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辰赋》 第一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春色日暖,黄莺初啼,四月的江浙一带寒气已退,温润和风中只沁出几丝凉爽,好不醉人。翠竹叠嶂,辉映着四处烟粉点点的桃花,春江水暖,亭台宇榭在碧绿的绸卷上风情如画。钱塘江边的市集早已熙熙攘攘,这盐官镇本是历年观赏钱塘大潮的绝佳地点,人潮汇集,早已是远近繁华的镇子,此刻甫一从阴冷冬日中解脱出来,豆蔻耄耋,言笑晏晏,顷刻便是一幅最欢喜最热闹的春景图。 市井之中起了一座高高的戏台子,上有一年轻人正口沫横飞地说着评书。只见他一身好扮相,虽不十分华贵,却也有七分考究,衬得他笔挺的身姿颇有些玉树临风。再听他口中所讲的,正是近十年来武林中崛起的青年才俊的故事,每到跌宕处,他就将自己扮作了那年轻的英杰,以自述的口吻讲出来。他本生得好看,这样一来更让听众如临其境,将他想象成了那少年英雄,是以台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不断叫好。尤其是少女们,虽羞羞怯怯地不敢上前,却无不红着脸,眼睛里发着光,沉醉地听下去。 在戏台对面的一小块空地上,也有一对老夫妻在一唱一和地讲着什么。说书讲故事本不稀奇,但夫妻二人一同登台的却少见,只因为这个,才聚集了一小撮人听他们讲。 只见那老翁衣衫褴褛,神情却似很愉快,笑眯眯地道:“老婆子,你可知道如今的武林是个什么样子?” 众人哂笑,这两个老家伙也来谈论武林局势吗? 那老妪一瞪眼:“我怎么不知道了?远的不说,就说这江南一带的武林,天龙门跟乌家庄平分秋色,安然共处。还有一个方家,虽说这些年不大露脸了,那也是武学世家,提起来谁不忌上三分?江南武林有这几个主儿镇住,可太平得紧喽!” 老翁哈哈大笑:“太平,太平?愚老婆儿哦,愚老婆儿。” 老妪哼了一声:“你笑我作甚?虽说那天龙门好生厉害,自创立以后,短短十年间便占了乌家庄半壁江山,可人家乌老爷半句怨言也没有,让出地盘,不兴战事,与龙家共主江南,这气度岂是常人能比?再说那龙家的小少爷,也非等闲人,自从他爹身遭意外,便一力担起天龙门,这两年来非但没半点差池,反而更扩张了势力。听闻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已驭下甚严,得门内上下敬服,宛如老门主在世,这却如何做到?唉,真可谓是武林这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好后生啊。” 众人心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近十年来天龙门崛起、乌家庄衰落,武林新旧势力交替,在这档口,龙家老掌门突然横死,龙少爷临危继任,却更加锐不可当,治下两年间天龙门继续扩张,已隐隐坐实了江南武林头把交椅。这些事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说下去委实没有意趣。当下已有一人向旁边悄声道:“咱们去听对面的吧,那边正说到这位龙少爷是怎么连灭了西陵十二洞主,把火狐狸抢回来祭老爷子,可比这儿有趣儿多了!” 只听老翁高声笑道:“我说你愚,果真愚不可及!你当这江南武林就是一派安定盛世么?蠢哦,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变数造化,岂是你这个蠢物能知道的?” 那人一听,这话虽是老翁朝着老妪说的,但字字句句却似在说他一般,当下大怒:“你这老头说什么?” 老翁一怔,茫然道:“这位客官作甚?” 那人一看这老头老眼昏花、懵然无措的样子,懒得与他理论,拂袖而去。一转身,正撞上一位蹦蹦哒哒走过来的少女。那少女笑盈盈地也不生气,只围过来听那老翁说什么。 那老翁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老妪的脑袋,笑道:“你哟,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活明白,也罢,我便送你几句话,让你从今往后活得明白些!”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心道:“这两个小老人儿倒有趣得紧。” 只听那老翁徐徐道:“浊水难映桥头月,仙山未栖无量神,九霄云上空寂寞,须向人间逐星辰。你若能想明白这些,再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命数,自然就能活得明白喽!” 那老妪斜眼瞪着他,却不再吭声,神情中透出服气。 这少女听得怔住了。众人早已不耐烦,纷纷嘟囔着“两个老疯子,莫名其妙”,跑到对面的戏台子上去听那龙少爷精彩的故事了。 老翁携了老妪的手,笑眯眯地转身要走,少女急忙冲上来:“老人家请留步,你这故事好像还没有说完!” 那老翁晃着脑袋微笑:“没有喽,没有喽,那下面的事儿,连咱也不知道啦!” 少女追问:“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老翁瞧了她两眼,只见她一身淡绿色的衫子,清秀灵动,面上眸子漆黑明亮,若有星光,左眼角处有三颗小小的胎记,殷红点点,又衬出许多伶俐。 老翁缓缓点了点头,笑道:“小女娃,你现下不明了,我告诉你也无用,他日你若明了,便不用我告诉你了。须知江湖繁芜,人心易变,凡此种种,一应悲欢皆有所依。所谓因果循环,三世不失,执迷于象者,皆因妄起知见而有爱憎。当思这世间万法,如露如电,不囿于悲欢,便可归于那千净之地了。” 少女听着这绕口令似的话,眨了眨眼睛,也不再追问,只道:“我曾听闻,世间万法有一便有异,心若不异,则万法归一。既如此,我希望有朝一日,便能参悟前辈这四句话。” 那老翁朗声笑道:“老婆子,你听听,这女娃娃好大的口气哟,可不就跟你当年一样么?跟你那时候一样呀!” 那老妪满是皱纹的脸居然绯红了,推搡着老翁:“别说了,快走吧!快走吧!” 少女又上前一步:“老人家什么时候再来,晚辈还来聆听教诲。” 那老翁摆摆手:“不来喽,不来喽,老夫已觅得可意之人,传得真经,心愿已了,当随我家老婆子同归空境。既已归身,何必再来?” 此言又莫名其妙,少女默然片刻,不复多问,只向两位老人深深一揖。 那老翁点点头,捻须笑道:“老婆子,看来我的心愿真的了啦。”二人互相搀扶,渐行渐远,终于淹没在熙攘的人潮中。 少女环顾四周,恍然如梦。忽听得对面戏台上传来叫好之声,只见那华衣美少年正神采飞扬地演着龙少爷是怎么智计夺火狐,台下的少女们忘情地雀跃着。 少女撇撇嘴:“一点儿也不像。” 天龙门的厅堂上,龙寂樾端坐在沉香木雕的交椅上,静静听着堂下弟子的汇报。他虽无甚表情,但端坐着的身子似与这间肃杀的大殿融为一体,仍有一种阴沉的压迫感。 堂下弟子名叫张铮,名不惊人,貌不惊人,却是个绝好的哨探,统领天龙门下百余个探子。这些探子称为“风筝”,意为被放出去但线还在手中控制,而张铮就是“持线人”,是龙寂樾的眼睛和耳朵。 张铮躬身道:“两个时辰前,水仙门为争夺玉绵山西峰下的要道,围困了青龙坛,尹坛主突然暴毙,青龙坛的兄弟们都认为,尹坛主必定是遭了水仙门的毒手。现特遣人来报,只要掌门一声令下,青龙坛上下势必与水仙门决一死战!” 龙寂樾点点头,淡淡地道:“尹坛主暴毙当是自我了断,与水仙门无碍。他数月前曾向西陵十二洞主通风报信,害得天龙门折损了几十个好手。前几天,我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封信,上面详细记叙了他跟十二洞主的对话,一字不漏,他如果明白轻重,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听在张铮耳中却是一个惊雷:“一字不漏?…掌门,您早就知道尹坛主反叛之事?” 龙寂樾道:“自然。只不过那时天龙门的主力已经向西陵出动,大本营空虚,而青龙坛少说也有百十个好手,必须先稳住他们,不能兴师问罪。现下西陵洞窟已然尽数归顺天龙门,自然轮到他偿命了。” 张铮暗暗心惊:“这件事风筝尚不知晓,看来掌门的消息源远不止我一个,我...是否也是被监视的对象?”一念至此,当即垂首:“掌门睿智。那么水仙门围困青龙坛的事该如何处理,请您示下?” 龙寂樾道:“这件事交给谢三哥,他是十二龙坛的总管,青龙坛是他的内务,不必问我。还有何事?” 张铮道:“外围没有事了,本门所辖的东城和北城今日亦无大事,只有北城的市集上出现了一对陌生的老夫妻,在街边说书,不过只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便散了。” 龙寂樾抬眼:“哦?说了些什么?” 张铮道:“他们先说了如今江南武林的形势,然后念了几句诗不像诗的话,‘浊水难映桥头月,仙山未栖无量神,九霄云上空寂寞,须向人间逐星辰’。” 龙寂樾缓缓道:“有点意思...浊水,仙山,武林中能称得上仙山的,玉门关外的灵山当算一个,蜀中巫山派与世隔绝,高手辈出,是习武之人向往之地,也可算得一个。” 张铮点头道:“灵山与巫山,确可并称武林中的两座仙山,可那‘浊水’,指的又是什么呢?” 龙寂樾冷笑一声:“一潭浊水,不就是你我身处的江南武林么。” 张铮一怔:“这…怎会?江南一带秩序井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如今乌家庄势弱,方府衰微,天龙门执掌江南已无变数——” 龙寂樾抬手止住他的话,不欲就此多言,复沉吟道:“九霄云上空寂寞,须向人间逐星辰,这两句才真是不明所以。你派人去盯着那对夫妻,看他们是什么人。” 张铮躬身颔首,又道:“辰兮小姐似乎也对这对夫妻很感兴趣。” 龙寂樾抬眼:“她也在场?” 张铮道:“是,不过只逗留了片刻,并没有去跟踪那对夫妻。” 龙寂樾摆手示意他退下,闭目靠在沉香交椅的椅背上。眼前浮现出那少女蹦蹦哒哒的身影,只见她在市集中左右穿梭,一会儿看看摊子上的物品,一会儿看看天,无所谓地笑笑,好像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是,那雀跃的身影显然透着上乘轻功的步法,无所谓的目光也偏偏落在各大门派布下的十几处暗哨所在。 他曾在暗处静静看着她从城东晃悠到城西,吃吃喝喝,百无聊赖,看似全无章法地闲逛,所行路线却刚好将每条街每个巷子都走了一遍,一处角落也没放过。后来,她更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去向莫名,连遣去的风筝也竟至于跟丢。那时他便知,她不是寻常江湖女子。 龙寂樾忍不住从心底泛起了一股烦躁。 这女子自从一年前突然出现在江南,他对她便一无所知,而这一年来江南武林各门派的大小动静中,却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她是谁,为何来江南拨弄风云?然而就算动用天龙门近乎无孔不入的哨探,也没挖出她一星半点的身份来。就连她的名字——辰兮,也是有一日她忽然立在天龙门的大门外,亲口告诉他的。 那日他例行巡视十二龙坛分舵,身后跟了十几个心腹,都是耳聪目明的好手,却无一人看清她是怎么出现的。她就这样突然俏生生直挺挺地站在了他们对面,好像一只从天空中翩然落地的飞鸟。他听到身后众人纷纷措出兵刃戒备,但他看到她脸上挂着几分得意,眸中光芒闪动,便知她殊无恶意,所以只是负手而立。正待开口询问,她已经抢先说道:“我叫辰兮,日月星辰的辰,归去来兮的兮,现下可知道了?不要弄错了才好。”这句话虽是对他说的,目光却瞥向他身后,那里有随行的几名风筝,正是伺机跟踪过她的人。 堂堂天龙门的掌门,连一个小姑娘的名字也查不出来,这实在荒唐得很。 龙寂樾皱眉起身,现下却没时间再烦闷了,他早该出门去办那件要紧的事。 第二章 以手抚膺坐长叹 日暮渐晚,市集将散,辰兮似是逛得倦了,信步走出街口,没入七弯八拐的巷道里。家家户户已升起炊烟,辰兮心中一直盘算着白日里听到的那四句话:“仙山?……武林中响亮的名山大川有很多,但能称得上‘仙山’的,必是与世隔绝,多数人都是只闻其名,心向往之。如此想来,灵山那样诡异,必定无出其右了。只是江怀珠那老怪物与师父似有极深的过节,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那对老夫妻...看起来倒不像与此事有关。” 转过几个弯,一道近三丈高的围墙,将一户深宅大院与寻常街道分隔。这道院墙出奇地高,且一应砖土被磨得光滑平整,似乎有意抹去落脚之处,寻常习武人要想凭一口气越过这道围墙,殊为不易。这道又高又光滑的院墙,似乎彰示着墙内与墙外已然是两个天地。 辰兮伸手摸了摸冰凉的墙砖,脑中转过最后一个念头:“巫山十二峰上各住着一位绝世奇人,十二峰组成巫山派,算起来是整个武林中最传奇的地方了,慕名前往拜谒之人络绎不绝,但从无一人如愿。这另一座仙山,会不会指的便是巫山?” 念及“巫山”二字,秀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狠狠划过。 当下撇清念头,集中精神提一口气,身形轻飘飘地没入了高高的院墙内。只见亭台楼阁层层叠叠、绵延无边,傍晚时分,四下里已掌灯明烛,映得琉璃帐幔五光十色,俨然是数代积富之家的光景。 辰兮几下兔起鹤落,避过了闲杂人等,身形在暮色中如鬼似魅,径直飘进了西苑一个朱红木门里。门内隐约传来轰杂之声,夹着锅勺乒乓,只听一人粗声粗气地叫道:“连柱子!连柱子!烧乳鸽送去没有?你个兔崽子又偷懒,看是活够本儿了!” 一人不耐烦地应道:“就送就送!”又冷笑一声:“师父,您那道成名菜‘莲子鱼羹’咱们老爷可好像不大满意,您得空还是多练习练习才是——” 话音未落,先前那人大吼一声:“放你妈的屁!你个猴孙吃了回赏钱就忘了自己姓什么,想掌勺?放屁!看我不揭你一层皮!” 门内一阵骚乱,一个小厮夺门而出,一手端了乳鸽,一手扶着帽子,回头冲门里叫道:“我可把老爷的烧乳鸽给送去了!” 少顷,又有几个大菜出锅,众小厮纷头去忙活了,厨房内只剩下掌勺师父一人,正大把地抓起菜丝扔进锅里翻炒。忽然一物自房梁上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师父手将抓落之处。师父只觉触手滑腻,回头一看,一大块污泥已将剩余的菜丝染成黑色,愕然抬头,只见房梁上污迹斑斑,不由痛骂一声:“他奶奶的,倒了邪霉!”将炒勺一扔,端着菜盆气呼呼地出去了。 辰兮笑眯眯地落下来,绕着厨房走了几圈,顺手挑了几样爱吃的点心,嚼得滋滋有声。走到一碗乳白色的汤汁前,只见汤中嵌着数十粒珍珠一般的莲子,阵阵清香扑鼻,颇为别致诱人。 辰兮低头在碗边嘬了一小口,叹道:“童师傅呀,可怜见儿的,今儿要不是遇见我,你的莲子鱼羹肯定能名留青史。” 这碗精致的鱼汤很快被摆在了一张更加精致的圆桌上,乌牧远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桌子佳肴,隐隐有些失神。 身旁立着的是他的大管家善睐,追随了他三十年,不仅是他的管家,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最值得信赖的人。 善睐也盯着这一桌子佳肴,欲言又止,似乎这一幕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但这一次,他终于开口:“爷,您何苦这样?想您年轻的时候,我追随您刀光剑影,几经生死,浑不在意。那时您也可以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但您从不贪恋这些,反而风餐露宿、衣衫褴褛,我觉得,那时候的日子才真叫畅快!” 乌牧远缓缓地道:“你也说了,那是年轻的时候。” 善睐道:“可就在前几年,您还时常出去巡视乌家庄的地盘,跟临近几城达成默契,互开要道,无形中扩张了咱们旗下镖局的生意。但是近五年来,您足不出户,任由天龙门肆意侵占乌家庄的地盘,破坏规矩,下面的弟兄们,很不服气。” 乌牧远叹了口气:“善睐啊,也只有你敢这么直言不讳了。来,坐,咱们喝一杯。” 善睐依旧站着,好像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乌牧远默然片刻,自斟自饮了一杯,说道:“我知道乌家庄上下都说我贪图安逸,不止乌家庄,恐怕整个江南武林都在笑话我胆小怕事,放任天龙门做大。可是善睐,有些事,我已近耳顺之年,实在不愿求取了。我所有的,不过是一点时光而已,何不享受这点时光?何苦再与年轻人争天下?” 善睐坚决地摇了摇头:“爷,这话您说给别人听,别人会信,但我不信!我从年轻时就追随您,我是看着乌家庄在您手上发展壮大的,您到底在害怕什么?我真不明白!” 乌牧远又斟了一杯酒:“不明白好,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善睐啊,我知道你还有血性,必不甘心一直跟我耗在乌家庄,你若想走——” 善睐立刻道:“爷,您说什么呢?我是绝不会离开您的,我们几个都立过誓,永远追随您!” 乌牧远笑了笑:“好,那就坐下来陪我喝一杯吧。” 窗外,有一双鹰眼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这件屋子,透过朦胧的窗纸,可以看到屋里的人正在缓慢地喝酒、进餐。龙寂樾矮身在一丛花木之后凝神观望,陡然,只觉耳根一阵热热的呼气,心头大惊,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夹着万种应变,正待动手,便听得耳后低声笑道:“吓着你了吧?”又悄声道:“你怎么连头也不回,这般镇定,倒没趣得紧。” 龙寂樾听出这笑嘻嘻的声音正是辰兮,忍下怒意,将暗运到掌的内力散了,冷冷地道:“敌人近在咫尺,已失先机,不如不动。” 辰兮啧啧两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龙寂樾的侧脸:“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足有一个时辰,腿都窝麻了。来,送你一个小礼物!”自怀中取出一个五寸来高的水晶瓶子,将里面的乳白色汤汁摇了摇。 龙寂樾转过头,原想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此刻目中精光一轮:“你知道我要来?” 辰兮道:“真稀奇,我不知道你要来,怎会在这里等你?” 龙寂樾皱眉不语。他自认为行动是缜密的,他做事向来缜密,但每每在此女子眼中,却似白纸一张,毫无秘密可言。近来这种次数越来越多,虽然她并未坏过自己什么事,但这般暴露已是莫大的危险。 辰兮笑道:“又皱眉头,我看你这两条倒霉的眉毛,早晚要打成结。你是不是在想,我是怎么跟踪你的?告诉你,根本用不着跟踪,只要在天龙门对面的茶楼上听听戏,就会发现您这位素来前呼后拥的大掌门,每隔十几日便会有一次傍晚出门,不带随从,且彻夜不归。天龙门的掌门会偷偷摸摸去哪儿呢?这个问题很有趣,我就顺便逛了逛附近的大小门派、青楼赌坊,当然不用真逛,只要像这样找个地方窝一会儿,再尝点美食,专等着你现身就好了。” 这的确是个既笨又巧的办法,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让人没法子防范。况且天龙门附近可去的地方虽多,她却显然已经过筛选,乌家庄目标这么大,说不定便是她的首选。 自己还真是蠢,龙寂樾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辰兮又道:“我很好奇,堂堂天龙门的掌门人,为何每隔十几日,就要偷偷摸摸到乌家庄走一趟?如果是为了刺探情报,那也太屈尊了,天龙门有那么多哨探放出去,就没一个潜进乌家庄?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信吧。” 龙寂樾不耐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辰兮道:“我说了,就是想送你一个小礼物。”说着又把手里的水晶瓶子晃了晃,“这可是名扬江南的童神勺大师傅亲手做的‘莲子鱼羹’,龙少爷尝尝鲜?” 龙寂樾并不接瓶子,只皱眉盯着她。 辰兮幽幽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不识好人心。”说着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将瓶子丢进去,边埋边道:“今晚的莲子鱼羹被下了好大分量的溃肠散,经此一痛,乌老爷必定将童师傅连同整个厨房都踢出乌家庄。而童师傅遭此一劫,只怕再难做这道成名菜了。所以啊,葬完这瓶,世上再无莲子鱼羹。惜哉,悲哉!” 龙寂樾眉头一跳,低声道:“你是说,你给乌牧远下了药?” 话音甫落,便听得一声闷闷的痛呼,善睐在屋内大吼一声:“来人!”四周登时冒出许多暗哨冲入房中,侍女、小厮陆续闻讯赶来,又有立刻跑出去请人、取东西的,此去彼来,引发了一场小小骚乱。 辰兮轻声道:“不论你来乌家庄是寻人还是找东西,必是只有你亲自寻到才可以的,我既然不知道你要什么,就只有送个机会给你了。怎样,这个小礼物还满意吧?” 龙寂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眼见乌牧远的房间逐渐混乱,只得道:“多谢。”身形展动,几个纵跃没入黑暗之中。 辰兮静静等了等,微微一笑,提一口气悄然跟了上去。 要让别人乖乖把秘密送到自己面前,就得先给一阵东风,再拉紧了手里的风筝线。她旁的功夫实在一般,轻功却是绝顶,一路不远不近地尾随着龙寂樾,宛如暗夜里一只蝙蝠,没有一丝声响。眼见龙寂樾的身形飘忽,左突右进,时而顿足绕弯,时而又飞速掠过,辰兮眯起眼睛,忖道:“瞧不出,这小子于五行奇门之术倒还熟练。” 原来龙寂樾闯入的这片区域,一草一木俨然被布成了一个伏吟大阵。伏吟乃六壬变化课式之一,于通晓奇门遁甲之人而言并不算陌生,只是一般人闯阵总要步步为营,掐算一番,似龙寂樾这般不假思索、横穿而过的,当属少见。 辰兮紧随其后,心中暗喜:“乌家庄布下这等奇门阵法,想来定是有些秘密了,此行不虚。”过不多时,便远远见龙寂樾的身影潜入了一处屋舍。正待追过去,蓦地,只听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引得乌家庄的仆众皆是一声惊叫,从四下里跑出来打探发生何事。 辰兮侧耳听了听,秀眉一蹙,暗自跺跺脚,掉头飞身越墙而去。 第三章 风雪夜归人 星月之下,辰兮奔至那叫声传来的地方。并不太远,只见一处僻静的所在,四处是破败的旧屋,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立在废墟之中。他足边横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双目已被挖去,只剩两个血窟窿。 辰兮如飞燕般轻轻落在锦袍男人身后,垂首道:“师父。” 锦袍男人侧过头:“怎么来得这么慢,什么人绊住你了么?”这声音细软绵绵,不男不女,听来好不难受。 辰兮道:“没什么人,不劳师父费心。” 锦袍男人“哼”了一声:“最好,为师最讨厌的就是麻烦。”又道:“你在乌家庄的行动也进行许久了,可有什么发现?” 辰兮道:“目前还没有。乌牧远足不出户,连独生女儿乌惜潺也被他软禁起来,似乎要将缩头乌龟做到底了。乌家庄内警备松懈,我来去十几次,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锦袍男人道:“这说明什么?” 辰兮道:“俗话说富不过三,乌家庄传到乌牧远手上已是第四代,强弩之末,所有人都认为他贪图享乐、贪生怕死,乌家庄怕是再无昔日辉煌了。” 锦袍男人道:“所有人都这么想,你也这么想?” 辰兮道:“我从未这样想。” 锦袍男人方展露笑容:“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徒儿。乌牧远是江怀珠那老怪物的师弟,单凭这一点,咱们就不能轻易放过他。” 辰兮蹙眉道:“可是那怀珠老人久居灵山,已近二十年与世隔绝,他向来六亲不认,只怕早已将这个师弟忘了。” 锦袍男人阴恻恻地笑道:“忘了?他会忘么?他不能忘,我更不能忘!眼下便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 辰兮垂首道:“昨日弟子在水仙门听到消息,灵山出了些变故,大家都猜测怀珠老人是否已不在人世。且若他果真已死,‘冰魄游龙’又传给了谁?眼下恐怕所有门派都在为此事翘首挠心。” 自怀珠老人在灵山上以一部旷世稀奇的武学秘笈名动江湖以来,二十年间,江湖中却无一人打着灵山派的名号行走,怀珠老人究竟有多少弟子,无人知晓。现在他若仙去,旷世的“冰魄游龙”神功由谁来继承?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锦袍男人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似是哂笑,却突然抬手一挥,浑厚的内力破掌而出,“啪”一声隔空抽了辰兮一耳光,像一条醮了盐水的皮鞭狠狠抽在皮肉上。辰兮侧倒在地,一手撑住,不让自己滚出去,脸上火辣辣地疼,灼热焚烈的内力却钻入脑中,一时间头疼地仿佛要裂开。她的手指插进泥里抠住,忍着不出一声。片刻过后,疼痛稍减,辰兮整理衣襟,恭敬跪正,身子仍止不住地打摆子。 锦袍男人斜睨着她:“知道为何罚你么?” 辰兮垂首道:“徒儿擅自挑起水仙门与青龙坛的地盘之争,扰乱师父棋局,罪该万死!” 锦袍男人抬手一扬,又是狠狠一记耳光,辰兮猝不及防,滚出去好远。 眼看着辰兮颤抖着重新跪好,锦袍男人方悠悠开口:“错了。你为了拖慢水仙门的脚步,不让这信息过早泄露出去,便转移他们视线,挑起帮派纷争,这本不错。况且那青龙坛从属天龙门,由此暂时牵扯天龙门的精力,一箭双雕,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只不过——” 辰兮见他目中冷意又泛,慌忙接道:“只不过徒儿太过蠢笨,这法子在上回刺探天山派掌门的身世之时,已然用过......” 锦袍男人面色稍霁,缓缓道:“不错,你不思进取,为师便会不高兴。同样的法子用多了,旁人也就知道了你的路数,一旦被人摸到了脉,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辰兮伏在地上:“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锦袍男人点点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续道:“江怀珠丧命,眼下听得这消息的人尚在少数,不过用不了多久也就传开了,世人对那部狗屁秘笈如此渴求,焉能不争上一争?如今,你师姐也传回来一个消息,还无人知晓,江怀珠在临死前,曾派了一名弟子下山,为他传递一件信物。而那名弟子翻山越岭,直奔江南而来,你说,他要把信物交给谁?” 辰兮霍然抬头:“乌牧远!看来他果然没有忘了这个师弟。” 那男子呵呵冷笑:“是啊,二十年来隐藏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说不定便是为了今日一举。” 辰兮斟酌着道:“师父…您相信怀珠老人已经死了吗?” 那男子沉默半晌,冷冷道:“纵使不死,也必离死不远了,否则他绝迹江湖二十年,怎得忽然派了个弟子下山来?辰儿,为师要你去把那信物夺过来。” 辰兮垂首道:“是,这件信物必定十分紧要。” 那男子一阵冷笑:“十分紧要,自然是十分紧要了,呵呵呵呵!” 辰兮不明所以,但见师父脸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道:“师父,不知那件信物是何物件?徒儿也好有个目标......” 那男子哈哈笑道:“目标?我也想有目标,我要是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该知道的,不是么?为什么我不知道呢?为什么只有他知道呢?呵呵呵...这真是了不起的秘密呀!是不是?”这笑声开始是嘲讽,后来却变得凄凉哀绝。 辰兮惊奇地看去,师父极少有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似已有些神志不清。却见他面色赤红,全身只一瞬便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出来一般。 辰兮一惊,冲口道:“师父小心!内息一岔,赤毒症又要发作!” 那男子被她一喝,如当头一棒,急忙盘膝坐地,收敛心神。双掌相对,五指分开,十个指尖分别激射出一股极强的内力,仿佛有十根丝线连接着十指。如此一盏茶功夫,头顶冒出丝丝热气,俱呈红黑色,直过了许久方散去,面色亦渐如常。 辰兮心知这一轮便如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紧守在旁,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男子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好孩子,师父没白养你。方才你及时出声提醒我,又寸步不离地守着,足见你有十足的孝心了。为师这些年对你严苛,你倒没忘了本。” 辰兮垂首道:“徒儿不敢。师父的赤毒这些年都没有发作,我以为已经大好了。” 那男子的笑容隐去,淡淡地道:“好不好的,原不打紧。你速去办好为师交代的事吧。”站起身来,用脚尖一踢地上的女人尸体:“处理了,别留下痕迹。”说罢展动身形,几个点落已在百丈之外,落影如鬼似魅地飘散了。 辰兮在原地默然立了一会儿,慢慢走到旁边的废墟中捡了几块木板石片,开始在泥地里挖坑。一铲一铲,烂泥被翻出来,露出下面坚硬的土,挖起来更费劲了。辰兮隐隐皱着眉头,汗珠顺着发丝滴下来,她只是专注地挖着土块,似在发泄,又似在忍耐。 终于,地上出现了一个足以盛下一个人的大坑。其实她本不必挖这么大的坑,以往她总是先将尸体肢解成小块,这样比较省力。但是今天,她却有意让自己筋疲力尽,也似想给那陌生的女人留一个全尸。 空气里甜丝丝的,天上果然飘起了细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丝丝凉意落在辰兮的皮肤上,却似风刀霜剑,冰冷彻骨,好像她本不配承受这样美好的落雨。她拖着女人满是血污的尸体推入泥坑中,用力掘土将她掩埋。雨下得大了些,冲散了泥土上的血迹,“这倒是帮了我大忙。”辰兮苦笑一声。 她站起来,仰面向天,但求雨水能洗净自己。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太多年,似乎从懂事起便是这样,严厉的鞭笞,无休止的任务,她笑靥明媚,做的事却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和毒蛇。 她和着雨水搓一搓手上恶心的血泥,面上神情已不见白日里的鲜活,亦不见方才的战栗,只剩下死水一般的麻木。黑夜总是这样长,阳光永远不会照进这一方角落,自己本不该有任何奢望的。 只是,人总免不了有一些奢望,只因那阳光曾经照耀过,带来了些许令人沉醉的温暖......师姐,师姐既已远遁江湖,自然有神仙日子,怎会和师父还有联系,难道她还在为师父刺探消息么?那...那他...... 阳光终究还是隐去了。 在江南的温风细雨中,辰兮的心像冰冷的荒野,她迎着狂风,冒着霜雪,向自己落脚的竹林小筑缓缓走去。 第四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龙寂樾背对着厅堂,抚摸着沉香交椅上的一道道极深的刀痕,若有所思:“这是第几次了?” 张铮道:“第四次,赤炎魔君每次现身都要残杀一个女人,似乎是以这种邪教祭祀一般的方式召集他的徒弟,为武林同道所深恶痛绝。” 龙寂樾道:“这样明目张胆,咱们却还是抓不住。” 张铮一凛,深有愧色,垂首道:“昨夜事发地点距离乌家庄太近,咱们的人很少,等搜查一番,已然来不及了。” 龙寂樾道:“我记得赤炎魔君第一次现身江南,就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抚沉香交椅的手指微微用力。 张铮神色愈发凝重,躬身道:“是,属下无能,至今...没能查出关于赤炎魔君更多的消息。” 龙寂樾闭上眼,感受着刀痕里的木屑刺痛了指尖。查不到?一百多只风筝,花了两年功夫,竟然一丝消息的也查不到? 张铮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明白掌门为何会对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怪客感兴趣,遣尽风筝,也一定要挖出他的底细来,难道此人与天龙门有极深的渊源?若掌门能告知一二,或许对风筝的探查有帮助。但作为持线人的谨慎,还是令他咽下了询问,既然掌门没有明示,那自然是不该他知道的。 忽然,外面一阵呼喝之声,一个壮汉大步流星地走上堂来,只见他三十五六的年纪,脸上手上肌肉凹凸、盘根错节,背上交叉绑着一对金光灿灿的铜斧。此人便是十二龙坛的总管谢三斧,他使两把斧头,却叫谢三斧,只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谢家铜斧名满天下,他背上这一对铜斧头,就是他行走江湖的活招牌。 龙寂樾微笑道:“谢三哥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谢三斧朝张铮略一点头,向龙寂樾抱拳行礼:“托掌门的福,还不赖,水仙门那起子猢狲见了咱天龙门总坛派出去的人,不敢过多纠缠。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传言纷纷,都在说灵山的事,说那江怀珠老头子临死前派了个什么弟子来江南,传递一件什么信物。” 张铮道:“信物?此前只知灵山有变故,这信物的消息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谢三斧皱眉道:“不清楚,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门派,似乎是昨晚一夜之间都得到了消息,现在都争着有些动作了。水仙门那帮鸟货就是凌晨撤兵离开玉绵山的,想来除了忌惮咱们,也正是为了此事。不过也好哇,江怀珠那老怪物一辈子缩在灵山上钻研‘冰魄游龙’,一定捣鼓出了些好东西,这个信物说不定就是关键,咱们也得去夺上一夺!” 龙寂樾不动声色地道:“这消息属实么?” 谢三斧大手一挥,叫道:“那自然是宁可信其有哇!现在大门小派都在行动,万一给谁抢到了信物,咱们天龙门岂不是要吃大亏?” 龙寂樾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微笑道:“既然这消息如此值钱,那知道的人应该极尽保密才是,怎么大家一夜之间全知道了,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谢三斧搔了搔头,却不耐细想,大手一挥:“现下还管这许多?纸里包不住火,坏事传千里…不对,我不会说…总之,咱们是不能再等了!天龙门岂能落在人后?” 龙寂樾笑道:“好,好,此事就交由谢总管负责。只是,你务必要将那送信物之人生擒。” 谢三斧大喜:“得令!”挥着臂膀奔将出去。 龙寂樾方收敛笑意,陡然觉得眼前一花,一个轻灵的身影已站在眼前,竟然又是辰兮。张铮着实吃了一惊,他虽早知此女身手不俗,但天龙门守备森严,尤其是这间议事厅,她是怎生进来的,竟一点没察觉。一想到若然她对龙寂樾有杀意,自己这持线人可是白做了,不禁渗出冷汗。 龙寂樾负手静立,这女娃总盯着天龙门不放,究竟有何目的?当下不动声色,只递一个眼色示意张铮退下,对辰兮道:“请坐。” 辰兮环顾厅堂,见除了正中的沉香交椅外,大厅上对放着两排座椅,共十二张,代表天龙门的十二个分坛。另在右首放置一张稍大的紫檀木椅,代表十二龙坛的总管。除却沉香交椅一侧挂着一把黑色佩剑,厅堂中再无装饰,连一块牌匾也没有,彰示着一股极尽简约的肃杀之气。 辰兮的视线扫过这一张张木椅,心头不由浮出一个画面:平日这里坐着的是十二龙坛的坛主们,他们无一不是久历沙场的老江湖,而坐在最上面的龙寂樾,年纪之轻几乎可做他们的儿子了,他如何服众?日日坐在那把黑漆漆沉香交椅上,恐怕也是如履薄冰吧? 辰兮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倒霉的龙少爷,竟不知还有多少人羡慕他呢。”和着许久以来对龙寂樾的观察试探,她已有些明白,他那样终日严肃的神情,实则是郁郁寡欢,像他这样英俊的富家子弟,本该是畅快潇洒的年纪,却因父亲突然暴毙,过早便负担起一个门派的兴衰。 龙寂樾见她迟迟不坐,冷冷地道:“怎么,你对这些椅子都不满意?” 辰兮笑道:“不错,这间屋子里,我只对一把椅子感兴趣。”说着走到沉香交椅前,“这把椅子是天龙门掌门的宝座,本应最尊贵,但却最破旧,上面这十几条刀疤那么深,似乎要将这椅子劈成两半。掌门的座椅上竟有如此多的刀疤,你说,是不是一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一面说着,一面要伸手去抚摸那些疤痕。 她的手指忽然在半空凝住,只觉一股浑厚的回旋之力拧在自己手腕上,将快要碰到椅子的手指生生扭了开去,疼得几乎将手指折断,转头便迎上龙寂樾冰冷的目光,辰兮眼珠一转,马上揉着剧痛的手指笑道:“好好好,不碰不碰,你大掌门的宝座,岂是我能随意碰触的?” 龙寂樾撤了指间内力,淡淡地道:“不奇怪,坐在这张椅子上,本就要随时预备着,被人劈成两半的。” 辰兮道:“哦,那也有些好处,至少你这两条倒霉的眉毛,再也不会打成结了。” 龙寂樾一怔,淡淡莞尔,正待询问她来此目的,辰兮忽道:“对了,昨晚乌家庄附近好像出了点事,影响你找东西了么?” 龙寂樾目中微黯,却逃不过辰兮的眼睛,她连忙笑了笑:“哎呀,没关系的,多去上几回,总能找到。其实你也不是想不出给乌牧远下药这种招数,但是你碍于世家公子的身份,不屑做这小毛贼的伎俩,只不过如此一来,探查确是困难一些!” 龙寂樾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小毛贼。” 辰兮扬起眉毛:“是呀,我是小毛贼,你龙少爷是大人物。只不过我这小毛贼既帮了大人物的忙,龙少爷可要赏赐些谢礼么?” 龙寂樾道:“毛贼岂会做亏本的买卖,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我不懂,你既不知我在找什么,为何要找,又怎知帮了我,对你有好处?唯一的解释,大约是你与乌家庄有过节,便希望我能惹些麻烦出来,方便你图谋后计。” 辰兮知他又在想着法子试探自己的底细,嘻嘻一笑:“我这样的小毛贼,怎会和名门大派有过节?帮你么,那自然是因为龙少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才比子建,貌若潘安,令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要亲近,就忍不住要帮忙。你是不知道,想帮你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排到镇子口了,更何况是我这个不起眼的小毛贼?帮了你龙大少爷的忙,是我三生有幸,是我求之不得......” 龙寂樾的眉头皱了又皱,不耐听她长篇歪论说完,截口问道:“你究竟来干什么?” 辰兮笑道:“自然是再帮你一个忙了。眼下有一件很抢手的宝贝,为了怕你心急,特意来将详情告知,免你烦恼。” 龙寂樾目光一动:“你是说怀珠老人的那件信物?”心念飞转,江南一带大小门派和人物无不在风筝的监控之中,只有眼前这女子无迹可寻,而这桩轰动武林的大消息,又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两者间多半有些关联,旋即说道:“这消息,就是你放出去的吧。” 辰兮一怔,此人还不算太笨,笑了笑:“不错,正是我。方才来时见谢三斧正在调动天龙门的人马,看他发出去的那些令符,十二龙坛几乎是倾巢出动了,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吧?” 龙寂樾道:“你倒爽快,这消息属实么?” 辰兮道:“如果我说是真的,你可信我么?” 龙寂樾见她一双星儿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端的不自在,别过目光:“宁可信其有。” 辰兮趁他分神之际,眯眼扫过那座沉香交椅,目光如炬,一闪而过,将那十几道刀痕的位置尽数记下,口中却不停:“正是这句话,这东西如此重要,人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你也不必问我消息来源,更不必问那信物是送往何处,我明白告诉你,这件事情属实,你且放开手脚去抢来,定当物有所值。现下整个江南武林都在明里暗里争夺这件信物,以天龙门的实力,应是拔得头筹吧?这可是向武林同道摆出领袖姿态的好机会。”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这些年天龙门一直压着乌家庄,但乌家的声望毕竟延绵百年,天龙门作为后起之秀,要想坐稳头一把交椅,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正需要这样一个大事件来彰显地位。” 龙寂樾听她说得热闹,并不搭腔,只道:“那件信物是什么东西?” 辰兮道:“信物么,自然是很要紧的东西,小巧易携带,方便传递,又能收藏。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东西是什么,而在送东西的人。此物如此重要,送东西的人自然是将它带在身上了,只要找到了人,就找到了东西。” 龙寂樾知道她不会再透露更多的信息了,却也明白她的意思,一个物件不易搜寻,找个大活人却容易许多,风筝自然就是个中好手,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继昨晚之后,我又要谢你一回了?” 辰兮嘿嘿笑道:“不必不必,你也知道我放这消息出去,必有所图,小毛贼是不做赔本生意的,在这件事里,咱们能各取所需便好!” 龙寂樾淡淡地道:“既然消息属实,天龙门必会全力以赴,不让信物落在别人手里。” “如此甚好。”辰兮摆摆手,身形晃动,刹那如一抹淡淡的影子掠过门口,消失在走廊尽头。 龙寂樾默然半晌,此女深谙五行之术,又负绝好轻功,所以能在这间议事厅中来去自如,她既能知晓信物的消息,那自然是与灵山派有些关联了,如此顺藤摸瓜,能否挖出她的身份来? 龙寂樾再次转向黝黑的沉香交椅,静立许久,神情又复晦暗,轻声咬牙:“父亲,再过两日就是您的忌日了,可我还是查不到凶手。虽然乌牧远像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还有那赤炎魔君,怎得现身之时总是如此巧合?我怀疑他们二人之间定是有些关联...等我找到证据,一定手刃仇人,为您报仇!” 是年,正逢太后六十大寿,上龙颜大悦,在三试之外增设恩科。举国各地的书生秀才无不希望能在这场恩科中金榜题名,那自是有无尽的风光。是以城镇中随处可见背着书箱、头戴方巾的书生匆匆赶路,大小客栈旅店中也常常是客满为患。 日上三竿,大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亦不乏赶考的书生。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自西边十余骑快马疾驰而来,为首一虬髯大汉正是谢三斧。此时他挥舞着一对金光铜斧大喝道:“贼人站住!你跑不了了!将‘金蟾苗刀’交出来,天龙门饶你不死!” 原来他率领这一队人马正在急追一个青年男子,只是此人轻功极佳,且颇为奇异,提足一口真气疾行数里,待真气将竭时并不借助外物之力,而是左脚轻点右脚背,身子复又腾空而起。如此数百里疾行下来,竟是足不点地,如凌空飞行一般,速度又极快。本是一大队人马连夜追赶,沿途换马下来,竟只剩下这十几骑,仍然追不上。 此时那青年听了谢三斧的话,身形顿了顿,似乎心有所动,突然身子一晃,停了下来。早在这十余骑人马呼啸而来时,大道上的行人便已四散躲避免得殃及池鱼,此时除了一个靠在墙边吓得瑟瑟发抖的书生外,早已走得干干净净。那青年略一迟疑,忽然一把抓过那书生挡在胸前。 那书生吓得哇哇大叫、双手乱摇,口中直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咱们素不相识……无…无冤无仇!——” 那青年毫不理睬,对着谢三斧道:“谢总管,我认输了,那东西索性就给了你,只盼天龙门能放我一条生路。” 谢三斧大笑道:“甚好甚好!老弟,你若早早如此,大伙也不用整宿不睡觉追来追去的了!你偷的东西,此刻便在你身上吧?我即刻带你去面见掌门!” 那青年道:“东西是在,但在下生性胆小,见贵派掌门是不必的了。这样吧,我将东西放在这书生的口袋里,由这书生代为转交,他手无缚鸡之力,谢总管当可放心!”说着将一只手伸进书生衣袋中,又拿出来。 那书生哭丧着脸结巴道:“不可…万万不可…这位兄台,小生有要事在身……”那青年捏着他的胳膊一紧,书生吃痛立刻闭了嘴。 谢三斧怒道:“混账!天龙门说饶你自会饶了你,你当我谢三斧说的话是放屁么?快随我回去!他妈的,老子一见臭书生就烦,快快杀了!” 书生一听这话直吓得一声哀嚎,呜呜哭了出来。那青年微微一笑,喝道:“臭书生要杀就自己杀,接着!——”手臂一提将书生高高抛起,直冲谢三斧扔了过去。书生在半空中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谢三斧只觉眼前一花,当下纵身跃起接住书生,伸手入袋一摸,哪里有什么东西?再看那青年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道尽头,气得哇哇大叫,痛骂中狠抽一鞭,策马追去。 入夜,天龙门两侧的两根近五丈高的耸天巨柱上,各盘一条石龙,覆金鳞,眉目狰狞威仪,栩栩如生,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金龙之下,有两个八九岁光景的小男孩正仰头而望,二人身量相当,连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其中一个腰间悬玉佩的男孩,指着金龙道:“你看,这龙可真威风!等我长大了也要像这金龙一样,冲入云霄,在最高的天上看着你们,让所有人都拜倒在我脚底下!” 另一个男孩道:“可是金龙飞到那么高的地方,不会觉得孤单,不会冷吗?” 悬玉佩的男孩虎目一瞪:“你懂什么?爹爹之所以在大门口起了这两条金龙,就是以金龙自比,要让整个武林都瞧着,瞧我们龙家是怎么一步步化龙升天!我是爹爹的儿子,自然不能落后,要做就做那人上人,九天虽寒,那寒冷的滋味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尝得!” 另一个男孩笑了笑:“好吧,你既要做金龙,我便也做金龙好了,陪着你,一同上天。” 悬玉佩的男孩急道:“不行!你不许跟着我,你别当金龙!你才不是金龙!” 回忆逐渐散去,两个小男孩的身影消失在晚风中。龙寂樾默默注目这两条盘踞着的金龙,兴云吐雾,似要一飞冲天,冰冷的神色中不觉带了一丝柔和。 他刚从父亲的墓地祭扫回来,这“兴龙在天”石雕的寓意,依稀便是父亲的豪情,遥想他当年一手创立天龙门,不过短短二十年,已在江南大小近百个门派中脱颖而出,力压群雄。这等雄心,这等谋略,无人能出其右。 子承父业...... 龙寂樾垂下眼帘,父亲的眼睛始终在看着他,看他是否能青出于蓝?是否能将天龙门的势力再扩张? 断不能辱没了父亲!——他第无数次在心里狠狠鞭打自己。 这两条金龙遥遥相望,似是瑜亮之争,又英雄相惜。龙寂樾眯起了眼,轻声道:“为何是两条金龙?…莫非在您心中,他真的是金龙么?呵呵,就算是吧,只是那一条金龙已经飞走,父亲,您如今只剩下我了。” 念及“他”这个字,眉头狠狠一皱,攥一攥拳头,大步流星走进天龙门。 议事厅上,谢三斧和张铮已等候多时,见龙寂樾进来,谢三斧立刻迎上去道:“禀掌门,那送信物之人已经找到!” 龙寂樾目光骤亮:“现在何处?” 谢三斧道:“不远。那人武功怪异得很,极难擒住,我已布下包围,但无掌门示下,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龙寂樾眸子里又亮了一下,沉吟道:“三哥倾十二龙坛之力尚不能生擒,足见怀珠老人传下的武功果然厉害。此事还有谁知道?” 张铮略带笑容:“当无人知。谢坛主睿智,一路喊着‘捉贼’,又沿途散布天龙门失窃的消息,只怕人人都以为那人是偷了老爷子留下的‘金蟾苗刀’。” 龙寂樾微露满意之色,点了点头:“那‘金蟾苗刀’是父亲生前费力夺来,视若珍宝,江湖中无人不知,以这个名义追人,动用龙坛大批人马也说得过去了。” 谢三斧素知龙寂樾甚少夸人,如此说已是夸赞了,当下嘿嘿笑了笑,颇为得意:“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龙寂樾淡淡一笑:“肉到嘴边了,还能怎么办?带路。” 第五章 报之以琼琚 距离差一点卷入江湖仇杀已经过去整整五日了,宋泽还是心有惴惴,每每想起谢三斧那张肌肉凹凸的狰狞的脸,就十分后怕。那日他在大道上好端端地赶路,却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捉住,又被扔给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这件事让他十分怀疑自己的运气,“千万别连累了此次恩科!”宋泽在心里作揖不止。 这一日宋泽行到一处街市,饥肠辘辘,嗅到客栈酒铺中飘出的饭菜香气,再也难以坚持,心道:“许多日不见荤腥了,今日就狠心大吃一顿,钱袋倒空又何妨?”这一想豪气顿生,不由分说走进一家酒铺。 他自由寒窗苦读,未有过太多享乐,此次叫齐了一桌酒肉,自己亦觉得好玩,当即豪饮大吃起来。但他酒力极差,喝不足一壶已酩酊大醉,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饭桌上不省人事了。 半夜里,宋泽悠悠醒转,但觉头痛欲裂,腹内翻腾几欲作呕,实在难受至极。起身环顾四周,方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极力回想,模糊知道是酒铺打烊时,小二将自己移到客房安顿。当下忙摸摸自己身上,觉得腰间鼓硬硬的,钱袋还在,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心中感慨万千:“此地民风淳朴,这家店真是清白得紧啊!想我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财物任人搜取,此店家不仅不拿,反而将我送到客房安睡,普天之下的人若都能如此良善,则天下大同矣!”念及夜不闭户的美好愿景,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想若此番科举得中,定要做个教化百姓、造福一方的好官。 宋泽正自大发宏愿,忽然窗户被推开,一人爬上窗台翻身跌入,倒在地上。宋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天前抓住自己的那个青年,只是此刻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与当日临敌仍谈笑自若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宋泽正愣愣地瞧着他,那青年忽然喉头“嗬嗬”几声被血咳住,说不出话来,面目因痛苦扭曲,神情甚是可怖。宋泽同情之心大起,顾不上害怕,走上几步俯身跪在他身畔:“兄台莫非又遇上坏人了?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去找大夫来!” 那青年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宋泽,艰难岂口:“公子…请你…帮我一个忙……” 宋泽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叫人来帮你,这儿的伙计还是很不错的!……” 那人一把握住宋泽的手腕,用力一紧,喘息道:“你个呆子!……我这件事很重要…你…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怀里有一只青苗玉镯,你务必把它送到…送到盐官镇乌家庄……不要耽搁!…你偷偷地送,酉时在东北角门可以进去…后花园有一片桃花,你…你见到桃花就找到如烟…烟阁……”伸手抓住宋泽胸前衣襟,几乎声嘶力竭地道:“你务必要见到如烟夫人才能将玉镯拿出来!你…你要对她说…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怜人弄清柔,隔帘折枝…风吹透……” 那人急欲将话说完,呼吸越发接续不上,险些断了气。宋泽焦急中忙抚了抚他胸口,哭丧着脸道:“兄台快歇一歇。这…这样香艳的诗,在下如何好对女子说出口?” 那人目眦尽裂地瞪着宋泽:“你…你……”终究体力不支,“嗬嗬”地只出气不进气了。 宋泽眼看他痛苦无比的模样,生平第一次见到将死之人在自己面前苟延残喘,心中大为慌乱,只想着快些叫人来,一定不能让他死了。此刻见他气息渐弱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不由得鼻子一酸,道:“兄台,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心也太狠了...这天底下还有王法么?” 那人虚弱地露出一丝苦笑,气若游丝:“王法?…天龙门那姓龙的就是王法……身手不凡,心肠狠绝,倒是修炼冰魄游龙的合适人选…只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啊…呵呵呵呵……” 宋泽不知他说的是谁,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得哭丧着脸道:“兄台,你为何非要找我,我、我还要赶去科考,实在是......” 那人苦笑道:“若...若我还能选,岂会选你!这...这就是天意啊。”突然死盯着宋泽的眼睛,仰脖喝道:“我所托之事你务必办到,否则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眸中光芒一闪,随即熄灭,面色变作青灰。 宋泽惊道:“兄台!兄台!”用力摇晃那人,却早已断了气,当下大哭道:“兄台!你…你就这么死了?我…我想不答应你也不行啦,可是我还要赶考呢!六十年才有一次恩科…我…我十年寒窗苦读,怎能错过恩科?……”越说越委屈为难,不禁大哭不止。 当夜,宋泽经历了生平最剧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是心怀理想、自幼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便可以实现胸中抱负。而另一面,有人以临终遗言相托,信任倚重至极,实在不能辜负。他自中了乡试,便兴奋地筹措路费、日夜兼程,眼见就要到达会试地点,谁知横生枝节,这一耽搁便要再等三年。 宋泽望着那青年的尸身,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心道:“兄台,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要决定我的命运了......这便是造化弄人么?”心念一动:“或许我送下了玉镯,那位如烟夫人慈悲,即刻放我走,我还赶得上会试。”刚刚欢欣鼓舞,又一转念:“这些江湖中人哪个是好惹的,这位兄台武功这么高,转眼就被折磨死了…那个什么天龙门姓龙的人,定是阎罗王似的人物,我哪里惹得起?我替这位兄台送东西,只怕也要送命了!”心里一阵抽搐,只觉得心灰意冷,仿佛就要死了一般。 天蒙蒙亮的时候,宋泽终于下定了决心:“想我自幼苦读圣贤书,焉能临阵退缩、失信于人?我今次能辜负这位兄台的托付,他日也能在旁的事上背信弃义,那我岂不成了小人?焉能成为一个好官?”想到这里豪气又生,为自己将要踏入江湖恩怨又害怕又激动。 天亮后,宋泽倒空钱袋,拿出一多半托伙计去买了口薄棺和一些纸钱,二人又一起将那青年抬到后山上安葬。合棺的时候宋泽才突然想起,忙伸手到青年怀中一探,果然摸出一只青苗玉的镯子,触手冰冷,不似一般玉器的温凉之感,倒有股阴森森的冷气透骨而入。宋泽不敢多看,将镯子放入怀中,瞬间只觉得浑身冒凉气,说不出的难受。 当下起身往来时的盐官镇方向走回去,一路上见众多行色匆匆的赶考书生都迎面而过,心里更加难过。再加上他的银两所剩无几,不禁十分后悔自己豪吃一顿的事。他心地纯良,对青苗玉镯毫无贪念,反而时时害怕玉镯被抢,一直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看。这两日饱受寒气袭体的煎熬,白天还好,一到夜里,怀中冰凉一片,浑身止不住颤抖,如坠冰窟。 这一日终于走回乌家庄,到了大门口忽然想起那青年嘱咐他“偷偷地送”,心中嘀咕道:“圣人言,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我是送东西,又不是偷东西,为何要‘偷偷地’?万一被发现,又搜出我怀揣玉镯,那可真百口莫辩了。是了,我这便从大门走进去,请求拜见如烟夫人便是。”打定主意便要上前,忽想:“那位兄台让我对如烟夫人念诗,唉,那几句诗粗浅轻薄,岂能当众对女子宣之于口?唉,唉,这可……不如还是偷偷地送吧。” 宋泽不舍得再有什么花销,就在巷子角一直站到傍晚时分。酉时刚过,宋泽按嘱咐绕到东北角门,见门没上锁,便悄悄溜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屋舍层层,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窗子里透出的光与四处悬挂的灯笼如点点繁星,美轮美奂。宋泽不觉呆怔一阵,忙收神敛气,贴着墙壁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月出西山,石瓦屋墙泛着青光,处处透着一股诡异。宋泽心里一阵发毛,突得打了个冷战,怀中玉镯散出一道奇冷无比的寒气。那寒气迅速袭遍全身,宋泽控制不住地牙齿“咯咯”打颤,倚扶着墙壁,两眼发黑,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只在身子下面自顾自地走着,也不知要把身子带到哪里去。 不知乱走了多久,宋泽突觉眼前一亮,头脑清醒了一些,感觉怀中那团冷气似乎有所收敛。环顾四周,但见枝枝粉色桃花,满目皆是,如烟似霞,如梦似幻。月光到此已隐然不见,四处明亮如昼,仿佛是从每一朵桃花中发出光芒来,无比奇异。 宋泽惊道:“莫非我勿入了仙境?”心中一片惊喜,又一片茫然。 便在此时,空中飘出一个女子轻轻的声音:“为何不跪?”声音虽轻,却自有一股不可违拗的神气。 宋泽全身一颤,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心中喜道:“果然是神仙显灵了,不枉我苦读圣贤书,一心向道,今日终于得神仙眷顾!”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与神仙说话。 四周静了一会儿,先前那个声音冷笑道:“乌牧远的面子又大了,派来个捎话的,难道还要如烟阁的人亲自迎接么?” 宋泽脑中轰然一响:“如烟阁!” 那女子厉声道:“还不快滚进来!” 宋泽一惊抬头,见右前方的一棵桃树下,隐然有一扇敞开的小石拱门。当下心中一紧,起身走到门前,回头看了看满园的桃花,俯身进了拱门。 视野骤暗了下来,一条长长的甬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石壁上插着几根极短的蜡烛头,发出奄奄一息的光。宋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脂粉香气,心头突突地跳着。他已知自己并非入了仙境,而是正好闯进了如烟阁,脑中极力回忆着那晚青年的遗言,不自觉伸手入怀去摸索那玉镯。说来奇怪,怀中温暖,并无这几日的冰凉之感,倒似乎有些濡湿,心中不禁惴惴不已。 那声音忽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宋泽一惊,连忙把手拿出来,规规矩矩地向前走。走至甬道尽头,迎面撞上一堵墙,伸手细摸,原来是扇石门,门上凹凹凸凸似乎雕着许多精致花纹。宋泽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他沉了沉气,向黑暗**手行礼,说道:“晚生宋泽,是受人所托来拜见如烟夫人,转交一件要紧东西。”话音在石壁间回荡。 半晌,石门轰轰开启。宋泽松了口气,提步走了进去。 迎面似扑鼻的女人香气,却并非艳俗,而是一种温柔高贵、令人十分舒服的女人香,钻入了毛孔之中。昏暗摇曳的烛光映出室内层层的轻纱垂帘,这里似乎是一间庞大的石室,布置得甚为奢华,金雕玉砌的陈设,还有多不胜数的瓷器古玩,都在微弱的烛光中若隐若现。 宋泽心中惊奇道:“这位如烟夫人是何方神圣?竟似比戏文里宫中的娘娘还华贵。”正想着,垂帘一动,自帘后缓步走出一个粉衣的美丽女子,上下打量着宋泽,皱眉道:“你不是乌牧远派来的人。说,你是从哪里听到‘如烟阁’三个字的?” 宋泽忙道:“晚生是受一位兄台所托,来如烟阁面见如烟夫人,转交一件东西。” 粉衣女子皱眉道:“什么‘兄台’?叫什么名字,是何门派?” 宋泽搔搔头,愁苦道:“晚生…晚生不知!”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甚是荒唐,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谁料那粉衣女子并未动怒,沉吟道:“你既知‘如烟夫人’,想必有些来历。好吧,你要转交什么东西,拿出来吧。” 宋泽摇头道:“不成,那位兄台嘱咐过,务必要见到如烟夫人才能拿出来!” 粉衣女子竖眉愠怒:“岂有此理,夫人也是你能见的么?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宋泽身子一颤,坚决摇了摇头。 粉衣女子大怒,举起一只手掌,冷冷地道:“好啊,那便让你尝尝这世间最痛苦的滋味,也算抬举你了。” 宋泽双眼紧盯着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殷红手掌,强自镇定,大声道:“大…大丈夫岂能失信于人?我…我情愿舍生取义,绝不违背嘱托!” 石室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一个女子的声音柔柔地道:“舍生取义?好大的口气。杀了你,我的人岂不变成不仁不义了?” 粉衣女子一听,忙垂手而立,低声道:“夫人。” 自暗处款款走出一人,身形婀娜,看不清相貌。四下里垂帘晃动,似乎隐着不少人,都因这女子显身而凑过来。 宋泽心下暗道:“听声音这位夫人还挺年轻的。”忙躬身行礼。 如烟夫人淡淡笑道:“本夫人已在你面前了,那东西可以拿出来了么?” 宋泽忽道:“对了,晚生差点忘记,有几句话要先说与夫人。”边回忆边道:“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帘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怜人弄清柔,嗯…隔帘折枝风吹透。”念完不禁面红耳赤。 黑暗中十分安静,宋泽心跳得“咚咚”直响。半晌,粉衣女子似是忍无可忍,克制着声音道:“大胆狂徒…你竟敢作这淫词艳曲!夫人,您且请回,容奴婢处理了这狂徒!” 宋泽一惊,情知这首诗实在应景,要说不是依当下所见所闻而作,反而没人信了。 如烟夫人静静立着,冷冷地道:“那件东西,现在可以拿出来了吧。” 宋泽忙点点头,伸手向怀中一抓——竟然空无一物!宋泽大惊失色,急忙上下翻找,层层脱掉外衣,一直脱剩贴身的小衫,青苗玉镯杳无踪迹,只有衫子上多了一滩水渍。 如烟夫人后退了一步,声音冰冷彻骨,缓缓道:“你来这里有何目的?是为了确证我在这里吧?” 宋泽张口结舌。 如烟夫人轻声唤道:“坠儿,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管他的主子是谁,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你过来。” 粉衣女子应声走过去,她这一动,让开了身后一道烛光,宋泽眼前亮了一些,隐约看见如烟夫人侧着身子说着什么。片刻后,如烟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但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那道烛光照在她脸上,只见一张惨白的、泛着蓝光的鬼脸从黑暗中露了出来,只一瞬,又消失在黑暗中。 宋泽大骇,歪倒在地上,从头到脚地发抖。粉衣女子回身朝宋泽走过来,他两手撑地向后退缩着。她在宋泽跟前站定了,右手将什么东西揉进左手掌,左掌立刻变得通红发亮,瞪着宋泽冷笑道:“无赖狂徒,你的寿数今日算是尽了,胆敢戏弄如烟阁的人,就让你尝尝这世间最痛苦的死法!” 宋泽大呼:“冤枉!——我是受人之托,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粉衣女子道:“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你既已见过了夫人,就不能活着出去了。此番事,夫人不降罪于你的家人,已是天大的恩典,你还不知足么?” 宋泽瞠目结舌,只觉得天下最强词夺理的话莫过于此。 粉衣女子断喝一声:“纳命来吧!”手起掌落,正中宋泽胸口。 瞬间如烈火焚身的灼热、剧痛,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宋泽惨呼一声,闭目倒地。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上) 这几日,江南武林诸门派已悉数被辰兮的消息搅得人仰马翻。为了争夺灵山的信物,无论是熙熙攘攘的街市,还是寂静无人的深巷,亦或连郊外的山路、树林,凡是有人经过的地方处处都布满了暗哨。所有门派都经过了周密部署,有各自的路线、暗号,有人专门为他们易容、换声,一旦有发现,他们有最快的方法传递消息。 许多门派都是倾巢出动,在大本营留守的掌门帮主们,一面焦急等待着消息,一面谨防仇家突袭,可谓日夜寝食难安。江南一带水乡之地,城外河道纵横,那些专做水上营生的帮派也不甘落后,精锐尽出,一个个身怀绝技之士终日穿梭于风头浪尖,海里捞针似的搜寻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只为了能有一丝希望,染指“冰魄游龙”诱人的秘密。 万松岭,西起西湖南岸,东抵钱塘江干,唐时便是皇城脚下,乃是进入江浙腹地的必经之处,其间万顷碧松与红墙宫苑相间错落、高下鳞次,宛然一派古道浓荫、贵气天成的福地。只不过,这片福地如今在短短几日间,已是血洗过数遍的战场。 此时此刻,万松岭是寂静一片的,只有虫鸣鸟语时时闻奏,但明眼人都知道,此等兵家必争之地,没有一刻不是重兵把守,越是不闻人声,越显出这伙人的水平。 为了抢夺这条入浙要道,附近几个大帮派已厮杀了数日,精锐尽出。初时尚且只为争底盘,后来已是杀红了眼,互相报仇,轮番雪耻,将最终拿下这万松岭视为实力的象征。几战下来,只有大福镖局的当家人福万年头脑清醒,眼光独具,面对水仙门和海震帮的联手攻击,避其锋芒,让出一个小分队佯败,主力却绕到敌人后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阻断两派来自大本营的增援,最终实现就地围歼。 此役,水仙门与海震帮均遭重创,门下弟子伤亡过百,几乎动摇根基。存亡时刻,两派都果断放弃了对万松岭的争夺,收缩人马加固大本营,全力防御别的门派趁机落井下石。为了一本从未见过的武功秘籍而彻底断送本派的命运,这种赔本的买卖还是不做为妙。 于是,经过短暂而极为激烈的交锋,大福镖局迅速占领了万松岭一带的五条要道,布下层层暗哨,只要有可疑人物经过,便会在第一时间通知福万年。福万年对此十分满意,几日来如沐春风,整顿人手,试练新阵,专等那江怀珠的弟子落网。 只是他于极度兴奋之中,便忘却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帮派争斗的招数从来都是防不胜防,作为一派之掌,连睡觉都应该睁着一只眼。大混战过后,应当对近身的弟子进行仔细筛查,以防细作混入,而福万年在急于收网之际,便省略了这一步。于是,两名风筝趁乱潜伏进大福镖局总部,在福万年日日夜夜紧盯着万松岭的时候,他们就紧盯着福万年,一旦有消息,便会及时报告张铮。 所以龙寂樾根本不必废一兵一卒去争夺万松岭,福万年会替他做到。 大福镖局是如此,其他门派亦不能幸免。当初,在谢三斧去十二龙坛传令的同时,张铮便将手里一百一十二只风筝全部撒了出去,分批潜入江南各大小门派监听消息,有些门派中早安插有风筝探查消息的渠道,此时便更加方便。经年的小心部署经营,现在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风筝无孔不入的威力充分显现出来。所以,天龙门表面上是派出十二龙坛大张旗鼓搜罗,其实真正的计划,是让江南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成为自己的触手,延伸到四面八方,只要这些小到不起眼的风筝存在,四两拨千斤,那么无论哪一派得到消息,都是在为天龙门做嫁衣。 如今放眼整个江南武林,恐怕只有一个人最清闲。 辰兮窝在竹林小筑里,擦拭着架子上近百个瓶瓶罐罐,并从这些精致的小瓷瓶里取出些粉末,调制各种药丸汤剂。除却五行奇门,这便是她最拿手的,也是最爱做的事,每当她专心致志地炼药时,就会觉得内心无比平静安宁。所以每到一个地方,辰兮都要收集当地的蛇虫鼠蚁,琢磨新药,这些年被赤炎魔君驱策着行南走北,委实积攒了不少奇方。 辰兮正悠然摆弄着药罐,忽然听得窗外竹枝一阵响动,心下一笑,随手转动一只瓷瓶,启动机关。少顷,一人掀帘而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多谢少主,看来您又调整了阵门方位,易偐险些不得其门而入。” 辰兮微笑道:“不随时变一变,似你这般对五行之术粗通皮毛的人,都能闯进来,我岂非连觉都睡不好了?” 易偐躬身道:“少主教训得是,这五行奇门之术,易偐还需多加修习。” 辰兮微微蹙眉:“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少主,我可不是。” 易偐道:“老爷是易偐的主人,您不就是少主吗?况且,易偐也一直这样称呼姬小姐,她似乎欢喜得紧。” 辰兮一面低头调试着药粉剂量,一面说道:“我是孤儿,师父收留教养我,可我到底只是他的弟子,并非孩儿,所以我绝对算不上你的少主。至于师姐,她喜欢你这么叫,你便这么叫吧,与我无关。” 易偐是个聪明人,见辰兮如此说,便不再违拗于她,只恭敬地道:“是,既如此,易偐便称呼您为小姐吧。请小姐服药!”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木盒,打开来递到辰兮面前。 辰兮捏起木盒中的绛红色丹丸,手指微顿,凝视片刻,到底一口吞下。 易偐将木盒收回襟中,躬身道:“主人为调治小姐阴寒的体质,着实花费不少功夫才制成此药。小姐虽然服药辛苦,也请不要犹豫,早日阴阳调和,主人才能将毕生绝学传与小姐!” 辰兮点点头,此时她已顾不上说话,但觉一股灼阳之气在丹田中旋转凝聚,沿经脉溢散开来,直冲上脑,面颊烧热。她扶着桌子坐下,忍不住轻抚脸颊,心中暗笑:“此刻我的脸该像烧红的炭盆吧?” 易偐立在一旁守护,只见辰兮面露苦笑,手指有意抚过眼眉,一时误解其意。他素知辰兮的眼角处有三颗斑点,这对一个妙龄女子来说无疑是美玉微瑕的憾事,便柔声安抚道:“小姐面上这几颗小斑,就好像天上的星辰,所以主人给您取名辰兮。小姐面带星辰,此生注定不凡,这也是主人对小姐的期望!” 辰兮喘匀了气,呵呵笑道:“那是师父安慰我的话罢了,脸上的胎记也能说成是星辰,真难为他老人家了。不凡又有什么好呢?高处不胜寒,若当真高悬于九天之上,不会觉得孤寂么?” 易偐躬身道:“那便不是吾辈能够体会得。” 辰兮笑了笑,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易偐方转身,又顿住:“小姐,有句话易偐本是不当问的,可又忍不住要问一句。” 辰兮道:“你说。” 易偐斟酌着道:“那怀珠老人送出信物之事本无人知晓,主人命小姐去寻,也是为抢占先机,可如今您不去搜寻信物,反而去各门派通风报信,这是为何?” 辰兮看了他一眼,心中泛起暖意,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完成不了任务,又要挨师父责罚。可是江南这么大,我又毫无线索,凭一己之力要怎么找呢?那弟子多大年纪、相貌如何,操何种口音、使什么兵刃,我一无所知,至于信物是什么,更没半点头绪,这样去找,你当我是神仙么?” 易偐略加思索,若有所悟:“所以...您就故意让各派知晓,大家一起找,这样一来,只要是行迹稍有可疑之人,即刻便能被发觉,而无论哪一派得手,小姐都可以黄雀在后。” 辰兮点点头,笑道:“太极之道,四两拨千斤,今日就权且让整个江南武林,为我小女子劳碌一回吧。” 易偐面露笑容,躬身行礼,不复多言,转身离去。 辰兮慢慢调顺气息,感觉那股灼阳之力已融入奇筋八脉,消失无踪,丹田中却并未因此增加一分内力。几年来,她一直在服用这种奇特的小药丸,饶是她擅长炼药,也尝不出这药丸的成分。无数次辰兮想偷偷留下一点粉末来研究,可易偐总是紧守在旁,直到看着她全部吞下去才会离开。 不过辰兮知道,自己体质阴寒也是事实,否则赤炎魔君何以一直不传她本门内功心法,连赤练玄冥掌的招式也只授皮毛。若无这身轻功与奇门遁甲之术傍身,自己只怕早已死了几百回。 辰兮撇清思绪,琢磨不透的事就随它去吧,横竖这不是毒药,师父若想要她的命,也不必如此费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江怀珠的信物,尽快完成任务。她复又在桌边坐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调制起新的迷药,心思却早已在密密织网: 这几日间,自己闲时便溜进各大小门派看热闹,凭着一身绝顶轻功,又受多年严酷训练,于探查盯梢之事驾轻就熟。所以在这场明争暗斗中,哪些门派藏龙卧虎、调度有方,哪些又满门庸才、方寸大乱,都尽数落入眼中。几日暗查下来,天龙门的从容笃定自不必说,不过,还有一个地方也安静得可疑—— 辰兮的手指停住,乌家庄作为江怀珠信物的目的地,自然是早就接到消息了,怎得在大家掘地三尺寻人的时刻,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若不是乌牧远的脑袋缩得太深,那就是—— “已经得手了。”辰兮飞快把调好的药末刮进小瓷瓶里,身形箭一样窜了出去,直奔乌家庄。 轻车熟路,辰兮如一抹淡淡的影子飘进了乌家庄的高墙。自然要待到天黑再行动,辰兮照旧溜进小厨房,在人声鼎沸中,将各色菜肴吃得开怀不已,又在心中为童神厨的滚蛋而叹息一番。 夜色降临,辰兮奉上一剂新调制好的迷药“不觉晓”,搅拌了一下乌老爷的汤,飞快消失在夜色中。就算有人替乌老爷试汤也不打紧,突然昏厥的仆人一样会引起一阵混乱,这对她来说已足够。 辰兮贴着墙壁悄无声息移动着,穿过九曲回廊,忽然,一缕女儿家独有的淡淡香气飘过来,不是任何脂粉味,而是女儿家的体香。这味道极清淡,却逃不过辰兮的鼻子,她眉毛一扬,矮身到屋前,静静听着。 乌牧远的独女乌惜潺素有体香,她一向被软禁在自己闺房里,辰兮已不知探查过多少次,对这味道熟悉得紧,此刻不由得心道:“这乌小姐的闺房离此处甚远,怎得会出现在这间偏僻的屋子里?” 屋内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十分明亮,像是存心要将屋子里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辰兮屏息凝神,寂静中隐约听见一声声受惊吓似的低喘。半晌,一个女子的声音轻声道:“小姐还是睡不着么?” 第七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下) 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柔得无法形容,似春波荡漾,酥入骨髓。 辰兮的眉毛又是一扬。 先前的丫鬟道:“小姐还是为着墙壁里的怪声害怕么?” 乌惜潺羸弱颤抖的声音道:“平白的…这墙壁里怎么会有怪声?…定是妖怪,是狐仙...藏在这间屋后,等着将我捉去吃了!……”说罢嘤嘤哭泣。 丫鬟柔声道:“小姐莫要哭,哪里有什么妖怪、狐仙?纵是有,咱们这么亮的烛火也不敢进来呀。再说——小姐生得仙女下凡一样,什么妖魔鬼怪见了小姐,还不都化作烟尘消散了?” 乌惜潺抽泣着嗔道:“什么仙女下凡?也不害臊。” 丫鬟道:“这可不是奴婢说的,外面谁不知道小姐是武林第一美人呢?论理说,小姐甚少得见外男,这话也不知是怎么传了出去,却也无人不信服的,足见小姐姿容冠绝,外人倘或偶然窥见一眼,便知盛名不虚。现下里,人人都道小姐是仙女下凡尘,外间想要一睹小姐仙姿的人,都要从这里排到钱塘江边了。”说着捂嘴而笑。 乌惜潺闻言,却幽幽叹了口气:“人人?我又见过几个人?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我更不知道了……蕊儿,你可别离开我,这灯也不要熄,爹爹骂我打我也顾不得了。”停了停,又凄然道:“他怎会打我骂我?我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面,现下又将我移到这间古怪的屋子里...想想看,真不如被妖怪捉去吃了,好过这样牢笼般的生活,连亲生爹爹也不来看我一回……”说着又泣泣作声。 蕊儿忙低声温言安慰,见乌惜潺犹自啜泣不止,柔声道:“小姐,不如让婢子再给你说个故事吧?上回说到......”私语切切,大约是些江湖奇闻,又沏了茶水来,花香四溢,显是茶中兑了玫瑰露。 辰兮心里一哼:“这样就算委屈了?锦衣玉食,还有丫鬟伺候着,当千金大小姐要是这般不乐意,不如跟我换换吧?” 正吐舌头,脑中突然一个闪念:“屋后的墙壁里有怪声?”一念及此,身子已窜了出去,飞掠向屋后。 屋后是个死角,石头的墙壁石头的地面,从泥缝里长出的植物乱糟糟地覆盖着,这似乎是乌家庄里最破旧的角落了。然而在杂草藤蔓之中,赫然躺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全无知觉。 辰兮眯起眼睛盯着这个人,心中一瞬间却转过另一个疑问:“那乌惜潺已在自己闺房里被软禁两年了,怎么会忽然换了地方,而且换到这么偏僻破落的房子里?——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古怪?”她犹豫着冒然过去挪动那人,会否招来自己无法预计的危险,然而此刻不远处人声已起,想是“不觉晓”不知迷昏了谁,引发了混乱。 机不可失,辰兮咬咬牙,不再犹豫,纵身上前背起那人,身形未有一滞,飘然而去。 辰兮身负一个男子,速度丝毫不减,一路飞掠,眼看就到竹林,突然身形生生顿住。泥地上有一只脚印,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脚印,大道上每时每刻都有成百上千只这样的脚印,但辰兮却将背上的人放在一边,蹲下身来盯着这只脚印。 前方缓缓走过来一个男子,衣着甚是鲜艳,脸上也白白净净的,很是出挑。他不疾不徐地踱到辰兮身边,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 辰兮头也不抬:“我在看这只脚印。” 男子也蹲下来:“这只脚印有什么好看的?” 辰兮道:“物以稀为贵。我所居的这片竹林远离甚嚣,人迹罕至,方寸之间一草一木我皆了如指掌,此刻忽然多了这一只脚印,我觉得很稀奇,所以要看看。” 男子道:“兴许是附近的农人樵夫偶然经过,也并非稀奇。” 辰兮道:“这脚印长约九寸,宽约四寸,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脚,但脚印极浅,顶多是个五岁孩童的体重,你说稀奇不稀奇?” 男子道:“那的确是有点稀奇了。” 辰兮道:“这说明此人轻功不错,这一只脚印应当是他借力之时在地面轻触一下,而且唯这一只脚印,可见他这一跃还是很远的。所以,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农人樵夫。” 男子点头道:“有道理。” 辰兮站起来,绕着脚印踱步,随手扯了些花草枝把玩着,说道:“这只脚印边缘整齐,可见此人穿鞋甚是讲究,鞋子干净且比较新,可见他时常保养更换,是个对自己颇有要求的人。对鞋子都如此讲究,穿戴自然不会太差,年纪也不会太老。” 男子道:“哦?这又是为什么?” 辰兮道:“这鞋面不足四寸,相对于鞋长来说算很窄了,上了年纪的人脚容易浮肿,通常会选择比实际宽松一点的鞋子,何况是为了这样奔波。相反,年轻人骨缝纤小,喜欢穿可体的衣服鞋袜,此人如此讲究穿戴,必不会平白选择一双臃肿的鞋子来穿。由此看来,此人身高应在五尺半左右,身量匀称,武功不错,行事也比较讲究,年岁不大。” 辰兮又扯过一条小树枝折断,丢在地上,转过头来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笑道:“就很像兄台你呀。” 男子微微一怔,笑道:“你认为是我?” 辰兮道:“这样的人才,在一派之中必定不会是无名之辈。这些日子,各门派为搜寻信物精锐尽出,我冷眼瞧了几日,印象里除了一个人,其余都不符合标准,而那个人——就是兄台你。张铮兄,才几日不见,你就换了模样,这也不错,挺精神的,只是脸上的人皮面具太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张铮心中震动异常,脸上却不露,微笑道:“想不到仅凭一只鞋印,姑娘就认出了在下,佩服佩服!” 辰兮嘻嘻笑道:“我本来也不能肯定是张铮兄,但你太过在意这只脚印,特意回来清除它,我既见着了你本人,就再无怀疑了。你的脸可以变,声音可以变,穿戴可以变,但你经年累月作为持线人的神情举止是很难改变的。你站在我面前,无论你装扮成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少年,我看见的永远是一个严谨简洁的持线人张铮。” 张铮哑口无言,多年来他作为哨探中的佼佼者,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被识破。 但他几乎立刻恢复了平静,转眼看了看辰兮背回来的那个人,道:“这人已经死了么?” 辰兮点点头:“嗯。” 张铮道:“死透了么?” 辰兮道:“脉息全无,应当死透了。” 张铮道:“我看不像。” 辰兮笑道:“哦,原来张铮兄还精通医道。” 张铮摇摇头:“我对医道一窍不通,但我知道辰兮姑娘不会背着一个死人匆匆赶路。” 辰兮笑道:“是么,看来张铮兄对我会干什么、不会干什么十分清楚呢。” 张铮心知她是在拖延时间,微微一笑:“我哪里清楚,只是照吩咐做事罢了。掌门吩咐,辰兮姑娘这几日去哪里都没有关系,但只要去了乌家庄,那风筝们就要在这里等候。无论姑娘带回来什么,咱们都要拿回去交给掌门。” 辰兮眉毛一扬:“你最好现在就去把你的大掌门叫来,让他自己跟我说话!” 张铮微笑道:“姑娘喜欢跟我们掌门说话,我很理解,只不过我要先将这位死人兄带回去,再替姑娘转达盛情。” 辰兮忽然笑道:“你要这死人做什么,不如不要吧?” 张铮心头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但仍微笑道:“就算我不要,守在竹林里的三十二只风筝也会抢着要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辰兮这次是插翅也难飞了。 辰兮却大摇其头:“我可不这么看,他们根本进不了我的竹林小筑。张兄,你不妨试试看,现在能碰到我么?” 张铮一怔,他距离辰兮仅几步之遥,以自己的身手岂有连碰都碰不到之理?当下踏上一步,蓦地眼前一花,似有无数小石子拼成了一条石子路,九曲回肠,辰兮就站在路的尽头向他微笑着。张铮一惊,心知已入奇门,当下应变奇速,步子一斜向旁边的“景”门方向踏出一步,眼前却出现飞花漫天,红霞落雨,四面倒有三面出现了辰兮淡淡的身影。 张铮皱眉后退一步,眼前景象消失,而真实的辰兮就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他低头一看,方才被辰兮扯来弄去把玩着的藤蔓花草碎石,杂乱地散落在地上,围成一个粗糙的圈,隔开了自己。张铮不禁心下大惊:“她只用这些零碎就挡住了我?这怎么可能!” 辰兮笑道:“我的奇门遁甲之术与旁人不同,八门的方位变化并不能依常理推测,张兄不必徒劳。对了,张兄有没有觉得左臂有一点发麻?” 张铮一惊,忙凝神运气,果然感觉左臂气血不畅,微微发麻,猛然想起方才辰兮曾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原来自己早已着了她的道,不禁又是一惊:“你……” 辰兮把死人背起来,说道:“这小阵也困不了你多久,兄台且歇一会儿吧。不行内功,此毒两个时辰可解,你若强行运功闯阵,半边身子必定残废!”咧嘴一笑,跃身而去。 张铮目送她消失,怔了半晌,苦笑摇头,十年持线人,端的是白做了。 辰兮背着死人掠进竹林,见到三十二只风筝在大阵外不得其门而入,没头苍蝇一样东闯西闯,正挥舞着兵刃又劈又砍,大肆破坏竹枝。辰兮皱眉摇了摇头,推开小筑的门,将死人在床上放好,刚舒一口气,猛然惊觉身后正立着一人! 第八章 盘根错节游余刃(上) 龙寂樾扫了一眼床上的死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带回来的竟是一个人。” 辰兮瞪他半晌,方吐出一口气:“你既然进得来,何必还要张铮来布置风筝?” 龙寂樾道:“你既然自信无人进得来,何必还要给张铮下毒?” 辰兮冷冷地道:“因为我不喜欢被人逼着就范,不喜欢让自己只剩一条路。” 龙寂樾道:“我也不喜欢。”所以尽管他自己可以做到,还是部署了张铮这一步,防患未然。现在,纵使辰兮能从他面前逃出这间小筑,也逃不出外围的三十二只风筝。 辰兮瞪着他,终于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我说过在这件事里咱们各取所需,你过来看看吧。” 二人围到床边端详这死人,只见他书生打扮,眉清目秀,但面色苍白如纸,并无半分气息,正是宋泽。龙寂樾探探鼻息,又摸摸脉搏,皱眉道:“此人是谁?你如何得来?” 辰兮秀眉一挑:“我说过我会告诉你么?” 龙寂樾不与她斗嘴,只盯着这死人瞧,忽然心念一动,将死人推起来,一手抵住他后背输送了一点真气过去,但瞬间就有一股力量将真气顶了回来。 龙寂樾撤了手,淡淡笑道:“死人也会运功么?” 辰兮道:“兴许是他生前太过厌恶你,所以死后也要抵触你。” 龙寂樾并不理会,伸手按在死人胸口,凝神片刻,说道:“此人体内似有两股极强的真气在纠缠交战,势成水火,所以闭塞了奇经八脉,变成活死人。” 辰兮听了此话,略一思忖,正色道:“所谓真气,毕竟是一股虚无之力,没有实体,便断无你我他之分,一进入人的丹田必定融合,怎会如此格格不入,竟将筋脉也闭塞了?” 龙寂樾摇头道:“这两股真气皆非寻常,都十分浑厚有力,且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这阳刚的有烈焰灼心之力,仿佛天底下最热的东西莫过于此,而那阴柔之气却森寒彻骨,无孔不入,好像也没有比它更冷的了。寻常习武之人极少能做到非黑即白,所以内力大都可以相融,但你可曾见过日月同在天上,寒冰与烈火共存?所以一旦变为极致,二者就绝无融合之理。” 辰兮点了点头,在床边踱着步子:“常言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时候若有个和事佬从中调停,两头拉拢,说不定便可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话及此,微笑看着龙寂樾:“你的内力属阴还是属阳呢?” 龙寂樾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偏向刚猛一路。” 辰兮道:“正好,我体质本阴寒,内功根基不深,未能克服我先天身体,所以使将出来应当还是偏寒一路。咱们就搭把手,一起为这位死人兄导顺气脉吧。只是我内力弱,你须得迁就我的力道,不可偏重。” 龙寂樾点点头,将宋泽推坐起来,忽又觉得她指使得这般自然,自己竟也一应照做,不由瞥了她一眼。当下屏息运起内力,缓缓送入宋泽体内,辰兮亦坐在一侧,凝神将内力一点点传导过去。 龙寂樾的内力颇为雄浑,在他这个年纪十分难得,辰兮浅浅的内力断不能与之比肩,好在龙寂樾无意争锋,大大收敛,辰兮见缝插针,配合倒十分默契。二人的内力在宋泽体内交融合一,他紊乱的真气在这一股刚柔并济的内力导引下,渐渐殊途同归,合流入任督二脉。 二人功夫做完,将死人放好,站在一旁静静候着。半晌,宋泽的身体痉挛似的动了几下,突然大口吸气,睁眼坐了起来。 辰兮拍手叫好。 宋泽茫然四顾,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浑厚深沉的劲力绵绵不绝,竟十分神清气爽,目光聚焦到二人身上,小心翼翼地道:“我…我这是在哪里?我尚在人间么?” 辰兮笑道:“你不在啦,这里是西王母的别院,我们都是神仙。” 宋泽一呆,忙翻身下床,端正站好,整了整衣冠,行礼道:“仙子姐姐,小生有礼!小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仙子姐姐多多指点。”他见自己不但毫发未损,反而精神十足,早疑心自己已死,这是魂魄所在,现在听辰兮如此说更是确信无误了。 这回轮到辰兮呆住,看向龙寂樾:“他真的信了?天底下还有这样好骗的人?” 宋泽看着她,又怔怔地望了望四周,喃喃道:“你…你骗我么?咱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骗我?……无冤无仇的人,为何总要欺负我?”竟眼中泪涌,呜呜地哭了起来。 龙寂樾最见不得男人哭哭啼啼,皱了皱眉头,不耐道:“你是谁,为何会在乌家庄?” 宋泽一听“乌家庄”三个字,浑身一颤,昏厥前的记忆全部涌回到脑海中。他向来不会撒谎,直拭泪道:“我…我是替人送东西,想不到竟莫名其妙被杀死了!…哦,是险些被杀死了!我只是一介书生,不想理会你们江湖恩怨,为什么你们总是找上我?” 龙寂樾眸子一闪,追问道:“什么东西?谁让你送的?” 宋泽见他目露凶光,不由得身子一缩,嚅嗫道:“是…是一只玉镯子,此事也说来话长……”当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述说一遍,他口齿并不如何伶俐,但话语质朴,听来便有十分可信。末了,想起那送信物的青年惨死的情状,大是悲悯,哭道:“那个天龙门姓龙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忒也狠毒了,竟然将人活活折磨成那副样子!想来阎罗王也不过如此吧?” 龙寂樾目中寒光掠过,冷笑一声,辰兮见势不妙,拦在前面:“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龙寂樾已一个闪身绕过她,径直出现在宋泽跟前,手起掌落!辰兮张嘴来不及喊出声,却见宋泽本能地举起双手抵挡,在他的手碰到龙寂樾手掌的那一刹那,突然一股极强的劲力扑面而来,直将辰兮荡开摔了出去。龙寂樾脸色剧变,急运力相抗,他内力本刚猛,这一抗竟然被生生逼退了三寸。 辰兮爬起来,揉揉摔痛的手臂,盯着宋泽,左瞧右瞧,好像在瞧一个有趣的物件,一边瞧一边啧啧叹息:“我真不晓得,这一遭对你这个书呆子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龙寂樾脸色难看,他本不欲下杀手,只想给宋泽个教训,让他吃点苦头,如今自己却险些受了内伤。宋泽一脸惊恐,颤声道:“怎么回事?” 辰兮踱着步子:“我也是猜测。你说你一直随身带着那只青苗玉镯,时时寒气袭体,特别是到了如烟阁附近格外严重——你几乎是被这股力量牵引着,不知不觉去到如烟阁的。但是进入如烟阁以后,寒气就消失,最后玉镯也不见了。你还说被那一掌打倒的时候,烈火焚身一般,这一掌之力和青苗玉镯,不就是一阴一阳两股力量吗?所以我大胆猜测,你体内的两股真力,就是来自玉镯和如烟阁,换句话说,是青苗玉镯救了你的命,若非它抵消了那一掌的阳刚之力,你早就被打死了!” 宋泽听得云里雾里。龙寂樾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只青苗玉镯化入了他的身体,形成一支真气,抵消了如烟阁的掌力,这可能吗?” 辰兮道:“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众所周知,怀珠老人最诡异的功夫就是点穴,他那样高深莫测的武学造诣,未必不能封固真气,或许他将真气凝结在千年寒冰上,塑成了一只玉镯的样子。这书生丝毫不会武功,没有一丁点儿内力抵抗寒气,所以才会受玉镯寒气侵体的苦。” 龙寂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着辰兮的思路:“而如烟阁充斥着极灼热的力量,与玉镯之力相生相克,所以牵动激发了玉镯上的真气。若是习武之人,自身的内力会本能抗拒外力侵入,但此人的丹田内空空如也,这股真气也就同寒冰一道渗入了他体内,玉镯便不见了。” 辰兮点头微笑:“当是如此。” 宋泽再也听不明白,急道:“究竟怎么回事?我…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还是中了毒?” 辰兮温存一笑:“你呀,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若非你谨守承诺,又不贪图财物,现下也不会活着了,还得到怀珠老人极纯的内力。你此刻身上的内功造诣,怕是旁人十年也未必修得,但对你这个书呆子来说是不是好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龙寂樾的脸色忽然阴沉,左掌暗运掌力,拿眼紧盯着宋泽。辰兮心知龙寂樾的性子,十分警觉,当下一个侧身挡在宋泽身前,说道:“你想杀人灭口?” 第九章 盘根错节游余刃(下) 龙寂樾冷冷地道:“他知道太多,又身怀绝世内力,实是隐患。” 辰兮冷笑:“什么隐患?你是见他说你狠毒,怕坏了你天龙门大掌门的名声,还是怕他日后学有所成,武林中又出一个青年才俊,盖过了你龙少爷的名气?堂堂一派掌门,毫无容人之量,气度忒也小了!” 龙寂樾怒道:“你……” 宋泽指着他惊呼:“你就是天龙门掌门?你...你是杀人凶手!” 龙寂樾忍他许久,勃然大怒,挥掌便要冲过去,辰兮心知不能相抗,急叫:“慢着!留着他还有用!” 龙寂樾脚步顿住,转过头森然看着她。 辰兮道:“你断断不能杀他,他可以带咱们去如烟阁!你不是一直想挖乌家庄的秘密吗,乌牧远藏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如烟阁在庄子里,他越隐藏,这越是他的软肋,你就这么白白放过这个机会?”说着便一个箭步护在了宋泽身前。 龙寂樾一怔,皱眉沉吟,又冷冷瞪了宋泽一眼,终于道:“姑且依你所言。” 宋泽心中叫道:“这人果然是阎罗王一样!半点人性也没有!”又看了看挡在自己身前的辰兮,心中感激不已,将她认作救命恩人。 辰兮回转过身对宋泽道:“这两日你就在我这儿休息,你身上甫一有了这许多内力,有我们为你导顺一时是好的,过不一会儿又要难受。我教你个内功入门口诀,你每隔两个时辰便自行运功走一个小周天,过几日便好了。” 宋泽大喜,忙下拜行礼:“小生多谢仙子姐姐的大恩!” 辰兮噗嗤一笑,看着他诚惶诚恐的样子,着实有趣,笑道:“什么仙子姐姐,我叫辰兮。” 宋泽面颊一红,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是......” 龙寂樾脸色阴沉,心中对这书生厌烦至极,仿佛也不是为着他那两句指责的话,又或许是见不惯他这唯唯诺诺的样子,总之一看他便心头火气,只觉这是世上最讨厌之人。眼角刮过宋泽,冷哼一声:“我三日后再来,到时候你最好马上带我去如烟阁,否则你在阳间的寿命,也就剩下这三日了。” 宋泽一个激灵,不禁想起那青年死前惨状,只是恐惧之意反而淡了,心头生出一丝怒气,甚至想豁出去抢白几句。他急忙收敛心神,想想自己居然不要命了,惴惴不已。 龙寂樾出了竹林,吩咐风筝严加看守,只要从这林子里出去的人,无论看起来是何相貌打扮,都不能放走。 这三日间,宋泽每隔两个时辰便依着辰兮传授的口诀运气调息。他于习武之道天分极差,初时百般不顺,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又如坠冰窟,受尽折磨。有几次险些走火入魔,幸亏辰兮紧守在旁,出手相助。后来修习次数多了,真气在体内的流转越来越顺畅,速度也越发快了,一个小周天半个时辰即可完功,痛楚渐消,越发神清气爽起来。 辰兮见林子外那些风筝如此严阵以待,端的好笑,眼下有如烟阁这个大秘密在,就是用九头牛拉她,她也不会走的。这几日她便在竹林中四处溜达,采摘些鲜嫩竹笋和野菜回来煮粥,再配上她精心调制的鲜花汁子,独一无二,堪称人间美味。宋泽头一次品尝的时候,简直激动得难以自持,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赞美之词都说出来。他一连吟了四首古诗,大发感慨,直到辰兮笑得直不起腰来,命令他停下,方才罢休。 宋泽一心记挂着会试,每日除却练功,便是站在窗口摇头晃脑地背书,早上论语、孟子,晚上礼记、春秋,四书五经颠来倒去地念。辰兮被他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道:“你背的这些书,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从古到今,一字未改,可有什么新鲜的?” 宋泽正色道:“读圣人书,明圣人理,遵从圣贤礼法,自然是从古到今不能变的。” 辰兮道:“这样说来,假如你一百年后参加科举,和如今答一样的题目,答案也就一样了?” 宋泽一怔,从来科举试题只会在四书五经中出,答案也限定在四书五经里,旁的书籍言论一概是闲杂,非礼勿视,便点头道:“想来必定是一样的。” 辰兮道:“那就不对了。所谓时移世易,这烟火人间瞬息万变,时日不同,要面临的局面和问题必定大不相同,百年之前的法子就算再好,岂能包治百病?想来朝廷科举是为了选拔人才,并非只为循规蹈矩、例行旧制。而做官是为了治理一方水土,造福百姓,焉能以古人的道理一成不变地处事呢?” 宋泽被问得呆了,这个道理他以前从未想过,只觉得书就是书,背会便好,科举怎么要求,自己便怎么准备,总是没错的,一旦考上,就必然能做个好官,绝对毋庸置疑。此刻被辰兮一番言论,倒问得说不出话来,不禁有些沮丧,又忍不住顺着辰兮的话细想了起来。 辰兮见他表情,摆手笑道:“好啦,我是逗你的,呆子,你好生准备你的会试便好,琢磨这些歪理干什么?” 宋泽道:“并非是歪理...仔细想来,似乎很有些道理。” 辰兮笑道:“什么道理,不要乱想,你且背书去,为了不让咱们的大学究喝西北风,小女子也得再去打些野味儿啦。” 宋泽脸一红,连声道“不好意思、麻烦了”,又抱拳又作揖,直逗得辰兮哈哈大笑。这一晚就着好心情,辰兮施展十八般厨艺,将野兔、麻雀并两条小蛇,烧出花样百出的野味,一虫一草都在她的十指巧手中变成美餐,直瞧得宋泽目瞪口呆,连赞叹之词也说不出来了。 辰兮看着他饱餐一顿,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直撑得发呆,不禁开怀。对于一个厨子来说,食客的满足就是自己的满足,辰兮委实非常开心。看着宋泽红光满面的脸,又起了闲聊之心,便笑问道:“听闻读书人都有很好听的字号,你的字是什么?号是什么?” 宋泽红着脸道:“我还...没有字,更没有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辰兮,诚恳道:“不如,请仙子姐姐赐我一字吧!” 辰兮嗔道:“说了多少回,不许叫我什么仙...咳咳,你的字嘛,我倒是可以想一想。”说罢认真思忖起来。忆起当年曾窝在一个人的书房里,翻过了许多诗句文章。他的书房经史子集无所不包,那时自己经常读着读着便入神了,等到觉察之时,他早已不知在身后立了多久。 宋泽听辰兮并不推辞,不禁大喜。但见她手托香腮,凝眸细思,长睫若鸦翅微微颤动,目中流光溢彩,星斗璀璨,似是忆起了往昔悦事,唇边带笑。宋泽不由得看痴了,忽然想到自己这般盯着女子瞧,实属无礼,陡然面红过耳,急忙低下头。 半晌,辰兮笑了笑,说道:“有了,你既叫宋泽,品行端方醇厚,又颇有些嫉恶如仇,如此,便以‘清允’二字相赠吧。激浊扬清,允恭克让,君子之泽也。望你今后为官能泽被百姓,造福一方,偿宏图夙愿,辅太平盛世,你看可好?” 宋泽听得热血沸腾,心悦诚服,连声道:“好,好,大好之极!”忙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再三拜谢。又悄悄念了几遍,越念越喜欢,想到这是仙子姐姐亲口所赠,更觉喜悦难言。 辰兮为着自己取出这般好的表字,开心得意,当下便用上了。起初每每听到一声“清允”,宋泽都要脸红局促一番,半日后渐渐平常了许多,只觉心中愉悦,温暖自在。 如此三日,二人玩笑一阵,忙活一阵,机关密布的竹林里,头一次有了些烟火气息。易偐几次徘徊在林子边缘,眼见重兵把守,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服药的时辰已过了,绝不能再耽误,终于咬了咬牙,趁风筝换班的间隙,惊险万分地潜入林子,若非他已谙熟林中布置,是绝无可能在风筝眼皮底下成功。 辰兮正专心饲弄花草,听见暗号,忙闪身到远离小筑的竹林深处,方示意易偐现身。易偐早已急不可耐,奉上药丸盯着辰兮吞下,急道:“怎么小姐的住处还有别人?小姐要知道——” “我知道,师父吩咐过竹林是不许留人的...”辰兮克制着药力,“但此人有极大的利用价值,我绝不能拱手让给天龙门。师父命我刺探乌家庄的秘密,也命我寻找怀珠老人的信物,眼下这两件事都在这书生身上了,你放心,我自有主张!” 易偐眉头轻皱:“小姐......” 辰兮笑了笑:“我知道你又在担心我受罚,这样吧,我正好有个消息烦你带回去给师父,他老人家必定要忙碌几日,等师父查清楚那件事,我这里的事也就了结了。” 易偐忙道:“小姐请说!” 第十章 月在梧桐缺处明 辰兮道:“天龙门议事大堂中的那把掌门交椅,沉香木制,上刻十余道深痕,从整个房间布置来看,必有古怪,我这里有一张草图,你带回去给师父瞧瞧。” 易偐躬身道:“易偐记下了,定会如实转告主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躬身道:“小姐...易偐见到小筑里的桌上摆着许多碗碟。” 辰兮一怔,良久,淡淡地道:“你放心,我没有玩物丧志,更没忘记师父的教诲。” 易偐躬身再拜,面色稍霁,正待告辞,辰兮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易偐,自我懂事起就见你跟随师父,如今也有十几年了吧,可有想过他老人家走南闯北,究竟为的是什么?” 易偐微怔,躬身道:“这不是易偐应该想的,而且...恕我直言,这也不是小姐应该想的。” 辰兮叹了口气,是啊,“为什么”这三个字曾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师父差遣她做的那些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从塞外到江南,他们几乎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秘密察访了每一个门派,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句话辰兮曾忍不住问过一次,而这一问的代价就深深刻在她肩头。 辰兮下意识地抚过右肩,淡淡苦笑,那里有两道深可见骨的鞭痕,是镶满了铁荆刺的烧红了的铁鞭留下的,灌入赤炎魔君灼热的内力,两鞭下去,她几乎丢了半条命,躺了一个月才勉强能挪动身体。而就在她刚能下床的时候,任务就来了,辰兮强撑着一口气,以非人的毅力执行任务,苟延残喘地行动着。好几次她以为自己肯定要死了,一定是要死了,这滋味实在太痛苦,倒不如死去。可她依然挣扎着活了下来,拖着因无数责罚而伤痕累累的身子,直到今天。 她向易偐咧嘴一笑:“放心吧,我早已学乖了。” 两个时辰后,天色已全黑了,龙寂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筑外的空地上,一袭黑袍,披着粼粼月光,脸色比三日前更加不善,似乎憋着一股阴沉的怒火。宋泽跟在辰兮身后,满面春风地从屋里走出来,一看见龙寂樾,便像焉了的茄子,瞬间没了精神。 龙寂樾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走吧。” 辰兮心里奇怪,明明是去挖乌牧远的秘密,怎得他看上去特别不高兴?当下决定不去招惹他,立刻点点头。事不宜迟,三人出了竹林,因为带着宋泽,再使轻功奔波太耗费体力,速度亦不如快马。龙寂樾自怀中取出一小截竹管,运力到指在管尾处一弹,小竹管“嗖”一声直上云霄,在高空中金光一闪,宛如一条闪电,又更似一条小金龙。 辰兮赞道:“好漂亮的哨号,这必定是张铮的手笔!” 龙寂樾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几乎是片刻,便有人牵来了三匹良驹。辰兮跨上一匹,向宋泽招招手:“呆子,你过来!” 宋泽正求挨着辰兮,离那活阎王越远越好,当下跨坐在她身后,双手虚扶在她腰上,二人同乘一骑。龙寂樾脸色如黑云压顶,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三人一阵疾驰,少顷便到乌家庄。 夜色已极深,四下越发静得几闻虫蚁之声,他二人带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宋泽在乌家庄里走动,处处束手束脚,甚为忐忑,龙寂樾的眉头直拧成了一个结。 宋泽沿途回忆着走过的路,终于渐渐逼近了桃花园附近。 辰兮环顾四周,心中道:“这里果然距离乌惜潺住的那间房很近,但这一片如此荒芜,乌牧远到底为什么把她挪到这里呢?”仔细观察地形,陡然禁不住一声低呼:“好一个奇门大阵!” 龙寂樾道:“你说什么?” 辰兮压低声音,兴奋道:“你看这些屋舍的结构和位置,每一座都在旁一座的斜方向,乍看分布杂乱,仿佛是后起的房屋随意建在先前的旧屋旁边,其实不然,这是按照奇门九宫穿插在先天八卦图中所成的样子而建,比那只用花草树木布置的伏吟阵法隐晦繁复了百倍,好一派磅礴恢弘之气!而且……” 龙寂樾忙道:“而且什么?” 辰兮思忖着道:“而且这些亭台回廊的安插,又使得这幅图暗含了六壬之数,壬水属阳,乃天一生水,为万数之始,就是极纯极阳的意思,正照应了如烟阁里的灼阳之气……不仅是这些亭台楼阁,就连一花一木的位置也极其考究。整个偌大的乌家庄都围绕着如烟阁,建成一个河图大阵,而如烟阁的位置就在...”辰兮紧盯着前方,缓缓吐出后半句:“...‘杜’门的方向...天呐,‘杜’门主隐身藏形,何其简单,何其明显!我怎么早没想到?” 龙寂樾顺着辰兮所述一一看去,奢靡的乌家庄在眼中渐渐变成了一个藏风隐水的五行大阵,这种惊天的大手笔彰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魄。 十步一阁五步一亭,花团锦簇的乌家庄,与乌牧远享乐堕落的形象多么相称,让人每看一眼,就更轻视于他。但这背后,却原来是个极大极深的秘密。龙寂樾沉默了,自己不是不熟悉五行奇门,只是太过轻视乌牧远。 虽然乌家庄一直是与天龙门平分秋色的帮派,虽然心里也明白不能轻敌的道理,但在龙寂樾的内心深处,早已将乌牧远划为老气横秋之人。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将这个老人当成自己真正的对手,而这就是致命的错误! 辰兮忽然一笑:“乌牧远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不是他特意将宝贝女儿移到这‘杜’门中来,我还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想来那日如烟阁的人为了把宋泽的‘尸体’扔出来,开启了‘杜’门,才让我误打误撞发现了乌惜潺的屋子。” 宋泽半个字也听不懂,直听到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忙道:“那如烟阁恐怖得紧,那如烟夫人更是妖魔所化…不如咱们不要去了吧?……” 辰兮这几日同他玩笑惯了,逗弄之心又起,故作严肃:“一定要去!咱们就是来跟那如烟夫人拼命的,此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宋泽一呆,面色愁苦,但随即强自镇定,慨然道:“你既要去,我就随你去,我宋泽没有别的本事,但一定不能忘恩负义,一定要保护恩人周全!” 辰兮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恩人”便是自己,失声好笑,心里泛起一丝温暖,不禁温存地看了宋泽一眼,笑道:“真是个呆子。” 龙寂樾只觉得自己胸口的气要炸开了,极力克制,哼道;“酉时早过,阵位变换,咱们今日如何进得了桃花园?” 辰兮摸着下巴:“‘六壬’寄宫於亥,亥属乾宫,乾是易卦之首,六丁到乾,是一局‘火到天门’,‘景’门大吉,咱们就从‘景’门而入,姑且一试吧!” 三人屏息步步为营,现在一石一木皆有奇门的含义,不敢一步踏错。到得一处转角,辰兮忽然回身对宋泽笑道:“‘景’门主试举之事,你从此门得入,这次恩科,必定金榜题名!” 宋泽一怔,正待道谢,突然一股大力推过来,他身子向后一仰,被辰兮一把推得摔了出去。 便在此时,辰兮张臂抱住龙寂樾身子向前一扑,二人倒地翻滚。龙寂樾吃惊不已,直被辰兮紧紧抱着滚出去好远。他从未被一个女子这样抱着,只觉对方身子温软,有一股淡淡清香,当下面颊烧红,急忙站起来。 蓦地,眼前豁然开朗,赫然见一小片桃花林俏然而立,弥漫着粉色光华,自有雍容明媚之感。 龙寂樾环顾四周,怔立片刻,心里突然明白过来,立时勃然大怒:“辰兮!” 辰兮身子一缩,目光躲闪着。 龙寂樾一步步走过去逼视着她:“你怕我一进如烟阁就会杀了他,所以将他推出阵外,你...你竟用这种法子来救他!”自己衣襟上还残留着辰兮的淡淡香气,龙寂樾攥紧拳头,怒火冲顶。 辰兮仿佛看见了一头人形野兽,当下心念飞转,必须自保为上,摇头道:“你误会啦,我这不是救他,我是不想你再多杀戮,你身上的暴戾之气太重,长此下去,于己不利,于天龙门更是不利!” 龙寂樾怒极冷笑:“哦,这么说,你救他还是为了我好?” 辰兮道:“那是当然,不识好人心。所谓凡事不可做绝,不起执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长久。你年轻气盛,锐意难挡,但为一派之掌,不能总由着自己的脾气。武林中凡有问鼎一方之人,多倚仗实力,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态行事,往往暴戾之气太重,不能成就一代世家风范,所以不得长久。世人谈起盛世总是昙花一现,令人唏嘘,其实正是任性之故,凡事做绝,不留活路,自己也便早晚没有路了。” 龙寂樾微微怔住,自父亲暴毙,再无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虽知辰兮是事急从权,假意安抚,但未尝不是良言。只见辰兮俏生生地立在桃花树下,眸子里流光溢彩,亦喜亦嗔,不觉胸中怒气消散,哼了一声:“你才活多大,敢来教训我。” 回忆篇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上) 海风咸涩,薛茹一只赤脚踏在船板上,费力收网。这条破旧的小木船,因为拽上来一张拖泥带水的大网而剧烈地摇摆着,幸好她的脚底板结实,牢牢地镶在船面上,不至于被掀翻到海里去。 这只小脚原本柔软得碰不得一粒沙子,雪白的脚趾仿佛玉雕一般,但现在,脚底已生了一层薄茧,脚面有许多划伤的小口子,趾缝里也全是沙盐粒。 “粗糙得要命了……”薛茹摇摇头。 然而还有让她摇头的事,这一网上来只有一些海草和几条寸长的小鱼,她已几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海草和小鱼也能吃,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薛茹摇着头,使劲儿拖着渔网上了岸。 岸边的沙子里爬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好像死了。薛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见是一个少年,眼睛还微睁着,不禁又吓了一跳。 “走开……”少年开口,一些沙子混着泥流进了他嘴里。 薛茹不忍,俯下身子轻触少年的肩膀,想把他扶起来。 “走开!”少年用尽力气大喝一声,突然呛得剧烈咳嗽,挣扎要着爬起来,然而身子一阵颤栗,倒在地上不动了。 薛茹大惊,急忙去探他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只见他身上皮肤由于被海水浸泡太久,有成片的赤红糜烂,被划伤的口子更是不计其数,有几道伤口极深,里面已发紫黑。 海水灌进这些伤口里是什么滋味? 薛茹禁不住“嘶”地一声吸气,当下使尽全身力气背起少年,一步一步向海边的茅草屋走过去。好容易将他放到木板床上,少年一哼,似是醒转过来。 薛茹忙道:“你等等!”跑出去烧开了水,将渔网里的海菜、小鱼摘干净,全部扔进水里煮。少顷,一碗鱼汤盛出来,虽然小鱼已经煮碎在汤里,见不到一块肉,但这已是薛茹的全部。 少年几口便将鱼汤喝个精光,然后看着她,薛茹感到一阵窘迫,她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来招待他了。但他的样子显然需要更多食物,薛茹咬一咬牙:“你等等!”抓起门边的一把铁叉,跑了出去。 她跑到一处较高的岩石上,纵身跳下海。她的水性很一般,正常潜泳只能潜到水面下一丈左右,但从高处跃下,却能瞬间进入较深的水域。她甫一入水,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上浮,当下瞅准时机,将手中铁叉迅速掷出,可惜一条大鱼已经匆匆游走。 薛茹浮出水面,游上岸边,再次从岩石上纵身跳入海中。 凡此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薛茹筋疲力尽,终于被她插到一条像样的鱼。她本腹中空空,现在更没有一点力气,几乎是挣扎着爬上岸的,心中一直在想:“耽搁了这么久,他该饿急了吧?” 薛茹一抬头,却见那少年抱膝坐在海滩上,正看着她从水中挣扎上来,不禁为自己狼狈的样子感到尴尬,红着脸道:“你…你怎么起来了?好些了么?” 少年道:“你在干什么?” 薛茹尴尬道:“我在捕鱼……” 少年道:“捕鱼需要这么费事么?” 薛茹道:“我…我技术不好,我的船也……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捕到鱼了,你马上就可以吃了!” 少年歪着头:“你是说,你捕鱼是为了给我吃?” 薛茹道:“当然了,你遍体鳞伤,又很虚弱,当然要好好吃一顿,可惜我只有一条鱼,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吃……” 少年道:“你只有一条鱼,怎么自己不吃?” 薛茹道:“自然是先给你吃,我可以再去捕的。” 少年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薛茹一怔,一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况且,她并不觉得自己对他有多好,总不能看着他虚弱而死,见死不救吧? 少年笑了笑,道:“是了,你是见我可怜,所以同情我,要施舍我。否则我既不是盖世英雄,又不是你的救命恩人,跟你更没有一丁点关系,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薛茹心里奇怪,放下鱼,坐到少年身旁,问道:“对你好,需要这么多理由吗?” 少年道:“怎么不需要?所有人对我好,都是有理由的,有很多很多的理由。” 薛茹道:“什么理由?” 少年躺倒在沙滩上,伸伸懒腰:“比方说,我是一个大门派掌门的独子,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我锦衣玉食,一呼百应,门下精兵强将不计其数,所有平辈人见到我都低眉顺目,就连长辈也对我礼敬有加。上至江湖上那些名门望族,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人不认识我,不尊重我,所有人都争着对我好,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说一个不字。所以啊,他们对我好,都是为了巴结我,是为了惧怕我父亲,是为了在我身上得到好处,是为了...为了什么呢,对了,是为了能接近我,取得我的信任,然后再算计我,利用我。你看,是不是有很多理由?” 薛茹听得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我...我不知道这些,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少年忽然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真好!知道吗,你说出了多少人的心声!那些人讨好我,奉承我,甚至处心积虑地来谋害我,但他们有谁知道我的名字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转眼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薛茹听得糊涂:“这...这怎么可能呢?你这样有权有势,他们岂会忘记你的名字?再说,他们忘了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你呢?” 少年哈哈笑道:“这很好办,龙少爷,龙家公子,天龙门的小少爷,大名鼎鼎的杨少侠的弟弟!我的称呼是不是很多?是了,这些也都是我的名字,他们并没有叫错,是不是?” 薛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硬找出一句话来:“那个杨...杨少侠,是你的哥哥吗?可你是龙家公子的话,他怎么不姓龙呢?” 少年冷笑道:“是啊,他不姓龙,他只是我父亲收养的弃儿,但是父亲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他才是父亲的好孩儿,名声在外的杨公子,天龙门怎么不干脆姓杨呢?” 薛茹隐隐有些听明白了,原来父亲对待养子竟胜过了亲生儿子,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吗?她所知所识实在有限,看着少年落寞的神情,不晓得怎么安慰他,只得轻声叹道:“这样说来,你的确是很委屈的。” 少年沉默地望着远方,半晌,忽道:“你知道我从哪里游过来吗?”抬手一指:“对岸。” 茫茫海面,一望无际,哪里有什么“对岸”?如果真的有,那该是多远的对岸!薛茹绝不相信,但看看他这一身斑斑伤痕,显然是在海里浸泡挣扎了许久许久,难道他真的是从“对岸”游过来的?念及此处,忍不住惊叫道:“你疯了吗!” 少年自嘲地笑了笑。 薛茹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大声道:“就算你的父亲偏爱养子,就算那杨公子事事比你强,但你若胸中有抱负,就不该自暴自弃,就应该做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 少年淡淡一笑:“证明?呵呵,我十岁上那一年,父亲从外面带回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从那时起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一起识字、一起习武,我们两个穿戴相似,身量相似,连长相也有几分相似,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兄弟。我从未有半分逊色于他,我应该证明什么呢?” 少年转过脸来,直视着薛茹的眼睛:“可父亲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偏爱他,你知道到了什么地步吗?五年前,父亲带着杨君瀚出了趟远门,你知道是去做什么吗?是送他去巫山拜师学艺!” 薛茹茫然地摇了摇头。 少年冷笑一声,道:“是了,你不知道‘巫山’这两个字在武林中的份量,那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圣地。但巫山派与世隔绝,从不参与江湖事,也不买任何门派的面子。我从不知道父亲与巫山派还有这等深厚的渊源,他竟然能送一个弟子进去!而他居然——选择了杨君瀚!” 薛茹忍不住在心里道:“这位父亲果然有点偏心……”嘴上却安慰着:“这样也好,他一走,你就更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了。” 少年突然发狂一般站起来,双手撕扯着衣服、头发,大哭道:“可是父亲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他突然遭了暗算,突然就死了!父亲死了……我没有父亲了!”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双手插进沙子里,紧紧攥着,拱起的脊背剧烈地起伏。 薛茹吃了一惊,鼻子一酸,挪过去轻轻抱着他,脸颊靠在他的背上,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良久,少年渐渐止住了哭泣,但依然跪伏着,薛茹顺势将他的头轻轻枕到自己的膝盖上,拍着他脊背,给他安慰。少年似是倦得很了,就这样枕着,身子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 当晚,薛茹仔细剔干净了那条鱼,做了一碗鱼肉羹端给少年,说道:“你先吃,我去找我娘。她在镇上给大户人家做针线活儿,我今晚在她那儿过夜,明天再回来,你吃完就休息吧。” 刚说完,肚子就“咕咕”叫了几声,薛茹脸上一红,尴尬着道:“我走了!”说完匆忙跑了出去。 回忆篇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下) 次日,天刚蒙蒙亮,薛茹便从外面急急跑进屋来,扶着门框站定了,喘了好一会儿气,小脸红扑扑的,眼里也似闪着光。 少年在床上坐起来,奇道:“出什么事了?” 薛茹脱口道:“我以为你走了!”话一出口,不禁烧红了脸颊。她本生得甚美,粗糙破旧的布衣也难掩丽色,此刻双颊绯红,更是娇艳无比,且在这海边简陋的茅草屋里,别有一番撩动人心的风情。 少年却似毫无知觉,只揉了揉睡眼,说道:“你去找过你娘了?” 薛茹道:“嗯。” 少年道:“你吃饱饭了?” 薛茹低头道:“嗯……” 少年道:“可我却还没吃,走,跟我去打几只野味儿。”跳下床,不由分说,拉起薛茹的手就往后山走去。 二人行到半山,少年弯腰拾起几枚石子扣在掌心,抬头看了看,突然朝一个方向弹出一枚石子。只听“嗖”地一声破空响,石子如闪电般飞出去,打中了远处树枝间立着的一只鹧鸪。鹧鸪应声而落,少年跑过去将它捡起来,甚为肥硕。 薛茹道:“你…你的眼力真好…手上力气也……”话未说完,眼前一黑,脚下无力,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蓦地,一只手伸过来搂住了她,那少年竟在一瞬间又折回来,出现在她身侧。 少年笑道:“饿得受不了了吧?我知道你昨晚根本没吃过东西,今早又是奔跑又是爬山,还不晕倒吗?” 薛茹被少年托扶着,只觉身子颤抖发烫。少年身上的气息这么近,她想躲又不想躲,偷眼瞧去,只觉得他生得如此好看,忙低了头埋进少年怀中。 少年横抱起她,提了鹧鸪,大步往回去,好像并没有负重,行山路如履平地。过不多时,海边的茅草屋前已升起火苗,烤肉的味道香飘四溢,薛茹直瞪着两只眼,巴巴地等着开饭。少年似很熟练,翻烤得里焦外嫩,突然又魔术般变出几尾大鱼来,用木签子串了一并烤。 薛茹直看呆了,奇道:“这…这些鱼是哪儿来的?” 少年道:“鱼自然是海里来的。” 薛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惊道:“你…你昨天夜里……”心头瞬时涌出一股难以自持的感情,叫道:“你身上那么多伤口,你怎么能下海!” 少年瞥了她一眼:“这有什么,来,吃吧。” 薛茹连日饥饿,再顾不得矜持,当下拎起一条烤鱼大快朵颐,只觉滋味鲜美异常。待得饱餐一顿,扭头看那少年,终于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 少年道:“你自然有你的苦衷,也许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 薛茹低下头,道:“是啊……不过,你比我幸运,你还有个异姓兄弟,虽然你们儿时不睦,但如今你父亲过世,他也应该回来与你一起面对,毕竟那也是他的父亲。” 少年“嘿嘿”地冷笑数声:“你以为他会记得父亲的养育之恩么?父亲过世后不久,我就收到一个巫山小弟子送来的绿柳箫,他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 薛茹道:“绿柳箫?” 少年道:“嗯,那是父亲昔年送他去巫山学艺的时候带着的,应该是与巫山派极有渊源之物。那上面还有父亲亲手刻下的两个字‘五载’,是让他五年后学成下山,再奉这只绿柳箫回天龙门。这才第三年,父亲一去,他就急着派人将箫送回来,这是要跟龙家断绝关系了!” 薛茹道:“兴许…兴许他在巫山遇到了什么难事,他也是不得已……” 少年冷笑道:“不得已?他还在绿柳箫上刻了一首诗,要我念给你听么?” 薛茹嘴唇动了动,不敢接他的话。 少年不再看她,站起身来,放声吟道:“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吟罢哈哈大笑:“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薛茹默然,虽然她没念过几首诗,但这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了。巫山上的生活是“无拘无束无碍”,所以这位杨公子要打破“五载”的安排,领取现在,忘却过去。 少年咬牙切齿:“父亲生前多么爱护他,救他于垂死,悉心抚育,对他的栽培远胜于我这个亲生孩儿,但他却只想摆脱父亲,摆脱龙家!枉费父亲那样疼爱他,白眼狼贼!”一拳打在身后的茅屋上,只听“咔嚓”“轰隆”几声,茅屋竟轰然破烂倒地。 他本内力修为不弱,这一拳又十分气愤,这长年受海风侵蚀的破茅草屋如何经得起? 少年呆了一下:“不好意思…我……” 薛茹也吓了一跳,却觉得少年无措的样子十分有趣,捂着嘴笑了出来:“没关系!” 少年沉了口气,走向海边,望着汪洋:“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让天龙门发扬光大,让父亲知道,我才是当之无愧的龙家后人!什么乌家庄、什么方家,我要天龙门一枝独秀,称霸江南!” 薛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内有无限欢欣。 少年也回过头看着她,目光已变得很热烈:“到那时候,整个武林就再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再也不是谁家的少爷,谁的弟弟,我只是我自己!” 薛茹点着头,抿嘴笑道:“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叫龙寂樾。” 薛茹小声重复了一遍,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觉得十分好听。 少年平静下来,对她笑了笑:“这两天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对我这么好的人了,我会记住你的。” 薛茹满面通红,嚅嗫道:“这也没什么的......” 少年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忽然看到被自己一拳打垮了的破旧茅屋,微微一笑:“你要是过不下去,就来天龙门找我,我不会让你饿肚子就是了。” 薛茹闻言,直有一股忍不住的冲动,跑过去揪住少年衣袖:“带我走吧,我跟你走!” 少年一怔,轻轻挣开她:“跟我走?” 薛茹呼吸急促:“去天龙门呀,我要跟你一起,去将那里发扬光大!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我都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说完这句话,脸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少年忽然很奇怪地笑了笑,又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可笑,你以为我是去风花雪月的么?你知道天龙门有多少分坛,有多少年纪可以做我父亲的坛主,他们久经生死,怎么会将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放在眼里?我要接掌父亲的基业,就要跟敌人搏斗,跟自己人搏斗,跟全天下人搏斗!从这一刻起,我就再没有能信任、能依靠的人,只剩下我自己,我只有像狗一样爬行,才能得到狼的尊严!” 薛茹愣住了。 少年继续冷笑:“你跟我回去,你以为你能帮到我么?你能帮我什么?你会武功么,你懂谋略么?你跟我一起将天龙门发扬光大?哈哈哈哈……”敛去戏笑,凝盯着薛茹的眼睛,淡淡地道:“你以为光陪在我身边就够了么?告诉你,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陪伴。” 薛茹忽然也很奇怪地笑了笑,轻声道:“你,不觉得我很美么?” 少年怔住,上下打量了她,道:“不错,是很美,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 薛茹道:“我不是女孩子,是女人。” 她突然将衣服扯开,丢在地上。那本是一件极其简单,只有一张粗布的旧衫子,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扯掉。 现在她将它扯掉了,露出一丝不挂、近乎完美的胴体。白皙、匀称、凹凸有致,好像一个技艺最精湛的玉雕大师,仔仔细细雕刻了一生才完成的绝美白玉雕像。 少年彻底呆住了。 薛茹弯腰勾起衣服,松松掩在身上,这姿势比光着身子更令人难以自持。她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你一直没有问过我的名字,难道我在你心里,连名字也不配留下么?” 少年已回过神来,恢复了一些冷静:“你想干什么?” 薛茹柔声道:“我想让你好好认识我。你知道江湖上有个传闻吗?‘追魂罗刹,索命红颜,祸水泱泱,天下无双’,我就是天下第一夺命仙子薛茹。想我十四岁那一年,就凭借美貌和智计,引起河西两大帮派的械斗,死伤三百余人。从那时起,夺命仙子的名号就一直跟随着我,我到哪里,哪里就血流成河,尸骸遍野。红颜祸水,天下无双,哈哈,你说,我能不能帮到你?” 少年目中的冷静渐渐转为了惊愕,他反复打量着薛茹,这个与他相处了两天一夜的柔弱女孩,善良,单纯,好像是这世间最无害的人,竟然会是名满天下的夺命仙子? 追魂罗刹,索命红颜,祸水泱泱,天下无双! 少年突然出手向前一探,薛茹单足点地,身子向后飘去,却又几乎同时身形微动,竟转到了少年身侧,玉指纤纤,轻点在他肩头。这一点既躲开了少年的攻击,又在一瞬间反制于他。 少年立刻收了手,他心里明白,若薛茹指间使力,此刻自己肩头已多了几个血窟窿。薛茹的功夫灵巧如雀,滑动如蛇,自己或许在内力上不逊于她,但近身相搏势必落于下风。 少年站定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正视着薛茹,眼神里再没有一丝怠慢。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已有八分美丽,但她更知道怎样能十分动人。顾盼之间,俨然脱去了少女的稚嫩,变得极有韵味,却并不轻佻,大约没有几个男人能抗拒这样的风姿。美貌、武功、心计合在一处,她实在已是天下无双的女人。 少年沉默着,眸子里已涌动着光芒。 薛茹微笑道:“如何,改变主意了么?” 少年道:“这两日,你伪装得很好。从你第一眼看见我,并不知道我是谁,已经开始伪装。” 薛茹道:“正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才不能轻易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像你这般,对素不相识的人都可以掏心掏肺地倾诉,在江湖上早已死了几百回了,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少年道:“夺命仙子阅人无数,只要你愿意,应该可以过上任何想过的生活,为什么愿意跟着我?” 薛茹笑道:“怎么,你不配让我倾心跟随吗?你可说过了,不会再让我饿肚子的,我还想多尝尝你的手艺呢。” 少年道:“我也说过了,我没有兴致风花雪月,更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薛茹的目光又闪了闪,诚然是对这句话很感兴趣。自她初入江湖起,还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对她说不,青春少年,耄耋老翁,帮派掌门,乡野村夫,似乎只要是男人,就永远无法拒绝她。然而这两天来,即使她变成了全天下男人都喜欢的样子,美丽,单纯,温柔又善解人意,眼前的少年依旧不为所动。他完全忽视了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自己认为重要的事,似乎再没有什么能令他分心。 这对薛茹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征服他,让自己变成他最重要的事,让他的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 薛茹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而且这少年,居然是雄踞江南的天龙门的掌门独子,这将成为自己的又一桩传奇故事,供世人赞叹膜拜。 少年见薛茹不再说话,只满眼微笑地望着自己,默然半晌,道:“你真的想跟我回去?” 薛茹走到他身畔:“是。” 少年道:“无论去什么地方,你都愿意去?” 薛茹柔声道:“是。” 少年道:“有一个地方,正好适合你,也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薛茹展颜而笑,轻轻依偎在少年肩头,呢喃道:“是,我都听你的……” 此刻,薛茹已经确定自己又将攻下一城,时日长久,她总能让龙寂樾对她深深恋慕,无法自拔。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任性妄为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上) 二人在桃花园里转了许久,未见一人,也未见有何奇异变化之处,只是这个园子似乎自成一体,与整个乌家庄相隔离。 辰兮在桃树林中信步徜徉,四下乱逛,好像浑然忘了还有任务在身。但龙寂樾见她虽是闲逛的样子,步法却是按着五行的方位道理,殊为谨慎,当下便不言语,只随着她闲逛。 辰兮见多识广,对这些桃花的品种如数家珍,见龙寂樾默然跟在身后,便向他絮叨起来: “这里的桃花么,虽以芙蓉烟粉之色为主,但其中亦有白璧如皎。你瞧这一株,白花之中偏生出许多红色的花瓣来,一花两色,相映生辉,便似朱砂溅落在了白玉上,便得‘洒粉’之名。” 龙寂樾依言看去,果见一树莹玉无瑕,花瓣薄如蝉翼,繁复层叠,比最精巧的玉雕还要精美,又一树白中带红,宛如在羊脂玉上嵌了鸡血石,甚为夺目,不觉莞尔。 辰兮叹道:“常见世人咏梅、咏菊,怎得吟咏桃花的诗比不得那样多?一定是没见到此处的桃花了。你不晓得,这片林子最奇特之处,是能使不同水土的桃花在一处盛开,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此番美景,真正只应天上有,可见世人到底寡闻。” 又抬手一指:“你再瞧,寻常桃树的枝子都是向上生,它就偏偏向四下里生去,似一枚烟花四散落下。古人作了万条垂下绿丝绦来咏柳,这万条垂下的红蕊,岂不比绿叶子更难得一见,却又该如何称颂呢?” 龙寂樾听她话里话外,总是瞧不起寻常的人事,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辰兮咧嘴一笑,吐了吐舌头,忽然瞪大了眼睛瞧向远处。 龙寂樾一凛,立时全身戒备,却见辰兮跑过去,绕着一株桃树转了两圈:“这一株才是真正的珍品,你快过来瞧瞧!” 龙寂樾提着的一口气泄出来,脸色铁青了大半,顿了顿,却到底不愿违拗她,依旧走过去。 辰兮笑道:“你不知道,这个桃花着实罕见,我只在金陵地界上见过一回,竟无人知道它的名字。你说,它该得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龙寂樾仔细看去,只见花瓣色泽嫩黄娇小,花蕊密实,与寻常桃花的样子迥然不同,便吟道:“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我看叫‘朝露啼妆’就很好。” 辰兮扭过头看着他:“哎呀呀,我以为龙少爷只会读些金戈铁马的诗,想不到对这花月风情的诗也是信手拈来,真是失敬失敬!”又用指尖点着花朵儿,“龙少爷给你赐名‘朝露啼妆’,还不快快谢恩!”花枝经她纤指一点,微微弯曲,上下摆动,倒真似在作揖一般。 龙寂樾展颜而笑。 辰兮目光停在他面上,出神片刻,旋即晃晃头,继续向前走去:“想那西王母蟠桃园中的桃花,也不过是这般美丽了,你说是不是?” 龙寂樾道:“蟠桃园里都是蟠桃,哪有桃花。” 辰兮道:“不开花哪里来的果子?世人戏文里唱王母蟠桃盛宴群仙会,又唱弼马温偷食蟠桃果,都是将那蟠桃园说成是个果园子,岂不知,那园子也曾是个大大的花园子?想那七仙女在桃花丛中嬉戏玩乐,可不比一群肥头大耳的佛爷坐在一处吃喝,要美得多么?” 龙寂樾笑道:“这说法倒新奇。” 辰兮弯腰拾起一片掉落的桃花,随手别在鬓边,笑道:“新奇么?天上仙人如何吃宴席,咱们自是不知了,你既会吟桃花诗,我这里也有一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说的便是眼前这时节的美味,你可曾尝过用桃花瓣烹制的鳜鱼?” 龙寂樾道:“我只听闻,蜀中巫峡祭祀河神之时,有一道祭菜名叫‘红蕊鳜鱼’,倒很别致,不知是否为桃花所制?” 辰兮点点头:“龙少爷当真博闻。”兴致勃勃地说道,“那是两年前,巫峡之中有个人与别人斗厨,对方厨艺精湛,菜色精美,而她却只会些家常粥饭、野菜杂味,实在登不上台面,可这场比试若是输了,她就要死在对方手里。于是情急之下,就想着‘食不过鲜’,再复杂的菜肴,只怕也比不过时下最新鲜的味道。那时节正是桃花盛开,浅溪里的鳜鱼肥美异常,她便捉起几条,只用河虾喂养,十日之后,鱼肉中自多了虾的鲜咸之味,再将桃花的落英收集,以奶浆、蜂蜜调和成乳。上桌之前一刻,鳜鱼新死,只清蒸须臾,再淋上桃蕊蜜汁,白汤红蕊,鲜中微甜,便令人食指大动,回味无穷。” 龙寂樾道:“哦,原来这道新晋的祭菜,是比试厨艺所得。” 辰兮点点头:“当时对方尝过,甘拜下风,后来不知怎的传下山去,因为做法简单,很快便被渔家妇人们学会,想不到最后竟成为一样年终祭品。更想不到,相隔千里外的巫峡之中多了一道菜,龙少爷也能立时说出菜名来,佩服佩服!”心中盘算,此番龙寂樾的话,证实风筝的眼线已然进入蜀中地界,天龙门势力染指蜀地只是时间问题,今后自己的言行当加倍谨慎才是。 一念及此,辰兮心中万分懊悔,自己怎得放松警惕到了这般田地,竟与他扯出这么一大篇闲话来? 可惜言多必失,龙寂樾早已觉察,盯着她道:“我也想不到,这道巫峡之中的成名菜,竟是由你所创。” 辰兮闭上了嘴。 龙寂樾淡淡道:“不否认便好。有这般身临其境的描述,我也不必再去查验,你这两日在竹林里烧菜的手法了。”脸色阴沉,这三日里,竹林中升起的炊烟,小筑里飘出的饭香,笑声、背书声、碗碟声、打闹声,都由风筝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每次都令他烦躁异常。 “‘传下山去’,这么说,你在与人比试厨艺之时,是身在巫山上了?”龙寂樾缓缓开口,“听闻巫山十二峰中,朝云峰的掌峰人阮紫念素爱美食,遍尝天下珍馐,自己也是位厨艺大家,每年的巫峡祭礼总要亲自烹饪一道菜品,命弟子送下山敬献河神。而‘红蕊鳜鱼’出现的那一年,阮掌峰的手艺便没拿出来,而是奉出了这道菜替代。” 辰兮继续闭着嘴,目光只盯在身旁的一株桃花蕊上,瞧得格外认真仔细。 龙寂樾盯着她:“巫山派中人一向深居简出,不涉世事,十二峰的主人更是难见真容,你竟能让阮紫念屈尊与你比试厨艺?而她原本要取你性命,岂会因输了一道菜就放你下山,想来这也不会是真正的原因。当年在朝云峰上,必定发生了一段很不寻常的故事,你与巫山派之间,竟有此等深的渊源么?” 辰兮轻轻拂开眼前的桃花枝,转过身来:“世人皆奉巫山为武林仙山,可在我眼中却与寻常江湖门派并无分别,一样有掌门徒众、门规戒律,名下也有土地田产,要操办营生,否则偌大一个门派,何以为济?放眼天下之大,神秘奇绝的门派何其之多,祁连山的大雪窝里,腾格里的流沙下面,那些你想不到的地方,都藏着许多真正遗世独立的人,跟他们打交道才真叫正九死一生。相比之下,在江运繁华的三峡之中来去自如,有何值得大惊小怪呢?” 龙寂樾默然半晌,淡淡一笑:“看来你去过的地方不少,你若在张铮麾下,必定是个不错的风筝。” 辰兮笑道:“你说反啦,是他在我的麾下还差不多!”鬓边桃花飘然滑落,辰兮又俯身拾起一朵,别在了衣襟上。 龙寂樾莞尔道:“你既如此喜爱,为何不折枝上花,偏捡这些掉落在地上的。” 辰兮道:“正是因为喜欢,才盼它们好好开着。再说,这些掉在地上的已经很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龙寂樾看着桃花树下的辰兮,确然是很好看的。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已是落英满身了,花瓣飘雨,粉若烟霞,辰兮漆黑的双眸里似有光芒闪动,龙寂樾忽然发现自己失语了。 眼前这女子像谜一样,浑身都是秘密,说出来的话十句里有九个目的,可自己却像着了魔,如此贪恋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第十二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下) 龙寂樾怔立良久,内心惊觉,立即克制,转眼看看四周:“这里没有什么发现,咱们出去吧。” 辰兮道:“要走也不容易,时辰过去,‘景’门早移动了。这桃花园的阵法不比别处,恐怕要咱俩合力好好琢磨一番,才能出得去。” 龙寂樾沉吟着点点头。二人盘算着方位,又行出一段,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方亭,好似凭空一般,雕梁画栋,甚为精美。龙寂樾本能伸手一扯将辰兮拽到身后,上前谨慎地触摸了一下金雕玉砌的柱子——触手冰凉,不是幻觉,没有暗器,方暗自舒了口气。 辰兮扯了扯龙寂樾的袖子,笑道:“你紧张什么,咱们终于找到‘阵眼’了。桃花园既然是个封闭的小阵,必然有阵眼连接它与别处,你熟知五行奇门,怎么竟将它给忘了?” 龙寂樾轻轻摇头:“我从不知道先天八卦还有‘阵眼’这一说。” 辰兮一怔:“咦…你没听说过吗?”心中道:“这大阵中套嵌小阵的阵眼之术,是师父打小就教给我的常法,龙寂樾既也通晓五行之术,怎会完全不知道?但若说这是师父独创的阵法,那乌牧远又怎么会使呢?” 这其中诚然是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也想不出所以然,辰兮便不再犹豫,拉着龙寂樾道:“咱们去看看!” 二人穿过阵眼,眼前的景象果然焕然一新。桃花园的朦胧光华瞬间消失,出现几间乌家庄里常见的精美考究的屋子,但这几间屋子,二人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 辰兮喃喃道:“原来咱们从未见过乌家庄的真实面目,以往就算来多少次都是白费......” 龙寂樾心中也是这句话,皱眉点了点头。 二人欺到屋顶,突然看见一个人坐在小院儿里的石凳上,宣纸铺开,正在画着什么。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乌牧远无疑,只见他一笔一划画得甚是精心。不多时,便见一位少女的形象跃然纸上,聘婷袅袅,笑靥妍妍。 乌牧远的丹青颇为传神,尤其是那少女漆黑灵动的眸子,似有细碎的星光倒映,透出骄傲神采,却不是辰兮是谁? 龙寂樾的眉头拧起,他画辰兮干什么? 辰兮也不禁大为惊奇,心中道:“这…这老头见过我吗?他画我的像做什么?”不由得用目光向龙寂樾询问。 龙寂樾阴沉地瞥她一眼,移开目光。这样细心地描画,又画得这样传神,显然是对辰兮十分熟悉,不知已偷偷看过多少回了,这老家伙想干什么? 便在此时,只见乌牧远手上的笔一抖,掉在地上,他整个人也跟着颤抖起来,竟跪在了地上。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说是走,其实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进来的,他就已经站在乌牧远的面前,冷冷地道:“师弟,别来无恙。” 闻得这一声“师弟”,龙寂樾与辰兮均是大惊变色,对望一眼,心中均道:“此人是怀珠老人?” 自怀珠老人成名以来二十年间,对他的描述多数只是“传闻”,甚少有人见过他真实样貌,见过的人也多三缄其口、避而不谈,世人只知他行事乖戾,喜怒无常,加之一身神鬼莫测的高深武功,更增添了怀珠老人的神秘。但现在,这个“传闻”中的人就站在不远处,普通至极,嗓音也毫无特点,只是仿佛积年不曾开口,口舌有些僵硬。 辰兮与龙寂樾的手心都渗出汗来。 乌牧远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赔笑道:“师…师兄,您怎么…亲自驾临小庄?” 江怀珠道:“是啊,我再不来,只怕她就要被你折磨死了。” 乌牧远一个激灵,立时道:“这怎么敢!…怎么敢!夫人到了敝庄,是乌家上下的无上荣耀,我怎么敢…苛待夫人!” 江怀珠道:“是啊,你锦衣玉食地供着她,还找了那么多人伺候她,可是她活得越久、活得越好,她就要受越多苦楚!你说,你这不是折磨她么?” 乌牧远张口结舌:“这…那让我……” 江怀珠怒哼了一声,道:“数月前,我终于找到了能救她的法子。我为了找到能将至阴之气封固在千年寒冰上的法子,钻研了二十年,试过几千种,终于让我成功了!而你的任务,只是把这镯子递到她手上,可你竟然连这样简单的事也做不到!” 乌牧远的冷汗涔涔而下,颤声分辩道:“师…师兄,贵徒儿来江南一带后,行踪诡秘,我曾按照吩咐前去接应,但却没有见到人……后来我探到他被天龙门的人堵住了,就急忙赶去营救,但是他脱身以后,我又…又找不到了……”眼见江怀珠要动大肝火,忙续道:“这几日,我每日准时打开阵门,但师兄从不许我留意夫人所居的如烟阁,所以我也不知道贵徒儿究竟有没有来过……” 江怀珠怒道:“蠢货!你是怪我不让你监视如烟阁?你以为凭你也配看见她?” 乌牧远忙道:“是,是,我自然是不配!不过夫人日思夜想,总要见到这娃儿,我就常绘了她的像,着人送去给夫人观看!”说着指了指石桌上的画像。 江怀珠目光落在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难看的微笑,好像几年没有表情的僵硬的脸突然发笑一般扭曲,说道:“这…这便是那娃儿?是…果然像,虽然容貌不及她一半好看,但这眼睛里的神气,那是错不了的。” 乌牧远见江怀珠语气缓和,不由得松一口气,忙道:“是啊,这女娃娃也来过乌家庄好几趟了,我一直在暗中保护,任她来去。我见她跟天龙门的交情不错,所以那姓龙的小子几次潜进来,我也没有阻拦,江湖上的事,我早已不再过问啦……” 江怀珠道:“算你识大体。” 龙寂樾心头剧震:“这么说,乌牧远种种行事,是一直对我忍让放任?这一切都是因为辰兮?那如烟阁的主人...难道是......” 辰兮更是惊愕得思绪恍惚。乌家庄经营百年才有今日,乌牧远纵容龙寂樾,甚至让位于天龙门,只是因为自己和他的一点交情?如此说来,这位如烟夫人的地位举足轻重,而且和自己的关系......辰兮浑身颤栗。她自懂事起便知自己是孤儿,孑然一身,从未想过这世上还能存在一个人,与自己有着亲密的联系。 蓦地,身体里一股灼热的力道猛然腾起,辰兮身子晃了晃,咬牙忍住一阵烦恶,口里满是血腥,身子向后倒去。龙寂樾一惊,忙张臂抱住她。 辰兮全身如在沸水中翻滚,剧痛侵蚀着意识,心中纳罕:“这是怎么回事?…师父早年修练赤炼玄冥掌走火入魔,才有这般旧疾,他还未将这路掌法传给我,也不许我习练本门内功,我怎会有此症状?……”她急于想多听听关于如烟阁的事,但身上已渐渐支持不住,不由得很是恼恨,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牙齿咬进肉里,鲜血直流,脑中瞬间清醒了一点。 龙寂樾一惊,扯开她手臂牢牢握住。辰兮暗自咬牙,挣了几下,却哪里能动,只得两眼紧盯着乌牧远与江怀珠。 龙寂樾看着她面色如纸,心里一阵紧缩,耳中只听见乌牧远在絮絮叨叨:“小女潺儿这五年来足不出户,对夫人的事实在一无所知,还请师兄一定要放心,千万、千万不要伤害她呀!我就这一个女儿,平日里连面也不敢见,她可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呀!” 辰兮无声地晕了过去。龙寂樾心头一紧,眼前就是乌牧远最大的秘密,是他的死穴,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但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之人,叹了口气,狠狠剜了乌牧远一眼,抱着辰兮飞身离去。 梦中云遮雾罩,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神女峰之巅,俯瞰巫山云雨,温柔莞尔,风轻云淡。辰兮满心欢喜,立刻向他飞奔过去,她要飞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将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全都告诉他! 但是突然,一道艳丽无匹的身影出现在他身畔,傲然媚笑:“你可知,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死,风儿也会跟着我的。”话音甫落,抱住那身影双双跌下悬崖。 “不!不要!”辰兮在梦里尖声惊叫,嚎啕大哭,她拼命向神女峰的山巅跑着,她要随他们一起去,就算是修罗地狱她也誓要跟随!但是那条路却永远跑不到头,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楚天云雾,渐渐浓重,终于袅袅围绕着只剩一个轮廓的神女石像。 辰兮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一应陈设简洁肃杀,龙寂樾背对着她,负手立在床边。 第十三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辰兮有片刻恍惚,怔怔盯着那个背影,如在梦中。记忆一瞬间回到昏厥前的那一刻,猛然弹坐起来:“乌牧远怎么样了?江怀珠呢?他们又说了什么?” 龙寂樾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复常,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了。” 辰兮心下诧异:“他竟然错过了这样好的机会么?”略运了运气,只觉身子温热,四肢百骸都充盈着气力,十分舒畅,想是龙寂樾为了给自己疗伤,耗费了不少内力。 心中一阵五味杂陈,未及道谢,龙寂樾忽道:“你既已没事,我先走了。” 辰兮问道:“你去哪儿?” 龙寂樾道:“乌家庄。”说罢转身便走,一刻再等不得。 辰兮翻身跳下床,一把拉住他:“不可!方才乌牧远说,他是特意留着阵门让我来去,若真如此,现在咱们既已出来,阵门自然关闭了。乌家庄的阵法乃是奇门九宫穿插在先天八卦图中所成,单凭你我二人之力,万难破解,从前...确是太小瞧了他。” 龙寂樾立在原地,叹了口气。 辰兮眸中闪动,说道:“合‘二人’之力不行,那就多找些人来。你信不信乌牧远的阵法,能厉害到挡得住上百个武林高手轮番闯阵?” 龙寂樾一怔,蹙眉道:“龙坛中的精锐,再加上风筝里的一流好手,人数倒是足够,只是天龙门要动用这么大阵仗,单凭我的掌门令是不够的,还须十二龙坛总管和持线人一起下令......” 辰兮明白他顾虑颇深,眼下还未到两派公然冲突的时候,便微笑道:“此番不必动用天龙门一兵一卒。” 龙寂樾奇道:“你要怎么做?” 辰兮笑道:“有些饭冷了,可以再拿出来热一热,这就叫做‘炒冷饭’!” 天已大亮,醉霄阁的金字招牌格外夺目,这是江南一带首屈一指的酒楼。辰兮手搭凉棚,望了望两丈余高的华美楼台,纵身跃起,左足轻点窗沿,身子已如一抹淡淡影子落入酒楼第二层的大厅之中。 大厅中的沸腾喧哗一时静了下来。能坐在醉霄阁二层吃饭的人,必定是有些来历的,这些人见辰兮不声不响露了这一手轻功,不觉纷纷侧目。 辰兮展颜微笑:“打扰诸位进餐,小女子抱歉得紧。”施施然行了一个女儿家万福礼,并不急于说话,拿眼逐一扫过众人,心中点算着该来的是否都到齐了。 众人不知她来历,尚未置可否,西首桌旁的一人却忽然醉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礼,你扰了本大爷喝酒本是大罪,爷要着恼,但眼瞅着小娘子人又美声儿又甜,爷又舍不得难为你。这样吧,你真要道歉,就来陪爷喝一杯。至于这一杯能不能把爷陪高兴了,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京中腔调,十分油滑。 辰兮眯起眼瞧了瞧,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面圆耳大,相貌依稀有些眼熟。思忖间,那人已晃悠着走过来:“怎么,怕本大爷给你下毒不成?小娘子要做什么事儿,也不妨碍先陪爷喝了这一杯,难道这点面子也不给么?” 此人早已喝得八分醉,正是胡天胡地之时,眼见辰兮年纪轻轻,脚下虚浮,已知内功根基不深,压根儿没将她放在眼里,此刻兴头勃发,又有几个手下在身边,正好拿这小美人戏弄一番。却见辰兮只是瞧着自己,迟迟不吭声,心中已恼,手腕一抖,指间酒杯已斜飞了出去,直冲辰兮面门,力道甚精。 辰兮一怔,当下并不硬接,左足点地,身子向后飘过一尺有余,手一伸将酒杯稳稳捏在两指间。这人原不在她计较之内,倒是个不速之客,心中盘算:“此人不是江南人士,却敢在此地放肆,混不怕开罪地主?瞧他的样子倒有几分眼熟,方才这一招莫非是......” 众人皆不知二人底细,当下都不说话,便有个别预仗义执言的,也被同桌人暂时拦下。 只听那人笑道:“原来小娘子还有两下子,你们水乡的姑娘不是都该像水一样软和么,怎得这样多刺儿?无妨,玫瑰花朵儿还有刺儿呢,本大爷不怕扎手,今日就先折了你这朵花儿,看是你的刺儿硬,还是本大爷的身子硬!” 这话说得轻薄至极,辰兮见他虽醉步踉跄,但步伐间的错位却极有讲究,进可攻、退可守,十分地道。当下心中一动,两下里加在一起,已知其底细,扬声笑道:“原来是燕京屠狮帮的李公子,幸会幸会。你方才那招‘冲冠一怒’,手上的劲力真是非凡,小女子佩服,不知李帮主他老人家身子可还安泰?” 李凌玉顿住脚步,心下微惊,他久居燕京,屠狮帮虽然在直隶一带颇有名号,但江南却是从未踏足,此刻能毫无顾忌地放纵行事,也是料定无人识得他身份来历。他向来不将水乡弹丸之地放在眼里,想不到此刻只露了一招,便被人识破家门,不觉气焰顿减,加之谈及父亲,酒醒了一半,淡淡地道:“家父已过世一月有余。” 辰兮微笑道:“原来如此,现在应该改口称兄台为‘李帮主’了吧?失敬失敬!只是老帮主尸骨未寒,少帮主就来江南寻欢作乐,当真好雅兴。这杯酒,就权当祭奠李老帮主了吧!”说着将手中酒杯里的酒浇在地上,手一松,酒杯应声而碎。 李凌玉大失颜面,脸色一变,嘿嘿笑道:“小娘子对先父的孝心真让我感动,不如请小娘子随我回屠狮帮,到先父灵前祭酒,方成敬意!”突然出掌如风,排山倒海一般向辰兮劈将过去。原来他说话之时早已暗运内力于掌上,此刻突然出手,自有翻云覆雨的气势,掌掌狠辣,直逼得辰兮寸寸后退。 众人均是眼前一亮,暗道:“这北方来的小子虽然人品不济,功夫却是了得!” 辰兮内力本弱,全不及李凌玉雄浑刚猛,实不敢以掌相搏,唯有展开轻功左右闪避,伺机智取。她虽是躲避,却是身姿曼妙,如一缕轻烟飘荡,说不出的轻灵动人。相形之下,李凌玉满身浊气,苦苦相逼,反似落了下乘。 李凌玉数击不中,白白消耗了内力,心中大怒,冷笑道:“小娘皮,你以为光躲就有用了么?看掌!”说罢运起十成掌力,向辰兮迎面一劈。 这一招简单直白到了极点,可怕在排山倒海的真力,辰兮顿觉周身气息凝滞,竟再无法移动一寸! 眼见李凌玉手掌就到面上,辰兮脑中一片空白。蓦地眼前一晃,一抹身影飞快挡在自己身前,“呯”一声与李凌玉对了一掌。 李凌玉后退几寸,右手微微抖动着,虎口已震裂了一道口子。他一脸惊异地瞪着龙寂樾,这个看上去比他还年轻的人,掌力却显然更凌厉许多。 辰兮骤然高声笑道:“李公子为了老帮主去世而伤心欲狂,孝心可感!只不过,记得我当年离开燕京之时,老帮主的爱妾已怀有身孕,现在算来那娃儿也一岁有余了吧?李公子虽然气死了亲爹,自己却也做了爹,还因此得到帮主之位,应当悲中有喜才是呀!”她本为李凌玉留着脸面,但对方既下了杀招,就再不必轻纵。 李凌玉陡然面如土色,咬牙道:“你…你究竟是谁!” 众人见他脸色剧变,惊恐万分,似活见鬼一般,显然这女子此言非虚,心中均道:“这小子竟与自己父亲的妾室通奸,将父亲活活气死,以谋得帮主之位,行事真算卑鄙无耻到家了!”当下已有人揶揄道:“屠狮帮是么,我可要知会北方的朋友,好好调查一番,千万莫要冤枉了少帮主。” 龙寂樾冷冷地道:“你请自便。” 李凌玉环顾四周,冷汗涔涔,自忖不是龙寂樾的对手,突然发足狂奔,奔到楼梯口一个不小心,竟笔直地滚了下去。他手下的随从无不抢呼着追下楼去。 他一身武功竟狼狈至此,显是内心已惊慌到了极点。 一场风波过去,众人见天龙门的掌门显身,纷纷上前招呼,无非是“久违久违”“多日不见功夫又精进了”之类的江湖套话。但这些人都是江南各大门派中的佼佼者,这样的客套也别有份量。 辰兮端立在一旁,忽然笑道:“看来人都到齐了,诸位一接到密信就赶了过来,小女子很是荣幸!”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俱都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一人道:“是你给各门派送信,说怀珠老人那件信物已经有人得手?” 辰兮道:“正是在下。至于几个月前送信到各位府上,告知江怀珠派徒儿下山送信物一事的人,也是我。”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方才那人道:“这么说,这数月来大伙就是被你驱策得上天入地?” 辰兮扫了那人一眼,见他身形修长,面容俊雅,一袭月白缎袍甚为干净讲究,当下笑道:“‘驱策’二字,实不敢当,我只是将消息放出去,至于要不要行动,全凭各位自己决定。现在,我又要放一个消息出来了,怀珠老人那件信物已经被乌家庄取得。” 众人面面相觑,白衣公子笑道:“这消息又只是‘消息’而已,对吗?” 辰兮道:“乌牧远就是怀珠老人的师弟,这层关系虽然隐蔽,却并非无可查证,诸位尽可去查。怀珠老人的信物,本就是送给乌牧远的,整个江南武林上天入地找了几个月,还是没有结果,这就证明乌家庄已经拿到了信物。” 众人中有些确对乌牧远与怀珠老人的关系有所耳闻,当下缓缓点头。白衣公子哈哈笑道:“姑娘真会玩笑,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数月来将武林玩弄于鼓掌之中,现在又要煽动大伙儿去触乌家庄的霉头。乌家庄是江南武林第一世家,门下精英无数,若没有确实的证据,谁愿意去惹这个麻烦?况且,若他二人真为同门,那师兄弟之间传递东西再正常不过,我等又岂能横加干涉?” 第十四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辰兮微微一笑:“古往今来,江湖中为争夺宝物而以武犯禁之事难道还少了么?更有那稀世的刀剑,还讲究要杀掉前任主人,以血祭剑,方为宝刃正主,若要说理论道,此处大可不必。至于麻烦么,公子不愿意惹麻烦,尽可以不去。我的消息是真是假,相信各位心中自有判断,也必有其他能够验证的法子,否则这许多日子何以大动干戈,难道全凭一封不知名的密信?这次的消息也是一样,诸位尽可去验证,只是时机不等人,只怕你得到确切证据的时候,就是旁人得手的时候了。小女子言尽于此,告辞!” 眼见辰兮欲飞身跃出窗外,白衣公子在背后的手握紧了折扇,肩头甫一要动,龙寂樾忽然轻轻一侧身,不知不觉挡在他斜路上。他此刻若向辰兮出手,半边门户必然对龙寂樾敞开。白衣公子暗自咬了咬牙,握着折扇的手缓缓松开,辰兮的衣角已消失在窗边。 众人面面相觑,乍得了这个消息,当下都无甚耐心再客套,简单寒暄一阵,便急忙散了去各自运作。龙寂樾出了醉霄阁,走出不远,便见辰兮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朝他招一招手,只一会儿不见,她已换了一身夜行衣,面上神情甚是不悦:“不是说定你不来的么?人人都知道天龙门与乌家庄不睦,你这一现身,别人便会觉得咱们是在故意找乌家庄的晦气,对我的消息便少信几分。” 龙寂樾哼了一声:“我若不出现,你早已死了。”他知道辰兮手头功夫差,此番要独自面对一众门派,虽是言语来往,但保不定要动起手来,想想就放心不下,所以紧随其后赶来。 辰兮心虚地吐吐舌头,忽道:“刚才跟我说话的白衣公子是谁?” 龙寂樾道:“他叫左钰,原是九华山十王峰主的帐中智囊,后自请下山,四处游荡。最近在钱塘江边上起了一座大宅名曰‘冠玉居’,他自称冠玉居主,呼朋引伴,颇有些自立门户的意思。日行拿一把鎏金折扇,武功尚算可以。” 辰兮皱眉:“左钰,冠玉居主,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素以打探盯梢之事为强,江湖中大人小物莫不了然于胸,现在却对左钰的来历毫不知情,不禁有些懊丧。 龙寂樾温言道:“这也是风筝近两日才探明白的,这两日你太累,无暇顾及罢了。” 辰兮知他好意,微微一笑,又道:“这左钰还算有几分小聪明,想当众拆穿我的计较。不过没关系,那些江湖人,只要一个念头,就足以驱使他们行动了,况且还是个惊天大消息。放心吧,今日他们一定会轮番去乌家庄闯阵寻宝。世家大族或许还抹不开颜面,但多的是江湖游侠,他们可不管什么帮派利益,干得就是冒险刺激的事儿,他们一个两个都去夺宝,那些世家大族也就坐不住了。而咱们只要在竹林小筑里,等到天黑——”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夜行衣,“来个黄雀在后。” 龙寂樾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莞尔。 二人回到辰兮的竹林小筑,这是龙寂樾第二次踏进这里,但心情却迥然不同。上次还有三十二只风筝围守在小筑外,还有张铮在半路截住辰兮,那时与辰兮隐隐是敌对的,防范的,但现在却诚然改变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龙寂樾心底一凛,他对己一向谨慎严苛,从未完全相信任何人,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完全信任了这个不知底细的女子,情愿跟着她的步子,似乎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任她折腾个天翻地覆,只要自己在她身后,能护她周全,看到她得偿所愿的样子,就比自己得到了什么还要满足。 这心思不知不觉,后知后觉,可等到发觉了,竟然已经无法抗拒。 突然,一个巨大沉闷的响声在头顶炸开,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二人惊而抬头,居然是一具尸体! 一具蓬头女尸从头顶上空掉下来,两眼眶是两个硕大的血窟窿,张开双臂,仿佛向二人扑过来,十分骇人。辰兮惊叫一声,身子向后一缩,她毕竟是女子,饶是见惯了死人,乍一看见这等恐怖恶心的景象也不禁害怕。龙寂樾迅速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女尸“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皮开肉绽,绽出一朵朵血花。 辰兮挣开龙寂樾的手,单膝跪地:“师…师父!” 赤炎魔君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斜睨着她:“好徒儿,你还认得为师,不容易。” 龙寂樾心中猛然被一道霹雳闪电照得雪亮:许久前,张铮对他说过“赤炎魔君每次现身都要残杀一个女人,他似乎是以这种宗教祭祀般的方式在召集徒弟”...这么说,眼前这个人就是赤炎魔君?而辰兮...唤他师父? 赤炎魔君并不朝龙寂樾看一眼,只睨着辰兮:“为师待你如何?” 辰兮道:“恩重如山。师父养育我,又教我武功,教我一切。” 赤炎魔君道:“是了,教你一切。教你绝顶轻功,教你制毒做药,教你五行奇门,教你机智计谋,教你猜度人心。为师教你这么多,为的是什么?” 辰兮道:“为了…为了秘密。” 赤炎魔君道:“是啊,秘密,秘密是这个世上最美妙的东西,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门派都有秘密。你的任务,就是挖出这些秘密,带回来告诉我。” 辰兮垂下眼帘,这些年她跟随师父走南闯北,探查每个门派的底细,每个人物的生平,所以才会对名不见经传的李凌玉也了如指掌,所以才有法子保守自身的秘密,让龙寂樾遣尽风筝也挖不出底细。 赤炎魔君道:“你这次的任务是哪里?” 辰兮低下头:“乌家庄,乌牧远。” 赤炎魔君道:“原来你还记着,那么这几日的发现,为什么不来回报我!”说罢抬手一挥,凌空扫出一道真气,“啪”一声狠狠抽了辰兮一记耳光。 辰兮歪倒在地,口吐鲜血,脸上瞬间出现一个紫黑的手掌印。龙寂樾一惊,上前喝道:“住手!” 赤炎魔君此时方转过眸子来看着龙寂樾,道:“老夫管教自己的徒儿,龙掌门有何指教?哦,是了——”转眼又睨着辰兮,似笑非笑:“这位龙掌门要暗中对付乌家庄,你心里向着他,怕坏了他的好事,所以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敢嚷嚷出来,也要瞒着为师了。”这句话像一记火鞭子抽在辰兮心头。 辰兮嘶声叫道:“不!师父,不是这样的!昨日徒儿在乌家庄受了内伤,说来…说来也奇怪得很,但徒儿正要向师父禀明——” 赤炎魔君挥手打断她,厉声道:“不必了!乌家庄这两日发生的事,为师一清二楚,你太让我失望了,看来这些年对你的栽培还不到火候,还能让你心有旁骛!”话音刚落又是一记耳光,辰兮直在地上翻了两滚,但立时奋力撑起上半身,依旧跪好。 龙寂樾勃然大怒,再无暇多想,挥起一掌便向赤炎魔君攻去。赤炎魔君冷笑一声,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二人掌风相对似钢刀刮过,步伐均向后错出几寸。赤炎魔君微微惊异,笑道:“想不到小娃娃的内力也到了这般地步。”当下不再怠慢,长臂一展,直击龙寂樾的风池穴,要逼得他半边门户敞开。龙寂樾应变奇速,身子一侧就势滑到赤炎魔君的身后,飞起一掌拍向他背心。赤焰魔君岂是好欺,头还未回,听声辩位,右手折过来便在龙寂樾手腕上一触,直如烧红的烙铁般滚烫灼人。龙寂樾咬牙不肯撤手,赤焰魔君狞笑着转过身来,手指似蛇一般顺着龙寂樾的小臂游走上去,直取他肩头,龙寂樾肩膀一震,身子使巧劲扭向一侧,暂时甩脱了赤焰魔君的手。 赤焰魔君后退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龙寂樾:“老夫行家法管教徒儿,龙掌门一定要插手么?” 第十五章 相去咫尺 龙寂樾道:“在江南地界上,任何人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管一管的。” 赤焰魔君哈哈大笑:“听听,这可是名门正派说出来的话,与强盗土匪何异?” 龙寂樾淡淡地道:“名门正派如何,强盗土匪又如何,如果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那就都是废物罢了。” 赤焰魔君闻言眯起眼睛:“好,好,如果有一天,我这徒儿与整个江南武林为敌,你也要一意孤行,护她周全么?” 龙寂樾冷笑道:“有天龙门在,哪怕她将所有江南门派都得罪光了,恐怕也没有人敢动她。” 赤焰魔君呵呵笑道:“小娃娃,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若有那一日,你是要保住天龙门的地位,还是要保住她,你可要想清楚了!”话音刚落,突然出手如风,急向辰兮抓来,龙寂樾间不容发出掌一格,将赤焰魔君身形逼退,二人又缠斗在一处。 激斗了十几个回合,直看得辰兮不能呼吸,咬破嘴唇。她深知高手对决,生死只在毫厘之间,断不敢出言惊动,唯恐使他二人分心受伤。 突然,龙寂樾睨见个空隙,五指成抓朝赤焰魔君肩头抓落。赤炎魔君肩头微颤,只听得“咔嚓”几声,却是龙寂樾手指折断的声音! 原来在这一瞬间赤炎魔君已自知躲闪不及,竟迅速运力到肩膀,生生承受龙寂樾这一抓,此等飞速果厉的决断实非常人可为。但他虽震断了龙寂樾几根手指,肩膀却也被他生生抓进五个血窟窿,半边身子瞬间血流如注。 辰兮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不要!——住手!——”拼命扑过去要到赤炎魔君身边。 龙寂樾五指剧痛连心,目露凶光,一把将辰兮扯翻在地,扭头向赤炎魔君狂攻过去,招招狠辣绝杀。赤炎魔君亦不理肩头重伤,运起十成内力只攻不守,直取龙寂樾命门,他武功之老辣本在龙寂樾之上,这一下以全力进攻更有雷霆万钧之势。 辰兮心急如焚,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二人,既不愿见师父伤了龙寂樾,更不能见龙寂樾伤了师父,只觉天底下最痛苦煎熬的时刻莫过于此。又斗得数十招,突然,辰兮隐隐瞥见赤炎魔君的右手掌心有些发红,瞬间一惊! 赤炎魔君的右掌本半截隐在袖中,掌心发红无甚明显,但他赤炼玄冥掌的招式对辰兮来说何其熟悉。她深知师父当年就是练这路掌法才走火入魔,赤炼掌力汇入他的气脉之中,时常诱发赤毒热症,但也恰恰由于赤炼掌力融入了血肉,赤炎魔君对这路掌法的运用得心应手,功力更进一层,成为他的绝杀之招。 此刻他右掌甫一动,辰兮惊呼:“小心!——”已飞身扑挡在龙寂樾身前。 龙寂樾一怔,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眉头一皱,抱住辰兮的身子转过半圈,用自己的脊背朝向赤炎魔君。 辰兮大惊失色,情知龙寂樾此刻已周身门户大开,这一掌受下来必死无疑。已再无暇多想,什么计谋、什么应变,全部不及此刻的危急,辰兮手一伸,一枚小小的银针自袖管中放出,“嗖”一声没入赤炎魔君掌中的内关穴,沿手太阴经一路直到曲池穴破肤而出。 这一针破了赤炎魔君这一掌的真气,但并未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辰兮下手极有分寸。但这已是她从未有过的绝大忤逆,她挣开龙寂樾的手臂,急奔几步匍匐在赤炎魔君脚边,抓住他袍子下摆,浑身颤抖:“师父…师父……” 赤炎魔君看着辰兮的头顶,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平静。 龙寂樾攥紧拳头,这个距离,赤炎魔君若对辰兮痛下杀手,他是绝来不及救的。 但赤炎魔君的面孔似毫无波澜的湖面,淡淡地道:“别人真的比我好么,为什么你们都要为了‘别人’来背叛我呢?” 辰兮哭道:“师父,徒儿永远不敢悖逆师父...徒儿错了,徒儿错了,请师父责罚!” 赤炎魔君道:“责罚?是了…是我对她的责罚还不够,所以她还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她既不明白自己的错处,我就得让她明白!”突然身形展动,飞掠而去。 辰兮瘫倒在地。龙寂樾五指折断的手微微颤抖着,并不上前去扶她,忽然淡淡地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 辰兮诧异地回过头:“什么?” 龙寂樾道:“两年前,赤炎魔君突然在钱塘现身,当年以家父的武功修为,在江南一带已罕有敌手,但是在赤炎魔君出现后的第四日,家父就在外暴毙身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辰兮身子一颤,僵了半晌:“你…你怀疑是我师父?…我以为你的目标是乌牧远,你一直在探查乌家庄,我以为你怀疑的是他……” 龙寂樾道:“我当然怀疑乌牧远。父亲丧生的地点离乌家庄那么近,当年,天龙门与乌家庄的势力相争不下,如果天龙门的掌门突然出现在乌家庄附近,试问乌家庄会没有一点反应吗?但父亲是怎么去的、怎么死的,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看见,没有一丁点动作,乌家庄就这样大门紧闭,毫不知情,这不是很奇怪吗?” 龙寂樾踏上一步,紧盯着辰兮的眼睛:“虽然从五年前,乌家庄已经逐渐势弱,但却是从两年前赤焰魔君出现之后,乌牧远才开始足不出户,对乌家庄院墙以外的事再不过问。我父亲亡故,正是乌家庄崛起的大好时机,乌牧远却反而越缩越深,任由我将天龙门坐大。若说是因为你和如烟阁的关系,可两年前你还未曾出现,你说,这不是很奇怪吗?” 辰兮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心中道:“原来他的心思这样深沉缜密,虽然一早认定了乌牧远有杀父之仇,却一直没有跟乌家庄翻脸,两年来只是一次次地潜进去探查...我只道他是为了和乌牧远争夺江南武林的头把交椅,却原来竟背负着如此大恨。” 辰兮咬唇道:“你的意思是,乌牧远和我师父串谋,一起害死了你的父亲?” 龙寂樾冷冷地道:“虽然眼下还不知道原因,但你素来机智,你来告诉我,应不应该这样想?” 辰兮紧紧咬着嘴唇,确实很难有别的解释,除非这一切都是巧合:两年前师父恰巧踏足此地,龙绍瑜恰巧死了,恰巧死在乌家庄附近,恰巧那凶手身手了得又藏匿无踪,而乌牧远恰巧心灰意懒,决定从此闭门不出,不再与天龙门争雄。 她从不信巧合,凡事有果必有因,所以她才能一次次顺藤摸瓜地挖出别人的秘密来。显然,龙寂樾也不信。 “怪不得他方才对师父狠出杀招...”辰兮心里一沉,说道:“你…你想怎么做?” 龙寂樾从牙根里吐出八个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辰兮颤抖着站起来,擦一擦脸上的血,凛然道:“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便在此时,头顶上一声响,“金龙哨号”在半空绽开。辰兮心下一惊:“这是张铮在竹林外?是了,小筑四周的阵型还在,他们进不来...放此信号,莫不是风筝擒住了师父?”此念一动,顾不得其他,飞身冲向竹林外。 龙寂樾也是一般心思,紧随其后出了林子。眼前只见一干风筝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显然方才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张铮也受了伤,迎上来道:“掌门,我等见赤炎魔君往乌家庄方向去了,属下无能,不能拦阻!” 龙寂樾道:“无妨,你们来竹林做什么?” 张铮道:“属下特来禀报,乌家庄出了大事。日间各门派百余个好手轮番摸进乌家庄,乌庄主不堪其扰,开启奇门大阵,坑杀了过半数人。此外,乌家庄里还另有一个武功奇高的人物,在一处宅院里十分发狂,见人就杀,绝不使人靠近。现在乌家庄已是血流成河,各门派惊怒交集,纷纷增派人手,誓要将乌家庄掀翻过来!” 龙寂樾心知那另一个武功奇高的人就是怀珠老人,他必定是在守护如烟阁,而这样发狂,必是眼见奇门大阵已然守不住了,当下道:“通知谢三哥,集合十二龙坛所有人,随我去乌家庄!” 辰兮心头一凛:“他这是要将师父和乌牧远一网成擒,我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师父!”当下一语不发,调头向乌家庄方向疾奔而去。 第十六章 二十载浮生一梦(上) 龙寂樾眉头一皱,纵身急追。二人一前一后赶到乌家庄,只见华美考究的门面已然血溅三尺,偌大的庭院尸横遍地,个个都是经历激战后的惨烈情状,委实触目惊心。 二人一言不发,直奔桃花园的方向。前方传来打杀之声,显是怀珠老人在镇守如烟阁最后的阵地。二人急忙奔过去,只见那江怀珠半身浴血,双目凶光爆射,正四面挥杀围攻上来的人。他浑身劲力勃发,出掌之间在周身形成一道道冰凌白气,如凝结的寒冰银魄,甚为美丽壮观,但这些冰魄一旦碰触到人体,就似一道道利箭插入血肉之中,至阴至纯的内力随血而化、顺脉而行,痛苦无匹。 二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心中折服于冰魄游龙的奇异诡绝。龙寂樾更有一轮心思:当日自己已生擒了江怀珠的徒弟,若非乌家庄的人赶来胡搅蛮缠,那徒弟于重刑折磨之下多半已经吐口,他便能取得冰魄游龙的心法要诀,此番与神功失之交臂,令人着实扼腕。 此时,余下的十几个人眼见江怀珠太过难缠,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突然大喝一声,一齐发力攻了上去。这些人有的使剑、有的用鞭、还有的袖中突放暗器,本不甚齐整,但此刻数种兵刃一齐全力攻至,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威力,委实是天罗地网,瞬时将江怀珠全身罩在中间。 辰兮心里一揪,就算江怀珠是一等一的高手,怕也难在瞬间抵挡住十几个高手同时出击。一旦他抵挡不住,这些人就要冲进桃花阵中,冲进如烟阁,不知到时那位如烟夫人如何自保? 便在此时,一阵奇异的暗流涌动,每个人的身影都有些扭曲,眼前空气仿佛凝结,朝江怀珠跃起的人影纷纷顿住,好像突然被抽走了魂魄,在下一刻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这一切就发生在刹那间,构成一幅极其诡异、犹如梦魇的图画。 辰兮和龙寂樾目睹了这一幕,俱已惊呆,这仿佛已经不是武功,而是邪门巫术。十数个高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躺倒在地,还睁着眼睛,但一动不动,好像没有了生命。 江怀珠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像是激战过后受了内伤,目光越过一众活死人,突然定在辰兮的脸上。就在他要启齿说话时,外面隐隐传来喊杀声,想是众门派的增援到了。江怀珠面无表情,伸手一挥,顷刻间四面房舍砖墙变动,斜方向的宅子渐渐合围,地面裂开几道甚深的口子,从下面升上来许多新的土地,每一块土地上都栽着一棵桃树。 只片刻,三人已身处桃花园之中。龙寂樾和辰兮环顾四周,就是这片已细细逛过、再熟悉不过的桃花园。 辰兮忍不住道:“这片小阵…恐怕挡不了他们多久!” 江怀珠淡淡地道:“我知道,只要再一会儿便够了,她身上的剧毒可解,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辰兮一听“她”这个字,身子便是一颤,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她…她便在里面么?她中了毒吗?” 江怀珠道:“是,你想进去瞧瞧她么?” 辰兮颤颤地道:“我...我...我想!” 江怀珠又露出那样僵硬难看的微笑:“好。”说罢抬手轻推身旁的一棵桃树,桃树顺势移动开去,露出后面那座小小的石拱门。 辰兮按捺住胸中狂跳,正要迈步,突然一条身影鬼魅似地飞过来,立在石拱门门口,正是赤炎魔君。原来他一直潜伏在阵中,专等江怀珠开启如烟阁的入口。 赤炎魔君看着江怀珠,狞笑道:“故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呀。” 江怀珠又惊又怒:“你还敢出现?厚颜无耻!你还敢站在她面前么!” 赤炎魔君道:“我为何不敢?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北国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被我翻遍了。你是在五年前把她挪到乌家庄的吧?呵呵,怪不得,这五年里江南武林变数斐然,乌牧远也性情大变,我早该想到!” 江怀珠厉声道:“不必废话了,你既已进来,就休想活着出去!” 赤炎魔君哂笑一声,突然身子一缩,钻进了拱门。江怀珠脸色剧变,飞快跟进去。 辰兮怔怔地立在门口,心绪凌乱。原来这些年自己东奔西走,就是在替师父寻找这个女人,这就是“为什么”那三个字的答案...可是,如果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生母,为什么师父要瞒着自己,要欺骗自己?师父上天入地地寻她,是为了杀死她么?若然如此,自己该当如何面对师父,如何面对母亲? 龙寂樾走到她身旁:“进去吧。” 辰兮道:“我…我害怕。”这三个字第一次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 龙寂樾伸手握住她的手,手心一紧:“不怕,跟着我。”拉着辰兮钻进了拱门。 幽暗狭长的甬道尽头传来砍杀声,女人的惊呼、惨呼不绝于耳。二人急行一段,终于看见宋泽口中的那堵精美雕花的石门。此时石门大开,一具女子尸体扑在门上,显是阻挡之时被格杀。 如烟阁内昏暗依旧,一众穿戴得甚为华美的女子此刻已悉数沦为尸体,那粉衣的婢女坠儿也在其中。赤炎魔君一手结果了最后一个扑上来的女子,回身与江怀珠胶着缠斗。他本在竹林中被龙寂樾打伤,方才众女围攻之下,又让江怀珠有机可乘,现下已是遍体鳞伤,但精神却愈加亢奋,如发了狂一般。 江怀珠的脸色也很难看,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只是一味猛攻。赤炎魔君忽然笑道:“噬魂之术,阴魂入体,你此刻难受得紧吧?”江怀珠不理会他,加快了手上攻势。 辰兮方赶到,听见这句话,心里一动:“噬魂之术,阴魂入体,怎么这样熟悉?”正凝神间,突然身体一僵,龙寂樾已飞快出指连点她几处大穴,令她动弹不得,自己则纵身加入赤炎魔君与江怀珠的缠斗中去。 辰兮大惊失色,眼见有江怀珠和龙寂樾的夹击,赤焰魔君性命忧矣。苦于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连话也说不出,只看得目眦尽裂,心中叫道:“龙寂樾,你敢伤我师父,我定与你不共戴天!” 江怀珠乍见一强援加入,精神一振,甚为高兴,当下与他合力狠狠重创赤炎魔君数下。赤炎魔君也绝非好惹,应变奇速,掌法飘忽,瞅准二人招式的间隙猛刺进去,力道又刁又猾,快如闪电,直将二人拆散开来。但高手相争,胜负本只在微毫之间,江怀珠与赤炎魔君原就难分伯仲,此刻又加上个身手不弱的龙寂樾,强弱立显。赤炎魔君使劲浑身解数,赤练玄冥掌灼热的掌力与冰魄游龙的阴寒之气屡屡对撞,内力四溢,身影眼花缭乱,三人缠斗一处,难分彼此。 辰兮直看得肝胆俱颤。百余招过后,赤炎魔君已全然处于下风,眼见再拼几招便可结果了他,龙寂樾却突然身法一变,反手一格,横扫半圈,指尖划过江怀珠面门,直将他逼得向后仰去,对赤炎魔君的一记绝杀便化于无形,江怀珠大怒:“你做什么!” 龙寂樾道:“我还有话要问他,不能让他一下子死了。” 江怀珠怒道:“胡闹!”掌中运起十成力猛攻赤炎魔君,只见他面色碧青,一团白雾已在掌心瞬时凝结成冰。龙寂樾以迅雷之势回身扫向江怀珠下盘,江怀珠一惊,为求自保只得又撤了掌,不禁暴跳如雷。赤炎魔君哈哈大笑,趁机展动身形逼将上来。 三人正斗得难分难解,忽听一声断喝:“统统住手!” 赤炎魔君与江怀珠听得这个声音,身子都是一僵,不自觉停了手。龙寂樾一怔,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戴着幽冥鬼面的女子立在辰兮身旁,出手解了她的穴道。 辰兮穴道已解,身体却更加僵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这女子。她听过宋泽的描述,知道这个鬼面女人便是如烟夫人,此刻只觉呼吸急促,脑中一阵晕眩。 如烟夫人望着辰兮,柔声道:“再过两日,就满二十年了,你二十岁的生辰就要到来,我却没有贺礼可以送给你。” 辰兮轻轻地摇摇头。 江怀珠声音有些颤抖,道:“你的毒都解了?——都…好了?” 如烟夫人缓缓点头:“二十年了,我终于可以摘下这副鬼一样的冰面具,你想不到吧?”这句话却是对着赤炎魔君说的,她面对着他,慢慢解下了面具。 第十七章 二十载浮生一梦(下) 岁月流逝,芳华绝代的容颜却未见过多衰败,只是长久的幽居使面色十分苍白,有些许细碎的皱纹蔓上眼尾,双眸宛如两眼深井。如烟夫人露出一丝像江怀珠一样僵硬的微笑,说道:“昔日,承蒙你赤炼玄冥掌的眷顾,我这二十年来,每日卯时、未时、亥时三个时辰全身如在沸水中翻煮,那种皮开肉烂的痛楚,只有靠着这幅千年寒冰所制的面具,才能稍稍好过一点。这些,你可知道?” 赤炎魔君哈哈大笑:“我岂能不知?当年若不是那一掌打在你身上,乱我心神,我怎会走火入魔,变成…变成这幅不阴不阳的鬼样子!这二十年来我所承受的苦楚,又有谁知道?” 如烟夫人道:“凡有业因必有果报,你自己做下的孽,自己承受便是,为什么要去害旁人?这些年你走到哪里都要残杀无辜的女人,你恨我,所以就恨上了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赤炎魔君冷笑:“不错,我就是要杀尽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些有夫之妇!她们一个个不知检点,就跟你当年一样,一样没有廉耻,我就是要让这些罪孽都算在你头上!” 如烟夫人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我当年背着你与怀珠定情,还与他有了孩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真的不知道?” 这件事是赤炎魔君生平绝大的恨事,二十年来一时一刻不曾忘记,这件事前前后后一切过程无不刻骨铭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但如烟夫人目光炯炯,直直盯着他:“你再好好想一想。” 赤炎魔君不觉怔住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如烟夫人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你真的不曾想过,与你两情相悦、以身相许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从未与你私定终身,更不曾委身于你,那不是我!” 赤炎魔君端的一怔,旋即尖声大笑:“不是你?哈哈,哈哈,那却是谁?” 他曾想过她会有一百种方式狡辩,但这句“不是我”却委实太过可笑。 如烟夫人只是静静凝视着赤炎魔君,轻声道:“是我么?你好好看看,真的是我么?” 赤炎魔君的哂笑慢慢消失,眉头皱了起来,一步步走近如烟夫人,缓缓地,一丝不可置信的惊异掠过他的眼睛:“你...你...你不是...你是谁?...你不是...可是...可是......” 如烟夫人转向同样呆住的江怀珠,柔声道:“那时我见到你,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你的眼神却很温柔,你一直看着我,仿佛你早就见过我。那时我就知道,你眼里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双生姐姐,你把我当做了她。可这有什么关系?侯府的生活那样无趣,只有你出现的片刻我才欢喜。你说最爱瞧我穿那条绣桃花的裙子,说我便像桃花一般娇艳可爱,你还说为我作了一首诗,我叫你念,你却红着脸不肯,说只会念那一次。我知道,你定然已念给姐姐听过了,我是没福气再听一次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叫人移来许多桃树栽在后院,每天晚上,我都支开乳母、遣走侍婢,偷偷与你在桃花园中相会,瞧着你的样子,听你说话,便有无限欢喜。那时候桃花正好,你说恨不得永远留下,只要能让你这般高兴,你把我当做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都是一样欢喜的。” 江怀珠张口结舌:“你…你的意思是……” 如烟夫人眼中有一丝嗔怪,柔声道:“侯门深似海,我和姐姐都是足不出户的人,你就那样远远看上一眼,怎么分得清呢?” 江怀珠彻底呆住了。当年桃花正红,他偶然掠过侯府,惊见水榭旁立着一位绝色天人,烟粉袅袅,俏丽妩媚恰若三春之桃。江湖侠客,侯府千金,这本是个古老又庸俗的邂逅,他可绝想不到——绝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误会! 如烟夫人又转向赤炎魔君,说道:“姐姐是真心待你,你们怎生相遇、怎生属意,她都耐不住喜悦之情,偷偷说与我听。你们这些江湖客成日里高来高去,怎么能体会我们这样深闺女子的心事?姐姐每日里都要念你几回,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婚事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思来想去,唯有与你私定终身,再去求爹爹。” 她忽然“嘿嘿”笑道:“所以这孩儿根本就是你的亲生孩儿,但你丝毫不肯听她解释,反而用最恶毒的话来辱骂她。你走后,姐姐万念俱灰,当日就自尽了!爹爹不留孽种,我抱着那娃娃逃了出来,你以为我是姐姐,就一路追杀。怀珠赶来救我,你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当场就发了疯,狠狠打了我那一掌!” 说到此处,牙根紧咬,显然二十年的时光仍不足以平复当时之恨,又道:“怀珠顾着救我,结果被你抢走了娃儿,我以为这娃娃定然活不过了,想不到你竟将她抚养成人,呵呵,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江怀珠忽道:“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怜人弄清柔,隔帘折枝风吹透。这是我当年念给她的诗,难怪你不知道…难怪你不知道啊……”他对姐姐一见倾心,也曾莽撞地冲到她面前吐露心声,却只换来美人蹙眉躲避。原当就此绝望,不想再见之时,美人竟腼腆羞涩,温柔婉转,他只道是自己情意感化,老天开眼,激动之下绝想不到还有别种可能。而他虽与姐姐有过几面浅缘,但那之后夜夜桃花树下的相聚,却都是妹妹的柔情。扪心自问,他竟不知道自己痴恋这二十年,究竟恋的是谁? 赤炎魔君更是颓然坐倒在地,喃喃地道:“她…她自尽了?是为了我自尽的么?…她生下了我的孩儿,她从未背弃于我?是这样吗?……”突然仰天狂啸,双手撕扯着胸前衣襟,露出胸膛,又不停撕扯,直把胸口抓得稀烂,好像要把心掏出来。这一发狂,骤然牵动内息,赤炼玄冥掌的旧疾猛烈爆发,他全身赤红,哆嗦着倒在地上翻滚不止。 辰兮一直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此刻见赤炎魔君痛苦倒地,立即跑过去俯在旁边,要助他疗伤。赤炎魔君突然抓住她手腕,嘶声叫道:“好孩儿,你竟是我的孩儿!不、不…我对你做了件恶事,你…你快走!快走!” 辰兮泪流满面:“师父,先不要说话,疗伤要紧.......” 如烟夫人斜睨着他,冷笑道:“你对这娃娃做的恶事还少么?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赤炎魔君却突然扭过头,瞪视着龙寂樾,仰脖喝道:“你、你快带她走!离开江南,走得越远越好!快走!” 龙寂樾不解其意,探身一把揪起赤炎魔君胸前衣襟,狠狠道:“你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赤炎魔君眼里放光,似已神志不清,哈哈笑道:“怎么死的?哈哈哈哈,他本是侯府侍卫,当年就是因为保护小姐不力被赶走,想不到流落江湖反而有一番作为。他在侯府的时候就见过我,我到江南来的头一件事,自然是把他处理掉,否则我后面的行动岂不是很被动?” 辰兮颓然坐倒。 龙寂樾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断指陷进肉里,目眦尽裂:“这件事跟乌牧远有没有关系?” 赤炎魔君大笑:“当然有关系!他最爱他的宝贝女娃,藏得滴水不漏,只要说杀那女娃娃,他就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做的!哈哈哈哈!” 龙寂樾松开他衣襟,再无可问,他站直身子,运力到掌,缓缓抬起了手。 辰兮忽然横挡在赤炎魔君身体上,决然地看着龙寂樾。 赤炎魔君喉头发出“嗬嗬”的笑声:“好…好孩儿!真是为父的好孩儿!为父没白疼你一场!好,真好!”突然又脸色剧变,嘶声大叫:“快走!跟他走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说到最后一个字,已是尾音无声,整个人躺倒下去。 辰兮一呆,推一推赤炎魔君软绵绵的身体,半张着嘴,怔怔地盯着。 如烟夫人急忙走过来,张臂将辰兮揽入怀中,颤声道:“孩子…好孩子,姨母在这儿......” 第十八章 往者不可谏(上) 辰兮回到竹林小筑已经整两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当时众门派赶来的人将桃花园团团围住,她紧抱住赤炎魔君的尸体不肯撒手,如烟夫人心疼得不住哭泣,江怀珠默然立在一旁。耳听喊杀声越来越响,众人就要攻进阵来,龙寂樾俯身环住辰兮身子,掰开她的手臂,将她横抱起来,辰兮如同失去知觉一般,眼神无光,却也不再挣扎。三人穿过石拱门,如烟夫人亲手按下尺厚的石门,永远封住了如烟阁,彻底尘封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想那赤炎魔君生前残害了许多女子,死后却恰与一众女子同穴,不可不谓之天数。 这一日,辰兮呆坐窗前,心绪稍见平复,过往种种涌上心头。她虽只活了二十岁,然经年走南闯北,世上之事已见过不少。只是那些阴谋诡计、悲欢离合都是别人的,她冷眼旁观,并非局中之人,如今兜兜转转,竟然也身陷其中,饱尝个中滋味,颇算得一个劫数。辰兮自腰间摸出几枚铜钱,随意起了一个卦,探身看去,见是“蹇卦”。 所谓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如此说来,此劫未完。 目光转动,又见小桌上摆着白粥和小菜,已经变凉,心知过不多久,如烟夫人即会再来更换。这两日她虽未进食,但如烟夫人照旧一日三餐送了进来,放下便走,也不如何相劝。念及此,心底一阵暖意。便在此时,耳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辰兮侧耳一听,便指尖轻触,去除了一道封闭。 少顷,易偐掀帘而入,躬身行礼,却未发一言。辰兮略一端详,见他颇有风霜之色,想到这段时间一直不见他踪影,便知他又去远方执行任务了。此刻见他默然而立,凝重哀伤,一时无话,便又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你去了哪里?” 易偐垂首道:“主人派我去做一件事,没有主人的吩咐,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小姐。” 辰兮习以为常,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易偐却忽然抬起头:“但我想劝小姐一句,速离此地!” 辰兮道:“为何?” 易偐又垂下头:“这与主人吩咐易偐所做之事有关,恕不便言明,也但愿是我多虑了,可是...易偐有不好的预感,小姐还是速速离开江南为好。” 辰兮道:“你是说,师父让你去做的那件事,会对我有所损害?” 易偐抬起头:“不会,主人绝不会伤害小姐,但是......”欲言又止。 辰兮静静等了一会儿,但易偐再没说一个字。辰兮想到赤焰魔君临死之时,也曾疯狂叫着让她离开,难道真有对自己不利之事要发生么?可是师父若真要害她,只需动一动手指便可令她生不如死,又何必费事筹谋? 念及赤焰魔君的死状,心头一阵抽动,不愿再想,叹了口气,道:“师父不在了,你今后如何打算?” 易偐道:“自然是追随小姐,这应当也是主人心愿。主人虽对小姐严苛,但却是将十成心思都放在小姐身上了。” 辰兮有些诧异地看着易偐,这样的话怎会从他的嘴里说出?自己是如何遭受苛待,师姐又是如何受宠,他分明看在眼里,若说师父将十成心思都放在了师姐身上,倒还属实。但她此刻不愿分辩,只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易偐,我希望你自由。” 易偐身子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自由......小姐,易偐追随主人十五年,并不想要什么自由......我,不需要自由。” 辰兮侧头看着他:“天地广阔,从此不必再听命于人,岂非大幸?” 易偐淡淡一笑:“小姐错了,能辅助敬重之人做成想做之事,才是大幸。只可惜易偐无能,不能替主人实现心愿,但命运之轮已然开启,易偐相信一切终会向着主人希望的方向演变。” 辰兮不解地看着他,这些话端的不知所云。但一来她心力交瘁,二来深知易偐口紧,便是追问也是无果,当下只蹙一蹙眉,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葱郁的竹林:“看来你对师父果然是极忠心的。” 易偐道:“主人对易偐恩重如山,不仅救我性命,多年来更悉心教导,传我武功。主人交给易偐的每个任务,都细心权衡过难度,如果觉得我会遭受危险,便宁可亲力亲为。记得数年前的一次,我们两个被困在昆仑山的冰川雪窝之中,主人竟将仅剩的一块马肉一分为二,给了我一半。当时的情形,主人就算命我自尽,再食我的肉,易偐也绝无二话,可主人却情愿与我同生共死!主人的恩德,易偐报之不尽,主人的气魄、胆识与谋略,更令易偐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姐,得主如此,易偐焉有不誓死效忠之理?” 辰兮怔怔听着这番话,这竟是父亲么?她此刻方知,赤焰魔君还有她绝不知道的一面,细细想来,她对他的了解确是太少了,他们甚至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不过,如今也是再没有机会了...... 易偐望着辰兮黯然神伤的侧脸,口吻柔软了许多:“小姐,我现在可以称呼您一声少主了吗?” 辰兮回过头:“你...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对吗?” 易偐露出淡淡微笑:“其实少主与主人的相貌很有几分相似,越长大,连性子也有相像之处了。只不过少主心性更加柔软,而这也是主人最为担心之处。今后主人不在,易偐会时时提醒少主,不可太过重情。” 辰兮抚摸自己脸颊:“我与父亲的相貌...很有相似之处么?” 易偐道:“本来是有的,如今没有,那是因为......”忽然闭口,辰兮亦警觉到自远而至的脚步声,眼神一递,易偐闪身从屋后撤离。 如烟夫人掀帘而入,见辰兮神色间恢复不少,不禁面露喜色,将桌上的粥端了送到她面前,柔声道:“可吃一些吧。”她二十年幽居,唯一的牵挂就是当年被赤炎魔君抢走的那个孩儿,如今得见姐姐的骨血,多年冷漠的感情得到释放,总盼每时每刻都与辰兮在一处才好。只是见她一直神情萧索,不忍打扰。如今便在她面前坐定了,婆娑着辰兮的手,爱怜地瞧着她:“像,真的很像……” 辰兮端详如烟夫人的眉眼,轻声道:“我的娘亲,便与姨母长得一模一样么?” 如烟夫人微笑点头:“双生姊妹,自然是一样的。”她知辰兮盯着自己瞧,实是在瞧自己的生母,见她贪婪的眼神,心里更觉心疼。 辰兮道:“我没有姨母生得美……”言下之意,自己并不像母亲那般倾国倾城。 如烟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人和人的美法原本就是不一样的。况且,一个人是美还是丑,原不在这一张脸。”仔细端详着辰兮,“虽然相貌不同,可你这双眼睛,这样的神采,活脱脱便是她了。姐姐当年为了…为了他,毅然私定终身,还有了孩儿,那种勇气,我是一生难有的。所以我甘心做她的影子,能拾得她不要的幸福,我已足够。” 辰兮忙道:“姨母千万别这么说,当年若不是你冒死将我从侯府里抱出来,我定活不过了。”拉住如烟夫人的手,“我有几件事情,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还想问一问姨母......” 经过这两日静思,她已全然想通了事情的全部细节。 第十九章 往者不可谏(下) 当日,她之所以在偷窥乌牧远的时候,突然身入沸水一般,是因为乌牧远要将那幅画像送去给如烟夫人观赏,提前开启了通往如烟阁的阵门,致使灼阳之气外泄,牵动了她身上赤炎魔君所授的内力。幸好她内力尚浅,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但乌牧远却没想到,江怀珠当年在桃花园中与如烟夫人玩捉迷藏时,早已将那独门“阵眼”之术教给了她,而她们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如烟夫人又将这法门告诉给姐姐,后来又通过姐姐之口传给了赤炎魔君。当年他们两对情意绵绵,谁也没将这独门五行阵法当回事,为了逗爱人一乐,便是天下至宝也会拿出来。所以在乌牧远精心布置的桃花阵里,辰兮能够轻松穿过“阵眼”来到他作画的地方,若非如此,她是永远休想发现如烟阁的秘密。 但或许那样,赤炎魔君便不会死。当日情热固然铸就一段孽缘,然细微之处,却成日后生死之由,方寸之间,业报皎然,不可不察也。 此刻与如烟夫人一番核实,全部印证了猜想,辰兮心中感叹,又无端忽然想起,数月前曾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位说书老者,忆起他所说片语只言:“...因果循环,三世不失,一应悲欢皆有所依...然世间万法如露如电,不囿于悲欢者,便可归于千净之地。”心中一动,似有所悟,略一深思却又迷惘不解:“千净之地...那是何处?” 辰兮静默良久,如烟夫人也不便打扰,只温柔心疼地看着她。辰兮忽然问道:“姨母身上赤毒已解,现今有何打算?” 如烟夫人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柔声道:“我…我打算随你江伯伯一同返回灵山。我已经没有再多二十年可以等了,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你可不要笑话姨母!” 辰兮微微一笑:“是了,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如烟夫人似斟酌了一下,温柔握着辰兮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孩子,你是想随我们一道走,还是...还是想留下,同那个年轻人一起?当时...你爹临终的时候,一再让他带着你离开江南,虽然我和怀珠不明白这是何用意,但总是有父母之命在,你若真想同他一起,我们也不便阻拦,只是......” 辰兮怔怔看着她。 如烟夫人道:“...只是这年轻人与你爹有那样的深仇,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这几天我细问过怀珠这中间缘由,那孩子的父亲,当年与你爹之间并非几面之缘那么简单。龙绍瑜是个一等一的人物,并非只是个小侍卫,当年他在永璋侯府的时候...唉,这些旧事,还是日后让怀珠亲自说与你吧。总之,当年他们几个年轻人惺惺相惜,结下许多因缘,其间的壮志豪情、快意恩仇,皆不失江湖风范,所以最终结局如何,倒不能说怪罪于谁了,只能说是江湖人的宿命吧!但在那孩子心中,你爹终究是他的杀父仇人,此等深恨,恐怕有再多道理也是绝难放下的。不过...那日我瞧他护你出石室的样子,显然又是极在意你的,竟瞧不出一点恨来,姨母也不明白了。这件事究竟该如何解决,或许只有你们两个人心里才清楚。”深深叹了口气,“孩子,姨母也是在情怨纠缠之中过了这大半生,深知情这个字的可怕之处。一旦卷入爱恨纠葛,便无休无止,不得解脱,两个人既不能靠近,却又无法远离,姨母实在不愿看你生受所累......” 辰兮反手握住如烟夫人的手:“姨母,你想说的我都懂,只是如今即便我想,也是不可能了吧。” 如烟夫人见辰兮眼眶泛红,急忙俯身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那就不想了,不想了,好孩子,姨母会一直陪着你的。” 然而刚说完这句话,如烟夫人就忽然放开了她,站起身来。辰兮回过头,见龙寂樾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站在屋门外,风尘仆仆,面色苍白,静静看着她俩。 如烟夫人整整衣襟,略点一下头,见龙寂樾只是盯着辰兮,对自己视而不见,不禁低低叹了口气,心道:“当真是孽缘。”摇了摇头,缓步离开。 龙寂樾走过来,一言不发,在桌边坐下。辰兮瞧向他,见他神色颇为疲倦,五指折断的手简单包扎了,袍子上满是灰尘,还有好几片血渍,心里不忍,问道:“你...你是从乌家庄来么,那里情况如何?” 龙寂樾道:“乌牧远不见了,一共二百四十七具尸体,我全部仔细看过,没有他。十二龙坛已经把乌家庄翻过来了,其余各门派借口收敛同门的尸身,也将乌家庄搜查了几遍,一无所获。” 辰兮点点头,略一沉吟,又问道:“乌惜潺和善睐呢?” 龙寂樾道:“也不见踪影,想来是跟着乌牧远一起逃走了。我已命十二龙坛封锁钱塘沿岸,再放出所有风筝,全城搜查,掘地三尺,我就不信他们能飞天遁地。” 辰兮道:“乌家庄在江南一带经营百年,乌牧远作为第四代庄主也已年过不惑,在江湖上一定有所积累,也必定有几个莫逆之交。虽然他这些年闭门不出,但危难之时,愿意收留他的人只怕还是有的。” 龙寂樾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所思量。乌家庄盘踞此地百余年,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乌家庄隐藏的实力究竟有几成,恐怕正是要等到它覆灭之后方能显出。” 辰兮点点头:“所以,说不定有江湖人已将乌牧远和他的随从藏了起来。” 龙寂樾起身踱步:“这次和乌牧远一起失踪的,除了乌惜潺和善睐,还有乌家庄几个素日的得力之人,也是乌牧远的心腹。这些人是乌家的家臣,对乌牧远忠心耿耿,是乌家庄的中流砥柱,这些人尚在,乌家庄就余烬犹存,还有死灰复燃之望。” 辰兮道:“不错,常人或许觉得一个门派大至数百人,一朝覆灭,仅靠幸存的几人力量是万难恢复的。殊不知,平日里那数百人才是可有可无,就算诛尽,也动摇不了一个门派的根本,而心腹要员虽只两三人,只要心齐志坚,足可成事。所以,眼下乌牧远身边虽然仅剩几个家臣,却尤其不能掉以轻心。” 龙寂樾冷冷道:“所谓哀兵必胜,眼下这几人身处绝境,正是悲愤异常之时,不知乌牧远下一步打算如何。我不怕他东山再起,怕的却是他胆小懦弱,就此退隐,我便少了许多让他生不如死的机会!” 辰兮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件痛苦之事,忙将话岔开:“我在想...乌家庄被屠之事的前因后果,外人未必知晓,这桩惨案发生得突然又诡异,唯一寻得着的源头,就是众门派潜入乌家庄寻宝之事。如果照此推演,乌牧远开启奇门大阵坑杀众门派弟子,他现在应该是江南武林公敌,所以不管是为了夺宝,还是报仇,各门派都会尽力搜寻。天龙门在这个时候不必客气,可命谢总管拉开阵势,与各门派联合搜寻,给乌牧远一些压力,只要他手下有一个沉不住气的,风筝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蛛丝马迹。” 龙寂樾点头道:“已经这样做了。”看着辰兮,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倒越发像个掌门了。” 辰兮静默片刻,终于轻声问道:“我只想知道,如果找到了人,你…打算怎么做?” 龙寂樾抬起头:“自然是杀!” 辰兮道:“连乌惜潺也要杀?” 龙寂樾道:“仇人之女,留来何用!”话一出口,顿觉不对,向辰兮望去,却到底无可辩解,不觉心灰意冷,连骨缝里都透出凉来。他本是担心辰兮,怕她经此一劫悲伤难抑,更怕她不辞而别,就此消失无踪。一念及此,心慌意乱,再等不得一刻,便丢下手头诸事匆匆赶了过来。但来了之后,局面却又不同,此刻辰兮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衣衫,龙寂樾却分明感到,有一道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二人沉默良久,龙寂樾道:“接下来,你是要随他们两个一起去灵山么?” 辰兮摇了摇头:“不,我还要先去会一个老朋友,距此不远,就在玉绵山西峰。” 龙寂樾想问“什么老朋友”,话到嘴边,又想到眼前之人实乃仇人之女,自己再如何不忍杀她,再如何大逆不孝,也绝不能再与她亲密地聊天说话,如朋友一般。余光里,辰兮便静静地立在身侧,一时无话,龙寂樾心中难过至极,有一股冲动直逼上来。他霍然起身,目光正对上辰兮的眼睛,只见那里星光点点,似一个漩涡将自己吸了进去。龙寂樾向前一步,有一句话已经涌到喉头,他用尽全部力量克制着,呼吸急促,突然背转过身,夺门而去。 辰兮呆呆立在原地,心神俱颤,她分明感到他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终于没有说出口。辰兮只觉一阵虚脱,扶住桌子定了定神,念及玉绵山西峰的未完之事,强打起精神向竹林外走去。 第二十章 来者犹可追(上) 话说那日宋泽被辰兮一把大力推翻在地,回头一看,她二人已不见踪影,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爬起来,忽见一物掉在地上,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锦袋,上面绣着一个“辰”字。他心知是辰兮留给他的东西,忙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更小的锦袋和一张小纸条。 宋泽展开纸条,上书几行潦草的小楷:“马在门外,自识来途,已食大还丹,脚力极快,望驾之速去,莫要回头!”另有一行更小的字:“小锦袋走投无路时打开。” 宋泽虽然不太机灵,但一想之下还是明白了,怪不得辰兮来时要招自己同乘一骑,原来是让自己好生认得那匹马,怪不得她说从“景”门入主恩科大吉,原来是指自己到底可赶得及会试。 当下热泪盈眶,对仙子姐姐的机智缜密深感叹服,将锦袋仔细放入怀中,沿着来时的路小心翼翼地摸回去。转过几道回廊,突然眼前闪出一条人影,宋泽大骇。未及反应,那人影已经跌坐在地,仿佛更加骇怕。定睛一看,只见夜色中露出一个清丽的轮廓,弱柳扶风一般,颤巍巍地泣道:“啊...终是不成…终是不成!…这可真是命么?......”拭了拭泪,忽然跪起来,抓住宋泽袍子角:“求求你,不要把我带回去,我求求你!我再也受不了了,爹爹忒也狠心,求你行行好吧!” 宋泽惊道:“小…小姐,你怕是认错人了!” 那人正是乌惜潺,她仍是不住地哭泣恳求,宋泽急道:“小姐当真认错人了,在下从未见过小姐呀!” 乌惜潺抬起头,哭得梨花带雨:“你…你不是爹爹派来的么?” 宋泽道:“令尊是谁?小生不识得,小姐莫要惊慌。”他急于想走,脚步已经抬了抬,但乌惜潺这等弱女在面前嘤嘤哭泣,男子汉焉有袖手旁观之礼?当下一跺脚,扶起她道:“小姐莫不是在躲什么人?” 乌惜潺道:“你真的不是爹爹派来捉我的?你不认得我?这么说…你不是乌家庄的人?”忽然紧紧抓住宋泽的袖管,“公子,既然你是从外面来,求你带我出去!我已经五年未曾踏出房门一步了,动辄便有无数人盯着我,这等牢笼样的折磨,我再也受不住了!” 宋泽完全不明所以,但眼下哪有时间慢慢分辨,只道:“小姐的遭遇小生甚是同情,但此刻小生自己能否走出乌家庄,也还是未知之数…”见乌惜潺紧紧攥着自己的袖管,纤手颤抖着,不觉同情之心大起,说道:“小姐一定要跟着在下,那便走吧!” 二人摸索着向角门移动,大气也不敢出。原来今日乌家庄拜辰兮所赐,被各路高手轮番探阵,很是混乱,乌惜潺便趁着空隙溜出了屋子。五年的幽禁已经耗尽她的忍耐,自从听闻墙壁里有怪声,而服侍她的奴婢拒不承认,仿佛那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她便怀疑自己脑子生了毛病,再这样困顿下去迟早要疯癫。从那时起,她便时时留意仆婢轮流监视的规律,今夜瞅见一个空档,便飞快跑了出来。 她跟着宋泽亦步亦趋,正自惴惴,突然眼前出现一张脸,那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脸——服侍她的侍婢蕊儿,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 乌惜潺如见罗刹鬼,身子一软,宋泽急忙扶住,他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壮着胆子道:“这位…姑娘,烦请你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吧!”他编不出任何借口,也无一星点应变经验,只得说了这么一句大白话。 蕊儿直视着乌惜潺,道:“小姐,您真的这么想离开乌家庄么?” 乌惜潺垂泪道:“蕊儿,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最清楚,这样的日子我一日也过不下去了,爹爹既不愿见到我,不如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女儿罢!” 蕊儿道:“小姐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竟如此厌恶这个地方么?” 乌惜潺忍不住低呼道:“你是真的不明白?好,从此刻起你就是乌家小姐,你来做爹爹的女儿,这一切都给你,都给你!” 蕊儿默然片刻,看了宋泽一眼,又转向乌惜潺:“其实小姐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办法逃走,我都知道,我只是想最后问一问小姐罢了。既然您去意已决,我不会强求,只是你们未必识得出去的法门,随我来!” 这一下宋泽和乌惜潺都愣住了,见蕊儿已经当先转进一处角落,朝他们招了招手,当下不及多想跟了上去。蕊儿熟门熟路,避过一众家丁,又小心绕开几处大阵的机关,终于见角门近在眼前。乌惜潺一把拉住蕊儿的手:“你随我一起走吧!” 蕊儿挣脱她的手,正色道:“小姐,您是我的主人,我不忍心看您忍受痛苦,可老爷一样是我的主人,我也不能背弃他。今日我放你们走,自会去向老爷领罚。” 乌惜潺大急,蕊儿已转向宋泽道:“小姐既定了心思要随你远走,你必得好好待她,否则乌家庄绝不会饶过你!” 宋泽吃了一惊,忙道:“不不,你可误会啦!”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断喝,几个家丁发现了他们三人,正朝这边迅速围过来。蕊儿一言不发,调头扑向那些家丁,展动身形与众人缠斗起来。打斗之声一起,四面顷刻响起许多脚步声,显然已触动警戒。 宋泽见蕊儿的身影已完全没入激烈缠斗中,急得直跺脚,但再无暇多顾,拉着乌惜潺飞快出了角门。果见马儿拴在树旁,烦躁地撂着蹄子,显然是一身劲力勃发。当下半抱着乌惜潺跨上了马背,一骑绝尘而去。 二人在马上飞驰了约一个时辰,天渐渐亮了,这马却殊无倦意,越跑越快。天大亮后,二人已来到临近一座镇子,宋泽栓了马,与乌惜潺坐在一个小茶寮里歇脚。二人这一夜的惊险、赶路,均是一脸倦色,却抑制不住兴奋。尤其是乌惜潺,莫说这五年幽禁,就是在五年前,她也极少有机会踏出乌家庄的大门,来见识市井摸样。 暖阳照下,只见乌惜潺清丽绝俗,蹙烟眉、含露目,一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宋泽不觉看呆了,心道:“常言书中自有颜如玉,那颜如玉可有这般美丽?” 同样看呆了的还大有人在,这小镇子中的小茶寮,何时坐过此等绝色美人,且见她衣着、举止皆非寻常人家,不由得侧目纷纷,竟渐渐聚起一小撮人。 这许多人围着他们打量,宋泽甚觉尴尬,乌惜潺却懵懵懂懂。她自小甚少见到外人,近五年来身边更是只有丫鬟婆子,是以对自己的绝色美貌并无太多意识,旁人有时说起她是什么“武林第一美人”,她也只当是奉承话儿。现在眼前忽然有这许多市井之人,各色打扮、各样面孔,不觉感到甚是新奇,向周围人羞涩地笑了笑。 这一笑不打紧,一众人登时沉醉,有几个不由得痴了。忽听一人吟道:“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一阙说的是古时美人罗敷,因太过美貌而被人围观的故事,正应了此情此景。宋泽心中一动,转头看去,众人已纷纷避让,只见得一顶花青色素帷小轿翩然而至,由四个白净标致的少年抬着,极其典雅清爽。周围人似认得这顶轿子,俱都退出丈许,让开一条大道。 轿帘掀开,一位公子微笑着走出来,神采俊逸,坐到二人旁边,彬彬有礼地道:“在下余飞尘,见过二位。” 第二十一章 来者犹可追(下) 宋泽忙还礼道:“小生宋泽,这位是……”才想起自己尚不知乌惜潺的名讳,乌惜潺倒很乖觉,接道:“小女乌氏,见过余公子。” 余飞尘看着宋泽:“兄台可是两粤海震帮宋家的子弟?” 宋泽一怔,道:“不不,兄台误会了。” 余飞尘道:“那是…川陕老凤银楼宋老板的亲眷?” 宋泽道:“不不,在下只是一介书生,家中世代耕田为生,不识得那些大人物。” 余飞尘突然伸手抓向宋泽肩头,宋泽一怔间,肩膀顿觉钻心生疼,骨骼“咔咔”作响,几欲碎裂,当下惊叫一声:“兄台你做什么!”余飞尘不答,笑盈盈地收了手。原来他见乌惜潺这身打扮派头,对宋泽的话颇为怀疑,这一下突然出手,一是试出他全然不会武功,二来四周也无人保护,确是一介平民无疑。 余飞尘笑道:“既然如此,鄙人想买下尊夫人,兄台开个价吧。” 宋泽好容易反应过来,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你怎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余飞尘笑道:“昔日孙富以千金求聘杜十娘,李甲乐得遵从,且孙富并未得见十娘容貌,仅凭清歌一曲便掷下重金,可见孙富才是十娘真正的知音。而李甲既然无力护持美妻,不如得千金而去,亦可告慰家中老父。若不是杜十娘太认死理,这必是个两全其美的好结局。” 乌惜潺一直听得不甚明白,到此处方知余飞尘是拿自己比作青楼花魁杜十娘,让“丈夫”宋泽将自己卖给他!当下脸“腾地”涨得通红,又惊又怒。 宋泽亦惊道:“你怎能说出这一番歪理?莫说乌小姐不可比杜十…嗯,我也绝不是李甲!我们根本就不是…不是…唉,我怎可污了小姐的清白?” 余飞尘一怔,哈哈大笑:“原来竟是我误会了,你二人不是夫妻,那便更好办了!兄弟,我是‘丧门飞星’余家的二公子,我最不缺的有两样,一样是钱,一样是丧门星,你想要哪样?”话音刚落,身后走上前一个少年,将一叠银票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又躬身退了回去。余飞尘指着银票,说道:“我劝你拿钱走人,别多管闲事。” 宋泽盯着这摞足够他吃半辈子的银票,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拉着乌惜潺站起来:“走!” 余飞尘冷笑一声:“走得了么?”长臂一伸便去抓乌惜潺的手腕。 宋泽余光瞥见,本能地回身一挡,向他胸前猛推一把,怒喝:“走开!”岂料这一推,余飞尘身子突然直直向后飞出去,划过一个弧线摔在地上,只见他胸骨凹陷,双眼突出,抽搐了几下,竟然不动了! 原来那余飞尘知道宋泽半点不会武功,对这一推浑不在意,还想就势将他一招撂倒,所以并不躲闪。岂料宋泽身怀江怀珠的醇厚内力,盛怒之下劲力勃发,这一“掌”又正中胸口,即刻便打得他重伤昏厥。 众人惊呼一声,纷纷后退。那四个少年轿夫抢上前来,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送银票的,他扑过去推起余飞尘的身子大喊:“二公子!二公子!”又一探鼻息,余飞尘全无反应,气若游丝,眼见性命难保。 另一人显然对宋泽颇为忌惮,后退一步,紧紧盯着宋泽:“你好大胆子,敢打伤我们二公子,余家绝不会放过你,不管你是什么来头,必定让你死无全尸!”四人不再耽搁,抬起余飞尘,展动身形,一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宋泽呆住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乌惜潺惊恐地甩脱他的手,好像怕他这只要命的手掌突然就要了自己的命。茶寮的老板哆嗦着走过来,作揖道:“请少侠和小姐快些走吧,丧门飞星…小店惹不起!二位请吧,求求二位!” 宋泽一跺脚,对乌惜潺道:“走吧!再耽搁下去余家的人要来了!” 乌惜潺犹豫片刻,到底随宋泽上了马,又是一骑绝尘。 二人整个白日未敢安顿,直到夜幕降临,路越来越荒,终于累得翻身下马,倒在路边的荒地里。乌惜潺一日水米未进,已然虚脱了,她一向饭来张口,懒怠时连筷子也不动,自有丫鬟精心挑了菜肴喂给她,现下饿极了,禁不住嘤嘤抽泣起来。 宋泽虽然文弱,但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当下勉力站起来,四处去寻些吃的。举目四望,忽见远处有一星光亮,似是户农家,当下欣喜地走过去。 茅屋简陋,开门的是一个老头,他拿着蜡烛在宋泽脸上仔细照了照,又上下打量一阵,方道:“小哥儿有何贵干?” 宋泽忙行礼道:“晚生途经此处,饥肠辘辘,迫不得已前来叨扰,老人家可有干粮充饥?晚生感激不尽!” 老头笑眯眯地道:“干粮没有,倒是有只鸡,你要不要?” 宋泽一听,大喜道:“甚好甚好!”老头返回屋内,少顷便提了一只瘦鸡出来,这鸡毛掉了一大片,病恹恹的。 老头道:“荒年荒地,老朽只有这几只鸡可活命,小哥儿需得拿钱来买。” 宋泽道:“这个自然,请问老人家多少钱?”说着掏出钱袋,他本所剩不多,但买这只巴巴的瘦鸡还是够的。 老头道:“半吊钱。” 宋泽吃惊道:“半吊钱?这鸡…这么贵?”半吊钱可以买一百多斤米面了。 老头忽然阴恻恻地笑道:“老朽若不是看你钱袋扁,就会要价一吊钱了。小哥儿是丧门飞星余家通力追捕之人,对吧?既然已经走投无路,那就不要计较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了,半吊钱换一只鸡,不贵不贵。” 宋泽目瞪口呆,道:“我…我们已经赶了一整日路,方到此处,你怎会知道我就是余家找的人?”他毫无应变经验,这一问已等于承认了。 老头哈哈笑道:“呆娃儿,江湖中传递讯息的法子何其多,岂是一匹快马就能逃脱得了的?嘿嘿,你虽然是错手打伤余二公子,但余家到底不会放过你。你虽然掌力不错,但若想杀老朽灭口还是不太容易,不如赶紧拿了这只鸡去,吃饱了赶路罢。” 宋泽心里惊道:“这老头知道我是‘错手’打伤余飞尘的,倒似亲眼看见一般,不知…又是何方神圣!”当下汗涔涔地倒空钱袋,递给那老头,接过了鸡。 老头笑道:“你是不是在心里说‘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 宋泽张大了嘴,刚才他正是在心里偷偷嘀咕了这一句话,这老头难道是鬼?当下再也不敢想,抱着鸡扭头就跑。 第二十二章 久在樊笼里 宋泽找到乌惜潺,好说歹说拉着她又疾奔一阵。好容易到了一处山坳,马儿劲力已竭,突然前腿跪地,二人摔了出去。 宋泽急忙爬起来将马拴好,叹道:“马兄,真是难为你了!被大还丹的药效催着连跑两日,你可千万莫要死了,没有你,光是绕过这座山就得再几日!”他盘算着,此地已距会试地点不远,骑马再有一两日便可赶到,即使大还丹失效也不打紧。 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终于赶得上恩科,不枉费多年苦读,当下心情为之大振。转念一想,又着实感激辰兮,忆起竹林里那三日时光,似乎便是自己此生最高兴的时候了,不禁脸颊泛红,面露春风,幸好乌惜潺只顾整理衣衫,并未看他。 二人生火烤鸡,乌惜潺早已饿得再顾不得其他,以手撕扯狼吞虎咽一番。这只鸡本瘦小,宋泽一人吃还够,现在却大部分让给了乌惜潺,自己只得稍稍充饥。 一番饱餐,乌惜潺总算感觉活过来了,当下长伸一个懒腰,仰头看天,但见漫天星斗,闪耀苍穹,蔚为壮观。她向来只从乌家庄的四方天上看星星,乍见这无遮无挡的漆黑夜空,忍不住惊叹:“太美了,这些星斗竟然凑在一起形成一道白河,原来王母以天河分割牛郎织女的事,确是真的!” 宋泽抬头看去,璀璨的星河向两侧无垠延展着,墨黑天地间唯有这一道光亮,如此夺目,不禁心中一动,伸手入怀,将辰兮的锦囊拿出来婆娑着。乌惜潺凑过眼去一看,抿嘴笑道:“这是你心上人送的?上面还绣了字。” 宋泽浑身一颤,忙道:“不不,仙子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能对她不敬?” 乌惜潺捂嘴笑道:“仙子姑娘,看来这位姑娘一定很美丽了?” 宋泽踌躇了一下,面颊泛红:“美丽是很美丽的......” 乌惜潺妙目转了转,笑道:“那么,是她美丽还是我美丽?” 宋泽更加窘迫,脸胀得通红:“这个...那个......” 乌惜潺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该这么问,既然这位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自然是觉得她更美丽了!” 宋泽定了定神,正色道:“不是的,要说相貌,的确是乌小姐倾国倾城、无人能及,只不过...于小生而言,一个人的美丑,并非只是相貌。” 乌惜潺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问道:“不是相貌,又是什么?” 宋泽道:“是...是性情、胆识、品行,”低头想了想,“嗯...是一种让人非常舒服、如沐春风的感觉,君子之交当如是。” 乌惜潺越听越糊涂,笑道:“什么君子之交,你心仪的姑娘不是一个女子么?什么胆识、品行,这又是何意?我常听婢子和嬷嬷们说,大凡世间男子,都是喜欢温顺听话、温柔守礼的女子,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红刺绣,插花烹茶,相...那个相夫教子,这才是为女子之道。你说的这人,倒像是你的知己好友,像是一个男子。” 宋泽心中道:“若真能如此,夫复何求,只是我何德何能,能得此知己?”微微一笑,说道:“我从前也与小姐一般想法,以为女子柔顺贞静,即为坤德。只是这些日子经历了一些事,方知这天地之大、江湖之险,并不是所有女子都能有那般好运,能在一方净土中长大,得安稳庇佑,修得柔顺弱质,想来这江湖中的女子,大约只有勇敢机敏、披荆斩棘,才能活得下去吧!” 乌惜潺听他一番言论,心有所感,问道:“你是在说我么?你的意思是我在安稳中长大,所以既不勇敢,也不机敏啦?” 宋泽忙道:“不不,我怎敢议论小姐!”见乌惜潺一派天真烂漫,面上全无指责之意,倒真是好奇追问,才放下心来,诚心诚意地道:“小姐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一应教养风采自然都是最好的,在下有幸与小姐同行一场,深沐风华,实乃三生之幸。怎奈我鲁莽愚笨,无法护佑小姐周全,反而惹上一身麻烦,连累小姐与我风餐露宿,实在是万分对不住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发自肺腑,全然忘了自己本是轻松一身好上路,一心一意去赶考,反而是乌惜潺贴将上来,混乱之中只好带着她上路,又因为帮她解围才惹了一身麻烦。宋泽心思豁达,全未计较这些,只一心愧疚不能让这位千金小姐吃饱睡好。乌惜潺听了这番话,甚合心意,她自小被人奉承娇养着长大,从未想过在什么事上自己也有责任,也该对旁人说句抱歉。这两个人一个心地醇厚,一个不谙世故,倒两下便宜,说得投契。 乌惜潺又凑过去看了看那锦囊上的字,问道:“辰,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么?” 宋泽面上微红,但很郑重:“是,她名唤‘辰兮’二字。夜有辰兮,辰有光,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实在是很别致。” 乌惜潺抬头望天,眨了眨眼:“这位姑娘既以九天之上的星辰为名,可见不俗,只是...她便当真有这样好么?” 宋泽展颜道:“她不是一般的好,简直非常好!”当下滔滔不绝地将与辰兮有关的事都讲述一番,他们如何在竹林小筑里度过那三日时光,她又如何三番两次救助自己。但乌惜潺饱餐之后颇为困倦,听着听着竟睡着了。宋泽正说到兴头上,无奈地笑了笑,脱下外衣给她盖上,突然觉得有点尿急,当下悄悄向旁边走去。 虽然乌惜潺已睡着,但宋泽到底害羞,也不甚放心,不由得越走越远,直到估摸着连尿声也听不见了,才放心撒尿。解决完了,身心舒畅,宋泽信步走回去,突然大惊失色——原地空空如也,乌惜潺不见了,连马儿也不见了! 宋泽无措地左看右看,地上的篝火、鸡骨头全都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仿佛乌惜潺和马儿从来都不存在,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他难以置信地怔立在原地,正拼命摇头,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人纵马而来,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 那人勒住马头,说道:“兄台,方才这里有一位姑娘可是你的朋友?” 宋泽忙道:“对,对!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人道:“在下王云,方才见到孙婆儿的人绑了这位姑娘去,我急忙追上想救下她,无奈对方人多,我功夫不济,只抢了这匹马回来。你看,这可是你的马?”说着把缰绳扔给宋泽。 宋泽牵过来一瞅,果然是自己骑了两日的马儿,当下急道:“谁是孙婆儿?她将人带到哪里去了?” 王云怔道:“你不知道孙婆儿?唉,她是这一带有名的鸨儿,经营一家很出名的青楼,名曰‘照花别苑’,极是风雅。但少有人知她暗地里强抢掳劫良家女儿、逼良为娼,在这一带盘根错节,势力很大,无人敢报官。”王云在马背上锤了一下,道:“那孙婆儿眼光极毒,她定是见这位小姐绝色之貌,所以一定要抢了去…逼她…唉!” 宋泽惊呆了,大声道:“还有这等事?简直没有王法!”他蓦地念起蕊儿舍身救护他二人时,叮咛他要好生照顾乌小姐,虽然这其中有些误会,但乌小姐到底是随他走出乌家庄的,岂能眼看着她沦落花柳风尘地?忍不住叫道:“快带我去那照花别苑!” 二人当下策马奔去,王云似对这一带很熟悉,少顷便转出了山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楼宇接连延绵不尽,红缨绿帐、莺歌燕舞,竟是一条烟花巷子。其中一幢小楼独与别个不同,清新典雅,殊无庸粉之气,“照花别苑”楼牌两侧悬着一阕竹刻:“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本是细品闺阁小姐梳洗以悦心上人的情趣之景,用在此等烟花柳巷,却真真别有一番撩人的韵味。 第二十三章 何得返人间 宋泽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闷头冲了进去,叫道:“孙婆儿!孙婆儿!谁是孙婆儿?” 满院的莺莺燕燕顿时安静下来,一女子迎上来道:“公子怎地这样不尊重?这里谁不知孙妈妈的大名,公子要寻妈妈,也该以礼相待。” 宋泽怒道:“以礼相待?她掳劫我朋友时怎不知礼?快快放了乌家小姐!” 众人相觑,倒无甚惊愕,显然对这样的事已司空见惯,眼见这愣头小伙恐怕要遭殃了,流露出些许同情的目光。自内里款步走出一少妇模样的女子,颇为端庄,盈盈行礼道:“奴家孙氏,见过这位公子。” 宋泽再也不耐这些虚礼,大声道:“你是孙婆儿?快将我朋友放出来,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千万莫要欺辱她,不然…不然……” 孙妈妈笑道:“不然怎样?” 宋泽脑中一热,叫道:“不然我就将这里夷为平地!”他听了王云的话,知道以报官相胁定是无用,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沾了点江湖气,竟然冲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孙妈妈掩口笑道:“哟,奴家害怕得紧,不知公子何以得知贵友在小苑里?” 宋泽回身拉着王云:“这位王兄亲眼所见,还有假么?” 孙妈妈眸子在王云身上转了转,笑道:“人就是云哥儿亲自送进来的,自然假不了。那乌小姐果然国色天香,不愧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云哥儿当真是好眼色,好魄力。” 王云反手扣住宋泽的脉门,哈哈笑道:“还是孙妈妈心思缜密,看见乌小姐身上披着件男人衣衫,料想这小子就在附近,特意让我回去逮个正着!” 宋泽怔怔转向王云:“你…是你把乌小姐掳来的?你们都是一伙的?”他这两日经历之事无不冲破他为人的底线,所遇之人尽皆表面一个样,实则另一个样,这般算计、那般欺骗,他只觉头痛欲裂,再也分辨不清这些真真假假,禁不住大吼一声,奋力挣脱王云的手。 王云一惊,手上使力,死死握住宋泽手腕,另一只手也就势折过他一条臂膀锁住。宋泽动弹不得,耳中只听得孙妈妈喋喋不休地说道:“傻小子,你还不知道吧?乌家庄昨日已遭屠戮,属实是灭门之灾,据说那乌牧远手上握有一件灵山的宝贝,此刻连人带物下落不明,所有门派都疯了一般寻他,只苦于没有头绪。此等好东西么,奴家也想要得紧,没头苍蝇一样去寻,不若守株待兔。奴家素知那乌老爷最是疼爱女儿,现下有这位乌家小姐在手,何愁乌牧远不乖乖现身?” 宋泽听也听不懂,只知这其中弯弯绕绕,似乎他们掳劫乌惜潺并非只为逼良为娼,还另有一重阴谋,脑中晕眩,心中恼怒,奋力挣扎:“放开我!我不想听!” 孙妈妈却口中不停:“你为了此女打伤余家的二公子,惹上丧门飞星这样难缠的冤家,还敢再带着她一道走?不如将她留在此处,你与丧门飞星之事,小苑愿担一半干系,等将来拿到灵山的宝贝,小苑也愿分享一二,想来足以向余家换你一条小命儿。怎样,这买卖不亏吧?” 宋泽听得“买卖”二字,顿时血冲上脑,再也无法忍受,疯狂大叫:“闭嘴!闭嘴!”双臂使劲一挣,对着王云一通狂挥乱打:“放开我!放开我!走开!” 王云哪吃得住这样刚猛的“掌力”,顷刻间连中数掌,口中鲜血狂喷,倒地抽搐不止。孙妈妈惊呼道:“来人!来人!”一众打手护院自四面涌入,将宋泽团团缠住。宋泽发了狂一般左推右撞,扑到他身边的人顷刻就被摔了出去。这些护院本都武功不弱,但显然无人能抵挡怀珠老人的淳厚内力,且见宋泽目泛红光,发痴发狂,当下亦都有些胆怯。 院中众莺燕早已惊呼逃命,宋泽一面挥打,一面往里间冲去,大声叫着:“乌小姐!乌小姐!乌小姐!”此刻他已经没有思考,脑中一团浑沌,却自有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暴怒之气。不多时,一众围将上来护院已死伤小半,余下之人见状都四散逃去。 突然,那个费尽力气寻找的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宋泽不觉顿住。孙妈妈一手拎着乌惜潺的身子,冷笑道:“公子,你可当真有夷平小苑的本事,奴家领教了!只是我这小小地方被毁掉是不打紧的,乌小姐若有损伤,任你踏平一百个照花别苑也补不回来,这一点你可想清楚了!” 宋泽见乌惜潺似是服了药物,双颊晕红,半晕半醒地倚在孙婆儿身上,也不知有没有受到欺辱。心头怒火中烧,大叫一声,毫不理睬,直扑上去抓那孙婆儿。 孙婆儿本是用乌惜潺做筹码来要挟宋泽,心想他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为了争夺宝物和美人,只要有乌惜潺在手,不愁他不乖乖就范。哪知这位书呆子压根儿不知何为宝物,也不懂江湖规矩,他本就对人情世故十分迟钝,急怒攻心之下,根本来不及分析情势利弊,也顾不得投鼠忌器,一心只想把恶人打倒。孙婆儿万想不到他竟会直接扑过来,见他掌风就到面门,不禁惊叫一声,手腕使力,将乌惜潺猛地向前一推,正与宋泽撞个满怀。 宋泽此时浑身劲力勃发,乌惜潺碰到他身子,立刻被弹了出去,躺倒在地。孙婆儿掉头就跑,她刚见识了宋泽的“功力”,深知被他拍上一掌是必死无疑,当下展开轻身功夫,一溜烟逃进照花别苑后堂,本着对布局地势极为熟稔,迅速甩脱了宋泽的追赶。其实只要孙婆儿掉转头来,与宋泽正面交手,不出三招便可将他擒住,但为恶之人做贼心虚,见对方气势如虹,便无瑕仔细观察分辨,只顾掉头鼠窜。 宋泽追了一阵,只见九曲回廊蜿蜒错综,哪里还有孙婆儿的踪影?站定了喘息片刻,脑中稍稍清醒,便急转回去看乌惜潺。甫一回大堂,见满目杂乱,许多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更有受伤之人哀呼不止,方才清雅别致的小苑已血腥弥漫。 宋泽浑身一颤:“我杀人了?...是我杀的人?...我杀人了!......” 当下不敢再想,慌忙扛起乌惜潺,踉踉跄跄地逃出照花别苑。跑到门口,见马儿早已不见,才想起刚才匆忙竟忘了拴马,如今也无暇再顾,只得背着乌惜潺向山坳里跑去。 二人跌跌撞撞逃进山中,天已渐亮。宋泽见乌惜潺始终昏昏沉沉,便将她挪到溪水边,取水击面。乌惜潺一个激灵,骤然清醒过来,惊呼道:“咱们逃出来了?” 她虽晕得七荤八素,但尚有一丝模糊的意识,知道自己被人掳劫,也知道是宋泽背着自己逃跑。宋泽苦笑着点点头。乌惜潺镇定了一下心神,担忧道:“咱们现下去何处?我怕…一会儿他们要追上来的。” 宋泽愁苦地摇摇头。他们已退回了山坳,前有照花别苑孙婆儿,后有丧门飞星余家,他已身无分文,连马儿也丢了,这荒山野岭,能去何处呢?进而想到,就算没有这些仇家,如今丢了马,到底赶不上会试了,想不到一朝近在眼前,竟又功亏一篑,不禁痛哭流涕,捶地不止。 乌惜潺以为他是被吓破胆了,忽然很怕他就此丢下自己,独自逃命去,立时为自己的处境心慌起来,顾不得安慰宋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抱膝坐在一旁暗暗抽泣。 便在此时,宋泽猛然想起辰兮在小纸条上说的话:“小锦袋走投无路时打开”,现下岂非就是走投无路?当下忙擦了擦涕泪,从怀中掏出锦囊,取出里面更小的锦袋。锦袋里是一块小布,原来辰兮为防备宋泽遇险时落入水中,会将锦袋打湿,是以最重要的信息以布绘就。那布块上蜿蜿蜒蜒绘了一张小地图,下书一行蝇头小楷:“玉绵山西峰,此屋可避难。” 第二十四章 多情谁似南山月 辰兮闷头出了林子,抬眼却见龙寂樾正在路边等她,他将马的缰绳扔给她:“玉绵山距此地不近,这马给你。” 辰兮一怔,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内伤初愈,不宜行轻功奔波。想到他方才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内一阵悸动,正待说些什么,龙寂樾却已转身走了。辰兮默然瞧着他背影,心中苦涩难抑。是啊,已经如此这般,还能说什么呢? 便在这时,只听得风中衣衫响动,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飘过来:“呵呵,真是怎么瞧也瞧不够呀,是不是?” 辰兮乍听见此声音,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僵立半晌,方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姬苏瑶光彩照人的模样似乎更胜从前,便如春日里的牡丹,明艳夺目,令人不敢逼视。辰兮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顿觉刺目,稍稍移开了目光。 姬苏瑶掩口笑着:“是很像呢,怪不得你瞧不够了,是不是?怪不得,你胆敢忤逆师父舍命救他,怪不得你总也不肯离开江南,不肯离开他身边。呵呵,师妹,过了这么久,你总算找到一个可以代替风儿的人,真是可喜可贺,师姐我都不晓得该送你什么贺礼了!” 辰兮眉心如被利刺划过:“你别胡说。” 姬苏瑶道:“胡说?且不说他们长得有多像,就凭你当初三番五次贴近天龙门,纠缠于他,到底有多少是受了师命,又有多少是你主动为之,你心里有数。若非因着他与风儿相像,你会花这么多功夫在他身上?去岁今朝,当你第一次看着他从天龙门里走出来,应该也是吓了一跳吧?...师妹呀,我太了解你了,旁的事都有决断,但一遇上这种事嘛,就瞻前顾后,半死不活的,生生耽误了许多好时候。其实呢,人生苦短,尽欢便好,何必在意那么多真情还是假意?影子这东西,虽不是真的,但能时时瞧得见,便是它最大的好处了。师妹,你说是不是?” 辰兮全身僵直。 姬苏瑶轻笑一声:“不过么,这话说回来,这人再怎么像,终究是比不过风儿的,这样冷冰冰,哪里有风儿半点温柔体贴?南风南风,当真是名如其人,便恰似这南地和风,嗯——”她闭上眼感受一阵风吹过,“好舒服。” 辰兮忍无可忍,怒道:“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已经双宿双栖,神仙眷侣,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晓得你一直在帮师父传递消息,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理江湖事了么?” 姬苏瑶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好师妹,你当真是好骗得紧,这么天真,可当心让男人骗了去!你拿楚南风当个宝,在我这儿不过是个寻常男子罢了,要我为他退隐江湖,从此洗手作羹汤,他哪里能配?当年,那不过是哄他高兴说的玩笑话,想不到他竟当真了,你也当真了,还记到现在,说不得,你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呢!” 辰兮心如刀剜,攥紧了拳头。 姬苏瑶欣赏着辰兮的表情,悠悠说道:“你可还记那一天,我在占星台上同你说的话么?” 辰兮锐利的目光一滞,骤然暗淡下来,她自然知道那是哪一天,也当然不会忘记那句话。 那时她刚执行完任务,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为了能早一刻见到楚南风,跑死了两匹马。一踏上神女峰,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云华殿,推开那厚重的门,却扑面看见了一幅流光溢彩的图画:神仙一样美丽的师姐,和风神俊秀的他并肩漫步,何其安然,他们穿过云华殿层层叠叠的回廊,谈论着,玩笑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与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关系。隔着巫山终年不散的云雾,他二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如同神仙眷侣,她便一下子抽身匿在了树丛之后,自惭形秽。 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四下里尽是神女峰弟子们的议论,感叹这位才来了几日的大美人,已经和神女的嫡传弟子如胶似漆、须臾不离,未来定是神女峰、乃至巫山派的女主人了。 她进了七录斋,那里一应书简茶器俱在,仿佛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淡淡的脂粉香气,定睛看去,书案上摆着的已不是她素日爱读的六韬和虎铃经。 原本的,耀眼如楚南风,合该有师姐这样的女子陪伴在侧,舞剑品茶、红袖添香,这才叫相得益彰。她苦笑着退出去,心里这样想着,浑身便起了高热。十日里半梦半醒,胡言乱语,奄奄一息,直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走完回来,天地失色,心如槁木,浑浑噩噩地出了门,不知生有何欢。 她分明还记得自己临走之前,楚南风关切的眼神,嘱咐她早日回来,似有话要对她说。原来短短数月,沧海可变。 糊里糊涂地走着,不知不觉去到了占星台,那是她同他几次开怀畅饮的地方。结果月色之下,恰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无数次的梦境瞬间又回到眼前,在神女峰之巅,姬苏瑶回转过身,轻柔媚笑:“你可知,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死,风儿也会跟着我的。” 辰兮悚然一惊。 姬苏瑶见她神色已变,笑道:“这句话,倒是没有骗你的。”慢慢凑近了辰兮耳畔,“你不晓得,他有多听话。我将他的手筋挑断,让他再不能拿剑,又将他脚筋挑断,让他连路都走不成,他就那样躺在我身边,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问我,是不是这样就能永远陪着我了?他这样问,我便不爱听,于是我将他的舌头也割了下来。他还是没生气,只是一直看着我,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于是我又将他眼珠也挖了出来。呵呵,你猜,现在他的心里有没有生我的气?上穷碧落下黄泉,风儿说过,至死也会跟着我,他一向说到做到,他连死都愿意和我在一处,又怎么会生我的气呢?不过这样一来,他寻不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荒山野岭里,我便要看看,他如何兑现诺言?” 辰兮心知这位师姐性情乖张,素来行事恣意,一时难以分辨她这些话是真是假,只听得手脚发冷,心头涌入许多问题,过了半晌,只道:“他...现在何处?” 姬苏瑶一怔,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去守着他不成?” 辰兮低下头:“既然你已经不在乎他的死活,那便告诉我吧。” 姬苏瑶道:“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又瞎又哑,说不定已经死了,你还想去找他?他再也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样子了,你还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辰兮默然片刻,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伤害他?当年你违抗师父,他也抛却了神女弟子的尊荣,你们不顾一切地离开巫山,远走高飞,如今你却说对他毫不在意么?” 姬苏瑶欣赏着自己白玉葱管似的手指,淡淡笑道:“若非你在意,我岂会在意?我就是为了看你绝望的样子,想看着你很想得到一样东西,却怎么也得不到的样子。当年你目送我们俩离开巫山时候,那副样子当真是又伤心又绝望,呵呵,我心里真是痛快得很!” 辰兮愕然:“我与你有什么仇?咱们自小在一处长大,师父却只传你本门内功,悉心栽培,你从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呢?就算有一日被弃尸荒野,只怕也无人问津吧!”她扯起袖管,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上面几道蜿蜒丑陋的鞭痕入肉三分,虽早已结疤,仍然触目惊心。 辰兮拭泪道:“如果要恨,也该是我恨你,不是吗?你有师父的器重,有风儿的爱慕,还有美丽的容貌和一身绝好的功夫,你样样皆是得意的了,还有什么好怨恨的?”想到自己漂荡至今,不过孑然一身,每一次仿佛要得到些温暖,却瞬间失去。情爱如斯,父爱如斯,辰兮内心酸涩不已,不禁凄凉地笑了出来。 姬苏瑶神情冰冷,没有再笑,也没有再讥讽。半晌,朱唇轻吐出几个字:“你等着吧。”突然展动身形,魅影似地掠走了。 辰兮呆了呆,转身伏在马背上放声痛哭。她自小跟随赤炎魔君,绝少有放纵的机会,在万分难过之时,也只能强忍于心,悲伤成疾。但如今,训斥约束她的人已永远去了,相伴二十载,到底血浓于水。她心内好生后悔,为何不在临终前唤他一声“父亲”?哪怕是刚才与姬苏瑶说话,还是一口一个师父,如此不敬,如此不孝。可再不孝又如何,他还能看得见么? 第二十五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场痛哭过后,心绪稍平,辰兮扶鞍思忖:“师姐的话诚然是假的,若风儿真被她折磨得不成人形,还对她死心塌地,她应该巴不得让我亲眼看看吧,否则何必跑来炫耀一番?如今她既不肯说出风儿身在何处,可见方才那一番话是虚张声势。但可以肯定,他们二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如今才分开了。师姐现在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究竟所为何事?” 转念又想:“那日我在竹林要向父亲禀明乌家庄的情况,但父亲却说‘不必了,乌家庄这两日发生的事,为师一清二楚’,那时易偐已经离开,为父亲打探消息的人多半就是师姐了。可是她既已背弃师门、远离江湖,为何还要做这些事?她一直不曾现身,父亲甫一身故,她便出现了,这其中可有关联?” 辰兮思索良久,全无头绪,索性擦干眼泪,翻身上马。来日之事,权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当务之急,得先去玉绵山接应宋泽,那个呆子,不晓得要怎样走投无路才会用到锦囊。一念及此,不由浮起笑意,一勒缰绳,叱道:“驾!” 一骑飞驰至玉绵山西峰脚下,这里有一个极隐蔽的小阵,曰“一叶障目”,是以几组简单的木石依五行方位隐藏了小屋的位置,这是她的“狡兔三窟”之一。辰兮绕到屋前,推门而入,果见宋泽正独自坐在巴掌大的屋子里出神。 辰兮忍不住笑道:“你到底还是走投无路了?” 宋泽跳起来,又惊又喜:“你真的来了!幸好幸好,我没有随乌小姐去天龙门,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辰兮一怔:“什么乌小姐…天龙门?” 宋泽道:“唉,说来话长……”当下将与乌惜潺的一路经过简述一番,最后道:“乌小姐听闻乌家庄的惨事,惊慌不已,十分担心自己父亲的下落,放眼如今,只有天龙门势力最大,所以她执意要去天龙门打听一下。” 辰兮心下暗道:“坏了!龙寂樾眼下正在四处找她,这一去岂非羊入虎口?”她见宋泽方才叙述间,毫不掩饰对乌惜潺美貌和温柔的赞美之情,便理所当然将这位乌小姐视作了他的心上人,不忍心告诉他乌小姐即将命丧黄泉,叹了口气:“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天龙门?万一…嗯,万一路上出点意外怎么办?” 宋泽笑道:“放心吧,我已经想出了万全之策——蒙面!让她把脸遮住,就没人知道她的样貌啦,此处距天龙门不远,当保万全。” 辰兮哭笑不得,直拍着宋泽肩膀:“好,好,果真是万全之策!” 宋泽听不出辰兮在说反话,一心只为和她重逢而欢欣,笑呵呵地道:“咱们便在此处等候乌小姐片刻,她问清楚父亲的下落自会回来,她见了你一定...一定也喜欢得紧。”说罢面上一红,直低头不敢看辰兮。 辰兮更加误会,心道:“看来这呆子对乌小姐是爱慕得很了,这可怎生是好?他日后若知道是自己亲手送羊入虎口,生生断送了心上人的性命,可不知该怎样后悔伤心!”念及自己同他相识一场,也算缘分,自己向来没什么朋友,宋泽当算得一个了,当下一跺脚:“你且等我一等,我去救你心上人的小命儿!”说罢调头出门,骑上马飞奔而去。 宋泽呆怔半晌,茫然自语:“什么心上人?” 少顷来到天龙门,守门的几人早见过掌门亲自抱着昏迷的辰兮回来,当下皆客气地请进。辰兮直冲上主殿,龙寂樾、谢三斧与张铮正在大殿中议事,三人见她风风火火闯进来,皆是一怔。 辰兮左右不见乌惜潺,暗暗顿足:“是我来迟了么,莫不是已经死了?”当下也不再掩饰,直接问道:“乌惜潺来过没有?” 谢三斧笑道:“你说那美人儿?来了来了,掌门见她一身衣裳脏得很,让她去梳洗更衣。” 让她去梳洗更衣?…这倒是辰兮万没想到的,以龙寂樾的一腔深恨,岂会因为乌惜潺衣裳脏,就好生招待她?他又在谋划些什么?……正狐疑间,一个清丽的身影已自后堂转出,只见乌惜潺梳洗停当,容光焕发,身上穿着显然是龙寂樾命人刚刚去买来的华美衣裳,娇古苏绣,似月婵娟,披在乌惜潺身上宛然便是山高水流百花羞。 谢三斧忍不住“啧啧”两声,大赞道:“乖乖的,这可不光是美人儿了,是仙女儿下凡呀!” 龙寂樾盯着乌惜潺,眸子瞬也不瞬,乌惜潺被他盯得满脸通红,低下头眼波流转,手指绞着衣袖。 辰兮瞧着这一幕,怔了怔,突然只想纵声大笑,彼时在神女峰上,楚南风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看着姬苏瑶,原来这世上之事总是如此相似,何其讽刺。辰兮几欲转身便走,但念及宋泽,心中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乌小姐总是那呆子的心上人,我总要尽力一试,方对得住与清允相交一场。” 当下不再多想,径直走过去,将乌惜潺拉到一边,低声道:“我是宋泽的朋友,他托我来接你...你忧心之事,稍后我会告诉你,先随我走吧!”暗自在掌心扣了几枚银针,她进来时已观察好了方位,预备稍后突然放出,打乱那三人阵脚,再趁乱使轻功将乌惜潺掠走。虽然当着龙寂樾、张铮和谢三斧的面这样做,胜算有限,但这已是唯一的法子。 乌惜潺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很镇定,目光在辰兮脸上转了转:“宋泽的朋友...你就是辰兮姐姐吧?” 辰兮很是意外,大大松了口气:“你既然知道我,那便好了,快随我走,宋泽还等着你呢!” 谢三斧和张铮都站了起来,看着龙寂樾,只等他吩咐。 乌惜潺却轻轻挣脱了辰兮的手,柔声道:“为何要走?嗯…姐姐既是宋公子的朋友,便烦请代我转告他,我已决定留在天龙门,谢谢他此前多番相护,祝愿他早日金榜题名。” 辰兮心中一恼:“说什么风凉话呢,他为了救你还怎么金榜题名?”咬牙道:“你走不走?此地危险!” 乌惜潺微笑道:“危险,怎会?龙公子…他待我甚好,说我可以留在此处,等候爹爹的消息。” 辰兮怒气横生,压低声音:“待你甚好?你们见面还不足一个时辰,宋泽几次三番救你性命,你这么快就忘了?”一把握住乌惜潺手腕:“勿再多言!”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乌惜潺的另一只手腕,龙寂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然乌小姐不愿离开天龙门,你何必强人所难?”就势一扯,便将乌惜潺拉到了身后。 辰兮大怒,抬手一挥,数枚银针飞出。龙寂樾挥袖一拂,掌风扫过,银针尽数四散,钉入四周的桌椅之中,又一声断喝:“坐下!”这两个字却是对着张铮和谢三斧说的,他二人见辰兮突然出手,均是脸色一变,身形甫动,听得龙寂樾喝命,止住了步伐,只得坐下。 龙寂樾将乌惜潺推到一边,左足点地,身子向后飘去。辰兮紧追而上,手指一动,又射出几枚银针,那银针细如牛毛,快如闪电,只见半空中几道纤细的银光闪过,针尖已到眼前。他二人距离不足三尺,这一下几乎无法躲闪,龙寂樾运起十成内力,周身真气勃发,银针触到他衣衫,便悉数被弹了出去,却恰有一枚钻进袖管,没入他小臂之中。 辰兮目光如炬,见龙寂樾身形微有一滞,已知他中招,当下“唰”地抽出腰间软鞭,挥鞭抽了过去。这本是她贴身的破甲之器,不到绝境未曾示于人前,此时想也不想便抽向龙寂樾。龙寂樾一个侧身避过,软鞭又灵蛇一般绕回来直扫他面门,一鞭一鞭如疾风骤雨、间不容发。 谢三斧忍不住站起来,张铮连忙拉住他,摇了摇头。谢三斧一脸担忧,他早看出辰兮的武功远不及龙寂樾,但掌门一直退让,毫不还手,也保不定会受伤。正想着如何插上一手,就看到龙寂樾瞪过来的警示目光,只得又悻悻地坐下。 二人缠斗了约两盏茶功夫,龙寂樾突然迎着辰兮的软鞭伸手一抓,鞭子“啪”地抽在他掌心上,却也被他牢牢握住。辰兮扯着鞭子,动弹不得,杏目含怒,与龙寂樾僵持着。 第二十六章 虎兕出柙(上) 谢三斧看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画面着实有趣,好似一个凶悍的大老婆来捉小老婆,跟相公厮打一番,讨个说法。扭头向张铮低声笑道:“怪不得你如此沉得住气,原来如此,哈哈哈!” 辰兮见龙寂樾握鞭举起的那只手流下血来,手腕处也有一圈紫黑,想是自己淬了毒的银针打中了他手臂,现下应该疼痛得很。辰兮心里难过,执鞭的手垂下来,龙寂樾也松了手,将手掌隐在袖管之中,背负身后。 辰兮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瓷瓶,抛给张铮:“他的解药。”又向乌惜潺扫了一眼:“你当真不走?” 乌惜潺紧张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多谢姐姐美意。来时匆忙,未及向宋公子道别,烦请姐姐代为转达,再拜遥谢他的恩情。”说罢盈盈下拜。 辰兮不等她起身,说道:“好!”再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及至辰兮身影不见,乌惜潺小心翼翼地走到龙寂樾身旁:“你...你的手没事吧?” 龙寂樾不答,转向谢三斧:“谢三哥,烦你将乌小姐安顿一下。”向张铮招了招手,带着他朝议事厅走了。 乌惜潺一怔,想不到是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安顿自己的起居,不由得蹙起眉头。 龙寂樾一路上敷了药,手臂疼痛立时消了不少,将那瓷瓶在手中握了握,收入怀中。踏进议事厅,扭头对张铮道:“你去外面守着,老规矩,我不出去,绝不许一个人进来。”张铮躬身退下。 龙寂樾走到当中那把沉香木交椅前,提起悬在墙上的一柄旧刀,狠狠砍在椅背上,沉香木上瞬间又多了一道刀痕,与先前的十几条一模一样。龙寂樾将旧刀挂回到墙上,坐在交椅中静待。片刻,交椅猛然一动,下方的地面张开一个方洞,椅子驮着龙寂樾笔直向下沉了下去。 这个机关设计得令人匪夷所思,取刀、划破椅子、将刀挂回原处,三个步骤缺一不可。就算是贼人在一旁偷看了一切过程,也绝想不到将刀挂回原处也是一个步骤,而龙寂樾若想知道密道有无外人进入,只要数一数椅子上的刀痕就可以了。 交椅下沉至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静静沿着固定的滑道前进,许久方停住。眼前出现数十个幽亮的小光团,发着混浊的白色光芒,但远不足以照亮什么,只像是夜空中遥远的星辰。本也甚美,但若念及这是地面下三丈有余的一个洞穴,一切就变得十分诡异了。 龙寂樾站起来,扫了一眼上方微弱白光映着的三个苍劲的字:“虎兕柙”,提步走了进去。 视界极暗,穷极目力亦不可见物。蓦地,耳侧擦过衣衫细微响动之声,龙寂樾当下一脚点地身子后移尺余,抬手一扫,空空如也。凝神一瞬,立刻侧身向左方避让,同时五指成爪向近旁的一个空隙扣下,正是当初打伤赤炎魔君的那一辣招。只听“啊”一声轻呼,一个温软的身子倚倒过来:“好疼!” 龙寂樾松开了手:“知道是你,我只用了两成力。” 那声音叹道:“这一招,还是半年前我教给你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躲不过了。” 龙寂樾道:“是时候试练一些新招式了。还有你上回提到的温氏阵法,我已在石梁温氏古籍之中找到布设之法,下次带来给你瞧瞧,咱们也要演练一番。” 那声音“嗯”了一声,笑道:“这两年,你已将我的本事学去不少,如今看到你夙愿得偿,我很高兴。现在放眼整个江南地界,应该不会再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龙寂樾道:“武林又岂止江南。” 那声音笑道:“是了,你的志向从来不在此处。而我就躲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日复一日,为天龙门训养风筝和死士,还有那些身怀异能之人,助你有朝一日能实现宏图大业,让天龙门的势力遍布江湖。当初,你还说我不能帮你,嘿嘿,试问这世间还有何人,能为你做到这许多?” 薛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笑了。 虎兕柙是龙寂樾父亲在世时创建,旨在暗中训练能人异士,学成之后,或成为风筝,或作为侠客被放之四海。这些人称为“虎子”,他们日后在江湖中各自闯出名堂,又暗结成网,能够多方助力护佑天龙门。待到众虎子皆成势头之日,天龙门将诸事顺遂,势力也将远远超越江南一带,乃至称雄于整个武林。这才是龙家真正的蓝图,偏安一隅,做个地方霸主,从来不是龙绍瑜之所求。子承父业,父子心意相通,当年少的龙寂樾第一次跟随父亲踏入虎兕柙的时候,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读懂了父亲的心思,也在刹那间浑身一阵颤栗,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生来仿佛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的。 但这位虎兕柙的主人,也注定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从另一个层面掌控着天龙门的兴衰。因此,这个人必须一生老老实实待在地下洞穴里,不能参与一星半点的江湖事务,否则就会难以控制。布衣天子,从来都是祸患之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入虎兕柙,终生不得现于人前。 所以这位虎兕柙的主人,必定是亏欠了天龙门极大的恩情,或是有极强烈的所求,极其心甘情愿才能胜任。以往的两任主人,一个是仇家遍地、急欲寻求一个避难之所,但十年之后却又忍受不了这种永世不得见光的折磨,生无意趣,最终自尽。另一个立志报恩,但在龙绍瑜死后,自觉恩义已清,无心再为天龙门出力,便自挖双目、割舌,以示绝不泄露虎兕柙的秘密,换取了自由身。 原本为虎兕柙择主这样慎重之事,应当仔细筹划,还要有机缘,耗数年之功或可得一托付之人。但龙绍瑜突然暴毙,未曾留下只言片语,龙寂樾无从知晓父亲的安排。因此,他接掌天龙门后的第一件紧要事,就是为虎兕柙物色一位新主人。然则他年纪轻轻,江湖资历尚浅,举步维艰,哪里能有一个现成的合适人选。 所以这两年来,与其说是薛茹执掌虎兕柙,不如说是龙寂樾与她一道经营谋划。他二人时常在一起商议训练风筝的方法,也在一处钻研五行阵法、对拆武功招式。后来,及至如何权衡江湖势力、弹压旧部、扩张天龙门势力范围等等,龙寂樾也都会与她商议。薛茹渐渐沉醉其中,虽然龙寂樾一直不曾对她有过温存软语,但他也没有另一个女人能如此相伴在侧了,自己便是那独一无二的所在。每每念及此处,薛茹便感到一阵满足,只要再多些时日,再多为他做些事情,定能换来他死心塌地、钟情不渝。 龙寂樾叹了口气,淡淡地道:“这番话,你每次都要说一遍。” 薛茹道:“我本不想说,但你已许久未来了。我忍不住要提醒你,还有什么事,比来见虎兕柙的主人更加要紧?” 龙寂樾微微皱眉。 薛茹在黑暗中两年,目可见物如常,立刻道:“你为何皱眉?啊,是了,天龙门今日迎来了一个大人物,那位乌家小姐竟然自己撞上门来,所以,你又有要事要同我商议了?” 龙寂樾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说道:“我的杀父之仇并无对你隐瞒,我今日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乌牧远对这个独女最是疼爱,所以她是逼乌牧远现身的一个绝好的诱饵。我若严刑折磨她,日日拷打,乌牧远必然会忍不住前来救人,你看如何?” 薛茹听得今日传下来的消息,得知天龙门大殿之上的光景,很怕龙寂樾对那乌惜潺一见倾心,心生怜悯,便不欲将她如何。此刻听见龙寂樾的话,见他竟打算如此狠绝地对待乌惜潺,显然是半分情意也无,心中欢喜,便放下心来。正经思索了半晌,摇头道:“不甚妥当。这乌牧远如今躲在何处,咱们不晓得,他为了保命,说不定将自己隐藏得极深,所以就算你酷刑折磨乌惜潺,他是否能及时得到消息,还是未知之数。但你折磨一个无辜弱女的事传出去,极损天龙门声誉,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武林同道不会赞同你对付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 龙寂樾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 薛茹柔声道:“如此...咱们就得想一个能够公之于众的法子,能让乌牧远在最短时间得到消息,并且心甘情愿地露面。” 龙寂樾道:“有这样的法子?” 薛茹笑道:“自然有。这乌惜潺是武林第一美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一见乌小姐的芳容,就立刻为之倾倒,情根深种,难以自拔,继而立誓要娶她为妻,并宣告于整个武林。” 第二十七章 虎兕出柙(下) 龙寂樾吃了一惊:“娶她为妻?...乌牧远岂能相信,我会因美色就放下杀父之仇,这岂非太过儿戏了!” 薛茹道:“据你所说,这‘杀父之仇’是赤炎魔君在密室里告诉你的,那乌牧远如何得知?他自然是害怕赤炎魔君会说出来,但究竟说没说,他可不确定。现在你深情款款、风风光光地迎娶他女儿,他自然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且赤炎魔君已死,这个秘密就再没人知道,他就永远安全了,还不高兴得跑出来?” 龙寂樾怔住,细细想来,倒确是如此。沉默良久,方道:“的确…是个办法。” 薛茹抚掌笑道:“如此,就要做得天衣无缝。你这几日,要着意表现得异常倾慕乌惜潺,对她一腔热忱,无微不至,这样才能形成风声,让你们的大婚看起来无懈可击!” 龙寂樾眉头一皱:“但你怎知...那乌惜潺愿意嫁我?如此一番折腾,她若不允,到底还是要用强,白费功夫。若是强迫她配合我演一场戏,倒也不难,但我担心一旦露出马脚,让乌牧远的暗线瞧出破绽,既前功尽弃,又打草惊蛇,再想利用乌惜潺做诱饵就难了。” 薛茹笑了笑:“所以呀,这个计划对于乌惜潺来说,绝对不能是一场戏,而要假戏真做,你必须让她真心倾慕于你,真心想嫁给你,如此才能确保无虞。不过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像她那样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最是仰慕少年英雄,说不定早已在闺中听了你许多传奇故事,正崇拜仰慕得要命呢。呵呵,再说......”声音低垂,妩媚婉转,“你龙少爷若然温柔仔细起来,谁又能拒绝呢?放心,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心驰神摇,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也许...只要一刻罢了!”说罢哈哈笑起来,又眼波流转,颊边飞红。 龙寂樾沉默半晌,又道:“若然这样做了,乌牧远依旧没有现身......” 薛茹瞧着他的神色,哼了一声:“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莫非,你还有更快更好的法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焉能成事?这可不像你。” 龙寂樾只觉胸中空荡荡的,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极妙的法子,既有很大赢面能钓出乌牧远,又不损天龙门的声誉。事成之后,过个一年半载,再秘密处置了乌惜潺,对外只说病故,即可永绝后患。 可是...念及终身之事,便自然想到心仪之人,如此一来,便是连彼此仅存的念想也断绝了。 薛茹见龙寂樾神情愈发凝重,竟面露悲伤,忙柔声安慰:“你不必担心我,我自然知道,你不可能对那乌小姐动心。虽然娶妻这件事很重要,但和复仇大计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丈夫只患功名未立、大仇未报,何患无妻?”温软的手指滑进龙寂樾的手,轻轻握住,身子依偎着他,耳鬓厮磨,“你看,我又做主新添了几颗夜明珠,就像当年,咱们在海边看到的星星……” 龙寂樾抬头看了看上方那几团微弱的白光,叹了口气:“其实虎兕柙根本不必漆黑一片,你若愿意,大可掌灯明烛,依你喜欢的样子将这里装饰一番。” 薛茹摇了摇头:“你可知道,那一任虎兕柙的主人为何要自尽?他以为亮堂堂的会好些,殊不知,当这里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的时候,你就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是多么狭小。风来雨去的江湖客,哪一个能忍受这样的困顿?不如黑一点——”嘴唇贴在龙寂樾的耳垂上,轻轻摩擦,吐气如兰,“还可有一丝幻想……”柔软的身子已绕到龙寂樾身后,蛇一般缠了上去。漆黑的洞穴,幽暗的夜明珠,还有一个显然知道该怎么做的美丽女人…祸水泱泱,天下无双,她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龙寂樾默然站着,薛茹的手已灵巧地环在他脖颈上,温热的手指钻进衣领,慢慢向下滑去:“你答应过我的,难道忘了?” 龙寂樾低声道:“我没有心情。” 薛茹轻轻吐气:“你会有的......” 她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敞开,赤裸的滚烫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脊背,沁香萦鼻,玉软花柔。龙寂樾僵了片刻,猛地回身,扼住薛茹滑腻的脖颈,将她紧紧压在石壁上。 第二十八章 一池蛇影 薛茹闭上眼睛,露出笑容。她知道怎么对付男人,她总是能成功。 但这一抹笑容很快僵住,因为龙寂樾的手越来越紧,铁钳一样,扼得薛茹窒息晕眩,她终于出手。 龙寂樾就势荡开,立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微微喘息。薛茹咳嗽一阵,咬牙道:“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助你报仇,就可以......” 龙寂樾一手撑着石壁,勉强道:“乌牧远还没死呢,你急什么。”薛茹看着他,也不说话,身子直又贴上来。龙寂樾错步躲避,呼吸愈发急促,只觉全身燥热,再也难以控制,眉头一皱,转身便走。 薛茹慌忙上前拉住,一面整理好了衣衫,笑道:“好了好了,不同你闹...这件事咱们既已定下,个中关节还需仔细商议。” 龙寂樾冷冷地道:“解药。” 薛茹笑了笑,抬手向半空一挥,一星粉末飘然落下。龙寂樾深吸几口气,脑中渐清明,胸中翻腾之气渐止,想到自己方才若然有一刻软弱,已是薛茹的裙下之客,心中恼怒,脸色铁青,冷冷地看着她。 薛茹理理鬓发,叹了口气,笑道:“晓得了,下不为例,不要生气了。” 龙寂樾走出议事厅已是第二日,张铮显然等得甚为焦急,立刻走过来:“禀掌门,有一位姑娘前来拜见,已在——”话未说完,只听身后一个甜甜的笑声道:“恭候多时,不见龙少爷,心急难耐,我便自己寻来了。” 姬苏瑶自张铮身后转出,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龙寂樾身后的议事厅,笑道:“小女子急于见到贵人,自作主张,还请不要怪罪!”说着盈盈一个深礼,只见腰肢柔若无骨,露出的一截酥臂更是白皙耀目,这个欲遮还羞的姿态端的是惹人,不远处的几个守卫已忍不住纷纷侧目。 龙寂樾对虎兕柙的入口极为谨慎,见姬苏瑶眼波流转,心底警觉,当下并不请进议事厅,只道:“你有何事?” 姬苏瑶不想他如此冷淡,心里一怔,面上笑道:“龙少爷就是这样待客么?” 龙寂樾道:“待客自有待客的地方。”做了个手势,引着姬苏瑶向一旁主殿走去。 主客落座,龙寂樾使个眼色,张铮立刻告辞出来,调遣风筝去查这位登门女子的身世来历。龙寂樾未有客套之语,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姬苏瑶,等她自己开口。 姬苏瑶自顾自地笑了笑,说道:“小女子姬苏瑶,一直居住在极北苦寒之地,如今来到江南,当真是如踏天府。江南人杰地灵,俊才辈出,龙少爷的大名小女如雷贯耳,虽不曾有幸拜见,然已神往多时。今日得见,果然是人中翘楚,名不虚传,不枉我千里来此,便只得一叙也了无遗憾了。” 这一套漂亮话下来,等于什么也没说,龙寂樾也只淡淡一笑:“不敢。” 姬苏瑶眼波流转:“龙少爷对我这样突然前来,一点儿也不好奇吗?” 龙寂樾道:“我一直在听。” 初次见面的男人,还未有对她如此冷淡的,姬苏瑶心中掂量,已知龙寂樾是个不可话闲之人,便正色道:“我是来襄助龙少爷成就大业的。” 龙寂樾道:“说过这句话的人仿佛很多,不知姑娘的‘大业’,要如何成就?” 姬苏瑶微微一笑:“眼下便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乌家庄被灭门那日,有人亲眼见到那赤炎魔君闯进了乌家庄,事后便与乌牧远一同失踪了。可以想见,定是赤炎魔君为了抢夺灵山的宝物,逼迫乌家庄,血染府邸,最后更将乌牧远挟走。现下,他必定是躲在隐蔽之处严刑拷问,只待问出那宝物的下落来。” 龙寂樾笑了笑:“好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若非姑娘说‘想见’,我倒以为是你亲眼所见。” 姬苏瑶知他话中轻蔑之意,并不生气,说道:“亲眼所见如何,编排杜撰又如何?像赤炎魔君这等邪魔外道,本就适合做些杀人越货的事。现下正好有这一桩事,不算在他头上,天龙门如何登高一呼,寻奸除恶?” 龙寂樾的眸子动了动,姬苏瑶心下一笑:“终于上心了。”便道:“如今乌家庄覆灭,江南一带只剩天龙门与方家两个世家,且以天龙门的势力为大。龙少爷不如趁此机遇,牵头成立诛魔同盟,率领各门派一起搜捕赤炎魔君、解救乌家老爷子。相信这个名目没人会反对,这样一来,天龙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率领各部精英、调令各门派,此乃第一步。” 龙寂樾道:“愿闻其详。” 姬苏瑶道:“在这个过程中,咱们须得时时撞破赤炎魔君的各种‘奸计恶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查明白,公之于众,让大家心服口服,天龙门江南武林统领的威信便无人质疑了。自然,这些门派之所以愿意加入诛魔同盟,共襄盛举,归根到底么,还是为了染指宝物。这东西在江湖上传言许久,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如今已然是人人神往,想不争也不行了。龙少爷大可善用众人这番心思,暗中拉拢几个有实力的门派,许诺共享宝物,以此结成一个更紧密的利益同盟。其实到了此处,什么宝物,已经不重要了,天龙门能获得这些大门派的鼎力支持,将来一起瓜分武林势力、共图大业,才是正经。相信这层意思,诸位掌门心中有数,也必乐见其成,此乃第二步。” 龙寂樾徐徐地道:“一统江南武林,只是第二步,那第三步该当如何?” 姬苏瑶意味深长地笑道:“最后,那灵山的宝贝自然只能被天龙门‘找到’,这宝贝会是什么呢?可能是一部能魅惑人心的武功,也可能是一方摄人魂魄的丹药,又或者是一种奇妙的蛊毒,一旦沾染,便无法解脱。到那时,就看龙少爷的志向在哪里了,有此‘宝物’在手,又有武林同道的拥戴,龙少爷尽可一展所欲。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龙寂樾听完这宏大的三个步骤,三步走完,的确能快速攀上武林之巅,不过...以利益交换维系盟约,再以邪功毒药钳制人心,天龙门也便面目全非了,此绝非父亲志向所在。况且,这其间的隐患变数实在太多,而最大的隐患,就是眼前这位明艳夺人的姬姑娘。现下她所言只是一个计划梗概,将来势必要全程参与,她参与得越多,天龙门就越被动。到最后一切把柄尽在人手,谁才是这盘武林大棋真正的赢家,犹未可知。 龙寂樾不动声色地道:“姬姑娘,你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地襄助天龙门?” 姬苏瑶笑了笑:“自古良驹遇伯乐,卧龙盼英主,小女不才,也愿仿效先贤,辅助明主成就一番霸业。他日在江湖上,令人人谈小女而色变,无人不知、无人不畏,方才不枉此生。” 龙寂樾听她言语,与两年前自己立誓要名动天下,何其相似,淡淡笑道:“姬姑娘盛意拳拳,天龙门实不敢承受。敝派小门小庙,龙某亦无意称霸武林,只怕不是姬姑娘所盼之明主,惭愧。姑娘大才,他日必能得偿所愿,令天下无人不识君。” 姬苏瑶怔住了,万想不到如此一番下来,他竟不动心? 只是此间有几件事姬苏瑶并不了解。龙寂樾与薛茹已经定下诱婚的计策,以报父仇,若现在大肆搜寻赤炎魔君和乌牧远的下落,极有可能弄巧成拙。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龙寂樾性子谨慎多疑,最怕大权旁落,不喜自己有任何把柄受人牵制,就算对自己贴身之人,许多事也是三缄其口、区别对待。就如虎兕柙的具体事宜,张铮一知半解,倒是谢三斧十分清楚,不是谢三斧更得龙寂樾信任,而是张铮更难掌控。 姬苏瑶缓缓起身:“龙少爷当真不感兴趣?” 龙寂樾亦起身:“龙某力不从心,有负厚望。” 姬苏瑶沉默片刻,嫣然笑道:“那就不便叨扰了,苏瑶告辞。” 龙寂樾将她送出门去,见她窈窕动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张铮已贴上身侧,低声道:“此女…查不到什么,属下无能。” 这句话何其耳熟,当初张铮也是这般回禀辰兮和赤焰魔君的信息,龙寂樾皱眉:“盯着她。”忽然目光定在院中,那是他送给辰兮的马,已经独自跑了回来,龙寂樾心头一阵泛苦:“看来,她是不想再与我有一丁点关联了。” 第二十九章 弃我去者不可留 原来辰兮自天龙门出来,狠抽着马一路狂奔。直奔到宋泽待的小屋前,翻身下马,看了看手中缰绳,心里一股怒火,将缰绳甩了出去。不想正打在马儿的一只眼睛上,马吃痛嘶鸣,撩开蹄子跑了。辰兮气结,心中异常烦躁,又有一股委屈:“他之前分明说过,一旦找到这个‘仇人之女’,即刻要她性命,何以如今性情大变?” 其实她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多半便能勘破此中奥秘,只是当局者迷,此番又牵动了神女峰上的旧事,只觉天下男子莫不过如此,一见美人便什么都忘了。当下也不愿再去细想,心里气道:“下次再见面,定然还要打他一顿!”大步走进屋里,见宋泽依旧呆坐桌边,正老老实实地等她,上前一把揪起来:“走,江前辈还在竹林里等着你,快走!” 宋泽踉跄着:“什…什么前辈?他等我作甚?” 辰兮不由分说,扯着宋泽往外走:“他小半生功夫都在你身上了,自然急着见你,前辈和姨母本来早就要走的,就是为了等你,快走!” 宋泽完全是丈二和尚,但见辰兮杏目含怒,只一味闷头疾走,当下不敢多言,勉力跟上。辰兮有绝好的轻功底子,脚下不觉越来越快,宋泽一路小跑尾随了十来里地,气喘如牛,口干舌燥,几欲躺倒。眼见二人进入镇子中的闹市,辰兮的步子终于慢下来。 忽然,辰兮身子一顿,抬头看了看近旁一栋富丽高坊,冷笑道:“醉霄阁,当真是个好地方!”那时候,龙寂樾挡在她身前,接下李凌玉那一掌,救了她一命,辰兮心中苦涩,大声道:“走,咱们喝酒去!”拉着宋泽进了醉霄阁。 二人步入大堂,辰兮拿眼一扫,除几桌觥筹交错的酒席外,另有几人凑在一桌细语,好像在鉴赏什么物件,还有一个小姑娘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窗边,自斟自饮,甚为悠闲。辰兮不欲往喧闹里钻,就选了在那桌细语赏物的旁边,扯过一张桌子坐下,扬声道:“伙计,上酒!” 宋泽见到此情此景,端的是想起那日赶考途中,忽发豪气走进这样一家酒楼吃喝,可以说那此后的轮番厄运,皆是从那日醉酒而起,当下甚为惴惴,道:“仙子姑娘,咱们…还是不要喝酒吧?小生不胜酒力,饮酒伤身,饮酒误事,饮酒——” 辰兮一拍桌子:“我今日就想饮酒,你喝是不喝?” 正说着,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过来:“二位要什么酒?小店新运来几坛上好的竹叶青,乃晋中之佳酿,二位可要尝一尝?” 辰兮笑道:“我久居竹林,岂能不饮这竹酒?好,便来几壶!” 店小二一叠声地去了。宋泽心道:“几壶?我连一壶都……唉!”但见辰兮郁郁寡欢的样子,心头忽然一热,说道:“好,既然仙子姑娘喜欢饮酒,我便舍命陪…陪仙子!” 辰兮噗嗤一笑,叹了口气,再次纠正:“你再莫要仙什么的,叫我名字便是。” 宋泽嚅嗫了半晌,却到底叫不出来,只满脸通红。辰兮并未在意他神色,低头兀自叹气:“唉,我对不住你,没能将乌小姐带回来,她应是在天龙门不会回来了。” 宋泽一怔:“哦,她有去处自是好的,你何来对不住我?” 辰兮正待说,酒已上桌,还附了几样小菜。辰兮斟满一杯,仰脖喝下,一道辛辣贯通胸肺,忍不住闭上了眼。这感觉已经许久未有了,自离开蜀中,神女峰上的畅饮大醉便成为一个隐痛,她便再不碰酒了。此刻烈酒入喉,心里苦笑:“饮酒饮酒,莫说是饮酒,我今日便是醉死在此处,又有何人会问津?”忽觉一阵凄凉酸涩,不觉连杯再饮。 宋泽从未见她如此情状,怔了一怔,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浑身一哆嗦,脱口道:“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这竹叶青果然是好酒、好酒!”烈酒下肚,有一股热血直冲上脑,握住辰兮放在桌子上的手,说道:“你有何为难事?你…你尽可说出来!” 辰兮又饮几杯,抹了抹泪,吃吃笑道:“我问你,你为了那乌小姐连番耽误赶路,终于误了恩科,你心里可怪她?” 宋泽道:“我未想过…再说,那些倒霉事一桩牵绊着一桩,又怎能怪她呢?” 辰兮哈哈笑道:“是了,怎能怪她?她如此美丽,又那般柔弱,自然是要好好保护的,什么仇什么怨,自然全都跟她无关了!他们是一见倾心,是彼此爱慕,一个违抗师命,一个抛却尊荣,就那样不管不顾,远走高飞...呵呵,才子佳人,本是一段武林佳话,合该去戏文里唱一唱!谁会怪她?如何怪她?”泪水滚滚而下,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得四下里有许多目光来看,宋泽着实慌张,紧握着她手,低声道:“你…你说的是谁?是乌小姐么?她欺负了你?” 辰兮提壶灌下,脑中渐渐晕沉,天龙门和神女峰,两下里合在一处,直叫她分辨不清。今日大殿上挥鞭之时,也曾有一刻恍惚,不知自己鞭向何人,或许多年的郁结,都在今日发作。只是那时在神女峰上,若也能大闹一场,再得一醉一哭,便不至于抑郁成疾,乃至成了心病。如今哭闹一番,虽然狼狈至极,心上却似轻松了许多。 看着宋泽担忧的眼神,知道他是可以倾诉之人,酒气上涌,辰兮身子暖烘烘的,抹了抹眼泪,笑道:“师姐聪慧美貌,世间少有,风儿随她去原是求仁得仁,他既得偿所愿,我自当为他高兴才是!”又道:“你小子也是命苦,竟落得和我一样,那乌小姐也不知是中了什么蛊,怎得一见之下便不肯走了,那家伙竟有这么好?你不必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定然再给你寻一个美貌姑娘就是了!”话一出口,心头一阵松快,举杯道:“干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宋泽见她兴致忽好转,虽然听不懂她喋喋说些什么,何为“天涯何处无芳草”,谁又是“风儿”,但他自己也已醉了五六成,无暇思考,只觉辰兮展颜一笑,天地间便亮堂了。当下精神也为之一振,与她激碰一杯,仰脖喝下,相对大笑。这二人一个言语颠倒,一个醉意朦胧,谁也不愿去想那些糟心事,倒是喝得尽兴开怀。 第三十章 新晴月正明 此间,邻桌那几个细语之人的话渐渐传入耳中,辰兮侧目观之,原来他们在同赏一折撒扇,各自评说撒扇优劣。只见当中一少妇装扮甚为讲究,手持扇骨,正蹙眉细细端详着洒金的扇面儿,神情颇为不悦。 对坐一中年人捻须道:“此扇以檀香雕漆为骨,云烟漏地纱为面,纱面轻薄,触手温腻,是名副其实的一折瞧郎扇。然闺阁之物,原以奇巧轻盈为妙,此扇却洒金雕花,贵俗非常。若以此扇闺中遮面,则金斑不雅,若日间系身,又嫌粉嫩矫情,是为进退两难,进退两难矣。” 那少妇皱眉更甚,近旁的随侍丫鬟道:“可是我们奶奶才以十两黄金入得,这如何是好?” 中年人微笑道:“那是欺你们不识宋时之扇。这扇骨虽已做旧,但名贵宋扇的骨钉皆绞合在内,外部触手平滑,以彰工艺之精,此扇,差之远矣。”说着轻轻摇头。 另一人凑过来道:“我看也还好,这扇骨扇面都是做旧的,若是不想折在手里,不如现下寻个人,当作宋扇便宜些卖与他,也可挽回些损失。” 少妇竖眉道:“那不是叫我蒙骗于人?我自己上当也就罢了,岂能再去骗人!” 中年人颔首:“夫人诚义,在下委实佩服。也罢,不如夫人便将此扇卖与在下,在下亦出十两黄金。” 少妇大怔:“你既知此扇是假,何故要出原价?且你一须眉男儿,要这瞧郎扇何用?” 中年人捻须笑道:“在下半生走南闯北,挥金置物,从不计较这些。此扇是夫人仁义之表见,撒扇虽假,情义却真,在下很是喜欢,不欲折损了它,便以原价过手,他日赠与小囡,也教她诚义为人。” 先前那人拍手道:“如此极好,既全了夫人的义气,又可挽回损失,可谓两全其美!”丫鬟亦在旁悄悄扯了扯少妇衣袖,细声道:“奶奶,允了吧,要是让老爷知道,怕是该生气的。” 少妇蹙眉想了半晌,看看手中的撒扇,说道:“好,就依先生所言,今日这劣物也算逢了明主。只是,十两黄金断断不可,折半便好。” 中年人也不再往复推让,取出一袋钱略颠了颠,便递与了那丫鬟。丫鬟自少妇手中接过撒扇,小心奉与中年人。 就在这一接一递之间,辰兮隐隐嗅到一阵极淡的异香。她的鼻子一向甚灵,否则当初也不会嗅着乌惜潺的体香发现她的屋子。当下心中暗笑,并不言语,只与宋泽谈天说地,把酒言欢。 少妇交接完毕,又客气了几句,便带着丫鬟告辞出去了。一直在旁凑趣的几人也告辞离开,只剩这中年人独坐,他复展开扇面,独自观赏。此时,那位在窗边独酌的少女扭过头,颇为好奇地盯着撒扇,眨了眨眼,起身走过来:“伯伯,这把扇子好生漂亮,只是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拿着便好,你这样拿着嘛,嘿嘿,好奇怪!”说着洁然一笑,只见明眸皓齿,甚为可爱。 辰兮心里一动,借着七分酒意,凑近宋泽,低声笑道:“你瞧,那位姑娘又好看又可爱,跟你的乌小姐比如何?” 宋泽晕头转向,眼中倒有十个八个辰兮晃来晃去,支着脑袋:“什么乌小姐、黑小姐,我只要天地间那一道光亮……” 辰兮不解其意,复听那少女道:“不如,伯伯便将这扇子卖给我吧?我喜欢得很!” 中年人打量着她,笑道:“哦?你可有钱?” 少女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按在桌上:“当然有了,伯伯莫要小瞧了我!” 中年人看了看,银票虽真,心里却是不肯,摇了摇头。那少女并不气馁,一叠甜言蜜语出口,缠了又缠,极尽撒娇耍赖之能事,只哄得中年人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就五两黄金予了你,拿去拿去!” 少女欢天喜地地递银票接扇子,跑回自己的座位,细细赏玩起来。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结账出了醉霄阁。便在此时,辰兮听得窗外墙根下一个极细的声音说道:“奶奶,看来此事不假,否则那人岂能平价出手?咱们走吧!” 少女还在天真无邪地舞着扇子玩,辰兮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走过去拍了拍她肩膀:“小妹妹,你要骗的人已经走了,不必再装!” 少女一怔:“这位姐姐说甚?” 辰兮探身拨了一下那扇坠子,笑道:“旁的我不知道,此物是蜜结迦南,极为珍贵,单此一样,便不止五两黄金。那两个男人都是你教的托儿,做这个局,就是为骗得这把价值连城的折扇,那五两黄金,便是他们俩的酬劳了。却难为你调教得这么两个恰如其分的人,外形谈吐,无不唯妙,你可算得是骗子里的高手了,有趣,有趣!” 这蜜结迦南产自天竺,乃异香之木,琼州一带尚能偶见一二,再向北方便稀世罕有。辰兮走南闯北、探珍猎奇惯了,故而见过,余下之事心思缜密如她,自然一望便知。 少女听得“蜜结迦南”四字,神色颇为惊讶:“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原来便这样值钱?姐姐可是冤枉我啦!” 辰兮道:“他们四人在此絮叨半日,你早不好奇,晚不好奇,偏偏等到人走光了才凑过去。且你身上怎么不多不少正好带着五两黄金?五两黄金,可不是个日常携带的数目。”手上一紧,扣住少女肩膀,低声道:“我见了你便很是喜欢,不欲为难你,再不承认,我可恼了。” 少女使劲挣了一下,身子动弹不得,终于变色,哭丧着脸:“姐姐不是喝醉了么?我见姐姐与那位哥哥喝得醉醺醺的,才放心走过去的!” 辰兮笑道:“三分清醒,已经足够抓你这个毛贼!”当下撤了手,“想不到你手头功夫比我还差,这样行骗江湖很是危险,小妹妹可要当心啊!” 少女嘻嘻一笑:“多谢姐姐饶命!” 正说着,外面一人叫道:“李夜晴,快出来!该走了!” 少女吐了吐舌头:“我朋友叫我了,姐姐,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急忙蹦跶着跑了。 辰兮回头一看,见宋泽已醉倒在桌子上,不由得哈哈一笑,付了酒钱,扯着他出了醉霄阁。远远看见一个眉目舒朗的少年拉着一辆马车,车上是几口大箱子,那少女就跟在车后头,乐颠颠地走着。 那少年回头大声道:“说是来江南游玩,你却搞得比搬家还麻烦!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真烦!”少女扮个鬼脸,又开始施展撒娇耍赖的功力。 辰兮见那少年剑眉星目,颇为抢眼,心道:“此人端的眼熟,莫不是人称‘卓然公子’的秦卓然?” 蓦地,只见东南方向半空一角绽开一抹金色,辰兮看了看秦卓然一行远去的方向,心中一动:“金龙哨号?卓然公子的名号是独来独往、卓尔不群,莫非竟接受天龙门的召唤?”一念过后,随即苦笑:“如今我还留意这些事做什么?蛛丝马迹、线索端倪,还与我有何相干?”当下搭着宋泽肩膀笑道:“可惜可惜,你那又可爱又机灵的姑娘跟别人走喽!” 宋泽迷迷糊糊地半倚着辰兮,醉眼望着她:“没有啊,这不还在呢……” 第三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秦卓然牵着马车渐行渐偏,李夜晴一直把玩着那把价值连城的扇子,头也不抬,问道:“你这回要去多久?” 秦卓然道:“我是同大哥说话,哪有个时间?你自玩你的去,完了事再来寻你。”一眼瞥见夜晴眼睛正滴溜乱转,忙嘱咐道:“只一条,不许给我惹事!你且四处逛逛,不要去那人多的地方,不许再做局骗人,也别再管人家的闲事,别想着结交什么江湖朋友......” 李夜晴捂着耳朵:“好了好了,一个大男人,如此啰嗦!” 秦卓然一把揪住她的辫子,作势一提,夜晴叫道:“哎呀我知道啦,一切遵命,一切遵命!不过你总该知道销赃要紧,我搭进去这许多金银,不把宝贝脱手,立时就要喝西北风!” 秦卓然摸出一小块碎金子,约莫六七两,递给李夜晴:“扇子我先要了,不够的回头再给你,老实在附近等我。” 李夜晴立马堆出满脸笑容:“卓然公子出手果然阔绰,小人立马收下,立马收下!”将那块碎金子往怀里一揣,眼珠子又是一转,“只不过...小人一面收了公子大礼,一面却还要去销赃,这扇子就先昧下了,哈哈哈,本小姐去也!”扬了扬手里折扇,一溜烟跑了。 秦卓然呆怔当场,只得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在这条越走越偏的小路尽头,张铮静立着,向他颔首致意。秦卓然快步迎上去,抱拳行礼:“铮大哥,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张铮道:“都好。” 秦卓然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马车,道:“铮大哥,这几口箱子…万望妥帖。” 张铮略看了看,道:“放心。”身子一让,扯开身旁几丛枝蔓花草,露出一个一人宽的洞口。 秦卓然点一点头,俯身进入洞中。 穿过狭长的甬道,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一年前,他正是从这条长长的甬道走出虎兕柙,步入海阔天空的江湖。那日阳光刺眼,他盲了好一阵才渐渐看清,在洞口等待着他的,正是这位其貌不扬的持线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只说了两个字:“去吧。”一如今日之简。 秦卓然自甬道尽头钻出来,龙寂樾已在议事厅中微笑:“卓然,别来无恙。” 秦卓然喜道:“大哥!”急忙躬身行礼。龙寂樾一手托住,笑道:“一年未见,卓然公子的名号倒是时时响在耳边,这一批虎子,秦卓然,你很好。” 秦卓然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昔日承蒙老掌门不弃,悉心调教多年,本是要用作风筝的,可我这性子,嘿嘿,实在受不了偷窥盯梢那一套。后来多亏大哥你一句话,放我出去做虎子,才有我如今的逍遥快活。我今日所有,皆是龙家所赐,卓然不敢辜负嘱托,必定要在江湖上出人头地,站稳脚跟,日后为天龙门的壮大出力!” 龙寂樾道:“你我兄弟,不必说这些官话。当日青龙坛叛变,若非虎子及时回报,我断不能赶在风筝之前知晓一切,部署得当,天龙门有今日之稳,委实离不开你们。”说罢又在秦卓然肩头轻打一拳,笑道:“这一年来你小子四处逍遥,我着实羡慕得很。” 秦卓然却收敛了笑容,肃然道:“虎子在外,时刻不敢忘记规矩,不到天龙门危急存亡之时,断断不敢暴露与龙家的关系。所以我们眼看着老掌门…唉,只恨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他老人家报仇!” 龙寂樾沉声道:“你们做得对,天龙门还在,你们的任务就在,绝不能轻易暴露。日后哪怕是我遭遇不测,只要龙家还有后人在,你们就要继续辅助他将天龙门壮大。”在宏图大业面前,龙家人没有作为个人的存在。 秦卓然神色一暗,皱眉道:“所以我很奇怪,虎子们隐藏得这样好,为何…会被发现?” 龙寂樾一惊:“什么意思?” 秦卓然眉头深锁:“其实这次就算大哥不召我,我也要赶回来。直隶一带和周边地区的许多虎子,都…都遭遇不测,无一活命!这些年天龙门放出的虎子并不太多,我们各自闯荡,表面上毫无关联,除了这虎子的身份,应当说并没有其他共同点。而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在短短几日内相继遇害,让我不能不怀疑,虎兕柙之事已经暴露!” 龙寂樾心里一沉,声音发紧:“都有谁?” 秦卓然自怀中取出一份名单:“共有八人,但我只与其中三人有直接联络,另五人不能完全确认虎子身份,还请大哥过目——” 龙寂樾接过名单一扫,面色登时灰暗,捏着纸的手青筋凸起,吐出两个字:“都是。”攥了纸团狠狠摔在地上,手起掌落,“咔嚓”一声拍碎了身畔一张乌木桌子。 虎兕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个庞大的运作机制几乎是龙绍瑜毕生之心血,关系到天龙门日后数十年的发展轨迹。名单上虽然只有八个人,但每一个都是龙绍瑜精心栽培,经过数年运作已成气候,正是彼此结成网络、发挥作用的时候。这样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培养出一个已殊为不易,这八个人,便是天龙门势力向北方拓展的基石。 龙寂樾沉吟良久,道:“八个人,绝不是偶然。莫非是虎子之中出了叛徒,泄露了虎兕柙的秘密?” 秦卓然痛心疾首,恨声道:“我不知道!若非昔日我受过风筝的训练,只怕也不会有此警觉,早早离开直隶赶回来,才躲过一劫!他们遇害的方式实在奇怪,大哥,你一定要看看!”掉头出门,少顷,与张铮一起抬了三口大箱子进来,正是他马车上李夜晴的“行李”。张铮放下箱子便退了出去。 三口箱子依次打开,里面赫然是三“截”尸体,每截尸体都被齐齐截去四肢,仅留头颅与上半身,活脱便是四根“人棍”。龙寂樾眉头一皱,旋即明白:若非如此,三具大汉的尸体寻常箱子是装不下的,若用更大的箱子,则不像是普通“行李”,而成了棺材,极易令人生疑,所以只有肢解过后方便“携带”。 秦卓然别过头去,他自与这三人互通了虎子身份,便成为极亲密的战友,一起应对过直隶一带不少难缠的帮派和人物,正是携手打开局面之时。却不想,如今他竟要亲手砍下好友的四肢,将他们做成人棍带回天龙门,该是何样心情! 第三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龙寂樾黯然拍拍秦卓然肩膀,依次看去,端详了第一口箱子,缓缓道:“晋中飞鹰客唐千魄,一对鹰爪手练得甚妙,是六年前出虎兕柙的,近两年在山西一带名头很响,是天龙门寄予厚望的虎子。” 再向第二口箱子看去:“辽东五霸之一的郝舒眉,以阴柔之力震慑素来刚猛见称的边关武林,水滴石穿,终为五霸之首,受到许多新晋江湖客的追捧。最近在旅顺开门立户,收了不少弟子,虽不免哗众取宠,但却是天龙门日后在辽东的一方势力。” 在第三口箱子前站定了,叹道:“我虽与此人只有过一面之缘,但绝不会忘记,他就是那种能令人过目难忘的人。那一对锐利的招子,锋芒毕露,会惹来仇人,也能招来名声。只可惜,从此这双眼不会再挣开了,燕京终少了一个连云剑客。” 三口箱子,从辽东到山陕再到燕京,侠士、剑客、帮派掌门,优渥无比的资源如今变成三口箱子。天龙门在北方版图上的暗桩被一根根拔除,算上另外五人,北方一带的图景几乎破碎殆尽。 龙寂樾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些人生前的辉煌,好像在剜伤口里的烂肉,秦卓然再也忍受不了:“大哥你别说了!”双目通红,悲愤难抑。 龙寂樾闭目半晌,平复了心绪,俯下身子仔细去看那三截人棍。只见它们通体惨白,胸膛与肚皮上都有几道皮开肉绽的裂缝,想是血液肚肠已经尽数流光了。这些伤痕不似刀伤,也不是剑伤,边缘不太齐整,却如此之深,龙寂樾皱眉道:“这是被何物所伤?” 秦卓然道:“怪异之处就在于此,八人之中我见过五个人的尸首,俱是血已流干,但却并不流在身体旁边,而是滩在远处,好像这些人身体里的血一下子全飞了出去!那场面,让我当真觉得...此并非人力所为!” 龙寂樾当然不信鬼神,沉吟道:“我还从未听闻江湖中有如此邪功,纵有使人精血倒流的,也不至将全身的血抽干。”久久盯着箱子,突然心里一动,这三个死人面色平静,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惊愕,空洞无物,这样的神情恍若有些眼熟。思忖一阵,忽然想起当日在乌家庄桃花阵外,那十几个被江怀珠施展奇功夺去性命之人,脸上的表情依稀便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 “江怀珠?”龙寂樾脱口而出,“莫非此事与他有关?……” 秦卓然一怔:“大哥说的可是灵山上的那位?此人绝迹江湖二十年,最近似乎又冒了出来,他的功夫我没见过,只听闻那冰魄游龙神功十分厉害,大哥瞧这些伤口,便是这路功夫做下的?” 龙寂樾缓缓摇头:“冰魄游龙的功夫是以至阴至寒的真气打入对方体内,让真气逆热血而走,以此为伤,但与肉体无碍,也不会抽干了血...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二者之间有些关联。” 秦卓然皱眉:“会有什么关联呢?灵山派远在玉门关外,那怀珠老人跟咱们素无过节,甚至可以说毫无瓜葛,为何要下此狠手对付天龙门?” 毫无瓜葛么,倒也未必...龙寂樾心里一沉,天龙门和灵山派之间,唯一有所瓜葛的就是辰兮了。 难道此事情也与她有关? 龙寂樾心内顿感不安,不欲就此多言,只按下不表,正色道:“卓然,当务之急,你速去向各处虎子示警,别的地方倒还罢了,有一处非速去不可!”附身过去,轻声耳语:“洞庭龙王,董坤。” 秦卓然又惊又喜,压低声音:“董…他也是虎子?好,好极了!” 龙寂樾点头:“他是第一批虎子,早在十年前已离开天龙门,我未曾谋面。他是虎兕柙一直以来最大的筹码,但愿这层关系隐藏得深,不至于……”伸手解下腰间悬着的玉佩,只见一块美玉中间隐隐有一道极细的纹路,龙寂樾指尖使力,“嗑”一声将玉佩掰成两半,横断面上各精雕着一条蜿蜒的小龙,两半玉佩就变作两枚印章。 龙寂樾递过其中一枚,说道:“董坤见此龙印,便知你身份了,你要助他联络湘鄂一带的其他五支虎子,警戒危险。” 秦卓然收好龙印,问道:“只是警戒危险么?大哥,山雨欲来,我恐怕天龙门要有一场劫难了,是不是应该尽数召回虎子,共同御敌?” 龙寂樾面色阴沉:“不可,火烧连营最不可取。你们隐藏好自己,不要回来,倘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手上另半截龙印,“我会命人将它交给你,一见此印,虎子速回。” 秦卓然盯着龙寂樾手上那半块一模一样的龙印,盼望自己永远不要见到它。这是天龙门掌门手中最后的信物,图穷匕见之时,那可真是山穷水尽了。 秦卓然一把握住龙寂樾的手:“不,不会有那一日!” 龙寂樾笑了笑:“惟愿如此。事不宜迟,你起行吧。” 秦卓然忽道:“对了,差点忘记,大哥这次召我回来,是所为何事?” 龙寂樾神情一凝滞,摆摆手,道:“不重要了,只是一件小事。” 秦卓然见他神色有异,怕他有为难之事,忙道:“既然不重要,大哥不妨说出来,我这性子最怕卖关子,大哥请说吧!” 龙寂樾露出一丝极古怪的苦笑,道:“我…我要成亲了,很想见见过去的好友,所以破例让张铮召你回来,只是私事,不足挂齿。为这个就召唤虎子,想来很是惭愧……” 秦卓然目瞪口呆,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理由,呆了一瞬,旋即呵呵笑出来,捣了龙寂樾一拳:“大哥还说羡慕我逍遥?这都要有新娘子了!嘿嘿,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大哥心里只有天龙门,这不知是何方仙女,竟能让大哥动了凡心?” 龙寂樾道:“是…乌牧远之女。” 秦卓然恍然,笑道:“乌家小姐?原来是武林第一美人,果然果然!大哥好福气呀,何时办喜事?” 龙寂樾道:“五日后。” 秦卓然扼腕:“我竟赶不上了!可惜,唉!” 龙寂樾道:“无妨,正事要紧,你去吧。” 秦卓然原路离开天龙门,张铮仍旧在出口相候。秦卓然自知此去遥遥,再见面的变数太多,不禁想与这位昔日的哥哥多说上几句,便道:“峥大哥,此番掌门大婚,十二龙坛齐聚一堂,你要操心的事也不少吧?” 张铮道:“掌门还未吩咐,我自听从调遣。” 秦卓然道:“我…我见掌门的神色并不好看,别怪我多问一句,这桩婚事…可有让他为难之处?” 张铮见他情真意切,终于叹了口气,道:“掌门遍邀好友,甚至破例召了你这个虎子回来,就是为了在那日,能让自己高兴一些。” 秦卓然忍不住叫起来:“这么说,他竟是被迫的么?” 张铮抬手打断:“莫要再提此事,你该走了。” 秦卓然沿小路走了很久,心里盘算着去哪里寻李夜晴,不知她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去洞庭湖。他们月余前在京中相遇,当时彼此都有要紧事,一个要赶回天龙门报信,一个说要下江南寻找恩人,秦卓然正需要一个掩护,于是便结伴而行。一路风餐露宿,这位娇俏的小姑娘倒着实豪气,半点小姐做派也无,让秦卓然很是欣赏。只是她鬼花样太多,经常搞得他头痛不已。不过借此做出一副嬉闹郊游的模样,倒正是个绝好的幌子。 秦卓然正思索着,抬头忽见一抹墨色身影在暮色中匆匆掠过,不觉刹那间僵立住了。