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类》
出茅庐偶遇鬼换皮
楔子
月光黯淡,顺着暗夜的纹路铺满青郡的街道,房檐高高低低不成规秩,与巷缝里开得潦倒的梅花枝一同斜斜倒映在黄土地上,如同午夜狰狞的鬼手。
夜半三更,打更声由远及近。
“咚!——咚!咚!”
街道尽头出现更夫的身影,手中铜锤敲击锣面,一慢两快。一条老黄狗跟在其身后,四条腿滴溜溜地小跑,步履蹒跚,影子走得歪歪扭扭。
更夫呵斥了一声,将在路边乱嗅的老黄狗拧回来,望向寂静的街道,从怀里掏出烧饼啃了一口。
这条街是他平日最不愿意来的地方,好在今日那恶贯满盈的大院门口熄了灯,看样子是无人再出来闲闹腾。
他使劲嚼着干硬的烧饼,吃了大半个,又重新塞回怀里。牵了老黄狗,往街巷里走去。
街上无人亮灯,房顶有野猫无声窜过,莹绿的眼珠盯了更夫一眼,跳进围墙。
更夫搓了搓提灯笼的手臂,拢了拢棉衣的领子。刚开春,夜里的风真冷。
老黄狗忽然吠了一声。
更夫被吓了一跳,连忙呵斥。眼看就要到那没牌匾的大院门口了,要是将里头的人吵醒了,打一顿肯定是少不了的。
谁知那狗竟不听主人言,连连狂吠,且不论更夫如何扯动绳子,始终止步不前。
又是一阵风飘来,寒冷的空气里似乎带了点腥味。
老狗冲着那黑黢黢的大院门口凶猛龇牙,可不知为何,更夫忽然在那凶猛的表情下看到了恐惧。
他背后一个激灵。
手里的灯笼缓慢地转了个方向,他试着靠近那大院,昏黄的灯光顺着石阶一级一级铺过去,落在了门前。
风里的味道更重了。
院门未紧闭,豁开的一条缝里,腥气与寒意同时扑面而来。
他已经浑身僵硬,在身上搓了搓冻僵的手,壮起胆子,“吱呀”推开了院门。
然而,门只打开了半尺,就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卡住了。
老黄狗待在远远的地方瑟缩着不敢上前,连吠叫都停止了。
更夫咽了口唾沫,他把灯笼和锣鼓放在了门槛边,用尽全身的力量往里推门。门后响起沉重的摩擦声。
抵着院门的东西被一起推动。视线里忽然出现一抹晦暗的白色,他浑身僵住。
那是一只死人的手。
门槛的阴影下,苍白的手落在暗红色的液体中,血液铺满地面,浓稠发亮,如泼溅的墨汁。
恐惧已笼罩每一寸骨骼,他哆嗦着向后退,一脚踢倒了灯笼。火光顿灭,夜风凄厉扑来,血海一般的气息霎时间将他淹没。
一声嘶哑骇人的尖叫撕裂整个青郡的夜空,紧接着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正文.
“三儿!来信!三儿!来信!”
“来啦!”
大清早,岑三思被一只鹦鹉吵醒了。那只名叫“魔头”的鹦鹉啄破了修修补补无数次的窗户纸,脑袋卡在窗格里,进退两难,一边扑棱着翅膀想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一边嘴巴不闲着,一个劲地大喊大叫。
三思就算有天大的起床气也没法向一只鹦鹉撒,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其卡在窗户上勉力自救的蠢样,憋着一股邪火,跳下床踩进靴子,飞快跑到外头,抓住那两只翅膀往外一扯,再一丢,掀开窗户,撑着窗棱往里轻巧一跃,踢掉鞋子又要往床上倒。
头刚要沾上枕头,就被一只手给扳住了肩膀,她条件反射一手刀劈向那人手腕,后者将她一推避开此招,转而迅捷地掐向她的脖子,三思一手格挡,另一手抄起枕头往那人头上一扔,那人拍掉枕头却防住那巴掌,被迎面拍在了脑门上。
啪的一声,极为响亮。
三思没了枕头,身边也没了动静,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谁知才过片刻,她方进入梦乡,屋里的脚步声便引起她的警觉。尚未从周公那边抽身,被子就被“唰”地抽走,随即一股清凉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三思大吼一声睁开双眼,一脚怒蹬。来人一个转身轻巧避开,抛着手里一大把新鲜芹菜,凑到鼻前深深一嗅,无比满足:“香。”
这日子没法过了。
三思头发蓬乱地抱着被子坐在竹床上,就算捏着鼻子也快被熏得晕过去:“快快快快快出去!”
“山下刚送上来的新鲜果蔬。你今日睡晚了,还得练半个时辰功夫才能吃早饭。”
“行行行,你先出去。”
“陈情来信了,放在书堂。”
“行行行。”
“晚饭你做。”
“行行行。”
“商美人来信了,催你赶紧嫁给他儿子。”
“行……”三思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松开捏鼻子的手,往门口欲逃的人一枕头砸过去,“岑长望,去死吧!”
“行啊。”岑长望忽然停住,若有所思,“但愿为兄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成亲。”说完一边哈哈哈一边飞快地蹿出了门。
碧霄山上一年有大半的晴朗,尤其开春之后,山顶的积雪融化,汇成小溪从石缝中潺潺流下,绿树浓密的山腰间挂着大大小小几条瀑布,阳光照过来,如同缀着宝石的链子,整座山都闪闪发光。
三思晨练后懒得换衣裳,一身白色短打,隔着老远就闻见了那肉包子的香味,奔进厨房从师兄手底下抓了仅剩的两只大胖肉包,飞快地一边咬了一口,然后从窗口跃出去,师兄在身后笑着骂道:“坏丫头,当心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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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冲身后摆摆手,奔向书堂。
近些年,明宗招收的女弟子比以往多了不少,山上修行的弟子们出师以后,有不少都是成双成对结着伴儿下山的,也有的直接在山上扎了根。
譬如书堂里管事儿的这一对。
“玉儿姐,我的信?”跑到书堂时包子正好吃完,三思接过付玉儿递过来的绢子擦了擦手,坐上窗台。
“宝儿看着呢,管他要去。”付玉儿擦着书柜,冲前边桌子旁十一二岁的孩童扬了扬下巴。
三思翻进屋,敲了敲宝儿的脑壳儿:“信呢?”
“不准敲!这是你情姐儿今年的第一封亲笔信,可得收好了,将来若是落魄街头,还有这攒着的一叠墨宝可以卖钱。”付宝儿怒瞪她,吐着舌头,从桌底抽出两封信,见三思五指张开,连忙躲避,“也不准摸!”
三思撕开封口:“你头长这么大,不给我摸,还能有什么用?”
“……”付宝儿怒得说不出话来。
三思抽出信纸,嘴上一面安慰道:“别着急,慢慢想。”
“……”付宝儿怒急,转向付玉儿以眼神告状,“姐!”
付玉儿接状,停下手里的活儿,探身看了看三思手上:“怎么不拆下面那封?”
三思一目十行:“怎么?”
“亲家来信,你也不瞧瞧?说不定里头有虞美人的画像呢。”
付宝儿在一旁偷偷地笑。
三思破天荒地没有呛声,盯着信上的内容,从桌案上端了茶杯喝了一大口,眼尾耷拉下来,样子有些难过。
付玉儿问:“怎么了?”
“易老爷子过世了,爹不在,我得去一趟江南西道。”三思将信妥帖地收在怀里,另外一封直扔回给付宝儿,跳下窗往外跑,扬声喊,“跟我哥说一声,我要出远门!”
自百年前魔宫被灭,碧落教和沉月宫一统黑白两道,江湖格局改弦更张,太平了不少。有些门派开始将自家孩子送到明宗来学艺,渐渐地明宗收徒就多了,美人陈情便是在七八岁时被捡回来的孤女。
益州是个花花世界,市镇繁闹,而碧霄山脉远离俗世,不沾浮华,因此外门的规矩比内宗严不少。山上的弟子常有下山去外门玩闹的,却鲜少有外门弟子能上碧霄山来。
岑家老二岑饮乐便是那时常下山打牙祭的弟子之一。
陈情因自小生得容貌秀美,嗓门儿清亮,唱的曲儿那叫一个远近闻名,在偌大一个明宗也是翘楚,进了明宗之后专修琴法,天赋奇佳又肯努力,年年考核力压众门生。再加之性情矜持中带着高傲,温柔中带着狡黠,是一朵饱受少年们追捧的高岭之花。
岑饮乐自打十四岁起认识了陈情,便一腔热血全送在了美人身上,日日琢磨着如何将人弄到手,常常不务正业溜下山,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搜刮新奇玩意以讨美人欢心,可惜屡屡碰壁。
直到他十七岁时,带着美人在江边看了一晚上烟花,不慎掉入湍急的江水,二人紧紧抱着彼此从湍流中冒出头来,忽然一瞬间看对了眼。岑老二这才从快被撞裂的南墙上滚下来,与美人儿乐颠颠地在了一处。
这段情缘在明宗里被传为佳话,无数眼红者一面嫉妒撞了狗屎运的岑老二,一面重新开始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纷纷作鸟兽散寻求下一个人生目标。
唯独躲在后山帮忙放了一整晚烟花的岑长望与岑三思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那美人脑袋莫不是掉下河进了水,从水里头冒出来一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再俊的少侠也该成落汤鸡,怎么偏就能看对眼。于是,此为明宗异闻录里的一宗悬案。
岑饮乐追在陈情屁股后头献殷勤的那几年,岑三思没少帮着出主意吹东风,捷足先登做了美人的闺中密友,从此以后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直到陈情十八岁出师闯荡江湖,才渐渐没了见面,却频通鱼雁煲着友情这碗汤,瞧得岑饮乐十分眼红。
这回陈情的信里只有一个坏消息——德高望重的辰州易家老爷子今年挺过了年关,却没熬到开春后近在眼前的八十大寿,噩耗传来,江湖中人纷纷前往凭吊。
三思认为事不宜迟应即刻启程,迅速回到房中收拾行李。
岑长望坐在一边挑挑拣拣,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不能缺的,一面絮絮叨叨:“咱们爹与易家关系甚笃,你幼年误食毒草险些丧命,是易老爷子将他们家仅有的五枚化菩丹取了一枚给你救命,这情分很是深刻,你可千万不能怠慢了。”
三思一面应着,一面将包袱摊开,叠了两套方便行动的衣物。
他们爹,也就是现在的明宗宗主岑明,早年行走江湖时拜易老爷子为半个师傅,且与其长子易传礼为挚友。此番老者西归,本应岑明亲自前去,奈何此时人在南海琼州,消息送去太远,等他赶到江南,连黄花菜都凉了。陈情思量再三,只好叫经常与易家来往的三思备好礼物替父前去。
陈情的考虑很周全,甚至将辰州那边的白事习俗都在信中讲得明白,告知需要准备的东西。
三思将一套白色的裙子裹进包袱里,心里盘算着此番出行的计划。
“今年你就要满十八了。你二哥今年要是再不回家,爹非得把他打断腿。”想起在外风流快活几乎杳无音讯的老二,岑长望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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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本事你自己当个宗主试试,二哥就不跑了。”三思不以为意,心里正打着自己的算盘,“正好我今年十八,按规矩得下山历练一年。正好今年少林有谈兵宴,我去凑凑热闹,运气好还能在红榜上占个位置,给你和爹长脸。这样就省得折腾,从今天开始算,明年开春我再回来。”
岑长望愣了一下,道:“这也行。”敲了敲手里的信封,转而叹息,“不过这太突然了……虽然你一走山上能清净一半,但我很担忧以后厨房的水平,等你回来看见众师兄弟都瘦了一圈这可怎么好……”
三思:“……”
“不过我真心盼着你回来的时候能把你二哥也带回家。”岑长望再次叹息,“但愿你不会被他给拐跑……”
三思在包袱上打了个结,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大哥放心,就算浪迹天涯也是我拐他,老二的心被陈情姐拴着呢,能在中原遛遛就算不错了。”
“他好歹有人拴着呢,你倒是准备什么时候去会会虞美人啊?我在长安时跟他很熟,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也跟咱们门当户对。”岑长望晃了晃手中的信纸,笑得关切又儒雅,“这已经是今年第三封催婚的了,你再不滚去相亲,商美人估计要带着儿子杀上山来了。”
“这大概是今年我们俩最后一次相见了,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么?能被称作‘江湖第一美人’的男人得有多娘娘腔,要你能喜欢那种男人?”三思从岑长望手里把信抽出来揉成一团扔了,用力两边拍了拍他大哥的脸,嘿嘿笑着,“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躲老婆躲到山上来。要是等爹回来看见你还在这里混吃混喝,你就死定了。”
岑长望嘴角抽了抽:“本都尉可是奉命探亲,皇上亲自下的旨……”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诚恳道,“你要是下山碰见上官,可别跟他说我在山上。”
三思已经走到了门口,魔头在她脚边蹦来蹦去,试图凭一己之力蹦进屋子,却在门槛上栽了个跟头,嘎地一声大叫,躺在地上装死。三思从墙上的篮子里抓了一把玉米粒扔在地上,死鸟一个打滚满血复活,撒开翅膀追着滚动的玉米粒乱跑,像一只被狗追的糟毛鸡。
她看着它头顶那撮翘起的黄毛:“那你就回信给商姨,说我已经跟别人家的姑娘私定了终身,这辈子是不会喜欢男人了,叫她打消了这念头,来日江湖再见咱还是狐朋狗,呃,金兰之交。”
岑长望好心提醒:“那你回来见爹的时候记得屁股上绑好沙袋,结实点儿,否则棍棒底下必开一朵霸王花。”
“多谢兄台示警,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妹……”三思转过身慎重地拱手,不防忽然被迎面抱了个满怀。
岑长望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你报。银票带够了吗?”
“呃,够了。”忽然被温情淹没的三思有点想挠耳朵,但一转念还是回抱了过去。
“要是有什么急事来不及知会家里,就去连州找兰颐。”
“晓得晓得,我厉害着呢,不用你操心。”
“老话说‘祸害遗千年’,我半点都不操心你的安危,江湖险恶,你更险恶,我还是比较担心被你找上门的无辜侠士。”
“……岑长望等我回来你就死定了。”
“下个月我就回京了,你回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岑长望紧了紧手臂,拍了拍她的脊背,“走吧走吧,看你两条腿都挪不进屋了。”
三思望着岑长望转过身去抹眼角,理智上告诉她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骨肉情深,然而直觉则明确地告诉她这是装模作样,于是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我要是见着上官,一定告诉他你躲在山上,成日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终于变成了个娘娘腔。”
“那你就只好嫁给另外一个娘娘腔了。”岑长望立刻变脸,笑出一口白牙。
“滚蛋。”三思踢了他一脚,终于转身再不回头,“走了!”
少女步履轻快,下山一步跨两级石阶,发尾的浅绿绑绳一跳一跳,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岑长望倚在门边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叹了口气,笑了笑,转身回屋,足边蹭过桌角的纸团,被揉得皱巴巴的纸上,可见几句话断断续续:
……耿深正追杀……一线牵无线索,正责令……
三月的日头乘着春风进了屋,洒在身上暖洋洋。岑长望靠着窗棱笑了一下,远近皆是群山云雾。五彩斑斓的魔头跳上他的肩膀,额前的软毛轻轻蹭动他的脖子。鸟语花香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曼曼生长,日夜不歇,铺遍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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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新文啦~
武侠悬疑,轻喜剧,不虐,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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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茅庐偶遇鬼换皮2
三思与师兄弟们挥泪告别后,走出山上的阵法,小半个时辰后来到山下,牵了匹枣红色膘肥力壮的快马。往山下走时,她脑中盘绕着临别时那些兔崽子们满脸假情假意的悲痛,不知为何心中竟真有些低落。
她仰头往山上望了一眼,春日里的阳光将云雾照得通透,参天古木掩映,望不见高处的屋舍。鼻腔里用力呼出一串气儿,她扬了扬嘴角,展开腰间插着的地图。
易老爷子是前日未时一刻走的,按辰州那边的规矩,这个岁数的老人得请庙里的高僧来超度,七日之后出殡。三思算了算,今日初二,已是第三日,那么她最迟得初六早晨到辰州,要是能提早一两天先上门拜访,将白礼钱送到府上那就更好。
眼前土道随丘陵起起伏伏,展向远方。三思将地图卷起插回腰间,飞身上马,一扬缰绳,轻喝一声,伏身收髀,策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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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申时,山外流霞如火,厨房里热火朝天。
岑长望跑到厨房那儿等端菜,老刘正往青菜里头搁盐,见他来了,笑了一下:“三儿走了?”
“早走了,这会儿该出益州了。早就盼着她走,在山上闹腾死了,没见过几个姑娘像她这么男孩儿气。”岑长望浑不在意地道,在老刘的目光下又不自禁地挠了挠头,“好吧,是有点儿不舍得,这不是担心么,头一回自个儿下山,无亲无故的……怕她碰见坏人。”
一边正把辣椒炒肉装盘的弟子笑了:“师兄,三儿机灵得很呢,你得担心的是那些坏人不是她。”
“哎,是这个道理,但横竖有点儿不舒坦。唉,不管了,随她去吧。”岑长望摇摇头,笑道,“商姨也要去寻她,到时候别为了成亲打一架。”
说起这事儿大家都笑了,一名帮厨的女弟子将围裙解下来挂上墙,扭着头笑道:“三儿在的时候你们成日里用娃娃亲取笑她,这会儿走了,你们还是操心操心以后这山上谁掌厨罢,没人有那手艺喽!”
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泼得室内一阵沉默,只余油锅滋滋啦啦的响声。
魔头飞落在窗台上,一身羽毛在夕阳中流光溢彩。
“我最爱的清蒸白鱼。”一名弟子沉痛道。
“俺最喜欢的山泉鸡。”另一名弟子默哀。
“酒糟丸子。”
“爆椒驴肉片。”
“酱汁山药。”
“嘎。”魔头不甘落后。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们是饿死鬼吗?”已经装好辣椒炒肉正洗锅的弟子提起声调道,“我这儿有个天大的八卦,跟那虞美人有关,你们要不要听啊?”
众人注意力顿时被转移:“快说快说。”
那弟子清了清嗓子,望了眼兴致勃勃的岑长望,窃窃地道:“前两日我嫂子来信,说玉屏谷的大公子,那个传说中也喜欢男人的,叫什么何云破,在流云吹烟阁当众向虞知行示爱,追得虞美人都蹦到房顶上去了。”
一聊起八卦,众人皆聚精会神,在啧啧声中,该弟子满意地继续道:“因那何大公子锲而不舍死命赖着,江湖传言美人只好在家闭门不出。当然,这只是传言。”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啊,”那弟子再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地说,“我嫂子说,虞知行实际上已经离开淮南了。”
“去哪儿了?”
弟子摊了摊手:“这真不清楚。”
众人唏嘘。
“不过……”摘了围裙的女弟子忽然摸了摸下巴,沉思道,“凭商夫人与易家的交情,易老爷子过世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着也得去露个脸。虞公子若已离家,会不会也往辰州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一脸恍然大悟。
岑长望忽然咧嘴而笑,端着两盘菜就往门外奔:“付玉儿!快拿纸笔来!我要给商美人回信!”
与此同时,刚入黔中道的三思一个喷嚏,嘴里叼着的半截烧饼很没形象地掉下来。
这段日子江南那边是雨季,阴雨绵绵的很是粘腻,像今晚这样的晚霞怕是见不到了。西边的山路难走,待过了黔中往东便一马平川,跑起来快得很。
三思蹭了蹭鼻子,握着缰绳,坐下马匹四蹄嘀嘀嗒嗒小跑着。她抬眼望了望前方笼罩在火云下的树林,夹了夹马腹,略加快速度往林子里去。
按先前路人所说,前几日这一带发生了小规模的地动,震断了几条山路,不太好走,过了这片山头有个驿亭,可以歇脚。三思在马背上仔细看了地图,心知今夜没法进城,便在山里抓了两条冬眠眠过了头的土蛇。翻过山头时入夜已许久,驿亭就在野村外半里,远远地能瞧见野村里稀稀落落的灯火。
驿亭废弃无人。
三思把马绳拴在门外树干上,用力摸了摸鬃毛,走近四下看了看。
此地不算太破旧,看起来荒废的时日不太久,里头的火盆、床褥都没拿走。角落里有蛛网,但并不妨碍。
她按了按最里头那间房的床板,还算结实,然后将整个床板掀起来抖灰。四处找遍了只寻到一床没发霉的被子。
三思跑到外头绕了一大圈捡回了一堆干柴,架起火堆烘被子,然后跑出去把四儿身上挂着的两条蛇取下来,往驿亭后面走去。方才捡柴火时,发现后面有一条山溪,溪边堆着麦秸,可以喂马。
她取出腰间短刀,将蛇斩头剥皮破腹洗净,拍了拍四儿的脖子,让它待在那儿吃草,回到屋子里用树枝把蛇肉一串,放在火上烤。
不一会儿,香味便传了出来。
抹了两次盐巴,蛇串慢慢熟了,她将其取下,满意地嗅了一鼻子,吃完后打了个饱嗝,擦了嘴,把骨头和柴火灰一块儿弄到外头埋起来,再去溪水边洗漱,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抱着被子往最里头那间去,点了蜡烛,躺上床。
窗户关不拢,有风漏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从床头能望见外头漫天的星星汇集成河,美得很。四儿就被拴在窗外不远处,明早睡醒后,直接从屋后窗户就能走了。
三思对自己第一天出行的顺利感到十分满意,拢了拢被子,闭上眼睛。窗外冷风灌进来,吹灭墙上的蜡烛,唰的一下,室内陷入黑暗。
晴朗的星夜,万籁俱寂。房梁上的蜘蛛默默地织着网,长长的蛛丝从房里绕到房外,绕进凌晨的薄雾里,伸向黑黢黢的山林,伸向不远处的村庄。
有人顺着黑暗行来。
那是三个男人,不,四个,还有一个死人。
“娘的,死沉死沉的,老子胳膊都不能动了。”其中一个人把肩上扛的尸体仍扔在草垛上,揉着肩膀。黑暗带来沉重的压抑,让人不敢扬声说话。
“来来来,把他弄进去。”另外两个人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拖着尸体的双腿,将其拽进了驿亭。
驿亭里黑漆漆一片,就在三思先前生火的地方,其中一人熟练地将火堆生起来,覆盖了原本灰烬的痕迹。
男尸体格强壮,虽并不新鲜,但尚未开始大面积腐烂,还能看清面孔。
“东西拿出来。”其中的蓝衣人似乎是头领,在火堆边抽出一柄匕首,冲旁边人伸手。
门厅里火苗跳跃,隐约照进驿亭客房的走廊,窃窃私语模模糊糊地传进来。
走廊尽头的卧房里,一只蜘蛛掉在脸上,八条腿迅速爬动,三思睡梦中觉得瘙痒,皱起眉头摸了摸脸,将其拍下去,翻了个身。
外头,一人从怀里掏出布包递给头领,打开可见一瓶药水并着一张人/皮面具。
剩下那人则把男尸身上的衣物扒光,换上另一套光鲜的锦衣。
头领将刀放在火上烤,刀刃滚烫后,动手将男尸的面皮剥下来。
先前扛尸体的男子似是觉得恶心,偏过脑袋往后退了两步,踢倒了一张破旧的凳子,哐当一声。
“吵什么呢!”头领喝道。
男子瑟缩,不再挪动。
与此同时,睡在走廊尽头房间的三思终于醒了。
首先令她警觉的,是鼻端飘来的一股微弱的血腥气。
她立即翻身,无声落地,隐匿在黑暗中,微微弯身,顺着走廊悄然向外挪去。
门厅四壁映着跳动的火光,从三思的角度只能看见那身着蓝衣持刀之人的背影,但血腥味毫无疑问是从那些人的方位飘来的。
那人的头发用一根深蓝色的穗子绑着,三思眯起眼睛仔细瞧,那花样甚是复杂古怪。
从她这个角度看,地上的那具躯体只能瞧见下半身,那么重的血腥味,地上的人却一动不动。
一股轻微的腐臭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端,她眯了眯眼,这不是刚死的人。
她从墙角微微侧身,正欲转个角度仔细窥探,那蹲在地上的人忽然站起身走开。
墙里头不知什么地方发出老鼠的吱吱声,同时一张血淋淋的面孔跃入三思眼帘,她下意识地欲倒抽一口冷气,却生生哽在了喉头,紧紧捂着自己的口鼻,尽力平复心跳。只见那人满手鲜血,把一张完整的人脸皮随手扔在了地上,然后在水盆里洗净手,从布包里取出一张人/皮面具,将瓶子里的液体尽数倒在那血肉模糊的面孔上,再将面具小心翼翼地贴上去。
一丝不苟,仿佛正精心地制作一件工艺品,对那骇人的景象浑然不觉。
三思想起从前混迹在这一带的山头流匪,可这细致活儿怎么看也不是个土匪就能干得出来的。
她想不通这些人给一个尸体换脸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只知道眼前摆着个巨大的麻烦,这些人行事看着手法熟练狠辣,若不卷进去,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若是被发现了,估计不得善了。
她心下定了定,脚步后撤欲悄然退去。谁知一团灰影从面前蹿了过去,把她并着外头三个大男人全都吓了一跳,耗子飞速从光里蹿进黑暗。三思虽然没发出半点声音,但那三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这边来了,方才剥皮的那人飞快地起身,后头一人道:“爷,只是只耗子。”
“嗯。”
三思半松了口气,还以为就这么结束了,谁晓得那人出乎意料的谨慎,丝毫没有停顿地往这边行来。
三思无法判断来人的武功程度,但直觉告诉她,以那人现在的视野,她想要悄悄无声息地退走,怕是不能了。
影子的边缘就快要到脚下,她冷汗直冒,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圈,脚边的一块破砖忽然进入她的视野。三思咬着牙根,忽然一咧嘴角。
啪嗒。
拐角后忽然被踢出半块砖。
这下不仅影子停住,连火堆旁的两人都站了起来,两把刀唰唰先后出鞘。
背靠着墙壁的三思看见那影子抬起手制止手下的动作,冲着这边道:“谁,出来。”
背后的衣料蹭动墙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刻意磨蹭了一下,把插在腰间的匕首往身后藏,往脸上抹了灰,停在转角那人也很有耐心,没有出声催促。
她闭了闭眼睛,道:“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你不要过来。”
声线微微颤抖,像是被吓坏了。
火堆边持刀的二人听见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年纪不大,顿时松懈下来,嘴上却更加凶恶:“快滚出来,否则立即杀了你!”
墙后的人似乎贴着墙抖了一下。
站在墙边的人依旧不动,盯着墙角的阴影,嗓音却放缓,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听出几分温柔:“你先出来,我保证不杀你。”
墙后的人犹豫了片刻,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果真是个小丫头。
持刀的二人走上前来,站在三思面前的那人见她立刻往后退缩,脸一点都不敢偏向地上的尸体,一副全然被吓坏了的样子。
蓝衣人来到她跟前,语气堪称温柔:“你在这里多久了?”
“没、没多久。”
眼前的女子始终低着头,且此处光线昏暗,看不见脸。蓝衣人打量着她,那一身普通的窄袖短衫和及足腰裙,看着的确仿佛毫无威胁。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盯着她。
三思仗着低头的姿势放肆地打量着跟前人的衣着。深蓝色的劲装,面料上乘,袖口处为了方便活动用布条缠得很紧,手法老练,一看就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距离这么近,她可以看见此人搭在腰间的右手,看着仿佛姿态闲散,但那处衣衫微微隆起,里头一定藏着兵器。
娘的,这种时刻准备着被砍的体验,真是太差了。
三思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哆嗦着往后退了小半步,颤声回答道:“我、我翻山过来的,要去青郡买清明用的草纸回家打,夜深了不敢走,只好,只好在这里住一宿。”
后面一人抱着刀的走上来:“胡扯!离清明还老远呢,你家现在就打草纸?整座山里躺着的都是你家亲戚吧!”
三思似乎生气了,却又仍是害怕,飞快地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微微扬声道:“我家做丧礼供禄的,每年这时候都要买!”
眼前的人也不知信了还是不信,微微弯下腰,低着头对她道:“方才看见什么了?”
三思仿佛被戳了痛脚,语无伦次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看见了也不说出去,我不认识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男人凑得很近,呼吸的边缘接触到她的发顶,“记住,今夜你什么都没看见。”
她一个劲儿地点头。
“走吧。”男子对着她微笑了一下,眼角的泪痣随着弯起的眼睛微微拉扯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三思转过身。
身后的男子脸上笑意迅速消失,手势一动,其手下立即悄然上前,手中白刃举起。
三思往前走着,眼角余光始终注意着地上的影子。
大刀举过最高点,手腕蓄力盈满,“咻”地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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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出茅庐偶遇鬼换皮3
“啊——!”
意料之中的头颅飞落血溅三尺并没有发生,砍人的大汉瞪着插在自己大腿上的大刀,嚎得目眦欲裂。
蓝衣人目中掠过一丝错愕,却反应极快地避开倒向自己的伤者,一把夺过身侧之人手中的长刀,劈碎眼前飞来的砖块,刀刃飞射出去却只钉住了前方闪掠之人的裙角。
三思行动受阻,一扯裙摆,拔起长刀往回飞去,被蓝衣人敏捷地避开,刺入其背后跟上来的手下的肩胛。
二人一跑一追飞快往走廊尽头奔去。
三思眼看就要跑到自己所住之处,吹了一声尖利急促的口哨,驿亭外马嘶顿时响起,一柄匕首却忽然钉入眼前墙缝。
她被迫减速,身后之人立即追了上来,她当即把匕首踢飞,手刀锋利,与蓝衣人连对数招。对方招招欲取她性命,三思闪身被其手砍在肩背,忍着剧痛顺势往前拧身攥住蓝衣人脖颈往下一摁,后者未防她的力量如此之大,竟被直直压弯了腰,来不及躲避三思抬起的膝盖,胃部被重击。
他面色一青,动作陡滞,往一侧踉跄,背后空门大开,三思趁势挑起地上匕首,以刀柄砸向其脖颈,蓝衣人闷声一哼,倒地。
三思恨恨地扔掉匕首,以牙还牙地在那人右肩背处重重踢了一脚,飞身拎起包袱,一脚踩在床榻上,跳出窗外稳稳落在等待已久的骏马背上,策马飞奔而去。
春夜的冷风从被撞得七零八落的窗户灌进来,原本晕倒在地上的蓝衣人缓缓睁眼,揉了揉肩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直身体,望着那随着马蹄声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眼角随着笑容微微弯起,扯动眼尾的泪痣,杀意冰冷到极致,竟透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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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策马疾奔入密林时只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跟上来,才放下悬着的心,却不敢放慢速度,就着凌晨的星光奔出了密林,于辰时来到了青郡城外,城门大打。
她跃下马背,取下水囊,猛灌了小半壶,深深地喘了口气,抹了嘴,牵着四儿进了城。
此时早市已过,街上行人不太多。裙子上溅了点血,她想着折一折应该就不会吓着人,不过转念一想,青郡这块地方也恶霸横行的,那青郡三妖凶名远播,想来城里的老百姓百炼成钢,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吓着。
她一面走着,一面反手拍了拍背上的灰,揉了揉已经肿得很明显的肩背,疼得微微龇牙。幸好她身子骨硬朗,要换了个普通人,被那一手刀砸下来八成得骨折。
她心中暗骂着,脑中不自觉地浮现那蓝衣人剥皮的一幕,凉意从背后升起,打了个抖。
真恶心。
以手段和身手来看,那人不可能是这一带的土匪,而且给尸体换脸那么糟心的事,也不是寻常人能干的事儿。毕竟易容只需要在脸上贴一层面具,哪有把人脸剥下来再彻底换新的。
三思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最后砸在那人颈后的那一下,不知道力道用没用足,看起来那人是晕了,但她还是觉得有点险。以后要是碰上练家子,下手还是得更重一些才行。
她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腹中饥饿,随便进了家路边的面摊,把马绑在路边,要了一碗豌豆面,吃到最后连汤都喝干净,付账时打听了一下从东边出城的路线。
“出城最快便是从前头那猪肉摊子拐进弄堂,直走过两条街再右拐,然后就一条道儿走到底就出去了,大概走一个半时辰。城门口就有家客栈,看您风尘仆仆的,可以先在那儿歇歇脚。姑娘您运道好,那儿原本是三妖的地盘儿,若是放在以前,我可不敢这么给您指路,可前两日三妖嘎嘣儿挂了,全城男女老少普天同庆,连公鸡打鸣儿都早了一刻。”店老板嘴皮子很利索,才说两句话便喜上眉梢,嘴笑得合不拢。
三思心说公鸡打鸣早是因为开春了,但也没漏掉他话里的重点:“三妖死了?”
“是啊,全死了,连手下那帮泼皮混混都一个没剩下。”老板捡了桌上的空碗去收拾,浑身上下写满了“得意洋洋”四个大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妖是他干掉的。
“谁干的?”
“天知道,官府查不出来。这些人早该天打雷劈了,杀了还是为民除害呢,谁去管谁干的啊。”
“官府查不出,那附近的世家呢?”三思追问。
“谁管啊,这才两天,连捕快都散了,不打算再查了。”老板奇怪地看了三思一眼,仿佛在质疑怎么会有人这么关心这些恶棍的死活,然后转过头去洗碗。
三思牵着马走出店铺。
或许只是巧合,既然官府查不出线索来,那就意味着该抹干净的早就抹干净了,凶手没必要还在附近游荡。
大概昨晚她只是倒霉。
三思拧了拧肩,浑身不舒服。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间客栈把自己收拾一下,身上沾着血跑了这么远的路,她快要忍不了了。
穿过城中央的闹市时,已经有很多店铺开门迎客。青郡还算繁华,市镇很大,三思放缓了行进速度,临近中午的时候看见了远处的城门。同时也听见人群喧闹声,夹杂着哭声与嘶喊,像是出了什么事。她从巷子里拐出来,入目便看见了三样东西。
客栈,三层楼的大客栈,看起来有院子,肯定能喂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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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下方围绕着的人群,男男女女,扛着锄头的提着菜篮的还有端着面正吃着的。
以及——她微微眯眼,迎着太阳望过去——客栈顶上一站一跪的两个人。
三思从人群边缘绕过去,耳边嘈杂万分。
“跳啊!”一扛着锄头的大爷喊道。
“还不跳,太阳烤熟了还是个死噢!”一提着菜篮的大妈风凉地道。
“你家老大不会来了!要么跳要么下来!折腾个什么劲儿!”一端着面的年轻人吃了口面,含糊不清地凑着热闹。
刺耳至极。
楼顶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爹!别干傻事儿!有什么事咱们都商量!咱们回去找大哥,好好商量啊爹!”
三思抬头看了一眼。
似乎是做女儿的正挽留试图轻生的父亲。
“你滚!你滚!你们都滚!你们都想要我死!你们都巴不得要我死!”那位父亲站在房檐边,不知是吓的还是身体已经不利索了,浑身上下都在抖,脸涨得通红,脖子似乎有明显浮肿,从三思的距离无法细致辨认其体貌特征,但基本能判断出此人就算不跳楼也活不长。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他家老大来了!”
人群分开,一个身量不高却四肢粗壮的男子快步来到楼下,身后还有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男孩儿,大约是他的妻儿。
男子的嗓门洪亮得压过了人群的喧哗,粗俗而刺耳:“老不死的,你跳啊,有本事你就跳!老子不会再管你了!死了就没那么多破事儿!带着你那些小老婆一块儿死,求你给老子个清净!”
三思皱眉,这话尖锐刻薄,竟是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口中说出来的。
她把缰绳交到满脸苦兮兮上前来的店小二手里:“给它喂饱了,开一间房,顶两桶热水上来,我要更衣。”
店小二让人把马牵走,把三思请进店里,仍旧满脸苦相。
外头的人还在歇斯底里,言语间相当粗鲁,父子二人隔着三层楼对骂,那女人亦已绝望,只会重复地尖叫“你们到底要逼死谁”。
三思对这种场面陌生而反感,问道:“这外头什么事?”
店小二拉着一张苦瓜脸:“那老爷子一把年纪得了痨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天天嫖女人赌银子,要逼他儿子拿钱出来给他看病。可谁都知道,他那儿子也是成天混日子的,穷得叮当响,那老糊涂就算拿了钱也八成又往赌桌上趴了。”他往外头看了一眼,“去年就这样闹过一场,他儿子女儿给他凑钱,不仅没去治病,还全丢在了妓院赌场里头。这回我看悬,他儿子这回打死都不会再给,而且我从大夫那儿听说,他就算真去治,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这位客官,来,您跟我上楼。”
三思跟着店小二转身:“他怎么在你们这儿闹?这事儿跟你们店有关系?”
“客官,您可误会了,这事儿跟我们可半分钱关系都没有。怨就怨我们掌柜的当时为了出风头建了这么高的楼,城里就咱们这儿最高了,他不在这儿跳去哪儿跳啊。”店小二一面领路,一面恨恨地敲了敲拳头,转头对三思笑了一笑,“您心理素质不错,寻常人看见闹事儿都不敢进店门的。”
“他方才要是真跳下来,我估计还真不——”
“啊——!”外头惊恐的喊声洞穿耳膜,三思一顿,飞速回头,那一刻,头骨碎裂,脑浆迸射,鲜血溅满整片视野。
店小二吓得面无人色,头发尖儿都在抖。
三思的手下意识地摸上后脑勺,那里正隐隐作痛。她看见那人的躯体四碎,脑浆与鲜血迸溅在方圆数丈,溅得围观群众纷纷惊恐后退。
楼顶女人痛苦的嘶喊仿佛被风撕碎。
三思觉得那血浆仿佛糊在了她的眼眶里。
穿过客栈大堂与那一扇朱漆木门,这么远的距离,三思仍旧能看清那红红白白的破碎肢体,胃里仿佛有东西在翻滚,脑后隐隐作痛,但她的目光却如同被锁住,半分都挪不开。
“这、这……”店小二率先回过神来,飞快地把自己的视线挪到三思的脸上,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问道,“您、您还住店么?”
思绪如同被鱼钩从深水里猛地拽出,三思蓦地醒神,捂了片刻额头,揉了揉眼睛,在原地站着半晌未动。
小二显然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头一回目睹这等惨事,自个儿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张着嘴,不知该不该催促。
忽然旁侧一个声音插进来:“领她上去啊,这会儿难道还出你那大门去踩那烂肉么?”
二人皆转过头去,见一年轻道士盘腿坐在板凳上,略微发福的身躯上顶着一张婴儿肥的脸,像是一大一小叠在一起的两只包子。一张算命的窄布幡搁在桌边,包子笑眯眯地端着茶水,和和气气地对着他们亮出两颗虎牙:“恶不恶心。”然后敲了敲桌子,“小二,给我把这牛肉包起来带走。”
店小二望着桌上只剩下三四片牛肉的盘子,迟疑地搓了搓肩上的抹布,问道:“道长,这……就这么点儿了,您真要打包?”
“打啊,怎么不打。这么点儿也是肉,做人要勤俭节约啊年轻人。”道士语重心长。
小二大约被那凛然的正气震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叫人去拿油纸。
三思扫了眼那人桌上摆着的大碟和酒壶,不再往门外看,转身上楼:“……带我去房间。”
房里有个大浴桶,店小二很快送了几桶热水上来。三思洗过澡之后换了身干净衣服,顺带把原本衣服上被血渍弄脏的那一小块漂干净了。她把衣裳往外晾,看了眼乱糟糟的楼下,那个无情无义的大儿子最先拖家带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好不容易驱散了围观百姓,老头儿的女儿被人送房□□下来的时候腿一软哭晕了,被人接走,现在只有店老板在外头指挥几个帮工清理现场。
她打算小睡一会儿,等客栈外头收拾干净了再走。
以往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她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小时候还有两个哥哥轮流陪着睡,年纪大点儿之后哥哥们觉得不好意思,她也就不强求了,反正身边有人没人是一样的,都要睁着眼到天亮。
今日这头疼来得突然,却并不长久,一小阵儿就过去了。也大约是因为昨晚太过劳累,因此她几乎是刚一沾上枕头就会了周公,直到被惨叫和打砸声吵醒。
三思飞快睁眼,快步来到窗边,只见外头夜幕已经降临,打开窗户的那一刻,夜风夹着血腥味扑鼻而来,让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探身往下看,店小二横尸客栈门口,血顺着台阶流淌,数名持刀的黑衣人踏过血泊跃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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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卫三止,是个抠鬼。
救道长身陷他人局
呼救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歹徒闯进客栈,无数客房被破门。
变故来得突然,匕首悄然滑落手中。三思打开门缝,所有黑衣人都蒙面拿着刀兵,逐一踹开客房门,仿佛在找什么东西。那些人基本还在第一层,但已经有人上到第二层了,三思在行侠仗义和独善其身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正关上门准备跳窗而出,却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死死地用力愣是没让她冲出去。
三思险些被吓掉半条命。
她扭头看见一张严肃的娃娃脸,硬生生止住了自己就要砍下去的手刀,只见那人一张嘴露出两颗虎牙,正是白天所见的那个年轻道士。
她挣了一下,没挣开——这小胖子还挺有力气。
“别出声,跟我走。”道士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提起衣摆从窗户翻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踩着房檐,然后伸手来接她。
三思挑了挑眉,原来这人把她当做不会武功的丫头片子了。好笑归好笑,三思也不拂他面子,伸过手去从善如流地往下跳。
二人从房檐上绕到客栈背面,不远处就是马棚,可惜此时终于被人发现,在那人喊出“有人跑了”的同时三思用力一拍道士的肩膀,大喝一声“跑”,然后一声口哨,马棚里的四儿听见后立马嘶鸣一声撞开栅栏跑出来,正好接住从楼上跃下的三思。
三思一呼一吸间发现道士没跟上来,勒马回头,见对方还站在房檐上一脸呆滞,怒道:“不要命了?”道士被她跳下楼的身法震住,直到一支箭擦着头皮飞过才反应过来,迅速使出轻功跟上,三思手一伸把他拉上马背,俩人飞奔出疏于看管的城门,疾驰入城外密林。
四儿不愧是明宗精心培养的良驹,即使背上加了个胖子也跑起来飞快,反倒是那胖子喘着气,紧紧地抱着三思的腰,生怕自己被颠下去:“贫、贫道卫三止,无名道士一个,不知女侠芳名?师承何处?”
“岑三思,明宗。”密林中树叶擦过脸颊生疼,三思回答得很简练。
“原来是明宗的女侠——啊!”卫三止刚感叹完,座下马匹猛然抬高前蹄嘶鸣,转眼间自己就被来自身后的冷箭射中了大腿,整个人往侧前方摔出去。
三思当即撒开缰绳,落下马背就地一滚来到卫三止身边,揪住他查看箭伤,没有任何预警,一把拔出利箭。
卫三止惨叫。
三思把带血的箭扔到一边,卫三止声泪俱下地控诉:“女侠,你想要贫道老命吗?”
