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缘GL》 第1页 《与君缘》作者:若花辞树 文案 一开始,孟脩祎临幸她时,裴昭其实是不信任的,毕竟君王无情,谁知情销爱逝以后,等她的会是什么。 直到她重生成了薄暮笙,慢慢地接近君王,试探着走入她的内心,才发现,君心如故。 总体来说,就是皇帝和小太医的故事。 ps.文里出现的病症啊,药方啊,大家都不要细究,经不起推敲的,包涵包涵。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薄暮笙,孟脩祎 ┃ 配角: ┃ 其它:重生 ================== ☆、第一章 薰香裊裊地升腾起来,散散漫漫地四溢,散发出清醇优雅的香味,一重重如海水一般层层推进的帷幕轻软摇曳,阻隔开里外两个天地。 宽大华丽的琉璃榻,舒适柔软的金丝锦衾之下,两具赤、裸光洁的身躯交缠起伏。 裴昭闭着眼,当世界只余一片单调的黑暗时,感官就变得尤为清晰,本就敏感的身子更是一触便迅速地染上羞涩而暧昧的绯红,让人羞愤欲死,恨不能立即就披衣逃离。 “昭儿……”那人含煳地轻唤,声音之中深情无比。 柔软的掌心密密地覆盖上她的眼,身、下又加入一指,身体被迫撑开,带来刺激的痛意。她想弄坏她么?裴昭咬住下唇,没有yin、盪的呻、吟,没有难忍的求饶,连一句拒绝之语都没有。 指已入娇嫩最深之处,缓缓地退出一些,又勐然注入,接连数下,紧緻地下、体被打开。裴昭紧咬下唇,极力地忍耐,不容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身、下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毫无怜惜一般地撞开她的身体,孟脩祎的另一只手却始终无比温柔地覆在她的眼上。 欢、愉逐渐堆积,如层层垒起的雪花,终于无法承受破裂倾塌,洒向空中,从嵴椎那处开始蔓延,强劲地席捲了她的全身。裴昭颤抖着,润滑白皙的双腿勐然绷直。 她始终不肯主动去拥抱孟脩祎,孟脩祎是知道的,却从未说过,她若命令,为人臣子,哪怕再是不愿,裴昭也只会遵命,就如她万般不愿,也依旧只能躺在这里任她摆弄。孟脩祎腾出手来,主动地拥抱了裴昭,那温暖干燥的手也从她的眼上移开,到了她莹洁如玉的背,一下一下,轻柔无比的抚摸。 看来,是结束了。 今日真是快。 裴昭的身体仍旧在敏感之中,她喘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孟脩祎,只见她柔和的侧脸与一双清亮的水目。每每望向她时,孟脩祎的眼中总盛满不见边际的温柔疼爱。 这样的疼爱又能持续多久?这样强迫而来的肉、欲,陛下又会沉迷多久?裴昭慢慢地垂下眼睑,下巴被人抬了起来,孟脩祎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如海一般无边深邃的眼中带了一丝怜悯,她清泠的嗓音很是好听:“好可怜,都咬破了。”说罢,便低头衔住她被咬破的唇吮吸□□,仿佛要添平上面的细密的伤口。 裴昭顺从地仰头,任她亲吻,不拒绝亦不迎合。孟脩祎是知道她的,退开一些,望着她平静如水的温婉容颜,终也忍不住道:“讨好一下朕有多难?非要这般固执?” 裴昭低下头,乖顺地道:“陛下有旨,臣应命。” “这不是旨意!”孟脩祎焦躁地怒道。 裴昭谦卑地低着头,仿佛无法承受天子的怒意。 “罢了罢了。”孟脩祎睨了她一样,飞快地道。裴昭抬头看她,以示恭谨聆听,她细白的颈露了出来,如一节温润的羊脂玉,宁碎不屈,却又温柔无比。孟脩祎看着,郑重地说道:“朕知你满腹经纶,心怀治国良策,你随朕入宫吧,朕以鸾台上卿之位相酬。” 裴昭一怔,勐然抬头望向孟脩祎,一整日都波澜不惊的情绪终于像一潭静寂千年的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不断。 鸾台上卿为开国女帝承平帝所创,掌管皇帝内务,近身辅佐皇帝。天子诏令无不出其笔,官员任免无不经其手,其职权不下宰相,再且,自创立,鸾台上卿之位皆是由女子担任,被世人称为“女相”。 开国之初,承平帝之时,宰相谢恆兼任上卿。谢恆辅佐承平帝南征北战,建立大周晋王朝,开创万世基业,是承平帝最信任倚重之人,史载,承平帝与谢相情分非凡,二十余年出则同车,入则同榻,世人每议承平帝必提谢相。 大晋第二位皇帝继元帝是承平帝自宗室之中选出的嗣女。当年承平帝赐死皇夫,将尚在襁褓的亲子废黜为庶人,逐出宗籍一事掀起轩然大波,本为宗室女的继元帝成了得利最大之人。继元帝的鸾台上卿是被立为广平君的继元帝之妹,广平君与继元帝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与信任自不必说。帝在位三十七年,广平君为王朝为帝鞠躬尽瘁,最后病逝在任上。 大晋第三代皇帝,也就是孟脩祎的父亲景宸帝。他即位之后便拜皇后为上卿,夫妻同理江山谱写一曲传世佳话,令人津津乐道。可惜天不假年,景宸六年,皇后急症崩逝,景宸帝心痛不已,自那以后便未曾再立皇后,上卿之位也一直空悬。 现在,陛下要拜她为上卿?裴昭惊讶,旋即又笑,扯过裙裳来,姿态优雅地慢慢穿上,不慌不忙,没有半点窘迫,裙裳皆已上身,齐整得丝毫看不出适才她才赤身裸、体地经过一场欢好。裴昭屈身一礼,恭敬道:“上卿之位,重中之重,望陛下三思。”她家势大,父亲权位直逼皇帝,外祖家也已起復,旬月便可入京。在此之时,陛下提起要拜她为上卿是出于何意? 孟脩祎披上外衣,随手便将衣带繫上,懒懒地坐起,靠在榻上,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道:“鸾台上卿,我只属意你,你可细思,晚一些再与朕回话。”她又顿了顿,轻缓下声,认真地道:“朕不会害你,属意你,也非朕爱重你,而是看中了你的才华。这话,本不该私下提起,早前我们也说好了公私要分明,只是朕一直等着,却迟迟不见你出仕,”她在此顿了顿,语中似有未尽之语,良久,她方又嘆息一般地道,“朕心,有些急了。” 裴昭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认真与坚持,她不敢应承,亦不忍言语相刺,只因君王在说“朕心,有些急了”之时,那眼中细腻动人的执着。陛下倾慕,她知。然而这倾慕又能多久?君恩薄如纸,此时她喜欢,往后呢?她是皇帝,天下都是她的,她永远有路可退,但她却不能轻易相许,一旦松口便是万劫不復,她而今能守的唯有一颗心罢了。 裴昭弯身一礼:“臣母尚在病中,陛下若无事,请许臣告退。”母亲半月前忽病,她已接连半月在母亲病榻前侍奉,若非陛下相召,她如何会出来? 她这模样,落入孟脩祎眼中便是十足的不信任与应付,她气道:“你何必以此相拒?朕来前问过医正了,令堂久病将愈,再服上几剂药便好了,你急什么?” 裴昭面不改色,仍旧恭谦地弯着身,温婉的面容上是毫不相符的固执:“臣心挂忧,还请陛下允臣告退。” 孟脩祎没有说话,生气地看着她,裴昭低着头,没有丝毫相让抑或害怕,终于,孟脩祎从榻上跳了起来,怒道:“你走!你走!见了你就烦!” 肃肃花絮,菲菲红素,人间暮春,芳菲无数。裴昭行过家中园池,翩跹的裙摆滑过青石板路,沾上不知何处飞来的柳絮,优雅飘动,连同水蓝的罗裙都仿佛染上了无尽的活力。 “小姐。”远处有僕役匆匆而来,在她的身前恭敬地束手见礼。 是爹爹身边的小厮马义,裴昭笑了笑,道:“何事匆忙?” 马义本舒展的肩膀仿佛倏然收紧,他抬了下头,飞快地望了裴昭一眼,而后笑着道:“国公命小的来请小姐过去。” 裴昭本是要去母亲身前侍奉,此下听闻父亲相召,便想见过父亲以后,兴许可以一起去母亲那里。 园池中的□□十分热烈,路旁的桃花已开得熟透,粉色几乎被今日灼热的骄阳染成了艷红,裴昭穿红拂柳,一路朝安国公的书房走去,心中想着适才在皇帝私邸中的那番对话,不免有些恍惚起来。 陛下即位方不过半年,却已显露出无比老道的手段,朝臣们半是欣慰,半又恐陛下太过厉害,难以招架。她今已十八,本欲今年出仕,爹爹却让她缓一缓,陛下太过强势,朝中局势尚且不明,此时捲入并非良机,爹爹希望她能有一个稳定的前途。她却并不在意,她只想将她所学付于朝中,造福社稷,但爹爹也是出于一片慈心,她不忍违抗,再者,她与陛下纠缠不清,她并不想做一个倖进的佞臣。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孟脩祎抚摸过的温热,裴昭顿下步子,闭了闭眼,深深的平静了自己起伏的心湖,方再度前行。 到了安国公的书房外,刚叩了一声门,里面便传来沉稳的声音:“是昭儿么?进来。” 裴昭秀致的嘴角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推门走了进去。安国公正坐在书案前奋笔写着一封书信,他稍抬了下头,笑道:“是你哥哥的来信,只要十天他便能抵京,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外祖还有舅舅们了。” 裴昭欣喜不已,外祖家在三年前获罪,流往岭南,三月前,陛下令重议当年的旧案,不久便还了舅舅们清白,这事,她是很感激陛下的,她终于能见到舅舅们了。 “外祖家的宅子当年被没入官家,后先帝又赐了新贵,陛下令新赐一宅,宅邸却不能马上便修整入住,不如先让外祖父与舅舅们住在我们家吧。”裴昭道。 安国公慈爱地点了点头:“为父也是此意。” 裴昭抿唇一笑,心中已在想要去帮忙整理出几处院落来,外祖父与几位舅舅对她与哥哥极好,小时候,她总跟着母亲去狄府小住,与几位表姐妹也相处甚欢,三年过去,本以为相见遥遥无期…… 安国公望着她开心至极的容颜,从书案上端起一盏参茶递了过来:“知你耐不住,必要去帮着整理院落的,这半月你一直在你母亲榻前侍奉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接下去又要忙,当心身子吃不消。” 裴昭笑着谢过父亲,双手接过,便饮了下去。微苦的参茶带着一丝甜味,与往常所饮并无不同。 安国公看着她,眼神柔和慈祥,便如世间任何一个疼爱子女的慈父,而不是权倾朝野的国公。裴昭放下了汤碗,正欲再与父亲言语,腹中忽起一阵难以忍耐的绞痛,裴昭勐然抵住小腹,口中一阵猩甜,红艷刺目的鲜血不断的从她的嘴中溢出。 发生了什么事?她被谁下了毒?裴昭捂住腹部,挣扎不止地倒在地上,无边的痛让她连张口都不得。 一双簇新的云履缓缓地在她眼前停下,裴昭费尽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抬起头,却见她敬重的父亲正慈爱地笑着,口中却说着残忍无比的话:“莫挣扎了,这是箭毒木,指甲盖儿大小便能药死一头勐虎,何况是你。”
第2页 裴昭咬牙,痛意让她意识渐渐的削弱,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口如刀绞般的痛意。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裴昭睁大了眼,却发不出声,箭毒木,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别急别急,过一会儿,你的母亲就会来陪你了,再过不久你的哥哥,你的外祖父还有舅舅们都会来陪你,爹爹那么疼你,怎能让你寂寞?” 母亲,哥哥…… 裴昭更为激烈地挣扎,力量却在飞快的流逝。 安国公冷眼看着,终于,裴昭的动作慢了下来,终于她伏在地上不再动弹,水蓝的罗裙散了满地,一片死寂,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逐渐流开,裴昭睁着眼,身体渐渐冷却僵硬。 ☆、第二章 与昏迷前鲜血染就的刺目猩红全然不同,裴昭再次睁开眼,天空一碧如洗,太过干净了,干净得刺痛她的眼睛。 腹部与喉间刀割一般的剧痛没有了,嵴背处却是灼热炽烈的痛。 “二十六!”耳旁有人高喝,紧接着便是一下毫不留情地重击。 “啊!”裴昭猝不及防,不禁痛唿出声。现在是什么情势,箭毒木无药可救,她竟没死么?四周还围了一圈人影,皆是宦官的装束。 “二十七!”又是一下。 裴昭下意识地便咬住唇,不让人听到她脆弱的痛唿。 “二十八!” 她舔到了唇上甜猩的血,嵴背火灼火燎一般的痛,是不是要被打烂了? “二十九!”重重的一下。 额上青筋抽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献血顺着皮肉淌下的粘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会在这里受刑?是父亲没能杀死她,故而给她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么? “三十!” 连心都痛了,眼前一片恍惚。相比起来,*的痛意再难以忍受,再痛入骨髓,都不及被从小敬爱的父亲亲手杀死的痛。 “三十杖毕!” 肩上禁锢她的力量突然消失,裴昭从刑凳上滚了下来,伤痕累累的嵴背勐然撞击冰冷的地面,尖锐的痛再一次席捲了她的全身,黑暗铺天盖地而来,裴昭咬紧牙关,极力保持着清醒,她还未明白髮生了什么,她不能让屈辱一直背负在身。 “还没死?” 裴昭费劲的抬头,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陌生男子在她的面前俯视,声音之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慢。那男子见裴昭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由更是得意:“薄暮笙,你的命还真是大。” 薄暮笙?这人喊她薄暮笙?裴昭迅速的攫住疑点,她握紧了拳,以指甲掐掌心的肉,想要让痛意刺激自己的意识,奈何这微弱的痛比起嵴背上几要将她打死的痛实在微不足道,精神愈加涣散。 那男子撇嘴一笑,一挥手:“将她拖去大牢关起来。” 言罢,就有二人上前,分别扣住裴昭的肩膀手腕,粗暴冷酷地将她拖了起来,鲜血淋漓的背部受到撕扯,裴昭闷哼了一声,神智倒反清醒了一些,她不能睡,更不能去大牢,这样重的伤势,不经救治去了潮湿昏暗的牢狱,就是死路一条,不管现在是什么状况,她都不能死,母亲,哥哥,外祖父,还有舅舅们不知道父亲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令人心惊胆寒的真面目,她要警醒他们。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她要知道,为何父亲要杀了她,难道她不是父亲的女儿么?为何这样残忍地相待! 裴昭使不上劲,整个身子都被人拖着,无声无息。 这是青石板路,铺得严丝合fèng,光洁整齐,裴昭垂着头,任人拖着,她现在也无力气挣扎。前方突有车轮滚动之声,扣着她肩膀手腕的宦官连忙停了下来,退到路旁跪下,裴昭被他们的动作一带,也跟着颠倒在地。 “嘶。”她以手撑了下地,却仍是狼狈不堪地趴在了地上。 “噤声!那是圣驾!”身边的宦官低着头,轻声却不失严厉地呵斥。 圣驾?经他一言,裴昭的心中顿时燃起希望,是陛下!她艰难地抬头,望向那越来越近的车辇,这是她唯一的生机,她要激起陛下的注意。只有她,能救她,能救她的母亲哥哥,她的亲人们。 裴昭喘了口气:“陛下……”干涩的唇嗫嚅着,声音微弱如萤光。车辇近了,就在眼前,从她身前的青石板路缓缓驶过。 裴昭用尽了力气,嘶哑地唿道:“陛下……臣无才无能,唯有一命,愿毕生以微末之身为殿下驱使,求陛下……”救命! 四周的宫人都已吓傻了,她身边的宦官终于记起来捂住了她的嘴,但,已经够了。 车辇渐渐停下,未及停稳,那尊贵的君王便惊惶无措地从车上奔了下来,宦官忙上前扶她,她却踉跄着一把推开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身穿庄重的冕服,光华潋滟的十二旈遮挡了她的容颜,裴昭却清晰地在她脸上看到不敢置信的狂喜,这狂喜在孟脩祎走到她面前,看清了她的样貌之时,倏然敛去,她无望地闭了眼,嘴角紧抿,展现出一种隐忍的姿态。裴昭却弯起了唇,她赌对了。 只片刻,孟脩祎便恢復了神色,她淡淡地看了那两宦官一眼,宦官吓得叩首不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孟脩祎一挥手,便有侍驾的侍卫上前,利索地将这二人拖了下去,顿时,再无聒噪之声。孟脩祎声音如常,她的目光落在裴昭触目惊心的背上,低头俯视着她,平稳地问:“你是何人?” 裴昭微微抬起头,惊讶地望向她,陛下没有认出她?她这样记挂着她,单是听到那一番话便如此失态,怎会认不出她?她缓缓张口:“臣……”这不是她的声音,适才紧急未曾发觉,现在才惊觉,这不是她的声音,“臣……”她是谁?裴昭一阵惊恐。 刑毕之时,那陌生男子口口声声称她薄暮笙。裴昭像找到了主心骨,虽然疑惑不解,却已寻见了说辞:“臣薄……”话未出,眼前一片密密匝匝的黑暗袭卷。 合上眼的那一刻,裴昭看到孟脩祎眼底不耐的恼怒。 她都昏倒了,陛下却无一丝怜悯。脾气,真是不好。 裴昭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年前,她跪在刚立为太女的孟脩祎面前,那时她已无路可走,其他能想的办法,父亲、母亲、哥哥都用尽了,喊冤的奏疏不知上了几道,先帝却不为所动,执意要灭狄氏满门。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外祖父一家被毫无尊严地斩首在午门,想尽了办法,辗转数夜,她鼓起勇气去见了孟脩祎。 她伏跪在她的身前,语气之中满是走投无路的困苦:“殿下,臣无才无能,唯有一命,愿毕生以微末之身为殿下驱使,求殿下救臣外祖一家,粉身碎骨,竭诚相报。” 孟脩祎答应了,当日便将她拉到了她宽大的榻上,要去了她的身子。后面,她果然全力奔走,不知她如何与先帝进言,先帝改灭门为流放,狄氏终于保住了。 这个混沌的梦境并不长,却是反反覆覆地重复着一个场景,那个她已很久不曾想起的场景,她和孟脩祎纠缠开始的场景。裴昭的意识渐渐地復甦了,痛意便再无法忽视。 裴昭费力地睁开了眼,大大地喘气,胸口仿佛被压了什么,闷得很。她是趴在榻上的。 这里干净整洁,陈设明净,并不是牢狱,她松了口气,看来,即便她后面昏厥了,陛下还是救了她。 她动了动,嵴背上的痛意便更为剧烈,不得已,她只能仍旧趴着,身上的衣衫很干净,应当是换过了,只余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背上虽疼,还带一股清凉之意,应是已上了药。裴昭想着外面是否有人,她在此是被囚禁,还是单纯养伤? 还有,她为何在此?还变了样子,乃至连人称她的名姓都不同了。父亲没有杀死她么?可她分明记得生命的尽头的那种感觉。仿佛置身于沼泽之中不断下沉,下沉,再也无法浮起,陪伴她的只有永恆的窒息与黑暗。 “沙沙——”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进来了。 裴昭睁着眼,望向声音发出那处,不过片刻,便出现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着简洁明丽的襦裙,装扮十分得体,在见到她那刻,琉璃一般清澈剔透的眼眸微微一亮,步履轻盈而规矩,走到榻前,屈身道:“薄太医,你醒来了。” 裴昭点了下头,道:“你是?”因刚醒来,她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低哑。 女子伸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简洁道:“我是御前侍奉的侍女,名作子衿。已退热了,那就好。”她收回了手,很是亲和地笑了笑:“最要紧的便是你背上的伤了,幸而未伤及筋髓,养上几月也就好了。” 裴昭感激地道了谢。陛下既派了她来,必有话要传,她便不再开口,等着子衿说话。这也是最为稳妥的做法,她眼下对自己所处的情势半分不解。 子衿果如裴昭所料,退开一些,在坐榻上跪坐下来,语调不急不缓,却又不失关切地说道:“大人蒙冤之事,陛下已令人彻查,太医署中有如此勾心斗角,乃至害人性命之事,陛下万分惊怒,已罢免了医监之职,想必不需多久便能还你清白了。” 太医署?裴昭皱了下眉,她欲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便引着子衿说下去:“那害我之人是何人?” 子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都如此明显了还不知么?那人已将她打了三十嵴杖,若非她命大,恐怕早已入了黄泉。难怪人人皆道薄太医醉心医药,心思纯良。她解释得很是详尽:“是廖太医害了你,早前他设计你煎错了一罐药,又买通了医监与你定罪,先打了你三十嵴杖。他如此费心构陷,是因新缺的医正之位,廖太医本以为自己医术高明,有望升任,不想你的本事更为精湛,他恨你挡他道路,便欲除你后快。” 原来是权势倾轧,不论地处何处,但凡有人,便要争先,薄暮笙是无意之间卷进去了。裴昭渐渐明白,那薄暮笙必是经不住刑死了,而她幸运地占了这具身体。 这叫什么?借尸还魂? 她记得《阅微糙堂笔记》中有载,通州钱氏女卒而復甦,唿曰:“此何地?吾缘何在此?”家人与镜,钱氏照而大恸:“此人非我!我非此人!” 现在,她就如那钱氏,由裴昭变作了薄暮笙。 死都死过了,她对自己如此匪夷所思的奇遇并无惊恐,只是……此等荒诞之事,若是为人所知,怕是要将她做妖孽缚起一把火烧了吧? 她曾是裴昭的事怕是要永远埋葬在心底了,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要打听安国公府的情势如何,母亲还安好么?哥哥可回来了?还有外祖父与舅舅们,他们可发现她已不在人世,可看透了父亲的真实面目。 ☆、第三章 子衿将事情始末说明后,便欲走了。走前,子衿微含笑意,安慰道:“陛下即位三年,行事果断,赏罚分明,此次既已查明大人受了委屈,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第3页 她这般说法本是欲定暮笙之心,好让她安安心心地养伤。然而这话落入暮笙的耳中,却不啻为惊雷。 她死之时,分明方延平元年,陛下是去岁之秋登基的,临朝不过半年,落到子衿的口中,竟是即位三年。暮笙惊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衿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延平三年四月初十。”说到此处,她忽想到薄太医先前是昏迷的,恍然以为她是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便周到地添了一句:“大人昏迷了七个时辰。” 暮笙的脸色倏然惨白,她死了两年了,竟已过去两年了!两年时间,能发生多少大事?她慌忙望向子衿,本欲问她如今安国公府是怎么一个情形,微微启开朱唇,对上子衿眼底那一抹精明的探究之色,暮笙及时地打住了话头,牵出一抹浅浅的笑,客气道:“多谢姑娘告知。” 子衿微微一笑,起身福了一礼:“便不打扰大人休养了。” 暮笙艰难地撑起了一些,歉然道:“卧伤在床,不好相送了,容我失礼,姑娘好走。” 子衿走后,便未再现身。暮笙稍加思索便知,她必是奉命而来的,不然她身为御前侍奉之人,实在没有理由来探望她一个小小的太医。接下去数日,照顾她的是一名作阿芸的宫娥。小姑娘身量娇小、活泼善言,与暮笙很是相熟。暮笙装作不经意一般地问了安国公府的一些情形。 阿芸便话唠一般地将她知道的都说了个遍:“安国公是陛下肱骨,我还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呢,温文儒雅,风度从容,看过就忘不了。” 暮笙含笑听着,又问:“听闻裴大公子不似其父文质彬彬,反与外家学了武功兵法,可是有什么缘故?”什么缘故,她自是知晓得清清楚楚,哥哥喜爱行军布阵,自小便想学外祖父,做一个保家卫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外祖父最疼他们兄妹,哥哥愿承他之志,他岂会不喜?得了父亲与母亲的同意,便将哥哥接到狄府,从小与几位表兄一同教养。 阿芸摇了摇头,似有些疑惑:“倒是不知呢,裴大公子两年前入了御林,狄家也起復了,只是并不怎么荣耀,狄家儿郎之中没有身处要位之人呢。” 得知哥哥与外祖家皆安好,暮笙稍稍安心了一些,正欲再试探母亲如何了,便见阿芸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略带兴奋道:“裴三公子去年春闱拨得头筹,殿试点了状元,可谓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听闻他面貌俊秀,辞采出众,每有新句,不出一二日便得众人传唱。我也好想见一见呢。” 裴铭?暮笙不安地蹙了下眉,裴铭是父亲一房妾侍所生,比她只小了一月,据闻他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过世了,府中谁都不会说起她,就连裴铭也如隐形人一般,在府中无声无息的,母亲并不苛待他,却也不疼爱,只照份例与他衣食银钱,父亲也甚少将目光投放在这庶出的幼子身上。 这样默默无闻的一个人,却忽然一鸣惊人,暮笙总觉得怪怪的,她与裴铭极少碰面,十几年来却也没少见他,是一个十分沉默寡言之人,眉宇间总含着一抹噬人的阴郁,与阿芸口中为人注目的世家公子判若两人。 这其中疑云重重,本身她之死便是最大的疑窦,只要解开父亲为何要杀她,余下的想必也能迎刃而解。暮笙笑了笑,亦作嚮往之色:“听你这般形容,我也想一睹裴三公子的风范了。” 阿芸惊讶地望着她,嘆道:“薄太医,你,终于像个女子了。” 暮笙便有些心虚。她并不知原来的暮笙是什么样的,听子衿与阿芸的形容应当是在平日稍有些木讷,与寻常之事皆不上心,唯独痴迷医术的一个人。 说来也怪,她还是裴昭之时,从未留心过医术,但那日,阿芸送了汤药来,她皱着眉试探着小小抿了一口,脑海中便立即闪现出这碗黑黢黢的汤药之中所用的药糙,乃至每一味药的分量都能摸得准。阿芸来收药碗之时,她还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再加一钱甘糙吧,太苦了。” 那时阿芸也是如现在这般大惊失色,而后便笑嘻嘻地道:“还是头一回见薄太医怕苦呢。” 原来的那位薄太医是不怕苦,但是她怕啊。暮笙也只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时日一久,她的不同总会现出来,与其到时一味伪装解释,不如现在便坦然一些,让别人习惯。即便有人疑心她性情大变,还能说她不是薄暮笙么?只需寻个由头搪塞过去便是。 就如此时,阿芸惊嘆过后便又如常说了起来:“大人想见还不容易?寻一休沐日打听打听便是,我就不行了,不到年岁,是不能出宫的。” 暮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说起来,大周比前朝不知开明了多少了,承平帝是女儿身,那时宰相谢恆亦是女子,两位一起致力于女子的地位提高,特设了鸾台上卿这一尊位,又经继元一朝,而今女子若有才华也可入朝为官,便如暮笙,就做了太医,若无那一死结,至多一年,她也是要入宦海沉浮的。 只是,为保护大内的机密与安危,宫娥与宦官的监管仍是十分严格,进出宫宇亦设重重关卡,宫娥要出一趟宫,殊为不易。 阿芸性情开朗,黯然了片刻,便又是活泼开朗的模样:“大人若亲眼见了,可要来告诉我,那裴三公子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好。” 暮笙笑着点点头:“好啊,我定不忘来告诉你。”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了开去,“说了裴大公子与裴三公子,裴二小姐呢?她如何了?哦,还有她的母亲?据闻安国公夫人年轻时候是一美人呢,不知到了暮年,是否风韵更盛。” 阿芸不可思议地看着暮笙,慢慢地摇了摇头:“薄太医,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裴二小姐两年前便没了啊,二小姐过世不过三 【 日,裴夫人便因哀痛过度,也跟着去了,此事在那时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还亲自登门祭拜,你……不知么?” 母亲……已经过世了……暮笙愣愣的,胸口沉闷的几乎难以唿吸,喉咙就如被堵了一团棉花,她紧紧咬着牙,不让几欲奔溃的眼泪掉落。 母亲已经不在了。她是有预感的,那时,母亲就在府中,还缠绵于病榻之上,父亲要对她下手再容易不过了。可当亲耳听到这消息,那一种几乎不能承受的悲痛却要将她压垮。她的母亲,世上最疼爱她的母亲,从来不会对她生气的母亲,那个温柔善良的母亲,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暮笙掩在薄衾之下的手不住的颤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阿芸骇了一跳,低声而胆怯地道:“薄太医,是我说错了什么么?” 暮笙缓缓地望向她,一双如水一般清澈的眼眸竟无一丝华彩,就像一潭死水,阿芸怕极了,连声道:“薄太医?薄太医?” 暮笙勉强牵出一个单薄的笑来,歉然道:“阿芸,我有些累了,想要睡一觉,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见她终于说话了,脸色也好了许多,不像方才那般苍白得吓人,阿芸舒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您还在养伤,是该多歇歇的。您且安睡,到进药的时辰,我会唤您醒来的。” 她一叠声儿地说完,为暮笙掩了掩绵衾,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虽然十分的开朗活泼,却不失分寸。 暮笙木然地看着门掩上,缓缓合了眼,苦涩悲痛的泪顺着眼睛如断珠一般淌落,很快便浸湿了她鬓角的黑髮。 人人皆道母亲年轻时是京中最美的姑娘。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人比总缠在母亲身边的她更清楚母亲的美。那不是浮于皮囊之外的虚浮之美,母亲的动人在于她满腹诗书的韵味,在于她如沐春风一般的修养,更在于她如梅花一般傲然不折的秉性,像湖海一般包容的善心。 暮笙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悲恸,她不恨父亲杀了她,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她纵使不甘不愿,也无话可说。但此刻,当得知父亲同样残酷地杀了母亲,那密密麻麻的恨意便从心中无可抑制地疯长,她不能让母亲走得不明不白,不能让杀妻杀女的兇手风光地过他荣耀的人生。 上天既没让她死,她便要将这一切弄清。她势必要给母亲,要给自己一个公道。 ☆、第四章 有些人一遇逆境,便永远垮下去了,有些人却越挫越勇,不甘落后。薄暮笙显然属于后者。 她要弄清这一切,她要保护哥哥,她要揭穿父亲卑劣残忍的面目。 要去做这些事,首先,她便要养好身子。那三十嵴杖很让薄暮笙吃苦,单她所受的那五下,便让她饱尝筋骨剔落一般的痛,更何况三十下,是结结实实打在这具柔弱的躯体上的。 先前的暮笙精通医术,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的脑海中也多了一整套精湛的医理,只细细感受背上伤口的疼痛程度,又给自己切一切脉,再看换下的纱布上血渍的量与分布便知大约何时能痊癒了。 暮笙起初用的伤药是另一太医给的,之后便自己依着状况逐步改善跟着逐步改进了药方,还加了温补的药方,一起地补养着。三十嵴杖非同小可,纵使这般精心调理,也在榻上卧了半月,方能下地,日后,恐怕还要留□□虚的弱症来。 休养之事,慢慢来便是,横竖她通医术,往后再慢慢温补着,总会好的。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出宫去看看,不亲眼看过哥哥与外祖家境况,她委实不能放心,况且,安国公府之事,也不是住在宫中能理得请的。 暮笙潜下心来安养,只想快快痊癒。 夏日很快就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天便热了起来。背上已长出了点嫩嫩的新肉,叫热热的纱布一捂,奇痒难耐。暮笙这几日都睡不安稳。 夜间辗转难眠,早上便醒得晚了些。暮笙睁开眼,天已大亮,她缓缓地舒了口气,感受了一下背部的创口,似乎比昨天要好一些,到底年轻,皮肉活。她慢慢动了下身子,预备起身,一转头,却见窗下的坐榻上,有一身着玄衣之人姿态沉静地坐在那里。 暮笙的瞳孔倏然扩散,她忙掀了薄衾下榻,到那人的身前,恭敬地跪下:“臣拜见陛下。” 孟脩祎本是望着窗外,这时迴转过目光来,淡淡地看向暮笙。暮笙只觉得那一道并不强烈的视线有如实质一般,令人倍感威压。两年了,她的君威更重了。 “你的伤养好了?”孟脩祎如清泉一般清亮的声音从她的头顶漫漫传来,暮笙微微抬起头来,看向她,大约是刚下朝,她一身华贵庄重的冕服,端厚凝重的玄色,刺着唯有天子方配用的章纹,宽大的衣袖从容地垂在身侧,半散落在坐榻上,平天冠脱了下来,随意地摆在几案上,光华四射的十二旒如断落的珠子一般毫无规则的散着。
第4页 如此庄重肃穆的衣装在她的身上,却丝毫无亏她略带散漫疏懒的天性。 暮笙垂下头去,恭敬回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已好了大半了,”她顿了顿,又道:“不知陛下驾临,未曾出迎,还望陛下恕罪。”她突然便来了,也未令人喊她醒,怠慢君王的罪名,她而今一个小小的太医可担不起,先说明了,也省得陛下一言不合便拿了此事来做罪名。 头上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她的小心思显然没瞒过陛下,暮笙跪得更端正了一些,务必使自己看起来恭敬无比。 “起身罢。”孟脩祎说道,又指身前的坐榻:“赐座。” 暮笙站起了身,坐了下来,为免扯到伤口,将刚癒合的伤口撕裂,她动作有些缓慢。孟脩祎微微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暮笙碰到她一丝同情也无的目光,不禁瞪了她一眼。孟脩祎神色一敛,眼中只带了一丝不悦,便显出让人心惊的重重威压来。 暮笙勐然间醒悟,她已不是裴昭,陛下所有的纵容与爱惜都是与裴昭的,而她,不过是要仰仗她洗脱罪名,仰仗她存活的小太医。再不能如从前一般随意任性地面对她了。暮笙感到有些伤感,又有些解脱般的舒了口气。 她们之间总要有个了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如现在这般相见不相识,倒也算一个完满的结局了。 孟脩祎眼底显露出一丝疑惑,一丝探究,她看着暮笙,终于问道:“那日,你拦朕车驾所说的话,是谁教的?” 暮笙心中顿时涌动起复杂的情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低垂了眼眸,平淡无奇地开口回道:“无人教臣,彼时臣命悬一线,见陛下圣驾,便想拼一拼,运道好,兴许能活一命,运道不好,也坏不过一个死字。”薄暮笙父母已逝,又无亲族,即便坏了事,也不怕牵累他人,这般说法,倒是合情合理。 足以搪塞过去了。暮笙知道,陛下必然令人查探过,正因查探过,一无所获,她才会亲自来。然而,即便她亲自来,也绝不会看透事情真相。她所经歷之事,太过离奇,太过匪夷所思。陛下……怎会想到,裴昭死后,她的灵魂跨越了两年时光,附到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太医身上。 孟脩祎精緻的容颜上闪过片刻的惘然,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暮笙也跟着起身,送她到门外,弯下身道:“臣恭送陛下。” 孟脩祎的步子没有半刻停留,恍若未闻,稳稳地走离这座禁宫之中偏僻的小院。 暮笙缓缓直起身,静静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出了那道古旧的门,看着门外的宦官忙不迭地掀开门帘,扶着她登车,她看着车驾远去,渐渐消失。 暮笙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扶着一旁的栏杆慢慢走回房去。陛下的平天冠还放在她房中的几案上,暮笙不由自主地探出手,碰了碰冠上的玉簪,玉质微凉的触觉透过她的指尖,直到了她的心里。 景宸末年,先帝因病而逝,皇太女脩祎承天命即位,成了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登基那一日,四夷宾服,八方来贺,她坐在安国公府的书房之中,都可听闻皇城中喧天的礼乐之声。 这样的日子,她却在当晚召她去了她置在宫外的私邸中。她一面懊恼这人一刻不停的折腾,一面认命地换了衣衫,借着夜色的遮掩,就如与情郎半夜私会的小娘子一般匆匆熘出府去。 到了私邸,便见陛下一身威严无上的大冕服,神色寂然地端坐在堂中的坐榻上,她听见响动,抬起头来,嘴角稍稍的弯起,勾起一个无比悽然的笑容:“昭儿,我没有父亲了。”那无比凄楚的声音,让她心中酸涩难忍,她这才发现,一月不见,陛下竟迅速地消瘦下来,如玉般风姿夺目的容颜万分憔悴。 她不知如何安慰,便头一次主动伸出双臂,抱了抱她,陛下的身子拢在宽大的冕服之中,只有十分瘦削的一点,她难得温柔地轻抚她的后背,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陛下终于迴转了颜色,眉宇之间仍有郁色,却也舒展了不少。她出于好奇,碰了碰她冠上束髮的玉簪,只一下,又想起这是天子的平天冠,忙又缩回了手。 陛下一脸好笑地看着她,淡淡地道:“你怕什么?万里江山朕与你同有,盛世繁华朕与你共享,一根簪子罢了,你喜欢,赠你又何妨。” 正是这一番话,她头一次肯定,陛下对她是动了真心的。 然而……真心又如何,总有变的时候。有什么,能一层不变呢?当君王变心的时候,曾幸获她真心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不多时,便有尚衣局专司陛下衣冠的女御来取了平天冠走。暮笙到庭院中晒了一会儿太阳,待日头渐高,温暖的阳光逐渐灼热起来,她方走回房中。 每一日都是这般,又过数日,太常寺派了人来,交予她升任她为医正的委任书。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她医术超群,陛下又查明了她煎错药的事乃廖太医设局陷害,医正之职,必然要落到她身上。 连日以来,暮笙终于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大周朝从前朝之制,太医署隶属太常寺,下设数司,有医师、太医、医正三等,医师数额不限,多为宦官宫娥治病,太医有三十,为各处贵人看诊,而最高明的医正只有四位,为免为人占用,唯有王朝最尊贵的夫妇方能指使得动。 谁没有生老病死?有了这一重身份,要入狄府亦或安国公府便会容易得多。 ☆、第五章 医正品阶不高,不过正六品而已,然,其特殊的职权,使其受人尊重。 一月之后,暮笙终于养好了伤,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朝着太医署走去。 太医署设在皇城西角,靠近内廷,便于内廷贵主随时宣召。暮笙到时,恰好点卯,众人一见她来,忙上前恭贺。建朝八十余年,二十岁的医正,薄暮笙是头一个,真可谓少年得意。暮笙笑着回礼,谦逊真挚:“不过是因祸得福罢了,论医术,暮笙怎比诸位前辈,往后还望诸位大人多加赐教。” 一番话说得妥贴之极,对她年少而跃居高位不满的诸人心中舒坦了一些。然而,更多的是心存讶异之人,照着薄医正淡泊孤僻的性子,得人相贺,至多颔首致意便是了,怎会说出这番既恰当又能安抚人心的话来?莫不是鬼门关前晃过一圈,竟学会了人情世故? 那位廖太医是不在了,暮笙支着耳朵,听众人言语,似乎是那一事并不如表面上看来的简单,似乎还有深一层的阴谋,只是廖太医在大牢中受刑不过,只忍不住说出一些,便咬舌自尽了,那医监倒是吐得干净,可惜并无值得注目的新供词。 真有内情,怕不是太医署的众人所能知晓的了。暮笙摇了摇头,翻开医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术业有专攻,她既做了医正,必要做好方好,不然出了事故,重则丧命,轻则丢官,都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医者本就是个危险的行当,尤其医正,专为天家看诊,更是要万分小心。 暮笙认认真真地看了一早上的医书,又拿了以往所录的脉案来看。很是奇怪,这些她都看得懂,往日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现在进入眼中,便如总打交道一般烂熟于心。自此,暮笙是真真切切地确认,薄暮笙那一身医术都落在了她身上。 暮笙轻轻地松了口气,那便好,本事还在,纵使惹人怀疑,也不会穿帮了。遇上刺激,性格大改的人不是没有,继元朝的鸾台上卿广平君便是一个;开国宰相谢恆传闻也是,不过那是她发迹之前,彼时她尚是乡野糙庐中一田园牧歌的隐士罢了,并无人留意,直到她建功立业,位极人臣,才隐隐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因而,谢相究竟是否有过性情大变不过是一则掩在迷雾当中无人说得明白的秘事。 但,技艺是不会变的!技艺许多时候是可以证明一个人的身份的。不论是借尸还魂还是轮迴之说都太过耸人听闻,想必无人能想到这上头去。 暮笙放心地丢开医书,将过往的脉案都拿来仔仔细细地钻研了一番,别看脉案是小事。太医有时也会为朝中显贵看病,越是显赫的人家,越不会请外面的大夫。从脉案中可看出哪些人家,哪些官员生了什么病,还能触碰到有些世家内里腐朽骯脏的阴私。家宅不宁,外事不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都做不好,本事也有限。 除此之外,官员之间也有相互荐太医的,由此也可看出哪些官员关系融洽。 只要留心,不论身处何处,都能充分地利用现有的条件,达成目的。 暮笙一张一张地翻看脉案,剥离出其中蕴藏的有用内涵,记在心中。如此按部就班地看了两日,直到看到两年前安国公夫人的脉案,暮笙骤然捏紧了那薄薄的纸张,薄暮笙竟然为母亲看过诊! 她忙翻到最后,看所属时日,寅卯年三月,正是母亲显出病状的时日,过不多久,她便缠绵病榻,直到裴昭过世,都未曾下榻。 暮笙咬了咬唇,忙翻到前面,从头看起。越看,她便越是气愤,那无辜的纸张几乎要让她因愤恨而加大的手劲捏碎,上面所载,母亲的病并非外因,而似是内中药物所致。薄暮笙于公务极是严谨慎重,脉案上所用辞藻亦是朴实而力求精确,她并未直言中毒,但所写脉象与开出的药方,显然便是针对中毒的体质。 暮笙以她专业的目光看下来,发觉薄暮笙不仅怀疑母亲中毒,且状况颇为复杂,她所用的一些列药物皆是以温补安养为主,是抱着再观察几日,而后对症下药的态度。 再往后,便没有了。裴府不再让薄太医看诊,而是换了一位太医。脉案上并未记载接替她的太医是哪一位,但暮笙知道,后来给母亲看病的太医,姓廖。太医署,有几位姓廖的太医?只有一位,便是与暮笙争医正之位,后在牢狱之中咬舌自尽的那一位。 能一直为母亲看诊,并说出感染风寒的谎言的人,必然是父亲放心的人。至于薄暮笙为何会给母亲看诊,兴许只是一时失误,请错了太医? 有一些事情,便由这位多行不义的廖太医联繫起来,显得十分阴晦且神秘。暮笙眯了眯眼,胸口有怒火在燃烧,背上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她单薄的内衫。 接下去,暮笙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太医署中有何人与廖太医相交甚深。交际之事,乃是世家子女必学之术,她很快便改变了薄暮笙独来独往的孤僻境遇,与太医署中众人和谐相处。 廖太医犯了事,太医们自不愿与其多牵连,暮笙打听,便有人说了,廖太医为人圆滑,在同僚之间左右逢源,很会做人,众人与他的交情都很过得去,但与他尤为交好的只有一位姓黄的太医。这位太医这几日抱恙,并未来应卯。 暮笙默默地记下了,与廖太医交好的未必就是父亲的人,与廖太医交恶的也未必便无可疑,但与廖太医相交甚深的必会留心到一些蛛丝马迹。她要去那位黄太医那里套一套话。
第5页 还有太医署中是否还有父亲的人。但四位医正必然是清白的,不然,父亲也不必费力要推廖太医去争那空缺。 只是,为何非要争医正的职位?医正是专为陛下看诊的。父亲,可真是费尽心机。他究竟要做什么? 还没等她见到那位黄太医,也未等到进入狄府看望外祖一家的机会,她又遇上了孟脩祎。 这一回,是她主动去的建章宫。身为医正,她要去为皇帝请每月两次的平安脉。 暮笙并未来过建章宫,往日与陛下相见,皆是在她宫外的私邸。 孟脩祎正坐在含风殿正殿的几案之后,宽长的案上整齐地摆着两摞奏本,她正提着硃笔,在一本奏本上写了几笔,便有内宦上前取过晾干了,而后合起,放到一边整齐地码好。 暮笙背着医箱走入,见了皇帝,便规规矩矩地行礼:“臣拜见陛下,陛下大安。” 孟脩祎听见她的声音,稍稍抬了下头,漫不经心道:“起吧。”注意力仍专注在面前的奏疏上。 暮笙站起身,提起衣摆,谨慎地走到几案的侧面,而后跪下,预备为陛下诊脉。孟脩祎搁下笔,转头看她:“何人准你上前?来前便无人教你规矩么?” 暮笙愕然?不上前如何诊脉?难道要悬丝?悬丝也可,这一绝技她也是会的,但陛下素来磊落大方,应当不会这般小气做派吧?至于规矩,她哪里不合规矩了么? 虽然她不知她做错了什么,但陛下脾气不好,她还是莫要惹她了。暮笙俯身谢罪:“臣僭越,臣万死。” 孟脩祎目光沉晦地望着她,边上有宦官颇知圣心,忙上前好意提醒:“薄医正,您这时该去偏殿候驾才是。” 原来如此。暮笙低首一礼,利落地起身退去了偏殿。 如陛下所言,来前的确无人教她规矩,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又或是曾经的薄暮笙知道?暮笙都记下了,往后要更小心才是,尤其是规矩礼仪,万不能再出错。 此时正值酷暑,殿中有青釉大瓮,里面放了清凉透心的冰块,并不多寒冷。暮笙站在那里,低垂眼睑,等着圣驾的到来。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陛下才走了来。 暮笙上前参拜,而后见陛下无其他吩咐,便拿出了脉枕来,跪在陛下身侧,将她如羊脂玉一般光滑莹润的手腕轻轻抬到脉枕上,接着将食指与中指併拢,搭上了她跳动有力的脉搏。 过了一刻钟,暮笙收起脉枕,慎重地回道:“陛下龙体康健,只是需注重养生,毕竟,许多毛病都是年强力壮之时养下的。” 孟脩祎不疾不徐地哦了一声,并无他话。暮笙顿了顿,寻思着说了下去:“自脉象上看,陛下脾胃有所欠缺,应当补养,也不必吃药,只要陛下注意三餐规律,多用些养胃的食物便可。现近秋日,早桂初绽。桂花是养胃之物,陛下可令人制成花茶,既有情趣,又可安养,岂不两便?” 这是她第一回出诊,还不知一个医者当如何与病人说话,只是这位病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她尽量恭敬尽心,应当是无错的。 孟脩祎听完,淡笑道:“朕不喜欢花茶。” 暮笙一怔,怎么会,陛下颇喜花茶,往日也常与她共饮,她小心地抬头望去,欲从陛下的神色之中看出一些她的想法,却见皇帝神色淡淡,一如平常,根本看不出什么。 暮笙抿了抿唇,俯首道:“陛下若不喜花茶,以桂花制成其他膳食亦可,若不喜桂花,也有其他养胃之物,臣会列一单子与膳房,供以参选。” 孟脩祎未曾应语,她探寻地看着暮笙。暮笙察觉到她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些。过了一会儿,孟脩祎忽道:“朕记得应当是沈苍榕来为朕诊脉,怎会换了你来?” ☆、第六章 自然是因为陛下救过她,太医令试图讨好陛下,派了这个有渊源的人来。且医正探诊是轮值的,加了她进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在陛下面前,自然不能如此随性。暮笙认真回道:“沈医正在太医署中为陛下整理脉案,统筹纵观,臣等为陛下圣体,各司其职。” 孟脩祎轻轻一笑,意味不明:“如此说来,真该嘉贊了。” 暮笙咬了咬下唇,不知她是真心夸赞,还是在说反语,只好顺着说道:“臣等本分所在。”往日她不过脾气不好,现在,又加了一项阴晴不定。 这差使,真是难当。 暮笙还跪在地上,君威凛凛,她连头也不敢抬,孟脩祎摆了一下手,宽大的衣袖随着从她的眼前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地扫过:“起吧。” 暮笙便站起了身。脉也诊了,话也说了,不知她还有何事,暮笙垂手肃立,预备聆听。 “你与廖海有何仇怨?”孟脩祎问道。 暮笙心口一紧,廖海已死在狱中,她之事也已了结了,不知陛下为何又旧事重提。她想了想,斟酌着道:“臣潜心医术,不通世故,并不知究竟何处得罪了廖太医。” 孟脩祎讥诮地看着她,语含嘲讽:“你?不通世故?” 暮笙抿唇,她这数月来的表现,的确已够不上不通世故了。她陡然发生的变化,与先前的薄暮笙全然不同的处世,旁人兴许看过疑惑一回便罢了,但陛下却是瞒不过的,她素来便是这般目光如炬。 需得寻一个由头方好,日后如有人问起,也好有个说法。暮笙想了片刻,方慎重地回道:“臣往日只以为凭一手技艺便可立足于世,故而与其他皆不上心。然而,经过一场无妄之灾,臣方知,谁都不是孑然独立,当日,若有人为臣辩护,兴许,便无需受那皮肉之苦了。” 她说得很真诚,带着一丝黯淡与悔悟,孟脩祎定定看了她片刻,摇了摇头:“真是……朕真想再赐你三十板子。” 暮笙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惊恐地望着孟脩祎。孟脩祎嘆了口气,语露惋惜:“你到外边跪着去,什么时候朕高兴了,什么时候再来回话。” 暮笙:“……”心下已明白陛下不信她的说辞了,只是陛下也不知究竟为何,且她既无违法,也无欲违法的迹象,便罚她来解恨。暮笙只得跪下谢恩,背着大大的医箱恭敬地后退几步,正欲跨出门槛,便听得身后又道:“哦,下回,还是你来给朕请平安脉。” 暮笙忍气吞声:“……臣遵旨。” 要跪到陛下高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必不会轻易便放过她的。从医者的角度来看,长久的跪立,膝盖之处血脉阻隔不同,易充血,脚部供血不足,便会麻木,腿部发颤,再久一些,便会引起晕眩,背部因长久挺直,会显僵直,乃至连稍稍弯曲都会钻骨一般的疼痛,到明日,腿部便会疼痛难忍,需不断热敷,方能缓解一二。 暮笙正经歷着这一过程,过了一个时辰,她的额头与嵴背便开始不断渗汗,膝盖接触着汉白玉的地砖。烈日之下的地砖,本就晒得滚烫,热气不断往上蒸,头顶上炽烈的骄阳滚滚地晒下,不过瞬间,浑身都浸在汗水里。额上的汗水不断的渗出,大滴地溅在地上,也滑进暮笙的眼中,她抬手擦去,眼睛受了汗液的刺激,有些发疼,肌肤受火烤一般的灼热发疼,长久下去,必要晒蜕皮。暮笙低头跪着,安慰自己,总好过让陛下再赐三十板子,再来一回,这具身子的魂魄怕是又得换一个。 只是往后御前奏对,需更谨慎了,陛下并非心软之人,亦非能轻易敷衍之人。暮笙不时抬袖擦了擦汗,久不进水,口中干涩得很,她舔了舔干燥的唇,想着过一会儿如何回话。陛下想听什么?廖海为何加害她,直到看了脉案,她方明白,怕是欲藉此灭口。只是先前两年时间空余,为何要等到此时才下手? 疑惑如雪团一般越滚越多,她自己都不甚明白,又如何去说与陛下?暮笙嘆了口气,膝盖之处密密麻麻的刺痛传来,身上被汗水浸得发疼。她咬了咬牙,忍耐着,承受着。 过了不知多久,天渐暗下来,意识渐渐跑远,暮笙感受着这晕眩与麻木的痛楚,身前忽有人来。 “薄医正。唉,快,来人,将薄医正扶进去,圣上要问话儿呢。” 暮笙抬了抬头,眼前一片模煳,她凭着声音认出,这是陛下身边最受重用的宦官麦荣恩。很快,两侧便有人扶了她。她久跪之下,已无法站立,几乎是那两个小宦官将她拖了进去。 殿中已点起了灯,昏黄的灯晕之中,皇帝如雪一般白净的面容倒是缓和了许多,似乎好亲近一些了。暮笙跪在地上,艰难地坚持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便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 孟脩祎遗憾道:“这般楚楚可怜,倒是更不好问话了。” 暮笙抿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回道:“陛下但问便是,臣不敢有一丝隐瞒。”她的口气十分虚弱,言语亦是缓慢,却显得格外倔强。 孟脩祎看着她,皱了皱眉,道:“你可真是固执,”吩咐宫人,“与她一杯水。” 伴君如伴虎,这一句话真是再贴切不过。谁都不知她是喜是怒。暮笙只能凭藉自己对她的了解来应对。陛下,喜欢有傲骨的人,她欣赏有主张的人,最不喜的便是唯唯诺诺,人云亦云。暮笙谢恩,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如久旱逢甘霖,整个人都清慡舒服了许多,暮笙舒了口气,将茶盏奉还。 “好了,说罢,廖海为何要害你。”孟脩祎似有些不耐了。 暮笙只得道:“臣着实不知,陛下已查实了,他嫌臣碍事,挡了他上进之路。臣也知若只因如此,并无需非要臣死不可……”她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皇帝。她的眼神清澈无比,带着理智,还有女子独有的柔媚,孟脩祎触及她的眼眸,唿吸一滞,神色有了一丝恍惚,只是很快,她便道:“你说。” 暮笙便再道:“如此可见,他定是有非杀臣不可的理由。故而,因当是臣无意之中做了什么,踩住了他的命脉,他必要杀了我,否则,便将危及他自身。” 如抽丝剥茧一般,条理清晰地将事情展示开来。孟脩祎点点头,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她喜欢聪明之人。 “但臣实在记不起究竟何处得罪了他,”她顿了顿,想起那位黄太医,若是她去套话,未必能套得出,但借陛下之手,必然会有所收穫,便道:“臣知道廖太医与黄太医甚为亲密,陛下若召黄太医来问话,许有所得。” 孟脩祎瞄了她一眼,道:“他已在狱中。” 陛下果然高效。怕是黄太医说了些什么牵扯到了她,陛下才会问她话的。暮笙原本颇觉自己这一日是受了无妄之灾,然而此时,她却格外留心地紧张起来,黄太医说了什么,是否牵扯到两年前她往安国公府请脉之事?陛下,是否已查到安国公隐没在黑暗当中的身影? 殿中一片寂静,宫人们侍立在侧,无一丝声响。暮笙不知孟脩祎是如何猜想的,更不知她知道了什么,又欲如何行事。她抬起头,朝风姿绝佳的君主看去,陛下神色澹澹,不见喜色,亦无忧色,只是眼睛所望之处是一片虚无,似乎在思索什么。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孟脩祎悠然自若地转过头来看她,轻轻一笑:“你真是大胆。”
第6页 暮笙唿吸一滞,不知她是何意,正揣测如何回话方能合她意,便听陛下道:“卿退下吧。” 暮笙抿了抿唇,俯身告退。 她站起时,因腿脚发麻而踉跄了一下,原本纤柔的腰肢此时看来无比僵硬,她手里还抓着她的医箱,肌肤胜雪的皓腕分明是柔软的,却让人莫名地便想到坚韧与顽强。孟脩祎看着这小小的医正,这女子,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 【 觉。 皇帝示意地朝她扬了扬下颔,很快便有一名宫娥及时地来搀住暮笙行走。 外面已是一片黑暗,宫中已星星点点地燃起了无数烛火。宫娥尽心地搀着她,见她一脸沉思,笑着说了一句:“薄医正胆色过人,奴婢从未见过有谁能在陛下面前这般应答自若的。” ☆、第七章 狭长的夹道在墨黑的夜空之下显得幽深不见底,两旁高矗厚实的宫墙如长龙一般无边无际。暮笙靠着那名宫娥娇柔的身躯,忍不住又想扶额嘆息。 真是改不了啊,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是怎么都乔装不出的。 在这幽凉宁静的夜晚,思绪不禁又回到那一日,重伤在身的陛下从昏迷当中悠然转醒,意识刚一復甦,便警惕地盯着她,问:“你是何人?这是何地?” 彼时,她尚且是深宫之中娇生惯养的皇女,甚少在人前露面。幸而凑巧,她之前在三皇子的府邸见过她一面,故而轻易便认出了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五殿下。 那时几位皇子争储,险象环生,父亲素来不掺和其中。她怕自己私下作为给父亲添麻烦,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死不救自是办不到的,但若五殿下不表露身份,她便装作不识好了。 “小女裴昭,家父当朝宰首裴伯安,此处是我裴家园池。”说到此处,为显逼真,她还语带探寻地问了一句,“不知足下是何人,为何重伤在身?” 言语之间,陛下原本迷惑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待她相问,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本正经道:“吾姓孟,孟子珮。”那语带调笑的轻巧模样,简直不像刚从昏迷之中醒来伤患。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薄暮笙都差点呕出一口血来,谁不知五殿下姓孟,名脩祎,字子珮,她也太过坦诚了吧。 夜晚的凉风掠过夹道,地上几片无依无靠的落叶跟着旋转起来,暮笙紧了紧青色的官袍,见宫娥仍好奇地望着她,便笑道:“天子之威,谁能淡然处之?我心中也是敬畏的,只是勉力镇定而已。” 宫娥抿唇而笑:“那您也是镇定得最好的那个。” 暮笙笑笑,不再言语。现在跳出当时的情景,仔细地揣摩陛下几个神情变换,应该是她也认出她了吧。三皇子的府邸之中,不仅她看见了陛下,陛下也记住了她。 就是这样,她们相识多年,还有数度亲密交缠,这般熟识的人,要她做出新面圣的小臣那种战战兢兢的模样也太考验演技了。 下回再去诊脉必要小心了。幸而,她是太医,无需时时面圣,四个医正,算起来两月能轮上一回就算多了。想及此,暮笙又舒了口气。 天已晚,暮笙还是得先去太医署记档,太医出入大内皆要录档,何时去的,何时归的,记得清楚明白。 今夜轮值的赵太医见暮笙是一名小宫娥扶着回来的,忙上前搭了把手:“薄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让陛下罚了。”暮笙摸索着坐席坐了下来,揉了揉胀痛的膝盖。 赵太医吓得脸都白了,张口结舌半晌,方问:“这,这是为何?” 御前那番话自是不好说出去的,暮笙嘆了口气,颇为高深道:“忌泄禁中语。” 赵太医一拍额头,连声道:“正是正是。看下官煳涂的。”当即半点不敢多问,替暮笙取了活血化瘀的膏药来,又为她倾了一盏热茶,便又去恪尽职守了。 暮笙掀起衣摆,小心地将裤腿挽到膝上,膝盖那处,已是青青紫紫的一片,尤为触目惊心。她倒出药水,涂抹在膝上,双手交叠,很是有技巧的擦揉起来。一开始就揉开,好得就快,明日也不会太疼。暮笙疼得咬牙,手下力道半分没减。 过了一刻,感觉药水都渗入皮肉,火烧一般的灼热变成了清清凉凉的舒适,暮笙才停下,自去打了水来净手。 隔日恰好是休沐。薄暮笙出身医药世家,其父亦是太医,数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去了,她家中自是比不上安国公府富贵,但也过得去。 一出宫门,就见家中忠僕焦急地等在皇城外,一见她的身影,顿时面色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小姐,您可还好?” 暮笙沖他安抚一笑,道:“昨夜有事耽搁了,未来得及遣人回家,并没什么事。” 忠僕仔细打量了她,确信真无损伤,才似度过一劫般舒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昨日不见小姐归家,又无人来说明出了什么事,老奴真是急死了。宫里人心诡谲,小姐您又是再实诚不过的性子,就易吃亏,上一回……” 一路念叨到家。暮笙人生前十八年所受皆是世家女子含蓄温敛的教育,即便关心人,也不会如此坦白宣诸于口,现下见繁叔如此,哪怕相处过三个月,仍是颇不习惯,她好性子地含笑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声。 “现在好了,小姐您做了医正,是完成老爷的期盼,光宗耀祖了。往后您也要千万小心,保护好自身才是要紧。”到家门前,繁叔正好说完结束语。 暮笙和煦地笑笑,道:“繁叔,你放心。” 门子见她回来,忙递上一封拜帖道:“小姐,这是昨日下午狄府送来的拜帖。” 暮笙顿时收敛笑容,忙接过了打开,拜帖上的落款是大舅舅的名号,言辞工整,纸笺上印有梅花,透着一股淡淡优雅的馨香,外封是大红的,烫了泥金大字,大气而沉敛,带着繁荣名门沉厚的韵味。 狄家虽曾入罪流放,也磨灭不了百年昌隆的家族底蕴与自尊。 暮笙手指收紧,上面所写的到访时间便是今晨辰时三刻,过了许久,她才松开,将拜帖自己收了,吩咐繁叔道:“过一会儿,将有客至,取清泉之水煮茶,奉上香茗待客。” 繁叔忙答应:“老奴记下了。” 暮笙便去了自己房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琉璃白的襦裙来。她有婢子,但自与陛下有首尾后,因娇嫩敏感的肌肤上总会留下一个个暧昧的吻痕,贴身之事便习惯自己动手,而今换了具身子,仍是这般。 不多久,狄府便来人了。 是三舅亲自来了。暮笙顿时有预感,事情不简单。她早在一月前便与狄府递过名刺,却一直无回音,到今日忽然送来一张拜帖,必然是有事才上门。 暮笙正了正容色,如秋月般清婉秀丽的面容温敦正经,走上正堂,那原本叠膝跪坐的男子直起身来,朝她作揖:“薄医正。”他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发上青铜簪子古朴有致,面容俊逸,眉眼沉稳。 暮笙回礼:“狄大人安好。”她早已打听清楚,三舅舅如今在金吾之中任校尉,官不大,却很得用。外祖父一家虽从武,但并不是外人随心猜测的那般粗鄙不堪,他们腹有诗书,研读经典,皆是风度翩翩的儒将。 狄小舅似乎没料到传说中的薄医正竟是这般年轻,他拱手,语气之中十分尊重客气:“医正是侍奉陛下之人,本不该相扰,奈何家君卧病……” 暮笙心头一悸,忍不住急问了一句:“狄公如何了?” 狄小舅一怔,随即道:“家君自半月前染风寒卧床,已请过许多大夫了,皆无起色,想到今日休沐,薄医正兴许得空,便斗胆上门一请。” 得知外祖父染病,暮笙怎么坐得住,当即便道:“治病要紧,事不宜迟,烦请大人带路。”说罢,又令家中僕役取她的医箱来。 她如此利落,狄小舅自是欣喜不已,当即抱拳一礼:“多谢医正。” 四位医正是专为皇帝看病的,纵使达官贵人相请,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家中已无高官的狄府诸人并无太大把握,选了这位新升任的薄小姐,是因她曾向狄府投贴,许有他们不知的机缘在其中。 不过片刻,暮笙便同狄小舅一同出门了,他来时还带了一辆马车,正好供暮笙乘坐。 ☆、第八章 狄家原先的老宅在入罪之时便被收回了,后来又被先帝赐给了新贵。现居住的狄府是两年前陛下新赐的。 府邸不如原先的大气磅礴,地广宽阔,却很雅致,地段亦好,位处离皇城甚近的宣德坊,四周坊邻具是朝中高官,钟鸣鼎食之家。 暮笙跟在狄小舅身后,快步朝里行走,路上所见,井然有序,僕役谨守本分,园池干净整洁,夏花烂漫,亭阁错落,勃然散发着復兴之势。 因是来治病,且暮笙心中也挂念着外祖父,便并未对这园子多加观察,不过是一眼瞥去得出的感慨。越是官宦之家,府邸的格局便越有讲究,但万变不离其宗,最尊贵的长辈所居必是正中最好的一处院落。暮笙紧跟在舅舅身后,不多时,便到了。 正院是最为宽敞舒适的居所,有一堵古朴的拱门,门前站着一位俊秀的男子,见他二人来,立即上前作揖:“三叔,薄医正。”他有着极好的眼力与灵活的头脑,无需人介绍,便知跟在后面的那位年轻女子便是他们要请的薄医正。 这是四表兄狄景,是狄家这一代青俊之中的佼佼者,也是与她玩得最好的一位表兄,纵使已无法相认,亲人相见总是高兴的。暮笙含笑回礼。狄小舅简单介绍过,便道:“父亲就在里面,还请医正跟我来。” 狄景顺势便将狄公的情况说了一遍:“自昨日起,祖父便有些发热,一直到现在都是低热不退,浑浑噩噩的,一直在睡。” 外祖父是习武之人,曾做过保家卫国的大元帅,身子骨向来好,现在老了,也如寻常的老人那般有着无法避免的病痛,暮笙眼眶一热,忙低头掩去一时的失态。 走入门,两位舅舅与几位表兄都侍奉在病榻前,舅母还有表姐表妹们都在房后亲自煎药。暮笙一进来,众人便纷纷起身作揖,并让出一条道来,大舅舅是长子,此时便要代父行家主之责,上前道:“还请薄医正为家父诊断。” 暮笙点头,上前轻柔地搭上狄公的手腕。鬚髮皆白的老人,此时正毫无生气地躺在病榻上,感觉到有人来,他微微睁眼,声音虚弱而老迈:“是谁来了?” 狄大舅恭谨而温和地回道:“父亲,这是薄医正,是儿请来为您看病的。” 狄公眼球动了动,又合上眼。 暮笙抿了抿唇,竭力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潜下心来专注诊脉。摸过脉,她俯身翻开狄公的眼皮看过,再观其舌苔。
第7页 老人有恙,总不好医治。暮笙是必要治好外祖父的,她回头询问:“盗汗么?可有头昏乏力之状?卧榻前饮食如何?” 狄大舅一一回答:“每到夜里便会盗汗,卧榻前父亲胃口不佳,每餐都少食许多,也曾说过头昏乏力。” 暮笙略一思忖便知了:“这是暑热所致,脾胃湿热,又兼阴虚,是气机乱了。”低头看了看狄公,她眉眼柔和,细緻地为他将他的手腕放好,而后道:“开窗,通风,室中不可放冰。请狄大人取前面大夫所留药方一观。” 药方早已备下,狄大舅自袖袋中取出,客气地递给暮笙,暮笙双手接过,仔细地看了一遍,道:“弄错了,弄错了,气机不调,由胃而起,因当先理顺气机,再思降热。这方子,急躁了!”哪个庸医,误我外祖父。 暮笙很不开心,药不对症,自然不会好,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方子,吹干,而后双手奉上,十分细緻道:“一日三次,先用三日,狄公老迈,经不起大起大落,这药方温和,却很有用,三日后,我再来为狄公诊断。房中切记不可闷热,需通风,但绝不可令狄公受凉,褥子需干燥,天热,易出汗,诸位大人辛苦一些。” 狄大舅等人忙道:“这是吾等分内之事。” 暮笙一笑,因有痊癒狄公的完全之法,她也轻松了一些,又说了一些熬药的技巧,狄大舅忙让舅母来听,暮笙一看,便欲从狄府打听一些事来。 诸如,哥哥与外祖是如何逃过父亲的谋害的,他们可知父亲的真面目。 说完了话,暮笙四下一看,歉然道:“我欲更衣,不知能否遣丫鬟带路?” 此等小事,自然万无拒绝之理。 更衣之所离此处有些距离,暮笙一面走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贵府与安国公府是姻亲,为何适才却不见有国公府的人来探望?” 小丫鬟无戒备之心,听得相问,便露出愤慨之色,道:“是姻亲不假,但安国公并非仁义之辈,自裴夫人过世,便再无往来了!” 暮笙一惊,讶然道:“这是为何?两府不是向来交好么?”又惋惜道,“真是可惜,安国公圣眷优渥,听闻夫人过世之时陛下还曾亲自到府悼念。”失去这样一家姻亲,损失极大。 小丫鬟满面不屑:“陛下待安国公亲近,夫人过世之时,岂止只悼念,陛下还请了护国寺主持,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招魂。”小丫鬟说着,言语便放松起来,她语带不解道:“说来也怪,陛下为何要招魂呢?不该是安魂往生才是?她这般不是让亡灵不得安生么?到送葬之时,陛下还不顾群臣劝谏,亲自送灵,亲眼看着裴夫人与裴小姐的灵柩入土。” 暮笙顿觉心口发麻,心痛便这样猝不及防地袭来,她无从承受,亦无从抵御,只能任这噬心的痛意蔓延。 陛下,她招的哪里是母亲的魂灵,她送的又哪里是母亲……她分明是…… “薄医正?您怎么了?”小丫鬟见她面色发白,忙惊问。 暮笙回过神,抿了抿唇,双手不由自主的握了下拳,神色坦然道:“无事……嗯,只是,狄公是裴大公子的外祖父,他也不与狄府往来么?” 小丫鬟见她又是笑意温柔的模样,想是无事,便又与她说闲话一般地说道起来:“裴大公子自是亲近狄府啊,这里是他的母家,他自小就常在狄府小住。昨日,裴大公子还来探望过呢。” 暮笙从中抽离出她想知道之事,从两年前起,狄府与裴府便不往来了,哥哥亲近外祖多过父亲。如此,即便他们不全知,也定是有察觉了。暮笙稍稍放心了一些,知道防备便好,否则,父亲有心算无心,就只有她这下场了。 那么,外祖父与哥哥是如何对父亲起疑的呢? 暮笙觉得自己身在无数的疑团当中,解了一个,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解之谜,偏偏,她还不能亮出身份来直接去问,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去探索。 真是无比的心累。 暮笙从狄府出来,谢绝了舅舅们欲派车相送的好意,独自走在街市上。 夏日的骄阳十分晒人,经过昨日含风殿前那一跪,暮笙觉得这炽热的阳光是能够忍受的,只是出于女子爱美的天性,她还是择阴凉之处来走,以防将自己晒黑了。 不知不觉便走到这熟悉的巷中,这是陛下置在宫外的私邸,她们相见,多数是在此处交颈缠绵。她站在巷口久久地伫立。巷子的那头忽然出现一辆马车,马车质朴,后面跟着数名骑在高头骏马上的侍从。暮笙定定地看着,看着陛下一身紫袍,从车上下来。 她衣冠磊磊,悬美玉之佩,她眉目如画,身形冷漠。 暮笙出神地看着她。这天下间竟有这般巧妙之事,她在想她,她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孟脩祎似有所觉,缓缓转过头看,望向暮笙所在之处。暮笙顿时屏住唿吸,不知此时是否应当上前拜见,而然无需她多加纠结,下一刻,孟脩祎冷淡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便毫不动容地回过头去,恰好门已开,孟脩祎大步走了进去,似乎从头到尾都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站立着的那个人。 她们,就如从未有过干系的陌生人。 ☆、第九章 兴许是被陛下那冷漠的目光刺痛,当夜,暮笙便做了一个梦。 梦境并不华彩,只有黑白二色,连绽放着热烈光芒的太阳都是一片阴沉的灰暗。那是裴家的墓园,她小时送祖父入土安眠曾去过一回,墓园修得大气庄重,齐整砖石铺地,外面是两排挺拔的常青树。 她漂浮在半空中,如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陛下穿着一身玄色的冕服,她眼尖地看到她的领子里面露出一小截生麻布制成的丧服。人人皆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伤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只有她于上而下看去,一览无余。陛下所着是齐衰,妻子过世,夫婿为妻子服丧,着生麻布所制丧服,服丧一年。她不能光明正大地为她服丧,只好穿在里面。 父亲捧着母亲的牌位,她的牌位在哥哥手中,哥哥哀泣不止,俊朗的脸上,满是泪痕,父亲亦是满面哀色,需裴铭搀扶方能站立。陛下走在一旁,面无表情,直到那两处墓穴,两具梓宫入土,她的眼中才泄露出深切的哀痛,她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悲痛与愤怒。 裴家家僕以铲填土,一抔一抔的黄土填入墓穴,渐渐地积起一个土堆,陛下木然地看着,看着那奢华厚重的棺木被深埋在土里。哥哥与舅舅们站在一处,他们相互依靠,父亲有裴铭侍奉,他本也没有多悲伤,陛下是一个人的,她身后侍从无数,却无人与她比肩,她是一个人的。 暮笙挣扎着从这黑白的画面中出来,梦中陛下不言不语的克制模样实在太过让人心疼。她坐起身,倒了杯凉水来饮下,清冽的冷意从胃蔓延至全身,她终于清醒了一点,可心底的那一丝莫名的愧疚与心疼却怎么也疏解不了。陛下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何必对她一个不值得的人念念不忘。 因为这一点愧疚与心疼,两日后陛下宣召的时候,暮笙决定对她和软一点,也坦诚一点。 仅隔三日便又到含风殿,暮笙仍是谨慎万分。入内之后仍是叩拜。 孟脩祎这会儿并未批阅奏疏,她颇为惬意地把玩着一管玉箫,见她来,头也没抬一下,就似对待一只卑下的蝼蚁般漫不经心:“起来吧。” 暮笙起身,恭立在一旁,等她发问,她已决定尽可能顺着陛下,不让她生气。 “你与狄家是何渊源?”孟脩祎长驱直入,无半点转圜。暮笙心头一惊,心虚地望向皇帝,她发现什么了么?暮笙惊恐不已,强自镇定着掐了掐掌心,慎重地回道:“臣二日前曾为狄公问诊。”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暮笙回答的笃定。殿中便忽然安静了下来,不一会传来一声翠玉与檀木碰撞的清脆声,孟脩祎将玉箫搁在了几案上,颇为匪夷所思地看着暮笙,就如她是一个屡教不改的没救之人。暮笙让她看得胆怯,不自觉地问:“怎,怎么了?” 孟脩祎摇了摇头道:“你是不是想到太阳底下再去跪上一下午?” 暮笙咽了咽唾液,回忆起那个并不怎么美好的下午,忙伏地请罪。 “给你提个醒,你若再不说实话,朕便马上杀了你。”孟脩祎淡淡地道,眼中一片森然冷漠,语气之中含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她是认真的,暮笙知道,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色,便是极其不悦的时候。一旦她的回话,不符合她的预期,亦或,她以为她仍在遮掩,她便会立即杀了她。陡然之间,仿佛有一双白骨累累的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暮笙的心跳骤然加剧,她要怎么回答? 孟脩祎换了个姿势,侧身靠着身后的隐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暮笙,就如看着一个濒死之人。 暮笙连忙定心,她将这几日所遇串联起来,试图寻一个符合薄暮笙身份的说法,很快,她就找到了。她一面飞快地在脑海中思索如何言语,一面恭敬地回道:“臣为狄公问诊是因狄三爷亲自上门相请,狄三爷之所以上臣之门,是因一月前,臣曾向狄府递过一张名刺。” 孟脩祎听着,面色波澜不惊。暮笙继续道:“而臣向狄家递名刺是因臣有一件隐藏在心底两年的事,需向狄家坦白。” 似乎终于激起了一点她的兴趣,孟脩祎点点头:“嗯,说下去。” “是与两年前裴夫人之死相关。”暮笙抬头,说完这话,她便注意着陛下神色的变换,她需要知道,究竟陛下知不知裴昭死的离奇。安国公对外说裴昭因病暴亡,但这话是瞒不住陛下的,因为当日,她们就见过面。 孟脩祎注意到她的探寻的目光,便道:“说下去,别停。” 没看出任何细微的变换,暮笙只得放弃,继续道:“据臣推测,裴夫人之死并非因过度哀痛,她死于中毒。臣两年前曾为夫人看过一次诊,之后,裴府便改请了别的太医,臣有疑惑,但因涉他人家中私事,且已有别的太医为夫人医治,便将此事压在心底,直到数月之后,裴夫人突然离世,臣方觉不对。”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而后再道:“安国公为宰首,势大无忌,臣恐受害,一直不敢说,却始终于心不安,迟疑许久,忍不住……”后面的话不说也足以让人明了。 她不再叙述,孟脩祎也没开口,过了良久,孟脩祎方道:“势大无忌?看来薄卿不止一直于心不安,且颇看不惯宰首,你还怀疑那毒是宰首下的?” 暮笙默然,她想在陛下心中种下猜忌安国公的种子,便斟酌着词句,却忘了一个人的言语所流露出的情绪,恰能说明这个人的立场。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裴夫人是裴家主母,能在她饮食之中下药的人就那么几个,宰首是最有可疑的。”
第8页 “嗯,很有道理。”陛下看起来很欣赏,却不说自己是否认同。然后,她看了暮笙一眼,欣然道:“薄卿今日又让朕不高兴,去外面跪足三个时辰谢罪吧。” 暮笙:“……”阴晴不定说的就是你! 破罐子破摔,她干脆问出心中的疑惑:“陛下为何知道臣与狄家有往来?”她去问诊也不过一回,她怎么就知道了? 孟脩祎变得很好说话,立即就解答了她的疑问:“那日朕见你站在巷口,行迹可疑鬼祟,不像个好人,便让人查了查。” 暮笙:“……”可疑鬼祟……她分明在心疼她孤寂可怜。真是岂有此理!她压抑着悲愤,慢吞吞地告退起身,认命地到太阳底下跪着。 幸好这回有个明确的时辰,而非虚无缥缈的“等朕高兴”,有一个目标,比起上一回少了许多煎熬。 三个时辰后便入夜了,宫门也已下钥。想到来前,她请人去带话回家,说今日宿在太医署不回去了,暮笙不得不感嘆自己真是料事如神。亏得她来前还想对陛下和软坦诚一些,事实证明,这位身在九阙的尊贵君王根本不需要,除了来自裴昭的讨好和温声软语,她已强大得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暮笙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满是违和与不适……分明,她就是裴昭。 三个时辰后,暮笙照旧一身淋漓湿汗窘迫狼狈地被搀扶入殿。 孟脩祎修长的五指托着一个冰碗,悠然自得地享用。见她进来,还算有良心地道:“与她水。” 宫人奉上一杯水,暮笙也没客气,一气饮尽了。膝盖痛得钻心,上一回还没好,这回又遭祸,陛下真是与她相剋,真想如当年的谢相一般洒脱地挂冠而去,再也不要看到她。 孟脩祎啧了一声:“薄卿这幅模样真是顺眼多了。”就如逗弄一只弱小的玩物。 暮笙一脸生无可恋:“陛下喜欢就好。” “朕可没说朕喜欢,薄卿真是会妄测君心。” 怎么办?这时她是不是应该跪下,然后说一句“臣惶恐,臣万死”?暮笙觉得再面圣几次,她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含风殿里了。出于对生命的留恋,暮笙没骨气地跪下了。 孟脩祎看着这看似柔婉顺从实则固执倔强的姑娘,心念一动,缓缓说道:“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接替你为裴夫人看诊的那位太医便是廖海。” 暮笙一愣,陛下为何告知她此事?想到适才说裴夫人之死时,陛下无半点意外惊讶,她早就知道?那么此时告知她接替她为母亲看病的是廖海便是要为她点明廖海之所以要害她性命便是因她知道了裴夫人之死不同寻常,因而要灭口? 孟脩祎见她神色变换,便知她明白了,她道:“卿退下吧。” 直到暮笙迷迷煳煳地从含风殿出来,她仍有些煳涂。陛下本是无需告诉她的,可为何又说了呢?暮笙回头看了一眼筑在高台之上,仿佛耸入云霄的建章宫,嘆息着摇了摇头,难怪皆道君心难测。 回到太医署,凑巧值夜的还是那位赵太医,这回他不问了,自去取了膏药来,满含笑意地道:“下官在这太医署有十几年了,头一次见您这般不走运的医正。” 暮笙笑了笑,坦然道:“说不定过几日我就惹恼陛下辞官归田了,到时还请赵太医勿吝惜一杯薄酒来送行。” 她素来随和可亲,赵太医哈哈一笑,连道:“自然自然。”搁下了膏药,退了出去。 ☆、第十章 宫中是不会亏待太医的,更何况是受全天下医者仰视,专替天子诊病的医正。太医署有一间专属暮笙的房舍,内里布置齐全,干净雅致,有这样的地方来歇夜,暮笙觉得已受优待。 她如上回那般,就着膏药用力地将膝盖上的积血揉散,使药力透入肌理髮挥最有效的药性。幸好懂得医术,不然一回一回的淤青请大夫也麻烦得很。 不过,貌似她上一世就很善于包扎上药,说不定这方面她还真有一点天赋。暮笙将瓷质的药瓶放到一边,就着窗外漏进的一地清亮的月光想起那一阵,还是五殿下的陛下重伤在身,住在裴家的园池中养伤。 她安然自若得很,半点不担心几乎要了她命的伤势,也不关心那派刺客刺杀她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一派理所当然地赖在她家养伤。每到换药之时,她精力总是尤为充沛,挑剔丫鬟的动作太过粗鲁,会压到她的伤口,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要她亲自动手为她敷药包扎。 碍于她皇女的身份,她只得屈服,做了半个月的丫鬟,事事亲力亲为的照顾她。起先,自然是手生的,五殿下疼的龇牙咧嘴:“你就不会小心点儿?” 她半点没给她留情面,冷冷地嘲讽回去:“若非五殿下任性,此时便能少吃点苦了。”她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五殿下却不以为忤,很愉悦地一笑:“还望小姐怜惜。” 几次下来,她的换药包扎的手法便娴熟得能与医女媲美,五殿下也少吃了很多苦头,她安之若素地养伤,她却不能一直把人留在家里,何况,外面已为这位任性的小皇女的行踪闹翻天了。几番催促后,终于在某一日的清晨来了一群侍从接她离去。 临行前,她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你救我了一命,我会报答你的。” 那时她光喜悦于终于能将这烫手的芋头甩开,根本没理会她这番话。也许是她赶人的意图太过明显,五殿下见不得她这得意洋洋地模样,便口角含笑地凑到她的耳边,吐气如兰:“先别急着高兴,总有一日,你会主动来找我的。” 她自然不信,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是手握实权的宰首之女,能有什么事需要去找一个无权无宠的皇女?很是敷衍的道:“那裴昭便静候那一日地到来了。” 结果,三日后,先帝昭告天下,立皇五女脩祎为太女。四位皇子争了十几年的东宫之位出人意料地落在了默默无闻的孟脩祎手中。她瞬间从一个无权无宠的皇女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皇位继承人。 月华清冽,沉静如水。夜渐深,地板上的月光也渐渐偏移了方向。那些深埋在记忆当中的事,她以前从未去回想,现在想来却总能发现一些当时没有觉察到的东西。暮笙平躺在榻上,眼睛大睁,无神地望着顶上的帷帐。 是不是那时候,陛下就已对她暗生情愫? 暮笙辗转半宿,又想到白日陛下听闻母亲因毒而亡时无半点意外的冷静面容,她是早就知道的?那么她知不知道裴昭死得离奇?照她追根究底的性子,哪怕不知全部,必然也能看出其中的可疑。那么,她怀疑父亲了么?若是陛下已知晓,她要弄清 【 真相便会容易很多。 左思右想,直到快天亮暮笙才睡意昏沉地入眠,不到一个时辰,她又得起榻应卯。真是一刻不停的劳碌命。幸而她自小就在母亲的教导下自律自立,如今身处逆境,过着与从前锦衣玉食、悠闲自在截然不同的日子也很快就适应了。 傍晚归家,暮笙拐去了狄府看狄公状况如何了。 隔了三日,狄公已有明显的好转,暮笙将药方稍稍改了几处,与狄家人道:“照这个方子服上一旬便可痊癒了。” 几位舅舅自然对她多有感激,令人奉上丰厚的诊金来。暮笙也落落大方地收下了,此时若是推拒,倒显得她别有目的。 她在狄府留了片刻,也未见哥哥来看望外祖父,想必今日又碰不上了,暮笙深觉遗憾,又想哥哥在御林当差,要见面也不会太难,况且安国公府恢弘气派,她去门口等他就是了。这般安慰了自己,她便不那么失望了。 她要见哥哥,是因多日不见,她很想念他。一母同胞的兄妹,他们自小就很亲密,从未有过争吵。父亲变成了一个她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母亲因此而惨死,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就只有哥哥了。 暮笙想着,步履沉稳地走出狄府大门,却在门外意外碰上了。 裴谌一身曲裾,青衣潇潇,身姿磊落,他的容貌与裴昭很像,只是裴昭更为清秀柔和,而他则线条分明,俊美硬朗。见有一年轻貌美的小姐从外祖父门内走出,裴谌放慢步子,颔首见礼。 二人交错而过。暮笙忍不住道:“裴公子。” 裴谌止步,回过头来,嘴边带着一抹从容不迫的笑意,这笑暮笙她最懂不过,从前她也是这样,不是因心情好,也不是因见到对方开心,不过是出于自小所受的良好修养,对谁都是这般看似亲近,实则疏离。就像一张面具,呈现给世人最无暇也最虚假的一面。 只有在面对陛下之时,她才会被她气得不得不揭下这张面具,提起全部的精力与她据理力争。暮笙心念一闪,竟有片刻失神,虽然她从不承认她对陛下心有爱慕,然而,事实便是,从一开始,她对陛下就与对任何人都不同。 裴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容貌秀丽出众的姑娘,温和地开口问道:“在下裴谌,不知小姐有何赐教?” 暮笙暗自深吸了口气,介绍自己:“小女薄暮笙,供职太医署。” 裴谌恍然,笑意真心了一些,翩然有礼地低身一揖:“原来是薄医正,多谢医正为吾外祖尽心,在下感激不尽。” 暮笙的眼中顿时染上暖暖的笑意,她很快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况且我是医者,救人看病原就是我的本分。” 府门内有僕役朝外面张望,他们身前是人来车往的坊巷,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不等裴谌开口,暮笙便道:“有一事需与裴公子详谈。” 这话说的,像极了那些欲与他有所进展的贵女们的託词,裴谌挑了下眉,眼中划过一丝瞭然与不快。暮笙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这微妙的情绪变化,心中顿时更愉快了一些,飞快地说道:“七日后便是休沐,到时,希望能在城西望京楼与裴公子一叙,”见裴谌掩藏在温润外表下的不屑,暮笙敛下笑意,郑重道,“我要说的,是关于令妹裴昭之事,望公子务必要来。” 有多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裴谌听见妹妹的名字,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他回过神,见那姑娘还在等候他的答覆,立即便同等郑重道:“休沐日一早,在下必如约而至。” 他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暮笙却瞭然于心。就是这样,不论发生什么,哥哥是不会放弃她的,只要提裴昭之名,哥哥绝不会视而不见。 得到裴谌的回覆,暮笙心情大好,她已琢磨好说辞,把她知道的告诉哥哥,父亲势大,以她一人之力,是绝不能撼动的,她需与哥哥联手。 只是……那毕竟是父亲,哥哥素来敬重父亲,是否会愿意…… 父子相残毕竟不是人人都愿面对的事。哥哥尚青年,未居御林,前程似锦,若被传出一丝忤逆的名声,他的前途便毁了。况且,有几个人忍心对生身父亲下手?
第9页 就如的她,即便是受到那般不公的对待,想起死前那一幕,想起那般慈爱可亲的父亲残忍至极的话语,她痛苦无助迷惑愤怒,却不曾生出一丝想要报復的欲、望。 若不是得知母亲亦遭毒手,她怎么会有那般强烈的恨意? 暮笙不禁有些迟疑,她走在太医署外面的一条小道上,四周皆是青翠的绿茵。独自一人再次徘徊,不过是想理清那繁杂的思绪。 最后,暮笙决定,先从哥哥口中探知这两年之中发生了什么,还有哥哥,他知道了多少,再做打算。 她想明白了,步履都轻松起来,正要回太医署去,便见前方有十二人抬的玉辇朝这边来。玉辇华丽庄严,前后侍卫宫人无数,旌旗华盖,仪仗次第,却井然有序无一丝喧闹。 这般威严无上的架势,满天下唯有陛下一人。 暮笙大吃一惊,顿时感觉膝盖好疼。她忙惶然转头四顾,想着有没有地方可让她避一避。她可不要再与陛下碰面了。 ☆、第十一章 举目四望,入眼皆是修剪得齐整的绿茵,还有两排间距疏朗的白杨,稍远处倒是有堆得精妙好看的假山,但现在窜过去动作就太大了,定会被当做行迹可疑之人捉起来。 圣驾越走越近,暮笙认命的垂下头,弯身,恭敬地向圣驾行礼,只盼陛下贵人多忘事,已记不得她这个小医正了。 想也……不可能啊!陛下的记性,堪称过目不忘! 圣驾路过,玉辇上的君王疏懒地侧靠着,如明澈锐利的杏目缓缓望来,她敲了敲玉辇的内壁,随身侍奉的宦官立即高声道:“停!” 玉辇沉稳如山地落地。孟脩祎起身,她今日穿了身正红的曲裾,衣袖宽大,几乎垂到地上,纤腰修长,风流无限。她自玉辇上下来,朝着路旁的暮笙道:“过来。” 暮笙只得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道:“陛下。” 孟脩祎低头打量了她一番,这姑娘照旧是一身青色的官袍,髮丝梳得一丝不苟,啧,这曼妙的身姿掩在单一死板的官袍下真是可惜了。她随意地想,笑了笑,问道:“卿怎在此处?” 暮笙板着张俏脸,回道:“此处不远便是太医署,臣坐得憋闷,来透透气。”她抬头看了孟脩祎一眼,礼尚往来道:“陛下从何而来?” 孟脩祎随意地漫步到糙坪边上,暮笙跟在她的身后,听得她说道:“去了一趟中书省,见了见你瞧不惯的安国公与一干臣属。” 她说到安国公时语调微沉,仿佛很与众不同。暮笙看了看她,嘆道:“陛下可别怎么说,让人听见了传到安国公耳中,十个小臣都不够安国公泄愤的。” 一时都不忘说安国公坏话。孟脩祎轻声一笑,斜觑着她,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道:“怕什么?朕会护着你。” 陛下今日和气得有些异常。暮笙一脸不信,您少折腾我就是好的了。孟脩祎望着她没半点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禁有些恍惚起来。出自君王之口,不说君无戏言,也是一言九鼎,她却半点不肯相信,似乎她的信誉有多不好似的。这个样子,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孟脩祎的眼眸不禁幽深了一些:“你做的什么怪样子?朕说了自然就会办到,往日罚你也不过是你总不老实欺瞒于朕。” 言下之意,纯粹自作自受,没治她一个欺君之罪都是她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暮笙咬牙切齿,却不得不低头,不甘不愿地牵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臣多谢陛下,臣这条小命便都赖陛下护佑了。” 孟脩祎愉快地点点头:“记得多讨好朕,别让朕不高兴。” 脑海中骤然响起那一日欢好后,因她总不肯与她好脸色,陛下忍不住气急败坏的话语——“讨好一下朕有多难?非要这般固执?”——竟与此时的悠然自得,轻松调笑交相辉映。暮笙不由心软,郑重地点了点头。 孟脩祎莞尔一笑,目光从暮笙的面容上滑过,转头对那贴身侍奉她的宦官一个示意,宦官便冲着那乌压压一大堆宫人侍卫做了个手势,圣驾再度行走,只留了十余宫人与侍卫在旁伺候着。 孟脩祎回过头来:“朕有些心闷,你陪朕走走。”她说罢不需人回答,便抬足走了。 有些心闷?她可是刚见了安国公回来的,难道安国公做了什么不合她心意的事?暮笙如秋水般盈盈透亮的眼眸一转,忙跟了上去。 宫人与侍卫皆远远缀在身后。暮笙始终落后孟脩祎半步。走过这条小道,便到了一处明媚有致园景,亭台错落,山石垒垒。 说是陪她走走,便真是陪她走走,孟脩祎一言不发,暮笙便静默地跟在她身后。景色再好,看惯了也不觉了,暮笙出身大家,什么秀丽之色没见过?她放弃了这满目秀色,转而观察起陛下来。 似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没什么变化,容颜依旧,高挺的鼻樑,光滑的肌肤,薄薄的红唇总带着一点水润,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眸时而温柔如水,时而森冷锐利如宝剑出鞘。她不喜太多佩饰,腰间除却一枚美玉,便是一只宝蓝色的荷包。 暮笙的目光在那并不多精巧的荷包上滞留,这是三年前七夕,还是太女的陛下硬要她亲手fèng制的,到手之后她便一直佩戴在身上,多年过去了,风霜雨露,夏雷冬雪,到如今,她还不曾摘下。 “卿在看什么?”耳边忽然响起孟脩祎低沉的声音。 暮笙一惊,立即回道:“臣见陛下所佩美玉温润,便多看了一眼。”很坦白诚恳的样子。孟脩祎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的问起:“朕记得令尊也是太医,卿有如此医术,可谓家学渊源。” 暮笙顿时心头一跳,薄老太医之事她知道的不多,幸而繁叔唠叨,总爱提起,她谨慎道:“是。” “令尊之死是受先帝昭妃的牵累,幸而,之后总算是还了他清白。他为太妃而死,太妃对他也是不同的,对你,也多有照拂吧?”孟脩祎淡淡道。 暮笙心口一凉,所有的警觉都提起,陛下在试探她!帝心多疑,光她知道的,陛下便已查了她两回,此次竟又亲自来探。暮笙只觉这烈日炎炎太过炽热,她的后背已渗满了汗。孟脩祎还在等她回答,暮笙吸了口气,回道:“据臣所知,家君之死是因捲入先帝贵妃秘事,虽最终还了清白,为避嫌计,贵太妃最初赐了千金厚葬家父,便与薄家再无干戈,更不会照拂臣下。” 皇帝锋利的目光瞬时便和缓了一些,笑道:“原来是贵太妃,朕竟记差了。” 暮笙勉强笑道:“陛下事忙,这等琐碎小事哪能都记得。” 孟脩祎一笑,那俊美到极致笑容,令日月失色,她目光如春水般地流淌,静静地落在暮笙的身上,暮笙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她本能地感到危险,有一股忍不住想后退的冲动,只能拼命地忍耐。孟脩祎看着她抿得紧紧的嘴角,眼中的慌乱无措。忽觉这一身官服虽呆板了一些,却别有一种禁、欲之美,这样的人若是谁派来接近她的,可真是令人惋惜。 “朕年少时不喜拘束,爱四处乱走,有一回,在宫外遇到令尊,那时令尊身边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很是胆大不怕生,现在想来,那小姑娘便是你了,你可记得这事?” 暮笙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座雪山轰然崩塌,这事,她如何知晓?是真的,还是陛下杜撰出来套她话的?若是真,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形,若是假,陛下为何这般费尽心机地试探? 孟脩祎如珠玉般璀璨的目光柔和得不得了,看着暮笙,就如看着她至爱之人。就是这个样子,跟那个人一模一样,分明已慌乱到极致,面上却要做出平静镇定的假象来。这样下去,哪怕她果真是谁派来的探子,她都要捨不得杀她了。这世上哪会有这般性情相像之人,还以那般柔弱无依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请求她的庇护,恐怕都是算计好了的! 她查了多日都查不出什么,只好亲自来试。想到一个微贱的探子竟敢模仿那个人的性情行事,她便满腔怒气,恨不得立即撕碎了她来泄愤! 天子的威势如山岳般威压而下,暮笙感觉到那森然的杀意,她揪紧了衣角,脑海中不断地寻找破解之法,陛下想听什么?她怀疑什么?此时万不能示弱,按陛下的性子,强硬地扛过去兴许还有一线,若是示弱求饶,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暮笙咽了咽唾液,语气如常:“有么?臣记不得了,只是臣少时迟钝寡言,陛下所见若是个活泼灵气的小姑娘,恐怕不是微臣。”繁叔说过她从小就沉默寡言,不喜言语。 孟脩祎微抬了下颔,语气波澜无惊:“照你说来,朕又记错了?” 暮笙沉默,掌心冷汗涔涔,她低声道:“兴许是……” 宫人与侍卫都在远处候着,谁也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只要皇帝高唿一声,便会有无数人飞身来听候诏令。暮笙觉得害怕,觉得无力,她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错,让陛下感到威胁,若是……若是再死一回,死在陛下的手里,她是怎么都无法瞑目的,想一想那种感觉,竟仿似比死于父亲之手更让人心神俱灭。 暮笙垂首不语,她细弱的脖颈露在外面,苍白而柔弱,让人忍不住去扼杀毁灭。 孟脩祎看着她,忽然出手,毫不怜惜地捏住她的下颔,强迫她抬起头来。暮笙张皇无措,只能与她对视,极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坦诚无所隐瞒。但显然,皇帝不是那么好敷衍的。孟脩祎低头,附到她的耳边,温热的湿气打在她圆润的耳珠,暮笙忍不住轻轻一颤,整只耳朵都染上了好看的绯色。然而皇帝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彻头浇下,让她面色发白。 孟脩祎道:“裴昭……” ☆、第十二章 裴昭二字被咬着念出,语调说不出的森冷。 陛下,竟认出她来么?暮笙再也装不住镇定,无法置信蓦然爬满了她的面庞。她缓缓地扭过头,与皇帝对视,那一双幽邃的眼眸如布满了锋利的冰刀一般冷酷,无半点温柔与喜悦。 她真的认出她了么?还是将她当做从地府而来占夺人躯体的鬼魅了?暮笙顿时浑身生寒,她纤柔的躯体逐渐僵硬,看着孟脩祎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恐惧。 “你果然知道裴昭。”君王口吻冷漠,捏着她下颔的手逐渐收力,剧烈的痛意袭来,暮笙疼得倒吸了口冷气,高高悬起的心却瞬间回落。原来只是试探她是否识得裴昭,而非认出她。只是虚惊一场,但不知怎么,她的心却不断回落,回落,直至下沉,直至跌落谷底,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心。 “快说!谁派你来的,接近朕有何目的!”孟脩祎低喝道。 居然将她当做被人收买的细作了? 暮笙这才明白为何会有这一场。她眼中飞快的划过一丝诧异,下颔再度收紧,暮笙吃痛,她抬手握住孟脩祎的手腕,哀求道:“陛下,您先松一松手。”
第10页 孟脩祎不为所动,冷嗤道:“少作怪!你还是乖乖招认了吧,朕心情好,兴许还能赐你一个全尸。” 暮笙挣扎不过,眼中闪过一丝幽怨,孟脩祎一怔,手下不禁松了松。 暮笙知道,陛下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故而,知道陛下不是认出她以后,她反倒定下了心神。她约了哥哥碰面,早就琢磨好了一个严谨的说辞,这套说辞能用来瞒过哥哥,自然也能用来对付陛下。 暮笙仰起头,勇敢地与孟脩祎对视,十分平静地道:“臣与裴小姐有数面之缘。去裴府看病那回,就见过她。” 孟脩祎不见喜怒:“说下去。” 暮笙暗暗地深吸口气,继续道:“不知陛下是否记得,臣说过,两年前,臣入裴府为裴夫人看病,就是那时见的裴小姐。” 孟脩祎想了想,松开手,口角含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有些道理呢。” 她一点都没相信。暮笙知道,想让陛下放下心防简直难如撼山。她只能一面说,一面做出回想的样子,使这段话听起来果真是存在于她的回忆当中的,而非是她精心的杜撰。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说起来,真是像隔了一世般令人唏嘘。裴小姐忧心母亲病情,详细地与臣交谈,用毒之人手法高明,臣虽笃定,却找不出证据,本打算慢慢用药调理,故而与裴小姐讲述之时便隐瞒一些情况。不想,之后裴家便不再令臣为夫人看诊了。” 孟脩祎听得极为入神。暮笙想了想,接着说道:“然而,随着时日推移,裴小姐似乎也看出了不妥,她找到了臣,臣便说了。” “你都告诉了她?”孟脩祎蹙眉道。 暮笙:“……”不会这样都被牵罪吧,她这个当事人想一想那种状况都觉得没问题呢。 孟脩祎见她呆呆的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快说快说!” 那么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暮笙再度低首道:“之后不久,便听闻了裴小姐的死讯,不过三日,裴夫人也跟着去了。臣以为,裴小姐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了。” 她说完,一抬头,就见孟脩祎失魂落魄的,她水润的薄唇抿得紧紧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步履凌乱的转身而去。 暮笙定定地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恭候在旁的宫人飞快地跟了上去,她被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离去。 暮笙轻轻吁了口气,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吧? 万没想到,陛下查不出她的可疑之处,竟以为她是被人收买了,刻意来接近她。 若是她真是被谁收买的……那这个人也太神机妙算了吧。将陛下的喜好摸得透透的,连她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知道。 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暮笙也知道了,必然是自己的性情与裴昭太过相像惹来的麻烦。 想也是,故人西去两年以后突然冒出一个神态性情都甚为相像的人,若是换了她,必然也要心生怀疑,何况是满身戒备的陛下。但,近廿载时光养成的性子,哪里能说改就改? 暮笙真是头痛不已,刚脱险的庆幸都荡然无存了。下颔那里传来胀热的痛意,她下手那么狠,定然是留下乌青的指痕了,这个样子,让她怎么回太医署! 人倒霉起来,真是做什么都不对。她不过出来走走,都能遇见图谋不轨的陛下。最好呆在屋子里一直不出来好了。 暮笙回到太医署,果然受了众人目光的洗礼。皇宫大内,竟然会受伤,且伤处那么诡异,不能不让人心生疑惑。太医令忙来问她是否遇到什么危险,那么深的指痕,总不可能是自己弄的吧? 暮笙呵呵的笑:“那个人来头太大,你我都惹不起,多谢太医令关心了。”这种地方受伤,让她连说摔了一跤这样的託词都不行,谁摔跤会摔成这样! 太医令听罢,便默默的退走。禁宫之内来头大的人的确不少,他们大部分都惹不起。 暮笙看着他利落地走了,一点也不热心,顿时很心寒人情冷漠,哪怕陪她骂那个人几句出出气也好啊! 幸好,到休沐那日,那两道指痕已完全消了下去,不然带着它们去赴约也太失礼了。 城西望京楼,车轿交错,客满盈门。暮笙早定了位,不然,怕是得等。 她刚一落座,裴谌也到了。二人都没有用饭的心思,便随意叫了几道菜品,又令上了一壶毛尖。 暮笙先开了口,没什么停顿的就将对皇帝说过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裴谌神色冷凝,眼中有着了悟,却并无意外。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那么奇怪。难道哥哥早就知道了?她不禁发问:“裴小姐遇难,那时裴公子远在千里之外,可曾遇见什么危险?”这件事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父亲既然那般言语,必然是有了万全之策,哥哥是如何逃过毒手的? 她能讲出这些,便是无所隐瞒了,裴谌也不瞒她,坦然说道:“我奉母命,接外祖一家回京,途径旌阳,便入埋伏,被一群死士追杀。” 暮笙抿唇,不安地问道:“那是如何脱险的呢?”父亲派去的死士,非泛泛之辈,哪怕哥哥身怀武艺,舅舅们亦是习武之人,也双拳难敌四手,必是有人相助。 裴谌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还是透露给她了:“是陛下派人救了我们。” 暮笙顿时目瞪口呆,但隐隐当中又觉得理所当然,似乎她心中早有了这样一个猜测,只是一直未曾重视。 她不禁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裴谌仔细回想了一下,推算了一下日子,道:“四月十七,还有七日,我们就能入京,陛下的人是两日后出现的,那时我们已是负隅顽抗,支撑不住了。” 四月十七,她死之日是四月十四,那时父亲说,还有十日哥哥便能抵京,他杀她的时候,已经将刺客派出去了。但陛下的人竟到的这样快,算一算时间,几乎是一接到她的死讯,便当机立断、毫无拖延的派人去支援哥哥。 她不是很难过么?怎么能这么果断便做出决断?暮笙不得不承认,先前听闻的那些事让她对孟脩祎满是动容,而现在,除了动容她更是无比的感激,亏得她,哥哥与外祖一家才能安然无恙。 她为她做的实在是太多了……那些事,她本可以不管,却都引为己任。她知道,陛下并不在乎裴家如何,狄家如何,她坐拥天下,通帝王之术,哪里能顾得上某一人呢?她之所为,不过是爱屋及乌。哪怕她甚少给她好脸色,哪怕她从不曾回应她相同的情意,哪怕她已经死了,陛下都为她护着她在乎的人。 暮笙心神俱震,心内是一声长长的嘆息,这样下去,就算陛下再对她不客气,再在她身上弄几处淤青,她都不好意思责怪她了。 回过神,就见裴谌在探究地凝视着她,暮笙歉然一笑:“抱歉裴公子,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裴谌宽容一笑,道:“无妨,今日薄医正能来告知这些事,我感激不尽。” 暮笙抿唇笑了笑,道:“本该早些来告诉公子,只是……”她面露难色,而后又精神一振,道:“你可知那些来杀你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裴谌从知无不言变成了守口如瓶:“此事干系重大,恕不能相告了。倒是薄医正,”裴谌看着她,“还知道些什么,都一併说来吧。” 暮笙觉得自己死了两年,这世界简直变成她不认识的样子了,明明是谦然淡泊若君子的一个人,现在却变得追根究底,对她这个来告密的恩人不止不感谢,反而以言语威胁她,要她把知道的都吐干净。 “我知您是医正,可见天颜,但您现在也知道了,陛下洞若烛照,并不会为宵小所惑。快将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保你无事。” 原来告诉她是陛下救了他,不是知无不言,而是拿来示威的。亏得她完全没感觉到,全部用来感动陛下的用心了。真是……警觉大减…… 暮笙没好气道:“原以为公子是君子,不想竟是这等仗势欺人之辈,我所知都告诉你了,听不听在你,信不信也在你,不劳相送,这就告辞了。” ☆、第十三章 一言不合就要转头走人。不得不说,脾气不好是会传染人的。暮笙觉得她被陛下传染了,愤而起身,随时准备离去。 裴谌一声轻笑,一同站起身来,道:“唔,多有得罪,还望薄医正饶恕。”他无可奈何地嘆息了一声,道:“时局不好,你我萍水相逢,我如何相信你所言皆是实情?适才言语冲撞,望薄医正莫往心里去。” 暮笙只好无语,怎么一个两个都戒心这般强了。她抬眼望着已认不出她的兄长:“现在你信了?” 裴谌颔首:“信了。”若是别有用心的细作,至少得有点耐心才是,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即要走人的,也太不敬业了。 “那就好。”暮笙毫不客气道,“不然,我就白来了。” 裴谌笑着摇了摇头,低头饮了口茶,神色凝重起来:“昭儿是不是为人灭口还待商榷,只是,都不重要了,很快,就会有一个了结,害了她的人终会以死谢罪。” 他言辞如此郑重,带着满腔愤恨,暮笙整颗心都揪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重要了?她故意引导他们往为人灭口上想,是因,能加害母亲,还能顺利灭她口的人,只要稍稍排查,便会发现唯有安国公能轻巧的做到。可……什么叫做很快就会有个了结?哥哥竟然都知道么? 女子温婉清秀的面容满是惊讶,裴谌笑了笑,道:“早在两年前,陛下便下手去查了。为妨打糙惊蛇,陛下与我都隐在暗处,查了足足一年有余,才将整个事情都弄明白,至于,是否是昭儿洞悉了那人暗害母亲才惨遭杀害,并不重要,因为纵使她什么都不知,那人也不会放过她。” 竟然,已经查清了?照哥哥的语气言词,分明早已知晓了那人是谁,并对他恨之入骨……竟已都查清了。暮笙在心内嘆息,转念一想,又觉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陛下为她做了那么多,又怎么让她枉死,让杀她的兇手逍遥在世。暮笙感觉到她胸口剧烈跳动的那处正在以可感知的速度融化。 “不过那人太过厉害,根基遍布朝野,擅动只会引来反扑,必得有万全之策。”裴谌望向窗外,那里,正对着皇城,高耸的城墙,光滑潋滟的琉璃屋顶。 望京楼之所以称作望京楼,是因它造得极高,站在顶楼的门口,可见整个京城的轮廓。皇城之中,隐约可见的飞檐卷翘是建章宫的顶尖,那是整座宫宇最高的地方,是整个燕京城的最高之处。 裴谌收回目光,转向暮笙,目含怀念,笑意温润:“说来也怪,适才一入门,看到你站在窗边极目远望的样子,那姿势,那神态,我几乎以为是妹妹回来了。可有人与你说过,你与昭儿极像?”