那身影虽只是一个侧影,但身段之美竟无法形容,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柔若无骨处更有一番极动人的风韵。正呆怔间,那身影消失处有一女声缥缈而来:“虎兕出柙,岂是人力可阻?倒是银鱼鲜美,正是品尝之时,呵呵呵呵......”笑声极尽轻蔑,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第三十三章 百折连腰尽无骨(上) 一扇厚重朴素的朱木门,若不仔细去看,绝不会发现门上细细雕着的镂金暗花纹路。 那些极细的金丝彼此交织,盘根错节。 上一幅:秦淮河玉带蜿蜒,栖霞山迤逦悠长,山河之间金陵古城繁花似锦,正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中一幅:太湖之滨,无锡城园林奇巧秀丽,鼋头渚充山隐秀、鹿顶迎晖,集河湖之美与人力之巧,浑然天成;下一幅:钱塘一望浪波连,顷刻狂澜横眼前,钱塘大潮峰耸起一面丈余高的水墙直立于江面,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 三幅图景钩错相连,构成一片江南的大好河山。 此刻,姬苏瑶的纤指正轻抚过这些不起眼的暗纹,月余之前,在她第一眼看见这扇木门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找对了人。 隐忍,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情。胸中有大志向、眼高于顶,却偏偏要忍住,想证明自己、想坐拥一方山河,却偏偏要忍住。但在这一扇木门上,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东西,已昭然若揭。 彼时,姬苏瑶盯着眼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轻轻哂笑:“你在等什么?等乌牧远老死了没有儿子接任乌家庄?等龙绍瑜被人杀了天龙门就会没落?呵呵呵,是不是要等到江南武林只剩下方家一个世家大户,你才敢出头露面?” 方沈岳握紧拳头,面无表情。隐忍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于大势大局都能忍耐,何况是面前的几句讥诮。只是,确已有许久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得这样露骨了,他的眉头微微抽动。 姬苏瑶缓缓贴近他,睫毛快要触到他的脸,方沈岳只感到一阵颤栗,喉头动了动,身子却难以挪动。 姬苏瑶吐气如兰:“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害怕,你知道自己不具才干,不敢跟天龙门和乌家庄正面周旋,怕败光了祖上的家业,所以你要等,等他们鹬蚌相争之时,再从中取利......我一直很好奇,赤炎魔君是怎么把龙绍瑜引到乌家庄去杀掉的?那龙绍瑜明知赤炎魔君故人不善,从他踏足江南的第一刻,就应该引起警觉,岂会轻易上当?而乌牧远最是个缩头乌龟,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赤焰魔君和龙绍瑜这两个大冤家,他躲还来不及,岂会介入其中如此之深,甚至替赤焰魔君杀了龙绍瑜?” 方沈岳身子下意识地后错寸许,有一种秘密将要被揭开的恐惧,却偏偏又有一种兴奋,他想别过头去,移开目光,却怎么也办不到。 姬苏瑶笑道:“我知道你要说,是赤焰魔君威胁乌牧远,若他不想法子做掉龙绍瑜,就杀死他的独生女儿。呵呵,难道这世上,只有他赤焰魔君能杀死乌惜潺,而那龙寂樾为了报杀父之仇,就不会这么做么?依我看,凭天龙门在江南的势力,杀害他们掌门要付出的代价,可远不止一条性命这么简单,恐怕龙寂樾是要让整个乌家庄陪葬的,这笔账难道乌牧远算不出?呵呵呵,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看见你小苑外的那扇朱红木门……” 方沈岳颤栗得更厉害了,有一股奇异的情绪迅速蔓延全身,他有种杀人的冲动,也有种想要女人的冲动,这两种冲动混合在一起,让他想把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踩在地上,狠狠地抽她。 姬苏瑶却贴得更近了,朱唇几乎贴在方沈岳的耳朵上,阵阵热气入耳:“只因那赤焰魔君踏足江南之后,第一个与他接触的人并不是乌牧远,而是你......你隐忍多年,终于嗅到了一丝机会。是你,以世家公子的身份,骗了毫无防备的龙绍瑜,或许是下毒,或许是使暗器,又或许是埋伏了许多机关和杀手,总之,龙绍瑜绝不会想到,堂堂方府主事之人,又一向淡泊名利,会突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加害自己。 当然,你为了分摊责任,也必须将乌牧远拖下水。于是,你极力向赤焰魔君说明乌家庄和天龙门之间的宿怨,并告诉他乌牧远最大的软肋就是他的女儿。得到首肯之后,你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乌家庄面见乌牧远。自然了,那些冷酷残忍的威胁都是赤焰魔君的意思,跟你可没有半点关系,你只是好心,想与乌家庄联手重创天龙门,重新建立起江南武林三家分晋的局面。 而乌牧远么,就算他拒绝跟你合作,也没有用,你会将龙绍瑜引到乌家庄附近来杀,再制造一些‘证据’让他脱不了干系,到时候,他就是同时惹上赤焰魔君和天龙门两个仇家了,这笔帐,他自然能算得出。” 方沈岳真正后退了,惊愕、恐惧、疑惑,还有那种难以控制的极度的兴奋,令他头皮发麻,肝胆俱颤,甚至想要张嘴呕吐。 “但是,当这些了不起的计划得逞之后,你反而更加恐慌...因为你发现龙绍瑜死后,天龙门非但没有衰落,反而在他儿子的手中更加辉煌,而龙寂樾虽然怀疑乌牧远,却并未因此和乌家庄翻脸。所以,你想象中鹬蚌相争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你费力筹谋、甘冒奇险,竟无利可图。这位少掌门,实在是个厉害角色,那样深沉的城府,绝不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所以你除了恐惧,还很妒忌!他每出手一次,你就更加畏惧一分,所以天龙门一日日蚕食着江南地盘,而你只能把心里的愿景刻在房门上......” 方沈岳突然一只手掐住了姬苏瑶的脖子,那纤细滑腻的脖颈,仿佛一使力就会折断,但方沈岳的手却控制不住地抖动着,他太兴奋了。 这是一种让他恶心的兴奋,他愤恨自己居然有这种感觉,但是越厌恶,就越兴奋。 姬苏瑶在方沈岳铁钳一样的手里咯咯地笑了:“你猜...若龙寂樾知道他父亲的死你也有份,甚至分量还在乌牧远之上...他会不会放过你...放过整个方家?我也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自知在韬略上比不过他,就在邪功上下工夫...你勾结巫山派弟子,盗取净坛峰的祈星玉璧,偷练噬血大法,呵呵呵,那可是厉害的功夫...不过,神功未成,你始终不敢出手,要务求一鸣惊人...所以你练得越久,越接近成功,就越激动…越兴奋…越难以自持……”姬苏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在念咒。 方沈岳浑身像筛子一样抖动起来,喉头哽噎:“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第三十四章 百折连腰尽无骨(下) 姬苏瑶余光瞥了一眼那扇朱红木门,似是看见了一个很滑稽的东西:“郭通,镇上的手艺人,手艺好得不得了,他说,连给别苑做一扇木门这样的小事,方大公子都要亲自来找他。方大公子先后来了三回,仔细绘了图纸,又叮嘱再三,做好的时候喜不自胜,简直比他家小儿子得了玩具还高兴,哈哈哈哈。”掩口笑着,“蠢钝如你,才会把心里的念想刻在房门上,余下之事么,将这些人事变数的时间、因果串在一起,也能猜个七八分。若要尽得实据确是不易,只是,我也并不需要那些证据,我并不是来揭发方公子的,相反,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你偷练的噬血大法,以如今的火候,只怕要等到龙寂樾老死入土了才能练成,难道你不着急?” 方沈岳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无数情绪轮番上涌,直冲得他站立不稳。自己苦守多年的秘密被眼前这个女人轻易道出,惊愕,恐慌,疑惑,又…很激动,像堵塞很久的湖口决堤千里,那些深藏于心的不甘和寂寞,这一刻终于有人知道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着的畅快席卷全身,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捏着姬苏瑶的手也更紧了。 他想要更畅快。 很久很久没有女人能让他有这种欲望了,自卑的忍耐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精力——出人头地,一定要出人头地!他总是用鞭子来消灭自己的欲望,直到鞭痕见骨,直到痛昏在地。 因为他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这样没用,他不配享受快乐——任何快乐。 他伸手去勾姬苏瑶的腰肢,他以为这个美丽的女人一定会花容失色,说不定还会惊叫,那将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声音! 但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她的身体,她柔若无骨的腰身已经向后弯去,脖子也泥鳅一样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脱离了他的控制。 下一刻,她的手臂和双腿全部卷曲纠缠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他飞快地出手去抓,近在咫尺,却总是抓不住。姬苏瑶的身体像蛇一样灵活,只是比蛇更怪异,她的招式绝不是常规的武功招式,弯、伸、扭、推、挤,好像手与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条腿缠绕在另一条腿上,但是偏偏不会绊倒,反而以绝不可能的角度与速度移动着。 蓦地,姬苏瑶袖管中飞出两道红绸,与双臂交相挥舞,仿佛多了两条手臂,舞结成网,将方沈岳罩在其中。方沈岳哂笑一声,酥臂软绸,花拳绣腿,当下“刷”地抽出腰间佩剑向近旁红绸一斩。被斩之处的红绸就势下沉寸余,两侧却包抄上来将剑身裹住,方沈岳挥刺数下,竟不能刺破。姬苏瑶咯咯笑着,牵动红绸漫天飞舞,四肢弯伸,少顷便有更多红绸缠上方沈岳的手脚,方沈岳大叫一声,困兽之挣,左突右破竟分毫进展也无,红绸随击而弯、绝不争力,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万钧之力泥牛入海。 又过得一阵,方沈岳已被红绸缠得寸步难行,不由得目眦尽裂,大吼着奋力挣扎。便在此刻,一股极纯阳的内力沿红绸侵入方沈岳体内,翻江倒海的灼热瞬间注满身体,身子如在沸水中翻煮一般剧痛难当。 但就在这无穷无尽的煎熬之中,方沈岳的神志却似超脱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仿佛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上方这漫天血红的绸缎,如泣如诉,仿佛飘摇之躯终被红尘捕获,而万丈红尘,是束缚一切的枷锁。 悲从中来,恸不自胜。 姬苏瑶静静地停了手,方沈岳虚脱地跪倒在地,喘息着:“这…这是什么武功?” 姬苏瑶的声音冷冷清清:“巫山云雨任飘摇,红尘缚仙空余恨。神女来去逍遥,却终化作一块望夫石,可见红尘之殇,是连神仙也不能逃脱的。”慢慢收回红绸,“这便是我所创‘十丈红尘缚仙索’,糅合传自天竺《吠陀经》的瑜伽神功和巫山派神女峰的内功心法,红尘缚仙,以柔克刚——是噬血大法的天煞克星。” 方沈岳浑身一颤,难怪他方才半分噬血功力也使不出来,天煞克星,果然将噬血大法压制得毫无施展余地。而姬苏瑶竟然谙熟神女峰的内功心法,想来与巫山派的关系确是十分密切,怪不得能查知自己偷盗祈星玉璧之事。 方沈岳垂下头去,无话可说。从武功到心智,他已被彻底瓦解。 然而姬苏瑶的话才刚刚开始,她轻笑道:“沮丧么?不必沮丧,你应该高兴才是。今日你是败得彻底,运气可谓坏到了极点,所谓否极泰来,接下来就是你走运的时候了。”俯下身子,“我有一个绝妙的法子,能让你快速攀上武林之巅,只需要三个步骤……” 不久之后,姬苏瑶也跑到天龙门,向龙寂樾描述了这宏大的三步,她本想借此挑动天龙门和方府厮杀一场,只可惜,龙寂樾并未采纳。 如今只能再利用方府的势力,快些促成这三个步骤,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闹出些动静来。至于这样做会让多少人死于非命,她并不在乎。江湖中生生死死,原就寻常,而那些无名之辈,本就是拿来消耗的。 如今,一个月时间转眼过去,今夜便是约定之期。于是她又站在了这扇熟悉的木门前,轻轻推开了它。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花木中的虫鸣,温和的风中带有潮湿气息,八月的江南就是这样薄雾迷离,连叶片上都凝着水珠。一如那湿气弥漫、云烟缭绕的神女峰,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 姬苏瑶静立良久,忽然飞身跃起,在月下翩然起舞。银光洒下,红绸漫天,此刻的她是那样凄然柔美,正宛如九天神女,眷恋红尘,伤之无悔,又盼朝暮。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为南风公子起舞的。温柔和煦如他,常含笑意如他,再配上这样柔软轻盈的舞,画面醺然欲醉。 姬苏瑶闭着眼睛,想象楚南风还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她。那时候,无数次,他确是在不远处看着她的,她就是这样闭着眼睛沉醉地转着圈,想象着他炽热的眼神。 但是——每当她睁开眼睛,就会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那一双没落又无奈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根木头桩子。 每到这一刻,姬苏瑶便会颓然跌坐在地,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彷徨,哀伤,像一只无助的小鹿。但她不是小鹿,她是姬苏瑶,所以她突然间又跳了起来,旋风一样冲到南风面前,狠狠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肢上,身子就势投入他怀中,咬着牙叫道:“抱着我!抱着我!你抱着我!” 开始还是痛苦地哀求,到后来已是歇斯底里。 楚南风任她抓着,紧紧缠绕,狠狠啃咬,直到肩膀和手臂上鲜血淋漓,始终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地叹息,轻轻蹙眉。 姬苏瑶终于累了,第无数次,她放开楚南风木偶一样无动于衷的身体,整理衣衫,拢起鬓发。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她看着楚南风嫣然而笑:“没用的,你这样坚持,实在没有一点用处。” 没错,那个画面早已经深深刻在所有人心里——她挽着南风公子的手臂,向众人笑着道别,他也微笑着揽过她的腰,与她并肩走下山去。他们各自承受了师门无尽责罚,始终真心不渝,方得自由之身,从此留下一对神仙眷侣的背影,成为巫山之中又一段传奇佳话。 那时的他就轻轻搂着她的腰,隔着衣衫,她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 就算之后日日冰冷,这一丝温度也已经属于她。 姬苏瑶闭着眼睛笑了。陡然,红绸凄厉地纠缠起来,乌云遮月,狂风卷起乱红飞花,像垂死的蝴蝶绕着姬苏瑶绝望地旋转、旋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姬苏瑶骤然停住,僵立片刻,理了理鬓边发丝,淡淡回首:“你回来了,可喜可贺。” 方沈岳一身风尘仆仆,脱下斗篷丢在地上,笑道:“确实值得庆贺,嘿嘿,当真是不虚此行!”环顾四周,“这里一切可还顺利?” 第三十五章 来去星女掷灵梭 姬苏瑶道:“顺利,你这些手下虽然个个庸才,但胜在够听话。不让他们出来吧,这不,院子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呵呵。” 方沈岳脸一沉,口气变冷:“他们听你的话,只因对我忠心,你若敢对方府有一点不利,他们必然不会让你好好活着。” 姬苏瑶笑道:“放心,我自己找上门来,怎么会蠢到拆自己的台?你闭门造车,何日才能练成噬血大法,不经历几场恶战,怎么提升功力。呵呵,我给你找的那几个活靶子,还不错吧?” 方沈岳哈哈笑道:“这个唐千魄,还敢号称飞鹰客,鹰爪手也不过如此!还有那个郝舒眉更是徒有其表,几招花拳绣腿,连五十招都接不住,枉费我大老远跑到辽东去!我看,除了连云剑客徐旌还有几手真功夫,其他人不过耳耳,见了噬血大法就如同见了鬼,胆子都吓破了,一个个屁滚尿流,哈哈哈哈!” 姬苏瑶见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心底嫌恶,轻轻摇头:“这一点甜头,就值得你这样高兴?噬血大法可不是用来对付这些小喽啰的。等你功成那一日,龙寂樾必定不是你的对手,任他身边有多少高手环绕,也是手到擒来,天龙门会在你手下一败涂地,试问还有哪个门派敢不听号令?到那时,江南武林尽在你手,你自可一展所欲。不要忘了咱们的计划,现在该是登高一呼,成立诛魔同盟的时候了。” 方沈岳本是洋洋得意,听到最后这一句,又踌躇起来:“可是…方府始终不是第一大门派,天龙门不说话,我站出来登高一呼,会不会……” 姬苏瑶哈哈笑道:“当然会没人响应。但如果,此时天龙门出了一场泼天的大祸,比如,那赤炎魔君自血洗乌家庄之后,又跑出来残害天龙门,将天龙门夷为了平地——你说,这是不是方家站出来力挽狂澜的好时机?” 方沈岳吃了一惊:“将天龙门夷为平地?这…如何能做到?”他已按照姬苏瑶的指示,着手安排下一些赤焰魔君的“罪证”,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公之于众,但要将天龙门夷为平地,委实难以想象。 姬苏瑶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现在应该着手筹建诛魔同盟的事了。你要当盟主,第一要务就是找个好副手,龙寂樾有张铮,你也该有自己的得力帮手,才能事半功倍。” 方沈岳傲然道:“这个不难,方府是世家,我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家将,莫说是一个帮手,就是十个也找得出来。”击掌数下,突然从四下里窜出十几个人,个个身手敏捷,显然一直在暗处守候。 这些人在方沈岳面前站定了,均面露喜色,向他躬身行礼,显是对他平安归来十分欢喜。方沈岳亦对他们颔首致意,眼角带着一丝得色扫过姬苏瑶。 姬苏瑶冷笑一声:“好,我来问你们,这些日子我在方府都做了些什么?” 其中一人道:“姑娘每日卯时用朝饭,辰时在苑中品茶,巳时至酉时外出,戊时至亥时回来,有时要用晚饭,有时直接回房,夜间并未再出去。” 姬苏瑶道:“很好,那我回房之后做了些什么?” 那人微怔,说道:“亥时已过,回房自然是睡觉。隔着窗影也能看见姑娘歇下了,房外一直有人盯守,姑娘要做什么自然都能知道。” 姬苏瑶道:“那你有没有跟着我进房间,亲眼看着我睡觉,直到次日卯时起床?” 那人皱眉道:“姑娘睡觉,我一个大男人怎能在一边看着。” 姬苏瑶呵呵一笑:“这样就做不到了?从亥时到卯时,五个时辰里你们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对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们不是一直担心我会对方府不利么?你们以为只要我人不离开房间,就没有害处,岂不知有些事,只要动一动手指尖就能办到。既要防备,莫说是睡觉,就是洗澡、如厕,你们都应该眼睛不眨地盯着我才是!” 众人攥紧拳头,无言以对。 姬苏瑶道:“至于我离开方府的那几个时辰做了些什么,你们是更不知道了?” 另一人道:“我跟踪过你,你去了东城郊的玉绵山丘陵一带,山路太多,我一时…没有盯住。” 姬苏瑶点点头:“很好,那你有没有仔细搜查玉绵山,有没有躲在必经之路上,等着我再去?” 那人争辩道:“玉绵山丘陵连绵,大小山头洞窟近百个,就算倾尽方府之力搜查,也难保没有疏漏。至于守株待兔,那更是虚无缥缈的准头,只有蠢人才会那么做!” 姬苏瑶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那人面色铁青,只拿眼看着方沈岳,只要他递一个神色,众人就会扑上去将这女人狠狠揍一顿。 姬苏瑶终于停住了笑,淡淡地道:“有时候蠢人的法子,未必不是好法子。只要等得足够久,那就是万无一失的准头。你可知,我曾为了追查一个人的行踪,在一个很绝的地方站了十日。没错,就是站着,别说膝盖不能弯,连手指头也不能动一动,浑身浇上蜡油,装成一尊蜡像。整整十日,呵呵,蜡像怎么会吃喝拉撒呢?蜡像不会,我自然也不会。” 十日站立或许辛苦,不吃不喝或许虚脱,但连排泄也要忍住,那真是非人的折磨了。 那些家将的脸上已经没有愤怒,复又无言以对。 姬苏瑶冷冷地道:“我来方府这么多日子了,你们对我是谁,要做什么,一无所知。光忠心就有用了么?光身手敏捷就有用了么?”转向方沈岳,“这就是你的好帮手?” 方沈岳已有些习惯了她这样咄咄逼人,摆手道:“好,好,你说该怎么办?” 姬苏瑶道:“我已经替你找好了,此人心思机敏,武功也不错,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功利之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跟你一样渴望出人头地,你们在这件事上利益相同,他一定会好好协助你筹建诛魔同盟,一统江南武林。” 方沈岳忍不住道:“是谁?” 姬苏瑶转身走到那扇木门前打开来,门外立着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人,一手摇着鎏金折扇,微笑着向方沈岳倾身行礼。 方沈岳脱口道:“左钰?冠玉居主,左钰?” 此人正是在醉霄阁拦住辰兮,要拆穿她计策的那个白衣公子,当日寥寥数语,聪敏已现。姬苏瑶笑着将他引到院中:“这才是好帮手。” 这件事第一次超出了方府的范围,有一个外人参与进来了,此刻方沈岳好像重新意识到了这个计划的份量。他忽然紧紧盯住姬苏瑶的眼睛:“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谋划这些事?” 姬苏瑶哈哈笑着,点了点方沈岳的额头:“你时至今日才来问这个问题,可知那龙少爷第一次见我时便已问过,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果然不是一下子就能补上的。没关系,没关系,听话便好,你只要听话,就等着好生享受江南武林盟主的尊荣吧!” 第三十六章 山中一日乾坤改(上) 那日辰兮扯拖着宋泽好不容易回到竹林,宋泽早已七荤八素,辰兮虽然清醒些,但身上疲累,踏入竹林后精神一松,酒气上涌,竟软倒在小筑外的泥地上睡着了。这一醉就是两日,睡睡醒醒,倒不是酒劲有多厉害,只是心中郁结疏解,又不必时刻紧绷着等待任务,辰兮享受了多年未曾有过的毫无戒备的酣睡。 这一日已经日上三竿,辰兮长伸一个懒腰,翻身坐起,只觉腹中空空,头还有点痛。正定定神,如烟夫人自外面走进来,笑道:“总算睡醒了?好,好,这一觉睡得舒服,看你小脸红扑扑的,总算有个小姑娘的模样儿了。”婆娑着辰兮的脸颊,又语带嗔怪,“女娃家怎能喝这么多酒,醉得不成样子…看见你俩倒在屋门外,我和怀珠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呵呵,原来是两只小醉猫!” 辰兮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姨母莫取笑我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如烟夫人端过一盏茶递与辰兮,柔声道:“这两日,我与你江伯伯在附近置办了一点随身用物,我们想尽快离开江南,回到灵山去。江南是非之地,我们留在这里始终不便,而灵山远在关外,与世隔绝,听怀珠说,那是个银装素裹的雪白天地,我很想去看看。”话及此,握住辰兮的手,凝视她双眸:“孩子,随我们一起走吧!姨母会好好照顾你,我们是你的亲人。” “亲人?”辰兮心头一颤,咬唇道:“姨母,有一桩事...我必须先办好。我想为我娘立一个牌位,只是不知该安放何处?” 如烟夫人神色变幻,垂下眼帘,沉吟道:“永璋侯府...如今还在,你外祖父去世得早,我们没有兄弟,后来是我那堂弟承袭了爵位。这些年我被怀珠深藏于各处,早与侯府断了联系,只听闻这位侯爷颇得上意,也因此树敌不少。他身子不好,不能习武防身,便豢养了许多死士,日夜守卫,想来此人是极精明小心的。” 辰兮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永璋侯府虽是母家宗室所在,但如今形势复杂,掌家之人也非至亲,冒然将母亲牌位移进去恐有不便,淡然笑了笑:“好吧,那我就将母亲的牌位一同带着,等找到一个妥当之处,再行安置吧。” 如烟夫人看着辰兮,想到她原本也应是一个千金小姐,应该在侯府锦衣玉食地长大,如今却流落江湖,四处飘摇,更觉心疼,柔声道:“放心,这件事我早已办好。”起身出了房间,少顷回来时双手已奉着一尊牌位,上书“先妣崔母太孺人闺名月黛生西之莲位”,极是恭敬考究。(注:一般丈夫已死、上面也没有长辈时,应称“显妣”,但月黛自缢而死时父母尚在,且她始终未嫁与赤炎魔君,故称“先妣”,仍沿用本家崔姓,如此书写牌位,足见如烟夫人虔诚周全之心。) 辰兮泪眼模糊地跪接灵位,轻抚上面的字,喃喃地道:“原来娘亲母家姓崔,闺字是...月黛...月黛......” 如烟夫人心有戚戚,轻声吟道:“汀月生眉黛,溪梅试额妆,幽闺元不出,莫道嫁彭郎……”心中道:“姐姐一生未出深闺,也未嫁得有情郎。我虽半生为她影子,受尽苦楚,如今却比她幸运多了。”当下搀起辰兮:“你娘亲的闺名叫月黛,我的闺名便叫月墨,我们是嫡亲姊妹,我定会代姐姐好生心疼你,孩子,你就跟我们走吧!” 辰兮将母亲牌位紧搂在怀,终于道:“好,我便随姨母一道走!” 正说着,外面隐隐传来几声大嗓门,似乎在争吵什么。辰兮甫一疑惑,如烟夫人已拭了拭泪,揉着额角苦笑:“还没闹完,当真是两个活宝!” 辰兮寻声向竹林里走了走,远远见江怀珠拿手指着宋泽道:“多少人想拜在老夫门下,老夫正眼都不瞧一瞧,今日要收你小子为徒,你居然、居然不愿意!你这臭小子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宋泽面对江怀珠的疾言厉色,颇有些畏惧,但仍勉力大声道:“晚生并非不愿拜前辈为师,而是…而是不愿拜任何人为师!晚生不愿习武,习武有什么好?会了武功便要伤人,便要扯进没完没了的江湖仇杀。我真是不明白,大家有事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一定要打杀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打我、我打你,打赢了又如何,终究不能以理服人,让人心服!” 江怀珠见他竟然振振有词,不禁大怒:“我若不是看你身上存着我十几年的内力,早就一掌将你这个臭小子拍死了!我且问你,我现下将你打死,你有何法子自救?手无缚鸡之力,就是百无一用!蠢,蠢之极矣!” 宋泽并不动气,反耐下心来,说道:“前辈看,您老人家会了武功,脾气就暴躁些,就可以随意将他人的生死不当回事。今日可以将晚生拍死,明日也可以将旁人拍死,武功越高,可拍死之人就越多,到了武功天下第一,岂非人人都可以拍死于掌下?到那时,天底下还有王法可言么?若是人人都不去习武,谁也不能将旁人拍死,那便好了,大家和和气气的,你不死我不死,一起长命百岁,不是很好么?” 江怀珠直被他这一大车话绕得晕头转向,耳中尽是“拍死”,忍不住大吼一声:“闭嘴!闭嘴!废话连篇,我看你死到临头还有没有废话!”言毕挥掌向宋泽扫过去。 辰兮一直忍着笑,此刻不禁大惊失色,以江怀珠的身手,自己是绝来不及相救!便在此时,却见江怀珠的掌路起势如山河倾倒,眼见擦到宋泽身子时却缓了下来,心头登时一松:“原来江前辈只是想吓唬这个书呆子!” 江怀珠掌峰擦着宋泽肩头而过,宋泽只觉如钢刀刮过一般疼痛,未及叫出,江怀珠掌路一变,已绕到他身后,宋泽“啊”的一声,只觉一道利刺穿刺进后腰,痛麻难当,双腿不由自主地一软,跪倒在地。 辰兮看在眼里,心道:“三焦俞是中腰大穴,江前辈以指尖真气刺入,想来最多使了一成力,否则这呆子还不立时瘫了。” 江怀珠收了掌,踱到宋泽面前,哼道:“如何,这一招‘寒冰溅玉’可看清楚了?” 宋泽跪在地上半身酸麻,肩头和腰里疼痛不止,心里很是生气,硬道:“没看清楚!” 江怀珠呵呵笑道:“老夫这‘冰魄游龙’的武功,便是以至阴至纯的内力为武器,将阴力化作冰箭打入敌人体内,这一招‘寒冰溅玉’也是这样。这路功夫没有淳厚的内力作支撑是不成的,你身上有老夫十几年的修为,应当可以使出来,你来试试!” 宋泽一怔,原来这江老头竟是在教他武功,心中顿觉上当,大声道:“我不试!我没看见!” 江怀珠笑道:“你已跪在地上拜我为师,还能不听师父的话么?” 宋泽正欲说“我没跪!”,却不能睁眼说瞎话,只得道:“我…我虽然跪了,可并不是拜你为师!天底下哪有师父强收徒的,你看我不会武功,就来戏弄欺负我,这可不是大师风范!” 辰兮一凛,江湖中人最忌人说恃强凌弱、有失风范,这呆子胡说出来,江怀珠可真该动怒了。正待出声挽救,却见江怀珠支着腰哈哈大笑:“对啊,你不会武功,所以被人欺凌,你现下可明白了吧?他日等你练成我的冰魄游龙神功,放眼江湖还有谁能欺负你?所以学武就是这天底下第一要紧之事,对不对?哈哈哈……”神色得意非常,显是为自己驳倒了宋泽的言论沾沾自喜。 辰兮几乎要“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位江前辈和宋泽当真是一对活宝…… 殊不知这怀珠老人久居灵山、与世隔绝,又积年钻研为如烟夫人解毒之法,许久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如今有一个臭小子与他一来一回地说个没完,他虽然嘴上生气,心中却是十分畅快,不觉便与他辩起口舌来。 宋泽一听这话,脱口道:“大错特错,错之极矣!——”正欲分说,辰兮已走过来笑道:“呆子,好了,若非前辈手下留情,你早已残废了。”说着将宋泽搀扶起来。宋泽挨靠着辰兮,只觉半边身子温软,耳中尽是她这一句话,再无心跟江怀珠争辩什么了。 第三十七章 山中一日乾坤改(中) 江怀珠一见辰兮的面,登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他痴恋半生的女子之一颦一笑,无不倒映在面前这个女娃娃的眼睛里,当下咳嗽了一声:“哼,你让他说,我看这臭小子还能说出什么歪理来!拜师便是拜师了,他若敢不认我这个师父,老夫便扭断他的脖子!” 宋泽心里有气,不甘示弱,也“哼”了一声,但碍于辰兮,到底没再说话。心里更觉这天下间武功高强之人都是蛮不讲理,先有龙寂樾,后有江怀珠,再算上余飞尘、王云一流,竟没一个好人,可见习武危害之深。自己是断断不能习武的,得想个法子将这一身内力还给江怀珠才好。 三人当下回到小筑,如烟夫人已做下一桌饭菜,几碟青菜竹笋,另有一只烧好的肥鸡。辰兮两日未进食,此刻立时欢呼“好香”,又见如烟夫人摆放着碗筷,江怀珠与宋泽微笑着相继落座,眼前景象这样其乐融融,恍然如在梦中。 四人一边吃着,一边又说到前往灵山之事。江怀珠执意要带宋泽同往,宋泽此时一番科举成空,一时倒也无事,又见辰兮也要同行,忍不住憧憬起一路上的美好光景,红着脸道:“也…也好!只是咱们须得约法三章,这一路上前辈绝不能再使招儿教我武功了!” “这孩子…”如烟夫人笑着摇摇头,“你此来灵山是客,就当是去朋友家中坐坐,不必担心。你若住得不惯,随时可以回家去,我们绝不来勉强。” 宋泽长舒一口气:“如此甚好!我从未去过北方,此番可随二位前辈大开眼界,当真太好了。”一双眼忍不住看向辰兮,心中道:“真是太好了……” 江怀珠咳嗽了一声,忽然夹起一只鸡腿扔在宋泽碗里:“面黄肌瘦,成何体统,还不多吃!” 宋泽一怔,一股暖流陡然从心底泛上来。他父母早逝,自幼寄养在舅舅家中,虽不至缺衣少食,但终是寄人篱下。“严父配天,孝乎明堂”,这般关怀他只有在书中才能感念遥思。此刻他忍不住向江怀珠看去,见他一张皱纹横斜的老脸依旧十分严肃,但似乎越看越顺眼了。 四人用过午饭,商定了明日起程,便各自休憩了。 辰兮出得房门,缓步林间,心绪不宁。此番离去,归来无期,便有再来之时,也定然物是人非。自己走遍大江南北,从未有一时一地不舍之情,但此次确然不同。心中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算来他曾三次救我性命,如今不告而别,不是道理。若因儿女情长扭捏不见,太没意思。此去遥遥,无论父辈前事如何,我当深谢他恩情,日后若有差遣,定当从命。倘或他改变主意来向我寻仇,也不必客气,父债子偿,我应当承受,便各凭本事吧。” 定了心思,辰兮展动身形,掠出竹林,直奔天龙门。行出二里,忽见路边立着几个人,手持兵刃,正在低声说话。辰兮轻功绝好,没发出一点声响,当下轻身欺上树梢,这几人并未察觉。放眼看去,只见临近的几条小路上都站着人,三三两两,好像在等什么。 辰兮心下忖道:“看这些人的打扮像是大福镖局的镖师,但脸生得很。前阵子众门派为抢夺灵山的宝贝精锐尽出,大福镖局赢下万松岭那一役,镖局里有头有脸的人也都亮过相了。这些生人么,多半是三级四级镖师,或者是福万年新招买的人马。”又腾跃向前一段,略看了看,原来附近的山路、树林已尽数被这伙人占据了,显然是特意部署在此,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此处距竹林如此之近,怀珠老人便在此处,若横生枝节,只怕不好。辰兮琢磨着,在山林中撒下这么多人,必有头领在地势高处监看,自己须得找到那领头之人,方能摸清原委,再随机应变。当下便循山势而上,避过众人,又行出一段,果见半山处搭了一个棚子,有三人正坐其中,中间一方石头上还放着一些酒肉。 辰兮远远一看,便认出当中一人乃是福万年的次子福长昕,人称福二爷。此刻他正在喝酒,神情悠闲,还颇有些得意。近旁一人凑过来笑道:“二爷好盘算,那些人一看就是江北人氏,初来此处,人生地不熟,还不乖乖就范。” 另一人道:“这帮鸟人忒不识趣,二爷拿他们点东西,那是看得起他们,竟敢前来索要,真是活腻了!” 福长昕笑了笑,又目光闪动:“此间事,断不能让我爹知道,你们可晓得轻重?” 那二人连忙道:“晓得,晓得!二爷这是在给兄弟们找肉吃,兄弟们心里感激,都念二爷的好,岂能出卖二爷?谁敢嘴上不牢,咱们第一个砍了他!” 福长昕点点头,又去喝酒。 先前那人又凑过来道:“二爷,不知那箱子里是何宝贝,那么老沉,不如打开来让咱们开开眼界?” 福长昕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这等辎重,若不是金条,就是砖头了。你说,谁会千里迢迢运送一箱子砖头?你去打开看看吧。” 那二人忙去后头折腾一番,砸破锁链,打开木箱,果见金灿灿耀花人眼,数方金砖整整齐齐垒在箱中,缝隙处更散落着无数宝石珠子,夜明珠、猫眼儿、祖母绿俱在其中,若隐若现,充瑽于内,已莫能定其价值多少。 二人俱已看呆了,久久无话。福长昕虽未回头,已猜到一二,笑道:“如何,我所料不错,这行人千里而来,小心翼翼,连客栈也不住,只在这人迹罕至处落脚,必是携带了极贵重之物。这些年走镖行船,倒也见过不少。” 先前那人缓过神来,声音微颤:“二爷...这怕是个大户人家,这一票咱们可吞得下?” 另一人站起来,哼道:“瞧你那胆子,一箱子金银珠宝算什么?就是比这值钱十倍百倍的东西,咱们大福镖局难道没押过?二爷还真不放在眼里!” 福长昕沉吟不答,想来要找出比这箱子里的东西还值钱十倍百倍的,不太容易,就连差不多值钱的,也不容易。他放低了声音:“这箱子里的东西么,你们知道便好,就...不必宣扬,兄弟们干这一票,自然有肉分,我也不会亏待了他们。”言下之意,箱子里的东西只要拿出一星半点来犒劳众人,其余都昧下了事。 那二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立刻道:“一切听从二爷调配!”又道:“既有如此贵重之物,这些人怎得不请镖师押送?看他们的样子,功夫也是一般,又拖家带口,累累赘赘,怎得如此行事?” 第三十八章 山中一日乾坤改(下) 福长昕冷笑一声:“他们也算带了不少人来,兴许觉得在江南地界无人能敌吧,呵呵,各家有各家的行事,不得尽知。”这些年他护送商队走南闯北,知道北方辽阔,民风剽悍,许多人便看不上江南武林,只道水乡柔媚,尽是脂粉之气。他也曾因这个与人争执动手,如今想起来便觉气闷。 那急脾气之人乃福长昕惯用的打手,名叫何光,说道:“既如此,二爷还等什么,兄弟们立时过去结果了他们完事!” 另一人是何光的哥哥何靖,有几分老练,此刻揣摩着福长昕的心思,陪笑道:“不急,咱们方出来半日,这会儿完事回去了,不还得看旁人脸色?不如多耗他些时日,也好跟着二爷在外头逍遥快活!嘿嘿,我瞧那伙人家的媳妇丫头个个生得极好,再过几天,待她们又渴又饿、叫天不应之时,你拿一个馒头扔过去,保管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哈哈哈哈!” 福长昕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倒会玩儿。” 辰兮趁他们说话之际,早已摸到近处,将他们的对话听个七八,心下甚为不齿。她初到江南之时,已将大福镖局的情况探查清楚,知道福万年素来倚重长子,这些年几乎已将镖局交由他打理。想来次子因此受到冷落,只能结交低级镖师,也无法参与重要行动,如今竟干起抢劫的买卖来,专门欺负过路的外地商人,恬不知耻,当真砸了大福镖局的金字招牌。 又听得他们打算在此围守数日,这可不妙,须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尽快滚蛋。 辰兮观察着这些人散布的方位,心中盘算附近地形,断定那队商人定是躲在一个易守难攻之处,是以福长昕并不着急,要慢慢折磨戏耍他们。兜了几圈,锁定了目标,便在附近一处山坳里,入口处还有几道塌陷形成的深沟,正好充作屏障。辰兮潜进山坳,果见一群人围坐在地,有男有女,均脸色苍白,萎靡不振,远处乱石中还躺着十数具尸体,已有蚊蝇盘绕。 八月的天气闷热异常,山坳里一丝风也没有,这些人从昨日起便滴水未进,又经过激战,男人还可勉强支撑,几个女子已几欲昏厥。看来他们的马匹包裹全被抢走,除了身上这身衣裳,别无它物,再挨下去多半只能束手待毙。当中一个虬髯汉子像是领头之人,身上到处是伤,满面抑愤,正烦躁地捏着拳头。辰兮叹了口气,缓步走过去。 这边福长昕三人将宝箱藏起,又喝酒说话。如此过得两个时辰,天色渐晚,忽见一人来报:“禀二爷,那边跑出来一个小厮,原是去想法子求救的,被咱们捉住,便说愿意投降,跟咱们里应外合,保管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杀个精光!只求二爷赏口吃的,饶他性命,今后就跟着二爷效力了!” 福长昕哼了一声,还未说话,何光已叫道:“什么鸟货,还用得着他投降?早则明日,迟则后日,便叫他们去见阎王!” 那禀报之人躬身道:“是,不过他还说了,那些人恐怕挨不住,商定今晚先杀了女眷,再一起杀将出来,跟咱们同归于尽。” 何靖向福长昕附耳过去:“二爷,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咱们倒也不怕,只是前次已折了几个弟兄,如今他们发起疯来,只怕咱们还要吃点亏。倘或他们之中有一个趁乱逃走的,泄露风声,让大爷那边的人知道了...与其节外生枝,不如听这叛徒一计,咱们省事,也能留下那几个小娘皮。” 福长昕点点头,命人将那小厮带来,详细商议。 当晚,众人依计行事。何光带领大队人马,由小厮领路,先在山坳附近埋伏下,小厮独个溜回山坳,带几只野鸡野兔,便说自己求救不成,逃回来的路上侥幸猎获,料想众人饥饿难耐,一时也顾不得盘问许多。待众人狼吞虎咽之时,小厮偷偷在肉里抹上些软筋散,再发信号叫外头知道,到时便可一举攻下。福长昕与何靖带其余人马在外接应。 何光骑在马上,率众趁夜而行,转过几个弯,眼见山坳便在前头,忽然人影一闪,那带路的小厮竟不知所踪。何光一凛,心知不妙,大喊一声:“且住!”便在此时,前方夜色中冲出一群人来,看不清多少,直听得喊杀震天,瞬间冲入何光的队伍中,一统厮打,又夺了兵刃,砍杀起来。 何光已知中计,破口大骂,急欲回兵,不料队伍已被冲散,敌我混杂一处难分难解,当下把心一横,提刀跃马上前冲杀。众镖师见何光神勇,也振奋起来,呼喊着与对方缠斗一处。他们武艺本在对方之上,只是被突然袭击,又见对方拼命厮杀,心中一时胆怯,如今回过神来,听得何光号令,合拢队伍,战斗力一时大增。 何光杀得一刻,便觉对方身手无力,显是饥饿虚脱,心中更定,手中钢刀挥舞,如砍瓜切菜一般又杀数人,在马上大笑:“你等这货色,还使什么计谋,爷爷便是中计了,也叫你们有来无回!” 对方余下十几人,见势不妙,掉头便跑,退回山坳里去。何光眼睛一眯,见那其中赫然便有那诈降的小厮,正跑在前头。心中恼怒,纵马急追,一面大喊:“都随我来,今儿杀个痛快!”众人皆叫嚷跟随。 一队人马追至山坳入口,突然脚下一空,落入陷阱之中。原来辰兮早已命人用草叶树枝遮挡了那几条深沟,她算定福长昕会让何靖留守外围,派何光前头应战,而何光最是鲁莽自负,只要佯装溃败,他必定来追。以他的性子,多半早忘了勘察地形,到时有夜色掩护,他必落入陷阱。 何光甫一坠入深沟,才知又中一计,扭头一看,随从之人十有七八都陷在坑里,四下喊杀声不断,想来山坳中那起子人又杀将出来。头顶瞬间落下许多石块,砸死一片。何光正躲避,蓦地肩窝一凉,转眼看去,竟有一柄长剑插在那里,未及反应,已有一人跳下来点中他穴道,夺了他的刀,正是那虬髯汉子。 何光重伤之下气息闭塞,“哇”地一口血吐出来,被虬髯汉子提上地面,拿刀抵在腹上。此时随从之人也已死伤过半,余下的或被擒,或见何光落败,再无心恋战,纷纷抢出逃走。虬髯汉子经辰兮指点,命令手下不必追赶,只收拢人马,点算兵器,严阵以待。 少顷,果然见到何靖率众赶来,押后之人正是福长昕。人马未至,一阵箭雨已到眼前,众人忙矮身于乱石中躲避。辰兮定睛一瞧,见何靖也挽弓搭箭,一面指挥,一面搜寻何光所在,当下心里又生一计。那虬髯汉子正押着何光躲在一旁,此时向辰兮悄声道:“对面势众,不若我再带大伙假意投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辰兮道:“此计不可再用,福长昕断不会相信。我这里倒有个法子,只是颇为凶险,你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愿一试?” 虬髯汉子立刻点头:“姑娘请说!” 辰兮道:“那何靖颇为自傲,又极尽谄媚,看来很想在主子跟前露脸,又在手下面前立威。你可单独向他挑战,言明只要能将你逼落马下,你便将妻女奉上,从此甘心与他为奴。”又附耳嘱咐些许,虬髯汉子缓缓点头,尽数记下。 当是时,双方已短兵相接,又厮杀起来。虬髯汉子将何光放在一旁,跨上他的马,向何靖大喝一声:“对面的!你弟弟在我手上,可敢与我一战!”依辰兮所授话语激将一番,何靖果然应允,双方暂停了拼杀,稍退开去。 第三十九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一) 虬髯汉子纵马上前。何靖冷笑一声,他于昨日厮杀中已留心观察过,知道这大汉颇有一身蛮力,身手却不如何灵活,临战经验有限,当下心中已有计较:“你这厮敢诈降诓骗于我,难道我就不会使诈?且看爷爷今日如何耍猴儿!” 何靖将弓背于身后,抽出腰间朴刀与虬髯汉子斗在一处。那汉子手中挥扫一只抢来的狼牙棒,力道刚猛,数次棒身刺芒几乎擦着何靖身子划过。何靖御马技术颇精,每每避过,又回转过来朝虬髯汉子当胸一劈,又被那汉子躲过。二人周旋腾挪,直杀得难分难解。 斗得二十余合,何靖渐渐体力不支,出刀迟缓,被虬髯汉子当头一棒,逼得倒退数尺。虬髯汉子跃马而上,大力一挥,何靖侧身堪堪避过,狼牙棒正打在马颈上。马嘶鸣跃起,脖颈几乎折断,何靖使出全身力气方不至跌落,当下面色恐慌,勒马就走,向福长昕的方向逃去,口中呼喊:“二爷救我!” 虬髯汉子哈哈大笑,纵马急追。岂料这正是何靖之计,只见他朴刀入鞘,拈弓取箭,回身觑着虬髯汉子心窝一箭射去。虬髯汉子猝不及防,仰身躺倒,再无动静,被马驮着仍向前跑来。 何靖见他中箭,登时大喜,回马迎上,便欲将其擒获。二马相错之时,冷不防那虬髯汉子竟挺身而起,大喝一声:“老子在此!”原来他方才并没中箭,而是就势躺在马背上,双腿牢牢夹住马鞍,夜色中骗过了何靖。 何靖大吃一惊,急忙抽刀来砍。此刻双方近在咫尺,虬髯汉子早有防备,一个闪身,朴刀从他臂膀一侧划过。何靖惊慌中用力过猛,身子收势不住,扑进虬髯汉子怀中,虬髯汉子一臂夹住何靖,一手高高举起狼牙棒,朝他头上猛砸下来,立时将他头颅打得碎裂。 何靖尸身跌落马下,虬髯汉子勒住缰绳,傲然回视众人。 山坳中人欢声雷动,大福镖局众人目瞪口呆,皆噤若寒蝉。虬髯汉子不等福长昕开口,远远朝他朗声说道:“福二爷,我崔某人携家眷自冀中千里南下,途径贵地,自问并未有何失礼之处,然却遭此劫难,财帛尽失,家人被屠,不知是何道理?”声音悲愤,令人动容。 福长昕自知无理,略一沉吟间,那汉子又道:“若你今日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将我等尽数杀了,焚尸灭迹,也并无不可。只是你如此行事,手下之人未必心服,他日难保不会告发出来,令你身败名裂。我敬你是大福镖局二当家的,我等路过此地,多有叨扰,也实不该空手而来。既如此,我愿将箱中之物留下一半,充作见面礼,权当与贵镖局众位兄弟交个朋友。来日大伙儿去江北行事,崔某定然好生招待,不负今日之交!” 这番话说得极是敞亮,人人听罢皆是心服口服,深觉这汉子心胸广阔,遇事冷静周全,当得起“好汉”二字。当下不等福长昕吩咐,都暗自收了兵刃,无有杀心。 福长昕心下叹了口气,知道已无他法,笑道:“如此甚好,还请崔兄大人大量,将此事揭过,山高海阔,咱们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如此,两方人马便各自依吩咐行事。福长昕命人取出宝箱归还,送来许多吃食,又陆续归还了马匹、车辆和行李。 辰兮静待他们交接完毕,纷纷离去,心中颤动:“江北,姓崔,大户人家,又不是江湖中人,难道是......”心头砰砰乱跳,像这群人仔细看去,却也并不见有谁的相貌有如烟夫人的影子。 正在胡思乱想,那虬髯汉子已走过来,向她深深一揖:“姑娘大才,今日之事,全仰赖姑娘指点赐教!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辰兮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我不问兄台是谁,你也别来问我,咱们就此别过,全当不认识。” 那汉子急道:“这如何使得!” 辰兮笑着摆摆手,展动身形,腾跃而去。 少顷,那诈降的小厮走过来,立在虬髯汉子身边,笑道:“五爷,这回应当不虚此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去向老侯爷复命。” 崔五爷目光炯炯,捻须点头:“试了这许多,总算有一个成器的,不枉我千里而来。” 小厮道:“我看小姐深通战法,又能洞察人心,是领兵之才,侯爷定然欣喜。” 崔五爷微微一笑:“范阳崔氏,后继有人矣。” 辰兮穿过村道,进入街市,眼前繁华喧腾,这个熟悉的市集似乎比以往更加热闹。有许多陌生面孔穿行其间,显然都是习武之人,有穿戴统一的帮派子弟,也有孤身而来的江湖侠客,男女老少,不一而足。这许多人陆陆续续自城外而来,竟络绎不绝,像是有什么武林盛会一般。 辰兮惊讶之余,心里好笑:“想不到我才在竹林醉倒两日,外面已变了模样,端的是山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这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忽然身旁一行人的话语传进耳来:“这天龙门掌门大婚,新娘子还是乌家庄的大小姐,两大世家联姻,可是江南武林头一桩盛事。江南江北略有头脸的人物都星夜来贺,真可谓风云际会,此番咱们定要好生开开眼界!” 另一人道:“可是现如今乌家庄已遭横祸,不复从前,听闻是惹上了极厉害的仇家。那龙少爷在这个时候迎娶乌大小姐,岂非要做亏本生意?我可一直想不明白!” 先前那人哼一声:“你懂什么?那乌家庄雄踞江南百余年,虽说眼下遭难,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定还有残部蛰伏着。乌牧远和他手下几个管事的尸首也没找到,定是躲了起来。正所谓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情谊深,天龙门在这当口肯拉他们一把,这再造之恩岂不比天还大?再说了——”嘿嘿笑了笑,“听说那乌小姐美若天仙,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我看么,她就算不是乌家庄的大小姐,只是寻常人家女子,又有哪个男人不想要呢?” 同行几人纷纷点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此番师父让咱们来送贺礼,咱们可得找机会看看这位大美人,好生饱饱眼福!” 先前那人又神秘地一笑:“听说这乌小姐自从被救之后,一早已住进天龙门,他们俩俊男美女,朝夕相对,方便得紧,说不定早就...嘿嘿...嘿嘿...后日庆典上嘛,你们只管去瞧,那血气方刚的龙少爷是不是已经面犯桃花、腿肚子发软?哈哈哈哈!” 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辰兮脑中轰然一响,这些话如此清晰,让她想不听都不行,但又是那样模糊,她想分辨,却如在梦中。 第四十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二) 山间一处空地上,二百余人正摆列开一个方形阵势,阵前左边一头领率数十人着黄衫,骑着高头大马,手拿长枪,进攻退守,或刺或挡;右边一头领坐于战车内,身边众人均着青甲,手持盾牌,时聚时散,变幻不定。方阵之中幡旗招展,刀枪林立,又布有火石火炮一类,烟瘴四起,杀气腾腾。有一人立马于当中,正是青龙坛主邵博。 自上回青龙坛叛变被龙寂樾识破,前任坛主已自刎谢罪,这邵博是由谢三斧一力举荐,以知天命的年纪升任坛主,平日沉稳老实,处处唯命是从。 方阵近旁,龙寂樾立于一座三层高台之上,正凝神观看。一旁矮几上铺开阵法图,龙寂樾看得一会儿,口述几句,立时有人在图上着墨添改。谢三斧也在近旁,只是时而看看旗语,又看看棍棒火器,于阵型人马调动毫不关心。 此阵原出自石梁温氏古籍中的温氏阵法,龙寂樾向往许久。但他此前随辰兮见识了乌家庄的伏吟、河图两个五行大阵,深有所感,于是又将温氏古阵进行了一番改良,创立出一个新阵法。此阵型若全然施展开来,足以调配万人。 如今阵法初成,尚有许多亟待改进之处,便只以龙坛百人的规模进行演练。这些人自十二龙坛中的赤龙、襄龙、青龙、奕龙四坛抽调而来,各自携带兵刃火器等,组成一个小象阵。龙寂樾又命飞龙和宇龙二坛人马扮作敌方冲杀,以检验阵法之破绽。 此刻旗门或开或闭,阵中人马左盘右旋、调动频繁,大有主动出击之势。阵外主攻的飞龙坛主马奎青看准时机,一声令下,飞龙、宇龙二坛人马迅速掩杀过去,撞开了象阵正南面的两座旗门,直入中军。 龙寂樾微微颔首,示意邵博依计变化。只见邵博身旁几路人马转换腾挪,又以火炮虚放几发,立起陷阱,周遭登时如铜墙铁壁。左右方长枪盾牌尽皆出击,将冲入阵中的敌队夹在其中,动弹不得。 谢三斧抚掌笑道:“妙,妙啊!这阵法可攻可守,变化莫测,又可虚张声势、诱敌深入,行以寡敌众之事。便是贼人有千万之众,我等只需摆开阵势,便可有千万变化,何时战、何时退,全凭我等心意哉!哈哈哈哈!”又对龙寂樾一番佩服,自叹廉颇老矣,不能为掌门分忧,惭愧得很。 龙寂樾淡淡听着,脸色却是不悦。方才他凝神观看,已看出阵中赤龙、襄龙二坛人马调动不力,彼此迟疑冲撞,若不是前来撞阵的乃是自家人,只使出五六成功力,全未下死手,只怕此阵已经破了。 他心知赤龙、襄龙二位坛主均是年少气盛,平日多有争锋。只是现下当着自己的面,竟也不知收敛,不顾大局。当下面色阴沉,愠道:“古坛主、钱坛主,你二人须看准令旗,不得迟延。此阵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等误事,便使前功尽弃,需重新来过。” 谢三斧瞅了龙寂樾一眼,便不再说话,只向古钱二人使眼色。少顷,旗门开合数次,阵法重启,霎时风雷火起、飞沙走石,又杀将起来。 一轮演过,赤龙、襄龙二坛人马动作更为迟缓,连带着中军青龙坛众人也差点混乱失守,银枪金盾相互冲击,竟有己方落入陷阱之中,顷刻死了十几人。 龙寂樾立命停止,目光炯炯看向二人,问道:“何以如此?” 谢三斧见他语气淡淡,便知已是怒极,忙向阵中大喝:“古柳,钱肖!你二人胆敢不听掌门号令,莫非赤龙襄龙要反了不成?还不下跪请罪!” 古柳、钱肖二人对望一眼,均是倨傲不服,手握缰绳,一时未肯下马。蓦地众人眼前一花,一个硕大的身影自高台跃下,一对赤金铜斧已到眼前。只见谢三斧手起斧落,将二人胯下骏马的马头砍了下来,身手之快竟让人看不清。马颈瞬时鲜血狂喷,古柳钱肖慌忙飞身落地,与四周手下皆被喷得满头满脸。 谢三斧跃出丈许,向众人喝道:“跪下!” 赤龙坛与襄龙坛一众人纷纷收起兵刃,单膝跪地。阵中的青龙坛主邵博也吓得下马跪地,虽与他毫无关系,却是诚惶诚恐。古柳、钱肖二人摸一把脸,相继低头拜伏,口中说道:“谢总管教训得是,我等知错!” 谢三斧怒道:“怎得是向我认错,你们糊涂了?” 众人一凛,忙掉头向高台跪拜,齐声道:“请掌门恕罪!” 龙寂樾神色变幻,半晌,方脸色缓和,说道:“无妨,起来再练吧。” 众人又操练几番,渐入佳境,象阵之威力逐渐显现。谢三斧越看越是欣喜,又忍不住将龙寂樾夸耀一番,因问道:“如此厉害的阵法,便得以何名?” 龙寂樾沉吟片刻:“此阵以太乙混天为纲,暗含星宿变化,就叫...天辰象阵吧。你等须日夜操练,来日必有大用之时。”念及虎子相继被害之事,淡淡地道,“恐怕这一日便不远了。”又命谢三斧留下主持操练阵法,便动身返回天龙门。 天龙门内,张铮正向一人慰劳:“此去传令,一路辛苦。” 小丝瓜忙摆摆手,笑道:“峥大哥言重了,这都是熟门熟路的事儿,万谈不上辛苦。倒是绕道给咱们掌门弄来这两坛子好酒,着实废了一番功夫!”此人名叫肖思发,是谢三斧的小徒弟,因名字叫着像“小丝瓜”,人又机灵有趣,颇得众人喜爱,如今已是谢三斧的左右手。此番便代表谢总管去十二龙坛传信,安排掌门大婚时众人来天龙门观礼的事宜。 张铮早已看见他手里提着两坛子陈酒,小丝瓜笑道:“这可是百年前的贡酒,东关烧锅,前朝锦州地方官进贡给皇上喝的,过了长江可就这么两坛子。”拿手指点了点酒坛子,“这内壁里用宣纸蘸了鹿血裹住,百年间酒香不外溢,鹿血却渗入酒中,恰成了绝世佳酿!” 张铮叹道:“如此好酒,果真难得。” 小丝瓜道:“这也是机缘凑巧,竟落到我手里。我想着掌门近来郁郁寡欢,定有什么烦心事,我没啥本事,不能为掌门分忧,不如敬献些好酒,但求一醉解千愁!” 张铮左右一看,按他坐下,低声道:“休要胡言,掌门大婚在即,正是春风得意,如何会有烦心事。” 小丝瓜也压低声音:“铮大哥,我肖思发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掌门待我不薄,师父也常教导我要忠心事主、肝脑涂地,我虽然看出来了,可并没跟一个人提起,铮大哥放心!” 第四十一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三) 张铮默然半晌,拍了拍小丝瓜肩膀。他素知龙寂樾从不将儿女之事放在心上,老掌门在世时便是如此,自执掌门派以来,更加殚精竭虑,未尝有一日松懈,对己之严苛,活似一个苦行僧。这一年多来和辰兮交往,已算得一个异数,但也并未见他言行有何变化,对辰兮更是绝口不提。 此番突然相中乌惜潺,急着成婚,虽然有些仓促,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武林第一美人,又是乌家庄大小姐,即便是为了壮大天龙门在江南武林的声势地位,如此选择也算明智。 况且此中还有不少真心。龙寂樾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事无巨细地关怀着乌小姐,送了无数珍宝华服与她,常隔着窗棂与她低声软语,像极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见到之人无不感叹,果然是真情流露,用心至纯,倒不觉得有何所图了。 如此一双璧人,风华正茂,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铮叹了口气,他若不是持线人,恐怕也要被骗过了。只因他偶然看见,龙寂樾独自一人坐在议事厅的沉香交椅上,握着一个小瓷瓶,阴郁憔悴,目中无光,便似一具行尸。 此刻他方知道,那绝口不提之人,正是念入骨髓的人。掌门如今舍弃所爱,另娶她人,这其中必有极其为难、迫不得已的原由。张铮心中着实担忧,他知道龙寂樾心思深重,便有难处也轻易不欲人知,所以一直想寻个机会,好好问问他。 二人正相对无话,听得大殿外守卫行礼问安之声,龙寂樾已走了进来。看见小丝瓜,微微一笑:“你动作倒快,都办妥了?” 小丝瓜躬身道:“回禀掌门,十二龙坛俱已收悉,已分派部分人马运送贺礼前来,不日即到。几位坛主有身在外地的,都星夜赶回,想来定不会误了掌门吉时。” 龙寂樾点点头,又看向他身后的酒坛子。小丝瓜来了精神,立马夸耀一番,还不忘给张铮使眼色,请他也来帮腔。 龙寂樾提起一坛子酒摇晃了晃,笑道:“果真是好酒么?峥大哥,你可愿陪我喝上一杯?” 张铮听他改了称呼,忙躬身道:“掌门客气了,属下不敢!” 龙寂樾携了他的手:“今日没有掌门。峥大哥,父亲在时你便是我的哥哥,今日就再当一回哥哥吧!”又向小丝瓜道:“你也来,今日陪我喝个痛快!” 张铮心头一颤,说道:“好,那我便逾矩了,少爷请坐!” 三人当下扯过一张桌子,围坐一起,开坛倒酒。东关烧锅酒香浓烈霸道,透着一股边关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之气,历时百年,烈性更甚。三人酒量皆不差,逢此好酒,兴致勃发,连杯不停。 龙寂樾和张铮笑谈往事,转眼已倒空了一坛。张铮原以为他要借酒浇愁,却忽听得一问:“你此去十二龙坛传信,可看清楚他们的布置?” 小丝瓜收敛醉意,正色道:“看清楚了。龙坛人马日常部署调动,均依规矩行事,只是每位坛主身边,必有二三十余亲随,是只奉坛主号令的。此次婚礼,众坛主皆携亲随到场,由副坛主率领余部坐守不动,以防贼人趁此盛会,突袭捣乱。此等安排也属周全,可见他们还是听话的。” “听话?”龙寂樾笑了笑,“这两年若非有谢三哥镇住,有些人早就置掌门令于不顾了。亏得谢总管忠心不二,事事为我着想,否则我这掌门只怕也坐不长久。后日十二坛主齐聚天龙门,你当他们为何都带着亲随护卫?他们那是担心,这是场鸿门宴。” 二人听得这一句话,皆是脸色一变,张铮道:“少爷,你多虑了,此乃你大婚典礼,怎么会......” 龙寂樾冷笑道:“多虑?只怕他们人人道我不择手段,哪怕是婚礼,也不妨有些动作。这样的盛会,少几个人,也是不打紧的。不过么,他们既然担心害怕,自然要做点准备,保不定,还要先下手为强!” 张铮和小丝瓜对望一眼,均觉龙寂樾是有些醉了。 小丝瓜小心翼翼地道:“掌门,说句不吉利的,就算把您扳倒了,天龙门必定大乱,江湖地位不保,这对他们有何好处?” 龙寂樾微微一笑:“扳倒了我,自然有新人上位,他们既然动手,必定已选好了接班人。乱这一时,改了乾坤,倒也划算。” 张铮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少爷担心,那就吩咐吧!” 龙寂樾对小丝瓜道:“你去告诉你师父,这两日须他亲自接应龙坛人马,你从旁协助,妥善‘安顿’,个中讲究须听我吩咐。峥大哥,你点齐所有风筝,密切监视十二龙坛留守之人,后日婚礼,你不必赶回。” 张铮和小丝瓜起身说道:“领命!” 龙寂樾摆摆手,二人躬身坐下。龙寂樾倒酒再饮,别无他话,张铮见他目中赤红,似有癫狂之色,深觉他内心积郁已久,几要爆发。心中不忍,终于问道:“少爷,这场婚礼,可是势在必行?” 小丝瓜诧道:“如今天龙门喜帖已下,尽人皆知,怎得能不作数?” 张铮看着龙寂樾:“如果...便可不作数呢?” 龙寂樾盯着酒杯,身子发颤。 张铮一饮而尽,说道:“少爷,方才风筝来报,辰兮小姐就在门外的集市上,驻足不前,不知是不是来寻你!” 龙寂樾一僵,缓缓起身,静立片刻,突然发足狂奔而去。 小丝瓜恍然若有所悟,忍不住叫道:“铮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后日便是大婚,掌门这一去,万一……” 张铮淡淡一笑,若为兄长,自然该为弟弟的终身打算。 辰兮正呆立路边,一时未想好是该去还是该走,突然一道人影闪过来,拉起她便是一通疾走。她看清了来人,也不挣扎,心道:“好,且看他还有何好说,什么仇人之女,原来也并非不可,此前种种为难样子,如今想来,可笑至极!” 龙寂樾狂躁之中,一眼瞥见那熙熙攘攘的人潮,有不少人正在向他看来,有几人显然已经认出了他,见他拉着一个女子匆匆赶路,均露出诧异神色。如今他正是快要成亲的新郎官,怎能与旁人纠缠不清,龙寂樾猛然一凛,身形微顿,手上劲道也松了些。辰兮知他顾虑,冷笑一声,瞅准一个巷子口,便将龙寂樾推了进去。 这条窄巷是个死胡同,两侧几户人家,都只剩孤儿寡母,浆洗缝补度日,与江湖中人绝无半点牵扯。这一点辰兮初踏此地之时,便已走街串巷、细细查问过了,这本是她选好的一处藏身之所。此刻集市上人声鼎沸,这几家人也都出门去了,巷子里十分安静。 龙寂樾站定了,见辰兮退开丈许,只冷冷瞧着自己,一言不发。他喉头发紧,有千言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良久,心中一痛:“罢了,即便对她言明真相,又能如何,嫁娶礼成,莫非她能容我如此?”一念及此,更加心如死灰。 辰兮等了许久,不见龙寂樾说一个字,心中也慢慢索然:“罢了,追问此事还有何意义,他既已决意成婚,姻缘何来,难道还要向我说明?”如此一想,涩然而笑。 便在此时,闻得巷子外有歌声款款飘入,歌曰: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第四十二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四) 二人听闻这乐府作歌,心有戚戚,神色各异,愈发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过了半晌,辰兮轻叹一声,取出三枚银针,说道:“你曾三回救我性命,一回在醉宵阁,一回在乌家庄,一回在竹林,我却没为你做过什么。从今起,你可有三件事吩咐于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手一扬,银针飞出。 龙寂樾接了银针,握在掌中,淡淡一笑:“这回也淬了毒么?” 辰兮道:“那自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龙寂樾笑了笑,分出一根银针,飞射回去:“第一件事,帮我易容。” 辰兮一怔,捏住银针:“我答允你之事,可千难万难,即便要我性命也在所不辞。我虽本事不大,能做的事却还有不少,你可不要小瞧我!” 龙寂樾道:“这第一件事,便做不到么?” 辰兮忍气收起银针,指着墙根下一个石凳:“好,你坐下,闭上眼睛。” 龙寂樾依言而行。辰兮走到胡同尽处,墙角搁着一个水缸,里面的水也不知几个日月了,漂着一层污垢,泛出一股臭味。她将水缸倾倒,臭水合着地上的土成了一摊泥泞,又抓起一把烂泥,径直走过去,一下子糊在龙寂樾脸上。 龙寂樾只觉一股恶臭扑鼻,刚要睁眼,已有一只手覆在眼上,一阵柔软,辰兮的声音在耳边笑道:“正在易容,十分紧要,可动不得!” 龙寂樾一动不动,心内咚咚直跳。辰兮将泥巴在他面上抹开,在几处揉捏一番,又取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倒出几个小瓶,里面有蜂蜜、面粉、碳灰一类,是她随时易容之物。此刻在掌中和匀,拿一支小竹签,蘸取少许,在龙寂樾脸上细细雕琢起来。 过得一刻,只见一副陌生脸孔已成,面色青灰,方口阔鼻,还有许多黑斑,好似一张鬼脸,且散发着阵阵臭味。 辰兮哈哈大笑。 龙寂樾无奈地道:“可以睁开眼了么?” 辰兮笑道:“可惜此处没有铜镜,不过龙大少爷总该相信我的手艺,此刻你便是这方圆二十里最好看的乞丐,合该去争一争丐帮帮主!”忽又想起什么,走过去撩起龙寂樾一绺头发,手中竹签一划,切下一截,蘸上泥汤,给几个黑痣都粘上了长毛,这下子简直令人作呕。 辰兮笑得弯下腰去,龙寂樾起身给她让座,一面抚一抚她后背:“你看,我这乞丐还缺点什么?” 辰兮笑着一指墙角:“你去,把身上弄脏些,衣服扯破,发髻散了,再向头上撒些灰。” 龙寂樾依言照做,这一番功夫下来,便是乞丐也比他干净些。 辰兮点点头:“行了,易容完成,龙少爷还有别的吩咐么?” 龙寂樾走过来,辰兮捂着鼻子跑开,笑道:“你做什么?” 龙寂樾取出一枚银针:“第二件事,陪我去逛逛集市。” 辰兮笑容僵住,彻底呆了。 龙寂樾淡淡地道:“哦,这方圆二十里最好看的乞丐身边,应该跟着一个差不多好看的乞丐兄弟,如此结伴而行,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辰兮咽了口唾沫:“你...你想要天山派的武功秘籍么?或者老凤银楼地库里的黄金?寒月刀...寒月刀的下落,你总会想知道吧?” 龙寂樾笑了笑:“我不想。”飞指将银针射出。 辰兮叹了口气,这回真是自作自受。她接了银针,转头上墙角和泥去了。 半晌回来,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乞丐。扮乞丐实在是易容术里最为容易的,辰兮深谙其中精髓,立时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吸吸鼻子,掏掏耳朵,惟妙惟肖。龙寂樾也忍不住笑出来。 辰兮一瞪眼:“笑什么,还不快学着!龙大少爷不晓得咱们小人物是何模样,你现下是叫花子,可别又摆出掌门的架子来!” 龙寂樾又拿出一枚银针,辰兮连忙叫道:“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龙寂樾收起银针,笑道:“走吧。” 二人转出巷子,在集市上走了走,身边之人无不掩鼻躲避,嫌恶至极,果然再没人识得了。像这样脏兮兮的乞丐,总是会赶在热闹的时候跑出来,硬往人身上蹭,赖着讨施舍,最是惹人嫌。 商贩们为了在这场盛会里多赚银子,无不使出浑身解数。酒楼菜馆放声吆喝,各种吃穿物品琳琅满目,每到一处空地,必有格式杂耍、歌舞,花样翻飞,人群簇成圈子大声叫好。 蓦地,一座高台下爆发出一阵响亮欢呼,辰兮回首,只见一个白面说书人正在高台之上卖力表演,依然是扮作龙少爷在智计夺火狐。这一幕恍然如梦,辰兮轻声道:“你瞧,那人扮得像不像?” 龙寂樾微微一笑:“这要问你。” 辰兮低声道:“我看不像。”转身走开。 龙寂樾见她落寞,心中难受,也便跟在她身后。二人又四处逛了逛,辰兮忽然打起精神,说要给龙寂樾露一手。不是趁人不备顺走两串糖葫芦,就是声东击西摸走一把糕饼,耍赖、威胁,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偶尔碰见彪悍的店主拿了扫把来打,辰兮就拉着龙寂樾一路逃命。最后,直将一大堆吃食往他怀里塞得满满,又认真嘱咐:“咱们是乞丐,可不能浪费吃食!” 龙寂樾苦笑,只得奋力吃下。 如此走走停停,打打闹闹,夕阳西沉,二人渐渐走到集市尽头。龙寂樾忽然从掌心里变出一个手环,红绳繁复中嵌着一块小小的莹白瓷片,上面细细勾着一个草书的“安”字。龙寂樾面颊微红:“我不懂这些东西的讲究,只觉得还算好看。这个‘安’字,应该是平安之意,也跟你名字里的字有些相似,所以......” 辰兮看去,这个“安”乍一瞧果然很像“兮”字,心头一颤,忙故作镇定:“你...你怎么弄来的?” 龙寂樾牵起她的手戴上,笑道:“多次见你妙手空空,还能学不会么?” 辰兮道:“哎呀,想不到龙大少爷也学会偷东西了,这要是传出去,你的掌门威严可怎么保得住?” 龙寂樾长叹一声:“我这一生,只怕都要被这两个字困住了。” 辰兮心中难过,正待强打精神,安慰他几句,忽见一个熟悉身影一闪而过,行色匆匆,还颇有些鬼祟,正是福长昕。只见他趁着暮色往城外去了,并未带一个随从。 第四十三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五) 龙寂樾见辰兮神色有异,顺她目光看去,眉头一皱:“福长昕?” 辰兮道:“这厮向来排场很大,今日怎得孤身一人,鬼鬼祟祟,必有猫腻。”说罢拉着龙寂樾悄悄跟在后头。 龙寂樾心道:“管他做什么?”但见辰兮执意前往,便也由着她。只见那福长昕脚程飞快,城外小路蜿蜒交错,他倒似十分熟悉,身影未有一滞。龙寂樾跟出一段,喃喃道:“这福长昕身边惯有两个亲随,乃一对兄弟,凡事形影不离,今日竟未跟着。” 辰兮冷笑一声:“他们倒想,如今却不能了。” 龙寂樾回头看她,心知有异,忽问道:“是你做的?” 辰兮哼道:“我没有那个本事,是他们自作孽。” 龙寂樾也不再问,心道:“她若出手,必定是那二人无礼在先,此事说不定还有福长昕的份。”他素知这福二爷是个酒肉好色之徒,一念及此,目中透出些杀意。 又行得一刻,远远见路边有一个小茶寮,两张矮几并五六张木凳,摊主正在忙活,像是备了些果菜,旁边的炉子上烧着水。福长昕一溜烟进了茶寮,在一张矮几旁坐下。 辰兮略一示意,二人栖身上了树梢,辰兮悄声说道:“天色已晚,此处偏僻少人,这摊主不仅不收摊,却在准备吃食,见了福长昕也不上前招呼,可见必有古怪。” 龙寂樾点点头,凝神看去,只见福长昕左右张望,似有焦急之色。少顷,忽见一行人从山中小路而来,均身着宽袖黑衣,头戴斗笠,身材矮小。这些人径直走进茶寮,有两人在福长昕身旁坐了,余人围坐在另一张矮几处。几人坐下,摊主立时沏了茶水来,茶香四溢,不同寻常,又摆上碗碟,辰兮只闻到一阵淡淡腥气,似是鱼虾海货一类,却是生的。 福长昕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不辞辛苦,在下欲好生招待,又恐不便。此番稍作安排,让诸位品尝些家乡风味,不成敬意,还请诸位不要嫌弃!”话音落下,他身旁那两人低声叽里咕噜一番,其中一人向福长昕道:“福君不必客气,我家大人此来乃有要事,帮你只是顺手,你答允之财帛现在何处?”口音怪异,非中土人士。 福长昕听罢咳嗽一声,道:“财物甚多,都在府中地窖里,待咱们事成之后,自然全数奉上。此番我带了一本秘籍献与大人,此乃在下祖父和父亲穷毕生心血所创的枪法,威力无比,大人既要组建军队,应当合用,这也是在下的一番诚意。”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上。 那人低声说了一番,另一人听了,将册子拿过扔在桌子上,冷笑着说了几句,全似鸟兽之语,另一桌人听罢全都“嚯”地站起身来,对福长昕怒目而视。 先前那人说道:“大人说了,你们中原的武功全是摆设,没什么可学,我东瀛功夫才是天下第一!若不是需要财帛来买兵刃马匹,我东瀛武士何等尊贵,焉能受你驱使,不自量力!” 另桌众人均露出讥笑,一人还装模作样对同伴拔刀比划,同伴立时跪地求饶,口中似说着蹩脚的汉话:“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四周观看之人无不哈哈大笑。 辰兮听得身旁“咔咔”之声,低头一看,龙寂樾已将拳头捏得青筋凸起,她急忙覆手上去,安抚道:“莫急,先听听他们图谋何事,再行打算!” 龙寂樾森然道:“还听什么,这厮和父兄积怨已久,屡欲取而代之,我早得风筝回报,这一年多来他暗中搜刮钱财、招揽人手,我断定他数月之内必有异动。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勾结倭人,行此大逆之事,实在丢尽了中原武林的脸面,我容他不得!” 辰兮点点头,心生一计,附耳过去说了几句,又将一物交在他手中。龙寂樾微微一笑,叮嘱她小心,辰兮便溜下树梢。 茶寮里,福长昕正悻悻收了枪法秘籍,向众倭人拱手告罪。那倭人头领冷哼一声,摆了摆手,又和福长昕一来一回说了起来,开始详谈如何偷袭大福镖局的大本营,将福家大少爷杀了,再去地窖里搬金子。 谋划一番,忽觉四下里阴风阵阵,穿堂而过,福长昕打了个冷战,心内警觉,起身四望,只见月色朦胧,漫山树木枝叶交错,影影幢幢,大有鬼气。 福长昕走到外面,正狐疑间,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只见他蓬头垢面,脸色青灰,目光阴冷,不似活人,一张巨口开合之间,吐出的竟是个尖细女声:“三郎,你好啊......” 福长昕听得“三郎”二字,端的浑身一颤,倒退几步:“你...你叫谁?......” 那鬼瞬时又近了些,竟看不清是如何“行走”的,面上阴冷,声音却似在笑:“三郎,多年不见,你母亲可还好?...她可快活么?” 福长昕脸色剧变,指着那鬼:“你...你是谁!” 原来他出生时本排行老三,因是庶子,从来不受重视,他娘却是个颇有野心的女子,一心想当福万年的正头夫人,又想让儿子接掌大福镖局。于是在福长昕十五岁那年上,他母子二人秘密谋划,害死了福二公子,又想去谋害大公子,只是一时未寻得机会。谁知自那之后,福长昕的娘夜夜噩梦缠身,总看见中毒而死的福老二面色青灰,立在床头。如此过了一年,这女人终于被吓死了,年少的福长昕也因此大受刺激。福万年却对此事闭口不提,只是更加将心血倾注在长子身上,对他严加保护、关怀备至。福长昕便更不入父亲的眼,有时数月不曾得见一面,如此又过了十几年。 这本是大福镖局的内闱秘事,更是福长昕此生最大的私隐。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疑心父亲和兄长早已知晓真相,是以每次父兄召见,他都胆战心惊。久而久之,终于按捺不住,决意杀父弑兄,一做到底。 如今“三郎”“母亲”几个字一入耳,直如晴天霹雳,骇得福长昕一个踉跄,想撒腿就跑,身子却不受控制。身后众倭人纷纷出来,抽出腰间倭刀,一通喝问,那会说汉话之人向鬼影喝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快快出来!” 那鬼声阴恻恻地笑了笑,忽然抬手一挥,数枚银针自袖管中飞射而出,细如牛毛,在夜色中隐形不见。众倭人只见他抬了抬手,身上便顿觉一疼,这疼痛顷刻又传遍全身,如火烧一般,不禁悚然变色。 第四十四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六) 众倭人相继挣扎起身,听那倭人头领叽里呱啦指挥一番,纷纷举刀向鬼影砍去。 倭人身材矮小,行动十分敏捷,又着黑衣黑笠,便似一群小鬼筱乎欺上身来,面目凶狠狰狞,口中哇哇乱叫。有使细长倭刀的冲在前面,使铁甲手钩、短刀、绳索一类在中,另有两人拿着手掌般大的小弓弩躲在人群之后,瞄准鬼影射出精钢短箭。 鬼影哂笑一声,左右腾挪间,竟化出十方身影,个个肉身实在,笑声也自十面同时传出,不似幻象。众倭人瞬时呆住,分不清敌人究竟多少,眼见十个鬼影渐渐围拢过来,欲将他们困在当中,只得四面冲杀,乱砍一气,队伍便散开来,登时有几人被鬼影制住,瘫倒在地。 那倭人头领怒吼数声,又堪堪将人聚在一起,眯眼细瞧,辨准一个鬼影,手中倭刀一指,众倭人哇哇叫着直冲过去。 岂料众倭人刚冲得几步,便入五行幻象之中,只见周遭所看所听皆奇异诡谲,难以置信。此时正值月朗星稀,但阵中浓云漠漠,黑雾蒙蒙,更有雷车轰轰,闪电灼灼,似顷刻便有狂风骤雨淙淙而下,惊得众人矮身委地不敢向前。 便在此时,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四面五彩残影翻旋,耳中听得啾啾鸣叫,鼻中闻得阵阵沁香,竟有无数鸟鹊飞腾,口中衔珠吐玉,流光溢彩,如临仙境,鸟羽自手臂面颊划过,便有触觉,心中更加骇然无措。 又过得片刻,流光散去,眼前又见一片白茫茫云海蒸腾,四处山峰巍峨延绵,当中更有奇珍异兽穿行不止,便是龙出海门,云烟霭霭,蟒穿林树,雾气腾腾,更不似人间景象,直令人怀疑自己的生死。 福长昕在阵外,眼见众倭人萎顿一处,惊恐交集,手中兵刃乱挥、暗器乱射,而那鬼影就立在一旁,手拿一条软鞭,面露狞笑,似在挑选猎物。 他急忙大喊几声,忽想起自己不通倭语,四面一看,正见那会说汉话的倭人躲在茶寮里瑟瑟发抖,并没冲在队伍里,心下一喜,忙过去向他言道:“兄弟,你速向柳生大人喊话,此乃汉人的五行奇门阵法,阵中全是幻象,大伙儿不必惊慌,只向西南方向猛冲即可!” 原来他自中了银针,全身剧痛,却一下子明白对方并非鬼怪,而是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此人不知是何来历,竟知晓自己的秘密,今日必然留他不得。又见此阵法简单,应当是临时布设,心里一动,便欲助倭人脱困出来,再引双方厮杀,势必要将这怪人杀死。 谁知任他焦急求告,那会说汉话的倭人只是紧紧抓着桌子,摇头躲避,竟似丝毫不会武功之人被吓破了胆。 福长昕不禁大急,又苦无办法,把心一横,夺过那倭人腰间倭刀,朝鬼影方向悄悄摸过去,欲伺机而动。 却说阵中的倭人正惊魂未定,欲冲杀出去,又难辨道路。突见一条软鞭蛇行而至,缠住了两人脚踝,那二人未及反应,已被双双拖出阵外,只听得惨叫连连,片刻又归于寂静。 众倭人惊骇不已,强打精神,聚在一处,背靠着背,紧握兵刃,凝神戒备。 那倭人头领柳生极宁怒气冲天,跃出队伍之外,对着满目烟瘴破口大骂,倒是中气十足,毫无畏惧。 只听得“啪”的一声,他脸上已挨了一鞭。 柳生极宁一怔,旋即跳开,手中倭刀横在面前,向黑暗中叫道:“挑战!...一个人!”原来他会说几句汉话,只是十分蹩脚。东瀛武士惯有向人单独挑战的规矩,他见对方不知使了什么妖术,将他手下恫吓一番,怕是要慢慢戏耍,再逐个杀死。如此这般,倒不如主动出击,向对方挑战,或可有一线生机。 话音甫落,那鬼突然出现在他身畔,拿住他后领一提,将他提出阵外,扔在地上。柳生极宁心里一凉,对方身手若此,自己已然凶多吉少。其实以他的武功修为,原本不至如此,但他先中了毒针,又身处阵中不辨方位,所以才被龙寂樾一把揪住,竟似毫无还手之力一般。 龙寂樾淡淡地道:“来吧,让你三招。” 柳生极宁站起身来,双手握刀,双腿分立,将刀立于右肩处,右肘端起,身子下沉,慢慢按着步法向龙寂樾移动过来,姿势尤为奇特。待移到近处,突然挥刀从右肩向左下方猛劈下来,速度奇快,出招果决,大有凌厉之势。龙寂樾纵身避过,只觉呼吸微滞,那刀又从一侧探刺过来,竟似使剑一般。 这套刀法不伦不类,全无章法,又如汲百家之长,自成一格。原来这套东瀛刀法有个名号,叫做神道流薙刀术,源自中原武术中的春秋大刀、斩马刀一类,本以劈砍技法为主,后融入些扶桑剑道和柔术,是以虽是刀法,却有许多点、刺、撩的招式,又能够贴身肉搏,在实战中极难对付。 三招过后,龙寂樾凝神应战,与他斗了三十余合,渐渐摸清了这套刀法的路数。这神道流薙刀术虽然厉害,柳生极宁却尚未得其精髓,无法发挥出刀法的真正威力。又斗得一刻,龙寂樾看准一个破绽,手中软鞭一挥,直缠上柳生极宁的刀。柳生极宁猝不及防,刀柄脱手,被龙寂樾夺了兵刃。 柳生极宁纵身向前欲抢回倭刀,龙寂樾冷笑一声,出指去点他穴道,便要将他放倒。 谁知这正是柳生极宁的计策,他利用对方轻敌大意,欺到极近处,突然自掌中亮出一枚极古怪的兵刃,十字形状,形似流星镖,尖锐无比,便向龙寂樾面门上刺去。原来这也是东瀛功夫中的一种,叫做“手里剑”,专门偷袭近处毫无防备之人。 龙寂樾脸色一变,急忙抬手格挡,只觉掌心剧痛,已被利刃割进寸许,几乎穿透。 便在此时,一直躲在暗处的福长昕瞅准时机,纵身急跃,一柄倭刀朝龙寂樾脊背劈下。 龙寂樾听声辨位,侧身避过。便在此时,一片银光闪过,只听得“啊!”一声惨叫,福长昕掩面滚了出去,直在地上嚎叫不止。再看时,却见他满脸是血,一只眼睛上正插着一枚银针。 龙寂樾心知辰兮出手替他教训福长昕,也算报了他偷袭之仇,微微一笑,不再理会,只凝神对付柳生极宁。那倭人此刻手无兵刃,十字短剑又不可再用,心中已知无望。心无斗志,身手便更加迟滞,又拆了七八招,终于一个不慎,被龙寂樾当胸击了一掌,当即口中鲜血狂喷,坐倒在地。 福长昕用剩下的一只眼看见这场面,慌忙奋力爬起,膝行至龙寂樾脚边,央告不止:“大侠!仙人!你高抬贵手,饶我性命吧!你要多少金银,只管开口,我定全数奉上!日后给大侠当牛做马,侍奉左右,绝无二心!” 龙寂樾呵呵笑道:“听福二爷表忠心,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又向暗处看了一眼,示意辰兮打开阵门,放一众倭人出来。 第四十五章 孔雀东南各自飞(七) 众倭人甫一脱困,便看见柳生极宁重伤在地,急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一番推宫过血方顺过气来。另有倭人转身欲向龙寂樾报仇,眼见福长昕瞎了一只眼,情状惨烈,正跪地求饶,一时踌躇。柳生极宁见状,心知今日遇到高手,倘若一鼓作气、合力冲杀或可有些许胜算,如今士气却再而衰、三而竭,便命手下作罢。 龙寂樾耳中听着福长昕声声哀求,心生嫌恶,不欲与他多言,只道:“你勾结倭人,违背道义,又欲行杀父弑兄之事,灭绝天理。我今日杀你,脏了我手,还是交给福万年自行清理门户吧。”一挥手,示意福长昕快滚。 福长昕却不肯走,哭道:“大侠饶命呀!若让我爹得知了,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手掌心,我是万万没有活路了!” 龙寂樾冷笑:“你以为福万年是何许人,你这些年干的勾当、暗中筹谋之事,真当他一点不知?你回头看看!” 福长昕颤巍巍地回过头,只见昏暗的火烛下,那茶寮摊主静静立着,淡淡看着他,脸上既无惊慌,也无担忧,一点要逃跑的意思也没有。此人本是附近村民,福长昕见他又聋又哑,老实巴交,又不会武功,便将他留在身边,派做特殊用处,如今已三五年了,从没出过差子。 此刻这位老实的村民却覆手而立,冷冷瞧着福长昕,忽然微微一笑,转身走了。只见他身影筱乎一闪便上了树梢,踏着树枝腾跃而去,枝叶竟不如何晃动。 福长昕彻底呆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他此刻方知福万年对自己戒备之深,也隐隐感到,哪怕父亲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依然迟迟没有动手,似乎还是在给他留着机会。如今,这机会应当不会再有了。 福长昕嚎哭数声,终于爬起来,踉跄掩面而去。 龙寂樾转向众倭人,淡淡道:“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你等蛮夷,焉敢放肆。” 柳生极宁心中不服,说道:“妖术!......” 龙寂樾道:“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五行之术,相生相克,乃天之道也。我中华武学博揽万物,包罗万象,顺应天道,则战无不胜。你等倭人,坐井观天,于武学之道殊为狭隘,何敢与中原武林相较,实属笑话。”言毕,向茶寮中躲着的那会说汉话的倭人一瞧。 那倭人十分乖觉,立时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将这些话用倭语说了一遍。 柳生极宁也不知听懂多少,却见他若有所思,进而神色变化,终于由手下搀扶着站起来,说道:“敢问...阁下大名!” 龙寂樾摇了摇头,只道:“你等速回倭国去,若再在中原武林为祸,定斩不饶。” 柳生极宁抚着胸口喘息一阵,狠狠瞪了龙寂樾一眼,率众蹒跚离去。话说这柳生极宁回到扶桑,终其一生苦思冥想,欲参透中华武学精髓,虽未成功,却也初窥门径,颇有心得。遂开门收徒,使东洋忍术遍传四方,其金木水火土五行遁术,焉知不是化自中华五行阵法。又历经数代,至其后人柳生宗严,始创“柳生新阴流”,终成为扶桑剑道一代宗师,此为后话。 龙寂樾见众倭人离去,方欲转身,忽见一人匍匐在地,泣不成声,正是那会说汉话的倭人。只听他大哭道:“大人,小的是汉人,不是倭人!小的名叫戚进,家住东平昆山戚家村,自幼跟爹娘打鱼为生,不成想有一年倭人进犯,烧杀抢掠,将俺村子屠尽了!俺和几个村里人被倭人掳去,给他们做牛做马,猪狗不如,苟活了十几年,同乡都死绝了,只剩下我一个!大人,如今我被他们逼着做事,非我情愿,我恨死倭人了,求大人收我为徒,教我武功,来日我定杀到倭国去,为我爹娘和乡亲们报仇!” 龙寂樾颇为动容,将他扶起,见他涕泪横流、悲愤交集,又伸手搭上脉试了试,确然丝毫不会武功,必定不是倭人武士。沉吟片刻,说道:“我生平不收徒弟,你若真心学武,前头盐官镇上,有个门派叫天龙门,门内有一管事叫张铮,你拿此物交给他,告知他今日之事,他自有安排。”说罢自怀中取出一支金龙哨号,递在戚进手上。 戚进跪地便拜,又再三谢恩,朝天龙门方向奔去了。 龙寂樾完了此间事,便往林中去寻辰兮。一路上心中不住思忖:“此番见识了东瀛刀法,有些招式倒很适合风筝习练,当尽快与薛茹商议,再看能否与天辰象阵合在一处使用。”正回忆柳生极宁的刀法招式,远远见到辰兮在树下招手,心里一喜,便不再想其他。 辰兮将龙寂樾引到近旁一处山涧溪流,取水为他清洗掌中伤口,那伤口极深,所幸倭人的兵刃上没有淬毒。辰兮叹道:“你这手也真是倒霉,先前被我的鞭子伤了,如今又中了倭人的暗器,若这只手废了可怎么好?” 龙寂樾见她动作轻柔,言语关切,早已心不在焉:“嗯,那便去练左手剑,也就是了。” 辰兮回头瞪了一眼:“往后需小心些!” 龙寂樾心内甚甜,点点头。辰兮将外衫下摆撕下一条,为龙寂樾包扎了手掌,又取水将他面上装扮尽数卸去,自己也洗了把脸。 如此,二人皆恢复原本相貌。好似一个美梦就要醒来,龙寂樾心中泛起凉意,与辰兮一同行走在下山的路上,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二人半晌无话,辰兮忽然笑了笑,说道:“这伙倭人见识了咱们的阵法和武功,想来再也不敢大放厥词了。” 龙寂樾闻言,也笑道:“这多亏了你的五行阵,果然变化玄妙,一下子便将他们吓退了。” 辰兮微微正色:“此乃小巧,终非大道。想中华武学之深,你我如今只是粗通皮毛,他日若有机缘,还当游历四方,探访高人,抛却俗务,细细体味其中真意,历数年之功,说不定便能有所进益。” 龙寂樾点点头,深以为然,说道:“当是如此!”又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微微一笑:“我俗务缠身,只怕此生难有机缘,你...你便替我游历四方吧。” 辰兮心里一痛,难过至极。她深知龙寂樾背负重担,又心怀抱负,绝不会放下一切去浪迹江湖。明日大婚过后,原本在心里的一丝念想也应当尽消了,从今往后,只叙恩怨,不续情意。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车轮声自远而近,二人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大道上走过,拉着几车各色物品,装扮甚为奢华。为首的五个汉子,两个正值壮年,三个年近不惑,均是器宇轩昂,步伐沉稳,一望便知武功不弱。 龙寂樾面色沉重,辰兮已认出这五人都是十二龙坛的坛主,他们马车上的物品,自然便是龙寂樾大婚的贺礼了。 宛如一盆冰水自头顶浇下,龙寂樾缓缓停住了步子,低头不语。 辰兮咬一咬嘴唇,说道:“十二龙坛齐聚,明日...你要当心!” 龙寂樾道:“嗯。” 辰兮道:“我...我明日便走了。” 龙寂樾极力克制,点了点头。 辰兮努力笑了笑:“你保重,我们...都保重!”手指抚过腕上冰凉的瓷片,“从今以后,各自平安!” 龙寂樾再说不出一个字。 辰兮背转过身子:“我去了,你也去吧。不要回头!” 话音一落,展开轻功,飞驰而去。 龙寂樾全身僵直,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追去。许久,他亦背转过身,朝着天龙门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一) 天色渐明,十二龙坛余下的车队人马也陆续抵达,浩浩荡荡,声威极盛。这几日间,整个江南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聚集,各帮派子弟成群结队,仅十二龙坛到贺之人便已过百,连带附近几个镇子都住得满满当当,大家相互结交,切磋武艺,把酒言欢。如此盛会,江南武林二十年不曾有过。 谢三斧遵照龙寂樾的吩咐,亲自安排十二龙坛的人马入驻天龙门,在各坛主及其亲随中往来奔忙,事事亲力亲为,好不辛苦。只因这十二龙坛彼此间利益纠葛颇为复杂,有些分坛来往密切,坛主甚至结成了儿女亲家,同气连枝,有些却常有摩擦冲突,多是势力之争,也有私人恩怨。谢三斧原本就留心这些人的动向,如今得了龙寂樾嘱托,更丝毫不敢懈怠。 小丝瓜看在眼里,忍不住劝道:“师父,您老人家这两日不眠不休的,可别累坏了身子!这些坛主平日里都得您老人家照顾,听话得紧,您有事儿直接吩咐就行,哪个敢不从,何必这样轮番照应?” 谢三斧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肃然:“话不可乱说!咱们都是按掌门令行事,我岂敢有什么吩咐,你小子别胡说八道,给我惹麻烦!” 小丝瓜伸伸舌头,忙作个揖:“师父莫怪,我再不敢了!”又察言观色,陪笑道:“师父日夜与他们在一处,凡有异动,也尽可知晓,定能保掌门大婚无虞。此番师父又立一大功,掌门往后可更离不开师父了!” 谢三斧五指张开,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你个猴儿崽子,再胡说,看老子打烂你的头!”又叹了口气,“你小子是没赶上好时候...想当年老掌门在世时,这起子老家伙哪个敢造次?个个点头哈腰,服服帖帖,让他们干什么便干什么。如今可倒好,一个个欺负到咱们掌门头上,天天行事放荡,不服管束,甚至敢当面顶撞掌门,这还了得?” 小丝瓜揉揉脑袋,悄声道:“师父,我听说上回掌门召见赤龙坛的古坛主,古坛主竟托词不来,掌门又命人去催了两回,终于还是被逼无奈,亲自去往赤龙坛,方才见着了。徒儿猜想,若不是师父也陪同前往,只怕那古坛主还要推脱不见呢!” 谢三斧哼一声:“古柳这小子,忒不识趣。他是仗着他爹的功劳才坐上这个坛主之位,年纪轻轻,竟也不将掌门放在眼里,看老子哪天得空了,好好修理他一番,方是道理!” 小丝瓜闻言,目中更多了敬畏之色,连声感叹:“师父说想当年老掌门在世时如何,徒儿是没福看见了,不过想来,也便是师父这样一番风采吧!” 谢三斧长叹一声:“我哪里能及老掌门之万一!那时候的日子,当真又踏实又畅快...如今么,便只得尽力维持,只盼咱们掌门快快长大,历练有成,让大伙儿真心拜服,方能成就一方霸业!” 小丝瓜点头如捣蒜,对着谢三斧拜了又拜,旁人他不晓得,他自己对师父倒是真心拜服的。 这一日,也是乌惜潺活到现在,最紧张无措的一日。 据说真正紧张的时候,不是事情到来的当天,而是前一天,乌惜潺就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大婚前一天,她的房间里已经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各样金银首饰,数十个巨大的箱笼还堆放在庭院中。大红吉服里三层外三层,厚重华丽,此刻正平铺在床上,那些华美的细节,好像在诉说一个女人一生所有的幸福。 乌惜潺轻轻抚摸着这套吉服,面带笑意,心里还有一丝不敢相信。 自她那时站在天龙门的厅堂上,第一次看见龙寂樾,到如今不过短短数日,竟要嫁他为妻了。所谓姻缘天定,前世修来、今生遇见,大约便是如此了。 那时她刚刚和宋泽经历一番险阻,一身灰头土脸,见到龙寂樾之时,只觉他丰神俊逸,仪表不凡,便立时自惭形秽,羞怯不堪。于是,在表明来意之后,她鼓足了勇气提出一个请求:“有没有...干净的衣服,我想梳洗一下......” 她看到他怔了怔,便立即吩咐左右,去镇上买最好的衣衫和脂粉。她不禁长舒一口气,偷眼看去,觉得他虽然不苟言笑,却心思细腻,行事体贴,很是个周全之人。 时至今日,眼前一切依旧恍然如梦。乌惜潺抚摸着大红吉服,喃喃自语:“这可是真的么?我当真…可以嫁他了么?” “这还有假?”身旁侍女抿嘴而笑,“小姐且看这些聘礼,哪一样儿不是价值连城?奴婢从前在通判老爷家里当差,官家娶亲的礼都没这里厚,足见咱们少爷是真心疼爱小姐!” 乌惜潺羞红了脸,一双碧波目似要沁出水来,但转瞬间,又愁上眉梢:“可是…他除了叫人送这些东西,平日里却不曾来看我,也不曾邀我出去,他…他难道不想看看我么?” 那侍女一怔:“怎么会呢?…咱们当下人的,日日都看见龙少爷在这院子里徘徊,还时常久久站在小姐窗下。咱们听从吩咐,自是远远躲开了,生怕扰了少爷和小姐说悄悄话,难道少爷竟不曾进来?” 乌惜潺呆了呆,忙道:“对,对,他也进来过的,只不过...更多时候,是隔着窗子和我说话......” 侍女捂嘴笑道:“哎呦,这样温柔仔细,咱们是想不到的!少爷待小姐这样儿,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龙门上下,算上整个江南,还有谁不知道龙少爷对小姐倾慕得要命,平日里三句话不离小姐,对小姐的一应起居琐事无不上心,一日之中倒要过问三四回!咱们少爷英俊潇洒,本事又大得很,小姐嫁得这等如意郎君,可就等着享一辈子福吧!” 这一叠好话儿说下来,直叫乌惜潺心花怒放,随手拣了一只鎏金彩凤镯递出去:“这东西赏你了!日后有我享福的,便有你享福的,龙少爷的事,你可得多多告诉我!”心下忖道:“亏得我从前待蕊儿她们好些,关键时刻她才肯舍身救我,可见对待下人要施以恩泽,她们才能为我尽忠。” 第四十七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二) 这一日,对于张峥而言却是五味杂陈,十分煎熬。他自得知婚礼没有取消,便知龙寂樾已然做出了抉择,虽不清楚原因,但想来这抉择必定是十分艰难的。心中对龙寂樾很是放心不下,于是将风筝全部部署妥当之后,又孤身折回天龙门。 目之所见尽是繁华锦绣,大殿中人声鼎沸,张铮穿过热闹,直奔议事厅。龙寂樾最近越发常在那里,默然坐于沉香交椅上,抚摸刀痕,久久沉思。张铮断定他此刻也必定屏退左右,独自枯坐。 张铮入内行了礼,见龙寂樾神思恍惚,并未看他,口中轻声说道:“这里有两处刀痕,好像与从前不同,你过来看看。”张铮怔了怔,方欲上前,龙寂樾忽又摆手:“罢了,你不必过来。” 张铮知他向来对这把交椅十分在意,除了谢三斧,旁人从不许靠近,当下便退开数步,远远站定了。但见龙寂樾怔怔盯着那几处刀痕,神情落寞,实在令人担忧,忍不住说道:“掌门,属下斗胆,想问你究竟有何难处,何至于如此逼迫自己?我虽无能,也自当倾尽全力,为掌门分忧,但请吩咐!” 龙寂樾抬起头,目光灼灼,紧盯着他:“铮大哥,可有乌牧远的消息?” 张铮回道:“已按掌门吩咐,启用了多条暗线,加上早就部署在钱塘周边二十余村镇的风筝,江南大小门派、庄户和渔樵人家,都已是咱们耳目所及,但是......” 龙寂樾眼内出火,有千万希望化为失望。 张铮见状心头一紧,又见龙寂樾未有一言责备,心中更加愧疚,当下垂首不语。追查乌牧远下落之事,乃龙寂樾秘密嘱托,郑重至极,当日紧握着他的手,竟似有哀求之意,委实令人动容。而自己经营风筝十余年,若问寻人,自该是无出其右,如今却无功而返,端得无颜面对掌门。 便在此时,外间鼓乐之声渐起,时辰不早,有传讯之人奔至议事厅外,见张铮在内与掌门议事,便暂且退了出去。 龙寂樾只觉全身虚脱,无力地道:“他今日嫁女,竟不来观礼么?莫非...真的已经死了?” 张铮心中猛地一凛,如电光火石,将这两件事串在了一起,豁然抬头:“少爷,如若我寻得了乌牧远的踪迹,你是否就不必...不必成婚?” 龙寂樾叹息一声。 张铮大急:“如果只是为了找人,何需如此!你放心,我上天入地,一定把乌牧远找出来!活见人死见尸,就算他被野狼啃成了骨头渣子,我也给你凑起来!你...你断断不可走这一步,现下后悔还来得及,应当速速下令,取消婚礼!” 龙寂樾见张铮少有如此激动,竟说出些僭越的话来,微微一怔。但心中烦乱,无力多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焉能反悔,闹出此等笑话,将天龙门的脸面至于何地?罢了,天意如此,你去吧...还照原计划行事。” 张铮单膝跪地,恳求道:“请掌门三思!” 龙寂樾上前将他扶起,叹道:“铮大哥,我知你好意,只是我意已决,此事不能回头,切莫再说。你且去注意十二龙坛的动向,再细细查访乌牧远的下落,这两件事,十分紧要。” 张铮知已无挽回余地,叹了口气。心中思忖,究竟是何原由,竟能令龙寂樾出此下策,此绝非争利之故。心念飞转之间,便即想到当年对老掌门之死的种种传言。 当年龙绍瑜暴毙在外,身上既有中毒痕迹,又有各路刀伤剑伤,显然是被暗算,又被围攻至死。当时坊间便有猜测,江南武林之中只有乌家庄有此实力,此事定是乌牧远所为。天龙门内众人也多有此猜想,悲愤交加之下,数次欲冲杀到乌家庄去,拼个鱼死网破,为掌门报仇。而龙寂樾力压众怒,三令五申,严禁天龙门下向乌家庄无端寻仇,反要力行克制约束,比从前更加规矩行事。 此令曾激起门内一阵不满,尤其是飞龙坛、海龙坛等几个追随龙绍瑜起家的老坛主,私下商议要将乌牧远抢出来当街杀了,方解此恨。幸而有风筝探知了此事,及时回报,龙寂樾连夜赶去各分坛,一番压制,总算阻止了此事。后又命谢三斧多次前去安抚劝说,数月之后,方渐渐平息。 但十二龙坛与少掌门不睦的流言也就此传了出来。这些年,谢三斧作为十二龙坛总管,极力周旋其间、弹压旧人,人前人后对少掌门推崇备至,言听计从,是以深得龙寂樾信任倚重。 此刻,张铮念及往事,脑中如撞铜钟,久久震荡轰鸣。如若龙寂樾是为了向乌牧远寻仇,才不惜与其女成婚,那他这些年的隐忍,实非常人。 他身为持线人,素来心思敏捷,洞察入微,一想通了此节,瞬时便将龙寂樾几年来的言语行动一一对应,心中愈发震动,深深看向龙寂樾,眼中湿润,久久无言。 龙寂樾见张铮神情几经变化,忽然顿悟,便已猜到一二,淡淡一笑:“玉石俱焚,最是容易,能将天龙门壮大,才是父亲之所愿。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一着不慎,便断送了大好局面,令亲者痛、仇者快。现如今,也是如此。” 张铮点点头,不复多言,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吉时将至,天龙门大门敞开,礼乐齐鸣,双侧金龙金碧生辉,熠熠夺目。大殿之上张灯结彩,金玉锦簇,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其后,众门派和十二龙坛相继落座,寒暄问礼,皆是一派喜气。 仪式就要开始,忽听门外响起一阵丝竹之声,曲调与大婚的锣鼓迥然不同,众人纷纷引颈看去。 只见方沈岳一袭华贵衣衫,昂首阔步走进来,身后紧随一男一女。那男子俊美风流,手摇折扇,女子轻纱遮面,身姿曼妙,看步伐气息均是一流人才。这三人一出现,登时令人眼前一亮。三人身后,又陆续进来十几个人,个个目光炯炯,步伐沉稳,一望便知内功底子不弱。 这一来阵仗委实不小,已有人悄声议论:“这是方家的公子么?这几年不大露脸,我还以为方家没落了,想不到今日排场竟这样大!” 另一人道:“呵呵,方家怎么说都是江南武林第二大世家,祖上威风得很。如今这乌家庄怕是再难翻身了,且看方家如何后来居上吧。” 先前那人道:“依我看,这次联姻之后,乌家庄倒还有复兴的指望。都说这龙少爷被乌家小姐迷得是神魂颠倒,往后只要乌小姐枕头风一吹,他还不言听计从?重建乌家庄,召回旧部,也非难事。” 这人哂笑一声:“你懂个屁,他龙寂樾是什么人,你何时见他被女色所迷?只怕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瞧罢了!如今他娶了乌家唯一的后人,乌家旧臣还不都得归附于他,这就彻底断了乌家庄再立门户、重整旗鼓的路子,天龙门这江南武林头把交椅就坐得更稳了。还能抱得美人归,实在是江山美人都得了,高明得很呀!” 先前那人呆了一呆,叹道:“果真如此...唉,这一招真是高明!”又瞧着方沈岳一行人,想了想,笑道:“不过看样子,龙少爷这如意算盘还得再打一打,这些世家大族,不会轻易看着他称霸江南的。” 第四十八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三) 小丝瓜专管大殿之上往来照应,此刻见方沈岳一行人走进来,早已带了人迎上前,行过礼后便引向已安排好的座位。方沈岳打眼一瞧,那处在大殿一侧,并不在首席,微微皱眉,停住不前。小丝瓜凑过去,低声笑道:“方少爷勿怪,掌门原吩咐了定要迎方府贵客上座,但今日众门派英雄齐聚,人多事杂,都怪小人见识少,一时安排不周,还请方少爷大人大量,海涵一二,否则掌门定要狠狠责罚小人!” 其实自天龙门给方府下了请帖,并未见有回音,谢三斧还道方沈岳不给面子,连推脱之词也懒得说,着实恼怒了一番。但念及他已龟缩多年,向来少问世事,如此虽然无礼,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天龙门掌门大婚此等盛事,难保他到时不会派几个手下之人来应景,所以出于周全,还是给方府留了位置。 方沈岳未置可否,只看了看大殿右首尊位的几张桌子,见坐的是大福镖局和水仙门的人。福万年未到,由长子福长临代劳,领了亲随数人,正在吃茶说话。另一桌水仙门掌门齐麟却是亲来道贺,正端坐当中,有十余个弟子或坐或立,皆恭敬侍奉。此人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多年来将水仙门治理得规规矩矩,在江湖上素有贤名。 方沈岳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在齐麟面前站定了,说道:“我瞧这地方不错,正合我心意,便想在此坐一坐,你们让开吧。” 水仙门众人皆是一怔,对望一眼,不由勃然变色,一弟子起身喝道:“水仙门在此,你不认得么?” 方沈岳道:“认得。” 那弟子怒道:“既认得,焉敢如此放肆!” 齐麟使了个眼色,那弟子便退到一旁,众弟子向方府众人怒目而视。小丝瓜见状,急命人去请谢三斧,大殿里众门派皆向此处看过来,一时安静了许多。 齐麟微微一笑:“方公子,老夫敬你是方家传人,不欲与你起争执。今日你来天龙门道贺,自有安坐之处,何苦来与我水仙门争须臾之短长?请吧!” 方沈岳淡淡地道:“你既敬我方家,就该让开。” 齐麟左右八名弟子霍得站起身来,但还未及有何动作,身子已是一僵,俱都呆立当场,动弹不得。方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只见方沈岳身形晃动,手指四下斜出,顷刻间连点八名弟子穴道,不动声色已将他们制住,又悠然退回原地。 桌边站着的水仙门弟子皆悚然变色,这八人尽是门中翘楚,此刻竟一招未出便受制于人,委实难以想象。众人欲一拥而上,齐麟心知这些弟子绝非方沈岳对手,人越多反而越丢人,站起来喝道:“退下!” 众门派见此等荒诞场面,一时来了兴致,又见天龙门主人家尚未出来,十二龙坛皆不吭声,当下都坐看好戏,不知方沈岳如此胡闹,当如何收场。 齐麟盯着方沈岳,微一凝滞,“刷”地抽出腰间七星剑,剑尖轻抖,向方沈岳疾攻过去。这七星剑剑身柔软,在齐麟手中仿佛活了一般,左穿右刺,灵巧异常。短短几招间,劈、点、撩、云刺使尽变招,处处寒光闪动,如影如星,且齐麟手上劲力了得,剑势轻巧之余,更隐隐有绵长的力道。 众人看了无不点头,心中赞道:“这‘昆吾仙剑’不愧是水仙门的镇派剑法,才使出几招,即见万端变化,其中奥妙,当真耐人寻味。” 但更令众人讶异的是,方沈岳双足竟未挪动一寸,只是上半身左右闪避,七星剑便无法触到他衣衫。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置信。 只见他身姿怪异,双臂缠扭屈伸,身子也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齐麟的剑势是点、撩、劈,方沈岳的身体就是弯、推、扭,总是处处让开剑尖一寸,令齐麟次次以为得手,却又偏偏擦身而过。 姬苏瑶远远立在一旁,轻纱遮面,笑而不语。这天竺《吠陀经》和瑜伽神功,中土之人焉能识得,在座的不过一群井底之蛙罢了。 二十招过后,齐麟冷汗已涔涔落下,方沈岳的脚还是没有挪动一寸。他身为一派掌门,使了看家剑法,居然没能让对方动一动,实在太过丢人。 齐麟一咬牙,突然剑势陡变,“刷刷刷”几下连扫方沈岳面门,招式大开大阖,剑气霸道异常。方沈岳向后一个仰倒,拱身成桥,双手却从下方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齐麟脚踝。这是一个绝不可能的姿势,齐麟万想不到自己双足会被抓住,蓦地浑身一颤,剧烈抖动起来,面色异常惊恐,像是中了恶咒。 只一瞬,方沈岳手一松,已翻身直起。众人不知缘故,只见齐麟一跤坐倒,脸色灰白,顿失血色,嘴唇发抖,直瞪着方沈岳,却说不出话来。 水仙门众弟子皆呆住了,几个反应快的慌忙上前将齐麟搀扶起来。 左钰忽然摇着折扇,走上前来,笑道:“齐掌门再急于取胜,也不该将偷学的剑法使出来,这万一遇见真主,漏了陷可怎么好?” 齐麟原本没有血色的脸,瞬间更如金纸一般。 左钰道:“你最后使出来的那几剑,与昆吾仙剑的路子迥然不同,虽然你努力将它稍作变化,但还是脱不了连云剑客的气息。” “连云剑客”四字一出,登时引起一阵骚动。连云剑客的虎子身份自然无人知晓,但他在燕京一带行侠仗义,名头甚响,江南众人许多都是心向慕之。此刻想来,齐麟最后几招急攻剑法,果真有些异样。 一人站起说道:“听闻连云大侠月余前在京中已遭人杀害,不知齐掌门这剑法是何时所学?你与连云大侠有何渊源,他竟能将毕生绝学传授与你?” 齐麟脸色一沉,瞪着那人:“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连云大侠一向独来独往,多年来不曾听闻收过徒弟,齐掌门今日忽然使出了连云剑法,咱们心里好奇罢了。”说话之人正是赤龙坛的坛主古柳。 话音甫落,隔壁的襄龙坛坛主钱肖也站起来,说道:“好奇之余,还有点疑问,是不是齐掌门为偷剑谱,所以暗害了连云大侠?”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齐麟急火攻心,声音颤抖:“你…你胡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四) 此时水仙门那八名弟子已被解开穴道,一人越众而出,正是齐麟座下首徒,名叫刘春依。只见他一袭长衫,彬彬有礼,朗声说道:“钱坛主,此剑法乃家师最近所创,威力无比,还未曾示于人前,所以诸位没见过,也很正常。但话不可以乱说,今日你无凭无据污蔑家师,有辱视听,实在有失身份!” 钱肖冷笑一声,似不屑与他说话,只对着齐麟道:“齐掌门自创剑法,好生厉害,不知这套剑法可有名字?” 齐麟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刘春依道:“家师还未取名。” 钱肖笑道:“哦,那方才使的这两招,可有名目?” 刘春依面有怒容:“钱坛主如此询问,是何用意?” 钱肖笑了笑,并不说话。一旁古柳笑道:“剑法没有名字,剑招也没有名字,呵呵,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创立招式么,心中都有定算,岂会使出来了,还没有个出处的?我瞧齐掌门方才这几剑,招式老练,绝非临时起意,实有千锤百炼之功,原来竟是个刚刚创立的剑法,连名字都没来得及想呢,哈哈,哈哈!” 众人听了,皆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表情,襄龙坛和赤龙坛中人都跟着笑起来。 水仙门众人脸上挂不住,一人上前怒道:“那是你们见识短浅!我师父剑法造诣深厚,我水仙门的昆吾仙剑谁人不知?再创一套剑法有何稀奇!” 刘春依立即喝止,可惜为时已晚。古柳闻言大笑几声,说道:“昆吾仙剑么,听闻是水仙门开派祖师元诚道长所创,那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服的,只是...齐掌门么,嘿嘿,嘿嘿......” 原来这套昆吾仙剑自由元诚道长创立之后,已历经水仙门五代掌门,每一位都依自身的武学心得,对这套剑法招式变化多有补益,乃至对剑法的境界精髓亦有提升,进而使昆吾仙剑成为水仙门的镇派之宝。 及至传到齐麟手中,他身为掌门,自然也想令昆吾仙剑有所进益,使其在自己手中大放异彩,震慑整个江南武林。但他自练成了这套剑法,至今已有十多年了,不仅丝毫未有寸进,反而有些招式使出来,不复先掌门的威力,似乎是天资所限,未能全然领会剑法要旨。 他也曾数次闭关修炼,力图突破瓶颈,但均无功而返。不止水仙门的弟子,江南众门派也多有对此拭目以待者,见此状况,也都心知肚明,这件事便渐渐成了一个笑谈,也成了齐麟的一块心病。 不过水仙门也并未因此折损了声望,历代掌门积威仍在,齐麟也御下甚严,门风端正,甚少与别派起纷争,因此在江湖上也颇受尊重。 此刻古柳当着这许多人面,旧事重提,公然嘲讽齐麟,端的使他一张老脸瞬间涨得紫红,浑身颤抖。古柳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连本门剑法的细枝末节都无法稍作改变,岂能一夕之间创立出一套与本门武功迥然不同的剑法来。 钱肖淡淡地道:“其实连云剑法成名已久,见过的人不在少数,齐掌门不妨再多使几招,大伙儿自会评判。若是这套剑法是受了连云大侠的点拨而创,也无不可,齐掌门光明磊落,自然能将这前因后果说得清楚,咱们听了也必定毫无疑义。” 众人均看向齐麟,等他说出个子丑寅卯。齐麟怒极,但自恃掌门身份,勉力克制,说道:“老夫使的是本家剑法,尔等休要胡言!是非曲直,老夫无谓与你来证明,这难道便是天龙门的待客之道!”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大吼一声:“你这贼子,无耻之尤!” 只见斜里窜出一条大汉,正是方沈岳身后的随从之一,瞪着齐麟恨声道:“你方才若说自己确是得了连云大侠真传,我一时还不好分辨真假,但你却抵死不认,说使的根本不是连云剑法,这还不是做贼心虚?实话告诉你,连云大侠乃我救命恩人,当初他救我性命,使的便是这几招剑法,我至死不会忘记,更不会认错!齐麟老贼,你今日若不将此事说清楚,休怪我拳下无情!”说罢挥拳向齐麟急攻过去。 齐麟一惊,后退几步,水仙门弟子一哄而上,将大汉团团围住。 那大汉目光精亮,气量丰沛,一拳一脚皆有雷霆万钧之势。以一敌众,毫不逊色,反怒吼一声,大开杀戒,好不过瘾。水仙门弟子强攻不下,几次被打散,刘春依也冷不丁吃了一记老拳,直向后急退数步,险些坐倒,只觉胸口气闷疼痛,再难发力。 突然,那大汉捉住一名弟子,双臂使力,仰天狂吼,只听得“撕拉”一声,竟然将那名弟子双肩生生撕下,丢在地上。 这一下鲜血狂喷,那弟子惨呼倒地,痛苦不堪。其余弟子眼见这等骇人场面,无不魂飞魄散,步步向后退去。 那大汉左右一看,大怒,吼道:“齐老贼休跑!”原来齐麟眼见敌人气势如虹,心中胆怯,趁着众弟子拼杀之机,自己偷偷溜出门去了。 大汉追出几步,又顿住身形,回身向方沈岳单膝一跪,抱拳道:“方少爷,亏得你使法子激将,逼这老贼使出连云剑法,我总算确认了仇人,你的大恩大德,我来日必报!”说完又起身飞奔追去。 众人此刻方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方沈岳看似蛮不讲理,与水仙门争抢座位,背后竟有这层深意,不觉唏嘘不已,纷纷对他刮目相看。 福长临起身拱手笑道:“方公子,失敬失敬!” 方沈岳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又对水仙门众弟子道:“你们走吧,此事与你们无关,方才多有得罪,对不住。” 水仙门众人已从最初的愤怒,转为惊愕,又化为羞愧,此刻已是无地自容,各自抱拳谢过,抬起那位受了重伤的师弟,匆匆离去。 方沈岳转而向在座众人行礼致意,而后率众去往大殿一侧角落的座位落座。 至此一场风波过去,早已有天龙门弟子提了水桶上前,将地上血污冲洗干净,又清理一番,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众人有的低声议论:“不知方少爷刚才使的是什么武功,一下子便将齐麟制服了,齐麟脸色那样难看,定然是受了内伤!”猜测半日无果,又有人感叹一声:“起初看他是个纨绔子弟,谁知却有大侠风范,看来方家后继有人,江南武林又多一个青年才俊!” 此番若是秦卓然在场,必定会对齐麟血色全失的样子有所警觉,也许便能由此追查出虎子的死因。只可惜造化弄人,龙寂樾特意召他回来,又偏偏将他遣了出去。 第五十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五) 众人正议论间,便见谢三斧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四面抱拳笑道:“不好意思,诸位,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小弟有事离开了一下,不想竟出了这等事,全是我等安排不周,诸位海涵!海涵!” 福长临起身笑道:“谢总管不必客气,事出突然,谁又能料到?况且此番虽起了点小风波,却令我等深受感动,方公子足智多谋,又刚正不阿,一力维护武林正道,实乃吾辈之楷模。” 众人纷纷点头,与大福镖局素来交好的海蛟派、盐帮和几位龙坛坛主起身附和,都向方沈岳致意。 方沈岳忙起身还礼:“诸位抬爱,方某实不敢当!水仙门之事,尚有许多内情不清,在下已遣人去往河北直隶一带细细查访,希望能尽微薄之力还连云大侠一个公道,倘或齐掌门有不得已之处,也要与之分辨清楚,不失一人含冤受屈。在此事尚未查清之前,还望诸位英雄不要为难水仙门一众弟子!” 这番话说得不偏不倚,极有风范,立时便有几位头面人物说道:“我等都愿令弟子随方府一道查明此事,但请方公子分派调遣,不必客气!” 方沈岳忙道:“焉敢差遣贵派弟子!” 福长临道:“方公子不要推辞,请为连云大侠主持公道,查清真凶,明断此事,我江南武林众门派皆愿听从指派。” 方沈岳道:“不敢,不敢!今日乃龙掌门大婚之礼,此事容后再议,咱们先吃喜酒。” 福长临笑了笑,点点头,与众人相继落座。 谢三斧走到大殿中央站定了,环顾四周,朗声笑道:“今日是我天龙门的大喜之日,幸得众位前来捧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我代表天龙门感谢诸位,敝派能有今天,离不开大家伙儿的鼎力支持,今日大家吃好喝好,千万不要客气!” 此言粗俗亲切,引得众人一阵笑声。谢三斧也朗声大笑,四面抱拳,又说了一阵,场面更加欢快热烈。 便在此时,礼乐锣鼓之声响彻大殿,吉时已到,谢三斧高声唱喏:“天龙门掌门到!” 众人引颈看去,却见有四名弟子当先从后堂出来,在台上摆了一个蒲团,又抬上一张覆着黑色锦缎的桌子。安放好后,揭开黑缎,一座灵桌赫然出现,当中摆放着龙绍瑜的灵位,两侧是神仙罗汉像。 龙寂樾一袭素白衣衫自后堂走出,在灵桌前站定了,向场中扫视一圈,微微欠身行礼。 众人无不愕然,从未见过在婚礼之上布置灵堂,新郎官儿大喜之日竟白衣素缟,不禁面面相觑。 只听龙寂樾朗声说道:“诚谢诸位英豪今日来参加龙某的婚仪,天龙门蓬荜生辉,此乃龙某之幸,更是门派之幸。” 环视四周,“自古礼不可废,龙某今日迎娶乌家之女,然乌家庄此前突遇变故,岳丈不知所踪,故而出接、迎宾、纳征等一应礼节皆不可为,实属无奈。但祭祖之礼万不可省,龙某必要先告慰老父在天之灵,方可再行吉礼。” 微一停顿,又道:“家父虽已仙逝多年,然父子连心,他老人家亦以能见到我成家立室为念,为人子者焉能不知父母心意,故而今日逾矩,设灵位于前,但使父亲能亲睹我完婚之礼,受新妇跪拜敬茶,方全我毕生心愿。” 这番话中气十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见龙寂樾虽年纪轻轻,眉宇间却自流出一股沉稳威严之气,目光灼灼,言行有矩,令人不敢造次,当下便无人议论,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龙寂樾转身面向灵位跪下,诚心祝祷:“父亲在上,孩儿今日大婚,迎娶乌氏之女为妻,望父亲在天之灵,护佑我从今往后万事顺遂,心愿得偿!” 大殿之中没有一人能听懂龙寂樾话中真意,都道他口中的“心愿得偿”乃是夫妻美满,早生贵子,能使自己后继有人。却不知他此刻正用尽全身力气,恳求父亲的英灵指引,能令仇人现身,大仇得报,再令天龙门稳坐江南,号令四方,不枉自己舍弃毕生所爱,孤寂终生。 龙寂樾话音刚落,忽然一人冲上台来,面对灵位躬身行礼,说道:“老爷子,不知您的在天之灵,受此人祭拜,会否魂魄不安?”说话之人正是赤龙坛古柳。 殿中众门派皆是一惊,听得此言荒诞无礼至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都看向二人。 龙寂樾缓缓起身,看着古柳,负手问道:“此话何解?” 古柳“哼”了一声,冷笑道:“少爷,你接掌天龙门这几年,有没有做过愧对本门之事?你敢不敢当着诸位英豪的面说出来?” 龙寂樾听他连称呼也改了,便知今日之事绝难善终。 当下心念飞转,余光扫过殿中十二龙坛一干人等,面上陡然寒霜罩下,逼视古柳,淡淡地道:“我身为掌门,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好像还不需要向你这个坛主交代。退下!” 这一声断喝,着实将古柳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眼见龙寂樾目似刀光,心中发怵,一时没了话。 便在此时,襄龙坛钱肖站起来,大声说道:“坛主便没有资格过问本门事务么?老掌门遭人暗算多时,你既身为人子,又是新任掌门,却丝毫不想着如何为他老人家报仇!门内但有忠肝义胆之士,要为老掌门讨回公道,都被你清除殆尽,如今却有颜面请出老掌门牌位来,当众祭拜,真令我等齿寒!人家方府公子,对素不相识的江湖侠客尚能顾全道义,全力追索凶手,你对待杀父之仇竟能如此冷漠,此等不孝之人焉有统领门派之德?” 龙寂樾浑身颤抖,胸中翻江倒海,五内俱焚。极力克制之下,还未及开口,又听得身旁古柳一声大喝:“带上来!” 只见殿外两名弟子抬着一口小箱子走上来,箱子虽小,却显然十分沉重。 与此同时,门外忽然落下一块硕大的黑布,四面窗户也都被黑布蒙上,大殿里瞬时暗了下来。钱肖快步走过去,一把打开箱子,刹那间满室光华,箱子里发出一道道柔和华美的乳白色光芒,如梦似幻。 众人惊讶不已,纷纷起身看去,见箱中乃是数十颗斗大的夜明珠。这样大的夜明珠一颗已是难得,这里却有一箱子。 龙寂樾脑中轰然一响——“你看,我又做主新添了几颗夜明珠,就像当年咱们在海边看到的星星......”这是薛茹的夜明珠,本该深埋在虎兕柙的地宫之中,何以会出现在此处? 第五十一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六) 眼见事到临头,避无可避,龙寂樾索性撩开了,且看他们今日是何计较,又见谢三斧也在侧,心中道:“就凭古柳钱肖他们几个,料想也翻不出天,只是此番大闹,极损天龙门的威望,待会儿我需下重手惩戒,清理门户,方能叫众人知道我门规森严。” 定了心思,冷冷地道:“钱坛主,你这又是何意?” 钱肖弯腰拿起一颗夜明珠,举在半空瞧了瞧,“啧啧”数声:“这东海夜明珠果然名不虚传,一颗便价值千金,我等孤陋寡闻,却是第一次有眼福得见。” 转头看着龙寂樾,冷笑一声:“这夜明珠光华闪耀,却不知里头有多少兄弟们的血泪。” 这些年咱们上山下海,走镖行船,过的都是提脑袋的日子,好不容易积攒下一点家当,全被你这位大少爷挥霍殆尽。你奢靡无度,视人命如草芥,万金夜明珠,一搏红颜笑,少爷你是好兴致,可惜那些死了残了的兄弟们,至死还以为自己是为了门派兴盛呢!” 龙寂樾道:“你这番说辞,倒很别致。”心道:“这些东西都是薛茹采置,我从不过问,若论虎兕柙的重要性,这点花费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此刻却无法作这般解释。” 正思忖间,也还未想明白这箱子夜明珠为何不在虎兕柙,便听得一声抽泣:“你...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呀......” 众人闻言看去,只见一个轻柔的身影,娉婷袅娜走上殿来。这女子一袭青花素色长裙,面容苍白憔悴,却是十分动人,双颊梨花带雨,杏目微红,格外摄人心魄。 “你说过的,要娶我为妻,要与我长相厮守,我信了你的话,才心甘情愿抛下一切,跟随于你...如今,你却狠心将我软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自己与和旁人洞房花烛!你...真是你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你如何对得起当初对我发过的誓言?” 女子哭得期期艾艾,泣不成声,显是触动了情肠,伤心不已。 众人听了这番哭诉,心下都大致明了,可谓心照不宣,这种事情放在富家公子身上最是司空见惯。一次心动之下把持不住,后又有了新人,便始乱终弃。只是龙寂樾在人前素来是个沉稳干练之人,且不苟言笑,便似不近女色一般,如今却出了这档子事儿,真令人大开眼界。 人群中已有人低声嬉笑议论起来。 那女子纤纤素手,抚过箱中的夜明珠,涩声泣道:“这些都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你忘记了么?当年,我在海边救了你性命,你说今生永不相负,要与我有福同享,不离不弃...誓言犹在,今日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你叫我...叫我.......”说着伏在箱子上,痛哭不止。 众人当中眼尖的已认了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薛茹!天下第一红颜祸水!追魂罗刹,索命红颜,祸水泱泱,天下无双,竟真的是她!” 近旁听见的人恍然大悟:“难怪她这两年忽然销声匿迹,原来是被龙少爷金屋藏娇呀!” 另一人笑道:“啧啧,这位龙少爷当真深藏不露,不知有什么魅力,竟能让这种女人心甘情愿被他雪藏几年...嘿嘿,当真是功夫了得,功夫了得!” 周遭议论之声渐起,多有感慨龙寂樾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有将他与方沈岳相比,更觉方家公子平素默默无闻,关键时候却有担当,当真人不可貌相。 古柳怜香惜玉之情大起,向龙寂樾厉声质问:“你还有什么好说!” 龙寂樾在身后缓缓攥拳,薛茹...他着实没想到。 那个一心与他共谋大业的女子,天龙门另一半的主人,竟选择以这种方式,现于人前。 看来眼前之事已再明白不过,是薛茹与十二龙坛勾结,要当众陷自己于不义,她是受了他们当中谁的蛊惑,还是这几年早有了异心? 若他能当众说出薛茹留在天龙门的真实原因,是非顷刻便可分明,可这原因偏偏是最不能说的。 一旁古柳还在声声为薛茹鸣不平,龙寂樾恨不得将他喉咙拧断。 事实上他只要一出手,古柳绝没有活命的机会,但是他必须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同门,或许这正是他们的激将法。 龙寂樾向谢三斧看去,示意他站出来圆场,但谢三斧好像呆住了,一脸茫然无措。 “无话可说了?”钱肖冷笑一声,转向薛茹:“姑娘别伤心,今日诸位英雄皆在,大伙一定替你主持公道!” 薛茹抽泣道:“我…我不要公道,我只要他还像从前那样待我。从前我救他性命,他什么都依我,如今他不需要我了,便可以弃如敝履……” 咬一咬嘴唇,忽道:“罢了!终究是我痴心错付,如今他既有了心爱之人,我还奢望什么呢?不如成全了他罢!”突然抓起一颗夜明珠,塞进嘴里,仰脖吞了下去! 钱肖大惊:“姑娘!薛姑娘!” 薛茹双眼翻白,“嗬嗬”几声,身子向后倒去。 这一下众人哗然,纷纷起身围拢上去,只见薛茹柔美的身子在地上不住地卷曲抖动,痛苦不堪。夜明珠比黄金还重,这一吞下去,可不是要坠穿肚肠? 龙寂樾也大吃一惊,几步奔过去,见薛茹已经口吐鲜血,翻滚抽搐了几下,再不动了,一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这情状着实惨烈,四周已有许多人惊诧之余,向龙寂樾怒目而视,又有些鄙夷地摇头叹气。 龙寂樾眉头紧锁,心念飞转,若说薛茹勾结十二龙坛是有所图谋,那她此刻自绝当场,又是为了什么? 钱肖猛地推了他一把,吼道:“你看什么!还没看够?薛姑娘为你而死,死不瞑目,你就一句话也不说?就算你对她无情,她总是你的救命恩——” 话未说完,龙寂樾目光一凛,电光火石间,长臂一伸,五指成爪,直插进钱肖左肩膀,将他身子生生拉到眼前。又手起掌落,正中胸口,将钱肖震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肩头五个窟窿鲜血直喷。 龙寂樾在衣襟上擦擦手指,看着钱肖,冷冷地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第五十二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七) 钱肖支起半身,周身颤抖,一口鲜血呕出来,晕厥过去。 龙寂樾回身扫视十二龙坛众人,森然道:“你们也想跟他一样,忤逆掌门?” 这一声喝问十分威严。这几年在龙寂樾治下,天龙门迅速崛起,使他在门内年轻一辈中颇有威信,此刻盛怒之下,平辈中人多垂首肃立,无人敢与他对视。 古柳更是一个激灵,向一侧挪了挪。 便在此时,十二龙坛里一个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道:“少爷,你的私事我们可以不过问,要怎样挥霍,娶谁为妻,都随你高兴!我只问你,何时追查杀害老掌门的真凶,何时能报了这深仇大恨!” 龙寂樾眉梢跳动,冷冷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 说话之人正是飞龙坛坛主马奎青,他哈哈大笑数声:“众位听听,这是身为人子能说出来的话么!自有安排,呵呵,你有何安排?大伙儿都知道杀害老掌门的凶手就是乌牧远,此事板上钉钉,咱们要去报仇雪恨,你却再三阻拦,现如今放着大仇不报,却来与仇人之女风花雪月,你还配为人子么?”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众门派虽然多有知晓当年之事的,也曾听闻天龙门中有不少人将矛头直指乌家庄,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未真的打上门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看来,这竟是一桩武林公案,如若果真证据确凿,龙寂樾何以迟迟不为父报仇? 众人议论纷纷,又对龙绍瑜之死多了许多猜测。 龙寂樾闻言却是心中一凛,自己费尽心思布下这等大局,就是为了诱乌牧远现身,即便他此刻不出现,只要一时放松了警惕,张铮便有机会顺藤摸瓜,将他和余党统统挖出来。然而十二龙坛如此一闹,岂非打草惊蛇,令他前功尽弃? 海龙坛坛主向丛亦站起身来,义愤填膺地道:“老掌门大仇未报,你却一心残害同门,剔除老掌门跟前旧人,只培植自己心腹,这等自断根基之事,我等再不能坐视不管了!” 龙寂樾见他们又扯出一件事来,冷笑一声:“残害同门?向坛主的话,我又听不懂了。” 向丛环顾四下,朗声说道:“去年今日,你曾派人送去一封信给青龙坛的尹坛主,尹坛主收到信后,第二日便挥剑自刎。随后的几日间,你派杀手残杀了青龙坛三十余名老部下,将青龙坛上下悉数换成你的亲信之人。敢问少爷,尹坛主为天龙门劳碌半生,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能让你这样不择手段?咱们这些人,只因不懂得讨好你,事事围着你转,你便寻个机会,将我们一个一个铲除掉!既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纵然你是掌门,我等也得为自己讨个公道!”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当众展开,只见纸上赫然是龙寂樾的亲笔:“你所做之事我已知晓,若想保住家人性命,当自刎谢罪,留你全尸。” 马奎青悲愤地道:“尹坛主不知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上,你就以他家人性命相挟,逼迫他自尽!尹坛主是天龙门股肱之臣,也是我等二十余年的同袍至交,龙少爷,你这样的行径实在令我等寒心!” 龙寂樾眼见自己的亲笔信,确是去年此时,自己为除青龙坛的叛徒而写。当时姓尹的自知东窗事发,早已自刎谢罪,不知这信何以出现在向丛手中? 且信中细数反叛之事前因后果的内容均已不见,只留下这最后一句话,断章取义之下,真有一种挟私报复之意。 龙寂樾按下怒意,一字字道:“青龙坛勾结西陵洞主叛变,意图在天龙门与西陵决战之时,两面夹击,消灭我主力人马。幸亏发现得早,不至酿成大祸,否则天龙门或有倾覆之险。我下令杀死的人,皆是参与密谋之人,皆数罪有应得,并没有枉杀一个。” 向丛哈哈大笑数声,目光一冷,恨道:“时至今日,你竟还要败坏尹坛主和众位弟兄的名声!龙少爷,做人不能这般歹毒,他们已全部被你害死,空口无凭,任你怎样罗织罪名!念在他们往日里总算有些苦劳,你且嘴下留情吧!” 听着这话,龙寂樾却一阵恍然,脑中蓦地浮现出辰兮在桃花林中说过的话:“凡事不能做绝,你年轻气盛,但为一派之掌,不能总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是了,凡事不能做绝,想当日参与密谋叛变之人,也有被强迫裹胁其中的,并非完全出自本意,实在不应赶尽杀绝。但凡能留下活口,慢慢善后,马奎青、向丛之流也不至如此嚣张,公然颠倒黑白。 龙寂樾环顾四周,古柳、钱肖、马奎青、向丛,这些人素日虽有不服管束之处,但在谢三斧的弹压之下,也不敢如何放肆。今日这些人竟齐齐向自己发难,看得出,他们个个都是积怨已久,顷刻便可发作,难道十二龙坛众人竟已离心至此,今日便要与天龙门分崩离析? 龙寂樾只感到一阵冰冷寒意。 一念未完,青龙坛新任坛主邵博已缓缓起身,抱拳说道:“老朽奉谢总管之命忝居此位,为的就是查清尹坛主及众位兄弟被害之事。这封信是从尹坛主的衣衫里找到的,杀害众多同门的几个杀手也已经找到,都是风筝。风筝只听从龙少爷的差遣,而那封信也确是龙少爷亲笔,如此看来,我等并未冤枉了少爷。” 龙寂樾怔怔听着,瞳孔骤然紧缩—— “老朽奉谢总管之命忝居此位,为的就是……” 这邵博正是谢三斧极力举荐的。 当时青龙坛刚刚清理完毕,龙寂樾命谢三斧选任新坛主、部署新弟子,谢三斧就在第一时间推举了邵博。 谢三斧是十二龙坛总管,也一直奉龙寂樾之命,安抚黏合十二龙坛。他们一向亲厚,来往密切,十二龙坛向来很买谢三斧的面子,这些龙寂樾不是不知道。 只是他太过倚重谢三斧。在虎兕柙的事上,谢三斧也一直比张铮介入更多,就连这次大婚的一应事宜,也都是交由谢三斧全权安排。 十二龙坛,虎兕柙,大婚仪式...... 只因谢三斧为人豪爽,行事一向光明豁达,总能让人去了戒心,相信他是个憨厚忠诚之人。 龙寂樾也做此想,他是从心里信赖谢三哥的,这世上能让他信任的人本已不多。 此刻他脑中如响炸雷,震得嗡嗡作响,一片空白。目光骤然锁定在人群中谢三斧的脸上,眼中所见的,依旧是那张憨厚忠诚的脸,挂着憨厚忠诚的笑。 龙寂樾呼吸急促,只觉双目烧热,似喷出火来,只瞧着谢三斧目眦尽裂,他感到自己被生生剜开了。 他又有了想杀人的冲动,只是这次好像很难忍住。 谢三斧站起身来,对邵博笑眯眯地道:“查清尹坛主被害之事,这份功劳当属邵坛主,与谢某何干?” 邵博忙躬身道:“若非谢总管事先觉察到种种蹊跷,安排部署,我等又岂能发现这许多真相?谢总管居功至伟,我等拜服!” 古柳、马奎青等人连同十二龙坛其他坛主,一齐躬身向谢三斧行礼:“我等拜服!” 第五十三章 山崩地裂(一) 龙寂樾目光一寒,杀心已起,暗暗运力到掌,趁谢三斧注意力都向他下拜的坛主身上,正欲飞身上前。突然,一条人影抢在了他前面,朝谢三斧直扑过去。 谢三斧也非等闲之人,耳后听得衣衫响动,应变奇速,回身与来人“呯”地对击一掌。那人身形微顿,却间不容发又拔出佩剑,“刷刷”几剑连击谢三斧要害,直逼得他向后退去。 龙寂樾一怔,这人竟是方沈岳。 谢三斧也十分诧异,当下一边接招,一边喝道:“姓方的,你这是作甚!” 方沈岳微微一笑:“路见不平。”剑招变幻,如行云流水,又招招致命,甚是辛辣。 谢三斧大怒:“这是天龙门的家务事,与你何干!” 方沈岳不再答话,只将手中剑舞得狂风卷叶,剑势周密,将谢三斧身躯牢牢裹在其中,狠刺其周身要害。 谢三斧稳下心神,见招拆招。他半生厮杀,对方沈岳这样的嫩娃娃并不忌惮。对方虽然抢得先机,但平素积累的对敌经验绝非儿戏,很快便守住门户,稳扎稳打,一面窥伺方沈岳剑招中的破绽。 二人激斗中身法大开大阖,十二龙坛众人皆后退避让,其余众门派更是作壁上观,远远看着,一时忘了议论。 龙寂樾心中疑惑,方沈岳此番又是为了什么? 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突然,大殿四面骤然响起一片喊杀声,自门外、窗外涌进许多人来,个个挥舞兵刃,不等有人号令,便直朝龙寂樾劈砍过来。 龙寂樾飞身跃起,避过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又出指连点数人穴道,将其放倒。朝四周定睛一看,这些杀手除却十二龙坛中人,竟还有不少是自己身边的人。 原来方才为了展示夜明珠,他们已将门和窗子都用黑布遮住了,所以才能在暗中埋伏这许多人。而龙寂樾一直凝神对付古柳等人,丝毫未曾发觉。 邵博见一众人马涌入,立即高声叫道:“保护谢总管!龙寂樾残害同门、不遵祖制,天龙门没有这等掌门,大家不必手下留情!” 周遭杀手听得此言,攻势更加猛烈。他们自知单枪匹马绝非龙寂樾敌手,唯有依仗人数优势,如潮水一般狂劈乱砍,但求一刀一剑能刺中他,便能就此将他制服。 龙寂樾躲避着他们疯狂劈砍过来的兵刃,心中一寸一寸冷下去。 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几乎每一个都曾在某次任务中与他并肩作战。他以为他们已是肝胆相照之人,但现在,每样兵刃都调转过头,对准了他自己的脑袋。 那些招式,许多还是经他指点的,还练得不甚熟练,但却仍然努力地来要他的命…… 一股绝大的悲哀从心底涌起,如冰海决堤,一溃千里,直冷得要把人冻僵,冻成冰疙瘩,再碎成渣滓。 天下人既负了我,那就休怪我负天下人! 龙寂樾突然仰天狂啸一声,反守为攻,“砰砰砰”几掌震飞了近身的几人,直将他们打得胸骨碎裂,五脏俱碎。 又五指成爪,向另一人头顶抓落。只听“咔嚓”一声,五指插入脑中,向上一提,将那人的天灵盖掀飞了出去,登时脑浆迸裂。 那人恐怕在临死之前,还能看见自己的天灵盖落地,惊骇得张大了嘴,双目突出,直挺挺躺倒在地。 四周众人瞧见这一幕,惊得肝胆俱颤。有些胆子小的已经拔腿逃命,继续围攻之人也立时扩大了战圈,谁也不敢太近龙寂樾的身。 龙寂樾却毫无罢休之意,径直欺身上前,又使狠招捏碎了几人肩膀,将他们身子远远甩了出去。这一下直杀出了一条血路,所到之处众人绝不敢再贴上前来。 但众杀手均心中明了,此番叛变已是骑虎难下,若不能将龙寂樾做掉,自己恐怕再无来日,所以一个个仍奋力将他围困住。 另一边,十二龙坛众人听得邵博招呼,立时蹿出十数人,加入谢三斧和方沈岳的缠斗中去,合力攻击方沈岳。 古柳、钱肖和马奎青、向丛等人,最是此次反叛的核心同盟,一力拥戴谢三斧为新任掌门。他们情知此事如若失败,以龙寂樾绝决的性子,自己绝无活路,此刻必须先助谢三斧脱困,再一齐解决龙寂樾。当下带头冲过去,拼命攻向方沈岳。 这几人都是天龙门中的佼佼者,各有绝招,且长久密谋下来,着实有些默契。这一下多面夹击,拳脚飞至,眼花缭乱,方沈岳不敢怠慢,凝神接招。左钰一声呼喝:“保护少爷!”方家的家将们一拥而上,向十二龙坛猛攻过去,三十余个人瞬间激烈缠斗在一处,难解难分。 此时,大殿之中一边是数十个杀手群攻龙寂樾,另一边是方家将与十二龙坛厮斗,再大的屋子也架不住这等规模的拼杀,早已桌椅翻飞,一片狼藉。 众门派纷纷退到殿外,一起观看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变局。继乌家庄覆灭之后,天龙门本该独享江南武林第一大门派之盛名,怎知好景不长,竟会在掌门大婚之日爆发内乱,夺权易主! 所谓盛极而衰,祸起萧墙,同是一派之长,不知在这些看客心中,可有戚戚然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大殿内天龙门的守卫中,亦不乏有对龙寂樾忠心耿耿之人,此时也纷纷加入到厮杀中来,龙寂樾的情况逐渐好转。 但他却越杀越疯狂,目中吐火,掌下生风,心中浑噩,只有一股绝然之气,誓要将所有人全部杀光! 龙寂樾这些狠辣杀招本是薛茹所授,当日对战赤炎魔君尚不落败,如今施展在这些人身上,更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只见厮杀的人群中不时飞出断肢残腿,血浆喷溅,阵阵惨呼不绝于耳。 一众杀手固然胆寒,但前来襄助他的亲信之人也是面面相觑,有几人已喊出声:“掌门!…掌门!……” 龙寂樾充耳不闻,手下未有一滞。 其实这也是谢三斧的计较,他太了解龙寂樾了。 这个自小在压抑中长大的年轻人,处处要强,极其自尊,又极其脆弱。若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他一定会发狂。 此时,就要奉上些天龙门弟子让他去杀,这样方能在众人面前显出他狠辣无情,让那些对他尚存忠心之人,也因为恐惧而退避三舍,进而为求自保而生出异心来。 这便是谢三斧对十二龙坛惯用的伎俩。 等到效果达到了,再由他本人亲自出手将龙寂樾制服,到时武力与人心皆得,此次夺权即可大功告成。 第五十四章 山崩地裂(二) 但令谢三斧没想到的是,方沈岳竟会突然横插一脚。 按照他们之前达成的默契,方沈岳会利用大婚现场做些事情,在江南武林面前展示一番,博个好名声,而谢三斧要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水仙门之乱,谢三斧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还命古柳和钱肖稍加配合,给足了方沈岳表演的机会。而方府也向他郑重承诺,到时会率先站出来表态,支持他出任天龙门的新任掌门。 只要谢三斧制服了龙寂樾,这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然而现在,方沈岳却带领方府人马拖住了自己和十二龙坛,单靠那群杀手是万万无法得手的,一旦让龙寂樾脱身出来,那后果...... 谢三斧不禁心内一紧。 邵博等人更是一般心思,深恐今日之事再生翻转,是以不等谢三斧吩咐,已率众全部投入到和方府众人的厮杀中来,场面一时更加混乱。 谢三斧正与方沈岳缠斗一处,突然,只见方沈岳微微一笑,神情十分诡异。谢三斧心里咯噔一下,以他多年临敌经验,此事断乎不祥。 果然尚未及细想,只觉眼前一花,方府众人忽然集体变招,身法犹如鬼魅,在十二龙坛中间迅速移动,似一道道锁链将他们分割开来,又牢牢围住。 “不好!”谢三斧暗叫一声,急欲调令众人冲杀,但为时已晚。 方沈岳面上狞笑,运起噬血大法,穿梭于各处包围圈中。掌峰所到,十二龙坛中人全身痉挛,皮肤鼓胀,进而周身裂开数道极深的裂缝,血浆猛然冲出身体,化作一道道血柱飞出,泼洒在方府包围圈外。 谢三斧也受了一掌,顿感全身剧痛难忍,好似血液逆流,就要冲出体外。当下慌忙使出全力,以内功相抗,堪堪稳住气息,身子已胀得紫青。侧眼看去,只见古柳、马奎青等人也在勉力抵抗,虽不至皮开肉绽,但均口吐鲜血、倒地挣扎。 “邪功!这是什么邪功!”谢三斧感觉自己七孔里已流出血来,就快爆裂。 原来方家将们配合有素,将他们团团围住,是为着掩护方沈岳的邪门武功。他们此刻像罩子一样围住十二龙坛,殿外之人就看不清方沈岳是如何出手的,最终留下十二龙坛众人的尸身,只有形似刀伤的伤痕而已。 “啊!——”谢三斧大叫一声,体内血浆翻滚如沸,眼珠子快要爆出来——完了,一切都完了!机关算尽终成空,我命休矣!—— 便在此时,龙寂樾的身影飞快掠进了方府的包围圈。 原来他正发痴发狂地砍杀天龙门弟子,突然一人冲过来近了他的身,在他耳边说道:“龙掌门,事不至此,你且稍住,要顾大局!” 龙寂樾猛然一凛,侧眼一看,见是福长临,心头骤然清醒了一些。 福长临一面出手替龙寂樾解围,一面低声说道:“家父已得知舍弟之所为,正亲自带人搜捕,清理门户。家父与我对龙掌门感激不尽,愿略尽绵力,以报答一二!”说着展开身形,使佩剑向四面撩开去。殿外大福镖局数人见福长临点头示意,也迅速冲进来助战。 龙寂樾一时得以脱身,心中也冷静下来,知道擒贼擒王,掉头便向谢三斧冲过去。 方沈岳眼角瞥见龙寂樾到来,立时停了手,喝命方府众人也停止动作。 地上已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十二龙坛坛主仅余七人,与谢三斧一样七窍流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龙寂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些尸体,它们分明与先前惨死的虎子一模一样。 脑中顿时无数念头飞转而过——“虎子接连遭遇暗算,和方沈岳有关?如果当真是他杀了那八个人,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虎兕柙的秘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恰巧与这八人结怨?—— 不,世上绝没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定是专为除掉虎子,才跑到河北和辽东去下杀手。可他又是如何得知虎兕柙的秘密?” 方沈岳此刻却是面不改色,看看地上瘫倒的七个坛主,又看向龙寂樾:“龙少爷,这是要救他们?” 龙寂樾压制思绪,淡淡地道:“不是救,是来明确一件事。” 方沈岳道:“哦?什么事?” 龙寂樾道:“这些人犯上僭越,罪无可恕,但无论死活,他们都是天龙门的人。既然是天龙门的人,就该由我来清理门户,方兄的美意,龙某心领了。” 方沈岳笑道:“好,说得对,是我插手贵派的家务事了,不该不该!”贴近一步,低声道:“我是看不惯这些人如此放肆,污蔑你清誉,一时没忍住,龙兄勿怪呀!” 龙寂樾露出笑容:“方兄仗义相助,龙某感激不尽,岂有怪责之理,在此谢过了。”向方沈岳佛了佛手。 又转向谢三斧等人,见古柳、钱肖之流已然身死,余下几人皆是龙绍瑜当年的老部下,足见内功深厚,又擅应变。龙寂樾一一看过,目光清寒:“你们都是天龙门的元老,我的长辈,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们。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天龙门前程无量,但你们今日所作所为,自毁根基,将天龙门置于何地?” 又走到谢三斧跟前,俯身说道:“就算你今日坐上掌门,天龙门也已成武林笑柄,谈何日后的宏图伟业?” 谢三斧呵呵冷笑:“从未想过害我们?少爷,我太了解你了,你疑心深重,对咱们这些老部下打心眼儿里忌惮,跟着你,断乎没有好日子过!你从未有一刻真正信任于我,只因我是老掌门身边的老人儿,还有几分薄面,你留着我,就是给十二龙坛做做样子!其实你没有错,乳臭未干的毛娃娃当家,自然要处处提防老部下,只是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我的武功韬略并不在你之下,江湖经验更胜你百倍,难道我就合该被你使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龙寂樾直起身子,抚掌道:“好,好!你自认武功韬略绝不在我之下,我问你,今日你行此悖逆之事,固然令我颜面扫地,但于天龙门何尝不是莫大的损伤?你为一己私欲,离间十二龙坛,肢解天龙门,断送了大好局面,这难道是掌门当行之事?” 第五十五章 山崩地裂(三) 谢三斧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觉这一问听在耳中,振聋发聩,令他心神激荡。 这些年他往来奔走,所言所行,尽皆出于自身利益,确是从未将天龙门的前程放在心上。 他陪伴龙寂樾多年,看着他长大,深知他心思深重。自龙绍瑜去后,他便将龙寂樾对老部下的防备忌惮全部看在眼中,每每联想到自己,深怕有一日若失去了利用价值,自己的下场只怕还不如那些老坛主。 所以他离间龙寂樾和十二龙坛,原本是为着自保,只要十二龙坛一日还生事端,他这龙坛总管就多一日用武之地。 不过日子一长,随着十二龙坛中对龙寂樾不满之人越来越多,他的耳边也多了一些声音: “这姓龙的假仁假义,早晚要对咱们动手,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扳倒了他,一劳永逸!” “是了,论资历论德行,他姓龙的哪里比得上谢总管?咱们就推举谢总管坐这掌门之位,到时候上下一心,谢掌门定能带领大家伙儿再创辉煌!”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起先他还日夜忐忑、惴惴不安,到后来,索性便想通了。这声音迟早会传到龙寂樾耳中,就算他本人并无反意,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结果都是一样。他早已和龙寂樾成了死对头,没有退路了。 如今他看着龙寂樾,又看看四周,大殿之上一片狼藉,龙坛中精锐死伤无数,殿外武林诸门派齐齐看着热闹,议论纷纷。这代价他原本是不在乎的,只要能坐上掌门之位,便能将一切推倒重来。一个毛头小子尚且可为之事,他阅尽千帆,有何不可为? 但如今想来,若不在意这代价,便断不可为一派之长。 回想这些年龙寂樾所思所想,所言所行,确然没有一处是为着他自己。就连那些猜疑和忌惮,每每谈及,也全是担忧天龙门会因此衰落,从未有过一丝动念,是担心自己的下场。 直到此刻,听着这般诘问,谢三斧方才明白,自己与龙寂樾相差千里。 他看着他,仿佛已看见了年轻时的龙绍瑜。不知何时,这少年已经长成了。 谢三斧不禁湿了眼眶,合着目中血水,流下一道血泪。 龙寂樾叹了口气,说道:“谢三哥,我知道你方才未使谢家铜斧,是不愿以本家功夫来对付我,只此一样,便可知你内心实不愿与我为敌,更不愿以此面目登上掌门之位。如今种种行事,未必全然是你心中所想,我已可猜到一二。” 再次俯下身子,在谢三斧耳边轻声耳语:“但你可知,咱们在北方一带的虎子损伤惨重,有一股极厉害的势力正在暗中对付天龙门,要将咱们连根拔起!” 谢三斧一惊,脱口问道:“是谁?” 龙寂樾直起身,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方沈岳,又看向谢三斧,目中有无限深意,淡淡地道:“如今的情形,实在不好,谢三哥,切勿为奸人所用。” 谢三斧彻底呆住了,脑中迅速闪过自己和方府牵线密谋的一应经过,确然顺利得超乎寻常。他本是警觉之人,只因心中欲念太过,急于求成,才未曾觉察。又想到刚才方沈岳所施展的邪门功夫,显非中土武功,不知他背后的势力又来自何方,意欲何为? 如此一想,顿觉自己着了对方的道,坏了大事。 谢三斧心中万分恼恨,颓然无言。 龙寂樾拍了拍他肩膀,又看着马奎青、向丛等人,均是重伤之下动弹不得,低着头不说话,面上既有惭愧又有恐惧。 龙寂樾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是我大婚,是天龙门的喜事,你们一刻是天龙门的人,就当共襄盛举。来人,扶几位坛主入座。” 四周天龙门弟子闻言一怔,又急忙赶上前来,将这七名坛主尽数搀扶起来,就近找了几张椅子坐下。另有人开始收拾残局,清理大殿之上的尸体和血污,又抬来些新的桌椅,尽力布置妥当。 一众门派面面相觑,依龙寂樾此举,难道大婚仪式还要继续? 龙寂樾环顾四周,朗声说道:“诸位贵客,今日之事,天龙门多有不周,龙某深感惭愧,还望诸位海涵。仪式继续进行,各位请坐!” 方沈岳哈哈一笑:“痛快,不愧是龙少爷!你且放心,这些人我替你看着,再不会出一点岔子。你速去更衣行礼吧,吉时已到,新娘子可等不得!哈哈哈哈!” 龙寂樾笑道:“深谢方兄美意。”又亲自过去携了福长临的手,将他引到上座,沉声道:“大恩不言谢!” 福长临也握一握龙寂樾的手,低声道:“今后大福镖局,愿与贵派不分彼此。” 众门派见方府和大福镖局相继落座,也便都入内坐下,一时均是心潮澎湃。 便在此时,人群之中又是一阵骚动。原来姬苏瑶悄悄揭下了面纱,俏生生立在方沈岳身畔,但见肤光胜雪,丰姿冶丽,画中也不曾有这般明艳的女子,许多人直瞧得眼珠子都直了。 美人总是与英雄相伴,一个男人有多优秀,就看他身边的女人有多美丽。方沈岳淡淡微笑着,尽情享受四周投来的艳羡目光。 “竟然是她......”龙寂樾脑中一响,原来此女被自己拒绝后,最终投靠了方府。如此说来,方沈岳的种种变化,多半便是她在背后谋划推动...那么杀害虎子之事,是否也是由她授意?此女究竟是何身份? 如今局面愈发扑朔迷离,龙寂樾只得先顾眼前之事,便向殿中众人再行一礼,转身入内堂更衣。 少顷,龙寂樾已换好一袭红衣走出来,在大殿中央站定了。几名弟子将灵台撤下,请上典仪,在礼乐声中,开始高声诵读吉辞: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履我发兮!今有良辰,又逢佳人,指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今有吉时,又遇良人,若麟之趾,振振公子,若麟之定,振振公姓!昔文王有后妃德修于身,而子孙宗族皆化于善者,可知佳偶天成,宜室宜家。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新妇孽孽,新郎有朅,愿乞终老,不负姻缘!” 众人静然观礼,皆觉此祝词情意绵长,又发乎情、止乎礼,不知是否为龙寂樾心有所感而作。 祝词诵罢,礼乐又起,龙寂樾向众人微笑致意。正待请迎新妇,突然之间,只听得地底深处传来“轰隆隆”几声巨响,脚下地面崩裂出数道深沟,整个大殿瞬间支离破碎,向地下陷落进去! 第五十六章 置之死地(一) 爆炸声四起,地面加速崩裂,大殿四周的柱子也纷纷折断坠落。殿中众人惊慌四散,被砸伤压死者无数,另有直接被炸飞出去。有身手敏捷者奋力跃起,奈何穹顶也塌落下来,轰然砸在众人脑袋上,一时间血肉横飞、红泥满目。 龙寂樾拼命攀住手边之物向上爬,纵身腾跃,但陷落速度实在太快,头顶又有巨物砸下,委实无处躲避。 耳中尽是众人惊慌呼喊之声,混乱中,龙寂樾眼风瞥见一群身影已奔出大殿,消失在门外,正是方沈岳和他的手下们。 若非他们早已得知会有此横祸,早早做好准备,如何能及时逃脱? 又一根巨柱轰然砸下,龙寂樾眼前一黑,再多疑问,再多思量,从此不必了...... 张铮约在半个时辰后得到消息。 乍一听闻,他绝不肯相信,自己离开前还好端端的天龙门,正在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岂会突然之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做了十年持线人,本是绝不该怀疑风筝带来的消息。但是这一次,张铮只觉心头一阵恍惚,风筝的话落在耳中,更像一个玩笑。 他凭着本能,立时传令集结分散在十二龙坛执行任务的风筝,但再远处为探查乌牧远踪迹而布设的暗哨,来不及召回,便暂且算了。眼下带着亲信数人,策马向天龙门狂奔而去。 待赶到天龙门,亲眼看见这片废墟,张铮呆立当场。随行风筝纷纷僵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神志。 眼前是一片血肉和着瓦砾,模模糊糊,惨绝人寰。断肢插在碎石之中,破碎稀烂的肚肠和肉泥血浆,从废墟中流淌出几条小溪。还没死透的人,在虚弱哀嚎,声音好似鬼魅。 整个天龙门主殿已经完全倒塌,一大半陷入地下,地面上只剩断壁残垣。 其他门派还未赶到,张铮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切,五内俱崩。呆怔片刻,心中猛然一个霹雳闪过,极力克制着说道:“找…找到掌门!” 身后风筝应声而动,各自强忍悲恸,纵身跳入坑中搜寻起来。又有风筝陆续赶到,不等吩咐,已寻找趁手的工具,开始奋力挖掘。 时间一点点过去,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突然,风筝中爆发出一声悲鸣,接着是抑制不住的痛哭。 张铮心里登时犹如一面鼓被捶破了一个窟窿,拖着迈不动的脚,一步步走上前。 眼前有半截身子从碎石中露出来,穿着大红的新郎礼袍。自胸口往上已经完全碎烂,和废墟混为一体,只留下两截小臂连着手,散落在一旁。 那腥红的袍子如此刺眼,仿佛比血更红。风筝们围拢过来,怔怔盯着这具残尸。 这里只有半截尸体,并没有头,也可能不是龙寂樾,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只因他们是风筝和持线人,有着最敏锐的洞察力。他们和龙寂樾朝夕相处,对他身形了如指掌,有些人甚至在虎兕柙的黑暗之中,也能将龙寂樾认得分毫不差。 眼前的断臂和半截尸身,形状轮廓和龙寂樾分毫不差,尺寸精准,各处细节皆一模一样,除了龙寂樾,再无旁人。 良久,张铮身子一晃,跌倒在地。一众风筝向残尸齐齐下跪,伏地恸哭。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是龙寂樾亲手提拔,特地安排在虎兕柙接受训练,期间又多番关照,乃至在一处切磋招式,感情颇深。 也正因如此,龙寂樾才放心将他们放出虎兕柙,交由张铮统领。这些年轻的风筝,和虎兕柙中仍在受训的少年苗子,是龙寂樾给天龙门练就的新鲜血液,也是他日后逐步实现雄心壮志的倚仗。 所以他们此番在离开天龙门之时,都是心存遗憾,便只等着回来补上一杯喜酒,再亲向掌门道喜。不成想,这一去竟成了天人永隔。且他们之中,多有自少年时便在天龙门中,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家,如今家园毁弃,一众兄弟死绝,委实难以接受。 众人痛哭一场,强打精神,又从废墟中挖出了许多熟人的肢体,尽是十二龙坛的精锐,还有马奎青和向丛等几位坛主。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身体彼此牵绊拉扯,缠绕一处,好像生怕别人逃出生天。 其实以这些坛主平素的身手武功,不至于一个也活不成。但他们先受了噬血大法的重创,在大难临头之际,又自知难以逃脱,彼此怨恨陡升,互相拉扯,誓要断了别人的生路。一番掣肘下来,终于一个个全都葬送在此处。 众门派人马陆续赶到,震惊悲伤之下,纷纷找寻同门。风筝也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重伤昏迷的天龙门弟子,急忙施救,暂且保住了一口气。 张铮剧恸之下,渐渐冷静,心中忖道:“看样子,这绝对不是意外,何人有此本事,又为何针对天龙门?”转念又想,“既然使出如此手段,必定是与天龙门有深仇大恨,要将满门斩尽杀绝,那么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仍然很危险,对方极有可能还有后招!” 一念及此,顿觉此地不宜久留。张铮使个手势召集风筝,命众人权且将十二龙坛的尸身就地掩埋,只带了龙寂樾的残尸和两个伤员,速速离开。 一路上张铮不住思量,有一个地方浮上心头,那里远离甚嚣,颇为隐蔽,又有绿竹茂密,曲径通幽,正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当下便决定带众人去辰兮的竹林暂避。 策马飞驰中,念及方才的惨烈情境,心中不由得暗道:“所幸还有几位坛主的身体并未发现,还有谢总管,也没有找到,说不定是逃过了此劫!但...也说不定,身体已经......”不忍再想下去。 众人匆忙赶到竹林外,正要进入林子,蓦地竹枝移动,地面起伏,眼前乱红飞花,四面皆是倒影。像之前的两次一样,无论他们怎么乱砍乱冲,依然破不了竹林中的奇门阵法。 张铮没想到,辰兮在离开之后,竟仍然保留着这些阵法。 “必须找到她......”张铮环顾四周,敌在暗我在明,危机四伏,他们随时可能被一网成擒。 但是,眼下已不能派遣风筝出去探查搜寻,却又该往何处去找? 正心中苦恼,突然,头顶上方的竹枝轻晃,似乎有一抹极快极淡的影子一闪而过。张铮猛然抬头,只有竹叶纷纷落下。 “是谁!”近旁的风筝纷纷警戒。 张铮眼睛一眯,飘落的竹叶中有一片与众不同,他飞快出指夹住那一片叶子,定睛一看,上面有一行极细小的字: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 第五十七章 置之死地(二) “这是什么?”张铮身畔一名风筝探过头来,“一句诗?什么意思?” 张铮仔细盯着这行字,心念飞转:“确是一句诗,不过也暗含着白露、青霞两个地名,若果真如此,那指的便是前头的白露镇和青霞渡口。绛河么...就是天河、星河,指的是...辰兮?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合在一处便是说...今晚明月升起之时,辰兮会出现在白露镇的青霞渡口?” 想通了此节,张铮浑身一个激灵,来不及高兴,一连串更大的疑问又摆在眼前——这消息属实么?是谁送来这个消息?他有什么目的? 这神秘人好像深知张铮的难题,知道风筝如今的处境,所以特意送来辰兮行踪,天下竟会有这般好心,又神通广大之人么? 方才说话的那风筝名叫康铎,平素与张铮甚厚,见他神色变幻不定,又探身过来:“铮大哥,这诗到底什么意思?” 张铮简要说了,康铎立刻道:“千万别听他的,这定是个局,要将咱们引到青霞渡口去,那里必定重兵埋伏,说不定要将咱们拖下水去!” 张铮道:“就算是个局,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康铎急道:“什么一条路,我这就带人去寻别处安置,总能找到比这里更隐蔽的去处!” 张铮道:“你带人一走,分散了力量,正好方便敌人各个击破,况且眼下距离日落已不足一个时辰,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合适的地方,实属不易。怎么计算,都是去青霞渡口找辰兮姑娘最合适。”点了点手中的竹叶,“这个人也一定算准了是这样。” 康铎几乎跳脚:“那就更不能遂他的意了!” 张铮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一个人去青霞渡口,就算是个局,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抬手制止正要咆哮的康铎,吩咐道:“你带人留守此地,竹林虽然进不去,但此处僻静,易守难攻,你们利用树丛隐蔽,也可在山坡上布设些暗哨。若我两个时辰未归,便即刻想法子联络各处分坛中留守之人,讲明情势,大家务必齐心合力,共渡难关!但是......”思忖片刻,还是低声对康铎吩咐,“但是也要谨防十二龙坛中有心怀异心之人,我总觉得此番大祸,有里应外合之嫌...你需懂得分辨,多加小心!” 其实这般嘱托于康铎,张铮心里也没底。此人跟随自己不过四五年,历练未成,即便以他这个持线人的本事,只怕一时也难以统领十二龙坛余部,更莫论康铎。倘若自己当真回不来,余下众人恐怕要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一念及此,张铮又多了几分犹豫。 康铎却忽然不跳脚了,好像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握住张铮的手:“铮大哥,我一定尽力稳住局面,等你回来!你放心,咱们日后还要为掌门报仇,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张铮心下甚慰,也就此定了心思,说道:“好,余下之事就交给你,万务妥帖。”转向众风筝下令:“你等皆须听从康铎指挥行事!” 众人齐声领命。张铮扫视风筝,忽然说道:“将金龙哨号拿出来,就地销毁。” 如果风筝里有人想通风报信,绝不能让天龙门的金龙标志在天空炸响。 众风筝虽不甚明白,但服从持线人的指令已是本能,纷纷自怀中取出金龙哨号,一折两段,丢在地上。 张铮紧盯着每个人的动作,又向康铎眼神示意,康铎点了点头。 怀疑...戒备...张铮心里一动,原来一旦身处这样的位置,就会这样想,就会这样做。眼前又浮现出龙寂樾的身影,再不忍去看那半截残躯,牵过一匹快马翻身跃上,绝尘而去。 此时此刻,距离辰兮离开盐官镇刚好一天。 他们一行四人一路观赏着江南风光,并不急着赶路,一日时光正好逛过临近的白露镇,正是当初宋泽遭遇丧门飞星的小镇。 这镇子虽与盐官镇毗邻,但钱塘江流经此处时地势渐缓,钱塘大潮便不如盐官镇来得猛烈,四海的王孙公子、文人雅士便不来此地观潮,久而久之,此镇便远不如盐官镇繁华热闹。 宋泽旧地重游,内心惴惴,便亦步亦趋,紧紧跟在辰兮身旁,才略感安心。一路上闻着辰兮衣衫上阵阵幽香,心驰神摇,时而发呆,时而面红,说话颠三倒四,行事更是笨手笨脚,直惹得辰兮哭笑不得。 一时在茶寮中闲坐,宋泽又因为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将一碗茶全泼在了辰兮身上。辰兮十分关切地看着他,叹道:“清允,起先我只以为你是书读得多了,有些木讷,现在看来,是真的傻。” 宋泽红着脸搔搔头,忙从怀中取出帕子,便要凑上去给辰兮擦拭。辰兮急忙喝止他,抽过帕子自己擦起来。宋泽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不由得面红耳赤,更加窘迫不安,直站起身来作揖告罪。 辰兮看看四周,扶着额角,示意他快快坐下。 江怀珠和如烟夫人看在眼中,心下均是十分明了。如烟夫人笑道:“你们稍坐,我想去前头那间胭脂铺子看看,怀珠,你便陪我去吧。” 江怀珠咳嗽了一声:“嗯,我也想去前头看看。” 二人行出一段,江怀珠心急,笑道:“怎样,我这徒弟人品好,武功高,模样嘛也很俊俏,又有学问,这还不是顶好的女婿!” 如烟夫人嗔道:“哪有你这样自夸的,难道我家姑娘便是普通女子?” 江怀珠脸上红了红,说道:“那是不普通的...咳咳,但我看他俩天生一对,合适得很,你外甥女嫁给我徒弟,从今往后定能不再受人欺负,高兴快活!” 如烟夫人道:“不受人欺负?嗯,要论武功么,你这徒儿空有一身内力,却使不出来,自保尚且不能,如何保护旁人?要论聪明才智么,呵呵,嗯......”掩口而笑,不再说下去。 江怀珠噎了半晌,方道:“武功是小事,我早晚将毕生绝学传授与他。才智么,这小子读了一肚子书,想是读傻了,等我开导他一下,保管就开窍了!” 如烟夫人笑了笑:“嗯,这些都是小事,人品却是大事,这件事上,我须得试他一试。” 第五十八章 置之死地(三) 江怀珠闻言,来了兴致:“怎生试法?” 他二十年来索居于关外灵山上,潜心钻研赤毒破解之法,一门心思只专注这一件事,于中原市井模样,早已忘了七七八八。若论人情世故,只怕还不如宋泽,却又天生生就一副活泼心肠,所以屡次被宋泽抢白驳倒,非但不记恨,反而深觉有趣。 此时见如烟夫人要考验宋泽,顿时兴奋起来,一把年纪,倒似孩童一般。崔月墨这些年转移藏匿各处,却是北国江南,颇有见识,加之自幼长于永璋侯府之中,一应人事教化皆属不凡,便生就了一颗七巧玲珑心。 此刻心中略一思量,已有计较,打眼四面一瞧,向江怀珠招一招手,向一处破落园子走过去。 那处原是个土地庙,后又有人在土地公旁边立了一尊财神像、一尊月老像,三面墙壁上还贴上了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和文曲星的画像,弄得不伦不类,简直集天地神佛于大成。但小庙非但没有荒废,反而因此香火旺盛,白露镇和周边数个村庄的百姓,都出于各自的需求前来供奉,有求官的,有求财的,有求姻缘的,四时香火不绝,倒成了镇上一景。 这庙旁有个菜园子,地里稀稀拉拉种着些果菜,枯黄干瘦,一望便知许久无人打理。倒有七八个青壮汉子,或坐或躺,闲在园子门边,吹牛打赌,时不时又朝土地庙看上一眼。 这伙人见二人走近,又见如烟夫人风韵出众,一下子来了精神,嬉笑着站起来,全没将江怀珠这个干瘦老头放在眼里。 如烟夫人向江怀珠耳语几句便停了步子,江怀珠独自上前。 这伙人中有一个浑身刺青,人称“青花蛇”的,晃悠着站起来,笑道:“小老头儿,来上香拜佛么?来来来,先来我园子里买些香油果菜,也好供奉佛祖!” 见江怀珠不答话,又笑道:“小老头儿莫非不是来拜土地财神,却是来求姻缘的?哈哈哈,现放着这样美貌的夫人,还求什么姻缘,要是再多几个美娇娘,你这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啊!哈哈哈哈!”身后众人一阵哄笑。 江怀珠面无表情,径直朝土地庙走过去。 那青花蛇几步上前,拦住了他去路:“小老头儿,你是耳聋听不见话么?老子说了,你得先从这园子里买些香油果菜。” 江怀珠看了看,说道:“哪里有香油,地里的瓜果都烂了,不买。” 青花蛇哈哈笑道:“我说有便有,你只管拿钱来!至于这瓜果么,那可是新鲜得很,佛祖喜欢得要命,保管你求什么得什么!快拿钱来!” 江怀珠一动不动,青花蛇目露凶光,身后那几个人都围上来,狞笑道:“老头儿,别不识抬举!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咱这庙灵验,谁来了不掏个香油钱?看你一把年纪,兄弟们不跟你动手,赶紧把银钱拿出来!” 原来这土地庙里的各路神仙,都是这伙泼皮布设,他们还将附近村子里的大小寺庙都砸了个遍,逼得附近村民不得不来此处祭拜。每逢初一十五,若有不来的,他们还带着一群人,拿着画像符咒去家中恐吓,直到搜刮了钱财方肯离去。 江怀珠点点头,说道:“好,我随你们去摘些果菜。” 众泼皮面露笑容,散开一条道,青花蛇在前头走着,笑道:“好啊,爷爷今天心情好,就带你逛逛园子,只是这逛了园子,可就是额外的价钱了。” 江怀珠也不吭声,只随众人进了菜园子。见有一口粪窖,近之臭不可闻,便在窖前站定了,说道:“瓜果不错,我却未带钱,不如你们赊些给我,也好赎你们满身罪孽。” 青花蛇眼睛一眯:“你什么意思?” 江怀珠道:“意思是我不打算掏钱,却打算动手。” 众泼皮一怔,想不到这老头竟是个硬茬,当下皆变了脸色,一拥而上。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江怀珠不等他上身,左脚早起,一脚便将一人高高撩起,正落到粪窖里去。另一人转身欲走,江怀珠呵呵一笑,右脚又一划,又将那人也踢下粪窖里去。 两个泼皮在粪水里挣扎,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不住哀求:“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原来这粪窖深不见底,两人拼命挣扎,只探出个头来,呼叫之间又吃进许多粪水。 众泼皮惊慌不已,都待要逃,江怀珠淡淡地道:“哪个动一步,哪个就下去。” 众人当下都不敢动弹,只看着青花蛇。青花蛇此刻已心慌不已,粪窖中的两个泼皮平素身手不凡,等闲护院都不是他们对手,如今却如三岁孩童一般。壮着胆子喝问:“你是哪个!咱们都是余公子家的,‘丧门飞星’余家你可知道?竟敢如此放肆!” 江怀珠道:“哦,原来还有个姓余的。今日事忙,待老夫哪日得空了,再去会上一会。” 青花蛇见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心下惴惴,便不敢再造次。 江怀珠命一泼皮想法子去粪窖里捞人,带着余人出了菜园子。如烟夫人已等在外头,向众泼皮说道:“你等无赖,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所行种种,我虽未亲见,足可想见。今日有一桩事交给你们,若办好了,可饶性命,只是须废了拳脚,不得留住本地。倘若办不好么......” 众泼皮皆跪下道:“我等愿为夫人效力,没有办不好的!” 这边辰兮和宋泽还在茶寮里闲坐,辰兮思忖着:“姨母和江伯伯去了许久,可别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便向宋泽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头胭脂铺子找找他们。” 宋泽忙道:“不,不,我定是随你一道去的,可别留我一人在此处......” 辰兮心里一阵好笑,故意说道:“天都快黑了,也没见半个仇人来寻你,这余家想是被你吓破了胆,再不敢来的,你就放心吧!” 宋泽低头想了想,脸色凝重:“也好,现下江前辈不在,你与我在一处,徒增危险。余家的人若是来了,我没有法子保护你,不如你快些离开,我一个人便无所谓了。” 辰兮一怔,这呆子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叫人好生感动。 便在此时,只见如烟夫人自远而至,手中拿了个布包,对辰兮笑道:“我瞧这衣衫料子不错,做工是粗糙了些,好歹算得干净,你且去换上。” 辰兮忙起身接过,笑道:“天气炎热,一碗茶水而已,这会儿便干了。” 如烟夫人道:“衣衫干了,茶渍也是不雅,女儿家怎能如此不讲究。”携了辰兮的手,走进一旁的客栈去,一面回首向宋泽说道:“你师父去置办些路上所用,你便在大堂里等一等。” 宋泽忙道:“江前辈不是...我师父......”说到最后三个字,发现如烟夫人和辰兮已跟着店小二上楼去了。 第五十九章 置之死地(四) 宋泽无奈,便走到客栈柜台旁边站定了。只听得外头街上一阵喧闹,几个汉子围着一个年轻姑娘不住调笑,那姑娘涨红了脸,左躲右闪,慌不择路,一闷头跑进了客栈里来。 宋泽一怔之间,那姑娘已抓住他袍角,央求道:“公子救我!”回头一看,那几个汉子也入得门来,急忙钻到宋泽身后,扶着他脊背瑟瑟发抖。 柜台后的账房和小二一见这事,又素识得这伙人,知道厉害,便一溜烟躲了出去。 众人里当先一个脖颈、手臂满是刺青,正是青花蛇,向宋泽身后看了看,笑道:“小娘子,原来喜欢玩儿捉迷藏,何不早说?哥哥们也喜欢得紧,不如咱们找个去处,好好陪你玩儿上一玩儿?” 几个汉子嘿嘿直笑,那姑娘一声哀叫,抖得更加厉害了。 宋泽大怒:“青天白日,你们几个泼皮竟敢调戏良家,礼法何在?王法何在?” 几个汉子对望一眼,哈哈大笑,青花蛇学着宋泽的语气,文绉绉地说道:“礼法何在?王法何在?哈哈,哪里来的穷秀才,还跟爷爷掉书袋,是看咱们没读过书么?”一张脸凑近了宋泽,笑道:“秀才,老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论采花的本事么,你却得叫声爷爷。老子看你是个外乡人,切莫来管本地闲事,速速让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别碍着爷爷的好事儿!” 众泼皮撸袖抹脸,围将上来,只待动手。那姑娘紧紧抓着宋泽衣服,低声哀求:“公子莫走!” 宋泽一阵着急,心道:“我不会拳脚,可怎生对付这许多人?但若让我袖手旁观,却也是万万不能!”又想到一会儿辰兮下得楼来,若是被这伙人看见了,岂非更要纠缠不休,多半便要言语调戏,再动手动脚。 一想到此处,怒意陡升,大声说道:“泼皮!我今日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们为非作歹!”说罢回身寻找趁手的东西,却只抓到一个算盘,便挡在胸前。 众泼皮颇为意外,见他文弱的样子,又哈哈大笑。突然一齐围拢上来,冲着宋泽一阵拳打脚踢,其中一脚正重重踢在他肚子上。 宋泽“哎哟”一声,虾躬在地。一个泼皮将他提起,双臂使力牢牢抱住,众人又是一通拳脚相加,登时打得宋泽鼻青脸肿,浑身疼痛不已。只咬牙忍住,不肯发出一声。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娇呼,原来那姑娘又落在青花蛇手里,正被他摸着脸蛋,一只手又向腰间去搂。 宋泽一见,血冲上脑,大喝一声,奋力挣扎。但无奈他这一身内力,想用之时却偏偏使不出来,只左突右进了几下,又被制住。这一下更惹怒了众泼皮,下手更没顾忌,若是手中有刀,只怕要将宋泽当场杀了。 又挨得一刻,宋泽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伏地难动,眼睛仍紧盯着青花蛇,口中呼喊:“住手!...你这泼皮!...有本事冲我来!......” 青花蛇见他竟如此硬气,冷笑一声,一把将姑娘搂在怀中,扭头在樱唇上亲了一口,旋即哈哈大笑:“香!真香呀!哈哈哈哈!” 宋泽只觉眼前发黑,气急攻心。突然之间,胸中一股暖流涌出,充盈四肢百骸,周身疼痛顿减。脑中又浮现出江怀珠教他‘寒冰溅玉’时的情形,手脚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这一番福至心灵,气脉相通,身子便似不受控制,腾地站了起来。众泼皮吃了一惊,还未及反应,只见宋泽运气到掌,化气为剑,挥掌之间,冰剑四射。至纯至阴的内力瞬间钉入众人体内,随血而行,直叫人痛不欲生。 众泼皮大叫一声,倒地翻滚,如受大刑。青花蛇一呆,放脱了怀中姑娘,上前几步,想教训宋泽,又一时不敢出手。 正犹豫间,宋泽已欺身上来,掌风到处,锐寒侵体。青花蛇一个激灵,慌忙闪避,一跃窜到了门口,看了看一众倒地不起的泼皮,向宋泽叫道:“好!好!白露镇余家你可识得?你...你好大的胆子!” 宋泽道:“丧门飞星是么,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我已得罪过他一次,就不怕再多一次。” 青花蛇道:“好,你小子有种!待我去告诉大公子,你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话音未落,人已窜到街上,瞬间跑得没影了。 地上一众泼皮挣扎爬起,跪地求饶。宋泽皱皱眉头,转身不再看他们。众泼皮极是乖觉,急忙互相搀扶着起身,蹒跚走出门去。 宋泽回身向那姑娘温言道:“小姐可有损伤?” 那姑娘一张俏脸又红又白,嘴唇瑟瑟发抖,勉力镇定,盈盈下拜:“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小女无以为报!” 宋泽急忙将她扶起,不好意思地道:“不,不,这没什么!” 这姑娘低了头,声音细如蚊呐,柔柔地道:“公子救我性命,护我清白,此番恩德,我就算一生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公子若不嫌弃,我愿做公子的贴身丫鬟,伺候起居,照看饮食...公子不知,奴家做得一手好汤水,浆洗缝补也都来得,只要公子不嫌弃......” 宋泽听得呆了,双手乱摇:“不不不,这可使不得!你是良家女儿,自有父母亲人,怎能给我当什么...什么丫鬟,万万使不得!” 姑娘低头笑了:“原来公子是担心这个...不妨事的,我家里没有别人了,爹娘早去,哥哥嫂子向来不容我,如今得知我有了去处,高兴还来不及呢...公子,你就不要再犹豫了......”说着便向宋泽轻轻依偎过来,只觉身量纤纤,如弱柳扶风一般。 宋泽身子一僵,动弹不得,向伸手推她,又觉不妥,口中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店中桌椅凌乱,咱...咱们须得规整规整!你你你...你去将那椅子扶起来!” 姑娘笑了笑,柔声道:“是,公子。”便去将椅子扶起,又去摆桌子。 宋泽拦住,说道:“不必了,这些粗活儿我来干,你...你快些回家去吧!” 姑娘眼眶一红,泣道:“公子到底还是嫌弃我......”说着又走过来要跪伏在宋泽脚边。 宋泽慌忙后退一步,说道:“你你不是说给我当丫鬟么,这种大事,岂能不知会家人?你速回家去,向兄嫂说明,再...再来找我!” 姑娘破涕为笑,柔声道:“是,奴家这便回家去收拾些东西,请公子稍候。”福了福身子,走出几步,又在门边回眸:“公子,你可千万要等着我呀!” 宋泽道:“好,好,你速去吧!” 说完这话,一回头,只见辰兮正倚在楼梯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第六十章 置之死地(五) 宋泽见她换了一身装扮,格外好看,面上一红,说道:“都...都好了么,咱们快些走吧!” 辰兮笑道:“我们可以快走,你却要在这里等人。” 宋泽忙道:“我骗她的,趁她还没回来,咱们快些走!” 辰兮道:“哦,原来你是诓她的,那姑娘回来寻不见你,可得多难过,想不到清允也学会骗人了。” 宋泽急道:“我...我这是第一次,真的!圣人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是断断不会说谎的!”又叹了口气,面色惆怅,“唉,是啊,可如今也学会骗人了,实在有违圣人教化,该打该打!” 辰兮作势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颇为愧疚,柔声道:“清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生气。” 正待说出真相,如烟夫人已下得楼来,笑道:“这事都在我身上,与旁人无干,原是要试你一试,不想这些人下手没轻重,害苦了你。辰儿早要下来的,只被我拖住,你别错怪了她。”当下便将事情简单说了,只因当着辰兮的面,不好说出试他的因由。 宋泽听得糊涂,心道:“多半是那江前辈一心要收我为徒,又不放心我的为人,故做此局。唉,何苦来,我又不想拜师,说破了嘴皮,前辈只是不信,这可如何是好?”又一想,既然是个局,那丧门飞星想必不会赶来,那姑娘也不会再纠缠自己,当下长舒一口气。 辰兮原想,谁人莫名遭了一顿毒打,又得知是戏弄于他,能不生气?便早备下一番柔声软语,正待好生给这呆子顺顺气,却见他面露笑容,十分开心:“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二位若是因我而身陷险境,我是万死难赎其罪,现下可好了,原来都是假的!” 如烟夫人频频点头,甚是满意,江怀珠自门外进来,笑道:“怎样,便如我所言吧?我早说这小子傻人傻福,还是有些气量的。老夫这些年见惯了阿谀奉承之辈,那些人为学功夫,什么话不说,什么事不做?更有那心术不正的,竟敢跑到我跟前来偷冰魄游龙的心法,若非看在他师父面上,我早把他打死了!” 辰兮听着这话,心里咋舌:“是谁如此大胆,偷东西竟偷到灵山去了,看样子还是个名门之后,有趣有趣。” 江怀珠拍拍宋泽的肩膀,笑道:“这小子便很好,名利面前淡然得很。绝世武功不稀罕,科举成空也不见如何丧气,一直舒舒坦坦、乐乐呵呵的,老夫就喜欢这样的傻孩子,哈哈哈哈!” 宋泽一时分不清这话是夸还是损,只得尴尬一笑,又见江怀珠喜悦爱惜的神情,便知他实乃真心夸赞,只是说话端的颠三倒四。 辰兮适时说道:“江伯伯,你瞧见方才清允打人时候的样子了么?” 江怀珠点点头,正色道:“这小子任督已通,气脉相连,从今往后这身内力算是溶在他身上了。”转向宋泽,“你现下只学会一招,还未能体会冰魄游龙的好处。我这门功夫,招招相连,首尾相顾。所谓心随意转,念由心生,心念一动,则气息流转自如,临敌之时如有神助。日后你小子随我修习,要不了多久,江湖上等闲之人便不是你的对手了!” 辰兮心中着实替宋泽欢喜,但又知他意不在此,便不好如何催动他,只轻扶他手臂,以示鼓励。 宋泽心中微微动摇:“若果真如前辈所言,那我便可以保护身边之人,再不必害怕这些恶人了...”于是破天荒地,没再出言反对江怀珠的话。 四人离了客栈,继续游逛。日暮向晚,四人徐行至白露镇北郭外,眼前是青霞渡口,坐上船便是一路北上了。 如烟夫人道:“今日天色晚了,咱们逛了一天,不如先行歇息,明日再坐船。” 江怀珠环顾四周,见只有几户农家为守田而建的茅屋,摇摇头:“城外陋室,你未必住得,咱们还是回镇上找客栈吧。” 如烟夫人笑了笑,柔声道:“你还当我是千金小姐么?再说,只要能与你在一处,茅屋也比金屋好。” 江怀珠心中温暖,与她相视而笑。他二人久不在世俗之中,所以当着小辈的面,也不避讳真情流露,倒将辰兮和宋泽羞得面红。宋泽心中艳羡不已:“若得与心爱之人厮守一处,哪怕是修罗地狱,也是好的。” 便在此时,听得一声“江大侠!”,四人回头,只见一处茅屋里钻出一人来。 江怀珠认出此人乃是灵山脚下一农夫,名叫撒力哈,是个回人,祖辈长居玉门关外。此人勤恳朴实,有一年遭山寨里的土匪洗劫,恰巧让数年不曾下山的江怀珠遇上了,当下施展神功救得他性命,又令土匪不得再踏入灵山方圆十里。撒力哈由此才能安居乐业,娶妻生子,所以一直对江怀珠感恩戴德,时常送些新鲜果菜和羊肉上山。 此时撒力哈几步奔到江怀珠跟前,噗通一跪:“江大侠,真主保佑,竟真让我等着了你!那日子你说要下江南,到钱塘,我便记得了,可是一路寻你不得!真主至上,给我指引,我想着你要回灵山来,必经此渡口,若在此等候说不定便可遇上,感谢真主!感谢真主!”说着双手摊开,向天祝祷。 四人皆是诧异,江怀珠道:“老弟,你寻我所为何事?” 撒力哈祷告完了,站起来道:“江大侠有所不知,你刚入关不久,灵山脚下就来了一伙黑衣人,个个带着面具,古怪得很。他们本事很大,几日间便将附近村寨里的人或杀或打,全都赶走了。那吐峪沟寨里的强人出来,竟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被他们全给杀死了!这伙人现下已将灵山团团围住,不知要做什么,真主保佑,还请江大侠快些回去!” 江怀珠脸色一变,也不多问,只道:“好,快去找船来!” 撒力哈应声而去。辰兮见江怀珠神色有异,料想灵山之上定有机密,这伙黑衣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看来江怀珠此次是遇上麻烦了。 然而还未等说什么,又听得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至,张铮翻身下马,直奔过来。 辰兮大为意外,目光到处,只见张铮一身灰头土脸,面上阴云密布,还透出哀伤之色。心里不禁一咯噔,上前问道:“张兄,出什么事了?” 张铮哑声道:“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远几步,张铮将事情大致说了。辰兮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半晌无话。心内有一个急迫的疑问,却迟迟不敢问出口。 张铮垂下头,咬了咬牙,终于道:“掌门...掌门已经去了。” 辰兮心里一阵冰凉,不自觉地握住右手手腕,那里有一串红绳,还有一个小瓷片。辰兮紧紧握着,后退一步,呼吸渐渐急促。 张铮心中不忍,又实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见辰兮身子一晃,竟吐出一口血来。 第六十一章 置之死地(六) 张铮急忙伸手去扶,宋泽已到近旁,护住了辰兮,急问:“你怎么了?” 如烟夫人和江怀珠也闻声过来,辰兮强自镇定,向他三人摆了摆手:“不碍的...姨母,我有一件要紧事,需要马上赶回去,你们...你们先行一步......” 宋泽道:“什么事?我随你一起回去!” 如烟夫人亦道:“孩子,我们都随你一起去,不论什么事,不要着急!” 辰兮摇摇头:“不,江南正值多事之秋,姨母和江伯伯好不容易了结旧事,应当速离此地!清允,你就好生跟着江伯伯,替我照顾姨母......”见宋泽要反对,握住他手臂,“你若真想帮我,就跟着江伯伯练好功夫,再...再......” 宋泽见她面色惨白,浑身虚弱,慌忙说道:“好,好,我都听你的!” 江怀珠因心系灵山之变故,欲襄助辰兮,却是分身乏术。想了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此药名孔雀胆,乃西域奇方,能解百毒。老夫身无长物,就此一样还算拿得出手,便给你防身吧!” 辰兮接过,知道这孔雀胆十分难得,便是她见惯多少奇珍异草,也未曾遇见过一次。当下收起,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说不出来。 江怀珠道:“不必说了,好生保重!此间事一了,就速往关外来吧!” 如烟夫人流下泪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孩子,你可不能身涉险地呀!” 辰兮握住她的手:“姨母莫要问了...此事重过我性命,我必要亲去。你放心,我会一切小心!”说罢,不再多言,与张铮上马飞奔而去。 张铮心中着实感激。他原想辰兮乍闻此噩耗,必定伤心一场,但却未必愿意再来趟这趟浑水。毕竟是掌门负她在先,另娶她人,寻常女子早已恨死了,既然旧人已逝,自然是远离伤心之地。 所以一路上,他已思忖了好些话语,乞盼辰兮能念在往日情分上,好歹将破解竹林阵法的法子教给他。不意她竟一句话也没问,当即便随他赶回,心胸足可得见。 奔出一段,突见一道人影掠来,直直立在马前。辰兮紧拉缰绳,几乎翻倒,定睛一看,竟是易偐。见他居然不顾张铮在旁,强行现身,心知必有要事,便且按下焦急,纵身落地:“怎么了?” 易偐行礼:“见过少主,请少主断断不要回去!” 辰兮见他神色蹊跷,心下一动,问道:“为什么?你知道什么?” 易偐躬身:“属下什么都不知道,只知少主此去十分危险,会遭遇万劫不复的灾难,到时定然后悔莫及。不如此刻便随亲人远行,从此遨游天地,远离祸患!” 辰兮冷冷道:“你今日若不说出个所以然,必然无法阻止我,若是什么都不肯说,那便让开吧。”回身跃上马背。 易偐上前拉住马头:“少主,即便您今日救了天龙门上下,日后他们得知内情,也必将视您为死敌,那时局面之难,想要抽身便不太容易了!既然龙掌门已死,不如就此了断,切勿再插手天龙门之事!少主,主人在时便时常教导,不可太过重情,今日之举,还望少主三思!” 辰兮脸色剧变:“什么内情?” 易偐不答。 辰兮瞪视他片刻,叹了口气,淡淡道:“他没死,我知道的,你让开。” 张铮见辰兮迟迟不得脱身,趋马靠近易偐,辰兮看他一眼,示意不要妄动。 易偐心知持线人若出手,自己必定拦阻不得,便道:“易偐随少主前行!” 辰兮微一思忖,旋即说道:“不必,我正好有件事交托与你。怀珠老人虽然武功高强,但经年不涉世事,行走江湖难免有所不便。我姨母和宋泽又不会武功,我担心他们这一路上会有危险,你且去随行,守护左右。” 易偐急欲反对,辰兮口吻一沉:“你既奉我为主,焉能不遵命令?” 易偐怔住。这是辰兮第一次以少主的身份命令他,从前虽然他总是恭敬,她却也总是平等相待。此刻他动动嘴唇,却无话可辩,只得躬身垂首:“易偐谨遵少主之命!” 辰兮一提缰绳,纵马狂奔而去。 张铮心中虽有一万个疑问,但此刻却不是追究之时,只得急追辰兮而去。 二人星夜狂奔,一路回到竹林。辰兮已见许多人影盘踞在林外,急忙下马奔过去,却被身后的张铮一把拉住:“辰兮小姐,当时天龙门天塌地陷,少爷他...他...你还是不要看了吧!” 辰兮挣开他的手:“他在哪里?” 张铮叹了口气,示意风筝让开一条路。 在一小块空地上,一张黑布下覆盖着什么东西,那形状显然不是人形。 辰兮踉跄着走过去,定了定神,咬紧牙关,一把掀开黑布——半截身子和两段残臂安静地放在地上,好像一堆物件。 大红婚服在夜色中仿佛一滩浓血,辰兮僵立许久,缓缓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 又过了许久,辰兮依然在认真地看着。 张铮当然知道她在看什么,只不过这件事,他和所有风筝都已做过了。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 他们都知道,辰兮这样看下去,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没人忍心去打扰她。 辰兮当然也知道。她自懂事起就经受严格的训练,就算只见过一次的人,只要有心观察,就能记忆得很精准。何况是龙寂樾,哪怕只有一根手指,一个指甲,她也能立时认出来。 良久过后,辰兮突然伸出手,去抓那截断手。 张铮红了眼眶,急忙拉开她:“辰兮小姐,少爷已经去了,你要节哀!” 辰兮挣开:“不是的,你让我摸一摸。” 张铮双臂使力箍住她,轻声安抚着,一面示意风筝重新将黑布盖好,只等进了竹林便行安葬。 辰兮见状,也不再挣扎,淡淡地道:“无妨,你们要把他埋了,我再挖出来便是。” 张铮怔住,看着她平静的样子,叹了口气,防脱了她,示意风筝退后。 辰兮再一次掀开黑布,伸出手轻轻握住那截断手。她身子猛地一颤,顿了片刻,将断手翻过来,仔细瞧着,终于缓缓摇头:“这不是他。” 康铎在一旁忍不住道:“辰兮姑娘,掌门已经去了,你...你......” 辰兮转过身来,面对众人:“这个人不是龙寂樾。” 张铮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们已经反复查验过,连掌心的纹路都一模一样,这是...不会错的了。” 辰兮道:“是一模一样,但感觉不一样。他握着我的手的感觉,我记得,那是不一样的。” 众风筝一怔,许多人暗暗摇头叹气,心知辰兮已经悲伤成狂。 康铎为难地道:“大哥,咱们让辰兮姑娘安静一下吧。进竹林之事,容后再说,我等先去外围警戒。” 辰兮却已自顾自地笑了,一直不曾哭出来,此刻却泪流不止。又哭又笑间,更似神志不清。 张铮心中已十分后悔:“我去寻她做什么?她本已要走了,本不必遭此打击,就算日后知道了,那也是很久以后,总好过现下亲眼看见......唉,她神志已乱,想必也无法开启阵门,须得尽快另寻去处。” 主意刚定,不想辰兮忽然正色道:“如今外间情况不明,恐有强敌环伺,你们切勿轻举妄动,可先在竹林休整。待我寻得他下落,再来告诉你们,到时从长计议。”说罢当先走入林中,操动一番,开启机关,让出一条通道。 众风筝面面相觑,又一齐望向张铮,等他号令。 张铮见这阵法布设得精巧复杂,辰兮一应动作镇定自如,不像疯癫之人。猛然间心念一动,想起来路上拦住她的那人,口中所说的那些话,倘若眼下祸事当真与辰兮有关,众风筝一进竹林,岂非是羊入虎口? 辰兮回眸瞧见,略一思忖,已知他心存疑虑,笑了笑,说道:“张兄,你可信我么?” 张铮盯着她的眸子瞧了半晌。当作为持线人所有的经验本领都已用尽,剩下的也只有直觉了。 他忽然笑了:“我信。另外,关于掌门的事,我也信。” 第六十二章 身无彩凤(一) 众人跟随辰兮进入竹林深处,但见绿竹茂密,遮天蔽日,静谧幽深,正是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翠色环绕中,有一处竹屋,正是辰兮日常所居的听雨小筑。 辰兮在林中空地划定了区域,与张铮商议,令众风筝自行砍伐树木、搭建棚屋居住,另有专人把守后山,将附近大小道路都设了暗哨。 安排好之后,辰兮立刻将张铮叫到小筑议事,张铮亦带着心腹康铎前来。 二人虽仍心存疑虑,但为今之计,也只有群策群力,共渡难关,便将所知情况尽数说出。辰兮听罢,问道:“那两个昏迷的天龙门弟子如何了?” 康铎道:“还未苏醒,他们伤势太重,我等已轮番渡了真气过去,只盼他们能熬过这一关。” 辰兮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正是当日喂给宋泽马儿所食的大还丹,递了过去:“给他们服下,但愿他们两个能早点醒来,咱们才能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事迷雾重重,三人商议良久,也无头绪。天龙门这几年迅速崛起,树敌颇多,但放眼江南武林,并无哪家有此胆略,能行这毁天灭地之事。且天龙门虽势力扩张,但龙绍瑜和龙寂樾都是讲规矩之人,并无巧取豪夺、背信弃义之举,是以也并无哪个门派与天龙门结下如此深仇大恨,能不惜令一众武林同道陪葬当场。 张铮缓缓摇头,罕露焦躁之色:“到底是谁在害我们?”话一出口,又心念一动,将那片报信的竹叶取了出来,苦笑道:“到底是谁在帮我们,我却也不知道,我这持线人,做得太无颜面!” 辰兮将竹叶拿过来细瞧,字迹隐隐有些熟悉,但刺在竹叶上勾连粗糙,不足辨认,沉吟道:“这字像是利器所刻,倘若...倘若是以剑尖之力雕在竹叶上,那使剑之人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康铎立刻应道:“是,当时只有峥大哥瞧见了那人身影,我和其他风筝什么也没看见。” 辰兮收起竹叶:“无妨,此人既然插一脚进来,断不会就此销声匿迹,必定还会有所动作,咱们且静观其变。眼下有几件事需要理一理,根据你们的描述,引起天龙门塌陷的源头应当是在地下,我想知道天龙门地面之下有什么?” 张铮听她正中虎兕柙的秘密,一阵犹豫,说道:“天龙门主殿正下方,有一座地下宫殿,那里…会训练一些人,但这个过程极其隐蔽,走出地宫的人也被绝对禁止提及。我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掌门便会独自去往地宫,有时一连数日不出来。但最近一年来,掌门只去过地宫两次。其他便不得而知。” 辰兮心道:“地宫?...训练一些人?...莫非天龙门暗中还有什么秘密组织?”眼见张铮和康铎都讳莫如深,便知问也无用。 她不知康铎正是从虎兕柙中走出来的风筝,且立过死誓,绝不泄漏半个字。而张铮最是恪守本分,龙寂樾不许他过问的事,他便半个字也不曾打听过。 辰兮想了想,说道:“这地宫之中都有何人,你们可心中有数?我想,此次变故定然与地宫中人关联甚大。” 二人对望一眼,张铮心知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已不是愚守规矩的时候,便道:“康子,我从未问过你,但现下也必须问了,到底是谁在训练你们?” 康铎咬了咬牙,道:“罢了,违誓便违誓吧,我全告诉你们!”当下便将虎兕柙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但对虎兕柙主人的身份却是一无所知,只道:“我看不清那人相貌,只知道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年轻的女人。此人执掌虎兕柙两年,一开始便吩咐熄了所有光亮,说是训练所需。她也确实有些奇绝的法子,而且时常与掌门在一处对拆招式,又秘密商议事情,我猜想,必定是与天龙门渊源极深之人。” 辰兮颇为意外,虎兕柙这等大事,竟然由一个年轻女人操控,沉吟道:“此女既有此能耐,在江湖上想必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如此倒好追查。如今之事,想必与她脱不了干系。” 张铮点头赞同,当即吩咐康铎遣人查明此人身份。 辰兮接着道:“此次天龙门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怀疑并非一方之力就能办到,除了虎兕柙,咱们还需要考虑别的线索。嗯...你们有没有此次大婚的宾客名单?” 张铮道:“这次大婚适宜,都由谢总管一力安排,我只知大概。不过赴喜宴不是秘密,此事不难探查。” 辰兮点点头:“咱们需暗中观察这些门派的情况,看看事发之后,他们有无可疑表现。” 张铮旋即明白了辰兮的用意,若真是他们其中谁搞了鬼,现在奸计得逞,必然会有些异常反应。 康铎立刻道:“这件事也交给我吧!” 辰兮道:“还有一件事。现在各个门派都有伤亡,他们是在天龙门出的事,这笔账有可能算在天龙门头上。况且我担心,这场祸事只是个引子,那幕后之人费力如此,必有后招。所以,咱们眼下还要尽快召集十二龙坛剩余人马,并想法子向各门派通报实情,不要中了挑拨之计,为奸人所用,联合起来对付天龙门。” 康铎心悦诚服,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去安排!” 张铮忙嘱咐道:“此去危险,说不定对方已经在十二龙坛开始行动,你要小心!” 康铎冷笑一声:“铮大哥放心,要是让我看见那伙贼人,我就先替兄弟们报仇了!”说罢起身离开小筑。 辰兮与张铮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辰兮站起身来,踱着步子:“不晓得他现下在何处,可有受伤?身边可还有什么人?...我想,他纵然未死,也必定身陷险境,否则几个时辰过去了,岂会杳无音信?咱们行动须快些......” 张铮见她方才一直十分冷静,心思敏捷周全,此刻牵涉到掌门,终于焦躁起来,忍不住温言道:“你放心,凭你我寻人的本事,一定能很快找到掌门,我相信他定是平安无事的!” 辰兮点点头,又道:“此事不能张扬,现在外间都道他已死了,这就是对他最有利的保护。峥大哥,你挑几个心腹跟咱们一道行事,其他风筝就暂且不动,也不必知会,你…你别怪我插手天龙门的家务事。” 张铮听她改叫“峥大哥”,心里一动,忙道:“岂会,小姐今日之恩,天龙门上下感激不尽!” 辰兮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小木匣,打开来,胭脂、面粉、蜂蜜、香灰一应俱全,回头一看,张铮已从怀中取出一副人皮面具,二人相视一笑:“出发。” 第六十三章 身无彩凤(二) 那几段残肢又被重新覆上黑布,又埋入黄土,不论他是谁,他都替龙寂樾死了一回。 小丝瓜很知足。当他穿上掌门大婚的礼服时,他觉得自己变得高贵了,再在脸上修饰一番,对着铜镜仔细瞧去,俨然就是龙寂樾,无论高矮胖瘦,都不差分毫。 小丝瓜笑得很开心,今日能装一回掌门,是他这几年来最心满意足的时刻。 几年来,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确切地说,是在为某一天做准备,这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这辈子尽头的那一天,也可能永远没有那么一天。 他为了让自己的身形和龙寂樾分毫不差,一直在采用某些非人的方法。龙寂樾的腿长一分,他的腿就要长一分,龙寂樾的手臂短一寸,他的手臂就要短一寸。甚至连手指脚趾的宽度、指甲的形状,一切一切,都要一模一样。 为此,他全身的骨头被敲断又长好,长好又敲断。 龙寂樾自打那年从海边回来,薛茹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后路”。既然江湖中强敌环伺,门派内危机四伏,身边实难找到一个完全可信之人,那么,就必须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小丝瓜就是龙寂樾的“后路”。 那一年里,龙寂樾在自己设计的一系列“变故”中一再救下小丝瓜,终于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心甘情愿接受这样非人的使命。后来,他又将小丝瓜逐步安插到谢三斧身边,一来方便朝夕得见,使他能模仿自己的形体举止,又不至同出同入,使身边人轻易觉察到二人身量相似。 所以这些年来,小丝瓜在习武和火拼中一直很拼命,身上经常挂满各路伤痕,断脚断手更是家常便饭。多少个无人的深夜,他要将伤处仔细捏成需要的形状,缠紧绑牢,待它长好,若有一寸不合,就要重新来过。那双手,也已数次浸泡在药水中,至皮肤脱落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再按照龙寂樾的掌心纹路,细细雕琢。 但也正因他不惜性命,勇猛无比,便深得谢三斧赏识,短短两年已成亲信之人。 只可惜小丝瓜阅历太浅,而谢三斧终是老江湖,他始终记得小丝瓜是谁派来自己身边的,所以即便收做了徒弟,也到底没将心思说与他知。 不过,在今日大婚之时,当龙寂樾平息乱局、转入后堂更衣的时候,这条“后路”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那时,龙寂樾强忍内心厌恶烦乱之情,正要穿上婚服,小丝瓜忽然跑过来,神色慌张,对他耳语:“掌门,新娘子不见了!” 龙寂樾眉头一皱:“说清楚。” 小丝瓜道:“听闻方才一众侍婢正在给乌小姐更衣,突然屋子里一黑,再亮起来的时候,乌小姐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不见的,更不晓得去了哪里!” 龙寂樾皱眉思忖,今日之事,种种麻烦轮番上演,彼此间定然有所关联。电光火石之间,心中已有计较:“薛茹一向最熟悉天龙门的暗道,她方才死得太过轻巧,若是假的,此事多半与她有关。” 将手中婚服扔给小丝瓜:“你替我拖延一阵,我去找乌惜潺!” 小丝瓜隐隐觉出不妙,立刻道:“不,我替掌门去找!” 龙寂樾摇头:“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解决,况且我要去见的人,凭你易容也是骗不过的。” 于是,在小丝瓜更衣装扮的时候,龙寂樾飞快坐上沉香交椅,进入了虎兕柙。 黑暗之中,座椅正在轨道上滑行,突然只听得精铁暗器出袖之声,龙寂樾立时仰身平贴在椅背上,顿觉几枚钢钉擦着胸前衣襟飞了过去。当下回手一抄,手里一紧,正捉住一人小臂,手中使力,“咔嚓”一声将那手臂折断,那人痛呼一声。 呼声未落,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许多暗器,直向声音之处打来。龙寂樾急忙撒了手,身子弹跃出座椅,向一侧躲去。刹那间,那痛呼之人已身中数创,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龙寂樾在黑暗中侧耳听去,四周又复极静,几乎落针可闻,心下忖道:“莫非只要发出声响,就会招来攻击?”当下用手摸索着靠壁而立,手指轻轻扣下一小块硬土,向对面猛力一掷。 只听“嗖”地破空之声,顷刻间四面兵刃响动不绝,有几声“啊”“哎哟”低呼,想是被近旁飞来的兵刃击中,这些叫声又引起一连串搅动厮杀。 过得良久,打斗之声终于平息,四周又归于寂静,只是这寂静之中活着的人更少了。“果真如此...”龙寂樾心中惊疑,“这里发生了何事,怎会变成这样?”转念又想:“若然薛茹未死,她身为虎兕柙的主人,此事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想到父亲的心血又毁掉许多,不禁咬牙切齿。 为今之计,不能等待一众虎子自相残杀,损失殆尽,必须尽快逼迫主谋之人现身。龙寂樾向黑暗之中大喝一声:“薛茹,出来!” 四面暗器之声顷刻又作,只是比先前已少了许多。龙寂樾出声之时,已纵身跃起,凝神听得脚下“呯叮”交错,遂辨准其中一簇牛毛钉掷来的方向,飞冲过去。 那人听得衣衫响动,顿知有人迫近,急忙躲避,但已然不及。龙寂樾长臂一伸,抓住他肩头,右掌挥出扫他小腹。那人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掌,谁知这本是龙寂樾使的虚招,他这一躲之间身子右倾,龙寂樾回掌正切在他小臂上,夺了他手中兵刃。 龙寂樾握在手里,方知是一柄长剑。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有剑在手,黑暗之中战圈扩大不少。龙寂樾豁开了长剑狂舞,剑尖到处,时有划破衣衫皮肉之声,又有暗器反弹出去,种种声响不绝于耳。他听声辨位,又追刺过去,直至取了对方性命。 龙寂樾于剑法本不十分精道,但胜在内力刚猛,又处在这特殊环境中,心思敏捷,杀伐果决,几番下来,周遭活人更少了,余下寥寥皆远远避去。 龙寂樾握剑静立,心口剧烈搏动,似要跳出胸膛。这一刻,他周身置于一种奇异的感觉之中,在绝对的黑暗和静谧里,内心深处的疯狂和决绝愈发难以抑制,种种画面在眼前翻涌而过—— 幼年时曾被父亲扔在了漠北草原上,和狼群激烈搏斗之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蜷缩在山坡上,靠着吃雪水和草根挨过数日,总算在被秃鹰啃食之前,等来了过路的牧民... 少年时父亲偏爱养子,携他往来各处,令江湖中无人不识杨公子,至今天龙门中仍有人感叹,若杨公子是老掌门骨血,当有多好... 到如今孤寂一身,所信之人却是狼子野心,自己终日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到头来却众叛亲离,一无所有,连父亲创下的基业,也几乎毁于一旦... “薛茹,出来!”龙寂樾向黑暗中怒吼,“你们要杀我,都出来吧!” 远处一人忽然出声:“掌门?是掌门来了,大家停手!停手!” 另一人喊道:“别上他当!掌门今日大婚,他怎会来此处?”话音甫落,已响起刀剑出鞘之声。 龙寂樾循声将长剑掷出,“噗”一声轻响,穿腹而过,一手跟着已到身前,钳住那人脖颈,冷冷地道:“你好好看看,认不认得我!” 周遭衣衫响动又欺过来,龙寂樾“刷”地自那人腹中抽出剑来,横扫出去。那人尚被龙寂樾提在手中,喉中“嗬嗬”嘶声:“少爷…我是…我是小周!” 小周?龙寂樾手下一滞。 那是一年前,他在大殿外忙碌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聪明机警的面孔,假以时日,未必不是第二个秦卓然,于是他微笑着向这小伙子招了招手......现在这张面孔就捏在他手心里,一念而过,龙寂樾手腕使力,“咔”一声拧断了小周的脖子。 “好,好!”一阵银铃笑声响彻地宫,紧接着是一连串“嗖嗖”破空之声,无数暗器自那笑声处向四面八方散射出去。中招之人来不及痛呼,已纷纷闷声倒地,显是一击即中致命要害。 何人能在黑暗之中做到如此精准?龙寂樾提剑上前,冷冷瞪视着前方:“很好,你果然没死。” 第六十四章 身无彩凤(三) 薛茹柔声道:“我怎么舍得死呢?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害你,只有我是真心对你,我死了,你在这世上岂不孤独,我怎么忍心呢?” 龙寂樾强忍怒火,冷冷地道:“我记得这里原有许多夜明珠的,怎么没有了?” 薛茹“哦”了一声,笑道:“是呀,那是咱们当年在海边看见的星星,每一颗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原本我打算让它们一直陪着我,直到...”低声笑了笑,“直到你将我接出虎兕柙,与我成双成对,逍遥快活...只可惜,如今它们有了更要紧的去处,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龙寂樾道:“什么去处?” 薛茹道:“你不晓得,有一日,那姓谢的来找我,对我说了好些话。他要我陪他演一出戏,演好了,便接我出这地宫,他来做掌门,我来做掌门夫人。哈哈哈,太好笑了,他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我是被你逼迫才困在这地宫之中,所以就跑来当我的救世主,真是太好笑了!我若想走,谁人拦得?我是不会走的,能时常见到你,为你做些事情,我快活得很呢...”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近在咫尺。 龙寂樾握紧了手中长剑,道:“原来你并没和谢三斧勾结?” 薛茹笑道:“勾结,他怎么配?不过么,我得知他和十二龙坛里的人要害你,我很生气,你竟被蒙在鼓里,还拿他们当兄弟,这怎么行?于是,我告诉他一个好法子,能让他们这群人在你面前,一下子全露出真面目来,让你明明白白地瞧见。你便晓得,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再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你好的!” 龙寂樾不可置信,胸口气结,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薛茹动情地道:“你身边都是蛇蝎之人,时时刻刻想着要害你,你不必怜惜他们,此间一切,毁了便毁了,不必惋惜!从今往后,你只需信我依我,咱们在一处,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世间你只得我一个便够了,旁的人么,理他们作甚?” 龙寂樾咬牙道:“你的意思是,今日大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薛茹笑道:“如何,我这法子好不好?不枉我舍了那么多夜明珠。” 龙寂樾怒极:“好,好!虎兕柙里的这些人,又是怎么得罪了你,他们可是你亲手驯养出来的,你为何引他们自相残杀?” 薛茹哼道:“别提他们了,就是这些人碍手碍脚,有他们在一日,我何时才能与你双宿双栖?”又叹了口气,柔声道:“可当初也因为有他们,我才得来到你身边...多少个日夜,咱们两个在一处商量着怎么训练他们,你什么都问我,一点小事也听我的,我真是好高兴...你放心,这些人要多少有多少,你若喜欢,我再去寻来些就是了。” 原来薛茹将夜明珠移走之后,虎兕柙中已再无一点光亮,她凭借自己在黑暗之中依然耳聪目明,便出手偷袭这些虎子。众虎子如同盲人,根本不知是谁在动手,为求自保,只能将一切“旁人”杀死。 薛茹自知武功不足以一敌众,她要杀尽虎子,就想出了这个法子。这的确是个绝妙的法子。 说话间,薛茹身子已贴在龙寂樾身上:“只要你依着我,我什么都给你......” 龙寂樾听她言语似有疯癫之态,心念一转,假意哄道:“好,往后便都依你,只是眼下大殿上还有未完之事,你先助我将此局做完。” 薛茹嘿嘿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龙少爷今日大婚呢。不过这日子不好,晦气得很,出了这许多事,还死了许多人,咱们不如改日再办?” 龙寂樾心觉不妙,问道:“什么意思?” 薛茹道:“意思是,我会替你报仇。谢三斧和十二龙坛算计你,那些来贺喜的门派,也没一个安了好心,他们都想看你的笑话,想要落井下石!既如此,我便将他们一个不留!” 话音落下,只见火光一闪,一条极短的火线“兹兹”烧过。 龙寂樾心“咚”地一沉,暗叫:“不好!”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大盛,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他身子一扯。爆炸声四起,上方土石不断陨落,薛茹拉着龙寂樾进入一处拐角,正好能躲避碎石。 龙寂樾看见火光之中,薛茹身穿一袭红裙,头戴凤冠,浓妆艳抹,俨然一副新娘扮相,心中悚然一惊。 薛茹眼睛畏光,半眯着眼道:“咦,你怎么没穿新郎礼服?” 龙寂樾见这诡异画面,一阵恶心,勃然大怒:“你干什么!”眼见周遭地动山摇,地宫随时可能崩塌,心知此时说什么都晚了,暗暗运力到掌,便要结果了薛茹。忽然心念一动,急问道:“乌惜潺呢?你不是将她抓了来?” 薛茹面容一僵,叫道:“你果然惦记着她!” 龙寂樾怒道:“废话,没有她我怎么报仇?” 薛茹破涕为笑,柔声道:“你放心,我怎能坏了你的大事?她就在那密道里——”抬手指了指墙壁上一处小凸起,示意是密道开关,“等咱们出去了,我另有妙计,再利用她助你复仇,我可不能让你真的跟她成亲!” 龙寂樾怒极冷笑:“这主意岂非本就是你出的!” 薛茹忽然也露出一抹冷笑,扶了扶头上凤冠,嫣然道:“若非如此,岂能斩断了你心里头的念想?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人是谁?婚讯一出,你们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辰兮辰兮,你就当她是挂在天上吧!哈哈哈哈……” 这话犹如一盆冰水自头顶浇下,龙寂樾彻底呆住。 薛茹敛去大笑,死死盯着他:“那时在海边,我说愿意永远陪着你,无论再苦再难,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承受,可是你说,你最不需要的就是陪伴,你想要的是一个能为你做事的人,一个能帮你成功的人!好啊,我现在问问你,那个人又为你做了什么事?她帮了你什么?她能像我一样,甘心委身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为你操劳一生吗?她做得到吗?” 龙寂樾闭着嘴。 薛茹却替他说了出来:“她不需要,是不是?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能陪着你,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她亲手扯掉了这块遮羞布,也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伤口,那伤口依稀可见白骨,薛茹又狂笑起来。 龙寂樾没有否认。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假意在人前向乌惜潺献殷勤的时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在别苑里待嫁的人是辰兮,所有的仇恨和障碍,似乎都不重要了,以往所承受的种种委屈和不甘,也似乎得到了补偿。 有了辰兮,便有了往后一生的岁月,他就满意了。 于是他彻夜枯坐在沉香交椅上,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再想这些。 四周晃动越来越猛烈,龙寂樾目中冰冷,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听薛茹说下去了。 薛茹却整个人扑了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凑近:“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为了她,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龙寂樾,你完了,你这次栽在了女人手里,你彻底完了!” 龙寂樾任由她抱着,淡淡地道:“就算万劫不复,我也认了。茹儿,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薛茹道:“什么事?” 龙寂樾笑了笑,眼底隐隐有泪:“这世上,果真没有我能信任之人,一个也没有!”突然出掌猛地一推,“呯”一声将薛茹打飞了出去。 这一掌距离如此之近,薛茹又是毫无防备,正中胸口,顷刻鲜血吐出,跌在地上。此刻周遭正巨石崩裂,薛茹慌忙欲跃起躲避,但胸口剧痛难当,四肢血脉阻塞,竟难以挪动,回首愕然望向龙寂樾。 龙寂樾神色惨然,流下泪来:“茹儿,你让天龙门二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这等于杀了我!你总说别人给不了我想要的,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薛茹彻底呆住了,龙寂樾从未这样跟她说过话,这一刻心中骤然清醒了许多:“是啊,称霸武林才是他想要的,我怎么竟给忘了呢?他岂会放弃一切,与我神仙眷侣?” 眼见龙寂樾贴着墙壁,向那密道机关移动过去,薛茹心中涩笑:“是了,他是先套出我的话来,才下杀手,可是...我能恨他吗?这不就是他吗?” “哈哈哈哈……”薛茹纵声大笑,心里滴出血来,“好歹...好歹你总算与我说了心里话,我诚然是输给了你,但是你也输了!你输给她,下场不会比我更好,你就等着吧,哈哈哈哈!” 头顶巨石轰然砸下,大红衣裙,五彩凤冠,终于被碾碎在石块下。 第六十五章 白云黄鹤道人家(一) 却说江怀珠和宋泽一行人行船数日,经湖州已到了宣城,便欲由芜湖一路向西北而行。江怀珠不知是否因心系灵山之故,话少了许多。那撒力哈却是个话痨,听说如烟夫人和宋泽从未去过灵山,便在船上不停向二人介绍玉门关外的景致。 如烟夫人听得神往,遥想黄沙漫天的戈壁滩上,长长的商队在贩运瓷器和丝绸,驼铃响过,孤烟久久不散,那景象比之江南水乡,真可谓天差地别。 宋泽一路上惦记着辰兮,愁眉不展,深怕她此去遭遇什么危险,又自恨无力保护,便无心去听撒力哈的笑谈,只郁郁不语。连日来食不知味,人也瘦了一圈,看得江怀珠时常皱眉摇头。 这日舟行于东津湖上,但见湖面宽广,景色开阔,宋泽不觉心情为之一畅。站在船头左右一望,又见两岸绿树如茵,青砖红瓦相映其间,真乃秋水绿萍碧于天,不由得诗兴大发,放声吟道: “一亭一舟一湖间, 数片残红绿沼边。 新燕营巢春事晚, 旧梦还醉杨柳烟。 碧天芷染身瑟瑟, 纤云霜凝影翩翩。 浮生百念无愁事, 且倚东风十二阑!”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喝彩:“好个‘浮生百念无愁事,且倚东风十二阑’,妙哉,壮哉!” 宋泽循声看去,见一人坐于岸边石上,正在垂钓。此人三十多岁光景,一袭道袍,面容白净端方,笑容可掬,此刻正搁下鱼竿,向宋泽遥遥行礼。 宋泽忙恭敬回礼:“道长谬赞了,晚生惭愧!”心中却纳罕:“道家修行之人,最忌杀生,也可以钓鱼的么?” 那道士笑道:“闻听小友诗作,闲适洒脱,颇有我玄门风范。附近有座敬亭山,听说风景如画,贫道正欲前去游览一番,如何,可有兴致与我同游?” 宋泽示意船家停了橹,拱手道:“道长盛情,原不应辞,只因晚生此行匆忙,恐未得闲。且船中另有长辈,晚生须侍奉在侧,亦恐无暇分身,故只得辜负道长盛情,还望海涵!” 话音刚落,江怀珠自船篷中钻出个头来,不耐烦地道:“休要客套,快快起船!” 宋泽正待道歉,忽听岸上那道士“咦”了一声,问道:“船中可是...江大侠?” 江怀珠探出半个身子,仔细瞧了瞧,又出得船篷来,向那道士说道:“我瞧你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道士单膝跪下,抱拳道:“江大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九华山上清风寨?” 江怀珠一怔:“你是......” 那道士热泪盈眶:“晚辈是韩浞!” 原来当年九华山上有一伙强盗,修了一个寨子叫清风寨,借助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又有大小溶洞数十个,穿行藏匿期间,万难寻觅。是以这伙强人在此盘踞十余年,州府衙门皆束手无策。后来这清风寨的大当家,下山劫掠时不慎被暗箭射伤,回来不久就死了,头领之位便由二当家顶上。 这位二当家名叫左连城,却是个读过书的,且最喜老庄,平素无拘无束,潇洒惬意,常饮酒作歌,月下起舞,放浪形骸。 这一年江怀珠途径临县,偶见清风寨在抢劫官银,劫完金银,又要杀人,便看不下去,出手救了一众官兵性命。当时一番厮杀,清风寨中人尽数丧命,只剩下一个小喽啰被生擒,正是韩浞。江怀珠出于义愤,便押着韩浞亲往九华山,欲凭一己之力将这贼窝端了,为民除害。 谁知到了九华山上,见到左连城,二人几句言语之间,竟有相见恨晚之感。江怀珠深觉这位寨主实是个光明磊落之人,细细询问之下,原来他们抢劫的这批官银,乃是地方官搜刮百姓所得,正欲运往金陵孝敬朝廷的镇守太监。 江怀珠得知真相,懊悔不已。在清风寨中住了数日,又陆续得知此寨中强人多为被官府乡绅迫害,走投无路方才落草,所劫所杀之人,亦多为不义之徒。且自这位二当家的掌舵以来,更严肃纲纪,力行约束,绝不允许强抢百姓,心中更是激赏。 左连城与江怀珠相处数日,也深慕其侠肝义胆,又喜他性子洒脱不羁,便欲行结拜之礼。江怀珠言道:“我与你一见如故,能结为异性兄弟当然很好,但我行走江湖有个规矩,绝不和强盗土匪结拜。兄弟,我看你读过的书比我还多,也极明事理,何不能脱了这草寇的帽子,做个顶天立地之人?” 左连城听罢,心中如撞钟一般,当下不再言语。 江怀珠见状,也不强求,又盘桓几日,便告辞下山而去。这一别便是二十余年。 不想自他走后,那左连城日夜冥想,将古往今来的仁人义士想了一个遍,又将庄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经言想了一个遍,终于大彻大悟,坐地成道。 遂将清风寨改为一座道观,名曰上清观,他自己称左慈道长。原寨中强人,愿追随他修道者便收为徒,不愿当道士的人可自领财帛下山谋生。 从此,这位左慈道长便在这九华山上清观中修行,常辟谷服食,合道持修。据传其极擅符咒诸法,奇术甚多,常为四海百姓消灾解难,因此又被百姓尊称为“太清左仙公”。 又因他年轻时好勇斗狠,爱耍枪棒,习得了一身好武艺,皈依玄门后潜心钻研道法,于武学上也颇有进益。近十年来,已陆续着成《太清丹经》和《九鼎丹经》两部道法经典,字里行间集天地之灵气,合阴阳武学之道,是修习内功的绝佳法门。 这与江怀珠的冰魄游龙中心随念动、真气自行流转的法门,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足可见得二人秉性之相似。 此刻江怀珠见到韩浞跪在岸边,恍如隔世,连连笑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一面命船夫靠岸,自己则纵身跃起,至韩浞身前将他扶起。 韩浞见湖面宽广,江怀珠这一跃却轻飘而至,无需借力,便知他这些年武功实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境地,怀珠老人果然名不虚传,心下又欢喜又敬慕。 江怀珠上下打量了他,笑道:“乖乖的,你小子怎么当上道士了?” 韩浞便将这些年清风寨改作上清观之事,大致说了,心道:“如今师父也算得名扬四海,江大侠竟不知道,看来当真如江湖传言,他已二十年未出灵山了,不知此番南下所为何事?” 眼见小船靠岸,自船上走下来一位美貌妇人,一个白面书生和一个仆从,便暗暗点头,自然将他们当做了一家人。又念及方才宋泽一首闲作,颇有道家风采,心中更生亲近之感,诚心说道:“家师多年来对江大侠的教诲念念不忘,常以此训导我等为人须俯仰无愧。今日在此竟得偶遇贵人,岂不是天意?还请江大侠能够赏光,去往九华山一游,使家师得再尽地主之谊,我等亦与有荣焉。” 第六十六章 白云黄鹤道人家(二) 如烟夫人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担心江怀珠性子太直,一口回绝,倒伤了人家一片心意,正想找个理由推到自己身上,谁料江怀珠想了想,笑道:“甚好甚好,我还记得当年左兄弟请我吃的火腿炖甲鱼,那滋味儿,啧啧,此去定要再吃上一顿,哈哈哈...哎哟!” 如烟夫人一手绕到江怀珠身后,在他后腰上狠狠拧了一下,微笑道:“如今左慈天师乃是修道之人,焉能杀生,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既想去,便向天师讨上一碗素斋,也就是了。” 江怀珠老脸一红:“是,是,我倒把这茬忘了!”当下便去吩咐撒力哈到船内取了包裹,结清银钱。 撒力哈低声急道:“江大侠,那灵山的事儿......” 江怀珠也压低声音:“我正是为这事儿要去九华山!你先走一步,前头是淮南地界,你且在凤阳府等我。”撒力哈无法,只得应声去了。 韩浞见了方才情景,心中好笑:“想不到名震江湖的怀珠老人竟如此惧内。”转头见宋泽直盯着自己的鱼竿瞧,笑道:“小兄弟,你是不是也在想,修道之人,焉能杀生?” 宋泽也脸上一红,韩浞提起鱼竿递给他,见只是一根普通的竹竿,连线也没有,更别说鱼钩了。 宋泽奇道:“道长,这如何能钓上鱼来?哦...原来道长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韩浞笑了笑:“我没有想让鱼上钩,也没有不想让鱼上钩,我只不过是在钓鱼而已。” 宋泽怔住,一时难以理解,又觉此言大有深意,恭敬地道:“请教道长。” 韩浞笑道:“若怀着想把鱼钓上来的念想,则鱼多就开心,鱼少就沮丧,这样钓鱼无非是在喜怒之间颠倒而已。岂不闻飘风不可终朝,骤雨不可终日?为风雨者,天地也,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宋泽茅塞顿开,点头称是:“道法自然,万事当顺应天道自然而为之,半点不能强求,执念一生,便万事皆休。”他性子柔和恬淡,最不喜汲汲以求,只觉此番话中道理甚合心意,闻之如沐春风。 韩浞更是欢喜,携了宋泽的手:“小友于道法甚有悟性,此番正好去我上清观中参道。师门三年一次的斗剑大会便在这几日,咱们正好同去观看,还请小友不吝赐教!” 宋泽忙道:“我...我不会武功,哪敢有什么赐教!” 韩浞点点头,心道:“此人若不是江大侠的儿子,也定是他的爱徒,想来武功不弱,却如此谦卑,当真难得。” 四人入宣城中,买了马匹,便直向九华山去。此地距九华山不远,快马一日可达,但江怀珠顾念如烟夫人,只驭马徐徐而行,直走了三日方到。 这一路上韩浞与宋泽相谈甚欢,宋泽将以往所学易经和道德经中的疑问尽数请教,韩浞知无不言,又频频以左慈道长的真经真言相授,内含一些真气运转、修身养性的法门。 宋泽初听时只觉大道至简,尤有深意,细思之下心念拨动,顿觉一股内力自丹田流出,充盈四肢,便觉手脚有使不完的力气,心情也极其畅快,恨不得策马飞奔才好。 韩浞见他一听道家真经,便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心下欢喜异常,直想:“这宋兄弟若是我上清观弟子便好了,他日得了师父真传,定能将师门发扬光大!” 江怀珠也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便定了一个主意,向如烟夫人悄声笑道:“这傻小子,看我如何叫他开窍!” 不日行至九华山下,此山位列道家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中,风景秀美灵动,素有“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之誉。四人一路攀登,行至上清观前,但见曲径通幽,楼宇层叠,林木苍翠,浓荫蔽日。屋前有溪穿过,溪水清澈见底,四季不绝,鱼戏莲叶间,大有仙境之意。 韩浞引三人入观,还未至殿前,已听得有刀剑之声。原来斗剑大会已经开始,上清观众人正在殿前空地上列开观战。当中一老者坐于太师椅上,须眉皆白,却是鹤发童颜,正是左慈道长。 江怀珠不欲打扰上清观的要事,便示意三人只在远处观看。 此时场中正有二人激斗。只见其中一个少年道士手持长剑,舞得星斗漫天,一面又紧盯着对面中年人,瞅见一个空档,便手腕一抖,长剑斜斜刺出,直取中年人右肩窝。 中年道士手里只有一柄拂尘,气息沉稳,步履从容。此刻身子微侧,避过少年剑锋,又以拂尘击之,迫得少年后退尺许,仗剑再起。 二人斗得尽兴,众围观弟子也频频点头议论。宋泽打眼看去,只见这些道士分作两边,一边较为年长,手中或持拂尘,或空无一物;另一边则年轻人居多,手中兵刃也是五花八门,有使刀剑的,有使长矛长枪的,还有使锁链弓箭的,心中觉得甚是有趣。 原来左慈道长所创《太清丹经》和《九鼎丹经》两部书中的武功各有偏重。太清一路重在化繁为简,以不变应万变,一招一式皆沉稳持重,修炼此功者须清心寡欲,没有十几年的内功修为是不成的。而九鼎一路则注重奇异机巧,招式变化甚多,令人眼花缭乱,练这路功夫需要心思敏捷,身法活络,能抓住敌人破绽,趁势而为。 左慈道长悟道之后,便将这两部经书分别传给了大弟子戴昌和二弟子尚天赐。起先只是随性为之,并无特别寓意,还望他二人能时常切磋、相互补益。不成想这两路功夫甚合他二人性情禀赋,且练功越深,性情益发与武功相辅相成,融为一体,便再难改变。 自那之后二人相继收徒,余下众师弟也依各自喜好追随二人习武,渐渐形成了两路样貌, 左慈道长见此情形,哭笑不得,感叹世事变化从来不由人定,更合了玄门顺其自然的教诲。便因势利导,定了三年一次斗剑大会,使双方互通有无,以叙同门情谊。是以双方弟子虽各执一路,但多年来并无争锋,实属难能可贵。 此时只听得一声闷哼,少年手中长剑划破了中年道士手臂,使他拂尘险些脱手。少年立时停手,驻剑而立,歉然道:“杜师叔,抱歉,伤得不厉害么?” 那中年道士摇摇头,微笑道:“袁师侄年少有为,贫道甘拜下风。”回身看向太清一路众人,说道:“戴师兄,我输了!” 戴昌微微一笑:“袁师侄已深谙师父《九鼎丹经》之精髓,技艺精湛,咱们甘拜下风。如今已输了两阵,再输一阵,此次斗剑大会便可止步于此了,诸位师弟,可有愿意再战的?” 太清一路众人皆不言语。这少年袁其微乃是尚天赐的嫡传弟子,天赋异禀,这几年进境神速,等闲弟子已很难轻易取胜。此次斗剑,足可见其身法更加轻灵,武功又进一层。 戴昌见众人都不吭声,心下失望,正待认输,突然听得一人说道:“师兄且慢,让我来向袁师侄讨教一二!” 戴昌闻声看去,见说话之人乃是韩浞,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正向众人走过来。 第六十七章 白云黄鹤道人家(三) 韩浞先走到左慈道长跟前,恭敬行了礼,言道:“师父,弟子回来了,还带来几位贵客。” 左慈道长目光如炬,其实一早便已看见江怀珠三人,心中十分喜悦,却无所谓世俗虚礼,见江怀珠并不过来,也就明白他的好意,淡淡一笑,继续观战。 二人虽积年未见,却仍是性情相投,心意相通,此刻相视对望,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当年惜别之不舍,数年未见之挂怀,今朝又逢之欢喜,都尽在这一笑之中。 左慈道长离座相迎,口中说道:“居士,别来无恙!” 江怀珠笑道:“乍见你做了道士,真不习惯,我还想着当年与我大醉一场的左兄弟,如今竟仙凡相隔了,哈哈,别来无恙!” 左慈道长笑道:“清风寨左连城是我,上清观左道士也是我,当年行侠仗义的少年是你,如今名满江湖的老头子还是你。” 江怀珠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不变的终是不变!左兄弟,先让你徒弟来比试要紧,余下之事,咱们容后再叙!”当下便和如烟夫人、宋泽走到一边,左慈道长颔首落座,众弟子又分列开来。 这韩浞乃是左慈座下六弟子,因性子闲适,便归了太清一路,与大师兄戴昌甚为亲厚。但也因性子太过闲适,于门内事务一概不管,学成之后便经常外出游历,师门三年一次的斗剑大会也不放在心上。 不过,也正是如此泰然洒脱的性子,得遍游名山大川,于行坐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修行,是以非但没有荒废了功课,反而于武学之道颇有进益。这几年偶尔展露拳脚,竟有左慈初创太清时的影子。戴昌看在眼中,心里明白,这位师弟将来终有望承袭师门衣钵,将太清一路发扬光大,所以从未禁止韩浞下山游历,对他很是爱惜。 此刻韩浞已向袁其微点头示意,做个起势。袁其微略一凝神,突然长剑一抖,间不容发地撩刺上来。韩浞后错半步,避过锋芒,又筱乎绕到了袁其微身后,掌风扫向其后颈。袁其微听声辨位,身子向斜前窜出,只觉耳后一阵微疼,怕是晚得一刻便要中韩浞一掌。 戴昌微微点头,向身侧众人道:“韩师弟的武功又精进了。” 二人对拆了十余招,韩浞隐隐占了上风,但袁其微剑法精道,时有妙招,一时也难分胜负。 宋泽直看得揪心,他从未认真观看过比武,以往见到有人动拳脚,他都避之唯恐不及,深觉舞刀弄枪乃天下最粗鲁、最不雅观之事。初入江湖以来,又屡见习武之人倚仗武力而行不义之事,而自己几次稀里糊涂之中出手伤人,事后回过神来,俱难过不已,所以内心对习武更加排斥。 此刻见得韩浞身法灵动飘逸,令人赏心悦目,且一招一式沉稳大气,攻守之间皆依着对方的招式,因势利导,绝不争锋,却又处处加以牵制,实在奇妙。念及这一路上与之谈论的经文和道理,心中又是一阵触动,似有所悟。 江怀珠一直留意着宋泽的神情,此刻微微侧身过去:“你看他们谁能赢下此局?” 宋泽悄声道:“依晚生看...韩道长似乎更胜一筹。” 江怀珠道:“你看他胜在何处?” 宋泽一时答不上来,只是瞧着韩浞的身法似乎比方才那杜姓道士更加灵活。 江怀珠笑了笑:“太清一路是重在内功修行,但也不应因此偏废了招式,这些道士太过迂腐,只知道死守经文里的法门,岂不知内外兼修方是正道。呵呵,眼下这两路人虽然没生了嫌隙,但内心深处却是瞧不上对方的路子,只怕再过个十年,这上清观中便该生些变化了。” 宋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心道:“江前辈这样直言不讳,叫诸位道长听见了,生了气可怎么好?”担忧地朝四下一看,却并不见一人有反应,全都在凝神观战,心中又是一奇:“适才江前辈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怎得他们全没听见么?” 正想着,江怀珠又道:“韩浞这小子便很好,修的虽是太清一路的内功,身法招式上却不刻意求稳,不落窠臼,所以能稍稍出得藩篱。现下他还没悟到此层,只是一切随性而为,待他日悟了道,进境便不可限量了。” 宋泽耳中听着江怀珠的解说,眼中所见韩浞招式变化,果如所言,心中更加佩服。又听江怀珠续道:“老夫的功夫也讲究个心随意动,我之前已同你说了,你须得细细体会。你修习冰魄游龙神功,也当不拘泥于形式,该变化就变化,该扔掉就扔掉,只求神而不求形。这路功夫么,本就没有固定的招式,以心意催动内力,再以内力随心而动,使将出来,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内力越醇厚,威力越惊人。现下你任督已通,可运力试试,我在你身旁,不必担心。” 宋泽看着韩浞在场中比试,脑中回想他所言之道法,本已心有所感,此刻江怀珠一番言语催动,更觉心痒难耐。念头一生,丹田之中翻腾而起,精纯的内力流遍全身,那种肆意畅快之感又充盈心间,不觉向前迈了一步。忽然惊觉,脸上一红,急忙退回来。 江怀珠又道:“如何,可觉得胸口鼓胀?那是膻中穴中集聚了真气,你将其沿任脉引至气海,再经督脉送至手少阳心经一脉,即可催动使出。” 宋泽忙低声求告:“江前辈,莫再说了,我...我...”只觉江怀珠的话语从耳中直钻入心中,周身真气涌动,已按他所说运行起来。 原来江怀珠使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这路功夫对双方的内力都有很高要求,可巧江怀珠和宋泽的内功同属一脉,淳厚无比,所以传音十分顺畅,且有直入人心、催动内力之效。除了他和宋泽之外,旁人就是距离再近,也听不见一丝声音。 此刻江怀珠话语不停,不断提调宋泽体内真气运转,又将冰魄游龙的一些招式融在其中,徐徐道出。宋泽只觉脑中回旋,渐渐分不清眼前正在比武之人是韩浞、是袁其微,还是自己。仿佛自己也身处他们之间,正左右对拆拳脚,寒冰溅玉、冰碎严霜、践冰履炭、冰壶秋月...一连串冰魄游龙的招式,都经由江怀珠的言语催动,源源不断使了出来。 直过了良久,真气在宋泽体内运转过一个小周天,回聚丹田,方才渐渐止息。江怀珠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宋泽脑中逐渐清醒。 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竟然站立场中,对面韩浞大汗淋漓,微微喘息,显是经过以内力相搏的激战,而袁其微已到了远处,正以剑撑地,单膝跪着,不知是否受了内伤。 原来方才脑中一番拳脚相搏,竟全是真的。 第六十八章 白云黄鹤道人家(四) 宋泽呆立当场。他又一次在无心之中和人动了手,只是这次与前几回迥然不同。招式变化、气息吐纳,一应经过历历在目,若再来一次,还能依样使得出来。宋泽恍然如梦,却又真真切切感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看着韩浞和袁其微,突然反应过来,这次打的不是恶人,却是同道,慌忙向二人作揖:“韩道长,袁道长,对不住!对不住!我...我......” 韩浞却并未生气,摆了摆手,朝他微微点头,又看向袁其微。 袁其微面色苍白,郑重整理衣冠,对宋泽抱剑行礼:“多谢居士,若非居士及时出手,小道便要犯下大错!”又向尚天赐低下头去,声音发颤:“师父...我......” 尚天赐脸色铁青,越众而出,领着袁其微来到左慈面前,垂首躬身:“师父,其微冒失了。他求胜心切,竟动了妄念,使出趁人不备的手段来,若非这位居士及时阻止,险些铸成大错,还请师父依照门规重重责罚!” 袁其微立时跪下,冷汗涔涔:“请师祖责罚!” 左慈道长缓缓起身,看着袁其微,又看着众弟子,叹道:“执象而求,咫尺千里矣。” 众弟子尽皆肃然,躬身齐道:“恭请师父训示!”“恭请师祖训示!” 袁其微跪伏在地,愧悔无已,眼角落下泪来。他年少有为,近几年锋芒初露,周遭全是夸赞,尚天赐又对他百般疼爱,倾囊相授,显然是有令其承袭衣钵之意。所以年少气盛,渐渐有了争锋之意,于顺境中尚能收敛,方才激斗中处处受韩浞压制,一时没能忍住,竟动了一丝杀心。 当时,他剑招陡变,故意卖个破绽,韩浞以为他力有不逮,唯恐伤他,便回势后撤。正待停手,袁其微却突然挺剑而上,直刺他面门,韩浞一惊,万想不到同门之间竟会偷袭,瞬间乱了方寸,连连倒退。 上清观围观众人,除了左慈、戴昌、尚天赐等几个高手,余人均未瞧出端倪,只见韩浞突然间步履错乱,节节败退,长剑顷刻已刺至胸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筱乎飘入场中,只一招便格开了袁其微的剑,又以迅雷之势连出六七招,身法变幻如露如电,内力源源喷薄而出。方一刻功夫,已迫得他二人难以招架,各自远退开去,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正是宋泽。 左慈道长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有胜负之心,乃习武者之常情,但若为求胜而不顾道义,便是执着于象了。执象以求,无异于缘木求鱼,于武学之道远矣。既偏离了道,胜负又有何益?夫道者,象帝之先也,此后种种,皆为表象,脱离道去找寻别的依归,终是徒劳。老君常言,不尚贤,能使人心不争,不见可欲,能使人心不乱。能破象执者,方入道体,才能成就一番境界。我等皆须细细体悟,时常查检,使自己不至堕入深渊之中!” 众弟子躬身领训。 袁其微听着左慈道长话语,虽未点破,却已句句切中他内心所想,心中又恐惧又懊悔,更觉无颜面对师父和韩师叔,身子一阵抖动,直想以手中长剑自刎便罢了。 左慈道长叹了口气,手掌一抬,袁其微的剑脱手飞出,落入左慈手中。左慈将剑递给尚天赐:“此剑锐气太盛,少年人修为尚浅,不宜使用,你且替他收着。至于责罚,便去同尘静斋中思过吧。” 袁其微顿时明白师祖对他的爱护之意,痛哭流涕,叩首拜谢,又朝尚天赐磕了一个头:“师父,徒儿愧对教诲,罪该万死......” 尚天赐强忍怒意,淡淡地道:“师祖已命你思过,何来万死,去吧!” 袁其微浑身颤抖,脸上再无一丝血色,额首伏地再拜,起身掩面而去。 左慈道长摇了摇头,又转向江怀珠,微笑道:“怀珠,你这徒弟很好,修为纯正,又有谦逊之德。方才我见了,他招式虽猛,但点到即止,内力收放自如,没伤人分毫,实属难得。”忽然又笑了笑,“只是不知,方才的一番功夫,是经你调动,还是出自他本心?” 江怀珠哈哈大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呀,左兄弟,看来当真是成了神仙,开了天眼啦!实不相瞒,我这傻小子学东西慢得很,此番为了让他早日开窍,借用你一对徒子徒孙,多有对不住,哈哈哈哈!刚才我确实使了传音入密,不过只是助他内息运转,一应行止,全然出自他本心,他若想伤人,乃至杀人,我是奈何不来的,只有过去把他打晕了!” 左慈道长点点头:“如此说来,小居士确是宅心仁厚之人。” 宋泽脸上一红,正待谦辞,韩浞忽然走到左慈身边,笑道:“师父,这位宋居士不光宅心仁厚,于我玄门道法还颇有心得,可谓天赋异禀,嘿嘿,这一路上我已打听清楚了,宋居士还不是江大侠的徒弟,他现下没有拜师,无门无派,师父你看......” 左慈道长两眼放光:“哦?” 江怀珠撸了撸袖子:“韩浞,你小子太不地道了,亏我拿你当自家人!左兄弟,咱俩切磋切磋,你若赢了我,再来抢我的徒弟!” 左慈道长捻须哈哈大笑,众人也忍俊不禁。如烟夫人快步上前,将江怀珠推到一边:“天师,诸位道长,对不住了,此人有些失心疯,你们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众人皆笑起来。江怀珠嘿嘿几声,便向左慈等人郑重介绍了如烟夫人和宋泽。斗剑大会五局三胜,此刻胜负尚未分出,九鼎一路虽胜了两局,但第三局却落得如此,两路弟子皆已无心再战,便就此作罢了。 左慈道长将江怀珠三人引至内室,奉茶款待,见江怀珠似有话要说,便屏退了众弟子。 江怀珠见左右无人,便将斗剑大会上的所见所察一一说了出来。左慈听罢,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果真如此。这些年来我已觉察到端倪,只是一直心存侥幸,如今连你也看出来了。” 江怀珠道:“韩浞此人,可以栽培。” 左慈道长思忖片刻,缓缓点头,笑道:“我总在想,何人可接我衣钵,已想了多年。戴昌沉稳有余,天资不足,尚天赐聪慧,却缺乏定力,思来想去,终是难以圆满。如今看来,人事大约可定。多谢你直言不讳,使我门派免于一场祸端!” 江怀珠笑道:“好说,好说。嗯,你如今做了道士,火腿炖甲鱼是没有了,不知这山中还有什么好吃的?” 三人又在九华山中盘桓数日,尽赏溶洞中的奇幻美景,又乘竹筏漂流山涧,戏鱼虾于浅溪,好不快活。其间江怀珠数次和左慈道长闭门密谈,每谈一次,神色便轻松一分。到得第五日,三人向上清观众人告辞,下山往凤阳府去。 第六十九章 洞天越橐(一) 世上之事,变化无常,有人得遇新境,贵人相助,有人却如坠深渊,越陷越深。 龙寂樾将薛茹震飞之后,艰难移动到墙壁机关处,扣下机关,石壁在剧烈晃动中,缓缓错开了一道缝隙。他探身而入,又用力将石壁合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被厚重的石壁隔绝。眼前是一条幽深的甬道,乌惜潺就斜靠在墙壁边,昏迷不醒。 “我杀了她......”龙寂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几年前的那个傍晚,薛茹抱着痛哭不止的他,吹了一夜海风,他便枕在她的膝头上,昏昏入睡。 梦里有一双温柔的手,好像年幼时母亲的手。 那时,他还是个会在愤懑中任性渡海的少年,会喜怒形于色,悲伤形于色,会向陌生的女孩倾吐心事,毫无戒备。 好像自那天之后,他就再没哭过了。即使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他也未让一滴泪流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将最后的眼泪,留给了那个会脸红的渔家姑娘。 而当渔家姑娘脱下衣衫,露出胴体,变成了天下第一夺命仙子,他就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他的生命里便只剩追逐和交换。天下熙熙皆为利,哪里有真心可以托付?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舍弃了许多,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胆怯。尚有些许真心,也都在利益权衡之中被消磨殆尽。 但现如今,一切似乎又都结束了。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龙寂樾合掌握拳,回首望着紧闭的石门,悲从中来,忽然很想再痛哭一场。 只是这一次,没有谁来安慰他。昔日的朋友,他已亲手杀了不少,余下的,依着薛茹素来高明的手段,既然事先布下这许多火药,那么大殿之中的人,此刻也应尽数化为尘土了吧? 父亲二十年的心血,自己多年的抱负,也都尽皆化作尘土。 锥心之痛...龙寂樾闭目良久,强迫自己镇定。虎兕柙的入口已被炸毁,眼下当务之急,应该是寻找走出这地宫的法子。 他忍了又忍,终于冷静下来,没有发狂。走过去推醒乌惜潺,又向甬道深处走了走,发现前面隐隐有光亮。 乌惜潺揉揉眼睛,茫然四顾:“这是哪里?怎么这样黑?”扭头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细辨之下,竟是朝思暮想的龙寂樾,又惊又喜,急忙爬起来跟过去。只觉这甬道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追上,便抓住龙寂樾的袖子:“嗯...寂樾哥哥,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龙寂樾不答,只朝着前头光亮摸索过去。 乌惜潺抓着心上人的袖口,小心翼翼地跟着走。长日里,龙寂樾就像一个飘渺的影子,远远瞧见,却无法亲近。此刻与他挨得这么近,她心头只觉一阵甜蜜眩晕,眼望他高大的背影,心里的害怕便淡了。于是低头微笑着,便不再多问,只盼这条莫名其妙的地道,永远走不完。 甬道尽头是一间石室,门敞开着,里头并不甚大。龙寂樾见墙壁上的凹槽里居然点着蜡烛,心道:“想是薛茹的计划里原该有这一步,她将虎兕柙炸毁之后,便要将我带来此处。” 细看室内,只见中央空地上置着一张小石桌,四周别无它物。龙寂樾走近了,见那石桌的桌面上,有两处紧挨着的方形凹陷,里面各自刻着几行字,宛如两页摊开来的书。 左边“书页”上刻着几句偈语:“智者无为,愚人自缚,法无异法,妄自爱着。得失是非,一时放却,眼若不睡,清梦自除。” 龙寂樾读罢冷笑一声,心中冰凉:“无为?放却?我苦心经营,尚落得如此境地,若无为放却,只怕早已死了几百回。如今大仇未报,大业未成,如何放却?” 又去看右边“书页”上的字:“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争辉,概余心之所求,虽九死其犹未悔!” 龙寂樾一怔,喃喃道:“自当如此。”又默读一遍,只觉这话直入心扉,甚合脾性,心中隐隐一阵悸动,不由得伸手抚过这两行字。 忽然觉得触手异样,原来在“求”字和“悔”字的笔划侧面,各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疙瘩,在如此昏暗的烛光里,单靠目力绝难发觉, 龙寂樾微一沉吟,依次按下这两个小疙瘩,右边“书页”缓缓向上升起,直至高出桌面二寸,变作一个石盒。龙寂樾后退半步,谨防有暗器射出。 乌惜潺眼见这巧妙机关,很是新奇,又看龙寂樾皱眉盯着石盒,似是担忧,忙上前说道:“我来打开吧!” 龙寂樾审视片刻,拂开乌惜潺,一手去掀石盒盖子,一手藏在衣袖中运力,一旦石盒中有暗器射出,便以劲力挥扫。 石盒打开,却并无暗器,里面只有一块小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许多小字。 龙寂樾定睛看去,心中默念:“剑法,非独以剑为器,实御敌之策也。故携剑而从诡道者,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百战而鲜有殆矣。” 心头一震,此种剑法释义已经远远超越了剑的范畴,而融入兵法,实有令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之效,急忙读下去:“于敌尚如此,于己身之优劣焉可不察?世人多善取长补短,岂不闻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故习诡道之剑者,扬长而避短,强则愈强,弱则弃之。成王败寇,天之道也,岂剑法可独异乎?……”后面洋洋洒洒千余字,其间剑招精妙,战术精道,竟是一部融二者为一体的奇书。 龙寂樾胸中剧烈搏动着,这些话语如醒世恒言一般,醍醐灌顶,每读一个字都恨不得要大叫一声。 这部诡道剑法当真是与天地比寿,与日月争辉,字字句句透着强者决绝之气,令人血脉贲张。刻下这部剑法的人,仿佛将他积年藏在心底的话全都说了出来。龙寂樾许久未曾感到这般畅快,忍不住又将石板上的字一个个重读一遍。 蓦地,他瞳孔收缩,在“善”字和“寇”字的笔画中间,各藏了一枚比针尖还小的小凸起,若非全神贯注地细读细看,是绝难发现的。 当下不再犹豫,依次抚过凸起处,只听得“咔咔”几声,身后一面石壁上弹开了一扇小门,凹槽里竖着一柄剑。 龙寂樾走过去,小心将剑取出来。入手沉甸甸,挫出寸许,只见剑身黝黑发亮,刃边锋利异常,犀骜之气溢鞘而出。龙寂樾将剑在手中紧握,越看越爱,只觉这原本就是自己的剑,从未有一件兵刃这般称心,以后也绝不会再有。 第七十章 洞天越橐(二) 龙寂樾正在凝神欣赏宝剑,突然听见乌惜潺“啊”地一声,只见她面前的石桌上又升起一方石盒。 原来她学着龙寂樾的样子,又去瞧那一边的“书页”,果然发现在“法”字和“放”字旁边,也各有一处隐秘的机关,便去扣动。 龙寂樾眉头一皱,将她推开,打开石盒,里面却没有石板,只有一方锦帛。 龙寂樾展开一看,心头剧震——这竟是父亲的字迹! 上书寥寥数语:携剑自修,持剑争雄,剑本无心,唯人驱之,心有所动,宝剑乃出。此方小戏,本待汝等自斟,但事急从权,且余自负知子莫如父,故使瀚儿先择,吾儿勿怪。 龙寂樾恍然大悟。 原来这两个石盒中各有一部剑谱,身后暗格中也各有一柄宝剑。一柄是“自修之剑”,对应“智者无为”的偈语和一部不知名的剑谱,另一柄是“争雄之剑”,对应“与天地比寿”偈语和诡道剑法。 这两部剑法一退一进,一弃一争,是龙绍瑜穷二十年之武学造诣、人生阅历所悟出。他命人将偈语刻在石桌中,制成这一套巧妙的机关,心有所感之人,自然会细细念读这一篇文字,从而发现其中隐秘的机关。 依锦帛中所言,原本他是要安排龙寂樾和杨君瀚一同来挑选,但不知发生了何事,让杨君瀚先行选择了。显然,杨君瀚选走了“自修之剑”,而龙绍瑜也早已料定儿子的选择,“争雄之剑”虽是被留下的,但也与原本的结果正相吻合。 可惜另一部剑谱无缘看到,智者无为、法无异法,那想必是另一番绮丽风采。 龙寂樾盯着父亲的字迹良久,原来透过门派峥嵘,父亲心中一直未曾停止对武学之道和为人之道的参悟。天龙门崛起这二十年间所发生的事,或许比之他今日所遇,更加艰险奇绝,有数不清的难关,跌宕起伏,父亲已一一走过。或许在某个时刻,他也想大哭一场,不知那时,可曾有一个人让他感到片刻安慰? 二十年来,他们父子聚少离多,在龙寂樾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不苟言笑,行色匆匆。短暂相聚时,也只有严厉鞭笞,令他读书习武,一刻不得松懈。 九岁那一年,父亲突然说要带他远行,令他激动不已。一路上他跟随父亲穿行江河,又翻山越岭,虽然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但他却感到无比幸福。父亲对他说了许多话,仿佛从没说过这么多。 他说起自己少年时曾在一处王公贵族的府邸当差,也曾结交三五好友,引为知己。只是后来人事变换,他流落江湖,与旧人旧事再无瓜葛。 龙寂樾似懂非懂,只是觉得此刻父亲叹息又苦笑的样子,这么亲切。他靠在父亲肩头,眼望篝火,舍不得睡着。 走了两个月,他们来到漠北的扎布哈朗特,在博格多河畔了望千里戈壁和草原。这里已下了两场雪,冰凌结花,雾凇沆砀,白茫茫一片,又泛着金光。龙寂樾被眼前奇景所震撼,正欢欣雀跃,蓦然回首,却不见了父亲身影。 他被扔在了漠北草原上,远处传来一声狼嗥,大雪后的狼群最是饥饿,他已看见戈壁滩上有一群影子正在靠近。 后来,他当然活了下来,被附近的牧民交到了天龙门弟子手上,他们奉命一直在乌里雅苏台城外守候。龙寂樾浑身血肉模糊,高烧不退,在城中医治了三个月,才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气。半年之后,他被护送回到天龙门。那半年里,他好像哑了,一直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又过了几个月,父亲从外头风尘仆仆地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和龙寂樾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便是杨君瀚。而父亲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旁人见到他时的反应,也越来越恭敬客气。 龙寂樾知道,龙家已经今非昔比。他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废寝忘食,只因他已从心里认定,唯有变强,才是一切的道理。 而杨君瀚自去巫山派学艺,已数年杳无音信,想不到此刻在这间石室之中,又见到了他的名字。龙寂樾虽然对“自修之剑”不感兴趣,但想到终是杨君瀚先选,不知为了什么事,父亲终究还是优待了他,心中激起一阵不悦。 忽然心念一动:“薛茹既然打算在虎兕柙炸毁之后,与我来此石室,除了给我看父亲留下的机关,此处一定还有别的密道通向外头!”一念及此,立时对乌惜潺道:“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机关!” 乌惜潺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机关”,但龙寂樾既吩咐了,便努力四下摸索着。胡乱找了一阵,不经意间伸手扶在石壁上一处极寻常的地方,忽然手下一松,此处向内陷入,中央的石桌缓缓下沉,露出一个一人宽的洞口来。 龙寂樾上前查看,只见洞穴幽深,沿壁有一条台阶蜿蜒向下。他心中诧异,想不到虎兕柙已深入地下三丈有余,竟然还有一条向下的密道。 二人当下小心翼翼沿着台阶走下去。脚下曲折萦纡,时而倾斜,时而平坦。走出许久,四下早已一片漆黑,不可见物,龙寂樾屏息凝神,靠着石壁摸索前行。乌惜潺紧紧抓着龙寂樾的手臂,几乎贴在他身上,黑暗中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又行出一段,前方开始透出光亮,龙寂樾加快脚步,光亮越来越强,隐隐传来隆隆之声。 在地道尽头,二人钻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四面群山高耸,一道悬淙似白练坠下,飞湍瀑流争喧豗,直腾起团团云雾,日光照下,化作了彩虹。瀑布之下有一湾碧色湖泊,岸边绿草茵茵,五色花朵星布其间,又是一片柔和宁静。两种风情合在一处,令这深谷如天上仙境一般。 乌惜潺揉揉眼睛,忍不住惊呼一声:“天呐,这太美了!……” 龙寂樾走到湖边,抬头四望,心中思忖:“这道瀑布,看样子应该是玉绵山西峰的那一处悬瀑,西峰之下乃是万丈绝崖,如此说来,我们此刻是身处万丈绝崖底,难怪这些崖壁笔直光滑。看来想要从这里攀援上去,不太容易。” 玉绵山绵延数十里,是这钱塘一带最大的山脉,而西峰鹤立鸡群,内有一处深谷,四壁竖直陡峭,巉岩难攀,故有“万丈绝崖”之称。龙寂樾心里一沉,此地山势险要,极少有人经过,想要爬上去也难如登天,却要如何自救? 忽然听得乌惜潺“哎呀”一声,回头看去,只见她满脸通红,环抱双臂。原来她方才在昏迷之中,已被薛茹扒下了新娘礼服,此时只穿着贴身的小衣罗裙。在洞穴黑暗中尚不觉得,此刻青天白日一照,顿觉如裸身一般,羞臊难当,急得哭了出来。 第七十一章 洞天越橐(三) 乌惜潺与这风景在一处,碧水青山仿佛都失了颜色。龙寂樾踱步过去,上下打量着她:“听说你是武林第一美人?” 乌惜潺见他贴近,身子一哆嗦:“我…我不知道……” 龙寂樾捏起她下巴,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眉,乌惜潺全身颤栗,只觉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龙寂樾忽然冷笑:“怪不得乌牧远要把你软禁起来,你这张脸,的确不是省事的。” 乌惜潺脑中一片晕晕沉沉:“什…什么意思……” 龙寂樾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听说你很想嫁给我?听说,你每天都要摸一遍那些衣服和首饰,哪个婢子说了句百年好合,你就赏金赏银,高兴得不得了。” 乌惜潺双颊烧热,脚下虚浮,混乱得说不出话来。龙寂樾的话听在耳中,犹如一串辨不清意义的符号,她只晓得他靠得很近,声音低沉,呼吸拂过脸颊,这一切如在梦中。 龙寂樾道:“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乌惜潺道:“为...因为......” 龙寂樾道:“你这么高兴,有何目的?” 乌惜潺道:“目的...目的...什么......” 龙寂樾松了手,看着乌惜潺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默然片刻,轻叹一声:“原来,你竟是当真的。”淡淡一笑,“你从未认得我,不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竟就这样迫不及待了。” 乌惜潺恢复了一点神智,红着脸,轻声道:“可是...夫君也从未认得我,也...也是这样要娶我的呀......其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从来便是这样,只要缘分到了,自然...是会成亲的。” 又鼓起勇气,说道:“我看那些戏文里的佳偶良配,都是一见倾心,未见有何深交,成婚后便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见...可见这姻缘是天定的。咱们前世定是缘分很深,所以今生才能结为夫妻,至于晓不晓得为人,也不大要紧,夫君定然是人中龙凤,我...我晓得的。”说完这些,早已面红过耳,又有些站立不稳。 龙寂樾爆发出一阵大笑:“戏文,姻缘?前世今生?哈哈哈哈!”一壁笑着,又觉得自己才是世上最可笑之人。 乌惜潺看着他,实不知是何意,又有些害怕,上前柔声道:“寂樾哥哥......” 龙寂樾挥手拂开她,面罩寒霜,透出些恨意,冷冷地道:“戏文是好,只可惜,我并不是戏里的人。”说完这一句,转身走向洞口,又钻进隧道中,去寻虎兕柙那边还有没有出路。 乌惜潺感到一阵虚脱,方才已几乎要窒息。她环顾四周,仿佛置身仙境,那春闺梦里人,便得在身畔,可不是美梦成真?又过了许久,才渐渐回神,想起自己的遭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分明在梳妆,怎得忽然没了知觉?唉,寂樾哥哥不说,我也没法子问,想来定是很不好的事吧?我被恶人劫走,他赶来救我,将我带到这山谷里来躲藏,想来一定是这样了!哎呀——我们的仪式还没举行,这岂非要坏了时辰?如果耽误了仪式,岂不是要耽误我嫁给寂樾哥哥?如此一来,我俩的大婚还作数么?” 一念及此,猛地一凛,心念飞转起来:“不,不会不作数的!天龙门和乌家庄联姻的喜帖已经广发武林,世人皆知我乌惜潺便是龙寂樾之妻,龙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断不会不认账!我现下最要紧的,不是胡思乱想,而是要好好服侍夫君,只要寂樾哥哥中意我,不离开我,我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看谁还敢说什么?”心中计较已定,当下站起身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湖边,对水认真梳洗一番。见水中自己的倒影依旧光彩照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虎兕柙已被土石填死,几乎找不到一点空当。此刻,就在龙寂樾万分沮丧之时,易容过的辰兮和张铮正小心翼翼地潜入天龙门废墟之中。其时双方正是一个地上一个地下,无奈土石太厚,脚步声不可闻,双方也都不敢高声呼喊,所以并发觉彼此。 二人在废墟中摸索,查找一切蛛丝马迹。 张铮指着一堆染血的碎石残骸,声音微微颤动:“这里是发现几位坛主的地方。” 辰兮见土石中有一块深深凹陷,依稀是半个人形,心道:“这里仿佛不似自然形成的样子,倒像是有人使劲把另一个人往石堆里踩……”一念未完,张铮又指着另一处:“这是发现假掌门的地方。”辰兮循声看去,砖石散落自然,对比之下,更显得方才那处颇为怪异。 二人又摸索了一阵,除了满目断壁残垣,别无他物。张铮心里存着一个疑问,如鲠在喉,沉吟片刻,终于问道:“辰兮姑娘,来时路上拦住你的那个人,是什么人?他说‘日后他们得知内情,必将视你为死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辰兮道:“他...他是我自小就认识的朋友,是我爹的手下。至于那句话,我不知是何意,但心里感觉不好。” 张铮不意她如此坦诚,心里的忌惮先淡了三分,忽然又心头一凛,问道:“你爹的手下?...令尊是?” 当日他率风筝在竹林外守候,结果出来的不是辰兮和龙寂樾,竟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赤焰魔君,将他们打伤后离去。而辰兮随后出来,面上焦急担忧之色甚重,也紧追赤焰魔君而去。当时他便怀疑,辰兮和赤焰魔君之间关系匪浅,多半便是他徒弟。这魔头在江湖上恶名远播,辰兮若是他门下,不可不防,于是不等龙寂樾吩咐,便暗中加强了对辰兮的监视。只是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发觉此女性子洒脱,行事果敢,全不似奸险之徒,又见龙寂樾与她相交尔尔,并未受其影响,也便算了。 此刻听得辰兮此言,心中顿感不妙,难道她竟是那赤焰魔君之女? 只见辰兮淡淡笑了笑,坦然望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张铮心头剧震,一瞬间各种思绪涌过。这一下坐实了猜想,此女确系魔头之女,但她如此直言相告,毫不避讳,又足见心胸磊落。看到辰兮脸上复杂的神情,心道:“她未必不晓得这层身份的尴尬之处,现下肯说出来,多半是对我信任。”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却又不能放过那一层疑虑,紧盯着辰兮,沉声问道:“所以...赤焰魔君是知道内情的?他和天龙门此番祸事有关?” 辰兮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张铮僵立着,一时不知是该防范她,还是该信任她,想到眼下所有风筝都在竹林里,天龙门的一应情况也都对她如实相告,不禁一阵紧张。 辰兮瞧着他神情,心里难过,无奈地笑了笑,说道:“铮大哥,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只想快些找到他,其他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又轻叹一声,“如果我爹当真做了什么有损于天龙门的事,我愿意替他赎罪,哪怕以命相抵。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尽我所能,为你们做些事情。” 张铮沉默良久,道:“你的身份,不要再对旁人提起了。” 辰兮一怔,旋即微微一笑,点点头。 忽然,一道人影闪进废墟中来,冲他们低声道:“二位是天龙门的人吧?” 二人闻言都是一凛,他们易容过后,乃是一对普通中年人的样貌,断不是天龙门中人。 张铮不动声色地道:“咱们哪是那种大门派的人物,只不过途经此处,见到这一堆废墟,不知发生了何事,所以进来看看。” 那人摆了摆手:“嗐,何必假装?我已远观许久,二位分明是在找什么。在下是水仙门刘春依,师父知道天龙门的人一定会再回来查找线索,特命我在附近相候!” 第七十二章 金玉之盟(一) 张铮将辰兮挡在身后,眯起眼睛:“你跟踪我们很久了?” 刘春依道:“事急从权,还望二位不要介意,实是家师有要事与贵派商议,命我务必要将天龙门的贵客请到!” 张铮道:“我已说了,我们路过此地,不认识什么天龙门,你找错人了,告辞!”拉着辰兮便走。 刘春依抬臂一格:“请等一等!”张铮反手使一个擒拿,抓向他肩膀,肘尖一撞,迫得刘春依倒退几步,又飞起一脚扫他下盘,紧逼上去。 二人缠斗几个回合,刘春依一退再退,总不还手,眉宇间又焦急又疑惑,连声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天龙门的人?当真不是?”张铮冷哼一声,也不回答,面露怒容,只一味急攻。 刘春依终于信了,一跃退出丈余,拱手说道:“原来真是认错了人,对不住了,在下鲁莽,二位请便!”又行一礼,神色歉然,侧身让路。 张铮和辰兮相视点了点头。其实他们早已认出面前这人正是水仙门大弟子,见他自报家门,又不还手,便决定试他一试。若水仙门是暗中加害天龙门的势力,那么对他二人应该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辰兮看着刘春依:“齐掌门有何吩咐?” 这一问便算是默认了,刘春依大喜,旋即上前凑近,神色愤愤,低声道:“二位还不知道么,家师在龙少爷的婚宴上遭人诬陷,受了奇耻大辱,现下重伤在榻,闻听贵派之事,心急如焚,特来相邀共商对策!” 辰兮道:“为何要‘共商’对策,天龙门的事与贵派有何相干?” 刘春依诧道:“二位当真不知道?唉,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请随我去水仙门,让我等细细禀明——”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断喝:“围起来!” 自外面飞身而入十余人,瞬时合围成圈,将他们三人围在当中。 张铮拿眼一扫这些人,顿时失色,辰兮也不禁深深皱眉。 这些人竟都是十二龙坛中人,张铮和辰兮对望一眼,心中都知不妙。 刘春依上前喝道:“你们是谁?这是干什么!” 自不远处徐徐走来一人,双眉墨黑,目光炯炯,冷笑道:“干什么?自然是捉拿天龙门的叛徒!风筝勾结赤炎魔君,背心弑主,卖友求荣,先屠乌家庄,再毁天龙门,妄图襄助这魔头,将整个江南武林收入囊中。呵呵,这些奸佞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这几句话,字字如炸雷,张铮勃然变色。 ——风筝勾结赤炎魔君,背心弑主,卖友求荣?先屠乌家庄,再毁天龙门? 辰兮冷冷盯着那人,她已认出此人乃是陕北人称“目上双龙”的连鼎生,本在绥德一带活动,从未踏足江南,不知怎得竟出现在此,还统领着十二龙坛残部。心中冷笑,谋害天龙门的幕后势力终于出现了,看样子能量还大得很。 将乌家庄和天龙门两桩灭门之事一并栽赃给风筝,这一招确实很高明。天龙门总部出事之后,若对方已经控制了十二龙坛余部,那么张铮和手下的风筝就成为天龙门最后的指望。如今他们要将这一线希望彻底扼杀,便要扼杀在这般污名之下,使其受万人唾弃,在江湖上再难立足,天龙门即算是彻底湮灭了。 想通了此节,辰兮心中一沉,此番对手不易对付,又隐隐觉得这路数有些熟悉。 张铮目射寒光,风筝就算是死,也是为天龙门战死,绝不能背负着这种污名! 连鼎生突然抬手一挥,十二龙坛众人一拥而上,使剑的、使刀的、使鞭的,几样兵刃犬牙交错,远扫近劈,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宛似一张大网罩下。 刘春依本是一头雾水,突然被卷入战局,只得仓促应战。拼得几招,深觉对方出手狠重,大有搏命之意,不禁大怒:“荒唐!你们不认得我么?我乃水仙门座下大弟子刘春依,什么天龙门叛徒,岂有此理!” 辰兮展开轻功游走躲避,眼见张铮脸色铁青,心知他此刻又悲又怒,再斗下去,只怕要暴露身份。听了刘春依的喝问,忽然计上心来,朗声笑道:“春依,他们定是认错了人,将咱们水仙门当成了天龙门!呵呵,没关系,娃娃家的眼神儿总是不准的,你可别怪他们。”她和张铮现下都是四十多岁光景的扮相,看着比连鼎生又大上几岁。 连鼎生悠然立在一旁,既不惊讶,也不动气,淡淡地道:“鄙人小号‘目上双龙’,眼力自然是不会差的。你等在此废墟中鬼祟多时,除了风筝余孽,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今日你们断不可能逃出生天,不如大家停手,你们将持线人的下落说出来,弃暗投明,咱们还是同道中人,一起肃清欲孽,斩妖除魔,如何?” 辰兮哈哈笑道:“世间之大,可能之多,岂是你小娃娃能想全的?我且问你,风筝里何时有过女人,呵呵,想不到我楚幽兰才去西域游历一番,五六年间,中土竟无人识得了,可笑至极!春依,明日你去各门派知会一声,连先生这名号,以后是用不得了!” 连鼎生面容微动:“楚幽兰?” 此人成名在十余年前,是巫山派掌门神女楚冰情的嫡亲妹妹,性情乖张,喜怒无常,总以一些奇绝又残酷的法子行善事,以杀止杀,以血渡人,江湖人称“血祭菩萨”。此等奇女子,不知何故,后来竟嫁与水仙门掌门齐麟为妻。齐麟资质平庸,世人都道不堪匹配,楚幽兰与他成婚后不久,也即外出游历,常常数年不回来一次。 连鼎生乍听见楚幽兰的名字,吃了一惊,心中盘算,血祭菩萨的年纪倒真与眼前这女人相符。只见辰兮轻功绝妙,面上虽多褶皱,一双眸子却清澈明亮,浑不似这个年岁的妇人,心中愈加谨慎,并不接话,只凝神观察。 又看得一会儿,见这女子只是游走,面带戏谑,似是不屑与晚辈交手,不禁心下凛然,终于抬手一挥,十二龙坛众人暂时停手,退成一个包围圈。 连鼎生将信将疑:“前辈当真是血祭菩萨?” 辰兮冷笑道:“呵呵,不如我来说个故事,说一说当年天下第一楼楼主芮寒杏,是怎么求着我去杀阮朝云的。”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物件,摊在手心上,“当年之事曲折百转,你这小辈,大约是不知道了!” 众人看去,见是一张小小的骨牌,只不过四周是细腻的秘色瓷打造,中央嵌着一小块青苗玉,上面雕着一个“巫”字并许多花纹。釉色青光,精巧绝伦,这瓷镶玉的功夫实属罕见。 连鼎生目中精光一轮:“这是……神女令?” 当年,血祭菩萨用计斩杀了巫山朝云峰的掌峰人阮朝云,惹得朝云峰众怒,群起围攻。危急关头,神女现身,给了妹妹一枚“神女令”,见此令如见巫山掌门,血祭菩萨执此令方突出重围。这件事一直是楚幽兰众多传奇往事中的一件,此刻,连鼎生亲见神女令就握在这女人手中,不免又信了几分。 刘春依虽惊异非常,但于眼前局势十分灵光,立刻向辰兮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师娘息怒,徒儿原不该给您讲天龙门这些劳什子的新鲜事,引得您甫一落脚,就要来看个热闹,都是徒儿的错!” 连鼎生示意四周收了兵刃,盯着辰兮,又瞥向张铮,只觉此番事未免太玄妙,但却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正在犹豫,听见辰兮问道:“我记得连先生是当年阙英堡连家在陕北一脉的后人,何时又成了天龙门的人,要烦请你大驾来缉拿叛贼?” 连鼎生颇为倨傲地笑了笑,说道:“劳前辈惦记,在下乃是受邵坛主之托。我与邵坛主昔日有旧,此番天龙门出事,邵坛主一力承担起光复重任,他忙着重聚十二龙坛,就请在下代为捉拿叛徒!” 张铮突然握紧了拳头,辰兮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前面,笑道:“邵坛主,那是谁?老婆子久不在江南,孤陋寡闻喽!” 刘春依忙道:“回师娘的话,听闻这邵坛主名叫邵博,是天龙门青龙坛的新任坛主。想不到他竟能在如此变故中逃脱,还真是吉人天相!” 第七十三章 金玉之盟(二) 不知怎得,辰兮心中闪过发现十二龙坛坛主的那处废墟,土石中那处不自然的人形,现在她明白了,是有人踩着另一个人逃出生天,这逃出生天之人多半便是邵博了。他逃出之后,并未立时与张铮汇合,而是去投靠了对方,这其中必有隐情,说不定他们早有勾结,邵博便是那里应外合之人。 而谢三斧的尸身也没有找到,若他还活着,如何也不来与张铮汇合,难道也做了投敌叛变之事?但若是那样,如今统领十二龙坛残部之人,怎得不是谢三斧,而是邵博? 辰兮深知眼前情形不是细问之时,再拖得一刻,连鼎生随时有可能警觉反悔,当下撇清思绪,轻扶刘春依的手臂,笑道:“热闹也看完了,春依,咱们回吧!惹下这等麻烦,看你师父怎么收拾你!”又向张铮使个眼色,示意不可冲动。 便在此时,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私有一队人马自远而至。一人奔将进来,一眼看见刘春依,喜道:“大师兄,你在这里便好了!” 刘春依吃了一惊:“小麻子,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师父思前想后,担心你安危,特命我们前来接应,这几位是?”环顾连鼎生等人,目光警觉。 刘春依生怕辰兮露了馅,忙道:“这几位是天龙门的朋友,在此间偶遇,闲话已毕,我们正准备回水仙门,走吧!”眼风扫过辰兮,又对小麻子眨了眨眼。 小麻子深谙刘春依此来的任务,见势蹊跷,十分乖觉,立刻道:“好,好,咱们走!四师弟、五师弟他们,可都在外头等着呢!” 这话显然是说给连鼎生听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连鼎生犹豫片刻,侧身让开一步,紧紧盯着辰兮:“好,今日暂且不叨扰前辈了,改日连某定当登门拜访,到时还望前辈不要拒人千里。” 辰兮笑道:“好说好说,咱们一见如故,改日定当再聚。”携了张铮手臂走出殿外,四人翻身上马,与水仙门众人扬鞭而去。 连鼎生目送他们远去,低声唤道:“顾离。”身后一人越众上前,连鼎生道:“去回报盟主,天龙门旧部已经出现,现与水仙门合在一处。” 顾离道:“那人…不是血祭菩萨?” 连鼎生冷笑道:“如果是,刚才进来的水仙门弟子,怎会不先向师娘行礼?如此也好,咱们且不打草惊蛇,看盟主有何吩咐。” 水仙门一行人策马奔出许久,不见有人追来。辰兮驭马靠近张铮,低声问道:“铮大哥,康铎那边......” 如今十二龙坛余部已被邵博全盘掌控,康铎此去十二龙坛传信,岂非是羊入虎口。 张铮一直脸色铁青,显然也早已想到此层,只是有水仙门在侧,一时不敢声张。辰兮心知他顾虑,只是此刻他们手边已无人可用,每拖得一刻,康铎和前去报信的风筝便多一分危险。 刘春依见二人神色有异,驭马靠过来:“何事惊慌?” 辰兮不等张铮下决心,便替他做了主,将事情简单说了。 刘春依当即自告奋勇:“二位不宜再涉险地,就让水仙门弟子去通报消息吧!”当下叫过小麻子,吩咐他带人悄悄寻去十二龙坛的驻处打探。 张铮嘱咐道:“风筝的行踪不易追寻,几位去到之后,见无事闹起来便罢了,不要声张寻找。遇见康铎,也不要多说,只说张铮命他速归原本之地。”他终是多了个心眼,没说出风筝盘踞在竹林之事。 辰兮听他话中隐藏,当即明了他心思,也不多说。 一行人一路来到水仙门,下马入内后,刘春依实在忍不住了:“这位大姐,你…你怎么会有我师娘的神女令?你怎会对我师娘的事如此了解?” 辰兮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小兄弟,有些事你就不必问啦!” 神女峰上,曾有一个人迎着她发亮的眼睛,向她娓娓讲述巫山派中的奇人异事,又自怀中取出神女令与她赏玩。见她很是喜欢,便索性送给了她。 此时此刻,辰兮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楚南风在送给她这枚令牌的时候,虽然笑着说它在巫山之外是全无用处的,但说到底,是否在为她行走江湖,多置一道护身符? 一念闪过,旋即心中苦笑:“怎么会呢,他若有此心为我筹谋,就断不会又和师姐...算了,总之阴差阳错,神女令如今竟也救了我这假的楚幽兰一命。” 刘春依引着二人穿过回廊,来到内室中一间卧房,齐麟便躺在床上,面如金纸,一望便知受了极重的内伤。榻前侧坐着一位年轻姑娘,神色忧愁,此时见刘春依进来,抬眼唤了一声“师兄”,复又扭头去看齐麟,并不理会旁人。 刘春依目光变得柔和,低声介绍:“这位是师父的千金,我的小师妹齐姝。唉,师父今晨还恢复了些精神,如今看来却又不大好,师妹忧心师父,二位莫怪她失礼。” 辰兮见齐麟闭目躺着,样子极是虚弱,皱眉道:“齐掌门是怎么受伤的?” 刘春依招招手,低声道:“二位请随我出来,这件事就是敝派要与二位合计之处。” 二人随刘春依出到外间,另有三人相候,正是一同策马归来的齐麟座下三弟子严春寒、四弟子王春蓬和五弟子徐春茂。 一番介绍过后,辰兮心中纳罕:“那个叫‘小麻子’的小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比他们小上许多,却居然是他们的二师兄?…不知他的名字是‘春’什么?” 刘春依将当日在天龙门大殿上,齐麟如何被方沈岳欺凌,又如何被扣上暗害连云剑客的罪名,被虬髯大汉追杀等事口沫横飞地讲述一番。那时他眼睁睁看着师门受辱,却无能为力,心中郁愤可想而知。直到方沈岳当众揭穿齐麟的“阴谋”,引得众人鄙夷,他们作为弟子也只有忍辱含怒,抬起受伤的同门急追师父而去。 刘春依又悲又愤:“那日师父从天龙门中出来不久,就被那大汉追上,当时我们几个还未赶到,师父近旁没有得力的弟子保护,被打成重伤。幸亏我们到得及时,没让那贼子下了杀手,否则……”话到此处咬牙切齿,神情又着实后怕。 张铮听罢,皱眉道:“方沈岳?他何时成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严春寒冷笑道:“哼,不仅厉害,排场也大得很!左边俊俏公子,右边绝色美人,左右护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魔教教主呢!” 辰兮心里一动,问道:“什么左右护法?” 严春寒嫌恶地将那二人形容一番,辰兮心中登时雪亮,一个是左钰,另一个竟然是姬苏瑶!心下顿感不妙:“师姐想干什么?她为何与方府纠缠一处,天龙门的事与她有否关联?” 刘春依不耐细究这些随从,恨道:“凭他们是谁,都是一丘之貉!那日天龙门被炸毁,只有方家人完好无损地逃了出来,师父当时就怀疑,这里头不对劲!果不其然,天龙门才成废墟,方沈岳就登高一呼,成立什么‘诛魔同盟’,一口咬定是赤炎魔君涂毒武林,先将乌家庄屠尽了,又来谋害天龙门。他此番要联合武林各门派,定要将这魔头除去!” 辰兮暗暗心惊,问道:“他何以一口咬定是赤炎魔君所为,有何证据?” 王春蓬道:“铁证如山!当初乌家庄灭门之时,曾有人亲眼看见赤炎魔君潜入乌家庄,后来在众多尸体上也都见到了赤炼玄冥掌的伤痕!” 辰兮一凛,心念飞转:“不对,当日在桃花园外,斩杀诸门派的是江前辈,尸体上应该留下冰魄游龙的伤痕,这与爹爹的赤炼玄冥掌一寒一热,截然相反,断不可能混淆!为何尸体上的伤痕会变成赤练玄冥掌?” 第七十四章 金玉之盟(三) 张铮深知辰兮和赤炎魔君的关系,怕她乍听见此话,便如自己方才一般心神动荡,便出声接道:“方沈岳登高一呼,恐怕也没什么作用,方家沉寂了这么多年,岂能一夜之间就成为江南武林盟主了?” 王春蓬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却都想错了!” 张铮道:“什么意思?” 徐春茂道:“今日在去天龙门接应二位之前,我和四师兄在方府门外,亲眼见到许多门派来来往往,有大福镖局,有海震帮,还有那东极岛主竟也带了亲随渡海而来。江南一带大小帮派,竟来了十之有八,他们一夜之间纷纷响应方府号召,都拥戴方沈岳做这诛魔盟主!想来是这姓方的,在龙掌门大婚典礼上出尽了风头,大家都觉得方家后继有人,都甘心听他差遣,除了这个,咱们也想不出旁的缘故了!” 王春蓬快人快语,嗤道:“这些人仗着有些头脸,彼此吹捧,竟自封他们是什么‘金玉之盟’,说是莫论江南,就是放眼整个中土都是最强同盟...呸!真不要脸!我和师弟一看形势不妙,就急忙赶回来禀报师父,师父当时精神尚好,就命我等速去天龙门接应大师兄!” 张铮和辰兮听罢,均是十分惊异,想天龙门称雄多年,尚不敢自诩有如此号召力,方沈岳是什么人,怎能一夕之间变作武林盟主,受万人拥戴?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忽然门外奔入一名弟子,急道:“大师兄快去看看!麻师兄他被人暗算,受了重伤!” 刘春依变了脸色,夺门而出。 众人紧随其后,只见院中已围了许多弟子,小麻子正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身子微微抽搐,见刘春依到来,一双眼睛骤然瞪大:“大师…师兄…我……” 严春寒等人惊怒交集:“是谁干的!”刘春依俯下身子握着小麻子的手:“你慢慢说,你已回来了,不着急……”眼见他伤重难治,气若游丝,语中已带了哽咽。 小麻子的眼神越过人群,艰难看向张铮,喘息道:“我…我没能救…救下康兄弟,他已经被…被害死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我、我太没用了!……”说着哇一声哭了出来,牵动周身伤处,又是一阵抽搐,直晕厥过去。 张铮额上青筋暴起,辰兮慌忙一把拉住他手臂,生怕他就此夺门而去。 近旁一弟子禀报:“方才在场院里一见二师兄躺在地上,我等立即奔出门去查看,并未见到人影,不知是谁伤了二师兄!” 刘春依点点头,将小麻子横抱起来,快步挪进内室。 王春蓬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院中弟子应声而去。 辰兮忽然叫道:“不可以!别去!” 王春蓬怒道:“你干什么?” 辰兮道:“这位麻兄弟已与对方交过手,但他脸生,救康铎的事未必牵连出水仙门,此刻一请郎中,他们就会知道受伤的人就在水仙门,从此这里也非安全之地了!” 严春寒抬手拦下师弟:“她说得对!只是麻师兄伤重,恐怕——” 辰兮忙道:“我略通医术,让我看看!” 众人随她奔入内室,见刘春依半跪在床头,紧握着小麻子的手,小麻子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辰兮先出指封住他周身大穴,又自怀中取出大还丹,掰开他的嘴塞进去,拿手指一捅咽喉。小麻子喉头受刺激,本能地一吞咽,将丹药吞入肚内。少顷,只见他面色由灰败渐渐好转,呼吸也平顺许多,众人均稍松一口气。 辰兮俯下身子细细查看那些伤口,只见他右手手腕处有一道极细的伤痕,自列缺穴至劳宫穴,这一招必定使他兵刃脱手;又自右肩头一道缝隙劈至胸口,这一招便破了他上半身的罩门;复又在小腹上一道横切——这应该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再深寸许,肚肠必流出,小麻子就撑不到回水仙门。 可见对方只是想重创于他,并未下杀手。 辰兮起身面对张铮,轻声道:“你看,这些伤痕是不是剑痕?” 张铮道:“一定是。” 辰兮道:“使剑之人剑术如何?” 张铮道:“十分精道。” 辰兮声音更轻:“你说,以这个人的剑术,能不能在竹叶上刺字?”自怀中取出那片竹叶,“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字迹顺着竹叶极细的脉络延展,轻巧异常。 张铮怔了片刻,长出一口气,这个人果然又出现了! 只是他先送信,后伤人,到底是敌是友? 眼前毫无头绪,好在那人点到即止,剑伤虽累及筋骨,但不至致命。 辰兮为小麻子仔细包扎过后,便想回竹林取些上好的伤药来。二人还很惦记风筝,眼下诛魔同盟一成立,竹林必然更加危险,于是便向刘春依等人暂且告辞出来。 方府院内,那扇细细描绘着江南河山的朱红木门又轻轻地合上了,将渐渐远去的喧闹声又挡去一层。小苑里一如往日清幽,只是这里的人都明白,今时已不同往日。 刚刚送走了一整个大殿的武林人士,诛魔同盟——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金玉之盟——开盟大会圆满落幕,自上一次南岭六派结盟御敌至今,江南武林已近五十年未有同气连枝、结成盟帮之举,方府今日可谓大放异彩,创建诛魔同盟的事迹,足以再流传五十年。 方沈岳的脸克制不住地泛起潮红,这是一种极度兴奋的颜色,他必须坐下来,才能避免自己做出更夸张的举动。 姬苏瑶也坐着,坐得很端正,她在烹茶。 小紫砂中水已二沸,小心投入的碧绿叶尖随沸水漩涡飘转着,茶香很快溢了出来。姬苏瑶十指轻柔,专注地进行每一个动作,直到酌出三碗沫饽均匀的头名茶,微微一笑:“请。” 方沈岳拿过一碗仰脖喝下,想到白日大殿上千众拥戴,夜晚小苑中美人烹茶,不禁哈哈大笑:“好茶,好茶,今日实在是痛快至极!痛快至极!” 左钰走过来施礼谢过,仔细审过汤色方饮下,闭口酝香,向姬苏瑶再拜致意。 姬苏瑶拿眼扫过这二人,淡淡地道:“一无事,二佳客,三独坐,四咏诗,所谓烹茶之宜,今日算是全落空了,不饮也罢。”端起第三碗茶,浇在了地上。 左钰眉色微动,默默退后几步,负手静立。 方沈岳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发亮地盯着姬苏瑶:“你的法子还当真好使!那些门派平日里人模人样,我道是多难驯服,想不到许之以利,示之以威,再用上那种...叫什么来着...那种毒药,一个个这么快就服帖了!”又看向左钰,笑道:“这半月来你暗中奔走于诸门派间,必定费了不少口舌,今日盛举,本盟主记你一功!” 第七十五章 去年今日此门中(一) 左钰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多谢盟主。” 方沈岳站起来拍一拍他肩膀,笑道:“你为本盟主出力,本盟主是不会亏待你的,过段日子就任命你当副盟主,替我主持盟内事务,如何?” 左钰眼望姬苏瑶,见她专心烹茶,并不言语,便道:“盟主抬爱,在下才疏学浅,恐误了盟主大事。” 方沈岳对姬苏瑶笑道:“你找的人果然得力,从前我还不甚放心,如今看来确是个人才!”又道:“我看今日大殿上,那福长临也是颇为积极,提出好几条诛魔计策,想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大福镖局在江湖上地位不低,又财力颇丰,正好作为我的助力。况且他们镖局生意四通八达,消息来源甚广,下一步若由他来发布一些关于赤焰魔君的消息,众门派也由不得不信了!” 左钰附和道:“是,盟主好谋算。” 方沈岳点点头,笑道:“还有那东极岛主杜非同,雄踞海外,此次率众亲来,端的是给本盟主面子。我看他手下之人勇猛剽悍,擅长水战,将来势必用得上,咱们须多许些好处给他,待大事成了,江浙沿海一带也就尽在掌握之中了!” 话及此处,得意非凡,又去取茶来饮,叹道:“可惜你不爱饮酒,否则陪我小酌几杯,岂不尽兴?” 姬苏瑶似在思忖旁的事情,全未理睬方沈岳。 方沈岳正在兴头上,也不在意,又畅谈了一番伟业,忽然念起一事,说道:“方才连鼎生来报,天龙门的余孽被水仙门救走了,此事咱们如何应对?” 姬苏瑶终于抬眼,冷冷一笑,淡淡地道:“呵,到底还是跑回来了,看来我所料不错。” 方沈岳奇道:“什么意思?” 姬苏瑶道:“没什么,不必管他们,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手段。” 方沈岳越听越糊涂,但见姬苏瑶神色不善,眼神中颇有些诡谲异样,心下发憷,不敢再深问,忽道:“不如我命邵博带着十二龙坛去攻打水仙门,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好同归于尽,正好省了咱们的事!” 姬苏瑶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不开窍?邵博是咱们好不容易扶植起来的,眼下他代表天龙门归顺于你,岂不比彻底消灭他们效果更好?况且,张铮手下的那批风筝还下落不明,龙寂樾是死是活也不能确定——” 方沈岳大惊:“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姬苏瑶冷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见到他的尸首了?” 方沈岳道:“天龙门主殿都炸成一片废墟了,他又不会飞天遁地,恐怕早就被炸成碎肉了!” 姬苏瑶道:“飞天是不会,遁地么,倒不一定......” 方沈岳又不解其意,急道:“那这些天他躲在何处?他...他是不是在暗中谋划什么?”一想到龙寂樾若然不死,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不禁瞬间冷汗涔涔。 姬苏瑶哂笑一声,又低头烹茶:“盟主大人,不必忧心,这一步棋我早就想好了。咱们不用追踪,也不用探查,龙寂樾是死是活,答案很快就会出现,躲藏的风筝也会自己走出来。” 方沈岳又一次不知该说什么,但是几个月来的经验告诉他,听话就好。只要听话,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白日里的辉煌畅快,不就是证明吗? 他又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怡然笑道:“有你这位军师在,我还担心什么呢?” 姬苏瑶忍下一丝嫌恶,向左钰道:“去告诉连鼎生,洞庭湖的银鱼正鲜美,他该去尝一尝了。” 左钰欠身道:“只他一人去,恐怕不是秦卓然的对手。况且洞庭一带的虎子身份特殊,那董坤是极难缠的人物,咱们需得小心。” 姬苏瑶露出微笑:“我怎么舍得折损一员猛将?放心,他会有一个得力的帮手。” 左钰小心问道:“是谁?” 姬苏瑶不答,用手指醮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朵六瓣小花。左钰一看,便即会意,目中掠过惊叹之色,躬身退下。 方沈岳探过头瞧了瞧,嘀咕道:“这是什么花?什么意思?……” 乌惜潺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就算在惊险中逃离乌家庄的时候,就算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泽浪迹江湖的时候,就算被孙婆子迷晕了拐进青楼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般忐忑。 她一向很满意自己这双玉兰花似的纤手,十指白嫩,柔弱无骨。但现在,她却十分恼恨它们什么都不会做。 身处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她极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做出个妻子的样子来,这也是她巩固地位的第一步。 她应当找到一个适宜落脚的山洞,铺些干爽的芦苇,生起火堆,等他带回来些野味。再将野味处理干净,烤上一烤,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然后服侍他入睡。 只可惜,这些幸福的画面只存在于想象中。草深林密,她几乎寸步难行,四下虫鸣兽语,都令她惊慌不已。她不辨方向,每每艰难地走出一段,又因为害怕,只能摸索着回到原地。 所以,当两个时辰后,龙寂樾又从洞口回来,乌惜潺依旧毫无进展,正呆坐岸边,看见龙寂樾,登时羞愧得低下头去。 可是,当她看清龙寂樾的神情,心头又全是惊讶了,他的眼角泪痕犹在,他竟哭过了么? 龙寂樾瞥了乌惜潺一眼,见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瑟瑟发抖,深秋傍晚是有些凉意了,乌惜潺只穿贴身小衣,难挡寒意。他皱了皱眉,解下外衣扔给她。 临水之故,草丛中又冷又湿,不能栖身。龙寂樾转身打量四周崖壁,总要赶在天全黑之前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观察之下,找到一处坡度稍缓的地方,便手脚并用,向上攀援上去。 爬上丈余高,深觉石壁光滑,少有踏足之处,轻功也难使出来,唯有用力扒住缝隙方能再向上。 又攀了两丈许,突然头顶上方隐隐露出一块平台,因被植被遮挡,在山下仰望时并未发现。急忙腾跃上去,眼前豁然开朗,平台之上竟赫然有一座石屋。 龙寂樾呆怔片刻,不禁回身一望峭壁,自己徒手攀援上来已是十分不易,这里竟然有人能将百斤重的石料运上来,搭建一座石屋? 当下走进屋里,昏暗中只见除却一方石床之外,别无他物。龙寂樾俯身细看那些凿痕,年岁并不久远,又见石床边缘还有些干枯的苔藓,石料必定是取自湖边。 龙寂樾用手指碾碎苔藓,看样子不会超过一年。此地山势险峻,要从上方的悬崖下来绝无可能,所以唯一来到此处的方法,只有虎兕柙的密道,而建造这间石室的时间,是在龙绍瑜过世之后。 龙寂樾心中忖道:“除了父亲,竟还有人知道这条密道,并来此处居住过一段时间...薛茹没有建造这间石室的能力,不会是她。也就是说,另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深谙虎兕柙的秘密,且偷偷潜入这崖底躲藏起来,会是谁呢?他住在此处又是为了什么?” 他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蓦地,瞳孔急剧收缩——只见一侧石墙上刻了两行小字:“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第七十六章 去年今日此门中(二) 龙寂樾心头大震,僵立原地——杨君瀚,是他? 这是他在绿柳箫上镌刻的诗句,当年龙绍瑜甫一暴毙,他就派人将这件信物送回,从此在神女峰上逍遥快活。 天下间最忘恩负义之事,莫过于此。每每念及此节,龙寂樾都感到切齿深恨。 此刻他将前因后果细细思忖一番,便即明了,此间石室的主人多半只能是杨君瀚。当年父亲在送他去巫山学艺之前,曾带他到虎兕柙的密室中选剑,大约就是在那时,他得知了这条密道。 也许父亲还曾多次带他穿过密道,来到这万丈绝崖底,在湖畔将那套剑谱亲自传授于他。 念及父亲对杨君瀚如此慈爱,他却无情至此,心中又是一阵愤抑。 只是,这杨君瀚不在巫山十二峰中逍遥,却悄悄潜回江南,在这谷底躲藏一年,又是为了什么? 龙寂樾心中思忖:“此人既知虎兕柙中密道,莫非是他和薛茹、方沈岳等人勾结,暗中策划了这些事,要将我彻底从天龙门中拔除?”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不对,如此行事,就算将我的势力剜了干净,天龙门也遭到重创,剩下的只怕也是半个空壳,得不偿失。” 但是,若非是在谋划对天龙门不利之事,杨君瀚为何不回天龙门,也不曾露面? 龙寂樾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是心知,杨君瀚绝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想要的从不直接表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是那一切却都悄然拥有了:父亲的倚重,众人的赞誉,还有去武林仙山学艺的良机...... 从小到大,龙寂樾从不相信他没有争取,只是争取的手段更高明,更不露痕迹。 “他回来了。”龙寂樾抬手抚过那两行字迹,“既然要过无拘无束无碍的生活,何必回来?” 不过,如今算是有合适的落脚地了。龙寂樾转身攀下石壁,见乌惜潺披着他的衣衫,仍远远坐在石头上,喊道:“你过来!” 乌惜潺脸上一红,在草丛中费力蹒跚而至,抬头望一望高耸的峭壁,怯声道:“寂樾哥哥,那上面有什么?” 龙寂樾不答,双手拿住她腰肢,将她朝上一托举。乌惜潺惊叫一声,两手紧紧扒住石缝,勉强稳住,吓得花容失色:“寂樾哥哥,这是做什么?你…你要我爬上去?” 龙寂樾侧身从她身旁攀上一截,回身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扯:“上来!” 乌惜潺又是一声惊叫,已吓哭出来:“不...我...我...不......” 龙寂樾也不理会,只钳住她大臂,又将她扯到更高处。就这样连扯带推,在乌惜潺阵阵惊叫哀求声中,终于将她拖上了三丈余高的平台。 乌惜潺早已吓得手脚颤软,几欲昏厥,再顾不得矜持,紧紧抱着龙寂樾手臂,倚靠在他身上。 龙寂樾本想推开她,但见她面色苍白,羸弱可怜,怕她就此晕倒,更加麻烦,只得站着不动。 半晌,乌惜潺方喘匀了气,发觉自己正抱着龙寂樾,登时双颊飞红,急忙站好。忽然看见了前头的石屋,十分惊奇:“咦,这里竟然有一间房子?” 龙寂樾道:“进去。” 乌惜潺见石门里黑洞洞的,又下意识抱住龙寂樾手臂:“我...我怕......” 龙寂樾抽出手来,一言不发,转身又沿着石壁攀了下去。 乌惜潺大吃一惊:“你要去哪里?你…你什么时候回来?”见龙寂樾回到地面后,又头也不回地沿着湖边向远处走去,暮色中身影渐渐模糊,禁不住颤声大呼:“寂樾哥哥,你可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我很害怕!......” 半山晚风吹过,乌惜潺打了个寒战,裹紧了龙寂樾的外衣,望着他已消失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黑不隆咚的石屋,抽泣一阵,终于无奈地一步步挪了进去。 这一晚,龙寂樾抱着那柄黝黑的宝剑,在湖边坐了一夜。 自他接掌天龙门至今,几年来所历之事,如墨色中一幕幕皮影戏,无声地上演,又无声地落幕。 天龙门从辉煌的顶峰坠落,他从万众瞩目的武林新秀,到流落在这荒凉的山谷,一切都是那么快,快得像疾风刺痛了眼球。 谢三斧...自己从未有何地方对他不住,何以令他铁了心,宁可背负叛徒的骂名,也要铤而走险? 掌门之位是有些诱惑,但他已追随父亲多年,向来忠心耿耿,自己继任之后,更对他多方倚重,乃至于由他经手之事,自己这个掌门也不太过问了。如此信任,竟换不来一丝真心? “少爷,我太了解你了,你疑心深重,对咱们这些老部下打心眼儿里忌惮,跟着你,断乎没有好日子过!”...“你从未有一刻真正信任于我,只因我是老掌门身边的老人儿,还有几分薄面,你留着我,就是给十二龙坛做做样子!” 谢三斧的诘问犹在耳边,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么? 自己总以为,可以一面防备着十二龙坛中的老部下,一面和谢三哥亲如兄弟,却忘了谢三斧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枉费父亲多年言传身教,原来自己竟是这般幼稚。 还有薛茹......自己这些年,一直将大量精力放在驯养虎子和风筝上面,对她也是十分倚重的,可以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但她也终于忍无可忍,做出了如此毁天灭地之事。 一开始,薛茹诚然是带着目的而来,而自己也并不在乎她的目的,只要能为己所用,解了燃眉之急便是好的。日后,大可再慢慢物色虎兕柙的主人,择一个真正稳妥之人。 至于薛茹,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便可以永远埋葬在这座地下宫殿里。 她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便应是这个下场。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悄然改变了? 薛茹变了,她不再卖力地展示柔情和心计,而是开始真心实意地为天龙门出谋划策。他们经常几日几夜在一起商议事情,切磋武功,他也几乎习惯了事无不言,对她越来越坦诚。 近一年来,她最想和他谈的,已经不是招式和谋略,而是他的饮食和心情。 她越来越想出去了。 龙寂樾心里当然知道这一切,所以他减少了去虎兕柙的次数,他不想再听她一遍遍地回忆那个海边的夜晚,也不想再将外面的事告诉她。 只是,他还没想好此事该如何善终,毕竟虎兕柙的下一任主人还没有出现。贸然杀了薛茹,自己将分身乏术,误了虎兕柙多年基业。 况且,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也难免有些许不忍。 如今想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自己一面想利用薛茹的心意,让她对虎兕柙尽心尽力,一面又想将她蒙在鼓里,拖得一刻是一刻,岂不知男女之事,最难掌控。 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却是自己。 龙寂樾看着湖水里自己的倒影,黑黝黝的只剩一个轮廓,犹如一只蓬头鬼。原来人与魔鬼的界线是这样模糊,他呵呵笑了,忽然剧烈地咳嗽,直将眼泪咳了出来。 是自己亲手毁了天龙门,所有的事,悔之晚矣。 月色投在湖心,静如银盘,龙寂樾默默盯着那一轮湖心月,过了良久,渐渐平静下来。阴晴圆缺,自古有之,胜败荣辱,兵家常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才德不配尊位,就合该有些劫数。 龙寂樾擦擦眼泪,将手中宝剑抽出剑鞘,用手掌轻轻抚过剑刃,在这最孤独的时刻,这柄剑俨然便是挚友。 黝黑的剑身映着月光,忽然,他发现在靠近剑柄处,刻了两个小字:“饮龙”。 “原来你是有名字的。”龙寂樾温柔地笑了,“饮龙…饮龙剑。”眼中望着这一湾碧波,心中忽然清明敞亮:龙之为物,或跃在渊,能飞能潜,动静皆宜;便如虚空之月,损刚益柔,损益盈虚,父亲或许便是在这月色中的湖畔舞剑,参悟出了两部剑法。 一念顿悟,胸中豁然开朗。那篇千余字的诡道剑法早已烙印在心,当下起剑循着第一句撩开去。 湖畔静月,飞雾沾衣,舞剑的身影犹如一缕浓墨在水中晕开,旋荡不停。 第七十七章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一) 话说江怀珠一行离了九华山,来到凤阳府中。此城地跨淮河两岸,城中甚是繁华热闹,淮河蜿蜒,水网交错,桥梁众多,船舶往来络绎不绝。 撒力哈早已等得焦急,心里惦记着村子被黑衣人霸占,老婆孩子和乡亲们都眼巴巴盼着他能把江怀珠这尊大神请回去,所以一见面便催促他尽快起行。 谁知江怀珠却偏偏不急,非但不走,竟还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撒力哈一呆,立时跪下哀求:“贵人,请帮助我们,真主会给你酬报的!” 江怀珠道:“我正是为这件事,需要闭关几日,你且不要心急,心急反倒坏事!”拉着如烟夫人就进了房间,又回头对宋泽道:“你在城里转转,别来打扰我!”说罢,便当着他二人的面关上了房门。 撒力哈瞠目结舌:“这...这都什么时候了,江大侠还...唉!......” 宋泽虽然也觉得这样颇为不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安慰了撒力哈几句,便出门往城中闲逛。他自小在乡村长大,甚少领略城市繁华,如今游逛一番,倒也尽兴。 逛到中午,恰觉腹中饥饿,只见到街边美食不少,闻着哪个都香,正犹豫难抉,便见一店家来到面前,笑道:“客官是外乡人吧?我们这里有各种特色美食,口味地道,价格公道,您进来尝一尝?” 宋泽听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一般店家,又见他穿戴也很整齐体面,心生好感,便点点头:“好,烦请带路。” 进店一看,地方很小,只有三张桌子,却收拾得极干净。桌子上除了碗筷,还放了一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把野花。墙上竟还挂着一幅字,是魏碑楷书的《陋室铭》。 宋泽环顾店内,感叹道:“阁下这里不像饭馆,倒像书房,令人心旷神怡!” 那人笑了笑:“惭愧,鄙人从前读过几卷书,略识得几个字,让客官见笑了。” 宋泽忙道:“阁下太过谦了,单这魏碑笔法,承汉隶之余韵,启唐楷之先声,已足见功夫了!” 正说着,内里出来一女子,笑意盈盈,端上几碟菜肴,向宋泽略一致意。宋泽见她容貌端丽,气韵不凡,怔了一下,忙起身道谢。那女子微笑点头,也不多说,又转身回后厨去了。 那人笑道:“拙荆烧得一手好汤水,客官请品尝。这是凤阳酿豆腐,用极嫩的卤水豆腐配以虾肉炸制而成,外酥里嫩。这是梅白鱼,有‘素衣美人’之称,十分鲜美,从前还是朝廷的贡鱼,来到凤阳不可不尝鲜呀!”另有一道咸水鹅,一道黄湾千张,都向宋泽一一介绍。 宋泽叹为观止,盛赞不绝,不禁回想起竹林里辰兮的妙手厨艺,自离开了她,自己还是头一次这般食指大动。 那人似也对宋泽颇有好感,见并无其他客人,便烫了一壶酒,和宋泽边吃边聊起来。 宋泽恭敬地问道:“在下宋泽,字清允,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李舒年,表字畅之,宋公子幸会!” 宋泽道:“小弟看李兄谈吐不凡,不知可有功名在身?” 李舒年笑道:“当年中过乡试,本来一心想入仕为官的,后来在赶去会试的途中,因缘际会认识了拙荆,又阴差阳错经历了一些事情,倒觉得做官没什么意思了。淮南山明水秀,人杰地灵,能在此处与拙荆开一间小饭馆,品尝人间烟火,于愿足矣。” 宋泽听得呆了,击掌道:“原来李兄和我一样!” 李舒年笑道:“哦?宋兄弟也是在赶考路上和夫人喜结连理?如今也与夫人经营一家饭馆?” 宋泽脸上一红:“呃,这...这倒没有,不过余下的事却差不多......”心中想,若得和辰兮也在什么地方开上一间小店,不拘做些什么,只要能每日在一处,那自是人间仙境了。叹了口气,说道:“李兄,小弟当真羡慕你呀!” 李舒年若有所思,微笑道:“大隐隐于市,我祝愿宋兄弟有朝一日能得偿所愿。”说罢举杯相敬。 宋泽忙端起酒杯,便在此时,一人跨进门来,叫道:“李掌柜,给我来几坛花雕!快些!” 宋泽看去,只见那人瘦竹竿一样,穿得破破烂烂,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已看不出年纪,总有四五十岁的样子。此刻往门边一站,手里拎着一个钱袋子,沉甸甸的似有不少银子。 李舒年微微皱眉,说道:“徐老爹,花雕价贵,你哪里来的银钱?” 徐老爹不答,身子却不易察觉地一抖,只道:“我自有银钱,你问这么多干么,快拿酒来!”见李舒年坐着不动,又上前催促,竟带了些哭腔:“快些吧,老子求你了!” 李舒年默然看着他,眉宇间尽是复杂,轻声问道:“那件事,你做了?” 话音刚落,徐老爹身子又是一抖,扶着门框坐下,低下头抽泣起来。 宋泽同情之心大起,急忙上前欲搀扶他。徐老爹拂开宋泽的手,抽泣道:“李掌柜,你行行好,给我拿些酒来吧!” 门帘一掀,李舒年的老婆突然从屋内闪身出来,竖眉怒道:“你拿自己亲生孩儿去打生桩,如此丧尽天良,还敢来讨酒,快滚出去!” 李舒年欲言又止,似想劝劝妻子,那女子已怒喝一声:“还不快滚!”声如洪钟,震得人耳中嗡嗡,徐老爹吓了一跳,又悲从中来,爬起来哭着走了。 那女子哼了一声,又转身回了内屋。 宋泽好奇之心大起,问道:“李兄,何为打生桩?” 李舒年长叹一声,说道:“此事令人难以启齿。架桥修路需要破土,这里人怕惊动了土地,坏了风水,就要以活人祭祀。将一对童男童女活埋在桥墩里,男孩埋在桥头,女孩埋在桥尾,称作‘生桩’,这样修好的桥坚固无比,能抵风霜。” 宋泽大惊:“将孩童埋在桥墩里?” 李舒年道:“还不是所有孩童都有这个资格,须测算八字。相传这法子是鲁班所创,灵验无比,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地方州府,常用此法。” 宋泽怒道:“荒谬!公输子若笃信这等异端邪说,焉能成就传世匠艺?” 李舒年激赏:“宋公子一语中的!” 宋泽心念一动,急问:“那徐老爹,已将孩儿送去打生桩了?” 李舒年点点头,叹道:“他家徒四壁,疾病缠身,正愁活不下去,有人来跟他说,他闺女的八字不错,能镇住邪灵,若送去打桩便能得一大笔银子。” 宋泽立刻起身:“请李兄速带我去那建桥处,我必得救下这女娃!” 李舒年一怔,旋即摇摇头:“宋兄弟侠义心肠,在下敬佩。只是兄弟有所不知,此地桥梁众多,打生桩的事早已是屡见不鲜,这其中不仅有官府的势力,还牵涉到几个世家大族,要想在他们手里救人,谈何容易!宋兄弟一个过路人,还是莫要惹这个麻烦为好!” 宋泽淡淡一笑:“多谢李兄的好意。从前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尚且无法坐视不管,如今更加不能见死不救。