岂不是可惜?」说罢捏着一把钥匙道:「受人所託,这里就留给你住了。若是觉得哪儿都不方便去时,这里也算得上是个能暂歇的住处。」 怎么可能?连翘明明在信中说这处居所转卖了!那珠云必不可能是受连翘所託。我犹豫着接过钥匙,打开大门上挂着的锁,推门走了进去。 一切如常,连翘走了那么久,住处竟然连灰尘都瞧不见,可见常常有人前来打扫。我仿佛置身迷雾之中,越走越远,却越发看不清前路。我勐地回头一看,珠云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飞奔至门口,门口却已是空空荡荡。 这处居所的东家,到底是谁呢? 我锁上门,将钥匙和竹管收进袖袋里,便去了集贤书院。徐太公不在,只有乔师傅一人在书院里头。他的后背有些许佝偻,岁月真的催人老,幼年他当我师傅时,还是很精神的一个人。我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他微眯了眯眼,似乎又想了一会儿:「连永啊。」 我道了声「乔师傅好」,一如多年前。 他低下头重新翻手里的书,却真是老了,一页字得看上许久。握着笔写几个字,也一笔一划慢得很。他停了停,又搁下手里的笔,轻嘆了一声:「你徐太公也称病回去了,人老了就这么一回事。」他看看我,又问:「你今日怎会想到过来……」 我回:「本来一早就要过来,可家中出了点事,来得晚了些。」 他缓缓道:「我方才听书院佣工说了,工部衙门失火,你爹又是刚当上尚书。一上任就把帐房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确实难逃咎责。但一切都得看皇上的意思。所谓证据,哪里有真的?想毁掉你,徒手便能捏造罪证;若不想让你死,不论怎样都会替你开脱。其实再怎样,你爹好歹是皇帝舅舅,不会太过分的。」 「乔师傅。」我偏头看了一眼门外,将门关了起来,「当年的事,能同我说说吗?」 他靠在椅子里,整个人毫无精神,过了良久才道:「你想问……沈氏的案子?」
第78页 我点点头。 「我不能同你多说,这件事太忌讳。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两条。一来,当年沈应洛本不必搭上全族性命,是定罪后有人煽风点火,有人设法营救。这两路人,虽看上去目的不同,但却都将这件事逼到了没有办法回头的境地,先帝早对朋党忍无可忍,见此状是更怒,便索性杀鸡儆猴,让这件案彻底定死,罚得也更重。但沈氏族人远在南方,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太正常不过。」 「第二呢?」 「经这件事,朝中朋党派别一目了然。你祖父也是那时候开始慢慢收敛,再也不出头了。至于你爹,自然是随同你祖父一派。你祖父当时……」他顿了顿,皱起眉,「又与孙家是同一派。」 「所以您的意思,沈氏还有后人,且近来朝中这些事,若都与沈氏有关,那我爹也会落得和孙家一样的下场?」 他摇摇头,嘆声道:「不尽然。近来这些事,既像寻仇,又像是党争。若是皇上心里明白,那这件事到最后必然是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所以到你爹这里,也该消停了……」 自古君臣博弈,牺牲品不计其数。我将思绪理了理,想明白之后正打算告辞,却听得乔师傅道:「还有一件事也不知可不可信,皇上要修国史,届时集贤书院定会全力辅助。」 彼时我孕期的请辞书被驳回,说是可以给足时间休养,却不能说辞就辞。若修国史之事为真,那我必然逃不掉。 我深吸一口气,说了声「知道了,谢乔师傅。」便告了辞。我在集贤书院门口站了许久,官道上来来往往几辆马车,风愈发大,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正打算往回走。可我才走了一段,便听得身后响起马蹄声,我转过身,果然是赵偱。他勒住缰绳停下来,俯身将手伸给我:「上来罢。」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将手伸过去。他拉我上马,我坐在他身后,淡淡问了一句:「先前去了哪里?」 他却反问:「气消了么?」 我摇摇头。他忽然就偏过头伸手揉了揉我头髮,哑声道:「有些军务急着要处理,本打算去国舅府接你,管家却说你一早走了。你身子还不大好,走这样长的路不合适。晌午都过了,饿么?」 我又摇摇头:「没胃口。」他欲言又止,却还是转过头去。 我从袖袋中摸出竹管来,将塞在里头的纸条抽出来一看,却懵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尽是番文,完全看不明白。珠云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又是受谁指使……我纳闷良久,看了一眼他的后背,将纸条重新收进了袖袋里。 回到府里是下午,天冷了,伙房里正在准备晚饭,却很是暖和。我进去要了一碗热汤,坐下来捧着碗暖手。赵偱跟进来,在我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淡声道:「我们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伙房里的小厮连忙端了饭菜上来,我却只顾着我手里这一碗热汤。不会太烫,也足够温暖,恰到好处。 我走了会儿神,伙房里的厨子和小厮陆陆续续都走了。赵偱坐在对面给我盛饭,将饭碗递到了我面前,说:「吃一点好吗?」 我伸手接过来,看着冒着热气的米饭,问他道:「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可怜到只能无理取闹,与所有人怄气。」我语气很缓,没有发火的意思。这两日他根本不着家,能说上两句话都算是奢侈。可为何,今日一早,我却要发那样的火? 我多希望见见晴空,安安乐乐地生活。 他忽略我的问题,却慢慢道:「我们之间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摊开明说,没有必要憋着自己。」 我亦慢慢回:「你的意思是,百步有笑五十步的资格?」 「你不必这样堵我。你情绪激动、自我封闭时,我永远不知如何开口。有时我想,若我回驳你的抱怨,是否会让你更激动?我习惯冷却,但我也忘了,我早已不是一个人,我要顾及你的感受。你也说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疼,因而这旁人无法体会的痛楚,若没有倾诉,若不说出口,旁人即便试图理解,也无能为力。」他的神色黯了黯,接着道:「连自己都会与自己矛盾,又何况是两个家世、经歷、性格迥异的人相处?尝试躲避或是不顾对方的感受强势起来,都不可取。我能做的只是弱化自己。」 他蹙了眉微微低头:「对不起,你心平气和时我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去,汤要冷了。我稳住语气慢慢问:「可是你做到了吗?尝试躲避不对,隐瞒自然也不对。你有太多事我不知道,如今与你相处,我感受不到安稳,心总是悬着,怕自己随时都会被卷进无辜的争斗里。这是我的担心,也是我想重新考虑的部分。我不止一次地经歷满怀希望最终幻灭的过程,于是到了现在,索性不再抱有希望,这样就不会难过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汤碗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能将一切都冷却。 他道:「可你知道我在瞒你,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瞒着你的是什么,你不过是在等我开口。可这要怎样说?事情太多了,我都理不出头绪。你如果问,我一定相告。可你一直在等……」 是啊,你们都能一语中的,猜中我心中所想。我当真是这世上最自以为是,最喜欢和自己以及旁人闹别扭怄气的人,是活了这么多年,到开始反思自己的时候了吗?
第79页 万事都会冷,就像碗里的汤。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可以与当下握手言和,即便心里有梗,不去刻意回想,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路不就是这样吗?走啊走的,不小心摔一跤,脆弱者哭一阵子,坚强者拍拍灰,都还是要站起来继续走。我们的人生就这样一条路,总要走到尽头。 我说:「饭菜凉了,不吃吗?」 他说:「凉了就不要吃了,重新做了热的再吃罢。」 【四五】天又冷 ... 他起身打算去外面喊厨子过来,我按住他的手道:「今日放旬假,阿彰要回来,我本是预备了包饺子的。」 「那我去接他罢。」 我摇摇头:「我同管家嘱咐过,兴许现下已经安排人去接了。」我顿了顿:「想吃饺子么?一起动手罢。」 他去柜橱里将准备好的馅料和饺子皮拿过来,说:「要不你再教我一次?」 我将饺子皮摊在手心,低头道:「你这样聪明,当初还嫌弃自己手笨学不来。」我看看他,将馅料放在饺子皮上,慢慢将饺子皮捏起来:「你试试?」 他学得甚快,却突然停下来看我道:「你似乎怀疑我先前就会包饺子。」 我偏过头,继续包饺子:「无妨,我全当你是偷偷跟我学的。」 他浅笑笑,看了一眼窗外,嘆声道:「天要黑了。」 我道:「阿彰快回来了罢。他学得很好,上回将《弟子规》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还自己寻书看。不懂时也知道问,当真是喜欢念书的样子。」 我生完沅沅那阵子,他还总是问「妹妹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见到妹妹?」后来沅沅下葬,他方晓得原来有些人一面都见不上就变成了永别,沉默了好些天。小小年纪看多了生死,是要比同龄的孩子早熟的,我有时反倒担心他太懂事,失去了作为孩童的快乐。 赵偱却只道:「我希望他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浅应了一声:「是啊。」 ——*——*——*——*——*—— 饺子包好时,阿彰也刚好回到府里,他先是去老夫人那里请了安,再匆匆折回了伙房。天冷了,他近几次到伙房里总是往灶膛口钻,说暖和极了,今日他抱着一本书窜了进来,然看到赵偱坐在灶膛口却又立刻止住了步子,垮着小脸站在一旁道了一声:「阿彰见过叔父。」 说罢又偏过头,看了看正准备下饺子的我,道了一声:「婶娘好。」 他一人抱着书坐在灯下看着,我站在灶前等饺子出锅。外面风声又大起来,揭开锅盖,腾起来的全是白色的水汽,我盛了饺子端上桌,将调料分好,又装了一盘子放进食盒,让人送去给老夫人。 阿彰放下书,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吃着饺子,赵偱揉了揉他脑袋,说:「坐正了吃。」 我坐下看着他们吃,随口问了一句:「好吃么?」 赵偱说:「你也吃罢。」 「晚上不要吃太多,差不多就行了。」他今日没有吃午饭,想必是饿了吧。 我吃了一些,听阿彰说国子监的趣事。末了,他又随口道:「婶娘,孙讲书如今不在童子科了,新来的讲书可凶了。」 「不在童子科了?」我愣了一愣,难不成…… 赵偱伸手握了握我的手:「他调去兵部了,库部主事,升了品级,是好事。」 孙家正值多事之秋,他又怎可能在这个当口迁调呢? 赵偱看看我:「过会儿同你细说。」 阿彰看了看我们,搁下筷子道:「婶娘……阿彰吃饱了。」以往旬假时回来,他总要带一堆问题来问,我晓得他是又想问题目了,但今日太晚,似乎不大合适,我便伸手去揉揉他脑袋:「阿彰乖,看会儿书就去睡,明日早上再问婶娘好不好?」 他点点头,抓起桌上的一本书,跳下了椅子,一本正经道:「叔父安,婶娘安,阿彰这就走了。」然后就蹭蹭蹭跑到门口,开门出去了。 我站起来,同赵偱道:「你先回房罢,我去同奶娘嘱咐些事。」 天气愈发干冷,今年真是冷得太快,恐怕真要下雪了。走廊里不时有枯叶飘进来,花坛里萧瑟得很,枝桠嶙峋,墨色天空当布景,又显得生硬。 阿彰屋里的被子是白日里特意晒过的,我进屋时奶娘正在铺床,阿彰则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写着字。我同奶娘嘱託了几句,便关上门折了回去。 卧房的灯亮着,我推门进去,却不见赵偱人影。他从西北回来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好好谈过。每次不是我睡着,便是他在外周旋。我在椅子里坐了会儿,方要站起来,便见他推门走了进来。 他走近时我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我想起早上时朱文涛说的那一席话,问他道:「你病了么?」 他摇摇头,说:「膏方熬好了,说是早晚温水送服一次即可。我加了不少蜜糖,应是不苦的。」说罢他将一直收在背后的手伸出来,託了一只瓷罐子。我伸手接过来,还有余温,想必还未冷却好。 「还未冷透,那就明日再吃罢。」我将瓷罐子放在桌上,低头搭上了他的腰带:「我想看一看你的伤口。」 「没什么事,已经好了,在后背。」他说罢转过身,张开双臂,任由我拆他的腰带和衣服。 空气清冷,浮着隐隐约约的药香。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罢了,天气冷,别又冻坏了。」
第80页 他站在原地停了会儿,转过身索性将外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孙正林的事,应当是成徽在背后动了手脚,但这小动作却并没有恶意,想必是念及同窗情谊。可孙正林却让我转告你,要小心成徽。」 我沉默了会儿,问他道:「依你看,成徽此举,又是为何呢?」 「你们三人关系太过要好,故而也从未有过猜忌与防备。你与孙正林兴许是同一个立场,但成徽却又是另外的立场。有些事我当下虽不能十分确定,但……我想你一样怀疑过,成徽与沈氏有所牵连。」他顿了顿,又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时伸了援手,最后被反咬一口都不知道。」 我明白,可为何孙正林却一反常态不来找我?那日下大雨,他揪着成徽一道过来,是想将这件事挑明吗?既然如此,为何突然又退却了?被人威胁?还是想通了? 「我会帮你查。」赵偱停了停,同我道,「近来想通许多事,该狠心时必须狠心,不能拖泥带水。」 「是。」我应了一声,从床上抓了一条毯子过来递给他,「别冻着了,洗漱完早些睡罢。」 「连永。」他抓过我的手,慢慢道,「其实我有想过,为何近一年时间不见,我们之间就突然远了这么多。」 「无妨,都会好的。」我还曾说过,我们来日方长。所以急什么呢? 他踯躅良久,道:「若是你觉得这相处让你不舒服,我们可以分开一段时日。」 我弯下腰脱鞋子,沉默良久,回他道:「好。」 ——*——*——*——*—— 他素来起得早,我便起得更早,待他穿衣服的当空,我将竹管递给了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接过竹管道:「这是什么?」 「偶然间所得,但字条上写的皆是番文,实在不知道写了什么。我想你看得懂,便拿给你看一看。」 他蹙眉将纸条抽出来,摊开来看了一眼,遂立即收进了袖袋里。他这神色不常见,我便问道:「是什么?」 他却问我:「从哪里来的?」 我想了想,既然是珠云给我的,有很大的可能是来自皇宫,便回道:「宫里。」 「我知道了。」他又道,「这件事不要同任何人提起,只当做没有这回事。」他蹙蹙眉:「还有多少天到除夕?」 我算了算,回道:「还早。」 他将鞋子穿好,站了起来,轻嘆出声:「今日就留在家里罢。」 我低头抚平他衣服上的褶子,道:「集贤书院有事,我今日得过去了。」 他微愣怔:「我不是替你请辞了么?我昨日还以为你只是念旧去了一趟而已……」 我抬起头,抿了抿唇角:「没有用的。你一走,请辞书就被驳了回来。近来七七八八的传言颇多,乔师傅说皇上想要修国史,徐太公又因为身体不好在家里休养。这样的事,集贤书院必当全力以赴,恐怕又要忙了。我去看看阿彰有没有起,你先去吃早饭吧,不必等我。」 等他走了,我带着阿彰去吃了早饭,天才亮。 到集贤书院时一个人都没有,四下冷冷清清。乔师傅姗姗来迟,见我来了,说:「又何必来这么早,以后有得忙,现下能歇就歇着罢。」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何况过会儿我想提前走,若是晚来便太不像话了。」 乔师傅指了指斜对角的座位,道:「替我做个摘录罢,该划的我都划下来了。」 我便坐下来埋头做摘录,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乔师傅似乎看出我有心思,便道:「你若有事就走罢……我这儿不忙。」 我想去兵部找孙正林,遂将手头的事做完,便告辞离开了集贤书院。 然我刚走到门口,便有一名宫人匆匆赶来挡了我的去路,他捏着一张腰牌道:「奉太后娘娘旨意,请温大人进宫一趟。」 「太后娘娘?」虽然这腰牌很眼熟,可这名宫人我却从未见过。往常温太后遣人过来都是熟脸,且昨日珠云才来找过我,何故今天又要召我入宫?他似乎瞧出我的疑惑,道:「温大人是不信?」 我看他一眼,冷冷问道:「公公知道是什么事吗?」 「太后娘娘的心思奴才如何晓得?还请温大人走一趟吧……」 「我若不去呢?」 【四六】血债血偿 ... 「那可就由不得您了。」话音刚落,便看得后面马车上跳下另外两名宫人。 我扭头朝书院里头大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那两名宫人拽住我,道:「劝温大人还是老实些好,别伤了自个儿。说是带温大人进宫,自然就是进宫,奴才们还能违抗旨意不成?」 小人的话素来不可信,但我根本没得选。这会儿应是到了府里人来送午饭的时候了,可门口一个人都没有,真是急死人。我被塞进马车里,两个宫人死盯着我,生怕我跑了似的。我打开车窗帘子瞥了一眼外头,顺着这条官道走到头便是皇宫,中途我有没有可能遇到什么人?不晓得是不是急昏头有了错觉,我竟蓦地瞥见珠云骑着马飞奔而过,我方将头探出去,一只手立刻伸过来将我拽了回去。 珠云方才回头看了我一眼……是我的错觉吗?她到底是谁?为何总是出没不定,像极了幽魂…… 我靠在车窗边心急如焚,甚至担心这辆马车不是往宫里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倏地停了下来,我贴着车窗帘子听外头的动静,应是已到了宫门口,侍卫说话的声音传来,然奇怪的是,连车帘子都没有打起来查看,便准行了。
第81页 只行了一小段,车子便又停下来,宫人拉着我下了车,我看了下周围,两边皆是高高的宫墙。为首的那名宫人瞧了我一眼,道:「温大人,先去见见我们家主子吧。」 我心中猜到是宋婕,可却又猜不到她到底为何要见我,又为何假借太后旨意。我料到没什么好事,然当下境况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我忍下心中愤怒,握紧了拳跟着宫人往她的寝宫去。然我方进了殿,门就被关了起来,环顾四周连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正好,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将钗子拿下来握进袖中,过了会儿,宋婕的声音响起来,却四处不见她人:「吓坏了吧?文人屁个用处都没有。」 她走出来,笑了笑道:「你怕什么?本宫才不会污了自己的地界。不过是想找你聊一聊……」 我冷冷道:「言辞多为虚假建构,我既然不信你,又何必听你多费口舌。」 「只怕你是口中不信,心中却信得很呢。本宫呢,今日是特意给你道个喜。」她顿了顿,又走近了一些,「赵偱打了胜仗回京,皇上说要赏,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本宫索性好心一回,做个媒人。据闻冷监丞对赵偱可谓一往而深,既如此,倒不如成全了她。无后乃大不孝,你一无所出,是不是该让个位?」 她笑了笑 ,站到我面前,诡笑道:「不过本宫呢,急性子,总觉得你们中原人太过磨叽。今日早朝结束,皇上召见赵将军的时候,本宫心血来潮去了一趟茶房,在赵将军的茶里加了些东西。冷监丞当时也在场,本宫是看着她扶赵将军回去的。据闻是去了官舍,本宫的下人不懂事,前一日偷偷将冷监丞香炉里的香给换了。」她笑意愈发浓,声音飘着一样:「那是一炉……合欢香。」 她偏过头笑得丧心病狂,连钗尖抵上自己的喉咙都未发觉。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按着她,抵在高大的樑柱上。我竭力压着自己的声音:「我说过不会放过你,就算我搭上自己这条命,也要为沅沅报仇。」 她冷笑笑:「你杀吧,赵偱现下不知道在做什么呢。本宫不动手,动手就输了……」 「你以为我说着笑的吗?!」钗尖已扎了进去,她从侧方抬起一只手来,迅速掐上了我的脖子。压痛和窒息感一齐袭来,我手上一使劲,巨大的推门声却突然传来。 一个熟悉的女声迅速响起来:「都在做什么?!」 她倏地放了手,我连喘几口气,珠云已经跑上来夺过了我手里的钗子。珠云道:「冲撞昭仪娘娘了,可太后娘娘有请两位,寝殿大门关死,珠云也实在迫不得已,还请昭仪娘娘恕罪。」 宋婕冷冷看了她一眼,从地上站了起来。珠云又不急不缓道:「您脖子上有血,还请擦干净了换身衣服再走,莫要吓着太后娘娘。」 珠云这副模样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待宋婕往偏殿走了,她从袖袋里拿出一块白绢布,替我将钗子擦干净了,又替我戴上。 我顺了顺气,正要往外走,她却一把拉住我,在我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赵将军安好,你不必听信这个女人的胡言乱语。」 我一惊,蹙眉看了看她。她却浅笑笑,看了一眼殿外跪了一地的宫人,对我张了张口,声音极低:「一切尽在掌握。」 到了温太后殿内,我方晓得今日这一切皆是局,皇上皇后竟然也在场。我环顾殿内,气氛沉闷,行了礼之后,温太后也不说赐座,只淡淡道:「我老了,你们折腾你们的吧。本是想着许久不与你们一道用膳了,加之天冷,想热闹热闹,却突然查出这等事来。」 我听得皇上冷冷道:「宋昭仪,听闻你一直与大宛国主有信件来往,是这样吗?」 宋婕跪着还没起,她淡声回道:「曾与母亲写过几封信。」 皇上道:「你汉文好,听闻你生母也是汉人,写信是用汉文还是番文呢?」 宋婕朗声应道:「随心而已。」 「好一个随心而已。你当宫里的人都是瞎子吗?」皇帝偏过头看了一眼苏公公,苏公公即立即捧着漆盘走了下去。 「方才皇后娘娘说你在宫中养鸽子,还不止一只。朕以为你不过是喜欢,哪里晓得你竟违反宫规,私自用信鸽与外头传信。谁晓得你是写给谁,又是写了什么?!」 漆盘上摆着的是一张字条,皆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竟与珠云给我的那张字条分外相似。我听得皇后说道:「陛下何必空生气,若宋妹妹真是与自家生母写些贴己话,倒不是冤枉她了么?既然这上头写着的是番文,那便请懂番文的师傅来看看便好。」她看向我,停了停又道:「这朝中会番文的,赵将军也算得上一个罢。不如就请赵将军前来看看罢。」 皇帝依旧沉着脸,默声了半天道:「传赵偱。」 宋婕道:「皇上只请赵将军,莫不是有偏信之嫌?若赵将军诬陷臣妾,那臣妾岂不是百口莫辩。」 「放肆!」皇后娘娘道,「赵将军乃忠良之后,一国良将,又怎会诬陷你一介女流!」 宋婕不卑不亢:「陛下,人心叵测,兼听则明。」 皇后方要回驳过去,却被皇上制止了,他沉默了会儿,道:「再请薛博士。」 这个决定充分表明了皇上对赵偱的不信任,以及对宋婕偏爱。那种即便你犯了错,我也宁愿相信你有苦衷的无奈心情……真是万分复杂。
第82页 薛博士对番文多有研究,虽说得可能不如赵偱流利,但就文本上的造诣,恐怕是非常之高。 等待的过程无比漫长,这其中太后还说外臣不方便进来,要不要移至前门殿审,却都被皇帝给驳回了。出乎我意料,赵偱竟然先到了。他只看我一眼,神色无比沉静。他行完礼,皇帝也并未让人将字条拿给他。 皇后道:「就让赵将军先看看罢。」 皇上道:「先不急。备好笔墨,爱卿将字条的内容译成汉文写下来罢。」 赵偱应了声,坐下来提了笔,接过苏公公递过来的字条,慢慢写着。 待他写完,苏公公将他写的纸拿走呈给皇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偱,他依旧神色寡淡,却做了点小动作。然所有的人注意力皆在皇帝手中那份译稿上,谁也没有注意他中途偷换了字条。 我看皇帝的脸色稍变了变,紧接着便听得外面传:「薛博士到。」 薛博士进了殿,瞧见这阵势似乎有些懵,他过来行了礼,手还是哆哆嗦嗦的,仍是老样子。他坐下来,苏公公将字条从赵偱处拿过去给他,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提笔开始写。 译稿方呈上去,素来谨慎的薛博士哆哆嗦嗦道:「陛下,细节之处微臣兴许译得不到位,还请见谅。」 皇帝铁青着脸不说话,将两张纸扔了下去,沖宋婕道:「枉朕这么偏袒你!先前说大宛只是假意归附,这么看倒是当真的事了!你大宛狼子野心,竟敢假称归附,却对我西疆虎视眈眈!你与大宛国主通信,字字显出你不过是大宛细作!朕……」 他有些气急,皇后紧接着道:「皇上仅凭一张字条就断了案,外人只怕得说皇上武断了。既然宋昭仪免不了嫌疑,不如去搜一搜。」 皇上似乎是狠下心,沉声道:「搜!」 宋婕却倏地站起来:「皇上要臣妾死有的是理由,又何必再费心思去搜臣妾的寝宫!」 「宋昭仪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么?」皇后发话道,「来人,先押着她,别伤到皇上。」 我看了一眼温太后,她竟慢悠悠地吃着点心。这一局棋,是她布好的吗? 又是等待,又是沉默。太后道:「今年冬天新做的点心,都不尝尝吗?」说罢珠云将点心盘分下去,皇帝似是压着怒气,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宫人抬着一个鱼缸进了殿,他的眉才舒展开些。 「这鱼缸又怎么了?」 奉命搜查的领头宫人道:「宋昭仪处旁的倒是没有,但诡怪之物颇多。奴才瞧见这鱼缸里头的水似乎不大对劲,便将它抬了来。」 「胡闹!不过是一缸鱼。」 皇后娘娘道:「陛下,听闻宋昭仪的生母曾在曲山待过一段时日,曲山巫道盛行……臣妾偶然听闻,不寒而慄。」 皇上道:「薛博士,你见识甚广。可知道曲山巫术?」 薛博士回道:「待微臣看一看罢。」他走到鱼缸前,低下头看了看,「呀」了一声道:「陛下……这是降头术啊……微臣曾听闻,有青楼女子为求恩客一心一意,下此鲤鱼降。」 皇上紧蹙起眉,薛博士接着道:「微臣不敢妄言,鲤鱼降乃是以女子经布浸泡之水养成的鲤鱼,只要对方服食此鱼,便是中了此术。」 皇后冷声道:「宋昭仪,你竟用巫术争宠!」 【四七】死而復生? ... 宋婕冷笑道:「陛下真信吗?觉得臣妾是因用了这降头术,才得到恩宠?降头一说毫无根据,不过是薛大人胡编乱造罢了。臣妾人在这里,皇后娘娘若是有心要诬陷臣妾,让人放一块污布到臣妾的鱼缸里,那臣妾可当真是百口莫辩。若陛下非得给臣妾定罪,臣妾恐怕也没有法子。皇后娘娘平日里便处处为难臣妾,现下看来,可真是忍到不能再忍的地步了。皇后娘娘若真要置臣妾于死地,臣妾不过是俎上之肉,任人宰割罢了。」 皇上看看她,又指着薛博士厉声道:「你这说得可有依据?!」 薛博士哆嗦着跪了下来,方要开口,温太后便懒懒道:「连永,薛大人老了,记错了也是有可能的,你师从他这么些年,想必也学了不少,你倒是说说看这降头之事,是否胡编乱造。」 我勐地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却听得宋婕故作惊讶道:「她如何在这里?!」可真会转移视线,说我出现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正琢磨要不要将事情原委说出来,却惊觉若是说了实话会将赵偱一起牵连进去,说不定届时这件事要追查得更深,对于谁都不是好事。 温太后将杯盖重新盖上,偏过头道:「哀家想念侄女了,请她进宫聚一聚还犯了王法不成?!」她又道:「苏公公,定罪前还是不要让她说话的好。」 苏公公应了声,便取了布团堵了宋婕的口。温太后看向我道:「连永,怎么不说?难道真未听过降头之事?」 我跪下来回道:「薛博士所言确有依据。降头术乃佛经小乘中『谶』之小部副本,方才皇后娘娘说宋昭仪母亲曾在曲山住过,曲山邪术较之降头术乃更为高明,据闻是『谶』之正本。宫闱之中邪术巫蛊实乃大忌,大多未听说过民间歪门邪术,然确实有证可考。下臣虽不才,然集贤书院中记载降头邪术之事也是有的。听闻宋昭仪在民间住了十几年,且又与母亲一道在曲山居住过,耳濡目染也是常情。」
第83页 温太后慢慢道:「皇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从她进了宫,宫中奇谲之事还少吗?押下去严审罢……哀家倦了,这儿闹哄哄的,连个饭都吃不安宁。」 她站起来,留下跪了一地的人走了。珠云扶着她离开,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眨了一下左眼。我轻蹙了眉,却听得皇帝寡着一张脸道:「宋婕押下去候审,其余人都散了罢。」 我回过头,看到宋婕狠狠瞪了我一眼。待皇帝走了,我方要起身去扶薛博士,赵偱已是将他扶了起来,道了一声:「薛博士辛苦了。」 薛博士看看我,垂着头便往外走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跟着赵偱也出了殿门,由宫人领着往宫门口走。一路上赵偱一言不发,只顾着走路。到了宫门口,他牵过侍卫手里的马,带着我往前走。我问他:「打算走回去吗?」 此刻宫门口距我们已有一段路,他停下来道:「连永,你爹回来了。虽是软禁在家,但也好过先前。」 我急忙问:「什么时候?」 「上午回来的,但当下你还不能见,国舅府限进出。」他整了整马鞍,看着我道,「上马罢。」 我动作笨拙地爬上马,赵偱即刻便翻身上马坐在了我后头:「先送你回府。」 「今日之事,先前有人告知你?」并不能排除珠云提前告诉他的可能性。 他道:「没有。」 我又问:「皇上给你看的字条又是什么呢?」 他淡淡道:「与大宛的来往信件。」 我转过头,恰好看到他的嘴唇,我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中途换了字条?」 他微微张了张口,轻抿了一下道:「她写法隐晦,薛博士番文造诣虽高,但不见得能理解一些俗定的写法,若直译兴许觉得佶屈聱牙。」他停了停,又说:「连永,这件事还没有完。宋婕涉及多方利益,让她痛痛快快地死虽然容易,却有些便宜她了。」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先前觉着你为人太过温和优柔,从未见你狠心的样子,如今得见,倒觉得诧异。」 他嘆声道:「你又何必说得如此生分。」 我道:「不是生分,我知道一个人有许多面,多了解你不好吗?其实细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你昨晚说,两个人可以试着分开过一段时日,可我们分开了那么久,还不够吗?珠云给了我一把钥匙,将我带去了连翘原先的住处。她说若我无处可去,便可在那里暂住。今日我进宫,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皇上要赏你,便给你赐了婚。不知道是真巧合,还是故意安排,我隐约觉得,似乎我要离开赵府,住回连翘原先的居所。我只问一问你,有赐婚这回事吗?」 我闭眼等答案,却等来一句:「是。」 我淡声问:「是冷蓉?」 「不是。」他顿了顿,「是邹之道的二女儿。现下朝争派别愈发明显,你和邹家其实是对立的,皇上是想以此牵制我,朝堂上我不能倒向任何一方。但若其中任何一方出事,最终我还是逃不掉。若是以后他想降罪,两边随意找理由皆可。」 「邹之道的二女儿?」我心惊,「邹敏的妹妹邹云吗?!」她不是溺水死了吗!难道真的是珠云?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勐地掐了一下自己:「你确定是邹之道的二女儿?」邹之道只有邹敏和邹云两个女儿,其余全是男孩子。可邹云已死,这个二女儿……难道是他收的养女吗? 「怎么了连永?不用着急,我会想办法推掉。」 「我认得她!」我回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睛,「可她早就死了!」 「别慌,回府再说。」他一手握紧了缰绳,另一只手又握了握我的手。我一路上脑子乱得很,邹云这个人若是没有人提,我早就忘了。可珠云一出现,便迫不及待地让我以为她就是邹云,还总是神出鬼没,让人恍惚以为真的有死而復生一说。现下皇帝又赐婚,让赵偱娶邹之道的二女儿…… 我不信鬼神说,因此珠云绝非可能是邹云,除非她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且被邹家收为了义女。可此举为何?先前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珠云是帮我的,可现下……她又到底是什么心思呢?她背后的那个人,又是什么目的? 回到府里我定了定神,跟赵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疑惑。除去当日拉着珠云听墙角那段,其余事我皆悉数告知。赵偱听完道:「先不必着急,我再想办法。现下有急事,我必须立刻走,晚上回来再说好吗?」 我送他出门,在府里愣了会儿,蓦地想到一个人。 我决定去见成徽,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见一见孙正林。 天色已不算早,出门时赵彰拉住我的衣服,问我往哪里去。我说:「婶娘出去见个人,若是叔父回来时婶娘还未回,便说婶娘去见孙讲书了,记住了吗?」 我出发前还担心孙正林今日值宿不在府中,可等我到了孙府时,他恰好回来。他从马上跳下来,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府里的下人,许久才道:「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他面容清瘦,也失了当初神采,厚厚的官服压在身上,显得尤其没有精神。我看一眼府里,四下哪里还有以前的风光,虽然还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却委实冷清。 我们家现下兴许也好不到哪里去,而我甚至连家门都进不了。
第84页 近些日子,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多,以我单薄的想像力和承受力,就快要觉得自己被压垮了。 孙正林看看我,嘆口气说:「我去换身衣裳,你先去书房吧。」 我一个人沿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往书房走,周遭干冷得人都皱了起来。书房里也冷,我关紧门,缩着脖子对着双手哈了哈气,又搓搓手,想暖和一些。 过了许久,孙正林才过来。他换了一身灰白色的长袄,脸色也不大好。兴许是察觉到书房太冷了,他走到东边角落里,俯□拿了火摺子点暖炉里的木炭,但木炭似乎是有些受潮,烧着时有烟,他咳了咳,站起来转过身看我一眼,轻描淡写道:「没法子,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俸禄也少。」 天色暗了,书房里的一切都昏昏昧昧,我也看不大清楚他的脸。 他又点了烛台上的蜡烛,同我道:「坐吧,椅子都干净的。」 我看看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笑笑,面容在不停摇晃的烛火下竟有一丝沧桑的意味:「不就是没给你上一杯热茶吗?至于这样看着我么?方才跟伙房说了,过会儿直接给你送晚饭过来吃。」 「对不起,这么久了,我都没有来看过你。」喉咙口像被卡了东西,说话的声音都教人觉得陌生。 「就你那张刻薄嘴,要看到我们家变现在这模样,还不得笑死我。」他坐下来,拿了竹籤挑了挑烛火,「共富贵可以,同贫贱不好。人就应该想着自己怎么过得好。」 见我没有回应,他又瞥我一眼道:「话说回来了,你爹那事,怎么样了?」 【四八】一念间 ... 我低头看一眼有些脏的鞋子,回道:「软禁待查。」 「近来待查之事可真多,我今日回来的时候听说宫里也出了事,恐怕今年这年关,没人能过得如意。」他伸手从角落里拿过一只孤零零的橘子,说,「吃橘子吗?」 我摇摇头:「不吃了,我就想问些事。」 「你说。」他自己开始剥起橘子来。 「你见过一个叫珠云的姑娘么?」既然珠云曾说遇见过孙正林,若此言不虚,想必孙正林也是见过她的。 他勐地抬起头蹙了蹙眉:「你是说那个左眼角有一颗血痣的姑娘?」他顿顿,说,「她跟我说她是邹之道女儿,可把我给吓着了。我心说邹云不是已经……」 「今日赵偱同我说,皇上赐了婚,让他娶邹之道的二女儿。你也知我不信鬼神,人死復生这种事本就是胡扯,既然她非得让旁人觉得她是邹云,那事关邹家,这件事,成徽应当知晓一二。可你又让赵偱带话给我,让我小心成徽。」我停了停,「我产前你曾带着成徽到赵府来,当时虽气势汹汹,却无疾而终,你连到底是个什么事都没说就走了,后来也不曾来过。我虽不晓得你们之间到底有何过节,可你要我提防成徽,可是因为你舅舅的事情?」 他沉默良久,将剥好的橘子放在桌子上,也不吃,干巴巴说了一句:「就算是吧。」 「你舅舅的事,到底与当年的沈氏案有没有牵连?」我慢慢道,「不要瞒我,我信你定是暗中查过的。」 他答得倒是很利落:「有。」 我立刻问道:「成徽和沈氏有没有牵连?」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他应了一声,便看得小厮端着漆盘进来,在我右手旁的茶几上摆了些简单的饭菜,又匆匆退了出去。 孙正林道:「你趁热吃,吃完再说。」 我看他一眼,端起饭碗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吃,倒是真饿了。我不急,我给你时间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说,以及……到底要说什么。 我将碗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搁下饭碗时,孙正林波澜不惊道:「不是牵连不牵连,是他根本就是沈氏后人。」 我还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 我放下筷子揉了揉太阳穴:「方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孙正林慢慢重复道:「我说,他就是沈氏后人。」 「沈氏后人。」我平静地复述了一遍,「你说他是沈氏后人。」所以成氏长子的身份是假的,这么些年韬光养晦却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他是为了替沈应洛报这个仇才一步步往上爬,攀附权贵,与邹敏成婚不过是借一把力?」我皱皱眉,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暖炉子,「解释得通吗?他若是沈氏后人,将你们家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你都不去揭穿他那张假面吗?!他可是沈氏余孽啊,一个本该死的漏网之鱼,这种罪甚至可以将邹家牵连进去,不是一举两得吗?又替你舅舅报仇,又能够除掉政敌。你心慈手软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一厢情愿的杜撰?」 他嘆口气,用了罕见的语气说道:「连永,冤冤相报你明白吗?」 我沉默,屋子里静得只听得到唿吸声,我又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连翘。」 连翘?! 他看我一眼,双手交握道:「你与她很久不通信了对不对?」说罢他又俯身拉开底下一个抽屉,拿了一叠信封放到桌上:「自己拿回去慢慢看吧,她写了很多,有事没事都往我这里寄信。她说,听闻沅沅的事,反而不知如何安慰你,觉得你需要自己冷却,兴许过了一阵子就好了。」 我起身去将信拿过来,却因光线太暗而看得模煳,我收起信,缓缓问道:「她在江南,过得好么?」
第85页 孙正林道:「她很好。」 我点点头,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道:「我爹的事,你认为同成徽有关联么?」 「不好说。」他抿抿唇,「按理说你爹跟沈氏之间没有直接恩怨,不该招致报復。可就这情形来看,成徽又有嫌疑。连永我劝你想清楚,你爹这件事兴许只是朝争的牺牲品。我起初也觉着这事是成徽动的手脚,现在看看倒觉得蹊跷。成徽有他的心思,邹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认为这事多半是与邹家有关,并且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 我听他说完,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成徽的身份,真的不打算戳穿他么?于自己家族而言,这可是不忠不孝不义之举。」 「选择何其艰难……」他摇摇头,「可我得知原委的那一瞬,却是想将这事瞒着的。既然如此,不如就遵从自己心。上一辈的恩怨,做个了结也是好的。我舅舅说,贬去地方为官也无甚不好,至少自在。人老了,就图个安稳罢了,拼搏一辈子,到头来散尽家财,想通就好了,人反正什么都带不走的。」 「你倒是想得通透,我到现在还过得乱七八糟,摸不着头绪呢。」我站起来,揣着信正打算告辞,他却突然喊住我。 「连永,你如今是不是很在意赵偱?」 我背对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我说不好。」 「陛下赐婚,若是硬拒,恐怕不大好。而且此举看上去是为牵制他,若是拒了,便足以表明他不肯受控,一个不受控的将军,是很危险的,你明白吗?」 「我知道。」不论是对皇帝、还是对赵偱本身,不受控这一条都很危险,「如今你也变得正经了,连玩笑也不会开,兴致勃勃当起说客。你的意思我明白,赵偱非娶这位邹二小姐不可是么?那我倒要看看,背后那个人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那位所谓的邹二小姐,又是在想什么。我这就先走了,改日来我家吃晚饭。」 他道:「外面冷,天又黑透了,还是送你回去吧。」 「我得去一趟成徽那里,不弄清楚这些事,我睡不踏实。若是赵偱过来,你便让他去成府吧。」 孙正林最终只送了我一段路便回去了,兴许是不大想见到成徽。他和我一样,都是缩头乌龟。说起来,当年想要帮成徽那个人是我,后来还将孙正林一道牵扯了进来。想想他在暗,我们在明,我们对他的认知完全都是错的,我便觉得当初真是愚蠢。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悲悯心泛滥去周顾旁人。 ——*——*——*——*—— 夜色清美,天气冷得仿佛马上就要下雪。成府大门紧闭,我抓起铜环一下一下地叩着门,良久才有人匆匆跑来开门。成府的管家只与我有一面之缘,却还记得我,他道:「温大人?这么晚来有事么?」 「我找成徽。」 管家支吾道:「大人他……」 「不在府里么?」 管家赔笑道:「这倒不是……可、可大人身体抱恙,似乎不大方便见您。」 我厉声道:「探病也不行吗?」 「这……」 他正犹豫要不要放我进去,就听得邹敏的声音传来:「让她进来。」 我微偏过头看邹敏一眼,距离有些远,加之灯笼的光线着实昏昧,看不大真切。管家让我进门,又匆匆将门关上,我回头看一眼,便跟着他往前厅去。 我方才隐约瞧见邹敏进了前厅,难不成邹敏是想先会会我?我跟着管家进门,他要带门出去时,邹敏道:「去温一壶酒送来。」 「不必了,我不喝酒。」 「天气冷,喝点小酒又不碍事。」她微微扬了唇角,「成徽病了,不方便见你。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既然是一样,那下臣就问一问邹大人,成徽是谁?」 她微微眯起眼,身子靠着椅背慢悠悠道:「温连永,再过些日子,邹云嫁过去,你我就是一家人了。皇上真是考虑周到,还允许赵偱娶平妻,多好啊,左右都是美人在怀,身为女子的我也同样艷羡。」 我就知道她会避而不谈成徽身世,那好,既然提到邹云,那就先邹云的事情说说看。 「不知是我们当年都记错了,还是你妹妹当真有本事,自己死而復生了。难不成到时候你们家是想送一个牌位来拜堂吗?」 她笑笑:「我妹妹那么好认,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我看着她道:「不知邹家何时变得如此随意,街上找个左眼角有血痣的姑娘就称是自己家的闺女。」 「按说这是家事,我本无可奉告,但既然你如此想知道清楚,我倒是想说一两句了。自从小妹早夭,我姨娘就再未笑过,我爹遂从族中过继了一名女儿过来,亦叫邹云。这名养女一直都当亲女儿养着,你敢说她不是我邹家的二小姐吗?」 「竟有这等渊源。可不知为何,邹家要将宝贝的二小姐送进宫呢?」 「邹云自小伶俐,却不懂规矩,去宫里学一学规矩又怎么了?」 很好…… 如此说来,珠云当真便是他们口中的邹云。可她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呢?她为太后做事,除掉宋婕兴许只是她分内之事。我先前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帮我,如今细想,倒是我想错了。提前将连翘住处的钥匙交给我,除掉宋婕,再嫁入赵府……她是预料到我届时我会赌气搬出赵府?
