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大人的女奴》 楔子 【楔子】 「杀了她!」 为首的男人下令,语气是那么冷漠淡然,不带一丝感情。 黑发、黑衣、黑眸,他看来比无边的子夜更深沉,比漫长的冬季更寒冷。 朱妍玉不禁颤抖,全身血流彷佛都在这一刻凝结。 但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为了自己,更为了年幼的弟弟。 她看着男人潇洒地跃上座骑,看着他身旁两名铁甲亲卫走向自己,其中一个刷地抽出系在腰间的长刀…… 「大人救我!」她蓦地扬声厉喊,不顾一切地跪爬过去,伸手抱住他那匹黑色座骑的前腿。 所有人都呆了。谁也想不到她胆敢抱住都督最心爱的座骑,更不敢相信的是那匹脾气暴躁、平素除了都督谁也不准靠近的黑马竟然没有一脚踢开她,只是低低嘶鸣一声,似傲娇又似懊恼地从鼻间喷出几口气。 就连男人彷佛也对爱马的反应颇感讶异,剑眉一挑。 「大人请饶我一命!」朱妍玉死死地抱着马腿,哀哀恳求。 男人漠然望向她,眯了眯眼。「本都督从不做无益之事,你是何人?凭何要我留你的命?」 若他知晓她是罪臣之女,她这条小命更加不保。朱妍玉苦涩地抿唇,忽略他询问自己身分的问题。「只要大人答应不杀我,民女任凭差遣。」 「好大的口气!」他不怒反笑,眼神冰冷。「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能给我的?」 「我……」 朱妍玉话才出口,便感到男人墨幽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刺。她愣了愣,忽然也觉得自己可笑,就凭她如今这等相貌,有哪个男人会看得上?即便她一如从前清丽绝美,怕这个呼风唤雨的大都督也是不屑一顾。 可除了自己的身体,她还能给这男人什么呢? 前世她曾在马场生活过,几乎可以说是在马上长大的,而以这男人的座骑如此神俊的模样来看,他该是个爱马之人…… 她凄然一笑,只能赌一赌了。 「我……会养马。」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关外的秋天,枫叶如霜般火红,染遍了整座山,如此绝艳的景致,映入朱妍玉眼里,却是泣血的哀伤。 她毫无兴致欣赏,手里拿着一颗窝窝头,慢慢地啃着,偶尔实在受不了那硬邦邦的滋味,便喝一口水润润喉。 身边坐着的都是和她一样衣衫褴褛的妇人,也有几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一个个都是面色凄苦,神情黯然。 她们原本都是官家女眷,因家里获罪没入贱籍,流放北方边境为奴。 朱妍玉咬着窝窝头,恍惚地盯着路旁一片染红的枫叶林,想着一个月前,自己还是个现代单身女郎,一场车祸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时代,成为一个刚刚被抄了家的犯官女眷。 初来乍到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穿越,失魂落魄了好几日,家人都当她是因父亲获罪愣傻了,不曾怀疑,之后她拼凑了原主的记忆,才逐渐回神。 她所处的朝代称为「齐」,是接续着蒙古元朝之后所建立的平行时空,原本驱逐鞑虏的布衣天子朱元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齐的开国太祖皇帝赵丰年。 既然历史在这个时空发生了转变,她也就不像其他穿越女有什么预知未来的本事,还相当倒楣地穿越到这家犯官之女身上,流放为奴。 寻思至此,朱妍玉幽幽地叹了口气。原主的父亲朱长青也不知怎地卷入了二皇子的谋反,二皇子遭到圈禁,他们朱家则是被抄家,男子十二岁以上立斩,十二岁以下流放,女眷则是尽数流放。 原主是朱家嫡长女,今年正是如花似玉的十七岁,原本已是订了亲,因出嫁的女儿可免罪,原主的母亲跪着哭求她未婚夫提早将她迎娶入门,可对方却是不肯跟罪臣之女做亲,坚决退掉这门亲事。 原主的母亲受不了打击,熬不到上路便撒手人寰。原主的父兄全部死绝,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弟弟也被处死;一个十一岁的妹妹不堪流放折磨,在路上病逝了,如今家里还活着的只剩她和一个八岁的弟弟。 朱妍玉看看自己长了青斑的手,又摸了摸同样长了青斑的脸。其实原主脸蛋生得极好,清丽绝伦,肌肤更是欺霜赛雪,润泽如玉,只是母亲担心她在流放途中受辱,特意让她吃下一种丑颜药,暂时毁了这副好容貌。 也多亏她如今长得丑,胸部也刻意用布条紮紧,又因伤心过度而消瘦,整个身材就像根干柴似的,引不起男人的欲念,否则怕是在这半路上就被那些大胆的兵丁给凌辱了。 至今她仍记得,某天夜里两个喝醉的兵爷忽然闯进她们这些女奴的屋里,一人拉了一个姿容秀丽的,当下就到隔壁房间发泄一番,听着那两个女人凄惨的叫声,她心乱如麻,又怕又怒,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杀了那两只恶心的色狼! 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食髓知味后,那两个女人便成了兵丁们泄欲的工具,她们也从起初的惊惧绝望到自甘堕落,如今竟是绑着绳索走在路上也能和那些负责看守引路的兵大爷们肆意调笑。 每每看着她们俩,朱妍玉就觉得全身发冷。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自己沦落到那般境地。 「走了走了!」 休息用饭过后,兵丁们挥着鞭子开始呼喝,她们这边的女眷一个个起身,双手被绑在一条长绳索上,一行人就像一串粽子般前后相连,谁也逃不了。 坐在另一处的妇人也跟着起身,其中夹杂着几个年幼的男童,朱妍玉的弟弟朱相宇就在那串粽子最后,趁着兵大爷不注意,悄悄靠过来跟她说话。 「姊,你吃饱了吗?」 才一个窝窝头怎么可能吃得饱?朱妍玉无声地叹息。这些日子她经常处于饥饿的状态,勉强能撑着走路而已。 但她没在弟弟面前露出软弱,微微一笑。「你呢?」 朱相宇左看看右看看,确定真的没人在看他们姊弟俩,才又低声说道「我也没吃饱,不过林大哥答应我,晚上多给我两个包子。姊,到时我分一个给你吃。」 朱相宇口中的林大哥正是这几个负责看守他们这些罪奴的兵丁首领,不知为何,对朱相宇格外照顾,经常偷偷给他塞些吃食。 朱妍玉打量弟弟,唇红齿白,眼神清亮,虽是个稚嫩的男孩,清秀端俊的五官已足可令人想像再多长几岁,他会是怎样一个翩翩美少年,而将来他长成真正的男子后又会是如何的绝代风华。 若是朱家还是以前的朱家,弟弟肯定是在京城引领风骚的风流人物,可惜啊可惜! 朱妍玉不禁伸出手,怜惜地摸摸男孩的头。虽然她实际上并非他真正的姊姊,可相处一个多月来,她能感觉到这个弟弟对自己的全心依赖,至少他从不吃独食,有什么好东西一定分她一份。 在这个陌生的世间,她也只能和这男孩相依为命了。 「谁让你们在后头磨磨蹭蹭的?走快点!」前方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喝叱。 朱妍玉一凛,和弟弟交换一眼后,两人有默契地分开,回到各自的粽子串。 入夜后,一行人在野地紮营,朱相宇果然遵守承诺,趁隙偷偷溜过来,塞给她一个包子,虽然是冷的,而且显然放了两、三天,她仍吃得狼吞虎咽,差点咬了自己的手指。 看她吃得满足,朱相宇也高兴,拉了拉她的手。「姊,宇哥儿长大后一定努力赚钱,绝不让你吃苦。爹爹和哥哥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以后就由我负责保护姊姊了。」 提起父兄,朱相宇才刚透出些许喜色的小脸立刻又黯下,眼眶泛红。 朱妍玉知道,比起自己,这个小男孩遭遇的才是真切的丧亲之痛,他幼小的心灵也不知烙下了多少伤,却还记得安慰姊姊。 是个好孩子啊! 她感动地摸了摸朱相宇的脸。「好,姊姊就等你长大了孝敬我,嗯?」 「嗯!」小男孩用力点头,星眸闪亮,彷佛因姊姊交付这样的重担,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了。 朱妍玉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兵丁走过来,指了她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吆喝着要她们去河边提水烧饭。这荒郊野外的,那兵丁也不怕她们两个弱女子起意逃走,为了方便提水,替她们解开了绳索。 当然朱妍玉也没想逃,逃了以后弟弟该怎么办呢?她可舍不得丢下他一个孤苦无依。 她认命地提起空木桶往河边走,另一个少女也施施然地起身,只是两人刚走进树林,那兵丁便匆匆从后头赶上来。 「兵哥哥!」另一个少女见他来了,心下了然,眼眸讽刺一闪,唇角却是盈笑。「您也真够坏的,小女子这一身细皮嫩肉,您也不怜惜几分,还让人家去提水!您瞧瞧,我这手都发红了。」 「哎唷,我的余二姑娘,我瞧瞧,还真的红了呢!快放下桶子,哥哥给你揉揉手。」 「人家这里疼,这里也疼。」余二姑娘甜腻腻地撒娇。 「好、好,哥哥给亲亲揉揉就不疼了,嗯?」 「讨厌!」 两人肆意调笑,当朱妍玉不存在似的,她也很识相地加快了脚步,拉开与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位余二姑娘闺名秀雅,正是前阵子遭到兵丁强暴的两名受害者之一。她是吏部余尚书的千金,在大齐的国都丽京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名门贵女,因自恃才貌兼备,颇有几分傲气,寻常世家子弟都不放在眼里,年逾十七尚未订亲,不承想如今竟堕落至此。 女人失了名节都会这般性情大变吗? 朱妍玉怅然感叹,来到河边将木桶装了八分满后,费劲地提着往回走,而余秀雅和那好色的兵大哥方才一面玩闹着走过来,亲嘴搂腰,放荡恣意。 余秀雅一转头,和朱妍玉视线相交,脸色微变。 两人的父亲皆在朝为官,在京城贵女的社交圈也曾碰见过几次,因双方都是貌美如花的人物,经常被拿来相互比较,再加上传言余秀雅对与朱妍玉订亲的内阁大学士宋祈的嫡幼孙宋殊华有意,两人见面更是势如水火,一触即发。 同是天涯沦落人,朱妍玉对余秀雅只有不忍与同情,但余秀雅似乎并不作如是想,面对朱妍玉时总带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朱妍玉不欲与她相争,身形一闪,特意绕开了路,这一绕她就有些迷了路,经过一棵参天大树时,忽地听见另一头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似是提到弟弟的名字。 她心神一凛,放轻了步履,悄悄躲在树后。 第二章 「……你说要将他卖给那王大富?」一道粗糙的男声问道。 「是啊,等明儿进了边城后,我就去找他。」这听来略带几分文雅的嗓音正是属于那个姓林的头头,也就是相宇口中的林大哥。 「难怪你这一路上对那小鬼另眼相待,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了呢!」 「良心啥玩意,掏出来能值几两重?」 两个男人淫秽地笑了一阵。 「不过话说回来,那小鬼是长得俊,这一路又被你养得脸色红润,连我看了都心痒痒的,听说王大富最爱这种年纪的男童,家里养了好几个,可那姿色哪及得上京城来的娇公子?你这回可赚发了!」 「咱们是好兄弟,有我一份自然也有你一份!」 朱妍玉听得浑身颤抖。原来这两个兵丁竟打着将弟弟卖进大户人家为脔童的主意,太可恶了! 「对了,那小鬼不是还有个姊姊吗?你不怕她找你拚命?」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姓林的冷哼。「这回她们这群女奴是要送进铁甲营的。」 「铁甲营?哪个铁甲营?」 「还能有哪个?咱们大齐这北境可只有一个大都督坐镇。」 「你是说……军神?!」 军神? 朱妍玉飞快地搜寻原主的记忆。大齐的开国太祖皇帝原是以亲王镇藩的,但之后的成祖皇帝因是以藩王身分夺嫡,登基后怕后代仿效,决定撤藩,之后数十年大齐都是以名将镇守边境。 这一代受封为北境提督的大将军傅云生,正是如今大齐最勇猛的名将,号称是不败的「军神」,他麾下领有一支跟随他多年的铁甲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铁甲营可是军神的嫡系,他是特地向皇上讨了这一群犯官女眷做军妓——你想想,这些娘儿们以前在京城那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贵女,如今让她们像娼妇似地躺在自己身下呻吟,那滋味该有多爽快!」 「怪不得呢!这军神也算是体恤下属了。」 又是一阵秽笑,随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朱妍玉才允许自己软下双腿,跪坐在地。 她们这群女奴原来是要被送到军营当军妓!到时千人骑万人压,那种生活该有多悲惨绝望?而弟弟也会被卖到大户人家为脔童,让一个变态老爷百般凌辱…… 朱妍玉悚然大惊,全身冷汗淋漓。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想个办法逃离这里,逃脱这惨无人道的命运—— 朱妍玉并未立刻回去,她蹲着身子在树林里四处寻觅。前世她喜欢养盆栽,遍览植物通监,知道有许多常见的植物其实都具有毒性,比如说日日春、铃兰、断肠草之类的。 慌乱地寻了片刻,她忽地瞥见一株野生的地黄,眸光一亮。 野生地黄根茎有毒,误食之后可能引发上吐下泻,严重者或会晕眩昏迷,她马上连株拔起,找了块石头捣碎后用随身的巾帕包起塞入怀里。 接着她又找到几株有毒的野草,同样经过处理,最后又找了两块锐利的石头藏起来。 回去时天色已有些晚了,负责做饭的大娘责备她动作慢,她解释说自己因中途洒了水,只好回去重新打水。 「去去去!就知道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连做个活都不索利!」 「大娘,我来帮你吧!」朱妍玉装作对自己「办事不力」很是懊恼,讨好地对大娘笑道「看是要生火什么的,我都能做。」 「既然这样,你就生火去吧!动作快点,兵爷们可都饿了。」 「是。」 她伶俐地应声后,便抱过一堆木柴生起火来。大娘忙着宰杀两只路上捉来的山鸡,在滚水里烫过拔毛,准备烧肉煮汤。 朱妍玉趁大娘没注意时,把自己找到的毒草丢进肉汤里,她知道这锅肉汤都是给兵爷们喝的,他们这些罪奴别想沾口,只能喝另一锅没滋没味的野菜汤。 她不怕无辜的人喝到汤,只怕毒草的分量不够,不能引发中毒症状,那她做这一切就白费了。 大娘煮好了肉汤,给兵丁一人端一大碗去。这些粗鲁汉子一碗不够又添一碗,直把一锅肉汤扫荡得干干净净。 当朱妍玉看见那个林大哥把半碗肉汤分给朱相宇喝时,急得快疯了,偏她找不到什么藉口去阻止弟弟,幸好朱相宇心里记着姊姊,只喝了几口、吃块肉后便瞅着人不注意时,将剩下的肉汤端过来给她。 「姊,你喝。」 「宇哥儿!」她紧紧抓住弟弟的肩膀。「你坦白跟姊姊说,这汤你喝下多少了?」 朱相宇被她激动的脸色吓一跳,半晌才嗫嚅地回话。「只喝了一点啊,姊,弟弟没忘了你,这汤是特地留下来给你的,还有好几块鸡肉呢。」 朱妍玉这才松了一口气,接过汤碗后手一斜,将碗里的肉汤全给倒了。 朱相宇惊骇。「姊……」 「嘘。」朱妍玉急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许出声。」 朱相宇不解,却立即机灵地闭上嘴,只用眼神询问姊姊的用意。 「这汤不能喝。」朱妍玉压低嗓音,顺手将一块锐利的石头塞进弟弟怀里。「你晚上也别睡,警醒些,姊姊会过去找你。」 朱相宇猜到姊姊想做什么,倏然睁圆了眼眸。 朱妍玉警告地看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让他把空碗端回去,接着在心内默默祈祷。 拜托老天有眼,让那些兵丁中毒吧!拜托拜托…… 许是老天听见了她的恳求,半个时辰后,喝过肉汤的兵丁陆续出现症状,开始呕吐腹泻。 他们并没想到是中了毒,只以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个个往树林里来回地跑,拉得全身虚脱。 于是这一晚,他们个个都睡得沉,就连负责守夜的都忍不住坐在营火旁打瞌睡。 确定大伙儿都沉睡后,朱妍玉才从怀里掏出捡来的锐利石头,费了一番劲割断手上的绳索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摸到弟弟睡的营帐。 朱相宇早就将自己的绳索也割断了,正屏息等着姊姊,看见帐外一道纤细的人影摇晃,他警觉地溜出来。 姊弟俩会合后,携手就往树林深处逃。 可这片树林比朱妍玉想像的大多了,姊弟俩走了大半夜,天都快亮了,也没能走出树林。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等他们顺利逃逸,便会被抓回去。 朱妍玉仰头看了看泛白的天色,咬了咬牙,找到一处隐密的树洞,和弟弟一起钻进去—— 靠近东北边境城外一处长期驻紮的军营,这日,匆匆奔出数十骑人马,众人皆着黑色甲服,胸前绣着银色云纹,为首的一位不仅全身玄黑,就连胯下的座骑亦是匹墨色骏马,奔跑时鬃毛闪亮,姿态飞扬。 忽地,前方探子来报,为首的男子右手一扬,示意众人停下。 「属下来迟,请都督见谅!」来报的是一名青年军官,在男子面前躬身做半跪姿,极是恭敬。 「起来说话。」男人语声淡漠,冰凉如玉。 「是。」青年军官起立,先是仰慕地瞥了长官一眼,才清清喉咙说道「属下已经查到,安郡王世子昨夜便匆匆出城往南方去,如今该是在前方数十里的官道上。」他顿了顿,补充说明。「世子走得仓促隐密,身边只带了三十余人。」 三十余人。 男人冷笑。以他身边这群亲卫以一挡十的实力,要灭这三十余人那是犹如探囊取物,只怪那安郡王世子不该自以为是,趁着率领使节团前往高丽时走私人参,更在他派去跟团的亲信发现此事时,杀人封口。 谁都知道他这人性格孤傲,不近人情,偏偏极是护短,那安大少爷敢动他心腹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走!」一个简洁的单字,吐露的却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杀伐之气。 方才尚且晴朗的天色瞬间暗下,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朱妍玉快撑不住了。 那夜她带着弟弟逃离,天亮之际躲进了树林密洞里,果然没多久就有三、四个兵丁寻来,在附近搜索了一阵,暴躁地责怪彼此疏忽,发了一顿脾气后才走回头。 当时朱妍玉窝在树洞里搂着弟弟,姊弟俩屏声静气,一点动作都不敢发出来,深怕对方发现。 等那几个兵丁走了,两人摘了几枚野果果腹,又在树洞里继续藏了一日一夜,确定那群人肯定死了心离开紮营处,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第三章 走了数个时辰,好不容易出了树林,却发现前方是一片苍茫遍野,哪里能看到一处人家?只见一条黄土大道上尘烟漫漫,四周如死一般地静寂。 也就在这时候,朱妍玉才惊觉弟弟不对劲——他发高烧了,之前其实身体就不舒服,只是一直勉强自己跟着姊姊,如今到了大路,终于不支倒下。 朱妍玉吓慌了,把怀里存下的树果掏出来给弟弟吃,他却是一口也咽不下。 「渴……水……」朱相宇痛苦地呢喃。 「好、好,宇哥儿安心等着,姊姊去找水给你。」她将弟弟安置在一棵树下,让他倚着树干休息,在附近来回找了半个多时辰,却是找不到任何水源。 回到弟弟身边时,她已经走不动了,只好把弟弟揽在怀里,用力将野果的果肉捏碎,想办法挤出几滴汁液来,喂进他嘴里。 可就这几滴果汁,怎能抑制得了他全身的高热?四下荒无人烟,她上哪儿找大夫去?就算找到了大夫,身上也没有银子能给弟弟治病。 莫非他们姊弟俩就要困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吗? 难道她朱妍玉穿越一遭,就是为了在这不知名的时空再死一次? 「宇哥儿,都是姊姊不好,要是姊姊再精明一些就好了,如今我们也不会困在这里……不过你别害怕,就是死,姊姊也会陪你一起,我们姊弟在黄泉路上相伴也不会寂寞,对吧?」 朱妍玉哑声哄着弟弟,明知他听不见,依然翻来覆去地说着,她怕自己一旦停了嘴,也会跟着陷入昏迷,那她和弟弟当真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宇哥儿,你醒醒,跟姊姊说说话好不好?姊姊……」她疲倦地掩落眸,昏昏地很想睡去。 也不知这般失神了多久,忽地,远处传来一阵杂遝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 朱妍玉大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大路上挥手求救。 「唷!哪里来的小娘子?」当先的一位白衣公子停下马,望着她调笑道。 「世子爷,赶路要紧,莫要在此处耽搁了。」他身边的护卫催促。 「知道了,本世子这不是口渴了吗?」白衣公子不耐地回应。「路边正好有大树蔽荫,就在此处稍作歇息,大伙儿喝口水吧!」 「世子爷……」 那护卫还待要劝,白衣公子已迳自下马,来到朱妍玉身前一看,见她颊上一块大青斑,吓了一跳。 「原来是个丑姑娘!真晦气,去去去,别碍爷的眼!」他摆摆手,一脸嫌弃。 朱妍玉忍下羞辱,尽量有礼地轻声细语。「公子爷,奴家只想讨碗水喝。」 「本世子的水是你这丑八怪能喝的吗?还不快滚!」白衣公子对她毫无同情心。 倒是他身后一个护卫见状,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悄悄送过来一个水囊。 「谢谢。」朱妍玉低声道谢,正欲转身离去,黄土官道的尽头处又传来一阵震动。 这回是相当规律齐整的踢踏声,金戈铁马,气势磅礴地席卷而来。 白衣公子一行人瞬间变了脸色,一个个自腰间抽出刀来,朱妍玉呆呆地站在路旁,还来不及弄清楚情况,四周已杀成一片。 那白衣公子在重重护卫之下,色厉内荏地叫嚣。「傅云生,本世子可是皇室血脉,你敢妄动私刑?」 「即便你是郡王之子,是皇室的血脉又如何?我傅云生治理这边境,只有四个字——无法无天!」 这是朱妍玉听过最无情、最严酷的嗓音,如寒冬的冰雹一字一句地砸下,教人又痛又冷。 「……阿虎从我十六岁那年,便跟着我一起出生入死,今日我要尔等的鲜血为他陪葬!」 随着他一声令下,天际蓦地劈响落雷,在雷电交加中,朱妍玉眼前闪现刀光剑影,杀出一片血染的鲜红。 杀戮完毕,血流成河,一颗头颅恰恰滚到她脚边,正是由那个领头的男人从马上亲自挥刀砍下,她木然冻立原地,眼睁睁地瞪着白衣公子显然死不瞑目的断头,毛骨悚然,脑海一片空白。 雨点一滴一滴地砸下来,打在地上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体上,一个军官忽然发现她,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拖到领头的男人面前。 「都督,这里有个女人。」 朱妍玉跪伏在地上,全身僵硬,好半晌,才颤颤地扬起头来。 蒙蒙雨雾里,她首先看见一匹神气异常的骏马,毛色浓黑如墨,圆滚滚的黑瞳盯着她幽然发亮。 是匹有灵性的良驹。 一人一马对视了好片刻,她才将视线往上移,凝定马上的骑士。 他同样是一身玄黑,肩系披风,头戴铁灰色的头盔,身姿帅气昂扬,胸前衣襟绣着银色的流云徽纹。 是铁甲军。朱妍玉茫茫然地忆起之前从押队的兵丁口中听来的闲话——大齐北境只有一位镇守的大都督,人称「军神」。 眼前这男人剑眉星目,五官如刀削,浑身肃煞,即便在雨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仍是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视线朝自己沉沉地压下来,墨眸如极地般严寒冷酷,不带丝毫感情。 他,就是那位令人敬畏的军神吗?能够如此漠然果断地砍下一个人的头颅,该是多么冷酷嗜血…… 朱妍玉止不住身子颤栗,喃喃低语。「我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我只是路过……」 男人也不知是否听见她的辩解,许是听见了也不在乎,略微比个手势。 「杀了她!」 令声一下,朱妍玉只觉体内血液全数冻结。 她……就要死在此处了吗?才刚亲眼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小命随时会如同蝼蚁被人轻易捏死在手里。 可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为了自己,更为了年幼的弟弟。 她看着男人拉扯缰绳侧转马身,看着他身旁两名铁甲亲卫走向自己,其中一个刷地抽出长刀…… 「大人救我!」她蓦地尖声厉喊,不顾一切地跪爬过去,伸手抱住他那匹黑色座骑的前腿。 所有人都呆了。谁也想不到她胆敢抱住都督最心爱的座骑,更不敢相信的是那匹脾气暴躁、平素除了都督谁也不准靠近的黑马竟然没有一脚踢开她,只是低低嘶鸣一声,似傲娇又似懊恼地从鼻间喷出几口气。 就连男人彷佛也对爱马的反应颇感讶异,剑眉一挑。 「大人请饶我一命!」朱妍玉不管众人是如何惊异地瞪着自己,只死死抱着马腿,哀哀恳求。 男人漠然瞥向她,眯了眯眼。「本都督从不做无益之事,你是何人?凭何要我留你的命?」 若他知晓她是罪臣之女,她这条小命更加不保。 朱妍玉苦涩地抿唇,忽略他询问自己身分的问题。「只要大人答应不杀我,民女任凭差遣。」 「好大的口气!」他不怒反笑,眼神冰冷。「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能给我的?」 「我……」 朱妍玉话才出口,便感到男人墨幽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刺。她愣了愣,忽然也觉得自己可笑,就凭她如今这等相貌,有哪个男人会看得上?即便她一如从前清丽绝美,怕这个呼风唤雨的大都督也是不屑一顾。 可除了自己的身体,她还能给这男人什么呢? 前世她曾在马场生活过,几乎可以说是在马上长大的,而以这男人的座骑如此神俊的模样来看,他该是个爱马之人…… 她凄然一笑,只能赌一赌了。 「我……会养马。」 「你会养马?」 雨点噼啪砸下,远方轰然雷响,可男人的嗓音落入朱妍玉耳里是异常清晰,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霸气。 「会。」她努力让嗓音不发颤,很明白自己的外表如今看起来会是何等狼狈——衣裳脏旧,全身湿透,刘海黏在额前,却掩不去颊畔那一片青斑。 任谁看她这副模样都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话。 见男人不作声,她心头一沉,急切地想说服对方。「民女的父亲年轻时曾在关外牧马,因此民女小时经常帮着父亲照料马匹,父亲也传授给我不少相关的知识。」 「哼。」 不知是否错觉,朱妍玉彷佛听到一声不屑的冷哼,是这个气势凛冽的男人发出来的吗? 她深深呼吸,脑海浮现弟弟昏迷的苍白小脸,以及这段时日从京城远赴关外,艰辛煎熬的跋涉…… 「我能照顾它。」她扬声喊,横下心来站起身,与男人的座骑四目相对。 周围的铁甲兵见状,起了阵骚动,有两个亲卫下意识就想举起刀,却是高踞在马上的男人微一摆手,他们才按兵不动。 第四章 朱妍玉没注意到周遭诡谲的气氛,只是深深地望入黑马的瞳眸,一人一马就这么静定地互看,是较量,是评估,更是试探与交心。 忽地,她摊开一双小手,在马的眼前晃了晃,表明自己手上空空如也,并未藏着伤害它的东西,然后,她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按上马头。 不知谁倒抽了一口气。 马上的男人眯了眯眼,垂下头注视着这一幕,没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是妍玉。」朱妍玉摸了摸马头,柔柔低语。「你叫什么名字啊?你长得很俊呢!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骏马自是无语,只是用那双富有灵性的眼眸饶有兴致地瞅着她,鼻间时不时地哼气,也不知是感觉有趣或忿恼? 「别生气。」朱妍玉嗓音越发柔软,小手更加固执地抚摸着它。「你也看到我如今的处境了,你给我个机会吧!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说着,她又上前一步,倾身贴着马耳朵低喃。「就算你不屑跟我做朋友,也装一下嘛,当我欠你一次人情,好不好?嗯?」 语落,她往后退开,再度与马儿四目相凝,既无畏惧,更非哀求,只是认真与执着。 「我们当朋友吧!」 「伊~~」马儿昂首人立,清亮地斯鸣一声。 因电劈过,蓦地映亮了朱妍玉的脸,她微微地笑着,眉眼弯着一抹温柔俏皮的甜意,这一瞬间,她一张丑脸竟有了光华流灿。 一名亲卫看了看她,又望向坐在马上的男人,大胆地开口。「呃,都督,您的流星脾性大,这马僮换了一个又一个,不如……」 男人明白亲卫想说什么,大手一挥。「带她走!」 这是答应救她了! 