至于麻烦么,在下向来麻烦缠身,倒也不怕再多一个!” 李舒年审视他片刻,笑道:“宋兄弟真有侠义之风,莫非是江湖中人?不知师从何派?” 宋泽道:“我无门无派,也不算江湖中人。李兄,咱们还是不要闲聊了,请你告诉我那地方在哪儿?” 第七十八章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二) 李舒年醮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地图,但面露难色,不预与宋泽同往。宋泽也不勉强,当下结清了饭钱,只身赶去。 到了地方一看,桥头已起了一幢二层小楼,门楣上镶着“金汤永固”石刻,桥身也搭成了雏形,全是厚重的石板拼接而成,显然颇费人力。 宋泽在家乡见过修桥,知道要使用这种厚石板做桥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先将桥墩子砌好,再用船将石板运至合适的位置等候。等涨潮时,水面升高,便将船上的石板托高,此时抓住机会,将石板轻轻放置在桥墩上,待落潮后,石板自然就成了桥面。如此反复,直至一座石桥建好。此法确然源自《鲁班书》。 此时宋泽见桥墩已全部砌好,桥面也已铺了六七成,顿时心头一沉,难道这孩童已经被砌在桥墩里了? 转眼向岸上看去,只见一个僧不像僧、道不像道的人,穿一身褐袍,一手拿着木剑,一手托着一只莲花宝瓶,东挥西舞,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开坛作法。不远处棚子里坐了几个衣着华丽之人,身后还站着些差役打扮的人。 只听他口中吟唱:“穆王七年兮,大起师哉,东至于九江兮,架鼋鼍以为梁!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生男慎莫举兮,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之下兮,死人骸骨相撑拄!” 宋泽心里着急,大声喝问:“妖人,那打生桩的孩童呢?你将她怎么样了!” 作法的人一怔,停了手中动作,上下打量宋泽:“你是何人?” 棚中差役走出来,指着宋泽喝道:“哪里来的刁民!不知道这是皇差么?还不快滚!” 宋泽道:“皇差?笑话!北方战事未平,东海倭寇又起,国事千头万绪,朝廷如何还有余力统管地方建造,淮南既无敌寇侵袭,又无流民作乱,修桥铺路之事焉能扯上皇差?” 他在家乡读书时,家中没少被地方差役盘剥奴役,所以生平最厌恶这些仗势欺人的小吏,也因此萌生了要做一方好官的心愿。现在有功夫在身,终于不用害怕被欺负,有了底气,再见这些人欺压百姓,心头怒意更盛。 这些差役被宋泽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又见他毫无惧色,一时摸不准他的底细。棚中坐着的是州判、县丞和按察司知事等七品八品地方官,此时听宋泽言语颇有门道,对望一眼,心中均有些惴惴不安。 原来这凤阳府水路发达,乃北上南下运输之枢纽,所运之物中就包括盐和铁。朝廷统山海之产,设盐铁专卖,寓价于税,严禁私人贩运。但地方官员不免有阳奉阴违、中饱私囊者,他们避开运河,开通陆路,除了贩运私盐私铁,还可以强行征收百姓和过往商队的过桥银,可谓一举两得,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人都在朝中有极深的利益纠葛,每逢年节生辰多有孝敬,当年九华山清风寨所劫取的财宝,便属此列。所以他们并不担心上级追查,更不怕百姓告状。唯一顾忌的,就是皇帝派遣的钦差和监察御史。钦差直属皇权,不受朝廷节制,一旦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牵涉其中的朝廷官员势必要弃卒保帅、断尾求生,那他们这些地方官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此刻棚中官员见宋泽年纪轻轻,不像钦差大臣,但只怕是钦差的亲随,又或者是哪位王公权臣家的公子,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倘若闹出事来,恐怕不好收场。 一人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宋泽面前,颇为客气地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本地雨水颇丰,河水涨起来,就需要修桥,若有水患,还要修筑堤坝。朝廷向来重视治水,这座安平桥连着运河,十分紧要,我等加紧工事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百姓呀。” 宋泽冷笑道:“现今并非雨季,上游多地刚经历了旱灾,你这里何来水患?我来的路上已见处处徭役,大兴土木,却是在给谁挖私矿?扩建谁家私宅?你们这些地方官,打着朝廷的旗号征役,可有圣旨?可抵了百姓赋税?若是没有,按律法该当如何!” 棚中官员皆站了起来,面面相觑,心中更加惶恐,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青年必定来历不凡,自己此番恐怕要栽跟头了。他们不知,这些事宋泽在家乡已见过不少,各地大同小异,此时诘问出来,正中下怀,好像经过了调查一般。 还未想好如何应对,宋泽又道:“就算修桥是朝廷的意思,难道用孩童祭祀,搞这些残害百姓的邪门巫术,也有朝廷旨意?” 那人头冒冷汗:“这...没有这事......” 宋泽道:“没有?那这妖人在此作甚,难道要我将那孩童父母请来对峙?快将人交出来!” 棚中一官员向一侧使个眼色,示意快快放人,莫要再触怒这青年。宋泽面前的官员已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大人,实在不是我等狠心,若不用此法,动土之后惊动地下阴魂,它们要在阳间害人,一定会有更多无辜百姓丧命,我们也是万般无奈呀!” 宋泽怒道:“胡言乱语!亏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岂不知怪力乱神,诡时惑世,崇尚弗已,必至流弊!还敢说是为了百姓?” 此时围观百姓已有不少,纷纷口耳相传,有朝廷钦差密使来此。听了宋泽的话,又见县丞已向他下跪,一时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呀!”话音刚落,众百姓纷纷跪伏在地,呼喊声此起彼伏。 宋泽眼见这些百姓,显然是经年累月被欺压盘剥,想不到在这富庶繁华的淮南重镇,竟有如此多不平之事。可见繁华背后,百姓日子如何不堪,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说话间,已有差役将两个孩童提了来,手脚和脖颈上均有紫黑勒痕。此地打生桩与别处更有不同,须将孩童的头颅和手臂砍下扔到河里,身子埋入桥墩,以防这孩童成了恶鬼,再来报复打桩之人。 宋泽心知若晚来一刻,这两个孩子便要被砍头砍手,即使还没进桥墩,也早已丧命,不禁怒火中烧,指着那僧不僧道不道的人喝道:“将这妖人正法!” 地上跪着的县丞何其灵光,立刻跳起来:“是!都是此人妖言蛊惑,说自己是什么赤松大仙,能通天地鬼神,原来竟是个杀人妖魔!来人,将这妖人捆了!” 那赤松大仙呵呵冷笑:“尔等凡人,也想来拿本仙?让你们尝尝本大仙法术的厉害!”说罢手中木剑一挥,也未见如何劈刺,竟将围拢过来的七八个差役都撂倒了。 第七十九章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三) 众人一时惊住,难道此人真有什么法术?那县丞吓得倒退数步,大喊道:“来人!来人!这妖道反了!” 那赤松大仙看也不看他,自怀中掏出一物,往天上一扬,那物扑着翅膀飞走了,竟是一只雀儿。放了鸟,又转头盯着宋泽:“哪里来的狂徒,坏了本大仙的好事!你既能说会道,本大仙就将你变个哑巴,看你还如何妖言惑众!”说罢挺起木剑直刺过来。 宋泽忙侧身躲避,心念一起,周身劲力勃发。他动作并不敏捷,但真气已将木剑弹开了寸许,剑尖擦着胸前衣襟而过。 就在这一瞬间,宋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脑中一阵晕眩。原来那木剑上涂了效力极强的迷魂药粉,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就能令人手脚瘫软。虽然药效不长,但能一下子将对手唬住,尤其是对付那些功夫平平的小角色。 赤松大仙以为得手,冷笑一声,反手一掌拍向宋泽后背。 宋泽内力深厚,虽感晕眩,但仍行动自如。耳中听得掌风,身子已向前冲去,以迅雷之势绕到赤松大仙身侧,使一招“冰湖见月”切中他肩窝处中府穴,直至半身酸麻,又紧跟着一招“寒冰溅玉”,激射而出的真气正打在他小臂上。 赤松大仙脸色剧变,强忍疼痛,跃开丈许,握剑的手腕一抖,木屑碎裂飞散,内里竟是一把精钢细剑,剑身波光粼粼,剑刃薄如蝉翼。他手持利刃,目光一阴,立时向宋泽撩刺过来。 宋泽见他陡然换了兵刃,心中一惊,忙凝神应对,脑中不断闪过当日在九华山上和韩浞、袁其微过招时的招式,见招拆招地使出来。虽使得不甚熟练,也缺乏应变经验,但胜在内力雄浑,便是最粗浅的招式也极具威力,一击一挡间,直逼得赤松大仙步步后退。 便在此时,只见赤松大仙指间寒光一闪,一枚飞镖状的暗器飞射而出,速度奇快,角度刁钻。宋泽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人群之中已有眼尖的人叫了出来:“丧门飞星!” 话音甫落,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拨马而至,冲开人群。另有一队人马自后走出,当先一个青年仪表堂堂,神采俊逸,但脸色阴沉,他身旁一人指着宋泽道:“大公子,就是他!” 赤松大仙见此人来到,嘿嘿一笑,停了手。宋泽扭头看去,只觉这青年好生面熟,连带他身边说话的人也很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只见那青年跃下马来,向棚中官员拱手道:“大人,请先行一步,此处交给在下吧。” 棚中为首的官员点点头:“江湖事,江湖了,你既已来了,就交给你吧。” 宋泽阅历尚浅,不知这州判轻飘飘的一句话,已将莫大的罪名抹去,将此事算作了江湖纷争。原来余家为壮大势力,早已和朝廷互通款曲,为其鹰犬爪牙,此地州府或有什么动作,官差不方便出面时,脏事都由江湖帮派来做。 那青年走上几步,冷冷看着宋泽:“在下余飞衍,丧门星余家子弟,听闻阁下便是数月前重伤我二弟之人,不知可有此事?” 宋泽猛然想起来,这人的相貌便和余飞尘有五分相像,他身旁站着的几个人,正是当日给余飞尘抬轿子的少年轿夫。定了定神,朗声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当时令弟无礼在先,而我并非有意。如今余二公子伤势如何了?” 余飞衍淡淡地道:“胸骨碎裂,奇经尽损,家父和几位叔伯耗毕生功力,方救回一丝生气。如今瘫痪在床,恢复行动已是不易,要想再复武功,难如登天,此生便算是废人一个了。” 宋泽心中暗惊,不想自己一掌之下竟有如此威力。想那余飞尘虽然对乌惜潺轻浮无礼,但也罪不至此,不由一阵愧疚,说道:“此事确是我出手重了,我愿去贵府登门致歉,如需助令弟疗伤,我也责无旁贷!”心想:“若我这身内力能助他经脉恢复,便全都给他好了,但须约法三章,令他此生不可再行害人之事。” 余飞衍冷笑一声:“疗伤就不必了,偿命倒是可以的。” 宋泽一凛,余家手下已冲过去将他团团围住。 那赤松大仙乃是余府家臣,方才便是他以飞鸟传讯报知余飞衍,此刻盯着宋泽,阴恻恻地笑道:“小子,前番多方寻你不得,想不到在这凤阳府中,你竟自己撞上门来。呵呵,天意为我二公子报仇雪恨,今日你休想再逃出生天!” 宋泽诚心诚意地道:“我没有想逃,你们带我去为二公子疗伤吧,我愿将身上内力全过给他。” 赤松大仙哈哈大笑,余飞衍也冷笑连连,心想:“这小子为了活命,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看来是吓破了胆!不过他打伤二弟那一掌端得是厉害,飞尘武功不弱,竟没有躲开,对付此人须得谨慎,不能被他表面所骗!” 其实他若依宋泽所言,将一身冰魄游龙的内力悉数传给余飞尘,再授他一些灵山派调动内息的法门,不但能助其恢复如初,还会功力大增,受益终身。只可惜小人之心难度君子之腹,宋泽的话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余飞衍抬手一挥,众人群起攻之。 宋泽叹了口气,展动身形,使出冰魄游龙相抗。他头一次同时面对这么多对手,只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心中只想着更快些,心念一起,周身真气涌动,身形便如鬼魅一般穿梭其间。一时间倒觉得这些人的动作变慢了,伸手一探,便捏住一人后脖颈,只消稍稍使力便可扭断,宋泽吓了一跳,连忙松了手,改在那人后背一击。那人哇地一声,口中吐血,身子直飞出去。 宋泽如法炮制,又撂倒数人。虽然都有意手下留情,未下杀手,但他掌力雄浑,又还未到收放自如的境界,是以仍将这些人打成重伤,性命堪忧。宋泽心里着急,口中呼喊:“莫要打了!我已说了,我愿意给二公子疗伤,他若想要我的武功,拿去就是!你们...你们别再打了!” 此刻这话听在余飞衍耳中,断乎已成了讥讽,心中大怒,喝道:“都给我上!” 余家众人攻势更猛,尤其是赤松大仙,倚仗一柄好剑,几次差点削下宋泽的头发来。宋泽更不敢怠慢,只得凝神拆招。 又斗得几合,余家重伤之人更多,有两个直接断了气,死状惨烈。宋泽心下十分不忍,这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跟自己并无十分冤仇,再次大喊:“我认输了!我认输了!你们想怎样便怎样吧,快别打了!”话音刚落,又将一人肩膀震碎,踢飞出去。 余飞衍眼见一众家将只剩三两人,袖管一抖,一枚丧门星已在指间。赤松大仙看见余飞衍动作,已知其意,挺剑向宋泽迎面刺去,只待分散他注意力,好使余飞衍一击得手。 宋泽只觉眼前精光一闪,一惊之下本能地双掌击出。赤松大仙此招没留后手,胸前门户洞开,急向一侧避让。虽躲开了宋泽手掌,但冰魄游龙至阴至寒的内力已喷薄而出,掌风到处,赤松大仙只觉气息一滞,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七窍中同时渗出血来。 宋泽见这可怖场景,端得吓了一跳。这一分神,突觉后背一痛,丧门星已钉入脊背。幸而他此刻周身真气勃发,寻常暗器根本近不了身,丧门星威力虽大,也只钉入寸许。只是位置不好,正打在他天宗穴上,半边身子酸麻无比,竟使不上力。 余飞衍贴将上来,狞笑道:“青花蛇已都说了,与你同行之人是谁?是不是灵山上的那位?” 宋泽心下一惊:“糟了!”他突然明白了,余飞衍这些人为何一定要跟他动手。 第八十章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四) 宋泽江湖阅历尚浅,又向来不会使计谋,此刻看着余飞衍阴恻恻的脸,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想到,这些人多半是想拖住自己,同时另派人去客栈对付江怀珠。而江怀珠此刻正和如烟夫人在一处情意绵绵,不知能否及时发觉,可别遭了暗算! 想到此处,心里着急,手上变化更慢,加之后背中了丧门星,动作迟滞,一下子被余飞衍占了上风。 又拆了十几招,余飞衍瞅见个空当,突然又射出一枚丧门星,宋泽躲闪之间,又被他一把锁住了手臂。 宋泽急忙运力欲将余飞衍震开,但天宗穴上还插着丧门星,气血不畅,他又缺乏临敌机变,心里只有更加着急。 余飞衍见他动弹不得,心中狂喜,森然笑道:“你不是想将一身内力都过给我二弟么,呵呵,我们兄弟一体,你过给我,也是一样!”说罢又捏了一枚丧门星,在宋泽眼前晃动,“这丧门星有个妙处,往不同穴位刺下去,会有不同的感觉。让我猜猜,你更喜欢哪个,是万虫噬咬,还是万箭穿心?” 原来他眼见宋泽的招式动作显然不甚熟练,应变更是迟钝,却干掉了自己一众家臣,尤其是赤松大仙,竟被他一招毙命,足见冰魄游龙内力之惊人。于是便萌生了一个计较,先逼迫宋泽将内力传给自己,再拿他的性命去要挟江怀珠。 宋泽此刻已无他法,只向余飞衍怒目而视:“随你的便!想让我害怕,妄想!” 余飞衍冷笑:“嘴倒是很硬。”手指一动,丧门星向宋泽胸前钉去。 便在此时,一道寒光闪过,“叮”地一声轻响,丧门星竟被一物打飞出去。余飞衍大惊,想自己于百步之外也是例无虚发,此刻距离如此之近,以自己的速度,丧门星竟还能被打飞!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人,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毫无知觉。 宋泽也看见了那人,惊喜之下,叫道:“李兄!” 李舒年微笑道:“宋兄弟,我早说了,这麻烦惹不得。” 宋泽脸上一红:“我...我功夫不济,让人给捉住啦!” 李舒年笑道:“不妨事,他既能捉你,就能放你。” 宋泽道:“这...这恐怕不太容易!” 李舒年道:“是么?我看容易得很。” 余飞衍见这二人居然聊上了,心中大怒,却又忌惮李舒年的武功,喝道:“你是谁?来管什么闲事!” 李舒年不答,身子动了一下,几乎看不清是抬了哪只手,只听得“嗖”地一声破空响,一物已打在余飞衍的一只眼睛上。 余飞衍惨叫一声,后退数步,那物力道奇猛,似乎已从他眼眶中钻入了脑袋里。他抱头倒地,翻滚不止,嚎叫连连。 宋泽惊呆了,李舒年竟然只用了一枚小石子,便结束了这一切。 正张口结舌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李舒年的老婆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来,这地方又住不得了,这回要搬到哪里去?” 李舒年拉住她手:“总会有地方去的,只是辛苦了你,又要奔波。” 那女子听着余飞衍的惨叫,皱了皱眉,飞起一脚将他踢晕过去。环顾四周,幽幽地道:“五年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李舒年也叹了口气,又向宋泽微微一笑:“宋兄弟,想不到你竟是灵山派的传人,怀珠老人寂寞了这么些年,终于收徒了。” 宋泽本想解释,但见周遭百姓四散而逃,已有人去报官,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道:“多谢李兄救命之恩,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李舒年笑道:“不必,我们走了,你也有要事要办,咱们后会有期。希望到那时候,你身边能多一个人。” 宋泽一怔,脸上一红,李舒年已扶着妻子,双双转身走了。只听那女子嗔道:“你呀,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李舒年低低地笑着说了什么,也逗得那女子笑了起来。二人身形晃动,筱乎已不见踪影。 宋泽呆了呆,猛然想到客栈之事,立时往回狂奔。 回到客栈一看,登时傻眼。只见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客栈的二层小楼几乎被拆了一半,整条街上的人都已逃得不见踪影。撒力哈正躲在柜面后瑟瑟发抖,见宋泽到来,急忙跑出来:“宋少爷,贵人发怒,杀了好些人,这该怎么好?真主啊,请宽恕我们!” 宋泽急问:“江前辈呢?他没有受伤吧?” 撒力哈道:“没有...贵人杀完人,又回房间里去了...”说这话时,神情着实有些恐惧,仿佛刚见证了什么难以想象之事。 宋泽越过他直奔过去,刚到房门口,就听见如烟夫人正在里头发火儿:“一把年纪的人了,什么时候能稳重一些?弄成这样,你让人家以后怎么做生意?” 江怀珠低声下气:“嘿嘿,是,是,我一会儿多赔他些银子!你别生气了,刚才吓着没有?都是这些人没规矩,这可不能全怪我呀!”一扭头看见宋泽,喜道:“你小子回来啦,正好,老夫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宋泽忙道:“前辈,这伙人是白露镇余家的人,我刚才已和余飞衍交过手了,他们都是来找你的!这些人难缠得很,必定又是图谋什么秘籍什么宝物,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江怀珠冷哼一声,道:“丧门飞星余家的掌事之人叫余钦,方才他自报家门,此刻已在死人堆里了。一群毛贼,何足惧哉?他们想找麻烦,尽管来就是,老子二十年未下灵山,不知如今江湖上已尽是宵小之徒!” 如烟夫人道:“单一个余家倒没什么,只是如今动静大了,再生出什么枝节来,岂不误了你灵山上的大事?唉,况且,有时人心之险恶,更胜于武功百倍,就算你武功再高,也难抵暗中的算计。” 宋泽点头如捣蒜,江怀珠听如烟夫人发话,便不再坚持。江怀珠在附近寻得客栈老板,硬塞给他两锭银子,那老板如见恶鬼,直吓得跪地求饶。 四人再弃马改船,沿九江往襄樊去。船篷内,江怀珠瞅准机会,见四下无人,便对宋泽道:“咱们此去灵山,必有一场恶战,这其中的关键,我须得同你分说清楚。” 宋泽一凛:“前辈请说!” 江怀珠道:“此事还得从九华山左连城那里说起。你道他当年为何年纪轻轻,就一心想做道士?那是他少年时一次机缘巧合,得玄门灵宝派高人遗赠,取得了符箓三宗中的内功心法要诀,只是玄门内功心法,重在修身养性、气息吐纳,并不能短时间提升人的内力。是以这小子背会了心法,也没成什么高手,倒是修道修得起劲儿,干脆当了道士。 他后来所创《上清丹经》和《九鼎丹经》两路功夫,应当也是化用自符箓三宗。当年我与他把酒言欢之时,他便将此事告诉了我,还拉我一起参道,我哪参得了什么道?哈哈,不过这事儿我倒是记住了,如今刚好能帮咱们一个大忙!” 宋泽饱读诗书,也知道道家有着名的“三山符箓”,即茅山的上清箓、阁皂山的灵宝箓和龙虎山的正一箓,其中记载了许多老君真言和历代天师的行止感悟,实乃修道宝典,当下点点头:“原来左慈道长年轻时能有如此机缘,实在难得!” 江怀珠哼了一声:“你年轻时候的机缘,也不赖啊。” 第八十一章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五) 宋泽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虽然他并不认为错过科举、卷入江湖纷争、又被迫习武,这机缘有什么好,但念及江怀珠对自己的疼爱栽培之情,不忍与他争辩,便笑道:“是了,我是三生有幸,又得前辈青眼,悉心教导,才有了这一身功夫,感激不尽。” 江怀珠道:“嗯,如今嘴是很甜了,只是‘前辈’二字,听着不大顺耳!” 宋泽岔开话题,说道:“不知这符箓三宗里的内功心法,怎生帮咱们一个大忙?” 江怀珠道:“你记得在上清观斗剑大会上,老夫用传音入密大法催动你内息运转么?” 宋泽点点头,此事焉能忘记。 江怀珠道:“这传音入密大法,本来是没有调动内息之功效的,只因你身上内力原来自于我,咱俩不分彼此,所以我才能调动起来,换了旁人便不成了。现在我要使传音入密大法也来调动旁人的内息,就要令这路功夫威力大增。怎么增呢?嘿嘿,这左连城的武功心法本与我有相似之处,既然他是化自符箓三宗,那这符箓三宗里的内功心法定然也与我相通,咱们将这套心法要诀和传音入密大法结合,岂不威力大增?我当时一听韩浞这小子要请咱们去上清观,就立马想到了这一层,哈哈,老子是不是天下一等一聪明人?” 宋泽道:“是,是,不过这传音入密大法和灵山脚下的黑衣人又有何关联,晚辈还是不甚明白......” 江怀珠横了他一眼:“什么前辈晚辈,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宋泽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只是深知这一叫,便是入了灵山派,从此是江湖中人了,到底还未下得了这个决心。 江怀珠见他面露苦色,长叹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你可知道傀儡之术?” 宋泽摇摇头:“我只知道傀儡戏。” 江怀珠道:“差不多,只不过戏台子上的傀儡戏是用绳线牵引木偶,江湖上的傀儡术么,多是用药物和声音来控制人,使人失神丧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让他自杀,他也只能照做。” 宋泽道:“这不成了巫术?” 江怀珠道:“奇技淫巧,下作手段,多为武林所不齿。但我今天要说的,比傀儡术更厉害,是用内力夺魂摄魄,操控于人。傀儡术用的法子再多,只要一停,人就能恢复神智,但这噬魂大法一经施展,被夺魂之人便成为永生永世的傀儡了。” 宋泽听得匪夷所思:“世上还有这等邪功?” 江怀珠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叹道:“是啊,世上竟有这等邪功,我却没能早点发觉...唉,这其中过往,堪称当今武林最大之隐秘,你日后自然是会知道的。不过...唉,到时候是福是祸,也只能看天意了!” 宋泽见江怀珠罕见如此吞吞吐吐,摸不着头脑,只得道:“前辈,咱们还是说回黑衣人吧!” 江怀珠道:“是了,那些黑衣人便是中了噬魂大法的傀儡,他们现下将灵山团团围住,是为了找机会攻上山去。山上有一件宝贝,那幕后操控之人,想要得紧。” 宋泽大点其头:“前辈的宝贝,向来吃香得很。”想起自己一连串的奇遇,皆是源自众人争夺那没影子的灵山宝物,不禁感叹一声。 江怀珠神色异样:“这东西么...与其说是宝贝,毋宁说是一个诅咒...” 宋泽奇道:“是什么东西?” 江怀珠道:“这个么,将来你到了灵山无寿宫中,便能亲眼看到了...” 宋泽道:“那...这个幕后操控黑衣人的人,是前辈的仇家?” 江怀珠道:“这个么,等你见着了那宝贝,看你作何反应,我才能告诉你。” 宋泽更加丈二和尚,只见江怀珠神情中有五分忧虑,却另有三分兴奋,两分期待,矛盾得很。他自认得江怀珠以来,从未见他有如此复杂的神色,言语也不似往常爽利,不禁有些为他担心,俯身道:“前辈若有吩咐,晚辈自当尽力!” 江怀珠横他一眼:“师门之事,你当然要尽力!我这几天来日夜苦思,总算将通了些法门,可将三山符箓中的心法要诀和传音入密大法两相融汇,现下便传给你,你须仔细记得,勤加练习,到时候助老夫一臂之力!” 宋泽忙躬身道:“是!” 江怀珠当下细细将内功法门传与宋泽。待船靠岸后,又找了清静的客栈落脚,反复说与他听,并在郊外无人处亲自与他演练数番。宋泽武学根基极差,许多说法不解其意,江怀珠都耐心讲解,动手示范,乃至催动内力助其吐纳。 初时进展缓慢,但突破了瓶颈之后,便进境神速。宋泽博览群书,博闻强记,一通百通,又天性淡然通透,于符箓三宗的道家功法和冰魄游龙均有天然契合。加之其本有江怀珠十余年醇厚内力,已汇入奇经八脉,应运随心,稍加点拨,便心领神会,实有事半功倍之效。 江怀珠自打有心收宋泽为徒,于其性情品行都很满意,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资质太差,不知何日才能承袭衣钵。如今看来,竟有意外之喜,不禁心情为之大畅。 待得四人一路行至丹江口时,宋泽的传音入密大法已颇有小成。江怀珠便不再入城,专挑人迹罕至的山林来走,好令宋泽每日练功。宋泽勤奋踏实,于江怀珠的吩咐一丝不苟,有时无人在侧,也绝不偷懒片刻。 这日宋泽于林间施展传音入密,江怀珠在十里开外也有所感应,只觉体内气息翻动不息,稍有不慎,自己便不能控制,不由得大喜过望。赶到林中与宋泽汇合,大赞道:“这传音入密的功夫极难练成,想不到你短短一月已有所成,还将老夫所传之法门运用自如,使这路功夫威力大增,当真难得,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 宋泽脸上一红,心里也很是高兴,忙道:“晚辈愚钝,承蒙前辈不弃,悉心教导,方有寸进!”他这一个月来每日潜心习武,每有进境,皆心绪舒畅,神清气爽,渐渐能够体会武学之魅力,甚至有些欲罢不能。有时也不再是为着江怀珠布置的功课,而是自己便想打坐冥想,参悟一番,行吐纳之功,再练拳脚,至一身大汗,只觉舒畅难言。 江怀珠点点头,笑道:“有如此进境,再得数月,便可与老夫并肩御敌了!” 宋泽道:“前辈,这传音入密的功夫,当真能对付那些黑衣人?”一想到自己要面对一大群被施了邪咒一般的傀儡人,那等可怖场景,心中不免有些没底。 江怀珠道:“要破解噬魂大法千难万难,老夫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 宋泽呆了呆:“姑且一试?...” 江怀珠哂道:“怎么,怕死?” 宋泽苦笑道:“死自然是怕的,不过晚辈既已答应了要助前辈一臂之力,就自当拼尽全力,怕死却也顾不得了。” 江怀珠哈哈笑着拍了拍宋泽肩膀:“好小子!” 二人寻了如烟夫人和撒力哈,江怀珠急催大家上路,便欲去城中买几匹快马。撒力哈精神大振:“真主保佑,咱们终于要赶路了!” 如烟夫人知道江怀珠故意拖慢行程,是为了传授宋泽武功,悄声问道:“都教会了?” 江怀珠道:“初窥门径,路还很长。不过这几日咱们须得快快起行,此地乃武当地界,且距川蜀不远,各方势力错综,我担心稍有耽搁,就会横生枝节。” 第八十二章 便教莺语太丁宁(一) 自那夜之后,龙寂樾每日清晨将乌惜潺接到湖边吃些烤鱼野味,傍晚再将她送回半山上的石屋。他自己除却白日进食,便是在瀑布边伴着砯崖转石的隆隆响声,疯狂练剑,夜晚静谧之时,又在湖畔驻剑沉思,直到怀抱着饮龙沉沉睡去。 在这一动一静之间,龙寂樾对诡道剑法中蕴含之深意,有了更为透彻的感悟。 所谓强弱,指的并非表面上的势力大小、武功高低,而是内心的恒久与坚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轻易为外物所困扰,不过分在意外界的认可,身如渊渟岳峙,则能以不变应万变。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派之中绝无可能全是赤胆忠心之人,身为掌门应当有容人之量,且懂得因势利导,平衡各方,将一些私心也加以利用,方能兴利除弊,凝聚各方之合力,使门派得以长久兴旺。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故,自知则知之。 “...不起执念,方能长久...你年轻气盛,锐意难挡,但为一派之掌,不能总由着自己的脾气。武林中凡有问鼎一方之人,多倚仗实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暴戾之气太重,不能成就一代世家风范,所以不得长久。” 那时在乌家庄桃花阵里,辰兮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只道她是为了救宋泽而使的权宜之计,如今细细想来,却大有其道理。 在深夜静谧的湖畔,他从未如此思念辰兮。若得她在身侧,自己这满腔的话,也便有人说了。 这些日子对乌惜潺来说,却是无比安宁而幸福的。虽然龙寂樾始终未与她说上几句话,但她明白男人总有男人的事要做,女人本不该过问太多。 男人驰骋天下,女人相夫教子,三纲五常,大抵如此。 所以,每日得在湖边看着龙寂樾舞剑,待他累了,为他擦一擦汗,再一起吃点东西,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她已不再害怕一个人住在石屋里,只是每天傍晚要和龙寂樾分别之时,总会有些舍不得,盼望着他能多留片刻。 最好...能留下不走了... 这种心情变化着实经历了一个过程。起初她纠结龙寂樾是否该与自己同寝,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但见他从不逗留,又不免失落。 后来一想,大婚典礼未成,严格说来他们还不算夫妻,或许龙寂樾是碍于礼数,想等日后补办了婚礼,再行周公之礼。如此一想,转而心中暗暗赞许他是正人君子。 再后来,想和他时时刻刻在一处的心意愈发强烈,且在内心深处早已将他当做夫君,便盼着他能主动一些,哪怕粗鲁莽撞,自己也是欢喜的。 每每想到此节,便面红过耳,浑身发烫,恨不得跳到冰水里去。 但她却不知该如何讨他欢心,该如何做才能挽留他度过一晚。她自小锦衣玉食,受礼仪教化,所读之书尽是《女则》《女训》之类,从不知男子为何物。后来偶然接触了一些戏文话本,崔莺莺和张生的幽会令她心跳不已。 所以一见钟情,是她对男女之情的全部想象。 苦闷过后,她又渐渐想开了。横竖心上人就在眼前,也跑不到别的地方去,能这般天长日久地守着他,朝夕相对,总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日。 这天清晨,在龙寂樾未到时,乌惜潺偶然在石床底下发现了两个石坛子。费力挪出来,掀开盖子,酒香四溢,竟是两坛子陈酿好酒。 乌惜潺惊讶之余,心念一动:“寂樾哥哥练剑辛苦,就拿这酒给他一个惊喜,他定然喜欢!”忍不住捂嘴一笑。 她为自己有了这点小秘密激动不已,坐立难安。为了找点事做,她将每晚盖着的龙寂樾的外衣手忙脚乱地叠起来。她并不会整理衣衫,这件外衣又甚宽大,乌惜潺来来回回地翻动了半天,还是没叠出个样子来。 便在此时,她隐约听见这件外衣里,似乎有“沙沙”的微响。一番细细摸索,终于发现在衣襟内侧的贴身之处,有一片极隐蔽的夹层。 她小心剥开夹层,看到里面有一张薄薄的纸,折叠得很仔细。 “原来他也有小秘密......”乌惜潺又抿着嘴笑了。 她将这页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眼前出现一幅女人的画像,画中女子笑靥聘婷,眉目生辉,眸子里若有星光闪动,樱唇中似有千言万语。 这相貌是如此熟悉...乌惜潺呆呆盯着画中女子,笑容慢慢僵住了。 这幅辰兮的画像,便是当日乌牧远在桃花阵中亲手所绘,到底没来得及送进如烟阁。乌家庄灭门之后,龙寂樾带领风筝掘地三尺,仔细搜查,便又看见了这张画。乌牧远的丹青技法本高,又为着献给如烟夫人而力求传神,画中的辰兮笑容明媚,娇俏动人,龙寂樾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终于不舍,小心折好,收入怀中。 此刻乌惜潺盯着这画像,眼角抽动,费力思索着:“这是...辰兮?她...她不是那宋泽的心上人么,寂樾哥哥怎会收着她的画像?...难道,难道说——”乌惜潺霍地站起来,这念头让她浑身打了个寒战。 她一直以为,龙寂樾对谁都是淡淡的,她的夫君本就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不解风情之人,可如今看来,他的风情或许另许他人? “不会的...不会的...”乌惜潺在石屋里来回踱步,“那时在天龙门,他们两个明明是剑拔弩张,互不相让,还打了起来!寂樾哥哥已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地说要留下我,又广发喜帖,昭告武林,她还想怎么样呢?” 又一转念:“怪不得,她当时那么着急,想带我离开天龙门,定是瞧见我...我比她美上许多,怕寂樾哥哥中意了我,便不要她了,想来定是如此......” 想通了此节,又愁肠百结,龙寂樾如今还贴身带着这女人的画像,说明他还未对她彻底忘情,“倘若她再来纠缠寂樾哥哥,这可如何是好?...我须得快快想出个法子,让寂樾哥哥心里只有我一个......” 不久之后,当龙寂樾站在石屋外的时候,乌惜潺已经将东西收拾好,倚在门边,迎着朝阳,温柔地微笑着,像极了一个等待丈夫的妻子。 今日龙寂樾的情绪也很好,依据她多日来的细心观察,他的心情越来越好,舞剑的身影也越来越快,有时甚至已看不清。 乌惜潺虽然不懂武功,但她心思细腻,善察言观色,又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龙寂樾身上,一番观察下来,猜想龙寂樾定是冲破了什么玄关要害,于武功、于心境都是拨云见日,虽然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眸子却是越来越亮。 于是今日,乌惜潺再次乖巧地坐湖边的石头上,陪着龙寂樾练剑。当一套剑法一气呵成,收势驻剑,龙寂樾心情大好,久久望着远山,眼底尽是喜悦。 乌惜潺微笑迎上前,柔声道:“寂樾哥哥,今日不如再去捉些野味吧?总是吃鱼,鱼儿可要造反了,咱们的肚子也该造反了!” 龙寂樾收剑入鞘,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好。” 乌惜潺笑道:“上面的石屋里还有两坛美酒,今日不如一并饮了吧?” 龙寂樾一怔,心想定是杨君瀚所藏,点点头:“好。” 乌惜潺眼中光芒流转,立刻挽起袖子:“我去找些干草来生火!” 龙寂樾转身去深草乱石中打野兔子,少顷,又攀到石屋里找到了那两坛子酒。数日来上下这面石壁,已经越来越轻松,再假以时日,自己也可以运些石料上来建房子了。一念及此,心情更悦,回首看着乌惜潺欢快雀跃的身影,心中一动,原来她还有这样活泼的一面。 放弃本章 继续下一章吧,无语 本来经过大幅度删改,已经发成功了,但存在了一天,又被下了,还能这样吗? 怀疑编辑故意跟我过不去...无所谓了,继续后面的故事吧~ 不太监,不赌气。 这一章写的是龙寂樾剑法大成,心情很好,乌惜潺各种善解人意,又把那两坛子酒灌他喝下,然后两人在芦苇丛里发生了关系。 事后乌惜潺把辰兮的画像烧了,龙寂樾也似乎认命了,更加专心练剑,也不再排斥乌惜潺。 唉,可惜啊可惜,如此关键的转折,好多细节描写,毁在机械的算法审核上。 把最后几段放出来: 当烈火渐渐熄灭,一切归于沉寂,龙寂樾沉沉睡去。 乌惜潺忽然轻轻坐了起来,伸手摸索着,将他衣襟里那张薄薄的画纸掏出来,揉成一团,扔进那一堆余烬中。 夜色降临,星斗依稀浮现,墨黑的天幕又缀满珍珠。乌惜潺抬起头,仿佛是和宋泽一起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她又看见了那一道纵贯天界的白河。 乌惜潺笑了笑,用力搬起身旁的另一坛酒,遥敬半空:“高处不胜寒,你且在天上吧。” 翌日正午,龙寂樾方醒转过来,发现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衣,贴身衣服却东一件西一件扔得到处都是。 他揉揉额角,披上衣服坐起来。远远看见乌惜潺费力抱着一个石坛子,自湖边走过来,面上红云似霞光流转,喘着气,笑盈盈地道:“寂樾哥哥,你醒了?来,喝点水吧!”原来她倒空了另一坛酒,自湖里取了清水来。 龙寂樾提过石坛来灌了几口,有一股子冲动,想将这坛子冷水从头顶浇下来,但他只是颓然放下了石坛。 木已成舟 乌惜潺红着脸坐到他身旁,她已从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妻子,望着龙寂樾瘦削的侧脸,禁不住柔声道:“寂樾哥哥,咱们四处走走吧,这里风景这样好,你每天都在练剑,还没有好好看过,今日就不要练剑了吧?” 龙寂樾忽然站了起来,几下穿好衣服,乌惜潺的话提醒了他,他还有饮龙剑。这柄剑还像刚触手时一样黝黑沉甸,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会依旧如此。 龙寂樾轻柔地抚过剑刃,只有它不会变,自己诚然已回不了头,也只有它不会离开! 他陡然撩开剑势,“唰唰”猛刺出去,好像在将一个看不见的仇人千刀万剐。狂舞一阵,步下一个踉跄,以剑驻地,不至倒下。 乌惜潺冲过来,紧紧抱住他,面上已满是泪痕:“寂樾哥哥,我知道你心烦,天龙门的事,还有那些我不知道的事,都让你心烦......但是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今生今世、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将面颊轻轻贴在他脊背上,“你...你已不再是一个人了!......” 龙寂樾身子一颤,僵立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没有再推开她。 第八十四章 看朱尽成碧(一) 这几个月对于江南武林而言,真可以用瞬息万变来形容。变数之多,速度之快,令所有门派眼花缭乱,措手不及。但一切又在冥冥之中,仿佛有些定数。 方沈岳率领诛魔同盟,一连揭破了赤炎魔君五桩“恶事”。除了血洗乌家庄和炸毁天龙门这两桩事,却原来,大福镖局在半年前重兵护送金丝霓裳却遭遇掳劫,也是赤焰魔君所为。那一战,大福镖局损兵折将,福万年座下四员猛将去了三个,着实动了元气,福万年也因此急火攻心,身子大不如前。 一年前,海震帮在东海沿岸四十二艘装备精良的船只,一夜之间被大火烧毁,海震帮在此地的商队、船员尽数葬身火海,沿岸数十户百姓流离失所,此事经查,也是赤焰魔君的手笔。 湘南瞿家行医施药,素来与世无争,自瞿老爷去后,只留下一位小公子,年方八岁,乃瞿家一根独苗。却在数月前突然暴毙,死状凄惨,瞿太夫人看后昏厥在地,至今人事不省。此事曾惹得天怒人怨,曾被瞿家救助过的人纷纷站出来要为瞿小公子报仇。如今查实,竟也是赤焰魔君下的毒手。 五桩恶事一经查实,江南武林哗然。 如此看来,赤焰魔君此贼,多年来不仅残害弱女,且杀人如麻,肆意横行,丝毫未将江南诸门派放在眼中。如此恶魔,当然人人得而诛之! 一时间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即将赤焰魔君找到,剥皮抽筋,凌迟处死,方解其恨。至于这些“恶事”是否真的为赤焰魔君所为,是否证据确凿,再无疑问,倒是没有人特别在意。 只因在这诛魔同盟中,所有人都心怀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乌牧远至今下落不明,他是怀珠老人的师弟,那件始终牵动着武林神经的信物,依然没有找到,冰魄游龙的秘密多半就在他手里。 为武林同道雪恨,主持公道固然重要,但若能借着搜寻赤焰魔君的东风,顺藤摸瓜,抢在旁人前面得到这个秘密,那无疑是最大的实惠。 逝者已逝,再怎么报仇也不能活过来,生者必然要从中捞点好处,才不枉这个损失。 这就是“大局”,这就是“气度”。 当然,也不是所有门派都愿意被方沈岳牵着鼻子走。 大福镖局内,福长临刚在福万年的病榻前侍候完汤药,此刻正与心腹商议。 这心腹名叫季贤,是福长临的亲随,也是他多年好友,亲如兄弟,低声问道:“老爷这次动了肝火,着实气得厉害了,二公子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福长临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父亲不只是生气,更是伤心。长昕这些年胡作非为,父亲念在他年幼丧母,也都尽力宽恕了,想不到到头来,竟然养虎为患。” 季贤知道此话不可接,便只低头不语。 福长临又道:“父亲已派了几路人马西行、北上,又拜会了漕帮,在出海的路上都设了卡,想来不久就该有消息了。” 季贤听出福长临话中的担忧,适时说道:“公子,我已私下知会了出去的兄弟,见着二公子,不可太用强,不可伤他性命,只带回来就好。老爷虽说生气,可到底还是不忍心吧?” 福长临沉默了片刻,目光闪烁:“父亲想亲自动手,他前日已命人打开了水牢...” 季贤面容一凛,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福长临也不再多言,换了话题:“诛魔同盟的事,不可参与过多,你须得掌握火候,让咱们的人表面积极,实则观望,切勿被方沈岳几番说辞迷了心窍。” 季贤道:“我晓得,公子从开盟大会上回来,已经如此吩咐了。” 福长临沉吟道:“如今他是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可是说得热闹,到底有几分成算,我却看不出来。这方沈岳恐怕是虚有其表,他背后应另有高人指点,咱们不能轻易让人当枪使。” 季贤道:“那...灵山的宝物?” 福长临冷笑一声:“那种没影儿的事,我从不贪图,除非它能自己送到我面前来,让我看得见。咱们做平安生意的,最忌无端涉险,如今整个江南武林风向如此,咱们若逆着来,也是涉险,不如顺势而为,又或可觅得良机,令我派能从中渔利。” 季贤点点头:“公子好谋算!”又轻叹一声,“如今江南武林,天变得真快。乌家庄和天龙门相争十几年,竟然都在一夕之间覆亡,谁能想到,方府竟坐了头把交椅。” 福长临道:“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以我对龙寂樾的了解,他不会死得如此轻巧。想当初他只三言两语,便叫长昕吓破了胆,还迫得一众倭人溃败逃走,实不知他身上还有多少本事。这样一个人,岂会悄无声息就消失了?” 季贤道:“那...那咱们该当如何?” 福长临道:“我么,继续在诛魔同盟里活动,在方沈岳面前多表现,争取赢得他更多信任,看看他那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你派人盯住邵博,我总觉得那十二龙坛余部,还会有动静。”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世上有一种蛊毒,能让两个人永远无法相见,只要稍稍靠近彼此,体内的蛊虫就会受到感应,疯狂发作,造成难以忍受的痛苦。 正因如此,这十年生死蛊又被称作“古来相思第一蛊”,只有思念,永无再见。 姬苏瑶自得了这蛊毒,就想到它有比拆散情人更绝妙的用处。 如果一个母亲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如果一个掌门再也无法跟自己的手下说上一句话,如果一个人的仇人就在眼前,但却偏偏无法接近,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所以,这枚绝妙的筹码,会在适当的时候,轻轻放在武林这场豪赌的赌桌上。 这就是姬苏瑶谋划的第三个步骤,也是她为江南武林准备的“宝物”。 为了这一日,诛魔同盟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些日子,姬苏瑶也一反常态,居然对方沈岳温柔耐心了起来,不再鄙夷地睨着他,也不再打断他说话,偶尔也嫣然玩笑几句。 那天,她甚至主动走过来,抚了抚方沈岳的肩膀,轻声道:“别太累着了,武林盟主也是人,也要休息的。”这样柔和恬静简直让方沈岳受宠若惊,有一缕飘飘欲醉的暖意升腾起来,武林盟主就是不一般,能让一个绝色美人心甘情愿地追随自己——自古美人爱英雄,果然是最打不破的道理。 第八十五章 看朱尽成碧(二) 数月来,辰兮和张铮的日子却很不好过。 自废墟中救出的那两个天龙门弟子,一个重伤不治,没过几天就咽了气,另一个天幸未死,经辰兮多番救治,如今已经苏醒,正是戚进。 待他能开口说话时,便向众人道出了那日大殿之上所发生的事。 真相犹如晴天霹雳,以谢三斧为首的十二龙坛,竟然集体叛变,一起将龙寂樾逼上绝路... 张铮又悲又恨,几乎难以自持。豺狼在侧,却引为知己,自己白做了十年持线人,竟连身边最近之人都看走了眼! 辰兮多年来窥伺武林各大小门派的隐秘,见证过不少争斗和颠覆,本已见怪不怪,只是这次轮到天龙门,不免心中震动,也深深为龙寂樾担忧。 这件事对他而言,必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高傲如他,会否生不如死? 怪不得邵博这样快就自立为王,这样快就投靠了诛魔同盟,原来一环一环,都是早已算计好的。 还有那夺命仙子薛茹,何时又和龙寂樾纠缠一处,她在大殿上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龙寂樾,此事既然牵连如此之广,拖得一刻,就会有更多变数。 而这又是一件极其煎熬、极其挫败之事。风筝已分成小股轮番渗透出去,四方探查,使出了看家本领,数月来却一无所获。 日日带回来的消息,只是诛魔同盟又挖出了赤炎魔君什么恶事,方府内又如何更加辉煌热闹,端的是令人烦躁沮丧。 饶是持线人,也多少有些沉不住气了。风筝内多有认为龙寂樾早已殒命之人,深觉他们此刻应当破釜沉舟,联络十二龙坛中的忠义之士,和邵博、方沈岳等人拼个鱼死网破,为掌门和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为天龙门雪耻。 辰兮再三劝阻,先稳住了张铮,再由他力压众意,总算令一应行动有条不紊。 其实她从几处消息来源,已经多少猜到了一些事情。 乌家庄内尸体上的伤痕从冰魄游龙变成了赤练玄冥掌,这是咬定赤焰魔君恶性的关键证据。赤焰魔君生前只有姬苏瑶和辰兮两个徒弟,而他一直以辰兮体质阴寒,不适宜修炼本门内功为由,令她常年服药,未传授多少武功。 这赤练玄冥掌只传给了姬苏瑶,赤焰魔君身后,除了姬苏瑶,世上已无人会使这路功夫。所以能在尸体上做手脚的人,只有姬苏瑶。 但她为何要将此事栽赃到师父头上,辰兮还是想不通。不过可以想见,赤焰魔君的其他恶行,真真假假,也多少都有姬苏瑶的谋划设计。 师姐究竟想干什么? 无论她想干什么,现在的局面都不会是终局。事态还在演变,剑指何方,尚不明朗。 或许此刻姬苏瑶最想干的,就是引蛇出洞吧。 想明白了这些,辰兮更不可能让大家轻举妄动。好在风筝训练有素,持线人威望甚高,能够令行禁止。不过辰兮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源自张铮对她的信任,在这非常时期,这份信任弥足珍贵。 这一日,辰兮又到水仙门探望小麻子,希望得到更多关于那位神秘剑客的线索。 小麻子已能坐起,感激地望着辰兮:“多谢大姐的灵丹妙药,否则我这小命儿,一准早就归西了!” 一旁的齐姝忙“呸、呸”两声,嗔道:“说话也不忌讳。” 辰兮见她多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齐麟和小麻子,已明显消瘦了许多,心中赞许,泛起柔和亲近之感,拉着她的手捏了捏。齐姝面上一红,知道辰兮的嘉许之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此时,刘春依等人也陆续进来探望,见小麻子的精神已恢复不少,均感欣慰。高兴了一阵,便详细问起他当日被袭击的情况。 小麻子努力回忆着,却想不起多少细节。只说袭击他的人身法太快,看不真切,来无影去无踪,连剑法招式也快如闪电,未曾见过。 众人议论一阵,无甚结果。辰兮虽然失望,但眼见这师兄妹间彼此关怀、其乐融融的景象,心内亦觉温暖,对水仙门众人又添了些好感。 刘春依关切地向辰兮问道:“现在外面风声鹤唳,不知峥大哥的那些手下,可还安全?” 辰兮想起张铮有意隐瞒风筝在竹林之事,当时与刘春依只是初见,自然要谨慎些,如今交往数月,确已放下心来,便点点头:“风筝一直躲藏在我居住的竹林里,布下了些法门,倒没那么容易找到。” 刘春依皱眉:“住在林子里哪是长久之计?不如来水仙门暂住吧,大殿后屋舍尚多,大家挤一挤,再住几十号人不成问题!”环视诸位师弟,大家心意相通,相继点头。 严春寒道:“水仙门再不济,也有百十弟子驻守,总好过风筝孤零零在山野之中,万事不便。” 辰兮低头沉吟,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她和张铮日日跑出去寻找龙寂樾,纵然是易容,但要想长久地瞒住姬苏瑶,是不可能的。到得事发那一日,自己与她所学相似,竹林里的机关未必挡得住她。 况且,风筝的到来对水仙门来说亦是强援,此刻两家联手,彼此保护,正是上策。 计较已定,辰兮终于点头:“好,我回去和铮大哥商议。只是风筝这一路上的转移,还要仰赖贵派的护送接应。” 刘春依喜道:“这是自然,我这就去打点一切,严师弟会带人随大姐去竹林,大家一路小心!” 辰兮忽然端起床头的水倒在手心,往脸上抹了几把,嘻嘻笑道:“小娃娃,你的安排甚好,咱们就这么办!” 众人呆了呆,见她一脸“烂皮”之下,赫然是一张娇嫩的面庞。 刘春依一拍脑袋:“嗨,白叫了几日的大姐,却原来是个小妹!哈哈哈,小妹占了咱们好大便宜!”众人相视大笑。 当下,辰兮带着严春寒、徐春茂等人向竹林赶去。众人思量,如今水仙门既与方府为敌,行事当尽量低调隐蔽,一队人马急行有些招摇,于是套了辆马车,扮作一户人家的模样上路了。 意外的是,齐姝也执意同往,严春寒等人对这位小师妹颇为怜爱,又知她身手不弱,便不忍太拂她意。 此刻齐姝与辰兮同坐马车内,她眼睛亮亮地瞧着辰兮:“姐姐,你的易容术可真高明呀!” 辰兮笑了笑:“这没什么……” 齐姝想了想,问道:“天龙门今后,是不是就靠那位张铮大哥领头了?” 辰兮听她问得稚嫩,不禁莞尔:“不,天龙门的掌门还在,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到他。” 齐姝瞪大眼睛:“龙少爷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他若回来,咱们就有希望了,什么方家,什么诛魔同盟,全不用放在心上,龙少爷一个人就能打垮他们!” 辰兮道:“他哪有这般厉害。” 齐姝抿嘴一笑:“怎么没有,我平日里可是听了好些龙少爷的故事,刘师兄他们私下议论起来,也都钦佩不已。他若能回来执掌天龙门,江南武林定能恢复往日平静。要我说,如果定要成立什么诛魔同盟,那也应该是龙少爷做盟主,咱们才心服口服!” 第八十六章 看朱尽成碧(三) 辰兮低着头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分外欢喜,听见别人夸赞龙寂樾,实在比夸赞自己更高兴。掀帘一望,眼见快到竹林,便拉住齐姝的手:“一会儿你紧跟着我,别害怕。” 又行出一段,突然马车一顿,只听外面严春寒喝问:“怎么回事!” 辰兮探头看去,只见前方推起一道土石墙,缝隙里上上下下插着许多小火把。 徐春茂左右一看,土墙蜿蜒甚远,又觉其不甚牢固,勒起缰绳:“冲过去!” 但马畏火不前,扬身嘶鸣。众人纷纷紧拽马头,无奈马匹受惊,只在原地转踱,不肯向前冲。 辰兮心头一凛:“这显然是为挡住马队而设,此处不可久留!” 严春寒如何不懂,急道:“去几个人,将火把拿下来!”心想只要撤下几根,留出一人一马的空当来,便可冲过去。 五名水仙门弟子应声下马,走到土墙前,十分警觉,凝神片刻,突然快速将墙上火把拔出来。果不其然,自孔洞中疾射出几支短箭,众弟子飞身躲避,躲过了暗箭。 谁料这个动作反而更触动了地面上的机关,刹那间,所有孔洞缝隙中,都射出密雨一般的短箭,上天入地,再无空隙,这五名弟子顷刻惨呼倒地,被扎成了刺猬。 严春寒大惊失色,叫道:“都别下马!” 话音未落,自两侧灌木丛中突然弹射出数杆长枪,“嗖嗖”直刺向马上众人。 严春寒和徐春茂纵身而起,足踏马鞍、飞身跃上马车顶,眼见几个反应稍慢的师弟已躲不及长枪迫身,纷纷掉下马来。他们身子甫一沾地,骤然便是几声尖细的锐响,数不清的短箭自灌木中射出,又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原来长枪力弱,只是为了将人逼下马来,而矮灌木中藏着的短箭才是致命利器。这些短箭距地面不足十寸,力道劲猛,众弟子腿脚中箭。站立不稳,一旦倒地,便顷刻丧命。 一场箭雨不过片刻功夫,水仙门十余名弟子悉数伏地挣扎,再也爬不起来。严徐二人躲在马车顶上,瞠目结舌,一行人瞬间只剩他们两个,却连敌人的一根汗毛也没看见。 一阵彻骨的寒意自脚底蔓延上来,徐春茂颤声道:“回...回去吧!” 严春寒咬咬牙,纵身跨坐到拉车的马上,一扯缰绳:“驾!”欲调转车头。 便在此时,一个人影闪到车前,冷笑道:“回去,回哪儿去?” 车内齐姝一直紧紧抓着辰兮的手,辰兮悄声安抚:“不怕,不怕,让我看看……”将车帘掀开一道缝瞧去,突然瞪大了眼睛—— 挡住马车的人,竟然是康铎! 辰兮心中大疑:“康铎不是被神秘剑客杀死了吗?小麻子为了救他,还几乎丧命...既然康铎平安无事,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但他为何要袭击我们?” 正想着,突然间,她发现自己的手已被齐姝死死地攥住,那几根手指牢牢扣着她的脉门,身子也紧紧抵住她,竟是一个擒拿的姿势,将她锁在了座位上! 辰兮愕然看着齐姝,齐姝的脸上也再没有了那种稚嫩羞怯的神情,她甚至没有看辰兮一眼,而是像猎犬一样凝神盯着车门外。 严春寒恢复了镇定,看着康铎:“你还没死,真是命大!” 康铎道:“我自是命中有贵人,能救我于水火。” 严春寒道:“可惜我麻师兄,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康铎冷笑道:“他原是指望跟踪我回竹林,刺探风筝的情况,被我发现后,就要杀我灭口。幸亏大恩人赶到,救我一命!你们水仙门根本就是方沈岳的爪牙,那姓麻的就该千刀万剐!但我大恩人心善,念在他小小年纪,没下杀手,否则岂能让他活着跑回水仙门?” 辰兮额角“突突”地跳着,心也跟着一阵阵绞痛,原来数月来的相处,竟是一个局! 她艰难地看向齐姝判若两人的侧脸,她差点忘了,人心难测,本该如此。这段时间,自己诚然是被他们师兄妹间的温情骗了。 也许人最渴望什么,就最容易被什么迷惑。 “师姐,你果然好手段...”辰兮心中冷下来,姬苏瑶太了解她了,这正是她的弱点。 如果不是康铎及时出现,风筝此刻已然全盘落入水仙门之手,那可真是万事皆休了! 辰兮挣了挣,发现完全动不了,齐姝的擒拿手法十分高明,而且显然是为了今日这一刻,专门苦练了招式。 她索性放弃了挣扎,齐姝却丝毫不敢大意,反将辰兮控制得越来越牢,一手掐住了她喉头,令其不能出声。因为她明白,此刻辰兮就是他们唯一的筹码,只要康铎投鼠忌器,他们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只听徐春茂冷笑道:“就算你命大,不过,你以为凭你一个人,现下能将我二人都杀了?你那些机关也不过如此,连我们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沾到!” 康铎哈哈大笑:“蠢货,你看我既能在此设伏,会是一个人吗?”话音刚落,自灌木丛中又跃出几条人影。 后头一人慢条斯理地走上来:“呵呵,你以为风筝的本事,便只这样么?” 辰兮一听这声音,心头瞬间一热——张铮,张铮来了! 严春寒在马背上拱拱手:“峥大哥,须臾不见,小弟便想念得紧!” 张铮冷冷地道:“我只愿那三个字,再也莫从你嘴里说出来。” 严春寒瞥了康铎一眼,道:“这位康兄弟与敝派麻师兄之间发生的事,咱们并不在场,你何以如此相信他一面之词?难道他就不可能是方沈岳的人?别忘了,邵博和十二龙坛现在可都在诛魔同盟之中!” 康铎青筋隐现,大声道:“你少血口喷人!我怎可能跟那群狗杂碎一道,我只恨不能立时将他们碎尸万段!” 严春寒冷笑道:“狠话么,谁都会说,空口白牙,骂一骂也不打紧。你是追随持线人多年的左右手,可麻师兄又何尝不是与我们情同手足?我们一门之内,朝夕相处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清楚得很!麻师兄年纪尚小,却让我们所有人都甘愿认他这个二师兄,平日里听他安排,其品行威望足可得见。如今你在这里大义凌然,我却坚信他绝不会背叛!” 这番话说得委实在理,康铎张口结舌,只觉胸中要炸开。扭头看见张铮正皱眉盯着自己,似乎是在审视,一瞬间心中如坠冰窟。 第八十七章 看朱尽成碧(四) 康铎后退一步,愤怒、伤心、狂躁,难以忍受。这种被冤枉的滋味,只要切身体会过的人就会知道,确实是难以忍受的。 张铮瞧着康铎,忽然道:“咱们是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做?” 康铎一呆:“是…” 张铮道:“那你还跟他啰嗦什么?” 康铎怔怔地看着张铮,突然明白过来,全身一热,眼睛又发出光亮:“是!还啰嗦什么!”转向严春寒,森然道:“你们听命行事,我本答允了大恩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取你们性命。但现在是你们自寻死路,与人无尤!”手一挥,一众风筝一齐上前,将马车团团围住,“唰”地亮出兵刃。 严春寒眯起眼睛看着张铮:“你就这么信任他?” 张铮看着严春寒,并不回答。不回答已是最好的回答。 严春寒忽然笑了笑:“想不到,天龙门经历了那样的事,你们之间还会有信任。若是换了那姓龙的在这里,就一定会翻脸,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拿手点了点康铎,“你又命大一回。” 张铮淡淡地道:“只可惜,你们选错了人。”最巧妙的离间计,若是选错了对象,就会如对牛弹琴,半点作用也没有了。 话已经说完,张铮抛出一个眼色,风筝闪电般出手,群起围攻。 他知道严徐二人与一般水仙门弟子不同,所布暗器很难伤到他们。而受到数月前连鼎生那次袭击的启发,他已将这队风筝仔细调教过。使剑的、使枪的、使鞭的,几种兵刃长短远近互相配合,其间还有几种暗器穿隙而过,直如天罗地网一般,将目标围困得密不透风。 严春寒和徐春茂当日并未在场,此刻甫一见这阵仗,登时无措,徐春茂身上片刻便中了一鞭。 但他二人颇有临敌经验,很快稳下神来。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引得风筝贴上身来,再瞅准对方弱点,狠出杀招,一打开些许空隙,便纵身向外突围。 众人缠斗许久,风筝到底常年在虎兕柙中训练,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时间越久越占据上风。 严徐二人已被逼下马来,身上又各添几处伤口,再战少顷,眼见便难以支持。忽然,徐春茂大叫一声:“等等!你不想要这个女人了?” 张铮目中精光一闪,抬手喝道:“住手!” 风筝令行禁止,纷纷停了攻击,又逐渐退成一个包围圈。 徐春茂和严春寒对视一眼,不禁又惊又喜。他们本来对辰兮究竟值多少份量,心里没底,不知道这女子和天龙门之间究竟有多深的渊源,此刻喊出来,竟然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立时大为振奋。 严春寒又恢复了自信,看来这筹码很是好使,微笑道:“怎么,张兄忘记了,还有个朋友在我们手上?” 张铮道:“就算我忘了,你们也会提醒我的。” 严春寒哈哈笑道:“张兄果然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呵呵,既然严某做的不再是无本买卖,那咱们就可以谈谈价钱了。” 张铮道:“什么价钱?” 严春寒道:“自然是我放了这位姑娘,你放我三人平安离开。” 张铮皱眉不语。 严春寒微笑道:“一个人换三个人,这价钱虽然有点贵,但想必张兄是不会反对的。这位姑娘对天龙门如此重要,或者对张兄你来说,也...呵呵,呵呵呵。” 车门外的张铮依旧沉默着,辰兮心知必须做点什么,来分担张铮的压力。她瞧着齐姝全神贯注的面孔,嘴唇动了动:“你——” 齐姝眼角凌厉地扫过:“闭嘴!” 辰兮喉头嘶嘶,艰难地道:“你...你是否有什么苦衷,要...要做这些事?” 齐姝微怔,旋即冷笑道:“没有苦衷,我生来就爱做这些事。你是否认为,只有你们才是正义的?两方对垒,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正义,帮派之争,从来都是争利而已!如今方家能给我爹爹在江湖上更高的地位,给水仙门更大的荣耀,我们何乐而不为?做‘这些事’,我高兴得很!” 辰兮叹了口气,这番说辞她曾听过无数遍。大凡不讲信义、不择手段之人,总会拿出这套说法来为自己正名。姬苏瑶也曾在某次任务归来后,对她谈起经过,哂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你道人心是什么好东西?” 虽然所见所闻皆是如此,但她还犹未尽信。 便在此刻,只听得脚下“咔”一声轻响,几个钩子似的尖爪穿出来,钩住了车底木板,又“咔嚓”一声巨响,竟将整个车底扯了下去! 齐姝还来不及叫出声,已和辰兮一道,迅速坠落下去,又立刻被几只手牢牢接住。 原来车底正下方,居然有一个比马车小了一圈的坑,马车停在上面将这坑遮住,使外人一点也瞧不出来。 齐姝甫一落下,便被点了穴道。辰兮定睛看去,眼前这几人都是风筝,却另有一个生面孔,是个五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子。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仅一人宽。通道一直延伸至灌木丛,他们显然是从那里钻过来的。 风筝皆对着辰兮点头微笑,那老头也瞪着一对小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她。 辰兮四下看了看,内心惊诧不已:且不管这老头是谁,若说风筝早已算准要用这个法子,那么需要精心设计之处委实太多—— 火墙的距离,康铎拦住马车的位置,都需计算得分毫不差,这条地下通道和刚好比马车小一圈的深坑,才能派上用场。 风筝真的已经厉害到如此地步了? 正诧异间,那老头突然飞身跃起,大喝一声,双掌横扫出去,“咔嚓”将车身两侧的木板震飞,整架马车在巨响中登时四分五裂。 正自凝神盯着张铮的严徐二人大吃一惊,慌忙跃出丈余。 只见一片狼藉中,那老头的手像铁钳子一样捏着齐姝,将她拎到张铮旁边,齐姝已疼得变了脸色,眼中泪水打转。 辰兮也立刻被近旁的风筝保护起来,向张铮镇定地点点头。 张铮如释重负,悄悄舒了口气,时间刚刚好...... 这一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却将局面彻底翻转过来——辰兮安全了,齐姝却落在张铮手里,筹码换了东家,严春寒与徐春茂对望一眼,均是面如死灰。 张铮道:“买卖还可以照做,只是价钱要变一变。烦你二位随我走上一遭,回答几个小问题,我便放这位齐姑娘一条生路。” 徐春茂声音有些发颤:“随你、走一遭?那我们还能活着回来么?…” 张铮淡淡地道:“自然是不能了。” 徐春茂脸涨得通红:“那……” 严春寒咬牙道:“师弟,她总是师父独女,咱们不能…不能置她于不顾……” 突然一道银光闪过,齐姝“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一柄钢刀竟凌空飞来,插进了她肩膀之中! 刀背之宽、力道之猛,几乎将她整个右肩削下来,这娇小的身躯上竟然插了这么一柄大刀,委实骇人。齐姝已倒在地上,不停抽搐。 辰兮愕然回首,惊见一人自远处掠过来,这人再熟悉不过,只是脸上的狞笑却让人再也认不出——“小麻子?……” 第八十八章 看朱尽成碧(五) 麻春锡盯着辰兮,笑道:“你不是一直很奇怪,我小小年纪怎么会做他们的师兄?哈哈,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忽然手一动,一瞬间便钳住了徐春茂的手臂,“咔”一捏,徐春茂疼得一哆嗦,竟毫无还手之力。从他出手到徐春茂被制住,一切快如闪电,很难看清,更躲不开。 麻春锡看着徐春茂:“你有没有泄露咱们的秘密?” 徐春茂咬牙道:“没、没有!” 严春寒道:“师兄,他不敢……”见小麻子目光一扫,已到自己脸上,慌忙道:“我也不敢!” 麻春锡阴恻恻地瞥了齐姝一眼,笑道:“甚好,咱们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任何会造成这种危险的事,都应该尽力避免。” 严春寒垂下头:“是,我们不该顾念小师妹......” 张铮与康铎对望一眼,方才麻春锡露的这两手功夫,端得厉害,又见他狞笑中双眼放光,竟十分兴奋,好像期待风筝能一拥而上,方便他大开杀戒,实不知他身后还带了多少人来。 张铮迅速权衡了一下局面,敌方强援已至,风筝再攻,恐怕落个两败俱伤,如今不是损兵折将的时候,退守竹林方是上策。 当下沉了沉气,说道:“既然三位不再顾念齐姑娘,那就让她随我们去疗伤吧,也可保得她一条性命,三位意下如何?” 小麻子呵呵一笑,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瞧着地上的齐姝。 齐姝面如金纸,突然哆嗦着一使劲,将肩头钢刀拔出,便往脖子里抹去!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齐姝抬起头大叫:“你救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你们休想利用我来对付我爹!你们休想!快快杀了我!” 辰兮抓着她手腕,叹了口气:“你走吧。” 齐姝在血泊中谑笑:“你想感动我?呵呵,师兄都不在意,连我自己都不在乎这条命,你又心软个什么?” 辰兮冷冷地道:“你流了这么多血,还不一定能活,省点力气吧。”回身看着张铮,用目光询问他。 康铎见状,急道:“大哥!” 张铮皱眉,拉起齐姝向前推了一把:“去吧。” 徐春茂急忙上前接过她,抗在肩上。 麻春锡眯着眼打量了辰兮和张铮,嘿嘿笑了一声:“妇人之仁!”扭头便走,徐春茂二人急忙跟上。 眼见三人背影走远,康铎狠狠一拳打在地上:“唉!” 张铮见辰兮不语,知她不便直说,便替她说出来:“就算将齐姑娘带回去,她也是一心求死,不会吐露半个字,难道风筝能重刑拷打于她?如此行事,与那些下九流之人有什么区别?” 一串咳嗽响起,方才那老头子不知从何处踱了过来,倒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笑道:“不错不错,现在的娃儿一个比一个有种,老家伙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辰兮忙问:“这位前辈是……” 张铮微笑道:“土木可语,砖石能言,于坚山中穿隧道,在泥沙里起高楼,天下绝没有他动不了的土,也绝没有他建不成的房子。” 辰兮又惊又喜:“原来竟是‘太岁头上也动土’的黎元修前辈!怪不得——怪不得那条通道……” 黎元修抬手打断她:“莫提莫提!这等雕虫小技,还是莫要记在老夫头上为好!这次若非老夫手气差,被我那小友将了一军,我是绝对不会来干这种事!” 能让黎元修亲自动手,刨土挖坑,这人面子端的是大,辰兮忙追问:“不知前辈的‘小友’是哪一位侠士?” 黎元修呵呵笑道:“狗屁侠士,你若这样叫他,他必定拔腿就跑!好啦,老头子任务完成,也不来管你们这些闲事,就此别过!” 辰兮点点头,恭敬地道:“是,前辈快些走吧。那刘春依没有跟来,必定是去了方府报信,现下我们这群人,就是最要命的瘟疫,谁和我们一道就会身涉险地。前辈,大恩不言谢,辰兮来日悉随差遣,就此别过!” 张铮等人皆抱拳道:“就此别过!” 黎元修向辰兮瞧了瞧,笑道:“你这女娃,有那么点意思,怪不得......咳咳,嗯,这样吧,老头子回头附送你一桩好事,嘿嘿,到时候你可别嫌麻烦!” 辰兮一怔,微笑道:“好,随时恭候前辈。” 众人别过黎元修,急忙撤回竹林。 康铎一路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位“大恩人”的厉害之处,不仅剑法神妙,身形似仙,而且心思缜密、运筹帷幄,简直是天下第一厉害之人。 当日救下康铎后,大恩人便将他带至一个隐蔽所在,助他疗伤。今日一早,大恩人忽然命他速去竹林通知张铮,带人前来伏击水仙门。 而等他们到现场一看,火墙早已垒好,黎元修正在挖地道。至于大恩人是如何计算安排这些事的,康铎不得而知,只剩惊叹连连,赞不绝口。 辰兮问道:“这位大恩人长相如何?” 康铎道:“戴着面具,他一定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怕风筝认出来。” 辰兮道:“那身形呢?” 康铎道:“身形就更可以伪装了,可以垫高,可以加肥,甚至可以变成驼背、跛子,所以他究竟样貌如何,我是一点也不敢确定。” 关于伪装,风筝自然是个中高手,只是竟不能识破此人真身,辰兮心中纳罕。 回想此人行事,先向张铮报知自己在青霞渡的行踪,又救下康铎,再使计重创了水仙门,仿佛是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这群人。 他会是谁呢,难道是一名虎子? 辰兮询问地看向张铮,张铮心领神会,却轻轻摇头,如果是虎子,在风筝面前就没有必要以假面目示人。 众人进入竹林,康铎一直紧盯着辰兮调动机关,仔细封锁入口。 确定安全后,他突然激动得双眼放光,将张铮和辰兮扯到一旁,低声道:“你们看,大恩人还给了我这个......”从怀中取出一片竹叶,声音直发颤:“大恩人说,咱们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人,就在这里——” 只见竹叶上蜿蜒刻着一行字:“万丈绝崖底,银河落九天。” 辰兮吃了一惊,脱口道:“龙…他在万丈绝崖底?” 张铮也是一惊,但更为谨慎,接过竹叶来仔细瞧了,确是与上次报信的字迹相同,点头沉吟道:“不错,玉绵山西峰有一道飞瀑,瀑布之下便是人称万丈绝崖的深谷。这样说来,掌门竟是在那深谷之下么?” 第八十九章 曲阑深处重相见(一) 康铎搓着手:“是,大恩人就是这个意思!难怪咱们怎么找也找不到,谁会想到,掌门竟到了那种地方!” 辰兮盯着那片小竹叶,心中犹疑,说道:“那深谷本不是人能去的地方,咱们搜寻数月,从未做此想,此人又是如何得知龙寂樾身在谷底?除非......” 张铮道:“除非什么?” 辰兮道:“除非这万丈绝崖底,本就是此人将他引去的。” 此言一出,二人均是脸色一变,康铎急道:“你是说,大恩人是想害掌门?” 辰兮道:“他若是好心,便是有意将龙寂樾藏在谷底,待时机成熟,再来告知咱们。若是歹心,那就是有意将咱们引到玉绵山西峰去,那里或许有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等着咱们。” “那...”康铎一时没了主意,看向张铮。张铮也在沉吟,辰兮的话诚然很有道理,他们刚经历了水仙门一役,心中犹在后怕。 这些人轮番粉墨登场,而他们犹如在黑暗之中,辨不清敌友。 辰兮想了想,又说道:“眼下最不希望龙寂樾平安归来的人,就是方沈岳了。一旦龙寂樾现身,江南武林盟主就轮不到方沈岳,风筝勾结赤焰魔君弑主的罪名也会不攻自破,那时候的局面,恐怕是方沈岳最不愿意看到的。” 张铮道:“你的意思是......” 辰兮道:“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肯告诉他龙寂樾的下落,你说他会怎么样?” 康铎道:“自然是一百个求之不得!” 辰兮道:“不错,他大概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什么好处都愿意给。不过这个神秘人却没有去找方沈岳,而是把消息白送了咱们,单从这一点来看,此人或许可信。” 康铎救人心切:“大恩人救了我性命,还帮咱们做了这么多事,他...他不会害咱们的,咱们就信他吧,救掌门要紧!” 辰兮不语,有时候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可以狠下血本,将假象做足。 水仙门当日在天龙门大殿上演了一出好戏,不惜以齐麟的名誉为代价,让人以为他们和方府是死对头。如今,自然还可以上演苦肉计,让风筝以为是这位大恩人救天龙门于水火,而对他言听计从。 此等连环计,她自己也用过不少,姬苏瑶更是个中翘楚。 但眼下,除了相信这个神秘人,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换了其他人,她尚且能够沉住气,慢慢推演,静观其变,但这是龙寂樾,在她内心深处,实在愿意孤注一掷。 持线人显然也愿意这么做,与辰兮目光交汇,点了点头。 三人当下商议,先由康铎带小股风筝潜出去,仔细勘察玉绵山西峰的地势环境,探清楚有无诛魔同盟的人走动,再计划具体的营救方案。 商议停当,一弯新月已在天边升起,风筝悄然出动。 这一夜,辰兮心绪难安,踱到竹林边缘,伫立静等。 推演之术是赤焰魔君悉心教给她们的,能够依据各种变化,推演出各方的反应和形势走向。对入局各方越是了解,推演就越精准,所以常常,她们需要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再因人用计,最终令局势按照她们所预想的方向演进。 如今眼见一众风筝重拾希望、欢呼雀跃的样子,他们显然对这位大恩人很是敬服,信任远大过疑虑。自己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不安,惟有期盼这一赌,不要满盘皆输。 辰兮回首望向竹林深处,竹叶在月色中剪影交错,那深处浓墨一片,再也无法看清,自心底里生出许多倦意来。 一潭浊水,难映明月,世间处处浑浊不堪,人性丑陋,争斗难熄。 身后响起脚步声,不疾不徐,辰兮知道,是张铮自后山巡查暗哨回来。 张铮目光动了动,缓缓地道:“我知道,被人欺骗、背叛,绝不是好滋味。” 辰兮轻叹一声:“是,很不好。” 张铮淡淡一笑,道:“世上有谢三斧、邵博这样的无耻之徒,却也有康铎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那黎前辈何尝不是为了践友一诺,而仗义相助,就连那齐姑娘…也不能不说是个有种的人。世间之大,总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们行走在其中难免受苦,只是我们却不是为了这些人而活,总有好朋友在前头等着我们。所以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信念。” 辰兮看着张铮,忽然笑了:“我才发现,原来持线人说话也可以滔滔不绝。” 张铮一怔,呵呵笑道:“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有啰嗦的毛病。”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向前走着。清风徐来,竹枝摇晃,辰兮犹豫了一下,到底问了出来:“铮大哥,你是持线人,是掌门的左右手,何以对虎兕柙之事,如此陌生?” 张铮目光变幻,淡然微笑:“其实你应该明白。” 辰兮一怔,细思之下,旋即了然:“是他不放心你。” 张铮道:“风筝是天龙门的暗线,而我是持线人,掌门对我戒备,实属寻常。” 辰兮点点头:“你倒不怪他。” 张铮笑了笑,温言道:“若我能接触虎兕柙,便有办法干预风筝的选拔和训练,等到有朝一日,我能够凭自己的心意选拔风筝,风筝就会变成我的亲随。到那时,他们效忠的就是持线人,而不是掌门。” 辰兮听他如此解释,毫不遮掩,心中着实钦佩。 张铮轻轻叹息:“我也是后来才渐渐想明白的,而少爷自继任掌门的那一刻起,就在防范着那一天了。除了风筝,他还用虎子培养了其他暗线,收集各路讯息,再令他们彼此牵制,他想得比我们都远,也...也太累了。” 辰兮听他谈起龙寂樾,语气颇为尊敬,却也十分温柔,像是兄长谈起同胞弟弟一般,透着骄傲,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暖意。 虽然龙寂樾生命的前二十年,她没有参与,但依稀可以想见他是如何长大,点点头,说道:“外人都道他是掌门独子,前途无量,但想来这一路,也是很艰难的。他并没有多少倚仗可以恃宠而骄,反而多了很多常人没有的阻碍。” 张铮看着辰兮,微微一笑:“你是真正明白少爷的。” 辰兮也微微一笑:“江湖中人,谁也不容易。铮大哥,你做这持线人,也很不易吧?” 张铮淡淡莞尔:“还好。”转眼看着辰兮的侧颜,见她眸子里沉静如水,星光流动,直似一泓深潭漩涡将人拉了进去。 他复又抬头,望向天边新月,银钩倒挂竹枝,清风墨竹,恰如她此刻神情,平静之中透出些萧索之意。 张铮在心中暗叹:“倒是你,小小年纪,却很老成,想来那赤焰魔君,对你也是极为严苛的吧。” 第九十章 曲阑深处重相见(二) 夜色里,辰兮一直紧守在竹林边缘,不仅是担忧康铎一行人,而且今晚对留守在竹林里的所有风筝而言,也诚然是个生死攸关之夜。 既然水仙门设局的最终目的,是诱捕竹林里的风筝,说明姬苏瑶已经知道风筝的藏身之地。如今水仙门事败,就算神秘人不是她的圈套,她也极有可能调遣大队人马,直接围攻竹林。 倘若今夜姬苏瑶真的动手了,那么自己至少可以凭借对她的了解,尽全力阻挡一阵,为风筝赢得一线生机。 张铮如何不懂这层利害,他明白辰兮守在这里,是在为残余的风筝守夜,所以一直紧随左右。二人安静地聊着天,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铮心里着实感激,这本是天龙门的事、天龙门的人,就算被吃干抹净,也与她没有半点干系。可是她却将风筝当做自己人来守护,数月以来,殚精竭虑,数度以身犯险。 看着月色中她时刻警觉的眼神,甚至比他这个持线人更紧张,虽然此刻他仍不知赤焰魔君究竟与此事有多少关联,但对辰兮的那一层隐隐的顾虑,终于尽消了。 晨曦微露,竹林外一阵窸窣响动,康铎他们回来了。 二人立刻迎上去,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方沈岳显然还未发现玉绵山的特别之处,所以那一带暂时没有诛魔同盟的人走动。而坏消息则来得更为直接和彻底——风筝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找到任何能下到谷底的方法,那是一个没有一丝人迹的地方。 辰兮点点头,她也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康铎很沮丧,风筝从没带回过“空消息”,不禁连声叹气:“那地方除了树、石头和土,什么都没有。瀑布一端水流太急,就算绝世高手,也不可能从激流中探出一条道来,而山体这一边又太陡峭,徒手攀下去绝对不可能,系上绳索的话...下面深不见底,哪里有那么长的绳索?” 张铮沉吟道:“是啊,近百丈的绳索,本身的份量再加上至少一个人,随时会缀断。” 康铎道:“可是咱们必须想法子去谷底看看,才能知道掌门到底在不在那里!” 辰兮低头思索着,既然玉绵山没有埋伏,那就不是姬苏瑶的圈套,神秘人是实在要指引他们去寻找龙寂樾的,而风筝的探查自然也是十分细致,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们到底遗漏了什么? 树、石头和土……就在这一堆平平无奇的东西中间,一定还藏着什么。 辰兮折下一根竹枝,塞进康铎手里:“把你们所见到的一切都画出来,事无巨细。” 康铎随即在地上画了起来,半月形的山崖,除了湍急的水流和光滑的峭壁,能够站立的仅有一小块地方,那里生长着一片柳杉,一直长到悬崖边缘,其中夹杂着几株银杏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除此之外,只有岩石。 辰兮仔细看着,一面在脑中还原这幅场景,实在寻常得很,若说有什么隐藏着的玄机,单靠康铎的描画也听不出来。 她果断说道:“我随你们一起,再去一次!” 张铮闻言,自怀中取出那片竹叶,若有所思地道:“‘万丈绝崖底,银河落九天’,或许此人本就是要你去的。”说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人是冲着辰兮来的?回想起此人初次现身,便是指引他们往青霞渡口拦住辰兮,他似乎对辰兮很是了解。 一念及此,说道:“我也去!” 康铎忙道:“大哥不如在竹林留守——” 张铮瞪他一眼:“带路。” 一行人当下又返回玉绵山。为了掩护他们,风筝设计了多条路线,分别伪装成张铮和辰兮的身形出发。直到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安全到达玉绵山西峰,众人总算舒了一口气。 但眼前诚然便是康铎画中的模样,山石草木依次错落,瀑布振声隆隆,水雾弥漫,这地方没有一丝人际。 辰兮往树丛中走了走,目光突然紧紧盯住一片矮小的灌木。枝干纤细,覆褐色绒毛,碧绿的小叶片寸余宽,光亮厚质,无花无果,与山中常见的植被并没有多大区别,但是辰兮认得它:“七瓣含笑!” 含笑是江浙一带常见的花木,花可入药,只是多为六瓣生,七瓣含笑十分罕见,又是深秋无花的时节,难怪以风筝的眼力,也没发觉奇特之处。 康铎凑过去瞧了瞧,急问:“这东西有古怪?” 辰兮道:“自然有古怪,七瓣含笑极难培植,这么多年,我只在一个地方见过……”顿了顿,却略去不说,心头蓦地一动,退开丈余再看,以这几株含笑为中心,四周草木土石的方位是——“奇门……”辰兮已看了出来,“这是将后天八卦与洛书相配而成,按如今的节气,应是阴遁。”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丈二和尚,但是他们仰赖辰兮在竹林的阵法避难,对她的奇门遁甲之术向来十分佩服,康铎忙问:“这阵法可有破解之道?” 辰兮点点头,这小阵十分精巧,但并不复杂,洛书不外是九宫,一数坎兮二数坤,七兑八艮九离门,微笑道:“走吧,咱们进去!” 张铮见她颇有信心,也不再犹豫,带领风筝紧随她脚步,进入阵中。 辰兮屏气敛神,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探路,布阵之人显然对奇门之术甚为精通,绝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 随着木石移换,露出了几条原本看不见的小路。众人在阵中左右穿行了许久,终于,辰兮顿住身形,附身拨开树丛,一个漆黑的地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辰兮长舒一口气,回身看向众人:“找到了!” 张铮上前仔细审视了一下:“我先下去。”众人来不及反对,他已纵身跃入洞中。 辰兮慌忙跟着跳下去,康铎等人紧随其后。 仅落下丈余,便脚踩实地。风筝掏出火折子吹亮,只见前方是一条奇深无比的甬道,斜斜向下延展而去。 众人未及反应,突然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上方的洞口竟被封死! 张铮大惊,急忙跃起,运力到掌,“呯”一声击在上面,纹丝不动,原来竟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板。 方才洞口四周只有草木,这块巨石板又是从何处冒出来? 第九十一章 曲阑深处重相见(三) 辰兮僵立当场,她果然赌输了。 众人一时间陷入沉默,他们已成瓮中之鳖,只能任人宰割。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何种暗器飞射出来,或者是毒烟,或者是无数砸落的巨石,即便只是用水将这里灌满,他们也无法逃出生天。 辰兮脑中一片空白:“怪我,都怪我,是我太自负了...” 张铮握住她的手,指着那条甬道:“此处还有一条路,我们去走一走。” 辰兮语结,可以想见,这条甬道里,必定有一百种机关正等着他们。 张铮点点头:“我明白,但是只要眼前还有路,就不必裹足。就算是乱箭穿心,也没什么,咱们来这里,本就可能葬身于此,这件事怪不得你。” 辰兮看着张铮,他的目光镇定平和,心绪渐定,说道:“对,见机行事,好过困顿在此,铮大哥,我听你的。” 张铮环视风筝,朗声道:“诸位,眼下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奋力一搏。今日来此,是为了将掌门救出来,就算不能成功,也该痛快厮杀一场,将你们的本事都使出来,给天龙门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不枉此行!” 众风筝齐声应道:“是!” 康铎一马当先,举着火折子顺着甬道下去了,众风筝紧随其后。张铮侧身让辰兮先行,自己殿后。 辰兮钻进甬道,看着众人背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甬道越来越窄,很快便只能侧身勉强通过,前胸后背皆贴着石壁,连转身也不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一根银针就足以要了所有人性命。 张铮的声音低低自耳后传来:“要你陪我们葬身于此,对不住了。” 辰兮笑了笑,轻轻握住张铮手臂,轻声说道:“峥大哥,只要咱们这次能平安回去,我不管父辈上有什么仇怨,也不管他要跟谁成亲,我决定了,我不会再走了。” 张铮身子僵了一下。 辰兮道:“我要陪着他,这条路太难了,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张铮当然知道辰兮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以她如此尴尬的身份,她要克服多少障碍,才能真的做到。 不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一众风筝是很乐见的。大家和辰兮累月相处,患难与共,早已将她当做自己人,私底下都盼着等掌门归位,能与这位红颜知己再进一步。这几乎是所有人在困顿之中,唯一的一点欢愉。 最高兴的人应该还是少爷吧?想当初,自己苦劝他不要走大婚这一步,如今他也应是追悔莫及了,如果知道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定然欣喜若狂。 是了,所有人都很满意,只要此番能平安度过,这样做,便很好。 张铮心里泛苦,轻叹一声,柔声道:“好,咱们这便去把少爷找出来。” 一队人又行出甚远,并未触动甬道之中的暗器机关,脚下道路反而越来越宽。瀑布的隆隆之声,隔着石壁也越来越近,呼吸中亦可感到丝丝潮气,远处已透出微光,这条甬道似乎就要走到尽头。 前头的风筝愈加警惕,放慢脚步。 辰兮心道:“既然地道之中没有机关,那他们多半就在出口处埋伏了。”想通此节,身形一动,越过众人,直接冲了出去! 飞瀑似白练垂下,不远处是一片碧绿的湖泊,柔和的半坡上满是青草野花。 ——洞口外并没有埋伏,也没有机关,更没有枕戈待旦的兵马。 然而,却有一副万箭穿心的图画,猝不及防,突然出现在眼前—— 有两个画一样的人儿,正在温柔软语。 一个英俊挺拔,手握一柄黝黑长剑,坐在湖边,正用剑尖轻轻撩着水花。一个绝色清丽,依偎在他近旁,正欢快地说着什么,目中流淌着的眼波,比湖水更柔软。 乌惜潺神情中一贯的羞怯娇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温柔妩媚。她不再是那个有些呆滞的木头美人,一股鲜活愉悦的神采注满了她的身子,令她容光焕发。 而这些温暖,全部投射在龙寂樾的侧脸。他在微笑,眼睛始终盯着剑尖撩起的水纹,嘴角却一直轻轻上扬。 他在听,他在笑,这是一幅多么惬意的画面...... ...... 原来这许久以来,他没有身陷险境,也没有重伤不起,他竟是和乌惜潺一直躲在这万丈谷底,在过神仙日子!... 辰兮一步步后退,脑袋里“嗡嗡”作响,响得她无法思考。乌惜潺?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没有死? 就像多年前她推开神女峰云华殿的大门,撞见的那一幕。 辰兮口里又干又苦,眼睛也涩得难受,这画面太锐利,刹那间直刺进脑仁里,穿透了冰凉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她:“怎么了!” “是…怎么了?”辰兮喃喃重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下众人最关心的就是龙寂樾的性命安危,自己这种反应,应该是把大家吓坏了,“没事…没事,他还活着,他很好,你们去看……” 康铎等人闻言急忙越过她奔了出去,顷刻间,传来一叠声狂喜的呼喊:“掌门!掌门!”“啊啊——哈哈哈哈!”“乌小姐,你也在?”“掌门!太好了,太好了!”须臾过后,一声齐呼:“属下等参见掌门!” 张铮在甬道里,扶着辰兮虚软的身体,心中一片了然。那位“大恩人”果真没有欺骗他们,少爷诚然平平安安地在那里,当真是万幸。 只是乌惜潺居然也在,天龙门大殿毁于一旦,她又不会武功,竟还能活着? 臂弯中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眼看辰兮强自镇定的苍白面孔,心中一阵绞痛,温声道:“不必出去了,我们便在这里等。” 辰兮轻轻推开张铮的搀扶:“好。”又努力笑了笑,“铮大哥,没事的,他活着便很好。” 仿佛过了很久,甬道里再次响起一阵脚步声,龙寂樾的声音传过来:“这地方如此隐秘,你们是怎么找到——” 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停住,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辰兮努力调整了表情,艰难转过身。 她看见龙寂樾正惊愕地看着她,突然,他的眸子几乎烧成了赤色,整个人跟着颤抖起来。她看见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又向前走了几步,微微张开双臂。 然而下一刻,这双张开的手臂上已绞上了另一双酥手,乌惜潺大方地挎过龙寂樾的臂弯,就像一个妻子最普通不过的动作,轻声道:“这里真黑呀,我看不清了,寂樾哥哥,你走慢些,等等我。” 辰兮怔怔地看着,忽然一个踉跄,被张铮扯到身后,张铮单膝下拜:“参见掌门。” 龙寂樾上前,伸手将他拉起来,紧紧扶住他肩膀:“峥大哥,谢谢你!” 张铮很想说“你要谢的人不是我”,但他不忍再说,只躬身道:“属下不敢,如今掌门平安无事,我等倍感欣慰!” 龙寂樾道:“不知铮大哥是如何寻到此处?” 张铮道:“此间事说来话长,请掌门容我等后禀,现下速离此地为好。” 龙寂樾点点头,张铮回身轻轻一扯辰兮的衣袖,悄声道:“走吧,还要想想怎么出去。” 第九十二章 万夫莫开(一) 辰兮一凛,是啊,来时的入口已被巨石板封死,还未想到法子,当下不再说话,转身朝甬道深处走去,众人径自跟上。 一路上龙寂樾的声音不断自身后传来,层层查问外间的情况,方沈岳如何、邵博如何、水仙门如何,得知谢三斧的尸体没有找到,默然片刻,未再提及。 又得知一直有一位“大恩人”在暗中襄助风筝,才使众人不至落入贼手,最终寻到此处,不禁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人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运筹帷幄,对天龙门和江南各派都很是熟悉,这样一个人,我怎会不认得?” 众人一路行至甬道尽头,上方石板依旧封得严严实实。张铮又跃上去试了试,不能撼动分毫,只得向龙寂樾禀报:“禀掌门,此处就是出口,但上方有石板封住,不得而出。” 龙寂樾抬头瞧了一眼,纵身跃起,手指扒住石壁顶端的缝隙,身子轻轻贴在壁上,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巨石板,凝神片刻,突然出掌重重击在石板上。 一阵晃动,落下许多石屑来。龙寂樾间不容发,又猛击数掌,劲力延绵不绝,整个甬道都剧烈地摇晃起来,“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石壁上已裂开许多细纹,头顶上的巨石板却依旧纹丝不动。 龙寂樾皱眉收了掌,再劈下去,只怕整个地道都要塌陷,他们就要被活埋在此。 众人见他跃上之时身轻如影,掌力刚猛浑厚,更胜从前,不禁又惊又喜。龙寂樾落下来,表情却有些奇怪,说道:“石板上有一处凹陷,只掌心大小,边缘齐整,不似自然形成。” 张铮道:“难道又是一重机关?”不由得看向辰兮。 辰兮也不吭声,接过他手中的火折子,轻身跃起,瞅准龙寂樾方才落身之处,扒住缝隙。将火折子移到石板边缘细看,果然发现一处小小的凹陷,内里隐约还绘着些纹理。 “这是什么东西?”辰兮仔细瞧着,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觉得那些复杂的花纹好像有些眼熟。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临行前张铮说的话:“‘万丈绝崖底,银河落九天’,或许此人本就是要你去的。” “这东西跟我有关?”辰兮心念一动,蓦地念及一物,心头一阵剧烈的抖动。 伸手入怀,慢慢摸出那枚神女令,克制着颤抖的手,轻轻放在机关上,“咔”地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辰兮目瞪口呆...... 上方巨石“轰隆隆”向一侧寸寸移开,露出了蓝天,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 辰兮手脚颤软,勉强提一口气,跃上地面。其实,早在发现七瓣含笑的时候,就应该有所觉察。多年前身在巫山时,圣泉峰弟子林玉儿素擅培植奇花异草,自己便是在她的花圃中见过这七瓣含笑,除此之外,别无他处。 含笑性温,有化浊生新之效,七瓣含笑更是解毒良方。千里之外,巫山之中的珍奇苗木,岂会一下子出现在这玉绵山中? 此时,众人已纷纷跃上地面,康铎立刻到辰兮面前跪下:“辰兮姑娘,你既然能解开机关,必定已经知道大恩人是谁了,请你告诉我!我康铎若不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简直枉自为人!” 身后风筝一齐围过来下拜:“请姑娘把天龙门大恩人的姓名告诉咱们!” 辰兮面对这一片行跪地大礼的人,后退一步:“你们快起来…不是我不告诉你们,只是…只是……” “是谁?”龙寂樾走过来,在她对面站定了,盯着她眼睛,“到底是谁?” 辰兮别过头,说道:“他要出现,自会出现,你们既然敬他是大恩人,就该尊重他的意思。我、我不便在此说出,诸位见谅。”看见乌惜潺站在不远处翘首等待,似乎要走上前来,顿觉刺目,只想速速离开。 既然龙寂樾平安归来,此间诸事已毕,应该跟风筝正经道个别,至少应该跟张铮说一声再走。只是这场面既尴尬又别扭,辰兮心绪烦乱至极,牙根一紧,转身便走。 “等等。”龙寂樾掠到面前,挡住了去路。 辰兮抬起头瞪着他:“干什么?” 龙寂樾道:“我…我现在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要去做,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辰兮道:“不能。” 龙寂樾道:“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辰兮瞪着他:“现在说。” 龙寂樾张了张嘴,神情艰难。 辰兮冷冷地看着他。不远处乌惜潺脚步动了动,却被张铮不动声色地拦下。众人一时安静,都在看二人僵持。 龙寂樾指了指辰兮手上的神女令:“不是问这人的事,是...是另一件事,我必须同你说。你可以走,但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辰兮冷笑道:“好啊,那你去找吧。”转身欲走,龙寂樾又一次挡住去路,目光中竟有哀求之意。 辰兮一时怔住,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天龙门此刻强敌环饲,百废待兴,龙寂樾甫一脱困出来,必然有许多第一时间就要做的事。她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好,我等你三个时辰。” 龙寂樾立刻道:“足够了,等着我!”回身向康铎一招手,自腰间解下那半枚龙印,郑重递予他,附耳说道:“去洞庭湖找秦卓然,把这印章当面交与他,他有任何问题,据实相告。”目光紧了紧,按住康铎肩膀,“印在人在!” 康铎一凛,心知此物重过性命,当下不复多言,躬身道:“掌门保重,属下告辞!”回身向张铮略行一礼,纵身而去。 龙寂樾又向张铮道:“带所有人回去,日落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张铮忍不住问道:“掌门要去哪里?” 龙寂樾吐出四个字:“清理门户。” 张铮一惊,顾不得礼数,脱口道:“你要去找邵博?还有十二龙坛?” 龙寂樾点点头,冷冷地道:“这些叛徒,活得够久了。” 张铮素知龙寂樾的决定不易改变,立刻道:“我等随掌门一同去!” 龙寂樾摇摇头:“人多反而不妥。”轻轻叹了口气,“我见识过方沈岳的武功,十分诡异,自问以我目前的能力,尚无破解之道。我现在有的只是时间,所以要赶在他动手之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样示弱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众人一怔,心中却一阵暖意,张铮点点头:“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掌门一人独往,终归是——” 龙寂樾笑了笑:“倘若我连邵博也收拾不了,你们也不必再认我这个掌门。”一摆手,示意毋需多言,温存地向辰兮望了一眼,轻身跃起,似一抹极淡的影子,几个点落已在百丈之外。 张铮看在眼中,不禁叹道:“少爷的武功竟有如此精进,实在惊人。” 第九十三章 万夫莫开(二) 十二龙坛自参与叛变,各分坛坛主便极力将手下的精锐力量拉拢收服,到龙寂樾大婚当日,便带领他们赶赴现场,力图将龙寂樾一举拿下。所以在大殿上经过激战,又发生了爆炸之后,十二龙坛坛主和精锐力量可以说悉数葬送。剩余人马在事败之后,又有部分潜逃溃散,各分坛原留守人马登时陷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 而邵博原在谢三斧眼皮底下密谋许久,拉拢各分坛亲信,更把所辖的青龙坛培养成了嫡系部队。 现如今,十二龙坛的正经主子只剩他一个,自率领青龙坛归顺了诛魔同盟,便安享太平,发展壮大。先前四散的十二龙坛人马,又纷纷聚拢到他旗下,如今已有二百余人。 虽不及十二龙坛往日繁盛,却也比一般江南门派更有实力。 邵博坐拥这支队伍,十分志得意满,俨然一副掌门的架势。且越来越不满足这种有实无名的状态,日夜盘算,何时才能正式继任天龙门掌门,将这江南第一大门派彻底改名换姓。 于是,他牢牢攥着这方人马,加紧立信树威。而方府的意思,也不欲将这些人再分散到各个分坛去,恐生枝节,所以暗许给邵博一块地方,集中安置这些人。 这地方,便是左钰从前所住冠玉居,坐落于盐官镇西北方向的许家湾湖畔。 左钰一直以冠玉居主为号,绝非虚妄。此地河道纵横,水草丰美,累层屋舍临湖畔而起,循水道而延,桥廊榭舫次第排开。放眼望去,别是一幅江南水乡奇巧风流的大画卷。 冠玉之居,名不虚传。 然而,这冠玉居如今的主人邵博,却没多少心情欣赏美景。眼下他还有一件大事未完,这既是阻碍他升任天龙门掌门的一股隐形阻力,也是方府交代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 自己能不能更进一步,倒还在其次,完成不了任务,得罪了东家,可就连现在的地位也不保。而他一旦失去了方府的支持,身上这弑主卖友的骂名,只怕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就会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邵博此刻端坐房内,心中实已发了狠。他对面的墙上正吊着一个人,穿透了琵琶骨,浑身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显然被喂了毒药,面色乌青,黄豆大的汗珠层层渗出来,眼神已经迷离。 邵博冷冷地道:“谢总管,现在可以说了么?” 谢三斧闭上了眼睛。 邵博冷笑一声:“中了马钱子的毒,没有人能熬过两个时辰。其实虎兕柙的余孽,盟主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也不足为患,你只要将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我保你平安无事,还能重回十二龙坛总管的位置,呼风唤雨。” 又向谢三斧凑近了些:“这一回,可没有什么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碍咱们的事了,咱哥俩正好把天龙门整肃一番,凭你我的本事,称霸江南不过是眨眼的事。到时候,连那姓方的也要拜服在咱们脚下!咱们还要直取江北,大展宏图,哈哈哈,那时候岂不快哉?” 谢三斧眼睛睁开一条缝,喉头咳血,呵呵笑了两声:“你这样说你的主子,就不怕他着恼?” 邵博不理会他话中讥讽,笑道:“不瞒你说,我一向最看不惯这些黄口小儿发号施令,毛还没长齐,就敢幺三喝四,指挥起人来了。这等没有规矩的娃娃,就该好好训诫一下。谢总管,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谢三斧突然睁圆了眼,哈哈大笑:“告诉你,你连少爷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你就是老子当年挑中的一条狗,怪老子一时看走了眼,没看出你狼子野心!不过那有什么?狗再叫,也终归是狗,你还想当天龙门掌门?哈哈哈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邵博气结,面罩寒霜,恶狠狠地盯着谢三斧,半晌又爆发出一阵冷笑:“好啊,好啊,那位了不起的龙少爷,此刻也不知碎成了几段,还能不能拼成人了?谢总管如此忠心耿耿,他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吧!来人,给谢总管上点儿新花样!” 谢三斧大笑:“老子的狗真会叫!叫得真好听!哈哈哈哈!” 外间有人推门而入,提着几样刑具,邵博怒吼道:“快说!江南江北的虎子还有谁!说!” 龙寂樾飞掠下山,骑了风筝的快马,一路飞驰到许家湾,弃马改船,足用了一个时辰才赶到冠玉居前。 他远远打量了一下,弯腰在地上拾了几枚石子,扣在掌心,一手握紧了饮龙剑,心里默念:“还有两个时辰。” 驻守正门的几名弟子见远处走来一个剑客,步履沉稳,纷纷提高警惕。但随着这身影渐渐走近,几人心中却越来越发虚,腿肚子也有些发软,待得行至眼前看清了面目,直把他们吓得变了脸色,一人颤声道:“掌…掌门?……” 几人对望一眼,青天白日,总不能是鬼? 龙寂樾微微一笑:“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了?” 这些人见他温和模样,心中愈加不安,忍不住道:“掌门…您没有、没有?……”那个“死”字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 龙寂樾敛去笑容,目光刀锋似的逐一划过他们的脸,淡淡地道:“天龙门何时连规矩也没有了?” 这几人膝盖一软,慌忙下拜:“属下参见掌门!” 龙寂樾道:“开门,带路。” 几人忙道:“是,是!”打开大门,将龙寂樾迎入庭院中。 院中数十人正列队打拳,这是邵博接掌以来新立的规矩,要十二龙坛旧部不分彼此、一同习武,名曰养成默契,实则为青龙坛渗入其余各坛提供机会。 众人甫一看见龙寂樾,无不惊立当场。邵博早已着力坐实了掌门已死之事,无一人再疑,此刻皆如见了活鬼,有人手中兵刃“呯叮”一声掉落在地。 龙寂樾在来时路上已思量过局面。邵博麾下之人虽多,却不是铁板一块,当日参与密谋叛变之人,皆是各分坛的核心人物,其余弟子未必参与得深。如今那些人尽数死绝,除却青龙坛上下都是邵博嫡系之外,剩下的人多半只是依附。 自己断不能再像当初处置尹坛主反叛之事那般,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此刻他面对场中众人,神色一如往昔,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淡然笑道:“我不在,你们就成了这幅样子?” 片刻寂静之后,一人越众而出:“少爷,你…你没事?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别人吗?” 龙寂樾扫他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邵博的心腹王青腾,听他并未称自己“掌门”,这问题显然是在探他的底。当下不屑与这等角色说话,淡淡地道:“你去叫邵博出来,今日将诸事做个了断。” 又环视众人,道:“今日是天龙门的家务事,关起门来是兄弟,有话好说。但是如果有不相干的人忽然出现,打扰咱们兄弟说话,我就不会太客气。”手一扬,飞出一物,“嗖嗖”破空划过,只听“啊!”一声惨呼,正打中一人后背,那物却穿肉而过自前胸射出,直喷出一道血雾,那人身子剧烈一抖,倒了下去。 那物件滴溜溜又滚出好远,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小石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石子这般圆钝,飞射而出竟能穿透一个人的身体,此力道委实骇人。 原来那人也是青龙坛弟子,见势头不妙,正想溜出去给方府报信。谁料身子甫一挪动,龙寂樾已然察觉,便用掌心扣着的石子穿胸而过。 龙寂樾冷冷地道:“还有人想出去么?” 第九十四章 万夫莫开(三) 四下里噤若寒蝉,龙寂樾又将目光缓缓移到王青腾脸上,王青腾一个哆嗦,扭头向屋内跑去。 龙寂樾回身面对众人,将他们逐一看过,缓缓说道:“我知道,当初谢三斧和邵博合谋叛变之事,你们未必亲身参与,只是忌惮知情不报之罪,索性便投向邵博。其实人谁无过,要紧的是还能回头,就不算太晚。” 人群闻言一阵耸动,一人忍不住出声:“掌门真的...能、能不追究咱们的罪过?” 龙寂樾正色道:“今日过后,旧事不提,若有违者,有如此树!”手指一动,又一枚石子飞射出去,“噗”一声,将远处一棵合抱粗的榕树洞穿了一个窟窿。 众人禁不住又是一阵寒战。 那人壮了壮胆子,大声道:“好…好!掌门有此承诺,咱们便…便放心了!” 话音甫落,屋内一苍老尖锐的声音说道:“空口白牙,你们便信他了?” 邵博负手走出来,身后跟着王青藤,却另有一人在侧,炯目浓眉,正是连鼎生。 这邵博原本正在屋内严刑拷打谢三斧,谢三斧数度昏厥,已经连叫也叫不出了,仍旧不肯服软,只轻蔑地看着邵博,令其暴怒不已。 眼见无计可施,邵博恍然明白,等时辰一到,马钱子的毒性发作,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谢三斧就是在等那个时辰,他根本是一心求死。 邵博急命人去请连鼎生。此人原是方府派到他身边,名为辅佐,实为监视。邵博心知肚明,但此人确有些本事,心思敏捷,洞察入微,许多事上还真离不开他。譬如此刻,便是用人之时。 谁料连鼎生刚走进房门,王青藤便踉踉跄跄地跑进来,将外间之事说了。 邵博一听,不禁肝胆俱寒。 当初青龙坛弟子回报说没找到龙寂樾尸体,他就曾想过,龙寂樾有可能侥幸未死。但他又想,即便如此,他经受如此重创,又孤身一人,必定要躲藏起来,从长计议。 这期间只要不停派出人去探查,迟早能发现龙寂樾的行踪。况且还有方沈岳,他是绝不会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的。背靠大树好乘凉,只要牢牢依附着方府势力,龙寂樾就算活着,也不敢轻易来动自己。 但如今此人不仅没死,还竟然直接找上门来,邵博一时慌得六神无主,除了一心想去方府搬救兵,未及有任何应对之策。 连鼎生在旁悠然开口:“来得正好,他只一人,单枪匹马,咱们怕他作甚?”看了看已经昏死过去的谢三斧,笑道:“邵坛主,你不是正愁撬不开他的嘴么?须知要让人乖乖就范,就得动一动他最在意的东西。他自己的性命,他显然不在意了,可有人的性命,他却是很在意的。” 邵博眼睛一亮:“对,咱们只要制住了姓龙的,不仅能让谢三斧乖乖听话,还能直接去了盟主一块心病!” 话虽如此,可是一想到要面对昔日旧主,还是心里发怵。待得在连鼎生和王青藤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心知一番谋划成败,只在今日,胸中豪气陡升,指着龙寂樾向众人道:“你们别太天真了,他是什么人?以他那性子,就算当众立誓,既往不咎,老夫也绝不相信!” 龙寂樾冷笑一声:“我说出的话从无更改,无需立誓。”拿眼扫过场中青龙坛弟子,淡淡地道:“你们是想给邵博殉葬,还是要一条活路?” 邵博哈哈大笑:“臭小子,少在这儿吓唬人!你有多少斤两,老夫早已摸透,你莫非以为一人一剑,就能奈何得了我?狂妄自大,我看你还是没改了老毛病!”抬手一挥,青龙坛众人一拥而上,将龙寂樾围在当中。 连鼎生心知拖得一刻,这些人便容易心生怯意,立即喝道:“动手!” 青龙坛众人彼此对望一眼,旁人或许还能免了死罪,他们身为邵博的嫡系,断没有活命的可能。一时间刀光剑影,众人一齐纵身而上,身法兵刃相配无间,正是他们日常训练的“天罗地网”阵法。 龙寂樾叹了口气,仓啷一声,饮龙出鞘。 众人皆觉眼前一阵晕眩,黝黑锐亮的剑光漫天纵横,穿梭在人群之中,上天入地,虽只一人一剑,却犹如一张铁网罩下,将所有人罩在其中。 天罗地网阵法本是依赖长短兵刃的配合,辅以暗器,令人无从遁形,现下却半点圈不住龙寂樾的身影。饮龙剑宛如一条出水蛟龙,在狂风骤雨中欢腾,漆黑龙鳞泛出冷光,悄悄蔓上脖颈,只是利爪轻划,“嘶”一声便割断了咽喉。 只十招过后,已有六人横尸在地,阵法威力大减,破绽越来越多。 邵博看得目瞪口呆。他本对龙寂樾的武功十分熟悉,知道他的掌法刚猛有余,韧性不足,这天罗地网阵法正是为了对付他而创,吸取了当日天龙门大殿上围攻不利的教训,是他和连鼎生琢磨许久方成。 万想不到,真用之时,居然如此不堪一击。龙寂樾的剑法见所未见,且较之从前,不仅仅是身法更灵活、力道更刚猛,他的眼睛竟似能看穿对手的弱点,于乱阵之中一针见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便似以手中利剑化为千军万马,冲破敌阵,直捣黄龙。 眼见邵博已经失了主意,一旁的连鼎生急忙大喊:“大伙快上!今日不将他制服,你们谁也活不成!龙寂樾为人不留余地,绝不会饶了你们,想想尹坛主!今日断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围观众人闻言无不一个激灵,他们听了龙寂樾安抚的话,本思量着静观其变,现下连鼎生一声断喝,突然提醒了他们:想当初龙寂樾血洗青龙坛,自尹坛主而下几十条人命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尸首也不知去了哪里。虽说此事是尹坛主有错在先,但龙寂樾斩尽杀绝的动作,焉能不令人胆寒?现下他们也犯下了大错,比起当初尹坛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没有直接参与叛变,也有知情不报之罪,岂能如此轻易便能逃得性命?只怕是眼下好说,只等秋后算账。 此刻战局迫在眉睫,眼见青龙坛已有落败之势,有人抄起长枪,大叫一声:“豁出去了,咱们上!”身后跟了三十余人,呼啦啦跃入战圈之中。 龙寂樾眼风扫过,心中已有计较。诡道剑法乃是以兵法提领剑招,用剑之道实是御敌之策,情势转换,策略亦不相同。此刻见敌方强援来到,便就势撩回剑势,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将这些人尽数兜了进来。 众人本以为他会躲避,不料竟反其道而行之,将两股力量聚拢到了一处,令方才几近溃败的阵法又充盈起来,不禁大是惊奇。 殊不知,兵家最忌腹背受敌,龙寂樾若不能立时将阵中残余的青龙坛弟子杀尽,势必要被援军挤成内外夹击之势,这也是连鼎生万分期盼的局面。 但如今内外人马汇到一处,看似人更多,实则效果大打折扣。龙寂樾再无顾忌,豁开剑势,向阵中疯狂冲杀。 一时间龙吟虎啸,兵刃交戈,惨烈痛呼之声不绝于耳,又在剑锋尖锐的破空声中被淹没。天罗地网阵法如滴落在水中的墨汁,迅速溃散,被饮龙剑利落地划过咽喉。 血浆一道道沿着剑刃流到龙寂樾的手上,浸透了袖口,他心底翻滚过一阵畅快,以血饮龙,实在是世间最痛快的事! 第九十四章 万夫莫开(四) 阵外观战的邵博已是面如死灰,两股战战,连鼎生看在眼中,向身侧的王青腾递了个眼色。 王青腾点点头,一溜烟向屋内跑去。 围观的一百余人无不在心中暗自庆幸,方才既没听邵博号令,也没被连鼎生蛊惑,日后即便受些责罚,不再被信任重用,总好过今日命丧当场。 况且,他们在内心深处也实在怀念过去。龙寂樾统辖之时,励精图治,天龙门几乎是日新月异,势力迅速扩张,又稳扎稳打,使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妥。只是那时候各种传言不断,他们总以为这一切,太半是谢三斧和几个老坛主的功劳,所以才时常对龙寂樾年纪轻轻忝居高位感到不忿。 现如今在这冠玉居中度过数月,受邵博的统领调度,方才知道何为天差地远,也渐渐悟出了些真相。原来不是年岁长、资历老就能胜任掌门,回想过去几年里天龙门的辉煌,当真不是谢三斧、邵博之流能够办到。 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当中已经悄然生出了另一种声音:这般跟着邵博龟缩在诛魔同盟里,到底有没有出头之日?眼看着方府统领江南武林,大放异彩,而他们只能听命行事,若龙少爷还在,他们岂会如此憋屈?若要诛魔,当然是该由天龙门来主导一切,由十二龙坛分列四方,调度江南各门派,天龙门的人,何时受过旁人差遣? 过去,他们可是连乌家庄都不放在眼里的。 此刻,他们见识了龙寂樾的身手,知道他比之过去更加神勇,一个个更不免生出些敬慕悔恨之情,从最初的恐惧躲避,到隐隐希望龙寂樾能够取胜。 便在此时,王青腾又悄悄溜了回来,贴身站在了邵博身后,邵博一直凝神观战,丝毫没有察觉。 王青腾突然出手,“呯”地一掌拍在邵博背心上,邵博向前一个踉跄,喷出一口鲜血,回身愕然望向王青腾。 王青腾更不含糊,拔出身上佩刀,冲上去连劈十几刀。邵博周身气血郁结,躲避不灵,生生扛下了几刀,立时肩头依稀可见白骨。剧痛之下,奋起反击,举掌和王青腾对拆起来。只见他浑身俨然成了个血人,却章法不乱,一招一式颇有火候。毕竟是老江湖,生死关头,格外清醒冷静。 眼见王青腾偷袭之后,又无法擒下,连鼎生纵身跃入战圈,自腰间抽出一支极细的金铜判官笔,向邵博面门猛刺过去。这判官笔两端皆是极尖锐的笔头,中间笔身上镶着一个小圆环,正好可以环套在手指上旋转起来,笔尖飞射出牛毛钉,将一支判官笔瞬间又变作极厉害的暗器。 邵博本受内伤,此刻又遇连鼎生这等高手,顷刻便落了下风。四周人等见形势已经完全逆转,纷纷抄起兵刃,喊将起来:“咱们去将功折罪!”“对,将功折罪!”一齐冲了出去,刀枪棍棒,朝着阵中残余的青龙坛弟子一通猛打。 其时,阵中诸人已被龙寂樾杀得仅剩一半,这些人冲进来后更势如破竹,且为表忠心,各人皆使出了全力,青龙坛余人直做困兽之斗。 龙寂樾方才已瞥见邵博被连王二人夹击,此刻方抽出功夫定睛去看。只见邵博腿上已被连鼎生一笔刺中,步下踉跄,眼看再难支撑,谁料此时连王二人的招式竟多有破绽,给了他喘息之机。 邵博心知自己今日恐怕要命丧他二人之手,心中尤是不甘,一瞬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这等无名小卒、卑鄙小人的手里,要死,也断不能死得无声无息! 一念及此,眼望龙寂樾,见他埋头应战,无暇分身,便不再犹豫,突然纵身向他飞扑过去。 龙寂樾心里冷笑,他正是故意装作不察,想看那三人究竟要搞什么鬼。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横过来,挡在龙寂樾身前,和邵博对击一掌。二人相应弹开,均是倒地不起。 龙寂樾低头一看,此人浑身浴血,竟是谢三斧。只见他面如金纸,仿佛只剩了一口气,却两眼睁得滚圆,紧紧盯着自己,喉头嘶嘶作声。 龙寂樾俯下身子:“谢三哥,你要说什么?” 谢三斧艰难地道:“掌门...我...我是和薛茹商量好了,但我没想到她要玉石俱焚...若我早知道她埋了那么多火药,我断不会...不会......” 龙寂樾点点头:“我知道。” 谢三斧却一把抓住他衣襟,用尽全力凑到龙寂樾耳边,低声道:“还有...还有人去过虎兕柙...薛茹原本只是打算让你没法成亲,没想过毁掉虎兕柙和天龙门...是...是那人使了诡计......” 龙寂樾神色一变:“是谁?” 谢三斧松了手,无力地摇摇头。 龙寂樾一手扶起他,连点几处穴道,便要度些内力过去。谢三斧推开他手臂:“不必麻烦了,少爷...马钱子的毒天下无人能解...求你给我一个痛快,莫让我死得难堪!”说话间,他手脚已开始抽搐起来,口中也吐出血沫子。 龙寂樾依旧将掌心贴在他后背上,度入内力:“谢三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一定有法子救你。” 谢三斧笑了笑:“你...你是说辰兮姑娘吧?好啊...你们又在一块儿了...这才对.....”话音未落,突然举掌朝自己脑门一拍,“咔嚓”一声,头骨碎裂,红白浆子流出一地。 另一边,邵博刚想爬起身来,王青腾已瞅准时机,一脚重重踢在他胸口,邵博大叫一声,翻滚出去。 此时场中众人已将青龙坛弟子悉数制服,但见庭院中尸横遍地,十几个青龙坛弟子跪在血泊之中,面无人色,等待龙寂樾发落。 龙寂樾看着谢三斧的尸体,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收剑入鞘,向众人缓缓点头,面露嘉许之色。 众人一时间相顾展颜,均是暗自长舒一口气。 其实,龙寂樾未尝不知,这些人的“将功折罪”全仰赖情势变化。若在从前,他眼里不容沙子,势必要全部清算,现下却明白,如张铮那般赤胆忠心之人固然难得,但要懂得善用最寻常的人心,方能成就万世基业。便如诡道剑谱中所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震之以威、诱之以利,情理兼备,恩威并施,人心所趋,大事可成也。” 父亲诚然是在教导他如何做一个掌门,如今他也恍然有些明白了。 连鼎生迎上前,朗声说道:“恭喜龙少爷平定内乱,清理门户!邵博这厮,为虎作伥在先,犯上作乱在后,实在罪无可恕,敝人特将其擒获,献与少爷!”手一招,王青腾拎着邵博衣襟,提到龙寂樾跟前,扔在地上。 龙寂樾瞥了连鼎生一眼,心中明镜似的,以邵博的资质,绝难成事,必定是此人一直从旁谋划。当下只冷笑一声,并不发作。 邵博被点了穴道,摊在地上,面色涨得紫红,嘶声叫道:“姓龙的,老夫自知今日绝无活路,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瞪眼狠狠剜向王青腾和连鼎生,目眦尽裂:“只恨我竟栽在你们这等小人手上!可耻!可恨!” 龙寂樾淡淡地道:“小人?邵坛主,你背叛谢三哥之时,怎么不想想这两个字。” 第九十五章 万夫莫开(五) 邵博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龙寂樾:“谢三哥?…他做下那样的事,你竟不恨他?” 龙寂樾道:“他的账已有人替我清算,而他的仇,我却不能不为他报。他纵该千刀万剐,但他一日是天龙门中人,我就绝不允许有人对不起他。” 提起剑鞘一抡,狠狠抽在邵博脸上,又反手一记,邵博的脸颊登时高高肿起,口中掉出四五颗牙。 龙寂樾俯视着他,冷冷地道:“身为掌门,你还不配让我拔剑。”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但作为晚辈,邵叔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父亲在时,你亦曾为天龙门出生入死。今日你行差踏错,但仍是天龙门的元老,我准你自尽。”说罢,将饮龙剑抽出剑鞘,双手递与邵博。 邵博浑身一颤,哆嗦着接过剑来,见那血染的黝黑剑身上,刻着“饮龙”二字,赫然便是龙绍瑜的字迹。恍然念起,十年间曾与他并肩闯荡,血里来火里去,共同创下今日一番基业。抬头看看龙寂樾,好像看见了当年的龙绍瑜,以手抚字,落下两行浊泪:“绍瑜,我怎有脸见你!” 龙寂樾道:“邵叔叔,你的罪责不能免,你的功劳我也不会忘记。从前你对家父很忠心,只是瞧不上我,这很正常。谢总管对你有提携之恩,你听命于他,也属寻常。而方沈岳许你掌门之位,这等好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拒绝。邵叔叔,你做的事,就是这天底下许多人都会做的事,所以才见得那些不这么做的人,有多可贵。” 邵博只觉这番话听在耳中,比刀剑更锋利,比这世上最深的伤,都更让他痛苦。 周遭众人听了,皆垂下头,心有戚戚,神色各异。 邵博沉思片刻,直身跪正,恭恭敬敬地向龙寂樾拜了拜,又提起饮龙剑,往颈中一划。 血雾喷出,邵博歪倒在地,“嗬嗬”几声抽搐,绝了气息。 龙寂樾默然看着他的尸首,半晌没有说话。 王青腾偷眼瞅着龙寂樾的脸色,心中十分惴惴不安:龙寂樾方才说“谢三斧纵该千刀万剐,但他一日是天龙门中人,我就绝不允许有人对不起他。”...邵博是以天龙门元老的身份自尽而死的,龙寂樾并没有杀他,也就是没有清理门户,他到死还是天龙门中人。那自己这般出卖他,岂不是也难逃一死? 当下心念飞转:“瞧他的样子,还是甚念旧情,邵博惹出这等大祸,尚且可以自尽,我又没想过要他性命,只要我真心悔过,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倘若他真不饶我,到时候再拼个你死我活!” 计较已定,一下子跪倒在龙寂樾面前,又膝行至其脚边,痛哭失声:“掌门,邵坛主对我有提携再造之恩,但他行事如此,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不想再助纣为虐,这才背叛了邵坛主!我背叛邵坛主,实在是因为忠心于掌门,但自古忠义难两全,我对不起邵坛主呀!如今我已对掌门尽了忠,请掌门许我自尽,全了邵坛主的恩义!” 龙寂樾淡淡地道:“哦,你也想自尽?” 王青腾伏在地上哭道:“是,求掌门成全!” 龙寂樾道:“你也想用饮龙剑自尽么?” 王青腾心里一咯噔,但话已至此,只得咬紧牙关:“是...若掌门首肯,那将是属下毕生之幸!” 龙寂樾道:“是么,那你藏在右手掌心里的流星镖,又是做什么用的?” 王青腾浑身一颤,登时面如死灰。那是他预备一听龙寂樾话风不对,就突然放出这淬了剧毒的暗器,此刻他们距离如此之近,龙寂樾又是毫无防备,多半便能一击毙命。 王青腾抖如筛糠,将流星镖扔在地上,磕头不止:“掌门饶命!...我错了!我错了!...”忽又想起一事,抓住龙寂樾袍子,“我...是我放了谢总管,是我救了他!” 龙寂樾冷笑道:“你放了他,是为救他性命么?” 王青腾忙道:“当然是要救他!谢总管被邵博那厮折磨得只剩一口气,我...我是不忍心看他命丧于此!” 龙寂樾看向连鼎生,冷冷一笑,并不说话。 连鼎生工于心计,谢三斧中了马钱子的毒,本就活不了多久了,眼看龙寂樾极有可能获胜,此刻将他放了,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日后和龙寂樾之间也有转圜余地。而谢三斧出来以后,势必要加入混战襄助龙寂樾,若龙寂樾为了顾及他而受伤,甚至被擒,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此刻他看见龙寂樾的眼神,分明已全盘知晓他的计较,心中惊异,却并不慌乱,只觉得很是惊喜。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一下猜中他心思,自投了方沈岳,常深觉他愚笨自大,竖子不足与谋。自己空有满副智谋,满腔抱负,在诛魔同盟里却无力施展。 方沈岳绝非明主,邵博更是昏聩无能,眼前这年轻人,确是人中龙凤。 和聪明人交往,果然很令人愉快。 连鼎生笑了笑,向龙寂樾点点头,并不否认自己的计划。又朝地上的王青腾看了看,见龙寂樾面无表情,已看向别处,便知其意。当下抬手一挥,手中判官笔飞出,直插入王青腾后脖颈中,从喉头洞穿了出来。 王青腾全身一僵,立时倒地毙命。 连鼎生笑道:“此等小人,无须脏了龙掌门的手。” 龙寂樾微笑道:“连先生,此番平叛,你可为天龙门立下了大功。龙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对十二龙坛总管一职有无兴致?” 连鼎生道:“敝人何德何能,怎敢居此要职?龙掌门说笑了。” 龙寂樾道:“早闻先生大名,方才又见识了武功韬略,心中很是佩服。如今天龙门人才凋零,实在想将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托付与你,还请连先生不要推辞。” 连鼎生道:“龙少爷敢用鄙人,实在令人钦佩。只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知龙少爷是否能做到?” 龙寂樾道:“若论情义,你我初识,自然谈不上。但要说利益,眼下我与先生却是一致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连鼎生不意他说得如此坦诚,更觉喜欢,微笑道:“眼下一致,往后呢?龙少爷是打算利尽而散,还是兔死狗烹?” 龙寂樾道:“先生想必看见了,龙某是个恩仇必报之人。先生若做出有损于天龙门的事,下场绝不会好过王青腾,但若只是不想再与我合作,山高路远,任凭君去。” 连鼎生点点头,不复多言,向龙寂樾深深一揖:“拜见掌门!” 龙寂樾微微一笑,扬手一挥:“来,见过连总管。” 四周众人齐齐单膝下拜:“属下参见连总管!” 如此,龙寂樾命连鼎生统领十二龙坛众人继续留驻冠玉居,今日之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连鼎生的任务,就是继续在诛魔同盟的庇护下,将十二龙坛发展壮大,充实人手,训练阵法。 外间一切筹谋,均由龙寂樾去做,等到时机成熟,自会有人携掌门信物来此通传。 第九十六章 收之桑榆(一) 冠玉居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龙寂樾踏上一叶轻舟,沿水路飞驰。 此间事一了,暂去了一重隐患,但连鼎生究竟能将十二龙坛经营到何种地步,还需要观察。今日混战之中,他已看准几个身手好又头脑灵活的人,可以着力栽培,养为亲信,再辅助连鼎生。 这件事正好交由戚进去做。此人淳朴踏实,又一腔热忱,他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应当十分可靠。如今他入江湖时日尚短,可借此事历练一番,若初心不改,日后当有大用。 龙寂樾正思索着,低头瞥见被血水浸透了的袖管,又看看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痕,忽然心里一动,那幅画像可莫要弄脏了——伸手入怀,摸索一阵,却不见踪影。 呆了呆,一时间,万种情绪疯涌而上。 自那日林中分别,他就要成婚,依辰兮的性情,断不会与之纠缠,甚至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一旦离开,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头。 他一向欣赏她的果决,但那一刻,他却深深希望她不要如此洒脱,不要为他着想。若辰兮肯转过身来抱住他,不管不顾,哭着要他取消婚礼,扪心自问,他大概会不顾一切。 什么仇恨,什么名声,什么大局,也许没那么要紧了。 可惜辰兮不是旁的女子,她永远不会抓着他的手臂,哭着求他不要离开,也不会使任何手段来争夺他。 她只会先离开。甚至不会带着怨恨,不会念念不忘。她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际遇,会用自己高兴的方式,度过此生。 所以龙寂樾从未幻想过,辰兮还会回来。 当然,他也有能幻想的事。在谷底的那些深夜和清晨,他把怀中之人幻想成辰兮,久久抱着她,将头埋进她的长发。 他不许她动一动,更不许她开口说话。 直到晨光照进幽暗的石室,照得他不得不看清了一切,才颓然起身。 他觉得,自己余生大约就是这样度过了。自己或许还会有别的女人,但无论是谁,都是一样。 今日在谷底湖畔,他静坐沉思,看着手中剑尖有意无意撩起的水花,不知不觉又想到了辰兮。想到她如今和江怀珠他们不知走到了何处,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不知心里是否难过。 还有许多让他担心的事。辰兮的身世,将来或者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不知真到那时候,江怀珠是否愿意保护她?还有那个叫宋泽的臭小子,居然要一直跟着她了,他想干什么?他何德何能,居然想一直陪着她么? 正想着,乌惜潺忽然微笑着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第一次同他谈起了辰兮。 她说那日在天龙门大殿上,初遇这位姐姐时,便觉她又美丽又勇敢,自己很是羡慕。又说曾听宋泽谈起,这位姐姐的厨艺很是了得,竟能将蛇虫鼠蚁都制成佳肴,令人叹为观止,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品尝。 龙寂樾有片刻恍惚,不觉淡淡微笑。 万想不到,便在这一刻,辰兮竟真的回来了。 若他早知道,这一切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许多事,他绝不会做...... 不过如今不是后悔的时候,上天既然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就绝不能再放过。 这一次无论用什么方法,哪怕是强求,他也要把她留下来,把她牢牢拴在身边。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他不管了。 至于其他障碍,更加不管了。 龙寂樾打定了主意,那画已遍寻不见,不知何时掉落,心道:“无妨,来日我亲手为她作画,画一千张,一万张。” 突然眼前一花,一道白影飞掠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在船头上。龙寂樾抬头一看,不禁一惊。 此人一袭白衫,长身玉立,腰间佩着一柄莹白长剑,眉目间温润如玉,神情恬淡平和,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春风中。这样一个人,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龙寂樾更加不会。 此刻龙寂樾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的脸上戴了半边面具,左手上也戴了一只银丝手套,不知所为何来,心中警觉,冷冷地道:“杨君瀚...你怎会在这里?” 杨君瀚道:“说来话长,不过现在却没有时间解释,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龙寂樾皱眉:“去哪里?” 杨君瀚道:“一言难尽,咱们到了便知!” 龙寂樾冷冷道:“不必了,我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不要挡路。” 杨君瀚道:“你不想为老爷子报仇了?” 此言一出,龙寂樾浑身一震,手上不觉握紧了饮龙剑,逼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杨君瀚目光一亮:“很好,你已经拿到了饮龙。”手亦抚上腰间莹白如玉的长剑,微微一笑,“御鹤伴我五载,今日终于见到兄弟。” 又正色道:“我已查明乌牧远的行踪,机不可失,咱们速去捉拿,倘若走漏了风声,恐怕再难寻觅!”起掌向水面一击,一股强劲的掌风挥出,小船调转了方向。 此刻距岸边已不足十丈,以龙寂樾的轻功自可跃至,辰兮还在竹林外头等着他。 龙寂樾咬了咬牙,终于收回步子,盯着杨君瀚,森然道:“你最好没有骗我。” 二人一路行船到岸,又展动身形,飞驰百里。龙寂樾与杨君瀚并肩而行,深觉他气息绵长,身姿飘逸如清风,不觉瞥了一眼他腰间那柄白玉般的御鹤剑,不知他这身功夫是修习那“自修”剑法所得,还是这些年在巫山派中得了神女真传。 自己虽然多年来一直勤练不辍,在同辈人中罕逢敌手,但修习诡道剑法时日尚短,恐怕对饮龙剑的驾驭,远不及杨君瀚对御鹤剑,双剑若有对战之时,不知是怎样光景。 二人飞掠至一处荒地,杨君瀚顿住脚步。 只见四周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是一片破败凌乱的旧屋舍,想是不知几多年前的富户,人去楼空,留下这连片的荒梁蓬窗。 当中有一栋大屋,灰尘扑扑,大门紧闭,连窗户都用厚油纸糊住,看起来那样灰蒙蒙,死沉沉。让人多看一眼,心里就像被堵住了,又凄凉又难受。 杨君瀚微笑道:“陋室空堂,岂不闻当年也曾玉笏满床。”说完,向半空轻轻一揖。 大屋之中忽然飘出一阵浅笑,一个女子的声音似歌似吟地唱道:“君不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世无常,道无相,何必自苦空嗟叹?祸福轮流转,不如纵身随影去,觅得真乾坤,行乐须及春!” 声音如泣如诉,又自有一缕撩动魂魄的意蕴。听之似烈火余烬,最后一丝欢愉,令人心生绝望,却愈加迷幻醉狂。 歌声散去,大屋厚重的木门“吱呀”错开一道缝隙,内里透出微光,还隐隐传来鞭打之声。 这是一个静静的邀请,好像是被魔鬼邀入地府。 龙寂樾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杨君瀚微笑:“你仔细看看。” 龙寂樾再度审视这间灰蒙蒙的大屋,突然眯起眼睛,在屋檐下,隐然露出半截漆黑的匾额,上书两枚绛字:青楼。 龙寂樾哑然失笑:“倒是直白得很,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 杨君瀚笑道:“怎样是像样?她们是青楼,就叫青楼,实至名归,这岂非是最好的名字?” 龙寂樾四下看了看:“开在这种地方,人影没一个,鬼影倒是不少。” 杨君瀚哈哈一笑:“你居然来担心青楼的生意,那可是老鸨的事!” 笑眯眯地拍一拍龙寂樾肩膀:“烟花柳巷千篇一律,像照花别苑那般风雅,已是别有心思,但仍不过是歌舞升平。这间青楼么,却...呵呵,很是不同,许多人一掷千金,只为一尝滋味。此处的客人非但不少,简直很多,达官贵人、名门望族、武学世家,甚至连番邦浪人、释迦高僧都来过不少,呵呵呵。” 第九十七章 收之桑榆(二) 这一章又反复被屏蔽,说涉及未成年人不良描写。 好吧,此处写的是一个邪恶的消金窟,用一些稚嫩的女孩,上演虐待的戏码,供人寻求刺激。大厅中央放置着一具蜡像,真人大小,这里的每个女孩也都和蜡像的容貌、身材一模一样,被称为“蜡奴”。 大概就是这样啦。其实现实中的事情远比这里写得更夸张、更可怕,但平台这样判定的话,那就省略这一部分,当做童话故事来看吧~ 还是老规矩,不太监,不纠结,继续写下面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完本才是王道~ 经过删改的正文: 龙寂樾心中狐疑,说道:“天龙门近旁有这样的地方,为何我从不知道?” 杨君瀚笑道:“江湖之大,本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弹丸之地便有许多令人惊奇之处,这岂非正是做人的乐趣,何必苛求自己尽知?走,进去看看!” 龙寂樾随他跨入门内,眼前骤然一暗,却有一股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偌大的厅堂犹如阴曹地府一般,四面摆放着十来只巨大的火盆,内中木炭通红炽热。暗红色的光,映出墙壁上悬挂着无数铁钩、铁链和藤条。 一条条肮脏破败的布帘,自高处垂落地上,在闷热中不停抖动,布后头隐隐传出短促而激烈的声音,夺魂摄魄。 大厅中央立着一个女h,非石非木,皮肤色泽红润逼真,甚至可以看到上面沁出的细细的汗珠。 龙寂樾直看得目瞪口呆,胃里泛起一股凉森森的恶心,心头却怦怦直跳,急忙移开目光。 杨君瀚看了看他的脸色,笑道:“我也觉得恶心,但有些人却独好此道。” 话音甫落,一个声音“咯咯”笑道:“不是有些人,而是很多人。这滋味呀,只要尝过一次,就永远忘不了……” 笑声中,一个窈窕的女人自布帘后走出来,她的身形、样貌竟与这假人一模一样。她旖旎走到假人旁边,伸手搭在它肩头,媚眼如丝:“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能做的,我全能做。” 杨君瀚道:“哦,是么?” 那女人伸出纤指,指了指那些铁钩和藤条,眼波似醉:“这些...都可以。” 杨君瀚点点头,道:“但这些还不够。” 那女人听了,吃吃一笑,走过来轻倚在杨君瀚怀里,环住他的腰,将头磨蹭着他的胸膛,梦呓般地道:“公子真是懂得...嗯,你还想做什么?只要你说得出,奴家就做得到......” 杨君瀚道:“我可以把烧融的蜡浇在你身上,把你也做成一个蜡人?” 那女人神情一滞,随即柔声笑道:“当然可以了,像你们这样英俊的少侠,不论对我做什么,我都是很乐意的...今晚,我就是你们俩的奴,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甚至还可以一起……” 龙寂樾豁然转身,强忍住一阵反胃。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这样一种女人,简直生来就是给人奴役的,别人越糟蹋她,她就越快乐。 杨君瀚笑道:“哦,原来你就是蜡奴。” 那女人本要融化在杨君瀚身上了,此刻忽然站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杨君瀚道:“人是蜡人,奴当然是蜡奴。可惜你年纪轻轻,竟要做蜡人的奴才,做它做的事,受它受的苦,活人不如蜡像,命运实在太悲哀。” 那女人又伸手去拉杨君瀚的衣襟:“奴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君瀚握住她的手,叹道:“你若真是蜡奴,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唉,可惜呀,你却不是她。” 那女人身子一颤,面上媚态全无,瞪视着杨君瀚:“你…你什么意思?” 杨君瀚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谁是蜡奴,我今晚就要带她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软绵绵的叹息:“你错了,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蜡奴,她们虽然为奴,却心甘情愿,她们是不会跟你走的,只因这其中,实在有太多快乐……” 十几个蓬头乱发的艳丽女子从后堂涌出来,将杨君瀚和龙寂樾围在中间。 她们每个人的样貌都与那蜡人一模一样,身上衣服已被撕成一条条,白皙的肌肤上已抓出道道血痕。 雪白的肉,殷红的血,扭动着的腰肢,还有一双永不停止的手。 龙寂樾握紧剑柄,这刺激果然前所未见。 一个庞大物件自后堂飞出来,平平落在那一众少女当中,原来是一张藤椅。里面歪着一个软绵绵的女人,容貌与众蜡奴不同,也更美得多。 她眯起细长的眼睛,端详片刻,懒洋洋地道:“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龙少爷?哎呀,真是幸会,想不到龙少爷新婚燕尔,竟有功夫光顾小楼。听闻尊夫人还是武林第一美人乌小姐,怎么,少爷还不满足?”掩口一笑,“也对,乌小姐知书达理,却乏味得紧,哪儿比得上这里的蜡奴,个个儿都是人间尤物……”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龙寂樾不知她是在说风凉话,还是消息居然如此灵通,知道乌惜潺还好端端活在世上。但其实最关键的,是他不知该怎么跟这样的女人说话,只有皱眉闭紧了嘴。 在那女人软绵绵的笑声中,四周蜡奴愈加躁动不安,扭动着蛇一样的身体,向龙寂樾磨蹭过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龙寂樾握紧剑柄,怒道:“滚开。” 藤椅中的女人掩口笑道:“龙少爷害羞了,你们教教他。” 四周蜡奴闻声停下脚步,慢慢俯下身子,匍匐在他二人脚下,皮肤用力摩擦着地面,身上的血痕更多了。 饮龙剑错出两寸,龙寂樾冷冷看着这些伸向他脚踝的手,只要她们胆敢碰到他,他就把它们全都剁下来。 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知道杨君瀚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已经快不能忍耐了。 杨君瀚却看也不看这些蜡奴,任由她们揉捏起自己的腿和脚,专心盯着藤椅中的女人,忽然问道:“你是谁?” 藤椅中的女人轻笑一声:“我是这里的主人,难道你看不出?” 杨君瀚道:“你是说,你就是萧娘子?” 藤椅中的女人笑道:“你看呢?” 杨君瀚道:“我看不是!”突然撩起衣角扯下一块布,裹了手指,向四下疾速点出,匍匐在地的蜡奴一瞬间被他尽数点晕过去。 藤椅中的女人变了脸色,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此刻她绝不是软绵绵的了,紧绷得就像一根针。 第九十七章 收之桑榆(二) 这一章又被反复屏蔽,说涉及未成年人不良描写。 好吧,此处写的是一个邪恶的消金窟,各种花样,供人寻求刺激。大厅中央放置着一具蜡像,真人大小,这里的每个女孩也都和蜡像的容貌、身材一模一样,被称为“蜡奴”。 杨君瀚使了一点计谋,欲擒故纵,把真正的蜡奴引了出来。 大概就是这样啦。 还是老规矩,不太监,不纠结,继续更下一章,完本才是王道~ 第九十八章 收之桑榆(三) 杨君瀚道:“你绝不是青楼的主人,你连蜡奴的主人也不是,你只是个蜡奴。” 那女人愠道:“你说什么?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杨君瀚道:“有何不敢?我要找的人就是你!虽然这里每个女人都叫蜡奴,但真正的蜡奴只有一个,她负责制作蜡像,也负责将每个女人的脸变得和蜡像一模一样。你就是真正的蜡奴,你实在是个绝顶的易容高手。” 蜡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唇道:“原来你刚才故意同她说那些话,是为了将我引出来……”盯着杨君瀚戴面具的脸,“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杨君瀚道:“不必多说了,去请萧娘子出来。” 蜡奴冷笑道:“怎么,我不是青楼的主人,连跟你说话也不配了么?” 杨君瀚叹了口气,柔声道:“不,只因你们的命运已太过悲哀,我不忍心再叫你为难。我这件事,本不是你能做主的,说出来只会给你惹麻烦,还请姑娘不要误会。若姑娘能将我们带去萧娘子处,在下感激不尽!” 蜡奴一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了,在所有男人眼中,她只是一个泄欲的工具。哪怕他们痴痴地望着她,又专注地凝视着她,那也只是在看一具美丽的身体,一个完美的蜡人。 很久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忘了,她也是个人,也需要像人一样被对待。 蜡奴紧咬着嘴唇,良久,终于轻叹一声:“罢了,二位随我来,我带你们去见萧娘子。” 二人随蜡奴穿过狭长阴暗的走廊,两侧数不清的房门紧闭,连窗户也被封死。除却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四下里静如死寂,落针可闻。 蜡奴见杨君瀚目光一一看过,便解释道:“这些房间都是经过特别设计的,里面就算有天大的动静,外面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龙寂樾道:“所以就算有人被折磨死了,你们也不知道?” 蜡奴神色一黯:“她们都是自愿的……” 龙寂樾道:“难道她们是自愿放弃了本来面目,全都换成同一张脸?” 蜡奴冷冷地道:“这张脸比她们原来的不知美上多少倍,为什么不愿意?” 龙寂樾冷笑:“原来竟是求之不得。” 蜡奴停住脚步,对龙寂樾怒目而视。 杨君瀚摇头苦笑,心道:“这位仁兄,总是一见着我就格外沉不住气,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蜡奴刚要发作,听见杨君瀚一声轻叹,骂人的话到嘴边,就忽然说不出来了。偷眼向他望了望,满腔怒火消散大半,扭头继续向前走去。 行至走廊尽头,蜡奴按动墙壁上的机关,当中一块墙面向两侧隐去,露出一座拱门。二人随她穿门而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屋,且并无那些奇异装饰。中央一片平整光洁的空地上只摆放了一张矮几,四周垂挂着水烟纱帐,日光透进来温暖、敞亮,与外间阴曹地府般的模样,大相径庭。 杨君瀚微微一笑:“想不到这里还是老样子。” 蜡奴十分惊讶:“你…来过?” 杨君瀚道:“许多年前,血祭菩萨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琴魔阮朝云的。当时阮朝云正在专心抚琴,而血祭菩萨就站在门外。”环顾四周,目中透出神往之色,“三流功夫,一流杀手,兵不血刃,杀人诛心。楚幽兰实在是个令人着迷的女子。那年我为了追寻她的事迹,曾经到此一游,虽不得见真人,但足可遥想她昔年的风姿。” 蜡奴听得出神,喃喃道:“血祭菩萨…我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传奇的事……” 杨君瀚微笑道:“等你出去了,有许多时间可以领略这天地之大。” 蜡奴身子一颤,念及他那句“你若真是蜡奴,我就带你离开这里”的话,觉得有些站不稳,只是这软绵绵再不是装出来的。 忽然,自轻纱之后飘出一声叹息:“看来,是我平素待人太好,我说过的话,总没人记得。” 龙寂樾定睛看去,在轻纱帐幔后头竟一直站着一个女人,身形纤弱似烟云一般,就快与轻纱融为一体。只是她的呼吸竟也细不可闻,以至他们进屋许久,居然毫无察觉,此女内功之深可见一斑。 这一声轻叹如薄雾散去,但听在蜡奴耳中,却犹如炸雷。她浑身一哆嗦,直跪了下去:“萧…萧夫人……奴婢不敢忘记夫人的规矩,只是这两位少侠确有要事拜见夫人,奴婢想着...不如行个方便......” 萧娘子打量着蜡奴,淡淡一笑:“很好,真是没想到。”她虽在笑,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蜡奴紧紧低着头,止不住地发抖。 萧娘子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杨君瀚:“你方才说,谁让你着迷?” 杨君瀚道:“楚幽兰。” 萧娘子道:“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杨君瀚道:“哦?” 萧娘子道:“可不是吗?昔年朝云琴魔的琴艺多么出神入化,只需轻轻拨弄琴弦,就能引得百鸟来朝。那晚,她在小楼和着姑娘们的舞弹奏了一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想不到,那竟成了她的绝唱......楚幽兰竟忍得下心,杀死这样一位不世奇才,只为了几两铜臭,真真一个令人不耻之人。” 杨君瀚道:“并不只是几两铜臭,还有天下第一楼永远的座上宾。相信为了这个好处,大部分人都会去刺杀琴魔,只是楚幽兰比他们更有这个实力罢了。” 萧娘子沉默片刻,冷笑道:“看来你当真被那个女魔头迷住了,若是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你是否就要跪倒在她脚边?” 杨君瀚哈哈一笑:“看来你也当真对她恨之入骨!那阮朝云与你非亲非故,你何必为她出头?” 萧娘子的声音有些异样:“难道我不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出头?” 杨君瀚道:“你喜欢阮朝云?” 萧娘子高声道:“不错,我欣赏她,喜欢她,甚至崇拜她,不行么?” 杨君瀚笑道:“你何必如此激动,这一点也不像你了,除非…还有别的隐情?” 萧娘子忽然闭上了嘴巴,半晌,冷冷地道:“不要浪费时间了,说吧,你是谁,来小楼做什么?” 杨君瀚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物件,摊在手心。 萧娘子凑近了看了一眼,霍然退开半步,惊道:“神女令!”紧盯着杨君瀚,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是……” 杨君瀚欠身道:“神女峰弟子楚南风,见过萧师姐。起云峰一切安好,韩师叔很是挂念你。” 第九十九章 收之桑榆(四) 此言一出,三人皆变了脸色。 江湖众知,巫山山脉由十二座山峰组成,十二峰上各居住着一位奇人异士,称为掌峰人,座下弟子众多,而巫山派也由这十二股力量拧结而成。 每一位掌峰人在卸任之前,会从座下弟子中选出一名,作为入室弟子,来日继承衣钵。而神女峰的掌峰人,历来是巫山派掌门的不二人选,所以神女峰的入室弟子,自然被看做是巫山派的下一任掌门。 此人携神女令,可在掌门闭关之时主持巫山派的事务,地位非比寻常。 此刻,这三人看见杨君瀚掌中的神女令,神情各异。 龙寂樾只知杨君瀚被父亲送往巫山学艺,却不知他竟在这短短几年内,摇身变为神女的入室弟子,成为这座武林仙山中的二号人物,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时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蜡奴虽然长年困于青楼,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但巫山派的大名如雷贯耳,妇孺皆知,便更觉那是一处世外仙林,令人望尘莫及。此刻怔怔地盯着这枚神女令,又望了望着杨君瀚,心中又惊喜又迷茫。 萧娘子在一瞬间的惊诧过后,却恢复了常态,淡淡地道:“我离开师门多年了,当时巫山派中,还未有你这个人。” 杨君瀚道:“在下于五年前拜入神女峰。” 萧娘子点点头:“五年,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神女这么快就觅得传人,真是可喜可贺。”突然脸色一沉,厉声道:“你既是巫山弟子,为何不替阮师姑报仇,反而一心仰慕那女魔头!” 杨君瀚道:“当年血祭菩萨杀害朝云峰掌峰人阮朝云,一众弟子将其围困在巫山上五天五夜,眼见血祭菩萨就要困斗至死,神女突然出现,将这枚掌门令符赐与她,助其逃出生天。相信这个故事,萧师姐并不陌生,师父既已恕她死罪,我又怎能违拗师命?” 血祭菩萨楚幽兰,是巫山神女楚冰情的嫡亲妹妹,这对曾经叱咤风云的姐妹,亦是江湖中人口耳相传的传奇。 萧娘子面罩寒霜,咬牙切齿:“神女一味徇私情,罔顾同门死活,实在不配做巫山派的掌门!” 杨君瀚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我知道,萧师姐当年就是因为这件事愤然下山而去,韩师叔万般无奈,为了起云峰能后继有人,只得另选入室弟子。” 萧娘子神情微变,黯然道:“我对不起师父,愧对师门。”又抬眼盯着杨君瀚,“但我不后悔!一日不为朝云报仇,我一日不回巫山!哼,神女能在巫山上保那女魔头一命,难不成天涯海角也能救她?江湖之大,时日长久,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将楚幽兰碎尸万段!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明知那女魔头残杀我巫山弟子,却坐视不理,只一味讨好神女,哼哼,果然是个贴心的好徒弟,难怪你师父如此提携你!” 这一番骂,将杨君瀚师徒俩一锅端,杨君瀚却并不动气,淡淡微笑道:“我不为阮师姑报仇,只因我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萧娘子一怔,一瞬间神色变幻,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牢牢盯住杨君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意思……” 杨君瀚道:“这些年我用心察访,四处追寻楚幽兰的踪迹,对她的行事和性情都有所了解,加上我的分析判断,想抓住她的弱点并不太难。要知道,一个人越强大,她的罩门就越致命,只要抓住一丝弱点,就能置她于死地。” 萧娘子道:“你真能找到那女魔头的致命弱点?” 杨君瀚自袖管中取出一方白巾,展开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悉数记录楚幽兰近年来的言语行事、杀人手段,乃至起居作息、衣着扮相,事无巨细,将这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挖了个干干净净。 萧娘子只略看了几句,已嘴唇发抖,心潮澎湃。血祭菩萨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有人能将她如此细致地描摹出来。 杨君瀚道:“我既是神女传人,你总该相信我有这个本事。” 萧娘子紧盯着那块方巾,缓缓点头:“我…我相信……” 杨君瀚将方巾递到她手中,微笑道:“那么你也该相信,有我相助,杀死血祭菩萨,并不困难。” 萧娘子急忙接过来,仔细翻看,见背面还写着许多抽丝剥茧的分析,已然指出了楚幽兰武功的罩门所在。 当下不由得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笑道:“有楚师弟襄助,想必那女魔头定是手到擒来,咱们不日即可为阮师姑报仇!”小心将方巾收入怀中,嫣然笑道:“方才误会师弟了,多有得罪,还请师弟莫要怪罪!此事我也会守口如瓶,绝不让神女知晓,楚师弟尽可放心!” 杨君瀚听她一口一个“楚师弟”,极尽亲厚,不禁暗暗苦笑,都说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果然名不虚传,笑道:“好说,好说!小弟既圆了师姐的心愿,还望师姐也遂小弟一个愿。” 萧娘子道:“只要能为朝云报了仇,就算要我这条命,也尽管拿去!” 杨君瀚微笑着摇摇头:“我只要蜡奴。” 蜡奴浑身一颤,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听着杨君瀚和萧娘子一来一回的对话,更不敢奢望这位天外之人还能记得自己。是她将杨君瀚带到萧娘子面前的,能帮上这一点忙,于心足矣。 萧娘子眼波在这二人之间一转,掩口笑道:“不害臊的妮子,你是一早就中意了楚公子,否则也不会冒死将他们带到我这儿来。” 又看着杨君瀚,笑盈盈地道:“你们在外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楚师弟对女人真是有一套。不过你还是说错了一点,她的确是所有蜡奴的主人,自然了,也是极品中的极品……” 蜡奴羞红了脸,身子直缩成一团。 杨君瀚摇头道:“我并没有说错。只因蜡奴不止有女人,还有男人,她能掌控女奴,却无法掌控男奴。掌控男奴的人是你。” 萧娘子脸上略过一丝惊异,又叹了口气,笑道:“罢了,这等小秘密,自然是瞒不过你的。不错,为了照顾女客人,我的确驯养了许多男奴……” 龙寂樾隐隐皱眉,心道:“女客人?除了你以外,谁还会有这样恶心的嗜好……” 他已经猜到杨君瀚葫芦里卖的药,所以一直耐心等待,不曾开口。 但萧娘子的眼色何等伶俐,一眼瞥见龙寂樾的脸色,嫣然笑道:“这个嘛,龙少爷可就不懂了。女客人虽不比男客人多,却也不少,那可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说出来么…呵呵呵,只怕要吓坏了你!至于我嘛,却是没有这个嗜好的,你瞧我这间屋子,可与外头一样?” 龙寂樾道:“既然如此,那么杀一两个男奴,夫人是不会心疼的了?” 萧娘子沉吟片刻,颔首道:“二位请便。” 杨君瀚听龙寂樾如此问,便知他已明白了自己的计划,当下对他点点头。 龙寂樾走到矮几前,取了纸笔,几笔勾出了乌牧远的样貌轮廓。这张脸如铁钉一般扎在他心中,就算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杨君瀚牵过蜡奴的手,柔声道:“那些男奴经你的手易容,个个相貌相同,只有你才能认得出来,能不能请你帮这个忙?” 蜡奴通红着脸,嚅嗫道:“当…当然可以……”瞅了一眼画上的人,转身匆匆出了屋子。 第一百章 收之桑榆(五) 只须臾功夫,蜡奴已带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走进屋来。 二人甫一进屋,杨君瀚已一个闪身绕到身后,封死了门口。 那中年男人佝偻着脊背,低着头,唯唯诺诺向萧娘子行了个礼。突然一眼看见了龙寂樾,瞳孔骤然收缩,惊恐地退开数步,又发现退路已断。 龙寂樾目中寒光爆射,一言不发,抽出饮龙剑直刺过去。 乌牧远一个错步滑开两寸,在闪电间生生避过了这一剑。龙寂樾片刻不让,挺剑紧逼上来,一招连着一招,饮龙犹如一条漆黑蛟龙,周身缠绕,密不透风。但乌牧远的身法也十分灵活,总是能在最后关头躲避开去。 他本是怀珠老人的师弟,武功很有些火候,且因性子里有些懦弱,招式中素来以守势为精,十几招攻下来,饶是饮龙剑气势逼人,竟不能伤他分毫。 龙寂樾心头恼恨:“这一身脚底抹油的功夫,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缩头乌龟!” 心念飞转,思量眼前局面,记起诡道剑法中所言:“善战者,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而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虽以矛刺盾,尤可胜也。”用在眼前,便是要退攻为守,诱敌深入。当下扯回剑势,收敛锋芒,在剑招上故意露出破绽,节节后撤,一面暗运内力护体。 乌牧远又诧又疑,他临敌经验颇丰,并不敢冒进,仍以自保为主。又酣斗了十几个回合,乌牧远招招试探,竟果见龙寂樾的剑势愈发凌乱,心中狐疑:“他这剑法方才气势如虹,怎得如此没有后劲?”掌中加力,欲逼上一步,但到底还是下不了决心。 便在此时,乌牧远察觉脊背上有一丝细微的寒意,透肤而入,心头一惊,急忙矮身躲避,只见一道雪亮的剑光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原来在他凝神与龙寂樾斗剑之时,杨君瀚在他身后突然一击,亏得他应变奇速,堪堪躲过了这幽灵般的一剑。 但他虽和阎罗王擦肩而过,战局却陡然艰难起来。 杨君瀚跃入战圈,饮龙御鹤双剑飞旋,乍见一道银白闪电照亮了天地,又一泓漆黑凌厉的霹雳直将苍穹劈为两半,两道剑光交缠激撞,不多时便将乌牧远周身罩门逼得无所遁形。 饶是他身经百战,骤然间要面对这一对强敌,不禁方寸紊乱。眼见已然困守不住,乌牧远突然把心一横:“这姓龙的小子,剑法已露破绽,如今我腹背受敌,不如攻其短处,尚可有一线生机!”当下再不犹豫,提起一口气,孤注一掷,挥掌向龙寂樾猛劈将过去。 乌牧远身形步步逼近,手上招式变幻奇速,眼花缭乱,一心要破龙寂樾的门户。 龙寂樾眼见他终于贴过来,心中冷笑一声:“你死期到了!”突然身法陡变,饮龙剑大开大阖,将乌牧远划入了自己剑势之内。 海纳百川,用兵之法,全卒为上,破卒次之。不去追寻敌人一点一滴的破绽,而是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歼灭。饮龙剑刹那间化为万道寒光,将乌牧远牢牢罩住。乌牧远大骇变色,慌忙拼尽气力,左突右闯,但为时已晚,剑网越缠越紧。 在电光火石间,只听“噗”一声轻响,剑尖刺入了乌牧远的小腹。龙寂樾转动剑柄一绞,又“咻”地拔出,直把乌牧远的肠子扯出一截,挂在剑身上晃悠。 乌牧远惨叫一声,肚子上鲜血狂喷,步下踉跄。龙寂樾逼上身来,一掌劈在他胸口,乌牧远身子剧颤,周身似烈火焚烧,再无力支持,双腿一软,瘫在地上。龙寂樾又飞起一脚,“咔嚓”一声踢碎了他大腿骨。 杨君瀚上前制止:“好了,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速速结果了他!” 龙寂樾瞥了杨君瀚一眼,这样做太便宜了乌牧远。但此处到底不是天龙门的地方,不能由着性子慢慢折磨他,便提起饮龙剑,往他头顶刺下。 乌牧远大叫一声:“等等!” 龙寂樾剑势不减,忽然一道银光闪过,御鹤横过来挡在了饮龙之上,杨君瀚道:“反正他必死无疑,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 龙寂樾又看了看杨君瀚,收起饮龙,冷冷一笑:“那我就随杨少爷当一回善人,你说。” 乌牧远对杨君瀚面露感激之色,挣扎着爬起来,跪在龙寂樾脚下:“当年那赤炎魔君拿小女潺儿的性命相胁,我是迫不得已,才答允他设计暗算龙兄弟!龙兄弟是真英雄,身中数箭也未倒下,苦战至死,以刀驻地,不曾屈膝!这件事情一直让我很愧疚,很煎熬,我不敢面对你,更不愿面对我自己......我原本打算,让乌家庄就这样没落下去,淡出武林,我就带着潺儿去过平凡的日子!只可惜呀,因果报应,总有到来的一天!” 龙寂樾听着这些话,想象父亲被他们暗算围攻的样子,眼内出火,只待一剑结果了乌牧远。 乌牧远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当时我带着人埋伏在乌家庄附近,待我看见龙兄弟时,他已经身中剧毒,是被人追赶到此!那下毒之人原本可以直接要了他性命,但那人却贪生怕死,唯恐你日后将仇恨都归于他一人,便执意拉上我分担此事!” 龙寂樾心头剧震,想不到这杀父之仇,除了赤焰魔君和乌牧远之外,竟还有第三人!厉声问道:“那下毒之人是谁!” 乌牧远咳嗽了一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须答允我,此生善待潺儿,绝不能伤害她!” 龙寂樾将剑尖抵在他喉头上:“你说不说?” 乌牧远哈哈大笑:“我已是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又颤抖着伸出手,抓住龙寂樾的袍角,激动道:“潺儿当真对此事全不知情,她是无辜的!我知道你们已经成婚,求你好生待她!她真的…真的没半点错处,她没有对不起你!你若答应,我就把那下毒之人告诉你,此事世上只我一人知晓,若不答应,你就永远没法子为父报仇了!” 一道剑光划过,乌牧远的双手已和手臂分离,他惨叫一声,滚倒一旁。 龙寂樾嫌恶地将那两只抓住袍角的断手抖掉,冷冷地道:“我生平最恨受人胁迫,你现在说出来,我还可以考虑不杀你女儿,若不说,你们父女俩就到阴曹地府去团聚吧!”转动饮龙,剑尖又抵在乌牧远脖颈上。 乌牧远怔了怔,旋即惨然笑道:“好...好...不愧是龙绍瑜之子!我...我输了!好,我告诉你,那人就是...方沈岳!他一早就嫉恨于龙家的威势,尤其嫉恨于你!他想利用此事,让咱们冤冤相报,他坐收渔利!” 龙寂樾目眦尽裂,喃喃道:“好...方沈岳,好得很...” 乌牧远此刻已很是虚弱,犹自向龙寂樾爬过来,眼中流下泪来:“我已经说了...求求你,不要伤害潺儿!她...她也是你的妻子呀!” 一柄白刃又挡在饮龙前面,杨君瀚皱眉道:“既然乌小姐全不知情,不如就——” 龙寂樾厉声打断:“你再多说一句,我立刻将她杀了!” 突然剑尖一热,一道鲜血飞溅出来,原来乌牧远竟横颈就刃,自己向前一送,扑到饮龙剑上。剑刃刺入他脖颈,又自后脑穿透出来。 乌牧远提起最后一口气,向杨君瀚摇摇手:“快别说了……”脑袋一歪,垂在饮龙剑上。 龙寂樾将剑刃一转,“咔”一声,将乌牧远的头颅割了下来,滚落在地。 他提起饮龙剑,柔声道:“父亲,你看见这些血了吗?你看见他的头了吗?孩儿终于为你报仇了!”轻轻擦掉剑上血渍,收入鞘中,眼眶早已红了。 杨君瀚看着乌牧远肠穿肚烂、断手断头,不成样子的尸体,皱眉移开目光,叹了口气,向萧娘子道:“师姐,不好意思,把你的地方弄脏了。” 萧娘子掩着口鼻:“快别见外,龙少爷大仇得报,这小小屋子算得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失之东隅(一) 四人离开了这间血腥的屋子,向大厅走去。杨君瀚看着萧娘子,忽道:“当年之事,其实连朝云峰的弟子都已作罢。师姐乃起云峰韩师叔座下,你可否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为阮师姑报仇,甚至不惜与我师父作对?” 萧娘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世人都道子期死后,伯牙绝弦,却不知伯牙若去,子期该当如何?伯牙尚有弦可断,子期除却复仇,生有何待?” 又嫣然一笑:“何况朝云与我,比知己更亲密,相知、相伴,相守一生,这些话早已在她的琴声中说尽了。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不指望你们能明白这种感情,这世上本就没人能明白,也没人能接受。” 龙寂樾听得诧异,更觉匪夷所思,想不到女人和女人之间,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杨君瀚却似早已猜到几分,轻叹一声,柔声道:“这本是师姐的私隐,都怪我好奇心太重,师姐莫生气。” 萧娘子微笑道:“我怎会生气?我知你并非凡夫俗子,定然不会大惊小怪。” 杨君瀚笑了笑,萧娘子又道:“楚师弟,你可是答应要助我报仇的,咱们何时启程去寻那女魔头?” 杨君瀚道:“不瞒师姐,眼下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待了却了这件事,听凭师姐差遣。” 萧娘子道:“好,师弟一诺千金,那我便在此等候,还望楚师弟能早去早回。” 杨君瀚道:“那...蜡奴我就带走了。” 萧娘子掩口笑道:“带走,带走,我这里还有很多漂亮姑娘,师弟若喜欢,可以多带几个!” 杨君瀚笑着摇摇头:“我说了,只要蜡奴。” 萧娘子笑了笑,也不再多说,转向蜡奴:“出去以后,要好好服侍公子。你若想恢复本来面貌,也可以,从今以后,你和青楼再无关联!” 蜡奴忙跪下,口中称是,向萧娘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青楼灰败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晚风拂面,龙寂樾深深呼吸,终于离开了那鬼地方。 眼下乌牧远已死,总算泄了长久以来的心头大恨。但父仇仍未得报,还有一人正在江南武林盟主的位子上逍遥快活。 即便方沈岳未参与当年之事,就凭他今时今日对天龙门的所作所为,自己也断不会放过他。 只是想不到,这样一个从不入眼的角色,竟然在背后操纵了这么多事。在不知不觉间,竟将父亲和自己迫害到了如此地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猫是虎,还是毒蛇,不到最后一刻,难见分晓。 在这一刻,龙寂樾忽然更坚定了从前的决心,天龙门始终要越过长江,向更广阔的天地开拓,不能一直困在这江南弹丸之地,陷在泥潭里,和臭鱼烂虾们争食。 他转过身来,正待同杨君瀚说话,忽然看见蜡奴的眼睛亮晶晶的,正望着杨君瀚。 杨君瀚也看着她,微笑道:“你自由了。” 蜡奴道:“是,今后公子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杨君瀚笑道:“那我岂非又成了你的主人?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蜡奴道:“能做公子的侍婢,我求之不得...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和公子并肩而立,只要能永远做你的侍婢,我就心满意足了。” 杨君瀚俯下身,看着蜡奴的眼睛,温言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不是谁的奴仆,永远也不要再当谁的奴仆,知道了吗?” 蜡奴浑身一僵,涩然笑道:“你...你终究看不起我,我到底是不配!” 杨君瀚直起身来,笑了笑,神情有些复杂:“自由,你可知有人为了这两个字,情愿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蜡奴怔怔看着他。 杨君瀚又恢复了惯常的笑容,柔声道:“你既有本来面貌,自然也该有本来的名字。从今往后,便做你自己,不要再对人提起这里的事。我说过,你会有很多时间去领略这天地之大。至于我,也最好忘记。” 蜡奴凝视半晌,知他心意已决,目中也透出倔强之色:“我偏不忘记你,我也要你记住我,我叫朱樱!多谢公子将我救出那修罗场,我会依你所言,去领略天地之大,但愿再见之时,我便有资格能和你并肩而立!” 杨君瀚莞尔一笑:“好,我等着。” 蜡奴向他二人行了个礼,转身走进夜色中。 龙寂樾道:“此地不宜久留,你随我来。”当下展动身形,腾跃而起,往竹林方向赶去。 龙寂樾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再耽搁。杨君瀚与他并肩飞驰,也未说话,似乎在想事情。 过得半晌,龙寂樾看着身畔与自己身形颇为相似的杨君瀚,儿时往事不觉慢慢浮现在眼前,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方才多谢你,若非你突然出手,将乌牧远逼到我面前,我还一时拿他无法。” 杨君瀚道:“我见你剑招漏出破绽,想必是诱敌之计,就顺水推舟了。你驾驭饮龙时日尚短,不想已有如此进境,实在难能可贵。” 龙寂樾道:“你不必夸我,御鹤两次挡在饮龙之上,我已感到那种绵长的力道,神女峰的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杨君瀚眉头一皱,失笑道:“你怎得也来说这样的话!” 龙寂樾问起巫山派中的情况,杨君瀚知无不言,并没有一丝隐藏。原来神女早已闭关多时,眼下巫山派之中,以净坛峰的掌峰人紫阳真人为尊,暂掌派内大小事务。 “所以么,我这个神女传人只是个摆设而已,实则屁用也没有,哈哈哈哈!”杨君瀚大笑。 二人又不觉谈起了儿时旧事,沧海桑田,故人多已不在。龙寂樾如今再忆起那些吵闹琐事,只觉一喜一怒皆出自真情,难以忘怀。 从前觉得杨君瀚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甚是虚伪,如今回想起来,他确是从未变过的。他待人一贯爽朗平和,这么多年伪装不来,不论自己如何厌恶他,敌视他,他从未放在心上。 现下他在天龙门最困难的时候赶回来,还襄助自己为父亲报了大仇,龙寂樾有些愧疚,自己从前被嫉妒蒙蔽了眼睛,险些失掉一个手足兄弟。 只是他既然早已回来,为何要藏身在那万丈绝崖谷底,究竟有何隐情,这件事日后还需问个清楚。 眼下要对杨君瀚说些温和体己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憋了半晌,忽道:“你既对那女子无意,为何要将她带出青楼?” 杨君瀚淡淡一笑:“你可知那些蜡像,为何与真人一般无异?只因它们都是将烧融的蜡,浇在真人身上做成的。青楼中的女子一旦过了最鲜嫩的年纪,就会被做成蜡像,等到人身腐烂,就轮到下一批,蜡像就是她们唯一的归宿,这归宿实在非常残忍。而蜡奴就是负责制作蜡像的人,她虽不是这悲剧的始作俑者,却也是最大的帮凶。” 龙寂樾皱眉道:“你要救那些女人,何不索性将这魔窟铲除?” 杨君瀚摇摇头:“萧师姐并非善男信女,今日你我能全身而退,全靠以条件换条件,并未让她吃亏。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更不能把事情做绝,如今蜡奴离开了青楼,总有一阵子不能做蜡像,总算救得几个人,已是很好。” “凡事不能做绝……”龙寂樾重复着,露出一丝微笑,“你这话,从前也有人对我说过。” 杨君瀚笑道:“哦?是谁与我英雄所见?” 第一百零二章 失之东隅(二) 龙寂樾不答,看着杨君瀚,正色道:“如今的情势,想必你也看到了,天龙门强敌环伺,正值存亡之际,巫山派若无要事,你便留下帮我可好?” 杨君瀚笑了笑,笑容中又有些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龙寂樾微微皱眉:“你不愿意?对了,你方才说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可是为了此事?” 杨君瀚点点头:“做完这件事,我也该走了。” 龙寂樾不知有何要事,能抵得过天龙门的存亡。但转念一想,父亲一去,天龙门和杨君瀚其实已无甚关系,他现在是巫山派弟子,而且是未来掌门,自然没有理由再听命于自己。虽然他这样做有些不念旧情,但人各有志,勉强不来。 此刻他对杨君瀚的心结已解,不欲为难他,便道:“好,随你。” 杨君瀚小心问道:“我...可否去义父坟前祭拜?” 龙寂樾微微一笑:“自然可以,你多年未归,我理应与你同去拜祭父亲。不过你要先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同一个很重要的人,说几句很重要的话。” 杨君瀚怔了怔,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立时顿住身形,环顾四周,发现已快到竹林,脸色大变,掉头就走。 龙寂樾一把抓住他:“你跑什么?” 杨君瀚用力挣脱:“我…我还有别的事,你放手!”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是啊,你跑什么呢?” 杨君瀚骤然全身僵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辰兮自林中踱步过来,站在杨君瀚身后:“是这林子里有鬼,还是有楚公子不想看见的人?” 杨君瀚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 辰兮道:“楚公子背向于人,很没有礼貌呀!”一个闪身,绕到了杨君瀚面前。 杨君瀚本能地偏过头,似是不愿直面于她。 辰兮微微一怔,问道:“楚公子何以遮着半张脸?” 杨君瀚道:“没什么,和人打架,不小心弄伤了脸。” 辰兮道:“手也是不小心弄伤的?” 杨君瀚道:“是。” 辰兮道:“哦,我本打算说一句别来无恙的,如今看来,只能祝你早日康复了!” 杨君瀚看着她,勉强笑了笑:“好,多谢...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转身便走。 龙寂樾挡在他的去路上,看着他,又看看辰兮,冰冷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辰兮封住了杨君瀚身后的路,说道:“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给铮大哥报信,把我从青霞渡口截了回来,此后就一直暗中帮助我们,如果没有你,我们这群人恐怕早就命丧敌手了,现在又为何一见我就跑?” 辰兮看着龙寂樾:“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天龙门的‘大恩人’是谁么?” 龙寂樾浑身一震。 杨君瀚忽然哈哈一笑,向辰兮摊开双手:“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我不愿意见你,只因怕瑶儿生气,你也知道,咱们从前...很要好,瑶儿对这事儿一直很在意。我这个人么,有个老毛病,总爱四处招惹女孩子,就在刚才,还有一个女人说要一辈子伺候我呢!” 辰兮冷笑道:“是么,可师姐早已说你死了,她怎会跟一个死人生气?” 杨君瀚哈哈笑道:“她又这么说了?哈哈哈,那是她醋坛子打翻了的气话,只怪我‘老朋友’太多,走到哪里都能碰上几个,瑶儿怕你们来纠缠我,就一会儿说我死了,一会儿说我残了,哈哈,当真是顽皮。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就算我有再多的红颜知己,我心里也只有她一个,可惜她总不相信,你若得闲了,替我劝劝她?你们女人之间,总是好说话的!” 辰兮的眉头皱了起来。 杨君瀚笑了笑:“你不必这么看着我,难道你是第一天识得我?难道你忘了,当年在神女峰上,我有多么招人喜欢,你...你不就是其中一个么?那时候的你呀,可比现在可爱多了,从来不会使性子,可见你们女人一旦认真起来,就没有一点儿趣味了!” 辰兮看着他,好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杨君瀚道:“怎样,我现在可以走了么?” 辰兮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杨君瀚握剑的右手上,那只手正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而另一只戴着银丝手套的左手,被他隐藏在袖管之中。 龙寂樾看着这二人的神情,耳中听着这些对话,早已如利剑穿心,五雷轰顶,一片天旋地转。原来辰兮和杨君瀚早已相识,原来他们之间竟还有如此纠葛! 眼见杨君瀚对辰兮这一副轻佻调笑的样子,怒火中烧,正待动手,忽见辰兮已经直冲了过去,抽出腰间软鞭,对着杨君瀚就是一鞭。 杨君瀚脸色一变,左足点地,身子向后飘去。辰兮间不容发又是一鞭,杨君瀚堪堪侧身避过。辰兮再纵身上前逼迫,杨君瀚一退再退,并未拔剑。 龙寂樾见辰兮动手,刚想上前相护,但见他二人此进彼退,显然并不真想的伤害对方,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 又看得片刻,忽然发现有些不对,杨君瀚虽是一直退让,但身法却不太灵活,连气息也渐渐不稳。 这样下去,竟不知他是有意不愿拔剑,还是根本已无法用剑。 龙寂樾心中疑窦丛生,此刻的杨君瀚,与刚才和自己联手斩杀乌牧远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便在此时,只见辰兮轻身而上,使一个小擒拿手,扭住杨君瀚右臂,杨君瀚急忙回撤。谁知这只是辰兮虚晃一招,她探身一抓,将他左手上的银丝手套扯了下来。 一只乌黑干枯的手出现在眼前。这只手上几乎没有肉,薄薄的布满疤痕的皮贴在骨头上。 这完全是一只骷髅的手。 辰兮惊呆了,怔怔看着那只手。目光又缓缓移到杨君瀚的脸上,可想而知,那半边面具之下,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复又盯着那只干枯的手,只见手腕向上的部分,也全是皮包骨,直至没入袖管之中。这整条手臂,乃至半边身体,也许尽是这样了。 眼前的人,只剩了一半。 那时候在竹林再遇之时,姬苏瑶就曾说过:“他再也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样子了,你还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辰兮如遭雷击,她此刻方知,姬苏瑶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倒退几步,涩声问道:“是师姐么?...她对你做了什么?” 杨君瀚面色惨白,好像被人揭破了最深的隐痛,以剑驻地,微微喘息,勉强稳住心神,低声道:“不是她,是我自己。” 辰兮哽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百零三章 失之东隅(三) 杨君瀚僵立着,好像在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把话说明白,只会更糟。”龙寂樾淡淡地开口,“不要做那些自以为是的牺牲,你有什么苦衷,都说出来吧。” 在万丈绝崖底发现的石屋,恰与辰兮踏足江南的年月相近,这样看来,杨君瀚便是尾随着辰兮而来的。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却不现身,这其中的缘由,多半也和辰兮有关了。 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很多自己并不晓得的事,也有自己想不出,也不愿去想的羁绊。 辰兮一步步走过去,杨君瀚有些慌张,向后缩了一下。辰兮将手轻轻覆在他干枯的左手上,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那时候,到底...为什么?” 杨君瀚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辰兮的眼睛。 他最怕看她的眼睛,只因一见这双漆黑美丽的眸子,他就会忘乎所以,忘了自己要远离她的决心。 当年在神女峰上,她的眼睛就是这样清澈喜悦,对她师父严厉的鞭笞和责罚浑不放在心上,在她娇小的身体里,无时无刻不焕发出坚强旺盛的生命力,如一团骄阳火焰,驱散了巫山终年不散的云雾。 那时候,他经常在她身上见到各路伤痕,有的在手腕上,有的在脖颈处。那些偶尔露出的一点点肌肤,已经是新伤叠旧伤,疤痕覆疤痕,触目惊心。他忍不住去想,这女娃周身该有多少伤处,她究竟是如何长大的? 他自问也见过一些被严格训练过的杀手和死士,也是全身上下无一寸好皮,但那样的人,怎会还有她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 他常看到她的身影雀跃在神女峰的山石草木之间,不是在挖树根,就是在捉毒蛇,弄得满头满脸的泥土,还提着猎物哈哈大笑。但是,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她又洗漱停当,端正地坐在他书房案几一侧,捧着一卷竹简,读得入神。 许多次,他觉得这样很有趣,便不去打扰她。 那一天,他又看着她溜进了书房,终于忍不住,也跟了进去。她只是抬头笑了笑,就又低头去看书,仿佛知道他不会赶走自己。他也便不说话,在案前坐了,取书来读。 在静谧安宁的午后,他们静静地对坐着,直到黄昏,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逸和舒服。 后来的几回,他发现她尤其喜欢读史,便不动声色地取了几卷放在书案旁边。她再进来时看见了,就对他报以微笑。 他忘了他们是怎样开始交谈的,一切都很自然,一开口,就仿佛已经谈了许久。她涉猎甚广,北国江南,东海西域,好像没有她不曾去过的地方。 言谈之中他分明感到,她于这世间的际遇极是洒脱,便似一个男子心性,好像留恋着一切,却又对这一切浑不在意。 自那以后,渐渐成了一种默契,他们常在书房碰面,随意聊着天,一聊就是几个时辰。 只一样,她的拳脚功夫实在一般,内力也是浅浅一层,远未打通任督,在巫山派之中算是末流中的末流。 虽然他们师徒是神女的客人,但天长日久寄居下来,众人也渐生了轻慢之意。加之见她师父丝毫不将她放在心上,不授武艺,动辄打骂,与一个弃徒差不多,便更加瞧不起她。 常有各峰弟子往来神女峰上,对她欺凌挑衅,尤以女弟子为甚。似乎她在云华殿里住得越久,她们就越讨厌她。 她从不争辩,也不反抗,只微笑着,宛如一个心智不全的傻瓜。任由她们奚落一番,再摔碎她的东西,最后尽兴而去。 当然,这都是趁他不在神女峰的时候。 有一回总算被他撞见了,他心头愠怒,正待上前,却被她以眼神制止。那一刻,她双眸中精光爆射,令他不自主地停了脚步。 几天之后,那几个欺辱她的人,纷纷莫名其妙、又恰到好处地倒了一点霉。 有人吃坏了肚子,整夜蹲茅厕,蹲到虚脱。有人忽然被毒蜂蜇伤了脸,肿得像个猪头。更有人走在自己走过了八百回的山路上,竟然迷了路,困在山中两日水米未进,直到同门前去搭救,才得以下山,委实百思不得其解。 他瞧着,心里好笑又解气,觉得她实在是个妙人。 有时她会消失一阵子,他知道那是她奉师命去执行任务了。他从未多问,只留心她身上又添了多少新伤,斟酌着给她备些伤药。她也从不多言,也不客气,照单全收。 他发现,即便她回来时脸色再难看,只要瞧见了自己,便如拨云见日,立时笑得灿烂。他心里触动,又莫名地暗暗欢喜。 他也时常出去处理神女交托之事,那些事情倒还算顺遂。偶尔也有难题解决不了,受到神女责备,她便如神算子一般,早早备下了几坛子美酒和一桌好菜,在占星台上等他。 星光,美酒,晚风,还有一个绝不多问的人,正娓娓动听地说着趣事。 这一刻,烦恼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他喝着酒,感到熏染欲醉。 终于有一日,神女所命之事千难万难,他拼尽全力也未能完成任务,被伤得半死不活,拖着一口气跑回神女峰。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仿佛是醒了又晕,晕了又醒。 恍惚中,他看到了很多人在自己床前来来去去。有面色凝重的神女和各峰师叔伯,有几位平素交好的师兄弟,还有一些哭哭啼啼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师姐妹,但唯独没有她。 那一刻他方知道,在生死弥留之际,自己最想看见的只有她。 数月之后,他的伤渐渐好了,并不曾见她来过。无意中得知,她翻遍了巫山十二峰所有的藏书楼,查找能治愈他内伤的法子,也曾不要命地去圣泉峰陡峭的山壁上,采摘上好的巴戟天。为了抓到白头蝰以取毒汁做药引,她不惜刺伤自己,割肉放血为饵,终于捕得一条二十年的蛇王。 她依着古法和偏方,熬制了许多药,都在自己身上一一试过,有些以毒攻毒的法子,让她险些丧命,如今正虚弱地昏睡不醒。 她唯一没有做的,大约只是伏在他床头哭泣罢了。 有时候他想,日子若能一直这般过下去,当有多好。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他与她心意交融,彼此挂碍,相看两不厌。 往后的岁月里,待他接任了巫山掌门,便有资格向她师父求娶她,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保护她,照顾她,再不让她受一丁点儿伤害。 他已想好了,到时候他要带她游遍这天府胜境,去东阁赏梅,在巫峡泛舟。日月轮转,云海翻腾,他要同她在神女峰上,看鸾鹤翔舞,山猿啼鸣,与天地为伴,以讫终老。 这世间人来人往,只要有她,于愿足矣。 第一百零四章 失之东隅(四) 此刻,杨君瀚看着这双眼睛,长叹一声:“你既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其实我这些年时常感到后悔,怪自己后知后觉,你绝不是一个宁愿被谎言保护,而不敢面对真相的女子,我应该深知这一点,却偏偏给忘了。我自以为保护了你,却不想真相虽然伤人,谎言却更不能原谅。” 一面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了那枚神女令:“这令符,当世只有三枚。师父当年将其中一枚交给了血祭菩萨,在收我入室那日,又赐我一枚。而你那一枚,是我潜入瑶台禁室里偷来的,幸而那时师父一直在闭关,没有发觉。” 辰兮心中诧异,也取出了自己的神女令,说道:“此物竟然如此贵重?那时我不过一时兴起,觉得好看,问你要来赏玩,潜入神女禁室可是死罪,你又何必……” 杨君瀚道:“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在你身边时日无多,日后你行走江湖,若遇麻烦,巫山派的名头还值些面子,用来防身当是够了。” 辰兮心中更加震动,曾经的胡思乱想原来竟是真的,忍不住问道:“既然你…你这样待我,又为什么要和师姐远走?” 杨君瀚凝视着她,缓缓吐出五个字:“十年生死蛊。” 辰兮一时没听明白,片刻之后,骤然浑身一僵。 她当然知道这大名名鼎鼎的相思蛊,许多年前,她还曾在苗疆亲眼见识过这蛊毒的威力。 那时有一男子偷养了外室,偏偏他妻子乃是湘西腊尔山寨主之女,此女素善制蛊,手中古方甚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令这十年生死蛊重现于世。 她将蛊虫分别种在丈夫和情人体内,二人相隔百米,已然痛不欲生。她又命人将二人捆绑在一起,使蛊虫疯狂发作,再用金针使二人不能昏厥,只能在清醒中感受自己的五脏被慢慢啃噬腐化。 五个时辰后,这对男女身子鼓胀成球,皮肤变成薄薄的一层,一戳之下,爆裂开来,流出一大滩黄水。直到那时,二人仍然没有咽气。 死在此蛊之下,滋味堪比凌迟。 辰兮脚下一阵虚软,踉跄了一下:“你、你的意思是说,师姐对咱们两个下了蛊?”又一想,只觉不对,“这十年生死蛊是对生的,一对蛊虫相遇就会发作,为何我并没有感觉?” 杨君瀚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了。她若当真对你我下蛊,我倒全无顾忌了,索性与你把话挑明,最多不过一起死去。但她对你下蛊之后,却将我这一份捏在手里,这反而成了最大的威胁。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我不愿让你承受,既然你我当时并未许过什么,我不如装作糊涂,就此离开,你虽会难过些日子,总能保住性命...” 辰兮听了这话,仿佛难以置信,胸口起伏,纵声大笑:“难过些日子?保住性命?” 杨君瀚垂下头:“我…我知道……我那时糊涂,只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却忘了你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辰兮心中如翻江倒海,想起神女峰上的一幕幕,乃至后来自己经年碰不得的隐痛,心里五味杂陈:“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只要能彼此心意相通,生死又有何不同?虽然他不曾背弃于我,但他终究不是真正明白我的人...罢了!” 泪水盈眶,深叹一声,摇了摇头:“当初你万般不易才赢得神女眷顾,收为入室弟子,在巫山派如日中天,竟肯为此事放弃一切,背离师门,我已没有资格再怨你。你...你也不必怨恨自己。” 杨君瀚涩然苦笑:“什么入室弟子、巫山掌门,我根本从未放在心上,我想当巫山掌门,只是为了...算了,总之,就当我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 龙寂樾忽道:“既然如此,一年前你突然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杨君瀚眸中掠过一道寒光,冷笑道:“只因那人的心肠太狠,行事太绝!她原本说过,只要我不离开她身边,她就不会再动相思蛊,也不会再行害人之事,就随我隐居山林,了此一生。但她竟然违背诺言,趁我不备,对我下蛊!或许她是想彻底斩断我的念想,但这也恰恰让我没了顾忌,就立时脱身出来!” 辰兮一惊,如果楚南风也中了蛊毒,那他二人此刻应当如万虫噬咬一般才对,难道他竟有本事,又将蛊毒解了么?动问道:“十年生死蛊的蛊虫深入宿主,绝难清除,除非一死,你却如何能解?” 杨君瀚又露出些苦笑:“我...我又回了一趟神女峰。” 辰兮诧道:“是神女为你解了蛊毒?可是...你先偷了神女令,又离弃师门下山而去,依神女的脾气,怎可能原谅你?” 杨君瀚笑了笑:“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总会有些办法的...总之,师父已经原谅了我,还耗费内力为我解了蛊毒。” “令师用了什么方法给你解毒?”龙寂樾盯着那只干枯的左手,方才他已觉得这只手上的伤痕有些眼熟,仔细看去,竟和被杀害的虎子身上的伤痕很像。 那日在天龙门大殿上,方沈岳重创谢三斧等人之时,也是留下了同样的伤痕,若说方沈岳是杀害虎子的真凶,那么巫山派和此事又有何关联? 杨君瀚含糊其辞:“就是以内力将蛊虫逼出来,师父内力深厚,旁人做不到的事,她便能做到。” 辰兮也在盯着那只干枯的左手,声音却有些颤抖:“这法子旁人的确做不到...若我没猜错,需先想办法将体内的蛊虫聚集到一处,再将身体的这处地方...削肉剜骨,剥皮抽筋,方能把蛊虫剔除干净。我...我不知道神女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去了你半身血肉,但...但这样的折磨...你何必急于一时?就算要解毒,也可以慢慢再寻他法,总会有别的办法!” 杨君瀚道:“来不及了...我一走,她势必要报复,但她绝不会直接来找我,我了解她,她会毁掉我最在意的东西,让我追悔莫及......” 辰兮一时间觉得他是在说自己,但心念一动,联想到姬苏瑶现身江南后的所作所为,蓦地恍然大悟——楚南风最在意的东西,是龙家的基业。 她一直想不通,师姐究竟为何如此怨恨自己,也想不通她此来江南到底是为了什么,现下这两件事都明白了。 所以楚南风要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但又知道自己也身在江南,且深陷纠葛之中,不会轻易离开,于是他只有求助神女,尽快解除蛊毒。 想明白了这些,辰兮心中酸涩难言,说道:“你...你尽可以让人传信给我,把一切都说明,我一定会尽快离开,还会想办法帮你!” 杨君瀚淡淡一笑:“处处受制,举步维艰,若不能行动自由,与死人何异?” 第一百零五章 失之东隅(五) 龙寂樾道:“所以你回来之后,一直在那谷底疗伤?” 杨君瀚点点头:“是,那时我行动不便,功力未复,只能先躲藏起来。不过,也因此得以探听到许多事。你来到谷底之时,正是我疗伤的紧要关头,为免功亏一篑,就先行离开了。此后唯恐多生枝节,一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几个月来,幸而对方未曾觉察,我才有余力探得乌牧远的藏身之处,总算为义父报了仇,不负他养育之恩。” 辰兮微微一惊:“你们已经杀了乌牧远么?” 杨君瀚道:“是,他虽也是可怜人,此仇却不能不报。” 龙寂樾冷笑道:“杨少侠真是个善心人。不过,你说当时行动不便,却是如何将百斤重的石块运上悬崖,在半空搭建了一座石屋?还请杨少侠赐教。” 杨君瀚踌躇半晌,苦笑道:“你还真是一丝疑点也不肯放过,关于这个...我无话可说。” 龙寂樾道:“那就说说,你此刻身上还剩下几成功力?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君瀚闭紧了嘴巴,但是额头已有细汗渗出,脸色也越发青白。 辰兮观其面色,又回想方才动手时他身手迟滞、气息紊乱,似有中毒之症,却又不全然像。她素善用毒,却一时看不出所以然,心里已有十分不好的预感,楚南风这副仅剩一半血肉的身躯,实不知已坏到何种地步。 可是,他们不久之前还一起斩杀了乌牧远,他不可能虚弱至此。 忽然,辰兮心里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四个字:回光返照! 如果楚南风是用了什么方法,使自己功力大增,而时辰一过就油尽灯枯,虚耗而死,倒是正符合眼前的情形了。 一念及此,辰兮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这一扶之下,更感到他虚软无力,整个身体轻飘飘的,竟没有多少重量,顿觉心中一痛。 龙寂樾见此情景,声音更冷:“怎么,还是无话可说么?” 杨君瀚摇了摇头。辰兮猜想他是要给自己留一些体面,既然他不愿当着龙寂樾的面说出,自己就将他带去无人之处,细细地问,再查看他的伤势,或许能找出救他的法子。当下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让我先带他去疗伤!” 龙寂樾看着辰兮:“你是否记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辰兮蹙眉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感到身旁杨君瀚似乎也要开口,目光一凛:“你也闭嘴,快跟我走!” 龙寂樾握紧了剑柄,脸色铁青,冷笑道:“好,很好。”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奔而至,张铮翻身下马,看见杨君瀚先是一怔,却来不及有任何表示,只转头向龙寂樾急声道:“禀掌门,康铎前去洞庭找秦卓然,却在鹤冠桥上迎头遇见了,秦卓然率十余名虎子归来,这些虎子又各自带了手下,共有数百人。但他们这一路上接连遇袭,损伤不少,眼下只剩得一半。众人正待休整,岂料又突然有大批人马围攻过来,已经交上了手,眼下情况极是凶险,请掌门速速决断!” 龙寂樾变色道:“鹤冠桥距此不远,怎么秦卓然未接到龙印,便擅自回来了?速带我去!”随张铮跨上马背,再不回头看一眼,一勒缰绳疾驰而去。 辰兮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惊,不知姬苏瑶又玩什么把戏,和杨君瀚对视一眼,均是心知肚明。 辰兮心里着急,忙扶着楚南风往竹林方向去。蓦地斜旁一道灰影飞掠过来,一把按住她肩头,将她身子硬生生扳了回来。 那人收了粗糙的手掌,笑眯眯地道:“小女娃,几日不见,急匆匆地要去哪里呀?” 辰兮看清了来人,忙道:“黎前辈,您且放我一放,我有急事!” “你的事儿急,老夫也不是闲人!”黎元修晃悠着脑袋,“老夫既答允了,要再送一桩好事儿给你,必定要说完了才能放你走!”说着又突然出掌,铁钳似的捏住辰兮手腕,扭头向杨君瀚笑道:“这是怕她跑了,你可别来吃老头子的醋!——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被人打了?” 杨君瀚哭笑不得:“臭老头子,有话快说!” 黎元修道:“你可知道,此番咱们为何恰好能在这江南地界上碰见,让我还了你昔日的人情?” 杨君瀚道:“你有话快说!” 黎元修却更加不慌不忙:“那可不是因为这江南风光好,更不是因为有江南美人儿勾,嘿嘿,就是勾也勾不来,老夫清心寡欲,乃是向道之人!我此来江南么,是受一武林世家后人之邀,为他的府邸修建一个绝密所在,那里头有一处玄机,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你们猜猜,这请我来的人是谁?” 辰兮与杨君瀚对望一眼,异口同声:“方沈岳?” 黎元修笑道:“对喽!这小子豁上方家几代老祖宗的脸面,才请动我为他置下这玄机。这就好比当年周幽王劳师动众,只为博褒姒一笑,这小子的魂儿呀,早就被他身边那美娇娘勾走了,那美娇娘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哎呦,败家呀,败家!” 辰兮忙道:“前辈是说,建造这密室是姬苏瑶的意思?你可知她要建密室做什么?” 黎元修摇头晃脑:“密室嘛,当然是藏宝贝用的喽。听闻那美娇娘将一本什么名册交到方沈岳手上,让他好生保管,此物必定事关重大,不过那上头到底记了些什么,咱就不知道啦。嘿嘿,不过老头子猜想,这东西多半对你们有用!这就是老头子送与你的好事儿,如何?” 辰兮忙躬身行礼:“这消息千金难买,前辈仗义相助,辰兮感激不尽!” 黎元修在辰兮臂下一托扶:“要谢也轮不到你!你这女娃娃真有趣,人家天龙门的事儿,你倒比什么都上心。”向杨君瀚努一努嘴:“你俩这等爱操心的人,都是嫌命太长,老头子可还活不够,不想沾你们的晦气!”说罢扭头就走,杨君瀚长臂一伸,扣住他手腕:“且慢,你那些机关安在何处?如何解法?” 黎元修怒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自己置的机关,岂能告诉你?”使劲甩脱了杨君瀚的手,“你们这些人,成日里争来斗去,真是可笑,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庸人自扰,愚人自缚,蠢之极矣!”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杨君瀚素知黎元修性情乖张,也不去强求,转头见辰兮若有所思,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辰兮道:“我在想黎前辈最后这两句话,好像有些突兀,不像是随口说出,倒似弦外有音。” 杨君瀚道:“你想去方府看看?” 辰兮道:“是,不过在此之前,先要解决你的事情。竹林里还有僻静之处,你随我来。” 第一百零六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一) 杨君瀚拉住辰兮:“不必了,此处也很僻静,你想问什么,就在这里吧。” 辰兮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想到,乌惜潺此刻应当也在竹林里,张铮一定将她带回去安顿了,险些忘了这一遭。 忽然又想到,杨君瀚既然能指引自己找到龙寂樾,定然一早就知道他们二人在谷底生活,眼下对自己的处境应当也是十分了然,不禁苦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也实不愿见她,咱们去寻个山洞吧。” 玉绵山丘陵一带洞窟甚多,从前有一伙山贼盘踞在此,头领自称西陵洞主,经营数年,手下也有了二百来人。后来有一支西域商队来此地采购丝绸,顺带贩运些西域奇珍,内有一只火狐狸,赤金双色,闪闪发光。相传此等神兽现世,皆乃天庭神仙之坐骑,凡人若有能驯化者,成为神兽之主,即是天命所归,便能在人间呼风唤雨,号令四方。 这西陵洞主见商队正从自己眼皮子低下经过,如何能放过,当即率众洗劫一番,抢的抢,杀的杀,没留一个活口。可巧恰有几名飞龙坛弟子在附近,闻声赶来,也被搅入混战之中,一同给杀掉了。 此事传回天龙门,风筝仅用半日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明。时值龙绍瑜亡故不久,龙寂樾刚刚接任掌门之位,闻听此事,勃然大怒,立命谢三斧点齐人马,杀到西山丘陵,将大大小小近百个洞窟血洗一遍,莫说是山贼,连一个活物也没留下。 至于那火狐狸,据说龙少爷只看了一眼,便拧断了它的脖子,命人将狐狸皮剥下来,在龙绍瑜的祭礼上烧了。 这件事,连同他的许多事,都被说书人添油加醋地编成了话本子,在街头巷尾流传。 此时辰兮搀扶着杨君瀚,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山洞。杨君瀚已虚弱至极,为着不吓到辰兮,强自撑着一口气,缓缓靠着石壁坐下,微笑道:“想问什么,问吧。” 辰兮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幅样子么,恐怕是得说真话了。” 杨君瀚哈哈大笑,牵动内息,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辰兮抚了抚他胸口,又搭上他右手的脉,只一下,便放开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难过:“我问你什么,要如实说,不许再骗我。” 杨君瀚叹了口气:“好。” 辰兮道:“你经脉尽乱,是因为什么?” 杨君瀚道:“那些蛊虫一进入我身体,就迅速和奇经八脉相融,要将它们聚集到一处,必须将周身经脉打乱,我没有立时丧命,已是很好。” 辰兮道:“打乱了经脉,为何没有武功尽失?” 杨君瀚道:“因为我用了冰雪虎耳草和七瓣含笑。” 辰兮蹙眉:“七瓣含笑我已见过了,那冰雪虎耳草是什么东西,我竟不知道?” 杨君瀚道:“那是一种生长在高原雪山上的药草,本已绝迹,玉儿不辞辛苦寻得种子,以折多河水浇灌,竟然种活了。此物有调理经脉、温补固元之奇效,幸而有它,我才得以行动自如,但要想恢复一身武功,却是不能。” 辰兮道:“所以还需要七瓣含笑?” 杨君瀚点点头:“虎耳草性温,若以含笑催化其药性,再辅以内功心法的调息,即便周身经脉错乱,也能在短短数月间恢复功力,甚至更进一层。” 辰兮道:“但是——?” 杨君瀚道:“但是,便如饮鸩止渴,虽有立竿见影之效,但两物相遇后的毒性也很猛烈。” 辰兮道:“这法子是林玉儿告诉你的?” 杨君瀚点点头,辰兮问道:“那她可有解毒之法?”杨君瀚又摇了摇头。 辰兮怒道:“她既解不了这毒,干什么给你这一剂催命符?” 杨君瀚道:“是我求她,她也是万般无奈,你别怪她。” 辰兮心知这件事对楚南风而言不算什么,他定然有办法让林玉儿言听计从,确实怨不得她,哼了一声:“这死丫头,几年不见,本事见长了!” 圣泉峰掌峰人姚雪的入室弟子林玉儿,素喜培植珍奇花木,和辰兮年岁相仿,兴趣相投,便在一处切磋了几回。辰兮擅用花草炼毒制药,而林玉儿则以它们之间相生相克的秉性,调配成不同药效的奇方,二人各展所长,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感。虽均不服气对方,心中却惺惺相惜,若说那些年在巫山之中,辰兮还能交到一个朋友,那便是林玉儿了。 杨君瀚自然知道她们这段交情,微微一笑,看着辰兮,柔声道:“好了,我都交代完了,这次可没有骗你。” 辰兮道:“是呀,你就快死了,还骗我做什么?” 杨君瀚道:“我死了,你却还要活下去,所以该骗的时候,还是会骗一骗的。不过这件事情却是不必,我总该让你知道,我是死于何人之手。” 辰兮一怔,想了想杨君瀚说过的话,姬苏瑶是给他下蛊的人,但她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是想了断他的念想,是他自己一意要解毒,神女去了他半身血肉,林玉儿给他用了催命符,这一切都是他求来的。 没有人要杀他,楚南风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他如今说出来,就是想让辰兮明白这一点,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不要有一点仇恨,更不要去为他报仇。 辰兮叹了口气,这人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自私一回,也为自己想一想。 杨君瀚将头靠在石壁上,声音已很是疲惫:“我如今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没有把姬苏瑶的事情解决...我不知道以她的疯狂,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你就把我的死讯告诉她,再带她来看看我的尸首,或许她就会放弃了。” 辰兮笑了:“师姐也曾想这么对付我呢,我看这样做,恐怕只会令她更加疯狂吧!你死到临头,还想这些干什么?不如想想下辈子怎么投胎做一个富贵闲人,不入江湖,不入庙堂,就那样平安到老,你说好不好?” 杨君瀚闭上了眼睛,微笑道:“不好,我要赶快去投胎...争取...在你七老八十之前,再...回到你身边。” 杨君瀚晕了过去。 辰兮从怀中取出那枚江怀珠留给她的孔雀胆,喂杨君瀚服下。此物能解世间百毒,虽然无法治愈他体内所有损伤,更加无法恢复他本来面貌,但冰雪虎耳草和七瓣含笑的毒应当可以消除。 她之所以没在他清醒的时候拿出来,是怕他不肯服用,还要留着给她防身。 辰兮守了他一会儿,细看他面色,听其呼吸,感到确有缓和。又过得半晌,搭脉一试,只觉脉搏平稳有力,全不似方才命悬一线。 当下长出一口气,看着杨君瀚的脸,伸出手去想取下他的面具,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终究放弃了。 辰兮走出洞外,以石块和草木为器,布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能护住他几个时辰,待他苏醒,当是够了。 回头看了一眼,展动身形,往方府而去。 第一百零七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二) 此刻在方府别苑内,却是一副焦躁的光景。 方沈岳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冲到姬苏瑶跟前,一拍桌子:“刘春依早已来报,张铮跟那群风筝就藏身在竹林里头,你不让我带人一举歼灭,硬要相信齐姝那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成事,结果怎样?不仅半点龙寂樾的消息也没套到,还让人家发现了!现在又有人来报,说他们一行人已偷偷去了玉绵山西峰,张铮这时候还亲自出马,必有大事,你还在等什么!”回身大喊:“来人!” 一记红绸飞出,“啪”一声抽在方沈岳的手腕上,似醮了盐水的皮鞭,火烧火燎,方沈岳疼得一缩手,又惊又怒:“放肆!” 门外几个家将闻声,带着一众护院呼啦啦围过来:“少主!” 姬苏瑶收了红绸,凤眼一瞥:“退下。” 众人直看向方沈岳,他揉揉肿起的手腕,看着姬苏瑶又低下头去,慢慢摆弄着茶具,自斟自饮,心中便有些发虚,终于挥了挥手:“退下吧。” 姬苏瑶沏好一盏太平猴魁,轻轻放在桌沿边,叹道:“上回确是我轻率了,不曾想过,天龙门到了如此境地,竟还会有高人襄助。我以为虎子已经剔除了十之八九,根基已断,余下之人不过是俎上鱼肉,却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眼眸低垂,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这世间的造化变数,又岂是我们能算尽的?” 方沈岳皱眉:“你在说些什么?” 姬苏瑶为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有人曾对我说过,凡事不能做绝,必要留条后路才好。这一回,不管张铮去做什么,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动他们。” 方沈岳急道:“为什么!” 姬苏瑶的纤指抚过桌子上一个漆黑的物件,淡淡地道:“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这小木盅是十年生死蛊的蛊盅,当年她向楚南风下蛊后,便丢弃在山中。三个时辰前,这蛊盅却赫然出现在她的卧房里。 当时一见此物,姬苏瑶登时浑身剧颤,面无人色,立时夺门而出,四下已杳无人影,只有那蛊盅仍在桌子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他回来了,他竟然回来了......”姬苏瑶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她还在这里,他怎么能回来?难道...他身上的蛊毒已解?怎么会...” 十年生死蛊不是没有解除的方法,只是那方法比让蛊毒发作更加痛苦,即使侥幸活了下来,也会落下终身残疾,天命不永。 “他竟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么?”姬苏瑶难以置信,也无法理解,他宁愿变成那样,也不肯乖乖听话?其实只要他肯对她多笑一笑,就像当年在神女峰上一样,哪怕是装的,只要他还愿意装,她就能一直骗自己。 这样做,难道竟比身受凌迟、余生尽毁,更令他痛苦么? 姬苏瑶仔细察看着蛊盅,楚南风既能解了这蛊毒,还能保有如此身手,可见这古今第一相思蛊还是有破绽的。今后若再用,须得加以改良,令其再无法可解。 如今楚南风既回,必定会寸步不离地守护那群人,自己再有什么举动,必须牢记这一点,否则就会像水仙门之计一样落空,这就是楚南风想提醒她的。 “咱们必须有更周密的计划,”姬苏瑶抬眼看着方沈岳,“待左钰从鹤冠桥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方沈岳目光一动,激动又不安:“不知鹤冠桥上如今怎样,那左钰能不能成事?”又面露怒容,狠狠哼了一声,“连鼎生这厮,居然托病不出,当初是如何求着邵博将他带入盟中的,如今竟使唤不动!要不要我亲自前去——” “你就好生待着吧!”姬苏瑶不耐烦地蹙起眉头,“噬血大法可不是对付这些喽啰的。实话告诉你,邵博暗弱无能,冠玉居那方人马多半早已归属连鼎生统领,这姓连的最是精明,单看他此前洞庭一行多番谋划便可见得,邵博绝不是他的对手。” 方沈岳惊道:“这么说,十二龙坛已经脱离邵博掌控了?...既然这连鼎生如此厉害,你怎得还对他不冷不热,还不快些重用他,许以高位,招揽人心!” 姬苏瑶冷笑一声,淡淡地道:“既生瑜,何生亮,你已经有左钰了,还不满足?至于连鼎生么,他的心不用招揽,他归顺于谁,全看日后谁是赢家。所以今日战局胜负攸关,咱们须得多使些力气。” 方沈岳一听,登时又坐不住了,姬苏瑶瞪了他一眼:“眼下还不到你出马的时候,左钰那边,有此人助他,咱们暂且安心便是。”手指醮了茶水,又画下那朵六瓣花。 方沈岳已知这花便是水仙,怔了怔,眼珠一转,展颜道:“原来你早有安排,派此人前去,也是正好!齐麟老儿苦练半辈子,却不是习武的材料,昆吾仙剑到他这一代再无进境,亏得我将《连云剑谱》交给他,这回也能在群雄面前露一露脸!不知他从鹤冠桥回来之后,该怎生报答我呢?呵呵呵呵……” 当初姬苏瑶指引方沈岳前往燕京杀害连云剑客、铲除虎子,又将剑谱带回来交予齐麟,并安排齐麟在龙寂樾大婚那日演了那样一出戏,在诸门派面前抬高了方沈岳的身价,为他日后筹建诛魔同盟打下基础。 这一套连环计使下来破费功夫,方沈岳几乎是坐享其成,但此刻听得他话中的意思,竟全然像是自己谋划一般。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饶是早知他秉性,姬苏瑶仍忍不住心底嫌恶,冷笑一声:“竖子不足与谋。” 鹤冠桥头,正天昏地暗,血肉横飞。 数月前,秦卓然奉命携带半枚龙印前往洞庭,和洞庭龙王董坤确认了虎子身份,并如实通报了北方虎子相继遇害之事。董坤又带他结识了荆州、岳阳一带的十一名虎子,众人商议眼前形势,均觉敌暗我明,天龙门正面临着巨大危机。 便在此时,传来了龙寂樾大婚当日发生惊天变故的消息,武林震动。众人意识到,敌人已经由暗转明,开始正面进攻了。 董坤当机立断,率领部下众多岛主、洞主共三百余人,与一众虎子日夜兼程赶回天龙门。秦卓然本还坚持等龙印的召唤,但不久之后即传来龙寂樾的死讯,悲愤之下,立刻赞同了董坤的决定。 从洞庭到钱塘,他们一路上屡次遭遇伏击,人马行至岳家场时已死伤过半。董坤长年在洞庭流域,不识江南人马,秦卓然却一眼认出,指挥围攻他们的贼首正是“目上双龙”连鼎生。 这厮端的是厉害,次次算准他们的落脚地,有如神助。午夜偷袭、机关陷阱、水淹火攻,花样层出不穷,数番折腾下来,直把众人折磨得心力交瘁。睡不敢睡,走不敢走,想要来一场痛快的厮杀,却寻不见敌人。 秦卓然身边的李夜晴又是个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少女,饶是平日里如何机灵活泼,于双方交战之时,也只有逃命的份。秦卓然于险要关头还要顾全保护她,委实手忙脚乱。 这一日,残余人马好不容易赶到鹤冠桥,只消过了此桥,便是盐官镇的地界。董坤善识水路,打眼一扫前方河道,便心中警觉,说道:“此处是个关隘,乃兵家必争之地,贼人多半在此设伏,咱们须得小心!” 秦卓然点点头,命众人暂停脚步,原地休整,想独自前去探查。此时,李夜晴忽然自告奋勇,要带一小队人马去桥上做先遣兵。 秦卓然断然喝道:“不准!” 董坤倒颇具慧眼,数月相处下来,甚为喜爱这个灵巧的小妹,微笑道:“夜晴妹子耳聪目明,且素善此道,我看并无不妥。” 李夜晴闻得“素善此道”四个字,想起自己一路之上,大谈特谈自己坑蒙拐骗的“英雄事迹”,立时耳根通红,小嘴一扁:“坤哥哥,我可是凭真本事吃饭的,又不是只会那些...咳咳,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姑娘的看家本领!” 小手一招,便带了七八个人,一溜小跑到了桥头上去。秦卓然不知她何时竟已笼络了这许多“跟班”,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第一百零八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三) 忽然一个低沉的女声说道:“我也去。”一道窈窕的黑影越众而出,追李夜晴奔去。 此女乃是西陵峡中有名的女侠,名唤青骊,水下功夫十分了得,有“龙女”之称。她常年贴身穿一件黑色鲨鱼皮水靠,幽幽鳞光,如水底灵蛇一般。 龙女特立独行,终年和鱼虾为伴,两岸渔民有时能见到龙女穿行于河道之中,险滩暗流于她便如平静水面,来去自如。西陵峡两岸峰峦高耸,夹江壁立,时有山石崩落,水流泡漩翻滚,汹涌激荡,常有船只倾覆,龙女时常现身,救人于危急,甚至连落水的货物都尽力送回。 凡所亲历或得见闻者,无不感念其恩德,更有渔民将她传为水神之女,庇佑人间。是以,凡西陵、瞿塘乃至巫峡流域,无人不知龙女大名。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青骊和董坤结为了义兄妹,从此龙女亦常现身于洞庭水域,龙王与龙女并称,一时传为佳话。 此刻,秦卓然等人皆在岸上翘首以待。只见李夜晴带领的那一小队身影,在桥头迅速散开,错落有致,李夜晴在排头挺进,身后两翼各有掩护,俨然一副齐整的侦察阵型。 秦卓然愕然失笑:“这丫头片子,瞧不出还有这个本事......” 一队人步步为营,屏气凝神地通过了鹤冠桥,并无发现不妥之处。李夜晴又在对岸静候了一阵,桥上和水面皆无动静。 正凝神间,身畔的龙女忽然悄无声息钻入了水中,只见水面波澜不动,仿佛她的身子比一根针还要尖细。又过得良久,正当众人隐隐担忧,又见龙女一道闪电般从水底跃上岸来,鲨鱼皮抖落一地水珠,她甩甩头发:“水下无事。” 对岸众人长吁一口气,皆为龙女的身手和心思叫好。桥上无事,水下也安全,董坤虽仍有疑虑,但湖面宽广,水流湍急,只有此桥可行,终于一挥手:“走!”大队人马迅速通过鹤冠桥。 正当队伍行进到桥中,突然听见“咔嚓”“轰隆”几声巨响,脚下一空,鹤冠桥竟瞬间断为数截,桥上一百多人尽数掉落水中! 一时之间,惊呼盈耳。饶是各人熟悉水性,却禁不住上方石块砸下,水流又湍急汹涌,甫一落水,便有十几人被砸伤,又被暗流卷没了踪影。 李夜晴在对岸大惊失色,尖叫一声,还未及有任何动作,突然耳后“嗖嗖”数声破空锐响,岸上树林里射出了一阵密雨般的利箭。 电光火石间,龙女的手臂用力揽过李夜晴的身子,“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李夜晴挣扎着浮出水面,惊恐地看去,岸边已是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方才她带领的那一小队人,瞬间都被羽箭射成了刺猬,有些箭尖穿脑而出,将面上五官戳得稀烂。 这些箭不但比寻常羽箭粗了许多,来势也更加凶猛,一箭甚至能射断手腕。一时间岸边一片血肉模糊,滚滚血水流入河中,泛起一股腥气。 李夜晴僵在水中,耳后一个声音道:“吸气!”李夜晴一个激灵,本能地一吸气,龙女又将她身子拖下水去。她的头顶刚刚没入水中,上方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利箭,紧贴着水面扫过。 在混沌的河水中,李夜晴看见龙女漆黑窈窕的身影,正迅速从自己身边游开,灵巧地穿过挣扎的人群,将一个个身体拉下水面,其中一个,正是臂上已中了一箭的秦卓然。 董坤健硕的身影亦如蛟龙一般在水中穿梭,和龙女心有灵犀,将被冲散的人群向一处聚拢。这些人多是洞庭流域的各岛主、帮主,水性了得,在度过最初的慌乱之后,纷纷调整呼吸,拔出身上断箭,深潜入水。 不消片刻,沸腾的河面又转为寂静,只有漂浮着的断臂残肢,在不断冒出的血水中被冲向下游。 李夜晴内力本弱,这一口气憋到此时,已经再难忍耐。正忍不住要浮上水面呼吸时,又有一只手将她扯下来,在臂弯里牢牢箍住。 李夜晴只觉胸口憋闷难忍,就要昏厥,突然一抹柔软的力道覆上她的嘴唇,一股溽热的气息涌入她的咽喉。 李夜晴在水中惊愕地瞪大双眼,秦卓然的面孔这么近,她本能地用力挣扎,但那双臂铁箍一样将她紧紧捆在怀里,臂上伤口中迸出滚滚鲜血,迅速消散在激流中。 秦卓然的目光是责备和安抚,仿佛在说:“笨蛋,别动!” 少顷,董坤与青骊已将余下众人逐渐聚集到一处,大家屏息凝神,强自忍耐着不浮出水面。董坤等数人内功深厚、水性绝佳,尤可坚持,却有许多内力不足者,渐渐难耐。 又过得一阵,终于有两人憋闷不住,迅速上浮。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尚不及吸一口气,便听得“嗖嗖”两声破空,利箭已穿头而过。这两人一阵痉挛,成了两具浮尸,顺河水飘向下游。 水下众人尽皆变色,心中都是一沉:“完了,这样下去,只有憋死在水里了!” 青骊向董坤使了个眼色,瞟了一眼岸边。董坤心领神会,立刻摇头,又打了个手势。秦卓然和李夜晴不解其意,但其余众人都是水中常客,十分熟悉这套在水下通用的手势。 龙女的意思是,他们可以潜游到岸边,突袭弓箭手,强行登岸,但董坤却说弓箭手都隐藏在树丛里,岸边并没有人。 这无解的困境,秦卓然眉头深锁,董坤的脸色也十分难看。龙女突然又打了个手势,董坤一怔,旋即点头。 龙女一把将李夜晴从秦卓然身边拉开,拖着她飞速顺暗流游走。李夜晴不明就里,只是心里忽然像生了根一样,哪儿也不想去,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处,当即奋力挣扎。但龙女是水中缠斗的高手,岂容她违拗。 便在此时,董坤面对静悬在水中的几十个兄弟,打出手势:“拼了!” 众人一路上被围追堵截,死伤惨重,心中早已憋了一股怒火。此刻背水一战,无法再退,也无颜再退,顷刻便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当下有十余人窜出水面,大喊一声:“冲!”有人瞬间被利箭射穿,却也有人擦着箭锋飞速冲上岸去。 前赴后继,水下第二批人紧随其后,掠出水面,拼尽全力向岸上冲去。在骤雨般密集的箭阵中,岸上有人未奔出几步便已倒地,有几人却得以在空隙中掠出更远。 水下的董坤拍了拍秦卓然肩膀,二人相视一笑,一齐运力腾起,向岸上冲去。 李夜晴被龙女越扯越远,眼见这一幕,心头骤然紧缩,一股莫大的悲怆和绝望袭来。她低头对准龙女的手腕狠狠咬去,使劲全身力气挣脱,但龙女的手却像铁钳一样,一动不动地攥着她,继续向下游游去。 此时,岸上的打斗声骤然增大,一瞬间仿佛来了全军万马。 龙女身形微一迟疑,侧耳听去,只觉羽箭破空之声好像减弱了些许。正凝神间,突然一物在不远处沉下水来,二人看去,竟是一张巨型弓弩,足有寻常弓弩的三倍宽。 李夜晴心中一个激灵:“竟有这样的巨弩!怪不得那些羽箭如此粗重,力道奇猛,饶是诸位岛主也招架不住!” 这张巨弩被抛下,羽箭声又减弱不少,龙女终于不再拖着李夜晴向远处游,抓住她肩膀提上水面,露出半个脑袋。 李夜晴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只见岸上一片血光,刀枪剑戟砍杀中,断肢头颅飞抛四散。缠斗双方足有两百余人,厮杀得难解难分。 在这一片血光之中,有一道身影正大杀四方,手中一柄黝黑粼粼的宝剑似蛟龙出水,饮血而生,所到之处,顷刻劈开一条血路。 第一百零九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四) 不多时,又有三张巨型弓弩被牵出树丛,抛入水中,漫天穿梭的利箭终于消失。龙寂樾收剑入鞘,飞身跃出混战的人群,朝树林里打了个手势。林子里,张铮带着二十余名风筝已将隐藏的弓弩手全部清理干净,此刻收到龙寂樾的指示,便立即动身返回竹林。 龙寂樾自修习诡道剑法以来,对局势的判断越来越清晰,此刻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种倚仗武器而出奇制胜的战局,一旦失去利器,优劣之势顷刻就会逆转。现在最需要警惕的,是对方是否还留有后手,再来一个出其不意。 他向岸边一望,只见秦卓然已经和董坤分率人马两头夹击,将敌人团团围住。众人均十分振奋,一面厮杀,一面高喊:“砍下连贼的头!”秦卓然甚至来不及向龙寂樾表达惊喜之情,只瞪着一双眼睛在人群里密切搜寻连鼎生,他们这一路屡遭暗算,此番终于占了上风,真乃天赐良机,务必要将此贼一刀宰了! 眼见岸边战局一时无妨,龙寂樾又将目光投向树林深处。方才他并没有让张铮继续向林中搜索,也是担心会有不测,因为他发现此刻在岸边混战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方沈岳既然劳师动众地在鹤冠侨堵截虎子,岂会只安排这些人来。 龙寂樾轻身而上,在树梢飞掠。行出不远,果然在密林中看见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正隐藏在布设好的树丛石块之后,人数不详,粗略看去,总有五六十人。 龙寂樾略一思忖,旋即明白了他们的计较。岸边那些伏兵看似人多,实则绝非虎子们的对手,他们在拼杀一阵之后会节节溃败,然后向树林里逃窜。 这种溃败是真实的,并非佯装,且鹤冠侨已毁,树林就是他们唯一可逃之路,就算虎子中有极善谋略者,也看不出这其中有何蹊跷。 况且,虎子这一路死伤惨重,早已和敌人结下深仇大恨,眼见对方溃败逃命,焉能不追上去手刃仇人?最好能抓几个活口,将心中所疑一一逼问出来才好。 所以秦卓然他们势必会紧追其后,而待他们追到树林深处,这里埋伏着的人马和陷阱就会再次给他们致命一击。 这条计策绝就绝在将人心算得分毫不差,几乎已是一个阳谋。 “方沈岳何时变得这样厉害了?”龙寂樾心道,“必定是那个叫姬苏瑶的女人从旁协助,自她去了方府,方沈岳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她究竟是谁?莫非真如她所说,这么做是为了追随明主,一展宏图?” 一边想着,一边仔细观察,发现这些躲藏的人中有些身形端的眼熟,虽然蒙着面,也依稀能看出是水仙门里齐麟座下有头脸的弟子,其中一个便是刘春依。龙寂樾暗暗点头,心里已知水仙门在诛魔同盟里的位置。 他们作为埋伏着的后手,能被派来执行此任务的,必定是方沈岳眼下最为信任的人。 照此推想,如大福镖局这般颇有实力的门派,看来还未彻底得到方沈岳的信任。这倒是一个有利的发现,龙寂樾还依稀记得在天龙门大殿上,福长临携着他的手说道:“今后,大福镖局愿与贵派不分彼此。”有这份交情,往后或可再谈合作,将诛魔同盟从内部瓦解。 不过眼前却有些奇怪,伏击的人中并没有发现齐麟,这么重要的任务,难道就靠那几个春字辈的弟子指挥么? 龙寂樾还在思索,却听得林子外喊杀声已迫近过来,最多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众人就该杀到眼前了。当下没有时间再犹豫,飞身跃下,正落在其中一撮人身后,轻轻几剑,悄无声息地结果了他们。 埋伏在其他几处地方的水仙门弟子,只见一人从天而降,顷刻便斩杀了十几个人,没有一招多余。那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已经被割断了喉咙。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跳出来拔剑相向。龙寂樾看准刘春依,飞速欺身过去,电光火石间已点了他的穴道,提在手中。另一只手撩动饮龙剑,向冲上来的水仙门弟子递过去,一人一剑,直刺要害,招无虚发。 约么两盏茶功夫,这些水仙门弟子已悉数被刺死,连一个能逃走都没有,只剩下一人握着剑瑟瑟发抖,好像见到了鬼。龙寂樾将刘春依放在地上,看着那名弟子:“此处还有什么机关陷阱,都起出来。” 刘春依叫道:“不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音未落,饮龙剑划过,他的一条胳膊已掉在地上。 刘春依大叫一声,断臂鲜血狂喷,瞬间浸透半身,又在地上流成小溪。龙寂樾仍然看着那名弟子,淡淡地道:“你的动作要快一点了。” 那弟子已面无人色,知道再耽搁片刻,用不着龙寂樾动手,大师兄也会失血而死。但他仍是不敢从命,哆嗦着说道:“我...我照你说的做了,你...你更不会放过我们!” 龙寂樾淡淡地道:“你照做了,我会放了你们。多杀两个,少杀两个,没有区别。你若知道我,就该知道我说过的话从无更改。” 刘春依还在大声喝止,但声音已开始颤抖。他素性沉稳,行事周全,在水仙门中颇得人心,尤其对小辈关怀教导,不亚于齐麟这个师父。在齐麟数次闭关钻研昆吾仙剑之时,更是将水仙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众弟子对他无不敬服。 此刻这弟子咬了咬牙,实在不能看着素日如兄如父的大师兄惨死眼前,转身跑到陷阱处,将机关一一起开。只见漫天毒箭激射而过,地面也有铁网铁链弹出。 那弟子跑回来:“已经照你说的做了!” 龙寂樾慢悠悠地道:“还有没有?” 那弟子看着刘春依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摇摇欲坠,“噗通”一声跪下:“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求龙掌门高抬贵手!” 其实龙寂樾大可将这二人杀了,再去林子外头向秦卓然等人示警,他们便不会中计。但他心中对水仙门的布置感到疑惑,想借此试探一番,看能否把齐麟逼出来。又等了一会儿,刘春依身子一晃,躺倒在地,那弟子大哭着爬过去,慌忙撕下衣服给他止血。 龙寂樾见四下无人出现,叹了口气,俯身将刘春依的穴道解了:“带他走吧。” 那弟子口里说着“多谢!多谢!”,用力将刘春依搀起来,背在背上,狂奔而去。 龙寂樾也转身朝秦卓然他们走去。 远处的树丛里,齐麟冷汗涔涔,极力压低声音,向身旁之人道:“幸得有你如此安排...方才老夫若在,纵使能保得性命,也难以全身而退...这小子竟然没死!还...还竟然练成如此剑法!” 第一百一十章 时闻落子声(一) 左钰淡淡地道:“我早知他没这么容易死,只是没想到,他还能因祸得福。” 齐麟语气里透着恭敬:“左老弟,你怎么知道这姓龙的还活着,还...还知道他也会来鹤冠桥?” 左钰微微一笑:“这还要多亏了你的好徒弟刘春依,及时把风筝的藏身之处找了出来,我才能安排人手在竹林外围盯着。” 齐麟道:“那又如何?...咱们并没发现姓龙的踪迹呀!” 左钰道:“是没找到踪迹,不过,我们发现张铮先后出去了两次,头一次分外谨慎小心,第二次是在鹤冠桥上动起手来之后,却是火急火燎。虽然咱们做不到跟踪持线人,但他这两次举动,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齐麟道:“什...什么问题?” 左钰道:“单说这后一次么,天龙门的援军在鹤冠侨上遭到伏击,他既然知道了,有心要救,还不立刻带人赶来,却要去告诉谁?莫非...没有那个人的允许,他便不能擅自行动?” 齐麟恍然大悟,连连赞叹:“左老弟真乃不世出的奇才,这一点端倪,都让你分析出来啦!” 左钰也不谦辞,只道:“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所以要试他一试,不过——”转头看着齐麟,似笑非笑,“齐掌门对自己的爱徒,倒还真的舍得。” 齐麟也笑了笑,脸上一丝愧色也无:“老夫教他养他,能对水仙门有尺寸之功,也算他的造化了。” 龙寂樾踱过去时,厮杀已近尾声。秦卓然手中一柄修长钢刀削铁如泥,在人群中舞出一片金光,迅速结果了残敌。他又提着刀挨个看了一遍地上的尸首,确实没有连鼎生,不由得一阵失望。 秦卓然手中钢刀,正是名动江湖的“金蟾苗刀”,相传是由上古三苗九藜部落首领蚩尤的配刀再铸而成。此刀昔年被龙绍瑜费力夺来,一直收藏在天龙门的兵器库里。后来,在秦卓然学成本领,走出虎兕柙那一天,龙寂樾笃定他日后必有建树,便以宝刀相赠。 当时秦卓然受宠若惊,当即表示不到功成名就的那一日,绝不将金蟾苗刀示于人前,无端辱没了宝刀,也辜负了龙寂樾的知遇之恩。 此刻龙寂樾看见秦卓然提着这柄金蟾苗刀,便知他杀敌报恩的决心,微微一笑,走上前来。 秦卓然热泪盈眶,叫道:“大哥!”不等龙寂樾回答,又单膝下跪:“属下参见掌门!” 董坤一怔,他自龙绍瑜亡故之后,为隐藏虎子身份,并未回天龙门祭拜,所以不曾见过这位新任掌门。只遥遥听说他的种种传闻,乃知他杀伐决断,胸有韬略。 此刻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龙寂樾,展露笑容:“好,好,一表人才,绍瑜后继有人,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带着弟兄们赶回来。” 当即便要下拜,龙寂樾急忙上前扶住:“使不得,龙王与家父是平辈,我该称您一声叔叔才是。”他自接掌虎兕柙以来,已细细审察过虎子们的出身和生平,知道董坤虽有虎子身份,但和龙绍瑜交情颇深,二人时常以兄弟相称,并无上下之分。 董坤当年对虎兕柙的第一任主人尽力辅佐,乃至于许多事情,龙绍瑜除了和虎兕柙的主人商议,也会私下知会董坤,请他多加留意。虎兕柙的最初几批虎子,都和董坤关系匪浅。如今洞庭流域已悉数归附于他,再借助龙女青骊的力量,整个西陵峡乃至巫峡,日后都有可能在龙王的掌控之下。 这将是天龙门染指蜀中,进而和巫山派比肩的一重保障。所以龙寂樾对董坤只有倍加礼遇,绝不能有一丝怠慢之意。 董坤闻言,哈哈一笑:“话虽如此,但我虚长你不过十岁,如今身份已明,掌门在上,董某岂敢再妄居长辈!” 龙寂樾微笑道:“那我便和秦卓然他们一样,叫你一声坤哥吧。” 他不欲在此时将连鼎生已任天龙门总管之事说出,恐众人心怒难平,便命秦卓然向自己一一引荐诸位洞主岛主。龙寂樾向众人再三致谢,感佩他们对龙王的义气和忠心。又接受了几名虎子的跪拜大礼,有的人识得,有的却是初次相见,众人执手相看,均是感慨万千。 李夜晴被龙女搀扶着爬上岸来,呕出几口河水,总算缓过神来。远远看见秦卓然和董坤他们皆平安无恙,长出一口气,回身握住龙女的手,抽泣道:“青骊姐姐,多谢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原来你对我这样好,我…我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你!” 龙女仿佛很不习惯这样的接触,抽出手来,低下头,粗声道:“坤哥喜欢你,你不能死。” 李夜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一怔之下,随即反应过来,噗嗤一笑:“姐姐说什么呢,坤哥哥只拿我当个小丫头片子,拿我当妹妹,绝对不会——” 龙女神色一黯,打断了她:“我是他妹妹,你不是。”说完转身一跃,竟钻入水中游走了。 李夜晴呆了呆,她早听说龙女不善与人交往,却实在不知会有这般怪异。抬眼看向人群里的秦卓然,想起他在水中的举动,又生气又甜蜜,面上发烫。 正想磨蹭到他身边去,突然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掠过来立在了她面前:“请问,姑娘可是李夜晴李姑娘?” 李夜晴微微一惊,只见眼前的人长身玉立,面上覆着半边银面具,目光清亮,腰间佩着一柄莹白长剑。他虽带着面具,看上去倒令人分外舒服,李夜晴眉毛一扬:“正是本姑娘!” 话音刚落,杨君瀚突然出手扣住她肩头,手掌一拧,李夜晴吃痛,正要叫出来,另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李夜晴又惊又怒,拼命挣扎。 杨君瀚锁住她身子,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七月初三,你和秦卓然在京中相识,八月十九跟随他来到盐官镇。当天你现身醉霄阁,又在两天后的八月二十一,随秦卓然动身前往洞庭湖。我所说的,可有错处?” 李夜晴在杨君瀚手里停止了挣扎。 杨君瀚道:“这些事,应当是有意为之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夜晴眉心动了动,眼里的怒气已消散无踪,转过脸,平静地看着杨君瀚。 杨君瀚缓缓防脱了手,说道:“想必你也清楚,方才我连一成劲力也没用上,姑娘若要耍滑,苦头是免不了的。” 李夜晴揉揉酸痛的肩膀,抬起头,直视着杨君瀚的眼睛:“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故意接近秦卓然的。我跟着他,就是想靠近天龙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时闻落子声(二) 杨君瀚目光一紧:“为什么?” 李夜晴打量着杨君瀚:“你也是天龙门的人?” 杨君瀚不答。 李夜晴道:“听闻昔年老掌门曾有一个义子,相貌举止和如今的掌门有五六分相似,应该就是你吧?” 杨君瀚道:“哦?还经过了调查,看来你对接近天龙门果然蓄谋已久。”目光炯炯,直盯着李夜晴,“既然是蓄谋已久,每一步动作自然不会浪费,你在醉霄阁费了那么一番阵仗,目的一定不简单——你真正要靠近的不是天龙门,而是辰兮,对吗?” 李夜晴吃了一惊,她不必回答,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惊讶过后,她又打了个寒颤,因为她发现面前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透出了明显的杀意。 不过下一刻,李夜晴又笑了,笑得十分温柔:“你是怕我伤害她吗?嗯,你能有这个反应,我就放心了!公子也请放心,我绝不会伤害辰兮姐姐,如果有人想伤害她,我会拼了命保护她!” 杨君瀚皱眉:“什么意思?” 李夜晴垂下头,神色复杂,叹息一声,又苦笑一声,说道:“一年前,便是在醉霄阁中,燕京屠狮帮的少帮主李凌玉,被人当众戳穿卑劣行径,狼狈逃离,就此名誉扫地。这李凌玉自幼顽劣,老帮主在世时对他多番约束,他怀恨在心,为了早日夺取帮主之位,他竟然丧尽天良,逼迫老帮主的小妾和他行苟且之事,还生下了孩子。 然后,他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与老帮主,老帮主本有旧疾,就此一病不起,竟至活活气死!李凌玉娘亲早逝,家中只剩一个妹妹,偏生这小妹不是个安分之人,硬要查清父亲死因,为父报仇,李凌玉索性一做到底,要将小妹也送上黄泉! 只可惜天不作美,竟让这小丫头死里逃生!从此,她混迹于京中,乞丐也做过,窑子也进过,坑蒙拐骗,卖艺卖色,只要能活下来,只要能等到机会,她什么都愿意做!” 李夜晴扬起脸,晶亮的泪珠滚落下来:“对于一个女孩子——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容貌,名节,贞操?不,我告诉你,活着最重要,只要为了活着,什么都能抛弃!” 杨君瀚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已不再凌厉。他像对小孩子一样,摸了摸李夜晴的头发:“你所说的,我会核实。” 此时此刻,辰兮正在方府中屏息凝神,小心移动着。眼前的景象与天龙门和乌家庄各不相同,天龙门庄严肃杀,乌家庄古朴典雅,而这里则极尽华美考究,每一处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就连石头缝里长着的一棵草,都是名种。 但辰兮依稀记得,从前的方府并不是这样。 那时候她刚刚踏足江南,听闻方府和乌家庄一样,都是世家大族,虽然不复祖辈兴旺,但在江南武林中的地位还是被认可的。于是便寻了个时机,瞧瞧潜进来看看。 这一看之下,不禁呆住,这哪里是世家大族的光景,分明是个禅房,里面一定住着一群苦行僧,正在用最严苛的方法修行。 整座府邸,只有满足人最基本活着的东西,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看不到一丁点儿生活情趣。这里没有花草,没有摆设,没有任何装饰,衣食住行都是最简朴粗糙的,和舒适没有一点关系。 但辰兮看得出来,方府绝对不破败,相反,这里一尘不染,许多东西还都是新的。主人显然刻意要将此处打造成一个苦修之地,去除一切享乐,甚至是一切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书房里没有书,倒有一些像刑具的东西。从地上的血痕和方沈岳床头的血衣看,这些刑具都是用在他自己身上的。 他的生活中应该没有一点欢愉,只有痛苦,但好像他活得越痛苦,越能得到满足。 “这位方公子,不会有什么怪癖吧?”辰兮吐吐舌头,赶紧离开了这个地方。不过她也在心里记住了方府,记住了这个喜欢自我折磨的怪人,或许有一天,他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要不是有任务在身,她真想好好地观察一番。 眼下辰兮便有了这个机会,静静审视着方府。方府当然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是姬苏瑶的到来使它变了,还是方沈岳早已变了? 是他的实力已足够高枕无忧,还是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索性撂开了? 无论如何,现在这幅样子,倒是很符合他江南武林盟主的身份。看得出来,方沈岳乐在其中,也享受到了半生未品尝过的欢愉。 “方府的密室会建在何处呢?”辰兮思索着,偌大的府邸,若完全没有线索,恐怕要找上好几天。且这密室是姬苏瑶特意嘱咐修建的,那定然是建在一个极其隐蔽之处,寻常的法子或许还找不出来。 她的思绪又回到黎元修最后的那句话上:“庸人自扰,愚人自缚...”这是什么意思呢? 黎元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不能将密室的位置直接说出来,那么他究竟想说什么? 辰兮又小心翼翼地兜了两圈,除了满园秀丽,并未发现有何奇特之处,也没有如乌家庄那般布设五行大阵。 忽然,她停住脚步,矮下身子,一瞬间好像想通了:“寻常人若要找一间密室,一定会专门寻找那些隐蔽之处,其实...这间密室,恰恰近在眼前,恰恰就是那间最直白最显眼的屋子。人们看不见它,正是被自己的念头困住了,其实事情原本简单得很!” 目之所及,方沈岳的书房伫立在大院中央,已经扩建了几倍。面前有一大片空地,应该是方沈岳召集人手或者受人跪拜所用,内设有一个宽敞的会客厅,后头还连着一个小花园,均布置得极其奢华张扬。 没有别的屋子比这间屋子更显眼了。 但它坐落在方府的正中央,也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若要硬闯,无疑于送死。 所以...该怎么进去呢? “麒麟木?”辰兮抬头看了看,距书房不远处栽着一株合抱之树,笔直的树干高耸入云,正是一株罕见的麒麟木。 辰兮轻身跃上树梢,恰好能将这栋大屋尽收眼底。她倚在树梢凝神观望,书房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人的呼吸声,却另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晓得是什么。窗子里透出些许微光,但烛影并无晃动。 “该怎么进去呢?”辰兮皱眉思索着,方府这种繁复精巧的布置,里头可能夹杂着百种机关陷阱,也可能藏着许多暗卫。自己纵然能躲过其中的绝大部分,但要进得了书房,还得找到那本从未见过的名册,再全身而退,实在难如登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时闻落子声(三) 辰兮在树梢仔细察看了一番,凭着她多年的经验,无论是从屋顶、从窗户还是绕道后花园,都有很多死角,一旦被攻击,就会陷入无处可逃的境地。 难道这黎元修只是将密室的位置指了出来,却让她没法子进去? 不会,辰兮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此耍弄于她,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就算黎元修想这么干,也绝不会当着杨君瀚的面。况且,他在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能确定辰兮是否会独自一人来方府探查。 黎元修是真心想帮他们的,他想还杨君瀚的人情,既然如此,那么他一定也提示了进入书房的方法。 会是什么呢? 辰兮扶着麒麟木的树干,冥思苦想,“庸人自扰,愚人自缚”说到底还是得从这八个字上琢磨...... 突然,辰兮浑身一个激灵,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好像又一次想通了,只是这次的答案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真正的密室就是眼前最显眼的屋子,那么唯一正确的进入方法就应该是——敲门。 辰兮手心已出汗,若说其他方法之下她还能有一些转圜的余地,一线活命的可能,那么这个方法就是连一丝生机也没有了。 该不该相信自己的推断?该不该相信黎元修? 辰兮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方沈岳书房的正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四下里寂静无声,辰兮静立等待着,全身戒备。 仿佛过了很久,面前的门“吱呀”一声轻响,敞开了一条缝。 辰兮僵立片刻,长舒一口气——她赌赢了,这就是唯一正确的方法。倘若她像寻常潜入密室的人一样,绞尽脑汁从一些隐蔽之处摸索进去,她此刻早已是一具死尸。 辰兮推门而入,浓浓的暖意扑面而来,满眼尽是一片迷蒙的云雾水汽。面前居然是一个巨大的水池,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水温颇高,正升腾起滚滚蒸汽。 辰兮站在水池边上,不禁失笑,她想过各种可能,却没想到方沈岳竟会在书房里挖池塘。 “师姐的花样还真是多...”辰兮绕着水池踱步,细细观察。 忽然,水面荡起涟漪,有一物缓缓浮出,竟是一颗人头。 辰兮定睛看去,是一个男人的脑袋,只见他五官深邃,即使是在缭绕的水雾中,依然清晰可见。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盯着辰兮,懒懒地道:“终于来了...” 辰兮道:“你在等人?” 水中人道:“是啊,等了很久,一个能进来的也没有,全都死在外头了,真是没意思...” 辰兮道:“你在水里干什么?” 水中人道:“一个人泡在水池子里头,当然是在洗澡了。” 辰兮点点头:“嗯,看样子水很热,洗着很舒服。不过,你在别人的书房里洗澡,会不会有点不礼貌?” 水中人笑了笑:“本来是有点不礼貌,但是这件书房的主人拼命求我来洗澡,为了让我洗得高兴,还专门把书房变成了澡堂,我要是不洗,岂非更加不礼貌?” 辰兮听了这话,心道:“他知道此处原来是个书房,看来他在黎前辈改建之前就在这里了,这水池之下究竟有何玄机?他一直泡在里面,必有古怪,需得让他走出来才好!” 水中人忽道:“你一直看着我洗澡,会不会也有点不礼貌?” 辰兮道:“为什么?” 水中人笑道:“因为你是一个女子,我是个男人,一个女子看男人洗澡,而这个男人又不是她的丈夫,总归是有点不妥的。” 辰兮道:“哦...你这颗头么,看起来是有一点像男人,不过看不到身上,还是不能确定。” 水中人不意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禁大笑:“哈哈哈,有趣,莫非你想看看我全身的样子?” 辰兮道:“想看,想看得要命。” 水中人笑道:“我是很乐意效劳,只不过想看我的女人实在太多,我今天满足一个,明天满足一个,还怎么安心洗澡呢?不如,咱们来玩一个游戏,你只要赢了我,悉听尊便。” 辰兮道:“怎么玩?” 水中人从水里伸出一只手臂,向空中一挥。顷刻间,四周弥漫的水雾聚拢起来,形成了一张纵横各十九道气路的大网,横在屋子中央,正好将辰兮和他分隔开。 辰兮后退半步,眼前这张庞大的气网竟然是五彩缤纷的,她凝神一数,共有九种颜色。不知水中人是以何种内力化入水雾之中,竟形成这等罕见的场面。 便在此时,水中人又抬手一挥,气网上边角的方向,各有两处交点亮了一下,旋即熄灭。他隔着朦胧的气网,微笑望着辰兮。 辰兮一怔,登时心中明了,这张大气网原来是一副十九路围棋盘,方才那两处亮光的位置是“星位”,星位落子,此局已开。 辰兮自腰间摸出一把银针握在手心,扬手甩出一枚,打在气网上,洞穿了一个小孔。 水中人瞧了瞧,又挥手,交点亮了一下。 二人就这般,你一拆我一应,各下了十余子。只是,辰兮的银针会在气网上留下窟窿,而水中人落子之后,亮光随即熄灭,气网恢复如初。如此一来,辰兮需记住对方所有落子之处,等于在下半副盲棋。 对此她并没提出异议,只凝神落子,见招拆招。 水中人眯起眼瞧着辰兮,笑道:“有趣,有趣。” 又对拆了十余子,辰兮的眉头越蹙越紧。水中人显然棋艺绝高,每落一子,便有五步后手,短短几招便已盘踞两个对角。所谓“金角银边草包肚”,在棋局之中,边角最是兵家必争之地。辰兮的棋艺也算得出众,但与此人一较,竟似孩童一般。 辰兮不敢怠慢,凝神细思,又落得几字,只觉眼前渐渐模糊,这张五彩大网,竟慢慢幻化成了一幅山清水秀的图画。 但见悠长的山峡伴着弯弯碧水,延绵无尽头,温风拂过,猿鸣三声,这景象绮丽悠长,令人神往。一阵吟咏之声自山中飘荡而来:“...楚天不断四时雨,巫峡常吹千里风...沙上草阁柳新暗,城边野池莲欲红......” 楚天巫峡,烟雨红莲,神女珊珊,红尘飘摇,岂不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辰兮晃了晃头,眼前景象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真实。她仿佛真的回到了巫山,回到了神女峰,云华殿,占星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辰兮缓缓抬起手,扶在自己右边肋上,使劲一按,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将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 剧痛令身体猛烈地一颤,辰兮眼中的迷离驱散,目光陡然一亮,扬手将一把银针全部飞射出去,在气网上洞穿无数孔洞,直向水中人面上刺过去。 水中人瞬间将脑袋沉入水中,躲过针雨后,又立时浮出,双臂伸出水面,掌风齐出。一股巨大的力道灌入气网之中,气网飞散解体,那三十八道彩色气路却并未消散,反而化为一道道利箭,向辰兮激射过来。 辰兮咬紧牙关,纵身腾起,在空中左闪右避。气箭没有重量,灵巧异常,辰兮拼尽全力,堪堪躲过。正狼狈间,突然一道赤红的气流飞窜而来,自她右肩刺入,又自背后穿出。 辰兮闷哼一声,栽倒在地,蜷缩着颤抖,全身似烈火焚烧,剧痛难当。她极力忍耐着,淡淡一笑,吐出几个字:“你控制不了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时闻落子声(四) 水中人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见过,能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的女人。我现在觉得你不但有趣,还有点可怕。” 辰兮喘息着,这样的迷幻术她见过很多,自己也经常使用,但如今却也中招了。那些幻象如此真实,牵动了人心底最脆弱之处,实在是极致的幻术,再耽搁一刻,自己恐怕会深陷幻境之中,失神丧智,再难清醒。 水中人看着辰兮痛得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叹了口气:“只可惜呀,你就算自断肋骨,也是没有用的。沾染了我这‘天香幻阵’,几个时辰是动不了的,身上会越来越疼,心里么,也会想起一些令人难过的事。到最后,用不着我来动手,你就会自行了断。” 水中人说完,见辰兮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反而好像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水中人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辰兮撑起半边身子,微笑道:“我一直想不出,你为什么要躲在水里,而且水还这么热。直到方才我专心下棋,结果着了你的道,才隐约猜到这其中的缘故,现在又听你这样说,就更加确定了我猜得不错。” 水中人眯起眼睛:“愿闻其详。” 辰兮道:“这世上之事,得到一分,便要献出一分,天之道大抵如此。越是厉害的武功和武器,想驾驭它们,对使用者的要求就越苛刻,往往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以自身为祭,来平衡天道之损益。我曾听闻有一种极厉害的武功,修习者需要自残身体才能练成,便是这缘故了。” 水中人道:“那又如何?” 辰兮道:“你这天香幻阵,是要趁人凝神思索之时,使毒气在不知不觉中渗入身体,等到出现幻觉,已经中毒颇深,难以自拔。而你无需借助外物,只用内力便能催动毒气,如此得心应手,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此毒早已经深入你的五脏六腑之中,和你的奇经八脉融为一体,使你周身真气即是剧毒。所以...你每伤人一分,便是令这毒气在体内又深入一分,从此更加难以根除。” 水中人没有说话。 辰兮深深呼吸,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痛楚,说道:“所以...其实,连你自己也随时可能陷入幻象之中,就此发痴发狂,变成一个怪物。你必须时刻和这迷幻之毒相抗,让自己保持清醒...” 水中人淡淡地道:“你折断肋骨,方能勉强脱离幻境,倘若我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只怕得将全身的骨头都折断了。” 辰兮摇了摇头:“骨头断了总能长好,若用此法,你须得将断骨再折断,让自己始终处于剧痛之中。” 水中人冷笑道:“那岂非麻烦到家?” 辰兮道:“你现在所用的法子,比这个也差不到哪去...” 水中人又闭上了嘴。 辰兮道:“我原本是绝对想不到这个法子的,直到我将屋外的那棵麒麟木,和眼前的温泉搁在一块儿想,就突然想明白了...传说这世上有一种鱼,叫水虎鱼,生活在炎热之地,成群结队,会吃掉水里遇见的一切活物。这种鱼对水温很敏感,温度越高,它们的噬咬就越疯狂... 要想圈养水虎鱼,除了用温泉水,还需要一种树...这树和鱼相伴而生,树以鱼粪为养料,鱼以水下的树根为巢穴,二者缺一不可。这种树因其枝干有鳞状花纹,故称麒麟木,有麒麟木的地方,必有水虎鱼。” 其实,辰兮自从进了书房的门,就在心里奇怪,若只是布置一些机关暗器,纵然是十分厉害的机关,也断用不着黎元修来操持,凭姬苏瑶的本事足矣。 此刻她已全然明白,除了门外那些致命的机关,这间密室真正奇绝之处,应当是在地下挖出河道,令温泉改流,从百里之外的清池,引来上好的温泉活水,使麒麟木和水虎鱼能够成活。这项工程,想来非“太岁头上也动土”的黎元修不能完成了。 辰兮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已不忍再说。此人全身浸泡在温泉水中,需忍受水虎鱼不停地撕咬,以钻心之痛来抵抗幻觉。 不知他用了什么药物,再加上自身内力相抗,才不至于被活活吃掉。但想来水下的那副身躯,必定已是千疮百孔,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水中人静默半晌,缓缓露出微笑:“有趣得很......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辰兮不答,却自嘲地摇了摇头:“原来院中那棵麒麟木的位置,也是极有讲究的,否则为何在能俯瞰整个书房的地方,恰好栽着一棵树?那棵麒麟木,本就是引人攀上去,探查屋内情况的,如此,便能将麒麟木独有的气味吸入体内。” 水中人眉毛动了动:“那又有什么用处?” 辰兮道:“自然有极大的用处...这麒麟木除了和水虎鱼相伴而生,还和令一种花有相生相克的妙处。这花名叫‘九香’,每一株都有九种不同颜色,九香若是遇到麒麟木,就会变成一种极厉害的迷药......” 抬头看了看上方尚未散去的九色气网,笑道:“接触过麒麟木的人,再遇上这九香提炼而成的毒气,自然会幻象叠生,所谓‘天香幻阵’,就是以此来迷惑人心...原来我早在书房外,便已着了你的道,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好骗,这阵法实在是厉害呀......” 至此,水中人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辰兮全然道出,他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 水中人沉默半晌,忽道:“你身上疼得厉害么?” 辰兮道:“还好,怎么也不及你在水下的苦楚。其实...我看这法子虽然厉害,却不能持久,你沾染上它,应该也是骑虎难下,苦不堪言吧?” 水中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辰兮微微一笑:“你可曾想过,脱离苦海?” 水中人目光陡然一亮:“你有办法?” 辰兮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既然说得出这‘天香幻阵’的一应讲究,你自然也该信我能解九香之毒,让你从今往后,再不必忍受这般非人的折磨。” 水中人叫道:“怎么解毒,快快说来!” 辰兮四面一望,笑道:“不忙,不忙。” 水中人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原来你的筹码在这里等我。” 辰兮笑道:“既然是筹码,自然要换点东西。”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衔石成痴绝(一) 水中人呵呵一笑,伸出一只手,向对面的墙壁一挥。掌风所及,墙上挂着的一幅南宋笔韵的《疏荷沙鸟图》微微一抖。就是这一星抖动,已然牵动卷轴顶端的细绳,那绳中卷着一根极细的金丝,金丝一抻,一枚几不可见的细小金针喷射出去,正好射进十步开外侧墙上的一个小孔里。 只听得“咔”一声轻响,墙根处弹开一扇小格子门,格子里静置着一本书册。 这一连串巧妙的机关,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辰兮看到这机关的布置,已知必然出自姬苏瑶的手笔,心中叹道:“若非我早一步识破了天香幻阵,以此为筹码,只怕要费上许多周折才能找到名册。” 当下奋力站起来,蹒跚着走过去,取出名册翻了翻,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门派和人物姓名,依稀便是方沈岳的笔迹。还有好几处人名被朱笔圈出,一时不知是何意思。 辰兮将名册收入怀中,对水中人笑道:“你就这般轻易地交出东西,不怕我是骗子么?” 水中人亦笑道:“你也从未怀疑,这暗格当中另有古怪,就这样伸手去拿。” 辰兮淡淡一笑:“棋品如人品,对弈过的人,自然知道彼此的性情了。” 水中人歪着头:“原来你早已将我摸透,我却还不知道你。” 辰兮笑道:“我这人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若是君子,我自然坦诚相待。” 她从腰间抽出一方锦帕,抖开来,只见白色的娟子上绣了一朵小小的三瓣紫花,甚是精美可爱,说道:“巫山派圣泉峰一脉的入室弟子林玉儿,喜爱培植奇花异草,长年在圣泉峰的花圃之中与草药为伴,最知道这天下毒物相生相克的道理。这帕子上的花名叫‘紫露’,是她的标记,你拿这手帕去找她,她就会满足你一个心愿。自然,她也是有这个本事的。” 水中人一听“林玉儿”三个字,脸色一变,再向那手帕看两眼,脸色更加难看,苦笑道:“我当是什么好法子,原来是她……罢了罢了,命该如此,也不必靠什么劳什子手帕了,我自去找她便是。” 辰兮一怔,原来此人和林玉儿之间原有自己不晓得的纠葛,自己竟是多此一举了。将手帕放在池边,赧然道:“虽然不知你们之间的渊源,但玉儿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她曾答允为我办一桩事,一见此帕,定会为你解毒。” 话音甫落,突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辰兮咬牙闪身跃到门边,屋内并无其他出路,唯有尽力一搏,肋下撕扯的剧痛令她险些站立不稳。 便在此时,只听得耳后“哗啦”一声响,水中人跃出水面,抄过一件斗篷裹在身上,长臂一伸,将辰兮拉到身畔,低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辰兮还没来得及回答,水中人又猛地将她向旁边一推,与此同时,墙上裂开一个洞口,辰兮跌进了洞中。 她回过头,只见水中人宽大的斗篷之上,片刻间已渗得血迹斑斑,不知身体已烂到何种光景,不禁悚然一惊。 水中人笑道:“算了,快走!”说着扣下了机关。 就在洞门合上的一瞬间,辰兮看见方沈岳推门而入,水中人转身挡住了洞口。 辰兮踉跄着钻出隧道,四下一看,已是在方府苑墙百步之外。她屏息匍匐,直到出了十丈开外,方才一跃而起,飞身窜入树丛之中。 谁料,她身子还未立稳,一道人影已猛然欺至身侧,一掌拍在辰兮肩头,直将她打飞出去,“呯”一声摔在地上。 辰兮仰脖吐出一口血,只觉五内俱焚。她脑袋一歪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腹内运力,腹膜上顶,使心跳瞬时减弱不少。 一人走过来,在她身上摸索一番,抽走了那本名册。又探了探她鼻息,再用手指覆上颈侧探脉,低声道:“马上断气了,咱们再补一掌?” 不远处,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唉,算了,她总归是老爷的故人,咱们不便亲手杀她,老爷若泉下有知,也会怪罪咱们。就让她自己咽气吧,去找小姐要紧,走!” 二人的脚步声飞快消失了,辰兮心中喃喃忖道:“这后一人的声音,好生耳熟……”一念未完,周身剧痛袭来,身体犹如四分五裂,一时再难忍耐,昏死过去。 此二人拿了名册飞掠出去,在林子外找到事先藏好的快马,一路飞驰而去。 晨光微露,前方隐隐出现一片竹林,那沙哑声音的人勒住缰绳:“好了,咱们便在此处等候。”说罢翻身下马,将马栓好。 另一人也跃下马来,轻声叹道:“小姐总有失眠的毛病,从前每到这个时辰,定会出来走一走。” 沙哑声音的人道:“就算没有失眠的毛病,昨夜也一定睡不安稳,姑爷在鹤冠桥厮杀一夜,小姐如何能不担忧?”言语细腻温柔,似父亲般慈爱,又竟似个贴身丫鬟。 说话间,果见一个女子的身影闲步走出竹林,在林子边缘徘徊张望。这身影宛若细柳盈风,惹人万般怜爱,却不是乌惜潺是谁? 沙哑声音的人身子一颤,快步奔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压低声音:“小姐!——小姐别怕,是我!” 乌惜潺跟随张铮一行人来到竹林之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龙寂樾。众风筝虽然都对她礼敬有加,但乌惜潺分明能感到这其中的距离,好像他们真正希望看见的人,并不是她。 这种猜测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竹林里除了辰兮的屋子,没有别处方便安置乌惜潺,张铮无法,便请她暂时在辰兮房中休憩。乌惜潺哪里睡得着,只在床头枯坐,内心翻腾不已。 眼前便是那画中女子的住所,原来她就住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她竟然能和天龙门的人一直在一起...张铮他们,显然已经将她当作自己人了。 今日,这女子竟然找到了山谷里来,差一点,就让她将他从眼前生生抢走了... 这些日子以来,龙寂樾已渐渐对乌惜潺有了些好颜色,他会默不作声地听她说话,偶尔还会一起散步...每天天黑前的一个时辰,是乌惜潺最欢喜的时光,因为龙寂樾练完了剑,总会在湖畔静静坐着,她就轻轻倚靠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闻着他的气息,闭上眼睛,回味着那些癫狂的夜晚和清晨...... 他们久久地靠在一起,她感到自己的身心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 她总盼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就算不能够,她也不怕,即便日后龙寂樾重归江湖,她也有信心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但所有这一切,都在看见辰兮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看见了龙寂樾的神情,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热烈和绝望,仿佛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再没有指望了。 “怎么办...怎么办?”乌惜潺在屋里坐立难安,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第一百一十五章 衔石成痴绝(二) 便在此时,她听见窗外有两个风筝在低低地说话,言谈间似乎提到了辰兮,瞬间打起精神,悄悄靠近窗边倾听。 这两个人显然没料到乌惜潺并没有睡着,所以只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并没忌讳。一人叹道:“现在再看这间屋子,心里可真不是味儿。” 另一人道:“是啊,昨个还是辰兮姑娘住在这里,今儿就换了人。我看这位乌小姐一天不走,辰兮姑娘是不会再回来啦!” 先前那人扼腕叹息:“谁能想到,这一位竟然没死?咱们都盼着掌门能和辰兮姑娘...唉,看来大伙儿的愿望算是落空啦!可惜,可惜,若是辰兮姑娘成了掌门夫人,和少爷双剑合璧,放眼整个江湖,还有谁是敌手?” 另一人道:“唉,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已成定局,少爷和辰兮姑娘是有缘无分了。” 先前那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已成定局?我看未必...一切都只在少爷的一念之间而已。” “一念之间?” “是啊...屋里这一位还活着的事儿,不是只有咱们这些人知道吗?若是......” “你疯啦!” “为了少爷,为了天龙门,我愿一力承担,不叫少爷费心!...此事成与不成全在我一个人身上,和旁人无干!” 另一人沉吟半晌,说道:“依我看,兄弟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就怕此事泄露出去,累及少爷的声誉。你要做,算我一个!” 话音刚落,二人隐约听见屋内呼吸之声粗重了些,怕是乌惜潺要醒了,当即噤声走开。 乌惜潺紧紧靠着墙壁,浑身颤抖,这人是何意思?他...或者他们...竟想要不声不响地杀了自己么? 她身子抖得厉害,勉强扶着床坐下,心念飞转:“眼下寂樾哥哥不在,无人能保护我,这可如何是好?这些人...就是土匪,是强盗,我是掌门夫人,他们竟敢杀我!我得赶紧想个法子保住性命...” 焦急间,忽然心里一动:“这些人是风筝,寂樾哥哥说过,风筝都要听持线人的话...我要去找张铮,只有他能救我!” 她站起来就要冲出门去,又顿住脚步:“不对...如果...如果张铮也和此人一般心思,他也想杀了我,给那个女人腾地方,那又该怎么办?” 乌惜潺颓然跌坐在地,眼下危机四伏,举目无亲,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她目光落下,看着自己葱管一样白皙的手指,又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臂...“蕊儿和芹儿都说过,我是武林第一美人,果然,我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瞧...芹儿说,寂樾哥哥定是看见了我的美貌,对我一见钟情...想来,大凡这天底下的男子,无不爱美色的,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张铮也是个男子,没有道理不爱美人,只因我是掌门夫人,他并不敢好好地瞧我。我便主动一些,只要他一时不忍伤我,等到寂樾哥哥回来,我便能保住性命!寂樾哥哥...他总不会不顾我,他...他一定会保护我的!” 计较已定,想到自己竟然要出卖色相,去诱惑一个陌生男子,不禁浑身颤栗。又花了好大功夫,终于在心中鼓足了勇气,推门而出。 然而张铮却不在竹林里,听风筝说,他们收到消息,鹤冠侨上正有一场激战,张铮已经带人前去策应,此刻应当正和龙寂樾一起拼杀。 乌惜潺心头顿时又紧张起来,不住地求菩萨保佑,祈求龙寂樾一定要平安归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大概一定是要陪葬了......一面想着,一面踱步到了竹林边缘,盼望着能早点看见龙寂樾。 便在此时,突然见到一男子飞奔过来,跪在脚下,乌惜潺正要惊呼,又觉得此人的声音无比熟悉,立时呆住了,颤声问道:“…善叔叔?你是善叔叔?” 善睐大喜,起身道:“正是属下!小姐,我真没想到,还能有再见你这一日!”忍不住泪水长流,过了半晌,方勉强稳住心神。 然而看着面前的乌惜潺依旧柔美动人,容颜丝毫未变,身上衣着亦整齐光鲜,宛然还是从前乌家庄里的千金小姐,不禁又想起昔日府中繁华昌盛的光景,心酸悲痛难以自制,复又哭出声来。 乌惜潺尚年幼之时,乌牧远忙于开疆扩土,甚少有时间陪伴这个独生女儿。倒是善睐作为乌家庄的内事大总管,经常变着花样哄小姐开心,与她亲近之处尤比父女。又兼是仆从的位置,对她更添了顺从娇惯,是以幼时的乌惜潺十分喜爱这位叔叔,对他的依赖之情更胜于父亲。 后来,在乌惜潺十四岁那一年上,如烟夫人驾临乌家庄,乌牧远便将爱女禁足,誓要将这足以招来灭门之祸的大秘密,与她彻底分隔开,不至牵累于她。 在这五年的幽禁中,乌惜潺的心智逐渐长成,对乌牧远那份模糊稀薄的依恋,慢慢消逝于终日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反而想起这位善叔叔的时候还多些。 此刻,乌惜潺又见到这位久别的老仆人,又惊又喜,泪如雨下,拉着他的手直抽泣:“善叔叔…善叔叔……”满腹的辛酸委屈,再说不出一个字。 善睐左右一看,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姐请随我来。”当下将乌惜潺搀扶着走远了些,估摸竹林里风筝一时听不见声响,方站定了。 乌惜潺早已按捺不住,动问道:“善叔叔,我爹爹呢?他现在何处,可还安好?乌家庄究竟发生了何事,怎得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我浑浑噩噩的,直到如今,竟是半点也不晓得,你快告诉我呀!” 善睐涩然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事情都过去了,小姐不必再追问这些,知道了,对你并没有好处...你只需记得你现在是天龙门的掌门夫人,龙少爷就是你的夫君,而且永远都是,你只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 乌惜潺脸上一红:“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这和咱们乌家庄的事有什么关系?善叔叔,我爹到底在哪里?他为何一直不来看我?” 善睐不答,又警惕地环视四周,见除却自己的随从在远处放哨之外,别无动静,便从怀中取出那本名册,小心翼翼地递到乌惜潺手上:“小姐请务必将此物收好,待时机成熟,亲手交给龙少爷,可保小姐往后余生平安顺遂!” 乌惜潺接过名册一瞧,见几页薄纸几乎被血水浸透,不由吃了一惊:“此是何物?竟有这么大的用处?” 善睐道:“这是诛魔同盟全部势力的名单,明处的,暗处的,盘根错节,全在上面了。有些势力风筝已经掌握,但还有一些隐藏得极深,是方沈岳预备着出其不意,杀龙寂樾一个措手不及。这些暗处的力量最为致命,应当尽快铲除,永绝后患。” 乌惜潺一听,急道:“那我立刻将这名册交给寂樾哥哥,让他把这些坏人都除去!” 善睐道:“不可!小姐心思单纯,一心为他,可却不为自己着想!这名册如此宝贵,若是就这么交出去了,岂不浪费?小姐需如此这般......”附耳过去,交代一番,“......待到那时,小姐再当众将名册呈给龙少爷,还怕天龙门上下不对你感激涕零么?龙寂樾受了你如此大的恩惠,还能不感念你的贤德,从此好好待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衔石成痴绝(三) 乌惜潺听了善睐的计策,呆了呆,踌躇道:“这样...这样真的行么?这岂不是叫我蒙骗寂樾哥哥?” 善睐急道:“何来蒙骗?这只不过是因势利导,给小姐增加些筹码罢了!小小动作,无伤大雅,小姐已身处江湖,不可再一味单纯善良,使亲者痛、仇者快呀!” 乌惜潺喃喃道:“亲者痛仇者快......” 善睐点头:“小姐若不快些稳固地位,只怕要生变故。容属下说一句僭越的话,那龙少爷虽然是人中龙凤,却也是个心狠意狠之人,一旦转了性子,万难回头!小姐须把握时机,将他一举拿下,叫他今生今世不敢背弃于你!若他敢那么做,就会众叛亲离,让好不容易夺回的局面再生波澜,到那时,用不着小姐费心,属下就会替小姐好好出一口恶气!” 乌惜潺目中含泪,摇了摇头:“我不想出什么恶气,也不要他感激我、报答我,我只想让他真心待我,从今往后,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善睐的这番话正中乌惜潺下怀,一直以来,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此。 她又想起刚才偷听到的风筝的对话,刚想向善睐哭诉,但一转念:“不...我若告诉善叔叔那些人对我起了杀心,他定是要带我逃走的。这样做,虽然能保住性命,却也正好遂了他们的意,便宜了旁人!” 一念及此,忽然心中一发狠:“寂樾哥哥是我命定的夫君,就算是拼着性命不要,我也不能将他拱手让人!我们生生世世是要在一起的,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守着他,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当下翻看那名册,虽然对上面的门派和人名不甚了解,但她数月以来在龙寂樾身边耳濡目染,也大约知道形势利害,点了点头:“若是寂樾哥哥按这名册上写的进行部署,一定能先发制人,大获全胜,我会依照善叔叔说的做!” 善睐放下心来,赞许道:“小姐聪慧,应有此决断!”又满含慈爱深情,将乌惜潺从头到脚望一遍,“小姐襄助龙家光复天龙门,重坐江南武林头把交椅,就算让他用一生来报答,也数当然!” 乌惜潺看着手中名册,不由问道:“善叔叔,这上头是你的血么?莫非你为我去盗这宝贝,受了重伤么?” 善睐听她言语关切,心中欢喜,笑道:“小姐放心,那都是恶人的血,属下夺宝之时,已替小姐除去恶人...待他日功成之后,天龙门将诛魔同盟一举歼灭,小姐就只管相夫教子,安享尊荣,从此过太平日子。只一点,小姐须谨记——这‘乌家庄’三个字,切莫再在龙少爷面前提起,前尘往事,小姐就当忘记了罢!” 乌惜潺奇道:“这是为何?善叔叔,咱们惹上了很厉害的仇家么?你放心,不管多厉害的人,寂樾哥哥都能敌得过,等他处理完诛魔同盟的事,我就求他——” 善睐急忙打断她:“万万不可!这仇家...其实,小姐不知,这件事本是老爷有意为之...老爷早有归隐山林的心愿,此番借着仇家上门,正好做个戏,好从江湖抽身!老爷奔忙一生,早已厌倦了争斗,如今隐退,正合心意!” 乌惜潺怔住,犹自不信:“爹爹若有此意,怎得不告诉我?” 善睐道:“小姐请看老爷的信笺!”说着自袖管中掏出一方仔细折好的绢布,单膝下跪,恭恭敬敬奉予乌惜潺。 乌惜潺小心接过,展开来,只见绢布上寥寥数语,正是乌牧远的笔迹,写道: “吾儿,汝方年幼时,为父为家计碌碌奔忙,未曾得浮生半日与汝相伴。然吾素知儿天生丽质,天赋异禀,故鲜为汝之来日而忧。噫吁,今吾儿觅得佳婿,果不其然,吾心甚慰矣!为父既心愿得偿,再无挂碍,且终怠于江湖恩怨,决意隐去。所以未往见汝,实恐难以割舍父女之情。今汝有新生,吾亦欲挥别昨日,且浊酒尽欢,挟仙遨游,但求生之所乐,无惧别离之苦。倘有来日,吾儿膝下成群,为父当乘风而至,与汝再聚天伦!” 原来,当日乌家庄遭难之时,乌牧远遍寻乌惜潺不见,心急如焚,但也再顾不得许多,只得带了善睐和几个贴身仆从,自密道逃出。 逃出去之后,乌牧远绞尽脑汁,终于想到在萧娘子的青楼藏身这个很绝的法子。只因一入青楼,便要被蜡奴易容,与几十个男奴一模一样,便是龙寂樾站在他面前,也无法认出。 且那鬼楼地府一般的所在,本就在天龙门的势力范围之外,萧娘子背靠巫山派,颇有实力,风筝也绝难轻易探查到她的底细,龙寂樾接掌天龙门不过短短几年,还未能有此本事掌控一切。自己身处青楼之中,应当暂时是安全的。 他这般苟活,倒不是为了自己,只为找到独生爱女,确保她的安全。 身为男奴,乌牧远的消息极其闭塞,直过了许多日子,才辗转得知女儿即将和龙寂樾大婚的消息。乍闻此讯,直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清楚龙寂樾对杀父之仇的真相知道多少,是否已知乌家也是仇人,若是知道,那他迎娶乌惜潺的心思之毒,难以想象。 但若不知道,这倒是一个让乌惜潺和过去彻底告别,从此过上安稳日子的好机会。 乌牧远打定主意静观其变,一面吩咐善睐暗中观察,看龙寂樾是否真如外界传闻那般,对乌惜潺爱慕至深,无微不至。 谁料,天龙门竟在大婚当日横遭惨祸,天崩地裂,乌惜潺又一次下落不明。 乌牧远早已暗中写好信笺交与善睐,命他务必用尽一切办法,保护乌惜潺,不令她卷入仇杀之中,更不要为自己报仇。 而善睐素知这位大小姐的心性,她自小便众星捧月,无人违逆她心意,是以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十分执拗,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定要得到。 他暗中观察,早知乌惜潺对龙寂樾情根深种,断不愿离他左右,若是强行将她带走,恐令她伤心欲绝。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替乌惜潺除掉辰兮,好让她安心留在龙寂樾身边。无奈辰兮一直和张铮同出同入,片刻不离,直到今夜方有了机会。 此刻,乌惜潺望着父亲的字迹,泪眼朦胧,伸手抚摸,颤声道:“爹爹当真就此舍我而去?...今后,何日才能相见?......”如今唯一的亲人也翩然远去,竟不曾道别,心中难受至极,忍不住掩面痛哭。 善睐轻抚她后背:“小姐莫要担心,从今往后,属下会想办法紧随小姐左右,绝不让一人来伤害小姐!” 正说着,只听得一声“啾啾”鸟鸣,是远处那随从的警报。暮色之中,竹林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细碎的衣衫响动,想是风筝发觉乌惜潺久去不归,出来探查。 善睐全身紧绷,目光闪动,盯着乌惜潺:“小姐,属下暂且离开,你务必收好这名册,按计划行事!”和随从骑上快马,飞驰而去。 二人行出甚远,那随从喜道:“如今小姐收了名册,今后自可高枕无忧,总管见了小姐一面,悬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善睐微微一笑:“咱们切不能掉以轻心,还要时常护她左右才好。那女娃不知死了没有,咱们得回去看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况此梦中梦(一) 张铮自鹤冠桥回来后,很快就发现乌惜潺不在竹林里,询问之下得知,她竟然出去散步了。他担心方沈岳来个声东击西,明着在鹤冠桥吸引火力,拖住龙寂樾,暗中再派人偷袭竹林,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命所有人加强戒备,切勿再出林子。 于是,张铮立即返身出去欲寻找乌惜潺,谁料却被几个风筝拦住。为首的两人正是方才在乌惜潺屋外说话之人,只听其中一人问道:“铮大哥可是要出去寻找乌小姐?” 张铮道:“有话快说。” 那人道:“眼下情况复杂,竹林外说不定都是诛魔同盟的眼线,大哥不要去了!乌小姐吉人天相,自会回来的,倘若回不来...那也是她自己出去的,不能怪咱们保护不力!” 张铮听着话中不对,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那人道:“大哥,其实大伙儿都看得出来,谁才真正当得起天龙门的掌门夫人。不说其他,单论掌门心里属意的是谁,我看也不用多说了吧?我们原想找个机会,跟乌小姐说明利害,使她幡然醒悟,再帮她寻个去处,好远远离开,也可过她的安稳日子,如今她既然自己走了,那就省了大事儿,咱们何必再去找她?” 张铮怒道:“胡闹!她如今已是掌门夫人,她的去留自有掌门决断,轮不到你们僭越!” 几人纷纷道:“铮大哥,大伙儿都是一般心思,不想叫掌门为难,便想私下解决这件事...这乌小姐身娇肉贵,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咱们也很危险,不如给她寻个安全的去处......” 张铮打断众人:“别说了!这是掌门的家务事,他自有主张,你等且勿胡闹!这乌小姐已经和掌门成婚,人尽皆知,若是被诛魔同盟掳了去,拿来要挟掌门,岂非要陷掌门于不义?你等速随我去将她找回来!” 几人不敢再说,张铮一壁往外走,厉声说道:“收起你们的心思,不要自作聪明!” 乌惜潺方回转身子,便见张铮带着一小队风筝快步走来。 张铮一眼便看见乌惜潺手中似拿着什么物件,只是袖口宽大,遮住了大半。他心中一动,余光扫过四周,并不见有其他人影,又盯着乌惜潺道:“乌小姐,你怎么走了这么远,有什么事吗?” 乌惜潺不慌不忙地整整衣襟,顺势便将名册掖进了怀里,微笑道:“也没有什么事,我是见相公许久不回来,心中记挂,便出来看看,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远......”说到“相公”二字时,满面红云,忍不住低头掩面而笑。 这一抹羞涩的浅笑,当真如黛眉开娇横远岫,直将一干人瞧得呆了。张铮却见她将那物件藏入了胸前衣襟中,心中暗道:“不好,如此可就不便搜查了。” 又看着乌惜潺那一双美目,皎皎似轻云蔽月一般,心中道:“这女子倒有几分小聪明,想到用这法子掩饰,不知她所藏何物,若是私家东西也就罢了...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万事都要仔细,须探查清楚为好。” 便向乌惜潺正色道:“如今外头风声鹤唳,小姐还是莫要随意闲逛,请随我回竹林等候掌门。” 乌惜潺赧然一笑:“这是自然,我初来乍到,任性妄为,给诸位添麻烦了!”说着欠身施了一礼,乌丝垂下,宛若回风之流雪。 众人正恍然出神,突然眼前一花,几道人影已飞掠而至!只听得“嗖嗖”数声,尚未看清来敌,几人身上已被钉入数枚钢针,纷纷惊呼跪地。 张铮应变奇速,挥动衣袖,横扫出去,钢针被悉数格开。 漫天暗器尚未停歇,几个蒙面人已手持利刃,疾攻过来。风筝纷纷奋力跃起,一时间兵刃交戈,混战在一处。 张铮凝神观察,这群蒙面人显然经过严格训练,配合十分默契,招式也颇为相似,便计上心来,纵声笑道:“原来是几位故人呀,好久不见!” 其中一人身形一顿,将手中长剑舞个守势,把周身几处要害封得严实,一面冷笑道:“张兄果然好眼力,不愧是持线人,佩服佩服!” 张铮本是诱敌,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登时明了,此人正是严春寒。 便在此时,竹林方向一队风筝迅速赶来增援,显是附近的暗哨起了作用。张铮大喝一声:“摆阵!”正是曾经大败水仙门的天罗地网阵法。 一众风筝听到命令,瞬间错开步伐,长短兵刃交错并进,长鞭甫到,短枪刺出,配合得天衣无缝。 严春寒等人果然一阵慌乱,但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所以并未溃散,反在阵法的空隙中抢占先机,几次反守为攻。双方缠斗了一炷香功夫,无一示弱,越绞越紧,杀得难解难分。 突然,只听一声尖锐的长啸自山中而来,麻春锡的声音阵阵狂笑:“哇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 他从树丛里飞跃而出,两眼炯炯放光,鼻孔一翕一张,使劲儿嗅着血腥气,好像野狼看见了生肉一般,兴奋至极。他并不用兵刃,挥起一双拳头,冲入人群之中。 张铮见这情形,心头突得一跳。麻春锡浑身劲力勃发,双拳似铁,一拳到处,直将人五脏六腑都打了出来。他嘿嘿狞笑着,又抓过一人,一拳打在他头上,立时将那风筝的脑壳打得凹陷进去,脖颈折断,头像一个瘪了的皮球掉在了地上。 众人一阵惊骇,又一阵反胃,只觉麻春锡仿佛已不是人。 风筝和水仙门双方本难分高下,此刻见这野兽到来,严春寒等人登时精神大振。 张铮眉头紧锁,一语不发,纵身朝麻春锡贴了上去,使出小擒拿手近身索拿。麻春锡一见高手近身,目中精光大盛,咧嘴一笑,挥拳格挡。 二人缠斗了几个回合,张铮的擒拿手擅用巧力,四两拨千斤,数次将麻春锡拳头上的巨大力道化于无形。麻春锡笑容渐渐收敛,一双小眼睛紧盯着张铮,身子越贴越近,出拳也越来越快。 张铮见他已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高声喝道:“出水!” 这本是山中土匪的黑话,乃“撤退”之意,名门正派绝少使用。此刻他突然喊出来,严春寒等人反应不及,众风筝却是训练有素,立时改变阵型,一面还击,一面向竹林方向撤离。 有几个风筝眼看张铮被麻春锡缠住,心急如焚,又拼命向他靠拢过来,张铮大喝:“不许救火!出水!” 麻春锡冷笑一声,向严春寒使了个眼色。严春寒立即会意,率众对风筝围追堵截,绝不放过一人。 张铮眼见风筝受伤者甚多,一时无法突围,心中着急。双方又堪堪缠斗了一顿饭功夫,风筝渐渐落了下风,一个个中招倒地,立时就被抹了脖子。 张铮看在眼里,又急又怒,手上却不敢丝毫大意,凝神应对麻春锡。 余下风筝不敢恋战,且战且退。一人自怀中掏出金龙哨号,正要发射,突然一柄长剑掷出,“噗”地刺入他后腰,没至剑柄,又自小腹穿出。 严春寒哈哈大笑:“想报信?麻师兄早已料到你们有此一招,别做梦了!” 众风筝心下一凉,突围无望,求援亦不可能,心头一横,反正是个死,好歹拉个垫背的!一人提起长枪,大吼一声:“兄弟们,拼了!” 乌惜潺远远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呆呆看着这场厮杀,浑身瑟瑟发抖,手指一下下抠着树缝,直抠出血来。 她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江湖,真正的械斗,心中一片惊恐迷茫,只觉眼前一切是如此不真实。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乌惜潺吓得闷哼一声,瘫倒在地。 一人踱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只见此人一袭月白长袍,干净考究,手里摇着一把鎏金折扇,正是左钰。 他向乌惜潺行了一礼,微笑道:“小姐受惊了,请小姐跟随在下,去个地方。”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况此梦中梦(二) 乌惜潺双腿发软,勉力镇定,问道:“公子是何人?” 左钰笑道:“小姐不必害怕,在下不是恶人,只因我家主人有些话要与小姐细说,特命我来相请。”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叠画纸展开来。 只见画中有一女子,眉眼俱笑,神采飞扬,旁边还题着一句诗:“玉烟青湿白如幢,银湾晓转流天东。” 乌惜潺一见这画中女子,登时全身一震,惧意一扫而光,站直了身子,冷冷地道:“公子这是何意?” 左钰微微一笑:“小姐且看这几个字,是否有些眼熟?” 乌惜潺定睛瞧向那句诗,笔迹果真有些熟悉,禁不住身子又是一僵,自怀中取出乌牧远的信笺来看,果然一模一样! 原来,乌牧远为了讨如烟夫人欢心,常常在辰兮的画像上题几行赞美“星辰”的诗句。而那日最后的一幅画,由于江怀珠突然出现,未来得及题诗,后来被龙寂樾拾到,收藏了起来。 所以乌惜潺虽然见过那副画像,但并不知竟为父亲所画。而她自小少与乌牧远亲近,原本对他的笔迹并不熟悉,但刚刚才看过了信笺,此刻一经比对,断然没错。 左钰微笑道:“令尊的丹青绝妙,想来这画中之人,小姐也并不陌生。” 乌惜潺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左钰慢慢收起画纸,柔声道:“小姐可想知道,令尊如今的下落?可想知道,为何贵府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这些事么,都与这画中女子有极深的关联。她和令尊之间的仇怨,并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还请小姐稍移贵步,我家主人自会将一切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乌惜潺颤声道:“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们乌家庄,都是被她......” 左钰点点头,欠身相请。 乌惜潺平静了一下,整整衣衫:“好,请公子带路吧!” 左钰向混战的人群瞥了一眼,将手中扇柄在颈中轻轻一划,旋即引着乌惜潺没入树林深处。 远处的严春寒会意,嘿嘿一笑,突然自袖管中射出一道寒光。张铮正凝神和麻春锡缠斗,寒光到处,张铮应声倒地。 辰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肋下剧痛袭来,激得她一阵战栗,骤然清醒,只觉周身火烧火燎,忍不住哼出声来。 身旁立时人叫道:“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辰兮见这姑娘原是伏在床边睡着了,此刻被自己声响弄醒,眼泪汪汪,欢喜异常,直攥着自己的手。 凝神一看,竟是那日在醉霄阁骗扇子的小姑娘,只是面上颇有风霜憔悴之色,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辰兮虚弱地道:“你是...李夜晴?” 李夜晴直点头,忙道:“姐姐先别说话,我去给你倒杯水!” 辰兮环顾四周,狭小的斗室中床铺桌椅齐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便是自己在玉绵山西峰脚下的“一叶障目”。 此间是她为躲避敌人所备,曾借与宋泽和乌惜潺躲藏,现下自己如何到了这里?辰兮撑起身子,剧痛惹得她一阵抖动,李夜晴急忙扑过来扶住她,一手将茶杯递到她嘴边。 辰兮喝下几口温水,觉得好受了些。低头瞧去,见自己身子被缠了好几层布,肋骨断处已然接好,其余外伤也包扎妥当,手法十分娴熟,心中又浮起万千疑团。 李夜晴察言观色,眨了眨眼,柔声笑道:“姐姐定是有许多话想问,不忙,让我一桩一件说与姐姐听。” 李夜晴给辰兮布置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先将自己的来历述说一番。说李凌玉是如何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做下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后来又是如何名誉扫地,为武林同道所唾弃,以致于恼羞成怒、四方树敌。到如今,燕京屠狮帮已经衰败溃散,李凌玉流落江湖,性命堪忧,终于再也无力追杀她这个小妹。 辰兮静静听完,叹道:“想不到短短一年,屠狮帮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你岂非应该怨恨于我,是我毁了李家的基业。” 李夜晴正色道:“姐姐错了,屠狮帮是毁在我兄长手上,并非旁人,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晴儿还是分得清楚的!当时李凌玉正派杀手到处搜寻我,若不是姐姐揭穿他真面目,令他四面受敌,晴儿早已命丧黄泉!姐姐是我救命恩人,晴儿早已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就追随姐姐,在姐姐身边,什么都听姐姐的!” 辰兮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微微一笑:“你是屠狮帮的大小姐,应该回去召集旧部,重振门派,跟着我没有好处。” 李夜晴道:“从前父亲在时,我只顾玩乐,什么都不会...如今就算要重振屠狮帮,也需有阅历、有本事,才能做得长久,还请姐姐教我!” 辰兮听她如此说,倒有些刮目相看,重又打量了李夜晴,见她俏丽模样,心里着实喜欢,伸手缕一缕她鬓边头发,微笑道:“不必把我当什么恩人,你若愿意,就做我的小妹吧。” 李夜晴大喜,俯身下拜,甜声唤道:“姐姐!”又一下子扑到辰兮怀里,直牵动她伤口,引得一阵疼痛。 辰兮笑着揽过她,只觉这小妹率真可爱,忽一转念,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如何将我带到此处?” 李夜晴听得此问,吐了吐舌头,做个“嘘”的手势,低声道:“不是我,是...是杨大哥,他着急去方府寻找姐姐,我只不过是跟着罢了...当时我们在方府外的林子里,见到姐姐浑身是血,昏厥在地,杨大哥登时魂飞天外,我也吓得直哭。杨大哥抱起你,又拉上我,一路狂奔到此,不知他变了什么戏法,竟变出这座房子来。” 话及此处,声音又轻了些:“然后...他为姐姐接了骨,撕了衣服包扎伤口,又给姐姐过了好些真气,直到自己吐了血...我见他心神恍惚,怕他走火入魔,急忙打断他运功。杨大哥双眼冒火,似乎很愤怒,又很伤心,扭头就出了屋子...现在,怕是就在外头,姐姐要不要叫他进来?” 辰兮低头看看自己被缠好的身子,不禁浮起一阵窘迫的晕红,毕竟是肌肤之亲,又是这个部位,显然是要脱光上身了,脱口道:“我...我不想见他......” 杨君瀚忽然站在门口,冷冷地道:“你不想见我,我却想见你。” 李夜晴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来:“我先走了,先走了!”一溜烟出了屋子。 杨君瀚一步步走到床前,辰兮尴尬至极,又羞臊又别扭,低着头不敢看他。 杨君瀚一抬手,将一团物件扔在了床上,破破烂烂,血迹斑斑,正是辰兮被脱下来的外衣。 杨君瀚脸色铁青,淡淡地道:“你受过那么多训练,也执行过那么多任务,那些本事,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辰兮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杨君瀚道:“就算忘了,逃命会不会?” 辰兮叹了口气。 杨君瀚厉声道:“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么?你以为自己是谁!”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况此梦中梦(三) 辰兮道:“我...我知道,刚才的情况一定很凶险,你别生气了,我下次一定小心...”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杨君瀚暴怒,“你以为自己次次都能这么幸运?还是你以为对手都是酒囊饭袋,而你神通广大,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扳住辰兮双肩,似要将它们捏碎,但终于不敢使力,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抱着,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发颤:“我从没这么害怕过......” 辰兮伸手抚了抚他脊背,杨君瀚在她耳边说道:“你答允我,永远不要再去冒险,不要逞强,你想做什么,都交给我去做!” 辰兮由他抱着,半晌,感觉杨君瀚平静了些,笑了笑:“别生气了,你自己的内伤也没好全,再气出病来,浪费了我的灵丹妙药。” 杨君瀚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我恨不得现在就挖出来,还给你!” 辰兮笑道:“晚了。”拉过他手臂搭脉一试,脉象平稳,已无中毒之症,只是方才急运内功,有些虚弱。 辰兮点点头:“你身上冰雪虎耳草的毒已经解了,但筋脉损伤却治不了,所以...你不可以再耗费内力了。我不晓得神女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你身上的损伤,绝不是寻常功夫能造成的,你也一定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不过没关系,我会查清楚的,也会找到彻底治愈你的方法。” 杨君瀚眉头一皱:“现在在说你,怎么扯到我身上!” 辰兮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还有多少时间?” 杨君瀚看着辰兮,良久,方道:“十年。” 辰兮没有说话。 杨君瀚叹了口气:“五年。” 辰兮点头:“够了,你放心,咱们一定能找到办法,天地之大,总有办法。” 杨君瀚起身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还没答应我,从这件事里抽身。” 辰兮沉默片刻,说道:“你刚才问我的话,也不全对,我是为了他,更是为我自己。如今的局面虽然有方沈岳之流的野心,但若没有师姐,他们万难成事。天龙门受此重创,全是姬苏瑶一手谋划,她是为了报复我。” 杨君瀚道:“所以你是为了弥补,你在替她赎罪?你当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辰兮笑了笑,看着他:“你不也一样么?” 杨君瀚默然半晌,长叹一声:“我若能一直陪着她,就不会有这后头的事了。” 辰兮道:“所以,我现在叫你从这件事里头抽身,保全自己,你愿意么?” 杨君瀚露出一丝苦笑:“我说不过你。” 辰兮微笑道:“好,既然咱们谈妥了,此事以后就不必再提,你也别劝我,我也不劝你,反正劝也没有用。我有一件正事要告诉你,我在方府密室里遇到了一个人,和巫山派颇有渊源,林玉儿从不下山,他竟认得她的手帕,我怀疑他也是巫山派弟子。” 当下坐正了,将与水中人相识的经过述说一番。 杨君瀚很是诧异,眉头皱起:“周寻意,你竟遇见了他?他是起云峰韩岐座下弟子,说起来便是那青楼萧娘子的师弟。寻意向来足不出户,只埋首棋艺,他在起云峰上有一处棋冢,他就成年累月地在里面,连韩师叔都拿他没办法。” 辰兮点了点头:“怪不得我在巫山盘桓多时,也不曾见过他。那他这次突然下山来,是为了什么?” 杨君瀚沉吟道:“那九香奇花,据我所知,中土之内也只有林玉儿的花圃里栽培,寻意的毒多半就是林玉儿所下,所以他看见林玉儿的手帕,才会有那般反应。只是...玉儿钟情花草,也是终年不离圣泉峰花圃之人,怎会突然跑到起云峰去,向周寻意下毒?” 辰兮想了想,沉吟道:“既然是圣泉峰弟子向起云峰弟子下手,巫山派之中...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杨君瀚心头一凛。 辰兮道:“神女尚在闭关,你可要回去看看?” 杨君瀚摇了摇头:“现在不行,不过...待此间诸事了结,我要你随我同去,咱们一起回神女峰!” 辰兮一阵沉默,她当然明白杨君瀚在说什么。 杨君瀚道:“从前我视名利地位如云烟,绝不屑去争取,现在我反而庆幸自己能有这一点身份...巫山掌门,还是有些用处的,只要你愿意,咱们可以不再理会外面的事,就在神女峰上,安静自在,相伴终老。” 辰兮道:“你不是说再过五年,你就要死了么?” 杨君瀚笑道:“你不是说,一定有办法能治好我?” 辰兮心里一动,其实自从她知道了杨君瀚的真实情况,她最担心的就是他没有求生的意志,只想着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一个人默默赴死。 现在,既然他向自己做出了承诺,心血来潮也好,深思熟虑也罢,总之他是不打算一个人悄悄去死了,这倒是件好事。反正自己要救他,迟早也要去向神女当面求证。 辰兮点点头:“好吧,说好了,到时候不管有什么缘故,你要是推三阻四不让我治,你就是个大骗子,我就即刻下山去,从此再也不理你了。” 杨君瀚展颜而笑,眼中尽是柔情。 便在此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娇呼:“风哥哥,风哥哥!” 这声音好生耳熟,辰兮依稀记得曾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杨君瀚转身出了门,声音满是诧异:“真真?你为何在此处?” 辰兮探身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庭院中,娇小动人,肤白胜雪,一头乌黑的长发并不结发辫,瀑布一般垂落在腰际,整个人便似一个精美的玩偶。 辰兮见李夜晴就站在一旁,这小姑娘却像没看见一样,一双黑珍珠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杨君瀚,瞬也不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这小姑娘见杨君瀚向她走来,双眼放光,立即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娇笑道:“风哥哥,抓住你了!走呀,陪我玩儿去,这一回你休想再跑掉了!”一面说着,一面笑嘻嘻地用力把他往外拽,小小身子,力道却很大。 杨君瀚反手扣住她手腕,双足钉在地上,微笑道:“你先告诉,是谁带你进来的?” 小姑娘撇撇嘴,娇嗔道:“这破地方有什么难进的,不就是个五行阵么?风哥哥别问了,快跟我去吧,咱们回起云峰去,我藏了好些宝贝给你,连师父和师兄也不知道呢!咦,你怎么带着面具?嘿嘿,好玩儿!好玩儿!” 第一百二十章 况此梦中梦(四) 辰兮听着这话,心想:“起云峰,那不正是萧娘子和周寻意的师门所在?”忽然间,她想起来在何处听过这小姑娘的声音了。 那时在神女峰上,有一天,她又被人使坏,在晚饭里下了泻药,只是这小小伎俩怎么骗得过她,她把饭菜倒了,又去厨房里偷糕点。 路过柴房时,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人正是楚南风,而另一个人似乎被堵住了嘴,只发出些“嘤嘤、呜呜”的声音。 楚南风压低了声音,好像很严肃,又像在哄劝,一直说了许久,对方渐渐停止了挣扎。又过了一会儿,传出了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又软又甜,轻声说了些什么,楚南风沉默着没有回答。 那女孩的声音骤然提高了:“放我出去嘛!” 楚南风道:“只要你听话。” 说完这两句,二人又转入低声,一来一回说个不停,期间还伴随着一些挣扎的声响。 辰兮心里虽然诧异,但想到楚南风经常为神女办事,有时出去也会绑几个人回来,自己从不过问,也不去探听,总觉得这会害了他。此番应当也是一样,不知他又抓了什么人,还要亲自审问。 那一晚她就躲在厨房里,吃吃睡睡,直到天亮才看见楚南风一脸疲倦,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又反手将门锁了。 她还是照旧什么都没有问,后来也将此事淡忘了。直到今时今日,她又听见了这小女孩的声音,虽然长大了些,但她绝不会听错。 听见杨君瀚唤她“真真”,心道:“早闻起云峰的掌峰人韩岐有个最宠爱的小徒弟,名叫唐真真,想来多半就是这小姑娘了。但若是这样,风儿为何要将她锁在柴房里?” 