四儿没有奔出去太远,很快就赶回来接应他们,可这时追兵已经快追到跟前。
三思咬了咬牙,接连在四儿额顶用力拍了三下,后者用头拱了拱,然后转身撒开四蹄奔入密林。
三思半扶半扛带起卫三止往前跑,带了个行动不便的胖子,二人逃跑的速度减慢了许多,很快就被追上。
大刀即将砍在身上的时候,三思把卫三止往身后一甩,匕首倏地扛住刀,“叮”地一声弹开,她一脚踹在那人腹部,紧接着匕首划破另一人的胸膛,趁着更多人还没追上来拉起卫三止就跑。
卫三止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道:“不行了不行了,跑不动了,女侠你自己跑吧。”
三思丝毫没有动摇,无语道:“道长躲在我床下一晚上,龟息功出神入化,连这点体力都没有?”
卫三止没料到三思看见了自己从她床底下钻出来的那一幕,顿时有些赧然:“这……情势所迫……”
三思猛地拉着卫三止躲在树后。一支箭蓦地从二人身侧飞擦过去,割破三思手臂,紧接着“笃笃”两声钉在了树干上。
她揪住卫三止的衣领:“来杀你的?”
“这……是,也不是。”卫三止难以启齿。
三思不想再听此人废话,匕首从手中脱出扎向头顶树枝里,却被人挡回来,三思蓦地后退,同时将卫三止用力一推,后者坐在地上,匕首倏地钉在他双腿间土里。
卫三止:“……!”
一根绳索紧接着飞下来缠住卫三止的脖颈,然后一名蓝衣人跳下树来,手一挥,卫三止立刻被赶上来的黑衣人制住。
三思第一时间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霎时怔住。
此人竟然正是昨晚在驿亭里与她交手的那名蓝衣人。
三思背后的汗毛齐刷刷竖起来,迅速出了一层冷汗。但看那人的神色,八成能确定他没有认出自己,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谨慎地举起双手:“我今夜只是路过,阁下不必赶尽杀绝吧?”
“路过?路个过就能和陌生男人睡一间房,姑娘胆子不小。”蓝衣人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卫三止,似笑非笑,忽然眯了眯眼,扯动右眼尾的泪痣,上下打量三思,“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有点耳熟?”
三思顿时绷紧了神经,不敢再开口。耳中听见周围响动,心知自己已经被团团包围,估量了一番彼此实力,确定无法带着一个受了伤的大活人全身而退,且看对方并未立即杀人灭口,显然不是为了取人性命而来,于是努力再挣扎一下:“我确实是今日倒霉借宿此地,你们即便杀了他也与我无关,不如今日就此别过,咱们江湖后会无——”
长刀蓦地架在了她脖子上。
耳后风声疾响,三思强忍住还手的本能,被人重重地敲在颈后,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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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四儿单独跑回来的消息后,岑长望心急如焚,踩着鞋帮子就跑下了山。
骏马一见到他就凑上来蹭他的头,打了个响鼻。
岑长望在把马鞍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任何求救的标记,稍微松了口气。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明宗外门少宗主高倚正,见此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过没有求救暗号,这下信了?”
岑长望抹了把冷汗:“应该没有大事。”定下心来才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弯身把鞋子穿好,叹气,“这丫头,刚出门就让人不省心。”
“我带几个人沿路去找她罢。”高倚正道。
岑长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头:“不必了,谈兵宴在即,你也脱不开身。三儿既然没向家里求救,就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派人给碧落教捎个信吧,让兰颐多留意留意就好。”
高倚正点头。
“对了,你说耿家有意接手下一届谈兵宴?”岑长望忽然想起先前收到的消息,皱起眉。
“少林说不知情,但情报来源很可靠。耿家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事八九不离十。”讲起这事高倚正就头疼,“你说要是在这次谈兵宴上提出来,咱们站不站队?”
“站,必须得站。”岑长望斩钉截铁,“耿家暗地里干了多少邋遢事,别人不清楚,咱们还不清楚么?何况娘的事还没查清……”
“夫人之死果然与耿家有关?”高倚正咬着牙。
岑长望垂着眼捏了捏从鞋子里捞出来的小石子,扔到一边:“暂时不能肯定,老二还在查。”
他能这么说,那就说明已经有一定把握了。高倚正目光沉下来。当年掀开马车帘看到满身鲜血的夫人和小三思的那一刻始终历历在目,如果耿家跟这件事有关系,就算倾尽一切,他也要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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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是被颠醒的。
四周一片漆黑,前方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在山路石子上磕磕绊绊的声音。
她动了动身体,发现四肢皆被牢牢捆住,双手背在身后,稍稍伸展十指便针扎一样麻。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被绑架了。
身后靠着结实的木条,整个马车被黑布蒙住,有一点光隐约透进来,可以判断现在还是白天。迷蒙地睁眼,动了动钝滞的筋骨,左臂忽然一阵发麻的疼,原本已经止血的箭伤又崩开了。她这才发现被绑的不止自己和卫三止二人。
借着黑布下的一丝天光,她可以看见马车里塞满了男男女女,挤挤挨挨地或坐或躺,有些人窃窃私语着,还有小孩子的啜泣声。然后,顺着轻微的血腥气,她找到了自己身边的卫三止。
卫三止也是清醒的,三思刚用膝盖碰他一下,便听到“嘶”的一声抽气,卫三止有气无力地道:“女侠,你刚睁开眼就又要弄死贫道吗?”
“快死了?”
“没有,贫道刚给自己算了一卦,最近还死不了。”
三思无法透过层叠的黑布判断马车外的人是否在注意车内的动静,于是尽量压低了嗓音:“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卫三止道:“贫道不知这些人的来历,但我知道他们要找一个人。”
“谁?”
“有人偷听了大人物的秘密,一方面大人物想杀了他,另一方面自然有人也想要知道这个秘密。”
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何死活不肯放过自己一个路过的,三思了然:“看来是想知道秘密的人来得更快。”她扫视了一圈马车里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只是他们知道得太少了。”
马车忽然停下。
车内的人缩得更紧。黑布骤然被揭开,刺眼的天光毫无遮挡地落在木栏里,三思捂着眼睛悄悄地看外面,只见昨夜那些黑衣人都换了普通劲装,看守在三辆装满了男男女女的马车旁。
为首的蓝衣人不见了。
此时正值黄昏,山里起了雾,路不好走。那些人打开牢笼,驱赶着车里的人往下走,进入一间破庙。
因卫三止大腿受伤,行动不便,三思与他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她看着天色无奈叹气。原本是要快马加鞭赶路的,结果这两天基本都花在了睡觉上。她仔细观察,发现前面那些人里头不乏有些功夫底子的,但均脚步虚浮,比起受伤的卫三止好不了多少。
卫三止低声解释道:“你睡得太久,错过了一顿饭。”
言下之意这些人都被下药了。
方才在车里,三思听见同车人说话,听出这些人的口音天南海北各有不同,想来这些被抓的大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旅人,而只要反抗的都已经被就地杀死。
破庙很破,功德箱不见踪影,正中的观音像与地面一样覆满了灰尘,两侧的十八罗汉在蛛网覆盖下面目朦胧而狰狞。
看守者驱赶着人群进了寺庙两侧的房间,看起来是从前此地僧侣或香客的宿舍。
三思刚要跟着前面的人进房间,就被人拦开,与卫三止一起,被单独关在了另外的地方,双脚也被捆了起来。
房门被“嘭”地关上,三思和卫三止面面相觑。
沉默中,卫三止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大概是因为贫道占地太大,他们得匀出地儿来装人。”
三思:“我信了你的邪。老实交代,你到底听了人家什么秘密。”
“……女侠英明,他们要找的人确实是贫道。”卫三止声音很低,被人捆了大半天,他神色很是憔悴,“可贫道当时也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却被人当做蟊贼追赶,比窦娥还冤。”
“我信你就有鬼。”三思翻了个白眼,知道他不想说,便不再追问。
早春夜里仍寒凉,之前那么多人挤在马车里倒是不觉得,此时太阳下山,两个人窝在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房间里就冷了起来。
门外有人送了两个馒头进来,扔在地上就想走。
“喂。”三思叫住那人,举起被绑缚的双手,“不松绑,你把这馒头放这儿是想把我们饿死?不怕你主子找你问罪?”
那人回过身来,看了他们俩一眼,半句废话都没有,捡起地上的馒头往他们嘴里一人塞了一个。
三思:“……”
卫三止:“……”这种实干派真是太讨人厌了。
那人走了之后,三思与卫三止纷纷将馒头吐了,连“呸”了几口才把嘴里的沙吐掉。
卫三止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贫道很感谢女侠相救恩情,若是先前女侠不顾及贫道,必然能全身而退。贫道罪过,连累女侠遭此无妄之灾。”
“没什么好谢的,不过是看在你一开始想要救我的份上罢了。”三思看着门口,地上映出大厅里火堆升起的光,道,“想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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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道长身陷他人局2
卫三止愣了愣:“什么意思?”
“昨晚逮住我们的那个人今夜不在,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外面的都是喽啰。今晚不跑,你还想留在这儿做压寨夫人?”
“这……”卫三止伸头看了一眼外面,“怎么跑?”
“等入夜。”三思看了一眼这间屋子仅有的一扇窗户,从腰间掏出金疮药,“现在你先帮我把血止上。”
卫三止不可置信地看着三思活动自如的双手,再看向地上的绳子:“你,你……”
“怎么?行走江湖,没点后招怎么行。”三思从袖子里抽出小刀片,把卫三止的手也解开,把金疮药递给他,把袖子上的裂口再撕大了一些。
手臂上的伤口略深,昨夜已经凝固的血液上又淌着一层新血。
卫三止飞快地蒙住眼睛,圆圆的脸皱起来:“女侠,这,使不得使不得,子曰,男女授受不亲……”
三思道:“这里就咱们孤男寡女两个人,外头那些人才不管我怎么你,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卫三止仍旧捂着眼睛默念“男女授受不亲,罪过罪过罪过”。
三思看了一眼他受伤的腿:“那行,我先帮你吧。这裤子是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卫三止活了二十几年,什么都学,却什么都不精,好在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遭遇威胁后,立刻打开瓶子听从吩咐。
“手法很熟练嘛,道长。”片刻后,三思看了一眼自己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手臂,摸了摸胳膊,活动了一下,确定绷带不会轻易松开,“唔,我忽然想起,从前听说江湖上有个四处行骗的算命先生,号称‘三指神算’,不会就是道长你吧?”
她看着卫三止熟练地撕下衣摆给腿伤上药包扎,知道这是默认,于是竖起三根指头,“三指?敢问道长你的名字何解?”
“此‘止’非彼‘指’。是师父起的,贫道道号‘三止’,一止贪,二止嗔,三止痴。”卫三止道,“贫道自小跟着师父行医,算命不过糊口饭吃,在医道这行上倒是略懂一二。”
果真是鬼医卫三清的徒弟,难怪练了一身绝妙的龟息功。
大概是他们话说得多了被外面的人注意到,三思看见看守的影子移过来,轻咳了两声,迅速把馒头踢到床下,与卫三止把手塞回身后的麻绳里,装作一副疲倦的样子。
看守提着两根木条,扫视了他们一眼,再四处看了看屋内陈设,走进来用刀柄将木条钉上了窗户,确定此地无法轻易逃脱,便出门离去。
过了一会儿,窗户外头也响起敲打的声音。
外面也被钉死了。
三思和卫三止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天不遂人愿,唯一能偷偷溜走的出口被堵上了,他们无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逃走。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选择应付外面的十好几个壮汉。
三思的包袱早已被外头的人扣下,不过幸亏没有被搜身,她的腰带里还剩下一根迷魂香。
她起身悄然挪到门边,看清了外面的布防,又用手敲了敲窗户,外面立刻有人靠近。
里外都有人,那就只能先用迷魂香撂倒里面的,再闯出去。
“女侠,你包袱丢了还这么能折腾,贫道佩服。”卫三止苦哈哈地感慨。
“我怎么一点没听出佩服。”
“贫道心疼啊,跑的时候只来得及把银票绑在裤腰带上,什么应急的都没拿。”卫三止摸了摸腰间。
三思看着他那宝贝样儿,好笑道:“道长不如去做买卖吧。您这副模样可真不像个江湖人。”
“女侠此番下山是往何处去?”卫三止忽然问道。
三思如实答道:“辰州。”
卫三止沉思片刻,从衣襟内掏出一个信封。
“……你不是说只拿了银票吗?”
卫三止把信郑重交到她手上:“这封信,麻烦姑娘帮我交到辰州高商客栈的掌柜手里。掌柜姓商,是辰州有名的大户。”
“帮你办事,我有什么好处?”三思捏了捏信封,很薄,除了一两张信纸估计没别的东西。
“商掌柜肯定请你吃好住好。”
“就不怕我打开看?”
“哦,我在封口里下毒了。”
“……”
“行,这事我帮你办了。”三思也不追问为何如此重要的信件他不亲自传递而要假手于人,“放心,管你下没下毒我都不看。”
卫三止感激地笑笑。
二人一直等到亥时。
破庙门厅里的火堆跳跃,烧得枯枝噼啪轻响。三思确定守在门厅里必经之处的七八个人都已经睡熟,于是擦燃火折子,点燃迷魂香,轻轻扇动,让香往门外飘去。
片刻后,她捡起一颗石子,打在一个看守支着脑袋的手臂上,手臂滑落,看守摇摇晃晃地就要往下栽。三思飞速掠去,在其倒地发出声响之前把那人接住,轻轻放在地上。环视一周,确认庙内已经解决,她取走地上那人腰间的匕首和酒囊,背起自己被扔在墙角的包袱,向里间招了招手。
卫三止也悄声无息地挪了出来。
二人猫着墙角往外挪,三思往外看了一眼,门口有两个靠墙坐着的看守大概是睡着了,余下四个醒着的分别在屋檐下、树下和墙角巡逻。
卫三止悄声问:“咱们往哪边跑?”
“你往西边跑,把那些人引开。”三思指了指上山方向的一条岔路,“我去救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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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
“按照这些人的作风,咱们要是跑了,剩下的必死无疑。难道道长想要用二十条命换咱们俩的自由?”
卫三止略沉默。
三思见他不像要反对的模样,于是指了指山路对面:“看见那两棵树了没?”
“怎么?”
“迷魂香撑不了多久,等把人带出来,我会把它们砍倒点火拦住那些人。你轻功不错,但必须在点火的时候赶回来,不然你只能一辈子在山上遛弯了。”
卫三止看了眼黑黢黢的山路:“没问题。”
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地上捡起小半块砖,倏然出手击中树下屋檐下那人后颈,后者当即倒地,在外面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三思猛地把卫三止往外一推:“跑!”
卫三止轻功不俗,微胖的身躯在逃跑时显得格外灵活。他按照既定路线飞速窜向庙外,三名看守愕然之后立刻拔刀追上,离开时不忘叫醒守在门口的两个人。
三思正巧站起身,跟门口的看守打了个照面,当下一脚踹向一人腹部,弯腰闪过另一人砍来的大刀,一肘击在其腰窝,力道之大使其立仆。被踹飞的那人又持刀扑上来,三思拔出匕首“叮”地将其格开,反身一刀割破另一人手臂,趁其动作滞住狠拧其手腕,对手发出惨叫,大刀脱手,三思接住刀柄狠砸其后颈,在那人倒下时顺势往身后一扔,砸翻再次扑上来的另一名看守,后者倒下时脑袋磕在门槛上,立时昏厥。
三思片刻不敢耽搁,迅速跑向庙内,一脚踹开关押百姓的门,里头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被外面的打斗声吵醒,此时如惊弓之鸟般盯着破门而入的三思。她二话不说蹲下来给门口那人隔开绑缚手脚的麻绳,并将一把匕首递给他:“快,再晚就跑不了了。”
后者反应很快,立即帮忙解绑。人群见此也骚动起来,相互之间帮忙,搀扶着涌出房门。
三思殿后,警惕地关注被迷晕的看守门的动静,就在快要出门的时候,脚踝忽然被抓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看守醒过来却没能立刻爬起来拦住他们,死死地抓住了她。
三思一下没能甩开,却见里头的看守像嗑药了一样接二连三地醒过来,冲着前面的人大喊:“快跑!”
二十几个人或慌乱或镇定地往外跑,那些看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几乎是立刻就拔刀冲上来。
三思用匕首向下一扎,抓着她的人飞快撒手往旁边滚,她“嘭”地把门在身后关上,一腿扫倒两名看守,同时匕首脱手而出,扎穿距离最远的一人的大腿,将其钉在柱子上,惨叫声霎时响彻庙宇。三思紧接着转身,错开砍向胸口的利刃,双手抓住那持刀的手臂一拧,筋骨脆响登时脱臼,她接住落下的大刀,回身砍在下一人的肘部,不料那人忍着剧痛抓住了刀背,三思听见身侧风声,登时撒手弯腰,闪过狠辣一刀,被溅了一脸血。
滚烫黏腻的液体顺着衣领流下,眼睛里似乎有猩红的液体,三思视线微恍,隔着层血雾只见抓着刀背的那人喉咙被切开,鲜血喷了满天,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误杀同党的那人并没有迟疑太久,趁着三思失神的片刻又一刀砍下,好在她及时闪避,只被割下一缕头发。
三思捡起地上大刀,出手骤然狠厉,自下而上挥去,惨叫声并着血肉分离的声音刺破耳膜,一只握着刀的手掌“哐当”落在地上。
三思的手微微颤抖。
在其余人跟上之前,她飞快闯出庙门。这片刻时间不足以让所有人离开这片地方,在尚未离去之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双手猛拍路边树木,两棵年轻的樟树应声而断,徐徐倒下,阻断了庙门前的山路。
庙里伤得不重的很快追出来,被断树拦住了去路,三思一边张望东边黑暗处是否有人影,一边打开先前拿走的酒囊,酒水洒在木头上,连擦两下才点燃火折子。
卫三止始终没有出现。
再等就前功尽弃了。她把火折子扔在树干上,火苗飞快蹿起并迅速蔓延,两棵树在酒的助力下登时熊熊燃烧,把追兵与众人隔开。
隔着滚滚热浪,三思再往东面岔道看了一眼,摁了摁仍旧微颤的右手,最终转头下山。
****
过了剑南道,路就好走了很多。三思从商旅处买了匹快马,几日后的黄昏,顺利抵达辰州。
入城门的时候恰巧碰见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的甚是喜庆,喜庆得耳朵都要聋了。她下马捂着耳朵拉住一位路人问高商客栈的方位,那人也捂着耳朵两次辨认了她的嘴型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扯着嗓门回答“只要跟着这送亲队伍就能到”,三思也扯着嗓门道了声谢,跟在了队伍旁边。
辰州地盘儿比起益州大不少,人也多,尤其是有人成亲,排场看上去还是大户人家,看热闹的几乎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耳边就是欢腾的大铜锣和唢呐,三思牵着马在人群里艰难前进,觉得自己这耳朵大概是要废了。
她渐渐地落到了队伍的后半部分,远远地瞧见前边儿房檐露出一个“高”字,待转过弯看到全貌,果然是高商客栈,也是个三层楼的大地盘儿。
她跟着队伍挤挤挨挨地挪到了客栈门口,被一个卖枇杷的小摊儿给挡住了,蹭着蹭着往前走,又忽然被摊子上的木头钩住了衣裳,后头不断有人拥挤,三思一手牵着马一手揪衣服,焦头烂额。
酒楼上二楼的窗边,一对年轻男子正喝着茶往外看热闹。
其中一人块头很大,肌肉结实,虽仍春寒料峭,却穿着身无袖的布褂子。其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肤色很深,一看便有突厥血统。
此人手中的茶已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人看。
坐在其对面的男子身姿挺拔,一身白色滚银色菱格纹的窄袖衣裳,一根透雕白玉簪束发,侧头看着底下送亲的队伍。夕阳落在他的身上,男子浸润在黄昏里的侧脸被勾勒出微醺的棱角,另一半沉浸在阴影里,目光似百无聊赖,顺着夕阳的纹路无焦距地落在窗外。这幅图景,用大块头的话来说就是——
“数风骚人物,还看——”
男子转过头来,微微挑起眉毛。
大块头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咳了一声,飞快往下头看去,视线四处扫:“赵员外家娶亲的排场忒大,这路都堵得水泄不通。哈,鱼头你快看,下面那姑娘好惨。”
被叫做“鱼头”的男子扭头看了一眼:“哪个?哦,那个啊。”
他们看见的正是楼下的三思。
※※※※※※※※※※※※※※※※※※※※
鱼头正式出场~
乱赌坊巧遇白衣人
此刻,从茶桌的视角看见的,就是一个牵着马的姑娘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腾着一只手去解被钩住的衣裳,被挤得歪歪扭扭站都站不稳,转身的时候发带还被送亲队伍最后边儿一人手里用来挑囍礼的木勾给勾住了,一下子双方都手忙脚乱。
“唔,长得挺好看一小姑娘。”男子托着下巴评价道。
“原来你喜欢这款的,小丫头,毛都还没长齐。”大块头伸长脖子往下瞄,“我还是喜欢陈薏那样儿的,那眉眼,那嘴儿,那胸,人家那才叫女人,才叫风情万种。”
此时三思被那木勾勾得头皮疼,后边儿被她发带缠住的掉队小厮也急得焦头烂额。她松开抓着马缰的手,手指伸进头发里,勾了两圈直接把发带整个扯下来,头发散了一半,然后右手轻轻一划,被枇杷摊挂住的衣摆便断开了。
楼上二人皆微微惊愕。
看着从小厮手上取回发带随便在发尾绑了两圈的三思,大块头有些结巴:“鱼、鱼头你刚才看清楚没有?”
“看到了。”白衣男子坐直了身体,看着三思走到客栈门前将马缰交给店小二。
“好厉害的手刀。年纪不大,内功很是了得啊。”大块头啧啧惊叹。
此刻三思已经进了客栈,另有一名小二上前来引路,从楼上能看见她的嘴型说的是“住店”,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腰间的布袋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小二,后者看了上面写的收信人,笑起来寒暄了几句,把信交还给三思,然后带着她往里头去。
“熟客?”大块头纳闷,盯着三思的背影若有所思,“我看这姑娘还真有点眼熟,可绝没见过她。这么俊的功夫,在江湖上怎么一点名气都没有。”
白衣男子已经不在意了,回过头来专心泡茶:“管那么多呢,你看谁都眼熟。我舅舅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你哪里一个个都看得过来。”
大块头啧了一声,把杯子扔在一边:“别泡了,都喝尿了。”说着站起身。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焦浪及!”
大块头腿一抖,浑身僵硬了一瞬,转身立马就跑向窗户,却被白衣男子一把拦住。
“虞知行!你也给我站住!”楼梯那儿跑上来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女子,气势汹汹。
窗边二人对视一眼,虞知行率先反应过来,一脚把焦浪及踹向中年女子,一手在茶桌上用力一撑,如一只白色的大鸟从窗口灵巧地跃出去:“兄弟快去,我先走一步!”
“臭小子把赌钱还来!否则我替你老娘阉了你!”中年女子挽起袖子奔向窗口。
“雄鱼头你个插兄弟两刀的混蛋玩意儿!”朝中年女子迎面摔过去的焦浪及一边颤抖一边怒吼。
嘭——!
二人撞在一起,紧接着重重摔在地板上,震得客栈整个儿抖三抖。
焦浪及一咕噜爬起来就欲逃走,冷不丁后衣领忽然被拽住,回头见到满脸皮笑肉不笑的女子,颤巍巍地道:“月姨,鱼头他欠得比我多多了,您抓我开刀有什么搞头?”
月姨冷笑:“你俩都别想跑,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个先拿你做下酒菜!”
“救、救命啊——!”
大老爷们儿的呼救声响彻云霄,此时已经躲到房顶的虞知行敲着手里瓦片笑了两声,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随手把青瓦一扔,一翻身钻进隔壁绸缎铺。
嗯,看样子,今晚是不能回去了。
小二将三思引至后院,发现客栈后边儿还有一个门,穿过去便是幽静的园林,与前边儿的嘈杂热闹形成强烈的对比。
院里头有小厮上前相迎,问明了三思的来意,告诉她客栈的主人明日早晨才回来,让她先在此休息,马在客栈后院已经喂过了,然后一路引她至园中的厢房,让她安心住着。
三思询问这家主人姓名,小厮回答他们家老爷姓商,名温奇。三思立刻想到商邱,乐了乐,但商美人在江宁郡叱咤风云,隔这儿有千山万水,虽然此姓少见,但八成只是巧合。
她定下心来收拾了自己的包袱,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敲门,询问是要在房中用膳还是去客栈里吃。三思在房间里待不住,便答说出去吃,想着吃完了出去走走,顺便打听一下易家的方位,明早就好直接去拜会了。
辰州地盘儿比青郡大了不知多少倍,三思吃过晚饭后,本要找小二结账,小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嘻嘻地说他们掌柜的不差钱儿,要是连朋友的钱都收那岂不是十分没面子,三思很想解释自己并不认识他们掌柜的,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小二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便一连串儿地给她讲辰州这地界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三思听来听去就是枇杷银耳汤、赌场、薏仁枇杷汤、赌场、赌场赌场赌场。
小二一边第不知道多少遍地擦着桌子,一边说既然三思要去易家,不如往西大街那头走,没多远就是曹家巷,离这儿不远还顺路。看她身上也没带太多银钱,不如找家赌场随便玩两把,曹家巷的边边角角里塞满了赌棍和嫖客,随便找一家都能赚赚零花钱。
三思从前常来辰州,知道这里人好赌,虽然以前在益州时也会与师兄弟们偶尔玩两把,但正经赌场是没进过的,因此听着觉得甚新鲜,便多问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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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儿官府放得开,只要别弄出人命来,小打小闹都不管的。您去的时候瞧好招牌,只要别是‘年’字打头的,随便进。”看见三思询问的目光,小二微微压低了声音,“年家人的地盘儿气派大,却脏得很,生客一个个都被宰得血本无归。前几日,我们表少爷在那儿赌了两把,被人出了千儿,要不是功夫好,估计底裤都得被人扒在里头。好几百两银子啊,这几天都被我们老板娘撵着跑。”他思考了一下,又诚恳地道,“尤其像姑娘您这样看着就年纪小不经事儿的,肯定一上桌就被人盯上了,咱往干净点儿的地方去,可别沾上他们姓年的。”
三思觉得这小二甚是古道热肠,道过谢,往其所指的方向去了。
华灯初上,虞知行蹲在高高的屋脊上,手里端着一碗枇杷银耳汤,遥望着两条街以外的“年兴赌场”四个大字,正用勺子在汤里一下一下地搅着。
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烧牛肉味。”
“还是被恶婆娘拍成筛子的红烧牛肉。”焦浪及阴阴地在背后说。
“啊,今晚的夜宵有着落了。”虞知行反手摸了摸焦浪及手臂上的牛,呸,肌肉,“最后做一次免费打手,小爷让你连本带利全赢回来,甭管你吃多少牛肉呢,把半个辰州都吃空也没问题。”
焦浪及一下下耸着肩膀皮笑肉不笑:“你婶儿说了,今儿个我只要把你逮回去,我那份儿就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了你还是亏啊,被人坑得那么惨,怎么也得出口恶气。”虞知行安抚道,朝街角扬了扬下巴,“你瞧见没,年老板才跟赵员外结亲家,转眼他小儿子就为虎作伥来了。听说这小子昨日在福寿店偷了别人的银钱,我一打听才知道那人是易水萧派出来采买的,咱不逮他逮谁。”
焦浪及盯着转角一鬼鬼祟祟从赌场后门进去的小厮装扮的人,眯了眯眼,“行啊,扒光了给易家送去。哦不,这人身上值钱的物件儿肯定比他人值钱多了,咱扒下来,全给易家送去。”
“顺便把年兴给洗了,熨帖熨帖我二婶的心肠。”
二人对视一眼,阴恻恻地齐齐笑出一口白牙。
****
三思顺着小二说指的路往西大街的方向走去,本想着很快就能到,没想到路途还挺远,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瞧见人群和灯笼一块儿扎堆的赌场大街。
天已经黑了,然西大街这整片街区都亮着无数只红红黄黄的大灯笼,把天幕映照得有些发红。这片地方,赌场占了半边天,青楼也有,还有沿街卖小吃的摊点,行人摩肩接踵,挤挤挨挨的,比先前迎亲的街巷好不了多少。
赌场大大小小皆门庭若市,放眼望去十家里起码有三家是“年”字打头的。三思咂了咂嘴,反正自己不赌大钱,进去瞧瞧门道也挺有意思。
她在门口花三文钱买了碗枇杷薏仁汤,抬头望了望“年兴赌场”四个大字,门口守门的也十分见多识广,看她是个小姑娘也不奇怪,随便瞅了一眼,让她端着碗进去了。
场子里十分嘈杂。
好几桌正开大小,一阵阵的高喊和叹气在这半封闭的屋子里连续不断地冲击鼓膜,三思觉得吵闹却也很有意思,避开几个走成鸭子步的醉汉,把钱袋绑紧了点,凑到赌桌边去。
房梁上。
“你瞧见没?方才年小少爷偷的那枚扳指,你眼力好,看看成色怎么样?”焦浪及卷起衣摆占据高处视野,尽量用房梁挡住俩人的身形。
“不值钱,还买不到你一条胳膊。”虞知行一手抛着颗琉璃珠子,一手捏着鼻子道,“牛头你是不是放屁了,臭死。”
“放屁,老子才不偷偷摸摸放屁。”焦浪及也捏住鼻子,声音顿时闷在了鼻腔里,视线粘着那人堆里挪动的身影,“这小子动作挺麻溜儿,偷人筹码,那盖儿还没开呢,他就跑得没影儿了。”
“嘘,小点儿声,他过来了。”
下方不远处那一张大方桌上骰子一开,周围的人一阵高昂的喧哗,得意的大笑与痛苦的哀叹混在一起,嘈杂中有个乡绅打扮的人发现自己丢了扳指,在桌上乱翻一气,连连抓旁边的人询问却没人理他。最终有一个人很烦躁地给他说了声什么,男子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气呼呼地四处看,还真被他找见了年小少爷的影子,野蛮而用力地拨开人群追过去。
“哈,发现了。年小少爷也发现他发现了。”焦浪及幸灾乐祸,目光落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赌桌,忽然一顿,“哎,你看,姓年的跟人说话呢……哎?哎哎?这不是那个那个那啥么?”
“什么那个那个那啥。”虞知行也低头看过去,顿时眯起了眼睛。
三思围在角落里一张赌桌旁观战,身边人扯着嗓子喊着“大”“小”,她也下了两注,都输了。她注意到每次下注的时候都有普通打扮的人眼观六路地往转角走,一边喝了口枇杷汤,一边踮着脚尖往那边瞅,发现那儿立了个“闲人止步”的牌子,暗处有个往下的楼梯,正好奇打算仔细瞧,却忽然被人伸长了手臂拦住。
她扭头一看,是个穿着赌场小厮衣裳却长得细皮嫩肉油头粉面的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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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扬了扬眉:“什么事儿?”
小少爷用力地对她微笑,笑得眼角挤出几条看似亲切的鱼尾纹:“姑娘来玩,怎么没见有人跟着?”
“关你屁事。”
“……我看姑娘长得伶俐,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来没人跟着怎么好。”小少爷状似熟稔地一边笑一边探身过来揽她的肩,“方才玩的两把没赢吧,我来教啊啊啊——!”
教啊啊啊?
房梁上俩人见意图揩油的年小少爷被人拧了胳膊拧得高喊亲娘毫无还手之力,皆捂着嘴巴笑得很爽。
三思一只手端着碗,喝了一口汤,另一只手上丝毫不放松,把对方拧得背过身去,脸上堆满了假笑:“教我什么?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女女女、女侠饶命,松手松手松手!我没有恶意啊——要废了要废了废了啊啊啊!”
三思哼了一声,松手时推了那人一把,见其终于没有靠近之意,威胁地横了他一眼,继续看桌上的赌局。
“这姑娘也就长得乖巧,其实是个小辣椒啊。”房梁上,焦浪及乐不可支。
“老辣椒也没用,还不是给人坑了。”虞知行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珠子。方才他眼睁睁地看着姓年的把新偷的那枚玉扳指塞在了三思的钱袋里,估计一会儿就有人给她顺走。
他盯着三思的脸:“哎你别说,我也觉得这丫头有点儿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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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乱赌坊巧遇白衣人2
焦浪及不屑:“你?别扯了,你看美女都眼熟。”
此时那丢东西的乡绅已经追过来,一眼看见了年小少爷,用力在人堆里前行。后者警惕地注意到了他的动向,揉着抽着筋儿的胳膊龇牙咧嘴地拔腿就跑。
乡绅终于一嗓子喊出来:“小偷!抓小偷!”
赌场里一下子就乱了。
无数人一边点着自己的钱一边跑,有的真在帮忙抓小偷,有的趁人不备在桌上随手一捞卷走一把银子,只有三思站在原地,看见先前同自己搭话的男子被人追得屁滚尿流,忽然福至心灵,摸向自己的钱袋子,里头果然鼓起一块,顿时啼笑皆非,自己竟然被偷儿给利用了。
她把钱袋一把扯下来塞在袖子里,大喊道:“抓小偷!他偷了我的钱!”
场面顿时更混乱了。千夫所指的年小少爷从这张赌桌跳到那张,踩得乱七八糟,赌场的小厮试图维护秩序未果,最终都和客人扭打起来,后者则试图让那些顺手牵羊的人把东西交出来,于是处处都起了冲突,竟无人再管盗窃之人。
三思笑眯眯地端着汤碗退到角落里看戏,准备喝完汤就把赃物塞回那偷儿身上,给他把罪名坐实了。
此时,就在她的正上方,虞知行还在上下抛着手里的琉璃球。
焦浪及瞥了他一眼,见其还在看下面那个姑娘,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用胳膊肘用力顶了顶他:“哎,哎,该动手了。”
虞知行的目光仍旧停在三思脸上不挪窝儿,皱着眉:“等一会儿,我看这上头的动静下头的人不知道,算着还没到他们换码的时——”身边一脚踹过来,虞知行手一抖,抛在空中的琉璃球直直掉了下去。他连忙伸手捞,却整个人都被推了下去,只来得及大骂一声:“你混蛋!”
焦浪及站起身来,脑袋顶在房顶撞出砰的一声,房梁簌簌落灰。他疼得龇了龇牙,嘿嘿笑着:“废什么话!”然后也跳下来。
三思正退在角落里作壁上观,喧闹中忽然捕捉到头顶上一丝响动,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颗珠子样的东西就啪地落在她手里的碗中,甜汤溅了一脸。紧接着一个白衣人姿态不甚雅观地落下来,翻了个跟头往前扑了半步,在离她半尺的地方刹住了。
三思还没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反应,比如说把碗往那人脸上招呼过去,那人就已经飞快整理了一下衣服,对她做出一张亲切而守礼的微笑脸来:“姑娘,幸会。”然后利落地把她腰间的钱袋抽走,转身一脚踹翻实心的赌桌,脚上带着劲力直接劈开桌面下方支撑用的黑色圆柱,里头竟然露出一个人来。
那人忽然见了天光,还保持着手托骰盘往上送的姿势,此刻僵住一动不动,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之后,一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房梁上再次飞下来一个壮汉,指着那人大喝一声:“奶奶的,你们出老千!”
这下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个“出老千”使得群情激奋,本来想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也走不动路了,留下来高喊还钱算账。
三思看见那个白衣人三两下便抢了自己钱袋追着先前那小偷去了,却还顿在原地像个木头。直到甜汤顺着下巴尖儿滴在碗里,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从汤碗里捞出那颗琉璃珠子,对着光看了看。这珠子白得剔透如寒冰,有些许褐色的纹路似云一般飘在珠子里,一看便是有钱人家才玩得起的。
大概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她从前觉得,这世上的女子没人能比她嫂子陈情更美,男子则没人能比她远房表哥兰颐更俊,就算长得好,没有男子气概也是个天生做娘娘腔的悲剧,譬如江湖传言中那所谓的第一美人,即明宗传言中她那所谓的未婚夫婿虞知行。
可当一个风度跟兰颐平分秋色的同时还能美得跟陈情有一拼的男子出现的时候,她一时无法将其分类。
三思出了一会儿神,终于想起来自个儿钱袋被抢了,当即把碗往旁边一丢,愤愤地一擦脸,往那人消失的地方追去。
此时,焦浪及已经拧着年小少爷的脖子,摁在了年兴的眼前。
年老板已经知道了自己出老千的事被发现了,也知道八成就是面前这两位爷干的,却敢怒不敢言。就算自个儿再有钱,也玩不赢虞家和商家。
“年老板,我舅跟您也算是相识一场,咱就不打马虎眼,您家小公子偷鸡摸狗的事儿做得不少,别的我就不算了,就算他昨日惹了易家的人,出千出到我们兄弟头上,这两笔账要怎么算?”
年兴扯着嘴角苦笑:“虞公子,昨日我已经让这不成器的小子给易家上门赔过罪了,您二位在我这儿输了银子这事儿我可是半点都不知道啊。您看,现在事儿变成这样,我家生意肯定是做不下去了,您且饶过这混小子,今后我年家上下都不敢再得罪公子。”
“听上去,年老板是打算赖账?”焦浪及丝毫不给情面,手掌拧在年小少爷的后颈,如铁钳般用了一把力,后者痛得咝咝抽气,年大兴脸色连变。
年小公子疼得求爷爷告奶奶,忙不迭赔罪,焦浪及是个急性子,听了这孬货一堆乱七八糟的更加反感,打断道:“别搞这些虚的,你爷爷我吃了亏不加倍讨回来我就跪着喊你爷爷,说吧年老板,准备给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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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兴做生意这么些年,从未碰见过这样不好惹的硬茬,瞪向自己的儿子:“你说,坑了人家多少?”
年小少爷结巴道:“二、二百两。”
焦浪及手上一紧:“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三百五十二两!”年小少爷疼得大喊。
年兴抬高嗓门喊人:“来人,拿四百两银子给虞公子!”
虞知行抬手阻止:“不必了,我们不缺这一点钱,何况外头乱哄哄的,贵地估计暂时没有人手来管我们这点散碎银两。”
年兴抽着嘴角:“那敢问虞公子想要什么?”
“年老板是真风雅,在下也附庸风雅一回。”虞知行闲闲地走了两步,手上习惯性地想抛东西,却很快反应过来琉璃珠已经掉了,淡定地再走两步,目光落在桌案上,“在下瞧上了您桌上这套文房四宝,还望年老板割爱。”
这套东西是赵员外提亲时送的,精致透雕的白象牙,何止几百两,今日才拿出来连水都没沾。年兴整张脸都扭曲。
焦浪及威胁地把年小少爷往前送了送。
“……拿走!”
焦浪及二话不说就松手,年小少爷跌到一边。
“多谢。”虞知行拱手道谢,毫不迟疑地动手把东西卷走,然后从三思的钱袋里取出玉扳指,上下抛了两下,扔到年小少爷的怀里,“自己还去。”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正飞快靠近。
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桌上收拾干净了,对视一眼,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年氏父子再次受到惊吓,瞧见踹门进来的竟然是位年轻姑娘,身后紧跟着一个衣冠凌乱一看就是在人堆里碾过的中年乡绅,再之后则是蜂拥的人群。
那乡绅一眼就看到了瑟瑟发抖的年小少爷,怒目而视:“你!就是你!把我东西还来!”
顾不上快要尿裤子的年小少爷,年兴对当先踹门的那位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姑娘拱手,试图和颜悦色地询问来意,谁知手势才摆到一半,那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从被撞烂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速度奇快,比之前俩男的还快上两分。
年氏父子呆愣愣地还没回过神来,无数拳脚已经扑上来将他们淹没了。
前方飞檐走壁的二人跨过好几条街都不见减速。被抢的钱袋里装的是三思一路的盘缠,一小卷儿银票都放在里头——前日客栈遭袭,她拢共也没带出来多少东西,这个钱袋子基本上是她的全部家当,要是没了她就得露宿街头了。抢钱的那人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三思完全不明白他抢了自己的钱袋干什么用,只能咬牙追上去。
于是三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与灯火里起起伏伏,最前边儿那个白衣服的瘦高个儿教程极快,个子更壮实的那个则逊色少许,很快就落了下来,三思原本就快要追上那人,却听其忽然喊了两声,然后竟转道往别处去了。三思咬牙,直直跟上最前面那白衣男子,却始终无法拉近彼此的距离。
然而三思不知道的是,虞知行也在追另外一个人。
从赌场出来以后,他本来打算把先回客栈叫小二帮忙把钱袋还给三思的,谁知刚跳出窗户,就有人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速度奇快,要不是那一股留下的浓重血腥味,他几乎以为是错觉。他二话不说就紧随其后,但那人穿着夜行衣,且显然十分熟悉辰州地形,在意识到有人跟着自己之后便进入街巷穿梭,几次险些把他甩掉。虞知行也知道方才被自己抢了钱袋的姑娘也跟在自己后面,本以为一会儿就能将其甩掉,谁知三思轻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一路缀得紧紧的。
他一路跟着那黑衣人到这里,断没有回头的打算,便给焦浪及打手势,让他把三思引开,谁知三思并不上当,显然是冲着钱袋来的,便索性放弃,任由她跟着。
虞知行尾随那黑衣人翻过巷道房屋,刚觉得这片地形有些眼熟,便见其翻过一座高高的围墙进了别人的院落。他二话不说就跟着翻了进去,落地时才发现这院落四处都挂着黑色绸布,心中疑窦顿生。这不是易家么?易家向来行事磊落,乐善好施,仇怨甚少,况且正办着丧事呢,也不知惹上了什么人。
这种院落最易跟丢,虞知行朝着那人跑去的方向追了一小段,进入长廊交错的院落,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此刻正当酉时末,天色彻底暗下来,却并未就寝,院子里偶尔有下人走过。
易老爷子的灵堂设在前院,方便外人祭拜,此刻易家小字辈的三个兄弟并着他们爹易传礼大概都开始按照风俗准备摆起麻雀牌通宵守夜。虞知行心知此刻不方便惊动主人家,便小心地隐匿起来,把身上的白袍反穿,黑色内里顿时使他隐入黑暗,然后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地形,挑出黑衣人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沿着长廊往里头去。
房间的烛火明明暗暗,虞知行细听过去,闪进每一个无人的房间,连柴房都掀了个便,却一一扑空。易家再大也不过是标准的前庭后院后花园,既然空房间里寻不见,要么是那人借道易家甩掉他,此刻已经逃走了,要么躲在有人的屋子里。
他悄悄摸到易夫人的房门外,低矮着身子,正想戳破窗户纸往里瞧一眼,肩膀却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虞知行一个哆嗦险些一头撞上窗棱,回头又吓了一跳。
三思正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知行不敢相信,这人是妖怪变的么,这都能跟上?