朱妍玉闻言大喜,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大人,我还有个弟弟……」 男人皱了皱眉。 她连忙保证。「只要大人肯救我们姊弟俩一命,民女绝不令大人失望。」 男人微微颔首,身边的铁甲会意,随意朱妍玉去树下将昏迷不醒的朱相宇抱上马。当另一个铁甲卫也打算将朱妍玉接上自己的马时,流星居然不高兴了,气愤地嘶吼着,马蹄用力踢路上的尘土。 那名铁甲卫愣住了。「都督,这……」 爱驹竟为了个女人闹别扭,男人似是有些讶异,警告地捏了捏马耳朵,流星顿时闭上马嘴,也不踢土玩了,闷闷地、状若委屈地垂着马头。 男人淡定地又捏了捏马耳朵,吩咐几个铁甲卫留下收拾残局后,这才朝朱妍玉伸出手。 他这意思是要自己与他共乘一骑吗? 朱妍玉心乱如麻,不免感到忐忑不安,可她没有拒绝,小手搭住男人的大手,藉着他的引导,轻盈地上马。 身后的男人气息浓烈,她努力假装他不存在,弯下身来抱住马颈,脸蛋微倾,贴着马耳朵软声细语。「你叫流星是吗?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流星似是听懂了她的感激,马嘴嘻嘻咧开,得意洋洋地鸣叫一声,欢快地撒蹄飞奔起来。 梦里,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破旧的白兔布娃娃,咬着手指头,笑嘻嘻地在马厩里的稻草堆上滚着。 玩够了翻滚游戏,她一骨碌地爬起小身子,小短腿颠着企鹅步,揺摇摆摆地走向一匹棕色牧马。 「马马、马马。」娇软的嫩嗓声声唤着,乍听之下像是在喊「妈妈」。 她没有妈妈,从小就跟着爸爸住在美国中西部的一间牧场,爸爸负责给老板养马配种,没有人管她,她就整天一个人跟这些马玩,「马马,握握手。」她笑嘻嘻地捏了捏一条马腿,接着钻进马腹来到马尾,小手轻轻地拉拉马尾巴。 牧马低笑一声,一点都不介意小女孩玩自己的尾巴,反倒转过身来,爱怜地低头用鼻子顶了顶小女孩。 「马马,你看我的兔兔。」小女孩献宝地举白兔娃娃。「我昨天晚上给兔兔洗过澡了唷!你看她可不可爱?」 「呜呜~~」牧马鸣一声。 女孩感受到马儿的温柔,眷恋地抱住马腿。「马马,你也跟我的兔兔当好朋友好不好?我们三个一起玩。」 「伊~~」 「你答应我了?嘻嘻!马马我好喜欢你,那你喜不喜欢我?」 「伊~~」牧马用舌头舔小女孩。 「喔喔,好痒,好痒喔!呵呵……」 朱妍玉在小女孩天真无忧的笑声中醒来。 在牧场生活的那段童年时光,是她最美好的记忆,虽然孤单,可身边围绕着那么多马朋友,她一点也不寂寞。 她怀念当时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只一心一意学习关于马的一切,长大后她想代替父亲实现他的梦想成为一个职业赛马骑师,却在一次比赛中意外摔伤了腿……她无法面对因极度失望而镇日买醉的父亲,选择孤身回到台湾,到那时才真正地领会到何谓寂寞。 朱妍玉恍惚地盯着天花板,思绪幽幽浮沉,许久,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穿越了,来到一个历史上不曾记载的平行时空。 她倏地醒神,急急坐起身,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自己不是被那个男人搂在马上吗?怎么现下会睡在床上? 她低头检视自己,不知谁替她换过衣裳了,如今她只穿着一件素色中衣,质料不算上乘,但摸起来轻轻软软,甚是舒服。 这不是她原来的衣服…… 她蓦地有些着慌,环顾周遭,只见从一扉窗外透进些许日光,房内布置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木头箱柜、一个梳洗的架子上头搁着脸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一边靠墙处有张像是临时搬进来的软榻,榻上似是躺着一个身材矮短的小人儿…… 宇哥儿! 朱妍玉凛然,匆匆下床,也顾不得穿鞋便往那张软榻奔去。厚厚的被褥间,果然是她如今唯一牵挂的弟弟,他闭眸沉睡,气息虽时而短促时而绵长,但脸色比之前好多了,不再是可怕的青白,而是发烧的潮红。 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许是盖了厚被子闷着,已经开始出汗。 她略略松了口气,忽地,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你醒了啊!」 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走进来,相貌说不上美丽,却也甜俏可爱,略带几分稚气。她手上提着一壶热水,动作俐落地在脸盆内注入大部分,然后用剩下的泡了壶茶。 「你先洗把脸吧!再喝杯热茶,等会儿我让厨房送点吃的来。」 朱妍玉依言用水洗了脸,接着取下架子上另一条巾帕抹干脸上的水滴,小姑娘一迳在旁边含笑望她。 她蓦地感觉有些窘。「请问你是?」「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呢!我是小翠,就住在你隔壁房间,是管家大娘让我来照顾你和你弟的。」 「谢谢!那宇哥儿……」 「你弟啊,大夫来看过他,说是感染了风寒,吃上几帖药休养个几天应该就会好了,大夫也说了,你们姊弟俩身子都有些不足,日后还得好好补一补才是。」 朱妍玉闻言苦笑。 在漫漫长路上日晒雨淋,吃不好、睡不好,辛苦奔波一个月,自然会有些营养不良,不过只要宇哥儿的病能好起来,以后再想办法调养就是了,她这个做姊姊的绝不会再让他过苦日子。 「谢谢你了,小翠姑娘。」 「叫我小翠就得了!」小姑娘摆摆手,看来性格极是爽利热情。 她微微一笑。「那你也直接唤我妍玉吧!」 「妍玉?这就是你的名字吗?真好听。」小翠一脸羡慕。 「你的名字也好听啊!」 「得了,你不必安慰我。」小翠扮个鬼脸,跟着重重地叹气。「我这名字是我娘随便取的,我姊叫小红,我就叫小翠,唉!」 朱妍玉看着小姑娘懊恼的模样,不禁莞尔。「那也比叫「小绿」好吧?」小翠听了一愣,接着大感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对,小翠总比小绿听起来有点学问,我应该满足了。」 朱妍玉噗哧一笑。这女孩还真有趣。 翠惊喜地望她。「笑了就好了,我还以为你醒来以后会苦着一张脸呢。」 朱妍玉秀眉一挑。「为什么?」 翠没立刻回答,先将房门关好了,才拉着朱妍玉在桌边坐下,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听说你是被都督大人捡回来的?」 捡?朱妍玉古怪地又挑了挑眉,嗯,这个动词用得还真传神。 「算是吧。」以当时那样的景况,她一条小命的确称得上是捡回来的。 「听说都督大人是要你当流星的马僮?」 「嗯,是啊!」 第五章 翠啧啧有声地揺揺头,给了她「我就知道你惨了」的一眼。 朱妍玉又是愣然又有些好笑。「流星那么难缠吗?」 「岂止难缠,那匹马啊,简直是恶魔!」小翠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喃,彷佛曾经吃了多大的亏似,可她依然守着下人的分际,不肯多说主子爱驹的坏话。「总之你以后就知道了。」 朱妍玉淡淡微笑,回忆着那匹毛色墨亮的骏马在滂沱大雨中,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她知道它绝对是匹有脾气的烈马。 而它那个同样一身玄黑的主人……杀了她! 那酷寒如冰的嗓音彷佛依然在她耳畔回响,她不觉打了个冷颤。 翠叽叽喳喳的话嗓拉回她迷蒙的思绪—— 「对了,妍玉,箱子里有几件衣裳,是管事大娘让人看着你的身材找来给你穿的,都是干净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要是不行我可以帮你改一改。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请等一等。」朱妍玉忙喊住小翠。「我弟弟高烧未退,可否麻烦你让厨房煮一碗红糖姜汤来?」 「好啊,我去跟厨房大婶说。」小翠很干脆地应允,如一只小鸟翩然轻快地飞去。 朱妍玉目送她离开,发了一会儿呆后,才打开箱柜,随手挑了一件粉白棉绫裙,外罩豆绦色绣花比甲,样式素雅大方,分明是给丫鬟穿的衣着。 穿好衣裳,小翠正巧也提了食盒进来,里头除了有一碗姜汤,还有一碗清粥和两碟小菜。 朱妍玉小心翼翼地端起姜汤,喂昏睡的弟弟喝下,帮助他继续发汗。她怕吵到弟弟安眠,徵求小翠的同意,决定到隔壁小翠的房间用餐。 朱妍玉随着小翠走出房门,这才发现自己的房间是在一排屋子的最尾端,小翠说这里是专供下人居住的地方。 「都督治军严格,这里虽不是都督府,管事们也不敢误了规矩,男女下人是分开住的,你弟弟是因为年纪小又生了病,所以暂时跟你住同一间屋子,等他病好了之后,就得搬去跟别的小厮一块住了。」 翠一面陪着朱妍玉吃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朱妍玉这才知晓这里是都督名下的马场,拥有数百匹马,不权做寻常的驯养种之事,更重要的是从其中培育出优秀的战马。 都督本人极爱马,一年到头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日子会住在这马场,军务文书也都会转来此处集中处理,附近驻扎的军营正是跟随都督多年的亲卫铁甲营。 「我们都督大人可厉害了,从军以来就没打过一场败仗呢!大家都说他是大齐的军神,灭了西北那边几个小国不说,蒙古各个部落还有高丽等国对他也是闻风丧胆。我告诉你啊,都督的大名在这儿可是能止小儿夜啼。」 止小儿夜啼?虎姑婆吗? 朱妍玉戏谑地寻思,她不是不怕那个男人,只是试着用这样的方式消弭自己对他的恐惧,毕竟她还想藉着养马在那男人身边为自己和弟弟找一条活路。 跟小翠聊了将近一个时辰,大半时间小翠都在表达自己对那位英明神武都督大人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景仰,到后来朱妍玉都觉得自己耳朵快生茧了,对那男人也有了粗浅的认识。 他是孤儿,十岁就为了求生存被迫上战场,在战场上杀出一片天地,十三岁就亲自率领一队兵马攻下第一座城池,接下来便是一场又一场势如破竹的胜利,一则又一则令人律津乐道的英雄传说。 二十岁那年,他受封为大齐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奉命讨伐北方邻国,连下数十座城池,二十四岁时,他将大齐的疆域拓展到与蒙古接壤,东北方的高丽国亦拜服称臣,正式成为北境之王,麾下领有数十万雄兵,被百姓歌颂为「军神」。 如今战事已告一段落,北方边境和平,二十七岁的军神仍是孤家寡人,尚未娶亲,京城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渴望嫁他,就连公主都对他心怀恋慕。 都督府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美姬流水似地从各方权贵的手中送进来,据说绝大多数他连看都没看过一眼,便又一个个转赐给有功的将士。 他身边不缺女人,所以更不屑女人。 对于美色,他绝对冷静克制,事实上对于各种欲望,他几乎都表现得不感兴趣。多年征战,他的库房里不知累积了多少珍贵的战利品,富可敌国,可他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地简朴。 清心寡欲,这就是那男人给人的印象。 但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吗?尤其像他那般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他跺一跺脚,只怕都会地动山揺——这样的男人,清心寡欲? 朱妍玉不信。 不过这并不关她的事,她所该做的是尽速养好身子,然后向那男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入夜之后,朱相宇从沉睡中醒过来,朱妍玉喂他喝完药后,殷殷地告诉他两人如今的处境。 「从今天起,我们姊弟俩不姓朱,姓顾,因为爹爹年轻时曾在关外养马,所以姊才跟着学了些本事,而你出生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已经回到京城定居,所以你才会一点也不懂马,明白吗?」 「明白。」朱相宇年纪虽小,却极是机敏聪慧,他懂得姊姊为何要编造这样的身世。 母亲娘家姓顾,姊姊用这个姓氏也等于是纪念他们的母亲。 「爹爹生病去世了,娘因思念过度也跟着去了,我们在京城举目无亲,所以姊姊才想带着你到关外投靠表舅,可没想到表舅一家早就不知搬到哪儿去,我们回程路上又遇上劫匪,身上的银子都被抢了……」 「姊。」朱相宇蓦地低喊一声。 「怎么?」朱妍玉望向弟弟,伸手摸了摸他有些苍白的脸颊。 朱相宇眨眨眼,眉宇间尽是对姊姊的依恋。「我们绝不能让旁人知道我们真正的身分,对吧?」 「嗯。」 「可是都督大人那么神通广大,万一他派人去调查……」 「莫要担心。」朱妍玉明白男孩的忧虑,展臂将他纤瘦的小身子揽入怀里,柔声抚慰。「在那之前,姊姊会想办法让都督舍不得杀了——我们。」 「姊姊要如何做?」 要如何做? 就从跟这匹烈马建立交情开始。 朱妍玉站在马厩门口,默默观察马厩里正闹着脾气的墨色骏马——流星。 睡了一天,朱相宇的烧已经退了许多,朱妍玉陪弟弟吃过午饭,便要他继续在床上乖乖躺着休息,自己则麻烦小翠带路,来到这间都督大人的私人马厩。 虽说那男人发过话,他们姊弟俩可以多休养几日,直到身子恢复了再上工,但朱妍玉仍决定早点来了解情况,至少先和她未来的伙伴打声招呼。 只不过她的伙伴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啊! 出乎她所料,偌大的马厩只流星一匹马独占,也不知是都督大人只有一匹爱驹,还是其他马都被流星赶走了?看这匹马傲娇的性子,确实也不像愿意和其他同类分享空间的角色。 如今正有个马夫在清理马厩,看外表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厮,一面打扫,一面闪躲着流星有意无意的捉弄。 这马儿可坏了,一下用马腿踢踢人家,一下趁人不备,马尾狠狠一扫,弄得对方灰头土脸,然后自顾自地盯着人家的狼狈样咧嘴笑。 前方一堆牧草,它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了嚼,竟然吐到人家身上,气得对方哇哇叫,却又不敢拿它怎样。 那可是军神大人的爱马呢!谁敢得罪? 小厮苦着脸,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草渣,认命地提来一桶氷,准备替它刷洗身子。 这可惹恼流星了,冲着他嘶鸣咆哮,摆明了警告他不准碰自己。 「可你身上脏了啊!」小厮苦恼。「等会儿都督大人会过来,要让他看见你这副样子该骂我了。」 流星才不理他的哀求,傲慢地瞪他。 「都督大人这匹马,也太坏了点。」小翠悄悄在朱妍玉耳边说道。 朱妍玉抿嘴一笑,举步盈盈走进马厩。 流星转头看见她,眼瞳一亮,兴奋地鸣叫,马蹄不安分地踢着栅栏门,似乎想冲出来。 厮被它这反应吓到,想安抚它又不知如何做好,只好望向小翠。 「小翠你怎么来了?」 「阿旺,这位是妍玉姑娘,她是新来的马僮。」 新来的马僮? 阿旺打量着一身丫鬟打扮的朱妍玉,忍不住讶异。一个姑娘家能仅得照顾马匹吗? 第六章 「你可别小瞧人家。」小翠彷佛看出阿旺的疑虑,娇脆地哼了哼。「你没看流星的反应吗?人家见到她可高兴了!」 朱妍玉上前一步,柔声扬嗓。「阿旺,你想替流星刷洗身子吧?我来好了。」 「你真的可以?」阿旺还是很怀疑。 「噗、噗!」流星不悦地冲他喷鼻息,龇牙咧嘴。 「你看,人家流星都生气了,走吧!」小翠连忙拉走不识相的阿旺。「别在这儿讨马嫌了。」一面叨念,一面回头朝妍玉挥挥小手。「妍玉,我先走了啊,晚上一起吃饭。」 「好。」 朱妍玉送走活泼热情的小姑娘后,转身走到流星前方,先是站在它面前动也不动,仔细观察它的面相。 正如她之前的印象,它身体的毛色全黑,即所谓的骊色,额部有细小白斑,是为「墨白」,两只前蹄的下肢至蹄冠处亦有部分白毛,此称之为「踏雪」。 再察看它的口齿,约莫四、五岁左右,正是马儿初初成年,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双耳尖细、灵活,四肢修长,体型高雅而俊美,看着竟似拥有阿拉伯马的血统。 怎么可能?朱妍玉有些讶异。难道这时代就有从阿拉伯过来的进口马了吗? 可细看其蹄质,十分坚硬,肌腱有力,背腰平直,似乎也有蒙古马的特徴,许是两者的混血…… 朱妍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流星有些不耐烦了,朝她不满地喷哼两声,意思是你看够了没啊? 她轻声一笑,忽地朝马儿摊开柔软的小手,掌心上躺着一颗白色饴糖。 流星明知是给它的,却故意不屑地撇过头,哼哼两声,表示它流星大人可不是一颗糖果就能随便哄的。 朱妍玉噗嗤一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它的马耳朵。「你长得真帅,可也真是爱搞怪,你的主人究竟是怎么搞定你的啊?我真好奇。」 流呈从她这动作里感受到一股真心的喜悦与怜爱,转回头来,马眸熠熠地瞅着她。 朱妍玉微歪着脸蛋,冲它甜甜一笑。 流星又是重重一哼,这回没拒绝她朝自己摊开的掌心,低头伸出舌头用力舔,一口一口舔去她手里的饴糖。 她被它舔得发痒,娇娇地笑,笑声清脆悦耳,如大珠小珠滚玉盘。 流星瞪她,似是感觉她笑得如此欢悦对它是种不敬,马鼻子朝她额头用力一顶,表示她应该表现出对它的敬畏。 「我们是朋友,我才不要怕你呢!」朱妍玉朝马儿皱了个俏皮的鬼脸。「而且我告诉你啊,我跟你未来的子子孙孙感情可都好得很呢,又怎么会搞不定你这个古董祖先。」 流星哼气,眼眸焚火。 傲娇马儿又闹别扭了。 朱妍玉嫣然一笑,可她是真的不怕,或许是她从小在马场长大,习惯和各种马匹相处,马儿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友善温暖的气息,都喜欢同她亲近。 虽然如今她穿越了时空,换了一具身子,但这独特的本领似乎仍存在,她能藉着眼神、语调以及手势对马匹发出种种友好的信号,取得它们的信赖。 「不管怎样,你救了我啊。」她软着声调对眼前这匹烈马撒娇。「所以就算你怎么讨厌我,我都决定喜欢你了,会一直一直喜欢你喔!」 这话马儿自然是听不懂的,却能从她俏皮灵动的神情里感觉到甜蜜,就如同大男人听到一个女人对自己这般撒娇,心房会不由自主地软化。 流星也软下来了,马尾左右甩了甩,泄漏了它快乐的情绪。 「哪,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哎呀,真的有点臭呢!」她作势捏捏自己的鼻子,做出一副嫌弃的表倩。 流星愤恼地咆哮。 她又笑了,抱着马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亲它湿润的鼻头,流星僵了僵,可她能感觉到它并不排斥自己这般的亲近。 她退开来,优雅地福身行礼。「流星大人您几天没洗澡了啊?请容小的服侍您沐浴可好?」 回答她的是一声傲娇的冷哼。 她当它是同意了。先是用皂角在水里搓出泡沫来,拿起水瓢子舀起肥皂水将马身泼湿了,然后才用刷子在马背上耐心地划着一圈圈圆弧。 这为马刷洗的事她做过不下千次,早已驾轻就熟,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重到足以刷去马身的脏污,却也轻到令马儿感觉不到疼痛。 她一面刷洗,一面细声叨念。「听说你从不让别人碰你啊?这坏脾气是跟谁学来的?该不会是跟你的主人学的吧?嗯,他看起来的确很不好相处,你们这就叫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马……哎呀,你生气了吗?莫恼莫恼,我跟你说笑的…… 对了,你怎么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马厩呢?不觉得孤单吗?要不我跟大人说一声,帮你找个漂亮的马姑娘好不好?你们可以一起孕育下一代,生下可爱的马宝宝…… 什么?你不要?为何啊?你长得这么俊,没有美人匹配不是太可惜了吗?所谓英雄配美人嘛!是不是也是你那个主人教你的?他自己不娶亲就连累你也跟着孤家寡人…… 你别嫌我罗嗦,我是为你好啊……哎,你别用尾巴甩水玩啊,你甩到我了……啊!」 朱妍玉被马尾用水泼湿了脸,又好气又好笑,偏偏流星还挑衅地望着她,喉间逸出得意的低鸣,她双手叉腰,想起前世小时候也曾跟几匹马一同打水仗、砸水球玩,她可不介意重温一回童年的幸福时光。 「你这坏蛋,看我代替月亮来惩罚你……」她比出美少女战士的姿势,从水桶里画一瓢水往前一泼。 「伊——」流星不爽了,马腿一踢,水桶应声而倒。 朱妍玉大惊。「喂!你这叫耍赖嘛!」她弯身想扶起倾倒的水桶,脚下一时不察滑了滑,身子不由得往后倾倒。 槽糕!她惊呼一声,以为自己完蛋,肯定摔得头破血流,可预料的剧痛并未袭来,她没摔到地面,是落到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有人救了她。 她松口气,心韵仍因慌乱怦怦地跳,脸蛋往后仰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阳刚清俊的男性脸孔。 很帅的一张脸,五官如刀凿般立体,线条凛冽、英气逼人,尤其是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犹如千古寒潭,多看一眼都彷佛会坠入无垠的黑暗中。 这是……军神!是那个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男人。 朱妍玉蓦地警觉两人的姿势实在暧眛,他单手搂着她的腰,而她的翘臀几乎是贴着他大腿,近得她能够嗅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似是一种竹叶香,清淡却撩人。 她霎时慌了,急着想离开男人的怀抱,一时站不稳,只能用手抓着他臂膀找回重心,待她好不容易退开,已是狼狈得鬓发泌汗。 「大人。」她敛身行礼,姿态如行云流水般高雅,低眉敛眸,一派恭谨顺服。 傅云生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大手不自觉地稍握了握,手上好似还残留着她身上异常柔软的触感。 若不是方才在马厩门口站了片刻,他怎么也不相信如今在他面前这般温文娟雅的女子其实有那样灵气悄皮的一面。 他静静地打量她,发绑成两束麻花辫子,外裳是一件墨绿色比甲,里头却不是裙子,而是一条宽口的长裤,看来是为了行动方便特意穿的。 因脸上有斑,她的相貌无论如何说不上好看,可刚刚对着流星灿笑怒骂,那眉目却极是生动,表情鲜明,大眼睛亮亮的,宛如深夜里幽然璀璨的明珠。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呢? 傅云生发现自己初次对一个女人感到好奇,不由忆起昨日去探望她的属下回来对他禀报她的身分来历——她姓顾,闺名妍玉,父亲年轻时曾在关外养马,所以她才学会了如何照料马匹。 只是如此,就能令流星对她另眼相看吗?而且这般不输给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真是一个寻常的市井小民能教养得出来的? 傅云生心下暗暗思量,神色淡漠,这样的沉寂令朱妍玉不禁有些局促。 她悄悄窥视眼前这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素面宝蓝色圆领袍,样式低调,只在袖口及衣摆用银线暗绣竹纹,在午后暖阳映照下,隐隐流动微光。 如此家常素净的一件长袍穿在他身上,少了几分穿军服时的肃煞之气,多了几丝淡然温润。 「大人……」男人久久不语,实在惹得她很心慌,只好润润喉咙,主动开口。 「您来这马厩,是想骑马吗?」 「嗯。」他淡淡应道。 第七章 「那你等会儿,我替流星擦干身子,很快就准备好了。」语落,她往后退了几步,又是一个恭敬的行礼,这才转身拿干布替流星拭去身上的水珠。 流星似乎也察觉到她压抑的惊惧,便不再逗弄她,用鼻头安慰似地顶了顶她,温驯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忙活。 不及半盏茶时分,朱妍玉将流星身上弄清爽了,上了一副轻便的马响,正想再套上马鞍,傅云生却揺揺手。 「不用套了。」 「是。」朱妍玉放下马鞍,打开栅栏。 傅云生将爱驹牵出来,潇洒地跃上马背,由上而下俯视朱妍玉。 「那个故事很有趣。」他突如其来地扬嗓,语音低沉清润。 她一怔,下意识地扬眸。「什么?」 「关干你们姊弟俩的身世。」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她呼吸一凝。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她,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逆着光的俊容令她无法看清,更添一股神秘的威严。 「你若是够了解我,便会明白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说谎。」 他如何肯定那是编造的谎言? 心韵霎时乱了,咚咚地在朱妍玉耳畔敲响,她强迫自己力持镇静,不逃避男人的眼神。 只要稍稍闪躲,就是承认自己说谎了,而如今还不是承认的时候。 「大人……」 傅云生摆手阻止她开口辩解,全身气势威压下来,沉重得令朱妍玉透不过气。 彷佛只是一瞬间,又似煎熬的永恒,他冰凉冷酷的嗓音才又落下。「你很幸运,流星中意你。」 她全身僵硬,完全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幸亏流星中意她,否则他早就杀了她了…… 「安分点,你不会有机会让我救你第二次。」 一字一句,分明都是警告与威胁。 撂下话后,男人策马飞奔,直到人马合一的身影彻底在朱妍玉眼前消失后,她才允许自己软下双腿,坐倒在地。 玉手往额头探去,不意外地摸把冷汗。 她怅然苦笑。 安分点,你不会有机会让我救你第二次。 自从那位高高在上的军神大人在马厩对朱妍玉撂下这句话后,她越发小心翼翼了,在外人面前绝不多说一句话,即便对着恍若毫无心机的小翠,她也会谨慎封着心房,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照这边的规矩,朱相宇病愈后便搬离了姊姊的屋子,和几个年轻的小厮一起睡大通铺,朱妍玉担心弟弟太过锋芒毕露惹人注意,在他搬离前反复叮咛他务必夹起尾巴做人,万不可与人相争。 朱相宇固然从小在家里是个娇养的贵公子,身边仆婢环绕,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一夕家变,几乎失去了所有至亲至爱之人,再加上在流放路途中也吃了不少苦,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年幼却聪慧的他很快便领悟姊弟俩如今的处境,慎重地对姊姊许下承诺。 「放心吧,姊,我不会惹麻烦的。」 唠唠叨叨地叮嘱了一大串,朱妍玉才亲自送弟弟去了他的新住处,之后透过阿旺打听,朱相宇暂且被安排为三等小厮,负责打扫院子、跑跑腿之类的,工作并不繁重。 起初见他动作笨拙,又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有几个淘气的小子曾想欺负他,只是都被阿旺打发了,骂他们不长眼,宇哥儿的姊姊如今可是亲自侍候都督大人那匹宝贝马,而且甚得那马儿的欢心,谁敢招惹宇哥儿,岂不是让他姊姊有机会在都督面前告上一状? 几个小子听阿旺这般警告,都识相地消停了,呐呐地去跟朱相宇道歉,不料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过来请大家吃姊姊送来的点头,这倒让带头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小子对他有了好感,拍着胸脯保证从此将他当成自己的小弟罩着。 朱妍玉听阿旺转述弟弟在那院子「收买人心」的情况,不禁莞尔一笑。 少了一块悬在心头的大石,她也有了兴致观察这间马场的一切,有时趁着傅云生骑马去巡视附近的军营,她就在马场内四处走走逛逛。 这座马场目前养了数百匹马,都是为了提供给都督大人的亲兵使用,尤其是最为剽悍的铁甲营战士,大人的座骑全是从这里特别训练出的精良战马。 马场位于两座山之间的谷地,占地广阔,有一大片牧马的草原,此时因正值秋冬交接时节,牧草都枯黄了,大部分马匹就关在马厩里吃饲料,偶尔才放出来让它们跑跑、活动活动身子。 沿着一处平缓的丘陵往上,穿过枫叶林后,有一方如明镜般澄澈美丽的湖泊,映着天光云影,宛如仙境。 朱妍玉很喜欢这个地方,够隐僻,也够宁静,湖光山色,景致动人。有时候傅云生公务繁忙,没法带着流星出去溜两圈时,她便会主动牵着流星来到这儿,一人一马在湖畔悠闲地徜徉。 湖的另一侧连接着一座荒废的宅院,院墙上攀满了荆棘,院门深锁,据说那里是前任马场主人留下的,傅云生买下马场后也懒得重新整修,就一直旷在那儿。 