第86页 按照我以前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这样做。可她与我相处时间这样短,又怎可能将我的脾性摸得如此清楚。因此定是有我的熟人相佐……那么,会是成徽吗? 我正琢磨着,就察觉到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转过头去,看到门被推了开来,管家推成徽进了屋,从小厮手里接过漆盘,上头摆着几碟子点心和一壶酒。他将酒杯食碟都摆好之后,关门退了出去。 成徽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轮椅里面色清寡。他微微偏过头,同邹敏道:「你出去。」 邹敏走过来轻拍了拍他的肩:「别聊太晚了,你还病着。」 待邹敏走后,我倒了一杯酒递给他:「先喝了这杯酒。然后告诉我,你既然知道孙正林的家世,当初我们向你伸出援手时,你为何不拒绝?你这么做,让人觉得这么些年的交情都被狗给吃了。你骗取同情和信任的本事太厉害,以至于我们都错信了你。可你知道孙正林怎样说吗?他说上一辈的事就这样让它过去,至于你到底是谁,他不打算追究也不打算戳穿你的假面。」 他接过我手中的酒杯,目光黯然地将酒一口饮下,缓缓道:「你们与我不一样。你们小时候热热闹闹,长大了依旧不甘寂寞。可我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当初我养父同我说:『沈氏一族于我成家有大恩,现今却遭致如此横祸,我费力将你救下,便是希望你能替你族人报此血海深仇,就算最后,将整个成氏都牵连进去,都在所不惜。』离开江南,到国子监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那时我已不知道何谓温暖,你与孙正林伸手过来时,我一时贪恋这温度,遂……」他皱皱眉:「是我太贪心。但我却能发誓,这么些年,我们的情谊却都是真的。」 我看着空空的酒杯,又给他重新斟满,嘆气道:「这杯你随意。」 他的目光依旧黯然,低声道:「你今日过来,是因为邹云么?」 我握着酒壶的手又是一滞,真好,这是不问自答,要自己来说清楚吗? 然他却道:「可关于邹云,我却没什么可说。」 我蹙起眉:「没什么可说?我以为她是你与邹家的棋子……」 他的目光轻掠过我的脸,将杯中酒又是一饮而尽:「信与不信,在你心中早已论定。即便我说了,你也是将信将疑,不会全然信我所言。因此,这与不说岂不是一样吗?」 我冷笑笑,摆弄着漆盘上的点心盘:「连翘去江南一事,你是早就知道的吧?她说有人帮她打点一切,你又知道吗?连翘在京城的那个住处,背后的东家,又是谁呢?」我看向他,他却仍旧神色淡淡,一如既往的平静。 其实问题很简单,能拿到连翘住处钥匙的人势必就是珠云背后之人,我思来想去,这屋子的主人,除了成徽,似乎再无他人。 「连永,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他将空酒杯重新搁到我旁边的茶几上。 屋子里浮着一丝淡淡的酒气,外面黑漆漆,想必夜已深。我又给他倒满酒:「那好,这件事左右也问不出来。我就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爹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道:「没有。」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爹仅仅是党争的牺牲品而已?那么依你看,如今他被软禁在家,兵部衙门这件事到底何时才能水落石出?若是永不能真相大白,那么最大的得利者又是谁?」 「很多人。」 「是邹家对吗?朝堂上的事我素来很少关注,但就近来零零散散获知的消息,拼凑起来,我也能大概猜到一二。我爹这一派倒了多少人,算是元气大伤,获利者当然是另一派。你与邹家,就是典型的为了利益而相互勾结。成家为了报仇,当是费了不少财力吧……」 他喝完杯中酒,又将酒杯递给我。 我晓得他其实并不能喝,指不定我走的时候他就醉了,可他又何必这样放纵自己? 我接着道:「可你知不知道,就算没有孙家和我父亲这一派,沈应洛当年也逃不过死的下场。而且沈应洛为何成为牺牲品,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一派的人将他推了出来。且获罪之后,还积极奔走营救,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先帝不过是杀鸡儆猴,邹家这一派难道是无辜的吗?!」 「都一样该死,不过是早晚。」他蹙眉道,「帮我倒酒。」 我看他一眼,低声道:「你是想要拉邹家替你陪葬?」这个人已太过偏执…… 我方偏过头,他却一把拽过我的衣领。我吓一跳,身子被迫前倾,酒气在鼻尖萦绕。我压低了声音道:「你做什么?!」 他身子亦往前倾,贴着我的耳朵道:「我这一生毫无意义,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我自私、固执,觉得这世道不公之处太多……我这样的人,活着做什么呢?」 「你先放开!」我用力地去掰他的手,可他手劲却突然大得出奇,我有些急,忽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管家的声音随即传来:「大人,赵将军在外头。」 成徽似乎攥得更用力,偏过头冷冷道:「让他等!」 【四九】吉贴 ... 我怒斥道:「你喝醉了,放开!」 「区区几杯酒还不至于让我醉。」他方说完,另一只手便倏地卡上了我的脖子,「我知道他会硬闯,但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因此今日有几句话我必须与你说完。」
第87页 我唿吸一滞,咬牙去掰他的手,外面传来脚步声,我焦急地等着赵偱,却听得他道:「你要知道修国史并非秉笔直书之事,古往今来因修国史死的人不计其数,你不要蹚这个浑水。你当下的处境自己也是知道的——可迁调,却不能请辞。年后江南府要修府志,西京会有人过去,你去那里是最稳妥的……」 他还未说完,前厅的门便被撞了开来。管家作势要拦,成徽却在此时愈发卡紧了我的脖子,目光冷冽地掠过赵偱的脸,厉声道:「你往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 我喘不过气来。赵偱倏地止住步子,扫了一眼打翻在地的酒杯,却依旧冷静道:「身为朝廷命官这样做合适么?」 成徽不理他,依旧紧拽着我的衣服,压着声音同我道:「温连永,你没得选,你会走的。去了江南就再也不要回来……」他贴着我的耳朵低低道:「真不明白我自己……看你过得不好我会难过,你过得好我却依旧不开心。真想就这样让你死算了……」 卡在脖子上的力道倏地松了,我方喘了口气,就被人给推了一把,摔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去,成徽的脸色惨白,神情清寡。他看我一眼,又阖上眼皮,有气无力道:「滚吧……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赵偱俯身将我从抱起来,低头看着成徽冷然道:「昔日交情被如此作践,我替连永觉得可惜。」 我回过神时,赵偱已抱着我出了成府的大门。 一点点的细雪往下飘,我偏过头咳了一阵子,听得赵偱道:「往后不要再一个人随意出门了,我放心不下。」 我点点头,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他道:「这样暖和些。」 我便不再说话,微微仰头看了看这无边无际的夜幕,漫天细雪不住地往下落,悄无声息。 ——*——*——*——*—— 赵府亦是静静的,连个人影也瞧不见。赵偱送我回了屋,握着我冰冷的手问要不要洗个澡暖和暖和。我说:「也好,我现下左右睡不着。」他便松开我的手,走了出去。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会儿,起来找干净衣服。目光触及柜子里放着的盒子,看到那支依旧好好躺在里面的琥珀钗,才又重新想起宋婕的事来。这一日事情太多,脑子都有些打结。我听着外面的更鼓声响起来,忍不住推门又看了看。 好一个阒静的雪夜,竟连一丝风都没有。我站在门口将所有事梳理了一遍,便看得赵偱拎着木桶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 「怎么站外面?进屋吧。」 我进了屋,将门关起来,缩着脑袋搓了搓手:「今年冷得太早,我快要冻死了。」 「那还站外面?不是自讨苦吃么。」他答得轻描淡写。我们俩都试图缓和气氛,装作今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却各有心思。 他将热水倒入浴桶,又去看了看暖炉,说:「太晚了,头髮弄湿了会受凉,洗澡的时候包起来吧。」 我拿了块干净手巾,将头髮裹起来,走到屏风后面,打算洗澡。我伸手试水温,便听得他又出去的声音。 我迅速洗完澡换好衣服,他恰好端着漆盘推门进来。 他看我一眼,道:「将膏子吃了再睡。」 我想起他给我的那一罐膏子来,便起身去拿了出来。天气冷,膏子凝得很快,我拿过调羹挖了一勺子,在碗里调开来慢慢喝了下去。他道:「苦么?」 「还好。」我说完将头髮拆下来,拿过妆檯上的梳子简单梳了梳。 这夜已过了半,我说:「明日都得早起,尽快睡吧。」 我仍旧是睡里侧,一如往常,却习惯侧右睡,背对着他。我闭上眼,忽觉得脖子上一热,我微微侧过头,模煳的烛光下,他的面目看起来有些模煳。 我问:「怎么了?」 赵偱理了理我脖颈间的头髮,说:「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我翻个身,他轻揉了揉脖子两边的掐痕,问道:「还疼不疼?」 我今天被人连掐两次,下手都那么狠,仿佛再久一点我就真的没意识了。窒息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我下意识咳了咳,赵偱突然要起身,说:「帮你上点药。」 我按住他:「不用了,没多久就会好的。」 一下子遇见这么些事,内心却如这雪夜一样平静。 他的气息渐近,既熟悉,又带着陌生的疏离。他的鼻尖碰到了我的额头,有些微凉的唇也贴了上来,顺着眼皮移至鼻樑,末了又往下,轻轻柔柔地亲吻着我的唇角。 我一动也不动,这触感太遥远太陌生,让人喉咙口蓦地泛起一丝涩然。 他的手揽住我的后颈,微微离了我的唇哑声道:「连永,看着我。」 我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模样没有变,一如往初。今日孙正林问我如今是不是很在意他,我却回答得模稜两可。我还记得在夜市天棚底下,他说「不负卿意」的模样。我们曾经彼此交付,并决定不再纠结那不可控的死生之事,曾一起期待过孩子的降临。我们和乐过,也会心笑过,那一段时日回忆起来真是弥足珍贵。 感情的事上,有些人慷慨到随意施捨,有些人却又吝啬无比。我不知自己属于哪一类,但感觉就像是——一把火烧起来,余热散尽,就再也没有温度了。我们仿若是戏台上依依呀呀的戏子,孤独地唱着曲儿,底下观者兴许热热闹闹,抑或毫无回馈。以前习惯了付出不要回馈,一旦受过回馈,再次回到付出不得回报的境地,又有浓烈的失望和被抛弃的落寞。
第88页 红色的细绳从他中衣里露出来,我伸过手,顺着细绳摸到了那枚戒指。 我对着光看了良久,嘆气道:「这大半年,我多数时间都在盼着你回来。」我很想你。睡梦中惊醒了想抱抱你,手脚冰冷想偎着你取暖,有烦心事想说给你听,开怀时能与你分享。 他握着我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慢慢道:「在我眼里,你如今就像没有余温的死灰,我想让你暖和些,却找不到办法。」 我伸过手去抱住他:「这样就暖和了。」他轻抚了抚我的后背,嘆息道:「那就睡吧。」 ——*——*——*——*—— 我们起了个大早,外面漫天积雪,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我方打算去伙房,便有小婢过来喊我去老夫人那里一道用早饭。我微蹙眉,遂又匆匆折了回去。 老夫人许久没有喊过我一起吃饭了,她今日必定是有事要同我说。我在路上揣摩良久,一只雪球倏地就飞了过来。我未来得及躲开,砸了我一身碎雪。我望过去,赵彰蹭蹭蹭跑了过来,行了个礼道:「阿彰不小心砸到婶娘了,还请婶娘不要怪罪。」 我拍了拍衣服上雪,俯身揉了揉他脑袋,同匆匆赶来的奶娘道:「别让小少爷玩太久雪,会冻坏手的,回房再戴个帽子吧,今天有风,更冷了。」 奶娘应了一声,我便继续往前走。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倏地回了头,赵偱一路走过来牵过我的手道:「一起过去吧。」 我偏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穿这身,今日不用出门?」 「上午不走。我方才去书房看了看,看样子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你在书房费了不少功夫。」他浅笑笑,「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你们家书房本就是闲置着的。」没人去自然清冷寡味。 「对了——」我顿一顿,「母亲让我过去一道陪她吃早饭,可是有什么……」 他道:「你还是老样子——」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西走廊,声音有些低,仿佛也在说自己一般:「替未到来的事担忧。」 我无谓笑笑:「做好周全的准备总是底气足一些。」 到了老夫人那里,我与赵偱刚问了安,她便让小婢将一封红柬呈上了桌。 老夫人看了一眼赵偱,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不问问是什么?你应当眼熟吧?」 我蹙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红柬,那是……吉贴?老夫人难不成是想说娶邹云的事? 赵偱应声道:「是吉贴。」 老夫人寡着脸道:「邹家动作太快,现下就将邹云的生辰八字送过来是什么意思?若没有默许,他们邹家犯不着这么猖獗。」 这旨意还没正式出来,都已经到了换帖子这一步,邹之道是有多想将这个二女儿嫁出去? 老夫人沉默了会儿:「既然到这个地步,想必下旨也是迟早的事。连永,你怎么看?」 我正难开口,赵偱却道:「母亲,儿子心里有数。」 「你有数?」老夫人毫不留情面地回过去,「难不成是要学你父亲吗?!」 赵老将军?我蓦地一惊。 老夫人看我一眼,似是故意说给我听一般:「当年你父亲也曾拒婚,那是不想与朝中派系有所牵连,故而自己请愿远征守关,离了京城这个纷杂地。婚是拒了,也没有被牵连,可一辈子都耗在了西疆。你若要效仿,我是不会首肯的!」 赵偱淡淡回:「母亲想多了,儿子有自己的打算,但绝不会接受这门亲。」 老夫人的声音陡然间高了起来:「你就不能妥协吗?连永为难你了吗?她是如此不体谅夫君的人吗?多娶一个又能如何?你若不喜欢邹家的二小姐,就当府里多养一口人,耗着便是了!」 我坐在赵偱身旁,这字字句句如尖利麦芒,直戳人心。 赵偱倏地站起来:「儿子不孝,母亲的打算恐怕只能是说说而已了。」语毕,他紧抿着唇偏过头,蓦地将我拉起来,语气却依旧平稳:「走罢。」 我看他一眼,却听得老夫人很是难得地喊了他一声:「赵偱!」 下卷 【五零】缱绻(上) ... 老夫人这一声让他身形微顿了顿,然他转过身去同老夫人不急不忙道:「母亲可还记得那年父亲带我走时说的话?彼时他让儿子十八岁时给他一份答卷,可他未等到那时,大哥也走了,我这份答卷还是未交。如今,我想请母亲再等一等,儿子会交这份答卷的。」 答卷?我正蹙眉想,赵偱已拉过我出了门。我从未见过赵偱如此,他对老夫人素来恭恭敬敬,没有一丝违逆,今日虽还保持着温顺姿态,可言辞却并非如此。 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十八岁……十八岁…… 老夫人曾说他幼年时因不想成为武将而被赵老将军带走,为的是带出去歷练一番,等到十八岁时再由他自己做出决断。可却因赵怀宁的去世,让他走上了没得选的这条路。若是赵怀宁当年安好,赵老将军也能撑到那时,不知他又是做了何种选择。他要给的答卷,是为了补那时的吗? 他拉着我一路沉默,到了走廊尽头时突然停了下来,与我道:「听闻朱角巷开了一间早茶铺子,想去试试么?」我看了一眼走廊外,小雪飘着,泛着清冷味道。 我看到赵彰的小身影从对面走廊拐角处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回过神,看一眼嘴角轻弯的赵偱,展眉道:「好啊,但兴许得再带一个小傢伙出去了。」
第89页 赵偱微笑着偏过头,轻喊了一声:「阿彰。」 赵彰睁圆了眼睛看了看这边,似乎还在琢磨怎么会被发现。待我们走近了,却低头嗫嚅道:「阿彰昨日将功课都做完了,今日好不容易下了雪,就出来……多玩了一会儿。方才阿彰不小心丢雪球砸到婶娘了,怕婶娘不高兴……」 赵偱下意识地揉了揉他脑袋,说:「奶娘带你吃过早饭了吗?」 赵彰抬头瞅瞅我,轻抿了抿嘴道:「大厨子蒸了糕,奶娘还没喊吃早饭我就先吃了一块……」 我浅笑了笑,蹲下来瞥一眼他肚子:「玩到现在了,可是又饿了?」 他点点脑袋。 奶娘此时匆匆跑来,口中喊着:「我的小少爷哟,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近了又止住步子:「将军、夫人安。」 赵偱道:「替夫人将斗篷取来罢。」 奶娘看一眼阿彰,应了声「是」,便又折返了。阿彰嘟囔道:「奶娘总将我当成小孩子。」 我颳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不是小孩子?」 阿彰皱眉,想了会儿道:「她将我当成小小孩子……我又不会乱跑走丢了……」 「说了小小年纪不好皱眉。」我朝他挤挤眼,他有些小心地抬头看了一下赵偱。这小人精! 「婶娘和叔父要出门,带你一道去吃早茶好不好?」 他弯弯嘴角,小酒窝越发明显。 待奶娘将斗篷取来,走到门口,才看到早已备好的马车。我微诧,偏头看赵偱:「你一早便打算……出门?」可他明明说上午不出门的,诓我。 「母亲让我过去,我大致觉着这顿早饭是吃不成了……」 我正要将阿彰抱上马车,一双手已伸了过来:「我来吧。」 阿彰还是怕他,我不晓得这隐隐约约的惧怕是从何而来,但阿彰一上了车,便往我这边靠。赵偱的手伸过来,阿彰抬头很是无辜地瞅他一眼,他又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 这叔侄看来相处得不大自在。 我浅笑笑,伸手掀开车窗帘子一角,雪还在下。朱角巷……那不是在我家附近吗?赵偱回京不久,才不会留意到新的早茶店开张。我正揣摩他的用意,阿彰突然轻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低头小声问道:「阿彰怎么了?」 他小脑袋凑过来,同我耳语道:「婶娘,阿彰是不是不该跟出来?」 我笑着揉揉他脑袋,看了看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赵偱。他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这人就连睡着时都不会有笑意的。 朱角巷到了,他也掐准了时间醒了,看我一眼便立即下了车。他将阿彰抱了下去,指了指脚凳,将手伸给我。 我下了车,两边望了望,这条街虽然离我家近,但我很久没有来过了。走到前面路口拐出窄巷,便可以隔着大道看到我家大门。这两边的店铺倒了不少,又新开了几家,在这雪天里,看上去有些许清冷。 我们进了那间新开的早茶铺子,伙计连忙迎了上来,领着我们往楼上走。我们坐的是最里面一间,仿佛理所当然。此间赵偱一句话也未说,但我却感觉到小伙计是认得他的。 赵偱同伙计吩咐了几句,又突然看我一眼,顿了顿,旋即又道:「没事了,就这样吧。」 我将斗篷解下来搭在椅背上,此时突见一男子急匆匆走了进来。他方要行礼,赵偱及时托住的手肘,道:「不急,待我们先吃了早茶再说。」赵偱在京中素来没有深交之人,除却一些禁军将领和赵老将军先前的部下,他几乎都不与朝中官员来往。 我微微打量了一下这名男子,中年,常服,身形依旧壮实,腰板挺直,不大像文官。 赵偱又看他一眼,脸上竟浮了一丝笑:「顾掌柜,不必这么拘礼,我看楼下这么多客人,去忙吧。」 掌柜?那方才打算行这样的礼做什么?待他走了,我疑惑地看向赵偱,他端起茶壶给我倒了杯热水,淡淡道:「我父亲在时,顾掌柜曾是他旧识。」 「是部下?」 他将茶壶放下,轻嘆道:「算是吧。」他抬眼看看我:「细说起来,又要追究到上一辈许多事,想听吗?」 「罢了。」我握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我知道你不擅长说故事。」 他笑笑,见阿彰一直瞅着他,身子微微前倾,竟难得戏嚯道:「叔父脸上可是有脏东西,今日怎么一直瞅着我?」 阿彰两眼茫然地拿起桌子上两只筷子,又茫然地放下了。 我神思微恍惚,突然想到一些梦,竟有一瞬以为是沅沅坐在我身旁。若是…… 可世情最容不得若是。 ——*——*——*——*—— 过了会儿,早点都端了上来,我的确是饿了,便也不客气地吃起来。阿彰看着我这吃相,眨眨眼道:「婶娘吃得不文雅……」 我被点心屑给呛了一口,咳了一阵子,看他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文雅?」 阿彰努努嘴:「讲书说过的……」 我揉揉他脑袋。 赵偱将水递了过来:「你今日胃口倒难得好。」 我喝了水顺口气,又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道:「饿了自然胃口好。」其实这两天才真正想明白,吃饭时最忌讳想着旁事,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明日都不知会怎样,能好好吃的时候,为何不好好吃?