杨君瀚目光如炬,警惕地向四周扫视一圈,面上仍是微笑着:“好,我这便随你回起云峰去,只是真真要听话,先去外面等一等,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唐真真脸色一变,举起白玉般的小手指着李夜晴,叫道:“什么重要的事?是不是她!你是不是因为她,才不陪我玩!” 李夜晴吓了一跳,急忙摆手:“不是不是,你可误会啦!” 唐真真恨恨地瞪着杨君瀚:“那时候你在神女峰上,就总说有重要的事要做,一连几个月都不来起云峰瞧我,我跑去瞧你,你却将我捆了起来,关在柴房里!那里头好黑呀,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有一大群鬼,咬我的手,咬我的脚,我求你别走,你却扔下我走了,我真害怕呀!好啊,今天终于让我抓到你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我便叫你们领教领教我的本事!” 说完这话,她小手一招,自院门外走进来十几个衣着鲜亮的童子,每个人手中提着一只精致的灯笼,排成一队,就这样默默地走了进来。 精美的童子,精美的灯笼,一切都如玩偶一般,辰兮心头掠过一种诡异可怖的感觉。再看李夜晴,显然也是心里发毛,几步已躲在杨君瀚身后。 唐真真小嘴一扁,双瞳冒火,死死盯着李夜晴。她面上尽是一副小女孩的娇憨模样,眼神中却透出杀气,混不似这个年岁的少女,只听她娇叱一声:“童儿们,要糖去!” 随着这一声娇呼,十几个童子身形晃动,在一瞬间已围成了一个圈,将李夜晴和杨君瀚围在了当中,竟快得看不清。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众童子已一拥而上,纷纷伸出小手去抓二人,口中齐声说着:“大哥哥,大姐姐,给我糖!给我糖!” 杨君瀚一怔,这等小孩就算用尽全身气力打他,也是毫无威胁。当下不忍伤害,只挥掌推出劲风,将缠上来的童子拂开。 却听见“啊”一声惨叫,身后的李夜晴已经瘫倒在地,不停抽搐。 杨君瀚回身看去,只见一个童子正抓着李夜晴的脚踝,似乎正在用什么利器伤她,当下无暇细想,飞起一脚将那小孩踢了出去。正待俯身去看看李夜晴,在这当口,只觉几只柔软的小手贴上了自己的腰际和大腿。 刹那间,杨君瀚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倒吸出去,腰间和腿上的皮肉瞬间裂开一道道口子,四肢百骸的真气随血液喷流而出,一时间天旋地转,剧痛难当。 这感觉他无比熟悉。 杨君瀚大吼一声,全身劲力勃发,“砰”地一声将贴在自己身上的童子震飞出去。 四周童子如飞虫一般绞缠上来,杨君瀚拔出御鹤剑,但看着小孩子的稚嫩模样,终究不忍下手。只得舞个剑花,将自己和李夜晴罩在当中。 但这些童子似乎无知无觉,不畏剑光,依旧飞蛾扑火一般贴上来,一瞬间便有几条断臂飞了出去。杨君瀚慌忙收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陷入被动之中。 辰兮惊异地看着眼前景象,又侧头看去,见唐真真立在一旁冷笑着,小小的樱唇弯着,眼里尽是残酷的快意。 李夜晴已经爬起来,奋力躲避童子的纠缠,又怕童子看见辰兮,便将他们向一边引去。杨君瀚忽然柔声说道:“你身上没事了么?还疼不疼?” 李夜晴一怔:“我没事,杨大哥不必担心!” 杨君瀚柔声道:“那便好了,不然我可要心疼坏了。” 唐真真见这柔情软语,双眼直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杨君瀚,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个人。 杨君瀚见时机成熟,突然抓住李夜晴的衣襟,用力一掷,将她扔出圈外,喝道:“快走!”又扬起御鹤剑一阵狂舞,将四周童子尽数卷入剑势之中。 李夜晴何等机灵,立时明白了杨君瀚的意图,趁着唐真真心绪波动的当口,足尖点地,就着杨君瀚这一掷的力道飞身而去,直奔竹林方向求援。 唐真真一惊,面上残存的稚气一扫而光,森然说道:“姬苏瑶那贼婆娘说得不错,总有些人碍手碍脚,不配活在这世上!风哥哥,你说过的,只喜欢陪我一个人玩儿,却总为了别人来欺负我,害我难过,让我生气...我既然生了气,别人怎能还好好的,怎还配活着呢?不如快些死掉,让我痛快!” 杏目一瞪,一众童子迎着剑锋,纷纷冲入剑圈,瞬时间一个个断臂断足飞抛出来。 杨君瀚只得再收剑,眼见这些残缺不全的小孩全无痛觉,浑身喷血,却又扑缠上来。他打也不是、刺也不是,生怕伤了他们性命,一时就又被贴上了身,血气逆流,痛苦不堪。耳中只听唐真真叫着:“风哥哥,你快说,说你只陪我一个人玩儿,说你永远只陪着我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一) 杨君瀚眉头紧锁,摇头叹气。 那年他刚踏上巫山,这小姑娘不过八九岁光景,全然是个小孩子,时常喜欢来找自己玩耍。有时候整夜不回去,就宿在神女峰上,又说怕黑,缠着他讲故事。他只得陪她说上半夜的话,哄她睡着,再把她娇小的身子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那几年,除了练功和处理神女吩咐的事,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这个小姑娘占满了。只要有一点空闲,他就被她拉到山中玩耍,去大昌镇上游逛。有时,她还会悄悄躲在他房中不出来,直到深夜他回去猛然发现,吓了一跳,她就娇笑着要他像小时候那样,抱着自己讲故事。他哭笑不得,任她闹腾,直到她在他的床上睡着了,他就给她盖好被子,在房间里坐到天亮。 她经常说:“风哥哥是我一个人的!”他听了总是笑笑,摸摸她的头发:“是呀,我只喜欢陪真真一个人玩儿。” 后来,韩岐器重这个幼徒,开始着力栽培,唐真真便不再有那么多闲暇来神女峰。不过偶尔来时,他却发觉这个儿时亲昵的小妹妹,逐渐有些不一样了。她的身形依旧娇小,神情依旧甜美,言语行事却越来越偏执。闻听他有几个交好的女弟子,就直接找上门去,言辞激烈,最后竟至动了手。 也不知那韩岐教了她什么功夫,出手甚是狠绝,小小年纪,进境却很不一般。陆续有人伤在她手里,韩岐出面袒护,最终都被压了下去。 直到有一次,她又去神女峰找风哥哥,楚南风正同一位师姐说话,便叫她等一等。第二天,当他再看见这位师姐的时候,她已经四肢尽断,被吊在了后山的树上。 神女震怒,召韩岐面议,二人关上门谈了许久,最后唐真真并未受到过多责罚,只是命她闭门思过,从此不可再上神女峰。 只是唐真真岂是听话之人,都说她在起云峰上撒娇撒痴,绝食自残。过了不久,韩岐便派人来请楚南风,望他能好言劝解。 楚南风到了起云峰上,唐真真见了他,立马又像小猫一样温顺,钻进了他怀里。楚南风对她说:“神女交托了我一件要事,我需潜心办好。这些日子你不要再来神女峰,等我忙完了,就来看你。” 再后来,辰兮来了,他再没去过起云峰。 此刻,杨君瀚看着唐真真近乎疯狂的表情,心中叹道:“韩师叔只一味纵容于她,溺成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合着这一身邪功,他日必成武林祸患!” 正纠缠中,忽然听得身后响起几下拍手声,辰兮的声音笑道:“真是一出大戏呀,好精彩,好精彩!” 唐真真吃了一惊,想不到屋里竟还有一个女人,怒道:“你又是谁!”说着便冲了过去。 辰兮倚在门边:“慢着!我问你,当年姬苏瑶将你的风哥哥带下山去,你是不是又着急又生气?” 唐真真身子生生顿住,像是被重重一击,目光迷离,神情发痴:“是了,我又着急,又生气……” 辰兮道:“所以,你急着下山去寻找他们,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唐真真道:“不错,我找了好久好久,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可是哪里都没有......” 辰兮道:“你找遍万水千山,就是找不见他们两个,所以你更加着急,更加生气。就在你快要发狂的时候,终于被你遇上了。” 唐真真瞪大眼睛:“是啊,终于...终于让我遇见了这贼婆娘!” 辰兮笑道:“你们两个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你踏遍千山都找不到她,现在说遇见便遇见了。她一见到你么,就立即给你讲了一个故事,让你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唐真真眸子里涌动着诡谲的光亮:“不错,那贼婆娘说,当年骗风哥哥下山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那人厉害得紧,又聪明又狡猾,连她也敌不过...那人把风哥哥骗走以后,她也四处寻找,如今总算被她找到了,就在...就在这玉绵山脚下!”话及此处,忽然急顾四周,“贼人在哪里?贼人在哪里?” 辰兮见她神情,已知自己所料不错:“这小姑娘的性子里有些隐疾,受不得刺激,她虽然霸道狠毒,但终究涉世未深,没有多少城府,还好对付。我可用话语来引她,令她将这一干童子撤去。” 正要再开口,突然听得一声轻叱:“真儿,莫要再胡闹了!”声音飘渺而来,柔美之中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三人一齐看去,只见萧娘子的身影自暗处款款走出。唐真真一个激灵:“师…师姐?你是师姐?……” 她婴儿时便被萧娘子抱在怀中照拂,直到六岁时萧娘子才下山而去。长姐如母,师姐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此刻乍一见面,竟立时认了出来,便如同小孩见了母亲,一下子畏缩老实了。 萧娘子瞥了一眼激斗中浑身浴血的杨君瀚,瞪着唐真真,深有怒色。突然双臂一伸,似托起一只巨鼎一般向上运力,只听唐真真大叫一声,身子随之向上浮升,在半空抽搐翻滚,好像一只提线木偶,惨叫连连,模样好不痛苦。 辰兮和杨君瀚正自惊异,只见众童子也是一阵抽搐,纷纷退散倒地,一张张小脸上尽是惊恐迷离。 少顷,众童子抽搐蠕动渐息,一个个躺在地上不动了,只有幼小的断肢处仍旧鲜血滚滚。杨君瀚忙俯下身子,扯碎衣衫,为他们紧紧缠上。 萧娘子缓缓放下唐真真,叹道:“噬魂之术,阴魂入体,你小小年纪,如何承受得住?再耽搁下去,失神丧志,便只在这几日了。” 辰兮脑中轰的一响:“噬魂之术,阴魂入体”!这句话便是那日在乌家庄的石室内,赤炎魔君对江怀珠的诘问。当时江怀珠用了一种近乎于变戏法的方式,让数十个围攻他的高手瞬间毙命,可是那场面和此刻唐真真操纵童子迥然不同,此刻辰兮心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它们二者,根本是同一种武功么?” 唐真真萎缩在地,神情又心虚又恐惧,娇声哀求:“师姐饶命...师姐...饶了我吧......” 萧娘子眉头一皱:“我这就是在救你性命!‘噬魂血经’岂是你这小小年纪可以修炼的?不自量力!师父想是...想是太过心急,又素来纵你,不加节制,才——”话及此处,轻轻摇了摇头,终是不能毁损师门,便闭口不谈。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二) 萧娘子心里知道,当年师父已有意让自己继承衣钵,而自己却一意孤行要为阮朝云报仇,最终任性下山而去,这才迫得韩岐半途另觅传人,选中幼徒。而唐真真被师门给予厚望,这些年也必定经受了非人的严酷训练,师父揠苗助长,又百般袒护,终酿成了她今日的怪异性情,说到底都是自己之过。 念及此,心中一阵愧疚难过,眼望唐真真蜷缩着的模样,又怜又恨,痛声道:“你这丫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勾结江湖贼人偷盗‘祈星玉璧’,你可知这是死罪!” 杨君瀚一凛,那“祈星玉璧”乃是圣泉峰的镇峰之宝,与神女峰的“神女令”、净坛峰的“雪影樽”并称为巫山派的三大圣物。 他曾听神女偶然说起过,在祈星玉璧的玉髓之中蕴藏着一部稀世奇功,虽然威力无比,但寻常人若随意修炼,就会有无法控制的后果,所以绝不能轻易取出。至于这部奇功是否由巫山派先祖所创,还是从何处得来,既然有如此隐患,为何不立即销毁,却由圣泉峰来收藏保管,这其中种种缘故,神女却未再多言。 此刻,杨君瀚听得萧娘子话中之意,莫非唐真真勾结外人盗走了祈星玉璧,正在偷练其中的武功?看着一地七零八碎的孩童尸体,心道:“想来这便是祈星玉璧中的稀世奇功了,这‘噬魂血经’究竟是什么东西,连小小孩童使出来,竟也有如此威力!师父...师父用来为我剔除蛊毒的功夫,和方才唐真真所用如出一辙,难道...师父也在练这‘噬魂血经’?不对——既然唐真真已将祈星玉璧盗走,师父如何修习这路功夫?莫非...她老人家早已熟知那玉髓中的武功?” 如此推想下去,只觉此事大有蹊跷,背后隐隐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萧娘子口吻愈加沉重:“你盗走圣泉峰宝物,姚师姑倒还算克制,可那林玉儿为了给师门出气,跑到起云峰向你周师兄狠下毒手,令他身中剧毒,生不如死!周师弟被迫下山躲避,至今下落不明,师父他老人家急怒攻心,又深觉无颜面对诸位掌峰人,听说已经一病不起,你...你怎么对得起师门!” 杨君瀚和辰兮对望一眼,心中均道:“原来如此!” 想那周寻意为寻解毒之法逃下山来,定然是被姬苏瑶找到,承诺为他提供一个暂时保住性命的法子,换他给方沈岳当看门人。 唐真真蜷缩在地,看不出是何表情,只嘤嘤哭泣,好似一头小兽。 萧娘子叹息一声,说道:“神女尚在闭关之中,无人主持此事,只得仰赖净坛峰紫阳师伯主持大局。紫阳师伯迁怒于我起运峰一众弟子,借机向师父施压,主张彻查,现已将起云峰上下圈禁起来,逐一审问...唉!这一闹,师父的病只怕更重了...”拿手指着唐真真,一阵气结,“你呀!——唉!” 杨君瀚心头一紧,问道:“其余各峰反应如何?” 萧娘子闻言,深深看了杨君瀚一眼:“不愧是神女传人,这件事的糟糕之处正在于此!...其余各峰,或与净坛峰和圣泉峰交好,或与我起云峰亲厚,眼下看着两边交恶,立时分成了两派。如今巫山派日常事务皆由紫阳师伯主持,所以投靠净坛峰那边的人数居多,但我起云峰也并非好惹,家师在病中已联络了上升峰、聚鹤峰诸位师伯,大家联合起来,不能让净坛峰欺人太甚!” 杨君瀚听得心惊不已,如此说来,堂堂巫山一派岂非要分裂了?皱眉道:“我师父...她还未出关么?此事是否已着人禀告?” 萧娘子摇摇头:“门规森严,掌门一日不出关,众弟子怎敢擅入?” 杨君瀚冷笑一声:“此事关乎门派存亡,居然也无人通报,看来是有人做这代理掌门做上了瘾,有意瞒着,想取师父而代之了!” 萧娘子见杨君瀚又一语中的,且话锋直指净坛峰,登时面露喜色:“楚师弟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透彻,真叫人佩服呀!师弟入门最晚,掌门却力排众议,立你承袭衣钵,看来真是慧眼识珠,佩服,佩服!” 她一面夸赞,一面心中盘算:“神女一直未曾露面,这位楚师弟乃神女传人,若由他出面代表神女峰,支持我起云峰,定能使诸峰势力重新分配,不叫各峰仗势欺人!只是...真儿伤他在先,好不懂事,但愿他能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跟真儿生气才好!” 萧娘子心中计较已定,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家师自这劣徒下山而去,日夜悬心,念及我多年以来混迹江湖,终于遣人命我寻找小师妹!我离开师门九年,如今师父遇到难事,到底没忘了我,到底还是原谅了我!只是...这九年光阴横在中间,我...我怎有脸再见她老人家!...”说着不禁牵动情肠,掩面痛哭。 辰兮倚在门边,冷眼瞧着这场面,萧娘子泪水涟涟,唐真真楚楚可怜,都眼巴巴望着杨君瀚。 唐真真跪在地上爬过来,抓住杨君瀚的衣袍,嘤嘤泣道:“风哥哥,我闯下这弥天大祸,师父断断不会饶了我...就算、就算师父肯饶,我已经是巫山派的大罪人,其他师叔师伯们也绝不会轻饶了我!...风哥哥,你一向疼我的,你对我最好了,你就陪我回去跟各位师叔师伯们求求情,让他们手下留情,你是未来掌门,他们一定听你的话!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萧娘子怒道:“不许胡说!楚师弟是神女入室弟子,是我巫山派的未来掌门,岂能为你这劣徒求情,白白折损了威仪!纵然你们相处多年,那也不过是一处玩耍罢了,你怎能跟楚师弟攀交情?” 辰兮听着这激将的话,忽然笑道:“不错,这算什么交情,风儿‘一向疼你’,这从何说起?”向杨君瀚招一招手,“你过来,我不许你去巫山,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三) 杨君瀚一听这话,立即拂开唐真真的手,闪身过去扶住辰兮,将她揽在怀里。 萧娘子眯起眼笑了笑,她早闻楚南风曾抛却未来掌门的尊荣,执意随一女子下山而去,饶是神女动用了巫山蛇刑,也未能改变其心意。 据说行刑之时惨烈异常,见者无不心生恻隐,神女峰一众弟子长跪不起,为楚南风求情,直到几位掌峰人也陆续开口,神女方才罢手。遂昭告巫山上下,与楚南风再无师徒名分,任其离开。 这已经是一桩令人唏嘘不已的奇事,然而更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两年后这楚南风竟然又回到了神女峰。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令神女重又将他收归门下,依旧承袭衣钵,为神女峰下一任掌峰人。 这件事实在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依照神女素来的脾气,不亲手将楚南风毙于掌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现在居然可以冰释前嫌,依旧器重于他。 巫山派众人谈论起来,无不感慨,这个年轻人当真是深得神女欢心,看来这未来掌门之位是再无悬念了。 萧娘子虽处江湖之远,然耳目灵敏,对巫山派中之事并不陌生,这件大事当然也逃不过她的耳朵。此刻,她见到这位倚在门边的柔弱女子,立时了然于心,认定她就是当年与楚南风一道下山的人,微笑道:“姑娘请放心,楚师弟此去只是处理一些巫山派的家务事,为各峰主持公道,并没有什么危险,姑娘若愿意也可随行,和楚师弟一同前往,我巫山派欢迎之至!” 辰兮淡淡地道:“我说了,他哪儿也不许去,就在此处陪着我。” 萧娘子一怔,眼望杨君瀚。 杨君瀚微微一笑:“她既如此说,我便只好陪着她了。” 唐真真尖叫一声,起身直扑过来,萧娘子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扯回,牢牢扣在身侧,皱眉盯着杨君瀚:“巫山派事逢危机,楚师弟是未来掌门,难道便不加理会?” 杨君瀚看着辰兮,柔声道:“我不能离她左右,她既不愿去,我也无法。” 唐真真在萧娘子手中拼命挣扎,萧娘子神情一僵,语气更甚:“师弟是掌门入室弟子,将来要继承掌门衣钵,你此时不回巫山,将来掌门出关,见到巫山派分崩离析,你又有何面目再见她老人家?神女对你有知遇之恩,再造之德,难道你要如此辜负她?你叫天下人如何看你!” 杨君瀚笑了笑:“什么掌门之位,知遇之恩,我全不放在心上,世人爱说什么,任由他们说去。纵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只要她喜欢,我便这样做。” 辰兮道:“你们别白费心思了,回去吧。”扶了杨君瀚的手臂,慢慢回转身子,走进屋里去。 萧娘子在身后叫道:“楚南风!你何时变得这样窝囊,枉费众人对你寄予厚望!” 杨君瀚充耳不闻,只扶着辰兮身子走回屋内。 蓦地,只听得身后“嗖”的一声,杨君瀚伸指在耳边一夹,一张纸笺稳稳夹在了指缝中。萧娘子的声音在身后说道:“这是家师呈与你的信,你好生看看,此事不仅关乎巫山派的存亡,更关乎千万人的性命,望楚师弟慎重以待!我在老地方等你,希望你看过家师的信,尽快来找我!”言罢,见杨君瀚并没有再出屋门的意思,一手拎起唐真真,飞身而去。 辰兮半靠在床头,感觉身上疼痛缓解了,方才说道:“你别怪我惹怒你师姐,我是看她们一搭一唱地演戏,怕你就这样随她们回去,反受人利用。巫山派的事,自然还是要查清的,你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杨君瀚在床边坐了,握住辰兮的手,微笑道:“我自然知道。就算一开始真真把我唬了一跳,后来萧师姐出现,说了那么一车话,我便也有所警觉了,直到你出声阻止,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 萧师姐曾经为了报仇与师门反目,不告而别,她若真心在意巫山派的存亡,岂会如此?如今她大仇未报,要找到仇人还需仰赖我,又怎么会为了巫山派的内斗来逼迫于我?想来,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辰兮点点头:“姬师姐以为能利用唐真真来对付我,谁知道,反而被萧娘子利用唐真真找到了你。起云峰如此急迫地寻你,必有所图,咱们若不想就范,就得逼着她们先亮底牌。”点了点那张信笺,笑道:“快看看韩岐给你写了些什么?” 杨君瀚却不忙展开,只盯着那张纸,缓缓说道:“我本是巫山派弟子,又承蒙神女青眼,多有栽培,无论是出于感激报答,还是尽弟子本分,我都绝不会对巫山派的危难坐视不理。我在巫山派多年,所言所行,他们应当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何必费心设计来逼迫我? 应该说...在他们心里,始终没有将我当成同门中人,只是如今神女闭关,我又是她对外宣布过的继任人,对他们来说有些利用价值,所以才煞费苦心地来找我...这么久了,辰儿,天地之大,究竟何以安身?” 辰兮不意杨君瀚忽然有这样的伤怀,想想他的经历,又默然无语。世人都道他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病弱孤儿被天龙门掌门收为义子,又视如亲子,出入随行,悉心教导,成年之后更是送去巫山学艺。 只有辰兮知道,杨君瀚在离开天龙门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天,他被神女郑重收为入室弟子,并授予神女令,宣布为下一任掌峰人,仪式之隆重令十二峰侧目,足见神女对这个弟子是多么满意。 待诸峰宾客散去,他独自一人立于占星台上,将十二峰尽收眼底,俯瞰巫峡延绵百里,心中尽是无比的畅快。 蓦然回首,看见辰兮走来,朝自己微微一笑,算是道贺。又变出两坛子美酒,抛给自己一坛,二人痛饮一气,相对哈哈大笑。 那天,在占星台上,他第一次向她娓娓讲述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自己为何会身在巫山,又背负何种使命,讲自己多年来的心境是何等苍凉无助,每每绝望之时,恨不得了却生命...讲到最后,掩面无声,直哭了很久。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得解脱,直到神女将他收归门下,如此一来,神女便不会再放他回天龙门,那件事...也就可以了结了吧! 所以这一天,是杨君瀚从小到大,唯一真正高兴的一天。这天以后,他真正将神女峰当成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神女给了他自由和尊严,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此刻,辰兮看着杨君瀚神思落寞的样子,心中感慨,想来这些年他在巫山派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否则拳拳赤子之心,岂会只因姬苏瑶的威胁就抛诸云外? 辰兮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轻叹一声,她自己也是见惯了尔虞我诈,世事无常,更知道人心险恶,人性异变,有时候实在叫人非常疲倦。 看来人人向往的武林仙山,也并没有住着神仙,到底还是凡俗境地,辰兮微微一笑:“何以安身?心安之处,是立足境。” 杨君瀚缓缓点头:“辰儿,我答允你,我永远不会对你耍一点心思,咱们俩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活着,不管外面多么波谲云诡,你只信任我,我只信任你,咱们就这样简单地过一辈子。” 辰兮正待说话,突然只听不远处一叠声马蹄嘶鸣,似有一大队人马飞奔而至。 俄顷,兵刃交戈之声骤然响起,夹杂着狂呼叫喊,原来近处竟也埋伏着许多人,两下里相遇,瞬间陷入一场厮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四) 乌惜潺跟随左钰上了一顶纱轿,也不知走了多远,轿子径直抬进了屋子里。乌惜潺下轿之后,便看见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四周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十分气派。 大殿之上坐着一个女子,衣着华贵,神态雍容,容颜更是妩媚动人,直将这满屋子的珠光宝气都比了下去。 乌惜潺心里一惊,她自负美貌,想不到这世间竟有容貌更在自己之上者,且那一副婀娜的身姿,饶是端坐着,已令人心驰神摇。 乌惜潺忍不住想:“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若是个男人,只怕要立时跪倒在她裙下了...不知寂樾哥哥见过她没有,千万不能让他们见面...” 她正在胡思乱想,上头的女子微微一笑:“龙夫人,欢迎。” 乌惜潺一怔,旋即大喜,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她,登时眼中发亮,拼命忍住喜色,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微笑道:“我是诛魔同盟的座上军师,我叫姬苏瑶。” 乌惜潺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有些反应不过来:“军师?女子...也可以做军师的么?” “当然可以。”左钰在一旁微微欠身,“不仅能做军师,还能做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军师,姬小姐就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军师。” 乌惜潺吓了一跳,她差点忘了左钰还在身边,有姬苏瑶的地方,果然很难注意到别人。看着左钰对这女子恭恭敬敬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阵纳罕:原来女人也可以高高在上,令男人伏首听命,从前读过的诗词、看过的戏文里,倒没有这种事。 姬苏瑶微笑道:“龙夫人,我们诛魔同盟的名号,你应当知道吧?” 乌惜潺道:“我听寂樾...我听夫君说起过,对了...你们杀了天龙门很多人,你们是坏人!”她这才想到,姬苏瑶既然是诛魔同盟的军师,那应该是自己的敌人,立即后退数步,一脸戒备。 姬苏瑶笑道:“夫人不必害怕,我们既然叫‘诛魔同盟’,诛杀的自然都是邪魔外道,断不会欺负一个好人。天龙门乃是江南武林第一大门派,龙掌门自然是好的,但是家大业大,也难保手下之人鱼龙混杂,你们在大婚当日惨遭变故,就是被手下心怀不轨之人陷害。这件事,你可向龙掌门当面求证。” 乌惜潺仔细回想,似乎确有其事,语气缓和了些:“这么说...你们所杀之人,都是天龙门的叛徒?” 姬苏瑶微笑点头:“龙夫人所言不错。” 乌惜潺道:“既然如此,为何夫君和张相公他们,都这么恨你们?” 姬苏瑶叹了口气:“龙掌门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这一点,相信夫人比我更清楚。他被自己的手下暗算,受了奇耻大辱,不会愿意别人替他清理门户。我们虽然帮了他,他却因此恨我们,唉,这件事还要仰赖龙夫人替我们从中转圜。” 乌惜潺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想不到你们竟是好人,我回去以后一定向夫君进言,让你们双方冰释,也好少些杀戮。” 姬苏瑶起身缓缓走下来,颔首笑道:“龙夫人大义,令人钦佩。不过这件事情却急不得,龙掌门如今正在气头上,夫人若替我们说话,恐惹恼了他,倒使夫人为难。不如再等些时候,待我做好了准备,咱们里应外合,一起劝服龙掌门。” 乌惜潺听她如此为自己着想,正要高兴,忽然听到“一起劝服龙掌门”,顿时急道:“你说你要见寂樾哥哥?” 姬苏瑶掩口笑出声来,一旁的左钰也低头笑了,姬苏瑶向他笑道:“你瞧,女子一旦嫁了人,就会紧张自己的夫君,” 乌惜潺脸上通红,自悔失言。 姬苏瑶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龙掌门早已见过我了,有夫人珠玉在前,谁还能入他法眼?龙掌门对夫人情深一片,人尽皆知,夫人大可宽心。” 乌惜潺瞪大眼睛:“他见过你了?他...他没有......”脸上又是一红,暗自舒了口气,面露喜色。 姬苏瑶淡淡一笑,言归正传:“龙夫人此来,应该是有些事情想问清楚吧,但愿我能为夫人解惑。” 乌惜潺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急忙问道:“那你快告诉我,乌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爹怎么忽然要归隐山林,还有那个...那个叫辰兮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姬苏瑶叹道:“我以为这些事情龙掌门定然已经告诉夫人了,看来他是怕夫人伤心呀。此事说来也不复杂...多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个魔头,叫赤焰魔君,他无恶不作,专门喜欢残害江湖名门,令人闻风丧胆。这老魔头有一个女儿,父女俩蛇鼠一窝,女儿负责收集那些名门大族的隐私,找到他们的弱点,老魔头就能一击即中,战无不胜。有一天,这老魔头带着女儿来到了江南,立刻就盯上了江南武林第一大世家。” 乌惜潺听得出了神,紧张地问:“后来呢?” 姬苏瑶道:“后来,那小妖女就多次潜入乌家庄,将所有秘密都探听清楚了,回去告诉了老魔头。他们父女俩一起杀进乌家庄,那小妖女还亲手杀害了乌庄主。” 乌惜潺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姬苏瑶叹道:“可怜乌家庄延绵百年,竟一夕覆灭,乌庄主操劳大半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不平!所以我们这些武林同道才成立诛魔同盟,誓要诛杀赤焰魔君,匡扶正义。只是这魔头藏匿得极深,我们正在加紧寻找,不过,那小妖女却是近在眼前!” 乌惜潺颤声道:“你是说,辰兮就是那个妖女?是她...是她亲手杀害了我爹?可是...我爹不是归隐山林了么?我这里还有他的亲笔书信!”哆嗦着将乌牧远的信从怀中取出。 姬苏瑶满脸不忍:“那是乌庄主临死之前吩咐下去,叫心腹之人瞒一瞒夫人,怕夫人太过伤心了...唉,乌庄主真是用心良苦,一片慈父心肠!” 乌惜潺只觉天旋地转,足下虚软,便要跌倒。 姬苏瑶伸手扶住她:“夫人节哀,不要太激动了...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为夫人主持公道!” 乌惜潺恍惚中又想起一事,问道:“可是...可是,我爹又为什么要给那妖女画像?他们认识么?” 姬苏瑶神色间忽有些异样,停了一下,方道:“自然是认识的...这妖女每每潜入世家大族套取消息,所用的正是一套魅惑之术,她自身相貌平平,却有办法让男子为她着迷...乌庄主虽然老成持重,但夫人已经过世多年,自然也没能逃过这妖女的蛊惑...” 乌惜潺目瞪口呆:“你...你说什么?...” 姬苏瑶道:“乌家庄覆灭之后,这妖女又盯上了天龙门,龙夫人可要小心呀!” 乌惜潺悚然一惊,心头如撞铜钟:果不其然,想当初宋泽和那妖女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已然深陷其中,就连逃命都要带着她的香囊...如今连寂樾哥哥也被她迷惑了,还有竹林里那些风筝,一个个都想着她,都想让她回去! 乌惜潺越想越六神无主:“她有妖法...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姬苏瑶朝左钰使了个眼色,左钰走过去轻扶乌惜潺,在她耳边柔声道:“夫人莫慌,姬小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一定助夫人报仇雪恨,将那妖女打入十八层地狱!” 乌惜潺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拉住姬苏瑶:“好!好!...你们帮帮我,一定要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个时辰之后,乌惜潺又坐上了来时的那顶纱轿,从大殿一侧悄然离去了。 左钰冷笑一声:“还真是蠢得可以。” 姬苏瑶轻轻摇了摇头:“这位乌小姐,天真到了极致,大约只有从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半点委屈的人,才能有如此单纯的心思吧...想来也着实令人羡慕。” 左钰眉心微动,默默看着姬苏瑶。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一) 阵门之内,辰兮听见双方厮杀之声,心中惊异。此间地处玉绵山西峰脚下,素来僻静无人,否则自己也不会特意选了这里作为藏身之所,眼下怎么突然来了这许多人? 杨君瀚一跃而起,窜到阵门边侧耳听去,激斗之声甚巨,俨然已近在身前,仅隔着一道树丛,回身向辰兮道:“你这‘一叶障目’阵法尚算管用,这些人并未发现咱们这里。” 辰兮明白他是有意安抚,实则情势不容乐观。听这马嘶人吼之声,足不下二三百人,不知他们为何而来,若然撞破阵法,以杨君瀚一人之力,万难护自己周全。 看来今日合该有个劫数,逃也逃不过,辰兮将心思定了,对杨君瀚报以一笑。 正凝神间,突然有几条人影拨开树丛,闪进院里来。杨君瀚拔剑在手,间不容发直刺过去。这一刺快如闪电,看似朝着一个方向,实则几条人影的方位都在这一招的变化之中。 但一瞬之后,御鹤剑陡然凝滞半空,剑尖已触到那人面颊,却生生扭了开去。 可知出剑不易,收剑更难,要令这快如闪电的一剑戛然而止,便如将十成力倒打自己一般。杨君瀚移开剑锋,气息微喘,诧异道:“秦卓然?” 李夜晴紧随其后冲进来,看见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冲过来叫道:“杨大哥别动手!别动手!他们都是天龙门的人,是我带他们来的!” “好剑法!”董坤在一旁低声赞道,向杨君瀚抱了抱拳。 身后立着的三人均是洞庭一脉的一流好手,他们甫一现身,便见识了杨君瀚这一招精妙绝伦的杀招,都是又惊又佩,也着实后怕,幸得杨君瀚耳聪目明,对手中利剑收放自如,再晚得一刻,自己必定性命不保。 秦卓然略行一礼:“杨少爷,我已奉你之命,将虎子带回来了!”说罢双手将龙印奉还。 原来早在数月之前,龙寂樾大婚过去不久,杨君瀚从万丈绝崖谷底出来,将大婚当天的事探听清楚了,立刻就知道是姬苏瑶所为。 他深谙姬苏瑶的性情和手段,知道此事过后,她必有后招继续对付天龙门。于是当机立断,解下自己身上的龙印,托漕帮里相熟之人速速送去洞庭湖,交给秦卓然。 这枚龙印,是龙绍瑜在世时交予杨君瀚手中的,连龙寂樾也不曾知道。龙寂樾的那一枚在明,他这一枚在暗,正是防备他日龙寂樾遇险时,无人联络虎子之用,实乃龙绍瑜的远见。 所以秦卓然早在见到康铎之前,已经着手联络虎子,准备返回天龙门。一众人马在龙寂樾出谷之前已集结完毕,星夜兼程赶往盐官,正于昨日在鹤冠桥头遭遇了那一场伏击。 辰兮在屋内听见众人声音,扶着门框走出来。李夜晴急忙一个箭步过去搀住她,关切地问:“姐姐可好?那小恶贼已走了么?...我跑到竹林求援,龙少爷听说姐姐有危险,立刻就让坤哥哥带着所有人赶过来救你,谁知道——”话及此处,一张小脸涨得紫红,看向秦卓然。 秦卓然恨声接道:“谁知道这竟然又是一计!我们赶到西峰脚下就中了埋伏,这伙贼子成三聚五,竟有两百来人,一下子就将我们团团围住,显然一早就专等在这里,实在可恶!” “连环计...我早该想到!”杨君瀚怒道。 辰兮目光一动:“你是说,所有人都来了?从鹤冠侨回来的虎子,也全都来了?” 对付一个小妖女和一群小妖童,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况且,这样孤注一掷,若然中了埋伏,天龙门就是全军覆没,毫无希望了,龙寂樾会这样做么? 秦卓然等人却都深深看了辰兮一眼,李夜晴低声道:“大约在龙少爷心目中,姐姐的安危,更胜过天龙门的存亡……” 辰兮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摇了摇头。龙寂樾素来视父辈的基业犹如性命,以称霸武林为志向,如今竟肯全都抛舍么?他肯如此冒险,想来另有深意,问道:“他现下就在外面么?” 李夜晴目光游移:“嗯...这个...” 秦卓然道:“大哥本是冲在前头,但嫂夫人突然叫住了他,说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所以现在还没有赶过来。” 这位卓然公子素来中正,他认为龙寂樾既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当以夫人为念,即便有个红颜知己,也当疏不间亲。他内心本就对龙寂樾倾巢出动的命令十分不满,只是不愿违拗掌门令,才闷头执行,此刻于辰兮的颜面却是丝毫不必顾忌。 此言一出,顿时挨了李夜晴一脚。 辰兮不予理会,转向董坤,正色道:“龙王,外间战事如何?” 董坤直言:“不太好,对方埋伏许久,以逸待劳,又熟悉此间山势,抢占了先机。最要紧的是——”皱了皱眉头,“我们的人擅长水战,但此间多山丘,不比洞庭流域河道纵横,实在不是我等所长。” 董坤自洞庭湖带回的虎子均是水中悍将,不擅丘陵作战,此刻又是身陷埋伏,属实被动。辰兮心念一动,十二龙坛倒是惯熟此间地形的,且长于山地行动,便问道:“十二龙坛余下人马现在何处?” 秦卓然道:“大哥夺下了冠玉居,将他们全部安置在了那里,吩咐不到关键时候不得调动。” 辰兮道:“现在就是关键时候,十二龙坛熟悉山地,若有他们增援,定可解眼前困局!”看向杨君瀚,“没有掌门令,能否前去召命十二龙坛参战?” 杨君瀚略一沉吟,点点头:“你放心,我定然点齐人马,速来增援!” 其实,天龙门上下无人不知他是龙绍瑜的义子,天龙门的半个少主,就算没有信物,凭他多年积累的人望也可召集一些旧部,如今又有龙印在手,应当可行。 杨君瀚又不放心地朝辰兮望了望,想嘱咐她几句,终觉多余,轻身跃上枝头,穿过阵门掠走。 辰兮向余下众人道:“诸位也速去御敌吧,且尽力拖得一刻,等待援军!”董坤等人相视一点头,不再耽搁,立时自阵门纷纷跃出,投入一片血海厮杀之中。 李夜晴忽然握住辰兮的手:“姐姐,我也去了!” 辰兮反手抓住她:“不许去!这是要命的事,你三脚猫的功夫,能帮上什么忙?你就和我待在一起,等外头平息了,咱们再出去!” 李夜晴自腰间摸出一个极小的方铁盒子,拿在手里,向辰兮温存地笑了笑:“姐姐放心,做燕京屠狮帮的大小姐,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辰兮朝那小铁盒子一看,立时认出这正是屠狮帮极厉害的暗器“午夜昙花”,可以极快的速度飞射出一种特质的铁珠,一旦打入皮肉中,就立刻成散射状崩裂成数百块碎铁片,造成碗口大的伤口,极具杀伤力。 因其碎铁片散开形似花朵,又是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故得了一个颇为美丽的名字“午夜昙花”。但因铁珠精巧难制,一盒仅有十枚,所以一般只到万不得已之时方才使用。 辰兮眉头一皱,自屠狮帮土崩瓦解后,这暗器已成绝唱,只怕世间仅余此一盒,以李夜晴的三脚猫功夫,应当万分珍惜这救命的宝贝,现在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难道她竟如此看重天龙门与方府的决斗么?——心念一动,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夜晴:“晴儿,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许瞒着我!” 李夜晴笑了笑,面上泛起一层红云,语气却很直爽:“我想要保护他,我想跟他并肩战斗!如果他有什么事,我自也不必活着了,还留这劳什子暗器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二) 辰兮怔了怔,一时不知她说的“他”是指秦卓然还是董坤,亦或便是龙寂樾。一分神间,李夜晴已经飞快抽出手臂,消失在夜色里。 辰兮张了张嘴,却没再喊出声。心头有片刻恍惚,这样决绝的心思自己也曾有过,一次是在神女峰上,一次是在竹林里。那时候,若是那个人去了,自己也一定不愿独活。 只是现如今,却好像再没这样的心思了。 她如今只惦记着援军何时能来,龙寂樾做这场豪赌,赌上了全部身家,到底有几成胜算? 倘若天龙门在此役中失败,也就彻底失去了复兴的指望,龙寂樾的余生定然生不如死,说不定就此一了百了,还有很多人,也都会因此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这都是姬苏瑶欠下的血债,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替她一一偿还? 外间战斗激烈胶着,双方都杀红了眼。在浓重的夜色中,血的殷红仍然显露出慑人的光华,像水墨里倒了胭脂,晕染出一片片刺目的猩红。 这诚然是姬苏瑶精心布置的圈套,天龙门一众人马甫至山脚下,迎头便是万箭齐发。 在鹤冠桥头遭遇的那种巨型弓弩又整齐排开,这次不是三把,而是三十把,木棍粗的羽箭在夜色掩护里漫天射下,瞬间击毙了天龙门前锋二十余人。 余下众人一时无措,只有迅速寻找山石树木躲避,但除却少数风筝,大部分人对此间地形并不熟悉,很快就被对方分散包围起来,令局面更加凶险。 风筝纷纷放弃隐藏,以身诱敌,掩护众虎子撤退山坳之外,暂时躲过了全军覆没之险。 此刻,董坤从“一叶障目”中冲出,一声长啸,冲入人群之中。众虎子见龙王归来,登时精神振奋,主力人马在董坤的指挥下迅速合拢,边缘两翼剪合成新的前锋,使长兵刃的在外,短兵刃在内,组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型,再度向山坳推进。 山坳中的敌人见状,忽然也改变了阵型。他们手中抡起流星锤一样的长锁链,一近人身,锁头便缠绕在一起形成铁网将人罩住。百十个人两两配合,变成数十张小铁网,顷刻又绞杀了许多虎子。 秦卓然杀得性起,怒吼一声,挥刀而上,金蟾苗刀异常锋利,“呯呯”几声便斩断了数条铁链,从第二轮包围圈中杀开一个缺口。 四周敌人见秦卓然手持神兵,立时调转方向朝他围拢夹击,一时间无数铁索铁锤铺天盖地砸将下来。董坤纵身跃入战圈,背贴着秦卓然:“兄弟,咱们同生共死!”挺着一柄夺来的长枪四面挥扫。 秦卓然笑道:“好!不过咱们兄弟只能同生,死这种便宜事儿,就让他们先去吧!”一面抡刀便砍。 两人一刀一枪正舞得生风,突然又有两条人影蹿了进来,二人定睛一看,竟是李夜晴和龙女。这二女一个奔到董坤身旁,一个紧贴着秦卓然。 龙女抽出腰间软鞭,长鞭到处,“啪啪”几声抽断了几根大腿骨。李夜晴一边躲闪,一边放出“午夜昙花”,顷刻间四周惨叫迭起。 秦卓然大急,怒道:“胡闹!这是你救命的宝贝,怎能胡乱拿出来用?快走开!” 董坤也低声向龙女说道:“妹子,旱地不是你的战场,快些走吧!不必顾我!”龙女不答,身子反贴得更近了,只凝神挥鞭。 李夜晴大声叫道:“秦卓然你听着,能让我活命的人只有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咱俩死在一块儿!”说话间又放出两枚昙花。 秦卓然吼道:“鬼才要死!给老子闭嘴!”眼见她铁盒中昙花已然不多,立时便保不住她性命,心头又急又气:“滚!老子不想看见你!滚!” 李夜晴眼望远处,又有上百人挥着兵刃,自山坳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援军再不到,他们已撑不过一时三刻。目中热泪盈眶,叫道;“你要是讨厌我,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亲我!你说呀!你说呀!” 秦卓然在刀光剑影中微微一愣,想起那天在鹤冠桥下滚滚水流之中,他为助李夜晴呼吸而以唇送气,当下大喝一声:“那是为救你性命,别胡搅蛮缠,快滚!” 李夜晴叫道:“我不管!你亲了我抱了我,我死也要跟着你!”手下又放一枚昙花,只听“叮当”一声轻响,盒中昙花只剩最后一枚,李夜晴回身扑到秦卓然怀里,张臂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 秦卓然心头剧震,虽身处险恶生死之间,身子却似轻飘飘地飞起来,周遭喊杀声远去淡去,怀中只有这一个温软的身躯,在不停颤抖。 秦卓然长臂一伸,抱住李夜晴,一手握紧金蟾苗刀,哈哈大笑:“好呀,你既然愿意跟我一起死,那我就不客气啦!老天爷,你待我不薄呀!” 话音甫落,一声银铃娇笑穿透了夜色,姬苏瑶华衣而至。湖蓝色长裙衬着如雪肌肤,宛似凌波仙子,但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眸子锐利慑人,又活脱是个绝色妖姬。 她一出现,满场的混乱砍杀顿时安静不少,许多人兵刃举在半空,不自觉转移了神志。 姬苏瑶一双妙目盯着秦卓然,朱唇轻启,笑道:“卓然公子果然风流倜傥,于乱军之中,生死之间,还能谈情说爱,真叫人佩服。”目光一转,又落在董坤和龙女身上,掩口笑道:“龙王也是个多情种子,岂不闻这义兄妹之间,也能生情意。” 虽然是轻声细语,话锋却似森森尖刀,直插入心,比那漫天的铁索更要人命。 江湖上结义兄妹就犹如亲兄妹,只能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绝不能转眼又做了情人,就好比师父绝不能与徒弟成亲,实属乱伦。 此言一出,龙女瞬时面色惨白,步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铁索缠住。董坤一把拽住她,回身一枪挑断锁链,勃然大怒:“妖女,休得胡说八道!” 姬苏瑶呵呵笑道:“果真是胡说么?你怎不瞧瞧身旁这好妹子的表情?龙女对你的真实身份毫不知情,和天龙门更无半点交情,如今却心甘情愿离水上岸,追随你千里而来,为了天龙门以身犯险,却是为何?她见你中意那姓李的小丫头,就不顾性命一再救她,这胸襟呀,当真难得,连情敌的性命也能相救,足见对你情意之深了,哈哈哈哈......” 姬苏瑶口中不停,身法更是变幻莫测,开口时站在山涧边,下一个字倏忽便玉立在刀光之间,于混战之中直入无人之境,任你厮杀得血肉横飞,她只闲庭信步,宛若一朵出尘雪莲,璀璨夺目。 董坤初时暴怒,欲攻杀过去,然数击不中,眼望她身形步法,心中不觉叹道:“这女子虽然言辞阴险,心肠狠毒,这一身武功风姿却是无人能出其右!” 龙女听着这一字字如同烙铁烫在心上,更加面无人色,脚下虚浮,手中紧握着长鞭,却挥不出去。董坤脸色铁青,汗水涔涔,紧紧护在龙女左右,几次将缠住她的铁索挑断。 龙女受他保护,脸色却更加苍白,只提着软鞭呆呆立在场中,脑中一片空荡荡。 她素来不善与人交往,心地单纯处,与鸟兽无异,此刻只觉心灰意败,难过得仿佛要死了:“我这般隐藏心意,终究还是害了他...他是洞庭龙王,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怎能有这些不堪入耳之事,玷污了声誉?他再这般护着我,只怕也要搭上性命了!” 一念至此,突然手上一松,软鞭掉落在地,飞身直扑铁索网,闭目待死。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三) 四下虎子齐声惊呼,却远水难救。董坤甩脱长枪,张开双臂,纵身上去抱住龙女双腿,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头顶无数铁球拖着锁链拧结成网,朝二人罩落下来。 龙女眼见董坤竟也抛却了兵刃,随自己赴死,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绝少流露人之情感,此刻生死一瞬,方泣不成声:“大哥,你这是......” 董坤拉住龙女的手,微笑道:“咱们说过,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夜晴哭叫一声,扭头埋在秦卓然怀中不忍再看,耳中尽是姬苏瑶的咯咯娇笑。 突然那娇笑之声戛然而止,只听得一阵碎响,数条铁索一齐断成数段,纷纷掉落地上。 李夜晴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如蛟龙一般穿梭于铁网之中,手中一柄黝黑利剑在夜色中粼粼生辉,左挑右刺,像是谙熟铁网阵的罩门似的,几招便将铁网斩得七零八落,众人四散退开。 隔着树丛,辰兮在阵门内屏息听去,外间冲天的喧闹声忽然间消失无踪,两方人马似是都得了命令,停止了手中攻势,场中直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姬苏瑶柔美的声音悠悠响起:“龙少爷,久等久等,如何?跟新婚夫人缠绵完了,总算想起咱们来了,可惜你这些手下已白白死了许多,真是令人唏嘘呀。” 辰兮眸子一动:“是他来了!”等了半晌,却并不见龙寂樾回答。 姬苏瑶的声音又响起来:“听闻昔日龙少爷为了讨那‘追魂罗刹’的欢心,不惜败光家产,一掷千金来买夜明珠,今日又是大费周章,遣了这许多雄兵猛将来...啧啧,瞧这架势,是要在整个江南武林面前,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场中又复寂静,龙寂樾依旧沉默。 辰兮心里微微一笑:“师姐这些激将的话,对他是全不管用的,他生平最讨厌受人威胁,越是逼迫他,就越会适得其反。” 果不其然,姬苏瑶素来言语犀利,直打七寸,此番两击不中,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上一回和龙寂樾打交道时的情景。 彼时在天龙门大殿上,任她笑靥如花,妙语连珠,龙寂樾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看着她,由她去说。 姬苏瑶笑道:“我忘了,龙少爷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那咱们便说些正事。你倾天龙门之力,是要与整个江南武林为敌么?” 龙寂樾终于开口,声音近在咫尺,显是以身挡在阵门之上,冷笑道:“怎么,我随意走动一下,就是与武林为敌了,莫非这片林子是武林禁地?” 姬苏瑶道:“龙少爷果然妙语善辩。这片山林虽然不是禁地,但其中却有一个不祥之人,为武林同道所不容,咱们意欲除之而后快,还望龙少爷能够襄助一二!” 龙寂樾冷笑:“祥与不详,难说得很。其实何必多费唇舌,你布下这个局,本就是为了引我前来。也好,天龙门跟方家的恩怨已经纠缠了多时,早已腻烦透了,今日你既伏重兵在此,我就奉陪到底,做个了断。” 此话一出,辰兮心中一瞬间恍然明了,原来这就是龙寂樾兵行险着的真正原因。 他表面上是为了救自己而不顾一切,实际上多半是想借着这一场战事来收拢旧部,重新集结十二龙坛,背水一战,将天龙门分散在外的力量全部收归手中。 辰兮还不知道,龙寂樾自前次处置了邵博之后,已经命戚进在十二龙坛的旧部中再次培植心腹,也遣了风筝暗中监视连鼎生的一举一动。 近日,十二龙坛频频传来消息,左钰正密切接触连鼎生,多次回到冠玉居查看十二龙坛的整合情况。 龙寂樾敏锐地感到,方府又要有新动作了,而连鼎生最是个骑墙之人,这次自己必须掌握主动,在方府有所部署之前,逼他亮明立场。那便是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带领十二龙坛旧部归顺天龙门。 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这个契机如今出现了。 所以,即便杨君瀚没有前去召集十二龙坛,龙寂樾也早已密令潜伏其中的风筝,拿着掌门手书伺机而动。 不过他也相信,辰兮和杨君瀚一定会很快看清形势,想方设法去十二龙坛求救,如此一来,十二龙坛内外应和,更加万无一失。 然而,辰兮虽然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但却深知龙寂樾的性情和禀赋,所以一早断定他不会为了情爱丧失理智,贸然行动。 此刻,她并不责怪他拿自己当幌子,她明白这是个好机会,对九死一生的天龙门而言,任何一次机会都是宝贵的。 只是机会往往伴随着冒险,她如今只担心,龙寂樾倾尽所有换这一场豪赌,会不会因此而万劫不复? 姬苏瑶目中精光一轮,笑道:“怎得是天龙门和方家的仇怨?龙少爷可说错了!贵派与方府同是江南武林世家,门风清正,素得人望,岂会结怨?今日乃是诛魔同盟的‘斩草行动’,为的是斩妖除魔,匡扶武林正道,在场的都是江南各大门派的英雄好汉,你可瞧清楚了!” 龙寂樾抬眼扫视一圈,果然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不仅有大福镖局、盐帮、海蛟派等人,连两广一带的地头蛇黄家帮亦在其中,可谓网罗了长江以南各大小帮派,不禁冷笑一声:“还真是齐全。” 眼风扫过暗处手拿铁锁链的几十个人,正是铁网阵的主力,却都面覆黑巾。 龙寂樾心念一转,已然猜到,这些人必定是与天龙门几番交过手的老熟人,彼此熟悉招式路数,所以要蒙面,防备被认出来削弱了威力,这还能有谁? 当下头也不回,冷笑道:“齐麟,你身为一派之长,怎么也学人蒙起脸来,成什么样子?你们不是来‘除魔’么,自己倒搞得鬼鬼祟祟,真是可笑!” 水仙门众人脸上挂不住,纷纷扯下面罩。齐麟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指着龙寂樾:“黄口小儿,别太放肆!咱们对付邪魔外道,自然有灵验的法子,何必跟贼人讲道义?我水仙一门与正派中人打交道,当然是光明磊落,跟邪魔外道嘛,哼哼,那就得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自忖偷学来的连云剑法尚不精道,几次见识过龙寂樾的精妙剑招,委实心虚,此刻虽指着他一通叫骂,却并不敢上前。 话音甫落,身后严春寒等人齐声叫嚷起来:“我劝你莫再助纣为虐,快快弃暗投明!”“咱们‘斩草行动’斩的就是邪魔根苗,看在龙家祖辈的面上不为难你,速速让开!” 姬苏瑶收敛笑容,朗声说道:“龙掌门,我现在郑重知会你,那赤炎魔君十几年来残杀妇孺、灭绝人性,踏足江南后又犯下多桩血案,搅得江南武林天翻地覆,实乃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现在,他的独生女儿就在你身后的五行阵中,此妖女对赤炎魔君言听计从,既是帮凶,更是遗祸!斩草必要除根,‘斩草行动’乃诸门派一致决定,天龙门是武林世家,龙掌门当然要和武林正派一道,降妖除魔、斩草除根。请你让开身后这条路,让咱们捉拿妖女,匡扶正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四)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分量极重。 半晌,山坳里又静得落针可闻,龙寂樾没有回答。 姬苏瑶冷冷地道:“莫非,龙少爷是要包庇邪魔,与整个江南武林为敌么?你执意维护那妖女,就是置天龙门上下于不顾,龙家能有今日地位来之不易,还望龙少爷三思,莫要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辰兮的心“咚”地沉了下去,原来这场旷日持久的诛魔阴谋,最终的目标竟是自己! 不得不承认,姬苏瑶确实很高明。天龙门是龙寂樾的死穴,父辈的基业、荣耀、蓝图,他一直就为这些活着。 而龙绍瑜的遗志也是杨君瀚最在意的事,他无法割舍龙家的恩情,虽然他对此没有明说,但辰兮分明感到,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很深的羁绊,并非变成巫山派弟子就可以斩断。所以即便龙绍瑜早已身死,杨君瀚也要继续报恩,或许只有等他自己也死了,这一切才会停止。 所以她一直以为,姬苏瑶想做的就是毁掉天龙门。 而她此刻方知,师姐追求的正是这种两难的局面。如果龙寂樾选择救她,那就是亲手断送了父辈的基业,如果他选择天龙门,那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辰兮去死。 无论龙寂樾如何选择,他们三个人都会陷入永久的痛苦之中。 这才是姬苏瑶真正想要的。 辰兮恍惚间突然想起,那日赤焰魔君在竹林里问过龙寂樾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这徒儿与整个江南武林为敌,你也要一意孤行,护她周全么?” 难道这一切,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布局了? ...难道说,这一切不是师姐一时兴起,而是师父有意谋划? 良久,外间一片死寂,双方均是剑拔弩张,只待一声令下。辰兮知道,龙寂樾正在经历无比艰难的抉择。 姬苏瑶忽然笑了:“龙少爷,你大约还不晓得这妖女的厉害吧?今日众位豪杰皆在,我便说上一件事,让大家评断评断。龙少爷,在你大婚当日,天龙门突然天塌地陷,致使众门派死伤无数,你十二龙坛的精锐头领更是全部命丧当场,使天龙门元气大伤,至今未复,你可知这是何人所为?” 天龙门众人一听,登时紧张起来,有人已忍不住喝道:“是谁?快说!” 龙寂樾心知那人就是薛茹无疑,冷笑一声,想听她还能说出些什么惊天内幕来。 蓦地,心头却被一道闪电划过:谢三斧临死前曾说过,薛茹本不想玉石俱焚,是有人潜入虎兕柙蛊惑她,才致使她做出毁天灭地之事。如此说来,那个潜入虎兕柙的人才是幕后真凶! 一念及此,正听得姬苏瑶悠悠说道:“有一个人,曾经当着你的面,多次去过天龙门的议事厅,注意到那里有一把极破旧的沉香木交椅,上面落了许多刀痕。这人断定其中必有古怪,后经探查,发现这把椅子就是通向天龙门地宫的入口。于是,这个人游走其间,与那地宫主人来往密切,渐渐摸清了她和你的关系。后来,这人又使出许多法子,终于迫得那地宫主人发痴发狂,点燃火药,一朝炸毁了天龙门!龙少爷,你应该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吧?” 龙寂樾浑身僵硬,阵阵发寒。 姬苏瑶冷笑道:“你以为那赤焰魔君为何要将女儿派到你身边去?秘密,实在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一旦探查到门派中隐秘之事,就可加以利用,若用得好,一方势力的兴衰存亡便只在弹指间,真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妖女在江南武林拨弄风云,也非一日两日,你自然早已知晓,她骗人使诈的功夫,你也应该早已见识过了。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事到临头,到底还是被她蒙蔽了双眼!”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龙寂樾。天龙门一众人更是面面相觑,见龙寂樾脸色铁青,已知姬苏瑶所言非虚,那赤焰魔君之女,便当真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 李夜晴呆住了,一时难以分辨这其中的是非,只觉得辰兮绝对不是妖女,正要出声抢辩,被秦卓然捂住了嘴。 他和董坤几人对视一眼,神色复杂,望向那树丛之后,心中均想:“若当真如此,那阵中女子就是天龙门的大仇人,此番绝不能饶她性命,不知掌门能否决断!” 辰兮在阵门后听见姬苏瑶的这番话,脑中直响出一个炸雷,一时间过往之事纷至沓来—— 自己的确曾命易偐将一幅天龙门议事厅的布局图,呈送给了赤焰魔君,还特别言明要留意那把沉香交椅!当时那么做,是为了分散师父的注意,给龙寂樾刺探乌家庄争取时间...万万想不到,那交椅竟是虎兕柙的入口,而自己此举竟成为一切祸事的源头! 辰兮想通了此节,只觉一阵晕眩,颓然跌倒在地,口中腥甜,吐出一口血来,心下一片惨然:“原来爹爹接到图纸之后,就令师姐前去探查,由此发现了虎兕柙的秘密...于是师姐得以和那地宫主人来往密切,最终迫使那人炸毁了天龙门...原来这一切的根源,竟是在我!...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该当如何!...”心痛如绞,难以自持。 半晌,龙寂樾冷冷开口:“这些事情,你如何得知?” 姬苏瑶面不改色,朗声说道:“因为我也曾是那赤焰魔君的弟子。他救过我性命,我便立意报答于他,但这魔头冷血无情,杀人如麻,我心中一直惧怕。此番他为夺取灵山宝物,又追到江南来大开杀戒,我知道,倘若我再助纣为虐,必为天道所不容!于是我弃暗投明,求助武林正派,愿为先锋,和诸位一道斩妖除魔!天龙门之事,赤焰魔君曾与那妖女多番谋划,我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恨势单力孤,无可奈何。后来得到方公子与诸门派庇护之力,才得脱身出来,使其阴谋大白于天下!” 龙寂樾道:“你是说...你...” 姬苏瑶道:“不错,我正是那妖女的师姐,她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一切?” 海蛟派、盐帮等一众人纷纷说道:“姬姑娘弃暗投明,又挺身而出指证邪魔,实乃义举!” “龙掌门,我等敬你是一派之长,也惜你少年英才,你可断不要被那妖女迷惑,自毁前程!” “那妖女到你身边,原就为乱你心神,你既已知她身份,何不迷途知返?他们父女俩是天龙门的大仇人,望龙掌门认清真相,速速让开,与我等一并除魔卫道!” 龙寂樾僵直地站着。 姬苏瑶叹道:“龙少爷,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深知她秉性。或许此刻你一时难以接受,没关系,等一会儿我们捉拿了妖女,由你亲自问她,看我方才所说是否句句属实!” 辰兮伏地喘息,周身如烈火焚烧一般,伸手要去开启阵门,却虚举半空,再使不上一分力,张口欲呼,竟也无声。 她重伤之下本就十分虚弱,此刻听得姬苏瑶一番言语,如遭重锤,体内翻江倒海,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命悬一线。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五) 便在此时,只听到“仓啷”一声,饮龙出鞘! 龙寂樾提剑直指姬苏瑶面门,冷冷地道:“弃暗投明,原来这般容易。你鬼计连篇,戕害我门中数人,又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谁是妖女,难道我自己没有眼睛,看不清楚么?今日要我让路,对不起,我向来没有这个习惯,谁想从这儿过,只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秦卓然和董坤对视一眼,迅速判断了形势。他们本在等待龙寂樾的抉择,担心他不能割舍儿女私情,但此刻听了龙寂樾一番言语,方警觉自己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天龙门如何向辰兮寻仇,而是他们是否要归顺诛魔同盟。一旦龙寂樾让开了身后阵门,也就是默认了今后要听从诛魔同盟的号令。 就算要报仇,就算要将辰兮千刀万剐,那也是天龙门的事,轮不到姬苏瑶在这里以势相逼。龙寂樾生平最恨之事,就是被人逼着就范。 秦卓然见他神情冰冷,紧盯着姬苏瑶,身子纹丝不动,一点要让开的意思也没有。在这一瞬间,他记起龙寂樾从来都是这样决绝的人,正因如此,他才能统领天龙门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坐上江南武林头把交椅。 所以毋庸置疑,这一次他们还是应该相信他,追随他。 秦卓然朗声道:“不错!凭你们说出怎样道理,你们这些无耻之徒,杀害了我们天龙门多少人,这一笔笔血债难道就不作数了么!什么武林正道、降妖除魔,我是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眼睛看见的,就是你们的剑沾了我们的血!” 手腕一转,金蟾苗刀“唰”地划过半弧,刀锋扫过夜色中的一张张面孔:“你!你!还有你!在洞庭湖,在鹤冠桥,我认得你们,化成灰也认得!我们从洞庭千里而来,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却使尽卑鄙手段,偷袭暗杀、陷阱投毒,折了我们半数人马!要说那邪魔外道杀人如麻,我看你们也不遑多让!” 董坤心中亦如明镜一般,辰兮此刻身负重伤,断难逃出生天,何时擒她不必着急,倒要令眼前局势尽快分明才好。一手扶着龙女站起来,抖了抖手中长枪,盯着姬苏瑶,冷笑道:“你想离间我天龙门中人,其心何其歹毒!呵呵,只可惜我等虽不聪明,却也不是草包,掌门在此,还轮不到你为天龙门的前程操心!我等千里归来,自然以掌门马首是瞻,今以你小人之言入我耳,实乃辱我,孰不可忍!” 众虎子听了龙王此言,人人紧握兵刃,目光直盯黑暗中仇人面孔。数月以来,昔日好友一个个死在身边,凶手近在眼前,让他们就此放过,实也强人所难。 龙寂樾环顾四周诸门派的人,冷笑道:“我不妨也告诉你们一件事,那赤焰魔君一年前就已身死,乃我亲眼所见。他做下的那些恶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人栽赃陷害,你们不妨去查一查,省得替他人做嫁衣!”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他们当中有人是真心想替那些被赤焰魔君残害之人讨回公道,听到这个消息,又惊愕又茫然,倘若赤焰魔君当真早在一年前就死了,那许多事必然不是他所为,自己诚然是被方沈岳当枪使了。 但也有很多人根本不在乎赤焰魔君是死是活,他们加入诛魔同盟,本就是为了能在江南武林势力割据中分一杯羹,若是再能染指冰魄游龙那就更好了。但做这一切总得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诛杀赤焰魔君。他们已经打着这个旗号扫清了许多障碍,堂而皇之地占据了许多地方,收拢培养了许多人。如今倘若赤焰魔君已死,诛魔同盟就师出无名,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顷刻便要重新洗牌。 龙寂樾眼观众人神色,心中冷笑,见姬苏瑶又要说话,当即朝四周虎子一声断喝:“动手!” 话音一落,董坤和秦卓然当先冲了出去,一众虎子紧随其后朝向四面砍杀。夜色之中不必分辨对方是何门派,所遇之人皆是敌人,一时间山坳之中又是火光冲天,人仰马翻。 众虎子早在鹤冠侨一役已见识过龙寂樾的本事,此刻有掌门坐镇,心里安定不少。又有龙王指挥得当,虽敌众我寡,仍方寸不乱,散布在近三百敌军中,直杀得胶着难分。 龙寂樾悄然转动饮龙剑,纵身而起,剑尖直刺姬苏瑶当胸。 这一剑快得看不清,夜空中只见一丝微光闪过,剑锋已触及衣衫。姬苏瑶应变奇速,腰肢轻弯成一个极深弧度,左足一点,身子向后直弹出丈余。 饮龙剑毫无一瞬停顿,剑尖一斜,紧跟着又点到肩头。姬苏瑶急忙侧身避过,腰身转过半圈,“嗖”地自袖管中飞出一条红绸,卷住了饮龙剑身。 龙寂樾眉头轻皱,握剑的手已经感到红绸上传来的灼热内力。当下手腕一拧,逆着绸上的力道转动半寸,饮龙剑峰削铁如泥,便在红绸上一割。 这一割的劲力足以割断铁索,但红绸上贯通着的绵长灼热的内力极其柔韧,只听得“嘶啦”一声轻响,绸面仅裂开一道不足一寸的细纹。 但这一道裂纹,已让姬苏瑶脸色剧变,缩手抽回红绸,疾速向后掠去。 若能割断她这十丈红尘缚仙索,离割断她的喉咙也不远了。 龙寂樾与姬苏瑶对拆数招,彼此深觉对方是厉害角色。姬苏瑶天赋异禀,自几年前糅合天竺《吠陀经》创了这“十丈红尘缚仙索”,将她一身所长发挥到了极致,使起来如鱼得水,难逢敌手。此番差点被割断红绸,目中精光闪动,半边身子隐在山坳之中,瞪视着龙寂樾。 龙寂樾亦轻轻斜转剑柄,悄然将半身罩门护住,屏息凝视姬苏瑶。二人在夜色中无声地对峙着。 四周虎子已杀得沸反盈天。他们人数处于劣势,每每以一敌三,但这些人的功夫都是人中翘楚,且哀兵必胜,他们此刻满腔愤怒、破釜沉舟,只顾奋勇厮杀,毫无惧色。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山口出黑压压一片,有千军万马争先恐后,飞驰而至。 当先一个雪白的身影如夜色中一道闪电,自马背上一跃而起,飞入战圈。“仓啷”一声雪亮剑刃出鞘,莹白如玉的长剑在月光下泛起青芒。 杨君瀚转动剑柄,几个点刺,御鹤剑似一条白练蜿蜒流转,“嘶嘶”几声,已割开十来条喉咙。顷刻间十几个人血雾喷溅,倒地抽搐,尸体在他身后摆成一条血路,杨君瀚正踏着这条血路一步步走过来。 姬苏瑶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杨君瀚来到龙寂樾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御鹤剑尖寸寸提起,直指向姬苏瑶:“你是否以为,我不会使这些狠辣杀招,甚至以为我不会杀人?” 第一百三十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六) 龙寂樾见援军到来,回身一望,便看见连鼎生正在人群中厮杀,一支判官笔穿点挑刺,灵活无比,欺身近搏,以一当十。正杀得痛快,只听秦卓然一声怒喝:“连贼,吃我一刀!”挥起金蟾苗刀就向连鼎生砍去。 龙寂樾朝杨君瀚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龙寂樾飞身而去。 姬苏瑶端详着眼前人,身子微微晃动,胸口起伏,淡淡地道:“是啊,当初我那么样对你,也没见你生一点气。我从未见过你发脾气,更未见过你杀人。” 杨君瀚道:“你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我不会跟你计较。” 姬苏瑶声音微颤:“为什么?” 杨君瀚道:“因为我不在乎。你骗我,伤我,甚至要杀我,都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但你若以为能控制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姬苏瑶神色复杂,笑了笑,张口欲言,声音又忍不住一颤:“所以...这就是你解毒的办法?” 杨君瀚抬起那只戴着银丝手套的手,在眼前转动:“不错,我现在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一半尚在人世间,一半已在阎罗殿。怎么样,想不到吧?一个人为了自由情愿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我!” 姬苏瑶身子一晃,又勉力镇定,看着杨君瀚面具后的眼睛,他的目光从来温和,此刻却精亮摄人。 这种眼神她只见过一次,便是当年他答允随自己下山的时候,那一刻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好在只有一瞬,他又恢复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也好,也许这就是天意。”说完这一句,他就立刻牵起了姬苏瑶的手,一同去向神女请罪。 那一刻姬苏瑶又有些许恍惚,怀疑自己是否算错了。楚南风诚然是对辰兮动过心思,但他心里或许也在暗暗倾慕着自己,只是差了一个付诸行动的理由。 此念一起,一切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即便后来日日冷对,那一缕残温始终环绕着她,那一丝疑惑,也始终没有消除。 姬苏瑶淡淡一笑:“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世上只要还有你在意之人,在意之事,那就永远没有自由。” 混战中,龙寂樾闪身到秦卓然面前,一把按下他举起的刀:“且慢!连鼎生已是十二龙坛总管,现在不可动他!” 秦卓然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龙寂樾:“大哥,你可知这贼人使计害死了咱们多少人?你...你为何——” 龙寂樾道:“自然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你且看着,只消一时三刻,我便让你知道留他一命也是值得!”转头向连鼎生喝道:“列阵!” 连鼎生闻令而动,跃上马背,向四面传出一连串动令。戚进带领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心腹,纷纷在马上依令穿行,将十二龙坛众人分列成势,正是龙寂樾结合温氏古阵和乌家庄伏吟、河图两个五行大阵,潜心所创的“天辰象阵”。 此时只见各方阵中人亮出兵刃火器,又有藤甲弓弩石锁若干,一时间听得四面画角齐鸣,五行阵中顿时天雷滚滚,火烟缭乱,飞沙走石。诸门派皆惊慌失措,未及反应,已被尽数围在阵中,只见左面一队人马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叉铁斧杀将过来,右面又一片旌旗招展,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诛魔同盟众人左冲右突,处处临敌,始终找不到出路,被各路刀枪暗器一通猛打,又受火药飞炸,死伤甚众。偶有突出重围者,又见自己四周阵型灵活变动,阵门开合间,顷刻又围拢起来,像一条蟒蛇紧紧缠绕,再脱不得身。 秦卓然和董坤等一众虎子皆看得目瞪口呆,此阵法之威力生平未见,但看十二龙坛训练有素,连鼎生在马上指挥自如,便知他们已秘密操练许久。 连鼎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乱军之中气定神闲,一令一动游刃有余,足见其对阵法领悟得当,更对十二龙坛统领有方,本领实在谢三斧之上。 董坤贴着秦卓然,低声道:“此人确有些将才,且留他一命,看掌门日后如何发落!” 秦卓然点点头,转身又冲入厮杀中去。 龙坛人马彼此配合默契,又熟悉玉绵山地形地势,将天辰象阵的威力充分发挥了出来。杀得一炷香功夫,已将局势完全调转。龙寂樾又朝戚进比了个手势,戚进会意,拨马过去,动令阵势一角洞开一个出口,将大福镖局一股人放了出来。 那领头之人便是福长临的心腹季贤,他甫一出阵,就率众直奔龙寂樾而来,向他深深一揖:“多谢龙掌门高抬贵手!” 龙寂樾将他托扶起来:“贵派与我天龙门素有交情,长临更是我好友,诸位不必客气。” 季贤见他对今日大福镖局参与围困天龙门之事只字不提,只叙旧情,心中感叹,说道:“龙掌门好气量,不枉我家公子如此看重和掌门的交情!公子反复交代过,让我们混在诛魔同盟里,只虚张声势,切不要做有损于天龙门之事,只待日后龙掌门归来再做打算!” 龙寂樾微笑道:“长临果然知我。如此甚好,诸位可以回去了,我会遣人往贵派联络。” 季贤朝场中看了看,此时合该表态与天龙门共进退,再协助虎子杀敌,方是道理。但他犹豫再三,如此一来就是公开和诛魔同盟撕破了脸,而方府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如今仿佛还不是选边站的时候。 龙寂樾岂不知他心思,淡淡一笑:“诸位请回吧,代我向福总镖头和长临问好。” 季贤脸上一红,抱一抱拳,率众离去。 龙寂樾回到杨君瀚身边时,正见他躲过姬苏瑶的一道红绸,二人已经动起手来。龙寂樾一言不发,抽出饮龙剑和杨君瀚一齐挺剑而上。 饮龙御鹤双剑合璧,如漆黑蛟龙覆满了锐亮银甲,两股力道一冷一热、一刚一柔,紧紧缠绕,交相辉映,以电光火石之势朝姬苏瑶劈过去。 姬苏瑶脸色一变,心知此力道绝不可相抗,急忙错身躲避。双剑顷刻又到身前,她凭借山石空隙左右闪躲,周遭火花迸溅,巨石纷纷被剑锋击碎散落。 饮龙剑遇强则强,迸发出决绝刚锐之力,似凌冽寒风,钢刀刮骨,无坚不摧。御鹤剑则以柔克刚,悠远绵长的力道源源不绝,似江南明媚的温风,却是无孔不入,无可遁形。 姬苏瑶在二人猛烈夹击之下,很快便无还手之力,两道红绸交缠飞舞,只能牢牢护住周身罩门。只是她一双缚仙索也使得得心应手,守得滴水不漏,饶是龙杨二人合力,一时也难以突破。 第一百三十一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一) 僵持良久,龙寂樾忽然将饮龙剑舞个剑花,撤出攻势,倒转剑柄,往杨君瀚脊背上一撞! 杨君瀚顿觉半边身子酸麻,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向前扑去,来不及回头看发生何事,已被姬苏瑶的红绸卷了进去。 姬苏瑶亦是一惊,双手一松,缚仙索扬天飞起,躲开杨君瀚的身子,自己急速向后退去。 龙寂樾冷笑一声,着了!绕到她身后,饮龙剑如幽灵般刺出,“噗”一声轻响,刺入了姬苏瑶后腰。 姬苏瑶“啊”一声惨叫,跪倒在地。那一刻她全副精神都在杨君瀚身上,根本无暇顾及背后冷剑。 原来龙寂樾见一时无法拿下姬苏瑶,便在心中思量她的弱点。想到之前杨君瀚和辰兮的对话,又想到姬苏瑶方才的神情,一念而起,决定利用杨君瀚来试她一试。 倘或姬苏瑶不忍伤他,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分神,自己就有机会破她罩门。若姬苏瑶并不手软,自己再设法救他,只是免不了要让杨君瀚吃点苦头。 此刻,杨君瀚看着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姬苏瑶,目光落在她身后立着的人,只见龙寂樾冷笑着转动剑柄,“嘶”一声抽出滴血的饮龙剑,又间不容发地朝姬苏瑶脖颈抹上去。 杨君瀚怒从心起,抬手一剑,将饮龙格开。 龙寂樾惊怒:“你干什么!” 杨君瀚道:“你使这等阴招……”将“太卑鄙”三个字咽了回去。 龙寂樾怒极,森然道:“杨君瀚,我劝你当好人也要分时候!”剑尖指着姬苏瑶,“阴招?你难道不知此人使了多少阴招,杀了咱们多少人!你竟不让我杀她,难道你还不忍心?”冷笑数声,目中陡然精光爆射,一声断喝:“让开!” 饮龙剑贯穿雄浑之力,劈将而至,然则御鹤飞旋而上,挑开饮龙,于无声处引惊雷。龙寂樾身法全开,剑招大开大阖,像一座巨峰压倒过来,杨君瀚翩翩灵巧,四两拨千斤。二人激斗一处,不相伯仲,腾挪间身形快如闪电,远远看去,直如一团淡淡的影子。 然而这团影子四周布满了激荡的内力,姬苏瑶感受到剑势的锋芒,只觉呼吸凝滞,星斗失色,天地间仿佛一草一木都枯萎了,唯有纵横的剑气,直刺凌霄。 姬苏瑶腰间中枢受创,双腿难听使唤,只得以手撑地,咬牙站起来,倚靠在石壁上。眼望激斗中的杨君瀚,心神激荡,纵声大笑:“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是不是?不管我做了什么,你到底还是不忍心伤害我,你还是会保护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哈哈哈哈!” 龙寂樾见她移动困难,挺剑朝姬苏瑶直刺过来,杨君瀚飞身缠住他,御鹤牢牢抵住饮龙,扭头喝道:“快走!”龙寂樾大怒,挥起左掌,“呯”地一掌拍在杨君瀚脊背上。 杨君瀚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口吐鲜血,却不肯闪避,转过身来,挡在龙寂樾面前。 龙寂樾提起饮龙,剑尖抵在杨君瀚胸口上,向前一送,刺入半分:“让开!” 杨君瀚一步不退,收剑入鞘,伸手握住了饮龙剑锋。龙寂樾又使力一送,饮龙剑割开杨君瀚的手掌,又刺入他胸口半分,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来。 姬苏瑶呆住了,忽然“噗嗤”一笑,又化作一连串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用尽全身力气腾跃而起,在笑声中隐入树林。 龙寂樾收了剑,看着杨君瀚,神色复杂,久久无话。 杨君瀚也不说一个字,只轻叹一声,简单止了血,又拔剑冲入人群中去。 姬苏瑶逃走之后,诛魔同盟更加群龙无首,齐麟见势不妙,带领水仙门剩余之人当先溃逃。连鼎生急忙指挥阵法欲将其合围绞杀,却见龙寂樾在远处使了个手势,令阵门洞开,将他们放了出去。 众门派见大福镖局和水仙门先后冲出阵外,立时来了精神,左突右撞,奋力搏杀寻找出路。龙寂樾御马来到连鼎生身边,向他交代几句,连鼎生登时明了,指挥十二龙坛节节后撤,变换阵型,且杀且放。众门派陆续有人逃脱出去,顺着阵门的空隙逃入了山坳深处。 原来龙寂樾研习了诡道剑法中的兵法,已深知围城必阙的道理。困兽之斗最易破釜沉舟,天辰象阵威力虽大,但十二龙坛人马终归有限,与对方不相上下,若对方陷入死战,反而会激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令局面胜负难料。不如留一个缺口,让各人以为还有一线生机,便不想拼命。 这个缺口的位置也是极有讲究的,须暗中引着诛魔同盟的人逃到玉绵山腹地里去,那里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入口,正是当初辰兮解救崔五爷一行人的地方。 辰兮在阵门之后凝神静听,大致判断出了局势变化。龙寂樾拔剑诘问姬苏瑶之举,令她心里一松,平复下来,气息顺畅了不少,诚然是救了她一命。 “我又欠他一次。”辰兮淡淡笑了,心里不觉感叹,那件事之后,龙寂樾果然成熟了不少,越来越有能号令一方的样子了。 师姐若没有别的后招,天龙门此役必胜。经过这一场恶战,十二龙坛人心凝聚,同仇敌忾。连鼎生也再无退路,只能一心一意辅佐龙寂樾,使天龙门重掌江南武林大局,否则方沈岳和左钰一定不会放过他。 龙寂樾赌赢了。 但是之后呢?他同样杀了各门派许多人,此仇已结下,除非他能将所有门派斩尽杀绝,否则他要花费怎样的心力,才能令江南武林重新恢复以往的模样,使众门派各安其位,又以天龙门马首是瞻? 这势必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也许他耗尽余生也不能完成,需要龙家的后人继承这份遗志,正如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 辰兮叹了口气,大约没有谁是最终的赢家,所有人都输了,输给了这片江湖。 虽然辰兮刚刚经历了命悬一线,但在此时此刻,却有另一个女人,正在经受着比她更痛苦百倍千倍之事! 乌惜潺一跤跌坐在地,沿着墙根一寸寸向后挪着。她手脚颤软,已完全失去控制,她甚至感到自己快要失禁了。 一滴眼泪也没有,乌惜潺半张着嘴,嗓子眼儿像被干草塞住了,这是真正的恐惧,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一个“人肉圆球”被扔在地上,咕噜噜滚过来。他的四肢和脊柱被折成了几段,拧成麻花,头从肉缝里扯了出来,垂在外头,脸上的表情已难以想象。 麻春锡“嘿嘿嘿嘿”地笑着,流着口涎,像饿兽见了生肉,蹲下身揪起那人的头发:“哥们儿,多谢你带我进来,这地方还真他妈难找!哈哈哈哈!”一脚将“人肉圆球”踢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二) 竹林里留守的风筝本不多,此刻已悉数躺在地上,有的只剩半个身子,肚肠流淌满地,招来许多蚊蝇。麻春锡满意地看着四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这满地的残尸血肉就是世间最美妙的图画。 他又扭头看向乌惜潺,顿时口涎流下来,嘿嘿笑着,朝她一步步走过去。 然而旁边还有一双眼睛,血红怒张,又满含无奈。张铮靠着墙壁半坐在地,一天前在竹林外的激斗中,他遭到了严春寒的暗算,背心挨了一掌,内伤甚重。 当时他拼尽全力方率领风筝撤回竹林,靠着辰兮留下的阵法暂时挡住了水仙门。严春寒等人在左钰的亲自调教下,本领长了不少,又有麻春锡突然出现,使战局压力倍增。张铮正是苦于应对麻春锡的疯狂攻势,才让严春寒有机可乘。风筝撤回竹林后,不到两个时辰龙寂樾即率众从鹤冠侨归来,围攻竹林的水仙门接到消息,先一步撤离,走得无影无踪。 张铮昏迷了许久,龙寂樾亲自为他度入内力疗伤,小心照料,半日后方醒转过来。却仍是十分虚弱,气息紊乱,无法行功。 一个时辰前,李夜晴逃回竹林求救,龙寂樾立命秦卓然和董坤带领虎子前去策应。张铮坚持让龙寂樾也将风筝全部带走,在玉绵山,诛魔同盟一定布下了一场重头戏,他们此去生死难料,竹林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龙寂樾不允,到底留了些人照顾张铮。不成想,所有门派都汇集在了玉绵山,却有一个疯子麻春锡单枪匹马又杀了回来。他和齐姝一起抓住了一只外围警戒的风筝,将他全身骨头打断,弯曲一番,系成了一个人肉结。在非人的折磨之下,这只风筝终于吐口,告诉了他们进入竹林的方法。 之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竹林里留守的风筝根本不是麻春锡的对手,且都刚经历过激战,伤情未复,几下子就被麻春锡制服,又做成了各种惨不忍睹的模样。 此刻,张铮已被麻春锡从屋子里拽了出来,封了奇经八脉,除了眼珠能动,形如活死人。 麻春锡倒没有折磨他,反而将他好生放在墙边坐下,朝他嘿嘿笑了笑,当着他的面拧断了最后一只风筝的脖子,又嘻嘻笑着向乌惜潺走过去。 张铮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看着麻春锡杀光了所有风筝,又朝乌惜潺走过去。 乌惜潺已挪到墙脚,退无可退。她胸口剧烈起伏,纤弱白皙的手指不停抓进泥里,一双美目噙着泪水,如惊慌失措的小鹿。 而这一切更加刺激了麻春锡,他吸了吸口涎,伸出脚尖碰了碰乌惜潺的裙边,非常满足地俯下身子,把脸贴近她。 乌惜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惊叫,举手朝麻春锡脸上一抓。 麻春锡哈哈大笑,捉住这只小手,贴到嘴边擦了擦口水,突然张口咬住了几根手指——乌惜潺只感到一阵剧烈的惊悚恶心,天旋地转,不顾一切尖声大叫,双足乱踢。 “师兄...师兄!......”齐姝在不远处叫道,声音有些发颤,“你、你放开她吧!...咱们是来对付天龙门的,不是、不是来…来……”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余下的话已说不出口,又被麻春锡狂躁的兽态吓住了,怯生生不敢走近。 麻春锡双腿压在乌惜潺身上,扭过头狞笑:“小师妹,我劝你少废话!要不然我连你一块儿…嘿嘿……老子才不管你他妈是谁,在老子眼里都是骚娘皮!你们这些骚娘皮,生来就是让男人…嘿嘿嘿嘿……” 齐姝愕然后退,吓得浑身僵直,想拔腿就跑,却眼看乌惜潺惨遭横祸,心底有一丝不忍,便迈不动腿。 麻春锡一手捏住乌惜潺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上,笑道:“你看我是个小孩子,以为我不行吗?嘿嘿嘿,我告诉你个秘密,嘘——”嘴唇贴在乌惜潺耳朵上,“我早已不是小孩子啦!你试试呀!哈哈哈哈!” 他几下把乌惜潺的衣衫扯得粉碎,整个人压了上去:“我可比你那龙少爷强一百倍,是不是?哈哈哈哈!” 乌惜潺早已声嘶力竭,就快昏厥,忽然听见“龙少爷”三个字,猛然一个激灵,像看见了希望,用尽力气大叫:“你胆敢碰我,天龙门绝不会放过你!我是掌门夫人,你敢碰我,我夫君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 齐姝听了,鼓足勇气说道:“师兄,她说得对!那姓龙的不好惹,咱们还是…还是算了吧!” 岂料麻春锡突然大笑不止,像是听到了一个绝顶好笑的笑话。 他伸手捏住乌惜潺的脸颊,哈哈笑道:“小娘皮,你鬼点子倒多!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唬我了?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亲亲相公是怎么回事儿?半个时辰前,就在这儿,你死跪着求那姓龙的别走,别去玉绵山救他那姘头,你说‘夫君,其实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就算你再厌恶我,总要顾念亲生骨血吧!’” 他捏细了嗓子学着乌惜潺娇弱的女声,直听得人毛骨悚然,乌惜潺更是如遭雷击,惨然失色。 麻春锡接着道:“那姓龙的还真被你唬了一跳,站在原地像石头一样,你当他不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扑上去对他又亲又抱,哈哈哈,真浪呀!你怎么不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哈哈哈哈! 乌惜潺捂着脸尖叫,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麻春锡大笑:“我怎么知道?你猜呀!哈哈哈哈...你那亲亲相公醒过神儿来,头也不回就走了,急赶着去救他相好呢,啧啧啧,真狠心呀!他连孩子都不要,还能要你么?哈哈,你别怕,他不要,老子要呀!老子连你的娃娃一起要了,你说好不好?哈哈哈哈!” 乌惜潺呜咽一声,恨不得立刻死了。 齐姝听得惊愕不已,见麻春锡又俯下身去,一时忘了害怕,大叫道:“师兄!她、她已是孕妇,你!…你不能!” 麻春锡头也不抬,动作不止:“孕妇才好玩儿呀!嘻嘻嘻!你看,我还留了个见证的,有人看着可更带劲儿!哈哈哈哈!” 齐姝慌忙避过头,又不由得看向张铮,顿时心头剧震,那是一张极度痛苦的脸,甚至叫人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谁更痛苦…… 张铮紧闭双眼,面色灰败,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请求齐姝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再把他的耳朵割下来。 天龙门的掌门夫人被凌辱,身为持线人,却只能看着。今天过后,他有何脸面再见龙寂樾,有何脸面再苟活下去? 他试着运力冲破穴道,就算当场暴毙也无所谓,但求速死!可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半分力道也使不上。空气中只剩下乌惜潺阵阵凄厉的惨叫,和麻春锡粗重的呼吸声,不断刮着耳膜,滋味堪比凌迟。 第一百三十三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三) 齐姝一下子跌坐在地,身子抖如筛糠。正是她向麻春锡提议兵分两路,趁着龙寂樾带人去了玉绵山,再来竹林探探虚实,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个激灵,一面捂着眼睛,一面大声道:“麻师兄!——咱们可以...可以把她抓走当作人质!你——你停一停——” 麻春锡喘着气笑道:“停?哈哈哈,停是停不了了!...什么狗屁人质,老子才不在乎...你以为老子真关心你们什么...天龙门、诛魔同盟?...告诉你,老子他妈什么都不在乎!哈哈哈哈!” 突然间,乌惜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她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的干尸,平摊在地上,一动不动。 麻春锡则猛地浑身一抖,直接弹了起来。只见他下半身全是鲜血,顺着大腿流道了脚跟。 麻春锡跳着脚,咬牙骂道:“妈妈的,真晦气!”一手提起裤子擦了擦,系上腰带,往乌惜潺身上狠踹一脚,“原来孕妇这么麻烦,真他妈扫兴!” 张铮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乌惜潺双腿全被血染红了,血还在不住往外流,心里一沉:“完了!那孩子......” 齐姝惊住了,探身看看,颤颤地道:“她…她死了么?……” 麻春锡披上衣服,怒道:“谁他妈知道,没本事就别怀孕,还经不住这么几下子?”又扭头看了齐姝一眼,咧嘴笑道:“怎么样,小师妹,好看吧?要不要来试试?” 齐姝大骇失色:“你、你敢碰我一下,我…我叫我爹爹……” 麻春锡哂笑一声:“你们这些娘儿们真没劲,动不动就拿别人来吓唬人!呵呵,你爹可不是蠢货,你尽管回去告状,看他是留我,还是留你这个屁用都没有的小娘皮!” 说完这话,到底没再去抓齐姝,嘿嘿狞笑几声,纵身跃上竹枝,几个荡悠消失在夜色中,如林间的长臂猿。 齐姝慢慢站起来,颤巍巍走了几步,看着乌惜潺的模样又不敢靠近。一转身跑到张铮跟前,伸手想解开他穴道,又害怕张铮报复,思忖之下,终于只解了他哑穴,哭道:“张…张公子,现在该怎么办?...龙夫人...龙夫人她......” 她始终是一个女子,饶是立场不同,可眼见这样的惨剧,感同身受,心中万分难过,对乌惜潺只剩下万般同情愧疚。 张铮道:“我衣襟里有一颗大还丹,你快给她服下!”那是辰兮留给他救命的,也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自己重伤时亦舍不得拿出来服用。 齐姝依言而行,又点了她穴道止血。张铮用言语指引她找来清水,将乌惜潺浑身的血污擦拭干净,为她简单包扎,穿好衣服。 乌惜潺就这么静静躺着任她摆弄,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望着天。 齐姝哆嗦着忙完这些,好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分力气,瘫坐在地。半晌,小心翼翼地道:“龙夫人…你…你别太伤心……我、我替师兄向你道歉!……”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苍白可笑至极,不由得噤了声。 张铮叹了口气,道:“齐姑娘,你走吧。” 齐姝回过头,嘴唇发抖,双目噙泪,不知该说什么。 张铮道:“走吧。” 齐姝爬起来,看看乌惜潺,终于再说不出一个字,一步步踉跄着朝竹林外走去。 在齐姝的身影完全隐没之后,乌惜潺突然动了一下,居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面容苍白,平静如水,黑漆漆的瞳仁犹如两眼深泉,竟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她转动目光,缓缓看向张铮,忽然笑了笑,说道:“峥大哥,我也能这样叫你么?” 张铮诧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乌惜潺又笑了笑,道:“你也瞧见了,我被人奸污,现下已不是干净身子,连腹中的孩子也没有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事,张铮只觉一股凉意袭来,心道:“她遭受这样的事,只怕要神志不清了。” 乌惜潺慢慢向一边爬了一段,将地上一支断箭拾起来,握在手里,张铮急忙叫道:“别干傻事!” 乌惜潺掩口而笑,柔声道:“峥大哥真有趣,你以为我要自尽么?”将那支断箭在手里把玩着,“我虽然难过,却不会就这么死了。我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狐狸精,腾了掌门夫人的位子给她坐?” 张铮怔住。 乌惜潺嫣然一笑,一双美目凝视着张铮:“峥大哥,你可知道,现在我手里正有一份诛魔同盟的绝密名册,能帮助寂樾哥哥一举歼灭贼人,成就霸业!那狐狸精有什么?她的存在,只会给寂樾哥哥带来危险,带来麻烦,你瞧——” 她环顾四周,满地皆是肠穿肚烂的风筝尸首:“这些全是拜她所赐!要不是她,天龙门现在还好端端的,我们乌家庄也好端端的,咱们两家联姻,放眼整个武林,谁敢争锋?寂樾哥哥便是这普天下最得意的男人,我便是普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他统领江湖,一呼百应,我服侍夫君,为他生儿育女,咱们大家一起,永享万世太平富贵,你说,这样该有多好?” 张铮看着乌惜潺,仿佛已不认识她。 乌惜潺又向前挪了挪,靠近张铮,掩口笑道:“峥大哥,我知道,你心仪辰兮姐姐,你在昏迷中一直喊她的名字,大伙可都听得真真儿的!其实呢,你们累月相处,患难扶持,生了情意也很正常...寂樾哥哥当时就守在你床边,他听得最真,却没说话,只让我们都出去。呵呵,他是给你们留着脸面,说不定,他心里还想成全你们呢!” 张铮心头剧震。 乌惜潺瞧着他的神色,柔声道:“所以呀,咱们两个应该相互成全,结成盟友,将来一起心想事成,这样多好呀!你呢,莫要把今天之事告诉寂樾哥哥,我腹中便仍然‘有’他的骨肉,他若敢背弃我,我就有法子让他身败名裂。他在意名位,断然不会冒险,只要他不离开我,辰兮就没有了指望,你可以把她带走,从此双宿双栖,去过你们的小日子!你说,这样该有多好?” 张铮眉心微皱,一语不发,沉默地看着她。 乌惜潺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怎么,这样不好么?” 张铮淡淡地道:“不好。” 乌惜潺道:“怎么不好?” 张铮移开了目光,不再说话。 乌惜潺目中戾气大盛,突然举起手里那支断箭,箭尖抵在张铮胸口,冷笑道:“原本念在你我同病相怜,想给你个机会,如今看来竟是不必了!”将箭尖刺入半分,“我再问你一遍,行还是不行!” 张铮看向她,目光中泛起怜悯,似乎觉得乌惜潺格外可怜,淡淡笑了笑:“不行。” 乌惜潺怔住,神情慢慢变成疑惑:“为什么,能和辰兮双宿双栖,难道你不高兴么?” 张铮道:“我高兴,但是她却未必高兴。” 乌惜潺蹙眉:“为什么?你对她好,对她一心一意,她怎么会不高兴?” 张铮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她自然可以不高兴。这世上,不是你对谁好,谁就一定要高兴的。” 乌惜潺仍然不解,已有些气急败坏:“你说,那妖女究竟有什么好?容貌并非一等一,出身更是卑贱,你们却一个个都...难道她当真会妖法,会媚术?” 张铮微微皱眉,又似想到了什么,笑了笑,目光已变得极温柔:“若要问她的好处,我说不完,但若问我为何倾慕于她,我却不知道了。” 见乌惜潺十分困惑的样子,便像对待孩童一般,温言道:“倘若一个人是因为你的好处才对你好,这种好,实在不值什么。同样地,你若真心想对一个人好,她有没有回应,也不那么重要,只要她能高高兴兴地,这就够了。乌小姐,这些话你现在不懂得没有关系,但希望你日后能慢慢体会,切勿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乌惜潺怔了半晌,她长年在深宅沉浸诗词话本,但诗词话本中却没有这些,一时无法分辨其中真意,只觉心中烦乱异常。 眼见张铮临危不惧的微笑模样,心知他无怨无悔,登时生出一股无名火,对辰兮更加嫉恨,她竟能令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 况且,就算张铮不愿背叛龙寂樾,他也大可以敷衍自己一番,先假意同意,事后再反悔不认,这样就可以保住性命,何必如此慨然赴死? 是了,他宁愿赴死,也不想对不起辰兮,哪怕只是说说而已,哪怕再无第三人知晓,他也不肯稍稍玷污了自己对她的心意!那个妖女,竟能令男人对她死心塌地到这种地步? 一念及此,乌惜潺心头发狂,目光一寒,手心按在断箭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箭身直没入张铮胸膛。 张铮僵直片刻,喷出一口血雾,歪倒在地。 乌惜潺一呆,忽然慌乱地向后挪去。良久,又伸脚碰了碰张铮的身体,发现他一动不动,早已气绝。 她颤声大叫:“我不想...我不想杀人!是你逼我!都是你逼我的!你要是答应了,我就不会杀你,是你自作孽!你自作孽!”只觉小腹剧痛难忍,伏地翻滚不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鸣惊醒梦中人(一) 玉绵山下的恶战已近尾声,诛魔同盟的人马本是各门派搓成的一股麻绳,此刻绳头一散,即刻被打回原形。各自顾念本派利益,越发不肯拼命,恐再多损伤,纷纷且战且退,在十二龙坛的暗中指引下,向玉绵山坳深处撤离。 董坤和秦卓然在外围看见阵法变化,龙寂樾似乎有意将阵中人马向山坳中驱赶,当下心领神会,率领众虎子紧随其后,挥舞兵刃急追而去,在一众人马震天的喊杀声中,诛魔同盟终于被尽数赶入山坳之中。 龙寂樾喝令众人停止追赶,撤了阵法,命连鼎生用一部分龙坛人马将山坳入口围了起来。 众人一时不解其意,董坤上前问道:“掌门将他们都赶进了山坳里,有何打算?” 龙寂樾道:“你可还记得诛魔同盟此次行动叫什么名目?” “斩草行动...”董坤脱口道,仍然不明白龙寂樾的意思。 龙寂樾微笑道:“斩草行动,这名字起得倒很贴切。斩草岂能不除根?要想永绝后患,就得让对手知道何为一败涂地!” 董坤惊道:“掌门的意思,莫非是要将诸门派斩尽杀绝?”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 龙寂樾却摇了摇头:“杀人容易,诛心难。我要斩断的并非是他们的性命,而是他们想和天龙门一争高下的心,我要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谁起了这个妄念,谁就只有死路一条!” 董坤若有所悟,缓缓点头:“既如此,那就要给他们一个天大的教训,让他们世代铭记于心,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龙寂樾微微一笑,龙王果然是常年统辖洞庭流域之人,深谙此道,顷刻便能和自己心意相通。 秦卓然也听明白了,问道:“大哥,你想怎么做?” 龙寂樾道:“此间有一处深谷,我曾在谷底被困数月,仔细观察过地势。玉绵山西峰因为有这一处万丈绝崖的缘故,整个山脉都弯成弧形,水流也自高处倾泻而下,形成一道瀑布。现下诛魔同盟退守之处正是一个死角,咱们又将入口封住了,他们就变成瓮中之鳖,要尽数绞杀也不是难事。只不过,从来困兽之斗最是勇猛,他们人数不少,咱们若要强攻恐怕也要付出代价。况且,他们各派中留守的人马也会前来增援,到时候就变成了围点打援,反而对咱们不利。” 众人纷纷点头,不远处连鼎生目光炯炯,直望着龙寂樾,似乎已经猜到他的计划,面上神色复杂。 秦卓然道:“既然大哥什么都想到了,那咱们该怎么办?既要狠狠给他们个教训,又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龙寂樾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董坤身上:“坤哥,此事全需仰仗你和诸位洞庭的兄弟襄助,诸位擅长水战,何不在水中杀个痛快?只要将那道九天悬瀑之水灌入山坳,使这一片山谷变成湖泊,就是诸位的好战场!” 董坤听完,目瞪口呆。改变瀑布流向,在山中造湖,这等手笔岂是人力可为?但见龙寂樾神色郑重,绝不像是开玩笑,不由说道:“倘若真能造出湖泊,兄弟们水中搏杀自然不在话下,一定不让掌门失望。只是...这动土改流之事,非天力不可为,我居水域半生,自忖无此神力,恐怕......” 洞庭众虎子皆面露难色,缓缓摇头,要做成此事,委实难如登天。 龙寂樾笑了笑:“我知道诸位的担忧,不过人定胜天,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十分困难,只要有一位‘太岁头上也动土’的高人襄助,一月之内定能实现。” 秦卓然目光一亮:“‘太岁头上也动土’,大哥说的是黎元修?他若能在,此事倒是大有可望!但这位前辈一向萍踪侠影,没处寻找,也极少理会江湖上的事儿,只怕是——” 龙寂樾道:“别人的事他可以不理会,但是天龙门的事,他就无法拒绝,因为这里有一个他不能拒绝的人。” 秦卓然忙问:“是谁?” 龙寂樾扫视一圈,发现杨君瀚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是穿过阵门去找辰兮了。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自从上次在竹林外一别,中间又发生了许多事,如今再见面,不知又当如何。 正沉吟间,忽听李夜晴一声叫嚷:“青骊姐姐走了!”只见她挣脱了秦卓然的手,跑到董坤面前,面带薄怒。 董坤怔了怔,涩声道:“我知道。” 李夜晴大声道:“你知道个什么?你知不知道她的心?你就知道江湖规矩,你就知道当你的好大哥!” 董坤道:“我们早已义结金兰…夜晴妹子,莫再说了。” 秦卓然上前拉过李夜晴,狠狠瞪她一眼,摇摇头。 李夜晴大怒,冷冷道:“你们一个个杀起人来多勇猛,骨子里却还不如一个小女子!你怕什么?怕跟青骊姐姐在一起,被人说三道四,丢了你洞庭龙王的宝座?枉你活了这么大,却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瞻前顾后,犹豫怯懦,算得什么英雄!” 秦卓然怒道:“你闭嘴!” 李夜晴又道:“青骊姐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啦,你这一辈子永永远远也别想再看见她,你就放心地去当你的龙王大哥,将来再娶个嫂子,让青骊姐姐一个人伤心到老吧!” 董坤呆怔片刻,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继而放声大笑,直笑了半晌方住。 众人尽皆诧异,董坤朗声道:“妹子说得好痛快,真真当头棒喝!想我董坤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几经生死,到头来却反而在乎这一点虚名?世间最难得的是寻一个知己,如今有人不嫌弃我一介武夫,竟愿以身相伴,哈哈,莫说什么洞庭龙王,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干了!如今我就是要跟自己的义妹成亲,她是我结拜的妹子,也是我心爱的姑娘,谁要敢来啰嗦,先吃我一枪!”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纷纷暗自感叹。李夜晴忽然“噗嗤”一笑,冲着半空说道:“青骊姐姐,你听见了么?现下可放心了?” 原来她故意让龙女躲藏起来,以此探明董坤真心。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醍醐灌顶,一下子认清了自己。 龙王与龙女相伴多年,一起打下洞庭百里水域洞窟,其间的快意与艰辛皆不足为外人道,唯有他二人知道罢了。或许正是多年的陪伴,让龙王习以为常,即使偶尔起了动念,也立刻以规矩纲常为戒,自省以灭绝情欲。 后来乍见到机灵古怪的李夜晴,颇觉新鲜,一时使龙女误会,也差点骗了他自己。而李夜晴同他们相处数月,患难与共,所谓旁观者清,她早已将二人之间的默契和情意看在眼中,一直想找个机会促成二人。 直到此时此刻,董坤如梦方醒,什么规矩纲常,什么江湖地位,怎及龙女相伴在侧,共游人间?哪怕就此身败名裂,遭人耻笑,只要他二人不离不弃,又有何惧? 董坤见李夜晴向半空问话,登时明白过来,哭笑不得,想到方才自己当众表明心意,脸上一阵发烫,神情竟如十几岁的少年一般。抬头望去,只见树枝间微微晃动,知道龙女羞涩难当,已经掠走,心中一股暖意,向李夜晴微笑道:“妹子放心,待此间事毕,我自去寻她。” 龙寂樾看着眼前这一幕,耳中听着董坤的话,心神激荡,直有一瞬恍惚。他知道辰兮此刻就在阵门之后,一步之遥,若自己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此扔掉一切顾虑,与她终生相伴,不惧万难,她会不会感到欢喜?她能否也放下过去和眼前的一切,和自己远走高飞?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鸣惊醒梦中人(二) 忽然,只听一个声音说道:“黎前辈已两次有恩于天龙门,实在不好再去打扰他老人家。” 辰兮在杨君瀚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环顾四周,见风筝俱在,独不见张铮,问道:“怎么不见峥大哥?” 众风筝听她调度惯了,见她问及,纷纷道:“峥大哥被人打伤了,正在竹林修养!” 辰兮眉头一皱:“谁干的?” 众风筝忙回道:“水仙门偷袭我们,铮大哥为掩护大伙撤退,被严春寒打伤!” 辰兮点点头,目光转动,看向龙寂樾:“水仙门留不得了。” 龙寂樾与她目光触及,心里一跳,定了定神,说道:“嗯,这伙人都被赶进了山坳,齐麟也在,正好一网打尽。” 辰兮道:“水仙门中还有人留守。” 龙寂樾道:“我会派人去围剿,从此江湖上不必再有这个门派。” 辰兮笑了笑:“甚好。”沉吟片刻,又道:“你方才说的事,还是从长计议,黎前辈一向不喜江湖纷争,又对天龙门有恩,如今不便再去扰他清净。” 龙寂樾沉声道:“战局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岂能从长计议?若待诸门派休整一番,恢复了元气,再里应外合,哪里还有天龙门的生机!”看向杨君瀚,说道:“我知道你和黎元修之间有个三诺之约,他答允为你做三件事以报救命之恩,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件。这约定虽然一直被你当作绝密,但眼下形势紧迫,却不能不拿出来用一用。” 杨君瀚皱眉:“这件事你如何知道?” 略想了想,旋即明白,自己多年未归,如今回来,龙寂樾自然会令风筝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探查一番,以策万全。虽然不至于把自己挖个底朝天,但和黎元修相识的这一段经历应当是瞒不住了,况且自己还曾和黎元修联手救下了康铎,由风筝亲眼所见,要查明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困难。 杨君瀚叹了口气:“罢了,我不想说出和黎元修的关系,就是怕因此将他卷进江湖纷争,从此无休无止。我救他原不为什么,现在倒像自恃有恩。” 龙寂樾道:“事分轻重,如今正值生死存亡之际,一旦让诛魔同盟卷土重来,后果不堪设想!你的善心和义气固然重要,但是战机千载难逢,此役过后,江南大局可定,你要分清轻重。” 杨君瀚皱眉不语。 龙寂樾微微一笑,话语却似森冷刀锋:“怎么,舍不得用这最后一件事?杨少爷,别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如今天龙门有难,你要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么?” 辰兮忽道:“难道他为你们做得还不够多?你不必再用恩情要挟他,他本不欠龙家什么,帮你这些,早已仁至义尽了。” 龙寂樾怔住,一股怒火直烧上来,他本就见二人依偎而立的样子十分刺目,一直在忍耐,此刻再也忍不住,淡淡地道:“你走开。” 辰兮见他神情,知他已怒极,打算和杨君瀚动手,便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他二人中间,回身向杨君瀚道:“你不肯说,我替你说。” 杨君瀚神色异样:“你...你都知道了?” 辰兮道:“猜到了。别担心,这个心结早晚要除去,我晓得分寸。” 杨君瀚依旧摇摇头,目中深有不忍。 龙寂樾见这眉来眼去,勃然大怒:“你要说什么!说!” 辰兮一言不发,走过去牵过一匹马来,看着龙寂樾:“你跟我走。” 龙寂樾道:“去哪里?” 辰兮不答,已翻身上马。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皆是一愣,眼前战事正紧,三军岂能无帅? 龙寂樾犹豫片刻,朗声说道:“十二龙坛留守此地,风筝回去,余下人马听从龙王调遣,见机行事!”说完跃上马背,跨坐辰兮身后:“走!”辰兮一勒缰绳,骏马嘶鸣,绝尘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董坤呵呵笑了起来,表情倒甚是愉快:“素闻掌门行事果决,看来到底是性情中人呀!” 龙寂樾环抱辰兮一路策马狂奔,只觉怀中身躯温软,乌黑发丝随风轻抚面颊,清香入沁。他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松弛的倦意,好像一个游荡的孤魂回了家。 方才他看见辰兮从树丛后走出来,便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里猛地一抖。只见她脸色雪白,似乎有些虚弱,却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漆黑清亮,不知是否多日不见的缘故,他觉得辰兮的样子格外好看,已经叫人挪不开眼。 龙寂樾的怀抱收紧了,他将脸埋进辰兮脖颈里,轻轻地吻她。 他已经不再关心此刻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这匹马一停下,他就把辰兮抱下来,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从今往后,绝不让她有别的去处。 但当马真的停住,龙寂樾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却像一盆冷水,浇得他一个激灵,熄灭了柔情。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龙形石雕,盘根错节的九爪龙身宛似一道拱门,门内是一方端正厚重的墨色石碑,上书一列汉白玉刻:“显考龙府公讳绍瑜之灵墓”,字迹刚劲飞扬,是龙寂樾亲笔。 这是龙绍瑜的墓地。 在父亲去世后的头两年里,龙寂樾经常一个人呆在这儿,一刀一刀地雕刻石龙,篆刻石碑,栽种花木,一点点亲手为父亲建造陵墓。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像有一把文火在慢慢烧着,烧着他的雄心和担子,他感到父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那双眼睛始终未曾闭上。 此刻,他看见在龙绍瑜的墓碑旁边,居然又起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龙寂樾诧异地转过头,看着辰兮。 辰兮走过来轻抚小石碑,说道:“你应该能猜到这是谁的墓碑。这个人替你死了,用他天衣无缝的伪装,一时骗过了所有人,为我们赢取了宝贵的时间。否则,就算杨君瀚肯帮忙,我和铮大哥恐怕也没有命去接应你。” 辰兮看着龙寂樾:“可以说,你能活着走出谷底,天龙门能有今日复兴的希望,此人功不可没!这是我为他立的碑,我的字不好看,等你来为他书写碑文,这也是你应该做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鸣惊醒梦中人(三) 龙寂樾看着这方不起眼的小石碑,如此简单平凡,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肖思发,小丝瓜...龙寂樾心里一动,他早已忘记了这个人,也忘了他默默付出的代价。 要做的事太多了,顾不得去记住这么个人。也许本就不必记住,成大事的路上总会牺牲一些人,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这样,物尽其用而已。 辰兮见龙寂樾站着不动,微微一笑:“你心里是不是在说,肖思发本就死得其所,用不着多愁善感?” 龙寂樾没有反驳。 辰兮道:“事实也确是如此,如果要为每一个死去的人悲伤,那恐怕永远也伤心不完。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你为天龙门设想的未来绝不只在此处,称霸江南武林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中原、直隶、蜀中、岭南,甚至是塞北的草原和大漠,何处有江湖,何处就要有天龙门的势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抱负,而是龙家世代的心愿,我这么说没错吧?” 龙寂樾看着辰兮,沉默片刻,道:“是。”这幅蓝图他从未对人提起过,甚至连龙绍瑜也并未对他有过交代,是他在见识了虎兕柙之后,才慢慢从父亲的言行之中体会出来。 此刻,他并不清楚辰兮是如何确定这件事的,但他已经决定,绝不再在任何事上欺瞒于她。 辰兮点点头,微微一笑,说道:“所以,为了成就龙家的宏图大志,许多人都做出了牺牲,这其中有些事你知道,但也有些事你并不知道。” 目光缓缓移到龙绍瑜的墓碑上,轻声说道:“在你十岁那年上,令尊从外面带回一个小男孩,从此悉心栽培他、宠爱他,视如己出,甚至将他送去那万人向往的武林仙山学艺。你因此嫉恨他、厌恶他,但你有没有想过,令尊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太过喜爱这个养子?” 龙寂樾心里一沉,目光炯炯地看着辰兮,他这才想起她把自己拉到这里来,是为了说杨君瀚的事, 辰兮淡淡笑了笑:“令尊带他出入各处,处理门派事务,是为了让他熟悉江湖权谋,对江南武林了如指掌,而送他去神女峰学艺,是为了让他练成一身好功夫,再开阔眼界,将蜀中和岭南的诸方势力也纳入视野。于是,这孩子在天龙门时就十分努力,积极出入江南各门派,广交朋友,做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到了神女峰,也卖力完成神女交托的任务,不仅是在蜀中和岭南,还几次深入雪山和大漠之中,见识了许多奇异的武学流派和神秘组织。而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学成之后,去做虎兕柙的主人,一生一世待在那个漆黑无边的地下宫殿里,为天龙门训练出更多优秀的风筝和虎子...至于那些叫人羡慕的关心和疼爱,都是为了让他心怀感激,无法割舍,这样即便是在令尊过世之后,他还能继续无怨无悔地留在虎兕柙,永远为你做事。” 龙寂樾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失去了,变得又青又白。 辰兮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道:“令尊这样做,虽然说是...深谋远虑,但对杨君瀚来说,却是一件有点残忍的事。” 龙寂樾僵硬地站着。父亲在世时,虎兕柙就曾有过两任洞主,都因受过龙家的大恩而甘心奉献,但最终都熬不过五个年头。 看来父亲到底不放心,所以一早就开始谋划。他偏爱杨君瀚,就是为了能用恩情捆绑他,逼他用尽一生的心力来偿还这些好处。父亲要为虎兕柙培养一位长久的主人,一个永远无法对龙家说不的人。 辰兮所言,的确像是父亲的作风,如果她所说都是真的,那么—— 杨君瀚从小享受的关爱,都是在拿他的一生做代价,这份关爱里没有一点真情,只有利用。 龙寂樾忽然想到,这十几年来,杨君瀚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明朗温和的,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一丝不快,但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被收养的真相...... 这无疑是一个更加残忍的问题。 龙寂樾恍然,原来在风光耀眼背后,他内心的凄凉和痛苦根本无法想象。 怪不得他从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实在没有必要去争什么,他的一生早已划定了。 如果还有一样值得争取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龙寂樾身子微微一晃,后退半步,多年来对杨君瀚复杂的情感,嫉妒、羡慕、疑惑、不甘,在这一刻突然被抽空了,再也没有了理由。 真相竟然是这样,是龙家对不住杨君瀚?辰兮说得对,他并不欠龙家什么,他为天龙门做了这许多事,早已经仁至义尽了。 辰兮看着龙寂樾苍白的脸色,心中微有不忍,但话既已说开,就要说得明白,轻叹一声:“当初令尊将杨君瀚送到神女峰的时候,曾在绿柳箫上刻下了‘五载’之期,期限一到,他就要正式下山接掌虎兕柙,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也没有这么个人...唉,你不知道,他在神女峰上几乎疯魔了,对神女言听计从,几乎到了舍弃尊严的地步,经常为了神女的一句话不顾性命去做事。而在诸峰弟子面前,他还要维持一副谈笑若定的样子,让众人对他称赞有加,这样才更能打动神女。直到那一次,他为了完成任务几乎送掉性命,神女在诸峰一致推举之下,终于决意将他收归门中,破了五年之期。后来令尊过世,他便命人将绿柳箫送回,其实他一直在暗中探查龙前辈的死因,也一直在找机会重回江南为前辈报仇,他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龙寂樾低着头,直过了良久,方问道:“这些事,都是他告诉你的?” 辰兮道:“不,他没有泄露虎兕柙的秘密,这是在你失踪之后,为了追查天龙门当日发生之事,风筝迫不得已说出来的。他只是...曾经喝了些酒,提起自己的宿命,说自己终有一日会消失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若能摆脱这个宿命,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我当时并不懂他话中意思,直到我得知他就是龙前辈的义子,又得知天龙门有虎兕柙这种地方,两下连在一起,便猜到了这件事。” 龙寂樾道:“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只要他说出来,我定会劝动父亲,放他自由。” 辰兮微笑道:“你心里果然是将他当作兄弟的。” 龙寂樾脸上微微一红:“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还是有那么一点。” 辰兮叹了口气:“他对你也是一样。所以龙前辈在时,他不愿叫你为难,龙前辈去后,他怕有损父亲在你心目中的样子,此事若传扬出去,更有损龙前辈的声誉。所以他宁愿一直被你误会和嫉恨,也不肯说出真相。” 龙寂樾“哼”了一声:“谁嫉恨他了,我用得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鸣惊醒梦中人(四) 辰兮微笑道:“是,龙大少爷天下第一,当然用不着嫉妒别人。” 龙寂樾笑了笑,又复沉默,背转过身去,深深叹了口气。 辰兮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翻江倒海,便不去打扰他,俯身开始打扫小丝瓜的墓,又将龙绍瑜墓碑前的少许杂草拔去,收拾了一番。龙寂樾回头看着她的身影,心里略感安慰,也走过去一道收拾起来。 他撕下袍子,将龙绍瑜墓前的石雕一点点仔细擦拭干净,从小到大父亲做过的所有事情一件一件浮现在眼前。在他还是孩童的时候,龙绍瑜就已经在为他谋划将来,而他也在冥冥之中沿着父亲走过的路,做着跟父亲一样残忍的事——薛茹死在了虎兕柙的巨石之下,而他自己也充分品尝了一切的恶果。 对的错的,全都是为了心中的那张蓝图,若说不计代价,首先献出的便是自己。在这张蓝图面前,他早已经没有自己了。 龙寂樾直起身,对辰兮虚弱地笑了笑:“你说他的一生是被划定了,没有选择,何其不幸...那我呢,我又何曾有幸?你说我嫉妒他,没错,他还能幻想自己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为了这个念想就可以不顾一切...可我连想都不敢想,一旦有了幻想,有了渴望,就会更加痛苦!谁会被囚禁一生,没有自由?那个人是我啊...” 辰兮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更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心中震动,又一阵酸楚,说道:“我知道,你从生下来就没有选择的。” 龙寂樾道:“没有选择...也好,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你今天同我说这些,是为了让我不再提起龙家对他的恩情,从此让他自由,对么?” 辰兮道:“我不想看到误会越来越深,你们两个都身陷其中,明明把对方当兄弟,却不能坦诚相待。” 龙寂樾淡淡笑了笑:“日后他成了巫山掌门,还是要为我卖命,到时候夹在天龙门和巫山派之间,左右为难,你很不想看到他有这一天吧?” 辰兮叹了口气:“让人为难的事往往不能善了,还会自受其害,这个道理你应该深有体会。我想让你们好好的,把心结解开,从此同心同力,再不要互相伤害。” 龙寂樾道:“蜀中地界早晚是我囊中之物,除非巫山派真能遗世独立,不再过问江湖事,否则我和他终有一战,在所难免。又或者...”看了看辰兮,目光别有深意,“他能不做这巫山掌门。” 辰兮一怔,旋即“哼”了一声,要杨君瀚放弃巫山掌门之位,甚至退出江湖,其实简单得很,只要自己的一句承诺。 她明白龙寂樾是在试探她,冷笑道:“他做不做掌门,跟我无关,我连眼前的事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许多年以后的事?你们愿意打得你死我活,尽管去打,我不想看见,自然有看不见的法子。” 龙寂樾见她动怒,微微一笑。沉吟片刻,说道:“今日在父亲墓前,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 辰兮心里一咯噔,暗叹一声,又复坦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的确是我把天龙门议事厅的布局图交给了师父,虽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虎兕柙的入口,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确是源自于我。你和铮大哥,你们所有人都应该恨我,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龙寂樾默然半晌,道:“姬苏瑶是你的师姐,为什么不告诉我?” 辰兮低下头:“我怕。” 龙寂樾道:“怕我恨你?” 辰兮道:“我爹已经很对不起你,我是他的女儿,我应该替他偿还...可如今师姐也犯下大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龙寂樾道:“铮大哥...他不会恨你,我自然也不会,我们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辰兮流下泪来:“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轻易原谅自己,如果不是我,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你...你还好端端地统领江南,说不定已经向江北扩张,断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龙寂樾道:“晚几年而已,迟早的事。天龙门内部的危机并非一日,出了那一场变故,责任实不在你,甚至也不在你师姐和方沈岳身上,而在我。” 辰兮怔了怔,看来龙寂樾经历此事痛定思痛,确是成熟了许多。龙寂樾走过来,替她擦拭眼泪,低声道:“其实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辰兮疑惑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郑重。 龙寂樾道:“我...我做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我想知道,如今这件事还能不能回头?” 辰兮怔住了,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心头一阵颤动。只是她还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回头...如何回头?” 龙寂樾道:“事到如今,你应该猜到我为何要成婚,现在那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可以把她送走,送到一个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去,我们...我们就当做没有这件事,当做它从没发生过,好不好?” 辰兮瞪大眼睛:“当做从没发生过?” 龙寂樾有些激动:“是,我知道你介意,我会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下一点痕迹!辰兮,你能不能......” 辰兮后退一步:“你想杀了她?” 龙寂樾叫道:“是,我想杀了她!但如果你不允许,我也不会那么做,我会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说我任性也好,残忍也罢,我真的后悔了...看着你就在这里,但又随时会离开,我没有办法,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辰兮继续后退,龙寂樾按住她的肩膀:“辰兮,你看看我,我恳求你...” 辰兮心神俱震,想不到面前这个人竟会说出恳求的话来。看着龙寂樾近乎疯狂,又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很陌生。 辰兮轻轻挣开他的手,想安慰他,龙寂樾却突然张臂将她锁住,低头堵住她的嘴。辰兮剧烈地咳嗽起来,肋骨处的疼痛引得她一阵颤栗。 龙寂樾一惊,不由得松开了手,辰兮迅速向后退去,一手扶着石雕喘息。 龙寂樾上前扶住她:“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辰兮摇摇头:“不重要...” 龙寂樾探过她手腕脉息,发现她虽然虚弱,但内息平稳,显然有人为她精心调理过,还输了许多内力。这两天她和谁在一起,不言而喻,看来他们又经历了一件极凶险的事,她曾命悬一线,而他奋力相救。一念及此,不禁怅然若失。 辰兮已平复了气息,看着龙寂樾:“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你真的没想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鸣惊醒梦中人(五) 龙寂樾苦笑一声,神情凄凉:“什么后果,我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后果?我不相信上苍还会再给我第二次机会...辰兮,你能相信我一次吗,我保证——” 辰兮打断了他:“好,那我来告诉你这样做会发生什么。天龙门和乌家庄联姻是武林中何等盛事,才时隔数月,你就抛弃结发妻子,与邪魔之女厮混,天龙门信义何在?乌惜潺并无过错,你将她赶出门去,不论是杀了她,还是将她放逐,这都将是你一生的污点,为武林同道所不齿!将来还极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攻击你的利器,就像...就像薛茹那件事一样。到那时,后果就不是你一人所能承担的,那将又是一场门派倾覆,无数人性命不保,而你们龙家人毕生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天龙门将再难有翻身之日!” 龙寂樾听着这些话,缓缓收回了目光,看向别处。 他知道辰兮并没有危言耸听。 身为掌门,行为不端,又与赤焰魔君之女结合,这足以成为其他门派攻击天龙门的利刃。只要他一天还在掌门之位上,就不能令武林同道信服。 如今诛魔同盟声势浩大,足见众人对赤炎魔君深恶痛绝,就算他们私心里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但只要打出铲除邪魔、光伏正道的旗号,就能在瞬间聚起人气,这一招真是武林中屡试不爽的手段。只要谁跟邪魔外道沾上一点边,就注定会被群起攻之。 龙寂樾直感到一阵虚脱,但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我说,我不在乎这些,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当我无力挽回的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什么都不去管了,找一个地方好好生活,你...你愿意试一试吗?” 辰兮看着他:“你是说你愿意抛弃一切,从此隐姓埋名,退出江湖吗?” 龙寂樾道:“我......” 辰兮盯着他的眼睛:“你想好了,别轻易承诺,我会当真的。” 龙寂樾的神情已经越来越绝望,他知道自己无法承诺。 辰兮涩然一笑:“你做不到的,就算真的做到了,也会后悔。” 龙寂樾默然凝视着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辰兮太了解他了,他做不到。 而且说到底,他也无法真的不去想那个孩子。当乌惜潺说出来的时候,他呆立当场,真恨不得一剑把自己穿个窟窿。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还能把乌惜潺远远送走,如果她愿意,就好好地补偿她,如果她不肯,就直接杀掉,永除后患。 现在怎么办? 虎毒尚不食子,他自问还做不出杀死自己骨血的事。 他探了她的脉,确然是真的。想到这个小生命,内心还竟有一缕柔情生长起来。就算能把乌惜潺远远送走,或者深藏起来,难道此生再不见这孩子?有了这一脉骨血,又将辰兮置于何地? 二人沉默地站着,再也无话可说。 话已说开,话已说尽。 辰兮倚靠着石雕,慢慢坐了下来,淡淡一笑:“其实不必执着,你我父辈有如此仇怨,本就再无可能...如今你能狠下心来杀了乌小姐,除了因为我,还因为她是乌牧远之女,你只要一看见她的脸,就会想起乌牧远,这是永远没法子的事。你我若在一处,天长日久,朝夕相对,难道真能心无芥蒂?你说如今的选择是错的,可是重新选择了,未必不是错...不如将错就错,如今这样...已是最好。” 龙寂樾的目光落在辰兮手腕上,红绳之中,小小的白色瓷片泛着冷光,心头一阵抖动,喃喃地道:“原来这样,已是最好......” 能彼此记得,已是最好。 辰兮“嗯”了一声,忽然将头埋了下去。 龙寂樾知道她在哭,却也说不出一个字,闭目长叹一声,也落下泪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康铎翻身下马,跪在地上。 龙寂樾忙拭了泪:“怎么了?” 康铎面色惨白,语带哭腔:“掌门,大事不好!……我、我刚回竹林,看见风筝全都死了,峥大哥…铮大哥也……”说着泪流满面,禁不住伏地呜呜大哭起来。 龙寂樾和辰兮一起惊呼:“你说什么!” 康铎伏地痛哭,抬不起头来,以拳击地,浑身颤抖。 辰兮失声叫道:“走,快走!”三人上了马,一路飞驰直奔竹林。辰兮心痛如绞,心急如焚,竹林已经遭了水仙门的暗算,现在又是谁?张铮已经负伤,现在一定凶多吉少! 三人赶到时,见秦卓然带着玉绵山下的风筝已经回来了。秦卓然已哭得双眼红肿,却一声不出,额上青筋根根突起。他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下令不许挪动现场一根头发,专等龙寂樾回来察看。 只见遍地皆是风筝残肢,肚肠流淌,竟无一个全尸。张铮躺在不远处,胸口插着一支断箭,乌惜潺似乎受了巨大惊吓,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对众人来到视而不见。 辰兮犹如五雷轰顶,冲过去跪倒在张铮身边,怔怔将他从头到脚望一遍,心上疼得哆嗦,反流不出一滴眼泪。 龙寂樾一见秦卓然的神情,已知不必再验,极力克制着,森然道:“谁干的?” 康铎咬牙切齿:“看这手法,好像是水仙门那姓麻的疯子!” 龙寂樾点点头,走过去一把拉起乌惜潺:“你说,凶手样貌如何?” 乌惜潺扭头看了看,仿佛不认识龙寂樾,又看了看,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直钻进他怀里:“寂樾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吓…吓死我了!……” 龙寂樾皱眉:“你看见凶手了么,样貌如何!” 乌惜潺抱着他呜呜大哭:“那疯子见人就杀…见人就杀…张相公本就重伤在身,一下子就被……我也没法子救他…我好害怕!……” 康铎忍不住走过来:“请问夫人,那疯子可是一个十几岁的孩童模样?” 乌惜潺浑身猛地一抖,哀嚎一声,捂着脸几欲晕厥。 众人见她这样子,已知不必再问,必定是麻春锡无疑。 龙寂樾心中顿时浮出一个疑问:为何麻春锡能独独饶过乌惜潺,没把她杀死? 还没等问出来,却然听辰兮一声欢呼:“峥大哥没有死!他没有死!”回头对龙寂樾叫道:“你快过来看!” 众人大是惊奇,龙寂樾急忙拂开乌惜潺,闪身过去细看,却只看见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 龙寂樾正疑惑,却听辰兮继续欢呼:“原来峥大哥的心长在右边,那凶手是算准了把断箭往心里插,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的心生在右边!” 秦卓然等人大喜过望,纷纷围拢过来。乌惜潺呆了呆,惨然变色,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龙寂樾见辰兮朝自己猛使眼色,虽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当即回身制止了众人,朗声说道:“峥大哥伤势过重,万事都要小心!你们且别惊扰他,只待他静养几日,醒来再说!”说罢附身将张铮背了起来,辰兮在一旁小心扶着,慢慢走进屋里去。 众人一时怔住,秦卓然搓了搓手,笑道:“也好,也好,峥大哥自然需要休息,掌门既然有令,咱们就先别去打扰他!” 康铎长舒一口气,一面笑出来,一面却哭得更厉害:“对,对…大哥需要休息...休息好了就成了!...有辰兮姑娘在,一定能把大哥治好!……哎呀,夫人,你怎么了?” 乌惜潺拼命稳住心神,扶着康铎伸过来的手臂,勉强站起来:“没事,没事…我可能是…太高兴了……” 龙寂樾将张铮的身体小心放在床上,向辰兮悄声道:“你想做什么?” 辰兮一指张铮胸口的断箭:“你看,峥大哥的死法像不像麻春锡所为?” 龙寂樾一怔,细想片刻,缓缓摇头,目中精光一闪:“我懂了,你是怀疑杀害峥大哥的凶手另有其人,所以使个障眼法。” 辰兮点点头,咬牙道:“这箭是从正面刺入,峥大哥一定看见了凶手,而那人见峥大哥竟然未死,必定会来灭口,咱们只要守株待兔,就能抓到真凶!”轻轻握住张铮冰冷的手,强忍悲痛,“铮大哥,辰兮在此起誓,一定手刃凶手,为你报仇!” 龙寂樾也道:“是,无论凶手是谁,我一定让他偿命。” 辰兮眼眶一红:“玉绵山还有大事未完,你去忙吧,我在这里陪着峥大哥。” 龙寂樾静立半晌,轻声道:“我回玉绵山了,这里一切交给秦卓然,我会加派人手过来,你务必小心。凶手若出现,你不要动手,派人通知我。” 辰兮点点头,龙寂樾伸手想再替她拭去眼泪,终于停在半空,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一) 宋泽一行人自离了丹江口,一路向西北而行,如今已至金城。两月来江怀珠不断催促赶路,可谓车马劳顿,但由南向北,由秋入冬,宋泽见识了风物景致的变化,蔚为壮观,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始觉世间之大,人之渺小,从前困于一时一地,即使书读百遍,又岂知圣人言之真谛? “所谓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应当是这个道理了!”宋泽策马而行,胸中格外舒畅。 “你小子又在发什么感慨?”江怀珠笑道,“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一会儿念诗,一会儿唱戏,一会儿又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你这一身书生的穷酸气什么时候才能扔了?咱灵山派大弟子,不会喝酒也就罢了,打架也不行,骂人也不行,真是让老子没面子呀!哈哈哈哈!” 宋泽听着这番不伦不类的话,既像是骂他,又像喜爱他,端的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早已习惯了江怀珠行事颠三倒四,知道他不管嘴上说什么,心里确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名实不符的徒弟。 经过几个月相处,他已经渐渐摸清了江怀珠的脾性,知道他总爱找各种机会刺激自己,巴不得自己跟他吵上一架,他才觉得痛快。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宋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回呛他一顿:“前辈这就不懂了,此乃魏晋遗风,要的就是旷达洒脱,不拘一格!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只有真正洒脱不羁之人才能吟诗作歌、不落俗套,此等风采焉能人人皆有?前辈不能欣赏也很正常,不怪不怪。” 江怀珠果然被呛得从马背上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老子俗不可耐?” 宋泽道:“前辈莫生气,俗就俗吧,雅俗共赏也是可以的。不过粗鲁之言还是不好宣之于口,前辈若实在喜欢,我便写上几卷,前辈收藏起来也就是了。” 如烟夫人哈哈笑了出来。江怀珠气结,叫道:“你小子又想挨揍了!” 撒力哈汉话不好,听得不甚明白,只见江怀珠突然暴怒,又要打人,吓得立刻双手捧起,口中念念有词:“真主啊,求你带走贵人的怒火,赐清静与他!俩一俩海,印烂拉乎,穆罕默德,勒苏论拉嘿!” 如烟夫人哈哈笑道:“你呀你,论学识论口才哪样比得过小宋,怎么总是学不乖?” 江怀珠见如烟夫人如此开怀,也心中高兴,向宋泽哼了一声:“你小子还有点儿用处,先留你小命儿!” 四人说说笑笑,已入得城中。 此城因匈奴王子金日蝉向汉投诚而设,故称金城。地处西北,黄河穿城而过,乃是多族杂居之地,匈奴人、回人、吐蕃人、蒙古人等均于此地安居,汉人并不占多数,因此服饰、建筑绮丽多样,与中原大相径庭。 又因各族人皆有信奉,城中教派繁杂,既有高大华丽的清真寺院,也有金顶庄严的喇嘛教庙宇,还有数不清的各色道观。当地人信奉神明颇为虔诚,各处寺院观所皆香火旺盛,其间藏龙卧虎,于功法参悟各有建树。 宋泽一路看过来,只觉街市上五彩缤纷,各种奇异物品和吃食琳琅满目,禁不住连连赞叹。此时正值初冬,此地已颇为寒冷,且风沙甚大,路上行人多着兽皮风毛大氅,或戴兜帽,或以彩巾包裹头脸,因面容身形各异,又多悬挂各色彩带饰品,看上去异域风情浓烈,令人叹为观止。 如烟夫人也对这西域景象深受感染,一双妙目不住打量着四周,她虽已人到中年,但风韵不减,周围人乍见如此美貌的汉人女子,都禁不住纷纷侧目。 江怀珠眉头皱了又皱,当即吩咐撒力哈去置办了一身行头,从帷帽到斗篷一应俱全,帷帽里面还要带上面纱,直把如烟夫人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基本不辨男女,这才又放心上路。 宋泽看着心里好笑,又一想,日后辰兮若得途径此处,自己定要提前准备好这一身行头。如此一想,顿觉江怀珠实在是个聪明人,对他敬佩万分。 正在胡思乱想,江怀珠驭马靠了过来,说道:“你看这些寺院,表面上拜神,实际上都是一些很有实力的组织,一头牵着官府,一头连着江湖,又深受百姓拥戴,可谓树大根深,土地、财帛、人手都是源源不断的。咱们中原的江湖帮派势力再大,跟他们一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宋泽十分诧异:“这些寺院竟如此厉害?我以为出家之人,首当远离俗务,想不到竟然......” 江怀珠哂笑一声:“什么出家在家,人活着,哪儿就能远离俗务了?实话告诉你,西域这片地方凡事都离不开拜神,他们的江湖里没有多少门派,全都依托在教派里。喇嘛教和回教里的高手最多,咱们中原武林的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 宋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道:“我连中原武林是什么规矩也不知道,更别说这里了...还是凡事小心,听江前辈吩咐吧!”当下说道:“前辈见多识广,晚辈一切都听你的!” 江怀珠满意地“嗯”了一声,续道:“此地最大的势力还要数喇嘛教,黄河北岸有一处白塔山,上面有一座白塔寺,乃是喇嘛教萨迦派的法王所建,算是金城头把交椅,咱们便去会会。” 宋泽道:“...萨迦派?” 江怀珠道:“是了,萨迦派是喇嘛教里的一个宗派,喇嘛教很麻烦,你不用管那么多,只要知道这一派十分厉害就行了。” 宋泽奇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为何不绕道而行,免得惹麻烦...” 江怀珠怒道:“放屁!老子是怕事的人么?什么麻烦能奈何得了我?” 如烟夫人和撒力哈听见这边又吵了起来,忙过来询问。撒力哈一听,他们居然又要耽误行程,登时面露苦色,哀求道:“贵人...江大侠...你行行好,赶紧出关吧!灵山很急,等不得了!” 江怀珠道:“你懂什么,那叫欲速则不达,老夫行事统统自有道理,你们跟着就是,少废话。” 如烟夫人知他此举必有深意,便不说话,宋泽和撒力哈无法,也只得跟随。 四人一路行至黄河边,见河面宽广,滚滚浊水冲沙卷石,倾泻奔腾,蔚为壮观。河对岸山势巍峨,已有薄雪覆盖,其间隐隐有飞檐红柱,参差白雪之中。宋泽更听见些许呼喝之声,似乎有许多人在那山中演练拳脚,即便隔着黄河波涛的轰鸣声仍能传入耳中。 四人来到渡口,却不见有船,只有一些船工打扮的人三五成群歇在地上。江怀珠看了看风向,笑道:“不用问了,船定是被拉到上游去了,咱们在此稍等便是。” 话音刚落,只听旁边一人笑道:“这位老爷好眼力,看来也是懂船的,不过瞧你几位样子不像咱河边的人,不知是打哪儿来?” 第一百四十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二) 江怀珠眼望黄河奔流,神情很是感慨,笑道:“江南!从前曾到过此地,盘桓多时,故而知道这黄河一年到头都有潮汛,夏天有伏汛,秋天有秋汛,一到冬天就有凌汛,到了来年春天还有桃汛。黄河上的船工,都是一些本事非凡的人呀!” 那人展颜而笑:“老爷子果真是内行人!”这一笑,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舒展了,眼睛也放出光亮来,又向宋泽和如烟夫人打量了一下。 宋泽道:“桃汛?这名字真妙,欲验春来多少雨,野塘漫水可回舟,想来这桃汛是谷雨之后水涨而成,春水汇流,那景象一定也好看得紧。” 那船工笑道:“小兄弟很聪明,金城谷雨过后便是桃汛了,咱们都得忙活起来。耕种的,养鱼的,放牧的,渡船的,都打这之后开始操持,这一年的忙碌就打这儿起头了!” 宋泽感叹道:“生生不息,当是如此,真是一脉好山水!” 那船工笑道:“要说山水好,你们江南的山水也不赖,浙北的山,苏南的水,马场湖钱塘潮,都是好风光。” 宋泽心中惊叹,想不到这西北边城的一个船工,竟也对江南山水如数家珍,忍不住赞道:“船家真是见多识广,真人不露相!想来也去过江南吧,哎呀,咱们真是有缘!我的家乡便在嘉兴,兄台可曾去过?” 那船工看宋泽激动的样子,笑了笑,站起身来将包头的粗布巾丢给旁人:“嘉兴么,去过去过,咱们虽是沿河跑船的,偶尔也去湖上享受一回,那蜜汁火方和翡翠蟹斗可是一绝!” 宋泽一听家乡美食,登时更来了精神,对船工深感亲切,二人一来一回聊得甚是欢快。 如烟夫人见状,向江怀珠笑道:“小宋这孩子,自有一种可爱之处,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 江怀珠放低声音,淡淡地道:“这船工去过的地方倒多,恐怕不是寻常人。” 正说着,上游已下来一条三丈余高的大船,上旌帆半挂,猎猎作响,一条绳索悬垂下来,荡在水里。宋泽抬头望船,正待惊叹,忽见那一伙船工纷纷起身,一个个踏水而去,抓着绳索瞬间便跃上了船舷,身手竟敏捷如猿。 同他说话的船工还留在原地,对他四人笑道:“客人远道而来,坐我们的货船着实委屈了,不过现今刚过了秋汛,河面上只有我的船敢下水,那些小船都不中用,请吧!” 宋泽看着这根麻绳,又扭头看看江怀珠,心知以他二人的武功再带两个人上去也很容易,只是这样就露了身手,一时踌躇难定,陪笑道:“兄台说笑了,这船这么高,我们怎么上得去?还是麻烦船上的兄弟放下梯子来!” 那船工冷笑一声:“别装了,练武之人从眼睛就能看出来,你们走是不走?错过了我的船,就是再有船来,也不敢载你们了,哈哈哈哈!”笑声中,一手抓住绳索荡上船头,吹起一个悠长的哨子,身后的船工们齐声应和,三张巨帆放下,船锚拉起,大船顷刻便顺水开行。 江怀珠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江湖上这些卧虎藏龙的人,从来没法子躲开,不过只要不碰上宵小之徒也就是了。当下轻揽住如烟夫人腰身,使轻功踏水而起,轻飘飘落在甲板上。 那船工一面掌舵,一面回头看了看,笑着点点头。 忽又听得一阵哇哇乱叫,原来是宋泽抱着撒力哈也跃上来,只不过他没练过什么轻功,全凭内力使出一股猛劲儿,纵身一跳,直跳出三四丈远,差点错过了船头,直接跳到河里去。 那船工哈哈大笑,一手将摔在旁边的宋泽搀了起来。宋泽抬头一看,登时张大了嘴,只见宽广的河面波涛汹涌,这气势比在岸边观看不知强了几百倍,直看得人头晕目眩。 那船工扶着宋泽,笑道:“如何?这金城险滩,天下一绝!” 宋泽刚一张嘴,凛冽的寒风顿时灌入口中,引得一阵咳嗽,忙点头如捣蒜。 那船工笑道:“自古有河必有漕,黄河是条巨龙,漕运就是那龙鳞甲,无鳞龙不能生,无漕河不能活!咱们干的就是这漕运的买卖,生在漕船上,死在漕船上,穿恶浪踏险滩,把身家性命都交给黄河,这辈子可快活得很呐!” 江怀珠闻言,向周围的船工道:“你们都是漕帮的人?” 近旁一人点点头:“是啊,上头那一位就是金城分舵的舵主,人称‘通河大老艄’的冯柏昌冯爷,除了咱金城自不必说,连上游西平郡、下游兴庆府,两千里水路上谁不听冯爷一声招呼?” 四周船工皆爽朗地笑起来,颇为自豪,纷纷道:“就是,谁敢不听冯爷招呼,咱们掀了他的船!” 撒力哈暗暗心惊,凑到江怀珠跟前:“老爷...咱莫不是遇见了强盗?” 江怀珠微笑道:“漕帮在这千里黄河滩上是独一份儿,莫说来往的船只商贩,就连沿岸官府都不能不卖他们个面子,可谓黑白两路通吃,你说他们是什么?” 撒力哈搔搔头,要说他们是强盗,断乎不是,但他们控制着一方水域,凡稍有不顺他意的立时便要倒霉,这可算什么? 如烟夫人笑了笑:“江湖帮派,势力大了难免如此。从前那些邪门魔教之流,一开始也不见得怎么作恶,只是野心太过,妄图控制整个武林,所以被群起攻之,好好的教也成了魔教。若他们只偏安一隅,自己练自己的,不过问江湖是非,那也成不了魔教了,我说得对么?” 江怀珠大笑:“对,对之极矣!这世上的正邪善恶,有几时能分得清楚!咱们只要守住本心,能俯仰无愧,也就是了!” 大船行出数里,逐渐贴向对岸,只是浪涛湍急凶险,水量又极大,一旦掌握不好,船就错过了渡口向下游滑去,到时候只能再使人力将船拉回来。 这个时候就极考验艄公的本事了。冯柏昌命收起船帆,半侧着身体,只一手揽舵,一面紧盯着对岸,瞅准时机立命下锚,船身猛烈地一震,稳稳停住了。 宋泽惊魂稍定,立刻对冯柏昌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大赞,直朝他拜了几拜。 冯柏昌心中畅快,朗声笑道:“小兄弟不必客气,这算不了什么!到了前头壶口水险滩多,得旱地行船,拉一艘空船就得上百个汉子,咱们有一千多艘货船同时行走,号子声震天响,那场面才叫一个带劲儿!兄弟,我叫冯柏昌,我看你很顺眼,你可愿同咱们一道,去晋中快活快活?” 宋泽恭恭敬敬地道:“冯大哥,在下宋泽!冯大哥盛情,只是在下还有要事,来日若有缘再见,一定跟随冯大哥好好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冯柏昌点点头:“好,山高水长,咱们有缘再见!宋兄弟日后若遇难事,黄河沿岸提起漕帮倒还好使,不必客气!”又向江怀珠遥遥一拱手:“客人走好,不送了!” 四人先后跃下船去,在岸上渐行渐远。冯柏昌又命起船,近旁一人凑过来道:“冯爷,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我怎么瞧不出来?” 冯柏昌淡淡一笑:“你看那老头儿目光何等锐利,站在甲板上纹丝不动,必有一身上乘内功,这姓宋的小兄弟虽然身手差些,但内力却很不弱,端的是奇异。他们从江南来,往关外去,你猜一猜吧...嘿嘿!” 那人道:“江南武林乱得很,这几年翻天覆地的,人也换了好几茬,我猜不出来...” 冯柏昌道:“我倒是猜出来一个,不过么...此人来头太大,咱们做不得主,你在前头下船速往京中走一趟,看看总舵主的意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三) 江怀珠四人入得白塔山中,只见成片的云杉和樟子松都被白雪覆盖,阳光下晶莹闪烁,甚是奇幻。绿树白雪之中,有一座金顶白塔,七级八面,直冲云霄。塔身遍系风铃,随风飘荡,声音清脆悦耳,有如凤鸣。白塔之下有殿宇禅房若干,外墙均涂抹红、白、蓝三色彩条,上挂五彩经幡,迎风招展,很是绚丽。 宋泽和如烟夫人见惯了中原的寺庙,都是庄严古朴的样子,乍见喇嘛寺之多彩,不免惊叹。四人一面观赏,一面向寺中走去,见亭榭回廊连属,四通八达,走了半晌竟还未见到正殿。耳中不时有练武呼喝之声传入,听来总有五六十人之众。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喇嘛,头戴红色氆氇俄尔帽,身穿红色僧袍,下面还露出一截白色僧裙,乃是萨迦派喇嘛独有的装扮,向四人略一行礼,淡淡地道:“施主,不知从何而来,有何贵干?” 江怀珠回了个礼:“我等从南边来,特往贵寺拜会班觉嘉措上师,烦请仁波切代为引荐。” “仁波切”乃活佛之意,是对喇嘛僧人的无上尊称,这喇嘛一听来人如此恭敬,面上柔和了许多,微笑道:“施主有礼了,请问施主求见敝寺住持所为何事?” 江怀珠道:“有一件为难之事,但求上师襄助一二。” 那喇嘛“哦”了一声,白塔寺乃是奉藏地萨迦法王旨意修建,陇西地界大半的藏传乃至汉传佛教都以白塔寺为尊,听从号令,所以来往求见住持之人甚多,无不有为难之事相求。 这迎客喇嘛早已司空见惯,又见这四个汉人眼生得很,不像住持的朋友,便以常言推辞:“师父已入禅定,还要修行多日,施主恐不得见,还请原谅。” 江怀珠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摊在掌心里:“烦请转交给班觉嘉措上师。” 那喇嘛看去,见木盒上绘了一朵精美的彼岸花,登时脸色一变,目光在江怀珠脸上转了一圈,又朝他身后三人看了看,终于双手接过小木盒,躬身道:“几位施主请随我来。”说罢小心翼翼地捧着木盒,走在前头。 宋泽大是惊奇,不知那小木盒里头是什么宝贝。 四人跟着这喇嘛一路走过正殿、偏殿,见各处殿宇皆布满五色砖雕和彩绘,技法层层叠叠,艳丽的色彩透出来,使螺伞花鱼活灵活现,大有仙气。 撒力哈对这种彩绘并不陌生,见宋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凑到他身边“嘿嘿”笑道:“这叫唐卡,顶难画,也顶值钱,这几座房子全画上了唐卡,啧啧...比镶满了金子还贵!对了,刚才贵人拿出来的那个盒子上画的也是唐卡,这大师应该是认出来了,才肯带咱们进来的!” 宋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撒力哈大哥真是见多识广呀!单一个盒子就如此贵重,不知道江前辈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 撒力哈吐了吐舌头:“这我哪儿知道,贵人的宝贝一向很多!” 宋泽想到自己也曾经拿到过一件江怀珠的“宝贝”,正是因为这件宝贝,自己才有了这一番际遇,不禁也吐了吐舌头:“嘿嘿,这倒是...” 迎客喇嘛将四人带至一处禅院,在门外驻足行礼,朗声说道:“师父,有几位贵客远道而来,特请拜见!” 少顷,禅房内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请。” 众人入得房内,见一人坐于蒲团之上,面色红润,目光锐亮,竟看不出年岁几何。 迎客喇嘛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师父!”将那小木盒放在了他面前。 班觉嘉措看了一眼,瞳孔微微一动,笑道:“几位请坐,索朗,你先出去。” 宋泽一阵激动,终于要看见盒子里的宝贝了。谁料江怀珠回头对他和撒力哈说道:“你们两个也出去吧,就请这位索朗大师带你们四处逛逛,领略一下寺中风光,呵呵,不知上师是否允准?” 班觉嘉措微笑道:“理当如此,索朗,你便好生招待二位贵客,寺中地方尽凭客人前往,不得阻拦。” 宋泽遗憾地看了看那盒子,和撒力哈退了出来,心中更觉纳罕:“此处喇嘛从一开始连门都不让进,到由住持亲自安排礼待,前倨后恭,全因看见了那个木盒子,这宝贝当真厉害!”他性子恬淡,虽然十分好奇,但既然没法子看,也就罢了,更不会去想将宝物据为己有这种事。 二人又跟随索朗行出一段,只听得练武之声愈加清晰,宋泽赞道:“贵寺的大师们除了禅修,还对武学勤练不辍,真是令人敬佩呀!” 索朗微微一笑:“施主可是想前去观看?” 宋泽左右无事,近来也对习武这件事改观了不少,一想到能见识喇嘛教的武功,竟觉有些兴奋,笑道:“好啊,不知是否方便?”他心里还没有江湖规矩这回事,不知门派练功之时外人不宜观看,便毫无顾忌地提出来。 索朗怔了怔,没想到对方竟不推辞,此时要说不让去,那便是违背了师父的旨意,只得硬着头皮道:“好,施主请随我来!” 三人向寺院后头走去,穿过茂密的云杉林子,直来到一片开阔地,只见五六十个喇嘛正列起方阵,全神贯注地打拳。 宋泽在场外凝神看去,这些喇嘛身材健壮,孔武有力,身法却很灵活,拳法之中还蕴含着抓、拿、踢、戳等招式,可谓变化多端,与自己想象中直来直去的藏地摔跤功夫大相径庭。 他立时将此感叹说了出来,索朗笑了笑:“那是中原人对摔跤的误解罢了。这路功夫原出吐蕃,使起来有很多技法,并非依赖蛮力,我知道中原有一些表演是以西域摔跤的名目,那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并非真功夫。” 宋泽道:“原来如此,是在下见识浅陋!” 索朗又道:“施主现在看见的这套拳法,也并非摔跤,而是敝派师祖所创的纳若六成拳,有六拳、六步、六指、六踢,还有十二路宗手、二十四点金刚槌头,包罗万象,集武学大成,寻常人只消练得其中之一,便也难逢敌手了。” 此话属实有些托大,不过宋泽也听不出来,只诚心赞叹:“哦...原来贵派的武功如此厉害!想来大师练了这纳若六成拳,一定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索朗险些没有忍住,这话听来很像是讥讽。 便在此时,只听一人冷笑道:“天下无敌倒不敢说,打你却是没有问题。” 宋泽一怔,才发现有一个喇嘛一直站在校场另一边,也在观摩打拳,此刻朝他们走了过来。自己说话声音并不大,场中喇嘛喊声震天,他隔着整个校场却听见了,可见不一般。 索朗向那人行礼:“多吉大师兄!这...这二位施主是贵客,师父吩咐可四处观看...” 多吉打量了宋泽,见他年纪轻轻,细皮嫩肉,一副文弱的样子,冷冷地道:“贵客是么,想来是有些真本事了,既对拳法有见解,不妨赐教,好叫我等领略阁下的风采。”说罢双手合十,又向场中一请。 场中诸喇嘛见大师兄如此手势,便都停了演练,向两侧退开。 宋泽彻底愣住了,向撒力哈看去,对方也是一脸惊慌。宋泽忙道:“不,不,我没有什么见解,我对武学之事一窍不通,哪里有什么见解?嘿嘿,大师不要误会!” 多吉观宋泽呼吸吐纳,已知其身怀内力,冷笑道:“施主不愿赐教,可是瞧不起我们?多吉愿亲自领教施主的高招,请吧!” 宋泽更加慌张,双手乱摇:“不不,岂敢!岂敢!贵派武功天下无敌,贵派的师父们都是天下第一,不用比了,我认输,我认输!” 江湖上习武之人不经比试就忙着认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屑与对方交手。 多吉脸色铁青,淡淡地道:“索朗,禀明师父,此间一切由我承担,夏珠巴第不可任由无名之辈口出狂言。” 此言一出,立时有一喇嘛越众而出,大声道:“大师兄且慢,先让桑杰领教领教!”话音未落,已朝宋泽冲了过来,身法快如闪电。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四) 宋泽一惊,侧身避过,桑杰回手一抓,又被避过。纠缠了几招,宋泽无法,只得足下借力,身子掠出丈余,叫道:“不打了!” 那桑杰数击不中,表情渐渐变了。他自负身手了得,在众师兄弟中向来是佼佼者,此番袭击宋泽已使了八分力,务求一击即中,给大师兄争脸。却不想数招下来,自己已暗暗使上了全力,竟是连对方的衣衫也碰不到。 桑杰脸上火辣,怒喝一声,又蓄力挥拳急攻过去,拳风浑厚,正是纳若六成拳十二路宗手中的弥勒手。 宋泽感到呼吸一滞,登时体内真气勃发,护住周身。 众人见他竟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时诧异,索朗更叫出声来:“切勿伤人!” 但下一刻,桑杰的拳头停在宋泽身前一尺之处,再不得寸进。他脸色剧变,竟倒退数步,一跤坐倒在地,满面紫红,大汗淋漓。 众人尽皆惊愕。多吉一个箭步上前,连点桑杰后背要穴,又以掌渡力,为他调顺内息。一盏茶过后,桑杰面色方渐渐恢复,大口呼吸,吐出一滩血来。 众人这才知道他已经受了颇重的内伤,若非大师兄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宋泽刚才动也没动,桑杰非但没打到他,反而受了内伤,实在令人惊奇,众喇嘛看向宋泽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宋泽经历类似的情况多了,也不再惊慌失措,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道:“这位大师,实在是对不住了,在下已说了不愿与大师交手,如今这样实属无奈!大师伤得不要紧吧,还请原谅在下失手之责!” 桑杰指着宋泽,声音嘶哑:“妖人!” 多吉喝道:“闭嘴!”吩咐几个师弟把桑杰搀走了。他方才看得分明,宋泽绝非使了什么妖法,而是凭借一股难以想象的醇厚内力,将桑杰硬生生撞了出去。 他心下纳罕,看宋泽不过二十几岁年纪,竟然有如此修为,心中更加谨慎,说道:“施主果然好功夫,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师承何派?” 宋泽道:“我叫宋泽,无门无派,一介无名小卒而已。” 多吉一听这名字,果然闻所未闻,沉吟片刻,心道:“他不屑出手,连师门也不愿相告,想来这名字也是假的,就算是师父的客人,也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这般狂妄,哼,等我把他的招式逼出来,不信还探不出他底细!我不伤他就是,倘若师父怪罪,我自领罚,只是此番绝不能丢了夏珠巴第(白塔寺)的脸!” 主意定了,冷笑道:“好,好一个无门无派的无名小卒,我今日就偏要讨教讨教。你再不出手,可要当心了,生死无怨,可别后悔!” 宋泽眉头一皱,深觉此人蛮不讲理,怎么说也说不通,心下也生出一股薄怒,便不再好言告饶,只淡淡看着他。 多吉也不再废话,撩开阵势,起手便是一招大擒拿,直去锁宋泽右肩。宋泽向后退去,负手皱眉,满脸无奈。多吉的身法虽较桑杰又快了许多,出手也更加利落,但要躲开也不是难事,只是自己越躲避,他好像越生气,纠缠得越来越紧,招式也更加狠厉,仿佛要跟自己拼命一般,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二人顷刻间便过了二十余招,多吉始终沾不到宋泽衣衫,想不到自己竟和桑杰一个境地,不禁又气恼又羞愧。 其实二人胜负早已分明,若按江湖规矩,宋泽只需还个几招将多吉制服,点到为止,便可了结此事。多吉败在高手之下,也不算丢人。可惜宋泽还不知道这许多规矩,只顾左躲右闪,旁人看去,倒像是有意戏弄多吉,令其难堪。 围观众喇嘛见大师兄受此羞辱,都愤愤不平,立时便有人出声叫道:“大师兄,接法器!” 一道金光闪过,多吉纵身跃起,接在手中,乃是一柄金刚杵。此物四面十二股,两端尖利,中间镂空处还可刺出飞刃,是喇嘛教中极厉害的兵刃。 多吉得了神兵,犹如雪中送炭,登时精神大振,一面强攻,一面喝道:“快还手,否则取你性命!” 宋泽一凛,不敢怠慢,又实不愿出手伤人。他自忖自己的功夫还没到收放自如的程度,唯恐这一掌下去,要了多吉的命,但若再不还手,恐怕自己也会有危险。四周喇嘛如此之多,这次是给兵刃,下次说不定就群起围攻了。 正踌躇间,只听撒力哈大喊:“宋兄弟,打他!你打他,他才高兴!” 原来撒力哈在旁观战,一直心急如焚,又和宋泽一样满腹疑惑,想不通这架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便向索朗求教。索朗见他丝毫不会武功,确非江湖中人,也就耐心向他解释了一通。 撒力哈恍然大悟,原来打人也是一种尊重,打得越起劲儿,对方就越高兴,当真令人意想不到,便立即向宋泽喊话。 宋泽一听这话,心里一动,虽然不明就里,但好像确实如此。迎面金光一闪,金刚杵已至眼前,只见多吉一条手臂缠绕在金刚杵上,将一拳之力尽数化用在法器上,以杵代拳,全力向宋泽打过来。他所使的正是十二路宗手中的兜罗手,本就有穿云之力,此刻又有金刚杵加持,愈发威力无穷。 宋泽不再犹豫,抬手一格,连使两招“冰魂雪魄”“冰壶秋月”,先以浑厚的掌力推开金刚杵,又矮身去攻多吉下盘,湖底探月,立掌为刃,正砍在他左腿上。 多吉痛呼一声,若非宋泽收着力道,他的腿已经断了。多吉踉跄了一下,宋泽欺身上前,使一招“寒冰溅玉”,以指间激射而出的内力打入他云门穴中。多吉半边身子登时酸麻无比,再使不上力,“咣当”一声金刚杵掉落在地。 宋泽立刻上前扶住他,又捡起金刚杵小心翼翼地递还,心道:“这下完了,他定然更加生气!唉,我可给江前辈惹了大麻烦,不知道会不会误了他老人家的大事!” 索朗和众喇嘛也围了上来,纷纷叫道:“大师兄!你伤得厉害么?” 宋泽退开几步,深深一揖:“得罪大师了!” 多吉拂开众人,盯着宋泽看了片刻,忽然双手合十,恭敬行礼:“施主果然功力非凡,多吉敬服!方才施主三番五次不肯出手,实是不愿伤人,乃是大慈悲心,并非轻视我等,多吉竟以小人之心度之,实在惭愧!” 宋泽一呆。众喇嘛也有些难以置信,索朗道:“大师兄......” 多吉抬手制止他:“若非施主大人大量、手下留情,我这身功夫早已废了,说不定还会落下残疾,你们难道没瞧见么?”话一出口,忽又想了想:“对了,施主的招式太快,你们未必看得清楚,总而言之,若非施主慈悲,我早已是个废人了!” 他六岁便家人送入喇嘛寺中,每日劳作、禅修、习武,辛苦十数年方有小成。方才激战之时,他周身正气血勃发,宋泽突然将“冰魄游龙”至阴至寒的内力打入了他穴道之中,险些令他经脉错乱。一想到多年辛苦练就的内功顷刻便可毁于一旦,不禁冷汗直流,着实后怕。 多吉叹道:“想不到施主年纪轻轻内力便如此深厚,招式也精妙绝伦,我是井底之蛙,竟然没有见过!” 宋泽脸上一红,搔搔头:“我...我只是运气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五) 多吉自然将这话当做谦虚。他自幼受西域佛法熏陶,于武学勤练不辍,自有一股痴念。方才见识了三招“冰魄游龙”,固然和自己修炼的藏家功夫迥异,但和以往交过手的功夫也很不一样,心中大是惊奇。 又重新将宋泽打量一番,此刻这副文弱的样子,在他眼中反而别有深意,心中纳罕:“难道是练了这路功夫,即会修成这般神韵?...是了,想来凡是武功练到极致之人,看上去就像是不会武功,师父常说芥子可纳须弥,便是这番境界了!” 宋泽不知多吉心中所想,只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发亮,好像在欣赏一个宝贝,不由得心里发毛,说道:“大师...你不生气了么?” 多吉忙笑道:“岂敢,岂敢!施主方才使的那一招...如何破得我兜罗手,还请赐教!” 宋泽一怔:“哦,好说!刚才是这样...然后这样...”他心中并无门第之别,既不晓得旁人练武时不宜观看,也不知道自家的招式不能随便教给别人。当下将这三招以极慢的速度演示一遍,还怕众人看不明白,将其中的内力运转也啰嗦了一通。 众喇嘛认真看完之后,方知刚才多吉的战况有多么凶险,也领教了宋泽的功夫,纷纷点头,神情十分佩服。多吉更是没想到宋泽竟愿倾囊相授,直拉住他的手,一阵激动:“施主,你真是...唉,都怪我先前鲁莽......” 正说着,只见班觉嘉措一行人走了过来,众喇嘛纷纷恭敬行礼,向两侧退开。宋泽一见江怀珠和如烟夫人,立时像看见了亲人,安心不少。 班觉嘉措微笑道:“如何,我寺中风光可还令小施主满意么?” 宋泽还未答话,江怀珠已说道:“你小子怎么不在寺里呆着,跑到人家的练武场上来了,半点规矩也不懂,可惹下什么麻烦?” 宋泽红了脸,吞吞吐吐:“麻烦...应该是没有吧...”用手指比了一寸长,“也可能有那么一点...” 多吉忙对班觉嘉措道:“师父,这位宋施主武学造诣深厚,刚才不吝赐教,令我等受益匪浅!” 江怀珠一听,沉声道:“你跟人动手了?”目光却从头到脚迅速看了一遍,确定宋泽无恙,方面色稍霁。 多吉看出这老者多半便是宋泽的师父,生怕他遭到责罚,忙想替他解释,班觉嘉措已笑道:“都是习武之人,彼此切磋一下又有何妨?小施主既然是江大侠的高徒,修为必定不凡,他们能得你指教,也是敝寺的一大幸事。” 宋泽见班觉嘉措笑容中有一种轻松惬意的神采,似乎刚刚做了一件极其称心的事,这会儿正心情大好。又看向另外两人,立时有些惊讶,只见如烟夫人面带一抹浅笑,眼神崇拜,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江怀珠。 江怀珠朝宋泽扬了扬眉毛,忍着一股子得意,好像在说:“瞧你师父的本事,你小子以后可得多学着点儿!” 宋泽正在讶异,多吉已走上前来:“江...江大侠?师父,这位施主莫非就是——” 班觉嘉措微笑点头。众喇嘛立时窃窃私语,在这西北地界,玉门关内外,可只有一位姓江的高人。 多吉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方才竟是败在“冰魄游龙”之下!若真如此,绝不丢人,倒是能亲眼见识这路奇夫,已属非常难得。对宋泽连连说道:“怪不得,怪不得!” 班觉嘉措忽然轻叹一声:“几位施主既已不是外人,敝寺的情况也就无需隐瞒了。施主可知我们为何要加紧练功?说来惭愧,我萨迦一派于武学倒还未有如此痴迷,弟子们日常还是重在参禅自修。如今这般,实属无奈,实在是因为...”话及此处,轻轻摇了摇头。 众喇嘛皆面显怒色,多吉知道师父有些话不便说,接口道:“都是因为嘛呢寺的那些喇嘛,他们是格鲁派,本来和我们同宗同源,现在却像是仇敌,唉!上个月他们派人来挑衅,已经下了战书,五日后即上门来战,师父虽然慈悲为怀,我们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寺院蒙羞!” 江怀珠点了点头,他虽在关外,但喇嘛教在西边势力极大,各派系间的纷争又已延续百年,所以他也并不陌生。 喇嘛教共有四个分支,分别是格鲁派、萨迦派、宁玛派、噶举派,其中以格鲁和萨迦两派势力最大。萨迦派因寺院围墙上涂有象征文殊、观音和金刚手“三怙主”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绚丽多彩,所以又称“花教”,而格鲁派僧人因为佩戴黄色僧帽,所以称“黄教”。 “黄教”原是喇嘛教最早的分支,势力最大,但“花教”萨迦派后来居上,占据了藏地大半,又向西北延伸,及至金城、兴庆地界也均以萨迦派势力为强。 两派之间的势力争夺耗时百年,萨迦派虽隐隐居上,但格鲁派紧咬不放。喇嘛教内部对以何派为尊,也并未统一意见,是以两派间时至今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江怀珠深知这其中的复杂,并无意参与白塔寺和“黄教”嘛呢寺之间的争斗,但班觉嘉措既已开了这个口,他心里便知道他的意思。 果然,班觉嘉措又叹息一声,说道:“这都是我等修为不足,福报太少的缘故,唉,此番争斗不知又要伤人几何?不过如今得江大侠坐镇本寺,谅他们也不敢太放肆,咱们或可避免一场无谓之争,也算积了些功德!” 江怀珠张了张嘴,很想推脱,但终究只笑了笑:“好说,好说...” 班觉嘉措得了江怀珠的应允,很是满意,当下命索朗将他们四人带去禅房好生休息。 待众人尽皆离去,江怀珠来到宋泽房里,一进门就问:“今天动手,你输了还是赢了?” 宋泽道:“呃...算是赢了吧。” 江怀珠笑道:“这还差不多,没丢老子的脸!不过这些喇嘛你还是少惹为好,他们一时对你恭敬,一时又不一定怎么样。只要有一个上师跳出来说你是邪灵附体,他们立刻就会把你捆起来,举行一个驱魔大典,哈哈,到时候可够你受的,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泽诧道:“这...修佛之人,岂会如此...” 江怀珠道:“修行越是虔诚,就越容易被人利用,嘿嘿,成佛还是成魔,有时候难说得很!咱们不说这个了,你既然打赢了,也没受伤,那就快把传音入密大法再练一遍,特别是那符箓三宗心法要诀,一定要背熟,要内化于心!” 宋泽道:“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来这白塔寺到底是为什么...” 江怀珠道:“还不是为了让你更上一层楼!现在虽有上清观的符箓三宗心法和传音入密加成,但要确保万无一失,你小子还得再下苦功!喇嘛教有一路密宗功夫,是几百年前邬丈那国的大法师传入,最重内在气功的修炼,于你这一身修为有大益处。那密宗传人都是绝世高手,神出鬼没的,功夫也不外传,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嘿嘿,咱们就来这喇嘛庙里学密宗功夫!” 宋泽这回倒是听懂了,点点头:“原来前辈是要再教我武功。”一想到又要接触新的功夫,内心竟不觉得排斥,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忽又一想,问道:“前辈,这既然是密不外传的武功,我却如何学到?” 江怀珠“哼”了一声:“你当老子给了班觉嘉措什么东西?那是萨迦派祖师爷八思巴的舍利子!” 萨迦派共有五位祖师,称“萨迦五祖”,其中第五位祖师八思巴,曾被忽必烈奉为国师,萨迦派由此在西北地区实力大盛,所以萨迦派后人一直最为敬仰这位八思巴祖师。 佛家一向视舍利为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乃至尊至宝。如今班觉嘉措竟然能亲眼见到八思巴祖师的舍利子,崇敬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况且,若得了这枚舍利,供奉在寺内,白塔寺的威望就绝不只是在金城,整个雪域高原都会为之轰动。 难怪班觉嘉措刚才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宋泽听了江怀珠的一番解释,方才晓得这其中干系。 江怀珠叹了口气:“这喇嘛贼得很,不仅要了舍利去,还把咱们留在这里帮他打什么嘛呢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泽奇道:“住持大师既然会密宗这么厉害的功夫,为何还担心嘛呢寺?何不速速将这路功夫传给喇嘛师父们,也好一同御敌!” 江怀珠呵呵冷笑数声:“这密宗功夫岂是人人学得?这班觉嘉措么,修为是不错,不过要参悟密宗,恐怕还差点儿意思。” 宋泽吃了一惊:“前辈,连住持大师都练不成,我怎么能行?...” 江怀珠笑道:“你怎么能行?嘿嘿,我说你行,你就行,嘿嘿嘿...你还有五天时间,五天后就是两寺大战,你抓紧练功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六) 如此五日,宋泽每卯时刚过便随众喇嘛一道起床,用过早饭后便在白塔山中寻一处清静地练功,偶尔也会去佛堂听众喇嘛诵经、辩经,觉得身心俱净,获益匪浅。 他将冰魄游龙的招式过了几遍,配合内息吐纳,其心随意转之效更为明显,越发能体会江怀珠所说重其意而轻其形的境界。乃至有个别招式,他觉得使起来不太顺手,便随心所欲稍作调整,果然更能激发出蓬勃的内力。 宋泽知道这都是得益于数月来江怀珠的悉心教导,还亲自喂招,他既已习惯了江怀珠的身手,再与旁人对战,自然游刃有余。 至于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和传音入密大法,虽然还在磨合,也渐入佳境。道家心法果然令人气息绵长,心明眼亮,于传音入密大有益处。这两者又与冰魄游龙暗自相合,宋泽修炼起来事半功倍,一通百通。 几日间,他恍然若有所悟,自己虽有机缘得了一身内力,但后来进境神速,实是天时地利人和。自己的心性与积年所学,恰与这几路功夫表里如一,所谓内化于心、外化于形,得心应手处仿佛生来就应晓得这些招式,使上几遍,便成了自己的,再忘不掉。 宋泽心道:“佛家说因果循环,三世不失,莫非我前世就和江前辈有缘分?对了,还和左慈道长有缘...也和班觉嘉措大师有缘,所以才能恰巧习得他们的功夫,又觉得如此熟悉。” 到得第五日黄昏时分,江怀珠入得林间。见宋泽练功已毕,精神勃发,目光中充盈着柔和的气力,呼吸深长又静不可闻,便知他终于将这数月来所学化入己身,修为更进一层,不禁满意地点点头。 宋泽感念江怀珠的教导之恩,对他更加敬爱,一见他到来即躬身行礼:“前辈!” 江怀珠捻须微笑,如今宋泽待他的礼数,已经和徒儿对师父差不多了,一切只差一个称呼,心道:“这小子口口声声说不愿学武,现在还不是甘之如饴?哈哈,迟早开了窍乖乖拜入我灵山门下!” 江怀珠呵呵笑道:“看看现在的你,再想想一年前,啧啧,判若两人呀。” 宋泽脸上一红,心里也着实有些触动。他很少回忆从前,也不评判得失,总是随着际遇顺其自然,此刻骤然回想起来,从前那个一门心思只想读书做官的小秀才,确是恍如隔世。 江怀珠正色道:“明日过后,无论白塔寺和嘛呢寺胜负如何,你都要开始修习藏教密宗功夫了。这路功夫重在一个‘气’,修炼气功最为艰苦,与旁的功夫不同,你不会再有一日千里之感,心里要有个数,不要轻言放弃。” 宋泽恭敬地道:“晚辈明白,如今我能有此进境,全仰赖前辈醇厚的内力,但也不能永远坐享其成。前辈是担心我只是因为一时进境快,觉得有趣才愿意习武,等到需要久久为功的时候,就会因为怕辛苦而放弃了。前辈放心,我明白厚积薄发的道理,绝不放弃!” 江怀珠见他一点就透,十分满意,又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有了这身功夫,又对各路心法有所参悟,修炼密宗气功会比旁人更容易,老夫不会看错的!咦——这是什么?” 只听得四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钻了出来。二人看去,地上枯叶落雪之间,竟赫然出现无数条蛇,蛇群正从地底下、树根处和石头下面纷纷钻出来,四散游走。 宋泽吓了一大跳,差点扑上去抱住江怀珠,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蛇,也不知有毒无毒。不过这些蛇好像对人的气味并不感兴趣,不想伤人,只想赶路,一条条匆匆从他脚边经过,向树林深处窜去。 江怀珠也很是惊奇,摸了摸下巴:“天气寒冷,蛇应在洞中,怎得突然全都跑了出来?” 正说着,只见天空红光一闪,夕阳似乎被血染红了,半边天上彤云密布,霞光大盛,景象甚是奇异。 二人面面相觑,忽听得白塔寺中钟声大作,知是有大事发生,便立即动身赶回。 白塔寺中众喇嘛已全部集结在正殿之前,班觉嘉措头戴“仁昂”(五佛冠),盛装肃立,两面排列十七面硕大的皮鼓,又有喇嘛手持铜钹立于皮鼓一侧,后头悬挂一副巨型坛场图,光焰四射,别开生面。 班觉嘉措面向众人,朗声说道:“佛光已现!此乃普贤如来真身得见云端之象,皆因尔等虔诚供奉,遥感西天,遂得幸以暂窥天颜受万佛庇佑,实是尔等功德无量!吉吉,索索,拉结罗!” 众喇嘛齐声道:“吉吉,索索,拉结罗!”(祈求神明赐下福泽与平安)接着诵起《甘珠尔经》来。 在诵经声中,钹鼓齐鸣,震天动地。 宋泽喃喃道:“这好像...不是佛光......” 话音未落,江怀珠已狠狠瞪他一眼:“闭嘴!” 幸好鼓乐声和诵经声甚大,众喇嘛无人听见宋泽的话,只是班觉嘉措的目光似乎朝宋泽扫了一下。 江怀珠用传音入密对宋泽说道:“你小子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么?这地方凡事都信神,他们要是将你当成邪魔,那就惹了大麻烦,到时候恐怕老子也救不了你!” 宋泽也以传音入密回道:“前辈,这些异象看上去不像是好兆头,我似乎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唉,一时想不起来了...” 江怀珠骂道:“想不起来就给老子闭嘴!实话告诉你,管你什么秘籍宝典,只要不是佛经,他们统统不信,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便在此时,只见索朗的身影自寺外闪进来,一路奔至班觉嘉措面前,脸色已变了:“师父!嘛呢寺的人已经偷偷下了五泉山,现已过了河,正在白塔山下集结!” 众人闻言皆变了颜色,多吉怒道:“他们不讲信用!难道是想趁今晚偷袭咱们?师父,请速下法令!” 班觉嘉措脸上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淡淡地道:“诸位,我原以为佛光乍现乃是我等诚心所致,如今看来佛祖别有深意!我寺将遭妖人围攻,西天诸神尊者乃以佛光示警,并降下神谕,令我等斩妖除魔!诸位不必在意戒律,只有铲除邪魔,才是遵从普贤如来的旨意,方可令我萨迦正念真法永存于世!” “萨迦众弟子听令,”班觉嘉措缓缓扫视众人,“结阵出山,斩妖除魔!” 众喇嘛山呼:“谨遵师父法谕!”鼓乐又起,只是这次擂起了战鼓,一队喇嘛进入大殿之中,跪坐佛前,连声念诵,像是给出山的众喇嘛壮行,又像是在念什么咒语。 宋泽在嗡嗡的念诵声中,看见众喇嘛的神情完全变了,再没有这几日里常见的那种温和沉静,眼睛里放出摄人的光芒,令他们看上去既神圣超凡,又疯狂决绝。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江怀珠那些话的意思。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七) 天上红光更加耀眼,似乎夕阳永不坠落,山中蛇虫鼠蚁尽皆钻出洞来,鸟兽惊散。白塔寺众喇嘛在异象之中更加亢奋,口诵经文,手持法器,浩浩荡荡走下山去。 山下嘛呢寺喇嘛已陆续渡河而来,他们是格鲁派的喇嘛,装束本与萨迦派不同,但此刻却都打扮得一模一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但他们面孔生疏,白塔山下的村民对山中寺院的喇嘛多有熟悉,所以他们登岸不久就被村民认了出来。这些村民平日受白塔寺喇嘛的恩惠甚多,也常往寺中送些瓜果蔬菜,供奉十分虔诚,因此一见到陌生的喇嘛,即刻便向寺中报了信。 这就是班觉嘉措的高明之处。他虽在方外,却很懂得经营一方势力,已将这白塔山上上下下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对外却韬光养晦,屡屡示弱,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加之雪域高原谣言不断,全是关于喇嘛教内斗的传闻,乃至于令本地“黄教”的喇嘛们认定“花教”势力已经衰落,立意瞅准时机,向白塔寺发起挑战,想拿这金城头把交椅开开刀。 因此,嘛呢寺的住持罗桑丹珠今次亲自率众前来,务求一举重创白塔寺,在西北地界众教之中树立新的地位。 但他显然轻敌了。 “黄教”众喇嘛在山下还未拉开阵仗,就听山中一声扎令(大法号),抬头一看,漫山遍野尽是萨迦红衣喇嘛。他们在这白塔山中住了数十年,一草一木都烂熟于胸,此刻便以山体为器结起大法阵来。 罗桑丹珠正是虑到此节,才决定趁夜色偷袭,但此刻已然失了先机。眼看对方须臾功夫结阵已成,正是藏传密宗阵法中颇为厉害的曼荼罗经幡阵。 只见山石树木之间蓝、白、红、绿、黄五色经幡林立,遮天蔽日,上头分别绘着天空、祥云、火焰、江河与大地,又密布经文咒语,既属五行之序,又暗含藏地大如来五宗智慧。经幡合围成一个个圆环,大环套小环,环环又相扣,旋转流动,直叫人眼迷心乱,四下无着。 经幡轮转中,白塔寺喇嘛齐声诵念经文,内力随经文运转其间,充盈耳膜之中,听得人头痛欲裂。罗桑丹珠大喝一声,“黄教”众喇嘛奋力相抗,也使出了看家本领。 但他们已经被层层经幡缠绕其中,又被圆环圈得四分五裂,有些人甚至落了单,刹那间便被无声无息地绞杀,五色绸布转动,尸体早已不见了踪迹。 宋泽也随众喇嘛下了山,此刻正在山坡上看着。他和江怀珠内力深厚,不易被阵法影响,眼见这等景象,委实震撼,又深觉一种莫可名状的惊悚。 他抬头望去,见班觉嘉措正立于山巅,脸上挂着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宋泽心里不安,看向江怀珠:“前辈......” 江怀珠倒有些兴奋,眼里也光芒流转,低声道:“你看,密宗功夫果然很有门道,班觉嘉措只是初窥门径便已这样,等你学会了,进境不可限量!” 宋泽道:“不...我不是说这个.......” 正说着,“黄教”喇嘛们在罗桑丹珠指挥下也纷纷取出法器,朝五色经幡一通劈砍。只见金光耀眼,原来是一柄柄黄铜所制的六芒星,边缘俱是锋利的刀刃,星角还镶有淬毒暗钉。 这法器极是厉害,倒是从未见过,白塔寺众喇嘛一时措手不及,被刺伤者甚多,经幡阵也隐隐有了缺口。“黄教”喇嘛精神大振,更有那聪明的,撕下僧袍一角塞住耳朵,令诵经之声减弱,便能专心御敌。 嘛呢寺经过了最初的慌乱,虽然折了三成人马,但到底又重整旗鼓,杀将起来。 罗桑丹珠见势大笑:“怎么样?这法器就是专门对付你们这帮妖僧所制,滋味儿不错吧!哈哈哈!”笑声中突然欺身而上,跃出经幡阵,直奔山巅,看来是要擒贼擒王。 便在此时,漫天红光突然又转为蓝色,蓝光频频闪烁,甚为妖异。 宋泽突然惊觉,他终于想起来这些异象是怎么回事了,《竹书纪年》里有载:“夏帝十年,五星错行,天光大盛,至夜中,星陨如雨,斟挕地震,洛水竭。” 宋泽叫了出来:“地动!是地动!” 江怀珠一怔,宋泽已大力推了他一把:“前辈快走!”又向阵中大喊:“地动了!大家小心!” 眼看阵中喧闹,无人理睬他,宋泽气沉丹田,大吼道:“天光亮,鸟兽散,要地动了!——停手,都别打了!——”吼声一瞬间盖过了诵经声和厮打声,直震得众喇嘛耳朵嗡嗡作响,有些受了伤的人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江怀珠大惊,一把捂住宋泽的嘴,拉着他就跑:“别胡说八道!不要命了!”那异象已被喇嘛们认定是佛祖显灵,大吉之兆,正适合斩妖除魔,岂能说成是灾难? 山顶上的班觉嘉措本是紧盯着掠上来的罗桑丹珠,凝神蓄力,正待与他一战。乍一听宋泽吼声,深恐曼荼罗经幡阵受其影响,不攻自破,若然令嘛呢寺攻上山来,恐怕合寺的喇嘛将无一幸免! 眼下必须速战速决,班觉嘉措脸色一沉,笑容敛去,抬手一挥。 一面硕大的星火无字幡遮天盖日降落下来,将阵中众喇嘛都罩在当中,班觉嘉措运起密宗气功,手持法轮,高声诵念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阵中白塔寺喇嘛如聆佛音,目中精光大盛,四肢百骸气力充沛,宛若刀枪不入,纳若六成拳使将出来,向四面大开杀戒。 宋泽见状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人还只顾自相残杀。挣开江怀珠的手,纵身跃入阵中,一把扯过无字幡,双臂使力“嘶啦”一声将它撕成两半,经幡飘落在地。 星火无字幡乃藏教神圣之物,众喇嘛一怔之下,立时群起暴怒。 白塔寺喇嘛立刻向宋泽围攻过来,嘛呢寺喇嘛虽然因此得救,但见此人撕毁了经幡,正邪难辨,也不上前相帮。 宋泽不与他们纠缠,飞身跃上树梢,朝山顶掠去。此刻班觉嘉措已经跟罗桑丹珠交上了手,两寺住持各显神通,身法大开大阖。相斗正酣,宋泽突然闪身到了他们当中,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猛打,招招快如闪电,力道浑厚,又如行云流水,海纳百川,直将他们二人装了进去。 其实以宋泽如今的修为,还未到能以一敌二拿下这两位高手的程度,但他胜在出其不意,招式又随心所欲、不落窠臼,所以一瞬间占了上风。 二人尽皆失色,尤其是班觉嘉措,万万想不到这个江怀珠的小徒弟竟已厉害到如此地步。 罗桑丹珠抢先朝宋泽抓过去,他使的是正宗藏地摔跤功夫,寓刚猛于灵巧之中,最适宜贴身肉搏。宋泽扭身避过,罗桑丹珠下盘一扎,又矮身去抱宋泽的腰。这一抱力有千钧,然宋泽就势跃起,往他裸露的脊背上一戳,点中了他的风门穴。 罗桑丹珠闷哼一声,向前扑倒。班觉嘉措一惊,向后退去,他此刻最担心的倒不是自己会如何,而是自己一旦被宋泽制住,就无法顾及山下混战,而令嘛呢寺有反败为胜之机。一念焦躁,身法微滞,已被宋泽欺上前来,二人瞬间激斗在一处。 便在此时,山下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变为一片惊叫。只见岸边黄河水突然落了下去,露出大片河床,仿佛枯竭了,脚下地面却如波涛一般,动摇不定。整座山体都在振撼荡摇,袤延千里,隆隆之声自地底深处传来,如有万千恶鬼出世,直有川原拆裂之力。 然厮杀众人犹未停手,在山石崩裂之中仍是斗得你死我活。 宋泽趁着班觉嘉措分神之际,立掌为刃,砍在他肩颈处,一手夺了他的法器,捏住了他的喉咙。 他一手捏着班觉嘉措,一手提起罗桑丹珠,朝山中放声大吼:“给我统统住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八) 众喇嘛朝山顶看去,无不变色。有立时向冲上去解救师父的,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自己还没到山顶,师父已经一命呜呼。 地动越来越剧烈,白塔山猛烈晃动,壅为岗阜,陷作沟渠,山鸣谷响,水涌砂溢,天地为之倾覆倒转。 宋泽牢牢捏着二人,手中使力,喝道:“快让他们撤!” 两个住持也被山下的情景惊住了,心知再不撤离,两寺喇嘛将尽皆活埋于此,对望一眼,罗桑丹珠当即大喊:“撤——快走!——”班觉嘉措也喊道:“撤阵!撤回寺中!” 白塔寺众喇嘛立刻收了经幡,纷纷向山中奔去。白塔寺院建在山中的开阔地,四周岩石较少,山坡缓和,少会有山石滑落的危险,寺后还有偌大的练武场,平整无物,正好可以暂时栖身。 但嘛呢寺的喇嘛们就没有如此好运,山石树木在地动中不断滚落,他们仍只能向山下跑去,有些跑得慢的瞬间就被落石砸中,翻倒在地,又陷入开裂的地缝里。 罗桑丹珠心急如焚,向山下遥遥一望,发现就算逃到了岸边,所遇也尽是沼泽,且黄河水涨落难定,一时或有巨浪席卷而来,那更是半点生机也无。他无助地朝身边两人看了看,一个是死对头,一个是素不相识之人,实不知还能有什么办法。 宋泽也看见嘛呢寺的喇嘛在山坡上无处可逃,片刻间已死伤甚众,立即向班觉嘉措道:“让他们也去白塔寺!” 罗桑丹珠一听,登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又觉十分不可置信,直看着他二人。 班觉嘉措一言不发,宋泽按住心急,沉声说道:“世人皆知佛陀渡人离苦得安宁,难道见死不救竟是佛家道理么?上师,求你大发慈悲,他们本与你们同宗同源,为何在佛祖面前却分了彼此!” 这话端的如一面响锣,敲得班觉嘉措浑身一震,转过头来看着宋泽,又看了看面色灰败的罗桑丹珠,终于点了点头。 罗桑丹珠呆了一瞬,大喜过望,直跪在地上朝班觉嘉措磕了一个响头。这本是喇嘛朝觐佛像、佛塔和活佛时候才行的大礼,此刻却是对着昔日的死对头,足见情真意切至极。 宋泽松开手,班觉嘉措立时展动身形飞掠下山。白塔寺喇嘛见师父脱困,纷纷朝他围拢过来,班觉嘉措命多吉速带人先回寺中报知一切,稍作安排,又命索朗等人往山中救助嘛呢寺喇嘛,帮助他们撤往白塔寺避难。 罗桑丹珠也欲朝宋泽行大礼,宋泽急忙将他搀起,为其推血过宫解了穴道。顾不上多说话,他也转身往寺中奔去,心中直惦记着江怀珠、如烟夫人和撒力哈。 这场地动持续了一盏茶功夫,后又有若干剧烈余震,极其频繁,直到数日后方逐渐平息下来。整座金城已成一片废墟,近旁五泉山、皋兰山等山麓皆有巨大裂痕,郊墟迁移,河水逆流,数千房舍屋瓦皆堕,城垣庙宇倾颓推圯者,十居其半,百姓死伤更无从估量。 宋泽一直在白塔寺中协助班觉嘉措安顿众人,有他坐镇,罗桑丹珠和嘛呢寺喇嘛均安心不少。罗桑丹珠数次询问宋泽身世,他都摆手不答,只顾闷头忙碌,及至罗桑丹珠硬着头皮去问了班觉嘉措,方知他乃灵山弟子,竟然是怀珠老人的徒弟。只是班觉嘉措并未告诉他,江怀珠本人也在寺内。 经过几日患难与共,又历经生死,两寺喇嘛间的隔阂淡了不少。许多人在这场大灾之中救了对方的性命,也被对方救助。他们本不相识,并没有深仇大恨,只因两派上师总说对方不是正宗,甚至是受了邪气侵染,必要与对方势不两立,才能维护佛法正统。 所以许多人尚在懵懂之中,已视对方为敌,于佛法参悟未见如何精道,怎生杀戮倒是日日琢磨。 如今他们朝夕相处,又相互扶持,方觉对方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对佛祖同样虔诚供奉,所修之道与自己并无二致。双方从一开始接触时的尴尬,到后来冰雪消融,乃至一处诵经祈祷,打坐修养,同食同寝,便如一寺同修。 数日之后,余震渐缓,罗桑丹珠便去向班觉嘉措辞行,准备带着嘛呢寺喇嘛返回五泉山。 班觉嘉措已心性大改,自从在山顶被宋泽当头棒喝,又亲自下令打开寺门救了一众格鲁派喇嘛,多日来每每打坐静思,常觉今日之自己已非昨日。 想自己年少时已从一众喇嘛中脱颖而出,于佛法参悟天赋异禀。当年师父并非十分在意他的武学修为,而正是看重了他心地淳厚,颇有普度众生之念,才传下衣钵。 而自己多年来勤修不辍,深觉于佛性功法的造诣远超旁人,便常以得道高僧自居,登高望远,目下无尘。 时至今日,被一俗家青年厉声诘问,却张口结舌,无话可答,方惊觉自己早已深陷俗欲之中,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更有因门户之见而枉顾同修死活之心,实乃罪不可恕。 这与自己当初在佛前立意要普度众生,委实南辕北辙。数十年来终归是修为不足,一念之差,险些视人命如草芥,竟与妖魔无异。 班觉嘉措想通了此节,浑身冷汗直流,羞愧无地,及至打坐时跌下了蒲团,瘫坐在地。他向佛像深深叩首,磕了无数长头,痛哭流涕,难以自持。 现今罗桑丹珠前来辞行,班觉嘉措很是担忧五泉山的情况,便劝他晚去几日。二人正说着,宋泽忽然推门而入,只见他浑身破破烂烂、血迹斑斑,说道:“山下村子里有几个待产的孕妇,经此一劫动了胎气,好像就要生了!他们无衣无药,连一个安身之处也没有,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就让她们都上山来吧!” 二人听了皆是一怔,罗桑丹珠结口道:“这...这寺庙中岂可供妇人生产?” 宋泽深深一揖:“我知道大师的顾虑,但是现在事急从权,有违戒律之处,还请大师通融!” 罗桑丹珠忙托扶住他。 班觉嘉措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沉吟道:“后山练武场没有遮挡,不妥...寺后的禅房多已毁坏,即便未倒,也不安全...如今最可行之处,唯有这座正殿了。” 罗桑丹珠惊道:“上师,你...你莫非要...” 班觉嘉措点了点头,又面朝佛像,微微一笑:“见死不救,才是最大的忌讳。” 他走出殿外,对等候在外的几个大弟子连声吩咐:“去山下接产妇和灾民上山,不论多少!将正殿和左右偏殿收拾出来,把能用的床褥都搬过来,不够的就扯下经幡来用,佛像身上的披挂也可用,不必顾忌!将所有吃食药物尽数取出,分与百姓,若有重伤或产后虚弱者需食荤腥,也要满足,不必顾忌!” 多吉等人皆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不由得道:“师父,在佛前行此破戒之事,恐怕......” 班觉嘉措厉声道:“先管活人,再说泥像!去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孤城旧怨随云散(九) 多吉等人只得先按下心中困惑,率领众喇嘛依令而动,罗桑丹珠也立命嘛呢寺喇嘛同去帮忙。众人将山下几个村子的灾民陆续护送上山,身体尚可的就住在练武场上的帐篷里,老弱妇孺和伤者尽数在大殿内安顿。 方到殿内,已有一年轻的产妇就要临盆,四处并无稳婆可寻,只有几个生产过的妇人权且照应。众人一时手忙脚乱,这些喇嘛更是从未见过妇人生产,心慌不已,纷纷闭目念经,不敢睁眼。 班觉嘉措亲自到场,动令各人准备物品,又脱下僧袍盖住妇人,僧袍瞬间被阳水浸湿了。此乃佛家大忌,极损修为,恐至永无成佛之望,众弟子慌忙下跪:“请师父回避!” 班觉嘉措并不理会,只转头向村妇询问需要做的事,看样子竟是要亲自为这妇人接生。 众弟子更加惶恐,多吉将头磕在地上:“师父,让我来吧!” 班觉嘉措淡淡地道:“不急,有你们动手的时候。为师怎么做,你们先看着,再有女施主临盆,就是你们的事了。你们当为师是先入地狱么?呵呵,错了,为师是在早积功德。” 众弟子见师父如此执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泽颇为动容,说道:“上师真乃活佛也!”他谨守在旁,一手握住产妇的手腕,缓缓度入内力,沿手太阳三焦经流转全身,女子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气力更加充沛。 少顷,胎动剧烈,女子仰脖痛叫出来,两手紧紧扣着床板。几个村妇都道:“这是要生了!”立刻将她双腿曲起,又把僧袍掀起,露出下半截身体来。 众喇嘛面色僵硬,小心觑着师父。班觉嘉措毫不避讳,仍和宋泽一起凝神守在产妇身旁,见她嘶声惨叫,汗如雨下,想是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不多时便有些力竭。 几个村妇不断给她鼓劲儿,一个稍有经验的村妇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抹了一把汗:“不好,这...位置不好,恐怕生不下来!” 宋泽急问:“怎么办?” 那村妇道:“俺们不是接生婆,不会接生...不过那时候俺生娃也难产,好像是婆子在俺肚子上又推又按的,把娃娃弄顺了,就生下来了!” 宋泽忙问:“你们会不会?” 几个村妇都摇头摆手:“俺们不会!...不会!” 宋泽伸手贴在产妇隆起的肚子上:“你说,怎么按!” 那村妇也急得带了哭腔:“俺真不知道了...那时候俺也疼得直叫娘,哪儿能记得这些!” 眼看那女子脸上已无血色,叫也叫不出来了,身下还有血迹渗出,恐怕不消片刻就要一尸两命。 班觉嘉措忽道:“让我试一试。”双手覆在产妇上腹部,缓缓使力向下推去,手掌一边推转,又以手指探按穴位。 藏家本就有推拿过穴的功夫,密宗气功更重在以穴导气,班觉嘉措虽不懂千金一科,但想妇人生产都要用力,最恐滑脉泄气,是以暗运密宗大周天气功,以浑厚祥和之力注入女子体内,助其生产。 众喇嘛只见班觉嘉措面上隐隐金芒流转,全神贯注,便知师父已使出本门至深的密宗功夫,正是成败的关头,若然不成,自身也会遭受反噬。 多吉左右一看:“为师父护法!”众喇嘛立时散开,围成一个圈,低声念起《阿毗达摩真经》。诵经声传入耳中,众人只觉心绪渐平,身心舒畅。 又过得一刻,那女子突然嚎叫一声,渐渐恢复了生气,腹部挛缩,开始使力。一顿饭功夫后,只听得一声划破长空的喊叫,伴随着响亮的啼哭,婴儿终于平安降世! 几个村妇将婴儿包裹妥当,递到班觉嘉措手中,突然一起跪了下去。大殿外无数村民齐齐拜倒,口中呼喊:“佛祖显灵了!——大师是活佛!——活菩萨!——” 班觉嘉措怀抱婴儿,立于大殿之中,宝相庄严,他身后巨大的佛像金身熠熠生辉,他仿佛就是这佛像的化身。三世佛捻指微笑,将世人众生托付于他,从此陇西百姓便有照拂。 白塔寺住持收留灾民,并亲自为一个年轻女子接生的事,迅速传遍了整个金城。百姓们惊诧之余,俱都深深感叹喇嘛教高僧的品行和魄力,赞叹其慈心可比日月。 城中百姓又陆续有将自家重伤难治之人送上山去,跪求喇嘛医治,白塔寺无有不收,均尽力救治。方圆百里的寺庙、佛堂闻听此事,也纷纷效法,广开寺门赠医施药、收治伤患,和官府一道安顿灾民、防范盗贼疫病,均以白塔寺马首是瞻。 禅房内,江怀珠与班觉嘉措对坐,他们已谈了许久,也到了辞别的时候。 江怀珠道:“听说五祖舍利在此次地动之中丢失了,可惜呀,可惜!” 班觉嘉措倒神色如常,说道:“舍利一直存放于禅房内,还未来得及举行大典,将其供奉于正殿,后来房舍尽毁,人来人往,舍利也便不知所踪了。” 江怀珠见他仿佛不甚在意,笑道:“上师通透。” 班觉嘉措道:“身外之物而已。五祖精魂早已流传于世,供奉舍利不过是表达虔诚之心,若真虔诚,又岂在仪式和跪拜?” 江怀珠点了点头,微笑道:“如今陇西地界的大小寺院,清真寺也好,道观也好,全都听你招呼,那些‘黄教’喇嘛也对你心服口服,这实在比你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更得人心。如今白塔寺的地位已不可轻易撼动,想来以谁为尊,藏地也无异议,总算圆了上师一直以来的心愿,可见这是天意呀。” 班觉嘉措长叹一声:“佛祖的智慧,绝非我等凡人可以预知。想我当初汲汲以求,苦心经营,每日想的不是如何渡人离苦,却是如何得势称胜,真是令人惭愧呀!枉我忝为人师,实则早已堕入象中,俗念缠身,执迷于尊卑成败,岂不知胜负早有天定,尊卑也只在人心!” 江怀珠也颇为感慨,叹息了一番,说道:“如今上师德配尊位,必得长久,贵派今后的发展不可限量。” 班觉嘉措神色奇异,看着江怀珠:“施主可知,令徒才是这世间难得一见有佛性之人!在他的心中,无门第,无男女,无贵贱,无胜败,便如同一个初生婴儿,以极纯净之眼、极洁净之心看待世间万物。他虽未修过一天佛法,却已臻于大彻大悟的境界,这难道不是与生俱来的佛性吗?” 江怀珠淡淡笑了笑:“自地动那日,我便知他是个有成算的人,倒不太傻。这些天我不曾出现在他面前,然观其行止并无大错漏,想来也到了可以放心的时候了。” 班觉嘉措叹道:“若早知宋施主乃是天选之人,何须舍利?”站起身来,自怀中取出一支小小的梵林转经筒,双手奉与江怀珠:“此物乃先师遗赠,记录了我萨迦密宗的练气之法,现转赠于宋施主!” 江怀珠接过一看,这转经筒极是精巧,手掌大的曲面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梵文,不由得道:“这...我们也看不懂啊...” 班觉嘉措笑道:“无妨,有佛性之人自然能心领神会。” 江怀珠道:“这个么...我觉得,还是请上师赐予一份汉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一) 如此数日,辰兮寸步不离守在张铮尸体旁边。时值隆冬,天气寒冷,但尸身仍日渐枯槁,有腐败之象,绝不可久放。 辰兮以药物为张铮的身体延续鲜活,又每日用面粉、胭脂等物掩饰,使他的脸看起来光泽红润。 秦卓然、康铎等人受掌门严令不准打扰,只得远远看望,所以尚未发现破绽。李夜晴十分挂心姐姐,几次要进来代替辰兮照料,也都被辰兮婉拒。 而玉绵山中的大小战事又延绵开来,被围困的门派纷纷加派人手赶来增援,在山麓中形成了许多遭遇战和阻击战。 龙寂樾修习诡道剑法已深有心得,当下分兵而治,遇小股援兵则就地歼灭,遇到大批人马便诈败几个回合,撕开口子将其放入山坳之中,再合围起来。 如此一来,西峰山坳中诛魔同盟的人马越来越多,短短数日间已达六七百人之众。连鼎生调度十二龙坛用尽浑身解数,严防死守,严格执行着掌门令:只准进不准出。 被牵制的门派此时几乎都是丈二和尚,完全搞不懂龙寂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倾巢而出、孤注一掷地去玉绵山打援。其余未参与围攻天龙门的门派都做起壁上观,且看此事要如何收场。 这日战事稍缓,龙寂樾便回竹林把秦卓然叫出来,带着他一道去了大福镖局。 还未进门,福长临已迎了出来,一路携着龙寂樾的手进了堂屋。 只见屋内陈设富丽堂皇,当中一块巨匾上刻金字“威震四方”,按着镖局的行规,只有声势鼎盛的龙头镖局才可悬挂这四个字,此乃是金字招牌。 两侧墙壁上各悬挂着大福镖局的规矩,分别是“水路三规”:昼寝夜醒、人不离船、避讳妇人;“陆路三不住”:一不住新店、二不住易主之店、三不住娼店;以及“客镖三忌”:忌问囊中何物、忌同家眷接触、忌中途讨赏。 龙寂樾一一看过,笑道:“长临,贵镖局不愧为长江以南首屈一指,我若有值钱的东西,也要请贵镖局押送。” 福长临笑道:“寂樾兄的宝物,谁人敢抢夺?只消写上‘天龙门’这三个字,抵得过一百个镖师。”顿了顿,又道:“另外...玉绵山下,多谢了!” 龙寂樾微微一笑:“你我兄弟,不说这个。” 当下主客落座,龙寂樾向福长临引见了秦卓然。 福长临立时又站了起来:“卓然公子,久仰久仰!去岁小可有一单生意押往顺天,正听闻卓然公子在大名府外横刀立马,血战夷狄杀手,斩杀五人,又将一人生擒交于官府,破了敌境的阴谋,真乃侠之大者!在下佩服得很,仰慕得很。” 秦卓然也站起身来:“偶然撞破了而已,敌族奸细,任谁都会这么做,不足挂齿!” 福长临忙道:“请坐,请坐!”又看向龙寂樾,目光别有深意,“想不到卓然公子竟然是龙掌门麾下之人,还有那洞庭龙王,竟然也是...天龙门实在是卧虎藏龙呀!” 龙寂樾笑了笑,也看着福长临:“所以,长临兄可还有什么顾虑?” 福长临看着他,一时未答话,心中沉吟。龙寂樾既已登门,说明已经到了选边站队的时候。而他带着秦卓然,意思也很明白,天龙门的势力早已遍布江南江北,眼下虽然一时受挫,实力却是不容怀疑的。 他想了想,说道:“我是任凭寂樾兄吩咐,绝无异议。只是...家父刚得了漕帮的消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往西边去了,好像跟南诏国主有些瓜葛,家父深恐他再惹出事端来,昨日已启程亲往洱海捉拿。此间事...我做不得主,还需等家父回来...” 龙寂樾淡淡一笑。 秦卓然道:“福公子可知道,现在许多门派都被堵在玉绵山西峰的山坳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其实他们眼下还算好,至少留着性命,等再过些日子么,呵呵,那就不一定了。” 福长临一凛,大福镖局也是在做壁上观,时刻留心此事的进展,忙问道:“秦公子这是何意?...难道说——”忍不住看了看龙寂樾,“贵派要将他们统统...这恐怕不太容易!” 秦卓然微笑:“斩尽杀绝是不容易,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还是可以办到。” 福长临若有所思,问道:“一个什么样的教训?” 秦卓然看着他:“一个天大的教训。” 福长临缓缓点头,又低头思忖。 龙寂樾站起身来:“长临,此役过后,江南大局可定,你信与不信,都不要紧。我来这一趟是为报答你昔日的好意,大福镖局愿意共襄盛举,当然最好,若不肯,也便罢了。” 说完颔首致意,转身朝门口走去,秦卓然也立即跟上:“福公子,告辞了。” 门口闪进来一个人,将他二人稍作阻拦:“二位...二位请稍等!”又急向福长临看去:“公子!” 此人正是季贤,福长临经他一叫,终于下定了决心,急忙快步迎过来:“寂樾兄别着急走呀,我有几件事,是关于诛魔同盟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请回座,回座!...” 龙寂樾和秦卓然相视一笑,回转身去。 有大福镖局坐镇,那些做壁上观的门派,便暂时不会插手了。 到得第十日上,一直安静的水仙门终于有了动静。一伙不足百人的队伍由严春寒、王春蓬几个师兄弟带领,趁夜摸进了山坳里。 暗哨上的风筝立时察觉敌情,金龙哨号炸响半空。连鼎生不敢怠慢这群老冤家,命副手戚进亲率两坛人马迎战。 按照龙寂樾事先的吩咐,小股敌人应当就地清理。此时来犯的水仙门只有几十人,戚进毫不犹豫下令围击。缠斗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双方各出狠手,使尽杀招,血溅三尺,绝不留情。 戚进凭借人数优势,大刀阔斧地推进,但却冷不防被水仙门钻了空子。这几个春字辈师兄弟间的默契已臻化境,他们各自招式长短互补,在激战中彼此配合,宛如长了三头六臂,百余回合下来,竟被他们撕开了一条口子,突出重围,冲进了山坳中。 戚进无法,只得屠尽了水仙门余下弟子,又命人将山坳缺口再次封堵起来。 连鼎生得知了消息,想到这正好合了龙寂樾剿灭水仙门的心意,便不如何责怪戚进。不过此役到底有违掌门令,他依然要去向龙寂樾请罪。 龙寂樾听罢,冷笑道:“齐麟被困在山坳里多日了,其他门派都轮番来战,水仙门掌门被困,怎么直到今日才来?” 连鼎生一凛:“掌门的意思是......” 龙寂樾道:“他们进山坳,恐怕不是为了齐麟。”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二) 连鼎生顺着龙寂樾的话,忖道:“水仙门向来最会审时度势,忽然甘冒奇险而来,若不是为了营救齐麟,那必定是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龙寂樾颔首:“水仙门很得方沈岳的信任,之前有几次重要任务,都是交由水仙门去做。齐麟虽然本事不大,但胜在豁得出去,也很听话,所以我想这次也不例外。几个‘春’字辈弟子都出动了,必有方沈岳交代的重要任务,齐麟被困,他们也想解救,两下里撞在一处,所以甘冒奇险。” 连鼎生深以为然。他心思灵敏,当下立即将戚进唤来,问道:“据你观察,这伙水仙门的人可有不同寻常之处?” 戚进仔细回忆,躬身道:“回掌门和总管的话,倒没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只是他们初进山时,那几个大弟子紧紧聚在一处,当中却有一个人面生得紧,但或许是水仙门里其他弟子,除此之外再无奇特。” 龙寂樾问道:“最后突出重围,进了山坳的人里,有没有这个面生的人?” 戚进一怔:“好像...好像有。” 龙寂樾和连鼎生对视一眼。连鼎生已经明白他的心思,说道:“从来作战时向前推进的阵型都是极有讲究的,水仙门那几个‘春’字辈的人彼此默契,聚成一团,怎会让一个无名弟子夹在当中?...那人什么模样、身形如何?” 戚进细细说了。 连鼎生听罢,沉吟道:“此人修长瘦削,年岁并不很大,武功么...也未见什么厉害的招式,这样的人江湖上随处可见,倒是很难断定真实身份。还请掌门示下,咱们是否需要加派人手,去山坳里搜寻一番?” 龙寂樾道:“江湖上随处可见,却不是人人都能得水仙门护卫,单从这上头想便可见端倪。水仙门和方府的关系如此密切,能让他们通力保护之人,多半就是方府里的重要人物。我推测,他们之所以要趁夜冲进山坳,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人送进去。” 连鼎生道:“方府里的重要人物...难道是左钰?他进去干什么?...” 龙寂樾神色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闪过,好像是紧张,又好像有一点兴奋,不过只有一瞬间,又恢复如常。淡淡笑了笑,说道:“十天了,大约到时候了。” 连鼎生一怔,想问“到什么时候了”,又一转念,想起了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掌门,那黎元修...究竟能否请到?” 如今山坳中诛魔同盟的人数已经很成规模,十二龙坛只是倚仗地势和阵法的优势暂且将他们围困住,但绝不可能长久。若然水淹西山之计不成,他还真想不出此事当如何收场,天龙门又会有什么下场。 龙寂樾只说了一个字:“能。” 连鼎生还想再问,但看龙寂樾面色不虞,显然不想就此事多做解释。只是他心中犹自惴惴,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万一...倘若那黎元修不能襄助,掌门是否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龙寂樾忽然看着连鼎生,微微一笑:“我记得连先生说过,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连鼎生在他目光之下,后背没来由地一寒,忙道:“是...但是...虽说掌门已将此事托付给杨少侠,但终究兹事体大,那黎元修也是个轻易不肯插手江湖势力争斗的人,万一杨少侠无法令他出手,那后果...恐不堪设想!” 龙寂樾没有说话,此刻他袖管中正有一枚小小的竹叶,是杨君瀚留给他的,上面刻了八个字:西山事毕,恩义两清。 杨君瀚到底按着他的意思去请黎元修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此事过后,他要换取彻底的自由。 想他此生最恨也最怕恩情的捆绑,现在却也要用恩情去捆绑别人,将故人生生拖进纠葛之中,心里必定很不好受。 但他已决定这样做了,就不会反悔,这一点龙寂樾毫不怀疑。只因他始终记得杨君瀚在青楼门外的感叹:“自由,你可知有人为了这两个字,情愿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既然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当然也包括自己的一点良心。 龙寂樾淡淡笑了笑:“黎元修的事不必太过担忧,现在要想的是如何确保天龙门在水下必胜,还要令对方惨败。洞庭龙王固然十分擅长水战,但山坳里有东极岛的人,且岛主杜非同此次并未被困,他在外仍然可以调动舟山群岛的势力。这些人的水下功夫也很了得,若然在混战中让他们冲了进来,到时候胜负难料,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连鼎生和戚进闻言都是一凛,这一层他们都想漏了。每日封堵山坳已经耗尽了精力,再无暇去审时度势,前后谋划。 连鼎生不由得看向龙寂樾,扪心自问,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他会将一切计划妥当。无暇顾及,实是暗中依赖,自己只需做好眼前的事,其他事情自会有安排。 自己何时也对别人这样放心了? 戚进倒是没有这些复杂的心思,他自从被安排进天龙门,知道了当初树林里的青面蓬头鬼就是龙寂樾,就将他视作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一心一意追随他,想着哪日学成本领再去倭国报仇。此刻不由得急问道:“那该怎么办?舟山群岛...掌门,那边可有咱们的人?” 龙寂樾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大福镖局旗下生意四通八达,且和漕帮素有交情,舟山一带或许说得上话。还有两粤的海蛟派、海震帮,他们也愿意前往游说,确保他们不会插手。” 戚进诧道:“这...大福镖局竟然如此有心?” 连鼎生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想提前出力,待战事了结,他们便要在这江南武林的新局面中分一杯羹。若等掌门功成名就之后再来献好,还有何用?只是...不知掌门是否许诺他们,事成之后共主江南?” 龙寂樾微微一笑:“福长临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提出这种价码,他知道我绝不会答应。大福镖局在江南的生意已经加无可加,他们看重江北的地盘,将来还要往直隶发展。而北方镖局实力雄厚,非他一家可以撼动,他们需要有根基之人襄助。” 连鼎生道:“卓然公子?” 龙寂樾道:“还有连云剑客徐旌,辽东五霸郝舒眉。他们虽然死了,但亲朋故旧、门徒弟子还有不少,也都伺机要为他们报仇,这件事若善加利用,不失为一招好棋。但这都是后话了,眼下福长临已经主动提出要为我分忧,我不妨先看看他的本事和诚意。” 话音刚落,只听得大帐外一声通报,福长临的心腹季贤来了。 龙寂樾笑了笑:“十天了,想来差不多了。” 第一百五十章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三) 季贤进得帐来,向龙寂樾略行一礼,也不如何客套,直接说道:“在下一路而来,瞧着玉绵山下的光景已很是胶着,龙掌门一力支撑到现在,十分不易呀。” 龙寂樾明白他话中意思,难以支撑,所以才显得大福镖局不可或缺,淡淡一笑:“不知长临那边可有好消息?” 季贤略看了看另两个人,龙寂樾朝他点点头,示意但说无妨,季贤方道:“大公子亲去了东极岛,又在南平约见了两粤几个大帮派的帮主,现已全部商谈妥当,正星夜赶回。因怕龙掌门等得心急,故先送信给在下,命在下先行前来与龙掌门一叙。” 龙寂樾微笑道:“长临辛苦了,想来定有收获。” 季贤道:“是,那杜非同已然联络了舟山群岛一百多个大小岛主,正在集结人马,大公子极力斡旋,眼下他已答应按兵不动,只要咱们能将东极岛的人放出来,他们便就此作罢。往后还愿意和天龙门多加交往,共图大业。” 龙寂樾没想到还能有这最后一句,看来福长临不仅说动了杜非同撒手不管,竟还说动了他和诛魔同盟反目,来与天龙门联手,这真是意外之喜。 连鼎生和戚进对望一眼,也都难掩惊喜之色。 季贤接着道:“两粤的帮主们也很给面子,原本也有动了心思想趁乱插一手的,现都向大公子明白许诺,绝不妄动一兵一卒。” 龙寂樾心中暗暗点头,大福镖局不愧为江南第一大镖局,于这些水上帮派之中果然颇有威望,竟可令事情如此顺利。 连鼎生已笑道:“福公子当真厉害,佩服佩服!” “只不过......”季贤忽然话锋一转,眼神看向龙寂樾,“这些岛主、帮主们还有一事顾虑,希望龙掌门能给出承诺,令他们放心。” 龙寂樾目光微动:“何事?” 季贤道:“当日玉绵山下的恶战,全因他们想要围捕赤焰魔君之女,而龙掌门一力阻拦...如今两家既已讲和,将来还要携手并进,这中间的障碍当然要移除。他们想知道,龙掌门今后是否还要同那魔君之女纠缠不清,甚至有意将她...留在身边?” 连鼎生闻言,心下直叫“不好!” 龙寂樾面色僵硬,冷笑道:“难道说,他们当初跟着方沈岳,真的是为了除魔卫道?” 季贤笑了笑:“他们自然是为了谋求好处,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说句僭越的话,大公子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大福镖局能有更好的发展,这一点无须遮掩,也无可厚非。不过话虽如此,和魔君之女搅在一起,在江湖上总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若那魔女作恶,他们是杀是放?若另有人想除魔卫道,他们是帮是救?到时候只怕还是两难。即便能装聋作哑,但默许魔女在侧,还与之为伍,仍然是一件极不光彩、有违道义之事,恐授人以柄,日后终成隐患。” 这一番话说下来,连鼎生和戚进都在心里暗暗点头。 龙寂樾沉默着。这些道理辰兮早已对他说过了,在父亲墓前,在她拒绝自己的时候。 他何尝不知她所言非虚? 只是他还抱着万一的指望,指望这件事能不了了之,即便他们今生已经无法在一起,他仍然可以保护她,永不与她为敌。 季贤凑近一步:“龙掌门不要责怪大伙计较此事,正因大家都看重利益得失,如今才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和贵派再谈合作。恕在下直言,眼下天龙门和方府已经势成水火,决战一触即发,任何一方若胜了,从此便可执掌江南,再无人能与之争锋。当然了,失败的一方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从此再无翻身之望,乃至如俎上鱼肉被斩尽杀绝。此等后果,还望龙掌门三思!” 龙寂樾依旧不发一言。 戚进有些忍不住了,低声道:“掌门,他说得有道理...咱们,冒不起这个险!” 连鼎生也上前来,叹了口气:“若龙王和卓然公子在这儿,只怕也要劝掌门的。掌门一日不与那女子划清界限,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掌门须早下决断,才能永绝后患。” 季贤躬身说道:“我家大公子,也是此意。” 龙寂樾抬眼看着季贤,他现在知道福长临为什么不亲自来了。 如果自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福长临便会光明正大地登门,代表他身后的诸多势力与天龙门正式和解。但若自己拒绝,那么他也没有出现的必要了,大福镖局仍然独善其身,两边不得罪,这场争斗谁胜谁负,他们仍然可以继续观望。 但这对天龙门而言,无疑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长久的沉默,三个人都看着龙寂樾。 他也终于开口:“你们要我怎么做?” 连鼎生和戚进都松了一口气。 季贤微笑道:“也不需要龙掌门行何残忍之事。听闻那魔女如今正藏身在一片竹林子里,四周皆有天龙门的风筝保护,龙掌门只要下令将这女子驱逐出去,此后无论发生何事,天龙门都不要再插手,只作不知也就是了。” 龙寂樾淡淡地道:“这于她而言,已经是最残忍的事了。” 季贤试探地问:“所以...龙掌门的意思是?” “就...依你所言。” 季贤抚掌笑道:“龙掌门果然是真英雄,舍小情而顾大局,令在下好生钦佩!好,我这便回去报知大公子,余下之事,就请龙掌门静候佳音吧!” 龙寂樾道:“连先生,替我送一送。” 连鼎生领命,与季贤先后出了大帐。二人行出一段,相谈甚欢,同为谋士,彼此欣赏,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账内只剩龙寂樾和戚进二人,龙寂樾忽然将他叫到身前,说道:“你是如何进了天龙门,可还记得?” 戚进一听,当即跪下:“当日掌门从倭人手中将我救下,又令铮大哥教我拳脚,如此我才得以重见天日,不再为人牛马!掌门的大恩大德,戚进没齿难忘!” 龙寂樾道:“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当日与我击退倭人的,还有一个人,是她想出计策,布下五行阵,又用银针重创了福长昕,这才使得倭人败退溃逃。应该说,从倭人手里把你救出来的人,不是我,是她。” 戚进大惊,原来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另有其人,忙问:“掌门,我的恩人是谁!” 龙寂樾道:“是辰兮,赤焰魔君之女。” 戚进彻底呆住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龙寂樾盯着戚进的眼睛:“这件事,日后你可以亲自问她,也可以去问福长昕。你若真想报恩,就守在她身边,跟着她,不要让她受到伤害。” 戚进道:“我...我......”想到自己方才还力劝龙寂樾不要再管辰兮的死活,不禁茫然无措。 龙寂樾道:“我会挑选风筝给你,一并带去,铮大哥也视她如宝,不会愿意看到她出事。” 戚进心中一团乱麻。眼看龙寂樾神色沉静,语气平淡,但他身上却分明透出一种巨大的悲凉和伤痛,令人心下着慌。 戚进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扶住龙寂樾,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跌倒。 “掌门...你...”他看见龙寂樾的嘴角溢出血来,慌忙扶他坐下,“掌门怎么受伤了?” 龙寂樾摆了摆手,虚弱地道:“无妨...去...请龙王来,咱们需要计划一些事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四) 这第十日上,辰兮坐在床边,轻拉着张铮冰凉的手指,静静看着他。他的面容已经日渐衰败,不再是她最熟悉的样子了。不过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一样。 这些日子,她不断回忆起和张铮最初相识的光景。严格来说他们从未遇见,却早已熟识。 那是她初到江南不久,在秘密探查了几个小门派之后,就隐约感到自己被盯上了。而盯梢的人十分克制,显然看出她也精于此道,所以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出现又消失,若即若离,从未暴露自己。 不过那人还是低估了她的本事,几次暗暗交锋之后,她便反向追踪到了他其中一个落脚处。 在江边的一个渔家小馆里,她第一次看到了张铮的样子。这实在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无论样貌还是穿戴,都无法使人留下印象,似乎只要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也没有痕迹。 辰兮知道,这正是最顶级的哨探。 他的长相不可以太好看,也不可以太难看,他的目光不可以太锐利,也不可以太温和,他的神情不可以太严肃,也不可以太松弛,他的衣着不可以太华贵,也不可以太朴素。 一切都要刚刚好。让人只要看一眼,就明白这个人毫无特点,也毫无价值,绝不值得再去看第二眼。 辰兮在心里暗想,按照这个标准,自己还是显眼了一点,还需多加修炼。 在那之后,他不时跟踪她,她也悄然尾随过他,只是他们从未正面交锋。 后来,等到她摸清了张铮的身份,不禁惊讶,也着实窃喜了一番——自己居然能让持线人亲自出马,可见学有所成。为此她还在竹林里喜滋滋地烧了一桌子菜,好生犒劳了自己,欢喜了半日。 再后来,当他们终于在天龙门的议事厅中相见,已经像是认识了许久,略一点头,算是赞许彼此的本事,谁也不曾多说一个字,这便是她和持线人之间的默契。 如今这个人躺在床上,再也不可能来跟踪自己了。辰兮最后一次为张铮理好鬓发,喃喃道:“峥大哥,对不起,扰你如此不得安宁,却还是无法逼凶手现身。今日过后,若再无进展,我便送你入土为安......” 话音刚落,竹帘响动,一个娇弱倩丽的身影已款步走了进来。 乌惜潺面色雪白,少了些血色,却更添楚楚之态,手中捧着一盏热汤,微笑道:“姐姐辛苦了,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照料张相公,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来,喝点汤水歇息一下吧!” 辰兮锐利的目光缓缓在乌惜潺脸上转过,又盯住了她的眼睛。 这几日她不断告诉外头张铮快要苏醒了,就是想逼凶手现身,但始终没有进展。十天了,乌惜潺是唯一迈进这个房间的人,就算人人都道她手无缚鸡之力,辰兮却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她站起身来,微微一笑:“不辛苦,不敢当。”将汤水接过,放在一边。 乌惜潺见状,又端起汤盏来劝道:“这鲜笋汤,是我特意用这林子里的鲜嫩竹笋烹制,味道很好,姐姐趁热喝吧!” 辰兮接过来嗅了嗅:“果然不错,只是不知喝了会怎么样?” 乌惜潺抿嘴笑道:“自然是暖胃暖心。” 辰兮道:“除了暖胃暖心,恐怕还会有点犯困,肚子也有点痛。” 乌惜潺脸色微变,后退半步。 辰兮一个闪身挡在门口,冷笑道:“乌小姐,我七岁时已懂得制作迷药,并将它放进一个老镖师从不离身的酒囊里,论下毒的功夫,你还差得远。这碗汤里么,有份量不多的迷魂散,会让我睡上一个时辰,但却另有份量极重的砒霜,足够我当场肠穿肚烂而死。” 她盯着乌惜潺,淡淡地道:“依我看,是有人先放了迷魂散,好让你在我熟睡之后杀死张铮,但却另有人想趁机毒死我,所以又偷偷加了许多砒霜。乌小姐,你是哪一个?” 乌惜潺强自稳住心神,愠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辰兮冷笑:“怪只怪这下砒霜的人完全不懂毒药,又太想毒死我,所以拼命放了一大把,生怕不够毒。呵呵,我长久居住竹林,对竹笋汤的色泽、气味何其熟悉,这许多砒霜下去,汤水怎会没有变化?乌小姐,你说这下砒霜的人心肠毒不毒?脑子笨不笨?” 乌惜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紧咬着樱唇。 辰兮面罩寒霜,厉声喝道:“为什么要害死峥大哥?是谁指使你的!”眼睛一眯,“谁给你的毒药,下迷药的又是谁?莫非你和外头的人有勾结!是谁,是方沈岳?” 乌惜潺胸口起伏,向辰兮下砒霜这种劣等毒药,实在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从来只要有一星破绽就够她顺藤摸瓜,眼下却已是个天大的破绽,用不了多久,姬苏瑶和善睐都会被牵扯出来,自己也将再无底牌。 她呼吸急促,喘了半晌。忽然气息又平稳了,盯着辰兮的眼睛,抬起下巴,羊脂玉般白腻的脖颈更纤长柔美,透出一种端庄的韵味,柔声道:“我不是乌小姐,我是龙夫人,姐姐说的,我可一个字也听不懂。这碗汤水被人下了药么?不知是不是那方府的贼人所为,待夫君回来,我告诉他,让他帮姐姐查一查?” 辰兮一听她居然把龙寂樾祭出来,显然知道这是自己的软肋,不禁怒极冷笑:“乌小姐,我今日明白告诉你,不管你说什么,就算你和你的夫君此刻在我面前亲热,也没有半点用处!”手指一动,三根银针已夹在指缝,对准乌惜潺的眼珠,森然道:“我不管你是龙夫人还是李夫人,今天不把峥大哥的事说清楚,休想活着走出去!” 乌惜潺掩口笑了笑,柔声道:“姐姐误会了,我可不是要拿寂樾哥哥来刺激你,我只是有一件事想提醒姐姐,我走不走得成不打紧,可我腹中的孩子就一定要走出去,他要长大成人,要继承龙家基业,要帮着寂樾哥哥一起打天下。这件事嘛,可不能有一点儿差错。”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五) 辰兮僵立当场,如同被人夯了一闷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目光落在乌惜潺的小腹上,裙纱层层,尚看不出隆起。 乌惜潺轻柔地抚一抚肚子,笑容甜蜜:“还不满三月,再过些时候就明显了,寂樾哥哥也是前阵子才知道此事,高兴得不得了...”双颊飞红,羞涩欲滴,“在谷底的时候...嗯...真是个糊涂父亲,竟不算着日子,也不晓得是哪一回...可也怪不得他,心里头的大事那么多,男人嘛——” “够了!”辰兮浑身止不住颤抖,手指捏紧了银针,狠狠瞪着乌惜潺,目眦尽裂。 经历了这么多,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股辛辣的恨意,滚滚而来,像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了。 她并不是恨他们有肌肤之亲,也不是恨乌惜潺怀上了龙寂樾的孩子,而是恨为什么一切总是这样巧! 她终于找到了仇人,终于能为张铮报仇,可仇人却偏偏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老天总是这样可笑? 乌惜潺也紧紧盯着辰兮指缝里的针尖,她知道只要辰兮轻轻一抖,这些针就会插进她的眼珠,钻进她的脑仁。 乌惜潺面颊有些痉挛,努力微笑着,生死就在一线间,她提步向前逼近:“姐姐杀了我不打紧,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但这孩子有什么错?你忍心让他不能出生?这可是寂樾哥哥的骨血,他会看着他长大,听他叫爹爹,教他武功,把最好的都给他,他会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父亲!张相公曾对我说过,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快乐,姐姐,你杀了寂樾哥哥的孩子,他还怎么快乐?” 辰兮失声叫道:“你还敢提峥大哥!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他碍着你什么了!你怎么不来杀了我!” 乌惜潺盯着她,纵声冷笑:“你以为我不想杀你么?我做梦都想!我爹爹是怎么死的?乌家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是怎么死的?他们全都是被你害死的!是你亲手杀死我爹爹,是你毁了乌家庄!是你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抬手指着辰兮,咬牙切齿:“我恨不得扒你的皮,啃你的骨头,喝你的血!” 辰兮道:“你爹…你爹他是……” 乌惜潺双目赤红:“我爹怎么了?我爹难道不是你杀死的吗!你手上既沾了我爹的血,就别装得那么清高!寂樾哥哥知道你的真面目么?他知不知道你有多么心狠手辣?我爹爹临去时是多么痛苦,你竟将他...竟将他折磨成那副模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你怎么样让我痛苦,我就怎样加倍还给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辰兮瞪视着她半晌,心里已经知道,这必定又是姬苏瑶的诬陷挑拨,她最擅此道。 目光落在乌惜潺的小腹上,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好,你既把乌牧远的这笔账算在我头上,那也好得很!你想杀我,随时奉陪,我只问你,为什么要害死峥大哥?他跟你又有什么仇!” 乌惜潺收了目光,淡淡一笑,轻抚着肚子:“张相公是麻春锡害死的,这句话姐姐可要牢牢记住,莫对旁人说差了。你也不希望看到将来这孩子的爹娘,为了旧人旧事结下仇怨吧?那可是一损俱损的事。” 辰兮紧紧攥拳,指甲陷进肉里:“什么一损俱损...” 乌惜潺笑道:“姐姐想啊,就算你现下嚷嚷出来,寂樾哥哥能怎么办?你难道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就算他能等到孩子出世,再杀了我为张相公报仇,那等这孩子长大了,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被父亲杀死的,他又会怎么样?他们父子之间,难道不会生出刻骨的仇恨来?姐姐,人死不能复生,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让寂樾哥哥痛苦一生?” 辰兮怔怔盯着她,忽然踉跄了一下,颓然坐倒。喘息半晌,面色已然惨白如纸,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突然门被一把推开,龙寂樾走了进来,皱眉问道:“为什么关着门?门口的风筝呢,为什么撤走?”一眼看见辰兮瘫坐床边,满脸泪痕,急忙俯下身:“怎么了!” 辰兮慢慢回转过身子,凝望着张铮,没说一个字。 只听“啪”一声脆响,乌惜潺伸手打翻了放在桌边的汤盏,汤水洒落一地,她羞红了脸:“瞧我笨手笨脚的,姐姐为张相公的伤势日夜忧心,本想做盏汤慰劳姐姐,结果却洒了!” 龙寂樾并不看一眼,扶住辰兮肩头,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辰兮豁然站起身来,拂开他的手,淡淡说道:“峥大哥伤势沉重,回天乏术,今早便已去了,烦请龙掌门...尽快让铮大哥...入土为安。”说完最后一个字,已有些支撑不住,一把推开龙寂樾,夺门而去。 龙寂樾一怔,皱眉看向乌惜潺,怒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你跟她说什么了?” 乌惜潺泪往上涌,眼眶瞬间红了:“我是瞧着姐姐辛苦,想进来给她送点儿吃的补一补,我能说什么?哎哟——我的肚子好痛……”弯了腰扶着桌子,滑坐在地。 龙寂樾皱眉看着,到底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喊道:“来人!请郎中!” 辰兮提着一口气展开轻功,身形快如疾风,直狂奔到钱塘江边,对着滚滚轰鸣的潮头,放声大哭。 胸口好像吃了苦胆,一口一口苦水直往上泛,纵声尖嘶长啸,直到喉头一丝腥气,呕出一口血来。 蓦地,她体内有一股力道陡然升起,在筋脉中乱窜,好像要破体而出。那是一道灼热的内力,直烧得辰兮头晕目眩,双眼之中红芒流转,头痛欲裂。 直过了良久,眼前渐渐模糊,却又亮得刺眼。在一片白茫茫中,一个稳健的身影微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辰兮怔怔地看着,失声唤道:“峥大哥……” 张铮微笑着点点头。 辰兮一把捂住嘴,泪水汹涌,颤巍巍地不敢伸出手去,生怕一触到他就会消失不见。 张铮目中满是疼惜,柔声道:“不要哭了,少爷回来了,天龙门很快便可重拾昔日辉煌。方沈岳断不是少爷的对手,一切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一切都会好的。” 辰兮一边流泪,一边摇着头:“我才不要这些!...我不要!...” 张铮笑了笑,坐到她身边:“你想要什么呢?” 辰兮大哭:“我只想你不要死,爹爹也不要死,我想要你们都好好地活着!我...我也不想看见师姐一错再错,害死更多的人,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我连为你报仇都做不到!” 张铮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辰兮的头发,轻声道:“傻妹子,人总会死的,报不报仇有什么关系?记得我们曾说过的话么,人不能为了痛苦和仇恨而活,总有更值得的事在前头等着,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信念,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辰兮泪眼朦胧地看着张铮:“我...我做不到...不能报仇,我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往后...只会令他更加艰难。我听见他们在争吵,康铎和秦卓然,他们为了我的事争吵,这绝不是好事,风筝和虎子之间绝不能有嫌隙...我该走了,我知道,只有我彻底消失,他才能放手一搏...” 张铮静静听着,点了点头,微笑道:“也好,告别一段经历,未必便是坏事。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很高兴,现在我终于能永远陪着你了。” 话音落下,他的笑容渐渐模糊,终化作一缕清风,轻轻围绕在辰兮身边,经久不去。 辰兮呆怔片刻,一阵锥心剧痛,伏地大哭。 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颠倒,山岳崩塌,江河逆流,万事万物都死绝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一) 话说这连鼎生生怕龙寂樾改变主意,又舍不得将辰兮赶走,便有意将此事在十二龙坛和虎子中间传播。渐渐地,许多人都知道龙寂樾已经答允大福镖局,要和这魔女划清界限,以此换取诸门派重新拥戴。 这件事令知情者立时分成了两派。风筝自出事后就一直和辰兮患难与共,更是亲眼目睹她找回了龙寂樾,单是这件事就足以令众人感激涕零。所以他们委实不愿看到掌门忘恩负义,为了眼前利益与辰兮反目。 而虎子千里归来,一路上死伤惨重,对诛魔同盟恨之入骨,他们自从那日得知辰兮是泄露虎兕柙秘密的始作俑者,便不可能再对她心存仁慈,只是碍于龙寂樾才不发作。 况且这些人长年在外隐藏身份,吃尽苦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辅佐天龙门成就大业,天龙门的兴衰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所以这些人更加理智,也更有危机感,断不能容忍门派存有如此重大的隐患。 康铎和秦卓然正是为此发生了争执,二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秦卓然怎么也想不通,乌小姐貌若天仙,知书达理,又是名门之后,正应是掌门夫人的不二人选。掌门素来睿智,怎得在此事上昏了头,连风筝也跟着昏了头。 那魔女此刻正在照料铮大哥,姑且容她一阵,待铮大哥苏醒了,就立即将她赶出去。掌门若不忍心,虎子们便跪下死谏,到时不怕掌门不松口。 在风筝和虎子之外,十二龙坛则保持缄默。冠玉居中的一场恶战已经让他们充分认清了形势,追随一个能成事的主子才是正经。经过清洗和整顿,又由戚进将龙寂樾看好的人选多加栽培,如今已很是安分。 玉绵山下一役,十二龙坛借助天辰象阵大展神威,将诛魔同盟悉数逼入山坳,大获全胜,众人无不精神振奋,一扫数月以来寄人篱下的颓势。所以他们更加坚定地跟随掌门,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一概不问,只要龙寂樾不发话,他们就权当不知道。 这一日辰兮跑出去以后,竹林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一开始说大不大,但结局却出人意料。 当时龙寂樾正在小筑外的空地上站着,等待屋里郎中给乌惜潺把脉的结果。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四周风筝和虎子都自动退避三舍,不敢上前打扰。 屋里的郎中是秦卓然好不容易请来的。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绑。竹林地处偏僻,远离村镇,秦卓然自诩脚程比风筝快,就自告奋勇去镇上找郎中。他同情乌惜潺的境遇,所以心里很是着急。 刚行出不远,竟恰遇见一个游医正在路边救人,惊喜之下急忙相请。谁知那郎中一听要去那处竹林,吓得直摆手,说那里天天有火拼,去了肯定有死无生。秦卓然眼见说不通,便直接点了穴道,放上马背掳走了。 这郎中一进林子,见处处守备森严,全是提着刀剑的江湖人,直吓得不敢抬头。进了屋子,看见一个脸色阴沉之人坐在床边,好像一尊阎王像,更慌得语无伦次,莫说诊脉,直要晕倒。 龙寂樾瞥了他一眼,只得和秦卓然一道退出了屋子。 直过了许久,那郎中才从房中缓缓走出,向龙寂樾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夫人...夫人受了些惊吓,但脉象尚好,并无大碍。” 龙寂樾道:“那...那她的...” 郎中道:“大人是问夫人的身孕?...夫人胎象稳固,一切安好,请大人放心!待小人去开一副安胎的药——” “你就留在此处随侍,”龙寂樾打断他,“一应处断自行决定,不必回我。但若她...她的身孕有一点闪失,要你偿命。” 郎中立时吓得伏在地上。 便在此时,忽听得林子外头传来一阵打斗声,且迅速逼近。便有风筝飞奔来报,有一伙人被诛魔同盟追杀,正往竹林而来。 龙寂樾一怔,秦卓然也闻讯赶来,奇道:“现在除了咱们,还有何人会被诛魔同盟追杀?” 那报信的风筝表情奇异:“他们像是...像是乌家庄的人!” 众人皆是一惊,乌家庄覆灭已久,怎还会有乌家庄的人?且他们本是被赤焰魔君荼毒的受害者,如今又怎会被诛魔同盟追杀? 龙寂樾目中精光一闪:“随我出去看看。” 众人方至林边,已看到几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正在一边抵抗,一边向竹林艰难移动。不远处横着几具尸体,稍远处还有,看来这伙人是一路被砍杀而来,到得眼前已只下剩几人。 龙寂樾认出当先一人正是乌牧远的亲随之一,名叫成颖,平日里和善睐最是亲厚。此人已被砍了十几刀,虽没伤着要害,但浑身血流如注,就快支撑不住了。而追杀他们的人杂得很,好像来自好几个门派,都分属诛魔同盟,这又是一奇。 成颖看见龙寂樾走出来,眼睛一亮,更加疯狂地左突右冲,拼命向这边靠过来。但他步下虚浮,出招无力,几番厮斗下来仍被缠得死死,冷不防背上又挨一刀。 秦卓然皱眉道:“大哥,要不要出手帮一把?” 龙寂樾摇摇头,他还摸不准这伙人的来意。 只听得几声惨叫,乌家庄的人又都被乱刀砍死几个,只剩下最后两人。成颖叫道:“龙掌门,救我!——救我!” 龙寂樾依旧看着。 另一人回头大喊:“成哥,你快走!——”一面飞身不要命地挡住一众杀手。趁着这档口,成颖用尽全力朝龙寂樾跑过来,身后杀手紧追不放。 到了近前,秦卓然等人放成颖过去,冲上去和杀手斗在一处。 龙寂樾低头看着几乎已成一个血人的成颖,微微皱眉。 成颖瘫倒在他脚边,喘着气:“龙...龙掌门,我有...有一件东西...”话没说完,又突然跳了起来,闪身到龙寂樾身后,一拳打在一个人身上。 只听“啊”地一声大叫,一人倒飞出去,竟是那郎中,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那刀刃乌黑发亮,显然淬了剧毒,只消划破一点皮,就能见血封喉。 这郎中竟是一个奸细,想趁乱要了龙寂樾的命。 龙寂樾勃然大怒,抬手一挥:“杀!” 早有人过去夺了匕首,往郎中脖子上一抹。四周风筝和虎子闻令而动,冲出去将诛魔同盟的人围了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便悉数屠尽。 龙寂樾俯身对成颖道:“多谢。”示意来人将他抬进竹林去。 成颖却推开伸过来的手,艰难地道:“不...不必了,我自知...命不久矣,龙掌门就...不必麻烦了...我只有一样东西,要...要交给我家小姐...烦请龙掌门...请她出来...” 龙寂樾皱眉道:“什么东西?” 成颖道:“是...是一本名册...上头记着诛魔同盟的...的全部势力...那些门派...还有人...他们的...他们的破绽...把柄...他们都有秘密...还、还中了毒...全都...记在上面...”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 龙寂樾瞳孔收缩:“你此话当真?” 成颖爆发出一阵咳嗽:“咳咳...咳咳...这是我等...以命换来...岂会有假...请龙掌门...速令我家小姐...咳咳...” 龙寂樾道:“不必叫她,你交给我便是。” 成颖冷笑道:“我等和龙掌门...非亲非故...何以为你卖命?...还不是看在...咳咳...我家小姐的份上...善总管吩咐了...这东西...只能交给小姐...不能交给别人...” 龙寂樾直起身来,冷冷地道:“搜身。” 成颖呵呵冷笑:“龙掌门以为...我会蠢到...把名册带在身上么...咳咳...名册已被善总管...藏在...咳咳...一个只有小姐...知道的地方...也只有她能...拿得到...” 众人眼见成颖声音越来越低,随时可能断气,秦卓然急道:“大哥,去请乌小姐吧!” 龙寂樾点点头,秦卓然飞奔而去,少顷便将乌惜潺带了来。 乌惜潺一见这等场面,登时哭了出来,秦卓然忙安抚她几句,扶她蹲下身去。成颖已气若游丝,眼中却闪着光芒,对乌惜潺微笑道:“小姐...好久不见...请...请附耳过来,属下...有几句话...要说与小姐...” 乌惜潺抽泣着俯身过去,听了半晌,点点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二) 龙寂樾还待再问,却见成颖眼中光芒消散,倒在地上没了气息。他眉头一皱,急问乌惜潺:“他说了什么?” 乌惜潺拭泪道:“成颖说...他把一件要紧的东西放在家里了,就在我...从前住过的屋子里。” 龙寂樾问道:“放在什么位置?”一面向康铎递一个眼色,“去拿!” 乌惜潺摇了摇头:“不,他说那东西上了锁,只有...我的手能打开...” 龙寂樾皱眉:“什么意思?” 乌惜潺忽然一反常态,擦干了眼泪,站直了身子:“寂樾哥哥,你让我去吧,你相信我一定能把东西取回来。我知道这件东西对你很重要,或者说对天龙门很重要,对大家都很重要,我...我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会给大家带回来!” 龙寂樾怔了怔,没有说话。 乌惜潺看着他的表情,涩然一笑,环顾众人:“有没有什么毒药,给我吃下,我要是不把那东西交到寂樾哥哥手上,就让我毒发身亡!” 秦卓然面露尴尬,忙道:“夫人说哪儿的话,掌门不是这个意思...” 乌惜潺看着龙寂樾,目光灼灼:“寂樾哥哥既不放心,就加派人手,让秦公子跟我一起去,哦——不对,不能是秦公子...”看了一眼康铎,淡淡一笑,“他随我去,寂樾哥哥该放心了吧?” 风筝和乌家小姐不睦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若康铎同行,必然时刻紧盯乌惜潺,绝不会允许她擅自行动。 龙寂樾不意她会想到这一层,心里也不禁有一丝波动。 乌惜潺看着他:“寂樾哥哥,我整个人,整个心,完完全全都是你的,我从没想过去做一丁点儿对你不好的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拼命也会办到,只要是对你好的,哪怕牺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我不敢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在意你的人,但我一定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那一个。寂樾哥哥,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愿意相信我吗?” 她的样子很平静,声音却微微发颤。一个弱女子能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顾不得矜持,也顾不得脸面,委实令听者动容。 四周众人皆颇为触动,就连风筝也忍不住对乌惜潺重新审视起来。康铎表情很不自然,低声道:“请掌门示下。” 龙寂樾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你们小心。”又吩咐康铎挑选得力的风筝,连夜乔装出行。 待众人散去,龙寂樾慢慢走回营帐,心里想着张铮的事。为什么辰兮会如此伤心? 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乌惜潺告诉了她身孕的事,说不定还说了一些刺激她的话。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像刀剜一样难受,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自己已经答应了福长临要赶她走,辰兮离开竹林的那一刻,也就是他们彻底反目的时候。自己为了局势和利益,终于放弃了她。 她该有多伤心,多失望,他都不敢去想。 如果她是因为乌惜潺而离开,也许反而好一点。但无论是哪一件事,自己都无可辩解,也无能为力。 秦卓然从后头追了上来,笑道:“大哥,这回乌小姐要是把那名册带回来,那可是大功一件,你可不能再对人家不冷不热的了。乌小姐当着大伙的面说了那些话,真是情真意切,我们都感动坏了,康铎那小子刚才跟我说,这件事若能成,他也就不说什么了。此番乌家旧仆若能帮咱们这一个大忙,也算有些用处,从今往后大哥就好好待乌小姐,我也得正经叫一声嫂夫人了!” 龙寂樾不接这话,说道:“铮大哥的后事交给你去办,就把他安葬在我父亲身边吧。” 秦卓然一怔,旋即恨道:“麻春锡,等办完铮大哥的后事,我就去将他碎尸万段!” 龙寂樾道:“水仙门自是一个也活不了,不过名册的事你也要去盯一下,谨防有诈。” 秦卓然抚掌道:“有了这名册,就像有了一把钳制江南武林的锁,即使水淹西山之后他们仍不死心,咱们也能慢慢将他们一一制服!” 龙寂樾淡淡微笑:“是啊,有了这名册......”余下的话没有再说。 他忽然想到,有了这名册,或许就不必再理会福长临的威胁。倘若名册上当真有那些门派的私隐和把柄,还有什么毒药牵制,自己完全可以越过大福镖局,直接去跟他们谈价码,而且胜算颇大。 天龙门一旦掌握了主动权,那辰兮走不走、何时走,也就不再是一个问题。 自己还可以护她一段,至少不必亲口对她说出那些残忍的话。还有时间,能慢慢为她安排好一切。 龙寂樾回到大帐里,心里长松一口气,乌家庄这些旧仆人,来得还真是时候。 ......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辰兮猛然从撕心裂肺之痛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峥大哥...峥大哥!” 眼前只见杨君瀚憔悴的脸,欣喜地望着她:“你终于醒了!” 辰兮迷茫地看着杨君瀚,喃喃道:“你…你回来了?” 屋外隐隐传来许多嘈杂声,似乎有许多人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杨君瀚道:“你在江边晕倒,这一睡就是三天,我已回来三天了。”盯着辰兮的脸仔细瞧了瞧,见她气血恢复,放下心来:“饿不饿?我去弄点儿吃的。” 辰兮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目中布满血丝,显是自打回来便不眠不休地守着自己,连衣衫也不曾换过,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又想到:“三天了?”失声道:“峥大哥…峥大哥……” 杨君瀚知道她想问什么,柔声道:“你放心,他早已入土为安,就葬在义父身边。” 辰兮知道他口中的义父便是龙绍瑜,张铮能有如此礼遇,也算些许安慰。但心里仍然难受至极,看着杨君瀚:“我没能为峥大哥报仇,你知道我有多自私?我为了...为了...我竟然放过了那凶手,我是不是很可笑?” 杨君瀚看着她,仿佛什么都知道,轻声道:“不,你是在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而那个人…也是张铮想保护的,你们都不想看到他痛苦。所以持线人不会怪你,反而会感激你,因为你这样做,就是把那个人的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由你自己来承受。” 辰兮怔了怔,半晌,整个人瘫软在床头。 她已经不想追问杨君瀚知道多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只觉得一阵莫大的疲惫袭遍全身,好累...看着杨君瀚同样疲倦的双眼,长长叹了口气,久久无话。 杨君瀚轻轻牵起她的手:“黎前辈已答允了西山改流之事,现下已经破土,有洞庭龙王从旁协助,相信半月之内就可完工。到时候山坳里的诛魔同盟插翅难飞,万事皆可尘埃落定,我要带你回巫山去。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带你走。” 辰兮也不想争辩,只轻叹一声:“如此一来,实在杀戮太过...水淹西山之时,那情景必定惨烈异常,这也是你迟迟不愿去找黎元修的原因吧?再往深一层想,此役未必就能使那些门派臣服,反倒结起深仇,今后天龙门在江南武林中的变数就更多了,不知龙…龙掌门有没有想过这些。” 杨君瀚神色黯淡,千余人在滔天巨浪中垂死挣扎的场景,势必惨绝人寰,而这样灭绝人性之事正是自己亲手促成的。 从前他一直觉得,就算情况再艰难,有些底线自己也决计不会打破。但如今看来,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此役虽胜券在握,但从长远来看,江南武林未必不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且损伤之深,已经动摇根基,若想重塑,势必还要积年之功。 不过如今也已是箭在弦上,就算日后冤冤相报,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循环之中,此役也已不容退却。没有天龙门的重新崛起,谈何日后? 危机,变数,骑虎难下,这些龙寂樾都想过,他清楚得很,他只是没有办法。 谁又有办法? 外间的喧哗声更大了。辰兮在一片乱哄哄里,隐约听见董坤浑厚爽朗的笑声,还听见秦卓然高亢兴奋地说着什么,甚至还能听见连鼎生的声音,他竟从玉绵山前线赶回来了。 众人似乎都在为什么喜事欢欣鼓舞,额手相庆。 辰兮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 杨君瀚神情古怪,道:“乌惜潺递上了一份诛魔同盟的绝密名单,说是乌家庄的旧仆冒死从方府里盗出,敬献于天龙门。” 说完这话,深深看了辰兮一眼:“我现在终于知道,那天在树林里伏击你的人是谁了。” 辰兮回想起那日熟悉的沙哑声音,恍然道:“是善睐……原来他们从那时起就盯上我了。”看见杨君瀚眸子里泛起的寒光,轻覆上他的手:“算了,她爱怎样便怎样吧。” 杨君瀚看着她,这是她拼了性命才拿到的东西,却被他们偷袭盗取,现在又由乌惜潺拿去邀功卖好。 辰兮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一笑:“如今这样不是很好么,别去计较了。” 杨君瀚默然片刻,点了点头,目光又变得柔和,说道:“那名册经风筝查验,确是方沈岳亲笔。上面细细记着各大小门派的势力布置,暗桩、暗线和一些隐藏的关系,以及…十年生死蛊中在了谁身上。众人得了名册,如获至宝,连鼎生他们商议了一日,已经草拟出全盘计划,正在向虎子、十二龙坛和风筝分派部署,大家都很振奋。” 辰兮点了点头,心里想到,恐怕还有一点他不忍明说——经此一事,那位掌门夫人地位总算稳固了,好一个贤内助,天龙门复兴的大功臣,合该得上下齐心爱戴。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三) 杨君瀚见辰兮低头不语,怕她心里难过,正想出声安慰,却听辰兮说道:“有几件事情,我觉得不太对劲。” 杨君瀚忙问:“什么事?” 辰兮一边回想,一边说:“在江边的时候,我曾有一阵觉得丹田鼓胀,好像要炸开似的,心里也有一股燥热,竟一瞬间难以控制,就像是...走火入魔一样。” 杨君瀚一听,立刻拉过辰兮的手试了试脉。其实这三天他已经切过无数次了,生怕她情绪剧烈波动之下留下什么内伤,但都没发现有何异常,便柔声道:“也许是你当时太过伤心,所以内息紊乱,应该没有大碍。” 辰兮沉吟道:“那种感觉很不寻常。我内力尚浅,即便是正在运功的时候出了意外,也很好回转,断不会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况且我当时并未运功...”想了一会儿,叹道:“罢了,如今我一切正常,此事也无迹可寻,只能先搁着了。” 杨君瀚道:“嗯,还有什么事?” 辰兮道:“玉绵山下那一战,当时的情况你可还记得?我事后想来始终觉得奇怪,师姐身边全是一些杂七杂八的门派,竟一个方府的人也没带。方沈岳作为盟主不能轻易露面,可以理解,但连左钰也不来,这就有点可疑了。据我所知,师姐对这个人极是倚重,诛魔同盟凡有大动作,此人势必亲临坐镇,如今联合众门派伏击天龙门这么大的事,他竟不参与?莫非——在那个时候,左钰,还有方沈岳的那些心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杨君瀚缓缓点头:“我疏漏了,确实...方府的人都没有出现,这绝不寻常。” 辰兮又道:“还有名册的事,也奇怪得很。既然那本名册如此重要,关乎江南武林何人得执牛耳,为何丢失了这么久,师姐竟一点儿也不着急?直到今日,也未见他们派人搜寻此物,甚至对各门派的部署也没有改变,这...岂非十分反常?” 杨君瀚一凛:“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这名册是假的?” 辰兮蹙眉:“若是假的倒还好,最多不过白费力气,但若是一个圈套,事情就危险了。” 天龙门若是按照名册上所记全盘部署,岂非要完全落入对方的算计之中? 正在此时,只听得外间的喧闹忽然安静下来,几百人静得像空无一人。半晌,龙寂樾的声音缓缓响起:“就这样吧,行动。”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棋盘上悄然落子,江南武林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战终于走到了终点——将军! 掌门令已下,众人一齐下拜,山呼“得令!”风筝由康铎部署暗线、查证和刺杀任务,洞庭虎子继续跟随龙王返回万丈绝崖,协助黎元修为瀑布改流。而连鼎生调整了十二龙坛在西山的战局部署,也率众匆匆离去。 众人各司其责,有条不紊,又斗志高昂。 龙寂樾留下了秦卓然和戚进,让他们各自挑选得力之人。他们要去会会那些头面人物,重新谈一谈价码,洗一洗牌面。 辰兮听着,心知不能再耽搁,对杨君瀚道:“你能不能想办法,把那本名册拿来瞧瞧?” 杨君瀚到:“好,我去给你拿来。但是你必须答允我,待此事一了,咱们立刻起程回巫山去!” 辰兮盯着他眼睛,风儿绝不是一个会跟她讲条件、甚至要挟她的人,心里一动,说道:“你为何总提起这件事,是...巫山上有什么不妥吗?” 杨君瀚沉默了。 辰兮立刻追问:“韩岐给你的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杨君瀚犹豫半晌,看着辰兮越来越担忧的神情,终于叹了口气:“好,我告诉你。韩师叔说,巫山派眼下正在遭遇一伙黑衣人的围攻,他们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五六十人,本以为凭一峰之力就可击退,岂料这些黑衣人却大有古怪!” 辰兮点头道:“这么小规模就敢进犯巫山,必定是有古怪的。” 杨君瀚道:“要是当值的紫阳师伯也如你这般想就好了。巫山派轻敌,只派上升峰一脉迎战,结果几乎全军覆没!殷帆师叔是在众弟子拼死护卫之下才逃回山中。据殷师叔说,那些黑衣人一身邪功,能吸人精血,使人瞬间功力大损,更骇人的是,他们的身体全无知觉,就算被砍掉一条腿,也能爬起来继续攻击!” 辰兮惊道:“这不就是——” 杨君瀚点头:“对,那日唐真真操纵童子,用的就是这种功夫!唐真真盗走祈星玉璧,已经偷练了‘噬魂血经’,韩师叔也在信里证实了这件事。但是当初她只是操纵十几个童子就已经险象环生,我不相信她有这个本事能操纵那么多黑衣人,这件事必定另有幕后之人!” 辰兮若有所思地道:“噬魂血经...萧娘子当日说了‘噬魂之术,阴魂入体’这句话,这话我爹也曾对江前辈说过,难道...灵山派也在修炼此邪功么?那日在桃花阵中,江前辈确曾使出一门奇异的功夫,使周遭数十个高手在一瞬间丧失了知觉,不过...这和吸人精血又不一样。” 正说着,却见杨君瀚脸色已经变了:“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江怀珠前辈确实...嗯,这其中有一桩隐情,关系着巫山与灵山,也许...便是当今武林最大的秘密了。” 这两座武林仙山各自遗世独立,连江湖事都不理会,彼此之间更是毫无瓜葛,辰兮瞪大眼睛:“巫山派和灵山派之间,竟还有渊源?” 杨君瀚点点头,缓缓说道:“众所周知,江怀珠前辈长年隐居灵山,以冰魄游龙神功盛名远播,而巫山派由十二峰支脉组成,虽各有绝学,但镇派之宝乃是神女峰的神女令、圣泉峰的祈星玉璧和净坛峰的雪影樽这三样。相传这三件圣物之中,各自蕴藏着一门稀世奇功,这三门武功就是巫山派密不外传的绝学,也是江湖上人人对巫山派向往垂涎的原因。” 辰兮本想说,这“神女令”自己带在身边几年了,并未发现藏着什么稀世奇功,但又一想:“这两座武林仙山的由来人尽皆知,风儿却还要说上一遍,定然有些缘故,且不打断他。” 杨君瀚却似知道她的疑问,说道:“这‘神女令’中的武功我也从未见识过,只听师父偶然说起,叫做‘玉女云华剑法’。至于那‘雪影樽’里的武功,却是连名字也不知道了。” 辰兮不由想起了神女峰上的云华殿,自己就曾经住在那里,原来这名字还和一部剑法有关。 杨君瀚续道:“这三门奇功里,我最熟悉的却不是神女峰的剑法,而是‘噬魂血经’。只因这名字早在我到了神女峰后不久,师父就已告诉我了,还说这是一门极其血腥的邪功。她之所以说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打算等时机成熟便要我去做。” “什么事?” “从一个极厉害的人手里,盗取他的内功心法,带回巫山,用来克制噬魂血经。” 辰兮怔怔地看着杨君瀚,猛然一道闪电劈进了心里:江怀珠曾说过,有一个不要命的人想偷他的武功秘籍,若不是看在那人师父的份上,自己早就下了杀手。 自己原先还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世家子弟,原来竟是杨君瀚! 忽然又念及一事,恍然说道:“那时候…莫非就是那一次,你身受重伤,半死不活地跑回来?神女在那之后终于决定让你继承衣钵,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杨君瀚道:“是...就是那一次。” 辰兮道:“那个极厉害的人,就是江前辈?” “是。”杨君瀚凝视着辰兮的眼睛,“我要告诉你,‘冰魄游龙’有两路心法,表面上使出来是一路,其实内里还有另一路...那一路正是‘噬魂血经’的克星。” 辰兮怔了半晌,一门武功竟能有两路心法?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四) 她忍不住思索起来,既然有两路心法,一明一暗,那必然是为了隐藏暗处的,看来江怀珠和灵山派果然没有那么简单。灵山派的武功竟然是巫山派武功的克星,这件事放在江湖上恐怕没人敢信。 这路暗处的心法,莫非是江怀珠有意想出来,专门用来克制噬魂血经的么? 想着想着,思绪却转到了另一件事上,眉头一皱,愤愤说道:“神女竟然派你去偷江前辈的内功心法,这不是让你去送死么?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性情乖戾,又武功绝高,谁敢去招惹他?神女这么厉害,自己怎么不去偷?以你当时的修为,想从江前辈眼皮底下盗出冰魄游龙的心法,绝无可能,你师父难道不知道?” 杨君瀚心中流过一道暖流,直想拥她入怀。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也是自己脱离龙家唯一的机会。 他决定一赌——赌这是一场试练,无论能否盗得心法,只要还有一口气能活着回到神女峰,就算过了这一关。 他赌赢了。 神女曾私下对两名弟子提起过这项任务,但其中一人根本不敢接受,只跪伏在地,说自己学艺不精,恳求师父饶命。而另一人虽然出了玉门关,但却并未到得灵山,不知是有意还是倒霉,竟卷入西域城邦的纷争之中,最终埋葬在了大漠黄沙里。 楚南风是神女相中的第三个继任人,她本也做好了失望的准备,但却迎来了惊喜。这个人既没有犹豫胆怯,也巧妙化解了一路上的羁扰,虽然只剩下了一口气,但却是唯一能从灵山活着回来的人。 十二峰尚不知神女为何如此中意楚南风,唯有他师徒二人心知肚明,这掌峰人之位,已别无他人能够胜任。 拜师当日,他曾跪在神女脚下,流着泪说道:“徒儿惟愿能像这清风一般自由,此生再无束缚!”神女淡淡一笑,点了点头,遂赐名南风,并跟随自己姓楚,以示新生。 杨君瀚回忆了片刻往事,向辰兮微微一笑:“不碍事的,江前辈虽然发现了我,但当我禀明来意之后,他却并未动怒,只说‘回去告诉楚冰情,好生看管祈星玉璧便是,就算他日噬魂血经流出江湖,我也自有法子对付,不必让徒弟来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呵呵,我当时听了这话,好不脸红!” 辰兮也露出笑容:“他既然这么说了,为何还要将你打个半死?” 杨君瀚哈哈笑道:“大约是江前辈太寂寞了,他出手打我时很是高兴,我看他只是想找点乐子罢了!” 辰兮哑然,为找乐子就把人打个半死,江前辈行事果然出人意表...叹道:“如今噬魂血经终是泄露出去了,不知那伙黑衣人由谁操控,江前辈是否知道这件事,又打算如何应对?”心里不由得惦记起姨母和宋泽来,不知他们一行人现下到了何处,那呆子可还应付得来? 杨君瀚道:“巫山派正是为这事急招我回去。韩师叔在信中说,由于噬魂血经对操控者的内力修为要求极高,就算泄露出去,也只有修为精深之人,再耗费十数年之功深耕细琢,方才练得成。所以诸位掌峰人一直以为这门邪功的危害到底有限,但现如今,已经有几十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被操控,那背后之人武学修为之深、耗时之久,就当真令人无法想象了。巫山派遭此劲敌,实在令人担忧。” 辰兮摸着下巴:“这么说,这噬魂血经被泄露出去,并不是唐真真盗取祈星玉璧之过,而是早就泄露出去了。” 杨君瀚点头:“我也这么想。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和巫山派有何深仇大恨,又和灵山派有无关联?这些疑问也只有亲去巫山才能查证...辰儿,你别怪我,师父于我有恩,我一日还是巫山派弟子,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师门遭难而不顾。” 辰兮笑了笑:“于道义,于人情,我怎会怪你?况且我原本也是要去神女峰的,我倒要当面问一问神女,你这一身伤病,到底要怎么消除,她这个做师父的,难道只管伤人,不管救人?” 杨君瀚明显有一丝尴尬:“你...你别,在神女面前不可这般说话,她...她脾气大得很,而且...师父已经尽力了。” 辰兮道:“我不管,她既然是人人仰慕的巫山神女,就该有这个本事。要是没有,就别怪我把她的得意门生带走了,总之今生治不好你,休想再回神女峰,就让她另选继任人吧!” 杨君瀚温柔地笑了,心里又是一阵暖意,这次花了好大功夫,才克制住去拥抱她的冲动。 辰兮并没察觉,兀自忖道:“这灵山派的武功怎么会刚好能克制巫山派的武功,而且是巫山派密不外传的绝学?我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更大的秘密。” 杨君瀚点头:“不错,当年我也曾当面问过江前辈,他说这件事就是秘密中的秘密了,他此生绝不会告诉一个人,除非那个人是他的徒弟。” 辰兮闻言,心里笑道:“这么说,那呆子一旦拜了江伯伯为师,就能知道当今武林最大的秘密。这对他而言,又不晓得是福是祸了。”一想到宋泽得知秘密后那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忍不住莞尔一笑。 现下情况明了,要解决的事情虽多,却也要一件一件地做。 辰兮答允杨君瀚,只要亲眼看过那本名册,确定不是姬苏瑶的圈套,那就不必再等天龙门的决战,他们立刻启程返回巫山去。 ...... 房子这东西,只要没有人住,就会坏得很快。一座辉煌了百年的院落,只要空置一年,就会破败得不成样子。 这是善睐没有想到的。 如今他站在乌家庄偌大的庭院里,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这里曾有一个花园子,虽不很大,却美轮美奂。植株都是他亲自挑选的,特意错开了花期,从初春到隆冬,四季皆有花朵盛放。 这是他专为大小姐打造的花园,配得上她的倾城之姿。只可惜小姐十五岁之后,便没再来过了。 一个父亲会怎样疼爱女儿,他并不清楚,一个仆人该怎样敬爱主人,他似乎也不知道了。他只晓得,自己愿意倾尽所有,只要乌惜潺能够平安喜乐。 善睐慢慢回转过身子,要不了多久,小姐就又会过上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日子。天龙门掌门夫人,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位置,她生来就该站在顶端,去享受一切美好。 他露出了微笑。 突然,一道红绸鬼魅似地飞出,“啪”一声抽在他肩头,又立时缠住了他的肩膀、手臂和腰身,竟在一瞬间将他缠成了一个粽子,硬邦邦地摔在了地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一) 善睐惊愕地四处张望,骇然不已,自己一身功夫,竟至于此!朝暗处大吼:“是谁?快出来!” 一阵车轮压过石子路的声音自远而近,停在善睐身前。 善睐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藤椅,椅子两侧各有一只巨大的木轮。藤椅上歪着一个绝色女子,她雪白明媚的容颜仿佛照亮了这蒙蒙暮色。 善睐瞪着她,咬牙道:“原来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苏瑶朱唇轻启:“善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那日她被龙寂樾一剑刺入后腰,伤了脊柱,双腿已再无知觉。她垂眸看着善睐,轻声道:“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善先生是什么意思。咱们明明说好的,你只取名册,绝不伤人。” 善睐怒道:“少废话,我若知道她如此命大,早就一刀砍死了她,省去多少麻烦!” 姬苏瑶叹了口气:“善先生,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答允你的事情并无差池,可你却没有守诺。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善睐冷冷地道:“我是答应你不伤那女娃娃,但我现在伤也伤了,你想怎么样?”又冷笑一声:“原本就是你故意将名册之事泄漏出去,引那女娃去偷,你分明要置她于死地,却还偏不许我伤她,到底什么意思?可笑,可笑至极!” 姬苏瑶淡淡地道:“这世上怪异之事多得很,世人怎能尽知...正所谓难得糊涂,你能做个糊涂鬼,却也不错。”手指牵着红绸轻轻一抖,一股灼阳的内力贯穿过去,缚仙索越束越紧。 善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左突右撞,奋力挣扎,一面破口大骂:“贼婆娘,你敢耍老子!你利用我做这场戏,究竟有什么目的!你...你是不是想对小姐不利?贼婆娘,你不得好死!” 姬苏瑶一手牵着缚仙索,哈哈笑道:“你呀,心里就只有你家小姐!你怎么不想想,要不是她告诉我你还活着,去过竹林,我又怎么找得到你?你家小姐早已对我说了,凡她所有,皆奉献与我,包括你们这些仆人。她从没拿你们当人看,你们却一个个心甘情愿为她送了性命,有趣有趣,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善睐目眦尽裂:“闭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诋毁小姐!你有本事放开我,咱们真刀真枪地来!贼婆娘,你算什么东西!” 姬苏瑶目光动了动。若在往常,任对方如何叫骂,她断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此刻这句话显然起了些作用。 上回和乌惜潺照过面,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有近乎于幼稚的单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旁人,这是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是花园子里最珍贵最娇嫩的一朵花。 姬苏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生了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刻她淡淡一笑,手上劲力一松,缚仙索垂落下来,又缩回了她的袖管之中。 姬苏瑶端坐在藤椅上,冷冷看着善睐,意思已经很明白。 善睐一怔,登时精神大振,抽出腰间佩刀猛劈过去,以迅雷之势直扫姬苏瑶要害。 姬苏瑶冷冷一笑,身子突然向后弯成一个骇人的弧度,好像断成了两截,顷刻避过了杀招,袖中红绸贴地飞出,一瞬间卷住了善睐的脚踝。 善睐大叫一声,只觉一股炽热的内力灌入双腿,下半身如同在沸水中翻煮,剧痛难当,一跤坐倒在地。 红绸一松,缩回了袖内,姬苏瑶又淡淡看着善睐。 善睐爬起来,喘息一阵,大吼一声,再次挥刀而上。就在刀尖就要触到她面门之时,一只手忽然轻轻握住了刀身,就好像拿起一本书、端起一杯茶那么简单。 刀刃在她手中,再也无法向前,当然也无法抽回。那纤纤玉指仿佛有万钧之力,将这柄刀牢牢嵌在其中,好像一万年也休想挪动一寸。 善睐惊住了,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弃刀。就在他犹豫的这一瞬,红绸已如灵蛇一般钻了出来,在他的胸口轻轻一触。 这一触打在胸口正中的绛宫穴上,立时闭塞了任脉。善睐双目圆睁,如同见了鬼,全身僵直片刻,又猛烈抽搐起来,口中呕血不止,伏倒在地再难爬起。 姬苏瑶第三次收了红绸,淡淡看着他。 善睐在地上翻滚,那一道打入绛宫穴的灼热内力正沿着他全身经脉游走着,滋味堪比万虫噬咬。他咬紧牙关不出一声,挣扎了良久,朝姬苏瑶怒目而视:“邪功...妖女!...” 姬苏瑶摇了摇头:“输了便是输了,却来扯什么正邪,你们这些人,真是无聊。” 善睐喘息着道:“你想...你想怎么样!” 姬苏瑶笑了笑:“我想怎么样,还不清楚么?”纤手轻轻一挥,缚仙索再次飞出,缠在了善睐身上。只是这一次,没有收回的可能。 善睐浑身烈火焚烧一般剧痛,四肢已不是自己的,喉头嘶嘶作响,连叫也叫不出。 姬苏瑶转动藤椅,慢慢靠近他:“邪功?真正的邪功,你还没见识过呢。”缓缓举起手掌,五指成爪,向善睐头顶抓落。 只听得一声惨叫,善睐全身皮肉裂开一道道深缝,血浆自肉缝中飞射出来,直喷出丈余。他浑身的血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直到眼珠突出,通体青白,像一只面口袋一样软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喃喃念着:“小姐...小姐......” ...... 竹林里,杨君瀚得了辰兮的承诺,满心欢喜,恋恋不舍走出屋来。 龙寂樾向来过目不忘,那名册薄薄十几页,看过一遍已了然于心,又见乌惜潺攥着当宝贝,时刻紧张得很,懒得再理,便索性扔回给她。 杨君瀚略一打听,得知名册又回到了乌惜潺手里,眉头一皱。他深知此女心术不正,不愿与她正面打交道,想了想,不如让李夜晴去把名册偷偷拿出来。 李夜晴正在厨房里忙活。她自从不再做屠狮帮的大小姐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少做菜的手艺,但听说辰兮的厨艺极是高明,便时常偷偷练习,想着有朝一日也在姐姐面前露一手。 杨君瀚信步走过来,未到厨房门口,已听得里面一通乒乓乱响。李夜晴的声音叫道:“你快走开!你懂什么?这粥我煨了两个时辰,里面还加了西施舌,味道可好了,姐姐定然喜欢!你在这儿瞎转悠什么?快出去,别碍着我!” 乌惜潺的声音柔柔笑道:“什么西施舌,那粗陋的东西也是人吃的么?在我们乌家庄,这都是用来喂牲口的呢。” 李夜晴勃然大怒,一巴掌拍碎了一只碗,抬起手来对着乌惜潺:“你想不想挨一下子?姐姐心善,我可不好惹,要说骗人的功夫,我可是你祖宗!你这一副娇滴滴的模样,骗得了天底下的男人,骗不过我!呵呵,当年在窑子里我见多了,你就跟那些人一模一样,什么千金小姐,别恶心我了!滚,快滚!”一阵推搡之声,伴着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砸落一地。 乌惜潺“哎呀”几声,想是左右躲闪着。 李夜晴冷冷地道:“姐姐有千般好,就是在这事儿上心太软,若换了我,早把你生吞活剥了,还容得你在这里日日碍眼!” 杨君瀚在门外苦笑着摇头,看来李夜晴是指望不上了。 进了厨房,只见李夜晴一脸凶神恶煞,乌惜潺却缩在一边泪眼朦胧,瑟瑟发抖,果然令人望而生怜。 乌惜潺一眼看见杨君瀚走进来,神情更是怯弱:“杨公子,你看这...我只是好意,想帮帮夜晴妹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怯弱的表情也变为惊恐,因为杨君瀚已飞快出指点了她几处大穴,并靠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二) 李夜晴张口结舌:“杨大哥,你…你……” 杨君瀚微笑着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别说出去。”挟住乌惜潺身子,身形一晃,如一抹淡淡的影子消失在门边。 乌惜潺被他牢牢夹在腋下,只觉全身硬邦邦的,好像钉了钢板,动弹不得。耳际凉风飕飕刮过,四周景色恍惚流动,顷刻之间似已掠出百里之遥。 心下不禁又惊异又忐忑,暗自忖道:“此人和辰兮那贱人形影不离,说不定已凑成一对,不知他胁我出来有何奸计!” 又过了一阵,只觉身子一顿,已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上。 杨君瀚立在面前,温和地说道:“小姐不必紧张,我是想问小姐暂借一样东西。那诛魔同盟的名册你可有带在身上?烦请取出来,容我借用一日,必定完璧归赵。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损坏名册,小姐现下将名册拿出来,马上就可以走。”说完伸手解了乌惜潺上身的穴道。 乌惜潺环顾四周,只见山石错落,溪水成流,周遭草木丰茂,鸟语不绝,这片山林依稀仿佛来过。 略一凝神,恍然记起当初跟随宋泽逃难,就曾来过这玉绵山西峰一带,是在一间小屋子前同他分别的。此处僻静无人,想来自己是叫天不应了。 杨君瀚见她犹豫,微笑道:“小姐将名册当众拿出,已经达到目的,出尽风头,名册上的内容龙掌门和几位主事之人也已全数知晓。现在这名册对你,或者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毫无价值了,小姐大可不必为这毫无价值之物犹豫不决。我说过,只是借用一日,必定完璧归赵,也绝不会伤害你。” 乌惜潺看了他半晌,嫣然一笑:“既然是毫无价值之物,公子又何须大动干戈?公子想要的,想必就是辰兮想要的吧?那就不好意思了,就算此物一文不值,只要是她想要的,我就不能随便拿出来。” 杨君瀚淡淡地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小姐一定要如此么?” 乌惜潺笑道:“好啊,名册就在我的衣襟里,公子自取便是。” 杨君瀚眉头一皱,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为乌惜潺感到惋惜。 突然间,一条人影“嗖”地如利箭一般蹿到了二人眼前,哈哈笑道:“你不敢伸手,我替你呀!这小娘皮定是想被人摸,想得要命了,是不是?哇哈哈哈!” 乌惜潺甫一听见这声音,直如见了地狱恶鬼,全身一阵发麻,险些昏厥过去。 这人竟是麻春锡! 杨君瀚脸色一沉,目中寒芒掠过:“你还敢来?” 当日麻春锡偷袭康铎,杨君瀚挥剑将他刺得体无完肤,若非一时心软剑下留情,这疯子早已一命呜呼了,怎能再造这许多杀孽,此事一直令他后悔不已。 麻春锡嘻嘻笑道:“有什么不敢?我知道你剑法厉害,如今我也练成了连云剑法,正好拿你试试手!” 一双绿豆小眼又转向乌惜潺,笑着拿袖子擦了擦口涎:“美人儿,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呀,你这一身皮肉摸着比缎子还滑溜,我做梦也忘不了呀!哈哈哈哈!” 乌惜潺血气直冲上脑,极度惊恐之中,又害怕麻春锡会把那日的真相说出来,急火攻心,又偏偏动弹不得,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生怕更刺激了他。 杨君瀚听了这污言秽语,面色更青,御鹤剑错出两寸,冷冷地道:“今日,该为武林除害了。” 话音一落,他的身子已如魅影般滑了过去,润白如玉的剑尖瞬间直抵麻春锡喉管。 麻春锡浑不在意,哈哈一笑,仰头避过。腰间长剑出鞘,“唰”地划过一道锐利的半弧,剑锋一偏,又以迅雷之势舞起数十道眼花缭乱的弧线。激荡的内力自剑刃边缘飞溢而出,直在半空刻出了一朵耀眼的水仙花。 麻春锡嘻嘻笑道:“这招‘云山雾罩’被我改了改,怎么样,还不错吧?嘻嘻嘻!” 原来他将“连云剑法”中的成名剑招进行改造,居然使其和水仙门的“昆吾仙剑”融会贯通,用连云剑招绘出了一朵水仙花来,真可谓巧夺天工。 杨君瀚眉心一动,麻春锡手上已骤然变了路数。 只见一道霹雳剑光自头顶劈将下来,仿佛直要将天地劈成两半。如此霸道的招式,却又蕴含轻灵,剑尖尚未触地,又陡然似游蛇而上,刹那间竟攀上了杨君瀚面门。 杨君瀚急忙错步侧身避过,剑气擦过面颊飞起了鬓角,一缕断发飘然落地。 麻春锡哈哈大笑:“这招叫‘拨云见日’也不错吧?就差一点儿!” 乌惜潺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奇妙剑招,她虽然不懂武功,但见麻春锡谈笑自若、连番进攻,杨君瀚却只一味躲避,二人武功高下立判,不由得心中一喜:“如此甚妙!待这姓杨被一剑杀了,我看谁还能帮着那狐狸精办事!她还不得哭死过去?哈哈哈哈!” 只是她却不曾想,若然杨君瀚一死,她岂非立刻落入麻春锡之手? 谈笑间,麻春锡手上不停,又以骤雨之势连出奇招,每一招都既霸道又灵巧,既简单直白又蕴含变化,看来已经使两部剑法中的精髓水乳交融,竟几乎创出了一套新剑法! 他挥剑狂舞,兴奋至极,哈哈笑道:“齐麟老头子花了半辈子力气,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改一改昆吾仙剑,哈哈哈,有这么难么?爷爷我一下子就改好啦!” 他整个身子忽然腾起一丈多高,又猎鹰一般急速俯冲下来,手中剑舞如风,一瞬间剑影连绵,竟似数百个蒲团。只觉一阵劲风扑面,数百个蒲团又化作了数百座山峰,一齐倾倒压迫下来。 乌惜潺直看得惊叫一声,万想不到一柄韭叶宽的小剑,居然能舞出如此排山倒海的气势。 只见那遮天蔽日的剑气疾向杨君瀚头顶劈罩下来,麻春锡敛去嬉笑,露出一抹狰狞:“再送你一招‘覆雨翻云’,去死吧!” 杨君瀚似是被剑气所迫,竟然一寸不动。 乌惜潺吓得赶紧闭上眼,不敢去看杨君瀚被劈得四分五裂的血腥场面。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三) 辰兮眼望远处那一片热火朝天,着实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山坳之中,上百人正在黎元修的指挥下卖力地凿石挖土,搬运堆砌,短短三日已经初具规模。不难看出,再有十日这里必将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颠倒山川,这等惊天的大手笔,并非普通人敢想敢为。辰兮望着眼前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她感叹他的气魄,但那背后凌厉的杀伐之心,又令她却步。 那是孤注一掷的决心,也是浓郁而执着的野心。 无所不用,无所不为...他好像既没有软肋,也没有底线。 辰兮第一次觉得,龙寂樾有些陌生。 以往,即便他们不在一处,她也总觉得他们离得很近,只要一抬眼,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但现在,他好像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站在山的另一边,远远看着她,并没有向前走一步。 辰兮默默想了一会儿,又淡淡一笑...也罢,有秦卓然、董坤和康铎这样的人帮他,霸业指日可待。他毕生所求都会一一实现,姬苏瑶挡不住他的脚步,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是晚几年而已,没有差别。 自己也该放心了。 只要再确定那份名册没有古怪,就可以安心离去。乌小姐也好,黑小姐也好,从今往后,都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铮大哥也是这么期望的吧?...可是自己没有为他报仇,到底算不算辜负了他? 正沉浸在思绪中,忽听得一声低笑:“小娃娃站在这儿发什么呆?”黎元修已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辰兮忙躬身行礼,恭敬地道:“黎前辈,晚辈是特意来致谢的,多谢您老人家几番襄助,实在感激不尽!嗯...此番求助前辈西山改流之事,扰您清静,实属情势所迫,还望前辈多多理解,海涵一二,不要怪责天龙门!” 黎元修眯眼看着辰兮:“你这女娃娃,怎么总爱替别人操心?什么怪责天龙门,你是怕我怪罪那姓龙的小子吧?他得罪了我,自己不来解释,关你屁事?我劝你啊,离他远点儿,那小子...怎么说呢,不合适你们这些小女娃娃!我见过他的眼神,连我这老头子都要打个寒战,你们这些小女娃拴不住他,迟早落个伤心,何必呢?” 辰兮微微一笑:“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教。其实我不日便要起程离开江南,今日也是来向前辈辞行的,望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罢又行一礼。 黎元修道:“哦,要走了?可是随我那小友一道走?” 辰兮点点头。 黎元修哈哈大笑,拍着辰兮肩头:“这就对喽,这就对喽!我那小友对你痴心一片,念念不忘,生受了许多苦楚,你可得明白呀!要好好珍惜,好好珍惜!” 辰兮无奈地笑了笑:“黎前辈,这情爱一事于我已经看得很淡,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切能得顺其自然最好,多费神思,反而徒劳。” 黎元修道:“你这小女娃,怎么小小年纪就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不好不好!” 辰兮淡淡一笑:“前辈,这世上之事变化无常,哪里有凭人力可以抓牢的东西呢?正如光阴逝于眉梢,流沙落于指缝,连人的身子也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去则去矣,还有何事值得纠缠执着?但又有所谓因果循环,三世不失,可见世事虽然无常,却到底脱不出因缘果报。如此想来,那既能勘破因果,又能顺应无常之人,便能在这世间寻到一处极洁净的安身之所了。” 说完这话,连辰兮自己也是一怔,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有了这些思量,但话到嘴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黎元修听了这番话,却瞬间呆住了,神情变得很奇怪,一下子很激动,又一下子很困惑:“你…你可识得‘千净观音’?……不,不会,你还这么小,怎会认得她?…不会,一定不会......” 辰兮不明就里,见黎元修这幅样子,奇道:“千净观音?那是谁...”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飘来一丝隐隐的惊呼之声。 这一声传到近前本已极淡,但辰兮对这声音无比熟悉,心中登时一凛:“乌惜潺?她怎么在附近?…风儿去找她要名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一念及此,神色骤凝,丢下黎元修,飞身疾掠了出去。 辰兮展尽一身轻功,如一支利箭飞穿过树林,急寻声音来处。侧耳听得身后衣衫轻响,黎元修竟紧贴着跟了来,心中一动:“这老人家年纪不小,身手到快。” 突然,辰兮眼望前方,瞳孔骤然收缩——山坡上,麻春锡正舞起漫天剑网,堆山填海,朝杨君瀚猛劈下来! 辰兮大惊失色,尚不及有任何反应,下一瞬,却只见杨君瀚身子纹丝不动,一手提起御鹤剑旋个半弧,轻轻一划,剑尖如幻影般撩过麻春锡面门,剑锋一抖,又悄无声息地斜斜切下。 随意闲适,轻描淡写,但那漫天的剑网,却像是被一下子戳破了肚皮的死鱼,肠流一地,四分五裂。 麻春锡惊骇地倒蹿了出去,在两丈远的地方驻剑而立,凝视着杨君瀚,似暗处的一头野兽。 杨君瀚也不说话,只将御鹤剑尖抵在地上。 麻春锡定了定神,狞笑一声,又挺剑而上。这一剑之中蕴含了九种变化,初时气势如虹,刺到身前已如毒蝎一般诡谲狠辣,令人猝不及防。 杨君瀚依旧淡淡立在原地,一寸不曾挪动,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提剑又是随意一撩。剑尖从一个绝想不到的角度绕过了麻春锡的剑锋,直到眼前,在他胸前衣襟上轻轻点了一下。 麻春锡面色骤变,身形悚然顿住,然后像被一箭射中的兔子,头一扭,又飞也似地向后掠走。 乌惜潺彻底呆住了,麻春锡先前多么神剑无敌,势不可挡,怎得杨君瀚站在那儿随便挥了挥剑,他就像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 却见杨君瀚身子一晃,看不清如何,已站在了麻春锡面前,冷冷地道:“走,走得了么?” 麻春锡脸色青白,再没有一贯的无赖嬉笑,咬牙道:“原来你…你……” 杨君瀚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当日要杀你是多么容易。念在你年纪轻轻,天赋异禀,是个武学奇才,所以总舍不得下手,一纵再纵,到底还是我错了。” 麻春锡满脸涨红,呲牙怒道:“谁要你纵?谁要你饶!我死了的爹娘都没管过我一天,你算老几!方才是我脑子犯浑,腿脚不听使唤,咱们再来比过!” 说罢果然又将手中剑舞个剑花,疾掠而至,剑上劲道石破天惊,剑势方寸之间瞬息万变,委实将一身修为发挥到了极致。 麻春锡这套剑法,集“连云剑法”和“昆吾仙剑”的长处于一体,威力已入一流剑法之列,黎元修一边看,一边笑眯眯地说道:“想不到哇,这小娃娃看着不过十几岁年纪,就已经有此等悟性造诣,他日在武学上的进境不可估量,不可估量!难怪风老弟总也舍不得杀他!” 辰兮怔怔地盯着场中二人,麻春锡的剑招诚然已是精妙绝伦,但与杨君瀚的身法一比,竟无异于蝼蚁一般粗陋。 眼中所见,杨君瀚于漫天剑影杀气之中闲庭漫步,白衫飞扬,莹润如玉的剑锋点到即止,毫无戾气。招式于极简之中大器天成,璞玉流华,浑身充溢着一片说不出的闲适优雅之气,俨然仙人之姿。 她自与杨君瀚相识以来,虽素知神女峰传人必不一般,但从未亲眼见他与人斗剑。到了今时今日,到得此刻,方知杨君瀚的剑法已臻化境,更与他那一身温润的风华气度浑然一体,人剑交融,形神合一。 第一百六十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四) 黎元修捻须道:“风老弟的剑气之中已然全无杀意,俗世剑法,已经绝难与之争锋。他现在年纪尚轻,老夫若非自忖在内力上稍胜他一筹,怕是也不敢相敌,假以时日么,嘿嘿......”转头看着辰兮,笑道:“怎么样?此等身手,此等风度,人中龙凤也,总可配得上你吧?” 辰兮方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是啊,人中龙凤,那就该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相配,我姿色平平,又好勇斗狠,奸诈狡猾,万万不合适!黎前辈,你还是莫要再做这保媒拉纤的事儿了,你要是再说,我可逃走啦!” 黎元修眯眼打量着辰兮:“虽然算不得绝色,倒也还……咦?你这脸,怎么——”突然凑近了,瞪大眼睛,目中掠过一丝异色:“你这脸——” 忽然听见乌惜潺尖声大叫:“杀了他!杀了他!杨公子,这等卑鄙之人留着只会遗祸人间,你快快杀了他,为武林除害!” 辰兮扭头看去,只见麻春锡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被笼罩在杨君瀚的剑招之中,正疯狂地左突右进,偏偏又总是差之毫厘。每次突袭,都被杨君瀚轻描淡写的一招就逼了回来,犹如困兽之斗。 麻春锡暴怒,面上紫红,浑身大汗,声声嘶吼,几欲发狂。 乌惜潺眼见杨君瀚已稳占上风,生怕麻春锡被擒后吐露实情,便连声大喊,拼命鼓动杨君瀚下杀手。 杨君瀚困他一阵,手上剑势陡然变幻,如行云流水,剑锋顺着麻春锡的招式迂回延展,绝不与之争力,却处处引导牵制,将麻春锡的一身蛮劲都化作无形。 但见他衣袂飘飞,目中光华流转,口里徐徐说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所滞而生其形。天下至柔至弱者莫过于水,然则水滴石穿,朽铁腐铜,至刚至强者不能胜之。 巨势汹涌,微毫无声,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间。法无异法,妄自爱着,得失是非,惟在乎人道之心境也! 若水之德,避高趋下,应势而变,于天道人伦未尝有秋毫所逆;损而不竭,施不求报,与世无争,则普天下无人能与之争!” 话音甫落,“噗”的一剑挑断了麻春锡右手手筋,又回剑斜刺穿入他左肩,将他身子牢牢钉在地上。 “当啷”一声,麻春锡手里的剑飞出丈余,掉在远处石头上。 场中一片寂静,麻春锡似已忘了疼痛,忘了恐惧,一声不出,只愕然呆呆地望着杨君瀚,脑中轰鸣,如撞铜钟。 辰兮亦身心俱震,不觉喃喃地道:“这是...神女峰的剑法心诀?果然意境深远,出尘忘俗......” 她还不知道,这套剑法并不是神女峰的武功,而是虎兕柙石室内,龙绍瑜所留下的另一部剑法《若水神剑》,与龙寂樾所练的《诡道剑法》乃是相生相克的一对。 杨君瀚淡然看着麻春锡:“我断你右手筋,让你不能再使剑。七年之内,你须静思己过,消磨戾气,不得在江湖上走动。若能做到,七年后可来巫山神女峰找我,我传你一套左手剑法。但若这七年之内,让我发现你不知悔改,擅自习武,就必再断你左手筋,再不悔改,斩你双足,如此循例,看你何时觉悟。” 麻春锡面色惨白,牙根紧咬,被挑断手筋的右手颤抖着,一双小眼噙满泪水,拼命克制着不流下来。 他望着杨君瀚,觉得他神情虽然严峻,但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关怀之意,话语虽冷,却更像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此番他挑断自己的手筋,与其说是故意折磨自己,倒更像是严师的训诫, 麻春锡看着看着,怔住了,心中一时又迷茫又混乱。 他自幼父母早亡,无人引导管教,曾经辗转十几个大小门派做学徒,受尽欺凌。虽无一个门派呆得长久,但他天赋异禀,于武学之道一点即透,数年间东拼西凑、杂学杂糅,竟练就一套融会贯通的好本领。只是于尊师重道、仁义礼信之类的江湖道义,向来嗤之以鼻。 近年来拜在齐麟门下,也纯粹是奔着学武而去,只要练会了新剑法,什么师父徒弟、师兄师妹,全是狗屁。 但此刻看着杨君瀚,心里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竟还有一丝伴着惶恐的温暖流过,嘴唇不觉动了动:“师父……” 杨君瀚皱眉:“什么?” 麻春锡一惊,回过神来,忙低了头。想了半晌,忽又抬起头:“好,今日败在你手上,我认栽!七年...嗯,七年之后我一定去巫山找你,你要是不教我一套比连云剑法还厉害的左手剑,我…我就宰了你,以报今日之仇!” 杨君瀚淡淡一笑:“一言为定。”手腕一抖,将御鹤剑从麻春锡的肩窝里抽出来,痛得他一阵战栗,“你走吧。” “不行!”辰兮突然闪身到跟前,趁着麻春锡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又飞快出指点了他的穴道。 杨君瀚诧异地看着她,方才他一直凝神斗剑,还没发现远处的辰兮和黎元修。 辰兮俯下身,紧盯着麻春锡的眼睛:“你告诉我,那天在竹林里发生了什么事,张铮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了他!” 麻春锡一怔,脱口道:“不是我!” 辰兮紧盯着他:“那是谁?你看见凶手了么!” 麻春锡忍不住看了乌惜潺一眼,乌惜潺直吓得呼吸骤停,心中大颤:“完了…我方才让这姓杨的杀死他,现在他该报仇了!” 辰兮见他下意识地去看乌惜潺,登时眼内出火,冷笑一声,专等他说出乌惜潺的名字来。 岂不知麻春锡此时心中正激烈斗争。若在以前,不管是不是乌惜潺,他都会信口胡诌一通,先诬陷她再说。但此时此刻,他的心境却颇有些转变,似乎觉得这些事情不再有趣了。 咬唇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我没看见凶手是谁,我离开的时候,张铮还活着。” 辰兮忍下怒意,沉声道:“那你为何杀尽了竹林里的风筝,独独只留下张铮?” 乌惜潺刚要吐出的一口气又猛然噎住,心弦就快崩断。 那令她毕生不堪回首的画面,又不可抑制地涌入脑海:麻春锡伏在她身上癫狂着,而张铮就在一边紧紧闭着眼睛,忍受着凌迟之苦...... 麻春锡又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乌惜潺一张娇嫩的脸庞已然惨白如纸,嘴唇上咬出了一排血印子,浑身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麻春锡收回目光,又摇了摇头:“不为什么,我就喜欢让他看着我杀人,我杀光他的手下,我觉得好玩儿!” 辰兮目光一寒:“不说实话?”手指微动,指缝间已多了一枚小小银针,针尖乌青发亮,显然淬了剧毒。 麻春锡盯着那枚银针,脖颈一硬,咧嘴大笑:“想折磨我?好呀,来呀!老子打小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什么毒针烙铁,老子全都舒服得紧!来呀!来!” 辰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冷一笑,却收了银针。又从袖管里取出一颗药丸,掰下一半,捏住麻春锡的嘴塞了进去,在他喉头一戳,麻春锡一阵干呕,将那半颗药丸吞了下去。 麻春锡咳嗽一阵,怒道:“你给老子吃了什么!” 辰兮淡淡地道:“你不是什么都不怕么,还问什么?” 杨君瀚轻轻扶住她肩头,欲言又止:“辰儿...” 辰兮转过头看着他:“你放心,你既已经许了他七年之约,我此刻便不会杀他。但他残杀风筝,总该给他些教训。这药服下以后,每日发作一次,三年后症状缓解,至第五年方可消除,也算是让他吃点苦头。”伸手解了麻春锡的穴道:“走吧!” 麻春锡将信将疑,试着运了运力,发现内力并无损伤,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不适。向辰兮狠狠瞪了一眼,又看了看杨君瀚,到底不敢再去拾剑,只得“哼”了一声,往林子里大步走了。 一边走,一边大声嘟囔着:“七年,你记住了,七年!” 杨君瀚看着辰兮,赧然道:“对不起,辰儿,我到底不忍心杀了这孩子,他...他只是缺少管教。” 辰兮淡淡地道:“没关系。” 她早知杨君瀚的性子软,又遇见这等武学奇才,必定下不了手。所以那半颗丹药,也并不只是让麻春锡疼一疼那么简单。 按照一半的剂量,这药大约会在七八年以后发作,毒气攻心,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所以麻春锡在这七年之中,会一直抱着一个希望,希望自己七年之后能在巫山神女峰上再次遇见杨君瀚。到那时,或许能够真的拜他为师,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七年里的每一个日夜,他都会抱着这个希望,幻想着那一天,哪怕别人拿刀顶着他的脑门,他也不敢还手。 他会性情大变,敛心静气,苦苦修炼,只要想着那一天,他就什么委屈都能忍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但是七年之后,当他终于修成正果,满心欢喜踏上神女峰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进而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在那一刻,他该有多么惊愕,多么愤怒,又多么绝望? 惟其如此,才能告慰那些风筝的在天之灵。 “希望,原是最杀人的东西。”辰兮在心里淡淡道出这句话。 先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人就会死得很彻底。 她不是不懂人心,只是从来不想去利用人心。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纵欲福难为功(一) 乌惜潺强自回过神来,看着麻春锡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极度紧绷的身子寸寸虚脱,汗如雨下。方才这一番精神折磨,直不亚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辰兮冷冷地看她一眼,径直走过去在她衣襟里一通翻找,抽出那几页薄薄的纸,说道:“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袒护你,但这件事情没完。我警告你,从今往后再不安分,有你好受。” 乌惜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开口,暴露出更多破绽。 辰兮冷冷看着她,不知道那些乌家庄旧仆还剩下多少,善睐又躲在哪儿,若只是这样,那么乌惜潺最多就是利用他们造势,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倒无所谓。 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恋慕龙寂樾,应该不会有伤他之意。 但是她蠢得很,若是私下同她联络的人不只是乌家庄的旧仆,那就有些麻烦了。毕竟那一碗送给自己的迷魂汤,绝不会是乌惜潺自己的意思。 眼下也只有令竹林中人对她严加看管,且勿再让她自由走动。 可乌惜潺刚刚才凭借名册收拢了人心,连风筝都暂时对她放下了戒备,谁还会去盯着她?除非...是龙寂樾亲自下令这么做。 该找个人去向他示警,而这个人也不能是自己。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好像,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话了。 辰兮看向杨君瀚,心里苦笑一声,如今这倒霉的差事,也只有交给他了,但愿龙寂樾听完他的劝告,不要心生误会才好。 