每每望着那座不得其门而入的宅院,朱妍玉就觉得可惜。这要是好好修一修、整一整,不也能当成一处别致的度假小屋?打开门就能赏湖玩水,多好! 她不晓得那处宅院只是名义上空着,其实里头一栋三层髙的楼台小筑早就收抬干净,每当傅云生觉得心头烦躁想独处时,便会悄悄来到此处。 这日,朱妍玉照例又牵着流星来到湖畔闲游,而傅云生也站在楼台小筑三楼窗边,远远望着一人一马嘻笑追逐的身影。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她了。 第一次是在半个月前,他来到这楼台小筑小想,忽然被一阵响动声吵醒,往外张望,却是有人试着想推开临湖那扇紧闭的院门,实在打不开,那人似是颇为哀怨,仰天长啸了一番。 那是一道清隽昂扬的女声,即便是焦躁的呐喊,听来也犹如鸟语般娇脆悦耳,伴随着几声马儿的呜呜嘶鸣。 这不是流星的叫声吗? 他神志一凛,仔细一瞧,原来在院墙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正是自己的爱驹流星和那个女人。 他坚起耳朵,沉下气来听院墙外的对话。 「流星,你也想进去参观对不对?」 「伊——」 「是谁把门锁得这么紧啊?小气鬼!」 「伊?」 「呵呵,说不定就是你的主人叫人锁的耶!我骂他小气,你不生气吗?」 「……」 「真的生气啦?好好,那我不骂他,行了吧?不过你那个主人真的是不好相处啊,每次见他都板着一张脸,吓都吓死人了……好好,不说了,小气马。」女人一面娇娇地说着,一面转身离去。 他看着一人一马逐渐走远,看着女人笑着跟马儿嬉闹成一片,倩影灵巧如蝶。那是他初次站在这楼边窥视她。 接着每隔数日他便会来到此处,有意无意地等到她来,看她和流星嬉戏。 在流星面前,她是话泼俏皮的,好似把流星当成人看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可到了他面前,那灿烂的笑容就立刻收敛,总是低眉顺目,像木头人似地有一句才说一句。 她怕他。 他能够感觉得到。 而他并不意外她对自己心存畏惧。很多人在他面前都无法应对自如,即使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也时常会揣摩着他的心意说话做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敌军和百姓送他一个「军神」的外号,不单只是歌颂他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更是暗示他杀人如麻不手软。 想着,傅云生不觉低下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指间因长期骑马射箭磨出一颗颗粗茧的双手。 这双手已习惯了杀戮,沾染了太多血腥。 旁人会怕是自然的。 就连他自己偶尔想起都会感到讶异。曾经那样胆小文弱、受人欺负时只会躲在姊姊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如今即便是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睛。 他长大了。 如今的他有了肩膀与胆识,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任何人,只可惜他宁愿豁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人,已不在这世上……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傅云生震了震,拉回怅惘的心神,倚在窗旁往湖边望去,那女人似乎和马儿玩起了捉迷藏,笑得开心。 他眯了眯眼,眼神幽深。 若是姊姊还活着,也会像她那样笑吗? 除了他谁也不服的流星,偏偏在初次见到她时就表现出异样的热情,为何?她身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第八章 他发现自己竟兴起了好奇。 看着看着,他出神了,直到那一人一马的影子消失在树林深处他才转身下楼,离开了这处外表荒废的院落。 在湖畔游荡了将近一个时辰,朱妍玉牵着流星回到它的专属马厩,将这匹傲娇的马儿全身上下打理得清清爽爽后,阿旺忽地探头进来。 「顾姑娘,你听说了吗?西域那边有行商带来了一批骏马想要卖给我们马场,福师傅已经领人过去相看了。」 「真的吗?」朱妍玉忍不住兴奋。「从西域来的马?」 「是啊,听说这回来的都是些难得一见的好马呢!」阿旺的语气也颇激动。「你想不想过去瞧瞧?」 「能行吗?」 「当然能行!咱们只是凑上去看个热闹,别打扰他们就好了。」 朱妍玉闻言,含笑颔首。 福师傅是拥有三十多年经验的老行家,是这间马场相马、驯马的第一把手,朱妍玉早就希望能有机会亲眼见识他的本领了,何况她本身又爱马,这等热闹怎可不去凑上一凑? 阿旺看她笑弯的眉眼,倏地有些发愣。这位顾姑娘刚来时面黄肌瘦,还瞧不出什么,如今也不晓得是否吃好睡好养好身子,不仅肌肤丰泽许多,脸上那块丑陋的青斑也淡化不少,更显出五官清丽。 若是那块难看的斑能消去,完完全全就是个美人啊!即便这样,现在看她也是唇红齿白,颇有姿色。 阿旺蓦地心跳一乱,别过视线不敢多看。他可是跟小翠说好了,过两年等小翠大了就成亲的,可不能贪看美色迷了眼,否则如何对得起自己未过门的媳妇? 想着,阿旺渐渐平静下来。朱妍玉可没注意到阿旺的脸色,一心只想去看福师傅如何相马。 她拍拍流星和马儿道别后,跟着阿旺绕到马厩附近一块空地,福师傅已经在那儿检视着那个西域行商带来的十几匹马。朱妍玉快速扫过那群马。虽然体型及年龄不定,但看得出来大多属于哈萨克血统培育出来的种马,哈萨克马约莫产于新疆一带,速度快,持久力强,适合在山路骑乘,其中有几匹许是混有汗血马的血统,外貌极是骏秀。 可这群混种马再骏秀也抓不住朱妍玉的目光。她前世在美国看多了各种各样优秀的马匹,早习惯了,只是当其中一匹白马懒洋洋地从这群马后晃荡出来,她才蓦地眼眸一亮。 面部稍有凹陷,尖细灵巧的耳朵,优美的体型,修长的四肢,以及那纯白如雪的毛色——这莫非是纯种的阿拉伯马? 她忽然全身沸腾,双手发痒,好想亲自上前去摸摸马匹的骨骼,确认是否为纯种马?可很快地,她便发现异样之处。 这匹马外表虽是神骏非凡,可走动时彷佛没什么精神,步伐混乱,看似跛行。 福师傅似乎也注意到了,大揺其头。「可惜了一匹好马。」 那名棕发蓝眸、脸上蓄着大胡子的西域行商用不流利的汉语跟他争辩起来。「这是比大苑宝马更好的品种!」 「可是它的腿废了!」 「没有废,只是这一路走了这么长的时间,累了而已。」 「你瞧它这前肢蹄底都肿胀了,等于半个残废,这样的马我们不要。」 「这是上等的宝马,是从大食沙漠那儿来的纯种马交配生下来的,才刚满一岁半,正可以好生驯养。」 「就说它腿残了我不要。」 「那也能够留下来配种。」 「这匹分明是母马,买来育种不划算,何况还是只跛脚的?」 「它不跛。」 两人争论不休,朱妍玉心韵怦怦地跳,终于壮着胆子走上前。「我可以看看这匹马吗?」 这话一落,两个大男人同时望向她,阿旺见福师傅整个眉头都皱起来,不禁暗暗叫苦。 槽糕!他忘了警告顾姑娘这福师傅可是个老顽固,尤其最讨厌妇人多事,她可千万莫惹恼他老人家啊! 「你是谁?」福师傅语气不善。 「福师傅您好。」她福身行了个礼。「小女子姓顾,是负责照顾流星的马僮。」 「你就是顾姑娘?」 「是。」 福师傅板着脸打量她。他早听说过都督大人的新马仅是个小姑娘,他私心并不认为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的本事照顾马匹,对都督大人用她为自己的私人马僮一直颇不以为然,只是面上不好显露出来。 「听闻福师俥在此处相马,小女子就想过来瞧一瞧,见识福师德您的风采,也算是观摩学习。」朱妍玉盈盈笑着解释,却不知自己这么说正踩到了老顽固的逆鳞。 观摩学习?就凭她一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看在都督大人的分上,他就给她留一点面子不跟她计较。 朱妍玉原也料到这个见多识广的老师傅未必瞧得起自己一介女流,只是她真的不想错过一匹好马,这马儿的病再不及时医治,恐怕会真的废了。 她鼓起勇气道「福师傅,就让我看一下这匹马好吗?不会花多久时间的。」 「顾姑娘……」眼看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就快失去耐性,阿旺心知不妙,急着想上前去将她拉回来,身后一条有力的手臂扯住他,他愣了愣,回头一看,差点腿软。 「都、都督大人……」 傅云生示意他噤声,神色肃然。 阿旺哪敢再多话,连忙退到一旁,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朱妍玉却是当着福师德的面,开始检视起那匹白马的骨骼来。十八根肋骨、六根腰椎骨、十八节尾椎骨——是阿拉伯马没错。 她顺了顺一直温顺地站在原处任由她摸骨的白马鬃毛,轻声叹道「你的脾气可比流星那家伙好多了呢!」 「看完了吗?」福师傅面色铁青。「是。」她尽量做出低眉敛眸的姿态。「这的确是匹好马,应当是来自阿……嗯,来自大食的纯血种马。」 「那又如何?」 「福师傅可否将马买下来?」 「什么!」福师傅大怒。「我刚说过了不买跛脚马!」 见福师傅气得面色铁青,朱妍玉方有几分后悔。 唉,明明决定低调夹尾巴做人的,她怎么就这么多嘴多事呢?可要她看着这匹宝马见死不数,她实在于心不忍…… 她深吸口气,毅然扬眸。「它的脚能治的。」 「你能治?」福师傅讽刺地问。 她一怔。「可以请马医……」 「这位就是我们马场的马医。」福师傅指着站在他身后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 「他都说不能治,你凭何说可以?」 凭她前世的经验,她知道这马儿只是罹患了蹄叶炎,仍有机会治疗,可这话要怎么说出口呢? 「我……」 「滚开!」见她欲言又止,福师傅失去了耐性,厉声喝叱。 她一凛,唇角悄悄泛开一丝苦笑,正想识相地退下时,转身瞥过白马,却见它双眸流露出痛楚与恳求之色,竟似隐隐漾着泪光。 她心口一揪,想起前世曾亲眼见过一匹四蹄皆染上蹄叶炎的马儿遭到安乐死,临死前那无助的模样令人心酸,而它的主人抱着它泣不成声。 她可以救这匹白马的,只要她勇敢一点…… 「我来试试!」当她领牾自己说了什么时,话已出口。 福师傅和那个青年马医都是面色一变,就连那个大胡子西域行商也是表情犹豫。 「胡说八道!」福师傅愤然怒斥。「你知道这样一匹马得花多少银子买吗?就凭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马场白砸银子?」 「福师傅,您给我个机会,这马真的能治的。」 「还不滚下去?」 「福师德……」 「让她试试!」一道清冷的嗓音掷落。 众人怔住,不由得齐齐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傅云生不知何时来到现场,一身寻常的藏青色棉袍仍是衬得他玉树临风,挺拔不群。 「大人。」福师傅躬身行礼。 傅云生淡定地扫了他一眼,又恍似漫不经心地看向脸色微白的朱妍玉。「既然顾姑娘说这马能够医治,就让她试试,银子我出。」 他都亲自发话了,即便福师傅再不情愿,这事也只能这么定了。 朱妍玉极力镇定心神,安抚地拍了拍白马,牵着它缓步来到傅云生面前,「多谢大人。」 傅云生看着她弯下的颈脖在自己眼前形成一道美好的弧度,接着又看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是他的错觉吗?她脸上的青斑似乎一天比一天淡了,肌肤越发娇嫩白皙。 第九章 「不用谢我。」他故作冷淡。「若是事后证明你让本都督白花了银子,你该知晓如何请罪。」 这话一落,周遭多了几道嘲讽的视线,朱妍玉才刚安稳些许的心韵又狂跳起来。 她这是惹上了哪里来的阎王啊?真倒楣! 得到傅云生的许可后,朱妍玉便牵着这匹毛色雪白的母马来到他的私人马厩,这间马厩足够宽敞,至少可容纳五、六匹马。 流星见马厩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先是有些被侵占地盘的不爽,可看着对方通体雪白,形貌骏秀,行动间极是柔顺,抬头望向它的眼眸又流露一丝祈怜之竟,它不觉一愣。 朱妍玉见它的反应,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流星的耳朵。 「你也觉得这位马姑娘长得很清秀可爱对吧?她生病了,走路有些跛,暂时要跟你一起住在这里进行治疗,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不要乱吼乱叫地吓坏人家,嗯?」 流星看看她,又看看她身旁那匹玉雪可爱的母马,忽地撇过头,别别扭扭地喷哼一声。 朱妍玉见它这傲娇的模样,又是轻声一笑。「对了,这匹母马还没取名字呢,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嗯……你看它全身毛色白得如此好看,不如叫白雪?」 「哼。」 「你觉得不好听啊?那换一个,嗯,让我想想……」 「就叫吹雪吧!」一道凛冽的嗓音蓦地落下。 朱妍玉一震,扭头一瞧,也不知这位英气挺拔的都督大人是何时来到她身后的,竟然离她只有不到两步的距离,她不禁瞪大眼,汗毛悚然而立。 傅云生见她这副彷佛见鬼的神情,剑眉微微一拧,她就这么怕他吗? 「大、大人。」她努力克制发颤的嗓音。 「嗯。」他淡淡地应一声,又上前一步。 朱妍玉倏然凛息——他想干么?站这么近千么? 「大人,您怎么来了?」 他似是看透了她的不安,目光一沉。「我来看你如何治疗这匹跛脚马。」 她知道自己不该反驳的,可就是忍不住开口,小小声地说道「别在她面前这么说,她会难过的。」 「什么?」傅云生愕然。 她鼓起勇气扬眸。「莫要说她破脚,你刚刚不是给她取了那么好听的名字吗?」 他凝视她,许久,沉声扬嗓。「你觉得好听?」 「嗯。」她微微一笑。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她,她被他看得有些脸红,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屏着呼吸,尽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顺热转头望向母马,藉着替马儿顺鬃毛的举动掩饰自己的慌张。 「吹雪啊。」她柔柔唤道。「以后我们就这么叫你了,你喜欢吗?」 吹雪睁着湿润的眼眸盯着她。 看着马儿依恋的神态,朱妍玉凌乱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伸手轻轻拍抚吹雪,在隔着流星老远的另外一头,安置了这匹母马。 她轻手轻脚地扶着母马躺下,仔细检查马儿的四蹄。果如她所料,初雪的两只前蹄蹄底肿胀,其中有一只蹄骨有刺入蹄底的徵兆,分明是染上了蹄叶炎。 随着她的动作,傅云生也注意到马儿不寻常的蹄底。 「这是什么病?」他问。 「是蹄叶炎。」 所谓的蹄叶炎即连接蹄骨和蹄壁的软组织发炎,多发生于马匹前足,会引起足部疼痛。 染上蹄叶炎的病马于站立时其前足会尽量向前伸直并以后足向后揺摆,以减轻前足承受之重量,由于疼痛,行走时步伐短促而混乱,造成跛行现象。 蹄叶炎的成因有可能是误食腐坏的草料、中毒、疝痛或在坚硬的地面运动过度等等。 朱妍玉低声向傅云生解释病徴和成因,对于马匹的病变与治疗,她并非专家,可前世自幼在马场长大,以及后来成为职业赛马骑师,让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有了些相关的处理经验。 「……马儿每踏一步,马蹄都会伸缩,这就像一种压力,能够将血液推回去,有助于血液运行全身,所以平日就该善加护理马蹄,健康的马蹄方能保证马的健康。」 傅云生点头表示理解。「你能治疗吗?」 「能。」朱妍玉一面指着马蹄,一面说明。「吹雪的病情还不算太严重,只须每隔几日替它修剪马蹄,保持蹄匣健康的形状,慢慢地马蹄就会主动修复,数个月后应当就能长出新的完好的蹄匣来。」她顿了顿。「修剪马蹄这事我可以做,不过当中还需辅助些许药物治疗,这个……」 西医有消炎止痛药,可中医该用哪些药草来消炎止痛,她可是一头雾水。 她抬起头,有些为难地望向眼前这个伟岸如山的男人。「民女毕竟不是专业的马医。」 不知为何,看着她苦恼的神情,听着她软软的似有些不知所措的口吻,傅云生顿时心情大好。 「好,我就派一个马医来协助你。」他爽快地应允。 「多谢大人!」 得到傅云生的允诺,朱妍玉极是欣喜,明眸灿亮,眉眼因笑意弯弯,颊畔隐隐透着一抹兴奋的红晕,这一刻的她看来竟颇有几分明艳动人,就连脸上那块丑陋的青斑彷佛也顺眼起来。 傅云生呼息一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正巧与流星四目相接—— 傲娇的黑马眼珠滴溜溜地转,喷出一声冷笑般的哼气,似是在嘲弄着它的主人。 这日,傅云生处理完例行的军务后,独自待在书房内阅读刚刚由京城那边传送过来的邸报。 所谓的邸报,类似朝廷发下的新闻文书,内容有关于天子诏敕、臣僚奏议、官员任免调迁等等情报,对傅云生而言,详加阅读邸报往往可从中观察出某种蛛丝马迹。 他年幼时家贫,识字不多,之后当上军官,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专门请了个有见识的师爷,除了教自己读书写字,也在军务方面提供些建议,相当于幕僚。 学会了些基本的字,他便开始自己读邸报,慢慢能从那些看似枯烛无味的文字中察觉出朝廷的意向,就连官员升降的消息,他也会一个个慢慢地读,久而久之,对官场中文武百官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脉络也有了粗浅的了解。 待他官升得愈高,能够探得的情报也愈机密,可多年来阅读邸报的习惯依然不改。 可今日他读着邸报,却读不出平素那种不为人知的趣味,只觉得甚是无趣,多次恍惚地出神。 他在想一个女人,一张总是在脑海挥之不去的明灿笑颜…… 他蓦地拧了拧眉,搁下邸报,起身唤进一名心腹亲卫阿武。 「大人有何吩咐?」 傅云生有四大心腹亲卫,都是在战场上和他一起拚出来的,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来命名,之前遭到安郡王世子杀害的便是白虎,而这位脸贺圆、身材微胖的亲卫则用了「玄武」这个大名。 「去查一查顾姑娘和她弟弟的来历。」 「顾姑娘?」阿武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方恍然大悟。「是都督那日在路上救下的那位姑娘吗?」 「不是我救下的,是流星救的。」不知怎地,傅云生非得强调这一点。 阿武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大人是怀疑他们姊弟俩说谎吗?」 她说谎了吗? 傅云生蹙眉。回想起那显然不符合她身世背景的优雅礼仪——她的确说了,只是他之前并不以为竟。一个孤苦无依的丫头,能翻出什么天来?人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看在流星喜欢她的分上,他就不追究她的来历了。 可如今自己又为何想追究了呢?是气她胆敢对自己说谎吗? 不,他心知并非如此,他并不生气,倒反而像是……好奇了。 傅云生压下莫名的情绪,维持面无表情,「总之这件事交给你了,有消息告诉我,记住,不准惊动任何人。」 「是,属下知道了。」 阿武退下后,傅云生漫步走出书房,原本只想在外头晃两圈,呼吸些冬日清冷的空气,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马厩。 这些天,他日日都会过来,藉着骑马之便,看看朱妍玉是如何照料那匹足蹄受伤的母马,跟她聊上几句,问问情况。 她在他面前还是很紧张,显得很恭顺,但比之前好多了,至少偶尔能对他笑上一笑。 傅云生站在马厩门口,眸光一转,很快便捉到那道纤巧的倩影,她正靠坐在干草堆上,螓首一点一点地,似是在打盹。 第十章 那匹白色的母马吹雪就站在她身边,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弯身检视马腹。 年轻人正是他派来协助她的马医岳文,长了一张娃娃脸,相貌斯文清秀。 岳文检查完马腹,转头望向朱妍玉,见她坐在干草堆上睡着了,不禁莞尔一笑。 那带着几分温柔的笑容看得傅云生颇为刺目,一脚踏进马厩内。 流星看见主人来了,懒洋洋地点个头算是招呼,岳文却是立刻挺直背脊,身姿略显僵硬。 「大人。」 「嗯。」傅云生低应一声,看了看朱妍玉。 岳文察觉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解释。「顾姑娘是太累了。昨夜吹雪有些发烧,她在这儿守了一夜,一早就把我找过来看诊,刚刚又帮吹雪修剪了马蹄,忙了一早上。」 「知道了。」傅云生颔首,以眼神示意岳文可以走了。 他却还傻傻地站在原地。「要不我帮忙唤酲顾姑娘?」 「不用了。」两道犀利的眼刀砍过来。 岳文一颤,慌忙行礼退下。 闲杂人等离开后,傅云生没了顾忌,悄无声息地踱到朱妍玉身前,她似是睡得香,脸颊淡淡地透出些经润。 只是她这身上也穿得太单薄了,只有一件棉祆,瞧她边睡边用双手环抱自己,是觉得冷吧? 马厩里挂着一件他平日骑马用的玄色风衣,他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被在她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妍玉蓦地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她怔忡地眨眨眼,想了想才发觉是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袋拧出的咕噜声。 肚子饿了。 她失笑,从干草堆上起身,风衣应声而落,她保怔地捡拾起来,看了看,这不是都督大人的风衣吗?是谁帮她披上的? 是岳文吗? 她左顾右盼,却不见那位青年马医的人影,想着自己偷穿都督大人的风衣可是大不敬,正想挂回去时,一道俊拔的身影猛然映入眼帘。 她吓一跳。「大、大人!」 傅云生站在门口,逆着午后的阳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身影格外英气凛然。 她下意识地想将手上的风衣藏到身后,可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很幼稚可笑,既然瞒不住,不如大方承认吧! 「这风衣……是因为民女方才在马厩里睡得冷,所以才借来当被子盖的,我知道错了,肯定会洗干净再送还给大人您的……」她愈说愈小声,等着他严厉的斥责。 可出乎她意料之外,他只是淡淡点头。「要你亲手洗才行。」 啊? 她怔住,愕然扬眸望他。 就这样吗?他不骂她?她曾经听小翠说过这男人有洁癖,私人物品绝对不许旁人乱动,如今她偷穿他的风衣,他竟然轻轻放过她? 见她傻乎乎地微张着唇,他心弦一紧,故作冷漠。「怎么,没听懂本都督说的话吗?」 朱妍玉倏地回神。「是,是,我知道了!一定亲手洗,大人请放心。」 话语方落,又是一阵咕噜声响起。 她听到了,而她相信他也听到了。 两人四目相望,朱妍玉困宭地恨不得躲起来,正呐呐地想解释,傅云生一本正经地扬嗓。 「本都督正巧也尚未用餐。」 啊?她怔住。 「一个人用餐甚是无趣。」 所以呢?继续发愣。 他横她一眼,似是对她茫然的反应很是不悦,鼻间喷出一声冷哼—— 「你,过来陪我!」 军神大人一声令下,朱妍玉只得乖乖随着他一路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凌风院」三个大字气势磅礴地刻在牌匾上。进了大门,迎面便是几株枝节遒劲的百年老树,如今正值落叶时节,树上光秃秃的颇有几分苍凉之意。 院里的格局很简单,中间一块大空地是练武场,正面一排房屋,打通了其中几间作为议事厅,光线敞亮,进了二门到内院,就是傅云生起居的书房和卧室,另有东西厢房给他的亲卫和下人居住。 傅云生领着朱妍玉进来,不仅守在门口的亲卫一愣,院子里往来走动的下人们更是看傻了,虽然不敢直视,但好奇的目光时不时地偷偷瞄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都督大人竟然领了一位姑娘进门?看她的打扮像是丫鬟又不是丫鬟,一头秀发并未如其他丫鬟规规矩矩地梳髻,而是颇为随意地编了两条长辫,身上穿着一件葱花棉祆搭长裤,背后居然还黏了两根干草。 一个年幼的小丫头看见了,指着她吃吃窃笑。 傅云生察觉下人们对着朱妍玉指指点点,眼刀不悦地砍过周遭一圈,吓得那些看热闹的下人们个个低头快走,假装自己工作很忙。 这时,一个年约十八、九岁,身穿桃红色比甲的丫鬟翩然走过来,福身行礼。「大人回来了。」声音娇脆婉转,如黄莺出谷。 朱妍玉不觉望向她,只见她眉目清丽,身姿娇柔,好一个美人! 面对难得一见的美人,傅云生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吩咐厨房摆膳吧!今日我和顾姑娘一起用饭。」 美人丫鬟闻言,身子暗暗一僵,却是不动声色地应道「是,奴婢立刻去传膳。」 语落,她转向朱妍玉,巧笑嫣然。「奴婢春柳,见过顾姑娘。」 这位应该是傅云生的贴身丫鬟吧? 朱妍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问候,想了想,礼貌地回以微笑。「春柳姊姊。」 藉着这问候的举动,春柳迅速打量朱妍玉。只见她五官虽秀丽,可惜脸上长了块淡淡青斑,白玉有瑕,无论如何称不上美人。 都督大人跟这位姑娘究竞是何关系呢? 春柳暗自思量,面上仍是笑意盈盈,「顾姑娘身上沾了点东西,请容我替你取下。」说着,她侧身来到朱妍玉身后,纤纤葱指捻下两根干草。 朱妍玉瞪着那两根干草,只觉得粉颊一阵窘热。 真是糗大了!难道她是将这干草一路从马厩带来这里的吗?也不晓得有多少人拿她取笑……这个可恶的男人!怎么也不提醒她一下? 想着,她不由得哀怨地瞥了傅云生一眼。 这倒是冤枉他了,他这一路都是傲然走在她之前,又怎会注意到她身后沾了什么东西? 见朱妍玉目光横过来,他下意识地耸耸肩。 两人这番细微的交流做得自然而然,双方都没感觉到什么,一旁观望的春柳内心却是讶异不已,心房浮上一朵乌云。 都督大人向来待人冷淡,对女人尤其漠然,就连她这个大丫鬟都不让近身伺候,更衣沐浴一概不用,只让她带着几个小丫鬟掌管诸如洒扫庭除、打赏银两、四季衣裳等等琐务。 而今日他不仅将女人带进这院子来,更要与之一同用膳,她不得不感到震惊。 震惊之余,便是心生妒意。 春柳心里演什么内心戏,朱妍玉毫无所觉,只是兴致盎然地打量屋内的装潢摆设。 就一个雄据北方的堂堂大都督,傅云生这间起居室可说是十分简朴,只摆了一张青石打磨的桌几和四把椅子,墙上挂着一把剑,几幅分明只是应景的书画,案上一只大口青花绘荷吐游鱼瓷瓶算是这屋里最贵气的东西了,另有一面编织的竹帘隔出了内外间。 照理说他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应当搜刮了不少战利品,却将日子过成这样,是不懂得享福呢,抑或纯粹艺术眼光有问题? 朱妍玉在心里默默玩味着,待到午膳送上来,看着桌上两荤一素一汤的餐食,她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说呢?原本傅云生要她陪吃饭,她虽有些不情愿,但也安慰自己起码能打打牙祭,吃吃许久没机会吃到的美食,毕竟她身为下人,每日餐食的分例只有一荤一素,而且总是那相同的几样换来换去,早就吃腻了。 可没想到,原来都督大人吃的也没比他们下人好到哪里去啊!看着菜色是丰富些,有鱼有肉有菜有汤,但怎么每一道都是油腻腻、咸滋滋的,莫不是想以重口味取胜? 碗里盛得满满如小山的米饭倒似乎是又白又香,可一咬进嘴里,哎呀,半生不熟的简直嗑牙嘛!白浪费了这难得的大米。 红烧肉太肥,清蒸鱼太腥,炒豆角不知倒了多少酱油,咸得可怕,鸡汤上浮的一层浓油都可以捞起来炸东西了! 朱妍玉每样尝了一口就觉得兴味索然,吃是能吃饱,可离她作梦都想的美食还是太遥远了啊! 眼看对面的男人面不改色地大吃大喝,虽不至于吃相粗鲁,可也是一口接一口地风卷残云,她不禁委屈地咬了咬筷子,忽然觉得他请她吃这一顿饭该不会是故意捉弄她的吧? 第十一章 她真不信他平常就吃这些糙食——他的厨娘都不必负责吗? 犹豫片刻,她终于忍不住试探,「呃,大人,您觉得这菜……味道如何?」 他停下筷子,似是讶异她问了这种间题,扫了眼她只吃了几口的饭碗。「怎么,你觉得不好吃?」 她心韵停了二拍,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民女哪敢嫌弃呢? 」 他静静地凝视她半晌,重新举箸,语气淡淡。「行军打仗时,吃的军粮比这槽糕多了。」 朱妍玉一怔。 也对,相较于行军打仗时有一顿没一顿的粗粮,这样的伙食算是不错了。 看着眼前眉宇淡然的男人,想起她曾听说的关于他的故事——年幼家贫,孤儿从军,在战场上闯出一方天地前,他应当是受尽欺凌冷落,吃过不少苦的。 心窝莫名一软,朱妍玉自嘲地弯弯唇,放下想打牙祭的贪念,平心静气地吃起来。