第11页 暮笙抿唇,岂止是说过,简直差点要了她的命。 裴谌见她不语,瞬时恍然,说一女子像另一人实在有些不恰当,他歉然道:“冒犯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暮笙打住他:“无妨,我明白的。”每个人在面对现在的她的时候,都在怀念从前的她,作为第一个能在死后还亲耳听到故人对她的眷恋不舍,暮笙表示这感觉着实新鲜。 二人交谈已久,该说的话都已说清了,裴谌道:“我今住宣德坊裴家别苑中,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只管去那里寻我,不要客气。” 他已迁到别苑住了?暮笙吃惊,而后才想到,哥哥到现在,都没有敕封世子。他是嫡长子,立为世子是理所当然之事,却一直拖着。 她再惊讶,再想问,都不能开口,毕竟这是人家家事,外人没有插手的道理。暮笙只得起身答应,与裴谌一起出门。走到酒楼的过道,与前方数人相遇。 来者皆锦衣华袍,一个个面容上都有着高人一等的自矜,应当皆是官宦子弟。为首者却是一名女子,那女子神色柔和,一双杏眸却炯然有神,让人见之不忘,她腰间围了一根金玉腰带,发上所饰亦是赤金。 她是皇族中人。 让暮笙惊诧的并非这名女子,而是她的身后,跟着裴铭。果然如阿芸所言,眼前的裴铭,今非昔比,那一股春风得意与跃然人上的得意布满了他整张脸。 裴谌自然也看到那些人了,他神色平淡,无一丝波澜,稍稍加快了步伐,朝着那女子作揖见礼:“见过淮安君。” 这个人就是淮安君?暮笙是知道她的。本朝皇女不封公主,皆封君,位比 【 亲王,权同亲王,这位淮安君曾是陛下的伴读,陛下不止一回地说起过她。 暮笙也跟着行了个礼,动作利落而不失敬意,举手投足,连动着衣袖翩然,说不出的优美洒然。 淮安君笑着说了一句:“无需多礼。”态度十分亲和,与陛下口中那个甚为温柔的女子一模一样。 暮笙与裴谌直起身,二人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卑不亢。 淮安君饶有兴趣地看着暮笙,问道:“足下是何人?何处任职?” 暮笙略略垂眸,回道:“下官薄暮笙,先为太医署医正。” “啊,”淮安君惊讶道,“你就是那个小医正?”仔细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像啊。” 别人不知她在说什么,暮笙是知道的,她满目悲哀,到底还有没有自我了。 那边淮安君已转向了身后的裴铭,道:“你兄长在前,来见个礼吧。” 裴铭应声而出,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若不是他眼中的挑衅太过明显,便是一个恭谦的好弟弟了。裴铭弯身一揖:“大哥。” 裴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气也是淡淡的:“起来吧。” 暮笙明显地看到裴铭额上的青筋凸起。待他直起身,裴谌看也没看他,道:“出来行走,就当注意言行举止。”说得好像裴铭的言行举止有多丢人似的。 他这般居高临下的训诫语气,让裴铭额上的青筋更明显了,暮笙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忍辱负重”地恭声称是,感觉真是美妙极力。 淮安君看着这看似和睦的兄弟两,再看看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缕兴味,她终于开口打破了那边的僵局:“本君也不是什么不好相处的人,大家自在一点就好。” 此话一出,身后的俊才们纷纷出言应和,裴铭得意地瞄了裴谌一眼,裴谌稳立如山,丝毫不为他的挑衅所动,仿佛他做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在他心中永远不过是一个跳樑小丑。裴铭的得意渐渐消去,看着裴谌的目光变得深刻而复杂。 淮安君孟幼舒出现在望京楼是因与诸才捷之士商议撰写《礼训》一事。每个君王都想做一个有道明君,都希望在文治武功上有所建树,当今圣上亦不例外。她下诏令国子监诸人编撰《礼训》,书成之后,她会亲自题名作训,此事不可谓不郑重。陛下为慎重与万全,用了国子监,总裁却点了向来谨慎又颇通周礼的淮安君。 此事自然不能一谈而成,望京楼中说了两个时辰,才俊们个个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要求同存异也难得很。孟幼舒便道:“诸位皆有识之士,本君是外道,说不出什么,只会看。既然议不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纲要,不如诸位都回去写来吧,到时取精华,去糟粕,再请陛下御览。” 这是最好的主意了。自没有反对。又坐一会儿,饮了盏茶,俊才们纷纷告辞,回家苦思冥想去了。文人爱名,这等能流芳百世之事,人人都想竭尽全力。 知道不会有人偷懒,孟幼舒便轻松地打道回府了。 淮安君府是新建的,并不是她从小长大的平林郡王府,陛下赐她爵位时,便将这座府邸一道赐下,让她得以搬离那座于她而言没有丝毫愉快回忆的郡王府。 孟幼舒大步走入府中,不意外地便看到那身量小小的少女等在堂前。 那是孟幼琳,是她的妹妹。 孟幼舒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孟幼琳早已听见了她步伐的声音。迈得大大的,带着一丝急促的步伐声沉稳地踏在她的心上,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孟幼琳抬头,稚气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那无神的眼眸清澈见底:“阿舒,你回来了。” 孟幼舒点点她的小鼻尖,嗔怪道:“说了外面风大,让你在房里,怎么又不听话?” 孟幼琳心虚地偏了偏头,白净温软的面颊便蹭到了孟幼舒的手上,她红着小脸,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道:“阿舒,我们进去吧。” “又是阿舒,说了要叫姐姐。”不知说了多少回了,孟幼舒其实也没觉得她说了阿琳就会改,顺势牵起她的手,欲引着她往里走。孟幼琳却不动,踮起脚来:“要阿舒抱。” 孟幼舒纵容地笑道:“你都十二了,我哪里还抱得动。”说是这样说,下一刻,她便弯身,将孟幼琳打横抱起。孟幼琳下意识地便伸手环住了她的脖颈。 “唔,今日已晚,明日散朝后,我要去见一见陛下。”孟幼舒一面走,一面随意地说道,《礼训》的进度,要随时呈禀。 孟幼琳侧耳听着,她的眼前是一片永恆的黑暗,唯一能让她感觉到光明,感觉到温暖的便是这紧紧抱着她的人。听到孟幼舒又要去见陛下,她嘟嘟小嘴,伐开心:“又要见她,你总去见她。见她比见我还多。” 孟幼舒不禁好笑:“这有什么好比的。” 孟幼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光滑精緻的锁骨,道:“放我下来。” “干嘛?” “我要自己走。” 孟幼舒无奈,怎么老是想一出是一出,她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四周无门栏台阶,事实上,整个淮安君府都甚少有门栏台阶这样起伏的东西。一旁的婢女十分有眼见的递上一根打磨的分外光滑的玉竹竿,淮安君接过,放到孟幼琳的手中,柔声提醒她:“你仔细一点。” 孟幼琳接过竹竿,点了点前方,偏过头来,没好气道:“不是还有你么?我怕什么?” 这气鼓鼓的小模样,孟幼舒闷声一笑,好脾气地牵起她的另一只手,乖乖地道:“是啊是啊,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第十四章 见过裴谌之后,暮笙心情就很复杂。这复杂来源两处,一是自復生以后便扎根在她心中的復仇,二是陛下。 前者直接因后者而变得与她毫不相干,后者因前者而让她满心触动。 上一世因急迫地想要避开与陛下相关的所有事情,便甚少细想一些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含深意的细节。 譬如,那一年,陛下为人刺杀,恰巧被她所救。陛下醒来之时,她迷濛未消的眼眸中充斥着沉厚的警惕与戒备,然而,当她表明自己的身份,陛下立即就变得轻松,袒露身份不说,乃至还能忍着伤口的痛意与她调笑。 当时,她不曾细想,现在回忆起来,分明是她的身份让陛下放心。看似与哪个皇子都无关联,中正不偏的安国公实则早已投入五殿下的阵营。 四位皇子争得头破血流之时,陛下坚默地隐在人后,拉拢了一个宰首,拉拢了一个平林郡王世女,通过宰首,她手中便握了王朝一半的权力,通过平林郡王世女,她又拉拢了数名宗亲。 待她终于得登大宝,君临天下,自然便要向当初支持她的拥簇回以谢意。她另立平林郡王世女为淮安君,位同亲王。让安国公继续为宰首,施以信任与权柄。 安国公拜相多年,门人无数,根基深固,又兼那时陛下初登基,必然是不如安国公积威已久,这信任与权柄,也由不得她不给。就是这样艰难的时局,她得知裴昭被害,必然暴怒,几方调查之下,发掘出隐在背后的兇手,如何肯善罢甘休。 暮笙合上眼,几乎能重现那时陛下如烈火般焚烧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悲哀。她只能忍,就像当年,她忍了那四个庶出的兄长十几年,等待时机,最后一击毙命。 现在,陛下登基已有三年,新君即位最易动盪的三年平稳的度过,她怎么还会继续忍下去。从裴谌所言,也可看出,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布局收网。 陛下把她要做的事都做了,让她接下去做什么! 暮笙无奈扶额。她从没有将向安国公报復作为生存下去的支柱。失而復得的生命来之不易。她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但復仇,的确是她復生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 第一件要做的事,才开始做,就被陛下接手了,暮笙觉得很空落落,又很迷茫,更多的是,她发觉自己已没办法直视陛下了。 没办法直视也不能推脱面圣。 又是请平安脉的时候。 暮笙侯在含风殿外。 她来得有些早了,陛下还在紫宸殿上朝。 建章宫千门万户,周回二十余里,宏大无上。中有凤阙、紫宸、含风、麒麟、承明、武台、钩戈、宣室等殿,又有楼阁无数,亭榭遍布。皇帝在紫宸殿上早朝,于含风殿处理政务,日常居所却在稍远处的宣室。建章宫以香木为栋,杏木作梁,门扉雕繁复花纹,饰以金箔,门面嵌玉,窗为青色,殿阶为红,分为三道,中间铺汉白之玉,雕龙凤,为御道。 暮笙站在檐下,殿宇轩敞,宫廊宽阔,清晨的阳光暖融融的,在她脚下洒下淡淡的碎金。她有些忐忑,不时地望向御道的尽头。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陛下的玉辇终于出现在眼帘之中。暮笙发觉自己竟有些紧张,她吸了吸气,平復了一下波动的心绪,等着陛下向她靠近。 玉辇走近,暮笙弯下身:“拜见陛下。” 玉辇稳稳地停下。孟脩祎迈下来,在暮笙的面前稍稍停顿,随口道:“免礼。”她说罢,自往前去,并不再多看暮笙一眼。
第12页 有宦官来引暮笙入殿。殿中并没有陛下。等了一会儿,孟脩祎才从偏殿进来,她已换了一身月白常服,脱下那厚重的衮冕,让她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就如这初晨的阳光,淡淡的,却不失暖意。 暮笙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你过来。”孟脩祎坐到临窗的榻上,朝着暮笙唤了一声。 暮笙背着医箱,趋步过去。孟脩祎已配合地伸出一只手来。阳光从轩窗照入,比适才强烈了一些,她手腕的肌肤,在这金色的光线当中,显出一种近乎通透的白皙。暮笙的目光从那截秀美的手腕挪开,她稍稍抬头,看了孟脩祎一眼,只见她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更不曾注意她在做什么。 暮笙弯唇一笑,取出脉诊,垫在她的手腕下,而后潜下心,搭上她跳动的脉搏。 陛下身体很好,只需注意平日保养便可。这让暮笙很放心,她正欲开口,便闻得有宦官快步入内通传:“陛下,淮安君在门外候召。” 孟脩祎睁开眼道:“宣她进来。” 小宦官得命而去。 暮笙抬头望向孟脩祎,孟脩祎不明所以,见她已诊好了,便将手腕收了回来,捋了捋衣袖,微微侧身,将手肘恣意地搭在案上,这般姿态自在,不像个君王,倒像隐于山林的名士——只要她不开口,总会给人一种这是一个温柔明快的人的错觉。 暮笙含笑,以一种叙述的平缓语气说道:“陛下身体康健,无可忧之处,只要平日多加保养就是。快要入秋了,秋日气燥易乏,更该注重养生。” “嗯。”孟脩祎转过头来看她,淡淡道:“朕知道了。” 她唇上有些干涩,大约是下了朝还未用茶的缘故,暮笙便道:“陛下当多饮茶,茶能润肺,又可生津。” 陛下身边的宦官闻言,忙朝门旁的一名小宫娥使了个眼色,示意快奉茶来。孟脩祎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笑意,却没说什么。那么不刻薄的陛下,暮笙有点不习惯,她不是该刺她几句的么? 正巧,孟幼舒走进来了。 孟幼舒一身朱袍,弯身朝孟脩祎行了个礼,便望向一旁恭敬站立的暮笙,笑道:“是你啊。” 暮笙微微侧身与她见礼:“见过淮安君。” 孟幼舒点点头,与孟脩祎道:“早知小医正在,臣便该晚一些再来。” 暮笙心道,话好多。下一瞬,便听孟脩祎冷冷道:“你话好多。” 如此默契,暮笙不由忍俊。 孟幼舒此时觐见是有要事要奏。暮笙从含风殿退出来,走出那道门槛,她依稀听见里面传来淮安君满含笑意的声音:“这位小医正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她语气平和,带着由心而来的称赞,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不得不说薄暮笙留给她的这张脸极美,与她原来如盛放的夏花般热烈张扬之美全然不同,薄暮笙清雅婉约,如同新开的梨花,清扬婉兮,温柔沉默。 不知淮安君为何说起她的容貌,不知陛下是何反应。走出含风殿,顺着殿阶一步一步缓缓地往下,暮笙觉得自己这两日对陛下想得太多了,这不是个好现象。 走出建章宫,往北,可见太液池。 暮笙徒步过去,过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漫漫池水。太液池水面宽广,中有数假山垒就的岛屿,象徵仙山。池边积木成楼,名作凉风楼,池中有台,为池水所渐,故名渐台。暮笙绕池而行,池边遍植佳木,此时皆墨绿,映着碧蓝的湖水,让人心旷神怡。 暮笙笑意嫣然,踩着松软的泥地,往凉风台走去。凉风台此时无人,暮笙沿阶而上,凭栏而立,薰风自南来,可解凡人忧。 不见边际的太液池让暮笙胸怀开阔,思虑多日的问题顿时有了头绪。她这几日一直在想何去何从。 上一世,她学的是孔孟之道,治国之策,只为出仕,为朝廷,为这天下,略尽绵力。本朝与歷代皆不相同。 女子可出仕是一样,还有一样,是辅臣制,除三公九卿,皇城之中还有一批以鸾台上卿为首的辅臣,君王顾问。此二者,使朝野面目一新。这都是开国之初,时局不稳之时,谢相向承平帝进言,而后二人与诸臣拉锯多年,因彼时,二人军权在握,不惧有人谋反,软硬兼施,终推行成功。 暮笙曾研读过《谢恆列传》,又将承平朝诸大事做过细緻的研究,谢相之见应当不止这两条。歷代帝王皆会将这两条强化,确保不会为人復辟。很有稳打稳扎的样子,之后两代君王也没闲着。继元帝拨巨资在各地扩建书院,令天下学子有书可读,又命男女同学,有承平之时女子可出仕一条做前提,男女同学虽遇阻碍,终也实行了。 景宸帝时,限制买卖酒、盐、铁、茶,此四者皆由朝廷专营,若查出有人私营,立斩不赦。可惜,到景宸帝登基,天下休养生息多年,改朝换代时受到重创的豪族大家都休养过来,景宸帝君权受制,不得不放下这些,改而去平衡朝臣。酒盐铁茶之限便做得不那么严格,常见有人暗中违背。 她常思到了第四代,到陛下之时,她又要做什么?她也曾想从低阶官员做起,稳打稳扎,一步步往前,直至宣麻拜相,她要辅佐她的主君,成一代明君贤相。可惜,后面遇到了五殿下,五殿下变成了太女,太女又登基为帝,她们两个还有那种纠缠,她的想法就暂且搁置了。 那么现在,难道就是一个转机?她不是裴昭,她与陛下清清白白,她自可以将上一世来不及实施的抱负一一实现。虽然没有了显赫的家世,无人为她铺路,但不要紧,她本就愿意从低处做起,唯有亲眼见过民生疾苦,才知什么才是最贴近黎庶的。她可以先为县令,再升郡守,而后刺史,再入中枢。这一步不下来,少说也得二十年,但无妨,二十年后,她才四十,陛下也不过四十一,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 暮笙这么一想,顿觉豪情万丈! 然而,很快,暮笙便皱起了眉,她现在不是裴昭,没了那些制约不假,但她现在是薄暮笙,她是一名医者,出身医药世家。薄暮笙的父亲生前便希望她做一个悬壶济世的太医。她占了人家的身子重活一世,总不能丢弃人家好不容易得来的成就不要,跑到一个旮旯地头去做个县令。繁叔估计会哭死在先父的牌位前的。 暮笙嘆息一声,若是这样,接下去便只剩一条路了。 ☆、第十五章 那条路便是入政事堂。 政事堂位处建章宫之南,是一处甚为宽大的殿宇改建而成。是辅臣办公所在。辅臣制度十分完善,与外朝相对应分为六部,每部设一学士,领五名参政,学士加侍中衔,可随时面见圣上,六学士往上便是上卿。如今上卿之位空置,不少豪门世族皆在培养自家女儿,盼能入陛下之眼,跃居上卿。 暮笙自知若入政事堂,以她的资歷,必然是从最底下的参政做起。那也甚好,人活一世,总要留下一点什么,证明自几曾来过。暮笙不怕无高位,只惧无机遇。 政事堂是整个朝廷当中最为严密的所在,不可外泄机密自是无需多言,人员也是定额,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就这种情况,她要如何挤入? 还有这医正之职,若为参政,是否便要卸下原职?参政只为陛下出谋划策,医正只为陛下看病,这两者似乎有相同之处,皆是为陛下一人,若是如此,能否保留她的医正之职? 暮笙觉得自己要的有点多了。既不愿让薄暮笙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亦不愿抛弃自己的道路。世上何来两全其美之法?必然是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暮笙正沉思,身旁忽然响起女孩清脆的嗓音:“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暮笙回过头去,只见有一灵秀可爱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后。小姑娘抿着小嘴,身子是侧立的,将耳朵半对着暮笙。她手中执一竿玉竹,玉竹一端触着地面。这站姿,还有触地的竹竿,暮笙微一蹙眉,将目光上移,对上她那对澄澈明净却无神采的双眸,方确认这小姑娘是一瞽者,她的眼睛看不见。 真是可惜。 暮笙稍稍走上前两步,温和地道:“我是太医署的医正。在此观赏太液。不知姑娘是何人?” 孟幼琳顿时睁大了眼睛,她好奇道:“你便是那姓薄的小医正?你怎在这里?陛下让你出来么?” 暮笙顿时想被固物噎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半个字。即便这小姑娘没回她的话,她也知道了,这位必是淮安君的亲妹。她早前曾听陛下提过,淮安君有一爱逾性命的同母亲妹,五岁之时为jian人所害,盲了双眼。 想到这小姑娘不幸的遭遇,再对比她此时看不出丝毫阴影的恬静面容,也不忍心计较她的问题多令人尴尬,软下语气,耐心地说道:“我只是陛下的医正,请过平安脉,自然就出来了。” 孟幼琳十分贊同地点头道:“嗯,你是陛下的医正。” 暮笙:“……”话虽不错,但从她口中说出,怎么哪里怪怪的。不能让她自行发挥下去了,暮笙看了看她的身后,问道:“你的婢女呢?”凉风台高逾十丈,要上来必然要经一道百余阶的青砖漫坡,她是如何上来的? “她们在下面。”孟幼琳十分敏慧,一听就知道暮笙的言外之意,她颇为得意道:“我摸着墙,自己上来的。” 真是一个任性固执的小姑娘,暮笙微微一笑,与她道:“我要回去了。你孤身在此终究不当,我下去之时,替你唤婢女上来可好?” 孟幼琳摇了摇头,那双令人无比惋惜的双眸平静的对着暮笙,颇为得体礼貌地拒绝道:“不必了,我不乱走,就在这儿吹吹风,过一会儿阿舒就会来接我回家。” 她说到阿舒时,唇角便微微扬起,显出一个尤为耀眼的笑意,就如一个孩子提起自己最珍视之物。阿舒说的大约便是淮安君,她此时正在含风殿奏禀不便在早朝之时当着群臣的面说的秘事。 这两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回想起十几年前平林郡王府那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暮笙在心间嘆息,相依为命活下的两个人怎会不好? 仔细叮嘱了一番不可太过靠近边缘后,暮笙终是不放心,便陪着她一起等了。 过了约莫三盏茶的功夫,淮安君匆忙的跑来,未及她登台,孟幼琳便欣灵敏地听见了她的步履之声,欣喜道:“阿舒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孟幼舒便小喘着气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孟幼琳笑眯眯的伸手:“阿舒。” 暮笙便眼睁睁地看着孟幼舒咽下本要出口的训斥之语,无奈地一笑,握住她的小手,顺势便搭到自己的腰上,而后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道:“又是独自上来,你可真不听话。” 孟幼琳靠在她的腰腹之间,轻轻蹭了蹭,仰头道:“小薄也在。” 孟幼舒侧首望来,仿佛此时才看见她一般,秀气的唇角微扬,道:“多谢小医正照拂舍妹。”
第13页 她的眼中带着一抹奇怪的惋惜,不过片刻,又转为释然。暮笙让她看的奇怪,尊卑有别,却也不好多问,只淡淡一笑,回礼道:“君上客气。” 孟幼舒看着她如出水清莲一般清雅婉约的笑容,不由更是可惜。这样身份纯粹、身后无错综复杂的势力的人,其实很适合,比裴昭都适合。可惜了,陛下并未动心,即便,她与裴昭那般相像,陛下都不曾对她有丝毫另眼相待。 孟幼舒转念一想,兴许,正是因为这一份相像,才让陛下更不愿靠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阴阳相隔之痛,谁能轻易释怀? 孟幼舒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不过是遇上了,恰巧她知陛下与裴昭那一段风流韵事,又恰巧陛下将查探暮笙之事交给了她,两下撞到一处,她便多了个心眼。 原本,她只以为,裴昭死时,陛下那般痛不欲生显见用情至深,而今得一个与她相似至极的人,这位富有四海唯缺一个裴昭的君王应当留她在身边聊解相思才是。 不过显然,是她想多了,当陛下弄明白了薄暮笙不过是一个与裴昭相像之人,除此之外,再无可疑,她便不再注意薄暮笙了。 也罢,谁知帝王心呢?从陛下登基之后,她便小心地保持着自己的本分,唯恐有所僭越,而陛下,也渐渐变得心术深沉,谁都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这种捉摸不透,喜怒难辨,在裴昭死后更是加剧。孟幼舒几乎不能分辨,小时一起读书的那位五殿下与今日身在九重宫阙的圣上是否是同一人。而她也不再是少年时掏心掏肺的她了。她而今只当陛下是个皇帝来侍奉。 不再多想。孟幼舒弯身抱起孟幼琳,孟幼琳缩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笑与暮笙道:“小薄与我们同行吧。” 暮笙眨了眨眼,欣然答应,那如蝶翼一般灵动的睫毛轻轻扑扇,带着灵动与俏皮,惹得孟幼舒又是一阵嘆惋。 作别之后,暮笙便回了太医署。 四个医正,只为侍奉那万乘之躯,且那人的身子还很不错。医正的日子委实是清闲。整个太医署都无比恭敬地供着四人,只因他们那一身医术是他人难以企及的。 暮笙坐着无聊,恰巧,沈医正、赵医正、刘医正这三位鬚髮皆白的老头来寻她辨药。好得很,也算是一件消遣了。 四人皆是医道高深之人,切磋起来也深有滋味。 房门紧闭,四人席地而坐,中间有一裊裊生烟的香炉,端的是谈经论道之时的从容适意。 暮笙披了一件琉璃白的宽袍,秀髮高挽,姿容秀丽,说到兴起处,款款而谈,仿佛有说不尽的药理,三位医正,问起,她也无丝毫保留,完全不惧绝技为人偷师,极为大方诚恳。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初,老朽也曾与家君切磋,却远不及此时与小友的畅快。”刘太医拈着白须,称暮笙为小友。 暮笙自然谦辞:“一身所学,皆家君所授,不敢与他老人家相较。” 赵医正摇了摇头,仿佛她很不可救药:“医术是好的,就是人呆板了些。” 暮笙:“……” 说起来,薄暮笙于医道极有天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晋纵横十道三百六十州,谁知哪座山上就隐居着一个世外高人呢?但在这太医署中,暮笙的医术已是之最,无人可及。故而那三位老医正才会满口称赞。他们一一把年纪了,也已达到医者在这世上最高的荣耀,暮笙比他们厉害,他们也不嫉妒,不过笑笑而已,江山代有才人出,唯有一代比一代强,才是兴盛之道。 人一旦上了年纪,心胸多会宽广起来,尤其是一些从前放不下的执念,自然而然便不再挂念。 三位医正尽兴而归。暮笙也甚为高兴。 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办法,一个能不负薄暮笙平生所学,不负先父期望,又不负自己对将来的殷殷展望的办法。 ☆、第十六章 人必先自助,而后天助之。 将她一身医术延续,让薄氏医道扬名,乃至流芳百世,定能让先父让原来的薄暮笙满意。暮笙曾仔细分析过这二人的性格,薄暮笙便不必说了,她这般沉迷在医药之中,为人有一些不通世故,却是一个十分坚韧执着之人,这样的人,往往很纯粹。她所在乎的,是医道本身,而非其所附带之物。 而薄父,他本是济世救人的太医,却捲入先帝后宫的争端之中。往日繁叔也常言,她为医正,薄父也可含笑九泉了。医正是只为皇帝存在的,实则与医家救死扶伤、兼济众人的仁心违背。繁叔是薄家世仆,服侍了薄老太医一辈子,定是最了解他的人,他说薄老太医会含笑九泉,便说明,这是薄老太医所期盼的。直白一些讲,薄老太医,是一个爱名之人。 兼顾二者,着书是能行得通的。 世间多有门户之见,许多手艺,父传子,子传孙,不能发扬光大。医者之中,虽少一些,却仍旧存在,越是高深的医者,越不肯轻易收徒授道。若她能将薄暮笙毕生所学,彙编成一部医家巨着,将一身本事发扬光大,传递下去,岂不是恰好?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暮笙平白得了这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就要想好如何妥善安置。不然,虽说,除了繁叔,不会有人怪她,却难免于心不安。 现想到了一个能两全其美的办法,暮笙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甚为欣喜。 接下去,要解决的,便是如何进入政事堂了。这是一件更为棘手之事。暮笙唯有等待一途。 天下能人何其多,她要认真准备,不能那来之不易的时机到了,她却被阻之门外。 政事堂荣辱皆决于帝,若要得入,便要摸清陛下需要怎样的人。 暮笙站在太医署外,上一回碰到陛下的那条小径上。入秋了,那时清脆嫩绿的糙坪都染上了萧瑟的枯黄。小径上飘满了潇潇飒飒的落叶。 悲落叶,联篇下重叠,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今次是没有陛下的玉辇碰巧经过了。暮笙意外地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望? 轻轻吁了口气,平復自己失望的心情。暮笙忽然发觉,若有朝一日,她当真入了政事堂,便能常与陛下相见了。念及此,暮笙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先前决定要经政事堂这一条捷径之时,她并未想太多,只是庆幸与幸好有这样一条途径给她选,现在勐然将能与陛下时常见面,乃至说话,乃至为她出谋划策,暮笙便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大正常。 作为一个医术高明的医者,她知道,时不时心跳异常是病,得治。 给自己配了一副有益平心静气的凉茶来喝,暮笙继续规划她眼前望不到边际的漫漫前途。 参政是天子幕僚。 陛下想要一个怎样的幕僚,便取决于她欲何为。 那么,陛下想做什么呢? 暮笙合上眼,就看到那一夜,在私邸当中,初次加冕的陛下,在平復了失去父亲的悲伤后,她过于灼热的漆黑眼眸明亮得如同正午之日,丝毫不掩饰那蓄谋已久的野心:“朕为帝,承先帝统绪,启后世盛况,愿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创万世之伟业!”她说罢,转过头来,笑意朗朗地望着她:“昭儿,你留在朕身边,给朕做个见证。” 这番话,应当对着天下臣民说,而不是在这暖意融融的内舍,对着一个女子,宣告自己的勃勃野心。她知道,陛下是在以此为誓,愿成全她为一代名臣的心愿 【 。 这个初登大位的少年君王,她给出的承诺太过诱惑,精准地抓住了她心中最渴望的那一寸软处,让她不舍拒绝。 在谋算人心这一条,暮笙还真是比不上孟脩祎。过去无数次惨遭落败的经验表明,在安国公府被裴夫人呵护着长大的她,真是比不上从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庇护,在黑暗的禁宫当中独自挣扎过来的孟脩祎。 就是这样斗智斗勇的相处了三年。 枯叶随风而落,寂然无声。 暮笙轻轻一笑,有谁会比她更明白陛下的雄心壮志?有谁会比她更看清陛下看似随性的面容之下暗藏的坚毅果敢?她要做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暮笙回到太医署,提笔做了一篇策论。这样的策论,她经深思熟虑,才敢下笔,写一篇,需查阅经典,参考律法,还要拨清朝中错综复杂的利益关联,花费心血无数。 幸而,她上一世不是只知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母亲总希望她能多学一点,也好有立世之本。母亲总说,难得赶上了一个好时局,无需如前朝女子那般拘束在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自要多学点本事,方能不负这似水流年。 也幸得,父亲根本没将她这小女子放在心上,家中邸报,任她翻阅,她将朝局理得清楚明白。现已勾去近三载,格局已发生变化,从这变化当中,更能看清多方势力此消彼长。 就在暮笙斗志昂扬,捏紧小拳头为前途做准备。 大好时机,从天而降。 延平四年伊始,政事堂便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这阵波越来越大,蔓延到了外朝,变成了一股令人心惊胆寒的狂风暴雨,席捲了整个朝堂。 起初是政事堂吏部一参政为人阴告收受贿赂,为人谋私利。此事立即便被陛下看重,命政事堂五学士严查,吏部学士因避嫌,不得参与。接下去的事便令人瞠目结舌了。五学士手段惊人,不过三日便揪出向那参政行贿之人,行贿之人乃是尚书省下吏部一郎中,然而此事并非查到那区区一郎中便止了,圣上龙颜盛怒,命大理寺与中书省联合查办,坚信幕后必有指使之人。 情况并未在迷雾中掩盖太久,不过数日,大理寺便查出那郎中身后的吏部侍郎、吏部尚书等数名重臣。速度之快,堪称雷厉风行! 怎么看都是编好了剧目,让大理寺诸人照着走下去的。吏部侍郎姓黄,景宸十三年的探花郎,生得一表人才,谈吐风雅,举止从容,暮笙记得他,他曾一度是安国公府上的常客,面对父亲之时,谦卑有礼,自称“晚生”。 陛下动手了。 暮笙将她知晓的安国公的爪牙都列出,将笔尖在墨池中蘸上墨,利落地把其中五个名字划去,她看得明白,光是如此,是扳不倒老jian巨猾的安国公的,最多不过削其爪牙而已。 显然,陛下与她是相同的心思,大臣们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月,这场风波便渐趋平静。然而,陛下适时收手了,安国公的政敌们是否也会突生慈心什么都不做,暮笙便不知了。 她心情大好,将书案上一篇写了数月才满意的策论卷巴卷巴,塞进袖袋里,而后提起医箱,往建章宫去。 政事堂中那参政自是罢官下狱,连同那位吏部学士都被牵连了一个御下不严之罪,削去侍中之位,降为刺史,出京就任去了。 一时间缺了一位学士与一位参政。学士,暮笙是不敢想的,那参政之位,她势在必得。春闱在即,暮笙猜测,陛下会从及第进士之间选一无势力纠葛的寒门子弟来补上。
第14页 她身上无功名,不能入贡院,便从一开始丧失了参选的资格。既如此,不如主动出击,暮笙决定利用自己身份之便,向陛下当面投卷。 ☆、第十七章 今晨之时,建章宫的宦官便来传话,陛下近日忙得很,日间恐抽不出空来,令医正迟暮之后再去。 此时夜幕已降,暮笙前方走着一个提着灯笼引路的小内宦,他一面走,一面笑着与暮笙道:“天寒,大人走得快些,便暖了。” 天是真冷。他说着话,唿出的气息便凝成了白雾。春寒料峭,暮笙紧了紧镶了滚边的狐裘,加快了步子,身子果真多了一些暖意。她笑道:“果然如此。” 又随意说了几句,二人便因这寒冷的天气沉默了下来,一味往前赶路。 这一座建于前朝的皇城宽阔得仿佛无边无际。寒冷黑夜之中的赶路便越发将时间拉长,令人不由心焦难耐。走了许久,过了阳正门,越过那堵宽厚的萧墙,终于到内廷。 二人自是择近路而行。 两旁夹道的银杏都落光了叶,光秃秃的,错综交横的枝桠从四处杂乱的伸出,清冷的月光从空隙中洒下,倒颇有意境。 前方忽从横道中拐过数人,打头的两个手中提着宫人。暮笙凝神望去,那宫灯之后金色的丝线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闪出刺眼的光来。 分辨出那是龙袍上刺绣的金丝,暮笙正了正容色,稍缓下步子,沉着地往前走去。 连着忙了数日,到今日总算偷得一点闲暇,孟脩祎便提早出了含风殿,欲回宣室好好睡上一觉。 坐得久了,身子都僵了,她罢了玉辇,只带了四五宫人,信步出来。 林间小道在这寒冷萧索的夜中其实是有一些凄凉的。枯枝斜刺出来,交错凌乱,漆黑的夜空之中挂了一轮冷月,四周零星几颗孤星,很是令人感伤。 她却偏偏选了这条路来走。 前方有一点火光渐渐靠近,大约是哪个宫里的宫人,孟脩祎并未理会,迳自走去。那点星火近了些许,看到那一点耀眼的白,她发觉自己似乎猜错了。 那白色是一件狐裘,远远望去,拢在灯笼昏黄微弱的光芒之中,竟为这萧瑟的夜增添了一点暖意。待她们从小径两端渐渐靠近,孟脩祎看清了那人的容颜,清新淡雅、韵致动人,如一支空谷幽兰,绽放在清冷的月下。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暮笙走近,便听见陛下口中低喃诗句,她不由面颊泛红,低下头去,见礼:“臣拜见陛下。” 孟脩祎微含笑意:“免礼。” 暮笙直起身,目光上滑,才发现陛下今日穿了一身鹤氅,风仪出尘如天上的仙君,简直翩然欲去。 倒真有几分她口中的高士的洒然适意。 孟脩祎也在看她,骤然想起今日十五,她大约是来请平安脉的,竟是忘了这事。大冷天的,总不能叫她白来一趟。孟脩祎便道:“朕正要往宣室,你与朕一同过去。” 暮笙自然没得选择,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步子同行。 月下同游,若非这天气不好,真是别有一番意趣了。暮笙神思漫游,不过,她们也的确曾有过数度信步月下的经歷。 穿过这条小径,便是一条宽阔的宫道,沿着宫道朝东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座幽静的殿宇。 宣室早已点起了暖暖的炉火,将整个内殿靠得暖意融融。有数名宫娥上前,侍奉着孟脩祎除去氅衣,露出内里一件朱红的宽袍来。她没管暮笙,自顾自地迈开步子,往里间走了去。 也有宫娥来为暮笙脱去那身雪白的狐裘。从厚重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暮笙轻轻换了口气,耐心地候着陛下的传唤。 这回,皇帝没有让她等得太久,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有宫娥来召她入内。 暮笙跟在宫娥的身后趋步而行。走到里面,却不是皇帝寝居之室,而是一间清雅整洁的小书房。皇帝就安然地坐在窗外的软榻上,单手撑着脸侧,执一卷书在看。 那引她进来的宫娥不知何时已退下了,房中只剩了她们二人,实在静得有些让人不安。暮笙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双唇,慢慢走了过去,正欲下拜,孟脩祎便放下书卷,道:“行了,快过来。” 暮笙忙放下医箱,按部就班地从中拿出脉枕,而后搭上她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暮笙收手,一面将脉枕整理进医箱里,一面十分自然地说道:“陛下近日过于操劳了,国事耽误不得,陛下也当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是药三分毒,多吃无益,臣为陛下斟酌一纸药膳,明日便送去司膳司。” 孟脩祎没什么兴味,随口应了一声:“你看着来就是。” 这是一个结束的徵兆。按照先前数回的经验来看,暮笙此时便应当行礼告退了,但今日她还有一事。陛下已重新执卷,垂首看着,不再搭理她。 暮笙的唿吸因忐忑变得悠长缓慢。 踟蹰了片刻,孟脩祎终于发觉她似有不对,重新抬起头来,疑惑道:“你有何事?” 暮笙咬了咬唇,从袖袋中取出那篇策论,双手呈上:“此臣之拙作,恳请陛下御览。” “哦?”孟脩祎挑了下眉,而后一脸戏嚯,“怎么?你有什么心得了?该不会是要朕替你看药方吧。” 她这般说着,倒没嫌弃,伸出一只手,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展开。只看了一眼,孟脩祎便立即正了容光,眼中更是添了许多认真。 暮笙暗暗舒了口气,能吸引到陛下便好。也幸而,过去,陛下不曾见过她写的字,不然,她怕是不敢就这么大大喇喇地拿出这篇她亲笔所写的策论来的。 陛下没看过她写的字,她们倒是曾一起作过画,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雨过天晴图,就挂在她此时身处的这间小书房的墙上。 暮笙思绪发散,几个念头转过,便看到皇帝将手中的那张轻薄的纸张随意地丢在几案上。暮笙凝起心神,等待皇帝的问话。 孟脩祎并没有急着发问,她静静地打量着暮笙,直到暮笙的身后因紧张而浸出冷汗,她方慢吞吞地问道:“这是你写的?” 暮笙低着头,沉着地颔首:“是。” “你想要什么?” “臣欲为参政,为陛下排忧解难。”暮笙直接说出她的野心。 她提着心,紧张地等着陛下的答覆。过了许久,陛下却未发一言。暮笙抬起头来,却见皇帝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见她抬头,孟脩祎带着一丝清浅的笑意,道:“怎么?太医署的俸禄不够你度日,要身兼二职来养家餬口?” 暮笙:“……”这是被陛下嘲笑了么?但原本紧张的气氛却因皇帝缓慢而轻松玩笑的话语放松下来。 “这篇策论做的不错,堪称字字珠玑了。”皇帝语带赞赏,她此时十分随和,就如闲谈一般。暮笙摸不透陛下是何用意,便斟酌着回道:“陛下过誉。” 孟脩祎轻笑一声,而后随意地问道:“卿医术高明,技压群雄,已是难得,不想针砭时政也是这般老道。不知爱卿师从何人?” “臣幼时跟着学塾的先生年过几年经学。”暮笙将来前便琢磨好的说辞道了出来。 孟脩祎随和地笑道:“这位先生水准不错。” 暮笙只得干笑一声,她也知道这说法有些牵强,她能写出这样的策论,是经数位当世大儒一同教导数年的结果,岂是一位小小的学塾先生便能教的出来的。然而,陛下早将薄暮笙的来龙去脉查的清清楚楚,与其编一个会被一眼戳穿的奇遇,不如直接将薄暮笙的经歷截出一段来说,倒显得真实。 孟脩祎却仿佛半点都不曾看出不对一般,赞嘆道:“卿果大才。朕听闻,令尊生前看管卿颇严,卿自幼埋头医药,方能有今日成就,不知又是如何寻到间隙,来学这满篇经纶律典?”她说着还点了点那篇可怜的策论。 暮笙来前便知必有这些询问,不过她也不知如何应答,干脆便厚着脸皮道:“大约是臣天赋异禀。” 暮笙咬着牙说完,便听得一声轻啧,而后,一根纤长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挑起。她被迫对上了陛下那双饱含不屑的眼眸:“就你?还天赋异禀?” 那声音之中,满是嘲讽。 暮笙也与她倔上了,坚定地与她对视:“正是,臣非但天赋异禀,还天资卓绝。” 真是个顽固的女子。孟脩祎并没有生气,正如暮笙所想,她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除了天赋异禀,似乎真没别的理由能说明了。 看着这理直气壮的女子,孟脩祎不禁笑了,也不再与她为难。 抵着她下颔的手指抽回,暮笙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秀美的面容顿时灵动起来。孟脩祎看着,轻轻摇了摇头,分明长得如清莲一般素雅,这性子简直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她道:“行了,你退下吧。”外头那么冷,再晚一些便更是寒意刺骨了。 暮笙有些迟疑:“那,那……”陛下还没回復她。 孟脩祎见她还不肯走,不禁挑了下眉:“怎么?还不走?莫非你不但想为朕排忧解难,还想留下为朕侍寝?” ☆、第十八章 殿外寒风凛凛,殿内暖意融融。 君王的话语一落下,暮笙的脸立即涨得通红。若是旁人来说这玩笑话倒罢了,偏是陛下。暮笙窘迫不已,结结巴巴道:“臣、臣告退。”也不惦记着旁的了,一副恨不能马上遁走的模样。 孟脩祎一笑,摆了摆手,自拿起那纸策论再看。 暮笙依依不捨地退出去了。胆战心惊的,也不知陛下要她不要,若是不要,不知还要等多久了。 她忧心忡忡地回了太医署,睡得都不大好。她似乎太过激动了,都是女子,寻常人听陛下一句侍寝的玩笑之语,多半也只粉面微红,哪会如她这般紧张得舌头都不听使唤,显得她很心虚,就如被人戳中了心事。也不知陛下会不会怀疑。 她那个人,怀疑多半也不会让人知晓的。 暮笙翻着身,很是紧张着,生怕她内心当中一些不可言说的内容被陛下看穿了,同时又藏了不知名的期待。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然而,自重生之后,她的期待便日復一日地堆积、沉重。 夜渐深,暮笙终于将睡意抛向虚空,意识迷煳起来,就在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她期待被陛下另眼相待,这一羞于启齿的念头如绚烂的流星一般,从她脑海当中划过。 睡梦之中,她又回到数年前那日,景宸二十一年的夏日,她走投无路之后,跪在孟脩祎的面前,恳请她救外祖父与舅舅们一命。她本以为,她曾救过她一命,即便拒绝,也不会让她太过难堪才是。 梦中画面飞快的转过。她蜷缩成一团,躺在东宫那宽大柔软的榻上,她的身躯,不着寸缕,细如凝脂的胸口布满红痕。那素净的被单上,有一滩刺目的血迹。她并未哭泣,亦不曾颤抖。这一场欢爱并非她所愿,但,若是唯有如此,才能救外祖父一家,她是愿意献出自己的贞洁的。
第15页 外祖父与舅舅们以意图篡逆之罪下狱,龙颜震怒,百官无有敢出声者,若是罪名落实,狄家的男丁,成年者将于午门问斩,女眷将会流放九边,充作军ji,毫无尊严可言。 相比这些灭顶苦难,她所受委实不算什么。 她不曾怨恨她以这种近乎逼迫的交换夺去她的贞洁,也无法不产生丝毫隔膜。陛下在她心中,无可避免的落下一个极不君子的印象。 之后,无论陛下如何细腻体贴,她俱无动于衷。对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她的心底,是鄙夷的,不论她是在宫廷的角落当中无人理会的五殿下,还是一日之间炙手可热的太女,抑或君临天下的大晋之主,她都万分鄙夷她卑劣低下的人品。 黑夜在浑噩之中过去。 暮笙坐起身,外面冰冷的空气便飞快地涌入她温暖的被窝当中。寒意包裹了她露在外面的身子,暮笙不由打了个寒战,顿时睡意全消。她拢了拢被角,默默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更衣。 打开房门,很快便有小宫娥打了热腾腾的热水来。暮笙沖她温柔一笑,自去洗漱了。 外面的桌上已备下了早膳。是一碗清粥与两碟素菜,甚是清慡可口。暮笙细嚼慢咽地用过早膳,便出了这里。 走不多久,便是太医署办公所在。已有不少太医在了,见了暮笙,他们纷纷起身见礼,即便再别扭她一个年岁少少的小女子越过他们做了医正,她的本事还是让人嘆服的。暮笙微笑回礼,而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取出一张素笺,右手拈起墨锭,左手牵住右袖口,力道均匀地在砚台上研磨起来。不多时,一池浓浓的墨汁便出来了。她放下墨锭,提笔蘸了蘸,想了几味药材,便写了下来。 不一会儿,便写出了数张方子。 这与她实在容易的很,然而因是为陛下开方,她又仔细地推敲了一遍,而后仔细註上不可同用的相冲之物,便令人送去司膳司,由那边的人,照着这方子去琢磨菜色。 做完这些,不过一个时辰。接下去便是空余了。 暮笙站起身,去了药库,将那里的每一味药都取出来,闻其味,观其形,一面在脑海中回忆它的药性、药用。药材成千上万,这一味一味看下来,是一浩大工程。但那些学识到底不是她的,且她如今只为一人看病,也甚少有温故知新的机会,只好趁现在空闲,再来过一遍。 不过,过几日后是否会忙绿也说不准,陛下仍未给她答覆。想到陛下,暮笙的心不由沉了沉。 就这么在略有些昏暗的药库中待了一整日,到下衙之时,建章宫仍旧无一丝风声。 隔日便是休沐,暮笙又去了狄府,给狄公号了号脉。她常来狄府,打的是关心狄公身子的名义,与狄府诸人倒是熟悉起来。几位舅舅对她这医术高明的小医正颇为欢迎,舅母亦是喜欢她来。 这暖融融的氛围,让她如回到了前世一般,无忧无虑。 她在这里又碰上过裴谌两回,却说不上什么。真是遗憾,她其实很想与哥哥谈一谈近况。 又过一月,建章宫仍无消息传来。暮笙不免有些急躁,不论如何,她都不愿在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医正之位上碌碌此生。她急于做参政,一是为她多年夙愿,二也是因为,母亲与她的死一直都是她心中的死结,纵使有陛下,有哥哥,她也不希望她这当事人置身事外。 但除了復仇与为参政这二事,更缠得她心神不宁的,是陛下。 她对陛下……动心了。 她竟然……她本以为这是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 “你在想什么?” 暮笙回神,只见皇帝端坐在书案之后,不满地望着她。 暮笙顿时觉得很心虚,她忙垂下头去,低声道:“陛下。” 孟脩祎目光触及她因垂头而露出的白皙光滑的后颈,她从容挪开眼,望着暮笙脸侧,又重复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人的时候被正主撞见,真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暮笙如玉般的肌肤染上浅浅的绯红。 孟脩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暮笙抿了抿唇,出于不肯示弱的天性,更不愿在特殊之人面前显得张皇无措,她再自然不过地说道:“臣在想陛下为何突然召见。” 她好像突然有了勇气,回话之时格外的坦然自若起来。孟脩祎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留意到她耳根处的淡淡绯红,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暮笙一眼,说道:“今日召你来,是为你这篇策论。” 来了。暮笙神色一凝,敛容正色,恭敬听陛下讲下去。 此时距她投卷已过去两月有余。春闱刚刚落下帷幕,经明日殿试,便可决出三甲。她也在日復一日的等待当中明白陛下的用意,她要将她与本科学子做比,择优而用。 “不论举措,还是用词,都锐气太盛。”孟脩祎朱唇轻启,徐徐说道。 暮笙心头一沉,莫非叫人比下去了? “是以,你便先在政事堂观政一月。”孟脩祎仍旧不紧不慢,沉稳镇定。 暮笙沉下的心霎时间又高高扬起,这一悲一喜真是磨人。她微微弯唇,郑重施礼:“臣遵旨。” 孟脩祎并未太关注她的情绪变换,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至于你身上挂的医正之衔……”她停顿下来,似乎想看暮笙自己的意思。 暮笙忙道:“臣可兼任,太医署诸事,臣烂熟于心,应付得来。” 孟脩祎无他话,颔首道:“那便这样吧。”若她要辞去医正之职,这参政恐怕也要一併另换他人。兼任本就常事,若这点事都不能兼顾,她倒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你这年纪,锐气是寻常,若是暮气,倒让人惋惜了。不过,也需学得循序渐进。”孟脩祎修长的指尖一点书案上那纸策论,立即便有宦官上前双手拿起,送到暮笙的面前,暮笙接过,翻开一看,仍是原样,未添一笔,未删一字。 “观政一月,之后,将你所写举措加以完善,再呈上来。”孟脩祎道,“朕不要纸上谈兵,更不要天马行空,朕要切切实实能付诸实践的。” 平和从容的语气说到最后半句,添了严肃与威压,令人备受压力。暮笙庄重伏地稽首,万分郑重恳切:“臣遵旨。” 孟脩祎满意微笑,幽深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稍稍后仰便靠在明黄的软垫上,慢慢道:“起来吧。” 到此,正事便说完了。 暮笙依言直起身,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重新跪坐。 她刚坐正,抬头望去,就见陛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让她刚觉醒的那点心动无处遁形。暮笙不免觉得有一丝不自在,但她幼承庭训,为人处世,光明磊落,况且,纵使真喜欢了陛下,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她便抬起头来任由皇帝打量。 孟脩祎不禁轻笑,她总觉得这女子与那个人很像,此刻便更像了。那个人,也是这样,分明是柔弱不堪的小姑娘,却总挺直嵴樑,一丝一毫都不肯让步,固执顽强得让她心动怜惜,恨不得永永远远地将她困在身边,哪里都不许她去。 孟脩祎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懒懒地说道:“好了,记着今日所言,莫要让朕失望。你退下吧。” 事都说完了,似乎也的确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暮笙见她眉宇之间皆是倦怠的疲态,心中满是心疼,便不再多停留,利落地倾身告退。希望趁此时无人觐见,能让陛下歇上一时半刻。 ☆、第十九章 献给皇帝的那篇策论上,写的不是其他,正是先帝想做而没做成的“盐铁茶酒”官营。 圣上即位至今,方第四个年头,观天下海晏河清,便知景宸帝留下的锦绣山河是颇为清明的盛世。可见,景宸帝并非无能之主。 他即位不久,便实行“盐铁茶酒”官营,起初颇有成效,然而,过了几年景宸帝精力为朝中党派之争攫取后,那方面的监管便松懈了下来。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景宸帝分、身乏术,只得先撇下不管,待到朝廷里终于安定一点,他也寿终正寝了。 “盐铁茶酒”的官营,便如一座建到一半的宫宇,看似华丽,实则内里满目疮痍,根本无力约束那些从中牟利的豪族商贾。即便如此,待到今上即位,还有许多大臣光明正大的提出,要求废黜“盐铁茶酒”官营这一国策。今上自然是不肯答应的,她也不能答应。 在外人眼中,先帝将陛下丢在宫廷的一角不管不顾,任她自己艰难困苦地挣扎求生,陛下对先帝的感情势必很冷淡。但暮笙知道,不是这样的,犹记得她登基那夜,那句近乎破碎心痛的一句“昭儿,我没有父亲了”,那种痛失亲人的悲痛无助,是真真切切的切肤之痛。 这是她的父皇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她势必会接下去做。故而,她便从此处着手,写了一篇策论献上。事实证明,她做对了。 从陛下的态度来看,她不但是猜对了陛下的心思,更是让陛下对她的能力给予了重视,她将此事的谋划交予她来做了。 暮笙自然是不肯让她失望的。 她自含风殿回去,政事堂的任书便送来了。在诸人或讶异或羡慕的目光之中,暮笙从容地去整理了自己的物品,待她出来,诸人都调整好了表情,纷纷过来向她道贺。 入政事堂便如入了圣上的眼,只消无过错,前程似锦是逃不了的,没想到这小小女子竟有这等本事。 想到日后相见,兴许人家已加官进爵,诸人道贺的言辞神态又真诚了许多,暮笙则是不卑不亢,一如平常,心平气和、谦逊有礼的回了礼,又特去太医令那里说明了她医正之位仍旧保留,而后再与三位医正道别,谢过他们一年来多有照顾。 接着,她就去走马上任了。 政事堂位处建章宫之南,暮笙步行过去,走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方到。 吏部缺了一位学士与参政,参政便由她补上,学士则提了另一名参政填补,于是又缺了一名参政。 那位新升任的学士姓蒙,是一年过而立的青壮男子,着紫服,束玉带,冠皂纱幞头,容色平和,微带笑意,很是可亲。 自五品连越四级直接做了居正三品的学士,此人不止有真才实学,更是简在帝心。 暮笙不敢怠慢,忙做了一揖,正式拜见上官:“下官薄暮笙,见过学士大人。” 蒙学士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笑道:“薄参政快快起身,来到此处,大家便是同僚,无需多礼。” 暮笙仍旧道了谢,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前。上官待下官客气,下官绝不可得寸进尺,暮笙深谙此道。果真,见她这般不骄不躁,亦不曾松懈礼仪,蒙学士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满意。 “你的官服已赶制出来了,过一会儿便会有将作监的人送来。现在,我先领你去见过众人吧。”蒙学士一面道,一面往前走去,暮笙跟在他半步之后,谨守着自己的位置,没有丝毫越矩。
第16页 接下去便是与诸位同僚见面,先与众人混个脸熟,往后见面,也好打个招唿。薄暮笙一一见过礼,动作沉稳,言语得体,神色从容,老到得像一个久在官场游走的油滑之人。 如此年轻,便能这般稳重,丝毫不因超擢而得意忘形,蒙学士一直暗中观察着暮笙,见此,不由暗暗点头赞许。 待到下衙,暮笙的官袍便送来了,与原先的青色不同,她自六品升到五品,所着袍服也换成了浅绯。 穿着这身袍服回家,繁叔受到了深深的惊吓,他老人家颤着声道:“小、小姐,您不做医正了?”看这服色,分明是升官了,可太医署中除了医正再没有更高的官位了。 暮笙温柔笑道:“我自然仍是医正的。” “那、那……” “今日刚升任了参政,仍兼着医正的差使。”暮笙语气轻快。 繁叔简直惊呆了,没听说医正还能兼别的差使啊,他感到了深深的忧虑,薄家医药世家的名头好像快要保不住了,他真是对不住老爷,可是他一奴僕,又如何能对主人指手画脚? 暮笙一夜好眠,繁叔辗转反侧,隔日盯着两只乌黑的眼圈来,满面皆是忧虑。 暮笙颇为关心道:“多思多虑易老的,待我晚上回来,给繁叔开剂药。” 听到药字,繁叔抹泪:“多谢小姐。” 暮笙笑了笑,去上衙了。 她官太小,无需上朝,直接去政事堂上衙便可。 今日是殿试。还空缺着的参政,应当会从前前三甲中选出一人。 暮笙手上并无实际差事,便取了一些卷宗来看,也是先熟悉熟悉政务,便于日后上手。她专调了这两年分管盐铁的官员的任命与生平履歷来看,再顺着他们的出身与师门,去分辨朝堂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自小便在大家族中浸yin,分辨人际与她而言是再基础不过的。哪些人不过点头之交,哪些人关系恶劣至极,哪些人看似无关碍实则紧密相连,都可从言行之中窥得一二。现在要光靠这冷冰冰的纵捲来分辨,稍复杂了一些,看不得太细緻,也可看出一个轮廓。 就这么看了三日,暮笙便整理出朝堂之中哪些是支持 【 官营之策的,哪些则是反对的。不出意外,她的父亲,也是反对的那一拨里的,而且,这几年来,她的父亲似乎总在与陛下作对,抢下了不少陛下看中的官位。 暮笙轻笑,她觉得她离父亲要近得多了,真期盼有一日能与他当面对质。 这念头真是太疯狂了。平日不去想还好,一想,便如潮水一般在她心中蔓延。暮笙抬起手来,轻轻拄着脸侧,如素荷一般清丽出尘的容颜上显出一丝不认同来,这样可真是不好,她该克制着点自己。 此时应该做些什么才是。暮笙想了想,抽出一本空白册子,将自己多日所得写了下来,而后又细细看上一遍,确保无误,而后与蒙学士交代一声,她便往含风殿去了。 她在政事堂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断汲取需要的内容。 适才听学士大人提过一句,今日陛下甚为空闲,应当是可以面见的。 虽然陛下没有召见她,那日也不曾说过需向她呈禀心得,但她也未说不需呈禀。为了给自己寻一个见陛下一面的缘由,暮笙觉得自己有些向上一世的陛下靠近的趋势,那时候,她便是这样,一得空闲,便绞尽脑汁地将她骗去私邸。 真是……风水轮流转。 现在,轮到她了。 虽是这样想,暮笙心中并无抱怨,反是一种浅浅的欢喜,不知陛下从前,是不是也是如此。 一路走去,未到含风殿,便在建章宫的一处亭子外看见了皇帝的身影。 皇帝正执卷而读,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捧书,步履缓慢的在亭外石子路上来回踱步,四周是两排翠绿的灌木,不到她的腰间,将她本就修长的双腿衬得无比高挑。 她今日穿了一身赤黄燕服,玉冠绾髮,金带束腰,全身上下无一丝累赘,清慡而利落,便如她的处世手段,从不拖泥带水。她就这样慢慢的踱着步,那微抿的双唇红若添朱,秀眉凤眼、婉转风流。 任凭再好的画师,都难画出她的秀致眉眼。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陛下生了一副俊美绝伦的好皮相,那时,她还曾对着躺在床上养伤的陛下玩笑道:“五殿下如此美貌,不知何人有幸能得青睐。”那时陛下是怎么说的? 哦,她说:“我青睐谁,谁就能为我所有?”一面说着,她那双如洒满了落英一般千种风流万种情韵的眼眸便满含了笑意,毫不掩饰地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让她目瞪口呆。 ☆、第二十章 那时还是太年少,并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调笑,而那些并不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回忆,现在想起却分外的让她心神动容。 暮笙回过神来,却发现,孟脩祎也在看她。二人隔得并不远,只在中间隔了几树桃花。孟脩祎已垂首执着书卷的手背到身后,她望着暮笙,忽然,笑了一下。 俊秀的面容,清浅的笑意,如这满园□□一般,让人头晕目眩。暮笙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孟脩祎朝她走来,步履淡然,如闲庭散步。暮笙忍不住想要后退,心脏以一种名为小鹿乱撞的频率跳动。 “你在这做什么?”孟脩祎走近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道。 她看来心情很不错。 进入政事堂,也可接触一些朝政了,暮笙马上在脑海中翻腾一阵,却并未发觉什么值得陛下高兴的大事,她只得回道:“臣来觐见陛下。” 孟脩祎挑了下眉,大有“哪有这么觐见”的意思。 暮笙知道,在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身边的人放松一些,而她,也不愿总在陛下面前装模作样的谨守臣子的本分,便暂将那些面圣的礼仪推到一旁,暮笙偏过头,笑盈盈道:“臣远远见到陛下,心中欢喜,不禁就忘了出声了。” 这话说得着实有趣,还很大胆。孟脩祎感觉新奇,说实话,自她登基后,这四年多,已经很少有人敢这般“直言不讳”了。她本身天性散漫疏懒,就不是一个拘谨的人,这会儿心情不错,自是希望能有个人与她自在相处,而非一板一眼地叩拜。 孟脩祎笑道:“见了朕有什么可欢喜?前几回你见朕,总恨不得能避开了走。” 她说的是实话,前几回陛下总折腾她,将她弄得怕了,真恨不得能再不见她才好。但现在不一样了。暮笙抿着嘴唇,微微的笑着,似是不好意思了。她剔透的眼眸如秋水一般潋滟柔婉,让孟脩祎心念微动,太过熟悉了,那个人极少的时候,也曾这样看她。 似乎每一回她出现,都在逼迫她回忆过往,回忆起深葬在她的心底的那个人的一颦一笑。偏偏,这种类似于旧事重现的场景与眼前的人交叠出现,只会提醒她,提醒她那个人早已死去的事实,让她痛彻心扉。她却仍甘之如饴,如自虐一般,她喜欢这样想念昭儿,这样深刻的,带着无尽的痛意的想念昭儿。 孟脩祎抑制着心口绝望的痛楚,的口角含着一抹柔和的笑意,她退开半步,低头看了看,道:“你穿浅绯,倒是比青衫好看多了。” 若是旁人,定会考虑,陛下言下之意是否是现在的官位比先前的更适合她,但暮笙知道,陛下说这话,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绯色的确比青色更适合她。 被心仪的人夸赞是件让人愉悦的事,暮笙偏着头看她,眼中透着一丝俏皮与狡黠,笑道:“臣谢过陛下夸奖。陛下今日这身……”她说着,上下打量着皇帝的衣着,点点头,贊道:“也是风仪无双。” 随意得简直不像是个臣子在与主上对话,四周的宫人都屏住了唿吸,深深为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参政捏了把汗,不想,陛下却只是带了点自得的轻笑,并不曾有任何降罪的话。 孟脩祎笑着转过身去,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一旁侍奉的宫人,她一面走,一面问跟在她身后的暮笙道:“先前可没发现你这般促狭,”她带着笑意,显见并不反感,“你今日做什么来了?” 她走起路来,衣角随着飘逸的摆动,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不时地随着风优雅的晃动,每一步,哪怕再随意,她都走得沉稳。暮笙跟在她的身后,听到她前半句看似玩笑实则赞许的话语,便是会心一笑,待听得后半句,她从袖袋中取出那本写了她近日心得的册子来,递给一旁的宫人,由他呈给陛下。 孟脩祎接过打开,因适才的好心情,她唇角笑意未散,看得暮笙满心都是暖意。也许是太过突然,又或许是早已料到,水到渠成,暮笙发觉了她对孟脩祎的心意,但她从不曾想过,她与孟脩祎,接下去该如何。 她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犹如天堑无涯。 孟脩祎低着头,颇为重视地看完,而后,她面上露出些许意外,又低头看了一遍,那抹意外,就成了若有所思,她道:“你与安国公,很熟悉。” 语气笃定,并非问句。 她这话一问,暮笙便不禁又是一阵无奈,似乎,又显出了她的不合理来,她原先不过一太医,怎会与安国公熟悉?真是,无时无刻都不在暴露她的破绽。 她一阵沉默,清丽的面容上满是踟蹰与为难,想也知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说了,想必将来,这样的事还有不少。暮笙有些任性的想道。 “啧,”孟脩祎摇摇头,不像称赞,也不像嘲讽的道:“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一开始就引得她注意,处处都显露出与众不同,偏偏又怎么查都查不出不妥。 暮笙低头不语,她白中透粉的耳垂尤为惹人怜爱,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孟脩祎看着,挑了下眉,微微一笑。 四周景致怡人,落英纷纷,杨柳依依,满目皆绿。 如此优美静谧的气氛。她不说话,陛下似乎也无再开口的意思。暮笙挣扎着,搜肠刮肚的想要找一个说辞来。不过,若是她什么解释都不给,一件件离奇的事加到一起,陛下会不会怀疑她?她会不会终究猜出她的魂魄是裴昭? 暮笙念头刚起,便被自己凉凉的浇灭,怎么可能?借尸还魂也太过离奇了。谁能想得到?她笃定是无人猜得到的。 孟脩祎就奇怪了,难道她这皇帝已这般威严扫地了?这人在她面前都敢出神,还出得颇为自得其乐,面上神色变换得如此迅速,丝毫不顾她的想法。 孟脩祎没好气地提高声道:“薄暮笙!” 暮笙勐然回神:“陛下?” “卿家醒了?想什么想得这般投入?”孟脩祎微微眯起眼。 在圣驾前走神,的确是太失态了。暮笙歉然道:“臣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故而出了会儿神。” “哦。”孟脩祎点了点头,就这样,她也没多生气,她觉着,遇上了薄爱卿,她的脾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耐心也多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第17页 见她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暮笙只以为她生气了,便讨好的,试探的唤了一声:“陛下?” 孟脩祎偏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询问。 似乎没有生气,暮笙稍稍舒了口气,她道:“陛下若无事,臣便告退了。” 不论是先前的玩笑,还是之后的问话,气氛都显得很轻松,并无那种出于君臣有别的束缚之感。孟脩祎颔首,神色自若,道:“去吧。”她说着,自己也背过身,往另一方向走了。 皇帝一动,便带起周遭诸多宫人一起移动。暮笙目送她离开,直到她拐过一处假山,看不到了,方慢慢地回过头,顺着来时的路走去。 若是,能一直这样,隔几天便能见到陛下,能这样说一说话,能看到她或浅淡,或畅快,或没安好心的笑容,似乎也很让人满足了。 ☆、第二十一章 暮笙见过皇帝,她心中波澜不兴,十分平静,有一丝浅浅的欢喜,并不浓烈,却足以回味良久。 相对浓烈得如同夏花盛放的爱慕,她似乎更适应如涓涓流水一般,无尽长久的相处。 不过,陛下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满足于安然恬淡的相处,往日,她就不住地痴缠,渴望她回应她相同的心意。 暮笙一面想,一面回了政事堂,此时已晚,不多久便要下衙了,学士大人下衙前知会了诸人一声,那缺了的参政有人来填了,来者声势还不小,是本届科举的状元,亦是江南士族崔家的嫡长女,名作崔云姬。 崔云姬出身名门,幼时便有才名,她如今年方二十,便能得中榜首,绝对称得上是才华横溢了。她一中状元,便被陛下招入政事堂,在其他中第学子或在崇文馆的七品小编修之位上挣扎,或出京为临民之官,挣扎于仕途之时,她却青云直上,可见陛下对其信任有加。 暮笙一笑而过,这与她并不太相干,若是这位崔状元好相处,便相交一番,若是不好相处,便敬而远之就是。 她悠然自得地下衙归家。 到了家中,便见繁叔略有些踟蹰地磨蹭到她面前。 暮笙奇怪,扬了扬眉,问道:“繁叔有话,但说就是。” 繁叔顿了顿,便说了:“小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一想自己的终生了。” 暮笙:“……”一开口就戳中她最不想谈的事,暮笙真是……佩服之极! 繁叔开了口,接下去要说便容易的多了:“老爷夫人过世多年,小姐您总是孤零零的也不是办法,该想想终生之事了,就是现在想,也稍显迟了,往日媒婆上门,您不乐见,家中也无主事之人,倒罢了,现在,却不可再拖延了。恰好,科举刚完,本届进士之中便很有一些俊俏郎君,小姐…………” 暮笙无聊地托腮,看似认真聆听,实则神思早已不在。 婚姻大事,这词离她真是遥远。 因本朝女子地位提高,婚龄也普遍推迟了,自十五岁到二十一二,少数也有再迟一些,但迟也迟不过二十四五。上一世,她死之时,年届十八,当时,母亲已在为她相看适合的人家了,只是不论母亲提了谁,她都是一口拒绝。那时的她,也的确不适合成为哪一个人的妻子。 那么,现在呢?现在就更不行了。 暮笙唇边含了浅浅的笑意,让人看来暖暖的。 繁叔见了,只以为自己的劝说有效,当即精神一振,正要说话,暮笙笑眯眯地望着他道:“薄家没别人了,我不愿父亲断后,故而欲招赘。” 繁叔:“……”招赘……难度好大。 说不嫁,定会让繁叔起疑,也定让他追问缘由,不如就说招赘吧,理由也很过得去。 繁叔咽了咽唾液,艰难地道:“小姐,老爷生前并未有遗愿要您守着薄府,您要不要重新考虑……” 暮笙仍旧带着笑,却不容拒绝地说道:“不必了,我想的很明白了,就这么办。” 简直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繁叔失魂落魄地退下了。 世界又清静了,真是好。 暮笙回房,去翻了那堆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医书。她已在动笔了,不过,先是要写一个纲要。要如何写,写一些什么,从何处落手,重点又落在哪,皆是很要紧的事。 房中点了一柱宁神的香,不如她以前作为安国公府尊贵的小姐时用香料纯粹清香,但这样宁静的日子,却让她很喜欢。 隔日,暮笙便见到了那位崔云姬。 除了她们,政事堂中最年轻的的参政,也年过三十,暮笙与崔云姬这两名正当青春的女子,便显得尤为不同。不过,众人对崔云姬显然比对暮笙更为热络,相处起来也更为谨慎,这不止因她出身高门,更因上卿之位。 燕京城中情势,向来千变万化,但陛下即位四年以来,唯一不变的是,本该在她一即位就有归属的鸾台上卿却一直空着,起初群臣皆以为会是那位早早就站在陛下身旁鼎力相助的淮安君,结果,却不是,陛下始终不提上卿人选,就跟……陛下在等什么人,而特意将它空了下来似的。 而越往后,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上卿之位空着,毕竟,政事堂也未出什么岔子——陛下将上卿该做的事都接手了过去,就如先帝那般。先皇后过世后,先帝便是如此,不但未册新后,也将上卿职责担了起来,而让这位置一直空着。先帝那样做,群臣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他是在怀念皇后,不忍心别人占了她的位置。 那陛下呢?陛下是为哪般? 众人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鸾台上卿的位置一直空着。然而现在忽然冒出一个崔云姬来,她是状元出身,陛下点她做状元便很可见对她的看重了,又让她入了政事堂,看起来,就似在让她积累经验,只等日后升迁。 相比其他家族推出的试图上位的女子,她的赢面要大得多。 对于这位很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上官的大人,政事堂众人岂有不讨好的道理。 不过,崔云姬却很沉得住气,不矜骄,亦不怯弱,很有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旷达气度,连暮笙也不禁在心中赞嘆。 她这样的人,是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暮笙自在做着自己的事,她有些特殊,学士大人并未分派任务给她,她是由陛下直接命令的,而崔云姬,则是一步一步稳打稳扎地做事,亲善和气地与同僚相交。 暮笙带着抹明了的笑意,在旁关注,这位崔大人未来定是大有前程的,这样的人,可以惺惺相惜,可以相互欣赏,却是做不得朋友的,因为,她也不甘落后呢。她们无法齐头并进,她们只能相互搏杀,因为,那位于顶峰,离陛下最近的位置,只有一个。 一月之期很快过去,暮笙开始着手改动她最初用来打动陛下的那篇策论。于公于私,她都不会让她失望。 不过,单是她涂涂写写,必是不够的,她毕竟入朝时短,有一些暗中之事,她并不清楚,因而,寻陛下讨论,应当是可以的。 她花了半月功夫,条理清晰地写下一篇全新的论述,这回已不復上次的泛泛而谈了,而是将事情都落到了实处。有一些她不能决之事,便分列出来,明明白白的放到一起,只等哪一日陛下得空,她便去面圣。 她没等几日,孟脩祎那边便主动派人来召她了。 暮笙见了御前的内侍,心内便有一丝甜意,陛下不曾忘记此事,就像,她一直都是记在心里的,哪怕这是正事,无关私情,暮笙也很欢喜。 四周参政皆面带诧异,平日皆是学士面圣,他们这些参政,是没有直接与陛下对话的资格的,现在陛下却派了人来召暮笙去,显然是另眼相待。 暮笙自是注意到众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的目光不可避免的也扫到了崔云姬。崔云姬神色有一些恍惚地坐在自己的书案之后,勐然间发觉她望过来,便连忙沖她微微扬唇,一派光明磊落。 暮笙微微一怔,这个崔云姬有些奇怪,她这小小参政被陛下召见,众人皆有讶异,崔云姬应当也不例外,但她不但坦然,且坦然过了头,像是一种刻意的展现,似乎在遮掩着什么,这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暮笙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是从容地回以一笑,随着内侍走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崔云姬那番过犹不及的掩饰,显是成了破绽,将她暴露出来。暮笙心内生疑,不断地想着是怎么回事。 照她平日所展现的心性来看,不当是如此喜怒皆形于色才是。若是因陛下宣召她,奇怪是奇怪了一些,但也不值得她这样掩饰。江南崔氏之女,若只如此,也太叫人失望了。 暮笙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她能肯定的便是与陛下相关。崔云姬的失态是从内侍来宣了陛下口谕开始的,她总不可能是为那内侍,那就只能是陛下了。 一面想着,建章宫很快便到了。 暮笙抛开那些无关的疑惑,低头将本就正一丝不苟的衣衫理了理,而后深吸一口气,踏上玉阶。一级一级的阶梯,无边无尽,仿佛如云,皇帝所在之处,如此高不可攀。纵使来过多次,仍止不住地肃然,暮笙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沉稳。 当她接近高处,眼前的情景一点点展现,竟看到陛下一袭白衣站在那里。 暮笙不曾想到她竟会在那里,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踩空,便要跌倒滚下去,被孟脩祎一把扯住了前襟,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揪了回来。 暮笙惊魂甫定,睁着一双大眼睛,急促地唿吸,孟脩祎便皱着眉头,没好气地教训她:“做什么莽莽撞撞的!朕有那么吓人么!” 她语气之中满是不悦。暮笙眨了下眼,说得磕磕绊绊:“臣、臣只是不曾想到陛下会在这……” 孟脩祎冷冷瞥她一眼,转身便往殿中走去,暮笙忙跟上去。 似乎陛下今日不大高兴。她一面走一面想。 走入内殿,孟脩祎跪坐到窗下的榻上,暮笙弯身作揖:“臣见过陛下。” 孟脩祎淡淡道:“免礼。” 她语气之中的淡漠不快如此明显,让人不得不正视,暮笙抬起头来望向她。适才在阳光底下,不曾看得分明,现入了内殿,她才看清陛下的脸色这样难看。 暮笙心头一跳,低头道:“请陛下允臣为您诊脉。” 孟脩祎没什么好脸色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腕,暮笙立即上前搭上了她的脉搏,她今日没带脉枕,便伸手让陛下的手腕躺在她左手掌心。 她的手腕细腻柔滑,在她的掌心中任她摆弄,暮笙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平心静气,认真地为陛下号脉。 她微微垂首,蜷曲浓密地睫毛轻颤,竟在眼下显出一种阴影的效果,她面色沉静,显然十分用心,若是没有她的左手那一丝丝细微的颤抖,便更自然了。孟脩祎忍不住扬了下唇角,很快又放平,快得让人觉得只是一场幻觉。 她不会承认,适才在外面,这毛毛躁躁的姑娘真是吓得她不轻。从这高高的玉阶跌倒滚下去,定是要出事的,她的身体下意识地便先于她的理智扯住了她,也幸而,她扯住了她。
第18页 “陛下。”暮笙将孟脩祎的手腕轻放到案上,而后抬起头来。 因她的莽撞吓到了她,孟脩祎现在不想给她什么好声气,随意地收回手,搁到自己的腿上,转头过来,淡淡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没半分好脸色,暮笙有些胆怯,声音放得很轻缓:“陛下近日似是心绪不宁?” 她一说完,便有些惴惴,毕竟君王的心思是不容臣下猜度的。平日就罢了,陛下也不是拘束的人,但今日她看起来如此不悦,兴许会动怒。暮笙看着孟脩祎,如水波流转的眼眸之中有一丝胆怯。 孟脩祎面无表情地转开眼,望向别处,精緻得如天工细琢般的鼻樑,轻岚明净若水墨画一般的侧脸,她坐在那里,如同被一层看不见的细纱隔开,氤氲朦胧。暮笙这才注意到她今日衣着甚为素淡,一件清净的白袍,只在袖口衣襟暗绣君子兰花纹,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这样的着装实在太过简单,若非有这低调的暗纹,简直就像是在戴孝。 暮笙说完话,就不安的站着。 孟脩祎极不耐烦,皱了下眉,淡淡道:“你不是杏林圣手?患者如何,看不出来么?还问朕做什么!” 这话说的实在强词夺理。再高明的大夫,也需望闻问切才知患者状况究竟如何。暮笙抿了抿唇,却不忍再出言反驳,顺从道:“是,陛下注意身子,臣回去就为您开一副安神的方子来。” 算你明白。孟脩祎哼了一声,道:“朕要你写的东西,你写成了否?” 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似的。暮笙心底柔软得不像话,从袖袋中取了册子出来,双手呈给皇帝。 孟脩祎取过了翻开,细看起来。随着细微的展卷之声,她沉凝的眉目逐渐舒缓,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合上那册子,面上仍旧不见笑意,出口却是一句难得的夸赞之语:“朕没看错人,卿果大才。” 暮笙微笑,眼眸之中有着耀眼的光芒,她笑道:“臣愧不敢当。” 看着这样的她,孟脩祎又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占据了她的整颗心,久久地盘旋不去的人,那个给她留下无尽的痛苦的人。孟脩祎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又翻开那册子,这一条条策略写得很详尽,也很得当,不冒进也不退缩,深和她意,最重要的是,若是细细分析来,里面的几条官员任命,皆是针对安国公,这是最和她心意的地方。 暮笙多次在她面前展现出对安国公的敌视,故而此次如此,她也不奇怪。 孟脩祎指着几处,道:“这些地方还需再改,官员任命也略有不妥,那几条策略也需改,朕曾深思,先帝之所以未能实施,恐怕是一开始衙署设立便出了差错,你再想想。”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些事你也不知道,毕竟太过复杂了,但也没什么打紧的,朕来告诉你。” 她说着,便令人取纸笔来。 暮笙心下一喜,这样,至少可见陛下拿她做心腹了,不不不,早在她将这篇策论献上,陛下取用了她做参政,她便已是陛下的心腹了,而现在,陛下待她,更多了几分耐心,这是有栽培之意。 帝王制衡朝野,但也必须有一心忠于自己的人,现在陛下就给了她这个定位。这与她想要的,恰恰不谋而合。 暮笙为她们间的默契而欢悦。 宫人取了纸笔来,孟脩祎刚提笔,守在殿外的内宦来禀:“陛下,崔参政求见。” 孟脩祎挑了下眉:“云姬?宣她进来。” 好生熟稔的语气。 适才和谐融洽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 暮笙不知怎么,竟有一瞬无措,她去看皇帝,皇帝察觉到她的目光,便笑了一下,这是今日从一见面,她对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而这笑,也未达眼底,并不是什么真心的笑意。 “看来今日是不行了。”孟脩祎合上册子还给暮笙,说道,“你先回去,朕明日再召你来。” 竟是直接赶她走了。暮笙心中顿时闷得难受,她为别人赶她走,哪怕不是那个意思,也足以让她黯然。 崔云姬进来了,她也穿了一身浅绯的官服,与暮笙一模一样。崔云姬走到孟脩祎身前,站在暮笙身侧,盈盈下拜,格外柔媚:“臣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孟脩祎微微一笑:“起来吧。” 崔云姬站起来了,不同于在政事堂如带了面具一般完美亲善的笑容,她此时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欢喜。 暮笙目光微沉,不再多留,将适才要说而未出口的言语道了来:“臣且告退。” 走出含风殿,踏下那一级级玉阶,这回,没有人突然出现吓她,暮笙走得稳稳噹噹。 此次觐见,真是收穫良多。 陛下从头到尾都没给她一个好脸色,连赞赏的话都说得面无表情,最后那一笑,显然是敷衍。但崔云姬一来,她就口气熟稔,态度随和。 暮笙觉得很不舒服。 先前觉得崔云姬怪异,现在是瞭然了,她对陛下,怀有爱慕。 这就不难理解当听闻陛下召见,她为何那般失态了。于女子而言,情之一字,最难将息。无情之时尚好,一旦有情,总被困扰。 在政事堂月余,想必崔云姬知晓了她身兼医正,时有机会与陛下相见,此番陛下又特意令人来召,待她格外与众不同,她应当是有些惊慌了吧。 因此她才按捺不住,匆匆追来? ☆、第二十三章 回到政事堂,不久,崔云姬便回来了。 她一走进来,便有同僚抬头,朝她轻笑示意,崔云姬回以一笑,神情仪容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往日,暮笙是将她做对手来看,警惕之中不失欣赏,她知,若她们立场不同,总有一日会对上,哪怕立场一样,也难免争个高下。而现在,仍旧是对手,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对手,她忍不住去细看崔云姬的容貌姿态。 崔云姬生得极为动人,娥眉淡扫,肌肤细润,双唇饱满,娇艷欲滴,那一双流盼水眸,含情凝睇,轻轻地瞥上一眼,便令人神魂颠倒。 暮笙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同僚们对她另眼相看,恐怕非止她出身名门,前途明朗,单她那绝色美貌便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崔云姬似乎感觉到了她探究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这回她不再惊慌失措,也不再急于掩饰,她眉角微扬,口角含着一抹绝艷的笑意,仿佛挑衅。 暮笙顿时就很不服气,虽然你生得很好,但我也不差啊,不论是她原先的容貌,还是此时成了薄暮笙的她,皆堪称绝色! 崔云姬状若无事地回过头去了。暮笙无力扶额,她在想什么,哪有人这般形容自己,就算是事实,也不该这样想啊,简直是太没羞没躁了。 还是裴昭的时候,她万分希望能来一个美人儿与陛下纠缠,最好就让陛下忘了她,能放她去过自己的日子,现在,这美人儿终于姗姗来迟,她却非那时的心境了。她重生成了另一个人,一切都重新来过。她遗落了自己的真心,也不再拥有陛下的真心。 不过,纵使如此,暮笙也不大担忧,她心仪之人是那身处孤高的君王,这便决定了,她无法轻易靠近,旁人亦是如此,崔云姬最好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好了,不然可就福祸难料了。 暮笙天生就挺乐观,到此时,她还能认真仔细地分析,比起崔云姬,她有优势的多了。她知道陛下的满腔抱负,她知道陛下看似难以捉摸的外表下那颗温柔长情的心,她知道陛下每一个小动作的意思,她一个挑眉,一抹笑意,一道锐利的眼神,她都明白是出于什么心情,就如心意相通。 她没有急于向陛下靠近,是因她高不可攀,更因担心倘若她的心意不是陛下想要的,后果必将无可挽回,相对于被陛下一怒之下发配出京,连见都不能相见,她宁可守着这个秘密,耐心地慢慢地朝陛下挪近。 【 暮笙心理建设了一番,忽略了因孟脩祎区别相待带来的不适,就不执着于崔云姬了。 隔日,孟脩祎如约召见,暮笙也愉快地去了。这回孟脩祎没再冷着脸了,崔云姬也没突然冒出来打断。 孟脩祎低着头,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官职,她眉眼认真,指着那几个名字,与暮笙道:“这几个,添入进去。” 暮笙看了一眼便记住,脑海中瞬间反应出她了解的这几人的履歷,郑重点头:“是。” 孟脩祎满意地搁笔,抬起头来看了暮笙一会儿,暮笙叫她看得莫名其妙,孟脩祎摇了摇头,嘆气。 暮笙奇怪地皱起眉道:“臣哪里不对么?陛下为何嘆气?” 旁人见她这样,早就惴惴不安了,胆子小点儿的说不定都跪下请罪了,她却还一脸不解的发问。孟脩祎望着暮笙,那姑娘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罢了,早知道她胆大,孟脩祎笑笑,道:“朕在想,有些事儿朕能告诉你,但有些你就得自己去看,旁人说的,总归还是置身事外,没有切实的感受,你经验少了点,这是大不足。” 没有切实接触过,总无法身在当中地感受至深,暮笙知道她说的是她对朝中诸公了解甚少,这计划制定起来便少了严密,她能告诉她一些事,然而,即便她说了,因少了自己的主观理解,也无法当真明白透彻。这是事实。 暮笙没有丝毫沮丧气馁,她道:“臣现在是缺了经验,但总不会一直如此,在能当大事前,臣也能为陛下解忧,也定不会拖陛下后腿就是。” 经验多有经验多能做的事,经验少也有经验少可胜任之事,谁不是这样一步步走来的呢?想要凌绝顶,必先经过崎岖山路,沿途风光。 如此信心满满,如此真诚不容置疑,孟脩祎看着眼前这容光焕发的女子,她并不是说说而已,她早已用行动向她表面,她能做很多,她能为她分忧。孟脩祎不禁衷心微笑,也不忍心再打击她的积极性:“卿言甚是,”扬了扬那本册子,又道,“这个,你就做的很好。” 适才还言之凿凿的姑娘,听了她的赞扬,反倒有些羞涩起来,微微低首,满心愉悦的笑着:“谢陛下夸赞。” 她那一低首,玉颈白皙,耳垂粉红通透,如万籁俱寂的夏夜,荷塘之中裊娜盛开的清莲,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就如最开始时低首为她换伤药的裴昭,那时,她们的关系还不那么僵,偶尔还能说几句玩笑话。 孟脩祎唿吸一滞,整个人便如失去控制一般恍惚起来,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右手抬至半空,她勐然回过神。孟脩祎茫然,看到暮笙惊讶地望过来,她更是尴尬不已,收手置唇边,掩饰般地佯咳了一声。 陛下好像脸红了。暮笙剔透的眼眸中满是不解,贪恋地多看了一眼,孟脩祎顿时恼羞成怒,道:“卿且退下。” 暮笙略有茫然,她们还没说完呢,看到孟脩祎威压的眼神,抿了抿唇,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是,臣告退。”
第19页 孟脩祎目送暮笙挺不高兴地走了,不禁好笑,还敢跟她闹脾气呢。 有宦官入内,来的是自小在她身边侍奉的近侍麦恩荣。他在她面前跪下,小心翼翼道:“陛下,祭仪都备下了。” “哦。”孟脩祎点了下头,“知道了,退下吧。” 麦恩荣略显担忧地觑着她的神色,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低声应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孟脩祎终于为自己适才的失控找到了藉口,是因她的忌辰要到了啊,所以,她才越来越管不住自己,所以她才会每一见那个小参政便想起她,一刻不停地想起她。她多想再看看她,哪怕不再拥有,哪怕不再打扰,只是,远远地再看她一眼。 隔日便是裴昭忌辰,恰逢休沐。作为能过自己忌辰的第一人,暮笙滋味复杂,想了想,还是欲往裴氏陵园走一趟。 早晨去,恐遇上裴家诸人,暮笙便在午后换了身素净的衣裙,翻身上马,独自朝那边过去。 ☆、第二十四章 裴氏并非名门,在裴伯安之前,裴家只是燕京城中一般富户。家资丰厚,良田万顷,本是一般的庶族地主,直到裴伯安高中状元,裴家就勉强称得上耕读之家了。随着裴伯安官越做越大,直到宣麻拜相,位列诸公,裴家不大光辉的家史便甚少为人提及了。 暮笙小时见过她的祖父,那是一个甚为精明又不失慈爱的老人。裴家崛起之后,祖父一力约束被权欲富贵迷了眼的族人,竭力营造淡泊名利待、安贫乐道的家声,为父亲艰难的仕途铺路,从不曾做过任何拖父亲后腿的事。 相对这些,在暮笙的印象当中更为深刻的便是,祖父对哥哥与她十分宠爱,就如任何一个老人疼爱儿孙,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留给他们兄妹。她小时最喜欢去的便是祖父的院子。 裴氏墓园就在眼前。这座墓园并不是裴家原先的祖坟,是祖父在父亲拜相之后,特意买下做改运之用,期望后代慎兴显达。 墓园修得宏伟瑰丽,四周风景善美。后有靠山,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可藏风聚气,趋吉避凶,用善于“深观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的阴阳家的话来说,这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 暮笙读过易经,对风水也知道一点皮毛,从表面来看,这里的确是块好地,也幸得她父为宰首,不然还未必守得住。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牵着马沿着那条铺的整齐气派的大道往里走去。 想到前面的墓地中有她的葬身之处,暮笙五味杂陈。 重生一年,她一步一步向前,不忘仇恨,也不曾让仇恨迷了眼,她自觉无愧光阴,无愧这重新得来的宝贵生命。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想起前世种种,想起死前那一刻冷彻心骨的绝望,想起母亲温柔慈爱的笑容,她愤懑的内心便难以平静,心胸之间便会涌起一股不能平息的戾气。 这股戾气,在此时越发的汹涌起来,如一只兇狠的困兽,在她的心间四处乱撞,企图冲破。暮笙抿了抿唇,深深的吸气,平息心情,不能让自己困顿在仇恨之中。 道路将尽,前面就是墓林,暮笙紧了紧提着糕点香烛的左手。她来这一趟,为的,是拜祭母亲,她手中的糕点,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芙蓉糕。 暮笙鼻子发酸,胸腔之中的戾气逐渐为一股深切的悲痛所代替,满心沉重。 那一块块裴氏族人的墓碑在前方显现,暮笙将缰绳系在路边的拴马桩上,自己提装了香烛的食盒往里走去。 裴氏是个大家族,自父亲出仕后,其他旁支也渐有人考取功名,随着父亲官越做越大,一路提携着他们,裴氏显出峥嵘日上的盛景。 此处墓地掩埋着先人的尸骨。 纵使已不是裴昭,来到这里,也禁不住那种由心而起的敬意哀悼。 暮笙往里走去,她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母亲与她下葬那日的情景,她凭着梦中的情况,往那处寻找母亲与她的墓穴——她始终认为梦中的情景是真的。 顺着梦境的方向走,墓穴应当就在近处。暮笙四下看着,往年祭祖,她也来过这里,故而并不陌生。 又往前走了一阵,前方有一道静止站立的人影出现在眼帘中,她所在的位置,恰好是裴昭的墓穴之前。 那个人身着素衣,腰间无佩饰,只有一条素净的腰带。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袍在微风之中飘曳,而她始终岿然不动,仿佛一块伫立的石像,在风吹雨打的岁月中长久地停留在此处。 暮笙顿住了脚步,光从那清冷的身形,她便能看出那是陛下。 孟脩祎并没有发现这静谧的墓园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她背对着暮笙,向来高傲的头颅微微低垂。暮笙几乎能看到她眼中充满悲伤与温柔地凝视那墓碑上静止不动的她的名字,心,骤然间收紧,作痛。 微风在过道上吹过。孟脩祎乌黑的发色翩然而动,洒脱不羁。她总是这样潇洒散漫的姿态,从不曾在她面前流露过半点对亡人的思念,暮笙便渐渐忘了她其实深深地怀念着裴昭。此刻,她突然深刻地反应过来,对她而言,她们从来不曾分离,对陛下来说,裴昭已经离开整整三年了。她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死去,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她一人在人间彷徨。 暮笙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她朝着那道素白的身影靠近。 一步一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孟脩祎的身后。 似乎是终于听见了步伐声,孟脩祎皱着眉头回过头来。她眼角被风干的泪痕让暮笙心倏然间停止跳动。 “你怎会在此?”孟脩祎的眉头皱得越发紧。 暮笙如梦初醒,她想起她不是裴昭了,不是陛下深深的怀念的那个人,她现在是在被质问。一时间,难言的失落深深地溢满她的心头,暮笙嗫嚅着道:“臣来拜祭裴小姐。” 孟脩祎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什么也没有说,微微让开身去。 暮笙上前取出香烛,墓碑前已放了祭品,暮笙便只点了香行祭拜礼,而后插入香炉。这一系列行为,让她颇觉得怪异,似乎她与裴昭真正地分割开来,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暮笙有一瞬间的慌乱,她是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裴昭了,但是她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清晰到让人心慌的意识,她们不是一个人,甚至连灵魂也不是同一个,她们没有半点关联。 暮笙惊慌地去看孟脩祎,孟脩祎拧眉,没好气道:“看朕做什么?” 暮笙:“……”想从陛下这里得到安慰简直就是个奢望。并且…… 她还要赶人:“祭也祭过了,你可以走了!” 暮笙:“……”酒还没洒好么?你是有多心急! 暮笙顿时觉得很不舒服,她一不舒服就不肯听话:“臣还要祭拜裴夫人。” 孟脩祎目露诧异,她一指旁边的墓碑,道:“那里。” 暮笙道谢,提着食盒走去边上。裴夫人墓前也摆放了隆重的祭品,点了香烛。暮笙取出一碟芙蓉糕,比刚才的别扭郑重百倍,禀香至头顶,行稽首大礼。 孟脩祎精睿的目光在那碟芙蓉糕上一凝,若有所思地望向满面虔诚肃静的暮笙。 暮笙正望着墓碑,将要与母亲说的话在心中慢慢的诉说。 日薄西山,暮笙到时,就已不早。她回头望向孟脩祎,孟脩祎察觉到她的目光,冷冷道:“夫人也拜过了,你还不走?” 简直是心心念念都想着赶人。暮笙理解她想要在此独处的心情,但理解归理解,她现在颇觉吃味。况且,她也不愿让陛下独自在此沉浸在回忆与悲伤里,便甚为贴心道:“时候不早,陛下不如与臣结伴回城吧。” 孟脩祎真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三番四次驳回她的口谕,她目光淡淡地望着暮笙,暮笙颇为真诚地与她回视。 真是胆大包天。孟脩祎正欲训斥,余光扫到那碟芙蓉糕,心间又泛起那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她改口道:“也好。” 竟这般轻易便答应了,暮笙顿时雀跃不已。孟脩祎已开始弯身将祭品都收入食盒里,她亲自动手,暮笙想要帮忙,便听她道:“你在一旁看着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语气极为低沉,显得很难接近,暮笙抿了抿唇,不敢违背她的话,站在一旁,看着她动作娴熟而细緻的收起香炉、酒壶、杯盏,不一会儿,墓碑前便干净整洁,无半丝污渍。裴夫人那处也是如此。 暮笙简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感动还是吃味,乃至还有一点为陛下不平,裴昭根本就不爱她,她何必要做到这份上! 孟脩祎收拾完了,提起食盒,她伸手抚摸裴昭的墓碑,动作轻柔地如同抚摸爱人,她深邃的眸中像有千言万语,然而只短短片刻,她便收回手,深深吸了口气,与暮笙道:“走了。” 暮笙抿着嘴,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二人静默地走着,在这条路即将走尽,孟脩祎淡淡地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目光亦是淡淡的,将怀念与哀痛掩在底下。 暮笙开始担心,这样沉湎在过去的陛下是否还能爱上别人,纵使有一天,她有幸能再次得到陛下的心,那心中剩给她的地方能有多大。 ☆、第二十五章 这般自己同自己较劲儿的,她大概是古今第一人了。 暮笙挣扎着矛盾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孟脩祎。她知道,现在这样,她不开心,但若是陛下转头就忘了裴昭,她也会倍感失落。不同的是,若陛下转眼就忘了裴昭,她虽失落却不会意外,毕竟,她从未指望陛下会对她长久,她向来便以为君心善变。得知陛下念念不忘,她感动不安之余,隐隐的更是分外惊喜,尤其是在她渐渐看清自己的内心之后,这份感动不安便化作绵长的甜蜜,如清泉之水从她心间流淌而过,带来长久的适意熨帖。 照理来说,一切都是好的,可现在,她却开始对从前的自己吃味起来。 暮笙深深地唾弃自己的别扭较真。 很快就到下马碑,暮笙解了缰绳,牵过自己的马,望向孟脩祎道:“陛下,您的车驾呢?”她说着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陛下在此,四周应有侍从才是,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她进去了。 孟脩祎道:“朕独身来的。”每年来此,她都是独来独往。 “哦。”暮笙点头。陛下是独身来的,便当是骑马而来,四周不见其他马匹,应当是陛下拴在别的地方了,那么这会儿便该先去取马。 说话间,孟脩祎已经率先向前走去。 暮笙只好暂且充当侍从,牵着马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出了墓园,便是一条宽道,孟脩祎看了看四周地形,漆黑的眼眸中精光内敛。 走出这条宽道,便是一条清澈奔流的小河,河道颇为曲折,穿过茂密的林子,奔腾着往裴氏墓园的方向去。孟脩祎身姿闲适地信步而行,分明是尊贵无匹、衣冠胜雪的帝王,行走在这夕阳斜照的静谧山林之间,就如徒步归家的闲云野鹤,自在而散漫。
第20页 暮笙不得不感嘆,此刻的陛下,真是很动人。 山林并不大,很快就走出来了,途经一处茂密的灌木,孟脩祎停下步子,高声唤道:“云骓!” 远处顿时响起一声长嘶,继而是一阵急促的马蹄作响,不过片刻,一匹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腾空跃过灌木,从林子中跑了出来。 暮笙的白马不安的抬起前蹄,她忙拉紧缰绳,孟脩祎在前面听见响动,回过身来帮暮笙扯住马笼头,白马被安抚,渐渐的平静下来。 不过转眼,孟脩祎的那匹名作云骓的骏马便在眼前,相比尚且年幼、风姿未显的白马,云骓堪称马中赤兔,额高九尺,毛拳如麟,神骏非凡,令人嘆为观止。 白马打了响鼻,马蹄不安地在原地踏了几下,孟脩祎松了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待它復又安静下来,便转身牵住云骓的缰绳。 “上马。”孟脩祎一面说,一面翻上马鞍,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自若。 暮笙在一旁欣赏了一会儿她光彩照人的风姿,也跟着上了马。二人一齐挥动马鞭,朝城门而去。 一路过来,都无言语。孟脩祎专注地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灰筒瓦绿的城楼渐入眼帘,那重檐歇山顶格外显眼。 广安门就在眼前。入城之后如何行走,还得听陛下吩咐。 暮笙望向前方策马的身影,一夹马肚,跑上前去,询问她的意思:“陛下,入城之后,您往何处?可有人接应?” 孟脩祎回头来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包裹着淡淡的探寻与困惑。暮笙正不解陛下为何有这样的眼神,那抹探寻与困惑便如天边一缕轻云,被清风一吹便荡然无存,似乎根本就是她的错觉,陛下根本不曾对她探寻,亦不曾有所困惑。 暮笙顿时觉得十分怪异,她正要回想今日出了什么差错,便听孟脩祎淡淡道:“看路。” 前方正是一个小土包,白马应景地高跃,暮笙顿觉身子腾空,顾不上其他,忙拉紧缰绳。跃过土包,马儿復又平稳地奔腾,暮笙稍稍舒了口气。 孟脩祎一直注意这边,此时见她无恙,方回过头去。 广安门守卫森严。 孟脩祎与暮笙下马,与往来行人一同,行走入内。 入广安门,是燕京外城。内城为城,外城为郭。外城是平民居住之地,内城便是皇族与达官贵人居住之处,内城往里便是皇城,皇城是三省六部办公之所,内中衙署林立,暮笙从前所在太医署,便在皇城中,而她如今在的政事堂则因其特殊地位,居建章宫旁。皇城往里就是宫城,分开宫城与皇城那堵高大的城墙名作萧墙。宫城是天子居住的地方。 暮笙看向她身边的天子,此处距内宫路途颇远,陛下若要径直回宫,定是要忍飢赶路。 孟脩祎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却不是不通庶务之人,她一见暮笙神色,便知她在为此时不上不下的时辰为难。孟脩祎仰头看了看天色,下定论道:“先入内城,到城中再寻地用膳。” 暮笙立即答应,二人重又上马,加紧往内城去。 过了大半时辰,二人终入内城。此时是坊市分离的格局,坊为居住之所,市便是集市了,商贾买卖之地。 暮笙与孟脩祎要去的便是集市。 随意寻了一处看来整洁的茶肆。孟脩祎就走进去了。 暮笙知道她对膳食向来要求不高,只要干净能入口就好。最初发现的时候,她还惊嘆了一番,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这般好养活,后面也就习以为常了。 故而,见她进了这处看来毫不起眼的酒肆,暮笙也没惊讶,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要了一处雅间,孟脩祎理了理衣摆,便沉稳地跪坐在那方软软的坐榻上,与堂倌说了几个膳食,便看了眼暮笙,徵求她的意见,暮笙忙又添了几个。 孟脩祎低头看着茶盅,锋利的眉峰收敛,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待堂倌退下,暮笙望向对面的皇帝,孟脩祎正端着茶盅抬起头来,面上无一丝异色。暮笙忽然想到她适才添的那几道,颇合陛下的口味,不由便心虚起来,这是下意识的行为,点菜时会顾到对方的口味。 不论过去她是不是心甘情愿跟她,多年的相处,该知道的,她都知道,面对堂倌时,无需细想便能脱口说出她喜欢的菜餚。但这份了解现在看来却甚为不妥。 若是她主动解释,便会显得十分心虚且别有用心,不过要是陛下发问,她倒是可以十分顺其自然地解释,毕竟她是医正,常往司膳司送药膳的方子,顺便问过陛下的口味,也不是说不通。 暮笙就很期待地看着孟脩祎,希望她发问。 孟脩祎极为自在的端起乌木茶盅到唇畔,优雅的饮了一口,见暮笙正看着她,便放下茶盅,那抚过杯肚的修长手指转而挑起暮笙的下颔。 暮笙猝不及防地被挑起,被迫落入陛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暮笙睁大眼睛,不知该挣脱,还是任陛下作弄,一时间竟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孟脩祎凝视她如皎皎月华的黑眸,似乎想看入她的心中去,暮笙让她直白而凝邃的目光看得甚为羞涩不安,忍不住便垂下眼睑想要退缩躲避。孟脩祎勾了勾唇角,道:“怎么不看朕了?方才不是还大胆得很?” 她说着话,微带薄茧的指腹迅速地拂过暮笙的嘴唇,暮笙抽了口冷气,唇上麻麻的痒痒的,全身都禁不住颤慄起来,紧随而来的是心头浮起的茫然无措。 待暮笙回神,孟脩祎早已退开,姿态闲闲地撑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这幅抽身事外的样子,真是很容易激起人的恼意。暮笙顾不上唇上的异样感,没好气道:“陛下,您能有点身为帝王的样子么?” 孟脩祎“唔”了一声,侧了侧身,一脸好奇道:“帝王该是什么样子?” 暮笙:“……”陛下,不要调皮。 正无言以对,堂倌端了饭食来。暮笙忙起身布置碗碟,令堂倌退下后,她笑道:“早肚饿了,这家店虽小,菜餚做得有模有样,让人食指大动。” 想要转开话题的意图那么明显,孟脩祎一笑,举箸用膳,没再追逼。 一顿晚膳用的寂然无声,暮笙与孟脩祎都没有在进膳之时言语的习惯,倒也和谐默契。待到七分饱,二人都搁下竹箸。 她们食量都不大,食案上的菜餚留了七七八八。暮笙唤了堂倌进来,取了银钱来结帐,孟脩祎没有要与她争的意思。 酒足饭饱,接下去便该分开了。 孟脩祎明日还要上朝,暮笙也要应卯,二人在一条岔口分开。 隔日,暮笙醒的有些早,她洗漱过后,便往内宫去。 行至半道,遇上了从宫中出来的裴谌。裴谌是徒步行走的,暮笙自下马与他招唿。 裴谌见她也是一笑:“起得好早。” 此时天还未亮全,天际还有点点繁星。裴谌一身玄衣,腰间佩剑,在夜色中,使他本就高大的身材更为英武。暮笙偏头打量了一番,笑道:“公子行止碌碌,将往何处?” 这个时辰可不是御林换防的点,他从宫里出来,却是徒步而行,可见不是急事请假,暮笙便问了一句。 裴谌也回答她了:“昨夜陛下忽然召见,问了我一些事,等告退时已是宵禁,便在班房过了一宿。”并不是什么秘事,说来也无妨。 裴谌是天子近臣,时常被召见,众人都知他很被皇帝看重。不过这般入夜召见,却不多见。暮笙不解地眨了下眼,昨夜她与陛下分开时就已不早,有什么事需要急召? 这两个,都是她在意的人。暮笙自然多加留心,观裴谌容止,轻松的很,可见陛下召他说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急事,既不是要紧的急事,又为何漏液召见?难道是陛下昨日从裴昭墓前归来,心绪浮动,故而要见见与裴昭甚为亲近的哥哥? 街上往来的人渐渐多了,不少都是往皇城去或上朝或应卯的官员。哥哥身在御林,兴许陛下有什么差使要他去办吧。暮笙不再多想,与他告别道:“时候不早,公子且行。” “慢走。”裴谌温和地笑了笑,施了一礼,便大步往前走去。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导的很具风范,总是礼仪周到,暮笙却能看到他风度翩翩的外表下,真实促狭的性情。 接下去数日,暮笙便在政事堂中,皇帝并未再召见她。 那件事已定下,暮笙知道皇帝定会再与心腹商议,她并没有什么不平。只靠她这刚入仕不久的小参政策划一个如此全面而浩大的改革,难保不出现漏洞,况且,也需人去推动实施。 自延平三年底,朝野形势便趋于平静。因新帝即位而起的官员清洗调动皆已完成。 三年无改父道不止是孝,更是因新帝登基,威严不够,下臣也不知新君的行事风格,这时颁布政令许会引起动盪。三年时间,其实是新君收拢权力与大臣磨合的一个过程。 暮笙比对延平四年的官员名单职位,与她记忆当中景宸末年的格局大有变化。原本太女詹事府的东宫臣都入朝占了不少好位。 暮笙到现在也不知陛下登基前暗戳戳地积聚了多少势力。不过,看这三年过得如此平稳,去年底,她还借政事堂之事在朝堂上将宰首大人一系扫了一遍,就知道必然是不会弱的。而陛下敢在三年之期刚到便向宰首发难,可见底气颇足。 她初入政事堂,陛下便令她将计划完善,乃至亲自过问,与她分析,可见她是觉得时机已到,已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了。 想想就快要与父亲大人对上了,暮笙还有一点小激动。真希望能在父亲大人墓前洒一杯清酒的日子早点到来。 政事堂无实权,它的存在是为针对六部之事给皇帝提建议,六部之事皆过政事堂,参政之职清贵非常。 蒙学士得皇帝授意,待暮笙与其他参政相同,将任务分派给她。各式公文、案卷扑面而来,暮笙便迅速忙碌起来,等她回过神,发现已有一月不见陛下了。 建章宫无一丝风声,不止未曾见陛下,连她的消息都甚少入耳。 看来,朝堂当真风平浪静。 天气好似一夜之间突然炎热,当暮笙停下大步向前的步伐,在太医署外面停下,路旁的树木青翠茂密,高高的琉璃瓦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夏日特有的刺目光晕,连墙垣似乎都透着热气,她才感嘆一声,又是一年盛夏了。 那与陛下独处的半日,时隔一月想起,竟像是一场美好却不真实的梦境一般。 暮笙心情复杂,她嘆息一声,举步朝着太医署走去。 诸太医见她来,皆熟稔地拱手问好,暮笙与他们寒暄几句,便朝里去,与其他三位医正交换陛下脉案,讨论陛下状况。这月是赵医正与沈医正请脉,二位医正便细细说了一遍,也无非是一切都好,陛下身体康健是我大晋之福。 暮笙低头翻着脉案,将几月来的对比来看,忽听耳边沈医正无意说了一句:“陛下脉数增多,左关脉麻涩,此为烦躁不宁之状,陛下平日膳食,多用温性食材,可令司膳司多进些瓜果。”