又看了看乌惜潺僵直的身子,到底厌恶碰她,向杨君瀚淡淡地道:“找人送她回去。” 杨君瀚点头,取出一枚金龙哨号放出。此处距离西山工事不远,不消片刻已有几人赶了过来。 辰兮道:“你...给她解穴吧,时辰长了,恐伤及腹中胎儿。” 杨君瀚大吃一惊。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一瞬间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好像对一些事情有了新的认识。 辰兮低头翻看着名册,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杨君瀚眼望她清瘦的背景,心里骤然一痛,抬手解了乌惜潺的穴道,急追她而去。 黎元修凑过来打量着乌惜潺,摇头叹气:“连娃娃都有了?可惜呀可惜,可悲呀可悲,你这小姑娘,此生怕是难逃苦海了...哎呀,快走快走,老头子见不得这人间惨剧!”说完也跟着杨君瀚走了。 慢慢行出一段,辰兮一直在仔细翻看名册,二人也不打扰她。又过了一会儿,辰兮忽然站住了,倒吸一口气,轻轻摇着头,仿佛想通了什么事情,却又不敢相信。 杨君瀚忙问:“怎么了?” 辰兮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别有深意,斟酌着道:“你看,这名册上的人名,有许多画着圆圈,当初我在方府曾匆匆一瞥,心里只是微觉奇怪,并未很在意,现在看来…却……” 杨君瀚拿过来仔细瞧了瞧,道:“她...她最擅用十年生死蛊钳制旁人,这些人分布在各个门派,想来都是各派内中了蛊毒之人,用以调遣牵制各派行动。” 黎元修伸头一看,也说道:“不错,那时我在方府里督建密室,也陆续看到方沈岳召见过这些人。” 辰兮指着一个名字:“你看,这人是谁?” 杨君瀚道:“张亦驰,海震帮帮主之子。” 辰兮又指一个:“这个呢?” “赵云江,金沙派掌门兄长的遗腹子,据说赵掌门视如己出,已打算传位于他。” “这个呢?” “这个...魏景成,好像是东极岛的人,不过应该和杜岛主没什么关——”杨君瀚顿住了,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辰兮看着他,点了点头:“要钳制一个门派,必须控制门派中的要紧人物,控制普通弟子是无用的,十年生死蛊是何等珍稀的蛊毒,断不会用在无关紧要之人身上。这个魏景成,表面上和杜非同毫无关系,实则却是他的私生子,母亲便是关西有名的丝绸巨富魏显之女魏红梅。魏景成随了母性,后来魏府衰落,他就被送到东极岛来跟着杜非同历练。而杜非同的正室没有儿子,所以这个魏景成,就是唯一能给他传宗接代的人。” 黎元修“啧啧”两声:“原来如此,有趣有趣!” 辰兮目光下移:“还有这个潘凤至,虽然只是忘夜楼里的一个香主,但他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铁叉会上下三十几条人命,被史总舵主视为铁叉会最大的恩人。而这个许尤昌,六年前画萼山庄曾潜入了一个贼,盗走萼云剑,还打死了乔庄主的小儿子,就是他了。乔庄主为找出凶手用尽办法,殊不知凶手就藏在离画萼山庄不足二十里的飞鱼帮里,化身成了一个小头目。” 辰兮如数家珍,又陆续道出十几桩武林秘闻,将名册上画圈的这些人悉数串了起来。 黎元修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感叹:“这江湖恩怨,错综复杂,真是一团剪不断的乱麻呀!” 杨君瀚缓缓道:“所以说...这些看似不要紧的人,实则也全是很要紧的人。瑶儿...她,用这些人来牵制江南武林,四两拨千斤,果然好手段...” 辰兮又抬起头看着他:“但是我觉得,师姐并没用这些人来组建诛魔同盟,对付天龙门。” 黎元修奇道:“什么意思,这名册不就是诛魔同盟的名单么,她还能用来干什么?” 辰兮看着杨君瀚:“记得我曾有过疑问么?玉绵山下那一役,左钰没出现,方府里要紧的人物也都没出现。” 杨君瀚点头:“我记得。” 辰兮道:“这些人,好像也没出现。” 杨君瀚怔住了,仔细回想,似乎确实没看见过这些面孔,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 辰兮道:“所以这些人,应当是由左钰安排,在那个时候去做了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既然他们连围剿天龙门这等大事也不参与,那就证明——他们之所以被择选出来,跟诛魔同盟关系不大,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别的目的,是为了完成别的事情。” 杨君瀚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什么...别的事情?” 辰兮轻声道:“巫山脚下,那群黑衣人...” 话一出口,杨君瀚脸色剧变,强自镇定,声音已微微发颤:“你...你何以认定?” 辰兮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到底不愿把师姐想得太坏,不愿意相信她谋划了这么多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许多事情串联在一起,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杨君瀚咬牙道:“你说!” 辰兮道:“当初唐真真闯进‘一叶障目’来寻你,曾说过是师姐指引她来的。你想一想,当年她是亲眼看见你和师姐并肩下山而去的,一早已将师姐视作生平最恨之人。此次偷跑下山寻找你们,多半是想杀了师姐的,怎么会轻易放弃,又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当成仇人? 就算师姐巧言诱骗,以唐真真乖戾的性情,恐怕不会轻易相信大仇人的话。所以我想...师姐应该是从很早以前就盯上唐真真了,她花了许多时间、许多功夫来诱导她,才让她把一腔深恨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 杨君瀚道:“那又如何?她是在布设一场连环计,先利用真真重伤你我,天龙门派人来救,再实施伏击。” 辰兮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只是为了使用连环计,唐真真的角色根本无关紧要,任何一个武功高强之人都能胜任,她没必要去招惹唐真真这个麻烦。况且唐真真修为有限,对童子的控制非常不稳定,极易出现意外,令她功亏一篑。 但是...师姐还是大费周章地去接近唐真真,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唐真真的身上一定有更为宝贵的东西,是她想谋取的,而鼓动唐真真来杀我只是附带的好处罢了,她本也没指望她能成功。” 话及此处,辰兮再次抬起头,望着杨君瀚的眼睛,声音也有些艰难:“噬魂血经...师姐得到了噬魂血经,我再想不出别的可能了。所以...她或许可以控制那些人,操纵他们去围攻巫山...”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神纵欲福难为功(二) “不!”杨君瀚脱口而出,“她没有这个本事,要操控千里之外的上百个高手,她要怎么做?就算有方府的人帮她,难道他们个个都练成了噬魂血经?瑶儿她...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辰兮深深看了他一眼:“依靠内力操控确实无法想象,但若再辅以药剂和毒物,就有这种可能了。多年以前,江湖上就有人能仅凭笛声和哨声驱动一场厮杀,但是傀儡人偶们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所控制,也难说得很。” 黎元修听了许久,也大致听明白了,眉毛扬起老高:“你的意思是,那女娃娃想把江南武林和巫山派一锅端了,做这半壁江山的霸主么?” 辰兮没有说话,转过头看向远方茂密的树林。她不知道姬苏瑶这样做究竟是为了报复杨君瀚、报复自己,还是真的有如此野心,想颠覆一方,谋取霸权? 她已经分不清师姐的心思了。 或许一开始,她在江南翻云覆雨只是为了发泄怨怒,但是慢慢地,她也体会到了一些快意——凌驾于人的快意。 是这样吗? 眼前这片碧水青山,不日就将变成真正的人间地狱,待洪水退去,尸身就会填满山谷。以致多年以后,人们依然不愿再踏足这片修罗场。 而不出意外的话,千里之外的巫山也即将被血洗。 当初唐真真控制十几个孩童,已经迫得杨君瀚和李夜晴命悬一线,如今是上百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由姬苏瑶精心谋划,早早选定,又由左钰悉心训练。 若果真如此,十二峰会迎来一场真正的浩劫,巫山派的神话或许就此陨落。 辰兮眼望远方,云山雾绕的巫山十二峰,仿佛就在天边。那些曾欺负过又照顾过她的人,那些深居简出,从不过问江湖事的人,那些在巫山派的庇护之下,傲视江湖的人——终于一个个被卷了进来,再也无法安宁。 辰兮心头直有一阵恍惚。赤焰魔君曾反复告诫过她,切勿动情。 怜悯,恻隐,于心不忍,一切源出一个情字。深情之人,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感同身受,世人之苦,便是他的苦,世人之伤,便是他的伤。 辰兮立在这里,浑身颤抖,神情却逐渐沉静冷峻下来。 黎元修“啧啧”几声,唏嘘道:“乖乖,好大胃口!一个江南还不够她折腾,现在连蜀中也敢动,不知她背后有无人指使?一个小女娃竟生就如此野心,现在的娃娃们真是让老头子看着害怕!看着害怕呀!” 探头看了看辰兮的脸色,又看看杨君瀚眉头深锁的样子,叫道:“哎哟,你俩这回是不是又走不成啦?这种闲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依我说呀,你这女娃娃别管江南这摊子破事儿,风老弟你也别去管巫山,你们两个现在就走,走到天涯海角去,做一对神仙伴侣、美满夫妻,再也别去管旁人的闲事啦!” 杨君瀚道:“辰儿可以...但我......” 辰兮笑了笑:“黎前辈,谢谢你,但我们各自有不能撒手的缘故,所以...” 黎元修摆摆手:“小姑娘,这世间万般的善恶祸福都是虚妄,唯得一心人以讫终老最是实在!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平白把自己搭进去,实在不值得呀!” 叹了口气,对着杨君瀚拱拱手:“既然你们俩又要去管闲事,老头子就不掺合了!就此告辞,后会无期,后会无期也!” 杨君瀚诧道:“你要走?那西山改流之事……” 黎元修道:“差不多了。万事开头难,最关键的就是开头几天,现在水道朝向已定,余下的不过是些体力活儿,有洞庭龙王指挥足矣,用不着老头子啦!你放心,我答允你之事绝没有做不好的道理,十日之后,开闸之时,平湖即可乍现于山川之间,规模与深度皆有定数,足够诸位驰骋,此刻在山坳里的那几百个人,一个也跑不了。” 杨君瀚道:“我自然对你放心,只是为何后会无期?” 黎元修目中突然光芒涌动,表情变得极柔和,又极出神,缓缓说道:“只因我呀,要去到那天地尽头,寻找‘千净观音’,了却夙愿!待寻得观音,便恳求她指点我归入空境,去到那一尘不染之地,从此再不返回人间啦!”说到“千净观音”四个字时,神情极是虔诚恭敬。 杨君瀚一怔,不禁失笑:“鬼神虚妄,你这老头子,何时信起观音菩萨了?” 黎元修登时满脸怒容,但只一瞬,又怒意消散,笑了笑:“年轻呀,到底没见过几尊真神!告诉你们,这位‘千净观音’并非鬼神,乃是一位得道高人。此人武功之高、修为之深,已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于日月星辰、造化变数的参悟,臻于超凡脱俗之境。能够见上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乃是老夫毕生之夙愿!老夫踏遍大江南北,已经寻找她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杨君瀚在记忆里翻找了一遍,“这么说,她是一位成名已久的高人,怎得我从未听说过......” 黎元修笑道:“你们还没生下来,她就已经归隐啦!不过么,别说是你们这样的小娃娃,就算是老头子老太婆们,知道的恐怕也没有几个...‘千净观音’行踪飘渺,要见她真身比登天还难,每隔十年,她会派座下弟子‘三清罗汉’到尘世中游历一番,传经布道,我就曾有幸遇见过这位罗汉大师...” 他的神情又变得如梦似幻,话语也变得极轻柔:“那是三十年前,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谁都不放在眼里,九门十八寨横行无阻。可是这位‘三清罗汉’,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那一身武功修为、见解风度,令我一见之下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觉得,江湖上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啊,就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我当时动问他的师门,他上下打量了我,说了四个字‘千净观音’。老天爷,我竟然听见了梵音!...眼前罗汉已经是如此风采,那他的师父‘千净观音’又当是何方神圣? 我立刻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拜在这位‘千净观音’的门下,潜心修行,也来做个人中谪仙!我给‘三清罗汉’下跪,苦苦哀求他为我引荐,但他只是笑了笑,说我还未到时候。若想归于空境拜师,必须参透大因果,彻悟大智慧,成就大舍离,而我还差得远。 这些年呀,我一直牢记‘三清罗汉’的话,一面游历,一面修行。十年前,我又有幸见着了他一回,他容貌虽变,神采却更胜从前,身旁还多了一个女子,也是气韵超然。他说我的心是极虔诚的了,奈何劫缘未至,尚有许多勘不破,还不到入‘千净之门’的时候。 如今又十年过去了,我算着他来江湖游历的日子已到,我辗转了好些地方,却一直未曾遇见!不过么,不管花上多少时日,我都必定要找到他,当面问上一句——我是否已到了时候?” 黎元修在说这些话时,仿佛年轻了几十岁,又回到了少年时。 辰兮不觉听得入神,心道:“这‘三清’本是道家的说法,指玉清、上清与太清三重境界,可‘罗汉’却是佛家之神,此人号‘三清罗汉’,隐约透着万神万物皆为表象、无须挂怀之意,倒是十分气魄。只是此人既比黎前辈年岁还长,如今也该是垂垂老矣,不知是否尚在人间?” 忽然心念一动,隐隐觉得这“三清罗汉”竟然甚是熟悉。 黎元修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小姑娘,不必着急,老头子有种感觉,你比我有慧根,有福缘。只是一桩,你牵绊太多,若要入那千净之门,只怕要修的时间比我老头子还长呢!” 辰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耽误前辈的大事了,祝愿前辈早日心愿得偿,入得空境,嗯...后会无期!” 杨君瀚笑道:“先别忙着无期,若寻不得真神,神女峰随时恭候大驾,照样给你个与世隔绝的清净所在,你可别走火入魔了才好!” 黎元修大叫:“你小子可不如人家女娃娃有悟性,到底是俗人,太俗!”说罢转身大步而去。虽是寻常步法,但眨眼之间,已踏过相隔丈余的几块大石,并不曾有一滞。 行至半山,忽然向后抛出一物,“嗖”一声直奔辰兮而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纵欲福难为功(三) 杨君瀚长臂一伸,当空接住,见是个极小的玄色木盒,上刻几道银丝镂空花纹,精巧别致,还透出一股异香,好像是富贵女儿家的胭脂盒子。 辰兮拿过来嗅了嗅,笑道:“沉香木,这小老头竟身怀此等闺阁之物么?”打开来看,却是一枚乌黑丹丸,一股浓浓的腥臭之气溢了出来。 辰兮赶紧合上盖子:“这么臭的丹药,难怪要用沉香来装!这是什么药,黎前辈给我做什么?” 杨君瀚笑道:“你是炼丹做药的行家,连你都看不出来,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看他留给你的,多半是好东西,且收着吧。” 辰兮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小木盒收入怀中,生怕臭气溢出来。 收好之后,抬眼望着杨君瀚,正要开口,杨君瀚已抢先说道:“这一切,说到底只是你的推测。” 辰兮看着他:“你想如何验证?” 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 杨君瀚道:“我...我想去找她。如果黑衣人真的是她派去的,那么左钰和方府的家臣此刻也一定都在巫山脚下了,方府里头恐怕再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只剩当面问她。” “当面问她...”辰兮笑了,“你觉得师姐会如何回答你?等你亲耳听过她的否认,是否就可以安心了?” 杨君瀚道:“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也...不必骗我,已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迟早会知道真相。所以我想...如果我现在问她,她或许便会告诉我实话。” “如果她承认了,你待如何?” 杨君瀚忽然出奇地严肃:“那...这就是她和巫山派之间的事了,你不必过问。” 辰兮冷笑一声:“又想把我摘出去?好啊,你尽管试试,看能不能使唤得动我。” 杨君瀚也冷笑出声:“好,看来你又想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又来做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不是普天之下凡有祸事都要算在你的头上?黎元修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生死祸福,岂是你能管尽的?你...你便在此处的小屋里等我,我自会给你消息!” 辰兮听这话头,不是“我定会回来”,而是“我自会给你消息”,看来他此去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只要姬苏瑶承认,或者被他看出端倪,他就会跟她同归于尽。 杨君瀚见她站着不动,沉声道:“你别逼我动手。”向前踏上半步,看似随意地一侧身,已经封住辰兮两个方向的去路。 辰兮看着他,淡淡说道:“我知道你身手厉害,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也有我的本事。虽然你一出手就能将我制服,但要想长时间地困住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你大可以试试。” 脚下步法微错,斜斜向东北方向退出一个方位,正是八卦中的“艮位”,五行属土,在这玉绵山中正合道理。她又随手丢下一把石子,散落周围,每一颗石子的位置刚好形成一个玲珑七星阵,将她围在了当中。 杨君瀚眉头一锁,立时明白了辰兮的意思。若要用强,他自是手到擒来,但要想持久地困住她,除非斩断她的手脚。 他当然也可以点了她的穴道,把她捆起来扔到龙寂樾面前,只要讲明利害,龙寂樾定然会好好看管她。 但是他从心底里不愿如此违拗她的心意。以保护之名行伤害之实的事,他已做过一次了。 杨君瀚长叹一声,涩声道:“你一定要去?瑶儿住的地方守卫很多,以你的身手,几乎是送死。” 辰兮笑了:“那可不一定,你总该知道,我去过比方府别苑更可怕的地方。” 杨君瀚欲言又止。曾经那些危险的地方或许可凭机智和运气闯过,但姬苏瑶对辰兮了如指掌,绝不会给她留一丝活命的机会。知己知彼,方府别苑真正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 辰兮岂会不懂这层意思,微微一笑,扯了扯杨君瀚的袖口:“好了,走吧,我要先回竹林取些迷药,那可是很厉害的迷药,说不定关键时候能救我一命呢!” 转身要走,突然间身子一轻,已被杨君瀚横抱起来,腾空飞驰。 风声擦着耳廓呼啸而过,山石树木在眼前迅速后退,变成一片模糊的掠影。 “你要去送死,我拦不住你,你要当观音菩萨,我就——” 辰兮笑道:“你是要当莲台,还是善财童子?” 杨君瀚哈哈大笑:“我是孙猴子,早已被你套上紧箍咒,这一辈子是逃不脱了!” 一炷香功夫,已远远望见了竹林。杨君瀚停住,有点舍不得,又耽搁了片刻,终于将辰兮稳稳放下来,微笑道:“去吧。” 辰兮一怔:“你不去么?” 杨君瀚笑着摇头:“我在这里等你。放心,我绝不先走。” 辰兮也不再多说,转身朝竹林走去。 林中一如几个月来的光景,大小营帐前虎子和十二龙坛的人进进出出,风筝的快马嘶鸣来去,各处皆有重兵警戒,一派大战来临前紧张又繁忙的景象。 辰兮看得出来,众人虽然忙碌,但一切都井井有条,调度得益,没有一丝混乱的迹象。哪怕是在得到名册之后,已布下漂亮的先手棋,各人脸上也没有沾沾自喜的神色,仍然严阵以待,一丝不苟地做着分内之事。 这诚然是他的本事。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座最大的营帐,几个虎子头目正从里面出来,低声说着什么,彼此交换眼神,显是得到了新的指令。 辰兮停下脚步,她很清楚里面坐的是谁。自铮大哥去后,他们再没好好说过一句话,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以后了。 辰兮忽然明白了杨君瀚为何不跟进来,他是想给自己最后的机会,再选择一次。如果自己选择走进那座大帐,竹林外的杨君瀚就会立刻转身离开,独自去面对姬苏瑶。 “我还可以选择么?”辰兮摇头苦笑,“这个人,到底应该说他温柔仔细,还是优柔寡断!” 转身走到自己住的小筑前,掀开竹帘,抬眼便看见李夜晴正枯坐在桌边,守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粥。 李夜晴看见辰兮进来,一下子跳起来:“姐姐!你可回来啦!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怎么刚好一点就出门了,去哪儿了?我四处找不见你,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啦!” 说着眼眶就泛红,一大颗眼泪就要滴下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辰兮连忙过去摸摸她的脑袋:“不哭,不哭...” 李夜晴拉过辰兮的手左看右看,好像生怕她再消失了,又用她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忽然“咦”了一声,睁大眼睛,凑近了辰兮的脸:“姐姐是不是这几日睡多了,我怎么觉得…你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了呢?” 辰兮伸手抚摸脸颊,笑道:“哪里不一样?” 李夜晴贴在辰兮的脸上瞧了又瞧,好像要把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瞧清楚。辰兮心里好笑,也便由着她。 李夜晴瞧了半天,说道:“要说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姐姐更好看了...我若是个男子,此刻定然挪不开眼。” 辰兮后退一步,笑道:“你是女子,不是也挪不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一) 嘴上笑着,心里到底微微一动,刚才黎元修也是这般突然盯着自己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之处,若非被乌惜潺的叫声打断,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眼下却没有时间来想这些,辰兮一面在屋里翻找着东西,一面笑着说:“小鬼头,老实交代,我睡了这几日,你有没有出去骗人惹事儿?” 李夜晴又一下子跳起来,小嘴一撅,嚷道:“姐姐好没良心呀!这几天我一步都没离开过竹林,不是守着姐姐,就是呆在厨房,琢磨着弄点儿什么吃的给姐姐补一补!这不,今日煨了几个时辰的粥,姐姐醒了也不叫我,现在可都凉了,我再热一热去!” 辰兮一把夺过碗来,笑道:“不必不必,我就爱吃冷粥!”拿起勺子唏哩呼噜一通,眨眼间就吃光了,“嗯,好吃,好吃极了!” 李夜晴大喜,眉开眼笑:“可不是吗?这里头有白参、百合和南烛子,大补元气,我翻了好久的医书呢!还有西施舌,这时节按说已经没有了,但我听说这东西煮粥最鲜美,就跟龙少爷提了一句,谁想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捞回来一大堆!我本来打算多做几个小菜呢,偏偏那乌家的讨厌鬼总来厨房捣乱,一日间来了好几回,烦死人了!害得我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唉!” 辰兮听着李夜晴絮絮叨叨的话,手里停住了,抬眼看着她:“晴儿,这几日间江南武林会有一场大战,你可知道?” 李夜晴坐下来:“我怎么不知道啊...这是天龙门和诛魔同盟的决战,我已听秦卓然仔细说过了。我还知道现在玉绵山西峰的山坳里,困着一大群诛魔同盟的人,龙掌门怕他们做困兽之斗,又要防备什么‘炸营’,总之这几天已经陆续悄悄开了几道口子,放了些人出来。其中有内外联络的,他们也只做不知,故意给里头的人希望,让他们以为就快得救了。” 辰兮点点头:“穷寇勿迫,围师必阙,用兵之道理应如此。现在天龙门得到了名册,山坳中那些门派凡有愿降者,也就不必遭受灭门之祸了。” 李夜晴道:“是,秦卓然这些日子跟着龙掌门四处奔走,他们见了好些人,也有一些人找上门来,他们一直在谈...姐姐,我在想,这场大战或许最终可以避免!” 辰兮摇了摇头,叹道:“除非所有门派、所有人都对天龙门俯首称臣,否则决战势必要打响。这场大战的象征意义大过于实际,它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展示。所以有的时候,仗不能不打,不能不胜,胜还要胜得其法。” 李夜晴听得不甚明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辰兮接着道:“天龙门此役,除了洞庭龙王率领众人在水中搏杀,还需要至少五路人马。我今天去看了玉绵山的情况,瀑布上游需要有一队人马专门负责看管水路工事,一旦开闸,水势湍急异常,若有人毁坏上游工事,造成洪水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山顶和山坡上也需要一队人马防范援军,一旦高处被占领,下方的人就成了活靶子,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山坳入口处需要至少两队人马,近处一队,远处一队。此处是援军最易攻击之处,也是里头的人向外逃生的唯一出口,需要层层设防。近处一队可设陷阱,务必死守,远处一队可用阵法,尽量减少伤亡,以逸待劳。 围绕玉绵山西峰外围还需有一路人马,在各条道路上设卡堵截。不可使暗器陷阱,倒要明堵才好,可筑火墙,多置硫磺硝石一类,务必有烈焰冲天、火光夺月之效。五路人马均需有前部和策应,切忌孤军深入,应服从调遣,不可擅自行动,所以五路统领还需指派得力之人。” 李夜晴听得呆住了,愣了半晌,忽然好像反应过来:“姐姐...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告诉龙掌门吗?” 辰兮道:“我知道他一向很有筹谋,只是有时...难免会百密一疏。方才我所说的,你可向秦卓然一一验证,倘或有疏漏之处,你便提醒他吧。” 李夜晴急道:“姐姐怎么不自己去跟龙掌门说?我...我记性不好,秦卓然也是个笨蛋,我们俩肯定会耽误大事儿的!” 辰兮笑了笑,心里明白李夜晴的好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要走了,能再见你一面,跟你道个别,已经很好。” 李夜晴怔住:“姐姐...你要走?去哪儿?还...还会回来吗?” 辰兮微笑着摇了摇头。 李夜晴呆了呆,轻声道:“你不回来了...姐姐,你不要晴儿了吗?也...也不要龙少爷了?” 辰兮站起身来,将几瓶药粉装好,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夜晴也站起来:“姐姐,你还没去向龙少爷道别吧?” 辰兮无力地笑了笑:“不需要。他自然知道我进了竹林,他既能忍得住不出营帐,我怎可再去打扰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话音甫落,听得乌惜潺的声音笑道:“断什么?呀,辰兮姐姐这是要走了么?客人要走,我得让夫君来送一送呀!” 只见她半倚在门口撩拨着竹帘,瞅了一眼桌子上的空碗,心情似乎格外愉快。 李夜晴登时火冒三丈,冲过去张嘴便是一连串怒骂。她混惯了市井,骂人的话舌灿莲花,但乌惜潺只是掩口而笑,似看猴戏一般。 辰兮突然扬起手,“啪”地一掌掴在乌惜潺脸上,白皙的面颊登时印出五个青紫指印。 乌惜潺惊愕地瞪着她,辰兮还从没碰过她一下,哪怕是在她气得发抖的时候。 “看来你还是没学乖。”辰兮淡淡说道,抬手“啪”地又是一掌,“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要安分。” 指尖在乌惜潺左臂上轻轻一划,一种奇痒之感刹那间贯穿了小臂。乌惜潺难以忍受,立刻伸手去抓,谁知手臂上的皮肉竟如同被开水烫过,一抓之下,竟掉了一大块皮,鲜红的肉上白点斑斑,令人作呕。 乌惜潺吓得就要尖叫,刚张开嘴,银针的针尖已抵上她的咽喉。 辰兮将手指放在唇上:“嘘——” 乌惜潺奇痒难忍,既不敢抓,又不敢动,更不敢出一声。因为她发现辰兮漆黑的眼睛里,涌动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残酷之意,这一刻,她的瞳仁都似乎出现了异色。 辰兮静静等了一会儿,抬手一挥,在乌惜潺的小臂上落下几缕黑色粉末。麻痒之感立时消失无踪,只剩下阵阵钻心的疼痛。 辰兮放开了乌惜潺,淡淡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折磨人的法子,我多得是。你也很清楚,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动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让那个理由消失。当好你的贤妻良母,他要是因为你遭受一点痛苦,我就让你,怎么说呢,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回头向看呆了的李夜晴温柔一笑:“好妹子,我去了,后会有期。”身形一晃,消失在门边,穿过忙碌的人群,踏着竹枝飞跃而去。 掠出一段,只听得耳后“咔嚓”“轰隆”几声巨响,似乎是那座最大的营帐轰然倒塌,一声浑厚悲凉的长啸响彻山林。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二) 左钰轻摇折扇,面带微笑,轻轻踱着步子,好像在等待远方来的挚友。 显然,他并没身在巫山脚下,水仙门连夜护送进山坳的人也不是他,他甚至从来没离开过方府。 方府大宅依旧金碧辉煌,恢弘气派。尤其是当中这间屋子,风水极好,又装饰得精美雅致,在华丽之中又显出了高贵,实在是很有品位。 这里原本有一个大池塘,现在已经填上,又变成了书房的模样。 这是主人家的书房,可以会客,可以处理公务,也可以闲坐品茶。总之,这是一府之主最常待着的地方,也应当是最舒适、最有气派的地方。 这本是方沈岳的书房,现在却像换了主人。 左钰在窗前悠然伫立,神态谦宁,仿佛更与这贵气之地相称。而他唇边带笑,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数月以来,他已经逐渐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了许多布置,调换了家丁守卫,甚至秘密处决了一批对方沈岳忠心耿耿的家将。 他欣慰地看到,作为方府主人的方沈岳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完全沉浸在江南武林盟主的美梦之中。他日日流连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上,俯视着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他脚下俯首称臣,汇报天龙门是如何一蹶不振,共襄来日整个武林的宏图霸业。 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滋味,左钰也很想品尝一番。 但他知道,越是想,就越要忍。 就像当初方沈岳的隐忍一样。他知道,自己应该比方沈岳忍得更久,忍得更用心,就算一朝得势,也要继续忍下去。 于是,他积极奔走于各大小门派,威逼利诱,为筹建诛魔同盟立下汗马功劳,赢得了姬苏瑶的赏识。 在读懂六瓣水仙的暗示,并成功将连云剑法交到齐麟手中之后,他成为了姬苏瑶的心腹。 再后来,他指挥水仙门伏击张铮,又将乌惜潺带回方府,给了姬苏瑶颠倒黑白的机会。一番游说之下,终令这位掌门夫人对辰兮恨之入骨,心甘情愿成为他们手中的一柄利刃。 这一番心思计较,终于让姬苏瑶放心地把十年生死蛊拿了出来。至此,左钰总算看清了姬苏瑶的全盘计划,深知此等野心,绝非方沈岳之流能够承载。 竖子不足与谋,这位江南武林盟主只是空有世家公子的身份,或许曾经也有些谋略吧,但如今已经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变成了一个草包。 而他左钰才是值得被姬苏瑶辅佐,最终实现霸业的人。 于是他带着这枚珍奇的蛊毒,再次出入江南各门派,看着一个个权重人物痛苦战栗地匍匐在地。震之以威,诱之以利,让他们在恐惧之余,更有非合作不可的理由。 他自己也在这场无休止的筹谋博弈之中,变得更加精明,更加从容。 与此同时,坐享其成的方沈岳却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缺点,已经让姬苏瑶无法忍受。 所以他现在已经被水仙门护送进西山山坳里,跟那一群注定要死的人在一起。作为三军统帅,幻想着能率领诛魔同盟反攻天龙门,做着他最后的美梦。 到了现在,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忍了? 左钰回身环顾这间几乎已属于他的屋子,微微一笑,不,还需要再忍一下。 有一件事情他还没有搞清楚,他已偷偷做了一个决定,要试上一试。只要此事成功,从今往后,姬小姐应该再也没有牵绊了吧。 他们就可以专心致志,心无杂念,待江南大局一定,就向北方扩张,越过长江,去更广阔的天地! 有姬小姐的睿智,有自己的坚忍,谁能匹敌? 左钰正微笑着,思绪被一阵响动打断。他望向窗外,看见一群守卫正在暮色中激战。 当中被围攻的一道白影飞来飘去,宛如一缕清风,从容游走在三十余人的包围圈中,连兵刃也不曾用。而不远处一个纤瘦窈窕的女子身影,抱臂而立,镇定地环顾四周,并不朝激斗的人群看一眼。 左钰愉快地笑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姬小姐如今腿脚不便,当然应该早早搬进方府里来,方便他贴身照顾。 他早已派人清空了她日常居住的别苑,他们扑了个空,自然只能到方府里来找她。所以他特意备下了这些“开胃菜”,欢迎稀客。 左钰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虽然知道这些守卫绝非杨君瀚的对手,但见他居然剑不出鞘便游刃有余,还是有些意外。又见辰兮淡然自若,目光所及之处,恰是自己事先藏人布机关的地方,心头更是一凛。 “难道...姬小姐的安排另有深意?”左钰的疑惑更浓了,不过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 半柱香功夫,一众守卫已尽数躺倒,御鹤剑仍不曾出鞘。便在此时,漫天箭雨突然激射而出,还有十几道灰影夹在箭雨之中,向二人直冲过去。 辰兮微微一笑,早已看准来处,轻身跃起,如飞燕般灵巧穿梭在箭雨中。她抽出腰间软鞭,四面挥扫,又掷出一把银针,针上是极厉害的迷药“不觉晓”,只消衣衫蹭上一星半点,就会令人突然丧失知觉。虽然这一星药力只能维持片刻,但已足够杨君瀚纵身上前,将他们悉数解决。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箭雨渐稀,又从四下弹射出许多暗器,银钩铁索,飞刃刺网,层出不穷。辰兮一面游走,一面将各处机关起出,又用言语指引杨君瀚将埋伏着的暗桩一一拔除。 二人配合默契,一炷香后,暗器射尽,院中也已是满地尸首。 辰兮定睛朝前方看了看,对杨君瀚微笑道:“跟着我。”举步迈入五行阵中。 先天河图,后天洛书,阴阳二遁,道法自然,眼前这四象和合阵虽然精妙,但在辰兮眼中还不足一虑。 左钰看着二人一步步走近,暗暗握紧了手中折扇,时候已到。 左钰闭目等待着,好像过了很久,就在他渐渐感到有些紧张的时候——终于,叩门声轻轻响起,雕花紫檀木门上的机簧启动,缓缓打开,辰兮和杨君瀚并肩走了进来。 杨君瀚环顾四周:“原来,寻意一直躲在这里疗伤。” 辰兮点点头:“这里原本有一个大池塘,里面是从百里外清池引来的温泉水,周公子就泡在里面。” 杨君瀚道:“可是现在屋子里并没有池塘。” 辰兮笑道:“那是因为师姐准备了更好的东西招待咱们。” 杨君瀚道:“刚才那些不算?” 辰兮道:“自然不算,方府是武林世家,岂会没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方才那些,充其量是开胃小菜罢了。” 二人聊着天,仿佛没有瞧见左钰。 左钰也不着恼,抚掌笑道:“说得好,不知二位的胃口如何,接下来还有敝人为二位精心准备的大餐,不知二位能否享用?” 辰兮笑道:“不必客气,方家是高门大户,自然有琼浆玉液,珍馐美馔,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正好开开眼界。” 话音一落,自后堂徐徐走出十个人来,安静地站成一排,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都穿着一袭黑色锦袍。 辰兮眯起眼睛,眼前这十个人,神情沉静木然,她和杨君瀚迅速对望一眼,脱口而出:“童子!” 一瞬过后,辰兮又是一个激灵:“黑衣人......” 现在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三) 左钰看着这十个人,好像在欣赏十件艺术品,微笑道:“他们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黑羽,黑夜中的羽毛,是不是很美?” “魏景成...赵云江...”辰兮也将他们一一看过,诚然都是名册上画圈的人,但好像也不全是...她忽然盯住其中一人,依稀认出他是连鼎生身边的近侍,名字好像叫顾离。当初连鼎生带人在天龙门废墟内围堵她和张铮之时,此人便是其中一个。 这样看来,黑衣人的组成很复杂,除了江南各门派中有要紧身份的人,还有一些身手不错的年轻人,姬苏瑶真是用心良苦... “这盘棋,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左钰轻摇折扇,“姬小姐深谋远虑,江南武林早已尽在掌控之中,四两拨千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呵呵,天龙门那群莽夫,成日里打打杀杀,太粗鲁了,怎能及得上姬小姐之万一?” 左钰笑得十分畅快:“真是美妙的棋局啊,真希望有机会能说与二位细细品悦!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是很难有了。” 抬手一挥,十道黑影如利箭一般蹿出,直奔辰兮和杨君瀚,一瞬间就将二人冲散在两端。 杨君瀚毫不犹豫,御鹤出鞘,剑尖似游蛇灵转而上,直刺要害,快如闪电。但黑羽的身法十分灵活,力道也很猛实,绝非童子可比,纷纷游走躲避,又迂回缠绕上来。 双方皆有迅雷之势,一盏茶功夫已激斗三十余招。突然“噗”一声轻响,御鹤剑撩破了一人颈侧皮肉,瞬时鲜血狂喷如雾,那人头颅半挂,跪倒在地,终于再无力爬起。 杨君瀚心里清楚,这些人无知无觉,唯有下死手才有效用,自己只有速速解决了眼前这些人,才有余力去救护辰兮。 瞅准一名黑羽,将御鹤剑一横,化剑式为刀式,朝他半腰猛劈过去,直将他身子斩为两截。这人身体炸裂开来,一腔肚肠直喷到了房梁上。 但就在杨君瀚用全力斩杀的这一刻,肩头突然一抖,已有一名黑羽欺近身侧,将手按在他左肩上。杨君瀚向后急退,躲开了他的手掌,幸好他左边身体不剩多少血肉,形同干尸,所以仅这一触之下并未见损伤。但若不是他及时断开接触,后果可想而知。 杨君瀚忍不住回身向辰兮一望,登时悚然变色,只见四名黑羽死死缠着辰兮,饶是她轻功卓绝,每每擦身避过,也只在毫厘之间。 杨君瀚这一分神,颈后一阵细微风动,他急忙回剑划过,使一招“水滴石穿”,剑芒锐力,在当胸犁出一道两寸深的口子。那人“嗬”地一声,上半身几乎翻折断裂,但仍来势不减,拼尽残力一把抓住了杨君瀚的右手腕。 刹那间天旋地转,血气逆流,一股撕裂剧痛侵袭全身,杨君瀚小臂上瞬间绽裂开一道道血口子,鲜血飞射出来。四周黑羽见了这血,身体更加躁动,齐齐贴靠上来。 杨君瀚挥剑砍断那人手腕,脱身出来,连点自己臂上穴道止血。长啸一声,浑身劲力勃发,御鹤剑漫天飞旋。 一时间斗室星光,万千流焕,直令四面八方皆是剑影。锋刃到处,黑羽手足尽断,残肢乱飞。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黑羽渐渐被斩得支离破碎,再难形成攻势。 而杨君瀚自己背上也挨了几掌,寸宽的口子一道道撕裂开来,血流如注,在内力激荡之下,更觉头晕目眩。他极力稳住心神,保持清醒,朝左钰的方向看去。 擒贼擒王,方府之中不知还藏着多少黑羽,他是能控制黑羽的人,必须先解决他。 然而杨君瀚却惊奇地发现,左钰神色轻松得很,丝毫没有当初唐真真那般全神贯注,也看不出正在运力。 又过了许久,六名黑羽终于被尽数砍成碎块,杨君瀚也感到一阵力竭,身子一晃,忙驻剑而立,扭头去看辰兮。 这一看,直看得他目眦尽裂,心上如同被剜了一刀。只见辰兮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像过了大刑,正牙根紧咬,凝神和四名黑羽狼狈周旋。 他没想到她一直不声不响,竟已到了如此艰难的关头。想来她是害怕一出声就会让自己分心,所以强忍痛楚,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如此一想,更加心痛如绞。 此时辰兮空有一身淬毒的银针,奈何黑羽无知无觉,就算全身溃烂,只要一时没化成一滩脓水,就仍能杀人。 杨君瀚再也顾不得左钰,向辰兮纵身过去,突然,围击辰兮的四名黑羽却一齐调头朝他飞冲过来。 杨君瀚一怔,心头顿时一松,如此最好!当下提起御鹤剑,撩开剑势迎了上去。 不料,左钰的身影忽然闪电一般自他身侧擦过,朝辰兮直冲了过去。 杨君瀚脸色剧变,这才反应过来:“糟了!”待要回身去救,却瞬间被黑羽牢牢缠住,再来不及朝辰兮的方向挪动一寸。 杨君瀚悔青了肠子,急得一时间方寸大乱,又被黑羽撕出几条口子。 辰兮见左钰来势凶猛,已心知不妙,只得咬牙避过急攻。只听得“呲”一声锐响,左钰手中折扇的扇骨之中刺出来七柄小刀,宽似韭叶,薄如蝉翼,寒光逼人。 左钰呵呵一笑:“辰兮姑娘,在下这手‘青丝刃’自练成后绝少现于人前,如今用它送姑娘上路,也不算辱没了姑娘。” 辰兮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左钰也不再说话,转动扇柄,欺身上前。一道道寒芒刺目,七道青丝飞刃旋转翻飞,直叫人眼花缭乱。七柄小刀在左钰手中,竟有如漫天罩下的刀网,上下左右均无破绽,好像任凭身法多么灵活,都无法挣脱。 不过辰兮目力如炬,在青丝刃繁复的缝隙中,一根小小银针悄然射了出去。 左钰并非黑羽,岂能没有知觉? 左钰见到一丝银光,哂笑一声:“雕虫小技!”,挥扇挡开,但却立时变了脸色。 那根银针虽未沾到他皮肉,但一缕极淡的异香却飘散开来,左钰只感到一阵强烈的目眩。 辰兮瞅准时机,挥鞭而上。只是她重伤在身,气息紊乱,身法远不比从前灵活。这一鞭虽然卷住了左钰拿折扇的手,却力道不足,又被他挣脱,只在手腕上留下一圈紫痕。 左钰眼前金星乱冒,凭着听声辩位,将折扇用力一挥。“嗖嗖”两声,两枚青丝刃脱射出去,只听“噗”一声轻响,一枚已没入辰兮肩窝之中。 青丝刃极其锐利,又从她后背穿出,在身体上洞穿一个透明窟窿。辰兮再也忍不住,痛叫一声,翻倒在地。 左钰目不见物,哈哈笑道:“使迷药么?虽然是厉害的迷药,但也太小看了我!” 举起左掌,扇面扫过,登时鲜血飞溅,竟生生切下自己一截指头来。 十指连心,剧痛蚀体,左钰大叫一声,一个激灵,脑中顿时清醒不少,眼前也渐渐看得清。 辰兮心下一凉,左钰此举,正如当日她在这间屋子里自断肋骨。 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对敌人就更不必说了。 余光一瞥杨君瀚,见他正被黑羽缠得难解难分,伤痛之下血流如注,剑势虽未减弱,但看得出已在尽全力支撑。堪堪自保尚可,待杀尽了黑羽,再来和左钰相斗,就难以为继了。 又一枚青丝刃刺入脚踝,将辰兮钉在了地上。 剧痛钻心,辰兮咬碎牙根,怒视左钰,不出一声。 她总算明白,为何姬苏瑶对丢失名册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因此改变诛魔同盟的部署,而放任天龙门依照名册去洗牌。 因为名册根本不重要,对姬苏瑶来说,甚至连诛魔同盟都不重要,黑羽才是她最终要得到的东西。 那无数黑羽组成的大军,所到之处,必定寸草不生,无人匹敌。 血洗何处,踏平何处,不过都是姬苏瑶的一句话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四) 左钰慢慢走到近前,低头看着辰兮。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还没怎么品尝过,实在是有些美妙。 看着一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变得毫无还手之力,连生死都由自己决定,这种掌控感,只要尝过一次,就很难不上瘾。 只是以往,即便自己击倒了对手,也不敢这般玩味。迟则生变,自己总是不敢冒一点儿风险,唯恐功亏一篑。 小心谨慎地过了这么些年,如今好像也不必太小心了。 他再次轻轻扬起了折扇,他现在最盼望自己的猎物能开口说上几句话。哀求也好,怒骂也好,冷言冷语也好,哪怕只是几声哭泣,都将如同仙乐一般动听。 但辰兮没有如他所愿,她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一定不会让他如愿。 她汗透重衣,只是昂起头,平静地迎着青丝刃,甚至没有朝左钰看上一眼。 左钰遗憾地笑了笑。其实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这一扇子挥下去,立马就能看见一幅血肉残肢凝成的美丽图画,足够自己慢慢欣赏。 这是七柄青丝刃合力绘就的图画,自己只在木偶身上试过,还未见过带着颜色的。想来,这会比一堆碎木头要美上千百倍。 左钰转动扇柄——突然间,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侵袭而来。 这种感觉让他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每一次临敌总会产生这样的紧张感,有时甚至会令他感到窒息。然而陌生的是,这种感觉从未如此猛烈而真实,好像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一条湿冷的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了。 左钰浑身猛得一抖,他突然明白了这种感觉是什么—— 是死亡...是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的,死亡来临前的感觉。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气从门外劈了进来,一声巨响,木门连着墙壁一齐碎裂,整面墙轰然倒塌。 剑气犹不减其锐意,剑芒卷携着一股雄浑的内力,排山倒海倾压下来,直要将左钰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左钰悚然变色,慌忙倒窜出去,横扇当胸抵挡这股劲力。 又一道剑气劈将过来,锐利的寒意透彻骨髓,犹如一千把钢刀,刮着全身的骨头。 左钰急运周身真气护体,他此刻已经顾不上青丝刃了,只有用尽全力防守。 间不容发地,第三道剑气已劈至身前,凌厉无匹,又阴冷如鸷,瞬间刺破了左钰的罩门,真气激荡之下,登时口吐鲜血。 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左钰踉跄着后退,再后退,脸色已惨白如纸。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看见对手是谁。 人未至,剑气已然霸道若此。 片刻过后,龙寂樾提着饮龙剑一步步走进来,剑锋一凝,寒芒爆射,森然盯着左钰,一语不发。 辰兮呆了呆,骤然全身一软,瘫卧在地。眼眶一热,泪水便涌上来。 方才生死之际都不曾有一滴泪,此刻却止不住地哭了出来。 拿到名册之后,龙寂樾在第一时间做了两件事。一是召集各路心腹,用一切可行之法验证名册上所书之真伪,并据此商议对策。二是命风筝密切注意方府各处的动向,看对方何时有所察觉,改变部署,自己也可以随机应变,将计就计。 所以方府别苑之外,一直有风筝在暗中监视。他们知道姬苏瑶已经挪进了方府大宅,但左钰仍然时常派人送来物资,好像这里仍然住着许多人。 就在今日黄昏时分,他们看见一小队身披黑袍的人从里头走出来,安安静静地进了方府的大门。不久之后,辰兮和杨君瀚即来此探查,毫无收获之下,二人又义无反顾地赶去了方府。 风筝立刻将此事汇报给了康铎。康铎听见辰兮居然直接去了方府,心里顿感不妙,隐隐还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但他吃不准掌门的心思,又见秦卓然等人一直随侍在侧,恐怕说了也是无用。 可是他到底想不通,天龙门已经胜券在握,决战就要打响,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二人以身犯险?思来想去,他还是走进了龙寂樾的大帐。 令他完全没想到的是,龙寂樾刚刚听完最后一个字,就发了疯一样冲了出去。 徒留帐中众人面面相觑,秦卓然怒道:“到底还是...还是...唉!” 没有办法,除了稳住玉绵山的局面不能乱,秦卓然和连鼎升立刻调集全部可用之人赶往方府。 此刻,辰兮看着龙寂樾,心里明白,按照这个速度,他应该根本来不及安排后手。这一次和玉绵山下的连环计不同——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 原来他有底线,也有软肋。 左钰站定了,暗暗调匀呼吸,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龙少爷不请自来,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手指一捻,空着的扇骨中又刺出两枚青丝刃。 辰兮瞥了一眼,叹了口气,看来这位冠玉居主,还真是不了解龙少爷... 若他满面怒容,青筋暴起,那最多就是怒斥几句;但若只是眉头轻皱,神色淡然,便已然不妙;而当他脸上全无表情,也不说一个字的时候,后果就不言而喻了。 辰兮连忙朝角落里挪了挪,从怀中掏出些药包,低头处理起肩窝和脚踝上的伤口,不打算再多看一眼。 唉...终究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多看一眼,就少吃一顿饭。 少顷,狂风肆意,杀气纵横。 雷霆之怒,遮天蔽日,星斗失色,人世间仿佛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 青丝刃一枚接着一枚射出,但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最后,还嵌着三枚青丝刃的折扇被切得粉碎,扇骨哗啦啦掉在地上,好像它们主人的骨头架子。 一个闷哼,一截断臂掉落,又一声惨叫,一条大腿飞了出去。 一团血肉蜷缩在地,发出阵阵克制不住的痛吟。饮龙剑尖轻轻立在左钰的脑门上,龙寂樾转头望着辰兮:“听说,有一种东西叫人彘,还有一种东西叫凌迟,你想看哪一个?” 辰兮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哪个也不想看,你已断他一双手足,再震碎他筋脉也就是了。弄得到处是血,怪恶心的。” 忽然之间,她看见左钰虽然面如金纸,眸子里却透出一缕诡谲的笑意,好像什么事情终于得逞了。 辰兮心下一怔,尚不及多想,只觉一阵奇异的剧烈疼痛自腹中升腾起来,直窜入心肺。 这是一种绝难忍受的疼痛,辰兮大叫一声,伏倒在地。仿佛有一万只虫子在噬咬五脏,更像是一万把小刀在割着骨肉,简直要把浑身的筋一寸寸剔下来! “当啷”一声,饮龙剑掉落在地。龙寂樾脸色铁青,跪倒在地,全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嘴角已渗出血来。 左钰扭动着半截身体,哈哈大笑:“凌迟?凌迟?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尝尝凌迟的滋味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五) 大门外,天龙门大军压境,已将方府团团围住。然则此地由方家数代经营,四周房舍道路皆设有关隘,明面上的防御工事便有四五层,兼有地道暗桩若干。 诛魔同盟成立之后,作为大本营,又在姬苏瑶的指点之下设置了许多巧妙的机关布防。所以如今的方府,就算不是铁桶一般,也是易守难攻,极难突破。 似龙寂樾这样的高手,独个潜进去倒有可能,大队人马一齐破门而入,却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眼下天龙门众人就遇到了这个难题,夜色之中几番冲杀,都被对方挡了回来,死伤不少。秦卓然怒极攻心,连命再战。久攻不下之后,又担忧龙寂樾的安危,更加心急,直喊人去弄些火药来,要将这地方全炸个稀碎。 连鼎生冷静得多,急忙拦下。且不说仓促之间去哪里找这么多火药,在这些逼仄的巷道里又怎生做到只炸敌人不炸自己,就怕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反而更令龙寂樾身处险境。 康铎带领风筝穿梭在复杂的工事里,已拔除了好几处暗装,此时听闻秦卓然的命令,眼睛一亮:“有火药吗?少些也行!交给我们,带在身上!” 那些房舍、院落、巷道和暗桩,自然只有风筝摸得进去,但他们若行此举,就是随时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了。戚进见两个恩人都陷在里头,心急如焚,一早将生死抛却,立刻表示愿随风筝同去。 秦卓然还在犹豫,忽见乱军之中出现一个娇弱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向方府大门跑去,居然是乌惜潺! 他张口欲呼,还未喊出来,却惊见方府的侍卫撤开了一条口子,将乌惜潺放了进去。 秦卓然半张着嘴,一瞬间无数念头疯涌而过。 康铎怒道:“我早说了她有问题,你们只是不信!” 秦卓然一时无措,连鼎生忙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再耽搁下去,一旦这里的消息传到玉绵山,局面就不可控制了!” 众人心头一凛,立即分头行事,又不顾一切厮杀起来。 乌惜潺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正看见龙寂樾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她惊呆了片刻,飞扑过去抱住他,哭叫道:“寂樾哥哥,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龙寂樾顾不上回答,更无力推开她,剧痛已经在侵蚀他的意识。 乌惜潺转脸朝左钰怒叫:“你不是说只要听你们的,寂樾哥哥就能大获全胜?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们把他怎么了!” 左钰竭力撑起残躯,阴恻恻地笑道:“你还真是听话呀,龙夫人!看来女人的嫉妒心当真厉害,能一下子把傻瓜变成聪明人,又能让聪明人一下子变成傻瓜!你不该来问我把龙少爷怎么了,而是该问问你自己干了什么,哈哈哈哈!” 乌惜潺一呆,杏目微凝,旋即想起了什么,指着左钰疯狂大叫:“你…你竟敢骗我!你让那郎中给我药丸,说只要吃下去就能让寂樾哥哥回心转意,跟这个贱人永生永世不再相见,那...那竟然是毒药?...可是...可是我已用银钗验过,那东西并没有毒!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左钰哈哈大笑,仿佛要笑断了气:“银钗?…你居然拿银钗去验十年生死蛊,哈哈哈哈!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实话告诉你吧,那是一颗蜡丸,确无毒性,只不过包裹着一些蛊虫而已,哈哈哈...而且我并没骗你,十年生死蛊种在两人体内,一旦靠近就生不如死,原本还有法子能解,但经过姬小姐妙手改良之后,世上已无法可解,除非一方死了,否则就是永生永世不能相见!十年生死两茫茫,生离之后,只剩死别,我是不是没骗你?哈哈哈哈!” 血滚滚从辰兮口里涌出,好像开了闸门,眼睛和耳朵也淌出血来,剧痛已将她的五脏搅碎。若是寻常伤病,痛到这个程度早已昏厥,但十年生死蛊却偏偏让人清醒。 她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竟然很想发笑,进而“嗬嗬”笑了出来,还笑出了眼泪。 这相思蛊,逃过了一次,却到底还是逃不过第二次。老天爷真是用心良苦,如此环环相扣、煞费苦心地折磨自己,当真是难为它了...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上天如此眷顾! 龙寂樾伸手去抓饮龙剑,但剑在手中虚握不住,痉挛的手指使不上一丝力道。 乌惜潺拼命拉扯着他,哭道:“寂樾哥哥,咱们快走吧!你离她远远的,你就不疼了!” 杨君瀚嘶吼一声,奋力将最后一名黑羽斩碎。他全身劲力耗竭,一阵虚脱,踉跄着朝辰兮走过来。 十年生死蛊...这几个字,曾经像千斤巨石压在他心上,他为了这东西伤人伤己,一只脚迈进了地狱,但如今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龙寂樾见他走过来,提起剑尖指着左钰,喝道:“杀…杀了他!” 杨君瀚点点头,将御鹤剑横拿在手,朝左钰当胸一掷。这一掷用尽了全部力气,势如破竹,左钰此刻不能挪动半分,要躲开绝无可能。 但就在剑尖要刺穿他胸膛那一刻,一道红绸飞卷过来,缠住了左钰的身子,将他拖了开去。 众人转头一看,姬苏瑶一袭紫金华衣,坐于镶有木轮的藤椅上,自后堂缓缓出来。她虽下肢残废,但坐在藤椅上,却似端坐宝座的女王,气韵高华,神态雍容。 左钰匍匐在她脚边,大喜过望:“姬小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的!你别担心,我虽然受了点伤,但我一定有办法恢复功力,绝对不会影响咱们的大业!咱们今天就把这些人全都解决,永绝后患!哈哈哈!” 龙寂樾突然以剑撑地,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双瞳血红,盯着姬苏瑶:“妖女,你以为用这种破玩意儿,就能左右我?” 乌惜潺拼命抓住他握剑的手:“寂樾哥哥别去!你不是她的对手呀!她...她说不定有解药,咱们求求她!” “滚开!”龙寂樾甩脱她的手,提起饮龙剑,朝姬苏瑶一步步走了过去。 姬苏瑶却并不看他,只牢牢盯着左钰,喝问:“说,你给辰兮吃了什么!” 左钰笑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小姐交给我的相思蛊么?” 姬苏瑶手上红绸一紧,厉声道:“那蛊虫乃我亲手培植,岂会不识药效!你看她的样子,像是只中了十年生死蛊么?说,你到底加了什么东西!” 杨君瀚一手抱着辰兮,急忙低头看去,只见她苍白的面色中微微泛起了一丝赤红,心下一阵骇然,慌忙冲着龙寂樾的背影叫道:“先别动手!” 左钰侧头盯住姬苏瑶,缓缓道:“小姐,我一向敬重你,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但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所以今天我决定要试一试你,还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六) 左钰皱了皱眉头:“我真不明白,小姐的智计天下无双,你若肯下死手,对面这些人哪个还能活着?但偏偏每一次到了最后关头,你就会放手,又给他们生机...第一回,在天龙门废墟里已经发现了这女人和张铮的踪迹,你明明可以立刻派人杀了他们,永绝后患,却偏要布下水仙门那样大的局,留下许多破绽,这是为什么? 第二回,这女人偷了名册后身负重伤,你知道只要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她,但却一直躲在树林里,防备善睐对她下杀手,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救走,这又是为什么? 第三回,在西峰脚下,你派去一个小姑娘,你明知那小姑娘绝非杨君瀚的对手,绝不可能杀死他们,却白白浪费了如此绝好的机会。虽然事后你用伏击天龙门的连环计来掩饰,但以我对你的了解,小姐,鱼与熊掌本可兼得,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他牢牢盯住姬苏瑶美丽的双眸,好像要看进去:“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的是什么呢?你真叫我越来越看不懂了...所以我很想试一试,看看在你心中,究竟什么最重要...小姐,除了咱们的宏图大业,其他的人和事,不如就不要在意了吧!” “你...”姬苏瑶一时语竭。 一些画面,刹那间在眼前闪回...醉宵阁上初见,冠玉居中再见,方府别苑里的无数次密谈... 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是她自己亲手挑选,放在身边的。 辰兮面上赤色更加明显,连目中也泛起红光。姬苏瑶再等不得,手中红绸骤然收紧,灼热的内力打入左钰体内,怒道:“说,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小姐别着急,我这就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的,是不是?”左钰痛苦地哼了一声,神情却又温顺又愉快,“唐真真那小姑娘虽然不济,但总算有一桩好处...她炼成了糖丸儿,嘿嘿,那小糖丸儿...” 姬苏瑶声嘶:“什么小糖丸!” “就是...血珠啊,小姐...”左钰笑得有些陶醉,“那传说中的血珠,竟然真的被我们炼成了...小姐,你让我看噬魂血经,我可没白看,我就从那些残篇里悟到了炼制血珠的方法...唐真真帮了我大忙...这是我给你的惊喜,你喜不喜欢?...我们有血珠了!” 姬苏瑶身子僵直,如同被施了魔咒,一动不动。 杨君瀚也呆立当场,惨然变色,耳边瞬间响起童子稚嫩的声音:“大哥哥,大姐姐,给我糖!给我糖!”...低头去瞧辰兮面容,手指搭在她脉门上一试,突然仰天悲狂大号。 这“血珠”乃是修习噬魂血经的产物。 相传噬魂血经吸人精血,经过一段时间后,再配以药物,便可炼制成一种特殊的丹药,叫做血珠。绿豆大小一粒,即可凝聚百人精血,服下后顷刻融入身体,在筋脉中迅速溶解。过不多久,便会使全身皮肉爆裂,人也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血珠”不是毒药,却比任何毒药都更可怕。正因它并非毒药,所以无药可解。 这枚“小糖丸”本是流传在巫山派中,关于噬魂血经的众多传说之一。由于噬魂血经一直被封存在“祈星玉璧”内,秘藏于圣泉峰上,十二峰无人修习,所以更无人得见“血珠”真容。就连是否真能炼成血珠,都只是一种猜想。 此刻杨君瀚探过辰兮的脉,只觉她脉息紊乱,有一股劲力在经脉中左突右撞,越来越猛烈,已有爆裂之象,顿知左钰所言非虚。 顷刻间,内心的伤心绝望无法言喻,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抱着她仰天嚎哭。 龙寂樾惊恐交集,回身喝道:“你哭什么!她怎么了?血珠是什么!” 乌惜潺眼见姬苏瑶全副精神盯着左钰,急忙爬起来,踉跄着抱住龙寂樾:“寂樾哥哥,别管旁人了,咱们快走吧!快跟我走!” 姬苏瑶转动手掌,缚仙索勒入左钰伤口鲜肉之中,左钰奇痛难当,大叫一声:“小姐又要替她报仇么?...我不是善睐,那血珠不是我放的!” 姬苏瑶目光一寒:“是谁!” “是谁?”左钰呵呵一笑,“是谁,她自己最清楚,小姐一问便知!” 龙寂樾剧痛焚身,见众人反应,已知辰兮除却十年生死蛊之外,另中剧毒,多半命不久矣,提剑指着杨君瀚大喝:“她中毒了么?怎么救她?” 他盼着杨君瀚能说出“姬苏瑶有解药”这六个字,但杨君瀚只是闭目流泪,惨然摇头。 龙寂樾心中一片冰凉,涩声笑了笑:“没救了么?...好,好得很...既如此,还留你们做什么!”提起长剑,朝姬苏瑶和左钰冲了过去。 姬苏瑶抬手一道红绸飞去,卷住饮龙剑,龙寂樾怒喝一声,剑刃一立,登时化出万千寒影。只听“刺啦”一声裂响,缚仙索居然被割开一道口子,龙寂樾冲入漫天红绸之中,狠狠一劈,缚仙索断成两截,飘然落地。 姬苏瑶悚然变色,万想不到,龙寂樾在身中十年生死蛊之后,竟还能使出如此猛烈的力道,竟比当日在玉绵山下更为凌厉! 当下毫不犹豫,手中另一道红绸飞出,连同卷着左钰的身体,一齐朝龙寂樾掷过去。 龙寂樾冷笑一声,握剑的手腕飞速转动,只听得数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无数片残肉飞出,左钰竟被活生生削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碎肉落下,骨架倒地,头颅滴溜溜滚到了墙边。 龙寂樾握紧饮龙剑,剑尖刮着地面,一步步走向姬苏瑶。 “这不可能……”姬苏瑶惊呆了,就算内力再深厚的人也抵受不住这些蛊虫的噬咬,她早已在许多人身上试过了。那些苦修了几十年、功力精深之人,一个个都痛得生不如死,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但是眼前的人...他居然还能杀人? 但只有片刻,缚仙索又重新缠绕在白玉般的手臂上,姬苏瑶很快恢复了冷静,定定看着龙寂樾。 乌惜潺深恐龙寂樾这一去凶多吉少,想冲上去拉住他,又不敢靠近,只急得哭叫:“别去!寂樾哥哥…你不要去呀!” “你...你过来......”辰兮的声音极其微弱,“龙...你过来......” “当啷”一声,饮龙剑掉落在地,龙寂樾转过身子,朝辰兮艰难地走过去。 每走一步,身上烈火般的剧痛就加重一分,当他终于走到辰兮身旁的时候,已跪倒在地。 辰兮挣扎着从杨君瀚怀中爬出来,双目赤红充血,不可见物,向前摸索着,终于又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 耳边响起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我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你......” 姬苏瑶猛然一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红绸飞出,一声断喝:“把她给我!” 杨君瀚立刻站起来,挡在他二人前面,挥剑相迎。他虽然浑身是伤,但好在没有十年生死蛊的折磨,拼尽残力之下,尚能与缚仙索周旋。 辰兮睁大失明的眼睛,眼前一片血红,眼珠鼓胀,好像马上要脱出眼眶,掉落下来。 她抬手轻轻抚过龙寂樾的脸颊,触手满是濡湿。 辰兮轻轻叹了口气:“你...你不要去找师姐报仇...下毒的人...不是她。” 她很清楚,自己多日以来守着张铮,根本没有出过房门,龙寂樾也下令不许有人进来。屋子里有储备的干粮和水,那都是自己过去存下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而自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自己只吃了一样东西——“这不,今日煨了几个时辰的粥,姐姐醒了也不叫我......” 李夜晴的白粥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自然,血珠绝不会是李夜晴下的。她没有离开过竹林,没机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拿到血珠。而且,她和秦卓然两次差点死在姬苏瑶布下的埋伏里,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对她言听计从。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偏偏那乌家的讨厌鬼总来厨房捣乱,一日间来了好几回,烦死人了!” 第一百七十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七) “你...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追究此事...”辰兮七窍中都喷出血来,身体剧烈抖动,血珠已经开始爆裂,“就这...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不要报仇......” “不,我不答应!” 辰兮虚握住龙寂樾的手指:“忘了...都...忘了...要忘记......” “你敢死,我就把所有人都杀光!” “忘了吧...”辰兮摇了摇头,用最后的力气,慢慢抬起手轻抚他的眉心,那两条倒霉的眉毛果然又打成了结,“都会过去的,就都...忘了吧。” 她还有话没说,还有事要嘱咐,但是幕布已经落了下来,由不得她不退场。 没关系...都交给时间吧... 这些恩怨早已是无解的困局,唯有遗忘,才是一切的答案。 闹剧终于走到散场,辰兮在血泊中笑了,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整个人软了下去。 一声嚎叫,如同林间受伤的野兽,响彻寰宇,屋瓦梁柱尽皆颤抖。又好像有一个人被活生生地撕裂了,四分五裂,又碎成渣滓,再也拼不好了。 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再也拼不好了。 在这一声嚎叫中,乌惜潺跌坐在地,心神剧震,脑中一片灰蒙蒙,空荡荡,又觉得什么事情仿佛很可笑,竟嘿嘿笑了出来。 越笑越觉得好笑,爬起身来,哈哈大笑,环顾四周,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晃悠着走出门去,在夜色里渐行渐远,笑声未止,如夜枭鬼哭一般。 姬苏瑶和杨君瀚久斗不下,愈发急迫,大叫道:“再不罢手,她就没救了!” 杨君瀚惨笑一声:“血珠本就无药可救,不必再废话了!”手上不停,又将缚仙索逼退几寸。 姬苏瑶怒道:“没有解药,还有噬血大法!你信我一次!” “信你?”杨君瀚呵呵冷笑,御鹤剑旋转穿刺,攻势更密。姬苏瑶移动不便,一双缚仙索又被龙寂樾斩断了一根,威力大减,渐渐被剑招压制。 突然,缚仙索上力道全无,软软了垂下去,御鹤剑长驱直入,“噗”一声没入了姬苏瑶的肩窝。 杨君瀚怔住,立即停了手。 姬苏瑶凝视着他的眼睛:“信我一次,再不救她,真的晚了!” 杨君瀚心头一动,沉吟片刻,一把抽出长剑,转到姬苏瑶身后,推动藤椅向辰兮走过去。 龙寂樾背对着他们,怀抱辰兮,好像已经无知无觉。 姬苏瑶转动木轮来到跟前,杨君瀚生怕龙寂樾出手阻拦,已经抢先一步,闪身过去点了他的穴道,安抚道:“别急,瑶儿能救她!” 姬苏瑶探身一把握住了辰兮的手腕,手腕上瞬间裂开一条口子,一道血浆破肉飞出。 龙寂樾目眦尽裂,淡淡说道:“好,你们就等着陪葬吧。” 姬苏瑶没有松手。一刻,二刻,时间寸寸流逝,辰兮体内的血越流越多,已在地上摊开巨大的一泓,又溢成数条小溪向屋外流淌去。很快,整个庭院已满是血腥之气。 噬血大法吸到最后,人全身的内力和精血都会被吸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张白花花软绵绵的布口袋,死状极其残忍。 但或许这正是化解血珠唯一的办法。 噬魂血经孕育了“血珠”,却又是“血珠”的克星。相生相克,损益平衡,万物生息陨灭之道,原该如此。 辰兮面上赤红逐渐消退,七窍中流血渐止,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身子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已恢复了明亮,模糊看去,只见一个鸡皮鹤发之人,正用鸡爪一样的手,牢牢抓着自己的手腕。 那人穿着和姬苏瑶一样的衣服,坐着和她一样的藤椅...这是怎么回事?...辰兮努力凝起精神,定睛再看,突然瞳孔收缩,大惊失色—— 这个形容枯槁,像鬼一样的人,正是姬苏瑶! 杨君瀚全程目睹了姬苏瑶的变化,早已惊呆,颤声道:“你…你……” 姬苏瑶终于防脱了辰兮的手,喘了口气,缓缓转过头看着杨君瀚:“怎么,你不认识我了么?” 举起一双枯瘦的手,在眼前瞧了瞧,柔声道:“是呀,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你又怎会认得?...你是不是很害怕,也很讨厌我现在的样子?呵呵,是呀,这幅鬼样子,谁能不讨厌呢?连我自己,也恨不得再也别看见——” “见”字一出口,突然双指朝眼窝中插了进去,竟将自己一对眼珠子抠了出来,扔在地上! 三人尽皆震惊。 辰兮“啊”一声惊叫,挣扎着爬起来,扑过去抱住她:“师姐!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杨君瀚飞快出指点了姬苏瑶的穴道止血,扶住她肩膀:“瑶儿…瑶儿…你……” 姬苏瑶淡淡笑着,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塞在辰兮手里:“吃下去,可抑制蛊虫三个时辰不发作,咱们…该好好说说话了。” 辰兮毫不犹豫,一口吞下药丸:“有话来日再说,先疗伤要紧!”说完便要去推藤椅。 姬苏瑶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这个样子是没有来日了,何必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我一生最讨厌虚情假意,却偏偏总要扮作虚情假意...呵呵,命运于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摸索着拉起辰兮和杨君瀚的手,微微一笑:“刚才,你叫我‘姐姐’,你唤我‘瑶儿’...真好,我真喜欢听...” 在辰兮手上捏了捏:“你的内力已经被尽数吸出,丹田已空,不要难过,这是好事。师父之所以一直不许你修习本门内功,只浅授招式,就是为着日后废你内功之时不至使你损伤太过。修习本门内功,原就要经历废功这一关,才能彻底打通全身经脉,起到事半功倍之效。从今日起,你将师父所授的赤练玄冥掌口诀再习练一遍,必有惊人所得。” 辰兮道:“别说这些了,武功废了便废了,我不在乎!你先告诉我,噬血大法怎么会让你变成这样?”说着又要去探姬苏瑶的脉。 姬苏瑶皱眉喝道:“师姐的话你怎敢不听?坐下!” 杨君瀚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再坚持,辰兮咬牙松开了手,跪坐回去。 姬苏瑶重又牵起二人的手,说道:“你们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呵呵,其实我本来的样子,比这也强不了多少...我从生下来,浑身就长满了一块一块的白斑,眼睛里布满红丝,见不得阳光,如同一个地府送来的鬼婴...他们没有立刻掐死我,只把我扔在野地里,已经很仁慈了。 从记事儿起,我就像野狗一样四处乞食...后来我发现,我可以利用这副鬼样子去吓唬人,那些人越害怕,给的就越多。当然,如果被他们抓住了,打得也就更狠... 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村子里被当成怪物,捆上石头扔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没过我的头顶,我沉在了淤泥里,生死弥留之际,我突然感到十分不甘,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真正地活过!上天生就我这副面孔,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受尽万人唾弃,再悲惨地死掉吗? 我拼命地挣扎,总算天不绝我,一个过路的人把我从河里捞了起来。他仔细瞧了我,却并没有厌弃,反而说我根骨很好,让我拜他为师。他说只要我事事听话,就可以重新再活一次。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总算有人肯收留我,我心里欢喜,便跟随他去了。 师父很擅于研制药物,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命我服下一种药丸...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开始变了,你们无法想象那种变化...我的脸,我的身体,全都变了...再也没有那些吓人的白斑,干枯的头发也变得又黑又亮,好像绸缎一样,还有眼睛...眉毛...直到每一根手指,全都变了,变成你们想不出的好看!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美得就像画里的人——不,绝没有画师能画出我的美,最高明的画师也不行!” 辰兮听着,心中隐隐感到十分不妙,一个骇人的事实仿佛就要展现在眼前。 姬苏瑶唇边带笑,缓缓说下去:“那时候,我每日像都活在仙境之中,真想不到,此生竟还能这般重活一次!我尽情享受那些人的目光,男人觊觎我,女人嫉妒我,我那时候不过十几岁而已,真是恶心,真是痛快!哈哈哈哈! 但是...随着年岁增长,武功修为渐深,我发现师父研制的这种药,其实就像罂粟一样,完全是饮鸩止渴。这种药物一直在消耗我的身体,平素有内力支撑,尚能保持稳定,一旦内力消耗超过一定程度,药力就会急速反噬宿主,这副身体也就走到了尽头。 可是,我虽然知道了真相,却已不想回头。只要能这般活着,哪怕只是短暂地活过,我也无怨无悔!为了能继续服药,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师父见我意志坚定,就开始训练我执行任务,而我的表现一直都很令他满意。” 辰兮长叹一声,在她的心里美丑不过是皮囊而已,根本不值得在意,但念及姬苏瑶凄惨的童年,却又不能一言以蔽之。 姬苏瑶又捏了捏辰兮的手:“你也一直在吃师父配的药,是不是?...聪明如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辰兮道:“我...我......” 姬苏瑶笑了笑:“虽然猜到了,却还是不敢相信,是不是?师父去后,你就停止了服药,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容貌的变化吗?” 辰兮默然,先有黎元修,后有李夜晴,全都盯着自己的脸欲言又止。方才听了姬苏瑶一席话,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只是容貌,最近一段时间,就连体内浅浅的内力似乎也不受控制,每到情绪剧烈波动之时,便有走火入魔之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涯穷处忆江南(八) 龙寂樾盯着辰兮的脸,他现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在玉绵山下,不过数日未见,他已经觉得她好看了许多,乍见她从阵门中走出来,竟宛如一朵出尘的雪莲。当时只道是自己思念太过,又或者太想同她把话说定,从此再不分离。 现在他知道了,并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辰兮真的在服用一种能改变容貌的奇药。 此刻他重又细细瞧去,发现她眼角处那三颗星辰一样的殷红斑点,已经消失了。 姬苏瑶虽看不见他二人的眼神,却是心知肚明,淡淡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然有能把人变美的药,自然也有能把人变丑的药。你瞧,你服了这么多年的药,还是中上之姿,可见原本是多么美丽...... 你记不记得十三岁那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慎被金沙迷了眼睛,失明了半年?在那半年之中,为了防止药效相克影响你复明,师父暂时停止了你的换颜之药,结果…结果我们只能躲到人迹罕至的山中居住,因为年仅十三岁的你,已经令人目眩神迷...你的身体还没有长成,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却偏生有一种魔力,让人只要瞧上一眼,就难以自拔... 我原本有些嫉妒,师父早早就让你服药,难道你的美貌真值得这样防备?直到那一回,我看到几个男人一见你之下,即刻尾随在后,歇脚的时候,为了争一个偷看你的位置竟然大打出手,死了两个人。你不过是一个瞎了眼睛的小女孩,竟能让人因你丧命......” 辰兮恍然,依稀记起了那些往事。那一年自己刚出任务,在湘西腊尔山里亲眼见识了苗疆人制蛊,却不慎被发现。寨主见她只是个小女孩,偏巧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于是罕见地大发善心,只命人毁去了她的眼睛。 在那段时间里,她跟随师父和师姐辗转了好些地方。因着眼盲,耳朵格外灵敏,常能听见周遭的衣衫响动之声、脚步声、叹息声、低语声,乃至数场打斗,又有人叫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时候心里害怕,又年幼懵懂,只担心自己是不是从此瞎了,根本不曾留心那些。 真相竟然是这样...虽然那些争斗未必全然是为了自己,可以想见,那其中必定夹杂着许多脸面、意气和执拗,但根源确是为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辰兮终于问了出来,“若只是为了容貌,一把刀、一剂药,毁去便是,何须如此麻烦?” 姬苏瑶凄凉地笑了笑:“麻烦,你的哪一件事,不是让人费尽心思?你一定试图破解过那药丸的配方,全都失败了是不是?呵呵,南沙参、冰莲、紫河车...还有一味万年难得的魁星朴子草,全是珍稀大补之药...更难得的是,师父将这几十味药小心调和,使损益平衡,这些药嵌合一处,温和滋补又自抑其效...即便聪敏如你,也尝不出缘故...” 辰兮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仔细分辨也辨不出其中成分,原来道理并不复杂。 一味药的药效,刚好被另一味药抑制,只能在服下之后的漫长时间里,缓缓释放出来,令人难以觉察。 况且,每次服药都有易偐谨守在旁,想要留下一点粉末也不能够,所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未能参透其中奥妙。 只是这道理虽然简单,要使几十种珍稀药材互相配合,药效、分量都精准无误,其难度可想而知。又要随着自己身体成长变化,不断调整配方,更加难如登天。 不知赤焰魔君尝试了几千次几万次,才最终为自己度身定制,配成此药。 便如师姐所服之药,在维持美貌的同时耗损着身体,自己所服之药,在减损容貌的同时,却时刻补益着全身经脉。 避高趋下,亢必有悔,损益平衡,果然是最打不破的天道。 姬苏瑶叹道:“怪不得师父令你小小年纪便要服药,容貌倒在其次,只是要从小调理你的身体,让你全身的筋脉、骨骼、血肉都长成难得一见的好资质,将来练什么招式、修什么内功,都会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你是否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轻盈灵巧,师父只是传授了你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你就有了一身绝好的轻功,等闲功夫再也困不住你,难道这不算稀奇?...” 辰兮彻底呆住,她确实从未想过,自己服的药,自己的功夫,自己向来寒热难定的体质,这些事情之间竟有如此深的关联。 可她还是不明白,父亲这样做,说到底是既救了师姐,又真心为自己打算,为什么不能明白告诉她呢? 辰兮小心翼翼地道:“我...我还是不懂......” 姬苏瑶面上忽然涌动着一股悲狂的神色,大笑道:“上苍生就你如此天资,如此根骨,岂能任由你碌碌无为、虚度此生?便当对你百般严苛,千般试炼,让你见识世间险恶,人心丑陋,再遍尝伤痛,斩爱人之情,断友人之谊,就连亲生母亲也是水性杨花之辈,将你生下来,又将你抛弃!人间种种所谓真情,皆是虚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焉能贪恋镜花水月之情?待你斩断七情六欲,看破人事变迁,遍尝生离死别,参透因果尘缘,锻就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心,到那时,师父和我再将这一切真相告诉你,助你练成神功,恢复你倾城美貌,让你成为人上之人,成为全天下的霸主!” 辰兮听得目瞪口呆。她心念电转,渐渐惊觉,原来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是父亲有意为之... 她缓缓摇头苦笑:“荒谬...好荒谬...什么天降大任,老天爷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知道?...好荒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来,在自己还没有能力选择的时候,已经有人为自己抉择了一生。 “小姐面带星辰,此生注定不凡。” 易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他是否早已知道了一切? 姬苏瑶大笑:“哈哈哈哈...你觉得荒谬,可我却为此搭上了一生,这才是真正可笑之处啊!师父收留我的那一年,我九岁,而你才五岁,咱们住在大山的村子里,你牵着我的手叫我‘姐姐’...你叫我‘姐姐’!...从来没有人牵过我的手,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你是我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朋友!为了你,就算让我马上去死,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我这条命,根本没有人在意,除了师父,除了你! ...但我却不得不刺激你、欺负你,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抢走你的意中人,再算计你,陷害你,让你遍体鳞伤,再不敢相信任何人! 辰儿...我好难过,我还想听你叫我姐姐,我还想咱们能一起说话,我还想让你的小手牵着我,走过村子里的小路,问我能不能去镇上玩儿...只要一想起那个时候,我就好疼,疼得我受不了......” 姬苏瑶空空的眼眶里流下一道道血泪。 辰兮怔怔看着她,也早已泪流满面。 姬苏瑶忽然紧握住杨君瀚的手,柔声道:“这些话你都懂得,是不是?只因你这一生也是为别人而活,咱们是一样的人,对不对?” 杨君瀚低下头,无法否认。 他全都明白了。姬苏瑶对他的了解,远深于他的想象,而那份情意,正是基于这种了解和共鸣。 根本不是什么刺激的心动和浅薄的偏执。 姬苏瑶的声音又暖又柔:“当年师父命我把你带走,我虽然对辰儿愧疚,但私心里却是很欢喜的。我比她更懂你,更心疼你,像你这样心性自由的人,根本不想受一点束缚,偏又背负了许多使命...你只想挣脱这一切,快活地过一生,咱们两个,多么像啊!...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实现那些愿望,咱们一起游遍山水,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活一遭!...” 她轻柔地婆娑着杨君瀚的手,好像他是刚出生的婴儿,唇边带笑,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之中。 杨君瀚也轻轻环抱住她,伸手抚摸她稀疏的头发,闭目流下泪来。 他明白得太迟了。 只过了片刻,姬苏瑶又清醒过来,只是好像更加虚弱了,颤颤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塞在辰兮手里:“这是...玉髓...你收好......” 辰兮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方薄薄的玉片,上面好像雕刻着许多花纹和文字,但细细密密看不清楚。忽然脑中一响,脱口而出:“这是‘祈星玉璧’的玉髓?这是...噬魂血经?” 姬苏瑶点点头:“全篇...都在这里了...还没有人...真正见过......” 辰兮还待再问,姬苏瑶又道:“江湖很大...有很多事,你以后会知道的...那本名册上的人,都记熟了么?...好,很好...还有一些人,你慢慢...都会见到的...不要心急......” 辰兮流泪道:“姐姐,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我不想——” 姬苏瑶虚弱地打断她:“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余下的事,你想或不想,都由不得你......” 在杨君瀚怀中微微动了动,笑道:“我这样很难看,是不是?真对不起...最后了,还要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杨君瀚紧紧抱住她:“不,你现在才是最美的,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看清!” 姬苏瑶一怔:“真的?...” 杨君瀚道:“我何时骗过你!” 姬苏瑶满是褶皱的脸溢出一层红晕,牵动嘴角笑了笑:“好...真好...这样的话...我还能期待...下辈子......” 突然一阵痉挛,全身劲力耗竭,药效疯狂反噬,她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 姬苏瑶干枯的手臂牢牢抱着杨君瀚的身体,指甲陷进他后背的肉里:“来生——来生定要——” 叫声戛然而止,姬苏瑶变成了一具皮包骨,骷髅一样的头软软靠在了杨君瀚的胸膛上。 忆江南·尾记 翌日,在第一缕晨曦照在山坡上的时候,西山山坳里的人们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人立于崖顶,手里提着一个物件。 站在崖顶的人是龙寂樾,手里的物件是一颗人头。 下方人群一阵耸动,龙寂樾亲自现身,必有大事要做。 难道今日就是决战之日? 人群迅速分开,水仙门众人簇拥着方沈岳来到前头。他立时已得了信儿,决战时刻,三军岂可无帅? 这几日他和山坳中各门派打得火热,大家伙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立誓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现下共同杀敌,将来共享荣华富贵。 所以,在从人群后头走到前头的这不到一百步的距离里,他的心脏已经剧烈地搏动起来,浑身的血也开始沸腾,他甚至感到了一阵极度亢奋之中的晕眩。 时候到了,一切就要实现! 然而当他抬起头,真正看着龙寂樾的时候,一下子结结实实地定住了。 龙寂樾手里提着的人头,形若骷髅,但依稀看得出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还很眼熟... 哪怕已经干瘪扭曲得像鬼一样,仍然还能认得出。 人群中也有人认出来了,进而发出一声惊叫。 姬苏瑶的手段他们都不陌生,谁都知道这女人就是方沈岳背后的大树。凡事有她,便无后忧。 此番他们能如此安心地呆在山坳里,还听从方沈岳的号令,无非是知道姬苏瑶在外头。她一定筹谋万全,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一举攻进来,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两面夹击,保管使天龙门全军覆没! 但此时此刻,姬苏瑶的人头就提在龙寂樾手中。 单看她这一副形容枯槁的鬼样子,便知生前受到了何等折磨。尚不知这世间有什么功夫毒药,竟能把人折磨成一具骷髅? 龙寂樾提着这颗人头,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看着众人。 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谁敢往前一步,谁敢和天龙门为敌,这就是下场。 众人俱都呆立当场,有人已暗暗向后退去。 以姬苏瑶的武功和心智,尚且落得如此,何况自己? 况且,自古出头的椽子都是先烂掉的,谁来当这第一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方沈岳。 方沈岳半张着嘴,一时没有表情,也没说半个字。 这几日山坳入口处的守备时松时紧,总有一些人能进出其中,传递一些消息。他们知道天龙门也在外头紧锣密鼓地部署,四方游说,威逼利诱。 山坳之中本有得了外头消息,心神动摇之人,只是大伙群情激昂,便不好明说。此刻眼见败象已现,更加心灰意冷,一意生了保命的念头,再无心厮战。 便在此时,龙寂樾手一松,姬苏瑶的头颅凌空落下,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粉碎。 方沈岳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又发出数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喊,急切四顾,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的手向虚空之中抓落一通,忽然又垂下来,整个人低着头,十分安静。 众人小心翼翼地围拢上去,突然,方沈岳头一抬,向众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容如同婴孩一般,又娇憨,又肆意。 这神情出现在方沈岳的脸上,直叫人毛骨悚然,泛起一阵恶寒。 远处的山坡上,福长临缓缓转过身离开了,季贤跟在他身边,轻声低语。 此番天龙门绕过大福镖局,直接去和江南各门派谈判,端的是神来之笔。不知他们何以一夕之间洞悉了诸门派的软肋,简直有如神助。 福长临当然不高兴,甚至觉得自己被耍了。 但他同时也明白,形势比人强。天龙门已经势如破竹,胜券在握,现在任谁也没法子阻挡它的势头。 天龙门正在走上坡路,它会逐渐走到峰顶,如日中天。 然后...... 然后当然就是下坡路了。 那时候才是大福镖局的机会,福长临和季贤相视而笑。 山坡上还站着几个人,一直看着龙寂樾。 秦卓然知道,掌门虽然看上去气定神闲,但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他之所以一直不开口说话,就是怕一出声就会暴露。 他们在方府后头的树林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全身的骨肉好像是被搅碎了又捏好的,虽然还是一副人的样子,但一碰就烂。 他们谁也不敢动他,生怕稍一挪动,他会就此殒命。 谁也不知道龙寂樾经历了什么,四周别无旁人,辰兮和杨君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方府外头苦战,直闻到方府里飘出来的血腥之气越来越重,心情更加急迫。 便在此时,秦卓然忽然看见有一抹淡淡的身影,好像一片轻纱,悄然落进了方府院墙内。 这一下直叫他暴跳如雷,不晓得这又是哪一路高人,若是方府请来的帮手,那掌门就更加危险。 当下不管不顾,带人猛冲猛打,生死不论。又强攻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方府的家将和守卫杀得干干净净。 众人破门而入,惊见满院鲜血,整座府邸好像被浸泡在一个大血池子里,无数尸体和残肢堆叠漂浮着。这等景象,纵说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 众人淌着血水来到书房,这里也早已一片狼藉。地上有许多碎肉和骨架,不知是几个人的,另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不过也比骷髅骨架好不了多少。 除此之外,再无活人。 他们将方府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最终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龙寂樾。 他闭着眼睛,侧躺在地上,稍稍蜷缩着。 秦卓然靠近时,看到他的睫毛动了动,他知道他们来了。 但是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继续这么躺着。 他们当然很快就明白,他很虚弱,也很痛苦。 但是秦卓然看着龙寂樾苍白的脸,分明感到,他内心的痛苦远胜于身体。 他好像是一件碎成了千万片的瓷器—— 这一生一世,再也拼不好了。 第一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一) 迎风冒雪,隆冬时节,宋泽一行四人沿着茶马古道,又向西北方向走过千里。 他们途径青唐城到达西海,在千顷碧波中乘船北上,又遇大通山、疏勒南山等昆仑山支脉,层层叠叠,横亘面前。四人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虽然辛苦,但却也领略到了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 这日四人天破晓便起身赶路,至晌午见玉门关已出现在地平线上。 关隘内外,人烟稀少,黄沙千里。宋泽极目望去,只见沙丘尽处,巍峨的山脉高耸入云,白雪皑皑,连绵不绝,直到天边。这等奇幻的景象,大约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此地干旱少雨,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风沙之中,冬冷夏热,昼夜温差也是极大,本不适宜居住。但恰有一条河流自雪山而来,绵延八百余里,冰川水源源汇入其中,直将河流两侧的戈壁滩成了绿洲,便似在万里黄沙中画下一道碧痕,真乃神来之笔。有诗证云: 一湾如月弦初上, 半壁澄波镜比明。 风卷飞沙终不到, 渊含止水正相生。 许多年前,西夏军队占据了雍州和凉州,玉门关所在的敦煌郡也被划归在了西夏势力范围中。又过了几年,整个河西走廊渐渐都在西夏人的统辖之下了。 西夏党项族人在此地建立了王国,称为“邦泥定国”。为和中原王朝形成有力对峙,他们将玉门关的关口又向西迁移了近百里,势力已直逼回鹘人的地界。 不过党项人擅长贸易,头脑灵活,懂得与回鹘人打好交道,岁年重礼,哄得回鹘“喀喇汗”王室颇为受用,对其西迁关口之举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双方摩擦不多。 十余年来,河西走廊诸洲在西夏的治理之下繁荣富裕,少战乱,多安宁,百姓借由来往贸易,皆发了些小财。又因信奉回教,对安拉多有供奉,这些来自民间的金银也都经伊玛目(清真寺院住持)之手,最终汇集到了国主手中,用来扩充军备、收买中原王朝和喀喇汗王朝的官员。 江怀珠将此地的情况述说一番,原本只想简单说几句,但见如烟夫人听得两眼发亮,甚是新奇,便一下子兴致大涨,也不让撒力哈插嘴,自己把敦煌的古往今来讲了一个遍。 宋泽从前只在史书上读过寥寥数语,如今亲见,深深震撼,也听得十分入迷,末了忍不住叹道:“前辈,你...你要是去茶馆说书,一定满座儿!” 江怀珠何等身份,换了旁人听见这话必定要生气,他却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是吧!那是当然了!老子干什么事儿都是天下第一,哈哈哈哈!” 如烟夫人嗔道:“真不害臊。” 宋泽勒住马头,远远看去,玉门关乃是几座硕大的方形建筑,耸立在天地之间,好像是上界神仙掷下的几枚骰子。这与他一路之上所想象的玉门关迥然不同。 到得此处,他方觉已经彻底和中原世界隔绝了,所见所闻,尽皆是另一番模样。 所谓雄伟壮丽,并非中原之雄伟壮丽,而是独属于西域的,属于这片大漠冰川之地的雄伟壮丽。 江怀珠回身笑道:“怎么样,此地和江南水乡,很不一样吧!” 宋泽笑着点点头,江南...已恍如隔世。 但有一个人的样子,却依旧清晰。 四人信马穿过城门洞,便出了玉门关,眼前仍是一片粗粝的戈壁滩。江怀珠忽然在马背上探身向如烟夫人低声笑道:“你瞧瞧,前头可眼熟么?” 如烟夫人一怔,望了半晌,茫然摇了摇头:“这西域地界,我怎么见过呢?” 江怀珠笑道:“你不光见过,还来过。” 如烟夫人大奇,正要询问,江怀珠已笑道:“不必问了,再向前走走,你自然记起来了!” 四人又策马向戈壁深处走了一段,饶是在冬季,正午的戈壁滩无遮无挡,仍然干热。四人胯下马匹已经多时未饮水进食,渐渐有些焦躁,纷纷撩蹄垂头,越走越慢。 宋泽道:“前辈,咱们是否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江怀珠却用脚蹬使劲儿一夹马肚子,一骑绝尘跑在前头:“无妨,快些走!前头自有歇脚的地方!” 撒力哈和如烟夫人各自跟上,宋泽到底不忍心,将背上水囊解下来喂马喝了些水,方又追去。 眼看前方尽是长着一丛丛沙蒿和沙棘的戈壁滩,一望无际,撒力哈忧心忡忡。他这一路上,已经被江怀珠各种心血来潮和不计后果折腾得心力交瘁,不知他此番一门心思往沙漠深处钻,又是为哪般。 思前想后,还是大着胆子问道:“江大侠...前头看着没路呀,要是陷在沙子里,或者迷了方向,这可是...可是要人命的!咱们还是走回大路吧,我认得路,沿着矟竿道一直走,再有半个月就能到昆摩城!” 江怀珠嗤笑一声:“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哦,你听不懂这个,咳咳,就是说太慢啦!老子带你们抄一条近道,只要三天就能到,哈哈哈,怎么样,厉不厉害!” 撒力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三天?” 江怀珠已不再搭理他,凑上去和如烟夫人并肩而行,一叠声笑道:“半个月?哈哈...我可不用半个月,那还不耽误了大事儿吗?再说了,这地方风沙大,早晚又冷,真走上半个月可太辛苦了,你放心,咱们用不了三天就到昆摩!” 撒力哈实在忍不住,朝宋泽翻了个白眼,小声抱怨:“贵人这一路上胡乱耽误的时间,何止半个月......” 话音未落,江怀珠的眼风已飘过来,撒力哈立马双手捧天:“真主啊!请赐予我们平安,愿我们平安到达昆摩,艾里哈木都林俩西!” 其实,宋泽心里也在打鼓,这戈壁滩一望无际,莫说是三天能走到昆摩城,就是能否活着走上三天,都是未知之数。 不过这鼓并没有打多久,众人转过一个沙丘,眼前竟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山。 只见山势延绵,山尖直插云端,山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洞窟,其间或悬挂五色帐幔,或有木架滕悌缠绕上下,熙熙攘攘,竟住满了人! 这一景象委实太过震撼,又匪夷所思。 宋泽茫然地环顾四周,见黄沙戈壁犹在,自己并未置身别处,只是这座住满了人的高山却突兀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滚滚热浪之中,山体似有浮动,其间行走的人和牲畜也似幻似真。撒力哈瞪大了眼睛,恍然喃喃道:“鬼市...蜃楼......” 如烟夫人却露出了笑容,直直看着眼前景象,满含深情地说道:“不,她是真的。” 第二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二) 这地方,越走近,越不真实。直至身处其中,更加如坠梦境。 而且是那种,读了一整晚异域奇谭精怪杂文才会做的梦。 百丈巍峨的山体上,被凿出了大大小小近千个洞窟,其间穿插着复杂的小路和石阶,将洞窟连在一起,上下洞穴之间还悬挂着软梯。洞窟之中或住人家,或供奉着各种神像,还有酒肆茶寮、当铺药铺,全都精致小巧,嵌于石壁之中。 宋泽来到山脚下,抬头望着这些人,觉得他们简直不属于人间。 江怀珠贴近如烟夫人,笑道:“怎样,认出来了吗?” 如烟夫人神情颇有些激动,还有些意味深长,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江怀珠:“你是故意的?” 江怀珠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转向宋泽,说道:“这地方在玉门关外,乃是西夏“邦泥定国”和回鹘“喀喇汗”王朝的交界。这里头住的既有西夏人也有回鹘人,还有西边的浩罕人、北边的鞑靼人,总之呢,汉人是少之又少。” 宋泽道:“他们...为何要住在山洞里?” 江怀珠瞪了他一眼:“自己想想!” 宋泽一怔,心里嘀咕:“我要是想得明白,还用得着问吗...”又确然不敢再问了。 撒力哈适时凑过来,低声道:“这外头全是沙子,盖不了房子,风大太阳大雪大,总住帐篷也不行,山洞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扶了扶帽子,惊叹一声,“只是这也太多了!...怎么有这么多山洞?...沙漠里哪儿来这么多人?” 江怀珠回头:“这算什么,让你们吃惊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正说着,迎面走过来一个穿得五彩斑斓的少女,头发上也用彩绳编了无数小辫子,冲他们甜甜一笑:“客官,买鱼?鱼,新鲜的!” 这少女的汉话不怎么流利,但这两句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宋泽直呆了呆:“鱼...鱼?” 沙漠里居然有卖鱼的,还是新鲜的鱼? 那少女看见宋泽的样子,咯咯笑道:“是鱼呀,鹰鲳、马鲛王...还有虾、贝、螃蟹...咯咯咯,你要什么?” 宋泽完全分不清这少女说得是真是假,那鹰鲳和马鲛王,莫说是在沙漠里,就是寻常河湖里也没有。他生于水乡,从未见过,只听说在海底深处才捕得到。 刚想回答,江怀珠已说道:“我们不买鱼,我们找胖员外。” 少女“哦”了一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笑着说:“员外,今天很忙,你们,见不到。”说完这一句,就让开了。 江怀珠也不理会,径直朝前走。 忽然,宋泽听见了“铮”一声轻响,低头一看,一根细细的红线在江怀珠脚下崩断了。这根线细如发丝,断裂时发出的声音也极其微弱,若不是他内力深厚,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绝不可能听见。 不知道这根红线有什么讲究,但那少女的脸色已然变了。显然,江怀珠早已看见了这根红线,而且并没在意,他甚至没有选择迈过去,而是一脚踩了上去。 紧接着,“铮铮”之声不断响起,江怀珠又接连弄断了十几根细如发丝的红线。 这些红线高高低低,横在膝盖到脚踝之间,正常行走之下,无论你的脚抬到什么高度,都一定会碰到。 而江怀珠从红线阵中穿了过去,未有一滞,这些细线一碰到他的衣衫就纷纷断裂。 那少女的眼睛瞪得滚圆,宋泽忽然明白了,这些细细的红线上要么涂满了毒药,要么连接着什么致命的暗器。这样的手段他虽未亲见过,但在江湖上行走了一年,也足可以想见。 但眼下什么也没有发生,断了的红线掉落一地,好像一堆没来得及清扫的垃圾。 与此同时,两侧的商铺和住家之中却响起了一片“乒铃乓啷”的声响,好像每家都有一些东西突然碎裂了,还夹杂一些“啊呀”“哎哟”的人声。 待声响平息了,江怀珠回过头:“愣着干什么,走啊?” 如烟夫人走了过去,宋泽和撒力哈急忙跟上。才走了几步,又见一个男子迎上前来。 他虽身穿西域的棉衣皮毛,颜色却很素雅,腰间还束着鞶革、悬着玉佩,好像汉人装扮,施礼说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喝杯茶,歇歇脚?” 江怀珠仍然脚下不停:“不喝茶,我们找胖员外。” 但是他从这人身旁经过之后,却终究停了下来。因为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长桌,上面摆了一排茶杯茶碗,里面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沏好的茶。 在这张桌子后头,还坐了一个身着胡服的美丽女子,身旁立着一架雁柱箜篌,她正在用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着琴弦。 这景象合该出现在茶舍里,但这人一听江怀珠不肯跟他走,竟一瞬间将这副阵仗摆到了他面前。 只是,莫说是一张桌子,就是一百张桌子,只要江怀珠想走,难道还挡得住? 宋泽忍不住上前看了看,只见那些茶杯茶碗全都晶莹剔透,发着琥珀光,竟看不出是何物所制,只觉名贵异常。 果然,任谁要将这一桌子名贵的茶器掀翻砸碎,都会有一点不忍心的。 江怀珠这一停,那人已经彬彬有礼地走到桌旁,微笑道:“客官,这一杯是啮铁兽茶,是以啮铁兽的粪便作肥种植出来,长得极慢,十年方成一株,在巴蜀深山中有一个青衣羌国,这茶便出自那里...这一杯是武夷山母树大红袍,母树只有三棵,一年产的新茶还装不满这只小茶杯......” 这人将长桌上茶一一做了介绍,有豫州的信阳毛尖、徽州的黄山毛峰、潮州的凤凰单丛、南诏的金瓜普洱... 这些名贵的茶种,单只占“新鲜”二字已是难得,每一杯还都是绝无仅有的来历,可谓是这一品类当中极其珍稀的存在。 宋泽出身穷苦,大半不识,听完介绍暗暗咋舌。 忽然又一个机灵:这...这可是在玉门关外的戈壁滩上!若说是在金陵富庶繁华之地,抑或是在京城,或许还可信,但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竟然有这么多稀世罕见的新茶! 江怀珠向身旁的如烟夫人哼道:“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纵说是天上王母娘娘喝的茶,又有谁见过?唬人不打草稿...” 如烟夫人轻声道:“他说得是真的。” 江怀珠立刻噤声了,尴尬地咳嗽两声:“我忘了...你是侯府的小姐,自然识得...” 走上前,拿起一只茶杯放在鼻子前头闻了闻,笑道:“茶是好茶,可惜不是酒,老子只喜欢喝酒,不喜欢喝茶。” 那人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江怀珠又道:“不过看在你老弟盛情邀请的份上,我就凑合着喝一杯吧!”说完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宋泽吃了一惊,生怕这茶中有毒,想阻止却也来不及了。 但就在江怀珠手里茶杯放回到桌子上的那一刻,长桌上所有茶杯茶碗里的茶水,全都像煮沸了一样,剧烈跳动起来,下一刻,茶杯茶碗尽皆碎裂,茶水四溅飞射,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江怀珠叹道:“可惜啦,可惜啦,这么贵的茶,哎呀!” 宋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见那人嘴角渗出血来,后退了两步,脸色甚是难看。便在此时,只听得一连串玉珠走盘之音飞速流转,长桌后那弹箜篌的胡服女子十指轮动,清澈响亮的乐声倾泻而出。 江怀珠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什么事情十分有趣,连声笑道:“不错,不错,有点样子了!”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箜篌之声时缓时急,如泣如诉,在这大漠群山的洞窟之中,乐声在石壁间震动回响,仿佛天界梵音传到人间。 宋泽一时沉浸在琴声之中,感受不到一丝杀气,实不知这是何意,难道对方真的是在为他们表演乐曲? 前头的江怀珠动也不动,只轻倚着如烟夫人,歪头朝她低语几句,二人全然像是在欣赏表演的客人。 就在宋泽已经完全糊涂了的时候,江怀珠侧过头来:“先前的丝线是学了墨家机簧之术,只可惜功夫不到,那线也太粗,若是用上天山冰丝,便是不连机簧也能割断人腿。现在这些茶水么,茶里是没毒,讲究在水。” 宋泽惊道:“水里有毒?”话一出口又觉不对,“水”里有毒,不就相当于“茶”里有毒? 江怀珠笑道:“水里也没毒,不过世间有一种音波功,能用音律使水波震荡,猛烈时就犹如一颗水炸弹,照样能把人炸得四分五裂。只可惜此人的功夫又不到家,只能控制茶杯那么多的水,所以她想等我喝茶的时候,趁茶水还在我的嘴里,发动音波功,让茶水把我的脑袋炸开。” 宋泽瞠目结舌,看着长桌上碎裂的茶器,想想方才的经过,不禁失色。 忽又一想,既然茶杯已碎,茶水已干,那这胡服女子此刻弹琴又是为了什么?她的琴声之中分明没有杀气。 江怀珠似乎知道他的疑问,笑道:“现在么,现在她的力气只够对付我一个人,所以她琴弦中的音波功都是冲我来的,旁人自然感觉不到了。” 宋泽再次怔住了。若是这样,此刻江怀珠正在承受着音波功的攻击,但他面不改色,谈笑风生,甚至没有运功抵挡的痕迹。 显然,这音波功的功力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但是,面前的胡服女子却并没有停下她的弹奏,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神情却很平静,她似乎已经视死如归,打算不死不退了。 第三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三) 宋泽正想着,突然,一声高亢的琴音冲天而起。那胡服女子奋力一拨,二十三根琴弦一齐震响,宋泽顿时感到一道劲力扑面而来,急忙运功抵挡,又第一时间挡在了撒力哈前面。 但这股劲力却并不太凌厉,近身之后立时便被自己周身勃发的真气驱散了。宋泽一怔,原来这女子音波功的功力当真尔尔。 眼看前头的江怀珠和胡服女子仅三步之遥,只是用衣袖在如烟夫人身前轻扫了一下,好像掸灰一样,显然没受到任何威胁,顿时放下心来。 便在此时,随着这一声琴音,四周围观的人群突然一起朝他们四个人冲了过来,手里举着五花八门的家伙,有菜刀斧头,有铁锨棍子,还有扫把和板凳...... 前后左右的山洞里也源源不断涌出来好些人,头顶上还有顺着梯子爬下来的,更有直接跳下来的,顷刻间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宋泽一时间眼花缭乱,本能地驭起冰魄游龙,就在要出手的那一刻,一道传音入密钻入耳中:“切勿伤人!” 宋泽一凛,招式急变,一记劈掌顷刻化为出指一点,点中了对方肩窝的中府穴。那人顿时扔掉了手里的剪刀,弯腰咳嗽不止。 宋泽护在撒力哈周围,随手抓落,提起一个个人来扔飞出去,并不伤人,只叫他们不能近身。在这个过程中,他分明感到这只是一群普通百姓,虽然有些拳脚,但杂乱无章,内力修为也十分浅淡。看来方才那布下红线阵的少女,和眼前这一男一女,已经算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了。 江怀珠也护在如烟夫人身旁,只不过他江湖经验老道,一早便已对这些人的能耐心中有数。当下展动身形,如闪电一般穿梭在人群之中,又戳又点,又抓又挠,一下子飞到远处,一下子又蹿回如烟夫人身边,哈哈大笑,玩得不亦乐乎。 直过了一顿饭功夫,江怀珠玩得尽兴了,顿住身形,提气一吼:“行啦,统统住手!” 声如洪钟,直震得土石掉落,周遭众人纷纷捂住耳朵蹲在地上。那胡服女子身旁的雁柱箜篌应声而裂,断为两截,她本人也虚弱地瘫倒在地。 江怀珠看了一眼,歉声道:“哎呀,不好意思,这琴也很贵吧?对不住...咳咳,不过你们这个打法,就是打到明天早上也完不了,我这也是没办法...” 话音刚落,只听上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喝:“何人在此撒野!” 喝问声中,一道锐亮劈将过来,竟是一把弯刀。 这刀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劈向江怀珠面门,因其旋转,便将大半前胸都划进了攻击范围。 江怀珠应变奇速,身子向后一仰,就着弯刀的弧线严丝合缝地绕过半圈,刀锋堪堪蹭过他的胡须。 一招到老,弯刀却未下坠,反而凌空飞起,又飞回那人手中,原来刀柄上还连着一根细细的精钢锁链。 刀还未撤回到手中,那人已将左手的弯刀又间不容发地掷过来,这次直攻江怀珠的下盘。 须知此刻江怀珠上半身还未回正,下半身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躲闪不及,那人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谁料江怀珠并没移动,而是依次抬起左脚和右脚,正好将旋转着的弯刀放了过去。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应方寸极其精准。外人看来,两柄弯刀接连划过,江怀珠的身子只如一抹影子微微晃动,那刀便如同从影中穿过,没伤着分毫。 不过这一切在宋泽眼中却是正常速度,他清楚地看见了江怀珠躲避两柄弯刀的身法,不禁心中佩服。要躲开这两刀并不难,试问自己也可做到,但要用最小的力气,就着弯刀的走势,在不挪动一寸的情况下完美躲过,属实非常困难。 自己纵使有这样的功力,一时也难有这样的巧思。可见练功虽然不易,临敌的经验却更加难得。 那人两击不中,双刀都回到手中,正要再掷,如烟夫人突然轻声唤道:“锦云......” 那人一怔,手握双刀,向前走了一步。 适才她立于上方一块凸出的石阶上,背后恰有一道阳光照过来,看不清形貌,此时走进阴影里,宋泽方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穿一身宝蓝色劲装,十分明艳飒爽,混不似这个年岁。 这妇人也定睛看了看,突然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下石阶,来到跟前:“月墨?...你是月墨?” 二十年前,如烟夫人崔月墨被赤焰魔君一掌打成重伤,性命垂危,江怀珠千辛万苦将她带到灵山上,悉心调理,终于慢慢好转。却始终无法治愈赤练玄冥掌留下的创伤,乃至于她每日卯时、未时、亥时三个时辰,全身便如同在沸水中翻煮,痛苦无比。为此,江怀珠取了昆仑山冰川雪窝中的千年寒冰,灌注冰魄游龙的内力,制成一副冰面具,只有靠着这幅面具,崔月墨才能稍稍好过。 十七年前,赤焰魔君寻到了灵山。他自己也因为当年那一掌心绪激荡,引致走火入魔,功力尽毁,还变成了不阴不阳之身。但也正因此,令他于极度悲愤绝望之中悟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突破了赤练玄冥掌的第九重,功力大成。其后乃知,要将这路功夫练到极致,必须经历废功这一关,抛弃所有,破旧立新,从无到有,方至臻化境。 双方交手,江怀珠一时落了下风,又要顾及崔月墨,深感吃力,靠着熟悉灵山地形,二人才勉强逃得性命。 在那之后,江怀珠果断将崔月墨送了出去,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此后每隔几月或几年,便更换一处藏身点,直至十六年后,他终于找到了能彻底消除崔月墨身上毒掌掌力的方法。 在这十六年间,赤焰魔君走遍大江南北,去到江怀珠昔年游历过的每一个地方,暗中探访每一个门派,查找每一个与他结识过的人,以此寻觅崔月墨可能的藏身地点。 岁月悠悠,辰兮便在这段旅途中渐渐长大了。 而这条漫长的逃杀路的起点,就是这片大沙漠中的千山洞窟,这里是崔月墨离开灵山之后,第一个藏身的地方。 赵锦云看着如烟夫人,将她从头到脚望了个遍。当年她脸上总戴着一副难看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但就是这一双秋水般美丽的眸子,让她过目难忘。 到如今,她仍然能凭着这一双眼睛,认出了十七年后的崔月墨。 赵锦云难以置信地拉着她的手,惊喜万分:“这...这...月墨...你怎么来了?你竟然回来了!”又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如烟夫人也激动得流下泪来,伸手婆娑着赵锦云的头发和脸颊:“是...锦云,我回来了,我回家了!你还好吗?胖大哥还好吗?忠儿呢,忠儿好吗?” 江怀珠咳嗽了一声,女人一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叙不完的旧,必须打断一下。 赵锦云这才正眼去瞧江怀珠,“哦”了一声,说道:“是你啊,你还跟着她呢?变成这样了,刚才简直没有认出来。” 说完这一句,再不看他,又转向如烟夫人,柔声笑道:“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这地方入口隐蔽,不好找,朋友来都是凭暗号,你们这般闯进来,他们还以为是来找你大哥晦气的,这才动了粗,你别见怪呀!” 一叠说着,挽了如烟夫人手臂,沿石阶向洞窟深处走去。 宋泽和撒力哈略有些尴尬,这妇人连江怀珠都不搭理,更别说是他们两个了,这到底要不要跟上去? 江怀珠苦笑一声,似乎是在为女人间的友情挠头,朝他二人招招手:“跟上,咱们去见胖员外!” 宋泽一面走着,一面疑惑:“员外?...这沙漠里有高山已经很稀奇了,山里还有一个员外?” 江怀珠笑道:“员外么,当然是有钱人,有一个大庄园,园子里有山有水,有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珍珠黄金,骏马美人,气派得很呀!” 宋泽不知江怀珠是在说笑还是真话。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应当是再稀奇也不为过了,只是他实在想不出,在这万千石壁洞窟之中,如何能有一个大庄园? 江怀珠回头笑道:“谁说庄园一定是在地上?” 第四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四) 宋泽跟着江怀珠一路向洞窟深处走去,这个山洞的确很大,也很深邃,不过要修建一座庄园还远远不够。 洞内空旷得很,既没有商品售卖,也没有生活用品,只有一些石雕零星散布其间,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又走了一段,忽然有一面石壁挡在面前,上面雕刻着许多复杂的花纹。 赵锦云从随身的荷包里倒出三颗药丸,递给如烟夫人一颗,柔声道:“这里头有迷烟,先吃解药。”又摊开手,示意宋泽和撒力哈来拿,显然并没有要给江怀珠的意思。 江怀珠指了指宋泽:“他也用不着,省一颗吧。” 赵锦云一怔,略微打量了宋泽,并没坚持,便只把药丸给了撒力哈。然后抬手按动石壁上的机关,一道石门缓缓开启。 宋泽猛然惊觉,这道石门和乌家庄内如烟阁的石门何其相似,难怪从方才就觉得眼熟,不由得朝如烟夫人看去。 如烟夫人微笑点头,轻声道:“我时常想念这里,就让乌牧远把地窖改成了这里的样子,我住在里头,心里便舒服一些。” 宋泽想起如烟阁里雕梁画栋、金雕玉砌的华丽,好像有些明白江怀珠对庄园的形容了。 他们穿过石门后头长长的甬道,走进一个巨大的木头笼子里,赵锦云关上笼门,摇了摇上头拴着的铃铛。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音,木头笼子突然开始下坠。 下坠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好像有人拉着绳子将他们放了下去。 这一放便是许久,上方光亮渐渐消失,四周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宋泽暗暗提起精神来,黑暗总是令人不安。 在绝对黑暗中,他的五感变得特别敏锐,一些微弱的响动传入耳中,鼻子里闻到了一丝潮湿又香甜的味道,连皮肤也在感受空气中温度的细微变化。 他忽然觉得,就算自己看不见,似乎也不影响判断和行动。如果此刻有暗器袭来,哪怕只是一根丝线,凭着四周气流的轻微扰动,他也能够轻松躲开,甚至还能立刻追溯到暗器的来处。 思绪中,周身内力已经提调起来,沿经络缓缓流走,令身心充盈着气力。耳中传来江怀珠的声音:“藏家密宗,名不虚传,也不枉你小子日夜苦修了。” 宋泽笑了笑,心里也很是畅快。四个月以来,他从初窥门径,到渐渐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密宗气功真正打通了他全身的经络骨血,使“气”融入到每一寸皮肉之中。 他曾听闻嵩山少林寺中有十八铜人,运起功来金身犹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只有伤人,不会被伤。想来藏传与汉传佛教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追根究底,二者应是同源。 若说冰魄游龙的心法能够使真气随心意而动,那么藏家密宗气功便能使这股气力充盈全身,变成坚固的遁甲,乃至杀人的武器。 在此之上,密宗武学中所蕴含的广博而精深的佛法,更令宋泽深深着迷。佛家对善恶、因果、聚散、苦乐、生死的探寻和回答,时常在他心中撞响。这与道家心无旁骛、虚静纯一的境界迥然不同,却又在那极深处似有相通。 这些迷茫和顿悟时刻伴随着他,让他时而默默无语,时而欢呼雀跃。用江怀珠的话说,这孩子八成是入道了,至于能否大彻大悟,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还要看他的心志和造化。 木笼在黑暗中下坠了许久,终于落地,宋泽走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 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江怀珠那句话:“谁说庄园一定是在地上?” 灯火通明的地下城,像一幅绮丽绚烂的画卷,从脚下向无垠的远处延伸,极目望去,竟不见尽头。数不清的殿宇、回廊、宝塔和神像错落有致,其上均覆金箔,镶嵌珠宝,光彩夺目,又以奇花异草和珍稀皮毛装饰,混不似人间景象,直令人恍然如入仙境。 赵锦云引着四人来到一座花园,只见当中有一方精美的石雕喷泉,共有四个泉眼。一个泉眼流淌出鲜奶,一个泉眼流淌出蜜糖,一个泉眼流淌出美酒,一个泉眼流淌出清水。四种水流分别落进四个大池塘里,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池塘边沿栽种着绮丽花草,有几个身披天竺沙丽的美人,或坐或卧,正在花丛中谈笑。 那沙丽只有一层五彩轻纱,薄如蝉翼,自然什么也挡不住。 宋泽早已目瞪口呆,踌躇不前。赵锦云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笑道:“小兄弟不必惊讶,也不必害臊。咱们这地方偏僻荒凉,要想活得下去,总得有办法招揽营生。营生多了以后,要想平安,还得有办法让人卖命。” 宋泽听懂了前头的话,但最后一句却听不懂。 如烟夫人也问道:“锦云,这是怎么回事?” 赵锦云见她动问,便解释道:“这些年,这地方多了许多沙匪和马匪,来往的生意人也越发多了,要想守住安稳,就得有肯拼命的人。我们搜罗了一些资质好的年轻人,将他们带到山洞里来,他们一进石门,就会被迷烟弄晕,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到了天国仙境。这里有喝不尽的美酒,享用不完的美人,还有他们这一辈子也见不到的黄金珠宝。过了十天半月,待他们沉醉其中,再将他们弄晕了送出去。他们一觉醒来,又回到荒凉的戈壁滩上,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江怀珠已经听明白了,说道:“于是你们就跟这些年轻人说,只要乖乖听话,好好练武,让他们杀谁就杀谁,就能再进天宫,而且从此再不离开。” 赵锦云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他们的确是这样培养杀手和死士的。 那些生长于塞外的年轻人,没见过多少世面,单纯又固执,自幼只受到《古兰经》的熏陶,对经文里所描绘的天国景象深信不疑。而这座地下城里的多处布设,都是重现了《古兰经》中提及的神域天国。 经文中仅有只字片语,却能令人浮想联翩,至亲眼见着了这番景象,处处皆有印证。且那绚丽夺目之处,更在想象之外,令人一见之下,实在无法不信,无法不发自内心地向往膜拜。 如烟夫人听完这话,眉头轻轻皱了皱,却没说什么。 可想而知,这些年轻人在享受了天国的富贵舒适之后,再也无法面对往昔贫穷乏味的生活。而这只是第一步,在他们手按《古兰经》,宣誓效忠之后,还会接受长时间严格的训练,在这期间会不断向他们灌输所谓“神的旨意”,坚固他们进天国的信念。 宋泽也没说话。若在过去,他定要仗义执言,辩出个是非对错来,但如今他却明白,万事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有的事情明知不对,却也只能静待其自然演变,直至消亡,并非人的意志能随意改变。 哪怕这个人的权势再大,财物再多,武功再高,也难以改变。 第五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五) 四人跟随赵锦云进了一座殿宇,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间会客室。室内一应陈设却是严格按照中原汉家的规矩,正对门是一对太师椅和一张八仙桌,两侧是两排官帽椅。太师椅后的长案之上,东边摆放一只花瓶,西边摆放一面铜镜,当中乃是一座时鸣钟,取“东瓶西镜、钟声太平”之意,正是徽州大户人家的讲究。 主客落座之后,赵锦云叫了茶,便和如烟夫人热烈地聊起来,江怀珠根本插不上话,也就没机会介绍宋泽和撒力哈。 宋泽倒并不在意,他很乐见如烟夫人这么高兴的样子。这一路上这位长辈总是温柔平静,哪怕遇上天大的事情,也不见她如何激动,此时却兴高采烈,像个少女一样,眼睛里都放出光芒来,也顾不得礼数,只一味和赵锦云攀谈。 从她们的谈话里宋泽才知道,赵锦云和丈夫都是徽商出身,二十多年前曾随商队来西域贩运中原的丝绸、漆器和珍珠,不想遭遇了一场沙暴,商队尽数丧生,只剩下他们二人。 当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只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身上还剩了些干粮,水囊却早已遗失了。可想而知,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头顶烈日,前后左右皆不辨方向,该有多么绝望。 二人相互鼓励,勉强前行,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就在他们马上要渴死在这片戈壁滩上的时候,上苍再一次眷顾了他们。 在沙漠深处,竟然矗立着一座百年古城。二人颤颤巍巍地靠近,发现斑驳的城墙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一大篇文字,赫然竟是汉文! 这座古城长年累月受风沙侵蚀,破损不堪,看着没有八百年,也有五百年,原来在他们之前还有汉人来过这里。 文字中说,这片大沙漠名叫塔克拉玛干,在古回鹘语中意为“吐火罗人之地”,而这座城就是由吐火罗人的首领在六百年前所建,乃是首领和贵族的王城,叫做“王治精绝城”。此城曾经繁荣一时,后来却为楼兰国所灭,遗迹残存至今。 楼兰大军来袭之时,精绝城内的吐火罗人曾经殊死抵抗。城外各处的部族同胞接到消息,俱都星夜来援,光是葬身于流沙之中的吐火罗人就有数千之众。他们前赴后继,不顾一切地增援精绝城,团结一心,可歌可泣。 然而结局也相当惨烈,楼兰古国强悍的军队将精绝城彻底围死,又分兵屠杀了城外所有吐火罗人。吐火罗王室眼见回天乏术,宁死不降,在大祭司的带领下,全体王族于城中自焚。 城中百姓纷纷跟随,先杀幼儿,再自尽以追随神主,永登极乐。 楼兰古国在先后占领了精绝、若羌、小宛、且末等多个城池之后,也繁荣了近两百年。但就在某一天,就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这一座座空荡荡的城池。 二人读到这里,面面相觑,一时间心潮翻涌,难以平复。那黑云弥天、折戟沉沙的古战场,仿佛就在眼前。 二人接着往下看,文字的最后部分提到,精绝城内藏有吐火罗王室和楼兰贵族留下的黄金珠宝,还将位置都标注得明明白白,说要尽数留给后世有缘人。 二人又对望一眼,此刻他们最关心的倒不是黄金和珠宝,而是城内是否有水源。如此看来,城中人曾经在此地繁衍生息了几百年,肯定不止有一处水源,哪怕百年间地下暗流变动,说不定也还有泉眼能打出水来。 当下振奋精神,入城寻觅一番,果然找到了还未干涸的泉眼,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在那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二人按照文字所指找到了宝库,挑选最贵重的宝石,尽量多拿了一些。然后二人分头出去寻找人烟,十几天以后,碰见了一伙迁徙中的回鹘人,就此得救。 他们二人也在这个过程中互生情愫,最终结成连理,长居大漠。用精绝城中带出来的财宝起家,又历经许多艰辛和机缘,终于逐渐经营出如今千山洞窟和地下城的模样。 如烟夫人叹道:“锦云,这些往事,连我也是第一次听你说。你和胖大哥的经历,当真是一段传奇。” 赵锦云也叹息一声:“后来我们又多次返回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寻找那座古城,奇怪的是,竟再也没有找到。我们又花了几年功夫向附近的回鹘牧民和往来商队、镖局的人打听,都说没有见过,对于那座六百年前的王治精绝城,他们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要不是真金白银拿在手里,我和老胖真要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了!” 如烟夫人道:“也不知那先你们一步到过精绝城的汉人是谁,他既能写下那篇文字,可见对这座古城很是熟悉。不知此人是否尚在人间,若能向他问一问,说不定还能找到...” 赵锦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当时我们瞧那些文字,虽然磨损了一些,但依稀能看出是两个人的字迹。先一人书写了精绝城的过往,后一人又添了一段,写明了宝藏所在。而且从字迹的情况看,这两部分差不多是一起写的,也就是说,当时来到精绝城的不止一个人。” 如烟夫人向江怀珠看去,想问问他是否知道精绝城或者楼兰古国的事情,却见他好像神游天外,根本没在听。当下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又向赵锦云问起了她的近况。 赵锦云笑道:“如今日子好过了,我和老胖就收留了一些关外的穷苦人,让他们住在山洞里,给他们些营生,南来北往的旅人有看中了这地方,想留下来的,我们也欢迎。他们当中还有一些人是我们从沙漠里救回来的,或者迷了路,或者遇上了沙匪马贼,或者原本就想死...总之,这些人现在也算是安居乐业,都找到了自己的活法,我和老胖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这块地方,让这些人不至于再流落到外头去。” 宋泽听了这话,方暗暗点头。难怪上头洞窟里住的那上千号人,各形各色,都像是普通百姓,不是江湖中人。想来他们的粗浅的功夫也都是胖员外夫妇传授的,他们以为自己一行人是来找胖员外麻烦,所以明知不敌,也要各种设卡,再冲上来拼命,如此想来甚是可敬可佩。 赵锦云也询问了如烟夫人自离开西域之后的情况,听完一番讲述,也瞪大了眼睛,长叹一声:“月墨,想不到你的经历比我还曲折...当年你来的时候,老胖不许我多问,你也一直戴着面具,不爱说话,直到江怀珠再来把你接走,我才大约知道了一些事情。真难为你了,整整二十年,受了这么多苦......”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烟夫人也眼含泪水,拉着赵锦云的手,微微一笑:“不瞒你说,锦云,这些年我虽然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但再也未有一处令我有家的感觉。你...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 赵锦云激动地握住如烟夫人的手,二人执手相看泪眼。 江怀珠使劲儿咳嗽了几声,大声清嗓子,赵锦云回过神来,狠狠翻了个白眼。纵然江怀珠如今早已是名满天下的怀珠老人,她也仍然像十六年前一样,觉得他配不上崔月墨。 如烟夫人笑着拭了拭泪,问道:“锦云,胖大哥呢?怎么一直不见他?还有忠儿,怎么也不见他?” 赵锦云笑了笑:“他们爷俩,现下都在看美人,顾不上咱们。” “美人?” “苏木塔格家里选亲,待选的新娘子都到了,热闹得很,这种事情老胖是最落不下的,一早就去坐着了。呵呵,走,咱们也去瞧瞧!” 第六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六) 宋泽跟着出了大殿,一路走着,气势恢宏的地下城徐徐展现在眼前。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明显的分区,有的地方华美绚丽,有的地方奇幻怪异,也有的地方只是西域常见的圆形和方形建筑,透出一种古朴又庄严的神性之美。 宋泽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又在心里暗暗觉得,这座延绵百里的地下宫殿,好像不是赵锦云夫妇凭一己之力就能建造出来,其中所蕴含的深邃的美感,也非寻常人能够把握。 他将心里的疑惑悄悄问了出来,江怀珠听罢,却罕见地没有吭声。又过了许久,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前人...唉,前人啊......” 宋泽很有些讶异,这位向来话痨的前辈,好像从刚才开始就变了一个人,一直恍恍惚惚的,像在想什么事情。 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一次,就是在他们解决掉丧门飞星的麻烦,沿九江往襄樊去的船上,江怀珠向自己提起藏在灵山无寿宫里的那个神秘的东西:“这东西么...与其说是宝贝,毋宁说是一个诅咒...”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幅复杂又恍惚的神情。 宋泽想起他当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想到如今围守在灵山脚下的黑衣人,不禁又为江怀珠暗暗担心起来。他想必是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只是一直不肯明说。 他看不得江怀珠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凑上去扯开话题,问出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前辈,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江怀珠一怔,果然露出了笑容,笑容还有点狡黠,低声道:“营生嘛,就是买卖,卖别人需要的东西,就能赚到钱,越是需要,赚得就越多。所以你说,要做这天底下顶赚钱的买卖,该卖什么呢?” 宋泽苦笑着摇摇头,他要是知道卖什么赚钱,早就不是一介穷书生了。 珠宝玉器,古董字画,盐铁银铜...销魂的身体,长生的仙丹,仇人的性命...这个世上值钱的东西有很多,有的甚至已经不能用钱来衡量,但是这些似乎都不是答案。 江怀珠阴恻恻地笑道:“最值钱的,就是‘需要’本身,特别是将死之人的需要,那种...让人死不瞑目的需要。” 看着宋泽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江怀珠哈哈大笑,漫声道:“一个人再富有,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一个人势力再大、武功再高,也总有他杀不了的人,一个人再聪明再努力,也会有一辈子实现不了的愿望...有些事情,就是大罗神仙也办不到,这就是命!只是,即便明知那些东西得不到,事情办不了,可心里的‘需要’却还在,人就会因此痛苦,并且一直被这种痛苦折磨,直到死掉。” 宋泽点点头,他当然明白这就叫做“欲望”,人一旦有了满足不了的欲望,就会像被一把文火烧着,忍受欲念的煎熬。 可想而知,一个人经过了一生的岁月,在临终之时还放不下的欲望,一定是最强烈最深沉的欲望了。 只是,既然这些欲望注定无法满足,还能有什么办法能消除痛苦呢?此地所卖的“需要”又是什么? 赵锦云回过头来看着宋泽,笑道:“小兄弟,这种痛苦虽然无法消除,却能缓解,还能转移。就像今天给儿子选亲的苏木塔格老爷,他的家族祖上很显赫,但却为喀喇汗王室所不容,最终被驱逐。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恢复家族荣光,甚至向喀喇汗王室复仇。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穷尽了智慧和财富,直到重病缠身,时日无多,还是只能偏居一隅,再也没有指望。” 宋泽道:“那...那他的痛苦要怎么缓解,如何转移?” 赵锦云笑了笑:“苏木塔格虽然要死了,但他还有个儿子,如果能和回鹘贵族结亲,获得部落的支持,或可有卷土重来之日。只是他这一辈子苦心孤诣地筹谋,家底薄了许多,远近部落都知道他家族的事情,谁还敢轻易与他结亲?于是我们邀请了戎卢、渠勒、皮山和乌贪訾四大部落的首领,还有西夜、蒲犁等七八个小部落,说服他们把女儿献出来,按照汉家规矩选亲。自然了,结果已经谈好,只是这一番排场却不能省,不仅关外许多部落首领和贵族都会出席,还有一些关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会到场。这一场仪式做下来,试问谁还敢看轻苏木塔格家族?我们虽然无法让他实现愿望,却能给他一个希望,让他能带着这一线希望,含笑九泉。” 宋泽彻底听懂了,这样的营生,就算让人倾家荡产,只怕也是愿意的。 如烟夫人叹息一声:“欲望带来的痛苦,说到底,其实无关欲望的对象是什么,而是欲望本身。人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最后能够面对自己而已。” 宋泽一呆,进而浑身一颤。 这漫漫路途中,他先领会了清风观的符箓三宗,又修炼白塔寺的密宗气功,可谓集佛道于一身。加之自幼苦读儒学经典,儒释道三家的精义要旨,实俱已充瑽于内,盘绕在心,只是一直不曾细想过。 此刻听了如烟夫人的话,心里猛地一动,便好似在内心深处有个巨大的水球,被人拿着针,轻轻戳了一下。 球破了,思绪翻涌流出,瞬间充满了整个人,好像有一刹那前所未有的通透。 佛家教导人们应当消除欲望,达到“常乐我净”的境界;道家则认为人应当顺应欲望、顺从天性,最终战胜欲望,修成一个虚怀若谷的人;而在儒家经典里,欲望是一种动力,但人欲应当服从于天理,守君子之志,不能肆意妄为。 所以...欲望到底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欲望? 这一刹那的通透过后,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不过,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他体内的冰魄游龙、符箓三宗和密宗气功三重真力彼此交融,以冰魄游龙的至寒之力为骨,符箓三宗的柔和之力为血,密宗气功的包罗之力为魂,三者融汇一处,又溢散于四肢百骸。 江怀珠歪头看着他,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知道,他这个呆徒弟已经不一样了。 前头是一片开阔地,场中搭了一座高台,上下均有挡板,只留出中间一道尺宽的空隙。有一排女子立于挡板之后,在空隙里依次将身体的不同部位展露出来,供夫家品评。 关外部落结亲虽然有自己的规矩,但他们都仰慕向往中原礼仪,自嫌粗陋,所以贵族中渐渐兴起了仿照汉家婚丧嫁娶之礼的风气。若能筹办一场繁琐地道的汉家选亲仪式,显然是极有排面之事。 这场选亲共有五关,最后剩下的女子即为新娘。场中已经坐满了人,高台上的挡板移动,露出女子的脚来,只听一旁的司仪唱道: “第一回,品足——香莲三贵:肥、软、秀,形同莲瓣新月,能立于掌上。上三寸三高三寸三宽白底青花金鱼碗——”话音未落,便有仆人捧上许多只碗,摆放在众女子脚边,“量足!三寸金莲能置于碗内者,中选!” 众女子依次踏入碗内。其实西域部族之女极少缠足,若真按此规矩择选,第一关便要全军覆没。赵锦云事先安排了几家女子穿上特制的绣花鞋,脚掌在鞋内立起,只以前端着地,从外观看便似三寸金莲一般。 这一关没能入碗者退出择选,有两个气性大的女子直接一脚踢翻了碗,转身就走。 挡板上移,司仪接着唱道: “第二回,映手——腕白肤红,指如削葱,甲长五寸,掌纹清晰。上江南贡品素白丝帛——”又有人取了素锦和红泥来,“浸红,印掌!掌脉绵延不断纹、掌面白净者,中选!” 又有几名女子退出择选。 第三回是相面,不施脂粉而如朝霞映雪,形如满月有梨涡两点,唇红润美有芙蕖花香,齿如含贝而外朗内鲜者,中选。 第四回是摆腰,腰骨纤细,款摆杨柳,纤纤随风,盈盈一握,腰细脐圆者中选。 最后一回是扭臀,丰臀显翘,放折扇不掉,浑圆多肉,多子多寿,身姿圆滑如太极图,臀宽多肉者,中选。 过五关者,唯余一女,司仪唱道:“戎卢贵女,年方十七,体貌端庄,天性柔婉,知书识礼,举止得宜,更衣!”有仆从将那女子从高台上搀扶下来,送入室内。 戎卢首领南栋抚掌大笑,朝苏木塔格点头致意,四周各部族首领也纷纷向南栋表示祝贺。这五轮择选,与其说是选新娘,不如说是在变着花地夸赞他南栋的女儿有多么出色。 今天虽然是苏木塔格家族选亲,作为四大部落之首的戎卢首领却像主人一样,众星捧月。不过苏木塔格并不介意,他甚至生怕自己伺候得不够周到,让这位戎卢首领不够尽兴。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心力,最后的希望。 看到一切都如此圆满,这位昔日贵族苍老干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歌舞响起,酒肉摆上,场面更加热闹了。有一个人穿过人群向江怀珠走过来,他身材匀称,虽然不太瘦,但也绝不胖。 他用十二万分惊喜的目光看着江怀珠,又看看如烟夫人,张了张嘴,喉头发出一阵嘶鸣,依稀好像是:“你...来...了......” 胖员外并不是个胖子,也许曾经是,但经年累月地操劳下来,再胖的人也会变瘦。他之所以叫“胖员外”,是因为他姓庞,又和蔼可亲,认识他的人开玩笑,叫着叫着也就当真了。 他出生在徽州一个大户人家里,生下来不久就因为深宅内斗被人下了毒,虽然没死,却从此哑了。 从小到大,他经历了无数欺负和嘲笑,很多次想死,但终于又舍不得人间。所以他格外知道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有些渴望了一辈子的事儿,在那一刻非但不会烟消云散,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赵锦云自然挽过丈夫的手臂,对江怀珠微微一笑:“老胖最仰慕江湖中人,他常说自己这辈子能结交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唉,就当他有幸吧,总之你能把月墨送过来避难,是你看得起我们,对我们放心,我也一直...挺感激你的,咳咳。” 江怀珠也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向胖员外笑道:“你现在这营生,可不得了,只怕就连喀喇汗那边也得买你的面子吧!” 话音甫落,忽然神色微凝,有一道目光隔着人群从远处投射过来,盯在他们几人身上。 宋泽也感觉到了,顺着目光望去,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脱口而出:“通河大老艄...冯爷?” 第七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七) 那人正是漕帮金城分舵的总舵主冯柏昌,宋泽一行人在金城渡河时,曾搭过他的货船。冯柏昌与宋泽目光一撞,旋即笑了笑,穿过人群走过来。 在他身后还陆续跟上来几个人,个个仪表不俗,庞百青一看,脸色微微郑重起来,又向江怀珠看了一眼。 江怀珠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这些人想必来头不小,多半是江湖中人,自己若不想表露真实身份,可要当心了。 几人已来到跟前,庞百青同他们一一拱手见礼。宋泽见这几人打扮各异,中原和西域都有,相同的是,都十分有派头。 冯柏昌的目光从江怀珠身上滑过,落在了宋泽脸上,笑道:“小兄弟,想不到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真是有缘分呐!” 宋泽笑道:“是呀冯大哥,真是想不到!” 赵锦云眼珠在众人身上转了转,笑道:“几位大人都是我家老胖的老朋友了,许久不见,正该欢聚一堂,开怀痛饮才好!只是今天是苏木塔格老爷家办喜事,几位身份尊贵,不好喧宾夺主,不如请移步阊阖殿,殿内已备下美酒佳肴,让老胖好好招待各位贵客!” 当中一个衣着华丽的回鹘人,用生涩的汉话说道:“好极,好极!” 冯柏昌看着江怀珠:“前辈,当日在船上未曾有幸结识,今日既有缘再会,可一定要给在下这个机会呀。” 江怀珠刚想推辞,冯柏昌已经携过宋泽的手,笑道:“在下与令徒一见如故,还请前辈千万赏脸!” 那回鹘贵族大手一挥:“都去!都去!”说罢当先走在前头。 赵锦云急忙跟上,一路指引。江怀珠眼见此人排场极大,不想给庞百青惹麻烦,暗叹一声,携了如烟夫人也走过去。 众人一路来到阊阖殿,大殿中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早已摆上各色珍馐,正有美人跪在桌边倒酒。主客落座后,赵锦云一一介绍了几位贵客: 西首第一人便是那衣着华贵的回鹘人,他是有喀喇汗王室血统,由中原皇帝亲封的巴尔喀什郡王,名叫吐尔逊。他下首坐着的两人,分别是“渠勒”和“乌贪訾”两大部落的首领。 西北关外至中亚浩罕汗国之间,约有二十多个部落,他们一面受到高昌喀喇汗王朝的节制,一面也有自己的领地、百姓和牛羊。尤其是戎卢、渠勒、皮山和乌贪訾这四大部落,实力雄厚,连喀喇汗王室也不敢轻易怠慢,反而要多加笼络。所以代表王室的吐尔逊,对这二位部落首领也十分亲热。 另一面东首坐着的便是冯柏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之所以忝居首位,是因为他此番是代表漕帮总舵主寇宗元而来。他下首的三人,依次是西海青唐城主司徒荀,甘州凌刀门掌门凌江潮,和朔方霹雳堂堂主郭旸,均是西北地界有名的帮派。 赵锦云介绍完他们七个人,就到了该介绍江怀珠四人的时候了。冯柏昌忽然接过话头,笑道:“这位宋兄弟我已经认识,只是不识令师尊姓大名,宋兄弟可否为我等引荐?” 宋泽张了张嘴,江怀珠既不是自己的师父,他的大名也不能说出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上头坐着的庞百青呵呵笑出几声,摆了摆手,赵锦云忙笑道:“这几位都是我家老胖旧日相识的朋友,并非西域人士,也非武林中人,诸位不识得也便罢了......” 话音未落,冯柏昌已笑道:“不对吧,宋兄弟武艺高强,他的师父必定是前辈高人,岂会不是武林中人?只怕是赵夫人觉得我等蝼蚁之质,不配识得前辈真身了。” 此话一出,其余五人皆脸色微沉。那位吐尔逊郡王虽然还是面带微笑,却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江怀珠——这意思很明白,此刻本王还有耐心等着你,倘若再不说,下一刻就不会有好脸色了。 江怀珠虽然不怕这些人,但还是不愿徒生枝节。他此番借道地下城,一是为了能早几日到昆摩,二是为了如烟夫人能再见昔日好友,实在不便再惹麻烦。 况且,得罪了喀喇汗王室,对庞百青而言绝非好事,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走了,他们夫妻二人却还要在此地经营下去。 当下淡淡一笑,说道:“既然是前辈高人,多少有点臭脾气。老夫已经多年不过问江湖事了,这回就是带着家人来看看老朋友,既然和诸位有缘,一醉方休也就是了,何必多问?冯舵主,劣徒能入得你眼,是他小子有福气,就让他代替老夫,多敬诸位几杯吧!” 这话已经十分客气,却仍是婉拒,并未透漏自己一星半点的来历。 谁知冯柏昌听完,却是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前辈说得好,倒是在下落入俗套了。吐尔逊殿下,这是中原武林的规矩,一个人要是解甲归田了,就不便再深问他的身份来历,咱们不如一醉方休,别辜负今天这良辰吉日!”说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在下代表敝帮寇总舵主,敬此间主人,再敬诸位阁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吐尔逊又盯着江怀珠瞧了片刻,点点头,笑道:“好,也好!”端起酒来喝了,又看了看酒杯,“杯子太小,哈哈,换碗来!” 赵锦云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即命人换上大碗,又叫了歌舞,离座笑容满面地为吐尔逊倒酒。 众人纷纷举杯同饮,大快朵颐起来。宾主尽欢,果然没有人再来追问江怀珠的身份了。冯柏昌数次离席来和宋泽碰杯,到后来直接坐在了他旁边,把酒言欢,甚是开怀。 宋泽酒量极差,所幸内力深厚,还能保持五分清醒,只见眼前美人蹁跹,灯火摇晃,耳中尽是众人高谈阔论之声,却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孤独感袭来。 酒劲上涌,心头恍惚,更觉孤寂。伸手入怀,轻轻摩挲着那个小锦袋,手指抚摸过上面绣着的“辰”字——不知她现下在何处,江南的麻烦是否已经解决了,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危险,是不是正在赶来关外的路上? 他很想同她说,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呆书生了,他可以保护她,也可以陪她去任何地方。 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责任要肩负,也没有什么执着的追求,只想永远陪着她,过最简单最平淡的生活。 不过现在么——宋泽看了看正在低声细语的江怀珠和如烟夫人,他们显然也喝了不少酒,心情不错——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这两位前辈,等着她来...这是她的家人,也就是自己的家人。 眼前越来越迷离,宋泽晃了晃头,站起来,却差一点栽倒。 他暗暗苦笑,自己的酒量果然还是差得可以...... 但是他忽然看见江怀珠也站了起来,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又伸手去拉如烟夫人,可是手臂却垂了下去。 难道江怀珠的酒量也变差了?竟然变得和自己一样差? 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宋泽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八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八) 宋泽醒转过来,眼前一片黑暗,闷热异常,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过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看见江怀珠、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都在跟前,他们四人正蜷缩在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里,三面皆是石壁,只有自己靠着的一侧好像是块木板。 这个小隔间被封得严严实实,看样子最多只能装下两个人,现在却塞进来四个,所以十分气闷,自己方才也是一口气上不来,被憋醒的。 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江怀珠倒是睁着眼,但神情极是疲惫。他一直强提着一丝精神不让自己昏厥,现在看见宋泽醒过来,心里一松,险些晕过去。 其实宋泽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许多事。 当时庞百青一看见宋泽躺倒在地,又飞速扫了一眼江怀珠,当即拍案而起。冯柏昌一瞬间已经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另一边,“青唐城主”司徒荀和“凌刀门”掌门凌江潮迅速蹿到了宋泽和江怀珠身边,一个拔剑,一个抽刀,抵在他二人要害处,将他二人控制住了。 原来他们早已计划好一切,分工明确,不给庞百青一点反应的机会。 庞百青脸色铁青,却不敢轻举妄动。赵锦云从腰后抽出双刀,冷冷地道:“冯舵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柏昌道:“庞夫人不必惊慌,我们也是一番好意。这位老人家是何身份,你我都心知肚明,刚才他若是随口说一个姓名出来,我还不敢确定,但他却不屑如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应付一下也不肯,哈哈哈,怀珠老人乖戾桀骜,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盛名之下,麻烦却不小,我等愿为员外和夫人分忧,将这烫手的山芋接过来,还请员外和夫人撒一撒手,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赵锦云冷笑道:“我已说了,他们都是老胖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有一点麻烦我们也认了。漕帮乃名门正派,难道还觊觎别派的武功秘籍,干起强盗的勾当来了?我不相信这是寇总舵主的意思,恐怕是你冯柏昌想要冰魄游龙,然后自立门户吧!” 冯柏昌哈哈大笑:“庞夫人好生厉害,不愧是庞员外大人的贤内助!只是此番夫人却猜错了,他灵山派的武功虽然厉害,我等却还不至于生抢硬夺。夫人说得对,咱们是名门正派,当然不能任由这等邪功遗祸武林,在下这么做正是奉了寇总舵主的指示。我等把江怀珠带走,不为别的,只要他能当众将灵山上的那件东西焚毁,并自废武功,倘或还有谁学会了冰魄游龙,也一并废去,此事就算了结了。我等自会离去,绝不伤人性命!” 赵锦云眉头一皱:“什么东西?什么邪功?” 那“霹雳堂”堂主郭旸踱步过来,手里一下一下颠着两颗霹雳黑火雷,说道:“庞夫人有所不知,怀珠老人这套冰魄游龙神功乃是化自西域‘摩徯神教’的武功。一百多年前,摩徯教荼毒中原武林,教主座下八大护法分赴各处,先后重创了三十多个门派。那时候,从辽东到江南,几乎没有哪个门派能幸免。他们的武功很是邪门,却也当真不同凡响,那几年中原武林可谓血雨腥风,任谁也逃脱不了。最后,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御敌,终于将这八大护法尽数斩杀,又登高一呼,率众西行出关,最终将摩徯神教彻底剿灭了。” 司徒荀乃是青唐城主,家族世代在西海沿子,显然对这段往事更为了解。他见宋泽已全然失去知觉,便只拿剑尖抵在他胸口,接道:“摩徯教虽然被灭,但是那教主重伤之下却依旧逃出生天。据说他在瓦罕山谷深处躲藏了几十年,苟延残喘,既无法再恢复功力,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后来么,就在这一代枭雄快要咽气的时候,却刚好有一个人发现了他,所以在临死之前,他就将记录历代教主毕生所学的《摩徯秘典》传给了这个人。江前辈,我说的可有出入?” 江怀珠闭目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赵锦云已经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显然,按照他们几个人的说法,江怀珠就是当年在瓦罕山谷中遇见摩徯教主的人,他后来名震江湖的冰魄游龙神功,便是源自那部《摩徯秘典》。 二十多年前...江怀珠的确到过西域,还遍游雪山大漠,他们夫妻二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同他结识的。 庞百青的脸色也变了。摩徯神教的事虽然在整个中原武林都是禁忌,但在西域却流传甚广。即便神教已经覆灭了一百多年,仍然还有关于它的传说,其中就包括教主的下落,还有那部虚实难辨的《摩徯秘典》。 冯柏昌察言观色,微微一笑:“员外,夫人,难道二位真的从没想过,这位怀珠老人当年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年,怎么几年之间就忽然创出这么一部旷世稀奇的武功来?就连那些享誉百年的世家武学,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短短几年,这关外不毛之地就出了一座能比肩巫山的武林仙山,你们二位,可觉得惊奇?江前辈,你觉得呢?” 江怀珠依旧一言不发。 赵锦云缓过神来,冷笑一声:“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况且若真有这种秘事,你们又怎能知道?” 冯柏昌淡淡笑了笑:“庞夫人,灵山再怎么神秘,也属西域地界,他江怀珠再怎么遗世独立,也需要吃喝拉撒。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这西域地界上,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尊贵的喀喇汗王室。” 庞百青和赵锦云一凛,下意识朝吐尔逊看去。只见他悠闲地喝下一碗酒,又割了一块羊肉来吃,只抬眼看了看他们,淡淡一笑。 渠勒首领哼了一声,说道:“郡王殿下早已派军队包围了这里,谁敢不听话,我们神圣强大的王军就要消灭他!” 乌贪訾首领道:“老胖,咱们是朋友,你和郡王殿下也是朋友,我们不想杀你。你的夫人,很美丽,你的孩子,很强壮,我们也不想杀了他们。你把这老汉和他徒弟交给我们,咱们还是好朋友,回鹘人不会亏待你的!” 赵锦云心电飞转,难道地面上的洞窟真的被喀喇汗军队包围了?怎么一丝消息也没有传下来?要么是这几个人唱的空城计,要么就是...那些能传递消息的人,已被悉数解决了! 如果是后者,那么照时间推算,就是在苏木塔格选亲的时候,地面上的万千洞窟之中正在进行激烈的厮杀——他们都是计算好的! 赵锦云后背发凉,在大漠经营了十几年,她深知这些回鹘人的剽悍和狡猾,更知道喀喇汗王军的厉害。这绝非江湖帮派能够匹敌,无论自己训练了多少杀手,恐怕都无济于事。 况且看江怀珠的反应,这些事情多半是真的... 眼下他们身处地下城,四通八达、易守难攻,吐尔逊一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才愿意谈谈条件。倘若自己一定要鱼死网破,要付出的代价绝非几条人命这么简单。 实力太过悬殊,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没有选择。 赵锦云沉默了。 她看见庞百青回过头来,深深望了自己一眼。 那是在王治精绝城的第十六天,他们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口吃的。那天早上,虚弱不堪的庞百青第三十七次走出了城门,如果再没有收获,他们就要饿死在这座沙漠深处的古城里。 那天早上,他就是这样回头看向自己的。 赵锦云再没有犹豫,双刀飞出,直劈向吐尔逊郡王,她的身体也紧随其后,飞快掠到吐尔逊身前。 擒贼擒王,只要能控制这位郡王殿下,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与此同时,庞百青左拳挥出,猛攻冯柏昌中盘。右手则伸向嘴边,嘴唇覆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一吹。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顷刻间,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回鹘青年破门而入。 第九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九) 双刀劈到眼前,虽然快如闪电,但仍然被吐尔逊躲开了。他似乎早有预料,那有些肥胖的身体却很灵活,一下子就向后倒蹿出去,手上还不忘把最后一块羊肉塞进嘴里。 赵锦云牵动精钢锁链,双刀回手,人也到了跟前。手腕一抖,一双弯刀“嗖嗖”旋转着飞出去,一柄在上,一柄在下,将吐尔逊周身罩住。吐尔逊咧嘴一笑,抬起手臂直撞上一柄弯刀,又伸足一踢,拿小腿去撞另一柄弯刀。 只听“呯呯”两声,弯刀好像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弹了开去。原来他衣衫里还贴身穿着一件冷锻甲,此甲乃西夏骑兵所制,轻便柔软又刀枪不入,是党项人特意进献给回鹘王室的珍品。 赵锦云一怔,两击不中,端的棘手。未及再出刀,只觉后背一股劲风,渠勒和乌贪訾二人已双双欺到身后。她连忙分出一柄弯刀,向身后甩出去,一面将另一柄弯刀横在胸前,防备吐尔逊突然反守为攻。 四人瞬间激斗在一处。三个回鹘壮汉拳脚大开大阖,力道刚猛浑厚,赵锦云灵活游走其间,锁链牵着弯刀回旋穿梭。她心思敏捷,知道此刻全副目标应在制服吐尔逊,于是瞅准破绽一统猛攻,那两个首领急于分担吐尔逊的压力,便被赵锦云的招式牵着走,是以她以一敌三,一时也不落下风。 另一边的情况却凶险许多。庞百青被冯柏昌缠得死死,分不出身去营救江怀珠,好在司徒荀和凌江潮二人投鼠忌器,也不敢真的伤了江怀珠和宋泽,唯恐他们师徒俩太过硬气,反而失了转圜余地。所以庞百青在第一时间示意冲进来的杀手,直奔司徒荀二人而去,二人只觉眼前一花,顷刻间就被十几个回鹘青年包围了。 这些回鹘青年目光冰冷,还透出些杀虐的快意,显然是为能多杀几个敌人早日进天国而深感兴奋。司徒荀舞动一柄祖传的七星龙泉剑,剑光耀目,宛若天星,配合着凌江潮的雪域麒麟战刀,如罡风燃木,燎原千里。 这一刀一剑织成了一张网,将他们二人连同江怀珠四人都罩在其中。 然而这张网显然还不够结实。倒不是因为他二人身手不济,这其中却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青唐城主和凌刀掌门手里的刀剑,在很多时候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他们的武功虽然厉害,但一招一式都很有讲究。这种名门正派祖传的剑法和刀法,有时候为了避免过于凌厉,甚至会有意削去招式中狠绝的部分,让整套路数光明正大、进退有度。 而一个杀手出招,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 他们没有顾忌,不讲武德,更不会在乎什么体面。哪怕是用扣瞎对方双眼的法子,只要管用,就无所不用其极。 更重要的是,这些回鹘青年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效忠于谁,纯粹是为了自己能进天国。当一个杀手发自内心想要杀人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底线——因为经文中还说了,在战斗中和敌人同归于尽,也能进天国。 现在司徒荀和凌江潮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既不要命又不择手段的年轻人。正因如此,以他二人的实力才没有立刻占尽上风。二人小心应对,生怕中了对方什么同归于尽的圈套。 真正令庞百青感到头疼的是霹雳堂堂主郭旸,霹雳堂擅制各种火器,此刻郭旸手里就攥着两颗火雷,不知威力如何,更不知他身上还藏着多少类似的物件。 此刻郭旸也欺身贴靠上来,与冯柏昌一道和庞百青缠斗。庞百青一时竟不敢碰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当场开花。 他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只见郭旸在冯柏昌的配合下,觅见一个空当,手掌迅速在庞百青的肩头按了一下。庞百青本能地运力相抗,肩膀一震,郭旸就势荡开。 下一刻,只听“啪”一声闷响,血花四溅,庞百青的一条右臂飞了出去。 庞百青踉跄了一下,面容扭曲。赵锦云一眼瞥见,惊叫一声,再顾不得其他,拼命朝丈夫靠拢过来。只是她这一分神,吐尔逊抓到机会,一掌拍在她后背上。 赵锦云口吐鲜血,身子向前扑出去,身后两个部落首领“嘿嘿”冷笑着一齐冲上来。她看见丈夫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冯柏昌手上不停,一拳正中他腹部。庞百青又是一个踉跄,依旧未倒。 就在这时,他转过头来,第三次深深看了赵锦云一眼。 电光火石间,赵锦云湿了眼眶,不再管他,掉头朝大殿另一头奔去。 与此同时,一直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江怀珠,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向前方吹出了一口气。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扣了下来。一股至阴至寒的力道在四面流转,周围正在激斗的司徒荀、凌江潮和一众杀手肢体瞬间僵硬,透骨的寒气袭遍全身。 那些回鹘青年内力较弱,纷纷跪倒在地,面如死灰。司徒荀和凌江潮以兵刃驻地,勉强不倒,急运内力相抗,只觉自己周身的血都要结成冰了。 赵锦云已经冲到大殿另一侧,伸手按动烛台上的机关,江怀珠身后墙壁裂开,露出一个洞口。洞里钻出来一个人,赵锦云大喊:“救他们四个!”那人闻言,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把江怀珠四人推进了洞里。 赵锦云又一刀劈碎了烛台,墙壁合拢,再没有一丝缝隙。 这是她和庞百青精心设计的避难所,洞里头的人日夜等待,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们一命。 很显然,他们已经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江怀珠。 在昏暗逼仄的密室里,宋泽默默看着江怀珠。他虽然昏迷了,然而不久之前体内三重内力相互融合带来的通透感并没有消失。他周身十二脉正经与八脉奇经俱已畅通,哪怕身体已经失去行动能力,意识深处却依然澄明。 一些言语和声响传入耳中,留存在了他的脑海里。原来江怀珠一直不愿明说的,那件藏在灵山无寿宫里的东西,是一部邪门武功,叫做《摩徯秘典》...他所创立的冰魄游龙神功,其实就是摩徯神教的武功,而名满江湖的怀珠老人,不仅是一个欺世盗名之徒,还是百年前杀人如麻的西域魔教的传人... “这东西么...与其说是宝贝,毋宁说是一个诅咒...” ...... 宋泽倚靠着的木板,外侧只有一层薄薄的石壁做伪装,所以隔音效果并不好,各种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了进来。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些回鹘青年当然被斩尽杀绝了,庞百青又被炸断了一条腿,力竭而亡,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地下城中还有一些感念庞百青夫妇恩德的人,不顾危险冲进来相救,最终也都被从地面下来的喀喇汗士兵杀掉了。 赵锦云的儿子庞忠也在其中,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被杀死,而是折断了手脚,捆了起来。 此刻在阊阖大殿上,赵锦云搂着儿子瘫在血泊里,死死瞪着面前的几个人。 司徒荀喘息着道:“邪功...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分明就是摩徯神教的邪功!” 凌江潮点头如捣蒜,他此刻仍在暗暗运功,驱除体内残留的寒气。 吐尔逊擦了擦手上的血,睨着地上的赵锦云:“密室,怎么开?不说,就炸开!”一面朝郭旸点了点头。 郭旸忙低声道:“郡王殿下,这火雷的威力太大,恐怕会把里面的人炸死...况且,这密室不晓得是否通往别处,还是想办法打开密室的门为好...” 冯柏昌对赵锦云微笑道:“夫人请节哀,员外虽已故去了,令郎却还在,这可是员外大人唯一的骨血,夫人总该为他多加考虑。况且...若在下消息不错,那江怀珠的夫人乃是范阳崔氏,郡王殿下和中原皇室历来交好,我们也不想因此开罪了永璋侯府,所以是一定不会为难她的,这一点,还请夫人放心!” 暗室内,江怀珠看着宋泽,用传音入密说道:“你...都听见了......” 宋泽也看着江怀珠:“前辈,那些事情,我不关心。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救一救庞夫人母子?” 第十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 江怀珠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普通的迷药...应该至少有三四种东西...分别掺在了食物和酒里...单独一样都是没毒的,但是一起吃下...是我大意了...” 寻常迷药对江怀珠和自己都已经很难起效,宋泽一听,便知他必定所料不错。 当下眉头轻皱,若是如此,这些人显然蓄谋已久,可能从他们踏入西域地界,甚至自从金城渡口分别之后,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否则以江怀珠的阅历,断不会如此轻易就中了暗算,竟然丧失了反抗能力。 宋泽不由得想起,当初离开凤阳府时,如烟夫人曾说过的话:“...有时候人心之险恶,更胜于武功百倍,就算你武功再高,也难抵暗中的算计。” 他试着运力,丹田之中倒是气量丰沛,手脚却绵软无力,看来这毒性果真厉害。想到江怀珠方才施展的神通,不禁升起一丝希望,问道:“前辈感觉如何?可否再——” 话未说完,江怀珠已摇了摇头,叹道:“刚才那一口气...已是尽了全力...” 宋泽神色黯淡下去,点了点头。江怀珠的确看起来十分虚弱,连以传音入密说话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冲出去救人了,自己眼下倒比他还强些。 外头传来庞忠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想是谁踩在了他的断肢上。赵锦云一言不发,几人的声音在不断喝问:“说!密室的机关在哪儿!快说!” 宋泽抬手抚摸墙壁,寻找机关,江怀珠看着他:“你要...出去?...” 宋泽道:“我不能坐视不理。” 江怀珠道:“此门一开...你我都无力应战...你想让他们...白白牺牲么...” 宋泽的手停住:“但让我就这么看着别人为我而死,我也做不到。” 江怀珠叹了口气:“再等一等...这毒不会困你太久...你需要...咳咳...恢复些功力...再...咳咳咳...” 江怀珠咳嗽不止,闭目靠在石壁上,不再说话。 宋泽心里一惊,他这幅样子显然不只是中了迷药,方才那一击好像损耗不小,竟像是受了内伤一般。 惨叫声还在不断传来,一声比一声更惨烈...又挨了一刻,只听赵锦云终于叫道:“够了!我说,我说!” 冯柏昌立命停手,笑道:“夫人请说。” 赵锦云咬牙道:“这间暗室里另有密道,通向...老胖的会客室,你们跟我来!” 几人将信将疑,最后留下郭旸和一些军士看守暗门,其余人押着赵锦云和庞忠离开了大殿。 郭旸自己在墙壁上摸索了一番,也没摸到一丝缝隙,又贴耳听了听,内里也没有动静,看来江怀珠四人当真已从密道逃遁了。 他百无聊赖,绕着庞百青支离破碎的尸体转了几圈,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霹雳堂是名门正派,虽然他从小就子承父业,喜欢钻研火器,但制作出来的东西却不能随意使用。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能把火药装进暗器里,制作出各种各样适合随身携带、随手使用的小玩意儿,在打斗中轻易就可以炸断别人的手指。 可是父亲和叔伯们知道以后,非但没有惊喜,反而对他严加训诫,再不许他用火药去制作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否则就将他逐出霹雳堂。 他当然害怕了。就这么循规蹈矩地过了很多年,直到长大成人,练得一手好技艺,成为霹雳堂堂主。 终于再也没有人能命令他。 但是这江湖的规矩还约束着他,只要他还以正派人士自居,就不能在交手的时候炸断别人的手指。 他曾经疑惑地问父亲:“为什么那些用刀用剑的人,就可以砍断别人手臂,我却不行?” 老堂主叹道:“孩子,火器的威力太大了,威力越大的东西,越需要约束...刀剑造成的伤口,还可治愈,而火器伤人,往往就活不成了...咱们霹雳堂世代研制火器,就是手握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千万要懂得控制,不可引火焚身呀!” 他当时不懂,现在也不太明白,但他至少记住了,炸断别人手臂的事儿不能常干。所以今日这一战,可谓是酣畅淋漓,他不仅炸断了别人的手臂,还炸断了一条腿,最后直接把人炸死了,真是痛快! 火器不就是用来杀人的么?老堂主曾说过,它们或许该有别的用处——呵呵,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能比杀人更重要? 郭旸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今日真是痛快!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霹雳堂的堂主。 身后的墙壁突然“咔嚓”一响,从中间裂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郭旸猛然回头,就在一瞬间,一只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年轻面孔,那白净儒雅的脸上,此刻是寒冰一样的神情。 他是怎么...过来的? 这是郭旸脑子里转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他的脖子已经被拧断了。 大殿里的军士这时才反应过来,挥起兵刃大叫着围攻上来。宋泽足尖点地,身子飘回原处,挡住洞口。然后随手划拨,一掌,一指,触到那一个个冲上来的回鹘士兵。 这些回鹘士兵无不倒飞出去,倒地痛呼。那被触到的位置,俱是一个深深的凹陷,或在胸口,或在头上。 他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片刻之后又渐渐没了呼吸。 宋泽叹了口气,回身向洞内说道:“前辈,我去找庞夫人,再引开那些人,你想办法带夫人和撒力哈换个地方躲藏,等安全了再逃出去。” 说完也不等江怀珠回话,就朝殿外走去。 他一路摸索着走回会客室,道路七弯八绕,花了好些时间,直到看见前方把守的回鹘士兵越来越多,才知道找对了地方。 宋泽轻身来到近旁,悄无声息地点了几个回鹘士兵的穴道,躲在他们身后挨近了房门,朝里头看去。 这一看,直叫人血冲上脑。 只见赵锦云儿子庞忠的一只右手已经被切下,扔在一边。而那只断手上的五根手指,也已经和手掌分离,甚至连每一根手指上的每一个指节,都是被单独切掉的。 此刻,凌江潮正蹲在一旁,拿着庞忠的左手,那里已经少了两根手指又一个指节。他正在用刀尖,一点一点地剔着他中指的第二个指节。 庞忠已经叫也叫不出来了。他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整个人瘫在地上,随着凌江潮的刀,一下一下抽搐着。 惨叫的人是赵锦云。她被钉在墙上,正发出一声声呜咽的哀嚎,仿佛被刀剔着的人就是她。 吐尔逊和两个部落首领抱臂站在一旁,冯柏昌冷冷地说道:“欺骗我们是愚蠢的,庞夫人,你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该付出代价的是你们!”宋泽再也忍不住,一声暴喝,冲了进去。 第十一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一) 宋泽的闯入,最吃惊的当属冯柏昌。 自从在金城的货船上猜到江怀珠的身份,他便派人直奔京城报知寇宗元。寇宗元当即调遣漕帮遍全境河道、渡口的势力,把近两年来江南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清楚,又追溯江怀珠一行人的踪迹,从钱塘到敦煌,所遇之人、所行之事,终于确信无疑。 他们知道江怀珠内力深厚,身边徒弟的修为也不容小觑,寻常办法很难一下子将这两人制服。所以在地下城设伏,将几种无毒无色的药粉分别下在菜和酒里的法子,是他们几家精心合计出来,又花了大力气才办成的。 这几种药粉合在一处的毒性甚猛,即便是高手想要恢复行动,总也要两个时辰,若要调动内息、与人交手,则需更久。如今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所以他们并不着急。 万万想不到,这年轻人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克制了毒性,还几乎恢复了全部功力,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他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宋泽已掠至眼前,使一招“冰壶秋月”,分开双掌,一上一下同时打在冯柏昌胸口和小腹上。 冯柏昌急欲后撤,但随着宋泽手掌挥至,他周身的气息也陷入停滞,竟再无法挪动一寸。只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力道席卷而来,自己身子一轻,已经飞了出去,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冯柏昌胸骨碎裂,内脏从腹部两侧爆溢出来,但却没有多少血流出。只见他通身青白,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好像掉进了一个极寒的冰窟窿,全身的血肉都凝固了。一时竟不知他是被打死的,还是被活活冻死的。 众人一时呆住了,俱都有些胆寒。 司徒荀和凌江潮离宋泽最近,对望一眼,突然一齐挥起刀剑劈将上去。这个距离,二人又都使出了看家本领,七星龙泉剑和麒麟战刀划过两道锐亮的光芒,一个刺向宋泽腰间,一个直劈他后背,已经万难躲开。 只是——从二人手腕抬起的时候,宋泽已感受到空气中的轻微扰动,已经知道他们招式的方位和力度。这两招虽然快如闪电,但对宋泽而言还是太慢了,他轻轻侧身,司徒荀的剑就从他腰间滑了过去,凌江潮的刀也劈了个空。 麒麟战刀去势不停,刀锋落下,正砍在直刺而出的七星龙泉剑上。“铮”地一声,龙泉剑险些脱手掉落,司徒荀紧握剑柄,震得虎口崩裂。 二人急忙各自收招,目中皆掠过惊异之色。若说宋泽能躲开这合力一击,已属不易,而他侧身的角度偏偏正好挡住二人的视线,又以身形牵引,令两件兵刃相撞,实在太不可思议。 便好像他全身都长满了眼睛,还能料事如神。 不过他们二人的惊讶也只持续了一瞬间。宋泽伸开双臂,探至身前,一手一个,捏住了他二人的兵刃。然后指间一错,“呯叮”一声,龙泉剑和麒麟刀双双断裂,掉落在地。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两件兵刃的主人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兵刃。 司徒荀和凌江潮现在知道应该后退了——不但要后退,还应该拔腿就跑。 然而为时已晚,宋泽松开兵刃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继续向前,一手一个,抓住了他二人胸口衣襟。然后用力一拉,两个人迎面撞在一起,瞬间血花四溅。 二人嚎叫着捂脸倒地,哗啦啦一阵碎响,牙齿纷纷掉落,鼻子也陷进脸里。 宋泽轻轻皱眉:“我不想这样,但你们行残忍之事在先。以直报怨,以牙还牙,这好像才是江湖规矩。” 转身看向吐尔逊和两个部落首领。 此时他们身边早已站满了冲进来的回鹘士兵,只待吐尔逊一声令下。那渠勒首领却示意吐尔逊不忙,冷笑道:“汉人功夫,花样多,能耐少,回鹘勇士,天下无敌!”说罢抽出腰间一柄英吉沙短刀,一步步朝宋泽走过去。 此人不仅是四大部落首领之中身手最好的,放眼整个西域地界二十几个回鹘部落,也难逢敌手。回鹘人素善争斗,部落之间、与周边外族之间常年征战不断,是以他们的武功基本来源于战场实践,招式简单,杀伤力却很强。 刚才在阊阖大殿上,若不是顾忌赵锦云伤到吐尔逊,时时被她的招式牵着走,断不会如此被动,久斗不下。他心里一直窝着火,此刻正好发出来。 宋泽等他走近,叹了口气,此人虽然参与了整件事,却没亲手折磨杀害过谁。看着他右脚向斜前方跨出一步,屈膝半蹲,左腿挺膝伸直成弓步,左掌摊开护住腹部,同时右手握刀平推出去,再猛地向前一劈。 这一招式下盘极稳,攻守兼备,在对敌时极为实用。宋泽点了点头,并不躲避,那柄英吉沙短刀砍在了他右肩上。 不过立刻就被弹开去... 萨迦密宗气功在体内运转,雄浑的内力化为一道道的“气”充盈于四肢百骸,在十二脉正经和八脉奇经之中流转不息。若说那回鹘郡王身上穿着冷锻甲才使刀枪不能刺入,那此刻宋泽周身勃发的真气,足以令寻常兵刃无法近身。 那渠勒首领呆了呆,又调整姿势,并步靠掌,再一刀挥出。同时闪进到跟前,伸手向宋泽肩头抓落。 这两招当然也落空了,渠勒首领怒吼一声,攻势更猛。 十招过后,宋泽已经看得很明白,这人虽然手持短刀,但所使的并不是刀法,而是以踢、打、摔、拿为主的搏斗术,刚柔并济,虚实结合,的确是战场上的好功夫。 回鹘功夫,路数大抵如此,宋泽已心中有数。当下不再避让,使一招“寒冰溅玉”轻轻一送,将一道至寒真气打入对方左胸的神藏穴中,立时沿足少阴经贯穿了半边身体。 渠勒首领踉跄倒退,面色青灰。宋泽贴身上去拿住了他右腕,生生掰到面前,将那柄英吉沙短刀的刀刃按在了他的脖子上,使的正是回鹘功夫。 渠勒首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住手!我杀了她!” 宋泽一怔,转头看去,却见乌贪訾首领一手揪着赵锦云的头发,一手也将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颈上。 这一瞬间,宋泽仍然缺乏应变经验,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渠勒首领立刻朝他小腹猛踢一脚,宋泽不敢运力伤他,只得挨下,剧痛之下倒退了两步。那人又间不容发举刀直刺他胸口,宋泽侧身避过,又被一记回刀扎进了肩窝。 在这个时刻,他完全没了主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还手,绝不能让赵锦云受伤! 吐尔逊笑了笑,大手一挥,回鹘士兵一拥而上,挥动长矛对着宋泽又刺又踢。 赵锦云忽然对着瘫软在地的儿子大声说道:“忠儿!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庞忠气若游丝:“忠...忠诚......” 赵锦云笑道:“不错!做人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忠’字,要忠于朋友,忠于道义,忠于承诺,忠于自己!你记住了么!” 庞忠努力挪动身子,点了点头。 赵锦云猛地向前一扑,引颈就戮,匕首深深割进她脖颈里。 地上的庞忠眼见母亲如此,呜咽一声,浑身剧烈地一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第十二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二) 宋泽听见声响,心底骤然一绞,已经隐隐猜到发生了何事,猛地站起来,周身真气勃发,双臂一分,围住他拳打脚踢的回鹘士兵顿时向两侧栽倒。 于是他看见了这一幕:赵锦云喉头的气管被割开,身体还钉在墙上,正以一种十分惨烈的方式扭动着,还未完全断气,但已然无力回天,多挨一刻反而更加残忍。而地上四肢尽断的庞忠早已气绝,那张十七八岁的年轻的脸上,满是泪痕。 宋泽一呆,一瞬间悲痛欲绝,愤怒、伤心、懊悔万种情绪涌上,两行清泪落下,大吼一声,双目赤红,环顾四周。 门外又源源不断涌进来许多回鹘士兵,高举长矛弯刀掩杀过来。 宋泽运起萨迦密宗气功,通身金芒流转,身形幻动,双掌齐出,穿梭于人群之中,将近身之人统统一击毙命。又随手夺了一把战斧,四面挥砍,直杀得血肉横飞,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血人。 杀了两盏茶功夫,回鹘士兵横尸就地,偌大的会客厅里很快就被尸体堆满了,但仍然有一波接着一波的回鹘士兵冲杀进来。 自古人海战术最是无解,就算人挤人,也是能把人控制住的。任你武功再高,要是前后左右都被挤得动弹不得,也无处施展。 宋泽越来越感到了这个问题,围攻他的圈子越收越紧,虽然他能一掌打死贴上来的人,但那人身后还贴着人,于是尸体也就被不断推向他。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压上来的人和尸体彻底埋住。宋泽无法,只有奋力突出重围,朝门外一路砍杀出去。 到了外头,却见满目皆是回鹘士兵,密密麻麻,竟望不到头,好像已经填满了整座地下城。他们一看见宋泽出来,立刻举起兵刃攻杀上来。 只听吐尔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笑道:“呵呵呵,本王带来五千精兵,看你能杀到几时!” 宋泽心下一凉,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束手就擒,便只剩殊死搏斗。 况且,自己多杀一刻,江怀珠便多些时间恢复体力,自己能将吐尔逊和这些士兵吸引在这里,江怀珠就更有希望带着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逃走。 一念及此,再不犹豫,提调丹田,深吸一口气。三重汇聚的醇厚内力喷薄而出,冰魄游龙的招式随心变化,风起云涌,如霜雪,如雷电,又如这天地间亘古不变的精魂之气,大象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四面八方的回鹘士兵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一批杀尽,顷刻又满,源源不绝。宋泽脚下又垒起高高的尸山,尸体滚落下去,又有数不清的士兵踩着尸体攀上来。 一刻,二刻,三刻...他还在拼命杀人,可那杀不尽的回鹘士兵仍然一刻不停歇地往上冲。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有一辈子那么长,宋泽渐渐感到了一丝力竭。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人一旦感到疲累,有一瞬间恍惚,提着的那口气就会一下子泄掉,疲倦会像大山倾倒过来,把人重重压在下头。 他继续挥动手里的战斧,但斧头越来越沉,好像有千斤重,身法招式也慢了下来...终于一道剧痛从后背传来,他中了一刀。 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长矛刺入大腿,又有铁锁链缠绕在腰上...玄铁棍,狼牙棒,雨点一样砸落在他身上。 四周的回鹘士兵山呼海啸般压上来,足有百人之众,将宋泽牢牢按住。他大叫一声,拼尽残力挣脱出来,刚直起身子,那些插进他身体的兵刃一齐使力,又将他按了下去。 紧接着,十几个回鹘士兵压在他身上,扭住他四肢。宋泽声嘶力竭,血流如注,挣扎了一下,两下,压住他的人堆纹丝不动,把他死死压在地上,简直无法呼吸。 终于,他再也不动了。又等了一会儿,众士兵用铁链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混沌的天,混沌的地,宋泽感到自己无所依附,漂浮在这天地之间,漂浮在混沌之中... 地宫绮丽幽深,石洞岭岈错落,山巅夕照流金,大漠黄沙漫天... 敦煌郡,玉门关... 滚滚黄河水,巍巍九华山... 喇嘛...道士...君子...恶人... 纷乱的画面出现又消失... 江南烟雨...小桥流水... 画面终于慢了下来,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变得格外清晰—— 在青绿色的竹林深处,幽静的小筑里,有一个人烧了很香的饭菜,正招呼他来吃。 她的发髻松松挽在耳后,笑容明媚,对他招招手,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惊喜得不知所以,急忙朝她走过去,但是眼前的画面好像在后退,越来越远,他跑了起来,却还是追不上—— 画面缩成一个点,从视线里消失了。 宋泽睁开眼睛,手臂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他发现自己被吊着,也不知吊了多久。 他试着运力,又发现周身大穴都被封住了,而且不知是否又被灌下了那种迷药,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没了骨头。 眼前是一间牢房的样子,有一张巨大的石桌,上面摆满了各种刑具。石桌旁边站着几个回鹘人,当中一个正是吐尔逊。在他的身边除了渠勒部和乌贪訾部的首领,还有在选亲仪式上见过的四大部落之首——戎卢部首领南栋。 宋泽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里干涸的血泛起一股腥气。他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还在地下城,又或者已经被运到了回鹘人的地牢里。 南栋见他醒了,抱臂笑道:“不错,不错,寻常人受这些伤,早就死了,江怀珠的徒弟,果然命硬。” 他的汉话很流利,想是常年同中原汉地打交道,难怪戎卢部实力雄厚,能稳坐回鹘部落中的头把交椅。 南栋走到宋泽跟前:“我们想知道,你师父和师娘在哪儿,但也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就告诉我们,所以特意准备了些小玩意儿,好帮你回忆起来。”回头看了看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刑具,“这个过程会很长,也不会让你轻易就死了,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什么...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么,你要是想活命,或者求个痛快,就早些说了,大家省些力气。” 宋泽在心里慢慢咀嚼他的话:师父和师娘在哪儿?...这么说,他们在暗室里没有找到人,前辈他们已经离开了...他们大概也搜查了整个地下城,这么说,前辈他们已经逃出去了!... 这么一想,顿时精神一振。自己的鲁莽和慌乱间接害死了赵锦云母子,但也终归拖住了这些回鹘人,让江怀珠他们顺利逃走,总算有了点价值。 宋泽心里安慰,淡淡笑了出来。 南栋一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能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当下也不想再跟他废话,手一挥,几个回鹘士兵走到石桌旁,各自挑选了几件刑具。 南栋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似笑非笑地道:“给小兄弟介绍一下,咱们这里的物件儿极有讲究,是按着你们汉人的规矩来的,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刑罚。 所谓金刑,就是用钢针和锥子扎进手指缝里,再用钉板击打,或者把人装进钉笼里来回滚,主要是听个声儿; 所谓木刑,就是将人手脚捆在一处高高吊起,却在脖颈上栓一根大木棒,再在下头快速转动这跟木棒。这个虽然刺激,但是力道使不好的话,人的脖子就断了,死得太快,没劲得很; 所谓水刑么,却是在冷水里放上海椒、粟粒和火油,灌入口鼻,灌到肚子胀起一尺高,再用木棍在肚子一压,再一滚——啧啧啧,那场面真是不得了; 火刑最简单,就是烙、烫、烧,你会闻见自己的肉香,呵呵呵,倒也有些趣味; 最后是土刑,我给它起了个名叫‘燕儿飞’,其实也简单得很,把人捆住装进麻袋里,从那两丈的高台上扔下来——你能听见各种声响,还能闻见各种味儿,哈哈哈哈...” 南栋说完,吐尔逊几个人都不觉有些兴奋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能挨过“金木水火土”五种刑罚。这些刑罚跟武功无关,也不用毒物,不是江湖上对付人的法子,纯粹是变着花地折磨给人看,极有观感,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尽情欣赏了。 吐尔逊笑了笑:“备野山参。” 乌贪訾首领笑道:“已备下了。” 吐尔逊点点头:“开始吧。” 第十三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三) 金木水火土,有些动作要反复做,才更有效果... 待全部做完,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地牢里没有日月,宋泽是通过这些回鹘人的反应来判断的。金刑和火刑的时候,他们还站着欣赏,到了阵仗最大、时间最长的木刑,他们便叫了两桌酒肉,坐在一旁边吃边看。等到快吃完了,就又叫上新的来。 席上的酒肉足足被换了三次,想来一整天已经过去了,要不是节目实在太精彩,估计这几个回鹘贵族早就该回去睡觉了。 虽然场面已经很过瘾,但他们现在吃饱喝足了,都有些困倦,于是招呼士兵们加把劲儿,再把刑具玩出些花样来。 宋泽被灌了几碗参汤,又被封住周身要穴,不仅一时三刻死不了,连昏厥也不能够,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 都说疼痛能使人麻木,疼得狠了,疼得久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这是假话。 都说人在很疼痛的时候,能通过幻想其他事情,让疼痛减弱 ——这也是假话。 真正的无休止的疼痛,只有忍受。 不过,倒真的有比疼痛本身更令人煎熬的事,宋泽对此深有体会。针刺和炮烙之刑虽然痛苦不堪,但还只是肉体上的折磨。最难熬的还要属水刑,除了翻江倒海的恶心,还要忍受不受控制的排泄。 每当这时候,宋泽就不得不把全部精神就放在这件事情上,尽全力克制,避免丧失尊严。 吐尔逊和四大部落首领显然觉得他的反应很是有趣。他们没料到,这个看着既文弱又胆小的汉人青年,竟能默不作声地挺过五种刑罚,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痛哭流涕,还一直在极力保持着体面,这实在太有趣了。 到了后来,连掌刑的南栋也忍不住摸着下巴:“有的人么,看上去目中无人,骄傲得很,实则并没有多少骨气,有的人么,看上去很谦卑,很软弱,骨子里却是最傲气的。” 那渠勒首领被宋泽冰魄游龙的真气所伤,半边身体到此刻方才渐渐行动自如,冷笑一声,用回鹘语说道:“汉人最是虚伪,脸上一套,背后一套!哪像咱们回鹘的勇士!他要是真有骨气,早就咬断舌头自尽了,老子若是被俘,便是这样!” 南栋听了这话,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泽。他也想知道,这年轻人既然咬死不肯说出师父的去向,那这般活着忍受折磨又有何益,不如早些死了。 宋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心里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像七个时辰前选择力战到死一样,能把这些回鹘人拖住一刻,江怀珠那边的压力就减轻一分。 虽然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一定有无数回鹘士兵正在外头全力搜捕江怀珠,但好歹这几个主事之人还坐在自己面前,正在喝酒吃肉,欣赏着自己受刑。倘若自己一死,他们没有节目可看,该更加专心地去找人了。 所以无论如何要多撑两天,只要这几个人还有兴致呆在这里,就说明江怀珠和如烟夫人暂时安全。 况且...他答应了要等她来的,他要和她一起去灵山,看一看那个冰天雪地的洁白世界...自己一向重信守诺,怎能食言? 于是,等到这些回鹘人把各种花样玩腻了,也玩得累了,只是让人一鞭一鞭抽打他伤口的时候,宋泽就闭上眼睛,努力想想这件事。 不晓得自己中途死了,没等到她来,算不算食言...至少不能主动食言,就等着胸口残存的这口气彻底消散,等到自己魂飞魄散,化灰化烟,她若知道自己尽力了,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又不知挨过了几个时辰。就在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他看见吐尔逊站了起来,摆手示意停一下,用回鹘语说了些什么,四大首领纷纷点头。接着,他们命人把宋泽解了下来。 偏在此时,地牢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回鹘人。他衣着鲜亮,身形肥硕,脸上笑眯眯的,一进来就向几人行礼,说了一串回鹘语。 几人显然一愣,尤其是吐尔逊,面上表情十分惊讶,回问了几句。 那人躬身答了。看得出来,他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话里的内容却极有分量,好像由不得对方不照办。 吐尔逊听完,神情颇为复杂,既有惊讶,也有疑惑,还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他转头看了看几个部落首领,他们脸上也俱都是这副表情。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示意众人照办。 宋泽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放在一副藤架上,朝外头走去。那笑眯眯的回鹘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时嘱咐几句,好像是叫人走得慢些、稳些。 大约是参汤的效力尽了,宋泽在这副晃晃悠悠的藤架上,没过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待到他第三次醒来,光线刺眼,四周一切都亮堂堂的,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黄金,琉璃,雪白的象牙柱子,还有一张比云朵还要柔软的床。 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是上了天宫。 上一次有这种错觉,还是在竹林小筑里,那时候他被如烟夫人的侍女打伤,因着身上有冰魄游龙的真气护体,凑巧捡回一条命。然后,他就看见了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仙子姑娘... 宋泽猛然睁大了眼睛,因为在他的床边,果真坐着一个姑娘—— 一个肤白胜雪,不输给任何仙子的姑娘。 宋泽仔细看去,这女子虽然一身回鹘装扮,面孔也有回鹘人的影子,但总觉得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姑娘也发现他醒了,目中闪过惊喜,展颜一笑,如冰雪消融。托腮看着他,却不说话。 宋泽艰难开口:“请问...这是何处?” 姑娘笑眼弯弯:“这里是西王母的别苑,我是神仙。” 宋泽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她,这句话也断乎一模一样... 姑娘显然没料到他这般反应,只见他凝盯着自己,眼神中有困惑,却又有一股热烈,好像心驰神摇,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我开玩笑的!” 宋泽恍然惊醒,急忙收回目光:“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咳咳咳......”心绪激荡,咳嗽不止。 姑娘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侍从奉上一碗茶。她托扶着宋泽的头,喂他喝下几口,抚了抚他胸口。见他气息平顺了,方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八宝茶,是用玫瑰花儿和枸杞、冰糖、枣子和葡萄干一起熬的,怎么样,香不香?不比你们汉人的茶逊色吧!” 宋泽只觉唇齿留香,点了点头。 女子见他仍是一副怔怔的样子,噗嗤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你伤成这样,想来是难受得很了...吐尔逊叔叔也真是的,下手没个轻重,竟然如此过分,等我——咳咳,唉,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再也不要看见他啦!” 宋泽听她竟然叫吐尔逊“叔叔”,心底一凛,问道:“冒昧相问...姑娘是何人?” 女子嫣然一笑:“我叫阿娜希塔,在你们汉话里的意思,就是水里的神仙,所以我也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儿,叫水仙,你觉得好听吗?” “水仙...”宋泽喃喃道,“好听是好听,只不过...嗯...” 女子立刻问:“只不过什么?说,别吞吞吐吐的!” 宋泽脸上一红,水仙...牡丹...芍药...镇上青楼里的女子常用这些名字,这一路上所见也大约如此,好像有一个头牌就叫“水仙”... 只是这话却不好同这回鹘姑娘直说,恐怕说了她也不懂,到时还要解释一番,更加尴尬。想了想,只道:“这名字...有些俗气,汉人里叫水仙的姑娘很多...” 阿娜希塔一听,果然很不高兴,一拍床沿:“那不行!我堂堂喀喇汗公主,岂能和很多姑娘一个名字?” 第十四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四) 宋泽重伤之下,脑袋越发不灵光,虽然听见了那几个字,却着实反应不过来,也不敢相信,只重复着:“公主...公主?....”他不晓得这位回鹘姑娘口中的“公主”是否就是汉话里的公主,若真是那样,她就是国君之女,王室贵胄... 阿娜希塔倒是不以为意,大大方方说道:“是呀,我就是高昌喀喇汗王朝的公主,我阿塔是萨图克君王,他有很多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就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最最厉害的公主殿下!” “嗯...”宋泽一时不知道这和最最厉害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越看这位公主,越觉得十分眼熟。而且她的五官不似一般回鹘人那样深邃,倒很有汉人的样子,尤其是这雪一样白皙的肌肤,便不像大漠里的回鹘人。 阿娜希塔被他盯得脸上一红:“你看什么呢?哼,你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最会骗人,要不是上过你的当,我还真就信了你。”说完这话,脸上更红。 宋泽奇道:“骗人?...我何时骗过你?...” 阿娜希塔忽然站起身来,换了一副神态,轻轻一笑,柔声道:“公子请稍候,奴家这便回家去收拾些东西,问过了哥哥嫂嫂就来,公子可千万要等着我呀!” 宋泽一呆,脑中轰然一响。那是一年前在白露镇的旅店里,自己见到一伙泼皮正在欺负一个姑娘,出于义愤便和泼皮厮打在一处,后来救下了那个姑娘。 那时候他空有一身冰魄游龙的内力,却施展不出来,被狠狠暴揍一顿。幸好在最后关头福至心灵,使出了一招“寒冰溅玉”,这才打退了泼皮。他也经由此事打通了任督,令江怀珠的内力真正融在了自己身上。 那时候,那个被救下的姑娘便如这般神态,同自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自己分明记得那是个汉人女子,而且是江怀珠和如烟夫人特意找来试探他的,怎么会是回鹘公主呢? 阿娜希塔看见宋泽的样子比方才更呆,忍不住哈哈大笑,俯身戳了戳他的鼻尖:“被我吓着了吗?哈哈哈,说起来也真是凑巧,或许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缘分吧!”当下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番。 原来阿娜希塔的母亲是一位汉人女子,乃是中原王朝送来西域乌孙国和亲的宗室女。后来乌孙国的都城昆摩被喀喇汗王军攻破,这女子就被带回了高昌。 当时,刚刚继任王位的萨图克对此女一见倾心。西域传统虽不限制女子再嫁,但当时中原王朝一直在扶持乌孙国和喀喇汗争雄,喀喇汗王室中人均视中原王朝为仇敌,故极力反对萨图克与汉女结合。 萨图克新位未稳,也不敢太逆族人之意,却又舍不得杀掉或者放走此女,便将其幽禁于宫中。 几年之后生下了阿娜希塔,此时萨图克的王位已经坐稳,便将这汉人女子纳为后妃,恩宠有加,对阿娜希塔也十分疼爱。偏巧多年下来,萨图克的儿子生了不少,女儿却只有这一个,于是更加宠溺,小公主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给她。 而阿娜希塔在母亲的影响下,对中原汉地十分向往,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成年之后,常常独自去往中原游历,见识了繁华的城镇和秀美的山川。 萨图克也曾派去许多人保护她,奈何这位小公主比泥鳅还滑,穿上汉人衣衫又极像汉人,所以经常跟丢。 一年前在白露镇,阿娜希塔又装扮成汉人女子的模样,还简单易了容。她这回要见识的地方美人如云,又热闹又神秘,便是那江南久负盛名的六朝金粉——妓院。 谁料她刚混进去不久,还没进包房看看是什么光景,就被一只手拽了出来。在妓院后头的巷子里,她看见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妇人,递给她一包银子,请她帮忙做一出戏。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她被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救下。这人看起来文弱,但面对一群恶霸,胆子却不小,还硬气得很,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服软,还一直嚷着要救她。 待到风波过去,自己轻轻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脸却红得像一个番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阿娜希塔觉得这实在太有趣了,这人和她见过的所有回鹘男子都不同,甚至和那些汉人男子也不同。 和他分别以后,她又继续周游各地,吃喝玩乐,但是好像一切都没那么吸引人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掉头往关外一路跑去,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高昌,回到父亲身边,请求他动用全部力量寻找这个男人。 阿娜希塔在说这些的时候,又招呼侍从送来一些清淡的饮食,她小心垫高宋泽的头,一面喂他吃,一面娓娓道来。 她说得坦坦荡荡,毫不扭捏,说起自己对宋泽的念想,更是直言:“那个时候我吃什么都不香,睡觉也睡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你跟别人打架的样子,人都瘦了一圈儿。我那个样子,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消什么人憔悴...总之我知道,我肯定是看上你了,你说对吧?” 宋泽差点一口汤水喷出来,这位回鹘公主当真语出惊人。 这许多话听下来,他心中也着实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心中一片混乱迷茫。 阿娜希塔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脸色也好了许多,满意地点点头,托腮看着他,笑道:“你说我的汉名儿不好,那你给我起一个吧!” 宋泽觉得有些尴尬,说道:“我...我才疏学浅,不会起名字...” 阿娜希塔撇撇嘴:“又骗人!算啦,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吧,到时候一定要给我起一个顶好听的汉人名儿,不然我就咬你!”说完,又命人去将各种内服外敷的伤药拿来,要亲自给宋泽换药。 宋泽心里惦记着江怀珠、如烟夫人和撒力哈,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们现下可还安全。想求助眼前的阿娜希塔,但又一想,她和吐尔逊终归是一家人,他们都是回鹘人,怎知不是一般心思? 一想到此节,内心深处猛然一个激灵,骤然清醒了许多:“这...这莫不是他们使的美人计?他们见硬的不成,就来软的,想让这姑娘从我嘴里套出前辈的下落——老天爷,我差点儿就上了当!” 他一向不懂什么计谋,更没能耐识破别人的计谋,但事到如今,颇多历练,心思也总算复杂了些。知道凡事应当多想一步,多些谨慎,也不妨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 这念头一起,便对阿娜希塔多了防备,更不敢开口询问江怀珠的事了。 阿娜希塔倒很知道他心里的惦记,一边低头整理那些药膏,一边说道:“你睡了四个时辰,吐尔逊叔叔那边暂时没有动静,我叫人盯着了,你放心。等你好一点儿,我就去跟阿塔说,让他下一道王命,不许吐尔逊叔叔和其他人再追捕你的师父师娘。” 宋泽将信将疑,问道:“国王殿下真能下此王命?” 阿娜希塔笑道:“这有什么!阿塔向来疼我,他什么都听我的,我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叫人给我摘下来!”又凑近了,眨眨眼睛,“所以呀...等咱们成了亲,你当了我的男人,到时候你要什么,我也会全都给你!” 第十五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五)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是在搏斗中度过的。 宋泽换药的时辰到了,阿娜希塔想要亲手为他擦身子、换药,宋泽坚决不许,忍着剧痛扯着被子不撒手。阿娜希塔想用强,但又担心令他伤口崩裂,几番僵持不下,索性跳上床去挠他的痒痒。 宋泽又疼又痒,眼泪都飙了出来,挣扎大叫:“哎哟...哈哈哈...不行!...不行!....” 阿娜希塔的手已伸进被子里,笑道:“本公主连狮子都训得,还制服不了你?” 宋泽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公主请自重,这万万使不得...你...你先下床,先出去...东西留下,我自己来...” 阿娜希塔见他贴身穿着的素缎寝衣上已渗出血来,想是动作太大,扯开了伤口,急忙听话地下了床。扁着嘴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知道宋泽不会妥协,只得招呼侍从上前服侍,自己背转过身去。 其实宋泽感激阿娜希塔的救命之恩,也并非迂腐至此,只是南栋掌刑之时,为了增加他的疼痛,伤处大量集中在腹部和大腿内侧最柔软的地方,尤其是大腿上的烙铁烫伤几乎连成了片。莫说是公主,就是侍女也万万不行。 宋泽在大夫和仆从的帮助下,艰难地清理了伤处,又擦洗了身体,直疼得险些又昏厥过去,急运内力充盈气脉方才撑住。心里想:“幸亏这些都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道家心法讲究呼吸吐纳,素有休养生息之效,我可用这个法子快些恢复。” 转眼过了五六日,宋泽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应付阿娜希塔连珠炮似的问题。阿娜希塔兴致盎然,对宋泽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尽管宋泽一再说明自己出身寒微,见识浅陋,为人也极其无趣,但好像他越这样说,阿娜希塔越觉得他愁眉苦脸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可爱。 不过他也渐渐发现了窍门,阿娜希塔对他的伤势格外在意,只要他说自己累了,哪怕她正问到兴头上,也会立刻乖巧地离开。 于是宋泽需要休息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会在独处的时候闭目凝神,念动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令真气在体内缓缓转过一个小周天。每行此法,都觉精神恢复了许多,身体上的疼痛也有所减轻。 这日他一觉醒来,却见阿娜希塔正坐在床边掉眼泪,雪白的脸上泪珠晶莹,好不惹人怜爱。宋泽看她张扬活泼的样子惯了,忽见她垂泪,怔道:“...这是怎么了?” 阿娜希塔抹着眼泪:“你一直不让我给你换药,刚才趁你睡着,我偷偷掀开被子看了看...你伤得真厉害,那些布都快把你全身缠满了...”说着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宋泽顿觉尴尬,又有些感动,手足无措,只道:“你...你别哭了,这没什么,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阿娜希塔握住宋泽的手:“我听南栋的手下说了,你始终没张嘴说过一个字...我们回鹘人最敬佩真勇士,真英雄,我一直以为汉人软弱,想不到也有你这般硬气之人,真让我佩服!” 宋泽听了这话,微微正色,撑着坐起来:“...公主此言差矣,中原王朝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义士豪杰宁折不弯、慷慨赴义,何其之多...正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齐鲁多行侠仗义之人...就拿文人来说,他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在强权面前却不肯低头,前有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后有范文正公屡遭贬斥仍初心不改...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是文人的风骨,从未输过...失意不失志,可杀不可辱,这才是英雄本色...哎哟...嘶......” 阿娜希塔见他这般认真,明明疼得龇牙咧嘴,也要坚持把这长篇大论说完,又好笑又可爱,心里喜欢,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那些人么,我也不认识,我只知道你是最好的,你不害怕恶人,不出卖朋友,就是这世上最最勇敢的人!”说着,突然探身在宋泽脸颊上亲了一口。 宋泽大窘,一口气喘不匀,登时剧烈咳嗽起来。 阿娜希塔的脸也红扑扑的,但神态却很坦然,探身过去抚着宋泽胸口,帮他顺气:“你不用害臊,我们回鹘男女只要看对了眼,亲一亲抱一抱都很平常,早上相中了,晚上就成亲也没什么,哪儿有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我听阿纳说过,知道你们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成亲之前连手都不能碰一下,那是为什么?大姑娘小伙子不亲近,弄得跟陌生人一样,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宋泽道:“这...这个......” 阿娜希塔拍着他肩膀:“你放心,咱们很快就会成亲的,我不白亲了你,肯定对你负责!我已经写信给阿塔,说了你师父师娘的事儿,还说了我要嫁给你,等王命一下,你师父师娘安全了,咱们就办自己的事儿!” 宋泽大惊:“你...你说什么?” 他脑子里瞬间一片混乱,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倘若事情如自己猜测的,这回鹘少女乃是吐尔逊一伙使的美人计,那她就不是什么“公主”,一切所说所做皆是为了诱惑自己,那倒还不足为虑... 但倘若自己猜错了,阿娜希塔当真是喀喇汗公主,那自己这一遭荒唐的桃花运,岂非已经惊动了喀喇汗君王?—— 况且,按照阿娜希塔的说法,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阿塔也会摘下来给她——父亲若对女儿疼爱如此,那对她相中的男人...... 宋泽顿时头大如斗,头皮发麻,仿佛立刻感到冥冥之中正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自己,立时哭丧着脸:“公主殿下,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你还是莫要开玩笑了!” 阿娜希塔杏眼一瞪:“谁跟你开玩笑了!我们回鹘人成亲虽没那么多规矩,但认定了的人是绝对不会变的,谁敢说话不算数,大伙儿一起砍了他!本公主的信是四百里加急,约莫两天就能送到高昌,你就等着我阿塔的好消息吧!” “好...”宋泽怔了怔,忽然把心一横,也豁出去了,“既然如此,还请公主依我一件事。” 阿娜希塔点点头:“我依了,你说吧!” 宋泽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请公主许我暂时离开,我...我还有很要紧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阿娜希塔看着他:“你是想去找你的师父和师娘?” 宋泽不吭声。 阿娜希塔道:“你为什么不明说?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为什么不问我借些人手,偏要一个人去找?” 宋泽还是没说话。 阿娜希塔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来,脸色变了:“你...你不相信我?你——你防着我?” 宋泽抬起眼睛看着她:“你是...回鹘人。” 阿娜希塔愣了半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冷笑道:“好,好,好!我是回鹘人,所以我和吐尔逊他们是一伙儿的,我不配帮你!你现在就走,我既不会拦着你,也不会派人跟踪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看我是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宋泽心里也很难受,但也顾不了许多,急忙运起气力,慢慢下了床。艰难走了几步,适应了疼痛,感觉好多了,便将桌子上摆着的食物和水装起一些,扶着墙慢慢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便被一个人堵了回来。这人身形肥硕,笑容可掬,正是当时在地牢里传话救走自己的那个回鹘人。 这人急忙扶住宋泽,笑道:“公子何须如此啊,我们公主是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一目了然,从来不会骗人的。公子身体还未大好,若要远行也不方便,不如先随在下去一个地方,待打消了疑虑再做打算,可好?” 第十六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六) 宋泽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一来他也想尽早弄清楚阿娜希塔的真实身份,二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确实走不远。 一路上听此人介绍,他名叫玉山巴依,是个矿主,拜城最大的铜矿就是他的产业,在疏勒、乌什、阿克苏多等地还有银矿和玉矿,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财主。 玉山巴依和喀喇汗王室的关系颇为亲密,曾经把两个女儿先后献给了萨图克君王的儿子,陪送了多多的嫁妆,结成姻亲。在他的运作之下,喀喇汗王朝很快在西域解除了矿禁,允许民间自由采矿。 而所谓的“民间”实际上就是玉山巴依一家,他凭借过硬的手段,早已暗中兼并了从拜城到阿克苏之间大大小小二十多处矿坑,专等王命一下,便可以大采特采,大卖特卖。 十几年来,玉山家族开采出的金银铜铁,除了供给喀喇汗王室铸币和锻造兵器,就是沿河西走廊贩运至西夏。最近两年,他们甚至打通了继续向西的商路,把矿石生意做到了中亚浩罕汗国,可谓十分厉害。 玉山巴依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说话也很得体,又温和又实诚,让人心生好感。宋泽以前总觉得商贾都是一副精明油滑的嘴脸,殊不知这些真正有实力的富商巨贾,反而看上去十分老实,若换上一身布衣草鞋,便真和一个老农民无异。 富可敌国之人,恰恰是最低调的人。 玉山巴依也一直在观察宋泽,用他阅人无数的老练的眼睛。他见宋泽听了自己的一番介绍,不仅面不改色,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车窗外看去,显然更关心眼下到了何处,何时能开始找人。 看来,这年轻人既对自己泼天的财富毫不在意,也根本无意和喀喇汗王室攀交情。玉山巴依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年岁与我女儿差不多,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也陪她去过中原。小公主是我们喀喇汗的明珠,她的身上既有回鹘王族的血,也有中原皇室的血,将来就是联结回鹘人和汉人的一座桥梁。君主殿下对此十分看重,因此一直将公主视为掌上明珠。喀喇汗的王子们虽然尊贵,但王室最大的财富,其实是阿娜希塔公主,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宋泽一向不懂这些权谋考量,听了点点头,不置可否,也没听出来玉山巴依的言下之意。 玉山巴依见他不明白,倾过身去,将这层意思点破:“作为公主,最大的价值就是婚配。小公主的身上既然流淌着一半汉人的血,与其让她嫁给回鹘人,不如嫁给汉人,这样才能帮助喀喇汗王室打破僵局,和中原更加融洽。所以公主殿下的意思,就是萨图克殿下的意思,以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是不会反对的。呵呵,宋老弟,我要提前恭喜你了!” 宋泽眉头微皱,意兴阑珊:“公主即便要嫁给汉人,也应该是王孙贵族才堪匹配,在下草芥之人,如何配得上公主?...玉山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 玉山巴依笑道:“宋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令师乃是西域奇人,名头响彻西域和中原,听闻他开山立派之地还被中原武林奉为仙山,与蜀中巫山并称,寻常门派难以望其项背。江湖与庙堂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江湖势力向来不可小觑。令师母是范阳崔氏之后,先永璋侯嫡出,永璋侯府这些年和江湖势力多有来往,又深得中原皇帝倚重...我们回鹘公主若得嫁给宋公子,不可不说是一门好亲呀。” 宋泽眉头皱得更紧了:“前辈们的身份贵重,却与我无关,我也不是江湖中人,毫无利用价值,你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玉山大人,咱们到底去哪儿,还没到么?”说完又探出头去。 这一看,顿时愣住了。 马车也在此时缓缓停了下来,正停在赵锦云和庞百青的千山洞窟外头。不远处的高山历历在目,只是那上千个山洞之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整座山体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在黄沙之中格外刺眼。 玉山巴依拍了拍宋泽的肩膀:“宋老弟,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无论是小公主,还是萨图克殿下,对你的师父和师娘都不会心存恶意,能与你们结成秦晋之好才是我们所求,才符合我们回鹘人的利益。即便不成,也大可不必变成仇敌,呵呵,令师在灵山隐居了二十年,我们可不曾打扰过他老人家。至于吐尔逊郡王...他自作主张,不能代表王室,他的事,萨图克殿下自会处置。” 他搀扶着宋泽下了马车,朝山中走去。目之所及,足可想见当时发生了怎样的激战。 不...与其说是激战,不如说是一场屠戮。洞窟中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些许会点拳脚,都是庞百青和赵锦云日常所授,用来防身的,根本不可能和数千回鹘士兵对战。 宋泽不禁想起那个卖鱼的少女,她一定又用墨家机簧术布下了简陋的红线阵,试图阻挡士兵,还有那茶馆老板和弹箜篌的女子,他们也一定用不怎么纯熟的音波功跟对方拼了命。 然而这终究是螳臂当车,潮水一样的回鹘士兵最终踩着他们的尸体,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进去。这些石壁和石阶上泼洒了成片的血红,还有洞窟之中仍然弥漫着的浓浓的血腥气,就是证明。 宋泽抚摸过这些染血的石头,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更不敢想象这些士兵在屠杀之外还会做些什么...他在古籍中见过,知道屠城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那些士兵要什么... 其实若只是为擒住江怀珠,完全没有必要做成这样。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回头看着玉山巴依:“萨图克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吐尔逊?” 玉山巴依一怔,旋即说道:“殿下自有考量,当然了,一定会为令师和宋公子主持公道。” 宋泽淡淡地道:“你们殿下若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他。” 玉山巴依神色微凝,却没有说什么,片刻之后又复微笑,只道:“宋公子真有侠义心肠。” 宋泽环顾自周:“他们...这些人的尸首去哪儿了?” 玉山巴依道:“公主殿下吩咐,都已经按照回鹘的礼节安葬了。地下城里的员外和夫人,公主特别吩咐要起一座麻扎,就在阊阖大殿旁边,可供人祭拜。” 宋泽喃喃道:“她倒想得很周全。” 玉山巴依微笑道:“公主殿下待人一贯真心实意,宋公子不该怀疑她。不过这事儿应该算在吐尔逊头上,不能怪你,谁叫我们都是回鹘人呢?呵呵呵...” 宋泽脸上一红,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是我错怪她了,改天一定向她赔礼道歉,她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她。” 话音刚落,只听阿娜希塔的声音说道:“改什么天?就今天!快,向我道歉!” 宋泽吓了一跳,阿娜希塔从他身后转出来,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他心中不禁纳罕,怎得自己的耳朵如今这般不灵了,来人近在咫尺竟没有发觉。 正想着,耳朵就是一疼,已被阿娜希塔揪了起来。其实这一下他还是能躲开的,只是心怀愧疚,知道她这一抬手不是要打就是要掐,索性便不躲了。 阿娜希塔揪着宋泽的耳朵,嗔道:“道歉呀,说对不起!” 宋泽道:“对...对不起!” 阿娜希塔没松手:“哪里对不起?” 宋泽道:“我不该怀疑你不是好人...” “那我是不是好人?” “是!” 阿娜希塔还是没松手:“我不光是好人,还是这世上最最善良最最体贴最最温柔的公主殿下,你说一遍!” 宋泽暗叹一声,苦笑道:“公主殿下是最善良...最温柔...最什么?哎哟——” 阿娜希塔手上一紧:“你不说,我今天就跟你没完!” 宋泽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阿娜希塔忽然没了力气,松开了手,也叹了口气:“行了,我不怪你了。走,咱们去玉山叔叔的矿上,那里还有好消息等着你,到时候你再想想,该怎么谢我吧!” 第十七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七) 宋泽一行人又乘马车走了两个时辰。车厢里阿娜希塔和他四目相对,原本还生着闷气,但见宋泽眉头轻皱,心事重重,脸色也很是苍白,想到他一身是伤,心里头又记挂着师父师娘,一时很是心疼,气也就消了。 然而气虽消了,心里还是觉得委屈。二人一路无话,玉山巴依也很识趣地不吭声,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铜矿附近。 宋泽下车一看,目之所及皆是大大小小的坑洞,还有许多高高竖起的木头架子,足有四五里地。矿工们散布其间,或在坑道里进出,或挖掘搬运,忙得热火朝天。更远处是几座炼炉,冒着滚滚黑烟,不断有矿工用绳索吊框或推车运送石块,就近冶炼。 宋泽见那矿脉上的石头呈蓝绿色,十分艳丽好看,玉山巴依笑道:“那是孔雀石,矿上的师傅们就是看这石头的成色,决定矿坑和巷道该怎么挖。有时候费了许多力气,花上大半个月,到头来白忙一场也是常事。这还算好的,要是巷道塌了,或者透了水,死上一片,才叫不值。” 宋泽点点头,这些底层苦力向来命如草芥,在自己的家乡便是如此,死在各种劳役里的穷人不计其数。自己若非考中了秀才,成了读书人,只怕也要早早和他们一样出卖劳力了。 心里惦记着正事,问道:“玉山大人,咱们来此处是为了?——” 玉山巴依笑道:“公主殿下说有好消息给你,你该去问她才是。” 宋泽看向阿娜希塔。 阿娜希塔闷闷不乐,“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别扭了一会儿,却到底不忍心不告诉宋泽,又转过身来,说道:“这几天矿上陆续混进来几个人,虽然是相貌是回鹘人的样子,但是一开口却不怎么会说回鹘话,倒有汉人口音,想来那相貌是经过易容的。这些人大约是知道玉山叔叔能随意进出我的宫殿,这处矿坑也是距离我宫殿最近的,他们一直在打听你的事,应该是冲着你来的。” 宋泽一怔,玉山巴依已接过话来:“公主殿下和在下商量了,我们都认为,这些人若是也来打听江大侠,那多半就是中原武林追踪过来的人,多半要对你们不利。但这些日子他们未曾提过江大侠,只是在打听你,那说不定...这几个不是恶人,说不定就是江大侠安顿好了,派出来寻找你的人。” 此言一出,宋泽登时精神一振,急忙环顾四周,低声问道:“是谁?...是哪几位?” 阿娜希塔道:“我和玉山叔叔杵在这儿,他们如何敢现身?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劫持了你呢,我们回鹘人就是不会有好人,对吧?” 宋泽大急,忙低头恳求:“公主殿下,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一时鲁莽吧!若能得知江前辈他们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这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阿娜希塔抱臂而立,看着宋泽朝自己作揖行礼,脸色轻快了许多,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敢确定,本来打算再观察两天,但现在你既已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再过一会儿,我和玉山叔叔还有那些侍卫就各自走开,看他们会不会主动找你。你放心,我一直盯着,要是他们敢对你不利,我一声招呼就能把他们统统拿下。” 宋泽点点头,其实他所受的是皮外伤,身体虽然疼痛虚弱,但一身武功还在,此刻既没被封了穴道,又没中迷药,等闲人要想伤他也不太容易。 宋泽朝几处矿坑边走边看,阿娜希塔没跟着,几人就渐渐分散开来。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矿工推着车挨近身来,其中一个在宋泽身后停住,低声道:“宋公子,我等是来接应你的,江大侠和夫人已在安全地方,请公子放心!” 宋泽回身看着他:“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一惊,目光扫向不远处的阿娜希塔等人,压低声音:“公子小心,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泽直言:“公主和玉山大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江前辈并无恶意,他们没有囚禁我,而是一直在照顾我,这其中定然有些误会。兄台有话请说,不必顾虑,江前辈现在何处?” 正说着,阿娜希塔和玉山巴依也走了过来,笑道:“你们果然是来找他的,快说吧,他都快急死了!” 那人一脸狐疑,看了看她二人,又看看宋泽,一时难抉。他身旁另一人说道:“我等不敢自作主张泄露江大侠行踪,须向令主请示。既然公主殿下是友非敌,那就请放我等离开,待今日午夜令主必定亲临公主府,说明一切。” 阿娜希塔“哼”了一声:“这么麻烦,还不是信不过我?什么是友非敌,假惺惺的,真没劲!行了,你们走吧,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令主,宋泽在我这儿好得很,我们就要成亲了,他愿意来就来,不来拉倒,随他的便。” 那两人面面相觑,宋泽一阵窘迫,推了推二人:“快走吧!速速请示,我等你们的消息!” 午夜时分,公主府严阵以待,阿娜希塔吩咐加强了戒备,把宋泽的房间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她自己就坐在宋泽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好像一不留神他就会凭空消失。 时辰刚过,就听见外头通报,一人已在大殿外,且只有他一个。 阿娜希塔心里疑惑,不敢放松警惕,挥挥手,侍从便将那人带了进来。 只见此人一身青灰衣衫,汉人面孔,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脸色有些苍白,倒不是病态,反而有些像常年少见阳光的缘故。 这人面对阿娜希塔毫无反应,却对宋泽微微欠身,说道:“在下易偐,奉辰兮少主之命,前来保护公子和江大侠夫妇,听从公子差遣。”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宋泽半天没回过神来。 奉辰兮...少主...之命? 宋泽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易偐平静地道:“我长话短说,我是少主的仆人,少主返回钱塘之时,命我随公子和江大侠一行北上,暗中保护。很惭愧,我中途遇到一点事情,耽搁了,此时方追上诸位的行程。江大侠三人从暗道逃出后迷失在戈壁滩上,幸得竹影发现来报,我才得以接应,现下已经安全,正在疗伤。” 宋泽道:“竹影?” 易偐道:“是我手下之人的代号罢了,不必在意。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的话,请随我去见江大侠,他现在情况不太好,或者需要公子相助。” 第十八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八) 宋泽当然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一听要去见江怀珠,立刻说道:“烦请带路!” 阿娜希塔也跳了起来:“你们去哪儿必须带着我,从现在起我跟这个木头人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开。你要是再敢偷偷甩掉我,我就告诉阿塔说你欺负我,哼,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最后这句是拎着宋泽的耳朵说的。 宋泽无法,也不想再与她浪费时间,点点头,转身随易偐朝外头走去。 公主府外拴着两匹马,显然是易偐带来的,看来他十分有把握今夜能将宋泽带走,且离开公主府的只有他们两个。 但现在还多了阿娜希塔,她假装没看见公主府两侧浩浩荡荡排列整齐的骑兵,向宋泽两手一摊:“没办法了,只有两匹马,我就勉为其难和你同乘一骑吧!...对了,你的伤能骑马了吗,要不要我叫人去套车?” 宋泽拉过缰绳:“姑奶奶,别麻烦了,快上马吧!” 三人在月色中一路奔驰。宋泽疼得要命,咬牙忍住,一心只想快些见到江怀珠和如烟夫人。阿娜希塔倒是如沐春风,在宋泽臂弯中唱起歌来,时不时回头问道:“你说咱们这样像不像连夜私奔?好玩儿,真好玩儿!可惜咱们用不着私奔...要不然这样,等咱们成了亲也假装私奔一回,你说行不行?” 宋泽哪有心情同她玩笑,只觉全身骨头都要疼散架了。好在挨过一阵,便到了地方,竟然又是那座千山洞窟。 易偐翻身下马,说道:“咱们还是要从地下穿过去,走上头的路太远了。” 三人由石洞深处进入了地下城。这里也是一片狼藉,而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数日未曾散去。 不过这些在地下城里死的人,一多半都是宋泽亲手斩杀的回鹘士兵,他从城中走过,并没有多少悲伤。 然而在经过胖员外的会客厅时,他想起赵锦云母子惨烈自尽,心底骤然一痛,难过得要哭出来。不知见了如烟夫人,该如何向她交待。 易偐在前头走着,一面说道:“从此地到昆摩,走地上的路要十几日,但从地下走就可以不必管那些戈壁和沙丘,直来直往,快得很,大约只需两三日。竹影发现江大侠之后,他们三人很快因为虚脱陷入昏迷,未及说出地下城这条路。所以我们又足足多花了几日才回到玉门关附近,打听到你的消息。” 宋泽心道:“原来如此。”又问:“江前辈现在如何?先前他只是中了迷药,如何会伤重至此?” 易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江大侠醒转之后,脸色很差,花了许多时辰运功疗伤,似乎内伤不轻。对了,他半梦半醒时曾反复念着一句话,‘噬魂之术,阴魂入体’,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宋泽也摇了摇头,心里更觉奇怪,这句话听起来断乎像是邪门巫术。忽又想起冯柏昌他们说的话,江怀珠的武功乃是源自摩徯神教,这样想来好像的确和邪门巫术差不多。 他心念一动,丹田中内息旋即流转开来,那种熟悉的充盈之感又遍布全身,不由得暗忖:“我这身内力运转起来舒畅得很,怎么看也不像邪功...呃,其实我也不晓得邪功运转起来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也是很舒畅的...” 想到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会因修炼此功而冷心冷血、杀人如麻,果真成了一个魔头,心中又暗自下决心:“此番见到江前辈,一定要问个清楚,倘若真有那么一天,眼下就请他老人家将我这身内力化去,废我武功,以绝后患!” 三人直走了大半日,地下城还未到尽头。阿娜希塔初时还连连赞叹地下宫殿的宏伟绚丽,现下只觉又渴又饿,忍不住大声抱怨:“这鬼地方是谁建的?怎么这么大!真主啊,这是人力能建成的吗?该不会是什么魔鬼吧!” 宋泽也有此疑问。想当初他第一次来地下城之时,便觉此等规模这并非是庞百青夫妻能够筹划建造的,此次又向深处走了几十里,更确信了这个想法。 地下城深处的建筑虽然依旧高大宏伟,但显然陈旧了许多,上面的宝石和金箔多有脱落。看来庞百青夫妇只是修缮了很小一部分,用来经营他们的营生。 整座地下城看起来年深日久,光是建造就不知要动用几千几万人,耗时数十年方有指望,如今的年岁怕是要有个三五百。 又走了许久,易偐终于停了脚步。虽然前方还有路更向深处,但他已转入小路,又从一处巷道爬了出去。 宋泽和阿娜希塔紧随其后爬出洞口,阳光刺眼,看日头已过了晌午。眼前是一片碎石戈壁,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金色大漠,杳无人烟。 戈壁近处,有三座并排扎下的白色毡房。易偐走到当中的一座,掀开厚厚的毛毡,三人钻了进去。 毡房正中铺着一张毯子,旁边生着炉火,江怀珠就靠近炉子坐着,好像很怕冷。 他看见宋泽进来,眼睛亮了亮,又看见阿娜希塔,顿时一怔。 宋泽见他脸色果然很差,说不出的一种青灰色,心里暗叹不妙,但还是为重逢感到欢喜,急忙上前:“前辈,终于又见到您老人家了!” 江怀珠却不看他,只看着易偐,淡淡地道:“带她出去。”眼风瞟过阿娜希塔。 易偐点头,突然出手抓住阿娜希塔手臂。阿娜希塔一惊,用力挣脱,大叫:“你干什么!大胆!”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她便也站定了,不再挣扎,只冷冷道:“我说了,从现在起我跟他不能分开,谁敢让我出去,我就告诉阿塔,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江怀珠好像没听见,道:“带她出去。” 阿娜希塔立刻眼泪汪汪地看向宋泽:“大木头,你快说话呀!” 宋泽为难地走到她身边:“公主殿下,对不住了,请到外头稍候,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啪”一声脆响,阿娜希塔抬手打了宋泽一耳光。 宋泽没有躲,见她又急又气又失望的样子,无话可说,只得背过身去。身后一阵踢里哐啷,阿娜希塔被易偐拖了出去。 至此,毡房里终于只剩下了江怀珠和宋泽两个人。 宋泽坐到江怀珠对面,他那一肚子疑问疯狂上涌。想问的太多了,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先问了如烟夫人和撒力哈的情况。 江怀珠看着他:“他们在隔壁帐篷,都很好。”又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还是先听我说。” 他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十分复杂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神游天外,缓缓说道:“冰魄游龙,确实并非由我独创,但也绝非源自什么《摩徯秘典》。那些什么神教,什么秘典,在它的面前根本一文不值。它是天外来物,是神明赐下的瑰宝,也是...也是魔鬼的诅咒。” 接着,江怀珠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是二十五年前,那时候,江湖上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劫难,但是恃强凌弱、以武犯禁之事随处可见。有五个年轻人,他们胸怀抱负,志趣相投,又喜欢冒险,他们结成了好友,决定要去寻找那些传说中的高人和武功秘籍,练成一身绝世武功,此生便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匡扶武林正道。 这五人结伴闯荡江湖,四处冒险。一次偶然,他们听说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个摩徯神教,虽然被中原武林诛灭,但留下了一部武学奇书。这个消息正中下怀,五人当即决定远赴西域,一探究竟。 那时候的路可没有现在好走,西夏国还在战乱之中,他们历尽艰难险阻方才出关。但迎接他们的是广袤无垠的大沙漠,纵有城邦部落,俱都相隔百里,只有零星牧民偶尔经过,实在是一片不毛之地。 这五个人并没有气馁,反而很是兴奋,都觉得即便找不到秘籍,能来这人迹罕至的大漠之中走一遭,见识了关外的天地,也算不虚此行。唉,那时候真是年少啊,无论成败,都是一种乐趣。 于是他们在戈壁滩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自负能记得走过的路,殊不知那些沙丘是会变化的,还会移动...他们很快就迷了路,在大沙漠里越走越深。 大漠的白天焦热,夜晚又寒冷刺骨,他们五个缺食少水,挨了几天,依旧寻不见一条路。正在绝望之时,忽然自天边起了一片沙暴。狂风卷着飞沙扑面而来,五人无处躲避,顷刻都被埋在了沙堆里。 万幸的是,这场沙暴并不持久,他们之中有两人很快醒转,又将同伴一一挖出,救了过来。 他们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座古城,石墙斑驳,看着没有八百年,也有五百年... 他们走进城去,看见断壁残垣,有许多兵甲散落其间...他们继续向里走,看见一座巨大的祭坛,祭坛四周骸骨堆积如山,有许多已经风化,但也有些还保持着原样... 五人找到了水源,终于得救,也由此开始了他们在西域大漠深处的冒险...” 第十九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十九) “...这座百年古城的出现,不仅救了他们五个人的性命,更令他们激动不已。这种年代深远的秘境,正是他们一直想寻找的,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充满了各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他们在城中盘桓数日,细细挖掘,终于发现在古城的地下,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地下城。 那是拥有这座古城的家族为自己修建的陵墓,绵延足有百里,其间楼堂殿宇、奇珍异宝无数,更有数不清的典籍和羊皮卷被仔细封存着,旁边还躺着十几具完整的骸骨。 典籍和羊皮纸卷上的文字奇异,并不能阅读,但其中还有大量的图画,栩栩如生,十分直白易懂。 据画中所绘,这座古城乃是附近十几个部落的王都,曾经辉煌一时,但后来遭到了敌人的攻击。敌人十分强大,城破之后还进行了灭绝人性的屠杀。最终,王室成员率领全城百姓一起在祭坛上自焚,化为诅咒,永世纠缠敌人。 记录一直延续到全城自焚的那一刻,想来是这个王朝的史官躲在地下城中所书,写完这一笔,他们才纷纷自尽追随王室而去。 羊皮卷上最后几幅图,画得神乎其神。好像是说在百年之后,会天降异象,重重惩罚这些占领了城池的敌人,让他们也走上祭坛,集体自焚,用同样的方式为如今死去的人偿命。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诅咒竟真的应验了。此刻城中祭坛四周那堆积如山的骸骨,原来不是最初自焚的王室和百姓,倒是后来的敌军。 到底是什么异象能让他们做出如此惊人的决定? 这五个人之中有两人最见多识广,他们根据记载和城中所见之图腾、石刻,推断出这座古城就是传说中消失了六百多年的王治精绝城,当年殊死抵抗外敌、最终自焚殉城的就是吐火罗人的祖先,而攻破城门的自然便是楼兰古国的军队了。 这两个人又在地下城的遗迹中发现许多暗室,每一个里头都挤满了孩童的遗骨。想是当年城破之前,吐火罗王室便下令开启地下陵寝,将城中幼儿尽数藏在其中,可怜最终也都死在了这里。 二人感叹吐火罗人的遭遇,敬佩他们的勇气,于是将这段过往刻在了王治精绝城的城墙上,供后人瞻仰感怀。 古城中的金银珠宝五个人并不在意,但在一座宫殿中有一张楼兰贵族遗留下来的地图,那是楼兰王国的全域图。 根据地图所现,当时的楼兰王国一共兼并了西域二十一个小国和城邦,并且在统治的一百多年间,不断扩大地下城的规模,最终将这些城池全都连接在了一起。 因此每一座古城之中,都有大量暗道通向地下,在城外一些易守难攻的山地中,也有通往地下城的路。楼兰王国正是凭借着这样巧夺天工的工事,一直稳踞西域,又不断壮大。 得了这个消息,五人高兴万分,立刻拿着地图又返回地下城。他们打算沿着地下的路,一一探访这二十一座消失的古城,这无疑是一段极其奇妙而令人激动的旅程。 地下的道路直来直去,不必绕开戈壁和高山,比地面上要快了许多。他们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五六座古城,只可惜其中一多半已经破败风化,几乎消失殆尽。 但其中有一座城恰好建在了后世的一条商路附近,被后人修缮扩建,就变成了乌孙国的都城昆摩。 这五人在昆摩城中采买了足够的吃食和用物,又回到地下城,继续跟着地图游历。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一个多月,他们便将地图上所绘的二十一座城池全部见识了一遍。 这其中既有像王治精绝城那样惨烈覆灭的王朝,也有依势自愿归附楼兰的,更有因王室昏庸,城中百姓听闻楼兰强盛,纷纷携家带口投奔楼兰而去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每一座城的兴起和陨落,都是一个部落、一个族群的缩影,风土民情多姿多彩,王朝更迭曲折汹涌。他们饱览一番,便如同尽见西域百年间的历史画卷,真可谓波澜壮阔,令人回味无穷。 地图走到了终点,但是眼前地下城中的路却仍然向更深处延伸着,显然还没到终点。 五个人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唉,殊不知这好奇之心,往往是最要命的... 他们又走了一整天,地势逐渐倾斜向上,出现了一个宽阔的山洞。他们走出山洞,眼前是一片山谷,远处是延绵不绝的群山。 瓦罕山谷...这是他们后来才知道的。 他们沿着山路一直走,在山谷深处,群山环绕之中,又出现了一个祭坛。 祭坛正中是一座石头砌成的拱顶房屋,灰蒙蒙的,既没有宝石装饰,也没有雕刻一点花纹,这和他们一路所见的祭坛迥然不同...它的存在好像并不是为了取悦神明,而是...而是身为凡人,卑微地承接着神明的赐予... 只因那屋子里盛放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任何装饰,也并没有任何装饰,能配得上它... 石屋经过五百多年的风吹日晒,已不复当年坚固。尤其是石门上的机关,其中木制的部分早已朽坏,所以这五个人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打开了石门。 屋内瞬间射出无数道奇异的光芒,紫色...蓝色...黄色...好像是许多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又或者根本没有颜色,只是太亮了,太耀眼了,连山巅的日光都黯然失色,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团光。 这五个人好像瞬间被摄走了魂魄,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去。 屋子里有一座石台,上头立着一块大石。大石的一面十分平整光滑,好像一面镜子,那些绚丽又迷乱的光,就是从这面镜子里散发出来的。 奇怪的是,一旦走近这面石镜,光芒反而暗弱下来,在石镜表面只覆盖着一层青芒,好像燃烧着的鬼火。 五个人在石屋内搜寻一番,并未见到其他物件,也没发现暗格。于是他们又围着这块奇异的大石细细看起来。 看了很久,除了镜面上奇异流焕的光彩,并没看出其他门道,反而隐约觉得有些头晕。 那两个见多识广人之中,有一个最为年长的,其余四人都将他认作大哥。他和众人商议,认为楼兰人将这块石头藏得如此之深,连王室贵族的地图上都刻意抹去通往山谷的道路,这其中必有玄机。 余下四人当中还有一对亲姐妹,这做妹妹的尤其心思灵巧。她当即赞同,并且提出他们应当在此地盘桓几日,观察这块石头在一日之中的变化。 正是大哥和小妹的决定,让他们果然有了一个天大的发现... 清晨,当第一缕日光从山峰上倾泻下来,正好穿过石门照在石镜正中央。此时此刻,若恰好有一个人站在石镜的左前方,便会从一侧看见石镜上浮现出一组图画来。 这个位置必须极其精准,稍稍挪动一寸,图画就会消失。 这个时辰也是极其短暂的,大约只有一盏茶的功夫,日光一变,图画也立即消失。 此发现是他们耗时数日方才确定。而且每一日,由于日出的时辰略有差别,日光射在石镜上的位置会有细微不同,观看的人也需要做出相应的移动。 那小妹进而想到,若是一年四季之中日光不停变化,是否最终能将这面石镜的每个角落都照射一遍?那石镜上显现的图画会不会因此有所不同? 大哥也认为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于是,他们决定在瓦罕山谷中住上一年,每天观察石镜的变化。 石镜中的图画说是一组,但说不清到底有几幅,因为它们是叠加出现的。从侧面看去,隐隐能看见厚度,好像是一本画册,但每一张又是半透明的。 这组图画是画了一个人的不同姿势,并且每一张画里人的身上都标记着一个红点。随着画册翻页,红点的位置逐渐移动,从腹部到四肢又回到胸口,就好像日光在石镜上的移动。 寒来暑往,这五个人在山谷中住了整整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果然亲眼见到了,石镜上不同位置显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的图画——足有十几组之多。 一年过完,那些图画也尽数见识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只因那些图画上的姿势串连起来,似乎便是一套套极其艰深的武功,而那些红点,恰好是使出这些招式之时,体内真气的凝结之地。若按图画所示进行习练,可谓内外兼修。 这些武功,单只一套便见所未见,精妙绝伦,而眼下却有十几套之多。 其路数或刚劲霸道,或柔韧绵长,或巧夺天工,或璞玉流华,更有出其不意,乃至同归于尽的法子,仿佛囊尽了世间所有武学。 什么武当少林,天山峨眉,在它的面前便如初次学武的稚童一般,所学所练皆为表象,远未曾触及武学之根本。那深邃悠远的意境,变化无常的招式,实在不是凡人能够学得。 这五个人既然有如此天降的机缘,哪里肯轻易放弃?” 第二十章 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二十) “他们又在瓦罕山谷里住了半年。 这回有了经验,五个人便不再花费时间去观察和思索,而是直接选了一组最合自己脾胃的图画,潜心修炼起来。 由于这些图画出现的时间不同,有的要相隔数月,且每次看图的时间又很短暂,所以他们互相之间都不晓得对方在练什么功,只一心扑在自己的图画上,生怕少看一刻。 因为他们知道,错过了这一回,下一回便要再等上一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将那些图画临摹出来?呵呵,难道这五个人想不到么?只因他们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无法将那些图画准确地画出来... 我刚才说了,那一组图画是叠加出现的,一眼看过去,画里头的人三头六臂,虚影无数。稍微动一动,就看见它的姿势不停变化,说不清哪一招是当前所见,哪一招是后头映射出来的虚影。 最要命的还是日光...这些图画都是映日而现,而日头每时每刻都在移动,所以图画中的影像也深深浅浅,变幻不定。时而能看见极深处的一张见所未见的图,只一瞬间却又消失无踪,任凭你如何调整角度,也再不出现了。 所以这一组图画到底有几幅,每一幅究竟什么样子,他们完全不能确定。 你肯定又要奇怪,这样一来,如何按照图画所授的招式练功呢? 这就是另一件极其有趣且刺激的事情了...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些图画已经在我们眼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武学至深至远境界之门,余下的事情,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宋泽虽然早就猜到江怀珠口中的这“五个人”,就包括他自己,但此刻听见他将“他们”换成了“我们”,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 江怀珠似乎并未察觉,又或者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绕弯子了,继续缓缓说道: “图画中的招式和内息走向虽然尽皆展现在眼前,但出于我刚刚提到的原因,我们连招式的顺序都不能确定,必须依靠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才能将这套功夫完整地构画出来。 如此一来,非但我们每个人练功时所依据的图画不同,就算是同一组图,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也因人而异。 我们都依着自己的脾性、习惯和根基,将图画中的武功尽情推演,力求得到一套专属自己的,得心应手的功夫。 这个过程十分激动人心,我们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以这种方式学武。进而能自创出一套厉害的功夫来,这岂非是一门一派的开山鼻祖才能行之事么? 我们那时候都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如何能不激动? 对了,我们五个人虽然年纪相仿,但也有个长幼齿序。大哥和二哥便是在王治精绝城上刻字的人,他们一个沉稳周全,有鸿鹄之志,另一个机敏果敢,性子很有些倔强。他们二人都曾周游列土,很有见识。 我排行老三,最是普通,只是喜欢无拘无束。 再往下便是那一对亲姐妹了。四妹孤傲冷僻,好像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淡淡的,小妹却刚好相反,她热情如火,但有时候感情太过丰沛,也有一些喜怒无常。 可想而知,我们五个人所创出来的五路功夫,必定是天差地别、迥然不同的。 日月轮转,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在瓦罕山谷住了三年... 这三年里的每一天,我们都全身心地沉浸在修炼之中,忘了天地岁月,甚至忘记了山谷之外还有一个人间。 如果不是陆续发生了几件事情,说不定我们五个要在这山谷里住上一辈子... 第一件事是关于大哥和小妹。他们二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生了情愫,在这僻静的山谷之中朝夕相对,更加难以自持,于是就有了夫妻之实。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大哥因此动了要出去的心思。他原本就心怀抱负,向往世俗的权势,想在年轻的时候大干一场,闯出些名头来。于是他和小妹商量,如今所学已尽够了,不如一起离开山谷,去那富贵繁华之地闯荡。 小妹却不应允,她还想继续参悟这些图画。而且即便离开,也要游历四方,继续冒险,断不沾染权贵。 二人因此生了分歧,心绪不宁,在练功时险些出了岔子,很是惊险。 第二件事,是我碰巧发现的。 我那时候很喜欢随心所欲,又有些...咳咳...顽皮,总之我不满足于只练一套功夫,于是在他们各自修炼的时候,我就漫无目的地去看石镜,看到什么练什么...还去给他们几个捣乱,缠着他们问各自的功法,再比较优劣,乐在其中。 那时候,我经常左手使大哥一路刚猛的拳法,右手又使二哥一路灵巧的掌法,左手和右手打,左腿和右腿打,摔得鼻青脸肿,也其乐无穷... 渐渐地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功法虽然看起来大相径庭,但实则在精深处都是相通的,真正是同宗同源的五路功夫。 不仅我们这五路功夫,石镜上其余的图画也都有相通之处。想来这些功夫若非创自一人之手,所创之人也必定心意相通。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便向他们提议,是否能将这五路功夫合而为一,融会贯通,令其成为一套刚柔并济、攻守兼备、没有弱点的绝世奇功。 这提议一出,他们虽然各自有些犹豫,但也耐不住诱惑,决意一试。 这一试,当真是毁天灭地,威力无穷...... 我们只是将其中一小部分招式和内息相互融合,就已经爆发出惊人的毁灭力...难以想象,倘若将这五路功夫全部融合,乃至将石镜之中的十几组功夫全部融合,将会产生多么令人恐惧的力量...... 更令人恐惧的是,我又由此发现了第三件事。 随着功力相融,我们每个人都仿佛打开了一个新境界。在这个境界中,石镜上的图画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那些招式好像是我们与生俱来就会的,图画上那些没有面孔的人,就好像是我们自己... 我们控制不住地练功,又控制不住地将更多招式融合在一起...我们变成了五只提线木偶,没日没夜地修炼,越来越疯狂,那面石镜就好像是牵着线的人... 这已经不是神明的赐予,而是魔鬼的诅咒... 我之所以最先意识到危险,并不是因为我的功力格外深厚,而是恰好相反。还是我这性子使然,没有那么多执念,也不太勤奋,是我们之中功力最浅的人,所以反而最先发现了问题。 如果我们继续这么沉迷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彻底丧失神智,而且...不晓得会制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那种想象不出的可怕的武功,会让我们彻底沦为它的奴隶... 说不定,石镜上这些千奇百怪的功夫,就是上一批走火入魔的人创造出来的。 我清醒了之后,见他们几个都很沉醉,倒是大哥,因为有世俗权力的念想,还没有陷得那么深。于是我先把这件事同他讲了,他果然惊醒过来,同意即刻停止练功,撤出山谷。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这般好劝。我们两个颇费了一番功夫,还动了手,方才迫得那三人暂时停了下来。 大哥说出我们五个当初立下的誓言,要锄强扶弱、匡扶武林正道,绝不以武犯禁,如今却被执念所惑,要在这荒山野岭里消磨一生,岂不惭愧? 我们又将继续练功的后果说了,痛陈利弊,二哥和小妹终于慢慢回转过来,也清醒了。只有三妹,始终心存执念,但她知道拗不过我们四个人,只得勉强作罢。 我们五个人立下重誓,离开瓦罕山谷之后,永远不再回来,所练之功法,也到此为止,不得再无休止地钻研下去。 但是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这面神秘又可怕的石镜,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大哥提议砸碎它,遭到三妹的坚决反对,其他人也不赞成。说到底大家还是舍不得,面对此等稀世珍宝,能丝毫没有欲念而将它砸碎的人,岂非是圣人? 我们又商议了许久,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能工巧匠,打造一只特制的玄铁箱子,将石镜放入其中。 箱子上的锁共有五把不同的钥匙,只有将这五把钥匙同时放入,再经过复杂的转动,方能开启。如若使强力破坏,箱子里的机关就会立刻将石镜损毁。 我们五个人各持一把钥匙,只有在五人共同授意之下,才能使这面石镜重见天日。这样既能防止外人再接触石镜,也能防止我们之中有谁违背誓言,偷偷回来。 做完这些,我们杀了工匠,才离开了瓦罕山谷... 回到城镇之中,恍如隔世,今日之身,早已是脱胎换骨。 我们五个人再也没办法像三年前那样,满心憧憬,结伴同游...于是各怀心事,在入关之后各奔东西。 后来,我知道大哥去了直隶,在距离皇城不远的一处皇家府邸里当了侍卫,据说很得府邸主人的器重... 小妹那时已怀有身孕,还去找过他,但是...唉... 二哥...二哥眼高于顶,瞧不上江湖上的这些门派,也不屑于自创门派,只四处游历。后来机缘巧合,也去了一趟直隶,唉... 三妹反倒是最安稳的一个。她离开西域之后,长驱南下,直接投奔了蜀中一个大门派,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成为我们之中最耀眼的人。只是有一点...她...唉...” 江怀珠接连长叹三声,终于停止了讲述。 宋泽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很想知道那四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更奇怪江怀珠为什么偏偏不说他自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见外头一阵乱腾。毡帘一掀,阿娜希塔冲了进来:“快走!我阿塔的王军来了!” 宋泽一呆,茫然道:“他们来干什么?” 阿娜希塔直跺脚:“当然是来抓你的!不对——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然后再把你杀掉!” 宋泽大惊:“为什么?” 阿娜希塔道:“当然是阿塔不同意我嫁给你,我没想到他直接让哥哥带了军队来...哎呀,咱们快走吧!” 第二十一章 西当太白有鸟道(上) 辰兮一手支着脑袋,看向窗外。船舱虽大,但江上风浪也大,所以这条大船还是晃晃悠悠的。一路乘风破浪,行驶在九江上。 她刚刚经过了鄱阳湖,只可惜如今时节不对,吃不到“春不老烧黄芽头”。记得前年来时,正是开春,鄱阳湖美食丰盛,自己是饱餐一顿,才心满意足地去了钱塘。 这会儿正值隆冬时节,这里也并不暖和,幸好江面还不至于结冰。 辰兮望着江水,吹着冷风,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一个多月来她一直是这样。萧娘子原本还怕她是受了刺激之后,脑子生了什么毛病,但看她能吃能睡,总不至有性命之忧,也就罢了。 她当然不是在担心辰兮,而是生怕她一旦有什么事,楚南风会因为顾着她而不遵守诺言,不带自己去找血祭菩萨楚幽兰。 一个月前,她趁着方府外头的混战,轻飘飘潜了进去,正好被秦卓然看见了。 她落在方沈岳书房外的那株高耸的麒麟木上,看见龙寂樾挥起饮龙剑,一剑劈碎了书房大门,连同整面墙都塌了一半,她便得以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于是她观摩了一场血腥又胶着的厮杀,过程十分曲折,也充满意外。眼看着稳操胜券的姬苏瑶,最后关头竟然自寻死路,为了救辰兮,选择以那样恐怖的方式死去。 萧娘子不禁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多神奇的物件,什么十年生死蛊,什么血珠...她自负闯荡江湖多年,也见过些世面,到底还是孤陋寡闻。 不过让她感叹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看见楚南风在血战黑衣人,对方仅有四五个人,身手招式也未见如何高明,竟迫得神女传人险象环生,最后拼上大半条命方才将黑衣人杀尽。 这些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身上还有多少“人性”?亦或早已被夺舍了魂魄,变成另一个世界的生灵了? 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冷战。如今在巫山脚下,可是有几十个这样的怪物。他们已经进攻了一次,现在又消失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直接杀上山去,将十二峰统统杀光。 她还在最后时刻,听到了姬苏瑶的独白。这女魔头原来竟也是个可怜人,生来残疾,半生为人棋子,所行之事、所受之苦全是为了成全另一个人,想来也真是可悲。 萧娘子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她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却见识了如此多的人间悲欢,也不禁暗暗感慨,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因果循环当真从未停歇,都是寻常。 想那血祭菩萨自诩为世人降下福音,行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要用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来警醒世人,是否也因见惯了这些糟心事儿... 这个念头刚起,就马上被萧娘子掐断了——自己大仇未报,怎得共情起仇人来了? 一想起这个仇人,她马上又紧张起来,正是因为担心楚南风在方府这场乱局中出什么变故,自己才匆忙赶过来。 楚南风要是死在这里,自己找到血祭菩萨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 还好,等姬苏瑶说完了话,咽了气,楚南风还好好地活着——虽然也不能说好好地,但至少还活着。 她看见龙寂樾吐出一口血,冲破了穴道,俯身抱起辰兮走了出去。楚南风盯着姬苏瑶骷髅一样的尸体出了好一会儿神,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爬起来朝他二人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萧娘子自然也跟在了后头。他们进了一片林子,远远看见龙寂樾和辰兮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木棉树,坐在地上。 楚南风停住了,没有走近,萧娘子也就停在他身后,还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南风回过头来看见萧娘子,一点也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找自己,只是苦笑了一下:“上回在这片林子里找到她,她正断了肋骨,被人一掌打晕...这回已经好多了。” 萧娘子见惯了风月,深知其中滋味,掩口笑道:“楚师弟,你可真叫我佩服...不过么,你也大可宽心,他俩不是中了什么相思蛊吗,时辰一过就要发作,这一辈子是没法子见面了。这个...只要你不在意,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楚南风微微一笑:“萧师姐,横竖我只剩下两三年的寿命,要做的事情却还有很多。我必须先回蜀中处理巫山派的事,再回过头来帮你去找楚幽兰。这其中的凶险,你方才已亲眼见过,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呵呵,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少刺激我,让我活得久一些,才能轮到帮你报仇呀。” 萧娘子掩口笑了笑,果然换上了一副温柔殷勤的面孔:“楚师弟说得十分有理!从现在起我只说好听的,一定让你舒心畅意,吃得下睡得香,再活五百年。” 二人默默看了一会儿,发现龙寂樾和辰兮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并肩坐着,好像陷入了沉思。 过往,眼下,将来...想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想一想,却又不是那么需要。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所以他们只是静静靠在一起。也许此时此刻,那些想说的话正从他们心里流淌过去,每一个字都已经听到了。 又过了许久,龙寂樾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辰兮手里:“这是...天辰象阵的阵法图,以你的名字命名,本来就是想送给你的。此阵若全然施展,足以调配万人,我已推演了数次,哪怕只有百人,威力也不容小觑。当初玉绵山下那一战,敌众我寡,就是依靠这个阵法才能获胜。” 辰兮接过来看了看:“温氏古阵...还有伏吟和洛书。” 龙寂樾点点头:“是,你是阵法的行家,可在此基础上再行补益。” 辰兮思忖着道:“好,我收下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我能用它做什么。” 龙寂樾道:“我也想不出...我还想把饮龙剑也给你,但是恐怕你更用不上。” 辰兮忍不住笑了,又努力把这笑容维持到了最后。 窗外的甲板上踱过来两个人,倚在船舷上,也看着江面的风波。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衣袂飘飞,他很瘦削,好像大病初愈,但神情很是愉悦,脸色也红润,正伸个懒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来。 在他身旁是一个娇小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犹如瀑布,在江风中飞动。小姑娘此刻却噘着嘴,满脸不悦,一只脚一下一下踢着栏杆,感觉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辰兮淡淡露出一丝笑意,若不是她的手腕上有一根钢索和她身旁的男子连在一起,恐怕她早就上蹿下跳了。 要制住唐真真,果然只能用这个法子...只是苦了周寻意,要和萧娘子轮流戴上这副铐子。大约唐真真一日不放下执念,恢复正常,他就一日不得解脱吧。 第二十二章 西当太白有鸟道(下) 按照约定,待楚南风了结了江南诸事,应该立刻和萧娘子去寻找血祭菩萨。但是巫山派遭受黑羽围攻,情势危急,他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而且这个消息还是萧娘子自己送过来的。只因韩岐在信外给她捎了一句话:此番只要她能将楚南风带回巫山,就准她重回师门,既往不咎。如果她愿意,甚至还能重新被择选为起云峰下一任掌峰人。 萧娘子在意外和欣喜之余,又不禁联想到,两年前楚南风也是这般成功重回了神女峰,还被破天荒地再次确立为神女传人、巫山派未来掌门。想来,这其中定然也有类似的缘故。 不过,神女能为了什么事而有求于楚南风呢? 以她老人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本事,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么? 辰兮也有同样的疑惑,不过她比萧娘子想得更多。楚南风回到神女峰的时候,虽然身中十年生死蛊,但丝毫没有性命之忧,可以说他这一生只要不再见到自己,就与常人无异。 但是神女将他重新确立为继承人之后,反而动手削去他半身血肉,令他只剩几年阳寿。而且,若非有林玉儿的灵丹妙药,楚南风在这仅剩的几年时间里,也会形同废人。 神女竟会将巫山派交给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人么? 按正常的道理,如果神女有意帮楚南风祛蛊,就不该考虑将他作为掌门人选。相应地,如果已经确认了他要执掌巫山派,那就应该千方百计阻止他再去解什么蛊毒。 但神女的做法却刚好相反...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定有一件令神女十分为难之事,恰恰只有楚南风能替她办到。 而且这件事,哪怕楚南风武功尽失、命在旦夕,也能办到。 这就有意思了... 辰兮一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无一搭地想着这件事。 近来她总是觉得很疲累,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任何问题。 但她经年累月接受严格训练的脑袋却不肯放过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将一些陈年旧事进行编织。 哪年哪月,在什么地方,听过一句什么话...这些画面时常蹦出来,她越放松,越懒得思考,它们蹦得就越欢。渐渐地,片段就连成了线,又织成了网... 有些线索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实则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这件事好像一个庞然大物,隐隐约约,藏在一片迷雾后头。又好像是一幅巨大的拼图,还少了许多块。 总之,现在还不到谜底揭晓的时候。 辰兮也伸了个懒腰,不想了,懒得很。 ...原来伸完懒腰这么想喝酒,可惜自己没有周寻意的先见之明啊。 回头看见萧娘子推门进来,手里正拿着一壶酒。辰兮露出笑容:“萧姐姐,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萧娘子笑道:“你这话说的,我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将酒壶递给辰兮,“我看你和楚师弟真是天生一对,同你们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的很难讨到便宜。” 她在桌边坐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张围棋盘,旁边还扔着一条纱巾。 萧娘子拿起纱巾看了看,叹道:“这东西越发不顶用了,到了前头镇上买一个帷帽才好...你这双眼睛露出来也很要命。这几日索性就呆在船舱里,不要去外头了,窗边最好也别去。” 辰兮无奈地点了点头。九江航运繁忙,来往船只甚多,要是让对面船上看见了,难免又要惹出些麻烦来。 一个多月了...姬苏瑶说得对,停药之后,随着她内力尽失,容貌复原的速度会加倍。 昨天从鄱阳湖渡口离岸的时候,她在船头站了一会儿,虽然戴着面纱,还是引来几个人在码头上拼命打听她这艘船。其中一个人甚至立马跳上了另一条船,跟在了后头。 跟了七八里水路,直到被周寻意一枚棋子洞穿了船身,吓了一跳,这才转舵离开。 辰兮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乌惜潺在路边的茶寮里坐了一下,就引来了余飞尘,在荒山野岭里吃个烤鸡,又引来了孙婆...还有从小到大姬苏瑶所到之处的那些苍蝇,一直在眼前乱飞,在耳边嗡嗡叫,挥之不去。 原来当一个绝色美人是这种滋味,男人会觊觎,女人会嫉妒,围绕在她周围的那个世界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一副很不正常的样子。 但是辰兮并不享受这种滋味,她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愉悦,只是觉得有些无奈,还有些可笑。 在世人眼中,皮相竟是如此重要,单凭一张脸,就能令人趋之若鹜。现在,只要自己开口,大约很多愿望都能轻易实现吧?...真是荒诞。 萧娘子看见辰兮又是这个表情,啧啧叹道:“同是女人,我要是有你这么美丽的容貌,还不乐开了花?...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辰兮喝着酒,漫不经心地说道:“福气?我只知道福兮祸所依,我认识的大美人儿,没一个有好下场。损益平衡,天之道也,岂有只予而不取之理?我只盼着老天在收走什么东西的时候,能多少仁慈一点儿。” 萧娘子语塞。 辰兮笑了笑,又自顾自地道:“这么想也不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生自灭,所以才有生生不息。人何德何能,能让老天动恻隐之心?天地若是有情,又焉能亘古不变?” 萧娘子暗暗叹息,摇了摇头。 这个人太清醒了,清醒到有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就好像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而她一个人站在远处的高山上,望着这边的一切。 辰兮说完这两句话,又闭上了嘴,只顾喝酒。 萧娘子知道她今天的“配额”又用完了,自己也该出去了,于是站起身来:“前头到黄石山了,咱们得上岸走一段陆路,你可以把随身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出了船舱,并且把门带上了。 辰兮喝光了一壶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盘腿坐到铺上去。晌午已过,她知道今天余下的时间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于是静心凝神,呼吸吐纳,开始缓缓调运内息。 赤炼玄冥掌共分九层,父亲在传授给师姐的时候,并未避着自己,所以自己从小看师姐习练,一招一式已经很熟悉。父亲也不在拳脚上限制自己,只是不允许自己修炼本门内功。 但是赤炼玄冥掌的招式和内功心法之间,有着超乎寻常的紧密联系,在不修内功的情况下,大部分招式根本使不出来。 这种形神合一、内外兼修的方法,堪称绝妙。辰兮走南闯北,见识过数不清的门派和能人异士,深知要创出这样一路掌法,除了要有深厚的武学根基,还必须有极强的天赋和悟性,说不定还需要一些运气。 所以从小到大,尽管总是被严苛对待,她心中对赤焰魔君始终怀着许多敬佩。无论如何,他是真正的武学奇才,若非因意外而走火入魔,必能成为一代宗师。 “江前辈好像也是这样的武学奇才,他比爹爹幸运,没有走火入魔,所以成了一代宗师...” “寒冰溅玉”这一招,在江怀珠传授给宋泽的时候,以及宋泽最终用于实战的时候,辰兮都是在一旁看着的。 冰魄游龙的内功和招式也同样密不可分,若没有醇厚的内力,这一招也根本使不出来。 “大约...这世上顶厉害的功夫,练到极致,都是相通的?” 辰兮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双掌已隐隐泛出红光。 这是突破了第四层的证明。 师姐是在十四岁上突破了第四层,用了五年时间...而自己,仅仅一个月。 姬苏瑶说得对,在经历了废功这一关之后,若从头修炼赤炼玄冥掌,必有惊人所得。 “随身要带的东西么...”辰兮环顾船舱,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日头西斜,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时分。 桌子上的棋盘自然是要带的,那是周寻意的宝贝,一副能折叠的精巧的围棋盘。因他每天清晨都要来对弈一局,索性留在这里了。 辰兮走过去将它折好。幸好那一大堆棋子他都带在身上,不然收拾起来真的很麻烦。 黑色见血,白色封喉,这位周公子使起暗器来还有诸多讲究,真是麻烦啊,关键时刻摸错了怎么办? “还有什么...”辰兮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天辰象阵图,就是那一枚祈星玉璧的玉髓了。 辰兮摸出玉髓在掌心摊开,上面的图画和字都太小了,那些线条比蚂蚁腿还细,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 “真的有人能看清楚吗?...”辰兮摇了摇头,就算要保密,也不用刻这么小吧,谁都看不见,还有什么意义?她把玉髓举到眼前,窗外西斜的阳光照射在玉髓背面,又穿透了它,照在辰兮脸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怔怔盯着那块小小的碧绿色的石头—— 图画中有一个小小的人,正在动。 第二十三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一) 船靠岸了,码头上没什么人。毕竟再往上游走一天就是繁华的鄂州城,往来的人和船都很少会在这片山前镇子上落脚。 辰兮下了船,看了看远处的黄石山,从今天起他们要翻山越岭了。蜀道难,前头险峻的山路会逐渐取代身后平缓的水乡,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是不会再回去了。 一个人走过来,静静站在了她身后。 辰兮知道那是楚南风,自打上了船,她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她原以为自己在船舱里呆的时间够久了,没想到楚南风比自己还长,他似乎从没出过房门。 她也想过主动去找他,但想想便作罢了。师姐的死好像对楚南风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令他在人前再也无法保持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所以他闭门不出,应该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吧。 辰兮回头看看他,发现他更瘦了,仅有的半副躯体也在迅速消耗,不禁暗暗摇头。这样看来,莫说五年,就是两年也未必撑得过。 楚南风与她目光一触,身子微微一颤,过了一会儿,淡淡笑道:“一个戴面具,一个戴面纱,走在一起,很引人注目啊。” 辰兮笑了笑:“是了,一个遮左半边脸,一个遮下半边脸,十分别致。” 正说着,萧娘子、唐真真和周寻意三个人也从船上下来了。唐真真一只手和萧娘子拴在了一起,看来萧娘子不放心,决定下船之后亲自看管唐真真。 这五个人走在路上果然十分乍眼。两个人遮面,两个人锁在一起,剩下的一个走路摇摇晃晃,手里拎着酒葫芦,脸上挂着笑,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快疯了。 辰兮知道,他只是受了太久的折磨,如今总算解脱,心中格外喜悦畅快罢了。 不过周围的人很快发现,那遮面的女子身段格外好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又轻盈又婀娜,步步生莲。她从这条街上走过去,就好像一道轻柔的光,照亮了经过的地方。 “这样不行...”萧娘子低声道,“还是走小路吧。” “这东西也不行么?”周寻意已经弄来一顶帷帽,长长的薄纱一直遮到了腿,整个人便只剩一个轮廓。 萧娘子看着辰兮戴上,打量了一下,摇摇头:“保险起见,还是走小路吧。” “哎呀...”周寻意伸了个懒腰,抬起了一只手。 萧娘子一怔:“你想干什么?” 周寻意道:“我想把她打晕,然后找一个箱子装起来拖着走,这样我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这一个多月坐船真的要吐了,好不容易上岸,不吃几顿好的,再睡上几天,小爷我这身子骨儿可受不住啊!” “师兄需要帮忙吗?”唐真真冲上前来,被萧娘子狠狠一扯,又扯回了身后。 萧娘子瞪了周寻意一眼,又向辰兮赔笑道:“他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啊...”一边偷偷瞄着楚南风,如今这位仁兄可宝贝得很,身体和精神看上去都不太稳定,自己实在不想招惹他。 辰兮淡淡道:“是开玩笑么,可惜了啊...我真不想走路,周寻意,不如你就去找个箱子把我装起来,爬山的时候扛着我,我保证不乱动。” “这...”周寻意挠了挠头,“山还是得你自己爬,这样吧,箱子我给你挖两个洞,你把腿伸出来——” “你闭嘴。”萧娘子打断他,又拽了一下唐真真:“走!” 唐真真眼巴巴望着楚南风,很想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如果要走,那当然是和他一起走才好,她也好久没见到自己的风哥哥了。 “快走!”萧娘子回头看了一眼木头桩子一样杵着的唐真真,只感到头大如斗。周寻意和唐真真,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为起云峰如今的处境表现出丝毫担忧,到底是什么样的运气,才能同时拥有这样两位同门? 回起云峰的路到底还有多远? 五个人磕磕绊绊,终于穿过村镇,走进了黄石山。 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周寻意和唐真真轮流发癫。一个天马行空、疯话连篇,一个时而对楚南风柔情蜜意,时而又因为他不回应而怒气冲天。 走出一段,来到一个拐角处,在前头颠来倒去的周寻意忽然顿住了身形,手里的酒葫芦垂下来,慢慢倒退了几步。 辰兮见状也马上停住,并示意众人止步。片刻之后,只见石头后面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并不在手应该在的高度上,而是按在地上。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两只手手掌贴地,一下一下交替移动,好像在用手掌走路。 “走”了几步之后,一个人完整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在用四肢爬行,不过他的双腿既不是“跪”在地上,也不是“蹲”在地上,而是自膝盖处向内弯折,脚掌也翻转过来直贴着地,就像动物的后肢一样。 他睁着一对浑浊的眼睛,瞳仁完全是白色的,正在一边嗅着,一边向周寻意爬过来,好像一条人形的野狗... 周寻意站着没动,摆摆手示意众人后退,冲那人形野狗笑道:“兄弟,你姿势很别致啊,请问有何贵干?” 辰兮眉头一皱,这怪人虽说此刻移动缓慢,但他腿脚的样子显然是经过改造的,多半会爆发出像野狗一样的速度。 此念刚过,果然,下一刻这人形野狗猛地用后肢蹬地,高高蹿起,朝周寻意直扑过去。 周寻意侧身避过,立刻伸手去抓他肩头。已碰到了衣衫,却一下子脱手,那怪人的速度竟然奇快无比,从周寻意身侧一闪而过。 只见他落地之后急转蹬地,在一瞬间又腾空而起,再次朝周寻意扑过来,真如一只撕咬猎物的野狗。 周寻意方转过身来,人形野狗已扑到眼前,他急忙抬臂一挡,旋即“哎哟”大叫一声。人形野狗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臂,两只手五指成爪牢牢抓住他胳膊,后腿悬空,挂在了周寻意的身上。 “啊啊啊——妈的——恶心死了,松口!”周寻意狠命一甩,同时立掌为刀猛砍向那人脖颈。 人形野狗双腿荡回来,在周寻意腹部一蹬,借力朝后头倒蹿出去。只听“嘶啦”一声,周寻意整条袖管被他扯走,连带着小臂上的一块肉。 人形野狗重新趴在地上,吐掉了袖子,将人肉嚼了嚼,满意地吞下去。咧开嘴露出焦黄的尖牙,流下口涎来。 萧娘子脸色剧变,正要上前,却见周寻意又摆了摆手,再次示意众人退后。她此刻手腕上还拴着唐真真,思索片刻,还是退了回来。 唐真真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趁这个功夫挨到楚南风身边,抱住了他的手臂。 周寻意出指给自己止了血,抬头看了看天:“哟,今儿是什么天色,小妖怪都跑出来了,看来是有天狗食日呀!兄弟,你们头儿正在上头忙活呢,你要不要上去帮帮它?” 话音落下,那人形野狗嘴里的肉也吃完了,只见他用手爪磨了磨地,突然又蹿起朝周寻意扑过来。这一回周寻意早有准备,白光一闪,一枚棋子飞射出去,直击那人喉头。 这本是他“白子封喉”的杀招,十有九中,只不过这人形野狗是以兽的姿势俯冲过来,脖子近乎平直地在脑袋后头,这一下很难洞穿他的喉咙。 “噗”一声轻响,棋子射进了人形野狗的左眼之中。他呜咽一声,翻倒在地,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哀嚎着,一下子丧失了所有攻击力。 周寻意一怔,他本以为这人形野狗就算受了伤,也会毫无畏惧地再冲上来。毕竟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多少“人性”,说不定一些疼痛和血更能激起他的疯狂,这样变态的杀手自己也曾见过一些。 不成想这人竟真的像狗一样,一疼之下就蜷缩在地,露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周寻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他只愣神了一下子,就听见辰兮一声叫喊:“当心!” 一大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从石头后面传来,好像有成片的东西从山坡上移动下来。周寻意抬头一看,瞬间呆住,头皮发麻:“妈的...什么鬼东西......” 山坡上,“哼哼”叫着的人形野猪,乍着四肢快速移动的人形蜘蛛,还有吐着舌头、以腹贴地的人形蟒蛇...后头还跟着一片人形虫子一样的东西,正朝着五个人爬过来。 第二十四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二) 五人立刻分散开来,有了人形野狗的先例,他们都知道这些怪物没有一个能用正常招式对付的。与其说他们是在应战敌人,不如说他们的敌人就是一群真正的野兽。 这些人形怪物好像也早有准备,瞬间就朝自己预定的目标准确扑了上去。 肥硕巨大的人形野猪直向辰兮冲过来。他虽然看上去有三百多斤,但一点儿也不笨重,瞬间高高跃起,像一面沉重的石鼓一样朝辰兮头顶砸下来。 辰兮急速向后退去,她刚刚突破了赤炼玄冥掌第四层,虽进境神速,但还不足以使出能一击毙命的掌法。不过她的身体经过赤焰魔君多年调养,十分轻盈灵巧,人形野猪虽然迅猛,但辰兮身法更快,足尖轻轻点地,身子已斜斜飞了出去,直叫他扑了个空。 人形野猪重重落地,发出一声猪的嚎叫,又“呼哧呼哧”喘了起来。 辰兮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膝盖不像狗那样弯折得如此厉害,只是稍稍曲着,重心全压在了那一对贴地的脚掌上。上半身双臂分开,两只“前蹄”肥厚宽大,整个人便像是一头躬着身子的猪。 她在心里迅速判断,这样的构造,势必无法使出人形野狗那样灵活又极速的跳跃,刚刚那一跃只是借助山势,现在落地了,应当威力大减。 而这头巨型野猪少说有三百斤,在后肢力量有限的情况下,他的杀手锏就不可能是“扑咬”,而是“冲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身形的作用。 辰兮点点头,心里已经知道对付这头野猪的上策——一字记之曰:躲。拖得一时三刻,待他力有不继之时,才是机会。 人形野猪突然发足狂奔,足底生风,只两三步便冲到了辰兮眼前。辰兮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好似一座大山倾轧过来,周遭气息为之一滞。好在她早有准备,暗中蓄力,在最后一刻腰身扭动,转过半圈,一下子绕到了野猪后头。 野猪嘶吼一声,左脚蹬地,巨大的身躯瞬间侧转过来。双手向前一扑,四肢离地两寸高,三步并作两步,又在刹那间冲到了辰兮跟前。 辰兮眼睛一眯,这家伙如此肥硕,竟是个轻功高手。而且他每一次冲击都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道,好像整个人化成了一只巨型拳头,若被他击中,粉身碎骨也有可能。 眼见野猪一头撞过来,辰兮面露惊慌之色,似乎吓呆了,一时无法挪动。野猪大喜,在最后一次借力跃起时直接举起了手掌,那蒲扇一样大的肥厚手掌带着罡风,猛地呼在辰兮身上。 但手掌还没真正碰到辰兮的身体,她就好像一片树叶,借着这股风轻飘飘地飞到了一边。 ——光躲是不够的,辰兮心里清楚,她需要耗尽这头人形野猪每一次冲击之力,只在最后关头才擦身避过。这样不仅能迅速消耗掉对方的体力,而且还能用这种办法激怒他。 果不其然,人形野猪眼看自己要得手,辰兮却从他手指缝里溜走了,顿时露出了恼怒的神色。当下蓄起力道,又间不容发地冲过去。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眼看就要把辰兮碾碎,却偏偏在最后关头失了准头。 但野猪一时三刻还未能洞悉辰兮的计较,只因她每次都表现得惊慌失措,一时好像吓傻了,一时又靠着本能堪堪躲开。在这头人形野猪眼中,辰兮只是幸运,只要自己再急攻几次,她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于是更加疯狂地冲击过来,一次比一次势头更猛。 辰兮在心里计算着时机,同时还要争分夺秒,利用和野猪周旋的空档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她扫视了一下场中情况,萧娘子将唐真真护在身后,正应对那只修长灵巧的人形蜘蛛。蜘蛛移动速度非常快,而且角度刁钻,总能突然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来萧娘子和唐真真还拴在一起,也就是说,她们各自只有一只手能正常活动,且身体移动也受到彼此牵制,对付这样一只变幻莫测的人形蜘蛛,确实有些吃力。 