其实若是不奢求美味,这顿饭还是比她平常吃的丰盛许多,她也该满足了。 只是……这冷凝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说一个人用餐无趣吗?可依她看来,他们两个这样吃下去也同样无趣。 应该聊点什么活络一下氛围吧? 可该聊什么呢? 总不能和他谈国家大事,她一介小女子如何能懂?瞧他一个连吃食都不在意的「粗人」,约莫也不会对风花雪月有兴趣,而他们的交情也没好到能聊彼此的私事,更何况她还得紧紧捂住自己的来历呢,万一话中被他抓到什么蛛丝马迹就完蛋了! 所以只能聊马经了。 既然男人不说话,就由她主动开口吧! 「吹雪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它如今站着几乎看不出它有疼痛,再过几日,我想就可以带着它在马场内四处走走……」 她从吹雪的近况开始报告,渐渐地将话题引导到马匹的各种生活习性,傅云生果然对此话题很有兴趣,午饭撒下后他命人上茶,继续追问。 「你为何总是跟马说话?它们能听得懂吗?」 可莫瞧不起马儿,它们的智商可是相当于三岁儿童呢! 朱妍玉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大人喊流星的时候,你觉得它知道你在叫它吗?」 傅云生一滞。「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喽,一些简单的字汇相信它们是能够明白的,即便听不懂,它们也能从你说话的语气、表情、手势,领会你想传递的信患,是友善温暖或严厉斥责,它们都能感觉到。」 朱妍玉顿了顿,舒心地啜口茶——这顿饭菜虽难吃,可这盏茶倒真是好喝,清香甘甜。「马跟人一样,你真心对它好,它便会信赖你。」 见她捧着茶杯一派怡然的模样,傅云生眉峰一挑,墨眸闪过不可觉察的笑意。 「所以你才养成跟马说话的习惯?」 「是啊。」她点点头。「而且我年幼时总是一个人,没有旁人陪我说话,自然只有跟马儿说了。」 「为何总是一个人?」他问。 她蓦地一凛。 糟糕!差点露馅了。 朱妍玉暗恼。都怪两人方才聊马经聊得太畅快,她一时竟放下心防,忘了眼前这男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她放下茶盏,低眉敛眸,又恢复成之前面对他时那般温顺恭谨的姿态。「今日多谢大人招待,打扰大人许久,民女也该告辞了。」 语落,她盈盈起身。 见她又戒备起来,傅云生目光一沉,心头隐约有一股失望,他定定神,语音清锐冷冽。「你如今的月例是多少?」 「一两银子。」朱妍玉轻声回答。 她打听过行情,马场里其他马僮一个月顶多也只有两、三百文的工钱,她这样的「薪资」算是高薪了,大约是因为她伺候的是都督大人的宝贝爱马,所以地位也较一般马僮高上许多。 他沉吟片刻。「这样吧,你每隔几日来与我讲讲这马经,我每个月多添你二两如何?」 这算是……讲师费? 朱妍玉眼眸灿亮。能当上为他上课的讲师,自然比单纯的马僮更好,这表示自己对他更有利用价值了。 他愈是看重自己,自己和弟弟的命就愈有保障,这是好事啊! 「多谢大人!」朱妍玉深深一鞠躬,喜气洋洋。 傅云生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喜孜孜的笑容,俊唇若有似无地一勾。 从此以后,朱妍玉在这马场除了马僮之外,又多了一个令人景仰的身分——都督大人的讲师! 当然,傅云生对外并未为朱妍玉正名「讲师」的名分,只是消息传出来,众人得知朱妍玉只须每隔数日为都督大人讲讲马经,一个月就能多得二两银子,虽说这「束修」并不算多,但重点是都督大人愿意屈尊向她求教,这表示她必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如何能不高看她一眼? 一个年轻姑娘家在都督大人面前如此有面子,也难怪福师傅听闻此事时,会气得差点翻桌。 于是,朱妍玉在马场的名声水涨船高,连带她弟弟朱相宇也改善了待遇,工作分量轻省许多,每日大半时间都可以留在屋内读书写字。 对周遭热切的注目,朱妍玉自然有所感受,但她仍是一贯低调行事,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只以笑脸迎人。 时光如水流逝,入冬以后,山间气温骤降,每日清晨,朱妍玉几乎都是冻醒的,而往窗外望去,总能见院子里那棵老树枝头凝了一层白霜。 这时候能到凌风院为傅云生上课,就是件幸福的事了。相较于她在下人房晚上只能烧一个炭盆,他屋里却是铺设着地龙,镇日烧得暖融融的,舒适宜人。 一日,朱妍玉夜里受了凉,早上起床有点头重鼻塞,懒洋洋地不想动,可偏偏傅云生命人来传话,说今日临时要出门一趟,要她尽快备马。 职责所在,她只好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马厩。喂流星吃过草料后,拿梳子替它顺鬃毛,接着哄它吃了块糖,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打点妥当后,她又去察看吹雪的情况。吹雪今日精神不错,见到她撒娇地低唤一声,用马鼻子蹭了蹭她。 流星见她们一人一马如此亲密,似是吃醋了,重重地哼气,马脚踢了踢前方的栅栏。 朱妍玉笑了,朝流星扮了个鬼脸,接着来到水槽前,舀了一大桶清水,想提去给吹雪喝时,忽地脑门一晕。 她连忙原地停定,闭眸片刻。待那阵晕眩过去,重新睁开眼时,却有一只大手将她手里的水桶接过去。 是傅云生。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披着墨紫色镶毛边大氅,墨发高高束起,随意穿过一根古朴的乌木簪,极是英挺帅气。 她怔怔地瞧着他,心神恍惚。 他蹙眉望她。「你还好吧?脸色很苍白。」 她眨眨眼,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莫名在发呆,连忙定定神,伸手拂了拂鬓边几滴冷汗。 「我没事。」她微微一笑。「就是好像有点发热。」 「你生病了?」他语气急促,伸手就过来摸她额头。 她吓一跳,下意识就偏头往后躲。 他目光一沉,却是更坚定地抚上她前额,果然微有汗意。 「我……我真的没事。」他这分明是关怀的举动令她有些发慌,呐呐地解释。「就是晚上有点冷,屋里只烧了一个炭盆……」 「走吧!」他沉声打断她。 「什、什么?」 「我送你回去。」 语落,他也不等她回应,迳自便转身走出马厩,她只好跟上。原本想默默地走在后头,他却放慢了脚步,显然是在等她。 于是这一路,两人几乎是并肩一起走,偶尔他甚至会稍稍落后她一步,似是欲观察她的身体状况。 夹到下人居住的那一排房屋前,朱妍玉停住步履,垂眸低语。「多谢大人送我回来,到这里就可以了。」 「你的屋子是哪一间?」他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最后头那一间。」 他点点头,举步就往最后头的屋子走去。虽然大部分的下人都出去做事了,但也有几个就在附近晃悠,认出他正是都督大人,一个个都呆了,傻傻地看着。 朱妍玉暗暗咬唇,真恨不得伸手将那执意前行的男人拉回来。 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推开朱妍玉那间房的门,傅云生一脚踏进屋里,锐利的眸光迅速扫过阴暗狭窄的空间。 他看了看屋内简陋的摆设,看见床上只铺着一层旧被褥,床脚孤伶伶地摆着一只缺了一角的炭盆,窗边裂了道细缝,冷风一丝丝灌进。 第十二章 他倏地掐握了下手掌,俊脸绷紧,无法解释为何胸臆间会一阵剧烈的翻腾。朱妍玉见他背脊僵碍,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大人?」她试探地轻声唤。 他蓦地一震,彷佛这才猛然回神。 「躺着好好休息!」他粗声道。「等会儿我让大夫来看你。」 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走,瞧都不瞧她一眼。 什么嘛。朱妍玉瞪着他近乎愤然离去的背影,咬着苍白的菱唇,也不晓得自己哪里忽然惹恼了他?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是凉的,可她也懒得去找热水了,喝了一整杯凉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实在倦极了,她爬上床躺着,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窗外暮色已降,屋内点亮了灯火光揺曳而她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毛毯,暖得身上微微发汗。 哪来的毛毯? 朱妍玉讶异地坐起身,环顾周遭,这才看见小翠正坐在桌边安静地缝补衣裳。 见她醒了,小翠放下针线走向她,圆圆眼眸笑眯成两弯弦月。「你起来了啊?感觉怎样?」 「我没事。」朱妍玉嗓音微哑。「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是都督大人让我过来看着你的。」小翠解释。「大夫之前来看过你了,说你是偶感风寒,喝两帖药睡一觉就没事,你弟弟正在厨房替你煎药呢。」 「宇哥儿也来了?」朱妍玉怔忡,好一会儿才想起,指着身上的毛毯问。「这是……」 「喔,是都督大人派人送来的毛毯。」小翠笑道。「说是赏给你讲课有功的;还有柜子上那一套新的厚棉被褥和那件羽毛斗蓬,也都是给你的。」 朱妍玉顺着小翠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破旧的柜子上放着一床簇新的被褥,以及一件漂亮的紫色滚白兔毛边斗篷。另外,床脚处也多了两个全新的炭盆,暖融融地烧着火。 翠注意到她的视线,笑容更灿烂了。「这炭盆是我方才去跟管事大娘领来的,听说是大人下的令,给我们每间下人房里都添一个新炭盆呢!管事大娘说了,今年冬天给大伙儿烧的炭分量还会加倍,让我们放心地用。还有啊,一个人给做两身新棉祆,嘻嘻,今年冬天不怕冷了。」 新炭盆、新棉袄…… 朱妍玉心韵怦怦地跳,想起他今天中午送自己回屋时,那阴沉不愉的脸色,难道他是因为这屋内摆设太简陋了所以不髙兴? 该不会他这些「德政」都是为了她? 朱妍玉不敢相信,她告诉自己莫要自作多情,或许只是巧合而已,或许只是那男人突如其来大发善心,决定改善下人的待遇。 但无论如何,她身上盖的这床毛毯,以及那崭新的厚被褥与斗蓬,依然是他特别针对她的心意…… 正恍神时,房门咿呀声响,走进来的正是朱相宇,小手捧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用棉布包里的盖碗。 「小翠姊姊,汤药熬好了,我姊姊还在睡吗?」 「宇哥儿!」朱妍玉扬声唤。 朱相宇转头瞧见姊姊醒了,连忙将托盘交给小翠,一溜烟奔到姊姊身边,仰起小脸蛋焦急地问「姊,你醒了啊!身子感觉好一点没?」 「宇哥儿莫怕,姊姊只是有点累,睡过一觉就好多了。」朱妍玉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头。「听说是宇哥儿亲自替姊姊煎药的?」 「嗯。」朱相宇点头。「都督大人让人来告诉我姊姊病了,我过来时见姊姊睡着,就先去厨房煎药。」说着,他转身捧来温热的药碗。「姊姊喝药吧。」 药碗里的汤色浓稠发黑,朱妍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喉间一阵发苦,可弟弟睁着一双眼般切地看着自己,她不好打击他一番好意,只得勉强接过碗来。 「好,姊姊喝药。」 眼一闭,牙一咬,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苦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这药一定很苦吧!」小翠在一旁看她喝得直皱眉头,相当感同身受,急忙送上一颗蜜枣。「快吃下这个,甜甜嘴。」 朱妍玉含下蜜枣,晈出丝丝甜意。 翠收过空药碗,笑道「你们姊弟俩聊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给你们拿一些过来。」 翠离开后,朱妍玉搂过弟弟,见他面色红润,身上也长了些肉,显然过得还不错,不禁安下心来。 「这几日天气越发凉了,晚上记得盖好被子;还有,烧炭盆的时候莫忘了将窗户开着,点儿缝,让外头新鲜空气进来,知道吗?」否则发生一氧化碳中毒就不妙了。 「知道,姊姊的叮咛我都记着呢!」朱相宇乖巧地点头。 「那就好。」朱妍玉欣慰地笑了笑,指着柜子上那床新被褥。「姊姊这儿有都督大人赏下来的毛毯,够用了,那床棉被等会儿你就带回你屋里去吧!晚上盖着也暖和些。」 「不用了。」朱相宇笑着揺头。「我那边下午才刚分到一床新被褥呢!也有跟你一样的毛毯。」 朱妍玉一怔。「你也有棉被和毛毯?」 「嗯。」朱相宇放低了音重,分享秘密似地小声说道「我悄悄打听过了,别人屋里只多了炭盆,我这被褥和毛毯可是托姊姊的福,是都督大人特别命人送来的。」 也就是说,他不只特别照顾了她,也连带照顾了她弟弟。 想着,朱妍玉感觉一股异样在胸臆间漫开,心韵似乎跳漏了一拍。 朱相宇仰头看她。「姊,我觉得都督大人外表看着很冷很凶,可其实人挺好的。」 是啊,能够关心服侍自己的下人,他这人该是不坏的,甚至可说有那么一点点体贴,冷酷中藏着温柔…… 温柔! 朱妍玉蓦地心神一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将这样的形容词加诸于那男人身上。 她不是一直很怕他的吗?总是告诫自己在他面前必须格外戒慎恐惧,毕竟他杀人时是那般冷血无情,说是恶魔也不为过…… 「姊,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去谢谢大人?」朱相宇问 「嗯,是该谢的。」她喃喃低语,水眸深幽,浮漾着一丝迷惘。 在床上躺了不过两日,朱妍玉的病便好了七、八分,原本想着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傅云生却派人来传话,说是怕她的病气过给了流星,让她这阵子就好生在屋内休养,待身子确实痊愈了再上工也不迟。话说得冷淡,一副深怕她拖累自己爱驹的口吻,朱妍玉却从传话人的口里听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善意。 他其实是为她好吧,不欲她强撑着身子做活,造成病情反覆。 她明白他的好意,却不想让其他下人觉得自己娇气,虽不去马厩工作,但也不时帮忙小翠洒扫庭除,忙里忙外。 又过了几日,她觉得自己的病好透了,立刻换上一身厚棉祆来到马厩。流星正无聊地隔着栅栏和吹雪相互嘶鸣,似是交谈些什么,见她来了,两匹马儿都是眼眸一亮,急着蹭过来对她撒娇。 朱妍玉带了两块糖,分别哄了两匹马,为它们洗刷身体、梳理马毛,亲亲热热地陪它们玩了一个多时辰,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我先走了啊!这回我生病,你们都督大人又送毛毯又送斗蓬,连我弟弟都连带照顾上了,我得好好谢谢他。」 说是要道谢,可她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能够相送,倒是她这身体的原主有一手好女工,绣个荷包什么的不成问题,只是她觉得他身边不缺丫鬟,鞋袜衣裳和荷包手套肯定都有人替他做,无须她献这种殷勤。 想想,不如亲自下厨做顿饭给他吃吧!比起他平常吃的那些重油重咸的粗菜,她有信心自己起码能让他吃到比较精致可口的膳食。 这几日她藉由小翠的穿针引线,跟厨房大娘也混熟了,大娘知道她想亲手做吃食孝敬都督大人,笑吟吟地阖不拢嘴。 「丫头,你要是这灶上的手艺还行,不妨就来帮帮大娘吧!说实在的,这两年我待在这厨房也觉得心虚,我们都督大人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哪样山珍海味吃不得?偏是我们乡下人见识不多,做来做去也就那几道家常菜,也亏得大人做什么就吃什么,从来不嫌弃。」 厨房大娘原来是军眷,丈夫和儿子都战死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便来到这马场做活。 不只是她,这马场以及都督府里其他的下人也多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丁或其家眷,不是老残就是孤寡,在外头营生艰难,幸而有都督大人收留,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第十三章 听着厨房大娘叨叨絮絮地说话,朱妍玉不禁有些恍惚出神。她想起初次见那男人时,他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斩杀一位拥有皇家血缘的贵公子,宛如地狱死神般冷酷无情。 但在大娘的嘴里,他彷佛变了一个人,对下属温和体贴,明知大娘灶上的手艺粗糙,依然容得她打理厨房,宁可自己吃得随便些。 令敌人闻风丧胆,却令自己人如沐春风,对于在战火中流离的平民百姓而言,能有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铁血军神护着,其实会更安心吧! 一念及此,朱妍玉心房顿时软了下来,做菜时手上更加细致了,诚心诚意。 傅云生一直和几名幕僚在议事,直到日落时分才散了,他原打算直接在书房内边看公文边用膳,小厮却前来禀告。 「顾姑娘说她亲自备了晚膳,还请大人赏脸。」 他很意外。 穿过院落,来到暖阁,一个机灵的小丫鬟为他打帘,迎面一阵饭菜香扑鼻而来。 他定定神,映入眼里的正是朱妍玉清丽素雅的容颜,双眸灵动如点漆,菱唇轻吐清脆的嗓音。 「大人回来了!」她朝他福了福,笑容盈盈。 他微微一愣。 是他的错觉吗?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更美了,如水中初绽的新荷,娇柔欲滴,清新可人。 瞧她气色红润的模样,病果然大好了……只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是了,她的脸。那青色的淡斑几乎完全褪去,衬得她脸蛋的肌肤更加欺霜赛雪般的光洁白嫩。 这就是她本来的面貌吗? 傅云生有些出神。 朱妍玉未察觉,只是笑着说道「承蒙大人照料,民女的病才能够好得这么快,也没有什么能够表达对大人的谢意,就想着亲手做一顿饭,大人若是觉得味道还能入口,等会儿可要多吃点……」 傅云生调转视线,望向桌上的菜色。 香辣酸菜粉丝、苏泥白肉、红烧豆瓣鱼、土豆炖鸡肉、开阳白菜,一碟醋拌银芽和辣萝卜,一大碗热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都是些寻常的菜色,可不知怎地,或许是屋内的灯光太蒙胧,或许是她的笑容太明媚,他竟感觉到胸臆涌起一股怀念的情绪。 他想起小时候,姊姊的绣品偶然卖得了好价钱,也会像这样做上一顿饭,有菜有肉,还有一碗热汤,笑着劝他多吃点,吃得饱饱的,好暂时忘了饥贫困苦的滋味。 傅云生刚坐下,朱妍玉便般勤地替他添饭挟菜,他尝了几口,味道不错,尤其那道土豆炖鸡肉,土豆咸香,鸡肉软嫩,竟和他记忆中姊姊的手艺有几分相似。 他忍不住又挟了一块鸡肉吃。 见他一口接一口,胃口极好的样子,朱妍玉抿在唇畔的笑意更甜了。不是她自满,前世她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们对她的厨艺都赞不绝口,应付这些家常料理绰绰有余。 「好吃吗?」她笑咪咪地问。他举筷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还行。」 只是还行? 朱妍玉眛了眛眼,有些不爽了,至少比起厨房大娘煮的东西,她做的这些菜应该好吃多了吧,怎么他连称赞一声都这么小气?还是这男人天生味蕾有问题,吃不出好坏。 想着,朱妍玉忽然有种对牛弹琴的挫折感。这男人吃军中的口粮都吃习惯了,说不定真的觉得能吃饱就好,管他味道如何。 唉。 她轻轻地叹气。 他听见了,锋利的剑眉一挑。「怎么了?」 「没什么。」她闷闷地替自己盛了碗汤,低声咕哝。「牛嚼牡丹,煮鹡焚琴。」 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耳尖的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眉峰挑得更高了,「你说我。」 「啊?」她一愣,明眸扬起。 男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那锐利的眸子似乎比平常更明亮了些许,烔炯有神。 槽糕!她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眼前这男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军神啊! 朱妍玉暗暗悔恼,耳根赧然发热,颊畔渲染霞晕。 「都督大人,您尝尝这道开阳白菜,虽说大冬天的没什么青菜可吃,不是白菜就是萝卜,但不同的做法也能吃出不同的滋味……您说是吧?」 她的笑容够谄媚了,不停为他挟菜的举动也很狗腿,分明显出讨好的意味,像只可爱的小狗围着他脚边蹭,欢快地揺着尾巴。 傅云生不明白这丫头怎么会让自己联想起小狗,只是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好似……不那么怕他了。 之前她若是说错了话,肯定会低眉敛眸,规规矩矩地扮出一副谦卑的姿态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现在却敢对他逢迎谄媚了,还笑得那么灿烂。 放肆! 可这样的放肆他并不排斥,倒反而有些暗自欣喜似的。 他是怎么了? 傅云生皱眉。一面对桌上的菜色风卷残云,一面脑海思绪翻腾。 约是这丫头做菜的手艺和姊姊有些相似吧,所以他才能异乎平常地容忍她,嗯,一定是这样的。 不到一刻钟,他已嗑光了那道土豆炖鸡肉,其他的菜也扫得七七八八。 朱妍玉瞪大了眸。 她半碗饭都还没吃完呢! 傅云生也注意到了,尴尬地清清喉咙,从里间的匣子里找出一个绣工细致的荷包,看似随意地丢到她面前。 她愣愣地接过。「这是?」 「给你的。」 给她? 朱妍玉打开荷包,里头是几颗金豆豆,每颗都有芸豆大小。 她拿起一颗观看,璀灿的金光闪得她目光迷离,一时恍神,傻傻地就想张开嘴咬看看。 「你干么?」他低斥。 她一凛,这才惊觉自己的宭状。「我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金子……」 她一脸别扭。 他瞪她。「当然是真金!难道我还会给你假货吗?」 「呵呵,自然不会。」 开玩笑,人家可是军神呢!从战场上搜刮来的战利品肯定堆积成山,哪会拿假的金子哄她? 朱妍玉开心了,做顿饭就得了好几颗金豆豆,比讲马经划算啊,呵呵呵!不过话说回来…… 她蓦地回神,将手上的金芸豆塞回荷包里,双手恭恭敬敬地还给傅云生。 「大人所赐,民女原不该辞,只是这顿饭本就是小的做来表达对大人的谢意,若是又拿了赏赐,未免……」 请人吃饭还要拿人家的赏金,这笔帐怎么算都不对啊,她可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小人。 傅云生眛了眛眸。「你真不要?」 「真不要。」她很有骨气地揺头。 「好,那我收回了。」他毫不犹豫地将荷包拽回去。 朱妍玉一阵心痛,嘴角若有似无地抽了抽。 傅云生看得暗暗好笑。明明就想要嘛,装什么正义凛然?但他怎么觉得她这样装很可爱呢? 「吹雪的情况如何了?」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 提起那匹漂亮的阿拉伯马,朱妍玉颓然的心情瞬间振作起来,神釆飞扬地应道「它的腿已经全好了,如今站立、行走都不成问题,明日我想带它去湖畔那边跑上几圈。」 傅云生颔首,表示满意。「既然如此,明日我和你一起去吧!」 「啊?」朱妍玉愕然。 他的意思是要和她一起去跑马? 这算是约会吗? 当然不算!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是考察,是老板大人准备验收成果,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治好了吹雪的腿,当初老板大人花来买马的银子划不划算?嗯,肯定要让老板觉得物超所值,这才是一个好属下应尽的本分。 干是隔天一大早,朱妍玉便滚下床,天才蒙蒙亮,她已将流星和吹雪两匹马刷得干干净净,上了马鞍,一个英挺,一个秀丽,看着都是神釆飞扬。 接着她又赶到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点心,装在食盒里带上,再回自己屋里梳洗一番,将柔亮的墨发编成两条长辫,俏丽地垂在胸际晃荡。 临出发时,傅云生来到马厩,看到的是打扮得清爽率性的女子,俐落的穿着流露出一股男孩似的英气,披了那件他送的兔毛斗篷,软白蓬松的兔毛围着她纤细的颈脖处,又显出几分少女的秀气。 「都督大人!」 一看见他,她就笑着打招呼,眉目弯弯,可比天边清新的月牙儿,又像夏日湖畔小荷初露尖尖角。 他心弦一紧,眸光陡然深亮,却是直盯着她,久久不发一语。 她被他幽深莫测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略微忐忑地扬嗓。「大人,您怎么了?」 第十四章 他一凛,眼睫微敛,掩去眸中精光,一个俐落地跃起,直挺挺地稳坐在马背上。 「走吧!」 朱妍玉愣了愣,回过神时,他已策马奔驰,疾如星矢。 「还真的是流星耶!」她懊恼地跺跺顾不得理怨,连忙也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吹雪。「乖乖我的小美人儿,输人不输阵,让那个可恶的家伙看看你可以跑得多快吧!加油!」 无须多加催促,吹雪已领会了她话中涵义,撒娇般地蹭了蹭她掌心后猛地昂首一声撕鸣,接着撒蹄飞奔。 冬日的天空晴朗,一片蔚篮无垠,偶尔曳过几丝雪白的流云,更添明媚。 朱妍玉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快意地驰骋了,自从她在那次比赛摔断了腿,从此退出职业竞技场,失去了身为骑师的荣耀……已经好久好久了,遥远得彷佛上辈子的记忆。 的确是上辈子没错啊!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顶替了这具躯壳的身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就当是重新投胎转世了一回,从此以后,就是全新的自己了。 无论前世今生,时空轮回,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该好好地活着,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爸爸,再见了,愿你在另一个时空平平安安。 她在心里向父亲告别,那个因为她再也不能赛马、极度失望而醉生梦死的男人,曾经那样重重伤了她的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现在她不会了,她有了另一个身分,有另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况且她又能骑马了,有一双健康的腿,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蹦蹦跳跳,她又可以享受这种人马合一、快意舒畅的滋味了。 她好开心! 一串银铃般的笑音随风洒落,傅云生有些愕然,稍稍缓下马辔,这才发现身后那匹白马竞已逼临自己如此之近。 是马好,还是她的骑术好? 很少有人可以跟他并肩疾驰,虽然他尚未使出全力,但她不过一介女流…… 傅云生存了考校的心思,忽快忽慢地试探着,朱妍玉总能维持在只落后他半个马身的距离,很明显,没有足够的控马技术是办不到的。 本事不错嘛。 傅云生不着痕迹地勾勾唇,还想再试,他的爱狗流星却有些耐不住,鼻间频频喷出粗重的气息,示意他这个主人自己想痛快地跑一跑。 「怎么,你不服气?」他俯下身在马儿的耳畔低语。「觉得自己不该输给一个女的?」 流军哼哼两声。 本来就是,如果他发劲跑起来,那匹母马哪能一直那样嚣张地紧追在他半个马身之后? 主人,你认真一点好吗? 傅云生彷佛听见爱驹不爽的咕哝。 他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转头对那个正笑得灿烂的女人喊道「昨天那个荷包,你还想要吗?」 朱妍玉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喊话,先是一愣,接着才恍然。老板是指昨天那包她没领收的金豆豆? 「我们来比一场吧!」傅云生双手一勒马缰,让流星停下来等待吹雪反超过数个马身才又跑起来。 老板这是认真的,他是要和自己赛马,如果嬴了,她就能得到那一荷包的金豆豆。 比还是不比? 脑海意念未决,身下的马儿已然卯足了劲,感觉到吹雪的欢快异常,朱妍玉倏地也斗志昂扬起来。 吹雪和她一样,都是好不容易才又得回了一双健康硬朗的腿,她又怎么忍心阻止它,要它故意输给总是在它面前耍威风的流星? 