不待他做出反应,三思便冲着他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
虞知行此刻正在窗户下面,而三思所立之处已经避开了灯光,虞知行憋屈地只能矮着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个钱袋,搁在她的手上。
谁知这还不算完,他正想着总算把这尾巴给打发了,欲再次伸脑袋往窗户里窥探,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领子,猛地拖到了旁边。
虞知行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被一个姑娘拖得移动了三尺,登时抓狂,用口型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三思也做口型:你,找什么?
虞知行根本不想理她,转身就走,却被再一次拉住。他十分不耐烦,却见三思说了一个“血”字,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再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虞知行扬了扬眉,再凑过去看了一眼亮堂堂的屋内,悄悄地转身跟在了三思身后。
夜探府院话不投机
二人矮着身子穿越黑黢黢的长廊,避开易家偶尔来往的下人,绕过主屋的庭院,来到东北角招待客人的房舍。
这与易夫人所住之处距离并不远,虞知行将信将疑地跟着三思来到这里。二人摸着墙角来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门前,虞知行仍旧没有嗅到任何气味,却在门框上瞧见了半个手印的血迹。
他伸手蹭了蹭,还是湿的。
他上下打量三思,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江湖上有哪门哪派练的是鼻子上的功夫,此刻却不能发声询问,以免惊动里面的人。
房中有窃窃低语,说话的人十分谨慎,即便贴在门上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虞知行跟三思打了个手势,二人一前一后从侧边攀上房顶,蹑手蹑脚地揭开一片青瓦。
烛光从瓦片下透出来,二人一人一只眼睛凑在一块儿,齐齐看见了落在地上的一堆黑色血衣,鲜血一路蜿蜒向床边。床边一名女子正弯腰洗布,床上躺着一名男子,血就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濡湿了半张床榻。
三思看着心里一阵不舒服,撤开了眼,直起身来。
虞知行则凑过去,仔细地瞧那二人的面孔。
一个都没见过。
但既然能堂而皇之地住在易家客房里,必然不是隐姓埋名之辈。至少这位女子是易家人认得的。
他直起身来,看向三思,指了指下面,做口型道:认识?
三思再凑过去看了一眼。她尽量使自己的视线绕开满床榻的鲜血,看着那女子的脸,刚想摇头,却见那女子转过身去,一根淡黄色的发穗便落在她的眼中。
她忽然撇过头,捂住嘴干呕。
虞知行很是意外,拍了拍她的背,眉头扬起,目露询问之色。
三思眼冒泪花,摆了摆手。
虞知行拧起眉。屋内的男子伤势颇重,至少明日之内出不了城,他可以让舅舅帮忙查一查。至于这个女人的身份,明日来易家一问便知。现在他们二人皆毫无头绪,再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于是他给三思打了个手势,弯腰把瓦片轻轻地合上。
正在此时,一声猫叫忽然响在身边。
二人皆被吓了一跳,三思飞快转头,只见一只三花猫缓步行走在房檐,一双眼睛上吊,在黑夜中发出绿莹莹的光,极其瘆人。虞知行的反应比三思还大,手一抖,瓦片落下时发出剐蹭的声音。这对于寻常人根本不算什么,却立即引起了屋内二人的警觉。
“什么人?!”里头的女子低声厉喝。
与此同时,三花猫凶狠地叫了一声,冲二人扑了过来。
“走!”虞知行一把拉过三思,运起轻功飞速逃跑。
后面的人追了两步,却并没有跟上来,三思回头时眼尖地看见那只花猫扑在了女人的怀里,女人望着他们的方向,轻轻捋着猫颈毛。
二人翻出院子之后,迅速整理了被风吹乱的衣襟,往街市上走。
街市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下午年兴赌场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却分毫没有影响到百姓们生活的热情。
三思走进人流,舒了口气。
虞知行跟她并肩走在一块儿,已经恢复如常,面上带笑,左顾右盼打量街上的小摊。
“刚才那是易家?”三思问。
“对。”虞知行回头望着小摊上摆的物件儿,“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来辰州祭拜易老爷子的。”三思顿了顿,“你也是?”
“我来这儿探亲。”虞知行稍微往路边靠了一点,“姑娘功夫不错,今年芳龄几何?师承何派?”
“今年十八。”三思回答道,“师承明宗。”
“啊,明宗。看来今年是出来历练的?”虞知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冲她笑了一下,“喜欢什么?”
“……”三思略微晃神,第一眼看到此人时的感觉仿佛此刻又回来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虞知行带着她往路边走,于一个摊子上停下,仔细地看了一遍,拿起一只拳头大的布老虎,放在灯下细细地看,“这个怎么样?”
三思这才反应过来,狐疑道:“你要送我?“
“给你赔个礼,害姑娘追着我跑了恁久。”虞知行拎着小老虎头上的挂绳放到三思眼前,弯着眼睛笑得亲切而和煦,仿佛先前一切不愉快都一扫而空,“顺便给我那珠子赎个身。”
这个笑容让三思想起从前在山上,岑长望每次哄骗魔头帮他去厨房偷东西时的表情。
虞知行见识了三思的武功,却未摸透她的脾性,见她陷入沉思,还以为她在想该不该把珠子还回来,正打算趁着东风再捋一把毛,就见她甜甜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充满了诚挚的善意,然而言语却如钢刀般捅在了他的心头痛脚:“其实我比较喜欢刚才那只猫,不如你帮我抓来?”
虞知行一顿,笑容和手中的小老虎一样,僵在了脸上。
本以为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谁知是一收着爪子的猫儿,看上去人畜无害只会抖抖机灵,实际上随时都能亮爪子挠人一脸花。
虞知行把小老虎放回了摊位上,仅转眼功夫又恢复了笑脸,笑得春暖花开,却果断地丢弃了风度:“那不如我们一块儿回去再遛一圈,不仅那猫讨人喜,那床上的血也甚是好看。”
“我不怕血,我只是不喜欢。”三思耸肩,大大方方地承认。
“恕在下愚钝,暂且看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举个例子,我怕你,和我不喜欢你,这两件事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殊途同归——”三思从腰间掏出琉璃珠,随手抛向对面,“我都会离你远远的。”
虞知行接住珠子。
三思从摊子上拿起那只红色的小老虎,拎着挂绳晃了晃:“谢了。”
三思的身影轻巧快速地转身消失在人群里,虞知行高高地扬起眉毛,无视店老板已经伸到自己鼻子底下要钱的手,凝视着人群里的那一点。手里的琉璃球还有淡淡的体温。
一只手臂从背后兜上肩膀,焦浪及神出鬼没地贼笑:“怎么样?说了是棵小辣椒吧。”
虞知行没理他,扭头问店老板:“多少钱?”
店老板伸出五根指头。
虞知行从兜里掏出一小颗碎银子,随手扔下:“不用找了。”说着转身。
“哎哎哎,”焦浪及迅速跟上来,“那丫头没认出你来,稀不稀罕?”
“明宗的,认出来才有鬼。”
“喔,又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可江湖是个大染缸啊大染缸。”焦浪及拖长了声音,搭着他的肩膀——他与虞知行相交多年,一眼就能从后者眉峰挑起的弧度里读出算盘,“这姑娘挺刺头,你当心扎着嘴。”
“初出茅庐,还青嫩得很呢。”虞知行往前走着,勾着嘴角笑,琉璃球抛上空中又落下,映着暗黄的灯火,染了挺峻的眉峰,“扎不扎嘴,也得放进了嘴才知道。”
****
三思回到客栈时已是酉时末。
泡在热乎乎的浴桶里,热水驱散了春寒料峭,蒸得人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三思把布巾放在水里泡开又拧干,再泡开再拧干,如此重复几次,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在水里转了个身,趴在浴桶边,叹了口气。
本来好端端来奔丧的,谁成想,一路上这么不太平。
她从水里探身到远处的桌案上拿了纸笔,铺在桶沿上开始描描画画。
今天房里头那个女人,发尾的穗子很有趣。整根绳子都打成繁复的结,绑着头发绕了好几个圈,下边有点穗子垂下来,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很新颖,过目便不会忘。
她一定没有记错,那一夜在驿亭里,那个与自己交过手的蓝衣人,头上也有这么个穗子。
是巧合,还是自己没听过的门派?
笔尖在纸上勾来勾去,却怎么也没法成形。
她把纸揉成一团,重新画一张。
奇怪的黑衣人,奇怪的女人,奇怪的发穗,连猫都那么奇怪。对了,那个抢了自己钱袋的人也奇怪得很,轻功那么高,都快能赶上兰颐了。
第一次见面就冲着她笑成一只开屏的孔雀,一看就不是正人君子。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有那么点眼熟。
脑子里对那个发穗的印象越来越模糊,相比之下,那个白衣人的脸竟然比今夜所见的一切都要清晰,映在昏黄的烛火里,时不时冒出来打断她的思路。
三思盯着纸上乱七八糟的图案,忽然把纸揉成一团,扔了笔,烦躁地把头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冒泡。
明宗强调修身养性,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抑制过分的好奇心。
三思在山上招猫逗狗十几年,一直很努力压抑天性贯彻这条道理,天大的好奇心也不过是打听江湖上的八卦,譬如哪门哪派今年有哪些好看的公子姑娘们打上了红榜,譬如今年有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兵器,再譬如踏红谷的赵公子又在哪里招惹了什么桃花——横竖碍不着她什么事的。
然而今日,她大概是撞破别人的秘密了。
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虽然令初次下山的三思感到些许心烦,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作息,亥时之前一定睡熟。唯独有一点不同,终于没人拖她起床了。
三思原本以为自己能美美地一觉睡到大中午,早晨响亮的鸡鸣没能把她吵醒,但到了卯时过半,生物钟自动开始工作,眼皮睁开的那一刻差点以为岑长望又要来掏她的被窝,迷迷瞪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下山了。
随便翻个身就会吱呀作响的竹床变成了上好的红木,床前有帘帐遮挡视线,床边的梳妆台上,铜镜光滑锃亮,桌椅板凳样样精致,活脱脱话本里大富之家的厢房。
三思趿拉着鞋子把窗户打开,窗外的天不似从前在山上那般清透明亮,外头的草木也不似山上的清晨覆满白霜,可铜壶滴漏上确确实实是卯时过半。春寒料峭,清晨的寒意顺着窗沿钻进来,她本想着是不是再睡个回笼觉,可被这风一吹,半点困意也没了,她认命地搓了搓手臂,关窗换衣,去庭院里习武。
半个时辰后,商家的小厮过来知会她去用早膳。
“你们老爷可到家了?”
“老爷昨夜晚归,知道姑娘来找,特请姑娘前去一同用膳。”
三思点点头,回房间取了卫三止的信,随小厮去了前院。
主人未至,饭厅里只有一个男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正一手捧着碗喝汤。
三思迈进门槛,盯着那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男子,总觉得有点眼熟。然而尚未待她自己想出答案,那男子见到她走进来,眼睛一亮,呲溜吸进一长串粉丝,招着手,声如洪钟地道:“来来来,妹子,坐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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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拧着眉坐过去,仔细地打量:“你,你是昨晚那个……”
“对喽,妹子好眼力。”男子咬了一大口油条,再一大口骨头汤咽下去,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一拍三思后背,“昨晚有缘一见,妹子好功夫,连我兄弟都没能甩掉你,明宗果然人才辈出啊。”说着盛了一碗汤粉,还特地挑了根大骨头,搁在她面前,“来来来,吃。”
三思被他那一掌拍得胳膊一抖,才拿起的筷子掉了下去,险些摔下椅子,但脑子里彻底清明了:“你和昨晚那人一块儿的?”继而四下环顾,“你们是这家的主人?”
“不是主人,我跟鱼头过来办事儿,借住的。”焦浪及道,“妹子不认识商前辈?”
三思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我受人之托,给商前辈送信而已。”
焦浪及点点头,又喝了口汤:“对了,忘记自报家门,在下焦浪及,吃百家饭,学百家艺,无父无母,无门无派,就是兄弟多,看来今日又要添个兄弟——你叫什么?”
此人倒是坦荡爽朗,三思笑了一下:“我叫岑——”
“牛头!看招!”一只银色短/枪飞射而来,三思蓦地向后仰身,银枪从她的发尾擦过,嗡地一声被焦浪及握住,力道大得让焦浪及整只手臂都发麻。
“大清早的,你有病啊!”焦浪及把银枪扔回去,连连甩手。
方才那声音来得突然,再加那银枪来势汹汹,三思只来得及赞叹那人内力了得,这下转过头去,便望见明亮的院子里,那接住银枪的男子白衣携着春风,满面笑容走来。
夜探府院话不投机2
来人一眼就瞧见了三思:“哎呀,真巧。”
三思见那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抽了抽嘴角:“……好巧。”
这时候,门外又来两个人,人未碰面先闻其声,女子嗓音明亮爽利——
“臭小子,在哪儿浪了一夜?”
三思望过去,见一对中年夫妇一前一后走进来,大约就是这家的主人,于是站起身。
虞知行笑起来:“婶儿,可瞧见那文房四宝?咱们的账算是清了吧?”
中年女子当先走进来,一把拧着虞知行的耳朵,咬牙切齿地笑着:“拿别人的东西来借花献佛,你娘怎么教你抖机灵的。”
虞知行叫着痛痛痛,飞快地挣脱了,嬉皮笑脸道:“天地良心,我娘可没教我抖机灵,她只教我做生意。”
这时候中年男子也走进来,瞪了虞知行一眼:“回头让你爹好好教训你。”
焦浪及从那女子进来时便一直往三思身后躲,奈何块头太大徒然掩耳盗铃,此时见那中年男子发话了,叫了一声:“商叔。”然后转向那在虞知行身上拍了一巴掌的女子,小心地赔笑道,“月姨,今日不回娘家了?”
易识月道:“该忙的都忙完了,就等明日出殡。”
商温奇看见了三思,见她不落坐,笑道:“今日有客人,见笑了。来,请坐。”
三思道了谢,与诸人一同坐下了。
焦浪及朝身后悄悄打了个手势,立即有小厮上来把他那块桌面收拾干净,重新端了一碗汤粉上来,仿佛先前根本没人在这大快朵颐。
众人上桌都很随意,没什么礼节,商温奇介绍了妻子易识月。原来易识月是易老爷子养在叔伯家的小女儿,老爷子过世,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忙着娘家的事。大概因为伤心,她并不太愿意谈易老爷子的事,便吩咐大家开始吃东西,三思也拿起筷子。
焦浪及问那白衣男子短/枪是哪里来的,后者说自个儿的趁手武器暂时离身,从朋友那里搞了个替代品来,然后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商温奇此番出行的见闻。
“对了,听说这位姑娘是从明宗下来的,说是有信带给我?”商温奇问道。
三思点点头,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晚辈下山不久,在青郡偶遇三指神算,受他嘱托,要将此信亲手交给商前辈。”
“卫三止?”商温奇放下筷子,直接把信拆开。
虞知行正喝汤:“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商温奇的目光在信件上一行一行掠过,看完末尾,笑了一下,“这人不着调儿,有什么闲事都想找人说一说。”
虞知行扬着眉,仰起脖子喝汤。
商温奇把信折好装回去,递给一旁的小厮,对三思笑道:“劳烦姑娘了。”
“不敢。”三思道。
商温奇重新拿起筷子,道:“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姓名?”
三思微微坐正,礼貌地道:“明宗岑氏,名三思,‘三思而后行’的‘三思’。”
商温奇正往嘴里送汤,闻言顿住。
啪嗒,焦浪及嘴里叼着的半根骨头掉回汤里。
“噗——咳咳咳——”正在喝汤的虞知行忽然喷了半口出来,猛烈地咳嗽。
三思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易识月看看商温奇,再看看虞知行,惊愕的神色很快收起,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狠狠地拧了把虞知行的大腿,一面端出个无比亲切的笑容来:“原来是三思啊,我们家虞——”
虞知行被拧得龇牙咧嘴,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连忙把挡着脸的汤碗放下,飞快地打断:“鱼汤还没做好,中午才能吃!”
商温奇三人皆瞪过来。
虞知行见三思狐疑地望向自己,顿感压力巨大,忙咳了一声,理了理袖子,道:“婶儿的意思是,鱼汤对姑娘家最好,今日厨房里正好做了这东西,正好岑姑娘旅途劳累,给你补一补。”说着在桌下踢了踢易识月。
易识月很快明白过来,顺着说下去:“是是是,就是这个理儿。今早从江里打上来的鱼,新鲜肥美,熬一锅白汤,正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来来来,三思啊,多吃点儿香菇,这个对身体也好。”说着一个劲儿地给三思碗里添东西。
三思受宠若惊,赶忙道谢,没注意到另外几人一直在挤眉弄眼。
桌子底下,焦浪及先踢了虞知行一脚,笑得堪称猥琐,虞知行的目光还黏在三思身上,被踢了才反应过来,回瞪一眼,示意别乱说话。这时候商温奇又握着拳头轻轻咳了一声,递给虞知行一个微妙的眼神,紧接着正给三思添汤的易识月又瞪过来,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叫他赶紧采取行动。
虞知行头都大了,好半天才捋顺了心情,望着埋头喝汤的三思,开了口:“你……岑姑娘,这次下山来除祭拜易老爷子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打算?”
三思十分意外。她抬头望见那昨晚与自己处处不对盘的白衣男子忽然变得比自己的亲大哥还要亲切,再用余光扫了扫周围几人的表情,见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盯在自己身上,神情关切却仿佛欲言又止。对于虞知行陡变的态度,她摸不清楚状况,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我今年满十八,按山上的规矩,是要下山历练的,暂时也没有其他的打算……等易老爷子的事情办完了,大约会去登封,五月有谈兵宴,想去凑个热闹。”
焦浪及略不屑地道:“你一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去什么谈兵宴,那地方简直是个勾心斗……”
“谈兵宴确实很有意思,岑姑娘刚下山来,肯定是要看一看的。”虞知行的脚稳稳地踩在焦浪及脚背上,来回碾了又碾,面上的微笑却纹丝不动,注视着三思,“我们正好也要去,不如同行,路上也不至于无聊。”
“行啊,反正我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叫我三思就行,姑娘姑娘的听着膈应。”三思答应得很爽快,“你叫什么名字?”
“虞——嘶——”焦浪及好了伤疤忘了疼,刚一张口就被跺在脚上。
“在下商行知。”虞知行手上还拿着勺子,慢慢收回脚,无视桌上另外三人投来的鄙视的目光,默念了两边三思的名字,望着她笑得和煦且诚恳,“家里人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三思面对同辈人的时候并不会腼腆,但见桌上两位长辈也盯着自己看,登时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我小时候不叫这个,因为急性子总闯祸,家父才给我改名的。”
虞知行一本正经:“是不是后来发现改了名也没用?”
三思:“……”
易识月桌下的手一把掐在虞知行大腿上,用力用力再用力。方才看这小子态度陡转,她还以为佛祖显灵让这小子开了窍,结果还没说两句话就又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虞知行被舅母掐得心中咆哮,脸上还是要保持镇定微笑:“嗯,我猜也是。幼年时家父嫌弃我长得女气,曾试图给我改个气壮山河的名字,改了一年发现没有半点用处,还被人拿去对比取笑,只好改回来。”
“当时改成什么了?”
虞知行面带微笑:“雄霸。”
三思才笑出半声,半根粉条呛进气管,登时咳得昏天黑地。
“毕竟性情和样貌都不是名字给的,是爹娘给的。”虞知行给她拍着脊背,叹了口气,“所以呀,爹娘要是不如意,只能怪他们自己。”
商温奇和易识月默默对视。
佛祖保佑,幸好这小子他娘不在这里,否则这位如花似玉的年轻人恐怕今日就要香消玉……不,血溅三尺。
从早饭之后,三思便明显发现那个商行知对自己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昨晚还相互不顺眼,今天基本上片刻不离地黏在她身边,听见她要去易家拜访,就一路陪她走过去,给她讲最近江湖上发生的各种事情。焦浪及也是个闲着没事儿干的,背着自己的大剑与他们同行。
“广悟大师圆寂,普鉴老儿今年做了住持,要主持大局,谈兵宴肯定不能再上场了。”焦浪及仰着头长叹,“真是可惜,以后再难见识天下第一的龙爪手了。”
“龙爪手还是少见为妙,一旦出手十有八九都要出人命。”虞知行抛着银枪,“普鉴老头儿那火气,啧啧,随便逮个人都能烤焦了。”
三思道:“听说广悟大师从前是棍僧,除了龙爪手,少林的棍法也是天下第一。”
“那是自然,少林就没有一个不会使棍子的,甭管木棍子铁棍子打在身上都要伤筋动骨。”焦浪及搓了搓手臂,明显是吃过亏的,“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说他们一大窝子出家人,在一块儿念念经吃吃斋有什么不好,非得一个个儿地练得硬邦邦,跟老子似的。”
虞知行拧了拧他手臂上的肌肉:“人家成天吃素也能练成铜筋铁骨,你这吃肉长大的也就这样儿了。”
焦浪及斜睨他:“总比你好,竹竿儿似的,不像个爷们儿。”
“现今姑娘们还就喜欢本公子这样的。”虞知行挺直了腰杆,淡定回击,“你长得壮又怎样,莽夫一个,你的陈薏美人照样看都不看你一眼。“
焦浪及语塞,脸上抽了抽,忽然眼珠子一转,绕道三思这边来,一胳臂兜着她的肩膀,清了清嗓子:“小三思,你觉得,我和这小白脸儿,哪个更好看?”
一个脑袋的身高差下,三思被那胳膊压得矮了一寸。
虞知行也挑了挑眉,看过来。
被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思压力山大。
她已经没眼看焦浪及那夸张的肌肉和身板儿,抬起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虞知行。
一身白袍,乍一眼望过去斯斯文文的,不过嘛,这肩倒是挺宽,脊梁也笔挺,腿,看着也不短。审完这一圈,她的视线又回到那张脸上。
虞知行眼睛看着她,笑眯眯的,手上却把焦浪及的手腕拧下了三思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胳膊也搭上去:“你照实说,我们都不生气。”
刚攒的一点点好感立刻在那开屏孔雀似的笑容下灰飞烟灭——三思看见他笑就别扭。
“你们还好意思生气?”她一转身,转到二人身前,用力拍了拍焦浪及坚硬的胸膛,“大个子,你看你,吃得比牛壮比马高,还跟个男人比美,还讲别人不像爷们儿,不害臊。”
虞知行露出胜利的微笑。
下一秒,三思又看向虞知行,目光饱含着复杂的审视:“长成这样一张脸,亲爹都嫌你女气,别人说你不像爷们儿就认了吧。“
虞知行的笑容僵在脸上。
焦浪及大笑。
与昨晚卯足了劲飞檐走壁不同,这回靠两条腿一路走到易家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三人远远地就看见挂上了黑色丧布的院墙,在拐到门口之前,虞知行停下来,指了指旁边的小茶馆:“我就不进去了,牛头,你陪她去。”
“啊,为何不进去?这几天来易家的人数不胜数,进去认识认识多好啊,商公子——”焦浪及兜着虞知行的肩膀,做作地拖长了声音。
虞知行不动声色上前一步,以肘狠击其肋下,皮笑肉不笑地蚊声道:“敢拆穿我一定让你死得很体面。”继而转身对三思笑得如沐春风,“我前几天去过了,这几天易家接待的人太多,我就不去添麻烦了。”然后拧着焦浪及推到前面来,“他跟你去。”
“行啊。”三思低下头确认自己带了白礼钱。
“要是敢随便碰她你就死定了。”虞知行咬着牙根在焦浪及耳边说。
“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谁都想要交朋友啊。”焦浪及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三思诧异地望过来,笑着搭上她的肩膀转身就走,“走,哥哥我陪你进去。”
虞知行望着二人的背影,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笑,眼里映着银枪的凶光。
很好,今晚要卸一条牛膀子。
※※※※※※※※※※※※※※※※※※※※
明天继续~
白喜事晦逢疯癫人
白事总比不得红事热闹,但前来易家拜访的人仍络绎不绝。
易家树大根深,家中子弟不单行走江湖,还有在朝为官的,各处都很说得上话。那些想要攀高枝的点头之交,平日里抹不开面子,便借着此次机会前来拜会送礼。
三思远远地便看见一名穿着孝衣的年轻男子将两名谒者送出了门,目送对方走远才转身,举止处处得体,只是那抬腿跨过门槛的背影显得十分疲倦。
“那是易水萧,易家这一辈的大公子,如今在朝中做翰林。”焦浪及介绍道。
三思点点头:“我认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易家人我都认识。”
二人跨进院门,小厮立刻迎上来询问家门,二人各自报了,另有小厮上前领路前往灵堂。
府中所有下人都穿着黑衣,戴着白花。
灵堂前,易家子弟都在,三三两两地与前来祭拜的友人聚在一起,偶尔有压低的哭声。
这样的环境令人不自觉地感到悲伤。
家主易传礼正在灵堂外站着和人说话,背对着他们。易水萧坐回了旁边棚子下忙着登记名册,因此第一个注意到三思的是跪在灵堂下烧纸看香的老二易雪冠。
易雪冠披麻戴孝跪在火盆边,温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跳跃。他看见三思时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致意。
明宗现在的掌门岑明与易传礼是挚交,三思幼年又承蒙易家赠药以救性命,因此一直与易家有来往,时常来此小住。
易家上一辈的长子盛年病逝,未留下一子半女,因此由其同胞弟弟易传礼继任家主。易传礼教子有方,两个儿子皆年轻有为,一个幼年拜在少林门下,刚正不阿,前两年经科举入朝为官,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候,另一个寡言少语但生性良善,年仅十七岁却剑法了得,虽身为镖师,过刀口舔血的营生,却有慈悲心肠,从不伤人性命,相貌清俊性情冷淡,江湖人赠其雅名“易菩萨”。
三思先往临时搭起的竹棚下递交礼金,易水萧见到她时神态明显意外:“三思?”
三思看着易水萧因疲惫与悲痛而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时不知该做何种神态:“易大哥,节哀顺变。”
易水萧叹了口气,站起身拍着她的肩膀,整个人看上去状态很差:“你能来看老爷子一眼,他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说着从桌后绕出来,跟焦浪及打了个招呼,“你们认识?”
焦浪及道:“客栈里刚认识。”
易水萧点点头:“来,去看看老爷子。”言罢亲自领着三思进了灵堂。
灵堂里放着冥器与棺椁,一代豪杰于此静静长眠。
跪在一边的易雪冠递过来三张冥纸,三思烧了,再点香,叩首三拜。
“爹,你看看谁来了。”易水萧道。
易传礼正在长廊边与人交谈,听见呼唤转过身来。先前被挡住了没看见,这一转身,三思就瞧见了与其说话的那个人,登时睁大了眼睛:“啊——”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她,立马快步走过来:“三儿!”
易水萧愣了一下,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忘记你们两家是表亲了。”
迎面走来的蓝衫男子面容和煦,腰间别了支白玉笛,一把抱住三思,把她整个人搂起来转了一圈:“哎呦,重了重了,跟只小猪似的。”
三思拧住他的脸,往两边拉扯,狞笑:“怎么也比不上你啊,小胖墩儿。”
“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光辉就让它随风而去吧。做人嘛,毕竟要向前看。”兰颐把她放下来,拍了拍肩膀,“你知不知道你把四儿放回去让你大哥吓了一跳,火急火燎地送信叫我来辰州这边找你。幸亏没事。嗯,高了些,有点儿姑娘样了。”
“让你们担心了。”三思笑了一下,转向易传礼:“易伯伯。”
“你们表兄妹感情还是这么好。去年怎么没见你来?”易传礼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严正端肃的面容与易水萧如出一辙,但已经能听出亲切。
“还说呢,我被我爹困在山上练功,无聊得要命,也不见易伯伯帮我说句好话。”
“你这丫头,居然还怪我了。”易传礼瞪了她一眼,“你爹可还好?听说去了琼州找不死先生?”
三思点点头:“最近才去的,时间太短赶不回来。”略略一顿,“老爷子已是难得的高寿,你们节哀。”
说到这里,易传礼也低头一叹:“老爷子是活够了,叱咤风云了几十年,想得的得了,这几年也享了清福,没什么遗憾了。就是走的时候一点声儿都没有,还是我们早上起来才发现的。我现在这把年纪,就盼着将来能如老爷子一般走得安详,这辈子也足够了。”
易水萧不悦地看了他爹一眼:“瞎说什么呢。”
一旁被忽视许久的焦浪及不满了:“哎哎哎,唠嗑啥呢,见着姑娘不要爷们儿,把老子当空气啊。”
兰颐看过来,笑道:“焦兄。”忽而眼睛一亮,仿佛想起了什么,看看三思又看看焦浪及,“你们一起来的?那虞——”
“鱼头没来。”焦浪及秉着一腔义气打断了兰颐的话,对着他猛使眼色,一字一顿说,“我们刚认识,不久。”
兰颐高高地扬起眉:“啊,很好,很好,啊,慢慢就熟了。”
三思道:“易伯伯,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们。明早我们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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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卯时过半要出殡,今日易家要准备的事情很多。
易传礼点点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们自便。”
易水萧问三思:“你眼下住在何处?不如搬来与我们同住。府上有下人伺候,可比客栈里舒服多了。”
“我住在高商客栈,商家人对我很照顾,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到这里,三思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催促道,“你们快去忙吧。”然后推着兰颐走了。
焦浪及紧随其后。
兰颐一路被她连推带扯地弄出了易府,捋着袖子咂嘴:“怎么了?”
“易家这几天还好么?”三思稍稍压低了声音。
“为何这么问?”兰颐微微挑眉。
“昨晚我经过……”三思凑在他耳边,把昨夜的所见全部告诉了他。
此事不知易家人是否知情和参与,也不知会不会给人带来麻烦,所以三思暂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他们。但兰颐是绝对值得信任的。
“养猫的女人?”兰颐沉吟片刻,“人没注意,你说的三花猫我倒是见过,大概是易家的客人。你方才说穗子,什么穗子?很奇怪?”
“倒也没有很奇怪,关键是……”三思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在驿亭和青郡的遭遇告诉他。
焦浪及对别人的秘密没有好奇心,一直站在数尺之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听完事情经过的兰颐敛去了笑意,语气微沉:“这件事你还和谁说了?”
“就你一个。”
“谁都别说。这件事你别掺和。”兰颐面色稍稍缓和,他天生的笑眼,只要不刻意板起面孔来,怎么都不会让人觉得严肃,见到三思神色仿佛在胡思乱想,又刻意放松了神态,“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湖上谋财害命的事罄竹难书,难道每见到一桩就要给人行侠仗义?不过你说的那个穗子,听起来像是一线牵中人所用。我没亲眼见到,所以暂时不能确定。你可以去找你陈情嫂子,她是一线牵的人,如果她琴上那个穗子跟你所见的一样,那就没跑了。”
“一线牵?”三思惊讶。
兰颐语重心长:“江湖变态多,闲事少管,小心为上。”指向焦浪及,“喏,这就是一个,离他远点儿。”
焦浪及不敢相信自己都躺床底下了还能被乱箭射中:“你瞎扯什么淡。”
兰颐仿佛没听见,对三思一本正经:“你瞧见他背后的大剑了没?这个人,就因为在啼妆楼跟人抢头等坐席失败,回头就用这把剑把人给废了。”
“废、废了?”三思震惊,“怎么废的?”
“男人,还能怎么废?”兰颐叹得故作悲伤又不怀好意。
“你少造老子的谣!”焦浪及愤然反驳,“老子擦完剑放在凳子上,那孙子尿急想出去,自个儿扛不起来又跨不过去栽在上头的,怎么能赖我!”
三思脑中自动浮现莺啼燕绕的舞楼中,一斯文瘦弱男子被重剑挡了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抬不起,欲跨过奈何腿太短,一个踉跄直接坐在了……
“你这个表情,在想什么!”焦浪及被三思看得毛骨悚然。
三思觉得那画面甚是血腥,沉重地拍了拍焦浪及的肩膀:“都是男人,虽然错不在你,但你忍心让人家自个儿背这锅么?”
兰颐也沉重地拍上他的肩膀:“咱江湖人讲究一个豁达,何况你这样威武雄壮的,有战绩更容易扬名万里啊。”
“……老子才不要这样的扬名万里!”焦浪及气疯,随时准备拔剑与兰颐大战三百回合,好在头顶忽然传来呼唤,打断了噌噌上冒的怒火。
“哎——楼下的!”
三人齐齐抬头。
虞知行坐在二楼窗边,探出小半个身子来,笑眯眯地向下晃了晃酒壶:“真是山水有相逢啊,兰兄,上来喝一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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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喜事晦逢疯癫人2
三思一开始还惊讶于兰颐怎么谁都认识,后来则不明白为何商行知在楼上喊人的时候亲亲热热,等兰颐上楼了又特地自我介绍一遍,介绍完了之后转而更加亲热,仿佛已相识八百年……
桌上摆了美酒佳肴,几人谈起两个月后谈兵宴——
“就普鉴老头儿那暴脾气,你说谈兵宴还能在登封办几年?”兰颐喝着酒道。
“这要看耿深怎么做了。”虞知行夹菜到三思碗里,“以前广悟在的时候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准儿普鉴哪天受不了了直接甩锅,以后就在杭州办,咱们还近点儿。”
焦浪及嗤之以鼻:“杭州灵秀是灵秀,游山玩水还行,但没武林的味道,办什么谈兵宴。”
“耿深……是杭州耿家的家主?化骨手那个?”三思有些不确定地问。
“没做,就是他。杭州耿家,算是现如今江湖上最……呃,有名的世家。你知道,自从朝廷加强了对江湖的管束,就不再有当年临风山庄、碧落教和沉月宫那样的教派了。江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大家随便小打小闹都能混出个名堂,耿家随便混混就混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兰颐道。
虞知行瞥了兰颐一眼:“是啊,连碧落教都如此低调,相比之下,耿家行事很是乖张了。”
“论钱财,耿家比不上江宁商家一根脚趾头,论威望也不如少林,论武功更比碧落教和明宗逊色得多。可人家在朝廷有靠山呀,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有恃无恐。”焦浪及道。
“……你能先解释一下那个停顿有何深意吗?”三思终于插/进一句话。
“所以呀,咱们小老百姓,不求扬名立万,不要腰缠万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跳过三思的问题,无视其他两人对自己的不满,兰颐对碧落教的现状很是满足。
“要不是夏侯家没了,耿家哪能有今天的地位。”虞知行把玩着手里喝干净的酒杯,“耿深也算是步步为营了,当年夏侯家灭门案嫌疑最大的就是他们耿家,可耿深不仅能洗脱罪名,还借此事广交豪杰,若不是……咳,我还真当他们一家子善男信女呢。”
三思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一个微妙的停顿……
“但夏侯家的案子一日不查清,耿家的嫌疑就一日洗不掉。”兰颐靠在椅背上笑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么大个武林,总会有人想称霸,今天不是耿深,明天也会有张深李深,没什么稀奇。不过我实在想不通,现在这日子不是挺好,大家成天这里吃吃那里喝喝,今天赏花明天钓鱼的,生活多充实啊,哪还有那闲工夫搞事。”
“你这个人就是没理想,不然你们碧落教也能争一争老大。”焦浪及嗤之以鼻。
“你有什么立场讲我,你不也就一整天蹭吃蹭喝的货么?”兰颐不以为然。
“吃喝算什么。本浪子心系江湖,誓要打遍天下高手,看遍世间美人。”
“一个陈薏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了,你还赏什么别的美人,你有那脑子么?”
“陈薏虽已是世间顶美,但天涯何处无芳草,有多少美人等着我去勾搭你晓得么。”
三思面无表情:“……别骗我了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从实招来。”
“三儿。”兰颐忽然握住三思的手,三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其中以虞知行的视线最为刺骨。
“有屁快放。”
“你此番下山,可找到地方落脚?”
“落什么脚,我还要去谈兵宴看热闹呢。”
“太好了,经过连州的时候请顺便把你二哥带走,他在我那儿白吃白喝两个月了,真是没有半点羞耻心。”兰颐控诉。
“碧落教家大业大,还在乎这点散碎银两,丢不丢人。”虞知行手上热茶直接往兰颐手上泼过去,后者与三思同时收手,虞知行把杯里余茶往身后一倒,给三思夹菜,温柔道,“多吃点鱼头,补脑。”
“碧落教当然比不上商家家财万贯,是吧,商公子——”兰颐皮笑肉不笑,尾音刻意拖长,绕出了九曲十八弯。
“抱歉,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虞知行心理素质明显很好,面对威胁岿然不动,“来,三思,喝汤,这个对肠胃好。”
“你别对着我家三儿献殷勤,我这关你还没过呢。”兰颐出手阻拦。
“碧落教主是想要在下对你献殷勤吗,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不能回应你对在下的感情。”
“可我对你有兴趣的很哪,哎呀,商公子你好狠心,怎么不给我盛汤。”
三思同情地看了虞知行一眼,论恶心人,无人可出兰颐之右。
谁知她低估了虞美人的段位——
“教主,来,啊——”
焦浪及终于掀桌:“你们俩给老子闭嘴!你!把勺子放下!你!别用那色眯眯的眼神看人,你看到老子身上了!”
“哎呀,焦兄,别生气——”这是虞知行。
“啊啊啊你快把碗放下汤泼老子身上了!”
“焦兄何必激动,这汤咱们不如一块儿喝——”这是兰颐。
“啊啊啊你到底是不是个爷们儿你不要这样对老子笑老子要吐了啊啊啊啊啊!”
“……”
混乱中,安静地栖息于饭桌一角的三思终于见识到了江湖上久经流传的神功秘籍——人至贱则无敌。兰颐与虞知行显然修炼已久,段数高超不可小觑,而焦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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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穿过数双挥舞的筷子,自己盛了碗鱼汤,在心里默默地给焦浪及点蜡:江湖老实人不多,且行且珍惜吧。
兰颐没有等到易老爷子出殡,当天下午接了急信就走了,唯一留下的嘱托就是让三思去连州把那白吃白喝的岑饮乐领走,还碧落教一片清净的蓝天。
第二日一早,所有来辰州祭拜的人都聚集在了易家大院里静候老爷子出殡。人比想象的要多,一个院子站不下,一部分人只能等在院门外。天下着小雨,但无人撑伞。易传礼和易水萧念悼词时,三思站在人群中,下意识地搜寻前日夜晚所见女子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忽然无意间瞥见一名小厮悄然行至头戴白帽立于一边的易雪冠身侧,凑在他的耳边密语了几句。只见易雪冠眉头紧皱,望了场中的父兄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对小厮吩咐了两句,将其挥退。
香烛烧尽,灵棺抬起,于绵绵细雨中撒下第一把纸钱,哀乐奏响,素阵起行。
易老爷子活了一辈子,广交天下好友,身后事操办得风风光光,送灵的队伍一路铺满整条街道。
三思与虞知行、焦浪及三人跟在队伍里慢慢前行。
原本是两个大男人走在三思两边,焦浪及和三思随口聊了两句,前者刚讲到自己跟着师父在高句丽游荡了八年,正意犹未尽之时,终于收到了虞知行已经飞了无数次的眼刀。
焦浪及佯装咳嗽,落下两步来,溜达着转到虞知行这边走,低声道:“人家姑娘看着不太喜欢你,你自己不讲话,我当然要帮一把。”
虞知行低低地哼了一声。
焦浪及用胳膊肘捅了捅虞知行,做贼似的低声问:“昨天我看见你接到信了,笑得跟隔壁老鸨似的,什么内容?”
虞知行目视前方,嘴唇几乎不动地蚊声答道:“何云破被他老娘撵回家去了。”
“哟,真是大喜事。没人来纠缠你,你就好落个清闲去纠缠……”焦浪及尾音上挑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扫了一眼对他们的窃窃私语毫无兴趣的三思,笑得揶揄。
“纠缠个屁,换个好听的词会不会啊。”
“你有本事别用假名。”
“她只不过对传闻中的本公子有所误解,你且看我怎么把她弄到手。”虞知行说话的音量很小却信誓旦旦,讲完这句话便往三思身边靠,刚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便被身后几人的交谈声吸引了注意。
同样被吸引注意力的还有三思和焦浪及。
“李兄,今日可曾见郭二公子?”
“不曾,昨日我便没见着他了。怎么,你们不在一起?”
“我与郭二虽一道前来,却也是从昨日起便未见着他,连带着那几名护卫也不见了,不知又跑至何处花天酒地。”
“不至于罢?这可是易家的丧事,郭二少爷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如此无礼。”
“唉,别管了,郭二少爷那个脾性,你我哪管得着。“
“是,是啊……”
焦浪及忽然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又是那个浪荡玩意儿,败家子儿。”
虞知行道:“连如此重要的场合都缺席,郭家家教确实不严。”
三思问道:“哪个郭家?”
“连州郭家,跟碧落教在一块儿,一个城里一个城外。家主郭敏也算是一方人杰,当年那一手枯焚掌好歹名噪一时。只可惜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郭家二公子郭询,素有眠花宿柳的雅兴,辜负了无数妙龄女子的芳心,在江湖上名声不太好。”
焦浪及补充道:“三十好几的人了,老大不小的——”
虞知行纠正道:“二十九,没到三十呢。”
“管他呢,反正看着一副肾虚样。”焦浪及大手一挥,十分嫌弃,“就是个英雄榜上影儿都不见的小杂碎。听说野儿子都生了好几个,还调戏过我家陈大美人。”
三思歪头表示疑惑。
“陈薏,啼妆楼头牌。”
“就是那个‘甲天下之色’的陈薏?”三思眼睛一亮,心生向往,“真有传说的那么美?”
“确实挺不错。”虞知行思索着点点头,拍了拍焦浪及的肩膀,“反正是把这位爷迷得神魂颠倒啊。”
焦浪及嫌弃地甩开他:“什么叫‘不错’,你眼光能多高啊大少爷。”
这时,送葬的队伍旁边,一小批官兵小跑着踩过坑洼的路面积水,隐约还听见“怎么又出人命”,“是啊,一下就是好几条,这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三人面面相觑,但并没有上前询问。
前来送灵的宾客在城门口就基本上散了,仅剩的只有少数与易家来往亲密的亲戚友人,虞知行询问三思的意见,三思原本想跟着一起去城外祖墓,却见易水萧匆匆行来,老远便喊道:“三思!”