第90页 吃完早茶,阿彰便跳下椅子,还将椅子往窗子边挪了挪,又爬上去,趴在窗边上似乎想看外边的雪。屋子里这暖炉烧得太旺,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干热,我便索性起身半推开一扇窗。外面的雪下大了,略看纷纷扬扬,细看则反倒察觉到雪花不急不忙地往下落,显出这冬日时光的漫长来。 我倏地眯起眼,将半边窗子索性全推开了。铺子大门朝南,这窗户则是朝北开,隔着一条大道便可看到我家院落。阿彰趴在边儿上说:「婶娘你瞧,这里能看到旁人家的院落呢。咦?门外头怎么有兵?」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赵偱,他缓缓道:「雪花儿都被风给吹进来了,差不多就关窗罢,别冻着了。」 不出所料,国舅府如今被守得死死的,出入艰难。我蹙蹙眉,阿彰在一旁突然道:「婶娘你也……」他声音低下去:「皱眉头。」 能不皱眉头吗?我爹这件事,要是查不清楚,皇上宽待了,想必又有人要上摺子说皇上念及这一层血亲包庇了;可若严惩,又…… 我关上窗,将阿彰从椅子上抱下,便又重新坐了回来。 我看着赵偱问道:「这间铺子的东家是谁?」 他淡淡回:「林都尉夫人家的产业。」 林都尉?便是赵偱身边的那员副将?我疑道:「这么巧?」 他答得轻松:「是很巧。」 「那顾掌柜难道与林都尉也是旧识?」我细想一番也只有此种可能,林都尉比赵偱年长,跟着赵老将军打过仗,也算得上是有资歷的副将了,既然顾掌柜算得上是老将军部下,他们两人有交情也不奇怪。 我见赵偱微颔首,转瞬便又听到了敲门声。 方才顾掌柜走时将门给带上了,此时想必又是他罢。赵偱道了一句「进来罢」。我便应声转头看去,然来人却让我惊了一惊,竟是林都尉? 他匆匆关上门,赵偱说:「坐!」 林都尉短瞥我一眼,赵偱又道:「无妨,说罢。」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赵偱,赵偱速拆开封口,取出信来从头到尾迅速浏览了一遍,抬眼看我道:「你看看罢。」 我早已瞥见封口处的四灵印,那是我父亲的一枚图案印章,极少用。 我接过信的手微抖,逐句看到末尾处的「安好」两字时才松了一口气,我将信纸拍在桌上,诧异问道:「怎么送出来的?」府中守卫如此森严,便是为的不能与外界来往通气啊! 「看完了?」赵偱反问。 我点点头,便见林都尉拿过信立刻起身走到暖炉旁,我刚「哎」了一声,那信便已落入了烧得正旺的炉火中。 父亲在信中说得很是详细,将那日扣留以及朝中动向皆一一分析,并亲自报了平安。虽然目前仍被禁足,可至少事情也总有些眉目了,我一颗悬着的心能暂放一放。 赵偱不急不忙道:「此事目前交大理寺审理,大理寺那里可以关照,且邹家的手想伸长也有些困难。」 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若直接丢给刑部审,恐怕我爹要平白吃许多亏。先不说邹家在刑部有多少爪牙,去一趟刑部衙门是免不了皮肉苦的。可…… 赵偱继续道:「决狱之权虽在刑部,但若是与大理寺意见相左,最后是可以上请圣裁的。若是到这一步,连永,也许需要你去求一个人。」一旦走完所有程序到圣裁这一步,便不可再翻案了。即便那时再有反对意见,都是无效的。 他看着我,眼底是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我慢慢说了三个字,却未出声。他看着我的口形,默默点了点头。 温太后。 可娘亲不是说她根本不想帮衬娘家吗? 赵偱方才说「也许」? 他接着道:「又或许,不需要你去求,只需要——顺其自然。」 是啊,她哪里只顾自己没有帮衬?虽然这些年我父亲矜矜业业到现在了才爬到尚书的位置,我的弟弟们,也未因是皇亲国戚有任何优待之处,可……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护佑吗?不骄纵,更稳当啊。 先前我曾与我娘亲闲谈时说过,为何温太后偏偏要关照我的事。我娘亲只说那是因为我的婚事是她定的,因此后来发生这么些事,难免照顾些。可当真只是如此吗?这关照——有些太过了。宋婕的事,我到此时还心有余悸。其实说起来,宋婕这样的人,后宫想除之而后快的数不胜数,实在不必太后出面。可为什么如此着急?那场局虽然看上去一直是皇后在主导,可我知道……这应当是太后布的局。 我细想一番,才惊觉——并非她没有帮衬之意,而是还未到帮衬之时。是啊,刚出事什么都没有审,便出手相救未免太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顺其自然等这件事走到最后一步。现下要做的,不正是减少这个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痛苦吗? 我先前误以为我爹会是牺牲品,可如今看来,却很有可能是上面想藉此事,大作一番文章,削弱邹家一派的势力。 朋党争虽然忌讳,却能制衡。若是失衡了…… 联繫起近期朝中动盪,我想很有可能这朝争已经失衡了。因此,此时参我父亲的摺子应当比请愿的摺子不知要多了多少。那么,若是这一派继续这样疯咬下去,难免会落得,咬人不成,反被咬的结局。 「连永。」赵偱伸手叩了叩桌面,「走神了?」
第91页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我想通一些事。」比起刚刚获知父亲出事时,我已经不慌了。 他偏过头,与林都尉道:「你方才是说,李子没有走?」 【五一】缱绻(下) ... 林都尉点点头:「现下他以大宛王族的身份请求入宫觐见,上头还没有批覆。宋婕的事是内审,按说不可能这样快传出去。」 赵偱轻蹙起眉,思忖片刻道:「我会看着办。」 林都尉微微颔首,又与赵偱低语了片刻,我看似乎是不大想让我知道的事,便索性抱着阿彰又重新到窗口,推开一条缝来看外面的大雪。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我微微眯起眼,大雪下的国舅府安安静静,似乎随着西京城的这场大雪沉睡了下去,游廊里走过一名婢子,拐个弯便不见了。阿彰勐地打了个喷嚏,我连忙将窗子关起来,回头看一眼,林都尉已经起身打算告辞了。 赵偱低头轻咳了咳,亦起身送他走。 过了会儿他又进屋,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斗篷,问我道:「是想回府还是想出去转一转?」 我低头看看阿彰,他仰着脑袋瞅着我道:「婶娘……出去玩玩吧……」 「冻坏了怎么办?」 他嘟嘟嘴:「就玩一会儿……」 「走罢。」赵偱将斗篷递过来,「先带你去一趟集贤书院。」 我这才想起来,我这集贤书院的差事还未辞掉。我蓦地想起成徽说的「可迁调不可请辞」,这又是什么意思?他说修国史是铁板钉钉的事,却又让我去江南府修府志? 出了店门,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我接过顾掌柜递过来的伞,赵偱索性将阿彰抱起来,看我道:「你打伞?撑高一些。」 马车早就回去了,伙计牵了两匹马过来,赵偱将阿彰抱上马,又牵过另一匹马的缰绳,与我道:「上马吧。」 我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开什么玩笑……」 他正色道:「没有开玩笑,我说要教你骑马的。」 「今天?」距离上次他说要教我骑马,已经有一年了吧?今天下这样大的雪,怎么心血来潮要骑马? 阿彰趴在前面那匹马的马背上,扭过头来朝我嘟囔道:「婶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赵偱看回去,无奈笑了一笑,对我道:「没事,你只要能上马,我帮你牵着缰绳,不会摔下来的。」 我犹疑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上了马。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赵偱浅笑笑,上了前面一匹马,将阿彰护在怀里,一手牵着后面一匹马的缰绳。 马匹不急不慢地小颠着前行,大雪往下落,前面传来阿彰的小小欢唿声。赵偱偏过头来与我道:「怎样?」 我耸耸肩,没有答话,只无谓笑了笑。 ——*——*——*——*—— 到了集贤书院,周遭树木的枝桠上皆压着积雪,四下白茫茫一片,静谧又清冷。 大雪已落满肩,赵偱的背影似乎更清瘦了,身姿却依旧挺直。那一日他作为护送将领送大宛公主进宫时,也曾这样骑马路过集贤书院,那背影我一直记得。 他跳下马,将阿彰抱下来,走过来将手伸给我。 待我下了马,他便抱起阿彰往书院里走。期间我听闻他低声同阿彰道:「叔父又不会吃人,阿彰总怕我做什么?」 阿彰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瞅着他小心翼翼道:「不熟……」 我在一旁差点要笑出声,赵偱微偏了下头,又与他道:「婶娘就与你熟了?」 阿彰低头讷讷道:「婶娘救过阿彰的命……」 赵偱不再说话,一路走到了德业堂门口。大门紧闭,里头似乎点着灯,想必是有人了。我走上台阶,轻敲了敲门,等了会儿,一名佣工过来开了门,乔师傅抬起头来,说:「连永啊,今日下雪其实不必来的。」 看样子徐太公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仍旧没有来。乔师傅吩咐佣工给我们倒茶,赵偱将阿彰放下来,阿彰看着长桌上的一摞摞书,小小地惊唿了下。乔师傅眯了眼道:「这是……怀宁家的孩子?」 我微微颔首,他轻嘆道:「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赵怀宁在西京时,也是常常与乔师傅有往来的。是啊,连赵彰都这么大了,等过了这个年,我都二十二了。往昔歷歷在目,却像极了幻景。那些感觉熬不过的事情,也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了。 赵偱低头同阿彰道:「阿彰,想不想在这里看会儿书?」阿彰点点头。 他随即便抬头问乔师傅:「乔师傅?」 乔师傅似乎看穿了赵偱的心思,道:「难得小孩子喜欢读书,便留下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吧。你们若是有事要忙,就先走吧,天黑前来将他接回去便是了。」 赵偱站起来道了谢,便要告辞。我随他一道往外走,再回头看一眼阿彰,早将脑袋搁在桌子上开始翻书看了。 我抿了抿唇,出了门。 到了门口,赵偱拍了拍我衣服上尚未融化的雪,道:「带你去雁栖湖吧。」 从这儿到城北雁栖湖,走过去远得很,骑马是能快一些,可马儿压根不听我的话,只能慢慢骑。路上赵偱一点点教着,说完大致技巧,便毫不含煳地将缰绳递了过来。 我茫然看他一眼,这个师傅可真是放得了手……我伸手接过,继续茫然道:「你太高估我了……」
第92页 我小心翼翼地与这匹马进行着交流,都不敢乱动手里的缰绳,赵偱转过头来笑道:「没事的,这匹马脾性很好。」 我稍稍放下心,到转角时赵偱偏过头道:「左手收短缰绳。」 我用力收了一下,结果马却在原地踏步,根本不愿意走了。 「哎——」他瞧了一眼我的脚,「你脚乱动了?」说罢一只手迅速伸了过来,帮我拉了一下缰绳,于是马儿顺利左转了。 「你左手收缰绳让它左转,脚又乱动让它右转,它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往那边走,自然就不走了。这还算得上好脾气的马,若是遇着个暴脾气的,就不会安安静静地等你了。」 「……」我等他絮叨完,「你方才又没有说。」 他摇摇头,忽道:「没有批评的意思,不要记仇。」 「我可没有那么小心眼。」我吸了吸鼻子,这天冷得简直令人髮指。好在风雪渐渐小了,还能忍受。实在想不明白少年为什么想在大雪天去雁栖湖,这么冷的天,恐怕连雁栖湖都冻起来了。 兴许是实在嫌弃我的马走得慢,赵偱频频回头,末了终于说:「你不必担心会摔下来,骑马入门很简单。要是怕掉下去,抱住马脖子就成了。」 我反问道:「没耐心了?」 他倒是想辩解,却也只张了张口,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拍了拍马屁股,它跑快一些,耳边的风也大起来。它跑得愈快,我心中愈慌乱。赵偱反倒是慢下来,落在了后面。但正如赵偱所言,这匹马倒也乖巧,一点也不会忤逆主人的心思,只是颠得太厉害,我颇有些受不住。 ——*——*——*——*—— 到了雁栖湖时,我手都冻僵了,下了马,看到赵偱牵着马走过来。他将马系在木围栏上,转过身握住我的手:「冷成这样。」 其实我后背一身汗,这颠了一路真是够呛,还得时时刻刻担心会不会掉下来。 他的手也冷,我感受不到温度便要缩回来。然他抓着我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外衣夹领里,并说:「贴脖子上太冷了。」我蓦地想起去年此时,我捉弄他,将冷冰冰的手贴在他脖子上取暖。一年了,一年了…… 隔着衣料的暖意让我冻得麻木的手渐渐甦醒过来,我偏过头,看了一眼冰封的雁栖湖,哈了口气道:「一片白茫茫啊,你带我来看这个做什么?」 他也轻哈了一口气,一小团白色的水汽迅速地消散在空中。 「我幼年时,差一点就在这里丢了性命。」他微微眯起眼,「不过还好,算是命大,被人给救上来了。」 还有这等事?老夫人与我说过那么多关于赵偱的童年琐事,倒是没有提到这一件。 「也是下着大雪的冬天,我那时候也刚学会骑马,大哥带我过来。那一日不知道那匹马怎么了,竟不要命地往湖里沖,我当时力气小,没勒得住缰绳,就跟着马一起摔进去了。」 「你不会水?」按说不会啊。 「冬日水冷,刚下水腿就抽筋了。」他嘆口气。 我半眯起眼:「赵怀宁呢?他不是在旁边?」 「我哥哥不会水。」他顿了顿,「但是——他跳进去了。」 那时赵怀宁好歹也十七八岁了,怎会做如此鲁莽不考虑后果的事?我微微抿起唇,听得赵偱道:「后来得路人相救,到底没有出什么事。可此事过后,哥哥被父亲重罚,我也被带去了西疆。」 他停了停,眼底似乎泛着一丝悲戚的意味。 「许多事,就因此变了。去往西疆的路上,我几乎不与父亲交流,他对我要求更严苛,从不会给我笑脸,我对母亲的记忆也就到那一年为止。幼年时我常常以为自己多余,家中只有哥哥一人对我好,父亲和母亲对我都没有什么期待,因而关照也少。离了西京,离了哥哥之后,在西疆的生活乏善可陈。父亲说这歷练能帮我做出更正确的决定,可他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明白,他其实是希望我走他替我选择的这条路的。一直都是如此……赵家的人,又怎可能单为自己活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略沉了沉。 「连永,我消极过。」他摇摇头,「太后的赐婚,亦是当做人生中必须接受的事来完成。那时我还觉得既然走了这条路,许多事也只能接受而已。但同时也庆幸过,这被迫接受的人是你。因为先前早就听闻过你的事,也曾见过你。我大约能猜到你的固执、你的伤心,以及你的脆弱之处。后来的相处,我小心翼翼怕再伤到你,但总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局限,我不够了解你。但我并不担心,我们要过一辈子,不怕时间短。」 我的手渐渐暖和了,他接着道:「至于那一份答卷,我会竭力让所有人都圆满。当然,也会包括我自己。」 我最怕他这种自我牺牲保全旁人的想法,可最后补充的这一句「也包括我自己」,却让我微微诧异了一下。打算为自己考虑的时候,想必也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罢。 我浅笑笑,回道:「那便祝你心想事成。」前些日子那样对你,实在对不住了。 我将手抽出来,朝马匹走过去:「早些回去吧,免得阿彰等着急了。」 他转过身,也过来牵马。 我上了马,狠狠地拍了拍马背,结果它当真跑得飞快,我死死抱住马脖子,却还是一个不稳,摔在了雪地上。
第93页 好了,圆满了,都说不摔一摔压根学不会骑马。赵偱跳下马,匆匆走过来,要拉我起来。我伸手抓住他的手,勐地往下用力一拽,他便顺势倒在了旁边。 后背上传来一丝钝痛,我索性平躺在雪地上,仰头看着依旧在落雪的天空,重重嘆出一口气,良久才偏过头同躺在身旁的赵偱道:「你看天空这样广阔,我们实在太卑渺。」 这幕天席地的感觉,我还当真是头一次体会。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他一把将我拉过去,覆在了他身上。清冷的雪气与温热的鼻息混杂在一起,颇有些意味不明。他望着我的眼睛嘆息道:「连永,你今日笑了很多次。我很久未见你笑过了……母亲早上将赐婚的事拿出来说,你也未说一句着急或者不爽快的话。你是不在意,还是懒得理会,或是根本……」 我伸手掩了他的唇:「因为我信你,我愿意信你所说不多的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以往我总是想他的无奈处,总以为他可怜,但珠云也说得不无道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总要比我一介女流强大。即便我不靠谱到只如藤蔓,他至少也能算得上是树木,可以依附。 他抬手将我的一缕散发绕至耳后,手指划至我下颌。 我微抿了唇角:「至于这件事,我会尊重你做的任何一种选择。」 【五二】族亲 ... 赵偱倏地起身,连带着将我也扶起来。我看看他,他亦看看我,两人身上均是狼狈,将雪拍掉后,衣服上还是留了湿渍和些许泥土。 「摔得疼么?」他将缰绳重新递给我时问了一句。 我回:「还行,不至于残。」 他微微抿唇,随即便转过身拍拍马鞍上的雪,淡淡道:「明天接着练。」 「……」赵偱你是没事做吧?我上马扯了扯无辜的缰绳,马儿低嘶一声,赵偱回头看我一眼,眼中有隐约笑意:「恭喜你入门了,学得很快,但还远远不够。」 我眯起眼:「我又不跟着你上阵打仗,要学这个做什么?我用得着么?」 他淡淡回:「你总闷在家里,不是好事。」 我默然,脚尖轻踢了踢马肚子,它跑得快起来。 一路上倒顺利得很,到集贤书院时雪都停了。也不知道阿彰在这儿有没有给乔师傅添乱,敲门进了德业堂,阿彰立时放下手里的书,跳下椅子来。 乔师傅抬了头道:「这孩子挺乖巧,也挺聪明。」 阿彰听到乔师傅夸赞自己,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赵偱与乔师傅道了谢,取过阿彰的小斗篷,本要告辞,却听得乔师傅道:「赵偱吶,若是没什么要紧事,陪老夫下一盘棋再走可好?」 赵偱看我一眼,我点点头,便拉着阿彰在椅子上坐下。乔师傅起身去内室,赵偱跟着他一道往里走。我知道乔师傅这是有事要与他说,便也不跟进去。阿彰将斗篷披起来系好带子,站在原地瞅了瞅我道:「婶娘是骑马摔跤了吗?」 我伸过手去捏捏他鼻子,笑道:「小机灵鬼,眼睛很尖吶。」 他又偏过头瞅瞅西边的内室门,蹙着眉小声嘀咕道:「难道叔父也摔着了么……」 我这才想起来赵偱也与我一样狼狈,不由无奈笑了笑,阿彰见我笑了,又纳闷道:「婶娘如何摔着了还这般高兴的模样……」 我不晓得如何与他解释,便岔开话题,问他方才看书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到底是小孩子,话题岔开出去便也不想先前的事了,拿着本书指着好些句子问什么意思。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赵偱扶着有些佝偻的乔师傅从内室出来。乔师傅笑着摇了摇头:「人老了,连棋艺也差了。」 赵偱扶他坐下来,又客套了几句,便拉着我和阿彰告了辞。 ——*——*——*——*—— 归程中我突然想起来今日阿彰要回国子监,便说直接送他过去。赵偱看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道:「还是先回去罢,阿彰由我送便好了。」 阿彰颇有些无精打采地窝在赵偱怀里,似乎在想什么心思。我本想问,看着却又不大忍心,只好作罢。 回到府里时赵偱说今日连午饭也没有吃,有些饿了,便抱着阿彰往伙房去。阿彰的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仍旧是一副没神采的样子。我走在旁边,听得阿彰嘀咕道:「婶娘,阿彰陪着乔老太公吃过午饭了。」 赵偱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来,蹲下问他:「阿彰怎么了?」 阿彰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看得一小厮从走廊那端匆匆跑了过来,近了微行了个礼道:「将军,有客来了。」说罢低首将拜帖递了过来。 赵偱接过帖子,看了一眼又立刻看向我,低声道:「陶家来人了。」 我微蹙眉,这才勐地想起来陶里的忌辰近了。今年不光是忽略了陶里忌辰,就连赵怀宁的忌辰我都愣是没记得起来。 陶家来人,想必是要接阿彰回去一趟?我轻咬了咬下唇,低头看看情绪瞬时颓靡的阿彰,难道方才这小傢伙是因为突然想起来自己母亲的忌辰? 赵偱拉过我,道:「去看看罢。」 陶家来人竟如此正式,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来的人是陶里兄长,不过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立刻将主题搬上了台面,先是说要带阿彰回去一趟,又说,想要让陶里与赵怀宁合墓。
第94页 去年不是没有提过合葬之事,可那时老夫人说请人算过,实在不宜合葬,此事便只好作罢。现下陶家又将此事提出来,这…… 我看看赵偱,他眉头也紧着,略舒展后与陶里兄长说:「这件事,需再问过家母的意见。」 陶里兄长见他一脸为难的模样,陪笑着道:「我也晓得这件事现下提有些突然,可舍妹尸骨已寒,到今日也没能下葬……实在是……」 没下葬?怎么会…… 再想想,去年的确只是弔唁结束便离开了,都没有亲眼看到陶里的棺柩入土。身旁的赵偱亦是一惊,陶里兄长无奈嘆道:「族中说她是自寻死路且已嫁了人,入不了族墓。可随意安葬又显得……」 我看向赵偱,赵偱忽然起身道:「一路赶来,难免睏乏,陶兄先在府中歇下罢。」他随即又吩咐下人准备好饭菜和房间,哪料陶里兄长即刻回绝了,说是已经在城中客栈住下,就不麻烦了。 我知道赵偱不会擅自做这个主,即便有心要达成此事,也不得不过问老夫人。我亦隐约发觉,自从沅沅的事之后,老夫人的态度有些许转变,我都不敢轻易地再与她提事情。这件事非得赵偱出面才可以。 陶里兄长看出他的为难,便说天色不早今日先告辞了。 送他出了前厅,赵偱转过身来,方要开口,我道:「我让人替阿彰去国子监请假。」他点点头,又转过去,走两步又折回来:「你还记得去年母亲是请谁来算的吗?」 我摇摇头:「好像是大合县一个曹姓的阴阳先生?」我记不大清了。 「知道了。」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立时拉过我往卧房走,「回来连衣服也没换。」 我勐地从方才的紧张情绪里跳出来,觉得好笑。赵偱这般在意自己形象的人竟穿着一身脏衣被乔师傅拉着下完棋,这会儿又见了远客……脸面丢尽了。 回屋换下脏衣,我帮他系腰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你都不问问今日乔师傅同我说了什么?」 我抚平他衣服上的褶子:「有什么好问的,乔师傅总不至于讲我的坏话。」 他微扬了扬唇角,略低头看我道:「还真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手微顿了顿,笑问道:「说我小时候调皮不好好念书?偷懒不好好练字?」 赵偱正色道:「他与你祖父交情颇深,想必也与你家族人有来往。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会儿到了年底,族中事务繁多,可你家如今又是这般处境,指不定有些事会麻烦到你这儿来,让我帮你多担待,却又不要逾了界。」 我父亲这事情一出,连我弟弟都被牵连进去了。恐怕我们家如今还能在外过得自在的,除了连翘便只有我了。以前连翘还与族中长辈打过交道,可我当真是一点都没与他们接触过。到这年底,族中产业分的红利和来年的生意也得好好计算一番,我父亲自然是出不了面,连翘又在千里之外,难不成还真落到我头上? 赵偱去见老夫人,我便打发人去国子监。我走在游廊里,看天色一点点晚下来,心中还颇为忐忑。一早上赵偱便与老夫人闹了不愉快,现下又提陶里这件事,不知老夫人又是什么样的脸色。 也好,只有亲儿子在面前,说话想必也会更直接。早上我在的时候,老夫人一些话说得的确有些绵里藏针的意味,我虽然心里不大好受,却也只好接受。她到底——是我婆婆。 我还记得出嫁前,我娘亲还总嘀咕婆媳相处之道,我没当回事,且老夫人也未对我挑刺,想必是没事了,可如今——这关系反倒不如以前了。 这一点我未注意,身为儿媳也做得不够好。我娘亲的话里还是有可取处的,可我竟都疏忽了…… 我正要去伙房,打算让厨子煮些姜汤。今天我们仨在外面跑了近乎一天,冰天雪地的,多少有些冻着,可别在这年底病了。 我走着神,突听到阿彰在后头喊我。我转过头去,他边跑边喊我,末了说:「婶娘,方才府里又来了个人……」我正纳闷,看到奶娘追过来。奶娘走近了,说:「夫人,您娘家来人了,现下正在前厅喝着茶呢,请您过去一趟。」 这说来就来?难道真是族里来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拧起眉,同奶娘嘱咐道:「去伙房吩咐厨子煮些姜汤给将军送过去,让小少爷也跟着喝一碗,我先去前头看看。」 外面又下起雪来,这天都暗了,谁挑个这时间来啊? 我冒着雪一路跑过去,刚到门口,便听到熟悉的女声传来。我蓦地推开门,又疑又惊地看着她:「连翘!天……」 她朝我莞尔一笑:「傻姐姐,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一时竟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在这个当口——」我随即敛了敛神色:「家里的事……」 她随即坐下,端起茶盏道:「正是家中进不得,无处可去才来投奔你。」 「那——」 她抿了一口热茶,蹙眉清了清嗓子道:「家里的事我晓得,不过也是快到西京时在路上听说的。本打算回家过个团圆年,没成想……」然她只顿了一顿,便又展眉道:「不过没事,爹爹本就清白,还怕旁人泼污水不成。这回倒要叫他们看看何为——自食其果。」 【五三】往前看 ... 她将手边一盏茶喝完,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眼角含笑道:「怎么?不打算替我接风洗尘?」
第95页 我还未从这久别重逢的惊喜里缓过来,她拍拍我的肩:「我还天真地想指望你呢,看来不行啊。」说罢便要往外走。 这一拍倒是将我给拍醒了,我连忙拽住她:「你行李呢?」 她摊手道:「搁我一个旧友那儿了,过些日子再去取。」 我蹙眉问道:「旧友?」 「爱信不信,我这会儿可饿得很,没空和你扯有的没的。」她挑挑眉,「别想敷衍我。」 连翘素来挑剔,这种被享乐主义蒙蔽了双眼的人,太执着生活细节和品质,我等实在无法企及。 我连忙去伙房嘱咐大厨子多烧几个菜,又瞥一眼炉子上熬着的姜汤,刚要出去,便撞上了匆匆过来的赵偱。我也未问他方才与老夫人谈得如何,立即将连翘的事告诉了他。他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又折回去了。 我看他行色匆匆,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索性也不管了,便先让人打扫了间屋子出来,再回到伙房时,姜汤已经煮好,大厨子正在烧菜。天色黑了,我便拉着连翘往东暖阁去。等了会儿,小厮将饭菜送了过来,连翘淡淡瞥一眼桌上饭菜,看着我道:「难道你平日里都一个人吃?姐夫呢?」 我拿过她的碗正要给她盛饭,听得她这样问,便随口道:「他不吃晚饭。」 「过午不食?」她扬眉道,「自制力不错。」说罢又摇摇头,唇角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弧度:「不过这么活着没意思。」她接过饭碗放下,正要拿调羹喝汤,赵偱便推门而入了。 连翘眼角轻弯,看着我微微嘀咕了一句:「背后坏话可真是一句都说不得呢。」 她站起来同赵偱打了声招唿,随即便道:「姐夫都不请我喝酒么?」 赵偱无奈弯了弯唇角,看向我道:「我去拿。」 他这一走,连翘立时与我道:「喝酒与喝姜汤驱寒效果差不多,但姜汤越喝越清醒,酒呢就不一样了,将他灌醉了,你晚上同我一起睡,我许多话要和你说。」 「有本事你灌他,我是没法子。」我兀自盛好饭,等着赵偱回来。 今天本就没有吃午饭,想必他晚上会吃一点。赵偱直接将府里的酒罈子给搬了过来,我吓一跳,连翘朝我挤挤眼睛,将小小的白瓷酒杯递了过去。 这喝法倒是奇特,拎起酒罈子往小酒杯子里倒,看上去不伦不类。我瞥了瞥他们,决定不去管,兀自闷头吃饭。 连翘只顾着自己讲,却不停地叮嘱赵偱喝酒。此次南下趣闻被她说得神乎其神,我吃完饭便听她继续絮叨。赵偱又喝了一杯连翘递过去的酒,微微皱了眉头。我怕他又胃痛,索性往他的空碗里夹了些菜。连翘看看我,狭笑道:「好了,今儿也累了,姐夫先去歇着罢,我与姐姐还有好些话要说。」 赵偱嘴角微微抿起一丝客套的笑意,应了一声:「好。」 我方打算起身送他,顺便问问刚才他与老夫人的谈话结果,连翘一把拽住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起身。 我看着赵偱出了门,回过头问她:「你方才又搞什么鬼?」 她装傻一般挽过我胳膊,发嗲道:「好姐姐,这么久不见我,怎么还一门心思扑在姐夫身上呀?」 「别作怪,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敛了神色浅笑笑,起身拉着我往客房走。小厮将热水送来,我替她铺好床,道:「你赶紧梳洗了,早些睡,有什么话明儿一早再说。」 她将洗脚的木盆拿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道:「咱俩一起洗呗。」 我拗不过她,陪她一道洗漱了,她又揪着我不放:「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今天你留下来陪我睡。」 「好。」我瞥了眼窗外,无奈应了她一声。 连翘钻进床里侧,将一床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总把你踹下去。」 「睡相那么差你好意思说。」我斜睨她一眼,正要熄灯,她半支起身,道:「哎——让它亮着吧。」 我将鞋子脱了,钻进被窝里,连翘也不说话,半晌幽幽道:「沅沅的事,我听说了。后来都没与你写过信,是因为我这个人会劝人但不会安慰人,我怕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刺激到你。不过今天看你这样子,似乎走出来一些了,可还是和以前差了好多。」她翻个身看着我:「你呀,神游的毛病癒发严重。」 「是么?」我这么说着,神思又开始飘了。 「当然,你要相信你妹妹看人的本事。」她努努嘴,「说实话姐夫今天刚进门的时候,我差点就将手边的碗给砸上去了。自己的妻儿都周顾不到,真是太该死了。」她低低道:「姓宋的那女人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不清楚,自己即将远征还如此放得下心。你也是,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活该遭罪。」 她又摇摇头,说:「我不说了,继续说下去估计又要伤着你了。」她嘆口气,望着床帐道:「不过与其看你变成怨妇,我倒觉得你现在这样好一些。以前赵怀宁走的时候,你已经性情大变过了,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那是你装出来的豁达,一旦再次动心在意,你就又输得一败涂地。沅沅的事让你对这个人更是爱恨交加,没办法,你中了他的魔障,你已经逃不掉了。」 她「啧啧」嘆了两声:「动情的女人真可悲。也好,两个人暖和些。我呢,现在虽然还没消气,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和沅沅侄女没缘分见面,这事儿啊,也不能只怪一两个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只好想想以后怎么能过得更顺当些。不过姐姐——」她又翻过身来,盯着我道:「你其实骨子里也挺狠,剥皮抽筋这等事,只要借把力给你,你一样做得出来。」
第96页 「胡说什么呢?」 「哎、我可没胡说,你不记得以前教训邹家那小妮子的事啦?」她伸了手指头戳戳我,「可见你本性多恶劣,人家小姑娘就出言不逊一下,你就抄傢伙吓唬人了。你是后来收敛了,要按着当年的路线发展,你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模样呀。对了——」她挑挑眉,凑过来:「听说姐夫要娶邹二小姐了?」 「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件事按理说外头根本还没人知道,这小丫头的消息倒是越发灵通了。 「你管我?」她微微扬了唇角,「我等着看好戏呢,邹家那小妮子,我非撕了她面皮不可。」 「好了,睡吧。」我欲起身灭灯,她伸了脚丫子踢了踢我的腿:「那你走吧,明天带你出去喝个茶。」 我拧眉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痞笑笑:「开什么玩笑,身边有人我绝对睡不着的,你还打算在我这儿睡?走吧走吧。」 「天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小丫头你又作弄我! 我无奈嘆一声,起身披了外袍,转过身去瞪她一眼,她笑得一脸促狭。 出了房门我快步往卧房走,没有点灯。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摸索着将外衣搭在旁边的架子上,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 赵偱出乎意料地睡在里侧,我便在外侧躺下,伸手轻轻从背后抱住了他。暖意传来,有些许酒香浮动在清冷的空气里,我闭目浅浅嘆了口气。赵偱忽地转过身来,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却依旧闭着眼。 我只当他是喝醉了,也不理他,继续睡觉,却听得他在耳畔呢喃道:「当真以为我喝醉了?」 「恩。」我懒懒应了一声。 他抵着我的鼻尖哑声道:「连翘今日杀气很重。」 那是自然,她还想将碗往你头上砸呢。我睁开眼,懒懒道:「又没人招她,她露杀气做什么?」 赵偱轻嘆道:「我知道,她怪罪我没有尽到责任。」 他倒是心知肚明。我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要再提了。」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到如今再来追究是谁的过失毫无建树。身为母亲,护不周全自己的孩子本就是最大的过失,我想跨过这道坎,想永远将沅沅放在心底。我对不起她,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回头。连翘的话不无道理,如今得想想如何才能过得更顺当,而不是怨天尤人做哀愁模样。 活得好好的,才是对往生者最大的慰藉,才是对那些不想让你过得顺心之人最响亮的巴掌。 他伸手从背后环住我,又握住我的手:「好了,睡吧。」 空气中这淡淡酒气让人睡意全无,我微微侧过身,问道:「陶里的事怎么说?」 「母亲那里谈不下来,明日我去一趟大合县,虽然阴阳先生说的话只是个幌子,也得先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拆了。」 「我怎么忘了你也不信这些东西。」我轻嘆出声,「虽这样,也别起了冲突,有些事不是你我不信就可以无所谓的。对了——回来之后你都未去过西京大营,是不是军中有什么事……」 他淡淡回:「没什么大事。这帮弟兄从刀尖上滚下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多歇几日也是应该的。」 「所以你这几日也就闲着?」我才不信你歇得住。 他似有些玩味地笑了笑,看着我道:「不然呢?」 我重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躺好,颈间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一阵令人酥麻的触感自后脖颈传来,我嗓子有些发干。他的手探过来,我推了过去,低声道:「作什么怪?!」 他贴着我的耳朵低低道:「你说呢?」 就不该让他喝酒! ——*——*——*——*—— 早上连翘竟带着阿彰过来敲门,赵偱穿戴整齐站在床边低头瞧了我一眼,拿过架子上的衣服,俯身拍了拍被子道:「起来了。」 说罢还偏头看了看门,再看向我时,一脸「你好意思不起吗」的表情。 我扯过衣服慢慢穿起来,隔着门同外面的连翘和阿彰道:「等会儿。」 赵偱看着我穿好衣服,仔细抚平了褶子之后,道:「我先出去了。」我坐下梳头髮,听得外面传来的说话声,竟不知不觉走了神。末了还是连翘直接推门进来,拉着我便往外头走。阿彰跟在后头走了两步,突然止住步子讷讷道:「婶娘,阿彰还是在家看书罢。」 「你怂恿他出去玩了?」我抬眼看看连翘,折回去同阿彰嘱咐了几句,这才跟连翘一道出了门。 连翘耸耸肩:「小孩子家家如此不开心可怎么好。我看他挺有意思,也很是聪慧,真是可惜了,这么早就感受到人生无常,心境得多凄凉。算了,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今日请你喝茶,顺道喊了个人,你不认得,届时你当她不存在便好。」 这一大早的,到处是积雪,太阳慢悠悠地从东边露出个脸来,连翘拉着我上了马车,往她说的茶楼去。 我极少去茶楼,那地方是非和闲言碎语太多,不清净。伙计引着我们上了二楼雅间,连翘起身同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最近朝廷就是一只被惹毛了的狗,轻轻碰一下就可能会被咬掉脑袋。咔嚓——」她边说着还边做了个手势,「就像这样。」 「别乱说。」这样的话在家里说都不见得安全,别说在这种地方了。