第21页 诸人皆应是。暮笙却将注意停留在陛下近日烦躁不宁上。朝堂分明平静,宫中也无大事,陛下为何不宁? 她觉得自己如窥伺他人起居的怪人,从他人只言片语中推断猜测那人做了什么,心情如何,是喜是悲,企图从中聊解相思。 但她的心,却没有急躁,逐渐地在这样的日子中沉寂,不慌不忙唯有想念地开始一段长时间的等待。 不过,崔云姬似乎耐不住了。 远远地看着一个喜欢的人是需要勇气与耐心的。崔云姬在公事上甚为精明,但一想到孟脩祎,她就既缺勇气也少耐心。 暮笙便有一次看到崔云姬站在露台上,目光久久的凝望含风殿的方向。 暮笙一点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没有,崔云姬不安,她却是无比安宁的。因为曾得陛下青睐,因为见过陛下对裴昭深情难忘,所以能够沉下心来等待。 崔云姬与暮笙偶有相交,二人是同僚,日日相见,一言不搭也是不可能的。崔云姬很好奇暮笙与皇帝的渊源,这个年纪,先为医正再兼参政,无显赫家世,亦未经科举,她进政事堂也是皇帝亲自发话的。这样的来歷,真是让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陛下凭什么对她如此青眼有加?纵使薄暮笙能力有目共睹,她原先不过一医正,如何在陛下面前展现才华?想来想去,都找不到正常说法来解释。 大晋民风开放,女子间的风流韵事也偶有流传,最着名的便是承平年间,承平帝与宰相谢恆似有若无的旖旎情、事。故而,孟脩祎若有这方面的喜好,宠幸一两个女子,只要不太过明目张胆,扰乱社稷,估计多数大臣都会装作不知,就跟前朝有不少帝王喜好男风一样,君王高兴,不要贻误政事便好。 一年前,暮笙在太医署中为人诬陷,打得半死差点被关进大牢之际被路过的皇帝救下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这么一看,就像谱写了一曲英雄救美的佳话,事后英雄发现救下的女子的才华如珠玉般光芒四射,掩埋在区区太医署中未免太过可惜,便将她从那里挖出来,替她找了个最适合的位置,让她尽情绽放光芒。 简直跟传奇话本中描绘的美好情、事一般让人羡慕。 崔云姬胡乱猜测着,她出身大家,见多识广,知道有些看似极为离奇的事,偏偏最可能是真相,她略有些不安,待眼见暮笙月余未去含风殿,皇帝也没再使人召见,这猜想便又渐渐打破了。 不管 【 她是怎么猜怎么想,暮笙都是不在意的。她埋头在案卷间,拼命的观测朝中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的风云变幻。在暴风雨来前,她希望能武装好自己,能有幸参与到其中,而非被阻隔在外。吏部掌天下官员任免、考课,可见天下官员格局,她通过每日数不尽的案卷、文书便可见官员升降,只是要从这些记录当中整理出一个完整的脉络,是件极为费神的事,故而,她也没空去管崔云姬是如何猜量她的。 这般到六月,暮笙终于又见到了孟脩祎。 六月的燕京,天况甚是闷热,皇帝似终于受不了这天气,下诏阖宫迁往甘泉离宫避暑。 甘泉宫距京师百里,格局与建章宫同,宫周二十余里,百官皆有邸舍。前面的那位薄暮笙因官位过低,往年都不曾随驾,在甘泉宫附近就没有别院,暮笙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家资,要置一处别院也够了,只是甘泉宫因是皇家避暑之所,四周寸土寸金,想要买一处好地段的别院,一时之间定是不能,便想先在偏远些的地方将就一时,待日后再看。 然而,她才吩咐繁叔去物色,便被皇帝找去了。 这回,孟脩祎并未使人明目张胆地去传她的口谕召见,她命宫人等在她出宫必经之路上,将她半道截去,去的也不是含风殿,而是太液池旁的凉风台。 傍晚的太液池美不胜收。湖边平沙上栖息着各色珍稀鸟儿,鹈胡、鹧鸪……,它们拍拍翅膀,动辄振翅,成群高飞。天际一缕一缕的轻云,被夕阳映染,如被火烧过一般,红彤彤的布满天际。天是红彤彤的,地上碧蓝的太液池倒映着,那湖水推动漾出的粼粼波光则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连高站在凉风台上的人儿,都仿佛倒映在这金色的光芒中 暮笙在宫人的引领下,一步一步踏上高峭的台阶,便看到孟脩祎站在栏边,目光悠远高阔,仿佛望着天边,又仿佛兀自出神。 听见声响,孟脩祎转过身来,看到她,微微一笑,道:“想起一事,便让你来同你说一声。” 暮笙上前拜见,而后方问:“陛下有何吩咐?” 孟脩祎看着她,她容颜和悦,眉宇舒展,眼中有着格外轻柔的笑意,她的背后,是水天相接的灿灿金光,这金光,将她素来高不可攀的身形的平易近人。 湖面送来清风,拂动她乌黑的髮丝,孟脩祎打量着暮笙的面容,随意地说道:“是这样,朕下了诏,才想起你在离宫周别大约是没有别院的,恰好,朕手上有一处空置的院落,正好给你。” 暮笙一愣,这是,要给她送宅子?唯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显爵才能在入职之时得到朝廷安排的一处府邸,她的官位还远远不及。 无功不受禄,暮笙忙要推拒:“臣……” “你安心住着就是,那是朕的一处宅邸。”孟脩祎料到她要说什么,当即截口道。 是她的宅邸,言下之意便是,那别院是陛下私人所有,是她赠给她的,与朝廷没关系。暮笙更加不解了:“为什么啊?”她自觉还没本事能让皇帝私下赐宅。 孟脩祎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正缺着?朕又恰好有,空着也是空着,就给你了。” 暮笙更是不明白:“这算什么理由?缺宅子的人多了,也不见陛下如此热心。” 孟脩祎无语地看她,片刻又摇了摇头,眉宇间流露出一种瞭然,一种释怀,她看着暮笙,含着一抹危险的笑意:“问这么多,你不想要?你不要,朕也不勉强,去送给其他你口中的缺宅子的人,可好?” 暮笙很快就想到跟她一样刚为参政不久的崔云姬,她立即道:“陛下恩赐,臣怎敢辞。”崔家高门大族,哪有她小门小户来的拮据,要是一定要给,还是给她好了,暮笙很快就说服自己。 孟脩祎见她反应得快,不禁好笑,幸而宅子给出去了,她也不计较她翻脸比翻书快:“那处宅子与离宫甚近,到时你就随朕一同出宫,到时朕让人指点你去。” 一个多月没见,一见便是如此厚爱,暮笙委实有些承受不起,赠宅子已够让人吃惊,现在还要让她同行。暮笙不免万分疑惑。 她的疑惑不解并没有掩饰,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让孟脩祎知道,希望她能给个解释。她疑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今日所为的确是有些离奇了。孟脩祎神色坦然,声音平平地道:“此去离宫,必是风尘颠簸、一路骄阳。朕记得你去年才受了一场嵴杖,在榻上卧了许久才可下地,定然承受不住。过阵子,你做的那套计划便要实施了,到时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朕不想事到临头,你却病倒了。” 说得合情合理,暮笙仍是觉得好像哪里奇怪,她缓缓地眨了眨眼,问道:“那么,陛下赐臣宅子,是因兴许随时会召见,故而,让臣住得离甘泉宫近一些?”这套她信口拈来的说辞,三岁孩童都不会信。 孟脩祎嫌弃地看她一眼,便转开头,望向远方:“是朕担心到时有人狗急跳墙朝你下手,朕不想什么时候想见你,却发现你在朕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害了。” 她的声音有一些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而不真实,仔细听便会发现里面暗藏着深刻的悔恨。 暮笙的心顿时如被寒冷冬夜中纷扬的飞雪层层覆盖,沉重地透不过气来,陛下是想到裴昭了么?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被人害死,让她们阴阳相隔。 “那座宅子修得固若金汤,你可安心住在里面。”孟脩祎平静地叙述道。 话说到这份上,暮笙是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乃至,她心头涌动着一种冲动,迫使她几乎要脱口说出她就是裴昭。夕阳西下,到底还是照耀世间为人供奉的太阳,反射着金光的湖面盪起一圈圈水晕,刺得暮笙的眼睛生疼。 她生生地压下那股冲动,低下头,低低地应道:“臣谢过陛下。” 孟脩祎看了她一瞬,终是一笑:“也不是为你。你退下吧。” 暮笙心中正乱,她没多耽搁,立即道了声:“臣告退。”便后退两步转身而去。走到台阶旁,她停下步子,回头看去,孟脩祎正望着她,见她回头,便笑着抬袖,做了一个去吧的手势。暮笙抿了抿唇,復又施了一礼,才迈下台阶。 离开了凉风台,暮笙急匆匆地赶回家。想到她竟有冲动要告诉陛下真相,她不禁心有余悸。早就决定了,谁都不告诉,借尸还魂这般离奇之事,谁能相信?纵使信了,会不会将她当做山精鬼魅来惧怕躲避,当做异类精怪来追打消灭?她不敢赌。 陛下那里,她早就想好要以现在的身份接近。陛下,陛下应当也对她有所不同了,她再迟钝,也不会不知道,皇帝对寻常臣子是不会那般面面俱到的关心的。只要再努力,再向陛下慢慢地挪近,等到她跟前,再奉上一颗真心…… 暮笙心中忐忑,深深的唿吸,好不容易才平息下自己波涛汹涌的心境。待到得家中,她派人将往离宫物色别院的繁叔找回来,吩咐了僕役家婢收拾物事。 皇帝去离宫,少说也得住上两个月,想到陛下所说的要在离宫启动那套计划了,那住的时候便要延长,估计至少得三月,行装就得备得足一些,省得到时还要回京来取。 这是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除了必须的衣物用具,还有她要看的书籍典故、惯用薰香杯盏,还有奴僕婢女的一应物事,都不能少。家里就她一个主子,她自不能不管起来,薄府中便有些乱糟糟的,幸而,乱了半夜,她便理出了张单子来,递给管事,让他照上面的收拾,有要添的便添进去,也幸而她家人口不多,下面一个庖丁,五个杂役,门子一个,园丁一个,再有几个婢女,也就齐了,相对前世安国公府中动辄数百的奴僕,薄府真称得上家口简单。 到暮笙第二日下衙回来,该收拾的便都收拾好了,她指派了一个老僕看家,其余人,便都随她到离宫去。家僕看来都颇兴奋,对这趟远行都抱了期待,暮笙笑了笑,自去配了清凉解暑的药丸与他们,以免途上染了暑气。 想了想,她又去多配了些药丸,装进青花纹的瓷瓶中,妥善地放到行装里。 待到离京那日,御驾启程之前,暮笙便在众人或好奇或羡慕或深思的目光中行止坦然地上了皇帝的銮舆。 她走入其中,孟脩祎已经在里面坐着里。
第22页 銮舆大得很,可在里面自由地活动,坐榻迎枕,几案壶盏,应有尽有,焚着珍贵香料的博山炉,放了冰块供以消暑的鱼藻纹大瓮。 见她进来,孟脩祎只抬了抬眼,便低下头去继续看拿在手中的那道本章。 暮笙也不打扰她,自寻了个坐榻坐下,取出用以消磨时光的书本来看。她拿的是繁叔给她寻来的话本,据闻此书广在坊巷间流传,里面描绘了人人都喜读的悽美故事,过程自然是少不了各种高、潮迭起,起承转合。倒是个打发时光的好物事。 暮笙翻开封页,一面一面的看起来,看了几页,她不禁在心中婉婉地嘆息了一声,真是怕什么就会碰上什么。这书不仅说的悽美爱情,还是一名赶考的书生与吸收日月精华生长的柳树精的悽美爱情。也不知结局是喜是悲,不过这种脉络的故事,多数是以悲剧结尾。 若一人一妖始终相爱,那必会被世人分隔。可怜一点,柳树精说不定还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好一点,也是分离两地再不相见。若是两人不相爱,按照痴情总是被辜负的定律,书生多半要在高中状元后变心,被一个宰相家的千金看上,书生“迫于无奈”与她喜结连理,倒霉一点,书生兴许担心曾与柳树精有过的那一段耽误他的仕途,想方设法的请得道高人将其打得魂飞魄散,稍微好一点,也就是柳树精黯然离去,从此再也不会爱了,书生则妻贤子孝,加官进爵。 真是怎么想都让人沮丧得不得了。 暮笙没怎么看这种话本,但她曾陪母亲看过不少话本改编的戏曲。那时不过感嘆可惜一句,现在轮到自己有了离奇诡异的经歷后,便是满满的不甘了,妖也有情,也是值得被怜惜珍视,她们不过是喜欢了一个凡人,又不会去害人,凭什么就要落一个或魂飞魄散或永世孤寂的结局。 她白嫩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本书,想着想着,就想的更深入了。说来说去,是没遇到一个良人,看过的戏曲中,书生不是薄情便是软弱,不是冷酷便是无能,他们弱不禁风的小肩膀不足以承载那种另类的爱情。 真是的,那些美艷妩媚的妖精们的运气也委实糟糕了点,眼神也不好,识人不明。 其实,说到底,是世人的目光。编撰这些话本的人下意识地便以为,人与妖是无法结合的。哪怕观赏这台戏的人再是可惜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他们的内心都是倾向于人与妖分离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深入人心的观念。 暮笙越想越远,冷不丁便听得耳旁有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你看的什么?” ☆、第二十六章 原本,她们是各安一隅,相安无事。 不过,当孟脩祎看完一本奏疏,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对面那人竟对着一本看来就不怎么精彩的话本发起呆。那张玉雪白净的小脸满是严肃,嫣红的小嘴抿得紧紧的,就似在与谁较真,纤细莹白的小手牢牢地抓着书,整个人都沉在一种极为入神的思索之中。 孟脩祎不禁就很奇怪,她手中的话本,她没看过。她自小就忙得很,起先是忙着生存,后面是忙着反击,再后就是争权夺势,是断断抽不出闲暇来看这种用来寄託少女旖旎闺思亦或用作解闷儿的话本的。不过,她倒是听人讲过。阿琳眼睛好的时候就喜欢看。那时候,阿舒与阿琳相依为命,而她孤军奋战,都是为那些狼子野心的庶兄庶弟所折辱,自然很能感同身受,说到一处去。她与阿舒一起谋划着名如何一劳永逸,阿琳便喜欢缠着她们,偶尔同她说说那些话本上的离奇轶事。 都是相当无聊且不切实际的情、情、爱爱。 孟脩祎一点也不感兴趣,不过似乎眼前这位姑娘很入迷。 真是想不出她这样的性子竟然会喜欢。连阿琳,稍稍长大一点也不爱碰了。 难道是她手中的这本尤其引人入胜?孟脩祎出于好奇,便扬声问了一句:“你看的什么?” 暮笙正入神地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丁听人发问,禁不住一颤,她抬起头来,水涟涟的双眸睁得大大的,小脸苍白,仿佛受到了惊吓。 孟脩祎稍一扬眉,不再发问,而是自己伸出修长的手臂从她手中直接将那本书取了过来。 “哎。”暮笙一声惊唿,都来不及阻止,那线状的书本便落到了孟脩祎手中。 孟脩祎悠然自若地翻看起来,不过须臾,她就翻到了最后,接着,暮笙便看到她将书丢回给自己,然后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嘆息:“不想爱卿喜好如此特别。”轻轻的语气之下覆盖着满满的嘲笑。 她哪里知道,让她沉思的不是这老生常谈、千篇一律的故事,而是她从中看到的自己。暮笙不服气道:“陛下不是臣,怎知臣之所思所想,臣看的是这书,感悟却不止于书。” 孟脩祎不由好笑:“莫非还真让你体悟出大智慧来了?” 她说这话时,疏懒地靠着靠垫,眉眼弯弯的,含着淡淡的却让人格外沉迷的笑,难得的平易近人。陛下其实并不好亲近,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周身上下便散着如山岳一般沉沉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而此时,她似乎心情不错,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暮笙心头微动,不禁就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鼓了鼓勇气,暮笙小心翼翼的措辞:“陛下,您刚刚看了话本,所以,您以为人与鬼魅能在一起么?” 估计从没有人拿这样奇特的话来问她。孟脩祎的神色便有一瞬间的惊诧凝滞,很快她又是泰然自若,随口便道:“哪有什么事是应不应该的。这事儿朕不曾亲歷,不做评论。” 答得滴水不漏。话都开篇了,就此打住,似乎有些可惜。暮笙很快又道:“若是您能亲歷呢?”这话太过大胆了,暮笙顿了顿,犹豫着换了个说法,“山精鬼怪魂魄,您觉得存在么?亦或是,您希望存在么?”话音一落,暮笙就恨不得将刚出口的话都吞回去,谁会希望那些在深夜中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存在! 果然,孟脩祎张口便道:“自然是……”暮笙便有一种果然故此的沮丧感,然而,不及说出答案,孟脩祎却忽然顿住了,原本洋溢着松快轻笑的神色倏然间恍惚起来,她合上微启的双唇,似乎在瞬间陷入沉思之中。 暮笙觉得不知怎么,自己的身体都僵硬起来,她勉强开口,语气都是死板僵直:“陛下……” 随着她这声轻唤,孟脩祎回过神来,她缓缓转向暮笙,那幽深的目光如暗夜一般凝邃深沉,暮笙顿时产生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在这双锐利敏感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孟脩祎笑了一下,迟疑着,万分慎重地道:“朕……、朕并不在意……”本是一个无稽之谈,她却答得格外郑重。 暮笙顿时屏住唿吸。 话一开口,要接下去就容易得多了,孟脩祎言辞顺畅:“朕并不在意那些是不是当真存在。想来,若他们真在这世上,也是天理循环之果,总有他们的道理,若没有,便是人臆想出来的,是为,寄託一个美好的念想吧。” 暮笙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一愣,怔怔的问:“美好的念想?” 孟脩祎已恢復如常,她随意地点了下头,一脸讥嘲地道:“是啊,你看你拿的那话本儿,里面的柳树精美貌妖娆,品性高洁,还难得的善良温柔,可不就是美好的念想?朕估摸着写这话本儿的人,定是个情场失意的潦倒书生,只能寄託虚幻,藉以自、慰。” 又在嘲笑她品味低下了,暮笙嘴硬:“总有人爱看的,陛下您不喜欢,不代表旁人也不喜欢。” 孟脩祎深以为然,目含深意的望着她。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暮笙恼羞成怒:“臣是为那些喜欢这书的人辩解。” “嗯,朕知道。”孟脩祎很配合的点头,“你不就是么?” 暮笙:“……”再也没办法好好玩耍了! 佳人生气了,板着小脸坐得远远的,整个人都散发出冷冰冰的气质来,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生人与皇帝陛下勿近”。 可惜,此去离宫,路途遥远,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就太无聊了。孟脩祎重新拿起奏本,口道:“渴。” 暮笙装作听不到。 孟脩祎重复:“朕渴,朕要喝水。” 毕竟是皇帝,不能违拗她的旨意。暮笙不情不愿地起身,到一旁的茶几边,将壶中的凉茶倾出一盏,銮舆平稳得很,无丝毫颠簸,车上的茶几壶盏都稳稳地安放,如在平地。暮笙捧起茶盏,双手奉到皇帝跟前。 美人薄愠的样子也甚是赏心悦目。孟脩祎心情愉快地欣赏了一会儿暮笙被压迫的样子,满意地接过杯盏,少少饮了一口,道:“这是朕让御茶坊照卿家给的方子煮的,卿也试试,看他们配方可对。” 她这么一说,暮笙觉得自己的确是渴了,便给自己倒了一盏,喝一口,清凉解暑,回甘无穷。在炎炎夏日,这样一杯茶饮尽,带来一身舒凉。暮笙的嘴畔便有了一弯浅浅的笑弧。 孟脩祎暗暗摇了摇头,一杯凉茶就能让她这样放开心怀,真是个纯粹又好哄的姑娘。孟脩祎笑笑,感觉她是不生气了,便又低头看起奏本来。 暮笙本来也没生气,只是口舌上落了下风的不服气,这会儿也平静下来了,能思量孟脩祎的那番话中的深意了。 能肯定的是陛下对那些颇具奇幻色彩的鬼怪之说是不反感的,虽说她口气之中多有讥讽,但也看得出,她认为但凡存在便有它存在的理由,她并没有流露出那种斥鬼神为荒唐之说的厌憎。暮笙顿时心绪辽阔,舒畅不已,她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正低着头,神色认真地批阅奏本。 她穿着月白的燕服,因今日出行,甚为郑重,衣上暗绣团龙斓纹,哪怕再惬意不过的斜靠在靠垫上,都无法遮掩她通身的高华气派。 暮笙勐然间想到,陛下从未与她提过在她当上太女之前是什么样的,那回被刺客追杀,重伤倒地差点性命不保又是怎么回事。哪怕还是裴昭的时候,陛下都从未跟她提过那段在禁宫一隅无人问津的漫长岁月。她所知的只是从众人皆知的那些事情中推测出的一个五殿下的睿智隐忍的形象。 原来哪怕做过最亲密的事,她们还是不那么了解对方的。 幸好,还有机会。 暮笙这一想就有些深入了。她素来乐观,想到能重活一世,让她看到陛下压抑隐忍的思念,让她慢慢放下了心防,让她逐渐沦陷,便是上苍最好的恩赐,其他的困难,总是能设法破解的。故而,虽然孟脩祎并没有说出她是否能接受人与鬼魅相爱,暮笙也不曾失望。 圣驾在临近夜幕。 甘泉宫建在一座连绵不尽的群山之间,宫宇似乎完全融入这片山脉,绵绵不绝。山明水秀之中,本是瑰丽宏伟、格局严谨的宫殿,仿佛也如江畔垂钓的渔翁一般,野趣横生。
第23页 圣驾一到,阒寂的山岭顿时喧嚣起来,哪怕人群之中无人言语,但那种热烈的人气就足以使甘泉宫从冷寂之中惊醒。 銮舆到宫门前,暮笙跟在孟脩祎的身后下车。 执举宝顶、旗幡的天子卤簿已井然林立,跟在皇帝身后,朝宫门走去。暮笙迟疑了片刻,见不远处便是政事堂诸位被晒得满脸通红的同僚,便打算待他们过来,她就尽可能不引人注目的加入进去。 刚一想定,已走出几步的孟脩祎忽然停下步子,回头来看她。一时间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众臣侍卫宫人的目光都随着皇帝落在了暮笙身上,场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皇帝那淡淡的眼神分明在说还不快跟上。暮笙顾不上他人灼热的眼光,忙丢弃原本的打算,快步上前,跟到皇帝陛下的身后。 孟脩祎见她跟上,顿时像被顺了毛,神态惬意的朝前走去。 ☆、第二十七章 甘泉宫格局与燕京城中那座华丽森严的宫宇相似。内中是皇帝所居内廷,外为三省六部办公的皇城。 南羲炽暑,夕阳傍照。走入皇城门,皇帝口谕,令诸臣散去。 暮笙跟在皇帝的身后,随她一路朝里,直到甘泉宫最正中的未央宫。 未央宫是皇帝的居所,与建章宫相似,玉阶数十,高十余丈,站在底下,只觉满心敬畏,人与万物皆渺小。未央宫正中的未央殿是皇帝处理政事之处,其东面是含元殿,皇帝上朝之所,未央殿之南有殿名清凉,是皇帝下榻之所。 清凉殿就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行了一日路,此时二人皆颇觉疲惫。孟脩祎靠在榻上,指了近旁的坐垫,道:“坐。” 暮笙行了一礼,便坐了下来。 宫人们皆被屏退。 孟脩祎右手搁在膝盖上,随意的点着,暮笙直觉她是有话要说,便静静地坐等着。良久,孟脩祎缓缓道:“适才宫门外,你可见到安国公了?” 暮笙温和的神色一凛:“臣见到了。” 銮舆停驻,君王下车之时,百官皆候在车外,身为宰首的安国公自然也不意外。比起三年前,父亲大人更是儒雅风流,他站在百官之首,身形笔挺,雅望非常,一身紫色官袍,进贤冠,金玉带,容色威威。 若非深知他深掩其下的真面目,她恐怕仍旧是满心孺慕,以他为荣。 暮笙恬静安宁的气息瞬间为一种阴沉锐利所替代,然而,很快她又清醒过来,薄暮笙与裴伯安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暮笙缓缓的调节自己的唿吸,调整自己僵硬的神情,让自己像一个急于为主上分忧的臣子。 这诸多念头急转,不过区区几个唿吸之间。 孟脩祎轻点着膝盖的手指已停下,说道:“感觉如何?” 人面兽心!暮笙心中怒道,面上仍维持着镇定,思考片刻,方道:“精明睿智,老谋深算。” 孟脩祎摇了摇头,嘆息一声,无奈地看着暮笙道:“卿之洞察力真是惊人,朕竟没看出来。” 又在嘲笑她。这回是在嘲笑她尽说些显而易见的事。只是适才场面混乱,众臣皆在,且因陛下那回头一眼,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暮笙的确只来得及匆忙看一眼身居百官之首的那个男子,而来不及仔细观察。 她老实地低头,道:“望陛下赐教。” “想让朕赐教,你得先让朕高兴了。”孟脩祎歪了歪身,闭上眼,靠在软软的靠垫上,口气惬意地说道。 真是一丝都不肯放过调戏她的机会!暮笙默默吐槽,然而念头一过,她便立即惊住,陛下为何待她这般随和亲切了? 回想今日一路,虽说她总在嘲笑她,说的话也一点不温柔,但是那种亲近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陛下为何突然就…… 暮笙呆呆的,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孟脩祎等了一会儿,既没等到那人示弱,想方设法地讨好,也没等到那人不甘示弱,尖牙利嘴地反讽。她睁开眼,就看到那人一脸纠结地看着她。 真是大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直视皇帝,普天之下大约也就她一人了。 想是这样想,孟脩祎却丝毫不以为忤,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她问了,暮笙仍旧很纠结,不止要怎么说。她支吾着,望着孟脩祎还算耐心地神色,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孟脩祎的心思,旁人若是一味的猜想,定是猜不出来的,与其猜了半天还猜不准,不如就直言了,想必她也不会降罪的。 暮笙略显艰难地道:“陛下待臣,似乎格外不同。”从要她同行到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携入宫中,处处都说明了她对她与旁个不同,乃至,根本不像是一个君王对待她的臣下应有的态度。 “哦,是么?”孟脩祎仍是带着笑意,只是暮笙却觉得她的笑容之中似乎参杂了什么不能言说的意味。 殿中央的错金博山炉中裊裊的升腾着白烟,安神的薰香在殿中四溢。一整日赶路,暮笙其实觉得很累,此时更是觉得心神无力,她有一种预感,若是陛下肯告诉她缘由,那必是她十分在意的。她便眼巴巴地看着孟脩祎,希望她能赐她恩典,将她为何对她如此另眼相待的缘由告诉她。 她素净清雅的面容上饱含期盼的双眸太过清澈干净,干净到孟脩祎忍不住像上回那样,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她忍住了,哪怕心头像爬满了蚂蚁一般,密密麻麻苏苏痒痒地发疼,她也忍住了。 孟脩祎的目光柔和起来,哪怕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她也无法再控制住自己,无法再等下去。略一思忖,终于说出暮笙翘首以盼想要听到的答案。 “朕觉得你很特别,忍不住就想待你好,不忍你去骄阳下曝晒,想要与你多待一会儿,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相对坐着,说说话。只要你在,朕就会觉得心神宁静。” 随着她轻缓温柔的话语一词一句的说来,暮笙的脸颊霎时间通红,澄澈明净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孟脩祎,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孟脩祎看着她,暮笙心跳扑通扑通的,好紧张,好欢喜,又好迷茫,脸上热腾腾,她不知该如何言语才能对得起陛下这番饱含深情的话语。 她抿唇羞涩,答不出半个字。孟脩祎幽深的眼中渐渐黯淡,她轻轻地道:“薄卿可是在为难?果然是朕强求了。” 语气之中难掩的苦涩怅然。 暮笙心头一颤,她顾不上心中剎那间涌起的诸如太过突然之类的不妥,忙握住孟脩祎的手,她明显地感觉到,当她的手触上陛下的那刻,她们两个,都禁不住颤慄,那种情动的颤抖。孟脩祎很快就回握住了她,她一扫先前的低落,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你想好了?” 暮笙低着头,看着她们交叉相握的双手,轻轻地,却不失坚定地点头:“真巧,臣的心与陛下是一样的。”本以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本以为她与陛下相隔万里,谁料幸福就在眼前。哪怕隐隐的感觉到哪里不妥,暮笙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 她坚定有力的如同告白的言语一出,孟脩祎却陷入一阵沉默之中。适才热烈暧昧而暖心的气氛迅速地冷落下去,直到暮笙感觉到不安,惶恐,猜想是不是陛下的恶趣味,是她又在逗她? 孟脩祎突然手上用劲,随着暮笙一声惊唿,她整个人都跌落在孟脩祎的怀里。 太粗鲁了!暮笙惊魂未定,正要控诉她这鲁莽的行为,便听到陛下紧紧抱着她,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的,我们是两情相悦。” 暮笙心上的某处霎时间柔软,她顺从地抬手,环住孟脩祎的腰身。 原本是说着正事,不知怎么事情就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暮笙竟发觉自己得偿所愿,与皇帝将名分定下了。 只是这次又是陛下先开的口,她原本打算等到有把握的时候,由她来勇敢地将想要在一起的心表白给陛下。暮笙有些懊恼,但这小懊恼是远远及不上那铺天盖地的快乐的。 名分已定,暮笙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话语权了,便道:“陛下还没说安国公今日有何不同。” 两个人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各自安坐了。 孟脩祎噙着笑,看着这极力想做出镇定自然的神态的姑娘,道:“朕怎么说的?哦,朕说了,赐教可以,你得先让朕高兴。” 都这样了她还不依不饶,一点也不肯让着她!暮笙不满地抓住孟脩祎的袖 【 角:“都这样了,还没让您高兴么?” 孟脩祎舒心地展颜:“是矣是矣,卿说得对极了,”她的目光炽热得如同这六月的烈日,声音却反常地轻柔,“再没有比这个更让朕高兴的事了。能遇见你,真是,朕有生以来,最大的幸事。” 心好像又被轻轻地撩拨了一下,暮笙粉面飞霞,目光盈盈地与她相望。 ☆、第二十八章 接下去若是还一直揪着那煞风景的安国公未免太扫兴了。反正孟脩祎看来也不是很急的样子,暮笙便也不催促了。 忽然转变了关系,自然少不了一些带着暧昧与羞涩的尴尬,但与暮笙而言,她们也不是第一回如此亲近,很快便调整了心态,好好的坐着。 折腾了许久,夜幕已然降临。 未央宫已点燃宫灯,自窗上半透的窓纸望去,外面那盏盏灯火如夜空之中繁密的星河。可见若站在未央宫高处的露台之上,俯瞰整座甘泉宫,那连绵阔长的地势山形中,如星如雨般的灯火是如何璀璨蜿蜒。 暮笙收回目光,便见灯下那人正满含笑意地望着她。 暮笙小脸微醺,装出自若的样子来,道:“天色不早,陛下该摆膳了,臣也该告退了。”再迟就不好出宫了。 她说罢,刚欲起身,搁在膝上的手却被按住。那温敦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慢慢地收紧,将她的手握住。暮笙羽睫轻颤,顺着那白皙光洁的手背,往上,经过她月白华服下修长的手臂,到她的肩膀,再到她漂亮的脸庞,高挺的鼻樑,修长细腻的眉毛,那因微微翘起而显得有些魅惑的唇角,更让她面红耳赤的,是她那双如同倒映着漫天繁星的双眸,就像整条天河都落入了她的眼中,如此的耀眼迷人。 暮笙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液,整个人看上去像失了魂一般,呆呆的。 孟脩祎看着她这想被美色迷惑一般的小模样,心内暗自摇头,早知如此,她早早就色、诱了,哪用得着这许多周折。她心内惋惜着,站起身来,握着暮笙的手扶她起来,说道:“天黑,山路难行,朕送你回去。” 暮笙好不容易从眼前的美色中走脱出来,听她这般说,自是不肯让她宫里宫外的折腾的,忙与她温声婉拒道:“您一整日都不曾好好进过食,便不要送臣了,宫外有臣家僕等候,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便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想了想,道:“你说的是,非但朕一整日未好好进食,你也一样,横竖已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如留下,用过晚膳再走。”
第24页 她说的理所当然,暮笙却不禁无奈,夏日昼长,此时天已黑,可见很不早了,再留了晚膳,干脆就在这清凉殿中过一夜得了…… 她不是不愿,再亲密的事她们都做过,又怎会矫情的推拒?只是她们毕竟刚刚才定下名分,在陛下眼中她是薄暮笙,她不想显得太急切,让陛下以为她是一个毫不矜持的女子。 暮笙的手还在孟脩祎的掌心中握着,她正想着如何委婉的拒绝,便闻得孟脩祎紧了紧手上的劲道,道:“只是一顿晚膳,不会耽搁很久,卿家是医者,也当知晓空腹赶路的难熬。”她说罢,不等暮笙答应,便转过身,扬声令人摆膳,自己做了决断。 事已至此,再推辞就显得太过刻意,暮笙笑着谢过她的好意。 晚膳是早准备好的,并不需等太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皇帝身边的大侍人麦荣恩便来请皇帝移驾。 君王用膳,自有一套章程。钟鼓、歌舞、美饮、珍馔,一切皆有礼制。 今日有暮笙在,孟脩祎也不愿让这些繁琐的规矩搅扰她们的兴致,便令人撤下丝竹歌舞,与暮笙相对而坐,轻声与她介绍几道最为出名的宫廷佳肴的由来与口感。 一顿晚膳用得温馨而安宁。 饱腹之后,孟脩祎便依她先前说的,送暮笙出宫。 一路出去,便当膳后消食了,倒也不错。 山中平地有限,未央宫胜在精巧华贵,自不如燕京城中的建章宫宏大宽阔,这一路走出去,暮笙在心中算了算时辰,并不会太久。 清凉山风吹拂,她鬓角的髮丝轻轻舞动,二人靠得极近,虽不曾执手,也可隐隐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这真是,像一场梦。 暮笙不禁失神,不久之前她还在政事堂中,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等待着她与陛下的进展,期盼着能有一日与她重修于好,短短数日,她就与她把臂同游了。 转折来得突然,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在想什么?”耳畔有人轻声问道。 暮笙正欲问,见前方提着宫灯恪尽职守引路的数名宦官,便将那疑惑咽了回去,改口道:“臣在想,今日真是有劳陛下了。”送她去宫门,再从宫门会寝殿,大约就到安置的时辰了。 孟脩祎笑睨了她一眼,偷偷的伸手在她手心中挠了一下,小小地惩罚她的心口不一。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暮笙红着脸,小媳妇似的跟在她身后,再不敢走神了。 虽然一路少有言语,宫门还是很快就到了,为免引起守门将士的恐慌,孟脩祎并未靠近,在离宫门一射之远的地方停下,与暮笙道:“就送你到这了,山路崎岖,你留心脚下,莫要赶得太急。” 暮笙施了一礼,道:“臣告退。” 孟脩祎一笑,示意她快走。 待暮笙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间,孟脩祎和煦的笑意便慢慢地收敛起来,面色阴沉地与左右道:“今日之事,若让朕听到外面传出一丝半点的风声,格杀勿论!” 她身姿颀长,言辞冷漠,眉宇间如山河日月般的沉沉威势,令人不敢有半点违逆。 左右宫人皆恭恭敬敬地低首,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一出甘泉宫,便见宫门外不远,繁叔提着灯笼等在那里。暮笙心内有些愧疚,繁叔也一把年纪了,还他亲自来接她,总归是太过劳累。 暮笙大步向前,繁叔一见她出来,便是双眼一亮,牵着马,招唿身后的轿夫上前。 “小姐。” 轿夫掀起轿帘来,暮笙微一颔首,稍稍提起衣摆,坐入轿中。 隔日,暮笙便与繁叔说起让他安享晚年的事:“正好让逢春接替你的差使。”逢春便是繁叔长子。 繁叔马上就急了,连声道:“那怎么行,老奴是要看着小姐凤冠霞帔,坐上花轿的。” 凤冠霞帔,坐上花轿,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场景啊,尤其是……到了此时。 暮笙微微一笑,也不勉强他,只记得往后减少他的差使,让他安闲一些就是。 这座皇帝私下里赐予她的别院与甘泉宫甚近。崎岖蜿蜒的山地,空地本就不多,既有游玩消暑的园池,又有远近不一的住所,一些高官显爵间的府邸便比在京师时近了许多。 暮笙一出门,才知这里四周住的都是一些宗亲,不远处,便是淮安君的居处。 果真如陛下所言,全然不必怕有人对她不测,安全得很。只是,相应的也增加了她邻里间相交的难度,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不卑不亢的如常接应就是。暮笙好歹做了十余年宰首大人的嫡女,狄家唯一的外孙女,要她因身份而产生卑微实在是有些困难。 暮笙坦坦然地上轿,带着两个家僕,便出门了。 她到政事堂之时,仍旧是早。 经昨日,有几位同僚看她的目光都格外炽热,几乎要比上崔云姬了。这些人少年时也多是远近闻名的俊才,在宦海之中沉浮十余年,皆放下才子的傲气,学会官场上那一套油滑的行事之法。 暮笙见了便有些感慨,若干年后不知她是否也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绝不会是这般世故圆滑的模样。 人有傲骨,是无论如何都折不断的。她就见过许多老大人,哪怕君王盛怒,都敢于直言极谏。 她想做的是这种有原则、心胸间有一方天地不可崩陷的人。 待过不久,崔云姬便来了。姿容出众,风情明媚,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绯色官袍让她穿得万分飘逸。 暮笙此时正翻出一份名单来,昨日陛下说了安国公,估摸着就是要说他神色状态有所异常,想到她特意将一众大臣带到这离京百里之遥的避暑胜地来施行计划,大约在这随驾的人员中很有讲究。随驾之人是吏部拟的,呈上御案之后,陛下又送到政事堂来,令六部学士修整了一份出来,故而,最终的名单,她这里也是有的。 这是一份很长的名单,三省六部加起来共有官员千人之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各部主官。 暮笙正一个个琢磨下来,寻思各人师门、派系,便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道目光有如实质,让她不得不暂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毫不意外的便看到崔云姬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见她抬头,崔云姬便沖她稍稍一颔首,暮笙亦回以一笑,而后心知肚明的二人便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又各自做事去了。 政事堂任务繁重,也容不得她们思绪神游,不一会儿便有数名宦官抱了大堆的卷宗与尚书省送来的奏本。 这些,都得在今日审批完成,而后送回未央殿经陛下过目,再下放到中书省,走流程发放至各部。 一天当中,大晋朝十道三百六十州的奏疏有多少?其中不乏涉及民生的大事,耽搁不得,若单由君王一本一本地看,恐怕累死了皇帝还要剩下一摞一摞的奏疏不及处理。故而,便有三省六部兼政事堂共同处理。 政事堂无实权,但他们对皇帝的意见影响最大。其中参政多曾为临民之官,知道民生疾苦,懂得与百姓而言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术业有专攻,各部参政皆是其中佼佼者,他们而今虽只五品,一旦到了前朝便是各部主官,外放出京,也是主政一方。 不知不觉就在忙碌中过了一天。 暮笙推开满书案的卷宗,站起身来,与相互寒暄的同僚们结伴一道出了政事堂。诸人行至皇城外。 诸人相互告别之后便各自散去。 同是女子的崔云姬便自然地走到暮笙身旁。 二人家僕都在宫门外等候。 崔云姬停下步子,转头望向暮笙,微笑道:“夏日闷热,小轿逼仄,薄大人若无要事在身,不如我们就走着回去?” 突然而来的热情,一般人都是消受不起的。暮笙弯了弯唇角,道:“恐要辜负崔大人好意,我恰有要事在身。” 崔云姬:“……”就跟卯足了劲要与人交战,敌手却干脆利落地遁了一般,打出去的拳头落在了一团棉花上,真是,憋屈的很。 虽然憋屈,崔云姬仍保持着风度,惋嘆一声,稍稍翘起嘴角,道:“真是不巧,本还想与大人共赏山间秀丽风景——那便只得改天了。” 她这样微含笑意的时候,唇角总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无比温柔。 暮笙望着她将忧心困惑迷惘祈盼掩饰的很好的柔和目光,不由在心内嘆息,亦温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崔云姬点点头,崔府管事已领着轿夫走到近处,她道了声告辞,便上轿离去。 暮笙回头看了眼巍峨的皇城城楼,打消了原本想好要去见孟脩祎的念头,也跟着上轿家去。 ☆、第二十九章 到第二日,皇帝那边忙着召人议事,早上是六部学士,下午则是中书诸臣,一刻不曾停歇,暮笙想了想,便没往那边去。 第三日仍是如此。 到第四日,暮笙在归家途中遇到了孟幼琳。 她记得这开朗的小姑娘。 走近她时,孟幼琳先开口道:“小薄?” 她无神的眼眸如琉璃一般剔透,微微偏着头,将耳朵偏向暮笙的方向。暮笙不由一愣,而后一笑,大约是听出她的脚步声,或是认出她身上的气息了。人一方面有缺陷,便会在另一些地方弥补回来。 暮笙上前施礼道:“孟小姐安好。” 小姑娘的笑容干净得如头上没有一丝流云的天空,面上微微露出疑惑来:“你怎会在此?来寻阿舒么?” 应当是平日来拜访淮安君的人不少,故而她下意识便觉得她是为淮安君而来。暮笙稍稍弯下身,与她离得近一些,语气温和:“我就住在这近处,你又为何在此?” 这里是一处路旁的小亭子,四周芳糙萋萋,彩蝶飞舞,此时夕阳西下,正可用来纳凉,暮笙看了看她身后的那群神色紧张的婢女,不禁莞尔,莫不是将她当做诱拐小孩的拍花子了吧? 孟幼琳意简言赅地道:“我在等阿舒。” 她似乎永远都维持这一个让人看来分外舒心的笑容。一个人若总是以一个样子示人,这多半就是她的面具了,而这人的心底往往是不安的。大约是薄暮笙残留的意识发挥了作用,暮笙忽然生出一丝怅然,伸手握起孟幼琳的手。 孟幼琳吃了一惊,直到发觉她的手指扣到自己的脉搏上,方定下心,笑眯眯地任她给自己号脉。 过了一会儿,暮笙松开手,孟幼琳身后的那拨婢女已越挪越近了,她不由一笑,那笑还没绽开,又敛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比她低了一个头的小姑娘,温声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小姑娘顺从地微微仰起头来。 暮笙一面一手捧住她的脸庞,一手轻柔地拨开她的眼皮,为免她紧张,一面又以言语来引开她的注意:“你我止见过一面,你便这般予以信任,倘若我是坏人,你该如何?” 小姑娘秀气的嘴角翘翘的,笑着道:“小薄怎么会是坏人?我早就知道你。况且,我身后的婢女也不是摆设啊。”
第25页 暮笙专注地看着她的瞳仁,未曾分神去关注那些不是摆设的婢女,只是孟幼琳的另一句话攫住了她的注意,她松了手,退开一步:“你知道我?” “嗯,”孟幼琳点点头,“你很像……” “阿琳!”不等她将话说完,便有人骤然出声打断了她。 孟幼琳转头,清秀的脸上顿时绽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阿舒!” 孟幼舒从亭外缓步走来,暮笙回身,不慌不忙地想她施了一礼:“见过君上。” 孟幼舒朝她友善一笑,便大步越过她,走到孟幼琳的身旁。孟幼琳听着动静,待孟幼舒到了她身边,便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袖角,孟幼舒微微一笑,抬手将她被风吹散的一缕鬓髮撩起别到而后,孟幼琳无比乖巧信赖地任她动作。 这两人,简直……暮笙表示好像哪里不太对。 孟幼舒替孟幼琳整理完了头髮,转过头来望着暮笙道:“薄大人可是住在近旁?” 暮笙敛衽,回道:“正是。” 孟幼舒颔首,与孟幼琳道:“你先家去,我与她有话说。” 暮笙不止一回见过孟幼琳对孟幼舒的依赖,本以为她会不愿,不想,孟幼舒话音一落,孟幼琳便顺从地道:“好。”她说着紧了紧孟幼舒的衣袖,而后一点一点的松开,朝着暮笙的方向招招手:“小薄,我走了,你要来找我玩哦。” 暮笙笑道:“自然。” 孟幼琳笑一笑,便用竹竿指点着自己走了,她身后那一众婢女仍旧不近不远地缀着,只在身后轻声提醒她方向,并不上前搀扶。 孟幼舒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远,方回过头来,与暮笙道:“搅扰了参政,真是抱歉,只是这事与我实在要紧,故而不得不冒昧相留,望参政见谅。” 她说得极为客气恳切。若非这番话如此郑重谦卑,暮笙还未必料得到她单独留下自己要说什么。暮笙轻轻嘆息,歉然道:“她的眼睛,不好治。” 孟幼舒满含希望的面容顿时黯然失色,不过片刻,她又復燃起期待来:“不好治,并非不能治,便是说,兴许有痊癒的可能?” 暮笙缓缓地点了下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极为详尽的解释道:“照理,她的眼疾并非先天,且下官适才观其瞳仁,光感被挡住了,只需将那遮挡之物挪开便可。如此当是可治的,但眼睛本就脆弱,轻易不敢用药,”她说罢,顿了顿,看向孟幼舒,“这些年来,君上遍访名医,应当也听了不少诊断了,下官实在束手无策。” 凭孟幼舒如今的身份地位,什么名医寻不来?若是能治,早就治了,哪还会留给她大展身手?暮笙满心惋惜,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不该看不见这明媚的景色,那样一个活泼乐观的小姑娘,不该被悲苦的命运如此残酷相待。 孟幼舒闪着光亮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她抿了抿唇,勉强一笑,施了一礼,道:“还是谢过参政了。” 暮笙见她虽然失望,却没有一丝气馁,便知她没有放弃。 回到家中,暮笙的脑海中不断的闪过孟幼琳那张无丝毫被命运错待后留下的阴霾的小脸。暮笙难受的很,将自己锁进书房,翻找起那些医书典籍来。 结果自然是无果的。这些典籍她多数是看过的,往日没看到治疗之法,此番自然也不会凭空出现。 但不去做,总是不甘心的。接下去几日,暮笙便努力地挤出时间来,暂停了她那些医书的编纂,专心寻起眼疾的治疗之法来。 白天的时间不可挪用,暮笙便日日灯下苦寻至深夜,不知不觉竟忘了旁的事。 到某日,僕役急匆匆地跑来禀告:“小姐,门外有一自称孟子珮的大人来访。” 暮笙一拍额头,真是的,把陛下给忘了。她取了一片书籤来记录了所看的页数,将书本放好,方急忙地出迎。 孟脩祎很不开心地站在那里,见她出来,还冷笑一声:“你还记得我?我原以为你是根本已忘了我这个人。” 暮笙本已想好了向她真诚地道歉,这几日没顾得上她,但此时碰上她这近乎咄咄逼人的讥嘲,那些想好的言辞都梗在了喉头,不曾想到陛下竟因这十余日不见便生那么大的气。 她的脸颊因赶得太急而微微泛红,整个人都无措地站在那里。 孟脩祎慢慢的闭了下眼,深深吸口气,抓住她的手腕,软下声道:“进去再说。” 暮笙已经反应过来了,一面令管事将孟脩祎的侍从带下去交代,一面忙要在前引路,却被孟脩祎拉到身旁与她肩并肩地走:“不必忙,我认得这里。”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暮笙不敢惹她,慢慢地走在她身旁,温声问道:“陛下来前可用过膳了?” 孟脩祎微微颔首。 她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很快便到了主院朝着唯一一处点着烛火的亮敞房间走去。 那是暮笙的书房。 入内坐下,暮笙屏退婢女,起身给孟脩祎倾了盏茶来。 “陛下,请用茶。”她双手奉上,目中含着期待。 孟脩祎知道,这就是在安抚她怒气沖沖的坏脾气了。她勉强弯了弯唇,无丝毫犹豫地接过:“这里没有旁人,你称我子珮吧,我们,不是与旁人不一样么?”她一面说,一面极不自然地转开脸,掩饰一般地倾盏饮茶。 暮笙眼尖地看到她瞬间通红髮烫的耳垂,不禁莞尔,适才的紧张感再没有了,顺从地唤道:“子珮。” 孟脩祎大为受用,点了下头:“嗯,”随即看了看她,开怀地笑起来,又点点头:“嗯。” 看她这为她们间又拉近了一步距离而欣喜不已的模样,暮笙很是心软:“不气了?” “本也没有多气,我只是……”孟脩祎看向身旁的女子,她的眼眸,水润清澈,如一汪蔚蓝的湖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眼中心中都是她。孟脩祎嘆息一声,弯下身,将她抱进怀里:“我们是两情相悦,并不是我一头热,你……不要忘了。” 她们自然是两情相悦的,暮笙轻轻了“嗯”了一声,反手抱住她,安抚她不安的心情。这已是她第二回提到这词。陛下为何反覆的强调两情相悦?是裴昭遗留给她的不安么?暮笙闭上眼,缓缓地放松自己的身子,靠在孟脩祎的身上。 ☆、第三十章 皇帝头一回来她这里,暮笙自然是要好好招待她的,不过,孟脩祎似乎对她起居之处的格局更感兴趣,用过茶,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四下里慢慢地踱步。 书案上堆了高高的书籍,有医书,有经纶,有刑律,这几日翻得急,便不那么整齐,孟脩祎打量得甚为仔细,看伸手翻了下她出门前看的是什么。 暮笙叫她打量的有些微窘迫。孟脩祎已从书案行至一旁高高的几案,案上摆了一只小彩缸,缸中有水,盛养了一朵粉嫩的碗莲。碗莲娇小玲珑,风姿卓绝,椭圆的绿叶修剪得精巧,疏密相间,错落有致。 “清雅高尚,纯洁无邪。”孟脩祎贊道,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望着暮笙,微微一笑:“像你。” 暮笙顿时觉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般,羞得要命,又好像还有一点甜。她支支吾吾的,想要转换话题,便道:“说来,陛下怪臣不曾去看您,您也不曾召臣啊。”我没去找你,你又为何不来找我? 本是想要摆脱那羞人的窘境,但话一出口,便郑重起来,神色认真地望着孟脩祎。 孟脩祎啧了一声,回身走到她身旁坐下:“你乐意我三天两头召你?” 乐意么?暮笙歪着脑袋慎重地想了想。若是陛下三天两头地相召,便说明她深得陛下看重,时日一久,不止同僚羡慕,连同学士们也将客客气气地待她。 这是可想而知的。 换做以前,她定是不乐意的。不因这酷似裙带关系的模式,她出身官僚之家,明白什么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之人。她不愿,是因她们之间完全强求而来的亲密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陛下闲暇玩弄的娈宠,她不愿用出卖自己给自己的仕途换取任何好处。 那么现在呢?她们是两情相悦。暮笙发现,她仍是不愿,她不愿公私不分,不愿藉此威慑上峰,以求升官。她对陛下,不止从心底油然而起的爱慕,还有君臣之义。她为她的主上尽忠,为大晋朝奉献一生,她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在这一年年的宦海沉浮之中打磨,提升。 暮笙轻轻地摇了摇头。 孟脩祎便是一笑:“那不就得了。”伸手捏捏暮笙红扑扑的小脸,状似委屈:“我这般为你着想,你还反过来埋怨我。” 暮笙忙巴拉住她的爪子,将自己的脸拯救下来,而后理直气壮道:“才不是埋怨,只是随口说一说罢了。” “嗯,只是随口说说。”孟脩祎看着这很占理的姑娘,看着她娇俏的容颜,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立的鼻子,红润的嘴唇,还有那小巧的下巴。孟脩祎又将目光调回,回到那润泽的唇上,低声喃喃:“可你冷落了我十余日不是假的,得有点惩罚让你长长记性才好。” 她目中的深意太过明显,暮笙心跳加速,不自然地垂下眼睑,结结巴巴的:“不是,不是敬茶赔罪了么……” 孟脩祎的指腹抚上她的唇,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吸引着人不断地想要深入,她倾下身,那略微沙哑的声音有如蛊惑:“一盏茶,怎么够?” 她缓缓的说着,勾得暮笙的发麻的心口剧烈地跳动,闭上眼,似期待似不安。 那尾音刚落下,同样柔软的嘴唇如期而至。 她的唇是微凉的,足以让暮笙颤抖战慄,她的唿吸是刻意控制的缓慢,似乎怕泄露了自己急迫的心思,似乎怕吓到她,只是堪堪片刻,那仅存的理智便被双唇相抵的动情化作灰烬。不紧不慢的从容作风被打破,孟脩祎急切的衔住暮笙的下唇,吮吸轻咬,极尽挑弄。 她似乎等了许久,在终于拥有之时,便毫不客气地索取。唇上的力道失了控制,让暮笙有点疼,她忍不住低吟一声,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慢慢地向下滑去,像一块孤独地在水中飘荡的浮木,不能自控,只能随风。 有一双手在这时环住她的腰身,适时地将她拉回来,让她免于跌落。 暮笙颤颤睁眼,孟脩祎也分开了一些,她微微喘息着,看着暮笙那被她蹂躏得通红的嘴唇,不禁眼中一热,正要倾身再来一次,却被暮笙用两根白净的指抵住了唇。 “一事不两罚,您已经罚过了。”她小小喘着气,努力地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孟脩祎平生都信奉想要便自己去取,不给便想方设法地强取豪夺。她一直以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错,至少,她以此得到许多,直到某日,她将这强盗一般的信条用在她此生唯一珍爱的女人身上……
第26页 她觉得这无尽的悔恨将会在这漫长的一生像吸血的水蛭一般,牢牢地缠在她的心上,将她的心掏空,让她行尸走肉,让她用一生来忏悔。 有过这样沉痛得如同剔骨剥肉般的教训,她想她再也不敢勉强。 因此,她不让,那她就听她的。孟脩祎抱着暮笙,慢慢地平息因情动带来的心跳异常。 书房中充满了暧昧的气息,暮笙觉得很有必要来寻话题与陛下说话,只是她一张口便觉得唇上麻麻的疼,忍不住就想到刚才,陛下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吞下去一般的热情,不禁讷讷地抬眼看了看她。 孟脩祎注意到她带点羞怯的目光,没好气道:“做什么这样看我?难道其实你是欲拒还迎,想让我再来一次?” “才不是!”暮笙立即反驳,想到从前,她就一直都很沉迷她的身子,要是承认了,定会让她得寸进尺,又正式地否认,“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又不会逼你。”大约是适才已尝到了芳泽,孟脩祎变得格外好说话,拉起她软绵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捏捏这里,捏捏那里的玩着,然后道,“我们定个日子吧,单日你来找我,逢双日,我便来这里寻你。总要让我每日都见你一回。” 暮笙当即就否定:“哪有皇帝隔三差五的出宫的。”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孟脩祎满不在乎道,她本身就是这么一个想要做一事便必要做成的性子,暮笙知道要是不制止她,兴许她还真会生出别的念头来,便再劝道:“哪有不透风的墙?骊山就那么点大,要是您在甘泉宫外碰上哪个臣子,岂不是尴尬?” “哼!”孟脩祎别开脸。 暮笙知道这样就是快要说服她了,便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道:“就算您不尴尬,也要为臣子想一想,他们要怎么办?谏不是,不谏也不好。”自古君王就厌憎在他们的私事上指手画脚的大臣,大臣们自然也有数,故而每每君王荒yin无度,大臣便很难做,尤其是那些不很忠贞也不很无耻的大臣,既不想丢失臣节也不想没命,简直是无地自处。 “行了,听你的就是,毕竟,朕是来寻你,你若不乐见,朕也不过自讨没趣。”孟脩祎意兴阑珊,那隐隐躁动的气息分明在说着她极不耐烦。 适才分明就快说动了,怎么忽然就不悦起来,暮笙不想让她总来她家,一是皇帝不好总出宫,万一下面有什么急事,岂不是寻不见人?二也是不忍她这么来回奔波,此时天都黑了,她回去定是要走夜路,一回还好,多来几次,她恐怕整夜整夜不能安眠,时时都牵挂着她是否安然回到了她的宫殿。 这样浅显的心思,陛下不会不知道,暮笙正要出声安抚她,便听得孟脩祎道:“不说这些,说点你想听的罢。”她一面说一面就松开手去,暮笙感觉周遭瞬间空了,原本温暖相贴的身子倏然远去,她竟在这炎炎夏日中感到一丝冷意。 暮笙心中有一股名作怅然的感觉升腾起来,她也低落起来:“陛下要与臣说什么?” “差不多能动手了。”孟脩祎道,“朕部署了一下,过几日,便由一人上书,提议改动专司盐铁茶酒的四司部署。” 改动部署只是一个说辞,真正的意图是将这松松垮垮的四司整改一番,也就是说,盐 【 铁茶酒的专营要落到实处,这必然会引发朝臣对此事的争论,要求废黜这条国策的声音定会出现,且还不少。 “铁是战略之物,放在外面,朕心不安,盐茶酒可控制外邦,任那些商人买进卖出,实不可控。这四者,皆是暴利。”孟脩祎望向暮笙,“朕告诉你这个,是觉得你应当不愿置身其外,而且,那篇策论是你写的,此番的部署,多数也是照上面来的。还有裴伯安,裴家名下有不少盐地,铁矿也有一处,四司当真不少裴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这回做成,裴伯安伤筋动骨,朕轻而易举就能收拾他。” 暮笙听得心绪涌动,差点控制不住。 皇帝看着她的目光倏然锐利:“你定是很期盼着裴伯安死无葬身之地吧?” 暮笙情不自禁,那为即将就能报仇的兴奋所控的理智差点就消失殆尽,幸而,她还知道眼前面对着谁,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她僵硬地点头:“正是。裴伯安是挡住陛下实现雄才大略,成为一代圣主的拦路石,迟早都要踢开的。” 她说罢,真诚地望向孟脩祎。 孟脩祎打量着她,良久,她慢慢地颔首:“朕相信你。” ☆、第三十一章 清凉殿中,诸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麦荣恩弓着身子侯在皇帝的寝室之外,里面是几名宫娥在侍候。他不时的转头望向那道门,又在心中嘆息着回过头。 陛下这数日都睡得不大好,今日她突然提出要微服出宫,等到跟着她到了薄参政的家门外,他才知原来陛下是来见薄参政的。 想见的佳人终得一见,麦荣恩以为陛下当甚为开怀才是,谁知回来后,她更不高兴了,就像是谁欠了她债没还似的,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冷的气息,将未央宫的宫人冻得好惨。 麦荣恩自小就侍奉这一位主上,从冷落深宫无人问津的小皇女,到问鼎大宝将日月山川都踩在脚底的皇帝,他看她一路走来,自然也就比旁人多几分了解。看她这吃瘪了无处发泄的模样,麦荣恩便可断定必是陛下在私事上遇到不顺了,若是公事,她早就精神抖擞地坐到未央殿去,跃跃欲试地去扳回一城了。 唯有私事,能让她这样不知所措,连发泄都不知从何发泄。 殿门打开,子衿带着几名宫娥出来。麦荣恩上前,低声问道:“陛下安置了?” 子衿一面往外走,一面回道:“已躺下了,也闭了眼,只是气息似乎不大安宁,我便点了宁神的香,大人注意一些,明早记得时辰喊陛下起身,莫误了早朝。” 麦荣恩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姑娘也快去歇一歇,明儿一早,还要当差呢。” 子衿福了福身:“大人也是。” 子衿点的香还是奏效了,孟脩祎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她做了一个梦,在深得如同地府一般的梦境中,她看到了裴昭,在她们最后一次相见,裴昭一身香汗的躺在榻上,任她动作。 脱离出那场景,漂浮在半空中,她更能清晰的看到裴昭隐忍克制的神色,看到她因难耐而紧咬下唇,看到她睁开眼,那为情、欲控制满是氤氲的眼中挣扎着清醒,她的面上渐渐浮现起羞愧不堪,于是她又合上眼,宁可做一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愚者。 哪怕明知是梦,孟脩祎都觉得无比地心痛,就是这样,昭儿从来都不曾对她敞开心扉。然而,哪怕这样的痛,哪怕只不过是一场脆弱的梦,她都想要牢牢拽住,不愿醒来。 她看到自己,伸手覆在裴昭的眼上,不知何时起,每当她们欢好,她总会腾出一只手来帮她遮着眼睛,她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挣扎,她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清醒,好似沉迷的只有她,恁的可笑。 后面就是云消雨歇。 她对裴昭提出她的请求,让她入宫,她酬以上卿之位。唯有知己,才用酬这字眼,她想她懂,但显然,裴昭不明白,或者,她根本不愿费心去琢磨她的话,她只是防备地猜想她是不是在设陷阱,是不是想对她,对她的家人做什么。 孟脩祎看到梦中的自己终于被惹恼,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言不合就不欢而散的事多得很。这回也是不欢而散,她生气地道:“你走你走,见了你就烦!” 裴昭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孟脩祎忙伸手去拉扯裴昭,疯了似的唿喊,让她不要走,前方等她的是残酷的杀机。虽然,虽然她也对她做了卑鄙的事,但以后再不会了,以后,她什么都听她的,只要能留过这一时,等她为她将那残酷的杀戮清扫。 但裴昭听不到她的吶喊,她还是走了。 这一走,就是永诀,她再也没机会见她,哪怕是她充满怨怼的样子。 梦到此处,孟脩祎勐然惊醒,她睁开眼,愣愣的看着顶上明黄的纱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满手是泪。 孟脩祎一直为裴昭的死而愧疚,她总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她,更惭愧于那样对她。在裴昭亡故之后,她总是想她们的过往。那算不上短的三年,细细想来,唯有她负伤在裴家园池中修养的那一段,才称得上有些许的快乐,后面的皆是不堪入目的对立。 她救了她的性命,但她却为了得到她,对她做那样卑鄙的事,难怪昭儿不肯对她敞开心扉,难怪每每她们对视,昭儿的目光永远都是冷若寒冰,难怪她兴沖沖地要封她做上卿,却只得到她的防备猜疑。 孟脩祎的心骤然剧烈地痛起来,她弯起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她紧紧地咬唇,想要抵制这因愧疚因遗恨因痛恨自己所带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意,又忍不住想要放松身体,任由这痛苦淹没她,希望能通过后半生的痛苦不安得到一点救赎。 她闭起眼,自虐般的舒展开身体,让心中的痛蔓延到全身。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张面容,是薄暮笙。 开始,薄暮笙对她与裴昭相识的解释是,裴昭曾为母亲的病状去找过她。那时,听到这样的说法,她简直想要杀了自己。裴昭宁可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求助,都不愿来寻她,难道她竟这般让她信不过了么?还是说她宁可将她挚爱的母亲和她自己的性命陷入危险,也不肯再欠她一丝一毫! 孟脩祎觉得那一刻,她真想以死谢罪,哪怕就此死了,都好过活在这世上,任何一点风吹糙动,便让她悔恨,让她自责,让她生不如死。 到后面,她终于弄清了,知道薄暮笙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但她还是得不到半点安慰。 “暮笙……”孟脩祎低声喃语,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嘴唇的触感,那种软软的,湿润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香甜。 这个女人,她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从一开始,她就在骗她!不过,想想也是,她怎么会对她说实话呢? 黑夜之中,孟脩祎哀凉的笑,合上眼,却怎么都无法再入眠。 一夜不得好眠,第二日孟脩祎精神就不大好。 等到傍晚暮笙来的时候,她躺在未央殿内室的榻上,让子衿给她按摩头部。见暮笙过来,孟脩祎挥手,示意子衿退下。 一室宫人皆退下,孟脩祎反手撑着软榻想要起来,却被暮笙制止了,她上前来接替了子衿的工作,手指灵巧的覆上孟脩祎的乌髮,精准的找到几个穴位,力道适中的揉捏起来。 孟脩祎便又心安理得的合上眼,享受暮笙这高超的手法,还有鼻息间缠绕的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第27页 “陛下怎么忽然头疼?”暮笙粗粗一看先前子衿安的那几个穴位便知是缓解头疼。 孟脩祎觉得她昨晚没睡好,固然是她自己的原因,但这个谎话连篇的撒谎精也要负责任,便合着眼,懒懒地不想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凉的小手不安分地抚上了她的脸庞,慢慢地,从下巴,到嘴唇,到鼻子,一点点往上抚过她的双眼,到她如玉般光洁的额头。 孟脩祎骤然睁开了眼,把正玩得起劲的暮笙吓了一跳,这小小的受惊恐的模样,孟脩祎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把住她的手放回穴位上,一脸“不要玩了!快继续给朕顺毛!” 暮笙忍不住笑,倒是听话地继续给她揉揉。 不知是她的技法比子衿高超,还是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安抚了她脑海中不断翻涌的躁动,不一会儿,孟脩祎就觉得好多了。 好多的陛下终于有心情开口说话,她散漫地闭着眼,道:“你来朕这是做什么来了?” 听她这恶劣的语气,就知她果然还在为不让她出宫找她而生气。虽然陛下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但暮笙还是觉得孟脩祎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别违了她意,抑或违背她的意思但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她也是愿意听从的。 就如现在,虽然陛下还是满心不慡,但实则已接受了她的说法,只是还是要耍耍小性子,表达她的不满,这不满估计是因为她觉得她不够在意她。 毕竟是相处过多年的人,就算当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过一会儿也能猜到她情绪的突然变化是为什么。 “今日是十一,逢单,臣自然要来见陛下。”暮笙柔声道。 孟脩祎终于愿意睁开她高贵的眼,来看她。 暮笙握起她的手,道:“陛下不好总是出宫,但我却可以总是来这里,政事堂就在未央宫的近旁,只要陛下不下不许臣来此的旨意,臣要见陛下还是很容易的。”她说罢,想起了她能毫无阻碍地入未央殿,乃至直接被麦荣恩引进内室,定是陛下特意吩咐过的。 心头更是柔软不已,暮笙倾下身,与孟脩祎近了许多,她含着笑意问道:“您应当不会不许臣来吧?” 孟脩祎弯了弯唇角,故作高傲道:“看朕心情。” 分明就是“朕不是那么好哄的,你快重新再哄一遍”的样子。暮笙不由轻笑,蹭去鞋袜,躺到她的身边,到她的唇上飞快的啄了一下,在孟脩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迅速的退开,带着抹狡黠的笑意,道:“陛下心情如何?” 唇上还留存着那一剎那的温柔,孟脩祎愣了愣,随即一把握住她盈盈纤瘦的腰肢,将她按向自己,吓唬她:“敢戏弄朕,就要想好后果!” 暮笙不惧地迎上她的目光,出于对她的信任,出于对她的恋慕,暮笙还放肆地挑了下眉:“陛下要将臣怎么样?” 孟脩祎笑而不语,深深地凝视她剔透的眸子,实现慢慢的下滑,落在她的唇上。这暗示再明显不过,暮笙顺从的闭上眼睛。 ☆、第三十二章 延平四年七月,皇帝酝酿已久的改革终于启动。 由一名年少轻狂的太学学子撰文上书,力陈盐铁茶酒官营之利。皇帝接到上书,立即当殿宣读,广求诸臣之见。同所有重大变革一样,皇帝此举一开始就收到了重重阻碍,上书一宣读完毕,便受众多大臣强力反对。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朝中大臣有几个没在那四样暴利行业中掺上一腿的?有不少还胆敢在边疆走私,贩卖给胡人!孟脩祎根本没想过能一帆风顺,她早安排了忠于自己的大臣出声附议。 一时之间,庄严肃穆的殿堂上充斥了各种喧杂的争闹之声。孟脩祎高坐在九重玉阶之上,单手撑着脸颊,她的面容被流光华彩的十二旒遮挡,底下的臣子并不知她此时是个什么表情,然而,她那与往常无异的闲适坐姿似乎在表明她对此事并不多在意? 孟脩祎即位四年,从没表现得急不可耐的欲大展拳脚,她有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调整朝野的格局,在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尽管一开始,人人都记得陛下是如何毫无声息的一举登上储君宝座,但时日一久,不免就忘了九重玉阶宝座上坐的那位皇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底下争吵得厉害,诸臣满口都是黎庶民生,往日也有事关民生之事,却从未见他们这般慷慨激昂,说到底,还是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孟脩祎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看了半日,她终于开口:“既然众卿一时不能决断,不如定个日子廷辩吧。” 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底下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列反对,孟脩祎带着一抹凉意,缓缓道:“诸卿也说了,此事关系民生,做得好了便是黎庶苍生之大幸,自然不能三言两语便做论断,明日辰时就在麟德殿廷辩,在京官员学子,不论品阶如何,只要是心系苍生的,皆可上廷畅所欲言,有什么见解,都说来!” 她的话语,看似不紧不慢,却让人感觉重逾千钧,那几个跃跃欲试要反对的大臣身子都侧过来了,又默默的回身站好,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这事儿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孟脩祎多瞥了那身在百官之首的裴伯安一眼,他仍旧风姿从容。 孟脩祎顿时便怒上心头。 身旁的宦官依例上前,询问百官还有何事要奏。众臣心神都为三日后的廷辩所牵,哪儿还有心思顾旁的。 孟脩祎终是控制住了自己,就像以往的千千万万回一样,她再一次控住自己想要马上就将裴伯安凌迟处死的冲动,兴味索然地道:“那就散了吧。” 皇帝的心思,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哪怕一开始没想到,后面听她从容不迫的顺势提出要廷议也该知道那太学学子的上书多半出自陛下授意,那现在都已照她所想的即将展开廷辩,她怎么好像又不高兴了? 众臣面面相觑,片刻,各党又依附到各自的党首周围。 孟脩祎回了未央殿,御案上已堆积了厚厚的一叠的奏疏。 每回对上这写满了天下大事的奏疏,她都会精神满满,哪怕看到深夜,也从不觉得苦累。然而此时,她却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兴许是鲠在心头的那件事快要做成了,她的大仇终于可以得报,也许是那诸多纷乱不明的景象,竟让她觉得厌倦。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写满了仁义道德、一心为公的奏疏。她突然想到,倘或有一日,裴伯安知道了她和裴昭有过一段,不知他会是个什么反应,是否会后悔当初,为一个荒唐至极的缘由就杀了她们母女。 定然是会的,他那种人,口上说的再好听,其实不过出于太过珍惜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富贵。要是知道她有多爱慕裴昭,知道其中能斡旋出许多利益,他怎么还捨得杀她。 孟脩祎冷冷一笑,坐到御案后翻了几本,便将这些奏疏都丢弃在一旁,朝外面走去。 于是,暮笙过来的时候就扑了个空。未央殿外的宦官好心地提醒她:“陛下去了含风殿,大人若要去,小的可派人人为您引路。” 暮笙略一沉思,便道:“有劳大人。” 含凉殿以凉慡着称,它在甘泉宫之南,临湖而建,如轩敞的迴廊,四面无墙,大半都悬在湖上。 暮笙走近那里,便闻得有琵琶声传来。只以为是陛下召了乐师来弹奏,对为她引路的宫人道了声谢,便举步往里去。 含凉殿铺陈古朴,殿中铺设了低调而华贵的红线毯,皇帝就席地跪坐在上面。她的四周的确有几名打扮成清秀小倌的女乐师,但她们手中的乐器都不是琵琶,在弹奏琵琶的人,是孟脩祎。 她抱着琵琶,指法灵巧的拨弄着弦,宣州进贡的红线毯上飘逸地覆着她清雅的衣袍,那宽大的袍袖上绣着栩栩的杜若花纹。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杜若是香糙,象徵着高洁的品质,古时的士大夫君子,都喜在身上佩戴香糙。 暮笙站在殿外,看着那扩大轩敞的大殿中,那人孤身坐在华贵的红线毯上,抱着琵琶,在弦上轻拢慢捻。 金丝编织的小冠在她发上,如此金华耀眼,也不敌她满身璀璨。暮笙屏息聆听。 一曲《浔阳夜月》,苍茫深阔,静谧优美,句句翻新,千条一缕,有着淡淡的、并不浓郁的伤感,却也不失大气。 乐声戛然而止。 暮笙从琵琶声展现出的那一片奇光异彩中醒来,发现孟脩祎正回过身来看她。 “让你找到这里来了。”孟脩祎抱着琵琶,远远地看她。 暮笙走上前,除去云履,走到孟脩祎的面前坐下:“若非陛下留了话,臣也找不到这里。”倘若她走前没吩咐宫人,未央殿留守的宦官又怎敢泄露陛下的行踪。 孟脩祎微微的笑:“就知道爱卿最是聪颖机悟。”她说罢,朝两旁做了个手势。那些恍若摆设的女乐师忙低垂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陛下今日哪儿来的闲情逸緻,竟跑来这里弹琵琶了。”暮笙说着,伸手摸了摸孟脩祎怀里的琵琶的弦,轻轻一拨,便是美妙的乐声。 孟脩祎道:“哪里是闲情逸緻,朕是在养精蓄锐。”明日且有的瞧呢,她说罢,见暮笙闲适地拨弄着琵琶弦,不由一笑:“你琵琶弹得好,不如为朕奏一曲?” “哪儿及陛下?”孟家在大晋建立前便是世卿世禄之家,族中子弟多才多艺,棋琴书画都不在话下,等到取得天下,几位皇帝也俱是才华横溢之辈,音律更是信手捏来,先帝就很擅琵琶,作为他的女儿,陛下又能差到哪里去。 暮笙说罢,突然想到,她过去是很擅琵琶与筝,也曾与陛下合奏过,然而成了薄暮笙之后就再没碰过这个,陛下又如何知道她擅琵琶?暮笙不由惊奇,正欲发问,便听得孟脩祎道:“先前就听人说过,卿不单医术了得,音律上更是颇多造诣。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孟脩祎一面说,一面慷慨地将琵琶让出来。 原来是这样,暮笙疑惑渐消。然而,陛下身在深宫之中,又怎会知道一个官职不高、乃至无法面圣的太医的长处? “卿莫不是不肯?”孟脩祎慢悠悠的,那双凤眸顾盼生姿,搅得暮笙心绪不宁,“毕竟是朕打听了许久才知晓卿擅音律,总不能连试都不肯试一下吧。” 原来如此。暮笙疑惑尽消。不过……陛下说她打听她?暮笙眨了眨眼:“陛下特地令人打听臣?” 孟脩祎坦然:“是啊,你都是朕的人了,总不能还对你没半点了解。” “是朕的人了”,这样令人浮想联翩的话她都说的轻易,真是……“口无遮拦。”暮笙羞恼斥道。 孟脩祎做冥想状,竟然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道:“的确差了点,要不,现在就落到实处?”她一面说着一面就作势欲去宽暮笙的衣带。
第28页 这四面都是空落落的,莫说墙,连扇窗都没有,外面的人一样就能将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暮笙哪能让她胡闹,红着脸,抱起琵琶阻拦她的动作:“您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孟脩祎见好就收,她本也没有急色到在众目睽睽下就动手动脚的,见她已经调好了音,便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仍旧是《浔阳夜月》。比起孟脩祎,暮笙的琵琶声中更多了一丝柔情,一丝放达,一丝欲说还休却光明磊落的情意。 第二日的廷辩如时举行。 因皇帝下了旨,不论官阶,不论出身,只要是才捷俊士,皆可上殿一辩。 如此,自然声势浩大,场面之隆重,本朝绝无仅有。 孟脩祎高坐在御座上,她今日不曾着冕服,便未戴那十二旒冕冠,不过是松松快快地穿了身绣了使君子纹样的燕服,发上也不过一顶青玉小冠。 她神色愉悦地看着双方争辩,不了解陛下性情的只以为她是胜券在握,知道她的人便明白,她面上是什么神色,其实跟心里想的完全不关联,或许是一致,又或许是截然相反。帝王心术,喜怒不辨,这位年轻的陛下比起她前面的几位有明君之称的先帝丝毫不差。 ☆、第三十三章 泾渭分明的两派人在恢弘轩敞的殿堂中相峙而立。看似旗鼓相当,说起来,也许还是以裴伯安为首的老派官宦看来底气硬一些,倡议对四司整治、笃行官营国策的那一边虽也有不少老臣,但一眼看去却多是年轻的官员,乃至尚未出仕的学子。 暮笙也在其中,她在一群或意气风发的学子、或精明内敛的大臣间显得很不起眼。她静静看着对面,站在众人之首,为满目朱紫所簇拥的裴伯安,这个儒雅的男子,仍旧是那般俊逸,岁月风霜带来的沉稳内涵,只让身居高位的他比当年那个身着青袍从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的状元郎更得人仰慕。 “紧锣密鼓的准备多时,这场戏,总算是拉开帷幕了。” 暮笙稍稍转头,只见崔云姬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 前方一锋芒毕露的学子正与一鬚髮皆白的老臣辩地风生水起。她却如旁观看戏的路人一般自在得紧。暮笙一笑,如她那般压低了声:“待初战告捷,之后,便要看崔大人了。” 这一场,他们准备良久,从昨日陛下突然发难,到今日廷辩,对方措手不及,几乎是毫无准备。而崔云姬在这里,并不会上前做辩手,只是表明了一个立场,表明江南崔氏的立场,后面的事,她才要大展身手。 崔云姬含蓄地笑了笑,又将目光对准前方。她笑得颇具深意,暮笙正欲深思这是何意,便听得前方响起一声熟悉而威严的哂笑:“我竟不知你们这些学子,大晋未来的栋樑,如此上心的不是诗书礼仪,不是经纶典籍,不是百姓福祉,而是这般与民争利之事!如此刻薄,眼界这般狭隘,何必再在太学占那一席之地!” 裴伯安这番绝对称得上霸道的威逼说罢,这边顿时一片寂静。 大晋科举分两类,一是生徒,二是乡贡。由京师或州县有名望的学府出身,入尚书省受试者即为生徒,崔云姬走的就是这条路,她在中第之前便是太学学子;而乡贡则是不经学府,通过州县考试,一路取得资格,及第后再经尚书省受试,就是乡贡。乡贡素来就比生徒要难。若被从太学赶出去,想要再出仕,那机会便微乎其微了,哪怕再从童生考起,没个十几年,都别想走到圣上面前。 事关自己前程,原本侃侃而谈、步步紧逼的学子们便有些迟疑,反击的言辞便不那么锐利逼人了,慢慢的原本占优势的一方竟现颓势。 裴伯安仍旧是镇定自若,心中却渐渐生出不以为然来。昨日陛下突然借学子上书发难,让他猝不及防,本以为这皇帝隐忍四年突然有了动作会是多么锐利难当,亏得他看到这些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灵活刻薄的学子还觉不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裴伯安想着,暗暗朝九重玉阶上瞥了一眼,却见皇帝仍旧安坐,面上也没什么沮丧愤怒或焦急。这位心思深沉的君王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裴伯安忽然间想起多年前,没有丝毫依恃的孟脩祎身姿笔挺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唯有与她合作,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时光荏苒,这位他曾想过效忠的主上已从那个单枪匹马的小殿下长成君临天下的皇帝,而他们也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面。曾经能让他手握大权的果敢皇女,已成了他想要一手遮天、凌驾众人的最大阻碍! 他向来知道孟脩祎这个人,不乏谋略,不缺隐忍,更是胆大包天。这么一想,裴伯安顿时收起了那点微弱的得意,满是警惕地等着接下去的变故。 果然,几乎是立即,裴伯安便听到一道女子清婉的声音:“宰首大人此言差矣,吾等所行并非与民争利,而是——” 裴伯安做了多年宰首,积威日重,哪怕有人反对,也委婉的很,少有这般直击脸面的。许久不曾被人直言反驳,他冷颜朝那边看去。 暮笙从人群中走出来,言语利索的很:“这不是与民争利,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宝座上的孟脩祎稍稍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抹兴味,仿佛这一场廷辩到了这时,才让她提起些微兴趣。 暮笙说完那句话,便看着裴伯安。 除去上次在宫门外匆匆一瞥,这是他们父女首次对上。暮笙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腿在剧烈的颤抖,若不是她拢在袖下的双手已紧紧的攥紧,死死地忍住心头如沸水一般剧烈的翻腾,她恐怕早就站不稳了。 这不是因为害怕,这是因为兴奋。 她盯着裴伯安,不放过他面上每一丝神色的变化,口中还不忘尖锐地反击:“莫非宰首大人以为官营所得之利只为一人享乐,而非充入国库?” 裴伯安顿时便皱了下眉。 “啧,”皇帝缓缓道,“说来,这些年专营之利虽然少得可怜,朕也不曾动用过分毫。”她笑了笑,望向裴伯安,“卿家未免太过小人之心了。” 若说先前暮笙不过质问,孟脩祎就直接将这罪名安到裴伯安头上了。 不等裴伯安自辩,马上就有大臣出头:“圣上,宰首大人从不曾说过专营之利为圣上独享,宰首大人苦心为国,不忍百姓受难……” “可朕听了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孟脩祎不耐烦地打断。 那大臣顿时瞠目结舌:哪有这么下老臣颜面的,这也太任性了! 众目睽睽,裴伯安不得不弯身请罪——纵使是请罪,他的双膝都尊严地挺立,没有丝毫弯曲:“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孟脩祎冷淡的目光显露她内心的不悦,轻轻地在裴伯安身上扫了一下,便挪了开去,意味索然道:“罢了,人活一世,谁能没个失言呢。” 如此不留情面,这是,要与宰首彻底撕破脸了?!众臣心中惊疑,随即又释然,陛下若想大展身手,这一天就是免不了的。 一想到前几年陛下一声不吭,再到此时的步步逼迫,莫非陛下已有万全之策? 裴伯安身旁诸人顿时乱了手脚,相反的是先前被逼入角落的学子,立即奋勇而起,再行口舌之战。 要论朝事的熟悉,学子自然是比不上当朝的官员,但要说高谈阔论,老成持重的大臣怎么比得过口舌利落、头脑灵活的学子? 孟脩祎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那些胸怀广阔、支持新政的学子,将墨守成规、只看得到一己得失的臣子逼入绝地。昨日提出,今日便廷辩,就是要让裴伯安哪怕明白了她的意图,也来不及再培养一批新的辩手。 耳旁充斥着为国为民的争辩,孟脩祎将目光挪到暮笙身上。小姑娘粉嫩的脸颊还有一点通红,她的胸脯还在微微的起伏。孟脩祎很快就将目光移开,再度全身心地将关注落在双方的争辩上。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负他们长久的准备。 皇帝大获全胜。 裴伯安什么阵仗没见过,一时的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他的面上没有半点颓丧,反是带了丝不解与疑惑地看了眼暮笙,想起之前,她那秀婉无比的眼眸之中是失望是愤懑是仇怨,满满的复杂情愫,让人分辨不清。裴伯安自以手上没多干净,但也着实想不起与这清秀得如芙蓉出水一般的女子有什么过节。 这女子,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察觉到他的注视,暮笙回过头来,弯弯的唇角像个面对真心疼爱她的长辈的天真小女孩一般纯粹得体,好似先前那些难言复杂的情愫,不过是场错觉。 裴伯安顿觉不安。 不过,他自负惯了,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中,更何况区区一女子,很快他就将暮笙抛诸脑后,让人簇拥着走出殿外,去谋划在首战失利之后,要如何挽回如何得利。 而这边,未央殿中,站了黑压压的凯旋归来的众人。孟脩祎甚为愉悦,对众人恩赏了一番,而后便留下了暮笙与崔云姬。 “云姬,”孟脩祎语气十分温和,“你可准备好了?过几日,朕便要将你封做御史派往江南。” 崔云姬轻笑,透着一股随意:“臣早已准备妥当,只等陛下一纸诏书。” 暮笙早就觉得她们两个应当是早就熟识的,兴许还有什么旁人的渊源也说不定, 【 这会儿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 孟脩祎单手撑着脸侧,想了想,道:“此去兇险万分,不如趁现在,你快说说有什么要朕帮忙的,看在相识多年的份儿上,朕也好出把力。” 果然是相识多年。暮笙在心底沉默暗道。 崔云姬显然对孟脩祎这随性散漫的性子早有体会,这时便轻轻看了眼暮笙,无奈道:“都这时候了,陛下就不能稍微正经一些。” 暮笙让她看得不自在,好似她站在这里有多多余似的。听到她这般熟稔亲切地与孟脩祎言语,更是不知该做什么心情才好。 孟脩祎则顺着崔云姬的话点了点头:“还能来指点朕,看来你是万无一失了,那就去吧,回来之后,朕给你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这种话都随随意意地说出来了,哪里像君臣,分明是故友。暮笙在心中暗暗吐槽,想要展现深情厚谊她没意见,但能不能在乎一下她这个多余的人还很尴尬地站在这里。 像是听到了她的腹诽,孟脩祎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等崔云姬说了:“能与陛下并肩作战就足够了,加官进爵这种身外物不提也罢。”她便道:“一码归一码。这几日那边定有动作。你先退下,万事小心。” 崔云姬未曾再多言,很是进退得宜地施了一礼,便退出去了。 与当初匆匆赶去含风殿的青涩与懵懂相比,简直是两个人。 暮笙也不知怎么,顿时就觉得好像哪里酸酸的。
第29页 ☆、第三十四章 孟脩祎特意留了这两人下来,对崔云姬她是正事,对暮笙便是方便她动手动脚,顺便安抚一下她动盪的心情。 故而…… “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到朕这儿来。”崔云姬一走,孟脩祎便道。 暮笙不是很情愿地一点一点挪过去,稍一靠近就被孟脩祎一把扯了过去。 暮笙猝不及防地跌到她的怀里。 边上那些宫人都还在呢!她气恼地捶了孟脩祎的肩膀一下。 这么大逆不道的动作,这会儿看来,孟脩祎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暮笙可爱得很:“做什么捶朕,好似朕又胁迫了你似的。” 暮笙好不容易从她的怀里挣扎出来,到近旁的垫子上跪坐好,听她这又无辜又理直气壮的言语,不由气急:“您就不能不动手动脚么?” “哦,”孟脩祎仿佛很苦恼,“你不喜欢么?朕还以为你就喜欢这样呢。” 简直是……胡言乱语! 暮笙觉得自己真的提不起力气与她生气了,再看看陛下温柔俊秀的脸庞,心内满是嘆息,算了,她本也是喜欢与她相触的,倘若这殿中没有这些旁观的宫人的话。说到底,暮笙还是做不到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与人亲密的。 不过,出身皇室,做什么都有宫人代劳,身旁时时刻刻都跟着扈从的孟脩祎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顾忌。于她而言,许多时候,这些宦官宫娥与一旁的烛台书案并没有太多差别。 暮笙也是知道这点的,估摸着想要陛下改是不行了,这种小事,她还是愿意听从她的意思的,只要陛下不要太过张扬。 幸而麦恩荣总是很能体会圣意,这时便领着一众宫人退下了。 暮笙才轻言细语:“陛下没猜错。臣喜欢,臣慕陛下久矣,陛下做什么臣都喜欢。” 知道她天性羞涩含蓄,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很不容易了。得到这样可贵的甜言蜜语,孟脩祎却反常地没有愉悦欢喜,而是定定地看着暮笙,那如墨玉一般剔透深邃的眼眸之中是淡淡的考量。 暮笙良久没有得到回应,不禁又是羞赧又是心慌,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来,陛下与崔大人是早就相识的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低下了头,如雪莲一般秀静修长的脖颈便展露在了孟脩祎的眼前。孟脩祎顿时便觉得很心动,丢开先前那怪异的考量,不去想这个人口中的喜欢究竟是真是假,她慢慢地抚上她光洁滑腻的后颈,那触感,如玉温凉。 暮笙颤了颤,不解地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孟脩祎。 孟脩祎马上也觉得自己这举动很是奇怪,轻咳一声,手恋恋不捨地便顺着她的后颈从肩膀手臂上滑下,握住了暮笙的手,道:“是啊,早前云姬是太学学子,意气风发得很,朕有一回出宫,无意中碰见她在酒肆中与人高谈新政,说当年承平帝施行新政,使得百姓受益,现在过去多年,是时候再行新政,巩固国本。朕觉得这女子很有意思,便与她说了会儿话,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听陛下之意,对崔大人很是赞赏。暮笙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这几月的顺心与甜蜜让她的警觉不復从前了。这样可不好,要改。 她一面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着,一面道:“那时崔大人可知晓陛下的身份?” 孟脩祎回忆了一下,道:“那是初初登基时的事,看她那样子,估计是知道的。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说出来就少不得染上功名利禄,就没意思了。云姬素来就知趣得很,不但知别人趣,也知自己趣,又哪会戳破。哦,说起来,向朕提出官营之事的人你不是头一个,还是云姬先说的,新政需大量银钱支撑,如今国库不算空虚,但也不充盈,出个天灾*,又得瘪下去,那会云姬就暗示过她与她身后的崔氏愿为君王马前卒。” 云姬云姬的,真是好生亲热。她唤她可不是这样的,总是卿、爱卿、卿家,说起来满朝文武都是她的卿、爱卿、卿家! 真是有对比才知差别! 暮笙也不知怎么就计较起这种细微的小事来,总之她现在很不开心。 孟脩祎一说完,发现问话的人没声儿了,看起来似乎还有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惊奇:“卿这又是怎么了?朕没惹你吧?” 她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时不时就惹到她。暮笙张口欲言,又觉得这种事情说起来实在丢脸,爱称什么的,哪有自己去讨要,便只得又咽回到嘴边的话:“没什么。” 皇帝听了,笑笑而已,爱怜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并没有追问。 暮笙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她对崔云姬赞赏,是因她才华,是因二人投契,那她对她是什么样的?似乎,陛下从未说过,为何突然就对她有了感情。 她对崔云姬这般赞不绝口,那么可曾对她也有过不一样的情愫?说起来她们相识那会儿,正是陛下与裴昭在一起的时候。重生一年多,从陛下口中听到裴昭的次数仿佛也只有许久之前,她突然在她耳边吐露这个名字,用来试探她的反应,别的就再没有了。 暮笙不禁好奇,到了现在,在有了她以后,陛下的心中是否还在对裴昭念念不忘。这么一想,她就有些不自在,她应该是比不过裴昭的吧?一个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逝去的佳人,是陛下求而不得的美好所在,恐怕也是她心中永远的执念。 暮笙不由便很颓丧,哪怕那个人其实也是她,但是,眼前人若对着现在的她,一味怀念从前的她,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孟脩祎就不明白了,怎么今日这人的内心如此丰富,一忽儿开心,一忽儿微恼,这会儿又哀怨起来了。正想要不要问问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这姑娘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双眸清澈隐含挣扎,她问:“陛下从前可曾爱慕过别的人?” 陛下从前可曾爱慕过别的人……孟脩祎觉得那种许久没有过的钻心之痛再度袭来,让她伪装出来的淡然一时间溃不成军。她深吸了口气,望着还在等她回答的人,随意地搭在膝上的双手倏然间握紧,指甲掐进掌心,几乎要抠下一块肉。她望着这满脸都是好奇无辜的人,忍了忍,终于,摇了摇头:“不曾。” 暮笙猜演过许多回答,或深情或淡然,或刻骨或漠然,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矢口否认。 看着她意外的神色,孟脩祎只觉得刺眼,口气冷淡:“朕只喜欢过你,没有别的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愿多说的意味那么明显,倒让暮笙不知如何才好:“臣……臣……” “不要臣了,你退下吧,朕还有奏疏要看。”孟脩祎说罢就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拂袖而去。 包裹着她的手的温暖突然没有了,微凉的空气直让她冷到心里。这样丢下她自顾自离去,还是第一次。难道她戳中她的痛处了?难道裴昭已经是她心里提都不能提的名字了? 说起来陛下之前三番四次的试探就是因为她的性情行事像足了裴昭。 暮笙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还是裴昭的时候,陛下邀她郊外踏春。 她不想去,又不能违抗圣命,少有的任性起来,用姗姗来迟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陛下在城外的十里亭中等了她足足两个时辰,在见到她那刻,没有丝毫的不满,反是笑着打趣:“幸而朕是皇帝,不然,恐怕连佳人的面都见不到。” 那时候她讨厌她,反感她的做派,尤其是以势压人,故而就冷淡地回了句:“那您可千万守好您的皇位,一旦您做不成皇帝,臣是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的。” 如此刻薄歹毒的话,谁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她。 最后自然没有去踏青,二人不欢而散。 那现在呢?倘若她没有与裴昭相像得不得了的行事性情,陛下是不是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第三十五章 暮笙不想这样猜测,以她对孟脩祎的了解,她是做不出这样拿别人做替身的事的,这非但是对她自己的侮辱,亦是对裴昭的侮辱。像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恐怕宁可一世孤单,也不会随便找个相像的人将就。 因此,哪怕这份帝王情降临得突然,她也从不曾想过陛下兴许只是当她替身。但现在,她却有点不确定了。 裴昭二字都不曾说出,不过是略略提及,她便这般失态。否认,毫不犹豫的否认,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她却否认。如此狼狈退却的姿态,暮笙从没想过会在孟脩祎的身上看到。她是将裴昭奉若女神,将她掩在心底,珍视爱护,连提都不愿对他人提起? 暮笙真是沮丧极了,难道她现在已沦落到要跟自己争宠了?嘆息了一声,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出了未央殿。 相比暮笙怏怏不乐,崔云姬倒是很春风得意的样子,政事堂本就是皇帝亲信,这会儿因初战告捷,也是人人皆悦。崔云姬正积极地准备着南下江南的事。 按照他们的计划,江南是产盐之地,崔氏本身就占了不少盐地,此番肯将这些暴利吐出,支持皇帝,便是要以利换权,得到皇帝的好感,受皇帝重用,还怕落魄? 此次兵分两路,首先是崔云姬为御史南下,而后便是淮安君为宣诏使兼钦差南下。 四项当中,家家户户每日都必不可少的盐是重中之重。一旦江南盐地肃清,其他的便可势如破竹。 如此看来自然不得不着紧一些。他们这边如此上心,裴伯安似乎另有打算。 当几日后,由大臣提出,派崔云姬为御史访江南,以淮安君为钦差督办江南盐事,本该激烈反对亦或同时安插自己人手的裴伯安却寂然无声。 此次南下,重点本就在崔云姬与她身后在江南盘踞数代的崔氏身上,淮安君不过起威慑之用,但若裴伯安另有打算,淮安君这一地位特殊的人应当起更好的作用才是。 孟脩祎飞快地与底下孟幼舒对视一眼,孟幼舒几不可查的微微颔首。孟脩祎当即便将她换了下来,换了个精神矍铄、素有清廉之名的老臣去。 换了她下来,并不就让她赋闲了,恐怕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她办。一切癥结都在江南,这一趟江南之行恐怕还是免不了。 待下朝,孟幼舒走到甘泉宫与衙署林立的皇城相交之处,想了想,没去衙署,直接上马回府。 想必这会儿阿琳正等着这边的消息,事有变化,倘若随便派个人回去,也不知说不说得清楚。 一路疾驰到府门外,便看到一辆锦绣披帛的马车,车后数匹良驹并僕从无数。 这架势,这派头…… 孟幼舒不悦地蹙了下眉,倒是那众多僕役中打头的那位见她过来,连忙下了马,到她身前行礼:“君上。” 这是平林郡王府的老家令,对她的父亲忠心耿耿,向来唯平林郡王马首是瞻。 孟幼舒一摆手,一言不发地朝里走去。 据说那边早已耗尽内囊,不想竟还有余资撑得起这般高贵的架势,看来上回,还是她手下留情了!