“易大哥。”见易水萧的脸色不算太好看,三思有些疑惑。
“城里出了命案,我现在走不开,你能否先回家去,帮我处理一件事?”
三思立刻问道:“与城里的命案有关?”
“是。”易水萧有些头疼,“虽然不是我们家出的事,但方才官府来人,说出事的是前来拜访的郭家二公子郭询。”说着叹了口气,“这位郭公子,不知招惹了什么人,六名贴身护卫昨夜全部被杀,好在他自己性命无恙,官差已经把人送往家里了。”说着取下腰间的玉佩,“你拿着这个先回去找管家。”
三思接过玉佩:“我需要做什么?”
“这个郭二少爷素来好惹事,反正没死,你也别管他,等官府把人送来,看着他就好。”
“行。”
“多谢。我很快就会回来。”易水萧冲她感激又抱歉地笑笑,片刻都不耽搁,快步走回队伍里,起棺往城外而去。
“才说完这个郭询会惹事,就摊上大事了。”焦浪及朝天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喜欢麻烦事上身。
“易家也是倒霉,办个丧事还能碰到这样的晦气。”虞知行看着三思手里的玉佩,“走吧,去看看,死了六个护卫,那郭询踩的什么狗屎运,居然还能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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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赶至易家,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远远地看见三思就快步走来,不待她取出玉佩,立刻将三人请进去。
“官府的人刚把郭公子送来。唉,这事弄的……”管家还穿着黑衣裳系着白袖章,苦着脸频频摇头。
“除了郭公子,听说死了六名护卫?”三思问道。
“是啊,也就郭公子捡了一条命,不过,这活着也跟死了没两样。”管家见三思目露疑惑,叹道,“罢了,您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易家人让官差把郭询带到了后院的一间小厅里,三人刚到门口,便被一股熏天的臭气熏得捂住鼻子。
“什么玩意儿,这人掉粪坑里了吗?”焦浪及被熏得快要晕过去。
三思捏着鼻子,里头的两名官差让开道,她跨过门槛,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这……郭、郭公子?“
房间里,一名男子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口里被塞着一团破布,还不断挣扎着,呜呜乱叫,而那臭气便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此人衣裳乱七八糟,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在臭水沟里滚了七八百遍,依稀还能瞧出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好绸缎。可那长长的衣摆下露出的两条白花花的……
眼睛忽然被挡住。
虞知行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大白天的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快来人把他裤子给套上!”
管家很为难:“……这、这位公子太臭了……”
“那就用被子裹着!”
“……是。”管家赶紧指挥人手,“快快快,把郭公子裹上。”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三思眼前那只手始终捂得紧紧的,半点光都没透进来。她刚想开口问裹好了没,又听见虞知行的声音:“裹严实点儿。”
下人们又一阵忙活。
三思心道这商行知平时看起来也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忽然这么小题大做,正欲把那只手拉下来,却听那人声音颇冷淡地道:“有这么想看?”
她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他是在同自己讲话,不禁咳嗽了一声:“不、不想看。”
虞知行轻哼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放下手。
这时候地上的人已经被一床被单裹了个严严实实,被单外头再添了两圈绳子以免松开,却仍旧猛力挣扎着,半点都不见累的。
三思看了一眼虞知行,又看了一眼管家,道:“不如,先让他开个口?”
管家向那两名官差摆摆手。
官差拧着脸,把郭询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三思才刚走近,还没来得及问话,便听得那郭询一阵惊恐的乱叫,尖锐刺耳:“别、别别别过来!我没杀你,你别杀我!啊啊啊鬼啊!——”
喊声被打断,官差重新把他的嘴堵上。
此时在场的人都明白,这郭询,竟是疯了。
地上的郭询呜呜地蠕动,满眼害怕。其恐惧之深,令不经意与他对上一眼的三思都有些汗毛倒竖。
管家也捏了把汗:“岑姑娘,这郭公子自被送来便只会说这几句话,怕是昨晚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官差一脸难以描述地道:“这人被扔在城外的野渠里,下游,城里人什么脏东西都往那儿倒。”
虞知行走近郭询,蹲下,仿佛闻不到那扑鼻的臭气。郭询盯着接近自己的人,虞知行与他对上眼,扯掉他嘴里的布:“你看到了谁?”
郭询很明显听懂了这个问题,但回答却令人匪夷所思:“鬼,我看到了鬼……她一定是鬼!”看见三思和焦浪及也走过来,刚清醒一点的神智又彻底消失了,大喊大叫,“别过来!鬼……是鬼啊!”
虞知行很不客气把他的嘴重新塞上,转过身来看向官差:“其余六人的死状如何?”
官差道:“其余六人死于胸腹刀伤,皆一刀毙命。被晨起倒痰盂的老妪发现时,那些尸体与这位公子被一同扔在野渠里。”
荒郊野外的,和六具尸体睡了一宿,还光着屁股……对了——
“那他这衣裳是怎么回事?”三思问得很委婉。
“那就暂时不知道了。”官差道,“或许是解手的时候被偷袭也说不准。”
三思觉得这官差的猜测甚是邪恶,忖了片刻,再问:“郭公子被发现时,身边可有武器?”
“没有,就连那些护卫的佩剑都散落在了渠里。”
那就首先排除了郭询杀人的可能。
三思再问:“死者伤口可看得出是何种武器所致?”
“大刀。”
“现场可找到了凶器?”
“尚未找到。毕竟尸体从发现到现在也才一个时辰,还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官差等了一会儿,见三思再没什么要问的,便看向管家:“既然你们家管事的人来了,那我们就先行告退,河边的尸体还没处理干净呢。”
管家点头道谢,甚是有礼地把官差送了出去。
三思叫下人把郭询抬下去收拾出个人样,好歹是世家少爷,光着腚在别人家打滚太不成体统。
三人离开房间到前厅去等易传礼一家回来。
三思一边走着一边摩擦着指尖,虞知行看到她转过来的目光便知她想到了前一夜在易家后院看见的黑衣人,立刻道:“昨夜所见之人身受重伤,而郭询的六个护卫皆被一刀毙命,武力悬殊,断无能力将其重伤。郭询所习功法乃郭家绝技枯焚掌,不用兵器,也不太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很有道理。
“咱们现在就是啥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凶器。用这玩意儿的一般都是男人。可天下男人这么多,算个屁的线索。”焦浪及道。
三思略沉吟:“等官府把尸体处理完,应该能给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郭询的反应。”
“嗯?”
“你有没有发现,郭询虽然一直在喊‘有鬼’,但并不害怕你们。”她看向虞知行,“就连你去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对你的畏惧,思路相对清晰,说话也比较完整。”
“什么意思?”虞知行扬眉。
“我进门的时候,他的目光与我有数次接触,都很快挪开,这是想要对视却害怕的表现。我接近他的时候,他很明显在往后挪动。”三思道,“不论是护卫死在自己眼前,还是与尸体共度一夜,对于惯于打杀的江湖人很难形成强大的刺激。所以我认为郭询在被扔进野渠之前就已经疯了,他所害怕的应该是他口中那个‘鬼’,而我怀疑,那个把他吓疯的,应该是个女人,或者至少扮作了女人的样子。”
焦浪及回想了一下:“确实,那孙子一瞧见你就鬼叫。”
虞知行把玩着他那颗琉璃球,缓慢开口:“你们记不记得,郭询方才说了一句‘她一定是鬼’?”
“你的意思是……”
“‘她一定是鬼’,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这个人本来应该死了。”虞知行道,“至少郭询笃定,她是个死人。”
“而且那人之死必然与他有关。”三思恍然,“这么说两种可能。第一,有人故意乔装吓他,第二,这个人根本没有死。”
“寻仇?”焦浪及问。
“那就要看郭二公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了。”虞知行不知从哪里又掏出那颗琉璃珠子,上下抛着玩,听见门外有人声,探身一看,扬了扬下巴,“回来了。”
易传礼与两个儿子按照礼节回家拜了祠堂,让下人开始收拾院落,便很快来到三思处。
管家同他们大致说了一遍郭询的情况,并且在方才已经让家中大夫看过,说是已经彻底神志不清,只会满嘴喊着“有鬼”。
易家好端端办个丧事,碰见这事也是倒霉。
易传礼去看过郭询之后,直摇头叹气。此事虽与易家无关,查案有官府,报仇也有他们郭家自己来干,但人到底是为了吊唁自家老爷子而来,不能放任不管。
易水萧说郭询明显是与人结怨,应当即刻遣人将郭二少爷送回连州,以免夜长梦多,要是连自己家都卷进去了,那就很难再择出来。
易雪冠思忖片刻:“三思,你之后打算去碧落教么?”
三思知道他的意思,点头:“兰颐走之前交代我去一趟。没问题,我顺路把郭少爷带去。”
易传礼道:“不妥,怎能让你只身带着神智不清的人走……”
“易伯伯不用担心,你们派两个下人跟我一块儿去就行。”三思道。
易传礼还要反对,却见虞知行站出来拱手道:“在下商行知,见过易前辈。三思并非孤身一人前往连州,我与焦兄恰巧正欲前往江南东道,与三思同路。”
焦浪及配合地用力点头。
易传礼早就看见了三思身边的虞知行,但不晓得这个晚辈打的什么主意,便一直没有招呼,此时见他报个假名,也并不拆穿,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将郭二少爷交给你们了。需要什么就告诉水萧,他会帮你们准备。”
江湖上命案素不少见,但自从天下一统,官府施压,门派间行事多少都收敛了些,如百年前那样动辄毁派灭门的惨事已经极少见。因江湖事错综复杂,且江湖人大多居无定所行踪诡秘,地方官府对这种案子常常束手无策,日子久了便惫懒起来。然而如此番这般一次性死六个人,在地方上算是不小的案子。郭询一行并非本地人,唯一可能知道点什么的还疯了,辰州府衙无从查起,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于是派了两名衙役护送郭询回连州,三思与他们一同上路。易家给他们准备了两驾马车,一行人当日便启程。
虞知行二人与三思都不习惯坐马车,便将其留给了郭询和看守他的两名衙役,自己骑在马上慢慢走。
辰州与连州分别在江南东西两道,相距虽然不远,但有山脉相隔,路不太好走。好在江南水米素来养人,近几十年大大小小的运河陆续开凿并投入使用,因此不仅人口剧增,其他各方面发展得也都很不错,因此一路上夜里基本都有落脚之处。
前两天,郭询虽然病态狂乱,让两名衙役不得不把他牢牢捆在马车里,却还能吃喝拉撒,听得懂人话,凡问必答,答必言“有鬼”。过了几日,那狂躁倒是消下去些,但整个人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甚至痴傻,无法与人沟通,饿了只会嚎叫,吃饭时筷子也不会使,两手抓着吃了满脸。到了傍晚,一行人在小镇上寻了客栈住下,衙役们把郭询从马车上搬下来,忽然闻到异味,这才发现郭询早已大小便失禁弄了一裤子。当时焦浪及脸上尽是嫌弃与嘲讽,虞知行脸色也很不好看,拉着三思离他们远远的。衙役频频翻着白眼却无可奈何,在客栈掌柜异样的目光下忍着恶臭把郭询弄上客房帮他换衣裳。
青楼女掺和杀人事
焦浪及每日清晨和傍晚都要练功,把从不离身的重剑从背上卸下来,把那大半人高堪比肩宽的重器挥得虎虎生威。
那把重剑没有剑鞘,平时用一种坚硬耐磨的布料裹缠着,灰扑扑的很是低调,但一解开裹缠布,那五尺有余的锃亮青锋便携着锋利的威势扑面而来,十分威猛肃杀。
三思这两天瞧着新鲜,每到他练功的时辰就蹲在一旁,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问这问那,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了焦浪及的虚荣心。于是后者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自己那武器是由二十六把手下败将的铁剑熔铸而成,因外貌特征取名“斧剑”,并不厌其烦地一一给她解释招式,表达了自己将来战尽天下高手的壮志和独创一门《斧剑百式》并以此名垂青史的野心。
三思对于焦浪及的功法很感兴趣,虽然明宗武学也很注重筋骨强韧,但讲究一个内敛,如焦浪及这样肌肉虬结力大无穷的确实是她生平仅见。且此人练的并非蛮力,她曾掂过那把“斧剑”,其重量堪比一个十岁孩童,单手提起都很困难,何况如焦浪及那般武得行云流水,行动间竟可见舞女水袖般的轻盈,是名副其实的举重若轻。
这一晚众人分配好房间之后,焦浪及得了掌柜的准许,去客栈后院练剑,三思正欲跟着一块儿走,却被虞知行拦下来。
三思扬了扬眉,示意他有话就说。
虞知行被她这么盯着,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你饿不饿?我看你路上没吃多少干粮。这一带的牛肉粉很出名,今夜也不赶路了,既然来了,一起去尝尝?”
三思有些意外。她很少拒绝朋友的善意,但她今天中午亲眼目睹了眼前这位兄台因为卖葱油饼的大爷把一枚不太干净的油指印印在了包饼的油纸口而身体僵硬面色复杂,进而把那整块饼塞给了焦浪及的全过程,此时就十分怀疑此人捱着千金少爷的性子邀请自己去吃路边牛肉粉的动机。毕竟他们才相识数日,对于一个若此时分别以后再见面也就是个点头之交的友人,这种善意……
“会不会太委屈你了?”三思问。
大约是她眼中的不信任表现得过于诚恳,虞知行脑海里那昙花一现般的尴尬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笑道:“天下委屈事千千万,此时挨饿才是真委屈。”说着一把揽过她的肩膀,“走,去吃粉。”
三思在辰州高商客栈下榻时就发现江南西道这一带的人都爱吃米粉,又白又细又软的一把下锅,烫几分钟就能捞起来,撒上葱花,配上几碟小菜,简直这辈子的烦恼都能忘光。眼下他们路过的小镇不比辰州那么繁华,入夜时分街上很冷清,只有几家客栈还开着,也都是门可罗雀。
月亮弯弯地升上天,一小半隐没在云层后,朦朦胧胧的月光洒在屋顶连绵的青灰色瓦片上。一妇人来到门边泼出一盆水,哗啦,惊得屋瓦上蹦跳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二人走了好一段才看见一家快要收摊的店家,走进去叫了两碗粉。
三思看着他管店家要了抹布把桌椅擦了两遍,忍不住出言:“在这种小摊上吃夜宵,难为你了吧大少爷?”
“若要我一人来肯定为难,但有友人作陪就不一样了。”虞知行坐下来,“我这人平生没什么爱好,吃喝嫖赌一窍不通,就爱习个武聊个天,这个品行在咱们纨绔子弟里已经算是清心寡欲了,你现在不懂,以后见多了就知道要珍惜。”
“既然身为纨绔子弟就不用奉行谦虚这种美德了,我看你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三思抛了个白眼。一窍不通?睁着眼说什么瞎话,这人大概是忘了他们头一回见面就在赌场。
虞知行从那个白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鄙视,并起三指指天指地指心更正道:“我对天发誓从来不嫖。”
走近的老板恰巧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把两碗粉分别搁在他俩面前:“年轻人品位可以啊,来我这摊子上说对象。不过别说太久,我一把年纪了腰不行,还等着收摊回去让家里那口子给我按按呢。”说着转身,又不走开,扭着头打量着虞知行,一张忠厚的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虞知行此人的优点之一就是善于化解尴尬,于是从善如流道:“您有何高见,尽管畅所欲言。”
长着一张忠厚脸的老板不太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诚恳地道:“这位公子您看着挺气度不凡的,一看就不是咱们平头老百姓出身。您这样的公子哥儿我也见得不少,这年头,没进过花楼的不是和尚就是太监,像您这样的……哎呀年轻人嘛,找点乐子也是正常的,姑娘您别介意哈。”老板说着挠了挠头发笑起来,还冲虞知行挤了挤眼睛。
三思:“……”
虞知行:“……”这位老板你的忠厚脸是贴上去的吗?
汤很香很浓,大概是用猪腿骨熬了好几个时辰,泡着细白的米粉,汤上漂着骨髓,盖着葱花和削得极薄的牛肉片。大概因为是最后一桌客人了,老板把当天剩下的所有牛肉都给两人盖上,满满一碗。
“你之前说想去谈兵宴?”虞知行用筷子挑着粉,随便开了个头。
“嗯,很早就想去了,一直没机会。”三思喝了口汤,然后挨个打开桌上的瓷罐看里头的调料。
“以前下过山吗?”
“基本每年都会下山,但都在江南,没去过北边。我家和易家是世交,而且我幼时承过易家的大恩情,经常下山在他们家小住。”“江南东道也去得不少。你也看到了,兰颐他们家是我家表亲。”说着再往碗里搁了一勺辣子,忽然注意到虞知行面色有点不自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红彤彤的碗,“怎么了?”
虞知行回过神来,咳了一声:“啊,哦。这事我有过耳闻,听说碧落教与明宗是表亲?”
“这个表亲表了一百年了,要真算下来,我和兰颐基本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他们姓兰的跟明宗联姻可不少。要说最近的,我想想啊,我爹他们那一辈的小师妹就嫁给了碧落教大座使,现在孩子都有四个了。所以我们跟碧落教上上下下都很熟。”
“既然你们这么熟,我倒是有一件事挺好奇的。”
“你说。”
“碧落教以兰为徽,是因为他们教主的姓氏,但为何兰颐的笛子上还刻了朵莲花?”虞知行顿了顿,“我之前在碧落教主的马车上也见到了莲花的标记。”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三思得意地一笑,“我猜你一定听说过沉月宫。”
“当然,百年前击退魔宫,与碧落教一统中原武林的沉月宫主,一等一的女中豪杰,我怎会不知道。”
“那我问你,沉月宫主与第一任碧落教主什么关系?”
“那二位惊才绝艳,伉俪情深,江湖人尽皆知。”
“那不就得了。碧落教最早的教徽是兰花,沉月宫是莲花,两派合一,自然谁也不能够亏待了谁。就放在一块儿了。”三思打开桌上最后一个瓷罐,端在鼻尖嗅了嗅,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然后挖了一大勺辣椒搁在碗里拌开,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虞知行说话,便继续道,“我从小听那两位的故事长大,真是神仙般的人物。说起来,沉月宫主还是我岑家遗落在外的血脉。”说完她看了眼虞知行的碗,清清白白一碗汤,随口道,“你不吃辣啊。”
虞知行顿了一下,收回落在她碗里的目光:“嗯。”
“你不是辰州人么?不吃辣?”
“我是来辰州探亲的,不是本地人。”虞知行解释道。
“哦,难怪听口音不太像。”三思把粉拌了拌,“我们那儿的人都吃辣。我小时候觉得不吃辣的人都邪门,为了把辣椒这个东西推销到五湖四海,还在一个朋友的面里放了两只朝天椒,谁知道刚吃没两口他就火上房似的在山上跑圈,最后蹿上树一天都没理我。唉,那时候不知道,江宁人,都不怎么能吃辣。”
她呲溜把粉条吸进嘴里,眯着眼沉浸于人间朴素的美味,以至于没看到虞知行一瞬间扭曲的表情。
“这么说来那人一定被你折腾得够呛。后来你俩还在一块儿玩吗?”虞知行问道。
三思答道:“他爹在朝中做官,我七岁的时候他便举家迁往了长安,之后再没见过。”
“你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三思抬眉看了他一眼。
虞知行淡定回望,一脸无辜的求知欲。
三思道:“记得。”
虞知行心里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问题:怎么办她说她记得她难道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只是装作不认识还是她现在在骗我啊啊啊啊啊。
但他装模作样惯了,垂着眼挑了挑碗里的粉,最终还是淡定发话:“那你记性很不错。”
三思对虞知行的澎湃的内心戏毫无察觉,低头吃粉:“印象不多,只记得气质。”
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跌宕起伏的猜疑,虞知行心说原来本公子小时候就气质如此出众能让别人印象深刻十几年,于是忐忑而又期待地问道:“气质如何?”
三思连个顿都没打:“娘娘腔。”
虞知行:“……”
三思毫无察觉地继续道:“听说他长大之后愈发娘娘腔,可见我从小看人眼光就不错的。”
“……”
见对面的人停了筷子,三思更加疑惑了:“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虞知行用力搅了搅粉,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我年幼时也有个气质出众的玩伴。”
三思来了兴致:“哦?”
“是个女孩。”
“听你这意思,是个美人?”
“样貌一般,算过得去。”
三思唏嘘:“若要按你这个样貌来对比,过得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虞知行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关键。”
“那关键是什么?”
“关键此人从小扎在男人堆里习武,力大无穷,还爱找人过招。”
三思:“……”其实我也有这关键。
“打架喝酒摸鱼爬树偷鸟蛋打山鸡无一不会无一不精,音律歌舞女红刺绣一概不会,根本不似个姑娘,就是个猴。”
三思:“……”咱俩这朋友还是别做了吧。
一口气说完,虞知行状似怅然般叹了口气:“幸好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不然我可能活不到及冠。”
三思看着他展颜微笑的模样,不知为何想动手砸碎他露出的两排大白牙。
她费尽浑身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拳头,再耗尽十八年的涵养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那真是恭喜。”
衷心祝愿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出门吃趟夜宵,二人各自捂着一颗想切磋的心营造出一副相谈甚欢的表象,这个过程过于消耗体力,连店老板特地加的牛肉都无法弥补。二人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回到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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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浪及早掏了虞知行的钱袋,出手阔绰,给己方三人各要了一间上房,弄得为防郭询闹事而挤在一个房间里的两名官差频频眼红。
吩咐了小二打好热水,二人上楼,各自在房门口停下。
三思随口问道:“你为何要同我一起去连州?”
虞知行一早编好了说辞就为防着她这一句,对答如流:“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前不久成了亲,本来就要去拜访,跟你顺路而已。”
三思推开门,一脚跨进去。
虞知行见她没说话,忍不住道了声:“白天累了,早点睡。”
“骗人。”三思忽然转身,从门里探出来。
虞知行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手指甲掐在了门板上。
“我看你是跟兰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朋友,信你就有鬼。”三思哼了一声,关门落锁。
虞知行在原地站了好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头莞尔,也去洗洗睡了。
半夜。
客栈前柜,店小二塌着背,撑着下巴打盹,抹布早已超过肩膀落到地上,哈喇子流了一手。
门槛边趴着的黄狗尾巴晃了晃,忽然站起来,吠了两声,戛然而止。
店小二被迷迷糊糊地吵醒,远远地看了一眼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黄狗,有些奇怪地挠了挠头——刚才好像是被狗叫吵醒的?
他没有多想,就睡了回去。若此时他能起身走近一些,就能发现黄狗的肚皮已经不再起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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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青楼女掺和杀人事2
一道黑影闪进客栈,一路摸上二楼尽头的房间,悄悄地从窗户纸吹进迷烟,片刻后推开门,面对着三个熟睡的人。匕首在寂静的屋子里泛出冷冷的寒光。
正上方一层之隔的床榻上,焦浪及倏地睁开眼。
郭询房中,一双习武之人的脚跨过打地铺的两名捕快,一步步地接近床榻。
匕首举起,下方就是郭询。
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忽然,这双眼目光一利,飞快翻身,从身后劈来的剑风堪堪擦过其躯体。
斧剑砍进床柱,整张床蓦地一震。
但房中被迷晕的三人仍旧纹丝不动。
焦浪及的冷笑中带着一丝兴奋,盯着那警惕的黑衣人仿佛猎物:“好样的,把人弄疯这么久,现在才想到灭口,是不是晚了点?”话音刚落,他一把拔出斧剑,那重逾千斤的凶器在他手里如同玩物,向黑衣人飞快刺去。
黑衣人的目标明显是要刺杀郭询,并不直接与焦浪及对上。客栈的房间空间太小,一方面斧剑施展不开,另一方面黑衣人也很难避让,后者练练向床上人事不知的郭询放出暗器,皆被焦浪及挡下。二人来回过了十几招,黑衣人忽然失去了耐性,冲焦浪及撒了一把毒钉,焦浪及骂了句娘,飞快用斧剑格挡,眼见郭询就要被紧跟而来的匕首扎死,正欲大怒,却见一道细线一闪而过,“叮”地一声,偷袭的匕首转而扎在了墙上。
定睛一看,飞来的暗器竟只是一支筷子。
三思靠在门边:“哈,今晚运气不错,正愁没线索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黑衣人暗道不妙,当机立断放弃刺杀,夺窗而逃。
没想到一撞开窗户,就被一柄银枪抵住了喉咙。
虞知行吊在窗棱上凌空一个翻身,避开迎面而来的手刀,眯着眼睛,笑意有些冷:“哟,大半夜的,来都来了,这位大哥,不留下来聊会儿?”他半分机会都不会留给对方,银枪如蛇般刺出,招招对准要害。
黑衣人进退两难。他自认武功不错,却没料到现在的年轻人丝毫江湖道义都不讲,一旦动手就一拥而上。
逼仄的空间里展开激烈的争斗。
焦浪及牢牢地挡在郭询跟前,不给对方任何伤害郭询的机会。黑衣人一个不慎,后背被那女娃娃击了一掌,当即口角溢血,这一停顿,前胸便又多了一个血窟窿,紧接着被最开始那个大块头硬腿一扫,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虞知行踩住那人胸口,银枪指着他的脑袋。
“我就问一遍,你是什么人?”
然而他没有等到回答。
黑衣人忽然开始抽搐,大口吐血,转眼间便没了气息。
焦浪及上前掰开他的嘴巴,在腥臭的血液中找到了存着毒药的臼齿。
三思早就听说江湖上很多杀手执行任务时都随身带着毒药,以防被捉住拷问生不如死或是泄露机密,这还是头一回遇见。她被那血气熏得有些头晕,往门外稍稍退了两步。
虞知行蹲下来把那人身上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身份标志。
“这人很谨慎。”他站起身来,“要不是今日被牛头发现了,郭询小命玩完。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和三思都是听见打斗声后才分头赶来,这郭询今夜要是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不论对郭家还是易家,他们都不好交代。
焦浪及道:“那孙子在门口拔刀时我听见了。嘿,‘噌’的一声。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就对拔刀声最熟悉。”说着打了个哈欠,“散了散了,明早起来再收拾,就让他们跟尸体睡一晚。”
虞知行半夜被吵醒很不爽:“明早起来还得给人家客栈老板赔钱,看这一地的杂碎。”
焦浪及:“你怕什么,你有钱得很。”
三思没理他们,早早地跑回楼上睡觉去了。
翌日一大早,店小二就抱着被一根银针扎死的黄狗坐在客栈门口哭,紧接着二楼尽头的客房里就传出两声惊恐的喊声,店小二飞快跑上去,也发出了一声大吼,于是引来了围观众人和客栈老板。
老板痛失爱犬,被客人打碎了一地的茶盏板凳,还惊现尸体,悲痛过后毫不含糊地抓着那两名可怜的捕快立字据赔钱。
虞知行爽快地把钱给出了,顺带给捕快讲了昨晚的过程,那二人这才知道自己才在鬼门关走上一遭,连连道谢,并将事情经过记录下来,寄回辰州府衙。
三思没管他们的热闹,刚从后院晨练完,衣衫下摆还攒在裤腰里,官府就有人来传信了。
“青楼女子?”三思吃着客栈准备的白粥,皱起眉。
“他们今早接到的信,辰州衙门打探到郭询出事那天晚上其实是刚从青楼出来。”虞知行把咸菜往她碗前挪了挪,“那地方当晚有位唱曲儿的清倌,据说长得挺标致,被郭询强行带走了,说是要纳作小妾。”
“这事挺多人瞧见了的,衙门的仵作验尸后,说郭询那些护卫死的时间和他带走那女子前后相差不超过半个时辰,而且他们死的那地方离青楼还挺近。”焦浪及胃口大,三两下就吃完了一碗粥,“小二,再来一笼包子!”
“事后无人看见那女子,仿佛人间蒸发。”虞知行道,“而且他们查到,那个清倌是七日前才被人卖到青楼的,不是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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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浪及道:“正好在易老爷子过世之后。这么说来她很有可能就是冲着郭询来的。”
虞知行点点头:“所以辰州府衙初步怀疑此人乃是凶手之一。”
“之一?什么意思?”焦浪及问。
三思立刻就反应过来:“你忘了吗,郭询的那批护卫死于大刀。一来,这种武器少有女子使用,二来郭询当众带走了那位清倌,众目睽睽之下,若她携带此等凶器,怎能不引人注目?”
“那些办案的官差亦作此想。他们猜测那个女子不过是个诱饵,把郭询等人引至无人处,方便早已埋伏好的杀手下手。”虞知行接过话茬,“而且,官府已经把凶器找到了,就被丢弃在上游的一处水沟里。一把很普通的刀,没有任何门派印记。但有一点很有趣。”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们可想知道那刀被发现的位置?”
三思心说辰州那么大,凶手往哪儿跑都有可能,刚欲开口,店小二就把包子端了上来,焦浪及揭开笼屉,包子热腾腾的蒸汽扑了三人满脸。
隔着白汽,焦浪及替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一把普通的刀,跑到哪儿不就扔在哪儿了吗?能有什么特别?总不可能是扔在易家……”
三思一直盯着虞知行的表情,见他听见“易家”两个字笑得更加诡异,不由得打断:“等等,不会真是在易家吧?”
虞知行看她那一言难尽的神色,笑了两声:“那倒不是。但与易家有关。”
“怎么说?”三思坐直了身体。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年兴赌场吗?”虞知行问道。
三思点头。
“那一晚咱们在年兴赌场里闹翻了天,咱们走了之后,整个场子都被砸了。于是年家这几日都忙着收拾,收拾收拾着,就发现他们靠街的院子角落里有一把沾满血迹的刀,这才上报了官府。”
三思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说,我们那晚追踪的黑衣人……”
“没错。这个弃刀的地点很耐人寻味。”虞知行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嗓音道,“这样的刀随处可见,既然它不是一把会留下身份信息的凶器,倘若凶手不打算带着它跑,那么极有可能直接把刀扔在凶案现场。而年兴赌场距离案发现场至少有五里路,这说明凶手一开始根本就没打算把这刀扔了。”
三思接话道:“而扔在半路上,极有可能暴露其行踪路线,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虞知行点头,道:“你们仔细想想,什么情况下凶手会在本来打算带走凶器,半路上又逼不得已把它丢弃了?”
焦浪及一拍脑袋:“是因为被我们发现了!”
“没错。”虞知行与焦浪及一击掌,极其欣慰,“他本来身受重伤,在无人跟踪的情况下可以顺利回到藏身之处,但被我们注意到之后,不得不扔掉所有碍事的东西以便全力甩掉我们。这其中就包括那把刀。啊,牛头的脑子转得比以前快了,月姨说鱼汤补脑所言非虚,确实有奇效。”
三思脑子转得飞快,总觉得有哪儿说不通,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粥,喝了一口,等咽干净了才整理出自己的疑惑:“假如这一切猜测都成立,那么黑衣人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虞知行与焦浪及一顿。
三思的目光来回扫视着他们俩:“你们忘了吗,那些护卫都是一刀毙命,无一例外,如此悬殊的差距,那些护卫绝不可能重伤凶手。而且,我们所见的那名黑衣人显然是被利器所伤,这就排除了郭询使用家学枯焚掌伤人的可能。对了,说到这里,官府并未提到现场有任何枯焚掌留下的痕迹,对吧?”
虞知行回忆了一下,点头。
“那就说明说明郭询并未与行凶者发生争斗。据此基本能断定郭询疯在前,护卫死在后。否则他不可能不进行反抗。”
“听你这么一说……”虞知行吃完粥放下碗,从笼屉里拿了个肉包,顺带食指敲了敲桌面,“我倒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三思一直就在心里琢磨,听见他这么说,便道:“我也想到了。”
虞知行一笑:“你先说。”
“辰州府衙的猜测有道理,那位青楼女子确实与这事有关,但她不是凶手。她是吓疯了郭询的人,但护卫不是她杀的。”三思看向虞知行,后者脸上露出赞同的笑容。
焦浪及有些疑惑:“何解?”
虞知行道:“你想想,杀郭询其实不是什么难事,随便派个人随便什么地方都能杀,就像昨晚,直接上刀子就够了,何必多安插一个青楼女子?这岂不是画蛇添足?既然郭询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这说明凶手一早就没想杀他,目的就是要他疯。”
“这就很奇怪了。杀一个人的原因有很多种,但吓疯一个人……凶手杀了所有护卫还特地留着郭询,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报仇。”三思道。
“没错。而且明明已经留下了郭询的小命,现在又反悔来杀他?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估计还没完。”虞知行道。
焦浪及三两口吃完一只包子,听了这话就知道还有下文,盯着虞知行没动。
“再或者,”虞知行笑了笑,“吓疯郭询的,和杀了那批护卫的,根本就是两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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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评随机掉落红包~
入连州身份频遭疑
三思觉得脊背上的汗毛微微炸了一下。她不由得联想到事发当晚那间屋子里的女人,那只猫,那个自她下山以来已经出现两次的奇怪发穗,以及后来兰颐对她提起的一线牵。
焦浪及并不认同:“这只是凭空猜测。郭询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他能惹上什么人?依我看,最合适他的死法就是得花柳病。若是他从前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别人要来寻仇也就罢了,可现在弄得这么复杂,这幕后的人不像是郭询能惹得上的。”
“确实。”虞知行摊手承认,“是昨晚那个黑衣人让我有了这个猜测。有人要郭询死,一次不成,还要再来第二次。这人的目的明显跟吓疯他的不一样。”
“不管以上推测是否成立,咱们现在都还有两个关键问题没解决。”焦浪及道,“第一,黑衣人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第二,吓疯郭询的目的是什么。”
虞知行耸耸肩,不知从哪儿掏出那颗琉璃球,在掌心闲闲地转了一圈:“等到了连州查查郭家的仇人,说不定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用完早饭,负责看守郭询的两名衙役一脸疲倦地下了楼,那黑眼圈耷拉着直奔嘴角而去。三思一见就知道前一晚郭询肯定没消停,便问了情况。
“状况太差了。”其中一名衙役苦着脸连连摇头,“这位郭公子力气也忒大,绑都绑不住,大半夜的挣脱了绳子乱跑,不仅撞翻了,还砸东西,嘴里喊着‘鬼啊鬼啊’的。一晚上没睡。”
另一人补充:“他还喊了好几次‘不怪我’,像是作了什么大孽似的。不过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没消停地折腾,这苦差事,唉,早点把这小子弄回老家吧。”
虞知行安慰了两名衙役,众人都觉得必须尽快把郭询送到郭家,一行人迅速启程,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连州。
郭家想来早已知晓郭询出事的消息,早早地派人等在了城门口。
两名衙役终于卸下了照顾疯子的重担,把郭询交给了郭家派来的下人。郭询折腾了这么几天大概也是累了,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的时候虽然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但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选择了服从。
把郭询弄上自家马车,一名自称管家的中年男子走向三思等人,先道了谢,然后开门见山:“各位旅途奔波想必劳累,老爷已经在家中备下客房,请三位随在下回府。”
虞知行与焦浪及对视一眼,婉拒道:“多谢郭大侠好意,我们此番前来已觅得住处,便不给贵府添麻烦了。”
谁知管家竟坚持:“老爷说了,此番乃是明宗岑女侠亲自护送我家少爷,这一路上我们家少爷想必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家主交代了,必须亲自向诸位道谢。还请诸位不要为难在下。”
三思扬了扬眉。她一直知道明宗在江湖上面子大,但又不是天王老子,不至于随随便便出个门都能有人接风款待的地步。这个郭家主连她的身份都打听好了,想必不是道谢,而是不放心那几个衙役,想要当面找她了解情况吧。
虞知行询问地看了看三思,后者点点头。
“既然郭大侠如此盛情,我们几个小辈却之不恭。不过我表兄兰颐亦居于连州,待安顿好郭二公子后,我还需前往碧落教拜访兰教主。”三思一时半会儿拿不准这位郭家家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于是盘算着搬出碧落教来,先给自己立好一面后盾。
管家连忙道:“此事好说。老爷只是请诸位做客,自然不会阻拦各位出行。”
虞知行:“那就带路吧。”
管家共备了两辆马车,一辆载着自家的二少爷,一辆专程来接三思他们。
几人一上车,便片刻没耽误地往郭府驶去。
江南的水米养人,江南东道的粮食收成虽然一直被西道压一头,且年年夏涝,但这丝毫不影响东道的百姓们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近些年苏州扬州的烟花业一溜烟地往前窜,连带着整个江南都成了诗意之地,连州自然也深受其影响。别的不谈,光是那些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唱小曲儿的姑娘们,便年年招来了无数文人墨客。
坐在马车里,三思掀了窗帘往外看,一路上没挪过窝。只见茶楼酒肆花楼鳞次栉比,一酒楼露台上还能看见一群寻欢作乐额的男女放肆嬉笑着,较之益州要热闹千百倍。
虞知行望着她,道:“你在家平日里见不到这些罢?”
益州乃军事重镇,民风淳朴尚武,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充其量自给自足。即便偶有青楼赌场之类的去处,也因官府限令,开放时间极短。
三思点点头。
虞知行一笑,琉璃球在手心慢慢地转动:“一方水米养一方人。连辰州都与此地不同。辰州多出读书人,连州嘛,都是骚客。”
马车恰巧路过几名成群结伴人手一把文人扇停留在脂粉摊前的男子,焦浪及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对此感到极为不适:“我看是骚包。”
虞知行毫不留情:“这叫风流。你们突厥人袒膀子挂宝石才骚包。”
焦浪及是突厥人,但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险些饿死,被后来的师父所救,便跟着师父姓了焦,从此游历天南海北。
“我们突厥人都是马背上的真汉子。你们中原男人娘们唧唧的,和女人有什么区别。”
焦浪及一棒子打死了半个天下,“娘们唧唧的中原男人”虞知行不乐意了,挑衅道:“你这么男人,有本事别被小爷打得哭爹喊娘!”
“谁怕谁——”焦浪及蓦地站起身,脑袋“砰”地撞在马车顶棚,一车人皆吓了一跳,他捂着头顶直抽气,“有种跟老子出来,老子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说着不顾还在行进的马车,一把掀开车帘两步奔出去。
虞知行不甘落后,一脚踏在坐垫上紧跟着一跃而出。
陡然间发现车内只剩自己一人的三思:“……”
外头的车夫被自己身后蹿出的二人吓了个半死,只见那二人嗖嗖两声飞上了隔壁房顶,紧接着飞檐走壁相互拳脚相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勒马,叫住前面的管家。
管家一看那俩人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地过招,踩得瓦片噼啪响,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一迭声地高声劝阻。
三思深吸了口气,在终于宽敞起来的车内伸长了腿,撩开帘子,一手托着下巴往外头房顶上看。
二人都没使用武器,纯粹比拳脚功夫。焦浪及看着块头大,但身手意外的灵活,抬腿闪身间堪称轻盈。虞知行看着不如焦浪及威猛,挺高挑精瘦一人,动起手来却丝毫不落气势,动作敏捷有力,脚尖借着一片飞起的瓦片哪一点微薄之力欺身而上,掌势凶猛,顿时将焦浪及迫得后退数步跌下房顶,二人接连翻着跟斗落下地,继续打。
在二人落地的一瞬间,三思忽然直起了脊背。
那一刻焦浪及明显动作停顿,但虞知行从房顶跃下没有在任何实物上借力,而是于空中拧动腰部直接改变身体方向,朝焦浪及扑去。
这一招相当漂亮,三思自认尚无法如此游刃有余。这么看来,这个商行知的功夫底子几乎可以媲美她的两位兄长。但此时她注意的不是这个。
她从小就经受目力的训练,十分善于捕捉武斗中的动作细节。她看见虞知行扑向焦浪及的那一瞬间右手食指中指弯曲袭向对方脖颈,一招不成后落地转身再出手,极其迅猛,但被焦浪及险险地避开,指关节擦过其胸膛。
这一招在虞知行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里并不起眼,但对三思而言,这个动作太熟悉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虞知行错落的身法,脑中不断回放方才那短短的一瞬。
那是明宗的功法!
三思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经年久远的场景,模模糊糊的,笼罩在碧霄山明亮的黄昏里——
“三儿,不用心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给他吗?”爹的声音。
“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愤愤地。
爹说:“你力气没他大,骨节没他硬,练武的时间也不如他久。”
“练武的时间我是赶不上了,那要怎么做才能力气比他大,骨节比他硬?”自己问。
爹回答道:“你的力气……呃,你力气一直挺大的,这方面不用太在意,骨头嘛,你再长三年就更硬了。”
自己思忖了良久,觉得这个解决办法不合理:“那他也多练了三年,岂不是骨头更硬了!”
爹无言。
旁边赢过了自己得意洋洋的小男孩则道:“你为什么要赢过我?老天让我比你早生三年,就是要我比你强,这样就能保护你啦。”
三思从小好强,被一个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屁孩说要“保护”,简直是人格侮辱。她生气极了,喊道:“你走开!我才不要和你说话!”
那声音悠远清亮,回荡在群山里,滚越了岁月的书页传达到她的脑海,激起头皮一片颤栗。
那是《明训指法》第三章的第二个招数,一模一样,她绝对不会记错。这一招在明宗浩瀚的基础武学典籍里只能算是沧海一粟,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一年幼年的虞知行刚上明宗来学艺,而她不仅在这一年认识了那个“娘娘腔”,也是在练这一招时输给了他,遭受人生重大挫折,以此为奇耻大辱,不断鞭策自己进步。
三思盯着虞知行白衣翩然的身影,指甲不自觉地陷进马车窗棱,来回滑动,印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这个人难道也是明宗弟子?碧霄山上修行的内宗弟子她都认得,唯一的可能是此人乃益州外门弟子。
可他为何从未提起?
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这场突如其来的斗殴以焦浪及踩翻街边一家生姜摊子而告终。二人被泼辣的摊主举着簸箕追打了小半条街,最终不仅赔了银子还灰头土脸,很是体面。
管家没想到自己拉来的贵客都是属猴的,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却碍于面子不好多说什么,让他们重新上了车。
虞知行在马车里拍着身上的灰坐下来,刚一抬头还没开口便看见三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于是本性难移地勾起嘴角笑:“怎么,被小爷的功夫给震惊了吧?我跟你讲,在同辈中我的水平难逢……”
三思令人猝不及防打断他:“你今年贵庚?”
“大你三岁。”
三思:“……”
焦浪及:“……”
三思道:“你知道我多少岁?”