第97页 她摇摇头:「可有人就喜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死生置之度外。想必这样的人,早就打算死了,所以才敢活在谏院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谏院?早就打算死了?我暗暗蹙眉,盯着她道:「你说的是——他?」 连翘轻扬了唇角:「只可惜啊,我也是才知道,他做这一切太枉然。认错爹实在是太可悲了。」 「认错?」她说成徽认错爹? 「起初我也当他是沈氏后人,想必他自己也这么觉得,然而——」她正要接着说,敲门声便立时响了起来,她收敛了神色,轻轻咳了一声,便看到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妙龄女子推门而入。 我方要起身,连翘在桌子底下暗暗踢了我一脚。我便老老实实坐着,看着那女子笑着在连翘左侧的位置坐了下来。 【五四】旧情 ... 连翘低头又喝了一口茶,脸上略有笑意,这不慌不忙喝完茶,才偏过头去慢悠悠道:「听陈妈妈说,你近来是相府的常客,可是被宠到天上去了?」 那女子低了头柔声道:「温先生可真是说笑了,奴家再是出入多富贵的地方,到底也贱籍。」 「哦?邹相那么宠你,就没想替你脱了乐籍?这机会可当真是千年难遇呢。你素来聪明,怎么也不好好把握这时机?陈妈妈可都希望合兰苑的姑娘们有个好归宿呢。」 我坐在一旁双手握着茶杯瞅着她俩,连翘眼角含笑,可语气分明是在吓唬人。那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回道:「奴家有今日,也是得温先生相助,境况比起以前来虽好了许多,却还是不敢忘本,攀高枝这等想法是万万不敢有的。出身卑贱如今也能衣食无忧,已是万幸了。」 连翘轻弯了唇角:「攀高枝也不是不可以,关键得是攀对了枝头,别不小心惊了枝头上原本就筑好的巢。」 那女子微微露出一个笑来,低声应道:「温先生说的是。」 连翘将推了一盏茶过去,顺带着从袖中取了一方锦盒出来:「从扬州带回来的香粉,我也用不着,物尽其用才好,你带回去试试看。」 那女子双手接了盒子,回得异常谦卑:「多谢温先生。」 连翘瞥我一眼,又道:「陈妈妈知道你出门往这儿来了吗?」 女子回道:「由是要去相府,陈妈妈没有多过问。」 「好了。」连翘软声说道,「在这儿逗留久了也不好,去晚了怕是相爷府也要着急了。你替我将事情做好,至于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 那女子起了身,朝连翘微微福了个身,便系好斗篷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连翘将目光收回,伸手拿了块点心就往嘴里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方才让她做什么事来着?我怎么好像没听见……」 「让你听见还了得?」她抬头瞥我一眼,继续吃点心,「这儿桂花糕很好的,你不试试?」 见我没出声,她拿过绢帕擦了擦嘴角,喝了口茶道:「这丫头伶俐得很,且也不是头一回替我做事,根本不用人担心。色字头上一把刀,邹之道那个老匹夫迟早有一天死在女人手里。」 「你要?」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惊疑地看向她。 「乱说什么呢?」她轻蹙蹙眉,「我是那么兇残的人吗?要咔嚓也轮不到我动手。再者说了,这丫头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让她去干杀人放火的事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么?这些官妓啊,外人都以为最好的结局是找个高枝嫁了从此脱了乐籍,可真正走上这条众人艷羡之路的,多数都没有好结局。身负乐籍时,纵情欢场以色事人;脱了乐籍,到高门深院里头当个侍妾,继续低贱不说了,连原先有的自在都没了,且依旧还是以色事人,等年老色衰,或是府里有了新人,随即又被踢到一边,连猫狗都不如。」 她顿了顿,接着道:「其实这么些年,在外看穿这些事,早已没有起初时的愤慨了。这些姑娘虽说都是清倌人出身,出卖技艺为生,可男人哪里是只看中她们这所谓才情?」她轻嗤一声:「混迹欢场的男人,哪个是专情认真的好东西?但凡有些脑子的姑娘,都知道依附这些男人不靠谱,便索性努力将自个儿给捧红了,攒够了钱替自己赎身,一走了之,当个居士。她们到底和纯粹出卖色相的女子们,有那么一点点差别……」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我愣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一丝惋惜的意味。连翘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千金,同这些地位卑贱的人来往,当年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来戳人嵴梁骨。如今细看来,倒有些高于小儿女情谊的英雄相惜气魄。 说书填词人对这些无奈流落烟花之地的才情女子,有这番感喟,倒是不易。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窗格子幽幽道:「姐姐,我并非笑贫不笑娼……只是为何人生来,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却得不到更多甚至只是相同的回报?因为出身?谁不是母亲苦度漫长孕期后生下的血肉躯呢?」 我看看她,心说这小丫头也快二十岁了,倒是将当年的苦恼一口气说出来了。苦恼虽是当年的,可想必到了如今依旧想不明白吧? 我摆弄着食碟上的一块糕,嘆声道:「连翘,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自己看到的并不周全。士族子弟的确是享了旁人不能得的尊荣富贵,但这所谓富贵不过是依附着圣眷恩宠,若是失了势获了罪,瞬时便烟消云散,到头来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你结识的那些人里头,难道就没有原先富贵,后来被迫没入贱籍的吗?世事盛衰枯荣,不过如此罢了。」
第98页 她淡淡道:「我知道。」 我看她神色恢復如常,便立即将话题扯了回来,道:「方才成徽的事,你还未说完。」 她无奈轻嗤一声,站了起来:「突然不打算告诉你了,你这人守不住秘密,你要是将这件事告诉成徽,我敢说他会生不如死。我让他先舒坦会儿,该说的时候我会说的。这个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人可怜至此,实在令人扼腕。」 「连翘。」 她已经走到了窗子前,听闻我喊她,突然转过头来:「恩?」 我低头慢慢道:「你方才这轻松语气颇有些刻意的味道。说说看吧,以前你住的那一处屋子到底是谁的?」 她语气轻快:「你说什么呢?」 我从袖袋中摸出那一把钥匙,搁在了桌子上。金属与木桌相碰,发出轻轻的声响来。 我看向她:「饶是你消息灵通,也不会想到这把钥匙在我手里。」我轻蹙起眉,慢慢道:「你与成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你旁的地方都不去,偏偏去江南。又为何你走后没多久,成徽就娶了邹敏?我原先都不觉着这些事有什么关联,我也承认摸不透你的心思,可你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轻松无所谓,如今看看,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浅笑不语,又折回来在椅子里坐下,挑眉道:「你想说什么就明说,这么遮遮掩掩的,我还真听不懂。」 我将桌上的钥匙收回来,轻嘆道:「你不愿提便算了,我也没旁的意思。这钥匙是珠云给我的,也就是自称是邹云的那个姑娘。」 连翘笑笑:「她是戏子,自然演得好。」 我一惊:「难道你认得——珠云?」 她笑意更浓:「江南名伶卢幼真。算起来,成徽还得称唿她一声姨娘。只可惜,聪明如她,也不过是棋盘里的一颗棋子。为人卖命至此,成家怎么尽出这样的人物?你肯定猜不到,她老早就被养在成府里,是定了妾室名分才出府唱曲儿的。那一年,她好像才十四岁。」 连翘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话题,我坐在对面听得更是一惊一诧。 难怪在太后宫里初见那一次,她唱得那么动听。连太后都喜欢她唱的曲儿,我怎么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唱到这程度绝非一日之寒,士族小姐根本不可能修习此技艺,温太后想必早猜到她不过是一个顶了邹云名字的伶人? 卢幼真。 邹家名义上收养这个女儿,是单纯为了让她嫁入赵府,成为牵制赵偱的一根线?而成徽在这件事里又是什么角色呢? 太后知道不说,是因为有了对策?还是愿意顺其自然? 卢幼真在这一局里,到底是有多少个主子啊? 我正想得头痛,连翘笑道:「这世间最怕的,不是一心事二主,而是二心事一主。卢幼真此人绝顶聪明,一心事多个主子,且游刃有余。我看她要是真嫁进赵府,你们俩都会被她玩死。不过好在姐夫似乎已经想好对策了?一点担心的样子都没有。」 我继续琢磨着,她突然嘆了一声:「你不是想知道成徽与我什么关系么?今日索性就全部说开了。我那处房子后来的确是转卖了,但当时是管家替我办的事,我也不晓得背后的买家是谁。所以我看到钥匙在你手里,着实惊讶了一下。可你既然说是卢幼真给你的,那自然也应该是成徽或是邹家买下了这处房子。细想想,邹家没这个必要和立场,那就只剩下成徽。你又说我平日里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轻松无所谓,是,你说的对,我有心,旁人却未必有意。你明白我意思么?」 「你不喜欢勉强别人。」她这点我是知道的。 她点点头:「所以,就算有心又如何?反正不会走到一起,还不如当作没有心。」她看着我,神色颇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你听不懂吗?」 「我明白啊,你觉得既然不可能,便索性断了念想,做个无心的朋友。」 她重重嘆了一口气:「你真的……真的——」她又似乎说不下去,原本板直的身子瞬时颓靡了下来:「算了,你太笨了,都让人懒得生气!」 她又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心已有所属,当然那个人不是我,也不是邹敏,更不是你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某个人。你——还不懂吗?」 【五五】失踪 ... 我愣了半晌,连翘蓦地起身:「我当真是脑子坏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若听得懂就也当没懂吧,懂了也无甚好处,那个人将后路全部堵死了,我看他也没抱什么指望。」她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将手伸给我:「走吧,趁早还得去一趟西门外,二伯指不定怎么谋算我们家那份红利呢。」 我站起身,看她一眼淡淡道:「你今天这番话就当什么也没有说,不要再提这个人了,我不想知道。」我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到如今变成这般模样,是始料未及的。他既然也说了我们不会再见,那就不要再见了。 年纪越大,记忆里存的东西愈发多,周围的人却一点点少了。难怪我祖父病重时总说,连永啊,你看这世间林林总总,聚散离合好似热热闹闹,到头来总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离世前的凄凉心境,不走到那一步,想必是无法体会。每个人回顾自己的一生,都会有不同感喟。等我有一天要走的时候,又会是怀着何种心情呢……
第99页 连翘忽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伸手轻揽过我的肩:「姐你今年才二十多岁,是为人最鼎盛的年纪,很多事都还没有到回头望的时候,更是没空闲让你嘆息。心老了,人会老得更快。你甘心吗?」 我摇摇头,侧过头去看看她:「总是你有理。」 我们一道往外走,待重新上了马车,我突然问她:「你那时为了南下以假孕吓唬我,让我在母亲面前帮着你说好话。是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么?」 她低头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又扬起头同我浅笑了笑:「我说是为了躲债,你信不信?」 「不信。」我摇摇头,「算了,我怎么能指望从你嘴里套出话来。」我顿了顿:「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么?」 「怎么过?」她挑挑眉,轻弯了嘴角道,「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也没有与一个人厮守终生的愿想,看缘分吧。」 她侧身轻挑开车窗帘子:「外头又下雪,这天像是被人捅了窟窿似的。二伯家不晓得有没有你我的一杯热茶喝呢?」 这二伯是我父亲堂兄,举家住在城西,平日里与我家也不常来往。他打理族中生意,常年在外地,只有家眷住在城中。连翘此言虽有些风凉话的味道,却也并非无中生有。那一年我三叔过世,他们家孤儿寡母的,我二伯冷嘲热讽,族里分给三叔家的红利钱尽被他吞了。三婶子到城里来,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我二伯母让下人捧了一盆冷水就泼上去了,连门都没让进。 族里人都晓得他们家是何等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但又都没法子。毕竟老族长将生意上的事全都交给了他,手里头握着实权,说话自然也是有底气的。我们家兴旺时二伯倒还算是热情,如今这模样,恐怕……是要贴一贴冷脸了。 我正兀自想着,连翘忽然半起了身,伸长了手一把拉开车帘子,与车夫道:「不去城西了,回将军府。」 我一愣,忙拽回她:「怎么又不去了?」 连翘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什么一般,眯了眼道:「这么去好像是我们急着用钱一般,反而让人瞧着不对劲。且万一二伯不在,他们家那母老虎估计都不会让我们进门。我想想还是不争这口气了,父亲的事要能在年底解决了,还怕这些事?」 「也好,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过会儿要回来也不方便。」说着我便想起来,今日一早赵偱便往大合县去了,此刻应当已是出了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连翘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脚尖:「喂,想什么呢?又神游!」 我回:「没什么。」 车轱辘压在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外头偶有树枝被积雪压折的声响,连人声都听不见。一路回到赵府,我方下车,便有小厮急匆匆迎了上来:「夫人,小少爷不见了!」 连翘立时握住我的手:「别慌,问清楚。」 我定定神,随即便往府里走:「奶娘呢?!」 奶娘亦是匆匆从拐角处走过来,倏地就跪了下来:「夫人……小少爷说自己在后院里看书,可、可奴才过了会儿去寻他,后院里便不见人了……」 「胡闹!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后院里头?当时有还有其他人在后院吗?」 奶娘哆哆嗦嗦回我:「没、没有……」 我咬咬牙,将斗篷丢给身边的小厮,迳自往后院走。连翘三两步跟上来:「哎——你可千万别急。」 后院里的小木桌上只剩了本书,已经落了不少雪,想必是放在这儿有段时间了。连翘站在旁边撇撇嘴道:「你们家的小孩子还能飞了不成?前后门都没见他出去过,这么小的娃子翻墙也肯定不可能。」她眯眼看了看,指了那一排脚印同我道:「定是被人掳走了,你看这脚印是往墙边走的。」 「被人掳走?」我看她一眼,拔腿就往后门口走。守门的小厮让开来,我沿着外墙走了一圈,看到一排脚印从墙角跟延展开去,消失在大道里。我紧蹙起眉,连翘在一旁道:「你们家小孩子得罪什么人了?或是——你们家得罪什么人了?」 我焦急地跑回府内,正要往老夫人屋里去,却被她的丫鬟给挡了回来。那丫头声音冷冷:「老夫人说今日谁也不见。」 「那老夫人知道阿彰的事吗?!」 那丫头神色异常寡淡:「老夫人不想被打扰。」 我正要硬闯,连翘一把拉过我:「你着个什么急,她说不想被扰就不要去扰她,你这样硬闯进去有什么好处吗?」她冷笑一声,同那婢子道:「你自个儿先掂量掂量轻重,别拿了鸡毛当令箭。」 她拽过我:「姐姐,走吧。」 我勐地想起来昨日赵偱只将陶里兄长送出前厅,至于他何时离开的赵府我并不知道。难道他没有急着离府,甚至还去见了阿彰?我将奶娘唤来问话,奶娘支吾着承认了。 他到底同阿彰说了些什么?!难怪今日早上阿彰说不跟着我们一起出去玩,难怪他突发奇想要到后院里去念书还不让人跟着,这一切难道都是他这位舅舅的授意吗? 连翘推推我:「想到什么了?亲舅舅掳走自己亲外甥?这也太……」 「你不知道!」我看她一眼,蹙眉打发了奶娘,「老夫人不肯让陶里与赵怀宁合墓,若今天阿彰真是被陶里兄长给带走了,那就是他们打算用下下策,以阿彰的嫡长孙身份来威胁老夫人!」
第100页 连翘懒懒道:「那就不急了。既然这样,小孩子也不会有半毫损伤,等着看戏呗。我还以为得罪了仇家,这会儿来寻命了呢。」 「不急你个头!」我站起身,「先不说这只是我猜测,即便是真的,你以为小孩子就当真没有事吗?阿彰这孩子的脾性和寻常孩子差太多了,小小年纪心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事,你要是跟他说『需要牺牲你去达成你母亲的心愿』,他是真会去做的!且阿彰对于陶家来说算什么?他姓赵啊!是外人吶!」 连翘直起身,颇有些尴尬道:「对不住,你消消气,我大清楚。」 我重重嘆一口气:「赵偱都说会帮陶家解决这件事了,陶家怎么一点都沉不住气呢!偏偏他今天去大合县了,最早也得到天黑了才能赶得回来。」 连翘不吱声,良久才道:「你们家的事我不插手,你若要我帮忙,我再出力。你这一筹莫展的样子我看着也挺着急,要不这样,索性再等一等,看看对方到底想使出什么样的招数来,也好见招拆招,否则像无头苍蝇一样盲撞,也不算个事儿。」 我皱皱眉:「先送封急信去陶家,探探口风。」我拔腿就往书房去,连翘在后头突然喊住我:「哎对了,昨日陶里的那个长兄,说了自己住哪间客栈了么?」 我仔细回想一番,确定他只说在城中住下了,并没有提到哪间客栈的名字,便回道:「没有。可是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若阿彰真是被他带走了,这会儿他还能再住那儿不成?」 连翘耸耸肩:「不尽然啊,他若是昨日住下今日立刻就走了,那不更显出他疑点重重?对了,陶里这兄长是个地方官吧?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无房产,料想也只能住客栈,要只是换一家客栈住,倒也好找。试试总是好的,我出个门,别等我吃饭了。」 「哎——」我还未来得及喊住她,她已然迈步出去了。 我去书房立刻写了书信,虽然知道这远水定然救不了近火,但就如连翘所言,试一试总是好的。我将书信交给小厮,方打算去老夫人那儿再试试能不能见她一面,就立刻听到了门口的马嘶声。 我一惊,匆匆折回去,来人却是林都尉。 我正要问他此时到这儿来做什么,林都尉却压低了声音道:「夫人,皇上急召赵将军。」 我蹙蹙眉,又是一阵紧张:「他不在府里,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林都尉亦是紧皱着眉头,似是有些为难,琢磨了会儿才道:「将军先前被枢府压下来的摺子,今日被呈了上去……」 【五六】尽人事 ... 既然是被枢府压下来的摺子,那必定是军务。可昨晚赵偱才刚刚说过军中无要事,这没什么要紧的事怎么到了皇上那儿,就好似变得很是要紧一般?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林都尉可清楚是什么摺子?」 他道:「将军先前只略提过,也说了届时皇上一定会找他。但事关具体细节,属下也无从得知。宫里急匆匆地遣人到了营中,将军却不在,属下这才过来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将军,夫人可知将军去了哪里?」 我听他这样说,心稍稍放了一放,这么说来倒是赵偱上摺子前就先料到的事了?既然如此,或许他也有所谓的对策?我轻咬了咬下唇,与他道:「他一早便去了大合县,去寻一名曹姓的阴阳先生,大约到晚上才能回来罢。」 「大合县?」林都尉微微紧了紧眉头,「我从军营过来,城外的大雪都快要封路了。」他低眉又抿了一下唇角:「若是将军回来了,请夫人立即让他进宫,切不可再耽搁了。属下也没法子,这就先去寻一寻将军。」他说罢立即走到门口,接过小厮手里的缰绳,匆匆走了。我走到门口,大雪纷纷扬扬,林都尉的马很快便消失在长巷里。 我又往外走两步,抬头仔细看了看门上的匾额,每一个字都透出岁月深重的味道来。得是歷经了多少代人,才有这般沉甸甸的荣耀。我嘆口气,低头走进了府里。 老夫人依旧是不肯见我,想必那日清早因为吉贴的争执的确是惹恼了她。我在石阶上坐下,大雪落满肩,时间像睡死过去。天色将晚时,连翘急匆匆回了府,朝着我坐的地方走过来。 「冻坏了可没人照顾你,赶紧给我起来!」她边说着,边将斗篷解下来,用力拍了拍上头的雪。 我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了起来,抬眼看看她,淡声道:「走吧,进屋喝点热茶。可是问到些眉目?」 她走在我身侧无奈摊了摊手:「没呢,当真是白跑一趟,城中客栈连个姓陶的客人都没有,陶里那兄长若是住店,恐怕也不是用的真名,我真是傻了。」 她说着突然拉住我,又看看我的脸:「哎,我最怕你这眼神突黯的表情了,担心什么呀?要我说啊,还是等等吧,反正也没有人会怪罪你。」 我折回屋里,给她倒了茶,拿了张小凳子坐在炭盆旁边试图暖一暖手,也是随口问她道:「外面雪下这么大,路该不好走了吧?」 她瘪瘪嘴:「难走得很,又冷,我坐在马车里面都冻得发抖,你们家这马车也真的是——」她倏地止住,低头抿了口茶,又道:「姐夫今晚上恐怕回不来了吧?」 我搓搓手:「恩,大概吧。」城外大雪封路,他要怎么走? 她搁下茶杯瞅瞅我:「哎我瞧你怎么又神思不定啦?难道陶里家兄长已经遣人来过了?还是那小娃子真出什么事了?」
第101页 「不是。」盆中木炭烧得正旺,烤得人脸上生疼,嗓子也干,我咳了咳,道,「是朝廷里有些事要急着处理,他不在府里给耽搁了。」 连翘问道:「什么事?」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连都尉都不晓得,现下都已经出城找他去了。」 连翘「咦」了一声,随即又撇了撇嘴道:「姐你该不会担心姐夫路上出什么事吧?虽说这大雪封路,但姐夫好歹是出生入死的将军,你也太小看他了……」她若无其事地又端起茶杯,挑了挑眉道:「你以前都只关心赵怀宁将军怎样怎样,恐怕连赵偱这个名字都没留意过。那我今儿就给你说说,这赵小将军——」 我看她这一番逗趣的神情,也不做声,低头拿过旁边的铁钳子翻了翻炭盆里的木炭。 「看来不乐意听嘛!不听算了,我本来还想让你开心下的。」她将杯中的热茶喝完,又问,「真不听啊?我许久没动笔了,手痒心也痒,你让我说说呗。」 我偏过头去看她一眼:「你说就是了,我又没拦着你。」 她痞笑笑:「我听说啊,姐夫十四岁的时候就单独领兵做先锋了,这可丝毫不逊色于赵老将军。不过我也就听人说说而已,要单凭我自己看人的直觉,倒是觉得姐夫本性不适合做个武将。人嘛,虽说有时候逼一逼也能成个才,但违背本性违背个人意愿的人生基本都是痛苦的,也没什么意思。你看看姐夫那模样,一看就是从来不知道开心为何物的人。这就和那谁——」她突然剎住,「不说了,你不让提那个人的。」 我百无聊赖拿着铁钳子将木炭翻来翻去,连翘突然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笑道:「姐夫打了那么多年仗,身上的伤应当不少吧?」 我将铁钳子一丢:「给我滚滚滚。」 「别不好意思嘛,都成亲这么久的人了你还扭捏啥?」她许是见我实在没心思同她玩笑,便直起身清了清嗓子道:「姐,等熬过这个糟糕的年关,一切都会好的你信不信?」 她满怀期待地看向我,我抬起头,离炭盆远了些,看着紧闭的门慢慢道:「我信。」 ——*——*——*——*—— 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我方搁下筷子,便听得外头有动静。我倏地站起来,连翘便抬头看着我,一脸疑问道:「怎么了?」 我指了指大门口的方向:「外边有动静没听到吗?」 她拿起调羹,喝了口汤:「没啊,你听错了。」 我没高兴理她,匆匆走了出去。黑幕下的大雪如棉絮般往下飘,灯笼在廊下摇摇晃晃。再往前头走,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马嘶声,我便立即朝大门口跑去。昏昧灯笼下那熟悉的侧影拐进来,旁边的小厮牵过他的马,他微微一偏头,似乎也看到我,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我上前紧紧拥抱了他,竟有些不自觉的发抖和气喘:「你怎么样,冷不冷?」 他用下巴抵着我的头,声音里甚至有一丝淡淡喜悦:「这点路不碍事,方才林都尉找到我,说是即便回来再晚也得入宫。」他顿了顿,我立即放开他,见他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来。 「这是曹先生重新排的图,还留了书信,说是拿给母亲看了便知,你替我交给母亲。其余事都等我回来再说,辛苦你了。」他说罢,迅疾地在我前额上轻吻了一下。 大门口似乎有人影在走动,应当是有人在等他罢。我深吸口气,再次伸手抱了抱他:「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我等你。」 我倏地松开手,看他又匆匆离了府。 这得是多要紧的事?这么晚且还下着大雪,连宫规都顾不得了。何况他今日还耽搁了时辰,不知会不会因此延误太多。 我在雪地里站了会儿,等到外面彻底悄无声息了,这才回过神来,惊觉鞋子全湿了。我握着信封匆匆往回走,寒风直往走廊里灌,让人忍不住打寒颤。再回到原先吃饭的屋子,连翘才刚刚吃完。我将信封塞进怀里,站到炭盆前烤了会儿火。 连翘倏地站起来:「瞧瞧你这发抖的样子,在外头站了多久啊?姐夫不会真回来了吧?」 我打了个寒颤,点点头,指了指南面:「这会儿往宫里头去了。」 「这么晚进宫?!」连翘显然也惊了一惊,「也太……」她略怔,随即又道:「你们家小孩儿丢了的事情同他说了么?」 我摇了摇头。 「也好,他知道了也帮不上忙,要跟你一样瞎着急就完了。」她蹙蹙眉,「可是你们家那老太太,到底为什么不肯让他俩合墓啊?按说不应该啊……就算是风水相冲或者犯忌讳,也不是不能解啊。」 我思忖片刻,慢慢道:「表面上是说请了阴阳先生看过,葬在一起不合适。但想必老夫人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阴阳先生这事儿恐怕也是个幌子。赵偱的意思是,先拆了这个假幌子,至于老夫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再议。」 连翘暗自琢磨着,良久才道:「陶里和老夫人的关系……好么?」 我想想:「我进府的时候,陶里早带着阿彰出去了。不过应当也不会差,毕竟她是长媳,且赵家素来和睦,赵怀宁对她也非常好。」 连翘半眯了眼:「我看未必,有时候表象能骗死人。陶家在京中无甚势力,朝政上亦牵连甚少,按说以赵家的门槛儿,她未必能稳坐正房的位置这么些年。陶里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定然也容不下府里有什么偏房侍妾,若是赵怀宁极力袒护她的同时,逆了自己母亲的意思,那……就不好说了。」她轻挑挑眉:「婆媳婆媳,媳妇自然要低一等的,若自家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反倒一味顺着媳妇儿,换做你高兴得起来吗?」
第102页 「可老夫人的为人……」连我娘亲那么刻薄的人都觉得老夫人不是度量小的人,她又怎会…… 「别傻了,人哪有这么简单。就拿你自个儿来说,出了沅沅那件事,她待你还同以前一样吗?娘写信给我的时候,说当时你差点为此丢了命,躺在病榻上才刚刚醒过来,赵老夫人都不顾你受不受得住,便立即让医官过来告诉你孩子没了,据说连孩子的面都不让你见。依我看,她绝非心软之辈。偌大将军府的女主人,夫君在外那么多年,怎可能是软弱性子?」她语速极快,却突然慢下来,「话虽这样说,但毕竟嫁到人家来了,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她又是长辈,该到的礼数,该给的面子,都必须做足了才行。」 「你别说了。」我低声打住她,「你今天也在外跑了一天,早点去睡吧,天更冷了,柜子里面有被子,你多盖一条。」 我说完便走了,过了会儿我再回头,那屋的灯已经暗了。我去要了些热水,将湿透了的鞋子和足袋脱了下来。冻得已经快要麻木的脚方伸进热水里,便立即传来一阵刺痛。我轻咬了咬牙,案桌上的烛火跳了跳,影子也随之晃了晃。 这么冷的天,不知道阿彰在哪里,也不知道赵偱是否已安然到了宫里,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我太没用,不知是人生阅歷太少,还是本来就没有这个能耐。以前总感喟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局限,如今想想,也并非无病呻吟。我确实察觉到无力,唯一还有的,只是希望而已。 我不是最擅长抱着巨大的希望,然后等它一点点碎掉吗?那这次,就不给自己留后路,不去想它是否会破灭掉。 不管怎样,都要尽一尽人事。 我拿过旁边搭着的干手巾,将脚擦干,钻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觉得冷。这一夜根本睡不着,我一整夜翻来覆去,脑子里乱糟糟的,好不容易等到窗外微亮,便立即爬起来,梳洗完便往伙房去。 伙房的厨子正在准备早饭,一个小丫头方要将早饭送到老夫人房里去,便被我拦了下来。 我拎着食盒往老夫人的住处走,连走廊里都是积雪。今早门口倒没有昨日那个小丫鬟站外头看着了,我还正庆幸,以为老夫人消气了,结果我刚要敲门,里头便立刻有人拉开了门。 ——还是那个小丫头。 我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淡淡道:「给老夫人送早饭,也不让进么?」 那小丫头一伸手:「老夫人不想见旁人,食盒给我就成。」 我立在原地不动,几乎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我有要事必须得见老夫人,麻烦你,转告一声。」 那小丫头微弯了腰就要拿我手里拎着的食盒,我将手往后移了移:「我再说一遍,我有要事必须得见老夫人,麻烦你,转告一声。」 她轻挑挑眉:「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不给老夫人吃早饭么?」 我语气放得极缓慢:「难道都不知道自己逾矩了么?给好脸色不见得是抬举你,凡事都有限度,你进屋与老夫人说一声,她若是不见,我便不走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旁处,脸色却突然微变。我听到西侧走廊响起的脚步声,微闭了闭眼。这小丫头竟突然将门给关上了。 这脚步声不是赵偱的,也就是说,一夜过去了,赵偱进了宫,没有回来。 我紧抿着唇,偏过头却看到那让人有些陌生的红衣,也是一字一顿道:「这是将军府,你凭什么闯进来?」 【五七】路 ... 本来步履匆匆的他突然放慢了步子,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不急不忙地道了一声:「温讲书。」 「你来做什么?」先前林都尉与赵偱谈话时,所言李子并未离开京城,且以大宛王族的身份上书请求入宫觐见,极有可能是为了宋婕被疑为细作一事。想来他若真是到西京来游学,必定早就离开了,如今都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竟还留在京中,想来也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游学。 还未来得及思索更多,便听得他道:「许久不见,温讲书倒是比以前更凶了。」 他汉文的流利程度令人讶异,进步可谓神速。我微压了压眼角,道:「若无事还请你离开,赵偱并不在府中。」 「想必他即使在府中,也是不愿见我的。」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低眉道,「还麻烦温讲书亲手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我今日便离京了,料想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他方要告辞,两名小厮便匆匆跑了过来,他掉过头瞅了一眼这两人鼻青脸肿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将军府的守卫太差劲了,温讲书你且多保重。」 我手中还拎着食盒,脚走声渐渐远去,两名小厮跪在地上认错,我懒得去管,便又上前敲了敲门。 那丫头再次出来时仍是寡着脸,却道了一声:「夫人进来吧。」我方进屋,她接过我手中的食盒,领着我往西阁走。可老夫人不是素来住东阁的吗?我正疑惑,她已领着我过了好几道门,到最里头一间屋子时,突然停住了。屋子里安安静静,原本跪在软垫上的老夫人见我来了,缓缓起了身,递了一支香给我。 前面案桌上安安静静地摆放着好些个灵位,白烛费力地燃烧,空气中尽是香火味道。我上了香,跪下来拜了一拜,却听得老夫人缓缓道了一声:「跪着罢。」
第103页 她正要走,我仍是跪在原地,喊住她道:「老夫人,我有要紧事。」 她却异常寡淡道:「若是阿彰的事,就不必与我说了。」 我从怀中将阴阳先生写的那封信拿出来,伸手递给她的丫鬟。那丫鬟低头看我一眼,仍旧是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夫人,这……」 她慢慢道:「拿过来罢。」 丫鬟伸手接过去,递给老夫人,她只打开稍稍看了两眼,便又递迴给小丫鬟,语气清寡而浅淡:「烧了罢。」 「老夫人!」我倏地喊住她,「阿彰到现在也不知去处,您真的不担心吗?赵偱昨天被急召入宫,如今还未回来,您也当真不在意么?」 可她偏过身,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我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竟站了起来,遂又重新跪了下去,听得她道:「连永,我不想动怒,也知道你分得轻重。你出身世家,知世家之苦。你有无想过,若是偱儿当真去驻守边疆一辈子,于你又有何好处?他与怀宁虽在性子上颇有些差别,但两个人都太喜欢孤注一掷。他说他有法子,他能有什么法子?为人臣,凭什么同帝王谈条件?当年怀宁——」 她双眉紧蹙,似是不忍:「若不是为了陶里,又怎会去打那一仗?不去打那一仗,又怎会——」她声音微颤,接着道:「又怎会惨死疆场,为国捐躯……赵家清名,是一摞摞白骨堆起来的。战事疲民,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便打了胜仗——」她指着那些牌位一字一顿道:「他们心里,开怀过吗?」 眼前有些许模煳,听得老夫人嘆声道:「我老了,活到这个年纪本是什么都不图,寻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养老是最好。可人一日活在这世间,便逃不过这些事。我是不忍心看着偱儿再走上他父亲或是怀宁的老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当年他父亲不带他去西疆,只许他做自己乐意做的事,现下他也不必整日愁眉。罢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即便娶了邹二小姐,也一样要负着赵家的重担,那么远的路还是要走。他若愿意一搏,你就姑且听天命,随他去罢……」 她说罢便离开了屋子,门被关上时那重重的声响将我的思绪拖了回来。 我跪在灵前不知想了多久,心里泛起丝丝涩然。 似乎一场大风雨将至,很多事都将重新洗牌。这个年关,註定是不能平静度过了。 回想起刚入府那段时日,虽非真豁达,却也常常没心没肺地与生活玩笑两把。转眼间,人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实在太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膝盖从发麻到渐渐没了知觉,兴许是饿昏了头加上昨晚上没睡好,我两眼一黑,便闷头往前栽了过去。 ——*——*——*——*—— 后来被踹门声惊醒,我费力撑开眼皮,赵偱模模煳煳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声音听起来也飘忽得很。 后背被人揽起,脚下一腾空,我抬手揉了揉痛得厉害的太阳穴,这才察觉已被他抱在怀中。 「回来了?」我一张口,声音却有些哑。 他抱着我出了门,穿过长长的廊道,也不说话,迳自往卧房走去。一进卧房,他便将我放下来。我坐在床沿,他俯身捲起我的裤管,至膝盖处又停下来,拿过抽屉里的小瓷瓶,轻蹙眉抱怨道:「你这是跪了多久?」 沾了药膏的指尖有些许凉,我低头看看他,又问道:「才回来的么?」 他不答,替我擦好药之后只兀自道:「你方才是睡着了还是晕了?」他略抬头,牢牢盯着我的眼睛道:「没吃饭?我看你就同那小孩子一般,连自己都照顾不到。」 我抿了抿唇,方要说阿彰的事。他却开了口:「昨晚上刚到门口,府里的下人便同我说了阿彰的事,我嘱咐林都尉去找了。今日我刚出宫,他便告诉我找到了陶里长兄,他住在城西一家客栈。」 「阿彰接回来了么?」 「没有。」他将我的裤管放下来,低着头兀自说道,「陶里家的那位兄长说,若不能见到妹妹的灵柩下葬,便不会让阿彰回府。你且放宽心,他不会对阿彰如何。」 我想起老夫人先前连这件事提都不想提的模样,便告诉赵偱阴阳先生那封信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他浅应了一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即目光落在我胸前。我勐地低头,信封从前襟夹领中露出一个角来,我连忙将信拿出来递给他:「这是李子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要离开西京。大约是要回大宛了罢。」 他眼角微微下压,拆开信封略看了几眼,便又放回去:「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没有说其他。只是,守门的两个人被他打了,他是硬闯进来的。」全然不似以前的李子。 「他原先便这样。」赵偱看看我,手指突然抚上我的唇,说道,「太干了,先喝点水罢。」说罢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却又道:「茶是冷的,我出去一下,顺便让伙房给你准备些吃的。想吃些什么?」 我坐在床沿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末了道了一声:「喝碗粥罢。」 「只喝粥又怎么行?」他边说着,先是将皂靴换下,又走到屏风后头换衣服,「你眼里全是血丝,面色也差得很,昨晚没有睡?」 我偏过头去,隔着屏风道:「你百步笑五十步的坏毛病看来是没得救了。」方才他一脸疲态,想必也是极倦。