「好吧,就比吧!」她喃喃低语。「杀杀他们两个大男人的锐气也好。」 一念及此,朱妍玉索性豁出去了,不再保留实力,尽情地飙马。 冷冽的寒风在颊畔掠过,刮得她小脸泛红,耳朵发麻,但她只觉得痛快! 不过就算痛也是一种甜,因为她已经太久太久不曾这样放纵自己了…… 傅云生看着那道飞扬的身影,脑海思绪如波涛起伏。 他想起昨日深夜,亲卫玄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回来一个令他惊讶的消息。 「你说,她很可能是四品京官朱长青的女儿?」 「是,属下查到前阵子有一批犯官的家眷被流放到边关,其中有一对姓朱的姊弟在途中出逃,负责押送的军官担心受责罚,瞒下消息,只说他们姊弟俩不堪流放之苦,路上就病死了……属下还查到那个姊姊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青斑……」 原来她竟是罪臣之女,沦落为奴。 若不是中途出逃,此刻她怕已是被送进铁甲营里的红帐蓬成了军妓,过那送往迎来的生活…… 但,若她真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又怎可能拥有这么一手潇洒的马术? 傅云生漫然寻思,流星彷佛察觉到主人的心思,不满地哼两声,他这才回神,加紧了速度。 一刻钟后,两人的比试有了结果。 自然是他赢了。 流星得意洋洋地在吹雪身旁绕圈圈,下巴抬得高高的,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打量吹雪。 吹雪懊恼地别过头去。 朱妍玉能感觉到吹雪的失落,伸手爱怜地抚摸它的鬃毛,揑了捏它俊俏的耳朵。 「别难过,我们只是一时还不熟悉而已,等多练习一阵子,我们就能配合得更好,到时候谁也追不上我们。」 她对自己的马术有自信,也对这匹来自阿拉伯的骏马有信心。 她嘀嘀咕咕地跟吹雪说了一长串话,流星在一旁看她们一人一马耍亲密,似乎很不爽,焦躁地踢了踢蹄子。 朱妍玉笑了,见傅云生拿着水囊在喝水,趁他不注意,也过来揉了揉流星的耳朵。 流星傲娇地喷了口气。 「好了,你别吃醋了,我也爱你啊!你和吹雪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悄声笑道,额头贴着流星的马垦子,与它亲热。 傅云生看着这幅画面,眼眸幽深。 她还真敢,当着他的面就和他的爱马黏黏呼呼,也不怕他这个都督大人看了心生不悦? 不过说也奇怪,除了他,流星不让任何人碰的,偏偏对她就能放下心防,容许她的接近…… 「大人,我们来野餐吧! 」朱妍玉像是根本没察觉他复杂的心情,转头对他轻快地提议。 「野餐?」 「今天天气这么好,虽然冷了一点,却是阳光灿烂,映得这片湖光山色特别美丽,您不觉得吗?」 不觉得。 他只觉得她整个小脸蛋冻得发红还能这般兴致勃勃,也挺佩服她的自得其乐的。 「我做了几样好吃的点心喔!呐,您过来瞧。」 她解开随身背着的包袱,在临湖一棵松树下铺开一方薄毛毯,捧出一个八宝攒食盒,盒里几个格子里放着不同的点心,因为包得紧密,方才的激烈碰撞也没让点心散了形,一个个依然小巧玲戏,看来甚是美味可口。 水晶糕、碗豆黄、玫瑰醉,还有油纸袋里包的几个香喷喷热腾腾的肉包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野餐。 其实,他没想到只是约她出来跑个马,她会将点心和包子都带上,一副出门踏青的兴奋样。 「快来吃吧!激烈的运动过后,您一定饿了吧?我瞧您早膳应该也没吃什么好东西,八成又是那些味道令人难以下咽的清粥小菜……」 她蓦地顿住,彷佛这才警醒自己说了什么,紧抿着唇,恨不得咬掉自己多话的舌头似的。 他不禁莞尔。「原来你一直在心里暗暗嫌弃本都督的吃食。」 朱妍玉眨眨眼,本以为这男人会因为自己肆无忌惮的言语而愤怒,没想到他口气还挺温和的,嘴角半勾,墨眸微微闪着光,似乎是调侃? 跺跺脚便能震动整个北方边境的军神,居然也懂得幽默? 虽然这句淡淡的揶揄也称不上太好笑就是,但已足以令她顺着竿子往上爬。「大人知道就好,以您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一声令下,哪个名厨不能网罗过来为您上灶?偏您却是……」 她不说了,再说就是批评厨房大娘了,大娘对她那般热情和善,她不该说大娘的坏话。 俥云生却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嘲讽他不懂得享受吧? 他若有似无地扬唇。「我说过了,比起行军打仗吃的口粮,平常这样的吃食已经是好的了。」 「嗯,我知道。」她微笑。 他不用名厨来掌灶,不是因为故作清廉或品味低俗,只是想给跟随自己的人一条生路。 能够照顾自己下属及其家眷的,不会是坏人。 第十五章 她静静地凝睇男人,眼神浮漾着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暖。 她第一次这样看他,专注认真,不躲不闪,似是入了神…… 傅云生心韵顿时乱了一拍,掩饰地咳了咳。「怎么了?」 朱妍玉瞬间一遭,慌慌地回了神,连忙将油纸袋里的肉包子塞给他。「大人请吃。」 塞给他一个后,她自己也抓起一个,急急地咬了一大口,猛然烫到,哀叫一声,先是狼狈地勉强将那口吞下,接着忙不迭地伸出舌头来透风。 他看着她慌乱地拿小手往自己烫到的舌头搧风,彷佛一只贪嘴的小猫,那样可怜又可爱的姿态,忍不住笑了。 一阵如大提琴般低沉醇厚的笑音拂过朱妍玉耳畔。 她蓦地愣住,呆呆地望向身旁的男人。 是他在笑吗? 他居然也会这样笑? 他笑起来……还满好听的,让她想起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她曾经附庸风雅听到的古典乐曲。 即便周遭有萧瑟的风声、有马儿的嘶鸣声、有针叶沙沙的声音,他的笑声仍犹如在乐团里那把沉淀着旧时光的大提琴,纵是低调也能清清楚楚地撩人心弦。 「你看什么?」他注意到她的异样,沉声问道。 她一愣,惊觉自己的失神,慌张地又咬了口包子,哪知又被烫到,懊恼得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喵喵叫。 他笑得更畅快了。 而她更羞俏了,恨恨地横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抬腿就想踢人,刚一踢就赫然醒神,硬是在空中拐了个不自然的角度,不料一时重心不稳,往下扑跌。 傅云生见状,猿臂一展,试图拦住她的跌势,结果却是他整个人被她压倒在地,软玉温香雪时抱满怀。 她愣住了。 他也愣住。 两人四目交接,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冻结,天地无声,他墨深的眼潭幽幽地倒映出她清丽如雪的容颜。 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心韵立时狂乱起来,脸颊羞红,不知所措地呢喃起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姑娘挺沉的。」 「啊,啊!」她更窘了,急着从他怀里挣扎爬起。「压到你了是吗?我马上起来……」 是太急切了吗?她竟忘了对他用敬称,你呀我的不成礼数。 可他竟不介意她这般的没规矩,见她白皙的脸蛋整个渲染红霞,宛如一朵独自在清晨悄悄绽开的芙蓉花。 她手忙脚乱地起身,才刚刚撑起半个身子,他忽地大手一揽,又将她压回自己怀里。 他紧紧地、不容抗拒地抱着她,让她心口咚咚咚咚地一阵疾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妍玉心乱如麻,就连傅云生自己也不明白。 只是忽然舍不得这暖玉般的身子离开自己,舍不得那股缭绕在鼻间的清幽女孩香。 他的心韵同样乱不成调,俊颊发热,耳根亦隐隐泛红。 生平第一次这样抱着一个又香又软的女体,原来是如此教人迷乱的滋味…… 哒哒哒哒! 由远至近的马蹄声打断了这暧昧的一刻。 朱妍玉心神一凛,重新挣扎起来,这次傅云生放了手,任由她柔细的发丝擦过自己耳畔,留下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跟着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玄色斗蓬,随手将一个荷包掏出来丢给她。 朱妍玉接过,愕然。 是昨日他原本要赏赐给她的金豆豆?可她明明赛马输给他了啊! 傅云生彷佛看出她的思绪,脸色一沉。「给你就给你,好好收着。」 他用命令的口吻说话,她却听出隐藏在话里的一丝赧然。 是她听错了吧? 他可是威风凛凛的军神呢!怎么可能会有类似害羞或困窘的情绪? 朱妍玉握着荷包,感觉里头鼓得满满的,想着那一颗颗金光灿亮的芸豆,心下不禁欣喜。 她记得昨日这包金豆并非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今天却随身携带,莫非他早就决定了赏给她? 难道是看出了她昨日错失一笔横财的依依不舍吗? 无论如何,这都表示了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 「我知道了,大人赏我是因为我带来的点心和肉包子吧?」说着,她调皮地眨眨眼,笑颜如花。「谢谢大人赏赐,民女必将珍藏。」 看她将荷包仔细地揣入怀里,一副喜孜孜的模样,他不觉也轻轻勾了勾唇,只是一见她眸光瞥过来,立即警醒地收敛。 待来人停下马时,他已恢复一脸淡漠。 朱妍玉悄悄打量他冷凝如刀削的侧面,不知怎地,好想伸手抹去他脸上那酷酷的表情,觉得手好痒,蠢蠢欲动…… 「都督大人!」 来人是傅云生的亲卫玄武,身材精壮,脸庞黝黑,五官生得有棱有角,也算端正,他俐落地翻身下马,视线飞快地扫过识相地远远躲到一旁的朱妍玉后,恭敬地躬下身子,低声报告。 「刚刚弟兄们收到消息,京里派人来了!」 傅云生眉眼不动。 「是新上任的巡察御史?」 身为北境权倾一方的镇守大将军,虽无藩王的名分,却比一般藩王更具有影响力,军民归心,万众仰慕,北方蛮人闻风丧胆,也难怪远在京城的皇帝总觉得龙椅发烫,坐得极不安稳,每年都要找尽各种藉口打发人来盯着他。 「这回除了御史,还有皇上最信重的大太监柳信。」玄武撇撇嘴,眼中闪过不屑。 以太监监军,向来是本朝的传统,只是以前从没有一个太监能在傅云生身边待得住,这回皇上是下了血本,连御前的第一把手都舍得派过来陪他玩。 「既然人来了,好好招待就是了。」傅云生语气淡然。「安排他督府住下,我这就回去。」 「是。」玄武领命,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再度往朱妍玉的方向扫了一眼,只见她正陪着系在树下的两匹骏马说话,一下摸摸吹雪的头,一下拉拉流星的髻毛,笑逐颜开。 傅云生察觉到属下的视线,不觉微微皱眉,「还有事?」 玄武一凛,连忙收回目光。「是,属下听说这次前来巡察的御史是内阁大学士宋祈的嫡孙,天佑十六年的探花郎宋殊华,也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前三甲,少年英才,人称宋七公子。」 那又如何?傅云生剑眉一挑。 他当然知道宋祈,有传言说他学识渊博,甚得帝心,极有可能是下一位内阁首辅的人选,而宋家一门书香清贵,子孙多有成器。 「宋殊华和朱长青的嫡长女订过亲。」玄武快速低语。 傅云生一凛,这意思是…… 「因朱家犯下谋逆大罪,宋家坚持退亲,两家婚事作罢,但宋朱两家是远房表亲,素有往来,据说宋殊华本人对这个远房表妹仍是念念不忘……」 原来如此。 傅云生望向远处那道轻盈的倩影,目光深沉。 若她果真是朱长青的女儿,宋殊华便是她的前任未婚夫,既是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宋殊华想必认得她。 两人重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傅云生发现自己颇有些介意。 齐北方边境第一大城雍州城,正是都督府衙的所在地。 腊八节这日,朱妍玉姊弟随着傅云生一行人乘坐马车下山入城,搬进了城里的都督府。 朱漆铜钉的大门,门前立着两座石狮子,前院一排敞亮的议事厅及外书房都算是官衙,供处理军政之用,后院才是生活起居之处。七间七架的正院,两旁还有三重厢房、三重耳房,整座都督府按照规制建造,自有一股森严凛然的气势。 朱相宇被留置在前院,和都督府的小厮们住在一起,她则是被领进了靠近正院的,处后罩房。 春柳表示,这是都督大人特别为她安排的住处,异样的口吻令朱妍玉不得不猜测傅云生似乎是为她开了个特例。 后来她才辗转打探到,由于都督府尚未有女主人,这座正院除了傅云生几个大丫鬟,平时不许任何女人出入,而她一个马僮,却跟春柳她们住到一处,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幸,也难怪春柳见到她时,会忍不住在眼中闪烁过一丝妒意。 不过,她可从来不想要这样的「荣幸」啊!傅云生安排她跟大丫鬟们住一处,莫非也把她当成了贴身侍女看待? 虽说她就是个官奴,地位比春柳这些军眷出身的良家女还不如,但她从没想过除了伺候马之外,还得去伺候一个男人…… 第十六章 连续数日过得忐忑不安,傅云生却未如她所想,召她去做一些丫鬟服侍之事,只是让她照管从马场一并带回来的流星和吹雪,除了换个地方住,她过的生活和之前并没什么不一样。 朱妍玉总算安心了,心一定下来就开始对周遭的环境好奇起来,闲暇时四处走走转转,邻近后院一处占地广阔的园林都被她逛遍了,也认识了几个在府里工作的下人,听了不少流言八卦。 比如都督大人之所以赶着回到府里,除了打算在府里过年外,最重要的是等着迎接京城派来的巡察御史和监军太监。 据说除了都督府里忙着准备招待客人,城里的百姓也致力于清扫环境,将整座内城整治得焕然一新,务求绐皇上的使者留下一个好印象。 由干府里的掌灶者和马场那位大娘的厨艺有得拼,做出来的东西绝对称不上色香味俱全,因此府里除了日日流水似地抬进鸡鸭猪肉等各种食材,大管事的娘子最近也急着从城里几间酒楼借调上得了台面的大厨。 朱妍玉对做菜有几分兴趣,倒是很想跟着酒楼大厨打打下手,学得几招,这日溜进厨房来,正想跟厨房的主事者拜拜码头,眼角却瞥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身姿婀娜,面容秀丽,虽然穿着粗布衣裳,脸上也不掩憔悴之色,朱妍玉仍是一眼就认出对方正是不久前还名动京城的名媛贵女,余秀雅。 她竟也来到这都督府里…… 朱妍玉胸口一紧,连忙转身就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朱妍玉!是你吗?」余秀雅扬声唤,嗓音早已不复之前的娇嫩婉转,带着些许风霜。 朱妍玉身子僵住。 余秀雅踩着碎步追过来,转到她身前,打量她清丽的容色,唇角嘲讽地一撇。「果然是你,看来你在脸上故意弄的那丑斑都消去了。」 余秀雅不傻,自然明白朱妍玉刻意扮丑是为了求流放的路上能不招人眼,只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是丑是美不都一样只能堕落风尘! 「我以为你跟你弟必然是死路难逃,没想到你竟有能耐逃出生天。」余秀雅眯了眯眼,心下堵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为了给自己找个比较好的栖身之处,她一路和几个兵爷虚与委蛇,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将她送进都督府来当个奴婢,不必去那铁甲营的红帐蓬被千人骑万人枕,可朱妍玉这个逃奴凭什么?她是怎么攀进这都督府里的? 「把你弄进府里来的人知道你逃奴的身分吗?」余秀雅问得犀利。 朱妍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韵凌乱,她想自己是该编个故事取信余秀雅,还是干脆给她银两,赌赂她不揭穿自己的来历? 正寻思时,一道清冽冷淡的声嗓如冬日的冰珠掷落——「在做什么?」 她一凛,回头一望。 傅云生高大挺拔的身影如松柏凌风,俊容淡漠而高冷。 他的现身吸引了附近几个下人的注目,纷纷跪下,从未见过北境军神的余秀雅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身分,同样慌乱地跪下。 只有朱妍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傅云生凌厉的剑眉皱了皱。「发什么呆?还不快给本都督过来!」 一声令下,顿时彰显了朱妍玉与众不同的待遇。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 傅云生不再多看朱妍玉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去,朱妍玉一凛,急急跟在他身后,低眉敛目,像个听话乖巧的小媳妇。 她没看见身后余秀雅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瞪着她的背影,眼神满是难以形容的妒恨。 傅云生看着像是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还穿着军服,罩着风衣,英姿勃勃。 他领着朱妍玉一路回到正院,敞亮的厅堂挂着牌匾,上书「一风堂」三个刚劲雄浑的大字。 朱妍玉盯着牌匾,一时恍惚,颇觉好笑,这名宇怎么让她想起某间拉面店呢? 傅云生彷佛察觉身后的人儿脚步突然凝滞,回头射来两道犀利的眼刀。 朱妍玉一愣,连忙收凛思绪,暗自着恼。 现在是胡思乱想这些事的时候吗? 她定定神,朝男人送去一抹讨好的微笑。 傅云生眉宇一抒,转头不再看她。 接着两人穿过一扇月洞门,走上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通道,两旁松柏长青,绿荫浓密,一个转弯,豁然开朗。 朱妍玉瞪着眼前一栋三层高的小楼,不敢置信。 若是她没想错,这里应该是傅云生的私人书屋,她刚住进府里时,春柳便曾严正警告过她,这位于正院左例的「松柏园」乃是禁地,平常都督大人都是于此处起居,闲杂人等不得踏足。 他怎么直接将她带来这里了? 进了屋内,她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地等待。 男人卸下风衣,大马金刀地坐上座椅,喝了杯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久久不发一语。 朱妍玉越发紧张了,鬓边悄悄地冒了汗。傅云生该不会听见余秀雅说的话了吧?他是否打算质问她的真实来历?她又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刚才拦住你说话的女人是谁?你认识?」 果然来了! 朱妍玉止不住心脏怦怦地跳,几欲迸出胸口,冷汗无声地浸湿了她细细的鬓发。 「我不……我不认识。」回话的嗓音是连她自己听了都心虚的低微。 说谎! 傅云生盯着她,自然看得出她正处在全身紧绷的状态——小脸发白,菱唇轻颤,如经风雨摧残的花蕊。 连说谎都不会,真是个笨丫头! 可就是这样的她,为了替弟弟和自己求一条生路,能够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中,对着杀人如麻的他提条件—— 「我会养马。」 至今他仍记得当初她分明惊惧却强自压抑的模样,大着胆子抱住了流星的马腿,当着他的面安抚了他的马。 她骗了他。 无论方才拦住她说话的婢女是不是她的旧识,对方都显然知道她逃奴的身分。她果真是朱长青的女儿,是宋殊华无缘的前未婚妻…… 「我只是想去厨房看看,跟方才那位姑娘问路……」朱妍玉颤着嗓音,睁眼说瞎话。「我、我并不识得她。」 她抬眸飞快地瞥了男人一眼,只见他神情淡漠,墨眸深沉,看不出情绪。 他相信她了吗?或是压根不信? 她暗暗深呼吸,勉强笑道「都督大人是刚从外头回来吗?怎么会经过那里?」 傅云生一凛。 他可不会告诉她是因为自己一回来就急着想见她,甚至等不及让下人唤她回正院。 「对了,大人今儿骑了马吧?我去马厩看看流星,帮它清洗……」 「不准去!」傅云生语气凌厉。 朱妍玉愣了愣。 「这几日你就乖乖待在你住的地方,哪儿也不准去。」 「可是照顾流星和吹雪是我的职责……」 「府里不只有你一个马僮,自然有人会照顾。」 这意思是她被禁足了吗?朱妍玉呆呆地望着傅云生。 他心口一软,不觉放缓了声调。「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是。」朱妍玉听命退下。 傅云生目送她纤细苗条的背影,手里缓缓地转着茶杯,面露深思。 片刻,春柳在书房门外请示,他命她进来说话。 「大人,两位客人都已经安顿好了,这是厨房送来晚上宴客的菜单。」她恭敬地呈上菜单。 傅云生随意扫了一眼,微微额首。「再加上两坛御赐的好酒,那两位可是皇上派来的贵客。」 「是。」春柳领命,却没有退下。 「还有事吗?」 春柳迟疑数息,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探。「方才我见顾姑娘从此处离去,脸上神情不甚好看,是否她犯了什么错……」 清冷的眼波扫过来,春柳顿时心跳一凝,闭了嘴。 「传话下去,谁敢在这府里乱嚼舌根的,军令处置!」 淡淡的一句话,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春柳的脸上。 她胀红了脸,眼眸几乎泛出泪来,慌乱地告退。 傅云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往后靠在椅背上,俊眸沉敛。 今日皇上派遣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进了城,他亲自去接。柳信年纪大了,头发花白,一张脸笑得像弥勒佛,表面看着可亲,目光却清明冷厉,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 至干宋殊华—— 少年得志,俊美风流,如珠似玉,怪不得会被当今点为探花郎,名动京城。光就外貌来看,倒是和那丫头极为相配。 第十七章 原本想安排让他们两人见上一见,好确定那丫头的真实身分,可他现在忽然不愿了,恨不得将她好生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想着,傅云生手上一个用力,竟不知不觉捏碎了茶杯,碎片在他掌心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泛出一滴血珠。 她被禁足了。 虽然男人的话并没说得那么直白,但要她乖乖待在自己厢房里,不让她到处走,很明显就是禁足的意思。 是因为他发现她谎报身分了吗? 不对,若他知晓了她是官方逃奴,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她,或许只是看不惯她整日闲得没事在府里乱窜而已。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 朱妍玉说服自己,为自己建立信心,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乱蹦的心跳,平静下来。 她坐在窗边发闷。 她既不爱做针线,这里也没话本子什么的给她看,又不许她去马厩照料马匹,这漫漫长日该如何打发呢? 本来还想寻机偷偷溜去前院找弟弟说几句话,这下也泡汤了。 「唉!」朱妍玉幽幽叹息。 正百无聊赖时,房外传来一阵杂乱跫音,跟着有人焦急地说话。 「喂,你听说了吗?马厩那边好像出事了!」 「出什么事?」 「听说有一匹很漂亮的白马跟流星闹起来了!好像还把流星踢伤了……」 「什么?!流星受伤了?那可是都督的爱马耶!」 「是啊,现在前院那边整个乱成一锅粥,闹着要找马医却找不到人……」 流星受伤了?是吹雪踢的吗?朱妍玉听得心神一震,急急出来想找方才说话的丫鬟问清楚,却已不见人影。她心急如焚,想着如果真的是流星和吹雪闹起来,她这个马僮也有责任,而且她不希望它们任何一个受伤…… 情况危急,她一咬牙,不顾一切地奔向前院。 待她身影远去,一个穿着藕色棉祆的丫鬟方才从角落缓缓走出来,面白如玉,五官秀美,正是春柳。 她唇角一勾,冷笑淡淡。 都督大人最恨人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她倒想看看,一个该安安分分待在屋里的下人却出现在前院,他会如何处置! 朱妍玉匆匆赶到马厩,可里头却不如她想像的慌乱,反倒一片安宁,一个马夫刚刚喂过草料,正提着空水桶准备离开。 「顾姑娘。」马夫见是她,笑着打招呼。 「李大叔。」朱妍玉看看一脸平静的马夫,又看看各据马厩一侧、懒洋洋地半眯着眼打呼噜的流星和吹雪,不禁愕然。 这两匹马哪里像是刚刚打过架的样子?分明是吃饱了想睡觉啊! 她压低了嗓音,拉着李大叔到一旁。「我听说流星受伤了?」 李大叔一愣。「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流星很好啊!」 「很好?」她也愣住了。 李大叔笑了笑。「就是我刚刚帮它洗澡时,它大爷有些不高兴,踢了我几脚,不过你也看到,吃过饭后它大爷心情就好多了,如今正打盹呢。」 是啊,这画面看起来的确很和平。 所以这个流星受伤的消息究竞是怎么传到后院的?还偏偏让她听到了?, 朱妍玉茫然不解,警觉不妙,匆匆跟李大叔道别后,急着想溜回后院。 可惜天不从人愿。 迎面走来一个总角小厮,吃力地抱着一坛酒,经过她时,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一惊。「你怎么了?」 小厮捧着肚子,哀哀低叫,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我……肚子疼,这位姊姊,这酒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送去……大人在偏厅宴客,正等着……」 要她帮忙送酒? 朱妍玉还来不及说话,小厮已挣扎撑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茅房的方向奔去,留下一坛御赐的贡酒。 朱妍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酒坛捧进怀里,想着等会儿路上找个人去送得了,遮遮掩掩地来到偏厅外头,总算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她猜想可能是某个管事之类的。 「喂。」她轻轻地扬声喊。 对方似乎没听见。 她稍稍提髙声音。「前面的管事先生,请你等等!」 对方停下步履,转过身来。 起初,他的面容半掩在一株老树的阴影后,她看不清,渐渐地,男人似是认出了什么,呼吸变得粗重。 她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捧高怀里的酒。「这坛酒能麻烦先生帮忙送进去吗?」 「玉娘?」对方沙哑的低唤。 她怔了怔。 「玉娘!你是玉娘吧?」年轻男子从阴影后走出来,月光投射在他脸上,映出一张俊俏的容颜。 宛如一道落雷瞬间击中了脑海,呼啸地卷起千层浪。 朱妍玉觉得头有点晕,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曾经的两小无猜,花前月下,一个温润的少年和一个娇羞的少女…… 「是……七哥哥?」 「是,我是你七哥哥!」宋殊华大踏步上前,俊容满是激动的欣喜。「玉娘,我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听说你被流放,一直让人打探你的消息,他们说你失踪了,我还以为……玉娘,原来你还活着!」 宋殊华紧紧抓住她纤弱的肩。 朱妍玉胸臆堵得发闷,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横梗着,这是属于这身体原主的情感,如波涛汹涌,她无法控制。 「七哥哥……」她无声地落下泪水。 宋殊华蓦地展臂将她拥入怀里。「莫哭,都是七哥哥不好,我应该在你家获罪前就将你娶入门的,你就不必受这流放之苦……你怎么会在这都督府里?你这些日子……可还过得好?」 话说到后来,宋殊华也忍不住心酸,语声颤抖。 有一瞬间,朱妍玉感觉自己像迷途的孩子遇到了亲人,恨不能大哭撒娇一场,可一转眼,她就回过神来。 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这个男人是原主的未婚夫,不是她的…… 她挣扎起来。 「怎么了?玉娘?」宋殊华稍稍放开她,低眸望她,眼神温柔似水。 她更心酸了,眼眶痛楚地发红。 宋殊华见了,心痛又不舍,抬手为她拭泪。「你受苦了!莫要担优,七哥哥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放开她!」一道森冷的嗓音劈落。 朱妍玉一震,急急推开宋殊华,仓皇回头,一张淡漠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的心直往下沉。 