虞知行自知失言,斜眼一扫焦浪及,拢着嘴咳嗽了两声,道:“明宗新下山的弟子基本都是十八,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三思:“哦。”
虞知行被她那面无表情的“哦”弄得心慌意乱,搓了搓指尖,胳膊肘往焦浪及肋下一捅:“哎,你知道枯焚掌为何叫枯焚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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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此功内力似火,讲究出掌的烈度和温度。”焦浪及是半个武痴,对于江湖上的武功路数如数家珍,“郭家前代家主练成此功,在谈兵宴上一展身手,据说当时场上的枯叶都被焚为灰烬,故得此名。”
“没错,说白了就是干柴烈火,取了个威猛点的名字。”
三思:“……”怎么听起来不像个正经武学。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马车忽然停了。
“到了?”虞知行掀开帘子,一眼就看见了“郭府”的牌匾。
确实是到了。但马车停下并不是因为到达了目的地。
几名随车下人的声音传过来:“走开!别再这儿待着!恶心透了!”
三思探了探身子:“发生什么事了?”
虞知行把车帘再拉开一些,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
郭家院墙下,一位身穿粗布衫的妇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面色发青几乎不省人事,地上吐了一滩秽物。
两名郭家下人拉扯着妇人欲将其赶走,妇人哭喊着:“你们把我儿子的救命钱还给我,救命钱还给我!”
管家从马背上翻下来,抓着马鞭就往那妇人脚下抽:“你儿子要死关我们屁事,滚开!”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害苦了孩子他爹,要害死我们全家!”妇人情绪十分激动,歇斯底里,一口咬在了拉扯自己的家丁手臂上。
家丁痛叫,管家愈怒,扬起鞭子正要再抽,忽然一根断树枝飞过来缠住了鞭稍,管家一滞。
三思等人的视线皆挪动。
只见郭府另一侧的来路上,一辆马车徐徐停下。
马车外形低调却精致,车轮的木轴雕成菡萏的样式,车帘顶上垂下一穗新鲜雅致的兰花。
入连州身份频遭疑2
管家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一名年轻男子从车前跃下,先走至那哭喊的妇人跟前,笑眯眯地捏住家丁的手腕,后者震惊而颤抖地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拉开。
男子从兜里掏出二十两银子,交到那抱孩子的妇人手里:“我家教主吩咐的,您拿着给孩子治病吧。”
妇人脸上还挂着泪水,愕然了好一会儿,抖着手接过银子,忽然跪地磕头:“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男子将妇人扶起,道了句“告辞”,便来到管家面前,一张娃娃脸微笑起来纯真而礼貌:“冯管家,我家教主有请岑姑娘一叙,还请行个方便。”
管家的后槽牙咬得死紧,腮帮子抖了好几下才压制住火气,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碧落教主有请,当然方便。”
年轻男子的目光越过管家,落在掀开车帘的三思的身上,顽皮地眨了眨眼。
三思起身,不顾伸手来拉她的虞知行,三两下跳出马车,一拳砸在走来的男子的肩膀上,开心极了:“兰老四,好久不见。”
“要死啊,你这个大力怪。”碧落教第四座使兰凌宇揉着肩膀,笑出声来,“走了走了,上车再说,教主等着你呢。”
三思跟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向马车,见虞知行还保持着捞帘子的动作,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她挥了挥手:“你们先进去,我先去一趟碧落教。”
虞知行点头。
兰凌宇早已注意到车上的虞知行二人,拱了拱手,便领着三思上车,自己坐上车头,一甩鞭,马车骨碌碌地驶走了。
车刚一离开其他人的视线,三思就捞起车帘,灵巧地钻出来,一屁股在车头坐下,一条腿屈起,另一条在车沿下晃荡,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教主叫我去做什么?不至于叙旧吧——我们前几天才在辰州见过。”
“教主准备了礼物给你。”兰凌宇一晃车鞭,对她眨眨眼睛,“你猜是什么?”
“礼物?唔……兵器?不对,他知道我不用刀剑……你们碧落教这么有钱,难道是盘缠?”三思见兰凌宇仍旧一脸神秘,她托着下巴想了想,忽然一拍掌,“不会是我哥吧!”
兰凌宇噗嗤一声笑出来:“岑二公子若是知道他在你心里是个礼物,铁定高兴得连放三天炮仗。”
三思皱了皱鼻子:“都不是,那是什么啊?”
“这我不能说,说了就没惊喜了。”兰凌宇笑嘻嘻地赶着车,“但除此之外,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二哥在三日前已经收拾包袱跑路了,临走前留下一封信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信封,一手递过来。
三思接过信,看见信封上“三儿亲启”眉飞色舞的四个字,就知道是自家二哥写的没错。
岑饮乐这几年浪迹江湖,没少给家中寄信,但从来没什么重要的事讲,都是些鸡毛蒜皮没油盐的江湖八卦,因此她也并不急于拆开,把信一卷,塞在腰带里。
“我二哥在你们那儿待了多久?”
“两个月不到吧。”
“他在碧落教做什么?不会只是白吃白喝罢?”三思狐疑道。
“我怀疑他一早是打着这个主意来的。”兰凌宇道,“但来了发现老三跟人跑了,教主就顺便让他暂时顶了老三的位置,按月给他发银子。”
碧落教三座使是一位名叫兰茕的女子,据说是在六年前的谈兵宴上败与碧落教主兰颐,不仅未心怀愤懑,反而一眼相中了其英俊潇洒的轻功,自此紧紧追随兰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该女子死缠烂打不成,最终却得了个金饭碗,改姓做了碧落教的三座使。
三思本以为她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没想到月就在跟前,天意弄人,她居然跳下水里摸鱼去了。
真想结交一下这位奇女子。
她不由感叹:“这么个痴情种子也能见异思迁……”
“可见教主是多么的铁石心肠。”兰凌宇说这话的时候下颌微微抬起,整副眉眼舒展出了一种近似孺慕之情的轮廓。
三思:“……”
恕她孤陋,竟不知铁石心肠是个褒义词。
春季的傍晚起风了,街上的小摊贩陆陆续续收了摊,很快就不似进城时热闹。
花楼上的人们依旧嬉笑着,姑娘们把身子探出楼阁,花枝招展的,一阵风吹过,带走了扇子上几根雪白的羽毛,卷过了几栋楼,落在地上,被马车骨碌碌地碾过。
不远处有位小贩正顶着风手忙脚乱地收拾摊位上的折扇和画像,一张张宣纸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有些甚至掀到了地上。
三思看得有趣,忽然一张画像朝着马车卷来,正要与马车擦肩而过,她伸手一捞,一把抓住,展开一看,顿时啼笑皆非:“这不是你们家教主吗!”
兰凌宇瞥了一眼那画像,上面正是兰颐无疑,于是再看了一眼,评价道:“嗯,画得还行,有教主三分神韵。”
“你骄傲个什么劲儿。画得很像了。”三思笑着捅了他一下,“原来你们连州还搞民间崇拜啊,这画是用来贴灶台招财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些小摊都是风流人才会光顾的,有些人买这些画像,裱好了用来装点门庭。”兰凌宇这一路下巴就没放下来过,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那些画师懒得自己构思,就挑长得俊俏的入画。咱们教主乃是其中的翘楚,受无数人追捧。改天你若是得闲来逛,能瞧见好多男男女女。我上回还看见耿家二小姐的像了,啧啧,美倒是美,就是看着厉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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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并不认得什么耿家二小姐,她拿着那张画像品味了一番,啧啧称奇,再将其一卷,在马车行进时丢回了摊位,稳稳落在小贩怀里。
后者正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压住那些轻飘飘乱飞的纸张,这么一接更是忙乱。
三思笑出声。
马车驶过那小摊跟前时,几柄展开挂在摊子上方的折扇晃晃荡荡,上面皆是些五颜六色的人物画,小贩正伸手取下其中一张白衣男子临河而立的扇面,目光落在画上的那一瞬,三思感到惊艳且熟悉,但一转眼小贩便取下了那柄扇子一节一节地合上。
三思拧着身子回过头去,待车轮转过两圈,小贩便已背过身去把扇子收进了箱子里。
马车一路奔驰,出了城,来到一片起伏平缓的幽谷。
关隘处有半张残损的石碑,碑上的铭文已经看不清了。
三思尚未下车,兰花的幽幽的香气已经弥漫过来。
碧落教中处处是兰花,品种繁多,除了严冬腊月,永远都充斥着兰花香。据说这是因为碧落教创始者兰箫酷爱兰花而将其遍种谷中的缘故。
兰凌宇一路将她领进兰园。
江南东道素来繁华,此地却闹中取静。碧落教百年来扎根连州,明明是江湖大派,迈入此地,竟如世外清净之地。
脚下踩着初春松软青嫩的草地,顺着流淌的溪水,三思在半山坡看见了溪边亭中的兰颐。
兰颐穿得很随意,长发随意簪在头顶,青色的外衫披在肩上,未系腰封。黄昏时分山谷中的微风携兰花瓣掠过他的衣袂,落在石桌上,他淡淡一笑,拂去。
三思不由得出神了片刻。
儿时的兰颐胖得跟家中的米桶一般,从树上跳下来能把比他小一岁的岑长望砸晕过去,谁能想到如今能长成这副模样。
可见男大十八变,世事真是无常。
兰颐听见响动,远远地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三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提着裙子走上亭子:“听说你有礼物给我?”
石桌上摆了个木盒,兰颐下巴一扬:“有两份礼。这第一份,自己看。”
三思坐下来,石凳上覆了一层锦垫,十分柔软。
她打开木盒,里面躺了一双银色的手套。
她伸手将其拿起。手套触感很凉,柔软垂坠,却韧性极强。三思对着光看了看,织得很密,但阳光仍旧能从细密的针脚中透出来。
她戴上一只手,轮廓与手掌严丝合缝:“这是什么材质?”
兰颐道:“银线,不是纯银,里头掺了点什么东西我也不懂。这东西是玉屏谷的匠人做的,前年我就找他们定做了,足足两年才完工。怎么样,喜不喜欢?”
三思摸着戴着那银丝手套的右手,屈张十指,感受到这东西的韧劲。她勾起嘴角,忽然右手一动,迅猛地切向兰颐颈侧,后者稍稍一惊,但按捺住动作,仍旧坐在原处。
两片粘在他发上的蕙兰花瓣飘飘落入茶杯里,嫩黄的花瓣切口平整,原本只是一瓣。
兰颐挑了挑眉,赞许道:“第六重了,长进不小。”
明宗卷帙浩繁的武功典籍中,掌法最为大成,因此内宗弟子多修习掌法,锤炼肉身。《明训掌法》共有十一重,一重比一重难,就连宗主岑明也才练到第八重。用岑饮乐的话来说,等他什么时候能活到两百岁了,才有可能把那功法修完,也不知先人是怎么编撰出来的。
三思才一动手,便感受到了这银丝手套作为武器的功用,顿时爱不释手:“你太行了,要是让我大哥二哥知道,肯定嫉妒死。”
“下个月你生辰,我猜你那俩穷酸哥哥今年没给你准备成人礼,我只好多花点心思补偿你。”兰颐一摊手,“你二哥在我这儿蹭吃蹭喝好一段日子了,算起来,他吃喝玩乐花的银子还没你这个代价高。”
三思听出了点话外音:“碧落教家大业大,江湖上都说你富得能买下半个洛阳,还在乎这点玩意?怎么,看来这代价不是银子?”她顿了顿,又问道,“你方才说,玉屏谷?”
“原来你知道。”兰颐有些讶异。
“我当然知道。”三思道,“虽然玉屏谷主何玉阶已有多年不曾出山,但她的断金指可没过时。爹说何谷主的断金指巧而刚,若是花三十年专攻其法,怕是比我们明宗的指法还要厉害。只是此法专断人筋骨,毫无转圜余地,未免毒辣,不益于修身养性。”
兰颐颔首:“何玉阶的指法确实狠辣,其人亦如此。二十年前她成亲后发现丈夫与白虹观观主玉真法师有染,一怒之下断了其夫与玉真的手脚筋脉,带着两个儿子改姓。被她废了的二人虽然当时被留了一命,但不久便各自郁郁而终。玉真当年在江湖上也算是个人物,却因此事身死名裂,何玉阶凶名由此而得。”
三思被这手段吓得打了个寒颤,连手套都摘下来搁回了盒子里:“她如此一个行事刁钻之人,怎会为你做这么个精细活儿?”
“这倒不是她亲手做的。玉屏谷中匠人颇多,素来以精巧闻名遐迩。这件东西出自她的次子何弄影之手。”兰颐笑了笑,“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一个惯于舞刀弄剑的江湖男儿能有这等手艺。”
“那你且说说,你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三思道。
“你不好奇第二件礼物是什么吗?”兰颐反问。
三思一敲脑袋:“我差点忘了。那你说,是什么?”
“已经给你了。”
三思愣了一下,掏出先前兰凌宇给她的信:“这个?”
“我就知你未看。”兰颐一笑,“打开吧。”
三思一面将信拆开,一面嘀咕着:“你们俩又狼狈为奸干了什么幺蛾子。”
说着展开信纸,一行一行看过去,飞扬的眉眼逐渐沉敛下来。
兰颐淡淡一笑,由她自己看,起身面向亭外,赏着黄昏时的兰园美景。
三思一字一句地读完信件,然后把信纸摊开在了桌面上,捏着页角,轻轻地来回摩挲。
“‘夏侯家灭门案或确与耿家家主有关’……什么意思?你们查到什么了?”她抬起头问道。
兰颐并未直接答话,反而发问:“夏侯家当年声势之大,几乎与明宗、少林平起平坐。你可记得他们家的三项独门绝技?”
“勾骨鞭、抱尸散和易容。”
“不错。勾骨鞭剔人筋骨,抱尸散可将活人伪装成死人,易容之法冠绝武林毫无破绽,不如说是换皮更为恰当。”兰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让三思回忆,“那日在易家,你对我提起在青郡城外所见的换皮之术,与夏侯家的易容十分相似。”
※※※※※※※※※※※※※※※※※※※※
明天继续~
家业大二子乱争锋
“你的意思是……夏侯家很可能还有后人?”
“我确实有此猜想,但此事尚无定论。告诉你只是想让你尽量避开一线牵的人。我今日要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兰颐转过身来面对三思,“夏侯家被灭门那晚,正是夏侯穆五十大寿,在场所有人,仅有耿深一个活口。当时无数人将矛头指向他,但现场证据无一例外排除了他的嫌疑。你可知为何?”
三思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捏着的信纸一角皱成一团:“因为死者致命伤皆在头部,为一枚金针所杀……《牵丝诀》在三十年前昙花一现,早已失传,不可能是耿深下的手。”
“可近日,我与你二哥查到一点风声。”
三思凝视着他,等待下文。
兰颐却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回与我提过的卫三止?”
“他当时被人追捕……按照你的说法,是一线牵的人在抓他。”三思忽然一震,想起当时在青郡时卫三止对她透露的信息,“他说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究竟是什么?”
“个中缘由尚未查清,但据我所查,要抓他的可不止一线牵。”兰颐重新坐下来,对上三思的目光,“一线牵在搜捕卫三止时撒网过大,明显没有得到具体消息。换句话说,他们有抓捕目标,但并不知道那个目标究竟是谁。另外一拨人虽然也不清楚究竟是谁听了那不该听的话,但明确要拿那人性命。所幸这个假道士龟息功了得,没有被抓个现行。而我们一路追查,发现他和杀手都是从杭州跑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卫三止听到的是耿家的秘密,被察觉后逃跑,而耿家要他死?”三思自从拆开了信便始终坐得笔直,仿佛虚空里有一根线吊着她的头顶,神经十分紧张,“但这与《牵丝诀》有何关联?”
“因为卫三止在那日逃走后,去找了一个人。”兰颐眉目端正深邃,语气平缓无波,却让人觉得那话中藏着一只怪物,“据我所查,那人在洛阳市井中隐姓埋名数十年,实际是《牵丝诀》主人宁淮的同胞弟弟。他手里,一定握着与这本秘籍有关的消息。”
因此,卫三止所听到的秘密,很可能与《牵丝诀》有关。
“但我们查到这里,一线牵也查到这里了。”兰颐叹了口气,有些苦恼,“恐怕一线牵已经知道我们在追查当年夏侯家的案子,估计会朝我们伸手。”
三思有些魂不守舍地拍了拍他的臂膀:“总比打草惊蛇,被耿家知道了的好。”她低着头看着那封信,沉默了半晌,“那我娘……”
我娘那日去夏侯家赴宴,究竟是怎么死的。
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兰颐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低声道:“你娘那日虽亦赴宴,却是失血过多而亡。与金针无关。”
三思沉默。
从这句话里,她明确地知道,兰颐尚未查出母亲的真正死因。
十年前的那一夜,她随母亲乔栩前往夏侯家赴寿宴,谁能料想遭逢大难。当夜母亲身死,她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大病一场,从此患上了头痛症。
年幼时的记忆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一晚母亲抱着她,血流了二人满身。她满眼都是猩红,直到现在她都偶尔会回想那时的心情——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痛吗?
一定是很痛的。她想。只是娘不告诉她。
思及此,她脑后又隐隐作痛起来。
兰颐见她神色晦暗,递了杯茶过来,转移了话锋:“说到这里,就与你的第一件礼物有关了。”
三思抬眼看他。
“你不是好奇我允了什么给何玉阶么?”兰颐道,“那可是我碧落教无上的宝贝。”
三思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莲和璧?”
兰颐颔首:“阴璧。”
三思震惊。
莲和璧曾是百年前沉月宫的至宝,当年沉月宫主与意图入侵中原武林的魔宫宫主于碧霄山生死决战,这块玉璧碎为阴阳两半。沉月宫主与碧落教主成亲后,这两块玉璧随着二人后裔的繁衍流传下来,百年来被碧落教奉为圣物。
那二位在世时统一武林,威震江湖,无人敢忤逆,但自从他二人双双寿终正寝,江湖上便有人打起了莲和璧的主意。
其实一块碎了的玉璧,再值钱也不至于整个江湖都来抢。此物之所以如此令人眼红,是因为当年威震天下的武功《莲心诀》随着其主人沉月宫主的离世而失传。当年沉月宫主当着全武林的面焚了《莲心诀》的原本,但贪心之人是不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其就此消失的。这世上任何关于失传武学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人牢牢记住并加以揣测,于是有人理所当然地怀疑,在这两块玉璧中,就藏着那功法的秘密。
当年那一场夺玉的混战纠集了黑白两道,但最终还是被碧落教平定了下来,从此碧落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更是超然。
但据三思所知,《莲心诀》乃是个邪门的功法,不仅对武者体质要求极高,常人练习还容易走火入魔,沉月宫主在世时焚毁的那本功法乃是孤本。如今流传于世的阴阳两块莲和璧虽有温养身体助力修行的奇效,却九成与《莲心诀》无关。
“这……如此重要的宝贝,你居然为了给我做一件礼物,借给外人了?”震惊之后便是浓浓的感动,三思握住兰颐的袖子,先前的那一阵难过瞬间便退到了第二线,“你这个品质很了不得,真应该让高倚正师兄与你多多往来,他那一纸三用的抠劲儿必然会受到排山倒海一般的冲击。”
高倚正乃是明宗益州外门的少宗主,别的坏毛病没有,独独从小奇抠无比,一块铜板要掰成三瓣花,一根葱要配三顿饭吃,一张宣纸要分别做书写、抹布、烧火三用,因此被公认为明宗创派几百年来一朵艳丽扎眼的奇葩。
兰颐用笛子敲了敲她的脑门:“你还别说,你高师兄前几日还写信来问你的安危。你把马放回碧霄山,吓坏了一堆人。得闲了记得给他回个信。”
三思松开他的袖子,“哦”了一声,转而捧起茶杯,深深地嗅着那茶香,喝了一口。
“何玉阶提出要借莲和阴璧养二十年前走火入魔的旧伤,我便给了她。”兰颐见她喝茶喝得正香,换了个姿势坐,续着先前的话题,平淡开口,“五日前,莲和阴璧在玉屏谷失窃了。”
茶水“噗”地一声从三思口鼻里喷出来。
兰颐见她咳成个筛子,毫无怜悯之心:“你看,为了你这件礼物,我碧落教丢了圣物,你有什么想说的?”
三思咳个没完。
待到亭边的蕙兰都被晚风吹落了一瓣,三思才缓下来,双目含泪地握住兰颐的手:“你给那块玉估价了没?你且将价钱告诉我,我让岑饮乐那兔崽子继续给你卖/身。”
兰颐:“……他不白吃白喝我就谢天谢地了。”
“数日前有人趁夜潜入玉屏谷,夺走了莲和璧。”兰颐正色道,“谷内发生激战,窃玉者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等到何玉阶他们反应过来,阴璧已经被人盗走了。”
“抢夺者是何人?”
“他们做得很干净,尸体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身份信息。但是,”兰颐的神色凝重,“……这些人使的武器无一例外皆是金针。”
三思没说话。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兰颐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梳理所得的信息。
三思低垂眼眸,握着茶杯的手收得很紧:“是同一批人吗?”
“不是。”兰颐的回答很笃定,“手法完全不同。当年夏侯家所有人皆死于一人之手,手法熟练,皆在脑部致命。这一批不仅人数众多,水平良莠不齐,致命点也不局限于脑部,脏腑甚至手足皆有。”
三思手中的茶杯出现了裂纹,水渗出来,她才放开:“幕后主使笃定我们不知道《牵丝诀》在谁手上,因此肆意妄为……很有可能与十年前是同一人。”
“确实。”兰颐颔首,“莲和璧被盗之事,除了玉屏谷和我们,尚无外人知晓。你记得勿同外人提起。”
三思道:“我又没长十张嘴,哪有那么多话。”
兰颐道:“这不是见你下山新交了几个朋友,最近走得挺近,怕你一下子顺嘴被人套了话。”
三思知道他在说与自己同行的二人,问道:“你和商行知认识多久了?”
兰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微微低了头忍住笑:“认识很久了,但只是普通朋友,没你想的那么熟。”
三思再问:“他底细如何,你可清楚?”
兰颐扬着眉毛,尽职尽责地帮虞知行扯谎:“没太了解过。依我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三思别有深意地道:“他的武功可不一般。”
兰颐自然不知道虞知行今日在三思面前露了一手,以为她是说虞知行功夫高,便道:“江湖上的有钱人家都爱找名师指点,不稀奇。”
三思一耸肩,权当是相信了。
兰颐咳了一声,道:“你们相处得如何?据我所知,那小子跟个皮猴儿似的,没欺负你吧?”
三思嫌弃地道:“你见过谁能欺负我的?”
“这倒是。”兰颐顿了顿,旁敲侧击地道,“我记得你不喜欢那种长相的,怎么玩到一块儿的?”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一起走了。”三思挠了挠头发,“刚认识的时候是不太喜欢,相处下来觉得还行,没有看上去那么娘娘腔,功夫也不错。”
兰颐若有所思地点头。
三思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聊的,倒是想起方才在郭府大门口那位管家对兰凌宇的态度,询问道:“对了,你们与郭家关系不好?”
“一般。自从先代家主过世,郭家早已式微,我还不放在眼里。”兰颐眉宇间有些冷淡的厌恶,“郭询那事你们别管。他们家平日里干了不少龌龊事,遭报应是迟早的事。”
此话中明显有隐情,但兰颐看上去并不愿多谈,三思便点头:“知道了。”
由于天色已晚,兰颐留三思用了晚饭,便遣人将她送回了郭家。
到达郭府时月亮已经高高挂起,三思从马车上下来,与兰凌宇道了别,脑子里还思索着临别时兰颐对她说的话——
“你既已将掌法练到第六重,那么此番谈兵宴你要去我也不拦你。但谨记一点,别与耿家的人往来。那一家子都不是善茬,不是你能玩得赢的。或许,你娘之死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今日从兰颐处知道了太多消息,需要很长时间消化。她越想着这些事便越头疼,加上旅途奔波,整个脑袋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面粉一半是水,稍稍一转就成了浆糊。
郭府的下人领着她去客房,她一进门便直挺挺地扑上/床,心中感慨着果然还是世家大族的床榻柔软舒服,于枕头上辗转几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直到房中灯烛亮起,她才蓦地惊觉房中有人。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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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家业大二子乱争锋2
三思倏地翻身坐起,陡然看见有人一袭白衣端着烛台搁在了桌上,再看一眼才看出是虞知行,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顿时觉得脑袋更晕了,又重重地倒回被子上。
烛火给虞知行的白衣镀了一层暖洋洋的橘光,一眼看去温柔得风华绝代,然而嘴里的话却不那么温柔:“碧落教主这是把你废了?”
三思不想理会他的贫嘴,在被子上来回翻了两个身,觉得疲惫稍稍得到了缓解,有气无力地就方才那一场惊吓发起质问:“这位兄台,你练了龟息功吗?”
“是你自己大意。我一直都在这儿。”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不点灯,吓谁呢?”
虞知行耸了耸肩:“赏月啊。”
三思费劲地挪动了一下脖子,看见大开的窗户,无可奈何:“你们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就是风雅。不过你赏月归赏月,好好待在自己房中不妥吗?来我房里作甚?”
虞知行对上三思的目光,有一瞬间似乎真的被问住了——我来做什么?我什么事都没有,大晚上的睡下就好,为何偏偏要来她房里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难道只是想同这个人说几句话吗?
心中虽有莫名的忐忑,但虞知行自打从娘胎里钻出来就是个撒谎不打草稿的种,无论什么稀奇的借口他都能张嘴就来:“我房外有棵大树,挡了视线,景致不好。”
“那你去院子里,那儿什么遮挡都没有,还有假山,与月色相映成趣,美得很。”
虞知行“啧”了一声:“你不是累了吗,怎么还这么多话。”
三思连白眼都懒得翻,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虞知行拉了张凳子坐过来:“吃晚饭了没?”
“吃了。”
“我猜也是。”
又是一阵沉默。
窗户仍旧打开着,夜风吹进来。
三思卷起被子滚了半圈。
虞知行起身:“我去关窗。”
三思才消停不到片刻,此时又忍不住嘴贱:“别呀商公子,可别坏了您赏月的兴致。”
虞知行额角青筋蹦跶了两下,强行凹出一个笑来:“我冷,不行吗。”
三思瘪了瘪嘴。
虞知行关了窗后,拉着凳子坐到她床前,就着烛光望向她,微微皱眉:“你脸色为何如此差?”
“头疼。”三思捂着脑袋蜷了蜷身子。
“吹了风?”
“没,老毛病了。”三思本欲伸手揉后脑勺,不知为何动作又顿住,手腕拐了个弯钻进了被子里。
虞知行见她真的不舒服的模样,有些意外:“你这个年纪有头痛症的真少见。”
三思连个磕巴都没打:“你这个年纪喜欢赏月的也少见。”
“……没什么能治得住你这张嘴了是吧。”虞知行气结,恰又看见三思拉扯被子,他便倾身过去,把被子抖开往她身上一铺,又蹲下身来替她除鞋袜,“上了床也不知道脱鞋。”
三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阻止:“哎哎哎,别别别,我可劳不动你大驾。我自己来,自己来。”
但虞知行动作很快,在她伸手时已经把鞋子给她脱下了。
三思双脚往被子里一缩,咳了一声:“这位兄台手脚利索得很啊。”
虞知行没说话。
三思脸皮厚如城墙,尴尬仅一瞬便迅速揭了过去:“那么劳驾,再帮我倒杯水。”
虞知行哼了一声,也不知揣的是哪门子不满,然而还是半分犹豫也无地起身给她倒水,在三思起身接茶杯的时候给她身后垫了个靠枕。
不知是男子身后烛光柔和了他的轮廓,还是今日自己实在疲惫了,三思从这微小的举动中察觉到一丝古怪的体贴。
伴着这难得的温柔,她脑中甚至冒出一个想法——这人大晚上的待在她房间,难不成是在等她回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亲手打碎了她的幻想:“喝这么多水,贫嘴贫渴了吧?”
三思:“……”
果然,体贴什么的都是做梦。
虞知行等她喝完水,问了句“还要吗”,她摇头,他便接过杯子放到床头,依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三思纳闷。
这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话也不说,难道就为了伺候她喝杯水?还是说,在她走的这几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素来有疑必问,此时正好打破弥漫在二人之间的莫名尴尬:“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难道今晚你们被谁为难了不成?”
“也没什么。”虞知行掸了掸袖口,“郭家家主郭敏明早才回来,今日都是那个管家冯萍招待我和牛头。唉,别提了,今日幸好你不在。这郭家,整一个乌烟瘴气。”
三思来了兴致:“怎么说?”
虞知行见她脑门上顿时冒出的金光闪闪三个大字——“管闲事”,不由得嘴角抽了抽:“下午我们一进门,郭询他娘,就是郭敏现在的夫人高氏——早年郭敏丧妻后扶正的妾室——便请了一打大夫在门里头候着,一个一个看诊。不过最后的定论都是郭询那个疯癫没得治了,这位郭夫人便当着全家人的面上演了一哭二闹三昏倒——之所以没上吊我估计是等着明日郭敏回来再补全——反正很不体面地闹了一通,还说这府里有人看不得她儿子好。当时郭真——前夫人的独子,也就是郭家这一辈的嫡长子——和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也在场,这二人看着倒与那二夫人母子不是一路人,当时被这么指桑骂槐地骂了一顿,脸上虽然挂不住但也没发作。只是家里出了这么档子事,也无心招待客人,我与牛头是在各自屋里吃的,管家差人送的饭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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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觉得有些奇怪:“这郭真,是叫郭真罢?既然是老大,那么自然是郭家下一任家主,这位郭夫人若是活得久些,以后还得靠郭真吃饭呢,哪里来的本事针对他?”
“我也觉得奇怪,于是向管家问了这事。”虞知行道,“据说这位郭大公子早年有一妻一妾,但都走得早,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现在谈的这个亲事还没办。而这位夫人做妾室时便素来得宠,连带着老二郭询也自小万千宠爱在一身,而且他膝下有个四岁半的儿子,是郭家下一代唯一的一根独苗。”
三思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唉,有钱就这点不好,争来争去的,搞得家都不像家了。”
虞知行反对道:“天下有钱人家千千万,又不是哪家都跟他们家一样。”
三思见他那一脸嫌弃的表情,觉得甚是有趣,哈哈一笑:“是了是了,失礼失礼,忘记了你商大公子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虞知行道:“你们明宗不有钱?”
三思摁了摁后脑勺:“我们明宗提倡节俭,钱都用在搞情报和编修武学典籍上了。而且我们益州地方偏远,不像你们江南那花花世界,要那么多钱也没地方花。”说着,她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凑到床边,纳闷道,“不过这个冯管家也奇怪,俗话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怎么连这个都轻易告诉你们?这要是被他主子知道,岂不是要丢饭碗?”
“据我观察,这位管家在这郭府中的地位可不一般。”虞知行勾着嘴角耸耸肩,“我们进府之后,小到我们的饭食,大到给郭询请来的那些个大夫,都是这位郭管家一手操办。就连高氏发脾气都是他亲自劝住的——在这郭府他讲话似乎比大少爷郭真还顶用。”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于是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他在这府中看起来很能说得上话,这个冯萍很是多嘴多舌,没一会儿就‘透露’给我了。”
三思颇有兴致地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据他所言,他与家主郭敏相识多年。郭敏早年吃不得苦,被上一代老家主赶出家门,被当时在郭府做下人的冯萍他爹伺候了几顿饭。后来冯萍继续在郭家干活,跟郭敏很合得来,帮他干了许多大事。他还特地提到了一句‘若不是我,二少爷还活不到今日,郭家也早没今日的声望了’。”
“他可曾详细叙述其中缘由?”
虞知行摇头:“这人油嘴滑舌八面玲珑,谁知道他哪句话能信。你别忘了先前在郭府门口那一出,这个姓冯的,对百姓可是一副恶霸相。”
三思想起下午郭敏指使手下打人的情形,点了点头:“今日我同兰颐谈起这事,他似乎也对郭家很不满。”
虞知行道:“我对郭家了解不多。他们家近几年连谈兵宴都没去了,显然是后继无人,只能靠着郭敏早年的威名吃吃冷饭。”
三思托着下巴趴在床头:“也不知那郭敏是什么样的人。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那枯焚掌。”
虞知行道:“他特地交代把你留下来,估计就是打着和明宗攀亲戚的主意。郭家如今式微,若有明宗的支持便还能保他们几年不倒。”
三思撇撇嘴:“这样的我见多了,好多世家子弟都送到我们外门习武,要么是家中名不见经传想要从此出人头地,要么是家族今非昔比想要再一振雄风的。这些人里头有不少难缠的角色,这也是从祖父开始便规定明宗外门弟子只要年满十八就必须出师的原因——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都没法专心习武。”
她说到这里翻了个身,把被子给先开了一半,虞知行这才看见她怀里还抱着一只木盒。
“这是什么?”
三思抿着嘴一笑,把盒子拿出来在虞知行面前打开,道:“兰颐送我当十八岁生辰礼物的。你看看,可是个精细物件。”
虞知行拿起手套,看了两眼,又起身,来到桌边就着烛光仔细端详。
银丝手套柔软细密,又有无坚不摧的韧劲,细小的缝隙渗透出温暖的烛光。
他眯着眼观察了半晌:“这是……何弄影的手艺?”
三思诧异:“这都能看出来?这位何弄影,很有名吗?”
虞知行道:“他为人低调,且不轻易为人打造武器。他的师父是匠人欧阳茂——此人早年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但时过境迁。我想你知道他另一个徒弟的名字。”
“谁?”
“上官谊。”
三思愣了愣:“上官谊?哪个‘谊’?”
“还能是哪个‘谊’,‘洛阳推贾谊,江夏贵黄琼’的‘谊’。”虞知行见她睁大眼睛,不由得发笑,“就是你大哥的相好。”
三思再度愣怔:“你知道我大哥是谁?还连他是断袖都知道?”继而喃喃道,“我大嫂不是在朝中为官吗?怎么还会造兵器?这多才多艺的,难怪把我大哥迷得神魂颠倒。”
虞知行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咳了一声,道:“上官谊虽是关陇士族出身,但志不在庙堂,幼年起便拜了欧阳茂为师。他与何弄影是同门师兄弟,只不过前者擅长做刀兵,后者擅长暗器。”他细细地摸着那银丝手套,走到床边继续坐下来,“你这手套可攻可守,实乃上品。兰颐给你弄来这个应该花了不少价钱。”
三思想到兰颐那丢失的莲和阴璧,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此事,她虽然心中有无数疑问,也不好对虞知行倾吐,于是转移话题道:“你一个行走江湖的公子哥儿,怎么谁都认识?兰颐就算了,他最喜欢天南海北地交朋结友。可我大嫂上官谊与那何弄影都不是什么武林名士,你竟对他们如数家珍?”
虞知行本欲随口搪塞两句,却见三思一面思索着一面道:“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个何弄影有点耳熟……你方才说他是何玉阶的次子?那她是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叫何什么来着……啊!”三思忽然一拍手,眼睛放光道,“云破月来花弄影,他叫……何云破!”
虞知行一听见这个名字,像是被人在虚空中踩中了尾巴,脑门上立时崩起一根青筋:“你怎知道此人?”
三思笑得颇有些得意洋洋,挤眉弄眼道:“我大哥与我提起过此人,他们二人志同道合嘛。我大哥看上我大嫂,这个何云破看上的则是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虞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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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数尽一心谋出路
“江湖第一美人”脑门上青筋再添一条,咬牙切齿道:“你弄错了,‘江湖第一美人’是长安啼妆楼的陈薏,那虞知行不过是长得端正些,又被那杀千刀的何云破纠缠过,这才有的谣言。”
三思日日待在碧霄山上,众师兄弟师姐妹除了练武也就只有扎堆八卦聊以排遣寂寞,三思在诸位同门中多年来百炼成钢,养成了一副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尤其这“江湖第一美人”在碧霄山上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一大谈资,她从小耳朵都要听起茧了,此时自然不容旁人质疑:“你胡说。陈薏是‘江湖第一美女’,要论‘第一美人’,非姓虞的莫属。我一直听人说这个虞美人长得比女子还要美……”
虞知行忍不住打断:“你见过他?”
三思一愣,继而摇头。
虞知行道:“那你说得那么一本正经。”
三思道:“大家都这么说,总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连兰颐都这么说。我笃定他认识这姓虞的,兰颐见过的花花草草排起队来能绕长安三五圈,他说的肯定没跑。”
虞知行已经在心里抽打了兰颐千万遍,面无表情道:“……碧落教主可真是太闲了。”
话至此处,再聊下去对自己十分不利。
虞知行来此原本就没什么正事要干,他隔着纸窗望了望月色。
夜已深,再多留就不合适了,于是起身告辞。
“哎,等等。”三思忽然叫住他。
虞知行停在门边,冷风灌进来,他回过头:“嗯?”
三思提了提被子捂住脖颈,再往床外探了探身:“你既然知道那么多江湖事,那你可熟悉耿家?”
“未曾来往。”虞知行挑眉,他可清楚地记得当初在辰州他们谈起耿家时,三思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好奇心,“怎么问起这个?”
三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不是准备去谈兵宴吗。兰颐送了我这银丝手套,也算有趁手武器了。我想知道,耿家如今有多少高手?他们家的绝技化骨手排名第几?”
虞知行没有立刻回答。
他仔细观察三思的表情,见她虽做出一副坦荡的模样,目光却稍有游移,心知必然是兰颐对她说了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便也没有追问,如实道:“耿家在豪杰榜上遍地开花,家主耿深,大公子耿玉琢,二小姐耿琉璃,四公子耿玉瑾,除了如今的三公子耿玉衡,皆榜上有名,且门中客卿无数,高手如云,堪称如今武林最有威势的世家。至于化骨手,暂列功法簿第三——第一是少林龙爪手,第二是明宗掌法。”
三思沉思了片刻,道:“明宗内门已经多年不曾有人参加谈兵宴,为何仍在榜上?”
“无人与会,并不代表功法不存在。令尊岑明当年在谈兵宴一战成名,多年来从无败绩。”虞知行面上浮现出些许景仰之情,“虽然明宗不再派人参加谈兵宴,但只是放弃了豪杰榜,不代表贵宗掌法落后于人。”
三思想到自己那个成日天南海北跑的爹,叹了口气,再随意聊了两句,虞知行便告辞。
众人在郭府歇下,直到第二日午时,郭家家主郭敏才姗姗到家。
这期间,有几名百姓聚众在郭府门口闹事,皆是管家去处理的。
三思等人闲得无聊坐在墙头看戏,这才发现这些百姓与昨日那带着孩子的妇人伸的乃是同一桩冤——
这些年豪强兼并土地俨然成风,郭府为了在城郊建一处新宅院,便也趁着这一阵恶风低价征收农户田地。
官府装聋作哑,被强征土地的农户为了生计,无奈自己动手反抗。昨日那妇人的亡夫便是那些农户的头,在征地时与郭家的人起了冲突,当场被打成重伤,不日便不治身亡。其余跟着动手的农户也有不少受了伤,其中两个断了手臂,下半辈子再也干不了重活——这于普通农家的生计无异于釜底抽薪,于是这几日连着来闹,但郭府皆置之不理,只会辱骂赶人。
当时她一把火烧上脑门,就要冲出去跟管家动手,却被虞知行一把拉住。只是虞知行低估了她的力气,被她用力挣脱了一次,愕然之后又迅速全力把她拉住,压在墙头下面。
三思愤怒地回头,却见虞知行的表情同样愤怒,只是比她多了几分冰冷:“这事我们管不了。你逞一时之勇只会让郭家加倍报复这些人。你既然无法一辈子保护他们周全,就别插手。”
三思甩开虞知行的手,怒视着眼前发生的事,喘了好几回才压下愤怒,回后院练功去了。这一练就练到了郭敏回来。
此时三思看着那道貌岸然坐在大厅主位上一边喝茶一边安慰哭哭啼啼的良氏的郭家现任家主郭敏,脑子里尽是今日早些时候看见管家冯萍带着家丁用棍棒把那些穷苦人赶走的画面,胃里一阵恶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冯萍横行霸道,必然是他主子放任。
难怪连兰颐都对他们家有意见。确实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人坐在客座上,百无聊赖地欣赏着郭敏在看到自己心爱的二儿子疯癫之后愤怒又心疼的画面,心中各自腹诽。
焦浪及悄悄捅了捅虞知行的胳膊,嘀咕道:“你说他哄个老婆,叫我们来干什么?这女人年纪一大把,嘴巴涂得比鸡血还红,哭就哭,还搔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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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句被虞知行给他的肋下一肘杵在了喉咙里。
虞知行对着终于往他们这边看过来的郭敏拱了拱手,嘴角象征性地弯了个平淡的弧度,很快就落下:“商行知,久仰郭大侠威名。”
郭敏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几口茶都没止住,高氏连连给他顺气。
好不容易止住咳,郭敏看了三思一眼,再看向虞知行,赞许地点点头:“商少侠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师从何门何派?”
虞知行回答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郭敏又看向焦浪及。
焦浪及一只手扶着平放在桌上的斧剑,干脆连作揖都省了,微微弯了个腰点了个头:“在下焦浪及。”
郭敏五十出头,在习武之人中算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说话时因咳嗽产生的沙哑更平添了苍老感。他点了点下巴,然后望向三思:“想必这位就是明宗少主岑姑娘了。”
莫名其妙被少主的岑姑娘:“……您误会了。明宗当代外门少主是高倚正师兄,内宗少主是敝兄岑饮乐。晚辈岑三思,普通弟子罢了。”
郭敏笑笑,又咳起来,于是不再多说,缓了几口气,道:“多谢诸位一路护送犬子,舟车劳顿,辛苦了。在连州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给冯萍,力所能及之处,我郭家都会尽力为诸位办妥。”
那一直啜啜泣泣的高氏也捏着手绢冲他们鞠了半个躬。
三思与虞知行对视一眼。
虞知行起身拱了拱手,道:“多谢郭大侠好意,不过此番我三人只是路过,护送贵二公子不过举手之劳。等到今日只是想当面与郭大侠告别,以尽晚辈礼数,今日便动身离开连州。郭大侠不必如此费周章。”
郭敏盯了虞知行片刻,目光十分犀利,再依次看过三思与焦浪及,道:“不急。”
焦浪及眯眼,手不动声色地摸上了剑柄。
郭敏仿佛没看到众人微妙的神色,方才那强势转眼收得无影无踪,笑得堪称谦逊:“诸位远道而来,我怎可不尽地主之谊。昨夜没能好好招待各位,为了聊表谢意,各位若是要走,怎么也得留在寒舍用一顿晚饭再走。”
三思一时摸不清郭敏心中打着什么算盘,转头看向虞知行,后者对她几不可见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猜不出其用意。
郭敏的姿态摆得很明确,这顿饭他们怎么也得吃。三思思考片刻,只好起身道谢:“那晚辈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郭敏有心招待三思等人,吩咐管家专门准备一辆马车供他们使用,便歉说要再去看看儿子,三思等人顺势告辞。
才刚踏出大厅,便听得身后一阵碎步声,继而一道女声“留步”。
三思回过头,见那方才哭哭啼啼好一阵的高氏牵着一个尚不及腰高的小男孩快步赶上来。
虞知行挑了挑眉,低声道:“你们猜她干什么来了?”