第104页 我起了身:「你先睡会儿吧,我方才也算是眯瞪过了,我去伙房看看,顺便去瞧一瞧连翘。」 料想他应当也没有吃饭,我便去伙房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红豆粥。先喝些粥补会儿眠,等晚些时候起来再吃些别的罢。路过连翘客房时遇着一名小婢,便问她连翘去了哪里,她却回我说连翘天刚亮便出了门,现下许是还未回来。 可又去见什么人了?我眯了眯眼,端着漆盘进了屋。 我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暖炉,屋子里似乎是暖和了些。赵偱坐在床沿看书信,头髮皆放下来,只着一身中衣。这未束髮未系腰带的模样倒是少见,我将漆盘搁在案上,端了一碗粥递给他:「吃完了再看罢。」 他接过去,挖了一调羹粥,忽然道:「我差了你多少个寿礼,这个债可是记下了?」 「放心吧我都写在簿子里了,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等着你还。」我端起粥兀自喝起来,又听得他道:「陶里得了诰赠。」 「恩?」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大约就这两日罢,诰赠就要下来了,届时即便母亲不允,他们也终究能葬在一起了。」他说得很是轻松,又低头吃了一口粥,「其实我也未想到,会这样容易。」 眼皮忽然跳了跳,我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道:「你去向皇上请诰赠?可——」 老夫人那一句「为人臣,凭什么与帝王谈条件」一下子就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仍是低头喝粥,语气平淡:「顺便提的罢了。」 「顺便?!」我倏地坐正,「你还提了什么?你又以什么来换?可是与你那一道摺子有关联?」 「你不用急。」他缓缓道,「皇上担心兵权太散会出事。他既有意要改兵制,我便先遂他的愿。赵家素来与朝政牵扯较少,也是难得的一心为主,但时间久了,君臣必生嫌隙。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后悔,便擅自做了这个决定,退出这一局。但——」他倏地停住了。 我看看他,索性放下碗:「你接着说。」 「皇上要的不过是江山稳固,不必为外敌所威胁。先帝在时,西北夷狄屡屡犯我边疆,凭驻军之力根本于事无补,出征过几次,却一直久攻不下,所以到如今也是个大祸患。起初大宛求归附,皇上还存着合大宛之力一同抵御西北夷狄的心思,但如今出了这等事,足见大宛非诚心归附,甚至对我朝边境虎视眈眈。大宛本就是墙头草,攀高踩低。如今皇上的意思是,既然大宛已是衔在口中的肉,那必然是要吞下去才安心。这一仗,即便我不提,也要打。攻下大宛,便有了跳板,粮草供给也更方便,届时再对西北用兵也有更大胜算。」 我默默听完,只问了一句:「所以——你又要出征?」 他亦将碗放回至案上:「是。从我回来,知道兵部在关中筹集粮草之时,便料到了这一天。」 「十万军……先往西打大宛,再攻西北,战事不宜久,你又有几分把握?」我顿了顿,「皇上所愿,又是要打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你们方从西北回来,这会儿又要往西。营中可有一人受得了这等折腾?真是疯了……」 「没有那么快。」他顿了顿,「但明日起,我大部分时间都得留在军中。」 我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 「你可是要问我,有没有体谅过你们的心情?」 我看过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倦意更浓,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凯旋之日,便是卸甲之时。这是我能交的最好的答卷,不负赵家清名,亦让皇上放心,且终于——能为自己活。」 「我一介女流,军务上也是外行,充其量不过是纸上谈兵。我不妄作评论,方才那一席话,你不必在意。」他若有信心,我又何必短他志气? 人臣皆是帝王霸业中的箭矢,方向不是自己说了算。与帝王谈条件,相当于与虎谋皮。他既然有勇气自己提出来,且皇上还应了他的条件,我便只能往好里想。 其实西北若攻得下,也免得年年征战苦了百姓。 只是当年,赵怀宁……可也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离开?他此行,是否还抱着为实现兄长夙愿的念头? 倦意袭来,我低头脱了鞋子,爬进了里侧的被窝里。一只手伸过来,将我轻轻揽进怀中。令人安心的气息在鼻间萦绕,我贴着他,能察觉到他胸膛起伏,听到他稳稳的心跳声。 害怕失去没有用。他有自己无论如何必须走完的一段路,我只能祈求他顺顺利利。 ——*——*——*——*—— 诰赠是两日后到的,赵偱不在府中,我遣人将消息送去了城西客栈,并将文书呈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直紧抿着唇,盯着那一纸文书看了良久,一言不发。我等她的最后表态,却只听得她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句:「她不配。」 即便如此,陶里的葬礼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她兄长带着阿彰回了陶家,说是等先过了忌辰再移送棺柩。赵怀宁墓地原先的墓碑也得换掉重刻。 所有的事情看似有条不紊,府里也并非很忙,但每时每刻都像有巨石压在身上一般,喘不过气来。赵偱几乎终日耗在西京大营,有次孙正林到访,说起兵部筹集粮草之事,还说关中今年收成并不好,若是战事拖得太久,便得从江南一带徵收。他那日过来神色甚是凝重,一丝笑意都没有,我难得见他如此神情,也大约猜到朝中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第105页 连翘整日神出鬼没,有一日晚归,急沖沖地跑到我房间,将我从床上拖了起来。我看她脸上藏不住的喜悦,披上衣服就跟着她出了门。马车轧着积雪咔嗒咔嗒地一路行至国舅府,我刚下车,便看得府门口空空荡荡,唯有两盏灯笼挂在檐下,轻轻摇晃。 禁军已撤,这—— 连翘一把拉过我:「怎么了?不敢进去?」她笑笑:「这与近乡情更怯,大约是同一个道理罢,我也不敢进呢。」 府门大开,刚进门,便看得各厅中皆是亮着灯,这亮光在满府雪景中显得尤为阒静安宁。连翘拉着我一步步往里走,行至正厅时,听得里面传来轻小的交谈声。连翘看看我,伸手敲了敲门,里头安静了一瞬,旋即便听得我爹的声音传出来:「进来罢。」 推门进去,厅内竟坐满了人,一家老小皆在。眼眶微湿,连翘拉着我上前几步,到爹娘面前跪了下来。我爹说:「起来罢,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他虽这样说着,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喑哑。 我抬头望他,这些时日他竟苍老了这么许多。眼角的纹路也愈发多,鬓角也尽数白了。我娘亲在一旁眼眶微红,扯出一丝笑意来:「你们俩都起来,外头冷,何必这样晚过来呢。先坐下喝杯热茶罢,有什么话,慢慢说就是了。」 【五八】一双雁 ... 她说完便要拉我们起来,连翘笑笑道:「娘亲这样子倒像是要哭一般,不过才一年多没见我,就想成这样?」 我娘亲看看她,起身已将她拉了起来:「就你嘴皮子厉害。」 我亦跟着站起来,看一眼厅中的人,心中百感交集。小僕过来加了凳子,我与连翘便坐了下来。连翘道:「现下虽然已抓到了纵火之人,也查得七七八八了,可父亲还未復职,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我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随他去吧。」 「父亲可是说没打算,只顺其自然?」连翘抿抿唇,又笑道,「可皇上未必这样想,父亲这年纪,离请辞养老的日子还早着呢。」 我爹神色依旧淡然,不急不忙道:「工部是待不住了。」 我爹一生心血几乎都耗在了工部,如今却不得不离开,于他而言,如果不能继续留任工部,恐怕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伸手接过小婢递过来的茶盏,捧着暖了暖手。连翘又道:「既然如此,父亲不如去个舒服的地方做一回闲人。辛苦了大半辈子,发掘些新爱好也未尝不好。」 她方说完,我娘便接了口:「以为谁都像你能这样自在?」 「也是。」连翘摊手一笑,「我便是这家里头最不务正业的闲人,娘亲莫要责怪。」 我爹摆了摆手:「罢了,今天也不早了。」他看向我:「连永,你是要回赵府,还是在这儿歇?」 「还是回府罢。」我站起身,浅笑道,「爹都下了逐客令,就不久留了。」 我娘道:「就留在这里罢,这么晚了,天太冷,在这儿过一宿也没事,难道赵偱还会说什么不成?」 连翘忽偏头瞧了我一眼,说:「没事,我陪姐姐一道回去。」她又看向我爹,道:「父亲,有些话女儿想单独与您说说,不知方不方便。」 我爹微愣,却旋即起了身,道:「去书房罢。」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弟弟弟媳及几位姨娘,再看看我娘亲,脸色似乎都不大好。连翘随即凑至我耳边道:「你再等会儿,我过会儿就回来,咱一道走。」 她说着便随我爹出门了,我娘亲拉过我,悄悄问:「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赵府出了什么事?」 我低声回:「没有。」 她一副不信的模样,说道:「方才我一提到赵偱,连翘便帮你打马虎眼。你们俩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不过你到这年纪了,且这两年也愈发懂分寸,有些事我也管不到了。我就一句话,别总一个人熬着,那样谁也帮不上你。」 我点点头,又同她絮叨了这阵子的一些琐事,后来见连翘回来了,便出了府。 ——*——*——*——*—— 回去的马车上,我问连翘是如何得知府外禁军已撤的消息,她轻弯了唇角道:「多留点心便好了。你这些日子只顾着忙你们府里的事,自然无暇顾及家里的事。也是今天下午时刚撤的——」 她忽地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听闻,朝中最近会有大变动。那纵火之人,与邹之道可是有牵扯不清的关联。父亲被禁足的这段时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是明里暗里地过招呢,皇上那里的摺子据闻都压成堆了。依我看,邹之道即便想安安分分继续做他的相国,恐怕皇上也不会允了。他们家最多留一个邹敏,其余人……恐怕都得外放。不过这事我们也管不着了,父亲既然不能继续留任工部,想必京城也是不能继续待的。我爹这一批都是老臣了,皇上如今看腻了这帮老臣的争来斗去,早就想将自己的心腹提上来了。用方才爹的话说便是,这世道终归是年轻人的,老一辈儿都得滚蛋。我昨天还听人说,皇上已经让礼部着手准备明年开恩科了呢。不过话说回来,国库吃得消吗?」 是啊,还得支持西边的战事,可够户部愁的。 连翘突然伸手戳了戳我:「我见姐夫好些天都没回过府了,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我略蹙眉:「什么传闻?」 「说是皇上想吞了那边?」她指指西边,「我还听说最近兵制可能会有大变动,密令都已经先下去了。若不是为出战,不可能大费周章地重新整编调动军队。」
第106页 「你都哪儿听来的?」赵偱那日也叮嘱我说此事不必外扬,可连翘竟猜度得如此像样。 她浅笑笑:「人开心的时候总难免说漏几句。有些人一遇着漂亮姑娘,就跟着了迷魂阵一样。不说旁的,就光合兰苑那些姑娘,本事就超出你想像。什么时候装傻什么时候装聪明,拎得清清楚楚。再说了,朝中又不是死水一潭,有些动静,猜猜也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昏昧光线里她眨眨眼:「我不信姐夫没有同你说过这些事。」 我岔开话题,道:「你方才与父亲说了什么?还这样神神秘秘的。」 「就朝中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呗。」她顿顿,看看我道,「还有你府里的事。爹娘被困了这么些时候,外面发生什么事压根儿不知道。爹说了,不打算去多过问,这些事左右也愁不到他了。」 我轻撩起车窗帘子,朱角巷在视线中越来越远。那一日赵偱带我与阿彰到朱角巷吃早茶的场景还歷歷在目,大雪天里我们骑马去雁栖湖的路上,四下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微怔了会儿,突然想起来,自那日之后,我便再也未骑过马。 连翘的手伸过来,掰开我攥着帘子的手:「又走神,冷风直往里灌,你不冷我可冻死了。说说吧,想什么呢?」 我看着被重新压好的车窗帘子,轻嘆一声:「没什么,突然想骑马了。」 「骑马?」她的手立时又探过来,摸了摸我额头,「你还会骑马?!天吶你背着我都偷偷学了些什么东西?难不成……姐夫教你的?」 「不算会吧。」我将视线收回,「我就骑过一回。」 连翘突然颇有些感喟地笑了笑:「你小时候豪情壮志呢,还说要骑马去西边找——」她倏地停住,盯着我道:「不介意吧?我看你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 我摇摇头:「淡了。」 她笑笑,往里头靠了靠,轻嘆了一声:「真好。」 ——*——*——*——*—— 此后每天连翘都睡到日上三竿,但她也并没有在赵府多留几天,便搬回了国舅府。她这一走,府里更加清冷。阿彰还在陶家,国子监来人催过好几次,我也没有法子。 天气只是一味地更冷更冷,西京从来没有哪一年冬天像如今这样,湿漉漉地冷着。陶里的葬礼定在腊月初三,由是留足了时间做准备,葬礼那天不急不忙,一切都很顺利。那天葬礼结束后,我带着阿彰走在赵家的墓地里,路过一株株高高低低的松树,一块碑一块碑地慢慢看过。 阿彰一路都安安静静,他太了解墓地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永远沉睡的静谧与孤独。我在沅沅的小小墓碑前停下来,喉咙口仍是又堵又涩,新土已旧,祭品成灰,她可找到好人家投胎了? 又或许生命的尽头根本什么都没有。死生往復的愿想,不过只是空寄託。 阿彰突然指着天空说:「婶娘你看,这么冷的天,还有雁……」 一双灰雁孤独地划破长空,似乎迫切地想要飞往南方。这会儿早已过了候鸟迁徙的时候,这样长途跋涉,路途之中必定凶多吉少。也不知是何时听人讲起,灰雁从来都是成双成对,若有雏鸟出生,亦是双方共同抚育,不似其余一些鸟类般薄情。但愿这样的一双雁,即便到不了南方,也能挨过这个湿漉漉的寒冬。 我仰头看他们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中感慨万千。天空太高太远,走在地上的我们沉重又微渺。万物循着自己的轨迹死生荣枯,不过都是同一个结局。 疾劲朔风裹挟着衣角,发出猎猎声响。风愈发大,我俯□同阿彰道:「阿彰,跟婶娘回家好不好?」 阿彰抿着小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今日特意骑了马过来,阿彰看我往墓园南边走去,有些纳闷,看到我牵着马过来即刻又睁圆了眼睛。我正打算抱他上马,小傢伙苦着脸小声道:「婶娘不会让阿彰摔着的对不对……」 原是不信任我!我僵了一天的脸不由苦笑了笑,随即便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婶娘若是让阿彰摔着了,阿彰便去找叔父问个明白,就问他『叔父是怎么教婶娘骑马的?还让阿彰摔着了!』好不好?」 他点点头,仍旧苦着一张小脸,将手伸给了我。我抱他上了马,他立即俯身搂着马脖子,好像真是怕摔着一般。我握住缰绳上了马,一夹马肚子,它便很是乖巧地往前去了。 北风颳在脸上颇有些疼,我总是能想到那一日的雁栖湖。 顺顺利利到了府中,我抱阿彰下了马,送他去见了老夫人,便又回到门口,骑了马往西京大营的方向去。 黄昏左近,阳光打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马跑得很快,我险些又要摔下来。距西京大营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时,我倏地收住了缰绳。马儿喘着气,马蹄不安分地踢着地上的泥土,我下了马,拿下系在鞍上的皮袋,皱眉喝了一口酒。 我遥遥望着西京大营,心中不知是酸楚还是想念,突然就开始掉眼泪。我在地上坐了会儿,默默地又喝了几口酒,擦干眼泪,走了会儿神。 待回过神,细眉般的月亮已经隐隐出现在天边,天色越发暗,我牵过缰绳,又回头看了一眼,便又骑马回了府。 往后每一天傍晚,我都骑马到这里来,坐上一会儿,偶尔会喝些酒,再一个人回去。这匹马与我越发亲近,有时甚至能收到它的回应。我坐在地上时间久了,它便走过来低头蹭一蹭我的脚。
第107页 时间越过越快,府里都已经开始筹备过年的事宜,我又忙了一阵,隔上几天便回一次国舅府,话却越来越少。 我父亲的调令仍旧是没有下来,家人都猜度,大约要到年后才能摆脱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况。 朝中的许多事我基本一无所知,但都说大变动会在年后,如今不过是暴雨前的风平浪静。连翘说该为自己留后路的都已在铺路,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作垂死之争。 集贤书院几次遣人来让我回去,说修国史的旨意已正式下来了,如今正缺人手。我回去过一次,书院里头出现了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想来已非原先的养老之处了。 临近年三十的某日傍晚,我方从集贤书院回到府中,连翘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她便拽住我往书房走。 「我听闻粮草事宜皆已妥当,大军出征便是这两日没错了。」 我微微一怔,这是终于要出发了吗…… 她抓着我肩膀,急急道:「姐,你别吓我,你不是早知道这事吗?你、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没事,我方才回来吹了冷风。」我缓缓坐回椅子里,窗纸外天色渐黑。我摆摆手,「我困了,你先回去吧,就不留你吃晚饭了,我想自己坐一会儿。」 她有些狐疑地看看我,瘪了瘪嘴,也是一言未发,便离开了书房。 我当真是坐了会儿,但也没多久,便又匆匆回房,翻了半天的柜子,终于找到一身赵偱的旧军衣,可即便是以前的,套在身上依旧是长,幸好收口处都很窄,虽是长了些,却也不至于十分臃肿。我用他放在盒子里的一根簪将头髮束了起来,便起身急匆匆往外走。 我骑马一路飞奔至西京大营,立即有人将我拦了下来。我从未离西京大营如此之近,因为即便靠近了也会被赶走,左右是进不去的。 那小兵瞧了一眼我身上的军衣,不由蹙了蹙眉:「你什么人?」 我握紧了手中缰绳,深吸了口气道:「我找赵将军。」 旁边一小兵肃着脸道:「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见得的?你什么来路,套一身旧军衣是什么意思?赶紧走!」他转念一想,又立刻抢过我手里的缰绳,同身边的小兵道:「这人来路不明意图不明,押过去让扬副统审一审!」 话音刚落便有人押着我往里走,我回头看一眼我的马,它仰头长嘶了一声,声音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不远处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我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便连忙喊出了声:「林都尉!」 那人看过来,微微一顿,便又快步走过来,他方要开口,我便立即摇了摇头。林都尉不急不忙道:「你们回去值守罢,此人我认得。」 那两名小兵颇有些狐疑地折了回去,林都尉迅速瞥了一眼四周,微低了头压着声音道:「夫人怎能独自来这儿呢?委实太危险了!」 我亦是低声回他:「赵偱在不在军营里?」 他蹙了眉道:「将军正在议事,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咬了咬下唇,抬头道:「我要见他一面,我可以等。」 他犹豫了会儿,似是很为难道:「夫人若执意要留下,便去将军的帐中等罢。」 我很是感激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马。他似乎瞭然,便道:「夫人可是不放心那匹马?」 「我取个东西。」 他轻蹙眉,亦看了一眼,快步走过去,从守卫手里头将马牵了过来。我道了声谢,便解下挂在马鞍上的酒袋。 我跟着他往赵偱的营帐中走,走了好久才到。见我进了帐,他这才离开了。我快速扫了一眼这营帐中的陈设,一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支蜡烛慢吞吞地烧着,光线昏昧。 再过几日,这偌大的营地便会空空荡荡,全军西征。 念至此,我转瞬又颓了下去。我坐在书案前慢慢等着,过了许久,这烛火晃得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瞬时让我惊醒,我倏地站起来,便看到赵偱掀帐门而入。显然林都尉没有与他提我来的事,他看到我微微一怔,立在原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我已快步走过去伸手抱住了他。 我非常、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我忍下心中的激动,深深地嘆息了一声,眼眶疼得厉害。平復了心绪后我放开他,说话却还是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太着急想要见到你,我怕、我担心……我听说大军就要出发了,我不该这样来,但是我……」我捶了捶心口,微微低着头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我……」 他倏地伸手搭上我的下颌,低头吻了下来。 这个吻仍旧细緻,一如先前。我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想要将他拉进一些,身子却有些发软。心中百转千回,眼泪偏偏不争气地往下掉。我这是怎么了……是害怕吗?我又为何一定要来见他这一面?他渐渐离了我的唇,贴上我的眼,轻轻嘆息:「连永,太想你。」 【五九】两相欢 ... 我紧闭着眼,眼眶却酸胀得发疼。嗓子发干,喉咙口堵得越发厉害:「手太冷了,让我取取暖好不好?」 他握住我的手,大拇指轻轻划过虎口处,反覆摩挲:「骑马过来的?看样子似乎练得很是勤快。」 虎口处的勒痕还未消退,我想若是继续骑马,不用过多久,便要长茧子了。
第108页 他拉我在床沿坐下,从一个装满瓶瓶罐罐的木盒子里取了瓶药膏出来,又起身端过木架子上的铜盆,绞湿了手巾替我擦手。我低头不说话,只看他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一切,捨不得走神。 涂好药膏,他看看我,脸上浮起一丝淡笑来:「怎么将这身衣服翻了出来?还扮了男装……以为这样能混进来不成?」他微微俯身,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微怔忪,他却已抽去了我束髮的簪子,头髮倏地散了下来。 「恩……」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淡淡的鼻音,「还是我的簪子。」 这一支玉簪他不常用,太过文雅。我抓了抓头髮,忽地瞥见案桌上的酒袋,对哦,我还带了酒。我倏地起身,抓过旁边案桌上的酒袋:「有杯子吗?我陪你喝酒!」 他浅抿了抿唇,淡淡道:「军中不得饮酒。」 我愣了片刻,旋即又笑笑:「没事,那我喝。」 我迅速拔掉塞子,勐灌了一口酒。这一口喝得太多,我弯下腰拼命咳嗽,随手就丢了皮袋,里头的酒便流出来,屋子里瞬时多了几分酒香。 我踢掉靴子爬上床,扯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旁边却只有一个枕头。我抱着被子看看他,他淡笑笑:「床板有些硬,若是嫌不舒服我再去给你拿一床被子来垫着。」 他方要放下床帐,我立时凑了上去,伸手揽过他的颈,在他耳侧小声道:「不用了。」 赵偱身子一僵,我便紧揽着他直直向后倒去。本以为后脑勺撞到硬床板会疼得厉害,可一只手却提前伸到了我的脑后。他轻轻皱眉,却又随即展眉道:「若是手撞残了怎么办?」声音极低却带着难得的戏嚯味道。借着昏昧的烛光,他的神色竟出乎意料地柔和平静。 我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惊觉他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浅笑笑,揪过他的前襟,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了床上。我低头吻下去,手探进他的衣襟内,他却一把搭住我的手腕,神色里一片清明。 我抬起头,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便又低头扯开他的领口,不知轻重地吻过他光滑的脖颈,舌尖浅浅触到他的喉结,又一路向上,直至耳根处,我含煳低声道:「今日可由不得你说不要。」 他倏地伸手捏住我下巴,逼我正视他,眼中竟浮有浅浅笑意。他略仰头,与我贴得更近,忽地深嗅了嗅,微微哑声道:「既不能喝酒,闻一闻也是好的。」 我见他此般笑脸,心中却是沉沉。我克制着自己的糟糕情绪,热切地回应他。 我们对彼此的身体并不陌生,然今日却觉得不论如何纵情都没有办法靠得更近。我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出声,过往一切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匆匆闪过,心底越发疼。好似只有这样的疼,才令人清醒,令人察觉到一丝丝真实。 我倏地松开掐进他后背的手,他却紧紧回抱了我,抬了一只手理了理我额前的发,指尖又移至我脸颊,低声道:「又流眼泪?是有多捨不得我?」 我没好气地抬手擦掉脸上的些许泪水,偏过头道:「傻子才捨不得你!」 他扳过我的脸,唿吸声清晰可闻。他看了我许久,用低低柔柔的声音说道:「你呀,不单单是傻子,还是个骗子。」 他伸指轻戳戳我心口的位置:「你可说过一句真心话?」 「怎么没有?!」 「你的担心、害怕,从来都只放在这里。」他轻声嘆息,「以前跟着父亲时,总是领兵做先锋,那时也从未想过会失败这样的事,或是即便失败了,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不足挂齿。如今却……」 人一旦有了牵挂,做事便瞻前顾后,没有那么果敢了。他逐渐黯下去的眼眸又逐渐亮起来:「连永,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我大约猜到他的用意,略停了停道:「其实去哪里无所谓,只要人活着,还能在一起,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除了生死,人生根本没有什么大事。无生已死,还能谈什么其他? 「你总肯说一句真心话。」他握紧我的手,体温便顺着皮肤一直熨帖进我的心里。我展开手与他十指相握,看着他亮若星辰的眼眸,忍不住靠了上去,顺着挺直的鼻樑一直吻到他的唇,舌头撬开他的牙齿,与他死死纠缠。 我握着他的手更紧,像是恨不得永远不要分离。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窒息感越发重,心里闷闷地痛,迫切地想要占有这个人,却并非因为有多快乐,只是想离得更近些,更真实些,狠狠击退心中那些对未来的犹疑与惶恐。 ——*——*——*——*—— 我们在疲倦中睡去,可我睡得并不踏实,一来认床,二来我并不想就这样睡过去。昏昧的烛火在床帐外跳动,透进帐内的微弱光线打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分外柔和,这眉眼我如此熟悉,不是因为像某个人,而是——他就是他,是我的夫君,是赵偱,仅此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臂弯里起身,伸手小心地捞过床里侧的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夜晚特有的清冷一下子袭来,空气中隐约泛着酒气,我穿好中衣,心中却越发清醒。时光总是毫不留情地往前走,这一夜眼看着就要结束,我怕等他醒来,我便捨不得走了。 我拿过他的旧军衣方要往身上套,一只手却突然搭上了我的肩,赵偱的声音在身后清清冷冷地响起来:「可是要走了?」
第109页 我慢吞吞地继续穿衣服,他倏地将我转过身去,坐在床沿微抬头看着我道:「外面全是守卫,你当自己出得去?」 他神色看起来比谁都清明,完全不若刚刚醒的模样。我一时语塞,他软下声来:「所以说你既是骗子又是傻子呢……」 他将我穿到一半的外衣剥下来,掀开外侧的被子一角,说:「既然不想睡,就不睡了,我们多说会儿话,等天亮了我送你走。」 我躺进去,他将手臂横过来,轻揽着我道:「我何尝不是抱着与你一样的心思,以为回一趟家就捨不得走了。有天夜里,我都快到门口了,还是折了回来。」他微微侧过头,另一只手轻理了理我的髮丝:「你是不是也做过这等事?我看你极擅长。」 人在晚上和白天其实是不同的状态,晚上容易卸下防备与面具,每一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可我仍是没好气地否认:「怎么会?我疯了不成?」西京大营又非我想进便能进,这个月来,能够每日遥遥望着,其实已经足够。 「你呀,心中不知多少郁结,真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纷杂。」他今夜总用这样的语气来与我说话,可我却未察觉到一丝不适。 我翻个身,面朝着他,却也不答话。其实我想过,若我们只是平凡夫妻,兴许便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着浅溪般和睦的日子,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又想起那个盒子,掌命司的盒子。何为幸,何为不幸呢?眼下我能握住的这一切,已皆是幸运。我正色道:「等你得胜归来那一天,我站在城门口迎接你。」 他轻阖了眼皮,微张了张口,一如那天傍晚在天棚底下所说的那样,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定——不负卿意。」 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那就让我在你的臂弯里再好好睡一觉罢。 浓浓的倦意袭来。抛开一切担心,我闭眼入眠,脑子里一片空白。 ——*——*——*——*—— 然再次醒来时,我却已在府中的卧房里。我睡得那么死吗……还是这根本就是我做的一场梦?我心下一惊,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却是一件干干净净的里衣。我扯开衣领子,看到颈下几块小小的淤痕,蓦地瞥到左腕间多出来的一只玉镯,心中一凛,才倏地回过神来。 是真的,不是梦境。 我坐在床上难过得直不起身来,一室的阳光分外刺目,让人睁不开眼。 我偏过头,看着明晃晃的窗户,竟假得还像置身于梦中。 我披衣下床,今晨的阳光打在身上竟有微弱的暖意。新套在腕间的那一只玉镯虽已染上了我的体温,却仍旧让人觉得有一丝沉,察觉到隐隐约约的不适。据说玉镯这样的东西,戴久了,便仿佛成为身上的一部分,不会察觉到负累,若不刻意去关注,也丝毫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可一旦摘下,这只手上却又总觉得少了什么,怎么都不对劲。 我走到院子里,腊月末的梅花迎雪吐艷,开得正盛。 一树独先天下春,我仿佛能从那幽幽暗香中嗅到隐约春意,从容淡雅,直抵人心。 【六零】何处清风不旧家 ... 新年匆匆而至,西征大军亦离开了西京。正月里还未出年,我爹的调令便下来了。 上州刺史,从三品。虽是贬官加外调,但上州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临海,又毗邻江南,气候温暖适宜,物产颇丰。连翘得闻消息后笑称,上州有山有海,很是丰饶,父亲大人不必担心会饿着了。 西京的宅邸仍旧留着,举家都在筹备南下事宜。 那日回国舅府,我与连翘在后园内喝茶。我问她是否随同,她却答非所问:「你去哪儿我跟着便是了。」 「我自然是留在京里的。」举家南迁,以后我在京中更是没有地方可去。若是连翘跟着一道走了,我只能更孤单。但我偏偏又去不得上州,修国史的差事我左右是逃不掉的,还不知要修到哪一年呢。 连翘笑笑:「可别将话说得太满,集贤书院要不要你还不一定呢。你这般玩忽职守的人,不给你停了职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我亦苦笑笑:「我还巴不得被停职呢,乐得自在。」 连翘敛了敛神色:「那就请辞吧,反正姐夫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就去上州住一段日子,到时候再回来便是了。何况修国史这等事,若不小心逆了龙鳞,可有你们好果子吃的。即便什么事没出,做得合乎上头人的心意,你们这帮小卒子,最后也未必能留名青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你还是离远点吧。」 手边的茶已有些凉,我端起来轻抿了一口,嘆声道:「我递过请辞书,被驳了回来。」 「什么?」连翘一脸的不信,「还有不能请辞之理?就你这三脚猫水平,又不是什么国之栋樑,根本不值得挽留嘛,这也太荒唐了!」 是荒唐。 她轻压了压眼角,忽道:「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你的请辞书根本没有递得上去,中途被压了下来。或是递上去,被人故意忽略了。反正这事不管是谁做的,你按照正常程序请辞肯定是走不掉的。这样吧……」她抿抿唇,「温太后让娘亲过两天进宫一趟,似乎是想在走前再见一见。你过会儿去跟母亲说一声,让她想办法带你一起去,求求太后看看成不成吧。」
第110页 我听她又絮叨了一阵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成徽那一日与我说的话。他既然料到我不可请辞,想必……多多少少与他有些关联。 这怀疑似有说法,可却没有依据与理由。若说他故意与我过不去,也太牵强附会了些。 我索性不去想,便随着连翘一道去见了我母亲,将这事说了。我母亲让我回府等消息,我便趁着天色还早,回了赵府。 ——*——*——*——*—— 这几天国子监已正常开课,阿彰回了国子监,府里便只剩我与老夫人。老夫人经常闭门不出,我也难得能见她一面,日子比去年此时还不如。我将书房里所有字画皆做了个整理,却惊觉一副我从未题过字的山水上被写了两行字。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挥墨洒脱,笔法风雅,实在想不起来是出自谁手。 哪个缺德的人在我的画上乱题字?意境一点都不对!想想这书房也没有旁人进,我再看一眼日期,没过去多久啊,应当是刚下雪那阵子?那日清晨赵偱说心血来潮去书房看了看,可这字迹……也忒不像了。 一个是板正挺拔,一个是风流秀雅,我单薄的想像力实在不能将这两者联繫到一块儿去,便索性同其他画纸一起放进了柜子里。书房被我这么一整理,大大小小的木柜子倒摆了好几个,看着倒像是要出行的样子。 我倒是想走,哪怕去不了上州,去西边也好。虽说那地方不够丰饶,在传闻中却也有足够魅力。 又等了两日,我娘亲一早便过来了,她一见我,便嘱咐我去换衣服。我换上许久未穿的冬日官服,上了她的马车,便一道往宫里去。 我问:「怎的这么容易?」我还以为再次进宫见我那姑妈不容易了。 我娘瞥瞥我:「的确容易,我都未开口,是她遣人到府里来,让今日带你一道去的。我看恐怕是有旁的事,你也不必担心,若有事我帮你担着。」 还能有什么事?我轻蹙蹙眉,如今还耗着的,除了宋婕的事,就只有珠云了。赐婚一事虽未有明确旨意,旁人可能还不知晓,但邹家前阵子先递了吉贴,恐怕太后是知道的。不知道这位冒充邹云的卢幼真姑娘,还在不在宫里呢…… 见到太后已是到了晌午时候,温太后竟直接让人传膳,让我和娘亲陪她一道吃。我在一旁默不作声,等小心翼翼吃完了饭,我娘亲倒是先将我请辞被驳回的事说了,还说如今既已嫁作人妇,继续在朝中做事也不合适。 温太后微点点头,也不表态,突然看向我道:「连永的意思呢?」 我跪下回道:「微薄之力,实在担不起修国史之重任。」 她又点点头,说:「你起来吧。」她偏过头,同身旁的宫人道:「桂嬷嬷,上回哀家过寿时,江南府上贡的绣品可还在?领着连永去挑一幅罢。」 那桂嬷嬷应了声,便领着我往西暖阁走。然到了西暖阁,她却领我从偏门出了寝殿。我又不好多问,她只顾领着我往外走。宫闱禁地本就地形复杂,拐弯抹角转来转去,我就晕了。但越走越偏僻,末了我都觉着这地方不似宫里了,她突然回过头,淡淡说了一声:「温大人,快到了,您不必担心。」说罢突然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来递给我:「大人您先收着罢,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让您送她个体面。」 她? 我略怔忪,桂嬷嬷却已转过身去,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将小瓷瓶收入袖中,跟着她走到了禁中监牢。墙角的青苔正盛,屋檐下结出的冰凌噗嘟噗嘟地滴着水,门口有人看守,桂嬷嬷过去递了腰牌,示意我进去,又道:「温大人,奴才在外面等着。」 石砖砌起来的墙,石板封顶,连地面都是阴冷冷的石头。我刚走进去便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沿着那促狭的走道往里走,忽听得镣铐撞击的声音,我心下一惊,再往前走进步,便看到了披头散髮的她。 这石牢里竟连个透气的窗子都没有,走道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我已觉得有些闷。宋婕看清来人后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竟然是你!我就知道大理寺的人已是懒得来了……你过得不好受吧?」 她的脸色出乎意料地苍白,手指上全是血,脖颈间隐约可见几道抓痕。我握紧了袖中的小瓷瓶,默不作声地等她继续说。 她冷笑一声:「恨我没有用,已死之人不会再喊你一声娘亲,不论你以后过得有多好,她永远是你心里的一根刺,除非你也死了,否则不会有被拔掉的那一天。赵偱也是一样,你们都要带着刺度过余生,即便心照不宣不去提,也还是会疼,慢慢地疼死你!」 石屋里能隐约听见外面冰雪消融的水滴声,一点点像是要渗到心里去。我觉得太阴冷,不想留很久。 「没有那么重要。」我缓缓道,「你为人处世可念及过一点情义?你母亲受你牵累,如今在大宛生不如死。为人执念过了头,总不是什么好事。」我隔着牢门将药瓶放在了案上,慢慢道:「我送你一程,祝你走得体面。」 她冷笑道:「你就不执念吗?」 我低下头,转过身去,面对着石监的大门,微抿了抿唇角,嘆声道:「但我放下了。」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那日傍晚在集贤书院中念到的这一句佛经,竟不自觉地又浮上了脑海。走在石砖上有清细的声响,我走到尽头,轻叩了石门,门闩移开,阳光迫不及待地灌进来。我低头看一眼冰冷地面上的这一块久违的阳光,知道它很快便会消失,陷入更长久的阴冷里。