傅云生没有看她,眉宇冷峻,如刀的目光一分分地削着宋殊华的脸。「久闻宋七公子文釆风流,人品高洁,却不承想喝多了酒,竟也会调戏婢女。」 宋殊华闻言,皱了皱眉。「傅都督,你误会了,在下只是……」 傅云生冷哼一声,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向朱妍玉,墨眸幽沉,复杂难解,似是极力憋着某种不爽的怒气。 「你不是来送酒的吗?还不进来服侍?」 朱妍玉心乱如麻,嗓子哑了哑,一时竞说不出话来。 她没敢再看宋殊华一眼,温顺地跟在傅云生身后进了宴客的偏厅。 偏厅里摆开了两桌筵席,除了主客宋殊华和柳信外,陷席的还有傅云生属下的几个将军。 朱妍玉低眉顺目地进来,乖巧地扮演婢女的角色,为宾客们斟酒,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她貌美,虽是不免多瞧了一眠,却因傅云生御下军记森严,并不敢做那揩油吃豆腐之举,柳信倒是赞了几句,说是原来北方也有如斯窈窕佳人,都督艳福不浅。 柳信这话一落,朱妍玉便敏感地察觉傅云生情绪更阴沉了,连忙站到他身后。 宋殊华见她穿着丫鬟的服饰,做着丫鬟做的事,心痛不已。 朱妍玉却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低贱,只要傅云生还肯用她、肯收留她,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她轻巧地为傅云生斟酒,露出衣袖下一截手腕,在灯光下莹白如玉,惹人心动。 傅云生瞥见了,只觉得极为刺眼,再看宋殊华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追逐着她,更是莫名一恼。 「下去,这里不需要你服侍了。」他厉声低语,声嗓如结冻的冰,令人闻之胆寒。 他生气了,而且是十分恼怒。 朱妍玉浑身发冷,默默地行礼告退,知道自己今日暴露了真实身分,怕是逃不过惩罚,他会如何发落她呢? 她必须逃。 离开筵席之后,朱妍玉第一个念头便是逃离这一切。 她逃奴的身分已经暴露,弟弟同样有危险,若是他们姊弟俩被官府抓回去,恐怕难逃一死。 她不能将希望都寄予在那个男人身上,万一他……不肯放过她呢? 第十八章 你不会让我有机会救你第二次。 他曾经无情冷酷的警告彷佛仍在她耳边回荡。 而且她方才在席间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的震怒,只是隐忍着,想起她初次见到他时,那一颗滚过她脚边的头颅,她全身的血液就发冷…… 一念及此,朱妍玉什么都顾不得了,趁着府里宴客,下人们来来去去地忙碌,她躲躲藏藏,一路溜到了弟弟住的下人房附近,正旁徨找人时,一道黑影如柱子般沉默地落定她面前。 她一怔,茫然扬眸。 来人身材挺拔,英气勃勃,身穿黑色劲装,胸前绣着银色云纹,朱妍玉认出他正是跟在傅云生身边的亲卫玄武,下意识地往后退。 「顾姑娘是想找你弟弟吗?」玄武一语便道破她的来意。「他不在这儿。」 「不在?」她听出他话里不祥的暗示。 「都督指示,他已经被安顿到别的地方去了。」 「去哪里?」朱妍玉慌了。「你们将宇哥儿带去哪儿了?你们想对他怎样?」 「他目前性命无忧,顾姑娘无须担心,请回吧。」 请回?回去哪儿? 玄武似是看透她的思绪,嘴角掀起冷硬的弧度。「姑娘以为没有都督大人的允准,你能安然离开吗?」 如一桶冰冷的雪水浇下来,朱妍玉浑身凉透。 她仓皇四顾,前方一条通道,又长又直,几个灯笼挂在屋檐,寒风吹来,忽明忽灭。 空中飘着雪。细细碎碎的冰珠落在朱妍玉发上、脸上、身上,寒意渗进肌肤里,冻得她毫无血色。 她跪在松柏园的入口处,等着男人归来。 偶尔有几个好心的下人经过,劝她先吃点东西、多披件衣裳,虽然她犯了都督大人的禁足令,是该受罚,但这大冷天的,万一跪出个好歹怎么办? 也有诸如春柳等几个大丫鬟对她投以冷嘲热讽的目光,阴阳怪气地刺上几句,她都置若罔闻。 蓦地,有人将她的臂膀托起来,飞快地在她膝下垫了一个厚厚的软垫,膝盖接触的不再是冰凉的雪地,而是绵软的棉布面,顿时有了些许暖意。 她怔怔地扬起眸来,竟是方才拦住她去路的玄武—— 「多谢……军爷。」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只能这样唤道。 玄武神色淡冷。「不用谢我,并非在下想将这软垫给你。」 那是谁让他拿来的?莫非是……傅云生? 玄武并不多言,漠然离去,留下朱妍玉继续跪在原地,心下忐忑不安,又忍不住升起一丝希望。 若真是他让人送来的软垫,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朱妍玉跪得更端正了,挺直背脊,低眉敛眸,一直跪到了亥时,才听见后方传来一阵响动,跟着一道俊拔的身影落在她眼前的地面。 她认得出来,是那男人的影子,他回来了! 她不敢抬头看,趴伏在地,摆出最卑微的姿态。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唯有一瓣瓣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夜空中安静地旋舞。 傅云生停留了不过数息的时间,便重新举步。 眼看着那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远,朱妍玉慌然扬嗓。「都督大人!」 她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可嗓音像哽在喉咙里,干涩而喑哑,弱得像受伤的猫咪呜咽。 男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仍然继续前进。 她只觉得眼眸酸涩,腿脚又冷又麻,全身似要冻僵了。 她深深呼吸,嘶哑地提高嗓音。「大人,请救小女一命。」 这回,他总算停下了,转过头来。「我说过,你不会有机会让我救你第二次。」 冷汉至极的言语此刻在她听来却宛如天籁。 无论他说的是多么绝情的话,至少他没有不理她,不是吗? 朱妍玉维持趴伏的姿态,双手各抓起一团雪,紧紧握着,似是藉此抓住救命的生机。 她咬住颤抖的牙关,尽力让语调平稳。「大人,小女对您有用处。」 「什么用处?替我养马?」他语气冷诮。「流星固然中意你,但也不是非你不可。」 说得是,今日流星没有她哄着,不也让李大叔洗了身子、喂了草料? 朱妍玉死命地咬唇,在唇上咬出一枚深深的月牙印。「我还能够……相马配种,为都督大人培育出最优秀的良驹。」 「是吗?」他不以为然。 不相信? 也对,她才刚来没几个月,就算有机会育种,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无法证明自己的价值。 「大人,只要您愿意大发慈悲,给小女和弟弟一条生路,小女……为您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一声冷笑,锐利得像一把杀猪刀,剥得朱妍玉的脸皮红肿发疼。 是啊,他傅云生是何等人物,只要他一句话,多的是人乐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何须一个没入贱籍的女奴报答恩情? 她能为他做什么?能对他有何用处? 「没话说了?」他嘲讽。 她闭了闭眸,珠泪落入雪地里,淡逸无踪。 接着,她听见他高开的跫音。 她是对他没用处,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间,她一个罪奴哪里能奢望什么好下场?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想活着…… 你的腿废了,再也不能赛马了,你还活着干么?干脆死一死算了! 脑海里闪过一幅令她心痛的景象,那个应该是她至亲的父亲喝醉了酒,颓废地冲着她喊。 爸爸,我是你的女儿…… 我没有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你说说看,你除了赛马还会什么?只差一步,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要拿到冠军了,为什么偏偏摔下来! 为什么? 不能赛马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吗?拿不到冠军就该千刀万剐吗? 就算她这辈子只能庸庸碌碌,再也无法为父亲带来荣耀,身为血缘至亲,怎能那样对她? 「我不想死……」她喃喃低语,泪如雨下。「我想活着……」 这难道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事吗?她只想活着啊! 「大人!都督大人……」她膝行往前,却怎么也追不上前方男子的步伐,慌忙站起身来,偏又因为双腿跪得麻木,一时不稳,狼狈地摔倒,额头磕了结冰的雪块,咚地一声闷响,嘴上也不防吃进了一小团混着烂泥的雪。 有一瞬间,她真想像个赖皮的孩子,趴在这雪地上号啕大哭。 哭这不公平的世间,哭自己孑然一身来到这异世的时空,哭自己有了个弟弟,有了牵挂,却终究挣不过命运的捉弄,转眼成空。 可是她不能哭,哭了也不会有人来哄她,哭了也做不回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职业骑师。 她昏昏沉沉地用手撑地,跟跄地意欲站起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突兀地横过来,一把将她横抱入怀。 她愕然。 抱她前行的男人正是傅云生。他一个深沉的眼波扫过,几名亲卫都识相地停住,不再跟着他。 傅云生一路将她抱进屋里,他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却并不刺鼻,反倒令她感觉到温暖,不由得用脸蛋蹭了跃他结实的胸膛。 进了屋,屋内烧着地龙,一股热浪当下扑面而来,朱妍玉有些茫然,正失神时,她已经被男人粗鲁地摔上一张软榻。 「给我好好待着。」 傅云生粗声粗气,语落便不再理会她,迳自进了里间的澡房,小厮早已预先备好热水,他匆匆沐浴,洗去一身酒气,却洗不去体内蒸腾的欲望。 今夜喝多了酒,又被属下起哄逼着喝了一碗鹿血,全身原就躁热不堪,哪里晓得刚才将那香软的身子抱入怀里,竞是火上加油。 朱妍玉被丢在软榻上,一时不知所措,过了好半晌,才看清这里应该是傅云生的书房,和他在马场的宅院一样,布置走简单粗犷的路线、一整面的书墙,临窗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墙边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随意塞了几卷画轴,而这张软榻则搁在一扇绣着猛虎下山图的屏风后,应是平日供他小憩之用。 傅云生要她好好待着,她却不敢认定自己可以一直躺在这榻上,一骨碌地翻下身来,自动自发地跪坐在地。 又过了盏茶时分,傅云生从澡间出来,身上只穿一件雪白的中衣,头发微湿,披在肩上。 看见朱妍玉跪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坐上软榻。 朱妍玉抬眸瞥了他一眼,心念一动,主动起身拿了块软布巾。「我帮大人擦干头发。 「不用了。」他冷淡地回绝,不让她献殷勤。 她黯然放下布巾,讪讪地跪回原地。 第十九章 墨黑的眼眸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她等着他问话,他却迟迟不开口,她越发心乱,总觉得呼吸都要中断了似的,透不过气来。 终于,她决定主动认错。「大人应当已经知晓小女的身分,我不姓顾,姓朱,父亲是朱长青……」 「你是官奴。」他直截了当地下结论。 她脸色发白,好一会儿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原本该送入铁甲营,却在半路上逃了。」 「……是。」 「可知官府逃婢的下场?」 她没有回答,扬起一双莹莹泛着泪光的水眸。 「只要本都督一句话,你和你弟弟只有死路一条。」 「……请大人饶命。」 「为何要饶?」 她一怔。 「你说,本都督为何要救一个在我面前信口雌黄的逃婢?你觉得我是那种甘于被人愚弄的男人吗?」 「我不是……」 不是有意欺骗他,更无意愚弄他,她只是想求生而已。 她想,活着。 「本都督从不做无谓的事,想要我饶你一命,你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可我实在看不出来,你能对我有什么价值?」 她的价值……她能为他做什么? 朱妍玉木然无语,只觉得胸臆横梗着一股深深的绝望,如临深渊,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恍惚许久,室内暖意融融,她却觉得从骨子里发冷,视线茫茫一落,忽地震惊地睁大眼。 她看见男人中衣下一根凸起。前世她可是看了不少限制级的小说和电影,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她抬起眸,望向俊容冷凝的男人,这才发现他脸颊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鬓边隐隐冒汗。 他想要吗?是对她有了欲望吗? 如果她的肉体能够令他满意…… 朱妍玉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微。以前她曾听人说肉体是女人最大的武器,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必须拿这一身皮肉来交换。 可就算低贱,就算连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她也想试试看,总比被带到红帐篷里来得好。 至少她需要服侍的,只有他一个男人。 她咬紧牙,极力忍住窜上眼眸的那股酸楚,细声细气地扬嗓。「都督大人很不舒服吗?」 他微微蹙眉,彷佛没料到她会这样问。 她敛下眸,声嗓如娇弱的猫咪。「我可以让您舒服点。」 他没吭声。 她也不等他回应,悄悄伸手揉了揉发麻的双腿,盈盈起身。 正想着是不是该先脱了自己的衣裳……便听见他撂下话来。 「洗干净手过来吧!」 洗手? 她错愣,不觉低眸看了看自己一双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 原来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需要,只想要她的手来服侍。 看来她过于高看自己了,他对她的美貌或身体根本无动于衷,只想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罢了。 即便如此…… 朱妍玉自嘲地勾勾唇,自行到后头的澡间梳洗,先是将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接着用皂角将一双手仔仔细细地洗干诤,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一旁的木架上有一罐乳霜,应该是润泽身体用的,她打开嗅了嗅,是青草的味道,取了些抹在手上,将油脂揉进肌肤里,更添柔荑几分滑腻。 磨磨蹭蹭地弄了一阵子,她低头走出来。 男人的胯下依然翘着。 她在榻前的脚踏坐下。「我开始了。」小声地说。 「……嗯。」 她几次深呼吸,鼓起勇气,微微颤着手,隔着中衣,准确地握住那东西。 她听见他倒抽一口气。 她没敢抬头看他,脸颊热得发烫,小手笨拙却温柔地在那物上揉了揉。 他又是一声抽气,嗓音紧绷。「你做什么!」 她听出他话里的质问之意,心韵怦怦地乱跳,急得喉咙都干哑了。「我……弄痛你了吗?对不起,因为我以前没做过……」 她焦急地解释,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故意的,她放轻了手劲,更小心、更轻柔地抚揉着那东西,指尖像羽毛似地撩拔而过。 他倏地擒住她绵软的小手,紧紧地,像是要拧断她的腕骨。 她骇了一跳,慌慌地抬起头来。一双阴鸷泛红的墨眸用力瞪她。 她惶然,「怎、怎么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沉哑的声嗓由齿缝迸落。 她不懂,惊慌地看着他。 「我只是要你帮我按摩而已!」 啊? 这可糗大了,怎么办? 她呆住了,明眸圆睁,樱唇微张,一副傻兮兮的娇憨模样。 傅云生咬了咬牙,强忍着想将这样的她抱进怀里狠狠搓揉的冲动,「我全身肌肉紧绷,只想有人替我按摩舒缓舒缓……我真以为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他恨得咬牙切齿,胸臆堵着口闷气,脑海思绪翻腾,加快的画面如潮水急涌而来。 他想起姊姊。 从小护着他长大的姊姊,因他无意间惹上地痞流氓,为了保住他一条小命,不惜将自己委身于一个有权有势的官老头做妾。 后来他才知晓,一切都是那老头策划的,就是要逼得他姊姊主动献身于他。可怜姊姊一个如花似玉的韶龄少女,就在那老头的折磨凌虐之下,一日日地枯萎,终于香消玉殒。 数年后,他长成了,亲自斩杀那老头,将他头颅砍下,血祭于姊姊坟前。可又如何?他的姊姊终究是死了,他永远、永远再也见不着她了……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可你真以为我会……」 从来都是威风凛凛、军令如山的他竟也有木着眼神、声调抖颤的时候。 朱妍玉听出男人话里的恼恨之意,却也听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哀伤。 「都督大人。」她下意识地抱住他的双腿,想安慰他。 他不领情,伸手推她。「滚!」 他被她推得往后倒,却仍紧紧抓着他大腿不放,结果也不知怎地,两人一推一拉,她娇美的脸蛋反而埋进他腿间,蹭了那处一下。她尴尬地不知所措,怯怯地扬起一张嫩红的小脸,眸光盈盈如水。 他只看她那宛如笼着水烟的眼眸一眼,便急急收回视线,艰难地哑着嗓子低语。「你……走吧!本都督是喝多了酒,又灌了一碗鹿血,才会……如此,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 意思是他并非觊觎她的美色,只是生理反应使然。 这算是向她解释吗? 朱妍玉眨眨眼,望着俊脸红透宛如一颗苹果的男人,心韵顿时乱不成调。她知道,自己一定也脸红了,心慌气短,却不是之前那样感到惊惧或屈辱,更像是一种羞涩,还有一丝丝奇异的甜蜜。 她看着眼前逃避着她目光的男人,忽然觉得他这般困窘不自在的神态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 是的,可爱。 朱妍玉微微弯唇,想起在雪地长跪时那个突然塞到她腿下的软垫;想起自己无助地趴倒在地时,他一路将她抱回屋里;想起自己以为会成为他泄欲的工具,其实他只是想要她替他按摩…… 他并不可怕。 或许对敌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对她,他总是嘴硬心软…… 「大人。」她重新又跪坐于他身下。 他愕然瞪她。「你……」 她仰头看他,小手却往下探,若有似无地擦过那处。「您这里,还是释放出来比较好……我可以帮您。」 他不敢相信。「你没听懂我方才说什么吗?」 「我听懂了。」她软软地呢喃。「可我是自愿的。」 「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话语未落,她已翩然起身坐进他怀里,樱唇在他颊畔轻轻地落下一记啄吻,小手跟着揉起来。 他陡然肌肉一绷,再也说不出话来。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漫天雪。 窗内,茕茕烛光,映出一室旖旎。 傅云生的中衣不知何时已敞开,倚在榻上,近乎迷茫地看着一颗头颅在自己身下起起伏伏,那散落的发丝不时会擦过他大腿内侧,带来一阵阵酥麻的颤栗。 偶尔,那张如蔷薇盛开的粉晕小脸会稍稍抬起来,现出一对如玉般玲珑小巧的耳朵,教他忍不住伸手去摸。 呼吸早已凌乱,血液沸腾,一波波极致的快感推着他攀向顶峰。 朱妍玉能感觉到他澎湃的情绪。如果从前有人跟她说,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男人做这种事,她定会嗤之以鼻。前世的她活了二十多岁,可连个男朋友都没交过,守身如玉,更别说这辈子成了官家闺秀,男女大防界线森严,更不可能有丝毫逾矩。 第二十章 可今夜,她却像是疯了似的,只想让这男人快乐,让他尽兴。 或许是因为他带着几分青涩的反应让她有了自信,平日的他总是一派凛冽淡冷,带着一股谁都无法亲近的禁欲气质,如今却在她双手的「亵玩」下,激情难耐。 想想这男人后院既无姬妾,又从不让春柳等丫鬟近身,可能经验真的不怎么丰富,所以即便她是个生手,只要肯努力,也能取悦他。 她揉着那东西,从起初的窘迫迟疑,到后来似乎渐渐有了心得,不仅能好奇地端详它的形貌,当它青筋浮动、在她掌心里弹跳时,她甚至觉得有些兴奋。 虽然丑是丑了点,可并不令人讨厌呢! 她莞尔微笑,手指调皮地点了点渗出几滴浊白的马眼处,蓦地福至心灵,低下唇来亲了亲,舌尖一舔…… 男人闷哼一声,浑身僵硬,体内似有电流窜过,跟着一阵激烈的喷射。 白浊之物霸气地喷了她一脸,她吓得尖叫。 极致的愉悦如一波波的浪潮,打得他脑门昏沉,他深深呼吸,猛然伸手拽起她,见她粉唇水润,似是尝到了他的浊白之物,理智顿时失控。 他突如其来地吻上她,大手压着她后脑勺,强迫她的唇与他的亲密相贴。 「唔……嗯……」她猝不及防,逸出几声破碎的娇吟,撩得他全身更加火热。 他一把抱起她,一面低头吻着她,一面上了二楼,撩起一扇门帘,进了里间,这里才是他睡觉的寝室。 他将她放上一张大床,修长的身躯压倒她。 两人缠绵地接吻,她下意识地用藕臂勾着他颈脖,好方便他吻得更深、更投入。 他开始剥她衣衫,解开棉袄前襟,露出一截曲线美妙的锁骨,一层层地剥开后,是一件紫色的肚兜,绣着大朵的粉芙蓉,在他眼里娇艳地绽放。 「女人……都督……」她娇喘细细,像一条突然被丢上岸的鱼拚命地扭动,害羞地想躲开他的撩拨,却又不自禁地将自己更送向他。 他抚摸她的发,在她耳畔喘着粗息。「想不想……也舒服点?」 「什、什么?」 「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啊!」她骇然无措,慌得想推开他。「别、别这样……大人……」 她躲,他追,两人在床榻上搂抱着一阵滚动,蓦地,她膝盖与他的大腿相撞,忍不住瑟缩一下。 一声娇娇的惊呼,满蕴痛楚。 他一震,连忙停下了动作。「怎么了?」 她没回答,伸手按揉自己的膝头。 他了然。「很痛?」 「不、不痛。」她直觉地揺头否认。「其实我也没跪多久,后来还有垫子用……」 她一面揉着,一面还抬头努力对他绽开不以为意的笑容,明明那双水眸正闪着泪光。 他胸口一紧,眉峰跟着拉起,「闭嘴」低低喝叱后,他转身从床柜的抽屉里找出一罐药油,倒了些许在自己手上。 她见状,心中冒出不祥的预感。「你……想干么?」 他横她一眼,推髙银红色的棉裙,拉下里头的棉裤,露出一双光裸细白的玉腿。 她大羞,猜出他想做什么,翻过身想逃。 他一把抓住她润白的脚丫。「现下若是不用药油揉开,以后你的膝盖怕是会落下病根。」 「可是……」 要她光着腿让他揉自己的膝盖?怎么想起来就那么羞耻呢? 「过来!」大掌擒握她脚丫,顺势将她整个人带过来。 她可怜兮兮地睇着他。 他却不看她的脸,坐着将她一双腿横搁在自己大腿上,掌心匀开药油,揉上她跪得微微青肿的膝盖。 「嘶~~」 她痛得咬牙,有些哀怨地暗着神情专注的男人。他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呢?一定要这么用力揉她吗?就不能轻一点? 「都督……大人……」她快哭了,软声求饶。 他分出一只手,轻轻拍她头顶。「乖,很快就好了。」依然专心揉着她的膝盖。 她只得强忍痛苦,难受地咬着唇,像受了伤的猫咪喵喵地小声低咽,惹人心怜。 「啊、啊!」声声含泪的娇喊,惹得他又心猿竟马起来。 她分明看见了,他的阳刚之物又精神地翘挺起来,可他却像无知无觉似地,只是替她揉着膝盖。 若是一般的男子,身畔有个半裸的女子,如此活色生香的诱惑,怕是早已恣意纵欲了,可他竞还忍得住。 不仅能忍,还替她用药油推揉痛处。 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男人呢? 她想起在马场及这都督府里工作的下人,不是那些在战场上受伤老残的军士,就是那些战死英灵的家眷,对曾跟随自己效力之人,他总会不遗余力地照顾。 他,不是坏人,绝对不是。 「大人。」她哑着嗓音,鼓起勇气开口。「我弟弟他……被带到何处去了?」 傅云生闻言,动作一滞,半晌才冷着语气说道「你不用担心,他如今好吃好喝的,性命无虞。」 他命人带走她弟弟,并无折磨之意,只是他很明白以她爱护亲弟之心,只要朱相宇在他手上,她就不会轻举妄动,无论是冒险逃离这府里,或……投入宋殊华的怀抱。 他神志一凛,抽回手,绷着脸将药油放回原处。 她急急将自己亵裤拉上,整好棉裙的裙摆,脸蛋依然浮着羞涩的红晕,如晚春黄昏的霞光,迷离而妩媚。 他瞥了她一眼,暗暗调匀气息,嗓音凛冽。「你方才说,只要本都督肯既往不咎,保你和弟弟一条生路,你什么都愿意做?」 她一震,陆然扬眸望他,又惊又喜,又有些不敢轻易置信的胆怯。「大人的意思是……您要我做什么?」 他没有看她,眸光沉沉地盯着某处,像是要将那虚幻的空气盯出一个洞似的—— 「我要你,成为我的人。」 朱相宇被安置在靠近内外院交接处一座精巧的小院,正面一排三间,一明两暗,明间作为厅堂,两边各是起居的卧室和书房,东西侧还有两排厢房,院子里栽了一株桃树,树下用粗石磨了一张圆桌,还有几个坐凳,院塘边摆了个大水缸,养着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颇有几分意趣。 院里配置了两个小厮、两个粗使小丫鬟和一个掌事的娘子,门外还有一个都督府的护卫守着。 朱妍玉明白,这些人明面上可说是傅云生安排来照顾朱相宇的,但实际上也负责监视的任务。 朱相宇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眼皮下,自己这个姊姊纵然能够来探望,却也不能随意带他离开。 「姊姊,这是怎么回事?」 姊弟俩在书房内坐下,一个相貌娇憨的小丫鬟送上茶水和点心,笑咪咪地退下。 朱相宇见屋内没了外人,迫不及待地压低嗓音问姊姊。 自从家里遭了大难,朱相宇终日惶惶,再加上流放途中餐风露宿,瘦得脸颊肉都凹了进去,可这几个月在马场住着,又随她一同到了都督府,整个人养得气色红润,身材也逐渐抽高了起来,更显得唇红齿白,好一个清秀美少年。 由此可见,他们姊弟依附了那男人以后,便未曾再吃过苦。 她打量着弟弟,胸臆情绪复杂难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柔着神情问道「将你带来这儿的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姊姊是得了都督大人的青睐,大人爱屋及乌,要我不必再做小厮的活,只管在这个院子里吃住,好好念书。」 「这样啊。」 「姊姊,是不是你养马养得好,得了都督大人的赏识?可你以前在家里也只是弹琴作画、习字做女红,也没见你去外头骑过几次马啊,怎么就懂得养马了?」 至今,朱相宇仍奇怪姊姊为何能够凭藉养马、相马的才华在都督大人身边为他们姊弟俩谋得安身立命之地?也觉得姊姊和从前在家里变得大不相同,像是忽然有了许多秘密。 只是他习惯了依赖姊姊,相信姊姊无论变成怎样都是自己亲姊姊,绝不会害自己。 他对姊姊全心信赖,所以也更担忧姊姊为了保护自己,做下什么傻事。 一念及此,他蓦地紧紧据住姊姊的手,眉头拧着,神色凝重。「姊姊,你莫要哄我了,弟弟不是孩子了,你是不是……是不是……」盘据心头许久的疑问,怎么样也无法宣诸于口。 朱妍玉明白弟弟想问什么,之前她还可以光明磊落地对弟弟保证自己真的是对养马有一套,绝非以色事人,可如今…… 第二十一章 她涩涩地苦笑。 朱相宇只觉一阵落雷劈向自己,一下子晕头转向,他倏然起身,瞪大了眼。「姊姊你果真……」 朱妍玉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而沉静。「宇哥儿相信姊姊吗?」 「相信,我自然相信,可是……」朱相宇心中打鼓,脑袋轰轰地响。 姊姊真的卖身给都督大人了吗?为了保住他,为了能让他如今在这小院里好吃好住,只管安心读书,不问窗外世事,所以不惜牺性自己吗? 「姊姊!」他落下泪来,哽咽地自责。「都是我害了你……」 「傻瓜!说这什么话?」朱妍玉拉弟弟坐下,从怀里抽出帕子递给他。「把眼泪擦擦,男孩子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 「不只是为你,也为了姊姊自己。你年纪够大了,应该懂得能够得到都督大人的庇护,是我们姊弟俩如今最好的出路了……姊姊也想活着,你明白吗?」 「明白。」朱相宇难过地点头。 世人都说女子当以名节为重,许多世家大族的女子都被父兄教养守贞的观念,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在知道自己沦为官奴的那一刻,就该以死明志,免得白玉有瑕。 