焦浪及行走江湖多年,这种情形看得多了:“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替郭敏来套近乎了。”
高氏来到三人跟前,深深地行了一礼,低头时可见厚厚的发髻中稀疏的银丝。她用绢帕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笑,眼角的纹路深深地刻在皮肤里:“多谢几位护送洵儿回家。如此大恩,妾身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只能给几位做了些点心,已经差人送到各位房中,望各位莫要嫌弃。”
三思道:“多谢。”
高氏拉着身边的孙子上前:“来,见过几位恩人。”
孩子听言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几人忙道“不敢”。
高氏道:“过几日便是我家老爷的寿诞,虽然不是什么大生辰,但与我家大公子的婚事一同操办。方才老爷留下各位,也是想请各位赏个脸吃顿酒。”
虞知行并未正面答应:“那就先行恭祝双喜临门。”
三思问道:“听闻昨日贵府已找大夫诊治令郎,敢问可有医治之法?”
言及此,高氏险些又要落泪,好在及时保持住了仪态,情真意切地望了一眼手边牵着的小娃娃,道:“这疯癫之症自古难治,我儿年纪轻轻得此顽症……唉,我一把年纪了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了我这才四岁的孙儿,往后怕是没有爹疼了。”
那四岁的小娃娃虽然不懂事,但这两日耳濡目染也知道出了大事,拉着祖母的手轻轻晃着,抿紧了嘴巴一语不发。
三思与虞知行对视一眼:“夫人节哀。郭二少爷此病乃因惊吓而起,若要医治,必须找到症结所在——令郎可曾受过什么惊吓,或是有什么心结?”
高氏道:“他能受什么惊吓,从小锦衣玉食地惯着,又没让他出去闯荡,谁能给他什么大惊吓呢?”
虞知行道:“倘若不是惊吓,此事也是仇家所为。恕在下冒昧,郭夫人,敢问令郎可结下了什么仇家?”
高氏抹着眼泪道:“什么仇家,我这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喜欢在外头拈花惹草,但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虞知行语气严肃地打断:“郭夫人,您先别着急。杀光护卫吓疯令郎,定是深仇大恨才能使人下此毒手。此案牵涉六条人命,现由辰州府衙查办,但他们对贵府一无所知,想要推进线索十分困难。您是他的生母,这天下恐怕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您的儿子了。您看看这孤苦伶仃的小娃娃,以后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没了,您难道不想捉住凶手报仇雪恨吗?”
高氏紧紧地握着手帕,垂着头,指甲上的蔻丹几乎掐进孙子的肉里,那小孩掰着祖母的手,连声喊痛,高氏才放开他。
再抬头,这位失去了半个儿子的中年女人虽然脸上犹带泪痕,眼神反而平静了许多。
“多谢诸位关心。我儿秉性良善,小半辈子从未与人结仇,若真有,我这个做娘的怎会不知?”她的语调比方才略微抬高,含着一丝被冒犯的义愤,与虞知行对视丝毫不怵,“江湖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郭家遭此飞来横祸,我夫妇二人必然不会放过那恶徒。”说着重新牵起孙子的手,“何况还有我孙儿。待他长大,也晓得给他爹报仇。”
四岁的小娃娃不懂什么叫做报仇,只是从祖母殷切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狠戾,懵懂而瑟缩地点点头。
谈话到此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三人于是告辞。
晚间家宴,郭家除了郭询悉数到齐。
隔着一大桌子菜,三思终于见到了那号称淤泥中长出的一朵清莲——郭家大少爷郭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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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数尽一心谋出路2
席间郭真的话并不多,只是礼数周全地招待他们,偶尔闲谈几句。郭真与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很不一样,身为郭家下一任的家主,他既不如父亲威严,也不似弟弟那般四处作孽,虽然武学上没有什么成就,但看着挺温和忠厚——温和得有些懦弱。三言两语间,三思便察觉到这个郭真并非很有主见的那一类,相比之下,表面上尊重关怀大儿子,背地里却给他脸色看的高氏则更心机深沉些。
三思等人所料不差,郭敏将他们强留下来,果然是欲与明宗攀交情。
郭敏先是向众人介绍了自己的大儿子,紧接着就谈起了孙子。郭真已至而立之年,按理说到了年纪,只要不是和尚或者太监,基本都有了孩子,但这郭真虽然曾经娶过亲,但其妻在生产时一尸两命,郭真受不了打击,过了好些年才缓过来,眼下才刚订了一门亲事,三日后便要操办婚礼。因此这个孙子是郭询的儿子,也是郭家第三代的独苗。
郭敏与三思等人谈起自家武学无继承之人,言语间十分遗憾,提出将这孩子送去明宗学艺,将来光大门楣。
此人显然将她掌门之女的身份摸得很清楚,请她务必要答应。
三思有些为难。她整日在碧霄山上摸鱼打鸟,又不是外宗掌门,从不插手门派事务。明宗招收弟子不多,外门每年最多招五十名新弟子,有些是其他门派慕名送来的,有些是立志习武的少年人自行前来,有些甚至是门中长辈在外头捡回来的——比如她那准嫂子陈情——对于这其中的门道她完全不清楚,也不好贸然答应。
郭敏看出她的犹豫,并没有太意外。自从明宗开始招收外门弟子,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去学个十年八年的,他郭家虽早年有些小名气,但放眼江湖,想要攀附明宗的武学门派世家多如牛毛,他们这样的家世委实不够看。
于是他接着道:“岑姑娘请不要误会,郭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只是难得获此机缘,想与明宗修个好。”说着叹了口气,“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我们郭家的《枯焚掌》?这掌法乃先代所创,至阳至刚,当年在谈兵宴上也算是风头无两,但此法对习武之人的体质有一定要求,郭某这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修习不佳。诸位想必也都明白,武林世家若无法传承家学,也就与普通人家无异。郭某此番的不情之请,不仅是想给我郭家另谋出路,也是想着将这《枯焚掌》赠与贵派,望贵派代为传承,莫使明珠蒙了尘。”
“这……”三思有些心动。她这几日来都十分想见识这枯焚掌,没料到别人已经给她拱手送到眼前了。
焦浪及在桌下激动地拧了虞知行大腿一把,相当不分轻重,险些被后者掀翻。
虞知行一面旁若无人地给三思夹菜,一面腹诽这郭敏真是会办事,为了把孙子送进明宗,连家底都翻出来了,可见郭家是真的气数已尽,谋出路谋到了别人家头上。
三思放下筷子:“承蒙郭大侠厚爱,《枯焚掌》是何等精妙武学,敝派不能轻易接受如此厚赠。”她看了一眼那勉强和大人坐在一桌吃饭,还要喂饭的郭询他儿子,“但既然郭大侠如此诚心,我也不能拂了您的好意。只是此事我一人无法做主。这样,我修书一封送与掌门高倚正师兄,此事由他来决断。您且耐心等待几日,必有回音。”
郭敏看上去很满意,恰巧当晚下起了绵绵春雨,又逢七日之后郭真大婚与自己寿诞并举,于是顺势留三思他们多住几日,那架势几乎是不得回信不肯罢休。
老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三思饭也吃了,这枯焚掌虽没拿到手,但也在到手的路上了。三思几人虽然对郭家并没有多少好感,但人家许诺了要把家传武学拱手相赠,何况手头也没有急事,便再无拒绝的道理。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早晨起来时差不多停了,但天仍旧阴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下雨。三思老在别人家里待着别扭,于是和虞知行约了出门去遛弯。焦浪及极少踏足南方,对这种阴雨连绵的气候十分不适应。他已经跟着虞知行在江南这块跑了月余,快要到达忍耐极限,碰上这种连头发丝都能拧出水来的天气,更加不想出门,只能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发霉。
知道三思他们要出门,郭敏还特地差冯萍来给他们送些银两,说是看上什么随便买,让他郭某人尽地主之谊,但虞知行没要,直接拉着三思出了门。
连州城比辰州小,坊市也相对拥挤些。白天花街柳巷不开张,街上吆喝的都是卖零碎的商贩和茶楼伙计。
三思在一家卖布偶的店里停留了一会儿,虞知行跟进来,看见那墙上挂着的一只红色布老虎,忽然笑起来:“哎,我送你那只小老虎呢?”
三思道:“怎么,还想要回去?”
虞知行不屑地道:“本少爷就是穷疯了也不靠一只破老虎吃饭。”
三思耸肩:“那你以为靠它哄小姑娘就有用了?”
“还不是因为你拿了我的珠子。”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我拿的还是你扔的。”三思看了一眼他几乎不离手的那只琉璃球,“这玩意儿,我只见山上七十岁的大长老用过。怎么,年轻人,你这是手脚不灵便,要靠这玩意锻炼筋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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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知行啧了一声:“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这可是西洋贡品,和你山上老头子用的可不是一路货。”
三思酸道:“呦呦呦,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贡品都用上了,怎么,天潢贵胄也来和我们这些平头老板姓一块儿闯荡江湖了?我都还没跟你算账呢,你那破球掉在我汤里溅了我一身,赔钱。”
虞知行一摊手,做出一副无赖相:“顶多赔你一碗汤,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思“呸”了一声:“抠鬼。”
二人每每话说不过三句就要拌嘴,一路下来口干舌燥,跑到路边小摊管店家要了两瓢水。三思端起水瓢要喝时,忽见水里漾起一朵涟漪。
她仰脖一望。
虞知行也仰起头。
天空的阴云酝酿了大半天,终于开了个口子,闪电划过大半个天幕,随着一声春雷从远处滚来,雨点便争先恐后地落在了地上。
“快快快,快躲雨!”
“收摊啦收摊啦!”
“找个地方躲雨……哎哎,去那儿!”虞知行拉起三思,遮着脑袋往不远处一处空旷的屋檐下跑。
这雨说下就下,才几步远的路,二人的头顶和肩膀就被打湿了。
雨点成片地打在地面和屋檐上,哗哗啦啦地。路人急着避雨,商贩急着收摊。
三思拍着头顶,颇郁闷地望着天上:“这江南的雨不是号称‘润物细无声’么?你看这雨的势头,跟我们益州都有得一拼了。”
虞知行道:“你说的那是早春,也不看看现在几月了。”
他甩着袖子,转过身来看三思:“淋着没?这个天气最容易着凉了。”说着伸手给她拂去发顶的水珠,在触及的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顿了一下,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收回手,看了眼落在脚跟前的雨点,拉着三思的手往墙根退了一步,“来,往里头站一些。”
虞知行只牵了她一下,很快就放开了。三思却觉得像是被人挠了手心似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悄悄觑了一眼虞知行,却见他很专注地望着外面的雨,仿佛方才之举只是不经意。
她悄悄用力搓了一把手心,想要抹去那种怪异的覆盖感,然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雨点不大,但下的很密,没一会儿街上就泥泞了起来。虽然天公不作美,路边的店铺却并不关门,街上的小商贩有些收了摊,有些把摊子推到屋檐下与行人一同躲雨,一面做生意一面与人谈天说地。
屋檐上成串落下的水珠像是一条界限,把人声和雨声泾渭分明地分开了。
虞知行看了半晌雨,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三思早已不在身侧,转头寻觅,才看见她已经跑到两丈外的一个小摊子旁边,举着两把折扇翻来覆去地看。
纸墨玩意最怕水,卖扇子的小贩把摊子紧紧地推在墙根,自己站在外侧挡水。
虞知行见三思挑了好几柄扇子,挑挑拣拣地,最后似乎挑中了两柄,凑近了仔细端详着。
他走近,便听见那小贩谦逊地笑着介绍:“……我们小本生意,哪能有那么多福气,这些风景大多是临摹的,人物也多是从话本上摘下来的。您猜得不错,您手上这一柄画的正是碧落教兰教主,这画的原稿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我爹他老人家早年做生意结识了不少好友,因此也能从别人那儿得来一些画像。”
三思兴致不错地夸了他两句。
小贩沾沾自喜道:“那些人物一个个风流倜傥,我虽然没见识过,不过往常有不少客人都夸我们家卖的人物扇很是逼真呢!尤其是……”他说着就探身翻找起来,“那个虞美人……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位年轻公子,长得那叫一个俊哟……哎,怎么不见了……我找找啊,哎哎哎呦,这位公子,走路可仔细点看路!”
三思一扭头,便看见小贩被快步走来的虞知行挤了个趔趄,对方径直插到她和小贩中间,随口说了句“抱歉”,然后低头看她手中的扇子,微笑却语速稍快:“看什么呢,别在这儿傻愣着了,我们找间茶楼去坐坐。”
三思欲拨开他:“别在这儿捣乱——”
坚持不懈翻找库存的小贩喊道:“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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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知行头皮一炸,拉住三思:“走,你饿了,我们去吃茶点。”
三思反抗:“不去,我不饿——店家,你过来,我要买这个。”
小贩把库存翻了一整遍,失望道:“看错了,这柄还是碧落教主。大概是昨日我爹把它卖出去了……唉,之前有好几位客官都说像呢,夸我画得跟本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姑娘,您就要一柄?三文钱。”
虞知行的心脏在这反复几句话的功夫间跌宕起伏,觉得自己恐怕要未老先衰。
三思道:“没事,我不爱看那个虞美人。来,我把钱给你。”
不被爱的虞美人:“……”
才松了一口气,如今又不知该喜该忧。
虞知行尽力稳住了自己的表情,道:“我来帮你给。”
三思奇怪地看着他:“你又不欠我。三文钱好歹能买半斗米,你们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在外头都是这么败家的?”说着掏了三文钱递给小贩。
虞知行心说这是为了感谢上天把那张画像变没了。
他咳嗽了一声,正转身欲带三思离开,那小贩却忽然叫住他:“哎,这位公子——”
虞知行脑门上的小青筋蹦了蹦。
小贩很不识相地从他身后绕过来,连裤脚被泥水弄脏了也不管,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凑到虞知行跟前:“这位公子,小人怎么看您这么眼熟呢……”
“抱歉,你说再多我也不会买的。”虞知行冷面道,“麻烦让一让,挡路了。”
小贩不屈不挠:“您真的长得眼熟,小人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忽然“嘭”的一声,打断了二人的拉扯。零星躲雨的人纷纷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远处街尾,半扇门板飞砸到路中间,溅起一大片水花,紧接着一名黄衫女子惊叫着跑进雨里,脚上只有一只鞋。
离得太远,雨势又大,看不清那女子的表情,但那喊叫声明显十分惊恐。
那女子摔倒才爬起来,先前的门中又跟出个身形肥圆的男子,女子连忙爬起,高声呼喊着“救命”,踉跄地往更远处跑。
街上人极少,这边避雨的零星百姓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虞知行便觉身边风声一动,他连忙展臂捞人,却连片衣角都没摸着,抬头便见三思顶着大雨蹿上房顶,追着那男女过街了。
虞知行这辈子没见过管闲事管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本能地张嘴想骂人,但碍于雨声过大影响声音传递,同时他的四肢自行调动起来,待他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擅自紧跟着三思跃上了房顶。
虞知行莫名地觉得此举有损颜面,于是更加气急败坏地冲三思喊:“你给我回来!”
余音未落,手边有物体急速向他飞来,他伸手一抓,竟是一把油纸伞。
方才那卖扇子的小贩在底下冲他喊道:“借您一用,记得要还给小人!”
虞知行对这小贩的坏印象顿时一笔勾销,抱拳:“多谢!”
随即撑起纸伞,足尖蓄力,飞檐而去。
那黄衫女子玩命地奔逃,紧跟着的那名男子竟没能立刻追上她。
三思在房顶上追着他们过了一个街口,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男子衣衫不整,嘴里骂骂咧咧,步履踉跄,不知是跛足还是神志不清。
但女子体力毕竟有限,跑过了半条街便速度慢下来。三思眼见着那男子向前即将把女子扑倒,脚尖撬起一块瓦片,直直踢向男子膝盖,后者立扑,连着带倒了力尽的黄衫女子,两人顿时滚作一团。
三思飞身下去,来到近前才发现那男女二人皆衣衫不整。男子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那女子见到有人来,连忙冲她喊“救命”,三思跑过去,一下子就嗅见了那熏臭扑鼻的酒气。
她大白天的险些被熏得昏过去,强行掰着那死胖子抓着人家姑娘的手,没想到这死胖子看着一身虚肉,力气倒还挺大,三思与那女子合力挣脱其双手,才踉跄扶着人家起身,那胖子竟然敏捷地爬起来,死死抓住了那女子的裙摆。
这回把那女子和三思都给带倒了。
那醉汉完全神志不清,摔倒了只知道拽着那黄衫女子不放。三思被他那肥油的独自压着腿,抽了好几下都没能抽出来,身边被轻薄的女子只晓得哭,带雨的梨花变成了落在泥泞中被大雨冲刷的残瓣,听得三思心烦意乱。
三思气得狠抽了那胖子两下,后者竟不知疼,反倒转过脸来眯着眼看她,嘴里含糊地说着下流话,那手居然已经摸到了她的腰上。
三思眉头猛跳,正准备发力把那死胖子踹飞,不料眼前白影一闪,不待她动作,那男子已经被人提起来,被人当胸就是一脚,像个肉球似的飞出了两丈远。
三思心中暗道:“好他娘结实的一脚!”
虞知行跟着三思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被扑得倒地的那一幕,顿时一把火烧上了天灵盖,操着这辈子最快的轻功掠过来给了那登徒子一脚,还不消气,紧跟着过去再一脚把那人踢了个跟头,摔在路边墙根下,这才赶忙回去看三思。
三思已经站了起来,正扶起那泣不成声的女子。
虞知行过来帮忙,把伞撑在三思头顶上,急切地问:“受伤没?”
“没。”三思松动着手腕筋骨,看向那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的死胖子,抹了把脸,“你照顾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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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虞知行递过来的伞,抹了把脸,往那人方向走去。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真不假。虞知行方才那两脚非得把那肥圆男子的肋骨踹断两根,后者竟然还不知道怕,看见三思走来,浑身泥泞地爬起身,捂着胸口口吐恶言:“真、真是长见识了,婊、婊/子还有一帮狐朋狗友,怎么,三个婊/子还想翻天了?”
三思冷笑。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醉货竟是把虞知行都看成女人了。
男子继续道:“打人?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
“走”字还没吐出来,三思一拳打得他下巴脱臼。
男子一个趔趄再次倒地,估计这辈子头一回被个姑娘这么揍,这回是彻底惊了,像是看着妖怪似的瞪着三思,连忙往路边一家店铺的门槛里爬。
这家店是卖书的,店门大开却空无一人,只有屋子里的书柜满满当当地高高立着,估计店主看到是下这么大的雨,街上无人,都懒得看店了。
虞知行把黄衫女子扶进屋子里,把伞收了,一转头就见那醉酒男子往窗台上爬。他见到那人扭来扭去的身形就来火,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
男子往前一扎,脑袋钻出了窗户,下一秒却被落下来的窗棱卡住了脖子,顿时挣扎不休。
三思皮笑肉不笑地在窗外走近,手里抄了一本书,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那人的脸:“哟,不跑了?”
男子哼哼了两声,听着像是在骂人。
三思手上用力了些:“我看你力气大得很,有本事欺负一个姑娘家,你有本事出来跟我打啊。”
男子被挑衅了,居然还不服输地瞪着三思,目露凶光地往外爬,奈何被窗棱卡得死死的,不得动弹。
三思放开了力气用书狠抽他:“叫你打人!”
“叫你吃酒!”
“叫你扒人姑娘衣服!”
“叫你胖成这猪样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她每骂一句就抽一下,那男子彻底昏了头,卡在窗外的脑袋被抽成猪头。
虞知行原本胸中还有气,但看三思亲自上手泄愤,干脆袖手旁观,环着手臂看好戏,越到后面越觉得有趣,若非碍于风度,险些笑出鹅的动静。
“行了行了,快进来擦擦。”虞知行看那死胖子不动了,招手叫三思进来,抬起袖子给她擦脸。
三思全身都被雨淋透了,被门口的风一吹有点发冷,她低着头抖抖裙摆,额头隔着衣料都感受到了虞知行的体温。她没抬头,暗暗清了清嗓子,余光瞟着虞知行的下巴,扯起嘴角:“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不一样,连追个人都不忘带把伞……阿嚏!”
她本想用玩笑掩盖心中莫名泛起的异动,没想到被个喷嚏打断了,还没完没了地打了好几个,顿时自己乐不可支,只是还没等她笑出声来,便见虞知行动作迅速地脱下外衫,往她身上一罩,将她整个拢在了衣服里。
衣衫宽大,裹在她的身上过长,下摆落在地上,要放在平时,三思得提着下摆转几圈玩个新鲜,只是她此时全部的神思都被那外袍所带来的温度吸住了,方才压下去的一点心绪忽然就被激活,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长出,沿着那布料透过湿衣传递而来的余温在身体里四处跳跃,连指尖都热了。
虞知行的手还停留在她的领口,三思不自觉地抬头,恰巧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二人都没说话。
“你……”虞知行几不可闻地出声,目光依旧不自觉地停在三思的眼中,像是无意识般抬手将她额前一缕湿发捋开。
就在指尖碰到额头的那一刻,三思忽然打了个喷嚏,同时“咣当”一声,紧接着“哗啦”,一个半人高的书柜被踢倒,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虞知行连忙把手拿开,掩饰地给三思拢了拢外袍的领子:“咳,别着凉。”
三思:“……”
这手劲大得险些把她给勒死。
尴尬只有一瞬,虞知行恼羞成怒,青筋暴跳地看向那不知为何又忽然闹腾起来的胖子。后者被卡在窗台上动弹不得,于是双腿乱蹬,不仅踢倒了一扇书柜,还把店家摆放在床边木架上的花瓶给弄倒,碎了一地。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二人还没来得及把那胖子的腿捆上,店铺里间便踢踢踏踏地快步走出位女子,一见到屋中狼藉,被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虞知行连忙解释:“对不住对不住,事发突然,请老板……哎,这位是,周姑娘?”
女老板脸上的焦急变为疑惑,打量着虞知行的面孔,发现十分眼熟,仔细回忆:“公子是……啊,公子是那日将郭二少爷送回来的……”
虞知行拱手见礼:“在下商行知,数日前有幸与周姑娘见过一面,难为姑娘还记得在下。”
三思用虞知行摘下来的腰带把那死胖子乱蹬的腿牢牢捆好,见这厢二人竟是熟识,问道:“这位是……”
虞知行对周姑娘介绍道:“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岑三思,当日与我一同将郭二少送至府上的。”又转向三思,“你那晚被碧落教请去了,没见着,这位是周蕙周姑娘,郭大少爷的未婚妻子,郭大侠的准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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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甚是意外,一边与周蕙相互见了礼,一边打量着她。
这位周姑娘瞧着言谈举止十分温柔,看上甚至有些柔弱。三思回忆了一下郭真,发觉这二人的性情倒是挺相投。
见周蕙为难地望着地上的狼藉,虞知行忙解释道:“我二人路遇这登徒子肆意轻薄那位姑娘,便一路追了过来,谁知这人追逐间闯进了贵店,还弄得一团糟,实在对不住,我来帮姑……”
他转身要去抬那倒地的书柜,话音却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书柜已经稳稳当当地直立回原地,三思在一边拍了拍手,神情很是愉快。
虞知行:“……”
周蕙:“……”
在一旁啜泣了老半天的黄衫女子:“……”
“这柜子少说有五十斤……”周蕙笑得有些勉强,“岑姑娘真……真不愧是行走江湖之人,这力气,小女子难以望其项背。”
三思:“周姑娘可别取笑我,我从小力气大,家里人都把我当男人使。”说着发现虞知行始终直直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虞知行:“……没什么。”
小时候无数次被小自己三岁的女娃娃过肩摔的记忆早已不堪回首,毕竟人是要乐观生活的,他已经释然很多年了。只是忽然有些敬佩墙角那被捆起来的死胖子,被这么大的手劲抽了那么多下还能醒,想来也算是一方豪杰。
几人把乱糟糟的地面收拾干净,然后向那位被追赶的黄衫女子了解了事情原委。
原来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是因家中欠债难以偿还,被人卖到此地暗娼馆的,今日来了客人,她陪酒后被强逼着卖身,她抵死不从,客人便对她施暴。她不堪受辱侥幸逃出来,客人便追在后面,这就有了今日这一幕。
周蕙听后,立即支使店里的伙计去报官。
只是这女子在此地无依无靠,即便报官也无法保这姑娘安全,几人商议后,周蕙问:“你可愿意来我店里打个下手?我店中正好缺个账房伙计,若你愿学,我教你识字算账。若将来你找到回家的法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女子登时热泪盈眶,当场跪下磕头,千恩万谢。
三思也松了口气:“周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周蕙的笑容温和却有些拘谨:“举手之劳罢了。小店经营不错,多张嘴吃饭不花什么钱,还热闹。倒是岑姑娘古道热肠,寻常人等碰见这种事,都是避之不及的。”
虞知行哼了一声:“她这是多管闲事,这毛病得治。”
“商公子不也管了这闲事吗?”周蕙善意道,“我看岑姑娘浑身湿透了,想必冷得很,你若是不嫌弃,可随我来换身衣服,再喝碗姜汤。”
三思道谢,跟着周蕙进了里间。
书铺的后方是一间小院,打理得很精致。
近些年印刷业方兴未艾,墨印的书本都是走俏货,非富贵人家轻易买不起,能经营书铺的都是有些家底的人。明宗也做印刷的生意,但三思很少遇见女子出来做这行当营生的,毕竟书生多是男子,打起交道来自然是男子比较方便。这周蕙不像是那种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的女子,言行间十分拘束,说话语调偏低,一看就不是惯常做生意的料,何况再过几日她便要与郭真大婚,这个时候本应是忙着打理自己婚事的时候。
周蕙先到厨房吩咐厨娘熬一碗姜汤,再向卧房去。这一路上除了两个帮工,三思都没看见周蕙的家人,心中略有疑惑,于是旁敲侧击道:“周姑娘真是能干,年纪轻轻的便将里里外外操持得这么妥帖,若是被我爹瞧见,又要说我不出息了。”
周蕙叹息道:“我倒是羡慕岑姑娘你,家中有人帮着操心,你自然享福就是了。我是因为没人搭把手,不得已才出来抛头露面的。”
三思有些犹疑:“你的家人……”
周蕙苦笑:“家中长辈皆已不在,只留下这间铺子和几亩薄田。胞弟椿儿还太小,十一岁,我让他专心念书。我与椿儿相依为命,我便是想撂挑子,也还得顾及他的一口饭。”
“确实太不容易。想来周姑娘的胞弟必然对你敬爱有加。”三思道,“可将来你嫁入郭家,再要兼顾娘家就很难了。令弟年纪还这么小,要挑起大梁恐怕还需磨炼。”
周蕙没有立刻接茬,三思感到她似乎苦笑了一下,然后便听见她低声喃喃:“我当家的时候,也没比他现在大多少。”
三思怔了一下,但不确定周蕙这话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便没顺那个话茬,道:“这几日忙着出嫁的安排,想必周姑娘你也忙得焦头烂额,我们还给你添了一场麻烦,实在抱歉。”
周蕙眼角弯弯的,笑得十分温和:“岑姑娘多虑了。”
周蕙领着三思一路来到自己的卧房,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衣裳,递给三思:“岑姑娘,你我身量差不太多,你先换上。”说着又拿来一条帕子,搁在屏风上,“这帕子是干净的,你把头发擦擦,以免着凉。换下的衣裳放在这儿就行,我让下人洗好,改日给你送过去。”
三思道:“不必这么麻烦,我带回去自己洗就行。”
周蕙也不勉强她,点点头,在门口指了指屏风:“这后头有方布,你自己拿一条把湿衣裳包起来。”
三思道:“多谢。”
周蕙道:“那我先出去了。”说着关上了房门。
周蕙的卧房收拾得很整洁朴素,没有华丽的装饰,仅仅窗台上摆了两棵小盆景,看起来憨态可掬。
桌面上摆了几本书,放在最上面的是去年朝廷主持编纂的《新修本草》,看着已经被翻得很旧了。
三思有些意外。她之前在岑长望的房间里见过这本书,当时还好奇翻了几页,没一会儿就放弃了。这套书不是普通门外汉能拿来附庸风雅的,其中药理十分艰深,但周蕙不仅要操持家事还要打理生意,居然还能潜心研究药理,实在是难得。
她先换上了干燥的衣物,再擦了擦头发,把换下的湿衣物卷了卷,绕道屏风后面找包裹布。
屏风后是周蕙梳洗的地方,有浴桶和妆台,旁边有一堆形状不规整的布料。三思弯下腰挑拣,忽然嗅到一股药味。
那药味十分微弱,似有似无的,带着点甜。她用力嗅了嗅,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梳妆台的妆奁上。
三思走近,弯身凑近那妆奁,确认味道由此散发。她从里面辨别出了几味药材的味道,但还剩下几种从来没见过的。她皱了皱眉,这味道虽然不难闻,但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虽然好奇,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打开妆奁一探究竟,抽了块方布,把湿衣服一裹就出去了。
周蕙体贴地在门外等她,带她原路返回。
三思一边整理着怀里的衣物,一边道:“周姑娘真是博学,那《新修本草》里十个字有八个字我看不懂,你居然能看得进去。”
周蕙怔了一下,但很快偏过头,让自己的表情离开三思的视线,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平日无聊时随便翻翻。”
三思“哦”了一声,然后注意到周蕙的脚步微微加快,改变了回去的线路。
她有些疑惑,但没有发问。
这条路经过后院的小花园,也通向外面的店铺。周蕙领着三思经过一间屋子时停下,在房门上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声音略显稚嫩,是个少年。
周蕙推开门。
当即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这药味只要是个人就能闻到,三思那鼻子最怕这种五花八门药材混在一起的味道,连打了几个喷嚏。
“椿儿,在做什么呢?”周蕙站在门口问道。
屋里的少年回答道:“早晨新得了个方子,我做个安眠丸试试看。”
周蕙点头:“也别一心扑在上面了,莫要荒废学业。”
“是。”少年答道。
周蕙则关上门,带三思继续走。
三思揉了揉鼻子:“这位便是令弟?”
周蕙点点头,笑道:“椿儿平日最喜欢捣鼓药材,我也随他去,想着若是考不取功名,也能做大夫谋生。除了四书五经,他最爱看的就是医书,连带着我也有所涉猎。”
“原来如此。”
等周蕙和三思出来,雨还没停。
官府倒是来了两位差役,带走了那被绑的男子,并让黄衫女子与他们一同去指认那暗娼馆。
虞知行向周蕙借了两把雨伞,与三思一起向周蕙道了谢,原路返回,顺便把那卖扇子的小贩好心递来的雨伞还回去。
入夜。
雨好不容易短暂地停了,焦浪及在屋子里憋了一整天,提着自己的斧剑满腹牢骚地敲开了虞知行的门,叫他们陪自己去院子里过招。
虞知行刚用过晚饭,不想太大动作,就把三思叫了出来。
三思还没跟焦浪及交过手,二话不说就掏出兰颐送给自己的礼物,跃跃欲试。
焦浪及到提着斧剑,看着三思正往手上戴那银丝手套,好奇问道:“这是哪门子的兵器,我还是头一次见。”
虞知行闲适地靠在长廊凳子上,手里把玩着三思白日里买的那柄扇子:“这可是有钱人家才弄得到的东西,你这穷鬼当然没见过。”
三思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到指尖有坚硬的东西牢牢卡住指甲,仔细看才发现这手套五指尖都有细小锋利的锥子。
焦浪及摆了个架势,让三思先出招。
三思没跟他客气,足尖蓄力,三两步便倏地贴近焦浪及,右手直击他面门。后者一惊,连忙以剑格挡,同时向下一铲,击向三思足部。三思掂量过那斧剑,没有直接硬碰硬,双腿一错,踏着斧剑就踢上了剑柄。焦浪及一个转身把三思甩下去,冲她的落地点挥剑。三思凌空扭转方向,侧身,一掌击向剑身,发出“叮”的一声响,趁着反作用力旋身,一脚踢在焦浪及膝弯处。
虞知行看这二人顶着月亮过招看得津津有味,顺手展开那折扇,露出上面的女子画像。
那女子一身红衣风华绝代,就是没注明他也知道那是谁。
虞知行愣了一下,这人他可太熟了,画得还真像。他顿时心下庆幸,得亏那小贩没找出自己的人像来,不然今日估计就要穿帮了。
他啧啧地笑了两声,反复将那扇子上的女子看了两遍又合上。
焦浪及猝不及防半跪于地,大惊,却并未停住,趁势以腿横扫。三思才刚落地就受袭,一把握住斧剑的剑刃侧翻而过,在焦浪及起身刚准备挥剑的空档,一脚踢把剑身踢得翻了个面。焦浪及从先前那一掌中就体会到了三思的内力,早有防备,于空中甩剑重握,直刺三思。三思却将腰向后弯,整个人在剑下翻了个身,紧接着脚尖点地,向焦浪及胸前袭去,虽然被后者侧身躲开,却割破了其胸前的衣裳。
红喜事乍遇飞来祸
三思这才忽然感受到兰颐在这手套里设计出的门道——配合她的掌法,此物不仅刀枪不入,还能化为利器。
焦浪及素来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头一回碰见这个年纪的对手,心下大赞,丝毫不敢怠慢,剑锋愈发凌厉。
重剑迎面刺出,三思不闪不避,直到剑锋即将贴上鼻尖,才一个侧身,抓住剑身继而一掌击出。焦浪及登时虎口发麻,斧剑偏离原本的进攻路线,连带他也错了步子。
虞知行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牛头你输了!输给人一个刚下山的小姑娘,羞不羞!”
焦浪及活了二十四年,输赢参半,却从来不晓得什么叫羞。
他把剑往背上一背,甩着手腕,双目绽光:“了不起了不起,我这辈子对上明宗掌法就没赢过。岑妹子,除了白虹观那老尼姑,这可是头一回有姑娘能接住我的剑。你这力气了不得,我看就算在明宗里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你既然下山,那么今年一定要去谈兵宴,我带你见识见识天下武学,你这个年纪就有这等深厚的内力,将来大有可为。”又咂了咂嘴,“明宗确实了得,你们这些年轻弟子出来,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内力扎实。”
虞知行走过来拍开焦浪及拍在三思肩膀上的手:“你干脆说她力大如牛不像个姑娘还更贴切些。”
三思回到廊上坐下,盘着腿:“我早就想去谈兵宴了。”
谈兵宴每年都办,三年一大宴。小宴是个门派想办都行,只要跟少林那边说一声,就会有派僧人去做记录,虽然偶尔也能蹿起个把新秀,但号召力远远比不上三年一次在登封举办的大宴。每到大宴,天下的英雄都蜂拥而至,门派云集,竞争十分激烈,能在大宴上崭露头角的,不论老少,都是很有几把刷子的高手。
虞知行也坐过来:“想打红榜?”
“就想比武。成日在山上,见识太少了,打架都打不出新花样。”三思掰着指头数,“你看,连郭家那个枯焚掌我都没见过。还想看玉屏谷的断金指、白虹观的冰霜剑、逍遥门的绵剑、耿家的化骨手……对了,最想见识的还是少林的龙爪手和棍法。”
焦浪及笑:“等去了谈兵宴,什么武学都能瞧见。你就盼着吧。”
三思问道:“你们可曾与耿家人交过手?那化骨手果真如传说中一般令人胆寒?”
虞知行扬了扬眉,这已经是三思几日来第二次提起耿家了。
焦浪及拎着斧剑一上一下地练臂力,肌肉一耸一耸:“前年我跟耿玉琢在小宴上交过手,只在他手底下走过了五十招,那手黑的,招招要废老子。去年是在洛阳办的,他没上台,他妹妹耿琉璃倒是一鸣惊人,击败了金玉堂的护法和苍山派少主余澄玉,最后败于碧落教三座使兰茕之手。不过耿琉璃比余澄玉大两岁,若是同年,估计她也讨不了好。毕竟逍遥门的剑法可称当世第一。”
三思对金玉堂和逍遥门都不了解,倒是没少听兰凌宇讲过兰茕——
“那女人打野架长大的,纯粹是个泼妇打法,动起手来极其下流。武功比她高的都不一定能打赢她,路子真没她野……得亏我得教主言传身教多年,不然还真制不住她。”兰凌宇当时恨的牙痒痒,显然差一点输就给人家了。
当时三思不由得想起兰颐那被岑长望心心念念记恨的一记撩阴腿,恳切赞美道:“你们教主路子也挺野。”
焦浪及继续道:“耿家人动起手来都十分狠辣,耿琉璃的化骨手虽然没她父兄那么成气候,但继承了他们耿家一贯的心狠手黑。我听说那个金玉堂的护法在比试之后干脆没保住自己的左手,半辈子就这么给毁了。”
三思砸了砸嘴:“耿琉璃现在红榜上多少位?”
焦浪及一下一下地举着剑,没立刻想起来。
虞知行道:“大前年耿深在英雄榜上排第一,去年被少林的普鉴大师打了下来,暂居第二。大公子耿玉琢连续三年排在三十七,耿琉璃一百零九,老三耿玉衡没上榜,老四耿玉瑾一百五十三。”
“一百零九?”三思有些惊讶。
“确实偏高。”虞知行一抛琉璃球,接住,解释道,“一来耿琉璃是个女子,老天给了一副好皮囊,芳名远播,一般人都不会太下狠手跟她打。二来,耿家如今如日中天,有的是人想要拍耿深的马屁,一个虚名而已,让了就让了。不过她水平还是有,如果不掺水,我看也能排在一百三四十左右。”
三思跟兰凌宇比试多是平手,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要打败耿琉璃应该问题不大。
虞知行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心里蠢蠢欲动,笑道:“你连牛头都打赢了,打耿琉璃没问题。你这个年纪能练成这样已是天赋异禀,就是实战经验少,若碰上刁钻的恐怕要吃亏,回头咱们几个多磋磨磋磨,你好攒攒经验。”
焦浪及赞同道:“你们明宗的出来个个都是翘楚,你尤其是。我看你二哥在你这个年纪还不如你。”
虞知行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连忙看向三思。
——果然,三思愣着问:“你还认识我二哥?”
焦浪及顿住,知道自己说溜了嘴,不由自主地和虞知行对视了一眼,被后者暗暗狠瞪,连忙清了清嗓子,准备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结果还没开口,便听见外头一阵喧闹。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郭府前院,人声中有尖叫。
虞知行挑了挑眉,从长廊凳子上跳下来:“好像出了什么事。”
几人快步来到外头,见郭府的下人们慌慌张张地往院门口跑。虞知行随手抓了个小厮:“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满眼焦急惊恐,磕磕巴巴道:“冯、冯管家,他、他被人给打死了!”
事发突然,三思一下子没敢相信,和虞知行对视一眼,三人跑到前院,正巧撞见郭敏匆匆出来,指挥下人把门口的尸体抬进院子。
三思远远地问到了血腥味,捂了捂鼻子。
焦浪及咂嘴:“这一身的血,太惨了。”
近看,确实是冯萍无疑。
郭敏暴跳如雷,抓着守门的小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些小厮七嘴八舌的,没人说得清楚。听下来大概是他们看见有几名男子把冯萍往府门前一丢就跑了,守门的小厮靠近了才看清那满脸血的人是冯萍,再一探,早已没了呼吸。
郭敏立即着人去报官。
“这……衙门此时恐怕没人当值……”小厮颤颤巍巍地说。
郭敏怒道:“你不会击鼓?我郭府的人平白无故被打死了,他们当官的难道不要给个说法?去敲门!我郭府不安宁,他们谁也别想安宁!”