第111页 我走出石监,门闩重新关上,重重的铁锁重新扣上,身后却已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 仿佛从一场梦里走出来,我沉默了一路,再次随桂嬷嬷回到温太后寝殿时,她递了礼盒给我,似是不经意般提了一句:「温大人,珠云姑娘前阵子因唱错了曲子被罚,如今已回原籍了。」 我微怔,桂嬷嬷浅声道:「太后娘娘亦有难处,但能帮到处,皆已尽力了。」她略顿了顿:「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我捧着礼盒回到前殿,太后娘娘笑道:「看样子是挑花眼了,挑了这么久。」 我娘亲自然知道没这么简单,但仍是微笑着拉过我,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我娘亲不问我今日到底是何事,我便也没有开口。 ——*——*——*——*—— 等了两日,吏部突然差了人送了文书过来,却是调令。 江南府,修府志。 我十分惊诧,因为这一切都与成徽所说一模一样。他说我必然会去江南修府志,如今来了调令,当真就是去江南修府志,甚至还替我升了品级…… 我很是忧心,不知这一切到底是谁在控制,又不知成徽到底想做什么,便想着无论如何得在离开前再见他一面。 可我见不到他,就连孙正林也见不到他。他称病在家,闭门谢客。邹敏倒是顺利升任户部尚书,朝中无人有异议。她为人狠戾做事果敢,若她管着国库,有人想从里头不明不白地掏一分银子,想必也是艰难的。 但皇上的另一层意思倒也明了,邹之道被贬,如今升了邹敏的位,对邹家也算是恩威并施。邹之道这一走,朝中相位空置,皇上却没有再立旁人为相的意思,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从此朝中大权落入他一人之手,六部各司其职,又受谏院与枢府牵制,正中他下怀。 朝中这一番大动作,众人关注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的走向,谁会在意到集贤书院里一个九品小吏的去留…… 连翘听闻我要调去江南后却是高兴得很,拍手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江南那一处房子还未转手,要不你去了就同我一起住?我也跟着你去江南呗,反正离上州也近得很,一个月回一趟家,恩……挺好。」 她见我不语,又讪笑道:「哎呀,我一下子高兴过头了,失态失态。我知道你想在西京等姐夫回来,可你急什么?这仗还没开打呢,不知要等到哪一年。你就姑且先去江南,到时候回来不就好了?再说了,你如今有得选吗?去江南好歹比你一个人窝在西京修国史强吧?你以前不还说想去江南看看的么,如今这不正是个好机会?」 她说的对,我的确没得选。可京中还有老夫人,还有阿彰,有些事我得理清楚了再走。 我挑了一日与老夫人提起此事,老夫人沉默了会儿,突然与我道:「你将阿彰一道带去江南罢。」 「这……」 她看着我,脸上神色依旧寡淡,慢慢道:「他听你的,你若要带他走,他会跟着你走的。」她停了停,又道:「你不必顾着我,我一个人过久了,没所谓的。何况这两日我也琢磨着,若是秋水寺还有禅房,我便去哪里住上一阵子。你们这些事,我已不愿再去想了。」 我知道她这一生孤独惯了,到头了也只有更清净的地方可以去,心中不免有些悲戚的味道。 ——*——*——*——*—— 那一日我送她去了秋水寺,安顿好之后,她留我说了许多话,言语之中的淡然透着隐约凄凉。人的一生可以有许多种描述方式,三言两语的简短式总结,或是厚厚一部册子将诸事一字不落地记下,心境却都是一样。是人必有悔恨,必有动情,必有喜悦,必有哀恸,到最后风淡云轻,才知万事皆似一梦,不过是过眼烟云,实在不必事事推敲。 独自回来的路上,身后尽是寒冬消融之声。 我将府里彻彻底底整理了一遍,该遣散的下人都遣散了。出行那天,阿彰回头看看马车上大大小小的柜子,拽住我的衣角道:「婶娘,我们真的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接过管家手里的锁,将大门合上,落锁声清脆而利落。 我仰头看着那一方匾额,心中思绪万千,眼眶微疼。我侧过身,低头与阿彰道:「阿彰,赵家世代忠良,为国立过赫赫战功,你是赵家人,记住了吗?」 他用力点点头,说:「阿彰记住了。」 我紧抿了唇,身后传来连翘的声音:「趁还早,尽快出城罢。」 我转过头去,见她掀开车帘子一角,脸上扯出一丝笑意来。我带阿彰上了马车,他看看连翘,不说话,只缩在角落里,抓了个毯子盖在身上就要睡觉。 连翘倒也安分,不去惹他,只轻声嘆道:「这么一走,说实话还真不知何时才能回。你兴许还要再回来,可我却是永远不会再回西京了。」 我缓缓问道:「你那时是为何要走?」 她促狭笑道:「躲债!」见我不信,她又敛了敛神色道:「是真的,不过究竟是躲谁的债,还真不方便告诉你。我们这一行祸事多,何况在旁人眼里地位都很下贱,不逃没有旁的办法。至于这债,只能说……是情债了。」 她笑得一脸坦然,倒让人无法生疑。 路上树枝抽芽,风也不似前阵子那般凛冽。我看向车窗外,浅笑了笑,不知西疆暖和了没有……
第112页 连翘似是瞧出我心思,手探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别担心了,等我们到了江南,刚好春暖花开,我请你喝茶。」 我点点头,鼻子微酸,重重嘆出一口气。 再等一个春暖花开,一切就会好起来吗? 车子行至城外,忽听得后方有马蹄声传来,我微微一怔,掀开车窗帘子,却看到了孙正林。他亦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连翘赶紧让车夫停车,我匆忙下了车,孙正林亦是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他走近了看看我,又伸手抓了抓脑袋,笑得有些许尴尬:「我方才去曹大人家路过你们府,才晓得你今天出发。」他瞥了瞥这几辆马车:「你路上小心,可别遇了贼。」 本来还有一丝故友分别的怅然,他这倒好,直接甩了一句损话给我,将这七七八八的惆怅情绪扫得干干净净。 「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笑笑:「总不能哭着送别,那多惨。」他指了指马车,尴尬笑道:「连翘也在?」 「是。」我回头看一眼马车,连翘这丫头将车窗帘子压得死死的,从外头什么也瞧不见。 孙正林耸耸肩:「哎,你这就走了,我以后更是找不到人了。不过——」 又来卖关子!我斜他一眼,他方讪笑道:「若是战事久的话,指不定到时候我还得奉命去江南征粮,你记得请我吃油饼啊,你还欠我两个油饼。」 「滚滚滚,我何时欠你两个油饼?尽胡扯。」 「小气啊。」他啧啧两声,「越发小气了,你们府肯定不是你管帐。」他忽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就送到这里了,我还得赶着去曹大人那儿,他催着要看库部的帐呢,代我向连翘问个好,我这就走了。」 他说罢便匆匆上了马,说:「有什么事写信给我,我能帮到的一定帮。」他一挥手:「好了我这就滚了,你到江南逍遥去吧。」 【六一】理由 ... 抵达江南时春意正浓,繁花似锦,一丝料峭寒意也无。 连翘的住所不大,在一片青瓦白墙间亦并不起眼,进门后是覆砖铺地,大小砖块甚至摆出了图案,表面虽有些粗糙,看上去却是精妙。 屋子久未有人居住,透着一丝生疏的湿气霉味。忙活了大半天,将屋子里外都洒扫了,这才将东西都搬进去。下午的阳光仍旧好,连翘搬了藤椅放在走道上,又煮了茶,说:「你和阿彰歇会儿罢,我出门去买些吃食回来,宅子里什么都没有。」 阿彰看看她,她笑笑说:「小鬼头,你看我做什么?」 我笑道:「他八成是想跟着你出去转转,没见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快掉出车外头去了么?」 连翘对他挤挤眼睛:「但你要乖知道吗?不听话就什么都没得吃。」她去拉着阿彰的手,又看向我道:「姐,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趣啊,要不一起出去吧,我没带过孩子,怕不小心丢了这小鬼头,那就出大事了。」 「那你这茶煮着……」 「哎呀,一壶茶罢了,以后天天有得喝,走了,出门!」说罢就走过来将我从藤椅里拉起来。 被她拉着出了门,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又过了桥,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极热闹的街市了。她忽挑挑眉,道:「姐,这会儿吃晚饭还早,要不先带你们去听个曲儿,我也好去见个故人。」 我本就无所谓,便道:「听你的。」 连翘低头瞥瞥阿彰:「小鬼头,你想吃什么呀?」 阿彰看看两边,摇摇头。 「恐怕看花眼了,等你过会儿见完故人再说吧,吃什么你来定就是了。」 她领我们进了一间戏楼,兴许天色还早,里头人并不多,多半还只是来喝茶的。连翘进了雅间后,要了些点心,说:「这儿的麻糕还不错,但你们少吃点,过会儿还得吃晚饭呢。你们坐会儿,我去趟后面。」 戏楼里有她故人太正常不过,我挑了块麻糕递给阿彰,他便拿着吃起来。我瞥了一眼窗外,外头可真是热闹,仿佛历经了一个湿冷的冬天后,所有人都活了过来。隔壁雅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音,阿彰忽地抬了头道:「婶娘,连翘姐姐不是说要带我们来听曲子的么……」 连翘这些天硬是逼着阿彰喊她姐姐,我说这都乱了辈了,她也无所谓。这小丫头…… 我笑笑道:「她呀,兴许是忘了罢。」 阿彰嘟囔道:「大人骗小孩子,不好……」 我看他这模样差点笑出声,却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只纤细的手搭在门边上,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温大人,真是有缘千里相逢啊。」 我脸上笑意微顿,就已看得她走入屋内,将门给带上了。 我露出一个完整的笑来,看着她慢慢道:「卢幼真。」 她笑得仍旧诡魅,施施然坐下,手指缠住一只小瓷杯柔声道:「奴家给温大人唱一曲可好?」 我淡淡道:「不必了。你是名角儿,我怕付不起茶钱。」 若说她与那时的差别,便是眼角的一颗血痣了。竟这么神奇地就消失,她又重新做回了她的江南名伶。 可真是好戏子,不论哪个身份往身上套,都能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她笑笑道:「想必是得罪温大人了,竟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奴家。」 我低头笑笑,一旁的阿彰愣愣道:「你是哪个……我家婶娘认得你吗?」
第113页 她看看阿彰,仍是笑道:「话说起来长了,原本你叔父还要娶我过门的呢。」 阿彰皱着眉头不解道:「可是我叔父有婶娘了……我只一个婶娘……」 她轻笑笑,却微微正色与我道:「温连永,我呢,也是为人卖命,如今该做的事既然都结束了,认识你一场,也当交个朋友。我住悬桥巷,就在成家大宅的南边,有空你可以过来坐坐。有人让我特意关照你,想必你也猜得到是谁。他让我转告你,人与人相识已经很是不易,他很后悔那时对你说的狠话,但走到这一步,如以前一般往来也是再无可能,所以没有脸面再见了。」她慢慢说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小瓷杯,轻声嘆道:「以健全之躯,装残卖弱,成全他父亲的夙愿,他也真是可怜极了。」 「人活着总得有些理由支撑。」我轻抿一口茶,是真的不想再听人提成徽了。 卢幼真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可理由错了,便错一生。」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顺道告诉你,这间戏楼也是成家的产业,其实我可以替你免茶钱。你呀,白白浪费一个听曲的机会,如今我可不怎么唱了,你恐怕以后也听不到了。」 她淡笑着出了雅间,阿彰看她走了,扭过头来瞅瞅我,继续低头吃麻糕。 理由错了,便错一生。 这姑娘从来不说没用的话,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正蹙眉思忖,连翘已回来了。她笑笑道:「好了,我们去吃晚饭。双桂楼的肘子可好吃了,小鬼头,想不想吃呀?」 阿彰抿起嘴来点点头,很是欢快地去拉了连翘的手,将方才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我跟着连翘出了戏楼去吃饭。她点了一桌子菜,阿彰在一旁握着筷子等我说开饭,连翘推推我:「还吃不吃啦?」 「吃吧。」我示意阿彰可以开始吃了,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从窗户看下去,河道里桨声灯影,丝竹声不绝于耳。一顿饭吃完,连翘本还要带着阿彰四处转转,可见我似乎没什么兴致,便索性回了家。 ——*——*——*——*—— 我梳洗完毕正打算熄灯休息,连翘却突然敲门进了屋。她讪笑笑,在我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下来:「怎么啦?生气呀?其实我也没料到那谁回来了嘛,且这附近也就他们一家戏楼。那卢幼真现今是不开唱了,只打理成家的生意。不是我故意让她进你们那间的,定是她自己看到的……」 「我又没怪你,若不是那日桂嬷嬷同我说她已回了原籍,我今天看到她指不定还会被吓着呢。」我侧过身梳了梳头髮,「早些睡罢,明天一早还得去衙门里呢。」 连翘话锋一转:「她是提不该提的人了罢?」 我眯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披髮的模样倒有些陌生。 连翘接着道:「难道她告诉你了?」 竹掩窗轩,夜风拂过时,沙沙作响,很是雅静。我不说话,等她说下文。 连翘的声音里微有颓意:「你别想套我的话,你若真想知道我今日就告诉你了,但你别告诉成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让他知道。」 「你说罢。」那日她在茶楼里的欲言又止,我就知道她心里定是埋了很深的秘密。 「成徽和沈氏什么关联都没有。」她皱皱眉,一口气说了下去,「都是骗子,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非得告诉他,他是旁人生的,是被抱养来的。你说一个小孩子从小被父亲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我抱养的,你其实是江南沈氏后人,你父亲是政治倾轧的牺牲品,是被奸人所害,害得你全家尽毁,唯独只有你还苟且于世,你要替你的父亲出这口气,成家即便搭上全族,也要助你出这口气』是不是很大义凛然,连自己族亲的命都不顾,只为助你復仇?别傻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她声音越来越颓废:「我起初还真以为他是沈氏后人,才一时冲动将那封信给寄出去了,孙正林后来定是告诉你了是吧?后来再查下去,发现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根本不是什么沈氏后人,他就是成家人而已。成老爷也真是狠心,自己嫡生的儿子就因为和沈氏之子同龄,就甘心这样骗。沈家的确曾有大恩于成家,仇的确是可以报,但用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卑劣。所以才不怕朝中有人揭发成徽是沈氏后人,才不怕受牵连,去他娘的即便搭上整个成家也要替你父亲寻仇这种破说法。无中生有!分明就是无中生有!我看他就是仗着自己儿子多无所谓,真是太寒心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拿自己儿子当棋子还是人吗?」 「你冷静会儿。」我递了杯凉茶过去,心中想的却是今日卢幼真那一句「理由错了,便错一生」。他心心念念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一个信愿,到头来却是错得离谱。 的确,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些破事了。可再想想,他就不会自己查吗?他的手段又不差……兴许,已经知道了呢? 我不愿继续想下去。只随他去吧,他有他要走的独木桥,哪怕是寒心至极无路可走,他也还在路上…… 「被至亲欺骗这种事,以后就都不要再提了。」不提就想不起来,差不多时候就会忘了罢? 「也是。」连翘清了清嗓子,起身将扇面窗合起来,「我偶尔觉得不甘心罢了,想想也认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办法看着他继续错下去。若没有沈家那些破事,他在江南定是个风流人物,不知要迷死多少小丫头,如今却成了这样,可见都是命里没有的东西。」
第114页 她转过身朝我笑笑:「不说了,明天还有得忙呢,还得将那小鬼头送书院去,你睡吧!」 【六二】北上 ... 我去衙门里报了到,阿彰亦去了书院念书,日子稀松平常。悬桥巷离连翘的住处并不远,我常常是绕道走,心底里对成府尤其牴触。 阿彰又长高了些,天也越发热起来,那日书院里放假,我与连翘便带他去裁缝铺做衣裳。刚到家,便看到送信的差役,我一看是父亲从上州差人送来的信,连忙拆开来看。连翘在一旁笑道:「怎么说?」 我细细往下看:「父亲让我们抽空过去一趟。」 她黠笑道:「还有呢?」 我舒口气:「西边战事顺利,拿下大宛指日可待。」 连翘拍手道:「很好,今晚上你得请我吃饭,我们再商量下去上州的事宜。」 从这里到上州,不过几日路途,但衙门里的事得安排好,同僚那儿都得打好招唿,至于阿彰,将他独自留在这儿也不大好,也得去书院请假。将这些事悉数安排好,我与连翘带着阿彰便往上州去了。 我父亲上任没多久,对上州诸事还不算十分了解,故而也很忙。那日我们到刺史府,也未见他老人家。我母亲说上州的气候的确比西京要宜人许多,脸上也比以前多添了几分笑意。 她又与我们寒暄了好一阵,七七八八的琐事问了一堆,后来提到西边战事,却又道:「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景况,你爹收到的信报已是迟了些,再辗转到你手中,又要再迟一些,可战场上的事,却又是瞬息万变……」 她说着说着语气便低下去,连翘在一旁笑道:「娘,哪有您这样的,尽说丧气话。」 「也不是我说丧气话,凡事往好里想,却也得做好最差的打算。连永,你自己都想过吗?」 我握着凉茶,竟也不觉得这天气有多热。最差的打算吗?我之前不知想过多少遍,可我如今不打算想这个问题,没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去担心它? 「我有分寸。」我这话刚说完,便看得我爹进屋了。他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打量一番:「江南果真是养人的地方,气色似乎比在西京时看着还要好些。坐吧,什么时候到的?」 他在我娘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端过凉茶就喝。 「到了也没多久。」我浅笑笑,「一路上看过来,上州确实是好地方。」 我爹笑笑:「也就外头看着好,衙门里一堆烂摊子。」他略停,转过去看我娘:「晚饭可准备妥当了?」 「自然。」我娘站起身,同我们道,「走吧,去前头吃饭。」 晚饭虽算不得非常丰盛,我却也见识了几样新鲜的菜品。餐桌上我爹喝了些酒,有些话便当真是敞开说了:「要说大宛,硬啃是肯定能吃下的,并无太多悬念。可关键是皇上打算拿下大宛再往北打,这算个什么事?先不说粮草补给,人也会倦的嘛。这一口气打完,稍稍有不顺,士气便会颓的。何况北边骑兵骁勇——」他摇摇头:「若是君子打法,必输无疑。」 连翘搁下酒杯,朗声道:「爹您怎么跟娘一样,尽长旁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按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她瞥我一眼:「我说得很对啊,你看他们俩,今日这模样,分明是不看好这一战。哪有这说法?!」 「连翘!」我看看她,不禁蹙了眉,「爹说的也有道理,不是长谁志气灭谁威风的意思。但我有句话要说,我们在这里议论没有用,也帮不到,所以争出个一二三反倒伤了和气不至于。至于这仗,若真得继续往北边打,那也是圣意不可违,是胜是负,听天由命。何况就算赢了,赵偱也未必就安好,输了,也未必就会死。我想得很明白,也已敞开心胸来接受一切的可能性,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爹嘆口气,又给自己倒满了酒,闷着头喝下去了。 上州之行并没有想像中玩得开心,阿彰念着书院里的课业,我也得尽早回去做事,三人便又匆匆回了江南。 ——*——*——*——*—— 夏天比想像中要热,尽管隔几日便一场雷雨,但却越下越热。 入秋时传来捷报,大宛已举国归降,由凉州曲州调兵镇守大宛国都,赵偱领兵北上,恰逢戎卢大举逼境,边疆告急。 平日里依旧乏善可陈,我一天天等着,好消息和坏消息皆有,都只能被动接受而已。天气逐渐凉下去,街道上走动的人也渐渐少起来,仿佛都在蕴着一场冬眠。 那日我休沐,阿彰也正好放旬假,连翘说在西郊有一处竹海,即便是如今这天气也依旧青葱蓊郁,问我要不要去。 那段日子看惯了凋蔽衰颓之景,想着去一趟也好,便即刻动身,去了西郊竹海。曲径通幽,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竹叶,悉悉索索不断作响,在这萧瑟季节里竟生动了起来。连翘提了个竹篮子,拿着挖笋的工具,带着阿彰四处找冬笋。 我走得慢,连翘和阿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我索性坐在原地等他们回来,拿了根小竹枝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字。 乱七八糟写了一堆,等连翘和阿彰回来时,地上已被我划得不像样子。我起身慢慢道:「回吧,晚了就冷了。」 阿彰抱着竹篮子朝我点点头,回去的路上又小声同连翘道:「连翘姐姐,婶娘这些天一直不大高兴,是因为叔父还没有回来的缘故吗?」
第115页 「是呢,你叔父在北边,离我们这里很远,你婶娘想必是想你叔父了,故而才这模样。」 阿彰努努嘴,讷讷道:「以前我娘亲就是这般模样,所以阿彰有些担心婶娘……」 我在一旁不禁苦笑了笑,陶里啊陶里,我们到底是哪里像了?心境吗……似乎应该又不大一样。凡事旁观者清,就连阿彰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其他人。 连翘咂咂嘴道:「这个……你是小孩子所以不明白,你看着一样的东西其实未必一样。同为想念,里头门道可多着,等你长大就明白啦。」 阿彰摸摸脑袋,又看看我,继续抱紧了他怀里的竹篮子。 从竹海回去已经入了夜,我刚下马车,便有一人匆匆迎了过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然他的声音却立时响起来:「哎呀,你们可总算是回来了!」 连翘刚下马车,听到声音也是蓦地一顿:「孙正林?」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面前,我又惊又喜,忙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笑笑:「衙门里的人说你住这儿,我便过来找你,结果你们家连个人都没有。」 「进屋说。」连翘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他将阿彰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随着我们一道进了门。我偏头问他怎会突然来江南,他指指我:「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我年初时不说过,若战事拖得久,还得到南边来征粮嘛。」 我一顿:「北边如今怎样?」 他身在兵部,又与枢府的关系颇为密切,拿到手的消息定是最准确的。他轻咳两声:「不急,进屋说进屋说。」 连翘煮了茶,让伙房小厮将饭菜端上来,说:「你们若有要紧事商量也先吃了饭再说,我领小鬼头去后头吃饭。」 孙正林也不客气,端起饭碗就低头吃起来。我才吃了半碗,他已经吃完了。他笑笑道:「我一路过来都饿疯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我低头继续吃饭,随口说了一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边吃边听你讲。」 「怎么说呢?现在的局势是,戎卢那边以为又是和往年一样,打着打着就及时收手,没想到赵偱把人家骑兵赶出北疆后还要继续往北边打,所以他们那边就增了兵力,死守逐州城。反正现在就耗着,这个口子若是撕不开,赵偱就得跟着耗死。逐州粮草充足,但我们这边却是远水救近火,上一批军资才刚刚送过去,估计撑不了多久,关中今年闹蝗灾,可愁死户部了。邹敏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后续供给必须跟上,所以我就这么被丢出来了。可是即便攻下逐州,按照戎卢人的一贯作风,肯定是全部烧光什么都不会留的,到时候就跟进了死城一样。」 我搁下饭碗,靠着椅背,无意识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及时收手呢……」 「收手?好不容易打到这地步了,要真能把戎卢啃下来,北疆不知能安定多久。戎卢就跟蝗虫似的,再没有比它更猖獗更不守信义的了,定的盟约那都是狗屁。说句心里话,我还真希望这一次就将戎卢给灭了,再不给它翻身的机会,虽然我以前不怎么待见赵偱那小子。」 我斜睨他一眼,孙正林咳了咳道:「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如今我看他挺顺眼,咳……」 我正了正色:「什么时候走?」 他倏地坐正了:「征粮令是一早下来的,江南这边也应当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妥当我们就出发。姚副统这次跟我一道过来,负责押送粮草,我们直接从南边出发,走官道。」 我沉默半晌,把玩着手里的调羹,抬头道:「我跟你们一道去。」 「开什么玩笑?!」孙正林倏地反应过来,拍了桌子道,「且不说你还有差事在身,你一介弱质女流,跟着押运粮草的军队一块儿走算个什么事?再者说了,你就算去了也未必见得到赵偱,你即便见到他,顶多说上几句话就又得走了,你犯得着吗?!」 「犯得着。」我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我跟你们一道走。」 「你疯了……」他站起来指着我道,「温连永你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六三】三春雁北飞 ...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我默默起身往卧房走,身后一片黑暗。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绢包,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孙正林闷头坐在前面的屋子里,见我又回来,只看了我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走到他面前,将绢包放在桌上,摊开来,一只断成两半的玉镯安安静静地躺在白绢布上。 孙正林抬头问我:「什么意思?」 我嘆口气:「前天早上它毫无预兆地断了,我戴了近一年,都已经快要离不开它,可它还是碎了。」 他肃着脸,似乎是琢磨了会儿,说道:「玉器断裂乃为主人挡灾,你又何必……」然他顿了顿,又道:「赵偱给你的?」 我将镯子重新包进绢布中:「说是挡灾,但我这颗心悬起来便放不下了。你权当帮我个忙也不行么?」 「我知道你在乎他。」他偏头拿过已经凉掉的一盏茶,神色颇有些捉摸不定。过了会儿他嘆息道,「好吧,带你走。」 这最后一句虽然似乎不情不愿,但到底是应了下来。我隔了一日将此事告诉了连翘,又嘱託她好好照应阿彰,对衙门里称病,便彻底歇在家里等待出发。
第116页 临出发前夜,孙正林送了套军衣过来,说五更天就要出发。连翘留了他吃晚饭,他三两口将饭吃完,搁下饭碗道:「连永,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次押送粮草我们走得很急,可不像你们出行那般慢悠悠的,路上迫不得已是不会停的,我看你也是初学骑马不久,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跟我们走吗?」 坐在一旁的连翘倏地打断了他:「你跟我姐这么熟还不清楚我姐的性子?不撞南墙她不会回头的,别啰嗦了,你这就带她走吧,我看她一刻也坐不住了。」 她又看看我:「阿彰不用你担心了,衙门里的事我帮你圆过去,你见到姐夫便尽早回来吧,我看你在那儿他也专心不了。」 孙正林嘆口气,站起来,对我道:「去把衣服换掉,行李拿过来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今晚上便带你过去。」 我去换衣服,连翘跟上来,待我换好衣服,她将小包袱递给我,昏昧灯光下一双眸子格外清亮:「你自己保重,我和阿彰等你回来。」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看到孙正林已站在走廊那头等着。 ——*——*——*——*—— 天气转冷,晨光姗姗来迟,我随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出了城。潮湿清冷的江南就在身后,往前走便是酷寒北地。的确如孙正林所言,队伍急行,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还得时时护着粮草安全。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干燥,也越冷,天光愈发短暂,常常夜行。月光苍白,又略显孤寡,在旷野的夜风里,显出肃杀的气息来。兴许是受了凉,又无法好好休息,我突犯了咳嗽,且越发严重,但眼看着就要到北疆,我却一刻也不想停下休整。 那日傍晚传来消息称逐州城已被攻下,孙正林慨然道:「我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但逐州虽被攻下,却不知何时才能止戈,兵戎相见,死伤难免,皇上到底想打到何时呢……」 止戈而归想必是每个将士的心愿罢。我对着风口咳得更厉害,心都要跳出来。朔风迎面袭来,像是要将人带走一般。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队伍因过度疲乏亟需休整,说是等今夜一过,我们便踏过北境,到了戎卢的地界了。 孙正林将药瓶递给我:「剩最后两颗了,等到了军营再熬煮汤药罢。」 我接过来服下,孙正林忽然浅笑了笑,道:「连永,你可知道太祖皇帝在时,有位叫殷朱的琴师?」 我点点头:「有所耳闻。」 「当年他誓死不为朝廷所用,虽是因旧主的缘故,但太祖皇帝却只赏不罚,甚至御赐了一把琴,并言不论是否殷家后人,只要持此琴者,皆可拒为朝廷效命。」 我忍下喉间不适,蹙眉问道:「突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淡笑笑,一双眸子里尽是深意:「连永,这是一条后路。」 我一时没有忍住,勐咳了一阵,闭了闭眼道:「你让我去找那把琴?」风愈发大,极目望去,周遭太过萧索,一丝生机也没有。逐州城呢?现下的逐州城里……又是何模样? 想必小小的庆祝是少不了吧…… 孙正林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勐地拽了回来:「你府里不是有一把琴么?想来,也有些年岁了罢……」 我心下一惊,孙正林的神色却黯了下去。他接着缓缓道:「退路总是有的,只看你有没有心。我也是才知道,他曾经送过你这样的一把琴……有心的人,总是有心。」 「那……你呢?」他替你谋兵部之职,你可是感激他?这难道是他为你安排的所谓后路?我深深嘆一口气,心口一阵不舒服。为什么?他活着到底是为了谁?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紧蹙着眉,掉过头去勐咳一阵,也未听清楚他回了我什么,便直起身缓了缓道:「回京再说罢。」 队伍暂歇后继续前行,过了北境抵达逐州城时,竟飘起了雪花,北疆之地的雪又与西京差了许多,我抬头望去,灰濛濛的空中像是蒙了一层翳,有垂暮的压抑。进城后满目尽是颓垣断壁,除了我朝的士兵,根本不见城中百姓。 这已是一座空城。 一旁的孙正林嘆口气:「城中该烧的应当都烧了,戎卢人什么都不会留的。」他抿抿唇:「他们既不愿沦为战俘,往北撤离,也是在给戎卢朝中施压。赵偱若是一路打到戎卢都城,应当就可以彻底收手了。可说起来简单,也不容易。」他说罢便调转马头去找姚副统,此时城中已有士兵过来接应,他去办了交接手续,便又回来找我。 「外头下着雪,这天气更冷了,你若再着凉,我可没办法向赵偱交代。回军帐里去吧,还得把药煎了。」他嘆口气,哈出一口白雾来,「也不知这军中的药是否都齐全,我先带你回军营。」 我随他回营地,天色暗沉,熬药的当口,孙正林又折回来道:「我方才出去见到林都尉了,他说赵偱似乎病了,今晚谁也不见。」 「病了?!」我倏地坐正了,由是说得急,又是一阵咳嗽,「怎么会病了?」 孙正林无奈笑笑,过来端药锅:「我哪儿知道?兴许是知道你病了,自己不好意思,也跟着病了。」 我方要起身,孙正林忽然拉住我:「这军营里容不得你乱走,先将药喝了,我过会儿再想办法带你去见赵偱。」 我忙接过药碗,将黑乎乎的汤药灌了下去。孙正林正要开口,却突见帐中进来一人。我一看是林都尉,便匆匆走上前,打算询问赵偱的情况。然他却先开了口:「劳烦夫人出来一趟。」
第117页 我蹙着眉跟他走出去,他带我往前走,到了一顶帐前却突然停了,赵偱在里面吗?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守卫士兵向他行了礼,他领我进了帐中,小声道:「将军并不在营中,兴许晚些时候便回来了。将军收到信报说夫人在押运粮草的队伍中,便说夫人若是到了,便让夫人在这里等。」 假称病?我蹙眉轻咳,尽量将声音压下去。林都尉又道:「听闻夫人病了,将军已让军医备足了药物,夫人若是想留在军中休养一阵子,也是无妨的。夫人今日晚上便歇在这里,若是缺什么,告诉外面的守卫便是了。属下还有事要忙,这便告退了。」 他匆匆说完,匆匆离开,我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帐中已是空空荡荡。赵偱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帐中的炭盆烧得正旺,我拿过小凳子在一旁坐下来,烤了会儿便困意重重,多日来的行路劳顿,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再也熬不住一般。 外面天色渐暗,我扫一眼案上,一张纸突然就落入视线中。这字迹与题在我画上的简直一模一样……原来那题字竟真是出自他手…… 我从不知人可以有两种迥异的字迹,刻板的表象下,也妄图有一丝洒脱的无奈。 我走过去,将那张纸拿起来,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 眼底一阵湿涩,喉头蓦地发紧。我匆匆搁下那张薄纸,往床榻边走。刚刚泛起来的倦意突然被盖过去,我在冷硬的床板上躺下来,薄薄的被子上透着熟悉的味道。 我卷着被子和衣睡下,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咳得我肺疼,我闭了眼,却仍然能够察觉到案桌上不断晃动的烛火光亮。 他去哪儿了呢…… 逐州城中风平浪静,据闻明日还有庆捷宴。 帐外朔风唿唿刮过,大雪仍在下,明日清早,想必四下又是银装素裹,将连日来的牺牲和流血,一一掩埋。逐州城会在积雪消融中再度醒来,这个北方的边陲重地,只好焕然一新,静悄悄地迎接新主。 我心中一片空茫,倦意再度袭来,酸痛的四肢像是麻了一般,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到了后半夜时,却惊闻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撩帘入帐。此时蜡烛已燃尽,雪花伴着寒风涌进来,借着外面的微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身影。 我方要从床上爬起来,肺里却一阵翻涌,咳嗽声在安安静静的帐中格外清晰。那人匆匆走过来,踢掉军靴便在我身侧躺下,隔着被子将我揽进怀里。 「什么都不要问,还有一个时辰,继续睡。」这熟悉的声音,触手可得的温暖,让人忍不住眼眶酸涩,差一点就要落泪。 手不自禁地微微发抖,我伸手触及他的脸,却摸到一丝湿腻。眼睛渐渐适应这黑暗,我再看清些,才发觉他脸上脏兮兮的,双目紧闭,却似是倦极。他的手臂将我箍得紧紧的,我丝毫动弹不得,心中却百感交集。 还有一个时辰,清晨便至,我心下一阵酸楚,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骨。他睡得很沉,仿佛许久没睡一般,唿吸却是平稳的。 可我却再也睡不着。 我忍下咳嗽,一次次蹙眉,却希望这一个时辰能更长久,让他能好好歇一会儿,让我再多看看他。 可是天色,却毫不留情地亮了起来。 【六肆】六座城 ... 我正看着他走神,他却倏地起身下了床。我这才看到他浑身都脏得很,血污和泥土黏在衣服上,一片狼藉。我卷着被子坐起来,闷头咳了一阵,却见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似乎是与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便又折回来,拖了张凳子坐在床前看我。 他不说话,脏兮兮的脸上浮起笑意来,显得很是滑稽。 我愣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咳得更厉害。我顺了顺气,道:「还是先去洗把脸吧,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模样,看着倒有些奇怪。」 然他却嘆息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声音是哑的。 话音刚落,帐外便响起士兵通报的声音,赵偱应了一声,林都尉便掀帐帘而入,跟在后头的还有两个送热水的小兵。赵偱看我一眼,匆匆起身,林都尉面上微露喜色,道:「将军辛苦了。」 赵偱仍是哑着声音道:「你先安排吧,都按原先计划。」 林都尉点点头,随即便告退了。 那两个小兵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也跟着走了。 赵偱一把拉下帐中的帘子,将我挡在了外头。我下了床,慢慢走过去。军衣被他扔在地上,我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并非我朝军队的军服。布帘后传来水声,过了会儿,索性便没有了声音。 我一把拉开帘子,只见赵偱整个人都闷在水里。 我正要上前拖他出来,他却突然浮了上来。脸上脏污被洗掉后,这张脸总算是看着习惯多了。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矮凳:「你坐着罢,我看你也一副倦容。」他闭了闭眼,復又睁开:「咳成这样,何必过来呢?一点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么?」 我将矮凳挪过去,在浴桶旁坐下来,伸手去理他的头髮,慢慢道:「左右快好了……不过是受了寒,又有什么要紧?」 他忽偏过头,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戏嚯的笑:「这么久未见,看来你一点都没有想我。」