可姊姊没有寻死,还坚强地带他逃了出来…… 「宇哥儿……会瞧不起姊姊吗?」彷佛看出他的思绪,朱妍玉低声问道。 朱相宇一凛,用力揺头。「若是没有姊姊护着,弟弟早就死了!姊姊对我恩重如山……」 他抱着姊姊哭泣。「我会好好念书的,将来一定有出息!到时换我来护着姊姊,姊姊等我,千万要等我……」 朱妍玉一下下地拍抚着弟弟,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有些淡淡的哀伤。 姊弟俩敞开心房说里话,哭哭笑笑,谁也没注意到门外一道高大轩昂的黑影悄悄地驻足,看了好片刻,才又转身默默离开。 傅云生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回廊上。 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停,下人们虽是勤奋地铲雪,扫出了一条通路,可屋檐瓦墙和树梢石峰仍是处处留着残雪,银白剔透。 傅云生走走停停,似是心事重重,不时会停下来盯着残雪发呆。下人们以为他难得有闲情逸致赏雪,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那一幅姊弟温馨的画面总在脑海里幽幽地浮现,和久远以前的记忆重叠,刻骨铭心,教他胸口不由得微微揪紧——有点透不过气来。 他决定不再想了,趁着雪霁天晴,不如出门痛快地跑一跑马,或者心情就会舒杨多了。 他提脚往马厩的方向走,却在途中遇上了不速之客。 宋殊华一身锦袍,玉树临风,见到他时眼神一亮,翩翩走来。「傅都督,请借一步说话。」 傅云生闻言皱了皱眉。「宋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宋殊华看看左右,确定附近的下人们都离得远,才沉着地开口。「傅都督昨晚想必也见到了,府上的那位丫鬟乃是在下的故友。」 「是吗?」傅云生眉眼不动。 对他漠然的反应,宋殊华有些意外,思索片刻,咬着牙坦承。「事实上,我与她曾订过亲。」 「那又如何?」 宋殊华一愣。 「你、与她订过亲,又如何?」 「她家里获了罪,在下并不知晓她是如何进了这都督府里,只是她从小养在深闺,在下实不忍她为仆为婢,执仆婢之役,还请都督大人网开一面,在下愿意买下她的身契。」 「你的意思是,你想带她走?」傅云生声调冷冽如冰。 宋殊华一时并未听出来,只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一阵心喜。「恳请傅都督成全。」 「若是我不让呢?」 「嗄?」 傅云生冷笑。「本都督的女人,旁人休想染指!」 「什么?!」宋殊华骇然震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 「你没听错,朱妍玉如今是我的人了。」傅云生语气淡淡。 宋殊华又惊又怒,胸臆顿时激涌翻腾,俊脸整个胀红。「傅云生!你……」「宋公子既是巡察御史,身上肩负皇差,那就把自己的差事办好,至于本都督后院的姬妾婢女,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傅云生一派高冷,神情淡漠,撂下话后转身就走,迎面却看见一道娉婷倩影就立在不远处。 他眉宇一拧。「你何时来的?」 「我……」在他不悦的目光威压之下,朱妍玉莫名地有些慌。「只是想去马厩看看流星和吹雪……」 她眸光流转,下意识地想望向宋殊华,傅云生察觉了,心口一堵,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将那绵软的柔荑紧紧地锁进自己掌心里。 当着外人的面,他丝毫不顾忌,亲密地与她携手,相偕离去。 宋殊华瞪着那近乎相偎的背影,只觉心口郁闷,几欲呕血。 午后的雍州城,冬日的阳光洒落,带来一丝淡淡的暖意。 城里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年关将近,百姓们都趁着天气好出来釆买年货,商家内外人潮熙来攘往,极是热闹。 蓦地,一阵马蹄的踢踏声传来,一匹毛色黑亮、体貌神俊的骏马飞奔而来。 部分百姓都认出那是都督大人的爱驹,纷纷让路,在路边跪成一排,恭迎他们最景仰爱戴的北境之王。 有眼尖的人悄悄一抬眸,瞥见身披玄色大氅的都督怀里竟还搂着一个姑娘家,一时大惊。 骏马如流星般窜过后,百姓们起身,一颗颗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流言在城内如野火燎原。 「看见了吗?都督怀里搂着个女人!」 「那是谁啊?」 百姓们交头接耳,既好奇又兴奋。 「不过都督大人也老大不小了,一般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别说早就娶了娘子,家里小萝卜头都蹦出好几个了!」 「呿!咱都督大人长得好,雄才伟略,眼光又高,是寻常姑娘家能匹配得起的吗?」 「听说他不近女色,府里连姬妾也没一个,那位姑娘究竞是……」 「无论是谁,能入得咱都督的眼,算她三生有幸,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百姓们碎碎低语,也有那春心初萌的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听说这消息,暗暗咬手帕,恼恨那位能得都督青睐的姑娘家不是自己。 这一番热议,傅云生自然未听见,也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被他强搂在怀里与他共乘一驹的女人。 朱妍玉从起初被他猛然拽上马的惊慌,到不得不承受全城瞩目的宭迫,再到两人一骑奔出城,迎面一片白雪琉璃的茫茫旷野,忽然感觉心旷神怡,逐渐习惯了身后男人极富侵略性的男性气患,放软了身子,娇娇地偎在他怀里,润白的小脸蛋从他大氅里探出来,灵动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欣赏周遭的雪景。 她身子软了,男人自然也察觉到,一直僵硬的肌肉也逐渐放松,缓下马辔,不再催促座骑疾驰,只慢慢地踱着步。 朱妍玉回头,眸光流转。「大人不生气了?」 傅云生一遭,低头看她。见她脸蛋娇美,染着淡淡的红晕,明眸莹莹生光,与剔透的白雪相互辉映。 他只觉得脑门一声轰然巨响,五官的感知霎时变得极为敏锐,鼻间彷佛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圈在怀里的娇躯是那样软绵绵的一团,几欲融化成水。 手悄悄地紧握成拳。 「还留恋他吗?」问话的嗓音干涩而紧绷。 她不解,愣愣地眨眨眼。 他咬咬牙,墨眸闇沉,语气更冷了。 「想跟他走?」 跟谁走? 朱妍玉愣了片刻,想起方才在府里看见两个男人的对峙,恍然大悟。 他气的是宋殊华吗?气她和宋殊华曾订过亲,关系匪浅,他甚至还想替她赎身,带她离开。 「怎么不回答?说话!」他厉声质问。 她却听出他话里一丝隐微的颤意,看见他目光闪烁,似是压抑着某种浓烈的情意。 其实她对宋殊华并无感情,有的只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对他的留恋,但会不会是昨夜那个意外的拥抱令他误会了她对宋殊华余情未了呢? 他似乎很介意…… 本都督的女人,旁人休想染指! 男人霸气的宣言倏地在她耳畔回响,她可以认为,他这是……在吃醋吗? 思及此等可能性,朱妍玉连心窝也软软地融成一团,如春暧花开,一朵朵地绽放。 她故意朝男人了嘴,「都督莫不是想赶我走?都说好了我是您的人……」羽睫微敛,一副委屈的娇态。「您不要我了吗?」 第二十二章 要的!当然要! 傅云生心弦一紧,忽然觉得怀里这丫头好没良心,竟还对他这般撤娇作痴装委屈,她不晓得他已快被她弄昏了头吗? 「该死。」他蓦地低咒一声,大手转过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住她的唇。 他细细地吻着她,一遍遍地含吮她的唇,舔她柔细的嘴角,舌头撬开她贝齿,卷住她的,嬉戏缠绵。 愈吻愈深,愈发动情,他不由得紧紧搂住她,似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啊!」她轻声痛呼。「我的腰……快断了……」 他心神一遭,这才有些赧然地放开她,目光流连在她被他吻得微肿的唇上,眼神更加幽深。 她被他看得忍不住害羞,别过脸蛋。 他怜惜地注视着她红透的耳朵,像贝壳一般,小巧惹怜。 「晚上不回去了,好吗?」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轻轻吹拂。 她觉得好痒,止不住颤栗。「那要去哪里?」 「这附近有个庄子。」他微微一笑,平素凛冽的眉宇顿时软化,染上一抹奇异的温柔。 她不禁看得出神…… 他带她来到一座田庄。 田庄本身占地不大,视野却很辽阔,周遭围着约两百亩的旱田,山坡上种着果树,池塘里养着鱼,庄子后头的园子则放养着还建了一间暖房,栽着各色蔬菜瓜果。 虽是萧瑟的冬季,但田庄里仍可见一抹绿意,可以想见春日来临时,会是怎样一幅秀面景致。 都督大人大驾光临,田庄的仆役和附近的庄户都赶过来拜见。见到都督身边带着个女人,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珠,惊奇不已,但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也不敢碎嘴多问,只极有眼色地请安问好。傅云生不要下人们侍候,让他们离得远远的,自己陪着朱妍玉在田庄里闲逛,见她饶有兴致地赏赏鱼、逗逗鸡鸭、检视暖房里绿莹莹的蔬菜,看见什么都能惊讶地大呼小叫,像个孩子一样,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 日落以后,朱妍玉坚持要吃火锅,让人宰了一只鸭,用麻油、老姜爆香后大火快炒,血水锁在鸭肉里,再加了桂枝、川芎等中药以及一杯米酒,熬成浓郁的汤头。 案桌中央摆着炭炉,上头一大锅姜母鸭,几盘子鱼丸、白菜、宽粉、红薯片、杏鲍茹、黑木耳,摆了满满一桌。 蔬菜新鲜生脆,稍稍烫过一嚼就满口甘甜,鸭肉炖得软嫩,扑鼻的中药香,再喝几杯带着甜甜果味的小酒,岂不妙哉! 确实很妙。 傅云生坐在案边,看着对面的姑娘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脸颊晕染一片娇艳的酒色,止不住地心动。 她不只自己吃,也不停地为他挟菜挟肉、为他斟酒,非要他陪自己也尽兴恣意一番。 「好吃吧?」她喜孜孜地问。「天气冷的时候这样随烫随吃,再幸福不过了。」 「幸福?」他不太懂这两个字的涵义。 难道这个时代没这种说法吗?朱妍玉想了想,笑道「就是平生幸事,有福气!」 是吗? 原来这样跟自己喜爱的人一起吃顿热腾腾的饭、喝个小酒,这种舒心闲适的滋味就是幸福啊! 傅云生畅快地大嚼起来。 吃过晚饭,朱妍玉嚷嚷着自己吃撑了,非要拉着他散步消食。两人提着灯,沿着庄外的田野小径走了一遭,直到觉得冷了,才回房里沐浴梳洗。 两人自是同睡一间房,下人们早将炕床烧得暖暖的,上床窝进被褥里,便像窝进一个温暖的天地。 朱妍玉不免有几分紧张。 既是他的人了,陪睡自然是她的义务,可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亵衣,躺在一个男人身边,她仍是觉得不自在。 傅云生吹灭了灯,只留一盏烛光,掀开床帐,躺了上来。 朱妍玉全身绷紧。 她侧躺身背对着他,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从男人身上传来清爽雄浑的男性气息,他好似也有些尴尬,沉默地躺了片刻,才转过身来。 他的大手勾住她倩腰,将她揽入怀里,她没有抗拒,柔顺地偎着他。 另一只手搁在她小腹上,一寸一寸地往上移,探入她衣襟内,贴上一片滑腻如羊脂的肌肤。 他的手好烫! 她的身子也烫,心韵怦然狂跳,咚咚地敲击着胸口,她怀疑他也听见了,羞得耳根血红。 他轻轻地摸亲着她,揉揉这里、捏捏那里,所到之处都像燃起一根火线,热力惊人。 她难受得要爆炸,樱唇微启,禁不住逸出一声破碎的娇吟。 他听见了,呼吸也粗喘起来,在她敏感的耳畔浊浊地呼着气。 他想要她吧? 她能感觉到他很明显地是起了欲望,可不知怎地,他迟迟不做进一步的举动,就如同昨夜,她以为在她那样「服侍」他后,他必会狂风暴雨地要了她…… 可他没有。 他只是搂着她睡了一夜。 为什么? 她又羞又慌,又是茫然不解,许久,方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扬嗓。「大人,您……不想要吗?」 他没有说话。 「如果您想要,我可以的。」她小声地咕哝。 回答她的是一声重重的低喘,大手使上了劲,将她整个人圈得更紧,温热的唇在她脖颈和锁骨眷恋流连,一下下地啄吻。 片刻,他拉下她的手,引导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握住自己那物。 「帮帮我……」他用舌尖舔她玲珑的耳珠,沙哑的嗓音里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之意。 还是只要她的手吗? 她不懂……他明明可以…… 朱妍玉转过身来,正面迎视他,抬起脸来,轻轻吻了吻他英挺的下鄂,凝睇他的眸光缠绵似水。「都督,我可以的。」 长夜漫漫,满室生春。 朱妍玉和傅云生在田庄里盘桓了数日,两人天天只是无所事事,有时在暖房里种种菜、到后山摘摘水果;有时纵马奔驰,恣意游览周遭茫茫的田野风光。 朱妍玉致力于改善都督大人的吃食生话,每日三餐变换各种花样,或写了方子请厨娘准备,有时也自己亲自上灶,将傅云生喂养得脸色红润,腰带足足宽了将近半指。 好像在养猪呢! 帮他系腰带时,她忍不住偷偷地笑。 等过年时就杀来吃吧! 她想得乐陶陶的,可一转念,思及既然快过年了,他这个都督想必得在都督府里主持礼仪祭祀等大小事宜,如此岁月静好的日子怕是也不多了,以她这等尴尬的身分,回府后还不晓得会招来多少流言蜚语呢,唉! 「怎么啦?」听闻她细细的叹息,傅云生剑眉一挑,低头望她。 她一凛,连忙定了定神,在他腰上系了个荷包和小印,添了几分翩翩公子的气质。 她扬起脸,对他盈盈一笑。「大人偶尔这样装扮一下,也挺好看的呢。」 他没说话,深湛的眸光扫向她替他系在腰间的装饰品。小印是他闲来无事自己刻的,荷包是去年春柳替他做的,做得极是精致,他却不爱戴,还是她方才从箱子里特地翻出来的。 他蓦地想起小时候,姊姊也会亲手做荷包给他,还笑着戏谑他,等他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娘子,就不必劳动姊姊了……「不如你给我做一个吧。」他突如其来地道。 朱妍玉一愣,不解地眨眨眼。「做什么?」 他指了指腰间的荷包。 「这个?」她微怔。有着现代灵魂的她肯定是不会做这种东西的,幸而她还有着身体原主的记忆,女红的手艺应该还拿得出来,只是…… 「我做的,怕是没您脖上这个好看。」她小小声地道,一脸赧然,微敛着眸,羽睫轻颤,像是一只害羞的小鸟拍着翅膀似的。 他看着,无声地微笑,语气却故作严厉。「叫你做就做,用心点!」 这么凶干么啊? 她抿了抿小嘴。「知道了。」想想还是不甘心,扬起亮晶晶的眸,鬼灵精地补上一句。「是都督大人让我做的,到时您可不许不戴喔!」 「嗯。」 「说好了喔,再丑也得戴着。」 「知道了,本都督说话算话。」他状若不耐。 「那我就做吧!」她笑嘻嘻地,已经在心头琢磨到时这荷包上就给他绣上一头圆滚滚的小胖猪,看他怎么戴?呵呵。 「在想什么?」他看出她表情诡异。 「啊,没、没什么」她急急摇头。「我只是在想,不晓得大人打算何时回府呢?也快过年了。」说着,她神色不由得有些沉。 傅云生却误解了她的意思,眉宇一蹙。「怎么,你急着回去?」 第二十三章 「啊?」她愣了愣。「没有啊。」 「就算回去,你也见不着他。」 他?谁啊? 「我让底下几个将军带他和柳信巡察附近的军营去了。」 喔,原来是说宋殊华啊。 朱妍玉总算懂了,眨了眨清亮的明眸,看着傅云生脸色阴阴的,有几分难看,不禁噗哧一笑。 这男人,是吃醋吧? 这傲娇的小模样,怎就这么可爱呢! 她强忍住想伸手掐这男人脸颊的冲动,甜甜地弯唇。「大人误会了,我在这田庄过得随兴快意,才不想那么快回那个守卫森严的都督府呢!」 「真不想回?」狭长的眼尾微挑,似是仔细审视她神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她揺揺头。「我还想如果过年也可以不回去就好了。」 「你想在这里过年?」他讶异了。 「不行吗?」她嘴。其实她自己也明白不可能的。「我知道都督府里一定有很多事需要大人回去处理……」 「不需要。」他截断她。 她一怔。 「那些事,不需要我回去处理。」「可您是都督大人、北境之王……」身为这北方边境的头号大人物,他可以就这么窝在一个小田庄过年吗? 「就因为本都督是北境之王,所以我说了算!」他霸气地表示。 她震惊,樱唇微张。 说得也是,这儿可是他这个军神大都督的地盘呢!他想怎样就怎样!她怎么就忘了呢?他可是很嚣张地跟那个什么世子爷呛声过他治理这边境就只有四个字——无法无天! 朱妍玉忽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芳心怦怦地跳。从前或许会因他此等威势而感到畏惧,如今却是莫名地兴奋,还带着点英雄崇拜的心理。 好帅!真是太帅了! 男人就该这般狂霸炫酷跩…… 「大人,那我们真的可以在这庄子里过年吗?」她勾着谄媚的笑容,眼眸闪闪发亮,比挂在树梢的冰晶更剔透。 他心弦一动,不知不觉就点了头。「可以。」 「那可以让我弟弟也过来这里吗?」 他毫不迟疑。「我立刻命人带他过来。」 她闻言大喜,心窝涨满了欢乐的泡泡,恨不得飞起来转圈圈。既然这男人肯定学不会像现代的男人抱着女人转圈圈,就让她主动投怀送抱吧! 她一阵冲动,来不及细想,便向后退了几步。 傅云生一愣,正想问她做什么时,她已一个箭步往前加速,奔跳进他怀里,藕臂揽着他颈脖,玉腿勾着他腰际,整个人像无尾熊似地牢牢巴在他身上。 他傻住了。 「谢谢都督大人!我太高兴了!」她不仅巴着他,还在他频畔印落香吻。 傅云生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他也有过女人,曾经出入过红帐蓬解决生理需要,也朦朦胧胧地作过几场春梦,但即便是在他最狂野的梦里,也不曾想过会有女人如此亲昵地对待他。 而且,还是个令他心动的女人。 他的耳根发热,俊颊漫开可疑的红晕,由着她抱了自己好一会儿,终于受不了心跳如擂几欲撞破胸口,用力把她拽下来。 「胡闹!成什么样!」他低声喝叱。 她却未从他话里听出任何教训的意味,只有窘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她笑了,笑声如冰珠撞击,清脆悦耳。「大人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给您吃!」 语落,她也不等他点菜,行礼告退,翩翩然飞奔而去的倩影像只欢快的鸟儿,两条长辫子甩来甩去。 他看着那样的背影,心下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温柔。 都督大人不回府过年的消息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府里的下人自然很失望。主子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马场或军营,难得逢年过节能在他面前表表忠心,此次却是来去如风,才回来住了几日又不见人影。 留守都督府的亲卫们则是有些吃惊。旁人不晓得都督行踪,他们这些亲信可是很清楚他就住在田庄里,身边还带一了个女人。 春柳几个大丫鬟也都猜出都督必是和那个马僮「顾」姑娘在一起,一个个难掩嫉妒之色。 而心情最复杂的就数宋殊华和柳信了。他俩奉了皇命来巡边,没想到正主除了第一晚设了个接风宴招待,隔日起就不见人影,放任他们两个在附近几个军营东走西看,只由下属陪着,也不过问,既无忐忑之意,也不见逢迎,竟是将他们这皇差视若无睹。 「不愧是北境之王,军民百姓景仰的军神。」柳信冷冷地撇嘴一笑。 宋殊华不吭声,默默地和柳信对坐饮酒。 身为世家子弟,父兄长辈多有高官,他不会不明白自己这巡察御史代表的是何意义。皇上担忧傅云生在北境势大起异心,才会时时刻刻想派人来盯着。 当初他主动争取这趟皇差,并不是对傅云生有什么意见,只想藉此打听玉娘的下落,甚至等不及过年后冰消雪融了才上路,急着在年前就赶到北境。不承想他的确是找到了玉娘,她却成了别的男人的女人。 偏偏还是那个北方都督…… 想着傅云生在自己面前的狂妄髙傲,宋殊华不禁全身紧绷,举起酒杯,狠狠对嘴灌了下去。 那日,他和柳信从城外的军营归来,路上偶遇两骑飞奔而过,他定睛一瞧,惊觉那玄色骏马上坐着的便是傅云生,而另一匹雪白的良驹,驾驭的是一个身披紫色斗篷的姑娘,身姿潇洒,神釆飞扬,竟是和傅云生并肩同驰,不相上下。 那是……玉娘? 他不敢相信。 他记忆中的玉娘是名门闺秀,文静秀雅,说话行事总带着几分温柔腼腆之意,何曾有如此纵情恣意的一面?她的骑术何时变得如此精湛了?是在这边境学的吗?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玉娘。她帅气地御马,沿途洒落如银铃般的笑声,他竟觉目眩神驰,瞬间心动。 这般特别的玉娘该是他的,原就该是属于他的…… 他不甘心! 不能就这样放开她! 「柳大人。」宋殊华忽地倾身上前,墨如黑玉的双曈紧紧盯着当今最信任的大太监。「这回圣上命你来监军,可有其他指示?」 柳信彷佛早就料到他会探问,干瘪的嘴角一挑,细小的眼眸顿时烁烁有神…… 「姊!」 乍然见到亲姊,朱相宇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敢相信,一时间忘了男子汉该有的坚毅稳重,几乎是像炮弹般地直射而来,好不容易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勉强在姊姊面前煞住了脚步。 朱妍玉却是毫不避嫌地一把搅抱住他。「宇哥儿,见到姊姊高兴吗?」 「嗯!」朱相宇用力点头,抬起清俊的脸蛋。「姊,你这阵子过得还好吗?」 「姊姊很好。」朱妍玉微笑,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脸庞。「好像瘦了些,近来没吃好吗?」 一直担心着姊姊的处境,他哪里能吃好睡好? 朱相宇没涩苦笑,眠角瞥见不远处一片玄色袍角,眼神一凛,不觉有几许郝然。 都督大人还杵在这院落里呢!他如何能做出这等小儿姿态? 他咬咬唇,打住了向姊姊撒娇的冲动,挣脱姊姊的怀抱,尽力挺直渐渐抽长的身子,小脸现出毅然之色。 朱妍玉见状,猜出弟弟的思绪,眸光流眄,朝那威武凛冽的男人娇娇地横去一眼。 傅云生会意,倒是没说什么,微微颔首,迳自转身离去,留他们姊弟俩说些体己话。 朱相宇目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远,眼神复杂,接着转过来望向姊姊,却是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姊姊?」朱妍玉嫣然一笑。「莫担心了!大人对我很好。」 「真的?」朱相宇半信半疑。 「真的!」朱妍玉伸手拍拍弟弟的头。「你这小脑袋瓜就别多想了,相信姊姊就是了。」 「可是……」 「别可是了,都督大人都肯答应我将你带来这儿一起过年,你还怕他苟待我?」 朱相宇拧眉。 人派亲卫去接他时,他的确颇为惊讶。没想到自己姊姊原来不在府里,而是跟都督大人去了城外的田庄,还打算待在田庄过年。 姊姊在大人面前竟是那样得脸吗?据说他从前可是不曾这样随身带着一个女人…… 「又再胡思乱想什么了?」朱妍玉清脆的嗓音落下,打断弟弟的沉思。「别想了!姊姊早上正好做了些花生糖和年糕,过来尝尝吧!这个年啊,我们姊弟俩一定要好好地过。」 第二十四章 朱相宇任由姊姊拉着自己进了内室,满屋糖香顿时扑鼻而来,他心念一动,鼻头忽然发酸。 他最爱花生糖了,可是从前在家里时,娘亲却不许他多吃,怕他坏了牙,也就逢年过节,他才能痛快地吃上一大盒。 如今爹娘和其他哥哥姊妹都不在了,只刺他们姊弟俩相依为命,这个年,注定了不能如从前一般热闹…… 一块色泽晶润的花生糖送至他唇畔,他眨眨蒙胧的眼,看见姊姊温柔的笑颜。「来,吃一块,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肯定是的! 姊姊亲手做的花生糖,对他而言,就是最珍贵的、亲情的滋味。 他卡脆卡脆地咬着糖,努力忍住满眶泪水,对姊姊绽开一个勇敢的微笑。 「好吃吗?」 「嗯,好吃……再好吃也不过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送神,二十五蒸年糕,接着扫了尘、贴春联、祭了祖,除夕夜便要围炉守岁。 这一顿年夜饭,朱妍玉可是费尽了心思,除了一个酸菜白肉锅,煎煮炒炸、鱼肉蔬果,满满地摆了一桌,虽然桌边只坐了三个人,也显得热热闹闹。 朱相宇冷眼旁观。都督大人外表固然看似冷酷无情,在姊姊面前倒是没端什么架子,任她叽哩呱啦地说话也不嫌吵,偶尔两人聊起马经聊到兴起时,更会一改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少年似的神采飞扬。 他对姊姊有耐心,对自己也是态度温和,从来不说什么重话,只是两人毕竟有些隔阂,只有姊姊从中穿针引线时,才会多说上几句话。 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坏人,只是…… 朱相宇想起都督大人的亲卫来接自己出府那日,宋家七哥哥寻了个机会,避开旁人与他私下会面—— 「宇哥儿,你甘心你姊姊终生只能在这都督府里为奴为婢吗?即便她成了都督的女人,傅云生对她再好,她的身分也只是个奴而已!可是只要你们姊弟俩肯听我的,我有办法让你们得到圣上的赦免,脱了这贱籍的身分! 「宇哥儿,事关你的前途,以及你姊姊的终身,你务必要替七哥将话带到啊!」 「宇哥儿,良机稍纵即逝,切莫迟疑……」 「宇哥儿!」 一记爆栗突如其来地弹上朱相宇的颔头。 他回神,这才惊觉姊姊正唤着自己。 「怎么了?发什么呆?」朱妍玉笑盈盈地,明眸璀璨。 「没、没事。」朱相宇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傅都督。男人正自斟自饮,挟了一道炖得喷香软烂的红烧肉送进嘴里咀嚼,察觉他的视线,顿时鹰眸一转,射来两道清锐的目光。 朱相宇急急避开眸,深怕被这精明的男人看出什么,不免有些心虚,故意对姊姊例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我只是想,今天日子特别,我能不能也喝些酒?」说着,他伸手便想拉来酒壶。 一双筷子倏地拍到他手背上,他痛呼一声,连忙抽回手。「姊姊!」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我都十岁了……」 「胡说!你翻过年也才九岁。」 「九岁也算半个大人了……」 「姊姊说不准就是不准!你不听话,等会儿不给你压岁钱了。」 「姊,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啊?」 「本来就是个孩子啊!」 「姊!」 姊弟俩吵吵闹闹,餐桌上的气氛更显得欢快起来。 傅云生在一旁默默地吃菜喝酒,看着这一幕,嘴角浮起隐约的笑意。 大年初一。 窗外飘着雪,银妆素里,清冷萧瑟,更显得屋内暖意融融,流光醉人。 晨起梳洗过后,朱妍玉服侍傅云生更衣,亲自为他梳头,将男人一把坚轫乌亮的发丝梳到通透,绾了一个简单俐落的髻,插上一根古朴的竹节簪。 接着她再为他套上家常的藏青色棉袍,系了腰带,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荷包…… 「等等,这是什么?」傅云生一直低头注视着她婉约流畅的动作,立即发现这个荷包跟他寻常戴的不一样,大手一探,飞快地抢过那荷包。「是你做的?」 她仰头,朝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啊!」 他仔细审视荷包。碧绿色的底料,上头绣着几片竹叶,以及一只圆滚憨胖的……小猪?! 他瞪着朝自己咧开嘴的猪头。 「你前几天不是要我亲手绣个荷包给你吗?呐,这就是成果……好看吧?人家可是很认真地绣了呢!你瞧,这手指都刺出几个洞来了。」说着,她摊开自己一双软绵绵的小手,葱白的指尖上果然有几个细细的小孔。 他一凛,抓起她的手细瞧,忍不住低斥。「绣个荷包也会弄伤手?你的女红手艺这么槽?」 她听出他藏在责备里的关怀,更想撒娇了。「太久没绣了,手艺退步了嘛!」 事实上是她虽然拥有原主的记忆,但毕竟手没那么巧,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搽过药了吗?」他沉声问。 「搽过了。」她吐吐舌头,轻快不以为意的模样令他看了微微皱眉。 他轻轻甩开她的手。「以后不许绣了,你技术不行,就莫逞强了!」 他一脸嫌弃样,她状若委屈地瘪了瘪嘴。 他瞪她一眼,目光回到小猪荷包上,愈看愈觉得那小猪嘴边的傻笑似噙着几分嘲弄之意。 「你是故意的?」有点不爽。 「什么故意?」她装傻。 「这个。」他不悦地指了指荷包上的猪头。 