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猝然死了管家,郭敏没顾得上三思等人,一边命人去寻今日跟着冯萍出门的下人,一边叫人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虞知行嫌脏,支使焦浪及过去看尸体。
冯萍尸体上最显眼的就是满头满脸的血,下巴和前襟上亦满是血迹,估计是吐的。
焦浪及凑近仔细看了几眼,转动尸体的头颅,又在尸体上摸摸按按了几回,道:“拳脚棍棒都有,脑袋后面有口子,不知是死于脑后钝器击打还是肺腑伤。”
“哟,群架。”虞知行凉凉地道。
三思道:“把尸体扔到家门口,这什么深仇大恨。”
虞知行耸肩:“谁知道呢。”
焦浪及道:“我看就是冲着郭家来的,不然杀了就杀了,还费什么劲把人尸体扛来。”
虞知行道:“真是惨,没几天就要双喜临门了,结果出这档子事。”
焦浪及想起这几日在郭家的所见所闻,唏嘘道:“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
几人交谈时都压低声音,避免让别人听见。
郭敏的脸色奇差,站在冯萍的尸体旁边半天没挪窝,可见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臂膀还是有感情的。冯萍在郭府做管家做了二十年,地位很高,被人这样活活打死了还鲜血淋漓地扔到府门前示威,不只是惹上了哪方暴徒。再过几天郭真就要成亲了,此时出这样的事,于郭家而言无异于当头一棒。
郭敏勒令家中下人彻夜查清凶手,谁知道压根没轮上他们花力气,第二日,事情真相就明明白白地送到了众人面前。
冯萍是在城中一家青楼被打死的。与他同行去找乐子的还有郭家其他几名下人,死的死伤的伤,但只有冯萍的尸体被丢回了郭家门口。
据在场嫖客称,当时楼里正歌舞升平,一群共七八个衣着贫苦的男人操着棍棒就冲进了大门,直接奔着冯萍等人所在的房间去了。当时双方二话没说立刻就打起来,没人劝得住架,吓坏了陪酒唱曲的姑娘们。那些人从楼上打到楼下,一路都是血,青楼被砸得稀巴烂,不仅冯萍这边打得惨,找茬的那群人里也死了两个。
这事闹得太大,就算郭敏不报官,衙门也不敢坐视不理。郭敏得知事情经过后立刻要向官府施压缉拿真凶,谁知没等官府派人来抓,真凶便敲响了衙门门口的鸣冤鼓——状告郭家家主郭敏为一己之私侵吞良田谋财害命,为天下人所不齿,求青天大老爷给老百姓一条活路。
据围观者所言,当时官府门口鼓声震天,二十几个男女老少跪了一排,朝着府门磕头喊冤,震得府衙门口“明镜高悬”的匾额都掉下来一半,官府先是镇压再是安抚劝说,谁知道那些人铁了心要告倒郭家,软硬不吃,一个劲地喊“求父母官为民除害”,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郭家侵地的事官府早就知道,只不过收了好处,且这种事年年都有,不是郭家也有什么张家李家的,但一直没闹出来,就习惯性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这些百姓平日里被欺压惯了,闹不出什么风浪,孰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个晚上共闹出了六条人命,直接惊动了辰州刺史,这位刺史当即一封折子递去了京师。这下好了,底下受了贿的官吏纷纷跟着郭家一块儿颤抖起来,一个头两个大,生怕自己被拉下马。
郭家在辰州横征暴敛也不是一年两年,万万没想到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郭家之所以式微,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朝中无人,这下事情闹大了,连找靠山都来不及。
城中议论是压不下了,郭敏焦头烂额,先是临时提了一个新管家处理府中事务,然后一方面托人去上面周旋,另一方面向喊冤的农民示好,想把这事私了。
一开始郭府门前连着三日有人来闹事,轻则那些孤儿寡母来叫骂,重则操着棍棒打上门要说法,后来大概是郭敏下了血本,闹事的消停了,官府那边查案的进度也暂时缓了下来,郭府头顶上悬着的那把刀暂时停住了下落的节奏。
郭敏还算镇定,虽然闹成了这副德行,寿宴和郭真的婚礼还是要办,就当是冲个喜转个运,绝不改日子。于是郭府连日忙得不可开交,对外手忙脚乱应付官府和百姓,对内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
冯萍在郭府做了二十余年的管家,不论在外如何声名狼藉,在府内却是大事小事亲力亲为,因此府上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并不多。新任管家对很多事都来不及上手,还要忙着筹备各种事宜,根本忙不过来,于是主母高氏这几日也忙得脚不沾地,连婚礼当日的酒水菜肴都要亲自指点采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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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红喜事乍遇飞来祸2
转眼就到了郭真大婚的日子。
前面出了那档子事,郭家这回即便双喜临门也不得不摁着脑袋低调一把,郭敏和高氏商量着只办了个家宴,郭真把新娘迎进门,请了族中亲属并着好友,一共才五六桌酒席。
三思几人与郭家的几名年轻亲戚凑了一桌,已经上了菜,但新娘还没入洞房,不能动筷子,便拉着焦浪及和虞知行喝了两杯酒。
傧相引着新人跨进厅堂。郭真穿着大红的喜服,映着周蕙一身浓绿,十分庄重好看。新娘用团扇遮着脸,从侧面能隐约瞧见精致的妆靥,很是明亮。
郭真虽然尽量绷着脸,但那满心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通赞喊“献香”,周蕙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手一直抖,点不着,郭真于是伸过手来帮忙,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好一会儿才把香插上,满堂宾客都在揶揄地笑。
新郎官牵着新娘子的手,仔细地一步步走到高堂前。郭家的两位高堂在座,周蕙父母早亡,于是请了姑父母坐上位。
傧相高喊“拜堂”,二人齐齐跪拜。
虞知行看得挺认真,无意间瞥到三思,见她捏着酒杯,抻着脖子盯着人家看,生怕漏掉人家一片衣角似的,不由得啼笑皆非,低声道:“脖子不能再长了,再长就成挂面了。”
三思眼珠子都没动,小幅度地摆摆手,没理他。
虞知行笑了笑,给她杯子里斟满酒。
周蕙被女傧引进洞房,新郎则被客人们留下来喝酒。
三思看着被簇拥着的郭真,叹息道:“看来一时半会儿喝不到我们这儿来,来,我们自己先喝。”
焦浪及对于酒这东西向来是来者不拒,和三思碰杯:“走一个。”
虞知行也跟他们喝了几盏,给三思夹了块鹿肉:“别光喝酒,吃点菜。”
三思才尝了一道酱香鳜鱼,被那甜酱齁得不行,正用酒冲那个味,见此吃了一口碗里的肉:“这什么?牛?哦鹿肉……天哪,这是把糖当盐放了吧。连州的菜真是……来来来,我们还是喝酒。”
焦浪及也吃不惯甜口,但他显然没有三思能喝:“妹子,你还是歇一歇,一会儿新郎官还要来敬酒呢,你别喝趴下了,来来,吃菜吃菜。”说着就放下酒杯喝汤了。
三思没想到焦浪及看着块头大,实际外强中干,纳闷道:“你这么不行,平时还带个酒壶做什么?合着里头装的都是水?”
焦浪及无端遭到侮辱,反驳道:“我就是好这口,谁说好这口就非要打遍天下无敌手。我是头牛啊,你见过会喝酒的牛么?”
三思被他带歪了,看了一眼一直默默陪着喝酒不做声的虞知行:“那他还是鱼呢,可比你能喝多了。”
焦浪及拍着大腿,愤然道:“他是鱼,可他成精了!”
说着又喝了两口。
于是等到郭真摇摇晃晃地被小厮扶进里屋,焦浪及早已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睡死。
三思虽还不至于醉倒,但难免晕乎又话多:“牛头怎么喝这么急,他是赶着去梦里会美娇娥吗?他是不是有个梦中情人……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什么头牌……什么头牌呀,这世上没第二个人能有我二嫂子好看……”她扭头盯住虞知行的脸,神情有些复杂,“呃,不是说你丑,你也挺好看的,但你是个男人,不能跟我嫂子比美。”说着在虞知行脸上摸了一把。
虞知行被她摸得愣住,微微偏过头咳了一声,但没妨碍他眼疾手快地搀扶住往焦浪及那边倒的三思。
三思刚被扶住就自己直起腰杆来:“我没醉,别扶我,我就是有点晕……周蕙今天好美,不知道你看见没,她焚完香有一下没遮住脸,我要是郭真我也得心动。唉,今天就连郭敏我都看得挺顺眼。”
虞知行完全没能感受到这份心动,只觉得莫名其妙:“别人成亲你激动个什么劲。”
三思叹息着摆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来来,我们把他扛回去。”
二人于是一人一边支起焦浪及,虞知行站得挺稳,三思倒是晃了两下,候在一旁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来帮忙,还没接过手,三思就被凳子绊了一下,“哎哎”叫着倒下去,毫无知觉的焦浪及紧随其后,连带着弄倒了虞知行。
三人登时摔作一团。
焦浪及睡成死猪,不知道疼,梦里还吧唧嘴。
虞知行把龇牙咧嘴的三思从焦浪及肩膀底下挖出来,脸黑成锅底:“你乱动什么!”
“我动哪儿了!”三思本来还有点晕,被压了这么一下,还无端受到指责,酒都醒了,揉着肩膀道,“他真的是头牛,怎能如此重!”
虞知行道:“去去去,回房去,别管他,让他醉死。”
小厮们自然不敢让焦浪及就这么在地砖上过夜,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把他横着抬了出去。
虞知行拍着身上的灰,也不只是嫌弃地上脏还是什么旁的,拖着三思出了厅堂,往厢房去。
三思:“嗝。”
虞知行:“……”
恨铁不成钢:“小小年纪喝这么多,你爹不打死你?”
“你当我傻吗?我爹……嗝,我爹在的时候我才不喝。”三思跟着虞知行往厢房走,双颊红扑扑的,揉着眼睛,整张脸看着不如平时灵光,那双眼却笑出了一分得意,“好在我爹也不常在家。二哥也不在,长老们,嗝,他们才逮不到我。”
虞知行被她那得意劲气笑了,摇摇头,把她安顿回了房间。
三思是被“哐哐”的拍门声震醒的。
宿醉之后,素来没有起床气的三思也在这震天响的拍门声里滋出了一点火气,眼睛还没睁开就跳下地,猛地拉开门。
“吵什么!”
未等她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就被下一句话惊醒了——
“快穿衣服,郭真要不行了!”
三思一个激灵,瞌睡虫一溜烟全跑没了。她把门一关,飞速把外衣翻出来:“马上就来!”
三思跟着虞知行飞跑到郭真的住处,见外面挤满了郭家的下人。有小厮领着大夫匆匆忙忙进了屋,不一会儿有人端着水盆跑出来,三思鼻端嗅见一丝血腥气,往那盆里一瞥,便见一张染血的布巾漂在水里。
虞知行也注意到了,他眯起眼:“这血颜色不正常。”
三思:“中毒?”
虞知行:“不能确定。也可能是什么急病。”他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那个端着盆子的小厮,“你们大公子如何了?这是什么急病?”
小厮苦着脸道:“小的也不清楚啊,早晨敬了茶之后回房就吐了血,少夫人都吓晕过去了。”
“大夫没说病因?”
“大夫才来,正看诊呢。”
“多谢。”虞知行看向三思,“我进去看看。”
三思:“我也去。”
虞知行:“你不是怕血?”
三思:“我还杀鸡呢,这点血不算什么。”
二人拨开人群进了房间。
郭真似乎是躺在床上,旁边簇拥着大夫和下人。周蕙跪倒在床边,紧紧抓着郭真的手,双颊还点着新妇的妆靥,却满脸泪痕,面无人色。
郭敏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并无人注意到他们进了房间。
虞知行正想上前询问,却见一位大夫走出来对郭敏道:“老爷,大公子的急症来得过于凶猛,恐怕……”
郭敏的脸色十分可怕,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轻微颤动:“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真儿给我救回来!”
又一名大夫上前来:“郭老爷,大公子素来有心疾,这突发之症防不胜防,已经丧失五感,我们属实束手无策。依在下看,老爷还是最后跟大公子说说话……”
“老、老爷!”一直在帮郭敏擦拭口鼻鲜血的高氏忽然惊叫,“真儿他,他……”
郭敏猛地推开众人,大步走到床边。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屋宇,整间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因此震动起来。
三思震惊地看向周蕙。
那位柔弱女子死死地抓着郭真的手,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仿佛要把那苍白的皮肤掐出血来。她的尖叫声中含着浓烈的绝望,很快变成了哭喊,震动每个人的耳膜。
下人和大夫顿时跪成一片。
郭敏的手终于摸到了自己儿子的颈动脉,身体重重地晃了晃,双目无神。
郭真的七窍都渗出血来,胸口停止了起伏。
虞知行拉住三思的胳膊,在一片或真或假的哭声中低声道:“走吧。”
郭敏自幼跟随其父习武,少年成名,在英雄榜上叱咤风云,本该是意气风发的一生。但这些年家中经营不善,产业凋零,渐渐地消磨了志气。近两年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逐渐成家立业,他的心中又生出些希冀,把振兴家业的期待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孰料厄运接踵而至。
郭询的疯癫和冯萍的死给郭府蒙上一层阴影,郭敏自认是一代枭雄,拒绝正视自己心中的消沉,他甚至认为这些厄运是老天给予他的考验。否极泰来,后面一定有天大的运势在等着他。
郭真的死则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大婚之后,整个郭府仿佛一夜之间凋零。
红绸子换成了白色,大红的囍字成片地摘下,门窗光秃秃的。郭敏终于没能撑住,悲痛后大病一场,高氏足不出户地照顾在侧。新过门的周氏鬓边别上了白花,郭真死时的那一阵长长地哭嚎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新妇虽然仍旧温和,没有多余的眼泪,却在本该盛放的年纪枯萎成一枝安静的标本,少言寡语,如行尸走肉。下人们不再高声说话,只各自默默地办着差事,步履匆忙。只有郭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会自言自语,一碰见女子接近就高喊着“有鬼”逃走。而郭询那个五岁的儿子也不再追着蝴蝶跑,被高氏拘在房中学写字。
明明只死了一个人,却像是整间府院都死去了。
本想在郭真大婚后便告辞的三思一行,只好继续留下来等出殡。只是三思万万没想到,自己下山来才一个月,便要参与两次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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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套郭真领盒饭
陈年案遗毒意难平
对于郭真的死,大夫给出了明确的解释——
“大公子素来有心疾,前些日子忙于解家困,已耗费不少心力,再遇上大喜,心绪起伏过大,这才猝然离世。”
三思等人并不懂医理,大夫既然给出了答案,他们作为外人也不必要追究什么。
焦浪及感慨郭家这段日子未免也太过倒霉,这些事,任是落在谁家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郭敏不再提要把孙子送到明宗学艺的事,甚至不追究导致郭询疯癫的凶手。
三思等人找了个机会前去探望,这位年过半百的家主短短几日间苍老了十几岁,白发一朝得势,像见了光的藤蔓似的疯长,抽走了这具躯体的养分,连双目也变得无神。
家主倒下,高氏作为主母理所应当地操持起了家事。这位郭夫人先是换了个管家,然后把家中账目一一重新整理,里里外外有任何事都要请示她。一时间,高氏成为了整个郭家最说得上话的人。
对于这些,三思和焦浪及完全不关注,唯独有一日,高氏带着两个婢女出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虞知行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焦浪及问。
虞知行眯着眼睛看着高氏的背影:“你们有没有发现,郭真死了,这位大夫人看起来不怎么难过?我看她虽然眼泪流得最多,可吃得好睡得香,油光水滑的。”
焦浪及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死的又不是她亲儿子。死了一个郭真,以后郭家的家产都归她和她的亲儿孙了,我看这女人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虞知行道:“我正是这个意思。郭家从前的产业基本都是郭真和冯萍在打理,现在此二人都没了,换她这个从没沾过生意的妇人上手,怎么看都该是个银样镴枪头。可你们昨日也看见了,她在吩咐新管家时对家中田产房产当铺如数家珍,哪里像是赶鸭子上架?”
二人当即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
虞知行继续道:“还有,你们是否注意到,高氏身边有个丫头不见了。”
焦浪及挑眉。
“她身边原本就有一个嬷嬷和一个稍年轻点的丫头,从郭真出事起,那个丫头就不见了,换了个新面孔上来。”虞知行解释道,“这种大户人家主母身边的奴才都是府中很能说的上话的老人,是扎了根在这府里的,越到危急时刻越要帮忙操持家事,不可能在这种重要关头人间蒸发。况且,如此重要的人事变动,不论是暴毙还是撤职,下人间必然会有流言,而我们这几日并未听见只言片语。只有一个解释——府中人被封了口。”
焦浪及:“你在暗示高氏与郭真的死有关?”
“我只是推测。”虞知行耸耸肩,“不过我们明天就要走了,郭真怎么死的跟我们毫无干系。”
三思:“那么便今晚去查。”
虞知行:“……我就敬佩你这副管闲事的热心肠。”
三人经过商量,一致认为以郭真的死状来看,如果真是高氏做的,最有可能是下毒。这才过去三天,毒药很有可能还没处理干净。而高氏那位失踪的贴身婢女也需要打探。
是夜三更,三人换上了夜行衣,分别潜入了郭敏、大公子郭真和婢女们的院子。
自从郭敏病了,高氏为了不打扰其休息,就没再与其同床,而是在隔壁支了个小床。
虞知行悄悄翻入后院,沿着墙根摸到郭敏卧房窗下,抽出银刀,一点点撬开窗户,悄然翻进了屋。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郭敏睡得很熟,呼吸声甚是粗重,鼾声断断续续,像是拖着年迈病体的老人,一口气无法喘匀,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
虞知行探头瞄了一眼隔壁早已就寝的高氏,四下观察房间,挪到妆奁前翻找起来。
与此同时,三思也换上黑衣,跳进了郭真的院子。
郭真死后,主卧仅有周蕙一人。周蕙没有留人在身边伺候,只有几名下人负责屋舍洒扫,现在早已回下人房睡了。
院中无灯,死气沉沉。
三思轻轻把门撬开,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入。
床铺外拉着帘帐,周蕙孤身睡在里面。
月光被窗棱分割成一块一块,落在帐前的地砖上,仿佛一层白霜。
三思心中不由叹气。她对周蕙的印象不错,本以为这是一桩美满姻缘,也由衷地祝福过这对小夫妻。谁知天降横祸,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郭少夫人一夜之间守了寡。
她这几日都没有见周蕙出门。
桌案上的书册仍旧是郭真生前读的,悬挂起来的笔尖还凝着墨。郭真平时用的茶盏仍旧悉数置于书桌旁的胡桃木矮架上,里面剩下冰冷枯黄的茶叶。
这屋子仿佛一个标本,时间停滞在郭真死的那一刻,里头住着一个毫无活人气的游魂,连痛苦都悄无声息,丝毫不引人注目。
三思用银针试了茶杯中留下的水渍。
无毒。
转身打开衣柜,轻轻翻找。郭真生前的衣物都在。三思特地翻出郭真暴毙那日所穿的衣物,但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打量着房间,目光顺着衣柜角落延伸到黑暗中的窄小玄关。
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睡梦中的周蕙,潜了过去。
玄关连着的是一间小厨房。
锅碗都擦拭得很干净,食材不多,灶台上有切了一半的南瓜和一些水果。一个瓷碗里有半碗米饭,估计是周蕙晚上吃剩下的。
三思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食物。
郭真那一日是在敬茶后暴毙的,连早饭都没吃,但他们根本不知道郭真是否在敬茶前后进过食——一颗杏仁或是半块酥饼都算。如果从下毒这条线来找,很难判断究竟是何物致死。
这厨房里就连今天的残渣都已经清理干净了,遑论三天前。
她把整个厨房里的食物都用银针戳了个遍,小火炉上的茶铫子都掀开看了,里面漂着茶叶和浓苦的茶水,和卧房书案上郭真剩下的茶叶是同一种。垃圾桶里东西很少,只有些果皮烂菜叶子,堪称干净。
她站直身体叹了口气。
本来还指望能在郭真的住处找到些什么线索,但他们行动得太晚了。三天过去,就算有什么残渣都早该被清理干净了。
也有可能他们的猜测本就空穴来风。
三思决定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那半只没放稳的南瓜被胳膊肘一碰,晃了两晃,最终没扛过自身的重量,“哐当”砸在了正下方的茶铫子上。
三思被吓得魂都掉了,赶紧把南瓜捡起来,又拾起茶铫子。
茶叶和水泼了一地狼藉,她正不知该怎么收拾,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响动。
糟糕,周蕙被吵醒了!
三思的表情在黑暗中悲苦地扭曲了一下,飞快地四下环顾。厨房的窗户太小,根本不够一个人钻出去,这里也没有任何桌子柜子可供躲藏,唯一通往外面的路就是周蕙的房间。
正在她打算破罐子破摔,蒙起脸直接闯出去的时候,一股奇特的气味飘过她的鼻端。
三思鼻翼一动,闻了闻手里茶铫子漆黑的底部,然后看向地上的小火炉。
与此同时,周蕙站在了小厨房的门口。
三思蹲在地上,火炉中熄灭的植物残渣在她指间簌簌地落下。在周蕙惊惶的目光中,她抬起头:“周姑娘,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
没有人能想到,周蕙会是郭真之死的真凶。
新妇披麻戴孝将亡夫的棺椁送出了殡,转身就直奔公堂,敲响鸣冤鼓,当堂自首的同时,翻出了五年前的一桩冤案。
“民妇状告郭家家主郭敏,前管家冯萍,草菅人命,贿赂公堂,于市井奔马撞死家父,却掩盖事实,颠倒黑白。家父白白身死,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单薄的身躯跪在公堂之上,周蕙不惧四方压力,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凄厉,声嘶力竭。
知府万万没料到这事会勾出五年前的黑幕,没有立刻审理案件,三思几人眼睁睁地看着周蕙被收押。
一旁的郭敏亲眼见到这一幕,坚硬粗粝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周蕙,半晌说不出话,反倒一口血吐出来,被高氏连忙带回府,喊了一堆大夫看诊,却再也没能下床。
“她根本就没打算要隐瞒。”周蕙家的书铺里,虞知行靠在柜台后面,跷着二郎腿,找了几个铜板给客人,一手不停地玩着他那颗琉璃球。
三思道:“或许想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认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弟弟。”
昨晚,周蕙在小厨房撞见潜入她房中的三思,见后者发现了自己用以行凶的毒药灰烬。短暂的惊慌后,周蕙点起油灯,在昏暗的厨房里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五年前——
一切都始于一个难得晴朗的春日,周蕙的父亲已经外出月余,这一日便该带着从邻府买来的雕版回家了。周蕙那时刚开始学习操持家中产业,为了迎接父亲,特地抽出时间来下厨做了一桌好菜。
但她和家中母亲、胞弟一直等到入夜,都没等到归人。
大家虽然觉得扫兴,但都猜测父亲大约是路上遇见天气不好或是其他什么闲事耽搁了。毕竟上一封书信已是数日前,不一定能这么精确地按着日子回家。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一直过了七日,父亲还没有回来。
杳无音讯。
家人渐渐陷入沉默。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个最坏的猜测,但没有人说出口,仿佛不说出口,噩梦就不会变成真的。母亲因担忧而病倒了,周蕙只能粉饰太平地继续每日在铺子里忙活,当有客人问起老板时,她只微笑答说“家父出了远门”,可每每说出这句话都像是在心里埋下一颗钉子——谁知道那“远门”在何处呢。
真相揭开在父亲失踪的半个月之后。
那一日周蕙带着年幼的弟弟周椿去城南的山上采草药。那是一块荒凉的地方,有一大片野岭,岭中有乱葬岗,时常有无人认领的尸体被抛于此地。附近村落的村民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不能任由他人抛尸,便时常有村民轮流来巡看,若有无主尸体,便将其拖到离村子较远处掩埋。
虽然有不少闹鬼的传言,但也正是因为人少,野生的药材未遭开掘,数量甚是喜人。
周蕙是熟面孔,当时恰巧有村民在附近逡巡,见到她便迎上来打招呼,叫他们今日换个地方去采药。
“‘你们老去的那地方新埋了个死人,才半个月,还没烂透呢。别把自己恶心了。’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周蕙靠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拨着灯芯,昏黄的烛光描摹了她的脸廓,半绾的头发在面颊上投下半片阴影,阴影中隐约有一丝苦笑,“那块地方是山林深处,就算是抛尸也不会抛到那么费劲的地方去,而且村民们常常在那里采药,通常不会让人乱做这等晦气的事。于是我问他究竟来的是什么人。他说——”周蕙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接下来有些哽咽,“他说,是城里郭家的,骑马撞死了人,若被人知道了肯定要被收监,就带到这里来埋了。他还说……被撞死的那人身上的包袱里都是刻了字的木板,但刻的什么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周蕙低下头,捂住眼睛。
于是,周蕙把弟弟留在了原地,跟着那位村民前往埋尸地,挖开那甚至还算新鲜的土壤,见到了那副泥泞腐烂的躯体——还穿着母亲临行前给他缝好的衣服。
周蕙四处打听,确认了当日郭家管家冯萍无视律例在街市上奔马,当场撞死了自己的父亲并抛尸,于是一纸状书将其告上了公堂。本以为即便人没了,也能得一个公道,她却万万没想到,这桩案子甚至连审都没审,就结案了。
“那时候的郭家势力太大,跟知府上上下下都有勾连,冯萍是郭家家主郭敏的亲信,郭敏一句话就让官府结了案,将我爹的死因定为其在行路时不按照律例避开马道,自行冲撞致死。那恶人无责,连钱都不用赔。”周蕙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碾着那烧了一大半的草药,似乎碾碎的是五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母亲四处求人,但没人敢惹郭家,她渐渐地也就心灰意冷,第二年便去世了。我还要抚养椿儿,他那时才九岁,有大好的前途,不能因为这件事一辈子被困住。我没有能耐报仇,就渐渐地淡了。”
可谁能料到,五年后,她遇到了郭真。
陈年案遗毒意难平2
“我们是在他来铺子里买书时认识的。当时新来了一批书,我一个人搬不动,他便施以援手。后来他便常常来小坐。”周蕙说这些的时候语速很慢,神色很温柔,“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的‘郭’就是那个‘郭’。直到他向家里中说了我们俩的事,他的后娘来看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在他后娘身后的那个人,就是冯萍。
“那时我很痛苦。眼前这个人是仇人的儿子,也是我的心上人。我想与他共度一生,但我放不下仇恨。这半年来我都在挣扎,但挣扎的结果你们都看到了。是我杀了郭真。
“真是因果报应。冯萍他活该被人打死——他若那时不死,将来有一天我也会亲手为我爹报仇。但我很难接近郭敏。我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只懂些药理皮毛,便只能从郭真身上下手。”周蕙背过身去,只给三思留下小半张侧脸,语气稍微加快,一字一字咬得极为清晰,“郭敏既然认为可以随意草菅人命,那么我就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儿媳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岑姑娘,你放心,不用你揭穿,我自己会投案的。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我的爹娘在地下可以安息了。”
三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虽然周蕙没有过多描述,但她已经在这些的话中体会到难以背负的痛苦——所恨与所爱,都是心里过不去的坎,不论选择哪一个,她的余生都将经受漫长的苦苦煎熬。
周蕙或许想过要保全自己,那火炉里焚烧未尽的草药,或许就昭示着她心中曾有过的挣扎。但她终究不是冯萍之流,即便报仇之事理所当然,她也过不了自己良心那一关。
“这事落谁头上都难办。”焦浪及擦拭着斧剑,心中想着那听闻噩耗强忍着泪一个人跑回房间的周椿,摇头,“只是苦了这孤零零的孩子。”
“牛头,你把你那剑收起来。这开门做生意呢,你把客人都吓跑了。”虞知行先是嫌弃,然后提起周蕙又收敛了语气,“其实我挺佩服她的。”
三思扭头看他。
“这事要是落在我身上,我估计会弄得一团糟。”虞知行道,“我估计会先砍死冯萍,再砍死郭敏,最后留下家破人亡的郭真……郭真要是知道这么多恩恩怨怨,估计也要疯。而且我绝对不会去自首,报仇之后我要逍遥法外一辈子,但把我的心上人弄到这这步田地,我这一辈子也过不快活。其实周蕙这事干得挺漂亮,该解决的都解决了,恩怨止步于此,她也问心无愧。是个烈女子。”
三思问焦浪及:“牛,你会怎么办?”
虞知行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嘲讽:“你问他?他那脑子简单得跟一张白纸的,就正反两面。估计他一开始就不会去告官府,直接提着剑就上门收人头了,还轮得到郭家耀武扬威?”
焦浪及虽然不满意虞知行的语气,但对话中内容表示了肯定:“说的不错。妹子你呢?要是有人害死了你爹娘,你却爱上了仇人的儿子,你是报仇还是不报?”
虞知行拨算盘的手指猝然停住,心里把头脑简单的焦浪及暴揍了一百遍,小心翼翼地瞥着三思。
三思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但她脑中自动屏蔽了焦浪及的后半句话,不断回响着“要是有人害死了你爹娘”。
多年来,她无数次幻想自己抓到害死娘的凶手后,手刃仇人的画面,但每每想到这些,她最后都会发现自己胸中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得远了,更紧密地攫住她的是对娘的思念。因此,近两年,她已经不再想抓到仇人后要怎么办,直到那天兰颐旧事重提。
若真知道了凶手是谁,她大概会不计代价地亲手杀了那个人。
然后呢?
然后她对娘的思念仍旧无法被填补,那些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岁月也都回不来了。
三思低声道:“我也不知要怎么做。”
她说话的声音不如往常明亮,但焦浪及并未发觉,扛着斧剑去后院空地练剑了。
三思垂着脑袋坐在店铺的窗台上吹风,有些丧气。
忽然一只纸折的小老虎和一只纸人分别从左右两边伸进她的视线。
三思没意识到自己被人的手臂包围了,愣愣地看着那两只手举着纸老虎和纸人动起来。
纸人头上有墨点的眼睛嘴巴,身后有人捏着嗓子道:“今日上山,我要打虎,这老虎偷吃了我家的鸡,我要扒了它的皮做大氅!”纸人动了动,像是在走路,然后忽然停住,“呔!你这恶虎,是否闯入我家鸡舍,咬死我家的鸡?”
老虎身上画了几条斑纹,低低地吼了一声:“凭什么说你家鸡是我吃的?我还说是你自己吃的呢!”
纸人怒道:“鸡舍外就有你的脚印,还敢抵赖!”
老虎道:“你这两足的人不识好歹,我今日就将你也吃了!”
纸人尖叫着逃跑。
看那样子像是跑下了山,然后又跑回山上,来到老虎面前。
老虎道:“回来送死?”
纸人道:“畜生猖狂,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说着摇身一变,好几个纸人从其身后展开,冲着老虎呼喝着打过去。
老虎大喊“饶命”,扭打一番,最终被几个纸人抓住,折断了脑袋。
三思接住掉下来的“老虎头”,“哈哈”地笑起来:“你怎么不去说书?”
虞知行“嘿嘿”一笑,从她身后一跃,坐上她身侧的窗棱:“我这是不传之秘,用来哄小娃娃效果立竿见影。”
他心想:这是我的青梅竹马小时候哄我用的招数,每次我不高兴,她就在地上画小人打架,或者折纸跟我讲故事,也不想想自己那么丁点大,讲出来的故事毫无逻辑,我听都听不明白。但每次都挺管用的。
他说:“有些事情想不通就别想了。事到临头总会有办法的,现在就该吃吃该玩玩,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愁啊愁的。”
三思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当胸拍了他一下,弯起眼睛笑了。
申时已过,街上有捕快敲着锣提醒店铺收摊。虞知行去把店门拴上,拉下了大帘子,与三思往后院走去。
焦浪及还在后院练剑。
斧剑被他使得虎虎生威,隔着老远三思都能感受到剑风,但在狭窄的庭院里,那比人还高的重剑却没伤到一草一木。
虞知行拔出腰后的短银枪,三两步窜上去与焦浪及过招。
“牛头,接我一枪!”
“滚吧你!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还敢跟老子刚?”
三思靠在回廊里,记起自己上次来时经过的周椿的房间。她走过去,见门窗紧闭,于是轻轻地把窗户从外面推开一条缝。
与上次一样,窗户一打开,浓郁的草药味就扑面而来。十四岁的周椿房中到处都是医书,他仍旧坐在那堆书前,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双手垂在腿上,垂着头,目光落在一本摊开的书上,久久没有动。
她收回目光,关上窗,叹了口气。
虞知行用起那短银枪似乎不太顺手,三思明显看到几次他有劈砍的动作,显然平时用的武器是刀剑之类。但比起寻常用剑的人,他似乎更习惯于在稍微近一些的距离与人交锋,在这一点上倒是与这大半臂长的银枪契合得很好。
相比之下,焦浪及的斧剑进攻范围明显大很多。于他而言,最佳的交手距离在半丈左右,过于近身反而不好操控。因此每当虞知行靠得过近,他都能立刻判断局势,抽身而退。
二人交手速度很快,交替占据上下风。焦浪及明显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三思从他的武功里看出了包括少林、逍遥等好几个名门大派的招式,其余的小门派更是数不胜数,被他融会贯通,实属难得。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越来越期待焦浪及那《斧剑百式》成书,将来必然也是能在名垂青史的武功秘籍。
相比之下,虞知行身法的门派风格要明显不少。三思已经多次试探,基本肯定他曾在明宗学艺,但明宗武学整体讲求中庸稳重,一切所谓的速度和灵巧相比之下都显得次要,而虞知行的武功却处处求一个“快”字,在旁观者眼中灵巧得堪称柔和,动起手来鲜少有颗粒感——这大约与他卓绝的轻功有关。
三思忽然抬手,接住一枝“嗖”地飞来的茶花。
玫红饱满的花朵在她手上落下两瓣。
“想什么呢?”虞知行两步跳过来,蹲在长廊旁的水缸上。
“我在想周蕙……”三思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走走,我们去别处说。”
二人跃上对面的屋顶,紧接着焦浪及也收了剑跟上来。
三人坐成一个圈,虞知行抛着瓦片玩。
三思道:“周蕙跟郭真认识半年了,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杀郭真,但她偏偏选择成婚的第二天,我怎么都想不通她为何要选择这个时机。毕竟不论如何都是在嫁人之前直接下手比较干净——杀夫之罪比杀一个陌生人要重得多,况且成婚后再动手反倒让事情变得复杂了,就连外人看待这事的焦点都变成了‘新妇杀夫’,而不是‘为父报仇’。”
焦浪及不是很能理解这种细微的差别:“或许她只是纠结得久了,直到新婚之夜才下定决心?”
三思道:“不,我下午问过周椿,他说周蕙是从几个月前开始对药理好奇的,在这之前周蕙从来不理会这些。而且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在周蕙房中看见了一本《新修本草》。显然酝酿已久。”
焦浪及道:“这只能说明周蕙有杀心,却不能证明她已经决意要动手。”
三思一下一下地敲着脚边一块发青的瓦片:“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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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多大院探真凶
“其实这个故事里还有一点讲不通。”一直对着光把玩琉璃球的虞知行忽然道。
“什么?”
“周蕙既然要报仇,为何不直接杀郭敏,而要转而去杀郭真?”
“人家不是说了,就为了让郭敏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焦浪及道,“一报还一报,我觉得没毛病。”
“这是你的想法,但这就是最大的疑点——周蕙明显和你不是一类人。”虞知行道,“这整个案情里,郭真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杀郭敏是为了给她爹报仇,但杀郭真则意味着她在给失去亲人的自己报仇。这二者之间的差别太大了。你们觉得周蕙是那种为了自己报仇的人吗?”
焦浪及皱起眉。
“如果是,这就与她自投罗网的举动不相符——在这个故事里,除了报仇对象的选择,周蕙其余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但杀郭真泄私愤这种事,说实话,我听着不像是同一个人干的事。”虞知行踢了踢残破的瓦片,冲焦浪及扬了扬下巴,“你还没说呢,昨晚你去下人房中可探到什么了?反正我在高氏那儿半点线索都没找到。”
三思直起背。
焦浪及意识到虞知行话中有话,正色起来:“什么都没有。女婢房是满的,高氏先前那位贴身女婢就跟人间蒸发似的,床位都被人补上了。”
几人陷入沉默。
“我觉得这事有蹊跷,但不能因此便断定与郭真之死有关。”焦浪及道。
虞知行:“若周蕙的供词属实,那么高氏搞再多幺蛾子也跟此案无关。但若周蕙所言有假呢?”
三思不解:“周蕙为何要包庇高氏?”
虞知行耸肩:“那只有问周蕙才知道了。”
焦浪及:“你问人家就肯说?我看那女子是个嘴硬的,半个字都不会告诉我们。”
虞知行:“所以,我们得有证据。”
当晚,焦浪及留下陪周椿,三思与虞知行回郭府,换上夜行衣,一同潜入了下人房。
虞知行将从周椿那里拿来的迷香吹入女婢房中,数了十个数,先从窗户丢了一块石子进去,见无人有反应,确认迷香起效,一招手,和三思溜进去,当头把高氏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位嬷嬷罩进麻袋,扛进后院柴房。
虞知行麻利地将那女子绑住手脚塞住嘴,然后把醒脑的叶子放在其鼻下,并迅速把匕首抵在其颈间,成功阻止了其睁眼后的第一声惊叫。
他在那嬷嬷惊恐的目光下比划了两下刀尖,黑面巾上方露出的眉眼威胁性十足地一挑,伪装过的声线很低沉:“敢乱出声,保证让你死得很难看。”
嬷嬷惶然点头。
三思在虞知行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用武之地,于是抄着一根大木棍,安静地在旁边佯装打手。
虞知行摸着匕首锃亮的尖:“这位大姐,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想不开,非要害人性命?”
“害、害人性命?我可从来没——”
“嘘——”匕首倏地贴上嬷嬷的脸,“再嚷嚷我先给你脸上划一刀。”
嬷嬷立刻噤声,那张年过四十保养得不太好的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这可是郭府,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质问的语气很急切,却下意识地顺从压低了声音,十分外强中干。
一旁三思看得叹为观止。没想到此人不仅擅长溜门撬锁,就连绑架逼供都是熟练工。
“郭府了不起?老子今儿个是来索命的,你弄死老子的相好,今夜就索你的命!”虞知行嗓音沙哑,连口音都变了,那粗粝凶狠的模样让三思险些以为眼前的人是焦浪及。
“我、我可没害人!什么你的相好,你们搞错了,我不认识你相好!”
“不认识?睁着眼说什么瞎话呢,我相好和你一起伺候那姓高的女人那么多年,你居然说不认识?”
“你、你是……”嬷嬷先是震惊,说话都不利索,那心眼里没油盐的闲话却本能地冒出来,“我就知道那小贱人在外头偷男人,难怪夫人给她说的亲事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啊!”
虞知行一脚踢在她胫骨上:“少废话,老子好几日不见她,定是你这恶婆娘见不得她受宠,杀人害命,今日就让你偿命!”
说着举起刀就要刺下去。
“别!别杀我!真的不是我杀的!”那嬷嬷吓破了胆子,“你要报仇别找我,饶命啊!”
虞知行将其拖得半跪起来,匕首倏地划破了她的手臂,一道血痕立现:“不是你杀的还是谁?说不出我就先送你上路!”
嬷嬷又痛又惧,直打颤:“不不不不是我,是、是夫人,是夫人要她死啊!”
“胡说八道!”虞知行眯起眼,摆出一副完全不信任的模样,“姓高的分明将她当做心腹,你要找人做替死鬼,也找个像样点的说辞。”
“我所言千真万确!”那匕首抵在了腹部,嬷嬷在惊恐中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正顺着自己的肚皮流淌而下,头一次感受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是夫人亲自叫我去找的地痞,把她勒死了埋在乱葬岗……这位兄弟,是夫人亲口叫我去做的,绝不有假啊。”
“那女人为何要杀她?”
这回不用再逼迫,心理防线全线被击溃的嬷嬷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夫人交代她做一件要紧事,具体我不清楚……哎饶命饶命,我是真的不知道,夫人从未告诉过我。是大少爷成婚的那天晚上,夫人派她去大少爷的院子里办事,我看到她鬼鬼祟祟地揣了什么东西在怀里,第二天一大早夫人就交代我找人把她弄死,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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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知行冷冷地盯着她:“她拿了什么东西?高氏为何要灭口?”
“我真的不知道,夫人什么都没跟我说。”生怕眼前的凶徒不相信自己,她连忙补充道,“那丫头当晚拿了东西还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不让我们知道,我看着不像是什么大物件,就是个手帕包着的小玩意……对了对了,可能是夫人与少夫人约定的什么稀罕物件……”
虞知行打断她:“高氏和你们那什么少夫人走得很近?”
“夫人对少夫人很是中意,几个月前夫人就常去少夫人的书铺,一待就是小半日……还吩咐我找人照顾少夫人家的生意。”
很好,内容十分详尽。
嬷嬷终于感受到那柄匕首离开了自己的腹部,松了口气。但毕竟是在大户人家做了几十年的老人,这才刚缓口气,心里的小算盘就打起来了。
虞知行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不安好心,冷笑一声:“想把这事告诉高氏?”
嬷嬷心里一紧,面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怎么会……”
匕首没让她说话,直接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你今日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老子自己去查。若真是那姓高的女人干的,老子留你一命,但若是在事情查清之前高氏有半点动作,老子都算在你头上,要你生不如死。反正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要的就是杀人偿命。你这贱命不够,你那一家老小总够老子泄愤了。”说到这里,虞知行话中紧绷的压迫感降下来,反倒有些闲适,“倒也不需老子动手。我知道你有所保留,但老子也不想知道那么多。你动动脑子,你那心狠手辣的主子若是知道你将此事泄密给外人,你觉得你的下场会比我那相好的强多少?”
嬷嬷浑身打起寒战,随后绑缚手脚的麻绳被割断,她瘫软在地上。
“今日就到这里,多谢了。”
她看着那凶徒站起身来,把匕首收入刀鞘,呼了口气,眨眼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粗鄙和凶恶瞬间消失,举止堪称彬彬有礼。
那彬彬有礼的凶徒没再看她一眼,轻巧而礼貌地对她说:“劳烦这位嬷嬷你自己收拾了。”说着给旁边那个一直没怎么动过的同伙使了个眼色,“走。”
二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嬷嬷在原地瘫坐了半晌,才艰难地爬起来,仍旧两股战战,默默地收拾了自己身上的血迹,爬回女婢寝房,拉上被褥。
夜色里,已经跑出很远的三思在虞知行手臂上一敲:“不错啊鱼绑匪,有你这天赋,回头我们随便找片山头拉个寨子,勒索打劫发家致富,一年比我大哥赚的翻三倍,都不在话下。”
虞知行刚实践完逼供大业,此时既是得意又碍于风度不能嘚瑟得太明显:“过奖过奖,家母一直教导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冒充别人姘头套话这事,干一次就够丢人了。”
三思翻了个白眼。嫌丢人你还装得那么起劲。
二人无声翻出郭府去往城南。
一夜过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虞知行和三思回到周家店铺时,看见不少人驻足在店门口指指点点。
“这家的女儿下毒害死了丈夫啊,真恶毒!”
“这怎么下的了手?”
“是啊,干出这等事,该天打雷劈!”
“这家的女老板?我见过,看着温温吞吞的,不像是那样的人。弄错了吧?”
“官府都判啦,要斩啦!”
“你们都不知道,听说这女人是去报仇的,她夫家早年害死了她爹娘!”
“什么仇也不能杀夫啊,这事哪有良家女子能干得出来?我看她爹娘就不是好胚子。”
“哎呀真可怕,我从前还帮我家老大在这儿买过书呢!”
“……”
三思听得汗毛倒竖,上前揪了一个路人询问,才得知噩耗——
郭周氏谋杀亲夫,断绝伦常,丧尽天良,判三日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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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多大院探真凶2
周椿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先后丧父丧母,现在连唯一的亲人也要被夺走了。
三思闻讯大怒:“还有没有天理了,此案乃五年前的冤案遗毒,官府不追究郭家,反倒直接判了周蕙死?”
焦浪及一直在店里陪着周椿,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之一,此前已经怒过一次,现在反倒冷静下来,冷笑道:“五年前的冤案是郭家买通官府所致,他们要是重审,岂非自己把脖子伸到铡刀之下?郭家与连州官府上上下下同气连枝,这一点从征地那件事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郭敏那老东西,病入膏肓了还不消停,非要把周蕙弄死,跟狗官一拍即合。狗官今天早上提审周蕙,从头到尾半句没提五年前的事,直接就判了。急得像是要去给他狗爹收尸,三天之后就要斩。”
三思问道:“周椿如何?”
焦浪及往后院屋子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上午升堂时我带他去看了,这小子已经哭了好几回,都不能张口说话,一张口就忍不住要哭,到现在还没吃饭呢……郭敏真是条老狗。”说着把斧剑重重地插进地里,砍断的藤蔓仿佛是郭敏的脖子。
他盯着那断藤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了,你俩可找到什么证据了?”
虞知行道:“高氏有问题。我们从她陪嫁的嬷嬷口里撬出来点东西——那个失踪的女婢是被灭口的,尸体丢在了城南一片荒坟,草草埋了。”
三思从腰间的布袋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布包,展开,里面是一块浅褐色的手帕。
“我们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个。”三思示意他接过。
焦浪及松开剑柄,疑惑地看了他俩一眼。
他仔细端详那块手帕。很新,料子不错,是郭家那种大户人家能用得起的。手帕上没有花纹,样式很普通。焦浪及将手帕拿高些,对着阳光看,发现手帕中央有一大片很浅的水迹,但摸上去又是干的。
他再看了二人一眼。
三思道:“你闻闻。”
焦浪及把手帕凑近,反复嗅闻,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有一股药味?”