而周寻意正被那一条柔软的人形蟒蛇缠得难解难分,他和人形野狗迥然不同,每每以柔克刚,让周寻意的力道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而且这条蛇好像很知道周寻意擅长暗器,总是贴身纠缠,令他如同被一根麻绳捆住了手脚,无法飞射出棋子。 楚南风原本离自己最近,此刻却已被一大群人形虫子围着拖到了远处。御鹤剑已经出鞘,银芒锐亮,在虫堆当中穿梭撩刺,时有断肢飞出。这些人形虫子不像童子和黑羽那般,一旦触及就令人血气倒流,也并不能无知无觉,但他们数量实在庞大,而且训练有素,配合得十分默契。他们就像草丛里常见的虫子那样,有的善跳跃,有的善攀附,还有的能短暂飞舞,上下窜动,无孔不入,楚南风虽然剑招精妙,一时半刻却也杀不尽。 这就有意思了... 辰兮又盯着自己对面的人形野猪看了看,心里已经确定了几件事,当下回头喊道:“风,替我挡一下!” 楚南风听见这一声,心里一沉,剑势陡变,立时劈出一条血路来,用最快的速度朝辰兮靠拢过去。毕竟当初她被黑羽伤得体无完肤之时,也没有出声求救过,难道此刻的情势比那时候还要危急? 待杀到跟前,看见辰兮暂时无恙,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听得她微微喘息,想是有些累了,再看那头巨大的人形野猪又疾风一样朝她冲过去,当下兔起鹤落挡在了辰兮身前,手腕一提,银光闪过,剑尖在野猪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辰兮在楚南风耳边笑道:“多挡一会儿!”转身离开。 楚南风一怔,只见辰兮已经朝着山坡的方向飞奔而去,路过萧娘子身边时,丢下了一句:“解开链子!” 萧娘子额头已渗出细细的汗珠,但仍咬牙摇了摇头:“真儿不能动手...” 辰兮也不再管她,只朝山坡上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唐真真大叫:“她跑了!她自己跑了!——风哥哥,你看见了么,她扔下你自己跑了!” 辰兮向上掠出一段,见地势稍平,顿住身形。回头看了看下方厮杀的场面,忽然朗声说道:“阁下操控这些人,筹划这场袭击,想必也费了一番功夫。不知阁下所图何事,可否现身一叙?两败俱伤,从来只是蠢人的法子。” 半晌,树丛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辰兮微微一笑:“本来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 那人顿了顿:“你诈我?” 辰兮微笑:“其实你隐藏得很好,我并没有感觉到你的气息,只是这个位置很方便观察山坡下面的情况,所以我打算试一试。” 那人沉默了片刻,又道:“你怎么知道山上有人?” 辰兮叹了口气:“因为我确定了几件事情。第一,那些人形野兽都是盲人,他们要么失明了,要么根本没有眼珠,只能依靠听觉和嗅觉来攻击,这么大的规模,一定有指挥。第二,这些人选择的攻击对象极有讲究,刚好能以自身的长处压制对方的弱点,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如果说山下那些野猪、蜘蛛或者虫子能有这般谋略,恕我暂时没有看出来。”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第三呢?” 辰兮道:“第三,这些怪物虽然骇人,但各自的缺陷也十分明显。就拿那位野狗兄来说,他的身手非常灵活,却几乎没有内力,他在人的肚子上一蹬,居然只是为了借力,而没有踢伤对方...打了半天,咬掉别人一块肉,也是很独特了。” 那人道:“这又说明什么?” 辰兮道:“说明这些人虽然经过了复杂的改造,但却没有获得有针对性的训练,或许是没有时间,或许是没有办法...总之,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从四面八方凑到一起的,只是进行了初步改造,还没来得及进行更为严格有效的训练。” 那人又沉默了。 辰兮笑了笑:“还有第四、第五和第六,你还想不想听?...嗯,没准儿我说着说着,又想到了第七第八和第九,我好像快猜到你们的来历了...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第二十五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三)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树丛中一声叹息:“不必了...”紧接着,一道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 伴随着笛音,四周的树木全都窸窸窣窣地抖动起来,树叶哗哗作响,纷纷掉落下来。辰兮没有回头,而是紧盯着山坡下面,果然——那些人形怪物在听到笛声之后,立刻停止了攻击,成群结队如潮水般退去,连地上的人形野狗也急忙翻起身来跟上队伍,很快消失在山中,只剩下一地的人形虫子尸体。 笛声住了,那人又开口,不过这次的声音已经很遥远:“很好,你很聪明。”说完这一句,气息便彻底消失了。 辰兮知道,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自己方才那一番话有多么聪明,而是指她没有寻着笛声去探查他的藏身之处。 此人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又是个聪明人,冒然寻过去多半要吃亏。 辰兮默默散了掌力。适才她已暗中运力到掌,蓄势待发,若此人现身之后不肯就范,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再见机行事。 此刻危机已经解除,辰兮却没有感到庆幸——这太容易了...而且,这是为什么? 她走下山坡和众人汇合。萧娘子和周寻意都受了些小伤,唐真真在萧娘子的保护下毫发无损。楚南风也无事,毕竟这些东西还伤不了他,不过如今他的身子已经坏到这种地步,倒也不在乎多几道新伤。 他见辰兮走过来,立刻迎了上去,见她微微点头,才放下心来。 周寻意一边撕下衣衫缠住手臂,一边大叫:“本公子好不容易告别了水虎鱼,又来了个疯狗人!奶奶的,本公子的肉就这么香,都来抢着吃吗?” 说着一愣,忽然开窍了,大叫一声:“难道本公子就是唐僧转世!没错啊...难怪这些妖魔鬼怪都要来吃本公子的肉,哎呀呀,这样一来可太麻烦了!你们谁是孙大圣?快分分工...” 萧娘子根本不理会他,转头向辰兮问道:“山上有什么?这些怪物这么快就走了...是山上有古怪?” 辰兮将山中所见说了,几人面面相觑,萧娘子又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辰兮摇摇头:“我不知道。” 唐真真冷笑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不问清楚,就这么回来了?你们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萧娘子猛地一扯唐真真,瞪了她一眼,但同时心里也是一咯噔:辰兮去了片刻即回,这些怪物就自动撤了攻势,走得干干净净。这场攻势不过持续了一盏茶功夫就戛然而止,什么目的都没达到...那人既然如此厉害,岂会轻易妥协,又怎会轻易放她回来? 辰兮扫了萧娘子一眼,知她心中所想,冷冷地道:“你们真的陷入危险了么?那些怪物,真的下杀手了么?” 几人一怔,周寻意摸着下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有没有可能是你动作太快,他们还没来得及使出杀手锏,就被你劝退了?” 辰兮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楚南风替她说了出来:“如果他们是以伤人或者杀人为目的,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就是上策,岂会徐徐图之?说句实话,若是辰儿参与谋划这件事,我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萧娘子道:“那你说...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试探...”辰兮若有所思,“他好像是想通过观察,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事情?确认我们几个的身手?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问?”周寻意满脸不悦。 萧娘子道:“此人会不会和那些黑衣人有关?毕竟咱们这一趟回去是为了应对这件事!” “不知道。”辰兮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过比起这些,我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他想试探谁?” 几人又是一怔。 辰兮微微一笑:“算了,他既然出手,此事必然没完,咱们等着就是了。这种出现一下又消失的事情,你最拿手了,对吧?”最后这句是对着楚南风说的。 楚南风苦笑一声,还剑入鞘:“走吧。” 五人在山中走了半日,天色逐渐暗下来,山路也越发崎岖了。唐真真一直吵着累,要风哥哥背着走,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任萧娘子如何威胁也不起来。 萧娘子到底不忍心真的打她,也怕此番回去不好向韩岐交代,只得将手上链环取下套在周寻意的手腕上:“你背着她。” “我不背!” “我不让他背!” 两个人同时大叫。 萧娘子感到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当了好多年青楼主人,手底下的男奴女奴都听话得紧,平日里看见她就像见到了阎王爷,哪个敢跟她叫板?偏偏自己在这两个人的面前没有什么底气——自己离开师门九年,现在根本摆不出大师姐的架势来。 况且,他们一个是师父的心尖肉,皮儿都破不得,一个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恐怕连师父的话都只听一半,更何况是自己这个九年都没露过面的师姐?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只能看向楚南风和辰兮。 楚南风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走过去拍了拍唐真真的头:“真儿乖,实在走不动,就让周师兄背一会儿好不好?”唐真真立刻抓住楚南风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辰兮慢慢取出那张薄薄的折叠棋盘,冲周寻意摇了摇,周寻意慌忙做出一副接着的动作:“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全听你的!” 事情解决了,众人继续上路。好在走出不远,就看见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正好可以用来歇脚,并度过山里的夜晚。 周寻意一进门就把唐真真扔在了地上:“小丫头片子这么沉,今晚不用吃饭了!” 唐真真立刻咧开嘴开始哭,张着一双手要风哥哥来抱,宛如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萧娘子又在训斥,周寻意又在骂人,唐真真哭闹不止,辰兮盯着山神庙里斑驳的墙壁,觉得实在太吵了。 楚南风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对不起...” 辰兮回过身,淡淡说道:“黄石山临近渡口,附近也有村庄,并不是荒山野岭,为什么山神庙会如此破旧?这里的人信山神,建了山神庙,却不来供奉,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走到唐真真跟前,摘掉帷帽,俯身盯住她的眼睛:“你说,会不会是这庙里有鬼,把进来的人都吃了,所以没人敢进来?” 唐真真浑身一颤,辰兮的脸近在咫尺,白皙精致的面孔在月色中泛着银光,有一层毛茸茸的触感,她眼神冰冷,仿佛能看穿人心。她不由得畏缩了一下,捂住了嘴。 辰兮直起身子:“再哭一声,就把你扔出去喂野狗。” 唐真真恶狠狠地瞪着辰兮,但果真没再出声。因为她从辰兮的眼神中看明白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宠着自己,让着自己,眼前这个女人也绝对不会,她一定会狠狠出手教训自己... 但是——她不怕师父吗?不怕巫山派?...唐真真的目光更加怨毒。 耳根终于清静了,辰兮一扭头,看见周寻意正在冲她竖大拇指,莞尔一笑:“生火吧。” 几人围着火堆,吃了些干粮,正在休息,忽然一阵劲风吹过,面前的火堆熄灭了。 楚南风和周寻意立刻站了起来,凝神看着门外。 阴风阵阵,树影耸动,一个稚嫩又尖细的娃娃声音飘进来:“姥姥,这些大哥哥大姐姐长得真好看,我好喜欢,姥姥你给我抓几个做成人偶成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做成人偶未免太浪费,小一乖,姥姥给你做更好玩儿的东西...皮影戏看过没有?好看得很呐,姥姥做给小一看。” 辰兮嘴角一扬:“果然,这里有鬼啊...” 第二十六章 鬼质何为苦见嗔(一) 门外传来两声咳嗽,徐徐走进来一个老妪,佝偻着身子,满脸皱纹,颇有风霜之色。一头灰白头发十分蓬乱,有许多又短又硬的白毛乍在发髻外头,正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她胸前挂着一个布袋,里面露出一个婴儿的脑袋,看上去异常瘦小,好像只有七八个月大。这婴儿闭着眼睛,脸上的轮廓很僵硬,没有什么肉感,但仍然鼓鼓的。 这老妪一手轻轻将婴孩搂在怀中,动作轻柔无比,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在往自己嘴里送。只见她一口黑黄不全的牙齿,咬下一颗山楂,费力嚼着,一面低头呵呵笑道:“小一乖,你才刚满周岁,吃不得这个,等你再长大些,姥姥给你做马蹄糕吃。” 那婴孩动也没动,眼睛还是闭着,小嘴却一张一合:“姥姥真好,小一最爱吃马蹄糕了...马蹄糕,豆沙条,桂花酒酿小元宵,松子茶糕满街跑...” 楚南风看着这婴孩的脸,眉头一皱,他曾经在萧娘子的青楼里见过不少蜡像,都是以蜡油浇筑在真人身上所制,也曾见过一些用人皮人骨做成的人偶傀儡,但似乎都和眼前的婴孩不同。 他回头去看萧娘子,发现她的脸色也变了。这婴儿的脸既真又假,一时竟分辨不出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好像便是一个来自地府的鬼婴,能做出这样一件怪物的人,想必不是寻常。 周寻意迎了上去:“大婶,你嘟囔什么呢?你哪条道儿上的?——” 话音没落,眼前的老妪突然咧嘴一笑,手中的糖葫芦向前一送,竹签直插向周寻意的眼睛。这一下快如闪电,又是在这昏暗无比的破庙里,周寻意只觉眼睛一花,右眼皮上便传来一丝针刺般的刺痛,吓得他慌忙向后仰去。 睁眼一看,竹签就横在眼睛上方不足半寸的地方,还没等他调整姿势直起身来,竹签陡然向下一斜,干净利落,又朝他咽喉直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周寻意只得再次顺着竹签的来势将身体下沉,躺倒在地,一个翻滚躲开了。他两眼始终紧紧盯着那老妪拿糖葫芦的手,生怕再受她突袭。 但令他崩溃的是,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竹签又鬼魅一样戳到了眼前。 这一次签头直插向他胸口,尖端几乎已触到了衣衫,周寻意以手撑地,手脚并用,在地上迅速后退。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他无法思考,只能靠本能做出反应。 老妪向前急追两步,见隐隐有僵持之势,竹签去势再一次变化,又对准了周寻意的小腹,果断刺下。周寻意大叫一声:“往哪儿扎呢!——”双腿岔开,竹签正插进他两腿之间的地面,惊险万分地躲了过去。 楚南风目光动了动:“剑法...”这老妪所使的赫然便是剑招,只是这招式去除了一切繁芜,唯余最后伤人的那一击。且这老妪出剑极其果决,一击不中便立刻变幻招式,绝不令双方有片刻僵持。 因为僵持就给了对方反应的时间,就有可能想出应对办法。只有以迅雷之势不断变招,不给对方任何机会,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剑法尤其如此。楚南风明白这个道理,看来眼前这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老太婆,更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片刻功夫,老妪又使出了五六招,周寻意依旧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躲避,保不定哪一刻便要中招。楚南风朝身后的辰兮一侧头:“你先走。” 辰兮知道楚南风这三个字的言下之意——他没有把握确保自己毫发无伤。毕竟还有萧娘子和唐真真在场,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到时候分身乏术,便顾不得自己了。 辰兮站着没动,轻声说道:“外头不见得比这里安全。” 楚南风一怔,也对...此刻庙里只有这个老妪和她怀中婴孩,门外却有可能杀机四伏,在对敌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一念未完,只听周寻意一声闷哼,竹签刺入了他肩窝,老妪手一松,欺身上前拿住周寻意右臂使劲儿一扭,“咔嚓”一声,接着传来了周寻意的惨叫:“啊啊啊——” 但是叫声又戛然而止,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老妪怀里的婴孩小口一张,一物飞射而出,正打在周寻意天枢穴上,他顿时双腿一僵,再也无法挪动一寸。 萧娘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唐真真护在身后,随时防备这老妪杀了周寻意之后,转换下一个目标。 便在此时,银光一闪,御鹤出鞘,楚南风挺剑而上:“老人家,讨教了!”他身形飘动,筱乎间已迫近老妪身前,剑尖轻轻一撩,已蕴含数种变化,便似水流,出无定型,入则无声。 老妪神色一凛,抛下周寻意,错步向一侧避开,又咧开嘴笑道:“好,好!” 一个物件滴溜溜地滚到了一边,辰兮凝神一看,是方才那婴孩口中飞射之物——一枚小小的山楂核。她又转头朝那老妪看去,心道:“原来是这样吗...”脸上浮现出些许悲悯之色。 楚南风已经和老妪斗在一处,二人剑招都十分精妙,路数却迥然不同。楚南风的剑如温风细雨,飘逸灵动,润物无声,像一团银色光晕将二人罩在其中。 而那老妪手中的竹签就是一根没有感情的利刺,带着简单直白的目的,一挑一劈,很煞风景地戳破了这优美的光晕,又化作一道犀利的锋芒,直逼楚南风周身要害。 唐真真急得直跳脚,忽然从萧娘子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冲辰兮喊道:“你就这么看着吗?你想见死不救吗!” 辰兮冷笑:“你是担心风儿,还是担心你自己?” 唐真真怒道:“我自然是担心风哥哥!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冷血,眼看着风哥哥被那个老太婆欺负,你就不管吗?” 辰兮淡淡地道:“她伤得了风儿么?我看未必。至于你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唐真真怒极,尖叫着朝辰兮冲过来。萧娘子一把扯住锁链:“真儿不可动手,你不要命了!” 辰兮眼睛一眯,噬魂之术,阴魂入体,看来唐真真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是真的不能出手了。 就在这档口,楚南风身法大开,一剑刺入了那老妪腰际——忽然一怔,这手感并不像刺入肉体...果然,下一瞬,御鹤剑轻松穿过老妪的身体,又从她后背穿了出去。 老妪低头一看,咧嘴笑道:“串糖葫芦了。”紧接着,竟然往前迈了一步,身体在剑身上滑过,手里的竹签朝楚南风面门直刺过去。 楚南风饶是身经百战,此刻也不禁一呆,这老妪的身体居然像个稻草人一样,一穿而透,又全无知觉。 眨眼之间竹签已划过面具,若非楚南风在最后关头抽剑后退,这一刺便要刺瞎左眼。 老妪见楚南风后退,立刻转身朝萧娘子冲过去,扔了竹签,直接伸出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掐住了萧娘子的脖颈。 萧娘子浑身一僵,她万万没想到正在酣斗之中的老妪竟会突然掉头冲向自己,且她分明已经中剑,伤势不轻,怎得顷刻就到眼前,根本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 老妪一手抓着萧娘子的脖子,双脚一蹬,身子直直腾起,撞破头顶屋瓦,从洞口飞了出去。 楚南风和辰兮对望一眼,二人立刻过去解了周寻意的穴道,又冲出门去。 只见月色之下,老妪已提着萧娘子跃到了山坡上。 萧娘子的样子很不好,她一直被掐着脖子拎在半空,此时已近乎窒息,而且她的手腕上还一直挂着唐真真,又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 唐真真倒完全是一副乖觉的样子,跟着老妪借力跃上了山坡,贴在萧娘子身后,低声道:“师姐...我不能动手,你快想办法呀!” 楚南风握紧御鹤剑,想追上去,又有些投鼠忌器,更担心自己这一走辰兮再有危险。 那老妪站在山坡上,将怀里的婴孩往前托了托,柔声道:“小一看看,姥姥把这个大姐姐给你做皮影,好不好?” 怀中婴孩的嘴又张合:“姥姥,后面还有一个小姐姐,也要给小一做皮影么?” 第二十七章 鬼质何为苦见嗔(二) 唐真真一个激灵,立时朝后退去。她虽然娇纵任性,却并不傻,这老妪方才能从楚南风剑下全身而退,自己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刚退了几步,手腕就被扯住,唐真真差点忘了自己还被萧娘子拴着,不禁怒道:“师姐,快给我解开呀!你难道想让我跟你一块儿死吗?” 萧娘子还被老妪提在手中,几近昏厥,全身瘫软,哪里能够回应她。 唐真真抓起链条在手掌上缠了两圈,使足力气一拽——“咔”一声脆响,是骨头断裂之声,另一端套在萧娘子手腕上的铁环,已将她的腕骨拉断了。 但这铁环本就是防备唐真真逃脱所制,越是拉扯就束得越紧,绝无脱手之理。 唐真真又狠狠拽了几下,铁环只是束在萧娘子的断腕上晃悠。她发现没有用,目光闪动,缓缓盯住了萧娘子的手。 婴孩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姥姥,小姐姐在干什么呢?” 老妪笑道:“小姐姐在拔河呢,小一见过拔河么?” 婴孩瘦小的头颅似乎摇了摇:“小一没见过...小姐姐要赢了么?” 老妪笑道:“她赢不了了,姥姥这就先用她给小一做个皮影,好不好?” 唐真真忽然说道:“谁说我赢不了?”说完这句话,她上前一步拿起了萧娘子的手,另一只手抓住她小臂,狠命一扭,断裂的腕骨“咔咔”作响,萧娘子的手被转过了半圈——唐真真没有停下,继续转动,显然是要把这只手生生扭下来。 老妪看着她的动作,咧开嘴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 “真真,快住手!”楚南风再也忍不住,立刻就要冲过去。 身形甫动,一只手忽然将他拉住了,辰兮抬头看向老妪,开口说道:“老人家,你看我是不是比她们两个都好看?拿我来做皮影,是不是更好玩?” 楚南风一惊,回头看向辰兮,只觉臂上一紧,是辰兮拉住他的手在用力,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唐真真闻言也暂时停了手,扭头朝辰兮看去。 那老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辰兮,点了点头:“是很好看,老身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嗯,拿你的脸皮扮个嫦娥,倒是合适。” 辰兮道:“好,我跟老人家打个赌,要是我输了,不用老人家动手,我自己把脸皮剥下来。但我要是赢了,还请老人家放了我的朋友。” 老妪咧嘴冷笑:“老身为什么要跟你打赌?” 辰兮柔声道:“小一,姐姐想玩个打赌的游戏,可是姥姥不想跟姐姐玩儿,你跟姐姐玩儿好不好?你要是赢了姐姐,姐姐就给你表演画皮。” 那婴孩明显动了动,欢快地说道:“小一想玩儿,小一最喜欢玩儿游戏了,姐姐长得好看,小一喜欢姐姐的皮,姐姐想赌什么呢?” 辰兮道:“就赌...我能说出小一心中最大的秘密。” “哦?”婴孩咯咯娇笑,“小一才活了一岁,哪里有什么最大的秘密?漂亮姐姐,你准备好表演画皮吧,剥的时候要仔细一些哦!” 辰兮点点头:“你活了一岁,所以叫小一,对吗?是不是你的娘亲知道你不会再长大,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婴孩一顿,气道:“才不是,你胡说什么!小一...小一会长大的,小一只要多多地吃饭,就会长大的!” 辰兮道:“是么?你虽然满了周岁,却如此瘦小,看上去只有七八个月大。你的娘亲既然精心制作了你,把你带在身边,自然要力求还原你本来面貌,可见你本身就发育迟缓,比同龄婴孩要瘦小许多,这是为什么呢?马蹄糕,豆沙条,桂花酒酿小元宵,松子茶糕满街跑...小一,你从小就吃不饱饭吧?哦,确切地说,应该是喝不到奶水吧?” 婴孩第一次沉默了,老妪也没有吭声。 辰兮继续说道:“为什么你的娘亲没有足够的奶水,是不是因为她也吃不饱饭?她既吃不饱饭,也没有一文钱请奶娘,更没有一个亲人能收留她,于是她只能把你挂在身上,沿街乞讨,所以你才这么瘦弱,所以你才早夭,是不是?” 婴孩尖声叫道:“不是!小一没有娘亲,小一只有姥姥,你说错了,你全说错了!” 辰兮轻叹一声:“现在是姥姥,三十年前却是娘亲,只因娘亲会变老,而小一永远不会长大...” 婴孩尖叫道:“你胡说!你胡说!”老妪浑身颤抖,手一松,萧娘子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辰兮的目光中透出悲悯之色,对着老妪沉声说道:“只有母亲,才会哺乳婴儿...山楂由你吃下,山楂核却在‘它’的嘴里,你吃下去的东西去到‘它’的身体里,这是在弥补当年对‘它’的亏欠吗?还是你一直在做一个当母亲的梦,始终不愿醒来?” “住口!”老妪突然直直向辰兮俯冲过来,如一只月光下的巨大蝙蝠,一只利爪伸在前头,朝辰兮抓落。 辰兮后退一步,楚南风挥剑迎上,二人身子一错,瞬间换了位置。御鹤剑迎着老妪的手爪直刺过去,由于速度奇快,剑尖瞬间刺入她掌心。老妪闷哼一声,倒蹿出去。 楚南风低头一看,剑尖终于见了血,看来这老妇身上纵有古怪,手脚却是货真价实的。 御鹤剑横在当胸,楚南风紧盯着老妪,对方落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微微喘息。 辰兮走出来:“你输了,愿赌服输。不过我看你也没有办法伤人了,老人家,可否说出你此行的目的?” 老妪冷冷道:“愿赌服输,我已经放了她们两个,至于其他的事,我并没答应你。” 辰兮沉吟片刻,又问:“老人家,你认识一个驯养人形怪物的人么?” 老妪冷哼一声:“你问得太多了!”她已在不易察觉地缓缓后退。 此刻他们距离一丈左右,辰兮心知老妪若飞身离去,楚南风定然拦不住她,去追击显然也非上策,叹了口气:“好吧,我不问了,老人家至少留下名号吧!” 老妪默然半晌,说道:“老身是鬼孟婆。”说完这几个字,转身飞掠而去,片刻即消失在漆黑的树林中。 辰兮也转身回到山神庙里,看见周寻意已经简单处理了自己折断的右臂,正躺在地上哼哼:“完了完了,这条胳膊今天算是废了,又掉肉,又骨折,小爷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辰兮路过他,踢了一脚:“鬼走了,起来生火。” 楚南风已将萧娘子抱了进来,唐真真跟在后头,噘着小嘴:“风哥哥,可吓死我了...我都不会走了,师姐没事儿,你抱着我吧!...” 楚南风将萧娘子小心放下,急忙给她推血过宫,回头看了唐真真一眼,目光冰冷至极。唐真真一下子住了口,委屈得眼泪汪汪。 周寻意一面生火,一面疑惑:“这老太婆是干什么的?‘鬼孟婆’,从没听过,哪条道儿上的?干嘛要来招惹咱们?” 辰兮和楚南风对望一眼,他们也没听过这个名号,这倒真的有些稀奇了,毕竟二人都曾经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 尤其是辰兮,十几年来一直被赤焰魔君驱策,探查了无数门派和人物,现如今活跃在江湖上的人已经很少有她不知道的了。 但是短短一日间,已经遇见了两个。 “马蹄糕,豆沙条,桂花酒酿小元宵,松子茶糕满街跑...”也不能说全无线索,辰兮在心里思索着,“这是从金陵到邕州的小吃,应该就是当年鬼孟婆带着孩子乞讨的路线。” 还有那一群人形怪物... 辰兮走到庙门口,抬头望了望天,明月当空,星子稀疏。“你是谁?”她喃喃问道,“你想试探谁?...” 第二十八章 鬼质何为苦见嗔(三) 天还没完全亮,山中薄雾朦胧,透着一层青色。辰兮感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踱到了自己跟前,睁眼一看,是周寻意。 他轻声说道:“奶奶的,疼得睡不着。” 辰兮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起身走出庙门,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将棋盘铺好。周寻意曾被水虎鱼咬得千疮百孔,怎么会怕疼,只是棋瘾又犯了而已。 二人熟练地在棋盘两侧坐下,开始这段时间每天的必修课。 经过一个多月的对弈,辰兮棋艺疯涨,已经从最初被让五子,到三子,现在仅一子。而且周寻意越来越感到起手困难,甚至有如履薄冰之感,一旦先手失利,就很难再将辰兮压制。 就算开局一切顺利,不知到了哪一步又会被她抓住漏洞,咬住不放,一不留神局面就彻底翻转,自己要绞尽脑汁才能取胜。 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欲罢不能,叫他这个棋痴很是上瘾。且辰兮性子豁达,于胜负看得极淡,常有意想不到的弃子之举,令战局更加扑朔迷离。就算连输上十局,她也能不气不恼,再开一局,这令周寻意十分钦佩。 此刻他正用那只没断的左手捏着一枚白子,凝神思索——已经做了几次分断,仍然感到黑子有隐隐动连之势,真是难办。 辰兮也看着周寻意,觉得很是有趣。这个人仿佛生了两幅面孔,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有正形,下起棋来却像变了一个人。 倒不是他下棋时格外严肃认真,正好相反——辰兮知道,周寻意只有在对着棋盘的时候,才最放松,这才是真正的他。 所以他天还没亮就把自己叫出来,真的只是为了下棋?辰兮淡淡看着周寻意,默不作声。 “我说...”周寻意一边落子,一边开口:“你怎么知道那鬼孟婆的生平经历?” “我瞎说的。”辰兮跟着落下一子。 “瞎...说的?” “嗯,这种怀抱婴儿的老妇人,经历不外是那几样,先诈她一下,就算不中,也可以根据她的反应再猜。” 周寻意长出一口气:“那你还真是幸运,竟然一猜就中了。” “幸运?”辰兮指间捻动着一枚黑子,淡淡笑了笑,“你说...她为什么要叫‘鬼孟婆’?难道因为长得像鬼,那为什么不直接叫‘鬼婆’?” “嗯?”周寻意摸着下巴,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算什么问题? “孟婆...难道她原本姓孟?”辰兮又落一子,“看她那一身功夫,应该是童子功...嗯,金陵,姓孟,家族擅使剑法,曾在一年之内从金陵到了邕州——” 她抬眼看着周寻意:“差不多了吧,还要再猜么?——你猜她为什么独自抚养孩子,没有族人肯接济?莫非是因为这孩子没有父亲,而她也没有成亲?你再猜她为什么要从金陵一路乞讨到邕州去,莫非是因为邕州有她想寻找的人?” “好了,好了...”周寻意无力地笑了笑,“我现在知道昨晚绝非是幸运...你这个女人,我早说了,不仅有趣,还有点可怕。” 辰兮又摸起一枚黑子:“所以你把我叫出来,想说什么?” 周寻意停了手里的动作:“巫山...你一定要去么?” 辰兮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穿透了周寻意的眼睛,在里面翻找。 周寻意挠挠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上昨晚,你救了我两次,我这条命虽不值钱,可也不想欠别人那么多。巫山派已经不是你印象里的那个样子,我这次回去找林玉儿拿解药,所见之事皆难以想象...神女一直闭关不出,任由十二峰刀兵相向,这其中必有古怪...我...我师父他也...” 辰兮眼睛一眯:“韩掌峰,他怎么了?” 周寻意默然片刻,似是下了一个决心,方道:“师父好像也不在起云峰。” 辰兮道:“他不在起云峰?萧娘子说因为唐真真偷盗祈星玉璧,把韩掌峰气得一病不起,整个起云峰也被围了起来,众弟子正在接受审问...难道韩掌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忽然好了,还离开了起云峰?” 周寻意点点头:“我怀疑师父不仅离开了起云峰,而且已经离开了巫山...他还有可能在临走之前,去神女峰上面见了神女。” 辰兮站了起来:“这就更奇怪了。神女一直在闭关,巫山派被黑衣人袭击、诸峰分裂对峙,这些事情都不足以让她露面,韩岐有什么理由能见到她呢?” 周寻意道:“我不知道,只是听一个神女峰的师姐说,她曾在一天晚上模糊看见一个人影从云华殿后头走过,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师父。” 辰兮低头盯着棋盘,韩岐没有生病,他用一个天大的理由去见了神女,然后离开了巫山派。他当然不是逃走了,如果是那样,就没有必要吩咐萧娘子千里迢迢把楚南风带回去,还许诺她重回师门。 韩岐一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这件事甚至重过整个起云峰。他可以置所有弟子于不顾,也必须在这个时候去办那件事。 而神女竟也同意了。 辰兮忽然目光一亮,或者可以反过来想——也许不是韩岐要去办什么事,而是神女吩咐他去办什么事——这件事不是韩岐非办不可,而是神女非办不可,她可以置整个巫山派于不顾,也要办成这件事。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连韩岐为什么装病,也说得通了,他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困顿在起云峰,被唐真真气得下不了床。 辰兮的目光又动了动,神女还有一件事情是要楚南风去办的,为此她能放下脸面,不计前嫌,还许了风儿未来掌门之位...如此看来,神女非办不可的事情还真是多,而且似乎一件比一件棘手。 不知道这些事跟黑衣人有没有关系...辰兮目光转动,看向了周寻意:“也许巫山派真正的危险并不在外头,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吧?” 周寻意也收了棋子,站起身来:“是,我劝你不要去。巫山派的事说到底跟你没什么关系,楚师弟...我会保护他,必要的时候拼上命也无所谓,就当还给你了。” “有没有关系还真不好说。”辰兮笑了笑,“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自己也说了,你的命不值钱,我不想要。”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消散,山林变得清澈起来,辰兮伸了个懒腰,踱步而去。 周寻意目送她的背影,宛如林间仙子,一回头,正对上楚南风的目光。他立刻两手一摊:“以棋会友,以棋会友,不要误会!” 楚南风苦笑一下。他岂会怀疑周寻意,但他又岂不知,辰兮如此惹人注目。 就算没有了那个人,也还会有别的人。 自己能守她多久,自己又还能活多久? ...... 北风吹了两天,城中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虽然不大,却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书房里的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暖融融的,竟像初夏。男人一直坐在案几后头,斜靠在椅子上,样子非常疲倦。饶是屋里已经如此暖和,他依旧握着一个手炉。 一个虬髯大汉立在一旁,和男人一起看着窗外的雪。 屋檐上的雪水滴答作响,良久,虬髯汉子轻声说道:“爷,许大人...就这么放弃了吗?” 男人依旧看着雪:“许卿虽好,终究害处多过于好处。” 虬髯汉子皱眉道:“可是...工部咱们已经放弃了,如今连吏部都...” 男人摇了摇头:“还不够,毕竟三辅都尉还在我手里,圣上是不会放心的。” 虬髯汉子欲言又止,神情又愤怒又无奈。过了半晌,忽道:“爷,既然如此,那件事...咱们还...” 男人笑了笑:“当然要继续。光放心是没用的,等圣上真正放了心,大约也就是我的死期了。” 第二十九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一) 几人在崎岖的山路上又走了三四天,脚下的路终于稍稍平缓了些,前头隐隐可见村落密集,应当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镇。 那日萧娘子醒转以后,唐真真第一时间揪住她的衣袖哭泣。按照她的说法,当时是鬼孟婆抓着萧娘子的手,硬要将锁环蜕下来,这才将她的手腕拧断了。 萧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周寻意大大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辰兮和楚南风自然也没说话。 萧娘子将锁链解了下来,如今她和周寻意都有伤在身,无法再拖着唐真真。辰兮也绝对不可能和她栓在一起,眼下便只有拜托楚南风了。 萧娘子将锁链交到楚南风手里,还未开口,唐真真已经激动地抱住了风哥哥的手臂。看样子不用什么锁链,楚南风只要一直将左手递给她,她便是吃饭睡觉都要牵着的。 楚南风皱眉看着萧娘子,一言不发。那一晚见识了唐真真的举动之后,他心里对这个小姑娘最后一点温情和愧疚也消失了。 从前他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把握好分寸,令唐真真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对自己身边的女子都狠下杀手。但那一晚,这姑娘对从小照拂她的大师姐也毫不留情,足见她本性如此,自私冷血,与人无尤。 唐真真摇晃着楚南风的胳膊:“风哥哥,你别锁着我了...我保证一步也不离开你,一步的一半也不离开你...你骂我也不走,打我也不走,说什么我都不走...” 周寻意露出一副想吐的表情,冷笑道:“那他要是想杀了你,你走不走?” 唐真真甜甜一笑:“怎么会呢,风哥哥怎么会想杀了我?他说过只喜欢陪着我一个人,他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你知道什么?” 周寻意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相信,只当是唐真真的疯话。 辰兮却眉头轻皱。她了解楚南风,他的确有可能亲口说过这些话——在某个需要安抚对方的时刻,他的温柔软语总能及时起效。 而这些话种在了唐真真的心里,被她奉为圭臬,当成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承诺。 楚南风站着没动,也没把胳膊抽出来,辰兮知道他的心又软了。萧娘子适时开口道:“楚师弟,还是麻烦你看管真儿吧,她也只听你的话。你就当...帮师姐一个忙。” 楚南风迎着萧娘子的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萧师姐曾出手帮过他两次,第一次是诛杀乌牧远,第二次直接救了自己和辰兮的命,如此看来...... “根本不必这么麻烦。”辰兮一步上前,伸手捏住唐真真的嘴,以迅雷之势将一粒小药丸丢入她口中,又在她喉头狠狠一戳。 在唐真真剧烈的咳嗽声中,辰兮缓缓说道:“这药没什么作用,你既不会全身溃烂,也不会痛不欲生,每天吃饭睡觉,没什么影响。只不过呢,倘若一个月后没有吃下解药,你就会全身筋脉尽断,大罗神仙也救不回。风儿和你男女有别,天天栓在一起不方便,还是这药适合你。” 辰兮冷冷看着唐真真:“只要你不惹事,到了巫山,我自会给你解药。”这药丸便是当初她喂给麻春锡的,只不过这次分量更少。 之所以没早拿出来,是因为萧娘子绝不会答应让唐真真服毒。但经过了昨晚,辰兮笃定萧娘子的态度会有所转变。 果然,萧娘子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反对。唐真真尖声大叫,指着辰兮的鼻子一通怒骂,又央求楚南风一定要帮她教训这个“狠心可怕的女人”。 辰兮已经转身走了,周寻意立马跟上。 就这样,几人磕磕绊绊,走走停停,终于在四天后来到了咸宁城,正式进入荆楚地界。 这座城规模不大,四周群山环绕,地势高低起伏,中有河流经过,别有一番风情。几人入得城中,周寻意立刻说道:“这回该找个馆子好好吃一顿了吧?本公子可是再也不想走什么小路,住什么破庙了,哎呦喂,遭老罪了!” 萧娘子笑了笑:“行,这回都听你的。” 辰兮在街上看了看,巳时二刻,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过酒肆茶寮里也有三五客人。她选了一家冷清的饭馆走进去,大堂里一个食客也没有。 周寻意小声抱怨:“这能好吃吗?”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按照辰兮的要求将他们引到角落僻静之处坐下,很快上齐了一桌酒饭。宝塔肉,桂花糕,都是当地特色美食,还有一碗巨大的汤圆,咬开来里头却是腊肉和竹笋,很是好吃。 周寻意大快朵颐,含混不清地对辰兮道:“嗯...还是你有眼光!你眼光真好!...” 辰兮背对着大堂,朝内而坐,将帷帽的薄纱撩起。刚吃了几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五六个人进店来,也找了一处坐下,叫了酒饭。 几人气息微急,听上去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久的路,刚找到地方歇脚。 只听一人灌下一壶茶,说道:“好险!亏得有肖师弟放哨,一早发现那老癫婆,要不然咱们哥几个非得栽在她手里!” 另一人道:“可不是吗?真是九死一生!不过这回总算救下了几个娃娃,也不枉咱们哥几个以身犯险...只是终究没能拿下那老癫婆,不然就能将令符传下去了!于师兄,咱们还得再找机会呀!” 那于师兄沉吟片刻,说道:“是要找机会,咱们现在已经知道那老癫婆的巢穴了,下次要好好计划。不过仅凭咱们几个要想杀了她,委实困难,肖师弟,你还是回去禀明师父,再派些人手来。” 肖师弟刚想说话,先前那人拦了一下,放低声音:“于师兄,你真的想搬救兵吗?...那可是飞花令,要是咱们能立下头功——” “糊涂!”于师兄打断他,“正因为是飞花令才更要慎重,当务之急是完成任务,而不是贪功!...那老太婆如此厉害,又挟持了那么多娃娃,咱们不赶紧解决了她,解救那些娃娃,如何向武林同道交代?接了飞花令,却半途而废,可是要被天下正道耻笑的,到时候咱们几个令师门蒙羞,除了以死谢罪还能怎样?” 一番话说完,几个人都不吭声了。 半晌,先前那人道:“师兄莫生气,我也是有点儿着急...唉,那老癫婆究竟是何方妖魔,竟然掳劫了那么些娃娃,养在一处,还折磨得缺胳膊少腿,真是作孽啊!” 那肖姓师弟也叹息一声:“诸位师兄,不瞒你们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人,她怀中那婴孩也不知是死是活,竟然还会说话...要不是青天白日,我真以为自己见了鬼...” 此话一出,辰兮几人登时对望一眼,原来是鬼孟婆。 辰兮稍稍侧头看去,见那几人均是褐色布衫,佩剑放在桌子上,青色剑鞘上有鹰状花纹。 “汉阳飞鹏帮...”辰兮心中忖道,“汉阳距此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些人是专程来杀鬼孟婆的?那‘飞花令’是什么东西,能调动飞鹏帮杀人?” 此念未完,又听得门外一声招呼:“于颢兄弟,朱棠兄弟,你们也在这儿!” 第三十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二) 从外头走进来一个青年,剑眉星目,意气风发,颇有点秦卓然的影子。但身上的青灰色衣衫又有些道袍的样子,束发戴冠,腰悬佩剑,说不清是江湖帮派还是道士。 辰兮眼睛一眯,这不僧不俗的样子,定然是青城派了。 那青城派的创派始祖“伏虹天师”张陵,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出家人。他最初的想法也并非是创立什么江湖门派,只是在青城山上的道观里自修,但因其擅炼内丹,深谙呼吸吐纳的法门,逐渐有许多江湖中人慕名而来,追随其左右,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等到这位“伏虹天师”得道飞升之后,第二代掌门公冶商虽然受到道法熏陶,但更向往世俗的江湖,所以更加用心钻研武艺,参与江湖事务,并令门下弟子四处行侠仗义,光大门楣。后来公冶商有了一个江湖名号“青城丈人”,所辖门派也正式命名为青城派。 百年来,青城派在荆楚地界的威望甚高。虽不及巫山有“武林仙山”的地位,但巫山派向来遗世独立,极少过问江湖事,仙名看得见摸不着,青城派却是实实在在活跃在江湖上的门派,朋友很多,仇家也不少,哪怕是远在漠北的江湖人,多半也知道西蜀有个青城派。 楚南风此时也看清了来人,他倒是不需要根据对方的衣着来辨认,只因这个人他早就认识。 青城派现任掌门邓墨烜座下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人称“青城双璧”。这两个人一个使刀,刀法大开大阖,便如同这天地间的风,充盈四舆,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无不在风中,是谓“风刀”。 另一个用剑,剑招气定神闲,四两拨千斤,便如同深秋时节降下的霜气,虽不凌厉,却能令百花凋零,乃是一套以慢打快的独特剑法,是谓“霜剑”。 眼前走进来的年轻人,便是“青城双璧”中的“霜剑”林屹宽。几年未见,他更加神采飞扬,眸光精亮,显然修为已更进一层。 楚南风心中升起一丝惆怅,当年他们是一见如故的青年才俊,惊鸿一瞥已令彼此难忘。如今林屹宽这样光彩夺目,而自己却人不人鬼不鬼,命不久长。他下意识地将头偏向一侧,不想被对方认出来。 林屹宽一走进来,飞鹏帮的几人立刻站起身来,纷纷拱手。为首的于颢是飞鹏帮大弟子,当先笑道:“什么风把林少侠吹来了?听闻令师兄正跟随邓掌门在滇南参加百花大会,林少侠怎么不去那四季如春的地方赏花,却来这山里吹冷风?” 飞鹏帮在汉中一带颇有势力,虽不及青城派名头响亮,但也不逊色多少。这几个人是平辈,又彼此熟识,所以于颢言谈间并没有太多顾忌。 林屹宽笑道:“师父早有意让师兄承继衣钵,自然要带他四处历练,我最是个闲散之人,当然是哪儿凉快就在哪儿了。” 几人听了哈哈大笑。他们素知“风刀霜剑”这对师兄弟感情甚笃,林屹宽绝不会与师兄争夺掌门之位,他所说的必然是真心话。当下立刻邀他落座,又叫了些酒菜。 林屹宽一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前倾,低声笑道:“百花大会虽然是去不了了,但我这里也有一朵花,美得很,说不定能艳压群芳呢...” 说完手掌一翻,众人凑过去一看,顿时散开了,飞鹏帮排行第三的朱棠更是直接跳了起来:“飞花令!” 于颢问道:“贵派也接到了飞花令?是...从何处传过来的?” 林屹宽淡淡一笑,没说话,却指了指天。 飞鹏帮几人均神色微变,于颢沉吟道:“我们也是直接接到了令符,并没有上家...这么说,云宫竟然一次发出了两张飞花令么?” 林屹宽道:“你怎么知道是两张?” 于颢一怔,登时语塞,神情变幻:“你的意思是,还有更多?...” 林屹宽道:“我不能确定,但我总觉得,这天底下的名门大派和能人异士何其多,为什么偏偏只选了咱们两家?有什么道理只发出两张令符?没有道理的事,我一概不信。” 朱棠小心翼翼地道:“可是以往,都是只有一张啊...” 林屹宽微微一笑:“所以啊,云宫已经破了例,既然能多发一张,就能多发两张,三张,五张...咱们哥几个到处走走,说不定发现人人手里都有一张飞花令呢。” 于颢眼睛一眯:“林兄的意思是...” 林屹宽直言不讳:“我的意思是,如何验证这令符真的出自云上天宫,而不是有人假传圣旨?” 几人先是一惊,又都慢慢思索起来。朱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虽说云宫已经消失了快三十年,但要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假冒云宫传令,这...这我还是不敢相信。” 于颢看着林屹宽:“那依林兄之见,咱们应当如何分辨这飞花令,是否出自云宫之手呢?” 林屹宽好像早就想好了,问道:“敢问贵派的令签之上写的是什么?” 于颢说道:“写了...写了五个地方,五个人名,第一个是‘鄂邑、鬼孟婆’,我们已经去过了,但未能成功。所以这余下的内容么...令规所限,恕我不能相告,毕竟我还是认为这飞花令是真的可能性更大。” 林屹宽点点头,并不勉强,目光已经亮了起来:“果然如此...有意思...有意思...” 朱棠立刻着急了:“有什么意思?林兄弟,我们已经说了,你的令签上又写的是什么?” 林屹宽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接到的令签上也写了五个地方和五个人名。第一个人远在隆州,契丹王廷旧地,名叫‘辛九龄’。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身体长到九岁的时候就再也不长了,永远是一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孩样子,但是他的心智却比一般人还要聪慧,所以也就更加痛苦,渐渐成了一个变态。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囚禁了许多女孩子,每天从早到晚变着花地折磨,因为他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几人都听得皱眉,想想那画面,顿觉一阵反胃。于颢道:“所以林兄已经杀了他么?” 林屹宽点点头:“这侏儒功夫怪异,住所又有很多机关,不过他驯养了一个女子,在他外出的时候替他看守这些女孩子,我就是从她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也算是运气好。” 几人虽然听林屹宽这样说,但当时面对这样一个内心阴暗扭曲到极点的侏儒,其中凶险可想而知。那些被长期胁迫的女孩子,也未见得就有勇气配合林屹宽的营救,说不定反而要出卖他。 于颢忽道:“这样说来,林兄的飞花令可以传下去了,不知名单上的下一个人是谁?” 林屹宽笑道:“这就是有趣之处了,我令签上的第二个人正是‘鬼孟婆’。”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之下又陷入沉默。看来如今江湖上不仅流传着多张飞花令,令签上要铲除的恶人,也有重复。 于颢迷茫地摸着下巴:“这...云宫想干什么呢,难道是怕我们飞鹏帮杀不了鬼孟婆,所以给我们找了帮手?” 辰兮听到此处,已经微微摇头,若是给飞鹏帮找帮手,青城派的令签上也应该把“鬼孟婆”排在第一,而不是先把林屹宽支到遥远的辽东去。而且按照时间推算,青城派接到飞花令应该在飞鹏帮之前,否则此刻林屹宽应当还在从隆州赶回来的路上。 所以那个叫“云上天宫”的地方,是想让这些江湖人轮番去令签上的这几个地方,见到这几个人,是死是活在所不论。 虽然辰兮不了解云上天宫的一贯做法,但她深觉这绝非“飞花令”的本意。如此一来,这道令符的任务已经悄然从“追杀”和“剿灭”,变成了“探查”。 辰兮还发现,这些人在讨论飞花令的时候,丝毫没有要保密的意思,甚至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而语气中一直透着一股自豪,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接了飞花令。 “真是一张厉害的令符啊...”辰兮在心里暗叹。 一念未完,忽听林屹宽一下子站起来,叫道:“楚兄?是楚兄弟吗?——”说着就已经向这边走过来。 第三十一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三) 楚南风暗叹一声,心知以林屹宽的眼力,今日本也很难躲过去。站起身来,微笑道:“屹宽,别来无恙啊。” 待楚南风转过身来,林屹宽看清了他的样子,禁不住一怔,这人不仅形貌大变,连气质也有些变了,从前那一身挥斥方遒的神采似乎染上了一层深沉的暮气。而且戴着半边面具,多半是脸上受了严重损伤,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一向只知他又重回神女门下,尊位失而复得,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却不想竟瘦削憔悴至此。 林屹宽知道不便多问,迅速调整了表情,笑道:“楚兄,真是巧啊,自上回在朗州一别,一晃已经三年了。楚兄这是要回巫山去吗,这几位是——” 萧娘子和周寻意看见对方走过来打招呼,早已站起来了,周寻意还一把将唐真真拉了起来,在桌子下面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只有辰兮依旧背对着大堂,坐着没动,此刻听见林屹宽询问,才不得已缓缓起身。 楚南风又暗叹一声,只得向林屹宽略作介绍:“这几位都是我巫山派起云峰弟子,这位是韩掌峰座下首徒萧师姐,我们正是要回巫山去,处理一些内务。” 林屹宽见他略去了其他几人,虽微觉奇怪,但对方已说了这都是起云峰韩岐座下弟子,巫山派中人向来深居简出,不愿与江湖人结交也属正常。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是略朝辰兮看了一眼,觉得这被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尤为奇怪。 此时飞鹏帮几人听见楚南风一行竟是巫山派中人,也纷纷走过来。于颢已在心中暗忖:“此人姓楚,莫非就是那赫赫有名的神女传人、巫山派未来掌门?” 林屹宽为双方引荐,楚南风拱手行礼,飞鹏帮几人得知他的身份,面面相觑,急忙回礼。 他们曾多次来往蜀中,还是头一次得见巫山派弟子,而且其中竟还有一位如此有分量的人物。于颢笑道:“楚公子,初次见面,真是幸会,幸会啊!” 楚南风微笑道:“于兄不必客气,蒋帮主一向可好?听闻他老人家去年在武昌狮驼会上大展身手,一人连胜十一局,拔得头筹,夺了狮驼铃,真乃汉中第一人也!老当益壮,令人敬佩啊。” 飞鹏帮几人听他夸赞家师,都面露喜色,均觉这位神女传人温和谦恭,正是一派君子风度。于颢谦辞了几句,目光却落在那帷帽遮面的女子身上,稍稍停顿了一下。此时,他余光看见朱棠也在朝自己使眼色,并且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楚南风反客为主,问道:“于兄,屹宽,方才我听见你们说‘飞花令’,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这是何物?” 二人对望一眼,林屹宽道:“楚兄当真不知道?...唉,不过也不怪你不知道,我在见到这张飞花令之前,也不晓得世上还有这个东西。那天我正在后山打坐,突然山中钟声大作,师父急招全部弟子于殿前,拿出一张信纸一样的东西,说我们接到了‘云宫飞花令’。随后,我那年近百岁的老师伯就从大殿里头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给我们讲述了‘云上天宫’的事儿。那些事儿啊,连他还是年轻的时候偶然听师祖提起过,少说也得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真是陈芝麻烂谷子...别说咱们了,就是咱们的父辈也未必知道。” 楚南风点点头,问道:“所以这‘云上天宫’究竟是何处?” 林屹宽道:“何处?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老师伯说,当年西域地界出了个魔头,建了一个魔教,叫什么‘摩徯神教’,作恶多端,但是偏偏没人打得过他们。后来,中原武林终于忍无可忍,由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的正一道派联起手来,又集合了许多慷慨志士,远赴西域把魔教剿灭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事后并没有回到中原,而是就此消失,据说他们去了比西域更遥远的地方。又过了几年,江湖上就出现了一个叫‘云上天宫’的组织,里头的人仙气飘飘,神出鬼没,总之不是寻常人。他们会挑选各大门派中既有实力又有德望的,赐下‘飞花令’,命这些门派惩奸除恶,匡扶正道。” 楚南风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云上天宫’便和如今的仗剑崖、幻业山庄一般,是个专门惩恶扬善的地方。” 于颢说道:“非也,楚兄,‘云上天宫’和这些地方还是有区别的。据说等闲的恶人恶事,云宫根本不会出手,就算是残害成百上千人的大奸大恶之徒,云宫也不放在眼里...只有像当年摩徯神教那样,真正祸及整个武林的灾难,云宫才会发出‘飞花令’,使各大门派能够占得先机,提前剿灭他们。” 林屹宽接着道:“所以‘飞花令’上的人都是必死之人,谁能杀了令签上的人,就是拯救武林于水火的英雄,为正道中人所追捧。而云宫有意令江湖团结,一个门派只许斩杀一人,完成任务后需将令签传下去,传给他们心目中的同道中人,直到合力将贼人杀尽。” 楚南风缓缓点头,这样听来的确让人有些热血沸腾之感,这既是一场扣人心弦的游戏,又是一次酣畅淋漓的较量。 第一个接到令签的门派犹如获得了殊荣,在万众瞩目之下,必定使出看家本领,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最漂亮地完成任务。而其他门派则翘首以待,盼着自己能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成为他人选择传令的下家。 最终在大家一致努力之下,危机化解,战事消弭,世间重获安宁,所有参与之人皆脸上有光。未能参与的门派便在心中暗暗期盼,下一次“飞花令”再现江湖。 这简直像是百年前江湖的一段美好的神话。 林屹宽一面讲着,一面也有些感慨:“不知是应该感到幸运还是可惜,距离上一次‘飞花令’现世,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云上天宫也在三十多年前彻底销声匿迹了。” “谁知道,咱们竟赶上了好时候!”于颢笑道,“‘飞花令’重现江湖,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大灾大难要发生,但是大伙儿正好借此机会大干一场,想想就很痛快啊!” 第三十二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四) 楚南风点点头,微笑道:“这样看来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预祝贵派圆满完成任务,为江湖驱除奸邪。方才我听到诸位对这‘飞花令’还多有怀疑,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不过眼下我等急着赶路,就不多停留了,还请诸位见谅!”说罢再次抱拳行礼,示意辰兮等人离席。 “慢着...”朱棠忽然上前一步,堆起一张笑脸,“嘿嘿,楚兄,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想请教楚兄。” 楚南风停住:“请说。” 朱棠看了看辰兮,问道:“听闻楚兄在拜入神女峰之前,是江南天龙门老掌门的义子,也算是天龙门中人吧?这一年多以来,江南几方势力打得天翻地覆,听闻楚兄也千里迢迢赶了回去,帮着天龙门一起御敌,最终反败为胜,不知可有此事?” 楚南风看着他,自己现身江南多时,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并不是什么秘密,否认也是无用,便点了点头,心中愈加谨慎。 朱棠继续说道:“听闻此番变故的起因,乃是那赤焰魔君在江南多地烧杀抢掠,做下许多恶事,以致人神共愤,江南武林同仇敌忾,成立了一个诛魔同盟,专门追杀赤焰魔君。而这位天龙门的少掌门龙寂樾,偏偏和那魔君之女纠缠不清,所以引火上身,惹得众门派一致敌对,后来演变成了一场殊死对抗。最后龙掌门幡然醒悟,和那妖女断绝关系,天龙门上下齐心,方才在逆境之中扭转了局面...不知是也不是?” 楚南风目光变冷,淡淡地道:“闻听之事,多半有出入。不过事情既已了结了,朱兄何必再追根究底。” 朱棠摇了摇头:“江南的事情了结了,但楚兄的身边却多了一位神秘的女子。在下想知道,楚兄身边的这位姑娘,是否就是赤焰魔君之女?” 此言一出,林屹宽立刻目光炯炯地看向辰兮。方才他听着朱棠的话,心中一直在沉吟,显然他也听说了楚南风的江南之行,还知道他在和天龙门众人汇合之后,也与那魔女过从甚密。 据说早年这位风流的楚公子便是被一美艳女子所惑,竟脱离师门追随她下山而去,可见这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性子,当真是难改。 见楚南风没有说话,于颢开口道:“楚兄勿怪,我等也是出于谨慎。倘若这位姑娘并非是魔君之女,那便是一场误会,朱师弟马上向这位姑娘赔礼道歉!” 楚南风刚想张口,帷帽里已经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就是魔君之女,你待如何?” 楚南风眉头微皱,但旋即理解了辰兮,她从不愿否认自己和赤焰魔君的父女关系,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只能缓缓将手按在了御鹤剑的剑柄上,暗暗运力。 飞鹏帮众人和林屹宽均是脸色一变,于颢说道:“姑娘此话当真?” 辰兮冷冷地道:“我若想作假,只管不说话就是了,何必理会你。” 于颢被噎了一下,忍住脾气,转而看向楚南风:“楚兄,巫山派该不会是想重蹈天龙门的覆辙吧?你将这妖女带在身边,是要维护这妖女吗?” 萧娘子在人群后头,已隐隐皱眉。当初她同意辰兮一同上路,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情况,只是她深知若无辰兮同往,楚南风是说破大天也不会答应跟自己回巫山去。这一路上她时刻小心,把辰兮隐藏起来,除了她的美貌招惹麻烦,也因为她的身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她此刻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要让楚南风放弃辰兮、撇清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巫山派也绝不能因此沾染上这么大一个麻烦。 一会儿动起手来,只有希望飞鹏帮和青城派这些人能一举将辰兮杀了,彻底绝了后患。楚南风虽然定会大大伤心一场,但终归还是要回巫山去处理黑衣人的事。 想通了此节,萧娘子已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关键时刻,自己定要暗中帮对方一把。虽然念及辰兮曾在鬼孟婆手里救了自己,有些于心不忍,但想到此事事关重大,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楚南风已将辰兮挡在了身后,朗声说道:“是我楚某人要护她周全,与巫山派无关,我的同门也不会出手。今日乃至日后,此事也只与楚某一个人相干。” 朱棠露出微笑:“楚兄,你这番话虽然感人肺腑,但却有些不切实际。楚兄一日是神女入室弟子、巫山派的未来掌门,就是代表巫山派行事,至少也是代表神女峰,怎么能说和师门毫无干系呢?除非楚兄此刻言明已脱离巫山派,不再是神女弟子,只是一介江湖游侠,那我等自然不会把这件事算在巫山派头上了。” 楚南风脸色铁青。那些名头和殊荣他自然毫不在意,倘若朱棠只是要他声明不再接任巫山掌门,他一定毫不犹豫,但要声明自己不再是神女弟子,这是背弃师门,万万不行。当初自己不惜身受蛇刑也要下山,已经伤透了神女的心,如今绝不能再伤一次。 萧娘子也适时提醒道:“楚师弟,慎言。掌门和各峰师叔伯都对师弟寄予厚望,此番回去也有要事相商,还望师弟以大局为重!” 楚南风浑身僵硬,握剑的手感到一阵无力,他此刻方能体会当初龙寂樾的心情。 帷帽里又传出一声冷笑:“我也有一个疑问,想向朱公子请教。” 朱棠一怔,心中警惕,问道:“什么疑问?” 辰兮冷冷地道:“是否只要是赤焰魔君之女,哪怕我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也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活该被人诛杀?你们这些正道之人评判世间善恶,是否只是看一个人的出身和血统?” 朱棠脱口而出:“这...自然不是!” 辰兮缓缓说道:“有的人,品行恶劣,作奸犯科,但他有一对名头响亮的父母,只要他肯认错,就很容易获得原谅。人们会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而有的人呢,生下来就有罪,即便还在襁褓之中,也是孽根祸胎,断断不能留存于世。朱公子,这样的事情你见过没有?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 朱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心里好像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还没等他想明白,林屹宽已经开口道:“姑娘此言差矣。一个人活在世上,总归要和其他人产生关系,所谓父债子偿,父母犯的错会祸及子女,而子女犯的错也会累及父母家族,这难道不应该吗?我们只要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脱不开家族、师门和亲朋故旧的羁绊,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就像我这位楚兄弟,就算再怎么想保下姑娘,也终归不能不为他的师父和同门考虑。他一旦动手,那就是神女峰动了手,是巫山派上下几百个弟子动了手,巫山派要想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从此就不能够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辰兮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林公子赐教,‘青城双璧’名不虚传。”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那么今日之事只能由我来同诸位了结了。不知诸位是想将我就地斩杀,还是带回去慢慢审问?” 于颢沉声道:“审问,自然要审问。赤焰魔君在江南作恶多端,这十几年来在武林中也是臭名昭着,我不信那些事情跟你毫不相干,若不一一查实,如何对得起那些枉死之人?姑娘,我们是正派中人,不会行虐待折磨之事,你若能自己跟我们走,那倒省了许多麻烦!” 辰兮点点头,微微一笑:“好,我可以跟你们走。只是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跟飞鹏帮走呢,还是跟青城派走?” 第三十三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五) 于颢一怔,当即心念飞转。当今江湖之中并没有出现昔日摩徯神教教主那样的大魔头,赤焰魔君在江南兴风作浪,已属武林公敌,江南几十个大小门派还因此结成了诛魔同盟。 须知上一回江南门派结盟御敌,还是六十年前的事,也就是“飞花令”最后一次现世,可见这赤焰魔君足以与当年的“玄湛老祖”比肩。虽然这次的飞花令上并没有出现他和这妖女的名字,但若能拿下这妖女,逼问出赤焰魔君还有多少党羽,无疑也是大功一件。 何况如今他们几个击杀鬼孟婆遇阻,就这么空手回去,多少有些丢人,这份送上门的功劳岂能放过? 于颢看向林屹宽,岂料还未开口,对方已说道:“飞鹏帮远在汉阳,这一路山高水远,恐多生枝节,不如请姑娘暂往我青城派。于兄、朱兄和几位兄弟也可同往,做个见证,我青城派欢迎之至。” 朱棠立刻说道:“等会儿,什么叫‘做个见证’?分明是我们先识破这妖女的身份,就算要带走,也是我们飞鹏帮带走,何时轮到青城派了?呵呵,林兄弟,半路打劫可不地道呀!” 林屹宽脸色微变,旋即笑道:“朱兄说得哪里话,赤焰魔君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确定,我也是担心夜长梦多。青城山距此不远,现在当务之急是审问妖女,若是为争夺功劳而舍近求远,岂非太过愚蠢了?” 朱棠变色:“你说什么!” 于颢冷笑一声:“林兄,若让这妖女跟你走,我们也有一重担心。前有龙掌门,后有楚兄弟,足见这女子魅惑人心的功夫十分了得,容貌也定然十分美丽,林兄若与她一路同行么,呵呵,呵呵,只怕再也到不了青城山了!不如交给我们兄弟,我们人多,彼此照看着,总不至于出这种差错!” 林屹宽听他言语中竟是质疑自己的品行,心头愠怒,也冷笑一声:“呵呵,人多就有定力了?说不定你们飞鹏帮集体沦陷,成了这妖女的亲卫队,从此浩浩荡荡,一起行走江湖,哈哈哈,那才叫别开生面呢!” 飞鹏帮众人大怒,朱棠当先抽出佩剑朝林屹宽直刺过去,余下四人纷纷拔剑相向,顷刻间便将林屹宽团团围住。一时间刀光剑影,六个人缠斗在一处,四周桌椅碎裂,瞬间一片狼藉。 林屹宽脸上始终挂着冷笑,有明显的轻蔑之意。青城剑法本就名头甚响,他又身负“霜剑”之名,剑法自然更加出类拔萃。飞鹏帮虽然人多势众,但偏偏使的是剑,正中林屹宽下怀。 他不慌不忙,手腕转动剑柄,点、刺、撩几个动作都缓慢无比,却偏生在一招之内攻守兼备,让人找不到破绽,又不能不使出全力格挡。只因他每一招去势虽缓,落点却极其精准,不是抓住对方招式的缝隙,就是待对方一招用老,后继无力之时突然刺入,令人防不胜防。 夜半霜降之时,无人在意,待到天光大亮,寒霜已经覆盖了一切草木,那天地之间的寒气将令一切无所遁形。 斗了十几个回合,于颢深感不妙,大喝一声:“摆阵!” 飞鹏帮五个人迅速变换位置,分列在林屹宽前后左右五个方位上。一人挺剑而上,其余四人便为其掩护,将长剑舞得眼花缭乱,干扰对手视线。此人若一击不中,即刻换人再上,绝不纠缠,不给对方寻迹反攻的机会。 这便是飞鹏帮对敌之时常用的“合纵剑阵”。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此阵专门用来围攻,倚多胜少,人数越多威力越大。 林屹宽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不胜其扰。向自己刺来的那一剑本是稀松平常,但对方干扰的动作实在太多,缠住了手脚,遮蔽了视线,让自己疲于应付。且面前之人若一击不中,立刻就加入到扰乱自己的阵营里,侧面甚至背后一人就会突然发难。 如此轮番上阵,车轮战术,分明就是依仗人多,以众欺寡。林屹宽奋力击退几次进攻,大声冷笑:“这叫什么阵?苍蝇一样嗡嗡乱叫,烦死个人,难道叫“苍蝇阵”?——不好听,我给你们起个名儿,‘飞蝇阵’——怎么样?你们飞鹏帮正好就此改名叫‘飞蝇帮’,多么贴切呀,哈哈哈,你们还不快谢谢我!” 于颢暴怒,正要一剑刺过去,只听一声呼喝:“大师兄,我上!”一人已纵身上前,挥剑劈向林屹宽,二人瞬间激斗在一处,正是那肖姓的小师弟。 于颢素知这位小师弟单纯赤诚,众人对他多有疼爱,当下心急他的安危,大喝一声:“一起上!”四人弃了合纵剑阵,一齐冲上去狂刺猛砍。 又斗了两盏茶功夫,只听一声惨叫,林屹宽已经一剑刺入肖师弟肩窝,势如破竹,又从他后背穿了出去。林屹宽间不容发地抽剑出来,肖师弟一时没忍住,惨叫出声。 一时间鲜血狂喷,将这青年染成了个血人,他踉跄着倒退出去,一旁的师兄急忙将他扶住。 朱棠顿时红了眼,他平日里最喜欢这个小师弟,此次围捕鬼孟婆,也是多亏了小师弟奋不顾身地跳出来,拼命缠住老颠婆,给他们几个争取了反应的时间,这才化险为夷。当下大吼一声,使出杀招,猛地贴靠到林屹宽身前,竟是要跟他同归于尽。 林屹宽不敢怠慢,稍稍后撤,岂料后背瞬间挨了于颢一剑。幸而他听声辨位,朝一侧挪了挪,剑锋只划开了皮肉,伤口不深。但在疼痛的刺激下,林屹宽也动了真火,手上剑招转为狠辣,杀招频出。 他这一套以慢打快的剑法,重意不重形,原本是点到为止的君子剑,但若动起真章来也能杀人于无形。此刻林屹宽已经起了杀心,不在乎今日是否要葬送几个飞鹏帮弟子。 他本是思虑周全之人,奈何被这合纵剑阵弄得十分憋屈,急怒攻心之下,也不管日后如何向蒋老帮主交代,将手中剑锋一横,平举眉间,向前一壁横扫,只见银光一片,又如点点星子落下,顷刻间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剑光,鲜血如花朵绽放,四人周身罩门皆破,瞬间便有多处刺伤。 霜降之后,即是寒冬。 林屹宽趁四人分神的一刻,剑刃如幽灵般划过。于颢慌忙向后一仰,本能地拉过身畔朱棠,二人一齐朝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了这幽灵般的一剑。待二人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的两位师弟已经被抹了脖子,齐齐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肖师弟大哭着爬过去:“师兄!——师兄!——” 于颢和朱棠再退一步,瞪着林屹宽,一时间震惊多过于悲痛,想不到事情竟然演变成了这幅样子。 林屹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胸口起伏,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头看了看横尸就地的两个人,心里逐渐清醒了一些。 但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于颢已经颤声开口:“林屹宽,你待如何?...是想要杀我们几个灭口么?” 林屹宽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朱棠立刻说道:“林兄弟没有这个意思!刚才那是错手——是无心之失!咱们...咱们应该速速安葬了两位师弟,回师门复命,大师兄,咱们还有飞花令的任务没完,是得...是得去办正事了!” 于颢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朱棠。林屹宽似乎也有些恍惚,说道:“是...是...我是无心之失,还请于兄弟和朱兄弟不要怪罪!...” 他此刻心乱如麻,无数利害关系涌入脑海。这件事飞鹏帮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就算这几个小辈贪生怕死,那蒋老帮主是何许人也,汉中武林也不是吃素的,定然要把这笔血债算在青城派头上...而师父和师兄若然知道了此事,只怕也不会偏袒自己,会不会先将自己逐出师门,再让自己以死谢罪?... 不行!——如此一来,“青城双璧”只剩下师兄一个,会成为江湖上永远的笑话,青城派也再难抬得起头来,师父会被自己活活气死的。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刚才于颢说什么?杀了他们几个灭口? 是啊——林屹宽四下一望,楚南风一行人早已走得干干净净,方才自己杀人之时,四周并没有人看见,只要再把飞鹏帮剩下这三个人杀了,这件事情就没人知道! 他猛然惊醒,发现飞鹏帮那三个人不知何时也走掉了。林屹宽目光阴沉下来,没关系,那个小师弟身负重伤,他们走不快,也走不远。这是荆楚地界,难道他们还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林屹宽握紧剑柄,立刻沿着血迹朝三人追踪过去,一面心中感叹:“妖女果然是妖女,仅凭一句话就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待处理完了眼前之事,我定要禀明师父,去巫山派讨个说法,绝不能让这妖女躲在巫山上逍遥快活!” 第三十四章 落絮飞花日又西(六) 辰兮又走在山路上,这一段山势平缓,只是时常有深谷或河流横亘眼前,需要绕行。若不出意外,再过两日就能到乌林,遇山翻山,遇水涉水,这是赶往巫山最近的路。 楚南风走在她身边,很想跟她说些什么,但终究开不了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但他依然没想好该怎么说。他想告诉辰兮,如果当时飞鹏帮和青城派真的向她动手,他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是这样的解释似乎苍白得很,毕竟自己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无力的,沉默是无能的。 辰兮本不想再提这件事,但是看楚南风始终一副沉重的样子,郁郁寡欢,神情愈发憔悴,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痛苦,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只是个开头罢了...这种事情一定还会发生,说不定会愈演愈烈,变得不可收拾。不如一次把话说开,省得憋在心里,徒增忧愁。 此刻他二人并肩而行,萧娘子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辰兮开口道:“想不到我这名头还挺值钱的,竟能让人打起来,呵呵,你猜他们谁赢了?” 楚南风沉吟片刻,道:“若论剑法,飞鹏帮那几个人还不是林屹宽的对手,但是他们人多,大约会僵持一阵子。” 辰兮点点头,微微一笑:“坏就坏在这里。若是单打独斗,‘霜剑’远胜对方,自然点到即止,不会伤人性命。但若对方倚仗人多,群起围攻之下,‘霜剑’就有可能伤人。林屹宽是个争强好胜之人,一旦失手伤了对方,局面恐怕难以收场。” 楚南风思索着辰兮的话:“难以...收场?” 辰兮道:“是,这场争斗本来就没有正义的一方,全因口舌和贪功而起,日后两派追究起来,恐怕不会为伤人者开脱。林屹宽要是失手杀了飞鹏帮的人,我猜他很有可能在慌乱之下铤而走险,意欲将飞鹏帮几个人全部灭口,来掩盖自己犯下的错。” 楚南风皱眉道:“可是那条街上并非没有行人,店家也在...只怕他所行之事终究难以遮掩。” 辰兮叹道:“是啊,终究是难以遮掩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是人在情急之下,往往想不了那么多,满心只剩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才能不被人知道,所以才会有人为了掩盖错误,而去犯更大的错误。” 楚南风点点头,缓缓说道:“是这样...” 辰兮道:“所以,这都是别人的错,你无需为此折磨自己。我明白你心里愧疚,但是这件事你无需自责,若你当时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为我出头,那就不是你了。”她轻轻握住楚南风的手,“我们之所以是现在的自己,正是无数选择的结果...只要每一次选择都是遵从本心,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也无需为此而苛责自己。毕竟,就算再给我们一百次机会,我们也仍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是吗?” 楚南风沉默着,无言以对。辰兮的话何其有理,又何其冷酷,她把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用最透彻的话语讲了出来,由不得自己不承认。 是啊,就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恐怕依然会选择沉默和观望,不会在第一时间坚定地维护辰兮,更不会轻易出手。 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可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就会毫无顾忌地出手了吗?...会不会只是一念之差,就再也来不及了,一切都走向了一个追悔莫及的结局——即便辰兮能从这些人手里逃脱,她的心也凉透了,绝不会再站在自己身边... 原来不管怎么选择,都是错,就算自己有一百次一千次机会,也改变不了什么。 楚南风颓然收回目光,低头朝前走着。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恨不得砍下自己一只手——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楚南风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断手断脚就能换来两全,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让他们获得真正的安宁,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辰兮完全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其实也不必这么悲观,我想了一下,林屹宽得手之后不会张扬,总要过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禀明师门。而邓掌门正在滇南参加百花大会,算来也要月余方回青城山,所以他们没那么快来巫山兴师问罪。咱们只要速速了结了巫山的事情,我就悄悄走掉,让他们扑个空。到时候你还可以反将一军,说青城派误信谗言,胡乱栽赃,污蔑武林仙山的声誉,嘿嘿,让他们大大地丢个脸。” 楚南风叹了口气:“我只怕巫山上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辰兮笑道:“我这次去就两个目的,一是确认黑羽和师姐究竟有多少关联,二是向神女讨要一个治愈你的法子。问完这两件事,我就撤了,至于十二峰那些难缠的主儿,可跟我没关系,你自己跟他们慢慢耗着吧。” 楚南风淡淡笑了笑:“好,到时候你可要说走就走,别躲在什么地方等着拯救巫山派于水火。” 辰兮道:“你放一百个心,我只关心你的死活,巫山派是存是亡,跟我没半点关系。” 楚南风点头:“你最好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一连串声响,二人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三个巨人从天而降,一手一个拿住了萧娘子、周寻意和唐真真。 这三个巨人与其说是三个人,不如说是三座小山。他们每一个人身高足七尺有余,身形壮硕,虎背熊腰,手臂比车轴还粗,手掌有如蒲扇一般。 他们一个扣住周寻意的肩头,一个锁住萧娘子的琵琶骨,一个捏住唐真真的脖颈,像提小鸡一样将三个人拎在半空。 这三个人非但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在半空中挣扎也不能够,足见巨人手劲之大,力道竟至于贯穿了三人的躯体。 周寻意受制稍轻,半张着嘴,“嗬嗬”几声,奋力说道:“什么...什么人?...什么鬼?...你们到底是谁?...” 楚南风立时将御鹤剑措出两寸,瞬间又被辰兮按下:“慢着,他们没下杀手,先听听来意。”向三个巨人叫道:“三位,有何指教?” 三个巨人同时后退,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比翼山庄,有请!” 说完这一句,三个人同时转身,竟以迅雷之势奔袭而去,刹那间如同天边的巨浪,一下子消失在海平线上。 辰兮低声喝道:“追!”和楚南风一起纵身追去。 第三十五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一) 眼前的木质干阑式建筑,很有巴蜀庭院的风格,下层中空,上层是精巧秀丽的廊院,四周依山傍水,典雅别致。大门外有一座石牌坊,上刻“比翼山庄”四个大字,竟是绿色的,不知是镶嵌了翡翠还是祖母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极是璀璨。 辰兮啧啧赞叹:“如此巧思,足见山庄主人是别具匠心之人,品位也很好,真是难得。”走进门去,见前堂正中也挂着一幅匾额,上书三个篆字“阆风苑”。 辰兮又点了点头,赞道:“昆仑圃,阆风苑,玉楼十二,玄室九层,瑶池翠水,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王母所居也。此间院落以仙境为名,果然不同凡响。” “哎呀——我就说嘛,我就说——我说什么来着?对,贵客,这就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内里响起一叠声笑语,一个白花花的身影婀娜扭动着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男子,身上穿着戏服一样夸张的衣衫,白底青花,长长的衣袖像一对水袖在身后飘动,又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飞舞。他夸张地举起双手,热烈欢迎二人到来:“贵客呀,贵步临贱地,让敝庄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又看向辰兮,笑容更加灿烂:“这位贵客真是知道敝人的心思,竟然一语道破!咱们素不相识,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想来是神交已久,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今日是吹了什么风,竟然把二位贵客吹来了,敝庄上下不胜欣喜,不胜欣喜!” 楚南风眉头一皱,他也见过不少性格古怪的江湖人,可眼前之人的神情之中透着一股异样的亢奋,与其说是个怪人,不如说是个疯子。 辰兮微笑道:“什么风,难道不是庄主大人安排的‘巨人风’?这阵风实在太大,让我们扶摇直上,飘飘忽忽就来到了贵庄的院子里。” 白衣人哈哈大笑:“是了是了,贵客不提,我差点忘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自我介绍一下,敝人就是此间庄主,贱名‘长生’,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敝人还有一位夫人,名叫‘化蝶’,也是蒲柳之质,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说着回身呼喊:“小蝶——你怎么还不出来招呼贵客?” 话音刚落,内里又翩翩走出一女子,大红衣裙,浓妆艳抹,像新娘子一样,一身扑在白衣人身上,如泣如诉:“官人...我这不是在安顿几位尊贵的人质大人吗?...又要端茶递水,又要陪着说话,生怕招呼不周,惹得人质大人不快...要是几位人质大人生了气,纷纷抹了脖子,这可如何向客人交代呀?...我不敢不出来迎接客人的,只是一时抽不开身,官人...官人不要责怪我呀...”说着眼泪汪汪,掩面抽泣。 白衣人见状立刻将夫人揽在怀里,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一面为她擦泪,一面柔声安慰:“我的亲亲小蝶蝶,我的小心肝,我怎么可能责怪你呢?那些人要抹脖子就抹脖子,要上吊就上吊,你这么费心做什么?...他们就是死光了又怎么样,咱们的客人要是生气,也可以去死呀,这不就团聚了么,有什么打紧?...你可别哭了,你这一掉眼泪,我的心都要碎了...” 楚南风听他们话语虽然疯癫,却句句透着杀意,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辰兮瞧着这两人有趣,微笑道:“‘长生’——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明皇贵妃山盟海誓,却最终阴阳两隔。‘化蝶’双飞过小桥,泪湿青衫红袖恨初消,梁祝两情相悦,只是人间留不住。看来庄主和尊夫人伉俪情深,是要替这些千古遗憾圆满一回,这‘比翼山庄’很是缱绻浪漫啊。” 长生一怔,旋即大叫起来:“哎呀——哎呀——我说什么来着?这贵客是不是请着了,是不是请着了?你看看,你看看,什么叫英雄所见,什么叫同道中人,两位贵客也必定是珠联璧合,成双成对,这才能和敝庄心有灵犀,真是令人欢欣雀跃,欢欣雀跃!” 楚南风道:“那你还等什么,不是有好茶好水招待么,难道就让我们一直站在门口?” 长生夸张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吊着戏腔朗声道:“岂敢岂敢,贵客——里面请——” 楚南风拉着辰兮穿过前堂,看见偌大的庭院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爱侣,只不过这些人看上去各有奇异之处。 有的夫妻二人都是残疾,一个没有双臂,一个没有双腿,那没有腿的人就将自己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两个人“凑”成了一个人。 有的脸上有严重的烧伤,连头皮上都满布疤痕,触目惊心,他的伴侣却偏偏双眼空洞,没有眼珠,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挖去了。 有几对老妻少夫和老夫少妻,形貌相差之大,足以算作祖孙。还有一些体态奇特的夫妻,要么是巨人,要么是侏儒,要么肥胖到无法行走,要么走路姿势极其怪异,不知有何疾病。 还有一对相拥低语的女人,和一对如胶似漆的男人...... 这些伴侣不仅看上去极其不般配,甚至惊世骇俗,看着他们的样子,很难让人感到愉悦。但是他们全都旁若无人地腻歪在一起,神情极其甜蜜幸福,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和对方。 楚南风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些人若不是被下了药,就是全都疯癫了。只是他们这幅样子究竟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辰兮忽然在他手心捏了捏,低声道:“你还记得林屹宽口中的侏儒‘辛九龄’么?还有咱们遇见的那些人形野兽和鬼孟婆...你说这些人之间有没有关联?” 楚南风心里也隐约想到了这些,只是没有头绪,摇了摇头。 辰兮轻声叹道:“看来‘飞花令’并非无中生有,江湖确实要变天了...不过我倒是对那位云宫的主人越来越好奇了,‘他’既然知道内幕,却不明说,只调动各门派去杀人,莫非只要杀了名签上那几个人,这场危机就解除了?这样的危机,又怎么算得上武林浩劫?...” 楚南风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 话没说完,前头又是一声夸张的招呼:“二位贵客,请进内室,请上座,请上座!” 二人进门一看,只见装饰典雅的房间里,萧娘子、周寻意和唐真真三人正坐在西侧的三张椅子上,脸色惨白,显然是被封了周身大穴多时,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不知有无中毒。 唐真真看见楚南风,立时两眼放光,脸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努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之声,身体更是纹丝不动。 萧娘子和周寻意二人则神色黯淡,周寻意更是朝二人极费力又轻微地摇了摇头。楚南风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定然明里暗里已经做过了各种尝试,都无法解开眼前的困局。 辰兮笑道:“有趣,庄主大人不会是想把他们也凑成对吧?三个人也能凑起来么?” 长生一听,大摇其头:“贵客此言差矣,敝庄讲究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三个人自然是不行的,不行的!” 辰兮点点头:“也对,既然不行,庄主大人扣着他们三个,又是为了什么?” 长生露出夸张的笑容,极其兴奋,直搓着手:“那自然是要拿他们当人质了!敝人诚邀二位贵客莅临敝庄,是想跟二位玩一个小游戏,为了防止二位狠心拒绝我,或者玩游戏的时候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敝人特意加设了解救人质的环节。二位贵客每赢下一局游戏,就可以带走一位人质,若是三局都赢了,三位人质大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敝庄。” 第三十六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二) 辰兮听完,问道:“要是输了会怎样?” 长生笑道:“那尊贵的人质大人自然是要留下了,敝庄虽然简陋,但也算山清水秀,贱内一定会好好招待大人们,让几位大人乐不思蜀。” 那新娘装扮的“化蝶”正依偎在长生身畔,旁若无人地凝望着他,动情地说道:“是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如此动人的感情,怎么能只有我们在享受呢?几位人质大人落在我手里,就放心接受我的安排吧,我一定拿出手段,让几位大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萧娘子和周寻意顿时想到来时在庭院里见到的那些成双成对的人,无一不是奇形怪状,又神情疯癫,不禁脸色一变。唐真真反而若有所思,目光中竟透着一丝向往。 她热切地盯着楚南风,想问输掉游戏的人是否也会被留下来,只是苦于说不出话来。 不过唐真真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辰兮问出了这个问题:“除了带不走人质,输了的人会怎么样?” 长生眼睛一眯:“客人还真是谨慎呀,呵呵,请放心,二位就算输了也不会怎么样,对于您二位这样恩爱的璧人,比翼山庄只有祝福,绝对不会为难二位的。” 辰兮道:“哦,这样看来的确是没有什么动力参与游戏啊...至于你增设的解救人质环节,我也不太感兴趣...这三个人必须都救吗?能不能只玩一局,救一个?剩下两个就当送给你了。” 长生一怔,显然没料到辰兮会这么说,问道:“你想救谁?” 辰兮一指周寻意:“我也就跟他还有点交情,救救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萧娘子三人神色各异地瞪着辰兮。楚南风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辰兮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心里也有一丝诧异,唐真真自然一直视她为敌,但萧娘子何时也被她排除在外了? 不过他也没有立场要求辰兮为了这三个人费神,毕竟就在一天之前,自己还和他们站在一起,为了巫山派的利益差一点陷她于险境。 辰兮已经自顾自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游戏没必要我们两个都参加吧?让楚公子代表我好了,他对这三位人质大人比较关心。对了,顺便提醒庄主和夫人一句,这位楚公子的性命金贵得很,他要是在你的游戏里有任何损伤,我绝对会将这里夷为平地,还会让尊贵的庄主和夫人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好可怕...吓煞奴家了...”化蝶钻进长生怀里,害怕地发抖,忽然又钻出一张脸,化为一个诡异的笑:“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生不如死?...嘿嘿嘿嘿,什么才叫生不如死呢?” 辰兮不理她,兀自闭目养神起来。 楚南风迅速判断了一下眼前形势,那三个宝塔一样的巨人就站在萧娘子三人身后,单这三个巨人就不好对付,更不要说他们三人此刻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要带着他们三个离开山庄委实困难,更不晓得他们身上有没有中毒。 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应允庄主的游戏,再想办法和他周旋。 长生见楚南风没有反对,咧嘴一笑,拍了拍手,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长生笑道:“敝人的游戏简单得很,共有三关,分别是‘用毒’‘用计’和‘用武’。这第一关么,尤其简单,只要楚公子能从这两碗汤水中分辨出哪一碗有毒,哪一碗无毒,并将无毒的汤水饮下,便算是赢了。” 那小厮将托盘端到楚南风面前,只见上面放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碗,碗里盛着像清水一样的东西,不仅无色无味,也没有一点区别。 楚南风仔细看了看,又俯下身闻了闻,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这诚然就是两碗清水。不过他也知道这世上毒药之多,想要炼出完全无色无味的药汤,也并非不可能。 萧娘子三人都紧张地看着楚南风,长生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反应,笑道:“楚公子若实在分辨不出,可以认输。” 话音刚落,化蝶就款款走到了萧娘子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她身上,隔着衣衫温柔地婆娑着。萧娘子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皱紧了眉头。 楚南风目光微微一动,伸出手去,端起了一只碗。他从一开始已经想到一个对策,随便喝下一碗,总有一半胜率,若不巧是毒药,就用内力暂且压制毒性,容后再说。 长生笑道:“楚公子可要想好了,这毒药见血封喉,只要几滴入口,活不过一时三刻。你若是想先救了人再说,那是万万来不及的。” 楚南风端着药碗的手停在了半空。 长生笑道:“楚公子放心,你认输以后,令师姐会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她留在比翼山庄,后半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辰兮忽然开口道:“庄主大人,你这游戏能耍赖么?” 长生一怔,微笑道:“贵客说笑了,敝人的游戏童叟无欺,自然不能耍赖。” 辰兮道:“也就是说,关于游戏,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长生点头:“自然是真的。” “如果你说了假话呢?” 长生正色道:“敝人若有一句不真,就让比翼山庄灰飞烟灭。” 辰兮站起来:“好,那我问你,你说过即使输了游戏,玩游戏的人也不会有危险,但楚公子如果喝下毒药,立刻就会丧命,这不是耍赖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在一瞬间又喂给他解药。毒药既然是汤水,那么解药也应该是汤水,否则如何来得及在身体里解毒?这间屋子里,目之所及,只有这两碗水,庄主大人是没有说谎,但却没有把全部的实话都说出来,对么?” 长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咳嗽了两声,脸居然红了:“这个...那个...哎呀......” 辰兮接着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那就只剩一种可能——这另一碗汤水就是解药,如果风儿不巧喝下了毒药,你就会立刻把解药给他灌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命。” 长生尴尬地挠了挠头,居然没有反对。 楚南风欣喜地看着辰兮,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他可以直接把两碗药都喝下去。 但是辰兮立刻走上前,按住了他送到嘴边的碗:“不行,他说了,只能选择一碗喝下,你若是都喝了,也是输。” 楚南风心头一凛——是啊,关于游戏,长生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此刻方感受到这个疯子的狡诈之处,难怪他刚才根本不反驳辰兮的话,还全盘承认下来。 但是这样一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自己还是只能靠运气,赌对了还好,如果赌错了,只有等长生把解药喂给自己,自己虽然性命无碍,游戏却是输了。 难道真的只能靠运气? 长生阴恻恻地笑道:“来呀,试试运气嘛。楚公子,你手里的这一碗看起来就很像解药,你要不要赌一次?” 辰兮点点头:“庄主大人既然说这一碗是解药,那另一碗就没用了,不如倒了吧。”说着快速拿起另一只碗扔在了地上。 瓷碗应声而碎,众人都怔住了。 辰兮掀开帷帽,盯住长生的眼睛,说道:“请问庄主,楚公子该不该喝下他手里的这一碗药?” 第三十七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三) 长生眯起眼睛,答案已经很明显。如果他不阻止,那就证明楚南风手里的这一碗是解药,如果相反,那他就必须阻止。 因为此刻已经没有解药,如果他眼看着楚南风服毒而无法施救,那就是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辰兮已经用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将他牢牢套住了。 楚南风也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盯住长生,等待他的答案。不过他又忽然心下一动——这位庄主真的能言出必行么?如果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发过的毒誓,偏偏要耍赖呢? 萧娘子三人也纷纷想明白了辰兮的做法,脸上的神色先惊喜,后担忧。他们也像楚南风一样,忽然想到,若这恶人恼羞成怒,拼着脸面不要,偏不阻止楚南风喝下毒药,那又该如何? 长生果然一直没有说话,从他的表情里,也看不出任何反应。 一切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这一次楚南风要赌的运气,是长生的信用。 对于一个行事怪异的癫人来说,这似乎很难有胜算。 正在僵持之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径直从楚南风的手里抢走了碗,将里面的汤药一饮而尽。 楚南风失声叫道:“辰儿——!” 辰兮将碗放回托盘,依旧盯着长生的眼睛:“我们选完了,怎样?” 有时候人心之毒,更胜于毒药。当所有心机都已用尽,那就不妨比一比谁的心更绝,更毒。 慢慢地,长生的脸上又浮出笑容:“恭喜二位,赢下了第一局游戏。” 楚南风紧张地看着辰兮:“你感觉如何?” 辰兮点点头,微笑道:“我没事,看来这解药不仅无毒,还是一味补药,庄主大人真是有心了。” 长生吊高了声音,笑道:“十全大补,十全大补呀!这药不仅延年益寿,还能助益内息,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良药,用来招待贵客正正合适!” 化蝶也咯咯娇笑:“哎呀,真是可惜呢,既然客人胜了,那这第一位人质大人就归还给二位吧。”说着她将手从萧娘子后背上拿开了。 萧娘子只觉浑身的麻痒之感瞬间消失,身上不再像爬满了蛇一样森冷腻滑。又一阵颤动,化蝶已出手连解了她几处大穴,萧娘子急忙运功调息,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呼吸也顺畅许多。 化蝶俯身在她耳边笑道:“漂亮姐姐,这样就可以了,不要继续运功了哟...你被我独家点穴手法封穴一个时辰,还吃了我独家调配的茶水,气血阻塞得厉害,总要半日功夫才能恢复。若是强行运功,还跟人动手的话,当心走火入魔,变成废人哟。” 萧娘子一凛,又暗暗试了试,果然越是凝聚内力,手脚就越不听使唤,只得缓缓散了丹田,站起身来走到楚南风身边。 她看向辰兮,想说声谢谢,但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辰兮清澈深邃的眸子回望萧娘子,好像一瞬间把她穿透了,平静地道:“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死于非命,但你是出于师门利益考虑,并非对我本人心存恶意,所以我不怪你。过去的事情咱们大抵两清了,今后你仍然可以继续为师门考虑,不必觉得欠我人情,我今日所做也不只为救你,更多是不想让风儿为难罢了。你明白了么?” 萧娘子一时无言,她素知辰兮聪慧通透,不想真放在自己身上,竟是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顷刻间被人剥了个精光,既无措,又深感一阵难以抵抗的无力。 辰兮也不等她回答,又转向长生:“庄主大人,第二局游戏是什么?” 长生笑道:“贵客莫急,这第二局游戏略微有些复杂,咱们需要到外头去。所以在说明游戏之前,请二位先决定这一局要解救哪一位人质大人?” 楚南风朝剩下的两个人看去,按照顺序,应该轮到周寻意了,但是唐真真显然很不甘心。 她自打方才眼看着萧娘子恢复了行动能力,果然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楚南风身边,就一直憋得小脸通红,恨不得立刻跳起来要求跟萧娘子换一换。 此刻听到长生询问,顿时两眼放光,拼命张开嘴,用尽全力发出声音:“风...哥哥...救我...救我...” 楚南风犹豫了片刻,唐真真毕竟年岁幼小,身上又带着噬魂大法这样的功夫,她已被控制了许久,再耽搁下去恐怕不好,只能先委屈周寻意了...便向长生示意道:“先救她吧。” 长生笑道:“没问题,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化蝶将唐真真搀起来,带着她跟上长生的脚步,朝门外走去。除了看守周寻意的巨人,其余两个巨人也紧随其后。 唐真真一脸欣喜,含情脉脉地望着楚南风,恨不得下一刻就恢复自由,好好抱一抱自己的风哥哥。 辰兮放下帷帽,心里好笑——长生既然这样问,多半不是好事,这小姑娘一会儿还不一定怎么哭呢。临出门之前,特意走过去拍了拍周寻意的肩膀:“放心,等着我。” 周寻意挤出一个苦笑。 众人跟着长生来到比翼山庄的后院。这是一片平整开阔之地,场地正中有一根高耸入云的粗壮木杆,顶端还放着一根横杆,一横一竖矗立在众人眼前。 在那横杆的两端,各用铁链拴着一个方形的庞大物件,物件外头罩着一层黑布,从下方露出的部分看,似乎是两个木头笼子。这两个笼子离地约有两丈高,在一阵阵风吹中微微摇晃。 “这是...磨担秋千?”楚南风问道。 “贵客好眼力,这正是经过敝人改良的磨担秋千。”长生笑道,“这第二局游戏便在这幅秋千中进行。如各位所见,横木两端各栓着一只笼子,保持着平衡,一边上升,另一边就会下沉。稍后呢,会有四个人分别走进笼子里,一边两个,身形重量都差不多,所以还是能保持平衡。敝人将以一炷香为限,游戏开始以后,双方需要努力减轻自己笼中的重量,使笼子上升,在时间结束时,哪一方的笼子更高,便算是赢了。” 规则很清楚,萧娘子问道:“那...我们需要做什么,进笼子?” 长生微微欠身:“不好意思,人质大人,你虽然被解救了,但是不能参与游戏,在整个过程中也不能说话,更不能做出任何影响游戏的举动。这一局游戏,只与二位贵客和这位待解救的人质大人有关。” 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请这位人质小大人移步笼中,我们会再为小大人配上一个同伴,而另一边笼子里则由比翼山庄的一对爱侣代表山庄出战。游戏开始以后,小大人需要完全听从二位贵客的言语指示,做出相应举动,切不可自作主张,若有一丝违背之处,便算是输了。” 唐真真有些发蒙,化蝶见状咯咯一笑,解开了她的哑穴。唐真真立马叫道:“你什么意思?我要完全听他们两个的?我不能自救?” 长生笑道:“小大人理解得十分正确。而且恕敝人再啰嗦一句,这一局游戏名曰‘用计’,所以在游戏中任何人不得使用武功,包括内力、招式和暗器,当然也不能用毒,比翼山庄派出的人也需严格遵守这一条。” 唐真真眼珠一转,又叫道:“那...那你派给我的那个人违规了怎么办?要是他故意害我输怎么办?” 长生嘿嘿一笑:“这一点小大人大可放心,那个人只是充数的,你可以把他当成一段木头、一块石头,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的。”说完这句话,又把目光移向楚南风和辰兮,笑得格外开心。 辰兮完全没有反应,甚至也没有朝长生看一眼,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对这一局的输赢毫不关心。 楚南风看着场中的道具,这游戏规则听起来对双方是绝对公平的,应该不存在像上一局那样耍赖的运气成分。点点头,简短地道:“明白了,开始吧。” 唐真真被解开了穴道,但肢体仍然有些僵硬,她第一时间扑过去抱住了楚南风:“风哥哥,你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我只听你的,不听别人的!——” 楚南风捂住了唐真真的嘴:“别说了,你想从现在就开始违规么?” 唐真真委屈地眨眨眼睛,又怨毒地看了辰兮一眼,想到自己的性命一半掌握在她手里,到底没敢说什么难听的话,转身乖乖朝木笼走过去。 铁链“哗啦啦”响动,两只木笼缓缓降在地面上。少顷,从众人身后又走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男子身形瘦长,径直走向唐真真的木笼,掀开黑布钻了进去。余下一对爱侣,身形和唐真真与这男子十分相似,也走向另一只木笼。 待双方就位之后,楚南风忽然瞳孔收缩:“怎么,这盖笼子的黑布,不拿掉么?” 长生笑道:“贵客莫急,会拿掉的。” 铁链收缩,两只笼子晃晃悠悠地升到了半空,唐真真一侧的黑布飘落下来,但另一侧笼子仍然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他们就完全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了。 第三十八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四) 化蝶已经在香炉里插上了一炷香,正要点燃,楚南风忽道:“慢着,这木笼上盖着黑布,如何知道对方有没有......” “有没有违规是吧?”长生笑道,“这一点贵客大可放心,待分出胜负之后,二位尽可检查对面笼子里的情况,若发现一丝违规之处,那么下一局也不用比了,比翼山庄认输,几位立时便可离开山庄。” 楚南风点点头,这个条件有些份量,倒还可信。他想了想,又问道:“若是对面输了,他们该当如何?” 长生微微一笑:“他们输了,就会被逐出比翼山庄。” 原来不是非死即残,只是被逐出山庄?...楚南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对面大约不会拼上性命,自己的胜率会大很多。 但是他很快看见了长生脸上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化蝶笑问:“客人,可以开始了吗?” 楚南风向辰兮看去,见她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始终一言不发,如果这里有一张椅子,她大概早就坐下来闭目养神了。 的确,唐真真无论是在游戏中死掉,还是输了以后被留在比翼山庄,对辰兮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楚南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也分明感到了辰兮的变化——若是放在从前,她多半会为了顾及他的心情而积极一些,但是现如今,自从他们踏上前往蜀地的路,她已经多次表示过,除了对他本人的生死还放在心上,其他的人和事都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化蝶得到了楚南风的示意,点燃了香炷,青烟袅袅升起,游戏正式开始。 唐真真早已急不可待,她经过试探发现,两边的木笼是处在一种非常微妙且脆弱的平衡之中,只要自己稍稍移动脚步,或者做出些动作来,木笼就会上下起伏不定。 所以她立即喝命那跟她一起进来的男子,好生站在木笼正中,一动也不许动,她自己也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扶住栏杆站定了,焦急等待楚南风的指示。 但对方显然也在进行小心的试探,木笼仍在不受控制地浮动。每下沉一次,唐真真都忍不住大叫一声:“风哥哥...你快一点呀!快说我该怎么办!” 楚南风道:“那位兄弟,烦请你把衣服脱掉!” 这显然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不等他话音落下,对面的木笼之中已经抛出来一堆衣物,不仅有外衫,还有裤子、鞋和钗环。看来他们早就开始脱了。 那瘦高男人闻言点点头,脱下外衣,又脱掉亵衣,将上身脱了个精光。但这显然不够,唐真真的木笼依然在下沉。 楚南风道:“烦请...继续脱...” 瘦高男人又将裤子和鞋袜也脱下扔掉,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短裤。唐真真急忙捂住眼睛,这木笼虽不算小,但塞进来两个人还是近在咫尺。 木笼还在下沉,不多时已经到底,一点回升的意思也没有。 唐真真缓缓拿开手,脸上已浮现出一丝惊恐的神色,她也必须开始脱衣服了... 楚南风脸色很难看,他转头看向长生,冷冷地道:“这样实在不妥,请庄主换个游戏吧。或者贵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在下一定尽量满足。我巫山派弟子不可受此折辱。” 长生显然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淡淡笑道:“这游戏对谁都是绝对公平的,方才按照顺序,此局参与游戏的原本应当是那位周公子,是这位姑娘非要跳出来代替,阁下也同意了,与人无尤。如果阁下在意的是有没有遮挡的问题,那也好办,等游戏结束了,敝庄派出的人也出来亮个相,或者让他们去山下的街市上走几圈也没什么。至于贵客所指的江湖规矩么——” 长生笑了笑,“如敝人方才所说,这游戏对谁都是公平的,敝庄绝对没有故意折辱贵派弟子的意思。巫山派名头虽响,敝庄倒还不至于谈虎色变,贵客不也是苦无办法,才迟迟没跟敝人翻脸的么?嘿嘿,既然如此,不如好生参与游戏,咱们大家都守规矩,好来好去,好聚好散。” 楚南风脸色铁青,目光中已隐隐透出杀意。长生却面色如常,眼神扫过楚南风腰间的长剑,微微一笑:“贵客想动手的话,尽可以试试,大伙儿同归于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呵呵,颜面和性命,到底哪个重要?这位小大人若抵死不肯脱衣服,最终也不过是一具和衣而眠的尸体罢了。” 楚南风冷笑:“士可杀不可辱,就算同归于尽,也好过受此屈辱。”说完这话,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不要!——”唐真真尖声大叫,“风哥哥,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求求你了!没关系的,我愿意脱,你快吩咐吧!” 楚南风道:“真真,不要怕,一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黄泉路上自然有我陪着你。” “不要!不要!”唐真真跪了下来,哭道:“我不想你陪我死,我想你陪我活着!风哥哥,快说吧,脱衣服而已,我愿意的!——求求你了!” 萧娘子也走上来,将手轻轻按在楚南风握剑的手上。她深知自己此刻形同废人,屋里还坐着一个连手指头也动不了的周寻意,一旦动起手来,根本不可能跟对方同归于尽,只有任人宰割罢了。 楚南风僵持了半晌,化蝶忽然笑道:“客人,只剩半炷香了。” 楚南风一惊,唐真真尖声哭叫,手已经开始解开衣服。这种情况下,楚南风若不开口,她也算违规了。 长生看见唐真真的举动,正要出声,楚南风咬了咬牙:“你脱吧!” 唐真真如蒙大赦,立刻开始疯狂扯掉身上的衣衫鞋袜,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肚兜和亵裤。 脱光以后,她蜷缩在笼子里,紧紧环抱自己,崩溃大哭起来。 木笼终于开始缓缓上升,双方再次达到近乎平衡的高度。片刻之后,对面的木笼里传来一声闷哼,一个小物件飞了出来,落地一看,是一根被掰断的小脚趾。 黑布遮盖的笼子里开始向下滴落鲜血,但平衡没有被明显打破,木笼只是上浮了一寸,又缓缓回落下来。 又有两根脚趾落地,木笼里开始传出克制不住的惨叫,并开始缓慢上升。此刻笼子里向外渗出的血更多了。 唐真真被这一幕吓得呆住了,他们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可以脱掉的东西,贴身小衣的重量也远没有三根脚趾来得多。这样下去,自己也只有掰断手指脚趾了。 而且——可想而知,当这个过程开始以后,双方为了减轻重量,都会不遗余力地继续卸掉身上的东西——但他们不能使用武功,要彻底扭掉胳膊和腿,半炷香的时间显然不太够用,所以除了十根手指脚趾,还有眼球、舌头、耳朵这些徒手可以撕扯掉的东西。 天呐...唐真真几欲晕厥,自己难道要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如果是这样,倒还不如输掉游戏,留在这里好了... 不对——既然那庄主能以此为赌注,说明留在比翼山庄的下场,会比挖眼断舌更惨? 唐真真情急之下,忽然眼珠一转,盯住面前这瘦高男人...是啊,谁说挖眼断舌的会是自己,这种事说到底一个人就够了,庄主只说谁的笼子轻,谁就获胜,可没说笼子里的人一定要都活着。 只要全从这个人的身上出,不就解决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楚南风未必同意这样做,而没有他发话,自己又不能擅自行动。想到这里,她立马又跳了起来,扑到笼子上哭道:“风哥哥,你对真真最好了,你总不忍心看着我断手断脚吧?你记得那时候你天天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还陪我出去玩吗?你不忍心看着我再也出不了门吧?” 楚南风眉头一皱,他明白了唐真真的意思。 唐真真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忽然伸手往头上一摸,原来她头发里还插着一根极细的簪子,她拿在手里,抵在那瘦高男人的脖子上:“风哥哥,你再不说话,我就刺死他!断几根手指死不了人的,你反而是救了他呀!” 她知道自己若真下死手杀了这人,再将他肢解抛出,楚南风纵然愤怒失望至极,但到底还是会说出几个字来救自己,不会眼看着自己违规,所以才敢行此险招,就赌楚南风的心软和善念。 楚南风看唐真真居然有一根簪子,立刻叫道:“真真,想办法割断你们的头发!” 唐真真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一把薅住那男子的头发开始用簪子拼命滑动切割。她下手没轻重,很快戳得男子满头鲜血直流,头发也一绺一绺被连拉带扯地割断了。 待到男子满头长发被尽数割掉,木笼似乎微微开始上升,楚南风叫道:“真真,快,继续!” 唐真真死死咬住嘴唇,委屈得眼泪直流,终于无可奈何,开始割自己的头发。 随着她瀑布般的黑发飘落,木笼上升之势逐渐明显。 就在这档口,对面黑布之中猛然一震抖动,又有两根脚趾被抛出,其中还有一根大脚趾。木笼中瞬间鲜血狂喷,从底部空隙中成线状滴落,很快在地上流成了一条小溪,木笼也开始迅速上升。 “铛”地一声,唐真真的木笼一跌到底,再无一丝余地。 第三十九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五) 唐真真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她瞳孔之中又散发出那种妖异的色泽。她现在穿着贴身肚兜,一头短促的乱发,活像一只诡异的木偶。 萧娘子一见她的模样,便知她已运起嗜血大法,忍不住出声大叫:“真儿,不可!万万不可!” 长生冷笑道:“人质大人,严格说来,你已经违规了。” 萧娘子一惊,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出一声,只焦急地看着楚南风。 楚南风眉头紧锁,又僵持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真真,巫山派弟子不可恃强凌弱,让他人代我们受过...这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麻烦,何必祸及无辜的人,你自己割断自己的——” “这游戏叫什么名字?”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楚南风一怔,回身看向辰兮,心弦猛得一动:是啊,这一局游戏叫做“用计”...是“用计”,不是“比狠”——如果只是比拼谁更能对自己或者同伴下狠手,那就不能叫做“用计”! 但是...这种情况下要如何用计?用什么计? 楚南风心念飞速转动,总觉得有一件事情被忽略了,好像隔着一层纱,能看到答案的轮廓,却看不清真容。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辰兮淡淡开口。 “...比翼山庄!”楚南风心头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了,露出微笑。 ——窗户纸捅破了,答案清晰可见。 这里是比翼山庄,这里的每一对爱侣都如胶似漆,视对方如同眼珠,绝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自己面前。 对面笼子里的人已经扭掉了五根脚趾,血流如注,他们不能用点穴的办法止血,身上也没有一件衣服,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身体里流走。 眼下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若不想出办法来,此人必死无疑。 其实真正让对面木笼快速上升的并不是脚趾,而是喷涌而出的鲜血。只要血不停地流下去,对面的木笼就会越来越轻。 同理,如果唐真真的木笼也开始流失鲜血,重量自然也会减轻。只要确保己方失血的速度缓于对方,撑到对方支持不住,不得不止血,自己就可稳操胜券。 长生说过,比翼山庄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爱侣之间同生共死,一人若死了,另一人必不能独活。所以即便输了游戏会被逐出山庄,遭受未知的危险,他们也断不会在此刻就选择一起自杀。 况且就算他们一起自杀了,结局也依然是输。 除非他们能想到—— 楚南风叫道:“真真,看着!”指了指他们两个人,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划过手腕,又用手捂住,“浅一点,快!” 此计唯一的弱点就是不能被对方看穿,若对方也效仿此法,两人一起放血,则唐真真未必能胜,还要看天意。 但现在却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盖住笼子的黑布——只要对方晚一刻想到木笼重量减轻的真正原因,唐真真就能多一分胜算。 唐真真疑惑了片刻,眼珠一转,骤然明白了楚南风的意思。她眉头一皱,又低下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用簪子狠狠在那男子手腕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那男子闷哼一声,血瞬间喷涌而出。 她又在自己雪白的腕子上浅浅划了一道,又用手捂住,也有一股鲜血流出。 两人一起放血,速度快了许多,很快木笼轻轻一晃,开始缓缓上升。而对面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他们见自己的笼子下沉,以为对方也掰断了自己的手指脚趾,或者卸掉了身上其他部分,只得又开始了痛苦的抉择。 那失掉五根脚趾的男人坚持不肯让自己的女人受损伤,只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全由自己承担。说完就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吐了出去,并让女人也来啃掉他的肉。 女人哪里肯,哭着掰断了自己两根手指,忍着剧痛用力拉扯着。刚扯下来一根,回头一看,见男人已经虚弱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正有气无力地制止自己。 女人猛然反应过来,急忙扑到他身旁,手足无措,想不出办法来止血。他们二人早已无所顾忌,将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一块布能用来包扎。 等等——布?女人目光盯住了覆盖笼子的黑布,这不就是布吗?她立刻揪住黑布,奋力撕扯。黑布十分厚重,又因其刚断了两根手指,使不上力,又花了好些功夫才将黑布撕下一块。 她慌忙将黑布紧紧缠在男人的脚掌上,又用身子压住。回身看去,从露出的空隙中,她看到对面的笼子里也躺着一个男人,正用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而鲜血正从他手腕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血? 原来是血...原来是血! 是啊,血也有重量,而且是人身上很重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必掰断手指脚趾,只要放血就好了!... 女人立刻低头咬住了自己手腕上的皮肉,用力一扯,撕开了一条口子。 木笼又达到了平衡点,唐真真的木笼仍在缓缓上升,虽然速度很慢,但确是在一寸一寸地升高。 便在此时,化蝶轻轻笑道:“诸位,时辰到,游戏结束。” 女人颓然跌倒,她明白得太晚了。 两侧木笼缓缓降落到地面上,笼门应声而开。楚南风和萧娘子立刻跑过去,萧娘子立时点了唐真真的穴道止血,并脱下外衣将她裹住,接了出来。 楚南风也给那瘦高男子止了血,并将外袍脱给他,歉声道:“兄弟,抱歉,真是对不住了!”他看过了伤口,心知唐真真还是下了狠手,心头愠怒,面对这男子更觉得无地自容。 那男子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笼子。他失血如此之多,竟还能行走,足见修为不凡,方才能一直忍住,任凭唐真真宰割,实属不易。 楚南风深深叹了口气,跟比翼山庄比起来,巫山派起云峰实在应当汗颜。 唐真真躲在萧娘子怀里朝屋里走去,她浑身颤抖,此番不仅受了当众脱光衣服的奇耻大辱,还落下一头奇丑无比的寸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见人? 路过辰兮面前,唐真真忽然像疯狗一样扑出去,尖声大叫:“都是你!妖女!你早就知道办法,却一直不说!你故意让我...让我...你好恶毒的心啊!你们都看见了吧,她果然是妖女!是魔鬼!” 辰兮轻巧地躲开,淡淡地道:“解药还没吃,这么快就不想活了?” 萧娘子将唐真真紧紧抱住:“真儿,别胡说了,快感谢辰兮姑娘救了你!” 辰兮越过她们,径直和长生一道向屋里走去,身后传来唐真真的声声尖叫哭闹。 长生笑道:“贵客,要不要稍事休息,再进行第三局游戏?” 辰兮道:“不必。第三局‘用武’,应该也不在会客厅里动手吧?请庄主直接带我们去场地。” 长生点点头,在前头带路。一行人很快穿过回廊,又来到一处空旷敞亮的库房。房间四壁漆得雪白,一尘不染,房中也没有一件物品和摆设,一眼望去,便如雪洞一般。 此刻周寻意也被那巨人押着,来到了库房门口。他的脸色看上去更加不好了,若阻塞的气脉再不畅通,一身武功便有可能就此废了。 辰兮立刻道:“什么规矩,说吧。” 长生笑道:“贵客莫急,这一局游戏的规则也十分简单。此处有一个房间,稍后请二位贵客连同敝庄这三个高大的仁兄一道进入房间之中。我们将大门一关,仍以一炷香为限,时辰一到,哪一方能从房间里全部出来,便算是赢了。” 辰兮点点头:“我们两个打三个,看似是劣势,但对方也要三个全部走出房间才算赢,这就公平了,庄主果然是讲究人。” 长生欠身笑道:“惭愧,惭愧。敝人还有一条规则没有说完,此局名曰‘用武’,夫武者,内外之功也,神兵虽利,却是附庸。所以在本局游戏中,内力和招式都可以使用,但兵刃和暗器不行,毒药和有毒的活物自然也不行。这间库房已经经过认真清理,绝对没有任何能藏匿物品之处,敝庄派出的三人也不会夹带私货,所以也请二位贵客卸下身上的兵刃、暗器和一应器物。二位获胜之后,贱内也会仔细检查他们三人的身体,倘若发现任何违规之处,二位之前的胜利也一并不作数了。” 第四十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六) 辰兮和楚南风对望一眼,他们心里都清楚,要和这三个巨人动手,最大的胜算就是楚南风手里的剑——只要御鹤在手,就没有人能近他的身,他们就有反杀之力。 还有辰兮身上的淬毒银针和软鞭,在这样一间封闭的屋子里近身缠斗,也着实好用。 但眼下这些东西都不能使用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这样一来人数上的劣势就会更加明显。虽然他们此刻还不十分清楚这三个巨人的功夫如何,但从他们来去如风,又牢牢控制住萧娘子三人来看,应当是一流身手了。 楚南风已经缓缓解下御鹤剑,交到了化蝶手中。辰兮说道:“我身上东西太多,就不拿出来了,太麻烦,我不用就是了。庄主没意见吧?” 长生欠身,客客气气地道:“自然没意见,敝人对于贵客的诚信是很信得过的。若贵客执意违规,敝庄自然也有办法让二位追悔莫及。” 辰兮走到库房门前,摘下帷帽,回身问道:“我确认一下,输了游戏不会死,但是不排除会在游戏里直接死掉,对吗?” 长生眼睛一眯,笑道:“正是。” 辰兮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几人依次跟在她后头。 唐真真在门外叫道:“等等!你要是死了,我的解药怎么办?” 辰兮的声音传出来:“解药在我尸身上,自取便是。” “我要吃多少,你说清楚!——还有!你只准自己死,不准连累我的风哥哥...” 库房大门已经关上了。视线暗了许多,有一束光亮从头顶照射下来,原来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由于屋内墙壁和地面都被漆得雪白,所以哪怕光线不多,也能照亮。 三个巨人并排站在面前,他们穿着一样的粗布衣衫,身形很像,面容却各有特点:一个长脸高颧骨,一个扁平方脸,还有一个模样颇为周正,竟然有几分好看。 三个人都面无表情,神态松弛,目光炯炯,看得出他们非但不蠢,还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显然,他们三个已经在相互配合中经历过无数场恶战,只要三个人站在一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感到慌张。 楚南风心知失了御鹤剑,要想完全不让辰兮动手,已经不可能了,于是靠近她:“辰儿,一会儿咱们合力专攻他们一人,我先去试探虚实,你看时机出手。” 辰兮在心里暗暗摇头,他们合力专攻对方一人,只要杀死对方一个人,这游戏就算赢了——比翼山庄的游戏,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还是长生竟然有这个自信,就算合他们二人之力,也无法杀死其中任何一个巨人? 忽然,辰兮心里一动:“比翼山庄?是啊,这里是比翼山庄,我怎么差点把这个忘了...在长生眼里,我和风儿是一对爱侣,按照比翼山庄的作风,应该像上一局游戏一样也派出一对爱侣出战,这才叫无可挑剔的公平,但对方偏偏是三个男人,这是为什么呢? 呵呵,如果要确保我和风儿合力也无法取胜,最稳妥的方法,当然就是让我们不能形成合力。所以这三个巨人一定会抢占先机,先下狠手打伤我们其中一人,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另一个人的行动就会受到极大的牵制。 其实我们双方的战术是一致的,都是专攻对方一人,造成短板,但这对于双方的意义却大不相同——我相信即便他们其中一个人倒下了,剩下的两个人也不会受到多大影响,但我们就不一样了...这就是我和风儿在这局游戏里最大的劣势。”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辰兮看着身形已动的楚南风,叫道:“不行,我和你一起!” 二人并肩冲了上去。巨人立刻散开,其中两人迎面而上,那个长相好看的巨人则稍稍退后。 那长脸巨人伸长双臂,猛烈挥动,肥厚的巨掌如两个蒲团,带着罡风顷刻扫到二人身侧。辰兮和楚南风一个后仰,一个矮身,纷纷避过。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方脸巨人又伸出一条石柱一样粗壮的腿,飞速横扫过来,直攻二人下盘。 辰兮一手撑地,腾空而起,身子斜飞出去,又躲过了这一击。回身看见楚南风也已退开两步,但仍在巨人的攻击距离内,他还要再试。 只见楚南风身形一晃,已经欺上前去,伸出二指直插那长脸巨人胸口。长脸巨人双臂收拢,如一堵墙挡在胸前。楚南风这一指却没用多少力,一触即撤,低头一看,果然有一道阴影已掠至身后,正是那方脸巨人的扫堂腿。 楚南风跃起,足尖点着眼前长脸巨人的手臂,一个后空翻,落到方脸巨人身后,又以迅雷之势出指戳向方脸巨人的后背。 辰兮也在同一时刻飞身挡在长脸巨人面前,防止他突然长臂一伸去抓楚南风。 但就在楚南风的手指要碰到方脸巨人的后背时,一股大力袭来,一双巨拳猛得从他头顶砸落下来。楚南风稍稍侧过,那双巨拳“轰”地一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直没到碗口粗的手腕。 他直起身来,发现方脸巨人已经退到后面,由这双巨拳的主人——那长相好看的巨人迎战自己。楚南风略一沉吟,立掌为刃,运起五成力道,猛劈向面前之人。 这巨人竟然不闪不避,只是略微侧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接下了这一掌。掌峰劈在巨人肩窝处,如同砍在一块厚重的铁板上,坚硬无比,又纹丝不动。楚南风只觉手掌生疼,那五成力道竟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看来这长相好看的巨人修的是一身横练功夫,类似金钟罩铁布衫,不仅内力较其他二人更为深厚,且一身皮肉都练得坚硬如铁,若非用刀剑,极难损伤分毫。 经过这两轮交手,楚南风和辰兮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三人的计较。那长脸和方脸的巨人负责进攻,一个专攻上路,一个专攻下路,而且几乎同时出手,默契宛如一人。而一旦他二人受到反击,就会立刻闪到那长相好看的巨人身后,由这位擅长横练功夫的巨人来抵挡攻击。 三个巨人旋转腾挪,默契非常,顷刻间就转换方位,反攻为守,又反守为攻。这配合已然十分巧妙,又加之三人皆身高体壮,力大无穷,攻击范围和力道都较常人大了许多,在这斗室之内,可谓占尽先机。 辰兮和楚南风对望一眼,这样一来,还真的有一点棘手。无论他们想拿谁开刀,那位金钟罩铁布衫的仁兄都会第一时间挡在前头,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要确保自己不受伤,不令彼此陷入被动。 双方又激斗了十几个回合,三个巨人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辰兮和楚南风也渐渐找到了一些门路。 首先是楚南风的剑招,在失去御鹤剑之后,剑招威力诚然大打折扣,但他从鬼孟婆身上找到了灵感——用剑之人,万物皆可为剑,哪怕身边什么物件都没有,手指就是剑尖,手掌就是剑锋,自己整个人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应当省去一切繁芜,出招只为杀人。 于是他飘逸潇洒的身形开始变得越来越锋利,出手速度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狠。直到“噗”地一声钝响,他将四指插进了长脸巨人的肩窝里,又用力向下一切,直在对方身上划出一道两寸长的深沟,皮肉翻出,血流如注。 而那金钟罩巨人之所以没来得及挡住,是因为辰兮已经先一步举掌拍在他上腹。那巨人依旧不闪不避,根本没将这轻飘飘的一掌放在眼里。 但是他马上感到一阵灼热的内力沿经脉而上,竟堵在了胸口,这一掌当然不足以伤他,却带来了一阵窒息和疼痛。他本能地低头看去,而辰兮等的就是这一刻,立即纵身跃上,出指直插对方右眼——横练功夫能练到眼珠的人,她还没有见过。 那巨人果然双眼一闭,向后退了一寸,就是这一走神的功夫,楚南风已经得手。但下一刻,他也因为躲闪不及,被那方脸巨人一脚踢在小腿上,疼得几欲断裂。 时间一点点流逝,双方依旧胶着,虽各有损伤却不致命。辰兮也一着不慎,被那长脸巨人的手臂打中,倒摔出去撞在墙壁上,吐出一口血来。 她体内翻江倒海,有一股热流到处乱窜。她知道那是在第一局游戏时饮下的解药,长生说过,那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十全大补药。 她在第二局游戏中之所以一直没有说话,除了想给唐真真一个教训,还因为那药效甚猛,真气一直在体内翻滚上涌。她着实花了一些功夫默念赤炼玄冥掌的心法口诀,才慢慢调顺了内息。 此刻,辰兮扶着墙壁站起来,浑身烧热,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时候,在钱塘江边,自己为没能杀了乌惜潺为张铮报仇而痛不欲生,身体就有一瞬间不受控制,目中红芒流转,仿佛走火入魔。 那时候的感觉转瞬即逝,想来是由于内力尚浅的缘故,但现在,自己已经突破了赤炼玄冥掌第四层,有一股烈火般炙热的力道正汹涌而来,好像要破体而出...... 就在这混乱的时刻,辰兮朦胧地看着库房中激斗的四个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时辰到了,他们打了个平手,到时候该如何判定游戏输赢?长生好像没有说过,这游戏还能平局? 第四十一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七) 在这片刻恍惚中,已经有一双巨手横抓过来。辰兮紧贴墙壁,本能地朝一侧翻转,巨手直插进墙里,离她的脑袋只有一寸。 那长脸巨人一张颧骨凸起的马脸近在咫尺,又间不容发地把手拔出来,再次向辰兮抓过去。辰兮背靠墙壁,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一个半蹲,又趁着巨人的手臂还没有收回来,从他的腋下钻了出去。 刚跑出去一步,忽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辰兮急忙向前扑倒,掌风贴背刮过。还没等她爬起来,手臂一紧,已经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攥住向后拉起,近乎折断。 她心下暗叫:“不好!”自己当真成了“短板”,接下来楚南风只有为了回救自己,不断陷入被动之中。心里一急,体内翻滚的内力愈加汹涌澎湃。 果然,楚南风一眼瞥见辰兮被长脸巨人抓住,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飞身冲过来。他以迅雷之势一掌击在长脸巨人手臂上,将其震开。但他此时后背已经门户大开,方脸巨人和金钟罩巨人同时出招猛攻过来,一个用腿,一个用拳,重重打在楚南风后背上。 楚南风向前踉跄了两步,大口吐血,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回身抱住辰兮,蜷缩身子,将她护在当中。下一刻,无数拳脚像雨点一样砸落在楚南风身上,他将辰兮紧紧压在地上,双手用力抱着她的头。 一股股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来,灌进衣衫里,这血腥之气好像弥漫在了天地间。辰兮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无数光晕流转,山川河岳,花草树木,日月星辰,全被笼罩其间。像一面面鲜艳的壁画,交叠出现,一幅淡去,另一幅又从它背后显现出来。 画面不停变幻,一片血红的晕眩,有一个小人在跳舞。它仿佛有三头六臂,一副手脚消失了,又有另一副手脚从后面显现出来。 一个姿势结束,下一个姿势又浮现上来... 它明明只是刻在玉髓上的一幅画,但却像活人一样,不停变幻着姿势。还有一个小小的红点,随着他的姿势在身体上移动... 在江上的那个黄昏,辰兮在船舱里盯着这块碧绿的玉髓,足足看了半个时辰。那小人随着光线变化重复演绎了三十六组招式,那小红点也在他体内转过了一个小周天。 噬血大法,原来是这样... 眼前的小人还在舞蹈,辰兮体内翻涌的内力沿着那颗小红点的路径移动,只是走了少阴心经短短一段,已经逐渐汇聚到一处,停止了翻涌。目中血红之色尽数向瞳孔收拢,在辰兮漆黑的瞳仁深处,融汇成一条暗流。 楚南风忍受着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撑住!...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突然全身一僵——他被人点了穴道,又被高高抛起,“咔嚓”一声撞碎了窗棂。 他竟被人从那扇小天窗中抛了出来,又从库房的屋顶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 众人立刻迎了上来,唐真真扑到他身上惊叫:“风哥哥,你怎么浑身是血,你受了很重的伤么?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楚南风动弹不得,萧娘子看出端倪,急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楚南风咳出一大滩血,艰难回身望着库房大门:“辰儿...怎么会...不...不是这样!......” 萧娘子疑惑地看着楚南风,又抬头看了看长生和化蝶,时辰还没到,他这样出来岂不是等于认输了? 然而长生只是微笑着,并没有开口,化蝶也在一旁没有说话。香炷还在燃烧,游戏继续进行着。 楚南风好像陷入了一种神情恍惚的疯癫,他拼命挣开唐真真和萧娘子的手,虚弱地朝库房门口爬过去,嘴角溢血,口中喃喃说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长生说过:“时辰一到,哪一方能从房间里全部出来,便算是赢了。” “全部出来”,并不一定全部活着,也不一定要从房间门口出来。 只要还有一个人,还剩下一口气,能把他的同伴从房间里弄出来,就算赢了。 换句话说,他和辰兮并不能合力专攻一人,而必须把对方全部杀死,或者至少让他们全部丧失行动能力,才有可能获胜。 所以那个金钟罩巨人一定会被留到最后。若在最后时刻自己和辰兮还没有倒下,他就会直接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堵住门口,任凭他们拼尽残力,也撞不开这扇人肉大门。 除非他们能在一炷香时间里将三个巨人全部击倒,否则哪怕用同伴的尸体,或者自己的尸体,巨人们也会想尽办法堵住门口,绝不给他们留一丝空隙。 所以用寻常办法,他们根本无法取胜,也无法“双赢”——时辰一到,若双方谁也没办法从房间里全部出来,便是“双输”。 长生说过:“若是三局都赢了,三位人质大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敝庄。” 只有赢了游戏,才能带走人质。 如此,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那天窗很小,容不下巨人,普通人却可以勉强穿过。游戏开始以后,需要有一个人抛下同伴,独自逃生。等时辰到了,大门打开,再想办法把同伴的尸体抢出来,便算是赢了。 当他们已经无力将三个巨人全部击倒的时候,只有这个办法还可以一试,还有一线胜算。 楚南风疯了一样爬起来,朝库房门口冲过去,唐真真一把抱住他,萧娘子顺势又封住了他的穴道:“师弟,不可冲动...你此刻进去,也帮不上什么,还会坏了规则,辜负了辰兮姑娘的一番好意...” 楚南风目眦尽裂:“你...你...” “咚”地一声,周寻意昏倒在地,原来他试图强行运功冲破穴道。化蝶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伸手在他胸口抚了抚,渡入一分内力,叹道:“人质大人和客人都太心急了,其实时辰已经所剩不多,二位尽可稍安勿躁。” 长生笑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蝶儿,你最懂得,怎么又偏偏不懂了?” 楚南风朝那香炷看去,只见剩了短短一点,就快燃尽,绝望之下,心中反而平静了许多:“是啊,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辰儿若去,我必不独活,还管这一时三刻做什么。” 唐真真抱着楚南风,已经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只要再等片刻,那个女人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乖乖跟在风哥哥身边,永远做他的小妹妹,小妻子...不管他多么伤心,多么难过,总有一天会高兴起来的。 她凝神听去,库房之中并没有传出多么激烈的打斗声,比之方才楚南风没有出来之前差远了。想来那三个巨人三两招就已经杀了辰兮,现在就只等着时辰到了,大门打开。 自己只要再去她尸体上拿了解药,就可以彻底解脱了...她要和风哥哥回到巫山去,回到神女峰,从此再也不出来了。等风哥哥接任了巫山掌门,自己就是掌门夫人,到时候一定要把神女峰上那些莺莺燕燕全部扫除干净,让风哥哥从此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时辰到了。”化蝶微笑道。 机簧弹起,库房大门缓缓打开。半个巨人的身体迅速倒下来,想是先前一直靠在门上。 只见他五官周正,颇有几分好看,只是脸色青白,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横七竖八地裂开了一道道极深的口子,血还在不断向外涌出。 第四十二章 雾窗寒对遥天暮(一) 唐真真、萧娘子和楚南风三人一见这巨人的样子,脸色都瞬间变了,这诚然就是噬血大法留下的伤痕,他们再熟悉不过。 大量的血不断从库房中流淌出来,好像有人开了闸门,血腥之气顿时随风弥漫在整个比翼山庄。 三人对望一眼,萧娘子立刻解开了楚南风的穴道。楚南风踉踉跄跄地来到库房门口,跨过巨人的身体,蹚着血水走进去——只见雪洞一样的房间现在变成了“血洞”,两个巨人倒在血泊里,身上也有多处深沟状的撕裂伤,皮肉翻出,鲜血狂涌。 在他们后头,站着已经成了血人的辰兮。不知是不是血光映照的缘故,她的瞳仁泛着深红色,连肌肤都隐隐泛着红光。 她面色平静如水,看见楚南风进来了,朝他微微一笑:“我懂了。” 楚南风心里一咯噔,轻声问道:“辰儿,你懂什么了?” 辰兮正要开口,跟进来的唐真真已经尖叫一声,又满脸惊恐地指着她:“你...你...你怎么会!...这不可能!...不可能!” 萧娘子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光景,她当初躲在方府书房外的树上,亲眼看见姬苏瑶将“祈星玉璧”的玉髓交到辰兮手里,并说“这是噬魂血经的全篇,还没有人真正见过”... 她知道唐真真正是因为断章取义地偷练噬血大法,才屡屡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到现在根本不敢再运内功。若要彻底根治她身上的毛病,恐怕离不开辰兮手里的这块玉髓。 此物说到底是巫山派之物,不过好在辰兮本也决定同他们一道回巫山去,以辰兮的本事,加上楚南风的保护,玉髓放在她身上倒比放在自己身上安全,所以才一直没有索要。 想不到短短时日,竟让她练成了噬血大法?——而且看这威力,竟不像是功法初成,倒像是有积年之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辰兮看见唐真真,目光亮了亮,头微微一歪,用暗红色的眼睛盯着她,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件,淡淡笑道:“是了,我还有一些不懂的地方...不过,好在有你啊。” 楚南风心里越来越不安,小心翼翼地上前:“辰儿,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辰兮越过他,向外走去:“我没事,他们也没死。现在止血,还来得及。” 看着辰兮从面前经过,唐真真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叫道:“你什么时候偷学我起云峰的武功?说,你什么时候偷学的!你——” 这一次萧娘子没有再伸手拉住唐真真。 不过唐真真很快就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看见一双暗红色的眼睛,缓缓转过来盯住了自己,咫尺之间,她看见那血色的瞳孔深处涌动着漆黑的波涛,好像一个深邃的漩涡刹那间将自己吸了进去。 这绝不是人的眼睛...是魔,是妖...是自己从未见过,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现在她能够确定,无论有没有什么毒药解药,自己都绝不会再轻易招惹这个女人了。 “你说,这是起云峰的武功?”辰兮淡淡开口。 唐真真浑身一哆嗦,小声道:“不...我的意思是,这是巫山派的武功...” “这是巫山派的武功?”辰兮露出一丝笑容,“或许吧。” 她径直走出了库房,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周寻意,目光扫向化蝶。化蝶见到她的样子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为周寻意推血过宫,解开了封闭多时的奇经八脉。 长生倒是很镇定,依旧笑着说道:“恭喜恭喜,贵客果然神功无敌,大获全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辰兮点点头,淡淡地道:“我能走出来就是赢,出不来就是输,这游戏没有平局,风儿就算把我的尸体抢出来,也是没用的。” 长生抚掌笑道:“不错,贵客已经对敝庄的游戏规则了然于胸,什么陷阱也瞒不过阁下。” 辰兮道:“我们可以走了么?” 长生笑道:“当然可以。还请诸位随贱内去内室沐浴更衣,稍事休整,用过饭再起程吧!” 辰兮点头同意。众人梳洗过后,在长生夫妇的陪同下享用了一顿极其精致奢华的菜肴。席间辰兮一言不发,楚南风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发现她的面色虽然恢复如常,神情却愈加平静淡然,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引起她的注意。 萧娘子三人倒是轮番提了好多问题,皆被长生和化蝶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挡了回去,什么也没问出来。 化蝶早看出了唐真真的心思,笑问道:“小妹妹,就算没有游戏,你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比翼山庄?” 唐真真稚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抹复杂的神色,她低下头轻声说道:“如果能和心爱的人永远相守,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的...”说完这话,眼眶就红了。 五人至傍晚方离开比翼山庄,长生和化蝶夫妇送到山庄门口,又在牌坊外久久伫立,直看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才慢慢回转。 一路上化蝶依偎在长生身畔,轻声说道:“相公...咱们这回是不是太过头了?我有点害怕...” 长生的脸上此刻也不再有那种夸张的笑容,只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不会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福禄寿三位兄弟还好吗?” “都好,虽然伤得不轻,性命却是保住了...”化蝶顿了顿,又道:“她没有下杀手。” 长生点点头,又轻叹一声,看向远处暮色中的群山,没有说话。 化蝶小心瞅着他的脸色,轻声道:“只要单大哥不生咱们的气就好...” “他生什么气?这件事本来就是他执意要做的。”长生看着远处,“只是我不知道,他的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我总感觉,他的耳边一直有个人,在鼓励他做出这些决定。” 化蝶惊讶地道:“单大哥背后还有人?...咱们这些人的存在只有少主知道罢了,如今少主已去,单大哥的背后还能有谁?” 长生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先不去管他了,横竖单绍秋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最近江湖上的风声越来越紧了,听说已经有人受到袭击,蝶儿,咱们也得小心才是。” 从山坡一路走下去,是一个小镇子。天已经黑了,辰兮一行人找到一家简陋的客栈,草草住了进去。 楚南风和周寻意一间房。二人刚躺下,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径直走进来到屋里的桌边坐下,点亮了蜡烛——竟是辰兮。 二人慌忙翻身坐起,幸好此处床铺简陋,他们都只脱了外衣。周寻意满脸通红,低声叫道:“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我还在这儿呢,你想找楚师弟,好歹等我出去啊!” 楚南风站起身披上外衣,脸上也微微泛红,尴尬地道:“周师兄不可胡言...辰儿,你找我们有事吗?” 辰兮道:“我找你。” 周寻意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我说什么,是不是来找你的?我胡言,呵呵,我倒是想胡言!这大半夜的你们让我上哪儿去啊?” 辰兮看了他一眼:“你不用走。” 周寻意叫道:“我没这嗜好!” 楚南风尴尬地拉住周寻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辰兮眉头微皱:“我话没说完,你们俩谁也不准走,坐下。” 二人对望一眼,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周寻意用手指塞住耳朵:“行,你说,我不听。” 辰兮不再理会他,缓缓说道:“它们是相通的,风,噬血大法和赤炼玄冥掌,它们是彼此相通的。” 只这一句,周寻意已经把手从耳朵上拿了下来:“你说什么?...赤炼玄冥掌,那是...呃...”当着辰兮的面,他不好直呼赤焰魔君,便咽了回去。 “没错。”辰兮点点头,“那是我父亲的功夫,想不到它们二者之间竟然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本来就是一套武功,只是被拆成了两路。” 楚南风道:“怪不得你一夕之间就领会了噬血大法,我始终想不通你是如何办到的。” 周寻意一脸疑惑又不可思议:“可是...这《噬魂血经》一直被封存在‘祈星玉璧’里,是我们巫山派的圣物,据说已经秘传了上百年,最近才被唐真真盗出...而令尊叱咤江湖已近二十载,如何能一早就将两种武功融合在一起?” “没错。”辰兮又点了点头,“所以我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祈星玉璧’确实秘传了百年,但《噬魂血经》却未必是百年前就封存进去的。它被封入祈星玉璧的时间,应该和我父亲练成赤炼玄冥掌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楚南风思索着,“二十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一部如此厉害的武功被拆解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还被留在了圣泉峰。” 周寻意忽然看着楚南风:“二十年前?那不就是...是如今的掌门神女刚刚踏上神女峰的时候?我好像还记得那一天,神女峰上来了一位很好看又很厉害的姑姑,各峰师叔伯都赶过去了。那大约是我九岁时候的事,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了!” 第四十三章 雾窗寒对遥天暮(二) 辰兮看向楚南风:“原来神女起先并不是巫山派弟子,不知她老人家二十年前是从何处而来?” 楚南风道:“这...我也不清楚,师父从未与我说起过从前的事。辰儿,家师的来历很重要吗?” 辰兮道:“神女是二十年前来到巫山,《噬魂血经》是在二十年前被封入‘祈星玉璧’,我爹同样是在二十年前掌法初成。现在知道《噬魂血经》和我爹的赤炼玄冥掌本就是一套功夫,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楚南风瞳孔微动:“说明...《噬魂血经》很有可能是我师父带来巫山的,她在踏上神女峰之前就身怀此功...还说明家师和令尊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们应当还一起研究过这路功夫,说不定...这《噬魂血经》和赤炼玄冥掌,本就是他们二人共创的武功!” 他又恍然道:“难怪四年前令尊能带着你长住神女峰,一住就是一年多,我还从未见过师父在云华殿招待过什么朋友,原来他们是二十多年的旧识!” 辰兮道:“你还落下了一个人。我记得你说过,神女曾派你去盗取怀珠老人的‘冰魄游龙’心法,而‘冰魄游龙’有两路心法,内里隐藏起来的那一路正是《噬魂血经》的克星。如果神女和我爹都是在二十年前练成了这一身功夫,那么怀珠老人又是在什么时候创出了‘冰魄游龙’?” “也是在二十年前!”楚南风神色不停变化,“如此说来...家师、令尊和江前辈他们三个人都是在二十年前就认识了,他们的武功彼此融合、又彼此牵制,渊源甚深,可见他们三人的关系也是很密切的...可是这二十年来,巫山派和灵山派始终没有往来,而令尊和江前辈的关系也隐藏得极深...” 辰兮点头:“是,他们都装作不认识对方,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他们曾经关系十分密切,几乎在同一时间神功大成,之后却分道扬镳,踏上了三条完全不同的路。” “你们俩等会儿...”周寻意有些跟不上了,“你们是说,当今武林两座仙山的掌门人和江南第一大魔头...呃,不好意思...他们三个人以前是好朋友?不仅是好朋友,连各自的武功都源出一门?” 辰兮道:“就是这个意思。几个月前围攻巫山的那群黑衣人,显然是由噬血大法操纵的,我认为要想彻底查清楚这件事,有必要从二十年前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入手,从神女和我父亲、江前辈的过往入手。” “另外,黑衣人的事情一出,有两位关键人物就再也没有露过面...”辰兮的眼眸依次看过楚南风和周寻意,“一位是身为巫山掌门的神女,一位是身处事件中心的韩掌峰。据说这两个人还悄悄见了一面,这其中必有古怪,可以作为查明此事的突破口。” 楚南风和周寻意沉吟着,这两个关键人物正是他们二人的师父,他们此刻都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辰兮忽然又向楚南风问道:“风,上回你击败麻春锡的剑法,是神女所授么?” 楚南风一怔,说道:“不...那套剑法叫做‘若水神剑’,是我义父传授。当初在将我送去巫山之前,连同这柄御鹤剑,一并赠给了我。” “你说什么?”辰兮平静的神色第一次有了波动,“那剑法...是龙绍瑜前辈所授?” “若水神剑”的招式,分明与《噬魂血经》有相合之处,细究起来,甚至与赤炼玄冥掌也有相合之处。 从前自己未曾修炼本门功夫,更没见过《噬魂血经》,所以看不出来,只觉得这套剑法神妙无比。自今日在比翼山庄的库房中顿悟,便渐渐想起了‘若水神剑’,只是心中猜想这套剑法定是神女所授,其中融合了一些《噬魂血经》或者赤炼玄冥掌的意境,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这‘若水神剑’竟然是龙绍瑜传授给楚南风的?在他踏上神女峰之前,就已经学会了? “是了...龙绍瑜和父亲,和江前辈,也是旧相识...他们产生纠葛的时间,刚好也是二十年前。”辰兮喃喃说道,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楚南风:“你说从未见过神女在云华殿里招待过什么朋友,那你可曾见过,神女因为谁的情面而收徒?” 楚南风一怔,旋即沉默了。 周寻意笑了笑:“别说收徒了,这么多年来,那些大门派和高人没少往巫山派推荐弟子,神女连见都不见,都是一口回绝。就连那些慕名而来,只求拜见的人都被挡在神女峰外头,有时候我师父看不过去,还命人将他们请到起云峰来稍坐,算是给个面子。” 他拍了拍楚南风的肩膀,笑道:“所以呀,咱们这位楚师弟才如此有名,他拜入神女峰的那一天,我们全跑去看热闹了,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楚南风心头一阵恍惚,原来义父也跟此事有关么?...看来自己当初被送去巫山,不是偶然,而是注定...他们这四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辰儿...”楚南风站起身来,拿起御鹤剑:“我可否——验证一下?” 辰兮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周寻意叫道:“等会儿!你们俩不会是要在这儿动手吧?”他指了指这间简陋的客房,“这屋子铁定会塌,我和楚师弟可就得睡大街了。” 辰兮想了想,说道:“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她摸出那块玉髓递到楚南风手里,“天亮以后,你对着阳光自己看吧,若心有所感,便自然能验证我所说的话。” 楚南风盯着手心里玉髓,神情微微有异,似乎这东西很烫手,他很怕碰触到它。 只因他一看见这块玉髓,就想起了姬苏瑶那只干枯的手,进而想到她骷髅一样的面容和一双空空的眼眶... 锥心之痛,痛得他一阵畏缩。 楚南风定了定神,到底还是将玉髓收入了怀中。 辰兮点点头:“我今晚来找你,除了把我想到的告诉你,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什么事?” 辰兮重又在桌边坐下来,缓缓说道:“我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但还有一件事始终弄不懂——噬血大法究竟是如何操控傀儡人的?我已经能够施展这门功夫伤人和杀人,但我仍然做不到操控别人。唐真真能操控童子,左钰能操控黑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唐真真在操控童子之时损耗极大,必须全神贯注,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而左钰则不必,他甚至还能和你我对战,这又是何故?” 楚南风沉吟着点点头,道:“所以,你希望我去找真真问清楚?” 辰兮看着他:“是,我想知道唐真真是如何修习《噬魂血经》的,‘噬魂之术,阴魂入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南风神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黯。 他明白,这句话虽然是出自萧娘子之口,但这涉及起云峰的私隐,她多半不会多说。而唐真真对自己言听计从,由自己去套她的话自然方便许多。只是可以想见——唐真真必然会以此为条件,要自己满足她的许多要求... 而辰兮对此完全不在意。 想一想,这一路上,除了唐真真对她恶语相向之外,她好像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正黯然想着,忽见周寻意跳起来,站到辰兮身后,盯着她的头顶:“让我看看,你这颗脑袋是怎么长的?你怎么能在一瞬间想到这么多事情?” 第四十四章 雾窗寒对遥天暮(三) 天一亮,楚南风就敲响了萧娘子和唐真真的房门,说要带唐真真出去逛一逛。萧娘子虽然知道他多半是想套问关于《噬魂血经》的事,但也无力阻止,因为唐真真已经兴奋得不知所以,抱着楚南风再也不撒手了。 萧娘子看着他们二人离开了客栈,心里也冷静下来——既然楚南风有话要问唐真真,那么自己何尝没有话要向辰兮问清楚?楚南风不守在她身边,倒也正好。 想到这里,她立刻去敲辰兮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又转头去找周寻意,房间也是空的。只在桌子上发现一张字条:“师姐,我跟辰兮去办件小事,去去就回,最多两天,勿挂。” 萧娘子登时呆住,感觉头要炸开——去办件“小事”?什么“小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去办私事?两天也叫“去去就回”? ...... 周寻意跟随辰兮在山路上飞驰,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跟得上。不得不说,她这一身轻功属实高明,竟然真的身轻如燕,似乎只要一丝力道就能腾跃数丈。加之气息绵长,几十里山路如履平地,未尝有一刻停顿。 勉强跟了一个多时辰,地势渐缓,总算见到零星村落。周寻意刚喝了两口水,还没歇上一刻,见辰兮又展动身形,飞掠而去,只得再次跟上。 又奔袭许久,终于来到一个镇子。周寻意大呼受不了,但辰兮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买了两匹马,二人骑着横穿小镇又钻进山路里。 此马体格短小精悍,耐力极佳,善于登山涉水,是蜀地特有的建昌马。周寻意在马背上终于喘匀了一口气,问道:“我说大小姐,咱们到底去干什么?” 辰兮道:“找人。” “找谁?” “鬼孟婆。” “谁?”周寻意一口气上不来,“咱们找她干什么?嫌麻烦不够多?” 辰兮锐利的目光看向周寻意,淡淡地道:“咱们被摆了一道,却不知道为什么,岂非丢人。” 周寻意大惊:“你该不会是去找那鬼孟婆算账吧?...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哎呦喂,小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 辰兮眼望前方,余光不停扫过途径的树林和山坡,淡淡道:“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周寻意略微尴尬,“我那不是担心你吗?小爷我欠你三条命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还?小爷可不想欠人一辈子!” “嘘——”辰兮忽然拉住马头,做出噤声的手势,“快到了。” 周寻意跟着她下马,将马栓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鬼孟婆在哪儿?” 辰兮眉头轻轻一皱,片刻,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飞花令上说她的老巢在鄂邑,但经历了飞鹏帮的袭击,现在应该转移了。鄂邑是从金陵到邕州的必经之地,也就是当年她带着女儿乞讨的路线,可见她如今还是沿着这条路线行动。而且人在遇到危险时,总是会本能地选择熟悉的地方躲避,所以我断定她依旧会选择这条线路。她身边带着许多小孩子,不敢穿城过镇,只能走山路,几天时间应该走不远。他们还需要随时补充食物,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山中的村落附近...” 周寻意没想到在辰兮脑海中片刻就做出的判断,解释起来竟然这么麻烦,不禁抬手打断她:“好了好了,我再也不问了,从现在起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辰兮点点头,不再说话,放轻了脚步,在树林中摸索着向前走,前方已隐隐传来许多人声。 又走了一段,他们在山坡上向下一望,山坳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看上去只有十几户人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几个孩童在追逐嬉戏,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 辰兮默默看了一会儿,周寻意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这一刻她的面容格外柔和,眼眸里又有些哀伤。 周寻意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道:“咱们要不要分头在附近探查一番?” 辰兮从回忆里被拉回来,摇了摇头:“我有一个猜想,正好可以问问村民。”她朝山坡下走去,周寻意急忙跟上。 二人来到村子里,正看见屋外头坐着几个正在闲聊的老人。这里四面大山,鲜有人迹,忽然来了两个生人,十分瞩目。却见这一男一女,男子五官深邃,潇洒俊逸,女子更是容色清丽绝俗,宛如画中仙,直将这群村民看呆了。 辰兮在周寻意耳边交代几句,周寻意一脸狐疑,转头堆起笑脸,朝村民一揖:“几位老人家,晚辈与舍妹为寻亲人,途径此处,劳烦向列位打听一下,有没有见到一位怀抱婴儿的老妪?”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明白。辰兮小声道:“说人话。” 周寻意拍了拍额头,笑道:“大爷大妈,俺家有个亲戚走丢啦,俺跟俺妹子出来找哇,您老儿有没有看见呀?就是一个抱孩子的大姨,年岁五六十,长得有点儿吓人,那是俺家大表姨啊!俺们要是找不回去,俺娘饶不了俺们呀!” 辰兮翻了个白眼,这也太夸张了。 不过这些村民顿时听懂了,纷纷展露出热情,一个老汉操着口音说道:“有嘛,有嘛,呵呵,小伙儿、幺妹儿从哪儿来哦?” 周寻意道:“呃...豫中...那个...” 老汉笑道:“啥子,豫中?不像哦,小伙儿像我们这儿的人哦,是啰?是嘛,就是嘛!”周围村民点头附和。 周寻意尴尬道:“这说明咱们有缘呐...大爷,俺大表姨往哪儿去了啊?她咋样,还带着恁老些娃娃吗?” “就是嘛!就是嘛!”村民七嘴八舌地说,“这大妹子不易嘞,心善得很,收留那许多病娃子。生下就莫得手脚的,莫得眼睛耳朵的,还有那被狠心爹娘扔了的女娃子...哎呦呦,看见就让人落泪哟!” “什么?...”周寻意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定是鬼孟婆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这样说,制造假象。 但村民们的话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她一个人哦,带着许多娃儿,自己吃糠咽菜,好衣服莫得一件,有一口吃的都紧着娃儿们噻。”“她来到村里哟,挨家挨户地问要不要娃儿...她不是卖噻,就想给娃儿找个家,谁家肯收留,她还拿出钱来给那人家哦。” 村民越聚越多,一些村妇谈到此事都红了眼睛:“那些娃儿可怜哦...我们也想帮哦,帮不得那么多哟...”“我家收了一个,可是娃儿也不愿意离开她,拿她当阿妈,当阿婆,哭着不愿走...我们都心头好伤。” “这...”周寻意完全糊涂了,鬼孟婆明明是将这些孩子掳劫来圈养,再折磨成残疾,为什么要将孩子送出去?如果是怕拖累自己,直接杀掉就好了...而且那些孩子也很依赖她,把她当成母亲,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鬼孟婆又有了别的诡计,还是飞鹏帮那些人撒了谎? 不对...如果说飞鹏帮那些人撒了谎,可是青城派拿到的“飞花令”上也有鬼孟婆的名字——那岂不是说,是“飞花令”撒了谎? 第四十五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一) 周寻意回过头去看辰兮,发现她听着这些话,并不如何惊异。忽然想起她说自己有一个猜想,正好由村民来验证,不禁一怔,难道她早就想到这些事了? 辰兮走上前,温声道:“请问我家亲戚现在何处,她已经离开村子了吗?” 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没有,大娘还没走!她就住在村西头的水田边上,我带你们去找!” 辰兮转头一看,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戴是村里的小孩模样,口音却纯正许多。这少年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神态落落大方,很让人喜欢。 辰兮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小兄弟了。” 少年脸上一红,跑在前头:“跟我来!”他将二人一路带到村西头的山脚下,那里有几亩水田,山根上有几间茅草屋,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山洞,洞口都搭了棚子,显然是平时村民们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地方。 有几个幼童正在田埂边上玩耍,也有的正在茅屋和山洞里跑进跑出,皆形貌怪异,令人不忍多看。 少年一指前方:“孟大娘就住在那里,带着弟弟妹妹们。她生病了,暂时走不了,你们来了就好了!” 周寻意一怔,不由得朝辰兮看了一眼,心道:“这鬼孟婆果真姓‘孟’...生病,她还能生病?” 三人走到近前,几个小孩看见生人都露出惊恐神色,像一群小兽一样四散躲避,好像生怕被人抓住。那少年大叫:“是我呀!——是我呀!——”半晌,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方慢慢露出笑容,一个个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年龄幼小的孩子依然在洞穴里瑟缩着。 周寻意看见这样子,心里一阵难受,这些孩子如此害怕人,不知曾遭受过何等虐待欺凌。 辰兮也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师姐似乎也是这样长大的...因为先天缺陷而受尽欺凌,不得不东躲西藏,一旦被捉住就会被当成怪物,殴打虐待,甚至杀掉。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父亲所救,更不会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不归路... 那少年已经拉着几个孩子的手,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几个孩子点点头,返身朝一间茅草屋蹒跚走去。其实辰兮早已看见那一道精亮的目光,正透过茅草间的空隙射向他们。 周寻意谨慎地看着那间屋子:“她怎么不出来,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说了么,孟大娘生病了。”辰兮说道,又转头对那少年温言:“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叫石澈!大姐姐...你们真的是孟大娘的亲戚吗?你们看起来...很不一样。” 辰兮微微一笑,看着少年的眉眼,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姓石,很好。” 少年脸上又是一红:“姓石很好?...大姐姐,我们这里是石家村,大家都姓石的。” 辰兮微笑道:“是吗,可是你这块石头不一般,是璞玉呢。小兄弟,谢谢你带路,我们还有些话要跟孟大娘说,你先回去吧。” 少年红着脸道:“大姐姐,我在这儿等着你们...” “回去吧。迟了,你爹该担心了。”辰兮已经朝茅草屋走去,周寻意拍拍少年肩膀,急忙跟上。 少年愣在原地,虽说是一句常见的客套话,但自己家中确是只有一个老父卧病在床,时常担心自己远离...这大姐姐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周寻意把辰兮拉到身后,上前掀开茅草屋的门帘,一看之下不禁一怔。这鬼孟婆数日不见,更加苍老憔悴了,本就沟壑纵横的脸又深深凹陷进去,脸色也很苍白,呼吸不匀,似乎受了内伤。 她盘坐在一张脏兮兮的破草席上,衣服上隐约有些干涸的血渍,蓬头垢面,怀中依旧抱着那只鬼娃人偶“小一”,看上去就是一个可怜的老乞婆。 鬼孟婆看着他们两个,一点没有意外之色,只哑声道:“你们来了...” 辰兮眼睛一眯,这鬼娃人偶虽然仍是紧闭双眼,但这回好像是彻底“死了”,仿佛体内的魂灵消散,再也没有“灵气”了。她俯下身子:“小一怎么了?” 鬼孟婆低头看着怀里:“小一病了...好不了了...我救不了她。” 辰兮将手轻轻搭在鬼孟婆手腕上,她脉象虚浮,是在急火攻心之下强行运功,差了气息。 鬼孟婆喃喃道:“她就这样死在我怀里...又死一次...” 辰兮皱眉:“他们又来了?” 鬼孟婆道:“是啊,他们又来了...他们说要给五个师兄弟报仇,报什么仇呢?我不明白...我和小一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可是有两个孩子发了病,走不成,唉...就被他们堵住了...” 周寻意明白过来:“你是说飞鹏帮的人又去找你了?五个师兄弟...是于颢他们五个人?他们没回飞鹏帮?” 辰兮叹了口气:“果然被林屹宽灭口了。” “什么!”周寻意一时难以理解,“林屹宽怎么想的?...啊,他杀了于颢五个人,然后又嫁祸给鬼孟婆?呃...是孟大娘。” “老身就叫鬼孟婆。”鬼孟婆淡淡说道,“老身扭断了你的手臂,你不必太客气。” “嗐...快好了,早就不疼啦。”周寻意笑道。 辰兮道:“嫁祸倒不一定。飞鹏帮接了‘飞花令’,本就是派他们五个来杀鬼孟婆的,见他们迟迟未归,自然认定是遭了鬼孟婆的毒手,也属正常。况且,就算林屹宽要嫁祸,那也是......” “也是什么?”周寻意问道。 “没什么...”辰兮取出几枚银针,缓缓刺入鬼孟婆手臂上郄门、曲泽、天泉等穴位,助其导顺气脉。待施针至肋侧期门穴时,忽觉异样——银针竟是刺入了一团棉花之中。 辰兮又将银针向内探了数寸,方触到肉体,不由得道:“难怪当日风儿一剑将你穿透,却未伤及分毫,原来你的真身竟如此瘦削。” 鬼孟婆咳嗽了几声,呵呵笑道:“是呀,这是老身的师父百绝先师传授的一门锻体奇术,能将躯体练得极瘦,还能扭曲成各种样子...这副身体穿上正常大小的衣服,再以棉絮、粗麻填之,看起来就是正常身形。老身不惧长剑穿胸、钝器加身,就是这个缘故了,只是手脚却没法子伪装。” 周寻意啧啧称奇。 辰兮施针完毕,又以手掌贴住鬼孟婆后背,缓缓度入内力。鬼孟婆闭上眼睛,淡淡地道:“多谢了...” 辰兮说道:“前辈,我有几个问题,还请你如实相告。” 鬼孟婆闭着眼睛:“我要是不想回答呢...” 辰兮道:“那我就会一掌震碎你的五脏,还请前辈三思。” 鬼孟婆试着运力,顿时发现方才辰兮下针的几处穴位,都传来一股灼热的力道,竟已将她半边身子封住了。 鬼孟婆默然片刻,呵呵笑道:“好,很好...你问吧。”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一声大叫:“大姐姐!大哥哥!不好了!——” 辰兮一怔,是那少年石澈的声音,立刻示意周寻意出去察看。自己则快速为鬼孟婆解开穴道,度入内力,又推拿一番,鬼孟婆诧道:“你这是...” “别说话。”辰兮手上动作不停,神情愈发凝重,“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一会儿你护着孩子们先走,不要管其他。” 外头石澈火急火燎地叫道:“大哥哥,有一大群人把村子围住了,他们说要找孟大娘和大姐姐!他们都拿着刀剑,看起来很凶,好像...好像要杀人!” “什么?”周寻意很是意外,先不管这些人是谁,可他们为什么要找“鬼孟婆和辰兮”? 一念未完,已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那里!正是那妖女的同党!” 林屹宽一马当先奔过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三十多个人,有一半道士打扮,均手持长剑,一看便知是青城派弟子。另一半人则身穿褐色布衫,携青色佩剑,剑鞘上赫然有鹰状文饰。 周寻意眯起眼睛:“青城派...和飞鹏帮?”他彻底糊涂了,这两伙人怎么凑到了一起,林屹宽不是应该躲着飞鹏帮,越远越好么? 飞鹏帮为首一身形高大之人厉声喝道:“妖女,原来那鬼孟婆是听命于你!你残杀我飞鹏帮弟子,今日就让你血债血偿!” “你说什么?等会儿!”周寻意目瞪口呆。 茅屋里,辰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就算林屹宽要嫁祸,那也是嫁祸给我啊...” 第四十六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二) 周寻意全身紧绷,严阵以待。 那飞鹏帮为首之人名叫郑良,是帮主蒋正擎座下二弟子,于颢的师弟,身形健硕,脾气暴躁,平日里除了师父也就只听大师兄的话。 如今大师兄带着四位师弟去执行“飞花令”的任务,本是风风光光的事,结果居然一去不回。蒋正擎甚是担忧,便命郑良多带了些人手前去接应。 这郑良易怒少思,又对“飞花令”深信不疑,一见鬼孟婆的面,看她不人不鬼的样子,当即认定了是邪魔外道,也不再问其他,上去就是一通猛打。他们人多势众,将那眼花缭乱的“合纵剑阵”发挥得淋漓尽致,对鬼孟婆展开无休止的车轮战。 以鬼孟婆的身手要全身而退也不难,但要顾及一大群残缺不全的孩子,其中更有重病不起的,一时疏忽,竟被这郑良的铁手抓住了“小一”,“咔嚓”一声将它身子捏了个粉碎。鬼孟婆急怒攻心,又伤心欲绝,更中了对方下怀,飞鹏帮众人发起猛烈围攻,终于将她打成重伤。 此刻,郑良指着周寻意怒喝:“要不是你们这伙妖人卑鄙无耻,从背后偷袭暗算,我们飞鹏帮一早就将这老乞婆碎尸万段了,岂容她又逃出生天!” 周寻意道:“你胡说什么?谁救了鬼孟婆,我不知道!我们也不是谁的同党,我是——”话及此处,却又咽了回去。 郑良冷笑道:“是什么?腌臜鼠辈,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等一路追赶过来,正遇见青城派诸位同道,若不是得林少侠指点,我们还不知道,原来于师兄他们五位,竟是命丧于这妖女之手!想那赤焰魔君在钱塘兴风作浪,这妖女又来我蜀中犯事,果然是蛇鼠一窝!” “你嘴放干净点儿!”周寻意愠怒,“他姓林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还说人是他杀的呢!尸体在哪儿,何以见得不是死在‘霜剑’之下?” 此言一出,青城派众弟子瞬间变色,纷纷叫骂:“妖人休要血口喷人!”飞鹏帮众人也露出又愤怒又鄙夷的神色。 郑良呵呵冷笑:“死到临头竟还敢攀咬林少侠?于师兄...”他语带悲愤,“于师兄和师弟们的尸首定然早被你们藏匿起来了,怎么,那妖女难道放任尸体上有赤炼玄冥掌的掌印,还不忙着毁尸灭迹吗?” 飞鹏帮众人叫道:“那妖女在咸宁城杀人行凶,此事乃林少侠亲眼所见,岂会有假!”“我们已问过了那酒肆掌柜,他也是亲眼所见,尔等焉能抵赖!”“我们不信‘青城双壁’的话,难道反来信你这个妖人的话?” “我——”周寻意张了张嘴,眉头一皱,再一次把话咽了回去。 林屹宽心头着实有些惴惴,于颢五个人的尸体自然早就处理干净了,他这一番栽赃嫁祸,唯一担心的就是周寻意亮明巫山派起云峰弟子的身份,这样一来他所说的话便有了分量。不过自己也早已想好对策——周寻意虽为巫山弟子,却已被妖女迷惑,同为巫山弟子的楚南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只需力证此事,就能扳回一局。 只是没想到,这周寻意两次话到嘴边,竟又都憋了回去,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不暴露自己巫山派弟子的身份了。 林屹宽不禁疑惑,不过片刻之后就想明白了——周寻意是在吸取楚南风的教训,他有意隐藏师门,就是打算全力维护那妖女了。 呵呵,看来自己也没有想错,此人确实已被妖女迷住了... 林屹宽进而想到,既然周寻意要隐藏身份,那么他就不能随意动用起云峰的看家本事,尤其是“焚云九式”,身手必定受限。一会儿动起手来,最好能挑动飞鹏帮将其斩杀。 正想着,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说道:“吵死了。” 声音不大,却瞬间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众人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几个修为较弱的弟子不禁弯下腰去,以剑驻地。 一个清丽的身影掀开茅屋的门帘,走了出来,又一步一步朝众人走过来。她的步子很慢,但没有一个人催促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时鸦雀无声。 只因这女子秋水姿容,若轻云蔽月,若流风回雪,清丽绝俗之处,令人心驰神摇,遥遥立在远处,浑不似人间景象。待走近了,却见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似两眼深泉,瞳中隐隐有红芒流动,如血池翻涌,透出一种摄人的妖异之色。 仿佛她既是九天下凡的仙女,又是魔域还魂的妖姬。 林屹宽彻底呆住了。当日辰兮戴着帷帽,他并未瞧见真容,此刻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难怪...难怪啊...” 辰兮走到周寻意身边,轻声道:“带孟前辈和孩子们走。” 周寻意只有片刻犹豫,旋即点头:“好,听你的。”转身向茅屋和山洞奔去。 郑良当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上!” 飞鹏帮众人应声而动,十六七个人一下子将辰兮围在当中。辰兮没有躲闪,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冷冷看着他们:“我没有杀人,那五个人都是死于林屹宽之手。” “少跟她废话,杀了她!”郑良喝道,当先拔出长剑朝辰兮直刺过来。四周飞鹏帮弟子纷纷长剑出鞘,使出“合纵剑阵”,七八个人贴身上前猛攻辰兮周身要害,余下一半不停变换方位,长剑舞得乱影重重,伺机干扰视线。前后两拨人相互替换,迅速变动,整个剑阵如万花筒一般,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郑良虽不敢轻敌,但心里也并不太担心。他们人数不少,应当能将“合纵剑阵”的威力充分发挥出来,就算一时拿不下,用车轮战消耗对方也是上策。外围还有青城派策应,此女绝无逃出生天之理。 然而只一瞬间他的信心就有些动摇,因为就在飞鹏帮众人的剑尖要触到辰兮衣衫的那一刻,她忽然凭空消失了。 她既没有蓄力,也没有借力,而是在瞬间原地腾跃而起,高悬半空。下一刻,银光洒下,一大片淬毒银针飞散四处,精准无误地钻入各人眼珠之中。 郑良慌忙撤剑后退,飞鹏帮中反应敏捷之人皆立时闪躲,在漫天牛毛针雨中,有的狂舞长剑护住周身,有的慌乱之下干脆就地一滚。顷刻间已有人捂着眼睛大声惨叫,指缝中赫然插着钢针,也有人身上中招,一时疼痛难忍,也顾不上运功驱毒,只急忙持剑护住自身。 辰兮飘然落地:“再说一次,我没有杀人。” 郑良看着受伤的师弟们,怒火直冲脑门,大吼一声:“杀了她!”飞鹏帮众人均目露杀气,挥剑砍杀上来。辰兮抽出腰间软鞭,四面挥扫,鞭身灌注了灼热的内力,抽在人身上,直叫人痛得近乎裂开。软鞭又如灵蛇一般,时而缠住手腕和脚踝,将人甩飞出去。 眼看飞鹏帮众人已经和辰兮缠斗在一处,林屹宽放眼寻找周寻意,果然远远看见他和鬼孟婆带着十来个奇形怪状的幼童,正由一个少年带路往村子的方向逃去。原来石家村四面环山,西边水田尽头的山势尤其陡峭,他们要想逃走,只能折返回村子里。 林屹宽顿时计上心来,对郑良叫道:“郑兄弟,咱们兵分两路,青城派去诛杀妖女同党!”说罢率领青城派众人急追周寻意一行而去。 “不好!”辰兮转身也欲跟去,但被飞鹏帮众人紧紧缠住,寸步不让。郑良见辰兮神色有变,知道她担心同伙安危,正是露出破绽的时候,不禁大喜,立刻招呼众人围上去狂刺猛砍。 剑圈越收越紧,压迫感扑面而来,辰兮眉头一皱,再不脱身,恐怕周寻意和鬼孟婆都要命丧青城派之手。 她叹了口气,目中红芒大盛,抛了软鞭,运力到掌,一掌击碎了近前一人的天灵盖。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辰兮的身影已如鬼魅般一闪而过,穿梭在剑阵之中,将赤红的掌印烙印在每个人的后背上。 像被折断的糖人,胸骨凸出,内脏外翻,整个人在猛烈的冲击下,便从后背翻折过去,断裂的胸腹还有无数藕断丝连。 飞鹏帮弟子就这样一个一个变成了折断的糖人,狂喷而出的血浆把他们彼此染红,又黏成一团。在惨绝人寰的痛呼声中,见证了彼此的惊恐。 一盏茶功夫,辰兮已经站在了郑良背后,将手掌轻轻贴在他脊背上:“最后说一次,我没有杀人。” 第四十七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三) 郑良只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从脚底升上来,这一刻身体竟无法挪动一寸。此时他方知道人在濒死时的感受,绝望和恐惧会将人牢牢攥住,让人无法思考,也说不出一个字。 悬在头顶的那柄屠刀迟迟没有落下,郑良在窒息中回过一点神来,他知道自己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是服软求饶还是慷慨赴死? “你...你杀了这么多人,还说没有杀人?”郑良咬了咬牙,“妖女,你指望我求你,做梦!我飞鹏帮是名门正派,岂能屈服于邪魔外道,要杀便杀吧!” 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字:“好。” 郑良本能地向前扑倒,本以为能躲开这致命的一掌,至少也能削弱掌力,赢得一线生机。但他的身体好像一下子被后背的肉掌黏住了,一瞬间体内所有的血翻滚沸腾,都朝背心涌去,仿佛要破体而出。 郑良大叫一声,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剧痛,晕眩,又像是被人生生撕成了两半,灵魂出窍,带着脸的那一半还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但是当体内所有的血都集中到后背上时,却并没有冲破身体,而是在一股刚猛灼热的力道之下,一瞬间又冲向四肢百骸。 巨大的冲击力让四肢瞬间开裂,断成一截一截,血肉飞射出去,好像体内的火雷炸开。一块块碎肉落下,又像是烤熟了,冒着热气,变得焦黑。 郑良上半身躯干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两只眼珠也从眼眶中掉落出来,流淌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辰兮低头看了看自己殷红的手掌,原来将噬血大法和赤炼玄冥掌一起使出来,是这样一种威力...如今自己的赤炼玄冥掌尚在第四层,曾听师姐说过,突破了第五层就能隔空施展这一掌法,不知到那时又是何种光景。 如果再将江怀珠的“冰魄游龙”和龙绍瑜的“若水神剑”、“诡道剑法”一并融入进来,又该是何种光景? 地上飞鹏帮弟子的惨叫渐渐停息了,残尸在她周围摆成了一个圈。辰兮轻叹一声,掉头朝村子的方向飞掠而去,但愿相隔时间不长,一切还来得及。 周寻意正在苦苦支撑。他们本可以不拖着这些孩子,想来青城派作为名门正派,也不会对孩子下手。但这些孩子十分依赖鬼孟婆,一个个哭着抱着不撒手,一时无法,只得全部带走。 幸亏有石澈接引,一进了村子就招呼乡亲们先把幼童分散藏在家中。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青城派几乎紧随而至,立刻将周寻意、鬼孟婆和七八个躲藏不及的幼童围了起来,只待林屹宽一声令下。 但林屹宽此时却颇有些投鼠忌器。这鬼孟婆是青城派所接“飞花令”上的第二个人,他们理应在斩杀辛九龄之后将“飞花令”传下去,由下家来对付鬼孟婆,这是“飞花令”的规矩。若青城派越俎代庖,提前杀了鬼孟婆,坏了规矩,云上天宫必定出手惩戒。 他虽然心中对“飞花令”的真伪存疑,却也不敢冒然行事。 而周寻意作为巫山派弟子,最好的结果是死在飞鹏帮手里。他日就算身份暴露出来,这笔账也不会算在青城派头上,即便受些牵连,自己也有法子解释清楚。 所以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将这二人活捉,拿来要挟辰兮,只要能将那妖女擒获,或者斩杀,就是大功一件。这也是他选择追堵二人的计较。 正是这点心思让周寻意和鬼孟婆不至于立时毙命,青城派众人虽然攻势猛烈,但终究没下杀手。青城山诸峰环峙,四季常青,青城派的剑法飘逸灵动,颇有出尘忘俗的意境,一招一式皆是大家风范,非飞鹏帮之流能够比拟。众弟子间配合严谨,攻守兼备,进退有度,也非寻常剑阵所能企及。 鬼孟婆得辰兮救治,伤势稍缓,此刻奋力一搏,也能使出七成功力。她几十年来浪迹江湖,在底层搏杀,招式中已摒弃了一切“虚招”,只重实打,临敌之时的策略也是如此。 她迅速瞅准一个稍稍露出破绽的青城派弟子,以迅雷之势直攻过去,也不顾自己后方空虚,猛冲猛打,四五招之内即把对方放倒,夺了佩剑。 握剑在手,鬼孟婆咧嘴一笑:“十几年没拿剑了,好,好!”她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采,佝偻着的身子挺直了,整个人年轻了十几岁。 她将剑在手里掂了掂,微微一笑,突然闪电般朝四面八方点刺出去,出剑速度之快,竟像是有三头六臂。 只见人影重重,剑影重重,鬼孟婆近身的青城派弟子几乎同时中招,身上被刺破好几处要害,若非闪避及时,剑尖再深入几寸,就要当场毙命。 众弟子退开丈余,有人眼尖,已认了出来,只是不敢相信:“这是...孟氏剑法?” 姑苏孟家和钱塘方家百年前都是江南地界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两家祖上也有姻亲,可谓同气连枝,势力庞大。只可惜后来两家先后生了变故,方家逐渐没落,让位于乌氏,而孟家更举家迁离了江南,后无人问津。 鬼孟婆闻言,哈哈大笑:“小子说得不错!老身便是姑苏孟氏第十一代传人,区区青城剑法不过传下七代,在我姑苏孟氏眼里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众弟子愠怒,纷纷挺剑而上,他们见识了鬼孟婆的剑法,心中有数,更加谨慎小心。鬼孟婆也不敢轻敌,收敛了笑意,第一次把怀中的鬼娃人偶绑在腰际,放开双手和众人周旋。身法大开大阖,快如闪电,一时间剑芒四射,尘土飞扬。 另一边林屹宽率领几名弟子早和周寻意缠斗在一处,他算准周寻意不敢轻易动用“焚云九式”和其他带有明显巫山派痕迹的武功,身法必然处处受制,所以下手毫不客气,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制服。 周寻意久闻“霜剑”大名,指间捻动棋子,凝神应对。他见对方并没下杀手,心中犹疑,只以“见血”的黑子射出,打在身畔青城派弟子的四肢和穴道上,面对林屹宽的剑势也以游走躲避为主。 但他很快回过味儿来,青城派的剑虽没刺向自己的要害,但下手绝对没有留情,若能挑断自己的手筋脚筋,或者直接斩断手脚,他们是十分愿意的。 他心头如电光火石地一闪,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们并不想要他的命,而是想把他打残,最好只剩下一口气,然后作为一个毫无威胁的人质,用来逼辰兮就范。 当然,一旦辰兮妥协了,被他们控制住,结局也必定是和自己一起,双双被杀。这群自诩为名门正派的正义之士,是绝对不会和“邪魔外道”讲什么信用的,关于这一点,周寻意深有体会。 当年血祭菩萨被十二峰围攻之时,便是一样的场景...那时候,十四岁的自己站在师兄们身后,亲眼目睹了楚幽兰是如何被师叔伯们诓骗,又被残忍地处置。若非最后关头她突然拿出了一枚神女令,如今也只不过是朝云峰山崖下的一堆枯骨罢了。 所以这十几年来,周寻意一直躲在自己的“棋冢”里,埋首棋艺,从不过问起云峰的是非。对韩岐数次要传下衣钵的暗示,也装作糊涂,搪塞过去,否则起云峰的入室弟子岂会轮到尚未成年的唐真真。 想明白了这一遭,周寻意顿时心头一凛,摸出白子,一招“封喉”,瞬间洞穿了一名弟子的胸膛。那人胸口血雾喷出,直挺挺栽倒下去。众人悚然一惊,想不到他竟出其不意地使了杀招。 林屹宽面露怒容,“霜剑”祭出,霎时如星子漫天,陡然迫降下来,将周寻意牢牢罩住。剑刃划过,他周身上下顿时皮开肉绽,前胸后背皆有刺伤,在他月白的衣衫上绽开一朵朵血花。 周寻意踉跄了一下,还没站稳,“霜剑”又至身前。只见他的剑势并不如何迅猛,也不如何灵巧,而是慢慢的,稳稳的,却偏偏叫人躲不开,以极精准的方位和力道准确无误地刺入对方罩门之中。 道家太极之道,四两拨千斤,以慢打快,以小搏大,由表及里,厚积薄发,百战而鲜有殆矣。“霜剑”真正继承了“伏虹天师”的道法精髓,并将其演化为谋略和剑招,威力自然不凡。 又斗了几个回合,周寻意再中两剑,直接穿透了大腿,摔倒在地。他被鬼孟婆折断的右臂还没完全恢复,被林屹宽瞧出破绽,一剑挥出,便要挑断他右手手筋。 “叮”地一声轻响,一枚银针打在剑身上,剑尖失了准头,偏向一侧。林屹宽回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只见一个轻飘飘的身影自远而近,浑身湿哒哒地滴着血,在她身后画出长长的轨迹,如同一个飘动着的恶灵。 看着辰兮一步步靠近,林屹宽心下一沉,飞鹏帮的人并没有追来,岂不是说明...... 他剑势陡变,一下子横在周寻意喉头,又一手捏住了他的断臂折到身后,向辰兮喝道:“停下!” 第四十八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四) 辰兮在不远处停住,目光并没有看向林屹宽,而是看着周寻意。她久久盯着周寻意的脸,稍稍侧过头,好像在理解着什么。 林屹宽看到她这副怪异的举止,心里莫名有些发毛,好像她正在看着的东西并不是她的同类... 不过趁着辰兮分神的当口,林屹宽迅速瞥了一眼鬼孟婆的方向,发现那边依旧是僵持不下。九个青城派弟子中已有三人毙命,还有两个似乎受了伤,已经退到外围,只剩下四名弟子的剑芒紧紧缠绕着鬼孟婆。 而鬼孟婆大约也到了极限,身法虽然依旧很迅捷,但实则只是在躲避周旋,再难有反杀之力。 这样的话...林屹宽心中又生计较,大喝一声:“去抓孩子!” 那四名弟子一怔,已有两人率先反应过来。他们合围之时尚有几个残疾幼童来不及躲闪,也被围在当中,后来动起手来,这些孩子就退到墙根瑟缩着,鬼孟婆生怕牵连他们受伤,一直很小心地控制着缠斗的距离。 如今局面胶着,而对方强援已至,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只有先攻对方弱点,拿下幼童相挟,才能迅速控制住鬼孟婆,确保万无一失。 余下两名弟子还有片刻犹豫,毕竟这不是名门正派的手段,但见两个师兄已经掉头去抓孩子,自己在危急之下也只有配合,冲上去挡住了鬼孟婆的视线。鬼孟婆脸色大变,回身飞掠去救,再顾不得其他。 身后那两个受伤退守外围的青城派弟子瞅准时机,突然发难,挺剑直向鬼孟婆背后刺过来。 鬼孟婆身受前后夹击,却满心满眼都在孩子身上,电光火石间,万事抛诸脑后,只伸出鸡爪一样的鬼手朝前抓去。 只是这手爪霎时停在了半空,再前进不了一寸——鬼孟婆只觉周身一凉,小腹和后背同时中剑,一前一后两柄剑将她钉在了半空。 她咬牙用力将手中的剑掷出去,“噗”一声穿透了一名弟子的胸膛,他手里抓住的幼童尖叫着挣脱开去。但很快又有三个人冲上去,三两下就把这几个幼童都提在手里了。幼童哭喊乱踢,口齿不清地叫着:“阿娘...阿娘......” 鬼孟婆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啸,如夜枭鬼哭。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辰兮朝前迈了一步,立时有三柄长剑对准了她,林屹宽也手上加力,剑刃割进周寻意脖颈皮肉之中,一道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辰兮轻轻抬起手,眼眸深处有一片血海汹涌翻滚,片刻之后又渐渐平息,归于寂静。 她目光转动,缓缓落在了林屹宽的脸上,凝视着他:“我曾经为了证明自己,做过许多努力,现在我明白,自证是这世上最没有指望的事。” 话音落下,林屹宽还想说什么,但刚一张嘴,马上全身僵住,瞳孔剧烈收缩,好像看见了毕生难以想象的恐怖画面。 辰兮抬手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但林屹宽分明感到一股罡风一般的强大气流扑面而来,如钢刀刮骨,又如烈焰焚身,好像有无数柄隐形的刀剑一齐切割过来。 周身衣衫瞬间碎成一片一片,林屹宽下意识地提调真气护体,罡风刮过,他仍然皮开肉绽,鲜血破体而出,喷射四周。 气流越过他直扑四周青城派弟子,他们可没有林屹宽的应变,身体霎时四分五裂,爆裂开来,焦黑的肉块团团掉落,煮沸了的血泼落一地,冒起红色的烟。 “风刀”如何,“霜剑”又如何,在这阵毁天灭地的焚风之下,一切都有如草芥,顷刻间烧成灰烬。 辰兮撤了掌力,露出淡淡的微笑。姬苏瑶说得不错,这赤炼玄冥掌突破了第五层,果然可以隔空使出,再与噬血大法合在一处,威力不同凡响。 鬼孟婆拔出身上长剑,爬向她的孩子们,将他们一个个揽在怀里,孩子们用小手摸着她的伤口,哭着问:“阿娘...你疼不疼...” 林屹宽手里的剑已经掉落在地,他现在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勉强稳住心神,不至晕厥。 怎么会这样?...林屹宽头脑完全空白了,他想过赤焰魔君之女的身手必定不弱,也曾在别处见识过赤炼玄冥掌留下的伤痕,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眼前这女子使出来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武功...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想都不敢想,这世上竟有恐怖如斯的功夫。 林屹宽以手撑地,后退了几步,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毕竟是“青城双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又慢慢恢复了冷静。 他看着辰兮:“我...我信你了,当日在咸宁城中,你若想动手,我们谁也活不成。你...你不想杀人,我信你了。” 辰兮淡淡地道:“所以呢?” 林屹宽道:“所以你不是妖女,不会为祸武林,我明白了...我、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你...你......”他还保留着“霜剑”最后的骄傲,“放我走吧”这四个字如何也说不出口。 辰兮淡淡看着他,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漠然:“你不求死,我不杀你。”她走向周寻意,林屹宽本能地后退,一直退到了远处。 辰兮将周寻意搀扶起来,低头查看他大腿上的贯穿伤,再没理会林屹宽。 周寻意皱眉低声道:“你...你真要放他走?”这诚然是后患无穷的事,但他身为正派中人,也不能劝辰兮杀人灭口。 辰兮目中红芒渐渐消散,恢复如常,只是神情依旧冰冷:“他已经走了。” 周寻意猛然四顾,果然已经没有了林屹宽的身影,只有他引以为傲的剑还躺在地上。 辰兮见周寻意腿上的伤没有大碍,就松开了他,周寻意一个踉跄:“你干吗,还疼着呢!” 辰兮把手上的血污在他衣衫上擦了擦,朝鬼孟婆走过去,周寻意大大哀叹一声,只得一瘸一拐地跟上。 二人给鬼孟婆点穴止血,已有几个村民听打斗声止了,大着胆子出来察看,看见鬼孟婆受伤,急忙跑过来帮忙。众人将鬼孟婆抬到屋里,由村妇为她简单清洗包扎,一群孩子围上来,眼泪汪汪地看着。 “大姐姐...你没事吧?”石澈小心翼翼地牵着辰兮被血浸透的衣袖。 辰兮低下头看他:“石澈,带我们去见你爹。” “...什么?”石澈一怔。 辰兮看着他的眼睛:“现在,请带我们去见你爹。” “好...”石澈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还是点点头,带着辰兮和周寻意朝村尾走去。 院子很小,屋子更小,黑乎乎的屋子里,一个中年人萎顿在床上。他的双腿齐膝而断,只剩半截,时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爹...大姐姐说,她想见你。”石澈来到床边,轻声说。 辰兮走进来,这屋里已经略显拥挤,周寻意只能站在门口,伸头看着这中年人。只见他相貌约有四十来岁,头发却一半都白了,脸色也蜡黄憔悴。 “咳咳...”中年人在石澈的搀扶下坐起来,看向辰兮的目光略显惊讶,却并不太意外,显然那一丝惊讶只是为着辰兮的稀世容颜,而非为了她的到来。 “咳咳...外头的动静,是你们?” 辰兮看着中年人,说道:“仗剑崖,石斐。想不到当年你被芮寒杏打落山崖,竟还活着。” 中年人目光动了动,没有接话,只是不自觉地拉起了儿子的手。 辰兮看了石澈一眼:“这孩子生得很像你,根骨也不错,‘凤鸣神功’应当后继有人。” 中年人握着儿子的手更紧了:“我不想让他习武,更不想让他踏足江湖。” “可是你也没有能力保护他。”辰兮淡淡地道,“天下第一楼迟早会找到这里,如今青城派和飞鹏帮死了这么多人,这个地方会更引人注目,那一天恐怕不会远了。” 中年人的目光又动了动:“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 辰兮道:“我知道的事情很多,不过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为了从前的事。刚才外头发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孟前辈和孩子们是无辜的,这一点打他们第一天来到石家村,你就知道。仗剑崖仗剑行义,锄强扶弱,现在孟前辈身受重伤,此地不可久留,你管不管?” 第四十九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一) 石斐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已经...已经‘死了’很多年,不想再过问江湖事了...” 辰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勉强,简短地道:“好。”转身便走。 “等等!”石斐又叫住了她,“我...我们都曾仗剑立誓,此生竭尽所能救危济困、锄强扶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哪怕相隔千里也要星夜赶赴,但求尽力,不问回报,这是仗剑崖的宗旨...我虽然此身已废,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违背誓言。我石斐还是仗剑崖的人,岂能助纣为虐,见死不救?...” 他说了一大篇话,看似是说给辰兮和周寻意听,实则是在自我劝勉。辰兮也不催他,只静静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石斐好像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辰兮:“姑娘,我不晓得你的身份来历,但你让我救那鬼孟婆和娃娃们,可见不是恶人...如今你既已知道我和澈儿的所在,要想引芮寒杏来杀我们,也是易如反掌...无论怎么说,我都是非帮你不可了。” 辰兮听他又给自己找到两个理由,不禁暗叹,这位昔日仗剑崖赫赫有名的“凤鸣左使”,如今居然像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看来当年堕崖不仅弄残了他的身体,也残损了他的心志。 石斐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终于说到重点:“距此地不远有一处庄子,是从前仗剑崖的一个联络点,我们经常在那里碰头,也给一些需要藏身的朋友提供方便。虽然我很多年没去过了,但那地方隐蔽得很,想来还在。你们可先送鬼孟婆去那里,自然有仗剑崖的兄弟接应。” 辰兮点点头:“好,地图。” 石斐没有纸笔,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让石澈找了一小块木炭来,边说着边画下来。辰兮在一旁看完:“多谢,我记住了,烧了吧。” 石斐让儿子把布扔进灶台,点火烧了,又看向辰兮:“你说得对,天下第一楼会找过来,我...我没有能力保护澈儿...你、你们...”他想开口请求辰兮和周寻意,但一来觉得太唐突了,二来也不清楚他二人的身份,又觉得不放心。 周寻意探进来半个身子:“我们是巫山派的,你放心,你儿子交给我们了!” 石斐看看周寻意,又看看辰兮,不可思议地道:“你们...你们是巫山弟子?敢问...是哪一峰?” 周寻意眉头一皱:“巫山弟子还有假?我们是起云峰的,家师韩岐,认识吗?” “韩...韩掌峰,久闻大名!”石斐拉过儿子,颇是激动,“澈儿,你跟哥哥姐姐们去,日后就是堂堂武林仙山的弟子,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等会儿!”周寻意叫道,“我只说带他回起云峰免遭追杀,可没说巫山派一定会收他为徒!” “都一样,都一样...”石斐笑道,把石澈推给二人,“事不宜迟,这就走吧!对了,那些娃娃你们不用操心,石家村会安置他们,你们只要...那个,只要送点银钱过来就行了。” 周寻意明白石斐不是贪财,而是要收留这么多残疾幼童,每家都得收养一两个,光靠善心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便说道:“这个你也放心,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等我们到了巫山,立马派人送钱过来。” 商量停当,周寻意背起鬼孟婆,辰兮牵着石澈,四人离开石家村返回树林里,骑上马直奔仗剑崖的隐蔽庄院。 庄子深藏在群山之中,只有经过指点、仔细辨认,才能发现一条几乎完全被树木遮盖的小路,穿过深谷中的一线天,终于看见一排屋舍。 周寻意特意嘱咐辰兮不要吭声,一切打招呼寒暄自我介绍的事情都由他来做。他担心仗剑崖的人正义心太过,一旦识破辰兮的身份,又得是一场血战。 但出乎意料的是,庄子里没有一个人,他们找遍了每一间屋子,空空如也。没有炭火,也没有吃食,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周寻意把鬼孟婆放到床上,暂且安顿好,走到院子里环顾四周:“难道这地方真的已经废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也带着孟大娘上路吧?” “不会。”辰兮道,“屋子里很干净,没有灰尘,尤其是床铺很整洁,应该还有人住在这里。只是这人光睡觉,不吃饭,他‘住’在这里,并不‘生活’在这里。” 周寻意明白了她的意思,住在这里的人一定经常出去,即便回来过夜,也不会长留,这倒是很符合“联络点”的特征。他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咱们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做打算,说不定能等到仗剑崖的人。” 辰兮点头同意。周寻意转身往山里打野味,辰兮将随身带着的大还丹喂鬼孟婆服下,为她处理了伤口,看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便带着石澈生火烧水,准备一应器物,只等着周寻意回来开吃。 当晚,辰兮又展示了超凡脱俗的厨艺,三人饱餐了一顿松茸烤兔肉。周寻意和石澈吃得销魂无比,直到再也塞不下去一块,才挺着滚圆的肚子躺倒。 其间辰兮问了一些关于石斐和仗剑崖的事情,但石澈懵懵懂懂,只记得自己从小是住在一个很大的地方,和很多叔叔住在一起。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被一个大姐姐接走,一直翻山越岭来到了石家村,从此和父亲生活在这里。“仗剑崖”这三个字,自他懂事起就再未听过了。 “我记得那个大姐姐也很好看,也...也很温柔,就像姐姐你一样。”石澈低下头红着脸。 周寻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小子滚去睡觉!” ...... 院子里剩下辰兮和周寻意,二人抬头看着星星,吹着晚风,周寻意罕见地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苦笑了一声:“老天,这是第几次了,好像自从相识,你就一直在救我的命。” 辰兮转头看着他:“那时候,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巫山派弟子?” 周寻意又苦笑了一下:“怕丢起云峰的人呗,我学艺不精,要是动不动就把巫山派弟子挂嘴边儿上,师父得被我气死。” 辰兮一怔,想不到是这个原因,又问道:“那...你坚持不用‘焚云九式’是因为...” “因为我不会啊!”周寻意大大叹了口气,“这些年光顾着下棋了,什么功也没练,‘焚云九式’是师父的看家本事,怎么会传给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哈哈哈...我是不是唬住了林屹宽,他一定以为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竟然是因为不会...”辰兮无奈地看着周寻意,“你这样都没被逐出师门,韩掌峰真是宽容啊...” “你——”周寻意伸出手指在辰兮脑门上大力弹了一下,立刻弹出一个红红的包。 辰兮揉着额头,微微一笑:“周寻意,谢谢你...谢谢你不在意,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周寻意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出身,“嗐”了一声,想说几句轻松的话,却一时语塞了。 辰兮也不再说话,又抬头去看星星。 周寻意默默看向辰兮,如今这张绝美的脸上,依稀还能看见她从前的样子。 那时候他泡在一个巨大的温泉池子里,看着她一手压断了自己的肋骨,他们都身中奇毒,强忍剧痛,还能谈笑风生。 那时候她相貌平平,武功也平平,不知道门派出身,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交朋友哪里要管这些?只要看对了眼,投了脾气,就是好朋友。 自己十多年没有离开过起云峰,听说几年前她曾经住在神女峰上,真是可惜啊,明明近在咫尺,却素不相识。 如果那时候就认识的话...... 周寻意忽然站起来,转身回了屋子,关门大睡。 翌日天还没亮,响起几下敲门声,周寻意一骨碌爬起来,开门一看,辰兮站在门外:“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周寻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庄子的主人。他进来了,但没现身,不知道为什么。” 周寻意立刻来到院子里,极目四顾,仍未瞧见人影。但辰兮既然说了,必定是听见了动静,他抱拳朗声道:“这位兄弟,我们是路过的,借住一宿,不胜感激,还请现身一叙!” 半空立刻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想叙,你们走吧。屋子里那个人我会安排,不会让她死了。” 这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耳畔,既听不出方位,连距离也无法判断,足见此人修为之深。 周寻意和辰兮对望一眼,又朗声问道:“敢问兄台可是仗剑崖的人?” “仗剑崖?”那声音明显一愣,旋即道:“哦,对,对,我是仗剑崖的!”语气中还带了笑意,似乎觉得什么事很有趣。 周寻意简直要被气笑了,叹了口气:“我说,你是在哄傻子吗?快出来,把话说清楚!” 第五十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二) 那声音笑道:“你觉得自己像傻子?” 周寻意听了这话,却丝毫不生气:“岂止是像?敝人小爷我正是这寰宇之内天字第一号大傻子,白天傻得找不着北,晚上傻得睡不着觉,天还没亮的时候最傻,比如现在,你难道看不出来?”说完翻着白眼,伸出舌头。 那人哈哈大笑:“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啧啧,妙啊,没想到韩岐那个老古板,竟然教出你这么个有趣的徒弟,哈哈哈哈,看来我得空得常去起云峰转转了!对了,下次去的时候,能找你喝酒吗?” 二人听此人直呼韩岐姓名,言谈间竟像是平辈,而且还是老熟人,但此人的声音听上去甚是年轻,应当和周寻意不相上下,心中意外,也愈加谨慎。 还不等周寻意再开口,那人已懒洋洋地说道:“你们不必再试我的话了,实话告诉你们,咱们就算在这儿聊上一整天,你们也找不到我在哪儿,更不可能知道我是谁。我是不介意陪有趣兄和这位天仙一样的美人儿聊聊天,只是怕屋里那位大婶儿熬不住,也怕耽搁了你们二位的正经事。” 他的声音郑重了一些:“这样吧,我给二位一盏茶的功夫离开,若到时候还没出了这片山坳,我就当你们二位是想长眠于此了。” 这句话过后,声音再没有出现。虽然周围的一切没有一丝变化,但辰兮和周寻意分明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一股异常庞大的力量暂时安静下来,这安静之中蕴含着轻微的扰动,随时有可能爆发。 周寻意看向辰兮,几乎用唇语轻声道:“有眉目了吗?” 辰兮摇了摇头:“我听不出来。” “连你都听不出来?”周寻意索性放弃了窃窃私语,“唉,看来咱们俩只有赶紧滚蛋了。” 辰兮让周寻意去叫醒石澈,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则留在院子里,对着半空说道:“有件事想请教一下。郑良说飞鹏帮在围杀鬼孟婆的时候几乎要得手,但突然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把她救走了,郑良还以为是我干的,说明他们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没看清楚。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这一点,足见此人修为之深。我想问一句,救了鬼孟婆的人可是阁下?” 那声音又响起来,很痛快就应下了:“就是我,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让她去石家村了,兜兜转转还是得来这里。” 辰兮点点头:“既然如此,还有一事须麻烦你。仗剑崖的‘凤鸣左使’正在石家村养伤,恐怕天下第一楼很快会找他寻仇,你能否也顺手帮他一下?” 那声音笑道:“顺手?莫名其妙去招惹天下第一楼,惹祸上身,你把这叫做‘顺手’?” 辰兮道:“你住了人家的屋子,救个人怎么了,就算芮寒杏亲临,以你的修为,她恐怕也只能看见你的后脑勺。” “美人如此抬举我...”那声音笑道,“可以,我应下了。” 周寻意带着石澈出来,鬼孟婆已经醒了,但他们没有时间再进去和她谈什么。这个人显然也不希望他们进去问话,只想他们尽快离开。 三人骑上马,不敢逗留,沿着崎岖隐蔽的山路快速朝山谷外面走。直到彻底回到了大道上,周寻意才松了口气,和辰兮放慢了速度,并肩策马而行。 辰兮思索着道:“事情逐渐串起来了。鬼孟婆、比翼山庄和最开始操纵人形野兽袭击咱们的人,还有林屹宽在辽东杀死的辛九龄,这些人显然是一伙的。现在云上天宫发出‘飞花令’要诛灭他们,但另有一个组织,或者一个很强大的人,正在救他们。” 林屹宽沉吟道:“什么人敢和云上天宫对着干?不过我看那‘飞花令’也是胡说八道,鬼孟婆明明是好人,幸亏有人救她...可是这人又不是仗剑崖的,会是谁呢?一个比云上天宫更神秘、更厉害的组织?” 辰兮道:“你还记得他听见‘仗剑崖’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他笑了。”周寻意回忆着。 辰兮道:“如果你是一个君王,却有不知道的人把你当成了县令,你会是什么反应?” “呵...”周寻意笑了一下,旋即怔住——就是这个笑声。 辰兮点点头:“看来这个人的确来自一个更厉害的组织,仗剑崖说不定只是他们麾下一个微不足道的触角罢了。” 周寻意长长吐出一口气:“老天爷...一个失了准头的云宫,一个和云宫对着干的神秘组织,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武林仙山,快走吧!”辰兮夹了一下马肚子,建昌马嘶鸣一声,撩开蹄子向前飞奔而去。她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江怀珠匆匆离开的原因,暗叹一声:“另一座仙山,恐怕也不妙了。” ...... 萧娘子在客栈外翘首以待,心里着实有些担忧。楚南风把唐真真带走已经一整天了,什么话需要问这么久?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 虽然她对这位师弟的本事绝对信任,但他刚刚才在比翼山庄里被三个巨人打伤,伤势不轻,如果再遇到强敌只怕不妙。 但这座安静的小镇此刻依然安静,从这里能直接听到街头裁缝铺里吵架的声音,不像有什么变故。 辰兮和周寻意也迟迟未归,甚至不晓得他们去干什么了,真是令人头疼。 直到黄昏时分,萧娘子才远远看见楚南风和唐真真的身影沿着街道走回来。唐真真依偎在楚南风身畔,头轻轻靠着他的肩窝,因为身形娇小,远远看去像是蜷缩在楚南风的怀里。夕阳洒在二人身上,竟有一种宁静美好的感觉。 萧娘子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看来自己这个疯癫偏执的小师妹又一次得手了,楚南风依了她,把她做的事都忘记了,又变成了她的风哥哥。 这样下去,她只会越来越疯。 待二人走进门来,萧娘子又怔了怔,在唐真真的脸上并不是那种得逞后的快感和得意,而是一种平静的甜蜜,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子。 她看见萧娘子,双颊微红,羞涩又喜悦地低下头,叫了声“师姐”,然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楚南风默默跟在后头,面具遮盖了他大部分表情,但仍能看得出他眼中极其复杂的神色,仿佛又沉重又疲倦,还有一些莫名的恍惚,好像受到了一些震撼和触动。 他没有要去找辰兮的意思,而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萧娘子犹豫了一下,上前拦住他,拿出周寻意的字条:“周师弟和辰兮姑娘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第五十一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三) 楚南风一怔:“什么?...”拿过字条看了看,又低头思索片刻,说道:“她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可能是去找线索了,我去接应他们,烦请师姐...陪着真真。” 这么久以来,他们对唐真真只有“看着”“管着”,何时有过“陪着”?萧娘子若有所悟,笑了笑:“好,师弟一切小心。” 楚南风正要出门,却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当先一个红衣劲装女子见了他,登时喜道:“可算找着你们了!楚师兄好,萧师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女子便是圣泉峰掌峰人姚雪的入室弟子林玉儿,常年在圣泉峰的花圃之中培植奇花异草,周寻意所中的“九香”奇毒出自她之手,楚南风身上的“冰雪虎耳草”和“七瓣含笑”也出自她之手。 辰兮当年在巫山上没少跟她斗法,她们一个善用毒花毒草,一个善用蛇虫鼠蚁,时常互相下毒,斗得不亦乐乎。 林玉儿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目的少年,沉默寡言,还有些青涩,却已是飞凤峰掌峰人楼飞凤的入室弟子、未来衣钵传人,名叫云澹。 萧娘子笑着回答:“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多年不见,师妹出落得越发标志了。”心中却很留意云澹,只因飞凤峰和净坛峰一向最为亲厚,那楼飞凤也为紫阳真人马首是瞻,自然便是起云峰的对头了。 听闻此次起云峰被封禁,楼飞凤就是负责盘查的人,正是她纵容手下弟子不择手段打骂逼供起云峰弟子,才气得韩岐病上加病,一病不起。 萧娘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云澹,楚南风接过话来:“玉儿,云师弟,你们怎么来了?” 林玉儿敛去笑意,示意众人进房细说。 几人来到楚南风的房间,关门坐下,林玉儿方正色道:“师兄,师姐,我们此来是奉了掌门神女之命,告知你们一个消息——黑衣人消失了,巫山派危机解除,你们可以暂时不回神女峰。” “什么?”楚南风和萧娘子面面相觑,这消息委实令人诧异。 楚南风心里一动,忙问:“师父出关了?” 林玉儿点点头:“掌门十天前已经出关,召见了诸峰掌峰人,也解除了对起云峰的封锁,还斥责了紫阳师伯。如今巫山派的危机暂时解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什么...”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居然就把悬在几人心里大半年的巨石移走了——巫山派被黑衣人围攻的危机,还有内部分裂的危机,就这么解除了?——巫山派已经万事大吉了? 萧娘子倒是一瞬间明白了云澹的来意,神女出关,紫阳真人自然失势,他在神女闭关期间越俎代庖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日子应该很不好过。楼飞凤作为他的跟班,现在大约正在努力修复和神女峰、起云峰的关系,派云澹前来传递消息,正是表达一重诚意。 “何以见得黑衣人消失了?”楚南风问道。 林玉儿转头看了云澹一眼,神情有些异样,有点兴奋,又有点后怕:“我们亲眼看见的。大约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云师弟还有几个师兄正在山崖上喝酒聊天,眼前是巫山云雨,漫天大雾。忽然间雾气散开,我们看见山下远远的地方有一片东西在移动,那里离上升峰很近,正是一年前殷师叔被黑衣人打伤的地方。 我们几个立刻警觉起来,凝神细看,透过层层雾气,果然又看见了那群黑衣人。但他们并非要上山,而是正在往相反的方向撤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雾里。天太黑了,他们行动敏捷,四周雾气又重,我们没能追踪上去。” 楚南风沉吟着点点头,又道:“即便如此,也不见得他们就不会再回来?” 云澹缓缓开口:“因为四天后,神女峰就收到了一封信,信上人自称是黑衣人的主人,他说...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云宫的‘飞花令’上,如今自身难保,与巫山派的旧怨就一笔勾销,让我们不要再去追查他。” “什么?”这又是一重意外。楚南风神色变幻不定,低着头久久没说话。 “祈星玉璧”的玉髓正静静躺在他的衣襟里,他已经对着日光仔细看过了...再结合唐真真告诉他的那些话,很难不明白什么,也很难不怀疑什么。 他今日回来的时候已经决定,要星夜兼程赶到神女峰去,跪求也好,硬闯也罢,他一定要见到神女。他有一些疑问,一定要亲口向师父问清楚,她承认也好,否认也罢,只要她说了,自己就信,就不再问了。 但是...“飞花令”?黑衣人是因为“飞花令”而撤退,这又说明了什么? 一切好像和自己猜想的有出入,他很想马上和辰兮商量一下,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听听她的意见。 楚南风站起来:“我知道了。我先去找周师弟和辰儿,你们休息吧,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他推开房门,忽然身子一晃,栽倒在地。三人惊呼一声,立刻围上去将楚南风抬到床上。 林玉儿通晓医术,急忙为他把脉,又细看他脸色。半晌,轻叹一声:“新伤旧伤一并发作,心绪激荡,气血淤塞...他白天经历了什么,怎么能牵动旧伤,现在又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激动?啧啧...不好办啊。” 萧娘子有些慌神,一心惦记着血祭菩萨的事,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林师妹,不如立即去报知神女,请神女想法子救救楚师弟!” 林玉儿摇摇头:“恐怕来不及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二十天,他等不了这么久...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封住他周身经脉,再用药吊住神气,然后找到彻底根治他旧伤的办法,要快。” “彻底根治他的旧伤?...”萧娘子犯了难,“我见到楚师弟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他的旧伤是什么...” 林玉儿站起来:“好巧不巧,我正好知道。几年前他中过‘十年生死蛊’,蛊虫深入体内,为了拔除蛊毒,不得不剔掉了半身血肉,致使他元气大伤。要想彻底恢复,还得从这‘十年生死蛊’入手寻找办法。”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辰兮这死丫头到底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楚师兄可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第五十二章 折翮翻飞随转蓬(四) 辰兮和周寻意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楚南风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却很安静。楚南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唐真真坐在床边牵着他的手,面如死灰。其他人站在一旁,偶尔低声说几句话,都以叹息结束。 辰兮拂开众人走过去,看着楚南风苍白的脸色,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林玉儿把脸凑近了:“你是...你是小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上下打量了辰兮,缓缓摇头。 周寻意感到很奇怪,故人见到辰兮,应当只会惊叹她如今的美貌,可林玉儿却好像只有惋惜和失望,不禁脱口道:“这个样子不好吗?” 林玉儿摇头:“不好,美是美了,但我还是喜欢她从前的样子。” 周寻意叹了口气,居然在心里很同意林玉儿的说法。 辰兮指着楚南风:“喂,你们两个,说正事吧。” 林玉儿把楚南风的情况说了,也把自己和云澹此行的目的简单说了一遍。辰兮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萧娘子道:“林师妹已经为楚师弟封穴用药,暂时吊住了气,只不过...师弟身体太虚弱了,这口气不晓得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敢挪动他,现在就算要带他去寻医问药,只怕也没法子。” 辰兮没说话,只把手掌贴在楚南风胸口,为他缓缓度入内力。 林玉儿上前阻止:“不可乱用!楚师兄体内气息紊乱得很,要是能用内力压制住,我们早就用了,你这样只会让他走火入魔!” 辰兮手上没停:“别人的内力不行,我的可以。” “你的怎么了,你犯什么糊涂!” 辰兮依旧没解释,淡淡地道:“你信我这一次吧。”用眼神示意周寻意把林玉儿拉开。 赤炼玄冥掌,噬血大法,若水神剑,冰魄游龙,它们本就是同宗同源...当日自己之所以能和龙寂樾一起度入内力,为宋泽调顺气脉,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让他清醒过来,除了他们彼此配合默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赤焰魔君、龙绍瑜和江怀珠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本就出自一家。 如今楚南风体内气息紊乱,旧伤复发,自己当然也可以为他导顺。 辰兮毫无保留地将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汇聚后的灼热内力源源不断地推入楚南风身体里,良久过后,只觉头晕目眩,方移开手掌。又取出银针,刺入他周身大穴,揉捏推拿了半个时辰,楚南风的身体终于渐渐温热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众人长舒一口气。萧娘子不由得看向唐真真,她十分罕见地静默着,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看到辰兮上前,就默默退到一边,一点也没有添乱,这真是破天荒了。 辰兮让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半日,然后立刻起程。 林玉儿伸手搭上周寻意的肩:“稀了奇了,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怎么做到的?” 周寻意躲了躲,没躲开:“拜托,你是个姑娘...” 林玉儿笑道:“嗐,这个不用你说,姐姐我门儿清!给你解毒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害臊,脱得精光,现在倒好——” 周寻意捂住她的嘴,拽着她回了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云澹的脸色暗了暗,萧娘子对男女之事极是内行,立刻捕捉到了,正要打趣两句,忽听身旁的唐真真轻叹一声:“以后,我也能这么样救他一回,就好了...” 房间内,辰兮坐在床边,闭目运功。她方才耗费了三成内力,减损不小,直将真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方觉得好多了。 她回过头去看楚南风,他依旧沉睡着。她伸出手去轻抚楚南风的面具,不过这一次她并不想摘下来,只喃喃说道:“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气。辰兮默默看着楚南风,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的心意。 现在自己面对楚南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扪心自问,她当然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治愈他,即便是生命。如果能让他摆脱掉如今这副鬼样子,再变回当年神女峰上那个潇洒俊逸、意气风发的楚南风,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她知道机会渺茫,但纵然跋山涉水,用尽余生去寻找办法,只要还有希望,她就绝不会放弃。 但这就是恋慕吗?好像不是。 她曾经恋慕过,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数月以来,唐真真几乎寸步不离地缠着楚南风,撒娇撒痴,柔情蜜意,会不时提起他们从前的日子,讲大昌镇上的热闹,和起云峰上那些亲密无间的夜晚,可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当年执行完任务,回到神女峰的时候,她还没有亲眼看见楚南风和姬苏瑶在一处,只是听见旁人的议论,就已如五雷轰顶,茫茫然不知所以。 试想当年,若自己日日见得一个女子纠缠在他身畔,恐怕早就看不下去了。 她又把情况安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试了试,立刻也有了答案。那时候,即便知道他对乌惜潺无意,甚至打算杀了她,但每次只要一看见乌惜潺,自己就心头火起,觉得很愤怒,又很委屈。 这样才对... 辰兮久久凝望着楚南风,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风儿是因为她才变成了这个样子,无论是被师姐下蛊,还是选择解蛊,都是为了她。 所以很心疼,很难过,很愧疚,很想把债还清,把伤害抹平,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 这是父亲和师姐欠他的,也是自己欠他的。只要他能康复,能快乐,往后余生,自己愿意陪伴他,用一生来补偿他。 “这么久以来都是你在做...”辰兮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楚南风刚好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这一抹笑意。辰兮见他醒了,说道:“我们不回神女峰了,去湘西。” “好...” “‘十年生死蛊’是湘西腊尔山寨主之女亲手培植,我见过她的手段,十分高明,我想这普天之下只有她最有办法能治好你。”正是十三岁那一年她偷窥那苗疆女子制蛊,不慎被发现,才被金沙毁了双眼,失明了大半年。 “好...”楚南风依旧凝视着辰兮,目光复杂,他忽然抬手覆上自己的面具,“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辰兮看着他:“我不想,不是因为我在意,而是因为你在意。” 楚南风把手收了回去,辰兮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楚南风笑了笑,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我看了玉髓,果然如你所说。但《噬魂血经》和‘若水神剑’的相合之处并没有那么多,所以我没办法像你一样一通百通。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义父当年创出了两套剑法,和《噬魂血经》更相合的是‘诡道剑法’。这一点,只有等以后有机会再验证了。” 辰兮点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楚南风踌躇了一下,“真真说,《噬魂血经》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噬血’,能令人血气倒流,破出体外。第二重‘噬魂’,能摄人心魄,控制人的行动。不过这和傀儡术又不一样,‘噬魂之术’说到底也是在攻击,其实是以自身强大的内力侵入对方周身,由百穴而入,顷刻压制住对方体内的经脉,令对方走火入魔。‘噬魂’持续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行功者的功力深浅,但无可避免的都对行功者损耗极大。所谓‘噬魂之术,阴魂入体’,说的就是行功完毕之后,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辰兮问道:“第三重呢?” “第三重,是将二者结合起来,既‘噬血’也‘噬魂’,几乎没有破解之道。这对行功者的要求就更高了,真真就是因为修为不够,又强行习练第三重,才导致她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废人。” 辰兮思忖道:“这么说,玉髓上的《噬魂血经》只在第一重,并不是全篇。我现在明白了,只使用‘噬血’可以伤人性命,但不能操纵黑衣人,同时对自身损耗也不大。要操纵黑衣人,至少需要到第二重,不过那样就会身受反噬之力,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废人。” 楚南风颔首:“是这样。所以我很奇怪,当日左钰是如何做到既操控了黑羽,又完全不受他们影响的?” 辰兮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如果他没有操控黑羽呢?那些人只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并没有被他控制,换句话说,他们只是一群学会了噬血大法的杀手而已。” 楚南风眼睛一亮:“这么说,围攻巫山的黑衣人也极有可能是一群听令的杀手,和‘噬魂’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是吗?”辰兮目光炯炯地看着楚南风,“所以是谁训练了这群杀手,让他们个个都练会了噬血大法?‘祈星玉璧’早就被唐真真带下了圣泉峰,算来已有两年,巫山之上还有谁会使这路功夫?” 想来只有在二十年前亲手将《噬魂血经》封入“祈星玉璧”中的神女了,除了她本人,还有可能是得她亲自传授的人。 辰兮没有说出神女的名字来,但楚南风脸色已经变了,这正是他最怀疑,也是最担心的事。 辰兮待他神色平稳了,方继续说道:“现在关于黑衣人的来历有两个猜测,一是师姐在拿到玉髓之后,从江南各帮派之中挑选合适的人训练成黑羽,再派去围攻巫山。她曾在临去之时反复追问我,是否记住了那本名册上的人,我怀疑这里面定有关联。第二个猜测就不用我多说了,但我想不通令师究竟想干什么。” 楚南风盯着她:“你倾向于哪一个?” 辰兮叹了口气:“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灵山也遭到黑衣人围困,江前辈就是为了这个才匆匆赶回去的。” 楚南风沉默了,如果说围攻巫山还有那么一丝可能是姬苏瑶所为,毕竟巫山派与他有关,那灵山派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理由,千里迢迢派杀手去招惹怀珠老人? 《冰魄游龙》有两路心法,隐藏起来的那一路正是《噬魂血经》的克星... 唯一有理由做这件事的人,只有神女。 “师父她...不希望我回去。”楚南风低声道,“咱们已经身在蜀中,离巫山很近了,她还是派玉儿和云师弟来传话,让我不必回神女峰。” 辰兮点头:“神女出关了,黑衣人撤退,不管她为了什么,她要做的事情显然遇到了阻碍,有人在阻拦她...” “会是云上天宫吗?” “我不知道...”辰兮摇摇头,又微微一笑,“先别管了,你休息一会儿,咱们该出发去腊尔山了。” 第五十三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 毡房外,面对着日头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回鹘骑兵,宋泽颇有些恍惚。 那位大矿主玉山巴依不是说,回鹘王室很乐见公主和汉人结亲么,还说阿娜希塔的父亲——喀喇汗君王看重他灵山传人的身份,绝对不会反对他们成亲么? 如今这是怎么回事,不同意就不同意吧,竟然还派了军队来,难道把自己和江前辈当成了敌人? 只因他自幼生长在乡野,虽然读了书,但仍然没法子懂得君王的行事,总拿民间嫁娶来想象。在民间,即便是豪门望族,若不愿将女儿嫁出去,也只是一口回绝罢了,断没有兵戈相向之理。 回鹘士兵所骑的蒙古马体格矮小健壮,大王子磨延啜胯下骏马却十分高大,通体雪白,在日光下竟泛着一层淡淡的妃色珠光,好似天外来物。 这磨延啜头戴胡帽,身着赭黄袍,领口、门襟和下摆处都绣着精美的花团,缀有各色宝石,十分华丽夺目。 他神情倨傲,看向阿娜希塔的目光却很柔和,显然对这个小妹极是疼爱。目光从阿娜希塔移到宋泽身上,立时变得冰冷似刀锋,好像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宋泽千刀万剐。 宋泽倒没有胆怯,只是疑惑地看着磨延啜。想到阿娜希塔信中所言定然是非自己不嫁,心里一阵窘迫,急于想解释几句,却发现自己不会说回鹘话。 磨延啜指着宋泽,用回鹘话问了阿娜希塔一句。阿娜希塔坚定地点点头,又把宋泽挡在了身后,向磨延啜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越说越激动,直说得眼眶泛红,看上去楚楚可怜。 磨延啜脸色铁青,盯着妹妹看了许久,又目光阴沉地看向宋泽,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躲在女人背后,不算男人,出来比试!” 阿娜希塔立刻叫道:“不行!哥哥,他伤得厉害,不能——” 磨延啜打断她,眯眼盯着宋泽:“我在跟他说话!” 宋泽眉头一皱,从阿娜希塔身后走出来,向她问道:“这位是...” 阿娜希塔眼中含泪,焦急地说道:“这是我大哥哥,阿塔的继承人!他最疼我了,什么都听我的...你放心,我绝对不让你去比试!你带师父师娘快走,我...我...” 宋泽看着眼前数以千计的回鹘骑兵,心里忽然一阵不安:“你要怎么样?” 阿娜希塔涩然一笑:“我自然有办法阻止他!”说完她抽出靴子里的短刀,横在颈上,向前一步跪在磨延啜马前,绝然地看着他:“哥哥,他是我男人,你让他走!” 四周回鹘骑兵一齐后退,阿娜希塔跪于大军阵前,身形显得格外纤弱。 磨延啜握着缰绳的手僵硬了半晌,看向宋泽,露出鄙夷的冷笑:“阿娜,他是你男人?他还算男人吗?” 四周回鹘骑兵俱都愤怒又鄙夷地看着宋泽。这位小公主是喀喇汗的明珠,多少人心向往之,又自觉配不上,能远远看着她在高昌巍峨的城墙上唱歌,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就感到很满足了。 如今见到小公主竟为了一个汉人军前下跪,以死相逼,如何能不愤怒?众军士强忍怒气,只盼磨延啜能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将宋泽和他的同伙碎尸万段。 宋泽缓缓俯身把阿娜希塔搀扶起来,克制着内心的震动,抬头看向磨延啜,脸色沉下来:“大王子,你要如何比试?” 阿娜希塔抱住宋泽:“不行!——不可以!” 磨延啜冷冷地道:“妹妹,汉子要娶妻,就要凭本事,连这个都不敢,怎么配得上你?”原来回鹘人家嫁娶有个规矩,男方来求娶之时,若女方家里不愿意,可命彪悍的打手将男人打跑。但若男人反将打手击倒,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强壮,那女方家里就不能再阻挠这门亲事。 宋泽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只轻轻扶住阿娜希塔,向磨延啜朗声说道:“在下一介草民,自然是一万个配不上公主殿下,但若怯战,不仅丢了公主殿下的脸,更丢了汉人的脸。大王子,请赐教吧!” 阿娜希塔一呆,旋即泪水滑落,却是激动的眼泪。她后退一步,说道:“你去吧,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起。” 宋泽回头看去,见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并肩立在毡房前,易偐、撒力哈和几个灰衣竹影围在他们四周。如烟夫人神情很是惊讶,又显然有些不悦。江怀珠倒很镇定,甚至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下一刻,宋泽耳中就传来了江怀珠的声音:“想想你会什么...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 “什么?”宋泽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回鹘大汉翻身下马,站到了他面前。这大汉手里原本拿了一张硕大的弓,此刻已扔给旁人,显然是近身格斗用不上,只赤手空拳地面对宋泽。 宋泽扫了一眼那张巨弓,光弓弦就有小指粗,不知需要几百斤的臂力才能拉开。眼望面前这大汉,果然见他双臂粗壮异常,虽在寒冬,却撸起袖子,小臂上筋肉凹凸,如铁铸石雕一般坚硬。 磨延啜冷声道:“葛勒是我军中第一勇士,如此,不算看不起你。” 四周回鹘骑兵齐声助威,喊声震天。葛勒大喝一声,挥动双臂如一头猛虎直扑向宋泽。宋泽不闪不避,双掌齐出,“砰”一声对上了他一双铁拳,二人均后退数步。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实则大有玄机。宋泽身负藏家密宗气功和道家的符箓三宗心法,任督已通,早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身每个毛孔都能感知气流变化。 在葛勒冲过来的那一刻,他已经感受到对方丰沛的气力,并能精准判断其攻击范围。他在心里闪过了几种应变,发现以自己如今重伤未愈的身躯,勉强闪躲之下更容易被对方拿捏住破绽。不如以冰魄游龙的内力相抗,用寒冰至阴之力消解他的刚猛之气,或者还可应对。 果然,葛勒在后退几步之后,浑身打了个激灵,神情有些不可思议。宋泽瞅准时机,欺身而上,近身厮斗。他身形甫动,四肢便疼得如同断裂,当下咬紧牙关,飞快使出“冰湖探月”“滴水成冰”几招,连攻葛勒下盘。 阿娜希塔见宋泽全身上下顷刻间血迹斑斑,知他周身伤口尽数崩裂,不禁大为心疼,急拉住磨延啜的马头:“哥哥,快让葛勒停手,这不公平!” 磨延啜淡淡看着场中,一言不发。阿娜希塔虽然心急如焚,但她知道此事关乎男人的颜面,自己断不能上前阻止,只急得原地跳脚。 二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宋泽虽然招式精妙,内息绵长,但身体虚弱,身法迟滞,冰魄游龙的威力难以完全施展。倒是被葛勒捏住了几回破绽,专打在他伤口至深之处,直疼得他眼冒金星。 这葛勒也绝非庸手,一双虎臂铁拳有万钧之力,身形却有豹的灵活,常年军中厮杀令他临敌之时十分冷静,也十分残忍,下手绝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十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摸清了宋泽身上的几处弱点,正是他被南栋施刑最严重的地方,便集中力道专攻那几处。 又缠斗了几个来回,葛勒突然瞅见个空档,一拳直接打在宋泽左肩窝上。 那里曾经被一根铁钩穿透了,将他吊起来打,如今刚好了几天,正是碰不得的地方。这一拳下来,宋泽再也忍不住,痛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捂着伤口急速后退。 阿娜希塔尖叫一声,便要上前,却被磨延啜一把拉住,又令士兵将她挡在后头。 葛勒哪里容得宋泽喘息,立刻飞扑过去,挥拳便打。电光火石之间,江怀珠的话忽然涌入脑中:“想想你会什么...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 宋泽目光一亮,他明白江怀珠的意思了。 第五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 葛勒的一双铁拳就要砸在宋泽身上,突然间身形生生顿住,竟然停在了宋泽面前。他怔怔盯着宋泽,脸上神情既有震惊,又有疑惑,甚至还带着一丝惧怕。 原来他在挥拳之时已经感到一阵晕眩,耳内嗡鸣作响,及至冲到宋泽跟前,脑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乃易卜拉欣的使者,岂敢动我!” 这“易卜拉欣”是《古兰经》中真主安拉的六大使从之一,葛勒的汉话虽然不济,“易卜拉欣”的名字还是听懂了。所以他身形猛得一滞,细细理解着脑中话语,盯着宋泽细瞧。 只见他目光澄明清亮,中正纯良,坦然回望自己,无喜无忧,无伤无惧,非但不像激战当前的神情,倒像有怜惜悲悯之意。 葛勒正狐疑间,耳中又传来一句低语:“俩一俩海,印烂拉乎,易卜拉欣,勒苏论拉嘿!”这句话乃是《古兰经》原文,意为“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易卜拉欣,是安拉的使者!” ...江怀珠曾多次说过,西域这片土地凡事都要拜神,凡事都要听神的指示,奉神谕行止。 宋泽这一路上曾无数次听见撒力哈的祷告,这些话翻来倒去,不是求真主赐福,就是赞美神明,他早已烂熟于胸。所以即便他心中无神无佛,却偏偏会背诵不少经文,当下便用传音入密大法强行送入了葛勒耳中。 听完这一句,葛勒震惊得无以复加,眼前这汉人竟能显露神迹,以真主使者的口吻在人脑中说话,焉知不是上天的声音?此人即便不是易卜拉欣的使者,也定然有神明庇佑,自己杀了他,岂非惹怒神明? 他自幼家境贫寒,十几岁便在军中效力,听过最多的话除了军令就是经文,去过最华丽的地方就是清真寺,见过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阿訇和伊玛目(传经人),内心对真主深信不疑。此刻宋泽以神谕灌入他脑中,直如拿一面响锣敲在他心上,震得他隆隆作响,簌簌发颤。 众人看着葛勒不断后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敬畏,均觉纳罕。有人向他喊话,葛勒也充耳不闻,只怔怔瞧着宋泽,竟像是下一刻就要朝他拜倒一样。 众士兵惊异间,忽然只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微妙律动,葛勒四周的近百个回鹘士兵皆听见了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艾史海独,按俩一俩海印烂拉乎,卧哈带乎!”(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葛勒显然也听见了,情不自禁用回鹘话向周围说道:“兄弟们,他就是易卜拉欣的使者,天可怜见,真主赐福喀喇汗!” 回鹘士兵的经历多与葛勒相似,神明在底层民众心目中的权威甚至超过了君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为安拉奉献生命,但只有最忠诚的战士才会为君主而死。 喀喇汗王室和贵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经常利用神明来统治下层,有意渲染神明的伟大,再将自己塑造成神明的化身。尤其在王军之中,这种神权统治来得更为直接和彻底,所以真主的声音在回鹘士兵听来犹如圣命。 此时此刻,虽然这些回鹘士兵一时还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有十几个人本能地翻身下马,朝向宋泽,默默静立。 只是这传音入密的范围终究有限,宋泽虚弱之下尽力施展,方至百人。外围尚有数百回鹘士兵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惊诧地询问,宋泽乃易卜拉欣使者这件事便由近及远,迅速传播出去。 阿娜希塔瞪大了眼睛,她虽没听见“神谕”,但听见了回鹘士兵们的议论——神的使者?宋泽什么时候成了神的使者? 磨延啜也没听见什么“神谕”,此刻又惊又怒,用回鹘话大声呵斥葛勒:“糊涂!易卜拉欣的使者岂会是一个汉人?他使了什么妖法让你上当?快去杀了他!” 岂料葛勒回身单膝跪在了磨延啜马前,低头说道:“大殿下,阿訇教导我们,汉人也好,回鹘人也好,蒙古人、浩罕人、回人也好,大家都是真主的子民,真主赐福于万民!易卜拉欣先知是大食人,也是真主赐给闪米特的使者,为何赐给我大喀喇汗王朝的使者不能是一个汉人?” 磨延啜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看来葛勒聆听圣训时比自己虔诚多了,竟对经文理解得如此深刻。葛勒这番话又在军中远远传了出去,周围听见“神谕”的士兵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越来越多的人翻身下马,恭敬朝向宋泽。 阿娜希塔心里好笑,眼珠一转,立刻挣脱了看守,跑到宋泽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捧天:“请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赐福于喀喇汗!” 近旁一众士兵接连跪伏在地,齐声诵念:“请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赐福于喀喇汗!” 眼见跪倒的士兵越来越多,磨延啜大怒:“你们反了!站起来!”忽然侧过头朝身后叫道:“艾山、玉山,去把他杀了!” 有两个人应声而出,相貌一模一样,是一对双生子。他们二人是磨延啜的贴身死士,从小养在身边,只听磨延啜一人吩咐。此刻虽然耳闻眼见了宋泽的情形,但主人有命,还是坚决执行。 二人各手持一柄长长的弯刀,一个用右手,一个用左手,好似镜像一般,连行动的身法和步伐都是对称的。便似将一个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又似一对连体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两人冲到近前,同时挥刀斩向宋泽,不见如何起手,竟已是气势如虹。宋泽顾不得伤痛,身法大开,左右开弓,同时与二人交战。这对连体婴彼此心意相通,刀法精纯,一个攻上盘,一个就攻下盘,一个虚晃一招,另一个就黄雀在后一刀劈至,可谓三头六臂,宛如一人。 葛勒一见这对兄弟出手,顿感不妙,立刻向磨延啜哀求不止。四周军士纷纷下跪请愿,但求不要伤害使者,以防触怒神明。磨延啜厉声喝止,又强令身边亲卫殴打驱逐这些请愿之人,但下跪的士兵越来越多。 三人绞缠激斗了数十个回合,宋泽渐渐体力不支。这本是车轮战,他重伤之下又以一敌二,劣势更加明显。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这一身丰沛的内力,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最后一刻,自己就使出全力放手一击,哪怕是强弩之末,也要重创对手。 战死并不丢人,他只是担心江怀珠他们,还有些遗憾,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便在此时,阿娜希塔好像得到了什么指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跑到场中,面向观战士兵大声说了一连串回鹘话,神情坚定肃然,又急迫恳切。 一面说,一面撸起袖子,用手中短刀在雪白的皓腕上刺下了一弯新月。 新月是西域神教的至高象征,代表着新生和力量,许多士兵的身上都有新月刺青,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的护身符。此刻他们眼见公主也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了新月,那一弯血色的月牙深深嵌在雪白的肌肤里,无比刺目,给人以强烈的冲击。 阿娜希塔高举手臂,向回鹘士兵大喊:“保护使者!真主与喀喇汗同在!” 血顺着她的手腕流淌下来,四周士兵的眼神都变了,他们此刻脑中皆隆隆作响,好像有一个苍劲的声音在说话,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降下惩罚。 在阿娜希塔一声声呐喊中,这些士兵再不犹豫,一股脑冲向激斗中的三人。 同一时间,宋泽瞅准时机,提调周身真气,用尽全力挥掌击出。至阴至寒的内力化为一支支无形的冰箭,刺入艾山、玉山二人体内,二人惊骇地翻倒出去。 还未来得及起身,已经被冲上来的一大群回鹘士兵按在地上,夺了弯刀。 宋泽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几双手将他扶住,稳稳立在中间。 磨延啜暴怒,挥起马鞭狠狠抽打拦在他马前的士兵,但那些士兵只是围成一圈跪在地上,默默忍受着鞭笞,不曾让开。 磨延啜狠狠打了十几鞭子,渐渐冷静下来,端坐马上,眯起眼睛看着宋泽。 他在暴怒之余,也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倘若宋泽此刻开口说些什么,他真不确定这些士兵会不会接了“神谕”,反过头来对付自己。 自己的亲卫队只有几十个人,如何能抵挡数百骑兵? 这就是神权操控之下的王军,他们能在战场上不惧刀剑,勇往直前,全因为他们坚信对面的敌人就是真主的敌人。 他们拼上性命,不是为了国君,而是为了荣耀真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进天国。 磨延啜身为喀喇汗王室的继承人,如何能不深知这一点?这就是他的父亲——萨图克君王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一课: 要长久地统治这片土地,就要善用神明的力量,绝不能站在神的敌对面。 第五十五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三) 磨延啜思索片刻,恢复了倨傲冷淡的神色,向四周军士吩咐了几句,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拦在他马前的士兵接连起身,围在宋泽身边的人也散开后退,艾山、玉山二人回到了亲卫队中,众士兵纷纷上马归队,王军恢复了秩序。 磨延啜翻身下马,朝阿娜希塔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说。阿娜希塔犹豫了一下,到底走了过去。 二人并没压低声音,但因说的是回鹘话,宋泽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四周士兵听着磨延啜的话都轻轻点头,深表赞同。 阿娜希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磨延啜,说了几句掷地有声的话,神情又激动又郑重。磨延啜没停顿,立刻点头同意了,还微笑着抚了抚她头顶,阿娜希塔这才高兴起来。 说完这几句话,阿娜希塔又一溜烟跑回宋泽身边,朝哥哥挥了挥手。磨延啜骑上马,远远盯着江怀珠看了一眼,高声说道:“父王不喜江湖,不会介入。西域灵山,只求相安无事,老人家好自为之!” 江怀珠缓缓点了点头。他已听懂了磨延啜的言下之意:萨图克君王不会派人抓捕或者追杀自己,但其他人要想对付自己,萨图克也绝不会干涉。关于吐尔逊和四大部族首领的行为,王室既不赞成,也不追究,更不会再过问。 阿娜希塔显然也明白了父王的态度,噘着嘴气得嘟囔:“还说世上最疼我,我要什么都答应,干什么不把吐尔逊叔叔关起来?再重重惩罚南栋那些人,让他们再不敢出来害人!” 宋泽再无知,也不会幼稚到如此地步,何况他饱读诗书,是写过策论的人,听着阿娜希塔天真的言语,淡淡笑了笑:“听闻那吐尔逊是受我朝皇帝陛下亲封的巴尔喀什郡王,地位举足轻重,四大部族首领更是喀喇汗的栋梁,岂能轻动?你父王不是不疼爱你,只是他首先是喀喇汗的君主,其次才是你的父亲。” 阿娜希塔从小在宫廷长大,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经年淘气胡闹,四方游历,萨图克都对她宠溺无比,从未有一件事不遂她心意。 是以渐渐地,她会在内心深处希冀自己是那个例外,是父亲和兄长会放弃利益考量也要以她为先的那个例外。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自己要想遂了心愿,还得靠自己多努力。 磨延啜的骑兵有序撤离,葛勒留在最后,真的朝宋泽拜了一拜,才跟上队伍。宋泽心里对这些被欺骗了的士兵多少有些愧疚,他匆忙回到江怀珠和如烟夫人身边,众人商议尽快起程,经昆莫前往瓦罕山谷。 江怀珠方才也使了传音入密,且范围和力度更在宋泽之上,所以此刻脸色更加不好,如烟夫人甚是担忧。如今他们这一行人,全要依靠易偐和竹影的保护,但求快些入城,大隐于市,方能休整几日。 易偐倒很镇定,一路上指挥竹影沿途布设暗哨,提前摸清路线,又留了些得力之人随行左右,一切很得章法。 江怀珠知道这都是他常年跟随赤焰魔君历练的结果,想到自己和这位故人纠缠了大半生,到头来还要托他的福才能保平安,不禁苦笑连连,对如烟夫人感叹:“这老小子,我要杀他,他要杀我,结果他死在我前头,倒留了人保护我,哈哈哈,世事无常,真是好笑啊!” 如烟夫人心有戚戚:“如今我倒很担心辰儿...易公子如此厉害,辰儿应该带在身边才对,偏又给了咱们...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咱们身在关外,山高路远,半点消息也听不见,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江怀珠回头看了看走在最后的易偐,此人自从上路就很少说话。他一路从江南追踪过来,应该知道不少辰兮和天龙门的情况,但始终没有说过。如烟夫人问起,他也只说二人早早就分别了,后头的事情一概不知。 若他只是孤身一人,这话倒还可信,但他麾下还有许多竹影,消息岂会闭塞?况且,这些竹影到底有多少人,是否是赤焰魔君所留,这些事情易偐统统不提,嘴是真的紧。 江怀珠看着,心里倒有些喜欢这孩子,若他日后能一直追随在宋泽和辰兮身边,自己会放心许多。 三日后的傍晚,他们顺利进入了昆莫城。这是西域地界仅次于高昌的繁华城镇,占地庞大,城中道路四通八达,周边还有绵延百里的城郊和村落,直至极远处方才渐渐疏落。 此城地处几条商路的交汇口,人声鼎沸,鱼龙混杂,就算吐尔逊能动用官军进行搜查也需时日,正是隐藏行迹的好地方。 易偐早已遣竹影入城,选择了一处稳妥的客栈订下,江怀珠一行人趁着夜色住了进去。 宋泽陪阿娜希塔说了一会儿话,将她安顿好之后,立刻来到江怀珠的房间。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前辈,你身体如何?听易偐说或许我能助你疗伤,请前辈吩咐!” 江怀珠欣慰地点点头:“你小子很有孝心,公主当前,倒很记挂老夫。” 宋泽一阵窘迫:“前辈说笑了。” 江怀珠叹了口气,正色道:“也好...本来我打算自己慢慢恢复,不耗费你的内力,不过时间有些来不及了,还是麻烦你吧。”顿了顿,好像在斟酌措辞,又说道:“...一会儿你助我疗伤之时,你我的一部分内息会彼此通联,一齐运转,体内真气也会此进彼出,有一部分融合在一起,经过我的筋脉再回流到你的身体里。” 宋泽点头表示明白,笑道:“我这一身内力都是前辈所授,如今正好用来为前辈疗伤,想来不会有什么冲撞之处,再好不过了。” 江怀珠却神色有异:“并不完全是这样...一会儿你或许会感到一些异样,但不可停下,更不要排斥我的内力...一旦开始,只有完功你我才能平安。” 宋泽郑重点头:“一切听从前辈吩咐。” 二人当下盘膝对坐,双掌交叠,闭目运气。宋泽将冰魄游龙的内力缓缓注入江怀珠体内,过了不久,即感到一股醇厚冰寒的内力与之交融,牵引着自己周身气息,在筋脉中游走。 这是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好像孩子找到了父亲,内心一片柔和安宁。 陡然,宋泽眉头一皱,他感到这股冰寒的内力之中掺进了一缕温热,好像冰水之中汇入了温热的血。这一缕异样的内息像毒蛇一样游走而上,迅速滑进自己体内,钻入了奇经八脉。 血红,眼前一片血红...宋泽紧紧闭着眼睛,却仍然看见了一片血红。 他本能地想要撤掌,突然想起江怀珠的话,急忙稳定心神,克制着身体对这股温热的排斥,努力将其接纳进来。 温热感越来越强烈,冲淡了寒冰之气,宋泽头晕目眩,感觉自己七窍之中都要溢出血来。他深深呼吸,心中默念起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以道家虚静澄明之力慢慢平复丹田之中的翻腾。 又过了许久,直到这股寒热汇聚的真气在二人体内走完了一个大周天,终于渐渐消散,一部分留在了江怀珠体内,一部分汇入了宋泽的经脉之中。 江怀珠撤了手掌,缓缓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如此完功之后,他的内伤好了九成,已无大碍。 江怀珠叹道:“若非你身上恰好有我的内力,这番功夫便做不下来,不可不谓之天数啊...” 宋泽缓了一缓,方道:“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身体里为何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力?” 江怀珠看着他:“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 宋泽点头,那个故事如此波澜壮阔,又曲折离奇,想要忘记倒很困难。 江怀珠道:“故事里的三妹,不愿意放弃那块石头,不想离开瓦罕山谷,她执念很深,如果不是我们四个一力劝阻,只怕早已和那块石头一起疯魔了。” 宋泽道:“是,前辈说过,她后来南下拜入了蜀中一个大门派,成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江怀珠微微一笑:“你记性很好,不错,她今时今日已经是那个大门派的掌门。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两座世人公认的武林仙山?” 宋泽点点头,他这一年来耳濡目染,于武林大局也不再陌生:“是前辈的灵山和蜀中巫山。”说起灵山二字,颇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忽然又一怔:“蜀中的大门派...前辈说的莫非就是巫山派?” 江怀珠叹道:“你很聪明...是啊,我这三妹便是当今巫山派的掌门人,巫山神女楚冰情。她的妹妹,就是人称‘血祭菩萨’的楚幽兰。” “血祭菩萨”的名号宋泽也曾听江怀珠提起过,似乎是一个很神秘又很吊诡的人,行事作风自成一派,十分洒脱。此刻她的样子和热情如火的四妹重合在一起,好像既怪异又合理。 宋泽问道:“前辈,这和你体内的内力有何关联?” 江怀珠缓缓说道:“我说过,那块石头上的武功奇幻无比,没有人能真正把握,我们五个人只能学得一部分,剩下的要依着我们各自的性情、禀赋和根基来补全,由此自创出一路属于自己的功夫。 所以这路功夫必定根植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心有所想,心有所感,功夫便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来。三妹性子冷淡又偏执,对生命很漠视,骨子里很有些残酷之意,偏偏又天赋异禀,所以...竟让她创出《噬魂血经》这种邪门又厉害的功夫来。” 第五十六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四) “‘噬魂血经’?那不就是——”宋泽猛然想起来,“前辈说过,围困灵山的那群黑衣人,就是被噬魂夺魄的傀儡人,而且是永生永世的傀儡...” “没错...”江怀珠深深叹了口气,“二十多年前,我亲眼看着‘噬魂血经’横空出世,楚冰情功法大成,她抓了几个牧民到山谷里试练,俱都形同傀儡,嗜杀成性,而且永远无法恢复神智。我当时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很担忧,将来这路功夫流出江湖,岂非生灵涂炭?后来我们尝试将各自的武功融合在一起,我就趁着那个时候,将‘噬魂血经’的一部分融在了身上。再后来我们离开了山谷,各奔东西,我花了几年思索如何破解‘噬魂血经’,并慢慢调整‘冰魄游龙’,令其能抑制‘噬魂血经’。” 宋泽一凛:“前辈,你是说...‘冰魄游龙’能抑制‘噬魂血经’,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用‘冰魄游龙’压制体内的‘噬魂血经’?可是据前辈所言,这两种功夫本来是可以相融的...也就是说,是前辈有意令它们不能相融,还要令一种克制另一种?” 江怀珠微微一笑:“你小子越来越上道了。不错,我有意令两种本该相融的武功势成水火,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我身体里并存,对我的消耗也是很大的...所以你小子要快些承袭我的衣钵,我也好享上几年清福。” 宋泽挠了挠头:“前辈,你做这件事,神女知道吗?” 宋泽几乎肯定江怀珠的答案一定是“不知道”,试问谁会放任一个人经年累月地研究如何克制自己的武功?他这样问,只是想绕开承袭灵山派这件事而已。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怀珠竟然点了点头:“她知道的,而且当年我还亲上神女峰,和她一起商议如何抑制‘噬魂血经’,调和其中的戾气,使其不至侵染心智,让人疯魔。凡事都有两面...我们学了那石头上的武功,确实令我们将一身所长发挥到极致,但也同时会加剧我们自身的特点,残酷之人会更加残酷,偏执之人会更加偏执,冷淡之人会更加冷淡,所有的欲望,所有的念想,都会变得更深、更强烈...” 宋泽静静听着,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江怀珠在‘冰魄游龙’之外,还要坚持引导他修炼道家的符箓三宗和藏家的密宗气功。 在这两路心法的补益之下,自己的确身心舒畅,时常有澄明通透之感。就如方才‘噬魂血经’的内力涌入丹田之时,自己也是靠着道家真气调和,才抑制住了强烈的不适感,让身体自然而然接纳、吸收了这股力道。 江怀珠继续说道:“当时楚冰情刚刚接任巫山派掌门不久,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但实则‘噬魂血经’已经侵入她五脏六腑,令她的神智摇摇欲坠。我正好在那时候到了神女峰,告诉她或许有办法抑制‘噬魂血经’,她自然欣喜若狂。不过她并不想就此放弃这门功夫,只是想找个法子中和一下,好让她能够驾驭这路功夫。我们就躲在神女峰上研究了几个月,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中断了这件事,也给后来的很多事情埋下了隐线...” 宋泽好奇之心大起:“什么意外?” 江怀珠叹道:“四妹楚幽兰也悄悄来到了神女峰。她当年因和大哥有情,在山谷里做了一年多的夫妻,分别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立刻动身前往范阳永璋侯府寻找大哥,谁料大哥已经因为守护郡主不力,被赶出了侯府,流落江南。 四妹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在钱塘找到了他,但那时候大哥已经和一位世家小姐定了亲,他为了能迅速在江南站稳脚跟、打开局面,非娶那位世家小姐不可,虽然知道四妹怀有身孕,仍然不肯跟她远走。 四妹伤心欲绝,拖着即将临盆的身子离开了江南。其实大哥一直如此,他向往世俗的权势,根本不可能和四妹一起隐居山林,四妹就是太痴了,一直看不破这一点。 她这次来神女峰,是想将刚出生的孩儿托付给神女,她自己么...按照她的说法,依然要回到江南去,找一个有名气的门派,也当个掌门夫人,就这么看着大哥起高楼,看他良心如何过得去。 我们自然是觉得很无聊,神女不同意她这样做,也不肯收留她的孩子。楚幽兰负气离开,但不慎被人发现。‘血祭菩萨’在江南时曾经机缘巧合接了天下第一楼的邀约,替他们杀了朝云峰的掌峰人阮朝云,事情才过去不久,朝云峰众人正是恨得咬牙切齿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楚幽兰。 最后关头,楚冰情拿出了一枚神女令,才保下四妹一命。四妹说,如果有朝一日神女再见到她的孩儿,希望她一定要把他留在神女峰,收他为徒,给他庇佑。 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月黛有孕了,我...我从前以为她们姐妹俩是一个人,所以以为是月墨被洛霖强迫而有孕,我怒极攻心,再也顾不上什么‘噬魂血经’,立刻动身赶往永璋侯府...这后头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 宋泽这一路上听江怀珠和如烟夫人断断续续说过不少,有时是他们聊天提及,有时是事关辰兮,他们有意解释给他听,所以对江怀珠与辰兮父母之间的纠葛已经明了。 此时听着江怀珠的话语,只觉得一阵恍惚,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来来回回,将一些模糊的事情全部串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喃喃道:“洛霖?洛霖是...那、那大哥又是......” 江怀珠缓缓说道:“大哥就是故去的天龙门掌门龙绍瑜,他用了短短二十年时间就坐上了江南武林头把交椅,彻底改变了江南武林的格局,雄心和谋略无人能出其右...二哥洛霖,是叱咤江湖的赤焰魔君,他残杀妇孺,搅动风云,人人得而诛之...他就是辰儿的父亲,也是他杀害了大哥。 而四妹和大哥的那个孩子,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果然被送到了巫山,由神女亲自教导。楚冰情这些年功力越来越深,受到的反噬也越来越厉害,她应该是很难忍受了,听闻她经常闭关不出,前些年甚至还派那孩子来灵山找我,想盗取‘冰魄游龙’的内功心法。 她定是算准了,我一见那孩子的面,看他有五六分龙绍瑜的样子,就一定能认出来,绝不会下狠手杀了他。呵呵,我这三妹,谋算人心向来是很精明的。” 宋泽神色复杂,叹了口气,低声道:“想不到前辈和这四位挚友从瓦罕山谷分别后,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们五个人的命运仍然牢牢纠缠在一起...” 江怀珠长叹一声:“是啊...所谓因果循环,三世不失,我们五个人这一世纠缠所酿之苦果,只能由各自的子女去承受了,这对他们而言,实在非常不公道... 辰儿这孩子尤其倒霉,不光有洛霖这样的亲爹,我听你师娘说,她还好巧不巧同时遇见了龙绍瑜的两个孩子,这岂不是倒了天底下最大的霉?你说她要是我的孩儿,再早早遇上你,她这一辈子该有多快活、多顺遂?” 第五十七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五) 宋泽眉头紧锁,久久不语,他完全听懂了。 江怀珠看着他,似笑非笑:“怎么,灰心了,还是害怕了?” 宋泽摇头:“不,我只是有点心急。从前她有洛霖前辈庇护,身份是隐蔽的,如今洛前辈不在了,她的身份如果暴露出来,谁能保护她?我想我需要尽快跟易偐谈一谈了。” 江怀珠缓缓点头,表情很欣慰。宋泽忽又想到什么,问道:“如此说来,灵山脚下的那群黑衣人都是被‘噬魂血经’操控的,那岂不是说...是巫山神女在操控他们?她想对付前辈吗?是想要‘冰魄游龙’的心法?” 江怀珠道:“她不止想要‘冰魄游龙’,更想要我藏在无寿宫里的那块石头...当年他们四个先后在中原扎了根,只有我又回到了西域这片地方。这些年西域战事不断,喀喇汗王朝扩张,乌孙国灭,西边的浩罕汗国又频频入侵,加上回鹘部落间的争斗,这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战火烧过了。 我担心瓦罕山谷里的秘密被发现,所以自作主张将那块石头移到了灵山之中,用我独门的五行阵法保护起来。楚冰情既想逼我就范,乖乖听命于她,又想把那块石头抢回去。所以她一面散布关于摩徯神教和《摩徯秘典》的谣言,指使西域诸门派抓捕我,一面又派了傀儡人来将灵山团团围住。” “神女就在灵山脚下?”宋泽不由得一阵紧张。 “我看不会。”江怀珠说道,“她之所以这么急迫,不惜出此下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因为她身上的‘噬魂血经’再也无法抑制了。我听说她已经闭关了一年多,想来已将所有办法都试过了,现在自身难保。所以此刻在灵山脚下操控黑衣人的,应该另有其人,是受她指派而来。” “可是...神女为什么不能好言相求呢?只要她诚心恳求前辈帮她化解‘噬魂血经’,我想前辈是不会拒绝的。” 江怀珠呵呵笑道:“她是不会求我的。而且她知道,若是由着我做主,多半就会出手废掉她的武功,断不会帮着她继续将这路功夫练得更长久。” 话及此处,江怀珠盯着宋泽看了看,说道:“方才你助我疗伤之时,做得很好,你体内的中正纯和之气,比我更适合化解‘噬魂血经’的戾气,日后或许有你亲自上阵的时候。” 宋泽正色道:“晚辈义不容辞!” 宋泽从江怀珠的房间出来,一抬头,就看见易偐坐在对面的屋顶上,手里拎着一只酒瓶,正一面看着满天繁星,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 那个位置刚好可以俯瞰整间客栈,还可以看见布设在街边的两个竹影暗哨。易偐就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守护着他们,宋泽心里感激,纵身一跃,落在易偐身旁,也坐了下来。 易偐扭头看了看宋泽,倒没有客套,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宋泽微笑:“好多了,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易偐点了点头:“找我有事?” 宋泽低头想了想,问出了一句话:“辰兮小姐,现在有危险吗?” 易偐看着宋泽,好像在审视他,半晌方道:“宋公子何以这样问?” 宋泽道:“她的身世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只担心那些江湖门派会对她不利,尤其是被...被洛前辈伤害过的那些人,他们会不会把仇恨发泄在她身上?” 易偐淡淡笑了笑:“宋公子真乃心地纯良之人,岂不闻这世间就算没有仇恨,只要有利益,也是能将人置于死地的。顶着魔君之女的名声,少主走到哪里,都断不会好过。” 宋泽大急:“那...那请易少侠速速到她身边去,江前辈这里有我,我一定会保护他们安全,请易少侠放心!” 易偐喝了一口酒:“少主的命令是让我随行左右,贴身保护你们三个人,我不能违抗命令。” 宋泽急道:“这叫事急从权,不能算违抗命令!易少侠......” 易偐又扭过头看着宋泽:“宋公子,少主乃是魔君之女,江湖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宋泽皱眉:“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我自己有眼睛,有耳朵,还有心,旁人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以前我还听人说江前辈是什么魔教传人,是与不是,又怎么样呢,难道我们认得一个人,就要靠这些名号?” 易偐目光动了动,仰头把酒喝光了。宋泽急道:“易偐,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易偐微微一笑,“宋公子,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我只知道少主在那一刻做出的选择,就是她认为最值得的选择。如果我丢下你们去保护少主,纵然是护住了她,恐怕她也不会高兴。我脑子笨,只知道听从命令,其他一概不想。倘若少主因此遭遇不测,我会杀光欺负她的人,再杀了我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违抗少主的命令。” “你...”宋泽气结,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半晌,吐出一口气:“你派人去关内看一看,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有没有离开江南,这总行吧?” 易偐微笑:“已经这样做了,消息很快会传回来,你稍安勿躁。” 宋泽站起身来,朝易偐恭敬一揖,嘴里说道:“这还差不多。” 易偐呵呵笑出来。 天刚蒙蒙亮,阿娜希塔就蹦蹦跶跶地来找宋泽,非要拉着他在城中逛逛。宋泽面露难色,本想拒绝,但阿娜希塔表现得十分委屈,竟低声下气地恳求起来,说只要一个时辰足矣。 宋泽心里十分难受,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只是想让自己陪着走一走,就用上了“求”,自己若再不答应,就没有天理了。 见宋泽点头,阿娜希塔顿时高兴起来,拽着宋泽就往市集上走。时辰太早,城中大大小小的麻扎还没有开市,不过已经有起早的摊子在做油馕和奶茶,香气四溢。 阿娜希塔很熟稔地带着宋泽走街串巷,沿途挑些吃食塞给他品尝,口味皆十分地道。她笑着说:“我打小不是在高昌,就是在昆莫,对这儿熟得很。不过后来嘛,觉得西域地界再大,也不过是一隅,要逛就要逛到外头去,去塞北,去中原,那才叫广阔天地!” 宋泽道:“嗯,公主殿下的经历很让人羡慕。” 阿娜希塔看着他:“你答应给我起一个汉人名字的,想好了吗?” 宋泽一怔:“我何时答应了...” 阿娜希塔小嘴一扁:“我不管,你就是答应了!” 宋泽低下头:“我...我不会取名字。” 阿娜希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不会,是不愿意。” 宋泽没有说话。 阿娜希塔用手扳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我说,我到底哪儿不好,你干嘛不想当我男人?” 第五十八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六) 宋泽脸一红,别过头去,又下定了决心,回过头来直视着阿娜希塔的眼睛:“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公主殿下的盛情,在下不能承受,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阿娜希塔愣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 话一出口,宋泽心里难受,还有些无措。倘若公主伤心得哭起来,自己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也很苍白。 谁料阿娜希塔只是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看着宋泽:“你心悦她,那她心悦你么?” “这...她...”这回轮到宋泽垂下头,一阵窘迫,又一阵沮丧,“她好像...应该...没有...嗯...” 阿娜希塔凑近了宋泽的脸,看着他躲闪的眼神,问道:“她不会还不知道吧?” 宋泽怔了怔,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他也没好好想过,自己诚然是没有机会同辰兮说什么,但是聪慧如她,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倒还真的难说。 阿娜希塔推了他一把:“你怎么搞的?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问清楚呢?也好办,你告诉我这姑娘叫什么,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去替你问清楚!” “你...说什么?”宋泽彻底呆住。 阿娜希塔认真地道:“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拖着干什么?她要是也看上了你,我立刻杀了她,她要是看不上你,那就是她没眼光,我照样杀了她,给你解气。” “你...” 阿娜希塔盯着宋泽,嘻嘻一笑:“你不会指望我...那汉话怎么说的,哦,成全你们吧?要我们回鹘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跟别人好了,还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底下没有这种好事!告诉你,本公主既然认定了你,这一辈子就没打算放过你,你看上谁家的姑娘,就算她倒霉!你若是乖乖从了本公主,我倒还能考虑饶她一条小命儿!” 宋泽脸色一沉,心底也是一凛,这公主的话不知几分是玩笑,几分是真,但自己实不敢拿辰兮的安危冒险,还是三缄其口为上。 阿娜希塔见宋泽没反驳,也不再吭声,以为把他吓唬住了,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摸了摸宋泽的鬓发:“乖,等咱们成亲以后,就长住昆莫城吧。我喜欢这里,比高昌热闹,有人情味儿,你就不要再回中原了。你师父师娘不是也要长留西域吗,你们还可以经常见面,他们缺什么都可以来找我要,我是很大方的!” 宋泽轻轻叹了口气,公主什么都好,但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她是在千娇百宠、众星捧月里长大的,在她的世界里,大概从来不会有人对她说一个“不”字。 她那些所谓的江湖冒险,说到底也都有王室高手暗中保护。就算没有,只要她说出自己喀喇汗公主的身份,这座无形的高山就会出现在她身后,给她无比坚实的倚靠和庇护。 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她从身到心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公主。就连对别人的慷慨,都会无意识地说成一种赏赐。 阿娜希塔挽过宋泽的胳膊,同他大大方方又很亲昵地走着:“好啦,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了,这没什么,你们俩八字都没一撇,尽快忘掉就好了,我不在意!你不想给我起名字,但咱们以后天长日久,你总不能一直叫我‘公主殿下’吧?...这样好了,你就随着父王和哥哥一起,叫我阿娜吧。” 宋泽叹了口气,这也许是自己唯一能听从她的事情了,便低低叫了一声:“阿娜。” 阿娜希塔展颜而笑,将头靠在宋泽肩上,甜甜呢喃:“大木头...” 便在这时,忽见街边一个身穿长袍的人正在立起一面硕大的黑白幢幡,上面画着太极八卦图,还写着两行字“料事如神、未卜先知,修德悟道、指点迷津”,正是一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汉人面孔,留着两撇胡子,看上去一副精明相。 汉人面孔在此地本就少见,阿娜希塔也从未在西域地界上看见过算命先生,只在中原偶尔碰见过两回。当下大感新奇,拉着宋泽凑到跟前:“喂,你真会算命?” 那人笑道:“不会算命,怎么敢摆这个摊子,姑娘说笑了。” 阿娜希塔顿时来了兴致:“好,你说怎么算,看手相,还是问生辰?我只看别人算过,用什么铜钱、龟壳,真好玩儿,我也要试试!” 那人笑道:“在下算命,不用其他,只相面即可。”说着他的目光就在阿娜希塔的脸上停留住。 阿娜希塔毫不介意,还恨不得把脸伸过去让他看:“你看!看仔细了!” 宋泽不动声色地把她拉到一边,这种人多半是江湖骗子,还有可能不怀好意。 好在那人只略看了看,就收回了目光,笑道:“失敬了,小姐贵不可言,请恕草民无礼。” 宋泽听他已经自称“草民”,好像真的看出了阿娜希塔的公主身份,不知他是从前见过她,还是当真料事如神,不由得上下打量起这算命的。 阿娜希塔却没听懂,依旧追问:“你说呀,我的命好不好?你怎么不说话了?” 那人转向宋泽,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位公子倒真是个奇人。你的运势极好,但命途多舛,明明有贵人相助,却随时会转福为祸。你命里注定会娶一位王孙贵族之女为妻,但余生却粗茶淡饭,还颠沛流离,跟富贵权势没有一点关系。” 宋泽眉头轻皱,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判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娜希塔已经叫道:“你说什么?他命里注定会和王孙贵族之女成亲?啊哈哈,那不就是我——咳咳,我说你算得真准!你真是,用汉话怎么说来着,哦——活神仙!”当下摸出一把钱来拍在桌子上。 宋泽有点好笑,这位公主还真是只听到了这半句话,不禁说道:“所以余生颠沛流离......” “那怎么可能呢?”阿娜希塔大手一挥,“有本公...有本姑娘在,你怎么可能过苦日子呢?咱们肯定是住在宫...住在大房子里,有很多很多人伺候,还能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一边说,一边拉着宋泽离开了算命摊子。 二人又逛了一阵,宋泽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提议回客栈,尽快出发去灵山。 阿娜希塔停住了脚步,转身站到宋泽面前,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大木头,我不跟你去了。哥哥说他回高昌以后会向父王禀明一切,尽力说服父王同意咱们的婚事,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跟他一起回高昌去。哥哥说我好歹是喀喇汗的公主,嫁男人总要有个说法,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跟男人跑了,这是丢父王的脸。我...我在高昌等你,你忙完了你师父的事,就来找我,我带你见父王和哥哥们!” 宋泽心里五味杂陈,有一些话哽在喉头,但看着阿娜希塔,却说不出来。憋了一会儿,只道:“你怎么去高昌?” 阿娜希塔道:“哥哥就在城外等我,我向他多讨了一个时辰,跟你道别。” 宋泽点点头。 阿娜希塔期待地看着他,等了好一会儿,宋泽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阿娜希塔眼眶一红,但忍住了,笑道:“我在高昌等你!” 第五十九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七) 宋泽回到客栈时,江怀珠、易偐等人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如烟夫人听闻公主已经回高昌去了,就把本来想和宋泽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温和又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宋泽在她的目光下已经感到一阵深深的惭愧。这位如母亲一般温柔的长辈,一路上总是对自己细心照顾,说是拿自己当孩儿也不为过,绝少见到她严厉的样子。此刻如烟夫人越是不说什么,自己心里越是愧疚难过,好像做错了事,辜负了她的信任。 一行人出了昆莫城,沿着喀什噶尔古道经过硕督绵延百里的长城,一步步登上帕米尔高原,进入昆仑山支脉。 风雪已经很大,脚下的冻土寸草不生,道路极难走。雪停后,高原的日光照着,湛蓝的天空下却是一片冰晶璀璨的世界,白雪琉璃,美轮美奂。 山中的湖泊更是静如碧月,湖面没有一丝波澜,一湾蓝水映着冰雪,宛如一颗静谧纯粹的蓝宝石。 宋泽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感叹道:“难怪世人都说昆仑山里住着神仙...”若是此时有一位白衣如雪的仙人踏着碧波而来,他是绝对不会感到奇怪的。 “灵山快到了。”江怀珠淡淡一笑,牵起如烟夫人的手:“如何,还满意吗?等事情过去了,咱们就长住山里,这儿的夏天也很好看,山谷里还有一些人家,不会孤单。” 撒力哈连连点头:“真主保佑!我们村子就在山的那一边,等江大侠赶跑了那些强盗,日子就太平了,我们天天给你们送羊肉和酸奶子!” 一行人走着,忽见前方山石崩落,几块巨石横在路上,将山路堵死了。撒力哈抬头看了看:“应该是下了几天雪的缘故...咱们绕路走吧!” 江怀珠点点头。撒力哈对这一带熟得很,由他带路,从小路翻山绕过了坍塌的巨石。又走了一段,山势逐渐平缓,隐隐可闻人声,想来前头已经有牧民在背风处驻扎的毡房,再向前便有村落。撒力哈更加兴奋:“快到了,快到了!” 正说着,前头走过来两个牵着褐牛的牧民,见到众人一怔,接着摆手大声说着什么。撒力哈跟他们对话,皱着眉头张望了一阵,面露难色,回头说道:“山里雪崩,把村子埋了一半,他们正在挖人,这条路也不通了!” 如烟夫人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怀珠眉头微皱,低头想了想,倒还有一条路,便是当年自己初次摸索着去到灵山脚下的路。 当时战乱四起,几条大道都被各方士兵占据,山中凡有人烟处皆不乏盗匪,自己背着那块宝贝石头,实在不想惹麻烦,于是专找没路的地方走。不想竟歪打正着,真的找到一条很偏僻难行的小路,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也到了灵山脚下。 那条路十分险峻,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上方若有落石,也是避无可避。所以要从那条路上过,不仅要胆子大,身体灵活,还得有点子运气。 因为带着如烟夫人,江怀珠实在不愿冒险,所以迟迟没说还有这么一条路。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思索了片刻,说道:“跟我来。” 众人在积雪乱石中跋涉许久,终于见到一条几乎被积雪覆盖了的小路,紧紧贴着山体,蜿蜒向前,钻入了山坳之中。若非亲眼所见,真想不出来这世上竟会有如此刁钻的山路。 撒力哈抚掌笑道:“哎呀呀,这是悬羊踩出来的路,天路!贵人真是厉害,这种路就连牧民都找不到!” 易偐略看了看,命三名竹影在前方探路,他自己也跟了上去,又命余下的六人断后。江怀珠拉着如烟夫人,宋泽护着撒力哈,四人相继走在中间。 一行人贴着崖壁小心前进,突然,上方传来隆隆之声,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有数不清的巨石自头顶砸落! 江怀珠和宋泽立刻挥掌击出,将就要落在头上的石块击碎,又用身体将如烟夫人和撒力哈护住。易偐和竹影也纷纷自救,他们没有如此浑厚的内力,只能将巨石借力推出去,或是用手中兵刃格挡。 只听“啊”一声惨叫,已有一名竹影不慎跌落悬崖。又一声闷响,另一个竹影被接连落下的巨石砸中了脑袋,瞬间血浆崩裂,身子一晃,也掉落到山崖下。 巨石雨稍歇,江怀珠立刻叫道:“紧贴石壁!”说着将如烟夫人拉起来,紧紧贴靠在崖壁上。 他这句话完全是喊给宋泽和撒力哈听的,因为易偐和竹影们早已这样做了。 少顷,又有一波巨石滚滚砸下,几乎贴着几人面门落下了山崖。过了好一会儿,巨石雨终于停了,几人贴着石壁,一寸一寸小心向前挪动着。 易偐将一副怪异的铁手套戴在手上,每个关节处都凹凸不平,好像藏着许多机簧。他凝神盯着前方,矮下身子,步步为营,又示意后头的江怀珠离自己远一些。 宋泽低声道:“前辈,这些石头...不像是自己掉下来的。” 江怀珠冷笑道:“那当然了,自己掉下来的,怎么会刚好一般大小。他们先后堵住了咱们两条路,就是为了逼着咱们走这条路!唉,可惜老子跟你待久了,也变笨了,竟然没有提前看出来...” 话音刚落,忽觉头顶又是一阵异动,竟有一张巨网罩落下来。这张网轻飘飘的,没发出一点声响,想是什么藤蔓所编,却没随风偏移,而是精准无误地将众人罩在当中。 江怀珠和宋泽、易偐三人立刻本能地举起手撑住巨网,不让其落在身上,如烟夫人和撒力哈都矮身躲在下方。竹影各自用刀剑劈砍巨网,但这网却柔韧异常,寻常刀剑根本割不断。 易偐启动手套上的机簧,手掌内侧立时突出一排尖刺,锐利无比,他双手牢牢抓住巨网,用尽全力一撕,藤蔓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便在此时,他身边两个竹影突然一齐跪倒,表情痛苦,“嗬嗬”几声,又口吐白沫,倒地翻滚不止,片刻即滚落悬崖。 “藤上有毒,别碰!”易偐大喊。 江怀珠和宋泽对看一眼,立刻将藤蔓撑起更高,避免碰触到如烟夫人和撒力哈。他二人内力深厚,虽然渐感不适,仍可用内力压制毒性。 易偐戴着手套,并没中毒,当下急忙奋力撕扯,总算将藤网扯碎,飘然落地。尚有几名竹影侥幸用兵刃格挡,虽有沾染但中毒不深,还可以勉强行走。 易偐小心越过他们,走到最前头,说道:“加快速度,尽快离开这段路,前面是一片空地!” 宋泽拉着吓软了的撒力哈,克制着中毒后的晕眩,向江怀珠道:“前辈,神女这是要置你于死地?” 江怀珠冷哼一声:“她怎么舍得,我死了,谁给她打开装石头的机关?我们五个人各拿一把钥匙,少一个也不行!这些毒药对你我并不致命,可见她只是想控制我,逼我就范。她派来的人肯定也得了命令,不会杀我,但会想法子让我听话,所以——” 他扭头看着宋泽:“一会儿你要想尽办法脱身,千万不要被他们抓住。关键时候你可以不用管我,只要你能逃脱,我就少一重顾忌。” 