第118页 我扯了扯他的髮丝,他假作吃痛地龇了牙,转瞬却又低笑道:「那便是很想我?」 我偏过头咳了咳,顺手拿过旁边搁着的干手巾,理顺他头髮后,用布包起来,慢慢擦着。 他又问道:「你随孙正林过来,是要同他一起走么?」 「是。」我顿了顿,接着道,「打仗这件事我看着不顺心,还是早些走的好。」 他突然扯开了话题,闭了闭眼慢慢道:「外头下雪了。」 「我知道。」 他淡声道:「不去看看么?」 「你洗完了再说。」我的声音越发哑,喉咙痛得很,也懒怠说话,便起身替他去拿干净衣物。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恍惚却又有一丝低迷:「孙正林给我写了信,说你要一道过来,收到消息时我虽然担心这一路辛苦劳顿,却又有隐约欣喜。后来听说你病了,又希望你能停在半途好好休养,但我却又想要见到你……那几日我总在想,等攻下逐州,我就能看到回去的路了,那样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你佯作冷静、疏离,但我又清楚,你心中定然不是这样想……你不远万里到北疆来,却只想见我一面就走,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我们又要像以前一样分开很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对你笑,是因为我高兴,可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却又觉得,特别地难过。」 他深深嘆了口气,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道似乎轻了些:「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但我与你一样害怕,偶尔也会想,西京大营那一别之后,是否再也见不到你。家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母亲并不是看开了这些事,而是她一直放不下。这世上最心伤之事,得算上白髮人送黑髮人这一件。她的无奈与坚持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让她更伤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周遭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却忍不住又咳嗽了。 我低了头,另一只手去挪开他扣在我腕间的手,声音微哽:「见你一面我已是心满意足,至于何时走,未来又如何,我都已不愿再想。」我顿了顿:「水冷了,出来穿衣服罢。」 我没有回头,走到柜子前替他拿衣服。他安安静静地让我替他穿衣,我看到他背上有新的箭伤,崭新的疤痕微微泛红,已经痊癒。隔着衣料传来的温润暖意,像流水般从指间浸润到心里。 我替他穿好衣服,他低头看着我道:「今日还有庆捷宴,就留下罢。」 我不做声,只是咳嗽,手指用力抓紧了他的前襟,等缓过来,我松开手哑声道:「我去喝药,你再睡一会儿。」 我说罢掉头就走,帐外的守卫面无表情,地面上是皑皑积雪,上头有大大小小的脚印。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昨天下雪,今日却十分晴朗,显得格外高远。 我低头走到昨日供押运粮草军队歇息的营帐前,看到孙正林正拿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乱划。 他看到我,倏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碎雪,笑笑道:「回来了?药还温着呢,现在喝吗?」 我点点头,随他进了帐中。他去炉子上端了药锅,拿过一旁的碗,将药倒了进去,一边说道:「姚副统说等今日的庆捷宴结束了再走,辛苦了这么些时候,兄弟们也该好好歇一天。」 我道:「知道了。」 他将药碗递过来,直起身看看我:「赵偱身体很不好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仰头喝药,喉咙口淌过温热的液体,似乎有所纾解,转瞬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我靠着案桌,缓了会儿道:「不,他很好。」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总不至于大老远地过来见他一面,只为了两人闹别扭不欢而散罢?」他将空碗拿过去,「别和自己置气,不值得。」 「我知道。」 他嘆口气:「歇会儿就去找他罢,过了今晚我们便走了,将你留在这北疆之地根本不合适,时间不多,你就别搁这儿耗着了。」 我偏头轻咳了咳,点点头,便往外走去。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筹备今日傍晚的宴会,于茫茫雪地中扫出空地来,铺席设宴,好似很热闹的模样。 然再看军营这边,却一丝松懈的意味都没有。从守卫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锐利和压抑的警觉,丝毫察觉不到胜仗后的愉悦与兴奋。 到了晌午时我再次见到赵偱,仍是在帐中。我进去时,他伏在案上睡得正沉,手肘底下压了七七八八的公文,白底黑字的长卷垂下来,眼看就要掉落在地上,我正要上前,赵偱却倏地醒了,匆忙将文书拿上来,仓促地收拾着案上的公文。 帐中的烛火跳了一跳。 他神色中仍是透着浓烈倦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还是哑的:「外面放晴了吗?」 「是。」 我走近些,握过他的手。因伏案而被压麻的手毫无温暖可言,只有无生机的冷。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他压在手臂下的长卷,惨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阵亡将士的名字。 他敛了敛神色,将它重新折起来,郑重地放好。 这些年从他手中呈上去的阵亡名单不计其数,他比我更清楚战场上的生命有多单薄。即便得胜又如何,白骨铺就的路罢了。他笑了笑,眼底却藏着苍凉。 「我让人备了酒,过会儿让孙正林一道过来罢。」他这样说。
第119页 我看他还有军务要处理,便往后退了两步:「我有些累,想再睡一会儿,你若是忙完了,便喊我起来。」 他点点头,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看着我走到床榻上躺下来。 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神思却分外清明,一丝困意也无。帐中静悄悄的,偶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会儿又听见细微的走路声,进出军帐的声音,帐外人的交谈声。这个不寻常的下午,却是这样平静。 我时不时咳嗽一阵子,便察觉周遭细小的声音倏地停下来。也不知躺了多久,脚步声渐近,我便闭上了眼睛。赵偱在我身侧躺下来,唿吸均匀而平稳。良久,却听闻一声轻轻的嘆息。他只躺了一会儿,便又起身下床,隔着被子轻拍了拍,低声道:「连永,起来了。」 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转头见他,却发现他已经换上一身戎装,似乎下一刻就要奔赴战场。可今日……不是有庆捷宴么? 他的目光轻掠过我的脸,之后看着我的眼睛道:「方才是吵着你了么?你一直咳嗽,似乎都没有睡着。」 我咳了咳道:「兴许是睡得不够沉。白日里睡觉便是这样子……睡不踏实。」说罢我看向帐外:「外面天黑了?」 他点点头,从后面的架子上拿了一件斗篷递给我:「若是不嫌冷,出去走走罢。」 我接过斗篷披起来,他又过来帮我系好带子,手垂下去握住我的手。 出帐走了会儿,已能看到不远处燃起来的篝火,好不热闹。然赵偱只立在原地看了会儿,便带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偏头咳嗽,才惊觉有人跟着我们。小兵抱了一罈子酒走在后面,见我回头,又低下头去。我这才想起来赵偱说要找孙正林来一道喝酒的话,却也不知他为何穿成这模样要找一个本就不熟的人喝酒。 我揣不透他的心思,却也不想问。这边雪地里静悄悄,另一旁却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我们越往前走便离营地越远,末了,竟到了逐州城楼。城楼上摆了桌子,桌子上摆着三个酒杯和一些点心,小兵将酒罈子搁在桌上,便退了下去。 孙正林姗姗来迟,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赵偱将一个药瓶递给我:「军医替你配的药丸,记得及时服用。一日两次,不要忘了。」 我点点头,看得孙正林坐下来。他将我面前的酒杯推至一旁,对赵偱道:「她身体不好,就不要让她喝酒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兵拎着茶壶匆匆跑了上来,赵偱浅声道:「就放在桌上罢。」 他拎起茶壶,将我的杯子拿过去,倒满热水:「先暖暖手罢,等会儿吃些粥。」 孙正林看着他道:「城楼顶上这么大的风,你带她来这上头做什么?」 赵偱不说话,给他倒了酒,亦给自己倒了一杯,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请。」 孙正林端起酒杯便一口闷了下去:「酒是不错,但你小子别想岔话题。我问你,你做任何决定前可曾顾过连永?你做了什么或是要做什么,可曾知会过她?你长期远征,将她一个人撂在西京——」他指指心口的位置:「心里可会觉得放不下?」 他似乎根本没想听赵偱的回应,立即接着道:「我是真不信,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看你,你竟是这般淡漠的模样,害得连永只想远远看你一眼,都不忍心去干扰你。」 「正林,不要说这些。」我喊住他。 「你闭嘴!」他突然偏过头来看着我,声音是难得的严厉,「你也一样,都这副模样了,还要来看他做什么?他不是从容淡然吗?你问过他在意你吗?装得好似伉俪情深一般,心里都觉得将对方放在了最里面的位置,可你都没有想过,这有可能只是自欺欺人?你们两个之间,外人能看到的,就是无止尽的克制与隐忍,好像能共进退,却看不出一丝夫妻情。」 他皱皱眉:「你跟着他,都快将生活变成战场,你们兴许是同病相怜的好战友,却总还是缺了些什么。扪心自问,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吗?你知道他为何不吃晚饭,知道他有什么理想吗?你知道他所期待的生活吗?你知道他擅长什么,害怕什么,有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吗?」他倏地停住,定定看向我:「算了,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晓得。这些事,我不知道那是应该;而你不知道,就是没有做好这个妻子。」 他微微低头看着酒杯,嘆声道:「你们两个,等这战事结束,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吧。别一天到晚觉得担心对方,要为对方着想,到头来,却是好心反倒做了错事,好意伤了对方的心。我今天说的不是醉话,是真心话,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你们这段不咸不淡的关系。其实你们只是缺时间,若能够好好相处,我相信你们将会无比契合彼此的心意。可惜的是,在这之前,已经有太多东西横亘其中,你们得将这些坎一一迈过去,才有可能触到对方。」 他偏过头,对赵偱说:「你好奇她为什么会突然过来吗?因为你送给她的镯子断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又转过头,对我道:「而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称病,却不在营中吗?因为他秘密带兵出城,烧了钦州粮仓,毁了人家的军器库。而现在,他带你上城楼,是想让你看一齣好戏,他要逼死钦州守军。」
第120页 他看向赵偱:「赵偱,你的副将,想必早已经带兵出发了吧?你那所谓的庆捷宴,不过是煳弄人的戏码。我说的对不对?」 赵偱杯子里的酒一口未动,他安安静静坐着,仿佛孙正林这一席话都不是说给他听的。他端起酒杯起了身,走到城墙前,倒掉了杯中酒:「你只猜中一半,我今日上城楼,是要祭亡灵的。」他的背影在这苍劲的北方夜风里显得尤其孤独,仿佛脚下就是累累白骨,军士们的英魂还不肯走。 那白底黑字的阵亡名单,似乎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浮上脑海,永远也忘不掉。 孙正林倏地陷入了沉默。 赵偱背对着他,淡淡道:「孙正林,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我都会记得。你是连永至交,身为朋友,你比身为丈夫的我,都要了解她。可这并不稀奇,你认识她那么早,又怎会不知她脾性。但人是会变的,你自以为了解的她,兴许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她。我与连永之间,还有一辈子。我们余下的人生,都与彼此牢牢牵绊在一起,共进退,相知相守。你却说这不是夫妻情……那你所谓的夫妻情,又是什么呢?」 孙正林深深唿出一口气,瞥了一眼正咳着的我,又与他道:「那就请你告诉连永,你何时才能收手?什么时候这远征的军队能喘口气,你才能与她『相知、相守』?」 赵偱微微抬起手,酒杯便从城楼上掉了下去。不时,远处已看到飘起来的天灯,密密麻麻,像是约定好的一般。这黑幕下的点点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城门大开,原本还在宴会上寻欢作乐的军士们却已整装出了城。 他却仍是站在原地,语气生疏地与孙正林慢慢道:「陛下想要戎卢六座城,我便给他六座城。」 【六五】红药桥(上) ... 杯中的热水渐渐凉了,我刚放下杯子,便有小厮拎着食盒匆匆跑上来,将碗放到我面前,替我打开碗盖,又急匆匆退下去。我拿过一旁的调羹,低头吃了一口热粥。 方才说话还正在兴头上的孙正林,却突然间收了声。 六座城么……胃口确实有些大。 照这情形,这战事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消停了。 我沉默着,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忽听得孙正林道:「六座城是吗?那好,就等你拿下这六座城,再来见连永吧。」他又对我朗声道:「温连永,你留在军中是触犯军法,赵将军治军严明,断是不能自己犯了规矩,授人以话柄。我既然将你从江南带出来,也必须将你带回去。他若想要再见你,除非他当真拿下那六座城,能够毫髮无损地归来。」 我闭了闭眼,温热软糯的粥在口中都变得苦涩起来,下咽时有明显的压迫感。我抬手摸了摸颌下,总觉得有些肿。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兴许只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也要造反抗议。 我的确是要走的,即便孙正林不说这一席话,我也依旧会走。若是命定要分离,哪怕再坚持,有时候也显得徒劳。若生来就应当在一起,那不论走得多远,最终还是会在一起。何况我留在这里,于他于我都无益处。 这一朝一暮的相守,让人越发察觉到时光的可怜处。 我因担心他而来,如今见到他好好的,便不是失望而归。 我缓缓放下手里的调羹,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赵偱回过身,张开双臂上前抱了抱我,良久,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听闻江南有座红药桥,明年什么时候花开了,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四五月时红药便开了罢? 半年时间,五座城。我闭了闭眼,脸贴着的却是他冰凉的铠甲。他放开我,一句话也未说。分别于我们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然此刻,却似乎又有所不同。 我迎风咳了咳,看着他抿紧的唇,不禁低头苦笑了笑:「走罢,我就猜到你今日穿着这般模样,不是为了陪我到这城楼上来看夜色。我这就走了,明早随他们的队伍出发,先祝你凯旋……若彼时我已在西京,甚至你都不必千里迢迢去江南,我会按照约定在城门口迎接你。」 我说罢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道:「赵偱,我今日离开,是因为我想与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很多事,我们都可以推翻一一重建,到最后,我们也能走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 我偏过头,城楼上却已不见孙正林。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赵偱,只迳自往前,一步一步下了城楼。 ——*——*——*——*—— 跟着孙正林离开逐州城后,我并没有立即回江南。那段时日我越发病重,有时就只能昏昏睡过去,暗无天日,周身像是在药锅里泡过一般。这样也好,压根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睡醒了喝药吃饭,再继续睡去,一天天过得无比迅疾。后来好一些,便时常出来走动,在这间普通的北疆客栈内,我听过往的住客们时常提到赵偱,三两句不离边疆战事。 短短两个月,我见识了边疆上来来往往的人,各式各样,心境迥异,却都希望战事平,百姓安…… 我病癒时,终于搬离了那间人来人往的客栈。孙正林一早便回了西京復命,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小姑娘来照顾我。她告诉我她叫阿越,至亲都已在这纷飞战火中走散。她还告诉我,她是戎卢人,但她已回不到自己的家。 我留够盘缠,将剩下的钱银都给了她。我说茫茫天地虽这样大,现下也经受着分离之苦,但若你与至亲缘分未尽,也终会相遇。在哪里生活其实都无妨,与谁一起,想必才更重要。
第121页 我启程回了西京,想必我这般玩忽职守的人,早应当被踢出修府志的队伍了。若是给我安个渎职之罪,也是无可厚非,但我已无所谓…… 且西京离北疆更近,我实在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千里迢迢由北到南地走。 回到西京,早已经过了正月。我去了孙府,将孙正林揪出来,带着他回到了赵家。我没有带府门钥匙,只能翻墙。我看看孙正林,他看看我,我便指指高高的围墙,说:「你爬不爬?」 他便问我道:「你发什么疯?」 我说:「帮我取一样东西,拿到手我便请你吃饭。」 他眼色倏地就沉了沉,随即瞥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要拿什么,别做梦了,你就算还给他,他也不会收的。」 我正色道:「不帮忙算了,我自己来。」 他撇撇嘴角,斜睨我一眼:「好了,你别又摔断腿什么的,到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赵偱解释。最近战事还挺顺,颇有些势如破竹的意思,我琢磨着他也该回来了,这当口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他说罢就转身去马车里拿脚凳,两个脚凳叠在一起,他往上一站,便有些不稳当。 我让他小心,并告诉他那把琴就放在书房东侧,他瞥瞥我,翻了个白眼,立时便翻墙进去了。然出来时又费了好些劲,那把琴委实是太累赘了些。 他将琴交给我时,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微微扬了扬唇角戏嚯着念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呵,你这都什么时候写的?赵偱可都瞧见过?」 「你乱翻别人东西的坏癖好可是一点没改,孙正林你这个……」我实在懒得说,便一把将纸夺了回来。 孙正林揶揄笑道:「没有我这个贱/人帮忙,你自己能将琴搬出来?」他随即又敛了敛神色:「好吧,既然你要还这把琴,我就跟着你一道去还。我们仨,不知道有多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成徽来了国子监没多久,你我凑了些碎银子,还巴巴地等到他生辰,说看他的衣服太寒酸,要给他做件新的穿。想想真是小孩子心性,纯真得我都要哭了。」他的语气越说越惆怅:「回不去了,转瞬间我们都要老了。今年的恩科,不知道又有多少新苗子窜出来呢……」 我果断地阻止了他继续卖弄小情绪的想法,拖着他上了马车,便要往成府去。然孙正林却敛了神色道:「他不在府中,近来皇上赐了邹敏新宅子,全家都搬过去了。原先那地方说是太过阴凉,不适宜养病,现如今成府已是空了出来,打算变卖了。」 「还病着?」我蹙了蹙眉,这到底是什么病……一直这么拖着? 然他却道:「你别问我,我对他关注甚少,自你离开西京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他在谏院的差事呢?总不能一直不去罢?」 孙正林微压了压唇角,斜了我一眼道:「不去又怎样?谏院还能把他怎么着?邹敏可惯着他了,哪有不打点好的地方?加上女学那儿,他本就是兼任,平日里根本不去管,如今诸事都成了冷蓉一人说了算。诶你不是以前总说邹敏不喜欢男人么?我看她对成徽这样子,又觉得好像他们俩真有点什么。」 我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打断了他,突问道:「正林,你见过成徽站起来的样子么?」 孙正林一时错愕,惊道:「站起来?他不是一直都……」 我慢慢嘆息道:「人都有面具,若他是装出来的呢?」 他眨眨眼,道:「连永你这话可别乱说,哪来的小道消息?」 「你看我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胡乱说说吗?」我嘆口气,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是他姨娘亲口说的。」 他更惊讶:「姨娘?你待在江南的这么些时候还去见了他姨娘?」 「他那位姨娘你也见过。」我将视线收回,看着他道,「珠云姑娘。」 他轻皱了皱眉。我接着道:「她本就是成家养的棋子,为人卖命罢了,如今有个名分,顺理成章地回到江南接手成家的产业,也算是各谋各的利。那天她与我偶提到此事,我才更为确信先前的猜想——成徽并非天生腿疾,也并非残废,不过是将错就错,装到现在罢了。正林你可还记得我们升入东斋时曾一起喝醉过?那时只有成徽滴酒未沾,我和你都醉得不省人事。我迷迷煳煳中曾见他站起来过,但后来他矢口否认,我便也只好当做是梦中幻象。」 孙正林闻言回道:「因此你一直都怀疑?可你如今说这话又是为了什么?想逼他站起来?承认自己这些年都是伪装出来的病弱?你图什么呢……」 「图什么……」我慢慢重复了一遍,神思竟有些许恍惚,「我想,他这样从未替自己活过的人,也该摆脱掉这些恩恩怨怨,为自己以后的路好好琢磨琢磨了。」 人来到这世上本就不易,他这般过活,如今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明白。」他嘆一声,又道,「可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他若心甘情愿过这样的日子,你也爱莫能助。何况,他目前这境况……又能怎么变好呢?辞官回江南,打理家族产业?」他倏地顿了顿,又道:「算了,我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何用?还是等去了邹府,看他愿不愿见我们罢。」 我收了声,不再说话,车窗外皆是匆匆走过的路人。这初春时节里还透着一丝丝冷,风吹过来像是裹挟着细沙般粗糙。想来此时的江南已是烟雨濛濛,柳条都快要抽芽。也不知阿彰在那儿过得如何……
第122页 红药桥,红药桥,为何我从未听过? 我垂了眼,忽听得孙正林道:「你在北疆的时候,连翘来过信。说是带着阿彰去扬州一个书院了,她应当会在扬州留一两年。对了,她还说你不必愁衙门里的事,说是府志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修好,继续称病也不碍事,只是俸禄兴许就没了。你若是要再回江南,便直接去扬州找她。是叫什么地方来着?集喜巷?等我何时回去了再看看告诉你,你如今住哪儿,何时走?」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我却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头走神。要去江南吗?还是我索性留在这里,等赵偱回京? 近些时候我已不刻意去打探战况,偶尔听人说上一两句便足矣。我越发听不了战争的细节,似乎一听便像是被扔回了战场,紧接着,便又是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单汹涌地浮上脑海。 ——*——*——*——*—— 神游间马车已到了邹敏的新府邸,从外头看并没有什么稀奇,但这宅子的位置靠宫城极近,风水也应当不错。无功不受禄,真不知邹敏又做了什么迎合圣意之事,竟获如此赏赐。 守门的家丁前去通报,过了会儿又匆匆折回来,说道:「我家大人没有空见二位,还请二位这就回罢。」 「我就知道!」孙正林抱着琴忿忿道,「告诉你们家主子,让他备好酒菜等我们,我们今天就待在你们府门口了不走了。」 他将琴往地上一放,直接就撩袍坐下了。 他又抬了头对我道:「连永,你要嫌冷就先在马车里头待着,我倒要看看他还念不念以往的交情。」 我嘆口气,折回去将车子里的脚凳拿过来,也顾不得脏,便直接坐了下来。 那家丁看看我们,见我们似乎真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匆匆将府门掩了,里头悄无声息。 我和孙正林像白痴一般坐在门口絮叨,天南地北地聊,时光仿佛勐地回到很久前,我们也常常这么没个正经地胡侃。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傍晚时反倒没有了风,我抬头看看天,嘆道:「正林啊,恐怕我们白等一个下午。你说说看,若是没有个淋雨戏码,那便实在没有令人负疚或感动的地方了。」我起身正打算拿着脚凳回去,孙正林却一把拉住我。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车马声,便倏地回了头。 是……邹敏回来了? 我正愣着,马车已然停了下来,邹敏不急不忙地下了车,眼角含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随即越过我落在孙正林身上:「有些日子不见了,两位过得好么?」 她似乎压根不打算要回答一般,旋即快语道:「被拒之门外的滋味我也尝过,就不扰你们继续等了,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她浅浅一笑,回身上了马车,立即放下了车帘子。 孙正林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一脸忿忿:「这女人真是招人恨,处处得罪人,反倒升得比谁都快。」 他重新坐下来,天色越发暗。眼看着就要天黑,我都打算放弃了,却听得门内突然传来声音。我与孙正林面面相觑,倏地收了声。 ——*——*——*——*—— 门开了—— 管家开了门,成徽坐在旁边的轮椅上,神色寡淡地看着我们。那模样,好似我们完全是陌路人一般。 一旁的孙正林张了张口,却未出声。 成徽轻抬了抬眼皮,低着声音慢慢道:「进来罢。」 孙正林许是太久未见他了,一时半会儿还愣着。我推推他,他抱起琴竟突然吼起来:「你架子够大的啊!让老子等你一个下午你很开心是吧?!」 我一看架势不对,连忙拖住他。然他勐地挣开我的手,将怀里的琴往管家那儿一推,冲到成徽面前便揪起他的衣领,用力地将他从轮椅里拉起来:「你不是站不起来吗?老子帮你站起来!」 成徽就像摇摇欲坠的提绳木偶,轻飘飘的,风一吹便会被颳走。 我连忙过去推开孙正林,成徽眸色极黯,他也不抬头看我,衣领处被孙正林揪出来的褶子分外明显。他面容苍白,当真像是病了许久的模样。 他垂着头,声音倦懒道:「要喝酒是吗……」他垂了垂眼睫:「陪你们喝便是了…… 我鼻子一酸,孙正林倏地瞪我一眼,又看着他,语气仍是忿忿:「不光是酒,给老子准备一桌子好饭菜!老子在你家府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一个下午,老子饿了!」 成徽声音低缓,似乎有气无力的样子:「好……」 我眼眶胀得疼,孙正林用力咬了咬下唇:「饭菜不好吃老子就不走了,让老子吃得满意了为止!」 成徽微低着头,苍缟的面容上竟浮起一丝隐约的笑意,两边唇角微微向上弯起,眼角轻轻下压。他低声道:「你随意……」 孙正林跟炸了毛似的,咬咬牙吼道:「娘的,你就不能有点底气?你就任由老子欺负你吗?别搞得好似这人世都欠了你一般,老子不欠你,你如今也不欠老子,咱两清!你装可怜没有用,装柔弱老子也不吃这一套,老子现在是粗人,不认你们酸弱文人这一套!都是你和邹敏合计把老子赶到兵部那个破地方去的,你他娘的就是……」 成徽忽抬头笑了笑,可神色里透出来的却是无止境的苦涩。 管家站在一旁抱着琴忐忑不安,孙正林上前将琴拿过来:「老子今天本是不来的,都是为了陪连永将这个琴还给你。连永说好意她心领了,但这把琴还请你收回去。她方才与我说了,你比她更需要这把琴。」
第123页 成徽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最后一丝苦笑都消失殆尽。他的脸在这府里的灯光映照下,越发苍白枯藁,身形也越发瘦削,浑身上下竟看不出一丝生机。 突然起了风,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却搭上了他的轮椅椅背。多少年前也是这样,出于好奇,或是因为可笑的悲悯心,便伸出了手。我推着他往前走,孙正林走在长廊外,我微微俯身,放低了声音道:「你上次说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但人生在世,何必将所有事都想得那么绝呢?诸事总有转圜余地,我信你不是自暴自弃之人。」 他轻轻笑了。 我一愣,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道:「但你不是我……」 【六六】红药桥(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淡淡说了一句:「去后院罢。」 我推着他往后院走,他亦不再言语,孙正林走在一旁,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怒气。夜风吹过来,周遭分外安静,我们之间,却是说不出的怅然。 后院摆了酒菜,但菜已凉了。孙正林坐下来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他兴许是真饿了,随手拿了块素饼便啃了起来。 孙正林拿过酒壶,给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酒。灯笼摇摇晃晃,光线暗昧。仰头望一眼,月朗星稀,格外清朗。 成徽这模样,分明已是太久没有出过门,怕是整日窝在屋子里,都不见阳光。他脸上浮起一丝惨澹的笑意,声音仍旧怠懒低迷:「回来了?」 我不知他所指为何,是从北疆归来,还是从江南回来?遂索性回道:「是,江南好地方,差一点乐不思蜀。」 他神色平静,眼眸似深井一般,望不到底:「是么……北国的风光可好?」 我回他:「战火纷飞,百姓流离,风光纵然再好,也不过是凄凉景、伤心地。」 他微微笑了,细长的手指搭上白瓷杯壁:「你可与赵偱说过这些?」 一旁的孙正林还在埋头吃东西,我看他一眼,又看看成徽,低头喝了一口酒。 他轻轻摇头,又低声嘆道:「我知你们觉得我可悲可怜,从一开始,便以这样的身份与你们相处,被同情,被关怀,我——受之有愧。」 孙正林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病了,我们关心你又怎么了?谁告诉你说——」 成徽却倏地打断了他:「我没有病。」他缓了声音接着道:「我不过是一介弱者,想着逃避罢了。」 「你是弱者?」孙正林的声音陡然间高了起来,「他娘的,你那是装弱!」 「正林你好好说话!」我瞪他一眼,他已经离了凳子的身体又倏地坐了回去。 成徽又道:「不知为何,今日突然觉得许多事该做个了断,兴许以后当真不会再见了。」 孙正林方要开口,他轻抬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不会在京中留很久,许多事我自己清楚,如今也想得明白。我知道有人恨我入骨,也有人嘆我可怜,我这样一走了之,虽是懦者的做法,可也无其他出路。」 他停了会儿,唇角又浮起惨澹笑意来,看向我慢慢道:「连永,若你听了什么传闻,不必往心里去。这世上并无永久事,饭菜放在这里会凉,杯盏也终会有破碎的一天,人心更是捉摸不透。你敏感自尊却又偏偏自欺自艾,我知有些话于你而言,太重了……因此我也不想再开口。这些年,谢谢你,也谢谢正林,将我当挚友看待。我已不在乎你们是否相信曾有的真心,该分道扬镳的,定然无法相持长久。但不就是这样吗……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往日的开怀,又何必想着回不去……」 我听他这般慢慢讲着,心也随这夜色沉淀下来。 月满了。 树影摇曳,白瓷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把玩白瓷杯的手终于停住,微微笑道:「前阵子大病了一场,从自毁到醒悟,也费了好些周折。我们都不易,何苦再为难彼此。」 我们相顾良久,孙正林闷头喝着酒,我慢慢喝着,神思已不知飘到哪里。 收回神,我深吸口气,拿过桌上的白瓷杯,又抿了一口酒。忽听得成徽道:「你打算何时走?」 冰冷的液体淌过喉咙口,却有丝丝灼烧感。我哈了口气,低头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不经意般回道:「走?去哪里?」 他说:「不打算回江南了么……」 我沉默了会儿,不急不忙回道:「我答应过赵偱,要在西京城门口,迎接他归来。」 他又说:「祝你如愿以偿。」 我亦客套回他:「多谢。」 孙正林在一旁插话道:「你们俩够了,这么说话不累么?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完,我得早些回去睡觉。」 我抬头,一时哑然,说什么? 孙正林咋唿着拎起酒壶来:「成徽你也忒小气,这么丁点酒就想煳弄老子,太没劲了。既然没话讲了,就喝酒吧,喝得暖和了刚好回家睡觉。」 成徽偏过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管家,点头示意了他,管家便匆匆走了。 待他再回来时,已抱了一大罈子酒过来,随行的小厮甚至还拿了三个大碗。 孙正林瞥瞥那酒罈子,又看看我,突然朝我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将酒罈子挪过去,拿过一个空碗,咕咚咚倒满。