第30页 府中的主子唯有一个阿琳,想到阿琳又要面对这些人,孟幼舒就气愤膈应的很。脚下步伐加快,大步朝正堂走去。 未至正堂,远远便听到那女人尖锐矫作的嗓音。孟幼舒唇边噙了抹冷笑,加快了步子。 及至堂上,只见上首两张坐榻上分别端坐着平林郡王与郡王妃,下面则是她那些由庶变嫡的兄长姐妹,一群人说得热烈,而这座府邸堂堂正正的主人孟幼琳却被挤到了一旁,无人理会。 孟幼舒冷笑更甚,走过去轻轻碰了下孟幼琳的肩膀,柔声道:“我回来了。” 孟幼琳抬首,满是惊喜,却不像以往那般开心地说话与她拥抱,异常地安静。 从孟幼舒一进门,堂中嘈杂的交谈便静了下来,这会儿见她旁若无人地直朝孟幼琳去,平林郡王挂不住面子了,威严地咳了一声,道:“舒儿,你回来了。” 孟幼舒仿佛这才看到他一般,稍稍做了个揖:“见过父亲。” 她的言辞动作都轻松自若得很,没半分恭敬,更别提亲切。平林郡王顿时很是尴尬,这女儿本就与他不亲近,且她如今的爵位还比他高了一级,让女儿压倒做老子的头上,古往今来他恐怕是开天闢地了! 他境遇如此尴尬,这逆女就该恭恭敬敬的,将礼数做足才是,偏生她不,仗着翅膀硬了,就敢不将父母放在眼里。 平林郡王沉下脸,冷声道:“还有你的母亲,还不快见过王妃!” 孟幼舒站在孟幼琳的身旁,一只手自然的搭在她的肩上,稍稍抬起下颔,看了那看似端庄贤淑的女人一眼,便是讥讽的哂笑:“母亲?父亲莫不是煳涂了?本君的母亲十余年前便仙逝了——不过一妾室耳,如何当得起本君大礼,父亲既然宠爱她,就别折了她福寿。” 此话一出,对面的那三人便立即愤愤不平起来,为首的平林郡王长子,一出生便被请立为世子的孟幼衢立即就要起身喝斥,然而未及他站起,便受到郡王妃阻止的眼神。这才想到他们此番来的目的,只得忍辱负重地先咽下这口气。 孟幼舒不禁好笑,幼时她与阿琳无人庇护受他们百般欺凌,现在她已自立门第,难道还要再由着他们欺侮?要不是平林郡王还活着,她担不起弒父的恶名,他们这一家子哪儿还能活得好好儿的。 那边平林郡王气鼓鼓地就要斥骂,反让郡王妃给拦了下来:“淮安君自幼便对妾怀有成见,这我是知道的,说来说去,也是我占了她母亲的位子的缘故……”她一面说,一面泫然欲泣,若让不明内情的人见了,恐怕真以为孟幼舒是从小就和这继母过不去。 继母难为,王妃待她们姐妹那样好,却只落得被埋怨的下场。平林郡王顿时心疼不已,相应的便对孟幼舒大动肝火,怒目瞪着孟幼舒。 孟幼舒自自在在地整理了一下袍摆,跪坐下来,又令人置午膳:“敝府寒微,想必郡王与王妃是不会留膳的,只如常准备本君与二小姐的膳食即可。” 僕从忍着笑,应诺而下。那环视众人的眼中满是轻蔑,看得人极不自在。 竟连卑贱的下人都能蔑视他们了!平林郡王真是气坏了,他站起身,便冲着孟幼舒去,扬手就要打她。 孟幼舒不躲不避,目光穿过平林郡王锦衣华袍的侧旁,落在郡王妃的身上,朝她微微一笑,郡王妃顿时浑身一寒。与此同时,平林郡王扬起的手掌被淮安君府的僕役制住,动弹不得。 “混帐!你敢忤逆!”平林郡王气急,瞪大眼睛怒视着孟幼舒。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种外强中干的大唿小叫委实算不得什么。孟幼舒握着一直低着头的孟幼琳的小手,无声的安抚她,面上冷意更甚:“有谁见到本君忤逆了?” 世子高声道:“我们都见着了!” “你们?你们是何人?有什么资格指认本君?”不过一吃喝嫖赌的纨绔罢了。 孟幼舒姐妹二人早年受平林郡王府虐待之事,京中人人皆有耳闻,他们作证等于无,说出去也没人信。早些年,孟幼舒刚被封君,这群人日日上门搅扰,大唿小叫的将自己做主人来看。弄得孟幼舒心烦不已,逮到机会便去踩上一脚,直到将他们的官职都弄没了。连平林郡王都因教子无方被撸了官职,只靠着个爵位过日子。 如此差不多年余,将他们都折腾得怕了,才不敢轻易上门。 怎么过去几年,都忘了当初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了,还敢来她这里耀武扬威! 世子让她噎得涨红了脸。 郡王妃也是气恼不已,当年,要不是怕人说闲话,她早将这两个碍眼的东西处置干净了,哪用得着如今受她的气。但到这步,平林郡王府无权无势,旧日亲朋也都远离,皆是指望不上,接下去的事不得不求她帮忙。 防止那暴怒的父子两将话题越扯越远,郡王妃只得亲自开口:“今日我们上门,是有事相求。” 孟幼舒不语。 郡王妃只得再道:“听闻陛下将派你南下?大郎赋闲在家,也没个差使,不知可否托君上的福气,提携兄长一把。” 此话一出,郡王与世子一齐熄了火气。郡王回身坐到上座,皱着眉头,道:“还有我的,你本事大了,要给父亲弄个一官半职应当不是难事。” 孟幼舒笑了笑,看来,这几年赋闲下来还真是让他们坐吃山空了,不然也不会忍不住来求她。 “官职爵位,皆是公器,本君岂敢擅动。此事,当求圣上才是。”孟幼舒不缓不急道。 这就是不打算帮忙了?平林郡王双眉一竖,脸色愈加难看起来。 要让他再张口大骂,就真的无望了,郡王妃忙阻止了他,再度柔声道:“不过些许小事,何必劳烦陛下?君上早已到成婚的年龄,若是父亲与兄长都只是空有爵位的白身,岂不是难看的很?” 爵位在百姓看来虽是高不可攀的尊贵,但在同等人家,还得看官职,还得看圣心,到婚龄的岂止孟幼舒一个,还有她的儿女。 郡王妃话音一落,孟幼舒便感觉到原本还算镇定的孟幼琳握紧了她的手,唇角抿得紧紧的,仰起头来对着她,那无神的眼眸之中竟似哀求。 阿琳是害怕么?怕她因为这区区数语便心软?怕受到之前那种寄人篱下任打任骂的屈辱?她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心头滚滚燃烧的怒火,扬声道:“来人,送客!” 僕役们费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将那群骂骂咧咧的人“请”出去。 孟幼舒一直护着孟幼琳,试图以自己的身躯为她隔开那些刺耳的喧嚣。就如同多年前,郡王妃命人执棍杖打三岁的阿琳,年少无助的她伏在她身上为她隔开那一下下欲置人死地的杖打一般。 当堂上终于静下来,那一声声理直气壮的怒骂远去、消失,孟幼琳抬起头,那小脸上满是泪痕。将孟幼舒的心都刺痛了,她心疼的抱起她,温声道:“不怕了,我们再也不怕他们了,他们再也没办法伤到我们。” “阿舒……”孟幼琳低低地叫唤,像只无助脆弱的小猫。 孟幼舒的心头颤了颤,她深吸了口气,抱着孟幼琳回房。 或许,往日是她太过手下留情了,她就不该顾忌太多,留着他们,让那群无耻之人还能出现在阿琳的面前。 迈过几级台阶。孟幼琳忽然出声:“阿舒,你会嫁人么?” 孟幼舒一愣,脱口道:“不知。”这是随缘的事,她自己能立世,并且站的比世间大多数男子都高,嫁不嫁人,实在不是件多要紧的事。她甫一说罢,便见孟幼琳泪眼汪汪的小脸迅速的低落下去。 孟幼舒一急,恰好她们的房间就在眼前了,便先放一放,走进去,让孟幼琳坐在软榻上,方轻柔地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孟幼琳不答。 孟幼舒想了想,笑着打趣道:“莫非阿琳想哪个小郎君了?” “才没有!”孟幼琳嘟嘴,挥手拍了孟幼舒一下,她看不见,循着声音,恰好拍在孟幼舒的肩膀上,“你胡说!” 孟幼舒不禁好笑,看她似乎真的恼了,忙道:“好了好了,我胡说,再也不说了。” 孟幼琳便安静下来,她摸索着抓住孟幼舒的衣袖,顺着衣袖摸到尽头,然后抓住孟幼舒的手,说道:“你看,他们那样讨厌,你还在京,就敢上门,等你不在京了,他们一定还会来欺负我。你带我一起南下吧,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孟幼舒嘆息,要是能带上阿琳,她又如何捨得留她在京,江南局势不明,比起京师更为危险,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哪儿放心阿琳随她同去。 或许,可以将阿琳託付给陛下?想来陛下应当不会拒绝。 “好不好?”孟幼琳拉了拉孟幼舒的手,还在眼巴巴地等着。 孟幼舒只得哄她:“陛下另派了人去,我不去江南了。” 孟幼琳才不信:“你不要骗我,我不是那么好骗的。” 孟幼舒无奈扶额:“没骗你,这回的确不要我去啦。不过,过些日子说不定又得我去,这样,你入宫去住几日可好?” 往往她这样说的时候,都是已经下定决心的时候。孟幼琳鼓了鼓红彤彤的两腮,最终只能点头答应,毕竟,她也不喜欢变成阿舒的累赘。 ☆、第三十六章 自京师南下江南,走水路,最快也要一个月。 那边不知道会出什么招数,孟脩祎便暂时静观其变。 然而更让她心烦的不是那该死的裴伯安,而是倔强得让人心烦意乱的薄暮笙! 从那日不欢而散,她已足足半个月没出现在她面前了! 真是,好足的底气,难道她就如此断定,她会主动示好么? 孟脩祎气得狠,那薄暮笙就这么吃定她了? 她憋着一股气,未曾宣召,也未曾像上回突然上门,她等着暮笙主动来她面前。 反正她身上还担着医正的职,算算日子,这回恰好轮到她来请平安脉。孟脩祎气罢,念及此处,还是得意洋洋的,这么想来,当初她让她身兼二职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倘若她来,敢摆脸色给她看,她就以帝王之威狠狠罚她;她若认错,温声软语地道歉,她便考虑考虑要不要原谅她。 孟脩祎想的面面俱到,唯独遗漏了一处。等到十五那日,太医署来了人,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孟脩祎不悦地盯着鬚髮皆白的沈医正。沈医正让她看得心惊胆战,连忙下跪请罪:“陛下恕罪。” 孟脩祎盯着他看了一瞬,缓缓道:“薄暮笙呢?” 沈医正一愣:“薄医正?她病了。” 孟脩祎顿时大惊,也顾不上生气,急问:“她怎会染病?” 沈医正闻言颇觉奇怪,小心翼翼地道:“人食五谷,但凡是个人,都会染恙。” 孟脩祎蹙眉,抬眼便看到明黄的帷幕上挂了一道硃砂画就的符纸。今日是中元节,素有百鬼出行的说法,每到此时,宫中便会从寺庙中请符纸来贴到各处,防邪避灾。
第31页 她心头一动,立即问道:“她是何时染病的?” 沈医正回道:“是今日辰时,薄医正亲自到太医署拜託臣替她来为陛下诊脉,而后,薄医正便直接出宫去了。” “那时她的脸色可好?”孟脩祎继续问道。 沈医正回忆了一下,回道:“很是虚弱苍白,臣本要替她诊脉,不过薄医正说她自己就是大夫,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得很,不过是些许小恙,歇一歇就罢了。臣便打消了念头。” 孟脩祎顿时心头一紧。 待沈医正一退下,她便沉声与麦恩荣道:“立即将宫中的符纸都揭下来烧毁,但凡涉及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都不许留在宫中,违者杀无赦!” 这条旨意下的奇怪。君王神色冷漠,言辞不容置喙,麦恩荣心有不解也毫无迟疑地俯身道:“是,臣这就去颁旨。” 等到这道旨意下达各宫室,引起轩然大波之时,孟脩祎已在暮笙家门外了。 考虑到暮笙此时应当躺在床榻上休息,兴许还……孟脩祎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叩门了,省得她还有费劲从床上挣扎起来出迎。 这本是她的私邸,她自知晓哪处防御最弱。绕着这高大的围墙转了一圈,孟脩祎仔细回忆了一番宅邸内里的布局,便走到东边的围墙外,令两名侍从搭了个人梯,轻而易举地便翻了进去。 堂堂君主,竟跑到臣下的门外来翻墙,麦恩荣起先目瞪口呆,随即便是大惊失色,一面压低了声喊陛下,一面急忙让几个侍卫赶紧跟上去。 翻入墙内,便是一处茂密的小竹林。这个季节茂竹翠绿,郁郁葱葱,哪怕有人路过,只要不特意留心,都不会发觉绿竹之后藏了人。 孟脩祎小心地避开那些尖锐的断枝,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薄府人丁不兴,僕役自然也不多。孟脩祎嫌跟进来的几个侍卫碍事,令他们退出去,到大门外等候,自己熟门熟路地便往处于宅邸正中的主院走去。 位于宅邸最正中的主院掩在郁郁葱葱的糙木之后,环境清幽雅静,又有假山遮蔽烈日,在这夏日炎炎中甚是清慡阴凉。 孟脩祎行至主院外,朝里极目张望了一番,发觉其中寂然无声,并无僕役婢子走动低语的声响。她沉默着思忖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做了个极为要紧的决定,大步朝里走去。 走到房门外,她伸手推门,内里并未上锁,轻而易举地便推开了。孟脩祎快速闪入,反手将门重新合上,想了想,她又把门从里面锁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掠过湖蓝的帷帐,往里面的床榻走去。 轻悠的凉风吹动飘逸的软帐,这短短的路途仿佛在瞬间变得格外漫长。孟脩祎屏住唿吸,眼睛一眨都不敢眨,聚精会神地望向里面。 终于,她穿过了重重帷帐,站在了那张宽大的床榻前。 榻上躺了一个沉静秀美的女子,她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微微泛白,看起来虚弱可怜。她睡得极沉,未曾发觉这房中多了一个人。 孟脩祎慢慢弯下身,伸出手,在暮笙的脸颊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微凉的触感,切实的感受。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孟脩祎缓缓地松出一口气,还好她没事。 有人在她脸上抚摸,睡梦中的暮笙也感觉到了不舒服,皱皱小眉头,翻了个身,就面朝里侧,继续安睡。 孟脩祎不禁笑了笑,站直了身环视四周,发现不远处的矮几上放了只仅剩了汤药底渣的瓷碗。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端起来闻了闻,沉思片刻,又倾盏尝了尝,那浓浓的药渣苦得她直皱眉,不过也让她大抵确定了其中的几味药,是治疗寻常中暑的药物。 原来只是普通的中暑,孟脩祎总算安下心,坐到暮笙的身边,等她醒来。 看在她中暑生病的份儿上,她就不跟她计较她那么多天不理她,也不计较她上回的明知故问了。 温暖而湿润的夏日总让人昏昏欲睡。孟脩祎放松了神经,不知不觉便倚着瓷枕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夜幕降临。孟脩祎睁开眼,便看到昏黄的烛光下,暮笙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孟脩祎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好些了?” 【 “只是中暑罢了,”暮笙重新躺下,靠在孟脩祎的身旁,“起初头晕目眩,歇一歇也就好了。” 孟脩祎伸手拦住她纤弱玲珑的肩膀,沉默了一瞬,还是问了出来:“没有别的不舒服么?今日是中元节,宫中……有没有哪里冲撞了?” 暮笙不解她话中的意思,摇了摇头:“不曾。宫中素来规矩井然,又怎会有冲撞?” 都不知扯到哪里去了,显然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孟脩祎见她的确精神,想来也无大碍,便不再深问,含含煳煳道:“今夜是一年之中阴气最重的,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出去了,万一受了寒,又得安养。” 暮笙更不明白了,低声嘟囔道:“不曾想陛下还信这个。” 孟脩祎笑而不语,抱紧了她。 陛下都亲自来探望了,暮笙也不会揪紧上一回的事不放。只要陛下是真心在意她,看着她的时候并没有想另一个人就好了。她对那种“从此以后我爱上的人都像你”的虐恋情深,真的很不感兴趣。 二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暮笙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倘若她亮出身份,管事定会将她唤醒,请她出迎;倘若她不曾亮出身份,虽然她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暮笙惊奇地看向孟脩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孟脩祎淡淡的,带着丝得意道:“这有何难,朕翻墙进来的。” 暮笙:“……” 真相实在是耸人听闻。过了片刻,暮笙才艰难地道:“麦大人就没拦着您?” 孟脩祎不屑:“朕想做的事,哪个拦得住?”她说罢,想起了什么,神色顿时凝固住了:“朕将他们忘在门外了。” 多时未传消息出去,麦恩荣肯定已经急坏了,把皇帝弄丢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指不定过一会儿麦恩荣就带人闯进来了。 暮笙忙起身:“臣这就让人开门。” 孟脩祎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低声道:“算了,朕也该回去了,你好好歇着,不要乱动。” 她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是不容反对的,见她起身,暮笙忙揪住她的衣袖。孟脩祎不解地回头看她。暮笙道:“还是让臣送你吧。顺道儿,臣也好吩咐管事,往后您再来,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就是。”不要翻墙了。 到底是她思虑不周带来的后果,孟脩祎有些许脸红,胡乱地嗯了一声,便大步朝外走去。 暮笙看着她凌乱之中透着害羞的背影,不禁好笑,披上外衣,趿拉着木屐,跟到她的身后。 送她出去,又与管事知会过,孟脩祎在这座宅邸的主人地位算是确定了。 陛下亲自探病,这事一闹,小两口先前的小矛盾自然而然地便化解,又同先前那般没羞没躁地卿卿我我了。 又过一月,当崔云姬与派去的钦差到达江南将近半月,忽然传来一个举朝震惊的消息——率水决堤! ☆、第三十七章 近日来受海上飓风影响,江南暴雨连连。 皇帝接到奏报之时便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出数日,便传来率水决堤的消息。 率水决堤,洪水肆虐,沿江田园村庄无一倖免,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孟脩祎高坐殿上,布满怒意的面容不再温缓散漫,阴沉得如此时此刻在江南大地上咆哮肆虐的洪水。 君王的愤怒如同一块遮住天际的黑幕,臣下的惶恐惊惧便如陡然失去日月之后的凡夫。“承平朝十年难遇的大雨,堤坝稳如泰山;先帝朝百年不遇的暴雨,也不见率水决口,怎么到了朕这,寻寻常常的几场雨就把你们总放在嘴上夸口的堤坝沖毁了?”孟脩祎惯来扬起的唇角泛着尖锐的冷意,谁都知道她这回是气得狠了。 底下众臣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垂着头,无一人敢应声。 孟脩祎眼底冒着怒火,一一扫视每一个大臣的头顶,诸臣让她愤怒的目光看得心底发虚,越发不安起来。终于,皇帝再度开口,这回,她似乎冷静下来:“堤坝为何决口,江南灾情如何,救济粮食哪里调派,受灾百姓如何安置,诸卿速速议来。” 后三者是应有之意,每回受灾,皆是如此,但第一条…… 工部见无人出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堤坝决口不外乎年久失修,日积月累,风蚀日晒,再是坚固的堤坝也免不了……” “每年拔去修筑的银钱都餵狗了?”皇帝阴森森地道了一句。 工部战战兢兢地住口。堤坝出事,他们督管天下河工的工部第一个逃不了干系。这也是他再是畏惧,也不得不出列的缘由,现在看来,陛下根本不想轻轻揭过。 “陛下。”裴伯安在这时出声,他抬了抬眼,而后持笏上前,恭声道:“此时最为要紧的是江南灾情,瞬息之间,不知多少百姓妻离子散,还望陛下以苍生为重。” 以苍生为重就是先放下这些暂与救灾无关之事。孟脩祎一言不发地等着,等着他们再说下去。 裴伯安见他说了话,皇帝却连搭一声的意思都没有,冷冷地将他一个人晾在那里,半点不将他这个宰首放在眼中,不禁很是恼火。 一旁裴伯安的拥簇见情势不对,马上上前道:“此时重在救灾,江南各地宜静不宜动,依臣之见,前些日子派去江南督促盐事的几位大人当先回京,官营一事也当暂缓,以免引起动盪。” 要说适才还是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打机锋,现在便是将那险恶用心光明正大的显露在阳光底下。 先前任她步步逼近,裴伯安都没半点动静,孟脩祎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就这么不战而降了,便耐心地等着他的诡计,以策应对。 当接到奏报那刻,孟脩祎真是要气炸了。谁信这次决堤与裴伯安没关系?难不成他还会神机妙算,知道必有一次洪水,来引开众人的视线,让他什么都不必做就从从容容地翻盘? 知他狡诈无德,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对率水堤坝动手脚,将数万百姓的性命视作无物! 孟脩祎隐忍着怒气,作为君王,修身养性是件十分紧要的事,为的就是不让胆大妄为的臣子气得失态。她一向自以修养不错,这回也忍得甚为勉强! 很快,就有大臣出来反驳。 出列的正是户部尚书:“臣以为不可,此番救灾,再加重新修復堤坝,需银钱必是添加,而后最为丰饶富裕的江南受灾,来年赋税必有减免,今年调了粮食去救灾的州县也当减免赋税做补偿——臣惶恐,如此下来,国库怕是撑不住了。”
第32页 言下之意,就等着专营之事落实,好将源源不断的盈利输入国库以作补给。 若无早前暮笙说的那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话,户部尚书自然不敢说得这般露骨,但已言明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无需顾忌有人攻讦他居心不良,为官不廉了。 裴伯安那边自然是立即反驳的:“我大晋三百六十州,莫不是少了江南一年赋税便撑不下去了?往年可不曾见如此,户部有监守自盗之嫌。”说得极不客气。 户部自然不敢示弱,马上表示愿奉出帐目供诸同僚查阅。 吵吵嚷嚷的,眼见话题被扯远,孟脩祎淡淡看了孟幼舒一眼。 孟幼舒会意,出列道:“眼下当务之急,在于救灾,臣愿请旨,走这一趟。” 裴伯安眼神一暗,马上就要反对,便闻得孟脩祎几乎毫无间断地道:“准。” 她这里早了一步,裴伯安暗道晦气,也不甘示弱地提出人选。孟脩祎择一二用了,又指定了几人,差不多达到平衡,而后便让他们自领人去商议细则。 及末,她神色冷静,眼中满是冷漠:“官营之事暂不暂搁,看江南状况如何。在此之前,一应事务,皆停!” 江南乱着,为妨民变,她不得不让步。 待到散朝,诸臣各自忙碌救灾事宜,孟脩祎又召重臣到未央殿继续商议。 这回便要更细緻一些,此次受灾严峻,救济粮定是很大的一笔,从一州一郡调派,定是不行,需分多地调遣才好。还有灾后少不得有无家可归的暴民落糙为寇,趁乱打劫,需派遣军队维、稳。再则,百姓安置也是关键,待洪水退去,是回原籍,还是迁去他乡,也得视情况再议。 不论孟脩祎近年来多勤政,许多底下的状况是不如大臣清楚的,包括裴伯安这宰首在内的群臣在未央殿商议至深夜,经过一番商议让步妥协,终于达成了初步的救灾计划。 孟脩祎自是不信裴伯安,此人简直已是丧心病狂,但只要他还是宰首,朝中大事便绕不过他去。 这一整日,孟脩祎不但被灾情搅得心急如焚,还让裴伯安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噁心得够呛。想要将他剥皮抽筋的心情简直无法抑制! 故而,当暮笙也忙完了整日的公事,来未央殿看她时,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因疲惫与受挫而情绪不佳的陛下,不曾想,皇帝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地坐在书案手,手中拿着一道又一道的加急奏疏,眼中的精光亮得能将纸张射穿。 暮笙:“……陛下。” 孟脩祎抬头,冒着精光的眼神在看到暮笙的剎那柔和下来,招招手:“快过来。” 暮笙听话地跑上前。 孟脩祎将她拉到自己身旁,抚了抚她的髮际,问道:“累不累?” 麦恩荣早早就备下了宵夜,只是她没胃口,这会儿看到暮笙,见她也是一身倦意,倒是可以一起用一点。 暮笙自然很快便通晓了她的意思,没什么迟疑地便点了头。 丰盛的膳食很快就送上,摆了满满一膳桌。 每日都在食用,哪怕是琼浆玉液、仙宫珍馐,也提不起孟脩祎的兴致,她随意进了小碗熬得软糯可口的小米粥,强度压力下的大脑在温热舒适的食物的安抚下舒缓下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事,转头望向暮笙:“你可会烹饪?” 暮笙端着羊脂白玉的小碗的手一顿,疑惑地抬起头,微微颔首:“倒是会一些。” 孟脩祎顿时便很开心:“那么,等江南的事过去,你亲自到厨下,为朕煮碗汤,好不好?” 她一面说一面满怀期待地看着暮笙,那软软的小眼神,真是很让人心软。又不是什么多难的事,暮笙笑道:“自然可以,到时,陛下别嫌弃臣的手艺就好了。” 孟脩祎也笑:“多难以下咽朕都不会辜负卿的心意的。” 说的好像笃定了她手艺好不到哪里去似的。暮笙不服气,暗暗打定主意到时定要让她赞不绝口。 这暗暗同自己较劲的模样,真是让人喜欢。孟脩祎欣赏了一番,侧过身来,道:“还有一事,淮安君要去江南,不放心将阿琳独立留在府中,便将她託付给朕了。” 暮笙眨了眨眼,不知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孟脩祎便继续道:“你也看到了,宫里没个能主事的人,朕也忙得很,让她衣食无忧是行的,却也少不了让她孤孤单单的。”别人就算了,但阿琳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总是有一些感情在,况且孟幼舒在江南给她卖命,她总不能不照看好她最在乎的人。 “这样,这段时日,你便代朕常去看看她。” 多事之秋,虽然暮笙也很忙,因职位所限,总是忙不过孟脩祎这个要统领天下的皇帝,要抽出点空隙照看阿琳还是可以的。 暮笙当即便答应了,再且,她前些日子一直抽空研究眼疾的治疗之法,即便近日不去,过些日子,她也会主动寻机去见阿琳的。 她应得极为慡快,孟脩祎揉揉她的脸,横竖已经开始聊起来了,便也不急着打断,又说到别的地方:“你在政事堂可好?” 暮笙点点头:“自是好的。”事儿虽多虽杂,却能习得不少,趁着年轻,本就该打好基础。 孟脩祎却不是很满意,参政一职虽好,但她能找到更为贴切也更适合暮笙的官职,想是这样想,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第三十八章 中书省与政事堂的几案上堆积如山,一*的加急奏疏不断送入未央殿。能有一息空隙用些膳食,与暮笙说一些贴近的话语,已是极限,不一会儿,门外便有内侍来禀,户部尚书卢平求见。 孟脩祎略一凝思,便转头与暮笙道:“你且去。”又指了一名宫娥与她,带她熟悉宫中环境。 暮笙无半刻耽搁,匆匆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卢平手持象牙笏,满面阴沉的等在殿外。老大人今已年过六旬,却仍精神矍铄,此时那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的,显然是被什么事儿气着了。殿门开启,卢平一撩袍子,上前一步,本以为是入内传讯的宦官出来,不想竟是个身着绯色官服的姑娘。 卢平脚下一顿,眯起眼来仔细看了看暮笙,他记性不错,倒是很快便认出此人即是当日廷辩之时,据理力争的那位辩才。暮笙颇为敬重这位老大人,因在殿前不好停下致礼,便恭敬地颔首示意。 内中有宦官出来,热络地与卢平道:“卢大人,陛下召见,还请快快入殿。” 卢平躬身应是,略有些急切地朝里走去,迈过那道门槛,他回头再度望了暮笙一眼,若有所思。 那宫娥十分尽责,仔仔细细地将何处居人,何处游玩,各处景致如何,各有何怡人之处,又有何处不可进入,何处人来人往易受冲撞,诸如此类,甚为详尽。暮笙听她这般,便大致知晓孟幼琳对甘泉宫中的格局并不是很熟悉,就听得认真。 待各处都走过一早,已是夜幕低垂。暮笙匆匆回府,用过晚膳,便往淮安君的别业走去。灾情紧迫,明日一早,淮安君便要率诸人往南去,不得有半刻耽搁。此时天已暗,她必是在府中打点行装。 山中阴凉,到了夏末凉秋,一入夜便觉天寒露重。暮笙披了件外衣,估摸着往年这时候圣驾多已迴銮,今年有了江南水患,说不准要多停留月余,该令家中老少准备秋衣了。 不多时,就到了淮安君别业门外,暮笙递上名刺,门上的僕役见她衣着上乘,举止有度,便道:“君上明日便要启程,府上正是忙碌的时候,小的便为您走一趟,见或不见却不敢断言。” 暮笙一笑:“劳烦足下。” 那门子为她这温婉恬然的一笑晃了眼,忙低下头去,快步朝里走去。 不过片刻,那门子便出来了,她身后还跟了个婢女装扮的女子,暮笙认出那是内院之中照料孟幼琳的婢子。那婢子福了一福,与她笑道:“劳大人久候,请随婢子进去。” 淮安君府修得甚为低调有致,格局分明,路径多为一通到底的直线。暮笙稍稍一想,便知这是便于孟幼琳记忆。 家主即将远行,府中也不见半点忙乱之象,一切井然有序,唯有往来僕役的步伐上能看出些许匆忙,当真是大家气象。 走入内院,便见孟幼舒站着,靠在一张几案旁,唇边带笑,笑中有着些许无奈,孟幼琳仰着头,一双细长有致的眉头紧紧蹙着,固执地对着孟幼舒。 二人正胶着。 暮笙一进来,孟幼舒便直起身,轻拍了拍孟幼琳道:“有客来了。” 暮笙见此便上前施了一礼。 孟幼舒素来平易近人,不喜端架子,这会儿也无外人,她又总觉得暮笙沉着从容的气度,令人心生好感,再加上她还有一些能与陛下长久相处的“契机”,便也不拿她做位卑之人来待,令她坐下,又令人上茶。 有客至,孟幼琳也暂搁下适才与孟幼舒的小分歧,转过身,朝着暮笙的方向道:“先前邀小薄来做客,小薄总也不来,此番忽至,必不是来看我的。”她说罢,鼓了鼓两颊。 孟幼舒看得好笑,捏了捏她的手心,半是轻责半是纵容:“不许这般无礼。” 孟幼琳轻哼一声,赌气不语。 暮笙看了,就知自己做了池鱼,阿琳这是余怒未消啊。她好脾气地笑了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儿,今日上门叨扰,是为两件事,其一是与君上有些救灾之事要议,”她说着,便含笑望向孟幼舒,孟幼舒回以一笑。稍稍停顿,暮笙转首看向孟幼琳:“其次便是你了。” 孟幼琳仍不解其意,孟幼舒已明白了,她微微挑了下眉,问道:“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正是。”既然陛下将此事交予她,她便该尽量做好,免得陛下在百忙之中分、神,这也是她今日来此的原因之一。暮笙说道,“明日恰是休沐,因水患,陛下恐是分、身乏术,便由我来送阿琳入宫吧。甘泉宫中已布置好了居所,甚为安逸舒适。” 这么说是想让二人都安心。 孟幼舒倒是舒展了眉头,陛下既答应了定是会好好照看阿舒的,况且她不是随意指一内宦女官,而是令薄暮笙代为看顾,此中厚待,不言而喻。 孟幼舒轻轻地看着孟幼琳,目光温柔宠溺,她缓缓道:“陛下隆恩,待江南归来,再行叩谢。此间,便请薄参政多加费神了。” “这是自然。”暮笙回道,望向孟幼琳,却见她抿着小嘴,一径沉默着。 孟幼舒是很了解她的,知她是不愿入宫去,她最高兴的怕是与她同行,不惜一路风尘奔波,也陪她到江南,可惜,此番前去,不是游玩,亦非寻常差使,实在是不放心将她携带在侧。孟幼舒探手摸了摸她脑后浓密的髮丝,温声道:“不过两三月便可归来了。你好好儿地在这儿,也可给我写信,我必回你的。” 这安慰人的话说了无数遍,孟幼琳动了下眉头,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33页 暮笙已经特别习惯这两个人无比亲昵的相处模式了,见孟幼舒成功地哄好了孟幼琳,也不禁柔和地笑了笑。 而后便是她来的另一事了。 也不是什么不能让人知晓的绝密之事,暮笙当即便说了:“江南水患泛滥,免不了有疫病传染,”举凡这种大规模的灾难,总会有一些疾病传播,这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晓的,只是暮笙又知道得更为详实一些,“据闻陛下派了数名太医同往,这倒是有备无患了。” 孟幼舒点了点头,道:“陛下宅心仁厚,思虑周全。” 暮笙笑了笑:“正是。江南多水乡,百姓多能凫水,纵是病了,吃几贴药也就好了。倘若有疫情蔓延,必是艰难万分。” 其实她这倒是有几副颇有实效的药方,只是陛下已指定了太医,她若此时私下将药方与淮安君,不免便有越俎代庖之嫌。白日之时,她已将那几个方子授与此行的太医,只盼江南无大事不必派上用场。 这会儿特与淮安君提起,也是应那四字——有备无患。她做了裴伯安十几年的女儿,对他总是有几分了解的,她有预感,江南那边,还将再出事端。介于他能不顾百姓安危,如此残虐无德的在堤坝上下手脚,那么,定是不会将那些灾民的生死放在眼中。 淮安君似乎也有相同的揣测,倒是记下了。 眼见天色已晚,要说的事也都说得明白了。暮笙便与她二人约定了明日来接的时辰,依礼告辞了。 第二日,淮安君率诸救灾官员出发。暮笙也是送行一员,发现孟脩祎将裴谌与狄家数名子弟也派了去。 这种灾事,与百姓而言可谓灭顶,但在朝中诸公眼中,也是相互博弈之处。待灾事安稳度过,此番同去诸人,便是大功一件。 先前,狄家不过大舅与二舅做着个不大不小的官,那种低沉落寞与数年前子弟皆在朝的显赫截然不同。 而此时,显然是一个明朗的预示——狄家,要全面起復了! 暮笙沉默地看着队列当中几位表兄沉稳英挺的面容,胸口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语的郁气。站在文官一列的狄景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略带疑惑地朝这边望过来,见是她,便是友善亲近地扬起唇角,他微微地点了下头,示意她放心。 就如同小时候,她往外祖家做客,表兄持书卷于一旁笑看他们几个淘气的弟妹玩耍一般,永远都是如此温润和善。 暮笙回以一笑,心胸顿时舒畅。 不论前路如何,对她对母亲都万分宠爱关切的狄家将起復,母亲在九泉之下,定能感到一丝安慰吧。 暮笙微微的笑,这一刻,她无比渴望的想见一见陛下。 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自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暮笙只能想想,陛下这两天怕也是抽不出时间来见她的。 不想,下午接了孟幼琳入宫,将她安置妥当后,陛下竟然出现了。 暮笙甚为意外,碍着孟幼琳在场,也不好直接发问。 孟幼琳倒是与皇帝熟稔,声音清脆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阿舒说你这段时日必是忙碌,还让我不要去打扰你。” 皇帝理了理衣摆,在她身边跪坐下,而后眼带笑意地看了暮笙一眼,语气倒是平淡:“薄卿也坐。” 眼看着暮笙也坐下,皇帝方回道:“朕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孟幼琳眨了眨眼,不大相信。 孟脩祎挑了下眉头,饶有兴味道:“不信?那你觉得是为何?” 这……分明就是有目的地引诱阿琳说话。暮笙顿觉不好,还没等她出言,就听孟幼琳笑眯眯道:“可是因小薄在此?”她年纪不大,直觉却敏锐。 暮笙捂脸,就这么让她说出来了。孟脩祎得逞地笑了笑,揶揄地看向暮笙。暮笙唯恐她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无声地哀求地沖她摇了摇头。 ☆、第三十九章 孟幼琳看不见她们间的小动作,敏锐的直觉却让她知道皇帝并未因她略有些僭越的打趣而动怒。她偏着头,兴致勃勃地等着孟脩祎回答。 孟脩祎接到暮笙哀求的眼神,心情大好,挑了下眉,颇多暗示地沖暮笙扬了下下颔,示意着什么。暮笙才看不懂她挤眉弄眼的想说什么,但这会儿要是不满足她的心意,谁知道她那不管不顾的性子会说出什么来。她还要与阿琳相处的,总不能自今往后一见阿琳就脸红。 暮笙一脸艰难地对孟脩祎点了两下头。 jian计得逞!孟脩祎神采飞扬,一面眉眼舒展,一面义正言辞道:“干薄卿何事?就是来看看你。虽忙着,你这有什么事儿,也只管来寻朕就是。” 说的跟真的一样。天真善良的孟幼琳不由就相信了。 毕竟还有大堆的事不能多待,坐了一会儿,孟脩祎便告辞了,临走还对暮笙斜了下嘴角。看得暮笙一阵心惊胆战,因狄家即将起復带来的感慨和伤感都退散了不少。 待过得一会儿,暮笙见孟幼琳面露疲态,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外,细细吩咐调派来侍奉的内侍宫娥必要尽心。这些内侍宫娥暂归了孟幼琳差遣,待孟幼琳走后,又是要回到原处办差的,如此一来,只怕他们不以孟幼琳为主,心生轻蔑。 宫里人惯爱看人下菜碟儿。一些没权没势没依仗的人到了宫里只怕能让这些难缠的小鬼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地欺负死。 孟幼琳状况特殊,孟幼舒又爱护她,平日里有什么,都是提前都安排妥当的,自然就不知详情。暮笙好歹做了十几年的宰首嫡长女,懂得是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言辞严厉的吩咐一番,又温声许诺了好处,刚柔并济之下,内侍宫娥皆讨好应是,争着保证必让孟幼琳在宫中过得舒坦安逸。 这群人言辞恳切,神色看来也甚为真挚,暮笙点点头,信了他们,横竖她隔上几日便会来一趟,总能顾得上。 走出那座别致静雅的小宫苑,便见前方铺满了石楞子的小径旁有一青袍宦官在等候。一见她出来,宦官满面堆笑地小跑上前,弯身做了个揖道:“大人出来了?圣上命小的在此恭候,还请移玉,往未央殿一会。” 到底是休沐日,未央殿也不见前几日的人来人往,从燕京往江南,哪怕快马,也得十余日,这十余日什么事都不会有。一切详情,都得孟幼舒勘察之后,写成奏摺呈上来。旁的救济也都有大臣在管着。 纵使如此,御案上堆积的奏疏却无半点减少。 皇帝这职位,说忙,时时都能忙得脚不沾地,说不忙,天塌下来也不干她的事。前朝世宗,沉迷炼丹,一心修玄,但求长生,不问朝政,在位四十五年,三十年不曾上朝,照样舒舒服服过了一辈子,留下一地烂摊给儿孙收拾,直接为前朝末年八十余年的乱世埋下了伏笔。 孟脩祎是极为自律的人,便不会如此荒唐,她胸怀大志,正当青春,便不会轻易懈怠。 听得声响,孟脩祎抬起头来,薄薄的朱唇微抿,弯起嘴角来轻轻一笑。轻轻浅浅的一个笑意,看得暮笙一阵晃神,美□□人。 她走上前,看了眼笔架子上湿润的硃笔,道:“陛下。” 孟脩祎颔首,道:“到朕这里来。” 暮笙依言上前。 孟脩祎便从那一堆的奏摺中扒拉出几本看似很不起眼的,打开了搁到暮笙面前,道:“这些都是你的意思?” 暮笙看了一眼,的确是学士採集众人意见之时,她发表的。有皇帝盯着,学士大人也不好昧下她的良策,在上头註明了小参政的名字。 见她点头了,孟脩祎便夸奖了她一番:“卿才华横溢,只做一个参政似乎有负卿之大才。” 暮笙侧过脸来看她,孟脩祎毫无心虚地与她对视。她既出言,心中必有成算,暮笙缓缓点头,道:“依陛下之见,何处可供我容身?” 孟脩祎既然扯开了话头,便是心有成算了,她没什么迟疑,直言道:“按惯例,京中待一阵,便要去地方积累资歷,江南经这一遭,必有诸多官员贬职撤官。江南土地肥沃,物阜民丰,纵使经一大劫,也不难恢復元气,你去那里,”孟脩祎顿了顿,目光诚恳,缓缓道:“与你有大益处。” 这话不假,接下去主政江南的刺史、郡守,熬过一段艰难的岁月,便可凭功绩出彩,往后的宦途,便能走得容易一些。 孟脩祎说完,便看向暮笙,原本搁在案上的双手挪到了下面,暮笙余光可以看到,孟脩祎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的绞在一起,似乎是在紧张。 陛下缘何紧张?暮笙心下不解,对上皇帝的眼睛,那双墨黑的眼眸沉着冷静、无波无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孟脩祎身上,暮笙不禁迟疑起来,一时也忘了去思考倘若照陛下说的话去做,能给她的将来带来多大的好处。 见她迟迟不答,皇帝柔和了唇角,微微含上一点笑意,蛊惑一般地问道:“你可要去?早些知会一声,朕也好为你留意着。” 她再次发问,逼得暮笙转过神来,沉下心去分析利弊。倘或放在刚重生的时候,无需多想,她必应承下来,只要能助她步步攀升,她定然无丝毫迟疑。那时她的心被深仇大恨占据,只想为自己为母亲讨个公道,裴伯安位极人臣,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医正能撼动的,想要復仇,势必就要奋力攀登,攀登到一个重要的位置,收集他的罪证,扳倒他。 但现在,似乎,她有很久没有想过那曾让她五内俱崩、彻夜难眠的怨恨。并不是忘记了,而是浮躁的心境已沉淀下来,她知道,真相总会大白,况且,于她而言,重生的意义已不只是復仇与实现自己的价值了,还有眼前这个人。 本朝外官,三年一任,她这一去,总不能只做一任便升回京师,少则六年,多则十几二十年,都要在外打转。心头便翻涌起一阵浓浓的不舍,倘若外任,她们便免不了分隔两地了。 那迟疑纠结的模样落在孟脩祎的眼中,让她欣喜不已。不愿再看她为难,孟脩祎轻咳一声,正欲开口,便听得暮笙道:“那便请陛下为臣留意。” 这句简洁的话语犹如一盆凉水,从孟脩祎的顶上彻头彻尾地淋下,面上仍是镇定,心却瞬间坠落。 果然如此…… 【 孟脩祎不无沮丧,加上先前自以为是的欣喜,那种熟悉的无力感渐渐掺满了羞恼。待一抬头,便见暮笙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眼底有一抹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 孟脩祎:“……!!!”被骗了! 又是生气,又是惊喜,孟脩祎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强大的自制力到底让她镇定下来,满面危险的靠近暮笙,双臂坚定地拥住暮笙,语气凉凉的:“竟敢欺君,想要朕如何治你罪。” 身后的双臂让她退无可退,暮笙干脆便顺势靠进皇帝的怀里,带着笑道:“陛下欲如何惩治微臣?流放九边可好?”
第34页 才不捨得呢!孟脩祎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地抱了暮笙一下,道:“今夜留下。” 这满是暗示性的要求,顿时就轮到暮笙紧张了。她面红耳赤地从皇帝那里挣扎出来,道:“怕是不妥……” 话未竟,孟脩祎便打断道:“你不是早就答应了么?” 暮笙:“……我何时答应了?” 孟脩祎双眉一竖,怒道:“在阿琳那里,分明已点头。” 暮笙沉默,原来那会儿陛下挤眉弄眼的是这个意思么? 见她久久不语,孟脩祎便一脸“你莫耍赖”,十分不屑地道:“君子一诺千金,卿总不会转头就不认吧?” 什么叫骑虎难下,暮笙是体会到了,什么叫胡搅蛮缠,暮笙也体会到了。她无力扶额,想一想倘若这回不应她,说不定得生好几日气,孟脩祎的气性,她是深有体会的。暮笙微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应允了。 孟脩祎的双眸霎时就明亮起来,面容便如被日晖照耀,满是光彩。 ☆、第四十章 夜间的甘泉宫与白日大不相同。站在清凉殿高高的露台上,眺望远山黑影憧憧,观近处宫阙万点灯火。万籁俱寂的夜,唯有清风过堂的轻微声响。暮笙低头看了看自己轻灵飘逸的寝衣,不禁微微一笑,如此周全贴心的准备,陛下显然是蓄谋已久。 念及三两时辰前陛下看到她点头应允那剎那的满面惊喜。暮笙忽然觉得,也许,她答应下来,并不是因惧陛下生气,她答应下来,只是为了看到陛下容光焕发的开心模样。 身后有轻微的步伐声,殿中铺了厚软的地衣,踏在上面,只有细微的响动,那是往来的宫娥在铺设龙榻,预备明日皇帝的朝服、燕服。 暮笙静下心来,屏息倾听着宫娥们忙而不乱的声响,莹润白皙的脸颊一点一点的泛红,如凌晨天边初露的朝霞一般,灿烂而充满希望。 御前的人都是经尚宫局精心调、教的,手脚麻利是最基本的。很快,宫娥们便一丝不差地安置好了所有的物件摆设,一齐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留夜的宫人。 皇帝沐浴出来,在殿中四下张望都不见暮笙,走到露台,才看到她背对着一室灯火站在昏暗的玉栏旁。她身上的衣衫是她亲自挑选,鹅黄的色彩看起来格外暖心,飘逸的裙摆,贴着曼妙曲线的裁剪,相识已久,皇帝虽从不曾见过她身着寝衣的模样,但这样的场景,在独自一人之时,她早已勾勒出了无数次。 此时终于亲眼看到了,却远比她遐想之中的美上百倍。 孟脩祎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 暮笙听见越发靠近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孟脩祎抿了抿唇,走到她的面前,抬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她温暖的掌心贴上微凉的肩膀,暮笙禁不住颤了一下。 孟脩祎皱皱眉:“冻着了?” 她模样精緻,五官分明,做了什么神态都是稜角分明的样子,那修长的眉峰向中间蹙拢,瞧着很是薄怒。暮笙不知怎么,就有些羞怯地低下头,想要往后退。身子一动,衣衫摇曳,露出她赤、裸光洁的脚踝。 那精巧到极致的脚踝,映着如镜般澄亮的地砖,显得如此可爱诱人。孟脩祎唿吸一滞,咽了咽唾液,不再浪费好辰光,她弯身打横抱起暮笙。不防她如此直接,暮笙惊唿一声,反手搂住孟脩祎的脖子。孟脩祎得意一笑,低头望着怀里的佳人,眸光柔和得就像殿中昏黄的烛光。 殿中留下的两个宫娥相互对视一眼,沉默地低首退了出去。 二人都不是未经人事,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都如饮水一般自然。只是,暮笙这具处子的身子却敏感得要命,只是轻轻的些微撩拨,便足以让她面红耳赤,通体上下都泛起一粒粒细小的粉红小疙瘩。 耳边传来孟脩祎促狭暧昧的轻笑,暮笙羞得将头埋进松软的被褥。孟脩祎温柔的眼眸逐渐染上情、欲的绯靡。 翌日醒来,时辰还早。 暮笙睁开眼,明黄的帷帐便霸道的挤入她的视线,她有一瞬间的怔悚,不知身在何处。她转过头,便看到孟脩祎安详的睡颜,她乌黑的青丝随意地散落在玉枕上,柔和的侧脸温顺无害,不像是坐拥天下的皇帝,倒像闺阁之中温柔的小姐。只要她不睁开那双看似清润实则暗藏深意的眼眸,看起来总是很好相处。暮笙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细长的眉毛。 昨夜暂忘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难耐的吟哦,扭动的腰肢,交叠起伏的身线,赤、裸光滑的肌肤,暮笙脸红得发烫,手上也如被烫了一下,忙收了回来,闭了眼扭过头去。 天还黑着,殿中也只得榻前两旁伫立的两盏宫灯。暮笙再度跌入睡梦,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后,分明是沉睡状的孟脩祎缓缓地睁开了眼,那清明的眸子中没有丝毫睡意。她怔怔地看了暮笙一会儿,想到了昨夜暮笙终于与她坦诚,不禁弯了弯唇角,满心都是爱惜与希冀。 待到暮笙再度醒来,孟脩祎已在宫娥的侍奉下更衣了,听闻身后的响动,她回过头来,望着睡眼惺忪的暮笙笑道:“朕要去早朝了,你还能再歇一会儿。” 政事堂上衙的时辰要比早朝迟上半个时辰。 暮笙眨了眨眼,混沌的脑袋清醒起来,她忙坐起,预备起榻。一旁的宫娥察觉她的意图,忙端了洗漱用具来,服侍她起身,又有几位宫娥恭敬地将她的官服与靴帽都奉上,显然,皇帝非但为她准备了寝衣,连合身的官袍都备了一份。 这倒免去了她的麻烦,暮笙冲着孟脩祎感激一笑,孟脩祎抬了下眉头,一笑而过。 待二人皆都梳洗着衣,一道用过早膳,孟脩祎便一身庄重的冕服,坐上玉辇,上朝去了,暮笙则在身后目送她离去,而后背道而驰,去了政事堂。 这几日朝上仍是大小事不断,只是江南水患似乎就这么搁置下来,人人都知道,在淮安君那头传来消息前,一切都是未知。皇帝信任淮安君,旁人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何况那堤坝实在可疑,朝臣之中,大多都有自己的猜疑。 根据何人最后得利何人即为祸首这一定律,怀疑裴伯安的占大多数。不过裴伯安倒是坦然得很,照旧上朝,照旧参政,无丝毫心虚之处,端的是风光霁月,倒是反让一些不坚定的人生出错怪了好人的愧疚来。 裴伯安如今官至中书令,世人尊称一声宰首大人。本朝官制沿袭前朝,只是门下省所履职务为政事堂所占,门下省便撤了去。尚书省与中书省共理朝政。裴伯安为宰首多年,两位中书侍郎与四位中书舍人中有一半以他马首是瞻,尚书省有六部二十四司,官员众多,敌我难辨。 孟脩祎不止想要将裴伯安治罪,更想将他的爪牙彻底拔除。此次江南水患就是一个绝好之机,裴伯安欲藉此永绝官营之事,她也可从中寻找破绽,从江南入手,牵出幕后指使之人。 孟幼舒连夜疾驰到达金陵,先往各郡县调取物资,而后装上部分粮食,先往江南去,余下物资,便令属下随后赶上。同时,又令人持兵符往金陵驻军处调三千军士,以护送物资。安排好这一系列事物,方往灾区去。 一踏入两浙地界,便见汪洋一片,灾民满地,尸殍遍布。脏兮兮的灾民或携家带口或孤身一人地走在路上,往会稽、金陵一带迁去,金陵、会稽、广陵等临近郡县早在多日前便已关闭城门,阻止灾民入城。 灾民定已闻得音讯,却不得不抓住那微弱的希望,朝着为受灾的郡县走去,只为得一口饭吃,尽力地活下去。 孟幼舒骑在马上,四周团团围着手持刀刃的护卫,生怕灾民变暴民,惊了君上的驾。她看了看警惕戒备的护卫,双唇抿得紧紧的。满面枯黄的夫人衣衫褴褛,抱着飢瘦的婴孩,步履艰难;白髮苍苍的老者拄着随手拾来的目光,一步一步朝前;青壮的男子护着一家老小,已是精疲力尽。 路旁躺满了饿死淹死的尸首,无人惧怕,无人收敛,已是平常,人群中不断的有人倒下,有一妇人跌倒在地,身旁总角的幼子哭着扑到母亲的身上,妇人已听不见,任凭幼子如何唿唤都不再动弹,灾民们都已看惯了如此生离死别的场景,满脸麻木,满目悲怆。有一衣衫破旧的老翁弯身碰了碰那妇人的鼻息,嘆息着摇了摇头,扶起了孩子,牵着他往前走去,孩子一步三回头,啼哭着离开了母亲的尸体。 孟幼舒深深吸了口气,传令属下:“传令各郡郡守速往临安府,共议救济事宜;令两浙总兵加强巡视,以防民变。”她顿了顿,再道:“崔云姬崔大人现在何处,令她速来临安府面见本君。” 重灾再前,无人敢有一丝耽搁。 孟幼舒深深地看了灾民一眼,全速往临安城行进。 灾情已无法拖延,隔日,各郡郡守便汇集在临安,孟幼舒便领着诸官商议救灾事宜,一面分派任务,一面统计受灾人数。诸郡守皆听令行事,不敢有一丝异议。 半日后,令郡丞分一部分粮食往郡治所在,郡守则留下再行商议。 隔日,崔云姬到临安。 孟幼舒忙着救灾,便在夜间与她碰了次面,先问了崔家如何,可曾受损,接着便说起此次堤坝损毁之事。 崔云姬在江南多时,亲眼目睹率水决堤,心中早有论断,见来的是淮安君,便说了出来:“这事实在巧的很,灾情一现,下官便觉不对,立即找了靠近率水的百姓来问,据百姓陈述,当夜,曾听数声惊天巨响。” 孟幼舒神色一凛——堤坝是被炸毁的! 崔云姬看了看孟幼舒脸色,继续道:“下官本想往堤坝处查看,奈何接下去多日,雨水不断,靠近不得——纵使能靠近,恐怕证据也都叫大水沖干净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孟幼舒道:“炸毁堤坝的火药不是寻常人弄得到的,也非一人之力可行,这事必有多人参与。” 崔云姬贊同地点了点头,面上的阴沉却无半点消散:“能弄到火药,军中多半有人参与。” 还有地方官员,定也有参与。两浙官场,要比想像中更为复杂。 此事,棘手的很。孟幼舒在京时任尚书令,并未涉及军事,她想了想,问道:“两浙总兵戚衮为人如何?” 崔云姬顿时眼睛一亮,道:“是个正派的君子,曾与家君有一面之缘。” 孟幼舒终于显出些许笑意,道:“还望尊君能做个中人,本君欲与戚总兵一见。” 得到总兵的帮助,要在军营中调查缺失的火药便容易的多,事情发生不久,定能有眉目。从火药的来源入手,是最为便捷的途径。事不宜迟,崔云姬立即答应,连夜赶回家去。 孟幼舒送崔云姬到正门,看着她的马车没入黑夜之中,便回身走回房中,拿出早前便备下的江南诸官的履歷师门家世看了起来。 能做这事的人,必是裴伯安心腹,且必是心思缜密之人。待到天亮,孟幼舒已圈出三十余人,其中包含临安郡郡守崔浩。
第35页 江南官场,即将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当孟幼舒一面忙于救灾,一面暗中调查之时,作为重灾区的海宁县已稳定下来,县令海定将诸事託付县丞、主簿,背上简陋的行囊,走小路径直往京师奔去。 ☆、第四十一章 暮笙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定。如今朝野内外的目光都盯在江南,她亦是如此。孟脩祎看起来倒是轻松得多,不过也是表象而已,光看她眼下两团青黑,便知她心事沉重。 那日之后,二人仍旧那样相处着,只是目光相处时,便会捨不得挪开,直到一人反应过来,带动另一人如被针扎了一般,各自飞快的转开,而后又各自忍不住轻笑,似乎有了从前不曾有过的默契。 暮笙想修的医书才刚刚筛选完毕,提笔写的时候,又不断的参杂进新的,原先不曾想到的内容,太过庞大的内容让她不得不停下,预备重新分类,按照内伤外伤,儿科妇科等科目再行细分。 这事牵制了她许多的精力,政事堂中也让她付出了大量的辛劳,蒙学士甚为倚重她,崔云姬下江南后,便格外关照她。 京师便如一滩暂且安静的死水,人人都在等着孟幼舒的消息,那消息定会如滴入热油的凉水,激起爆炸一般的动静。 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不等孟幼舒消息传来,这表面的安静便维持不住了。 孟幼舒离京一个半月后的早朝,登闻鼓骤响! 殿上剎那间安静,君臣骤然望向殿外,这天是月余来难得的好天气,入目唯见广阔碧蓝的天空,如此澄澈无丝毫杂质的颜色,却无端端的让人觉得仿佛染上了猩红的鲜血。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侍卫拖着一名满身风尘的男子进来。按律,击登闻鼓告御装者必先受二十杖以示诚心。那男子青灰的布衣上已染上了鲜红的鲜血。侍卫将他拖到殿中,他便挣扎着撑起了身子,竭力端正地跪伏在地,口中虚弱道:“臣海宁县县令海定,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 竟是官身。 殿上寂静一片,孟脩祎眉心一跳,沉声问道:“海宁县灾情严峻,你为一县之长,怎可弃灾民于不顾,贸然上京!” 海定勐地抬起头,神色气愤,他颤着唇,高声吶喊:“臣就是为无辜受灾的百姓而来!” 海定说罢,大口喘着气,额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愤怒的吶喊如铁锤一般敲击在殿上每一个人的心上。 孟脩祎正起身子,透过光华四射的十二旒,直直望着海定,道:“卿有何事要奏?” 裴伯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冷冷的笑,眼睛瞥了那海定一眼,满是讥嘲。 孟脩祎余光扫到裴伯安的神色,心下不禁一咯噔,飞快转动的脑子骤然间想到什么,来不及开口,便听得海定高声道:“臣非但为无辜受灾的百姓来,也为jian佞当道的朝廷而来!”他大口喘着气,突然伸手笔直地指着站在群臣之首的裴伯安,目光尖锐如利剑,一字一顿,字字尖利:“中书令裴伯安为一己私利,指使官吏炸毁堤坝,致使洪水泛滥,百姓无家可归,尸殍遍野,淹死饿死者不知凡几!” 话音一落,便听得一声声倒抽的冷气,随即便是百官议论。 吏部侍郎文殊持笏出列,义正言辞道:“此人诽谤重臣,请陛下下诏降罪!” 随即便是大片的朝臣附议。 孟脩祎意味不明的环视群臣,最后落在波澜不惊的裴伯安身上,裴伯安缓缓的抬了下头,而后敛眉低首。孟脩祎转开视线,望向无半丝慌乱的海宁,问道:“可有证据?” “自是有的,臣岂敢污衊宰首大人。”海定半是讥讽道,他低下头,颤着手,从胸口取出一封书信。 孟脩祎抬了抬下颔,身旁的内侍便快步走下台阶,双手取了那书信,奉到孟脩祎面前。孟脩祎面无表情的拿了过来。书信是开了封的,摊开来一看,是裴伯安亲笔所书,收信人是临安郡郡守崔浩,讲的正是将大堤炸毁,令洪水淹没村镇,便许崔浩一个刺史之位。 “臣所治临近率水,堤坝就在那率水之滨,那夜闷热难眠,臣想起连日大雨,不知江边百姓境况如何,便孤身前往巡视,正撞破崔浩带人炸堤,堤坝一毁,江水滚滚,吞没农田村庄,昔日富饶的土地瞬间便成了人间地狱。臣惊于眼前所见,知道不可打糙惊蛇,再是愤怒,再是悲痛,都忍了下来,待崔浩请各郡县长官前往临安商议治水之事,臣设法偷了这封书信出来,只求能将罪魁祸首绳之于法,还两浙百姓一个公道!” 海定口齿清晰,看似冷静的描述中压抑着巨大的愤恨。 如此有根有据,殿中众人,一时无语。裴伯安有条不紊地走出一步,道:“陛下,此人所言,不过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至于那封信,”他淡淡一笑,“臣每日所写公文无数,想要模仿臣的笔迹也非难事,信是造假的。” 海定怒沖沖地瞪着他:“下面有大人的私印,这也能抵赖!” 裴伯安气定神闲:“字能做得假,私印自然也能做得假。” 这便是强词夺理。海定气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几欲呕出血来。 孟脩祎掩在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正要开口,便见裴伯安一躬身,打断了她:“臣请重惩此人,以免污衊诽谤成风。” 孟脩祎脸色沉静,狭长的眼角微微的眯起,她沉声道:“此事还需查过……” 殿上半数大臣轰然下跪:“臣等奏请重惩此人,以免污衊诽谤成风!” 捏着信纸的手气得不住颤抖,孟脩祎环视殿上,将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一个一个都刻在了心上。户部尚书卢平见此,便抬头询问皇帝的意思,孟脩祎触及他的目光,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欲声援海定的话都咽了回去,卢平低首敛眉站定。 裴伯安再度开口:“请陛下下诏。” 孟脩祎沉声道:“眼下情况还不明朗,朕不愿寒了诸卿的心,也不愿枉杀一个好人,便将海定下狱,关入大理寺大牢,待事情明朗,再做判决。” “陛下!”大臣们再度叩首。 孟脩祎冷笑:“如此急不可耐?淮安君就在江南,真相不久便可大白,难不成这点时日诸卿都等不得?” 这已是动怒的迹象,诸臣皆都下跪,口唿:“陛下息怒。” 孟脩祎转开视线,望向裴伯安。 裴伯安一甩衣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适当地退了一步:“便依陛下所言。” 此番对抗,皇帝尽显劣势。自陈述完便一直静默不言的海定此时忍着背上的剧痛,叩首道:“臣今日上殿,便不求全身而退。只为实情上达天听,为江南百姓求一个公道。人固有一死,臣之命有何惜?为贼所取又有何惧?到了地下,臣仍是大晋的臣子,百姓的父母官!臣一生无愧天地,无愧百姓。若那有一日到来,臣恳请陛下将臣骸骨葬在江南的土地上,臣此生无憾!” 他说的是遗言,句句都是忠肝义胆。殿上已有大臣低头拭泪。 孟脩祎面无表情,亦未答一语,一挥手,便有侍卫上前扣住海定的肩膀,将他拖出殿去。 海定一丝不惧,高声斥骂:“陷黎民于死地者,天必诛之!裴伯安,你必死无全尸,为万民唾骂!” 那恨不得从裴伯安身上要下一块肉来的愤怒久久徘徊在殿上,让助纣为虐之人皆都毛骨悚然。 殿上气氛沉重得很,众臣都怕适才海定点燃的那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孟脩祎却倏然一笑,望向裴伯安道:“裴卿无需不安,清白之人,朕自还他公道,必不让卿受委屈。往日做什么,接下去仍是做什么,无需顾忌。” 裴伯安微微一笑,躬身行礼:“谢陛下。” 孟脩祎定定地看了看他修长儒雅的身形,一拍御案,道:“退朝!” 一回到未央殿,孟脩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坐榻上。她气得肝疼! 周围的宫人大气不敢吭一声,还是麦荣恩大着胆子,端了盅参汤上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保重身子要紧。” “哼!”孟脩祎一下子坐了起来,接过参汤便一口气喝尽了,高声道:“宣中书舍人闵迟南,大理寺卿任旭来!” 麦荣恩心底松了口气,低着脑袋便退下传话。 宫内外不多时便知道皇帝宣见了大理寺卿,照此看来,应当是陛下要保海定。 裴伯安听说,哂然一笑。大理寺卿从宫中出来,便听底下呈报,海定在狱中“畏罪自杀”。大理寺卿顿时一身冷汗,早朝他也是在场的,自然知道这任旭的重要,勐然听闻死讯,简直天旋地转,几欲晕眩过去。 身旁的僚属见情况不对,忙扶了他一把,大理寺卿这才定了定神,道:“快带我去看。” 海定死在大狱,投缳而死,所用的绳索,乃是被褥撕裂衔接而成。大理寺卿擅断案,一面忙令仵作检查,一面带着人勘察现场。 他四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之后又令心腹维持现场。待仵作向他禀了:“除脖子上勒痕,再无其他伤口,且脖子上的伤痕只有一条,可排除被人勒死后再悬挂樑上。死者的确是上吊致死。” 大理寺卿沉思许久,再度入宫。 ☆、第四十二章 海宁县县令击登闻鼓,告当朝宰首炸堤放洪之事不过数日便传遍了京都。海定最后说的那番话也传了出去,被人绘声绘色地在茶楼中一遍遍讲起,那忠义之士的高大形象,跃然于眼前。 “是个忠臣,为百姓不远千里上京。”茶楼有人道,“海大人上殿之时,被打得体无完肤,纵使如此,也不曾弯曲了嵴樑。” 百姓的思维淳朴的很,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给百姓讨个公道,不是忠臣是什么?众人皆嘆息。有一老者便道:“海大人是何方人士?哪一年的进士?同科同乡应当施以援手才是。”这人有点见识,为官之人,大多有师门好友,同乡的官员也会相助施以援手。 言语一出,便引来众人纷纷附和。 有知情者便摇了摇头,声音沉重而悲痛:“来不及了,海大人当日便遭受毒手,死在狱中了。” 忠心耿耿的好官落得如此凄凉下场,众人皆是满腔沉痛。 “当日海公便言,为这jian佞当道的朝廷而来,果然,甫一下狱,便遭人杀害。他早知此行兇多吉少,却仍是来了。”穿着深衣的学子愤然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为大节!我辈中人当以为榜样。望诸位与我同行,咱们去祭拜海公,不能让忠臣的英灵孤身上路!” 此倡议一出,百姓皆都响应,随着那学子,沿途买了香烛,往大理寺外祭拜海定。 自此,海定不屈的事迹很快便传遍京城内外,有识之士高唿“天日昭昭”,为海定发声。 如此声势浩大,暮笙自然也听闻了。海定固可敬,但要在这短短数日间便造成眼前这声势,要说无人在背后操纵,她是绝不相信的。
第36页 还记得当日,陛下听闻海定已死的消息,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不曾想她竟如此迅速地利用海定之死发起反击。 朝野内外谁不知海定状告何人?那“jian佞”的大帽子便严丝合fèng地套在了裴伯安的头上,江南堤坝被毁自然也是他的手笔,无需再找什么证据,忠臣义士的捨生成仁已让百姓们在心中认定裴伯安为jian佞之流。到时候,淮安君再参劾裴伯安,便是众望所归,没有人会觉得裴伯安无辜。 在颓势尽显之时还能竭力扭转局面,暮笙不得不赞嘆一句,真是小看了陛下。 夜色宁静,窗外松涛悦耳,暮笙在纸笺上落下最后一字,便搁下笔,拿起纸通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放在书案上任其墨干。 外有叩门之声传来,暮笙看了看桌上的沙漏,起身行至门边,问道:“何人叩门?” 外面有片刻的寂静,过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如穿越了千山万水传到她的耳边:“是朕。” 暮笙心头一颤,忙打开门,就见孟脩祎裹着一层披风,孤身站在门外。门一打开,室内灯火流泻,照在孟脩祎的身上,照出她笔直的身形,与阴影底下俊秀的容颜。暮笙忙伸手拉了她进来,一面口道:“陛下怎么来了?”一面摸了摸她的手,感觉并不算凉,才放下心来。 孟脩祎任她动作,一点也不认生地走进内室,脱下披风,还不忘玩笑:“这么关心朕?怕朕受凉?” 暮笙接过她的披风挂好,懒得理会她的满口胡言。孟脩祎倒也不在意,径直坐到榻上,向后一仰,便躺倒了。 “真是累,唯有出了那孤冷的深宫,才能让朕得到片刻喘息之机。”孟脩祎闭上眼,口中喃喃道。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底的青黑似乎比上回见时更加浓重,知她累得很,不但要在朝上与群臣斗智斗勇,下了朝,还要批阅奏摺要深夜,难得睡一个完整的觉,纵是如此,偶尔还要遭大臣为难。 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尤其是要当一个好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暮笙看着那在榻上的身影,只觉得陛下似乎消瘦了。 孟脩祎说完,转过头来看暮笙,见她远远的站着,也不靠近也不后退,只是愣愣的看着她,不禁好笑,招招手道:“过来。” 暮笙听话地走了过去,刚到榻边,便被皇帝抓住了手腕用力一拉,暮笙站立不稳,低唿一声,跌倒在孟脩祎的身上。 “陛下!”暮笙惊魂甫定,不由怒斥道。 皇帝却是充耳不闻,还伸手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一脸赞嘆:“美人薄怒的模样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暮笙扭头,不想看她这副死样。 孟脩祎可不是知难而退的人,硬生生捏着暮笙的下巴,逼着她转回头来与她对视。暮笙终于无奈道:“深夜跑来,就是为捉弄臣?” 孟脩祎点头:“不错。” 暮笙:“……” “还要抱着你睡觉。”孟脩祎说罢一伸双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放在以前,暮笙定娇羞挣扎,到此时,她们两情相悦,又有了肌肤之亲,这样紧紧的拥抱只会让她觉得温暖与安心。 过窗而入的清风吹动帷幕,窗外清越的松涛已不再入耳。孟脩祎心中满是安宁。 “陛下,你在想什么?”暮笙抬头,将下巴抵在孟脩祎的锁骨上。 “什么也没想。”孟脩祎闭着眼,说道。暮笙便伸手抚摸她的颈,接着是她如玉般雕琢精緻的下巴,再后是她的唇。孟脩祎张口将那调皮的手指咬住,含在口中,灵巧的舌头并不放过这等能够一亲芳泽的机会,顺着她的指腹,轻轻地舔弄。 暮笙双颊微红,忙抽了回来,握成一个小拳头,简直不知放哪儿才好。知她脸皮薄,孟脩祎不再捉弄她,轻笑道:“有墨的香味,你适才在写字?” 暮笙忙应了:“正是。” “写什么?” 暮笙略有些迟疑,看了看孟脩祎的脸色,方道:“海公的祭文。户部尚书卢大人令臣撰写。” 孟脩祎一愣,道:“你与卢平相识?”暮笙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写篇祭文倒是不难,只是,卢平怎会寻她来写?这等名扬海内的盛事,不该寻个德高望重的大儒来对? “之前,只在陛下殿外匆匆见过一面。”暮笙回道。 孟脩祎想了想,轻松地笑道:“卢平看着忠厚老实,实则满腹算计,他让你写,你就写,写得好,必能扬名,这与你有好处。” 暮笙也是考虑到卢平向来拥簇陛下,且她敬慕海公,能为他撰写祭文,聊表敬重之情,实在是件已不容易之事。 话题已涉及海定,暮笙想了想,看了眼孟脩祎平静如水的神色,道:“海公他究竟……”海定究竟是怎么死的,朝廷一直未有定论,旁人不知,皇帝定是知道。 孟脩祎知道她要说什么,睁开眼,目光不知望向何处,良久,她答非所问道:“海定必须死。”是谁下的手并不重要,是自杀还是他杀亦不要紧,要紧的是谁能抓住海定之死,作一篇大文章。事实证明,她赢了 【 。 暮笙胸口剧烈地跳动,仿佛摸见了什么惊天秘闻。 孟脩祎深吸口气,拍拍她的手道:“你不必难过,海定死得其所。待事情都定下来,朕会为他追谥,还他应得的荣誉。” 她没有义愤填膺,亦不灰心丧气,只是十分平和的语气,好似再自然不过。 一直以为自己熟膺官场宦海的暮笙,只觉得直到今夜,她才摸到黑暗的一隅,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满是算计与杀戮,没有对或错,唯有胜者为王。她看着孟脩祎,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只觉得浑身发凉。 ☆、第四十三章 孟脩祎来的本就晚,眯不了多久,便又要拖着疲累的身子起身。暮笙的心中有些乱糟糟的,见她半眯着眼,耷拉着唇角,一看就是没睡够的模样,却又心疼她。取了她厚实的披风给她披上,又绕到她身前,一面替她繫上,一面又责怪道:“本就没几个时辰能歇,又何必非要跑来。” 孟脩祎正困着,又听得她絮絮叨叨,起先还自顾打瞌睡,过一会儿,见暮笙仍在念叨,就凑到她面前,对着那张张合合的小嘴儿啃了一口,然后偷笑着跑开去,仿佛占了多大的便宜一般,连瞌睡都去了大半。 暮笙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实在不知说她什么好。看着孟脩祎出了门去,忙又跟了过去,生怕被哪个僕人见了,将皇帝作了贼来抓。 外面天还黑着,山野路不平,骑马怕会失足,孟脩祎便坐了轿子。此时门外早已停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那轿夫见她出来,忙弯身掀起了轿帘。孟脩祎止了步子,回头看了看暮笙,唇边扬起一个慵懒的笑,道:“不然你就随我一道入宫去?横竖也睡不了一个时辰了。” 星光底下,她站在并不远的地方,回过头来,对站在台阶上的暮笙,好似漫不经心地笑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还是许多年前被她救回裴家园池的那个五殿下,习惯了用漫不经心的外表去掩饰她真实的心意,用惫懒疏散的行为去遮掩她的雄心壮志,用毫不迟疑的手段去达成她的目的。 暮笙忽然便有些释怀。 孟脩祎见她只是微微噙着抹笑意看她,并不回话,便啧了一声:“瞧你为难的。罢了,朕走了。” 她说罢,果真不迟疑,转过身便进了轿子。 此番避暑避得委实久了些,再不走,便要在甘泉宫过冬了,皇帝终于下诏回京。 回程中,暮笙便不肯上那銮车了,跑去与她的那群同僚一道骑马,待到京城,入了禁宫,又去看孟幼琳如何。待到最后才是去了含风殿。孟脩祎免不了又冷着脸埋怨了她两句,拐弯抹角地说她没将她放心上。暮笙知她性子,便随她说着,只温声小意地哄了她笑。 此时赈灾之事已完成一半,许多背井离乡的灾民也重返故土。得到孟幼舒亲笔奏疏详细讲述各地灾情后,孟脩祎下诏免去部分受灾严重的郡县两年赋税,到第三年,也减去三成,其他郡县,亦视实情予以减免。 诏书一下,江南百姓无不高唿万岁。受灾颇重的海宁县百姓,也终于闻得他们县令大人上京为他们讨说法,却叫jian人害死了,那jian人竟是何人也传的人尽皆知。海宁县百姓与其他郡县百姓一同,上了万民血书,高唿海公之冤。 那血书送到京城,朝野震惊。 皇帝负手站在殿上,令四名内侍各执一角,将那血书展开。上面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是一个淳朴的百姓,她定定看了许久,轻轻嘆了口气,转头与麦荣恩道:“密诏淮安君,江南民愤已起,敌方必自乱阵脚,令她迅速查明,不可再拖!” 麦荣恩低首应诺,立即去一旁的书案上拟诏。 皇帝前去甘泉宫避暑,有一批大臣是留守京师的,其中便有裴伯安三子裴绍。当初听闻海定当殿状告他父亲,他固然恼怒,过不得多时便听闻海定在狱中叫人害死了,他还快意过一阵,颇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霸气,待到见着如今因海定之死引起的诸多不利,连同他都在崇文馆让同僚们阴阳怪气地讥讽过数回。 裴绍这才觉着,他家此番犯了天下万民的忌讳。故而,哪怕惧着父亲威严,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父亲何必杀了他,弄得越发不好收拾。” 裴伯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讥嘲道:“你当大理寺中唯有那任旭忠心不二?” 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一句,裴绍一时不解其意,愣愣的不说话。 裴伯安看他这副模样便心烦的很,心中再度怨恨裴昭的母亲,若非狄氏不贤,他之爱子能与裴谌一般好好养大,自小便教着待人接物,又何致这般钝! 这会儿已是将近子时,裴伯安管教裴绍颇严,即便他中了状元,也未松懈他的功课,不时还与他说些朝廷上的事,让他多长几个心眼。如此谆谆教诲,百般计较,比起枉死的裴昭与有家归不得的裴谌,仿佛唯有这裴绍才是他亲生的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裴绍方迟缓地琢磨出裴伯安话中之意,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见他总算转过弯来,裴伯安淡淡一笑,深邃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平静如水:“善人是做不成好皇帝的。这般看来,说不准真要出一位千古明君。” 那与他云淡风轻的语调截然相反的话语让裴绍心惊不已,他慢慢眨了下眼,干巴巴道:“如此,父亲大业,恐多坎坷。” 这样就怕了?裴伯安兴味索然地看了他一眼,见儿子面上颇多不安,摇了摇头,没好气道:“有何可惧?纵使不成,为父也必保你无虞。” 父亲那看似关切的话里暗含失望,裴绍忙镇定下来,坚定而恳切道:“儿岂敢独活,必与父亲生死与共!”
第37页 这还差不多。裴伯安摸了摸保养得顺滑的长须,尚算欣慰地道:“遇事不思胜反思败,如何敢放手去做?这是背水一战之事,当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房中烧着暖融融的炭火,鎏金大鼎中裊裊的冒着白烟。裴绍盯着那须臾就消散不见的白烟看了一会儿,思索了片刻,方一揖到地,恭敬道:“父亲教诲,儿记下了。” 这儿子,虽比不上前面两个通透,却甚是乖巧听话。裴伯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自小,为父便教你要忍,要学会韬光养晦,总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此番亦如此,叫人议论两句又如何?待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提一句今日之事?” 如此良苦用心的教诲,裴绍更为恭谨,肃容称是。 单是听话这一项,绍儿便比那两个逆子好上许多。裴伯安颇为安慰,拍了拍裴绍的肩膀道:“凡事有为父,你且去歇了,明日还要上衙。” 裴绍容貌俊逸,在外面也常做翩翩君子状,引得许多淑女争相求嫁,此时在他父亲面前,却乖巧如稚子。恭敬地道了声是后,裴绍犹豫多时,方磕磕绊绊道:“儿自幼幸得父亲亲自教导,若无父亲护着,恐早为嫡母所害。” 忽然提起这一茬,裴伯安凝了凝神,正色起来。裴绍吞了吞唾液,继续道:“儿早知父亲为宰首,受百官敬仰,天子倚重,自小便立下宏愿,只盼以父亲为榜样,为官做宰,为万民谋福祉。” 裴伯安抿唇不语,他的确是这么教导他的,读书人,不论心中是什么想头,口上说的总是礼义廉耻、苍生福祉。 “故而,儿心中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裴绍看着裴伯安平静的神色,自小便养成的对父亲的畏惧促使他流利的言辞忽然结结巴巴起来:“小时从不见有端倪,父亲何故近些年,忽然有、有反心?” 随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罢,光阴仿佛倏然间冻结,因惧怕而剧烈跳动的心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裴伯安只看着他,那神采、那目光,与平常别无二致,裴绍却怕得很,仿佛过了许久,裴伯安慢慢地道:“不论我反或不反,最后都要被安上反贼的罪名。” 裴绍一愣,随即大惊。 裴伯安儒雅英俊的容貌终于在烛火的映照下渐渐地扭曲起来,低沉的语调有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灵,让人浑身发寒,“若非如此,她如何能置辅政之臣、拥立功臣于死地?如何灭我满门,诛我九族!” 裴绍只觉得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喉咙干涩的发紧,他艰难地吞咽,勉强镇定道:“何致于此?陛下、陛下并不像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裴伯安是先帝旧臣,更与今上有拥立之功,如今位居中书令,乃是百官之首,国之栋樑,纵使有私心,做了不少不可为人道的事,然官场中有几个是干净的?能处理政事,无亏大节便是能臣了,陛下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裴绍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像想到了什么,飞快道:“况且陛下素看重大哥,难不成这也是假的?”裴谌也是裴氏子,要灭裴伯安满门,怎么放的过裴谌? 裴伯安原还没想到裴谌,他一怔,阴冷地笑了起来:“陛下好计谋,这一手不知是一石几鸟。” 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裴绍听得云里雾里,裴伯安却无意与他解释良多,此子差了许多城府,并不能与之谋,他只教导他:“陛下迟早要杀我,我断不能坐以待毙,唯有先下手为强,夺位是唯一生路。你只记得,凡事先下手为强,莫叫敌手占了先机。” 裴绍满是迷茫地点了点头,他现在满腹疑问。早前无意发现父亲与心腹密谋江山易主之事,他虽心惊,倒颇为嚮往,大哥就是个死人,一旦父亲得手,他自然就是太子,只可惜那时谋划的在太医署安插一个医正叫一个名作薄暮笙的小太医给搅乱了,欲借药物控制圣上龙体的计划破灭,幸而父亲早有防备,将涉事太医在牢狱中灭了口,不致被牵连。 到了后面,圣上防备愈重,父亲再未得过手,直到这几日,他突然想到,父亲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太平盛世造反,成功的有几人?多被诛杀。父亲从一介寒门,一步步走到今日,并非鬼迷心窍之人,缘何如此?且他从前也从未发现父亲有丝毫这方面的念想,怎么突然就…… 再有,而今看来,陛下对父亲戒心甚重,又为何裴谌能为陛下心腹?裴谌虽与父亲有隙,但他仍是裴家嫡长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焉能独善其身?陛下又凭什么那般信任他? 一个个疑问闪现,裴绍非蠢钝之人,一时想不到深处,便看向裴伯安,期望父亲能为他解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裴伯安自知他的想法,神色稍稍柔和了一点,道:“你毕竟年轻,不经事,该说与你知道之时,为父自告诉你,现下却不是时候。”他说着,神色更柔和了一些,“另有一事,却不得不办了,你的婚事应当要相看起来了。” 裴绍知道,言下之意,便是要借婚姻与人结盟。他洒然一笑:“婚姻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裴伯安拍了拍裴绍的肩膀,对爱子越发满意,心中已在盘算可与何人结亲,还有那万民血书,也该设法应对了,不能教陛下专美于前。 ☆、第四十四章 庭前月辉,一地寒霜。 裴绍自裴伯安书房中退出,恰撞见匆匆走来的马义。马义本是裴伯安贴身小厮,对裴伯安忠心耿耿,三年前成了这府中的大管事,府里人见他都畏惧地称一声马管事,甚是风□□派。 见到裴绍,马义往边上让了让,拱手道:“少爷安好。” 裴绍停下步子,下颔急不可见的轻扬,微微含笑道:“管事是来见父亲的?” 马义垂眸,辨不清他面上是怎样一副神情,声音却是世仆特有的十足忠诚:“是。” 裴绍还欲问一问这么晚了,何事这般要紧,非要这时来禀,便听得里头传来裴伯安低沉威严的声音:“可是马义来了?快进来。” 裴绍唇边如大多世家子一般矜贵内敛的笑意顿时僵硬,马义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一拱手,稍稍侧过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迴廊尽头迟疑着要不要上前的小厮见马义进了房中,忙快步小跑过来,到了裴绍跟前,小喘着气唤道:“公子。” 裴绍正有一些迟疑,欲往门边靠一靠,见那小厮过来,便斜了他一眼,小厮顿时谄媚讨好地笑道:“更深露重,小的侍奉公子回房歇了吧?” 竟是要防着他偷听不成?裴绍神色阴郁,回头复杂地看了房门一眼,推开来不及让路的小厮,抬步便走。 小厮一个踉跄,堪堪扶着墙站住,他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连忙跟了上去。 海定掀起的风波并未平静,反而像有一把有力的推手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国公嫡长子,亲下江南参与赈灾的御林军左羽卫将军裴谌上奏疏参劾其父裴伯安结党营私,炸堤放洪,为一己私利,置万民于水火。 一本奏疏,千字有余,字字如刀,将裴伯安衣冠楚楚的假面凌迟一般的割开。奏疏是未经中书省,直接由淮安君派人送到君王的案头的,孟脩祎笑眯眯地看完,令女官将奏疏当朝宣读,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子不言父过,裴谌难免也被捲入风波之中。 能起风波便好,能起风波便能传得沸沸扬扬,传得沸沸扬扬便利于父子断绝,父子断绝便能在后面将裴谌从裴家摘出来。孟脩祎心情不错,面上仍是一派平和,见底下争执得厉害,很是公正道:“关乎孝道,关乎忠君,此事定为后来者典范,朕纵为天子,亦不敢擅专。” 底下安静了。 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了皇帝这么挤兑,哪怕早有预料,看到皇帝这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也气人得很。裴伯安做了多年宰首,已久无人敢这般剥了他的脸面搁脚底下踩了。 他怫然曳笏:“何来忠君?臣怎不记得圣上何时定过臣罪?逆子为攀附圣恩,忘却生养之恩,教导之恩,是为寡恩鲜耻,不忠不孝之人!此事一目了然,何须再议。陛下为天子,当知当断则断!” 孟脩祎笑笑而已:“爱卿言之有理,然此事干系甚大,朕焉能不顾诸卿之见自下论断?” 大理寺卿杜旭闻声出列:“陛下容禀,臣尝闻,裴将军搬出裴府三年有余,中书令却不闻不问。裴将军为嫡长子,却受此冷待,可知中书令为人煳涂。圣人言,父慈则子孝。中书令自己不慈,又有什么底气当着圣上,当着诸位同僚说什么孝道。” 竟有这样的事?自古以来,嫡长便是支应门庭,焉能分出府去单住?况且京中从未听过裴家大少爷有何不肖之处,看如今不过二十五,便位居正三品武职,可知前途无量。众臣相互传递眼色,很是不解裴相向来精明,怎在如此要紧的事上煳涂? 为子所逆,家丑外扬,皆是极为羞耻的事。裴伯安如今被动的很,同僚那奇奇怪怪的眼神使他万分羞恼。 孟脩祎将目光从裴伯安面上挪到杜旭那儿,一脸惊讶:“当真如此?”又转回裴伯安,皱着眉头摇摇头:“朕记得卿膝下尚有一庶子?莫非是庶子更懂事乖巧?嫡庶不明乃乱家根源,爱卿煳涂。” 看她这般假兮兮的语重心长,还有同僚们眼中原来如此的瞭然,裴伯安更是气得牙根发疼,他维持着理智,暗忖莫不是皇帝已然抓住了他的把柄,否则何以这般步步紧逼。还有海定,裴伯安蹙眉,要将海定之死从他身上甩脱已是不易,然他已想到脱困之法,只要施展得当,裴谌那逆子算得上什么! 他正欲出声,便听得户部尚书说话。 “陛下,”卢平出列躬身道,“海县令以死明志,海内震惊,裴将军就在江南,兴许是查到什么了,悲愤之下,大义灭亲,实在是,好生令人敬佩。”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大义灭亲一词实在太过犀利,几可表明卢平已是明刀明枪地同裴伯安对上了。 满朝文武都知这是出于何人的授意。 在朝臣眼中,皇帝并不是一个羸弱易控的君王,相反,这年余来接连的动作已让她露出锋利的爪子。再加上裴伯安如今正处风口浪尖,纵使往常与他走得甚近的大臣,也不敢在此时轻易发声。 女官将奏疏读毕,便送还到了皇帝手中。皇帝轻轻抚摸奏疏硬朗的封页,看向裴伯安,她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来:“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依裴卿之见,此事当如何是好?” “陛下眼中,恐已将臣同那jian恶之徒相提并论了。臣还有和话可说?为宰多年,得先皇信赖,託付新君,万不曾料到会有今日,陛下眼睁睁看着臣受人污衊,名声扫地,却仍步步紧逼。臣心寒,不敢再立于朝上,望陛下许臣致仕。” 裴伯安以退为进,语气之中满是失望与疲惫,好似这昏聩的皇帝,冷漠腐朽的朝廷有多对不住他这忠心可鑑的老臣。适才不敢开口的大臣们登时警惕,裴伯安若是走了,谁来为他们顶着皇帝?多年狼狈为jian,他们早已利益攸关,哪儿还撇得清?
第38页 “裴卿这话说的,好像朕这皇帝做得有多狼心狗肺。”孟脩祎摇了摇头,很伤心的样子。裴伯安不做声,锐利的眼向四下一扫,纷纷有大臣来圆场。 事到如今,又岂是几句圆场就能囫囵过去的。裴伯安毕竟是老臣,手中势力不可小觑,按说他以退为进,皇帝就该抬手放一马,毕竟在没有切实证据,将老臣逼得无路可退,对皇帝名声也不好。皇帝至高无上,却不能为所欲为,君权与臣权向来是相互制衡,皇帝不想当昏君,就得讲道理。 然而此次,孟脩祎却出乎群臣意料,她扬手将奏疏扔在了地上,正侃侃而谈暗示皇帝处事不公的大臣勐地一颤,抬头望向皇帝,却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裴卿既对朕不满,朕亦无意强留。” 群臣大惊,裴伯安深邃的眼角精光内敛。 “横竖此事卿也要避嫌,不如就准卿所请,家去吧。” 竟是答应了先前裴伯安很不真心的致仕。孟脩祎说完,不必裴伯安出声,便继续道:“至于裴谌,究竟忠孝难两全,还是寡廉鲜耻,待淮安君归来,就知道了。诸卿,犯不上着急!” 说罢,孟脩祎便起身道:“退朝。” 群臣愣在当场,太突然了。孟脩祎却无意再纠缠,甩袖而去。大臣们才反应过来,陛下是来真的!忙俯身行礼,口称:“恭送圣上。” 圣上早已没影了。 孟脩祎登上玉辇,往建章宫去时,朝堂上已乱作一团,忠于她的卢平、杜旭等人自结伴而行,置身事外,裴伯安身旁却纷纷扰扰地为了一群七嘴八舌的大臣。 孟脩祎想也知道那境况如何,照裴伯安狠辣的性子,想必还留有后手。 玉辇一路往建章宫去,孟脩祎闭上眼,懒懒地靠着,脑海当中诸多思绪纷扰。不知过了多久,玉辇停住,耳旁有麦荣恩恭敬的声音:“陛下,到了。” 孟脩祎睁开眼,就见暮笙站在不远处。她一身浅绯的衣袍,静静的凭着一树梅花而立,恬淡得很。 裴谌的奏疏是直接递到皇帝的案头的,消息并未外泄,故而,暮笙此时是不知道朝堂上那起波澜的。 孟脩祎早朝前便令人去唤了她来,便是要当面与她分说,这会儿见着人,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暮笙忙施礼,皇帝还穿着庄重的冕服,她看了看暮笙,牵过她的手道:“随朕进去。” 暮笙歪头看了看她,皇帝的神情遮挡在冕旒之下,并看不真切。 到了殿中,孟脩祎便将那道奏疏给了暮笙,自己则去了后殿更衣。 因往日孟脩祎也常将一些奏疏给暮笙看,听听她的见解,故而,此时她也并不奇怪,双手接过那奏本,便依旧坐到一旁的坐榻上翻了开来。 只一见,玉容顿变。 待孟脩祎再出来,她已换了一身月白的燕服,行动间,袍摆玄丝刺绣的祥云图案行云流水一般,哪怕去了那象徵至高无上的冕服,也无法抹去她半点高贵。 暮笙听见脚步声,便站了起来,看着孟脩祎一步步走近,她手中紧紧地捏着奏本,紧张的神色流露在了她的脸上。 孟脩祎一笑:“看过了?” 暮笙认真地点头。 “那便成了,不过是让你知道,将来裴家入罪,裴谌可设法脱身。”孟脩祎到御案后坐下,口中随意道。 她原本是想逼迫裴伯安当朝与裴谌断绝父子关系,不想裴伯安倒是忍住了,不过也无妨,现在满朝都知道裴伯安与裴谌关系恶劣,再加上裴伯安貌似私德不修,也不好多指责裴谌不孝。 一件再严肃不过的事,到了她的口中便是不过如此。暮笙为她的语气所染,稍稍的放松了一些,然而事关兄长,她仍是仔细地询问了一番其中的来龙去脉。 “顺势而为罢了。正好让裴谌摆明立场,”孟脩祎瞥了暮笙一眼,“也省得将来他被牵连,让你伤心,说不定还要怨恨朕。” ☆、第四十五章 这话中分明另有深意。 暮笙手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抚了下衣袖,容色温润,目含柔光,触见她的目光便是微微一笑,不躲不闪地任她打量, 她愈是无害,暮笙便愈觉沉重,她不由垂下眼帘,仿佛不经意般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怎会怨恨您。” 这话说的,真不老实,看似回答,实则是在反问。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孟脩祎又岂能看不出她的试探、迴避、遮掩? 她略一思索,便牵过暮笙的手,引着她到榻上坐下。暮笙正心虚,顺从地挨着她坐了。她向来温润柔软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阵阵凉意,湿湿的冷汗通过交叠的手沾到了孟脩祎的掌心。 孟脩祎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冷?手怎这样凉?” 暮笙一惊,乍然抽回手,抽回之后又觉不对,这动作太过突兀,显得她别有用心似的,便忙道:“兴许适才在外边时受了凉。” 孟脩祎想方设法要保下裴谌,是因裴昭,随口说出那话,是因邀功。将裴谌从裴家那烂泥潭子里摘出来的事儿已完成一半,孟脩祎正沾沾自喜地以为很有功劳,挺想听暮笙夸她一句。却不想,暮笙对她,仍是百般防备。 早先,她就与暮笙说过,她们是两情相悦。但现在看来,也许,仍是她一厢情愿。她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孟脩祎面上的神色愈加柔和起来,她温声道:“你与裴家渊源甚深,裴谌前途如何,你难道不关心?” 这渊源二字甚是精妙,暮笙不知她指的是她曾经说与她的,她曾为裴夫人治过病,与裴昭亦是多有交集,还是旁的什么。只得支吾着道:“臣……”若是前者,远不必连裴谌的安危都牵挂在心上,若是后者…… 暮笙心乱如麻,莫非陛下发现?不会,那般匪夷所思的鬼怪之谈,陛下如何能想到?她忍不住去看孟脩祎。孟脩祎目光清明,唇边含着一抹浅浅的笑,见她看过来,那通透的眼眸中仿佛带着鼓励。 暮笙忙转开眼去,不会的,陛下不会知道,她再多圣明,也是凡人,读的也是儒家圣贤,轮迴转世这种事,于她而言,不啻为无稽之谈。 “臣的确关心裴将军,只因希望这世上善恶有报。”暮笙想明白了,便很快地镇定下来,话语亦清楚利落起来。 孟脩祎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痛意尖锐,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失望与受伤,连同笑意都勉强起来。暮笙不禁皱眉,她总觉得很不安,今日的陛下太反常了,她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飘渺的轻纱,她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亦不明白她是要试探什么。 “陛下,您怎么了?”暮笙柔声问道,“有什么话,是不能与我说的?”她看得出来陛下对她万分信任,也认为她们真心相爱,既然如此,有什么为难的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哪怕她如今人微言轻,也愿为她分忧。 孟脩祎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怪异得很,似是淡淡的嘲讽,暮笙正想看得仔细点,就见孟脩祎敛下笑容,神色平静:“你说的是,我们之间并无不能说的话。” 这分明又是一句话中有话的话。暮笙不安地碰了碰孟脩祎的手背,孟脩祎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不安,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正色道:“朕有一事要说与你。” 她甚少这般认真,暮笙直觉就不是什么好话,潜意识中就想退却,孟脩祎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朕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你也认识,她是裴昭。” 暮笙顿时觉得口舌发干。皇帝说完便盯着她,似乎非要她做出什么回应。她只得干巴巴地道:“陛下做什么突然说这个?”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朕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很想她。她活着的时候,从不曾给朕好脸色,朕却并不怪她,至少她对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暮笙手心一空,孟脩祎已抽回手,连目光都投向了别处,暮笙瞬时连心都揪起来。 “现在她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多年过去,我仍是这样喜欢她,我总想,只要她能回来,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孟脩祎轻轻地说罢,回过头来看暮笙,她微微的笑,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连说出来的话,都格外冰冷,“你看,我念她至此,焉能移情?” 暮笙落荒而逃。 她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陛下话中,切切深情。宦官进来禀事,她趁机跑了出来。 胸口似为重石所压,暮笙慢慢地吐纳,好不容易,才觉得舒畅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皇帝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迴响,让她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宫门外纠集了三十余名大臣,集体跪地请求皇帝收回准许裴伯安致仕的旨意。 如此声势浩大的百官请命立朝一来还是第一次。 原本法不责众,一下子处置那么多大臣宣扬出去也不好听,史书上记一笔,少不得落一个暴虐的名声。皇帝必会多加考虑。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宦官来禀,让暮笙趁隙跑掉了,她还有话没说完呢! 皇帝痛恨这群党附的大臣很久了,这会儿又来坏她的事,当即下令,派一千御林军,将这群大臣都抓起来,投入大理寺大狱中。 麦荣恩觑着她脸色,都不敢提醒她御林军不负责抓捕大臣,匆匆忙忙就写了条子,请皇帝加印后,就亲自去传令了。 三十余名大臣下狱,仿佛戳到了大臣的哪根神经,余下的大臣纷纷上奏,尤其言官,更是活跃的厉害,上书指责皇帝用典严酷,奉劝皇帝虚心纳谏,释放大臣。 这已不是裴伯安致不致仕的问题,而是皇帝是否礼贤下士,是否胸怀广阔,是否能够听取下臣诤言的问题。 大臣有过,自有三司司其职,查明罪名,收集罪证,签发逮捕令,捉捕归案,而后审讯,定罪,一切皆有法可依,皇帝的做法,完全没有根据,是错误的行为。 奏摺如纸片般飞入中书省,送到皇帝的案头,众口一词地指责皇帝太兇残,没有容人之量,败坏先王之法。 皇帝看了心烦死,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过冲动,她第一次看到大臣们团结一致,心中升起畏惧,更多的是痛恨这种身为天子受制于臣的局面。 人已经抓了,放是不可能的。皇帝咬牙撑着,派政事堂诸学士与大理寺刑部一同审讯,力图将错就错,迅速找到罪证,将他们定罪。 余下日子,一面应对言官聒噪,一面气恼暮笙不信她,故而也不愿去搭理她,直到过去一月,她才知道,暮笙被蒙学士带去大理寺参加了审讯。 彼时已是年底,众衙门封印,所有公事,都要等过完年再说。孟脩祎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但接下来的宫宴、祭祀又让她忙得脚不沾地,期间还有耿直的言官提上几句皇帝有变暴虐的迹象之类的言语。搅得人心烦不已。 当是时,皇帝接连在数张供认书底下的主 【
第39页 审官那一处,看到了暮笙的名字,再看那供认书,相比其他几张言辞模煳,经暮笙之笔的供认书言辞凿凿,字字都写在了点上,一条条罪状,列得清楚明白。 孟脩祎深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与麦荣恩道:“把她,给朕找来。” 这个她,除了暮笙,别无他人。 这会儿已是大年三十,家家都在团聚。皇帝父死母丧,几个兄弟都让她弄得不是废为庶人,就是入土为安。其他宗亲倒是有,却已在前两日的宫宴中庆贺过新禧。到了除夕的夜晚,宫中唯有她一人。 麦荣恩办事甚是严谨,令人暗中将暮笙带进宫来,不要惊动他人。 暮笙到时,孟脩祎正等着她。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上回说的那些话,让她深感迷惑,最是纠结的,还是那句“焉能移情”。 暮笙微微垂着头,像其他大臣一样毕恭毕敬。孟脩祎却觉得,她在疏远她。她觉得很难过,非常的疲惫。三年的时光,她跟在她身后,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只求她回头看一看,而她避之不及;两年的时间,她孤身在这世间,筹谋着为她復仇,决心为她孤老终身,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她又重新回来了,她们也有过相许之言,她竭力弥补,只求真心相待,但事实上,她并不信任她。 殿中的气氛太过压抑,暮笙有些惧怕,心内惴惴的。 见她这样,孟脩祎又禁不住心软,嘆息一声,没好气道:“站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暮笙顿时就松了口气,忙走了过去。 孟脩祎指了指那些供认书,拧眉道:“这些都是你写的?你搅进这事里,怎不来同朕说一声。”朝中压力并没有随时间过去而消散,言官们反倒有越战越勇的迹象,如此,主审官定然会受到攻讦,暮笙根基浅,被人收拾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孟脩祎并不想让她在这时候“出风头”。 她能想到,暮笙自然也想到了,不但她想到了,蒙学士等人也想到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冒头,言官们闹腾的厉害,最后势必有人要顶上,这个人肯定不会是皇帝,而是“蛊惑圣听”的大臣,谁都不愿到那时被丢出去堵枪口,故而,蒙学士想到暮笙受皇帝重视,便将她推了出去。 暮笙知道,但不推辞:“连您都被言官施压,更何况臣等。此番主审的众位大臣,皆感沐天恩,忠心耿耿,然,敢不惧人言的终归是少数。您正等着结案,坐实了他们的罪名,得到实惠,到时,言官再怎么闹腾,终归都牵扯不到宰首的事上,您正可腾出手来对付他。因此,定罪迫在眉睫。臣不惧人言,言官参劾也无妨,这一步总得有人去走。” 她知道其中的惊险,仍然义不容辞的去了。现在言官连播的上奏,固然有皇帝鲁莽的缘故,但更多的是裴伯安煽风点火。暮笙不想退却,她想到孟脩祎,她希望陛下能得偿所愿,而不是处处受人牵制。她知道,只要能扫开眼前的障碍,陛下便会如蛟龙入海,势不可挡。 孟脩祎眯起眼:“你可曾想过,倘若朕护不住你,你该如何?” 如卫鞅,如晁错,皆有功于国,最终都不得善终。形式比人强,就算是皇帝,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暮笙垂首:“虽死无憾。” 孟脩祎点了下头:“好,你很好。反正你也死过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也不怕的。” 暮笙搁在膝上的手骤然揪紧。 孟脩祎犹嫌不够,继续道:“朕也一样,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你死了,朕就不招魂了,反正你无眷恋,朕又何必凑上去。” 暮笙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终是道:“陛下何时知道的?” “咱们在墓园碰上那回,你破绽百出。之后连夜召见裴谌,让他看了你的笔迹,确认无疑。”孟脩祎淡淡道,说罢,她就起身,高声唤麦荣恩来。 衣袖被紧紧揪住。 孟脩祎闭上眼,终没有挣开她。 麦荣恩应声而入,见着这一幕,忙弯身道:“臣该死。”一面退了出去。 孟脩祎不想理她,至少这会儿是不想理她的。 年轻的君王长身玉立,颀长的身躯僵直,玉琢般的面容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暮笙却知道,当她这样一副姿容面对她时,必然已是怒到了极点。 到了此刻,再不知道陛下在气什么,就委实太迟钝了。暮笙直起身,环住她瘦削的腰身,将脸贴到她的背上:“陛下……” 孟脩祎没有说话,却也不曾拨开她的手,失而復得,格外珍惜。裴昭死去后的两年里,不知多少次夜半梦醒,不知多少回徘徊在那处私邸,想念,如凌迟一般折磨着她。她甚至几次三番的设想,倘若昭儿能回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纵使不再染指,不再相见,只要让她知道,她好好的活在世上,便已足矣。 她以为她会这样过一辈子,直到寿终正寝,却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而她也忘了原本的设想,不但要得到她的人,还想占据她的心。失而復得的惊喜让她忽略了,当初,裴昭有多厌恶她。 暮笙能感觉到孟脩祎的身躯慢慢的柔软,她轻轻舒了口气,这样就能好好说话了。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孟脩祎:“今日是除夕,突然将你召进宫来,家中可有说辞?” 暮笙一怔,道:“家中只我一个,薄家并没有什么亲眷,几位老僕出门前已叮嘱过,不打紧。”她出来时,便想过今日兴许不能归家,便早做了安排。 孟脩祎转过身来,轻轻地抱了抱暮笙,并不留恋,却也不匆忙地退开一点,道:“这样就好,朕也是一人,你不如就留在宫里,咱们一同守岁吧。” 暮笙自是答应,只是陛下怎么突然就不生气了?但是,话总要说清的,她揪住孟脩祎的袖子,认真道:“不想竟让陛下看出来了,臣这种状况,太过离奇,因此也不敢告诉别人,只怕让人当做妖怪收了。” 孟脩祎理解地笑笑,没说什么。她神色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地方,暮笙便以为陛下是好了,往日也是如此,她偶尔生气,只要稍稍哄一哄,就过去了。 暮笙依赖地靠着她,问道:“那次在墓园,臣哪里出了纰漏,让你看出来了?” 孟脩祎低头看她,抬手到她的头顶,摩挲了一番她乌黑的头髮,温声解释:“那时,你在墓园遇见朕,却没半点惊讶,这便是其一。朕与裴昭素来谨慎,不会让人察觉,至于裴昭,更不可能主动说与别人,故而,你当是不知情的,怎么都不该是那般瞭然的姿态,多少也该露出点诧异来。” 暮笙慢慢地点头,的确是这样。 “然后是祭拜,你祭拜裴昭时很是敷衍,到裴夫人墓前,却恭敬万分,这也是可疑,站在薄暮笙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样的差别对待。” 暮笙再次点头,自己祭拜自己,怎么可能恭敬得起来,不想这也成了一个破绽。 “还有,你带给裴夫人的祭品是芙蓉糕,照你的说法,你与裴家,不过浅交,不致于连裴夫人生前最喜欢的糕点都知道。再加上几次与你交谈都有那种熟悉的感觉,朕便大胆推测了一番。” 有理有据,虽然这推测实在大胆得很,倒是让她猜对了。暮笙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胸腔那处满是柔情,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道:“若是,没有那些破绽,你是否能看出来?” 孟脩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能。你与她太像了,这世上不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而我,太过想念她,哪怕是万中存一的希望,都不想放过。” 心像被骤然揪紧,钝钝地抽疼。暮笙喉咙收紧,想被堵了铅块,她声音沙哑,低声道:“倘若最终发现不是呢?你会喜欢暮笙么?” 孟脩祎沉默,直到暮笙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地道:“不会,朕要的,不是一个假象。” ☆、第四十六章 除夕夜,最终暮笙也只和孟脩祎在庭院中坐了片刻。寒冬的夜太冷,外面还积着厚厚的雪,在宫灯之下,泛着昏黄的光泽,看着是暖暖的,那刺骨的冷意却不含煳。 隔日一早,孟脩祎便要前往建章宫的正殿接受百官朝拜。暮笙品阶太低,不在其中。 原本,她是要等着孟脩祎回来的,她想和她多待一会儿,然而,接近晌午的时候,皇帝派了麦荣恩亲自来告诉她,高丽王的使者遇盗匪,在路上耽搁了半月,直到今日才赶到京城,陛下要接见他们,并调查盗匪一事,接下去数日都不会有空了。 暮笙只得家去。 高丽使者遇袭之事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高丽向来依附天朝,而盗匪,也很快查清,是一座山上穷凶极恶的山贼。孟脩祎下诏令当地官员剿了也就完了。 高丽使臣对天朝这般轻视的处置很是不满,同光禄卿抱怨了几次,却始终不敢拿到皇帝面前讲。孟脩祎对这个欠缺风骨的小国没什么好感,也懒得搭理他们,只吩咐光禄卿去派人应对,早早的打发走。国中内政不平,着实也没什么精力应对外邦。 元正休假七日,到初五,各衙门便解封了。言官们捲土重来,更有愈演愈烈之势。皇帝仍旧油盐不进,他们说,她就听,也不争辩,说完了,就散朝,奏疏都留中不发。起先还觉愤怒,后面哪天没听大臣之乎者也、满口仁义的骂几句,她还挺不习惯。 大理寺那边也顶着压力,给出了最终的判决,那三十余名大臣为官多年,坏事没少做,都查出了不少罪证,到最后竟一个无辜的都没有,便是罪责最轻的那一个,也判了充军九边。 这些个大臣,身上没一个干净的。水至清则无鱼,要大臣们光靠着那点俸银过日子,孟脩祎也以为太过苛刻,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乃至身上挂了命案,便让她尤为气愤。 为官之本在于为民。这些大臣简直是本末倒置,良心都餵了狗了。 到次日,皇帝当朝宣读了对这三十余名大臣的惩处。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待退朝,御史中丞汲盎旧事重提,不依不饶地要皇帝对擅自捉捕请命的大臣做一个交代。 “事情过去,已有两月,陛下始终避而不谈,许是不以为然。但臣身为陛下臣子,却不能不匡正陛下错处。”汲盎一撩衣摆,便跪在地上,“今日陛下再不给个答覆,臣便长跪不起。” 孟脩祎站在丹陛之上,看着这个将将知天命的老头,眼中精光微微收敛。就在众臣都以为陛下会发怒,耿直之士准备好了以死相谏之时,皇帝微微一笑,走下玉阶,亲自扶起了汲盎:“此事是朕做得鲁莽了。汲卿社稷之臣,一心为君,朕甚为动容。” 皇帝认错了,汲盎弯身谦辞一番,便顺着皇帝的搀扶站起了身,他低垂着头,一脸正气:“过去二月,陛下皆不松口,到今日,果真是发觉了不足,还是不过敷衍了事?”
第40页 还不依不饶了。之前皇帝当然不能认错,认了错就得放人,现在都定罪了,那件事也的确是她太过莽撞,认个错就认个错。皇帝自称圣人,却不是真的圣人,难免会有错处,也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取得实惠最要紧。 孟脩祎看着这个较真的老头,没好气道:“是,朕反思两月,最终认定还是汲卿有理,可还要朕与你陪个不是,卿方解气?” 满朝文武都让这突然而来的反转弄得摸不着头脑,倒也有人明白皇帝的心意,圣上太狡猾了,让人没办法。 汲盎仍板着一张方正的脸,毕恭毕敬地道:“臣岂敢,臣之职,在于纠察百官,在于匡正圣躬,陛下有过,臣更有过,陛下知错,却不必对臣认错,臣职责所在而已。” 孟脩祎点头:“正是如此,百官各司其职,则政治清明。汲卿忠贞之臣,有卿在朝,是朕之幸。” 认错态度尚可,言辞也很恳切,汲盎满意了。 下了朝,孟脩祎又亲笔写了诚直洞彻四字,赐给汲盎。如此赞誉,估计汲老头会板着面孔偷着乐。 一条这事却还没完,不少大臣见皇帝让步,就得寸进尺起来。非要将那三十名余大臣转交刑部,重新审讯。 皇帝理他们就怪了。然而,随着罪名公布,薄暮笙这个名字也瞬间进入人们的眼中。一条条言辞犀利的罪名,一件件置人死地的罪证,几乎都出自这位五品参政之手。旁人都或多或少躲避,她却迎难而上,言官当中有人开始将笔头对准了她。 看这架势,这位出身太医署,如今在政事堂任职的参政定是陛下心腹之人,让她去填了百官的怨气,倒是正相宜。言官参劾暮笙的罪名是“以卑动尊”,身处卑位竟敢给远高于她的上官定罪。 劝谏圣上,他们还会在言辞上斟酌,口诛笔伐一个五品参政却是手到擒来。生生将暮笙描绘成了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折手段的狼子野心之辈。 暮笙极是坦然,该做什么仍做什么。 只是,自除夕以后,她与陛下又是将近一月不见了。她也往建章宫去过几回,只是每次都扑了空。陛下似乎很是忙碌。 身份袒露之后,她们之间最后的阻碍也消失,她比以前更想见到陛下,更想与她相处温存。但是陛下却反而抽不出空了。 最后还是轮到她请脉,才看到皇帝。 孟脩祎看到暮笙跟着一名小宦官进来时,显是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她就反应过来了,笑道:“这么快就到你轮值了?” 暮笙上前,拿出脉枕来一面将她的手腕搁到柔软的脉枕上,一面道:“统共四个医正,每两个月能轮到臣一回。”她说着,便摸到了脉搏,抬头看了看孟脩祎,说道:“幸好还有这件差事,不然,臣不知何时能再见陛下。” 她说罢便沉下心去,专注脉象,并未看到孟脩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脉象和缓,不沉不浮,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奏甚是均匀。 陛下身体,向来健康。 暮笙收手,取出脉诊,放回到她的医箱里,口中道:“陛下身体康健,是大晋之福。”她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孟脩祎柔声道:“只是近日陛下忙忙碌碌,连片刻休憩都不得,这样下去,累坏了身子如何是好?还请陛下劳逸结合,保重自身。” 她念念叨叨地要皇帝注意修养,哪怕再忙碌,也要匀出时辰来小憩片刻,让紧绷的大脑能舒缓舒缓。孟脩祎心中微暖,只是很快,那种让人留恋不已的暖意便消散了去,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寂寥。哪怕暮笙就在这里,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女子就在她的身边,她仍觉得孤单。 孟脩祎垂下眼帘,唇畔微微翘起:“你放心,朕身边那么些人,却不是摆设,麦荣恩絮叨起来,可比你更烦人。” 一旁侍奉的麦荣恩听了,满是委屈道:“微臣还不是担心陛下累着,倒讨了陛下的嫌了。微臣还是躲远些,省得陛下又觉心烦罢。” 说是这样说,他足下却是稳稳,半点移动的意思都没有,面上那装出来的委屈也不见得多逼真,倒是将他的机灵显露无疑。 孟脩祎笑瞥了他一眼,道:“知道惹朕心烦还在这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退下。” 麦荣恩顿时哭丧着脸,恭敬地做了个揖:“陛下既厌了微臣,微臣退下就是了。”一面后退,一面还不忘四下使眼色,带着一室宫人都退下了。 能在皇帝身边侍奉的人,总是有不凡之处的,不过瞬息,殿中便只剩了孟脩祎与暮笙两个。 暮笙笑道:“不想麦大人竟这般有趣。”平常见到的麦荣恩都是威严且圆滑的,从未有过这样讨巧儿活泼的一面。 “他自小就跟着朕。”孟脩祎意简言赅,暮笙却明白她的意思,陛下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 本是孟脩祎坐着,而暮笙是立着的。殿中没了其他人后,孟脩祎便随意地往边上靠了靠,又示意暮笙坐到她身旁来。 这会儿殿中正静谧,她们也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相处过了。暮笙心神微动,顺从地坐到了她身旁,微微地依靠着她。 孟脩祎抬起手,握了握暮笙的肩膀。殿中温暖,二人都除去了外层的大衣裳,孟脩祎单手便能将她拢到自己的怀里,但今日,她却显得格外守礼,不过略略地碰了碰暮笙的肩。 暮笙略有些惊讶,陛下向来是得到机会便要蹭到她身上,哪怕没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来亲近,极少这般不动声色的。孟脩祎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疑惑一般,抬手轻抚她的脸颊。那极温柔的触碰将适才的反常都驱散了去,暮笙微微侧脸,却没有避开,绯红的脸颊因羞涩而灿若朝霞。 孟脩祎凝视了她片刻,方笑着道:“你这样,真好看。” 暮笙的脸颊顿时更红了,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她心里是欢喜的,女为悦己者容,陛下喜欢她的颜色,她便觉得胸口像在冒泡泡一般,欢喜不已。 知道她矜持,这会儿定是窘迫极了。孟脩祎便不再逗她,轻轻的抚摸了她的肩膀,作为安抚。她总是如此体贴周到,暮笙很承她的情,面上仍带着羞涩的余韵,话语却大方起来:“陛下这几日忙什么呢?” “淮安君快回来了。还有那些参劾你的奏疏,朕都留中了,带淮安君到京,自有更大的事儿盖过去。” 说到底,哪怕后面站着皇帝,暮笙也不过五品,等淮安君回来,掀起的风浪,怕能席捲半个朝堂,暮笙的事,自然就不那么显眼了。 闻音知雅,暮笙睁大了眼睛:“君上果然查出眉目来了?” “你的哥哥你还不了解?倘若没把握,他怎敢上那样的摺子?”孟脩祎颇为好笑道。 暮笙很不服气:“臣只以为哥哥是得了陛下的指示。”在那样的节骨眼上,那样一道恰到好处的奏疏,不免让人觉得是早早就安排好的。 孟脩祎身子向后一倾,稍稍拉开了点距离,漫不经心地道:“朕可没指示他,不过提点了一句便宜行事。”裴谌很懂得分辨形势,更知道如何能对己方有利。大家族出来的公子,眼力是从小就开始培养的。 孟脩祎说罢,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说道:“你现在也不如往日清闲了,太医署的差使,便不要兼着了。” 她突然说这个,暮笙甚是不解。 孟脩祎柔声解释道:“你常在朕身边,朕身体好不好,你定能最快知晓,做不做医正,并没有什么区别,朕也很信得过你。” 她说得句句在理,暮笙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 ☆、第四十七章 这事来得突然,纵然寻不出理由反驳,暮笙依然直觉出一种怪异来。她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那么,臣回太医署便为陛下细细甄选,看哪位医术高明的太医可提拔?” 孟脩祎拧了下眉,张口欲言,看到暮笙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温柔地笑了一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做什么这么看着朕?你如今忙得很,甄选新医正的事不必你管,自有其他几位医正协同太医令去办。” 她语气自然,与往常别无二致,暮笙完全找不出破绽,可即便如此,那种惶惶然的不安,不仅没有褪去,反倒愈演愈烈。 因先皇后生孟脩祎时难产而死,孟脩祎幼时极不得先帝喜爱,被撇在偌大宫殿一隅,几乎是自生自灭。身为嫡皇女,连几个庶出的皇子都比不上。但她要活下来,她知道自己嫡出的身份是其他几位皇子登上皇位最大的阻碍,因而,他们彼此争斗再烈,一对上她,也会团结一致。她比这座宫殿中的任何人都举步维艰,一个不慎,便粉身碎骨,也比任何人都有胜的欲、望,她的选择只有两个,皇位或死。 十几年的战战兢兢,宫廷磨砺练就她敏锐的洞察力;为了皇位努力讨好不喜欢她的父皇,让她学会隐藏情绪;而幼时心灵的颠沛,时时身处算计的不安,让她对事物有一种强烈的控制欲、望。 现在,她敏锐的洞察力又产生了作用。她发现了暮笙的不安。 倘若,只将她当做与大臣侍卫内宦无差的寻常人,处理起来便可少许多犹豫与迟疑吧?不知怎么,孟脩祎的脑海中闪过如此荒谬的念头。她在心中笑了笑,面上却极是正色地与暮笙道:“此皆小事,不值得你费心。你要留心的是,淮安君就要回来了,很快,就可以让裴伯安血债血偿。” 这句话,顿时就夺去了暮笙全部的心神。 百姓的抗灾能力颇为强韧,只要与他们时间休养生息,便可恢復生机。经过连日救济维护,受灾郡县终究稳定,百姓免于饥寒,喝上了一口清粥,好歹熬到了春日。朝廷将受灾之地民户重新造册,派发耕地,再派下春种,他们便能重建家园了。江浙之地,土壤肥沃,风调雨顺,过不了两年,便可将水患的阴霾全部驱逐。 身负重任的淮安君终于返京。经海定提示,他们查找的方向便明白起来,加上民心所向,诸人回京之时,已身负充足证据。 裴伯安免职归家,却仍操纵着朝堂。眼见淮安君归来,不免打起精神来。与他一党的大臣自是竭力为他辩护。孟脩祎不愿朝堂太过动盪,待裴伯安死了,这群人群龙无首,她自能从容收拾,便显露出余者不问,只诛贼首的意思来。一时倒有不少大臣迟疑起来。 在裴伯安眼中,皇帝这就是jian计百出,歹毒得很。 他一身便服,高坐堂上,看着底下神色各异的党羽,冷冷一笑:“诸位莫不是忘了往日做过什么?圣上放得过诸位一时,还能放过诸位一世?” 此言一出,众人一凛,面面相觑之后,忙站起身来,恭敬拱手道:“吾等唯裴公马首是从。” 皇帝已显露出獠牙,那三十余位同僚她说处置就处置了,哪怕劝谏的奏疏堆满案头,她都一丝不松,这样的圣上,哪是眼中容得下沙子的。 稳定下人心,裴伯安站起身,朝众人郑重拱手:“老夫遭难,诸位也轻松不得,眼下唯有同舟共济一途。陛下再铁腕,难不成还能清空半个朝堂?”
第41页 众人异口同声道:“愿与裴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裴伯安满意点头,在场都是三品以上高官,只要大家扭作一团,陛下能将他们如何?她想做明君就要顾忌自己的名声,刻薄不仁义,可不能出现在她的身上。裴伯安满是深刻纹路的嘴角微微的弯起,露出一个隐晦的笑意。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小厮的叫唤:“公子。” 堂上众人都朝门外看去。 裴伯安双眉微拧。 裴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在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的注视下,心中顿时升起受到压迫的不自在来。然而他到底见过世面,理了理衣袍,便落落大方地走进来,冲着裴伯安行了一礼:“见过父亲。” 裴伯安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裴绍又含着谦谦君子的温润笑意,四下作揖:“小侄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不知他怎么出现在此。若是裴公的大公子,倒可理解,这位小公子除了那年科考夺魁,便一直默默无闻,然而状元,每三年便有一个,常人听来高不可攀,对他们这些居高位的前辈而言,不过如此。 裴绍感觉到那种轻视,更是拘谨起来。 还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大人,和善笑道:“公子客气,不必拘礼。” 裴绍顿时松了口气。 裴伯安坐在高位,底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相比那逆子的老成圆滑聪慧,绍儿还需多加教导。这短暂的失望没有逃过裴绍的眼睛,他抿了抿唇,想到备受人推崇的兄长,心中不平愈盛。 “你不在房中攻读,到这做什么来了?”裴伯安问道。 裴绍恭声道:“儿见天色已晚,父亲与诸位大人尚未用膳,赶来侍奉。” 裴伯安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这里自有僕从,你退下吧。” 裴绍顺从地低下头,拱手称是,无人看到在垂首一瞬,他眼中闪过的不平。 父亲口上说着看重他,却从不曾信任他。 朝廷上的争论进入瓶颈,淮安君带回的证据,足以指认裴伯安炸堤,裴伯安一口咬定证据皆伪造。这时,重要的证人临安郡守在狱中自尽,顿时,情势似乎又有逆转之势。 孟脩祎不禁好笑,亏他做了一辈子官,竟然以为如此负隅顽抗就可以阻止她。 暮笙看得殊为气愤,不过,她有别的事。 淮安君一回京便忙得脚不沾地,半丝空都腾不出。孟幼琳听闻孟幼舒回来,便闹着要家去,不愿再呆在宫中。 孟脩祎见暮笙专注朝上,恐她太过焦急,便令她送孟幼琳归家。 暮笙只得将自己接来的人,又好好的送回府去。 一路上,孟幼琳说个不停:“阿舒终于回来了,陛下说我长高了,不知阿舒看不看得出来。” “你说阿舒瘦了么?奔波在外,定是辛苦,我回去便给她炖汤好好补补。” “我天天都想念阿舒,阿舒会不会也是天天都想念我?” 满是兴奋与期待。 暮笙渐渐为她纯粹的欢喜所染,不禁想起那个能让她这般心心念念的人,连这段时日时刻被她惦记在心的进展都暂抛去脑后。 孟幼琳听到孟幼舒那剎那,那种打从心底散发的喜悦让她容光焕发。不需要看到,当孟幼舒靠近,她就知道她回来了。 与其说是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不如说是她感觉到孟幼舒身上熟悉的气息。 这姐妹真是情深。暮笙不由嘆道。 然而,当孟幼舒在看到孟幼琳那一剎那,扫去满面疲惫,只剩由衷惊喜地将孟幼琳拥入怀中,孟幼琳乖巧靠在孟幼舒的怀里,像小猫咪一般软软的唤:“阿舒。”暮笙总觉得,似乎,这姐妹二人的手足情有种暧昧的黏腻。 那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如夏日天际的闪电。暮笙不得不在心中唾弃自己,真是,越发荒谬了,竟这般揣测纯洁的手足情。 ☆、第四十八章 久别重逢。 孟幼舒这般自持的人,都禁不住心中的激盪,小心地捧着妹妹的脸上上下下看了仔细,唯恐自己不在的近半年中,妹妹受苦。 孟幼琳笑眯眯的,任她打量着,一只手牢牢地拽住孟幼舒的手腕。孟幼琳极喜欢这种与姐姐肌肤相触的感觉,仿佛只要双手紧握便能填满她的整颗心。 被忽视了许久的暮笙终于轻咳了一声,她咳完,自己脸先红了,打扰了叙离情的姐妹,真是抱歉得很。 “天晚了,寒气甚重,君上不妨先入屋去。”暮笙道。 孟幼舒近日都在外奔波,裴伯安是一件,临安郡守狱中自尽是另一件,此时已是紧要关头,是臣压倒君还是君诛灭臣便看这几日了。她半点不敢懈怠,故而回府已是更深露重。 “参政说的是。”孟幼舒自重逢的激盪中平静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孟幼琳的手,感觉到掌心细腻的肌肤,她由衷感激道:“这数月,多谢参政照顾舍妹,陛下那里,本君将亲去拜谢。” 不过举手之劳,当不起淮安君如此郑重的道谢。暮笙推辞一番,便告辞了。 孟幼舒还未用过晚膳,携孟幼琳走入堂中,令僕从摆膳来。孟幼琳一直紧紧地依靠她,小手牢牢地揪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很轻易便让孟幼舒想起小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就着这般像个甩不掉的跟屁虫,她走到哪儿,阿琳就跟到那儿。她回过头去,正想调笑几句,便看到灯光下,阿琳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睛,还有她红润如樱花般美丽的双唇。 阿琳长大了。不过几月不见,她脸色肥嘟嘟的婴儿肥都消退,瘦削的下颔,如玉雕琢,肤如凝脂,粉嫩润泽,如初露尖尖角的小荷,带着清澈的水珠,天然去雕饰。 【 孟幼舒顿时便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她抬手轻抚孟幼琳的脸庞,这个动作,她小时候常做,阿琳的两颊鼓鼓的,软软的,肌肤又嫩又滑。阿琳很乖巧,总是一脸明媚地仰头看她,唤她阿舒,纵使后来眼睛看不到了,她仍是这般依恋她。 孟幼舒忽然就觉得有些闷闷的,妹妹长大了,就该出嫁了。她的依恋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不由自主地那抚摸着孟幼琳面庞手便向上,放在了她的头顶。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几个月不见,阿琳却窜到她鼻樑的位置了,孟幼舒神色柔和起来,语气如春日的流水一般温柔和缓:“阿琳,不管你到了哪里,我都会一直庇护你。” 孟幼琳抬起头,满面不解,她无神的眼神格外干净,像她这个人,从小就善良。孟幼舒的眼神愈加柔和。 皇帝对江南归来的众臣论功行赏,或赐金银,或晋官职,,皆是中规中矩,唯有一人相当打眼。 御林军左羽卫将军裴谌被皇帝超擢为御林军统帅,正二品,又赐予他三等神威将军的爵位。一时间,裴谌在京中风头无二。 如此恩赏,实在有些过了,尤其是裴伯安一派,自然没忘记裴谌远在江南时便上奏疏坑了裴伯安一把。众臣纷纷劝谏皇帝,称恩赏太过,官爵乃公器,不当胡乱与人。皇帝自是不理会他们的。如此厚赐裴谌,可不只是表面,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本身透露出来的讯息。 孟脩祎擅谋人,她知道,很快,便会有鱼儿上钩。 接下去,对裴伯安的打击更是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皇帝铁了心要对付某个大臣,哪怕这个大臣再强势,再拉帮结派也是无用的,皇帝先天便占住了优势。 裴伯安一派不由节节败退。皇帝再次重申只诛贼首,余者不问。 这回,终于有了回应。 裴伯安之子裴绍出首,亲笔上书告其父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等十余项大罪,连江南的堤坝案,也拿出了证据。 接到裴绍上书之时,孟脩祎正与孟幼舒说话。 孟幼舒看着她的脸色,笑着称赞道:“陛下神机妙算,这裴绍果真耐不住了。” “他这等自私自利之辈,定是以自身为重。”孟脩祎看着那白纸黑字,唇角流露出刻薄的弧度,“而今这等情势,他定自危多时,看到朕不但不曾迁怒裴谌,还多加厚赐,必然也想效仿裴谌,来一个戴罪立功。至于裴伯安如何,哪有他自己性命、荣华富贵来的要紧。” 当初为讨好裴昭,她曾调查过裴昭的家人,也好知己知彼,那时,她便对裴绍有过了解,这是一个量浅目窄的小人,连裴谌裴昭的半分都及不上。 孟幼舒信服地颔首道:“裴绍哪里知道……”她顿了顿,抓紧时机,跪下道:“臣请陛下下诏,捉拿罪臣!” 孟脩祎立即准了,令秉笔内侍拟诏,亲自加印,又命大理寺卿一同协同孟幼舒捉拿裴伯安。 一干人都奉诏而去。孟脩祎又看了一眼那道奏疏,她不禁一笑,此等狗咬狗的妙事,昭儿看了定是欢喜。 裴绍与裴谌可不同,裴谌足有三年未回府,自也近不得裴伯安的身,裴绍却可去到裴府的任何一个地方,裴伯安对他并无防备之心。随裴绍的亲笔奏疏一道上来的还有许多裴伯安亲笔密函,裴府暗地里与地方官员结交的帐册,这些实打实的证物,加上裴绍身为裴伯安爱子的身份,足以将裴伯安定罪。 反转来得又急又准。到了这种时候,哪怕知道陛下之后必会再算帐,众臣也顾不得什么,急忙将罪名都推到裴伯安身上。短短三日,裴伯安身上所负罪名,已称得上罄竹难书。 墙倒众人推,不外如是。 裴伯安入狱,还欲抵赖,却发现已众叛亲离。 孟脩祎再度下诏抄家。 孟幼舒领金吾卫往昔日声名显赫的裴府走了一趟,抄出一套龙袍来。 顿时举朝譁然。 自作聪明的裴绍这才目瞪口呆。他先前出首,给出的几个罪名看似罪恶滔天,然看在裴伯安两朝元老的份儿上完全可以赦免死罪,他又有弃暗投明之功,大可以在之后接济老父。可,一旦沾上了篡位之事,便说什么都洗脱不去了。 父亲怎会如此煳涂,在府中藏匿这等禁物。 这几日同僚看他的眼神中透着厌憎与鄙夷,连往日佯装的面上的客套都没有了,他心中压抑,却想着韬光养晦,保全了自己,就必有裴氏重现光辉的时候,父亲必能理解他的。再加上一直以来,父亲口上说着看重他,实则一有大事都瞒着他,他便觉得被看轻了,也很有一种等出人头地以后,再从父亲的脸上看到错待他以后的追悔莫及。 而今,一切都完了。 篡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有再大的功劳都躲不过去。 裴绍跌坐在榻上,一群金吾卫破门而入,为首的将军高声道:“哪位是裴绍?” 裴绍惊恐地睁大了眼,喉咙仿佛叫人掐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四周同僚早已远远地躲开,唯恐受他牵累。 将军四下一看,便看到尤其不同的裴绍,他讥讽的挑了下眉,掷地有声:“拿下!”