宋泽皱眉:“前辈,合你我二人之力难道打不过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对付那些黑衣人么?” 江怀珠呵呵笑了,对如烟夫人说道:“你听听,咱们小宋长大了,都会说狠话了。也好,一会儿你尽可放手一试,只有一条,一旦打不过就要跑,千万别被抓住!” 第六十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八) 宋泽刚想点头,就见江怀珠脸色一变,叫道:“小心!” 走在最前头的易偐身形一晃,险些没有站稳。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黑衣人突然出现,迎面朝易偐抓过来。易偐应变神速,扒着石壁斜身躲过这一抓,但这条小路奇窄无比,根本没有腾挪的余地。 江怀珠又大喊:“别让他碰着!” 黑衣人迅速回手再抓过来,易偐只得半蹲下身子,松开石壁,双手向前一伸,也向那黑衣人的腹部抓去。 铁手套刺出利爪,“噗”一声插入黑衣人小腹,鲜血崩出,易偐又纂握成拳向外一扯,直将他的肚肠掏出来一团。若是寻常人早已死了一半,但黑衣人无知无觉,身体也没有后退一寸,而是瞅准时机,又向易偐空出来的后背抓落。 易偐身后的竹影见状急忙挥剑格挡,剑刃划过黑衣人的手臂,黑衣人不但没躲,反而趁势而上,一只手握住剑身向前一拽,另一只手已经覆上了竹影拿剑的手。 那竹影大叫一声,顷刻间全身血气逆流,手臂上裂开一道道深痕,鲜血飞射而出。黑衣人拉着他的手轻轻一推,竹影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掉落悬崖。 易偐惊悚地看向身后,在来路上江怀珠已经大致向他讲了黑衣人武功的奇特之处,但若非亲眼所见,断难相信。此刻他方知他们要面对的是何等怪物,简直想不出任何破解之道。 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已经腾出手来,朝易偐平推一掌。劲风扑面,易偐眉头一皱,仰身向后,又迅速回过身来,使一套小擒拿手,探手扣住了黑衣人的肩头。 这条狭窄的天路对双方都一样不利,自己没有闪避之处,对方同样没有。而且他知道,黑衣人根本不会闪躲,所以他要试一试到底怎样才能把这些怪物杀死。 易偐手上使力,几乎将黑衣人肩膀捏碎,终于将他推开两寸,又间不容发地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再一使力,只听“咔嚓”一声,他扭断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头颅半挂,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突然一片青灰,好像魂灵消散,身子一软,向山崖坠落。易偐松了口气,但下一刻这口气就哽在胸口,因为又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面前,又是以迅雷之势朝他攻过来。 在这条羊肠小路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头的江怀珠和宋泽就是再着急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易偐的背影和黑衣人厮杀。 宋泽已经小心地换到了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前面,易偐一旦落败,下一个便是自己。 这名黑衣人显然身手更加矫健,易偐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将手指插入他双眼,又牢牢抠着他的眼眶将头拧断了。但接着就是第三个黑衣人,第四个黑衣人...他们源源不断地从小路尽头冲过来,一次又一次挡在易偐面前。 易偐身中数击,浑身成了个血人,他身后几名竹影也相继在帮他之时被斩杀。宋泽得以靠近易偐,他立刻运起冰魄游龙,双掌推出,一阵由内力化成的无形冰箭射向黑衣人,顷刻透体而出。黑衣人明显踉跄了一下,后退数步。 易偐看准时机欺身而上,猛攻数十招,终于将黑衣人的胸口洞穿,把心掏出来一半。黑衣人再无生气,又一次像一只断线木偶一样摔落悬崖。 二人配合着,又斩杀两名黑衣人。易偐已有些力竭,宋泽几次想将他换到身后,易偐只是不允,依旧拼尽全力应战。 宋泽心念一动,想到传音入密大法,虽然眼下还不清楚这路功夫如何能对黑衣人起作用,但既然江怀珠说管用,那必然管用。当下暂收冰魄游龙的招式,暗运内力,还没准备好,只见电光火石之间,面前的黑衣人手起掌落,一掌拍在易偐右肩上。 易偐本已在虚脱的边缘,这一掌下来,立时飞了出去,坠下悬崖! 宋泽大叫一声,慌忙伸手去拉,却为时已晚,只看着易偐的身影迅速坠落。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黑衣人举掌朝他头顶击落。 宋泽因有藏家密宗气功加身,此刻又浑身劲力勃发,对周遭变化感知极为敏锐,那黑衣人的掌风还没触到头发,他已经本能地向后一躲,身体靠在了石壁上。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江怀珠长臂一伸,立掌为刃,干净利落地砍在黑衣人小臂上,“咔”一声轻响,那条胳膊瞬间耷拉下来。 宋泽有样学样,就势在下方也运力到掌,砍向黑衣人的脚踝。又是“咔”地一声,黑衣人站立不稳,正要一跤坐倒,宋泽又猛地一推将他推下山崖。 算来这已经是他们斩杀的第七个黑衣人,此人死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当。宋泽急忙领着江怀珠等人向前快速移动,力求尽快逃出这条要命的天路。易偐说前头就是一片空地,到时候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片刻过后,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不出意外地又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宋泽刚要出手,听见身后江怀珠说道:“小子,再学一次!” 话音刚落,宋泽只感到一股气流越过自己,朝前方汹涌而去,似乎有些声音漂荡在空中,听不真切。眼前的黑衣人明显身形一滞,似乎有些僵硬,又有些迟疑。少顷,黑衣人忽然奋力挣扎,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的束缚,踉跄着朝宋泽走了几步。 宋泽立刻全身戒备,他本想利用这个时机将黑衣人一击毙命,但又实在好奇,想看看江怀珠究竟能将黑衣人如何处置。正在他愣神的当口,江怀珠大喊一声:“发什么呆呢,动手啊!” 宋泽一个激灵,立马使一招“卧冰求鲤”将对方横扫在地,又压上去一通猛打,直将黑衣人的脑浆子打了出来。 此人死后,前方再无阻碍,几人朝前奔去。绕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果真是一片半山腰上的空地,无遮无挡。冻土甚厚,除了地上的碎石和积雪,连一棵草也没有。 在这片空地的远端,站着一个中年人,裹着貂裘,戴着狐皮风帽,这通身的气派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他的一双眼睛从帽檐下露出来,目光精亮摄人,沉稳中透着锐利。 江怀珠眼睛一眯,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渐渐浮出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韩岐,原来楚冰情竟是派了你来!呵呵,老夫当年在神女峰上倒没瞧出来,你小子竟然对神女如此忠心,能让她把《噬魂血经》都拿出来交给你。” 忽又好像想通了什么,冷笑道:“想来你那好徒儿偷盗‘祈星玉璧’,偷练《噬魂血经》,也都是经你默许吧?什么勾结江南贼人,那方家的小子若能有这般本事和胆量,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被姓龙的压着打。我说,你小子是犯了什么病,抽了什么疯,干吗要趟这趟浑水?她楚冰情的武功就这么香,值得你搭上自己,再搭上起云峰的将来,就这么死心塌地地给她卖命?” 韩岐也冷笑一声,在凌冽的寒风中,缓缓开口:“江大侠,我敬你是一代宗师,又是敝派掌门的故旧,不欲用那些非常手段折辱了你。想来江大侠对在下此来的目的一清二楚,我也就不再多费唇舌了。如今你的爱妻爱徒皆在侧,我若想做些什么,只怕你老人家招架不住。不过在下方才也说了,不欲使非常手段折辱了你,况我千里而来,在此地恭候了几个月,你也不要指望我善罢甘休。所以说呢,不如请江大侠收起神通,与在下好生配合,倒能两相便宜,不致令人追悔莫及。” 江怀珠笑道:“小子挺会说话啊,难怪楚冰情这么厚待你。她还就是喜欢你们这些能说会道的人,连收的徒弟都是一张巧嘴。你说说,我该怎么配合你?” 第六十一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九) 韩岐朝前踱了几步,言简意赅:“第一,打开灵山的五行阵法,将神女所要之物取出来交给我。第二,将开启那东西的机关钥匙交给我。第三,将冰魄游龙的心法写下来,也交给我。” 江怀珠笑道:“一次就要走三样东西,你们巫山派够贪心的。” 韩岐也笑了笑:“没办法,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事情还是一次办妥为好。” 江怀珠道:“说得有道理,不过可惜啊,这三样东西离了我,你一样也拿不到。这几个月你们霸占村子,屠杀村民,围困灵山,不就是为闯上山去抢东西么?怎么样,别说是无寿宫的大门,你们就连进山的路都找不到吧。呵呵,你们是真没办法了,才会联络西域各门派在玉门关堵截我。有巫山神女出面,果然事半功倍啊...否则‘瓦罕山谷’这四个字是怎么传遍西域的,还和摩徯神教的过往编得丝丝入扣,连时间都对得上,真是难为我这好妹子了!” 韩岐面不改色:“江大侠莫要见怪,灵山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你老人家很清楚,尤其是在这西域地界,谁敢轻易动你?要扳倒一座武林仙山,当然只能靠另一座武林仙山。这些江湖门派各自有各自的利益,各自有各自的打算,除魔、夺宝,这些事情么,多半都是幌子。这两年在江南武林发生的事情,你老人家还没看明白么?” 江怀珠道:“明白。不过这世间的事,也不都能用利益来衡量,总有些东西,比利益更重要。” 韩岐笑了:“哦?身为江湖中人,有什么事情比练成绝世武功和壮大门派的声望更重要?无论是求财富还是权势,就连惜命也不过是想保住自身的利益,这世上还有何事比这些更重要?” “道义啊...”江怀珠叹了口气,像看着一个孩子,“江湖中人,难道不该讲点道义?《噬魂血经》那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世上,既已存在,就该想办法压制、化解,否则会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葬送在这门邪功上?你自己算算,到今天为止已经死了多少人,江南、蜀中和西域都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还有多少场杀戮正在酝酿,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你们当真一丝愧疚和懊悔也没有么?” 韩岐听完,放轻了声音:“是啊,江大侠所言极是。所以此番敝派掌门所求之物,就是为了能压制和化解《噬魂血经》,还请江大侠为了道义,配合在下。”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江怀珠怒极反笑,“她楚冰情若是请我去神女峰,我必然义不容辞,就算她不想让我出手,只是索要冰魄游龙的心法,我也会给她!但是她现在要什么?她想要那块石头!她想干什么,无非是想从中寻找门道,把这路功夫练得更深,再融合其他武功不计后果乱搞一通,天知道她会修炼出一套什么样毁天灭地的功夫来,我岂能让她如愿?” 韩岐看着江怀珠,余光瞥过他身后站着的如烟夫人和宋泽,淡淡地道:“毁天灭地又如何,只要不成为神女的敌人,就灭不到你们头上。相反,江大侠此番帮了神女,将来咱们两派联手,这天底下的事,还有什么是做不了主的?就算你老人家无意于权势地位,能和爱妻爱徒一起长居西域,平安终老,不也是一种福气么?” 江怀珠皱眉:“你小子是耳背吗?老子说过了,这世上有比权衡利弊更重要的事!”他回头看向宋泽:“你一直说自己笨,这回看见了吧,这才叫真的蠢。何为道义?何为公理?这些事我从没跟你废过话,你自己就明白,放在他这儿就是对猪弹琴啊。” 韩岐目光一寒,冷笑道:“好,好...既然江大侠心意已决,在下就不多言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向后退了一步,十几个黑衣人瞬间出现在韩岐身前,静静凝视着对面的江怀珠几人。 宋泽心头一凛,他还没有真正领教过黑衣人的身手。方才在天路上由于地形所限,双方都未能全力施展,现在四面开阔,战局恐怕会更加艰难。 正忐忑间,江怀珠的话语传入耳中:“别害怕,‘噬魂之术,阴魂入体’,他坚持不了多久。”宋泽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瞬间定了不少。 便在此时,面前的黑衣人一下子分成两组,有六七个人直奔宋泽而来,余下之人朝如烟夫人冲过去。宋泽心里冷笑一声:“下作手段,果然如此。”他运起冰魄游龙,身法大开,以闪电之势冲入黑衣人之中,接连猛攻,下手毫不留情。 然则这群黑衣人没了地势束缚,也如鱼得水,身形敏捷,快速周旋在宋泽四周,紧紧贴靠着他。他们中间还有两个用剑的,一个用流星锤,远近皆可伤人,配合又十分默契,端的令人应接不暇。 以宋泽如今的修为,以一敌众本也不在话下,但现在的问题是绝不能被对方碰触到身体,还必须确保一击致命,这就变成了最大的劣势。 好在他一身冰魄游龙的招式已臻入化境,使起来得心应手,收放自如,且内力随心意流转,时而以浑厚的掌力逼退对方,时而又化为冰箭射入对方要害。虽然黑衣人没有痛感,但射入要穴中的寒冰之气能阻碍气息流转,令其身法迟滞,给了宋泽一击毙命的机会。 激斗了足足半炷香功夫,宋泽已经拧断了两个黑衣人的脖子,又一掌震碎了一个人的天灵盖。但他自己周身也已是血迹斑斑,数道血口子横七竖八地裂在身上,鲜血随着他快速移动的身体四面飞溅。 宋泽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江怀珠的处境一定比自己更糟糕。他不仅要对付更多黑衣人,还要保护如烟夫人和撒力哈,让他们既不受伤也不被擒,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还比较顺利,他只听见撒力哈惊恐地叫了几声,除此之外只有闷声打斗。 宋泽忍不住分神朝江怀珠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他神情格外专注,眸光锐亮,身畔缠绕着的黑衣人动作要迟缓得多,好像有一些看不见的绳线在扯着他们,令他们束手束脚。地上已躺了四五个黑衣人的残尸,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杀得很是顺手。 宋泽心里一动,知道他一定又用了传音入密大法,自己也该试一试。当下暗运内力,凝神盯住黑衣人,缓缓送了出去。 江怀珠曾说过,传音入密通常并没有调动对方内息的功效,只因他们二人彼此内力相通,才能以传音提调内力,左右行动。 自己在与喀喇汗骑兵交手之时,也曾试过用传音入密干扰别人的行动,果然难以实现。自己能做的仅限于将话语传入对方耳中,若要以内力侵入对方体内,再影响对方出招,进而控制对方的身体,就是天方夜谭。 那时候,万幸自己所言之密语恰好打中了对方的心思,故能侥幸逃过一劫,但如今黑衣人心智已失,自己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必然无用。 但是当初江怀珠在离开九华山时就分明说过,这传音入密大法是专门用来对付黑衣人的,而且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的办法,这究竟要如何实现呢? 宋泽盼望江怀珠能再一次提示自己,但耳边再也没有声音传来。他手上不停,心里仔细回忆起江怀珠在提及此事时说过的话: “...现在我要使传音入密大法也来调动旁人的内息,就要令这路功夫威力大增。怎么增呢?...嘿嘿,这左连城的武功心法...化自符箓三宗...咱们将这套心法要诀和传音入密大法结合,岂不威力大增?...” 道家符箓三宗心法...是啊,当初江怀珠传功之时,便是将传音入密和符箓三宗配合着一并传授,如今也该一起使出来。宋泽尝试着运起道家内力,一股柔和之力瞬间如涓涓细流,充盈百骸,心中澄明一片,符箓三宗心法要诀跃然于胸: “符者,天地之信也,无需假之以朱墨纸笔,夫唯精神所寓,何者非符?只一点灵光,便通天彻地,可虚空,可水火,可瓦砾,可草木,可有可无,可通可变,谓之曰道法自然。 三宗法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臻邦家,小可以却灾祸。 三宗之法,法相万物,以外物为己,则内外一体,可以己之力驱策万物,是所谓无内无外,无我无他,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也!” 一股浑厚异常的劲力自他周身散发出来,上天入地,无孔不入,覆盖了所有,又将所有纳入己身,从此无内无外,无我无他,可以己之力以驱策万物。 宋泽凝盯着眼前的黑衣人,感受着自己身体里强大的牵引之力,心中默念:“停下!” 第六十二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 黑衣人的动作果然迟滞了一些,但与此同时宋泽也感到体内的力道牵扯更加剧烈,好像只要有片刻分神,自己就会反被黑衣人牵着走。当下立刻凝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神贯注又小心翼翼地牵引对方,一面抓住时机快速出手。 一时间血肉横飞,宋泽顾不上一招一式的讲究,但求用最省力的方法彻底击碎黑衣人的生机。于是在拧断脖颈之余,他也会选择将黑衣人肢解,一条胳膊、半个肩膀,一块一块将对方撕碎。 过不多时,他周围的地上也像江怀珠一样散落了许多残尸。 此时已经过去了一炷香功夫,黑衣人杀得剩下一半。宋泽心道:“前辈说那韩岐支撑不了多久,算起来时辰也不短了...”他百忙之中放眼寻找韩岐,却不见踪影,不知他躲在何处操控着黑衣人。 想到这里,宋泽心里忽又一动:“韩岐为什么要躲起来?是不是说明...他很怕被人找到,被人打扰,被人攻击?” 是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韩岐操控黑衣人会越来越吃力,再加上自己和江怀珠都动用了传音入密大法,在黑衣人身上形成了对峙之力,这对此刻的韩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难怪他要躲起来...宋泽按下心里的狂喜,平复心绪,一面对战眼前剩下的黑衣人,一面凝起神思,细细感受黑衣人身上的牵引之力。 这力道既霸道又韧性十足,仿佛是一根根粗壮的铁锁链,牢牢嵌在黑衣人体内。自己的传音入密只能稍稍干扰铁索摆动的幅度,要想斩断它们,还差得远。 不过自己却能顺着这些铁索上传来的律动,找到那源头的大致方位。宋泽心下明白,这完全是得益于自己身上的藏家密宗气功,密宗功夫打通了周身每一条经络、每一处末梢,令他身心合一,对一切变化的感知都无比灵敏,无比通透。 又花了一些功夫,宋泽已经基本锁定了韩岐的位置,他迅速结果了周遭剩余的两三个黑衣人,回头去看江怀珠。他现在只剩下一重担心,担心自己去追韩岐之后,江怀珠会出什么意外,或者一时顾及不到,令如烟夫人受伤。 但他一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护在如烟夫人和撒力哈身前,配合着江怀珠斩杀黑衣人,正是易偐。 原来他坠落山崖后,一路下跌,靠着铁手套上刺出的弯钩拼命试图扒住石壁,奈何下坠的速度实在太快,铁钩在乱石上磨出了火星子,却也逐渐减缓了他下落的速度。最后终于成功插进一条石缝之中,身体悬空在崖壁上,停了下来。 易偐抬头看看上方陡峭异常的山崖,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费了许多功夫才好不容易爬了上来。 有了易偐的援手,江怀珠如虎添翼,局面立刻轻松了不少,他头也不回地叫道:“你带他们先走!” “好!”易偐毫不犹豫地应下,不再去吸引黑衣人的注意,而是将其逼到江怀珠一侧,自己护着如烟夫人和撒力哈且战且退。 宋泽眼见这一幕,心内稍安。不过他知道韩岐一刻不除,就会有更多黑衣人补充上来,擒贼擒王,只有尽快控制住韩岐才是解决之道,当下用传音入密对江怀珠说了一声:“我去抓韩岐!” 没等江怀珠回话,他已经纵身一跃,向山窝深处掠去。 此地已距灵山很近,掠出一段,山势逐渐向上,寒风更加凛冽,山石上皆覆盖着积雪,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宋泽看得久了,渐渐感到一缕晕眩,急忙闭目片刻,运力调息。 便在此时,只听得无数极其细微的响动,有许多东西迅速刺穿了空气,向他飞射过来。宋泽本能地纵身高高跃起,下方一阵“叮叮”之声,数不清的纯白色袖箭相撞落地。这袖箭极尖细,又通体白色,在高原的日光下完全与白雪融为一体,若非宋泽对周遭扰动十分敏感,断断躲不开。 一阵箭雨过后,又是第二阵、第三阵...尖锐的白色小箭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密如骤雨,宋泽极尽目力,凝起十二分心神腾挪躲避,一面向山坡上移动。箭雨过了许久方住,宋泽只觉更加目眩神迷,眼前的雪地不像是白色的,倒有些发黑。 他再次闭目,眼球胀痛异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宋泽生于江南,并不知道这世上有雪盲一症,当下只道自己又中了对方什么毒药,心里一沉,努力睁眼,眼前只有一片模糊,被日光一刺更加疼痛。 正焦急间,忽然又感到周遭空气中一阵异动,他立刻凝神静听,果然听见几声轻响,好像是鞋尖轻踏积雪。有几道身影飞掠而至,迅速朝他逼近,正是“黑衣人”。 只不过他们如今都披着白色的斗篷,斗篷上还缝着一块一块水银一样的东西,在雪光映照之下光斑点点,耀白刺目。 宋泽仅剩的一点视力消失殆尽,完全无法再睁开眼睛。他索性一把扯掉袖子将头缠住,让眼睛彻底感受不到光线。在黑暗之中,听觉、嗅觉和触觉会更加敏锐。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乘着木笼去往地下城的那个时刻,他的身体被绝对黑暗包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通透,每一个毛孔都在感受着周遭变化,仿佛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 “黑衣人”攻击了一次、两次...宋泽穿梭其间,身形如风如影,飘忽盘旋,难以捕捉。几名“黑衣人”联手绞杀,然数击不中,反被他拿到一个破绽。 “咔嚓”一声脆响,宋泽一拳直接打进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之中,没至手腕。拳力不竭,又击断了脊柱,那人后背皮肉翻开,身体结结实实洞穿了一个透明窟窿。 “黑衣人”栽倒在地,宋泽又间不容发地回手去抓另一个“黑衣人”,先扯下他一条臂膀,又立掌为刃朝他一侧脖颈砍去。 韩岐就站在不远处,也披着一件白色皮毛大氅,正透过眼睛上遮着的一层纱布凝盯着宋泽。 实在看不出,江怀珠身旁这个年轻的弟子,眼神中没有一丝杀气,浑身上下都透着文弱老实,修为竟然已到了如此地步,能在盲了眼睛的情况下击杀黑衣人! 自己这一番功夫原本是为了对付江怀珠,料定他会在杀光面前的黑衣人之后来解决自己这个幕后之人。但想不到,率先杀光黑衣人的竟是这个小徒弟,而此人居然也有办法寻着噬魂血经的牵引之力找到自己,本事竟已不在江怀珠之下。 “这些年没听说江怀珠收徒...怎么不声不响间,已经传了衣钵?”韩岐皱眉盯着宋泽,这年轻人一张陌生面孔,并非名门之后,全无根基,确然是近一年才出现在江怀珠身边的。关于这个,他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 “一年时间...”韩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当年萧娘子任性下山而去,自己培养了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又想立周寻意为衣钵传人,奈何这个徒弟直接钻进棋冢里再也不出来。虽然还有其他弟子,但没有令人眼前一亮之人。诸峰都等着看起云峰如何收场,一次失败的选择,就可能意味着长久的衰落。 他看着这些庸庸碌碌的徒弟,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百年之后起云峰任人轻视,乃至分崩离析。 忽然,他从心底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没有现成的合适人选,不如从幼徒中挑选一个资质绝佳的,跳过经年累月循序渐进的苦练和积淀,直接传授高深的武学,用常人难以忍受的法子疯狂训练,力求在短时间内锻造出一个神童,一个足以令十二峰为之侧目的神童。 一旦声名在外,日后再由此人接任起云峰的掌峰人,试问谁人敢轻视起云峰? 于是,由萧娘子亲手抚养过的唐真真就被他选中了。这小姑娘确实天分极高,聪颖无比,于武学之道一点既透,实在是个练功的好苗子。 但这还不够,要想变成神童,她必须具有常人闻所未闻,甚至难以想象的神通。“焚云九式”虽然厉害,但仍是可以想见的功夫,唐真真再怎么练,也难以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该怎么办呢? 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神女静静地站在了他面前... 韩岐从片刻的回忆回到现实,眼前的年轻人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几乎完全承袭了江怀珠的衣钵,无论是修为还是胆色,放眼江湖都无疑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而且看得出来,尽管相处时日不长,他对师父的感情却很深,愿意以身犯险来寻自己,把生机留给江怀珠。 灵山派已经后继有人。 韩岐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怀珠老人,果然厉害...” 他催动体内的噬魂大法,让黑衣人的攻势更加猛烈。虽然时间已经很长了,但冰雪虎耳草的药效还在,他的精神尚可。只要坚持住,把任务完成,神女就会给自己更丰厚的奖赏。 自己想象不到的丰厚奖赏... 第六十三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一) 韩岐还在不断催动黑衣人,他们现在快得如同一团白色的影子,掀起阵阵雪雾。在雪雾之中偶有几道鲜血飞出,猩红夺目,他知道那是宋泽的血。 这小子也已激战多时,想来很不好过,不过他始终没吭一声,从未想过跟自己谈谈条件,只死战不退,倒有几分让人佩服。 蓦地,他又感到了那种奇异的阻碍之力,好像有一圈一圈的绳索把黑衣人捆住了,自己需要耗费更多力道才能调动他们。方才也是如此,先是江怀珠,后是这年轻人,他们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对抗噬魂? 自己早该想到的...怀珠老人一路从江南赶到灵山,难道是为了自投罗网么?他这一路上一定想到了能够削弱黑衣人的方法,看来自己要完成任务,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不过要对付眼前这个小子,还不必太悲观。毕竟他已经盲了眼睛,还浑身是伤,若能将其活捉,不失为一个要挟江怀珠的好筹码。 宋泽虽又运起传音入密和符箓三宗,但这次显然更加吃力。他全身伤口血流如注,加之雪盲之后的晕眩,整个人晃晃悠悠,必须用尽全力凝聚神智,方能维持。 又厮杀了半炷香功夫,宋泽渐渐感到了一丝力竭,身形稍缓,立时就被黑衣人抓住机会贴靠上来,背上顷刻间又被撕裂两道深痕。一时间天旋地转,只觉自己半身的血都流光了。 饶是在黑暗中,他也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隔着眼皮,似有许多光点飞舞。他知道这是晕厥前的征兆,自己一旦倒下,若是被黑衣人当场击杀还好,但若被抓去逼着江怀珠束手就擒,那岂非十分糟糕? 旦夕之间,宋泽动了要自我了断的念头。江怀珠曾叮嘱过,千万不能被活捉,只有自己死在这里,才是对江怀珠和如烟夫人最大的保护。 他扯掉缠在头上的布,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是绿色的,微风送来阵阵竹叶的清香,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极远处对着自己招手。 宋泽垂下双手,放弃了所有防备,周身门户大开,只认真地朝前走了一步。 眼前的人影骤然清晰,近在咫尺,每一根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角处有三颗星辰般的小痣,那三颗痣好像真的化作了星星,从她眼睛旁边飞走了,飞到自己身边,绕着自己打转。 胸前背后同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宋泽心里笑道:“很好,杀了我吧。” 身体里的血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但他仍不放心,他知道韩岐多半不会这么傻,于是他举起右手,用最后的力气朝自己头顶击落。 突然,好像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有一双手插入腋下将自己生生拖了出去。宋泽听见周遭的打斗声猛然激烈起来,至少有五六十个人蜂拥而至,各种兵刃拳脚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他再也难以支撑,昏了过去。 这一次,一切都陷入了深深的死寂。宋泽在昏厥中再也无法感知到外界一丝扰动,也不再有神游的梦境,他彻底虚脱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泽渐渐听到一些声响,好像是马车的车轮声。又渐渐感到了一些颠簸,接着是无尽的晕眩和周身上下火辣的疼痛,好像不仅全身的皮肉裂成了一块块,连骨头都已断成了一截截。 随着颠簸,那些裂缝时开时合,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奇痛。这滋味实在不好过,似乎比在回鹘地牢中受到的酷刑更令他难以忍受。 宋泽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依旧模糊,依稀看见自己正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车厢很宽敞,自己躺在中间,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旁边还放着一个熏笼,整个车厢又暖又香。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醒了?”,接着就有一只手拿着一条湿帕子轻轻擦拭自己的嘴唇。 宋泽贪婪地吮吸着这一点水分,又听见那个声音说:“你还不能喝水,再忍一忍。” 他的头转向那个声音,努力看去,只见一个胖胖的身影,很是眼熟。想了想,嘶哑着声音说道:“玉山...” 此人正是南疆的大矿主玉山巴依,他见宋泽开口,忙轻拍他肩头,笑道:“是我,是我,先别说话了。” 宋泽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 马车走走停停,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平稳。其间休整了两次,宋泽被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到了床上,睡过一夜又再赶路。他逐渐清醒过来,被喂下不少参汤和药汁,恢复了一些精神。 每次清醒的时候,他都痛苦地请求玉山巴依把自己送回去,如果不能救下江怀珠和如烟夫人,自己情愿和他们死在一处。 但玉山巴依只是微笑着安慰他,让他不要忧心。 这日宋泽又醒过来,感觉眼皮不再有千斤重,脑袋里让人崩溃的晕眩也减轻了不少。车窗外一片市井喧闹之声,他努力撑起半边身体引颈看去,马车正经过繁华的街道,由宽阔的中街驶入一座巍峨的城门。 城门两侧站立着一排排回鹘士兵,皆身披铠甲,手持长矛,气宇轩昂,一望便知不是普通士兵,倒像是皇家护卫。 玉山巴依笑道:“宋公子,欢迎到高昌来。公主殿下正在宫殿里等着你,过几日等你好些,国王陛下也要召见你。” 宋泽一下子更加清醒了,皱眉问道:“玉山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山巴依微笑道:“公主殿下放心不下,让我跟着宋公子,我看见你遇到危险,就召集手下把你救了出来。” 宋泽听他说得如此简单轻巧,心里只是不信。凭阿娜希塔,当真能如此深谋远虑,早早命玉山巴依带了足够的人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自己,能恰好在最后关头救了自己? 况且,那些“手下”能够在那么多黑衣人中把自己囫囵个儿救出来,定然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还身经百战。一个商人,即便他再富有,真的能有这种实力吗? 他看着玉山巴依:“当真是公主殿下让玉山大人做的?” 玉山巴依也看着宋泽,笑而不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宋泽迷惑不解,又问道:“我师父师娘呢,他们...他们...”心下着慌,只怕听见不好的消息。 玉山巴依笑道:“放心,他们也逃出来了。不过国王陛下吩咐过,喀喇汗不可介入江湖纷争,我确认他们暂时安全之后,就没再过问。” 宋泽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他还想再问问韩岐和那些黑衣人的下落,但马车已经稳稳停下,玉山巴依示意他别再说话,掀开车门上的毡布走了出去。 少顷,便有侍从将宋泽小心抬了下来,一路抬进了偏殿。宋泽只仰面看着金碧辉煌的巨大拱顶,刻着精美的团状花纹,镶嵌着各色宝石,心里一动,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辉煌的地下城。 玉山巴依命人将宋泽放到一张洁白的象牙床上,下面铺着厚厚的驼绒毡子,宋泽不好意思地坐起来:“玉山大人,我好多了,不必麻烦人服侍。” 玉山巴依笑了笑,他看人一向很准,短暂接触过后即对宋泽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是假客气,而是真不自在,便挥手示意侍从和婢女退下。 宋泽左右一看,并不见阿娜希塔,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玉山巴依察言观色,笑道:“公主殿下跟随大王子外出狩猎,还未回宫。宋公子若是精神尚好,我向你引荐二王子和三王子殿下。” 宋泽急忙摇手:“不必了,不必了!”他一听阿娜希塔居然不在,更确定了此番营救自己并不是她的安排。 谁料话音刚落,已有两个衣着华贵之人从门外走进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侍从,正是喀喇汗王室的二王子药罗、三王子阿勿提。 第六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二) 玉山巴依立刻向宋泽做了介绍。两位王子的汉话都不怎么流利,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回鹘语,宋泽只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些“客人、很好、一家人”之类的汉话字眼,见他们一边说一边不断笑着看向自己,显然对自己很是欢迎。 宋泽大致猜到了他们的意思,不等玉山巴依解释,已经勉强站起来,恭敬地拱手说道:“在下一介草民,承蒙两位王子的盛情,不胜惶恐。” 他心里寻思,既然安排救自己的人不是阿娜希塔,那会不会是喀喇汗王室里的其他人,比如眼前这两位王子?只是不知道他们救自己所为何来。 两位王子听了身边人的转述,很是高兴。二王子药罗彬彬有礼地笑道:“宋相公对我回鹘话语无师自通,果然是大先知易卜拉欣的使者呀。” 宋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请两位殿下恕罪,那时候...在下用了一些方法,只是权宜之计,我并不是先知的使者,只是一个普通的汉人。” 玉山巴依露出微笑,两个王子对视一眼,也并没显出惊讶和不悦的神色,好像早就知道真相。 三王子阿勿提身形魁梧,性情爽朗,粗声笑道:“你能坦诚相告,舍了那天大的好处也不对咱们撒谎,本王子佩服你!以后阿娜跟着你,你必定不会欺骗她,咱们就放心了!” 玉山巴依笑眯眯地将这话转述了,宋泽听完,并没说话。 他心里很疑惑,王室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呢?先前玉山巴依信誓旦旦地说萨图克君王会很乐见这门亲事,但结果大王子直接带了王军来攻杀自己。如今自己果真要死了,二王子和三王子却又救了自己,还似乎对这门亲事很是赞成。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态度都与自己无关,不说话,只是因为自己知道,这天底下需要自己解释清楚的人,并不包括眼前这两位王子。 真正有权力决定这件事情的,只有阿娜希塔和萨图克君王。甚至有的时候,也不包括阿娜希塔。 玉山巴依见宋泽垂下眼帘不吭声,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当下用回鹘话笑着对王子们解释:“殿下知道的,他们汉人极重礼仪,脸皮儿薄,不比咱们回鹘人豪爽,对这男女之事尤其害臊,殿下见谅!宋兄弟是实在人,小公主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定不会辜负公主!” 药罗笑道:“好,今日就算见过了,等宋兄弟身体好些,咱们再来看望。”和阿勿提相视点点头,一同离去。 宋泽坐回榻上,问道:“玉山大人,你说国王陛下会召见我,什么时候?我可否...求见陛下?” 玉山巴依一怔,想不到宋泽主动提出要见萨图克,当下笑道:“原想等宋公子休养几日,公主回来了再禀报陛下,一同觐见。既然宋公子提出来了,在下就代为奏报,只是陛下日理万机,未必顷刻便会召见。” 宋泽道:“这个自然,谢过玉山大人了。” 玉山巴依招呼人送来精美的食物,摆了一大桌子,又吩咐去取各种珍稀药材,准备药浴。忙活了一番,又坐回到宋泽身边,看着他,好像在斟酌措辞。半晌,温言笑道:“宋公子,若得国王陛下召见,还望公子能如今日这般坦诚以待,不要被陛下的天威所摄,不敢畅所欲言。” 宋泽也看着他:“是,多谢玉山大人提醒。” “陛下...或许有诸多顾虑。”玉山巴依缓缓说道,“不过我相信,宋公子定能让陛下消除疑虑。只要记得,除了公主殿下,二殿下和三殿下也是支持你的。” 宋泽低头,微微皱眉,他已经嗅到了那股自己最排斥、最想逃避的味道——势力,阵营,谋划布局和其中斩不断的利益纠葛。 他不愿细想,也知道自己根本想不明白。 萨图克的召见来得比预想快得多,仅仅一天之后,宋泽就接到了召令。他沐浴更衣,被藤架抬至殿外,又由侍从搀扶着走上大殿。 大殿之雄伟富丽令人瞠目,巨大的拱顶上贴满了金箔,让殿内充盈着流动的金色光晕。宋泽只觉一阵目眩,看着大殿尽头宝座之上端坐着的国王,倒觉得他很渺小,仿佛被这耀眼的金光吞噬了。 宋泽缓缓走近,看清了萨图克的样子。 只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眉目深邃,不怒自威。头戴尖顶金镂高冠,组缨系颔,后垂发辫,身着一袭宝蓝色圆领团龙纹锦袍,腰束躞蹀带,下坠短刀和解结锥。整个装束与中原皇帝的朝服颇为相似,又有着浓郁的波斯王室风范。 萨图克微微抬手,示意赐座。宋泽行过礼,端正坐下,静等君王开口。 萨图克的目光在宋泽身上停了一会儿,宋泽只感到一种锋利又深沉的力量将自己包裹住了。他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武功,而是来自至高权力的俯视。 萨图克淡淡一笑,开口说道:“身体如何,好些了么?”语气甚是温和。 宋泽起身回话:“承蒙陛下垂询,草民身体已无碍。” 萨图克见他一站起来,衣襟上便渗出几点血渍来,轻轻挥了挥手:“坐下吧,和本王说话,不必如此拘束。” 宋泽回座,这才意识到萨图克一直在用汉话和自己说话。他汉话说得十分自然,比南栋和玉山巴依更加流利,想来是深受阿娜希塔母亲的影响,足见这位后妃果然深得王宠。 萨图克缓缓说道:“本王刚刚接见了中原皇帝的使臣,这是自乌孙国灭之后,中原派来的第四个使臣了。” 宋泽一路上听江怀珠和撒力哈讲过这段过往,后来也听阿娜希塔提到过,中原王朝原本是扶持乌孙国的,想利用乌孙国来牵制喀喇汗王朝的崛起,但无奈乌孙国最后却被喀喇汗所灭,让中原的计较落空。 阿娜希塔的母亲正是当年中原王朝送来与乌孙国和亲的宗室女,国破之后被送来了高昌。 看来乌孙国灭之后,中原已经调整了策略,转而和喀喇汗密切接触。宋泽不由得想到了吐尔逊、南栋这些人,他们都是经年和中原汉地打交道的回鹘贵族,吐尔逊还是中原皇帝亲封的郡王。还有玉山巴依...他的生意四通八达,想来也少不了中原官府的许可和支持。 他们都是喀喇汗王室中和汉地关系最为密切的人。 果然,萨图克停了一会儿,继续缓缓说道:“你们中原皇帝与我喀喇汗结交之心,已经很迫切,他的诚意我感受到了。只不过...结交的方式有很多种,中原皇帝希望的那一种,我们暂时还做不到。” 中原皇帝希望的那一种?宋泽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试探地问道:“陛下所指的是...称臣,纳贡?” 萨图克缓缓点头:“虽然眼下还未有如此直接,但中原皇帝最终的意思,也无非是想将喀喇汗当作中原王朝的藩属国,以后喀喇汗的君主要接受中原皇帝的册封,才是名正言顺的西域之主。关于这一点,王室的意见并不统一。 有人认为不妨利用中原的结交之意,加强联系,从中赚取好处,至于最终的结果,大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但也有人坚决反对,为求稳妥,主张立即切断和中原王朝的一切联系,甚至将西域的汉人驱逐出去,永绝后患。” 宋泽听到萨图克如此耐心的解释,心中惶恐又疑惑,他不知道这位君王究竟想表达什么,只能保持缄默。 萨图克将宋泽的反应看在眼里,淡淡笑了笑,说道:“本王有五个儿子,老四和老五年幼,只知道跟着哥哥们舞刀弄枪,不关心其他的事。磨延啜是本王属意的继承人,也得到王室和贵族的认可,他从十几岁就带兵出征,和西夏、乌孙打了数不清的仗,也迎战过中原派驻陇西的汉家军队。所以,他向来反对和汉人交往,更不要说结亲。王室之中不乏有支持他的人,一些老贵族也支持他,这些人代表喀喇汗最纯正的血统,几乎是王室存在的倚仗。 本王的二子和三子你也见过了,他们两个这些年一直和玉山家族交往密切,还娶了玉山巴依的两个女儿,所得的金银财帛自然不在话下,其他各种便利,也可以想见。玉山家族的生意做得很大,玉山巴依本人曾数次前往中原,虽然是打着陪同公主的名义,但实则都是在跟中原的官府结交。 后来,他还一度攀上了永璋侯府,彻底打开了中原北方的局面。所以药罗和阿勿提这两个人,自然是支持喀喇汗与汉地多多来往,若能结为姻亲,自然更好。” 宋泽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怪不得玉山巴依的话没有兑现,而王室对自己的态度反复不定,这根本就是一场权力与利益的无声博弈,而自己和阿娜希塔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第六十五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三) 宋泽略一思索,发现萨图克漏掉了一些人,而这些人自己有必要问清楚:“陛下,不知吐尔逊郡王和四大部族首领对此事是何态度?” 萨图克直视着宋泽的眼睛,淡淡问道:“你可知吐尔逊为何会被中原皇帝册封?” 宋泽一怔,本想摇头,但迎着萨图克深邃的目光,忽然心有所悟,脱口而出:“乌孙...我朝皇帝陛下想像扶持乌孙国那样,通过扶持吐尔逊郡王来牵制喀喇汗王室,或者说...牵制陛下您?” 萨图克身子靠向椅背,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吐尔逊在我喀喇汗王室中原本只是一个庶出的王子,没有势力,也不得重用。但他很有才能,也有野心,竟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既然王室不看重他,他就索性放弃王室,转而结交部落首领,在部落中培养势力,同时积极向中原皇室靠拢,通过永璋侯的引荐,最终获得了中原皇帝的支持。 他啊,早就预见到乌孙必败,而乌孙灭国之后,喀喇汗一家独大,中原皇帝必然要有所行动,一方面会积极与喀喇汗修复关系,另一方面嘛,也会再伺机埋下一颗钉子。吐尔逊心甘情愿做汉人皇帝的钉子。本王知道他追捕你们,伤害了你们的朋友,你很想教训他,但这是在喀喇汗,你还动不了我回鹘的郡王。” 萨图克说完,目光又缓缓盯住宋泽,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淡笑:“所以,你现在知道如今的局面了?” 宋泽点点头,谨慎地答道:“是,三分之势,鼎足而居。” 大王子磨延啜代表最纯正的王室血统,由王室长老和旧贵族支持,可以调动王军。 二王子药罗和三王子阿勿提的背后是新贵族和大商贾,掌握着王朝的财富和贸易。 而在王室之外,还有遍布西域实力雄厚的回鹘部落,四大部族已经和吐尔逊结成同盟,背后是中原王朝的扶持。 宋泽看向萨图克,他虽贵为君王,高坐王座,但实则处境很是微妙。他必须小心平衡这些势力,令他们之间既保持争斗,又不致水火不容,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王权的稳固。 而现在,由于公主的任性,这种微妙的平衡极有可能被打破。 萨图克对宋泽的回答很是满意,微笑道:“汉人的文化源远流长,本王一直很向往。中原地大物博,各方势力纠葛只会比西域更加复杂,中原皇帝的帝王纵横之术,想来只会比本王运用得更加精纯。听闻你也曾志在为官,不知有何见解?” 宋泽站起身来,恭敬答道:“草民陋见,帝王之谓御下,乃御天下也。各方利益表面相异,实则必有相通之处。所谓治世,有致治之道,有保治之道。致治之道存乎法,保治之道存乎勤,非法无以维天下之势,非勤无以守天下之法。只要陛下胸怀天下,福泽万民,不以一城一邦、一族一域之表象为思量,而触其根源,统其根本,再以适当的法度定约立规,则可稳中求胜,维持长久的太平。” 萨图克微笑看着宋泽,半晌,轻叹一声:“你若不是汉人,就好了。”顿了顿,又道:“罢了,谈谈正事吧。” 宋泽明白,萨图克之所以肯花时间跟自己说这么多,归根到底还是想谈阿娜希塔的事情。此事虽关乎朝局,却也是儿女之事,萨图克既是君王,更是父亲,便更加恭敬说道:“承蒙陛下将朝中之事坦诚相告,草民不胜惶恐。关于公主殿下的事...草民出身寒微,无官无职,也无倚仗,实在无足轻重,于公主和王室并无半点益处,实在不敢承受公主殿下的盛情。草民有自知之明,还请陛下不必为此费心。” 萨图克微笑道:“你觉得,本王是想劝你放弃?” 宋泽垂首:“陛下自有深意,草民不敢揣测。” 萨图克的语气更加和缓:“你说得没错。你是一个平民,没有显赫的出身,但这一点也并非全无好处。药罗和玉山家族想扶持一个汉人进入喀喇汗王室,但若这个汉人有中原权贵的背景,那就极有可能和吐尔逊发生更密切的关系,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他们既想要一个汉人,又不想这个汉人羽翼太丰,翅膀太硬。” 宋泽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比在下更具才干,更适合公主殿下的汉人有很多......” “可是,阿娜中意你啊。”萨图克温和地笑了笑,此刻他已经完全不像君王,而只是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不是懂得仙法,能显神迹么,呵呵,现在王军里到处都流传着未来驸马是大先知使者的传闻。能在磨延啜的阵前兵不血刃,全身而退,论才干你也不遑多让。” 宋泽脸上一红,嚅嗫道:“那...那个...请陛下恕罪!” 萨图克摆摆手,又说道:“除了这些,你也并非全无倚仗。据本王所知,怀珠老人只有你一个徒弟,几乎将你当做了亲生儿子一般疼爱栽培。你的师娘是先永璋侯嫡出,而先永璋侯没有儿子,如今承袭爵位的人乃是旁支。若以你们汉人的宗族规矩论,令师娘在崔氏宗族中的地位十分尊贵,就连现在的永璋侯也不敢轻易违拗她的意思,恐会招致族人非议,影响他在朝堂上的处境。正是因为有这层顾虑,吐尔逊和南栋他们才不敢对你们下杀手,怕因此失了和永璋侯府的转圜余地。” 宋泽疑惑:“可是...既然吐尔逊郡王当初是经由永璋侯的引荐和斡旋,才得到我朝皇帝册封,不是应该投桃报李,对崔氏礼敬有加才对么?怎么会如此逼迫我师父师娘?” 萨图克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泽:“年轻人,方才论政之时那般沉稳通透,如今涉及人性,却单纯至此...呵呵,颇有趣味。好了,言归正传,本王不是想阻挠你和阿娜的婚事,只是其中牵连甚广。一应利弊关系,你现在也都清楚了,如果你愿意为了阿娜来趟这趟浑水,本王可以成全你们。” 宋泽诧异道:“如此一来,陛下要承受的压力和将来的麻烦,只怕很多...” 萨图克微微垂眸,叹道:“我对阿娜的母亲亏欠甚多,所以这些年一直弥补在阿娜身上。外间都道阿娜的母亲独得王宠,何其幸运,其实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她遇上我,实在算不得运气好。所以,我们都希望阿娜这一生,能活得畅快顺遂。” 宋泽心中感动,跪下来,郑重地说道:“陛下,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愿粉身碎骨报答公主,公主和陛下倘有吩咐,凡我能行之事,不损回汉和睦,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我不能承受公主殿下的厚爱,并不为别的,只因我与公主之间实在有天渊之别。在下心目中的恩爱夫妻,应当琴瑟和鸣,心有灵犀,相知相伴。如今我不知公主,公主亦不知我,若勉强结合,恐怕终会变成一对怨偶。” 萨图克若有所思,问道:“听阿娜说,你另有心仪的女子?” 宋泽面不改色,说道:“是,在下确有一个思慕之人,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请陛下相信,我确实认真考虑过和公主殿下共度余生,这将是我莫大的荣幸,可是...我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与公主殿下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是我所希冀的,请陛下恕罪!” 宋泽将头磕在地上。 萨图克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好了,本王明白了,你起来吧。” 宋泽再叩首:“谢陛下!”他并非在拜一位异族的君王,而是在向一位父亲谢罪。 萨图克看着宋泽衣襟上的血已经连成了片,轻轻挥了下手:“退下吧,好好养伤。日后若有机缘,本王再与你畅谈。” 宋泽行礼告退,又由侍从搀扶着走出殿外。 大殿一侧的门后,阿娜希塔将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呜呜哭泣。 王妃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都听到了,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阿娜希塔抬起头,泪眼婆娑:“他哪里说得很清楚了?...他说愿意为我粉身碎骨,还说不是因为什么心上人,那他到底为什么不肯娶我?...母妃,为什么我听不懂?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王妃柔声叹道:“是啊,阿娜,你既听不懂他说的话,如何能与他相伴终生呢?” 阿娜希塔语塞,又埋入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王妃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叹道:“若得知己永相伴,共渡青丝暮成雪。此生相知不相许,不如参商永决离。” 阿娜希塔哭了一会儿,察觉母亲一动不动,又怔怔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出神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一刻母亲是如此陌生。 第六十六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四) 宋泽在高昌修养了多日,得益于回鹘宫廷里的珍稀药材,身上的伤口总算慢慢愈合,失掉的半身血也补回来了。只是雪盲症还是对双眼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如今一见到耀眼的阳光便疼痛流泪,晕眩不止。 这些日子萨图克没有再召见他,二王子和三王子也没再来过,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连阿娜希塔也没有再出现。好像一夕之间,整个回鹘王室都将他遗忘了。 只有玉山巴依时常来看望,一开始还会劝说宋泽回心转意,后来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了。却仍然会时不时来闲坐聊天,而聊天的内容总是有意无意地涉及永璋侯府和中原各门派势力。 其实宋泽这一年多来,也时常听如烟夫人谈起母家。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辰兮逃出侯府,随即被洛霖一掌打伤,又被江怀珠带到灵山救治。而先永璋侯痛失两女,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如烟夫人因此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没能为父亲送终,成为她毕生之憾。 如今的永璋侯是如烟夫人的堂弟,名叫崔桓,当年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得以袭爵。后又凭着爵位青云直上,很快在朝堂站稳脚跟。 据说这位侯爷极其聪明,然过慧易折,他的身子孱弱,常年不离汤药,阳春时节身上还披着夹棉的缂丝鹤氅,怀抱手炉。 崔桓同今上年纪相仿,在二十年前初入朝堂执事时,便很得皇帝青眼。传闻皇帝经常在散朝后单独召见崔桓,相谈甚欢,乃至夜宿宫中。不久之后,崔桓即凭借出众的才华就任太子少傅一职,专司教导年幼的太子。 经过十多年的经营,崔氏的势力已经遍布朝堂,与东宫的关系尤其亲密。所有人都认为,即便有一天皇帝不在了,崔氏依然能屹立不倒。 但就在几年前,皇帝和永璋侯的关系忽然微妙起来。他表面上仍然重用崔桓,但暗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卸去了他几条臂膀。 崔氏在朝廷六部中的势力被逐渐弱化,但太子已经成年,在东宫的支持之下,护卫京畿重地的要职“三辅都尉”仍然掌握在崔桓手中。 “这些年他劳心劳力,想来身子也越发差了...”如烟夫人每每谈及此处,总是一声叹息,“崔氏人丁单薄,他也没有子嗣,待他百年之后,大约崔氏一族就要彻底没落了。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能远离那吃人的权力,保一族平安,于世家大族而言已是万幸。” “只是恐怕你那堂弟不这么想哟。”江怀珠每每听了如烟夫人的感叹,也总是呵呵一笑,“他为了不让永璋侯府在皇帝那里失去份量,只怕还要多加动作呢。” 这样的对话宋泽听过多次,对永璋侯府的状况大致有些了解,又因为那人算是辰兮的舅舅,所以格外上了点心。 从前他对这些豪门望族的事情毫不关心,但如今辰兮的安危堪忧,他不得不对一切与她相关的人和事都格外留意。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若辰兮的身份暴露,永璋侯府会不会给她庇护?若得侯府之力庇护,是否可以对抗整个江湖的追杀? 所以,如今面对玉山巴依目的性极强的聊天,宋泽也并不反感。他在萨图克君王的话中已经频繁听见“永璋侯”三个字,知道玉山巴依和吐尔逊都是通过他才打开了中原的局面,看来这位侯爷的手早已伸向西域,又对江湖势力介入甚深。 江怀珠说得没错,他为了保住崔氏的地位,一定会有更多动作。 宋泽知道玉山巴依是想通过自己了解更多永璋侯府的内幕,还想试探如烟夫人和崔桓的关系,看她是否还有回到侯府的可能。他对玉山巴依坦言道:“这些年侯府的情况,相信玉山大人比我更清楚。我师娘和崔侯爷早已经断了联系,她只想和师父在灵山上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不想再回中原去啦。” 玉山巴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如此甚好,前尘往事,就让它过去吧。夫人弃荣华富贵如敝履,此等淡然处世,令在下钦佩。宋兄弟,你也是如此呀!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宋泽脸上微红,神情愉快,笑道:“正是这个意思。” 玉山巴依思忖着道:“崔侯爷膝下无子,身体又病弱,他死以后爵位就要再继旁支。只是崔氏宗族里的几个子侄都资质平庸,不具才干,无论他将爵位传给谁,恐怕都阻挡不了崔氏没落之势。 除非...他能找到一个得力之人从旁辅佐,暗中执掌大权,调动崔氏的资源,或许可以扭转颓势。只是这个人恐怕不容易找,既要有不输崔桓的聪慧和谋略,又要对崔氏忠心耿耿,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己人’...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崔侯爷上天入地也必然要找到他呀。” 宋泽目光微动,他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她的聪慧和谋略无人能出其右,身上又身上留着崔氏的血,当然是“自己人”...只是她从小没在永璋侯府生活过一天,如何能对崔氏忠心耿耿呢? 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所以然,便暂时将这念头按下。又看了看玉山巴依,心里起了另一番思绪,略微郑重地说道:“玉山大人,你两次救我性命,我感激不尽,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大人。大人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若只为求财,与中原官府结交、行些便利,自然无可厚非,但若还有其他想法,则望大人三思。 中原的风土教化与西域差别甚大,人们的想法也大相径庭,有时候不是钱财和利益能够弥合,这其中的微妙之处,相信大人也深有体会。大人与吐尔逊不同,也...大可不必相同。他眼下于西域和中原皆有利用价值,当然奇货可居,可两头通吃,但此情势绝不可能长久。一朝倾覆,只怕他的下场会很惨淡。” 一番话说下来,直叫玉山巴依再次陷入沉思。 他当然明白宋泽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吐尔逊再不济,也是喀喇汗王室子孙,最后关头一定有王室长老出面保住他的性命。而自己只是一介商贾,眼下和二王子、三王子交好已经很惹眼,将来若有不慎,谁能保住玉山一族的性命? 一念及此,玉山巴依猛然站起身来,对着宋泽一揖:“多谢宋公子金玉良言!” 宋泽急忙起身还礼,口中谦辞,二人相识而笑,又相继落座。 玉山巴依笑道:“宋兄弟讷言敏行,藏秀于心,难怪小公主非君莫属,听说国王陛下对宋兄弟也是颇为喜爱,唉,可惜咱们终成不了一家人呀!” 宋泽道:“阿娜...公主殿下,一直没回来么?” 玉山巴依道:“是啊,公主一直在外狩猎散心,没有回来。宋兄弟想见公主?” “不...”宋泽低下头,“只是我要走了,来不及跟她道别,今后山高路远,恐不容易再见。还请玉山大人代为转达,我...我永志不忘公主殿下的恩德,如有差遣,无不从命,今后我无论身在何处,都遥祝公主殿下平安、幸福。” 玉山巴依神情微异,问道:“宋兄弟可是要去寻江大侠夫妇?不如再等几日,等公主回来亲自道别,再说你身上的伤也没痊愈。” 宋泽摇摇头:“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 玉山巴依的脸上再次浮现略带担忧的复杂神色,缓缓说道:“宋兄弟...外间的局势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严峻。令师虽然暂时安全,但这些日子汇集到灵山附近的江湖门派越来越多,几个回鹘部落也蠢蠢欲动,似乎有一股势力正在调动他们。陛下曾严令我等不得介入江湖纷争,所以究竟是谁在发号施令,我也不甚清楚...” 宋泽悚然一惊,心念电转,谁在发号施令?除了韩岐,他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只是纵然韩岐能代表巫山派调动江湖势力,那些回鹘部落又如何能听从他的号令? ———————— 最近几天工作繁忙,实在没有时间码字了...所幸忙碌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大约7天左右,随后恢复更新~~ 大战正在蓄力,大家等等我哟~ 第六十七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五) “回鹘部落...”宋泽沉吟着问道,“玉山大人,国王陛下不是严令喀喇汗不可介入江湖纷争么?”话及此处,忽然心念一动,自己便想通了。 如今喀喇汗王朝三足鼎立,萨图克能勉强控制王室,但对散落在外的众多部落,王命的约束力就弱了很多。而在这三方势力中,回鹘部落更加听命于谁,答案已经很明显。 “是吐尔逊!是他在调动部落人马...他想干什么?”宋泽眉头紧锁,脱口问了出来。 玉山巴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移开了目光,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宋兄弟,这世上的人心,都是很复杂的。” 宋泽皱眉看着他,几天前他也曾疑惑地问过萨图克君王同样的问题——既然这吐尔逊是拜永璋侯所赐,才得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么他应该好生敬重如烟夫人才对,怎么会大行逼迫伤害之事呢? 即便他是觊觎什么《摩徯秘典》,或者想要冰魄游龙,也完全不值得为一部武功秘笈就和永璋侯府撕破脸。他若是在争斗中伤了或杀了如烟夫人,从此就和崔氏再无转圜余地。但看他如今的架势,竟打算要将此事越闹越大了,难道他真的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而当自己问出这个疑问的时候,萨图克也像玉山巴依一样,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淡笑,说人性复杂,自己始终太过单纯。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泽生性没有执念,想不通的事,就索性不再去想,只专注眼下当行之事,于是便向玉山巴依辞别。 玉山巴依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宋兄弟执意离开,在下也就不再挽留了。但此去危险重重,之前陛下遣去灵山搭救宋兄弟的兵勇,现下还住在在下的府邸,陛下特意吩咐,若宋兄弟还想孤身犯险去走灵山那条路,就把这些人赠与你,也可提供一些助力。” 宋泽诧道:“什么?之前派人救我的人,是萨图克陛下?” 玉山巴依点头:“是啊,那些回鹘勇士可不是一般的士兵,他们是陛下特意从王军之中挑选的,个个身经百战,是得力的帮手。可惜山里那一战足足战死了一多半,眼下还余二十七人,宋兄弟都带了去吧!” 宋泽连连摇手:“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再让他们跟着我去送死?不行...不行...” 玉山巴依笑道:“宋兄弟,你猜陛下是如何挑选这些勇士的?除了要有一等一的身手,还需要——有一颗势必要救下你的心。呵呵,他们都是那日亲眼目睹宋兄弟展露神迹的人,对你是先知使者这件事深信不疑,葛勒就是其中之一。他受了点伤,一直住在我那里,等着要见你呢。” 玉山巴依笑呵呵地拍着宋泽的肩膀:“放心吧,宋兄弟,这些人既有王命在身,又是心甘情愿,必定对你忠心耿耿,你就别客气了,带着他们一起去救你师父吧!” 宋泽念及江怀珠和如烟夫人的现状,也就不再客气,再三谢过玉山巴依,便准备离开王宫。 辞行的消息报上去后,萨图克君王免了他的拜见,只着侍从传话嘱咐了几句。二王子药罗和三王子阿勿提前来送行,他们虽然对宋泽的选择感到失望,但看在玉山巴依的面子上,又不讨厌宋泽的为人,所以还是展示了王室子弟的风度。 令宋泽大感意外的是,大王子磨延啜也在最后关头策马而至。他在城门口勒住那匹绯色汗血宝马的马头,仍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说道:“喂,你不娶阿娜了?” 宋泽摇摇头,没再废话。 磨延啜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拿一双鹰眼盯着宋泽。半晌,淡淡道:“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日后回到中原,当心别被自己人害了!” 说完这一句,一提缰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日后回到中原...别被自己人害了?”宋泽咂摸着这句话,隐约觉得颇有深意。但也无暇细想,同众人告别后,便和葛勒并二十六名回鹘勇士一道,策马出了高昌城。 众人一路向西北方向疾驰。葛勒对宋泽既恭敬又亲热,饶是寒风灌腹,也总忍不住在马上同他说几句话。宋泽心里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奔出半日,忽见前方也疾驰而来十几骑人马,身穿青灰色布衣。带头一人看见宋泽,当先呼喊:“宋公子!” 宋泽勒马停住:“你们是...”他身后的回鹘勇士纷纷凝神戒备。 他猛然想起来,问道:“诸位可是竹影?”这些人他都没有见过,只是从衣着上猜测。 带头那人在马上抱拳道:“我等正是!在下竹涛,之前奉令主之命前往中原探查辰兮少主的消息,几日前刚刚回到西域。现下令主又命我等前来接应宋公子,一同前往灵山!” 宋泽精神大振,忙问辰兮的近况,这消息他等得太久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竹涛微微一笑:“宋公子,边走边说!” 宋泽点点头,方才太过激动,竟一时忘了正事。两方人马汇合后,继续策马疾行,入夜后便歇在附近奄蔡族牧民的毡房里。 回鹘勇士拿出随身行囊里的砖茶、风干肉和奶疙瘩,生火煮茶,分与众人。宋泽胡乱吃了几口,迫不及待地询问竹涛一应情况。 竹涛先说了辰兮的行踪,原来她早已离开江南,和几个巫山弟子一道去往蜀中,但不知为何中途又折向湘西。 他们这一路上所遇之事甚多,听闻她身为魔君之女,数次魔性大发,屠杀了青城派和飞鹏帮几十号人。 又听闻赤焰魔君当年曾暗中培养了一批邪魔外道,这些人四处残害百姓,现在多已是云宫“飞花令”榜上之人。而这些人现在皆奉辰兮为少主,听她号令。 所以,这位魔君之女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声,只怕比她的父亲还要坏上几分。 现下他们一行人行踪隐蔽,只知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不知又会遇上多少阻力,闹出多么大的动静。 “巫山派?...”宋泽眉头深锁,拳头攥了又攥,辰兮怎么也跟巫山弟子搅在一起了,她知不知道神女在干什么? 她会不会正在被神女利用? 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但竹涛也不可能事事清楚。二人和同去中原的几名竹影一起分析了许久,总算大致弄明白了辰兮当前面临的复杂局面。 这里头既有荆楚地界的江湖门派,又有所谓赤焰魔君的旧部,还有巫山派和那闻所未闻的云上天宫... 除此之外,宋泽的心里还暗暗咀嚼着一个地方:“永璋侯府...不知崔氏在这些事情里有没有发挥作用?那位崔侯爷的手都已经伸到关外来了,难道荆楚和湘西,没有他的势力?” 竹涛看出宋泽面上克制,实则已是心急如焚,目光动了动,说道:“宋公子,虽然在下对辰兮少主和老主人的过往知之甚少,但若他们真在暗中驯养了什么疯癫邪恶之人...” “不会!”宋泽断然说道,“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何会奉辰兮为主,但我可以肯定,这些人一定不是出自她手,甚至也和她父亲无关。” “为什么?”竹影一听这话,纷纷提起精神,洗耳恭听。 宋泽道:“因为洛前辈和辰兮的名字从未出现在‘飞花令’上!如果那云上天宫真像你们说的那般厉害,它如何会不知道‘幕后真凶’是谁,做什么只在‘飞花令’上写些不痛不痒的人,却偏偏不提始作俑者?” 一语道破关键,众人面面相觑,进而恍然大悟。 竹涛有些激动:“那...这便好了!咱们只需让那些江湖门派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话及此处便是一顿,宋泽片刻间就能想通的道理,难道那些名门大派里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 “他们...他们明白的,只是...”宋泽低下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上方压了下来,重重盖在了他的身上,又将他紧紧裹住。 一切都只是名目,只是一个名目而已。 他忽然间明白了,江怀珠每每谈起江南之时,脸上总是出现的那种既嘲讽又无奈的表情。还有韩岐在灵山脚下冷笑着问江怀珠的话:“...除魔、夺宝,这些事情么,多半都是幌子,这两年在江南武林发生的事情,你老人家还没看明白么?” 一道闪电劈下来,瞬间将他心底照得雪亮,萨图克和玉山巴依的话反复响在耳边——人心复杂,而你总是太单纯! 是了,吐尔逊为什么要联合西北地界的江湖势力,还调动回鹘部落来对付江怀珠和如烟夫人...他真正想做的事,一定和这两个人的身份密切相关,他是在打着一个幌子,一个表面上会得罪永璋侯府的幌子,来达到反其道而行之的目的。 宋泽捏着拳头,久久不语。回鹘人和竹影都看着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吩咐。 便在此时,毡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人数虽然不多,但能听出身手不弱,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那些脚步停在毡房外头,一个声音响起:“漕帮寇总舵主有要事请宋少侠一叙,漏夜前来,实因事情紧急,还望宋少侠能出来相见!” ~~~~~~~~~~~~~~~ 终于忙完了,感谢等待~ 第六十八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六) 宋泽一怔,顿时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通河大老艄”冯柏昌,他是漕帮金城分舵舵主,当时在地下城里,他便说自己是代表总舵主寇宗元而来的。 宋泽沉了沉气,摆手示意众人先不要轻举妄动,自己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迎面站了六七个人,各色打扮,好像不全是漕帮的人。说话之人身形修长,面容清雅,着一身朴素的棉衣,十分客气地说道:“在下景彧,是漕帮中人,奉敝帮寇总舵主之命,前来邀请宋少侠往前头白哈巴村一见,总舵主有些肺腑之言想说与宋少侠。” 宋泽道:“我与贵帮总舵主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肺腑之言?白哈巴村我就不去了,若是寇总舵主有事情吩咐,请直说无妨。” 景彧向自己身旁站着的几个人略看了看,又面向宋泽:“宋少侠着急赶路,想必是为了去灵山相救令师。实不相瞒,此次要与宋少侠商议之事,正和令师相关。此刻西海、甘州、朔方和陇西地界的诸门派俱已派员到场,都在白哈巴村恭候宋少侠,一同商议怀珠老人之事。灵山独踞西陲二十余载,在江湖上的地位有目共睹,大家都希望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场,不至让异族人占了咱们的便宜。” 宋泽心头一凛,他原本担心漕帮来者不善,恐怕要给冯柏昌报仇,但这番话确实说到了他心坎上。这些江湖帮派再如何觊觎怀珠老人的绝学,说到底都是汉人之间的事,是江湖事,若有回鹘王族的势力一直牵涉其中,恐怕到头来大家都是被人当枪使。 江湖事,就得按江湖规矩来。 虽然他眼下还不知道漕帮和这些西域地界的江湖门派要跟自己商量什么,但事关江怀珠,若能不动武、不见血,大家将事情说清楚,一致对外,便可解了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如今的危局。 想到这里,宋泽点头同意。竹涛生怕这是场鸿门宴,一力劝阻,景彧笑了笑:“诸位可一同前往,保护宋少侠安全。”葛勒蛮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众回鹘勇士皆神情倨傲,丝毫不将这些西域门派放在眼里。 众人当下一齐前往白哈巴村,这是通往灵山必经之路上的一个村子,倒也没有绕路。村子很小,依山而建,原先只是当地富户远离高昌的私宅别苑,后来逐渐聚集了一些人,成了一个小村庄。 漕帮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将这村子整个征用了来。宋泽一行人进村之后所见皆是江湖帮派中人,成三聚五散落在村子各处,进出道路上更是站满了人。 景彧将众人引至富户的院落,再次对宋泽客客气气地说道:“宋少侠,屋里坐着的都是西北各大门派掌门或者头面人物,少侠的这些朋友们还请在院中稍候。漕帮也备下了些酒水,可请诸位朋友先去喝一杯,解解乏。” 宋泽点头,向竹涛和葛勒简单交待了几句,便跟着景彧进了屋。 屋里陈设摆放并不像汉人那般重视礼仪,是以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宋泽打眼一看,共有七位正主,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两个亲随。众人看见宋泽进来,一齐站起身来。 正中一人五十多岁,相貌英伟,景彧快步走到他身侧:“宋公子,这位便是——” 那人挥手打断他,自己说道:“我是寇宗元。”五个字浑厚有力,掷地有声。说完这五个字,再没有多余的话,只因江湖上没有第二个寇宗元,也就不必再做多余的介绍。 宋泽点点头:“寇总舵主好。” 寇宗元略微一怔,这个年轻的江湖晚辈既没向自己行礼,也没有一言半语的客套话,甚至连表情都是淡淡的。虽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傲慢之意,但也绝对没有恭顺。 他自持身份,不便再开口说话,景彧立刻接过话来,继续向宋泽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余六人中的三人分别来自西海青唐城、甘州凌刀门和朔方霹雳堂,正是自司徒荀、凌江潮和郭旸死后,继任西北三大门派的新任掌门人。 余下的三人分别代表“南拳北腿、东枪西棍”中“西棍”之称的天水秦安高家、西北道家鼻祖黄老观和世代医武传家的通背门马家堡。 景彧将这些响亮的名头一一说出来,宋泽只是点头致意。若是换了寻常初入江湖的年轻人,面对这一屋子重量级人物,就算没有奉承讨好,也必定会拘束紧张。 但宋泽只是放松地站在当中,神态不卑不亢,中正平和。他缓缓看过这些人,目光有如一汪清泉,一道月辉,凡与他对视之人,皆心底一荡,莫名觉得自己满身俗气,竟有一丝自惭形秽之感。 寇宗元眼睛微眯,这种奇异之感不仅来自这年轻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浑厚精纯的力道,更来自于他自身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纯净天然之气。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若在常人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但在场诸人皆是人中翘楚,阅人无数,只一个照面,便已感到了这种微妙却强大的气场。 寇宗元微微一笑:“灵山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宋少侠,请坐下说话。” 众人落座后,宋泽当即开口:“诸位,请开门见山吧。你们说有事关家师的要事须同在下商议,是何要事,还请直言。” 青唐城新任城主司徒奕说道:“好,那咱们就有话直说了!宋兄弟,你在敦煌那处地下城里错手杀害我兄长司徒荀,还有冯舵主、凌掌门和郭堂主的事,经寇总舵主查明,你是受了江怀珠的魔功侵染,是受他诱使,你身不由己才那么做,所以这笔血债不能算在你头上!” 凌刀门的继任掌门凌溯接口道:“没错,应该算在江怀珠头上。唉,不过他也是因为练了那‘摩徯神教’的邪功才导致性情大变,所以么,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怪他,都是魔教遗祸!这西域灵山素来有武林仙山之称,怀珠老人享誉武林多年,实在不该被那些二十多年前的旧人旧事所累,毁了如今的江湖地位!” 霹雳堂现任堂主郭蔼也开口:“我们知道宋兄弟和江大侠师徒情深,虽然才拜入门下一二年,但得了怀珠老人真传,想必对师门十分感激。如此,宋兄弟更要以大局为重,化解师门危机,使灵山派不至堕了武林仙山的威名才是啊!” 宋泽清亮的目光落在郭蔼脸上:“郭堂主,依你所说,我该如何化解师门危机?” 郭蔼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寇宗元。 寇宗元没有开口,一直恭敬站在他身旁的景彧温和地说道:“宋少侠,既然怀珠老人是因《摩徯秘典》而坏了心智,那只要将这路魔功从他体内清除出去就可以了。还请宋少侠协助我等,一同让令师恢复神智。” 宋泽目光又转向他:“我需要怎么做?” 景彧微微欠身,语气郑重:“宋少侠可知当年‘摩徯神教’是如何陨灭的?当年中原各路豪杰远赴西域,厮杀数月,仍不能诛尽邪魔。最后,是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取佛家道家的无上净化之力,设阵困住了那教主,将一身魔血魔功都抽离他的身体,再以咒术涤荡他周身经脉,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他变回了一个正常人。” 司徒奕说道:“我们已着人在灵山脚下结起法阵,等怀珠老人步入阵中,即可启动法阵。虽然咱们的力量不若当年北少林和正一道的前辈高人们厉害,不过幸而令师所受魔功荼毒,也不似魔教教主那般厉害。此阵一开,我等有信心定能将怀珠老人体内的魔功祛除,只要宋兄弟能帮助我们将令师引入法阵即可。” 景彧适时补充道:“此法阵绝不会伤害令师的身体,更不会害他性命,只是吸除魔功在他体内的残留而已,对令师的修为有百利而无一害。倘或宋少侠能劝得令师自行步入法阵,那是最好。” 宋泽默默看着这些人,心头如明镜。什么法阵,说得神乎其神,说穿了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江怀珠一旦进入其中,必定会被牢牢控制住,到时候就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了。 看来什么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景彧说出那个理由,只是为了把自己骗到此处而已。 宋泽环顾众人,正色说道:“当日在地下城,漕帮冯舵主会同司徒城主、凌掌门和郭堂主,一起为难我师父和师娘,逼着师父交出所谓《摩徯秘典》,还要自废武功。当日在场的还有回鹘的巴尔喀什郡王吐尔逊及四大部族首领,不知道是西北武林听从回鹘人的指示,还是回鹘人为他们做帮手。总之,他们联合起来逼迫我们,给我们下毒,还将地下城主庞百青一家残虐至死。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有人证,我杀了这些人,只为让师父和师娘能有一线生机,和诸位所说的缘由毫无关系。若你们想给这些人报仇,只管冲我来吧。” 景彧微笑道:“人证?宋少侠所说的人证,是何人?” 宋泽道:“当日吐尔逊带来了五千回鹘精兵,他本人和那些部落首领也都是亲眼所见,想要查证清楚,总能找得到人。” 话一出口,众人皆露出一脸暧昧不明的笑容,景彧笑道:“宋公子难道是想找回鹘人为你作证么?咱们都知道宋公子惊才绝艳,差一点就成了喀喇汗王室的驸马爷,深得国王和公主的青睐,这样的‘证人’只怕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其他几人也纷纷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说到底是咱们汉人的事,你去寻异族人介入,这居心恐怕是...” 寇宗元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宋少侠只是一时心急,并非有什么居心,你等勿要随意揣测。当日在地下城中确有回鹘人的选亲仪式,有些回鹘贵族到场也不足为奇。但若说喀喇汗王室和四大部族皆牵涉其中,还着意为难灵山派,未免说不通。” 他深沉的目光盯着宋泽的眼睛:“宋少侠,你年轻有为,还有大好的前程。今日若能首肯襄助我等,西北武林从此承你的情,在坐诸位皆是见证。我漕帮这些年于黄河沿岸也多有经营,虽说不至手眼通天,些许小事还不足挂齿。所以...是与我等合作,还是与我等为敌,还望宋少侠慎重考量。” 寇宗元说完,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等着宋泽的决定。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决定,因为利弊委实太过明显。 而且据他们探知,这个年轻人和江怀珠相识还不到两年光景,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出身微寒、毫无根基,拜入灵山派也必然是想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 如今江怀珠处境险恶,他只要稍稍出力,就能得到众多名门大派的认可,还不必因此背负背叛师门的骂名。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此等诱惑足以让大部分人犹豫。 而只要有一丝犹豫,他们就有把握让他最终点头。 众人还在看着宋泽,他始终未发一言,只是低头站着。他们知道做出那个令他们满意的决定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也都不催促他。 但片刻之后,寇宗元的脸色渐渐变了,接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因为他们分明感到了一股寒意,好像这间屋子的墙壁忽然变得像纸一样薄,外面凌冽的寒风全都灌了进来,还夹着飞雪和冰凌。 宋泽缓缓抬起头,目中寒芒流转,他还是一言未发,只是突然伸出手,掐住了寇宗元的脖子。 第六十九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七) 寇宗元悚然一惊,虽然宋泽距离很近,但自己是何等修为,又身经百战,这一抓竟完全没有躲开。这小子是如何起手,如何隔空到了自己跟前,自己竟是一点没发觉,只觉呼吸一滞,性命就握在了对方手中,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他本能地抬手去扭宋泽的手臂,同时身体向另一侧倾斜,这样便可在一瞬间借力挣脱出来。但宋泽却松开了扼住他脖子的手,向下一切,掌刃刚好砍在寇宗元抬到一半的手腕上,又同时探出二指,点了他肩窝处的中府穴。 寇宗元只感到一道极寒的凌冽之气穿身而过,上半身的气血瞬间凝滞,手臂垂下,再抬不起来,张口欲呼,竟也发不出声音。 这一招简单轻巧至极,片刻之内,方寸之间,已将寇宗元定在原地。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宋泽只用了一只手,使了一招,就将寇宗元彻底制服了。这一招甚至叫不出名字,仿佛只是他随机应变、顺势而为,随手做出来的动作罢了。 站在寇宗元身旁的景彧反应过来,立刻探手抓向宋泽。他作为寇宗元身边的谋士,不擅兵刃,却习得一身近身擒拿的手段,专门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他眼疾手快,又心思活络,果断放弃进攻宋泽上半身的要害,而直取他腰腹柔软之处。 与此同时,秦安高家传人抄起手边长棍,一棍打向宋泽后背。“西棍”重在实打,力道甚厚,直击要害,棍身灌注了天水高家霸道的内力,一棍下去直要将人脊柱打断。 棍棒落下,果然传来一声惨叫... 却是景彧的叫声。 原来就在一瞬间,宋泽身形飘忽,向左侧平移了半尺。他本挡在景彧和高家人之间,他们二人谁也没看清对方的动作,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二人又分明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道,令那抓向宋泽腰腹的手向上挪了一分,那打向宋泽后背的棍子向右偏了一寸,铁棍正好打在了手腕上。 景彧腕骨折断,连带着整条小臂都有几处骨裂。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已被宋泽点了穴道,一把推出去摔在墙边。 那高家传人一棍打折了景彧,猛然一惊,虽只有极短的晃神,但对宋泽来说已经足够。他头也不回,抓住那根横在身侧的铁棍用力一握,铁棍瞬间断裂成两段。 那高家人既没来得及把棍子抽回去,棍身上灌注的内力也毫无作用,这根精钢玄铁棍在宋泽手里,断乎和一根木棍无异。 宋泽双手齐出,按在那人肩膀上,瞬间卸掉了他双臂,又顺手点了他胸口的神藏穴。 其实宋泽的这一番动作,和当初在地下城里对付司徒荀和凌江潮的一模一样,只是当初更多是巧合,而这一回已是驾轻就熟。 但可惜继任上来的司徒奕和凌溯,完全不晓得自己的前任掌门是怎么死的,仍旧一股脑地冲上来。一个使着青唐城的七星龙泉剑,一个手握凌刀门的雪域麒麟战刀,依旧刀剑相合,左右开弓。 宋泽听声辨位,回转身子,长臂一伸,一手一个将从两侧急攻过来的二人抓在手里,精准地捏住了二人握刀剑的手腕。一切都快得看不清,就好像这二人大喇喇地站在那里,等着宋泽去抓。 还没等二人叫出一声,一道寒气已顺着手厥阴心包经一路而上,经云门直冲上脑。二人胸腔翻腾,头痛欲裂,“哇”地一声吐出血来,相继跌倒在地。 至此,宋泽依旧立在当中,并没有太大的动作。霹雳堂郭蔼已将手藏在袖中,那里悬着几颗精巧的火雷珠,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扯下来扔出去。 但是他犹豫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修为已经恐怖如斯,自己的火雷能否扔到他身上?若只是扔不中倒还好,最怕的是那些火雷反被他用力道抛回来,自己可是万万接不住的... 念及此处,他默默将手松了,转而想去外面喊人。但身形甫一动,嘴还未张,宋泽已如一抹淡淡影子出现在他面前,直盯着他的眼睛。 郭蔼大骇,他此刻方能想象自己的堂兄临死之时是多么惊愕恐惧。他半张着嘴,一声也发不出,任由宋泽随手点了穴道,僵坐在椅子上。 宋泽直起身来,即感到侧面横扫过来一阵劲风,余光一瞥,原来是黄老观道士手中的一柄拂尘。 拂尘瞬间卷住了宋泽的手臂,那道士一击得手,精神大振。正欲拉动拂尘,谁料稍一用力,麈尾即断成一截一截,散落在地。他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宋泽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目光澄明清澈,摄人心魄。 这道士恍然感到一股熟悉无比的道家虚静纯一之力,逸散四周,仿佛一下子置身于道观之中,正有得道天师温和注视着自己,大方无隅,大象无形,无贵无贱,道法自然。 有符箓三宗充盈全身,岂是一般道家修为能够匹敌? 举手之间,屋内六人加上景彧已经全部被宋泽制服,只用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其余的亲随手下多被眼前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担心自己的主子,不敢轻举妄动,有两个欲冲出门去的,被宋泽随手点倒。 现在只剩下医武传家的通背门马家堡堡主尚未出手,此人看着比寇宗元还年长许多,老成持重,比起帮派掌门,倒更像个老大夫。 他不等宋泽转过头来,已经抢先说道:“宋少侠手下留情!老朽本不赞成此事,也不想蹚这趟浑水,我通背门马家素来只是锄强扶弱、治病救人,不关心什么神功秘笈...唉,都怪老朽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被几个小辈一撺掇,竟起了些许贪念,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他看着宋泽,衰老的眼眸中有一丝浑浊:“老朽如今亲眼所见,已十分清楚了...宋少侠如此修为,如此风度,绝非什么西域魔功能够养成!少侠出手极有分寸,点到即止,通身的力道更是中正纯和的正派武学,且大有佛道之象,哪里有半分魔教的影子?唉...说句实话,这样的武功即便给了老朽,带回马家堡,只怕也是暴殄天物罢了!” 宋泽神色稍缓,向这老者温言道:“马前辈可愿为我灵山派正名?” 老者立刻道:“老朽亲眼所见,义不容辞。我马家堡从今往后永不与灵山为敌,愿听从怀珠老人的差遣,为灵山派马首是瞻。” 宋泽道:“差遣自不敢当,只要前辈别误信流言就好!” 马堡主说完这一句,又走到郭蔼面前,捅了捅他肩膀:“你小子也别犟了,你那堂兄把人家炸成那副样子,实在有违正道行事,宋少侠不拿你泄愤已是十分讲道理,你还不早早收了心思,知恩图报!” 郭蔼讪讪地道:“我早就收了...咳咳,宋少侠不把家兄的账算到我头上,感激不尽...” 宋泽不再管他,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家师俯仰无愧,实在没有习练魔教武功之事,还望诸位掌门明察!我灵山派虽偏居西域,但一无昔日魔教侵染,二无勾结异族之心,家师为守护中原武林的平静殚精竭虑,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深望各位掌门能明辨是非,还家师清白,切勿中了有心人栽赃陷害、挑拨离间之计!” 说完,宋泽走到寇宗元身边,一手扶住他肩膀:“寇总舵主,还要劳烦你跟随我们走一趟,等我见到师父,自会放你离开。” 第七十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八) 寇宗元此刻方知,自己完全打错了主意。 他原本打算用这一屋子名门大派来震一震这个年轻人,只要他今后还想在这西北地界立足,守住灵山派的地位,那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即便最后他不肯答应引江怀珠入阵,他们也早已将这白哈巴村围得水泄不通,任这年轻人插翅难飞。 若能生擒了这小子,则多个筹码在手,倘若他一心求死,那也不必客气,索性成全了他,断了江怀珠一臂也是好的。 此局无论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入门还未满两年,修为已经达到如此地步,顷刻之间已将局势完全逆转。 “难道...当真是我老了?...”寇宗元眼望屋内情景,震惊困惑之余,又不禁自心底生出一阵悲凉的感叹。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后起之秀已然夺目如九天星辰,这江湖,再不是他熟悉的天地了。 宋泽一手扶着寇宗元,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又将屋门关上。见众回鹘勇士和竹影都守在这里,并没有去饮酒休息,暗暗松了口气。 由于宋泽进去的时间甚短,也没传出什么动静,众人并未察觉出异常。只见夜色中寇宗元微低着头,敛眸走在宋泽身前,挡住他半边身子,好像是在给宋泽带路。 有几个漕帮的头目围上来,探寻地看着寇宗元。宋泽说道:“寇总舵主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须私下说与我听,你们让一让。” 几人见寇宗元没有反对,依旧走在前头,宋泽紧随其后,二人紧贴着,显然真有机密要事要谈,也就退开了。 宋泽一边朝外走,一边向竹涛使了个颜色,看了一眼他们的马。竹涛心领神会,立刻拽过葛勒低声道:“招呼人,上马!” 宋泽挟着寇宗元走到栓马的地方,突然将他推上一匹马,自己也跨坐上去,一提缰绳,骏马嘶鸣。身后众回鹘勇士和竹影也纷纷抢上马去,宋泽拨马便走,喝道:“冲出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村中守备的各门派弟子皆是一阵慌乱。有反应快的立时拔出兵刃去砍马腿,也有人去找马来追。宋泽带领众人一路砍杀出去,直冲到村口,后方已反应过来,集结了近百名弟子骑马追来。 众门派弟子追到近前,忽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四周的空气冷到近乎凝固,好像有一道无形的气墙推压过来,令众人再难前进一步。下一刻,无数看不见的冰箭激射而至,那是一道道至阴至纯的冰魄内力,瞬间钻入各人经脉之中。 一百多人瞬时摔落马背,伏倒在地,毫无反抗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泽一行人马消失在夜色中。 马背上,寇宗元亲眼目睹了一切——宋泽一手拉着缰绳,腾出一只手,向身后推了一掌。 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掌,甚至没有特别蓄力,掌风已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去。如此深厚的内力,在经脉中如此随心所欲地流转,气势如虹,又收放自如——这个年轻人的武学修为之高,实在已经让人无话可说。 当世之中,恐怕只有他的师父怀珠老人和巫山神女——这两座武林仙山的主人,还有那些自己叫不出名字来的世外高人,能与之相较了。 寇宗元彻底偃旗息鼓,现在即便是宋泽给他解开穴道,他也不想说话了。 众人一路向灵山方向疾驰,彻夜奔袭,直到天蒙蒙亮,才在一处山窝里暂歇。 宋泽将寇宗元扶下马来,小心坐好,恭敬地说道:“寇总舵主,委屈你了。经脉封闭久了,恐有损于你的身体,现在我要先封住你双腿的穴道,再解开上身,得罪了。”说完依言行事。 葛勒在一旁冷哼一声:“如此麻烦,捆了便是!” 宋泽眉头一皱:“不得无礼!”俯身给寇宗元解了穴,又为他推拿一阵,冰魄游龙的至寒之气贯穿了他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宋泽道:“寇总舵主,晚辈行此举实属无奈,还请总舵主见谅。” 寇宗元侧头看着宋泽,心里纳罕,这小子该热情的时候那般冷淡,此刻别无旁人,自己又是阶下之囚,他反倒恭敬起来,简直半点人情世故也不通。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禁说道:“你这小子,该说你品行纯良,还是愚蠢?” 宋泽在他身旁坐下,笑了笑:“都说大智若愚,总舵主大约是觉得晚辈十分聪明吧。” 寇宗元一怔,旋即也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你确实很聪明。只是...经过昨夜,你应该知道我们意欲何为,你不恨我?” 宋泽想了想,说道:“寇前辈,家师所谓偷练魔教邪功种种,应当都是巫山派韩掌峰放出来的消息吧?有巫山神女授意,想必这消息会十分可信,我不知道前辈有几分是当真信了,又有几分是出于别的考虑。” 寇宗元沉默了。 宋泽道:“我知道身为漕帮这样大帮派的总舵主,要考量的事情有很多,多数时候都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门派考虑。寇前辈身上肩负着许多人的前途命运,做出一些决定,恐怕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吧。” 寇宗元霍然看向宋泽,他实在想不到这小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见事通透,委实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倒像是已做了许多年的掌门。 宋泽见寇宗元依旧没说话,但表情已经有所松动,也不再逼迫他,只拍了拍他肩膀,起身走开。 “漕帮...遇到一些事。”寇宗元暗哑的声音自身后低低响起,“门派发展到如今,规模是很大了,但罩门也摆在了明处。我们...有一些亟需解决的问题,在西北黄河上游地带,我们需要一些助力。” 宋泽转过身看着寇宗元,虽一言未发,但意思已足够明确。 寇宗元在他的目光之下轻轻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从你的身上,我已经能看到怀珠老人的修为和气度,有你们师徒在,无论神女想做什么,恐怕都没那么容易成功,她许给漕帮的好处,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兑现...” 话及此处,他长叹一声:“这本就是两座武林仙山之间的争斗,是神仙之争,我等凡夫俗子,蝼蚁之质,夹在当中不过是灰烬罢了...哪里能讨得到半点好处?” 宋泽目光炯炯地看着寇宗元:“寇前辈可愿还我灵山派清白,为此事主持公道?” 寇宗元苦笑一声:“此事哪里轮得到我主持公道...罢了,我告诉你,韩岐已经联合了回鹘人,在灵山集结了不少人马,他们好像找到了上山的法门,几次差点冲上去,都被令师挡了回来。于是他们在必经之路上布了一个阵,叫‘千机观莲大阵’,据说正是昔年达摩院和正一道的高人所留,集佛道于一体,威力无穷,一旦入阵便是神仙也难逃。” “当真有一个法阵?”宋泽眉头一皱,急问道:“那如今情形如何?” 寇宗元道:“令师也没有那么好骗,他也深谙五行阵法,一直跟他们在山中周旋。韩岐见一时僵持,所以想出用你来诱使或者胁迫令师就范。” 宋泽立刻跪在地上,恳切地说道:“求寇总舵主带晚辈去那布阵之处,找到师父!” 竹影和众回鹘勇士见宋泽下跪,纷纷站起来。 寇宗元默然片刻,伸手将宋泽一托扶:“好,我给你们带路。” 宋泽大喜,恭敬一揖:“多谢寇总舵主!”急忙解了寇宗元双腿的穴道,将他扶起。身后竹影已牵过马来,寇宗元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看着宋泽笑道:“英雄出少年,我漕帮若是有宋兄弟这样的人物,何愁将来,又何须向外借力!走吧!” 众人相继上马,又是一阵疾驰。此地已距灵山不远,行了一日,已入山中。 过不多时,便见前头道路上有十几个回鹘人,皆手握兵刃。葛勒认出他们都是四大部族之一戎卢部南栋的手下,便用回鹘话与之交涉。 这些回鹘人早得了指示,说漕帮等江湖帮派会押着宋泽前往灵山来。此刻果然见到寇宗元亲自押送,那些汉人多半是帮派子弟,又有葛勒这个王军之中第一勇士随行,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当即放行。 众人继续向前走,又遇见三四拨回鹘守卫,皆以此法蒙混过去。宋泽见守卫越来越密集,心知已距目的地不远,转头看向寇宗元。 寇宗元也恰在此时驭马靠近,对宋泽低声说道:“再往前便是了,看这架势,想来韩岐和吐尔逊都未离开,你要小心行事!漕帮和马家堡、霹雳堂那些人大约也快追到山下了,我先去拦住他们,同他们把话说明,别坏了你的事。你放心,西北武林这些门派不会再来给灵山派添乱!” 宋泽在马上拱手:“有劳寇总舵主!待此间事毕,漕帮有何需要,灵山派自当尽力。” 寇宗元目光一亮:“多谢宋兄弟!”说罢拨马离开。 宋泽招呼众人下马,沿小路朝山上走去,透过云杉林隐隐能看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竹涛带了几个人去前方探查,少顷便传回消息:“快!阵法又要启动了!” 宋泽立刻低声道:“你们小心,我先过去!”身影晃动,穿过林子飞掠而上。 第七十一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九) 宋泽穿过林子,在空地上看见了数以百计的回鹘人,放眼一望,山坡上也尽是回鹘人。他一时不知那“千机观莲大阵”的入口在哪里,眼见远处山石树木移动不止,“隆隆”之声响彻山谷,心中焦急万分,只恨自己不通五行之术。 急迫间,也管不了许多,心知越是要紧处守卫必定越多,便向那回鹘人最密集之处猛冲过去。 这些人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清是阵风还是雪雾,就见一团模糊的影子筱乎出现在人群之中,又瞬间移动不止,仿佛四面八方皆是人影。 众人还未惊呼出声,已觉刺骨的寒气透体而过,如一道道冰箭射穿了五脏,周身血气凝滞,肝胆俱碎,一个个仰面躺倒,手中兵刃哗啦啦掉落一地。 这一番动静惊动了更远处的回鹘人,他们在山坡上看见这一幕,又惊又怒,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喊杀震天。 宋泽眼睛一眯,赫然看见了那几个部族首领,南栋就在其中。 他们曾经在地牢里喝着酒、吃着肉,悠闲地看着自己受刑,也是害死庞百青一家的帮凶。南栋还亲自举着烧红的烙铁,一边轻蔑地嘲笑着汉人,一边不间断地把烙铁按在自己的小腹和大腿上。 宋泽目光一寒,身形如穿云利箭直冲向南栋,手起掌落,一掌正拍在南栋胸口,打得他胸骨碎裂,深深凹陷进去。南栋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宋泽,眼珠突出,嘴一张,吐出一大口浓稠的血,直直向后倒下。 他身边围着的回鹘士兵此刻方反应过来,大叫着上前要抓宋泽。宋泽看也不看,目光直盯着剩下的三个部落首领,身形飘动,长臂一伸,一把便抓住一个,拎到眼前,正是当日在地下城中跟他动过手的勒渠首领。 此人的身手在四大部落中数一数二,平日最是倨傲,当日也曾和宋泽过了十余招,并不惧怕他。现今在一夕之间竟如一只待宰羔羊被对方拎在手中,他此刻方明白,若非当日他们拿赵锦云和庞忠的性命相胁,宋泽是决计不会伤在自己手下——但凡他有一丝心硬,稍稍反抗,自己早已命丧当场。 宋泽松开扣住他肩膀的手,又以迅雷之势一拳打在他肩窝处,震碎了骨骼,也震碎了他数条筋脉,伤及五脏。 从今往后,此人半身已废,再不可能习武,只能缠绵病榻,以汤药度过残日。 宋泽穿梭在回鹘士兵之中,又毫无悬念地抓住了其余两个首领。他们惊慌逃窜,不断推身边的士兵挡在前头,都被宋泽轻轻一挥,便如流云四散。不消片刻,这两人也被宋泽一拳一掌废了武功,打成残废。 众回鹘士兵尽皆惊恐失措。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当日在地下城中围攻宋泽的人,是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同伴的尸山,纷纷把兵刃插进了这个人的身体,又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最终将他制服。 据说没人能从南栋的地牢里活着走出来,但这人不仅走出来了,还像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于众目睽睽之下,用鬼怪之力在一瞬间击穿了首领们的身体。 便在此刻,宋泽听见下方又传来一阵骚动,回身一望,看见葛勒和竹涛带着人也砍杀上来。 这葛勒所率的王军士兵虽也是回鹘人,但在吐尔逊经年累月的挑拨之下,王军和部落之间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平日里常有摩擦,有好几次差点酿成冲突。 若不是萨图克君王严令磨延啜约束王军,不可轻易与部落开战,他们早就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些怀有异心的部落了——他们生来就该是臣民,如今却仗着兵强马壮,妄图凌驾于王室之上。 葛勒和众回鹘王军毫不手软,如砍瓜切菜一般,顷刻便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本就是王军之中的佼佼者,个个身经百战,面对黑衣人尚且能做到全身而退,何况面前只是一些部落士兵。 宋泽心下稍宽,又忽然感到一阵气流移动,一个身影正迅速穿过人群向自己靠近。定睛一看,竟是易偐,他身边也紧随着一群竹影,正在为他扫清障碍。 宋泽急忙冲到易偐身边:“我师父在哪儿?” 易偐微微一怔,手上不停,铁手套扭断了几个回鹘士兵的脖子,口中笑道:“你终于认了!快去,阵法已经启动,此处向东百米处即是入口,江大侠已经进入阵中!” “你说什么?师父进去了!”宋泽大急,“那师娘呢,师娘在哪里?” “我不知道!”易偐继续左突右进,“夫人今日一早便被韩岐抓走了,想来江大侠是为救夫人才入了阵——你快去吧,事不宜迟,这里有我们挡着!” 宋泽再不迟疑,飞速朝易偐所指之处掠走。 眼前云杉晃动,宋泽踏着积雪前进,好像仍旧置身于同一片林子,但又好像不是...四周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目之所及,处处难辨虚实。 仿佛又进入了自己昏迷之中的那片混沌天地,穿过一些虚影,又撞上实体,不知何处才是出路。 宋泽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千机观莲大阵”之中,只得按捺下心中焦急,凝神静听,想迅速确定江怀珠的位置。 因为他清楚,方才在阵外负责守卫的只有回鹘人,也就是说——韩岐和黑衣人全都在阵中! 向前走了一段,忽然眼前金光大盛,有万道金芒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隐隐还能听到梵音,如同到了西天极乐世界。前方赫然出现一尊立于九品莲台之上的高大佛像,有万丈金身,捻指敛眸,宝相庄严。 宋泽仰头看着这座顶天立地的佛像,心中没有一丝纯净安宁之感,倒像是看到了西方妖魔的化身,头脑中一阵晕眩,似有一些声音徐徐传入脑中。 他急忙运起藏家密宗气功相抗,立时便有一股柔和淳厚的力道充盈四肢百骸,心智清明了许多。 宋泽眉头一皱,举步向前,一步步逼近这尊佛像,金色的光晕渐渐将他笼罩在其中。 蓦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你小子真是命大,也当真不懂得惜福呀!” “吐尔逊!”宋泽猛然一凛,这声音飘忽不定,仿佛就来自眼前的佛像,但又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以自己如今的耳力,竟不能判断其方位。 吐尔逊的声音仍然在笑:“萨图克也是老糊涂了,竟然如此心软,对抛弃自己女儿的人还能这般优待...啧啧,真不枉你们汉人皇帝三番五次派人来面见,果然是你们汉人的好朋友啊!” 宋泽一面凝神分辨吐尔逊的位置,一面冷冷地道:“阁下数次远赴中原,拜请永璋侯从中斡旋,费尽心力方得到我朝陛下的册封,想不到如今数典忘祖,竟然自命清高起来,也属实令人佩服。” “啧啧,这读书人的口才就是不一样...”吐尔逊呵呵冷笑,“不过么,这人还是太单纯了。我自命清高?你当那永璋侯崔桓为何如此好心,要为我这样一个不得势的异族王爷上下奔走?呵呵呵,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打破回汉和睦的局面,让喀喇汗兴兵东进,这样汉人皇帝就不得不听他出谋划策,再倚重他在西域的势力从中周旋,以保汉人江山稳固!” “你说什么?...”宋泽一时被吐尔逊的话吸引住了,内心震动。 “至于我么,当然是将计就计了!你们汉人狡诈,总想拿我们回鹘人当枪使,我们却也不是笨蛋。”吐尔逊冷笑道,“萨图克一心想着通商,让两族永久和平,这当然不符合崔桓的利益,所以他想利用我除掉萨图克,扶我上位。我当然乐享其成了,哈哈哈,于是我答应他,只要我成为喀喇汗的君王,就立刻挥师东进,先犯西夏,再攻中原...只不过么,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崔桓还有一个小小的分歧...” “什么分歧?”宋泽心里的不安愈发严重。 “崔侯爷心思深重,为求稳妥打算徐徐图之,用个五六七八年,在你们汉人皇帝眼皮子底下慢慢筹谋。而我怎么可能等这么久?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夜长梦多,夺位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好!既然他不着急,我就给他一个着急的理由,让他不得不助我速速灭了萨图克!” 吐尔逊的声音忽然近了些,语气里的笑意更加明显:“中原氏族向来重视血统和尊卑,也极爱脸面,你说,如果让他们知道先永璋侯唯一留下的嫡系血脉,死在了萨图克手里,崔氏还能不能置身事外?如果崔桓还能装作无事,朝堂上那些反对他的势力必定会拿住这一点疯狂攻击他。你们那嫉贤妒能的皇帝早就想削弱他的力量,如此还不正中下怀? 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呵呵,咱们这位聪明绝顶的崔侯爷,一手连着庙堂,一脚还踏进了江湖。他对你们这些江湖势力介入很深,对江湖帮派的操控也很隐蔽,他也指望能多条臂膀,多条退路。所以么,如果再让这些江湖人知道萨图克踏平了一座武林仙山,对那位灵山掌门极尽羞辱,把江湖人的脸踩在脚底下...你说,你们这些人会不会像当初浩浩荡荡来我西域剿灭魔教那样,再一批又一批地来刺杀喀喇汗君王?如果你是崔桓,你会阻止他们,还是襄助他们?” 第七十二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十) 原来如此...宋泽总算明白了整件事情。 几年前,吐尔逊辗转搭上了永璋侯府,彼时崔桓正发觉皇帝在向他不断施压,这二人对彼此皆有所求,当下一拍即合—— 吐尔逊承诺剪除掉萨图克的势力,在登上王座之后即挥师东进,大兴战事,让皇帝重新重用崔桓。而崔桓则在吐尔逊成气候之前极力扶持,利用皇帝想制衡喀喇汗的念头,抬高吐尔逊的地位,同时麻痹朝廷,直到吐尔逊成功篡位。 这个过程诚然需要细细筹谋、步步为营,要在中原王朝人精汇集的朝堂上,在皇帝眼皮底下做成这样一件事,用三五七年已经很快。 然而吐尔逊连这个时间也不愿意等了,回鹘人生性好战,性子直来直去,缺少谋略,没有汉人如此多的谋划顾忌。吐尔逊在他们当中已属佼佼者,所谓鹤立鸡群。几年经营下来已经将四大部族牢牢笼络在自己周围,和王室成分庭抗礼之势,再拖延下去,反而会引来萨图克的动作,不如速战速决。 “我正愁没有一个好借口,你的师父和师娘就这么撞到西域来了,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吐尔逊的声音极尽愉快,“当然了,要想达成目的,光靠杀了这两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造势...不过好在你们汉人都唯利是图,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全都是一群追名逐利之徒,这既能扬名立万又一本万利的事,当然会有很多人乐意干上一干了!哈哈哈哈!” 此计甚毒,将朝廷和武林都算计了去,且一旦让吐尔逊得逞,下一步便是战火东引,令回汉和睦毁于一旦。 宋泽想到韩岐已经抓走了如烟夫人,咬牙说道:“吐尔逊,趁早收了你的心思,我既在这里,就决计不会让你得逞!快说,我师娘在哪里?” 吐尔逊哈哈笑道:“你师娘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哈哈哈哈...” 话音一落,周遭陡然响动四起,十几个白色身影不知从何处跃至,同时朝宋泽猛冲过来。他们从头到脚裹着雪白的斗篷,斗篷上还缝着一块块镜面一样银亮的东西,赫然便是当时在雪地上围攻宋泽的“白衣人”。 此刻阵中地面也有大片积雪,四周又金光耀眼,映在白雪之上更加令人目眩,这些“白衣人”穿行其间,衣衫上反射的金光和白光直要刺瞎人的眼睛。 宋泽登时双目刺痛流泪,脑中一阵眩晕。他心中冷笑一声:“又是这一套!”扯下衣服蒙上眼睛,以藏家密宗气功流转充盈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变得异常敏感,能感知空气中的微小异动。 “白衣人”的速度已是极快,但宋泽的速度更快。这回他有了经验,身形如风如影,片刻出现在此处,又片刻消散于无形,让“白衣人”次次抓空,又能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侧,一掌削掉对方半个脑袋。 不消一盏茶功夫,这一团泛着金色光晕的影子就染上了层层血雾,变得越来越浓重。不断有残尸飞抛出来,还有几颗完整的人头滴溜溜滚出很远。 吐尔逊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是一声叹息:“想不到时隔数日,你小子的本事又见长了...哎呀呀,你要是真成了驸马,我倒真不知道能拿你怎么办了!” 宋泽骤然眸光一亮,这回他听出吐尔逊的方位了!想来是对方见自己身处激烈缠斗之中,必定一心多用,无暇顾及,所以一时放松了警惕,露出一丝破绽来。 宋泽运起传音入密大法,牵制住“白衣人”的行动,就在他们身法迟滞的片刻,他双掌齐出,冰魄游龙的阴寒冰箭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无数冰箭瞬间射穿了“白衣人”的身体。 饶是他们没有知觉,但冰寒之气已使他们周身血脉冻结凝固,真气再也无法运行,就连四肢也难以移动。他们就像一根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等着宋泽以掌力击穿胸肺,四下躺倒。 以密宗气功、传音入密配合冰魄游龙,果然是击杀黑衣人的不二法门,若再以道家符箓三宗来净化行功者体内的“噬魂血经”,即可全面压制这路功夫。 这大约就是江怀珠花费数年功夫想出来的办法了。 宋泽扯掉眼睛上的布,看着黑衣人的尸体在自己周遭摆了一圈。在这一刻,他方才彻底明白了江怀珠这一路北上对自己的种种安排——每一次停留,每一场际遇,每见一个人,每说一句话,全都是为了今天,也为了以后—— 为了有朝一日,能彻底压制这路功夫,控制住那个远在神女峰上的人,再将她从“噬魂血经”里解脱出来。 顾不上感慨,宋泽解决完了黑衣人,就迅速朝吐尔逊藏身的方向冲过去。他有种感觉,韩岐应当也在不远处,否则这些黑衣人的行动不会如此敏捷。 谁料刚追出几步,眼前景象忽然又是一换。那座顶天立地的莲台佛像消失了,伴随着佛像消失,那铺天盖地的金色光晕也消散不少,四周逐渐清明起来。 只见前后左右八个方位上皆有一朵莲花,莲花上也各自立着一尊半人高的小佛像。八尊佛像神态各异,或喜或悲,手上动作也不同,有的还拿着法器。 宋泽即便不懂五行阵法,也知道这八尊莲台佛像是按照“八卦”方位布设的,心道:“怪不得寇总舵主说这‘千机观莲大阵’是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所创,融合了佛道之力,看来果真如此...唉,要是辰兮在这里就好了,这种阵法也定然难不倒她。” 他不通五行,更不通八卦,不知这八个方位哪一处是生门,哪一处是死门。只记得当初在乌家庄里摸索桃花阵的时候,辰兮说过“杜”门主藏匿,“景”门主试举,余下的就全然不晓得了。 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卦”就犹如八只口袋,将这寰宇万物都装在其中,有无穷变化,又无一定式,无踪迹可循。 宋泽向着吐尔逊消失的方位踏出一步,正在“乾”卦与“巽”卦之间。但见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有滚滚黑云压顶,梵音大盛,位于“乾”位和“巽”位的两尊佛像口中念念有词,紫黑色的瘴气瞬间弥漫在天地之间,又迅速朝着宋泽聚拢。 宋泽不识,他这一步正是踏在了主“天”和主“风”的卦象上。面对前方直扑过来的毒瘴,他只得掩住口鼻,后撤回来——即便自己内力深厚,能暂时抗住毒气,也不知前方还会遇上什么。 但阵法已经启动,他也无法阻止那些毒雾不断吹向自己。宋泽朝反方向后退了几步,岂知又无意中踏入了“坤”位与“震”位之间,只觉脚下一空,险些掉入一条极深的裂缝之中。 这条裂缝突然出现,毫无一点征兆,又迅速在地面“生长”开去,仿佛大地上被纹了一道蜿蜒的闪电。下一刻,一道天雷劈下,四周顷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肆意吞吐,好像要将万物都烧尽了。 宋泽一惊,饶是自己武功高强,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怎能耐得住烈火? 但前有毒瘴,后有烈火,他无处可避。刚想下意识地朝另一个方位走,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实不知这一步迈出去,又会触动何种机关。 更糟糕的是,前方逸散过来的毒气遇到火苗之后,竟然也“腾”地燃烧起来,令火势更加猛烈。照这样下去,不消片刻功夫,这片被八座莲台围起来的地方就会被火焰吞没。 宋泽再顾不得许多,向左侧“兑”门方向极速退去。扑面而来的水汽冲淡了烈火的灼热感,宋泽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片宽阔的水域,犹如汪洋一般。 这一回他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幻象,不管怎么说,在这灵山之中也不可能有如此广阔的湖泊。但下一刻,亦幻亦真的东西来了——那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钢针,细如牛毛,多如繁星,正穿过湖面上的薄雾朝自己激射而来。 钢针太多太密,仿佛连湖水都变了颜色。宋泽急忙运起内力,以掌风挥扫出去,但却扑了个空——这阵钢针密雨竟是幻象。 还没等他定一定神,下一阵针雨又至,宋泽不敢怠慢,依旧使出全力抵挡。幸亏如此,因为这一波针雨之中有一半钢针是真实的。 间不容发地,第三波、第四波针雨接连到达,接着是第五、第六、第七波。钢针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几乎没有声响,也无法预料。其中或真或假,完全做不到先分辨后出击。 这些暗器的数目委实太过庞大,已经如同一面移动的墙,密不透风地压迫过来,宋泽除了凝起十二万分精神全力抵挡,实在想不出其他应对之策。 就这样过了许久,宋泽已经尝试过朝各个方向突进,但每一次都被密实的针雨逼退回来,还不慎中了几针。 这针上当然淬了剧毒,虽然对宋泽来说不至于见血封喉,但时辰一长,也渐渐感到有些难受。 便在这当口,他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异响,虽然眼前仍是一片碧波万顷,但他分明感到这幻想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朝自己迅速靠近。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柔软的身体猛地跌进他怀里,还有一只男人的手凭空出现又消失了。 “阿娜?......”宋泽呆呆看着怀里的人,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胸口插着的刀柄上。 第七十三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十一) “吐尔逊...他想杀你...我不能让他杀你!...”阿娜希塔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按按宋泽的胸膛,又捏捏他的胳膊,就像当初宋泽重伤时为他检查伤势一样,“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宋泽摇摇头,浑身发寒,微微颤抖,心里的恐惧逐渐升起。 阿娜希塔见他摇头,松了一口。随着这口气松下来,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贯穿了全身,她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宋泽慌忙用手掌贴住阿娜希塔的后背,将内力源源不断度入她体内。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好像天地间有一张巨掌把自己紧紧攥住了。 在这一刻他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哆嗦着牢牢盯着阿娜希塔的脸。 这张雪莲一样白净的面孔,并没有因为他度入内力而有一丝红润,反而越来越苍白,已经透出一种灰色。 阿娜希塔浑身痉挛着,眼角落下泪来,深情地看着宋泽:“母妃说我...只是一时冲动,我并不了解你...谁说我不了解你...你可是本公主的男人!...本公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怎么能...不负责呢?...” “阿娜...阿娜......”宋泽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他紧紧抱着她,疯狂向她身体里注入内力。 阿娜希塔虚弱地笑了笑,贪恋地拉着宋泽的手:“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但是...我愿意...就行了......” 宋泽心如刀绞。 “那个算命的说...咱们会成亲,然后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我要你陪我把那些地方...再去一次...塞北...中原...那些地方没有你,都不算数...” “上一回坏人来了...你挡在我前面...这一回...我也挡在你前面...咱们...就扯平了......” 阿娜希塔闭上了眼睛,仿佛说得倦了,沉沉睡去。 “阿娜!——阿娜!”宋泽嘶声叫着,不断向这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灌入内力。 在寒冷的空气中,阿娜希塔的身体开始变凉了。 宋泽久久抱着她,低头认真看着她的脸。就像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里,每当自己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趴在床沿酣睡,他便晓得,她又照顾了自己一整夜。 那红润的睡颜,怎能不让人怦然心动? 有好几次,他都有一股冲动,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脸颊,再用指尖触一触那颤动着的睫毛。 但是他都忍住了。 阿娜,喀喇汗最尊贵的小公主,高原上快乐的百灵鸟,从此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宋泽缓缓抬起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划过她长长的睫毛,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然后他将头深埋进阿娜希塔的脖颈,剧烈恸哭起来。 四周阵法又开始变化,弥漫半空的水汽消散,耀眼的金光又普照万物。那尊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赫然出现在面前,八尊莲台佛像围绕在周围,将他们圈在当中。 宋泽知道,吐尔逊要毁尸灭迹了。 八尊莲台佛像同时口诵经文,好像有万千人声响在耳边,声音从八个方向汇聚到宋泽身上,就像有八条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脚。 头顶的巨像也缓缓张口,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一声声念诵着《清心谱庵咒》,每一句经文都仿佛一记重锤砸向宋泽。 宋泽缓缓放下阿娜希塔,默默抬头看向佛像,这怜悲救苦的西天尊者,正张开一双狭长的眼,睥睨着世人。 如果它当真看得见,它会看到此刻这个凡人眼中滔天的绝望和愤怒。 “吐尔逊!”宋泽怒吼一声,张开双臂,全身内力翻滚激荡,汇聚于双掌,瞬间爆发出石破天惊的掌力。 只见数道冰凌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刹那间洞穿了八尊莲台佛像,又有一阵猛烈的罡风直冲向前方矗立着的高大佛像。 “嗡——”一声巨大的嗡鸣响彻寰宇,宋泽耳孔中流出血来,但他犹自不停,继续催动冰魄游龙,更多寒冰之力激射而出,天空开始飘落雪花。 五行轮转,八卦变化,在这股毁天灭地的凛冽之气中被尽数粉碎。 一切都好像凝固了,八座莲台佛像开始出现裂痕,宋泽的七窍之中也流出更多的血,他感到自己的五感正在丧失。 但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仰天长啸,使出全力朝面前巨大的佛像奋力一击。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了江怀珠的声音,那声音很遥远,仿佛在急切地呼喊什么,可他双耳中已尽是鲜血,听不真切。 “咔嚓”一声巨响,面前的佛像自莲花底座开始崩裂,迅速碎成数块,轰然倒地。 一个人影从佛像后面滚落出来,正是吐尔逊,只见他面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 宋泽撤了掌力,感到一阵虚脱。他晃晃头,眼前尽是重影,但不妨碍他朝着吐尔逊一步步走过去。 吐尔逊如见恶鬼,满脸不可置信。据韩岐所说,这“千机观莲大阵”乃是当年整个中原武林合力绞杀魔教教主所用,威力无比,魔教数百教徒皆命丧于此。那教主在阵中武功被废,只剩下了半条命,若非佛道两家一时心软,断不会让他逃走。 如今这小子是使了什么魔鬼的功夫,竟然以一己之力将这法阵生生击碎了! “汉人说你们师徒是魔教后人...果然不错!”吐尔逊盯着宋泽,脸色灰败,喉头嗬嗬做声。见他步步逼近,只得以手撑地,费力向后挪动着。 便在此时,宋泽感到脑中清晰地传来两个字“住手!” 这是江怀珠的声音,是通过传音入密传送过来的。宋泽恍然停住脚步,好像刚才就曾经听见过江怀珠的声音,不过当时自己周身内力激荡,五感丧失,就连传音入密的效果也极其微弱。如今听来,似乎方才江怀珠所喊的也是这两个字——“住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泽回过头,看见江怀珠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身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被“噬血大法”撕裂出来的伤口,鲜血滚滚流淌,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显然刚刚遭到了黑衣人的围攻,但宋泽知道,即便有再多黑衣人,也不足以令江怀珠受如此重伤——他好像是分了心,无心恋战,全部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占据了。 就像他此刻的神情,如此急迫,又有些恍惚,甚至还透出一丝绝望,完全没有对战黑衣人时该有的冷静果决。 第七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十二) 宋泽立刻闪身过去扶住他,抬眼看见有四五个黑衣人追了过来,便暂时放下江怀珠,纵身迎了上去。 他刚才内力消耗甚大,丹田虚空,但面对黑衣人,只能全力凝聚真气,再次以传音入密牵制黑衣人的行动,再以冰魄游龙将其击杀。 待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人,宋泽已经彻底脱力,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定了定神,立刻去看江怀珠,却惊见他正踉跄着走到那八尊莲台佛像前,一尊一尊仔细摩挲着。他手指颤抖,检查得很仔细,却又像害怕发现什么。 突然,江怀珠整个人僵住了。宋泽看到在他手里的正是处在“坤”位上那尊佛像,佛像布满细细的裂纹,那是万道冰箭穿过之后留下的。 佛像在江怀珠的手中碎裂开,露出了里面如烟夫人蜷缩着的身体。 江怀珠小心翼翼地将如烟夫人抱出来,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和碎屑,然后怀抱着她瘫坐在地上。 ...... 宋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吐尔逊说了:“你师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 自己只当是一句戏谑挖苦,万万想不到,这竟然是真的!...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敢想象,居然是自己亲手杀了如烟夫人。 天旋地转...宋泽剧烈地咳嗽,然后急促地喘息,好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只剩下强烈的窒息感。他的四肢冰冷麻木,逐渐丧失知觉。 他想站起来,完全做不到,只能朝江怀珠爬过去,哭着求他:“师父...师父...杀了我...杀了我吧......” 江怀珠吐出一口血来,表情却很平静,并没有大悲之色,甚至连眼泪也没有一滴。他只是温柔地望着如烟夫人,待宋泽来到他身边,他就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深沉又郑重:“这不是你的错,是韩岐的主意,或者说...是楚冰情的主意,不是你。你只是被他们利用了,而我也晚了一步,咱们都被耍弄了...你千万不可过分自责。” 宋泽大哭着,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师父...师父...师父......” 江怀珠一手将他搀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腕,微笑道:“怎么,肯认老子了?” 宋泽哭得无法言语,蓦地,只感到一股冰凉厚重的力道从手腕处奔涌而入,源源不断输送进自己体内,又迅速汇入奇经八脉,和自己周身的内力完美相融。 他大惊失色:“师父,不可!”想抽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好像粘在了江怀珠的手上,任凭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来。而且在这股庞大而浑厚的力道之下,自己也变得很无力,完全没有办法抵抗。 “你这一身功夫本就源于老子,现在还想抵抗,呵呵,你虽然长了些本事,但在老子面前还是小辈。”江怀珠手上不停,又嘱咐道:“韩岐这次带了一百多个黑衣人,应该是他全部人手了,老子从早上打到现在,总算杀了个干净。他操控这么多黑衣人,耗力甚巨,应该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江怀珠轻柔地看着怀中的如烟夫人:“他现在已经没有筹码了...回鹘人和西域那些门派也都败在你手上,他别无他法,只能回去找楚冰情。你...替老子杀了他!” 说完这一句,他慢慢放脱了宋泽的手。现在他已将毕生功力全部传给了这个徒弟,他可以去兑现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了。 “老子说过要陪你师娘在灵山上终老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算数?”江怀珠的脸迅速干瘪下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已经形如槁木。他呵呵笑道:“她既已老了,我也就老了吧。” 他抬头看向漫天飘雪,笑道:“如此白头,也是极好!” 宋泽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瘫坐在地。脑海之中一片虚无,又有一缕极恐慌绝望的情绪从心底生长出来,仿佛就要山崩地裂,苍穹倾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江怀珠用最后的力气摸出一个物件交到宋泽手上,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和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呵呵笑道:“这就是我的‘钥匙’,想不到吧?当年老子就是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当钥匙,当时老子就想,要是日后谁来抢,老子就随手一扔,我看他妈谁找得着!咳咳...你小子说实话,老子是不是这天底下第一聪明人?” 宋泽极力克制着颤抖,大声说道:“是,师父就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我能拜在师父门下,是我三生有幸、求之不得!...从今往后,我只听师父的话,师父如有差遣,刀山火海,弟子无不从命!” “好啊...”江怀珠笑了笑,抬手摸摸宋泽的头,“这钥匙,你留着也好,扔了也罢,总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夺了去...无寿宫中还有几个侍奉为师的人,我也传了些功夫给他们,身手还过得去,当年派去江南给你师娘送镯子的就是其中一个...你日后得了空,去山顶找他们,想办法把那石头毁掉...” 宋泽重重叩首,血流满面,带着哭腔:“是,弟子遵命!” 江怀珠想了想,说道:“还有辰儿,你师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我和你师娘一直有个想法,想把这孩子许配给你...你的心思么,我们也都看得见,想来以后也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是...是!...师父...师父......”宋泽又大哭起来,颤抖着抓住江怀珠的袖子。 江怀珠微笑道:“好了,为师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了。我们去后,尸身不必掩埋,就化为这山中鸟兽虫蚁的一餐,和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我们便很喜悦了。” “是...师父...师父!...”宋泽一下一下磕着头,一声声叫着师父,他知道江怀珠一直很想听见这两个字,有多少次自己几乎要叫出口了,却终于没有...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 山下的厮杀又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回鹘部落虽然人多势众,但早早就没了首领,犹如一盘散沙,他们既打不赢,又不敢撤,只焦急等待着吐尔逊的命令。 葛勒率领王军勇士杀得尽兴,有易偐和竹影从旁协助,更加如虎添翼。在易偐的指挥下,两队人马配合得越发默契,直叫葛勒冲他竖大拇指:“汉人也是好汉!都是好汉!” 正厮杀间,陡然只见那山坡高处金光大盛,又有霹雳之声,紧接着是地动山摇般的震颤,仿若有天神之力劈山填海。众回鹘部落大惊失色,再无心死守,纷纷丢盔卸甲,四散逃命,一路喊着:“使者饶命!使者饶命!” 葛勒哈哈大笑,又敬畏地朝山巅行礼,众王军勇士也纷纷行礼。 寇宗元和众门派中人慢吞吞地爬上山来。他们极不愿卷入回鹘人的争斗之中,又实在想看看有没有渔翁得利之机,于是便掐准时机,刚好在厮杀接近尾声时登场。 金芒消散,天空中落下雪来。明明皓月当空,这雪却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将众人染得眉须皆白。 众人正自惊异间,忽见一个人影缓缓从山上走下来。待走近了,方看清是宋泽。 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立刻融化不见,仿佛他周身都充溢着温暖而强盛的气力。 但是——寇宗元一下子怔住了,这年轻人的头上分明已生出了根根白发,虽还是二十几岁的脸,眼眸却已如两眼深泉,平静无波,又深不见底。 第七十五章 梁园日暮乱飞鸦(一) 中都大兴府外守备森严,府内高朋满座。来自秦、晋、冀、鲁、豫中原五地和鄂皖地界的各大门派氏族的头面人物齐聚于此,大殿之上的气氛很有些压抑。 众人已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久,将各自遇到的情况通了气,这会儿渐渐安静下来,只等主家说话。宛平相距范阳最近,相比其他门派氏族,宛平卢氏与崔氏的关系稍近些,众人也纷纷看向卢氏如今的掌事人卢鹤晓。 卢鹤晓被看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朝上座恭敬地说道:“崔五爷,事情已经明朗了,现在各大门派都接到了‘飞花令’,已在各处围剿那些邪魔外道。但那些人斩不尽杀不绝,还对咱们开始了反攻,各派均有损伤...前阵子他们纠集了四五十个人攻上徂徕山,致使蓬莱派伤亡惨重啊。” 蓬莱派掌门当即痛心疾首道:“那些人形容怪异,四肢手脚都经过了改造,就像一群野兽!他们弑杀弑血,毫无人性,我们蓬莱弟子求仙问道,与世无争,哪里见过这等怪物,一下子就被...就被...唉!” 晋中雁门派掌门也恨声道:“我们接了‘飞花令’南下除魔,谁料前脚刚一走,他们后脚就偷袭我们大本营。那些人如妖似鬼,成双成对,还会遁地之术,将我门派弟子活生生拖入土里,等我们把人挖出来,早就死得透了!我雁门派上下已经对天发誓,一定要把这群怪物碎尸万段!” 这话说起来,又激起了一番群情激愤,上头的崔五爷依旧没说话。 待众人再度平息,卢鹤晓起身说道:“五爷,您就表个态吧,侯爷他老人家有何吩咐?咱们大家伙儿,这些年都或多或少受过侯爷的恩惠,咱们都记在心里,此次危机也多亏有侯府暗卫前来报信,才让我们不至于伤亡太大!适逢多事之秋,我们势单力孤,都愿听侯爷安排,为永璋侯府马首是瞻!” 有几位掌门立刻起身表态一切听从永璋侯府的安排,余下的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崔放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诸位英雄的意思崔某都明白了,只是...江湖事江湖了,侯爷也不宜牵涉过多。你们不是有个什么‘云上天宫’么,已经发了‘飞花令’调集诸门派,大家不如——” “五爷,云宫若是管用,我等何至于此?”卢鹤晓有些激动,“说不得,那‘飞花令’不过是打草惊蛇,将各大门派置于...危险之中罢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显然很是忌惮。 那雁门派掌门反而大声说道:“正是如此!若非有人向那些妖人通风报信,他们岂会来得这么巧?我看这‘飞花令’大有古怪!” “是啊,算起来便是自从‘飞花令’现世,这些妖人便愈加横行,从前倒不知他们藏身在何处,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我早就说这‘飞花令’有古怪,咱们莫不是都被耍了!”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越说越义愤填膺。 蓦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半空悠悠响起:“呵呵,诸位接到令符之时,可一个个都高兴得很啊。云宫何时亏待过诸位,竟叫你们如此怨恨?” “是谁!”众人悚然一惊,纷纷抬头四下张望。 此刻大兴府早已被侯府侍卫和众门派弟子守卫得如铁桶一般,莫说是一个人,就连一只兔子也休想钻进来。况且这大殿之上众门派掌门汇集,此人的声音近在咫尺,众人竟完全没有发觉。 卢鹤晓当先反应过来,顿时感到腿肚子有些发软,试探着问道:“阁下可是...云...云宫...” “什么?”众人均是脸色一变。 那声音懒洋洋地说道:“是啊,本来是路过,听到有人在议论我家,就下来看看。你们这些人啊,唉,中原武林交到你们手上,真是穷途末路了。” 声音传遍大殿每个角落,众人穷尽耳力,仔细分辨,却仍然拿不准此人的方位。仿佛他已经和头顶的空气融为一体,无相无形,又无所不在。 雁门派掌门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说道:“‘云上天宫’已经消失了三十多年,如今骤然发出‘飞花令’,我等自然心存疑虑!阁下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你当真是云上天宫的人?” 那声音哈哈大笑:“你莫非以为云宫里已尽是老头子了吗?有趣有趣...我师父一百多岁了,看上去却比你年轻!” 云上天宫神秘至极,众人还真未听过云宫中人的名号,雁门派掌门惴惴地问道:“令师是?...” 那声音顿时肃然,一字字道:“家师‘千净观音’。” “千净观音?...”众人面面相觑,闻所未闻,不知是当年达摩院和正一道中的哪位高人。 那声音歇了片刻,忽然转向崔五爷,淡淡地道:“崔放,我此来中原不为管你们的闲事,所以这间屋子里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但是希望你回去转告永璋侯,江湖从来不是他为所欲为的地方,也成不了他的退路,这一点,他最好搞清楚。” 崔放眯起眼睛,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是想作壁上观,但没想到云上天宫竟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永璋侯府。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道:“阁下恐怕是搞错了,侯爷敬重江湖人士,岂会随意染指其中,开罪诸位英雄?” 那声音冷笑一声,再没说话。众人又等了一会儿,那人竟已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当真如他所说,并不会干预今日之事。 崔放心念电转,久久无言,众人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各自心绪激荡。 便在此时,一个挺拔的身影忽然越众而出,站在大殿中央,朗声说道:“我青城派和飞鹏帮为追杀妖人死伤甚众,有两次差点得手,但却都功亏一篑!这些妖人背后的组织很是厉害,诸位掌门可还记得,在你们追击之下原本万无一失的目标,突然就逃出生天了?” 此人正是青城派的“风刀”韦见琛。他的师弟“霜剑”林屹宽重伤逃回青城山后,只剩下了一口气,他和师父邓墨轩接到消息,披星戴月从滇南赶回。邓墨轩看过林屹宽的伤势后,默然摇了摇头,只怕他此生再也难以恢复“霜剑”的功力了。 更得知林屹宽带去的十七八个青城弟子无一生还,这些人都是众弟子中的佼佼者,是青城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如今一夕之间全部丧命,直令邓墨轩吐出一口老血来。 韦见琛也抱着师弟大大痛哭了一场,恨不得将师弟口中的妖女和她的同党碎尸万段。 这次众门派齐聚中都大兴府商议此事,韦见琛便自告奋勇代表青城派而来。临行前还邀飞鹏帮同往,但飞鹏帮的掌门蒋正擎竟然婉拒了。 飞鹏帮座下大弟子于颢、二弟子郑良和三弟子朱棠,并二十多个年轻弟子也全部丧命,不知蒋正擎是被吓破了胆,想要谨慎行事,还是过于悲伤,总之他思虑再三拒绝了青城派的邀约。 众人听了“风刀”韦见琛的话,反应各异。有些门派缓缓摇头,表示并未见有人来营救,但也有几个门派立刻点头附和:“不错,确有高人在暗中维护这些妖人,屡次出手相救,否则咱们早已将他们斩尽杀绝!” 崔放好像忽然来了兴致,开口问道:“哦?如此说来,这‘云上天宫’让诸位去杀妖人,但却有人一直在帮着妖人,此人是在公开和‘云上天宫’作对?” 韦见琛立刻回道:“是,五爷明鉴!正是有一个胆大包天之人,不仅与云宫为敌,还与整个江湖为敌!” 崔放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哦?此人是谁?” 韦见琛愤然道:“此人正是当年横行江南的赤焰魔君之女——洛辰兮!这魔女完全继承了其父的邪功,而且修为更加精深,竟有毁天灭地之力!她手下不知有多少赤焰魔君的余党,还迷惑挟持了几名巫山弟子,让人投鼠忌器,我师弟正是因为顾忌巫山派的缘故,这才不慎被这妖女重伤!那伙为非作歹的妖人,也都奉这洛辰兮为主,一直围绕在她身边,远近不离,咱们若想屠尽这伙妖人,首当其冲便是要斩杀这女魔头!” 众门派闻言登时炸开了锅,纷纷上前询问:“韦少侠此言当真?” 韦见琛眼眶泛红:“我师弟如今重伤不起,身上尽是赤炼玄冥掌的伤痕,还有惨死在石家村里的青城派和飞鹏帮弟子,也皆丧命于此魔功之下,诸位尽可验证!” 众门派中不断有人联想起江南武林的变故,出声赞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又群情激愤起来。 卢鹤晓再次适时地看向崔放:“五爷,此间事的罪魁祸首已经有了,侯府可有示下?” 崔放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如此,崔某这便回去禀告侯爷,由侯府出力,协助中原武林捉拿魔女!” 第七十六章 梁园日暮乱飞鸦(二) 崔放回到范阳永璋侯府,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夜色深沉,长街上一丝声响也没有,他一进侯府大门就直奔书房,因为他知道,这个时辰侯爷一定还在书房。 十三年了,侯爷一直殚精竭虑,难以安枕,久而久之就得了失眠的毛病。 崔放想着这些,又不知不觉想起一件小事来。 记得两年前曾有一位北少林达摩院的高僧来访,法名慧可,据说是侯爷的故友。二人甫一见面,就在书房聊了整夜。第二日侯爷便闭门谢客,专心与高僧对谈,如此七日。 慧可走时,是自己代侯爷送至城外,当时高僧叹道:“崔侯爷天赋异禀,如此复杂的东西,几日间便学会了,真乃神人也...” 这话很有些蹊跷,侯爷自幼体弱不能习武,连防身的暗器也用不了,所以才需要自己时刻在身边。这位达摩院的高僧是何意,他竟传授了侯爷什么高深的武功吗? “大师,你教了侯爷什么?”自己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什么,一点小把戏而已...”慧可微微一笑,旋即又是一声轻叹,“侯爷思虑太过,恐伤及根本,你们还是多劝他放一放吧...” 自己目送高僧离去,从此便很担心侯爷的身体。连达摩院的大师都这样说,可见侯爷的身子已经损耗到何种地步。 崔放一路疾走,已经看见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心里暗叹一声,更加快了脚步。 书房内,永璋侯眉目间有明显的不豫之色,淡淡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崔放半跪着,垂首道:“回侯爷的话,几个门派都有行动,属下跟去看了看,若是不用侯府出手,自然是最好。” “不用侯府出手?”永璋侯冷笑一声,“若事情这般容易,你说,我还要她何用?” 崔放的头更低了:“是属下考虑不周...侯爷所料不错,晋冀和皖南的几个门派都先后败下阵来,青城派设了两次陷阱,也都被小姐轻松化解。法阵、剑阵、毒药暗器全都用过了,无一是小姐的弱点,反而次次正中她下怀,被她反守为攻,杀得片甲不留。” 永璋侯面色稍霁:“各门派伤亡如何?” 崔放道:“死伤不少,鲁中有两个门派倾巢而出,几乎被灭门。这一次,小姐是真的犯下众怒,这些江湖人大约已经忘了‘飞花令’,只一心追杀小姐了。” 永璋侯微微一笑:“也好,不曾想还有这样附带的好处。” 崔放脸上也有些庆幸的神色:“是啊,侯爷,不然各门派再跟着‘飞花令’行动下去,迟早会发现端倪...这东西一直是咱们的大麻烦,偏偏又是几十年前的江湖传统,各门派都很看重,一时还拿它没办法!” 永璋侯摸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沉吟道:“云上天宫...究竟是什么地方...” 崔放的神色又肃然起来:“属下无能,只能查到昔日他们在西域诛灭‘摩徯神教’的过往,以及一百年来三次发出‘飞花令’的事,这些事侯爷早已知晓,我们暂时还查不到更多消息...不过属下这次在大兴府中,所遇那个自称是云宫弟子的人,不知对侯爷有无帮助?” 永璋侯缓缓点头,终于抬手示意崔放起身,口吻温和了许多:“这消息你送来得很及时,我已派人查过了。那人口中所说的‘千净观音’,江湖上确有其人,不过在三十多年前已经归隐,知道她的人不多。本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一个略知她底细的江湖人。” 崔放立刻来了精神:“侯爷知道她是谁了?” 永璋侯淡淡说道:“这个江湖人叫黎元修,你大约听过他的名号。据他所说,这‘千净观音’乃是云宫在百年前收养的一个孤女,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后来在云宫长大。长大后学有所成,便接掌了云宫,这一执掌就是八十多年,三次‘飞花令’皆由她授命发出,可见此人对江湖之事洞若观火。她有一个弟子号‘三清罗汉’,据说每十年到中原游历一番,为云宫挑选新人。此人如今也是古稀之年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老妪,老夫妻形影不离,和你在大兴府中遇见的那个人差别很大。” 崔放思索着道:“是啊,那人声音很年轻,听上去不过三十岁,说不定就是十年前这对老夫妻在中原武林挑中的人。”话及此处,不由得在心底深处泛起一丝羡慕。 自己也是习武之人,虽然此生注定效忠侯府了,但也无法彻底斩断内底深处对江湖的向往。 这年轻人是何等幸运,被云宫选中,拜入了“千净观音”门下,年纪轻轻已经有如此修为,可以睥睨一众名门大派的掌门。 永璋侯轻轻点头,对崔放的推测表示赞同。沉吟半晌,说道:“虽然时间已经过了,但你不妨派些人手四处打探一下,看看这对老夫妻是否仍在中原游历。云宫这次将话头挑明了,大概是觉得那些江湖人太蠢,至今还没明白‘飞花令’针对的是谁,也没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呵呵,不过他还是高估了这群人的脑子,也正好给了咱们一个喘息之机。” “是。”崔放应下,“侯爷,还有一件事...关外传来消息,吐尔逊...败了。” 永璋侯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崔放也有些愤愤:“他未得侯爷指示,擅自介入江湖纷争。那本是巫山和灵山这两座武林仙山的争斗,他却纠集回鹘部落参与其中,把家底都亮出来了,结果还是被那灵山弟子打成重伤。” “他逃出来了?”永璋侯淡淡问道,这招棋纵然奇臭无比,但只要命还在,就还有指望。 “没...没有。”崔放低声道,“大王子磨延啜突然带人包围了灵山,原来王军一直潜伏在附近...磨延啜以寻找公主为由,进行搜山,结果发现了公主的尸首,胸口还插着吐尔逊的佩刀——” 永璋侯突然哈哈大笑:“好啊,这下萨图克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了!” 崔放不解:“侯爷的意思是...” 永璋侯冷笑道:“萨图克这几年一直想干掉吐尔逊,也想大举削弱回鹘部落的势力,但苦于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吐尔逊又是受过册封的郡王,他轻易动不得。这回好了,吐尔逊谋害公主,磨延啜便可借机将四大部落一举拿下,还可以在追捕吐尔逊的过程中,‘错手’将他杀死。” 崔放瞪大了眼睛,赞叹道:“侯爷料事如神,真如亲临一般!那磨延啜一发现公主尸首,立刻下令将山中所有回鹘部落士兵全部拿下,四大首领已经死了一个,剩下三个都让那灵山弟子打成了残废,被王军带走了。至于吐尔逊,没逃出多远就被磨延啜追上...据说这磨延啜最是疼爱妹妹,为了给公主报仇,将吐尔逊虐杀至死,场面惨不忍睹。” 永璋侯淡淡冷笑:“疼爱妹妹?公主一介弱质女流,是怎么一个人跑到灵山上去的,又偏巧死在了吐尔逊的刀下?王军早已埋伏在周围,磨延啜若真想阻止这一切,难道没有办法?” 崔放恍然大悟,一时语塞,心里五味杂陈。 永璋侯微微一笑,轻叹一声:“王室,终归是王室啊。” 崔放心里一动,他知道侯爷这话不仅是叹回鹘王室,也是在叹自己身处的中原王朝...念及此,不禁很有些担忧:“侯爷,如今吐尔逊死了,咱们多年布局功亏一篑,往后这西域只怕真成了萨图克的天下了,那咱们...” 永璋侯冷冷地道:“无妨,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何愁没有异心?他吐尔逊一意孤行要对付灵山,焉知不是对我生了异心?早死倒是好事。” 崔放再一次跟不上永璋侯的思绪了,他花了好一顿功夫才想通一点,立刻便感到一阵后怕——幸好吐尔逊死得够快,没有机会拿崔月墨的死做文章,否则一旦让他将此事嫁祸给萨图克,那就是逼着自家侯爷和回鹘王室翻脸了。 但想到崔月墨身故之事侯爷还不知道,他心里又是一阵惴惴不安,只得又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侯爷...那磨延啜在山中不仅发现了公主的尸首,还有...还有——” “还有我那堂姐和灵山掌门的尸首。”永璋侯淡淡地道。 崔放再次震惊得无以复加:“侯爷,您什么都知道...” 永璋侯漫不经心地说道:“韩岐向我讨了那东西去,本就是为对付灵山掌门的,我那堂姐对灵山掌门一往情深,自然要长随左右,受到波及也是难免。这次他们两个都是死在韩岐手上,不过咱们也可以将此事算在吐尔逊头上,如此一来,萨图克也算是为崔氏报仇了,永璋侯府——应该好好感谢他。” 永璋侯抬眼看着崔放,崔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茅塞顿开,这局面果然又被侯爷盘活了,不禁诚心赞叹:“侯爷睿智,属下这就安排得力之人前往高昌!” 永璋侯道:“不急,回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圣上也会派人过问,咱们的反应不宜太快。等你办完了眼前的事,亲自去高昌吧。” 崔放垂首:“是,那...侯爷想何时请小姐回府?” 永璋侯悠悠地道:“听说她此去湘西,是为了给一个人治病,也好,就全了她最后这个心愿吧。” 第七十七章 梁园日暮乱飞鸦(三) 辰兮轻轻掩上楚南风的房门,走了出去。今夜是个良夜,半月伴着星子,温风阵阵,一点也没有隆冬时节的样子。 她默默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身上到处都好疼,每一处骨头缝都疼,辰兮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臂,听到一阵咔咔作响,不禁苦笑一声。 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十几天不眠不休的厮杀,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陷阱毒计,她晓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况且,每天晚上她都要为楚南风疗伤,耗费许多内力,维持着他内息运转。否则即便他们到了腊尔山,找到了治疗楚南风的方法,他这一身深重的内伤恐怕也已经伤及根本,再也无法恢复昔日功力了。 辰兮听见身后一声轻响,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周寻意偷摸溜进了楚南风的房间。这些天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似乎总想趁着楚南风清醒的时候跟他说些悄悄话。 她觉得很好笑,其实周寻意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她走开。无所谓,她对他们的体己话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他们是不是在密谋什么东西。因为她知道,横竖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会害她。 她现在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快点赶到腊尔山,那些门派像苍蝇一样缠着自己,实在不胜其烦。 不对...辰兮抬头望着半月,心里喃喃道:“他们是苍蝇的话,那我成什么了?不行...绝对不行。” “你没必要这么小心...辰儿不会在意的。”楚南风刚疗完伤,看见周寻意鬼鬼祟祟地进来,撑起身子靠在床头。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心使得万年船,小心谨慎从来都是小爷我的保命绝招!”周寻意毫不客气地说道,“而且女人心海底针,她们想些什么可说不准,一下子在意,一下子又不在意的,你没经验,都听我的就行了!” “真的吗...”楚南风无奈地看着他,这两条似乎都不太符合实际情况。他的目光落在周寻意缠着布的手腕上,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 “让林玉儿咬的!”周寻意愤愤地说道,“你说说,她还有个长幼尊卑吗?竟然敢咬我,还咬得这么狠,差点儿咬掉我一块肉!你这个做师兄的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楚南风道:“你不也是师兄吗...嗯,她为什么咬你?” “还能为什么?每回一打起来,你的辰儿就让我把林玉儿拉走,还得保证控制住她——哎哟,我哪能控制得住她?不是上手就是上脚,今天就上牙了,你看这给我咬的!幸亏还有云澹帮忙,不然我这只手就要被她整个啃下来!我知道她讲义气,想帮忙,可也得看看形势啊,对面跟疯狗一样见人就下死手,那些手段,根本没想留活口!辰兮自己对付他们就够呛了,林玉儿要是再闯进去,还得顾着保护她,要是被他们抓住了——肯定又要拿她巫山弟子的身份做文章,没完没了的麻烦,唉!” 周寻意捏着拳头:“什么时候老子把脸一蒙,管他什么帮什么派,一律打死算完!” “蒙上脸也没有用...只要露出一星半点十二峰的功夫来,就是将‘巫山派’三个字刻在身上了。”楚南风轻叹一声,辰兮何尝不是为了不让林玉儿和周寻意为难,才故意让一个看住另一个。 只恨自己现在半点忙也帮不上,还像个附骨疽一样,一直在消耗辰兮的功力。 他不是没拒绝过辰兮为他疗伤,也不是没想过偷偷地自我了断,但每一次都被辰兮猜到并阻止了。 她一次次紧握着他的手:“我不许,你听到了吗,我不许!”又坚定地看着他,“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相信我!这些小麻烦不算什么,咱们就快到腊尔山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一次又一次,他终于妥协了,放弃了自寻短见的念头。 只是...想起辰兮迫切的神情,他就神色黯然,轻轻叹息,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最想听见的并不是这句话。 “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楚南风撇清思绪,问道。 周寻意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凑过来压低声音:“她不能这样下去了...你是没看见,她这几次动手的时候越来越吓人,那眼神,那表情...好像在她面前的这些根本不是人,是地里的瓜和菜,想砍就砍,想切就切,切完就扔...她不能再练这个功了,最好也别再用,再这样下去,我担心......” 楚南风眉头皱起,自己何尝没有这个担忧。“噬魂血经”是个什么样子他比周寻意清楚,周寻意还没有亲眼见过黑衣人,等他见识过黑衣人杀人,就知道这路功夫最终会走向哪里了。 楚南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还隐隐泛着殷红的色泽,那是辰兮方才为自己疗伤留下的。 这几日他能明显感觉到,辰兮的内力越来越霸道了。“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融合得很好,简直天衣无缝,二者还相互补益,令修炼事半功倍。 辰兮在白日的激斗中已经突破了“赤炼玄冥掌”第六层,刚才给自己疗伤,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催动内力在自己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那股霸道汹涌的灼烧感此刻还停留在身上,没有完全散去。 看来“噬血大法”已经在“赤炼玄冥掌”的加持之下,彻底融入了辰兮的奇经八脉之中,并随着她的修为生长起来。 “师父...”楚南风不禁喃喃念了出来,他想到了神女。这两年她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露面,神色也极其古怪。 而最后一次见面,她为自己驱除蛊虫之时运起“噬血大法”,更加犹如恶鬼附身一般,直过了大半日方才恢复神智。 “你说什么?”周寻意问道,“神女怎么了?” “没什么...”楚南风回过神来,“你说得对,她的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咱们还有多久到腊尔山?” 周寻意想了想:“最多三天吧,只要那些苍蝇不来捣乱!要不是他们,咱们早就到了。” 楚南风点点头:“好,等见到那制作蛊虫的人,不管有几成胜算,我都要尽力一试。然后...然后就可以护着辰儿,不让她再有机会动用这路功夫。” “只是这样...恐怕不够吧?”周寻意担忧地问道。 “我知道。”楚南风看着他,“你忘记了么,‘冰魄游龙’是‘噬魂血经’的克星,咱们只要找到灵山派的人,就能帮她!” 庭院里,辰兮悠闲地歪在石头上。这间客栈很大,四处装饰得也很有品位,让她的心情很好。周寻意和楚南风嘀嘀咕咕的声音隐隐传过来,她也懒得耗神去听。 若能像这般悠闲地休养两日,自己一定能恢复神速。 今晚诚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因为唐真真居然石破天惊地要求萧娘子去客栈外头守着,并说如果萧娘子不去,她就自己去,横竖萧娘子也是要跟着的。 这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即使聪慧如辰兮也想不出为什么——唐真真居然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一夜! 这是怎么了?...辰兮摸着下巴,即便是手握着她的解药,这小姑娘也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她是绝对不会来讨好自己的。 那是怎么了呢?...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唐真真就变了,变得安静了许多,再没有上蹿下跳四处惹麻烦了。 辰兮忽然觉得有点意思,成日里连轴转的厮杀让自己无暇顾及,如今想来,似乎确实很久没听到这小姑娘骂人了,也——没听到她再纠缠她的风哥哥。 竟然连这一点也变了?简直是日头打西边儿出来。 辰兮正摸着下巴,就看见林玉儿从假山后面转出来,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周寻意的肉好吃么?”辰兮轻笑。 林玉儿瞪眼:“青城派的剑都快戳到你脸上了,你还有闲工夫看我们?” “我眼睛大,看得多。” “好好好...”林玉儿白了她一眼,旋即也摸着下巴:“我说,小兮子,你眼睛旁边的痣哪儿去了?” “不知道。”辰兮懒洋洋地说道,“但是我觉得,它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是说,你总有一天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辰兮点头:“是啊,我还是喜欢原来的样子。” “我也喜欢。”林玉儿道,“周寻意也喜欢。” 辰兮懒懒地听着,忽然感觉身边气氛有点奇怪,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林玉儿叹了口气:“其实我很羡慕你。你大概不知道,周寻意虽然醉心棋艺,但在起云峰上他从来不跟人下棋,总是一个人躲在棋冢里,自己跟自己下。他性子随和,常有各峰师兄弟来找他对弈,他一概婉拒,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知道了——他虽然看上去没什么脾气,但唯有下棋这件事,并不是谁都能入他的眼。” “你想说什么?”辰兮直视着林玉儿的双眼。 林玉儿低下头去:“我...我也不知道...” 辰兮当然明白林玉儿的意思,但她觉得此事十分荒谬。周寻意对她从来都是朋友之义,甚至可以称为兄弟...那些插科打诨的时候,从来没半点把她当女人看待的意思。 况且还有楚南风。周寻意是君子,哪怕只是为着这一点,只要楚南风还在,他就不可能对自己动别的心思。 “你把他带走吧。”辰兮平静地说道,“虽然你的担忧并不存在,但既然你不喜欢,就把他带回巫山去吧。” “你...”林玉儿怔了怔,旋即否决了辰兮的话:“不行,我不走,我不放心你!那些人太不讲道理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他们怎么就说不通呢?还有他们一直说的那些妖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给那些妖人下过命令了,怎么就认定你是他们的主人呢?” 辰兮暗叹一声,拍拍林玉儿的头,柔声道:“你啊,还是回圣泉峰接着种花吧,花花草草的比人单纯。外头的天地乌烟瘴气,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周寻意。还有云澹和唐真真,你们巫山弟子常年隐居避世,早不适合出来受罪了。” “你当十二峰是什么世外桃源吗?...你又不是没去过,当年受的欺负都忘了?” 辰兮笑了笑。忘自然是没忘的,不过那时候父亲还在,师姐也在,楚南风还是一副潇洒俊逸的样子,这一切和下山之后的日子比起来,的确是世外桃源了。 “行了,过了前头的苗人谷,就到腊尔山了。”辰兮调整了思绪,言归正传,“你送我们出谷,然后就带着周寻意和云澹回巫山去吧。当然了,如果你能把唐真真和萧娘子也带走,那是最好。” 第七十八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一) 天亮之后,一行人便整装出发,向着苗人谷前进。 辰兮睡了一个好觉,又在清晨的时候打坐调息了一番,如今感觉精神不错。 扭头看见楚南风慢慢走出房门,唐真真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搀扶住了他,二人就这样挽着手慢慢走着。 她立马回过头来,装作没看见,伸了个懒腰,朝前走去。 林玉儿从后头赶上来,特意绕到辰兮面前看了看,只见她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不禁叹道:“小兮子,你的心是真大呀,这样都能忍?” 辰兮笑道:“所以说我长寿嘛,谁像你,屁大点事都放在心上,什么都要管。”说着从怀里掏出来那副折叠棋盘,塞到林玉儿手里,笑道:“拿着,以后可别再冤枉我了!”又伸手一招:“过来!” 石澈听见招呼,急忙跑过来,小身体紧贴着辰兮,一步步走在她身边,脸上洋溢着笑容。 辰兮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对自己莫名地依恋,大约是自己把他从父亲身边带走的缘故,又或者如他所说,曾经也有一个温柔的大姐姐将他带离仗剑崖,他从小没有母亲,便在记忆中将这个大姐姐和母亲的样子重合起来,如今是又将自己和那个大姐姐重合了。 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在旅途中见识过自己多次杀人,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反而随着日子增长对自己愈加依恋,倒是让人感动。 辰兮伸手揽着石澈,心头有一缕久违了的暖意。上回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听李夜晴一声声地喊着“姐姐”,那声音真是又甜又脆,真的好听,让人听了还想听。 不知道这小丫头如今怎么样了,是留在了天龙门,还是回到燕京重新筹建屠狮帮?她和秦卓然大约是可以有结果的吧?这样便很好... 想到天龙门,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个人。 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是否一切都好?江南武林那一滩浊水,无数暗流,是否还会威胁到他? 辰兮下意识地抚摸过右手手腕,红绳上的白瓷片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出了苗人谷,就到腊尔山...倘若那苗族巫女真的有办法治愈“十年生死蛊”留下的创伤,是不是...也能解除自己身上的蛊毒? 她立刻晃了晃脑袋——这念头不能有,有了就麻烦,现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多...不想不想,坚决不能想。 一行人沿着山路走了大半日,便进入深山之中。眼前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头的山峦,树木茂密,有淡淡的雾气蒸腾,鸟语盈耳,时有飞禽走兽穿林而过。 周寻意环顾四周,忍不住叹道:“想不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还有一个苗寨山谷,这些苗人都是天生的狩猎高手啊!” “是啊...”辰兮点点头,“苗疆有很多村寨都在深山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外头的城镇再繁华,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生在大山里,活在大山里,也死在大山里。” 当年她初次来到这片土地上,便被这里的山水之美所震撼——这是一种远离甚嚣不染纤尘的美,美得清丽脱俗,又神秘妖异。 凭借辰兮九年前的记忆,他们一路摸索,找到了苗人谷的入口。这是一个足有二十丈高的巨大岩洞,洞内宽约三丈,宛若一条长长的隘道。其间怪石嶙峋,不断向下方延展,甚为陡峭。 众人相互搀扶着又走了许久,终于进入山谷之中。但见谷内百花争放,百鸟争鸣,一弯溪水潺潺流淌,二垅崃谷曲回幽深,三帘瀑布从天而降,四处洞穴迂回连通,正所谓谷中藏洞、洞中藏谷,谷外有山,天外有天。 周寻意和林玉儿赞叹不已,他们一个长年累月埋头在棋冢里,一个长年累月埋头在花圃里,都是对着物件比对着人的时候更多,甫一见这鸟语花香的洞天福地,都是发自内心地喜欢。 云澹默默站在他二人身后,也露出向往的神色。他羡慕这两个能把头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兄师姐,十二峰之间的那些破事,他也想躲得远远的。 但他做不到,他是楼飞凤亲自培养的下一任掌峰人,早早就被选定了,一直带在身边耳提面命,他知道师兄弟们私下里都叫自己是“拴在师父裙带上的人”...师父严厉精明,自己恐怕这辈子是无法摆脱她了。 辰兮仔细凝听了片刻,穿过三道瀑布的隆隆之声,山谷深处隐隐能听到一些脚步声和人语,看来九年前的山寨还在。 她向众人说道:“此谷中原有两个村寨,都不算大,一个有三十多户人家,另一个不过十余户。但他们都是常年习武之人,因为山谷深处有一个‘苗王洞’,苗疆人推举出来的历任首领就住在里面。所以,可以说这两个村寨的人就是苗王的家眷和私兵。” 萧娘子微微皱眉,有些担忧,问道:“咱们要穿过山谷,是否一定会惊动苗王?” “他会知道。”辰兮道,“但我不确定他的反应,而且时隔九年,如今苗寨里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确定。” “走一步看一步吧,横竖咱们要去腊尔山也绕不开这片山谷。”林玉儿干脆地说道,当即开始安排:“周寻意,咱俩和云师弟打头阵,先去探探路。小兮和潇师姐照顾余下的人,你们慢慢走,听着动静。” 说完还不忘特意走过去拍拍楚南风的肩膀:“别沮丧嘛,楚师兄,虽然你暂时得跟小孩子划为一波,但你马上就要恢复昔日雄风了,要有耐心!” 楚南风苦笑一声。周寻意赶紧上前把她拉开:“昔日雄风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吗?昔日的...雄风,没什么问题啊?” “好,行...你别说了。” “你昔日没什么雄风,就不用恢复了,如今这样就挺好。” “我谢谢你...” 二人一来一回,又拉上云澹,不一会儿就远远走在了前头。 辰兮见唐真真依旧搀扶着楚南风,也就不再管他们,带着石澈向前走去。过不多时,便看见道路两边竖起许多一人高的木雕,有张开双翅的禽鸟,有形似犬类的野兽,还有一位怒目圆睁的将军像。 石澈惊奇地看着这些木雕,它们栩栩如生,身上还披挂着各种物件,好像这里的人将它们当做活物来供养。 辰兮温和地向他解释:“这是紫薇凤凰,这是盘瓠,这位手持宝剑的战神便是蚩尤,他们都是苗疆人的神明。苗人相信万物有灵,山川草木皆有神力,所以这些神明是一直活在自己身边的。” 石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隐隐可见云山雾罩之中的苗寨村落。 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石澈本能地朝辰兮身后躲了躲,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苗人走过来,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衫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好像喝醉了酒。 再一看,这几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潮红,神情愉快,很有些飘飘然,互相勾肩搭背地说着话,果然是一起喝了酒。 石澈放下心来,但他感到辰兮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把他挡在了身后,凝神看着这些人。 直到目送他们从身边经过,辰兮立刻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三个人,正对上楚南风的目光,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注意到了。 这几个人高谈阔论着,又经过了楚南风三人的身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些陌生人。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向密林深处,仿佛在为什么事陶醉不已。 楚南风又向辰兮示意了一下,辰兮点头,带着石澈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路边,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无不像大醉一般。有的抱在一起踉跄着走,有的原地手舞足蹈,还有几个直接躺倒在路边草丛里,还在呵呵发笑。 石澈又惊讶又好笑,抬头问道:“大姐姐,村里在办喜事吗,他们怎么全都喝醉了?” 辰兮俯下身子,轻声道:“你闻见他们身上的酒味儿了吗?” 石澈一怔,仔细嗅了嗅,空气里好像并没有酒味儿,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之气。 辰兮微微一笑:“这世上有一种花,十分美丽,但也十分危险。它的汁液像牛乳一样,能让人登仙境,也能让人下地府。” 第七十九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二) 石澈好奇地问道:“大姐姐,那是什么花?” 辰兮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跟着我,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 石澈挺起胸膛:“我不害怕,大姐姐,我还要保护你呢!” 再向前走,山坡上开始出现成片的吊脚楼,不时有各种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狂笑,大哭,呻吟和哀嚎,还有各种摔砸东西的声响。 石澈不由得抓紧了辰兮的手,因为他感到有些眼睛正在透过窗户和门缝盯着自己,还有些人一瘸一拐地从门里走出来。 这些人和刚才看见的兴高采烈的村民又不一样,他们面黄肌瘦,目光呆滞,脸上和身上还有很多溃烂的伤口,看上去甚是可怖,仿佛是阴曹地府的恶鬼还了阳。 石澈咽着口水,心里想着刚才自己立下的豪言壮语,壮着胆子穿过这些人,继续朝前走。 突然有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冲上来,张着一双鸡爪一样的手来抓他,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苗语。 辰兮一挥衣袖,内力激荡,那人一下子倒栽出去,摔得满脸是血,却又很执着地爬起来,依旧朝他们抓过来。 随着这人的叫嚷,四周那些半人不鬼的苗人纷纷朝他们围拢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摄出一丝光亮,但凡还能动的,都伸出手向他们二人抓来。 辰兮一手揽住石澈,左足轻轻点地,身子便飞速向后飘去,同时撒出一把银针,根根精准地射入各人四肢要穴之中,这些人瞬间僵硬了一下,扑倒在地。 他们回到楚南风三人身边,辰兮淡淡皱眉:“这地方出了什么事,竟然变成了这幅样子?看来谷中种了不少罂粟,看这些人的样子,服食时间不短了,毒入五脏,早已经没救。” 楚南风道:“湘西地界多有种植罂粟的地方,但如此全村服食,个个病入膏肓,也是罕见。况且如你所说,这里是苗王居住的地方,难道这位苗人首领会允许家眷和亲兵都服食罂粟么?” 辰兮点头:“你说得对,这里面一定有古怪。而且这一路走过来,看这些村民的情况,他们好像还是分批服食的,时间各有长短,药效也不太一样。” 楚南风眼望远处:“我现在更担心周师兄他们...”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山谷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整个地面都震颤了一下。唐真真惊叫一声,几人皆是脸色剧变,辰兮立刻看向楚南风,楚南风说道:“你快去,不用管这里!” 辰兮不安地看着他,她虽然很担心周寻意和林玉儿的情况,但自己一走,这里能动手的就只剩下萧娘子了。一旦有事,她要同时保证楚南风、唐真真和石澈三个人的安全,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萧娘子自己显然也信心不足,这片山谷处处透着危险,自己也从未和苗疆人打过交道,实在不知他们会使出什么古怪的路数来,但她又不能置同门性命于不顾,不禁面露难色。 楚南风却不在意,催促辰兮:“去吧,这点事情,我还可以应付。” 辰兮摸出一个药瓶塞在他手里:“这是‘不觉晓’,你知道怎么用。”说完深深看了楚南风一眼,转身飞掠而去。石澈在她身后大喊:“大姐姐,要小心呀!” 萧娘子指了指四周,那成片的吊脚楼里又陆续走出来许多人,正沿着山坡慢慢朝他们围拢过来。速度虽然不快,但人数众多,很多人手里还拿了兵器,将他们前后左右的路全部封死了。 “风哥哥,他们...他们想干什么?想杀了我们吗?”唐真真看着这些人形容可怖的样子,心里着实发怵,紧紧缩在楚南风身畔。 “他们不一定是想要咱们的命,但或许...是比要命更麻烦的事。”楚南风握着她的手,环顾四周,镇定地说道:“咱们退到树林里,那边的山势更适合躲藏,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几人向林中移动,陆续有一些动作快的苗人逼到眼前,萧娘子展动拳脚将其打退。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有功夫在身,而且底子不错,但长久服食罂粟让他们很虚弱。幸亏如此,否则这漫山遍野的苗人一旦发起车轮战,萧娘子很快就会力竭。 几人且战且退,慢慢退入树林中,但见合抱的红豆杉和银杏遮天蔽日,怪石嶙峋,流水淙淙。 楚南风随手折了些树枝,又捡了些石头,在几人周围摆了个阵,说道:“这是辰儿教我的障眼法,那些苗人神志不清,应当可以抵挡一阵。” 他又抽出御鹤剑,砍下一些较粗的树枝,削尖了顶端,扯下衣袍,指挥着萧娘子和石澈将它们分别绑在特定的位置,做成陷阱。随后打开药瓶,把迷药的药粉撒在上风处的几块石头上。最后,又亲自将御鹤剑固定在阵法入口处,作为最后一道屏障。 做完了这些,已经能听到脚步声,有苗人摸进了树林。 楚南风轻声道:“现在大家休息,倘若只是这些苗人,这样便够了,若是还有别人,咱们再见机行事。我已经看好了退路,一旦事情有变,咱们就向瀑布那边撤,有流水的地方就有出路,瀑布下面的水潭多半可以通向山谷外。对了,你们都会闭气吗?” 萧娘子和唐真真都点头,只有石澈一脸无措。楚南风摸摸他的头,微笑道:“无妨,我给你渡气。即使找不到出口也没关系,只要声东击西,让他们以为咱们已经逃出去了就好,说不定,还会有人亲自带着咱们找到出口呢。” 唐真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楚南风,萧娘子由衷地赞道:“哎呀,楚师弟真是足智多谋,饶是伤病缠身,只要动一动手指,也能退敌千里!” 楚南风微微一笑:“萧师姐,这声东击西的重任还得交给你啊,我建议你现在就挑上几块趁手的石头带着,一会儿肯定能派上用场。” 辰兮循着爆炸声飞速向前,听见又有几声爆炸传来。她心里一沉,以自己的经验来看,这种间隔多半是有人触碰到了陷阱机关。 竟然用火药来制作机关,看来对方是坚决不允许有人窥探罂粟的秘密——也说明,周寻意他们已经闯进了对方的老窝。 距离越来越近,辰兮甚至能闻到空气里的硫磺味儿,呼喝声和打斗声也越来越响。猛然间,她感到周遭有一阵强烈的气流涌动,似乎有一个人正在用排山倒海的力道狂冲猛打。 这股劲力汹涌澎湃,翻云覆雨,又十分灵动飘逸,仿若这天地间的水汽凝成了云,聚散无形,又在骄阳的炙烤下化为水汽,弥漫在天地间。 辰兮顿住身形,她看见前方一片空地上被炸出了六七个深坑,硝烟滚滚,地上已经躺了很多苗人尸体,但都很完整,看来并不是被炸死的。还有更多苗人正挥舞着兵刃,穿过浓烟狂奔而来。 这些苗人非但一点也不像服食过罂粟的样子,而且都是些身手敏捷的高手。 烟尘里还有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后背全是炸伤,伤口里嵌着碎石,翻出鲜肉。在他的脚边,云澹瘫在地上,一条右臂已经不见踪影,林玉儿正在俯身为他包扎。 辰兮瞳孔收缩,她看见周寻意面朝着掩杀过来的人群,身法大开,周身蒸腾起层层云雾。他的身体仿佛也化成了云,时而聚,时而散,随风而至,将众人环绕其间,又骤然化为漫天落雨,砸在众人身上。 人群中不断有人倒下,未待反应过来,周寻意又腾空而起,双掌齐出,朝下方奋力一击。似有万钧之力涤荡千里,下方人群瞬间向四面飞出,中间竟然出现了一个比爆炸还深的坑。 “烘云托月...云蒸霞蔚...拨云见日...万里无云!”辰兮怔怔看着周寻意,“这是...‘焚云九式’...” ——“那...你坚持不用‘焚云九式’是因为...” ——“因为我不会啊!这些年光顾着下棋了,什么功也没练,‘焚云九式’是师父的看家本事,怎么会传给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哈哈哈哈...” 辰兮恍然,原来他是会的...不仅会使,还深得其精髓,看来韩岐曾经对他寄予厚望,说不定还想将掌峰之位传给他。 既然如此,那时候他被林屹宽用剑抵着喉咙,还坚持不用“焚云九式”,那便只剩下了一个理由——他宁死也不愿暴露自己巫山弟子的身份。 他既不愿因为这个身份而无法和自己并肩作战,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令师门涉险。 世间安得双全法,既要尽朋友之义,又要全师门之恩,大概唯一能豁出去的,就只有他自己的性命了。 辰兮暗暗动容,她此时此刻方知道,这个人远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散漫洒脱。 一击过后,周寻意单膝跪地,有些脱力。他本就因在爆炸时护在林玉儿身上,而被炸得后背血肉模糊,又全力抵挡了对面三四轮攻杀,此刻已感到力竭。 对面似乎停了片刻,周寻意方喘一口气,想扭头看看云澹的情况,但后背疼得他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 便在此时,他又听见对面一片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周寻意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回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他侧过头对林玉儿喝道:“带云澹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快走!”说完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 一阵焚风越过三人,吹散了面前的黑烟,一道灼热无比的力道贯穿而去,前方的草木瞬间腾起了火苗。 冲到跟前的苗人须眉皆燃,满面灼伤,纷纷惊慌倒退,震惊地盯着对面。 只见一个清丽绝俗的身影缓步走过来,轻轻抬起了手,淡淡说道:“我不想杀人,去找能说话的人来,我有话说。” 第八十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三) 对面的苗人面面相觑,没人动一下,俱都警惕地看着辰兮,不知是因为听不懂汉话,还是在犹豫应不应该照办。 辰兮踏上一步,双瞳中血海涌动,看来需要用一些行动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忽听一个声音叫道:“住手!住手!你们反了?”一个汉人打扮的人急匆匆从后方跑过来,一路喊着:“让开!让开!竟敢和少主动手,真是反了,都给我退下!退下!” 这人跑到辰兮跟前,又被她眼神所慑,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少主大驾光临,竟然得罪了少主的朋友,真是罪过,罪过!实在是因为这地方等闲之人来不得,底下的人不知轻重,未及通报,小人这才有所怠慢!所谓不知者不罪,还望少主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小的,我这就安排巫医给这几位朋友治伤!” 辰兮眼睛一眯,突然伸手掐住这人脖颈:“你叫我什么?” “少...少主...”那人被掐着脖子,费力说道:“少主不认得小人...小人...咳咳...小人可认得少主...请少主息怒...先、先救治几位朋友要紧...” 林玉儿和周寻意对望一眼,这一路上与各门派对战,不断听到他们说那些江湖妖人“奉辰兮为主”,但自己从未见过那些人对辰兮认主,所以全当是这些正道人士对辰兮的攀诬。 可眼前这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少主”二字,还显然对辰兮甚为恭顺,这又当作何解释? 辰兮皱眉,手上收紧,那人双眼翻白,几乎被扼死,但依旧没有反抗,只是恳求地望着辰兮,喉头嗬嗬作响:“少...少主...救人...救人要紧...” 辰兮略看了看,云澹已经晕厥过去,断臂处血流如注,周寻意的伤势也很重,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她将那人的脸拉近了,盯着他的眼睛,森然道:“拿最好的伤药来,敢耍花样,屠你满门。”说完松开了手。 那人弯腰咳嗽着:“不敢...咳咳...不敢...少主请...请进内室!...” 有人抬来藤架,辰兮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云澹和周寻意抬起来,便跟着走在后面。 林玉儿脸上挂着泪,靠过来低声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你当真不认得?” 辰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认得。一会儿你跟着巫医照看他们,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我会让你们出去的。” “光出去怎么够!”林玉儿恨声道,“云师弟的手臂,还有周寻意的伤,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是你们巫山派的事,你回去告诉楼飞凤和韩岐,让他们带人来报仇吧。” “你——”林玉儿被噎住,这话虽然没错,但说出来未免太过冷血,不禁怒道:“好,等我带人来围剿苗人谷,杀光你的‘手下’,到时候你可别拦着!” “请便。”辰兮不再理她,向那带路的人道:“喂,你叫什么?” 那人立刻转过身来,赔笑道:“小人名叫温如初,本是中原人,一年前来到此地,现忝居苗王洞,少主请看,咱们这就到了!” 辰兮打量四周,苗王洞虽说是个“山洞”,但历任苗王住在这里,早已将此处打造得甚为气派。进入正殿后还有一个十分宽敞的前厅,倒有些汉人宫殿的意思,不过殿中到处都是巨大的木雕神柱和华丽的银饰,尽显苗疆九黎的风情。 进殿之后,巫医已经等候在侧,温如初马上命人将云澹和周寻意抬到偏殿安置,林玉儿自然跟了去,谨慎地盯着巫医用药。 辰兮冷冷看着温如初:“我还有几个朋友在外面,你派人把他们带过来。” “是...是...原来少主还有朋友,我这就让人过去,一定把几位贵客完好无损地请过来!”温如初点头哈腰,立刻照办。 辰兮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冷眼看着温如初忙活,他好像有意表演给自己看,忙活得格外卖力。 待他消停了,正想凑过来说句话,辰兮抬手打断,单刀直入地问道:“是谁让你叫我‘少主’?” “这...”温如初明显一愣,旋即又满脸堆笑:“这自然是单大哥的吩咐,不过小人对少主心服口服,就算没人吩咐,小人也要认您作少主!” “单大哥,单什么?” “这...”温如初愣得更明显了,“单大哥就是单绍秋...少主,您不认识他?” “不认识。”辰兮目光锐利地盯着温如初,忽然问道:“苗王在哪儿?你为什么在此地,那些罂粟是你种的?” 温如初猝不及防,顿了顿,说道:“嘿嘿,不瞒少主,正是小人...小人一年前来到这苗人谷,发现这里的水土极适合种罂粟,于是就开始一边种一边...嘿嘿,怎么说呢,一边研究怎么做药。小人用的可不是普通法子,是小人反复尝试才研究出来的,那药劲儿大得很,一次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很满足...” 辰兮冷冷看着他:“你拿村民试药?” “那都是他们自愿的!”温如初搓着手,笑道:“小人可没逼迫他们,一开始只是让他们尝了一点儿,他们就主动来要,越要越多,小人看着他们可怜,怎么忍心不给呢?小人也不要他们的钱财,只是...嘿嘿,只是要一点合理的回报而已。” “合理的回报...”辰兮冷笑,“是让他们去找更多人来给你试药吧?” “这个么,嘿嘿,这是自然了...吃过药的人越来越上瘾,试不出新药的威力了,小人需要一些没用过的药罐子...” 难怪那些苗人会来抓人,辰兮在心里暗道,果然如此。不过此人竟能在苗人谷内为所欲为—— “苗王还活着么?”她淡淡问道。 “活着,活着,当然活着!”温如初忙不迭地笑道,“小人岂敢对苗王大人不敬,只是请他老人家于水牢之中颐养天年而已,他想活到多大岁数,就活到多大岁数,小人一天也不会少了他。” “水牢...”辰兮冷哼一声,这人哪怕只泡上十天半月,形状也必定惨不忍睹,温如初已经来到苗人谷一年了,这苗王如今是什么情形,恐怕难以想象。 辰兮向后一倚,靠在椅背上:“所以,单绍秋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这个组织,还有多少人?” 温如初又是一顿,辰兮永远不顺着一条线说话,总是出其不意,牢牢掌握着谈话的主导。他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们这些人么...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为人所不齿,为正道所不容,只能活在阴沟里...单大哥是我们的头领,他身有残疾,所以对残缺的身体很有心得,经过他的研究,身有残疾的人正好可以被改造成各种样子,模仿飞禽走兽,把身体的劣势变成优势...他从天南海北搜罗了不少人,现在已经有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比小人我可厉害多了!” “你是说,他豢养了很多人形野兽么?”辰兮摸了摸下巴,“有意思...还有谁,虐待幼童的鬼孟婆?用迷情药控制人的长生和化蝶?还有那个以折磨少女为乐的辛九龄?” 温如初激动地点头:“是,是!哎呀,少主,原来您都认得呀!辛老弟让青城派的那个‘霜剑’给杀了,可惜,可恨!不过少主已经为辛老弟报了仇,‘霜剑’如今生不如死,咱们都觉得很痛快!少主放心,咱们还有很多弟兄姊妹,都在各地潜伏着,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咱们就一齐出来,搅它个天翻地覆!” “好啊,那就让他们都出来吧。”辰兮说道,“你去传信,现在就让他们出来,到苗人谷集合,我要训话。” “什...什么?”温如初数不清第几次愣住,“少主您要...训话?” “是啊。”辰兮点点头,“怎么,我身为少主,不能训话?你让他们把手里的活儿先放一放,马上来苗人谷见我,我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四) “是...是...只不过——”温如初凑近了,“少主,这些人分布在中原各地,近的也要七八日,远的更得十天半月方能将信传到,就算他们星夜兼程赶过来,要到齐了恐怕少说也得一个月...少主日理万机,怕是没有这个时间——” “我有啊。”辰兮微微一笑,“我看这山谷里鸟语花香,正好适合长住,我便住在这里等着他们,你不会反对吧?” 温如初忙道:“岂敢岂敢,小人荣幸之至!呃...这个...小人这就安排人速速传信!” 辰兮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道:“比翼山庄离得最近,不如就先从他们开始吧,不知道长生和化蝶多久能赶到?” “这个么...”温如初粗略算了算,“脚程快的话,七日可到。” “这样啊...”辰兮点点头,“对了,我听说这些人最近都在和那些名门正派周旋,还打到了人家家门口去,就比如这个‘比翼山庄’吧,听说刚刚去招惹了雁门派,用土遁的法子坑杀了人家几十个弟子。雁门派远在晋中,怎么,长生和化蝶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温如初顿了顿,露出尴尬的笑:“小人整日在这谷中种罂粟,并不知道他们去攻打了雁门派,让少主见笑了...” “是吗?你这消息很不灵通啊。”辰兮微笑道,“你们平时都怎么联络呢,靠信使,还是飞鸽?他们这些日子把外头搅得鸡犬不宁,很多拿到‘飞花令’的门派都受到了袭击,你不会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吧?” “这个...小人略有耳闻,但是细节就不甚清楚了...” “如此,你却说知道很多藏身在暗处的弟兄姊妹?”辰兮身子向前一探,盯住温如初的眼睛,“我很好奇,你说的弟兄姊妹和如今活跃在江湖上的这些人,是一伙儿的么?” 她站起来,目光变冷:“袭击各大门派的人,和单绍秋、鬼孟婆他们,又是不是一伙儿的?还是有人冒充他们,故意挑起江湖纷争?” 温如初后退一步:“这...少主这是何意?” 他突然全身一僵,辰兮已经飞快出手点了他胸口的玉堂穴,封闭了任脉。 温如初变色,叫道:“少主,你冤枉我了!” “冤枉?”辰兮冷冷说道,“鬼孟婆所行善事乃我亲眼所见,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虽然我眼下还不清楚单绍秋和比翼山庄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都没有恶意。” “何...何以见得?” 辰兮冷笑:“我们交过手,以当时的情形看,他们若想伤人乃至杀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但他们没有那么做,我们所受的伤害和阁下的火雷炸药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人形野兽只是让他们受了点小伤,单绍秋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撤走了所有人。 鬼孟婆虽然折断了周寻意的手臂,但以她的身手,当时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随后萧娘子和唐真真都被她握在手里,她最终也并没有伤害她们。 最具有迷惑性的是比翼山庄,可是细细想来,只有最后一个游戏最能伤害到他们,而自己恰恰是在那种绝境之中,才真正领悟了“噬血大法”和“赤炼玄冥掌”的关联,从此功力突飞猛进。这样说来,倒应该感谢长生和化蝶。 辰兮看着温如初,目光锐利冰冷:“刚才围攻他们三个的那些苗人,分明是想置他们于死地。你囚禁苗王,拿村民试药,看见你,倒让我想起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辛九龄,如果‘霜剑’所说都是真的,那你和辛九龄才是一路人。” 温如初的脸色变了又变。 “所以么...这些所谓横行江湖的‘妖人’,实际上是两伙人,一伙表面上看起来怪异邪恶,但实则是好人,另一伙才是名副其实的妖邪。而你们这伙妖邪不仅自己作恶,还冒充单绍秋他们去袭击各门派,更坐实了你们全是为祸武林的‘妖人’这件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辰兮踱到温如初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温如初干笑一声:“少主说笑了...那‘飞花令’上明明把单绍秋和鬼孟婆一干人等都列了出来,他们若是好人,岂会在‘飞花令’上...难道云宫也会出错么?” “哦?刚才还说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就搬出‘飞花令’来了,你这撒谎的本事还得再练练。”辰兮抱臂冷笑,“不妨告诉你,打从第一次听到青城派和飞鹏帮谈起‘飞花令’,我就猜到这一次云宫给各门派的任务并不只有‘诛杀’,还有‘探查’,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印证了我的猜想——云宫安排‘霜剑’去诛杀辛九领,因为他做得到,而安排飞鹏帮那几个人去杀鬼孟婆,恰恰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云宫希望这些名门正派都去亲眼看一看这些所谓的‘江湖妖人’,明白他们的真实情况,这样才不会被人轻易蒙骗和利用,所以鬼孟婆他们几个人的名字才会反复出现在‘飞花令’上。只可惜啊...”辰兮淡淡叹了口气,“这些正派人士正派得太久了,自觉立于正道,先入为主,被表象所惑,辜负了云宫的一番好意啊。” 温如初听完,表情十分复杂,过了半晌方道:“若果真如少主所言,何须如此麻烦,云宫可以直接将真相昭告武林!” 辰兮笑出声来:“昭告武林?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连亲眼所见也不愿相信,手上拿着‘飞花令’却质疑云宫的真假,这就是如今这些名门正派的水准。人啊,总是陷在自己既往的经验里,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她凑近温如初的脸:“你们不也正是懂得利用这一点,才制造了如今的假象吗?虽然我还不清楚你们的目的,但是云宫一定清楚,这个目的足以危害整个武林,所以云宫才会出手干预,你说,我猜得对吗?” 温如初脸色十分难看:“少主,口说无凭,你...你不能只凭猜测就...” “就什么,就凭你们三番五次在正派面前叫我‘少主’,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辰兮指间捏了银针,针尖抵在温如初身体上,缓缓滑动,“说吧,你们幕后的人是谁,想干什么?” 谁料话音刚落,温如初突然动了起来,他猛地向后倒蹿出去,落在离辰兮一丈远的地方。同时向上一抓,手里瞬间多了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连着屋顶的什么地方,大声喝道:“别动,动就一起死!” 辰兮眼睛一眯:“有意思,你会移穴?这功夫可不常见,你是...宛平卢氏子弟?卢鹤晓是你什么人?” 温如初眉头一跳,神情变幻,说道:“洛姑娘,现今江湖上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我家主人既能护你周全,还能让你大展拳脚。我看姑娘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家主人喜欢聪明人,也需要聪明人,姑娘跟随我家主人,才是上上之选!” 辰兮走上几步:“好啊,你家主人是谁,我也正想会会他。” 温如初后退:“主人身份贵重,未得指示,我暂时不能说!洛姑娘,我劝你别再靠近了,这绳子一端连着火雷,我只要轻轻一拉,咱们就一起灰飞烟灭!” “好啊!”辰兮哈哈大笑,“你拉吧,我倒要看看你家主人费了这么多工夫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能不能让你杀了我?”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轰”一声巨响,身侧一座石雕轰然炸开,强大的气流卷着飞溅的石屑扑面而来。辰兮急忙挥起衣袖遮挡,周身运力,被震得退开数步。 温如初狞笑:“怎么样,洛姑娘,咱们试试?我是不敢杀你,毕竟主人留你有用,不过你还有几位朋友在我手上,他们的性命于我而言一文不值,但说不定能让你改变主意。” 辰兮掸落一身碎石,无奈地叹道:“又是这一套,怎么也玩不腻呢...” “招数只要好使,就是百试不爽。洛姑娘,你这么聪明,不妨猜一猜这回爆炸的会不会是你朋友的床榻?”温如初又将绳子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再次拉紧。 辰兮盯着温如初的眼睛,想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是失败了。温如初目光深沉,还透着一丝疯狂,她的确不敢冒险。 她又凝神听了听殿外的动静,那些派去接应楚南风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风儿会不会上当,自己确实低估了温如初。 “洛姑娘...”温如初看着辰兮,“其实你心里很明白,有你在一日,就是将身边的人不断置于险地。此虽非你本意,但你不杀伯仁,伯仁也会因你而死,这个道理,难道你从前不晓得么?” 第八十二章 色分秋练净澄红(五) 听到这句话,辰兮眉头一皱,心底不由得一阵颤动,一时间往事纷至沓来——有许多人因为自己的出现命运被永远地改写了,有许多争斗都因自己而起,更有数不清的人因此丧命,自己甚至都不晓得他们的名字... 蜀中...江南...还有眼下...这样想来,自己还真是天降的灾星。 这一路上自己已经尽力不牵连别人,不让身边的人为难,更不寄希望于任何人,但是到头来他们还是一个一个受到伤害,危及性命。 更不要说他们身后的门派,恩师、同门、江湖地位还有当下和长远的利害关系...林屹宽说得对,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要一天活在这世上,家族、师门和亲朋故旧便是斩不断的羁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是再洒脱的人,这道羁绊也足以在关键时候杀死他——周寻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己是所有人的灾星,这件事情是明摆着的,但从来没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点破。 “诛心啊...干得不错...”辰兮叹道,“我现在对你的主人越来越好奇了。” 温如初笑了笑:“洛姑娘,你不必拖延时间了,想从我身上找到破绽,将我一击毙命,恐怕不太容易。实话告诉你,若是此刻将我杀了,你的朋友只有死得更快。” “‘焚云九式’认得么?”辰兮说道,“他们虽说是我的朋友,可也是巫山弟子,你家主子难道不怕开罪巫山派?” 温如初哈哈笑道:“区区巫山派,我家主人还不放在眼里!莫说是一座山,就是整个江湖,也不过是我家主人的玩物罢了!洛姑娘,在下说句肺腑之言,这普天之下只有我家主人才能许你一方天地。你不晓得,咱们这些江湖人在他们的眼里,不过都是些飘零无根的草木而已,只要一把火就能烧成灰烬...又或者,咱们是蝼蚁,是蟋蟀,他们手里拿着一颗糖、一根草棍,随意拨弄一下,就能让咱们自相残杀,他们呢,只管站在高处取乐!你还不懂么,江湖,根本什么都不是啊,哈哈哈哈!” 辰兮微微皱眉,片刻之后,她的眼中陡然精光轮转。 她刚才之所以抬出巫山派来,并不是想借势,而是想探一探对方的底,谁料这一探,竟真的探出些东西来——听这意思,对方应当并非江湖中人,而是能够俯视江湖的人... 一瞬间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拼凑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一个上位者,他们称他为‘主人’,而称自己“少主”,自己必定和他有极深的渊源...姨母曾说过,她和母亲都是出自范阳永璋侯府,这是自己身上唯一能和皇室有牵连的地方。 姨母说,如今这位继任的侯爷乃是旁支,人极聪慧,颇得上意...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自己的? 江北,姓崔,大户人家...一年前在竹林外,被福长昕堵截的那户江北人家...原来如此,算起来这些“妖人”和“飞花令”现世,也就是近一年的事。 原来那一次,是崔氏给自己的见面礼啊... 宛平卢氏向来和永璋侯府交好,温如初是卢氏子弟,这就全说通了。 难怪他们能渗透到大大小小的门派之中,还对单绍秋、鬼孟婆和比翼山庄的情况了如指掌,能动用那么多人手,恰如其分地冒充他们...这对一般的门派来说是极难做到的事情,但对永璋侯而言,却并不占用他多少资源,远未触及他的根本。 四两拨千斤,只用一群杀手就挑动中原武林纷争,让各门派感受到威胁,从而更加紧密地依附于永璋侯府。 这些都说得通,可为什么是自己呢?...在永璋侯的计划里,这些江湖“妖人”有没有一个“少主”根本无所谓,只要利用他们不断扰乱局势就够了。 况且这种事本来就是越神秘莫测越好,让那些江湖门派永远摸不准“妖人”背后的来头,岂不是比明白告诉他们,要更有效果吗?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对永璋侯来说一定十分重要,是他要达到某个目的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且还有一点——辰兮看着眼前的温如初,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自己在这苗人谷中就勘破了一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打乱了永璋侯的节奏。 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会让温如初这个角色来跟自己谈最后的抉择,这一步在计划里应该是由他亲自完成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温如初没有机会得到主人的指示,只能靠他自己随机应变了。 如果自己面对的是永璋侯,也许胜负难料,但若只是温如初的话... 辰兮重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向后一靠,微笑道:“温如初,你做得不错,回头把你的真名告诉我,我替你向舅父讨赏。” 温如初脸色剧变:“你...你说什么?” “舅父喜欢聪明人,也需要聪明人,你这般聪明能干,应该成为他老人家的左膀右臂。”辰兮抿嘴微笑,“你这样的人才,在卢氏子弟中也数佼佼者,到时候舅父要重用于你,卢大人不会舍不得吧?” “你...你...”温如初在极度震惊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己未有只字片语泄露主人的身份,他实在想不出辰兮是如何在一瞬间就知道了一切。 除非...莫非是...... “舅父早已将一切都告诉我了。”辰兮笑道,“他想早些见到我,但我还有未了之事。不瞒你说,我此番经苗人谷去腊尔山,是为了帮朋友解毒救命的,所以这件事没办完之前,我还不能听从舅父。” 温如初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崔五爷已于几日前传令到此,所命之事和辰兮说的分毫不差——按照侯爷的安排,正是要等她完成了这一桩心愿,再令众人将她迎回侯府去。 所以他一早就打定主意,能躲就躲,最好不要撞见他们。 坏就坏在辰兮一行人在入谷时就兵分两路了,周寻意三个人突然出现在苗王洞外面,自己被吓了一跳,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辰兮的同伴。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迅速扮演好自己江湖“妖人”的角色。他断定辰兮一路被追杀至此,一定也不想节外生枝,只要自己肯放他们一行平安离开,她就会将错就错,不会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再去深究什么。 但是此刻,他发现自己好像全都想错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辰兮微笑,“我看到了,那些罂粟的药效很强,舅父得了它们,一定能派上大用场,到时候你可是头功一件呀。” 温如初胸口如遭重锤,脑袋里嗡嗡作响。 辰兮微笑道:“你一年前来到苗人谷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假扮‘妖人’,那只是顺便,你是为了给舅父研制罂粟,好帮助他达成夙愿,这件事他老人家也早告诉我了。” 永璋侯府需要大量的罂粟,连如此机密的事她都已经知道了...温如初直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 为什么侯爷没有示下?...崔五爷也没有派人来知会... 是自己不配知道么?... 也对,像自己这种小人物,上位者的心思怎么会在第一时间知会自己? 他们是一家人,这就是人家舅舅和外甥女之间的一场游戏,自己算个屁,整个江湖又算个屁? 温如初无力又酸涩地笑了。自己费尽心力才从卢鹤晓的压制之下脱颖而出,入了崔五爷的眼,并由他引荐直接为侯爷效力。又经过许多复杂而艰难的考验,终于接到这样一个有分量的任务,简直欣喜若狂,自己出人头地的时候终于要到了! 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助侯爷办成大事,自己就是元老级的功臣,一定会获得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 而且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想,到头来,自己押上了余生的大事,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谈资一件。看着辰兮微笑淡然的样子,凭她如今深得侯爷信任,岂非轻易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 温如初拉紧绳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松,只有一瞬间,他的手还没完全离开绳子,辰兮已经像箭一样射出去,一掌打在他胸口。 温如初重重摔在墙壁上,又扑倒在地。辰兮闪身过去,一脚踩在他背上,动手卸了他的右臂,淡淡说道:“虽然那小子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玉儿在意,这条胳膊就还给他吧。” 第八十三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一) 未等温如初有何反应,忽听后堂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自远而至,几个苗人被打得飞出来。片刻后,林玉儿挥着一柄抢来的大刀追砍而来,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她一路杀到大殿上,身后也有十来个苗人紧追而至,林玉儿挥刀劈砍,大杀四方,不一会儿便砍得剩下一半。 辰兮见她拿着的砍刀颇为沉重,用着有些不顺手,立刻抽出腰间软鞭扔给她。林玉儿接了软鞭,把刀一扔,笑道:“谢了,正等它呢!” 只见她挥舞着软鞭,身法大开,如一道耀眼的红色火焰,跃动穿梭,几鞭下去就抽得苗人鬼哭狼嚎,抱头要跑。林玉儿哪里肯放,一鞭卷住一个,统统拉回来,狠狠鞭打了一盏茶功夫方才解恨。 大殿里遍地的苗人都让她抽得没了动静,林玉儿将软鞭绕在手上,微微喘息,冷笑道:“这群家伙,听见外头爆炸声一响,突然一起发难,将我们三个围起来,还想来抓我!哼,做梦吧,姑奶奶我若身在别处也还罢了,如今身在这苗人谷中,现放着一个巫医和一屋子草药,要是还能被他们抓住,姑奶奶还混个什么?” 辰兮低头微笑,给林玉儿让开了路。 温如初还趴在地上,林玉儿阴森森地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挥鞭猛抽一记,结结实实打在他后背上,接着一鞭又一鞭,片刻就抽得温如初皮开肉绽。 林玉儿一边抽一边骂:“王八蛋,让你伤我周寻意!让你伤我周寻意!我打死你!打死你!” 温如初也不知是硬气还是压根儿叫不出来,总之一声没吭,再看时已经晕死过去,气若游丝。 林玉儿尤不解恨,直要上前拿鞭子勒死他,辰兮笑着拦住。 林玉儿怒道:“干什么?果真心疼你这‘手下’了?” 辰兮微笑:“是啊,这么能干的手下,死了多可惜。”说着努努嘴,林玉儿回头一看,周寻意已经扶着墙慢慢走了过来,急忙跑过去搀住他。 周寻意弹她额头:“别闹,辰兮留着他一定有用,咱们先去把苗王救出来。” 辰兮点点头:“让那个巫医带路,他一定知道水牢在哪儿,没有药吊着,苗王活不了这么久。你们顺便再给我抓两个苗人来,让他们带上火油到后山找我。”说完快步出了大殿。 林玉儿撇撇嘴:“你看,动不动就使唤人,讨厌死了!” 周寻意温柔地笑了:“刚才是谁一听见爆炸声,就火急火燎地往大殿上冲,生怕某人吃了亏?” 林玉儿怒道:“哼,我以后要是再管她,我就不姓林!” 周寻意想了想:“行啊...那就...姓周吧。” 辰兮一路循着花香飞掠至后山,看见了一大片罂粟花田,这个季节本不该开花,但温如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加上谷中气候温暖,竟让罂粟花早早绽放。只见漫山遍野艳丽的橙红色,绚烂夺目,又香甜醉人。 辰兮等了一会儿,就见两个苗人抬着一桶火油匆匆赶来,脸上横七竖八好几道鞭痕,神色极是惶恐。 辰兮笑了笑,挥手示意他们将火油撒遍罂粟花田。这两个苗人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脸上的表情更加惶恐,冷汗直流,但慑于辰兮的威严,再想想母夜叉一样凶恶的林玉儿,到底还是哆嗦着照办了。 辰兮看事情差不多了,轻轻抬手一挥,一股灼热的焚风呼啸而去,瞬间点燃了火油,整片罂粟花田陷入火海之中。 两个苗人吓得跪倒在地,辰兮望着一片火海,眼眸中映着熊熊火光,淡淡说道:“守着温如初,别让他死了。等有人来找他,告诉那人,温如初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让他们的主子好自为之。” 温如初一定会被带回侯府,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命否认自己泄露了秘密。但是这样一来,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 而且聪慧之人往往多疑,永璋侯见温如初竟还留着一条性命,难免会对他产生怀疑。而这一丝疑虑会暗暗生长起来,最终影响崔氏和卢氏的关系。 “如果我是永璋侯,就再也不会如此信任卢氏了。”辰兮在心里冷笑,“卸你一条臂膀,算是我这厢的见面礼吧。” 交代完了这件事,辰兮转头又向山谷入口处奔去。 来时她已看过了地形,知道最佳躲避位置就是瀑布旁边的树林,她了解楚南风,一旦遇到应付不了的围攻,他一定会选择先躲入树林,再想法子水遁。 一路飞驰而至,只见林子外已是一片狼藉,显然经历了激烈的打斗。再向林中走,又见十几具苗人尸首,胸口和腹部皆插着树枝做成的短箭,另有七八具尸体被一击毙命,显是生前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辰兮环顾自周,看见楚南风布下的陷阱和石头上余下的“不觉晓”粉末,知道他已经尽力了,这会儿应该离开了此处,撤向瀑布那边。 于是也紧随其后,果然在瀑布下的水潭边上发现许多脚印,还有折断的兵刃和丝丝血迹。 辰兮思索了片刻,纵身跃入水中。 ...... 萧娘子一口水吐出来,又咳嗽了很久,终于缓过神来。 方才在水下属实惊险万分,若不是楚南风临危不乱,牢牢按住他们几人躲在石头缝隙里,眼睁睁看着追捕他们的苗人从眼前游过,就算他们逃得再快,也会被追上。 待苗人游过去后,楚南风又示意他们几个悄悄跟在后头,直潜了许久,方才看见一个黑洞洞的出口。 萧娘子一口气憋到此刻,已是万难忍受。楚南风自己也很难受,但还是渡了气给石澈和唐真真。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仍然坚持不让几人进洞,只是躲在一边观察。直到看见那些苗人又游了回来,原路返回了,才立刻带着他们钻入洞中。 这一番忍耐,已经到了几人的极限。萧娘子甫一上岸就瘫倒在草丛中,大口喘息,剧烈咳嗽。石澈也小脸煞白,过了好久才勉强缓过来,而唐真真一直被楚南风抱在怀里,又渡了两次气,精神倒还好。 几人休息了一会儿,楚南风说道:“此处已是苗人谷外,但仍在凤凰山深处,人迹罕至,只要咱们不冒然行动,应当暂时安全。” 萧娘子皱眉道:“怎得突然来了许多厉害的苗人,周师弟那边出了什么事?咱们如今逃出来了,可怎么联络他们呢?” 楚南风想了想,说道:“我想辰儿一定是把他们惹急了,他们是想用我们来要挟她,以她如今的本事,等闲之人动她不得,我只担心他们还会用周师兄三人来要挟她。不过,只要她能解了危机脱身出来,就能找到咱们,这一点无须担心。” 石澈急道:“大姐姐会有危险吗?” 楚南风摸摸他的头:“我相信她能应付,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不给她添乱,就很好。” 萧娘子看了看身后的水潭:“既然咱们要在此等候,就离这水潭远些吧,我担心那些苗人回去找不到人,说不定还会从这里出来。” 楚南风点头赞同,众人爬起来向密林深处走去。 走出不远,便见地上散落着一些被雕刻过的石块和木片。唐真真弯腰捡起一片,只见雕工蜿蜒曲折,栩栩如生:“这是...龙?”又捡起一块石头看了看,也是龙。 这遍地的雕刻小件,都是龙刻。 楚南风隐隐皱眉,苗疆人尊奉蚩尤为祖先,而蚩尤败于黄帝,所以苗疆人是断断不可能雕刻“龙”为图腾的,甚至连类似“龙”的样子都是禁忌。 看来隐居在这林子里的人,不是苗疆人,是汉人。 楚南风正想着,忽然看见萧娘子整个人十分僵硬,她手里拿着一方锦帕,脸色又红又白,呼吸也有些紊乱。 半晌,她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楚南风,颤声问道:“楚师弟,你在这上头写着,楚幽兰很喜欢龙,常佩龙纹饰物,所居之处也多有龙形装饰,而且...闲暇时候,会把手边的物件雕刻成龙,可是真的?” 第八十四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二) 楚南风一怔,登时想起来他送给萧娘子的那方锦帕,上面详细记录了自己这些年对“血祭菩萨”的调查,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最关键的是——自己凭着入微的观察和大胆猜测,找到了楚幽兰武功的罩门所在,正是这份价值连城的“情报”,让萧娘子心甘情愿帮着自己和龙寂樾报了杀父之仇。 但是仅凭这一地的龙刻就断定楚幽兰在这里,未免有些牵强。楚南风见萧娘子心神激荡,忍不住说道:“师姐,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住在林子里的人就是‘血祭菩萨’...” 萧娘子却很笃定:“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她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来,好像野兽嗅到了猎物,又像是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答案,一时间激动竟盖过了怨毒。 “师姐...”唐真真看着萧娘子的样子,不觉有些害怕。 楚南风轻轻揽住她安抚着,一手拉着石澈,谨慎地跟着萧娘子朝林子里走去。 也许仇人之间真的有莫名的感应,在密林深处,楚南风看见一座石屋,便有些像自己当年在万丈绝崖底搭建的石屋一般。石屋门前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石块和木片,仿佛是里面的人整日都在雕刻,雕完了就随手扔出来。 此刻屋门大开着,一个苗族打扮的妇人正侧坐在桌旁,随意雕刻着手里的木块。一刀一刀极其精准,显然已经雕刻了无数次,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雕出一条精美的龙。 只看着侧脸,楚南风已经眉头微凝,隐隐觉得这妇人有些眼熟。 萧娘子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一步步走到石屋门口:“好啊,十年了,原来你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苍天有眼,总算让我找到了你!” 那妇人继续雕刻着手里的木块,淡淡地道:“谁有功夫躲着,这十年我可是干了不少事儿。找不到我,只能怪你自己笨。” 仇人近在眼前,萧娘子反而不急着动手,盯着她,问道:“当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了朝云,‘天下第一楼’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妇人道:“顺手而已,能有什么好处?阮朝云这辈子也杀过不少人,难道次次都有好处?不妨告诉你,阮朝云并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你们两个相遇也不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她之所以出现在你的青楼里,纯粹是为了躲避‘天下第一楼’的追杀。她啊,偷了芮寒杏的东西,又不是人家的对手,被一路追着打,走投无路了才躲到你那里。唉,这实在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 妇人将雕好的木龙立在桌子上,淡淡一笑:“阮朝云是‘琴魔’,琴就是她的武器,是她杀人的刀,谁会跟一把刀诗情画意?也只有你相信她是因为喜欢音律,喜欢弹琴,才整天琴不离手。你啊,你们也真是天生一对,你发现自己喜欢女人,十二峰上又没有能满足你的人,所以早就偷偷溜下山好几次了,还弄了青楼这种地方,早就乐不思蜀了吧?后来又打着为阮朝云报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离开了起云峰,有朝云峰一众弟子给你撑腰,连韩岐也不敢说什么,我姐姐本来就心虚,更不便出面追究,你就这样在外头逍遥快活了九年。你们两个啊,一样虚伪,一样无趣。唉,这世间的人和事啊,永远都是这么无趣。” 萧娘子脸色发白:“你...你胡说!不准你污蔑朝云!你这种人,抛弃丈夫,自私冷血,你懂得什么真情?” “丈夫?谁,齐麟吗?少恶心我了...”妇人转过身来,直视着萧娘子,冷笑道:“我这双眼睛,看过多少恩怨情仇,从来啊,就没有看走眼过!” 就在这一瞬间,楚南风怔住了,他看清了这妇人的样子——她的样貌和气韵是如此熟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血祭菩萨”,但眼前这妇人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这张脸颇有风霜之色,棱角分明,少了些女子的柔美,却多了男子的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恣意潇洒,无拘无束。 只是如今这张脸已失了光彩,在淡漠之中透着疲惫,脸色也极灰暗,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所有斗志已经消磨,所有念想也已化作尘烟。 楚幽兰也是微微一怔,目光停留在楚南风身上,眉梢跳动,不过只有片刻,又移开了目光。 萧娘子已经把想问的话问完了,此刻眼神阴冷下来,暗暗运力。 陡然,一片韭叶宽的杉树叶飞射而来。她并没看清楚幽兰的手是怎么动的,仿佛根本没动,那片树叶已经裹着一道极其凌厉的内力飞到眼前。 萧娘子迅速后退,因为她在电光火石间已经看清了,那虽然只是一片树叶,但边缘却比任何刀片都要锋利,溢出清冷的青色光芒。 她躲开了这片树叶,又有两片从不同方向飞射过来,各自转过一个弧形,交叉在萧娘子身上。 萧娘子应变奇速,原地翻滚,擦着衣衫躲开了这两片树叶。但紧接着又有第四片、第五片、第六片掠至身前,一次比一次速度更快,角度更加刁钻。 萧娘子冷笑一声,并不慌张。她看过了楚南风的锦帕,知道“血祭菩萨”每次出手总是先以迅雷之势压制住对方,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逼对手迅速暴露出破绽。 只因楚幽兰所练的“落潮神功”便是这样,虽然凌厉异常,能使任何柔软的物件瞬间变得坚硬无比,但过刚易折,太过迅猛汹涌的东西往往后劲不足。只要自己能挺过最初的攻击,不被她牵制住节奏,就能等到她喘息之时。 只要有一那么瞬间,就是自己反守为攻的良机。 但话虽如此,这第一波攻击却比想象得更为持久和凌厉。源源不断的杉树叶从石门里飞射出来,几乎连成了线,又在交错中织成了一张网,将萧娘子牢牢罩在了当中。 楚幽兰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只用树叶就迫得萧娘子应接不暇,不敢有一刻大意,只是防守就用了七成力气,很难再想其他。若不是她早已谙熟“落潮神功”的路数和楚幽兰的行事风格,此刻一定会急于突破桎梏,也许还会生出一丝气馁和绝望,而这些正是楚幽兰想要的。 楚南风凝神看着这一切,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位“血祭菩萨”不仅面容令自己感到熟悉,就连出招的路数和凝在叶片上的内力,也让自己感到莫名的熟悉,好像这路功夫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更好像自己也会使。 “这不是剑招...”楚南风把自己熟悉的功夫想了一遍,无论是龙家的若水神剑,还是神女峰的玉女云华剑法,自己惯常使的都是剑招,楚幽兰的功夫里并没有“剑”的影子,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眼见萧娘子辛苦支撑,楚南风暂时按下思绪,抽出御鹤剑抛给她:“师姐,接着!” 剑光一闪,石屋里响起一连串咳嗽声,漫天飞舞的杉树叶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时机终于到了,萧娘子眼睛一眯,提剑冲入石门内。 剧烈的内力激荡,在石屋四周蒸腾起层层云雾,四面石壁上皆出现细密的裂纹。虽然看不清屋内的情形,但足可想见在这等排山倒海之力的冲击下,寻常肉体早已四分五裂。 “‘焚云九式’...”楚南风暗暗点头,师姐使出了看家本事,又有御鹤剑在手,这“血祭菩萨”应当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 更何况,此人看起来好像离油尽灯枯不远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伤病累积,总之这一次萧师姐应该可以得偿所愿了。 唐真真一直紧张地攥着楚南风的手,比起萧娘子的安危,她更担心一旦师姐敌不过屋里的那位,自己的风哥哥就只有拖着病体亲自上阵了,这一打恐怕凶多吉少。 楚南风轻轻安抚她,一面凝神看着石门,里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夹着不间断的咳嗽和喘息。忽然,只听“噗”一声轻响,是剑尖穿透衣衫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一人倒飞出去撞在了墙壁上。 须臾之后,围绕在石屋四周的云雾散去了。楚南风立刻松开唐真真的手:“你带石澈先去一边躲起来,我去看看。” 唐真真急道:“不要啊,风哥哥,别去!”见楚南风已经向石屋走去,又叫道:“我...我不想和这个小鬼头一起!” “我还不想和你一起呢,短毛怪!”石澈吐吐舌头,扭头就跑。 唐真真犹如万箭穿心,大叫:“我打死你这小鬼!”急追而去。 楚南风快步走到石屋门口,看见楚幽兰斜倚在椅子上,御鹤剑刺入她腹部,原来她一直没离开过这把椅子。而萧娘子中了她一掌,倒在墙边。 楚南风立刻过去扶起萧娘子,只见她面如金纸,胸前凹陷下去,这一掌竟是近距离正中胸口——想是在她以御鹤剑刺入楚幽兰腹部的同时,又被她击中。 楚南风心里一沉,如果是这样,以“落潮神功”的威力,哪怕是强弩之末,也足以要人性命了。他转头去看楚幽兰,登时一怔,只见她面容沉静,目光温柔,带着丝丝笑意,用手抚摸着御鹤剑的剑柄,好像在看一件极称心的礼物。 ——这柄插在她肚子里,要了她命的剑,是她极称心的礼物。 第八十五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三) 楚南风心里的疑惑达到了顶峰,这位素未谋面的“血祭菩萨”不仅样貌熟悉,武功熟悉,居然也认得御鹤剑么? 怀里的萧娘子动了动,费力抬起头,看清了楚幽兰的样子,立刻笑了:“好...好...朝云,我终于为你报了仇!...我来找你了...这里做不到的事,我们去那边做...这里太不好了,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咱们就一起走吧...一起去一个...好地方...” 看着萧娘子渐渐没了气息,楚南风眉头紧锁,心里涌起一阵五味杂陈的情绪。毕竟是同门师姐,饶是知道她一直对自己有所图,但这一路上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也早已将她视作了朋友。 忽听楚幽兰淡淡笑道:“咳咳...想给同门报仇么?...不用麻烦了,用不了一时三刻,我也该去找她了,呵呵呵...其实她死得不冤,那青楼残害了多少女子,有些还是孩子...咳咳,这等妖魔,你们这些正道人士怎么不替天行道呢?哈哈...咳咳咳...” 楚南风无言以对,他轻轻将萧娘子的尸身放在地上,走到楚幽兰身边,沉声问道:“前辈,你究竟是谁?咱们之前...可曾见过?” 楚幽兰身子颤了一下,并没抬头去看楚南风,而是继续盯着御鹤剑,微笑道:“听那姓萧的意思,是你告诉了她我的罩门所在?好啊,好...你没见过我出手,就已经猜到了,看来龙绍瑜好生教导了你,楚冰情也很栽培你,他们都把你教得很好,我的决定没有错。” “你什么意思?”楚南风一惊,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前辈认识我义父?” 他知道“血祭菩萨”是神女的亲妹妹,但从不知道龙绍瑜也与她相识。 陡然间,一道闪电从他心头划过,楚南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龙形木雕,又低头看向御鹤剑——那剑柄上有义父亲手刻下的龙纹。 ——楚幽兰很喜欢龙,常佩龙纹饰物,所居之处也多有龙形装饰,闲暇时候,还会把手边的物件雕刻成龙... 难道说——? “这纹样,还是当年我们住在瓦罕山谷的时候,我亲手给他绣在衣襟上的...他姓龙,我就绣了龙,他说很喜欢...呵呵,很喜欢...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喜欢龙并不只是因为他姓龙...龙之为物,或跃在渊,只要时机到了,就能一飞冲天!”楚幽兰涩然淡笑,“他的志向,从来不在那片山谷,也不在稀世奇功,更不可能在我身上...姐姐笑我,老江也说我傻,其实他们都不懂,我早就看破了...呵呵,但是人来这世上活一遭,不就是为了尝一尝喜怒哀乐么?要是都放下了,都忘掉了,都他妈的随风而散了,还尝什么?要记就记一辈子,记到死,记到咽气,记到魂飞魄散,也绝对不忘!就是要爱,要恨,要求不得,要不甘心,这样才叫活着,这样才叫没白来过!”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楚南风:“孩子,我要叫这世上的人都撕下他们虚伪无趣的面具,真真正正地活一次!以血渡人...只有流过血,又品尝过血的人,才能看清楚自己,才能面对自己永远不敢承认的东西!” “你...所以你当年杀了阮师姑,并不为什么好处,只是为了让萧师姐伤心,让她承认自己喜欢女人?”楚南风素知这位赫赫有名的“血祭菩萨”行事乖张至极,似乎有着一套只属于她自己的是非观,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与世俗道德大相径庭,令人匪夷所思。 楚幽兰微微皱了下眉头,随着体力流逝,腹部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她淡淡笑道:“我这辈子,做过的事儿太多了,但没有一件让我后悔,单凭这一点,世人都不如我。你父亲当年为了创建天龙门,抛下我娶了武林世家的小姐,他们都说他得偿所愿了,但是谁又看见他在我面前流泪的样子?十年里,他偷偷找过我多少回,说他后悔了,什么大局,什么大业,都比不上瓦罕山谷里幽静的日子...呵呵,他说让我再等他几年,等他把儿子培养好,就把一切都留给他,然后和我一起回到关外去生活...真好笑,我就告诉他,我也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能呼风唤雨,我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呢?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他能拿你怎么办呢?” “你...你说什么...”楚南风浑身冰凉,踉跄着后退。 ...... 辰兮循着踪迹来到这片密林,看见一座石屋,正要走过去,就见楚南风从里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他仿佛没看见辰兮,只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辰兮急忙跑过去,半跪下来扶住他。 楚南风抬起头来看着她,脸色苍白如纸,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和哀伤。他猛地抓住辰兮,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我...我用父亲的剑,杀了母亲...我用父亲的剑,杀了母亲!...” 他抱住辰兮,将头埋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辰兮震惊地看着他,她不晓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石屋里是谁。看着楚南风剧烈起伏的脊背,心里一阵阵难受,只能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给他一点安慰。 楚南风抱着辰兮哭了许久,渐渐平静下来。他强迫自己恢复了一些理智,想向辰兮解释,但是排山倒海的悲伤还有一些极其复杂的情感,全部堵在他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 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亲人只有祖母,早年村子里爆发了一场瘟疫,带走了父母。是祖母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可是九岁那年上,祖母也病死了。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正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忽然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天而降,宛如天神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对着自己微笑,说他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儿子,正缺一个玩伴。他问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从此陪伴在他的儿子身边,和他以兄弟相称。 义父很有本事,自己很崇拜他,无数个深夜,自己躲在被窝里幻想着,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位父亲该有多好? 但自己知道这绝不可能,能叫他父亲的另有其人...不过义父对自己倒是极好,很多时候甚至胜过了那个亲生的孩子。 他悉心传授自己武功,又带着自己出入各处,教导自己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本事。等到自己大一些了,更是将门派中的事务直接交给自己处理,而他则从旁指点,引导自己分辨形势,运筹帷幄。 这断乎就是一个父亲在教导孩儿。 所以自己早就在心里认定了,义父就是父亲,寂樾就是弟弟,自己要尽快成长起来,才能保护他们,照顾他们。 第一次打击出现在十七岁那一年。义父带自己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深埋在天龙门地下数丈之处,暗无天日,驯养着许多杀手和异士。自己跟着义父穿过了许多洞穴,最终来到一间密室里,那里有一张小石桌,桌面上有两处方形凹陷,里面各自刻着几行字,宛如两页摊开来的书... 第八十六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四) 自己读了上面的字,做出了选择,于是拿到了御鹤剑。正当自己万分高兴之时,义父淡淡说道:“练好剑法,我送你去巫山学艺。等你学成回来,便接手此处,日后无论我在或不在,你都要帮着寂樾,尽你所能辅佐他,帮他完成他想做的事。” 那一刻,自己如坠深渊。 从那以后,每当痛苦之时,自己就在心里告诉自己: 义父有他的亲生孩儿,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孩子打算,这无可厚非...自己受了义父这么多年的照拂,应该心怀感恩,尽力报答,而不是奢望更多。 那些奢望,不过是儿时躲在被窝里的幻想而已,怎么能当真呢? 义父是父亲,寂樾是弟弟...只要自己这样想就可以了,至于他们是怎么想的,不重要。 每次这样想过,就觉得平静了许多,这是唯一能让自己舒服一点的理由。 可是如今...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楚南风双目通红,痛苦地浑身发抖,“他知道我也是他的孩儿,我和寂樾是亲兄弟,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 辰兮听完楚南风断断续续的讲述,已经很难说出话来。 难怪他们两个这么像,原来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她原本以为楚南风被义父用恩情捆绑,不得不去做虎兕柙的主人,已经足够悲惨了,却原来这“义父”是亲生父亲,而且他一直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 辰兮想不出一个父亲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想不出一个母亲为什么要反复抛弃自己的孩子——把他从一个人的手里转送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对他的人生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她更想不出——是楚南风把“落潮神功”的罩门告诉了萧娘子,又给了她御鹤剑,是他亲手断送了母亲的生路——她更想不出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巧合了。 饶是已经阅遍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还是一次次地被上天匪夷所思的安排震惊到失语,难过得心头阵阵绞痛。 她久久抱着楚南风,感受着他不停发抖的身体,多想能分担一些他的痛苦,可惜做不到。 很多事情的发生在上一代就已经注定了,自己何尝不是父辈恩怨的受害者,在因果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和无力啊。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石屋前面,林玉儿已经吩咐几个苗人挖了两个墓坑,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萧娘子和楚幽兰分别安葬了。才分开不到两个时辰,想不到竟然和师姐阴阳相隔了,几人都面色凝重,周寻意和唐真真更是十分伤心。 楚南风并没有向众人说明自己和楚幽兰的关系,几人都不知道土堆里埋着的就是他的亲生母亲。辰兮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用手掌轻抵他后背,缓缓度入内力,帮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夜幕降临,楚南风对周寻意和林玉儿说道:“云师弟伤势不轻,你们这就返回巫山去吧。” 辰兮也说道:“不错,前头就是腊尔山,你们不必跟随了。周寻意,你既答应了‘凤鸣左使’照顾他的儿子,就把石澈带回起云峰吧。”说完又从怀中取出“祈星玉璧”的玉髓,递到林玉儿手上:“这是圣泉峰的东西,物归原主。” 林玉儿看着手里的玉髓,一时有些发怔,她几乎忘了自己此次下山的任务,除了向楚南风转达神女的旨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向唐真真讨回她偷走的玉髓。 “唉,好吧,看来我真的不适合下山...山下的麻烦事太多了,我差点忘了师父交代的事儿...”林玉儿挠挠头,急忙将玉髓收好。 周寻意明白以现在老弱病残的阵容,若再遇上什么事,辰兮的累赘也太多了,当下不再客气,向辰兮和楚南风拱手:“我们走了,话不多说,后会有期!” “什么后会有期...楚师兄治好了伤,难道不回巫山吗?你这说得,好像咱们从此难见面了。”林玉儿不满地说道。 周寻意心道:“这个么,可真不一定...” 石澈虽然不想离开辰兮,但也只能听从安排,唐真真则非常坚决地要留下。如今没了萧娘子,周寻意也懒得管她,便由她去了。 几人离开以后,墓碑前只剩下辰兮、楚南风和唐真真三个人。 楚南风对唐真真说道:“真真,你去屋里休息,我有些话要和辰儿说。” 唐真真咬了咬嘴唇,并没说什么,转身走进石屋里。 辰兮扶着楚南风坐下来,他的手按在母亲的土堆上,缓缓说道:“辰儿,你之前推算出我义父、师父、洛前辈和江前辈四个人在二十年前关系密切,武功也是同宗同源,其实我们还漏算了一个人——我娘,血祭菩萨。他们五个人二十年前在西域一个叫瓦罕山谷的地方,发现了一门稀世奇功,他们将这门功夫拆成了五套路数,各自修炼,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娘在和萧师姐动手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了,‘落潮神功’和‘若水神剑’很有相通之处。义父...父亲所创的两套剑法,寂樾的‘诡道剑法’贴近‘噬魂血经’,而我的‘若水神剑’则和‘落潮神功’相合。” 辰兮点点头,拼图的最后一块拼上了。龙绍瑜的两套剑法,一进一退,一弃一争,代表了他做人的两面——一面精于谋算,汲汲以求,一面又至情至性,洒脱风流。而他的一生就是在这种矛盾中进退维谷,既想要这边,又想要那边。 楚南风顿了顿,轻轻握住了辰兮的手:“母亲临终前说,要我绝对不能为了什么大局、大业而舍弃爱人,不要为了那些无聊的事,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辰儿,从前是我顾虑太多,是我错了,从今往后,只要我还能活着站在你身边,我绝不会为了任何理由舍弃你。” 辰兮久久凝视着他,露出微笑。自己长久以来最想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想要一个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也将手覆在楚南风的手上,交叠紧握,微笑道:“好,等治好了你的伤,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第八十七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一) 楚南风温柔地抚了抚辰兮的头发。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叠好的绢布和一个小巧的平安锁,将绢布递在辰兮手上:“母亲把‘落潮神功’的心法要诀给了我,她大概知道这路功夫必定和父亲传授给我的武功相合。” 辰兮展开绢布略看了看,便轻轻点头:“潮起潮落自有时,便如流水,因时而动,顺势而为,此二者果然天然相合,你修炼起来必定事半功倍。” 楚南风没有接话,手里一直摩挲着那只小平安锁,那是小孩子出生以后常挂在脖子上的东西。他眼眸低垂,缓缓说道:“还有一件事...母亲说,他们五个人当年将那部稀世奇功封存在了一道机关里,需要五把钥匙一同开启,母亲的钥匙...就是这只平安锁。” 辰兮小心接过来,锁是银制的,被磨得很亮,显然这么多年来经常被人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不由得叹道:“按时间推算,这是在你出生之前楚前辈就已经准备好的,她一定很期待你的降生,这二十多年来,也一直没放下对你的挂念。” 楚南风低着头,淡淡地道:“这两件东西,都给你吧。” “给我?”辰兮一怔,“我怎么能要,这是楚前辈留给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看见它们。” 辰兮看着楚南风的表情,旋即理解了他的心情。这两件东西虽然是楚幽兰的遗物,但却是在那般惨烈的情状之下所留,一看见它们,就难免会想起母亲是如何死的,又想起龙绍瑜的所作所为。 就像当初他不愿意碰触姬苏瑶留下的玉髓一样,这些宝贝于他而言,都像割在心头的刀。 辰兮想了想,说道:“这平安锁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但‘落潮神功’的心法,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研习。我如今身上同时有着‘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很能感受到这些功夫之间的相互补益和加持。待你伤愈之时,正是最亏虚的时候,若是有‘落潮神功’的帮助,你一定能更快恢复昔日功力。” 楚南风思索良久,终于接过了绢布,收入怀中。 他又忽然将御鹤剑从腰间解下来,手指触摸剑柄上的龙纹:“我记得寂樾的剑柄上只刻了‘饮龙’二字,并没有这个纹饰...” 辰兮目光一动,顺着楚南风的思绪,说道:“这图案既是楚前辈当年亲手所绘,龙前辈将它刻在剑柄上,又将这剑留给了你,你是觉得...这其中另有深意?” 楚南风点点头:“是,如果父亲只是因为思念母亲,他应该把龙纹刻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物件上,而不是送给我。”他的手指沿着那道蜿蜒的图案摸索着,指尖猛地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剑柄竟从中间裂开了。 一个物件掉了出来,楚南风拾起一看,是一枚墨玉印章,上面刻着极其复杂的纹路,线条相互缠绕,组成了一朵精美的黑色兰花。 “幽兰...”楚南风长叹一声,龙绍瑜果然一生都深爱着母亲,但这深爱何其廉价,又何其可笑? 他将印章塞在辰兮手里:“你...你也替我保管吧。” 辰兮也叹了口气,虽然不确定这枚印章是否就是龙绍瑜的“钥匙”,但显然也是一件珍而重之的宝贝。她把平安锁和印章都收了起来,安慰道:“楚前辈和龙前辈都把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你,在他们心里,你一定是最重要的人。” “最珍贵的东西?...最重要的人?”楚南风涩然冷笑,“在他们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人,大概就是最有利用价值的人吧!” 辰兮无言以对,只能轻轻倚靠在楚南风肩头,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们又默默坐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了。楚南风对辰兮说道:“你也去屋里休息一下吧,明天还要赶路。” 辰兮明白他需要独处,有一些心里话,大约要独自在母亲的坟前诉说,便站起来走向石屋。 唐真真侧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熟睡,但是辰兮刚一迈进来,她就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黑暗之中她一双大眼睛闪着濡湿的光亮,小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又救了他一次?” “没有。”辰兮淡淡说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件事我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 唐真真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辰兮看着她担忧的样子,心里一软,说道:“不过你放心,咱们就快到腊尔山了,我一定想法子治好他身上的伤,让他再变回从前的样子。” 唐真真忽然抬起头,定定看着辰兮:“你晓不晓得,风哥哥最不愿听你说这句话,他也不想去腊尔山,不想治什么伤解什么毒。” 辰兮一怔,问道:“为什么?” 唐真真的嘴动了动,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反正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他都会配合你的...”说完背过身去躺下,不再言语。 辰兮觉得莫名其妙,摇了摇头,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这小姑娘的变化好大,自己还没腾出功夫去深究,算起来便是自从那次在小镇上,楚南风去问了她关于“噬魂血经”的事,这小姑娘就转了性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等楚南风的身体恢复了,倒要问上一问。既然自己已经决定和他不分开了,这小姑娘的去处也该有个说法,他不能一直这般默许她留在身边。 天亮后,三人穿过苗人谷,来到了凤凰山的另一侧山麓。老苗王出于万般的感激,将供奉在苗王洞里的一块巫族护身符送给了辰兮,说道:“有了这道灵符,无论你们是求医还是问药,腊尔山里的苗寨都会给几分薄面,想来会容易许多。” 这“护身符”实则是一面小铜镜,镜子背面刻着“遵生八笺”的符咒,与五行八卦很有相似之处。此刻辰兮颠着这面小铜镜,眼望无尽的山峦和在茂密树林中层层叠叠、依山势而上的吊脚楼,感叹一声:“这地方,九年了,竟没怎么变化。” 进了大寨,立刻有几个苗人迎上来,脸上均刺着五色刺青,好像带着鬼怪的面具一般。几人见到辰兮的样子,都有些发怔,在这群峰环绕、云雾蒸腾的腊尔山中,眼前女子的容颜清丽绝俗,神态平静淡然,宛然便有些神仙姿态。 又见左右二人也是汉人打扮,仪表不俗,便不敢怠慢,只是言语不通。为首的苗人向左右吩咐了几句,片刻便有一精通汉话的苗人赶来,客气地问道:“客人到我山寨中,所为何事?” 辰兮说道:“多年前我曾有幸与贵寨亥金留寨主相识,听闻大小姐精于制蛊,我的朋友中了蛊毒,我等不远千里而来,请求大小姐施以援手。” 那人眉头微皱,说道:“我们老寨主已于三年前故去了,如今正是大小姐当家,这个...诸位的请求,恐怕不好办,请入内稍候吧,我去请示大当家的意思。” 辰兮点点头。她并没说实话,当年她偷窥这位大小姐欧金秀制作“十年生死蛊”,被老寨主抓了个正着,被他毁去了双目。是以她和这位大小姐之间倒没什么过节,反而和老寨主不对付,如今既然老寨主已死,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三人在寨中穿行,随处可见描画着五彩鬼面的苗人,有些还穿着夸张的艳丽衣袍,走起路来好像在舞蹈。唐真真又好奇,又有点害怕,一直抓着楚南风的衣袖。楚南风也觉得此处的苗人与别处的大相径庭,不由得向辰兮看去。 辰兮低声说道:“此处山寨里的苗人是苗疆地界上一个很独特的分支——巫族,所以他们既是苗人,又不是普通的苗人。巫族人擅长制蛊炼毒,据说他们的血脉和鬼神有着天然的联系,世代居住的腊尔山就是通往鬼神之境的入口,他们祖祖辈辈镇守在这里,是苗疆的守护神。” 楚南风点点头:“怪不得连苗王都不能直接给他们下命令,而只能卖给咱们几分面子。” 辰兮道:“是啊,腊尔山的巫族自成一脉,对其他苗族部落而言,他们既神秘又疏离。你们看见的这些人叫‘傩’,他们脸上的刺青和身上的华服,都是为了震慑和奴役鬼怪。据说他们能和鬼怪对话,并让鬼为己所用。” “这么神奇?”唐真真听得入神,“那岂非是无所不能了?” 辰兮还未答话,那精通汉话的苗人已经回来了,说道:“大当家的问你,可是当年被老寨主用金沙毁去双眼的姑娘,若是便有请,若不是就不留客了。” 第八十八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二) 辰兮微觉诧异:“不错,那人就是我。大当家还记得我,能认出我?” 那苗人笑着引辰兮三人向大寨深处走去,一面笑道:“咱们这地方,汉人极少踏足,多年来除了姑娘,也就是令师姐来过。那也是一位相貌极美的女子,令人印象深刻啊。” 辰兮心头一颤,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提起姬苏瑶。她知道此刻楚南风也是心头一颤,因为他们同时想到了姬苏瑶来此处的目的——拿到“十年生死蛊”,成为日后她亲手毁掉他们两个人的致命法宝。 那苗人见辰兮默不作声,又自顾自地笑道:“不过论起来,令师姐的造访可就不那么愉快了,大当家至今还耿耿于怀。所以一定要小人问清楚姑娘的身份,才好放行。” “怎么,我上次在贵寨所做的事,很让人愉快么?”辰兮奇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寨主他老人家留了十几年的胡子,让我割断了...他老人家气得不行,派了半个寨子的人漫山遍野地抓我,结果好几天都没抓着...就连派去的人也有好些没回来,都掉在陷阱里了,只能派更多人去救...后来么,我又到上游的河里给你们下泻药——” “咳咳咳...”那苗人咳嗽着打断辰兮,“姑娘所做的事,也的确不怎么让人愉快...不过么,呵呵,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大当家的执掌山寨,她喜欢姑娘的行事,那便是道理了。” “嗯...”辰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几人穿过整座山寨,越走越偏,终于在一处被藤蔓缠绕覆盖住的木屋前停下。辰兮恍然记起,当年自己就是从这里潜入进去,木屋很小,但里面却通向一个巨大的地牢。 地牢里蜿蜒曲折,有很多小洞穴,每个洞穴里或用铁笼子关着各种动物,或用铁锁链栓着一些体型各异的人。 欧金秀就是用这些活物来炼制蛊毒。蛊虫孵化之后,先给其中一些活物中在体内,经过一段时间后,再取血肉和粪便让另一些活物吃下。蛊虫在体内和第一个宿主的血肉融合,形成独一份的功效,又带着这功效被移到第二个宿主体内,与之再度融合,变化出另一番样子来。 如此循环往复,彼此交叉,蛊虫也不断繁衍,诞生了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蛊虫,毒性越来越强,药效也越来越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藤蔓还未覆盖住整座木屋,各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蛊虫也只是繁殖了四五代。而如今九年过去了,实不知那地牢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多少新的蛊虫悄然降生在这世上。 辰兮想着这些,不禁有些反胃。尽管已经见过了大风大浪,但十三岁初出茅庐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一对被绑在一起的男女,最终在“十年生死蛊”的折磨下化为一滩脓水,还是在脑海中留下了极其难忘的记忆。 尤其是在失明的那半年里,在黑暗里总能想起他们死前的惨状。整整六个时辰的漫长折磨,五脏被一点点啃噬殆尽,最后蛊虫从眼睛里钻出来,掉在鼓胀的薄薄的肚皮上。从他们的肚皮破裂,脓水流出,到最终咽气,又度过了一个时辰。没有东西可吃的蛊虫全部涌到头上,开始啃噬他们的脑仁和五官,直到它们将头皮也啃得千疮百孔,才算是结果了这两个人。 虽说这是欧金秀在惩罚偷偷养了外室的丈夫,但这样的死法也委实太过残忍,足见此女行事偏激异常。 那苗人将三人带到屋前,示意他们止步。片刻之后,屋里传出一个声音:“你又来了,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那声音笑了笑,“你师姐来取蛊的时候,我本可以不给她的,但我想着或许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心里觉着有趣,也就给她了。” “你怎么知道她会用在我身上?”辰兮问道。 “女孩子么,又是在那个花儿一样的年纪,什么情感都是最强烈的。”那声音笑道,“爱呀,恨呀,嫉妒呀,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有什么看不出来?况且——我是先见了你,再见了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了。你当时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已经很能看穿人的脾性,你在被老头子抓住的当口,就立刻想到可以利用我来自救——老头子既纵容我炼制古方秘术,为我打造了这地牢,又任由我用这东西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试问天下有几个父亲能做到?所以你断定他必定是对女儿极其娇惯的...呵呵,而我能有如今这般行事,打小也一定是胆大妄为,视人命如草芥,于是你仿照着我的行事,窜到跟前一刀割断了老头子的胡子,又把山寨上上下下搞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哈哈哈,你倒真的一下子就让我爹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样子!你很幸运,我小时候真的弄断过他的胡子,不过么——是趁他喝醉了酒熟睡的时候,用火烧的...呵呵,你分寸把握得很好,虽然大大折腾了一通,但却没有伤寨中人的性命,所以在老头子又把你抓回来的时候,就没想再要你的命,只是对你施以惩戒而已。” 欧金秀叹道:“如此反其道而行之的自救法子,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片刻之间想出来的,唉,我当时就想呀,等这小姑娘长大成人了,我一定要再见见她。呵呵,想不到过了几年,你师姐也找上门来,她的行事风格就无聊多了,只一味耍狠伤人,外加挑唆和威胁,没意思得很。但她既然指明要‘十年生死蛊’,一定是去做一些有趣的事,这事儿多半还跟你有点关系,所以我假装屈服,让她把蛊盅带走了。哎呀,真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不如你给我讲讲,你师姐走了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辰兮听完这一大通话,淡淡说道:“好啊,你帮我一个忙,治好了我朋友的伤,我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包你满意。” 第八十九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三) 欧金秀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只说道:“你是说你身后这个男人么,他身上的蛊毒已解,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他解除蛊毒用的是非常的法子,在他身体里留下了很多严重的创伤,我想请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治愈这些损伤,让他恢复如初。” “哦?胃口不小嘛。”欧金秀笑道,“能解了‘十年生死蛊’还不立即暴毙,已经算是烧高香了,你还想让他恢复到中蛊之前的样子?” “是,我想。” 欧金秀悠然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辰兮眼睛一眯:“这么说,你有办法。” “哈哈哈,果然是小狐狸啊...”欧金秀笑得很愉快,“办法是有,也不复杂,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辰兮摇摇头:“我想不出来,我们身上有几样世俗的好处,但如今听了你的话,我也觉得没用了。”说着把苗王给的护身符拿出来,递到旁边的苗人手里,那苗人顿时眼睛一亮。 欧金秀的声音却淡淡的,提不起兴趣:“这东西是当年巫族祖先宣誓效忠苗王的凭证,一直被收在苗人谷里,就像一个卖身契,如今苗王肯还给我们,说明从今以后我巫族可以不听他号令了。可笑,巫族什么时候听他号令了,我们要是真因为一块破铜镜就那么听话,他又怎么舍得还给我们?” 辰兮点点头,她早料到会是这样。又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沉香木盒,里面放着黎元修给她的那颗奇臭无比的丹药,说道:“虽然我不晓得这药丸的确切功效,但据我观察,应该是上好的伤药,比寻常所见的大还丹还要好些。” 那苗人接过打开来,一股浓郁的腥臭瞬间弥散开来,呛得他直咳嗽。 欧金秀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开口:“这倒是个好东西,大补续命之物,对‘十年生死蛊’也有点作用。不过那是在蛊虫还在体内的时候,发作过后,可以用来恢复宿主体内的损伤。现在对你身后这人是没用了,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那苗人听了,又合上盖子,将沉香木盒还给了辰兮。 辰兮收起来,她身上还有“天辰象阵”的阵法图,那是龙寂樾给她的,可指挥万人攻坚防御。但她觉得欧金秀更用不上,她既没有率领巫族颠覆苗王、一统苗疆的野心,也没有时刻警惕其他苗族部落入侵的担忧,毕竟没有哪个部落会闲到来腊尔山招惹巫族。 这阵法图于欧金秀而言,恐怕还不如刚才的臭药丸更有价值。 “算了,辰儿,我们走吧。”楚南风忽然开口。 辰兮一怔,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终于找到欧金秀,还得知她有治伤的办法,怎能轻言放弃? “我们是巫山弟子...”唐真真也忽然开口,“风哥哥是未来掌门,你帮了他,巫山派承你的情,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哦?看不出来这病秧子还是巫山派的未来掌门?”欧金秀的声音笑道,“他一定能接任掌门之位么,我不会白忙活一场吧!” 唐真真忙道:“神女已经昭告天下,岂会有假?你就放心吧!” “既然如此,你们的神女为什么不亲自来请我?”欧金秀慢悠悠地笑道,“难道她的继任人都快死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她根本没打算传位给这位仁兄,又或者她早已经找好了下家,等这位一死,就立马更换继任人?” “你...你胡说什么!”唐真真怒道,但她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是啊,神女为什么不出面呢?哪怕派人送一封书信来也是好的,为什么不闻不问呢?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想来确实不合情理,难道一切真如欧金秀所言?... “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作为交换。”辰兮平静地说道,“这样可以吗?” “任何事情吗?”欧金秀显然来了兴趣。 “任何事情。”辰兮说道,“既然大当家的只在乎事情有没有趣,那这个承诺应当可以满足你。” “不行!”楚南风上前一步,“我不同意!” 然而话音刚落,木屋的门就打开了。辰兮当先走了进去,楚南风和唐真真只得紧随其后。 只见狭小的内室里铺着一块五彩的毯子,一身黑衣、头裹黑巾又挂满银饰和宝石的欧金秀盘腿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漆器圆盒,盒面上用金银双色的丝线描绘着两朵缠绕在一起的曼陀罗花。 “比翼鸟,连理枝,并蒂莲,双生花...”欧金秀抬眼看着三人,唱歌一般地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要想逆转‘十年生死蛊’的伤害,只要将这‘双生花’置于两人体内。从此这两个人呀,生则一处生,死则一处死,共享一人之阳寿,共担一人之损耗,祸福与共,生死不离,永生永世都要陪伴在彼此身边,不能有片刻分开。” “这是什么意思?”楚南风变色。 欧金秀看着他,笑道:“意思就是你原本快死了,以你的寿命活不过两年,但若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中下这‘双生花’之蛊,就代表她将自己的阳寿分了一半给你,你们两个从此同生共死。她会替你承担损伤,为你续命,当然了,你们两个人从这一刻起也不能再分开,只要离开对方,哪怕只有几个时辰,也会痛不欲生,虚耗而死。” 三人皆怔愣在原地。原来治愈“十年生死蛊”留下的创伤,就是要将一切都反过来——两个人从再也不能见面,变成形影不离,还要将其中一个人的寿命减半,变成两个人共同享有。 “不行...不行...”楚南风喃喃说道,转身向外走,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风哥哥!”唐真真慌忙抱住他。 辰兮冷冷看向欧金秀:“你这是干什么?” 欧金秀弹了弹手上的粉末,微笑道:“接下来的事情已经用不着他了,为了明天中蛊能顺利进行,他现在需要休息。来人,带他出去。” 门外的几个苗人应声而入,将楚南风抬了出去。唐真真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但片刻之后还是追着楚南风出了木屋。 辰兮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欧金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小姑娘,这次你要怎么选呢?” 辰兮叹了口气,刚要开口,欧金秀又打断她:“先别着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身上的‘十年生死蛊’,想要解除吗?” 辰兮浑身一震。 “蛊虫还在你身上,用不着‘双生花’,只要想办法引出来就好。”欧金秀笑道,“虽然我不知道和你一起中蛊的人是谁,但既然不是和你一起来的男人,那就是另有其人了...等你解了身上的蛊,就可以和那个人再相聚,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呢?” 第九十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四) 辰兮僵立着,只觉脑袋里很乱,心里也很乱。努力尘封着的回忆顷刻间纷至沓来,江南的一切都从心底深处浮现出来,像一个浓烈又飘摇的梦境,无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自从离开了江南,关于那里所有的人和事,她就再没提过一个字。不仅是他,就连他身边的人,甚至是他的对头,她都没有再提过。 因为那些名字像针,只要一谈到他们,就会扎得她心里很疼。 于是她打算把这段回忆整个封存起来——既然所有的经历都指向他,那就把整段记忆都深埋在心底。 不再想起,就会遗忘。 所以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对过去一年的事情绝口不提,好像瞬间就忘得干干净净。 日子久了,连自己也习惯了,也被骗过了,以为真的全部忘记了。就连从青城派那些武林正道的嘴里听见“江南”和“天龙门”的字眼,都不会感到难受了。 本就是没有希望的事,他们两个既中了“十年生死蛊”,左钰临死前也明白说了,这蛊虫经过了姬苏瑶的改良,天下间已经无法可解,就算她想学楚南风那样削肉剜骨,也是无用。关于这一点,楚南风也已经证实了。 既然如此,既然注定了是“生离”,那就不要再给自己和对方一丁点儿希望。 没有希望,就会放弃。 她明白他也是这么做的。数月以来,自己闹出来的动静天下皆知,但他始终缄默,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络。 一切就这样结束也很好,毫无希望的痴缠,不是他们的选择。 但在这一刻,欧金秀的话把希望重新点燃了...辰兮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 她低下头,深深呼吸。欧金秀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样,是解了自己身上的蛊,去找昔日的情郎,还是献出一半寿命,挽救眼前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解蛊之后你的身体会很虚弱,无法再承受‘双生花’的损耗,所以说,你只能选择一边。” 夜幕再次降临,辰兮独坐房中。欧金秀给她一夜时间做出决定,明日清晨日出之时,便是行巫族秘术的最佳时辰。自己要中蛊还是解蛊,必须有一个抉择。 门外传来碎碎点点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唐真真推开了房门。她身后披着月光,眉目漆黑,宛若一只精美的人偶娃娃。 唐真真关上房门,在辰兮对面坐下。 辰兮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想说什么,直说吧。” 唐真真露出一抹颇为复杂的神色,说道:“辰兮...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辰兮不置可否,只静静看着唐真真。 唐真真轻叹一声:“辰兮姐姐,你经常对风哥哥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让你变回从前的样子’,你可知他最怕听到这句话?” “为什么?”辰兮目光微动,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唐真真这样讲了。 唐真真低下头,缓缓说道:“自从风哥哥被剥去血肉,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就一直很自卑...你不知道吧?他不仅身体亏虚,寿命极短,就连在有限的时间里,也不能有一个正常的样貌,这对他来说,是日日夜夜的折磨...他脸上的面具和手上的手套,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命不久矣了。辰兮姐姐,试问在这般情况下,有谁能不胡思乱想,有谁能不悲伤抑郁呢?” 辰兮怔住,扪心自问,她好像从没关心过楚南风的心境。 唐真真续道:“其实风哥哥在面对你的时候,心里总是既自卑又绝望...你如此美丽,又这般厉害,而他却两样都没有...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以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陪伴在你身边,但他也知道,即便是以这副样子,他也陪伴不了多久。这一直是风哥哥的心病,是他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心病。” 辰兮内心震动,却又疑惑,忍不住问道:“既是如此,我说一定想办法让他恢复如初,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唐真真定定看着辰兮:“辰兮姐姐,我到底应该说你聪明,还是傻?或许你在其他事情上很聪明,但在这种事情上...我问你,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已经是江湖公认的女魔头,为武林正道所不容,如果风哥哥对你说‘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和赤焰魔君脱离关系,让你摆脱魔女的出身,从此融入正道门派之中’...辰兮姐姐,你听了会是什么感受呢?” 辰兮心头一颤,旋即恍然。 原来如此...她只知道自己最渴望听到他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却忘了楚南风也希望听到一样的话。 “他希望听见你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还能不能治好,只要那个人是你,我就欢喜!’” 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将屋里染成一片银色。辰兮看着唐真真,良久,说道:“这句话,你已经对他说过了,对么?” “是,我说了。”唐真真也看着辰兮,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那天...就是你和周师兄去找鬼孟婆的那天,风哥哥把我叫走了。一开始他只是带着我在集市上闲逛,但我发现他的话越来越少,心事重重的,于是我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我们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从清晨一直坐到傍晚,原来是因为你不在他跟前,他终于装不下去了...那天,他跟我说了好多话,他好像从没这样认真地跟我说过话,我在他眼里一直就是个小孩子,他对我只有哄和骗... 但是那一天,他大约是憋闷得太久了,就忍不住全都告诉了我。他诉说着自己的悔恨和绝望,也说知道你只是因为愧疚和责任,才一直没有离开他...如果他还是从前神女峰上那个耀眼的人,他还有信心能赢得你,但是现在,乃至以后,就算他还能续命,只怕也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唐真真的目光向下,落在辰兮的手腕上:“你一直戴着这串红绳,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拿下来的意思。风哥哥不是傻子,他知道你尽心尽力地救他,只是为了还他的情,再替别人赎罪,所以你越是尽心尽力,他就越感到悲凉和难过。” 辰兮沉默不语,她彻底懂了。想不到长久以来,自己都在无形之中折磨着楚南风。 唐真真郑重地看着辰兮,说道:“辰兮姐姐,让我去中‘双生花’吧!我也想那么样救他一回,尽心尽力地救他一回。” 辰兮默然片刻,斟字酌句,缓缓说道:“这件事,不光要你愿意,还需要他愿意...” “他愿意的!”唐真真脱口而出,双颊隐隐漫上了绯红之色,“那天我对他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没有区别,只要你还是你,我就心悦于你,至死不渝...风哥哥听完,他...他亲了我,还...还...” 辰兮的心骤然紧缩,盯着唐真真:“还怎么样?” 唐真真的脸红透了:“他抱着我,一直亲我,亲到我喘不过气来...我们没有怎么样,风哥哥是君子...但我知道他很想,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也不是傻子...” “够了。”辰兮淡淡打断她。 唐真真也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们在一起待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他亲了我无数次,辰兮姐姐,我知道他并不是一时冲动,风哥哥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他心里一直有我,我能感觉到,所以我一直拼命想证明这一点,为此闯下很多祸事,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但是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完全肯定,风哥哥一定对我动了情。他的动作,他的眼神,他伏在我耳边说的每一句话...他再也骗不了我了,也骗不了他自己!” 辰兮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唐真真的话也未必可信,也许是她为了中“双生花”而编造出来的。 可是...这疯子一样的小姑娘,确是从那天开始转了性子,变得既温顺又平静,好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懂事了,又好像是... ——好像是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终于得偿所愿,所以平和从容了。 辰兮睁开眼睛,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唐真真一下子站起来,满怀欣喜:“你同意了?” 第九十一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五) 辰兮道:“我需要想一想。” 唐真真急道:“还想什么?我们都做了这样的事,难道你没有芥蒂?何必还要勉强呢?” 辰兮淡淡地道:“我和楚南风相识多年,几经风雨,不会轻易就生芥蒂。不过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会好好考虑,你去吧。” 唐真真还想说什么,辰兮已经掌风一挥,将她扫了出去。门“砰”地关上,唐真真立刻伸手去推,手刚一碰到门板,就被一股丰沛的内力弹了出去。 她又气又恼,在门外叫嚷了许久,见辰兮始终屋门紧闭,一言不发,便也知无用。还有些担心这样闹下去会适得其反,于是扔下一句话:“你想吧,这可关系到你的后半生,你可要想清楚了!”掉头离开。 辰兮在屋里听着,明白唐真真的意思。这件事情一出,将成为她和楚南风之间的暗疮,时不时就会隐隐作痛,还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生长起来,最终溃烂一片。 外头清静了,辰兮站在窗前,望着皎皎明月下的山峦。 那天发生的事情,如今想来,都有了另一层色彩。自己和周寻意赶回来的时候,得知楚南风不知为了什么事牵动旧伤,林玉儿为他把了脉,说他白日里曾经心绪剧烈波动过,还持续了很长时间... 自己耗费三成内力,好不容易救醒了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古怪,摸着自己的面具问:“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自己拒绝了。 想来当时若是大大方方地看了,或许对楚南风而言会是莫大的安慰。 辰兮久久站在窗前,直到明月也一寸一寸地西沉了。 她低头从手腕上退下那串红绳,冰凉的瓷片上,草书的“安”字还是很像“兮”。辰兮用指尖轻轻沿着笔划走了一遍,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屋子。 她在屋后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红绳放了进去,又从怀中摸出两根银针,也放了进去,然后将土覆盖上。 做这些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起上一次挖坑埋东西还是在乌家庄,自己埋了童神勺的“莲子鱼羹”,总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天晚上,她用水晶瓶子装了鱼羹递给龙寂樾,他不要,她就一边笑话他,一边动手把瓶子埋了,还为此大大惋惜了一番。 真的恍如隔世。 做完了这件事,辰兮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坟墓。 一应过往皆已入土...若说楚南风犯了弥天大错,那么自己一直没有斩断过去,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也是犯了弥天大错。 他们都经历得太多了,对彼此也了解得太深,既然单纯炙热的情感已不可得,那就相濡以沫,让一切随风去吧。 谁也不再提起,就这样携手共度余生,或许也很好。 卯时降至,辰兮来到欧金秀的木屋前,扣响了屋门:“大当家,我想好了,请为我中下‘双生花’。” ...... 巫族祭坛以青石砌成,圆形的中心向外有一圈一圈的纹路,好像涟漪,又好像年轮,昭示着巫族顺应天时以滋长万物,与天地同寿而通神明之道。 此刻在祭坛旁边的高台上已放了一只硕大的血淋淋的山羊头,四周还有四只巨瓮,分别装着香纸、烈酒、鲜肉和稻米。有十个戴着木面具、穿着艳丽衣袍的“巫傩”,皆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在阵阵锣鼓声中绕着祭坛舞蹈。 按照巫族的说法,伤病者之所以难以治愈,是因为其魂魄在重伤之下已经离体,被十万大山之中的“山羊洞主”所捕获。因此要想令伤者恢复如初,必须将魂魄抢回,使之回归本体。 这十名健壮的“巫傩”就是护魂使,仪式开始之后,他们会先请天兵神将,再请当坊土地、古祖先人、管寨娘子、保寨郎君和镇兽仙人,然后带领各路神仙去和“山羊洞主”较量。 欧金秀缓缓走上祭坛,她身着华服,头戴银冠,手握着一木杵,杵上绑一柄黑色布伞。伤病者的魂魄一经抢回,就会被她藏于伞下,避过“山羊洞主”的追捕,再将其注入伤病者体内。 此刻,她示意辰兮走到祭坛中央,装着“双生花”的蛊盅已经放置在那里,等到楚南风的“魂魄”回归本体,她就可以为他们二人中蛊了。 辰兮依她指引站到了祭坛中央,顿时感到一阵诡异的静谧,仿佛周遭的锣鼓声和人声都被隔绝了。东方隐隐泛白,茂密的树林是一片浓重的墨色,有飞鸟离巢,像不小心溅出的墨点,很快就在天际消失不见。 辰兮闭目等待,她知道第一缕晨曦会照射在祭坛中央,到时候仪式就会正式开始,一切也将被永久地改变。 可是...辰兮心里微觉奇怪,她并没有看到楚南风,甚至也没看见唐真真。若说楚南风可能被安置在什么地方,还昏迷不醒,唐真真怎么能忍住不来呢? “不好!”辰兮猛地睁开双眼,但是立刻眼前又是一黑,软倒在地。 面颊微微温热,似乎是晨光穿透了云层,照射在脸上,耳边响起欧金秀遥远的声音,好像唱起了歌谣:“一根木一寸长,二厢情二滋长,三拍肩三笑喜,四手牵四眼连,天会老人不老,一见迷心跟到老...” 辰兮失去了知觉。 ...... 据说人的五感最后丧失的是听觉,而最先恢复的也是听觉。辰兮对此十分熟悉,她在过往的经历中,已经晕过去又醒过来无数次了。 但是这一次,她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周遭的声音已经从模糊转为清晰,再到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彻底清醒了,但还是闭着眼睛。 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如果猜得不错,她情愿自己继续昏迷。 然而片刻之后,她还是深深呼吸,睁开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很少猜错任何事情。 辰兮坐起来,暗暗运力,丹田充盈,气血畅通,并没有一丝损耗,自己果然没有中“双生花”之蛊... 但是仪式已经开始了,是谁替自己中了蛊,答案已经很明显。 许多强烈的情绪翻滚上涌,辰兮微微喘息,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 她下了床,打开屋门走了出去。天色又转暗了,看样子自己是昏睡了四五个时辰,寨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苗人们交谈着陆续回到山坡上的吊脚楼里,有女人和孩子的笑闹声,多处都升起了炊烟。 辰兮径直穿过寨子,来到石屋前,一掌打碎了石门。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守卫,十几个苗人瞬间出现在她身后。 辰兮头也不回,向身后挥出一掌,刚猛的掌风如火舌吞吐,刹那间吞没了所有人。他们哀嚎着倒飞出去,身上是一道道见骨的裂痕,内里的血沸腾着,在皮肉里“滋滋”冒出一缕缕白烟。 更多苗人赶过来,但是辰兮已经进了石屋。苗人们停在门口,相顾踌躇,这间石屋早被老寨主下了死命令,凡擅入者皆是死罪,已经十几年没有人敢进去了。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辰兮已经摸到地牢的入口,钻了进去。她一路向下,走着九年前走过的路,穿过大大小小弥散着恶臭的地洞,在地牢深处看见了欧金秀。 她仍然穿着绣着金丝的华服,头戴银冠,宛若这地府里真正的鬼魅之王,笑容满面地看着辰兮。 第九十二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六) 辰兮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从两侧石壁里伸出好几条铁锁链,把她的手臂、脚踝和腿都缠住了,一瞬间将她五花大绑钉在原地。 辰兮站着没动,盯着欧金秀,冷冷问道:“为什么?” 欧金秀打量着辰兮,笑道:“真不愧是名动江湖的魔女啊,中了我的‘百花凋’,这么快就醒了,还立刻就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辰兮冷笑:“我身上带着阁下亲手培植的‘十年生死蛊’,有这天下第一蛊毒在,你们巫族其他的毒物岂能轻易近我的身,能让我昏睡几个时辰,已经算你厉害了。” 欧金秀抚了抚额头:“是啊,我怎么忽然忘了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有趣,有趣,我自己养的蛊克制了我自己下的毒...” 话未说完,“哗啦”一声,辰兮震断了周身的铁链,一步步走向欧金秀:“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向别人下毒的份,还没有人能当面让我中毒。说吧,为什么食言?” 欧金秀依然在笑,也没有挪动:“食言?我什么时候食言了?你说只要治好了你朋友的伤,救了他性命,你就为我做一件事,我食言了么?我看倒是你打算说话不作数了吧!” 辰兮步履微顿,眉头轻皱,旋即又继续迈步,声音森冷:“原来你在跟我玩这种游戏,欧金秀,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连同你整个巫族,都活得不耐烦了。” 欧金秀面上的笑容终于敛去,刚才那一瞬,她已经催动四周石壁上的暗孔释放出十几种毒气,大部分都无色无味,少数几种有淡淡苦味,也被这地牢中的恶臭所掩盖。 谁料辰兮只是顿了顿,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朝自己走过来。 原来同样的伎俩,自己只能用一次。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沉声道:“此事乃是你我之事,与巫族何干?是你带着人求上门来,如今我也救了他性命,你若要胡搅蛮缠,可别忘了这是苗疆!” 身后一连串异响,有许多铁链松开,同时有许多铁笼打开了门,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野兽在昏暗浑浊的空气中朝辰兮猛扑过来。 辰兮瞬间周身真气勃发,如一团烈焰激荡在狭小的地牢中,震得石壁纷纷开裂,上方也掉落许多土石,仿佛地牢随时会坍塌。那些野兽未及近身,已经嘶叫着倒地翻滚,全身皮毛顷刻间变得焦黑,一块块脱落,好似被烈火炙烤了很久。 无数野兽的哀嚎声在地牢里回荡,经由那些大大小小的石洞发出绵长的呜咽,宛如地狱之中万鬼齐哭。 辰兮终于走到了离欧金秀一步之遥的地方,冷冷看着她:“还有花样么?苗疆,呵呵,你是想说我若敢屠戮巫族,苗王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带领其他苗人部落来找我报仇么?笑话,如今整个武林都与我为敌,我还在乎多几个苗人部落?你胆敢如此耍弄我,我便是要屠你全族——” 她突然闪电般地出手,五指直插入欧金秀的肩窝里:“就从你开始。” 这一下猝不及防,欧金秀还没看清辰兮抬了哪只手,就感到一道炽热的内力如烈焰灼心,沿着肩窝处的经脉瞬间走遍全身,胸前后背皆裂开几道寸深的口子,身体里的血由一阵奇异的怪力牵引,纷纷破体而出。 但她也应变神速,忍着剧痛迅速后撤,动手封闭了任脉,又立刻吞下一枚丹药。 欧金秀不敢停留,借着这一跃之势在石壁间飞快游走。辰兮知道她想凭着对地牢的熟悉,寻机逃脱,冷笑一声,展动身形紧贴上去。她的轻身功夫本就卓绝,加之赤炼玄冥掌突破第六层之后,通身的气息流转更加畅通无阻,轻功更进一层,即便是高手也绝难从她眼前逃脱。 欧金秀几次差点摸到机关,都被辰兮逼退回来。身上的伤越来越疼,血也越流越多,眼见一时无法脱身,陡然扯下身上的金丝黑袍朝辰兮一挥,只见一大群飞蛾扑着翅膀如漫天落叶一般一下子将辰兮罩在了当中。 一时间有团团烟粉在四周弥漫,覆盖了口鼻,让人睁不开眼。辰兮知道这些飞蛾翅膀上抖落的粉末当有剧毒,且因其是活物,比寻常暗器更加难以预判方位。当下紧闭双眼,封闭呼吸,身体迅速旋转,又靠听声辨位将手中银针射出。 半盏茶功夫,飞蛾被除尽,辰兮抖一抖衣衫,饶是自己快速移动,还是沾上了少许粉末。这毒药确实厉害,只是碰触到了一星半点,她的手背上已溃烂一片,钻心地疼。 辰兮撕了条衣摆将手缠上,这一会儿功夫,欧金秀已经逃之夭夭。 她不知道地牢的其他出口,便转身原路返回。一路上听见大小洞穴中传出痛苦的呻吟声和一些亢奋的嚎叫,辰兮挨个走进去扯断了拴在药人身上的铁链,还给他们自由。 虽然不晓得这些人还能活多久,但吹着山林的风躺在溪水里死掉,听上去比死在这间恶臭的地牢里要好一些。 这些药人被囚禁得久了,甫一脱困,都有些不知所措,一些神志不清的人还想袭击辰兮,但自然近不了她的身。他们慢慢聚拢过来,跟在辰兮身后,懵懵懂懂地朝出口走去。 辰兮带着他们从石屋里走出来,但见落日在天际晕开金红色的光芒,层林尽染,山翠明灭,又有林间清风阵阵,清香扑鼻。药人们呆呆看着眼前的天地,一动不动,好像夕阳下的一群泥塑。 守候在此的苗人立刻举着兵刃冲过来,但下一刻也呆愣住了。一人还举着弯刀,怔怔地叫道:“吉...”(父亲)手里弯刀掉落在地。 又有人叫出来:“聂孬”(姐姐)“吉昧”(叔叔)还有许多人名,开始是小声地叫,后来变成一声声哭叫。苗人们纷纷扔了兵刃,跑过来抓住各自的亲人和友人,激动地抱在一起。 药人们回到山寨中,立刻引起了轰动,越来越多药人被认出来。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几乎每家都有失而复得的亲友,有的药人从孩童时就被掳走,成年方归,那些失了孩子的母亲近乎疯狂。 有人跪下感激神明,有人晕厥过去,人们哭着笑着,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药人们多数神志不清,也有渐渐明白过来的,无不呆立当场,痛哭流涕。 那会说汉话的苗人来到辰兮跟前,询问了事情原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处石屋是山寨的禁地,老寨主在时便下了严令,后来欧金秀继任,除了她自己更不许一个人踏入。 因石屋离祭坛不远,所以族人都以为那是历任寨主秘密与神明联络的地方,都觉得极其神圣不可侵犯,谁成想那竟是炼狱魔窟的入口。 这十几年来寨中每每有人走失,两任寨主便找出各种理由,有时说是野兽袭击,有时说是被其他苗人部落掳劫,有时还说是天神降下的惩罚。 总之无论什么理由,最终都是由寨主带领族人在祭坛上举行盛大的祝祷,再由他(她)安排所谓的营救。 几番功夫下来,寨主的威望便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巫族人万万想不到,那些失踪了的亲友就近在咫尺,被他们最敬爱的寨主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那苗人自己也有一个表妹被做成了药人,生生斩断了一段姻缘,悲愤之下将辰兮的原话说给了众人。 众苗人尽皆惊愕,片刻后又转为滔天的愤怒。他们急切地询问辰兮欧金秀的下落,得知她从地牢的暗道里逃走了,就立刻招呼人分头去追。 辰兮知道这些苗人对附近的山林格外熟悉,有他们漫山遍野地找,欧金秀又身负重伤,想来很快就能有结果。 她慢慢回转过身,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远远立在地平线上,他身后的晚霞如同烈火焚天,又被上方浓郁的暮色重重压了下来。 他静静立在那里,好像已经站了千年万年。 辰兮的心像一块铅,“咚”地一声沉入了湖底。她脚下有千斤重,但还是迈开脚步,缓缓朝楚南风走了过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她终于走到了。凝眸端详着他,他的脸上已经没有面具,手上也没有戴手套。除了有几道细细浅浅的疤痕,已经和常人无异。 楚南风血肉丰腴,容光焕发,完全是记忆里的样子,甚至比记忆里还要好看。 但是他的眼神冰冷至极,如一潭死水,又泛着森冷的刀光,他淡淡开口:“你不愿意,我们可以走,为什么要这样?” 第九十三章 云荒万里分离析(七) 辰兮明白楚南风误会了,以为是自己退缩了,所以让唐真真顶上。刚要解释,心里又一阵发堵——解释清楚了,然后呢? 欧金秀说了,中下“双生花”的人此生都要寸步不离地在一起,楚南风已经注定要和唐真真生活在一起了。他们要一桌吃,一屋睡,片刻不能分开,就算以前不是夫妻,以后也会变成夫妻,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况且他们二人还要同生同死,如果楚南风结束自己的生命,就等于杀了唐真真,以他的心性,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所以,即便他再心灰意冷,再想不管不顾,最终也只能好好活下去,还要尽可能活得长久,这样才对得起付出了一半阳寿的唐真真。 就在辰兮犹豫的这一瞬,楚南风又冷冷问道:“你身上的蛊,解了么?” 辰兮一怔,摇了摇头。 楚南风冷笑:“还等什么呢?你千里迢迢来这腊尔山,不就是为了解蛊么?如今连我这个障碍也没有了,你还等什么?” 辰兮霍然抬头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你......” “哦,是因为欧金秀对族人干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她躲起来了,你还没有机会吧?”楚南风也看着她,似笑非笑,“辰儿,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可你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直到最后一刻还让我以为你要救我。” 辰兮张了张嘴,忽然心里泄了气,一句也不想解释了。盯着楚南风的眼睛,冷冷一笑:“你不是不想让我救你么,你不是说,最不想听见的话就是‘我会治好你’吗?” 楚南风身子一僵,过了好半晌,喃喃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 辰兮越过他,向着夕阳下的山峦慢慢走着:“不是因为这个。唐真真的话不足以影响我的决定,我打算去中‘双生花’,但是欧金秀反悔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耍弄了我。另外,我没想过自己身上的蛊还能解,所以当初来苗疆也不是为了这个。这些话你信或不信,我都不会再说第二次。” “我信...”楚南风瞳孔收缩,猛地抓住了辰兮的手腕,那里已经没有红绳了。 他有些激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已经...”旋即神色又黯淡下来,眸中光芒散去,缓缓放脱了辰兮的手,涩然苦笑了几声,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辰兮垂下眼帘:“事已至此,再难改变...我只是不明白,欧金秀为什么要食言呢?我答应会为她做任何事情,她是如此残酷戏谑之人,这个条件明明对她很有诱惑力,她也显然动心了,为什么最终还是拒绝了呢?...” 楚南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闭目流泪。 辰兮转身看向远方,夕阳已经隐没在山林中,暮色渐深,天空唯余淡淡的红光。她知道“双生花”已经中下超过五个时辰,蛊虫深入宿主,快到发作的时候了。 