「啊。」她一笑,眉眼弯弯,神情显得好无辜。「都督大人不是属猪的吗?我这可是想给大人一个好兆头,毕竟是新年嘛!」 这是……隐喻他是猪? 他用力瞪她。 她却似完全没察觉他眼神中蕴含的悔恼,迳自欢乐地笑道「大人不觉得这只小猪很可爱吗?圆「」的又憨又笨的模样,教人好想揉一把呢。」 圆「都督」?!他怎么愈听愈不爽了? 「你觉得这玩意……我能戴得出去?」 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他北境之王的面子往哪儿摆?更何况他手下那群一个赛一个粗豪的莽夫,肯定指着他狂笑。 「一定要戴!」她不依地叫道,眨着大眼睛,眼里像要起雾了似的。「说好了只要我做了荷包,大人就会戴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从来就不是个守规矩重礼节的君子。 傅云生撇撇嘴,冷哼一声。 「大人!」这下她真委屈了。 傅云生目光闪烁,似是迟疑。 朱妍玉见机不可失,连忙将小猪荷包抢回来,系在他腰间,末了退后两步,满意地欣赏。 「嗯,大人戴起来果然挺好看的,好像有点歪了,我再理一理……」 她又上前低头为他理荷包,将缚带拉拉平整,确定一切完美,才开心地拍了拍手,「好了!」 话语方落,一只大手忽地探过来揽住她后腰,她讶异地扬脸,一个强悍的亲吻已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嗯……唔……」 她吓一跳,下意识地闷哼,想转头逃开透口气,他微凉的唇却执着地追上来,炙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你很得意?」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宛如撩拨。 「什、什么?」 「我戴了这荷包,你很得意?」「我、我没有……」 「本都督岂是你可以随意戏弄的?」 他似是不甘,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她敏感的耳珠,咬得她不由自主地一阵酥麻,侧头想躲躲不开,整个人却更加软绵地依在他怀里。 两人吻得情动,耳鬓厮磨,磨磨蹭蹭之间他下方的阳物不由得翘起,硬硬地抵在她腿间。 他重重地喘着粗气。 眼看着情况即将一发不可收拾,外间正好响起丫鬟的嗓音。 「大人,宇少爷求见。」 在傅云生的示意之下,田庄的下人们都称朱妍玉为姑娘,称朱相宇为少爷。 朱妍玉听见丫鬟的声音,心神一凛,慌忙推了推紧搂着她不放的男人。「我弟弟过来拜年。」 傅云生忍不住懊恼。「来得真不是时候。」 朱妍玉轻声一笑,安抚地拍了拍情绪有些烦躁的男人,刚退开一步,又被男人强悍地拉回怀里,狠狠地吻住。 一股醉麻的电流瞬间窜过全身,她又急又慌,又怕弟弟和丫鬟在外头听到异样,羞得芙颊含霞。「啊……唔……你别闹了……」 粉拳握起,一下下无力地槌着他,男人的铁臂却犹如伽锁,紧紧囚着她不放,待肆虐过瘾了,才不甘不愿地放开她,临去前还惩戒似地咬了咬她的耳垂。 第二十五章 她不忿地横他一眼,水眸含烟,娇媚欲滴,差点又勾起他的欲望。 他忙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两人分别理了理发饰和衣裳,确定身上无异后,才相偕走出内室,来到外间。 傅云生状若凛然地宣进朱相宇,只见半大的孩子换上朱妍玉特地为他置办的新棉袍,头上插着碧玉簪,腰间坠着一块鲤鱼玉佩,相貌清秀,举止温文,颇能看得出几分从前官家公子的气韵。 他进屋来,首先向傅云生规规矩矩地磕头拜了年,接着才转向自家亲姊姊,姿态就闲逸多了,只行了个礼。 傅云生赏了他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朱妍玉则是为弟弟绣了个笔袋,上头却是绣着几竿苍翠的劲竹。 对比自己收到的那个小猪荷包,傅云生不禁隐讳地横了朱妍玉一眼。 她察觉到他的哀怨,脸上笑意更浓。 两人眼神交会,自以为交流得很隐密,但落入朱相宇眼里,还是看出些许不寻常的意味。 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傅云生知道姊弟间有话要说,藉故离开,留他们私下独处,这回朱相宇再也耐不住,几乎是迫切地问道—— 「姊,你真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 朱妍玉正为弟弟倒茶,闻言一愣。「什么竟思?」 「就这样没名没分地跟在都督大人身边,你真能甘心?」朱相宇脸色难看。 「以姊姊的身分,在都督后院里最多也只能做个姬妾,更何况如今他什么也没给你,姊姊这到底算是侍妾还是丫鬟?」 此番言语犀利如刃,不偏不倚地戳进朱妍玉心头,她不禁隐隐地痛。 弟弟的忧虑自然也是她曾经想过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深入去思考,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心理,只愿有一日能为姊弟俩挣出一条自由的路。 「宇哥儿,这事姊姊说过了,你不用操心。」她强笑道。 「叫我怎能不操心?」朱相宇又急又恼,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我知道姊姊都是为了我才委身于都督大人,可我不愿总要姊姊为我牺牲啊!」 「宇哥儿……」 「姊,其实宋七哥哥来找过我。」 「什么?!」朱妍玉愣住了,「他找你……有何用意?」 朱相宇左右看看,确定隔墙无耳,这才附在姊姊耳畔低声说道「他说只要你肯做一件事,他定会求得皇上的恩准,脱了我们姊弟俩的奴籍……」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串话。 朱妍玉闻言,容色乍变,苍白似雪。 「宋殊华……找过宇哥儿?」 声调冷硬,一字一句如冰珠相击。玄武肃穆地侍立一旁,不说话,也不表示意见,只安静地等待主子令下。 他知道今日为主子带来这消息,主子必有决断,无须他提醒什么,主子也必然清楚孰轻孰重。 红颜祸水,可不能为了一个女子令整个北境及铁甲军陷入险境。 待室内只余他一人独处后,傅云生才允许自己丢开兵书,蹙拢剑眉。 窗外一片琉璃白雪,今晨一早,朱妍玉见外头积雪有几寸厚,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要堆雪人玩,此刻想必与她的宝贝弟弟玩得正疯。 若是真将宋殊华透过宇哥儿开出的条件放在心上,她该是不会再有这般闲情逸致堆雪享乐吧? 他相信她,不,应该说是他想相信她。 相信她不会背叛自己,相信她决定跟随自己是真心实意,相信他们之间那些小小的调情与暧眛都不是虚假。 宋殊华可以给她的,他也可以给。 只要她坦白地对自己开口,不说谎。 「朱妍玉……」傅云生抬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神情略微迷离。「你会怎么做呢?」 元宵节这天,朱妍玉号召田庄的下人们共襄盛举,做了各种各样的灯笼,一一挂上庭院屋檐,琳琅满目,五彩斑斓。 入夜,厨房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汤圆,众人聚在廊下,一面吃着汤圆,一面赏灯猜灯谜,加上又有傅云生提供的金银玉帛作为彩头,更是竞争激烈,玩得不亦乐乎。 热闹的元宵节过去后,这个年也结束了,傅云生带着一群人回到都督府,朱妍玉跟着住进了松柏园,傅云生亲自发话,许她在书房服侍笔墨。 除了她以外,就连他的亲卫也不能擅自出入书房。 朱妍玉不明白为何傅云生给了自己这样的特权,他难道就不怕他放在书房里的那些机密文件与信函被她发现吗? 据说傅云生自建了情报网,每隔半月都会有来自各地的眼线细作送来机密军情,若是你姊有办法偷得信函,龙心必定大悦! 这是宋殊华托宇哥儿传来的原话。 也就是说要她当个间谍,向皇上告密。 皇上早就对傅云生有所猜疑,若是能抓到切实证据,还她和弟弟一个良籍身分算什么?甚至连他们朱家整个家族都可能将功赎罪,起复官场。 只要她当个告密者…… 自从宇哥儿将宋殊华这番话转告给她后,朱妍玉心情一直很忐忑,只是克制自己不去想,强颜欢笑,但如今,她知道自己到了该做抉择的时候。 是继续留在傅云生身边当个没名没分的女人,或是奋力一搏,为自己和弟弟求一条青云之路? 答案似乎很明显。可为何要她做选择会如此艰难? 他相倌她,对她毫不设防,她的回报竟然是背叛他吗? 她真能做到吗…… 姊,你真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 我知道姊姊都是为了我才委身于都督大人,可我不愿总要姊姊为我牺牲啊!宋七哥哥说,他可以保我们姊弟俩重见光明,我们不必再像这样躲躲藏藏地当个鼠辈! 是啊,谁能受得了一辈子隐藏身分,不见天日? 她曾经立誓,这一世有了宇哥儿这样的弟弟,她一定要好好疼他护他,好好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亲情…… 寻思至此,朱妍玉深深呼吸,宁定心神,端着茶盘,掀帘走进书房里间。 傅云生正在看信,分明察觉她进来了,却没反应,直到连续读完了几封快马送来的机密信函,他才将信函收入一个古朴厚实的木盒里,落上了机关锁。 那锁据说出自一个手艺精湛的老工匠,精细而繁复,寻常人即便有开锁的钥匙,不得要领也打不开。 傅云生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地落上锁,钥匙则收进他随身挂着的小猪荷包内。 她垂下细密的眼睫,将茶盘放上桌,斟了杯清香的龙井茶。「大人案牍劳神,想必累了,歇一会儿吧!」 「嗯。」傅云生微微颔首,双手却不是伸向茶点,而是巧妙一拽,将她拉到自己膝上坐下。 美人在怀,他好似心情不错,亲了亲她柔嫩的脸颊。 「你干么啊!」她推了推他,心韵凌乱如麻,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紧张。 他抬起她小巧的下颔,幽深的墨眸审视她。「你这几天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她心跳更乱了。「有、有吗?」 「是不是在府里待得闷?想回田庄?」 如果可以回去那该有多好!至少她可以离这松柏园远一点,也就有理由拿不到他的机密情报了。朱妍玉幽幽地叹息。 傅云生紧盯着她,那过分深邃的眼神看得她更加心慌。 他该不会……都看出来了吧?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又亲了亲她额头。「来替我更衣,我要沐浴。」 「是。」 她传令小厮在澡间备好热水,接着服侍他更衣。他脱下外裳后,仅穿一件单衣就进澡间了,而她送给他的那只小猪荷包就那样随手搁在软榻上。 她瞪着那荷包,感觉那颗圆滚滚的猪头彷佛朝她咧开嘲讽的笑容,许久,她终于颤着手拾起荷包打开。 一支造型奇特的镀铜钥匙落入她掌心。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连续握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收起拳头,握紧了钥匙。 她来到书案前,回忆着之前看过他开锁的步骤,将钥匙插入不规则的孔洞里,左转三次,右转两次,接着再左转一次。 叮! 她听见卡榫松开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地后退一步。 她呼吸急促,心韵乱不成调,这比之前为了带弟弟逃脱,在那些兵丁的汤里下药更令她惊惶。 那次她是为了求生,不得不放手一搏,而这次…… 是为了什么?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朱妍玉撑起发软的双腿,重新回到案前,打开木盒,里头压着一叠厚厚的信函。 他总不会每天都仔细数过这里头究竞有几封信,所以她随便抽几封出来,他应该一时也不会发现吧?只要拿出来给宋殊华看过,接着再找机会放回去……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吧? 可以吧? 她犹豫着,究竟该从这里头抽出信函来,还是将木盒关上? 经过一番煎熬,朱妍玉终究还是关上了木盒,将钥匙放回猪荷包里。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做出这种决定?只是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想起那宛如杀神的男人也有温柔微笑的时候,她忽然……很舍不得…… 帘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跟着沐浴过的男人湿着发来到她面前,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 她一凛,逐去脑中纷杂思绪后,转过头来,对他俏皮一笑。「怎么也不擦一下头发就出来了?瞧你把地上都弄得湿答答的!」 她发着娇嗔,一面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拉着他在软榻坐下,欲替他拭发,他却陡然拉下她的手。 「怎么了?」她讶异地望他。 他不答话,一双湛幽的墨眸亮晶晶的,如暗夜里的黑色明珠,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 「到底怎么了?」她更奇怪了。「你好像很高兴?」 他依然默不作声,只是用手捧起她的脸蛋,细细地看着,看得她粉颊羞红。 「干么啊?大人今天怪怪的……」 「为什么缩回了手?」沉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磨蹭着,磨得她粉颊羞羞地发红,可念头一转,领悟了他问的话,脸色又瞬间刷白。 她震惊地扬起羽睫,眸光明灭不定。「你……」 「我看见了。」他静静地盯着她。 他看见了?真的都看见了? 她神色仓白,又惊又疑,胸臆隐隐地痛着,像陡然伸出一只大手,拧住了她柔软的心。 「你分明有机会拿那些信的,却还是缩回了手……为什么?」 为什么?他怎能这样问? 原来他竟是在试探她吗?分明就看出她的挣扎与犹豫,却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是不是打算只要她一拿了信,就将她处以极刑,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想起初次见他时,他一刀毫不留情地砍下了那个世子爷的头颅…… 她蓦地哽住呼吸,身子阵阵颤抖起来。 傅云生察觉她的异样,眉宇一拧。「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吗?」 她是不舒服,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妍儿!你说话啊!」 妍儿?他第一次开口叫她名字,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朱妍玉抬眸,忿忿地瞪视面前的男人。他一脸惶惑与焦急,看着似乎很为她心疼,这令她更委屈了,眼眶涩涩地刺痛着,心海卷起千堆雪。 「你这……坏蛋!大坏蛋!你坏透了、坏透了……」她握起粉拳,一下下地擂着他胸膛,重重地,使了全身的劲,可打在他钢铁般的肌肉上,只犹如小猫爪子在挠。 她更恨了,泪珠纷然碎落,明知打不痛他,却还是徒劳地用力槌打着,「你不相信我,你像只野兽一般防备着我,在一旁等着我落入陷阱……如果我真的掉进去了,你会怎样?杀了我吗?像你当初砍了那个世子爷的头一样,也砍了我的头吗?你是不是就想这样做?是不是就想这样对我!」 傅云生整个傻住了,生平初次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这般莫名其妙地发着疯,张牙舞爪地挑衅着他,而他竟不知所措,竟还怕她小猫般娇弱无力的双手受了疼! 「妍儿,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的手会痛……你让我瞧瞧,是不是哪里受伤了?」他急着握住她双手来看。 她如何肯乖乖听话,反倒更像野猫似地撒泼起来,小手被他擒住了,索性就张嘴来咬,狠狠地在他颈间咬下一个牙印。 「我咬了你了,冒犯你了,现在你想怎样!把我打入大牢吗?要了我的命吗?」 他怎么舍得? 莫说要她的命了,就连现在见她披头散发地发着狠劲,泪水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直落,他只觉得这心口一揪一揪的,痛得发慌。 所以,即便她真拿了信,真把信给了宋殊华,他又能如何? 能打她吗?能将她下大牢吗?能舍得要了她的命吗? 这一刻,傅云生脑海无比地混沌,却也十分地明晰清澈。 他终究是拿她没辙的…… 「别气了,妍儿,是我错了,我不该试探你,不该怀疑你……」他搂抱她,俊唇一下一下地啄吻她小巧玲珑的耳朵,像是道歉,又像是安抚,「妍儿是我错了,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她不是生气,是伤心,是自从来到这个异世所累积的委屈与恐慌,在这一瞬间激烈地爆发。 「不许你叫我妍儿!你凭什么这样叫我?」 「那我该怎么叫你?难道跟那个宋七一样,叫你「玉娘」吗?」提起「情敌」,傅云生口气又阴沉了起来,闷闷地磨着牙。 「也不准叫我「玉娘」!」 「那我该叫你什么?」 「都不准叫!谁让你叫的?我跟你很熟吗?我就是你一个丫鬟、一个女奴而已,你叫那么亲密做什么?」 「谁说你是丫鬟、是女奴?」 「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女人!是我最在乎的女人!只属于我的女人!」 咆哮如雷,震动了室内,也同时震动了两人的心。 朱妍玉傻住了,不敢相信地眨着泪眼,透过一片迷茫的雾气,她看见男人如雕刻般冷峻的脸庞,此刻竟似隐约泛着红。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揉揉眼睛,再看了一眼,又再揉再看。 「你看什么?」他被她看得不自在,粗粗地问。 「我看你……是不是脸红了?」 「谁说我脸红的!我没有!」 他愈是粗声反驳,愈是显得色厉内荏,朱妍玉愈发能肯定自己没看错,男人的确是脸红了。 为什么?因为他亲口承认了对她的在乎、对她的独占欲吗? 「傅云生,你喜欢我吗?」 第一次,她不唤他都督,不敬畏地称一声大人,只是叫他的名字,彷佛两人是平等的,没有主仆之分和上下之别,只是单纯的男人与女人。 她紧紧地盯着他,执着地想从他眼里看出任何一丝感情的变化,而他被她看得心韵狂跳,比在战场上厮杀更紧张愤乱。 「喜欢……又怎样?」半晌,他低低地咕哝一句。 她没听清,又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前一刻还泪光盈盈的双眸此时已不由自主染上了笑意。 「傅云生,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她眉眼弯弯,像猫儿般又狡黯又气,撩人心扉,勾得人难受。 男人忿忿地大手一收,狠狠地揽住她后腰,她惊叫一声,还来不及说什么,樱唇已教他堵住,一阵蹂躏。 「傅……唔……」她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很快地便感觉到他中衣下的阳物已经抬起头来,硬硬地顶着她。 也太快了吧! 她为他的热情如火感到羞赧,心口却也兴起一股恶作剧的快意,一面故作娴静地垂下眸,一面却伸出滑腻的柔荑往下探,轻轻地握住,捏了捏。 他倏地倒抽口气,低低地在她耳畔喘气。「妍……」 「不许你这样叫我。」她娇娇地抗议。 「妍儿!」他又唤了一次,这次还顺带咬了下她的耳垂,彷佛惩罚似地。「我要叫,这名字只许我叫。」 意思是这是专属于他的名? 她心头一软。 「妍儿……」他又在她耳边柔柔地呢喃,温热的气息吹得她全身酥麻。 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为何被他喊起来会如此扣人心弦? 她几乎想求他别喊了…… 「大人……」猫咪似的呜咽模糊地逸出她的唇。 他不顾她的求饶,方唇重重地吻着她柔细的脖颈,直到吮出一朵朵粉红的樱花瓣。 她有些承受不住了,玉手不觉紧握住他那物,抚弄揉捏。 他却猛然抓住她的手,不许她动。 她范然,睁大一双氤氲着水烟的眼眸,迷离地睇他。 「妍儿,今晚……」他咬着她耳珠,低低地哄着。「给我好不好?」 给他什么? 她不懂。 他不说话,俊颊逐渐染上一抹奇异的红晕,也不知是欲望或赧然。 她眨眨眼,正欲打趣两句,他忽地开始釆取行动,大手灵巧地解她衣衫,将她全身剥得赤裸裸的…… 尾声 【尾声】 阳春三月,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时节。 傅云生在都督府待不住了,带着朱妍玉回到了马场,两人携手上了湖畔那座她以为早已废弃的小楼。 「原来这里别有洞天啊!」 她兴致勃勃地到处参观,推开小楼窗扉,正好将眼前美丽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傅云生看着她左右探头,如一只调皮的小猫般转来转去,唇角隐隐勾起一丝微笑。 他站到她身边,伸手轻搂住她纤腰,她低笑一声,放松身子偎入他怀里。 「你刚来的时候,我常在这儿看着你。」他喃喃低语,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耳鬓。 她觉得痒,回眸嗔他一眼。「我如今才知,原来英明神武的都督大人是个偷窥狂! 」 他淡淡一笑,没跟她说他当时看她经常看得入神,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是宇哥儿!」朱妍玉忽地欢快地扬嗓。 傅云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宇哥儿不知何时也骑着一匹矮脚马来到湖畔。 「宇哥儿的骑术精进不少。」他低声评论。「看来是你这个做姊姊的教导有方。」 朱妍玉转过头来,对他盈盈一笑。「应该要感谢你送他的那匹矮脚马,性格温驯又听话,很适合他。」 傅云生没说话,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朱相宇骑马的身影。 朱妍玉见他眉宇微拧,心念一动。「你是不是还在介意宇哥儿那回听了宋殊华的话来怂恿我?」说着,她轻轻叹息。「他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终有一日,他会明白你对我们的好的。」 「我不怪他。」傅云生揺头,转向朱妍玉,眼神幽深而认真。「我能明白他的想法,他也只是想保护你这个姊姊。」 「你真能明白?」 「嗯。」他点头,犹豫片刻,方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有个姊姊。」 「啊?」她讶异。 「就如同你和宇哥儿一样,我和姊姊也是相依为命,爹娘很早就去了,是姊姊亲手将我拉拔长大。」 她听出他话里的异样,以及浓厚的情感。「你很想念她?」 他默默颔首。 「她如今……不在了吗?」 他垂下眸,大手勾住她小手,亲密地把玩着,待两个手心都暖了,他才哑声开口。 「姊姊为了我,被迫委身于一个官老头做妾,受那老头折磨,凌虐至死。」 「什么?」她惊愕地望他。 他察觉她的视线,稍稍抬起眸来,掩不住眼神一丝痛楚。 她心口一拧,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那夜她为了恳求他放她和宇哥一条生路,主动要委身于他,他会那么暴怒。 是想起了他的亲姊姊吧! 想着,她不禁心下生怜,转过身来双手环抱他的腰。「所以你之前……不要我,是因为良心不安?」 因为她的处境,令他联想起他的姊姊,所以他不能忍受自己也成了那个以权势逼迫她出卖身体的恶人,所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欲真正要了她。 「你想多了!我才没那种多余的东西。」他的耳根疑似泛上一抹红晕。 说谎! 她娇娇地横他一眼,彻彻底底看穿了他的口是心非。 他更窘了,再次低下眸来把玩她的纤纤柔荑。「妍儿。」 「嗯?」 「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她心一动,定定地凝睇他。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急急地出口保证。 宋殊华可以帮她摆脱奴籍,他也可以!只要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留在孤单的他身边。 她深深地望他。男人的急切是那么显而易见,向来淡定的军神也有着慌的时候——只因为她。 她弯了弯唇,心湖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我想要的,你真的都愿意给我吗?」 他认真地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一愣,霎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就这般轻易应了吗?不再多问,不寻求他的誓言,就这么信了他! 傅云生只觉心跳狂乱,情生意动原来是这般令人无法控制的滋味。 「你……说什么?」他想再听一遍,确定她是真心的,如他一般的陷在情网,不能自拔。 「我说,好。」藕臂勾住他领脖,朱妍玉将脸蛋深深地埋入男人胸怀间。 这里就是专属于她的、安全幸福的天地。「我会留在你身边,直到……你不要我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低低地允诺。 她含泪微笑。 这一刻,天地无声,圆月髙照,彷佛正为有情人的甜蜜誓言做着见证。 后记 【后记 季可蔷】 大家好,我是季可蔷。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今年一月,我有了人生第一次开刀的经验。 有关注我脸书的朋友应该都知道,粗心大意的本人走路不看路,意外跌下人行道的阶梯,右脚踝两边都骨折! 那时候真痛啊!痛到我根本不用尝试,就知道自己一定站不起来,只能打电话叫一个邻居朋友出来帮忙,然后又叫了救护车。 接下来就是诊断,照x光、打止痛针,半夜才等到一个床位,隔天一早就安排开刀。 医护人员问我要全身麻醉还是半身麻醉?本人胆小,害怕一麻醉就醒不来了,选择了半麻,没想到进了开刀房,医护人员还是给我戴上呼吸罩,让我呼吸某种气体,慢慢入睡。 也好,我也无法想像自己清醒着任由医生在我脚踝处开两道口。 意识惊复的时候,手术正在进行最后的缝合,我心想,这下可要留下难看的疤痕了! 不过留疤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得将近三个月打着石膏,什么都不能做,哪儿也不能去!光想到那样的未来,我就觉得好悲伤。(幸好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了一种可以取代石膏功能的复健鞋,至少每天可以穿脱,不用闷到皮肤振血或起疹子。) 出院第一天,朋友来接我,当我连自己在后座移个比较舒服的位子都做不到时,我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坚强的人,但这次受伤我也想了很多,尤其是未来老年时的独居生活,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办得到? 而这次受伤开刀的经验,令我最庆幸的,是我还有几个好朋友、好姊妹。 他们来探望我,来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一位住在附近的邻居朋友,每天都会来送饭给我,帮我买日常用品,甚至倒垃圾。 我很感谢他们。 人活在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事必须一个人面对,但如果没有几个朋友,一个人的生活又怎能熬得过? 所以,珍惜眼前人,珍惜存在自己身边的友情与亲情吧! 现在,我已经脱离最困难的时候,脚踝确实地痊愈中,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再过一阵子,应该也可以恢复跑跑跳跳。以后我走路时会更小心看路的,大家也都要保重自己喔!身体健康真的最重要! 这几年言小书市情况很不好,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还能写言小多久,每写一个故事,都会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本了。 所以也要珍惜还能这样跟大家分享故事、吐露心情的机会。 希望我们下回有缘再见!^^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