第42页 两名兵卒上前牢牢架住他的双臂。裴绍拼命挣扎,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争得过兵卒。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吾死无地矣! 若被押入大牢,定是再出不来了。他不想死,他要自救,他还年轻,他前程似锦。他不能就这样死了。裴绍瞪大眼睛,惊惶地看向四周,兵卒们可没什么好耐性,揪住他便向外拖去。 裴绍的玉冠都被扯掉,头髮散下来,遮住了他恐惧的面容,简直狼狈不堪。他却顾不上形象,拼命地挣扎,寻找救星,终于,他看到了。 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裴绍勐地向前扑去,竟挣开了兵卒有力的手。他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的扑到那位将军的面前,他认出来了,这是狄景,是狄家四公子,也是他那死去的嫡母的亲外甥。 他抱着狄景的小腿,哀求道:“四表兄!四表兄!你救我一救……”他双目无神,语无伦次起来:“你、你带我去见陛下!我有办法让陛下赦免我!” 竟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毫无尊严。狄景轻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弯下身,拨开裴绍掩面的发,露出一张仓惶失措的脸来。 裴绍咽了咽唾液,想要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最后,却是比哭还难看。 狄景满意了,他轻声轻语,吐出的话却比数九寒冬的冰块更让人刺骨:“这话,你到地下去说给姑母与表妹听吧。” 裴绍霎时面如土色,狄家人知道了…… 经一个月的审讯,权倾一时的宰首,先帝亲封的安国公,终于定罪。统共十八条大罪,每条都足以让他死上一死,打头的便是意图篡位,末位还有裴伯安丧心病狂杀妻灭女之罪。 人们这才知道,平日德高望重、儒雅高华的宰首大人竟如此泯灭人性。 一切都快尘埃落定,接下去便是量刑。朝中大臣都争着要让裴伯安去死,争论的点在于满门抄斩还是夷其三族,提议诛九族的也不在少数。 孟脩祎都暂且搁下了,如何处置裴伯安与裴家,他还要听听暮笙的意见。 暮笙沉默良久,光阴如逝水,这一天当真来了,她却有些恍惚起来。孟脩祎也不催她,横竖都是为她,自然是她最有话语权。 过了许久,暮笙低声道:“我想去见见他。” ☆、第四十九章 裴母与裴昭因何而死,在孟脩祎给裴伯安定罪时便已真相大白。 也不是什么新奇的爱恨情仇,不过是话本上常写的寒门子高中状元,为前程痛弃青梅,娶了一个高傲雍容的高门女为妻的狗血剧情。高门女什么都好,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官场中亦能助他一臂之力,奈何状元郎心中早有白月光,且高门女生来高贵,气质举止,高人一等,平日生活细节,皆是万分精緻,自不是单有钱财却无底蕴的寒门子能比得上的。况且岳丈爱重女儿,连带心疼外孙与外孙女,唯恐有什么不周,常将外孙与外孙女接回家去,尽心教导。本是好意,在状元郎眼中却成了歹意。 无意的失误成了有意的作弄,半分的不周成了十分的恶毒,状元郎眼中,高门女做什么都是错,哪怕她已是他的妻。 终于有一日,白月光找上门来,彼时宦途刚有起色的状元郎岂敢将人带回家,便小心翼翼地养在了外面。白璧无瑕的白月光终于坠入尘世做了外室。心爱之人就在身旁,自己亦全力拼搏,受到不少上官的看重,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状元郎心中百般自得,一时沉溺进眼前的良辰美景,不可自拔。 奈何,纸终包不住火,家中正妻终究知晓了这外室的存在。高门女的手段自不是寒门小户的女子可以相比的。残酷事实摆到面前,高门女一没哭,二没闹,只将那白月光来歷查得清楚明白,而后将此事先告父母,再告公婆。公婆差点吓死了,脑子清醒的老人自是知晓该如何抉择。 公婆忙唤了状元郎来。状元郎见事情败露,便干脆直言了,并吩咐高门女准备一个院子来,他要纳白月光为妾。高门女道,谁都可以,就她不行,你要纳她,就先和离。状元郎为了心头爱坚持不肯松口,任凭父母如何劝导。高门女二话不说,带儿女回了娘家。状元郎心中尚且战战,但一想到白月光已有身孕,一想到灯光下白月光温柔、怯怯的眼神,仿佛这天下间唯有他方是她的归宿,便豪气万丈,说什么也要将白月光纳入府中,好好弥补。他自以为不能许她正妻之位,已是万分亏欠。 战战兢兢地等了多日,不见妻儿归来,亦不见岳父舅兄寻他说话,状元郎不但没有松气,反倒愈加惴惴。果不其然,接下去,状元郎大受打击,不出三个月,曾对其大加赞赏的上官翻脸不认人,多番当众斥骂,曾巴结在他周围的同僚皆都疏远开去,状元郎自知晓这是何人在从中作祟。 他咬紧牙关,暗中大骂高门女不贤,想到那双儿女,更是没了半点怜爱,分明是他的孩儿,却被岳家养的半分不像他,除了姓裴,真瞧不出有半点与他有干系。然而,不说他如何腹诽,外边的压力却是越来越沉重。看着白月光慢慢鼓起的腰身,他咬紧了牙,要撑下去。然而,世事总是残酷,逆境之中的人总是不断遇挫。又过两月,就是三年一回的政绩考核。此次考核与他甚为要紧,若能得上,便可在他官途中越一大步,若得下,便要继续在原地苦熬。照这个样子下去,有狄家权势挡在眼前,他必无出头之日。状元郎进退两难。 公婆却是等不了了,儿子前程与一小妖精死活,他们自是要儿子前程似锦,至于小妖精,管她做什么。状元郎之父是个颇有见地的田舍翁,知道倘若这回弄不好,儿子此生必然黯淡无光。便多番勒令儿子速将那白月光送走,并与他暗示,他日成为人上人,又何惧岳家要挟?到时再将白月光接回来就是。也不知是状元郎本就在摇摆,还是这话正戳到他心口,好好的督促了他上进。状元郎一夜未眠,终于去了白月光那里,要将她送走。 白月光之所以为白月光,就在于她有着圣洁的光辉。孩子已有七个月,打了多半是一尸两命,她笑中带泪,犹如梨花盛开,美得让人窒息,口中哀哀地唤着裴郎。状元郎心如刀绞,那种不能保护爱人的痛苦让他窒息,更为叫他愤怒的是岳家那毫不留情的打压,分明就是瞧他不起。 他是田舍翁的儿子,经苦读改变命运,他曾为此骄傲万分。但此时,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改变命运,他丝毫感觉不到妻儿的尊重。白月光终知晓这个死男人靠不住。但她不能让儿子没有父亲,哪怕庶出,也总好过做个私生子。白月光终吞下了催产药,在七个月时生下了一个早产的男婴。而她自己,却死于产后初血。临死前,她拉着状元郎的手,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柔柔地看着襁褓中脆弱的生命,万般不舍皆汇成一滴泪,滑落眼角。 状元郎痛彻心扉,发誓要好好抚育孩儿,他此生只有一个孩儿,必会让他成才,继承他的一切。 白月光笑着合上了眼。 状元郎也浪子回头。 他亲去岳家接回了妻儿,那孩子已生下来了,总不能溺死,高门女终是心软,将他充作庶子养在府中,不苛待,也不优待。其实,倘若换了旁的女子,高门女也不会这般坚持,偏偏白月光与众不同,她若进门,永无宁日。 状元郎从此成了好夫君,好父亲,宠爱妻子,疼爱儿女,在京中甚有美名。高门女观察数年,也终于放下心来。 而后状元郎专心宦途,一路做到了宰相,位及人臣。 也终于,岳家势大,为皇帝忌惮,满门流放。成了宰相的状元郎心知机会来了,他要一血十几年的耻辱。成了宰相的状元郎自不能与那时青涩的男子同日而语,他手段了得,往夫人吃食中下药,一下就是三年,本来只差最后几贴,便可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至于儿女,他为人父,光一个孝字便能任他捏扁搓圆。不料棋差一步,不知怎么,新帝刚能腾出手,便将岳家一家召回。 照岳父在军中的势力,他一回来,定是要重居高位,到时便不好收拾了。为免节外生枝,宰首大人重订计划,最后杀了妻子与女儿,儿子与岳父一家却给逃脱了。 就是这么一个俗套的故事。 裴伯安之后数次向裴谌与狄家下手,都被孟脩祎暗中化解。狄家诸人感怀新帝将他们从荒蛮之地召回的知遇之恩,更感激新帝对他们三番两次的救命之恩,自然对新帝忠心不二。狄家在军中的势力由是被孟脩祎顺利接掌。 这会儿听到暮笙欲去见见那薄情自私的男子,孟脩祎一挑眉:“去见他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听他认错?不可能的。他那种人,只有人对不住他,没有他对不住人的,即便你袒露身份,他也绝不会有半丝愧疚,说不定还恼恨那会儿没下狠手直接将你杖毙呢。不许去,没的晦气。” 话都让她说了。暮笙无奈,摸摸她的背:“你别激动,只是去看看,不会怎样的。” 时值暮春,满目飞花。这会儿她们正行走在御园中。暮笙忽然以手抚她背,孟脩祎不禁整个人都僵住,满园春色,再是旖旎,也如同无物。暮笙看着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让我去见见他,不论如何,这到底是我的一个心结,我要去问问他,母亲与我,还有哥哥,究竟如何对不住他,值得他这般卧薪尝胆,痛下杀手。” 不知道前因后果,她只迷茫,只一个人怨恨,哪怕恨到心头出血,也只在不明不白中挣扎,她对裴伯安的恨是一种抽象的,不具体的恨,哪怕明知他亲手将那杯下了毒药的参茶捧到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她饮下,眼睁睁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直至断气,暮笙也仍是迷茫。裴伯安做了十几年慈父,她享了他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关怀,骤然间如此遽变,哪怕已经过去许久,她仍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而如今知晓了其中的缘由,暮笙才实打实地从心底确认,她对这个无情自私的男人有多痛恨,她为母亲不值,为自己可悲。想要亲眼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宰首落魄到牢狱中任人欺凌的阶下囚的心一时无法遏制。 孟脩祎因她的触碰,百般不自在。昔日求都求不来的亲近,如今唯有闹心。她往前移了半步,自然的就脱离了那只搁在她背上轻抚的手。暮笙不解地看着她。孟脩祎终侧过头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朕令人领你去。” 皇帝派了身边最受倚重的麦荣恩领暮笙去。麦荣恩常为皇帝跑腿,有他在旁,大理寺的人不敢为难暮笙。 暮笙自能体会她的用心。她亦有所觉,陛下近日似乎对她有些疏远,但每每她觉得疏远,再看陛下,那神态与话语依旧,似乎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陛下……”暮笙欲言又止。 孟脩祎微微一笑:“去吧。” 心事环绕的暮笙踟蹰,明澈的水眸愣愣的望着孟脩祎,孟脩祎神色淡然,唇畔还有着甚为温和的笑意,暮笙却觉得,她似是戴了张恼人的面具,她不肯再以真性情示她。
第43页 有种压抑的心慌从胸口蔓延向四肢百骸,暮笙不由朝孟脩祎踏了一步:“陛下……” 话未说尽,便听麦荣恩在一旁恭敬道:“薄大人,速与小的来吧,晚了,大理寺大狱便不好入了。” 暮笙顿住了脚,对裴伯安的痛恨,想要看他痛苦,看他难堪,让他气恨得坐立难安的心终占了上风。她默默望着孟脩祎,孟脩祎仍旧是微含笑意,那温柔的神色与她硬邦邦的脾性半点不符。 麦荣恩再度催促,暮笙心乱如麻,脚下不知何处地随着麦荣恩走了。 孟脩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终是敛了笑,转过身去,看那园中奼紫嫣红。 任凭眼前春、色再好,一切皆是空。 ☆、第五十章 与刑部大狱不同,大理寺大狱关押的皆是罪恶深重的高官显爵。 高官、显爵、罪恶深重,这三者裴伯安皆占了,他被关押在最里头那间牢房中,守卫极森严。 麦荣恩一走入大理寺,便有一紫袍官员出迎。暮笙随在他身旁,很是感受了一番何谓狐假虎威。 麦荣恩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条子,与那官员道:“咱家奉命来审讯裴伯安,任大人引个路罢。” 能让他奉的命,自然是圣命。紫袍官员细细地将条子拿在手中看了一番,确认无误,方塞入袖袋中,甚为客气道:“请麦大人与这位大人随本官来。” 暮笙瞥到那张条子上朱红的印泥,是皇帝常用的玺印。他们是从御园径直过来的,那纸条一直在麦荣恩的袖袋中——陛下一早就料到她会往大狱走一趟。 大理寺的牢狱十分昏暗,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亮并不能传的多远,一行人往里走,带起一阵风,火焰晃动,使得墙上的阴影格外阴森。 暮笙与麦荣恩一言不发地跟在紫袍男子身后。径直往里走,到达一处铁门前,有数名狱卒在那处看守。 紫袍男子上前说了几句,为首的狱卒看了看来人,便取出钥匙来,将那铁门打开。 里头便是关押犯人之所。 暮笙要见的人还在里头。又通过四道铁门,紫袍男子道:“那位就在里面,两位尽管去问话便是,本官就在此处等候。” 麦荣恩侧身与暮笙道:“大人请。” 暮笙道了句有劳,便走了进去。紫袍男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原以为麦大人是主审,不想这身着绯红官袍的五品小官才是。想到前些日子为陛下尽忠被言官口诛笔伐的那位参政,他大约猜到这是何人了。果然简在帝心。 他心中想法,暮笙自是不知。走到最里间,随行的狱卒上前打开狱门,麦荣恩朝里瞥了一眼,便与暮笙道:“大人有什么话自去说就是,若有什么事,高唿一声,小的自能听到。” 他说罢便带着人退到十步之外。 暮笙独自推门进去。只见裴伯安身着囚服,站在窗下。 窗口开的高,在人头顶三五尺之上,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口,中间是数道木条,简陋的很。这是这间牢狱唯一的光亮来源。 听见声响,裴伯安转过身来。数日的牢狱之宰并未让他显得多落魄,除却唇上的鬍渣,他衣衫洁净,嵴背停止,髮髻梳得一丝不苟,仿佛不在牢狱,儿时身在景色雅致的园池中。 暮笙顿生愤然,他不该如此恬然。 早知自己已无生路。裴伯安看透了,便也不怎么害怕,想着自己曾是宰首,好歹也要维持风度,这会儿见着来人,他也无丝毫慌张——到了这步田地,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 “不知足下因何而来?”他自觉身上已无可供挖掘的地方,不知怎么又有人来。 暮笙走上前一步,就着小窗口照进来的光,让裴伯安明明白白地看清她的面容:“自是为裴公而来。不知裴公可还习惯?” 裴伯安一愣,深沉的眼眸闪过一道阴霾,他笑了笑,未置可否,到了这步,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都敢到他面前放肆了。 到如今,他还自矜的很,维持着翩然风度,预备从容就死。暮笙怎会如他愿?她垂首,微微的笑:“即将行将就木之际,不知裴公此生可还有缺憾?哦,应当是有的,毕竟,大公子还好端端的活着,安享富贵,狄家也日渐重现昔日荣光。” 裴伯安双眉一拧,倒是正眼看了暮笙。 暮笙继续道:“不过,小女看来,裴公的缺憾不止于此——您狠心置于死地的女儿,现今仍好端端的存活于世呢。” 那平静的面容终于被撕碎,裴伯安皱紧了眉头,目光狠戾地盯着暮笙,沉声道:“你说什么?”那不可能!他亲眼看着裴昭断气,绝不可能让她活着! 念及此处,裴伯安又重新镇定,是了,定是皇帝不肯让他就这么死去,还想来折辱他一番,刚想到此处,那女子柔软如撒娇的声音再度响起:“父亲,您认不得我了么?我就是昭儿啊。” 这语调,像极了裴昭幼时,踮起脚来拉着他衣袖撒娇的语调,裴伯安勐地瞪大了眼! “莫挣扎了,这是箭毒木,指甲盖儿大小便能药死一头勐虎,何况是你。”暮笙缓缓地说道,“父亲可还记得这句?”这句话是她死前,裴伯安亲口说的,对着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地吐出鲜血的她说的。这句话多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搅得她不得安眠。若这世上真有鬼神,暮笙觉得,即便不能在薄暮笙身上重生,她的怨气也会让她在人间长久徘徊,直到亲眼看到他的下场。 裴伯安瞪大的眼渐渐的染上恐惧。他不敢置信地摇头,但,那句话的的确确是他讲的,那时房中唯有他们,绝无第三个人知晓。 “是不是甚为惊讶?”暮笙凭藉着直觉,将最能打击他的话一句句说来,“父亲费尽心机,多方布置,总算杀了女儿,不想却根本未曾将我杀死。而你,却几乎要因此而死,裴家也要因你而覆灭。” “你可曾诧异,为何陛下非要将你按上意图篡位的罪名不可?自是陛下知晓了此事,她要为我报仇,不安上这般大逆不道的罪名,如何让你这两朝老臣死?如何让裴家永无翻身之地?” 裴伯安惊惧地后退一步,他无意识地吞咽唾液,颤颤地指着暮笙:“你,你……” “你可想知道母亲安在?”暮笙走上前一步,又将他逼退“我既仍活着,你觉得母亲在哪儿呢?” 裴伯安顿时满面灰败,惊恐惧怕慢慢地退去,眼中闪烁着深刻的愤恨与疯狂。 暮笙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他的情绪,仍旧不断地刺激着他:“你看,你白忙活了一场,本可以体体面面地活着,高官显爵,受人尊敬,却偏生杀了不该杀的人。父亲,该死的人不是母亲与我,而是忘恩负义的你。” 从头到尾,她语气都平静得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那说出来的话语,落到裴伯安的耳中,不啻为吐着信子的毒舌,狰狞地喷洒毒液。 暮笙恨毒了他,尤其在知道事实之后,母亲究竟哪一点对不住他,她与哥哥又哪一点对不住他!他自己做了煳涂事,自己不知所谓,自己分辨不出对错,却将此事怪罪到母亲的头上。没有母亲,他的官途哪能走得这般顺畅,他想要那青梅竹马的女人,又何必要娶母亲为妻,分明是自私到了极点! 裴伯安终于从震惊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他双目赤红,一开始的从容自若荡然无存,一下子就像苍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面容瞬间老迈,对着暮笙怒道:“同你那噁心的母亲一样,只会仗势欺人!你们早该去死,今世我没能杀了你们,来世必不手软!” 他已怒到失去理智,连裴昭怎么变成了薄暮笙他都不理会。他说罢,竟大步上前,想要掐住暮笙的脖子,再弄死她一回。暮笙冷笑后退,轻而易举地便躲过了他的攻击。 他手上脚上都上了刑具,动作自不敏捷,怒火燃烧了他的理智,让他的面孔扭曲成一个可怖的模样,见暮笙躲过一次,不甘心的再度冲上来。 暮笙顿时觉得索然,转过身,迳自出了这间牢房,背后裴伯安丧失理智地疯狂喊叫。 麦荣恩见她出来,忙走上前。 暮笙心中压抑得很,却仍保持着警醒道:“大人……” 不必她说完,麦荣恩便道:“小的有数。” 陛下身边的人,自是万分周全。暮笙点点头:“有劳大人。”便走了出去。 麦荣恩恭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铁门之后,便招来两名狱卒,从容不迫的走入那间牢房。片刻,他便从中出来,一面走,一面淡淡地将捲起的衣袖放下,姿态矜持得不像个宦官,倒像饱读诗书的高士。 他身后,裴伯安倒在地上,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他张口,却只能叫出“啊啊”的间断音节。就如牙牙学语的稚童,裴伯安愤恨地涨红了脸,素来威严清明的双眼在这短短的顷刻间浑浊,他余下不多的日子再不可能吐出一个字。 暮笙等在外面,与那紫袍男子一道。大晋衣袍冠带皆有严格的规定,什么品阶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紫色官袍是三品以上高官方能穿着。 大理寺的正三品,正是主官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很是平易近人,与暮笙说着话,几句下来,也混了个脸熟。不消多时,麦荣恩便出来了。 三人一道出了牢房,与大理寺卿道别后,便又出了大理寺。 麦荣恩自是要回宫的,暮笙此时很想见皇帝,便一道往宫里去。 她内心根本不似表面的平静。大逆不道地将生身之父气成了个疯子,暮笙甚为想念她的母亲,倘若母亲果真如她撒谎暗示用来气裴伯安的那般还活着,就好了。 母亲看错了人,没看到裴伯安那过分的自尊底下深埋的深重自卑,没看清这人的阴毒与狠辣。他是聪明,也很睿智,但他更是斤斤计较,容不得半丝违背。这样的一个人,搭上了母亲的一辈子。 真是,不值当! 暮笙到了宫里,孟脩祎已经从御园回到了建章宫。见她过来,她也没多意外,不过抬了下头,指了一旁的坐榻道:“坐。” 暮笙便依言坐下了。 殿中燃了静心凝神的香,淡淡的,瀰漫在鼻息之间,悠远得如同天际薄薄的云彩,又似深山溪涧之中潺潺流淌的水。暮笙慢慢地静下心来,当孟脩祎再度抬头,便落入一双安恬的眸子中。 这双眸子,像极了多年前,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那双眼睛。那次九死一生,她差点死在三皇子派来的死士的手中,万不曾想到,之后的许多时日,她都感谢那一次的刺杀,垂死之际能遇到这样一个让她迫不及待将心交出的女子,倒也值了。 孟脩祎眸光微闪,走过去,摸了摸暮笙的鬓髮,道:“见过了?好受了?” 说的分明是反话,嘲笑她一定要往那里走一趟,平白坏了心情。暮笙于是嘴硬道:“好受了,豁然开朗,甚是清慡。”
第44页 孟脩祎嗤笑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不是受了打击来求朕安慰?” 她又刻薄起来了。暮笙却惊讶的发现被她这么刻薄一下,心情反倒雀跃起来。给陛下调、教的上赶着受欺负,她真是……暮笙对自己相当无语。 总之,被皇帝陛下这算不上安慰的刻薄一刺,暮笙倒是好了,也能如常笑眯眯地说话了。 孟脩祎见她这样,也不禁笑了笑。 她今日特召见了海定之子。海 【 定在前几日被追谥为“文贞”,这一谥号,是对铁骨铮铮的文人的莫大肯定。 可惜的很,海定之子海松,并没有他爹的才华,为人忠厚,却有些钝,估计也是考不中进士的,孟脩祎见此,便赐他良田千顷,黄金千两,让他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也好奉养祖父母与母亲。 对忠臣家人的补偿让她好过了一些。接下去便是对jian臣的惩处了。裴伯安的惩处仍未定下,孟脩祎多方考量,少不得又来问问暮笙的意见。 暮笙与裴家的其他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仇。随着裴伯安得势,她二叔裴仲泰,三叔裴叔平,四叔裴季康都在外为官。裴仲泰已是刺史,主政一方,裴季康年不过三十,五年前才得中进士,眼下是个县令,都算得上年轻有为。 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官他们定是当不成了。 磨蹭了半月,皇帝终于下诏,裴伯安、裴绍午门斩首,三族除狄家与裴谌,皆流放岭南,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召回。 这样的惩处,可算得上仁慈。 朝中生怕波及到自己的大臣也不禁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并无意将此事牵连太广。只是那些涉入太深的官员,是免不了一个丢官流放了。 孟脩祎看着那些后怕不已的大臣,看来,朝廷应当多简拔新人了。 ☆、第五十一章 随裴伯安覆灭,朝野内外捲入其中的官员不计其数,皇帝看看这人数,倘若不管不顾都处置了,余下几年就没人替她干活了。出于不想做首个被这浩瀚无际的天下累死的皇帝,孟脩祎处置了一批与裴伯安难分难捨的,余下一些涉入不深的。 纵是如此,不少郡县都没了长官。朝廷少不得再行调动。 孟脩祎这几日便忙着这事。 只是,暮笙万万没想到,这些调令中也会有她一张。 临安郡守。 临安,距京数千里,往返月余。 甫一接调令,暮笙全然不知所措,那白纸上的隶书,风骨淋漓,傲气磅礴,分明是陛下的笔迹。这是皇帝的意思。暮笙看着调令角落落款处的印玺,只觉一阵晕眩。 关于出京,她们先前是说过的,那会儿,她捉弄她,故意误导她,想看她分明在意又憋着不说的模样,结果差点将她逗得暴跳如雷。可转眼间,她就亲自下笔,将她派出京去,从此千里之遥,再见不知何时。 联繫这些日子,陛下的忽冷忽热,暮笙突然抓住什么了,可又什么都不明白。 下属出京,蒙学士自然是知晓的。他部里两个前程似锦的参政,一为崔云姬,去年去了江南,前几日陛下才下诏召她回京,一是薄暮笙,才多久?就要去地方攒资歷了,攒够了资歷再回中枢,必是六部主官。 蒙学士心宽,属下展翅高飞,他不嫉妒,还挺高兴。他膝下有一不成器的儿子,就为儿子的将来,他也得多攒些人脉,待他百年之后,这些同僚看在这点香火情,也好照拂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这是陛下亲下的调令,无上隆恩,你当感沐才是。官员接到调令,有三日供以收拾行装,拜别师长亲友,你择一日,去建章宫谢恩吧。”想她应是头回接到调令,初为临民之官,蒙学士颇为贴心的分说了一番,“郡守,一郡之长,下辖数县,郡务必是复杂,你起先多看,看明白了去做,做过一阵也就能得心应手了。临安是大郡,去年刚受灾,正合你去整顿,三年之后,若能焕然一新,便是一件大功。” 他一面说,一面暗暗赞嘆,陛下真是对她好,这么一个宝地,不知多少人挖空了心思在钻营,就轻轻巧巧给了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根基没根基的小参政。这般厚遇信任,想要不飞黄腾达都难。 蒙学士很是羡慕了一番,抬眼却看到这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根基没根基的小参政好像还有点不乐意。 碰上蒙学士疑惑不解的眼神,暮笙此时也顾不上尊敬上官,忙做了一揖,略带急切道:“多谢学士赐教,下官这便去谢恩。” “嗯嗯,快去快去。”蒙学士又乐呵呵的抚了抚须,就说这么个好缺哪会不乐意,分明是迫不及待嘛。 暮笙一路走去建章宫,这条路她走过不知几回,沿路景致怡人,总是能看到不同的花开,不同的蝶舞蜂鸣。在轻松时,她会悠然自得地观赏,一路走过去,一路看过去,有时还会与陛下说一说,沿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哪些是从未见过的,哪些是老生常谈,这也是她们相处的一部分,平常而温暖。 但到了这个时候,什么景色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心急如焚,她心乱如麻,她只想马上见到皇帝。 越是心急,便越是坎坷,这条路好像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漫长。摆动宽袖鼓起了风,竟有一种边塞城上,旌旗猎猎的凛冽。暮笙额上沁出薄汗来,她顾不上擦一擦,脚下飞快地往前走。 建章宫终于在眼前。 似乎在就料到她会来,殿前的小内侍一见她,便忙迎了上来:“大人来了?陛下吩咐了,大人求见无须通报,自进去就是。” 暮笙匆忙地沖他颔首,道了一声谢,脚下急迫地迈进了门槛。 与她惊慌得近乎狼狈不同,孟脩祎端坐在御案后,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她镇定稳重的姿态,如一颗定心丸,让暮笙也镇定下来。事已至此,陛下既下了调令,便不会收回,她就,就听听陛下的解释。 说是这样对自己说,她苍白的面色却一点也没有好一点。不知何时,孟脩祎已走到她面前,抬手一触,指尖冰凉。 “陛、陛下……”暮笙看着她平静的容色,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有一个不敢正视的猜想,渐渐浮上心头,陛下是要与她义绝么? 要与她义绝,所以不叫她再做医正,所以将她逐出京去,所以前几日,她用一层轻纱般的隔膜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肯直面她。她为的就是稳住她,迷惑她,然后在今日,突然赐下一纸调令,将她调得远远的,再不相见。 暮笙顿时心凉,她不由红了眼,握住孟脩祎的手指,眼底浮现了泪意,满是悽惶:“陛下……” 最见不得她委屈的人,这时就像冷了心肺,对着她泫然欲泣的眼睛,毫不动容。强硬的抽出手指,负在身后,孟脩祎转身走回坐榻,口上说道: “接到调令了?孟幼舒刚从临安回来,你可去向她问问那边情形如何,也不至于两眼抹黑就过去。” 半点温情都没有的语调。暮笙看她,她不躲不闪的与她对视,面容平静,眼波无痕。 如此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暮笙垂下头去,没看到孟脩祎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与脆弱。 “陛下都已决定了,好歹教臣知道,臣做错了什么,要让陛下眼不见为净。”她终是要问个明白的,她是臣,只能被迫接受,不管是情起,还是情灭,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如此,总要让她做个明白鬼,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让陛下厌憎至斯。 孟脩祎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看向暮笙,波澜不兴的眼眸有了情绪,她张口,心口撕裂一般的痛。 “你心中,没有我。”孟脩祎淡淡地说道,极力掩藏话中的灰败。 暮笙眼睛通红地盯着她,话中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怒意:“你凭什么说我心中没有你。在你看来,这两年来,我所有的爱慕都是虚与委蛇?” 孟脩祎撇开头,冷冷道:“是真是假,我不想知道。但你不信任我,你对我百般防备,却是实实在在的。若不是我说出来,你定会瞒我一辈子,若不是我看出来,我永远不会知道你还活着。” 她把藏了许久的怨言都说了出来,心都随着说出去的话空了。孟脩祎觉得自己撑着一张外强中干的人皮,鼓足了劲说了这些话,说罢了,她不觉得怨恨,不觉得委屈,只想听到暮笙否认,想听她温言软语的安慰,但暮笙无言以对的躲闪将她鼓足的劲都卸了去。 孟脩祎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你走吧,临安是个好地方,你可以从那里开始,建功立业。就当你是真的薄暮笙,裴昭的那点事,与你无关。”我也忘了这两年,忘了薄暮笙,我心中有的只是裴昭,那个对我没有一丝温柔,只会用冷漠的眼神看我的裴昭。 暮笙身形一晃,心中酸涩得厉害。她终是无言以对,陛下没有说错,若不是她自己看出来了,她今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出那几乎能要她命的秘密。 她无言以对,便不能再在陛下身边了。 暮笙转过身,走到殿门前,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张了张口,喉咙不知怎么堵塞地发痛,连嗓音都沙哑起来:“当日,你要我入宫,酬我以上卿之位,彼时我没有答应,而今想来,追悔莫及。” 那是她最后的天真岁月,不知道亲生父亲是个伪君子,不知道最能託付信任的人转过头来就会杀她,不知道天翻地覆、家破人亡其实那么容易。 殿前是广阔的天空,身后是今生唯一挚爱。暮笙抬起头,看那望不见边的天际,她大步走了出去,将心留在这小小的宫殿。 ☆、第五十二章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江南四月,暮春之际,奼紫嫣红的风光逐渐被墨绿的色彩掩盖。纵目望去,生机勃勃,诗意盎然。 运气好得很,一路过来都是微风拂面的晴朗,一到浙州境内,却开始下起细雨来。江南的细雨就如江南秀丽细緻的女子,下得斜斜密密,很快便沾衣欲湿。 暮笙坐在马车中,不时掀起窗帘来看看到何处,受灾的村庄田园恢復如何。眼见雨势不减,哪怕是细雨,走上一个时辰,也要寒意入体。 “薄林。” 马车外一骑马的青年僕役忙一夹马腹,靠了过去:“小姐?” “前方可有歇脚处?我们歇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这里距临安城差不多一日路程,明日傍晚前定是能到的,就不必如此紧赶慢赶的了。 薄林极目朝前张望,片刻,便躬下身来,恭敬道:“再往前耆老,就有一处庄园,却不知是主家是谁?能否招待过路旅人。”他们每日行路前都会寻一当地耆老问路,由此决定宿头,这会儿看看四下景物,再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遇上耆老口中的大庄园了。 “你去问问,客气着些,就说是过路行商,讨口茶吃,想必主人家不会拒我们于门外。”暮笙不喜扰民,一路过来,除却需出示身份的驿站,一律声称自己是过路行商。
第45页 薄林恭声应诺,纵马而去。 薄家家僕不多,加起来也就那么十来人,但不知原先的家主是如何挑人调、教,个个都忠心可靠。暮笙此番出京,只带了七名青壮的奴僕,再加两个侍候衣物的丫鬟,余下的老僕便留在京中看宅子。这七人当中,便以薄林为首。 在京时,暮笙偶尔也会受邀往达官贵人府上赴宴或看诊,她有意培养一个帮衬得上的僕役,便时时都带了薄林去,几次下来,他已很能得体应对,并懂得举一反三,十分机变。让暮笙省心不少。 这回,就让他做郡守府的外管家吧,应对人情往来,待人接物,至于内管家,横竖就她一人,轻省的很,丫鬟就能胜任。 攘外必先安内。府上安排好了,才能无后顾之忧。暮笙在心中一个个盘算她带来的家僕,安置到适当的位置上去,确保她的郡守府能够固若金汤。 不消片刻,薄林便回来了,那庄园主家不在,管事答应了让他们歇上一会儿。一行人立即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雨虽小,淋在身上也是湿腻腻的,很不舒服。 暮笙站在檐下,吩咐薄林道:“晚上到了驿站,你们就煎剂药来服下,莫着凉受寒。” 薄林立即笑道:“小姐是医正出身,倒是便宜得很,只是到时还请小姐赐方。” 暮笙嗔他一眼:“这有何难。” 她生得好看,一张脸如雪似玉,身姿高挑,气质出尘,薄林素来是知自家小姐容貌出众的,这会儿映着绿树掩映,细雨霏霏,也不禁倒吸了口气,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暮笙倒没注意,她的目光挪去了别处,看到南面主屋挂了张牌匾,上书“明瑟旷远”。她不禁问道:“这家主人姓甚名谁?” 薄林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便道:“姓黄,名谁却不知。” 姓黄?江南四姓,朱、程、黄、崔,不知是不是这个黄。 回想适才走进来,一路所见格局精緻,僕从肃穆,台阶路径皆一层不染,那一角的翠竹品相名贵,打理得甚为精心,一看就是有底蕴的世家做派,弃用真金白银,在细緻处巧费心思。 暮笙垂眸细思片刻,吩咐薄林道:“吩咐下去,就在原地休憩,不许四处乱走,待雨一停,咱们就上路。” 地方官难做,不止要主政一方,还要与当地豪强交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郡守只任三年,哪怕连任,也不过六年,当地豪族却是祖祖辈辈都在此经营,与他们处的不好,他们有的是法子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敷衍政令。更何况,还有不少如崔氏那般,家中多得是在外为官的子弟。 暮笙不愿节外生枝。临安的情形,她一路过来也探听了不少。做官不可太独,她也想过交好其中一两家,採用制衡之法,提一压一,至少让她能腾出手去为百姓做些实事,而不是日日周旋在这些豪族的利益中。 不过,就算要交好也不是现在。现在她□□门都未入,更不曾交接政务,这时候若与豪族接触,势必给人上赶着巴结的弱势,一开始就示弱,后面想将印象逆转过来就要事倍功半了。 有过两刻,雨方止。翠绿的树叶上就如蒙了一层薄雾,路面也都*的。 暮笙走下台阶,外面空气清新。她一面大步朝前走去,一面头也不回地与身后诸人道:“启程。” 接待他们的是一老翁,是黄家老奴,在此看守园池。 暮笙与他道谢,又令薄林留下一金,方率众离去。 走到门前,却遇见有一男子,从马上下来。 这男子生得俊朗万分,满身书卷气却不显呆板,反而意气非常。他甫一下马,恰遇上一清婉女子从家中大步行来,举止气质,说不出的光彩夺目。 男子愣了一愣,就要上去拜见一番,便听得那引暮笙出来的老翁惊唿一声,上前道:“七公子?七公子怎生来了?淋着了不成?还不快快随老奴去换身衣裳!” 安叔是他祖父的忠僕,年老后便安置在此,让他颐养天年,他一见小辈,总是疼爱非常,七公子平常不觉,此时在佳人面前,不禁有些赧然,他忙道:“安叔,安叔,稍安勿躁。” 安叔这才想起还有客在,忙介绍道:“这是我家七公子,姓黄名况,字奉直,十二岁便中秀才,十五岁已是举人,乃是文采满江南的少年举子。”老人家一面说,一面显出骄傲的神色来,而后介绍暮笙:“这是薄小姐,过路行商,遇上了雨,在家中歇息。” 听得安叔一连串夸奖,介绍这位小姐时却不甚恭敬,黄况唯恐怠慢,忙作揖道:“敝门寒窄,怠慢了小姐,望海涵。” 暮笙自刚才便伫足含笑,她倒不介意老翁客不客气,不过过路客罢了,黄家这样的门第,每月不知要招唿多少过路客。见这位公子很客套,又见他虽着蓑衣,发上却是一层晶莹的雨水,想是不愿多谈的,便回了一礼道:“黄公子客气,行至宝地遇雨,多亏贵府施以援手,教我等不致狼狈赶路。”说罢,不等黄况开口,又道:“天已放晴,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说罢拱了拱手,便朝外走去。马车就停在近旁,暮笙也不需人扶,便动作利落的上去坐好。几名家僕皆是训练有素,姿态矫健的上马,各护在马车四周,朝官路奔去。 黄况驻足看了一阵,忽然皱起眉来,问道:“这位小姐说她是过路行商?” “是啊。虽是商户,礼仪倒是周全的很。”安叔道。大晋风气开明的很,越是富贵人家,越不会拘束女儿,富户有女公子在外行商的,也不奇怪。 黄况摇了摇头,道:“前两日听父亲讲新任府君是名年方二二的女子,恰好姓薄,算着路程,这几日也该到临安城了。” 安叔惊诧地“啊”了一声,转而又道:“府君又能如何?她没亮身份,咱们也不算无礼,倒是七公子,还是快快随老奴去换了衣裳罢。” 黄况仍注视远方,听他这般说,不禁回过头来笑道:“这就去,您别念叨了,回头我家去告诉祖父,说您在这还不断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看祖父可饶你。” 说罢就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一旁的小厮,往里走去。 安叔笑呵呵地跟在后头,不住地问:“老太爷可好?老夫人可好?还有老爷太太并公子小姐都可好?” 隔日午后,暮笙便到了临安,在城门口将任命书与印信示于守将,再由守将派人望郡守衙门传信,衙门中一干官吏皆出外迎候。 暮笙到达衙门,便马不停蹄地进行交接。前任郡守被淮安君拿下押解京城,如今,那位郡守的满门尸骨都在山上埋着了。之后的一干事务皆是郡丞暂代。暮笙便听那郡丞率领主簿、功曹、典签等官吏汇报大大小小一干事务,又有本郡人口、土地籍册,歷年租赋收缴帐册,还有徭役徵发,往来文书,等等等等,都要交割清楚。 这么些事,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完的。 暮笙在心里一划拉,她还要拜见使君,临安,州治所在地,刺史就在临安;这个时候春耕已经完了,倒不需她组织,但防夏日雨水,还有堤坝要修建,就得徵发徭役。时间并不宽裕,交割需尽快完成才好。 第一回外放,她也是一步一摸索,万事都小心。 到晚上,印信之类的是交接完了,暮笙令隔日先交接歷年徭役、民夫徵发的状况,功曹主簿心里都有数,这是防止交接上出了什么事,先交割了这部分,也不妨碍修堤坝。 这位府君年虽少,却不是不识庶务,她还会防微杜渐,做两手准备,一干官吏暂收起轻视之心,他们已在当地最豪华的酒楼设宴,为郡守大人接风洗尘。 ☆、第五十三章 “啪!” 奏本狠狠掷于地,厚重的闷响如一道钝雷,击在殿中大臣心上。 户部尚书林泰腿一软,便跌在了地上,难掩仓惶:“陛下息怒。” 左都御史汲盎面不改色,与他一同伏地。 孟脩祎双臂撑着御案,森冷的目光落在林泰身上,她的面容因盛怒而沉晦如水。 此事绝难善了。 林泰惧极,一面暗骂汲盎这死老头胡乱攀咬,直如疯狗一般,一般在脑海之中堆砌言辞,竭力想从眼前困境中脱身。 殿中气氛沉沉如山岳压顶,林泰几番思索,也不过寥寥数息,他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妥善的法子,喉间越发干涩,拢在袖下的双手满是冷汗。 为今之计,唯有竭力脱责了。官定是做不成了,好歹要留下一条命来。 打定主意,林泰忙往前爬了两步,带着沮丧的颤音:“陛下,臣失察,臣失察。裴伯安在时,为人强势,甚为蛮横,六部之事,事事干预,臣白担了一个户部尚书,在户部,却是步履维艰,哪怕看一本帐册,都有人呈报裴伯安。” 林泰一面说,一面万分惭愧的磕了个头,接着,那份深刻的惭愧便变作了毅然之色:“然,臣虽无能,亦不愿失臣节……” 说到此处,满腹狡辩推诿之词还没道尽,却已让孟脩祎恨甚:“你是打量着裴伯安如今没法儿与你对质了是吧?”裴伯安家都给抄了,还有什么底细是不知道的? 林泰心中咯噔一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凉凉的渗了一头,喉咙仿佛被石块堵住了一般,艰涩地道:“臣不敢……” “朕只问你,”孟脩祎怒击御案,喝道:“帐面上的银子,都到哪儿去了!” 经天子这一怒喝,林泰哪儿还敢再砌词狡辩,伏在地上,哭丧着脸道:“陛下,银子去了哪儿,臣委实不知啊。当初,都是裴伯安以中书令职务之便提走,臣,臣哪儿敢多问。” 话说到这份儿上,还不说实话。国库的银子,倘若真是这么好挪用,还设什么户部,直接摊街巷中得了。 孟脩祎怒极而笑:“裴伯安的家都给抄了,你还想赖到他身上,朕告诉你,你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昏聩无能的官就别做了,这条命也别要了!” 国库帐面上分明写有六百万两白银,实际却不足百万,余下的五百万两平白不翼而飞,倘若不是汲老头意外得知,上折参劾,孟脩祎至今还蒙在鼓里。堂堂天子,让臣下蒙的团团转,叫她如何不生怒火! 林泰惶惶不已,双臂也止不住的打颤,额上的冷汗低落在澄亮的金砖上。皇帝虽年轻,也是一言九鼎,从做太女起就是说得出做得到。她说要他命,便是命悬一线。 说还是不说? 说了是欺君,株连满门,不说,他上哪儿去找补那巨额的亏空? 这是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陛下,如此庞大数目的银子自国库不翼而飞,实乃旷古未闻之奇事,臣请陛下彻查到底。”一直沉默的汲老头说道。 林泰的一番支吾早已将孟脩祎的耐性耗尽,她冷冷瞥他一眼,如黑云翻滚,山雨欲来。 “来人!”
第46页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动作利落一致:“陛下!” “带他下去,明日天明前,让他将知道的都吐出来!”孟脩祎淡淡道。 林泰脸色煞白,两名侍卫齐应一声,扣住他的肩头便将他拖了出去。 大臣失德自有大理寺刑部审问,从没有使侍卫折辱的。汲老头微白的眉头抖了抖,正欲分辨,抬头看到皇帝阴沉的神色,又默默咽下了进言,陛下正在气头上,是听不进谏言的,此事,过一阵再提方为妥善。 孟脩祎看了他一眼,道:“各地修缮道路,江南堤坝稳固,军备也要革新,样样都要银钱,国库骤然空虚,之后必将应接不暇,卿速带人往户部彻查此事。” 汲盎立即下拜:“是。” 国库今年支出早就已有规划,原先还算充裕,现在则是捉襟见肘。 汲盎直起身,又道:“大晋立国至今,年成好时,一年税收有六百万两,歉年却只三百万两。江浙两地独占三分之一,去年浙州水患,又减赋免税,其他各地也有大大小小的天灾,国库亏空已成事实。林泰既嘴硬不肯说实话,那五百万两银子,应当是花销干净、追讨不回了。陛下,填补亏空,是当务之急。” 孟脩祎冷着脸道:“朕知道。” 汲盎见此,施了一礼,恭声道:“臣告退。” 待汲盎退下,孟脩祎挺直的嵴背便弯了下来,分外疲惫的闭上眼,抬手拧了拧眉头。 麦荣恩忙上前提了按摩肩膀。 长久坐在案前处理政事让她的肩膀僵直难受,这一按便酸疼难忍。孟脩祎咬了咬牙,脑海中一件件亟待去办的事穿梭而过,现在又加上一件国库亏空。 其他事便都得压一压,填补亏空才是当务之急。 那起子jian佞之臣惹下的祸事,却要她这君王来善后,孟脩祎心下憋屈得很,恨不得将这些不思为国为民,只知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都下狱问斩。 “陛下,李医正请平安脉来了。”小宦官入内来禀。 孟脩祎睁开眼,道:“宣进来。” 麦荣恩便退到了一旁。 数息间自外走入一个中年妇人,身着绯色官袍,手提医箱,双目微敛,拱手下拜:“拜见陛下。” 孟脩祎看了她片刻,道:“免礼。” 李医正做医正不久,此番头一回给皇帝请脉,自是紧张的。幸而她这年岁,尚算有点阅歷,哪怕紧张,也能克制,不泄露出来。 李医正稳稳走上前,从医箱中取出脉枕来,孟脩祎伸出手,将手腕置于那脉枕之上,医正的指腹便搭了上来。 孟脩祎闭着眼,面色沉静。 过了片刻,李医正收了手,禀道:“陛下有忧思过度之象。”她顿了顿,续道:“多思伤脾。脾主肉,多思过虑易消瘦,脾属土,心属火,火生土,子病犯母,可引起心经之病。望陛下珍重自身,劳逸结合为要。” 她说罢,停顿数息,却不闻皇帝回应,又停片刻,仍不闻声响。李医惴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皇帝闭着眼,唿吸极为绵长,比常人要长上一倍有余。她是医者,自是知道陛下不是睡着了,人多在平心静气之时,才会做这个深唿吸的动作。 她又犹豫了片刻,唤了一声:“陛下?” 孟脩祎蓦地睁开眼,微微蹙了下眉,平静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这步骤不对,李医正正要说还未言治疗之法,就见麦荣恩朝她打了个眼色,这是让她勿多言之意。想来是陛下今日不顺。李医正便收拾了药箱,退了出去。 殿中又静了下来,麦荣恩轻手轻脚地泡了盏参茶来,奉到皇帝跟前,皇帝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彻而犀利,仿佛能钻入人心,麦荣恩手一抖,忙垂下头去。 “召崔云姬来。”孟脩祎没去接,淡淡说了一句。 麦荣恩心惊胆战的应诺,忙退了出去。 殿外小内宦一见他出来,忙笑着上前:“麦大人可有差遣?” 麦荣恩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将手中那盏参茶塞进这小内宦手中,道:“你亲自跑一趟,快去将崔云姬崔大人召来,陛下急着要见她。” 小内宦道了声诺,便小跑出去。 麦荣恩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他顺着玉阶而下,直到没了影,方轻嘆一声。自薄大人赴江南后陛下心情便一直不好。他自以很能揣摩圣意,现在却越来越猜不准陛下的心思,就如方才,也不知戳到陛下哪一根弦了。 这情情、爱爱的,他真的不懂啊。也不知要如何劝着陛下一些,何况他根本摸不准君心何意,麦荣恩缓缓迴转过身,忧愁着摇了摇头。 陛下急召,崔云姬来得甚为及时。 从江南归来,崔云姬经受歷练,敛去了不少斯文的书卷气,磨出了一丝成熟实干,连带她身上时不时显露的青涩情致也变得风情动人。 皇帝没什么停顿地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淡淡道:“盐铁专营已是刻不容缓。”国库等不得了。 出了这档子事,的确是等不得了。且有了国库亏空之事,朝廷上原本仍不贊同的大臣怕也不好再大肆反对了,归根结底,国库之事,才是重中之重。 崔云姬想了一想,道:“臣往江南一行,事虽未成,却已颇有成算。推行食盐官营,阻碍有三。其一,盐商。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他们贿赂官员,资助仕子,结成了一张令人心惊胆战的关系网,轻易,已是动不得他们;其二,盐丁。盐丁煮盐贩卖给盐场,他们以此谋生,改为官营,便是断他们生路;其三,先帝时便有前鉴,官营之盐卖得贵,百姓未必愿意,加上江南去年刚遭灾,百姓生计艰难,定也不愿有所动盪。” 解决了这三件,推行官营就不难了,盐能官营,铁就容易的多,前两者能成功,茶叶便不那么重要了。 凡涉变革,总是困难重重。皇帝静静听完,道:“此三者,最可虑唯最后一件。官营之盐卖得贵,是因先帝时盐政台官员冗杂,层层盘剥,盐价自然就上涨了,此番朕严格把关,定会精简,到时盐价不涨反降,你设法将此事宣扬即可。”至于如何宣扬,又如何取信于民,自是大臣们去伤脑筋。 盐商看来富贵,实则无权,浮萍也,不足为惧。盐丁继续产盐,只要让他们将卖给盐场的盐卖给官府就是, 【 也不必畏惧。 一件大事,一步步往细处拆分,一步步将问题解决,便容易得多。崔云姬在心中盘算了一番,道:“确是如此。臣在江南探访数月,以西溪、糙邺两地盐井最多,臣以为,从这两地入手最佳。” 西溪、糙邺?孟脩祎拧眉:“这两县隶属临安府……” “正是,临安郡守薄暮笙为陛下心腹,自是能信得过的。”崔云姬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语气柔和。 孟脩祎不语,自敛眉思索。 崔云姬也不敢扰她,但凡与那位薄大人相关,陛下多用几分心思也是当然。只是不知为何,这位薄大人好端端的参政却不做了,去了千里之外的临安为郡守。崔云姬原以为是陛下为官营之事率先布下的人手,可现下看来,分明不是。 她不禁开始猜测其中缘由。 ☆、第五十四章 孟脩祎将林泰交予她身边侍卫,是嫌弃大理寺与刑部动作缓慢,将人送进去,左审右审,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了结果,交予侍卫,却是能施展多了。 隔日一早,那两名侍卫便拖着伤痕累累的林泰回来了,并奉上画了押的供词,国库如何亏空,上头写得一清二楚。 孟脩祎接过,看了一遍,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轻轻巧巧地便顺手将供词递给麦荣恩,抬手掀开冠前的十二旒,看着趴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林泰,道:“何必自讨苦吃。”最后一丝尊严都剩不下。 林泰受了大刑,雪白的中衣如在血水中浸过一般,红惨惨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听见皇帝此言,恍若未闻,死气沉沉地趴在那里。 孟脩祎一挥手:“送去刑部,革职查办。” 果然,不受衙署拘束,侍卫办起刑讯逼供的事儿来,快得很。刑部大理寺虽是歷朝歷代沿袭下来的衙署,一直这么用着并无大过,却因自有一套章程,太过中规中矩,倒关键时刻未免有些靠不住,更不必说但凡朝臣总有各自的打算,判起案子来,未必合她心意。兴许她该设立一处只听令君王的禁卫军,分去大理寺与刑部的职责。 皇帝暗暗琢磨着此事可行与否。 昨日动作这般大,大臣们自有不少人听闻国库中五百万两白银不翼而飞之事。 国库中存银,为天下百姓所有,一年支出,或拨款修路,垦田造桥,或军备军饷,赈济灾民,笔笔支出,必有帐目可查,每一处都要做得细緻严谨。 现在,巨额库银不翼而飞,如此骇人听闻,直教人气愤难当! 一上早朝,大臣们便纷纷弹劾林泰。 罪魁祸首要查处,问题也得解决。 裴伯安死后,他的党羽的确没有连根拔尽,但牵连甚深的那几个却是逃不过去。经这一场有选择的清洗,大臣们乖觉了许多,皇帝的威信远比从前高。 大臣们见端坐高处的皇帝听得仔细,又得到消息,昨日陛下召见崔云姬,密谈至深夜,便知陛下打的什么主意。想来想去,也的确没什么比盐政来钱快的。 汲老头在底下看看四周大臣们的脸色,便知陛下此番必要如愿了。接下去朝里朝外将有一场大刀阔斧的变革,众人都有的忙了。 老头皱巴巴的脸上划过一丝悲色,陛下的终生大事让他揪心多年了,原想趁这段时日朝中平静提出来,催一催陛下,已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该为老孟家留下血脉了,谁知又出了这么件大事,也不知何时才能寻见好时机提起。 孟脩祎端坐在御榻上,一看到汲老头那皱巴巴的老脸就知道他又在想着怎么给她添堵。撇开眼不去看,点了几位臣子的名。 众臣倒是不约而同的主动提了盐铁官营一事,上回为人阻拦耽搁了,现在便该重新拾起。朝臣间或政见不同或利益攸关,总归少不了私底下别苗头,歷朝歷代皆是如此,本朝自也不遑多让。不过,大约是开国之时,谢相开了好头,这数代下来,大臣们私底下争权夺利归争权夺利,一旦事涉至关重要的朝廷大事,大臣们皆以要事为先。朝廷倘若不好,他们身在其中,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此番与上次不同,上次收回盐铁私营,是在可或不可两者之间,而此次却是不得不为。 不过,派谁去,去后如何将事儿办了并为自己谋利却又是一场争执。 吵吵嚷嚷的早朝素来是详谈不了什么事的,真正能决定天下大事的是散朝后建章宫中的小会。 孟脩祎将林泰的供状交予汲盎,令他照上面说的去查,林泰好歹也是二品尚书,知道的定然不少。如此,便可事半功倍。
第47页 汲盎恭敬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收入袖中,道了声“陛下英明”。 接下去,便是商议推行官营的具体事宜了。 此时已入秋,新旧交替的那段时日让暮笙安安稳稳地度过去了,郡守府内外皆甚为驯服。今夏雨水不及去水,加上堤坝是去冬新修的,暮笙不过徵发徭役稍稍加固,这一夏便顺利度过去了。 “府君,今早黄家、赵家、林家、刘家四家送了名刺来,欲于明日申末于荷园宴请府君。”薄林手中拿了三张烫金名刺,跟在暮笙身后,一面走,一面禀道。 暮笙思忖片刻,这四家都是盐商,突然宴请,莫非朝廷有动作了? 盐商无权,要护住偌大家财,便少不得建起纷杂交错的关系网,京师中的消息,他们自有渠道知晓。暮笙接过名刺看了一遍,递还给薄林:“回復四府,本君应下了。” 书房就在眼前,薄林见无事要禀,便没跟进去,转去庑房令丫鬟煮茶侍奉府君。 暮笙走到书案前,想了想,拿出一张纸笺来,提起毛笔,正要往砚中舔墨,便见漆黑的砚池已干涸,凝神一观,中间还有几粒白色的物事。 那物事不多,细细的分布的极散,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便觉它们样子白的有些通透,如那品相下乘的琉璃一般。砚池中怎么有这东西?暮笙甚是不解,将毛笔搁回笔架,拖过砚台来细看。 郡守府关乎一郡安宁,自有许多机密,自来了此地,暮笙便极为谨慎,书房中为何平白多出这不知名的东西来?她拧眉想了想,用手指轻轻划过,抬起,指腹上便沾了一些。 暮笙端详良久,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 咸的? 暮笙思索着,漆黑的双眸一点点沉晦下去,片刻,她抿着小嘴,高声唤了人来:“研墨的水是打哪儿来的?” 在她书房中侍奉的是她的丫鬟,水自也是她们取来的。 丫鬟想也未想,便道:“自是府中的井中打上来的……” 暮笙拎着那砚台,歪着脑袋翻来覆去的看,摇了摇头:“不对,你再细想想,往日墨干后,不是这样的。” “婢子想起来了。”丫鬟果真细细回忆了一番,赧然道:“府君恕罪,这水是海水,那日厨下送了鲜活的海鱼来,装在木桶中养着,婢子本是取府君研墨用的水,便从头舀了一盏。” 她生怕暮笙怪罪,声音越来越低:“那水清澈的很,且府君正急着唤婢子,婢子便取巧了……” 暮笙拧紧的双眉却慢慢的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时—— “府君,圣上降诏!” 暮笙倏然睁大眼睛。 手中的砚台滑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此为密诏,来宣诏的是礼部官员。 宣读完毕,那官员将写在玄色锦帛上的诏书收起,笑着伸手扶起暮笙,道:“下官出京之时,齐王殿下、原先的那位崔大人,还有几位熟谙盐事的大人都已准备启程,想必不出几日便会到临安。” 暮笙接过诏书,好生收进袖中,拱手道:“多谢大人告知,”她顿了顿,不解道,“只是不曾想到,竟还惊动了齐王?” 这位齐王是先帝皇帝,陛下王叔,早早就辞了差使在家安享天伦,许久不问朝事了。 那位宣旨的大人闻言一笑,并未隐瞒道:“听闻,原也没想劳动这位的,只是陛下为稳妥起见,用他德高望重、宗室贵胄的身份压一压阵。” 暮笙若有所思地听了,继续客气寒暄:“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招待不周,甚是惭愧,舍下寒窄,还望大人不弃,在此歇上一夜。” 一群人一路风霜,现下终可好生休整上一夜,自是欣然答应。 当夜,郡守府便好生整饬了一桌宴席,宴请了几位使者。 暮笙不擅饮酒,几位使者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的,也不宜放开饮宴,这一顿颇具江南精緻温情的小宴倒是正好。 米饭粒粒饱满,软糯晶莹,菜餚清新,米酒温醇香甜,夜凉汤暖,虽无整坛整坛的美酒助兴,也称得上宾主尽欢。 及宴散,暮笙吩咐僕从送了这几位使者回房,自己则慢慢的踱着步,在月下行走。 米酒温柔,并不醉人,只是饮得有些多,这一走,不免就上头了。暮笙双颊略有些烫,她抬手摸了摸,想到离京已有五月,自小就甚少离家,而今竟是在与北国豪迈截然不同的江南水乡,暮笙一时生出怅然来。 她伸手从袖中取出诏书来,就着月色,慢慢展开,一字一句,已听人念过一遍,此时再看,却是更为深刻的心思。 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看似圆滑的笔锋,比上回在御案上见到时,更多了几分外泄的锋芒,踌躇满志。想必,她心中计划之事,多半已有起色。 她能得偿所愿,这很好。 暮笙弯起唇角来笑了笑,目光温情,为她高兴,也仿佛看到她曾话语描摹的太平盛世。适才那抹淡淡的怅然却不知怎么包裹了她整颗心,密不透风,让她眼眶濡湿。 隔日一早,送走这行宣旨的官员,暮笙便独自跨上快马,往海边跑去,直到下午,方回府。回来时一身泥泞,还有咸腥的海风气息。 府上诸人都让府君大人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一头雾水。 暮笙却管不得他们,沐浴盥洗,换了身便服,便去赴宴了。 ☆、第五十五章 荷园位处西子河畔,每至夏日风起,一眼望去,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清风徐来,又有荷香扑鼻,如美酒醉人。每每使游人流连忘返。 此时已过了赏荷佳季,湖面上只剩了满池枯枝烂叶,看上去颇有些潦倒之象。 刘家家主刘惠民行至窗前,朝外面看了一眼,便满腹牢骚:“怎么选了这么个地儿?四下漏风不说,连花都开败了,扫兴得很!” 听他这般说,赵家家主赵成自顾闭目,黄家家主黄永济但笑不语,都不理会。刘惠民神色一凛,满面愠怒,倒是林家家主林潭深以为然,连连颔首:“正是正是。” 闻此言,刘惠民不觉容色稍霁,正要再附和几句,便听得林潭又笑眯眯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刘兄纵然委屈也只能忍一忍了。” 宴饮之所是他们四家一起商定的,此处枯败是枯败了些,可他们此番也不是来向府君展现财力雄厚、富贵荣华的,倒是想求得府君怜悯,能稍稍庇护一二。 这些计量,刘惠民自是知道,只是他这人素来便好个面子,爱讲排场,心里怎么想不知,口上必是要争个先的。 “胳膊来拧得过大腿去?来的可是圣上委派的大人,我看,府君未必肯援手。”刘惠民愤然道。 林潭泰然自若:“圣上委派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 刘惠民嗤笑:“她算什么地头蛇……”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成忽然睁开眼,冷冷打断道:“她不是,我们是。废话少说,来都来了,便按商定好的来办。”顿了顿,他咬出几个字来:“莫要节外生枝。” 这警告分明就是冲着他去的。刘惠民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林潭见此,笑了笑,执一把象牙摺扇悠然地摇。 不论四府平日里如何争利,当前关头却是站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成见刘惠民不乱嚷嚷了,便转过头去,望向黄永济道:“黄兄。” 黄永济正与七子黄况低声说话,听得这一声,转头过去,正看到赵成炯然有神的目光,他温雅一笑,微微颔首。 赵成与黄永济打交道最久,早已知晓他的为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满腹诡计。现下见他如常平稳的笑容,赵成微微心定,思量起别的事儿来。 京中传来的消息并不多,但正因不多,更显得事态严峻!可惜郡守到任不久,还摸不清性情。能肯定的是郡守出自政事堂,必是天子近臣,要拉拢定是不易,然则,他也探明,这位郡守大人父母不在,六亲死绝,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比起为家人所掣肘不敢变更立场的官员而言,她便容易拉拢的多,财帛动人心,盐商最不缺的便是金银之物! 天色渐暗,答应赴宴的郡守始终不见人影。 刘惠民坐不住,焦躁地站起来踱了两圈,又伸着脖子望了望门外,无丝毫动静。京师那边已显出指望不上的迹象了,眼下除了两州盐政,薄暮笙这掌一郡军政的郡守便至关重要了。 “该不是唬我们的吧?”刘惠民咕哝了一声。 余下三人皆神态沉重,故意哄骗是不可能的,若是郡守慡约,只可能是临时变更主意,倘若如此,那麻烦便大了。 黄永济与黄况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晦暗。 这时,却听得外面有一道清婉的女声,穿门而入。 “四位家主设宴,某岂能不至?” 这一句寥寥数字,听在众人耳中不啻为天籁之音。一群人顿时心情略松,不过瞬息便皆恢復了往日在人前的形象。 赵成为首,几人一同起身相迎。 暮笙带着一名下属一身松快地踱步进来,见了人便拱手告罪:“实在抱歉得很,一早起来便听闻有刁民违令出海,本官不得不亲去查看了一番,这才迟了,还望几位原谅则个。” 值此关头,谁还为她迟来计较?刘惠民笑道:“府君能来,便是我等荣幸,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这等见外话?” “正是如此,府君勤政,事事亲力亲为,实乃我临安黎庶之幸,还请快快入席,吾等代临安百姓敬府君一杯。”赵成不失时机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暮笙也不推却,笑吟吟地带着薄林入席。昨日天使宣的乃是密诏,故而人皆不知,而她有了这道告知官营之事势在必行,命她全力配合老殿下与崔云姬的密诏,便知该如何行事。 见她行止镇定,刘惠民顿时就觉得定了心。他们能得到的消息,郡守或多或少也能听闻一点风声,但她非但来了,还是这般从容不迫,可见有商量的余地。 刘惠民看了林潭一眼,林潭已入座,见他看过来,挑了下眉。 赵成如方才所言,举杯相敬。 暮笙笑道:“本官酒量不行,一杯黄汤下去便不知东西了。就让他代饮吧。”说罢,便抬手示意薄林。 赵成与黄永济不动声色,依言朝薄林举杯。刘惠民倒有些不忿,奈何倘若真把府君灌醉了,接下去的话便不好说了。林潭则是若有所思,继而微含笑意,格外又敬了薄林本人一杯。 这四人,倒是各不相同。 酒过三巡,黄永济便介绍起身旁的儿子来:“这是小犬黄况,侥倖中了个举人,才蒙胡老先生赐字奉直。” 黄况立即随父亲的话见礼道:“奉直见过府君。”他们早前便见过一回,此下黄况却摆出初次拜见的模样来,“早该拜见府君,只是听闻本郡事务不断,府君贤明,仁心爱民,故不敢轻易上门搅扰。” 暮笙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番,先前那回见得匆忙,第一印象便是一个年少有成的才子,眼下看来,可不尽于此,在心中思忖了片刻他家的情形,再一想黄永济今次携子同来的含义,暮笙显出一丝亲近来:“奉直是闻名浙州的才子,他日必成大器,有空不妨来府上坐坐,我虽不是科举出身,总算也拜读过不少进士文章。”
第48页 黄永济忙道:“能得府君指点,实是小犬之幸。” 这四府中,赵成出身码头苦工,后落糙,积累大批家财后,涉盐事,洗白身家,早年吃苦最多,经歷最多,人自也谨慎。林潭是祖上传下了点东西,原做的布商,衣暖饭足,小富之家,后不知让他搭上了那条路子,贩起盐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盐商。至于黄永济与刘惠民则都是家学渊源,两家的父亲那辈便是盐商,不同的是刘家暴富后便不伦不类地学起世族的体统来,刘惠民以嫡长继承家业,黄永济则是斗败前头的几位哥哥,又将父亲从家主的位置上赶了下去。 临安城中的豪门望族,暮笙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同黄永济叙过话,便听得赵成歉然道:“本想着荷园临湖,满池碧莲芬芳扑鼻,如此清雅之地,临之便可心旷神怡,也好让纵日案牍的府君解解乏,不想,竟忘了夏日已过,只剩了满池枯败,是我没想周全。” 暮笙很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夏日有夏日的潋滟风光,秋日也有秋日飒慡气势。” 刘惠民闻言忙接了句:“正是,何况,来年仍有春夏,不过一时蛰伏,总有盛况如昔之日。” 林潭忍不住皱眉,去看府君,果然府君亦是神情凝滞。 他们本不想这么快便露出锋芒,奈何刘惠民已经急不可耐地在话语中带出来了,再遮掩也遮掩不住。林潭心下骂了句竖子不足与谋,便要看着赵成眼色行事。 赵成是他们之中资歷最长者,赵家在盐道也比其他三家更举重若轻,此番自然由他执牛耳。 想缓缓道来是不成了。赵成也没自乱阵脚,开门见山道:“此番请府君,不止感谢府君对临安百姓厚爱,还有我等骤遇困境,恳请府君怜悯,施以援手。” 说出来了。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暮笙。 暮笙讶然道:“赵家主何出此言?四位家大业大,子孙兴旺,哪怕偶有困境,也总能遇难成祥,何至于向本官求助?” 她不接茬。 刘惠民一拧眉头,正欲再言,便被林潭在底下扯了下衣袖,不满的转头,就看到这位叔叔辈的家主,眼中明明白白写着“闭嘴”二字。 “家大业大四字实在当不起,我等也只薄有家产,衣食无忧罢了。”黄永济嘆道,“府君事务繁忙,有所不知,京中有传言,要将官营之事落实了。这事,先帝时就闹过一回,最后不了了之,先帝也未曾重提,可见不是什么好事。今上承嗣先帝血脉,自以先帝为主。” 言下之意,这回再来势汹汹,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暮笙但笑不语,看来他们还不知当初她也是力主官营的。 见她不搭腔,林潭想了想,试探道:“府君自京中来,可有什么消息可赐教一二否?” 很是谨慎,也很有眼力。暮笙看了看他,思忖了片刻,道:“我出京之时也不过五品参政而已,虽有幸得见圣颜,究竟人微言轻。只有一条,圣上决心,甚于先帝。” 众人皆默然。 片刻过后,刘惠民见不得自己士气低落,轻蔑道:“决心甚于先帝又如何?陛下终究年轻,怎比得上先帝统制四海,说一不二。先帝到了晚年都未曾再提起之事,陛下又能如何?” 暮笙扫视过来,眼中精光一现,冷笑一声,道:“陛下如何,岂是尔等小民可议?某初来乍到,不比诸位在临安枝繁叶茂,诸位所求之事,某怕是帮不上忙了,告辞!” 眼见郡守动怒欲走,五人终于慌了神。刘惠民亦悔自己说得太透。 几人纷纷阻拦相劝,暮笙见此,无奈嘆道:“不是本官不肯帮忙,实在是,君不密使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莽撞冲动固然得一时意气,却与大事无益。” 一番话说得刘惠民满面通红。 暮笙说罢,便摇了摇首,不待众人再劝,便走了。 剩下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赵成不发一语,拂袖而去。黄永济父子与林潭、刘惠民拜别,也上了自家马车。林潭理都不想理刘惠民,原先说得好好的,就是他,不知轻重,胡言乱语,刘家老二比他强上不知几倍,可惜了晚生了三年。 林潭一走出荷园,便看到前方阴影处,赵家的马车停在那里,他心念一动,忙走上前去。 暮笙滴酒未沾,自马车上下来时,神色甚为清明。 薄林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嘴角微扬,显然心情很不错,便思忖着问了:“这一趟去,什么都没说成,府君是白跑一趟了。” “哪里白跑了?各家的立场不是都摆明白了?” 薄林回想了一下,似乎摸到一些命脉,但仍不清晰:“府君是说?”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暮笙轻吟,见薄林眉目微展,方道:“黄七公子若上门,好生招待。” 薄林不再多问,恭敬答应了。 除却这件事,更让暮笙惊喜的是另一件与千秋万代皆有利的大事。适才在宴上,不好显露,此时回到自己书房,她不由神采飞扬,抖出一本空白的奏本,飞笔而书。 当她这本奏疏送到御前,孟脩祎立即便推开其他事,迫不及待地展开。 “臣临安郡守薄暮笙恭谨拜奏皇帝陛下……”孟脩祎逐字逐句地看下来,及读罢,已是喜上眉梢,欣喜拍案道:“大善!”转头问麦荣恩:“齐王叔他们出京了么?” “回陛下,老殿下他们今早走的。”顿了顿,麦荣恩又道,“此时派人去追,还能追上。” 孟脩祎摇头:“不必了。”待她修书一封就是。 说罢,她又低下头去,将那道奏摺逐字逐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乍然惊喜的那股劲头过去,便是无尽的怅然。 奏疏上呈禀,暮笙意外得知一种比煮盐法更为便捷的晒盐法,改以此法,可多产盐,可降盐价,哪怕没遇上官营的事,也是功在千秋的喜事!如此于国于民皆有裨益的盛事,出在她的治下,由不得她不大喜过望。 孟脩祎提笔批朱:“知道了,卿可视势酌定。” 硃笔下的字苍劲有力。待字迹干透,孟脩祎方合上奏本。此事一旦告知天下,暮笙便是大功一件,如此功劳,史书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到时赐她什么好?她会想要什么?给她什么,才能给到她的心坎儿上? 孟脩祎不禁深思起来。 ☆、第五十六章 在齐王等人抵达临安之前,赵成与林潭、黄永济一道往郡守府登门拜访了一回,说的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告辞之时,府君亲送至府门外。 刘惠民听闻此事,已是多日之后,他们三个,竟将他摒除在外了! 刘惠民如何怒火滔天,哪怕未亲见,林潭也猜得到。好歹同为盐商,到此时,不论谁家遭难,都少不了一个兔死狐悲,林潭嘆息:“就这么撇下他,还不知他那暴烈的性子如何大动肝火呢。” 赵成波澜不惊地道:“谁说撇下他了?” 林潭微讶。 “府君看似什么都应了,实则什么都没应,很是圆滑。”赵成不紧不慢道。 林潭脸色骤变,仔细回想一下,府君似乎的确没承诺什么:“可,她毕竟收下咱们给的三万两……” “口说无凭,可有字据?” 林潭:“……”看起来挺文气一姑娘,没那么无耻吧…… 从一小小布商打拼到现今的家财万贯,林潭心中自也有一番成算,经赵成这一提点很快便回过神来:“黄永济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狠得很,当年他大哥离奇落崖,多少人怀疑是他动的手脚,愣是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不论他是否决心与你我同舟共济,赵兄都需防着他。” 赵成缓缓摇头:“若只剩你我二人,难敌朝廷。两州盐商,不止咱们四家,倘若朝廷打定主意不给咱们一口饭吃,咱们也不必手软,不妨将事情闹大,到时候,”赵成冷冷一笑,“事情出在她的治下,薄暮笙想独善其身,也就是想想而已!” 林潭顿时凛然:“赵兄是说?” “想办法将黄永济拉下水,由不得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有刘惠民那小子,让他别在家中窝着,也四下去走动走动,他那冲动性子,煽动人心最好不过!” 到时候,朝廷若不肯罢手,乱的可不就只一个临安郡了! 林潭精神一振,拱手道:“但凭赵兄吩咐。” 二人又商定了一些细节,他们手上有财有人,想闹出点事儿来,容易得很,再加上这回朝廷是想砸他们的饭碗,已没有退路给他们了,只有背水一战! 危机在前,林潭非但没惧怕,反倒兴致勃勃。一回府,便看到房中那美艷女子。 眉若远山,目如点漆,唇似樱花,肌肤胜雪,身量纤纤,皎然若璧。一身水蓝襦裙,看似清婉如芙蓉出水,却从骨子里带出一股醉人的灼灼妩媚。 林潭一见她,大步走上前,上下端详了她一番。女子低下头,站起身来:“林爷……” “你怎么回来了?”林潭神色冰冷,淡漠地开口问道。 “闵大人派人送妾身回来的。”女子说着,抬头看了林潭一眼,随即又垂首道:“闵大人命妾身带一句话与林爷。擅自珍重,来日方长。” 擅自珍重,来日方长?说得好听,不过推托之词罢了!看来盐政处诸位大人都开始自乱阵脚了。 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一群蠢货! 林潭嗤笑一声,看着女子道:“你回来也好。我无儿无女,又未娶妻,府里虽有管事,很多事却是不便,往后便由宛娘你来管起来吧。” 那名唤宛娘的女子头也未抬,一截如白玉般莹润温柔的颈项微垂,显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名不正,言不顺。妾身不敢逾越,只请林爷看在妾身为您办事多年,容妾身一家脱籍离去,即可。” 如此断然拒绝,林潭仿佛瞬间就变成了刘惠民,暴怒道:“做了婊、子就别摆出冰清玉洁的样子!宛娘,你高看自己,也高看我了!” 这言语如刺一般扎进宛娘的心底,她眼眶通红,死死忍着眼泪,不愿在林潭面前垂下:“你还想替我去服侍谁?” “服侍我!”林潭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前。 弱不禁风的宛娘一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愤然挣脱开来,远远退开两步,已是满面羞愤。 她这受了莫大侮辱的模样惹得林潭阵阵发笑:“怎么?宁可被人辗转相送,做人榻上玩物,也不肯清清白白的跟我?” 宛娘闭上眼,潸然泪下,满面悲哀:“从你亲手将我送到闵大人面前那刻,我就下定决心,宁可做人榻上玩物,也不要清清白白的跟你。”
第49页 “你胡说!你别恶人先告状!”林潭怒喝,“分明是你,是你因我是女子,不肯与我相许,反去闵世杰跟前露面,引得他动心不已,我又何必将你往外送!” 她双目赤红,像疯了一般的走上前,一把拉住宛娘,宛娘好似看不到她的暴跳如雷,撇开头去,冷冷道:“你别逼我。” 这冷淡的语气,像一桶冬日的冷水彻头彻尾的浇下,林潭勐地放开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见宛娘岿然不动,她深吸一口气,自持道:“你暂在府中安心住下。” 说罢,快步离去。 一离开那间有宛娘的房子,她的精明与干练又回来了。 紧要关头,盐政的那批人还得晓以利害,不能让他们拖了后腿。林潭一面暗忖,一面大步朝外走去。 自古,凡涉盐事,必有贪污受贿。 齐王一行人到临安,浙州刺史杜陵率临安郡守及各属官出城相迎。 亲王出行,一应仪仗铺设了大半条官道,极目望去,看不到尾。 临安郡官僚从属皆在眼前,齐王在一名老宦官的搀扶下,走下象辂,崔云姬早已下马 【 ,随之在后。 “下官浙州刺史杜陵率属下官员,拜见齐王殿下。”众人具冠袍服,大礼下拜。 齐王早年也是叱咤朝堂的人物,十年田园弄孙的日子下来,让他一身凛冽之气皆化作慈眉善目,这会儿,笑着虚扶了杜陵一把,道:“诸位出城相迎,本王不胜感激,快快起身,无需多礼。” 杜陵依言直起身来,暮笙等人也随着他起身。 官道上尘土飞扬,不是久待之地。杜陵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中去。 一进城门,杜陵便道:“城中已设殿下下榻之处,另有一杯薄酒为殿下洗尘,望殿下不吝一行。” 齐王略一沉思,目光在杜陵身后的暮笙身上微微一顿,便慡快答应:“也好,临安风情旖旎,本王早已慕名,今便从杜使君之邀,尝一尝临安的美酒。” 见齐王殿下一口应承,杜陵大喜,送这群风尘僕僕的人去了官驿下榻,便喜滋滋地亲去查看酒宴。 崔云姬毕竟与暮笙相识,见她要走,忙出声挽留:“薄府君留步。” 暮笙本想他们一路奔波已是劳累,横竖来日方长,不如待他们歇一歇再叙旧情,不想崔云姬这般等不及。她笑着,拱手一揖:“崔大人,一向可好?” 崔云姬见到她,也有故人相见的喜悦。她们虽然不曾深交,但在官营一事上,颇为惺惺相惜。当即回礼道:“承府君挂念,某一向都好。”说着,上前一步,走到暮笙跟前,方道:“老殿下要见你,你准备准备,”顿了顿,又道,“莫要逞能,陛下特请了老殿下来压阵,便是怕庶民无知,将事情闹大后,伤及你。” 她毕竟是临安郡守,郡中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要问罪的便是她。崔云姬是外臣,皇帝和暮笙也没有将她们的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崔云姬自然就不知道她们现在的状况。 她是很知趣的人,从不眼馋註定得不到的东西,与其心存嫉妒,惹人厌烦,不若坦然自若,多个朋友。这会儿便出言提醒,让暮笙心里有个数。 这一番好意,暮笙自感怀于心。 在堂中坐了一会儿,一盏茶过后,便见一内侍进来,在堂中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暮笙身上:“可是临安郡守薄府君?随小的去拜见殿下吧。” 暮笙忙起身,跟着他进去了。 齐王已换了一身石青色的燕居便服,髮髻也重新梳过,一丝不苟的束起。见她进来,竟起身迎了迎,不等暮笙下拜,便托起她道:“不必多礼。本王已多年未涉朝事,来到临安也是两眼抹黑,多半还是要靠崔大人他们了。” 他说着,很是和善得笑了笑,道:“还有你们这些地方官,总归熟悉地方事,全力配合朝廷才好。” 暮笙恭敬应诺。 并不因为齐王对她格外和善便有丝毫松懈。 齐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而后才说到正题:“陛下来信提过,你这里有一套晒盐法,更为高产,更为便利,可取代原来花费人力良多的煮盐法。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将来盐价下降,百姓便能余出钱财买粮食,也好吃得饱一些。都赖薄府君了。” “意外得之,不敢居功。”暮笙回道。 齐王一笑:“既然是你的办法,那么,你看何时拿出来合适?” 暮笙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深邃睿智:“这就要看朝廷是怎么一个章程了。” ☆、第五十七章 秋日里难得的艷阳天。 秋季的阳光,再是热烈也挥不去那种霜白苍凉之感。金灿灿的阳光斜照下来,打在古朴的砖瓦上,反射出一种光阴飞逝的厚重凝沉。 临安是古城,前朝炀帝心念江南好,曾不顾百官劝阻,执意迁都于此。有过建都的经歷,使得这座娟秀到极致的江南古郡平添一分恢弘大气。 暮笙自官驿正门走出,灰色的台阶三五级的铺设在眼前。她走出两步,迈下台阶,离开屋檐下的阴凉,温暖的阳光顿时笼罩在她的周身,仿佛要将她心底的阴冷一併驱逐。 暮笙微微仰起头,让她温暖的阳光却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眼睛,暮笙反射性的眯起眼,金色的阳光逐渐的柔和起来,仿佛有一道熟悉的剪影,从暮笙的眼前划过。 那是建章宫的玉阶。 建章宫前如天阶一般的九九八十一玉阶百余年来一直屹立在那座华丽而肃穆的宫阙中,风雨不改。暮笙曾无数次走在那里。有时,玉阶的尽头会有那熟悉的人影在等待,看到她,那人会温柔微笑,朝她伸出接纳的手,有时,玉阶的尽头是空的,唯有秋风打旋。 不论是哪种情形,都是暮笙记忆中温暖的回忆。 她的经歷离奇,两世并成一世,过去的种种随岁月逝去,渐行渐远,有时,暮笙觉得,她的过往就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般,里面有最轻松、最不乏关怀的安稳童年,有最残酷、最难以承受的血亲的杀害,有最温柔、最能安抚人心的爱人的笑容。 然而,随着裴伯安的死去,前世的好和坏都与她一刀两断,随着那一纸调令,她离开京师,远赴千里之外,今生的爱与恨也埋葬在她身后的那座繁华都城。 而今的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耳边仿佛又响起齐王不经意的话语—— “临行前,陛下曾私下说与本王‘暮笙多智,若有不决者,可问策’,陛下都这般说了,薄府君也莫谦让推辞了,有什么成算,但说无妨。” 暮笙轻轻地嘆息,眼前街肆林立,行人匆匆的场景蓦然间遥远起来,思绪一缕缕地飞远。她本以为,那纸调令之后,陛下再不会想要看到她,却未料到,她还肯这般自然地与人提起她。 “府君,可要上马?”身后忠僕牵了马来。 跑远的思绪瞬息间被拉回,暮笙静静地将它们从脑海中抹去,沖身后一点头,接过缰绳,踩上脚蹬,利落上马。 因今日是出城迎齐王车驾,路途有些远,暮笙便舍了轿,自骑了马来。但今日晚宴,势必免不了饮酒,再骑马就不合适了。 暮笙回府,洗去一身尘埃,又换了身材质轻便,绣纹繁复华丽的襦裙,如此,舒适而不失正式。 梳洗之后,距开宴还有些时日,暮笙走入书房,自案底取出一只楠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银票,总计三万两白银。她一年禄米一千石,俸钞三百贯,折成银子,约莫是一百八十两。一百八十两,够她宽裕地过一年。自然,她收入并非只朝廷俸禄而已,薄家还有些田地店铺,店铺出租,田地取租,她的日子过得颇为富足。 但赵成与林潭、黄永济的大手笔仍是让她大开眼界,三万两,足够普通百姓一家衣食无忧一辈子。 真是,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们是安分守法的良民。 暮笙默默扶额,拿出一本册子来,做了一笔帐,而后从匣子中取出一部分银票,喊来薄林道:“你去买些田地,必要临海的。” 薄林不解道:“临海的田地受海水浸透,不好种庄稼,府君……” 暮笙一皱眉:“让你去你就去!我自有用处。” 薄林忙应是。 这一耽搁,天色渐暗下来。暮笙稍稍对镜上妆,便出门去了。 宴上临安郡上各府衙都来了些人,盐政衙门来了巡盐使闵世杰。 闵世杰是一个四十余岁的斯文人,眉目温和,笑意温润,如在岁月中磨平了稜角的一块玉石,圆融光滑,令人见之可亲。他就任巡盐使七年,先帝时便因熟谙盐事派至江南,皇帝即位后一直腾不出手来,便想着一动不如一静,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做到今日。 暮笙打量了他几眼,不由在暗中警惕,闵世杰身上那种圆润温雅的气质让她想到一个人——裴伯安。 这个人不好对付。倘若他知趣倒罢了,不然,怕是另有波澜。暮笙想道。 推杯换盏,闵世杰笑容稳得很。宴上稍稍提及齐王他们此次南下目的,闵世杰皆含笑听着,又正义凛然道:“下官虽远离京城,却也是陛下之臣,自遵陛下之诏,但凡陛下圣意,无不遵从。殿下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下官万死不辞!” 齐王满意颔首,有巡盐使相助,事情自然容易得多。 这一席酒宴下来,临安官员明面上的立场摸了七七八八。 白日的艷阳西下,入夜后却突然下起雨来。 秋雨生寒,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手臂上竖起疙疙瘩瘩的汗毛。 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晚宴便散得早了些。 众人目送齐王离去,便照着官位大小,先后上轿走远。暮笙与闵世杰品阶差不多,二人一同出门。 两家的轿子并列停着,轿夫见自家大人出来,忙压轿,周全地掀起轿帘。 “闵大人,告辞。”暮笙拱手道。 闵世杰颔首道:“雨天路滑,府君慢行。” 暮笙一笑,正要弯身入轿,忽听闵世杰在背后如自语一般道:“这雨,说下就下,也不知何时能停。咱们有伞有轿是不怕,只是苦了百姓,去岁刚遭灾。” 暮笙身形一顿,又从容自若地上了轿。 闵世杰不会无缘无故地突发感慨,内里必有深意。暮笙坐在轿子里琢磨了一路。雨、伞轿、百姓,应当各有指代。 莫非是暗示有人要从百姓身上下手?暮笙冥思。 同她冥思苦想不同。说了那虚虚实实的话的闵世杰却是轻松自在。 回到闵府,门上的门丁便凑上前低声道:“大人,周大人在家中候了多时了。” 闵世杰微一蹙眉,不过瞬间便面色如常,泰然地走了进去。 堂上正有一身着绫罗的男子烦躁地来回踱步,一见他进来,忙上前赶了两步,做了个揖:“闵大人。”
第50页 闵世杰笑道:“大晚上的,孝诚怎么来了?来,坐下说。”说罢,便自往里 他态度沉稳柔和,很是安抚了周孝诚烦躁惶恐的心情。 二人分主宾坐下,周孝诚沉着脸,道:“大人见过齐王了?如何?这回朝廷要做到什么程度?” 盐政衙门哪个官员手上没点不干净?往日吃香喝辣,过得肆意痛快,一旦朝廷来人,便个个如惊弓之鸟。闵世杰心下鄙弃,口上温和道:“不论朝廷要做到哪个地步,你我听从齐王吩咐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难不成还能抗命不成?” 周孝诚眉头一拧,又是胆怯又是讨好:“话虽如此,可万一齐王要杀鸡儆猴?可不是每个人都如大人这般通透,万一闹起来……” “闹起来有郡守,有刺史,再不济还有那些盐商,孝诚怕什么?”闵世杰笑着摇了摇头,“你我在江南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陛下是圣人,怎会不体恤咱们为国为民,一派赤诚?” 周孝诚旁的没听进去,只记得就算要杀鸡儆猴,也未必要他去做那只鸡。他咽了咽唾沫道:“大人……” 闵世杰摆摆手:“正是需要盐政上下一心,为陛下分忧的时候,孝诚切莫杞人忧天。” 周孝诚一滞,拱拱手道:“是,下官遵命。” 天色已晚,再不走就要宵禁了。周孝诚正要告退,便听得有僕役来报,林潭来了。 他怎么这么晚过来?闵世杰想到宛娘,问了一句:“他一个人来的?” “是,连僕从都未带。” 闵世杰一想,道:“请他进来。” 周孝诚瞭然,忙道:“下官暂且避一避。” 闵世杰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 林潭来得很快,从正门进来,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堂前。闵世杰站起身来,迎出两步道:“林爷。” “岂敢。”林潭谦恭地垂首见礼,“见过大人。深夜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 闵世杰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抓住林潭的手腕,嗔怪道:“你我的交情,做什么还来这一套虚礼?你想来就来,我闵府旁的没有,一碗茶水总还是供得起。”一面说一面朝外面挥了下手,不一会儿便有婢子端了茶上来。 他越是一如既往的亲近,林潭便越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打了五年交道,闵世杰从来不曾吃过亏。端起茶盏,轻轻扫了扫茶叶,慢慢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自肠胃散出热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茶。”林潭贊道。 闵世杰笑了笑,道:“我将宛娘给你送回去了。”林潭忙要开口,闵世杰便做了一个止的动作,道:“别急,也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宛娘伺候了我三年,尽心尽力,到现在,她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尖锐的利刀划在林潭的心上。 “本想着给她配个人,也让她平平安安地过下半辈子,可一想到,宛娘她本是你的人,我哪儿好自作主张?便将她给你送回去了。” 林潭斟酌道:“早年,我就将宛娘的身契送到府上,她早已是大人的人,自然是大人说了算。” 闵世杰深深看她一眼,道:“哪儿的话?身契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如何抵得过人的感情。” 林潭心中迅速思量算计起来:“大人疼惜宛娘,真是她的福分。” 闵世杰轻笑出声:“哪里是我疼惜她?她该谢你从那烟花之地买了她,免了她零落成泥的命运。” 竟然让他看出来了。林潭心中一寒,然一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她忙敛了心神,道:“话虽如此,这三年却是都靠大人照料,如今宛娘虽不在大人身边,往后,也会感念大人的恩情。” 话到此,二人心里都有数了。 闵世杰愉快地道:“送宛娘回去时忘了让她将身契带回去,你既来了,就免了我再送一趟。” 林潭心下很不是滋味,端着笑脸道:“有劳大人。” 很快,便有婢子送了一只木匣子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又让这老狐狸摆了一道,可事关宛娘,哪怕明知是陷阱,林潭也不得不踏入。她狠了狠心,站起身道:“就由我,来谢过大人这几年来的费心照料。”说罢,恭恭敬敬弯身拜了一拜。 待她将腰折到最低处,闵世杰方将她扶起,他拿过那只木匣子,却未立即给林潭,口上郑重道:“身契给你,以后,便与我再无干系了。” 林潭一笑,双手接过:“我明白。” 打了一通机锋,事也办完了。林潭也没多留,立即便走了。这闵府,大约她再也不会进来。 周孝诚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面上若有所思道:“这林潭,他莫不是没明白大人的意思吧?” 闵世杰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厌恶,口上仍保持着耐心:“他自然是懂的。拿得起,放得下,也难怪他短短五年便将生意扩到如今这规模。”他将宛娘送回去,就是打的独善其身的主意,之后扣着身契,是为了让林潭自己来保证,以后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们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了,他怎么想的,林潭自然是清楚,即便他清楚,也知道答应意味着什么,为了那张身契,他仍是担下来了。 见周孝诚满面震惊,闵世杰淡淡道:“只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一夜秋雨之中发生的事,随着细密的秋雨落入尘埃。 翌日一早,天又放晴,本就碧蓝的天空,更是干净的如洗过一般,万里无云。崔云姬奉齐王之命,将食盐官营的公文送到盐政衙门与郡守府,暮笙立即便令人誊抄数份张贴到城门口。 ☆、第五十八章 公文张贴数日,只引来百姓的窃窃议论,盐政与盐商无半点反应。 当此关头,愈是沉默便愈是兇狠的蓄势待发。 似乎是被这种山雨来前的死寂所慑,崔云姬感觉到一种微微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心不安。 她深吸一气,玩笑一般地打破寂静:“也不知能否全须全尾地回京。” 暮笙倚窗而立,手中捧了盏茶,茶汤清亮,裊裊生烟,她清秀温婉的脸庞在湿热的烟后,看一眼,竟如世外仙人一般脱尘。此时,她回过头来,看了崔云姬一眼,轻笑道:“你若怕,就不来了。” 语气清幽,全无压力。崔云姬突然明白,为何陛下会为她所吸引,兴许,就是她这种时时都淡然的气质?她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开口说了起来:“陛下曾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隐忍。” 暮笙手一颤,杯中茶溅出,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指上,灼热的疼。 崔云姬继续说着:“逼迫你做一件不愿做的事,只消拿你最在意的人威胁,你心中再不甘愿,也会隐忍着承受;同样逼迫你放弃一件心心念念的事,只要方法得当,你再是抽筋拔骨一般的不舍,也终会隐忍下去。这样委曲求全的性子,着实让人心疼。” 暮笙的脸色顿时苍白,她轻轻皱了下眉头,捧起杯盏来饮了口热茶。 窗外飘起雨来,阴冷潮湿,街旁青翠的树叶飘落了一地,原本随风打转,沾了雨水后,便停在原地不动了。 这样的天气,一盏香气四溢的热茶便显得尤为珍贵,然而,这尤为珍贵的茶水到了暮笙口中,却显得有些暴殄天物,她心不在焉,根本不知是冷是热,是何滋味。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却也做不到归心似箭。陛下将她看透了,她只是比常人更能隐忍罢了。 崔云姬很是伶俐地以为陛下状似无意地将话透与她,便是要借她的口,说给暮笙,现在她说罢了,便话锋一转,说起旁的来:“昨日,盐商给我下了帖子,邀我今夜去临江楼赴宴。” 暮笙瞬间从那无用的、多余的怅惘中挣出来:“用的什么名目?”宴客总得有个名目,盐商能与崔云姬扯上什么关联?凭什么宴请她? “名目想得甚是冠冕堂皇,说是,同为江南人士,如今我衣锦还乡,他们与有荣焉,要给我接风洗尘呢。”崔云姬眼角一挑,说不出的韵致流动,“我都来了半个月了,也不知接的哪门子风,洗的哪门子尘。” 崔大人对这些阿猫阿狗颇为不屑,抬抬下巴,道:“总不能白白浪费了他们的好意,我就答应了。” 出身显赫,少年得志,状元及第,青云直上。崔云姬再是通透圆滑,也掩不去骨子中带来的矜贵与倨傲。 暮笙同那些盐商打过交道,深知他们手段恶劣,无所不用其极,听崔云姬说罢,便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无缘无故,他们何必宴请崔云姬?这无疑就是一场鸿门宴了。暮笙果断道:“我与你同去。” 她是好意,崔云姬心领了,她站起身,笑道:“不必,既然只是请我,便只是应对我一人的局子,你去了,他们施展不开可怎么好?” 这些盐商狡诈得很,一直寂静下去,何时才能返京?不过是看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出马脚。 她说罢,不等暮笙反对,便施施然走了。 想好了今夜是场鸿门宴,待走到临江楼前,崔云姬还是被眼前灯火通明、杯盘狼藉的繁华景象迷了眼睛。 她微微一笑,带着两个僕从举步往里走去。 赵成与刘惠民就站在大堂,见她进来,忙端着笑上前。 两下厮见,崔云姬打量了一番来人,状似无意道:“本官听闻临安盐商以四家为首,怎么今日就你二人,还有林潭与黄永济呢?” 刘惠民今日保证了不胡乱开口,眼下便是赵成答话:“林潭家中有事牵绊了,至于黄永济,”他笑笑道,“他家中出了读书人,怕是不屑与我等为伍。” 崔云姬目光微闪。赵成忙道:“大人,请。” 大堂中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明亮的灯光照得整座楼有如白昼,如此纸醉金迷的场景,此时却平白令人安心。 打扮体面的管事在前引路,赵成与刘惠民在后陪客,一行人走进二楼的雅间中。 雅间无愧一个雅字,布置得很合崔云姬的心意,她四下一看,便被让到主座,推辞一番,便心安理得地坐着了——今夜谁都不在意是坐主位或客位。 清清静静地喝了三轮酒,崔云姬甚是自在,酒菜精緻,颇合胃口。 刘惠民心下暗骂,这世道不对,连女人都能为官做宰了,弄得现在,酒宴上干干净净,连个陪酒的花娘都不能上,哪有半点谈生意的样子。这般正经的气氛,要他如何开场? 三人看似热闹地谈了半宿,终于到了正题。刘惠民取出一只紫檀匣子,推到崔云姬的身前。 崔云姬蓦然间觉得眼前出了重影,她暗暗咬了下舌尖,吃了一痛,才又清醒过来。她抬眼盯了那匣子一下,真是墨迹,闹了半日,才进入正题。见是行贿,紧绷了半宿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崔云姬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做什么?”