虞知行看他那犹豫的样子,笑起来:“看来我们俩水平差不多。”指了指三思,“都是她这个狗鼻子闻出来的。不知道做人要这么灵的鼻子做什么用。”
三思不理会他的废话:“这个手帕估计就装着当时这个丫头从郭真院子里拿出来的东西——准确地说是从小厨房里拿的。这和周蕙用来给郭真下毒的草药味道一模一样。”说着又从布袋子里掏出另一块手帕,“我从周蕙的小厨房里装了点没烧完的药渣来,我不懂这个,你拿去给周椿看看,这个药究竟是什么个道理。”
“行。”焦浪及也没打开看,毕竟他这方面也一无所知,“其实官府那边有结论了。具体什么药我也没能记住,总而言之药效就是激化了郭真的心疾……但我听那师爷在念状书时的意思,好像这不是什么猛药,就是专门针对郭真这种病所制,常人服用不会丧命。”
虞知行沉吟片刻:“我明白了。还是让周椿看看,顺便问问他知不知道他姐是何时开始筹备这些药材的,或许能有一点头绪。”
三思点头:“我们现在还弄不清高氏在这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那个被灭口的丫头究竟是帮高氏做了什么,或者搞砸了什么,我们现在完全不知道。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高氏绝对不是清白的。”
虞知行道:“所以,如果要救周蕙,我们必须得在三天之内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若周蕙只是被胁迫下毒,罪名能减轻很多。”
几人商量决定,焦浪及继续留在原地照看周家书铺和周椿,虞知行回郭家盯着高氏那边,三思去一趟连州府衙看周蕙。
女牢的条件很差,简陋且脏乱,缺乏日照。
此时,过度灵敏的嗅觉顺理成章地给三思造成了困扰,她强忍住不适,在狱卒的带领下,提着食盒顺着解阶梯一路来到了关押周蕙的隔间。走廊顶上有铁栅栏锁住的天窗,日光被格棱分成块投在牢房黑漆漆的地面上,是淡淡的白色。
“最多一刻钟。”狱卒稀里哗啦地打开牢门放三思进去,留下这句话,捏着手里的碎银子走了。
“多谢。”三思跨进牢房,抬起眼。
周蕙坐在角落里一层薄薄的稻草上,还穿着昨日送郭真出殡的孝衣,鬓边的白花都没摘,人憔悴了很多。
见到三思,她并没有很意外。
她勉强冲三思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三思在她对面坐下,打开食盒,里面三菜一汤,在这污臭的牢狱中喷香扑鼻。
“是你们家的厨子做的——我想你不太愿意再吃郭家人的东西。”
周蕙有些许动容,显然领受了三思这番好意,轻轻叹了口气:“谢谢。椿儿怎么样?”
“他很难过。遇到这种事情,不论是谁都很难接受。但这孩子很懂事,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周蕙闭了一下眼睛,端起碗筷开始进食。
三思没有打扰她。
周蕙吃得很安静。在被判三日后处斩后,她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似乎不论官府如何裁定,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临死前诸如害怕与绝望等激烈的表现丝毫没有出现在周蕙的身上,但在这种无声的静坐中,三思感受到她身上始终萦绕着淡淡的情绪——或许来自她眼下的青黑,或许来自她嘴角的苦笑——有一些失望,一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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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来和你有一样的期待——在你说出五年前的冤案时。”在周蕙放下碗筷后,三思开口。
周蕙用手指擦了擦落在衣襟上一小滴油渍,没有正面接茬:“岑姑娘,你没打过官司吧?”
三思微微一愣:“不曾。”
“我本来就没有期待了。”周蕙道,“我们一家的期待已经在五年前被耗尽了。否则我不会选择自己报仇。我在公堂上说出这些,只是想说出来而已。我知道知府不会因此轻判。毕竟耿家和他们才是一党。我们周家在连州也算有些基业,但到底比不上有官老爷做后台的。”说到这里,她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想说出来。让你们都看到,事实的真相都是什么。”
“你让人们看到了五年前的真相,却埋没了现在的真相。你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周蕙显然没有料到三思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下子静止在原地,呼吸都顿了一下。
三思盯着周蕙的眼睛:“你为何要帮高氏掩盖罪行?”
周蕙被三思盯得挪开了目光:“你查到了什么?”
“通常,结亲的两家在成亲前都是靠媒人递话,少有婆婆亲自来沟通的。高氏与你走得那么近,你们在谋划什么?或者说,她说服了你什么?”
周蕙微微张开嘴,似乎在纠结话要怎么说。
但一张浅褐色手帕在她开口前展开在她的眼前。
她立刻认出这是高氏贴身婢女的帕子。
三思逼问道:“是她指使你去杀郭真的,对不对?她早就知道你跟郭家的仇怨,她借你的手杀了郭真,如此一来,她的儿子就成为了郭家偌大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她在利用你,你难道想不明白,竟还要替她隐瞒?”
周蕙闭上眼睛摇头,半晌道:“这些我都明白。但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决定的——是我说服的她。”
三思愣住。
“我说服她帮我,我在郭府的一切行动都受她庇护,否则单单下毒就很难。”周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吐露道,“她甚至帮我杀了冯萍——那个罪魁祸首,那个我最恨的人。”
三思震惊。
她万万没想到周蕙与高氏之间竟然是如此紧密的合作关系。冯萍之死竟然根本不是意外,而是高氏取信于周蕙的一场成功的计谋。
周蕙道:“不论她是什么目的,她都帮了我。她帮我父亲报了仇,她就是我的恩人。岑姑娘,若你明日拿着我这些话去公堂上告,我是不会承认的。”
三思心里先是冒出一股火,又很快被无奈熄灭了。
她不是周蕙,没有立场替她强调哪个选择更好。
二人陷入了沉默。
三思只好不死心地再确认最后一件事:“是你亲手下毒的吗?”
出乎意料的,周蕙居然躲闪了目光,短暂的停顿后:“是。”
三思准确地抓住了她这一瞬的迟疑,继续刨根问底:“你为何选择新婚后再下手?郭真数次出入你家,你有那么多下手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在新婚的第二天?”
周蕙抓紧了衣摆,没有作出回答。
三思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盯着周蕙,脑子飞快地转着。一瞬间,昨日虞知行的那一句质疑电光般穿过了她的大脑,于是她原封不动地问了出来——
“你为何要杀郭真?你本该杀郭敏的,不是吗?”
周蕙震惊地回过头来,对上三思的目光,被她眼中的亮光攫住了,竟然没能挪开。
三思激动地直起身来,抓住周蕙的袖子,死死地盯着她:“那个药……那个药根本就不是给郭真准备的,你根本就没打算在新婚后杀人,你是想给郭敏下毒!”
周蕙慌张地扯开三思的手,站起来背过身去,语气急促:“岑姑娘,你别胡乱猜测了。”
三思没有理会她的否认,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在原地飞速思考——这个猜测一冒头,就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捋清了。
谜中谜谁人在幕后
“你当然知道郭真有心疾,所以那个药一开始就是给郭敏准备的。你从来没打算要杀郭真。”三思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也越来越快,“我那天在小厨房发现的药渣也不是你给郭真吃剩下的,你什么时候用的那些药呢……是敬茶!你在敬茶的时候你把药下在了郭敏的茶杯里,你没想要他立刻死,你选择用不着痕迹的方式,日积月累地让他病入膏肓。所以高氏一直以来跟你谋划的就是杀死郭敏而非郭真……这就说得通了。”
三思站起身来,站到周蕙跟前,牢牢地锁住周蕙仓皇的视线。
“她答应帮你报仇,你许给了她什么?”
周蕙紧紧地咬着下唇,不说话。
“许诺说服郭真把一部分家产划到郭询名下?还是干脆把管家权给她?”三思的语气冷静,“她表现出了自己的目的,再向你抛出橄榄枝,让你觉得这个交易是可信的,对不对?你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郭真会那样死亡,你觉得一定是他误食了厨房里的东西?”见周蕙面露痛苦的神色,三思没有给她过多思考的时间,直接把那张帕子递到她的面前,“你闻闻这上面是什么。”
周蕙结果手帕,闻了闻,目露愕然。
“昨夜我们找到高氏身边的嬷嬷,问出了一点你不知道的真相。”
仿佛隐约有预感后面的话是什么,周蕙轻轻捂住了嘴巴。
“高氏的贴身婢女,也就是这张帕子的主人,在你们的新婚之夜潜入你的小厨房,偷走了足够剂量的药——足够弄死一个有先天心疾的人,下在了郭真的食物里,做完这件事,她就被高氏灭口了。我们找到了她的尸体,就在当初令尊被抛尸的那片乱葬岗——郭敏确实喝了你下的毒,但郭真中的是那个婢女下的毒。这件事的主谋是高氏。”三思的声音放轻了些,“周姑娘,报官吧,你不是凶手。”
乍然听见太多骇人的消息,周蕙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她像是站不稳似的扶住墙壁,然后慢慢地靠着墙坐下来。
牢房的地面很冰冷,冻得她牙关微微打颤。
“你给我一点时间。”半晌,周蕙终于开口,“给我一天。”
三思不解:“我们现在已经有证据了,这事根本就不是你做的,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周蕙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多做解释。
三思见她轻轻地捂住额头,那模样竟比先前进来时看到的还要落魄,正欲继续劝说,却被前来赶人的狱卒打断了。
“时间到了。走吧。”狱卒打开牢门。
三思望着周蕙,叹了口气,提起食盒:“罢了,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你只有一天时间考虑,后天他们就要把你送上断头台了。你不亏欠谁什么,这个责要让真正亏欠的人来担。”
她走到门口,狱卒重新锁上牢门,催促她离开。
三思临走前再回头望了一眼,周蕙缩在墙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那一身孝服很苍白。
三思回到郭府时,太阳已经西沉。
焦浪及还在周家陪着周椿,今晚也不会回来住。虞知行的房间也是空的。
三思在院子里喊了两声“商行知”,又一拐八道弯地喊了两声“鱼”,没人回答。她把食盒放到房里,摸摸肚子,饿了。于是溜达溜达着原路出门,就在大门口碰见了虞知行。
虞知行捧着两包油纸,拎着一个酒壶,见到三思就弯着眼角笑道:“去哪儿?”
三思实话实说:“觅食。”
虞知行冲她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和酒壶:“刚买好,热的,找地方吃去。”
于是二人回到住处,也没进屋,直接拿着食物坐上了房顶,一面吹风一面看风景。
他们的院落在郭府较为偏狭的一角,风景并不算好,只能看见郭府的房顶,后花园的一角,以及对面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虞知行找了几片瓦垫着酒壶,拆开一个油纸包:“叫花鸡。”然后拆开另一个,“卤猪蹄。”
三思在院门口就闻见了肉味,接过虞知行撕下的一只鸡腿,深深吸了口气,拿起酒壶喝了一口,用手撑着身子向后半仰着:“要是天天都有这日子,我愿意把我哥打包送你做一辈子苦力。”
“你打得过你哥?”虞知行撕了一角油纸,裹着骨头的一端,也开始啃鸡腿。
三思瞥了他一眼:“穷讲究。”
“我们有钱人家的哥儿都这么讲究。”虞知行笑眯眯,“怎么,你们山上都是用爪子吃饭的?”
“我们山上,对你这种没事找事的金贵少爷,先扔到柴房三天不给饭吃,看你还要不要娇气。”
二人这段日子以来时时刻刻都在斗嘴,虞知行已经对这种形容十分习惯,并能够立刻给予反击:“人家大户人家的闺秀,行走坐卧风流雅致,你看看你。”他上下瞧了一眼三思的坐相,“啧啧”地摇头,“别说三天了,就是把你扔到别人家教育三年,也穿上龙袍不像太子。”
三思晃着脑袋笑:“谁能教育我三年?我爹都受不了把我丢给岑长望了。”
虞知行:“……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三思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用纸包好,转眼盯住了另一个油纸上的猪蹄。
虞知行也正好吃完,目光一转,准备对唯一一只猪前腿下手。
二人伸手时,齐齐顿住。
三思飞快抓过去:“别客气,那整只鸡都是你的了。”
虞知行二指夹住她的手掌,另一只手毫不含糊地冲着猪蹄抓下去:“你还在长身体,吃这么油不好,还是你吃鸡。”
“商公子你家家教未免太好了,不用这么谦让。”三思灵活地脱开钳制,格住虞知行,飞快取走了那只猪蹄,一跃而起,还没待她炫耀,对面一只手臂便飞快袭来,击在她的手腕上,一个不慎,猪蹄掉下来,被虞知行稳稳接住。
虞知行的假风度每到这时就变成真小人,他晃了晃手里油乎乎的猪蹄:“江湖儿女以武取胜,有本事自己来拿。”
三思撩起袖子,咬牙道:“这时候你就不装洁癖了!”说着左腿飞扫他下盘,一个侧切逼得虞知行拧身避开,“你可认输吧!”
虞知行弯腰从三思手臂下钻过去,直起身后顺势勾住她的右臂弯向后锁。三思后仰,巧妙地贴着对手的背部翻过去,多一寸都没跑远,脚一落在瓦片上就向上踢,正中虞知行手上麻筋。
猪蹄飞起,眼看就要落到楼下,二人齐齐上前阻拦。
虞知行一手伸向猪蹄,一手没忘拦住三思,后者也伸手格挡,于是二人纠缠在一起,先动身的虞知行凭借手长的优势拿到了猪蹄,然而没能同时解开二人锁在一块儿的手臂,于是待他拉住房檐一角悬在空中的时候,三思还挂在他拿着猪蹄的那只手臂上。
虞知行感受到自己的腰带正在渐渐离他而去,额上青筋蹦了蹦:“……你把手放开。”
三思一手扒着虞知行的右臂,一手抓着他的腰带以免自己掉下去。虽然离地才两尺,但二人较着劲,她打死也不会松手:“行啊,你没点表示?”
虞知行:“……”
他慢慢把右手放低,三思从善如流地抓着他往上挪了几寸,叼住那猪蹄,然后飞快一拧身,直接翻回了房顶。
虞知行极长地呼出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手臂一用力,也翻了上去。
三思已经把猪蹄掰成两半:“喏。”
虞知行总算没再嫌弃,干脆用已经满是油脂的手接过,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就着美酒,肩并肩啃了起来。
落日只剩下一线余晖,天色暗下来,郭府四处都点起灯,对面的街道上也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三思吃得差不多了,随便擦了擦手,半仰着身子,看着远处色彩缤纷的云层和街景,对虞知行细细讲述了下午去见周蕙的经过,继而惆怅地发问:“你说,周蕙她为什么不告发高氏呢?”
虞知行既心惊于高氏布下如此完美的局以铲除异己,在听到周蕙拒绝立刻澄清案情时亦感到意外。他在脑子里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不了解周蕙。她背负了这么多年的仇恨,好不容易报了仇,又害死了自己的夫婿……我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她的心情,但我想,不论最后下药的人是谁,周蕙自己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三思静静地没说话。
“周蕙独自担起家业,性情纯善刚烈,若不是逼到绝境,她万万不会走到这一步。”虞知行躺下来,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右手捏着那颗不离身的琉璃球,轻轻转动着,注视着里头褐色的纹路在夕阳暗淡余晖下微微泛红的色泽,“她大约觉得自己是这场悲剧的缔造者。一个心灰意冷的人,不会再去想要延续仇恨,也不会再想给自己找寻生机了。”
三思也躺下来。
虞知行说的没错。周蕙既然已经决定嫁给郭真,她的复仇对象究竟是郭敏还是郭真就已经不重要了。郭真死,她毁掉的是自己的幸福,郭敏死,她就从受害人变成了自己丈夫的杀父仇人——不论她做何选择,只要决定复仇,她的下半生都会活在煎熬里。
三思低声喃喃:“要是她没有爱上郭真……”
……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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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谜中谜谁人在幕后2
“但我还是不甘心。”三思忽然道。
虞知行听她那语气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你是觉得,凭什么周蕙那么可怜的人就要被处死,而高氏心肠如此狠毒,却能逍遥法外?”
“人只要活着,总有想通的一天,就算一辈子都想不通,那也该好好过自己的一辈子,凭什么把自己的一辈子让给别人去活?”三思支起上半身,看着虞知行,“周蕙只是眼下丧失信心,不代表她十年二十年后还是这样。我敢打一百个包票,如果官府这次没有判她斩首,她绝对不会寻死——我的意思是,她是因为眼前已经摆着问斩的事实,才干脆不挣扎了,而不是她自己主动选择死亡。只要能让她先迈过这道坎,以后不论怎么造化都是她自己的,自己的性命,凭什么要让旁人来摆布?”
虞知行看着她字字铿锵的模样,眼中渐渐被她那强烈的意志填满,半晌没说话。
二人此刻相距不过一尺,四目相对,各自涌动着不同的情绪,随着太阳彻底落山才恢复平静。
三思本来一心想着周蕙的事,表达完了自己的意见便渐渐地发觉这对视有些变了味。虞知行那目光像是一汪清透的井水,由下自上涌起,从她这个角度看,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坠下去。
三思破天荒地感到一丝局促,轻轻咳了一声,挪开脸,重新躺下。
眼前重新被夜空填满,虞知行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望。
二人皆盯着夜空中慢慢冒出的星星,半晌没说话。
二人的沉默中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张力,各自都不自在。
三思觉得心中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乱爬,痒痒的。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编完了一只小辫子,才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说高氏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郭真?”
虞知行估计走神走到长安去了,压根儿没认真听她的问题,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三思却忽然来了劲,不轻不重地拧了他一下:“你不觉得奇怪吗?高氏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郭真?郭家局势这么严峻,对于想要掌控郭家家业的高氏而言,郭真什么时候都能死,偏偏这个时候是最不能死的。我若是她,必然要先查出害郭询的真凶,并且等到郭家父子把征地的烂摊子收拾好再动手。现在的郭家落入高氏手里,就是一个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她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计划把自己摘干净,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耳边这么连珠炮似的炸了一通,虞知行再出神也被拉回来了:“这事确实不合理。但我们不能把高氏想得太神了。她们谋划时虽然涉及杀人手段,但高氏未必知道周蕙到底用是什么药——我的意思是周蕙或许根本就没跟高氏说过这个慢性药的原理。对于一个不通药理的人来说,高氏所知晓的一切仅限于这个药是个慢性药,得长年累月下毒才能致死,所以她原本的打算是全盘把对郭敏的设计挪到郭真身上,但压根就没料到这个计划对郭真而言根本不适用,才一碗下去就一命呜呼了。”
三思叹息:“郭真这真是……太冤了。”
虞知行:“可不是,不过这就是他的命,也是周蕙的命。这世上莫名其妙的冤屈多的是,我们看看也就罢了,要是一个个都去管,哪里管得过来。”
在黑暗中虞知行看不到的地方,三思高高地挑起眉:“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
虞知行:“我要是觉得你多管闲事,我还能跟你一起干这么多活?这才几天,绑架威胁挖坟夜闯民宅入室行窃都干了个遍,这要是传出去我的一世英名就毁了。”他掰完指头,翻了个身半趴起来看着三思,“关键我还不告密——你想想你爹和你那两位兄长,还有明宗山上那一堆长老,没少管教你吧?要是他们知道你把手伸得八丈远来管郭家这破烂摊子,还不打断你的腿。摸着良心说,你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同伙?”
三思瞪着他。
她这辈子最怕山上几位大长老,每次她闯了祸就要被变着法儿地惩戒,轻则打一顿跪祠堂不让吃饭,重则抄书几十遍或是在梅花桩上扎马步倒立好几个时辰——她在山上有一小半时间都用来跟长老们斗智斗勇,听见他们的名号就打哆嗦。
但她一转念就反应过来了,虞知行那溜门撬锁的功夫出神入化,分明是个惯犯,居然还栽到她的头上。
虞知行见她那先是震惊后是愤懑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伸了伸头,甚贱地亮出自己的脖颈:“来,掐死我?”
视线的重点忽然落在男子修长而筋骨分明的脖颈上,三思一懵。虞知行背后是夜空,脸和脖子都埋在阴影里,被星光和灯火勾勒出一圈绒绒的轮廓。
只见那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三思也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好想……咬上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三思就清醒了。她整张脸热得要爆炸,不可置信地瞪着上方笑得闲适的虞知行——
这这这这这是是是是是在、在色/诱吗?!
她脑子里仿佛有颗火弹轻轻一炸,冒起袅袅青烟,登时双手掐过去:“鱼头你要死!”
虞知行:“……??!!”
三思手劲大得出奇,他冷不防被摁在了瓦片上,在那双看着不太起眼的手下断了一刻呼吸,好在三思掐着他猛摇了几下就撒了手。虞知行躺在房顶上咳嗽喘气,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方才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莫名其妙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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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被掐死……”他捂着脖子,懵着脑袋,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被掐死也太丑了……”
三思:“……”
她猛地喝了一大口冷酒,脸上的热度却丝毫没能降下来,仰头欲再饮,只倒出了几滴残酒。
她把酒壶扔在一边:“多谢款待,改日我请你。”
虞知行不知道她什么毛病,方才还气冲冲地要把人掐死,这会却忽然冷了下来,语调平平,简直客套。
该吃的都差不多吃完了,剩下两块鸡肋一会儿拿去给郭府的下人喂猪。
二人麻利地把房顶收拾干净,正欲回房,虞知行却望着主院那边,疑问:“怎么那么多背着……背着什么东西?”
三思卷起油纸,往那边一看,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大夫,一个个的背着药箱呢。”
“前两日都只是一两个大夫,今日怎的那么多人,郭敏该不会是撑不住了吧?”
那从房中出来的一拨人少说也有五六个,簇在主院中,大晚上的十分突兀。
二人对视一眼,虞知行头一撇:“去看看。”
于是二人从房顶跃下,直接奔主院去了。
管家引着那些大夫出门,三思与虞知行到的时候,高氏正巧端了一碗药在门口。
三人各自见了礼,高氏让下人把药端进去,嘱咐他们放凉了再给老爷喝,然后向三思他们迎过来。
虞知行道:“问夫人安。郭大侠身子骨可还好?”
高氏盘着高高的发髻,少许白发隐在发髻里,在夜里看起来比白天还要年轻些。她走路的步伐很小,不太稳,人看着十分憔悴,对着二人攒出一个体面的苦笑:“估计没多少日子了。”
“这……”虞知行有些惊讶,与三思对看了一眼,“方才出去的那些大夫……”
“都说撑不住了,眼下只能靠药吊着命,能撑多久只能看造化。”高氏眼中盈满泪意,“毒入肺腑,早就不能治了。”
“您说……什么?”三思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毒?”
高氏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抱歉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家老爷这些年身子骨每况愈下,此番连遭打击病倒,请了多位大夫看诊,才有一位大夫提出老爷是中毒。当时我也是不信的,于是花重金请了这些大夫来,昨日才确认是毒根深种。今日将他们一同聚在病榻前想法子,但都没有长久之计。”
虞知行上前一步,眉头紧皱地询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毒?何人所下?何时中毒?”
高氏道:“此事说来话长,竟是家丑。二位请移步随我来。”
二人跟着高氏来到一处茶室。
跟进茶室伺候的正是昨夜被虞知行威逼问话的嬷嬷,她点起灯,昏黄的油灯照亮室内。
“大夫说,这毒少说也有十年了。”高氏在二人对面坐下,中间隔着茶桌。
嬷嬷弯着身子为三人泡上今年新出的春茶,高氏见她弯身时动作迟缓,有些奇怪:“你今日怎的看着不甚爽利?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好?”
三思悄悄地与虞知行对视了一眼。
嬷嬷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笑了一下:“昨夜没睡好,人上了年纪就会有些毛病。夫人多虑了。”
高氏嘱咐了她两句“好好休息”的话,便让她退出了茶室。
谜中谜谁人在幕后3
“难怪今早我出门时看见府内兴师动众,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虞知行的目光从门口挪回来,望向高氏,“听夫人的语气,是已经拿住了真凶?”
“确实惭愧。我们在前管家冯萍的屋中搜出了大量毒药,给大夫瞧过了,此药损人肝肾,长期服用于性命有恙。”高氏端着茶杯,望着里头翠绿的茶水,愤然道,“冯萍死后,他那间屋子一直没人住,否则也不会到现在才搜出来。老爷待他如家人,从未亏待过他一分一毫,谁知此人竟狼心狗肺,在我郭家二十余年,竟然是匹养不熟的狼。”
虞知行与三思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
虞知行纳闷:“冯萍是郭家的管家,并未侍奉二主,该是与郭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为何要对郭老爷下毒?”
三思:“是否有栽赃的可能?”
高氏道:“此事有人证。府中不止一名小厮曾经看到冯萍在老爷的吃食中添这东西,都被冯萍以补药的借口给搪塞了。冯萍在我府中甚有威望,再加上老爷一直都没出什么大事,便也没有小厮敢上报,这事才一直瞒了下来。”
虞知行:“冯萍此举可有原因?若是十几年前就开始下毒,能够一直坚持到现在,不是深仇大恨就是受人指使。夫人可查到个中缘由?”
高氏摇头:“暂无头绪。”
三思虽然心中对高氏这等蛇蝎之人十分反感,但细想郭家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却不由得毛骨悚然。
经过这些事,她绝不相信冯萍对郭敏下毒手乃是私人恩怨。除去已经弄明白的郭真之死,他们本来以为郭家就郭询这件事蹊跷,但现在郭敏也是被人下毒——十几年前就开始设下的局,这张针对郭家的网铺开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什么?
她忍不住张口问道:“夫人在郭家三十年了,这府中除了郭大侠本人,就只有您对郭家最了解。恕我冒昧问一句,郭家是否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高氏凝眉仔细思索着,很久没有说话。
三思莫名地有些心急,却担心自己催促会适得其反,手中的茶都喝完了,才等到高氏开口。
“武林世家,个个在腥风血雨中争斗,有哪个能片叶不沾身呢?郭家这些年来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不过都没甚了不得的。”高氏看了一眼三思,继而目光重新垂落,“但我实在想不出曾经惹过哪位动不得的大人物——至少没有仍在世的。”
三思从这句话中尝到一丝阴冷的血腥气,颈后的汗毛微微一炸。
自从她踏进郭家,就觉得这个曾经辉煌的武林世家确确实实的没落了,整个家中,除了已经从江湖渐渐退场的郭敏,其他人身上的江湖气都少得可怜——尤其是这位郭夫人,横看竖看都和寻常人家的普通妇人一样,既不会武,也不通武林风云,整日操心的就是家业和子嗣。
直到她说出这句话。
三思在牙缝里仔细地回味了一番,仿佛透过这话看到了郭家在过往数十年中武林争锋的冰山一角,即便如今日渐没落,也是在腥风血雨中没落的。
“至少没有仍在世的”,意思是,可能动用这等手段施展抱负的,都已经下黄泉了吗?
她抬眼,仔细地观察高氏的神态。后者微微低着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连最开始谈起郭敏病情时的悲痛都已消失不见,这期间她甚至亲自给三思和虞知行添了茶,却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感触。
三思心里念叨: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正欲再问,却被虞知行在桌子下面按住手。
三思:“???”
她不着痕迹地挣了两下,没挣开,于是心中一声冷笑,当即一脚踩在虞知行的脚上,碾了碾。
虞知行嘴角微微一抽,却依旧不撒手,相当有骨气。
“就算有幕后之人,眼下也死无对证。夫人请节哀。”虞知行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已经痛得咆哮,却仍不忘试探高氏,“府上这么多事务缠身,想必夫人甚是劳累。我们几个闲人在此也不便叨扰,待明日,我们便一同告辞。”
高氏似乎料到了他们要走,没说送行的话,却道:“那位姓焦的侠士是在周家罢?”
虞知行扬了扬眉,这个高氏果然在盯着他们。
三思心里冷笑,面上还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虽然贵府的少夫人闯下如此大祸,但其胞弟是无辜的。我们曾与少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受她所托,照顾周椿。”
“几位少侠菩萨心肠,值得敬佩。但那周氏,已经不是我们郭家的少夫人了。”高氏面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仿佛一丁点都不想听见有关周蕙的话,“抱歉,她杀的是我儿子,这个坎,不仅是我,整个郭家都与她过不去。”
三思看了一眼虞知行,目光慨叹——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你更会演戏的人!
虞知行成功接收到她传递来的眼神,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三思吃痛,就欲掀桌动手,然而虞知行在她动作前飞快松开了手,嘴角不自觉地一翘。
周氏还在泫然欲泣地诉说她与郭真“深厚”的母子情谊,茶桌下,分开的二人各自无声地捏紧了方才相扣的手,手心皆是一层薄汗。
“……家中事务甚多,我亦料到几位准备离开。我郭家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仅剩我一个孙儿,将来望他成事。”高氏望向三思,目光恳切,“我与老爷商量过了,先前承诺交给明宗保管的《枯焚掌》依旧作数,只望贵派能垂怜我郭家遭逢厄难,收我孙儿入门,也给我郭家将来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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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还以为这事早就被他们忘了,谁知道这郭家夫妇一直都惦记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实在不应该再拒绝:“前日高倚正师兄已经回信首肯致谢,郭家愿意将传家绝学赠予明宗,明宗却之不恭,铭记郭家的善意。小少爷既然打算习武,也差不多到了入门的年龄。只是今年宗内已无空余弟子席,明年明宗给郭家特预留一席,只待开春送来就是。”
高氏甚是感激,竟起身对三思弯身行了一礼:“多谢贵派,多谢姑娘善心。”
三思连忙站起来相扶:“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折煞晚辈了。”
双方约定三思走之前去取《枯焚掌》的原卷,便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了。
晚上,焦浪及托周家的下人送了封信来,告诉他们周蕙计划杀郭敏的药本来是周椿配的,原先是给院子里驱虫的方子,被周蕙稍稍做了改动,就成了杀人的毒药。
三思心中一直挂着周蕙的事,就连得到一直想要见识的《枯焚掌》都没能给她一点安慰,夜里睡得不安稳,第二日早晨起床后就去了周家的书铺。到了周家后看着屋里头周椿那沉默寡言的小可怜,屋外头门可罗雀,还时不时有路人闲言碎语,弄得她烦躁不堪,于是没能等到和周蕙约定的整整一天,才刚刚午时,便提着食盒去了牢狱。
给她领路的狱卒仍旧是昨天那位,那人拎着丁零哗啦的钥匙串走在前面,一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口气:“我看你们这伙食不错啊,是大户人家吧。啧啧,上路之前吃好喝好,黄泉路上也走得安心。”
三思眼下最听不得人说周蕙要死,她跟在后面,嘴上应和着,心里恨不得抡起食盒给这讨人厌的狱卒开个瓢。
周蕙仍旧坐在墙角的稻草垫上,见到三思来,她抬起了头。
目光一接触,三思的心就跳得快了几分——不知为什么,她在周蕙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强烈的摇摆不定和某种倾诉的欲望,这仿佛是一种信号,虽然还不够坚定,但比起昨日那心如死灰的沉默,已经足够令人振奋了。
狱卒一打开锁,三思就拉开门跨进去,把食盒搁在地上:“快来,还热着呢。”
周蕙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阴郁了大半夜的心情竟然短暂地被驱散了。她有些无奈地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捶了捶腿,挪过来,接过三思殷勤地递来的碗筷:“多谢。”
三思虽然很着急想要知道周蕙的想法,但还是按捺着性子,不打扰她进食,手里拿着根稻草,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丑得像一串被啃掉了糖衣和山楂果肉,只挂着一点残籽的糖葫芦。
待周蕙吃得差不多了,三思一边把碗筷收拾进食盒,一边道:“椿儿从昨晚就开始正常吃饭睡觉了,我看他今日好了很多。这孩子不错,将来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你不用太担心。”
谈起周椿,周蕙眉间又添一缕忧虑:“多亏你们照顾了。”
三思道:“你要想椿儿过得好,就早早地把高氏供出来。证据都在我们手上——那个婢女的尸身、用来偷药的手帕,还有那个证人嬷嬷,即便她翻供,多加逼问也是能问出来的。前提是你做了决定。你想清楚了吗,揭发还是不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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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半个月终于放出来了,今天日万补偿大家,先放一章上来,今天留2分评的都有红包~
中午十一点二更~
谜中谜谁人在幕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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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中谜谁人在幕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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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中谜谁人在幕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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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中谜谁人在幕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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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浪红栏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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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浪红栏扑朔迷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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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浪红栏扑朔迷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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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浪红栏扑朔迷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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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水刃刀刀欲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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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水刃刀刀欲见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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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世偏偏多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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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载孤身斩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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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他骗你们的。要是我没赢, 他肯定拔腿就跑。”
僧人笑意盈盈:“不会让他跑的,只要这位公子还在登封, 全少林的武僧都能来捉他。”
三思:“……我很欣赏你们出家人这么认真的精神。”
虞知行靠在那凉棚下:“我不跑。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她都不会输。”
三思见他看着自己, 心脏莫名飞快地跳了两下,紧接着“嘁”了一声, 凉凉道:“这位公子您哪位?凭什么代我写名字?”
虞知行看向那指着那远近错落在山头上的十个大擂台:“看见没?”
三思:“看什么?人头么?”
虞知行:“你看看这些人。”
三思:“有什么好看的,一个都不认识。”
“用不着认识。”虞知行对着她微笑,“他们——现在都在你身后了。”
三思愣了一下。
登记处的这块地方视野绝佳, 能够将散落在起伏山岭中的十个擂台尽收眼底。
她放眼看向那片人山人海,一片片斗志昂扬的气势,有笑脸有哭脸, 有意气风发, 也有垂头丧气。那些围在擂台边的人众星拱月,卯足了力气叫好。
同样是武林大派的山头, 碧霄山上虽然也日日热火朝天, 师兄弟们扎堆比武练功,一个个嬉笑打闹, 却远不如此地狂野沸腾。
三思忽然感到感到皮肤下似是有微小的电流蹿过, 浑身的毛孔舒张, 冒出细汗, 胸中一阵热血沸腾。
虞知行走过来,站在她身侧, 一同望着阳光下这片热火朝天的地方, 面上带着神往沉浸的笑容:“看见没?这才是武林啊。”
三思虽然抿着嘴, 眼睛却发亮:“瞎说什么呢,白擂都还没打完。”
虞知行对她这罕见的保守发言感到十分奇怪:“这位女侠,你要是连前六十都进不了,我大概要怀疑你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
三思看着那擂台上一个个拼尽力气斗招的人影:“这么多人争前六十……这得有多少人?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千?”
后面的僧人出言道:“这位女施主算少了,每年白擂这边大抵能有个五千人。”
三思震惊:“这很容易出事啊。”
僧人道:“女施主说的没错,每年我们到这个时候都很担忧。虽然已经尽量控制上山的人数了,但还是挡不住有人从各种奇怪的路径上山。”
另一名僧人道:“不过虽然看客多,总共能上场的不超过一千人。我们每日清晨会发两百张擂台券,拿到券的施主才能上场,连续五日。最后两日决出前六十。”
三思感叹道:“少林真有钱。”
两名僧人:“……”
其中一人看了眼三思名字后面的门派,不服输地幽幽道:“明宗也很有钱啊。”
三思:“……”
虞知行:“……”
这究竟是什么出家人,还有跟人攀比谁更穷的吗!
虞知行:“回去吧,好好练功,准备一下。”
三思就要抬步跟他走。
看台底下,卫三止终于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冲着他们招手:“三思!商公子!”
虞知行:“……”
这个臭道士怎么还能找到这里!
三思看到卫三止倒是显得很高兴,朝他伸出手,一拽,将他拉了上来。
卫三止气喘吁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人真是太多了。商公子你怎么回来了,你的急事办完了?”
三思扭头看向虞知行,目光忽然就不善了。
虞知行:“……办完了。”
卫三止:“那就好那就好,咱们快走吧,这儿实在人太多了,贫道很害怕被踩死。”
虞知行眼看着他就要挤到三思旁边:“道长,你整日就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吗?”
卫三止被他问得一愣:“贫道每日都认真生活啊。”
“……”虞知行,“你来登封做什么的?该不会专程来陪她比武罢?”
卫三止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虞知行口中的“她”就是三思,于是“嘿嘿”笑道:“贫道就是来蹭个人流赚点小钱的。碰到友人当然要舍钱陪君子了。”
三思:“……给你一次机会把最后那句话收回去。”
卫三止从善如流语速飞快:“贫道心想既然可以蹭吃蹭喝蹭住那么暂且就不用风吹日晒去赚那个辛苦钱了。抱紧富婆大腿。”
三思:“……”
虞知行:“……”
这玩意儿看来是甩不掉了。
三人趁着中午休擂的时候跑回城里去吃喝。
因为大批的人挤在城外的山上看打擂台,城里竟然还显得没有前几日拥挤。
三人找了间小酒馆——登封城中到处都是这种大白天也开着的小酒馆,说是酒馆,实际上做的不仅酒饭生意,稍大一点的还有唱曲儿的姑娘和摇着扇子说书的先生。
他们找的这间馆子分上下两层,下面是一个很小的酒馆,撑死了就一个门面,从楼梯转上去则是一个宽敞的大罐子,里面人满为患,还有唱曲的。
三人本来想要挤到楼上去听人家姑娘弹琵琶唱小曲儿,却发现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被店小二请下了楼——
“楼下虽然跟我们不是一家,但亲似一家胜似一家,您几位坐在这儿,这宝座可没人跟你们抢。”
三人:“……”
三思等人看着楼下的店家笑眯眯地跑出来给他们在门外的棚子下支了张瘸腿桌子,感到了不同寻常的礼遇。
卫三止倒是不介意,率先坐下来。他挑的那张凳子也是瘸腿的,坐上去晃了晃:“来来,点菜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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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在旁边报菜名。
虞知行嫌嫌弃弃地把小凳子擦了又擦,坐了过去。
三思点了几个菜,催掌柜的快上。掌柜先给他们上了些茶歇,让他们稍等,便热火朝天地跑到后厨去了——合着这家店连店小二都没有,里里外外全靠掌柜的一手操办,也不知里头有没有厨子。
卫三止把他随身的招展一张——“三指神算”重出江湖。
三思:“要吃饭了,你打招牌做什么?”
“攒一点钱是一点,这可是贫道的金饭碗。”卫三止把招展放到凉棚前面很显眼的地方,看着走过路过进进出出的人,“人多的地方最好割韭菜,割完一拨就走人,谁也找不上我。”
三思:“你前几天还说自己有真才实学,你这个江湖骗子。”
卫三止:“算命的人这么多,真才实学数量有限,不够用啊,只能随机发挥。”
虞知行:“那你不如现在发挥一下。”
卫三止看着酒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你们看,那个穿藕荷色长衫的年轻人,对,那个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头顶上有个玉簪子的,看起来命犯太岁乌云罩顶,最近运气估计相当不好。”
三思和虞知行看着卫三止说的那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酒馆。
三思:“……我们要如何求证你所言非虚?”
卫三止一摊手:“问他啊。”
三思:“难道我要挤过去拉住他,问——这位兄台,你最近是不是厄运缠身屡战屡败?我兄弟看你面色青黑乌云罩顶,恐有大事发生,不如来算一卦,趋吉避凶。”
虞知行:“……听起来相当失礼。”
卫三止和她击掌:“上道。”
三思甩开他:“上道个屁。那人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主儿,有胆子你自己去问。”
卫三止自然没有胆子,拉生意的计策失败,只好跟三思他们围在那小桌旁,曲着腿坐在矮凳上啃花生米。
有个人走过来。
“道长,算命吗?”
三思:“……嚯。”
竟然还真有人大中午的不吃饭跑来算命。
卫三止连忙丢下手里的花生米,看向来客:“算的算的,来来来您请坐。”
那客人一身短打,看着神色不太对劲。
他随着卫三止起身,坐在了小凳上,由着卫三止站在跟前端详自己的脸,视线却左右飘移。
三思刚和虞知行交换了一下颜色,便听得卫三止道:“这位客官,您最近可是碰上什么事儿了?我看您这面相,啧啧,命犯太岁乌云罩顶,最近运势相当不好啊!”
三思:“……”
虞知行:“……”
这话仿佛在哪里听过。
那客人面上肌肉一抽,显然有一瞬间想要拔腿就走,但不知为何忍住了。
卫三止再接再厉道:“贫道说真的,您这面相摆大街上随便让谁看都会说这话。多亏您来我这儿一趟,您好生给我讲讲,贫道才好帮您想想破局之法嘛。”
客人张了张嘴:“我……咳,我最近确实不顺,但……”
他的视线仍旧没有落在卫三止的身上,说话很慢且话中毫无信息,像是在……
三思顺着他的目光悄悄转头看过去,但只看见街市上人挤人,什么异状都没有。
卫三止:“但什么?”
“但……”那客人喃喃了一个字,就没有了下文。
卫三止:“嗯?”
客人忽然起身,往卫三止手里丢了几枚铜板:“不算了。”
卫三止看着手里的钱,还没回过神来:“哎,客官,您给多了……”
他一转身,便见那个身影快而低调地拿着一张招展融进人群走上了酒馆。
“客……”卫三止忽然一顿,“他手里拿着的那是什么?”
他忽然扭头,便见自己原先放着招展的地方空空如也——
那孙子竟然把他的招牌顺走了!
“站住!你给我站住!”卫三止拔腿就追。
好巧不巧,楼上涌下来一大波客人,将卫三止裹在里头推了出来,后者狼狈地退到外面,再想进去,又被一群端着酒菜的店小二跑来跑去地给挡住了。
三思:“哈哈哈哈哈哈!”
卫三止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虞知行大发慈悲:“行了,回头我们一起给你做个新的。”
卫三止:“他抢我的招展做什么?自己摘根竹条扯个破布,连钱都不要花,自己做个不就好了。”
虞知行意有所指:“他可能来不及自己做。”
没一会儿,掌柜的端了两份菜肴上来。
三人拿起筷子。
楼上酒馆忽然一阵剧烈的骚动,乐声停了,紧接着“嘭”地一声。
虞知行一把捞住三思:“闪开!”
一个重物蓦地砸穿凉棚,正正地砸碎了他们的饭桌。
里面的人一窝蜂地尖叫着跑出来。
几个胆大的凑过来。
“打人啦打人啦!”
“胡说什么!这人好像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死人啦死人啦!”
卫三止颤巍巍地指着那掉下来的重物:“这人是、是......”
三思走过去抽出那人身体下面压着的东西——是卫三止那被抢走的招展,此刻已经断了。
虞知行将那人翻过来,伸手探其颈脉,抬头道:“死了。”
※※※※※※※※※※※※※※※※※※※※
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全家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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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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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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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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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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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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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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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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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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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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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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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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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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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欲话分陈年是非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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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宿怨今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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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宿怨今得雪(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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