第124页 我一时错愕,他却很是豪爽地将碗中酒一口气闷了下去。他大声道:「温连永,你不喝吗?」 我觉着他话里有话,却也只默不做声地拿过碗,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轻咳了咳,随后道:「自前阵子大病过后,我便不怎么能喝了。不用喝多少便醉了,我明早还有事,又何必在这里借酒浇愁。」 孙正林大笑道:「你算了吧,今天不醉不归,你要是倒了,我即便醉着也会拖你回去的!」 我似乎大致明白他一反常态的意图,不醉不归是吗……是因为方才在路上,我说起那次酒醉的事么? 他又想要证明什么呢?我隐隐约约明白,却又皱了眉。 我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桌上的菜都已冷透,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只觉得反胃。 成徽在一旁亦是慢慢饮着,孙正林倒当真是豪饮,且只自顾自喝,颇有想将自己灌醉的意思。 成徽也不去劝酒,抬头看着夜空说:「明天是十六吧?」 我慢慢回:「我记不得日子,只觉得太慢。」胃里热热的,周身也没有先前那般冷。我又接着说道:「成徽,我想知道,你当时送我那把琴的用意。」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我也不知道。你就当作没有这回事罢了。」 千方百计地扣下我的请辞书,却又送我这把可以拒为朝廷卖命的琴,实在是超出我的理解范畴。 又或许,他根本没有想我会去用到这把琴,又或许,这把琴并不是送给我…… 但他又有什么立场和理由替赵偱准备这条后路?何况赵偱亦根本不会去走旁人替他铺好的路。 有时候太了解并非好事,一旦过了头,诸多猜想均会被自己一一推翻,反倒毫无头绪,独自苦恼。 又不知过了多久,孙正林已然有些微醉,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胡话。 成徽在一旁道:「连永,可以将你的手给我么?我想在离京前,再替你看一次手相。」 我迟疑了会儿,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你这会儿即便说得再准我也记不住,我恐怕是喝大了……还是别看了。」 说罢我又喝了一口酒,对面的孙正林已安安静静趴在石桌上,完完全全醉倒了。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成徽聊着,月亮都移了位置。我伏在石桌上,最后看了一眼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柏,便闭了眼。 我从未玩过假醉的把戏。心中太过清醒,各种感觉反倒灵敏了起来。 夜风是真冷,身上一点点残存的温度逐渐散去,冷风颳过,便似周身泡在冰水中。万籁止息,若不是太冷,我兴许就要睡过去了。 过了许久,成徽轻声道:「连永,醒一醒,这里不能睡。」 我微微动了动,却仍旧是闭着眼。其实醉在这歷歷月光下也未尝不可,年岁越大,做事总要顾及太多,倒不如年少轻狂时,醉得颠三倒四,不知明日为何年。 陡然间,肩上多了条毯子。成徽似乎还在喝酒,杯盏碰到石桌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声响过后,便是寂静无边的黑夜。过了会儿,便有脚步声渐近,察觉到有人扶我起来,我仍是闭着眼不出声。 似是到了一处卧房,我听到清细的交谈声,被人扶着躺下后,又有小丫头在低声说话。有人掖好了我的被角,关门声响起来,周遭倏地安静了下去。 然顷刻,我便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 他在房中坐了许久,我即便紧闭着双眼,那朦朦胧胧的光线还是穿透了单薄的眼皮,在眼前微微弱弱地亮着。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烛火倏地灭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听到一丝动静,便悄悄睁开了眼。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打进来,那一身青袍已到了门口,清癯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又极其孤单。 ——他是走出去的。 门被轻轻关上,投在地上的光像是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屋外的风声渐大,我看着那一堵门发了很久的呆。等我再回过神来,夜却还是长得很。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 等我回过神,屋门外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我一愣,便听得孙正林的声音传来:「连永你别装醉了,赶紧给我出来!」 我连忙下了床榻,急匆匆地去开了门。孙正林浑身酒气地站在门外,他看我一眼道:「成徽走了……」 「走、走……?」心跳倏地停了一停,我深吸口气,思绪还未来得及梳理,便被孙正林的大嗓门给打断了。 「你想哪儿去了?!」他吼了我一声,「是出了府!他要是想出城的话,现在应当还没有到城门口。我决定把他给追回来,老子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和他说呢。」 他一把拽过我出了屋门,我这才发觉管家就站在不远处。 他斜睨那管家一眼:「真不晓得他们府里的人怎么当差的,连个人走了都不知道。」他又吼道:「给老子牵两匹马来!」 那管家应了声,匆匆就往西边跑。不多时便让家丁牵了两匹马过来,孙正林一把扯过缰绳,塞进我手里:「左右你这会儿也没处去,跟着我走得了。」 他说话间就上了马,我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便也上马随他出了府门。 走了一段我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会知道……」
第125页 他蓦地打断我,狠狠夹了马肚子:「等追上他我再与你慢慢解释。」 但成徽怎可能走得那么快……即便他是装出来的腿疾,即便是骑马,也毕竟才走了这么些时候而已…… 然我们跑了两个城门,均一无所获。从西跑到东,人马均筋疲力尽。天空越来越亮,月亮逐渐淡去,天边泛着诡异的白。我心跳越发快,快得人都要飘起来。我下了马,看一眼孙正林,喘了口气说:「我想走一阵,或是歇一歇。」 他跳下马来,走在我身侧,又看看我道:「哎,白忙活一场。早知道便不假醉等着看他站起来了,这下倒好,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他留给我的,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了。但他既然说了不会再见,应当……就很难再见了罢?」 我瞥了一眼那枚信封,也未接过来,低了头继续往前走。其实不见得,他那时不也说了不会再见我,昨日却还是见了。 孙正林将信封重新塞回怀里,说道:「诶连永,你说会不会是咱俩把他逼走的?」 我倏地停下来,抬眼看看他,笑着摇了摇头:「左右都是自己的选择,对他来说,没所谓的。」 孙正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牵着缰绳闷头往前走。 此刻朝阳正好,天地灿然,西京城新的一天亦缓缓拉开面纱,无数事接踵而至,纷扰匆促,其实一刻也不会停。 ——*——*——*——*—— 接下来的时日越发漫长,每一天都过得乏善可陈,却很是煎熬。我生在西京,长在西京,此时却只能窝在一间小小的客栈内,每日听过往的客商说些七七八八的时事或旧闻。 我专心致志等待赵偱归来,从孙正林那儿借来的书,都已经被翻烂。天气逐渐暖和,连翘来过两次信,说扬州春意盎然,很是怡人,问我要不要回去同住。 我自然没有这个心思。西京的春天我更熟悉,也更能与之亲近。再好的地方也终究抵不过故里的那一份熟稔和游刃有余。这里有熟悉的乡音,有熟悉的街道和景物,吃食的口味总是那般恰到好处。我偶尔也会想,若是没有出这些事,我终生都将耗在这座城里。 那日我提着一盒素糕饼,穿过长长的石板路,从朱角巷往秋水寺走。 天气正暖和,唿吸间就能捕捉到西京春日的熟稔味道。柳花熟,四处都飘着雪般的絮,许多都不落下来,只浮在空中,像是有了灵气。 这是我回西京后第三次去探望老夫人,每次她也不说什么,亦不留我吃一顿斋饭,我只在那儿坐上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这日我也一样,在秋水寺与老夫人稍稍聊了几句,喝了一盏茶,便起身要走。她突然喊住我,然脸上却有些许失神。 我正疑惑她有何事,她却又摇摇头,兀自嘆道:「算了,你回去罢。」 我一路走回来,正午的太阳很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燥热。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转了转手指上的细戒,从德胜湖的桥上走过时,突然想起,此时江南的红药应当开了。 我前脚刚进客栈房间,便有人在外用力敲 着门。我原以为是孙正林或是客栈伙计,然一拉开门,却见冷蓉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失魂落魄。 她这模样让我吓了一跳。我愣了愣,她却慌张道:「赵偱都快要回来了你还能在这儿坐得住?!」兴许是一口气跑来,说话还有些气喘,语气却急得很。 楼板上住客走动的声音和楼底下的嘈杂声嗡嗡嗡地往耳朵里灌,我脑子一团糟,抓住她的肩膀大声问话,想要盖过周遭乱闹闹的各种声音。 她一把拽过我,手心里全是冷汗:「不要问我,我——」她紧紧皱眉,手还在抖,然又倏地松开,欲言又止。 「慌什么?!」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便高了上去。我从未见过气定神闲的冷蓉这般模样,到底——怎么了? 她蹲下来,突然哭了,话语断断续续:「我听闻消息便想要找你,打听到你住在这间客栈,我知道你在西京等赵偱回来。我也在等……我一直在等,今天早上我听说北征的军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便兴沖沖地去了一趟枢府,可是他们却说,赵偱已走了好些日子……上头压着没有报……说是等北征军回了京,再……」 我抓着门框的手越握越紧,指尖都麻了。 我一字一顿道:「你方才说什么……」 她哭着道:「他要回来了,他的棺柩就要回京了……」 我耳中的嗡嗡声不停,像是有千万只蜂在耳边乱舞,心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沉,便如吸饱了水的浓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迟迟不下雨。 我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毫无知觉地走到了楼梯口,脚下一空,便倏地滚了下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周遭仿佛都安静了。我蜷在楼梯拐角处,身上的痛感渐渐明晰起来,原本没有出口的压抑像是突然寻到了裂缝,眼泪倾涌而出。 ——*——*——*——*——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人世于我而言,突然只剩下满目的空白。我安安静静站在它面前,却看不出任何内容。 但我依旧会一丝不苟地换药,认认真真包扎摔伤的地方。伤口便是这样,碰到了会疼,疼过了便不在意。没有摔断筋骨,不过是些许擦伤,更是没所谓。我无知无觉地穿过漫长的街道,从客栈回赵府。
第126页 门锁上都已有了锈迹,我用石砖砸开了它。我一直忙着清扫整理,一刻也不想歇,也不觉得累。 陡然间,赵将军为国捐躯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北征大军回京的前一日,我独自去了一家布店,扯了许多白布,一个人布置了灵堂。 那天据说城门口无比拥挤,却都安安静静,无人喧譁。北征军已送走了太多生命,前去迎接将士归来的人群里,又有多少,是再也见不到自己要等的那个人。 我打开大门,迎他回家,正午的太阳就在头顶。我穿了一身缁衣,空荡荡的宽袖里有风灌进来。炽热的阳光打在黑衣料子上,越来越暖和,越来越暖和,我却打了个寒颤。 我将前厅全部空出来,摆上了灵位。府里的植株都蓊郁,墙上地锦抽了绿芽,风一吹过,阳光便在嫩叶上自在跳动。 白布竟比这正午阳光还要刺目。 我站在前厅,低头看石砖低上的影子。它们总是不停移动,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视线中方出现一双黑靴。 「连永,他们快到了。」 我抬起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说话,慢慢走入了前厅。 孙正林跟在我身后进来,却又走来走去,很是不安的模样。我平静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勐然间喉头微梗,脑子快要被逼得炸开来。 我曾以为埋在心里的刺,时间久了,就会长进肉里面,最后消失殆尽。可如今动一动,不仅还在里面,且一根根都戳得人生疼。 到头来,千疮百孔,修补无果。 外面的阳光亮得让人飘忽,好像在奇谲的梦境中,有明亮到刺眼的光,有青翠欲滴的植株,却悄无声息。 我在这府里来来回回地走,却连一星半点的记忆都找不回来。 孙正林看看我,说:「连永,你难过说出来不行吗?」他的声音有些涩然,又说道:「你怪他也好,怪自己怪其他的人也好,你这样将自己关起来,即便是他看到了也不忍心的。」 我听到外面传来车马声。 孙正林咬牙低声道:「这般穷兵黩武,弃自己子民性命于不顾,到底是要到什么时候?!凡事也该有个度量!」 他撩袍大步走了出去,我知是棺柩到了,鞋底板似是被抹了粘稠的浆煳,怎么也迈不动。 我一时喘不过气。微微往后靠住了门框。 若这当真是梦境也好,醒后一切尚能重来。 我突然回头,看到他从走廊那端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意,可他却说:「连永你看,今年西京的雪真大呀。」 我勐然惊醒过来,他的将士们抬着棺柩已然进了府。 再看看走廊那端,空空荡荡,只有树影斑驳。 士兵们安置好灵柩,已在府中忙了起来。林都尉快步走来,微微压着声音道:「夫人,请不要太难过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看向棺柩停放的位置,良久才回过神,声音出口却是沙哑的:「你方才……说什么……」 他皱着眉,重复了一遍:「夫人,请不要太难过了。」 我下意识地微微抬了手,却倏地停在了半空。我迷茫地看着他,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林都尉抿紧了唇,良久却仍然只说了这一句:「夫人,请不要太难过了。」 我哑然失笑,心里却全是苦:「你是只会这一句了吗……军人都是这样刻板么……」 门外的人渐渐多起来,府里一片忙碌,我有些错愕,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就在外面那个搭起来的简单棚子里,唿吸着充斥着浓烈纸灰香火味道的空气,看人来人往,听弔唁者三言两语的絮叨,和滑稽聒噪的哀乐。 我甚至看见我裹着厚厚的毯子,咳嗽着送沅沅的棺柩去赵家墓地。 我看到陶里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这世上所有事,都会有结局。只是,这结局未必能让你,称心如意。 我曾睡在他臂弯里,眼眶酸疼地在心中一遍遍默念—— 请你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可到头来,我们却还是落入了这般诡异的圈套里。 灵堂里的人来来去去,香火味道越发重,我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俯身又起来,答谢每个弔唁者,为他办这场安安静静的丧礼。 外面天色迟迟不肯暗下去,弔唁者却越发多。一直到了黑幕罩下来,踏入府门之人才渐渐少。 孙正林走过来,将手伸给我:「起来吧,虽说天气转暖,可晚上还是凉的。明日定是还有不少人来,你去睡会儿罢。这里我帮你看着就是了。」 我没有回他,神思已不知游走到了哪里。 他轻嘆出声,拿了一条毯子过来,覆在我肩上,然后又默默走了出去,带上了前厅的门。 本来还跳动得厉害的白烛火苗倏地静了下来,间或又轻晃一晃,我看着它走了神。腿麻了,起不来。我索性就蜷缩着躺下来,心中更是空旷。 ——*——*——*——*—— 我在灵前守了三天,替他过了头七。那一日,冷蓉到了府中。 我以烈酒祭英魂,冷蓉一言不发,只站在一旁等着这头七的仪程结束。 临走时,她哑着嗓子道:「即便是饮泣断肠,也痛快过你这般封闭自伤。」她神色黯然又枯藁,目光掠过我的脸时,又似乎红了眼圈:「温连永,我并不比你好受。但我哭一场,怨一怨,就当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少了一个影子,该做事还是做事,该谈笑还是谈笑,一切都可以回到原先的生活,这才知道他与我的人生几乎没有交集。」她微停顿,一阵苦笑道:「想要说给别人听,都觉得好笑。我们之间,竟然真的——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127页 她声音涩然,语气有些微哽,却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不知这几年你们之间到底有过些什么事,可如今我明白,你们在乎对方到此般境地,也确实不易。」她哑然失笑,又带着自嘲的味道:「亏我还说你们之间,只是在比较谁的悲悯心更强大……可惜温连永,你看看你是有多可怜?!到头来,在乎的人一个都守不住……」她指着旁边那一堵墙,大声道:「若我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再也没有勇气活了……」 她陡然间收了声,垂下手,微低了头道:「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失态了。」她敛了敛神色,缓缓道:「这些天,追封赏赐会陆续下来。届时你也许会被请入宫,替赵偱接受封赏。不过都是些身外事,人都不在了,这追封和赏赐,不过是荣耀门楣,荫庇后人罢了。可惜赵家就此,再不会出将才了。」 我许久不说话,都已不知如何开口,如何回话。我听她神神叨叨地说完,亲自送她出了府。 总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无坚不摧,可砸开外面的盒子,里面仍旧是一只纸老虎。 ——*——*——*——*—— 棺柩入土后的第二天,宫里果真来了人。 我那时已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扬州将阿彰接回来,因为进宫一事,却不得不推迟了行程。我临走前,孙正林嘱咐我不该说的不要说,只接受追封便是了。 其实无非,是墓碑上改几个字而已。 所谓恩德,在生死面前,其实都不足道。 西京的春天不常下雨,进宫时还是晴日朗朗,回来时却大雨倾盆,有些初夏天气的味道。 我替赵偱接了恩赏的圣旨,一言不发地跪在底下,半晌,忽听得他道:「温连永,你多少也算是朕的表妹。」 我没有接话,只听他继续说。 他慢慢道:「朕替赵偱谢谢你,为他办这样一场安宁却又不失体面的丧礼。情真意切,当为世人称道。」 我静静听完,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圣旨,俯首告退。 出门便淋了大雨。 那日我回到府,孙正林替我筹备第二日前往扬州的事宜,却有人带了老夫人的手信匆匆赶来。 老夫人寡居在秋水寺,从不闻窗外事,斋房里也无人念叨俗世这些生死别离,想必若我不提,她也未必会知道赵偱的事。 我不是不想提,我是实在不忍心再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这些事像石头般压得我喘不过气,寝食难安。 每次都是等心快要变成死灰,再努力地将它吹起一点点火星,可却耗尽了所有的温度。 我已经不晓得痛为何物了。 然老夫人的手信上写的却是——扬州有座红药桥,五月花败,一路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亲妈 下一章是完结章。 嘆息,我最近真的忙疯掉了,原谅我来晚了……对不起 我会多写几个番外的……嘤嘤嘤 【六七】赵述 我看到手信上的红药桥三个字,心底里干枯的一抔灰烬里竟也勐然跳出一星火苗。我想起那一日老夫人的欲言又止,回想起赵偱于逐州城楼上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勐地一惊,抓了手信便冲出了门。 孙正林一把拉住我,大声道:「温连永你冷静一点!」 那送手信之人,亦站在一旁,不急不忙道:「老夫人说您不必再去秋水寺了。还是早些启程,去江南罢。红药开不了多久,就要败了。」 孙正林盯着我手里的手信,探究道:「我是越发看不明白了,你婆婆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抿了唇:「算了,还是先送你走罢,我过会儿还得给人送帐去。」 他转过身将赵府大门锁了起来,走到马车前又细细查看一番,拿下脚凳沖我道:「上车吧,等你从扬州回来,我们再见。」他蹙眉又想想:「若是你不回来了,便给我写封信,我得了空,就去看你们。」 我将老夫人的手信收进袖袋中,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车子一路行至东城门口,便要出城。我回首望一眼这座带给我无尽回忆的都城,浑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膝盖和手肘上的擦伤皆已落痂,不用过多久,癒合的伤处也会转为正常的肤色,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一般。 一路行得仓促,眼看着就到了红药花败的时节,我却才到上州。行至上州境内,按理本是要去一趟刺史府,可我实在没时间停留,马不停蹄地往扬州赶。 江南快要进入雨季,闷湿,又有些热。抵达扬州时我直奔集喜巷,按着连翘信上的地址一路找过去,用力地敲她家的门。我怕她不在家中,又或许这段时日已经搬走,忐忑等了会儿,才有人姗姗前来开门。 有个小姑娘抱着凉蓆从走廊里匆匆穿过,走在铺地青砖上发出清细的声响。我一愣,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然那开门的小厮却笑道:「您可是赵夫人?请随我来。」 我略迟疑,跟着他进了门。一路走到后院,忽听得连翘的絮叨声,绕过游廊,我这才看到连翘的背影,而她对面坐着的,是举着书本的阿彰。 阿彰突然瞥见我,忙跳了起来,丢下书欢唿道:「连翘姐姐,婶娘回来了,婶娘回来了!」 他比先前高了不少,脸上的酒窝更深,一双眼睛很是明亮。
第128页 江南的水可真是养人。我扯出一丝笑意来,连翘已站起来,匆匆走上前拥抱了我。她笑笑:「我的好姐姐,让你早些过来,偏偏不肯来。这会儿火急火燎地跑来,怎么……是有多想念我?」 我不理会她这些胡扯的话,立时问道:「扬州的红药桥在哪儿?」 她眨眨眼,惊讶道:「姐姐你不简单呀,头次来扬州,连红药桥都晓得。哎呀,这阴天里头随时都会下雨,你去哪儿做什么呀?」 「我没空听你胡扯,不说便算了,我自己出门问。」说罢我掉头就要走,她倏地拽住我,挑了眉道:「真这么着急?其实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但今天不是时候。所以你即便去了也是徒劳,何况,红药已经开败了。」 阿彰在一旁努努嘴,正要开口,连翘斜瞥了他一眼,他又默默地缩到连翘身后去了。 我看着她,也不说话,良久,她轻弯了嘴角道:「你什么都不要问我,也不要妄图从我这里套出任何话。阿彰还小,很多事不明白,你要是觉得我让他瞒着你什么那就当真错了。」她忽然招了招手,喊方才晾蓆子的那个姑娘过来:「莳萝,带赵夫人去一趟红药桥,回来时记得从桂福坊带些笋肉饼。」她又看看天:「出门带伞。」 我蹙眉看了看她,有太多疑问,都不知从何问起。莳萝姑娘拿着伞走过来,说:「夫人随我走罢。」 一路上我什么也没问。还未到红药桥,便下起雨来。江南梅雨季在即,但到底这雨还是足够温柔,天地间都浮起一层雾。莳萝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我,说:「赵夫人,红药桥就在前边,您若想单独前去,莳萝便在这里等。」 「不用了,我记得回去的路,你先走罢。」我接过伞,撑开来,周遭的水雾更浓,视野里一片迷濛。 往前走,便是那座红药桥。 红药,不就是将离草么? 桥边红药已悉数开败,在这一片烟雨里,叶子却愈发鲜亮。我在桥上站了许久,雨点打在油伞上发出的闷闷声响,直直往耳朵里钻。 河道里的水越发满,周围的巷子里不见人烟。天地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和淡白色的雾气。远远地能看到小舟,黄昏左近,舟上也亮着寥寥灯火,却显得惨澹,雾气重,像极了幻境。 我忽觉得有脚步声,便下意识地转过头,然背后却什么都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不停歇,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老夫人为何会知道红药桥,连翘又为何搬到扬州来……这些事,都成了我心中那点残存火苗的支撑。 我开始相信,赵偱还活着。 ——*——*——*——*—— 尽管如此,我却高兴不起来。那一日我独自回了连翘的宅子,阿彰在一旁默默啃莳萝买回来的笋肉饼,连翘则卷了本书看得正起劲,丝毫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第二日她带我走街串巷,将大半个扬州城都走了下来,我几近虚脱,傍晚时在一间茶社里伏在桌子上小憩。连翘在一旁与人商量着旁的事,过了会儿将我喊醒,淡淡笑着:「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天色暗下来,星星点点的火光渗进江南雨幕里,却有格外细腻的温感。 脚上一双布鞋已经湿透,我穿行在这湿漉漉的雨巷里,连翘走在我身旁。未几,到了一间戏楼外。虽是雨天,可这戏楼看上去却很是热闹。她笑笑说:「今天有我新写的一齣戏,头场,请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写的戏,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便随她一道进了戏楼。 灯明茶暖,酽酽香气扑面而来,场子里已坐满了人。 我们在前面坐下来,连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这齣新戏不长,撑死了一个时辰。你要饿了就吃点心垫垫肚子。」 白日里的奔波让人倦乏,戏楼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里还会惦记着吃食。 我窝在椅子里看伶人们开场又退场,故事便在这江南氤氲水汽中慢慢铺陈。手边的茶水渐凉,我的心却越发往下沉。我走了神,场上的人看起来都已面目模煳。 唱一出百转千回,红药颓。 周遭静悄悄,我甚至听到看客的低泣声。我偏过头看连翘,她侧脸依旧平静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扫了一眼场子内的看客,低嘆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入戏太深也非好事。」 这齣戏看得我浑身发冷,脑子越发清醒。我倏地起身,连翘突然幽幽道:「你不继续看了么……还有最后一场。」 我偏头看她一眼,紧抿着唇就要离开。 她三两步跟过来,握过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还这么冷,当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无妨。我去后头找个人,你随我一道去罢?」 她说罢便拉我往后面走,我看到伶人陆续退场,似乎已是到了最后一场。连翘扯着我的衣袖,带我进了后面的换装间。几位身穿大红戏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来,我和连翘让开路,让他们走。 换装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七七八八的戏服头饰,四处乱放。胭脂粉盒堆在妆檯前,毫无秩序。 连翘带着我继续往里走,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促狭的笑。 我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据说你办的那场葬礼庄重又一丝不苟,我也想过,是要怎样的心境,才能那般从容封闭。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悲伤吧……真实到——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让你回江南了,你怎么就不听呢?非得承受那样的伤痛和打击才甘心?」
第129页 我勐地回过神,惊道:「你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你不是戏子,你演不好本就没有的悲伤。」 她倏地松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说道:「温连永,我送你最后一场戏。」 话音刚落,她突然扯下我身后的帘子,大步走出了换装间。 周遭沉寂了很久,我甚至听到了清细的唿吸声。 身后不急不忙地传来一句:「夫人的鞋子湿了。」 心骤然一紧,我几近失态,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回了一句:「要入夏了,红药开败了。」 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悲伤,心像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却又像是死死地卡在了喉咙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都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像是被冰雪封冻了太久,突然遇上暖阳,鲜活了过来。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却戴着假面,佯作戏子的模样。 他手中拿着一株开得正艷的红药花,声音一如往初:「在下赵述,方才夫人提到的红药,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株?」 赵述,赵述。偱即为述…… 我的目光自浓艷的红药花上,移至他的指间。 那一枚带着时光温感的细戒,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套在他的指上。 外面场子里,叫好声与拍手声陡然间—— 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360度鞠躬(好吧其实我是翻滚了一圈) 番外明天继续出 那什么……弱弱求收藏专栏ttttttttttt : 话说新文本是打算这周五发的,但这周末要开大区会议,最近各种筹备,周末也没有空 所以推迟到下一周。 谢谢。 番外我会准时的。mua 【番外】庐山西海(上) 宽大的柜檯将店堂分成了两半,屋子里安安静静,夕阳慢吞吞地溢进来,很是奢侈地铺了一地。柜后探出一个小小身影,她盯着门口看了会儿,稚声稚气地问旁边的伙计:「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呀?」 称药的伙计搁下手里的戥子,低头对她笑笑,又转身到后头的百眼柜里拿药材。他微踮了脚尖,去够上面小抽斗里的药,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摆,软绵绵的稚嫩童声又响起来:「爹爹答应要给我带糖人的……爹爹他若是回来得晚了,街上的糖人摊子都要撤了……」 伙计微弯了唇角笑道:「敏小姐,掌柜的出诊去了,现下应当还在路上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进了店门,伙计听到动静,转过身去看了看来人,问道:「您是来抓药还是问诊?」 那人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说:「在下替人送这封信来,是要交给赵夫人的。」 「哦。」伙计轻应了一声,「今日书院旬考,夫人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小小的脑袋又从柜檯后探出来,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我娘亲要很晚才回来,你来得不凑巧呢。」 那人听她说完,浅笑了笑,又对伙计说:「无妨,麻烦小哥转交给赵夫人便是了。」 说罢,他上前将信封放在柜檯上,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伙计正要将信收起来,那只小手又盖了过来,压住信封一角。 伙计无奈看看她,正要开口,一抬头便看到赵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才刚踏进门内,小身影便立时从柜檯后窜了出去,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她咧开嘴都笑眯了眼,「敏敏的糖人呢?」 赵偱微微苦了脸,低下头来,看着那张灿烂的小脸道:「呀,爹爹回来时给忘了……」 赵敏的小脸倏地颓了,她鼓了腮帮子,压低了眼皮,左看看右看看,又瘪嘴忿忿道:「爹爹是骗子。」 赵偱蹲下来,微笑着伸手轻揉了揉她的脸,倏地将她抱了起来:「爹爹是真的忙忘了,现在带敏敏去买糖人好不好?」 赵敏勐地点点头,轻弯了弯唇角,立时改了口风:「爹爹最好!」 赵偱宠溺般点了点她鼻尖,伙计拿着信封走上前来,接过他的药箱,将信递给了他。 他与赵偱道:「方才有人过来,说是将这封信转交给夫人。」 赵偱腾出一只手来拿过信封,手却微微一滞,信封上的这字迹他见过。这么些年,那个人都未主动联繫过连永,这次是—— 赵偱又将信封递了回去,说:「等夫人回来直接拿给她罢,我带敏敏出去转一转,过会儿便回来。」 伙计应了声,将信重新收了回去。 赵敏撅起嘴,抬起小手按了按赵偱的唇角,纳闷道:「爹爹怎么了……旁人给娘亲写信,爹爹不高兴吗?」 赵偱温和地笑起来:「不是,是个很久未见的旧友写来的信,爹爹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赵敏更是纳闷,皱起眉头来:「为什么很久没有见呢……」 赵偱轻揉了揉她眉间,软声道:「小孩子不准皱眉头。」 赵敏嘟嘟嘴:「爹爹如今也跟娘亲一般,时时都想着如何训敏敏了。」 赵偱一脸无奈,仍是耐心道:「那你自己说说看,小孩子皱眉头好吗?」 「不好是不好……」赵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但仍然不死心,「可爹爹最疼敏敏了,就捨得训敏敏吗?」 「小丫头强词夺理。」赵偱抱着一脸委屈的赵敏,出门往西边走了。
第130页 ——*——*——*——*—— 这天气,说热不热,说凉也不凉,天光却愈发短下去,傍晚的风很是宜人,连永揣着一叠卷子走过通济门,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便到了店门口。此时街道两旁的铺子里都点起灯,或是直接打烊,关上了门。 店门廊檐下的灯笼亮起来,随着夜色愈发浓,灯光也愈发明亮。 连永进了店门,目光扫过大堂每个角落,走到柜檯前,将卷子放下,端起一盏凉茶抿了一口,问伙计道:「敏敏去睡了么?」 伙计停下手里的活,从柜子里取出信来递给她:「这是方才有人来送给夫人的信。」又顺便回道:「掌柜带着敏小姐出去了,说是不久就回来。」 连永点点头,拿过信,又拿起柜檯上的卷子,正要往后院走,门口却传来孩子的哭声。 她扭过头,三两步匆匆往外走,赵偱恰好抱着敏敏往里走。敏敏不停地哭,眼眶红红的,赵偱怎么劝也劝不住。 连永冷着脸道:「下来。」 赵偱腾出一只手去擦敏敏的眼泪,敏敏倏地扭过头,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连永又对着赵偱重复了一遍:「你让她下来。」 赵偱轻拍着敏敏的后背,安抚道:「敏敏不哭了,明日爹爹再给你买糖人好不好?」 连永正色道:「又是买糖人?说过多少遍了,吃糖烂牙齿,马上就要到换牙的年纪了,你自己说说,该吃吗?」 敏敏抹了抹眼睛,下巴搁在赵偱的肩膀上,小声嘀咕道:「反正是要换的,烂掉了换也一样……」 连永没好气撂下一句:「那也不一样。」便伸手拍了拍赵偱的肩,说:「放她下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赵偱看到她手里拿的信,以为她是要说信中的事。然到了后院,连永却说:「我今日想什么时候将阿彰接回来,扬州的书院未必好,何必让他继续留在那儿?再过两三年,若他真有意要考功名,在江州也要好一些。」 「这孩子这两年越发有自己的主见,还是先问过他罢。」 「这是自然。」连永刚说完,前面的店堂里依稀传来敏敏的笑声,连永微弯了唇角,怪道:「都被你宠坏了,小丫头最近越发伶牙俐齿,说一句接三句,底气不足也敢接着说,真是了不得了。」 「敏敏还小,不必太严苛了。」赵偱慢慢说着,目光却落到了连永手上握着的信封上。 「对,你是慈父,我便只能扮严母了。」连永下意识地拆手里的信,丝毫没有注意到信封上的字。 赵偱静静等她拆开,连永的神色忽地一怔,手也微微一滞,蓦地抬头看着赵偱:「成徽?」 赵偱不言声,过了会儿才道:「拆开看看罢,一走了之这么些年,这个时候突然联繫你,定然是有什么事罢。」 连永微微纳闷,成徽怎可能知道她住这里?孙正林……一定是孙正林这个长舌妇。连永知晓孙正林一直与成徽有往来,但却从不肯透露一丝关于成徽的消息。 久而久之,连永也懒怠再问。他若过得不好,孙正林这只话唠还不天天念叨? 敏敏从前面店堂里跑过来,揪住赵偱的袍子下摆,使劲地摇晃:「爹爹,晚上吃什么呢……」 连永匆匆看完,又顺手递给了赵偱:「请柬而已。」她说罢便俯身要去抱敏敏:「别缠着你父亲,娘亲带你去伙房先吃饭,吃完饭早些洗漱了睡觉,不能再闹。」 敏敏一扭头:「就不!爹爹是敏敏一个人的!」她不要连永抱,仍是蹭着赵偱不肯放手。 赵偱看完书信上所言,慢慢道:「庐山西海,他是想请所有人过去一聚?」 连永微蹙了眉:「他素来行事出人意料,我也猜不到他的意图。又或许我们想得太多,他可能真的只是想要这久违的重逢罢。」 信中将他们全部提及,希望下个月的二十五,能在庐山西海相聚。 照这情形,这类似的书信,应当被送达好几处。 连永略一思忖,问赵偱道:「去么?」 敏敏突然跳起来,倏地松开手道:「娘亲要出远门么?」 赵偱微微一抿唇,低头微笑着看她:「不,是我们一起出门。」他温和笑道:「敏敏长这样大,除了江州,哪里都没有去过,想去庐山吗?」 敏敏欢唿道:「爹爹最好!」 连永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罢了……小孩子不分好恶。」她俯身,捏捏敏敏的鼻子:「你呀,长大了便知道谁才真心对你好。」 敏敏嘟了嘴。连永直起身,揶揄着看了赵偱一眼:「这淘气鬼没治了。罢了,收拾行李,明日我去书院告个假,后天就出发吧。」 「也好。」赵偱点点头,「药铺也得都打点好方能走。后天出发,能稍稍从容些。」 ——*——*——*——*—— 时间定下来,连永却得熬夜赶着将旬考的卷子改完。赵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看书,小丫头在屋子里蹦跶了会儿,实在是倦了,便趴在矮桌上迷迷煳煳睡着了。 连永搁下笔,伸手按了按攒竹穴,瞥见伏在矮桌上睡着的小丫头,便悄无声息地起了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试图将她抱回自己的小屋去睡。 然连永的手刚碰到她,小丫头却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打着哈欠懒懒道:「娘亲又要赶我走了。」
第131页 她笑眯眯地躲开了连永伸过来的手,挪着小脚丫子就奔到了赵偱坐的椅子面前,张开双手道:「爹爹抱一抱敏敏就去睡。」 赵偱俯身将她抱起来,连永在一旁嘆口气:「罢了,你哄她睡着了再回来吧,我再改一会儿便结束了。」 江州城里,夏末初秋的夜风,已带上了惊人的凉意。赵偱抱着敏敏出了门,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敏敏在他怀里动了动,将小脑袋彻底埋进了他温暖的怀里。 今年的第一朵芙蓉,在夜里悄悄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还是明天这时候更吧 我真的……感觉每天都在奔命。。。 果然劳碌命么望天 ---------- 还有就是……本来我想给小孩起名叫赵熙之的,但是连永死活不肯 算了……赵敏真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