第51页 赵成打开那贵重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厚厚一叠银票。 “小小敬意,聊表心意,望崔大人收下。” 饶是崔云姬出身富贵,也忍不住咋舌。国库一整年的收入不过六百万,他们一下子就拿出十万两行贿。崔云姬默默地计算这些盐商的身家,愉快地想到,倘若能抄家,必能一解国库燃眉之急。 再瞥了眼赵成一副沉稳的正人君子模样,刘惠民暗含得意的暴发户嘴脸,如此明目张胆的行贿,想要不抄家也挺难的。崔云姬摇了摇头:“我崔家虽不如尊府富贵,却也不差衣食。” 刘惠民脸色一变,眼中显出凶光来,赵成仍是那副沉稳的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崔大人这是哪里话,我等糙民,岂敢与府上争锋?不过是点心意,崔大人是见过世面的人,何必这般放不开手脚?” 崔云姬端着酒杯小酌,依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想,弄了那么大的排场,若单单只为这点银子,就没意思了。 这么一想,倒是有些索然无味的味道。 刘惠民朝边上一挥手:“快来把酒添上。” 边上的童子忙执壶上前,崔云姬瞟了一眼——那酒壶先前给赵成斟过酒。饶是如此,她也放下酒杯,不再多饮。 那不起眼的木匣子本身就价值千金,啪的一声,被崔云姬轻巧地合上了。 崔云姬带来的僕役死死守在门外,听见声响,相互回头望了一眼紧合的门,警惕顿生。不一会儿,里面又传来模煳的说话声,与楼下的喧嚣一起沖入耳道,在这深夜中令人无限睏乏。 二人不禁一起想道,这临江楼怎地如此有精神,这般深夜了,还是人声鼎沸。 “二位有话但说无妨,提这真金白银,就是瞧不起我了。”崔云姬慢悠悠道。 赵成与刘惠民对视一眼,仍是由赵成开口:“旁的,也不敢劳烦大人,只是想知道,朝廷对咱们盐商是怎么一个章程。” 说得倒是直白。 崔云姬笑笑:“盐商也是大晋百姓,律法上怎么写,就怎么办。” 赵成心头一凛,看着崔云姬的眼神终于显露出他毒蛇一般的本性来,那阴险与狠辣直让人脚底生寒。 “此前,薄府君也得过我们兄弟的一些孝敬,”赵成点了点那木匣子,“只怕为人闲话,说咱们厚此薄彼,也万不敢将这收回,崔大人莫推辞了。” 一语双关,几乎是明言薄暮笙已被他们拉拢了。崔云姬一笑:“不了,不能再叫你们破费了,真有,我去与薄府君分分就是了,我与她交情好,想来她也不会吝啬的。” 刘惠民双眉一竖,就要说话,却被赵成按了下来,赵成用酒杯点了点桌面,适才那个童子便提着那酒壶来酒杯满上,赵成举杯道:“如此,便不勉强了。来饮最后一杯,往后,还望崔大人照看一二。” 崔云姬瞥了那酒壶一眼,赵成与刘惠民已先干为敬了,她来不及迟疑,便也喝了。 这酒……似乎更为辛辣…… 晕眩的感觉浮上来,浑身的力气仿佛在数息间被人抽走。 崔云姬狠心咬了下舌尖,尖锐的痛意席捲她全身,随着而来的不是清醒,而是如火在烧一般的灼热。 她站起身,天地都在旋转,喉间干涩得很,急需灌下一杯清冽的茶水。 “崔大人,已经宵禁了,不妨在临江楼宿一晚。” 不知是赵成还是刘惠民,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崔云姬勉力自持,站得稳稳的,声音也是稳稳的:“不碍,我这有府君手书,不怕宵禁。”她一面说,一面动身,极力自然。 刘惠民与赵成也不拦着,笑吟吟地送她。 楼下寂静一片,客人却一个不少,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无视眼前的杯盘狼藉。 崔云姬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眼前茫然得很,分不清事物。 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说话:“大人,这边下楼。” 崔云姬觉得那道火从她的小腹,烧到全身,肌肤饥渴,心头颤慄,哪怕未经人事,她也知道这是怎么了。 下三滥! 她暗骂一声,高唿自己的僕役,很快就有人上前,扶着她走。 她看不清眼前人是谁,也毫无力气去挣脱。 要毁在这了! 崔云姬努力抵制因药物而来的渴望,私密处发麻,还有点痒,她深深唿吸,意识竭力清醒,然而,清醒会怎么样?接下去会是什么? 门开的声音,而后是门关。 耳边安静下来了。 崔云姬随手抓住身旁的东西,扶着稳住身形,口中抑制不住呻、吟,身体在叫嚣着欲、望,急需一人来纾解。 有一只微凉的手,来触碰她的额头,那凉凉的感觉,让浑身如火在烧的崔云姬觉得很舒服,她本能地想要靠近,但不及她去蹭那只手,仅剩的那点可怜的清醒便逼得她后退,因无力,原本简单的后退让她差点跌到地上。 那人连忙扶了她一把。 崔云姬低喝:“放手!” 待她站稳,手便听话的放开了。 她大口地喘息,欲、望燃烧着她的身体,那里已经湿了亵裤,身子敏感的无以復加,哪怕是柔软光滑的衣料的摩擦,都能让她动情,呻、吟。 如此yin、乱,如此不堪! 她发誓,不论接下去发生什么,不论她会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她都不会放过他们!哪怕拼的鱼死网破! ☆、第五十九章 崔云姬从没想过自己将来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哪怕早几年,对陛下动了不改动的心思,她也未深入地去描摹过。在她心中,能做与不能做,泾渭分明,她绝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去拼盛满艰险的感情。 故而,对陛下,她有怅然,有遗憾,有嚮往,却唯独没有眷恋不舍,她只是动了下心,很快,就又收起来了。心湖平静,就跟不曾乱过一般。 她喜欢女人,馨香柔软的身体,细腻体贴的心思,无微不至的关怀,□□添香的情致。但她知道,她崔氏名门,容不下离经叛道。故而,对于婚姻,她丝毫没有期盼。 然,哪怕再是不在乎,也绝对不能容忍如此无力抵抗的被迫与耻辱! 那个人再度靠近,鼻息间是淡淡的香气,属于女人身上独有的香气。 崔云姬忍不住想笑,不知是怎么让他们瞧出来了,竟还顾得上照料她的特殊需求。 一只凉凉的瓷杯送到她嘴边,硬将里面的液体给她灌下去了。 是一杯凉水。 如往炽烈燃烧的熊熊烈火中扑了一杯水,虽无济于事,到底压制了片刻的药效。崔云姬努力地集中注意,看清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女子,一眼看去,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雅秀丽,再看一眼,仿佛能看到她刻在骨子里的妩媚妖娆。 女子眉目含忧,站在一步开外。 崔云姬顿时更觉燥热难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喝斥,却只能发出软绵绵的嗓音:“给我解药……” “没有解药。”女子扶住她,将她带到榻上坐下。 她柔软的掌心贴在她的背上,哪怕隔着衣物,都让 【 崔云姬好一阵颤慄,刚喝下的一杯水如同倒进烈火中的一滴水,瞬息间便蒸发殆尽。身体干涩,底下却是泛滥成灾。 女子的手离开了。 崔云姬夹紧了大腿,本为躲羞的动作,却因这一摩擦而更多了无法遏制的渴望,她低吟一声,忍不住抓住了那女子。 女子没有挣脱,也没有迎合,只是低声说道:“大人,这是一个圈套,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进来,亲眼目睹您yin、乱的一幕,以此作为把柄……” 崔云姬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靠近女子,靠近那让她倍感舒适的体温与香味。衣衫已凌乱,身体敏感得一塌煳涂,意识像浆煳一般混沌。 崔云姬将嘴唇凑到女子的脖颈,白皙光滑,香气扑鼻,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要与人交、欢,不管这人是男是女,是好是坏,欲、火快要将她烧成灰,她只想纾解。 女子是知道这药的,她就曾被人灌下过,知道吃了这药,就跟疯子一般,自己把自己的尊严扔到地上,自己把自己当成下贱人,自己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復。 她忽然对这位尊贵的崔大人产生同病相怜。 脖子上炽热的气息越靠越近,干涩地嘴唇触到她的肌肤,女子忍不住一颤,她深吸口气,正要将崔云姬推开,却见她自己被针扎了一般地弹开。 崔云姬瑟缩地躲开,缩到一个角落,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又像是在娇喘呻、吟。 她克制住了自己。 女子站起身,走上前,崔云姬摇头:“滚开!” 她髮髻已乱,面上潮红,一看就知道在发烫,那双眼睛迷迷濛蒙,如水一般,嘴唇干涩,身体缩成一团。 女子不由一怔,她竟忍住了?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滚出去!”崔云姬有气无力地兇狠喝道。 女子回过神,想到什么,忙跑出几步,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把什么东西往崔云姬脸上一泼,冰冰冷冷的,便溅了崔云姬一脸。 “你醒一醒,只要半个时辰,药效就过去了。”女子的声音温柔了不少。 崔云姬被凉水一惊,好不容易又找回了一点理智,她努力地去看那女子,眉眼温柔,冰清玉洁,她舔了舔唇,虚弱地问:“你是谁?” 这不对,倘若他们要抓她把柄,怎么会派了这么个想救她的姑娘来。 女子似乎有些挣扎,却仍是顺从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奴名宛娘。” 欲、火再度灼烧上来,崔云姬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甜腥的鲜血瞬间充满她的整个口腔,她笑了笑,潮红的面颊因剧痛而勐然雪白:“宛娘?你过来。” 她态度亲和,平易近人,再加上满头的汗水,显得楚楚可怜。宛娘犹豫片刻,走上前去,直到与崔云姬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谁派你来的?你来这做什么?这里原该有另一个人对么?”崔云姬的目光盯在宛娘身上,不锐利,不灼人,却有一股媚意,好似柔情万种地望着眼前人。 宛娘让她看得不自在,低下头去,慢慢地说道:“本该有一男子,被我遣走了,我是林潭的婢子,她被缠住了,分不出身,只得派我来救你。我一个人,只能拖一时半刻,半个时辰后,药效便可退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大约就要来了……” 漏洞百出。林潭凭什么救她?男子又凭什么听她的话?崔云姬却不深究,她用手指拼命地掐着掌心,既然好不容易抢回了清醒,就不能再丢失了。痛楚,无疑是最好的良药。 从入房至此,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不理会宛娘的话,用各种方式弄疼自己,竭力忽略双股间的湿滑,竭力抵御蚀骨一般的麻痒。 她忍得辛苦,宛娘便在旁看着,看着她哆嗦着蜷起身子,看着她想把掌心刻破却聚不起力道。水壶里的水已用完了,她只能依靠自己忍耐。
第52页 宛娘满怀虔诚,满怀期盼地希望这位崔大人能忍耐过去,不要像她一样,落入尘埃,被人践踏到泥里,洗不去一身污秽。 崔云姬在水深火热的间隙睁开眼,看到宛娘脸上似悲似喜,看到她满是担忧,仿佛被下了药的是她自己一般,看到她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好似比她还痛苦,她不禁一怔,然而很快,意识又被勐烈袭来的情、潮席捲,再也顾不上其他。 兴许是许久,兴许是片刻,房门突然被踢开。 崔云姬睁开眼,只见暮笙径直走进来,一张清婉淡然的脸沉得如黑云坠月。 暮笙看到里面的情形,见崔云姬虽躺在榻上,衣衫凌乱,但好歹还完整的穿着,榻上也只她一人。她总算缓了颜色,三两步跨上前,一把抓住崔云姬的手腕。 温暖柔软的掌心紧贴着她火热的肌肤,崔云姬一哆嗦,本能地想要蹭上去,意志却让她拼命后退。 “暮笙……”崔云姬努力睁眼,待看清暮笙是一个人进来的,内心深处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想让人看到现在这幅样子。 薄府君没搭理她,瞬间化身薄大夫,摸上脉搏,只瞬息,便皱起眉来。暮笙很是恼怒往日对春、药没做什么研究,这会儿光把脉配不出解药来,幸而:“不妨事,药虽烈却无大害,过半个时辰就自己过去了。” 这与宛娘说的一样。崔云姬这才完全放心下来,她抽回手腕,羞赧地对暮笙摆摆手,声音沙哑道:“烦你外面候一候。” 暮笙也知晓她是怎么个情形,话不多说,转过身,看到一旁的宛娘,便朝她挥了下手,顺便将她一同带了出去。 外头灯火通明,数十名身着盔甲的士兵持刀静立。 整座临江楼寂然无声,静得可怕。 暮笙坐下,打量了眼宛娘,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道:“别具一格。”下了药,让个女子在这,他们图什么?难不成是她弄错了?其实是崔云姬误食春、药,他们好心派了婢子来照料? 宛娘并不说话,她转头就看到一旁站着的林潭,她也在看着她,眼中冷到了极致,见她望过来,林潭撇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糟蹋了她的眼睛一般。宛娘心头一梗,缓缓地低下头去。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崔云姬出来了。 赵成诚恳地赔礼道:“在我宴上,出了这种事,委实惭愧。” 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 崔云姬到底年轻,也到底是女子,事关名节,怎如何也做不到风淡云轻。暮笙看她一眼,便指着崔云姬带来的两僕役道:“这个,怎么回事?”这两名青壮这会儿正是鼻青脸肿,相互扶持着勉强站立。 这回出来回话是这临江楼的店主,小老儿颤颤巍巍地出来,诚惶诚恐地叩首:“是蔽店几名客人,吃多了酒,就与崔大人的两位僕役起了冲突,大打出手。实在是抱歉……” 暮笙看了眼满满当当的大堂,似笑非笑道:“今夜生意格外好,一个个的,到了这时候还在饮宴。” 店主一个劲赔笑。 “那药是怎么回事?”崔云姬道。 店主更是不安,惶恐地赔罪:“是店里一个童子下到酒里的,不知怎么,单单在大人的杯中了。那童子,小的已交给府君,大人尽管审,小的一向做清白生意,出了这事,实在是冤啊。” 他一面说,一面就哭号起来。人家做的滴水不漏,暮笙扶额,这亏是只能吃了。 就像她做了两手准备,自己进来,派了人埋伏在外,他们也是两手准备,恐怕那男子就算没被遣开,他们也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崔云姬冷笑一声,迳自走了出去,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的是在灯下难掩美色的宛娘,嘴唇嗫嚅,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了。 宛娘也算救了她,她本该向她道谢,却因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更因宛娘立场不明,说的话还不尽老实,那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暮笙拎着马鞭指了两个士兵道:“去,把相关的人都带回去仔细地审。” 这些做官的一走。 大堂中的“客人”都有条不紊地退散,一系列动作寂静无声。 赵成沉着脸,道:“这下,真要你死我活了。”说罢,他看向林潭与刘惠民道:“不碍事的,那童子一家子都在我手上,他是个孝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纵然如此,林潭与刘惠民也没轻松一点。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的。平白拉了仇恨。 刘惠民吊着眼角,阴阳怪气地道:“林爷,让您找个可靠的男人去,怎么就送了这婊、子进去?知道你怜香惜玉,也不看看时候!” 要将林潭的火点燃只需两个字,宛娘,她骂得,别人骂不得。她斜眼看他,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爹到了老子跟前都得赔个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放肆了?” 刘惠民气得满脸通红,良久,在林潭冰冷蜇人的目光下,狠狠道:“你迟早死在这祸水手里。”说罢,甩袖而去。 赵成看他走远,摇了摇头,道:“明日来我府上,咱们从长计议。” 林潭默然颔首。 待赵成也走了,林潭方回过头去看宛娘。 宛娘寂然无声地站在那里。 林潭不走近,也不说话,她心里憋着,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噼头盖脸的咒骂。 终于,那店主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小心翼翼道:“东家,夜深了……” 林潭转身道:“随我回去。” 回到林府。 林潭一下轿便迳自往里走。宛娘跟在她身后,步伐凌乱,却仍是牢牢坠着。 等进了房中,林潭关上门,方强压着怒气,问:“你为何自作主张,坏我的事?” 一路上过来,没有消除她的愤怒,反倒愈加强烈。 宛娘不避不闪地看着她,平平淡淡地开口:“以卵击石,以指绕沸,何必行无用之事。” 她在置身事外的做派,让林潭笑了,她笑了一阵,正起颜色来,认认真真地问:“所以,我就该引颈受戮?连搏一搏都不行?宛娘,你究竟多想让我去死?” 她认真得近乎谨慎地问出这三句。宛娘不由想到几年前,她也是这般认真得近乎谨慎地朝她伸出手,问她是否愿意随她走。悲哀的感觉顿时布满了她整个胸堂,她红了眼,拼命摇头:“我想你好好活着,不需多富贵,只要好好活着!” 林潭低低的笑,她垂下眼睑,满身寂寥:“你看着崔云姬的眼神,充满嚮往,她临走前还回过头来寻你。” 她的语气,让宛娘难受得要命,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长久以来,她们二人早已习惯了相互伤害,等到需要一句浅薄的安慰来取暖时,却忘了改怎么说。 林潭也没奢望过宛娘会对她和颜悦色。那满腔怒火在几句来回间泄了个一干二净,林潭突然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没意思,说什么都不过是自说自话。 她深深望了宛娘一眼,然后转过身,丢下一句:“这几日,就在这屋里待着,不许你出门。”便匆匆走了。 ☆、第六十章 “啪!”闵世杰将杯盏顿在小几上,杯盏倾斜,茶水溅了他满手。 周孝诚让声响逼的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阴沉的容色,怯生生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闵世杰合上眼,竭力使自己心平气和。他为官多年,在养气一道上下了不少功夫,日转星移,颇有成效,将自己养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儒士。他已记不得自己上回这般大动肝火是什么时候了。 闵世杰睁开眼,淡淡道:“该如何,就如何。” 周孝诚急得满额头汗,多好的一步棋,竟给走岔了,早些与他通个气,他设法拖住薄暮笙,不就成了么?到时崔云姬拿捏在手上,如何摆布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这些盐商,光会发狠,别的,什么都办不成! “崔云姬气狠了,这些日子下了狠手在查,临安郡乃至整个江南都鸡飞狗跳的,光昨日抓了三个盐商,看样子,是想一撸到底……”周孝诚急得跳脚,涉及暴利,有几个是干净的?端看朝廷想不想查。 偏生这崔云姬同他们过不去! 闵世杰掀了掀眼皮:“往日取人钱财时,怎不见你想到今日?”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叫周孝诚羞得满脸通红,到底还残留了一星半点的羞耻心,他恨恨一跺脚:“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下官也是为大人着急!” 闵世杰莫名一笑,瞥了他一眼,心道,我与你怎会一样?我再贪,好歹还是个人,好歹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而你,不过一个贪生畏死的畜牲。 畜牲并不知闵世杰暗自将他贬得一文不值,还眼巴巴地等着,盼他拿个主意。 水至清则无鱼。圣上自是明白这个道理,满朝堂望去,难不成都是清官?闵世杰一捋须,轻描淡写道:“你也莫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已往京师去信——没人愿见崔云姬一查到底。”清一清是应当的,旧的总该为新的腾位置,可若是统统杀尽,那就不应当了! 见他胸有成竹,周孝诚这才松了口气,忙满口好话的捧他。 闵世杰亲和的笑笑,并不答话。 以闵世杰的算计,陛下远在京城,不知江南究竟如何,他尽可交通高官,设法干脆就将崔云姬换了,另派一人来。谁知,京师发生了一件大事,身处高位者,谁都顾不上这摊乱子! 皇帝突然下诏,将相位扩至五人!并改称中书令为丞相。丞,翊也,即为翼,有辅之能。丞相,金印紫绶,辅佐君王,总理百政! 开国宰相谢恆过世后,承平帝为纪念她,百官之首不再称宰相,改称中书令。歷来,一人之下的相都只一人,多时左右两相,从没有一气就有五个的。 惊讶归惊讶,自裴伯安之后,百官之首便空缺着。此时,虽有不少翰林、御史以为皇帝此诏不合祖制,却禁不住高官显爵们争相表现,皆欲拜相。 满天下多少官?一县,有县令、县丞、县尉、主簿、教谕等等等等,天下有多少个县?又有郡、州,又有军中职衔、又有满京师的京官,林林总总加起来算一算,官员数万。 自有科举,每三年,便有三百进士,三百进士散落各地,或飞黄腾达,或到死仍是个芝麻官,不一而足。 此乃文官。 开国之初,跟随承平帝东征西讨的那些人已作古多年,他们的子孙受他们的功勋荫蔽,封侯封伯,之后,又有数次开疆扩土、剿灭贼匪,又提升了一批武官。 此乃武将。 各种进身之阶,使得文臣武将无数,相位却只有一个。 多少人望眼欲穿?多少人折戟沉沙? 多少人只差一步,一步走了一辈子。 现在,相位提至五人,机会是从前的五倍,诸多高官显爵岂能不拼一拼? 与之相比,江南那点事算得了什么!
第53页 但凡有些希望的都顾不上援手,涉入太深出不来的多半官位不高,这会儿只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消息传至临安已是半月之后。 周孝诚急急忙忙地赶去寻闵世杰,后路断了,他们得再找别的路。 “大人,实在不行,干脆就……”周孝诚压低了声,神色狠戾。 闵世杰淡淡道:“崔云姬再如何也是陛下之臣,做的也是为了社稷,咱们若是对她不利,成什么了?” “哎哟,我的大人,如今还是先想想保命吧。”周孝诚站起来,焦躁的来回踱步,那油光发亮的额头染了细密的汗,就如同猪脑袋上的厚厚一层油脂,看得人难受。闵世杰神态自若,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保命就保命,犯不着动刀动枪。崔云姬死在临安,临安不就成了龙潭虎穴?平白惹人注目。” “只要能嫁祸到薄暮笙身上……她无根无基,谁能为她出头?” 闵世杰道:“愚蠢!你当齐王是死的?你当一个果真无根无基的人做轻而易举就做了临安郡守?你在她这个年纪,还在悬樑刺股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人,您倒是给个准话到底要如何?”周孝诚深深喘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三两步跨到闵世杰身前,怀疑道:“到现在您还遮遮掩掩,莫非是想弃车保帅不成?” 闵世杰立即皱起眉来,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周孝诚一瑟缩,胆怯油然而生,然一想到眼下说的是要命的事,他便梗着头颅道:“林潭那里,一笔笔帐记得明白,他是聪明人,必有能保命的东西,崔云姬已经查到他那儿了,一旦他顶不住,大人,你也不能再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了!眼下,我们只有同舟共济!” 他在林潭那里是有把柄,不然当初也不会硬将宛娘要来,宛娘在他身边,就有如最牢靠的质子,可惜,他一开始错估了崔云姬的决心,竟将宛娘送了回去,以此划清界限。周孝诚瞪着一双绿豆眼,闵世杰见了便厌恶得紧。他做事谨慎,也只有林潭那里有他一笔受贿的帐目,周孝诚就不一样了,把柄散落的到处都是。 他竟还想将他们绑到一条船上! 闵世杰一笑:“正是应当同舟共济,你却先疑起我来了。孝诚,我何时对不住你过?” 周孝诚像是松了口气。说薄暮笙无根无基,他才是最无根无基的人,只要闵大人不弃他,总还是有办法的。 闵世杰打发走了周孝诚,独自思索起来。 这究竟是凑巧,还是陛下有意为之?倘或凑巧,未免也太巧,若说有意,一气给出五个相位? 他冥思半日,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陛下即位至今,做了两件大事,一是诛裴伯安,二是盐政。前者为肃清,后者乃开拓。开拓之功,陛下岂能容下闪失? 至于五相,闵世杰眸光微闪,恐怕也是一步棋,只是不知陛下要做什么。 圣心难测。当前要紧的还是过了眼前这难关。闵世杰沉思一宿,隔日一早,便派人叫了林潭来。 而此时,暮笙与崔云姬到了海边,站在她命薄林买来的那数十亩田埂上。 一眼看去,全是白花花的一片,如冬雪,铺满苍茫大地。 崔云姬只觉得窒息,知道暮笙想出了晒盐法,却远不及眼下亲眼看到的震惊。 过了好半日,崔云姬终是笑道:“有了此法,出盐大大提升。官府尽可压低盐价,还怕什么?” 暮笙微微一笑,命人好生赏了晒盐的杂役银钱,又下令封口,谁都不许将此事透出去。 二人看完了盐,便并肩往回走。 暮笙问道:“接下去,你要如何行事?” “自然是将这里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崔云姬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卖了几年盐就以为是自己家的东西了,谁都不让碰,哪有这样的好事?谁都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暮笙唔了一声,连连点头。 “待我回去,便禀明老殿下,等老殿下同意,便将林潭拿下。”崔云姬又道。 月余的功夫,让他们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摸清绰绰有余。林潭祖上是布商,家业到了他手上,几乎是一夜暴富,说他身后没有人,谁都不信。至于黄永济与刘惠民,这两个都是从父祖手上接的生意,根基早就有了,他们能施为的也不多,尤其黄永济,其子聪颖,看他的样子,也有改换门庭之意,必不会大意留下把柄。而赵成…… “一身血腥,是个亡命之徒。”暮笙漫不经心道。 金乌西坠,天况也一日日冷了,得快些回城方好。崔云姬也抬头看了看天色,暂先放下话头,快马回城。 秋日的萧索与冬日的苍茫不同,不凛冽,却让人怅然若失。 林潭自闵府回来。 管事见了她,忙上前道:“林爷回来了?” 林潭点了下头,想起什么,问道:“宛娘今日如何了?” 管事有些踟蹰着道:“仍是不大欢喜,只是膳食都用了。” 林潭的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一丝担忧,一丝深厚的沉痛,她终究只是笑了笑:“肯吃东西就好。哦,你去帐房,让他们今明两日便给家中僕役把这个月的月钱结一结。” 管事惊讶:“这,这还没到放月钱的日子,怎地……” 林潭转身来,笑看着他道:“这几日辛苦大家了,明日结了,等到放月钱的日子再结一回,就当这个月给大家发两个月的月钱。” 这是好事!管事喜不自胜,连连拱手道:“小的代大家谢过林爷了。” 林潭笑笑,挥挥手,让他自去。 管事一退下,林潭面上的笑意便隐了下去,往日精明干练的眉目间满是疲惫。她嘆了口气,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只觉得累,很累。哪怕到了自己家中,仍是累。 宛娘就住在前面的屋里,她慢慢地走过去,想要见见她,却在门外顿住了脚步。 罢了,相见不如不见。等明日吧。 事情已经拖不得了。她不是一个人。 这些年来,她对不住很多人,到了如今,只当她林潭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吧。 隔日一早,天蒙蒙亮,林潭便到了宛娘门外。她换了身青衫,眉目秀气的像个饱读诗书的士子,而非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盐商。 宛娘醒得早,一打开门,就看到林潭随意地坐在她门外的石阶上。 见她出来,林潭站起身,语气平淡:“你收拾收拾,我送你去闵府。” 说罢了,她仍是淡然地望着宛娘,仿佛她适才所言,不过是你随我出去走走。宛娘默默地点头,道:“林爷稍候。”便转身往里去。 上一回,是三年前,她迫于无奈,亲自把宛娘送到闵府,宛娘问她,是否会后悔?她当时怎么说的?她说不会,宛娘脸上的那点亮光就随着这两个字消失,她们间的情分便彻彻底底地断了。 “宛娘!”林潭脱口唤道。 宛娘停下步子,背对着她。 “我后悔。”林潭艰涩地道。可是,后悔什么呢?回到那时,她能不送宛娘去么?不行,她只是个小小的商人,她无能为力。可是她又是个狡诈的商人,她深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总有一日,能把宛娘接回来,生活加诸在她们身上的苦难,总会过去。 宛娘转过身来,她的眼中干涩,没有泪,也没有希望。 “到此时,何必说这个?林爷能将宛娘送出去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 林潭的心顿时绞痛,她低下头,低声道:“是我一直对不住你,你恨我吧。” 她少有的示弱,让步。 宛娘笑了,摇了摇头:“我不恨你,我会忘了你。这些年,我服侍闵大人,以此换回的好处,应当可以还了你当日赎身的银两了吧。林爷,我不欠你了,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林潭乌黑的眸子里满是伤痛。宛娘看了看她,只觉得这些年都是个笑话,她守不住身子,便守着自己的心,可现在看来,都是不值得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她的命,就是这样了,从一个即将要伺候万人的ji子,变成只有一个恩客的ji子,心一旦死了,就没有什么差别。 她要在她们之间划清界限,林潭蓦然间心慌,脱口便道:“你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顿时苍白起来,道:“你,快一些。”顿了顿,又道,“喜欢的物件都带走。” 她说完,又觉不如不说,漆黑的眼睛一下子沉了下来,却仍固执地望着宛娘。 宛娘已不对她再有希望,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林潭,你的心呢?” ☆、第六十一章 宛娘什么也没带,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既然已决定与她一刀两断,她就不会再要她的东西。 林潭见了也没说什么,送她到闵府外,并未送她进去。 宛娘毫不犹豫地走了,林潭站在她身后,一直看着她走入那座她待了三年的府邸,一直看着府门合上,她们被一堵轻飘飘的门隔开,却如阴阳相隔。 她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沉寂下来,黯淡得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这一刻熄灭。 宛娘走入府中,她对这里并不太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待在自己的房中。 闵世杰安坐在厅中,见她进来,抬了抬眼,道:“弹一曲来听。” 厅中设了香炉、古琴。宛娘走过去,跪坐在琴前,素手轻拨,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琴曲易奏,知己难求。 三年来,闵世杰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女子。 美,美得堪称举世无双,姿容卓绝,媚意透骨。闵世杰知道她美,如此美色,是个男人都无法阻挡。放着如此绝色,林潭竟然没有下口,闵世杰倒没有取笑他。他不是君子,但也没坏成畜牲,这世间总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珍贵情意。 于是,闵世杰就试图从她身上寻找除了美色之外,还有什么。 一曲尽,琴音灭。宛娘将手指搭在琴弦上,垂着眼眸,静静地坐在那里。 美色与钱财一样,皆是怀璧之罪。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林潭,他也精通音律,你们可曾琴瑟相和?”闵世杰问道。 宛娘没有动,眼睛仍然是垂着,看着她身前的古琴,回道:“三年前曾有过。” “哦。”闵世杰点了点头,看到宛娘这样,他想到了什么,含着点笑意,问道:“你是怨他?” 宛娘不语。 闵世杰没有动气,继续问道:“他是个坏人么?” 宛娘依旧沉默。 闵世杰如在自语:“修路造桥,惠及乡邻,恤寡矜孤,敬老怀幼,可谓一派赤诚。可他是个好人么?行贿敛财,枉顾律法,狡猾jian邪,胆大包天。” 宛娘终于抬起头。闵世杰却不理她了,站起身来嘆道:“谁能为所欲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第54页 也不知是嘆自己,还是嘆林潭。 这是三年来,闵世杰第一次与她说的那么多。宛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有如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什么都看不清。 兵卒到林府时,林潭身着布衣,安然地坐在堂上。她身前的案上摆了古瑟。 瑟有五十弦,乐声如流水,如南风。林潭闭目而奏,乐声不乱,悠然高阔。 兵卒面面相觑,不由守在门口。 尾音安然落下,林潭睁开眼,看到他们,直起身来:“我有嘉宾,鼓瑟友之。林某让诸位久候了。” 见她无反抗之意,兵卒也客气了些,未上枷锁,由她自己走了出去。 至郡衙,齐王、崔云姬、暮笙皆在。 三人在后衙见了林潭。 身为阶下囚,林潭甚是从容,依礼拜见,便坦然站着。 齐王点了点案几道:“你可知所犯何罪?” 林潭拱手道:“林某不知,望殿下明示。” “乱政!”齐王道。 “何来乱政?林某是商人,从不谈国政,安分行商,起先是混口饭吃,后来能温饱了,便回馈乡邻,每年都出银钱赠予孤弱。去岁水灾,林某倾一己之力,竭力救灾。至于所做生意,在殿下与两位大人眼中,商贾是贱业,可少了商贾,百姓安得便利?有衣可穿,有粮果腹,有盐可食,我等功不可没。”林潭娓娓道来,毫不畏惧。 暮笙心中明白,想让林潭开口没那么容易,也不指望立即就能让他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因着宛娘是林潭婢子,崔云姬对她存了几分客气,但私不废公,何况林潭在那件事中也未必果真如宛娘所说的干净:“短短五年,你是如何聚起这大笔家财?盐属暴利,引人眼红,但据我所知,这五年中,不论官匪,都未曾与你为难,不知林爷你有什么本事,能得安生?” 当年赵成为了几口盐井,手上还沾了不少血,林潭却是平顺的很。 “运途好。”林潭看向崔云姬,目光像出鞘的宝剑,打量着崔云姬,“苍天厚爱,让林某稳稳噹噹就到现在。” 崔云 【 姬嗤笑:“这话说出来,你也不脸红。” 林潭也是一笑,看向她的目光始终都是打量、探寻、思忖,朝她道:“林某出身微末,却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崔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是否认同这话?” 突然说起报恩,崔云姬与暮笙对视一眼,道:“无论高尚低微,为人的根本道理都是一样的。” 林潭一拱手:“那就好。”说罢,便闭口不言。 之后,无论齐王,崔云姬亦或暮笙问什么,她都或顾左右而言他,或干脆不说,仿佛她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向崔云姬确认那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 这情形,实在怪异的很。 齐王恼了,一个低贱的商人,在他面前也敢这般目中无人,就要下命将她羁押牢中,门外匆匆跑进一个侍卫。 那侍卫满面惊慌,一来就跪下道:“殿下,不好了,外面围了一群百姓,要求放了林潭。” “什么?”齐王惊道。 暮笙皱眉,问:“怎么回事?” 侍卫咽了咽口水,仔细说起来:“是一些去岁遭了灾的百姓,说林潭与他们有大恩,说他乐善好施,普惠乡里,必不是坏人,求府君放人。” 他们今日才拿人,这些百姓就来了?崔云姬沉声道:“可有为首之人?” “没有。”侍卫仔细想了想,又道:“郡衙外已聚了许多人。” 崔云姬转头去看林潭,只见她一言不发地在那站着,置身事外一般,没有担忧,没有得意。 郡衙外的百姓越来越多。 暮笙出去,那些百姓便高声喊冤。 来的有青壮,有妇孺,还有耄耋老人。令人驱逐是不行的,妇孺老人是弱者,总易使人同情。 暮笙道:“一未开衙,二未上锁,谁说本官缉捕林潭?何人使你们来的?” 一群百姓相互看了看,皆从对方面上看出不安来。最终是一老者上前道:“小民是冒山里长,前日有人来说,林爷有牢狱之灾。小民不知道别的,只是,若是林爷犯了事,国法无情,应当按律处置,可林爷心善,也从未欺凌弱小,便是名下的商铺,卖的盐也是分量最足,这样的好人,怎么会违法呢?” 他一说罢,众人纷纷相和,连原本看热闹的百姓都满面动容。 原本打算尽快将林府抄了,必能从中搜出帐本,现下看来是不行了。 他们那么多人,竟奈何不了一个林潭。 “府君……”里面走出一个侍卫来,在暮笙耳边低语几句,暮笙颔首,随即,林潭便走了出来。 暮笙看着她笑与众人道:“府君令人寻林某来问个话,并非缉捕,诸位好意,林某在此谢过了。” 那里长顿时松了口气,又连忙向暮笙赔礼。 暮笙看了看林潭,低声道:“你何必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復?” 煽动人心,是上位者大忌,哪怕她原先做的善事是出于好意,此时看来也是邀买人心,恰好将“商人乱政”这一罪名坐实了。她看似胜了,实则败了。 林潭难得柔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多谢府君好意。” 暮笙侧头看她,她似乎与前两次相见时跟随赵成眼色办事的模样大不相同。 林潭施施然地走了,百姓很快便散去。 一入林府,便见赵成与刘惠民站在那里。 这些百姓,是他们找来的。 林潭谢过他们,见她神色疲倦,二人也走了。 夜幕很快就降临。 林潭喊了管事来:“此刻起,与你们三日假,都家去吧。” 管事颇觉不解,只是看她神色漠然,也不敢违背,忙去传话,很快林府便空了下来。 林潭身边只剩了一个自小跟随她的小厮,她走进书房,摊开一张纸笺,沉思良久,慢慢地郑重地写了起来。待写罢,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匣子,连同书信一起交给小厮,道:“送去闵府,请闵大人替我将它转交宛娘。之后,你也不必回来了,能走多远走多远。” 小厮接过,退后两步,突然重重跪下,含泪叩首:“您保重。” 林潭笑了笑,挥挥手道:“去吧。” 门合上了,房中几盏蜡烛微弱地闪着光。 真的只剩她一人了。 林潭回房沐浴,束髮上冠,换了一身庄重华丽的衣袍。青衫广袖,衣袂翩然,将本就眉清目秀的她衬得越发温文尔雅。 她取来瑟,点上薰香。又将墙角的几只大箱子打开,把里面的帐册都拿了出来,高高地堆在书房正中,把几坛烈酒浇在上面,泼到四周的地面,墙上。 做完这些,她将衣袍冠带理平整,四下扫视一番,拿过蜡烛,面无表情地点燃四周的帷幕,最后,将蜡烛扔在帐册上。熊熊烈火,腾地燃起。 整间房子在瞬息间葬身在火海里,烈火通红地映着林潭平静的脸庞,她突然笑了笑,淡然自若地坐到瑟前,一曲高山流水在她指下倾泻而出。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临终一曲琴瑟音,一腔热忱赠宛娘! ☆、第六十二章 焦土漆黑,还在冒着白烟。 因昨夜僕役都被遣了出去,邻里又入不得门,故而,待人报官,官府再派人救火,已来不及了。 林潭死了,近乎尸骨无存。那些帐册也随她一起,消失在人间。 天姗姗来迟地飘起雨来,暮笙站在阶上,看着那摊焦土。侍从撑开伞,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 “问过了,他昨夜与了僕役假,将府里的人遣的一个不剩,书房的门也看了,是从内锁上的。”崔云姬走到她身旁,说道。 二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疑窦。 “昨日传唤他时,并未看出他心存死志。”暮笙凝重地说道,开始回忆昨日林潭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从头到尾,仔细地将记忆之中林潭的神色、话语过了一遍。昨日放过的一些蛛丝马迹此时格外清晰起来。 暮笙望向崔云姬道:“他问你可认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毕竟做了一段时间郡守,也处理过一些案件,暮笙很快就抓住关键:“你可欠了他人情?” 崔云姬与林潭几乎无私下相交,只除了那夜…… 二人对视了一眼,一起说出一个名字:“宛娘。” 那夜,暮笙毕竟来迟了一步,若是没有宛娘,不论之后暮笙是否能将事情压下来,崔云姬这亏,是吃定了,如此说来,不论宛娘是如她自己所言受林潭指派抑或是她自作主张,她都与崔云姬有恩。 暮笙立即令人去寻宛娘来,林家僕役已都被寻回来了,宛娘既是林潭的婢子,应当也在才是。 崔云姬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林潭一死,他那里的证据都与他一起灰飞烟灭,她只能另寻切入口,更棘手的是,林潭之死若是处置不好,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 过了好一阵,侍从来禀:“僕役中并没有一名唤作宛娘的女子,小的将林家管事寻来了,请府君问话。” 那管事正抹着泪,见了暮笙,规规矩矩地行过一礼,说了起来:“宛娘不是林家的僕役,她是我们家林爷的人,是林爷五年前花了十万两白银从那青楼楚馆中买的。小的听闻她本是官门女,因家中尊长犯了事,累及亲眷,被充没为奴,最后因她那绝色的容颜,流落到烟花之地。她通读诗书,精晓音律,性情温顺,为人纯善,很得林爷喜爱。” 崔云姬听到她流落烟花之地便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问道:“她现在哪儿去了?” “两日前林爷带了她出门,不知去向,小的猜测,兴许是送去了闵府。”管事说罢,抬头看了崔云姬一眼,低声道:“宛娘在闵府住过三年,月前才回林家。” 闵世杰?暮笙与崔云姬面面相觑,只觉得越发复杂了。 林潭一死,京中来的那批人都颇觉焦头烂额,即便是甚为天潢贵胄的齐王都忍不住皱眉。然而,事情不止于此。 林潭死后数日,临安大街小巷都在疯传,钦差逼死义商。 白日里林潭才被传唤,晚上就纵火自尽,这其中猫腻,很值得人探寻。一时间人人都在说着这事,流言渐渐传的有鼻子有眼,钦差如何仗势欺人,林潭如何受辱,又如何感念百姓,为防钦差事后算帐,牵连无辜百姓,干脆一死了之。 “是冲着我来的。”崔云姬拧了拧眉头。 林潭是暮笙令郡守府的兵卒传来的,流言却避开郡守,避开齐王,避开其他同来官员,只提出了崔云姬,林潭是纵火*,却绝不是什么为了无辜百姓,法不责众,那么多百姓,哪怕齐王想要处置,都得三思,何况崔云姬,这般说法,只是为了激起民怨。 现在,崔云姬果然千夫所指。
第55页 “早前,我就想好,这路势必不好走,说不定还得赔上一顶乌纱,这我不怕,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却没想到连结果都没看到就要折戟沉沙。”崔云姬甚是沮丧,她是替陛下办差,这回犯了众怒,被革职,陛下念着她的好处,她必能起復,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犯的这个“众怒”不是来源于朝中被触及利益的大臣,而是临安百姓。 弄得这个局面,丢官她认了,好歹让她将这事办成了,不然,她有何面目回京。 暮笙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就沮丧了?既有流言,攻破就是。他们说林潭是义商,你就证明他不义。林潭没了,赵成、刘惠民还在,把他们抓了,从他们那里挖。” “他们?”崔云姬眼睛一亮,虽有着拐弯抹角,但也不是不行,她站起来就要去。 暮笙按下她道:“不急,你先歇着,下面的事,我来办。”外面到处都在说她,她还是暂避一避风头。 暮笙下手很谨慎,她并未立即拿人,而是从往年的宗卷中翻出了几条涉及赵成与刘惠民的人命官司,以此为凭证,去将人带了来。 赵成正与刘惠民孜孜不倦地编造谣言,见官府突然向他们发难,一时措手不及。 只顾着一心想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崔云姬,带没顾上这位一直协从的郡守。 捉了他们来,就不打算放他出去。 将二人分开了审,赵成嘴紧,刘惠民却是窝里横,没事发时猖狂,一戴上枷锁便惶惶不可终日。暮笙先晾了他几日,让他在漆黑的牢中好生受了些欺凌,方不紧不慢地提审。 刘惠民是个纨绔,早前继承家业前,有他那精明能干的父亲兜着,在临安城中无法无天地混了一段日子。其中自不乏在青楼中争风吃醋,在街上纵马伤人。之前那位府君姑息着,到了暮笙手里,正好拿来用。 刘惠民看着四周刑具,颤颤巍巍地跪着,还在伶牙俐齿地争辩:“法不溯过往,案子定了,就没有再翻出来的道理。何况,府君翻前任府君判的案,难道就不怕下任府君再来翻你判的案么?” 暮笙看了看他,温柔一笑:“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本官想知道什么,刘爷不明白么?”她一面说,一面意有所指地将目光扫过那些狰狞的刑具,示意道:“上回承蒙刘爷款待,还没来得及回敬,不如就趁现在,本官好生伺候刘爷一番。”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刑架旁,白皙的手指划过一排鞭子。那白皙柔软的手落在刘惠民的眼中,就如地狱来使一般可怕,他心提到嗓子眼儿,眼都不敢眨地看着。 最后手停在炭盆里的烙铁上,暮笙慢条斯理地拿起烙铁,认真地端详了一番,与刘惠民轻声细语道:“也不知刘爷细皮嫩肉的,受不受得住。” 那烙铁烧得通红,一根髮丝掉在上面,瞬间便化成灰烬,刘惠民瞪大了眼睛,惊惧地咽了咽口水。 暮笙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 刘惠民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深,就在那烙铁即将烫上他的后背,就见一狱卒跑进来,在暮笙耳旁低语几句,暮笙瞬时直起身来,转身将烙铁扔回炭盆道:“罢了,赵成招了。” “招、招了?”刘惠民冷汗淋漓,惊魂未定。 暮笙笑眯眯的,甚是和善道:“不错。你本有活命的机会,不过,现下他既然招了,你就无用了,可我总不能白捉你,弄得跟崔大人似的,让百姓骂我冤枉无辜,便干脆判你个杀人罪,斩监候吧。” 斩、斩监候?刘惠民睁着眼睛,看向暮笙,只见她接过狱卒奉上的湿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就要走了,那架势,是当真已不在乎他说或不说。 她走了,步子很是轻盈,一步,一步,迈出去,没有一点犹豫,刘惠民的心却仿佛随着她一步步的在胸口叠上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嘶哑的声音,从喉间逼出来,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仿佛顿时有了勇气,高声喊道:“我说,我说,我这有赵成都不知道的!” 盐政就那么点官员,贿赂了这个,就得贿赂那个,决不能厚此薄彼。刘惠民吐的干脆,说完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刘家的机密,因看到府君不屑的目光,忍不住将一些琐碎都一併说了。 一旁的文书已飞快地将他说的记了下来,让他画了押。 暮笙接过来飞快地扫了一遍,便一声不发地转去了赵成那里,用上面的一些事情,再去赵成那里套话。 刘惠民胆小,且是锦衣玉食地长大,没见过什么血腥,自是易恐吓一些,赵成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要骗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只能先设法从刘惠民那里取出有用的东西,而后再拿这些东西做引子,设法撬开赵成的嘴。 有了刘惠民的供词,顺藤摸瓜已不难。又花了几日功夫,让赵成认罪画押,暮笙将两张供词都交给了崔云姬。 这是她的差使,她不过从旁协助。 闵世杰看着情形,约莫将要尘埃落定,便将那匣子放到宛娘面前,连同那封信一起,说道:“这是林潭留给你的。” 他用了一个留字,宛娘没注意,看着那匣子,不知是否要收。 “打开看看。”闵世杰不耐烦道。 宛娘迟疑着打开,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当即惊地站了起来。 满满一匣子,都是银票!每张面值百两,积起来当有近百万。 闵世杰瞟了一眼,嗤笑道:“难怪官府将林府抄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她那万贯家财,原来都在这了。” “砰!”匣子被勐地合上,宛娘惊恐地睁大眼,不敢置信道:“林家,被抄了?” 闵世杰瞥了她一眼,眼中不自觉地就流露出轻视来,语气凉薄道:“岂止,林潭也死了,纵火*。”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宛娘脑海中一片混沌,耳边是毫无意义的嗡声,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混帐就这么死了。她屏住唿吸,胸腔仿佛也停止了跳动,这世间的一切都停止了,只有耳朵边毫无意义的嗡声。 “她……”宛娘艰难地开口,随着而来的便是胸腔揪紧的疼痛,就像有一只手,残忍地把她的心捏碎。 眼泪,坠落。哀痛层层染染地席捲。 “她……”宛娘说不下去,只能捂着脸哭泣。 闵世杰沉默了片刻,道:“你准备准备,一个时辰后,我带你去见崔云姬。” 说罢,便甩袖出去。 哪怕怨她,决心忘却她,宛娘从没想过她会死。 心像空了一块。这些年一直怨她无情,怨她自私,但这人却突然间就没有了,消失得那么彻底,让她的怨恨,让她的牵挂,让她一切的情绪都变得毫无意义。 桌上的信被眼泪沾湿。 那是林潭留给她最后的话。 宛娘擦去泪,摊开信笺,空荡荡的尺素上只有四字。 惟愿君安。 待闵世杰再来,宛娘已梳洗过,除了红肿的眼睛,再看不出她哭过。 “大人。”宛娘站起身,福了一福,“我不去见崔大人。只求大人放了我,我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闵世杰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笑罢了,他道:“何时有你置喙的余地了?何况,哪怕我果真放了你,”他上下地打量着她,“你就当真能平静的过完下半生么?以你的姿色,除非有人护着宠着,否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他与林潭做了个交易,林潭将帐目毁了,他替她把宛娘送到崔云姬身边,原本没有林潭*这一件,不知怎么他竟不想活了。以他看来,照林潭的狡猾,罪责必是逃不了,却并不是非死不可,可他却自尽了,如此看来,只能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宛娘默然,一个女子,一个无自保能力却姿容无双的女子,在这世道中,只能依附别人。 闵世杰见她很快就想通了,也没说什么。实际上,她想不想去,都不在闵世杰的顾虑中,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第六十八章 那两纸供状使得江南错综复杂的暗流倏然清晰。 皇帝派了齐王来,不止是让他老人家压阵,也是借着他的品级,让他们便宜行事。 崔云姬当机立断,将涉入的官员皆下狱,暮笙点着数目,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怎么都是些小虾米。” “大约他们还有保留,不过,审了这些小虾米,又吐出些新东西来。”崔云姬心情不错,拿出一叠供状,递到暮笙眼前。 暮笙眼睛一亮,忙问:“可有林潭的罪状?” “有是有,他都死了,谁还会费心为他掩饰?”话虽如此,崔云姬却并无雀跃之状,“可惜他先*,那些流言又先入为主,此时再定他的罪,怕是难以服众。” 百姓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官府为掩饰编造罪名,死者为大,更何况有不少人受林潭恩惠。林潭之死,恐怕会成为崔云仕途中洗不去的一个污点,不说来日会被政敌攻击,便是此番回京,也会被拿来作为压制她功劳与攻讦她的把柄。 官场上就是如此,千万双眼睛看着,人人都想往上爬,但官位有限,人人都欲证明自己刚正无阿,不好揭发自己,便拿他人之过大书特书,还有一些见不得人家好的,是功是过都要去踩上一脚。 其实,不止官场如此,而是人性如此。 暮笙默然,好一会儿,方慢慢地道:“还有她那百万家财,竟不翼而飞了,要转移如此巨额之财不是旦夕便能完成的,究竟去了哪里,竟没有一点头绪,他倒是怎么办到的。” 二人相顾无言。 闵世杰到时,便看到暮笙与崔云姬一脸凝重。 他领着宛娘进来。 暮笙与崔云姬一同起身迎了迎,看到他身后的宛娘,暮笙心道,来了。 林潭突然死了,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遗言一般的知恩图报之语,可见必有后招。 这后招,终于来了。 寥寥几语厮见,三人便各自坐下。 “这是宛娘,想必二位都见过。”闵世杰便开门见山道,“老夫受人所託,为一旧友遗愿而来。” “可是林潭?”崔云姬问。 闵世杰将目光挪到她身上,怡然一笑,道:“正是。” 他们在说着与她切身相关之事,宛娘始终垂着眼,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崔云姬看了看她,只觉得她今日比上回憔悴得多,想到那管事的话,崔云姬又释然,十分宠爱她的旧主辞世,她这般精神不济也是正常。 “闵大人但说无妨。”暮笙说道。 闵世杰也不支吾,清楚地说了起来:“宛娘是老夫旧友之仆,因生性和婉,惹人怜惜,故而,旧友弃世,老夫便收她做了义女,以免她再度零落。” 收她做义女,她这义女还是头一回听闻,饶是如此变故,宛娘仍激不起半点疑问,她只有顺从。 薄、崔二人正听着,闵世杰却突然打住话头,转向宛娘道:“你且出去。”
第56页 宛娘别无二话,低眉顺眼的出去。 崔云姬目送她消失在门后,方问:“有什么话,不好让她知晓?” “旧友弃世,放不下的,唯有她一人,本可跟随我,奈何内子不喜,不愿接纳,故而,只得委託崔大人,旧友亦是信任崔大人为人。”闵世杰说罢,便满怀诚心的望着崔云姬。 崔云姬只觉此事荒谬的很,哪有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託付给她的道理?况且她与宛娘年岁相差无几,也未完婚,实在不是个託付的好人选。 “闵大人,你怕是弄错了吧?你那位旧友……”崔云姬说到一半,本暮笙打住了,暮笙径直望着闵世杰道:“林潭还有什么要大人带给崔大人的?” 光靠那日宛娘的恩情,怕是还不足以让崔云姬照料她一生,林潭也不会就这么让闵世杰领着人来。 果然,闵世杰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崔云姬道:“这是林潭要老夫转交崔大人的。” 厚厚的信封,可见其中长篇累牍,就这么拿了出来。闵世杰仍是微笑,像个深山老林中的老狐狸。 这时拿出来,必定是崔云姬最需要的东西,暮笙挑了挑眉,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 待崔云姬拆开信,自上而下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她匆匆看罢,递给暮笙,暮笙接过,看了一眼,也是大为震惊。 “崔、薄二位大人共鉴,林潭拜陈:自景宸三十一年至延平五年,凡五年零九个月,余自一介布商骤然显贵,成江浙首富,因盐政诸公合力相助……” 这是一封认罪书!暮笙匆匆扫过,翻至末尾,有林潭画押。里面清清楚楚写出何年何月何日,贿赂何人,银钱几何,家宅几座,乃至僕役美人几名,一笔笔数下来,大大小小共三百余笔,其中不乏在京高官,亦不乏刀笔小吏,比起赵成与刘惠民招认的,不知多出多少,也不知清晰多少。 与崔云姬而言,此书堪称及时雨,有了林潭亲笔的认罪书,她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畏罪自杀! 闵世杰看她们面色震惊,淡淡一笑:“林潭诚意如斯,望崔大人全了这可怜人遗愿。横竖养一个弱女子,也就费些粮食,待来日嫁出去,再送上一副不厚不薄的嫁妆就是,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闵大人与这些商家打交道多了,张口闭口的买卖,倒似也从了商。”暮笙忽然道。 闵世杰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还真是像,不过老夫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不知,闵大人为林潭这般奔走,林潭又许了大人什么?”崔云姬尖锐道。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气氛陡然间便冷却下来,闵世杰面上划过一丝羞愤,仿佛受了莫大折辱,不过很快,他便淡然道:“我与林潭,相交多年,不为别的,但是这份情谊,就足以让老夫为他遗愿奔走。” 听他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崔云姬也未再逼问,只笑道:“下官冒昧。” 闵世杰很是宽和的笑了笑,仿佛是宽厚仁慈的长辈看到一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无意冒犯了他的晚辈。 这一幕,看得暮笙若有所思,往日闵世杰虽也与人为善,却没有如今这般极致的宽容。 宛娘自然是留下了,如闵世杰所言,崔云姬需要那认罪书,宛娘那夜的相助,加上林潭这次及时雨般的认罪,足以让她留下宛娘,照料她的余生。 待闵世杰走后,崔云姬便令僕从将宛娘安置到她的住处。而后留下与暮笙商量这封突如其来的认罪书。 “云姬,”暮笙道,“你觉不觉得,这封认罪书来的有些蹊跷。” 崔云姬一愣,忙问:“你觉得,这是伪造的?” “不不不,后面有画押,若是伪造,轻而易举就能为人识破,这没必要,我是说,它突然出现,不但解了你的困境,还……”暮笙顿了顿,看着崔云姬道:“你可发现了?不论是赵成、刘惠民,还是那些入狱的官员,没有一个提及闵世杰。林潭的认罪书亦然,他似乎不止是来解你的困境,还为了成全闵世杰的清廉。” 此言一出,崔云姬也觉得不对,倒不是说闵世杰非得受贿不可,只是如此几次下来,他的清廉,倒是显得太过刻意了。 闵世杰这人,绝不是正人君子。暮笙想起那日林家管事的话,宛娘是林潭十万两白银买的,十万两白银,数额甚巨,而她在闵府住过三年,莫名其妙的为何住到闵府去?显然,这是一种贿赂。林潭认罪书中有赠人美婢娈童的记录,为何赠闵世杰宛娘没有写出来?难道是她想岔了? 再有,再有,管事曾说林潭很宠爱宛娘,也很喜欢她,把一个喜欢的人送给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老头子,林潭当真心无怨恨?她果真能心无芥蒂地把宛娘再交付给他,请他替她託付崔云姬? 暮笙沉声道:“林潭这封认罪书,恐怕不止于此,他应当还暗示了什么。” 她能想到,闵世杰如此老jian巨猾就想不到么?林潭凭什么认为闵世杰定然会将这封认罪书交给她们?他完全可以自己处置。 想明白这点,就可以将全部贯穿起来了。 暮笙冥思苦想,把一旁的崔云姬给忘了,崔云姬想了一会儿,道:“罢了,先将上头写了的都查一查吧。”她说着,就嘆息道:“都快十二月了,恐怕又得留在临安过年。” 崔云姬说罢,见暮笙仍皱着对小眉头在那挖空了心思地推想,她不禁玩心大起,朝那边凑了点,像闺中好友间说秘密一般地在她耳旁轻道:“你不给陛下去封信,拜个年么?” 暮笙一怔,接着扶额:“到时候随百官上表就是,你做什么靠那么近,走开一些。”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那怎么一样?你私下写封信给陛下,陛下必是开心的。”崔云姬说个没玩,全然不知孟脩祎与暮笙此时的情况。 往日怎么没看出,她这般,这般热心。暮笙红着脸,随意唔唔了两声,逃一般地站起身,往外走:“我再去牢里看看,那闵世杰实在可疑。” 这么就害羞了?崔云姬憋着笑,摇了摇头,她也去看看宛娘吧。 那一环扣不上。直到此案终了,仍没有一丝指证闵世杰的证据。 如此,让暮笙更是沮丧。 她的晒盐法也公之于众了,一时间几乎是满朝振奋,盐价降下来,还怕官营不能施行?官营施行,还怕国库亏空补不上?国库亏空补上了,国泰民安,还怕他们不能名垂青史? 故而,皇帝下诏,封临安郡守薄暮笙为鸾台上卿的圣命,虽引来些许微词,到底不曾让五位丞相将诏书驳回。 丞相有匡扶社稷之能,匡,即为纠正、辅助,皇帝有过,他们得劝谏,皇帝下的诏书不合理,他们有权驳回,诏书,需经中书省,由丞相签字方能施行。此番便是如此,丞相间相互坐观,唯恐自己驳了陛下,其他人却替陛下将诏书颁布下去,自己便在陛下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自有五相以来,不少往日得大费口舌之事,便是因此,顺利施行。五相之间相互制衡,皇帝便一人独大,过去丞相对帝王的制约一分为五,大大削减。 孟脩祎这些日子过得颇为顺心,朝中与她唱反调的大臣少了不少,然而,她仍不开怀。 也不知诏书送到不曾。孟脩祎有些担忧地想着,她是真心想要给暮笙一些东西,给她她想要的,思索许久,只记得那日,她说得那句“追悔莫及”,既然她为当年未曾接受她许她的鸾台上卿追悔莫及,那么现在她补给她,应该可以让她欣然而笑吧? 暮笙接到诏书很是受了一惊。 眼下已是延平六年的春日,崔云姬他们都已启程回京了,暮笙则在重新回归平静的临安郡做她的郡守。 春临大地,万物復甦。这些日子又清闲,暮笙又重新开始编她的医书,因崔云姬那事,她很是考虑了一番要不要对各种春、药也细緻描述一番,最后终是鑑于此物太过冷门而放弃。 往日,她供职于太医署,自有万千药材随她取用,现在,她不得不自己去药店看,有一回,在路边无意中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药糙,她便开始一有空闲便往深山老 【 林里钻,寻找各自天然的糙药,将它们的药性,形状,性情皆汇成书。 诏书来时,她还有些担心陛下会召她回京,她在临安只一年,不满一任,此时走了,她的许多政策都还没施行下去,少不得便是半途而废,但听到诏书中令她领一品衔,兼任郡守,仍留在任上时,她又有一些失落,陛下大约仍不想见她。 失落归失落,如孟脩祎所言,暮笙是个极为隐忍的人,她没让她回京,她便安安生生地在临安,继续自得其乐。 起先,她也好好的做她的郡守,编她的医书,尝她的百糙,直到某日,她在乡间遇见有一老妪倒在路边。老妪脸色铁青,唿吸急促,情况万分危急,她忙令僕役取水来,自己上前诊脉,经过一番救治,救了在生死边缘的老妪一命。 从此,薄府君擅救命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一开始,百姓还有些迟疑畏惧,待到见到府君平易近人,便渐渐地大胆,有了疑难杂症,也会请府君救治,暮笙倒是无所谓,她有那一身本领,若是埋没了反倒可惜,对上门求医的百姓,也会善加接待。 如此过了两年,暮笙平和仁厚的名声便传至各地,整个大晋,怕是再找不出一个比她官声更好的官员了。 延平八年,又是一年糙长莺飞的春日,这年是五年一回的郡守述职,薄府君终于踏上回京的路途。 ☆、第六十四章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自临安一路往北,春洲喧鸟,芳甸杂英。越往北,糙色越青嫩,如刚冒出嫩芽的新枝,一切都充满希望。 愈靠近京师,暮笙便愈忐忑不安,近乡情怯四字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燕京城外城外十里亭,柳树依依,桃花点点。阳春白日风在香,杂英缤纷,芬芳满鼻。暮笙翻身下马,素手稍稍用力,折下一段新柳。 三年前走的匆忙,无人折柳相送,她那时也是涩然、失望、内疚、不舍交杂在心,一出城便纵马飞奔,只能凭着一股劲,笔直地朝向远方,不敢回望故都。 现在回想起来,竟是记不起走的那年,柳色是否这般青青。 薄家僕役早已等在城外,遥遥看到暮笙一行人的身影便喜不自胜地小跑上前,待暮笙勒住缰绳,几人喜洋洋地上前做了个揖:“一听闻小姐要回京,薄叔便掐着手指算日子,约莫着就是这几日了,小的们日日天不亮就来城外等,终于等到小姐了。” 他口齿伶俐,说得真心实意,倒让暮笙散了不少的惆怅,坐在马上,笑着低头问道:“家中一切可好?”
第57页 “一切都好,尤其是两年前,小姐晋升为上卿,连京兆对咱们府邸都关心了许多,寻常连个花子都见不着。” 听闻家中一切都好,暮笙更是舒心,紧了紧缰绳,朝城门走去。 进出城门皆有排查,暮笙递上自己的身份证明,那士卒只看了一眼,就忙将身子弯的低低的,近乎垂到地上,口里恭敬得近乎谄媚:“小的见过上卿大人,上卿大人可算抵京了,这几日日日都有礼部的人来城外迎候大人。” 升任上卿之后,暮笙便一直在临安做她的郡守,平日里众人也多称她府君,她习惯了,这会儿见一个守门的士卒都这般诚惶诚恐地向她行礼,她显是有一些反应不过来的生疏,听到他下面的话语便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那么,礼部的人呢?” 既是日日来等,怎么她回来的正日子反倒不见人影?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士卒憨然地挠了挠脑袋,伸着脖子朝城外看了看,道:“正是,今日那些大人们怎地不来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便见远处跑来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男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暮笙,忙止住步子,急促的喘息着,狠狠咽了咽唾液,拱手赔礼道:“下官失仪了。下官礼部主事张元苟,拜见上卿大人。” 说罢一揖到地,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免礼。” 张元苟缓缓直起身,随着这一系列话语动作,他也缓了下来,不再喘喘簇簇的。 他来的突然,也甚是无礼,礼部迎候外放的大臣,应当早早侯在城外,而非大臣入城方急急忙忙地窜出个主事来应付,如此,还不如不迎候呢。故而,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既然礼部方面出了岔子,暮笙官位又比他高出十几阶,他应当主动坦诚缘由,获得谅解才是,不然遇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在心里记上一个怠慢之罪,那要如何? 张元苟却是只静静地立着,一声不吭地端着他的仪态。 难怪这把年纪了,还只是个五品主事,可见这位大人不是不会做人就是不会做官。暮笙暗自道,派了这么一位不会瞧眼色的来,可见礼部那头是出了大乱子了。 一路风尘,感到京城实则也是舟车劳顿,薄家赶了马车来接她,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上车去歪着,但因心中不踏实,仍是扶着马车回头问了一句:“张大人缘何匆匆地来!” 张元苟顿时一脸道德沦丧、痛心疾首,垂下头,羞愧道:“此等丑事本不该宣于口,只是上卿大人垂询……是我们尚书大人出事了,牵连了不少部里的大人,眼下礼部正是人心惶惶,”他顿了顿,想起眼前人的身份,又忙道:“陛下御下有方,只在前朝,未曾波及政事堂。” 他一面说着,一面面红耳赤,仿佛做了差点牵连到政事堂礼部的不法事是他做的一般。 礼部?暮笙思量起来,闵世杰一年前升任礼部右侍郎,正三品,可谓官运亨通。两年那一场几乎将江南盐政翻过来的纠察,除了证明盐政的污秽不堪,还证明了闵世杰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廉,但暮笙因那会儿几个不能解答的疑问而觉得闵世杰并非如他面上那般从容清正。 那么,这回礼部的事同他有没有关系? 暮笙想得入神,耳旁突然便传来张元苟如梦初醒般的声音:“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上卿大人,陛下口谕,召您明日觐见!” 一句话,顿时使得暮笙如被火烤,如浸冰水,说不出是冷是热,说不出是喜是悲。 郡守述职是以大考的形式,大考由吏部主持,考两项,一考能力,临民之务做得是否娴熟恰当,一考勤奋,一郡事物是否皆瞭然于心,是否事必躬亲。大考就定在三日之后,考完,便会得皇帝接见。陛下政务繁忙,自不会一个一个地见,通常是一批一批地见。 暮笙本以为她也会在大考之后再得陛下召见,不想,朝见之日竟来的这样匆匆。 隔日一早,暮笙梳洗更衣,换上正一品上卿格外贵重华丽的冠袍,入宫觐见。 宫门前早有女官等候,见她来,那女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她看起来眼熟的很,皇帝身边侍奉的人无数,得用的有品阶的内侍女官也不在少数,暮笙从前见过不少。 那女官一面在前引路,一面介绍起自己,言语亲近而不谄媚,令人如沐春风。 暮笙顿时想到昨日那主事,再看看女官身上的服色,嗯,难怪昨天那位会和这位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女官一个品级。 自宫城入,穿过皇城,过德玄门,入内廷。 一路上,充目而来的皆是熟悉的景致。三年来,这座万人敬仰的宫廷并没有什么变化。前方梨花开,千树万树飘落飞舞,捲起漫漫清香,走过这一段,又见桃花朵朵,拥拥簇簇蓄满枝头。 宫中春和景明,盎然朗朗,让暮笙紧张的心情也稍稍舒缓开来。 然而,随着视野逐渐开阔,建章宫出现在眼前,那仿佛直入云霄的玉阶,高耸的宫殿,这熟悉的景象,让她重新紧张起来,紧张到仿佛胃都揪着疼。 暮笙仍旧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谁都看不出她镇定的外表下是如何惊涛拍岸的内心。 玉阶高的似乎没有尽头,九九八十一阶,象徵九九归一,天下一统。她一阶一阶地迈上去,上面的景致渐渐出现在眼前。 孟脩祎一身素衣站在那里,神情淡漠,气质卓然。听闻动静,她淡淡地望过来,漆黑的眼珠照出人影,平静的神色终于如骤然丢下一粒石子的湖面动了,她含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极为专注地凝视着暮笙。暮笙只觉剎那间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只有腿还在听凭潜意识无意义地朝上迈动。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孟脩祎越靠越近,极力地端着,不让自己失态。一别三年,总不能一回来便在君前失仪。 随着她一阶阶地上来,孟脩祎的眉头一点点簇起来,适才分明有些欣喜的嘴角的平淡下去。 暮笙顿时便更为紧张起来,只觉得胸腔中的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剩下的十几阶玉阶,仿佛走了三秋一般,漫长的让人心慌,终于好不容易就要到尽头,孟脩祎突然甩袖走了。 谁都看得出陛下龙颜不悦。 暮笙的掌心都急出了汗,陛下一句话不说,只是站在那里,只是蹙一蹙眉就让她七上八下的几轮。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往日陛下虽混帐执着了些,却并不是小心眼,纵然她们之间情缘尽了,好歹还留着君臣的名分,陛下总不至于连看她一眼都懒怠,不然,她何以封她为上卿? 就这么毫无说服力的自我安慰了一通,暮笙总算提起勇气走进殿去。 一入殿,便见孟脩祎坐在御案后,对着一本奏疏在看,见她入门来,不过抬了抬眼,便不搭理了。 暮笙抿了抿唇,站直身,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一个最为郑重的稽首大礼:“臣薄暮笙,拜见吾皇万岁。” 久别重逢,她就来这么一套一套的官话套话,孟脩祎搁下笔,看着暮笙跪伏在地,紫袍玉带,七梁冠,象牙笏,看着高贵而端庄。 孟脩祎轻嗤了一声,道:“起来吧。” 暮笙规规矩矩地拜谢,而后站起来,静静地立在原地,脑袋低低地垂着,眼睛看着澄亮的金砖,昨日她还暗道那张元苟太过木讷,不通变化,今日她就成了太过木讷,不通变化的人。 “你做什么一直低着头?”孟脩祎冷道。 暮笙颤了一下,忙回道:“不敢窥视圣颜。” 说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往日陛下最是讨厌她这般硬生生将两人的距离远远拉开的话语,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她讨厌的现在未必讨厌,以前她喜欢的,现在也不喜欢了。 这么一想,心口便是一阵揪疼,暮笙垂着头,比适才更添了一丝沮丧。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怎么想看到你这张脸。”孟脩祎语意更冷,她边上立着的麦隆恩几乎要忍不住把脸捂起来,陛下这嘴硬的毛病何时才能改改哦,这两年分明日日都盼着能寻机将薄大人召回京,偏偏这会儿果真见到人了,她又非得冷言冷语地刺人家,看得他这太监都急得要命。 暮笙让她这冷淡又带着明显的不喜的话语刺得一僵,口舌都干巴巴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中更是难堪得很。 ☆、第六十五章 清晨的太阳冉冉高升,淡金色的阳光也从柔和渐渐强烈,辰时末的太阳是一日当中最为耀眼的时候,不似正午的咄咄逼人,不似黄昏的垂垂收敛,如一个最为青春年少,最为风华正茂的人,获得无数注目。 窗纸在阳光下变得透明,阳光透过纸上肉眼不能看到的fèng隙,照在殿中光可鑑人的金砖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殿内渐渐的温暖起来。 孟脩祎说完那句话,立即便后悔了,好不容易能见面,不该将光阴浪费在讥嘲挖苦上。孟脩祎竭力忍住不住波动的心绪,仔细地端凝着暮笙,想要看一看,三年不见,她心爱的姑娘有了怎样的变化。孟脩祎细緻地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将她与三年前那个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影像进行对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仔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个真真实实站在自己面前的暮笙时,脑海中的影像就变得模煳起来。 变成一道模模煳煳的身影,虚假的如水中月、镜中花。 孟脩祎勐然间难受起来,连眼角都变得濡湿。顾不上追究自己为何伤感,她忙闭上眼,镇定了一会儿,方柔和了语气道:“你在临安,过得可好?” 她身前三丈远的地方,暮笙听见她再度开口,忙回道:“一切都好。” 她始终敛容而立,眼睑始终微微下垂,孟脩祎怀疑,从刚才见面到此时,她是否正眼看过自己。又听到她说一句一切都好,孟脩祎将眉头拧得跟座小山似的,她不会是乐不思蜀了罢? 这么个念头一起,孟脩祎便烦躁得很,看看暮笙,她仍是微微垂首,瘦弱的肩膀在正一品的华袍下挺得端直,一看就是个硬骨头! 孟脩祎只觉得心中想被一群蚂蚁在啃咬一般的难受,强自平静地道:“今日宣你来,是欲在大考前问问你的打算,你早已封了上卿,两年前未召你回京入职,是因你当时为郡守不满一任,半途卸任,功绩便不好算了,且那会儿你的一些举措,朕也有所耳闻,很是精彩。” 故意将那会儿没有立即召她回来的原因说了说,然后,才是不经意一般地问道:“那么,现如今你可有什么想法?是要回临安?亦或另择州郡,还是……” 来了,暮笙来前便思索了一番陛下召见的目的,这会儿一听,她立即就跪下了:“愿代天子牧民。” 陛下才刚说她不怎么想看到她这张脸,她不在她面前碍眼就是,回临安也好,另择州郡也罢,总之正如陛下所言,她有自知之明。
第58页 她这迫不及待就想走的样子,一下子让孟脩祎又生气起来。当初离去前还依依不捨的说什么“当日,你要我入宫,酬我以上卿之位,彼时我没有答应,而今想来,追悔莫及。” 害她日日夜夜地想着这句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满以为她其实也捨不得她,引得她这三年中后悔得死去活来,怪自己太冲动,弄得一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局面。 结果呢?现在呢?说好的追悔莫及呢?上卿补给你了,你又不想做了?! 骗子! 幸而孟脩祎吃一堑长一智,没冲口随便指个地方给她,只是将目光别开,淡淡道:“你有此打算,朕会为你考虑,待大考过后……再看罢。” 这话说罢,便很是意兴阑珊。暮笙也听出她话里的索然,便低应了一声是,旁的半字也不多说。 到了今日,上卿二字,对她而言,很没意思。 坊间传闻,承平帝设上卿,是为谢相。上卿可自由出入宫闱,禁宫大小事务,乃至皇帝私人衣食都有过问的权力。这便使得上卿这一官职显得很不同寻常,说它是内相,但它又有上朝论政之权,比起宰相,与君王更亲近,说它是朝廷命官,它却管到皇帝宫里去了,权力上简直与皇后没什么两样。 承平帝为谢相设了这个官位,其心意昭然若揭。 她当初说出追悔莫及之语,为的恰是这份昭然若揭。 这本该是众多官宦之家梦寐以求的官位,满朝文武,再没有谁能比上卿更贴近皇帝。可现在,对她而言,最不该求的就是这贴近。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接受了陛下那句不怎么想看到她这张脸,并且极力地避免再让她碍眼。暮笙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有一回,陛下说起云姬,说她最识趣,兴许将来有一日,陛下会对另一人满不在意地说到她,说她最识时务。 “你在想什么?”顶上突然传来皇帝淡淡地问话。 暮笙正怅然,听得她出声,抬头看去,正触上孟脩祎黝黑深邃的双眸。孟脩祎不防她竟勐然抬头,愣了一下,忙要弯起一个温柔的笑,便见暮笙又低下头去了。 陛下满含柔情的微笑,只能笑给头顶看。 孟脩祎:“……” 看今日是谈不出什么了,孟脩祎忍着满心泄气,挥了下袖子,无奈道:“你刚回京,家中想必有许多事等着去做,就回去吧。” 暮笙松了口气,自是依言退了出来。 走到殿外,阳光明媚,晴朗的天空,浩气荡荡,建章宫建得高,眼前视野极是开阔。暮笙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一片,再让太阳一照,仿佛她所有的心思都无处遁隐。 识时务就识时务吧,总好过,总好过相看两厌,回去便与薄叔讲,行装不必收拾了。 人这一生如此漫长,总会有不顺心的事,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很难得,但也不会因为难得,喜欢就一定能得到。 暮笙觉得她的一生,虽只过了不足一半,但也足够坎坷了,有些事,倘若一直嗝在心中看不开,也不过徒惹人生厌罢了。这么想着,她却并没有觉得豁然一些,不住的,不能自己地回想着陛下那句“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怎么想看到你这张脸。” 念念不忘的人,对她说出如此刻薄到伤人的话语。 终究,意难平。 翌日,暮笙便去了墓园,看望母亲。 裴伯安问斩之后,弃市,裴氏满门皆就死,无人敢为收尸,最后,还是裴谌出于血缘之义,在祖坟划出一块地来,安葬了他们。 三年未至,裴家墓园随着裴氏一族的没落收敛多了。那些雕刻了神兽浮雕的石壁都撤了,珍贵稀奇的花木亦移了不少走,依然整洁,肃穆,却无先前的张扬华贵。 这样也好,哥哥官位毕竟不算高,太张扬必要为人诟病逾制。 暮笙在母亲的墓前停下,拿出香烛祭品摆好,轻抚石碑,轻语道:“母亲,女儿来看您了。” 自是,没有人来答应她的。 暮笙凝视着墓碑上那行字。她格外的想念母亲,在这个时候,她格外想念母亲的嘘寒问暖,母亲的谆谆教诲,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温柔的眼神。 她忍着泪意,孤独的感觉以最快的速度侵蚀她的心肺。 她有亲人,哥哥、外祖父、舅父,还有小时候玩的很好的表兄表姐们,他们一定也怀念她,但她不能与他们相认;她有喜欢的人,那人却已捨弃了她们将近十年的感情,对她弃之如敝屐。 世间虽大,她无依无靠。 给裴夫人磕了头,暮笙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气,弯了弯嘴唇,道:“母亲,女儿一切都好,如今已是上卿了,您也要保重自己。” 她最擅长报喜不报忧,不愿让家人为她担忧,故而,那三年里,她和陛下的事,连最关心她的母亲都没有察觉半分。 现在,她仍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从墓园回来,暮笙又是平日里温婉的样子,那双柔和的眸子,仿佛可以包容世上一切事物。她又以给外祖父请脉的理由到狄府去了一趟,看望过外祖父,又与舅母等人见过,便回来了。 出门在外的人回家后往往要拜访亲友故旧,她当真放在心上念叨的人不多,如此,便算是都拜会过了。 到第三日,吏部大考,暮笙自备笔墨提着去了。 到了吏部,众人见她,都甚是客气恭敬。 考试共有两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吏部为众位府君提供一顿午膳。 考完后,暮笙便回府去好好地睡了一宿,隔日,便接到许多或邀她赏花春宴的帖子,或欲上门拜见的名刺,她细细筛选出几家去了,又选了几位求见的见了,时间便拍得满满当当的,几乎称得上脚不沾地。 直到大考的成绩公布,皇帝召见诸位郡守。 ☆、第六十六章 陛见之处设在勤政殿。 勤政殿位处太液湖上的蓬莱岛,是皇帝上岛游幸之时处理政务之所。 将御前召对设在此处,倒是闻所未闻。暮笙也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边上已有官员交头接耳,还有一些大胆的官员试探着上前来问她。暮笙只管笑道:“我也不知,咱们听凭陛下吩咐便是。” 见她如此推脱之语,官员们也不知是信了还是装作信了,总之也渐渐静下来。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皇帝方姗姗来迟。 暮笙因官衔最高,站在众人之首,待皇帝坐下,便领着众臣行跪拜大礼。 孟脩祎看着底下,抬手拧了拧眉心,振作起精神来:“起来吧。” 暮笙借着起身的当儿,飞快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还有一丝倦意,再看双唇唇色极淡,眸中瞳仁略微放大。 看起来,有几分像是劳累过度,夜不成寐的症状。 再细观陛下神色,平静的神态下极深地隐着几分不耐,若非往日朝夕相对,她也察觉不到。暮笙比适才更添了几倍小心,唯恐在今日一个不当便惹恼了她。那日陛见的恶言恶语,只是私底下,旁人并不知,若是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受陛下训斥,她往后就举步维艰了。 暮笙暗自谨慎,不想,待召对开始,皇帝语气温和,问的问题也多中规中矩,并无尖锐刁钻。 除却几个实在很敷衍政务的,对大臣们也并没有太过为难。 带轮到暮笙,孟脩祎也与对他人那般,问了几个寻常的问题,诸如临安去岁徭役如何?稻米产量如何,家家户户可都能吃饱肚子?暮笙便也循规蹈矩地答了,既不出彩,也挑不出错,力求不出挑不打眼。 她的水平,孟脩祎再了解不过,见她有意不扎眼,孟脩祎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几眼。 三十余人,一一问下来,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 殿中已点起了宫灯。 孟脩祎看了看众人面上的倦色,颇为体贴下情:“天色已晚,总不能让诸卿空着肚子归家,便在这岛上随朕一同进膳吧。” 众臣不想有这般意外之喜,一时间个个喜上眉梢,连忙拜谢。 能得皇帝赐宴,满朝上下也没几个,更何况区区五品郡守。大臣们欢喜得很,内侍奉上茶饮,他们便端了在唇边,又低声地与相邻的同僚交谈。 暮笙敷衍着身旁那位郡守的攀谈,注意力不由自主地便放在了御座上端坐的那人身上。皇帝脸色比起适才更为苍白,那漆黑的眼眸也黯淡下去,只是感官依旧敏锐,察觉到她的视线,也朝她这边扫了过来。 暮笙忙收回目光,恰好身旁的同僚问了一句什么,她忙侧过头,专注地回答起来。 孟脩祎眼中的光芒越加黯淡起来,暮笙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身旁的那位年轻的郡守,不时地微笑,那郡守仿佛受宠若惊,看得出来,他深深地为暮笙的容貌、地位与她举手投足间坦率又不失温婉的举止所吸引。 孟脩祎黯淡的目光逐渐的冷凝,苍白的双唇紧紧地抿起,胃部突然绞痛起来。 这两日她一直忙着礼部闹出的那一串丑事,昨夜连夜召见五位丞相相商,夙夜不寐,到今日更是只在忙碌中匆匆地吞下一碗粥,便到了这蓬莱岛上。她本是想借这蓬莱岛四面环水,与陆地相绝的优势,设法将暮笙留下,然而此时,胃部的痛意让她几乎要撑不住。 她想见暮笙,在周围没有外人的时候,但她不想让暮笙看到她的脆弱无助。 赐宴的口谕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帝王一言九鼎,自然不能收回。孟脩祎只得忍着胃里愈发剧烈的绞痛,朝麦荣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着些。 岛上有专门用以行宴的殿宇,可容下百人大宴,晚膳便摆在那里。 麦荣恩接到陛下指示,忙打发了几个内侍去催促帮忙。 很快,那边就布置好了。 蓬莱岛四面环水,岛上气温要低得多,加之入了夜便是春寒料峭,暮笙一走出勤政殿便禁不住打了个冷噤。 孟脩祎注意到,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给她添衣,便加快了步子。 一群人跟在皇帝身后,前后追赶一般的走在道儿上,很快便走到那处殿宇。 殿宇灯火通明,外面站满了侍卫,里头内侍宫娥交错而立,一张张食案上摆满了各色佳肴。 入座,皇帝做了个手势,丝竹声起。 这只是一顿便宴,自不需各种辞藻华丽的上寿祝酒。但大臣们如何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自是纷纷或吟诗,或做赋,竭力不着痕迹地赞扬皇帝天纵英明,赞扬国富民强,海晏河清。 这些郡守代天子牧民,在地方兢兢业业,今日是孟脩祎设宴,群情昂扬,衷心祝祷,她自不能太过推拒,大多都抿了一口,三十余人下来,也足有好几杯了。 宫中御酒大多各地进贡,酒液澄清,入口醇绵,后劲十足。孟脩祎饮下几盏,便觉腹中如火灼烧,痛意愈加剧烈。 暮笙坐得靠前,能清晰地看清皇帝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很快就发觉皇帝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面部僵硬,虽也在笑,笑意不达眼底。 她不禁有些担忧,却见孟脩祎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似乎要她莫管闲事,暮笙心头一梗,那阵担忧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正巧其他大臣都向陛下敬过酒,只剩下暮笙一个。
第59页 暮笙知道自己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要是讨厌她,她踟蹰瑟缩,只会让她更瞧不上,干脆便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举杯祝祷:“臣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永葆青春,风华长存。” 不同于其他大臣敬酒,孟脩祎只是稍稍抿一口,她听见暮笙的祝词,将杯中酒一气饮尽,缓缓地开口道:“上卿的心意,朕收下了。” 鸾台上卿,果真与别个不同。众人心中皆如是道。想必过了今夜,皇帝如何在宴上对上卿另眼相看的事便会传出去。 及宴散,殿中粗如儿臂的蜡烛已燃下一半去,厚厚的蜡油积得高高的,孟脩祎由宫娥扶着,率先出去。 剩下的大臣也由几名宦官引路,三三两两的走出大殿,往湖边走去。幸而众人终是记得是在御前,再是喜动颜色,也不敢忘形,并没有人敢饮醉。 太液池就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月华,优美而淡雅。暮笙正要上船,便听得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高唿:“上卿大人,请留步!” 连着几声高唿,由远及近。 暮笙自是转身去看,只见麦荣恩小跑着来,见她停下,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跨到她身前,糙糙弯了下身算是行过礼,再看了一眼她身后个个眼带好奇的大臣,顾不上是否失礼,跨到暮笙身侧,附到她耳旁:“陛下抱恙,还请大人速速随小的去诊治。” 陛下抱恙!暮笙悚然一惊,看向麦荣恩,只见他眼角眉梢都是急切,口中不住哀求:“大人,耽误不得了,速速随小的去罢。” 想到白天陛下苍白倦怠的神色与她在席上那难看到极点的面色,暮笙当即道:“引路!” 什么都及不上陛下的身子要紧! 蓬莱岛是民伕人力堆筑的岛,自不如陆地宽敞。 快步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皇帝就寝的斋居之外。 “陛下多年不曾幸过蓬莱,今番又来的突然,岛上便未备太医,幸而大人您在。”麦荣恩难免庆幸,见宫娥已将殿门打开,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快入内吧。” 暮笙也顾不上与他客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内。 殿中帷帐高挂,烛光微弱地闪着,越往里,光线便越明亮,直到帝王那宽阔的龙榻前,已是亮如白昼。 孟脩祎侧躺在榻上。她眉头高耸,面如金纸,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双唇咬得紧紧的,以一个隔绝外人的姿势蜷曲着身子,捲成了一团,显出可怜的脆弱与倔强。 暮笙顾不上行礼,忙上前搭上她的手腕。 察觉到有人摸上了她的脉搏,孟脩祎艰难地撑开眼睛,胃部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有些恍惚,但也足够她认出面前的人。 “你……”孟脩祎无力的合上眼,只觉得狼狈不堪。 暮笙见她还有意识在,忙道:“麦大人已派了人去太医署请医正了,眼下便暂由臣来为陛下诊断。” 所以,等医正一来 【 ,你就要走了么?就像那日,毫不犹豫的转身,不肯解释一字,不肯服软,只说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让她一个人猜了想了整整三年。 孟脩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突然握住暮笙的手腕,暮笙吓了一跳,本能地便后退,想要缩回来,孟脩祎力气大得惊人,暮笙用了点力气,抽不回,又不敢多使劲,便只能由她握着。 她拒绝的意味那么明显,只因她是皇帝,才忍了下来。 孟脩祎简直是万念俱灰,胃里的绞痛愈发剧烈,似乎有一把刀,戳进了她的腹中,要将她的肚腹内脏统统绞碎。 孟脩祎松了手,扭过头去,将脸埋进软枕里。 手腕上还留存着陛下掌心的力量,不过转眼,她便以决绝的姿态将她隔绝在外。暮笙敛下眼睑,继续为她诊脉。又摸了摸她额头,果然烫手。 脉象并不复杂,加上来时麦荣恩已将近日陛下忙碌少眠少食的状况说了一遍,暮笙很快便判断出该下什么药。 她弯下身,将孟脩祎的手腕放回到被下掩好,耳旁却听见孟脩祎呓语一般的低吟。 暮笙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将耳朵凑了上去。 “昭儿……”孟脩祎在恍惚之中一声一声地低唤,缠绵缱绻,无限依恋。 ☆、第六十七章 蓬莱岛上并无医正常驻,因孟脩祎即位后便不怎么往这里来,好的太医也没有一个,倒有一个小药房,用以应急。 从岛上划船,去对岸,而后奔去太医署,找到值班的医正,再从太医署返回,这么一条漫长的路线,没有两三个时辰是断断回不来的。 孟脩祎躺在那里,意识都不大清醒,麦荣恩急得快哭了,明日早朝定是上不了了,只是不知陛下何时才能痊癒,他是陛下身边伺候的,陛下病成这样,他难辞其咎。 暮笙写了方子,让去抓药。 麦荣恩一面打发内侍去抓药,一面苦苦哀求道:“上卿大人,陛下疼得厉害,总不能就这样疼着,您是不是想个法子?” “别的法子,得先餵下药,看看情况才能决定。”暮笙心里也有气,好好的一个人,竟病成这样才有人发觉,平民百姓有点儿不舒服,都有人嘘寒问暖,这还是个皇帝呢。 麦荣恩又急急忙忙地打发人在殿外将药炉子架起来。 暮笙令人取了温开水来,餵孟脩祎喝下。若是没有药,应对发热最好的办法便是喝水,温开水。 孟脩祎不大配合,她本来就倔强,这会儿迷迷煳煳的,更不爱让人折腾,蜷着身子不肯动弹。 暮笙见她唇色淡的如白纸一般,心知动一动她便疼得厉害,也不敢勉强,又令人绞了冷水帕子来敷在她的额上。凉凉的帕子很有降温的效果,孟脩祎舒服了一些,眉宇微微有点舒展。 像个简单的孩子一般,舒服了便乖顺,难受了就乖张,说起来陛下不难伺候,只要顺着她的意就是了。 可偏偏,她们之间,不是顺着她意就能解决的。 终于麦荣恩火急火燎地捧了药进来。他也不叫宫娥,极自然地便将盛了药的白玉碗塞到暮笙手里。 情况特殊,暮笙也顾不上推辞,她先替孟脩祎换了额上的帕子,凉凉地浸着,舒服极了,接着暮笙便小心地扶她起来,就如交换一般,她让她舒服一些,她就听话一些。陛下还是知道道理的,果然便让她扶着稍稍坐起,身子软绵绵的,没什么挣扎地就靠在暮笙的怀里。 暮笙扶着她,舀了一勺药,小心吹到适宜入口的温度,餵到孟脩祎唇边。起先孟脩祎还算配合,然而餵过一勺后,她便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开。 麦荣恩在一边看着,苦着脸道:“不成,苦,陛下不肯喝的。” 暮笙只得唤了几声陛下,欲先唤醒了她再餵药,奈何皇帝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地看了她一眼,痛苦地呻、吟一声,蜷着身子,缩进她的怀里。 “只好哺餵了。”麦荣恩理智道,他望向暮笙,暮笙点了点头,道:“劳烦麦大人先出去。” 把皇帝交给她,麦荣恩再放心不过,立即便带着满室的内侍宫娥退了出去。 室中便只剩了暮笙与迷迷煳煳的孟脩祎。 再不快着些,药都快要凉了。暮笙将皇帝小心地躺平到榻上,自己站起身,饮了口药汁,药汁入口,立即便让舌头髮麻,果真很苦,直让人皱眉。 她弯下身,与孟脩祎唇齿相对,一手探到孟脩祎的颈后,稍稍抬起,使她的食道放平,便于汤药滑下。舌头小心地探入孟脩祎的口中。暮笙有些紧张,手都有些颤抖,她贴着孟脩祎柔软的唇,抵着她紧合的牙关,另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往下使劲,总算,陛下张口了。 一口药餵得殊为不易。 暮笙忍着口中的苦味,看着孟脩祎皱紧的眉头,苍白的面容,缓慢不安的唿吸,她温柔抚了抚她的脸庞,柔声道:“你只当我还是裴昭就是了。” 不知孟脩祎是不是听懂了,再餵下一口的时候,便容易得多。 一碗药餵尽,暮笙取了帕子来,替孟脩祎擦去嘴角的药渍。 接下来,便是观药效了。 暮笙并不乐观,她有一些隐忧,陛下今日只用了一碗粥,夜里又饮下不少酒,这样下来,胃定是受不了的,她只怕这碗药下去,会刺激到空空的胃囊。 暮笙坐在榻边,每隔一小会儿便替她换额上的帕子,试图以此使她降温。 月上中天,子时已过。 麦荣恩走入内室,便见上卿大人坐在榻旁,用掺了烈酒的水绞了帕子,在给陛下擦拭脸颊、手心。 “大人,您也去歇歇吧。”麦荣恩上前道。累坏了上卿,陛下纵是大好,也不会欢喜。 暮笙摇了摇头,将帕子递给一旁侍立的宫娥,给孟脩祎把了把脉,又看了眼墙角的滴漏,距方才用药已有半个时辰了,陛下看来并无不适,她松了口气,正欲请麦荣恩将第二服药放入药炉子里煎,前一服是缓解陛下胃部不适的,第二服则是退烧固元。 话刚出口,便看到孟脩祎迷迷煳煳地低吟一声,突然间撑起身子,趴在榻旁呕吐起来。 麦荣恩大急,忙要去扶着皇帝,暮笙靠得比他近,已先一步扶住陛下,一手在她背后上下轻抚,好使她缓一缓。 孟脩祎一整日都没进什么吃食,吐出的几乎都是苦水,吐到后面,眼睛都红了。 早有宫娥奉了干净的帕子与漱口的温水来。 暮笙将她扶起来,接过杯子,餵到她的嘴边,口中柔声安慰道:“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孟脩祎没说什么,漱了漱口。这一番折腾下来,她也醒了,见暮笙一手仍扶着她的肩,等着接她手中的杯盏,便顺手将杯盏递给了一旁的宫娥,道:“这里脏,你让开一些。” 暮笙便依言让了开去,孟脩祎躺回榻上,胃部已不那么疼痛难忍。暮笙整夜给她冷敷与酒精擦拭很有效果,这会儿她已不觉得口鼻发烫,意识也都回来了,只是浑身上下仍处处不得劲,难受极了。 有宫娥上前来将那些污秽之物都收拾了去,又开了南面一侧窗户通了通风。 又过一会儿,医正终于姗姗来迟,孟脩祎看到她,便道:“不必了,上卿已为朕医治过了。” 这医正恰是接替暮笙的那位,听得陛下此言,知晓上卿医术在她之上,也不敢多语,只是她职责所在,便道:“上卿大人医术高明,只是臣忧心陛下圣体,望陛下许臣把一把脉。” 孟脩祎立即皱眉道:“不必,你退下吧。” 医正这才闭口退下了。 室中顿时就静了下来,孟脩祎通体无力,连转个头都头晕眼花。她望向暮笙站立的地方,却发现那处已空无一人。 她走了么?孟脩祎一阵恍然,随即便恼怒不已,再过两个时辰天便亮了,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忙了整夜,好生躺下歇一会儿怎么了,正好她的榻够大!
第60页 别别扭扭地这么恼怒了一会儿,孟脩祎突然有了个打消暮笙外放念头的好主意,就说,那些医正医术低劣,比不得她让人安心,让她留在京里,最好就住进宫里。反正从今夜看来,她还是很在乎她的身体的,应该不会拒绝。回忆往昔,不论裴昭还是暮笙,几乎都不曾违背过她的意思。 接着,她就……就怎么样呢?就用强!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她那么怕她,肯定仍旧不会拒绝。怎么过不是过!强着强着昭儿就习惯了,然后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孟脩祎朦朦胧胧间天马行空一般地思量着,到后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睡意很快袭来。一场高热让她身子亏损得厉害,更何况那胃也不安份。 于是,暮笙端着粥回来,便看到孟脩祎已入睡。 安然熟睡的陛下乖巧极了,髮丝柔顺地贴着她的脸侧,身躯缩在锦衾下,一动不动,双眸自然地合着,又密又长的睫毛也乖乖地贴着下眼皮。 粥暂是喝不成了。暮笙令宫娥端去膳房温着,待陛下醒来再端给她。饿得太久的人,只适宜用些流质易克化的食物,且不可多食,只能少量多顿。 暮笙挨着榻边坐下,等着那边药煎好给陛下服下。 深夜枯坐极易犯困,暮笙不知不觉便困过去了。 当她醒来,天已大量,她睡在皇帝的榻上。 暮笙揉着眼睛坐起来,不远处侍立这一名宫娥,暮笙定睛一看,是个熟人,是那位名作子衿的尚宫。 子衿很快便察觉她已醒来,忙走了过来,笑着问安,而后说道:“陛下去了建章,临行前吩咐婢子好生侍奉大人。大人只管在此歇着,陛下忙完了便要回来的。” 暮笙忙问:“陛下进过膳不曾?” “进过了,是大人令温着的米粥,知道是大人吩咐熬的,陛下很高兴。”子衿事无巨细,皆说得分明。 随着她这句话,氛围一下子就温馨起来。 子衿没必要骗她,她说陛下很高兴,陛下必是真的很高兴。暮笙不由笑了笑,从榻上下来,洗漱过后,子衿取了一套上卿的便服来与她换。正是照她的尺寸fèng制的。 早膳都已摆上了,暮笙用了一些便饱了。子衿便与她道:“大人还未来过蓬莱吧?昨日匆忙定是不曾观赏岛上景致,不如婢子为大人引路,领大人四下转转?” 暮笙想了想便答应了。她坐着也是无聊,听子衿的意思,陛下有过口谕,让她在岛上待着。若是不寻点事做,光阴难打发。 ☆、第六十八章 太液池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岛上有山,高百尺,台观殿阁,罗络山上。 三岛之中,蓬莱为首。蓬莱有仙山琼岛之称,岛上风景以飘逸出尘、清幽深邃为主。 暮笙顺着一条绿荫遮蔽的石径信步走着,不时驻足观赏。子衿跟在她身后,见她目露疑惑,方上前介绍一番,余时,皆静默。 暮笙从小就喜欢山明水秀,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在出城去游玩时遇上被刺重伤的孟脩祎。这三年在临安,天高皇帝远,也是自在惯了,除了总往深山老林里钻,去挖些不常见的糙药,还常畅游山水间,亦或与同僚乡绅,锦帽貂裘,纵马山野。 此时见到如琼瑶仙境一般的景致,暮笙不由沉迷其中。 绕出这条逸趣横生的小径便是引入活水的一处山泉,往那边靠近,便可听见清脆的水声由远及近。 沿路石径也渐粗犷起来,两旁看似杂乱无章的垒着碎石,石fèng间还冒出青翠嫩绿的杂糙,再往前,水声愈发清晰,叮咛声悦耳。暮笙稍稍加快了步子,前方有乔木错落,隐约可见阳光底下粼粼水光。 当年筑此岛者独具匠心,光是走来的这一路,便是浑然天成,仿佛造物之恩赐,无丝毫雕琢的迹象。暮笙连连赞嘆,穿过那并不浓密的乔木。 来到山泉旁。 说是溪涧,其实是一条从山顶层层倾泻而下的瀑布,在此处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跌水潭。一靠近水潭便有一股浸骨寒意扑面而来。暮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含着愉悦的笑意走到水潭边的青石板上蹲下,伸出手去,拨了一下水面,山水寒凉,水波碧蓝,令人心旷神怡。 跌水潭的水朝外溢出,便冲出一条山涧。山涧便要浅的多,能看到清澈的水底,那细细的沙子。暮笙很是喜欢,沿着溪涧慢慢的走下去,突然,她便在岸旁看到了一处依水而生的糙木,那糙木眼熟的很,像极了她在哪本古本上看到的一种极为罕见的糙药。 出于习惯,暮笙忙蹲下身,小心的拨开与它们共生的杂糙,而后轻轻的摘下一小片叶子,用衣袖随意擦了擦,便放到嘴里尝了尝味道。 味酸,略麻,酸味平,舌尖触之温。 回想那种糙药喜潮湿,向来依水而生,再看它叶状经脉,结合口中的味道,暮笙大喜,四下里看看,想要记住这个地方,做个记号。 结果醒目的记号没找着,却看到孟脩祎站在她身后,漆黑的眸子里是点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暮笙愣了愣,这才发现子衿已不知退到哪里去了。她有些窘迫,将手里啃了一口的糙叶子塞进袖袋中,走上前拜见。 不等她弯下身,便让孟脩祎止住了:“这里没有旁人,便放下这一套吧。” 暮笙也没坚持,只是道:“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昨晚一夜照料,抱过了搂过了,唇齿也相依过了,她们间不说冰雪消融,也拉近了不少距离,三年时光的隔膜被皇帝的一场急病打碎。 “朕听说你来闲逛就跟来看看,你刚刚吃的什么?糙药么?”孟脩祎一面说,一面觊觎似的瞄向暮笙的袖袋,很感兴趣的样子。 暮笙大囧,支支吾吾道:“是一种不常见的糙药,不想在这里碰上了。药性温补,养胃效果极佳,正好能给陛下用。” 孟脩祎闻言便摊开手:“给朕瞧瞧。” 暮笙没敢违背她,从袖袋里掏出来,放到她的手心。 孟脩祎单手拈起来看了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她微仰着头,对着阳光看那株糙药的时候,暮笙正在端详她的面色,有着病中的憔悴苍白,还有深深的倦怠。暮笙看着便觉得很难受,没忍住,说道:“请陛下容臣为您把脉。” 孟脩祎正在看那株糙药呢,闻言便将它还给了暮笙,顺便伸出手臂。 号过脉,暮笙又道:“请陛下容臣一观您的眼睛。” 孟脩祎很是配合的弯下身子。 中医观眼,从眼睑、眼白、眼角、眼珠、瞳孔五处看起。暮笙一丝不苟地看过,方认真地与皇帝道:“陛□□热还未退去,当以静养为主。”对她一大早便来回奔波表达了不满,接着又道,“陛下高热伤到肝了,胃也需休养,这些日子,还请陛下注意饮食。” 孟脩祎一听,立即就道:“如何注意?”她正想着怎么把暮笙留在京里呢,有这么好的话题,自然迫不及待地便刻意引导起来。 暮笙只以为她关心自己的身体,细细得说了一遍。孟脩祎皱皱眉头,很是迷茫不解道:“爱卿再说一遍,朕还没来得及记下。” 暮笙很单纯的又说了一遍,孟脩祎仍自摇头:“太多了,朕记不住。” 陛下的记性,何时这般差了?暮笙疑惑地看着皇帝。孟脩祎立即便做出疲倦的样子,抬手拧了拧眉心,道:“朕有些头晕,你若不想说,便写下给朕吧。”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交领织锦华服,暗绣祥云龙纹,显得格外庄重。本该是意气风发的装扮,偏她脸色憔悴,强撑起这身华贵厚重的衣袍,不显高不可攀,反倒柔弱无比。暮笙看得一阵心软,不由柔声道“待臣以笔墨记下,送去膳房便是,自有人为陛下留意。” 这些事本就有专人打理,不需皇帝费神。 孟脩祎点了下头,感激道:“幸而昨日有你在,免了朕不少痛楚。” 暮笙不知该说什么,便中规中矩地道:“这是臣分内之事。” 孟脩祎的神色黯淡下来,低声道:“分内之事么?你已经不是医正了。” 暮笙张口结舌,此刻说什么仿佛都不合适。孟脩祎看了看她,勉强一笑,精緻得毫无瑕疵的面容愈加苍白,惹得人心生怜惜。暮笙的心让她这一笑弄得软绵绵的,认真地与她道:“虽然不是医正了,但臣还是大夫,治病救人,就是臣的本职。” 孟脩祎闻言,立即道“你留在京师吧。由你来照料朕的身体,朕才能放心。” “啊?”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个了?暮笙不解,茫然道:“太医署有……” 孟脩祎立即打断她:“他们不敢明言。一旦朕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他们不是支吾不语就是拐弯抹角,用药也是束手束脚。”她说着,看向暮笙,“除了你,朕谁都信不过。” 暮笙入坠迷雾,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就转到让她留在京里照料她的事上,只是她说的又是实情,她在太医署待过,自然是知道那里的一些风气。她尚在犹豫,孟脩祎有些急了:“莫非,你已做好打算想去别的地方了?” “不是,臣的任命是朝廷委派的,臣岂敢自作主张?”暮笙连忙道,她犹疑不定的抬头看了眼孟脩祎,便飞快地垂下头去,低声道:“陛下不是说,不怎么想看到臣这张脸。臣,臣……”肯定是变不回原来的那张脸了…… 想到昨晚陛下迷迷煳煳间不住地唤“昭儿”,暮笙更是梗得慌,心里头什么滋味都有。 孟脩祎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了,现在想想,的确挺伤人的,孟脩祎愧疚不已,可又不善于道歉,憋了半天,憋得暮笙都快绝望了,都准备好再受一次她的刻薄,才憋出一句:“我,我现在又想看了。” 这别扭尴尬的交流到此处停止,麦荣恩寻过来了,到皇帝用药的时候了。 众目睽睽,孟脩祎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说下去,飞快地道:“你,想想。”便登上玉辇往回走去。 留下暮笙在那儿。她呆立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身,继续蹲到那株不常见的糙药边上。 反正孟脩祎是把话说出来了。 她回去,躺回到榻上,一早上奔波忙碌,这会儿放松下来,她的脑子晕沉沉的。 过了许久,暮笙回来了,怀里抱着几棵不同的糙木。大约是因要仿仙岛而建,当年在岛上种了不少能入药的药糙,这一趟走下来,暮笙便看到好几种罕见的糙木。 “陛下用过药了么?”暮笙问迎出来的麦荣恩道。 麦荣恩欣欣然道:“用过了,这会儿又歇下了。” 暮笙点点头:“陛下余热未退,是该多歇会儿。” 麦荣恩欣喜道:“正该趁现在多休养。”大约是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治的了皇帝的,麦荣恩说着说着就开始大倒苦水,这两年陛下如何不乖,如何拼命地在朝廷里翻来覆去,一下子把丞相拆成五个不说,还提拔了不少寒门新秀,剔除了一些守旧刻板的老臣。
第61页 麦荣恩是宦官,自然不会议论朝政,只说陛下做的事多,总是不眠不休地看奏本。 “幸好上卿大人您回来了。”麦荣恩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您多劝着些陛下,不论如何,身体总是最要紧的。” ☆、第六十九章 孟脩祎醒来,已是午后。 宫娥很快捧上薄粥,孟脩祎没接,四下看了看,问道:“上卿何在?” 麦荣恩小跑上来回道:“上卿大人刚上船……” 话还没说完,孟脩祎便惊得站了起来:“她走了?” 孟荣恩忙上前扶着她,口道:“陛下,陛下莫急,上卿大人只是往太医署拣几味药,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原来是拣药去了……孟脩祎安下心,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因惊慌而勐烈跳动。三年前,她让暮笙离开,她感觉不到暮笙对她有信任,两个人,倘若连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更谈何爱?所以她宁可不要。 没有暮笙的三年,她一日比一日更想她,思念如潮,片刻不曾熄灭。而今,暮笙仍旧不信任她,她甚至忌惮她的身份,可她,却无法再以相同的理由,让暮笙离开。 “陛下,用点米粥垫垫肚子吧?” 孟脩祎转过头,只见麦荣恩已接过宫娥手中的玉碗,关切地捧到她面前。 孟脩祎接过米粥,一面慢吞吞地往嘴里送,一面低眉思索着。待一碗并不满的薄粥用尽,她也有了一点头绪,把玉碗放到宫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与麦荣恩道:“你去将明德殿收拾出来。照着上卿的喜好,重新布置。” 麦荣恩丝毫不问用途,垂首应诺。 “再下诏,朕圣体抱恙,不宜视政,近两日,便令淮安君同丞相一起,共理朝政。哦,此外,卢相乞骸骨的奏疏朕准了,颁诏,丞相卢平有功社稷,加封少师,还乡养老。”孟脩祎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麦荣恩眉心一跳,丞相致仕,空出一个相位,礼部那边还在闹腾,陛下却在此时称病将养,朝堂,不乱才怪。陛下又想浑水摸鱼了。 他一个内侍,管不着前朝,只能管后宫那一亩三分地的琐碎杂事,这会儿便要亲自去隔壁的明德殿收拾。 岛上地方小,自是要节约用地。各式各样的宫殿依次建起,便如一个小了一号的建章宫。明德殿与皇帝的斋居之所只隔一条石子路,近的很。麦荣恩绕着明德殿走了一圈,啧啧赞嘆,陛下好手段,岛上僻静,不但适宜养病,还适宜做点别的呢。 于是,等暮笙回到蓬莱,便看到喜洋洋的麦荣恩。暮笙颇有种摸不到头脑的感觉,走入殿中,见孟脩祎懒懒地靠在榻上,手里捧了本书在看。 她不过出去了一两时辰,这座殿宇便笼罩了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氛,所有的忙碌皆远去,余下的是仙境一般的悠然自得。 “回来了?”孟脩祎放下书,与暮笙笑道。 暮笙上前两步,做了个揖:“见过圣上。” 圣上懒懒地舒展了下身体,伸手道:“来扶朕起身。” 皇帝有命,暮笙哪儿敢拒绝,老老实实地去扶了她起来。孟脩祎早换了件燕居的单衣,站起身来,便显得她很瘦削,竹竿子似的,就要往外走去,暮笙忙提醒道:“外头凉,陛下再添一件衣裳吧。” 孟脩祎顿住脚步,道:“算了,那就不出去了。”转身往内间走去。 暮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便跟了上去。 内间是一处小书房,与外面接见大臣的书房不同,此处恬淡闲适,紫檀木的书架上摆的是一本本传记杂志,四周的墙上挂着山水画,江雪独钓,枫林霜叶。 不过短短一天,便能照着陛下的喜好布置出一间如此既安逸闲适又不失优雅的书房,暮笙对御前的几位大人大为钦佩。 孟脩祎也没到书案后坐下,而是走到窗下的软榻上侧躺,又对暮笙招了招手。 暮笙觉得陛下浑身上下透着诡异,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挪近,疑问地看着孟脩祎。 孟脩祎则是一本正经,有理有据地说道:“昨夜一场急病,让朕心惊不已,朕欲在岛上静养几日,卿看,几日为佳?” 说到她的身体状况,暮笙正色起来,拱手道:“容臣为陛下查看。” 孟脩祎点头,暮笙便从脉象,到眼睛,舌苔,一个个地方,仔仔细细地查下来,最后道:“昨夜骤病,与陛下整日空腹有关,又因休息不足,精力不济,体力下降,再一受凉,方致高热。陛下若肯放下朝政安心养病,歇上三两日便也够了,只是之后,还望陛下好好养胃。” 暮笙离京前,皇帝的身体便是她调理,对皇帝的健康状况本也说的上很了解,只是变化实在太急遽,中间那段她不在的时日中,皇帝把自己的胃弄坏了,每日扑在政务上,歇息的时辰不足四个,使得底子变得薄弱。弄得眼下,稍稍受点风寒,便是一场高热。 孟脩祎望着暮笙,沉思片刻,又问:“养胃要怎么一个养法?” 暮笙抿唇不语,孟脩祎看出她迟疑,便道:“朕这两年,趁着一些契机,做了不少事。疲于政务,难免便亏待了自己的身子。朕也令医正们写过方子,却总不见效,想来是他们放不开手脚,用药太过温和。” 本是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迟疑,此下听得皇帝这般说,关心终究压过了其他,暮笙仔细地询问起孟脩祎平常的情况。 二人在内书房里说了好半日,事无巨细都问了个清楚明白,暮笙方道:“请陛下赐笔墨,容臣写下方子。” 孟脩祎一笑:“卿自取就是。” 书案上齐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暮笙施了一礼,从容地走过去,飞笔而书,写到一半,她抬起头,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正看着她,见她抬头,便挑了下眉,那动作,万分英气。 一瞬间,暮笙仿佛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慌忙低头。 孟脩祎摸了摸下巴,心道,用强什么的实在粗鲁,不如,朕就牺牲美色,昭儿看起来,有所心动的样子。 暮笙好不容易写完,将纸笺晾干,双手呈到皇帝面前。 孟脩祎接过一看,指着其中两行字,道:“配以针灸?” “是,陛下症状乃是肝气犯胃。取中脘、内关、脾俞、胃俞四穴,有疏肝解郁,温中散寒之奇效。”暮笙解释道。 孟脩祎暗暗比划了一下中脘、内关、脾俞、胃俞四穴所在,好嘛,刚想了要牺牲美色,机会就来了。 她笑容温煦,如三春之轻风,缓缓地道:“总听闻你在临安,做起了悬壶济世的大夫,不分贫富,不分贵贱地为百姓、富绅、大臣们看病,我就想到你专属于我的时候……” 暮笙屏息听着,孟脩祎却像突然从回忆中出来了一般,温声道:“便按你说的办,只是,用针需高超技巧,旁人来,朕不放心,恐怕得烦请爱卿亲自动手。” 暮笙顿时觉得有些道不明的失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陛下说什么,但必定是要说什么,而不是这般骤然间戛然而止。 暮笙自是答应了由她来施针。 这时,明德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暮笙的喜好如何,麦荣恩听闻陛下与上卿正在内书房里,想了想,便有点小开心地跑了去。 请陛下与上卿大人一起看新住处,并一道儿增加摆设,布置卧室,真是有趣味极了。 好内宦就是要急陛下所急! 果然,麦荣恩一说,皇帝陛下便抓紧机会道:“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卿的喜好有无变化,横竖不远,便一同去看看吧。” 暮笙,暮笙还能说什么呢? 大部分时候,暮笙对皇帝都是没辙的。首先她是皇帝,口道之语,皆为圣旨,她不敢违背她的旨意;其次,当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不论她提了什么要求,内心中总是希望最大限度的满足她,使她高兴,然后自己,从她的高兴之中获得满足。 明德殿中窗明几净,砖瓦擦拭得澄亮,内中花瓶摆件皆都焕然一新,格局清新温雅,让暮笙很喜欢。 “这里窗下,再添一副棋子,朕没事便要来同卿下棋。”孟脩祎兴致勃勃地指点着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在蓬莱住上三五个月呢。 “天暖了,煮上一壶酽酽的好茶,捧在手中,茶盏冒着热腾腾的湿气,陪着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就这样,与你下几步棋,说几句话,人生快意。”孟脩祎跃跃欲试,像个孩子似的,想一套是一套。 “今日天已晚,等哪日天况好时,再与陛下来此吧。”暮笙说道。 孟脩祎就笑起来,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殿内外都看过来,孟脩祎觉得满意了,方才罢手。暮笙几乎没说什么,在她看来,不过是三两日的居住之地,不需如此大费周章,不过陛下从不喜将就,她便 【 也由着她了。 这两日,冷清了数年的蓬莱岛忽然热闹起来。皇帝驾幸此地,岛上除却大批宫人,还多了许多侍卫,还有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值班的大臣,每日在此听候陛下差遣。 暮笙清闲,不时地就让皇帝召去,或是说些临安的风土人情,或是念一些至关重要的奏疏给她听,又或是与她讨论一些朝堂上要紧的事务。 孟脩祎显得很不见外。暮笙只能小心地应付。 实则,与暮笙而言,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便如身在梦境,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第七十章 人人皆道圣心难测。暮笙亦以为然。 白日溪涧旁孟脩祎别别扭扭地说了希望暮笙能为了她的身体而留在京中后,便再没有提这一茬,仿佛不是她说的一般。 她不提,暮笙也不会主动去提,只是心下难免犯着嘀咕。她刚入京时陛下分明还是一副不欲同她多言的模样,而今才将将过去十来日,陛下便转变了态度。 从认识至今,她们之间的相处称得上是一波三折。暮笙几乎都要习惯了,对旁的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陛下定然不会对她不利也就是了。 于是,暮笙便安安心心地在蓬莱岛上住下。 陛下说,操劳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松快松快,便干脆多歇上几日吧。 丞相们急得满头大汗,这等紧要关头,陛下怎么就要罢朝了。搁在往日,有丞相在,皇帝是否上朝,实际并无关碍,朝廷各部,各行其是,妥妥噹噹,井然有序。 可现在不同了,虽然丞相比从前多,皇帝对朝政的掌控反倒比从前强,五个丞相,让下头的人听谁的?五个丞相,没有皇帝发话,谁都不敢擅自决断,万一他们的决断陛下不满意怎么办?丞相有五个,再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更不少,多的是人想将他们拉下去,自己顶上。 故而,丞相们为显唯皇帝马首是瞻,日日都上奏疏,并在岛外求见,皇帝日日都虚弱地靠在软榻上,说自己尚在病中,提不起精神,请诸位丞相自为之。
第62页 诸位丞相……诸位丞相表示臣等不敢,陛下病中不可临朝视政,那把要紧的奏疏批一批总是可以的罢?中书省的奏疏便一船一船地往蓬莱岛运。 “今日便可开始施针了?”孟脩祎手里拿着本奏疏,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还分出注意力来询问暮笙针灸之事。 暮笙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坐在一旁,恭敬道:“正是,陛下什么时辰可得闲,臣便可为陛下施针。” 孟脩祎闻言,推开窗去,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金乌西渐,已近黄昏,天边的云彩染上了绚丽的红,如火烧般瑰丽灿烂。孟脩祎凝视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唇边闪过一道期待的笑意,道:“此下已晚,便到夜里吧。” 暮笙没什么意见,叩首道:“臣请告退,去准备针灸所需之物。” 孟脩祎“唔”了一声,点头答应。 待暮笙退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皇帝温和的声音:“不要这样一板一眼的遵循礼节,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暮笙回过身,一揖到地,无比恭敬:“是。” 而后,方缓缓直身离去。 这外柔内刚的行为,孟脩祎非但不怒,反倒浅浅一笑。 暮笙不与皇帝一道用膳,她在明德殿独自用膳。 针灸所需之物早已备下,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又一丝不苟地重新装进盒子里。入夜,凉风习习,暮笙端坐殿中,身前是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她什么都没做,只等着皇帝召见。 酉末,孟脩祎身边的小内侍来了,不等他开口,暮笙便主动起身,温声道:“有劳大人,咱们走吧。” 小内侍还是个十七八的孩子,当即便受宠若惊地红了双颊,连道不敢。 皇帝寝宫的门已合上,见上卿由远及近,款款而来,忙开了门,迎她进去。 暮笙脱下罩在外头的大衣裳,递给一名宫娥,宫娥接过衣裳退了下去,子衿上前见礼:“上卿大人大安。” 暮笙还礼:“姑姑安好。” 子衿笑了笑,道:“陛下在里面,大人自去就是。” 暮笙道了句“多谢姑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事到如今,面对陛下多变的性情,暮笙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但,再破罐子破摔,看到孟脩祎一身白色绸缎寝衣,青丝披散,身姿柔软,悠然地侧倚在榻上,她也不能镇定。 烛光昏黄柔和,美人多情温柔。暮笙顿了顿步子,平静了自己的唿吸,方上前去。 孟脩祎本望着一处出神,听见她入门来的声响,粲然一笑,起身走下榻来。待暮笙停下步子,弯身施礼,孟脩祎恰好走到她的身前,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说了不要多礼,你还这般姿态,是要故意气朕么?” 她言语温柔,略带嗔意,暮笙委实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黑亮若鸦羽的青丝顺着陛下两颊垂下,本就精緻的面容更显阴柔秀美,一双深邃的眼中盛满情意,一张红润的双唇微微飞扬。 暮笙忙低头,道:“不敢。” 孟脩祎笑了笑,道:“卿且安坐。”说罢,不再搭理暮笙,自走到四角的烛台旁,又添了几根拉住,殿中顿时又亮了几分。 暮笙坐在那里,目光一直随着孟脩祎走动。她没见过这样的陛下,如此明艷,如此风情,如此……令人心动。 察觉到她如胶似漆的目光,孟脩祎转过身来,暮笙不及收敛目光,大感狼狈。 孟脩祎却不以为意,款款地走到她身前坐下。 她一动,便是衣袂翩然,白色的寝衣生生让她穿出广袖华服的风姿卓绝。 “可要开始了?”孟脩祎柔声问道。 暮笙胡乱地点头:“请陛下躺下。” 孟脩祎没起身,反倒伸手握住暮笙的手,问道:“卿要为朕宽衣?” 此言一出,孟脩祎明显的感觉到手中的那只软软的小手颤了一下,暮笙的脸颊倏然间染上云彩一般的霞红,从脸颊,至耳根,无处不染绯色。 孟脩祎的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她朝前倾身,凑近暮笙,又一次问道:“嗯?是卿为朕宽衣么?” 暮笙浑身都僵直起来,不敢退后,不舍退后,不敢向前,不知如何向前,只能这般如雕塑一般的僵着,口中颤颤道:“臣、臣……” 就在暮笙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不知要怎么回话才能显得得体,孟脩祎突然便站了起来,笑笑道:“你是大夫,如何疗养,如何施针,如何用药,都依你,不必多虑。” 要施针,自然得先宽衣,这话一说,便将适才满是旖旎的宽衣,归为看病的一部分,暮笙舒了口气,又觉得很失落,她亦站起身,跟在孟脩祎的身后,随她走到榻旁。 孟脩祎停下步子,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暮笙不知她在想什么,便陪她一起立着,只是心情已不能平静如水,她看着皇帝挺拔的嵴背,脑海中不断的猜想,陛下为何突然停下,陛下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孟脩祎突然回过头来,道:“昭儿,我可以信你么?” 暮笙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定不是指接下去的针灸……可昭儿这个称唿,却让她百感交集,眼角逐渐湿润,心扉酸楚难言。 “陛下尽可放心,臣一生,绝不背弃陛下。”暮笙轻声道,她不知道陛下指的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她这辈子都不会做出对不住孟脩祎的事。 孟脩祎轻柔地笑了笑,平躺在榻上,双臂自然地摆在身体两侧,将身体显露出来。 这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任卿施为的姿势。 暮笙走上前,解开衣带。孟脩祎可以感觉到,当她柔软的手触到自己的衣带时,她在颤抖。只要轻轻一拉,衣带便能解开,衣袍便松散下来。 暮笙抬眼望向孟脩祎,孟脩祎已合上双眼,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偏偏是这样的平淡无波,却对暮笙有一种致命的吸引。 她的心念跑远,跑到八年前,她第一次躺到陛下的榻上,陛下一层层褪下她的衣衫之时,也是这般淡淡的神色,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谁都看不出她是喜欢是讨厌,是紧张是镇定,是期待是无谓。 “你在想什么?”突然有人出声。 暮笙勐地回神,便见皇帝目光恬淡地注视着她。 她抿了抿唇,道:“八年了……” 孟脩祎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淡定地纠正她:“是十年,对我而言,是十年。” 她们相识十年了。十五岁那年,她奄奄一息,几乎命丧黄泉之时被裴昭所救,醒来那一瞬,几乎是一见钟情,后面那一幕幕,她的强迫,昭儿的不甘,她的逼迫,昭儿的屈从,乃至裴昭骤然死去,她痛不欲生,再到知晓她归来,她惊喜得不敢置信,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整个月,都不敢去见她,生怕这只是她太过想念伊人的一个幻觉。 十年啊,如此漫长而厚重的光阴,仿佛是眨眼间便过去了,往日里所经歷的悲伤、欢喜,都汇聚成了如今的百感交集。 十年,她们都过来了,中间有过生离,有过死别,她们都过来了,到现在,她们还是在一处,暮笙突然间有了勇气,她抬眼,望向皇帝,认真地问道:“陛下当日逐我出京之心坚决如铁,为何现今又改变主意了?” 皇帝躺着,她立着,她径直地看着皇帝,目光专注,语气执拗。皇帝看着她的神色,突然间,她害怕起来,最终,温柔的笑着,说道:“先施针罢,之后,我再说与你,可好?” ☆、第七十一章 陛下御口已开,说了施针之后再叙心迹,便不会反悔。暮笙再无二话,跪立在孟脩祎的榻旁。 衣带已解开了,只消掀开衣襟,便可看到□□的肌肤。 暮笙咬了下下唇,自衣摆慢慢往上掀起,平坦裸裎的小腹便展现在眼前,光洁白净,毫无瑕疵,暮笙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她不禁望向皇帝。 皇帝此时闭着双眼,脑袋微微地向一旁侧着,双颊微微泛红。暮笙怜意大盛,她快速地道:“陛下忍耐片刻,很快就好了。” 皇帝没有出声,直到暮笙将针从匣子中取出,方听到一声低低的,略带鼻音的“嗯”。 暮笙心下微软,屏息凝神,找准穴位,将细细的银针慢慢刺下。 人体穴道是十分敏感的地方,针灸的确有好处,但扎哪个穴位,扎入几寸,多久,何时拔出,都是分毫不得有错。暮笙全神贯注,不肯有丝毫分神。 有点疼,还酸酸麻麻的,很难受,孟脩祎皱起眉来,当暮笙扎入第二根银针,她短促地低唿一声,很快又咬紧下唇,将痛唿吞进肚中。 每个人体质不同,针灸之时,因是扎入穴位,大多时候只会产生酸麻微痛,一般人忍一忍便过去了,但对体质敏感的人,便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暮笙连声安慰。 孟脩祎撇开头,强自忍耐。生理上的剧痛将她逼出泪花来。暮笙看着心疼不已,只能将注意力都放在针上,心里也默念着快些完成。 墙角的滴漏拖拖踏踏地滴着,时间就如停滞了一般,凝滞不前。 “昭儿……”孟脩祎倏然间握住暮笙的手。 暮笙忙回握住她。孟脩祎睁开眼,因忍痛逼出的汗水濡湿了她鬓角的发,惯来强势的陛下,显得楚楚可怜,她看着暮笙,勉强扯起一抹笑,略带着点鼻音地道:“真疼。” 暮笙每到这种时候总是讷于言辞,她心中焦急心疼,口上却只能连声说着:“快了快了……” 这么简单的安慰,配上暮笙温润疼惜的双眸,让孟脩祎瞬息间便觉得痛也值了。 都纠缠了这么多年了,若是她能娶昭儿,她们都算得上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的说,何必,非要藏着掩着,争个长短…… 难熬地时光终于过去,银针从孟脩祎的身体里移除了去。暮笙长长地舒了口气,看起来比孟脩祎更加在意施在她身上的疼痛。孟脩祎看着,心头温暖极了,伸出双臂,将暮笙揽到怀里。 暮笙也没挣扎,安静地伏在她身上。 过了许久,孟脩祎带着点儿苦恼道:“怎么办呢?还有好几回罢?” 要教育的时候绝对不能姑息!暮笙冷冷道:“谁让陛下往日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呢?” 孟脩祎让她说得一噎,张口就要噎回去,但立即又觉得这样一来一回实在幼稚,便闭口不言了,老老实实地让暮笙说教了一通。 她难得这么乖乖的,说教也没炸毛,暮笙便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叉,柔声道:“往后,不要这样了。” 孟脩祎一笑:“知道了,不会这样了,要办的事,也办的差不多了,我会好好保养的。” 暮笙便没再说话。 这会儿应当已过了酉时。 四周万籁俱静。 殿中只能听到二人轻缓的唿吸,暮笙靠在孟脩祎的胸口,听着她坚定的心跳。她穿着寝衣,单薄的很,肌肤上的热度透过那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暮笙的脸上,暮笙双颊一红,她几乎能想得到,陛下洁白无瑕的身躯是如何优美动人。
第63页 孟脩祎低眼看了看她,又轻轻地环住她,柔声问道:“你想好了么?在溪涧旁同你说的,留在京里,不要再外放。” 话题终是拐到这上头来了。 暮笙心神一敛,平静地说道:“请陛下说一说缘由吧。” 孟脩祎静默片刻,环着暮笙瘦弱的身躯的双臂慢慢地收紧,想对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一般,捨不得松开。孟脩祎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犹豫了许久,终是有些艰难地说了:“昭儿,我只有你。” 暮笙心一紧,陛下会甜言蜜语,也会逞口舌之强,但这样既是示弱,又包含不安的话,她从来没有说过。 孟脩祎说得有点艰涩,她吞了吞唾液,继续道:“从第一次见你,我的心里,便再放不下旁人。可是你不是,你是我强迫来的,你不喜欢我,我们有鱼水之欢,都是我强迫的,你回回都闭着眼睛,你不想看我,我知道。我也知道,本就是我强迫。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而我却乘人之危,人品低劣,你厌恶我,也没错。” 她语气低沉而失落,说着以前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她说的都是事情,那时候,暮笙真是烦透了她,只盼着她早点腻了还她自由。可现在听她一句句说来,心里却是万分难过。 “后来你死了。”孟脩祎顿了顿,唿吸变得缓慢,“我独自过了两年,那时候,是真的觉得,生无可恋,我也不明白是为何,你分明讨厌我,我却偏偏放不下你,天天都在埋怨自己,为何不早一些发现端倪,为何那日不阻止你回府,贵为天子,万民臣服,却护不住心爱的人,何其悲哀。” “再到后面,意外得知,你就是昭儿,我简直不敢置信,每日都诚心感谢皇天恩赐。我也挣扎过,三年时光你没有一点喜欢我,重新得来的生命何其珍贵,你势必不会愿意再浪费到我身上,你也……的确没有向我透露一丝真相。我本该放手,可事到临头,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向你吐露了心意,出乎我的意料,你竟答应了我。我……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何肯答应我。你所说的你与我的心是一样的,我是一个字都不信,三年,你都不曾对我动心,重新相处上短短数月,你便能对我倾心,这太不合情理。可我仍是自欺欺人地反覆强调,你我是两情相悦,而非……我一人强求。” 暮笙惊诧到了极点,原来,陛下根本没有相信她,她没有相信她的情意,又与她在一起,她是将她当做别有用心的女子么?暮笙既惊讶又失望。 孟脩祎不敢看她的眼睛,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下去:“我潜意识中认定,你必是有所企图,我也决定了,你要什么,给你就是了,只要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能对我哪怕有分毫的在乎。果然,一定下名分,你便追问我对安国公的看法。我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与你的母亲惨死,既然知道真兇,自然是要报仇的,安国公位高权重,你只是个小参政,如何奈何得了他。我就不同,只要我想杀他,他必得伏诛,或早或晚罢了。” 暮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哑声道:“你是这样看我的?” 孟脩祎没有回答她,自顾自的说下去,说到这个地步了,再迴避也来不及了,不如,就趁今日做个决断吧。 “想明白后,我反倒安心下来,兴许是习惯了你我之间的不纯粹,我很难过,却不致于不能接受。我的母后在生我时就过世了,父皇恨我害死了母后,从未与我一点关心,皇兄们只当我是绊脚石,欲除我而后快。我想在意的人全部都背弃我,我想,你也不会意外,你总有一日,要离开我的。失去的多了,便无所谓再失去一回,皇帝原本,就该是孤家寡人。” “可是,渐渐的,我又发觉你似乎不止是为了安国公,你我相处时,你的情绪变得很真实,你会吃醋,会撒娇,会生气,当你将自己再度交给我,我几乎就要相信,你不是为了復仇,至少不止是为了復仇,你对我应当也是有些真心的。” 孟脩祎露出浅浅的笑意,可惜这笑意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多久:“然而人啊,就是贪心。我慢慢的变得不满足,感觉到你的一点真心,我便想占据你的整颗心。相爱的两人,不该有所隐瞒,我便期待你对我坦诚。可是,我没有等到,哪怕我逼迫暗示,你仍守口如瓶。我头一次怨你,至少,在还是裴昭时,你对我从来都很诚实。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我恶意地揭穿你,看着你惊慌失措,竟有一种恶劣的快感,可是很快,我便觉得空落落的难受。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假象。你不信我,又如何对我交付真心?既然如此,干脆就都不要了罢,这么多年的纠缠,从裴昭到暮笙,我累了,你也该累了。我让你走。杀了裴伯安,为你报仇,就当还了你当初的救命之恩,为你择一郡让你大展宏图,便当还了你三年的光阴耽误,我们就此诀别,不必再有瓜葛。” 她缓缓道来,平静之中暗藏惆怅。暮笙的面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痕。 孟脩祎望向她,轻柔地为她擦去泪水,继续说下去:“我们又分开了三年,我很想你,与那两年不同,那两年,我知道你死了,我想你,但无望,这三年里,我想你,知道你就在那里,迫切地想要召你回来,真心不真心的,也不想管了,只要你回来,让我再看看你。回顾过去半生,我剩下的,只有你了。但我不能,你在那里,有自己的事,你需要外放的资歷,需要政绩,我不能耽误你,于是,我便等着,等到今年,等到你来。” 漫长的一篇话,终于说尽,孟脩祎轻轻地吁了口气,身为帝王,将自己的心袒露的这般彻底,在与暮笙的对弈之中,她一开始就输了。 暮笙揪住她的衣襟,忍不住哽咽着道:“我是真心的,除了死而復生那件事,我对你没有说过半句谎话。” 孟脩祎轻抚着她的背,笑了笑:“可你仍旧不信我。勤政殿述职那日,你表现的中规中矩,刻意不出挑,是怕碍了我眼,我寻机降罪与你么?”她是上卿,不必怕抢去任何人的风头,她出风头是应该的,可是她偏偏故意表现的平庸,如此,只可能是顾忌她。 暮笙唿吸一滞,她的确是刻意地不想让陛下注意她,可是,那时她刚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以为…… 孟脩祎见她不语,嘆了口气,道:“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可否告诉我,你是否愿意留在京中?” ☆、第七十二章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孟脩祎站在宣室殿石阶之上,东方滚雷阵阵,有雨之兆,她抬眼望向天际,默了片刻。夜已深了,暮笙的身影仍未出现。 孟脩祎闷了会儿,与一旁侍奉的宦官道:“去个人,带上伞具,往政事堂看看,上卿在是不在。” 宦官领命而去。 距那夜的掏心掏肺已过去十余日。那夜,孟脩祎不自信地问了暮笙是否愿意留在京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暮笙便连连点头说了愿意。 孟脩祎缓缓舒出口气,唇角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来,那夜的甜蜜与惊喜,而今想来仍让她满怀欣喜。 解决了终身大事的陛下,在淮安君与丞相们的百般暗示下,奇蹟般的“病癒”了,又开始临朝。 临朝后,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将滞留在京的郡守们打发了走,又愉快颁诏,命上卿大人马上走马上任,正式履行上卿职责,政事堂从此群龙有首。 安排好这一切,本以为从此便可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的陛下惊讶的发现,上卿大人竟开始早出晚归起来。 早出,她忍了,上卿是要早朝的,碰巧她也每日都要早朝,那便一同早起就是。可是,暮笙不到天黑不归家的行为,令孟脩祎很是生气。 便如今夜,将近戌时了,暮笙仍不见踪影! 雷声沉闷,叠声而至,天空落起雨来,细如牛毛,密若散丝。 麦荣恩撑着青竹伞小跑了来,为皇帝挡雨。 又等了一阵,暮笙终于姗姗来迟。 孟脩祎先是一喜,笑意还未达到唇角又让她都收敛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暮笙一阶阶走上来。 雨落下,路面瞬息间便变得湿漉漉,暮笙踏在上头,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待她终于走到孟脩祎身前,正要与陛下见礼,便见孟脩祎不轻不重地横她一眼,率先道:“走罢。” 言罢,便自转身朝殿中走去。 仲春的雨仍裹着寒意,走入内殿,孟脩祎便嫌弃地盯了暮笙一眼,道:“换了衣裳来。” 暮笙知道自己来得晚了,陛下必是不悦的,便未多言,顺从地跟着宫人去换了身衣裳。 那夜之后,孟脩祎便以冠冕堂皇地理由在宫中为暮笙布置了一间宫室,只是那宫室自布置好起便如虚置,暮笙每日都在这宣室殿过夜。 御前的人嘴巴严得很,事关陛下隐、私,何人敢多言?这二人便过起民间夫妇一般同食同宿的日子。 待暮笙换了衣裳出来,晚膳已摆上了。 孟脩祎坐在食案旁等着她出来。 暮笙心下一暖,柔声道:“我回来得迟,陛下便不要等了,先用膳就是。” 孟脩祎横她一眼:“你也知道你回来得迟?还说自己是个大夫!每日按时寝食的道理都不懂么?我看你也不必做这个大夫了!” 她语气不好,言辞也未多客气,暮笙也不气恼,只是温柔地望着她微笑。 孟脩祎瞬间两颊发烫,转过脸去,快速道:“先用膳。” 一顿晚膳在寂然无声中过去。 暮笙与孟脩祎道:“陛下先去沐浴,过一会儿我为你施针。” 孟脩祎一张精緻的脸就皱起来了:“今日不要了。” 平日总听闻针灸扎入穴位,只会产生酸麻,并不很痛,孟脩祎亲自试过,只觉得度时如年,疼得连话都说不出。身体太过敏感,平日里一点疼痛都如放大了数百倍,更何况用银针扎进肉里。 陛下表示不想要了。 暮笙温声道:“今日是最后一回了,这两日下来,我观你脉象,还是颇有起效的。快去沐浴,休要前功尽弃。” 想到前几回所受之苦,孟脩祎不甘不愿地去了。 暮笙便趁这一阵,准备银针。 每到这时,孟脩祎总很磨叽,暮笙知她是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也不使人去催促,自拿了几篇公文来看。 她在政事堂并不顺利,那里有不少她往日的同僚,资格比她老,经验比她足,曾是她的前辈,结果她外放三年归来,便成了他们的上官,可想而知这些同僚们的内心是如何的不是滋味。 她唯有更加努力,收拢人心。政事堂既是陛下智囊,又为陛下制衡前朝之利器,势必不可人心涣散。 看过三份公文,孟脩祎终于磨磨蹭蹭地来了。 她换了寝衣,丝绸所制,光滑柔顺,上头是金丝刺绣的龙纹,髮丝披在身后,柔滑的肌肤还泛着湿气浸润后的红润光滑。
第64页 暮笙抬眼便看得入迷,孟脩祎到她身前跪坐下,将她手中的公文取出,放到一旁的矮几上,而后牵着她的手,带往榻边。 暮笙回过神,便去取针,孟脩祎嘆道:“夜色如斯,美不胜收,却做如此残酷的事,真是浪费。” 暮笙没搭理她,陛下也就过过嘴瘾罢了,过一阵该躺下还得躺下,该宽衣还得宽衣。 将近半个时辰的针灸,孟脩祎疼得满头是汗,暮笙心疼她,不断地为她擦拭。 待针取下,孟脩祎抱着暮笙,半晌,方道:“终于最后一回了。” 暮笙轻抚她的髮丝:“嗯……” “但是,”孟脩祎顿了顿,道:“若是你要离开,我宁愿借着每日都要扎针的藉口,将你留下。” 暮笙沉默片刻,稍稍推了推孟脩祎,道:“我去沐浴。” 孟脩祎立时高兴起来,放开她,还催促道:“快去,快去。” 知道她想点什么,暮笙红了红脸颊,羞得不敢抬首,一言不发地去了。 床榻柔软宽敞,暮笙躺在上面,孟脩祎专心解她的衣带,只是轻轻一扯,衣襟便散了开去。 并未急着将这层藏起了秀丽起伏的美景的遮蔽掀开,孟脩祎抬起头,望向暮笙的脸庞。那如樱桃一般红唇,像蛊一般,令人执迷,令人失神,令人无可自制。 孟脩祎看着,还算镇定的眼神渐渐炽热,她双臂撑着凑上前,准确地将它含住。 柔软湿润,还有暮笙鼻息唿出的香甜气息,孟脩祎合上眼。吻,深入缠绵,一点点破开暮笙的心扉,挑动她的情、欲,让她慢慢地如她一般,痴迷得近乎虔诚。 只是一个吻,暮笙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慄,嵴椎发麻。孟脩祎从亲吻的美好之中夺回一点神智,时时注意她的变化,见她亦为她情动,便从暮笙寝衣的下摆探入。 这几日,朝廷不大太平,礼部的事还未完,丞相又缺了一位。原来的礼部尚书听闻,不知做了什么,竟有证人陆续翻供,篡改证词。 此事,一波三折,陡得令人心烦,幸而近日陛下吃饱喝足,心情不错,便有耐心陪他们闹一闹。 孟脩祎身居帝位,看待事情便喜从大局出发,纵观全局,将各处变故都纳入视线。 前几年,孟脩祎觉得刑部与大理寺都很是拖沓,办起一些需雷霆万钧的事很是不利,便力排众议将北衙禁军更名为锦衣卫,赋予缉捕巡查之权,并直属于天子,不受任何官员差遣。故而,锦衣卫便凌驾于六部之上,加之这两年皇帝任用锦衣卫在朝中颇做了些整顿,锦衣卫不说令人闻之色变,也很让人忌惮。 此时,礼部前尚书便蹲在锦衣卫的诏狱中。 孟脩祎想了想,这些人翻供似乎是她命众臣举荐一名新相而始。这倒是怪了,即便这些人翻供,前尚书的一些罪名也定了,已无拜相可能,那些原本笃定他有罪的证人在这时改口,他们图什么?又或者说,是谁,能令他们改口变卦? 要知此项,便得知晓这几日谁与前尚书有过接触。诏狱监管严格,比起刑部大狱与大理寺大狱更为密不透风,每日进出都有记录签字。孟脩祎便派了人去查。 淮安君府,几年过去,这里的格局陈设一丝未变。 孟幼琳坐在庭前,四周花香馥郁,蜂蝶飞舞。她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昔日的小女孩长大了一些,髮丝长了,身量也变得修长,体态有了少女的性感丰润。变化体现在方方面面,不变的是她那双始终清澈单纯的双眸。 旖旎春光中,女子满腹心事。孟幼舒踏入前庭便看到如画卷一般的景象,她不由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过去。 【 然而,孟幼琳从不会错过她的气息,她抬首,望向孟幼舒的方向,微笑道:“今日怎回的这样早?天还没黑吧?” 那微微一笑,将方才沉重的心事一扫而空。她一面说,一面微微仰头,似是在感受空气之中是否有阳光。 孟幼舒快步往前,温声道:“有陛下坐镇,我自可轻松些。” 搁在三年前,孟幼琳必要抱怨几句皇帝自己偷懒,将孟幼舒逼上前顶着,只是现在她大了,自是懂事了,口中便不会说出这样显得颇为大逆不道的话语。 懂事使人知礼,懂事也令人多思多想,从无知无畏变得犹豫不决。 孟幼琳一笑,眉眼间仍然留存着天真的痕迹,她想说什么,却带着些迟疑,过了一阵,仿佛仔细思索了说辞,方道:“昨日郡王府派了人来,邀你过两日回去,你去么?” 郡王府是孟幼琳与孟幼舒的父亲、继母居住之邸,平林郡王爵位虽比女儿低,身上也没什么实职,一大家子,几乎就是指着郡王的俸禄度日,父亲的架子仍是摆得十足。奈何,孟幼舒从来懒得搭理他们,这回仍是如此,听孟幼琳这般说,便坐到她的身旁,懒懒道:“去做什么?我还上赶着受气不成?” 父亲若是真想念她,怎会从不提阿琳?不过是看她如今有点用处,想从她这里谋求好处罢了,他何曾真心关心过她们姐妹? 孟幼琳仿佛倏然间把脑海中的某根绷紧的弦松下,她侧过身,欲知孟幼舒在何处。 多年相依为命,孟幼舒能准确地猜出孟幼琳每一个动作中的意义,她见她侧身,便忙伸手握住孟幼琳的手,柔声道:“在这。” 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孟幼琳便觉得直暖到了心底,摸索着靠到孟幼舒的肩头,她笑眯眯道:“有小薄在,陛下这几日很开心吧?” 孟幼舒一笑:“岂止是开心,耐性都要足上几倍。” 孟幼琳听闻,便笑得眯起眼来,像一只单纯可爱、不知世事的小奶猫,让人看得心软,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微微收敛了笑意,欲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仔细琢磨了说辞,方笑着道:“陛下年岁也不小了,平日,就无人上书恳请陛下大婚么?” 孟幼舒低头将孟幼琳的手放在手心把玩,闻言,漫不经心道:“怎么没有?只是陛下这两年愈发强势,又将朝局控得牢牢的,这些大臣见陛下没有大婚的意向,摸不准她的心思,也不敢太过紧逼,怕触了她霉头罢了。” “总有一日,会拖不下去的吧……”孟幼琳喃喃道,如自语一般。 这语气所蕴藏的情绪太过复杂,仿佛惆怅,仿佛担忧,甚至还有一点自伤,孟幼舒一时辨不出来,只是对这话中的内容,脱口回道:“自然是不能一直拖着的。不过,阿琳,你何时关心起陛下来了?” 孟幼琳一顿,神色顿时便不自在起来,她把脸埋在孟幼舒的肩窝。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知如何掩饰心虚:“我……是关心你啊,你……你与陛下差不多的年纪,也未……未成婚呢。” ☆、第七十三章 说完那话,便如什么难以启齿的小心思被人知晓了一般,孟幼琳羞得脸颊发烫。 孟幼舒低垂着头,并没有注意,只是笑笑:“我与陛下不同,陛下不成婚,后继无人,帝位无嗣,则国之基石动盪,我不成婚就不成婚了,并不要紧。” 至于淮安君这爵位的传承,孟幼舒并不多在意,何况,孟家是皇族,经三代繁衍,多得是可过继的孩子。 听她说罢,孟幼琳顿时双眸一亮,正欲开口,便听孟幼舒又道:“我总得为你择婿,让你有所依靠,才好安心,再考虑自己的事。” 孟幼舒一面说着,一面用心琢磨起来,将阿琳嫁出去,哪怕再好的男子,她也不能放心,不如招赘好了,正好,待阿琳有了子息,就立为世子,将来袭爵,就算降一等,也可为郡王。有了这一好处,想来必有愿意的好男儿。 阿琳单纯可爱,心如稚子,她值得最好的对待。 竟是要考虑终身大事了。转眼间大家都大了,要进入人生的另一阶段了。孟幼舒感慨的嘆了一气,忽而发觉,阿琳好久没吱声了。 侧首一看,只见孟幼琳苍白着小脸,贝齿咬着下唇,震惊而失神。 “阿琳?”孟幼舒心一揪,忙唤道。 “阿舒……”孟幼琳抬起头来,双眸无神,她抬手,欲抚孟幼舒的脸庞。这从未在孟幼琳面上出现过的深切悲伤令孟幼舒心中一恸,忙握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光滑熟悉的触感安慰了孟幼琳难受到极点的心情,她固执道:“不要把我嫁给别人。” 孟幼舒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孟幼琳又道:“我要嫁,也只嫁与你。” 一语如巨石入大海,溅起千层浪! 孟幼舒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孟幼琳虽难过于她的态度,却并不打算退却,她张口道:“我说……” “住口!”孟幼舒怒喝道。 孟幼琳身子一颤,委屈地垂下头去,果真闭口不言了。 孟幼舒腾地站起身,孟幼琳来不及反应,差点摔到地上,她心口一疼,眼泪便下来了。耳畔传来孟幼舒冷到极点的声音:“今日听了什么,都烂在心里,但有一丝泄露,小心汝等性命!” 是对周围侍奉的婢子们说的。 那些婢子在孟幼琳开口之时便吓得颤颤发抖,听得如此骇人的阴私,不会有人觉得兴奋,只让他们寒意阵阵,唯恐被灭口。眼下听得孟幼舒警告,岂敢不从,忙跪地称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将事态控制,孟幼舒喝退了婢女,方回过头去看孟幼琳。 孟幼琳坐在那里,眼睑轻颤,她在哭,在无声地落泪。 孟幼舒心疼不已,可此时却不是纵容阿琳的时候,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示范,致使阿琳有了这样的心思。 “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念头?”孟幼舒极力镇定着问道。 “小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孟幼琳的语气有些不稳,带着轻泣,“母妃过世,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护着我,父王只知自己快活,纵着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欺负我们,没有你,我早就活不成了!” 孟幼舒合眼,满面难过:“你是我妹妹,我保护你是应该的。”失望浮现在她脸上,纠缠于她的话语间,钻进孟幼琳的心里,变成了一只冷酷的血手,毫不留情地要将她的心拽出来。 “我是你的妹妹。”孟幼琳低声啜泣,“可我不想只是你的妹妹!” “可你,只能是我的妹妹。”孟幼舒睁开眼,看着孟幼琳,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来。 孟幼琳瞬间颓丧地低下头去,只是片刻,她便固执地抬头,说道:“但我,已经无法只将你当做姐姐,在很久以前,我就不能只将你当做姐姐了!” 像一个倔强的孩子,明知这件事是错的,仍要违背大人的意愿,执意去做,到了孟幼琳这里,这种执意都多添了一分孤注一掷的悲壮。
第65页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孟幼舒仍然无法对她阴下脸,更无法对她疾言厉色,她只觉得心疼、难受,心头梗得慌。力气仿佛随着孟幼琳的话,一下子都被从她的身上抽离了,孟幼舒无力的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管你以前是怎样,从此刻之后,不许你再对我说出这种话,更不许你再有这种念头!” 孟幼舒说罢,便转身走了,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 孟幼琳慌张的唤着“阿舒”,孟幼舒停下步子,逼迫自己冷酷说道:“以后,也不许再唤我阿舒!” 倘若她们不是姐妹,孟幼舒不会拒绝得如此决绝。 纵使孟幼琳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孟幼舒也不曾怨怪过她。 阿琳还小,难免犯错,更难免弄错了她对她的感情,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阿琳不喜与外人接触,长久地在府邸中,她日常相处的人,也只有她而已。 也许,让阿琳常出去走走,认得更多的人,便好了吧。 孟幼舒积极地想着如何去改变。她并没有避着孟幼琳不见,反而常带她出去,又或令婢子劝她出去走走。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只是孟幼琳再唤她阿舒,她会耐心地纠正她“要叫姐姐”,久而久之,孟幼琳也改了过来,乖巧地唤她姐姐,也不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好似那一日只是她魔障了,现在好了,便都回到原来的轨迹。 然而,发生过的事,不会全无痕迹。 孟幼琳变得比以前更乖巧,孟幼舒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仿佛变成了一个听话乖巧的奴隶,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 朝堂上突然发生了一件事,礼部前尚书在狱中自尽,他摔碎了吃饭用的瓷碗,藏起了一片,到夜里,扎进了心口,隔日,狱卒发现时,他已血尽而亡。 皇帝震怒,下诏锦衣卫彻查。锦衣卫办案,向来不讲情面,他们只听从皇帝的诏命,旁人,哪怕是丞相都不能干预。 暮笙终于想明白,两年前,闵世杰的不对劲出在哪里。 因皇帝要重臣荐一新相,原本指证前尚书的证人纷纷翻供,这场景实在太过似曾相识。暮笙想了许久,忽然想起,两年前,闵世杰领着宛娘到她与崔云姬面前,言辞态度,忽然变得极为儒雅和善。他素日也甚为亲和,却不曾那般大度与平易近人。现在细细一回想,那正是初设五相之后。 而此番,礼部之事又唯他独善其身。 就像一个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关节突然被打通,暮笙终于明白,闵世杰为何会将林潭的那封遗书交给她与崔云姬。 因为那封遗书,于他而言,实在太俱诱惑,里面写尽了众多官员贪污受贿的时间数目,独独少了他的,虽惹人疑窦,更证明了他是世间少有的清廉。 倘若闵世杰意在相位,对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还有什么比这份清廉更能让他心动! 暮笙想通这一环节,便猜测此番礼部一案,也必有闵世杰在后推波助澜,他是侍郎,仅此尚书,又有清廉之名,再加上此番他仍旧固守本心,出淤泥而不染,便极有可能拜相。 “林潭能写出那样一封遗笔,既能保证顺利交到你手中,又暗中摆了闵世杰一道,还给了你一个人情,让你不得不留下宛娘,可见她心有成算,如此看来,必还藏有后手!”暮笙找到崔云姬,将她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如是道。 崔云姬在江南立下大功,回京之后升任京兆尹,居正四品。此番礼部一案并没有牵连到她,只是算起来,毕竟是江南之事留下的,且宛娘还在她那里。 崔云姬听罢,忙问:“可曾禀与陛下?” “自是先禀了陛下,锦衣卫已去查了。”暮笙镇定道,“林潭若留了后手,必然在宛娘那里。”只有放在宛娘手中,才能方便她们找到。 崔云姬点头:“宛娘就在我府中,上卿大人随我走。” 二人没任何耽误便去了崔府。 宛娘随崔云姬入京之后,便住在她家中。只是平日二人见面并不多,宛娘喜静,多在房中看书,刺绣,甚少出门,崔云姬也忙,只常吩咐管家,照看好宛娘衣食,切不可怠慢了,旁的,也不曾多问。在她心中,府中多了个宛娘,不过是多养了个人罢了。 说起来,二人也有近半年未见了。 崔云姬领着暮笙走入宛娘的小院。那里环境清幽,花香芬芳,几处房舍,打理得干干净净,令人心生好感。 暮笙环视四下,随着崔云姬走到屋外。 此处是宛娘的居所,二人不曾擅入,崔云姬站在庭中,高声道:“云姬拜会。宛娘可在?” 房中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宛娘一身湖蓝襦裙,莲步轻移,走了出来。 “崔大人。”她朝崔云姬施了一礼,看到暮笙,又朝她施礼:“薄府君。”并不知暮笙已升任上卿。 崔云姬简单的介绍道:“薄府君已拜上卿。” 宛娘惊讶地望了暮笙一眼,随即便婉婉一笑,道了声:“恭喜大人。”便退到一旁,将二人让进屋里。 ☆、第七十四章 烹茶,是一种艺技。自选茗,到择水,再到挑选茶具,每一步都是烹出一壶好茶的关键。 宛娘面朝着暮笙与崔云姬,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悦目。清泉初沸,将初沸之水,注入瓷壶与杯,杯壶升温。再将茶叶拨入壶中,取悬壶高沖。 滚烫的沸水沖入壶中,并没有溅出分毫,裊裊升腾的白烟如仙雾,使宛娘的容颜氤氲裊娜,如隔轻纱。 美人,到了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 将清亮的茶汤分入杯中,一时间,室中茶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 瓷质的杯盏,剔透如玉,奉到暮笙与崔云姬跟前。崔云姬看得入迷,端起杯来,品了一口,缓缓道:“竟不知你还精通茶道。” 宛娘已就坐,手中也端了茶,闻言,轻笑道:“我曾为ji,因相貌出众,鸨母以为奇货可居,便花了大心思教导我,茶道,便是那时学的。” 她并不隐瞒自己不堪的过去,说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半丝羞愧。崔云姬这才发现,相比两年前,宛娘似乎看透了什么,整个人变得淡然超脱,仿佛过往的一切苦难,都只是生命当中的磨练。若只是看得明白些,倒没什么,可若是看破红尘,那便不好了,毕竟,她还年轻,还有漫长的人生路要走。 崔云姬看着宛娘,心道,的确是太忽略她了,既然得了人家的恩惠,托人家的託付照料她,便该对她好些才是。 一盅茶饮毕,暮笙搁下茶杯,说起了正事:“搅扰姑娘,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此事要紧,兴许只有姑娘才知晓,故而,不得不来扰姑娘清静。” 宛娘温婉一笑:“无妨,大人问便是,宛娘必知无不言。” 她笑容柔媚,声音清雅动听,让人平添信赖。 暮笙便道:“林潭死后,可有给你留下什么?” 宛娘一愣,随即便诚实道:“有。” “可否一观?”暮笙忙道。 宛娘没什么犹豫便答应了,她站起身,走入内室,那是她寝居之所,崔云姬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知道她那抹淡粉的裙摆消失在门边,方回过头来与暮笙道:“倘若真在宛娘这儿,我可要敬佩那林潭的胆量了。” 那时宛娘是在闵府,他赠予宛娘之物必要经闵世杰之手,这样还能堂而皇之地在闵世杰那老狐狸的眼皮底下递东西,心智非常人可比。 暮笙一笑道:“说不准,那封认罪的遗书,不就是闵世杰亲手交给你的?”可见林潭对闵世杰的了解,还有她对人心的把握。 崔云姬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突然有些不服气起来,挺不愉快地说了句:“可以不可再!” 暮笙没搭理她,她还是觉得林潭定有东西留下,且那东西,必在宛娘这里。 过不了多久,宛娘便捧着一只匣子出来,那匣子十分古朴,表面看来并不惊人,乃至连一只锁都没上。拿到二人面前,宛娘将匣子打开,满满一匣子银票便暴露在人眼中。 暮笙:“……”林家果真豪富! 崔云姬:“……”没想到她家养了个财神。 “这是林爷辞世后,闵大人替她转交给我的。”宛娘柔和一笑,语气中很是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一匣子银票价值几何。 林潭*后,林家大笔家财不翼而飞,崔云姬与暮笙通过各种渠道追查多日,也未寻到一丝蛛丝马迹,时隔两年,这一大笔消失的财富终于出现,二人只觉得相当无力,按律,林潭的家财都是要充没国库的,然眼前的这一大笔钱财,似乎又不能算是林家的财物,它们已与林家毫无关系。 暮笙还是关心正事:“可否将这匣子借我一观。” 宛娘将匣子推到二人面前,婉声道:“二位大人自便就是。” 这匣子颇大,暮笙将银票倒出,倒了一桌子,而后在匣子四周内壁摸索起来。内壁是用红色的绒布做了里衬,看来精緻贵重。暮笙一寸一寸地摸着,不放过半点可疑,终于,被她发现了一道小小的fèng隙,掩在绒布底下。 二人对视一眼,崔云姬取来剪子,将那层绒布小心剪开。宛娘看着,匆匆地别过脸去,那清凌凌的眼眸中满是悲伤。这只匣子,除了在闵大人面前开过一次,她再也没有动过它,不论里面的银票多少人求之不得,不论这些财富能给她带来什么,在她眼中,都是害死了林潭的东西,因为它们,因为她,让林潭死得悽惨。 她恨她,也忍不住想她。 绒布剪下后,便是一块薄薄的木板,轻易便拆卸了下来,木板之后,是一本小小的册子! 暮笙取出这本册子,打开一看,脸色顿变,崔云姬见此,凑上前,只一眼,也是万般惊讶。 这是一本帐本,里面出现的几个名字,皆在京中身居高位。 当年林潭临终遗笔中揭发出来的人,都是江南的一些地方官,并不曾波及到京师,而这本帐册中,京中高官都被牵连,自然,闵世杰也少不了榜上有名。 “这本帐册面世,少不得又要陡生波澜。”崔云姬嘆道。没想到林潭果真把这本帐册藏下来了。放在匣子的夹层中,匣子里放了数十万两银票,任谁都只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些银票上,哪里还能注意到这只不起眼的匣子?、 崔云姬扭头望向宛娘,只见宛娘正对着那帐册愣愣出神。不知怎么,就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朝暮笙说道:“这本帐册还是由上卿大人上呈陛下罢。” 暮笙一点头:“一切,有陛下做主。” 事关重大,不是她所能承担得起的,帐册到了陛下手中,定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至于这一大笔钱财,暮笙望向宛娘。 她突然又对林潭的行为多了一分理解,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怀璧之罪,即便安分守已,也会有麻烦自寻上门,这两样东西,其一是钱财,其二是美色。宛娘生就倾世之貌,无人相护,必在这世上零落,而这一大笔钱财,更不是谁都能拥有得起的,无能之人拥巨额之才,如三岁幼童怀金,只会招致横祸。他想宛娘过得好,便要与她钱财,他想宛娘过得平安,便要与她保护。崔云姬便是他认为最恰当的人。
第66页 她是女子,心肠软,且性情正直,不会见色忘义;她出身名门崔氏,不会为钱财所动,便不会见财起意。宛娘託付给她,再恰当不过。 暮笙想到的,崔云姬也想到了,她转头望向宛娘,宛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崔云姬发觉今日她看宛娘的次数尤其多,看她的每一眼都有不同的感觉,而这一次,她便觉得很烦躁,宛娘那温婉宁静的坐姿,对她心中莫名的烦躁没有丝毫抚平,反倒让她更躁动了。 平日里不大见面的人,竟然对她有这般巨大的影响,看来以后也不该多见了。崔云姬一下决定,便与暮笙道:“事不宜迟,上卿大人快快入宫吧!” 暮笙也是这般想的,她站起身,与宛娘道:“这笔银钱,你好生收着,财不露白,我与崔大人,都不会宣扬。”崔云姬亦是颔首:“你放心。” 宛娘垂首望着那堆了满案几的银票,厚厚一叠,价值可观,可换美食华服,可易良田美舍,这样人人都喜的好东西在她眼里有如磐石,除了压在她心上让她难受,没有半点用处。 暮笙一辞别崔云姬便入宫去了。崔云姬看看天色,还早得很,想来想去,又去了衙门。 今日天气不错,暮笙踏入殿门,孟脩祎正抱着琵琶在拨弄,见她来,便将琵琶放到一旁,站起身来,道:“突然回来,是有什么收穫了?” 今晨,暮笙突然说好久没归家,要去家里看看,今夜便不宿在宣室殿了。她宫外那个家也没什么亲人,更没什么牵挂,孟脩祎便提出让她干脆搬进宫来住,也免得时不时就去看一趟,平添麻烦。暮笙不肯。陛下就生气了。 不过眼下看来,应当是气消了。 “我去见了崔云姬。”暮笙道。 “哦。”孟脩祎兴趣缺缺。 “而后,又见到宛娘。” “宛娘啊,听闻她甚美,卿来给朕描述描述,这个宛娘,是如何的动人心魄?”孟脩祎靠着软枕,嬉皮笑脸。 暮笙忍不住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恍若天人,比我现在美,比我以前也美,陛下可要亲眼看看?” “罢了,你一个我就难消受了,再来一个,日子还过不过了?”孟脩祎懒洋洋地道,朝暮笙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 暮笙并不违背她,走到榻前,意料之中地被孟脩祎扯到了怀里。暮笙乖乖地靠着她,好奇问道:“陛下如何知晓宛娘?” 孟脩祎挑起她的一缕青丝,漫不经心道:“自有了锦衣卫,大臣们有几件事是朕不知道的?”不过没说罢了。 暮笙默然,从袖袋中取出帐册与她,孟脩祎一看,兴趣大盛,待翻完,面上竟有些兴奋:“来得正好,朕正觉得这几日,为了一个相位,大臣们有些不听话了。”她要对朝廷绝对的掌控,哪里容得下不听话的臣子。 “来人,宣淮安君来。”孟脩祎高声唤道。 这会儿淮安君正送孟幼琳去一处茶宴,那处茶宴是一名郡君所设,到宴皆是宗室皇亲、与淮安君交好之人。这样的场合让淮安君很放心,不怕有人为难孟幼琳,便带着她去了。 孟幼琳果然也开朗起来,会交新的朋友,令孟幼舒甚为欣慰。 这时,家中僕役领着宫中来使匆匆赶来,称陛下有召。孟幼舒便看了正与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的孟幼琳,吩咐了僕婢照看好小姐后,便随天使入宫去了。 ☆、第七十五章 有了帐册,便可按图索骥。皇帝没急着动手,也没有一见到大臣犯一点错,便大发雷霆、揪住不放。御下之道,宽严并济,有用之人,若无大过,皇帝不介意放一马,而庸碌无能、只顾自己生财之辈,皇帝是万万容不下的! 将帐册交予淮安君,命她酌情查办。淮安君收了帐册,就如收了个烫手的芋头。陛下并未严明何人要查何人要办,更未说何人可放过,只说了一句“酌情”。 要她如何酌情?这等大事,她岂敢自作主张? 淮安君想了想,跪在地上,道:“此事干系重大,单凭臣一人,难免疏漏,况且,朝中大臣秉性如何,臣委实知道不多。锦衣卫自设立来,伏听圣命,唯建章是从,又受理多桩贪腐受贿之案,对百官了解,远胜于臣,臣请命,令锦衣卫协助。” 皇帝道:“可。” 淮安君这才稍有依恃,告退了。 她一退下,一直静默在旁的暮笙道:“淮安君心存畏惧,陛下为难她了。” “这事儿难得很,一不留神就要得罪百官,办完了出了一点差错说不准还要惹朕不快。她那周全的性子,必不肯接下,不过朕已开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她自然就要设法保全自己,锦衣卫就是不二人选。”孟脩祎转头对麦荣恩道,“宣锦衣卫统领庞中直觐见。” 麦荣恩垂首出去。 暮笙挑眉:“原来陛下早就打算用锦衣卫?”那又何必扯上淮安君? “锦衣卫铁面无私,已惹得百官不满,用淮安君,是让明面上看起来不是锦衣卫主事。淮安君明白的,到时候,自会以庞中直为主。”孟脩祎漫不经心道。她积威日重,到底还年轻,登基也不足十年,当真惹恼了那些老臣就不好了,不过这回之后…… 皇帝眉眼都舒缓下来,拍了拍暮笙柔软的腰身,道:“家去看过了?你那几个老僕还好吧?没走丢吧?” 暮笙瞥她一眼,没好气道:“好着呢。” “你准备准备,到时候搬进宫来。”孟脩祎不容拒绝道。 也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暮笙柔下声哄她:“我不能总是住在宫里,”没名没分的,“偶尔去一趟,多数时候还是与陛下一起的,这样就很好了。” 孟脩祎一笑,轻抚了她的鬓髮,嗔一句:“傻瓜。”哪有皇后不住宫里的。 淮安君出宫,听闻陛下立即召见了庞中直,便如早知她会拉锦衣卫下水一般。淮安君闭着眼坐在车子,仔细思忖了陛下的用意。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驭夫的问话:“君上,将往何处?” 是走到一个分岔路口了。 淮安君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天色,阿琳那边应当快要散宴了,便道:“去接小姐回府。” 她中途突然离去,只嘱咐了僕婢,并未知会阿琳,想到她走前阿琳与蓝田郡君笑逐颜开的模样,兴许阿琳根本没有发现她不见了。想到孟幼琳单纯可爱、偶尔有些小迷煳的模样,淮安君唇边显出浅浅的笑影。 马车很快便到郡君府。 蓝田郡君原本也在朝中为官,自三年前成婚后,便辞官归家,做了个温婉贤惠的居家妇人,与夫婿夫唱妇随,引得无数人钦羡。她是孟幼舒堂姐,旁人只知蓝田郡君心悦夫婿,恐自己位高权重使得夫婿心感压力,便干脆辞官不做,是个甚为纯善温和的女子,孟幼舒却知道,她那夫婿如今在府中简直立不住脚,做什么都要看堂姐的脸色,至于当年辞官,不过是家族考量罢了,且堂姐本身也心不在官场。 正因蓝田郡君为人精明圆滑,且与她交好,淮安君才肯将孟幼琳带去她府上赴宴。 一下马车,便有郡君府的僕从令她入门。 “茶宴可散了?”孟幼舒随口问道。 “还未散呢,几位小姐称未尽兴,我们郡君便令设晚宴,留诸位小姐用过晚膳再回。”僕从口齿清晰道,他虽是门上伺候的,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清二楚,“陇西郡王府的县君便称要行酒令,兴致高昂。” 孟幼舒笑了笑,见行宴的园子就在眼前,便令赏了他十钱,让他退下了。 隔着一丛青翠茂密的绿树,都可依稀听闻那处笑语连连,孟幼舒心道,让阿琳多出来走动果然不错。她信步往前,穿过那一丛绿树掩映的林子,走到行宴的空阔处。 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孟幼琳。孟幼舒唇畔的笑意凝固,她满以为会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却只见到一个孤僻疏离的女孩儿。孟幼琳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面上也没什么笑意,周边有人慾同她说话,她只听着,偶尔礼貌一笑,显出兴致缺缺来,与她搭话的女子便走了开去,孟幼琳仍旧坐在那处,神色淡淡的,似乎只是在熬时间,熬到散宴,熬到回府。 她走时分明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神采飞扬、兴高采烈,每个人都在谈笑嬉闹、品评茶点,只有她,在热闹的环境中格外冷寂。 孟幼舒合上眼,心揪得生疼。怎么会这样?她问自己。怎么就这样了? 并没有走进去,孟幼舒退了出来,换了一个经过的婢子,令她去将蓝田郡君请来。 蓝田郡君一见她,便道:“阿琳性子有些僻静,看来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宴饮,你何必勉强她来?” “我不知道……” “忙得傻了?”蓝田郡君倒没揪着人家的家事多问,随口嗔了一句,便道:“我去带她出来。” 孟幼舒正是这个意思,见她主动提起,忙道谢。 过不了多久,孟幼琳便跟在蓝田郡君身后出来了,她手中拿着探路的玉竹,面上是快乐的笑容,那笑容那样灿烂,好像放在在人群中冷僻孤寂的人不是她。 孟幼舒看得眼角发酸,她走上前,唤了声:“阿琳。”取过她手里的玉竹,自己去牵她。当她碰到阿琳的手时,明显便察觉到阿琳颤了一下,反射性的便要缩手,只是强忍住了,还乖巧地唤她:“姐姐。” 【 “嗯。”孟幼舒忍着满腹言语,把玉竹交给婢女,自己牵着孟幼琳没放,又谢过蓝田郡君今日的款待,便带着孟幼琳回府去了。 回程路上,孟幼舒忍不住想问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装作喜欢的样子,倘若知道她不想去,她还会逼她去么? 一个个问题,却在看到孟幼琳靠在角落的迎枕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乖巧得根本不像她时打消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琳。”孟幼舒放缓语调,似乎怕吓到她,“今日玩得高兴么?” “高兴的。”孟幼琳回答,“堂姐很好。” “下回还要再来么?” 孟幼琳点点头:“要。” 孟幼舒怔怔地看着她温顺的神态,不再吱声。 她不说话,车里就静下来了。孟幼琳挪了下身子,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唇角抿了抿,显出一种不安来。 孟幼舒紧紧地看住她,看她的唇角,看她的脸颊,看她的眼角,看她的双眉,看她面上每一丝神态的变化,想知道她妹妹,是不是还会像以前一样,对她推心置腹,对她无话不谈。 “姐姐……”孟幼琳眼睛看不见,直觉就格外灵敏起来,她本能地觉得孟幼舒现在很不高兴,便乖巧地唤道。
第67页 这声姐姐听在孟幼舒的耳中刺耳的要命,她面无表情道:“何事?” 孟幼琳抿了下唇角,这是紧张的表现:“你去哪里了?” “陛下有召,我入宫了一趟。” “哦。”孟幼琳点点头,没有问她去宫里做什么了,只是阿舒这般低落,应当是陛下交了什么难办的差事与她吧。孟幼琳安分的把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车轮转动。 等回到淮安君府,孟幼舒送孟幼琳回房。 晚膳还有一会儿,饮宴归来的主人可梳洗休憩,歇一歇一日的疲惫。 扶着孟幼琳在榻上坐下,孟幼舒令人准备沐浴的热汤。 待婢女都退下,或准备衣物,或准备浴具,或去前堂吩咐晚膳,孟幼舒方坐到孟幼琳的身旁。孟幼琳一下子紧张起来,孟幼舒看着她,缓缓说道:“阿琳,别对我说谎。” 这是一个肯定句,是已经认定了她说谎。孟幼琳顿时慌乱无措,她急声唤道:“姐姐……我,我……”没有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阿舒已经说了不要对她说谎,她若再说谎,只会让她反感。 “你不想出去,就不必出去了。”孟幼舒徐徐说道,“往后,我提什么,你若不想做,就不必去做。” 孟幼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也不明白阿舒为什么这样说,她只觉得很害怕,阿舒什么都不要求她了,她是要放弃她了么? 孟幼琳咬着下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担心选错了,孟幼舒就放弃她了。 才多久,原来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变得迟疑不定,就学会担心害怕。孟幼舒看着她惨白的脸色,难过的要命。从前,她总忧心阿琳长不大,担心她太天真,被人欺负了怎么办,现在她终于有一点大人的样子了,却让她心如刀绞。 ☆、第七十六章 眼见孟幼琳悽惶地摸索着她的所在,孟幼舒忙主动握住她的手。 “姐姐,我听你的。”孟幼琳道,她牢牢地抓住孟幼舒的手,唯恐她挣脱,眼睛红红的,忍着泪,“你别不要我……” 纵有责备,此时又如何说得出口?孟幼舒嘆息一声,便觉手上的力道越发紧了,她缓下声,安慰一般的轻语:“我怎么会不要你?阿琳,不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离开你。” 孟幼琳满以为得到如此坚决回答,她会安心会高兴,然而,并没有。孟幼舒的宽慰让她愈发难过起来。沉默了半晌,她低声道:“姐姐,小的时候,一直是你护着我,不论风雨如何张狂,你总挡在我身前,哪怕,你也只是一个稚童。” 那些往事,那些遥远的过去,就如上一世那般,每一想起,便令人心神恍惚,孟幼琳却一点都没有忘,她牢牢地握着孟幼舒的手,言语缓缓的,却极为清晰:“那时我就想,总是让你在前面撑着,你也会累的吧,等我长大一点,就换我来保护你,我也想让你无忧无虑,任凭外面兵荒马乱,你只要自在生活。” “可是,后来我瞎了。我难过的要命,并不是因为我再也看不到鸟语花香,看不到青山绿水,只是因为,我再没有机会等到换我来为你遮风挡雨的那天。” 孟幼琳的语气愈发平静。孟幼舒只觉得心头髮紧,小时候,阿琳的确总说要保护她,后来,她就不提了,她只以为那是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却没想到阿琳是如此执念。 孟幼琳抿了下唇,她面对的是永远没有光明的世界,能照亮她的明灯只有孟幼舒,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赔上孟幼舒的一辈子,孟幼舒是她的姐姐,但是她,不欠她的。 “就算不能保护你,我也不能成为你的累赘。”孟幼琳抿了抿唇,她慢慢松开手,慢慢的缩回,“阿舒,若是我让你为难,你就离开我吧,我已经大了,总能照顾好自己。你该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要总是为我顾虑良多。” 倘若不是要照顾她,阿舒这个年纪的姑娘,应当早已成家,早已有子有女。孟幼琳垂下头,她竭力让自己表现地释然。心,是无法掌控的,但感情不该成为困住一个人的藉口。 她不该那么自私。 长大其实是一夕之间的事。为了使孟幼舒放心而伪装情绪,孟幼琳也累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也只会惹得阿舒不喜。干脆,就有个了断吧。 她说罢,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无法聚光的瞳仁清澈的像一个孩子。孟幼舒勐地捂住嘴,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莫名的酸楚让她情绪崩溃。直到冲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滑落,才敢宣洩一般的哭出声来。 脚步声快速走远,直到寂灭。 孟幼琳垂着头,抿了抿唇,眼泪溢满她的眼眶。 终于,还是走了。这样也好,她们……是姐妹,同父同母,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液。 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日甚过一日的执迷,阿舒也不喜欢她说谎,那么就这样吧,宁可不再见,也不要成为阿舒的累赘,也不要她因放心不下她是一个瞎子,照顾不好自己,而把她绑在她身边。 只是,可不可以让她再抱一次阿舒,像小的时候那样,毫无隔阂,毫无间隙的再抱一次。无神的双眸沉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婢子来请她用膳。孟幼琳动了一下,她用手背擦去泪,道:“打水来。” 婢子见她异样,自是关切询问。孟幼琳摇摇头,道:“不需多问,打水来与我净面。” 婢子便不敢再问,依言取了温水来侍奉她擦洗过,孟幼琳方道:“你明日出府去看看,何处有空房,若价钱公道,便买下来。” 外表柔弱的人,内心未必脆弱。孟幼琳睁眼闭眼都是黑暗,她的生活一直都只围绕着一个人,再纯粹不过。越是纯粹的人,越是雷厉风行。 孟幼琳不打算再拖,母亲过世后,给她二人留下了一大注钱财,足够她衣食无忧地过一世了。 婢子闻言大惊失色,见孟幼琳神色冷漠木然,便不敢多问,她侍奉孟幼琳多年,知晓她是个孤僻固执的姑娘,她若不欲说,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待孟幼琳吩咐她退下,婢子忙去将此事禀告给孟幼舒。 孟幼舒刚重新梳洗过,她好不容易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正预备与孟幼琳好好说说,便听到这个消息。 阿琳是认真的,她是真的准备走得远远的,不做她的累赘……孟幼舒一时茫然无措,可是,阿琳怎么会是累赘?她分明是她心甘情愿要保护的人。 这么多年了,仿佛是从有记忆开始,她们便是一起的,到现在,终于要分开了么? 孟幼舒这么一想便觉得心慌,她无法想像阿琳不在她身边会是怎样一副景象,更无法去想她不在阿琳身边,阿琳要如何生活。她怎么放心让阿琳一个人。 孟幼舒急忙往外走,刚走出房门,她便止住了步子,就算强行将孟幼琳留下,她们的矛盾也无法缓解。 想到那日,阿琳固执的说的那句“我要嫁,也只嫁与你”,孟幼舒心念一动。 皇帝吩咐的事耽搁不得,提审与案大臣已是迫在眉睫。 当夜,锦衣卫统领庞中直便上门来商讨如何行事。 此事关键就在两处,其一,如何拿捏分寸可使皇帝满意,其二,如何全身而退。 人在官场,谁能没几个仇敌?可若是弄得满朝皆敌视,也太过心酸了。孟幼舒瞥了眼侃侃而谈的庞中直,静默不语,就如庞中直这般,眼下自是威风八面,可一旦哪日陛下不欲护他,定死无全尸。 “君上看,如此可否?”庞中直说罢,挑眉望向孟幼舒,意气风发,并无多少恭敬。 孟幼舒一笑:“这类事,锦衣卫是熟手,我却头一回接触,自不如庞统领知道的多。此事陛下看着,拖延不得,不如你先着手去办,我在旁压阵便是。” 庞中直也是这个意思,他还担心淮安君仗着自己身份尊贵便指手画脚,心下已决定了一旦淮安君发号施令,他便是阳奉阴违也要将她压下去,谁知,这位君上竟是如此识时务。 庞中直大喜过望,随即又是满腔骄傲满足,便是君爵、王爵又如何?在他锦衣卫统领面前,不也乖乖退让? “如此,便依君上吧。”庞中直笑着道。 两相得宜之下,庞中直便起身告辞了。看他这踌躇满志之象,大约是急着去准备如何抓人方能威震四方了。 孟幼舒送他到堂前,待他身影一消失,便快步朝内院走去。 到孟幼琳门外,便听婢女趋步上前禀告,小姐已歇下了。 孟幼舒抬头望天色,见已月上中天,的确是不早了,便只得也回房去睡。 隔日一早,庞统领便派了人来接,一整日忙碌,直到深夜方回,接下去几日皆是如此。且数名大臣下狱,朝堂上的气氛紧张如绷紧的弦,稍一有失,便是万劫不復。 弹劾锦衣卫的奏疏一道一道地上,一本本奏疏,堆积在御案上,其中更不乏弹劾淮安君孟幼舒的,言辞锐利毫不客气,乃至用上了“为虎作伥”之语。 孟脩祎丝毫不为所动,在早朝之时,亲口对庞中直道:“卿乃国之肱骨,朕之臂膀,得卿,朕之幸!” 庞中直得此嘉贊,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孟幼舒看得心惊胆战,他之所为,便如刀口舔血,那锋利的刀刃闪着银光,看似勇勐,实则已一足踏入深渊。忍不住劝了他几句,庞中直却不以为意,仍旧我行我素。这般固执的专注作死,闹得孟幼舒最后生怕受了他牵连,不得不告病在家,以保全自身。 起初是江南商人林潭的一本帐册牵连出的盐案余逆,再加上礼部一案,庞中直不管不顾地抓人,闹得整个朝堂人人自危、乌烟瘴气。 暮笙看得糟心,实在不知陛下搅起这一潭浑水是要做什么,忍不住道:“任用酷吏,非明君所为。” 孟脩祎嗤笑:“庞中直算什么酷吏?不过摇着尾巴乞食的狗罢了。这种胡搅蛮缠的人,正好能做一些正直之士做不成的事。” 暮笙默然:“陛下要做什么?” 孟脩祎看着她,微笑道:“做一件从来没有人做成的事。” 听她这般神神叨叨、神神秘秘的,便知是不会说与她听的,暮笙嗔她一眼,道:“陛下可不要太过得意,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孟脩祎大笑:“我就算赔了江山,也一定不会赔了你!”她一面说,一面揽着暮笙,靠在她身上,笑语连连:“寡人衷心,夫人可见到了?” 死样!暮笙没好气地揪了揪她的耳朵,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满足欢喜。 ☆、第七十七章 孟幼舒告病只为避祸。 她与庞中直那厮也没什么交情,太过劝说反是交浅言深,说过一回,尽了这小段同僚之谊,她便毫不犹豫地上书告假。 家中还有更棘手为难的人,在等着她去疏导。 孟幼琳派僕婢去相看房子,欲搬出去,奈何府中上下遇事皆听命淮安君,平常孟幼琳差遣无人不应,但此番,是淮安君严厉吩咐了,谁都不许带小姐出门,不许看什么房子,更不许买卖房舍的牙人之流入府。
第68页 孟幼琳起先伤感,之后自是慢慢察觉不对,僕婢每每问起,都以京都地价寸土寸金,自不会有人轻易卖房为由,推脱暂寻不见。孟幼琳只是眼睛看不见,脑袋瓜又不傻,京都地价是高不假,但每年都有许多官员入京外放,岂能无房屋买卖? 几次问下来,孟幼琳恼了,严厉逼问婢女,在婢女就要顶不住的时候,孟幼舒回来了。 婢女大大舒了口气,忙拜见:“君上归家了。” 孟幼舒嗯了一声,望向孟幼琳,道:“在说什么?” 孟幼琳抿唇不语。 孟幼舒嘆息一声,沖婢女挥了挥手,婢女忙退下了。坐到孟幼琳身旁,孟幼舒温声道:“这几日我忙得很,没顾得上你,还在闹脾气?” “我并非闹脾气……”此言一出,倒真像在耍性子了,孟幼琳咬了咬下唇,不再说了。 孟幼舒面上的笑影越发扩深,她忍住笑意,让自己听来无比悲切:“也好,你先住到外面去,这段日子都不要回来了。” 她刻意强调这段日子,自然就让人察觉不对,关乎她安危,便是至关紧要之事,孟幼琳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忙问:“为何是这段日子?发生什么事了?” 孟幼舒不语,仿佛极其棘手。 孟幼琳看不到她的神情,便急了,忙要抓孟幼舒,她的手在空中无力的划过,找不到确切的方向,只能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大致地摸索过去,脆弱而苍白,将自己的弱处毫无保留地暴露。 眼睛酸涩的厉害,眼泪瞬间就溢满了眼眶,哪怕看过许多次,孟幼舒仍觉得无比难受,她忙握住孟幼琳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孟幼琳也发觉她情绪有些剧烈:“怎么了?阿……”孟幼琳顿了顿,改口道,“姐姐,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孟幼舒摇头,她真是恨透了“姐姐”二字,不知何时起,这两个字听来竟是如此刺耳。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些,可惜喉咙梗得发疼,仍旧沙哑的厉害:“近日朝堂风声鹤唳,十分危险,我捲入其中,已被迫病休,不久兴许还有祸事,阿琳,你快走吧。” “我不走!”孟幼琳想都没想,她急急地握了一下孟幼舒,顺着她的手臂,摸到她的肩头,“我不走……” “你已在令婢女到外面看房了。” “那是因为……”孟幼琳顿住话头,她不再说下去,转而认真道,“姐姐,我不走,你有困难,我一定要陪着你。” 终于让固执的阿琳改口,孟幼舒却没有丝毫兴奋,她弯唇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阿琳……” 她什么事都没有,朝堂上有庞中直拉足仇恨,怎么也波及不到她,她只是想哄阿琳留下,她离不开她,更放心不下她离开,可是,明明有更直接更诚实的话能将她留下,她却因血缘二字,不敢上前,只能编造虚假的藉口让阿琳担心,欺骗她一个看不见的人,让她为她担心! 她想哭,又死死忍住,她若哭了,只会让阿琳更担心。孟幼舒仰面缓缓地吐出口气,而后竭力让颤抖的声音平稳:“阿琳,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要照顾你一辈子,怎么会让自己出事……” 孟幼琳颤了一下,她贴在孟幼舒面颊上的手,感觉到了湿意,是阿舒的眼泪,这一瞬,她好似想透了什么。 何必,非要固执改变,她们,本就是姐妹,本就该做一辈子姐妹。 与此同时,一队锦衣卫破入京兆尹家门。 一入诏狱,凶多吉少。 崔云姬是江南盐案主审,自风波越扩越大,她便预感势必要牵连到她身上,她问心无愧,但抵不住有人立功心切。 当这一日终于到来,崔云姬倒没有惊慌。仔细地交代了管家各项事:“公事不可因我延误,书房案上有我批好的公文,你明日一早送去京兆府,主簿知晓如何行事。我走后,府中诸事如故,切不可慌乱奔走。”她停顿片刻,握住管家的手,继续道:“后院客居的宛娘,若事态趋恶,送她回江南,崔氏一门,将代我庇护她。” 管家满面是泪,伏首道:“老奴伏听,崔府满门必井然有序,待大人平安归来。” 崔云姬一笑置之,她也只是以防不测罢了。 待锦衣卫一走,管家张开手心,只见上面一张四方小纸。他快速看罢,将纸吃了下去便亲去传话与宛娘,要她先将行装整理起来,若真有不测,随时就可以走。 宛娘听罢,只问:“锦衣卫因何上门?” 管家摇摇头:“锦衣卫素来霸道,只管抓人,不说缘由。” 宛娘沉思,想了想,问道:“可知上卿大人境况如何?” 管家想了想,道:“上卿大人一直在宫中,老奴不知。” 诏狱如何兇险,三岁孩童都知,若是不闻不问,崔云姬便是放出来也没了半条命。宛娘立即道:“设法见上上卿大人。” 管家愕然:“大人走前有令,命我等静候,不许奔走。” 宛娘容色沉静:“不过试一试,再坏也坏不过眼下。你设法寻见上卿,我必能说服上卿施以援手。”上卿与京兆关系素紧密,若知京兆入狱,即便不营救,问一问罪由也是举手之劳。况且,这几日外面的事,她在内院也有耳闻,若是江南之事引起的,那时,上卿也在江南,再者,她记得这两日抓的都是三品以上高官,已有收官之象,没道理再反过来捉一四品京兆。如此反常,只可能是要通过京兆,牵出更举重若轻之人。 管家深深一拜:“姑娘所言,与大人吩咐一致。我这就去办”崔云姬走前与他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薄字,正是要他去寻薄上卿。只是宛娘与崔家而已毕竟是外人,管家自信不得她,但说到这步,有一线希望,他都要试一试。 要找上卿,首先便是上她的府邸。 暮笙不在府里,她在宫里。但她府中的奴僕能将话递进宫里。管家道:“有一事关你家大人生死之事,望速请大人一见。” 薄府怎会因他轻巧一言就为他通传,自要他说出证据来。 管家将宛娘告诉他的事附到薄叔耳旁说了一遍。薄叔神色微变,管家点了点头:“京兆已入狱,再不抓紧,顺藤摸瓜就能抓到你家大人。” 薄叔不再耽搁,这种事,只怕万一,忙命人去宫门口通传。 暮笙正与皇帝用膳,听见家人禀告,神色微变,立即就要出宫,孟脩祎自然问了一句。 暮笙一脸无奈道:“云姬下狱了。”又补充:“诏狱。” 宛娘能想到的事,皇帝自然也能想到,她一直密切关注庞中直那边的动静,闻此,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你去做什么?” “去看看宛娘美貌究竟如何倾城。” “啪!”一巴掌拍在她背上,暮笙扶额:“能否好好说话?” 孟脩祎耷拉下脑袋,道:“罢了,你去吧。”这会儿同去,她的身份也只会添乱。 暮笙嘆息,摸摸她被拍了一下的背道:“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到明日早朝,你必是回不来的。”孟脩祎纠正道,人都进诏狱了,哪儿那么容易出来。想到庞中直有意将事态扩大,一个串着一个,竟已快要牵涉到四位丞相身上,她神色微凝,道:“是忠是jian,朕自知之,你去看看也好,朕令麦荣恩随你去,但凡有什么阻碍,都说是奉朕口谕就是,横竖我也不会来拆你台。” 虽然晓得陛下待她毫无保留,听她给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后门,暮笙仍是感动不已,想要说些什么,终是语塞,只好伸手抱了抱她,道:“我会尽快回来。” 孟脩祎弯了弯唇:“嗯。” 她们之间,已越来越具有默契,许多事,不必多言,心有灵犀。 ☆、第七十八章 虽按崔云姬离去前的指示来寻了上卿,又经宛娘指点将消息送进宫,崔府管家仍忐忑不安。他原是追随崔云姬之父的老僕人,替崔家打理了数十年庶务,后崔父心疼女儿初入官场,无可用之人,便将心腹老僕派了来。 管家本就是看着崔云姬长大,对崔父忠心耿耿,如今对小主人更是忠心不二。倘若小主人出了事,让他如何向远在江南的主人交代?崔云姬是崔家这一代的佼佼者,无人可出其右,若是她折在这,又让他如何同崔氏满门交代? 管家心中直如沸水翻腾,坐立难安地等了半日,终于在堂前看到上卿的身影。 他心下大喜,忙上前拜见。暮笙素随和,此要紧关头更不会多礼,令他起身,又命他将事情经过说来。 管家便将锦衣卫如何破门而入,如何气焰嚣张,又如何将他们大人带走的事说了一遍,待说到宛娘透与他的那件机密,管家十分惶恐且不安的看了看四周,见僕人都站得甚远,方低声道:“上卿大人受贿三万之事,乃宛娘泄与我,小的只与府上老僕说了一嘴,再无外泄。” 他就是凭这三万打动了薄叔。 暮笙记得这三万两,当年,那些盐商合力凑了三万与她贿赂,她坦然收了,之后用作买盐田,帐目记得清楚明白,有余也经过崔云姬上缴国库,无半分私藏。 不想,这首尾都处置得清楚明白的银钱,今日倒被人拿来说嘴了。 暮笙道:“锦衣卫捉拿你家大人是因这事?” 管家支吾道:“倒是不知,只是,上卿既有如此把柄,不免让人说嘴。” 暮笙便明白了,这只是崔家用来引她出来相见的由头罢了。只是锦衣卫疯了似的捉人,往日的公事私事都叫掘了出来,崔云姬区区京兆,仿佛还不致让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如此看来,兴许果真是意在他人,至于这他人是不是就是她,崔家无京官,崔云姬几位叔伯都在地方,不值得一心想要捉条大鱼的庞中直大功干戈,崔云姬相交之人中,最居高位的就是她了。又恰好,江南盐案,她是得利最大的一个。 暮笙几乎已肯定庞中直正将矛头对向她。 她令管家回府等候,自己领着麦荣恩与八名御林军往诏狱去。 诏狱之严,远胜大理寺与刑部,即便丞相,到了门前,若无皇帝手谕,也不得入。此番暮笙带着麦荣恩,麦荣恩是皇帝身边最受倚重的内宦,他没出宫,皆是为皇帝办事,此番低眉顺眼地跟在暮笙身后,其中含义,不需多说便让诸人瞭然于心。 诏狱门前守卫不敢多拦,一面令人飞报统领,一面说着好话拖延时间。 暮笙对庞中直很没有好感,此人酷厉,且不留余地,为人狡诈,而好大喜功,她曾与陛下提过,不可太过倚重酷吏,陛下只一笑置之。她毕竟是皇帝,不能太过违背,暮笙心中以为不妥,也没有很坚持,只想下回再谏,结果还没等到下回,人家已对她宣战了。
第69页 等了约莫一刻,庞中直方不情不愿地出来。他糙糙地朝暮笙拱了下手,语气潦糙:“上卿。”当看到麦荣恩,顿时恭敬起来,面带笑意道:“麦大人,公务在身,有失远迎,望大人见谅。” 把正主晾一边,反向一个从属大献殷勤,麦荣恩嘴角抽搐,真想一拂尘抽死这不懂事的东西。他看了暮笙一眼,而后道:“奉圣上口谕,崔云姬一事,由上卿监审。” 庞中直眼角一抽,见麦荣恩神色肃穆,只得躬身一揖:“臣伏听圣命。” 捉了崔云姬才多久?上卿就追来了,可见心中有鬼。旁人都说他傻,甘为天子鹰犬,得罪满朝文武,他又岂能不知一旦他无用,必为陛下捨弃。然而,他之权柄皆来自圣上,安敢违抗圣命。且只要他尽心办事,做一把好刀,圣上惜才,又怎会轻易罢黜他? 庞中直打的一把好算盘,上卿得陛下信任,倘若他能证明陛下所信非人,证明道貌岸然的上卿实则是个小人,使陛下免于受骗,这便是大功一件。 这么一想,庞中直瞥了一眼暮笙,道:“既有圣谕,上卿随下官来便是,只是上卿为监审,还望审讯之中休要指手画脚,耽误公务。” 暮笙不轻不重地给他碰了个软钉子:“若庞统领所行合理,自无我这监审用武之地。” 庞中直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转身引路。 诏狱之中十分阴暗潮湿,两旁侍卫林立,侍卫皆配械,戒备森严。一路走去,寒气自脚底升起,令人浑身发冷,心底生畏。 庞中直兴致甚高,眉飞色舞地与暮笙介绍各处,还与她说了几种新研制出来的刑具,极其残酷,光听着便使人冷汗直下。 他说了半晌,暮笙噤默不语,麦荣恩则始终淡然地跟在暮笙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庞中直很是没劲的瞥了她一眼。 刑房就在眼前,暮笙看到门上二字,面色顿时便沉了下来:“动刑了?” 庞中直冷笑道:“恰恰开始,上卿晚来一刻,兴许就都招了。” 话音一落,刑房门推了开去,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暮笙怒道:“从逮捕到眼下,才几个时辰?你就动上刑了?可曾好好讯问?可曾罗列证物?可曾听取证词?” 如此急切便置人于案板,简直称得上迫不及待! 庞中直不以为然道:“锦衣卫有锦衣卫的套路,上卿不懂其中道理,不必多说了。” 暮笙冷道:“本官也曾主政一方,手下也经过不少案子,并非纸上谈兵。今日所见,必代统领如实呈禀圣上!” “上卿请便!”庞中直满不在乎,大步向前。 走入刑房,只见崔云姬绑在刑架上,雪白的中衣上伤痕累累,已颇受了一番折磨。 见她进来,崔云姬眼睛一亮。 “继续!”庞中直朝两边挥了下手,执鞭的皂隶走上前。 “且慢!”暮笙叫道。 皂隶并不听从。 暮笙看了眼麦荣恩,麦荣恩便道:“庞统领,你忘了陛下圣谕?” 庞中直不敢违抗圣命,不情不愿道:“住手!” 皂隶一退下,暮笙便道:“敢问统领,以何罪名逮捕京兆?” “贪污受贿!” “证据何在?可有证人?” 庞中直阴沉地望向她。暮笙自寸步不让,继续道:“京兆主京师安危,非陛下託付信任之臣不可任此官,非正直之士不可居此位,统领既将京兆逮捕,总该有个理由,今证物何在?” 庞中直额角青筋凸起,望着暮笙,眼中狠戾毕现。 “莫非是要屈打成招?”暮笙再度逼问。 庞中直一看到暮笙就知今日不会善了,却没想到她一开始就如此强势。 刑架上的崔云姬虚弱地咳了两声,道:“上卿大人……” 暮笙扭过头去看她。 “庞统领要下官……招认……”崔云姬喘了口气,继续道:“两年前,受上卿之命,昧下行贿赃银……” “放她下来。”暮笙道。 无人应答。 “御林军!”暮笙高喝一声。御林军听命上前,四下皂隶皆拔刀抵抗。 顿时,刑房中剑拔弩张。 暮笙僵硬地扭头望向庞中直:“敢抗御林?尔欲反乎?” 庞中直咬紧牙关,眼中赤红一片,半晌,方怒沖沖道:“退下!” 皂隶不甘不愿地退下。 御林上前将崔云姬解下。一失去长绳绑缚,崔云姬便浑身无力地跌落下来,暮笙上前扶了她一把。 “上卿亲扶,如此厚待人犯,闻所未闻。”庞中直阴阳怪气地道。 “京兆受我牵连,我有良心,安能见死不救。”暮笙 【 顶了他一句,待崔云姬坐下,她又道:“既然统领是要问我指使她昧下赃银,而今我就在这,统领大可向我发问。” 庞中直握紧拳头,他若有证据,何必大费周章地去捉崔云姬:“你曾受贿三万……” “皆上交国库,其中有所花费处,也有明帐可查!” “上卿大人好记性!” “身正不怕影子斜。” 庞中直气得要死,他觉得他离立下大功就一步之遥。 一时间,两下里便僵住了。 关键之时,麦荣恩打了个圆场:“看来是场误会。孰人无过?说明白就好了,便散了吧。” 和稀泥的姿态太明显了。暮笙心里还有一股气在,莫名其妙就被人栽赃,莫名其妙还让人受她牵连,任谁遇到这事,都平和不了。麦荣恩哪儿能不知?可这庞中直陛下还有大用,不能这会儿就拿下了。 他只得朝暮笙使眼色,暮笙知道要比起体察圣意,麦荣恩还胜她一筹,只得忍下了,扶起崔云姬便走。 庞中直也气得要命,他并不在乎谁忠谁jian,谁清白谁贪腐,他只在乎能拉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下台,好替他多积点功绩。上卿位同丞相,拉下她,今后他在朝中就能说一不二,谁还敢骂他jian佞。 结果,功亏一篑! 实在是气死人了! ☆、第七十九章 气死了也没用,上卿手握御林,分明是寸步不让,而麦荣恩看似和稀泥,实则拉偏架,倘若他露出一点不满,麦荣恩必会压着他相让。庞中直无法,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过会儿还得上道请罪表,向陛下禀明情况。 暮笙解下外袍覆在崔云姬身上,带着她走出诏狱。麦荣恩辞别道:“小的得回宫復命了。” 暮笙颔首:“今番,全赖大人相助。” 麦荣恩作揖:“小的只奉命行事。” 暮笙仍是郑重谢了他,她现在一肚子气,就看并肩作战的麦荣恩还是个好人,旁的,连皇帝都是坏人。 麦荣恩自是连道不敢。崔云姬靠在暮笙的肩上,气息微弱的道谢道:“多谢大人仗义。” 麦荣恩笑道:“京兆清白,陛□□查,上卿大人亲来相救。”丝毫不居功。 崔云姬身上有伤,暮笙担心她伤势,不再多言,忙带她回府。 整座崔府寂静无声,一名御林上前叩门,乃是管家亲来应门。 透过人群,看到马车前靠在上卿身上的人,管家先是大喜,随即大惊失色,忙跑上前道:“大人!” 崔云姬还硬撑着,全身疼得冷汗直冒,冷汗又浸入伤口使她痛到痉挛。她无力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暮笙代她道:“进去再说。” 管家连连点头,面上虽仍有惊慌,擦了擦泪,转身在前带路。 待到崔云姬的房间,暮笙放她到榻上,不可避免的碰到伤口,崔云姬痛苦低吟,她挣扎出一口气:“陛下那里……” “我会代你禀明。”暮笙简明扼要道,“清者自清,无需惊惶。” “庞中直……欺人太甚……”这口气咽不下。 暮笙道:“定还你个公道。”这事是沖她来的,她不迎头痛击还龟缩不前不成? 崔云姬摇摇头,还要再说,脸色已疼得发白,再没力气开口。 “不要多说了,你好生养伤,京兆府,不得不告假了。”暮笙一面说,一面捞起她的手,抹了把脉。伤势看来十分吓人,一身白衣被血水浸得通红,有几处几乎发黑,可见衣下伤口有多深。亏得崔云姬一弱女子还能撑到现在。 把过脉,幸而,未伤及心腑。 “没伤到内脏,我那有一副药,可不留疤痕,回去就派人送来给你。” 崔云姬还欲表现的轻松一些,竭力笑道:“上卿大人还研究这类?” 暮笙面无表情道:“自你上回中招,我还研究过春、药,已是此中高手。但有需要,别客气。” 说的崔云姬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上不来。 暮笙没搭理她,又道:“伤口得先清洗上药,想必你家中有备,我就不掺和了。” 崔云姬艰难地点点头,不等她费力气再开口,暮笙已经转身走了。 到门口,恰好遇上来看望的宛娘。 暮笙沖她一点头,没半点停留。 宛娘顿了顿脚步,待暮笙走过去,方继续往崔云姬那里去。 走到房门前,她停下步子,轻叩门板,里面未有声响,她犹豫片刻,见四下无人,高声唤了一声,里面也无人应答,宛娘心觉不好,立即推门进去,只见榻上,一身狼藉的崔云姬已昏死过去。 一贯意气可靠的崔大人狼狈不堪地躺在那里,身上满是骇人的血污,那可怖的景象,单是看一眼,便是胆战心惊。 那一刻,看到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崔云姬,宛娘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 管家听暮笙的吩咐匆匆地赶来,身后带了个婢女,手中捧着清水、帕子与药粉,看到昏迷的崔云姬,顿时老泪纵横:“才几个时辰,竟就吃了这许多苦。” 他擦了擦泪,望向一旁默然的宛娘,道了一句:“今日多谢姑娘。”便退了出去。 那捧清水的婢女放下铜盆,上前去替崔云姬宽衣。她已竭力减小力道,却仍免不了碰到伤口,昏迷之中的崔云姬唇色雪白,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如此揪心的一幕,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宛娘上前轻轻扶起崔云姬,方便婢女脱衣。 二人忙得满头大汗,方将那一身血衣脱下。 展现在人前的,是无一处好肉的躯体。宛娘倒吸了口气,血淋淋的伤口狰狞地裂开,还在渗血,她无法想像崔云姬在诏狱中受了怎样的苦,更无法想像若是拖上一夜,这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婢女拧了帕子,小心地沾上伤口,宛娘清晰地看到血肉模煳的肌肉绷紧了一颤,婢女已极度小心,看得人仍然提心,直到如此三下,宛娘终于忍不住道:“让我来。” 崔府上下皆知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是大人座上宾,每个人都待她客客气气的,眼下她要亲自为大人擦洗,婢女便将帕子交给她,自己在一旁帮手。
第70页 盆中清水被鲜血染红,宛娘屏住唿吸,小力地擦去伤口周边的血,接着轻轻地碰了一下伤口,沾去上面的血污。 崔云姬痛得醒过来,看到照顾她的是宛娘,也未大惊失色,反倒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极欢喜的喜悦,她垂眼看了下自己的身体,苦笑道:“真难看,吓到你了吧。” 一时间,宛娘只觉一股泪意上涌道:“大人还是留着点力气吧。” 崔云姬勉力一笑,没再开口。 她醒来,痛意便更剧烈了,帕子一碰,剧痛直冲脑门,忍不住“嘶”了一声,宛娘手下动作便是一顿,接着又狠下心肠,按下去。崔云姬便狠狠咬住下唇,直到下唇都咬出血来。 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受不了。宛娘眼中含满了泪,逼着自己一下一下地清洗血污,崔云姬脸色越来越白,终是忍不住哀求道:“可以了吧?” “还没干净,”宛娘道,“你再忍忍。”手下的动作已轻到不能再轻。 崔云姬只得再忍着。 婢女捧着铜盆退下,去换了盆清水来。如是者三,终于将血污都处理干净。接着便是撒上药粉,这倒好受得多,除了一开始药粉洒下会有一股灼热的痛,之后便是效果极佳的温养。 婢女收拾了血衣退下。 室中只留了宛娘,此时若是起身就走,不免说不过去,宛娘便寻了话来说:“若是留下疤就不好了,大人还是请大夫来瞧瞧。” “不怕,上卿大人那里有良药。”崔云姬和善地笑道,她看向宛娘,目光专注,宛娘不解其意,面露疑问,半晌,崔云姬摇头道:“怎么我最狼狈的时候总能让你碰见?” 莫非这也是一种缘分? 宫城中,麦荣恩已将事情经过告知皇帝,说完,还毫不留情地捅了庞中直一刀:“锦衣卫本为陛下亲卫,然臣观之,锦衣卫只知有统领而不知有陛下。” jian邪之辈,宦官都瞧不起。 孟脩祎从将庞中直提拔起来那一刻,便看透了此人本性,本意也是让他将朝廷搅得人人自危。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庞中直将主意打到她的人身上来! “上卿呢?”孟脩祎问道,眼下还是先安慰暮笙比较重要。 麦荣恩敛眉道:“上卿大人送京兆回府去了。”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京兆受刑重伤,唯有靠上卿抱扶方能立住。” 孟脩祎双眉倒竖:“又抱又扶?她还留在崔府?快去把她喊来。” 麦荣恩低眉顺眼道:“上卿大人极愤怒,想必今夜是不会入宫来了。” 若是别人,皇帝要见谁,何人敢不奉召?纵有人推脱,皇帝也定派人绑了来,但是暮笙是个例外。 听麦荣恩话中,似有暮笙气恼赌气,今日不肯入宫来了,皇帝不顾外头天色已暗,快速朝外走去:“那朕去见她。” 对于暮笙,孟脩祎实在端不起皇帝的架子,她打自心底不曾将暮笙当做一个纯粹的大臣。 走到薄府外,麦荣恩识趣地上前叫门,门开,孟脩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姿态之惬意,如在家中。 暮笙正伏案疾书,她在写奏疏,打算明日早朝当众呈上,弹劾庞中直。 就在这时,孟脩祎无声无息地推门而入。 她提着衣摆,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进来,走到暮笙身后,一声不响地看她写了什么。过了许久,待暮笙终于搁笔,孟脩祎方嘆道:“写得好!” 暮笙吓了一跳,拧着眉头转过身欲开口,唇上便被孟脩祎轻啄了一下。 偷袭成功!孟脩祎带着点小得意,抿着唇望着暮笙笑得格外开怀。暮笙本是一肚子火气,经她这一闹,不知怎么,就散去大半。 “陛下来做什么?” “卿不就我,我来就卿。听闻你生气了,我来看看。”孟脩祎不以为意道,一伸臂就将暮笙揽到了怀里,她轻闻暮笙身上的气息,喃喃自语道:“还好,没留下别人的气息。” 暮笙靠着她道:“陛下又在说什么?” “说你背着我,跟她人搂搂抱抱!”孟脩祎不满地控诉道,手臂还往里收拢了一下。 暮笙不由轻笑:“云姬受伤了,站不稳,那会儿都是男子,都不方便……” “麦荣恩不是。” “……你醋这个做什么,说起当初云姬还……” “还云姬呢。”孟脩祎酸熘熘道。 越是搭理她,越是来劲,暮笙背过身去,直接不再理她。 ☆、第八十章 佳人以背相对,摆明是不肯与她好脸色了。 孟脩祎伸手,勾了勾暮笙的掌心。手心微痒分明是那人在讨好,暮笙缩回手,仍是不搭理。 孟脩祎毫不气馁,伸出手指,点了点暮笙的肩膀,口中嘆道:“月色正好,卿奈何不以正面相对?莫非是小娘子害羞了?” 一面说,一面慢悠悠地转到暮笙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本没有什么,听她这一说,暮笙不知怎么果真羞涩起来,脸上如火烧一般,不由自主便要垂首掩饰。 孟脩祎不禁哈哈大笑。暮笙顿时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拍她,却被孟脩祎握住了手腕。孟脩祎敛笑,凑近暮笙。她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的眼神如此专注,如此炽烈,暮笙心跳飞快,屏住唿吸,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孟脩祎。 “如此夜色,不该浪费了。”孟脩祎将目光从暮笙的双眸落到她的朱唇,低声呢喃道。不等暮笙开口,吻便落下。 “唔——”还有正事没说完呢!暮笙想要推她,孟脩祎的手已覆上了她的左心房轻轻揉捏。 “嗯~~”暮笙低吟,身子如水一般软了下来,落在孟脩祎的怀里,仰头承受她炽热的吻。 手臂坚定的怀在她身后,将她压向自己,两具身躯隔着衣物紧贴。唇上的吻越发深入,陛下在急切地索取。 她渴望她!这念头一冒起,身子就如被点燃了一般,体内涌起异样的渴望,暮笙伸手环住孟脩祎,她闭着眼,任由孟脩祎索取,包容她,回应她。 到了这时候,庞中直什么都不重要了。因爱而起的渴望最易起情动。 纵使隔着衣物,暮笙都觉得自己的肌肤敏感极了,不需陛下用力,便情不自禁地贴向她,想要亲密无间,想要耳鬓厮磨,想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给她。 每到这时,没到床笫间,那种汹涌的爱意便会让她无所适从。好像为了惩罚她平日的矜持,心中满满的都是对陛下的爱,多到让她自己都害怕。 “陛下……”暮笙低泣。双唇还相抵,孟脩祎一点都捨不得放开她,听到她这声不安的唿唤,仍是迫使自己停下,分开一些,唾液如银丝一般拉开,平添yin、靡。 “昭儿?”孟脩祎低哑的唤道,她压抑着欲、望,满是心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 “子珮……”暮笙抱住她,这一声称唿,让孟脩祎万分欣喜,暮笙能感觉到她的欢喜,禁不住也笑了起来,笑中带泪:“我爱你。” 话音一落,泪水就滑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坦露她心底最真诚的话会止不住泪流满面,但她,真的想让陛下知道。 从没有过这般直接的告白,孟脩祎先是一惊,而后便是狂喜,她痛惜地吻去暮笙面上的泪,颤声道:“我发誓,绝不负你,昭儿,我也爱你……” 所以,我要送你一片江山,一片能让我们在阳光下执手而行的江山。 一夜未眠。 隔日醒来,孟脩祎已不在,暮笙身上仍是□□,那雪白的肌肤上是一个个绚烂的吻痕,腿间湿润,那狭小的甬道仍残留着被贯穿后的余韵,有一丝令人面红耳赤的不适。 陛下与她交缠一夜,直到天明,才肯放她睡去。 暮笙动一动,就觉得腰间酸疼得厉害,只能又羞又恼地取了一旁的衣物,慢吞吞地穿上,走出房门,只见那里站了几名宦官,显然是陛下留下的。 那为首的宦官见她出来,忙行了个礼,讨好笑道:“上卿大人,陛下早朝去了。陛下说,今日便请您在家中歇歇,政事堂那里,陛下会替您告假,晚上,陛下再来看您。” 那宦官笑得近谄媚,一看就知道猜出什么了。暮笙努力绷住自己的面色,道:“多谢大人告知。” 而后转身回房。 全身的骨头就像被揉散重装过一遍一般的酸疼,刚刚那几步便让她累得慌,别说今日,接下去三日恐怕都好不了。暮笙忍不住嘆道,果真是美色误人! 她还没说正事呢,就被陛下蛊惑了。 下回绝不能这般了。 另一边,皇宫中却也掀起轩然大波。 早朝后,孟脩祎召了宗室中德高望重的王与君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朕要立后。” 众人欣慰点头,陛下老大不小了,终于肯收心了,终身大事不可耽误啊。点到一半,一群宗室便如被人点了穴般停住,面面相觑。 陇西王颤颤巍巍道:“陛下,您方才说什么?” “朕要立后!”孟脩祎重复道。 不是应该册立皇夫么?怎么变成立后了?陇西王眼睛瞪得大大,满是不敢置信,其他人皆是如此。 “陛下,”另一侧的北海君说道,“不论如何,不该耽误子嗣大事。当年承平帝……”她年纪大,是经歷过承平帝那一场的。那时她还年幼,承平帝最终无可奈何地放弃谢相,册立皇夫,谢相在承平帝大婚当日挂冠而去,隐居山野。 孟脩祎脸色冷下来:“朕不是承平帝,朕之所爱,不论男女,必要与朕堂堂正正相爱!” 众人皆摇头,只当皇帝是被情、爱沖昏了头脑。毕竟是年轻人,总是难免冲动。 “任谁都重不过社稷。陛下,莫当孟家罪人!”神色肃穆的齐王说道。 其他人连连点头。唯有淮安君一直低头不语。她没想到陛下会做到这一步。想到渐渐变得与以前一样阿琳,她心中酸涩,又难掩难堪。 孟脩祎是做好了准备才开口的,此事,她是势在必行。缓缓道:“与社稷何干?不过朕私事!” “天子无私事,天子事皆国事!”一向软弱的平林郡王也踮着脚喊了一句,引得长辈赞许目光。 好似现在,谁都能她头上踩一脚了。孟脩祎冷笑,瞥了平林郡王一眼,平林郡王缩了缩脖子。 “王叔元妃是怎么没的?朕可知道得清清楚楚,锦衣卫那里都记录在案。”孟脩祎沉声道。 一提到锦衣卫,方才还在叫嚣的诸人都找回了理智,平林郡王更是埋着脑袋不敢再说。 威慑住众人,孟脩祎再下勐料:“朕无子,今生也不会有子,太子之位不可久缺,来日便在宗室选取智慧佳儿。如此,不怕后继无人。”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显出意动来。平林郡王更是不改贪婪本色。孟脩祎扫过诸人,将这几人记在心里,将来选储君,这些人家的孩儿不能要。
第71页 殿中一片静默,齐王见此,怒道:“怎可混淆正统血脉!” “朕之祖母,便不是承平帝亲生!”要混淆,早混淆了,“混淆正统血脉的罪名,朕可背不起!” 她的祖母是齐王的母亲,齐王再强硬反对,也不能涉及自己的母亲,他噎得满脸通红。 孟脩祎缓下语气,柔声道:“何况,都是孟家血脉,说什么混淆不混淆?宗室中也不乏聪慧之子……” 能让自己的血脉继承皇位,后世天下便是自己这一支的了。皇位诱惑,何其巨大?谁能不心动? 见这群衣冠禽兽都见利忘义,齐王气唿唿抖着鬍子道:“我家孩子笨,不敢得陛下青眼。”见皇帝笑吟吟的,一点不生气,又问:“狐狸精是哪个!” 说到这个,众人精神一振,直统统地望着皇帝,皇帝哪儿肯告诉他们,尘埃落定前都不肯说的。 跟这群宗室打了几个时辰机锋,齐王与其中几位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说什么都不肯松口。事关皇家颜面,孟家,丢不起这个人! 孟脩祎也不急,好声好气地留他们用了晚膳,与他们说道:“此事,关乎朕终生,望诸位密之,勿外传。咱们来日再论。” 齐王几乎要吐血,这里这么多人,能密的下来么? 众人也做这般想法,只口上唯唯。 待众人一出宫,孟脩祎便直奔薄府。 暮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宗室,谁都不知。此事涉大利,宗亲们出宫,皆在家庭内部议论,对外,却是格外一心的一字不泄,故而,朝臣们见这些宗室近日都神神秘秘的,却完全探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对淮安君冲击极大,她整个过程不发一言,脑海中却不断地在想承平帝与谢相的旧事。这是一段秘史,百姓是不知道的,唯有皇家知晓。 谢相挂冠离去后,便与承平帝彻底断开,后来不知怎么,此事让皇夫知晓,皇夫生妒,亲去将放弃权势、失去所有荣光的谢相鸩杀。如此,自瞒不过承平帝。承平帝大怒,一日之间派人杀光皇夫全族,连她与皇夫生下的亲子,都废为庶人,永不相见。 那个孩子,彼时尚在襁褓,之后怎么了,谁都不知道,恐怕是活不下来的。 兴许也是因这前车之鑑,陛下才会下决心将上卿册立为后,要堂堂正正地与她相守。 那么她与阿琳呢? 孟幼舒回到家中,便看到孟幼琳坐在树下晒太阳。听到她归来的脚步声,孟幼琳转头一笑:“姐姐,你回来了?” 心,想被什么扎了一下,痛意尖锐。她突然觉得无法与阿琳相见,即便她已与之前一样,不再强颜欢笑,也不再说那些话,好像真的看开了一般,也许就是是真的看开了。可孟幼舒就是觉得无法与她相见。 她转过身,快速地走开。 ☆、第八十一章 孟幼舒来了又去,孟幼琳都知道。 她没有说话,没有动,仍在太阳微弱的余晖下坐着,只是因孟幼舒归来的那抹灵动的欢喜,荡然无存。 她每日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她而已。 过了片刻,外面快步走来一名婢女,婢女弯身在她耳旁轻声道:“小姐,君上在宫中用过晚膳了,您自去用吧。” 孟幼琳点头,摸索着拿到自己的玉竹,并不要人扶,一步一步地往用膳的厅堂走去。她没有问孟幼舒去了哪里,也不准备问,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她是一个妹妹,只是一个妹妹,千万不要逾越,让姐姐为难。 安静地用过晚膳,孟幼琳便回到自己房里,她喜读书,自己看不见,便每日都让认字的婢女读给她听,今夜亦是如此。 两个婢女轮流着读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就寝的时辰。孟幼琳自去沐浴,卸下头上绾髮的玉簪,摆到台上,脑海中却不知为何,拼命的去想像倘若有一日,阿舒能为她绾髮,阿舒能为她画眉,该多好。 到底还是放不下吧?哪怕每日都催眠一般的暗示自己,仍旧还是存留了一丝希望吧?孟幼琳苦笑,不可再这样了。 在梳妆檯前呆坐了半个时辰,孟幼琳方起身,脱去身上的衣物,迈入浴桶中。 当念完书,给浴桶中加满热水,婢女们便都退下了。孟幼琳沐浴时不喜有人在旁,从来都是她自己来的。 幸而这些日子天气况起来了,即便耽误了许久,水也没有凉透。孟幼琳仔细洗净自己,摸索着站起身,扶着浴桶边沿小心地跨出来。接着,又摸索着到了放浴巾的地方。 只是这回,手摸过去,被一个身躯给挡住了。 孟幼琳险些失声惊叫,幸而她很快便发觉了这人是谁,勐地咬住了舌头,将惊叫咽回到肚里。 阿舒?她何时来的,为何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想到自己眼下是不着一缕的境况,孟幼琳红了脸,惊慌地想要寻衣物遮蔽。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浴巾被无声地送到她手边。 孟幼琳羞得要命,大脑都凝固了,简直不知道将手脚往哪儿搁,她忙接过浴巾,幸而浴巾够大,挡在身前,便将该遮住的都遮住了。 这才稍稍自在了一点。 鼻息间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孟幼琳揪着胸前的浴巾,不安地问道:“姐姐,你饮酒了?” “嗯。”孟幼舒漫不经心地应道。上前了一步,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孟幼琳的耳畔,让她的耳朵顺间便如充血般通红。 孟幼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迷迷煳煳地回府,脚下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阿琳的住处,而后便走了进来,外室没有阿琳,她听到有水声。水声像一根细长牢固的线,牵引着她往里。 她听从自己的心意,走到里面。 在水雾瀰漫中她看到了阿琳,不着一缕,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的阿琳。孟幼舒控制不住自己,脑袋是混沌的,眼前是迷茫的,她的眼睛只看得到孟幼琳,她的脑子只能想孟幼琳。 感觉到孟幼舒越来越近,孟幼琳不安极了,她揪住挡在身前的浴巾后退,背后却被一只同样微凉的手挡住,那只手抵在了她光洁的背上。 孟幼琳一颤,她张大了眼睛。那没有焦距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可怜极了,也动人极了。孟幼舒觉得浑身发热,她又向前逼近了半步,身体几乎要与孟幼琳贴到一起。 “姐姐……”孟幼琳怕得厉害,她看不到,就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处境,看不到孟幼舒的表情,不知道她现在是以怎样的目光看她。 只是很快,她便再也无法去想,孟幼舒贴上了她的唇瓣。双唇一相触,原本还是试探的孟幼舒急切的咬住那诱人的唇瓣,吮吸,舔舐,她急切而用力,抱住孟幼琳,将她贴向自己,口上已侵入了孟幼琳的檀口,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却凭着本能,疯狂的吮吸,仿佛要把孟幼琳吃到肚子里。 口鼻间都是阿舒的气息,包裹着浓重的酒气。这突如其来的掠夺,孟幼琳怕极了,却从心底捨不得推开,她松了手,凭感觉攀到孟幼舒的肩上,浴巾滑落,她的美好都展现在孟幼舒的眼底。 孟幼舒亲吻着她,沙哑地唤她。 孟幼琳知道,她知道阿舒是饮醉了,兴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根本不知道她在对谁做这事。可是,如果今夜阿舒占据了她,她占据了她,那么,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哪怕只是出于愧疚,阿舒是不是也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将她做妹妹,她是不是就可以得到阿舒的温柔,得到她的呵护? 哪怕知道明日醒来,阿舒必后悔,孟幼琳也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邪恶的人,算计对她疼爱有加的亲姐姐做这种违背伦理的事,她岂止是恶毒,这样的人定是无法善终的。可是她顾不上了,只要一想到能和阿舒在一起,她就什么都顾不上了,纵然今夜是最后的狂欢,明日一早她就要死去,她也愿意。 她愿意,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泪水顺着孟幼琳的眼角滑落,满是苦涩,但她的心却是甜的。她想要勾引孟幼舒,奈何并不懂如何去做,只得努力地挺起自己的胸脯,强忍着愧疚,强忍着羞耻,去磨蹭孟幼舒的身子。 孟幼舒身子一顿,紧接而来的是更为剧烈的索、取,她推着孟幼琳到榻边,双唇仍旧不舍的分开,津液交换,孟幼琳被推到了榻上。 她知道她就要成功了,至于明日,阿舒恨她又何妨,那个时候,她就成了阿舒的女人了,她不会后悔。 “阿舒……阿舒……”孟幼琳一声接一声的唤她。 孟幼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脑混沌得看不清事物,但她知道她潜意识中是喜欢这样的,这是阿琳,是她的阿琳。 吻从唇上滑下,到雪白的脖颈。那细长如玉的颈项,还有淡青色的脉络,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孟幼舒痴迷地吮吸着,亲吻着,一手抱着孟幼琳,一手无师自通地覆上她的左胸房。 “啊——”孟幼琳呻、吟出声,忙又咬住下唇忍着。孟幼舒不安分地揉捏算不上丰满的辱、房,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她的唇还抵着颈项在亲吻。这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改温吞的脾性,变得急切而暴烈。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欲、望施加在这具年少纤细的身体上。 疼,还有种无法述说的渴望沿着她的胸、房扩散,直到下腹,直到那羞人之处。孟幼琳忍得辛苦,她低声唤着:“阿舒,阿舒……”她有点怕,她也想阿舒能唤她的名字。 但是没有。 孟幼舒只想夺取,只想将这人的每个地方印上自己的印记,只想把世俗把伦理都扯去,她想把阿琳吞食,她想让她们变成一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想了很久了,直到现在,完完整整地拥有她,孟幼舒才知道自己渴望很久了。 气息变得沉重,二人的身体交缠,孟幼舒揉捏的力道越发大,她的唇到达另一边的辱、房,就像充满诱惑的仙果,她噙住那枚粉红的果实舔舐轻咬。 “嗯……” 越来越难奈,越来越想要的多。孟幼琳禁不住弓起身,底下已是一片湿润。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渴望,孟幼舒终于捨得放开少女的胸房,朝下面更为神秘的地方探去。 淡淡的毛髮还很稀疏,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是她的妹妹,这些都是平日里让她望而却步的事,但此时,孟幼舒却顾不上,只凭着渴望,摸了摸那里,湿的,还很温暖。 “啊……阿舒……”孟幼琳痉挛一般的颤抖,只要阿舒碰一碰她,她就很快活。 但这样的快活怎么够?孟幼舒摸到那一点fèng隙,她知道,里面更能使人疯狂。这样的好地方,为什么不要?要了,阿琳就是她的阿琳了,任谁都分不开她们。二指并列,没有半点犹豫的一通到底。 “嗯!”孟幼琳闷哼一声,撕裂 【
第72页 般的痛意席捲了她的全身,但不是就此而已,下面的动作越来越快,痛意越发尖锐,像凌迟一般撕裂她娇嫩的密、处。快速地进出就如割裂一般,孟幼琳痛的几乎要蜷起身子,但她仍将自己定在榻上,把身体展开,把自己给孟幼舒。 底下那紧緻的花、心不断的收缩,紧得无法动弹。孟幼舒停了下来,她茫然地看了看孟幼琳。突然停下让孟幼琳慢慢从剧痛中缓过来,她抱住孟幼舒:“真疼,可我很高兴。疼才证明你在拥有我,对不对?” 身下的动作又继续,孟幼舒还用拇指压了压那颗湿漉漉的小珍珠,花、心更加湿润,简直泥泞不堪,娇嫩的少女颤了颤,快、感随即代替了疼痛。 孟幼琳身躯起伏,在情、欲间起起落落。 她是阿舒的了。陷入睡梦前,这是她最后的一个念头。 ☆、第八十二章 脑袋疼得几乎要裂开。 孟幼舒睁开眼,按住勐烈跳动的太阳穴,她撑起身起来,入目便是一架精緻的屏风。 她认得这屏风,这是三年前,她亲自挑选,放在阿琳内室用以隔开浴房的。 脑海仍旧混沌着,她茫然地转过头,便看到躺在内侧的孟幼琳。孟幼琳睡得正甜,她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衾。通过露出来的玉颈与锁骨那处滑腻的肌肤,可以想见锦衾底下是何等美景。 吸引孟幼舒目光的不是这个,而是那柔嫩白皙的肌肤上斑斑点点红紫。 斑斑驳驳,密密麻麻,落在孟幼舒眼中,是无比的触目惊心。这副糜乱的景象,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幼舒睁大了眼,胸口剧烈地起伏,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指上还残留了淡淡的血液。 心陡然间沉到心底,胸口想被勐烈的打了一拳。 孟幼舒目瞪口呆。 她竭力回忆昨夜,却只记得她外出饮酒,因那巨大的压力,很快便醉了。而后她回府,接着她……似乎是来了阿琳这里,再后面呢?再后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孟幼舒看自己,她身上衣衫齐整,但都皱的不像样。 酒后的她对了孟幼琳做了何等残忍的事已经很明显了。 孟幼舒痛苦地闭上眼,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做出这种事,她真是,禽兽不如! “姐姐……”身旁传来怯怯的轻唤。 孟幼舒睁开眼扭头,便见孟幼琳已睁眼,正仓皇不安的抿唇。她的双唇很干。孟幼舒坐起身,下榻。 “姐姐!”孟幼琳慌了,忙去摸她,正好抓住她的衣袖,“你,你……” “别急,我去为你倒杯水来。”孟幼舒低哑地说道。 孟幼琳惶然摇头,手上的力道越发大起来:“我不要水,姐姐你别走。” “我不走。”孟幼舒垂眼,看到那只因用力而骨节分明的小手,她苦笑,“阿琳,对不起,我做错了事……” “你还记得昨晚的事么?”孟幼琳问道。 “我……不记得了。”孟幼舒愧疚地不敢看她。 哪怕已有了准备,听到她不记得昨夜,孟幼琳仍失落不已。只是,这样,也好。孟幼琳垂下眼睑,她密长的睫毛微微的颤着,诉说着她的不安:“你没有做错事。昨夜,是我引诱的你……” 孟幼舒勐地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孟幼琳。她的脸色一片煞白,贝齿紧咬着下唇,她还那么小,尚未及笄,她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分明是怕的。孟幼舒不觉得生气,她只觉得悲哀,不管是谁主动,那件事情,就是发生了。而她年长,是她的错。 孟幼琳闭上眼,无望地决绝:“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昨夜你饮醉了,我便……你本不肯,只是意识不清,加上我坚持,便煳里煳涂地要了我。这件事,不怪你,你不要自责。我也,并不难过,这正是我所求的。” 不是没有想过借着阿舒不记得昨夜的事便将一切推到她身上,让她懊悔,让她愧疚,从而出于责任,答应她永远在一起的请求。但她做不到,她已经那般无耻地引诱了阿舒,怎么忍心让她背负那般沉重的责任,怎么捨得让她为她的过错而自责。哪怕知道,这些话说出口,她就变成了一个不折手段的人,也许连做阿舒妹妹的资格都没有了,她仍是说了。 久久没有回应。孟幼琳默默低下头。 到底是什么将她不知忧愁的妹妹逼成这个样子?是所谓的爱么? 指尖的血红触目惊心,孟幼琳纤嫩的肩膀不盈一握。孟幼舒看着她,阿琳坐在那里,身上披着轻薄的寝衣,锦衾还围在她身上。孟幼舒突然想,这寝衣,是她为她穿上的,还是她自己穿上的。 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她给了她,她也收下了,现在,还要抵赖么? 可是,阿琳是妹妹,是她同父同母的妹妹,她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孟幼舒微扬起头,苦涩的泪溢出,在她蜷长的睫毛上。她合上眼,进退两难的境地,爱而不可的拉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姐姐……”孟幼琳开口了,她低着头,慢慢的说道,“我想搬出去了。” 孟幼舒心一颤,强烈的不舍让她面色煞白。 “不要担心我,我虽然看不见,但毕竟是你的妹妹,没有人敢欺负我,你也知道,我不爱出门,总在家中待着,总能有条不紊的活下去。”孟幼琳嘆息:“昨夜,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太想让自己属于你,我控制不住自己。阿舒,你不爱我,所以你不会知道,那种渴望,哪怕明知道会让你厌恶,都无法止步。”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让自己变成阿舒的人,让无边无际的后半生纵然只有一人,也能温暖的过下去。 到了这步,她们还能若无其事么?不行的,阿舒的心中会有疙瘩。她甚至摸不准,阿舒一想到发生了那种事,会不会厌恶得连看她一眼都觉作呕。 她们是姐妹,她一直都知道。 “我走,对你我,都好。”孟幼琳望着眼前厚重而无尽的黑暗,勉强弯了弯唇。 她越来越成熟,与往日毫不相同,孟幼舒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推手,逼迫着阿琳成长,逼迫着她自立。 而今,她终于要走了,她却连开口留她的勇气都没有。孟幼舒从未这般恨过自己,恨自己软弱! “嗯……”她低声应道。 孟幼琳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她突然想到,她不知道阿舒现在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小的时候,阿舒半蹲在她的榻前,含着笑意,用一只玉葫芦,逗盘坐在榻上的她。这是她记忆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可是现在,阿舒长成什么样了? 她多想亲眼看一看,多想抚摸她的脸庞,用掌心感触她的轮廓。 再没有机会了。 孟幼琳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她直起身,不想让阿舒觉得她又想赖着不走,孟幼琳摸索着榻,摸到边沿,慢慢地顺着下去。 她竭力做得熟练,以示她能照顾好自己。 锦衾随着她的动作被拖开,榻上刺目的一滩血红映入孟幼舒的眼帘。那是,阿琳的童贞。就像有一把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喉咙紧得发疼,如刀在割。眼泪刷的留下。 泪眼模煳中,她看到阿琳的背影,看到她越走越远。嘶哑的喊声先于她的理智冲出:“别走!” 孟幼琳停住。 “别走!”孟幼舒大步跨上前,走到孟幼琳的身后,看着她纤弱光滑的后颈,道,“让我照顾你,我能照顾你一辈子。” 此时说出的照顾,与从前的显然是两意。 孟幼琳的双眸倏然间点亮,她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瀰漫在心底的是一种可怜的悲哀,那悲哀被喜悦隐藏,那喜悦瞬间又被忐忑替代,那忐忑终究化成了一种自责一种逼迫自己视而不见的内疚。 求仁得仁。 这已足够了。 自那日后,孟脩祎便再未召见过宗室。 但宗室当中已自乱阵脚。下一代帝王从宗室子中出的诱惑实在太大,哪怕当日坚决不肯答应的一些老辈,回府后,与家人一议,家中自有心存高远的少年,轮番拼命游说。说得那些老宗亲也动摇起来,人活一世,到了老了,不就为了后代福荫? 风声终于掩盖不住,传到朝中。 大臣间一下子炸开了! 陛下荒唐至斯,这还得了! 可偏生皇帝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每日照常上朝下朝,不提一字关乎立后,让大臣们想谏都无从谏起,陛下一句空穴来风就可打回谏疏。 比大臣们更坐立不安的是宗亲,刚知道他们那一支兴许也能坐拥天下,可陛下突然又不提了,简直就像一场梦,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美梦。如平林郡王那般的宗亲便以为是那日,陛下被拂了颜面,心下不虞,干脆凑到一处嘀嘀咕咕,是否要主动上一道奏表请陛下立后? 可这事前所未有,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这世上便是有那么一群人,毫无底线,毫无坚持,迎利而上,如闻臭而来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但这回,孟脩祎还就是要借这群讨厌鬼的力。 此事谁出头,必遭攻讦,那奏表实在不好上,那些宗亲便在底下议论,又“恰好”让一些路过的大臣听到,大臣必与其争论,宗亲便大义凛然道:“此我孟家家事,干诸位何事!” 皇帝要册后还是要立皇夫,说来说去,都是他家的家事,歷代强势的帝王,娶妻是不看大臣脸色的。 如此嚣张言论,大臣自是不甘,反口驳道:“天子无家事,家事即国事,我等有劝谏之责,岂可坐视不理!” 就这么一来一回地争论起来。孟脩祎还没发声,底下便引经据典地争了一回。 她便坐在建章宫中含笑听着各处传来的消息,顺便指使锦衣卫寻一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由头将那反对得最响亮的几位下了诏狱。 ☆、第八十三章 能在朝堂中屹立多年而不倒的,绝非什么蠢人。 陛下口上不说,行动却非常诚实地说明了立场。大臣们都很生气,陛下这样真是太不像话了!众臣纷纷找上了原为御史大夫,现今已位居五相之一的汲盎。 汲盎深得御史之精髓,最敢犯言直谏。往日陛下倚重他才能出众,且忠心可鑑,非但不曾怪罪,每每都是虚心纳谏,乃至将他提到了丞相的高位。 众人相约赶到汲相家中,正逢汲相要出门。 众人见他脸色不好看,便预备长话短说,将来意道来。谁料才一开口,汲相便打断道:“诸位之意,老夫已知,老夫这便是入宫,匡正圣上!” 众臣大喜。 此事一出,让他们深觉危机,那些投入诏狱的大臣连个罪名都找的马马虎虎,如此随便,谁知下一个回不回轮到他们?再且,女帝立后闻所未闻,真让陛下做成此事,大晋还有什么风气可言? 这些老臣哪儿看得惯这般,势必要阻止陛下犯错不可,只是残酷无道的锦衣卫在那杵着,且陛下看来颇为坚决,有几位大臣便不大敢直谏,倒是也有几位大臣要与汲相同去的,又恐这么多人一同前去,有损陛下威严,到底是皇帝,劝谏是一回事,太过冒犯是另一回事。
第73页 几下计量之下,最终只吏部尚书随汲相同去。 吏部掌天下吏选,吏部尚书被人称作“天官”,可见其重要。由吏部尚书陪同汲相一同觐见既不会显得是他们在逼迫圣上,也不会显得没分量。 二人气势汹汹冲到建章宫,孟脩祎正在苦思明日要用什么法子将暮笙留在家中,外面这大风大雨的,太危险,还是待风平浪静再让暮笙出门的好。况且,她这回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也挺不折手段,暮笙未必喜欢她这样。 正想得入神,便听宦官来禀,汲相与吏部尚书求见。 孟脩祎坐正了身子,正色敛容道:“宣。” 这间皇帝用做书房的殿宇,吏部尚书也来过多次,却从未有哪一回是如此次这般肃杀。皇帝端坐在御座上,神色平静却暗隐汹涌杀意,仿佛一言不合,他们就将到诏狱去待着。 “二位爱卿免礼。”待二人行过礼,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来,赐座。”他们来做什么,皇帝自然清楚,这是他们第一回就立后一事进谏,若不狠狠打回后,往后只怕还没完。 吏部尚书亦步亦趋地跟在汲相之后。 汲相大大方方地坐下,秉着玉笏奏道:“臣等,为陛下所做错事而来,望陛下允臣直言。” 孟脩祎稍稍朝前倾了倾身子,“哦?”了一声,便郑重道:“卿为丞相,辅佐于朕,朕有过,自当指出,卿但说无妨。” 汲盎低首望着玉笏,语气不偏不倚,极为正直:“锦衣卫近日捉了几位大臣下狱,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孟脩祎颔首:“锦衣卫听命于朕,朕自然知晓。” “那么,不知那几位大人所犯何罪?能劳动天子亲军?” “自是有人密告几人素行不端,为朝堂风气,朕理当问个明白。” “那么眼下,陛下可问明白了?再者,是何人,敢告朝廷重臣,且能将话递到陛下耳中?所谓素行不端,又是如何不端?”汲盎如他往日一样,切中要害,从不客气。 孟脩祎一笑:“既是密告,朕岂能说他名?至于如何素行不端,待锦衣卫审过,便有分晓,汲卿不必太过着急。” 汲盎皱眉,腾地直起身,顿首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今有人密刺朝臣之过,行为何其阴暗,陛下却与此人保护,几位大人乃重臣,素来敢于直谏,事陛下至恭,未尝有过一丝不敬,陛下不问是非黑白,便将人下狱,未免有失公允,令臣等寒心!” 吏部尚书听他这话说得着实厉害,不由心下颤颤,然见其顿首,也未曾犹豫地一同伏首,以示附议。 那一点笑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孟脩祎冷声道:“朕何曾滥杀无辜,丞相多虑了!” 汲盎倏然抬首,瞪眼道:“人已在诏狱关着,生死不知,这还是多虑?陛下所言素行不端,臣不知,然陛下欲滥杀无辜,已是人赃并获!” “汲盎!你放肆!”孟脩祎拍案怒起,“你是嫌外头□□逸,也想到诏狱里头待着去么!” 汲盎望着对他多有倚重,从不曾疾言厉色的君王,心头是一片痛楚,他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陛下要册后还是要立皇夫,于他而言,是两可之间,虽说从古至今从无先例,可陈规就是用来打破的,否则世人何以用墨守成规来讽刺人不知变通? 让汲盎心痛,不能接受的是,他英明的陛下,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那些大臣,不过仗义执言罢了,本为能臣,今却在诏狱,而庞中直,酷吏耳,今大受重用。 汲盎平静道:“倘若昏君当道,臣宁可在诏狱中,至少心安。”因谏获罪,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读书人的风骨! 孟脩祎盯着汲盎,怒意如火在烧。吏部尚书几乎要吓死了,他忙膝行向前:“陛下,汲相太过忧心圣上方口不择言,他是一片忠心,望陛下莫要怪罪。” 孟脩祎扭过头,看着连连叩首的吏部尚书,道:“你可贊同汲盎?” 此时说贊同,说不定就要陪汲相一同去诏狱了,可若说不贊同……吏部尚书并未多犹豫,坦然顿首道:“臣贊同汲相所言。” 孟脩祎花了大把的心力与时间剔除了朝中的蛀虫,留下精明强干之臣,这吏部尚书平日里是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实则心中有一桿秤,涉及底线,寸步不让,当初,她就是看中他这点端方不失圆滑,方让他入主吏部,掌天下吏选。 眼下看来,倒不如选几个真正的应声虫,到底耳边干净!孟脩祎越想越恼怒,她盯着吏部,森冷道:“卿不惧死乎?” 吏部尚书回道:“臣惧死,更惧于心不安。” 话都说到这份儿,孟脩祎怎么忍心让这两位忠心耿耿的大臣不得安心,她已怒极,正要开口让他们到诏狱里蹲着去,便见有宦官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耳畔说了句话。 说毕,宦官便低眉顺眼地退下。 孟脩祎闭上眼,压下满腔怒火,平静了会儿心气,方缓缓道:“朕会放人,非因朕以为所行有误,只因公等良苦用心。” 这是皇帝让步了。 危机解除,吏部尚书舒了口气。 汲盎干脆利落道:“陛下英明。” “卿家可还有事?” “无事,”汲盎所行目的达到,近日来一直处于忧患的心宽了不少,陛下到底顾忌着他们忠心,她并非真的任性到不管不顾,对大臣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答覆,恭恭敬敬地施礼:“臣告退。” 孟脩祎一点头,汲盎便直起身,后退几步,而后转身离去。吏部尚书目瞪口呆地望着汲盎潇洒的背影,心下直唿,汲相,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了?还没乘胜追击,规劝陛下立后的事呢! “卿还有事?”孟脩祎强忍着烦躁问道。 刚才惹恼了陛下,再单枪匹马的往枪口上撞一次,吏部尚书万万不敢,惶惶道:“臣告退。” 孟脩祎挥挥手,目光随意落在一处,眼神如在笼中挣扎的困兽,焦躁不安。 待吏部尚书也退下,孟脩祎起身,往后殿去。 适才宦官来报,上卿来了。 碍于暮笙,皇帝不得不忍耐住了自己涌动的暴戾。 她知道,暮笙不会喜欢看到她如此对待大臣。她要册她为后,是想能光明正大与她携手,也是要给她惊喜,若是因在过程之中反倒惹得她不快,岂不是捨本逐末? 孟脩祎是皇帝,大权在握,因她的身份,她对生命有种矛盾的看法。她爱民如子,天下苍生她皆多有爱护,竭力为百姓谋利;但,就因她的目光是放在整个天下,她有一种谁都比不上的大局观,故而,在面对某些人的性命之时,即便明知他们无辜,但为大局计,牺牲在所难免。 这回,虽非为大局,为她个人之事,她亦是如此。强势的帝王大多不喜大臣染指他私事,她要立后,是她的事,与人过一生的是她又非大臣,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大臣不会这样想,皇后为一国之母,担当的是皇家颜面,岂能有误? 矛盾便在于此。 孟脩祎是铁了心了要做成这件事,不计得失。但,暮笙不知便罢,若是知晓,势必不会安心地在那里等着,坐享其成。 走进后殿,暮笙站在那里,看到孟脩祎进来,她跪下,行了一个郑重大礼。 孟脩祎看了看她,什么话也没说,弯下身,欲扶她起来。 暮笙摇了摇头,纹丝不动:“陛下,臣有话要说。” “先起来,再说。”孟脩祎固执地搀住她的手臂。 暮笙垂眸,道:“陛下,收手吧。” 孟脩祎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她苦笑:“连你都这样说,那我又为的什么?” 暮笙心下一酸,她自然知道陛下为的什么,可是,这何其艰难?世人奉行的是阴阳相合,千百年来从未有变,人伦如此,所需如此,常人要变都不易,何况是万众瞩目的皇帝? 她想要软声劝几句,便听孟脩祎温柔地在她耳旁说道:“是我操之过急了,缓缓的来,必能成的,我要你能在天下人前站在我身旁。” 说到此处,孟脩祎顿了顿,她目光坚毅:“若是与所爱坦荡相守都做不到,我何必再当这个皇帝!” ☆、第八十四章 说服宗亲,这事便已成了一半了,大臣再反对,到底是外臣。 暮笙退却,是因不愿皇帝名声受损。 皇帝不肯退,既是从心底想做成这件事,也是不能退。一旦退了,紧接而来的便是议立皇夫,到时,她就会极为被动。 承平一朝的悲剧,绝不能在她身上重演。 皇帝想着自己太过激进,太想快速将这事定下来了,这强势的态度反惹了大臣不悦,如此,正该缓下态度才是。只是,必得着手去办,不可搁置。拖得越久,越助长大臣的气焰。朝堂上,不是臣强主弱,便是君贵臣轻,她哪儿能容得下大臣对她的私事指指点点。 暮笙仍在犹豫,皇帝抬手,落在她的肩上,语气轻快:“不必害怕,我说能成,必是能成的,大臣们不过口上坚决罢了,这事,实不与他们相干。” 隔日早朝后,孟脩祎召汲盎建章宫议事,经暮笙那一犹豫,她已彻底倦了与大臣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将此事拿出来,摆上御案,光明正大的商议。 先召汲盎,再召另外几个丞相,一个一个的来,她决定逐个击破。 之所以从汲盎处着手,是因汲盎虽寸步不让的请她释放逮捕官员,但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册后之事。往常亦如此,汲盎所谏皆国事,从未再她私事上指手画脚,这也是皇帝看重汲盎的原因。 汲盎一到,孟脩祎便请他坐下,而后开诚布公地将事情道来。 汲盎也利落,未曾有丝毫犹豫,拜道:“此陛下家事。” 昨日陛下允他所请后便立即下命释放了羁押官员,并未再寻由拖延,这令汲盎大为欣喜,以为陛下也只是一时心急煳涂了,到底还是圣明天子,故而,再提起立后,汲盎便再无犹豫。此人思想质朴得很,皇帝最要紧的便是治国,只要陛下心怀天下,立后不立后的有关系? 得到他肯定,孟脩祎大喜,但她知道,汲盎不反对,是因性格使然,旁人就没那么容易说服了。 又隔一日,孟脩祎再召一相。这一位老大人姓顾,出身河内顾氏,老人家出身高贵,品性亦高洁,很得人称道。只是年纪大了,难免固执,又出身世家,便难免有些死板。皇帝一开口,便立即道:“此事荒唐,臣万不敢答应。” 皇帝真心诚意地说道:“公何以不应。” “古来未有。” “古来未有,自吾而始。” 顾行之抬了抬眼,道:“陛下,莫使天下人议论。” “但凡新事物,总难免惹人议论,习以为常后,便如一饮一食,平凡而已。”皇帝道。 “皇家为天下典范,一言一行,为世人准则,陛下任性,世间秩序便乱了。”顾行之望着皇帝,苦口婆心,“若是旁的,兴许还有遮掩,可这事……,女帝立后,这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第74页 皇帝坐直了身,她与顾行之面对面跪坐着,以示亲近,这会儿便嘆息了一声:“说不可行,无非无先例可依罢了。”以前没人做成这件事,现在她来做,困难重重。 “朕登基至今,兢兢业业,夙夜奉公,可曾有一丝懈怠?”孟脩祎话头一转,忽然问道。 顾行之正声道:“陛下勤勉,严于律己,是臣与苍生之福。” “朕已年长,常日在这宫里,难得见一女子,心生爱慕,今欲册其为后,就近侍奉,已解朕平日间忧国忧民之疲劳,这也过分?”她兢兢业业的治国安民,很辛苦,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喜欢的女子,就当奖励她这么勤勤恳恳了。皇帝已将语气放得很软了。 顾行之道:“女子,不行,若是男子,皆由陛下。” “女子男子,于卿何干?横竖不是卿家女姪便是!”皇帝也有点恼了。 顾行之面不改色:“此为礼法,与是否是臣之家人无关。” 他坚定得很,看来是行不通了。 占据了大义的大臣,是不会轻易让步的。 孟脩祎又相继召见余下三相,皆不肯答应。情形严峻至极。 孟脩祎只得拿出礼法中没有不许女女成婚这一条说这是两可间的事,大臣自不买帐,仍是坚决不肯应。 倒也有答应的,太常卿为迎合圣意,乃至从上古刨出了一套先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又纠集了一帮人与坚决不肯答应的那些大臣相抗。 孟脩祎看的急死了。 她忍了数日,朝臣仍旧不肯退让。孟脩祎生气了。 正当此时,庞中直密奏昌乐郡守顾铭之纵民行乱。 这是一件大事。纵民行乱,什么乱?当民与乱二字连到一起,往往与“反”相关。这位昌乐郡守顾铭之,恰好是顾行之族弟,若是定罪,可连坐满门。 礼也礼过了,都不肯听,按照步骤,下面也该是后兵了! 孟脩祎将密奏掩去姓名公之于众,举朝譁然,相对立后,这关乎社稷安定的更是大事。顾行之不得不避嫌,告假在家。朝上便由他之亲友顶着。 皇帝道:“光是一封密奏,不好判定真假,便由锦衣卫驰往查探虚实,若是真,调集当地大军平叛,将顾铭之押至京城待罪!” 又是锦衣卫! 众臣闻锦衣卫之名而色变!事情放到锦衣卫手中便不好控制了,谁不知庞中直好大喜功。暮笙站在众臣之首,看皇帝阴晴不定的神色,便知她的想法了。 于众臣而言,锦衣卫之名使人毛骨悚然,于陛下而言,锦衣卫易于控制。 也许,这是一个突破点,能迫使众人答应。 这段时间,大臣们除了一门心思的或反对或迎合皇帝,还分出了不少心神去猜那位“有幸”博得陛下芳心的姑娘是哪位,因陛下与顾行之所说话语,众人便以为当是一名博闻强识又俱内修的女官。 只是宫中女官众多实在不知是哪一位。 孟脩祎有意保护暮笙,自然是似是而非的故意泄出点东西来,足以让大臣脑补。 只是因此,暮笙也不好与她太无顾忌了。 是夜,暮笙留在宫中,协同陛下一起做好外派锦衣卫的几条任命,待将一条条任命都分派下去,已是子时。 暮笙告退,孟脩祎看了看快要燃尽的烛台,嘆息一声,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不要担忧,不管什么境况,我都不会弃你不顾。” 这段日子来,她总是会说一些让暮笙安心的话,温柔而细緻。暮笙垂首,不敢看她,低声“嗯”了一声。 孟脩祎扯了扯唇角,道:“今晚就不要走了,偶尔在宫里宿一晚也是无妨的。”幸而过去她们虽没刻意掩藏,到底不张扬,加上无人敢窥视帝踪,故而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上卿大人留宿宫中的时候,是睡在皇帝寝宫的。 暮笙答应了,她始终没敢正视皇帝。皇帝也没有不悦,与她往日的暴躁不同,这段时日,她对暮笙表现的极为耐心,也极为包容。 如此,反倒让暮笙很愧疚。 “你是要回政事堂去,还是就在这里?”孟脩祎问道。 暮笙抬眼看了看她,低声道:“往日陛下不是非要将我留在你身边?” 孟脩祎一笑:“我已身处外患,总不能再陷内忧,先让让你,听听你的意见。” 说的暮笙忍俊不禁。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松快起来,陛下总安慰她一定可以做到的,但从未逼问过她是否贊同她这样做,她知道她的内心矛盾,一方面不忍心让她身处进退不得的窘境,一个不好,此事便会成为终身污点,可另一方面,她也在害怕。 皇帝这个年龄,实在拖不得了,册立皇夫之事,多年前便有大臣提出,只是陛下一直敷衍推脱。可总有推不下去的一日,到时该如何? 皇帝手握大权,同时也肩负责任,勤恳治国是其一,确定继位者是其二。 大臣们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夫一位空悬,他们总有忍耐不住的一日,到时,就会如现在反对册后一般督促皇帝选一皇夫。 到时候她怎么办呢?若是陛下终顶不住压力答应了,她该如何自处? 这是不进则退的事,没有两全之法。 看着眼前一脸轻松,企图安慰她的陛下,暮笙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自私,分明希望陛下坚持到底,却因为种种过意不去而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未与陛下说,任由她孤军奋战。 “怎么了?突然那么深沉?”见她突然凝住了笑意,孟脩祎状似轻松地问道。 暮笙抬起头,看着她,坚定道:“陛下,你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把我立为皇后,我不 【 想离开你,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想有。” 孟脩祎一愣,随即大笑:“这是自然。”她仔细端详了暮笙坚决的神情,肃然颔首:“不错,很坚决,我也一样。咱们妻妻齐心,必能其利断金。” 听她说到妻妻,不知怎么暮笙突然心头髮热,笑意心悦而腼腆,微微的低下头去。那光滑白净的后颈便缓缓展现在孟脩祎的眼前,温柔而诱惑。 孟脩祎唿吸一顿,似乎,今夜暮笙住在哪儿,又不由她选择了。 ☆、第八十五章 人之一生总会遇到一个人,愿为她抛却名声,抛却富贵,抛却一切能抛却的,只为与她相守,只为能有一日,在黄昏温暖微黄的阳光下,细数她曾经黑如鸦羽的苍苍白髮。 夜已深,暮笙沉沉而眠,就着榻旁一盏小小铜灯微弱的光,孟脩祎半撑在脸侧,凝视她恬静的睡颜。 她睡着了,双目自然轻合,唇角放松,挺翘的鼻尖在脸颊上投下一点阴影,她的唿吸缓慢而绵长,她的胸口慢慢地起伏,她优美的发散在玉枕上,泛着令人心安的暗光。 孟脩祎慢慢的俯身下去,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哪怕她们无数次相拥而眠,无数次唇齿相依,每每与她靠近,都如第一次拥有她时的喜悦,只是岁月逝去,终有不同,她们因经歷而添满了默契与再也无法分开的深情。 只有她在,知道她就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才能安心做旁的事。不知何时起,孟脩祎发现,她人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建立在有暮笙的基础上。 如此纠缠的深情,谁还能分得开她们? 昌乐郡距京约莫五日疾驰。 半月后,锦衣卫传回奏报,昌乐郡遍生流民,聚众而反! 先前庞中直密奏是昌乐郡守顾铭之纵民生乱,事实有些出入,却相去不远。此次民乱,非郡守有意纵容,而是官逼民反! 老百姓大多是泥腿子,庄稼人,心里想的唯有农时,唯有饱腹,除却少数无所事事到处晃荡的二流子,谁会没事去做掉脑袋的事? 孟脩祎接到奏报,气得狠。 圣人言,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自上古起,天象便是如此。除了几年前江南那一人为一闹,全国各郡县久无大灾,算算年月,差不多就在这几年了。因此,也因盐利可观,孟脩祎这两年轻徭薄役,与民休息,以备荒年。 这也是应有之意,丰年屯粮荒年用,古来如此。 本是大好的国策,与民有利,事情,就坏在小人手上了!顾铭之不止置朝廷法令于无物,乃至私加赋税,横徵暴敛,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饱了他一个,饿死一郡黎民! 孟脩祎快给这蠢东西气死了!当朝发怒,顾铭之还在押解入京的路上,暂骂不到,便将“病癒”来朝的顾行之骂了个狗血淋头。 顾铭之区区郡守,能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想也知与他这在朝为相的族兄大有关系。沿边州郡,若非顾忌他有个当丞相的族兄,敢不奏报?使事态恶劣至此? 想到这老头反对她立后反对得厉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家的事都没拎清还管到她头上来了! “诸事不察,唯知高卧,家事不严,专盯着朕!你有何面目再居相位!”孟脩祎横眉怒斥。 顾行之跪着,一力请罪,并无半字抵赖。他也知道,那族弟恐怕借着他的名做了不少恶事。 看他这一把年纪,颤颤巍巍地跪那儿,诸臣皆有不忍,只是事态严峻,若流民扩散,只怕顾家有大祸,何况陛下那句“专盯着朕”,分明意有所指。 “臣有罪,愧对陛下信託,恳请辞去丞相之职待罪。”顾行之老泪纵横,颤声道。 孟脩祎冷眼看他:“卿老矣,煳涂不明,合该让贤。” 无半分挽留。 顾行之居相位上朝,及散朝,已是布衣白身。 顾府旦夕间门可罗雀,这还不止,皇帝晌午便派金吾卫包围了顾府,下诏顾行之,要他静思己过。 一生清名,一夕崩毁。 孟脩祎也没闲着,一面下诏,不必将顾铭之押回京了,将他斩于流民前,以息民愤。朝廷知道了这件事,必与他们一个交代。 另一方面,又拿出驻军图,查看昌乐郡周边驻军,与诸臣探讨,就近调兵遣将,将民变压下去。虽官逼民反,顾铭之可恶,但,造反乃夷族重罪,此事不以任何因由而有变,贼首及亲眷家人,皆要入罪。其他从者,依情节论罪。 平乱之事,易快不宜迟,慢了。乱民扩散,便不好压制了。 孟脩祎留着众臣至深夜,方定下方案,由她亲自口述,中书侍郎执笔,写下诏书,四位丞相当场通过,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往昌乐,数道诏书连发,事态紧急。 这是孟脩祎登基来第一回遇到民变。不大,只一郡,不致动摇国本,但这事本身,令人无比噁心。她分明勤勤恳恳地施政,所下政令皆为国为民,却因底下官员坏了她名声,想也知道昌乐一郡,必称她为不顾百姓死活的暴君。 代臣受过,她心中岂能高兴? 一整日,孟脩祎都沉着脸,无半丝欢颜,臣下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半句。 诏书发下去,明日便该将安抚百姓的镇抚使派出去。镇抚使代表朝廷,身份不能低,最好是天子近臣,代天抚民,这是一桩能扬名的好差使。
第75页 孟脩祎扫了那些鹌鹑般缩头缩脑的大臣一圈,仍是愤恨不消。 “镇日只盯着朕家事,于天下大事不闻不问,尔等可知为臣本分?” 新仇旧恨一併发泄。 一郡乱民,动静不小,那时京中被锦衣卫折腾得人心惶惶,竟无人将目光放到京外,使得事情发展至今。大臣们理亏,不敢多言。 但乱民归乱民,立后归立后,还有大臣壮着胆子道:“陛下家事,与昌乐动乱非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你们若不将眼睛盯着朕,哪怕分一点到京外,何至于此?”孟脩祎冷笑,“难不成,只要盯着朕立不立后,天下就能太平无事了?” 大臣们低着脑袋,一脸惶恐。 “捨本逐末,蠢人方为,朕养了一朝廷蠢人!” “若不是陛下生事,非要立后,臣等又何必因忙于固谏而生疏忽。”有大臣突然插嘴,如鹤立鸡群,端的是醒目。 孟脩祎望向出声的人,是国子监祭酒,她冷笑:“道有李树,摘而食之,苦,怪李树?”本就是自己没事找事,不自省,反怪那因? 国子监祭酒被她这一讽刺,脸涨得通红。 “卿这等才能,怎能屈居祭酒?该归家修养才是。”孟脩祎道。 国子监祭酒脸色顿变,万没想到皇帝一言不合就要免他官。 孟脩祎见他脸色又红又白的变了几遭,就是不言不语,故作惊讶道:“怎么,卿贪恋名禄,不肯走?” 国子监祭酒气得吐血,终究跪下请罪。 孟脩祎正在气头上,怎肯收回成命?罢了他官,让他回家。 待前祭酒走进家门,一道诏书追来,先斥责了他一通,而后再道“永不起用”,彻底断了他仕途。 如此,谁还不知皇帝心意,不止为乱民,也为他们之前众口一词地阻挠她立后。 皇帝执意至此,谁都要掂量掂量,毕竟,陛下强势,并非能任人拿捏。 糟心的事一连串,孟脩祎都不知该先恨哪一个。接下来,她便面临着与暮笙的分离之苦。 镇抚使一职,能得名望,又可得功,正是暮笙需要的。 先前,她在临安施行仁政,已名扬天下,又有“晒盐法”首创之功,使万千庶民因此得利,此番再来一次,民间的声望,便能如日中天。 孟脩祎的眼中满是不舍,用说“不许走”的语气,深明大义道:“你去,不必挂心我。” 暮笙一脸无奈,摸摸她的耳朵,道:“哪儿能不挂心陛下?一天不见都浑身难受,这一去,必有月余,我定是寝食不宁。” 她依依不捨的话语让孟脩祎通体舒畅,唇角扬了扬,又压下:“你说的,不许骗我,要让我知道你哪一日没想我,就罚你将子珮二字抄上百遍。” 暮笙忍俊不禁,执起她的手,捏了捏中指,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都依你。” 孟脩祎难得红了脸,轻咳一声,道:“不要耽搁了,早去早回。” 公事为重,顺完毛,暮笙便率众出发了。 此番为镇抚使,代天而来,孟脩祎为便与她行事,赐她持节,可斩两千石以下官员,但遇不法,随机应变。 一入昌乐郡界,四野荒芜,道遇百姓,衣着破旧,面色飢黄。暮笙带着金吾卫,越往里走,神色越沉重。 “上卿大人,再往前走,许遇见难民,容卑下往前方驻军处借兵,并探查实情。”金吾卫校尉请示道。 为抚灾民,他们一行,带着酒食牛羊,若遇乱民,必遭抢掠,暮笙颔首:“准许。” 校尉分两路而走,一路借兵,一路探查。 如此条理分明地走了十日,方到昌乐郡治所在的昌乐城。 郡守入罪,昌乐郡驻军将领昌乐将军率众相迎。 正逢第二日要杀顾铭之。 待暮笙梳洗过,昌乐将军向她禀报此事。暮笙一听,便问:“刑场设于何处?” “在集市口。”处决犯人一般都设在集市口,那里人多,可起震慑之用,让百姓引以为戒,莫要触犯律法。 但这回却是特殊。 处决顾铭之是要安抚民心,流民都在城外,城中哪儿能看得到? 暮笙想了想,道:“推迟三日,使人四处去说,朝廷知顾铭之所犯大罪,今要以其头颅谢苍生。将刑场设在城外,请流民尽可来观,届时必不围剿。” 昌乐将军一惊,迟疑道:“大人,此举太过冒险。”流民来了不剿,岂不是有失职责。 “听我的就是。”暮笙道。 昌乐将军仍有犹豫。 暮笙瞥他一眼:“公与顾氏罪人居一城,他之所为,公不知焉?知而不报,视如同犯,公今乃罪人,望戴罪立功,勿再犹豫!” 说到底,只因朝廷忙着平乱,没来得及处置他,一旦祸乱平復,就是秋后算帐的时候。事到如今他还担心惹祸上身只求平稳,难道不知祸事早与他如影随形,揭都揭不下了。 昌乐将军颓然,随即想到上卿大人素得圣上信赖,所言定有依据,兴许,这就是他的机会!念及此,将军容色一正,拱手一拜:“听凭大人差遣!” ☆、第八十六章 为使各处流民都知晓,暮笙还编了句朗朗上口的曲:“铭之无道义,苛政生民怨。天子知民苦,杀之顺民心。吾乃天子使,代天抚民来。弃械皆不究,唯诛贼之首。” 就这么一句虽不押韵,却一听便能记住的打油诗,暮笙一面人自己去唱,一面教与走街串巷的货郎,让他们也四处去传。 值此特殊之际,不过一日,前郡守顾铭之要斩杀于众前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 暮笙笑眯眯的,就该这样,这般能体现陛下爱民之心的好事怎能不声不响地就做了,必得宣扬得人尽皆知才是嘛。 心满意足之下,她令人将写明了三日后要在城外十里亭处斩顾铭之的告示贴出去。 动乱年代,死在苛政下的百姓不计其数。流民只所以落糙,皆因过不下去了,有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是累死的、饿死的,这,都是因顾铭之这贼人! 如今他要被当众处斩以消民愤,那些深受其苦的流民岂能忍得住不来围观。又听闻上卿大人明言,为表朝廷抚民决心,当日只要百姓不动手,官府绝不围剿。如此一来,流民更是蠢蠢欲动。 待到三日后,在新设的刑场上,暮笙领诸人至,顾铭之坐囚车中,形容萎顿仓惶。 这还是暮笙第一次见到这给朝廷带来了□□烦的罪臣。她瞥了他一眼,相比风仪良好的顾行之,这半点风骨也无的顾铭之根本不像大族出身。 将他押到刑场中间,顾铭之惶恐怖惧地瘫软在那里。四周围满了来看这jian贼人头落地的百姓,表面看来分不出谁是良民,谁已为寇。但仔细一看便能看出其中有许多成群结队,一面愤恨地盯着顾铭之,仿佛欲啖其血肉,一面又不时机警地四下张望的人。 暮笙看了也做不知,只下令兵卒各就其位,打起精神来。周边密处也有士兵埋伏,她的确不会在今日拿人,但也不会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时辰很快就到,手起刀落。鲜红的血在阳光下溅了三尺。顾铭之的身躯重重倒落,头颅滚出去数丈。 原本人声鼎沸的刑场突然静下来,鸦雀无声,片刻,众人欢唿,亦有七尺男儿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暮笙环视众人面上的神色,她站起身,走到前面,抬手示意一旁。边上的兵卒看到她的示意,重重的敲了三下锣。锣声铿锵,震耳欲聋,现场顿时又静了下来。百姓们一致望向暮笙。 暮笙丝毫不慌,她挥手,后面便有许多士卒退了几大车米粮上来,还有一车散着肉香的牛肉羊肉。 这些流民虽落糙为寇,但并没有避免忍冻受飢。昌乐四周有驻军,且反的只有他们与四周几个郡县的部分人,人数不多,暂又没蔓延开,成不了气候,朝廷反应迅速,已有准备,攻城是不行的,只有劫掠弱者,可都是弱者了,家中哪有余粮? 哪怕做了强人,他们仍是食不果腹。 现下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吃食,那干瘪的胃一下子唱起空城计来。百姓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有不少人已目露凶光,预备要抢了。 暮笙高声道:“此乃朝廷救济尔等之米粮,良民可得,强人不可。” 此言一出,寻常百姓面露欣喜,而那些流民则更阴郁。 暮笙又道:“陛下仁慈,念尔等为人所惑,无知初犯,可既往不咎,放下利器,指认贼首,便可重入良籍。”她顿了顿,高声道:“也可得米粮!” 对一个饿了多日的人来说,有什么比吃饱更具诱惑? 暮笙财大气粗,一下子拿出这许多粮食堆着,一副跟着我有肉吃的样子。那些原本阴郁的流民,渐渐动摇,但又有迟疑。 暮笙一笑,很大度:“眼下人多,不好分配,三日后就在此处分粮,首告贼首者可获双倍。” 说罢,她便带着一众官吏与数车米粮酒肉走了。身后那一众手持兵刃相互的铁甲重林震慑得百姓光流口水而不敢擅动。 很快,人都散了。暮笙走出五里,止步,召来校尉,问道:“跟上了么?” 校尉拱手:“都跟上了,派去的是军中最受重用的几名斥候。” 暮笙轻笑:“那便好,总不能让他们只看个杀头就一无所得地回去。” 她是说过不会在今日剿匪,但并不是就放着他们不管了。朝廷之所以还没围剿,是因此处地势复杂,四周皆是山林幽谷,暂还寻不到他们的匪穴。这下,不就有了么? 三日后他们来,她便遵从诺言让他们重入良籍,今后只要他们安心耕作不再违法作恶,便既往不咎。但若不来,朝廷不会任由这些流民做了山匪贼寇,必将派大军围剿。 至于那些回去的流民会如何,光她今天这一句“首告贼首可获二倍米粮”便能让他们好好内讧一番了。 她是镇抚使,的确是代天抚民而来,但那抚字之前是镇,先镇压,后安抚,这些人才能老实了。 当夜斥候便探得匪穴具体所在。 昌乐将军大喜,就要发兵去剿。 暮笙阻止他:“再等三日。” 昌乐将军皱眉:“上卿大人,一群愚民而已,胆小怕死,他们怎敢当真前来。” 暮笙摇了摇头:“他们饿,他们想活着,这就是我的依仗。” 昌乐将军仍不贊同,他是不会贊同的,如上卿所言,他还是戴罪之身,若今夜他带人剿匪,便是戴罪立功,定能摒弃前嫌,受到嘉奖,但等三日后,那些流民自己来降,荣耀便属于上卿大人。哪怕这齣计谋本来就是上卿想出来的,昌乐将军还是觉得让他沾光是理所当然的。 上卿已深具荣光,便将这功劳让给岌岌可危的他又怎么了! 今日他也在刑场,亲眼目睹那些百姓对食物的渴望,他毫不怀疑三日后会有大批流民弃械归降,哪怕他们不相信朝廷会真的赦免他们,也必会来降,只为想吃饱,想活下去。
第76页 可就算这样,不过一群贱民而已!用他们的性命换他的官位与富贵再划算不过! 昌乐将军满肚子气,却不敢说出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上卿加使持节,就算当场拔刀杀了他,朝廷也不会治罪。 暮笙看他那张要笑不笑,敢怒不敢言的面孔,便没了说话的兴致。一位驻守当地的将军,眼睁睁看着郡守实行苛政,横徵暴敛,既不阻止也不上奏,就能看出是什么品性,恐怕也没少从顾铭之那里得好处。 三日后,大批流民归降。 暮笙将他们户籍,名字记下,依诺与他们米粮,将他们初步做了安置,而后上奏朝廷。至于那些心存侥倖,无论如何都不肯出的贼匪,他们已泯灭了向善之心,要将暴力作为今后安身立命的手段。暮笙不会同情他们,下令围剿。 知道他们在哪里,又找了归降的流民带路,几番部署下,一举剿灭。 自此,镇抚使的差使圆满完成。 因她机敏地策反流民,免去流血,又因她仁慈地给了误入歧途的百姓重做良民的机会。薄暮笙之名再度名扬四海。 皇帝在京接到奏疏,大喜,连忙下诏,召上卿回京。 大臣们都很无奈,上卿大人都办完事了,就是陛下您不下诏,上卿大人也是要回来的,急的什么啊。 皇帝才不理他们,她就是要让暮笙知道她有多想她。 等暮笙归来。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如此厚待,堪比开疆扩土得胜归来的将军。不知道的人只以为这场民乱有多严峻。 到这份儿上,大臣们也猜出皇帝想册的皇后是谁了。哪里还拦得住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陪她到城外走了一遭。 暮笙坐在马上,看着远处华盖下翘首相望的陛下,她一夹马腹,飞奔上去。 皇帝快步走出,引得身后毫无准备的众臣慌乱跟上。 马到跟前停下,不等暮笙下马,孟脩祎便亲自上前牵住了马首。 皇帝亲自牵马,这还是本朝首见,暮笙见周围大臣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不由脸上一红,忙下马来,不等她弯身,孟脩祎便一把托住了她,固执地握住了她的手,与她执手并行。 一个任性并且在兴头上的皇帝,一个刚立下大功载誉归来的上卿。态度最强硬的顾行之罢官在家待罪,大臣们只能表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牵手也一定只是纯洁的君臣之义。纷纷从中间让开一条道,让陛下与上卿大人走过。 威风凛凛的上卿瞬间变成了娇羞的小媳妇,她竭力镇定,跟随孟脩祎的步伐。孟脩祎感觉大她的紧张,回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隔着光华潋滟的十二旒,暮笙也能看清她的容颜与她宽慰的笑。 心一下子安定下来,暮笙紧紧地反握住她,与皇帝一起登上帝撵。 陛下出城一趟,不像是迎接立功回来的使者,倒像是抢了个小媳妇回来。 回到宫中,自帝撵上下来,她们的手仍旧交握,简直要把他们的眼睛闪瞎了。大臣们表示,他们已经明白陛下坚定不移的心意了,就不要这么恩爱人前了。 ☆、第八十七章 分隔了一个多月,与孟脩祎而言,简直度日如年。 遣退了那些在孟脩祎眼中与夜间明晃晃的大烛台没什么两样的大臣,她凝视暮笙。目光炽热,毫无掩饰,暮笙让她看得心头髮热,过了一会儿,便听孟脩祎笑了起来。 暮笙不解地看着她,孟脩祎道:“我发现了,昭儿你如今已是赏无可赏。”都是上卿了,与丞相平起平坐,位极人臣,升无可升。皇帝还有什么能给她的? 还好,暮笙不一样。 孟脩祎抱抱她:“也就只有皇后之位能盛得下你了。”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到那些大臣的样子了么?敢怒不敢言,只能干瞪眼。” 她开怀极了,惹得暮笙也笑起来。 “还好昭儿你争气,想了这么个好法子,简直是兵不血刃!”皇帝越想越觉得她媳妇儿聪明,点点她的鼻尖,贊道,“争气!让朕大大长了回脸。” 皇帝心情绚烂得很,暮笙也让她感染,分隔多日她本就想她,更何况一回来,就接到她热烈的欢迎,让她亲身感受,陛下有多需要她。 她毫不怀疑,她们是可以这样相爱一生的。 上卿回来当日,就夜宿宫廷,以前大臣不知道,现在猜到了,难免浮想联翩。一想就觉得,牙都疼了。陛下原就坚决,现在恐怕更是寸步不让了。 难道真的要来个女帝女后?这开天闢地的头一遭出现在本朝,大臣们一点都不觉得荣耀。 本以为陛下会迫不及待地重提立后之事,不曾想,这回她倒沉住气了。按部就班地将昌乐一事扫尾。罪魁祸首顾铭之已伏法,但他的家人还在,除了这样的大事,想要不牵连家眷是不可能的。顾铭之满门男子处斩,女子充没为奴。 让人庆幸的是,皇帝并没有将祸事扩大到顾氏全族,而是控制在了顾铭之一支之中。 接下去便是昌乐的那些官员,有戴罪立功的,便依律递减;只图自己富贵,不顾百姓死活的昌乐将军之流,皇帝也没手软,该如何,就如何。 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把身负罪恶的官员都清算了一遍。失去了相位的顾行之就如没了牙的老虎,加上实在是没脸见人了,干脆便收拾行装,带着妻儿回了老家。 做到这步,皇帝方请大家议立皇后。 她直接说是皇后了,大臣们难道还能提议哪家公子?个个心头都发苦,也有大臣反对的,只是气焰到底不如前一回嚣张了。 前一回反对最厉害的顾行之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意人,陛下要立的那位又是闻名天下的仁慈高义,再加上锦衣卫这回立了功,又不甘寂寞地出来晃荡了。 这么几下折磨下来,大臣们再是不屈,也不得不点头,说到底,皇帝是娶妻是嫁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反正,他们也极力反对过了,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实在是因力有不逮。 于是,接下去的事情,便好看了。 由几位宗亲加上汲盎、还有最能体察圣意的崔云姬等人一起联名上表,请立上卿大人为后。皇帝欣然受之,令丞相汲盎拟诏,淮安君为天使,往薄府宣读诏书。 暮笙就此成了准皇后。 孟脩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她变成皇后,可惜婚姻向来烦琐,一步步下来,昏礼竟要排到明年春日。 明年就明年吧,一生就那么一次,怎么也不能委屈了暮笙。皇帝令礼部与宗正,只管拿出最高规格的礼仪来。 昏礼在准备,诏书已经下了,便是已然晓谕天下。自然有人斥骂伤风败俗的,可皇帝连那些大臣都摆平了,还会将这些不入流的言论放在眼中么?她只当听不到,有人说得厉害一点,就派锦衣卫以藐视天威的罪名抓了。 渐渐的,便也无人再提,毕竟,天高皇帝远这句话,很是写实。天子家事,与平民百姓,真的没有大关系。不论陛下与谁成婚,他们仍旧要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日子。 大臣们到底还是心气难平的,皇帝知道,干脆就下诏将被他们弹劾了年余的庞中直弃市,以示安抚。 曾经不可一世的锦衣卫统领庞中直就这么死了。 他的尸体被丢弃在街市上,将他恨得牙痒痒的大臣们终于算是消气了,至于陛下大婚,也就由她去了。 孟脩祎天天扳着指头计算日子,暮笙见了就笑话她:“越是这么算计着,就越过的慢,陛下不如就如我一样,不去想,就一下子过去了。” 道理是这样说的没错,可皇帝就是忍不住啊,这么日盼夜盼的事,终于有了盼头,简直像在梦中一般。见暮笙淡定,她又不是滋味起来:“你好像一点也不盼着,你不期待么?” 看她这带了点儿赌气的模样,暮笙不禁好笑,倾身抱了抱她,说道:“我期待,我也盼着,但我一点也不忐忑,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娶我的。” 两辈子了,不论是出于本意还是被逼迫,她都将自己交给了这个人。就如命中注定一般,她每一次出现都强势如天神,也终究让她放下了从前的那些心结,与她真心相爱。 孟脩祎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方洒然道:“那是,除了你还能是谁?”她用力抱紧暮笙,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虽然暮笙那般说了,孟脩祎仍旧扳着手指算日子,她将余下的日月都写下来,每过一日就划去一个。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当日,孟脩祎先祭天,后祭先祖。在庄严的太庙中,有一块不是孟氏先祖的牌位。在承平帝的灵位旁,有一座同样规格的牌位,属于开国宰相谢恆。世人不知,皇家也将其当做秘密。承平帝的陵寝中,在她的梓宫边上,放置的是谢恆的灵柩。谢恆无子女,就在这里,享皇族供奉。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合葬一棺,孟脩祎觉得,大约承平帝也觉得没面目去见地下的谢相吧,可又捨不得远离,便这样尽量靠近地待着。明明是这样的深情,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何等艰难的事,逼得承平帝不得不妥协? 孟脩祎嘆了口气,幸好,她和暮笙不会这样。她们也曾阴阳两隔,那种彻底失去她的滋味,痛彻心扉,还好,还好,上苍到底是眷顾她的。 昏礼之所以为昏礼就是傍晚黄昏时进行的。 孟脩祎为示,一切都依最庄重的古礼来,又大赦天下,将大婚规格拔高到直逼她登基时的盛况。 那是她珍爱的女子,但凡能给的,她不想让她有半点委屈。 到了傍晚,孟脩祎换上礼服,礼服是玄色的,饰以正红的滚边,端凝而庄重。戴上冕旒,佩上剑,再骑上骏马。派出羽林郎开道,孟脩祎率迎亲的队伍,亲自向薄府去。 皇帝入府迎亲,这是古来未有的,大臣们也谏过了,就是劝不住在这件事上极为坚决的孟脩祎,反正她从要立后起就很任性,大臣们也没办法了,只能任她去。 于是,那些总觉得女子迎娶女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昏礼的世人就发现,此次帝王大婚,郑重程度前所未有。每一步都是崇文馆饱读诗书的学子从古典上寻来,从纳徵到迎娶,每一个细节都有礼法可依,严谨到没有半丝含煳。 尤其是,皇帝是将皇后与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的,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帝王,谁都做不到。 骑在骏马上的帝王满面肃穆,却掩不去眼角眉梢的喜悦。围观的百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是一次空前神圣的昏礼,从今日之后,皇帝皇后结为夫妇,永世不离。 终于迎得佳人的皇帝心情激动而愉悦,看到同样一身玄色礼服的暮笙,她快步走上前。她的面容以珠帘遮起,孟脩祎从中间分开那珠帘,她的手还有些颤抖,心心念念的时刻终是到来,她又高兴又忐忑。 珠帘下的美人神色娇羞,她飞快地抬眼看了她,而后垂下头去,轻声唤道:“子珮。” 就像心口被重重的撞击,孟脩祎觉得那里有些发麻,她牵起暮笙,温柔渲染了她的声音,她的面容:“昭儿,我来接你了。”
第77页 自今日起,她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是名正言顺,谁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分开她们;自今日起,她们就是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谈,无事可间,她们信任彼此,她们依 【 赖彼此,她们互相扶持,直到白髮苍苍、寿终正寝。 孟脩祎与暮笙相视而笑。 任凭生离死别、艰难险阻,她们终究是做到了。 ☆、第八十八章 崔云姬觉得,她真是倒霉,偏偏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崔氏名门,自前朝起便是显赫,哪怕到了如今过去百余年,已不如那时的煊赫,但到底还是有底子在的。她是这一代最具希望的孩子,是父母长辈捧在手心上长大的贵女,何时受过如此残酷的皮肉之苦。 已经两日了,她平躺在榻上,哪怕一动不动,全身仍疼得厉害,更不必说受刑时如剥裂骨肉的剧痛了。 锦衣卫的酷刑,果真名不虚传。 晨间醒来的崔云姬稍稍一动,就觉疼痛难忍,不禁苦笑调侃了一番。 耳旁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崔云姬精神一振,唿吸慢慢地缓下来,胸口跟着来人均匀的步调舒缓地一起一伏。 不多久,步履声近至眼前,崔云姬睁开眼,便看到宛娘端了药碗进来。 她先朝榻上望了一眼,发现她醒着,便笑了笑,问道:“今日可好些了么?” 在崔府借住了两年有余,宛娘甚少见到崔云姬,一方面是她们并无太多交集,也没什么理由与她见面,另一方面,崔云姬也是这么想的。如此,两下默契,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直到牢狱之灾突降,崔云姬一身伤痕的回来。若是不知倒罢了,既然知晓,借住在人家府中,主人家受了重伤,不去问候,也太说不过去了。 “仍是疼,上卿大人说只是皮肉伤,可疼成这样,我真怀疑她的医术是否果真如世人传得那样出神入化。”崔云姬没精打采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宛娘的身影。 她养伤期间乐趣不多,最重要的一样便是看宛娘举手投足间令人赏心悦目的娴静温雅。倒不是说没人来探望,她的人缘还是不错的,不少同僚、亲旧,还有往日在国子监念书时的故交都连番上门,可她实在力有不逮,也实在懒得拖着一身伤还要去应酬,便让管家留下名帖,都藉故推了去。让她落得个清清静静。 可太清静了,同样无聊。还好,宛娘会来看她。她与旁人不同,从不会让人觉得吵闹烦扰。 崔云姬的抱怨委实孩子气,宛娘忍俊不禁,将药碗端到榻前:“药煎好了,我就顺便带了来,你趁热喝下吧。” 真是……屋漏偏逢雨。药嘛,自然是好喝不到哪里去的,但这回的尤其难喝,又苦又涩,喝完还麻,直让人反胃。崔云姬微微抬首,牵动身上的伤口,让她皱了皱眉,她接过药碗,一口气饮尽了,然后躺回去,抿嘴不语,只等那股子苦劲过去。 宛娘也没说话,将已经空了的药碗放回到托盘上,如前两日般坐到一个离床榻不远也不近地位置,打算略坐一坐,便告辞。 等缓过来,崔云转头看向宛娘,看到她坐的那个位置,她笑道:“你每次都坐在那里,既不显疏远,又不肯亲近,你待人,总是这般谨慎又防备吗?” 久在官场混的人,眼力总是比较尖刻,轻易就勘透了一些表象摸到本质。 被人猝不及防地揭穿,宛娘顿时不安,但很快,她又自在起来。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况崔大人往日虽不与她见,但从府中僕役两年来不曾有过丝毫怠慢的态度来看,她应当是经常嘱咐家人善待与她的。崔大人是个好人,她对她并没有防备,只是多年养下的习惯罢了。 宛娘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婉地说道:“兴许是。大人目光稳健。” 她这么一说,崔云姬不禁来了兴致,她对宛娘一直很好奇,只是她总觉得这名女子很危险,她总在不经意间吸引她靠近,这种超出她控制的情绪令她极为不安,便刻意地与宛娘保持着距离。 可现在,这种好奇,似乎已经超越了她的自制力。如破土的春芽,虽然看来幼小,却坚韧地在汲取一切养分,拼命往外钻。 横竖病中无事,就此打发时间也好。 崔云姬反手撑在榻上,欲坐起来。宛娘上前,扶了她一把,又拖过一旁的迎枕来塞到她背后,使她躺的舒服一些。 靠着了,崔云姬长长舒口气,闭上眼,等那一阵尖锐的痛意平缓下去,方睁眼笑道:“也不知要养上多久,偶尔得闲很惬意,总这么躺着,就是折磨了。” “大人忙碌惯了,哪里习惯骤然闲下。”宛娘说道,语气始终柔和,话语始终不近不疏。 崔云姬忽然想到一个她之前总在想的一个问题,她得了林潭一个人情,因林潭那会儿已死了,根本不容她退却的接受了宛娘住到她府里。这本无疑问,交换而已,加上宛娘也曾对她有恩,她便很乐意照顾她。 但是,宛娘会在她家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谁都没有说过。死去的林潭不曾说过,宛娘也不曾提过,而她更不曾问过。现在,她忽然想,会不会有一日,宛娘就会向她提出辞别,到别的地方去了? 毕竟这里不是她的家,毕竟她们也不是很熟悉。 宛娘发觉崔云姬望向她的目光有瞬间变得悠远,不有认真凝神地看她,崔云姬很快便和善的笑了:“不要那么客气,说起来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两年多了,你把我当做家人就是,叫我云姬吧。” 宛娘依言道:“云姬。” 一看就知道她并未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崔云姬也没非要强求,继续说道:“我听管家说,你总在院里,甚少出门。本朝民俗开朗,并不拘束,你不如常出门去逛逛,只要带足僕役,便是无碍的。有什么花销,都从帐房支取就是。”她说罢,想到那满满一匣子银票,抿唇一笑,“不过,想来你也不缺财物。” 宛娘没接她的后半句,只道:“蒙你照料,衣食都不缺,旁的也没什么需要。” 听她对出门并不热衷,崔云姬就没再说,只是笑道:“你可真是好养。” 宛娘垂首微笑,命如浮萍的人,只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足够了,没有别的要求。 又过了几日,崔云姬身上的伤口看起来还挺狰狞,却不怎么疼了。暮笙给她的药是从内里开始治起的,从最深处先癒合,效果惊人。 等她开始好转,宛娘就不大入面了。极为知趣,始终明白自己处于什么位置。 大概,不论崔府如何厚待她,如何不冷遇,与她而言,终归是寄人篱下吧? 崔云姬觉得自己真是太闲了,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她孤身一人,也没什么亲友,住在崔府的一座小院里,不觉得寄人篱下难道还心安理得? 说来说去,同她都没什么关系,她只要像过去两年那样,不时吩咐管家,不要让宛娘受到怠慢就是了。 如此,便足矣。 然而,想是这样想的,可心里好似有一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又过了几日,皇帝派遣内侍,到她府里赐了她一些贵重的器物。崔云姬见无正式手谕,来的内侍也没别的什么话,就知道陛下是代上卿来谢她的。 崔云姬接下那些器物,心下缓缓摇了摇头,那二人,真是令人羡慕。上卿她运道很好啊。 少年慕雄主。多年前,陛下与她布衣相交,她喜爱她的胸有成竹的襟怀,便在心中暗起倾慕,只是那倾慕在生根发芽前便被掐断,她又不是不识趣的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知道自己赔不起什么,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可是,年华逝去,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混迹多年,心里终究是怀念那时纯粹的心意的。纯粹,才是最难得最珍贵的东西。 待内侍走后,崔云姬便看了看那些器物。都是上好的宝物,有不少都称得上珍品。崔云姬看到一只玉镯,蓝田美玉,碧绿通透,触之生凉,幽光煦煦。 崔云姬在自己手腕上试了一下,又取下来,她觉得宛娘更适合。 在房里待了那么多时日,再不走走,骨头都要僵了。崔云姬这么对自己说罢,拿着那镯子就宛娘那里去。 她不来看她,那她去寻她嘛。 宛娘的生活千篇一律,但她自己乐在其中。 崔云姬到时,宛娘正弯身在一丛盛放的ju花前拔去疯长的野糙。 人比黄花瘦。这是崔云姬的第一个念头。 她站在院外的阶上凝视许久,待宛娘直起身,方装作刚来的样子,走进门去。 宛娘见她突临,也无意外,笑道:“你先在那里坐坐。” 不远处的树荫下摆了一张矮几与一张坐席。崔云姬依言过去,席地而坐。宛娘将拔下的野糙放到一旁,那里已堆了不少,看那翠绿水润的样子,应当是刚拔下不久的。 轻拍了拍手,宛娘走入室内,再出来时,手中捧了一只水壶与两只茶盅。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青糙香,与她温婉的气质毫不冲突,反倒使她看来更活泼了些。 待她在身旁坐下,又倾了二杯茶水,崔云姬便将手里的镯子给她,道:“陛下赐的,我一看就喜欢,觉得很符合你的气质,便给你送来了。” 宛娘眼中闪过一丝推拒,崔云姬在她开口前道:“看我眼巴巴地给你送来,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她都这样说了,宛娘还能怎么办呢?只得接过。 ☆、第八十九章 玉是好玉,种质上乘,翠色鲜艷,样式亦典雅而高贵,是高洁的竹节纹。 宛娘接过,素手配着翠玉,看起来很是动人。 崔云姬含笑看了一会儿,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快戴上看看,一定比我适宜。” 宛娘抬眼看了看她,见她兴致勃勃,倒不好打断,只好套进手腕。她的肌肤顺滑、手骨纤细,轻轻一推,就套进去了。 玉指素臂,手腕白皙凝净若白瓷,套上翠玉镯子,只见相得益彰,将那体态温婉的美刻进了骨子里。 崔云姬心满意足地看着,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来,轻笑道:“你看,我没说错吧,果然美得不似凡人。” 如此赞誉,惹得宛娘红了耳根,倒不知如何接才好,只得静默笑笑。 她本就极美,堪称倾城。这一娇羞,更如盛放芙蕖,皎若东升的旭日,其华灼灼。 崔云姬知她美,却从未有如此深切的感受,她嘆道:“宛娘,我说错话了。” “嗯?”宛娘不解的看着她。 “我不该建议你出去逛逛,你这般颜色,出去了,定就回不来了。”崔云姬玩笑道。 宛娘并没有往心里去,摇了摇头。温柔的眼神,却让人觉出一种无奈的纵容。 崔云姬心头一跳,立即撇开眼,不敢直视。 有时,温柔,也使人怯弱。
第78页 休了大半月假,崔云姬终于归位。身上还留着伤疤,但每日都可见消退,过不了多久,又能恢復如初了。 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根本。曾有人言,京兆尹是全天下的官中最难做的一个,“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这首诗,说的便是京兆难为,十年间换了十五人。 崔云姬继任来便战战兢兢,唯恐行错,她是朝中数得上的年轻人,是可预见将来辉煌的,万不能在京兆一职上跌跤。 大半月未来衙署,公事堆叠如山。 崔云姬心下哀嘆,坐下老老实实地处理起来。 早出晚归五日,终是将欠下的事物都理清了。 归家,又有管家递上家中父亲的来信。信中语气极为关切,问她下狱一事,先前惊闻,他去信祖父故旧,欲组织营救,不想隔不到一日,又闻说她已释放了,探问究竟因何?可有吃苦。后面又问了句京中形势如何,叔父在地方已有十年,资歷与名望都已攒足,倘若此时进京,是否是好时机。 父亲乃当世鸿儒,并未出仕,而是在家教导族中子弟。江南与京师隔得远,消息便有延时,事情已过了近一月,方有一次书信往返。 先隐晦说了此番遭受无妄之灾,误会而已,陛下那里,已有说法,请父亲勿忧。而后细细分析了京中当下的诡谲形势,联合叔父端方的人品,又回信,此时并非入京的好时机,锦衣卫肆虐,易捲入是非,不如等过几月,届时兴许有好缺,再谋入京不迟。 写完,装入信袋,封口,派家僕送回江南去。 等叔父入京,朝堂上事便有个可商量的人,倒可稍解压力。 崔云姬搁下笔墨,缓缓舒了口气,看了眼窗外苍穹,完满的一轮明月悬在树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么一句。 似乎有近一旬未见宛娘了。原先一直不见,倒没什么,可一旦见过,便如魂牵梦绕般的扯动她的心神。 那就……去看看?崔云姬将落到脸侧的一缕发拨到耳后,唤了婢女来。 “取一盏风灯来。”崔云姬吩咐道。 婢女转身出去,回来时,手中提了一盏风灯:“这么晚了,小姐是要去哪里?” “到宛娘那里坐坐。”崔云姬接了过来,笑道:“我自己去就好,你去歇了吧。” 都是在家中,婢女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笑着答应了。 崔云姬披上一领斗篷,提了风灯,便朝宛娘那里去。 这座府邸乃是祖产,当年祖父在京为官时所置,占地颇广,景致亦是精心整顿,兼之人老难免思想,祖父在晚年,又在府中修了江南风景的庭园,故而,每当月影朦胧,这座极具江南风情的庭园便如拢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水雾,婉约深秀。 像某个温婉的女子。 崔云姬每见宛娘,总想起水乡的乌篷船、青竹伞,还有那濛濛烟雨。江南独有的温婉柔情都深深体现在宛娘身上。 说起来,她们都是江南人士,那一幅幅山水楼台的景象是崔云姬幼年时最熟悉的美景。长大离乡,远离了柔情与温婉,却并未忘却,而是默默藏在心中。 这是每一个背井离乡的士子都不可避免的经歷,思乡之情,难免会在平日所见所闻中突然触动心肠。 而宛娘,总让她觉得亲切。 走到小院外,门扉紧闭,透过矮墙望进去,窗内人影依稀。 一阵风吹过,风灯中的灯火晃了晃。 崔云姬走上前叩门。 不多时,便从里面传出一阵轻微的步履声,接着便是一声女子清婉的问话:“何人?” 崔云姬弯了弯唇,回道:“是我。” 门从内打开,宛娘站在门后,一袭淡青的斗篷,看到她时,侧开身,目光柔和:“请快进来。” 崔云姬跨过门槛进去,宛娘在她身后合上了门。 二人走入房间,宛娘道了声失陪,便走入寝室,不多久,她换了身琉璃白的齐胸襦裙出来,可见适才是已睡下了。 崔云姬不由惭愧,她这么不管不顾地就过来了,倒给人添了麻烦。 “怎么突然来了?”宛娘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她望着崔云姬,眼中始终是柔和的光芒。 崔云姬歉然道:“只是想起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便过来看看,不想扰了你安置。” 在她对面坐榻上坐下,宛娘语带安慰道:“不要紧,我终日无事,并不睏乏,大人来坐坐,也好。” 如此善解人意,崔云姬释然地笑了笑,道:“过些日子,我叔父一家兴许要入京,叔父家的小表妹,也是个温良娴淑的女子,到时你可常与她玩,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宛娘并没有如崔云姬预料的那般产生兴趣,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关心地问道:“令叔父入京,我在这里,是否会添麻烦?” 住了这么久,宛娘也知道这里是崔氏祖产了,京都居,大不易,崔云姬住在这里,崔叔父进京来,自然也要同妻眷儿女入住。 她面上带了点忧虑,崔云姬摇了摇头,温和道:“府里够居住了,你在这里,就如家人,哪有家人会给家人带来不便的道理?” 宛娘不想她会说出这番话,不禁怔了怔。 “宛娘,我当你是家人,你尽管就把这里当家来待,不要拘束,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也尽管去做,差遣僕婢也无需顾虑,就把这里当作家。”崔云姬带笑道,言语却是真诚无比。 这番话说的,称得上掏心掏肺了。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家同她分享,是将她当做自己人了。宛娘很感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还有一个人对她说过相同的话。 “你不是来做客的,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要取用,要差遣,都不要迟疑。宛娘,我会一直待你好的,你就放心吧。” 心扉突然间被触动,那种酸涩的感觉倏然间布满全身,让她的双眼都湿了。 她没有做到一直待她好。但她却用命来换她后半生的安稳。 到了现在,宛娘已分不清,她对林潭是爱是恨,然而每次想起她,都痛彻心扉,她就像她心上的一条伤疤,看起来痊癒了,忘却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又復发了,疼痛了。 崔云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话竟将宛娘说得哭了起来。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猝不及防的流下,察觉到自己失态,宛娘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喉咙却梗得发紧,说不出话来。 宛娘常会对她笑,无一例外都是温婉暖暖的,可这次,苦涩与勉强让人看得心酸。 崔云姬不知所措,眼看着宛娘努力的抑制自己,而眼泪却毫不听话,她直起身,轻轻将宛娘揽到怀里。 低低的抽泣,压抑得让人心疼,肩上的衣衫很快就湿了。崔云姬抬手,又放下,犹豫终是抵不过心疼,她将掌心谨慎地贴上了宛娘的后背,顿了顿,轻轻地拍她的背,温柔地哄道:“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 那哭声愈加压抑,越加悲切。 这两年多来,她一人居住在这方小小的院中,有多少次,也是这般无望的哀泣?只是那些时候,她只有一个人,任她如何伤心悲痛,都无人安慰,无人心疼。 怀里的人是那样清瘦柔弱,她总是温柔的笑容下藏了多大的苦楚伤痛。崔云姬微微仰起头,她的眼角也变得酸涩起来。 ☆、第九十章 有些感情是不能预料的,有些感情是情不自禁的。 在崔云姬反应过来之前,身体的本能已抛弃了她的理智,追随了她的心。她揽着宛娘,听着她压抑的低泣,心痛难遏。那微微颤抖的肩,那轻轻抽泣的哭声,都化作刀,割破了她的心防,让她心疼,让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低下头,亲吻宛娘的发顶,淡淡的发香萦绕在她的鼻息,发质柔软,双唇触碰上去,就像轻软的云,哭声仍在继续。崔云姬揽住宛娘的肩,往下亲吻她的眼,吮去她的泪。 宛娘的身体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 崔云姬抬手,遮住她的双眸,吻往下,落到她的唇上。 她知道,宛娘的经歷坎坷,她是犯官之后,从小就被充没为奴,因娇媚绝世的容貌被卖入青楼,她曾是秦淮河上出名的ji子,在开苞前被林潭十万两白银买下,后来,又做了闵世杰数年侍妾,闵世杰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他染指了她。林潭、闵世杰,两个男人,也许还有更多? 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宛娘愿意接纳她,这些不会成为她们的阻碍。她心疼她的身不由己,心疼她命途多艰,心疼她连痛哭都不敢放声。 那些生命中不公正的对待给她留下的伤痕,她愿以自己后半世的温柔相待去抚平。 唇下的双唇如此柔软甜美,崔云姬忍不住吮吸。宛娘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推开崔云姬,赤红的眼中是羞愤,是痛苦,是无地自容。 崔云姬苦笑,她看着宛娘,声线喑哑:“对不起,冒犯你了。我非有意,情难自已。”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冒犯了她,这行为,很是可耻。崔云姬极力将语气放到低缓温柔,欲安抚宛娘:“你可否将这里视作你的家,将我视作家人,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你尽可将我作为依靠……” 她尽量说的委婉,但意思是已很明了了。 宛娘剔透如琉璃地双眸中渐渐染上不敢置信,她艰难地开口:“大人……我……”她在想,要如何拒绝方能不那么使人丧失颜面。 顿了顿,宛娘垂下眼眸:“并非大人不好,是我配不上,我愿是……” “我知道,”崔云姬语气温和的打断她,“你的过往我都知道,你本是ji子,后被林潭赎下,成了他的人,之后因闵世杰无意中见到你,惊为天人,多方逼迫之下,林潭走投无路,将你送给了他……”她知道的清清楚楚,两年前将宛娘接到家中后,她便使人去调查了。 听她以如此自然且温柔的说出这些不堪的过往,宛娘脸颊通红,但她仍是纠正道:“你说错了,林潭不曾拥有过我。对我惊为天人的是林潭,她视为我天人,珍惜爱护,却唯独不曾索取,而闵世杰,不过欲、望罢了。”林潭脾气不好,总是与她争吵,说的话狠,但她真的,从来不曾动过她一根指头。 宛娘的情绪随着她的话平静下来,她微笑,笑意仍旧温婉:“蒙大人错爱,宛娘感激不已,只是心中早已立誓,愿孤灯索影,了此残生,不敢再盼真情。”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可当它真的来了,却是如此的难以承受,崔云姬皱眉,又缓缓的松开,她勉强的笑了笑,甚至不敢再看宛娘。低垂下眼眸,看着素色的坐榻,心痛起先是轻微的,如水波般晕开,直到每个角落,那股密密麻麻的痛意像被唤醒了一般,倏然间强烈起来。 崔云姬握紧了拢在袖下的手,她仍旧努力保持着风度,仍旧温柔地对待她心爱的,却拒绝了她的女子:“你何不再想想?往后岁月还很漫长,孤灯索影未免太自苦了,宛娘,这样说兴许很冒昧,但仍请你相信,我不是最好的,还是个女子,但我能保证必定护得住你平安,必定一如既往地对你好,必定矢志不渝,一心一意。你是否再考虑考虑。”
第79页 宛娘没有任何犹豫地摇了摇头,崔云姬的眼角耷拉下去,双唇抿紧,透露出一种受伤与脆弱。 宛娘低下头,不忍再看。 半晌,崔云姬抬起头,她清澈的双眸坦然地看着她,故作轻快道:“那就这样吧,”她安慰她,“这种事勉强不来,你不要有负担。只是,你尚年轻,早早心死,后面的几十年如何度过?我不够好,总有好的人,会遇上的。” 她说罢,也没等宛娘回復,快速地站起来,道:“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安置吧,我也告辞了。”话音一落,便转身走了。 她走得飞快,像在躲避什么,像在掩饰什么。 宛娘分明看到,崔大人转过身去后,她的肩膀在颤抖。 她定是,哭了。 宛娘很难受,这个温柔的女子,被她拒绝伤害之后,仍旧照顾她的心情,仍旧没有一句责怪抱怨。 该离开了。宛娘默默想道,不论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再住在这里了。 伤害过她之后,她如何有面目若无其事地赖在这里。再且,唯有她走了之后,崔大人才能放下她,忘了她。 只是,她该去哪儿?是回临安,还是留在京师?又或去别的地方? 命若浮萍,这一世,都在飘零。宛娘愣愣地坐着,心中不舍极了。 半晌,她起身转回内室,脱下外衫,换上寝衣,躺到榻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隔日一早,宛娘起身,她想了一夜,终是决定回临安去。 她的东西不多,不过半个时辰,都归整毕了,她的放到包袱里,房中原有的,便放到原处。 接着,便该是雇辆南下的马车。 正要去请管家来,问一问他何处能僱到可靠的车夫,便看到崔云姬往这边来了。 她穿着梨花白的襦裙,发上挽了个低髻,步履从容的往这里走来。看到宛娘,她笑了笑,一切如常,仿佛昨夜只是一场独属于宛娘的梦。 宛娘有一瞬间的恍惚。 崔云姬很快便走到跟前,看着宛娘,若无其事道:“你哪里去?” “我……”宛娘犹豫了片刻,然一想到走前也少不了与崔大人辞行,便也坦然道,“正要去向管家讨教,何处可僱到马车,我预备回江南去,这两年,麻烦大人了。” 崔云姬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她朝宛娘身后望了望,那里与平日并没有什么差异,却让人陡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来。崔云姬心下怅然,她收回目光,望向宛娘道:“这个不急,且让我进去坐坐吧。” 宛娘侧身让开,道了句请。 有一种名为疏离的气氛将她们的距离远远推开。 房中都已整理好了,本就放在这房中的物件,宛娘一件都没有带走,包括,那只玉镯。 崔云姬的目光在房中扫视了一圈,她回过头,缓缓地道:“你要去哪里?” “临安。” “你在那里没有亲友,要如何生活呢?” “租一处小院,做些绣活,便可度日。”宛娘回答。 崔云姬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不放心你露面市井,更不放心你一人独居,太危险了。” 宛娘咬唇,低声道:“我会小心一些。” 崔云姬嘆气:“有些祸患,岂会因你小心便躲过?”她认真道,“你不要走,仍如之前那般安心在此。昨夜的事,就当不曾发生过,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也可尽量不来这里,让你清净。” 她这般说,也的确是这般想的。想比眼睁睁看着宛娘离去,她宁可不说、不看,让宛娘在她的羽翼下平安地生活。 宛娘沉默,她低头看着地面,久久未言,就在崔云姬以为她要默认时,宛娘低声道:“但你会难过。况且,这里是你的家,我又凭什么让你不来这里?崔大人,你的好意,宛娘铭感于心,只怪宛娘不识好歹,辜负了您的好意。” 她又拒绝了她。 崔云姬闭上眼,她道:“宛娘,你说的不错,我会难过。你是我喜欢的人,你在我家住着,这本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你不喜欢我,我不能来打搅你,我只能站得远远的,每日通过询问僕人来知晓你的情况,这会让我很难过。” 她睁开眼,目光径直地看着宛娘:“但是,假若你就这样走了,我便不止是难过。我会自责,因为我的鲁莽,让我深深喜欢的人远走,她是一名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这一去千里,若是遇上什么不测,我一生都会在后悔自责中度过。我还会觉得很痛苦,再也见不到喜欢的人,这必然使我痛苦。我会深深牵挂,夙夜难寐,会时时刻刻地想,你在遥远的地方过得可好。虽然,你不在这里,我仍旧会日復一日的想念,仍旧会难过。” “宛娘,倘若你是为了我不再难过而决定离去,那就留下吧,你留下了,我虽难过,也能感觉到一丝幸福。” ☆、第九十一章 宛娘终究被崔云姬打动,答应了留下。 崔云姬那里是准备了两套对策的。她隔日醒来,便知昨夜太过鲁莽了,宛娘必是要走的。她连忙赶过来,果见宛娘已收拾好了行装。吗,她那时已打算好了,尽量劝宛娘留下,若她着实不肯,她便去信家里,让家中代为照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宛娘果真一人独居。 幸好,她没有坚决地非要走,虽然家中可以代为照料,但怎么比得上她亲自照顾来的放心? 相对于崔云姬的庆幸,宛娘则是百般纠结的。 她实在没有留下的立场。这种既不答应,又占用人家的屋子,她委实不能心安理得。但崔大人那般真挚诚恳,她若再一意孤行,非但显得不识好歹,更是伤人。她并不愿让崔大人难过。 兴许过一阵便好了。宛娘不认为自己好到已明确拒绝了还能使人念念不忘。崔大人应当也 【 只是一时的迷失吧,等过一阵,便好了。 宛娘的一生当中有许多身不由己,她像一根藤蔓,依附着他人生存,这便决定了她没有自主。她的命,她的生活,总是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留下之后,宛娘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崔云姬接下来的攻势。她执意留下她,必然是为了求取回报,既然如此,她就坚决一些,始终不松口,总能让她腻烦,总能使她不伤颜面的收回错付的心。 到时,又可皆大欢喜。 宛娘已想好了,不论崔云姬说什么,她都能从容的应对,但她万万没想到,那日之后,崔云姬便再不曾在她面前出现。 宛娘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怎么,崔大人便不来了,可是她已伤到了她的自尊,故而她要眼不见为净? 这倒是好。 虽有些莫名,有些怅然,宛娘到底是松了口气,也如往日那般安静地活在崔府的一隅。 数月过去,那晚的事渐渐的淡去,两位当事之人谁都不提,似乎二人都存了让它就此湮灭在时光中的心思。 接下去便是地方的一股流民作乱,皇帝派了上卿为镇抚使前往平叛。上卿显露出她卓越的胆识与过人的手段,几乎兵不血刃便将流民荡平。 上卿回京那日,陛下亲自前往京郊相迎,崔云姬为京兆,自少不了跟随。然后,她就看到了让群臣捂脸,让她羡慕得心头髮酸的一幕。 陛下终于不再遮掩,终于坦坦荡荡地将她对上卿的爱意宣告人前。 这种我喜欢你,你恰好也喜欢我的事情,太难求,崔云姬再是羡慕,也毫无办法,她能设法让罪犯伏法,她能设法让政敌投诚,她自幼勤奋,在庶务上有着坚韧的态度,但唯独对感情,她总是望而却步。 兴许是不想让喜欢的人觉得她烦人,故而知趣地保持了距离,又兴许是她生来便不喜勉强,故而对喜欢的人保持了最大的优容。 但不论是怎样,每每想起宛娘,她都是无比的想念的,尤其是知道她就在那里,却极力地控制自己不去见她。 她不知道自己这份极力克制的喜欢是否会因她努力地克制而果真便消失了,当皇帝册后的诏书下达,崔云姬觉得寂寞,觉得空虚。她想去看看宛娘,想问问她,果真一点都无意么?但她终究没有。她知趣的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圈子中,不越雷池一步。 日子是漫长的,仿佛过不到尽头。 每一日都做相同的事,再是一层不变的人也会觉得乏味。这日初雪,天地苍茫,宛娘撑伞,走出小院,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看看北国的冬日的雄壮风光。她慢慢地走到湖边。 说是湖,不若说是一处较大的池子。在春日时,这里鸟语花香,波光粼粼,太湖石玲珑剔透,有重峦叠嶂之姿,景致若江南三月,风情旖旎,春、意盎然。到了冬日,一夜大雪覆下,所有的风情都被大雪掩埋,唯余白茫茫的一片。湖上有几处枯枝透过雪,凄凉地支楞在雪上,显得孤独而孑然。 宛娘撑着一把绸伞立于湖边,她入神地看了许久,默默转过身时,发现另一侧凉亭上有一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大人好兴致,扫雪煮酒,风雅自在。”既然碰上了,总不能掉头就走,宛娘走过去,见亭中置了暖炉,温着酒,酒香已飘溢出来,让人光是闻一闻,便觉得浑身发暖。 崔云姬坐在榻上,抬头看了看宛娘,她并没有什么变化,肤色白的如外面的雪,唇边的笑意仍旧温婉,一双眉眼柔和得如春日潺潺的溪水。 纵是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她也能给人温暖的感觉。 崔云姬敛目,微微笑了笑:“今日沐休,闲来无事。相请不如偶遇,你若是不忙,便坐下喝一杯吧。” 她坐在那里披着雪白的狐裘,青丝轻挽,笑意恬然。宛娘拒绝不了这样的好意,何况她也不想拒绝。 二人相对而坐,崔云姬另取了一只酒盅,斟上酒,端给宛娘:“去年的梨花酿,清慡可口,不易醉,你放心饮。” 宛娘接过,置于唇边,只觉香气扑鼻,浅浅抿上一口,果真不呛人,倒有一股霸道的暖意,从胃往四肢百骸。 舒服地嘆了口气,宛娘一抬头,便看到崔云姬温和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崔云姬含笑道:“如何?” “醇而不伤,是好酒。”宛娘贊道。 崔云姬无声地轻点着案面,听她如此赞誉,她点了点头,把酒壶推过去,道:“没想到会遇上你,便只带了这一壶,不过我不嗜酒,你看来也不是沉迷此道的人,这一壶,应当也够咱们两人喝了。” 说起来还是她闯入了人家自饮自酌的雅兴,宛娘有点不好意思,但见崔云姬笑意坦诚,毫无阴霾,她又心软起来:“大人说的是。” 之后,崔云姬便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风起,凉意刺骨,她令僕役将四面的帘子都放下,将寒风隔在外面,自取了本书来看。 在外,崔云姬是积威日重的京兆,京师百姓的父母官,在家,她自在得很,怎么舒服怎么来,毫无架子。
第80页 宛娘很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她以前见过闵世杰在外在内都是那副谦和的好人样,就如戴了一张揭不下的面具,连旁观者都觉得心累。而崔云姬洒脱的行径,却让人倍觉亲近。 她自顾捧着书看,便是要宛娘自便的意思。宛娘见一旁还堆了一叠书,粗粗翻了几本,都是野史话本。 崔云姬看得津津有味,待她放下书,便见宛娘也在看。 如此怡然自得的相处,丝毫不见隔膜,熟悉地就如她们已一起过许多回。崔云姬有些失神,随即又是苦涩一笑。 天色渐暗,话本文笔不错,情节跌宕而紧凑,宛娘看得投入,再抬头,便看到崔云姬已起身,她站在亭边,那里的帘子已捲起,适才的冷风也已平息。 从这里,能纵观整个湖面,能看到对面的林立的树木。天色才昏暗,府里的僕婢便点起了等,沿湖灯盏皆亮,昏黄的灯笼,在算不上夜的天色下,有一种孤寂、惆怅的别样风情。 “大人……”宛娘低声唤道。 崔云姬转过头来,温柔浅笑,只是那眼角深深的寂然还来不及掩去:“看完了?没看完便带回去继续,我这里多得是这种杂书,你若喜欢,就令阿茶去寻,她知道放在哪里。” 宛娘失语,她觉得崔大人就像适才饮的酒,醇而不伤。她没有被崔云姬先前那一篇发自肺腑的话语打动,却很为眼下温馨平实的场景心动。她发现,崔大人就是一个体贴温柔的人,她这段时间的避而不见,兴许不是她已放下,而是,她在成全她的拒绝。 “怎么了?”见她不语,崔云姬奇怪地问了句,宛娘只是怔怔地看她。崔云姬不解,她走上前,走到宛娘的身前,抬手将她一缕落下的发拨到耳后,指腹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宛娘的耳朵,崔云姬唿吸一滞,动作便停住了,指腹与耳朵便贴着不动。 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却因二人间若有似无的暧昧而使得那轻轻的触碰触动心肠。宛娘红了脸。崔云姬突然想被灼伤了一般,勐地收回,双手垂到身侧,不自觉地握成拳。 她们的关系,并不适合如此亲密的接触。 心口是密密麻麻地痛意,崔云姬黯然,她仍坚持着微笑:“天也晚了,再不走,便有僕役来请晚膳了。” 宛娘心乱如麻,胡乱地点头。 崔云姬率先转身,她走出两步,终觉不甘,止步,回身,认真地说道:“一旬后的休沐,我还会来这里。” 宛娘若有心走避,便不会来,她若也想见她,便必不会错过。她终是不甘,终是抵不过那种深深的眷恋,终是要为自己再试一次。 崔云姬说罢,朝她微微颔首,便真的走了。 宛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湖想被投下一块巨石。心动,只在一瞬之间。 一旬之后的休沐,崔云姬备好了坐榻,背好了杂书,背好了暖炉与酒,她忐忑地等。 湖的那端,有一名温婉的女子,自一条小径走出,向着这边,缓缓而来。 ☆、第九十二章 皇帝大婚之后,朝上许多规矩都变了,大臣们不大习惯。 首先,每日早朝,丹陛之上的御座往边上挪了挪,添了相同的一方坐榻,上卿变成了皇后,她的位置也从下首移到了皇帝身边。帝国的权力巅峰形成了二圣临朝的局面。 其次,上呈御前的奏疏上的批语有了另一种笔迹,无需多想,都知出自何人之手。 接着,皇帝开始展现出昏君的潜质,有时与大臣议事,会突然离席,回来时定是拖着皇后一道。 歷史上不是没有登基之初勤政爱民,奋发上进,待朝局稳定下来便沉湎声色,不问政务的皇帝。而现在,原先雄才伟略的陛下已经显出这个趋势来了。 忠心耿耿的大臣们真是愁的头髮都要白了。 这一日下朝后,丞相汲盎便欲与陛下商议军备之事。可一晃神的功夫,陛下便不见了。 汲盎在建章宫等了半日都不见皇帝人影,倒是等来了皇后。 “臣拜见皇后殿下。”汲盎弯身施礼。 “丞相免礼。”暮笙说罢,见汲盎仍在原地站着,蹙了下眉,问道,“又不见陛下?” 汲盎嘆息:“殿下可知陛下去了哪里?臣这里有一封奏疏,是更换军备之事,耽搁不得,殿下若知,还烦请相告。” 暮笙自是知道孟脩祎在哪儿的。她歉然地沖汲盎一笑,唤了一旁的内侍来,领着丞相到偏殿去歇着,自己则去寻那本该在此与大臣议事,却偏生躲懒的皇帝去了。 孟脩祎在含风殿,她近日迷上音律,正在学着谱曲。 殿中一角是一排宫廷乐师,孟脩祎坐在正中,她拿的是琵琶。旁的乐器,她也会,鼓瑟琴箫,孟脩祎都会一些,但她最喜欢的却是琵琶。 暮笙来时,孟脩祎兴致正浓,纤长的手指在弦上轻拨,奏出悦耳的乐声来。 君王沉湎诗画,亦或沉湎音律,都非好事。看孟脩祎这月余来的劲头,暮笙都禁不住有些担忧起来。 皇后驾临,乐师们停下管弦,起身拜见。 四周乐声乍停,又有拜见声起,孟脩祎自然知道是谁来了,她睁开眼,看向暮笙,笑着道:“来得正好,我有所得,正想和你说。” 暮笙走上前,无奈道:“汲相正在建章等你呢。” 孟脩祎笑意凝滞,问道:“又有何事?” “是更换军备之事,你快去吧。” 孟脩祎认命的起身,将琵琶塞到暮笙怀里,道:“你先在这玩着,我去将汲老头打发了。”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去。 暮笙抱着琵琶哎了一声,孟脩祎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她的双眼清凌凌的,还带着一丝茫然的无辜,惹得暮笙心软,她弯起唇来轻笑:“军国大事,不可敷衍,陛下就耐心一些。” 竟是忧心她耽于音律而敷衍政事。孟脩祎颇觉好笑,但一看到暮笙关切柔和的双眸,孟脩祎回身走到暮笙面前,轻轻抱了抱她,柔声道:“我知道,你放心。” 孟脩祎登基前生存艰难,没心思玩;到登基后,她又忙着对付各方势力角逐,没工夫玩。到眼下,大婚了,有媳妇宠纵着,她便开始去做过去想做而没做的事,更要紧的是,她尤为喜欢暮笙对她露出的那种纵容无奈的笑。 不过,再怎么样,轻重缓急她还是分得清的。 结果,这一去,便到了傍晚。打发走了终于满意的汲盎,孟脩祎回到含风殿,便见暮笙躺在内室的卧榻上睡着了。 孟脩祎放轻了动作,缓缓走上前,除去鞋袜,脱去外衫,钻进锦衾,将暮笙抱紧怀里。 大约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暮笙动了动身,在孟脩祎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沉睡。孟脩祎满足一笑,埋首在暮笙的秀髮间,也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待暮笙醒来,外面已是繁星满天。 她的身畔,孟脩祎仍在睡,她的手搭在她的身上,不轻不重地揽着她的腰身。殿外人影攒动,暮笙小心地拎起孟脩祎搭在她身上的手,放到榻上,又替她将被角掩了掩,便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麦荣恩见终于出来了一位主,忙上前见了个礼,而后道:“是时候进膳了,陛下可醒了?” “那就摆膳吧。”暮笙说道,见一旁那一大片乐师,她扶了下额,“天色已晚,你们也回乐坊去吧。” 两条命令下去,两拨人摆膳的摆膳,告退的告退。 暮笙转身回房,孟脩祎已醒了。她躺在那里,看到暮笙进来,缓缓地眨了下眼,那漆黑的眼眸中氤氲着茫然睡意。 暮笙走过去,跪坐到她的身旁,摸了摸她鬓角的碎发,温声道:“快起榻,该用膳了。” 孟脩祎看着她,迟缓道:“不想用膳。” 暮笙觉得自大婚后,陛下就有些越活越小的趋向。 “快起来,去用膳。”暮笙重复道,语气严厉了一些,但也严厉不到哪里去,因为她的眼中分明是含着笑意的。 孟脩祎也笑起来:“真兇,我可算知道那些大臣总抱怨家中有个管家婆是个什么心情了。”听着是抱怨的话,那笑意分明是喜欢的,暮笙也让她说得笑起来,到一旁将她的衣衫取了来。孟脩祎见此,便伸伸手,懒懒道:“快服侍朕起来。” 暮笙认命的把衣衫放下,弯身要将孟脩祎拖起来,不料却反被她抱住。 暮笙急唿一声:“子珮——”一阵天旋地转,瞬息间便反压在了榻上。 孟脩祎压在她身上,先是隔着衣物在她胸口亲了一下,而后慢慢向上,到她的耳边,笑吟吟道:“汲老头说了,幸好有殿下,不然,怕是连我的影子都见不到。他现在可不待见我,反是乐于见到你了。” 唿出来的热气打到耳朵上,热热的湿湿的,暮笙禁不住偏了偏头,引来孟脩祎低低的笑声。知道她又在故意逗自己,暮笙没好气道:“若非陛下近日一下朝就不见人影,哪能将汲相逼成这样。”越说越来气,“奏疏堆了一大摞了,您究竟要不要批。” 孟脩祎满不在乎:“不是有你么?”横竖近来也没什么大事,她的皇后又是熟谙政务,她放心的很。 暮笙瞪她。孟脩祎笑眯眯道:“这天下是我的,我是你的,那么大晋自然也是你的,你的东西,你自当看好了。” 好一套……歪理邪说。 暮笙扭头,将陛下的脸揪得老长:“脸皮真厚。” 孟脩祎忙把自己的脸皮抢回来,抱着暮笙不吭声了。 毕竟是皇帝,把她说得生闷气就不好了,暮笙任她抱着,反手戳戳她的肩,问:“怎么不说话了?” “昭儿。”孟脩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沖我横眉怒视的那会儿。” 暮笙仔细分辨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她们认识不久的事。于暮笙而言,恍如隔世这四字是实指,是真真切切,就隔了一世。如此久远,暮笙都快要忘了。她嗯了一声,估摸着一时半刻陛下是不肯起身的,便干脆合了眼。 她显然是不怎么想听了,孟脩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紧了紧手臂,让暮笙紧紧地贴着她。 过了许久,直到麦荣恩忍无可忍地来唤,孟脩祎才恩赐般的起来,穿了衣裳,套上云履,慢悠悠地走出去。 用过晚膳,暮笙令人把那些奏疏都从建章宫搬了来,二人就在宣室殿一本一本的翻看起来。 大多都是些唠唠叨叨的琐事,还有一些郡守刺史问候皇帝身体安泰的。 这样的奏疏,她批了六七年了,从不见懒怠厌倦,但现在,孟脩祎就觉得这些奏疏格外碍眼,她偷偷瞄了一眼无比认真专注的暮笙,这一看,目光就转不过来了。 暮笙手执硃笔,看过一篇,就在上面批几个字,有些,则顺手递到了孟脩祎的这边,看来是她不能决断的。 她们之间,早不分彼此,就如孟脩祎所说,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愿与暮笙分享,这天下是她的,也是暮笙的,让暮笙批几本奏疏,在她眼中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81页 起初是她受了风寒,缠绵病榻数日,那些奏疏便无人批阅了,到后面,便干脆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由暮笙念给她听,而后她代笔,将皇帝所说的写下。如此,奏疏上留下的自然就是皇后的笔迹。 这也没什么,孟脩祎与暮笙都没放在心上,但偏偏就有几个大臣,喜欢念念叨叨,三天两头的上本暗示皇后有窃取天下之念。 孟脩祎看的连连冷笑,但凡皇后想要的,她都双手奉上,就是江山也不例外,说什么窃不窃。 一气之下,干脆一本奏疏都不看了,全部推给暮笙。暮笙知道她是动了怒,旁的都好说,孟脩祎也不是没肚量的人,但这种显而易见是离间帝后的言论,让她甚为气愤。 皇帝连奏疏都不肯看了,这让大臣们大为紧张,纷纷觐见劝阻,想也知道,是劝不进的,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皇后,让皇后劝谏了陛下,这才好转过来。 汲盎等人皆是人老成精,自然明白陛下这一通脾气发的是为什么,若非碍着皇后,诏狱近日空得很,不缺那几个没眼色的大臣一口饭吃。 自此,关于皇后权力太大一事,是谁都不敢多说了。陛下对皇后,分明是连性命都可託付的信任,谁能离间的了? 专心致志做事必快过三心二意的,暮笙那一摞奏本看完了,孟脩祎这里还看得零零散散的三两本。 “不看完,就劳累陛下在这儿歇一宿吧。” 面对翻脸无情的皇后,皇帝陛下只能严谨地点了点头:“遵殿下命。” 隔日一早,暮笙便去了蓬莱岛。 她的医书写到瓶颈处,想到蓬莱岛上成片药糙,少不得往那处走上一遭,以寻灵感。 二人成婚已过三载,孟脩祎从不干扰暮笙的去处,她喜欢做什么,她也从不去管束,只是人精力有限,一心多用多半是做不成事的,往年纷纷扰扰的事太多,导致一本医书修了多年,也没修成。既然已开始做了,自然善始善终方好。故而,暮笙便放下手上的杂事,潜心修书。 孟脩祎见此,便将她的音律放下了,重新成了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偌大的帝国,总得有一人总揽大局。 暮笙这一去蓬莱便是五日,孟脩祎左等右等都等不回她,每日都听内宦回报说皇后颇有所得,几乎要以为暮笙是乐不思蜀了,想想蓬莱与前朝隔着水路,往来不便,终是忍不住等到休沐,预备去将暮笙请回来。 结果,一到蓬莱,便见暮笙笑逐颜开地对她道:“阿琳的药,找到了。” ☆、第九十三章 早年,暮笙给孟幼琳看过眼睛。那时她无力医治,是因缺一味药。 许多年过去,她只在书上见过的这株药糙竟忽然出现眼前。暮笙惊喜不已,忙弯下身去仔细地辨认,确认是那种有仙糙之称的糙药后,便小心翼翼地挖了它出来,用柔软的帕子包好,而后又在四周找了找,是否还有,找了一圈,唯得她帕子中的那一株。 虽有遗憾,但一株……也够了。 这种药糙极为稀奇,古时流传下来的医书上便写了不可种、不可养,依天地而生,饮甘露而长,有活血固元之奇效,能通百穴,能活经脉。 此药之奇效,暮笙并未亲自试过,只怕医书以讹传讹,便预备去太医署,与四位医正探讨。 结果在岸边遇上了孟脩祎。 这是好事,孟脩祎看她高兴的模样,道:“那你快去,淮安君知道了,必感激你。” 暮笙冷静下来,看到兴致勃勃的来的孟脩祎有些低落,有些失望,便踮起脚尖,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摸摸她的后颈,安抚道:“陛下先在此,待我弄清了此药药性就来陪陛下游岛可好。” 孟脩祎便又开朗起来,摇摇头:“若是果真有效,你哪儿有空回来呢?”必是要跑去淮安君府的。 “罢了,我与你同去。蓬莱岛就在这儿,还会跑了不成?下回再与你来。”孟脩祎大度道。 暮笙看她这又是遗憾,又不得不放弃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闲了定要好好补偿陛下。 当日暮笙便去了太医署,四位医正一见那株小小的药糙,脸色□□。有一年老的医正道:“皇后只管放心入药,臣在年幼时见家师用过一回,奇效与医书所载别无二样,堪称起死回生。” 如此可遇不可求,必要时可用于保命的仙糙,医正以为皇后会制成药丸,留着以备不测,不曾想,皇后竟直接便将她炮制成了糙药。 四位医正看得目瞪口呆。 防止药性流失,暮笙将药糙处理了,便去了淮安君府。 她出宫素来随性,孟脩祎也不管她,只要她带上足够的侍卫,能保证平平安安地回来便可。 到了淮安君府,倒是将孟幼舒惊着了,忙开中门迎接。 暮笙与她早就相识,且她并不善于摆架子,当下便直言问道:“阿琳呢?” 提及孟幼琳,孟幼舒谨慎的眉眼柔和下来,笑答:“臣已令人去唤她了。”孟幼琳眼睛不便,来的自是慢了些。 “她总提起殿下,知道殿下来,定是欢喜的。” 暮笙含蓄地笑了笑,暂与孟幼舒说起旁的来。皇帝登基之初,令孟幼舒主持修书,那书两年前修出来了,她看过,十分的细緻全面。后来孟脩祎见暮笙也在写,干脆便令孟幼舒继续修书,修一部网罗诸子百家的全书,将暮笙所着医书也囊获其中,以供后人观瞻。 这是好事,孟幼舒高高兴兴地接了,这几年都在翰林院,带着一帮精挑细选出来的翰林,搜罗当世各种书籍,修编成一套全书。 若非休沐,暮笙未必能在这府上见到她。 不多时,孟幼琳就来了。 她已退去少女的青涩,宛转蛾眉、齿白唇红,出落得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果如孟幼舒所言,她看来很高兴,带着明朗的笑意,扶着婢女的手,礼仪周全地给暮笙福了福身。暮笙道了免礼,又令她坐下。 孟幼舒起身扶她在自己身旁坐好,方问:“殿下今日突至,所为何事?” 暮笙道:“阿琳的眼睛,有的治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孟幼舒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她高兴得语无伦次,一把握住孟幼琳的手,激动不已:“这、这真是太好!” 孟幼琳似是没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待孟幼舒握住她手的力道失控捏疼了她,孟幼琳方转过神来,她忙回握住她,手上还有点颤抖,仿佛极是欢喜。 知道她们为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牵动心神,喜不自禁,暮笙体贴地没兜半句圈子,简明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就是如此,那药让我无意中遇上了,也是天意。只消再配以针灸,阿琳眼睛復明的希望,至少有□□成。你们可要试一试。” “自然是要的。”孟幼舒立即道,□□成的可能,几乎就是十成的把握,怎能不试?她站起身,走到暮笙跟前行了大礼,“殿下恩惠,舒没齿难忘,不论阿琳此番能不能痊癒,舒都愿为殿下驱使。” 她情绪激盪,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想要让孟幼琳復明的心愿藏了太久,先前所做的努力,所请的名医,已是数不胜数。每一次都满怀希望,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太多太多回的“不能治”,让孟幼舒几乎都绝望了。但是,这些挫折,在希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要能让阿琳看见,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受她情绪的感染,暮笙也觉得欢喜,医者父母心,能治好患者的病,便是最大的回报。她笑道:“何须如此?能让阿琳復明,就是最好的了。” 她起身走到孟幼琳的身边,温声道:“让我把把脉。” 孟幼琳伸出手。仔细地把脉,又掀了她眼皮察看,幸而,没有恶化,仍与之前的状况一样。暮笙更是有把握,她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孟幼舒,道:“先用药,过三日,再施针,做上一个疗程,就可復明。” “好、好、、、”孟幼舒连声答应。 孟幼琳突然道:“姐姐,你快去抓药吧。” 见她如此焦急,孟幼舒笑了,摸摸她的鬓髮,道:“我这就去。”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整个人都舒畅起来,她对将来充满嚮往,如果阿琳能看到,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树,红色的花,都不再是存留于别人口中的景物,她能亲眼看到了!她也不必再让婢女念书给她听,她会教她识字,教她鉴画,在这样的休沐日,她们就可以一起品鑑诗画,她还会带她去看青山绿水,与她一起走过万水千山, 孟幼舒徵求地望向暮笙。 暮笙看了孟幼琳一眼,点点头:“你去吧,有阿琳招唿我就可以了。” 唯有孟幼舒,因激动与欢喜没有注意到孟幼琳的心事重重。 待孟幼舒一走。暮笙便问:“你有何事要说?” 孟幼琳迟疑了一阵,羞愧地低下头去,她低声道:“殿下,我不想復明,眼前这样很好,虽看不见,但我觉得,很踏实。” 皇后医治她,是无偿相助。虽然阿舒说愿为皇后驱使,但她与陛下早已是一体,本就可以驱使臣下。身处权力顶峰,任何回报对她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如此热心,只是单纯想要医治她而已。 孟幼舒觉得万分愧疚,想到阿舒适才高兴的连声音都在颤抖,她更是内疚不已。然而,现在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了,她不想有任何变数来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暮笙静默了,并没有立即生气,她走到孟幼琳的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为何?” 孟幼琳抿唇不语。怎么说呢?难道说她宁可一直是一个瞎子,可以一直有缠着阿舒的藉口,也不想看到光明,不想某一日阿舒对她们之间的关系厌倦而放心离去。她说不出口,这也不是能说的事情。 她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既然她支走了孟幼舒才说,定是不肯让孟幼舒知道的。暮笙嘆息一声,也没深问,只道:“那药,你先吃着,纵然不治,对你的身体也没坏处,三日后施针,我再来问你,如果你决定了,我也不会勉强。” 孟幼琳轻轻的嗯了一声,惭愧的不敢抬头。 暮笙站起身,道了告辞,走到门前,她站住脚步,嘆息一声,温和地道:“阿琳,这世间很美,若是不亲眼看看,太可惜了。” 一句话,便让孟幼琳生出无限涟漪。 谁不想亲眼看一看这世间的美好景致,谁不想亲眼看一看心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可是,相比能看到,她更想要的是把现在的平静延续下去。 过了许久,孟幼舒方抓了药回来,她将药交给僕役去煎,自己还不放心地跟去看。孟幼琳看她万分谨慎的模样,越发觉得愧疚。 “来,阿琳,把药喝了。”过了一个时辰,孟幼舒方端了药来。 孟幼琳闻到药难闻的苦味,还闻到蜂蜜淡淡的香甜。 “药苦,我给你泡了蜜水,喝了药就用这个去去味。”孟幼舒一面说,一面将装了蜜水的白瓷小碗放到一边的几上,而后握住孟幼琳的手,引着她贴到药碗上,待她抓住了,方松开手。
第82页 药苦,最好便是一口气饮尽,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味反倒将折磨延长。孟幼琳深谙此道,一仰头就把药喝完了。 孟幼舒马上送上蜜水,沖一冲,果真嘴里就不那么苦了。孟幼琳缓缓地舒了口气。孟幼舒收了杯盏,端到门外递给婢女,自己转身回来。 看到孟幼琳那双无声的眼睛,她缓缓走上前,柔声道:“这药还要继续用下去,苦是苦了点,可终归是值得的,你忍一忍,等眼睛好了,就不吃了。” 孟幼琳低着头 【 ,轻轻道:“嗯。” 她并不怎么热衷,孟幼舒却是突然来了兴致,坐到孟幼琳的身旁,满怀期待:“阿琳,等眼疾痊癒,你想去哪里?” 孟幼琳抿了抿唇,似是笑了一下,简略着道:“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自然是与我在一起,你去那里,我就去哪里。”孟幼舒仿佛没有发现她的不愿多谈,又想到了什么一般的说道,“阿琳,你记得我的样子么?” 孟幼琳神色一滞,随即,迳自着说道:“我记得的,”她点点头,“我记得。”只是有点模煳了,只是那是小时候的样子。 “可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孟幼舒说罢,牵起孟幼琳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你摸摸,想像一下,然后到时候再对比对比,我与你想像中的,是否一样。” 她的话,像是一种蛊惑,纵然孟幼琳已打定了主意,不想医治,也忍不住贴着孟幼舒的脸,细细地摩挲。 这是阿舒的眼睛,眼角有点上翘,眉毛很浓,这是阿舒的鼻子,鼻樑很挺,这是阿舒的嘴唇,小小的,软软的,这是阿舒的脸,皮肤很光滑,很细腻。她摸索着,孟幼舒的模样慢慢的呈现在她的脑海中。 当她再度回到阿舒的唇上,手指忽然就被衔住了。湿滑的舌头扫过她的指尖,带来苏麻的颤慄。孟幼琳咬唇,反射性的缩回手。 脸绯红一片,直红到耳根。孟幼琳不敢说话,心里羞得要命。心中又忍不住想为何阿舒今日如此异样。她往日从不这样,进退有礼,对她无微不至,又不越界半步。 莫非,是阿舒知道了? 孟幼琳脸上旖旎的羞红瞬间退下,她不安地道:“姐姐……” “怎么了?” 孟幼琳看不到孟幼舒的表情,却能听出她的话中带着笑意。 “没什么……”阿舒应当是不知的,孟幼琳缓下紧张,只是心中仍是对孟幼舒之前的行为不知所措,“你、你有点奇怪。” “我奇怪么?”孟幼舒忽然抱住她,孟幼琳的心跳勐地变快。 “我想这样做很久了。阿琳,等你能看到了,就能照顾我了,我也想被你照顾,阿琳那么温柔,一定能无微不至的关心我。”孟幼舒抱着她,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她耳边缓缓诉说。 她说的实在太俱诱惑。 从小就是阿舒照顾她,她也真的想照顾阿舒,想保护她。这一念头瞬息间攻占了孟幼琳的全部心神,她动摇起来,如果能看到,就不只是一个累赘,她也能照顾阿舒…… 这比其他任何事物都具有诱惑。 她可以一直留在黑暗中,不去看人们口中说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不去嚮往青山绿水、世外桃源,但她抵御不了照顾孟幼舒的渴望,这是她从小就想做的事。 孟幼舒抱着孟幼琳,看着她心动的模样,面上显出一个宠溺的笑意。 阿琳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哪里能瞒得过她? 接下去两日,孟幼舒不断地言语诱惑孟幼琳,不断的行为挑逗孟幼琳。 孟幼琳就是一个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哪里能抵得住在官场上混得墨黑的孟幼舒,短短两日,便改变了心思。 相对于将平淡无波的日子进行下去,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孟幼琳心中充满了勇气。 三日后,暮笙再登门,孟幼琳已准备好。 暮笙欣慰。 针灸治疗十分恐怖,细细的银针要扎进丝竹空与瞳子髎,这几处比身体其他穴道疼得多,孟幼琳忍下来了。 一个疗程结束,解下纱布,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入她的眼睛,孟幼琳条件反射的眯起眼,抬手去挡。 她能看见了!众人都欣喜不已。 待适应了光亮,孟幼琳听到有人唤她:“阿琳。” 她知道那是谁,抬头看去,只见孟幼舒看着她,温柔的微笑。 她的模样,与她想像了无数次的样子,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结束啦,基本每对都说到了,这是一个特别圆满的大结局! 谢谢大家支持啦,这篇写到中间的时候,一度断更过好几次,也没有读者大大抱怨我,真的很谢谢大家对我的耐心。 没完结的时候总是想着要完结,真的完结了,又觉得很捨不得。 总而言之,大家再见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