唐真真并不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楚南风应该很快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 从今往后,这种疼痛或许会时常伴随着他们,又或许再也不会出现。 再想一想,即使唐真真有百年阳寿,他们今生也活不过五十岁。何况人到七十古来稀,如果唐真真只有不到七十年的寿命,那么楚南风过了三十岁,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就算中下“双生花”,他也只有十几年的寿命了。 辰兮眼望落日余晖,长叹一声,转身抱住了楚南风。 楚南风立刻紧紧拥抱她,好像要将辰兮融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剧烈颤抖着,眼泪濡湿了她的衣衫。 辰兮慢慢抚着他的背,就像几年前在占星台上,就像几天前在楚幽兰的坟墓前。 她轻声说:“不要再为我的事情费神,带唐真真回神女峰去,那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你。” 楚南风没有说话。 辰兮继续说着:“江湖上的事,能少管就少管,等你平息了巫山的内乱,就在神女峰上好好生活。欧金秀言而无信,但唐真真没有错,不要迁怒于她,要好好待她...” 神女峰...无限痛苦席卷而来,楚南风几乎难以自持。 去东阁赏梅,在巫峡泛舟,看四时云雨,鸾鹤翔舞,听风过林间,山猿啼鸣,从此与天地为伴,以讫终老... 这是他一直以来幻想和辰兮共度的余生。 为了这个幻想,他几乎付出了一切。却原来神女峰,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占星台上再没人能陪自己赏月饮酒,谈天说地,七录斋的案牍上,也不必再放《虎铃经》。 一切由始至终,不过是一场梦... 辰兮猛地用力支撑住楚南风,她已经感到他的颤抖不仅仅来源于激动,更因为身体的痛楚。她不知道“双生花”是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但楚南风显然越来越坚持不住了。 辰兮想挣开楚南风的手臂,但他更用力地抱紧她。于是她也不再说话,默默蜷缩在他怀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南风的手臂已经痛到痉挛,再也使不出力了。 辰兮挣脱出来,他必须马上去见唐真真了。 楚南风艰难地站直了身子,面色苍白,双目赤红。他涩然微笑,抬手轻轻抚过辰兮的头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自由,我毕生所求而不可得,惟愿上苍仁慈,能让你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 ...... 唐真真将欧金秀踩在脚下,居高临下看着她,小脸上尽是残酷的笑意:“难得呀,欧大当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真是让我赶上了,不虚此行。” 欧金秀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刚才急速逃命中,赤炼玄冥掌灼热醇厚的内力已经侵入心脉,正在她一口气上不来,急忙打坐调息之时,唐真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又将一把匕首插进了她背心。 这一下子直接令欧金秀全身气息大乱,顿时走火入魔,四肢瘫软,天旋地转,胸口的血翻滚如沸。 欧金秀咳了半天,两眼发黑,费力转过头来瞪着唐真真:“你...你...” “我怎么样?你想说我趁人之危么?哈哈哈,没错啊,我就是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否则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怎么杀得了你呢?”唐真真的脚尖在欧金秀后背刀口上用力一拧,哈哈大笑,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啊——”欧金秀一声惨叫,“为什么...我遂了你的意...你干什么...” “遂我的意?”唐真真冷笑,“不如说是你在利用我吧,你真当我是傻瓜?我一求你,你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你本来就没想给她中蛊,为什么?” “她...她不能损耗自己...”欧金秀咳嗽着,“更不能...只剩下十几年的寿命...” “为什么?”唐真真脚下更用力,怒道:“难道她的命就值钱,我的命不值钱?” “呵呵呵...还真是这样!”欧金秀在血泊中哈哈笑了,“洛辰兮...或者不如叫崔辰兮...她的命,就是比你值钱啊!...哈哈哈哈...” “你找死!”唐真真飞起一脚,踢得欧金秀翻了几滚,仰面朝天,又一脚踏在她胸口上,把自己整个人的重量压了上去。欧金秀胸口顿时深深凹陷下去,“咔咔”两声,几根肋骨折断。 欧金秀咳出几口血沫子,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了,只是死得不明不白,很不甘心:“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唐真真又露出笑容:“因为你能解了那女人身上的蛊呀!风哥哥早告诉我了,那女人一心要来腊尔山,除了给他治伤,还暗暗存了一个心思,就是想看看自己身上的‘十年生死蛊’能不能解。现在风哥哥的伤不用她治了,她还不立刻解了那蛊,再去找她的旧情人?凭什么他们可以终成眷属,得享天年,没有任何损失,我和风哥哥在一起就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我偏不让她如愿!” 欧金秀呆怔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着唐真真,神情极其亢奋,好像在说:“有趣!有趣!这可太有趣了!” 唐真真继续道:“哼,我还跟她说,风哥哥抱着我亲了一整天,让她以为风哥哥对我动了情,如今又和我中了‘双生花’,往后肯定是要做夫妻了,她就再也惦记不着了!哼哼,我就是要让她两头落空,最好从此孤独终老,我才快活呢!” 欧金秀笑得更厉害了,这一笑,断裂的肋骨直插入了心肺之中。她全身一阵痉挛,大张着嘴,喉头剧烈抖动,却只能出气,不能进气。她还是亢奋地看着唐真真,过了一会儿,眼球突出,被活活憋死了。 唐真真用脚踢了踢欧金秀,发现不动了,冷笑一声,神情变得很愉快。她听见远处有人声靠近,又感到自己体内的“双生花”隐隐有发作之势,便不再逗留,快速朝山下跑去。 她肆意奔跑着,向着身体里蛊虫指引的方向奔跑。虽然内力尽失,在起云峰上多年的辛苦修炼毁于一旦,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憧憬过未来的日子。 自己会和心爱的大哥哥一起住在神女峰上,一辈子做他的小妹妹、小妻子,成为他的依靠和他的软肋。 那天自己在他面前脱光了上衣,投入他怀抱之中,他的反应很强烈,但最终忍住了。自己亲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半倚在山坡上,没有拒绝,只是也没再碰自己,好像一直在想事情,又好像在默默享受。 真是一个有趣又可爱的人啊...等自己住进了云华殿,一定要好好逗弄他一番。每天都要。 第九十四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一) 辰兮原本打算在木屋前坐到天亮,等着欧金秀的消息,但不知不觉竟靠着大树睡着了。一觉醒来,正好又看到卯时的朝阳,自己竟然无梦酣睡了一整夜。 楚南风和唐真真走了,自己还有一个疑问没来得及问清楚。 神女交给他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件能让神女不计前嫌、重新接纳楚南风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楚南风答应了她什么,他做到了吗? 辰兮低头思索,按照之前的推测,这件事情多半只有楚南风能做到,或者说由他来做最方便,对神女而言代价最小,而且即便他伤及根本、命不久矣,也依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什么事情对神女如此重要,又不能兴师动众、以巫山掌门的身份去做? 目前来说,几乎可以肯定灵山脚下的那群黑衣人就是神女派去的,而袭击巫山派的黑衣人大概也是神女有意为之,目的是混淆视听,再借机牵扯各峰的精力,好让她在闭关之中有更多时间谋划自己的事情。 而神女之所以千里迢迢派黑衣人去围攻灵山,应该与当年他们五个人所修炼的奇功有关。楚南风一定还有话没告诉自己——辰兮看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噬血大法”带给她的改变清晰可见,每当运功之时,意识便会出现一种奇异的波动,好像什么东西变得模糊了,又有另一些东西变得格外清楚和强烈。 辰兮细细回忆,仔细分辨,那是她本性中的冷漠和偏执,在“噬血大法”的加持之下被放大了。 那些时刻极其畅快,血红的天地因她而生,又因她而灭,生命痛苦的陨落只是其中的点缀,非但不会激起她一丝同情,反而令这画面更加美丽。 ...这就是神女一直闭关不出的原因吗? 心随意动,辰兮的掌心隐隐泛起红光,她手握这毁天灭地的力量,猜到了楚南风没有告诉她的话——神女修炼“噬魂血经”二十多年,早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了。 现在的神女,实不知还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还有多少残留的人性。 而自己因为同时修炼“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二者相互补益,进境比神女快得多,不知道自己离走火入魔还有多久。 也许还要几年,也许只在某一个瞬间。 所以现在对神女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找回当年那部稀世奇功,再从中寻找自救的法子。 楚南风说他们五个人各有一把钥匙,五把钥匙一齐使用,才能令神功重见天日。如此说来,神女袭击灵山是为了从江怀珠手里抢夺钥匙,她交给楚南风的任务,多半也与钥匙有关—— 这把钥匙对楚南风而言是容易拿到的,但换成其他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楚南风是龙绍瑜亲自送上神女峰的,神女知道他就是龙绍瑜和楚幽兰的儿子,所以他是最有可能同时接触到这两把钥匙的人。 难怪当初楚南风在解决完了乌牧远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龙寂樾能否去义父的墓前拜祭,而他在万丈绝崖底住了那么久,应该早就暗中把虎兕柙翻了个遍吧。 原来他回到江南,除了助龙寂樾保住天龙门,还身负神女的任务。 二十多年前,是他们五个人一起将那承载着神功的东西封存的,所以神女知道龙绍瑜的钥匙是什么东西——楚南风就是要在所有龙绍瑜生活过的地方细细翻找,找到那枚墨玉印章,虽然他并不晓得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而他也绝不会想到,早在他去神女峰之前,龙绍瑜就悄悄将这东西送给了他。御鹤剑是义父所赠,他向来珍而重之,又怎么会故意把剑柄捏碎呢? 还有楚幽兰...神女显然还没把平安锁的事告诉楚南风,但她知道楚南风会帮萧娘子寻找“血祭菩萨”,大概是想等他有了眉目,再嘱咐他要从楚幽兰身上拿到何物。 想到这里,辰兮心底泛出丝丝寒意。神女明知道“血祭菩萨”就是楚南风的亲生母亲,也是她的嫡亲妹妹,却放任楚南风带着仇家找上门去。想来她并不在乎结局谁死谁活,也不在乎这对母子会否伤心欲绝。 楚南风...真是一个至孤至独的人,所有至亲之人,对他都只有利用。母亲利用他来折磨父亲,父亲利用他来辅助另一个儿子,而师父——也是姨母和半个姑姑,利用他来偷东西。 就连姬苏瑶,这世上唯一深爱着他的女子,由始至终也是在利用他完成师父的指令。 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更不会有人询问他愿不愿意。 自由,于他而言实在是这世间最求而不得之物了。 这还没完...辰兮冷冷一笑:“楚冰情,你好贪心啊。”她从怀中摸出那枚神女令——楚南风深入巫山禁室中偷出来的神女令——若说有一样东西是楚南风顶方便拿到的,顺手就能拿到,那就莫过于自己从不离身的这枚神女令了。 神女令上繁复的花纹,仔细辨认,应当是回鹘文字。虽然辰兮并不认识,但也知道这东西绝不可能是楚冰情成为神女之后所制。 几天前听了楚南风的讲述,她知道这东西是在西域瓦罕山谷中便有了,应当便是楚冰情本人的钥匙。她在成为巫山神女之后,将此物封存进了禁室之中,又制作了两枚一模一样的令牌,称为“神女令”流传于江湖。 楚冰情一定怎么也想不到,后来赤焰魔君的一番谋划安排,竟会间接逼得楚南风冒险潜入禁室,将这枚神女令盗出,送给了自己。 神女大概是在将楚南风逐出师门之后才发现的,她想当然地认为是楚南风自己带走了神女令。但是姬苏瑶把他藏得太好了,她又不便大张旗鼓地去找。 谁成想,两年之后楚南风竟然又自己回到了神女峰。辰兮戏谑地笑了,她几乎可以想见神女当时的表情,该是多么拼命压抑着的狂喜。 于是她借机问明了神女令的下落,便命楚南风将令牌取回。这样一来,这次下山,他就能带着三把钥匙返回神女峰—— 这就是她答应为楚南风解蛊,并让他重回师门的价码。 辰兮眼望漫天彩云,所有事情都对上了。自己原本想等楚南风治好了伤,再慢慢问他神女令的事,想不到事情最终变成了那副样子。 而楚南风也一直没有问自己要过神女令,甚至最后还将三个钥匙都留给了自己,不晓得他要拿什么去面对暴怒的神女... 辰兮将神女令、平安锁和墨玉印章一起放进一个小布包里,贴身收好。然后舒展了一下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后响起脚步声,辰兮回头,十几个山寨里的巫族人聚拢过来。为首一人仍是那会说汉话的苗人,名叫仡轲,说道:“洛小姐,我们找到了大当家,她...她死了,后背中了一刀,前胸的骨头也全碎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辰兮一怔,没想到欧金秀这么容易就死了。事发之后全山寨的族人都对她恨之入骨,不知道是谁动了手。 辰兮心里咯噔一下,如此一来,“十年生死蛊”天下间便算是彻底无解了。 仡轲见辰兮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口里直说:“也好...也好...也罢!...也罢!”众苗人面面相觑,等她笑完了,仡轲说道:“洛姑娘,大当家的死了,这山寨会有新的首领,但我们这些人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们想走出这片大山看看,我们能跟着你吗?” “跟着我?” “是啊,”仡轲说道,“先前我们一直以为巫族经常受到别的部落的排挤和暗算,让我们失去了亲人,又或者是我们天生有罪,所以经常受到山神惩罚,现在我们知道,这些都是欧金秀父女俩的谎言!大山之外并没有虎视眈眈的敌人,离开山寨也不会给族人带来灾祸,我们受够了,我们想出去!...但我们这些人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腊尔山,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样子,洛小姐...我们能不能跟着你?” 辰兮目光看过这些巫族青年,他们脸上纹着五彩“傩”面,两只眼睛黑溜溜、亮晶晶的,全都闪着坚定又雀跃的光。 辰兮淡淡笑道:“跟着我?呵呵,你们可知道,我是世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女魔头,你们跟着我,天天都要倒大霉。” “女魔头?不会吧...”仡轲挠挠头,“小姐才帮我们除掉了一个女魔头,救出了我们的亲人,是山寨的大恩人。” “那只是顺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感激我。” 仡轲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先跟着你,等哪天发现你真是什么女魔头,我们再离开你!”他向身后的巫族青年说了,大家纷纷点头。 辰兮哈哈大笑,这些巫族人真是单纯得让人无言以对。略一思索,说道:“我要一路北上去关外,你们愿意跟就跟着吧,什么时候想走也不用打招呼。外头的天地虽大,却并不能肆意驰骋,人心险恶,你们若玩够了,就早点回家吧。” “关外?”“西域啊...是西域!”“我们要去西域了!”“雪山!大漠!山神啊,我要去天边了!” 这些巫族青年好像根本没听懂仡轲的转述,一片欢呼雀跃,又集体向辰兮行礼,喜滋滋地去收拾行囊。 辰兮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太阳已经升起,山寨里热闹非凡。有人要走,但更多人依然会留在这片大山之中,继续着祖辈们的生活。 可敬的是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牵绊,而是彼此祝福。母亲目送着儿子,妹妹目送着哥哥,少女目送着情郎。 走的人没有愧疚和挂碍,留的人没有埋怨和牵累,大家仿佛很容易就放下了过去,欣然迎接自己的新生活。 辰兮目睹着这一切,内心深受感染。或许这就是人最原始最质朴的情感,便如同初生的婴儿,上一刻哭,下一刻笑,心里没有一丝沉重的负累,只为当下的喜怒而绽放。 她也在巫族人的招待下饱餐一顿,收拾好了心情。 西域...灵山...一想到很快就能和姨母、江伯伯他们团聚,心里暖洋洋的,还有那个呆子,不晓得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是否让他硬朗了一些? 以后,等这些小麻烦都解决了,或许可以在西域广袤的土地上找到一处安家之所。让姨母和江伯伯安度晚年,再给那个呆子娶一房媳妇——听说回鹘的姑娘容颜美艳,又热情奔放,正好适合那个腼腆的呆子。 第九十五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二) 当天下午,二十一个巫族小伙子便轮番催着辰兮起程。他们向仡轲学会的第一句汉话就是“快走呀!”,于是一句接着一句的“快走呀!”“快走呀!”不间断地萦绕在辰兮耳畔,吵得她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无法思考,最后无奈地笑道:“好,好,走,这就走,马上走。” 他们又沿着辰兮来时的原路折返回去,在傍晚时分来到了苗人谷。按照辰兮的计划,他们需要再次穿过苗人谷回到大道上去,再穿城过镇往江州去,好过从腊尔山另一侧翻山越岭,多走上一个月的山路。 但是计划永远比不上变化。早有山谷外的苗人飞奔报知苗王,苗王大喜过望,亲自来到谷口迎接,将辰兮一行客客气气地请进谷中,又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 这一晚,巫族青年们第一次和其他苗人部落一起欢庆,大家围着冲天的火焰载歌载舞,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巫族在苗人们心目中也是极神秘的存在,如今得见一个个纹着“傩”面、身穿五彩衣衫的青年,便如同见了一群来自神域的使者。起先对他们十分恭敬,还有些惴惴不安,待几坛子美酒下肚,唱起山歌来,便都敞开了心怀,抱在一起纵情歌舞,不分彼此。 苗王和辰兮一连对饮了十几碗烈酒,见她竟然连一点微醺的意思也没有,十分诧异。倒是他自己,受了一年的水牢折磨,又上了年纪,仗着底子好才慢慢恢复了一些,再拼烈酒只怕要吐血,只得悻悻换了米酒。 辰兮直接拎过一只酒坛子来喝,笑道:“我惯能喝酒的,老人家没料到吧?” 苗王不好意思地道:“老朽见姑娘娇弱,不想竟是女中豪杰,失敬失敬!”他知道辰兮这样千杯不醉的人,除了酒量好,还少不了有一身浑厚精纯的内力,又想起听手下人回报当日情形,似乎她举手之间便扭转了战局,心里更是一动。 辰兮见苗王神色有异,似乎有话想说,便倾过身去,低声笑道:“老人家想说什么?是否担忧这山谷四周的埋伏?” 苗王手里的酒碗一抖,差点摔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辰兮笑了笑:“那温如初再怎么能耐,岂能凭一己之力就控制了整个苗人谷,还将你老人家囚禁在水牢里一整年?我虽未亲临,倒可以想见,一年前一定是范阳崔氏和宛平卢氏联手,派了许多人马来给他撑腰,先将这谷中你老人家的亲信势力都杀光抹净了,扶他上位,再培养一批听命于他的苗人武士。这过程中一定少不了武力威胁、利益引诱和药物控制,最终让温如初得以在苗人谷横行。至于附近的其他苗人部落,想来也事先动了些手脚,让他们无法及时襄助你老人家。唉,我们汉人这一套阴诡权衡之术,让苗疆见笑了。” 苗王伸出枯瘦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道:“惭愧呀,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我们苗疆的儿郎只知道与这山林里的瘴气和猛兽争斗,就算是部落间的纷争,也都是真刀真枪地干,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从没半点含糊。这些阴谋诡计,实在是让老朽开了眼界...” 辰兮心里笑道:“这算什么阴谋诡计,中原江湖已比这险恶百倍,更遑论庙堂之上那些看不见的刀光。这种水平大概用不着崔侯爷亲自谋划,派个得力之人来苗疆跑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苗王还在叹息:“不知是我等犯了什么罪孽,让山神震怒,引来如此祸患,想来是老朽德不配位之故...” 辰兮灌了一口酒,笑道:“老人家不必作此伤感之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必定是你这谷中的气候水土适宜种植罂粟,此谷又三面环山,便于隐藏,所以他们选定了这里。所以么,温如初在此种罂粟对崔氏是有大用,虽然我眼下还不知道他们要用罂粟干什么,但崔氏绝不会放着温如初自己在这里...温如初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苗王道:“你们前脚刚走,马上就有人来把他装在一口箱子里抬走了...” 辰兮喝着酒,点点头:“他们果然一直就在附近。” 苗王忧心忡忡:“是啊...老朽这几天一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附近这些山上都有汉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隐约已经把山谷围了起来...” 辰兮递给苗王一根树枝,微笑道:“把山谷的地形图画一画。” 苗王一怔,他身旁一个青年已经接过树枝:“我来画。”说着三两笔便在地上画出了山谷的样子,又把附近十几座山峰依次画了出来。 辰兮看了他一眼,这青年眉目英朗,只是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他从刚才给苗王换完米酒,就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自己和苗王的对话,此刻一落笔,更见对周遭地形极其熟悉,看来平素就是个有心之人。 辰兮一边看他画,一边笑着问道:“你叫什么?” 那青年头也不抬:“煜轩。” 苗王呵呵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这孩子很好,一直跟着我,这回也被我连累,吃了不少苦。” 煜轩画完了地形图,又将发现汉人的那几处山峰和要道都圈了出来,略一思索,又画了几条蜿蜒的线,从山峰延伸至苗人谷。 辰兮看着,笑道:“不错,如果他们真要围攻苗人谷,多半就是沿这几条线路下山。”拿过树枝又画了一条线,“谷内三道瀑布下的水潭均可通向谷外,虽然洞口狭小,但也不可不防。从水潭出去就进入了凤凰山腹地,那里有成片的杉树密林,可以隐藏大量兵力,也适合布置陷阱,倘若山谷中的人从这条路逃走,那就正中他们的圈套了。” 煜轩面色一凛,缓缓点头。 辰兮笑道:“或许在你们看来,‘逃走’是一种耻辱,至少不应该在没开战的时候就考虑这件事。但山地作战最忌仰攻,他们已经占据高处向阳的有利地势,我们必须做好转移的准备。我们应该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战场,而不只是被动应战,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煜轩和苗王对视一眼,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考虑问题,煜轩立刻问道:“何处是有利于我们的战场?” 辰兮随手在苗人谷西南方向画了个圈。 “那是...腊尔山?”煜轩眉头一跳。 “巫族世代居住的地方被你们视为鬼神之域的入口,不是没有道理的。”辰兮扔了树枝,继续喝酒,“那里是苗疆最南端,山势险峻,密林深邃,且瘴气汇聚,毒物甚多,最是中原汉人忌惮的地方。巫族人的山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且已经营百年,布局十分成熟,恐怕不只是汉人,就连一般的苗人部落也不敢轻易进犯。你说,如果那些汉人真的打过来,还有比这更好的战场吗?” “可是...”煜轩扭头看向火光中尽情歌舞的巫族青年,要把战火引到他们的家里去,有些于心不忍。 辰兮微笑看着煜轩,点了点头,将手中酒坛抛给他,笑道:“不必这么心急,我只是说‘如果’。依我看,他们围守在这里并不是要袭击山谷,只是他们的主子还没见到温如初,还没有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们暂时没得到确切的指令,先盯在这里。就算要打,也不会只靠这几百个人。” “那...而后呢?” “而后嘛,谷中罂粟已全部烧毁,温如初恐怕也得不到主子信任了,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崔氏为了封锁消息,再对你们动了杀心。” 煜轩和苗王顿时紧张起来,但看辰兮漫不经心的样子,心生疑惑,煜轩忙问道:“那姑娘何以断定,他们不是真要袭击山谷?” “就凭我对他们主子的了解。”辰兮说道,“他这个人行事谨慎,精于谋算,又笃信制衡之术,他听了温如初的话,一定会仔细权衡这件事的利弊。一边是封锁一个不知有没有泄露的消息,一边是公然袭击苗王所居的山谷,一个弄不好,就是得罪了整个苗疆。他小心经营江湖势力,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的分量。” “所以...为了帮他考虑清楚,我们需要做一点努力。”辰兮看向苗王,笑问道:“老人家的寿辰在何日呀?” “这个...”苗王一愣,着实想了想,方道:“好像是下个月初十...不过老朽从未庆祝过生辰,这个...记不清了。” 辰兮哈哈笑道:“那正好,你都记不清了,旁人更记不清。那就改一改吧,改到七日后,现在就派人知会整个苗疆所有部落,邀请他们七日后在苗人谷庆贺苗王大人的...七十大寿!” “这...”苗王完全不知道辰兮想干什么。 煜轩倒是稍稍品出些味道来,试探着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让苗王显示出能够号令苗疆的实力,或者至少是和各部族密切往来的事实,这样一来,那个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辰兮淡淡微笑,赞许地点点头。 苗王也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又咳嗽了一声,小声说道:“老朽...还没有那么大年纪...” 辰兮哈哈笑着,转身去别处找酒喝了。 苗王目送她离开,郑重看向煜轩,目光炯炯,低声说道:“她方才所说的话,关于腊尔山的,你要记在心里...或许有一日,等你接替了我的位子,就用上了。” 煜轩轻轻皱眉。 “希望到那个时候,咱们和巫族之间能够亲密无间,同仇敌忾。”苗王顺着煜轩的目光,也望向篝火旁大醉欢歌的人群,“等这里的事情平息了,你去打听一下腊尔山新任寨主是谁,他有没有女儿或者妹妹,你也该成婚了...汉人那一套,有时候咱们也得学一学。” 第九十六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三) 苗王过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苗疆十几个部落,一切如辰兮所料,派出去传信的人并没有受到阻拦,那些山头上的汉人果真只是在盯守而已,一天没有接到侯府的指令,一天就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仡轲和煜轩片刻不离地跟在辰兮左右,看着她和苗王商议如何安排前来贺寿的部落首领们,借着这个机会,也把整个苗疆的势力分布梳理了一遍。 辰兮教他们两个制作了沙盘,将苗疆的山川河流都栩栩如生地展示出来,再把错综复杂的部落势力一一标注在其中,果然一目了然。 煜轩头一回俯瞰整个苗族疆域,仿佛置身于至高之处,心境和眼界都豁然开朗,不禁心潮澎湃,盯着沙盘久久不语。 辰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虽没说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她又细细问了这些部落和散落在苗人谷附近村落的情况,与临近的蜀中、岭南等地通盘考虑,试着推演出了五年之内苗疆的变化。 煜轩听得瞪大了眼睛,感觉脑袋快不够用了。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还能举一反三,问了辰兮许多中原的局势。 辰兮深觉孺子可教,耐心笑着回答了,又告诉他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还需走出这片山谷,见识真正的广阔天地。 末了,仡轲抚摸着沙盘边缘,感慨连连:“我从前只觉得凤凰山很大,我们山寨只不过占了其中一个山头,如今看来,凤凰山算什么,整个苗疆又算什么?我们一个小小的巫族山寨,更算不得什么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辰兮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座山寨足以承载一个族群的世代兴衰,那可是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悲欢离合,岂能小觑?况且许多事情都是四两拨千斤,大势大局的改变乃至倾覆,往往就在细微处。依我看,腊尔山就是足以改变整个苗疆局势的关键所在。” 说这话时,又若有若无地看了煜轩一眼。煜轩立刻领会了,轻轻点头,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苗疆所有部落统一起来,做真正的一代苗王,让中原各部再也不能轻视苗疆! 而这一切便要从巫族开始,这条路辰兮已经一再暗示过,绝对错不了。 煜轩忽然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仡轲,他还可以跟随辰兮很久很久,跟着她一路北上直到玉门关,这一路上该有多少历练、多少见识,又该有多少收获,想想就很眼馋啊... 仡轲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笑着撞了他一下:“怎么样,跟我们一起走吧?天南地北闯荡一番,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呆在这苗人谷中?” 煜轩目光骤然一亮,但旋即又露出踌躇之色。 辰兮笑道:“别劝他了,苗王老人家身子刚恢复,谷中也才经历了变故,很多事情都不稳当,他走不开。” 如此几日里,煜轩更加如影随形,恨不得将辰兮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经常令她哭笑不得。 这一日辰兮专门来寻谷中的巫医,在药房里泡了一整天,仔细询问苗疆特有的草药和毒物,挑选合用的补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包之中。她用毒的技巧本就高明,再加上这些苗疆独有的东西,谅那些寻常门派配不出解药。 她指点巫医配置了一些防身的药粉,做成小包分发给了二十一个巫族青年,说道:“你们身手敏捷,虽然没练过什么高深的功夫,但与生俱来的力气和灵敏已经超过了很多人,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些药包你们随身带着,不是剧毒,但足可令敌人慢下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你比对方快,很多时候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她又交代仡轲:“我教你几个简单的阵法,你带他们勤加练习,单打独斗你们不占优势,但若配合得好,也能干掉高手。” 仡轲两眼放光,立刻应允下来。 闲暇时候辰兮便在山谷里游荡,谷中风景秀美,处处是蚩尤、凤凰和各种神兽的雕像,充满古老神秘的风情。她也入乡随俗,换上了一身苗家服饰,蓝绿色的粗布衣裙,银饰叮当,极其美丽动人,直叫谷中的苗人瞧得眼也直了。 喝着油茶,吃着腊肉,辰兮忍不住想:“若是日后受不了西域的风沙,便来这湘西找一处山谷隐居,却也舒服得很,想来姨母和江伯伯是不会反对的。咦,那呆子莫不是还要娶一房苗疆媳妇?啧啧,到时候一个回鹘姑娘,一个苗疆姑娘,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修的艳福。” 陆续有部落首领带着族中子弟前来道贺,俱都是些精壮的小伙子,也有盛装而来的姑娘。苗疆民风淳朴,没有汉人的繁文缛节,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没有太多忌讳,反而因为年龄相仿而格外热情亲近。 这些部落散布在大山之中,平时也很少有机会互相熟悉,有的部落地盘临近,还多有纷争,所以彼此之间总带着一层隔阂。此次盛会聚集在苗人谷中,日日歌舞宴席不断,从白天欢庆到夜晚,各部落间的感情迅速拉近,甚至已经有年轻的男女互相看对了眼,山歌唱着唱着就拉着手进了林子。 这种原始又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山谷里,虽说苗王的正经寿宴只有一日,但他们才不管这些,载歌载舞又一连热闹了十几天。 入夜,煜轩站在山坡上,看着下面的篝火和欢腾的人群,连夜风中都是烈酒和烤肉的香气,不禁欣然感叹——那个被罂粟笼罩了一年多的半人半鬼的修罗场,终于焕发了生机,恢复到从前欣欣向荣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有活力。 苗王静静来到他身边,也看着山下的篝火,微笑道:“怎么样,想不想出去看看大山外头的天地?” 煜轩一怔,旋即低下头,摇了摇头。 苗王淡淡笑道:“你看山下这些部落首领,他们之所以能欢聚一堂,看上去亲密得就像一家人,这里头大有门道...前些日子多亏了那汉人女子与我一一道明这中间的讲究,提前做了安排,用她的话说,这叫做‘分而治之’,彼此牵制,她又给我讲了些‘合纵连横’和‘远交近攻’的法子,大约很快就能用得上...煜轩啊,你一直跟着我,已经算是年轻人之中有些见识的人了,但是你也看到了,咱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深山里的人,如何敌得过外头那些汉人?恐怕连他们几句挑拨的话都识不破!咱们看上去比他们更强壮,更不怕死,但实则是最脆弱的...没有脑子,只有蛮力,注定是要被奴役的,我已经看见了那一天...” 煜轩心头一震,刚想脱口而出“谁敢奴役咱们,我就跟他拼命,大不了同归于尽!”但话还没出口,已经意识到,这正是苗王所说的蛮力...事实上,他们已经被奴役了一整年,除了宁死不屈,还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自救。 苗王深深叹息:“我或许还可以装聋作哑,就这样活完这辈子,但是你不行啊!煜轩,你还这么年轻,世道已经变了,咱们已经睁开的眼睛不能再闭上,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我知道你想在苗疆有一番作为,但正是因为这样,你的眼睛才不能只盯着苗疆,要看到三山五岳,塞北江南,要看尽这天下的风云!小子,走吧,跟着她走,我听巫族人说她还是这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你跟着她总能多些见识!等你回来,咱们苗疆的天地就不一样了!” 苗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情绪激动,有些喘息,煜轩急忙抚着他胸口,担忧地说道:“可是...可是苗人谷...” “别婆婆妈妈的!”苗王怒斥煜轩,“你要是真担心这里,就快些学会那些本事,这才是长长久久保住这里的法子!老头子我还没死呢,这场寿辰宴过后,总能维持个一两年的太平,你的时间也不多,速去速回吧!” 又过了好几天,各部落终于尽兴了,陆续离开了苗人谷,欢声笑语,满载而归,有的小伙子甚至还多了媳妇。 辰兮和巫族青年们也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煜轩高兴地加入了队伍,除了他还有七八个来自不同部落的苗人小伙,也决意随众人踏上远行。 苗王又为他们举办了欢送会,在三十几个小伙子轮番猛灌之下,辰兮终于有些醉意了,笑着学了好几支苗人女子的舞,跳起来差点被篝火烧了裙子。 山路崎岖,但一行人走在其间,脚步轻快,兴致盎然。有煜轩带路,才走了不多日,已经出了凤凰山山麓,向大路上靠近,再向前便是鄂州地界。 临近鄂州,辰兮不免想起鬼孟婆来,当初她的老巢便在鄂邑...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伤势可复原了么?那些被石家村收养的孩子可还好?周寻意回到起云峰可别忘了给人家送钱... 正想着,忽然看见前头大道旁边站着几个人,个个都很熟悉—— 辰兮哑然失笑:“孟...孟大娘,长生、化蝶,你们怎么在这儿?这位——想必就是——” “单绍秋。”那人歪歪地站着,不知身体何处有残疾,“初次见面,却是再次闻声,少主,幸会了。” 第九十七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四) 辰兮目光扫过,已看出他左侧胯骨不能受力,连带着左腿也略微弯曲,双脚内扣,应当是儿时落下的羊癫疯和痿症所致。幸而他常年习武,症状已经明显改善,但身体的残疾是无法逆转的。 寻常得了痿症的人连行走都困难,不知单绍秋要付出多少非人的努力才能学成这一身武艺。 辰兮点了点头,笑道:“幸会,单先生。当初你仅凭一曲笛音就让我知难而退,我心里一直很佩服你。”又向鬼孟婆问好:“孟大娘,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鬼孟婆皱巴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连皱纹都舒展了许多:“好了...你叫来的那个人,很好,他连小一都治好了...” 辰兮看向她怀中婴儿,果见它小脸又丰鼓起来,竟还多了一丝活人的红润,仿佛下一刻就能睁眼说话。 她想起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微笑道:“他原本就是救了你的人,再救一次也乐意得很,这都是孟大娘行善事的福报。不过,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了?” 鬼孟婆摇摇头,抚摸着小一的脸颊:“不知道...他本事大得很,把我带到一处仙境洞府一样的地方,让几个年轻姑娘服侍我。我每天泡在一个大池子里,昏昏沉沉的,他就在不远处弹琴。我听着琴音就感觉身上很清爽,没过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你看见他的样子了么?” 鬼孟婆还是摇头:“没有,池子四周挂着纱帐,只能模糊看见身形。他年岁不大,顶多三十岁吧,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走路也没有一丝声响,这份修为老身还没有从别处见过。” 辰兮点点头,更加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这天晚上,单绍秋带着辰兮和苗疆众人来到了一处远郊的庄子里。庄子很大,后头是一片小山丘,种满了果树,临侧有几十亩水田,还有一个大鱼塘。 在庄子里劳作和看护的人就是那些人形野兽,只不过数量少了许多。听单绍秋的意思,很多人已经在各门派的围攻中丧命了,还有一部分被他藏入了山里,暂做休整。 “这些人都是天南地北来投奔我的,可惜两年的时间太短,只是经过了身体改造,还没来得及好好训练。除了一些天赋异禀之人,余下的尚未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单绍秋看了辰兮一眼,“和你那时候分析的一样。” “如此说来,能和各门派厮杀一番,倒也不全是坏事,活下来的人应当提升了不少。”辰兮环顾四周,熟悉了环境,便叫仡轲带着众苗人去休息。 苗人们却是第一次住在汉人的庄院里,又对这些人形野兽倍感新奇,没有一个睡觉的,拉着这些人一边用极蹩脚的汉话聊天,一边满院子溜达,看什么都兴奋。 辰兮示意煜轩跟着自己,和单绍秋进了屋子,发现屋子里还等了两个人。一个青年衣着破烂,像苦力又像乞丐,另一个是女子,三十岁上下,容貌姣好,看不出有何奇特之处。 落座之后,单绍秋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几个少主都认识了,这位是厉容兄弟,这是留香妹子。” 苦力打扮的人一直在打量辰兮。那被叫做留香的女子朝辰兮嫣然一笑,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欣赏,若不是还有正事要谈,她大概早就凑过来和辰兮攀谈了。 单绍秋接着介绍:“少主虽然认得我们,但我们的出身来历你大概还不清楚。孟大姐年轻的时候遇人不淑,被使了乱中弃,又遭到家族贬斥,流落乞讨,襁褓中的孩子半路夭折,身世凄凉。” 化蝶亲昵地挽着鬼孟婆,接过话来:“孟姐姐是姑苏孟氏之后,也算得出身名门,只因一次不查,失身于浪子,她也是受害者,家中父兄不去杀了那个臭男人给孟姐姐出气,反而嫌她丢人,把她打了出去,还派人一路驱赶她,不许她留在江南。啧啧,这些高门大户的脸面真是金贵呀,关键时候家人非但不是后盾,反而成为刺向她的刀,孟姐姐的孩子不是死在臭男人手上,反倒是死在最亲的父兄手上。从那以后,姐姐就见不得小孩子受苦,有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身有残疾,有的是被无良的父母折磨、抛弃,还有被人牙子拐走又弄残的...总之,孟姐姐见一个救一个,把他们都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照顾...啧啧,我就没见过比孟姐姐更加心地善良的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鬼孟婆一直一脸漠然,好像说的并不是她。 长生不满地说道:“我心地就不善良吗?” “善良,善良...你见不得那些不能成双的人,什么年纪、家世、男女,哪怕是生死,又岂能将恋人分开?”化蝶捂嘴笑道,“不过相公连孟姐姐的醋都要吃,想必是爱我爱得惨了,这可怎么得了?” 长生旁若无人地搂过化蝶亲了一口,笑道:“人生苦短,今天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何必在意那么多?” 鬼孟婆开口道:“老身这点事情,跟其他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年轻时候的事说到底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但有的人真的没做错什么,世道却对他如此残酷,如此不公!” 留香摇头叹息:“这说的就是单大哥和厉容弟弟了。单大哥出生在贫寒之家,幼时无钱治病,落下了残疾。但是他天赋异禀,又有超人的毅力,陆续跟着几个江湖游侠学了几年功夫,竟然很像个样子,于是——” “于是我生了想拜师学艺的心,想寻一位良师拜入门下,潜心修炼,从此一心一意侍奉师父,光耀师门。”单绍秋说道,“我先后去了很多门派,看门弟子都像看一条狗一样看着我,根本不愿意为我通报。我跪下来恳求他们,换来的只有更加傲慢,甚至有人把手里吃剩下的半个烧饼扔给我,让我吃完了快滚。后来我开始登门挑战,在对决中那些名门弟子大都败在我手下,我堂堂正正地赢了一次又一次,但门派的大门依旧对我紧闭。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和毅力,但依然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我甚至连一位掌门的面都没见到。那时候我才明白,无论我赢了还是输了,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就像施舍乞丐一样跟我比一场,只要我肯离开,别再来烦他们就行了。” 话及此处,单绍秋自嘲地苦笑一声:“到了那个地步,我仍然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又或者性子太直,不讨人喜欢。于是我加倍地勤学苦练,又把性子磨平了,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说话做事,我以为我和那些名门子弟的差距越来越小了,殊不知真正的鸿沟从出生就注定了,任谁也改变不了。我又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明白,无论我多么努力,抑或是已经超越了大部分庸庸碌碌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和那些正统门派之间,永远隔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坚实无比的墙,我们跨不过去,只能生存在边缘地带,在那些他们根本不屑一顾的角落里,做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厉容一直低着头,看得出来,单绍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心声,已经有人替他全部说了出来,他也就不必再说。 但是留香看见辰兮的目光落在了厉容身上,就立刻为她介绍:“厉容弟弟的出身原本不差,可他倒霉,摊上一个不省事的叔叔,出海做了江洋大盗,十多年前暗通倭人把东平沿海十几个村子都屠尽了,犯下了天地难容的大罪。江湖上那些正义之士当然不会饶过他,不过么,他们杀了这个大盗还不算完,又将他父族、兄族和子族三族以内所有人全部关押起来,或打或杀,足足折腾了一年才泄了愤,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厉容弟弟当时年幼,又是旁支,所以留了一条命,但也从此断送了一切在江湖上出人头地的可能。他在无数谩骂和鄙夷中艰难长大,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儿,连丐帮都不肯收留他。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叔叔,却成为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摆脱不了的噩梦,啧啧,这世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这些被踩在泥土里的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站起来?” 辰兮默默听完,不置可否,又看着留香。 留香妩媚地一笑:“少主妹妹,我的故事很简单,日后再说给你听吧,咱们先谈正事儿。” 第九十八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五) 辰兮点点头,思索了一下,说道:“我有两个疑问。第一,我和诸位是什么关系?那些冒充你们的江湖妖人叫我‘少主’是想攀诬我,你们也这么叫我,是何用意?你们当初轮番试探我,是为了什么?” 化蝶笑道:“哎哟,少主这可是三个问题了!” 辰兮微微一笑:“三个么,我看是一个。” 屋子里静了片刻,这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单绍秋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原先的少主已经亡故,她曾经吩咐我们,若她死了,命我们追随她的师妹,继续做我们该做的事。” 辰兮眉头轻皱,旋即瞳孔收缩,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你是说...我的师姐,姬苏瑶?” 众人一听这个名字,立时坐正了,就连长生的脸上也再没有一丝戏谑的笑,化蝶和留香更是眼眶泛红。 单绍秋也神色郑重,沉声说道:“正是令师姐。她自己也是苦出身,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才侥幸长大,又遇见贵人,终于习得一身本领。姬小姐聪慧过人,有胆色有谋略,更有一颗绝不屈服的心!她帮助我们,又把我们聚在一起,对我们说,哪怕力量再弱小,只要不放弃、不认命,总有一天我们能改变这一切,推翻所有不公,让每个人都得到他应得的尊重和回报!” 辰兮听着,恍然想起姬苏瑶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 “江湖很大...有很多事,你以后会知道的...还有一些人,你慢慢...都会见到的...不要心急......”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余下的事,你想或不想,都由不得你......” 原来如此。 辰兮深吸一口气,师姐,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她大概因为天生残缺而对世道寒了心,又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为出身而备受敌视,所以将这些人留给了自己。 单绍秋又露出一丝微笑:“说来惭愧,我们原本对少主是不信任的,怀疑你能不能像姬小姐那样睿智,够不够资格做我们的少主,所以我决定和孟大姐、长生一起试一试你。现在我们放心了,少主有勇有谋,丝毫不输姬小姐,我们已经决定效忠于你,请少主带领我们共谋大业!” 辰兮摸着下巴,沉默半晌,问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厉容急道:“少主,你还没听明白吗?” 单绍秋抬手打断他,对辰兮说道:“好,我便再将话说得明白些。少主,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又遇见了这么多同道中人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这些人的遭遇绝不是一门一派的傲慢所致,而是整个武林。那些高高在上的正统人士们,他们出身名门,成名之后又彼此结识、互相依靠,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又像是一座巍峨的山,让我们这些泥土里长出来的人只能仰望,却永远没法子爬上去。就像那朝廷里存在了千百年的权贵和门阀,寒门子弟偶有一个能跻身其间的,都是因为祖坟冒了青烟——” “而最可笑也最可悲之处正在于此。”长生冷笑道,“只要有一个成功爬上去的人,就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人们只看见了胜利者,却看不见那无数倒在山脚下的尸骨。” 单绍秋凝盯着辰兮:“我们要做的,就是捡拾这些尸骨,再把他们拼凑成人,告诉他们,重活的这一世,一定要爬上那座山,和那些神仙们站在一起,也听一听九重天的回响!”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辰兮缓缓点头:“我敬佩师姐的想法,也敬佩你们的做法。但你们要知道,这是一条极其漫长而艰辛的路,要打破的东西太多了,而重塑的过程也并非那样简单,甚至‘重塑’本身也并不总是正确的。” 单绍秋微微一怔:“什么意思?...你是担心我们半途而废,还是矫枉过正?” 长生说道:“这两点都不是问题。我们原本就知道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我们没做完的事,会有人接替我们做下去,世世代代无穷匮也!至于矫枉过正,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苦命人,都是死过一次才能站在他们轻松就能到达的地方,每个人想做的不过是让这天下更加公平罢了!” 辰兮想了想,斟字酌句地说道:“你们向往的那座山上,也许并没有住着神仙,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任谁爬上去,都是一样的...你们前赴后继追求的那个新世界,也许还会是老样子。” 她注视着众人,目光清澈而深邃:“不是人不同,而是山在那里,只要山还在,爬上去的人就会变。” 单绍秋浑身一震,怒道:“那就把山也夷平!” 辰兮平静地说道:“可以,不过要不了多久,新的山就会被堆起来。” 她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兴衰更替。当新势力展露头角,那些已经存续百年的庞然大物就会缓缓移动起来,伸出看不见的触手,将新人的身体牢牢捆住。 这时候新人往往只剩下两条路,一是以某种方式加入他们,比如联姻,又或者暂时示弱、韬光养晦。当新势力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会通过一场残酷的斗争推翻旧秩序,来彻底确立自己的地位。 过去二十年间在江南武林发生的事情,说到底就是这么个过程。 无论这股新的力量是出于何种初衷发展起来的,一旦它成为秩序的缔造者,那就势必会有被统治的人,这天下永远不可能真正公平。 况且,那些一出生就站在山顶的人,也并非因此就有了原罪,那是祖祖辈辈积淀在他身上的福荫,是无数个努力向上攀登又死在半山腰上的人,用自己的骨血累积起来,让子孙后代能够轻松欣赏山巅的景色。 换句话说,当旧的山被夷平了,新的山建立起来,新人就会站在山顶上,依旧俯瞰苍生,就像当初他们誓死推翻的人一样。 单绍秋一时哑然,其他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厉容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一旦成功了,就会像他们一样狗眼看人低?你是在泼冷水吗?你不是来帮我们的,你不是我们的少主!” 第九十九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六) 单绍秋呵斥:“厉容,不得无礼!” 厉容冷笑:“我早就知道,她也是站在山顶上的人,根本没受过多少苦,怎么能体会咱们的心情?嘴里说着敬佩,心里还不知道如何嘲讽鄙夷,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咱们不过是幻想着螳臂当车的可笑之人罢了!” “你住口!”单绍秋闪身到厉容跟前推了他一把,厉容不敢格挡,倒退数步,撞在了墙上,仍怒视着辰兮。 “说完了?”辰兮淡淡环顾众人,“还有人要说话么?...哦,没有了,看来他已经把你们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既替你们当了恶人,又省了口舌,单先生,你该好好奖赏厉容兄弟才是。” 单绍秋略显尴尬,说道:“少主,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有或没有,都不重要。既然大伙儿把话都说明白了,我也把话说明白。”辰兮说道,“我没有想过当你们的少主,不过我和师姐的情分很深,她想完成的事情,我也不介意出一份力,此其一。我方才所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也是现实,你们承认或者不承认,现实都不会因此改变。所以,若想有所成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面对现实。现实纵然残酷又不易改变,但也总有人不甘于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真正的勇士,我敬佩你们,所以愿意出一份力,此其二。” “其三呢?”化蝶迫不及待地问道。 “其三么...”辰兮转头看向窗外,似乎想透过漆黑的夜空看到千里之外,“我在和一个人隔空下棋,前面都是他在出招,现在到我了。” “你是说...那些冒充我们的人?”长生最先反应过来。 辰兮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那个幕后之人想干什么,后来我在苗疆遇上他的一个手下,交谈过后我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不过么,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当成提线木偶,哪怕是为了我好,我也讨厌被安排被欺瞒。所以这一回我不打算惯着他了,说破大天去,他也是做了让我讨厌的事,我也该——有点脾气了。” 长生看着辰兮脸上晦暗莫名的微笑,还想追问,单绍秋已经制止他,说道:“少主,我们愿意当你的棋子,无论你想做什么,吩咐即可,只要你别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帮姬小姐完成遗愿。” 辰兮点点头,摸着下巴,微笑道:“好啊,既然对方通过冒充和栽赃陷害,已经把你们的名声搞臭了,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家换个身份。” “换个身份?”众人一时没明白辰兮的意思。 “单先生的庄子和比翼山庄我都知道了,孟大娘和孩子们从前住在鄂邑,现在孑然一身倒可以四海为家,不知厉容兄弟和留香姐姐的人现在何处?” 厉容已经从刚才的愤怒中缓过神来,闷声说道:“我先前在豫中有几十个兄弟,后来被丐帮赶了出来,他们在各地都有分舵,不许我们停留,我们就一边走一边做活,一边又结识新的弟兄姊妹。几年下来,现在有多少人我也不清楚,总有三四百吧。我们也学丐帮在各地建了分堂口,总堂设在鲁西南...” 辰兮忍不住笑了出来:“鲁西南,你这是要跟丐帮打擂台了?” 厉容愤愤道:“就是要跟他们打擂台!丐帮本是为穷苦人撑腰的,现在地位越来越高,也变了味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名门大派!如今的丐帮弟子哪个是真正的乞丐?不花上几个钱,再托人介绍,如何进得了丐帮?更不要提那些个堂主舵主们,个个比当地最大的财主还要阔气,手下一群打手,还和官府一个鼻子出气,有他们坐镇,街边乞丐和苦力们的日子只有更苦!来投奔我们的弟兄姊妹们,全都是日子实在难过,又两头受欺负,只想寻个依靠罢了!” 辰兮“嗯”了一声,笑道:“怪不得中原五省的门派之中丐帮叫得老凶,说出来的话最耸人听闻——他们说有一大群江湖妖人聚集在各地,意图把持郡县州府,和官府作对,形同谋反,哈哈哈,厉容兄弟,原来你就是那反贼的头目呀。” 厉容冷哼一声:“反?反了打起仗来,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辰兮敛了笑意,看向留香,这女人一直神神秘秘的,未曾透露自己更多信息。但“留香”这两个字想必不是真名,她既给自己起这个名号,也可略猜到一二。 留香依旧是那样温柔又不失妩媚的笑,柔声说道:“我们‘自梳会’总会在顺德,各地也有分会,不过江北少些,大约是风俗不同。” 自梳...辰兮颇感意外,看来自己对“留香”二字的理解终是浅陋了,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所谓自梳,就是女子在少女时便自己将头发盘起,表示永不嫁人,终身自食其力、独立生活。 这些女子既不愿嫁人生子,又不愿出家为尼,因此多为世俗所不容,生活艰难。想来留香已经联合了足够多的“自梳女”,成立了组织,让她们彼此之间能够互相帮助、互相温暖,共同对抗这个冷漠的世界。 辰兮缓缓点头,在心里构画出一张地图,荆西...湘北...鄂邑...豫中...顺德...好,这样倒是方便。 她招了招手,示意众人凑到跟前来,煞有介事地道:“锦囊妙计,一人一个,见者有份。” ...... 从屋子里出来,已是月挂中天了。煜轩陪着辰兮登上了庄子后头的一片小山坡,辰兮查看了地形,吩咐他天亮之前就布下暗哨,天亮后再令仡轲来找自己,安排他们在几处特定的位置演练阵法。 煜轩一一应了,辰兮见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笑道:“如何,见识了江湖的冰山一角,可还满意么?” 煜轩憋了半晌,只道:“我...我真是没想到...我以为江湖就是快意恩仇,若有势力之争,就看谁的武功高、拳头硬,我知道这其中也免不了尔虞我诈,但...但我真的没想到...” 辰兮笑了笑:“现在你知道了,江湖从来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什么呢?——江湖是人情世故,是欲望,是人性。有时候无所谓好坏,只看成败,有时候又无关胜负,只论对错,一切说到底,都是人的选择而已。” “选择...”煜轩若有所思。 辰兮淡淡微笑:“选择决定了经历,经历又决定了选择,因果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其实,有能力选择,有余地选择,已经很难得了...多数人,根本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话音刚落,听得一阵脚步声靠近,厉容走了过来。辰兮一看见他,就立刻对煜轩说道:“你回去吧,记得我嘱咐的事情。” 厉容却一抬手:“不必,认错道歉这种事,不用背着人,你也不必怕我没面子。” 说完单膝跪下,抱拳说道:“少主,虽然你嘴上给我们泼冷水,但终究还是帮了我们,我错怪你了,还对你不敬,我领罚!” 辰兮看着他的样子,微笑道:“还有呢?” “还有...”厉容咬牙,“还有,你说无论是谁站在山顶上都是一样,这句话我不服,我觉得是你错了。等我证明你是错的,你也要向我认错!” “哈哈哈...”辰兮大笑,将厉容托扶起来,“好啊,不想承认,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等着看你的河清海晏。” 厉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辰兮又道:“对了,有一件事,思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我此去西北是为出玉门关寻找亲人,如今看来要耽搁一阵了,但我很想快些和他们取得联络,你可否派人替我送一封信?” “亲人?”厉容一怔,都知道辰兮的父亲和师姐早已亡故,倒没听说她还有亲人在世。 “是啊,亲人...”辰兮面色柔和,淡淡笑着,“我在这世上的至亲之人唯余他们三个,我现在最大的念想,就是和他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第一百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一) 鄂邑,麻城北,雁门派掌门高晃正亲自带队围剿鬼孟婆。三日前他已收到消息,鬼孟婆又回来了,而且这回身边还多了十来个青年高手,似乎是来保护她的。 他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崔五爷的人,不消一日即收到回话:这些妖人应当已经联合起来,彼此照应,建议高掌门也广邀帮手,切莫轻敌。 高晃心服口服:“不愧是侯爷啊,一下子就看清了形势!既然侯爷吩咐了,那咱们就准备起来。” 他座下弟子也跃跃欲试,纷纷建言献策:“不若咱们联合晋西北和鲁中的各大门派一起行动,也可借此良机提升我雁门派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或者联合飞鹏帮,他们一直没完成击杀鬼孟婆的任务,都快成汉中武林的笑柄了!” 高晃却另有打算,笑道:“咱们是想提升地位,其他门派难道不想?弄不好瞎忙活一场,到头来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要知道‘飞花令’可是在咱们手中,这趟任务只能由雁门派挑大梁!至于飞鹏帮么,蒋正擎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或者已经吓破了胆,连上回在大兴府面见五爷都没敢去,我看他还是没认清形势,居然怕得罪那群妖人。咱们要找的帮手,既不能抢了咱们的风头,还得在关键时候足够好使,一个顶十个,帮上咱们的大忙!” 众弟子面面相觑,哪里有这么好的帮手? 高晃“嘿嘿”一笑:“咱们去向朔方霹雳堂借几个火雷来玩儿一玩儿。” 于是,在高晃的运筹之下,霹雳堂郭氏派出门下弟子郭翊、郭琛携带十几枚精巧的黑火雷为雁门派诛杀鬼孟婆的行动助阵。 雁门派也精锐尽出,誓要一举斩杀这个一再逃出生天的老妖婆。 一行人星夜赶到麻城北,早有雁门派弟子勘察好了地形。此处屋舍众多,都是些简陋的小房子,层层依山而建,一目了然,并没有险要的关隘。 高晃大喜,立刻命众弟子散开扑上去,做正面佯攻,又让郭翊、郭琛带人去往后山埋伏,只等鬼孟婆及其党羽逃往山中之时,将其全部炸死。 攻势开始之后,一切都如高晃预想的一样,那些年轻人纷纷从躲藏的屋子里跑出来,做殊死抵抗。雁门派擅长使棍,攻击范围较刀剑更大,众弟子相互配合,棍影交错,攻势迅猛。 雁门棍法尽显北派武学风采,棍法又密集又泼辣,节奏鲜明,舞起来虎虎生风。抡、劈、扫、拨,招式变化多端,力透棍梢,可谓梢把兼用、身棍合一。 缠斗了一炷香功夫,鬼孟婆的手下逐渐溃败,向后山撤退。令人惊奇的是,这群年轻人在山地林间身手异常敏捷,竟像一群野猴子,攀援在树梢石壁上,瞬间四散而逃,不见踪影。 正在众人惊愕沮丧之时,忽见一人身形微拙,落在了后头,正是鬼孟婆。高晃看准了,立时心情振奋,招呼众弟子缠上去围追堵截,誓要将她引向霹雳堂事先埋伏之处。 鬼孟婆却也不是好欺负的,她在山坡上被三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仍能镇定自若地周旋其间,招式干脆利落又辛辣果决,不多时便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冲了出去。 高晃再一挥手,顷刻又有二十多个雁门派弟子手持长棍追了上去。他充分吸取飞鹏帮的教训,此番带足了人手,最不缺的就是人,哪怕是用人海战术也要把鬼孟婆困死在这里,慢慢消耗,直到将其斩杀。 何况还有霹雳堂的郭氏兄弟守在后山,埋了十几颗火雷,不信这一回鬼孟婆还能逃出生天。 果然,这老女人的身影刚消失在林中不久,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在山中。 众人待爆炸平息了,立即围拢上去查看,只见一具焦黑的尸体冒着烟,四肢皆被炸断,肚子也开了花,场面惨不忍睹。但饶是如此,也能认出此人的脸和身形是鬼孟婆无疑,被炸断的左臂还紧紧搂着那个人偶娃娃。 高晃哈哈大笑,连连向郭氏兄弟抱拳致谢。郭翊仔细检查了尸体,确认无误,便和郭琛一道将附近的火雷都起了出来。临了还提醒高晃:“此地不宜久留,恐妖女同党在山下偷袭,高掌门还是速速返回晋中为上,沿途也须小心提防。” 高晃深以为然,再拜致谢,率领雁门派众人和霹雳堂别过,返回晋中。此番一举斩杀鬼孟婆,总算可以将“飞花令”传下去了,委实立了一大功,在中原挣足了脸面。 高晃对此行十分满意,已经在想如何向崔五爷好好描述这一战的凶险,希望能借此机会和侯府的关系更进一步。 这段时间一直有风声传出来,说宛平卢氏和侯府的关系莫名地疏远了,卢鹤晓几次求见侯爷,都被婉拒。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若自己能代替卢鹤晓成为得崔侯爷倚重之人,那可真乃天赐良机。 一个月内,范阳永璋侯府不断从各地接到捷报,各路消息已经在崔桓的案头堆起一叠。 这日他往京都面圣回来,一进书房便歪倒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崔放立刻走过来,将一件狐皮大氅盖在侯爷身上,小心裹住他瘦弱的身躯,吩咐将地龙烧得更暖和些,又向香炉里加了安神的香药。 崔桓低低地咳嗽着,良久才缓过气来,喝了几口参汤,恢复了些颜色。 崔放心疼地说道:“侯爷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寝殿歇息,待精神好些——” “圣上动了撤换我的心了...”崔桓低哑的声音响起,头裹在狐狸皮毛里,好像一只虚弱的兽,“虽然还未发明旨,但已召兵部大司马入见,我这三辅都尉之职,快则半年,迟则一年,便要交出去了。” 崔放瞪着眼睛,僵了半晌,叹道:“看来回鹘的事情,终究影响到侯爷了...” 在灵山发生的事情,在中原皇室看来,是萨图克动用雷霆手段肃清了喀喇汗王廷,把一直以来不服管束的吐尔逊及四大部族降服了。 如此一来,受永璋侯府支持的吐尔逊一脉彻底失败,而喀喇汗王朝经历了此番变故,王室之中也有一系列余震要承受,许多关系要重新理顺,王室和部落之间的秩序也要重新确立。 萨图克暂时没有精力图谋其他,反而因为临近的西夏虎视眈眈,他更要着力维护和中原王朝的关系。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崔桓的价值都大打折扣。 “圣上的速度很快,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他竟已是迫不及待了...”崔桓涩然冷笑,无限悲凉,二十多年的相互扶持,终要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崔放愤愤不平:“当年圣上基业未稳,侯爷为他扫清了多少阻碍,又全心全意地辅佐太子...如今朝局稳固,四海升平,有一半功劳都是侯爷的!” “我有一半功劳,莫非就该得到一半江山么?...”崔桓目光冰冷,缓缓说道,“当年我是为了崔氏的利益,才不遗余力地帮他,这些年崔氏也确实从中谋得了不少好处,我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崔放低下头,担忧地说道:“可是...三辅都尉乃是护卫京畿的要职,兵权一旦交了出去,整个崔氏就成为俎上鱼肉了...” 崔桓抬起手,点了点案上那一叠捷报,问道:“此事进展得如何了?” 崔放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顺利,我怕是又看走眼了,让侯爷空抱了希望...这一个月来各大门派进境神速,少有败绩,现已经纷纷得手,将那群江湖妖人杀得片甲不留...不论是咱们派出去鱼目混珠的人,还是小姐身边的单绍秋、鬼孟婆那些人,全都一个一个被剿杀了,看来洛小姐的本事也就止步于此...” “连单绍秋也死了?”崔桓眉梢微动,“怎么死的?” 崔放如实禀报:“单绍秋是中了西陵丘家的独门暗器,上有见血封喉的毒,他当场毒发身亡。鬼孟婆被雁门派围攻,最后是被霹雳堂郭家的火雷炸死的。比翼山庄那两个人受困于蓬莱剑阵,本来差点逃出生天,又被青城派堵在外围,两大剑派联手,最终在山庄的暗道里将其斩杀。还有那个苦力和自梳女,他们党羽众多,先后逃到好几个地方躲藏,都被各大门派揪了出来,最后一个中了埋伏被射成了刺猬,一个走投无路投水自尽,尸首已经捞了上来,确认无误。” 崔桓听完,敛眸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第一百〇一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二) 崔放怔道:“侯爷...” “我问你,这些妖人死的时候,他们手下的党羽是不是恰好都不在身边?”崔桓淡淡笑道。 崔放又是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未留意过,回想起各门派的汇报,好像果然如此。 单绍秋手下那些人形怪物根本没有出现——他是孤身乔装前往鄂邑同鬼孟婆会合,结果在一家偏僻的客栈里不慎暴露了行踪,被西陵丘家在睡梦里下了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身中剧毒暗器。 而鬼孟婆身边那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青年,每个人脸上都纹着五彩花纹,好像戴了鬼怪的面具,身手也极其诡异,在山林之中宛如一群野人,片刻即逃窜得无影无踪。 至于剩下的几个人,虽然随从众多,但真正在最后关头留在他们身边的却没有几个,和他们死在一处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崔放心头一动,好像窥破了什么秘密,却一时说不出来。 崔桓笑叹一声:“真贪心啊,连手下细枝末节之人都舍不得牺牲掉,要将他们全部保全。这般心软,难怪赤焰魔君要那样历练她。” “侯爷,您的意思是说...”崔放缓缓瞪大了眼睛。 “我再问你,这些妖人的尸首,是不是都面目全非?”永璋侯的笑意更浓。 “是...是!”崔放回忆起来,大声答道:“侯爷所料不错,那单绍秋所中之毒正是全身溃烂的毒药,鬼孟婆被炸得血肉模糊,长生和化蝶在暗道里身中数十剑,二人身上脸上均是横七竖八的剑伤,连皮肉眼珠都翻了出来...” 永璋侯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苦力既被乱箭射成了刺猬,那自然有不止一支箭射在了脸上,浑身上下也是血肉横飞。而那投水的自梳女,打捞上来的时候也必定泡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强认出面容来。 崔放已经完全明白了永璋侯的意思,不禁惊道:“他们都是假的?是金蝉脱壳之计?” 永璋侯微笑道:“没有这么简单。你当那单绍秋的行踪为何偏偏被西陵丘家发现了?丘家既是接了‘飞花令’的门派,又以用毒见长,而且这一回击杀单绍秋偏偏选用了这一种毒药,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事情需要计算?雁门派去杀鬼孟婆,也是因为得到了消息,同样的道理,是她选择了雁门派——因为她早已看透了高晃的为人,算定他不愿别的门派轻易分去功劳,而一定会去找霹雳堂借火雷...” 话及此处,永璋侯顿了一下,恍然道:“原来连我也被计算在内了...呵呵,她料到高晃一得了消息,必定会第一时间寻求我的指示,而我听了他的描述,一定会做出‘妖人已经联合在一起’的判断,建议他去找帮手...哈哈哈,你现在还觉得是你看走眼了吗?” 他将案上一碗极苦的汤药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碗烈酒,笑道:“痛快啊,许久没这么痛快了。” 崔放皱眉道:“可是...小姐这么干,这么多门派,就没有一个发现端倪的吗?” 永璋侯笑道:“好,那我问你第三个问题,这些成功诛杀了妖人的门派,事后是什么反应?” 崔放说道:“他们当然大肆庆祝,昭告武林,提升自己的江湖地位。像雁门派这样的,还想借机拉近和侯府的关系,所以高晃派人来说,他愿意为侯爷巩固晋中的势力,只盼成为侯爷的臂膀——”说着说着,若有所悟,不禁看向永璋侯。 崔桓也看着他,微笑道:“懂了么?这一招真正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是个阳谋。我这个外甥女,从来没想着瞒过任何人——她确实把这些妖人联合在一起了,也确实玩了一次高明的金蝉脱壳,所以我的判断没有错,各门派的行动一开始也没有错。但诡异之处就在于,我的判断正好推动了这件事,而各门派即便事后发现自己错了,也绝不会承认。” 崔放缓缓点头,喃喃道:“是啊...‘飞花令’已经大张旗鼓地传下去了,难道要收回?那岂不是丢人丢到天边儿去了...现在这些立了功的门派非但不能说自己杀错了人,还要极力遮掩此事——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反而要帮着单绍秋那些人隐藏身份!” “你总算看到关键了。”永璋侯抚掌笑道,“从这一刻起,哪怕单绍秋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冲过来指认他们,因为真正的单绍秋和鬼孟婆早已经‘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各大门派验明正身,由云宫‘飞花令’作保,已经死得透透的,再也不可能还阳了!” 他笑得直咳嗽:“如果有人说那就是单绍秋,西陵丘家肯定第一个反对,谁敢胡说八道,就毒死他,让他再也开不了口,哈哈哈哈!咳咳咳...” 崔放急忙抚着侯爷的背,又为他斟上参茶。手上做着事,神情却有些恍惚,茶水险些溢出来:“这天下间除了侯爷,真的有人能运筹到如此地步吗...” “所以说啊...小五,你立了一大功。”永璋侯喘匀了气,微笑道:“看来苗人谷中短短一面,她已经完全窥破了我的计较。她在跟我下棋,也在向我发脾气,呵呵,很好,崔氏有这样的年轻人,何愁前路不兴?” 提起苗人谷,崔放神色微微变幻,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幸而侯爷早有部署,没将所有罂粟都种在一处。如今谷中的罂粟都被小姐付之一炬了,但山谷之外还有很多,应当足够使用,只是成色还需提炼...” 永璋侯点点头,淡淡道:“所以了,温如初暂时还有用,且留他性命。至于卢氏...” 崔放立刻垂首道:“属下晓得怎么做。” ...... 庄子又扩建了一半,辰兮还嫌不够大,一直嚷嚷着再多盖几间房,要宽敞,要亮堂。 单绍秋严厉禁止,并声明他手下所有人都不会参与扩建行动。 其实他的声明作用不大,因为那些兽人早就跟苗人们打成了一片,被仡轲拢在一起分配了任务,现驻守在山林各处,轮班站岗,歇了就漫山遍野追逐打闹,根本不理会辰兮要盖什么房子。 而厉容却言辞闪烁,表面上瓮声瓮气,好像也反对扩建,但不声不响地已经让人去山里砍了许多木头,还运来些土石。用他的话说,是苦力们自己闲不住,一定要找些事情来干。 辰兮当即说道:“你看看,怎么能让大家白干活儿呢?长生,拿钱来!” 长生呆住,辰兮阴恻恻地笑道:“可别告诉我比翼山庄缺钱啊...” 化蝶长叹一声:“我就说嘛,别用祖母绿垒牌坊,相公非不听。” 宽敞的大房子很快盖好了,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厅,按照辰兮的要求又被分隔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区域。 掷骰子,推牌九,搓麻将,投壶,对弈,拼酒... 东西都备齐了,辰兮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拎了一坛子酒,走到一张赌桌前坐下:“来啊,谁敢跟我赌一局?” 第一百〇二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三) 单绍秋瞪眼:“少主,你这是...” “玩玩嘛,从今天开始都别拘着了,会的不会的都上上手,”辰兮笑道,“反正长生有的是钱,输了算他的!” 众人一听,登时乐开了,他们都过惯了苦日子,近半年来又一直被各门派追杀,绝少有这样的机会找点乐子,放纵一把。 厉容手下的苦力们都跃跃欲试,他们布置这间赌坊的时候就已经馋得要命了,看厉容也不反对,纷纷找到擅长的赌具玩了起来,场面立刻变得很热闹。 单绍秋刚要再说话,就被化蝶拉走了,一叠声笑道:“老夫子,你何时能不这么正经?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况少主才帮咱们解决大问题,来来来,我陪你玩儿一局,你想玩儿什么?” 单绍秋一甩袖子:“我什么都不玩儿!我...我去巡山!” 长生眼看加入赌局的人越来越多,堆得山高的酒坛子竟已被拿空了,慌忙去喊“福禄寿”三个巨人守好钱袋子,谁输了算谁的,可不能全算在比翼山庄头上!谁料刚一回头,就看见耸动的人头里已经矗立着三座山,正玩得开心。 留香坐到辰兮对面,柔声笑道:“我知道赢不过少主,咱们就比个大小,权当一乐吧。” 辰兮喝了一大口酒,喜道:“好啊,来!” 周围人见二人开赌,都聚过来围观。 留香轻柔一笑,拿起骰盅,手腕轻轻用力,将桌面上三颗骰子划了进去,快速摇晃起来。 说是摇,不如说是一种极迅捷的抖动,骰子撞击内壁的声响细碎而轻微,仿佛骰盅里只是三颗小小的空心果壳,并没有什么重量。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这样的手法确实高明。 辰兮知道,这样一来别人就很难通过“听”来判断骰子的最终点数,不禁笑道:“原来留香姐姐是个中高手,失敬失敬!”说完也用骰盅扣住自己的三颗骰子,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过不多时,留香将骰盅猛地扣在桌子上,放开了手,辰兮也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留香见辰兮只是轻轻晃了几下,骰盅甚至未曾离开桌面,这样里面的骰子很有可能根本没有翻动过,围观众人也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辰兮盖上骰盅之时,留香已经看清楚了,那三颗骰子分别是二点、三点和五点,从声音听上去,应该最多有两枚骰子翻了面,且只翻了一面。 留香迅速在心里将各种可能的组合想了一遍,旋即发现情况很有意思——“二三五”这三个点数无论是谁翻转一面,都有可能变成“六”点,也有可能变成“一”点。 所以辰兮的骰盅里有可能点数极大,也有可能极小,还有可能——她让“五”变成“四”,凑出一副“登科”,这比寻常的大点数赢面更大。 因此她虽只翻转了一次,却让结果出现了足够多的可能,丝毫不亚于自己摇了这么久。 但是再怎么变,都大不过自己骰盅里三个“六”点的“混江龙”,这已经是点数的极限了。 留香笑道:“少主要开么?” “你要开吗?”辰兮一根手指敲着骰盅,一面转头去喝酒,煜轩忍不住问道:“不开就能再摇一次?” 辰兮微笑:“是啊,只要你觉得没把握,可以再摇一次,不过要加注...对了,留香姐姐,咱们还没说好赌什么?” 留香微微一怔,辰兮明明输定了,却要在此时问赌注,笑道:“好,我听闻少主千杯不醉,如果少主输了,就让我见一见你的醉态。” 辰兮哈哈一笑,叫道:“长生,搬酒来,砌满这一面墙!要最烈的酒!”又看向留香:“留香姐姐好像以为自己赢定了?” “少主说得不错,就算再摇一百次,结果也是一样。”留香嫣然一笑,“少主可以认输,此局便罢了。” 辰兮扭头对煜轩笑道:“你看看,赌桌上若是有必胜的把握,肯定要催着对方加注,留香姐姐劝咱们认输,恰恰说明她心里没底,咱们就要乘胜追击——我加注,谁输了,不仅要醉,还要醉到昏天黑地,人事不省。留香姐姐,你要跟么?” 留香犹豫片刻,笑着点头。赌桌上这些虚张声势的把戏很多,虽然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但好在赌注只是玩乐,输了也无妨。 况且自己已经给过提示——“就算再摇一百次,结果也是一样”——说明自己手里的骰子已经达到最大点数,她倒是真想看看,辰兮要怎么赢? “我的骰盅就不动了,你要是跟,可以再摇一次。”辰兮又说道。 留香摇头笑道:“少主不必再造势了,直接开吧。”说着先打开了自己的骰盅,只见三个“六”点毫无意外地出现在眼前,是一副“混江龙”,立刻得到了一阵喝彩。 “也好。”辰兮微笑,一手慢慢掀开骰盅,先露出了一个红色的“四”点,接着又露出了一个“四”点。 留香笑容一滞,这两个“四”点显然是这两个骰子分别翻转了一次所得,但是这样一来,剩下的一个骰子无论是“二”“三”还是“五”,都凑不成任何东西,而且点数也显然输了。 除非——留香瞬间瞪大了眼睛。 骰盅掀开,露出了最后一个骰子,依然是红色的“四”点。 掷骰子以同色为贵,驳杂为贱,在同色中又以红色为贵,所有骰子皆为红“四”点称为“满园春”,皆为红“幺”称为“满盘星”——当然了,“满园春”更为尊贵,是掷骰子里的最高彩。 “满园春”一出,围观众人登时鼓起掌来,叫道:“赢了!赢了!” 留香困惑地看着骰子,明明最多只有两枚骰子翻转的声音,这第三枚骰子是何时翻转的? 辰兮微笑着抬手在三枚骰子上方轻轻扫过,骰子在她的掌风之下挨个翻转,只不过有两枚骰子是同时转动的,声音略大一些,剩下的一枚声音略小。 留香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听见了一声清晰的翻转,确定有一枚骰子转动了,又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声响,好像另一枚骰子动了一下,但不确定是否完成了翻转,所以自己断定最多有两枚骰子翻转了。 此招看似简单,但要做到这样,须得在摇晃骰盅的时候用力十分巧妙,才能令两枚骰子同时以极轻的幅度完成翻转,凑成一个声音,并且紧跟着另一枚骰子的翻转,让一重一轻两个声音形成对比,对方听上去就会加深自己的判断。 留香心服口服,笑道:“既要使手法,还要攻心智,幸好这赌局无关生死,否则我可就在劫难逃了。” 长生走过来笑道:“少主玩游戏就没有输过,你看我,我就不触这个霉头。”说着把三坛子烈酒放在留香面前:“请吧,留香姐姐。”四周人群开始起哄,留香也不扭捏,笑着举起酒坛,招呼身边十几个自梳会的姐妹:“来,大家一起喝!” 往后数日,辰兮又命人在院子里搭了烤肉架,夜晚也升起小小的篝火,带头跳起苗疆的舞。 用她的话说,自己要当个山大王,喝酒吃肉,夜夜欢歌。 不过煜轩知道,辰兮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众人之所以能在庄子里逍遥快活,都是她每日调整周围的布防,天不亮就去巡视暗哨,还悄无声息地布置下好几处大大小小的五行阵和陷阱。 现在这片庄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坚固得如铁桶一般。 除了鬼孟婆之外,单绍秋他们的手下都被编了队,按照各自的专长轮番值守。厉容和留香的人还在陆续向此地集中,辰兮也提前做了安排,按照军队的行营部署,在庄院外围划出了许多区域,厉容正带人在山里开疆拓土。 这日,单绍秋耐不住心里的担忧,来找辰兮:“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各门派都没有动静,是否一切真如咱们所愿,这‘妖人’的身份算是洗去了?” 辰兮淡淡一笑:“如今‘飞花令’上剩下的都是些真正的妖人,让他们杀去吧。咱们的人还需再蛰伏一段时日,你这座庄子就很好,附近的山麓我也看过了,只要布置得当,足可以当做大本营。至于你的担忧么,咱们完全可以试上一试。” “怎么试?” “让孟大娘去试,正好借此机会给她改头换面一番,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辰兮话音刚落,鬼孟婆已经出现在二人身后:“你要给老身易容改装?” “不是易容改装,孟大娘,就是要你以真实样貌去晋中走一趟,看看雁门派的反应。只是要稍加修饰,和你现在的样子不同,而且...”辰兮秋水似的眸子看着鬼孟婆,“从今往后,你都要这副新样子示人,彻底告别过去,你愿意吗?” “你是指...”鬼孟婆不由得低头看了看小一,辰兮的意思很明白,从今往后她不能再打扮成一个老乞婆,也不能再怀抱这个不人不鬼的人偶娃娃。 鬼孟婆长叹一声:“我不能再当鬼孟婆了...也不能再做小一的娘亲...” “但你可以做回孟书黎,”辰兮柔声道,“你永远是小一的母亲。” 第一百〇三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四) 鬼孟婆瞳孔收缩:“你都知道了?”片刻之后,旋即释然:“也对,你我相识这么久了,以你的本事,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孟书黎,呵呵,这个名字已经有三十年没有人提起了...姑苏孟家,不知还有没有人在世。” 辰兮说道:“孟氏的后人已经退出江湖,还迁离了江南,若你想找到族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向。” “我不想知道。”鬼孟婆断然说道,“当年他们不敢得罪方家,就狠心把我和小一赶出来,呵呵,下场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跟方家一拍两散!一山容不得二虎,江南弹丸之地,怎能容得下两个世家大族?孟缙舟真是老糊涂了,竟然看不破这一层!...呵呵,那方家纵然一时得了势,可又怎么样呢,不过昙花一现,只威风了不到十年就被乌家庄盖过了风头!哼哼,更可笑的是,这些世家大族你争我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让一个外来的小子站稳了脚跟,短短二十年就彻底颠覆了江南武林的格局!孟家、方家、乌家,没有一个能幸免,任他们如何争斗,到头来都成了黄泉路上的难兄难弟,简直太可笑了!” 鬼孟婆阵阵冷笑,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光。 单绍秋一阵恍惚,他倒从未见过这样的鬼孟婆,这一刻她绝不再是一个怪异的老乞婆,而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姑苏孟家的大小姐,真正睥睨江南的天之骄女。 鬼孟婆冷冷地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走马灯似的,都是南柯一梦。可是多少爱恨情仇都因这梦境而起,又葬送在这梦境里头,人啊,实在是太可笑,太可恨,又太可悲!” 辰兮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牵起鬼孟婆粗糙枯瘦的手,温柔一笑:“孟大娘,我有一双巧手,如果你相信我,就把自己交给我吧。” 单绍秋被赶了出去,半天之后,又被辰兮叫了回来。和他一起来的人很多,大家都想看看鬼孟婆的变化。 房门打开,一个干练的中年女人走出来,着一身紫色云纹劲装,腰身挺拔,英姿飒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别一根精致的柳叶点翠银钗,望之只如四十许人。 女人目光明亮,气韵沉稳,微微一笑,虽未说只言片语,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气派已经让人不由得噤了声。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气质,既有经年在江湖中搏杀沉浮的风霜,又显然带着来自名门望族教养优渥的贵气。 众人不禁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鬼孟婆? 单绍秋此刻方明白辰兮那句话的意思——“但你可以做回孟书黎...” 眼前的女人当然不是鬼孟婆,她是孟书黎—— 鬼孟婆永远死了,死在霹雳堂的火雷爆炸中,但是姑苏孟氏的大小姐回来了! 单绍秋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安排! 辰兮跟在孟书黎身后走了出来,怀抱着那个鬼娃娃小一。她已经把它从孟书黎的手中接了过来,此刻正柔声对它说:“小一,你看,这是不是娘亲?” 孟书黎转过头来看着辰兮和小一,眼中朦胧,微微一笑,隔着三十年的岁月,依稀看见孩子向自己伸出了小手。 她微笑道:“这就是娘亲的样子,小一喜欢吗?”鬼娃娃再没有开口,但孟书黎分明看见它笑了一下:“这是小一梦里娘亲的样子,小一很喜欢!” 孟书黎点点头,又回身面对众人。长生迎上来,手里捧着一柄华贵的长剑,剑鞘上镶着琥珀和绿松石,剑穗的流苏也是纯金的,笑道:“恭贺孟大小姐重归江湖,此乃比翼山庄珍藏的宝剑‘无咎’,虽不能与大小姐从前所用之剑相比,但胜在一个好彩头,愿大小姐从今往后无灾无难,顺顺当当,一本万利,心想事成!” 众人都笑起来,长生的话虽然玩笑,这柄剑却是货真价实的稀世宝剑。孟书黎接过来,错出三寸,只见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纯净锋利之至,果然担得起“无咎”之名。合剑入鞘,笑道:“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单绍秋几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是赞叹,握剑在手的孟书黎,更加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天地都已尽在手中。 他们与鬼孟婆相识日久,深知她年轻时候的遭遇,也知她这半生始终走不出来,无法释怀,怀里的人偶一抱就是三十年。性情阴郁乖张,实则是内心极度痛苦,只能不断自我折磨。这种痛苦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或许还正在经历着,所以感同身受。 如今眼见她焕然一新,竟肯把小一也交了出去,惊叹之余,俱都深深为之喜悦,仿佛自己也脱胎换骨了一般。 辰兮笑道:“长生,这事儿办得好啊。” 长生笑道:“哪儿啊,是少主吩咐得好,咱们这地方风水也好,正好适合涅盘重生。” “这地方风水确实不错...”辰兮摸着下巴,环顾四周,“话说回来,老单,你这庄子有名字吗?” “没有。”单绍秋简短地说道。这地方本来只有十几亩地大,是他给来投奔自己的人找的临时住所,简陋得很,哪里有什么名字。 不过现在经过辰兮的扩建和布置,虽然屋舍依旧简陋,但是已经初具规模。 且初时只是辰兮一人在发号施令,到了后来,所有人都被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欢欣鼓舞的情绪调动起来,开始自发地干活儿。 今天平一块场地,明天挖一个池塘,许多人会凑在一起商量,按照自己的喜好搭建房屋,还根据需要建出不同的区域。大家兴致高昂地干着,好像都把这里当作了——家。 如今,这地方已经扩出去了五倍有余,很多东西都有了雏形,像模像样,并且还在外扩,人也越来越多。 正如辰兮所说,这里越来越像一个大本营了。 而且看辰兮在沙盘上画出来的手笔,她要将这附近几座山和山下的河道全部囊括进来,花上一年半载修成一座巨大的山寨,再用三年五年慢慢调整加固。 她是真的想结束所有人颠沛流离的日子,给众人一个能永续经营的地方。 长生也摸着下巴:“说得对啊,咱们这么多人住在这里,怎么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呢?我想想啊...咱们都是穷途末路才聚在这里,不如就叫‘穷途谷’吧!” “真晦气!”厉容骂道,“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化蝶依偎过来,柔声道:“相公这名儿起得真难听。”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留香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喜欢喝酒,这地方就叫‘解忧山谷’,可好?” 众人一听,纷纷笑道:“这个好,又有酒,又忘忧!” 只有长生不高兴,化蝶安慰他:“相公乖,你要是喜欢‘穷途末路’,以后自己找个山谷,别耽误大家的好日子。” 次日,孟书黎告别众人,前往晋中。这一路上大摇大摆,不避行藏,还时不时露出孟氏剑法来。 不出一个月,姑苏孟氏“孟书黎”的名字已经传开了。都说这位孟大小姐约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雷厉风行、嫉恶如仇,宛如少年人,一手孟氏剑法出神入化,又有十分丰富的临敌经验,往往只要一个眼风飘过,就知道对方落招何处,立刻以极简单直白的招式直插对方要害。 那柄流光溢彩的宝剑在她手中,好像是剑,又好像不单是剑,是刀、是匕首,还是树枝和铁签子,招无定招,又随意,又凌厉,叫人防不胜防。 由于当日在石家村目睹鬼孟婆使剑、知道她是孟氏后人的青城派弟子,已全部毙命于辰兮掌下,唯一知晓此事的只剩下瘫痪在床的“霜剑”林屹宽,所以一直没有人将“孟书黎”和昔日“鬼孟婆”联系在一起。 就这样,孟书黎在一个月后踏入了晋中地界,和雁门派面对面相遇。 第一百〇四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五) 孟书黎进入平阳城的时候,还不知道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盛会——一场属于雁门派的盛会。 话说雁门派成功诛杀了“鬼孟婆”之后,并没大肆庆祝,而是立刻将“飞花令”传给了颇有实力的晋阳南谯阁,随即又派出得力干将协助南谯阁,共赴陈仓围杀一个自称“骊山老姥”的人。 据说此人半男半女、阴阳同体,假借神明之力散布异端邪说,敛财骗色,在陈仓拥有信徒无数,势力颇大。 雁门派和南谯阁联手,趁夜突袭,杀到天明,果断撤离。旋即变换路数,一连厮杀了五个昼夜,终于攻破了所谓“骊山圣教”的总坛,将妖人尽数斩杀。 高晃还特意吩咐手下留心收集“骊山老姥”坑蒙拐骗的罪证,在一众妖人伏诛之后,将罪证在陈仓城内外公示,挨家挨户劝说,善后工作又足足做了半个多月,方平息了百姓的骚乱,也断了“骊山圣教”死灰复燃的机会。 雁门派这一番举动不仅让南谯阁佩服万分,也赢得了整个晋中地界诸门派的尊敬。“骊山老姥”伏诛后,“飞花令”传向秦地北部,高晃又带领晋中几个门派同往上郡,协助驼城城主剿灭妖人。 至此,这一张“飞花令”圆满完结。两个月下来,雁门派在晋秦两地的势头可谓如日中天,任谁提起来,都要竖个大拇指。高晃趁此机会登高一呼,提议众门派相聚在平阳城,共同庆贺“飞花令”的完结。 众门派欣然赞成,热烈捧场。一则真心为此事高兴,二则早听闻雁门派得了永璋侯府的眷顾,这次事情能如此顺利,难说高晃背后没有侯府的支持。 这三则嘛,按照百来年的旧例,凡“飞花令”完结,云上天宫都会派人来送上一份贺礼,众门派都想一睹云宫的风采,谁也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此,当孟书黎大摇大摆走进平阳城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满城各色的江湖门派,秦晋两地略有头脸的人物皆相聚于此,可谓难得一见的盛会。 孟书黎闲逛了一会儿,正在思索要不要特意去雁门派大门口晃悠一下,就被人认了出来,正是南谯阁的几个弟子。她不禁暗自感叹,自己如今已经名气这么大了?走在路上都能被人认出来。 南谯阁为首一人叫陆昭,是阁主的胞弟,也是此次率队前往陈仓诛杀“骊山老姥”的领头人。他早闻三十多年前叱咤一时的姑苏孟氏又有后人重出江湖,还是第十代家主孟缙舟的嫡女,算来便是孟氏剑法的第十一代传人。 陆昭很是兴奋,因他自己就是个剑痴,奈何南谯阁的看家功夫是九节鞭,和剑毫无关系,他一直耿耿于怀,就想拜个师父转练剑法。偏生兄长年纪大了,一心想将阁主之位传给他,是以不许他乱花心思,十多年来只拘着他练家传的九节鞭。 但陆昭身在鞭营心属剑,一直偷偷揣摩剑法,还将很多剑术名流的家世背景、过往经历都摸得一清二楚,只盼哪一日能结识他们。行走江湖时,每每遇见剑术高手必心生敬仰之情,巴不得上前讨教一番,若是对方有真本事,他都恨不能跟着去了,再不回晋阳。 因而这次率众出来围杀妖人,临行前阁主特意嘱咐了手下得力的弟子,看住陆昭,除了保护他少受伤,还要提防着他半路逃跑。 陆昭一见了孟书黎,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又见对方乃是一位气韵超然的中年女子,腰悬宝剑,目光锐利明亮,所到之处,不怒自威,正符合自己对练剑之人的全部想象,立时按捺不住,便要说出些不计后果的话来。 幸好身边南谯阁弟子暗中拉着,才没让自家未来阁主转投他门。 在陆昭的热情邀请之下,孟书黎被南谯阁众人簇拥着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酒楼。这里高朋满座,都是些江湖上有身份有名望之人,借着盛会相聚于此,推杯送盏,人情世故。 因南谯阁是此次“飞花令”完结的主要功臣之一,地位不同寻常,众人一见陆昭到来,纷纷起身欢迎。陆昭谦辞几句,便向大家介绍孟书黎。 他对昔日孟氏和方家的旧怨颇有了解,是以在介绍的时候刻意避开这一遭,只说姑苏孟氏如何厉害。众人听完都笑着捧场,有的人笑容中却有些别样的意味。 孟书黎见状,呵呵一笑,说道:“你小子年纪轻轻,倒是对当年江南之事很清楚嘛。” 陆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孟书黎拉了张椅子坐下,淡淡笑道:“倒也不必替我遮掩,在座的多有五六十岁的人,只怕对当年发生的事并不陌生,你们中间少不了有人曾把它当成笑谈,笑完了,再奚落几句。方羽豪在比武招亲的时候抢了我,和我做了夫妻,又翻脸不认人,孟氏为了替他遮掩就把我逐出家门,从一个名门大小姐沦落成街边的乞丐...呵呵,多少人拿我做例,告诫自家女子要检点,你们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哈哈...说过也无妨,方羽豪早就死了,无论是姑苏孟家还是钱塘方家,早就成了过眼烟云,江南早已换了天地,咱们这些老古董,还守着过去干什么呢?” “痛快...痛快!”陆昭见她自揭疮疤,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忙叫了酒来,“孟前辈,我敬你!” 孟书黎接过酒杯,笑道:“敬过去,敬而今!” 众人一齐举杯,俱都饮下,都对这位孟大小姐心生好感,哪怕她是当年家喻户晓的“不知羞耻之人”,旧事已过去多年,岂有抓着不放之理? 场面很快恢复热闹,各门派纷纷来与孟书黎结交。孟书黎话虽不多,但性子爽利,又能喝酒,身上不太有世族的派头,倒多是利落干脆的江湖气质,很能与众人打成一片。 热闹了一阵,雁门派已有人来请,陆昭也立刻邀请孟书黎同往。孟书黎心里好笑,欣然应允。 众人浩浩荡荡来到雁门派,大殿上已聚集了不少人。高晃红光满面地从后头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左右手钱宁,另一个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不过人群中已有眼尖的认了出来,不禁小声说道:“那是...崔五爷手下的人...看来高掌门果然搭上了侯府,雁门派往后在秦晋两地的势头不可限量啊...” 身旁有人低笑道:“你们看这架势,南谯阁和上郡驼城一个在晋、一个在秦,显然都是拥护雁门派的,鲁东的蓬莱派也派人来了,就连丐帮和霹雳堂也到场,你当他们都是冲着高晃来的?高晃有这么大的脸面?呵呵呵,将来真正入主秦晋之地的人,哪儿轮得到他高晃,他不过是个前头传话的罢了!” 正议论着,只听钱宁高声向诸位来宾致辞欢迎,并明确了此次盛会的主题——庆贺秦晋之地的“飞花令”胜利完结。 钱宁细数了历次“飞花令”的过往,盛赞云宫,接着就绕回到本次“飞花令”的任务上。各门派开始了冗长的恭贺,围着这几个立功出力的门派不停夸赞。 最后,话题适时绕到了高晃头上,大家都让他讲讲是如何一举将那狡猾阴狠的“鬼孟婆”杀死的。 高晃显然早有准备,先客气了一番,又把功劳都归到了霹雳堂那里,还专门把郭翊、郭琛两兄弟请上来,郑重拜谢,最后才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当天在鄂邑山里发生的事。 讲到那“鬼孟婆”的党羽是如何殊死抵抗,被雁门派杀得片甲不留,“鬼孟婆”自己临阵脱逃,丢下同伴逃入山中。幸而自己料敌先机,早在山里布下埋伏,“鬼孟婆”又倚老卖老地装可怜,想博取同情,但雁门派弟子铁面无私,定要令其伏法。最后这狡猾的老妖婆使诈逃走,不慎落入陷阱,被火雷炸成个稀巴烂。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经久不绝,仿佛要笑断了气。 第一百〇五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六) 众人都是一愣,纷纷看去,只见大笑之人正是孟书黎,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笑得太厉害,她脸色红润,眼眸格外精亮。 陆昭急忙拉了她一下:“前辈,你这是...” 高晃站着没动,他身边的钱宁朝孟书黎走过来,人群顺势让开。 钱宁一看见孟书黎的脸,登时一怔,他当日也参与了绞杀“鬼孟婆”的行动,顿觉眼前这妇人极其眼熟,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和那妖婆很像,但无论身形还是样貌,又都与那妖婆不同。 不远处的高晃也是瞳孔收缩,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心头浮起万千疑云,又有一丝慌乱,不禁下意识地看向霹雳堂郭氏兄弟。 钱宁已走到孟书黎面前,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这位可是近日来重出江湖的孟前辈?久仰大名...前辈能来参加此次盛会,欢迎之至!” “这话说的,我‘近日’才重出江湖,哪里来的‘久仰’?”孟书黎笑道,“不过看你小子也是有礼貌,名门正派就是不一样啊,老身当惯了草莽,不通礼数,你别见怪。” 钱宁谨慎地问道:“不知...前辈为何发笑?” “没什么,没什么...”孟书黎摆摆手,“我高兴啊,听高掌门这一番讲述,真是听得我惊心动魄,想不到诸位这么辛苦,还差点被那老妖婆装可怜给迷糊住了,啧啧...不过那老妖婆最终还是被炸死了,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呀!哈哈哈哈...” 众人听着孟书黎如此阴阳怪气,都觉纳罕,雁门派弟子个个脸色不虞,已有人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书黎笑道:“老身听说那‘鬼孟婆’阴险狡猾,几次逃走,就连青城派和飞鹏帮联手都没能杀了她,啧啧,要说还是你们雁门派厉害,远在晋中,人生地不熟的,结果一到鄂邑就把这老妖婆杀死了,简直有如神助啊...对了,我还听说那老妖婆心狠手辣,以折磨幼童为乐,怎么,那些可怜的娃娃都解救出来了?现下安顿在何处?” 雁门派弟子听孟书黎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指他们杀死“鬼孟婆”的事纯属吹牛,当下勃然大怒,几人按捺不住,“唰”地拔剑指向孟书黎:“你说什么!” 钱宁眉头一皱,急忙喝止:“不得无——” 话没说完,只听“呯”“叮”几声,几人手中的剑应声而断,掉在地上。原来在电光火石间,孟书黎伸出铁钳一样的二指,依次夹断了他们的剑。 她速度实在太快,身子已回到原位,几根断剑才落到地上。 雁门派弟子尽皆惊愕,围观众人忍不住喝彩起来,陆昭更是兴奋得想鼓掌,被身边手下拉住了。 高晃还没来得及和郭氏兄弟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场面已是这样,只得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孟前辈,你远来是客,我等自问也没有怠慢过你,你这究竟是何意?” 孟书黎抱臂而立:“没什么,就是想问问,那‘鬼孟婆’当真死了?” 钱宁皱眉:“这还有假,自然是真的!” 孟书黎道:“我在问高掌门。” 高晃环顾大殿,沉声道:“真的。” “是被霹雳堂的火雷炸死的?” “对。” “你们都亲眼看见了?” “是。” “就不可能再活过来?” 高晃忍着气,应道:“绝无可能。” 孟书黎看向郭氏兄弟:“你们怎么说?” 二人对看一眼,既然高晃已经咬死此事,霹雳堂自然也不能改口,郭翊朗声道:“火雷乃我二人亲自布下,事后又检查了尸体,绝无差错!” “哦...可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孟书黎说道,“老身曾经跟那‘鬼孟婆’交过手,她的功夫更在我之上,不如咱们过过招,若是你们连我也打不过,又何谈将她逼至绝境?” 钱宁变色,喝道:“你是诚心来捣乱的?” “怎么,不敢?”孟书黎微微一笑,“是你,还是高掌门亲自赐教?” 在场雁门派弟子无不对孟书黎怒目而视,人人手都按在剑柄上。 其他门派则无人说话,均觉这变故有些意趣,竟然有人当众质疑“飞花令”的完结有假,这可是百来年没有过的事儿。方才他们都见识了孟书黎的身手,不介意再多看一场打斗,倘若这孟书黎真有后手,能拿出真凭实据来,那自是不容错过的好戏。 钱宁被她噎住,回想方才闪电般的一招,自己铁定不是孟书黎的对手,不禁回身看向掌门。 高晃还未开口,孟书黎已笑道:“好啊,请高掌门赐教!”说着“无咎”出鞘,破风而去,竟直刺高晃咽喉。 高晃本能地朝后避去,万想不到对方一上来就是杀招。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此后一直都是杀招... 孟书黎的剑招绝没有一丝多余动作,撩的弧度,刺的角度,劈的力度,所有一切都恰到好处。去势凶猛如虎,变招时又灵动如蛇,一击不中立刻调换方位再次攻击,绝不给对方片刻喘息之机。 众人只见孟书黎手中宝剑流光溢彩,紧紧贴靠在高晃周身,数次从他要害处掠过,若非高晃应变奇速,后果不堪设想。 斗了两盏茶功夫,孟书黎忽然眼睛一眯,“咦”了一声。她绕到高晃侧面,又将刚才使过的两招重复了一次,高晃依旧用方才的法子应对,这次孟书黎彻底看清楚了。 原来高晃日常并不用兵刃,而是以雁门派的“孤雁摧心掌”见长,这路掌法很有力道,招式也颇为繁杂,很不易学。刚才自己以孟氏剑法中的“上刺”和“探刺”两剑去攻高晃胸前要害,对方一面以左掌向外拨挡,掌风拂开了剑峰,旋即左掌不停,立时沿着自己的右臂向前,用掌根猛击自己的鼻梁和嘴唇,同时又并拢五指猛然向脸上劈落。若非自己躲闪得及时,便要被他这一掌劈得鼻骨折断,又或者打瞎了眼睛。 这一掌分明有孟氏剑法的影子。 孟书黎心里一动,连变剑招,又以迅雷之势连试了几十招,高晃的“孤雁摧心掌”中又出现了三招隐隐带有孟氏剑法的路数。 看来这路掌法要么是孟氏后人所创,要么就是与孟氏有渊源。孟书黎跃出几步,收了剑,审视着高晃。 高晃此刻也是心神激荡,他早已看出孟书黎的剑招与自己的掌法有所关联,方才对方接连重复招式,更加确认了彼此的猜想。 雁门派虽已在晋中存在了五十多年,但似乎便是从师父这一任起,融合了门派中一些杂七杂八的功夫,创出了一套颇为惊艳的掌法,才让雁门派从此在晋中大放光彩。 这约莫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情,算起来,倒真是姑苏孟氏举家迁离江南之后。 自己竟有可能师承姑苏孟氏之后? 高晃一阵恍惚,事情究竟如何,还要回去细查二十多年前门中发生之事。想到孟书黎极有可能是自己师祖一辈的长辈,神态间不禁恭敬起来。 忽然心里又是一道闪电:“如此一来,更不能让她和‘鬼孟婆’扯上一点关系,否则我雁门派就不是杀错人这么简单了...” 大殿上的众人皆不明其理,只因这招式间的微妙相似之处,只有深谙这路功夫的人才能感受到,在外人看来,很难将雁门派的“孤雁摧心掌”和姑苏孟氏剑法联系在一起。众人只见高晃怔愣在原地,脸上神情变幻不定,都觉惊奇。 便在此时,孟书黎收剑入鞘,笑道:“高掌门身手不凡,想来足以对付那老妖婆,老身心服口服,再也不怀疑啦!” 钱宁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此处不欢迎你,快走吧!” 高晃喝道:“不得无礼!”看着孟书黎,颇为恭敬地说道:“孟前辈若无事,还请留下来一叙,高某有些事情想向前辈请教。” 孟书黎呵呵一笑:“不必了,老身忙得很,这就走了!对了,顺便告诉诸位一声,我家先祖既已决心退出江湖,从今往后便不再有什么姑苏孟氏了,老身是‘解忧山谷’的孟书黎,再见之时,还望诸位不要认错了。” “解忧山谷?”“那是何处?...”“江湖上何时又出了这么个地方?”众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 孟书黎转身朝殿外走去,路过南谯阁众人,对陆昭咧嘴一笑:“小子,想学剑,随时来解忧谷找我。” ...... 孟书黎走在回程的山路上,心里笑骂辰兮:“这小丫头,到底有多少心眼子,看来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当初她选择让雁门派成为杀死‘鬼孟婆’的门派,就早已想到了这一步,还假惺惺地问我‘若你想找到族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向’,呸!哈哈哈哈!” 又乐呵呵地想道:“如今我当众和高晃打了一架,他都不敢指认我,看来我是真的安全了。小单他们也指日可待,只要再等上一两张‘飞花令’完结,这些名门正派一庆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正想着,忽觉周遭气流有异,立刻停了下来。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却又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一个笑着的声音说道:“好久不见呀,孟前辈,看你气色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这声音如此清晰,似在耳畔,却又好像远在天边,显然出自一人之口,却同时从四面八方传送过来。 孟书黎知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来了,拱手笑道:“这还要多谢阁下仗义援手,我还没有机会报答一二,还请阁下现身。” “现身就算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前辈若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帮在下一个小忙吧。”那声音笑道,“云宫的贺礼,还请孟前辈帮忙带到解忧山谷。” “云宫的...贺礼?”孟书黎一怔,猛然想到在酒楼里听见的说法,每次“飞花令”完结,云上天宫都会派人来送上一份贺礼,既是庆祝,又是嘉奖。 “阁下是云宫的人?”孟书黎问道,“贺礼...不是应该送到雁门派么?” 那声音哈哈笑道:“那群蠢材,连‘飞花令’到底要他们干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配拿到贺礼?这礼物,当然要送给真正解开了‘飞花令’的人。烦请孟前辈带两句话给洛辰兮,第一句是云宫奉上——‘棋到终局了,顺势而为即可,云宫不会袖手旁观。’这第二句话嘛,是我自己送给她的——人我替她看过了,虽然运格多舛,但胜在命硬,托得住她,还不错。” 第一百〇六章 脱胎 辰兮在屋子里狂打喷嚏,揉着鼻子:“谁——谁在惦记我?” 煜轩走过来,倒上茶,辰兮撇嘴:“倒什么茶,没酒了吗?” 煜轩看了看墙边几个空酒坛,叹道:“你昨晚就喝了这么多,这还没到晌午...” “是吗...”辰兮也探头看了看,“这酒还是不行啊,得让长生去找点更烈的酒...对了,我记得苗疆的酒就很有劲儿,你会酿酒吗?” “不会...” “仡轲会吗?别人呢?你快去问问。” “你就少喝点儿吧...”煜轩把茶杯推到辰兮面前,“喝水。” 正说着,厉容从外面走进来:“消息回来了。” 辰兮眼睛一亮:“信送到了?这么快?” “不是灵山的消息...信大约是送到了,不过回程还没有这么快。”厉容说道,“是——蜀中和江南的消息。” 辰兮眉梢微动,指尖一下下点着茶杯:“说吧。” “巫山神女又闭关了,这次好像很有蹊跷,外面都在传神女是被自己的徒弟下手囚禁了。下手的就是她的继任人楚南风,据说他和神女在禁室里密谈了三四个时辰,其间还传出激烈的打斗声,最后他一个人从禁室里走出来,对外宣布神女闭关,从此由他代行掌门职务,全权负责处理巫山派一应事务。神女峰众弟子但有质疑者,无不被他惩戒,更有被囚禁者若干,算是以霹雳手段掌控了神女峰。这些消息传得很快,好像他也无意隐瞒,现在所有人都对巫山上的变故议论纷纷。他还...咳,也没什么,神女峰已经放出话来,不出意外,下个月楚南风就要正式继任巫山掌门了。” 辰兮缓缓点头,虽然不晓得楚南风和神女谈了什么,但想来所有的话都已说开了,他最终动了手,还软禁了神女,那必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 其余各峰一定反应剧烈,这一个月诚然是关键...相信他可以应对,只是时间紧迫,想来会很艰难。 还有一部分消息厉容没有说,因为他一向觉得那些桃色的消息很无聊。 据说这位楚公子一回到神女峰,就将一名起云峰的女弟子迎进了云华殿,自此二人形影不离。楚南风对她温柔细语,极尽呵护,虽还未行婚娶之礼,但二人已同桌而食,同屋而眠,与夫妻无异。 众人纳罕之余,想起楚南风的风流往事,也都心领神会了。想来这位起云峰的下一任掌峰人,便也是巫山派未来的掌门夫人了。 韩岐向来为神女马首是瞻,这位新任掌门先忤逆了神女,又反手给起云峰一个如此强力的拉拢,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厉容虽未言明,但辰兮何其聪慧,料到传回来的消息里必有这一遭,淡淡一笑:“还有吗?” “还有...江南地界和皖南、两广一起召开了武林大会,共同推举天龙门掌门做江南武林盟主。”厉容说道,“这一年南边共有三个门派先后接到了‘飞花令’,但是天龙门暗中压制,让他们不敢妄动,整个江南都没有参与这场混战。现在‘飞花令’陆续完结,江南也算是牢牢掌握在天龙门手中了,那些门派对天龙门的忌惮竟然超过了云宫,这位新任盟主是真正的江南之主,实至名归。” “看来时候到了...”辰兮喃喃叹道,“真快啊...” 龙寂樾没有推辞,正式就任江南武林盟主,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向江北扩张的准备。原本以为他还要花费数年之功才能重新将各门派收服,但是“飞花令”帮了他。 他诚然是尽力阻止了江南武林对自己的追杀,但也因此顺势完成了对几个大门派的势力掌控——他又一次经由自己,完成了想做的事情,实在不知该叹他聪明,还是运气好。 “江北么...”辰兮眼眸低垂,“到了中原地界,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博弈。”一想到这些,头就很疼。 “煜轩...拿酒来,我就喝一点儿,真的就一点儿...”辰兮没精打采地伏在桌子上。 “不行,喝水。” ...... 敦煌,玉门关,风沙依旧。 此处离公主府不远,磨延啜正在府中等着宋泽。他已约见了宋泽五次,都被他婉拒,如今是第六次。从灵山一路尾随来到了关口,今日终于能有一个机会当面谈谈。 磨延啜将会面地点选在公主府,原以为宋泽会反对,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干脆就应下了。而且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提早走了进来。 他看着宋泽一路慢慢走过大殿,走进寝殿,伸手抚摸雕花的白石柱,最后坐在他曾经躺过的铺着厚厚驼绒垫子的榻上。 这个年轻人如今两鬓霜白,面容温和沉静,深眸如寒潭,无一丝波澜。嘴边挂着淡淡笑意,环顾四周,叹道:“还是老样子。” 磨延啜微微皱眉,宋泽的变化太大了。数月之前于王军阵前初见之时还是个明朗敦厚的少年郎,前些日子在灵山脚下再见之时,又是面如死灰,行尸走肉一般。 ——那时所有光芒都从他眼中熄灭,周身上下尽是绝望和悲伤,眼底还有一缕疯癫,仿佛在平静之中随时会爆发。 但只过了不到一个月,如今再次见到他,所有哀伤和绝望却都消失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气场萦绕在他周围,令磨延啜一阵恍惚——好像对面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究竟也并非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但却同时兼有这三者的气质... 好像上方有百年的岁月缓缓降在他身上,笼罩着他,层层叠叠,从初生的婴儿,到过尽千帆的耄耋老人。 他的目光无忧无惧,无喜无悲,既深沉又纯净,既厚重又平淡,既锐利又柔和,既饱含深情,又淡然无波。 这是... 磨延啜眯起眼睛,宋泽身后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石雕,五彩的飞天神明在无限绚烂之中睥睨着世人,那神情便与宋泽一模一样。 磨延啜收敛了心神,正襟危坐,现在他知道,这次会面绝不会由自己主导了。 “我知道你选择在公主府见面,是想提醒我别忘记阿娜。”宋泽单刀直入,“我不会忘记她,今生不会。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磨延啜清清嗓子:“父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咳咳,阿娜去后,父王下令将参与叛变的人全部处死,也算是给阿娜报了仇。” “叛变?”宋泽缓缓点头,笑了笑,“好。” 磨延啜觉得自己是在硬着头皮说话:“你是此次平叛的功臣,于王室有恩,父王要我...好好感谢你。” 宋泽微笑:“怎么感谢?” “父王说...你虽未与阿娜成婚,但我回鹘王室仍以驸马之礼相待。从今往后,你就是喀喇汗的驸马,与王子同尊,高昌之外的部落你皆可吩咐,王室之中也有你说话的位置。” “这么说...”宋泽淡淡一笑,“国王陛下是要在整个西域,为我撑腰了?” 磨延啜点头:“父王很看重你,自那次见了你,他便说,若你有意在王廷做官,回鹘求之不得...只可惜你志不在此,也必不会在西域久留,所以——” “所以条件是什么?”宋泽看着磨延啜,“给我如此多的便利,条件是什么?” 磨延啜微微踌躇,正在斟字酌句,宋泽笑了笑,说道:“国王陛下莫不是受了谁的启发,也要在中原汉地的江湖里楔入一颗钉子,就像那人操纵西域各方势力一样,也对我汉人的江湖有所牵制?” 第一百〇七章 博弈 磨延啜又清了清嗓子:“父王的意思,是想和你互为助力...你知道,喀喇汗王室不得轻易涉足江湖,这是先王之法,父王一直守着这条法度,连西北地界的帮派都没有结识,你师父在灵山名气这样大,我们也从没有过交往,这都是教训啊...这回的事情让父王彻底看清楚了,中原王朝的手已经伸得多长,而且——王廷有王廷的法度,市井有市井的规矩,这一上一下之间,隔着整个江湖。百姓离王室远,离江湖近,王室的权力要想真正落到实处,离不开江湖势力的支持,毕竟很多时候,他们才是真正左右人们生死荣辱的人。” 磨延啜身子向前一探:“你们的永璋侯就深谙这个道理,他护卫京畿,要想确保皇城脚下不出事儿,光靠一个‘三辅都尉’的头衔可不顶用——江湖帮派,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他全得说得上话。你知道上一任都尉是怎么被罢职下狱的?据说在任期间,京都反复发生截杀禁卫军的命案,最后一次凶手直接潜入皇城,杀了一个内廷官...你想想,你们的皇帝还能放心把皇城交给这样的人吗?直接以通敌之罪将此人下狱斩首。后来这位崔侯爷上任了,京都从此太太平平,莫说是皇城,就连市井里的斗殴都几乎消失了,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是怎么做到的,靠皇帝给他的官职吗?...如今想来,就连他的上一任为何如此倒霉,只怕其中也少不了他的作用——这就是江湖的分量啊。” 宋泽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早已想明白了,问道:“所以,国王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磨延啜稍稍松了口气,微笑道:“父王知道你师父的江湖地位,也知道你如今的本事,你这次回到中原一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了,我回鹘愿助你一臂之力,从此咱们双方祸福一体、荣辱与共。” “我回去是想做什么,你们应该很清楚吧?”宋泽淡淡说道。 “清楚,所以才见得是一番大事啊...”磨延啜微笑,“你师父和师娘的死都应该算在巫山派头上,你要去撼动这座中原武林的仙山,给他们报仇。其实呢...阿娜的命,严格说来也应该算在巫山头上,咱们有共同的仇人,喀喇汗既然不方便直接插手中原武林,就由你代劳,我们在背后支持你,这样对咱们都好,你说对吧?” “对。”宋泽站起身来,“但是,我和阿娜之间的感情,不能这样被利用。” 磨延啜也站了起来,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 “我不需要帮助,自然,我也不会为你们做事。”宋泽已经向门口走去。 “别太自大了!”磨延啜喝道,冷冷一笑:“既然成不了助力,给你添点儿阻力还不简单吗?” 突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磨延啜并没看见宋泽挪动,但是一只手掌已经贴在了他肩窝处。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向后飞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磨延啜回过神来,还没感受到身体的疼痛,就看见一双眼睛近在咫尺,正逼视着自己:“阿娜上山的时候,你就在山下,为什么不阻止她?阿娜的命,也有你的份,有整个王室的份。” 宋泽的目光清寒无比,磨延啜只感到一道极寒透心而过,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冰凌刺穿了身体。 他很快就明白,这感觉绝不仅仅是因为宋泽的眼神带给自己的震慑和恐惧,而是真实的感受——对方身上的至阴至寒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凌冽力道压迫着自己,从每一寸皮肉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沿着经脉走遍了全身。 磨延啜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抵抗,却发现早已经晚了,自己周身的血都几乎要结冰,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他震惊地瞪着宋泽,这是什么功夫?竟然已经无所谓招式,也不需要任何兵刃暗器,就可以压制乃至控制住一个人——仿佛这周遭的空气就是他的武器,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为他所用。 “不过我知道,阿娜不会想让你们受到伤害,所以看在阿娜的份上,我不杀你,也不会去找萨图克的麻烦。也请你们——别再来招惹我。”宋泽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一大堆回鹘士兵涌进来,看见磨延啜瘫在地上,立刻拔刀指向他。 宋泽淡淡说道:“你们回鹘的士兵我已经杀了不少,不想再杀了,让他们散了吧。” 磨延啜知道此刻已经无人拦得住宋泽了,艰难地摆了摆手,用回鹘话下令:“让开!” “我师父说过,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利益来衡量。”宋泽回头看了磨延啜一眼,“这句话送给你。想想阿娜,你不配做他的哥哥。” 宋泽走出公主府的大门,看见葛勒正带着人等候在路边。见他出来,就立刻迎了上来,神情颇为关切,看样子宋泽要是再不出来,他们就要冲进去了。 宋泽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无事,翻身上马,又朝远处招了招手。 他知道等在这里的不止有自己的亲随,还有西北地界诸多门派的人——有老朋友西海青唐城司徒氏、甘州凌刀门、朔方霹雳堂,还有“西棍”之称的天水秦安高家、通背门马家堡等等,另有一些素未谋面的门派,此刻都派了人等在远处。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在一个月前跟随寇宗元一道上了灵山,见识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宋泽已经知会寇宗元,早早邀请这些门派在玉门关相见。 磨延啜为什么选择公主府会面,宋泽很清楚,但磨延啜却并不明白宋泽为什么会同意。 忍着心痛、悔恨和愤怒,也要来公主府赴约,这理由他始终没想明白。 宋泽策马穿过关隘,回首望向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大土方,还有远处隐隐浮现在黄沙之中的千山洞窟,一切犹如大梦一场。 一场绮丽的噩梦。 几天后,宋泽再次慢慢走进了一栋宽敞的府邸。这里是漕帮金城分舵,冯柏昌死后,一直由寇宗元的左右手景彧在打理,足见西北地界在漕帮的分量。 正如寇宗元所说,漕帮如今树大根深,人多事杂,很多东西已经不是远在京都的总舵能够掌控,尤其是西北这片土地。偏它又是整个河道网的上游,西北不定,则中下游不安,会对整个漕帮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房间里的人比上次在白哈巴村时更多,但气氛显然很不一样。消息早已传了过来,大家都在翘首以待。 青唐城主司徒奕看向寇宗元:“寇总舵主,听说那回鹘大王子求见了宋泽好几回,还一路跟着他到了敦煌,这位大王子平素那般傲慢骄横,竟肯屈尊至此...果然是很看重这个人啊。” “什么大王子,那是喀喇汗的储君。”凌刀门掌门凌溯插嘴,“你不知道吗,这磨延啜早就是萨图克属意的王位继承人,多年来一直执掌军权,这磨延啜的意思必定就是萨图克的意思,是回鹘王室的意思!” “王室想拉拢这位灵山传人,已经证实了。”寇宗元缓缓说道,“他们约在公主府见面,意思已经很明白。” “回鹘...承认宋泽的身份了?”司徒奕忙问道。 “你这消息还真是不灵通啊!”凌溯笑道,“我手下听宋泽身边的回鹘人说了,喀喇汗王室决定以驸马之礼相待,与王子同尊,从此这位仁兄在整个西域说话都好使了。” 通背门马家堡的老堡主咳嗽着开口:“那...那也好啊,老夫所见这位宋少侠中正淳厚,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心胸也开阔,若由他来执掌西北地界,想来不会做出让大伙儿为难之事。”他前次在白哈巴村就已对宋泽伏首,换取了对方手下留情,对宋泽早已是心服口服。 “嗯...”寇宗元沉默不语,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上回宋泽已经明确许诺,只要自己给他带路去找江怀珠,他日后就以灵山派之力报答自己。这样说来,由宋泽来做这西北地界的话事人,对漕帮来说,倒也并不是坏事。 第一百〇八章 蓄力 宋泽穿过回廊,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知道如今绝不会有人来催促自己。 易偐也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旁,淡淡笑道:“这下好了,所有人都以为你背靠着喀喇汗这棵大树,再加上你灵山传人的身份,整个西北地界应该没有哪个门派敢轻易违拗于你。” 宋泽微笑:“这还要多谢你让竹影教给葛勒他们怎么说,让他们说得绘声绘色的,否则凭他们那么蹩脚的汉话,就算想将消息传出去,也传不到位。” 易偐轻轻摇头:“竹影的作用微乎其微,最关键的,还是你特意把会面地点选在公主府,又早早约了那些门派的人在玉门关碰头,让他们亲眼看见你从府里走出来。你单枪匹马,毫发无损,守在府外的王军也没有异动,显然是和磨延啜谈妥了。没有这一幕,任我再怎么炮制消息,也是无用。” 他侧过头看着宋泽:“小姐常说,人心虽然复杂难测,却也是最好用的。你这一招,倒有点像小姐的手笔了。” 宋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真相瞒不了太久,不过好在这些江湖人和王廷总是隔着一层,只要回鹘不主动找他们,大约能拖个一年半载。”易偐说道,“你想做什么,动作要快。” “时间约莫是够了...”宋泽笑了笑,“只要话一出口,他们大概会动得比兔子还快。” “祝你好运,我不跟你进去了。”易偐在房间门口停下,“一会儿等你出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宋泽微微一怔,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亮,但旋即又是一黯,眼神深处极为复杂。但也只是一瞬,他越过易偐,推门走了进去。 易偐像往常一样,纵身跃上了屋顶,扯下腰间的酒瓶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今夜的星辰格外明亮,不知是不是身在西北高原的缘故,星子似乎都离得近了,一颗颗沉甸甸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得到。 易偐不自觉地伸出手,向夜空虚抓,虽然遥不可及,但星光从指缝中透下来,依旧洒在他脸上。 易偐侧头向下一望,院子里里外外守着不少人,全都伸长了耳朵凝神静听,不晓得这场西北武林各大门派的密会究竟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偌大的宅院静得落针可闻。 不一会儿,各色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宋泽的声音尤其清晰,中气十足,远远传了出去。 众人先探问他关于喀喇汗王室的事情,宋泽只笑不语,但各位掌门都心领神会,不再过多追问。 众人只道他是来向各门派宣示实力的,当下便由寇宗元牵头发话,表示认可这位灵山传人做西北武林的领头人,众门派纷纷拥戴,都说要以灵山马首是瞻。 宋泽也不谦辞,一一应下。但当马堡主提议成立一个西北武林同盟,由宋泽就任盟主,却立刻被他拒绝了。 马堡主言道:“如今江南武林几乎是铁板一块,那天龙门掌门做了盟主,眼看是要带着他们向江北扩张了...蜀中乱了一阵,现下巫山有了新的掌门人,听说手段高明,迅速平息了内乱,荆楚地界向来遵从巫山派号令,往后只怕也是团结一心...咱们西北的门派却犹如一盘散沙,常年陷在西夏、回鹘和各教派的混战之中,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还请宋少侠以灵山掌门的身份就任西北武林盟主,带领咱们一展宏图,不要落于人后才好!” 此言一出,除了寇宗元沉吟不语,其他掌门大多表示赞成。 宋泽不为所动,说道:“此事可以先放一放,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知诸位。” 随后,屋子里的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开始还能传出一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但很快就只有宋泽一个人在说话,其他人全部屏息凝神地听着,因为他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于震撼。 院子里静听的各门派弟子全都瞪大了眼睛,捂住嘴,飞快交换着眼神。不过渐渐地,他们一个个沉浸在了这段往事之中,那些波澜壮阔又诡异绮丽的画面,仿佛近在眼前。 恢弘绚丽的地下城,静谧幽深的瓦罕山谷,五个贪恋冒险的少年,一块光芒四射的天外灵石... 宋泽将那段尘封了二十多年,至今还左右着整个江湖局势的——当今武林最大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全部说了出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锣敲在众人耳畔,震得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怀珠老人”江怀珠...“巫山神女”楚冰情...“赤焰魔君”洛霖...“血祭菩萨”楚幽兰...天龙门先掌门龙绍瑜...这五个叱咤江湖的人物,单拎出来一个都足以掀动风云,何况是五个人共同的过往和而今。 更令众人着迷和关心的,还是那块神奇的灵石...那上面竟然有几十套像冰魄游龙这么厉害的武功,只要能看上一眼两眼,学个一招半式,那就是受用无尽了... 宋泽还在继续说着,并没有放低声音,反而想让整个府邸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讲到神女一意孤行,二十年来已将“噬魂血经”这路功夫练得深入骨髓,疯魔无匹,这些年所谓闭关修行,实则是难以支撑,即将堕入魔道。 讲到神女还想提升魔功的威力,遂命起云峰掌峰韩岐带领一群噬血疯魔的行尸走肉围攻灵山,还联合了外族势力,试图抢夺灵石,最终杀害了怀珠老人。她为了掩饰在灵山的行动,甚至操纵这些丧失神智的人偷袭了上升峰,屠杀了许多巫山弟子。 如此行径,实在不配为巫山掌门,更应当是整个武林的祸患。 宋泽不停地讲着,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中,又像蛇一样钻进了人们的心里。众人听着听着,已经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宋泽的口,还是来自自己的头脑中。 这声音浑厚而有力,拨动着心弦,有着无比可信的力量。 藏家密宗和传音入密,连丧失了神智的黑衣人都可以左右,在千军万马的阵前尚能扭转局面,更遑论这座小小的宅院。 何况宋泽所说都是真话,众人自可分辨,也可查证。他只是让这个过程缩短了,让整个事件在讲述中无限趋近于真实,所有细节,所有结论,都无可质疑,也不必质疑。 宋泽的声音停了下来,屋内久久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寇宗元的声音开口说道:“如此说来,这楚冰情和江大侠之间并非是私人恩怨,也不仅是巫山和灵山之间的仇怨,她是武林公敌,不解决了她,迟早会有更多人死在这等魔功之下。” 寇宗元修为最深,受宋泽的影响最小,但他从宋泽的讲述之中嗅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他好像隐约明白了跟随宋泽、颠覆巫山的好处——一个不言而喻的、天大的好处。 寇宗元说完,屋里的各派掌门陆续清醒过来,慢慢思索着,开始点头赞同。 凌溯瞅准时机,适时说道:“那灵石虽然孕育了魔功,但正如宋掌门所言,那些功夫都是练功人自身心境的写照,所以说——那魔功是楚冰情自己造出来的,不能算灵石的祸。在座列位都是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若是由诸位来参悟灵石,必定能悟出很多光明正道的功夫来,造福整个武林。” 司徒奕和郭蔼等人如梦方醒,立刻出声附和:“此言极是!此言极是!” 越来越多人品出了其中的味道,俱都兴奋起来。 一阵热议之后,众人都看着宋泽,只等他发话。 宋泽环视众人,缓缓开口:“诸位都是西北武林的中流砥柱,品格端方,修为深厚,若能与诸位共同参详灵石上的功夫,是我灵山的荣幸。” 寇宗元立刻盯着宋泽:“宋掌门此言当真?” “马堡主适才不是还担忧西北武林的未来么,”宋泽微微一笑,“此番如若大伙能同心协力,斩妖除魔,将来何愁没有回报?” 易偐在屋顶喝光了酒,听着屋里沸腾的人声,和满院子压抑着的兴奋声音,神色复杂地望着天。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那是厉容的人刚刚送到的,本想等宋泽忙完了给他一个惊喜,如今看来...巫山神女害死了宋泽生命里顶要紧的三个人,他势必要倾尽全力杀上神女峰,让神女偿命,但有一个人也会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师父... 小姐...大约要经历非人的痛苦吧。 第一百〇九章 惊悉 转眼一个月又过去,事情进展得无比顺利。 自从孟书黎从晋中回来后,“解忧山谷”四个字就传遍了中原武林,陆续有来上门拜访的,单绍秋都妥善接待了。长生和化蝶也退去了古怪的装束,言行稍稍正常了些,与厉容和留香一道外出了几回,都平安归来,并未引起任何风吹草动。 只是比翼山庄那些奇特的爱侣和庄子里的人形野兽,暂时还需要隐藏在山谷里,只待日后寻个合适的由头,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过这些人都很喜欢山谷里欢快的日子,一丝怨言也没有,甚至希望永远这样过下去。 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单绍秋忍不住有点担心:“少主,事情是不是...有点太顺了?设想中的阻力全都没有出现...” “谁设想的阻力,你吗?”辰兮趴在桌子上,摇晃着酒壶,“我可没想过事情会有什么阻力。” “怎么不会?那些门派就算一时信了,难道就没有暗中派人调查的?也没有...怀疑‘解忧山谷’来历的?前来拜访的人都是真心跟咱们结交,出谷之后所遇之人也都很明事理...总之,一切太顺利了,我心里倒有些不安。” 辰兮点点头:“嗯,既然这样的话,咱们就做一些部署,就当做是...大战之前的准备吧。” “大战?”单绍秋立刻警觉起来,“什么大战,在解忧谷吗?” “我听说要下大雨之前,风总是会停。”辰兮笑道,“既然单大哥这么不放心,都不能安心享受平静了,那就重新紧张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站起来,一口喝光了酒:“走,咱们出去布阵,我有一个阵法,正好需要演练。” “你...”单绍秋一时分不清辰兮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需要筹备什么,只得快步跟了出去。 煜轩正从外头回来,有些气喘:“都安排好了,按你沙盘所画,东边的高山和深谷交给仡轲,北面山势较缓而多洞穴,就交给单大哥的人。西边是谷口,由厉容和长生亲自带人守着,南边腹地全是屋舍和田地,所有暗道和暗桩留香姐姐都很熟悉,就交给她了。” 辰兮笑问:“仡轲把人训练得怎么样了?虽说深山峡谷最是巫族的天地,可真动起手来还得听统一调配,要学会看令旗,我给他们的药包都会用吗?——” “你少操心我们吧!”煜轩撇嘴,“我们苗疆人最是勇猛,动起手来一个顶十个,绝对不会给你丢人的!”又小声嘀咕:“哼,谁都不问,只问仡轲,什么意思...就对我们不放心?...” 辰兮哈哈笑着,揉了揉煜轩的头发,把酒壶递给他:“去给我打壶酒来!” “少主这是要干什么?”单绍秋意识到辰兮要动真格了,原来在他们轮番外出又送往迎来的这一个月里,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做了这许多事。 辰兮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得很仔细的纸:“这是‘天辰象阵’的阵法图,我根据咱们的情况做了些调整,都标注在上面了,单大哥要尽快熟悉。” 单绍秋接过来一看,只见密密麻麻全是各色的线和蝇头小字,整个阵型极其复杂,又蕴含着无穷变化,一时难以领略。 辰兮微笑道:“煜轩已经在沙盘上演练过多次,他可以协助你。” “这...这是...”单绍秋还是不敢相信,这幅巨阵图显然不是一日之功,要想发挥此阵的威力,也必然需要千百次的训练,他转头盯着辰兮:“少主,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能瞒着我!” “瞒着你怎么了?”辰兮蛮不在乎地说道,“我觉得说出来比较好就告诉你,瞒着你比较好就不告诉你,怎么啦,我身为少主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单绍秋被噎住,无从反驳。 辰兮余光看见煜轩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拿着酒壶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她一把夺过酒壶来,笑道:“行了,你们练去吧,不懂的再来问我。对了,封闭谷口,别让外人进来。”喝下一口酒,又立刻吐出来:“怎么是水!” 煜轩已经拉着单绍秋走了:“让你少喝点酒!” 入夜,辰兮站在窗前看着月亮,晚风已经开始变暖,再过十几天就是立春,又是一年春天了。 想一想还真是有趣,近五年来,好像每一年的春天都要发生一件让自己刻骨铭心的大事。这件事会从春天开始,持续大半年,在深秋时步入尾声,再用整个冬季从自己生命里淡去。 好有趣的轮回... 正想着,只听“砰”一声,门被一把推开,煜轩走进来一屁股坐下:“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辰兮回头看着他:“怎么,大半夜进女孩子的房间,都不需要敲门吗?” “我知道你没睡,少来这一套。”煜轩皱眉,“你吩咐我的事我都做了,沙盘演练,分头去安排人到指定位置,交代他们分工,再协助单大哥操练阵法。我们今天练了一整天,明天继续,按照你在图上标注的,目前遇到的问题都能解决。这些事情你都放心,现在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走?” 辰兮没说话,却略带欣赏地看着煜轩,这个年轻人果然很敏锐。 “你真的要走?”煜轩一拍桌子,“为什么?去哪儿?不带着我?” “你小点儿声...”辰兮走过去把房门掩上,回来也在桌边坐下,“我说过我在跟一个人隔空下棋,我出过招了,现在到他。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他想吃掉我,就要先让我舒坦,等我越来越输不起的时候,再给我致命一击。” “这人到底是谁?” 辰兮淡淡一笑,模棱两可地回答:“算起来,这人也算是我的亲人...” “算了,我不问了!”煜轩不耐烦地说道,“总之你不能一声不响地就扔下我们自己走了,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还记得云宫给我带的话么?”辰兮笑了笑,微微正色,“棋要到终局了,云宫说不会袖手旁观,他们大约会派人过来。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你,‘天辰象阵’一旦启动,务必尽全力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但若看见云宫的人出现,就要立刻停止一切行动,打开阵门把敌人放出去。” “你什么意思,让我留下指挥阵法?” “单大哥对阵法远没有你熟悉,他熟悉的是人,所以由他来调配各方人手,由你统揽全局,发布令旗。” “那你呢?——你还是要扔下我们自己走?”煜轩怒道,“你们汉人都这么翻脸无情吗?” “你这汉话说得还是不行,这词不能乱用...”辰兮笑着给煜轩倒茶,“消消气,来,喝水,你不是最喜欢喝水?” “你!——”煜轩怒极,正要发作,门又被一把推开,厉容疾步走进来。 “怎么,都不敲门吗...”辰兮无奈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厉容看见煜轩在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少主,刚才收到消息,外面都在传——西域出了很大的乱子,灵山掌门夫妇双双亡故了。” 灵山掌门...夫妇...双双亡故? 辰兮怔怔看着厉容,费力理解着这几个字,喃喃问道:“夫妇?” “就是江大侠和夫人...据说他从中原带回一位女子,死时也在身边,应当就是他的夫人了...” 辰兮脚下虚浮:“你这消息...从哪里来?” “是我手下兄弟回报,说是西北地界都传遍了,咱们这里才收到消息。据说灵山卷入了回鹘人的纷争,被回鹘大军压境包围起来,江大侠和夫人就在混战之中被回鹘人...” “他们是被回鹘人杀害的?”辰兮眼睛一亮,“不可能!什么回鹘人有这种本事,太可笑了,这消息一定是假的!江湖上传说怀珠老人的死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煜轩伸手扶住辰兮,他发现她在微微发抖。 厉容沉声道:“少主,灵山的回信也快到了,信里大概会有详细的情况,我也已经加派人手去西边打听,你、你别太着急...” “不可能,一定是假的!有那个呆子在江伯伯和姨母身边,怎么可能让他们出事?他如果还活着,那姨母和江伯伯一定也活着!” “对,他们没事,你先坐下...”煜轩按住辰兮,拿一壶酒放到她面前,辰兮抓过来一饮而尽。 第一百一十章 激变 单绍秋和长生这些人对此事只是略知一二,留香因十分喜欢这位美丽的少主,经常带上几个自梳会的姐妹来找辰兮喝酒聊天,所以对江怀珠、如烟夫人和宋泽三人的事情比较清楚。 她常听辰兮喝着酒畅想和他们三个人重逢以后的生活,要么是在西域那片广袤瑰丽的土地上安家,要么就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算哪儿。反正不论在何处安家,只要姨母和姨丈在,这世间的烟火热闹就有自己一份。 何况还有一个任劳任怨的书呆子,这两年一直守在二老身旁替自己尽孝,一路上想必也经受了不少风霜,有多少冷暖时候都是这呆子照顾在侧,即便不是徒弟,也早已胜过了半子,将来也是自己至亲之人。当好生给他寻一房媳妇,大家一起,把日子过起来。 到那时候,读书声、碗碟声、打闹声会充斥每一天,这样平凡而琐碎的生活,自己已经向往了二十年。自从竹林里四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那一顿寻常的饭,幻想中的生活便有了具象,若能一直那样生活下去,哪怕武功尽失,容貌尽毁,折寿十年,也是愿意的。 留香听着辰兮絮絮叨叨的畅想,常常湿了眼眶,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发,既为她心疼,又为她高兴。 天亮之后,留香乍闻噩耗,急忙赶过来安抚辰兮。但她很快发现辰兮比她想象中的镇定很多,她一直默默坐在桌边,像在沉思,又像是发呆,脸上连一丝泪痕也没有。 留香掩上房门,和煜轩一起静静陪了她半日。辰兮忽然对他们两个说,她会再等三天,三天后灵山的信再不到,她就要亲自出去打探消息。 二人都明白辰兮的意思——她曾多次说过,只要有宋泽在,依他的心性,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会护两位长辈周全,所以只要宋泽回信了,证明他安好,那就说明灵山的危机并不严重,江湖传言多半是假的。 辰兮嘱咐留香专心操练阵法,不必一直守着自己。留香还想出声反对,煜轩突然站起来,拉着她就出了房门。 留香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煜轩眼望山谷,“眼下咱们帮不上她什么,不如把她吩咐的事情做好。” 不知是不是天意,在第三日上,宋泽的回信真的送到了解忧谷。 辰兮只看着信封就已经欣喜万分,那上面分明是宋泽的字。字形没变,但笔法显然更苍劲有力,一股柔和而绵长的力道跃然纸上,显示出执笔人深厚的修为与平和的心境。 辰兮屏退众人,只留下那名带信回来的厉容手下,然后关上房门,坐回桌前,展开信笺。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们已经到了灵山,而且解决了黑衣人,现在正在为此事善后。还说让辰兮留在中原,找个地方藏好,快则半年,迟则一年,待自己办完了事就来找她。 “寒暑不常,希自珍卫,清允上...”辰兮读完了信,又盯着看了许久,将信纸慢慢折好,放在桌子上。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名送信人:“把你在西域所见,一一说来,不得有所隐瞒。” 那人见辰兮单独留下自己,早在心里打鼓。他回来之前已经被一个看上去阴沉沉的人反复告诫过,不许多话,但此刻看辰兮神色有异,心头愈发惴惴,便不敢怠慢,躬身说道:“回少主的话...其实小的根本没有出关,在金城就遇上了宋公子——哦,如今已是宋掌门了,听说江大侠在灵山遇害以后,他就接任了灵山掌门,此番入关返回中原,正是为了给江大侠夫妇报仇雪恨...西北十几个门派全都集结在金城,漕帮总舵主也在,都说要以灵山马首是瞻,一齐向...向巫山讨回公道...” 单绍秋他们虽被辰兮赶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放心,全都在屋外的空地上静候。屋子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隐约听见“喀喇汗”“灵石”“神女峰”等字眼,约莫说了半个时辰,才将事情大致说清楚。 众人正等着,单绍秋和长生忽然脸色微变,对视一眼,他们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眼前的屋子正渐渐被一片异样的气流笼罩。 这气流越来越强烈,突成汹涌之势,饶是站得远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好像有无数条看不见的触手扰动着空气,把众人牢牢缠住了。 下一刻,屋门掀飞出去,那个送信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神色惊恐异常,边跑边颤声喊着:“妖怪...妖怪!...” 一股灼热的罡风扑面而来,几乎将众人掀翻在地,风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好像屋子里是一个巨大的血池。 煜轩当先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立刻就传出一声闷哼,紧接着被一只手掐着脖子倒退出来。 辰兮一手扼着煜轩,缓缓向前走着,双眸已是赤红如血,连眼白都是鲜红一片,瞳仁更是浓郁得发着紫黑色的血光。她周身的皮肤却青白得如同透明,扼住煜轩的手上,根根血管殷红跳动,布满了整条手臂。 她每向前一步,强大的气息如同一堵墙,便将众人逼退一步,那翻滚如沸的灼热更是几乎将人全身的水烤干。 众人尽皆惊愕,远处闻声而来许多人,俱都惊在原地,如见鬼魅。单绍秋谨慎地下令:“退后...大家退后!...” “少主...辰兮妹妹!”留香含泪唤道,“他是煜轩...他是煜轩呀!” 煜轩的名字仿佛起了一点作用,辰兮转动血瞳,缓缓看向手里的人——这人有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饶是此刻被扼得痛苦不堪,神情中却对自己没有一丝敌意,只是悲伤地看着自己。 辰兮歪着头,仔细辨认着这张脸,众人屏息凝神,唯恐再刺激到她。 良久,就在煜轩快要断气的时候,她轻轻松开了手。 煜轩瞬间瘫倒在地,辰兮垂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平静了一些。 留香慢慢靠近她,终于走到她面前,将她缓缓抱在了怀里,像以前一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辰兮将头慢慢靠在她肩膀上,目中的血光一点一点地淡去了。 后来,留香和自梳会的姐妹一起将辰兮安顿在榻上,喂她吃了些东西,又扶她躺下。辰兮始终木木呆呆的,任她们摆弄,盖上被子以后,便闭眼睡了。 煜轩苏醒以后坚持要来辰兮床前守着,留香看出他的心思,便也不如何劝阻,就和他一道守夜。 单绍秋等人叫来送信人,又将事情详细问了一遍,虽然那人也所知有限,但这有限的消息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 “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关系,还真是乱七八糟啊。”长生揉揉额角,“我本以为咱们几个才是最疯的,如今跟他们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了。” “少主的反应这么强烈,除了是洛霖之女,一定还和神女峰有极深的渊源...”单绍秋沉吟道,“为今之计,你等不许泄露今日所见。” “这还用说?”厉容皱眉说道,“她差点走火入魔,这身功夫迟早是祸患,咱们得想想办法!” 长生叹了口气:“先封锁消息吧,少主这副样子,只要见过的人,保不齐就要胡说八道。” “恐怕...”单绍秋也叹了口气,“已经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落子 往后数日,辰兮时梦时醒,浑身有时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碳,有时又气血鼓胀,七孔中都流出血来,好像随时会爆裂,吓得众人手足无措。 他们试过了各种方法,每个人都试着用内力为她调息,可惜都毫无作用。内力汇入辰兮的身体,或者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或者就像水进了热油锅,一下子炸开了。 每到这时候,她全身的内息就会急剧紊乱,大口吐血,自身的内力本能地向外抵抗,内力激荡之下必然误伤周围的人。只有单绍秋凭着深厚的修为勉强靠近她,再点了她的昏睡穴。 辰兮也有清醒的时候,一旦恢复一些理智,她就会立刻抓着留香详细询问外间的事情,谷中有无异变,外面各门派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会反复嘱咐单绍秋和长生他们,加紧操练阵法,最好昼夜不停。 最后,她会一再要求煜轩把自己捆起来,用牛筋麻绳牢牢绑住手脚,再用铁链子栓在桩子上。煜轩每次都愤怒地拒绝,如果真这样做了,辰兮将会与牲口无异。 而辰兮尤嫌不足,急切地恳求煜轩再焊一个结实厚重的铁笼子罩在外面,万一自己连铁链也能挣断,还有笼子能困住自己——现在不是顾念情义的时候,若不赶紧将她控制住,往后每一次发作只会越来越严重。 她能感受到“噬血大法”已经和“赤炼玄冥掌”完全融合,现在充斥在自己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络里,占据了心神,控制了头脑,自己的神智仿佛是漂在无边大海上的一缕孤魂,无形无体,无依无着。 有时候能拼命抓住些过往的记忆,就能清醒片刻。她知道是那些往昔的片段在牵着她,让她还记得自己是个人——父亲,师姐,神女峰,江南,每每想到这些,她就突然记起了自己是谁。但记忆随即飘散,如同狂风中的碎纸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的神智也随即消散,陷入一片虚无之中。 她不晓得自己神智丧失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大约像个野兽一样,只保留兽的本能,又或者像阴间的厉鬼,没有一丝人气。 辰兮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像神女一样,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再拖延下去,随时有可能陷入彻底的疯狂。 到了此时此刻,她就很佩服神女,这样的状态竟能维持数年之久。天知道她在那些闭关的日子里,是怎么把自己锁在神女峰的禁室里,熬过一个又一个癫狂的白天和夜晚。 由于煜轩迟迟不肯把辰兮像野兽一样锁住,果不其然,在又一次发作的时候辰兮魔性大涨,全身内息乱窜,稍有近身者即被弹飞出去,又被溢射出的灼热内力钻入奇经八脉,浑身皮肉开裂,血流如注。 危急时刻,一个铁笼从天而降,正好将辰兮罩在当中,铁笼四周又连着许多长长的铁链,落地之后瞬间就由许多人扯住铁链,将铁笼牢牢控制在原地。 原来辰兮见煜轩说不通,又悄悄求了留香和化蝶,二人哭着应了,才打造了这副玄铁笼。 辰兮在笼中剧烈挣扎,双手抓住铁棍,铁棍上顷刻冒出白烟,她的双手也被烧得皮肉脱落。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呜咽着,又突然疯狂撞击笼子。 煜轩数次想冲过去,都被苗疆同胞拦住,最后仡轲抱住他,在他耳边大喊,终于迫得他冷静下来,缓缓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众人远远拽着铁链,辰兮全无章法地四下猛击,有被掌风伤到的人,就由后头的人顶上。足足耗了半个时辰,辰兮的攻势才渐渐缓了,又过了许久,她晃悠悠地站在笼中,依次向四面看去,目中流下血泪,浮出一个无限凄凉的笑,在笼中坐了下来。 煜轩立刻爬起来冲到辰兮面前,她却看向他身后的单绍秋,声音嘶哑地说道:“再有一次,杀了我...” 单绍秋冷哼一声:“少主答应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到,这么快就想撂挑子了?” 辰兮淡淡一笑:“杀了我,就做到了...” 众人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长生也冷哼一声:“少主,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卖主求荣这种事儿,我们自问还没能耐做。” 辰兮咳嗽了一阵,低声笑道:“这是...上好的投名状啊...杀了我,中原武林就会正式接纳你们...这是大功一件,他们会高看解忧谷...从今往后,要做什么事...都会...方便一些...” 厉容哈哈大笑,懒得再说什么,只吩咐手下松了铁链,打开笼门。 辰兮隔着铁笼一把抓住他:“别犯蠢...难道等各大门派打上门了,你们再和中原武林翻脸?...从前种种,皆白费了!...咳咳...” 煜轩掰开她血肉模糊的手,顺势将她抱了出来。辰兮头枕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想这么活着...煜轩...帮帮我吧...” “我知道你这身功夫就是那块石头上的,我都知道了。”煜轩说道,“所以解决办法还要从石头上找,既然如此,那好办,我去把石头抢过来。” “你...”辰兮苦笑,然后晕了过去。 消失了大半年的女魔头暗藏在解忧山谷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日为操练“天辰象阵”封闭了谷口,事后甚至查不出是谁走漏了消息,但这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轻飘飘就飞过了崇山峻岭,传遍了中原。 那些接过“飞花令”的门派多有知道自己被耍弄的,皆因颜面和利益而选择隐瞒,实则心里清楚这些昔日的“妖人”现如今都聚集在解忧山谷。只是眼见他们与人为善,已经开始和其他门派来往,一时倒也找不出理由去招惹他们。 久而久之,这些门派都心照不宣,暗自决定,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那就让这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就当做这些人改邪归正了,自己也算为江湖去除了一个祸患,没有辜负“飞花令”。 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妖人”还是簇拥在那女魔头身边,只是暂时蛰伏下来,不知有什么图谋。 但随着这消息传遍了江南江北,他们的心又不免悬了起来,担心各门派若都赶去解忧谷拿人,多半就会发现许多“死人”又活了过来,到时可如何是好。 江南有天龙门坐镇,应该依旧不会来趟这趟浑水,倒暂且放心。于是他们把目光对准了江北,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几个大门派都不约而同地对这消息表现出了一些冷淡,并没有人登高一呼,义愤填膺地去解忧谷要人。 介于此,围攻解忧谷的进程明显慢了下来,中原各门派向山谷的方向缓慢集结,一边推进,一边观望,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渐渐将解忧谷围了起来,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包围圈。所有门派都远远停下,遥遥相望,等待着一个最终的指令。 ——指令直接下达给了雁门派。高晃既惊讶又激动,这说明侯府已经认可了他作为中原门派的领头人,将由他全权指挥这次行动。 “五爷,您怎么亲自来了!”高晃笑吟吟地迎候,“此等小事,您派人来知会一声就成了。” 崔放看了他一眼,眉头轻皱,语气有些冷:“行啊,既然是小事,那就交给你了。” “侯爷当真放心交给我?”高晃完全没在意,激动不已,“什么时候动手?明天?” “此等小事,何须问我?”崔放淡淡说道,“只一点,一旦动了手,就要拼上命。至于你们担心的那点儿事,侯爷说了,不会有什么麻烦,‘死人’就是‘死人’,从前没死的,再死一次也就是了。” 高晃大喜:“如今得了侯爷的担保,咱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也让侯爷他老人家放心吧,明日开战,咱们定拿出看家本事来,叫他老人家好好瞧一场热闹!” “明日...侯府也会派出些亲兵,”崔放淡淡笑道,“你在南边留个口子,让我们也凑凑热闹。” “这...五爷您要亲临?”高晃更加激动。 崔放拍了拍他肩膀:“好好打吧,到时候可别退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喂招 翌日天还没亮,解忧山谷的谷口就集结了大批人马,由雁门派和蓬莱派领头,中原五省众多大小门派皆派了人来。 谷中也早得了消息,按照辰兮事先的部署,谷口是由厉容和长生来守,化蝶自然是和长生形影不离——于是,在晨曦微露的时候,中原各门派就看见三个瘦削的身影立在谷口,倾长的影子像三棵修竹,在宽阔的山谷之中显得格外纤细单薄。 众人皆是一怔,心头顿生狐疑,仅凭三个人就敢出来应对,显然有些空城计的意思,不知三人身后有何猫腻。他们也在高晃的主持下筹划了大半夜,想到谷口一定是重兵把守,谁料一开始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高晃和蓬莱掌门吕廉对视一眼,高晃纵马上前,谨慎地笑道:“我等特来贵谷拜访,请问单谷主可在谷中?” “特来拜访?那请吧。”长生笑着让到一边,“单谷主就在里面,诸位请进。” “你...”高晃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顿时尴尬,咬牙道:“众位掌门皆在,单谷主好大的架子,竟不亲自出来迎接吗?” “哟,这是哪儿的话?”化蝶依偎在长生身畔,掩口娇笑:“单大哥可重视各位了,就是因为太重视了,这会儿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好菜,又备了好酒,专等各位光临呢。各位快请进呀,别愣着了,去晚了可没有热饭吃!” “少废话了!”吕廉怒喝一声,“我等来捉拿妖女,速让单绍秋出来,还有那个妖女,一并交出来!” “你等会儿...”长生掏掏耳朵,“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见人还是抓人,怎么还一人一个说法,哎呀,真是乱套...” 厉容淡淡说道:“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呗。” “对呀!”长生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还得是兄弟你呀!原来高掌门和吕掌门不是一路人,高掌门是来拜见咱们单谷主的,是客人,应该恭恭敬敬地请进去。而吕掌门是来抓人的,抓的人咱们也不认识,多半是找错地方了,咱们应该客客气气地送走。” “对,对。”厉容和化蝶双双点头。 “你——”吕廉怒极,“唰”地抽出长剑直指三人:“休要在此胡搅蛮缠,快把妖女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血洗整个解忧谷!” 随着吕廉拔剑,身后众门派弟子纷纷亮出兵刃,人群也开始躁动起来。 厉容叹了口气:“怎么办呢,他们既不进去,也不走。” “那咱们回去吧。”长生打了个哈欠,“这大早上的,瞎折腾,回去补个觉。”说着搂着化蝶转身。 “欺人太甚!”蓬莱弟子再看不得自家掌门如此受人戏弄,当先挺剑冲了上去。剑锋所指如数道白光,所落之处却空空如也——厉容、长生和化蝶三人早就一溜烟钻进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越过谷口一路冲杀进去。高晃虽然担心有诈,但也不能一直虚耗在谷口,时间已经比计划晚了许多。 前方一片坦途,远远可见山寨房屋,众人心情振奋,加快了速度。陡然只见两侧峭壁竟向中间倾轧下来,巨大的山体遮天蔽日,如同天塌了一般。 蓬莱久练剑阵,也通五行之法,吕廉当即大喊:“这是幻象!不必惊慌!”蓬莱派弟子也率先冷静下来,没有慌张躲避,反而目不斜视地继续御马向前。 众人一见,方才安下心来,跟随蓬莱派的身影前进。然而下一刻,黑压压的巨石从天而降,源源不断地砸落下来。每一块都有千斤重,又是从高处坠落,速度奇快,被砸中的人当场就连人带马成了一滩肉酱。 原来山体倾轧虽是幻象,山崖上那些摇摇欲坠的巨石却是真的。它们事先被巧力固定在一个很小的底座上,从下方很难看出端倪,只要稍稍震动就会掉落下去。 现在数十块巨石一股脑砸下来,又是在众人心里刚刚松懈的时候,让人猝不及防,顷刻就砸死了一片。 高晃和吕廉几个掌门和一些身手好的弟子,在一瞬间纷纷弃了马纵身跃起,一面用掌用拳击打巨石,一面借力在掉落的巨石之间游移躲避。 谁料巨石之间夹杂着碎石,碎石之中还隐藏着短箭,一通射下来,又射伤一片。这回众人有了防备,躲避短箭原比躲避巨石容易了许多,然而箭上却有剧毒,毒药随血而走,发作得极快,除了少数内力深厚之人迅速护住了心脉,余下伤者皆在不久之后咽了气。 几个掌门之中也有不慎被短箭划伤的,勉强用内力压制住了毒性,众人围上来察看,却无人识得此毒,只见中毒之人面色紫黑,竟像是瘴毒一类。此毒非中土汉人所有,恐乃异族之物,一时无法可解,只得命人将伤者运送出谷。 如此下来,入谷的人马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还只是行了谷口的一段路。高晃等人勉强稳住心神,忽然听得一阵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立时又有一阵笑声从对面的山上传出,紧接着又是一阵,这一叠声的大笑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重重叠叠,震耳欲聋,好似有漫山遍野的人一齐发笑。 众人皆心下惊惧,不自觉地聚拢在一起,不知四面的山坡上到底有多少人,极目望去,却并不见一个人。 “腌臜鼠辈!只知道鬼鬼祟祟用这些陷阱,有本事出来,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吕廉怒喝。 话音刚落,脚下土地突然裂开十几道蜿蜒的深沟,一双双手伸出来,抓住地上人的脚踝就将他们拖入地下。 “土遁术...果然是你们这群妖人!”高晃惊怒,一下子认出当初正是这群成双成对的妖人,用土遁的法子坑杀了雁门派几十个弟子。 说话间已有几个来不及躲开的人被巨大的力道拖入地下,人一落入深沟之中,地面立即闭合,再找不到一丝缝隙。 山间的笑声隆隆震耳:“你们设陷阱杀人,就叫兵不厌诈,我们投桃报李,怎么就不成了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原来这就是正道的做派呀!哈哈哈哈...” 笑声中,三个小山一样高的巨人陡然降落在众人面前,一个长脸,一个方脸,一个长相颇有些好看。三人笑吟吟地看着剩下的人,一齐开口:“好啊,来干一场。” 便在此时,只听北方山中传来一叠声惨叫痛呼,又夹杂着一些惊恐嚎叫之声。原来按照高晃等人连夜商议的作战计划,由他们负责在谷口叫阵,再正面强攻吸引火力,而由驼城城主桑知翊带人偷袭北边的山地。 驼城原本是一些往来商队和镖局的聚集地,后来渐渐形成了一个帮派,里面鱼龙混杂,能人异士甚多,武功兵刃更是五花八门,由他们在复杂的山地树林中作战最适合不过。 与此同时,东边的悬崖深谷必定人迹罕至,防守也最为薄弱,便由南谯阁领头,以绳索和九节鞭为器,从后半夜就开始偷偷摸上来,到日出时分正好和西边谷口、北边山林一齐发动攻势。 但是高晃的正面攻势远未产生效果,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更不可能和北边、东边的人形成合力。 此时驼城带领的几个门派也完全陷入被动之中。北边山势较缓而多洞穴,他们甫一进入就被一大群人形野兽包围了,这些人移动速度奇快,攻击毫无章法,与山石林木完美融合,完全不能按照“人”的办法去应对。 他们全然是“兽”,有兽的凶残和强悍,但却又比兽聪明得多——狡诈、灵活,训练有素,一阵婉转悠扬的笛音如一缕丝线缠绕在林间,给他们无比精准的指令,宛如一只半空中的手同时牵引着上百只野兽,时聚时散,时隐时现。 众门派弟子哪里见过这些,一盏茶功夫已死伤过半。虎、豹、野猪、猿猴还有蛇、蜘蛛和虫子,树梢上、山洞里皆是躲不开又杀不尽的人形怪物,他们杀起人来甚至没有招式,爪撕牙咬,急速刁钻,又狠又绝。 厮杀了约一炷香功夫,众人仍没有办法走出这片森林去往下方山谷汇合。桑知翊深知对方已占尽天时地利,而且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不知已在这片山林中训练了多久,好像知道迟早会有一场大战一样。如今再这样耗下去,自己只怕要全军覆没,若被对方生擒,岂非再无颜面立足于江湖,当即决定先行撤退,容后再议。 只是现在要撤也不容易,后山的山势本就崎岖,他们也是花了一番力气才攀援上来。便在此时,通往山下的路似乎通畅了不少,在笛声的指引下,野兽们的攻击全部向后半程集中,抓住掉队落单的人穷追猛打,众门派弟子皆趁着空隙向山下冲去。 桑知翊心下不安,有意阻拦,奈何林子太大,人群又早已被冲散,调度困难。又眼见下方地势十分开阔,谷中一应田舍一目了然,若要尽快结束眼前的危机,最好的选择就是向山下冲。 如此,不久之后,北边山上的人群悉数进入山谷腹地。他们很快就看见从西边谷口狂奔而来的高晃等人,以及从东边悬崖处攀援上来的陆昭等人。三方人马虽然汇集到了一处,但看到对方的样子,俱都心下一凉。 最狼狈的还要数陆昭带领的南谯阁众人,他们自身执九节鞭,但却脸上身上皆是深深的鞭痕,好像被人用同样的武器结结实实抽打了一遍,令人哭笑不得。 用南谯阁弟子的话说,那些神不神鬼不鬼的人,脸上纹着油彩,身手比猴子还要敏捷,悬崖峭壁如履平地,树枝和藤条就犹如他们的手臂挥动自如,时而缠绕抽打,时而又拧结成网。看那架势根本不是中原人,倒像是从出生起就长在山野密林之中,与毒蛇猛兽为伍。 那些人的阵法也很奇特,以鸟语鸣叫传递信息,行动变幻莫测,手里又有要命的药粉,顺风势抛撒而出,瞬间毒倒一片。 总之他们花了大半夜功夫才从崖底爬到一半,又在峭壁上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在日出时分突出重围,仅剩二十几个人立刻没命地向谷中开阔地狂奔,只要能离那道悬崖越远越好。 此刻三方人马汇聚,高晃大致查看了一下,约有一百多人。虽多有伤员,好在剩下的都是身手过硬、反应敏捷之人,还有再战之力。 现在只等南面的消息——众人都向南边看去,只见屋舍重重,诚然是解忧谷中人居住的地方。此时静悄悄的,只隐约传来些许闷闷的声响,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军(上) 按理说不该如此,高晃心头惴惴不安。昨夜得了崔五爷的指示,他特意在南边留了位置给侯府的亲兵,由自己的副手钱宁带人配合,也在天亮之前就渗透了进来。谷中未有大乱的痕迹,想来一切比较顺利,此时要么在屋舍之中混战,要么就是已经得手,正赶来跟众人汇合,断不会如此静悄悄不见一人。 正在狐疑间,突然只见五六个人影凭空闪现出来,站在了屋前空地上。他们回头看着一排排房舍,好像如梦方醒,又好像还在梦里。 众人急忙呼喊他们,几人定睛看着众人,又犹豫了片刻,方才确定眼前景象是真实的,立刻向众人跑过来。 钱宁直冲到高晃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惊魂未定,语带哭腔:“掌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了...那地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们千万不要过去啊!...” 高晃眉头一皱,这人也算是跟了自己几年,怎么竟像被吓破了胆,喝道:“到底怎么了,说清楚!” 钱宁和身后几人七嘴八舌地哭诉:“咱们的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个一个全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里全是暗道、暗门和暗桩,数不清的机关,每走一步路都很困难...那些房子、树还有场院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有时候人站在空地上,一步都没挪动,四周就忽然成了墙,有时候明明走在巷道里,两侧的房子却突然消失了...火烧水淹、毒烟暗箭,所有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陷阱,全都刁钻得厉害,总是出现在你想不到的地方,还真假难辨,虚实难分,根本防不住,就连要撤退都退不出来!...对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像全都是女人,出现又消失,完全抓不住痕迹,我们一开始还想追踪,但一连中了十几次埋伏,人全部被冲散了,都不知道谁活着谁死了...到了那时候,大家就只想逃出去,可是那地方好像被施了魔咒,无论我们往哪个方向冲,最终都会回到原地...我们好像陷入了最深的梦魇,一直重复在同样的路上,一回头又突然发现只剩下了自己...” 几人越说越激动,惊恐之色溢满全身,现在莫说要他们再回到那片战场,就连回头看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好像只要一回头,就会瞬间被扯回去,再次身处那一片连绵不绝回旋缠绕的房屋之中。 高晃和吕廉、桑知翊、陆昭等人对望一眼,心下均是一凛,他们各自苦战至此,都遭遇了各种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围攻,深知钱宁几人所言非虚。前头成片的房屋是解忧谷中人居住的地方,所设阵法和陷阱只会更加离奇。 高晃抓住钱宁,急问:“那...侯府的亲兵呢?崔五爷呢?” “亲兵...亲兵也早就被冲散了,我们只在入阵的时候碰了一面,掌门吩咐我等协助五爷,听他调遣,可他没有理会我们,而是带着侯府的侍卫去了另一个方向...” “什么另一个方向,”高晃眉头拧得更紧,“你们再也没有见过吗?” “没有...他们好像...”钱宁忽然回过一些神来,“他们好像知道要去哪里,他们好像不怕这个阵法,他们认识路!...” “什么意思?”高晃几人又对视一眼,均对眼前的情况摸不着头脑。只有陆昭眼神闪烁,瞅准机会俯下身悄声问钱宁:“你们看见孟前辈了吗?就是孟书黎...她在不在里面?” 南谯阁残存的弟子听见这话,一个个简直气得发疯,这都什么时候了,此人还惦记着自己那天方夜谭的念想,不仅不对仇人恨之入骨,反而还打听对方的下落。 然而局面并没有给他们更多时间说话,顷刻间只听得漫山遍野喊杀震天,山巅有人挥舞着令旗,下方火雷炸响,硝烟滚滚,“天辰象阵”八方阵门同时开启,瞬间将这百十号人都圈在了其中。 到得此刻他们方才惊愕地反应过来,原来之前所遇皆是小巧,此时真正的围攻才刚刚开始。这巨大的阵法是以整个解忧山谷为依托,西边的隘口、北边的密林、东边的悬崖和南边的房舍全都融合进了这个气势磅礴的大阵之中,以天地为皿,以五行为器,纵有上天入地、水火不侵之能,亦不能逃离其中。 旗语在煜轩的手中变换不停,单绍秋等人各司其职,又紧密无间地配合,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动攻势。千百次昼夜不停的操练在此刻充分显示出了成效,他们在这幻象叠生的法阵中交替出击,攻守兼备,各展所长,杀得痛快至极。 ...... 外间震天喊杀声在此处变得极淡,好像只是一些遥远的呜咽。 一队皇家侍卫打扮的人解决了最后几个自梳女,站在了一栋房屋前。他们列队整齐,神情严肃又气定神闲,带着天家不可冒犯的威严。 然后,他们稍稍向两侧让开了路,崔放走了出来,搀扶着一个衣着华贵却瘦弱单薄的人,慢慢走进屋里去。 辰兮斜倚在榻上,撑着半个身子,默默看着走进来的两个人。她的手脚都被铁链拴着,还被封了几处大穴——这是煜轩临走前,她以绝交相胁,才迫得他这样做了。 崔放扶着永璋侯在椅子上缓缓坐下,看见辰兮的样子端的一怔,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附在永璋侯耳边轻声道:“侯爷,她周身气息紊乱,有走火入魔之兆,现在看着正常,实则是她用全力维持着清醒,咱们的时间不多。” 永璋侯微微点头,眼睛也一直盯着辰兮,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欣赏,含笑说道:“无妨,无妨,此事原本简单。” “你们别搞错了。”辰兮抬起手晃了晃铁链子,淡淡开口,“这些东西不是为了锁住我,是为了让你们在关键时候,能有片刻逃生的机会。” 崔桓的笑意更浓:“不错,不枉本侯亲自来一趟。外头那些阵仗搞得不错,小五早说你有统兵之才,今日看了,果然不错。稚嫩之处,得我调教几年也就成了。日后除了朝堂,在都尉任上,乃至军中都可有所筹谋。” “哦...原来如此。”辰兮呵呵笑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想了一整年,最近才想明白。” “哦?说来听听。”崔桓饶有兴致。 辰兮缓缓说道:“我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想了一遍,没有发现得罪侯府的地方,我又把上一辈的事情也想了一遍,母亲和姨母虽然任性了些,但那些小儿女之事,应该不足以让如今的侯爷对我大动干戈。既然没有仇怨,那就是有利益了...从前我对王孙贵胄族中之事不太关心,近一年来着人细细打听,才知道崔氏这二十年来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舅父为了族人的利益,可谓是肝脑涂地啊。” 崔桓听辰兮改了称呼,眸子微微一动。 “然则如今的崔氏看着显赫,实则已是摇摇欲坠。所谓成也东宫,败也东宫,舅父当年押注在太子身上,虽然押中了,保了崔氏十几年扶摇直上,可当今的天子正当壮年,岂能坐任东宫势力过大?这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只怕便是舅父了。二十年辅佐相协的情义,恐怕早就消磨在日复一日的忌惮之中,皇帝大约已经对崔氏动手了吧?不知舅父还有多少时间转圜,最终能保下崔氏多少利益?” “管中窥豹,见微知着啊...”崔桓笑着点头,“想不到你自小流落江湖,并未在侯府之中长过一天,却也对朝堂之事洞若观火。” “江湖和庙堂,皆是人心罢了。舅父若是轻视江湖,又岂会花费这么多力气在此经营?”辰兮淡淡笑道,“这天下,说到底是‘人’的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舅父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能利用江湖为自己、为崔氏守住很多利益。而皇帝也深知这一点,所以用到舅父的时候就多加倚重、有求必应,譬如应舅父之意册封巴尔喀什郡王,用以牵制喀喇汗。而想对舅父下手的时候也多加忌惮,譬如现在,皇帝明明已经斩断了舅父在朝廷六部里的手臂,却始终不敢轻动你三辅都尉的位置,只因知道舅父在护卫京畿这件事上有多少分量——这都得益于舅父这十多年来,一直操控着中原五省的江湖势力啊。” “好,好,好!”崔桓抚掌大笑,“小五,你看见了吧,本侯听见这些话,方知不虚此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将军(下) “舅父需要我...为崔氏守住这片江湖吗?”辰兮问了出来。 “江湖算什么?”崔桓笑了笑,“小辰,眼界不要太窄,所谓江湖,不过是咱们这样的人用来获利的手段罢了,你和那些草莽怎么能一样?...虽然你猜中了很多事,但也有些事情你还不晓得。刚才你问我,崔氏还有多少时间能和圣上周旋,其实呢,希望徐徐图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圣上。你也看出来了,我的身子积病积弱,寿数必定不长,前年我大病一场,圣上派了御医来探病,实则是想看看我还能活多久。呵呵,我确实活不了几年了,即便请了北少林达摩院的高僧来医治,也终是无用,我必须为崔氏的将来考虑了。” 崔桓的笑容淡淡挂在脸上,轻叹一声:“崔氏宗族里没有成器的年轻人,难以肩负起崔氏的前程。而我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她和你一样自幼聪敏,我原本打算好好教养她,将来无论哪个子侄承袭爵位,就让她从旁协助,做崔氏实际的当家人,这样也能再保崔氏几十年安稳。 ——只可惜啊,人的天资终究是注定的,无论我如何悉心教导栽培,你这表妹始终缺少胆色和谋略,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难成大器。待我百年之后,崔氏无人执掌,必定分崩离析,到时候根本不必圣上费心,朝堂上的那些人就会像饿虎分食一样将崔氏吃干抹净。所以啊,如今圣上要做的就是将我周围的助力剪除干净,然后静等我归西就好了,呵呵呵。” “所以...”辰兮颇是意外,“你竟想让我来做崔氏的当家人么?” “不错...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会上书朝廷自请让一崔氏子侄袭爵,此人必定十分平庸,乃至有些痴傻,令圣上放心。我会用余下的时间帮助你扫清障碍,让氏族里那些老家伙都认可你,这样你就成为崔氏真正意义上的掌舵人,我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可笑。”辰兮皱眉,“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崔氏于我不过是一点血脉联系,并没有一分情谊,我何以要为它卖命?” “你如今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崔桓温和地说道,“我并不想拿你的身世和处境做筹码,被整个武林追杀这种事,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是个绝境,但对你来说,却还不足以成为你低头的理由。你应该不会为了摆脱如今的境遇,就来投靠我吧?” “舅父很了解我。”辰兮微微一笑,“那舅父口中所说的‘更好的选择’指的是什么?” 崔桓也微微一笑:“是另一种生活,小辰,我能让你进入另一个天地,给你另一种生活。那个天地更加广阔,任你驰骋,你可以一展所长,肆意挥洒。在那里,你再也不是什么江湖妖女,而是能掌控一个氏族生死荣辱的人。你可以参与朝堂议事,甚至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江湖上这点事情,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怨,你挥一挥手就能抹平,它们只是你人生里的微末小事,根本不值得烦恼。小辰,来山顶看一看吧,你的脚下皆是蝼蚁,不过是在为几片碎肉争食,可怜又可笑,咱们注定和他们不同,应该睁开眼睛,好好欣赏这寰宇壮阔的景致!” “原来...这就是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么?”辰兮目光复杂地看着崔桓,“在你们眼里,即便是神功冠绝天下,也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许多人一生勤学苦练,历经磨难,在你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群低贱的蝼蚁,连姓名也不配留下。你们可以随意改变他们的人生,左右他们的选择,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你们根本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人’...试问,踩死一只蚂蚁,还要问蚂蚁的选择吗?” “不是‘你们’,是‘我们’。”崔桓微笑道,“孩子,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很快就一样了。” “我跟‘他们’才是一样的吧?”辰兮冷笑,“你也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替我做了选择,让我变成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我给你的选择就是最好的!”崔桓收敛了笑意,目中也微微泛冷,“有多少人为了得我青眼,不遗余力地为我做事,什么掌门帮主,就连异族的王子在我面前也只配俯首帖耳,对我唯命是从!你从前经历的那些事情,难也好,易也罢,在本侯眼里不过是些小儿的闹剧罢了,这世间真正的好,真正的坏,你根本未曾体会过。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你要经历的还有很多,不要动辄就看透了一切,你还差得远!” 辰兮垂下眼帘,沉吟不语,似乎很受触动。 崔桓等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温和:“舅父不是要对你严厉,只是眼下时间不多,你早下决断,随我回侯府,咱们就有的是时间慢慢说这些事。” 崔桓又笑了笑:“数月以来你一直和这些人在一起,把这片山谷经营得很好,你和他们之间应该也建立起了感情。这些人的本事我也看见了,能以一方之力对抗中原五省众多门派,确实不容小觑——这也是你想让我和整个中原武林看见的吧?呵呵,说吧,你想让他们得到什么,作为你跟我回侯府的条件,尽管说吧。” 辰兮点点头,没有否认,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比较省力。 她之所以日以继夜地督促单绍秋他们操练阵法,又设计了许多杀伤力很大的攻击方式,打定主意要和中原武林硬碰硬地干一场,就是要明白告诉永璋侯,倘若日后他还想以中原武林为根基来谋划事情,那么解忧山谷一定是他要着意笼络、绝对绕不过去的地方。 同时也明白告诫中原五省所有门派,解忧山谷不可随意侵犯,即便他们有一个天大的借口,集结了众多力量,解忧谷也有办法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让他们得不偿失。 现在唯一还要做的,就是给解忧谷“正名”——他们杀了这么多正道门派弟子,不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日后就会成为永久的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解忧谷虽然不惧来犯,但要日日夜夜地防范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 “条件么...舅父也应该很清楚吧。”辰兮凝视着崔桓,淡淡一笑,“简单来说,舅父要以永璋侯府之名为解忧谷众人洗脱妖人的身份,并承诺永不重提他们的过去,也不以我的安危来胁迫他们做任何事。从今往后,解忧山谷就是中原武林正道,并且不依附于侯府,永远是自由之身。” “好,我答应你。”崔桓没有犹豫,但旋即又心中微动,觉得此事未免太容易了些——难道自己口头承诺了一下,辰兮就会深信不疑,乖乖跟自己走了吗?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还需要什么样的保证?没关系,但说无妨。” “听说要在官场里混得开,首先必须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辰兮笑道,“舅父果然是一个很好的生意人,什么事情都明码标价。不过这件事的保证你给不了我,需要第三个人来担保。” “第三个人?” “是。”辰兮向门口看了看,“咱们需要等他一等。”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传进来:“呵呵,时间紧迫,就不让各位久等了。” 这声音与其说“传进来”,不如说瞬间萦绕在整个房间里,四面八方皆是他。崔放浑身一震,立刻环顾四周,他身为侯爷的贴身近卫,自问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竟丝毫未察觉此人的到来。 门外还列队守着四十多个侯府亲兵,俱都如当年的龙绍瑜一样,放眼江湖都是一等的身手,但他们竟也毫无动静。 门被推开了,崔放没看见有人进来,只看见满院子的亲兵都呆如泥塑,显然全部被点了穴道。 崔放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难以想象谁能在一瞬间就让四十几个高手全都失去了反抗能力。他本能地挡在侯爷身前,虽然心里知道这根本没用。 下一刻,一个人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了屋子中央——这并不是什么五行奇门阵法,只是他的速度太快了,身子太轻巧了,让人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错过了他进门的过程。 只见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身形修长,俊美儒雅,一袭天青色长衫,笑容可掬,并无一丝杀气。通身气息流转,如一层淡淡的微光笼罩着他,令他宛若天外来客。 这人抱了抱拳,含笑说道:“云上天宫,雍鸣,见过三位。”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退局(上)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辰兮上下打量着他。 雍鸣微微欠身,笑道:“希望没让姑娘失望。” “谢谢你送我的两个礼物。”辰兮说道,“只可惜第二句话我没听懂,还望兄台解惑。” “哦...那个啊...”雍鸣笑了笑,“我这个人啊,爱凑热闹,师兄和师姐说找到了可意之人,我就想来中土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入我师兄的眼,能当我的小师妹?云宫清静啊,十年才有一次的热闹,我怎么能错过?嘿嘿,这越看就越有意思,竟误了回家的日期,被师父好一顿训斥。不过好在她老人家需要我带话,不能关我太久,我就又回来了,回来路上顺便帮你看了一眼,算了一卦,那小子福气也旺,霉运也旺,也是个能折腾的人,所幸人还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这一通话讲下来,虽然答非所问,但辰兮却从中听出了许多关键,许多碎片化的记忆开始拼凑——只是每一点都还需要验证,眼下却没有那么多时间。 永璋侯示意崔放让到一边,看着雍鸣,丝毫无惧,淡淡笑道:“贵派发出‘飞花令’的本意,是想唤起各门派对本侯的警惕,削弱乃至瓦解侯府对中原武林的掌控,我说得对吗?” “是啊。”雍鸣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怪不得...”辰兮悠悠地说道,“早听闻那些杀人越货的小动静根本入不了云宫的眼,只有真正影响武林走势的事情才值得云宫出手。想来舅父这二十年的经营,到了如今,已经超出云宫能容忍的地步了。” “小五也把你的话带到了,江湖不是我能为所欲为的地方,对么?”永璋侯看着雍鸣微笑,“只可惜啊,中原武林受我的影响太深了。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们当中许多人就是得我一手扶持才坐上如今的位置,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毛头小子到门派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侯府就是他们的伯乐,是他们的恩人,他们怎么能不听话?如今你们看见的这片江湖,是我花费二十年的光阴精心打造的,你们喜欢也好,厌恶也罢,永远抹不掉我的影子。你们妄图用一场游戏就将我的影响清除出去,如此幼稚的想法,真的很难想象是云宫所为。” 他看向辰兮,笑道:“这就是他们的最高水准了,小辰,你还不清醒么?” 崔放全身紧绷,生怕眼前的人被这些话刺激,突然对侯爷下手。 但雍鸣却没有一点想动手的意思,神情还是散漫的,甚至都没有动气。 永璋侯看了一眼崔放紧张的样子,笑道:“放心吧,小五,他不会杀我的。” “没错啊,这家伙是朝廷命官,又有爵位在身,我可不想给云宫惹这个麻烦。”雍鸣依旧毫不在意,实话实说,“江湖和庙堂,最好分得清楚些,我们这些布衣草莽不轻易招惹朝廷,不以武犯禁,你们这些为官做宰的,也别插手江湖事,更不要拿我们当枪使。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方是上策。” 辰兮微微一笑:“当然了,共处同一片天下,要想完全泾渭分明也不可能。江湖中人难免依附官家,官府中人也常常要拉拢一些江湖势力,大家都是为了生存。不过这其中却要掌握一个分寸,一旦越过了界限,事情就有些难看了。” “所以说啊...”雍鸣点点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影响不是一日形成的,那消除影响也要久久为功。这不是,已经迈出第一步了么?” 他朝辰兮扬了扬眉毛,又转脸盯住永璋侯,眨眨眼睛:“我们身子骨好,有的是时间,不着急。” “你!”崔放大怒,但心知一旦动起手来,自己死了不说,侯爷就更危险了,只得生生忍住,只觉得脑袋都要气炸了。 “本侯一诺千金,既答应了这个条件,就不会反悔。”永璋侯淡淡说道,“永璋侯府会为解忧谷正名,也给他们自由,你们若觉得能因此改变这片江湖,本侯拭目以待。哪怕是在我死了以后,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也佩服。” 雍鸣无所谓地笑了笑:“好啊,一言为定。”转身就要出去。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永璋侯忽然在身后问道,也不知是在问雍鸣,还是问辰兮。 雍鸣回过头来:“合作,没有啊。我只是单纯想出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师兄选人的标准,等这活儿轮到我头上,我也好知道该怎么办。总得挑个像样的,不能给师父她老人家添堵不是?” 煜轩站在山顶俯瞰着大半个山谷,“天辰象阵”已经完全启动,但其中的变化仅施展了五成。杀戮持续了两个时辰,山下那些人虽然不好对付,他们头脑清醒,厮杀也很顽强,但终归敌不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解忧谷。 上百次的操练和磨合,早已让解忧谷众人在阵法中如鱼得水,虽然也有损伤,但已将对方杀得只剩一半。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到了正空,煜轩抬头看了看天,是时候变换阵型,给他们致命一击了。 余下的人已经很是难缠。高晃孤雁摧心掌的掌力刚猛,又有化自孟氏剑法的招式,变化多端。雁门派弟子又擅使长棍,和蓬莱派一样日常就以棍阵和剑阵为看家本事,人虽少,然成阵之后威力不凡。长生和厉容的手下多死伤在他们手里,就连赶来增援的苗人都被他们抓住机会,重伤了几个,看得煜轩恼怒不已。 南谯阁也出人意料地顽强,依着孟书黎的描述,本以为陆昭此人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多半就是个典型的世家少爷,只要在东边峭壁上狠狠给他来一场折磨,就能摧垮他的心志。但没想到,陆昭在困境里极其冷静,号令南谯阁众人挥动着九节鞭,迅速穿梭在阵中,绞杀了很多人形野兽,也在关键时刻替很多人解了围,很是有些越战越勇的架势。 反倒是那驼城城主桑知翊一门心思想逃走,他带领的人最多,却如同一盘散沙。跟随他的门派早早就被冲散分割在几个包围圈里,很难组织力量突围,这样下去,只有慢慢被屠杀干净的份。 桑知翊几次动了投降求饶的心,也向高晃和吕廉等人委婉地讲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眼前不如先向这群“妖人”投降,好好谈谈,保住性命再从长计议。 他的提议瞬间就被吕廉的一声怒吼打断了,他在混战之中高声喝道:“要投降你自己投降,我蓬莱剑派誓死和妖人同归于尽!” 高晃却没吭声,只是闷头厮杀,一面分神去看南边腹地的那一片房屋。那里始终静悄悄的,不知道崔五爷和永璋侯府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煜轩观察着下方的局势,算着时辰,在心里选定了正午时分应当变换的阵型。此令旗一出,下方众人就会被变化的阵法拧成一根麻绳,双方紧紧缠绕,近身肉搏,他们早已准备好了能让对方瞬间毙命的东西。 ——辰兮早说过了,战事一起就绝对不能手软,要用尽全力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他不在乎后果是什么,只知道听她的话一定没错。他不能让这些人活着去找她的麻烦,她此刻还像牲口一样被拴在屋里,是他亲手拴起来的,这样一想,心里更疼。 正要将手中的令旗扬出去,蓦地只觉一股柔和而浑厚力道贯穿了身体,将他定在了原地。 背后有脚步声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住,一个温和的声音开口说道:“得罪了,在下云上天宫,雍鸣,请少侠高抬贵手,饶了下面的人。” 煜轩怔愣片刻,突然想起了辰兮的嘱咐——只要有云宫的人现身,就要立刻停止一切行动,打开阵门把敌人放出去。 他木然点了点头,瞬间就感到身上的力道撤走了,僵硬的躯体又可以重新活动。他立刻回过头看去,只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遥遥立在远处,他的声音分明近在耳畔,人却只有一个影子。 煜轩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很难想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但他心里忽然深信不疑——这就是辰兮一直在等的人,传说中的云宫的人。 他不再迟疑,立刻挥动令旗,号令下方解忧谷众人停止了攻势,八方五行阵法也撤去幻象,阵门缓缓开启,露出了真实的山谷。 单绍秋等人也早得了嘱咐,此刻俱都抬起头来,遥望山巅,想看看云宫的人在哪里。 众门派也都在惊惧疑惑中停了手,他们一时难以分辨外间环境的真假,虽然看见了道路,却也不敢冒然踏入,都停在了原地。 便在此时,煜轩和解忧谷众人的耳边俱都响起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各位,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请保持镇定,你们的少主自有主张,不必担忧。”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退局(中) 正在众人疑惑观望之际,南面成片的房舍之中徐徐走出一队人,皇家亲兵服饰,阵容齐整,目光如炬,一望便知都是一流高手。且这些人身上都干干净净,好像根本没经历过任何打斗。 高晃等人心剧烈跳动起来,永璋侯府果然派了人来,而且毫发无损。他们很快看见了崔五爷,但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崔五爷手里正牵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捆着一个容色绝美的女子——正是他们一直要找的洛辰兮。 崔放牵着洛辰兮,由十几个亲兵簇拥着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们中许多人虽然久闻此妖女大名,却是头一次见到真人。只见她一张白皙的面孔,似有病态,更显得清丽纤弱,不可方物,但细看之下便可见到她双瞳中隐隐红光,在长如鸦翅的睫毛下若隐若现,又令这张脸充满了妖异的魅惑。 清冷,妖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竟然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众人皆有片刻的失神,不过很快,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解忧谷众人犹如箭在弦上,一个个眼内出火,若非云宫提前打了招呼,这会儿只怕已经冲上去拼命了,各门派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全身戒备,只等崔放的说法。 崔放还没说话,辰兮先开了口:“你们不用紧张,阵法已经停止,诸位此刻所见就是真实的出路,想离开的人都可以离开。”她微微一笑,又说道:“方才我与崔爷谈了许久,已经想通了,天下大势不可逆,人间正道不可违,我因一己执念而生祸患,委实不该。不仅在江湖上起波澜,我自己也深受其害,如今想来,很是后悔。解忧谷中人都是受我胁迫,我用他们的秘密、他们亲人的性命和一些药物来钳制他们,做下种种错事,皆应算在我头上。” 她环顾山谷,朗声说道:“从今日起,你们不必再屈从于我,解药我留在谷中,你们自由了。” “什么...”厉容额头青筋直跳,刚要上前,却被身旁的长生一把拉住。 他愤怒地回头低声道:“她是这个意思?她怎么能这么干,咱们怎么能让她这么干!” 长生没有回答,只是牢牢抓着厉容的手臂,用力道安抚他,也是强迫他冷静。 厉容怒火上脑,回想着辰兮交代过的话,也强迫自己冷静。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辰兮又一次发病,所幸他们已经应对有素,直接用铁链和铁笼将她控制住,又守了她大半夜,直到她再次力竭,虚脱倒地。 清醒后,辰兮把他们几个叫到床前,十分郑重地说了许多话。她谈到武林局势,说到朝堂势力对江湖的渗透和操控,又提到他们一直想达成的心愿。 她说了许多,也嘱咐了许多,厉容并没太听懂,但见单绍秋和长生他们都若有所思,也郑重地点头应下了,便放了心。横竖有这几位哥哥拿主意,只要他们认为对,自己只管出力就行了。 但是有一句话他听得很明白——辰兮说到自己这一身随时会爆发的怪病,说世上只有永璋侯府有办法能救治她,还说自己身上就流着崔氏的血,永璋侯一定会想法子来救她。到时候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只要让她跟着侯府派来的人离开就好,切勿阻拦。 厉容深吸几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 众门派面面相觑,均觉此事太过诡异,又太过突然。但侯府的亲兵在列,洛辰兮又被崔五爷用铁链拴着提在手中,怎么看也不像是反被这妖女拿捏的样子。 便在此时,崔放也开口说道:“不错,此妖女在谷中所布的阵法叫做‘天辰象阵’,甚是厉害,不过也已经被侯爷破解,就在方才诸位浴血奋战之时,侯爷已经亲自带领我们深入腹地将这妖女捉拿。本欲杀之而后快,然一则谷中众人皆中了她的毒,杀她一人则伤百人性命,二则诸位也在苦战之中,唯恐她一死,阵法有变,反绝了诸位的生机。故而侯爷有意劝降此女,苦口婆心,痛陈利害,所幸她还有一丝良知未泯,也眼见难以逃脱,便就此降了。” 众人一时怔住,还是高晃最先反应过来,从崔放的话中听到了关键,不可置信地问道:“侯爷?...五爷的意思是,侯爷大驾亲自到了这里?” 原本崔五爷能出现在解忧谷,就已经很给这些依附侯府的门派脸面了,万万想不到永璋侯居然亲临。 高晃自表了忠心以来,虽屡得侯府指示,但就连崔五爷的面都很少能见到,更遑论有资格拜见侯爷。其他门派更是觉得永璋侯府遥不可及,就像云宫一样,能量通天,可左右江湖大势,却始终隐藏在雾色之中,看不清真容。 高晃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就从山巅传来:“本侯在此。适才我都看见了,诸位欲除魔卫道,委实辛苦了。” 这声音飘飘渺渺,随风而散,一听便知说话之人全无内力,且中气不足,似乎很是孱弱。众人向山巅望去,只见一个披着华贵皮毛大氅的人站在那里,他身边还立着一个修长的天青色身影,此刻也向众人拱拱手,笑道:“在下云宫弟子,见过诸位掌门。” 众人闻言更是心头大震,想不到这两个遥不可及的人物竟然站在了一起。 “云宫?”吕廉低声问道,“云宫的人来干什么?” 高晃也压低声音:“想是‘飞花令’已经全部完结,最终就是要捉拿此妖女,所以这最后一役,云宫也要派人到场。嘶...你说这妖女是要囚禁于侯府,还是被云宫带走?” 吕廉愠怒:“囚禁什么?还让她活着干什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侯爷,我等遵从您的指示来围剿妖女和她的同党,如今死伤惨重,岂是她一句知错投诚就能算了的?” 高晃一惊,没来得及阻拦,且见众门派弟子群情激愤的样子,也知不好硬拦。但他心中隐隐猜到永璋侯为何愿意保下洛辰兮,还要将她带走——西北已有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中原,灵山上的宝物,两座仙山的争斗,上一辈的恩怨落到这一辈,赤焰魔君之女显然置身其中,难说她会发挥多大的作用。 江南的盟主,巫山和灵山的新任掌门,都多少与她有些关系,有此女在手,无疑是非常重要的筹码。 “那你待如何?”崔放淡淡地道。 吕廉提剑指着单绍秋等人:“至少让这些妖人陪葬!” “刚才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崔放说道,“他们都是受了胁迫控制,不得已而为之,若要论起来,他们也都是可怜人。侯府已经细查过他们的出身和经历,都是一些绝境中的人,既然他们有造化习得如今这一身武艺,也算和江湖有缘。过去种种,他们的代价也不比诸位少,既然从此挣脱了束缚,回归正道,那从今往后便与诸位无异,还望各位能不计前嫌,给他们一个机会。”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退局(下) “本侯愿给他们作保。”山巅的声音又传过来,“以永璋侯府之名,担保解忧山谷自即日起容身武林正道之中,与邪魔外道再无半点瓜葛,从今往后力行约束,行正道之事。如有违背,本侯将遣朝廷军队到此,视其为乱党,全部剿灭。” 众人一时安静,有侯爷亲自作保,确实无话可说。高晃给桑知翊使了个眼色,桑知翊立刻会意,说道:“侯爷的意思咱们都明白了,人在江湖,各有不得已,这两年咱们也杀了他们不少人,也算扯平了。如今知道他们是被胁迫的,那就冤有头债有主,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且看他们今后的言行吧。” 吕廉尤感不忿,他身后也有好些人咽不下这口气,虽然不敢和永璋侯府当面对着干,却也不甘心就此作罢。一人指着长生他们怒道:“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受胁迫吗?像是悔改了吗?我看他们跟着那妖女高兴得很,根本不像是被胁迫的!”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看向周围的解忧谷中人,这时候理应有人站出来赞同侯爷的话,感谢众门派既往不咎,再表示从今往后心属正道,再也不胡作非为。 但是目之所及,他们全都一言不发。除了单绍秋几个领头的,余下的人也都沉默着,许多人低着头,脸上不仅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反倒像是在忍耐。 厉容抬起头看向山巅,煜轩应该就在那里,但始终没看见他,他应该是最难忍受的,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竟是忍住了。 长生的手还像钳子一样牢牢抓着自己,但能感觉到他也在微微颤抖。他身旁的化蝶和留香都冷冷看着众人,孟书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抱臂而立,神情里全是轻蔑。 “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些妖人饶不得!”又有几个人嚷了出来。 厉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根快要崩断的弦,便在此时,他感觉长生的手一松,身体也似乎要动。厉容知道他打算和自己一样豁出去了,管它什么后果,先杀个痛快,把少主救出来再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响起:“大人说得不错,我等...确是受人胁迫,许多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等重获新生,往后,还望诸位能...能高抬贵手,不计前嫌。”单绍秋越众而出,一瘸一拐地走到前头,面对众人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厉容怔愣在原地,片刻之后,他感到身边的长生退了回来,又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臂,不过这一回他仿佛有些虚弱,需要倚靠着自己才能站得稳。 ...... “单大哥,你不是对我说...重活的这一世,要去山顶听一听九重天的回响吗...” 那一晚,在和几人深谈之后,辰兮屏退了所有人,独留下单绍秋:“煜轩太冲动了,厉容太重情义,性子又倔,而长生他们几个都太心软,恐怕很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你。” 她平静地凝视着单绍秋的眼睛,缓缓说道:“要想改变规则,就要先适应规则,如果连这一步也不愿意迈出,那就不要妄谈什么改变...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你们就是为了尊严,为了一口气,才坚持到现在...要你们妥协、忍让,像他们一样虚伪,这对你们来说一定是很难做到的...但这就是代价,单大哥,不是只有鲜血和性命才是代价,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代价,尤其是那些你们最在意的东西...因为只有付出了足够珍贵的代价,才能获得报偿...单大哥,你愿意试一试吗?...” 此刻,这些话无比清晰地萦绕在单绍秋的心头,支撑着他全部的勇气和决心。他此刻方知辰兮当初答允他们“完成姬小姐的遗愿”,需要做到何等地步——她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天下人面前和他们决裂,她必须用尽力气把他们推向彼岸,然后自己掉入无尽火海之中。 也是直到了这时候,他才更深刻地理解了辰兮当初说过的话,为什么人一旦成功了,就再难找回从前的自己。不是站在山顶的人一定会变,而是有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丢掉,等以后可以百倍千倍地讨回来,但是丢掉了就是丢掉了,即使找回来,也不是最初的那一份了。 “既然有悔过之心,那就不让你们偿命了。”吕廉冷哼一声,“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何以告慰我等在谷中丧生的同门?桑城主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这活罪就由这妖女来偿吧!” 他提剑指着辰兮,冷冷看向崔放:“让我们一人刺她一剑,方泄心头之恨。放心,我们手下有分寸,不会取她性命,但也要让这妖女受些苦楚,若就这般放她轻巧离去,我们这些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此言一出,立时得到一片赞成,就连桑知翊都点头赞同。他们心中的恨和怒虽然被侯府压了下来,但既然已经言明不会伤洛辰兮的性命,狠狠给她击掌,再刺她几剑,最好废她武功,倒是极好的。 崔放眉头一皱,看向高晃,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高晃也赞成吕廉的提议:“五爷放心,我们知道侯爷留这妖女一命还有用处,就让她这么死了也是便宜她,我等有分寸。就让在下和吕掌门、桑城主、陆少侠四人,代表中原武林各门派出一口恶气,今后解忧谷旧事揭过,谁也不得再提今日之事!” 崔放暗叹一声,心里明白,今日谷中的血流得太多了,侯爷虽然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众人的滔天怒火,但既要绝了他们向解忧谷复仇的心,还要把洛辰兮毫发无损地带走,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侯爷今后还要倚仗中原武林做事,不可太轻视了他们,因小失大。 山巅一直再无声音传来,崔放知道自己思虑得没错,侯爷一定也看到了这一层,所以默许了众门派的叫嚣。 “好。”辰兮清冷的声音响起,淡淡说道:“你们四个可以使出看家本事来打我,我不还手。请云宫作证,四击过后,旧怨一笔勾销,今后哪个再以从前之事为难解忧谷中人,便是与云宫作对,云宫不可坐视不管。” “依你所言。”山巅的话传出来,顷刻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之力从头顶笼罩下来,仿佛是声音有了形体,这四个字就像四柄由空气凝成的剑,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指向了山谷中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殇 众人皆心头大震,实不知暗处来了多少云上天宫的人,又或者——难道说仅凭他一个人就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气场,能令无形的内力如此具象清晰地压迫着众人,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实力,简直可以比肩神明。 而这位云宫弟子的意思也很明白——高晃已说了,由他们四人代表中原武林行刑,一人一击,且最终不可伤人性命,若是有人想趁机耍赖,又或者还有其他人想动手,那就会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 “桑老弟,你先来!”吕廉说道。 桑知翊微微一怔,旋即沉吟片刻,走上前去。 崔放向一边让了让,拉紧了手里的铁链。 辰兮淡淡看着桑知翊,全身力松劲泄,没有一丝要抵抗的意思。但桑知翊迎着她清冷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平静无波,却在最深处犹如一个漩涡,有无数碎裂的星辰旋转其间,发着暗红色的璀璨的光,好像要将人也吸了进去。 桑知翊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这妖女...果然十分魅惑人心...” “动手吧,桑城主。”辰兮冷冷地开口,“你是用刀,还是用拳?” 桑知翊有一套独门刀法,杂糅了驼城中几路厉害的功夫,使出来最是刚猛狠厉,所以日常他都配一柄钢刀在身边,作为自己的招牌。但是鲜少有人知道他还深谙一套厉害的拳法,一拳下去,力透血肉,能打得人筋脉尽断。 桑知翊素闻这妖女神通广大,对江湖上的人和事几乎无所不知,此刻方才信了。他心里一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这妖女说了不会还手,现在看起来也没有要抵挡的意思,就是站在那里任打任杀,我若用拳,哪怕不打在要害地方,也必定令她深受内伤,恐怕撑不过接下来的三个人,万一死了...况且侯爷和云宫的人都看着,我犯不上先当这个出头鸟,还是出口气便罢了!” 想到这儿,拔刀猛劈向辰兮。只听“咔”地一声骨头碎裂之声,鲜血喷涌而出,一道深深的刀痕从辰兮左肩处垂直向下,几乎将她整个肩膀削下来。 辰兮晃了晃,又站稳了,嘴唇微颤,没有发出一声,仍是淡淡看着前方。 单绍秋脸色灰白,额上青筋跳动,但立刻警示地瞪向长生,用目光示意他和自己一起控制住解忧谷众人。 辰兮的目光缓缓转动,从桑知翊的身上移到了陆昭脸上,淡淡冷笑:“是不是...该你了?” 陆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不明白为何辰兮会点到自己。 但吕廉见辰兮这样问,便知她已全然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自己正是知道桑知翊和陆昭都不会下狠手,才会让他们两个先动手,然后自己再从辰兮的伤势入手,给她狠狠一击。 “你这妖女,果然聪明...”吕廉冷哼,“只可惜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上。”说罢向陆昭一挥手,示意他上前。 陆昭叹了口气,余光瞥见山坡上站着的孟书黎,又叹了口气,挥动九节鞭,使一招“白蛇吐信”,“嗖”地将半截鞭身钉入了辰兮右肩窝,沿云门劈至屋翳,在她身上犁出了深深一条裂缝。又猛地将九节鞭抽回,直带得鲜肉翻出,整块皮肉都掉了下来。 辰兮后退了半步,又脚下使力,把自己钉在地上。她目中红芒大盛,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直过了良久方平复下来,又冷冷看向了高晃。 高晃和吕廉对看一眼,谨慎上前,他虽不愿和侯府结怨,但说到底雁门派还是归属于江湖,他今后是要在中原武林执牛耳的,不能公然做出难以服众的事情来。他思索了一下,运起五成内力,催动“孤雁摧心掌”朝辰兮打了过去。 这一掌拍下去,高晃顿时感觉不妙——这妖女好像本身就受了很重的内伤,全身气息紊乱,几乎快要走火入魔。而且自己这一掌正中神藏穴,和方才陆昭那一鞭打伤的云门、屋翳两处连在一起,直接撕裂到了胸口的玉堂穴,打断了她的任脉中枢。 辰兮接连后退,弯腰吐出一口血。崔放立刻拉紧了铁链,防备她有什么变故,但他很快发现辰兮的身子变得像一簇稻草,失掉了重心,一直凝聚在她身体里的那股气力散了。 这对习武之人来说绝不是好事,崔放皱眉盯着她,心里暗暗惋惜。虽然侯爷并不在意辰兮会不会武功,他需要的是她的头脑和心智,但若这一身绝妙的功夫就此废了,对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损失。 辰兮还未直起身来,吕廉已经间不容发地一剑刺出。蓬莱剑法轻巧灵动,只见白光一闪,宛如一条锐亮的丝线,瞬间缠绕在辰兮手腕上,“噗”一声轻响,挑断了她右手手筋。 “少——”厉容再也忍不住,长生也未来得及拦住他,他已经冲了出来。然而下一刻他还是硬生生停在原地,因为他看见辰兮抬起头,用无比凌厉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 辰兮的眼睛透过披散的长发,依次看过解忧谷中的每一个人,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道慑穿人心的红芒,如冥界的厉鬼,如天界的,如同漫天星辰轰然坠入深渊,又在深渊之中唤醒了至深至暗的兽。 ...没有人敢违拗她,解忧谷众人俱都安静下来,随着辰兮目光所到之处,彻底放弃了解救她的心。 吕廉又作势偏转剑锋,然而手腕刚一动,一道锐利的真气就击穿了他的腕骨,长剑脱手掉落。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吕掌门的手腕也不想要了么?” 吕廉心知理亏,方才是自己想趁机再废了妖女的左手,惹得云宫动怒。想到对方轻易便可杀了自己,也不禁有些后怕,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崔放走过去轻轻扶住辰兮,问道:“高掌门,吕掌门,现在解气了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高晃见崔放已经脸色不虞,可想而知侯爷也必定不悦,如此重伤这妖女一场,也算是对中原武林有了交代,便立刻说道;“当然,我等有言在先,今日过后万事揭过,解忧山谷中的诸位往后就是朋友了。至于这妖女,当然交由侯府处置,我等皆无异议。” “好,诸位,后会有期。”崔放横抱起辰兮,由亲兵簇拥着上了马,朝山谷外离去。 山顶上,雍鸣淡淡说道:“多谢侯爷配合。” 崔桓疲倦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微笑道:“多谢你不杀之恩。” “你的事,我没兴趣。”雍鸣说道,“师父也没兴趣,‘飞花令’不过是她老人家的乐子罢了。” “呵呵呵,我就知道。”崔桓笑得很愉快,“这位千净观音大师,其实和我一样,都是拿这世间的人取乐罢了。” “你被盯上,也算你倒霉。不过么,今后你若不想再倒这个霉,那就安分一点,别太过分。” “过分?”崔桓笑道,“你是指对江湖,还是对我那外甥女?”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雍鸣:“这句话是云宫的忠告,还是你本人给我的警告?” “都一样。”雍鸣背过身去,冷笑一声:“不必把诛心这一套用在我身上,侯爷大人,我没有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别处 崔五爷一行离开以后,各门派也陆续撤离了山谷。虽然言明了从此以后就是同道中人,但毕竟刚刚经历过血战,彼此都有心结,也就无话可说。 陆昭倒是特意去找了孟书黎,只不过找的时候急切,当真面对她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想想自己那一鞭子,刚叫了一声“孟前辈”,就没了动静。 孟书黎一直站在远处,冷冷盯着陆昭,好像随时会给他来个一剑穿胸。但盯了许久,到底没动手,轻轻叹了口气,摆手示意他快走。 陆昭大着胆子憋出一句话:“我...我会再来拜访的!” 回应他的是“无咎”出鞘的声音,吓得陆昭掉头就跑。 单绍秋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冰释前嫌是需要时间的。好在前头有几个月的交往做底,往后再花心思和各门派慢慢恢复往来便好。 时间能抹平一切,也能改变一切,只要有耐心,有恒心,迟早有一天中原武林会真正接纳解忧山谷。到了那时候,就是他们可以慢慢放开手脚,去改变规则的时候了。 单绍秋想起辰兮先前的筹划,要用三五年的时间将附近的山麓和水域全都囊括进来,建立一个庞大的山寨,一个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这样看来,也许只要三五年,解忧谷就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存在,便能在某种程度上掌控中原的局势了。 “我们的愿望...会实现的。”单绍秋苦涩地想着,这一步已经迈出去了,踩着辰兮的名誉、身体和他们所有人的尊严,总算是迈出去了。 山谷里渐渐恢复了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因为所有人都默默回到了住所,有人去了山上的岗哨,大家好像都不想说话,更不想交流。 长生、化蝶和厉容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单绍秋的屋子里,很有默契地聚在一起,进而陷入了沉默。 留香流着泪,先开了口:“少主被带走了...” “她说...她说她愿意跟那姓崔的去侯府,叫我们不要阻拦...”厉容皱眉道,“真是这么回事儿吗?” “少主是这么说的...”化蝶忧伤地靠在长生身上,“可是...相公,我好担心,少主受了那么重的伤,会不会...” “不会的。”长生揽住她,柔声道:“少主算无遗策,她既然这样吩咐了,就一定想到会是这样...况且她伤得确实很重,留在山谷里恐怕难以痊愈,永璋侯既然带了少主离开,想来定会医治好她...” “还能医治好吗?...”留香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出来,“你们看见那一掌了,少主整个身子...那些人...都是咱们连累了她,是咱们害了她!她是为了信守诺言才走到这一步,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单绍秋长叹一声:“是啊,少主从一开始就知道。从咱们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从她答允要替姬小姐完成遗愿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少主是长情重诺之人,她心里对姬小姐有感情,对咱们有感情,所以应了咱们的事情,豁出性命也会完成...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沉住气,别让少主为我们所做的牺牲前功尽弃。” 孟书黎抱臂倚在墙边,冷哼一声。 单绍秋心里难受,说道:“孟大姐,我知道你看不惯如今的情势,心里有气,我又何尝不恨我自己?但是...但是咱们若还像从前那般不管不顾,率性而为,一切只问自己高不高兴,那...那咱们想做的事就永远做不成,那些看不惯又改变不了的事情会一直存在,咱们所有人,不过是在不甘和怨恨之中度过一生罢了。” 几人都垂下头,沉默着,单绍秋的话道尽了他们心中的无奈。 “行了,我明白。”孟书黎淡淡开口,“规则这东西,你要是逆着它来,就注定孤家寡人,这道理咱们这些人再明白不过了。得了,那丫头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剩下的就靠咱们自己了,大伙儿都争点儿气,别给她丢人。” “是,别给少主丢人。”单绍秋难得松了一口气,众人也擦干眼泪,点头应下。 厉容见仡轲一直在朝门外张望,知道他是在等煜轩,不由问道:“煜轩还没回来?” 仡轲摇摇头:“不知道...他自从去了山顶,好像一直没下来...” “你去看看他吧。”留香心思一动,说道:“他应该...很不好过。” 仡轲应声去了,果然在山顶找到了煜轩。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神情又沮丧又落寞。 两个时辰前,他挥动令旗停了阵法后,立刻被雍鸣悄无声息地封了穴道,定在原地。雍鸣还贴心地走过来将他转了个面,让他背向山谷,微笑道:“别看,怕你受不了。” 于是他就听着山谷里发生的一切,听着众门派叫嚣,听着单绍秋认错,最后听见辰兮说愿意站着挨打,换取云宫的承诺,让解忧谷自由。 他不晓得那四个人是怎么攻击辰兮的,以他的耳力和修为还做不到从声音就能分辨招式,但是他分明听见许多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那场面必定是极惨烈的。 他没有听见辰兮的痛呼,却从她简短的几个字里,听出她在颤抖。她的最后一个字总是收得很急,好像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支持不住。 煜轩听着这些,感觉自己的身心都要四分五裂了,好像那些伤痛都加诸在了自己身上,痛得他呼吸急促,浑身颤栗,几乎要昏厥。 他尝试了很多次想冲破穴道,但云宫的手段岂是他能破解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事情终于结束了。他看见永璋侯被手下的人接走,而雍鸣则静静站在山顶,俯瞰着山谷,又看了很久,直到崔五爷一行人消失在谷口,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他...他跟你说什么了?”仡轲听到这里,忍不住追问。云宫在他心里十分遥远又神圣,他甚至有点羡慕煜轩,能亲眼见到云宫的人。 煜轩垂着头,低声道:“他说这都是少主的愿望,不管我高不高兴,我最好听她的,别捣乱,这样才是对她最好。” “哦...单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已经决定不去侯府闹事,把握住现在的局面,好好筹划将来。”仡轲点点头,“这应该就是洛小姐的愿望了,咱们最好也遵从她的愿望。” 他走上前拍了拍煜轩的肩膀:“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么美的姑娘,像仙女一样,谁见了不动心?呵呵,我要不是家里有表妹等着,我也得动点心思,你又天天跟着她,快一年了,你也够能忍的。” 煜轩垂着头不说话。 仡轲坐到他身边,一副很理解的样子:“现在么,我知道你担心,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洛小姐那么聪明,侯府又神通广大,她肯定会没事的,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就此成了...什么郡主县主的,成了人上人,你就别太担心了,还是想想今后怎么办吧。” “怎么办?”煜轩自嘲地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 “别呀兄弟,别气馁!”仡轲急忙说道,“她是天上的仙女,你也不差呀!日后统一了整个苗疆,成为真正的苗王,什么样的姑娘配不上?” “别说了...”煜轩站起来,“苗疆算什么,中原又算什么,她何曾多看一眼?有云宫这样的人在,我只怕是再努力一百年也赶不上。” 仡轲“嗐”了一声,急忙安慰他。宽慰着宽慰着,又觉得他说得也对,渐渐就说不出话来了。想了想,把煜轩拉起来:“走,喝酒去!” 二人下了山,一直喝到天亮,把酒窖里的酒干掉一小半。这些酒多是煜轩特意藏起来的,就为了让辰兮少喝一点,此时喝着这些酒,觉得又心酸又好笑,一坛接着一坛停不下来。 苗人善酿酒,也善饮烈酒,喝到后来,二人都有七分醉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箩筐。仡轲说起自己那个被做成了药人的表妹,曾经生离又失而复得,也是又哭又笑。 天明时分,煜轩好像忽然想通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没什么可沮丧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道我一定要是那个最强的?难道我喜欢的姑娘就一定要看得上我?我既答应了老头子出来历练,日后要为苗疆建功立业,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咱们是出来长本事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仡轲,咱们该继续上路了,天地广阔,咱们该去别处看一看!” 第一百二十章 决定 宋泽一行人越来越声势浩大。随着楚冰情姐妹和江怀珠、洛霖、龙绍瑜的过往被揭开,消息见风就长,很快就传遍了三山五岳、大江南北。 细微之处难免失真,但是核心关键——“噬魂血经”和灵石却越传越细,越传越真。到了后来,传言几乎略去了一切枝节,只剩了下了这个部分。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巫山神女借助灵石自创邪功,为了继续练功不惜伤害同门,又勾结异族人荼毒灵山的事情。 只要能将神女制服,不仅是为武林除了一害,还能从她身上探知更多灵石中神功的秘密。 最关键的是,灵山派的新任掌门已经明确许诺,凡与灵山同仇敌忾、共诛妖邪的门派,都是同道中人,事成之后可与灵山共同参详灵石,从中补益本门武学,甚至另创出一套厉害的功夫来,这对习武之人而言无疑是绝佳的诱惑。 于是,数月以来,在竹影有条理、有步骤的散播之下,在西北各门派统一口径之下,从西北到川蜀沿途的许多门派都陆续加入进来,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私下与宋泽身边的人取得联系,表示愿意在需要的时候助灵山一臂之力。 这番运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寇宗元的协助,他是从漕帮底层一路爬到总舵主位置上的人物,深谙各种人的心思,又统管漕帮多年,很有统筹谋算的本事。他在西域之时就十分欣赏宋泽的胆略,如今数月相处下来,更见他性子谦和有礼,虚怀若谷,乃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宋泽遇事会虚心求教,丝毫不怕暴露自己的短处,但为人不卑不亢,平和自然。他胸怀广阔,目光长远,旁人的法子他有时未必看得上,一些精巧的筹谋会弃之不用。寇宗元暗暗观察下来,发现他看着随性,其实很有自己的考量,且一旦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改变。 如此,他便更加欣赏乃至喜欢这个年轻人。 他时常在宋泽身上看到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空灵和超脱,但又同时感受到另一种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和悲悯。 就连他的副手景彧都曾私下向他感叹:“这位宋掌门...明明很随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害怕他...但一面害怕,一面又忍不住想亲近,这真是怪事。” 寇宗元相信很多人都有一样的感觉——那些掌门、帮主和城主们聚在宋泽周围,与他谈笑风生,却又分明隔着山海一样的距离,他们不自觉地仰视他,服从他,纵然他待人温和如春雨,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完全放松。 那是一种被俯视和包裹的感觉,这种感觉寇宗元自问还没有从别人身上体会过,即便是那些达官显贵,又或者是武学名家,都不曾让他有过这般感受。 于是寇宗元更加认定了这年轻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直接把景彧长留在宋泽身边,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个精心培养的智将就能好好辅佐宋泽,为他出谋划策,处理好各种势力往来的复杂关系。 他已经从计算利益得失,变成真心想帮助宋泽——他甚至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这么做,怎么不早点这么做? 每每起了这个念头,寇宗元都感到一阵恍惚,觉得不可思议,但恍惚完了又是一阵轻松,好像确实只有这么做才是对的。 在各门派的通力协作之下,宋泽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金城一路南下,直奔荆楚。 与此相反的是,巫山没有任何动静,对江湖上沸反盈天的传言不作回应,对各门派陆续在荆楚周围集结也没有反应。 巫山好像是一座熄灭了的灯塔,使整个蜀地都陷入了静谧的黑暗之中。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种安静绝不是好事,非但不会让人松一口气,反而令人更加不安。 因为不仅巫山十二峰没有反应,蜀中所有门派都没有反应。他们好像长了同一张嘴,变成了同一个人,从这一刻开始,只有一个人能代表他们说话,他们也只会听命于一个人。 “这位楚掌门,好手段啊...”景彧谈起此事,总要感叹,“神女盛名在外,也执掌了巫山派近二十年,却也没达到如此地步。常听闻连十二峰之间也有龃龉,如今竟是铁板一块了,连带着整个荆楚地界的门派全都像被锁住了手脚,只剩乖乖听话,真难想象,这竟是在一年之内办到的...” “连青城派也没有动静,邓老爷子竟然也俯首帖耳,真难想象啊...”凌溯等人也纷纷感慨,“从前巫山派只是领了一个武林仙山的名头,并不参与江湖中事,如今也全然不顾了。” 宋泽对此只是笑笑,不予置评。他当然知道楚南风不会坐以待毙,也知道自己此去不会顺顺当当。 至于对十二峰和蜀中各方势力的掌控,这对楚南风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有一个人也只用了两年时间就统一了江南,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他们可是同胞兄弟,源出一脉,就算看上去很不同,本质上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 在一行人马进入陇南地界时,宋泽收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据竹影来报,中原五省众多门派集结在一个叫解忧山谷的地方,共同讨伐赤炎魔女洛辰兮。他们将山谷团团围住,历经血战,最终将魔女擒获,并将其打成重伤,废了她的武功。洛辰兮已经承认谷中妖人皆是受她胁迫蛊惑,并向各门派认错求饶,正道秉持恻隐之心,饶她一条性命,事后被永璋侯府派人接走。因其生母乃崔氏嫡女,故侯府愿收留医治她,令其余生在侯府中度过。 这消息是易偐转述的,他已经自己消化了半日,方才告诉宋泽。此时他已经比较冷静,见宋泽脸色骤变,一瞬间失了血色,急忙将他按住,安抚道:“这未必是坏事,你先别着急!幸而小姐身上流着崔氏的血,永璋侯愿意在关键时候将她接到侯府里去,否则若任那些门派发泄怨恨,小姐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不...不对...”宋泽摇头,快速思考着,片刻之后又猛然站起来,喝道:“去把景彧叫来,召集诸位掌门,我要去范阳!” “什么?...”周围人皆是一怔,易偐仍旧劝道:“我也担心小姐,但是此刻去闯侯府,未必是对她好...” “快去!”宋泽皱眉吼道,身子已经冲出门去。 不多时,景彧和多位掌门都到了一处,他们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位灵山掌门竟然放着如今大好的局面不顾,要千里迢迢跑到永璋侯府去救一个魔女? 他们从不知道宋泽和洛辰兮之间有什么纠葛,竟能让他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这...宋掌门,三思啊!”众人面面相觑,景彧见宋泽脸色极其难看,不敢拿辰兮是魔女的话来劝,唯恐更激怒了他,只得好声好气地说道:“易公子的话没错,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如今永璋侯府对洛姑娘来说,确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凌溯立刻附和道:“是啊,她身上虽有一半赤焰魔君的血,可也有一半崔氏的血,永璋侯府肯承认她,江湖上的人就不敢轻易动她,她留在侯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宋兄弟何苦这时候去把她劫出来?” “你们不知道,任何人都可以,哪怕是落到其他门派手里,我也相信她有自救之力,但是...永璋侯不行,唯有他不行!”宋泽坚决地摇头,回头看向易偐,“我必定要去,你去不去?” “宋掌门三思!”司徒奕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道:“那洛辰兮乃是江湖公认的魔女,嗜杀成性,作恶多端,就算宋掌门与她是故旧,如今不去杀她也就罢了,如何能与之为伍?” 话音刚落,司徒奕便打了一个冷战,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凌冽冰冷的气息包围了,他想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 宋泽淡淡盯着他,直到司徒奕的脸色变得青白,方开口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不劳司徒城主费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灭魔 数日后,宋泽已经和易偐一路狂奔进入秦地,再有几日便可到范阳地界。他们几乎不眠不休,昼夜快马加鞭,跑死了好几匹马。 饶是易偐经年累月执行任务,也觉得疲惫不堪,他见宋泽面不改色,除了一身深厚的内力修为,想来这两年的风餐露宿也让他变得十分硬朗。 遥想当年在竹林里暗中窥见的那个摇头晃脑背着书的小秀才,已经很难与此刻眼前这个眉眼坚忍、一身风霜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又想起临行前那些门派的苦苦挽留,真可谓是痛陈利害,所有能说的话都说了,场面也一度十分激烈。但无论是苦劝的话,还是逼迫的话,宋泽都不为所动。 他既不与众人辩解,也没有一句慷慨之语,只是平静又清楚地说道:“灵山承诺诸位的事情,必定作数,只是要待我处理好这件事。诸位所说的大局也好,时机也好,我都明白,只不过在我这里,这些都不是顶要紧的。我要为家师和师母讨回这笔血债,也要护洛姑娘周全,这两件事情我都会做到。诸位愿意等我回来,再助我一臂之力,在下深表感激,必定兑现诺言,但若十分介意我和辰兮的关系,想分道扬镳,也悉随尊便。” 他走到门口,低头想了想,又回身眼望众人,朗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望诸位掌门知晓,从今往后,谁与洛姑娘为敌,便是与灵山为敌。”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愕。 “你...你当真是这个意思?”司徒奕只觉得难以置信,此事的利弊如此明显,宋泽丢下众人去救那魔女已属不智,竟还撂下这么一句话,从此竟是要与那魔女同生共死了,“灵山的赫赫威名,怀珠老人身后的基业,宋掌门当真毫不在意吗?” “谁让师父只有我这一个徒弟。”宋泽淡淡一笑,“威名还是骂名,天道自有公论。” 至此,易偐方信了宋泽当初在昆莫城中说过的话,无论辰兮是妖也好,是魔也好,无论外面的人怎么说她,他只会凭自己的心去判断,绝不会做出违背心意的事。 他们在进入范阳之前,易偐已经遣了竹影摸到永璋侯府探查,试图先摸清楚辰兮的情况。但是竹影陆续回来,都说十分困难,不仅侯府极难潜入,就连周围数里之内也全是侯府的眼线。应该说一入范阳城,就必须步步谨慎,莫说是探查侯府,他们这样的生面孔一露面就很容易引起注意。 宋泽点点头,眉头深锁——这是自然了,永璋侯熟知江湖,他自己就是负责守护都城安定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将一座城部署成铜墙铁壁。 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加派人手轮番入城,变换各种装扮,试着用不同方法,说不定某一次能侥幸躲过暗线,潜入侯府。 可直到宋泽已经身在范阳城外,易偐也没能摸清楚辰兮的情况。 ...... 撕裂般的剧痛不停拉扯着辰兮,她觉得自己全身都碎裂成了一片一片,连脑袋都裂开了,好像一个自己游离到了另一个自己之外,在极度痛楚中俯瞰着这个肉身。 这是一种极其割裂的奇异的痛苦,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痛苦,让辰兮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她睁开双眼,只见一片血红,天地间万事万物都融化在了一处,变成一幅扭曲的血肉图画。 这腥红的颜色刺激着她,让她有杀戮的冲动,想把一切撕碎,把这天地全部毁灭。 她努力寻找着一丝理智,想抓住飘摇的记忆,记起自己是谁,身处何地。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但转瞬又消失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也终于抓不住,都隐没在这一片血红的尘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只有片刻,辰兮似乎恢复了一些听觉。 她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想是在谷中伤得太重,她自己控制不住了,现在怎么办?” 一个微弱而冷漠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千机观莲阵。” 辰兮感到自己的手脚同时被铁链拉了起来,整个人在半空被撑开。所有声响都隔着很远的距离,好像没有人敢稍稍靠近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猛地一沉,她被重重扔在了地上。 她感到手脚上的铁链动了起来,交错缠绕,将自己紧紧捆住,又从地面下伸出许多铁钩,勾住了身上的铁链。 她又听见一个声音问:“侯爷...当真要这样?属下怕她承受不住!” 那个冷漠的声音回道:“留住心智即可,你们晓得分寸。” 下一刻,辰兮耳中嗡鸣之声大起,一道道金芒穿透了血红的浓雾,顷刻间犹如利剑射穿了身体。 辰兮厉声惨叫,在地上翻滚不止。因她全身被铁链捆着,看上去就像一条蠕动的虫子。 书房内,崔放已经重新为永璋侯沏上了茶。温热的顾渚紫笋缓解了些许疲劳,崔桓裹着一张墨狐皮,闭目养神。 解忧谷这一趟对他来说委实辛劳,又在山顶上被雍鸣封了穴道,吹了两个时辰的风,这会儿脸色已经很差。 崔放担忧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侯爷,僭越了。”将手掌抵在他背心,缓缓度入内力。 崔桓咳嗽了一阵,取了枚参片含在口里,良久方缓过些气力来。 崔放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小姐已经在阵中一个时辰了,我看她的样子很不好,是不是该...缓一缓?” “一个时辰算什么?”崔桓淡淡说道,“不到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放她出来。” 崔放惊讶地看着侯爷,他知道这个阵法是侯爷交到韩岐手上,用来对付江怀珠的,以辰兮目前重伤的情况,恐怕万万支撑不了四十九天。 崔桓淡淡一笑,悠然说道:“这‘千机观莲阵’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灭魔阵’,是当年佛道两家为了对付摩徯神教的教主而联手创立。这个阵法能将人体内的魔性清洗干净,所谓刮骨疗毒,便是要将这个人体内的奇经八脉全部打碎,再重塑为一个全新的人,是为新生。” 崔桓淡淡笑着说出这些话,却听得崔放心中毛骨悚然。 一个人全身的经络被打碎,再由外力进行重塑,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根本不敢想象。而且听上去就风险极高,稍有不慎恐怕会变成一个瘫子。 他忍不住说道:“这样一来,小姐这一身功夫...只怕是...” “功夫算什么,废了就废了。”崔桓冷笑,“难道入了我侯府,还要稀罕江湖上那一套?任他有绝世神功,在本侯面前也不过是个奴才。” “是...”崔放垂首,“属下只是担心,小姐的身体...” “只要她不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傻子,都无所谓。”崔桓淡淡地道,“哪怕余生坐在轮车上,也没什么。”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我要的,是她彻底听从我,按我说的去做。” “小姐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崔放奇道。 “那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崔桓冷笑,“先和本侯唱个双簧,让解忧谷那些人洗脱罪名,跟咱们回到侯府之后,再想个法子逃走。我这个外甥女啊,跟我下了两年的棋,我还不了解她么?她对权谋之术厌恶得很,避之不及,怎么会愿意将余生献给崔氏,永远留在侯府之中?” 永璋侯抬起眼睛看着崔放:“只有断了她所有念想,所有指望,她才能安心为我所用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又见 宋泽在范阳城外已经徘徊了两日,依旧毫无进展。 此时距离辰兮进入侯府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宋泽心急如焚,他知道永璋侯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辰兮每在他手里多一日,命运就更加难测。 他也曾和易偐冒险来到了侯府院墙外,看着往来不绝的守卫,感受着暗中射来的一道道目光,这里果然全无死角,没有一丝可乘之机。 易偐很担心宋泽会在冲动之下直接闯进去,但他只是短暂停留了一下,眼望高高的院墙,目中尽是悲伤,在引起注意之前,就掉头走了。 易偐对此深感愧疚,他经年受赤焰魔君的调教,执行各种任务,并不专精于探查,虽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游刃有余,但果真遇上永璋侯这种对手,到底应付不来。 第三日上,事情忽然迎来了转机——一个陌生的面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宋泽面前,他身形中等,相貌中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让人看过之后转眼就会忘记,走在街上一瞬间就能隐没在人群之中。 易偐眯起眼睛,他知道这就是最顶级的哨探。而且这人的样子很有些眼熟,倒不是他的长相,而是这通身的气质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来人略行一礼,说道:“在下康铎,天龙门持线人,奉敝派掌门之命,前来协助宋掌门营救辰兮小姐。”他虽语气平淡,无甚表情,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倨傲之色。 宋泽一惊,进而大喜,立刻说道:“久闻持线人大名,多谢龙掌门厚谊,还请康兄解在下燃眉之急!” 康铎淡淡说道:“我们已遣了人进入侯府,晚些时候会有消息传过来,宋掌门稍安勿躁。” “康兄此言当真?”宋泽又惊又喜,“我们试了各种办法都不成功,果然还是持线人的手段高明,在下佩服之至!” 康铎不接这话,只道:“一切且看风筝传回的消息如何,若是情况明了,虎子就在附近,可协助宋掌门一同行动,今夜就将辰兮小姐带出侯府。” 宋泽惊喜得无以复加,但见康铎始终淡淡的样子,不知为何他好像很看不惯、又很瞧不上自己,心里苦笑一声,也不再说感激的话,只对他深深一揖。 易偐召回了所有竹影,三人就在住处静候风筝的消息。 易偐以为自己的话够少了,但和持线人一比,竟然成了个话痨。他知道有些话宋泽不方便问,就代他询问了一些天龙门的情况,以及那位龙掌门的情况。 康铎虽然每问必答,句句有回应,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言谈间滴水不漏,既周全了礼数,又没透漏半点有用的信息。 易偐不禁在心中暗道:“天龙门的持线人,果然名不虚传。”他已经想到眼前之人神似何人了,更感慨两任持线人如此相像,可谓一脉相承。 宋泽倒是从康铎有一搭无一搭的话里听出了许多意味,明白了他为什么对自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江怀珠曾隐晦地谈起过辰兮和龙寂樾、楚南风之间的过往,叹息她这女娃真是倒霉,竟同时遇见了龙绍瑜的两个孩儿。有父辈的恩怨在,她和龙寂樾必定结局惨淡,康铎多半是在为自家掌门打抱不平,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捡这个漏。 想明白了这些,宋泽释然一笑,对康铎诚恳地说道:“无论今夜结果如何,在下都对康兄和龙掌门感激不尽。” “不必。”康铎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辰兮小姐对天龙门有大恩,对风筝更有大恩,我们都心甘情愿帮她。当年若非她不得不离开,只怕早就是我们的正经主子了,风筝能为她做些事情,甘之如饴。” 这言下之意,辰兮早该和龙寂樾终成眷属,成为天龙门的女主人了。 “说得是啊...”宋泽毫不在意,反而赞同地点点头,“真是可惜了...世事无常,往事不可追,还是得时常宽慰龙掌门,忧郁伤身,看开些吧,没有用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你...”康铎沉下脸,极力克制才把话咽了回去。 易偐低头忍笑,这位宋兄弟,骨子里还是没变,依然很容易挨打。 入夜,果然有两路风筝都传了消息回来,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种种迹象表明辰兮就在侯府内,没有被转移到别处,且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坏消息是,侯府占地广阔,且内部构造极其复杂,从布局来看,至少有三个独立的地牢,暗格和密室多不胜数,很难确定关押辰兮的确切位置。 更糟糕的是,侯府内部的守卫部署繁复精巧,环环相扣,如果不能准确找到辰兮的位置,一击即中,就必然触动府内的警戒网,不仅任务必然失败,就连全身而退都很困难。 “只能一次成功...”宋泽听完风筝的汇报,沉吟道:“永璋侯绝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就算我们能全身而退,也不可能再潜进侯府寻找辰兮了。” “怎么才能确定小姐的位置呢?...”易偐和众人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康铎目光动了动,神情复杂,低头想了半晌,说道:“宋掌门稍候,我去去就来。” 宋泽不知他去做什么,只能等着。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有一小队人马声渐进。宋泽走出去一看,只见月色之下,五六个挺拔的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上,为首一人穿着斗篷,面孔隐在兜帽里,却遮不住他通身的气场。 宋泽敏锐地感觉到此人很熟悉,不仅是他的身形,更是他周身流动的气息,仿佛隐隐牵动着自己体内的冰魄游龙,二者就像是久未相见的老朋友,瞬间激起了彼此的反应。 那人缓缓走上前来,摘下兜帽,露出了面孔——是龙寂樾。 易偐大吃一惊,康铎只说虎子就在附近,万想不到龙寂樾竟然亲自来了。他素知这是一个凡事以大局利益为重的主,否则当年也不至于和小姐一再错过,如今怎得转了性子? 宋泽却没有多惊讶,迎着龙寂樾一双锐利的鹰眼,微笑拱手:“龙掌门,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龙寂樾许久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审视着宋泽。眼前之人,皮肤粗糙,两鬓霜白,目中光芒流转,神态谦和笃定,已经没有一丝当年的影子。 龙寂樾露出一分微不可察的笑意,淡淡地道:“不错,这样才够资格站在我面前。” 宋泽笑了笑:“龙掌门亲临,必定是有好办法了,但请吩咐,需要怎么做?” “我和她的身上,种了相思蛊。”龙寂樾看着宋泽,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靠近,就会发作,距离越近,感受越强烈。” 宋泽怔了片刻,一瞬间心念电转,他虽然不知道“相思蛊”是什么东西,他们两个是怎么中了这种东西,但他已经知道龙寂樾要做什么了。 “那是什么蛊,会对她造成伤害吗?”宋泽脱口问出。 龙寂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会。但伤害是暂时的,可以恢复。” 宋泽尤不放心,追问道:“蛊毒发作的时候,会怎么样?” 龙寂樾冷冷地道:“疼。” “疼得越厉害,就是距离越近?” “是。” “会...会很疼吗?” 龙寂樾皱眉,当年那个让他很烦躁的小秀才仿佛又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怦然 龙寂樾身后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神情间很不满,说道:“宋掌门别再犹豫了,难道我大哥会忍心让辰兮姑娘受苦?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大哥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事不宜迟,还是速下决断!” 龙寂樾侧目瞪了这人一眼,他立刻噤声,撇嘴转向一边。 宋泽虽然心中不忍,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叹道:“如此,一切听从龙掌门吩咐。” 众人在一处商议了半夜,天明时分,一行人向范阳城中走去。 巳时一刻,书房里传进一声禀报:江南武林盟主、天龙门掌门龙寂樾拜见永璋侯,呈上拜帖,叩请侯爷恩准入见。 崔放挥手示意侍从退下,疑惑道:“天龙门?他们来干什么?江南...侯爷,咱们与江南武林素无往来。” “以前没有,以后么,倒是也可以有。”永璋侯淡淡沉吟,“‘飞花令’重出江湖以来,唯有江南悄无声息,我听说他们也有三个门派接到了‘飞花令’,竟然无一有所行动,这也是奇了...足见这位武林盟主对江南局势的掌控,已经达到何种地步,本侯自问对中原五省也未有如此彻底的控制。” “是...”崔放不敢接这话。 永璋侯淡淡一笑:“只是强压控制也非长久之计,且看他这次来有什么说法吧。” 崔放随即吩咐将龙寂樾请进正厅稍候,随行的几人便去偏厅歇息。 永璋侯在侍从的簇拥之下缓缓步入正厅,见龙寂樾正端坐品茶,一袭墨色锦缎如一道剪影,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又衬得他面庞沉稳冷峻。 永璋侯先暗暗点了点头,此人果然是人中龙凤。但随着龙寂樾站起身来,对着自己行礼,他又显然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厚重的阴郁与疲惫之色,仿佛经年累月地操劳谋算,内心没有一刻安宁,就连每晚入睡都很困难——这神态他太熟悉了,好像在照着一面光阴的镜子,他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此人年纪轻轻,手边却放着一根紫檀拐杖。龙寂樾见崔桓目光所及,微微一笑:“前些天与人斗剑,不小心受了些小伤,让侯爷见笑了。” 永璋侯缓缓在上首座了,抬手示意龙寂樾也落座,微笑道:“既是如此,龙掌门大可不必多礼——哦,应该称呼阁下‘盟主’才是。” 龙寂樾道:“岂敢,在侯爷面前,何人敢称‘主’?我们不过是些布衣草莽,聚也好,散也好,在侯爷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崔桓的目光动了动,龙寂樾的话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果然是同道中人。他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龙掌门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侯爷日理万机,龙某就斗胆开门见山了。”龙寂樾说道,“江南武林这几年一直不太平,近来得武林同道抬举,天龙门忝居首位,暂时维持住了局势。但江南弹丸之地,僧多肉少,偏安一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在下既深受同道信任,自然要为大伙的前程考量,思虑再三,唯有越江北上方是良策。只是中原地域广阔,人才济济,我等虽有心在其中寻觅机会,终究不敢造次。龙某深知中原五省的江湖势力皆以永璋侯府马首是瞻,故冒昧前来,希望能与侯爷商谈此事,得一个示下。” 这番话说得分寸得当,礼数周全,又清楚明白。 崔桓微笑听着,心里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不置可否。 龙寂樾也知道崔桓不会轻易回应,也不心急,只稍加恳切地说道:“还请侯爷给龙某一个机会,个中细节,还望能详细说与侯爷知晓。” 崔桓正待开口,忽听一声娇呼:“爹爹,你说好今天要看我练箭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一个清丽的身影雀跃而来,穿着淡绿色的衫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一副江湖女子的装扮,显得既娇俏又飒爽。 崔桓温和地笑了笑,还未开口,又被这女子打断:“爹爹这是有客人?”她转身朝向龙寂樾,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已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唇边不禁浮上一抹赏心悦目的笑意。 崔桓眼睛微眯,他发现龙寂樾的神色有片刻僵硬,瞳孔骤然收缩,连身体都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惊讶过后,眼底又掠过一缕极其复杂的情绪。 但也只有一刹那,他垂下眼帘,调整呼吸,很快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来恭敬行礼:“见过嘉宁县主。” 永璋侯并非皇亲,所出之女依制是不能册封县主的,但当年皇帝着意笼络崔桓,便以他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为由,特意下旨册封此女为“嘉宁县主”,还赏赐了千顷良田并人户,令其成为一个实至名归的县主。 只是这封号起得耐人寻味,“嘉”表奖赏之意,“宁”则是希望崔桓能安定恭顺,保朝局安宁,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龙寂樾何等聪明,听得此女唤崔桓“爹爹”,便已知其身份。但这女子似乎没反应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脱口问出:“你认得我?” 龙寂樾含笑答道:“从前未曾有幸,往后便认得了。” “有意思...”她粲然一笑,扭头跑到崔桓身边。 崔桓温言道:“羽儿,不得胡闹,龙掌门是贵客,不要怠慢了客人。” “龙掌门...”崔黛羽摸着下巴,笑道:“喂,贵客,你从哪里来?” 龙寂樾道:“钱塘。” “这么远?”崔黛羽瞪大了眼睛,“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么大老远过来,一定...那个很累吧?”她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睛急瞟父亲。 崔桓沉吟片刻,淡淡一笑,说道:“羽儿说得是,府中房舍甚多,龙掌门舟车劳顿,不如在府中小住几日,你要谈的事情,咱们不妨慢慢谈。” 龙寂樾微微一怔,想不到自己还没开口,对方倒先有此提议,自然求之不得,当下恭敬说道:“谨遵侯爷吩咐。” “既然是这样...”崔黛羽甜甜一笑,“爹爹,我左右无事,可否毛遂自荐,陪着龙掌门在府里转转,代爹爹尽尽地主之谊?” 话音刚落,崔黛羽就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打在了自己身上——这个人一直敛眸未敢直视自己,此刻却直直看了过来,目光里既有惊讶,又有疑虑,还有一些十分复杂的意味,自己一时也无法看清。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迫近 崔桓不动声色地看了女儿一眼,依旧温和地说道:“也好,只是龙掌门的身上有伤,你不可玩闹太过,让客人早些休息。” “知道了,爹爹。”崔黛羽甜甜地说道,笑容里透着一丝狡黠,“我不会累着您的贵客,耽误你们谈正事儿。” 如此,龙寂樾一行五人便在侯府客房中住了下来。龙寂樾的房间被特意安排在西厢房,独门独院,十分幽静。他刚刚安顿好,崔黛羽便来了,还带了一大堆吃的东西并一壶好酒。 放下东西,她就把婢女和小厮通通赶了出去,直接在桌边坐下:“晌午的饭你就不要出去吃了,咱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好不好?” 龙寂樾一看,这一桌子吃的全是市井小吃,糖葫芦,肉饼,如意糕,蒸的、烤的、炸的,没有一样像是侯府后厨做出来的。 崔黛羽笑道:“我吃不惯那些精致的菜肴,就喜欢吃这些,你不介意吧?” 龙寂樾微微一笑:“小姐说笑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崔黛羽笑盈盈地看着他:“也对,你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天天刀口舔血,走南闯北,怎么会在意这些?” 龙寂樾拿起一块糕饼,一边吃,一边微笑道:“说得好听叫不拘小节,其实是没有办法,饿急了什么都得吃,蛇虫鼠蚁,草根树皮。运气好能打到猎物,运气不好么,走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方,就连泥土都能拿来充饥,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丰盛了。” 崔黛羽托着腮:“真是想不到啊…我以为你们江湖人自由自在的,四海为家,今天在湖边捉鱼烤鱼,明天就在山里吃野味,天天都很快活。” 龙寂樾笑了:“湖里不只有鱼,还有能把人瞬间吞噬的泥沼和暗流,山里也不光有野鸡野兔,还有毒蛇猛兽,烟瘴迷雾,走上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危险的,只要有水,有活物,就还有指望,最糟糕的是找不到水源,只要三天,必死无疑。” 崔黛羽听着,心中暗想:“来之前五叔还特意提醒我,说这位龙掌门不苟言笑,待人冷若冰霜,常有拒人千里之感,怎么完全不对?他明明很温和,话也不少…” 她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听爹爹说你身上有伤,那就别喝酒了,这酒是我自己喝的,你以茶代酒,咱们干杯!” 龙寂樾含笑也倒上酒:“不妨事。” 二人轻轻碰杯,一起饮尽,相视而笑。然后一边吃,一边聊,一边喝酒,直到把桌上的东西都吃光了。 龙寂樾向外看了看:“小姐说要带在下游览府中风光,我看时辰尚早,不如现在就出去走走?” 崔黛羽立刻站起来,拍拍肚皮:“好呀,我吃得撑死了,正好出去消消食。走,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 侯府里建有一座占地广阔的园林,名为“栖迟园”,园内亭台楼阁错落,山林湖泊相映,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崔黛羽领着龙寂樾进了园子,特意吩咐一应闲杂人等皆不许跟着,连出现也不可以,统统回避。 二人在小径上走着,四面绿竹成荫,崔黛羽一袭绿衫,更有如竹林里的精灵。龙寂樾沉默不语,似乎一直在走神。 崔黛羽眼珠一转,看向他轻拄着的紫檀拐杖:“你的伤不要紧吧,走路累不累?” 龙寂樾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小伤而已,不碍事。”想了想,又问道:“这园子是不是曾经接过圣驾?” 崔黛羽惊道:“你怎么知道?...当年圣上只是微服私访,并未惊动任何人,连我都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龙寂樾道:“这园子名为‘栖迟’,所谓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栖于岭上,而迟行于市。这是隐士所愿,不求浮华,但求安宁,应该是令尊有意写给圣上看的。” “原来是这样啊...”崔黛羽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事情我都不懂,爹爹早年还时常教我,让我记住这个,记住那个,但是我什么也没记住,嘿嘿。爹爹教了几年,大约也烦了,就不再逼着我学东西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不能离他太远。” 龙寂樾点点头,只要不离开直隶一带,这位县主就算把天捅漏了,永璋侯也有办法补上。 说起早年的事,崔黛羽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说个不停。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县主,从小到大果然闯了不少祸,想到什么干什么,许多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是异想天开,她却果真去干。比如一觉醒来就把头发剃光了,去尼姑庵里体验出家人的生活,还曾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翻墙去抢人家入了洞房的新娘子。 龙寂樾看着她手舞足蹈地讲着,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围着自己转圈,直有一阵强烈的恍惚。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春天,那个身影笑容明媚,雀跃在自己身边,满嘴的道理,却没有几句实话。其实自己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很贪恋走在她身边的时光。 如今又是一样的春天,她和她的相貌已有五六分相似,偏巧今日又穿了这身衣裳,走在这样的竹林里,一切都像梦一样,若是再有一片桃花林...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片烟粉色,前头竟果然是一片桃花林。 崔黛羽笑着回头:“你来得也巧,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你——” 她的笑容僵住,因为她看见龙寂樾的脸色煞白,身子明显一抖,急忙扶住了拐杖。 “你...你怎么啦?” “没事...”龙寂樾解释,“可能是碰到了伤处,有一点疼。咱们继续往前走吧。”说完不由分说就向前走去。 崔黛羽一怔,莫名觉得他好像有点着急,但也未多想,便跟了上去。 二人进入桃花林,粉色的烟霞美如仙境,龙寂樾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行走也越来越慢,若不是有拐杖,他似乎随时会跌倒在地。 崔黛羽又诧异又担心,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不如咱们不要逛了,回去吧!” “不...再走走...”龙寂樾挤出一个微笑,“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前面不是还有一个湖?咱们还没游湖...你不想湖上泛舟吗?” “我当然想了,可是...” “没有可是。”龙寂樾闭上眼睛忍了忍,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样子,对着崔黛羽温柔一笑:“走吧。” 崔黛羽怔怔地点点头,又跟了上去。 龙寂樾的话又变多了,他耐心地向崔黛羽介绍每一株桃花的名字:“这一株叫‘洒粉’,你看它白中带红,就像羊脂玉上嵌了鸡血石...这一株叫‘垂枝’,因为它的枝条像伞一样散落下来...这一株...这一株叫‘朝露啼妆’,因为...因为‘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仰脖吐出一口血。 崔黛羽吓了一大跳,急忙搀扶住了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咱们不走了,回去,这就回去!” 龙寂樾痛苦地弯下身子,好半晌才颤抖着直起来,几乎全部重量都靠拐杖支撑着,他向一个方向淡淡看了一眼,暗哑地说道:“回去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锁定 秦卓然一直守在龙寂樾的房门外,守了两个时辰,避免闲杂人等靠近。 屋里不断传出一些闷闷的声响,好像有人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又在地上翻滚。 其间崔黛羽来了一次,想进去探视,被秦卓然以掌门要闭关调息为由,好言好语地劝走了。 不过这也不算骗她,龙寂樾的确需要运功疗伤,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面对自己被蛊虫噬咬过后千疮百孔的身体,熬过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 自从两年前他被十年生死蛊狠狠折磨了一次,不知是不是忧思太过的缘故,身体一直没有养好。连鼎生和秦卓然他们找来了各种丹药和补品,可他心脉上的损伤依旧。所幸蛊毒再也没有机会发作,他又勤加修炼“诡道剑法”的内功心法,这才得以维持。 所以这一次,蛊毒一发作便犹如洪水猛兽,排山倒海地袭来,让他招架不住。 这便是秦卓然所说的“大哥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他深知龙寂樾的身体很难承受蛊毒再一次发作,所以一直很反对他来冒这个险。 龙寂樾也是在这两年里,才深刻体会了楚南风当年的心情——怪不得他宁可背弃辰兮,让她一辈子恨自己,也不愿意让她承受这种磨难,因为这不仅仅是一次痛苦,还有可能成为长久的损伤。 此时此刻,他只盼着辰兮能稍稍好过一点。毕竟传言都说她在入府前已经受了重伤,乃至功力尽失,再被蛊毒折磨一场,天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一直到傍晚,秦卓然终于听着屋里的动静小了,龙寂樾的呼吸平稳下来,应该是开始运功调息了。 秦卓然长舒一口气,掌门又熬过来一次。然而这口气还没出完,就看见崔黛羽又来了,这次浩浩荡荡地跟了好多人。 “我带了府医过来。”崔黛羽说道,“家父身子不好,经常三病九痛的,府中几位大夫都医术超群,这一位还是圣上亲赐的御医,一起请过来为龙掌门诊治伤情。” 秦卓然脑袋瞬间大了,一时真想不出有什么推脱之词,只得再次说道:“回禀县主,掌门还在疗伤,这个...还是不方便见人。” “天都黑了,还在疗伤?他也没吃过东西,这样下去伤怎么能好?”崔黛羽摸着下巴,忽然向秦卓然凑近过来,阴恻恻地笑道:“再说...龙掌门受的不是剑伤么?这皮外伤,也需要闭关?” “这...这个...”秦卓然语塞。 “请县主进来。”屋里传出龙寂樾的声音。 崔黛羽越过秦卓然,推门而入,她身后的人呼啦啦都跟了进去。 秦卓然也急忙跟上,只见龙寂樾斜倚在床头,面如金纸,额上全是汗水,精神却尚好。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来人,对崔黛羽微微一笑:“小姐有心了,多谢。”说着提起裤腿,果见包扎着层层白布,此刻已经被血浸透了。 龙寂樾一面解开包扎,一面风轻云淡地说道:“惭愧,我技不如人,除了剑伤,还被人打了一掌,受了些内伤,让小姐见笑了。” 三个医师分别给龙寂樾做了检查。两个仔细查看了他腿上的剑伤,果然受伤不轻,剑痕深可见骨,且伤口刚刚崩裂过。一人伸手搭上龙寂樾的脉,细细切过,沉吟道:“这位公子内息错乱,确有内伤之症,且五内郁结,悲忧太过,已伤及肺脏。公子年纪轻轻,须知忧思伤身,凡事不可思虑过重,过分执着,需好生保养为宜。” 秦卓然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 龙寂樾淡淡笑道:“多谢医师,谨遵医嘱。” 三个医师分别开了些内服外敷的汤剂和药膏,就告退了出去。崔黛羽急忙吩咐侍婢去准备,龙寂樾也示意秦卓然退下。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崔黛羽摸着下巴:“啧啧,你这掌门当得还真是辛苦...不过大夫说你‘悲忧太过’,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悲伤?” 龙寂樾披上外衣,下了床:“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还不值得难过?” 崔黛羽笑了:“我不信...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我早晚会知道。对了,是谁把你打伤的?我听五叔说你的剑法很厉害,放眼整个江湖都没几个对手。” “五爷抬举我了。”龙寂樾淡淡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造诣还远未到一流境界,遇上真正的高手,就会被打成这样。” “是吗...可是我很想跟你学剑呢。”崔黛羽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五叔不轻易夸人,他说你的剑法厉害,那必然是很厉害...你愿意教我吗?” 龙寂樾一怔,隐隐皱眉,抬眼看向崔黛羽,目光复杂。 崔黛羽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叫道:“你看你看,大夫刚说了不能思虑过重,你到底在想什么?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嘛,你在想什么?” 龙寂樾苦笑着摇摇头,这位大小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抛开自己隐晦难言的念头不说,她难道真当自己是个寻常的江湖女子么?——她是嘉宁县主,永璋侯独女,若是跟着自己学剑,甚至跟自己回江南去,这意味着什么? 崔黛羽问道:“你不愿意?” “先让我看看你的身手。”龙寂樾说道,“明天再进园子,我考考你。” “你还要逛园子?”崔黛羽很是惊讶,“你伤得这么重,伤口都崩裂了,不如留在屋里歇息吧。不然...我陪你在这西厢的小苑里走走,此处风景也很好。” “不碍事,我看那桃林的尽头是一片湖泊,咱们这次就从湖上过去,走走另一个方向。”龙寂樾声音温柔,眼含笑意,“春日泛舟,正是时候,我不想错过春光,你呢?” 崔黛羽双颊飞红,但是并没有羞怯,反而热烈地看着他,神情中还带了一缕娇媚之态:“我当然...也不想错过了。” 第二天,崔黛羽一早就来找龙寂樾,二人一起用了早饭,然后早早进了园子。 这次龙寂樾特意避开了上次走过的路,说想多看看不一样的景致,崔黛羽便带他走了许多小路,曲径通幽,又穿过好几扇小门,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湖边。 崔黛羽兴致很高,心情大好,但她担心龙寂樾的伤势,便很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她发现有几次龙寂樾脸色微变,眉梢微微跳动,好像伤处又开始疼了,但每次都只有一瞬间,他又恢复如常,并且立刻用话语来分散自己的注意。 他明明很难受,却一再要求多走走、多看看,好像身体越是难受,越是不想回去。 几次过后,崔黛羽忍不住轻轻扶住他手臂,关切地说道:“不如今日就逛到这里吧,其实这园子一直都在,你...你不着急走的话,咱们可以过几日再来泛舟,到时候天气更暖,说不定还能看见鸳鸯呢...” 龙寂樾忽然顺势牵住了她的手,含笑摇头:“永璋侯府岂是我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的,我不晓得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我不想浪费时间,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间。” 崔黛羽心怦怦跳,胆子却很大,直接迎上龙寂樾的目光,玩味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龙寂樾微微一笑,“先上船。” 崔黛羽一怔,才发现他们早已走到了湖边,一条雅致的小船正等在岸边。她红着脸暗想:“这家伙,就算把我带到水里去,我也没察觉。” 二人上了船,有小厮摇着桨,慢慢游荡在湖面上。清风拂面,湖水碧绿,偶有水鸟飞过,一切无比惬意。 崔黛羽轻轻哼唱一曲《春花秋月》,龙寂樾舒展地靠在船头,含笑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小厮将船划过去。不多时,他又指了另一个方向,笑着说那边的水草更丰美,一定有鱼群,小船便又调整路线。 除了他搭在船舷上的手,不受控制又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一切都完美无瑕。 一个时辰后,小船靠近了桃林,又在龙寂樾的示意下,沿着岸边走了一段曲折的水路。崔黛羽注意到龙寂樾开始不说话了,他专注地看向桃林深处,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脸色又变得苍白,眼神却突然灼热得像火烧起来,似乎又热切,又焦急,又悲伤。 然而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龙寂樾已经调转了目光,看向别处,神情再次变得淡然恬适,让她恍惚中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龙寂樾吩咐小厮:“不必靠岸了,原路回去吧。” 崔黛羽托着腮:“咱们这就...回去了?” “有一件正事,小姐忘了。”龙寂樾淡淡说道,“我说要试试你的身手。”他向后一靠,周身门户大开,“来,动手。” “在这里?”崔黛羽一怔,四下看了看,船内狭小,一动起手来只怕要翻船。 龙寂樾点头:“尽全力打我。” 崔黛羽笑道:“好,一会儿落了水,可别怪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迹 话音刚落,她突然出手一记黑虎掏心,抓向龙寂樾胸口。船身狭窄,他二人又坐得近,相距不过数尺,这一抓即便不能得手,也定会进入缠斗。 但怪事发生了,让崔黛羽万万没想到的是,龙寂樾好像动也没动,但自己的手确实落空了。 ——她已经想好,倘若龙寂樾抓住自己的手腕,她就立刻用左手去削他脖颈,若龙寂樾挥手将自己格开,那自己便就势欺身去攻他侧路。 总之,他总不能上来就是一掌,仗着内力把自己打伤吧?只要他不还手,自己就有办法纠缠一阵,说不定还能抓住一个空隙,将他小小制服一下。 想到这样的贴身搏斗,还有一点脸红心跳。 但是她没碰到龙寂樾,龙寂樾也没来碰她。 就在这狭小的船舱里,任她抓也好,踢也好,总是碰不到他。 他就好像一个幻影,每当她以为要抓住了,他就以一个极小的移动,四两拨千斤地躲开了。 明明没怎么动,却又像瞬间隔开了很远,让她应变而去的后招、再后招,都一样碰不到。 小船剧烈地摇晃着,船尾的小厮吓得忍不住惊呼,恨不得把桨扔了,跳水逃跑。 龙寂樾一面躲,一面笑道:“你慢一点。” “那你别躲呀!”崔黛羽叫道,额头上都已经忙出了汗,气得想跺脚。 “好。”龙寂樾突然淡淡说道,然后一动不动,任由崔黛羽扑过来。 下一刻,他一把扼住崔黛羽的咽喉,将她按在船舷上,俯身冷冷看着她。 崔黛羽想惊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她感到一阵窒息,同时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泛着凌厉的杀意。 她的脸色从憋得通红,到发紫发青,手脚乱踢乱抓,龙寂樾都没有松手。 小厮吓得大叫:“你...你好大的胆子...杀人了!救命呀!”跳进湖里拼命游走。 岸上有拉弓搭箭的声音,但此刻小船已行至湖中央,距四面水岸都很远。少顷,已经有人潜下了水。 就在崔黛羽快要昏厥的时候,龙寂樾松开了手,淡淡坐回原位。 崔黛羽大口喘息,然后滑落蜷缩在地上,剧烈咳嗽,直咳得满脸是泪。 龙寂樾轻轻拉过她的手腕,沿手少阴心经度入内力,崔黛羽呼吸渐渐平顺了,脖子上的红痕也淡了不少。 她爬起来,有些恼怒,但更多的是害怕,问道:“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龙寂樾淡淡地道,“只是想让县主知道,在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朝水面瞥了一眼,冷冷道:“水下的兄弟,三思,县主的安危只在我一念之间。” 四周水面波动,过了一阵,又恢复平静,只是不远不近地暗暗跟随。 崔黛羽许久没说话,一直认真地看着龙寂樾,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抚摸着脖子,说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吓退我。” 龙寂樾没说话。 “你怕什么?...怕我缠着你么?”崔黛羽眼泛泪光,“你甚至都不愿意用话语来拒绝我,而是直接动手,让我惧怕你、憎恶你...我就这么让你讨厌,让你避之不及?” 龙寂樾转向一边,没有看她:“我非良人,县主一时兴起也就罢了,若是起了心思,大可不必。县主帮了在下一个大忙,我心里感激,所以...这样最好。” “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崔黛羽诧异,“什么忙?我怎么不知道?” “你...圆了我一个梦。”龙寂樾眼望湖面,望向那一片桃林。然后抬手一挥,掌风击向水面,小船开始加速,他淡淡一笑:“回去吧,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找我了。” 上岸以后,崔黛羽击掌,所有暗卫现身,还有那个跳船逃命的小厮,她明令众人不准将今日船上发生的事告知侯爷。 崔黛羽当然晓得,消息应该早就送到书房了,但当时小船离岸甚远,岸上树林里的人看不真切,汇报也只会是个大概,自己便有很多转圜余地。 她照旧把龙寂樾送回西厢,然后直接去了书房。 崔放先在门口拦住了她,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了一遍,确认崔黛羽毫发无伤,方舒一口气,怒道:“胡闹!” 崔黛羽知道他是在骂龙寂樾,咧嘴一笑,撒娇着说道:“五叔消消气,消消气,我们闹着玩儿的,他没伤着我...再说了,有爹爹在,有五叔在,他怎么敢呢?” “谅他也不敢!”崔放重重“哼”了一声,放崔黛羽进去了,又把书房门关上,自己守在门口。 书房里的熏香掩盖着药气,阳春三月仍然烧着炭笼,蒸得屋里热腾腾的。永璋侯难得没有裹着毛皮毯子,许是刚服过药,脸上泛着潮红,有一种病态的精神。 崔黛羽也没有像在人前那般亲昵娇憨,而是在书案前站定了,规规矩矩叫了声“父亲”。 永璋侯淡淡地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嗯...那个...”崔黛羽眼珠滴溜转着,寻找说词。 “他不是你能随意玩弄的人。”永璋侯微微皱眉,“你以前胡闹出来的那些事,我就不提了,但这次不一样,切忌引火烧身。” “这个人我要定了。”崔黛羽抬起头,目光精亮,露出一抹极妩媚的笑,“从前那些人跟他一比,简直就是泥巴,是破烂儿...父亲,我只要得了他,就把那些面首都散了,您一直看不惯那些人,我就把他们统统赶走,只要他一个,行不行?” “你养在外头的那些人...”永璋侯疲倦地皱眉,厌恶地道:“都处理掉吧,别再让我听见。” “是,是!马上处理干净,绝对不留一个活口!”崔黛羽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 永璋侯摆弄着茶具,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玩一玩,也不打紧,只是别当真。我对你的将来,自有安排。” 崔黛羽撇嘴:“父亲,我讨厌那些世家子弟...” “这由不得你。”永璋侯冷笑,“崔氏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你还想独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道理还要我教你?” 崔黛羽低头不语。 永璋侯轻叹一声,语气放缓:“羽儿,你生在世族大家,既享受了常人享不到的福,就该承受常人不必受的苦,天道自然,损益平衡,任谁都是逃不过的。放心,为父定会尽力为你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好,那你这次不许拦着我,我要——去江南!” “最多一年。”永璋侯淡淡地道,“我也没有更多时间,能让你胡闹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人 翌日,仍旧是巳时,龙寂樾再次求见永璋侯。不过这一次,他被允准进入书房拜见。 永璋侯的态度很温和,隔着袅袅熏香看着龙寂樾,微微一笑:“看来这两日小女没少打扰龙掌门,阁下非但没有得到休息,反而更劳累了。” 龙寂樾知道自己的脸色很差,但这已经是极力掩饰过的,别无他法。 ——昨日回来后,他折腾了整整一夜,就像死过一次,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平静地面对永璋侯,实已用尽了所有气力。 最好的办法是多缓一天,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避免永璋侯心生疑惑。但是他不想等了,哪怕冒一点风险,能早一刻,就好过晚一刻。 ...何况那个人已经催到跟前来了,就好像全天下就他最着急,真是想想就让人窝火啊! ——昨夜宋泽悄悄跑过来,把在地上翻滚挣扎的龙寂樾扛到床上,封了穴道,运起冰魄游龙为他调息。 浑厚精纯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汇入体内,如一股冰凉的山泉水,浸润了四肢百骸,缓缓驱散了剧痛。 直到后半夜,龙寂樾才渐渐停止了抽搐,半昏厥地躺在床上,任由宋泽摆弄了一番。 他捏捏他的四肢,摸摸额头,又有模有样地切了一会儿脉,正要把耳朵贴在胸口上去听心跳,龙寂樾奋力睁开眼睛,低声喝道:“滚...” 宋泽笑了笑,给他盖上被子,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虽不懂医术,也能看出你心脉受损严重,恐怕不是寻常药石能够医治,你还是要早做打算。听闻江湖上不乏有圣手名医,最能医治沉疴,你手下人多,不妨多去打听打听。” “废话...”龙寂樾从嗓子里哼出一声,闭上了眼睛。 宋泽坐在床边,轻叹一声,面露忧色:“想不到,这蛊竟如此厉害,唉...” “你有完没完...”龙寂樾虚弱地皱眉,突然想到,这家伙绝对不是吃错了药在关心自己,他是在心疼辰兮。 他对自己又捏又摸的,实是在透过自己,诊断辰兮的伤情。 他明明心急如焚,却在这里惺惺作态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一念及此,登时心头火起,挣扎着坐起来,怒道:“不用拐弯抹角了,我明白告诉你,我比你更担心,更心急!你不用催我,明日一早我就去见崔桓,到时候一切按计划行事,你做好自己的事吧!” “好,好,我不催你...”宋泽像哄小孩子一样,把龙寂樾按下去躺好,“我没有想催你,只是有点担心...你说得对,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你的焦急绝不亚于我,我知道了,知道了...” 龙寂樾被他哄得直泛恶心,听着宋泽的柔声细语,有火发不出来,憋了半晌,只道:“出去...” “好,我走,你别动气...我的内力与你有相合之处,这个你应该知道了,所以...那个...好好运功调息,心要静,气要稳,不要胡思乱想...” “出去!咳咳...” “好,我就在门外,你难受的话就叫我。” “......” 龙寂樾从短暂的走神中回过来,看着眼前城府极深的永璋侯,竟然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自己擅长面对的人,他宁愿和崔桓互打机锋、激烈博弈、步步为营,也不想再享受宋泽热情细致的关心了。 永璋侯继续说道:“羽儿顽劣,都是本侯纵容之故,虽早已及笄,却还是孩子心性,任意妄为,希望龙掌门不要介意。” “侯爷过谦了,县主率性活泼,这两日对在下照顾颇多,在下很是感激。”龙寂樾淡淡一笑,“至于任性么,那是侯爷慈父情怀,多有照拂,令县主能无忧无虑地长大,说起来也很让人羡慕。” 永璋侯忽然笑道:“你的年岁也不大,看上去只比羽儿年长几岁而已。” “是。”龙寂樾不知他想说什么,只谨慎地点点头。 “...却很老成啊,想来令尊对你的教导是十分严厉的,这一点,本侯自愧不如。” “不敢。”龙寂樾依旧不明白,只能越来越谨慎。 永璋侯看着龙寂樾的样子,笑了笑,缓缓说道:“羽儿骄纵,除了我这个做父亲的疏于管教,还在她没有一个良师益友。羽儿同我说,想跟随龙掌门研习剑法,精进武艺,也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知龙掌门意下如何?” “这...”龙寂樾大是意外,想不到自己对崔黛羽如此恶劣,差点将她扼死,她竟然还没放弃跟自己学剑这种荒谬的想法,而且竟然跑到永璋侯面前明说了。 这一瞬间,他心念飞转,眉头紧皱,又有一缕神思飘忽,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应答对方的话。 永璋侯将他的反应全数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自然了,羽儿并非什么武学奇才,龙掌门也不必太当真,就权当陪她在江南玩玩。她从小没离开过本侯身边,这次远去江南,若得天龙门照拂,本侯也安心不少。” 这话已说得很是客气,乃至自降了身份,龙寂樾默然片刻,沉声说道:“江湖险恶,县主千金贵体,在下只怕...难以护佑她周全,有负侯爷嘱托。” “江湖险恶?”永璋侯呵呵一笑,目光却冷下来,“江南武林盟主,在江南地界上还护不住一个女子,岂非是天大的笑话?你让本侯如何相信,你能带领江南各门派来中原分一杯羹?” 龙寂樾心头一凛,他隐约听懂永璋侯的意思了——自己必须先答应把崔黛羽带在身边,陪好这位大小姐,做她想做的事,让她开心快活,崔桓才会考虑自己的请求,否则就没有任何谈下去的余地了。 他若有若无地朝门外看了看,门外静悄悄的,时间还没到...自己想说的话还没开口,果然在崔桓面前,自己没有办法主导谈话。 “如何,龙掌门?”永璋侯双眼微眯,“莫非这件小事,竟让你如此为难?” 龙寂樾叹了口气:“好,一切如县主所愿...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他直视着崔桓的眼睛,“我想知道,侯爷为什么会答应县主的请求,难道你不知道昨日在栖迟园中发生的事?” “当然知道。”永璋侯似笑非笑地看着龙寂樾,“正因为有那件事,我才放心把羽儿暂时交给你。羽儿乃本侯唯一所出,身份尊贵,在江湖势力眼中地位更是举足轻重,你若有心拉拢她、利用她,就该讨好她。何况她对你青眼有加,你只要不拒绝就行了,这其中的好处,恐怕只有蠢人才看不明白。” 龙寂樾沉默。 “你就是那个蠢人啊。”永璋侯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龙寂樾,“本侯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你能把她推开,就说明你不想伤害她,更从没想过哄骗她、利用她。你这样的人,放眼整个武林还真不好找,呵呵,既然羽儿有此心愿,本侯便准她游历一番,也算长长见识,并无不妥。” 龙寂樾暗叹一声,崔桓太聪明了,自己的一点良心,果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真是弄巧成拙啊,那一番胆大包天的僭越,非但没有吓退崔黛羽,还让崔桓对自己更放心了... 龙寂樾苦笑,叹道:“但凭侯爷吩咐。”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一阵骚乱。崔放破门而入,顾不得礼数,大声道:“侯爷,有刺客擅闯侯府,请侯爷小心,速速回避!” 龙寂樾站了起来,心口一阵紧缩,扶住拐杖。 永璋侯眯起眼睛:“刺客?”侯府戒备森严,如铜墙铁壁,就算是一等一的杀手也很难潜进来,况且还在大白天动手,闻所未闻。 何况若是普通刺客,侯府自有应对办法,这是早已训练过千百次的,根本无需惊慌,崔放更不会不顾礼数,直接惊动自己。 永璋侯缓缓起身,崔放一个箭步冲过来搀扶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侯爷,恐怕不是刺客,是...是冲着地牢去的。” 永璋侯猛然瞪视着崔放,一瞬间心念电转,这句话说明了很多问题——地牢里关着谁,自不必多说,然则栖迟园中的动静居然响到了这里,崔放也没有赶去处理劫囚的人,而是推开了书房的门——这只能说明,那劫囚的人已经冲出了园子,来到了外院,根本拦不住了! 两个人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是秦卓然和康铎,龙寂樾顺势出去,二人皆神色古怪,眼神中颇为复杂。 龙寂樾向远处看去,只见黑压压一大片身穿轻甲的侯府侍卫,还有数不清的暗卫,正如潮水一样涌向一个方向,将那处完全覆盖,根本看不见那中央是谁。更有漫天的箭矢和暗器从四面八方同时射向那个中央,如一座密实的牢笼,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然而在那看不见的中央,仿佛有一股坚韧无比的力道,无声地抵挡着潮水一样的攻击。不断有人被飞抛出来,尸山也越堆越高,被震碎的暗器像陨落的星辰,闪出一片细碎的光。 少顷,空气骤然冰冷,那尸山血海的中央如同万道冰棱齐发,强烈的气流横扫四方,无形无相,无孔不入,瞬间将周围四五层人都撞翻在地。 一个身影显露出来,他立在中央,一手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子,他们身上的血混在一处,变作两个血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俱伤 龙寂樾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秦卓然和康铎急忙牢牢撑住他,并双双用手掌抵在他后背上,缓缓度入内力。 永璋侯和崔五爷就在近旁,饶是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远处那两个血人吸引着,龙寂樾若暴露一丝端倪,还是极易被察觉。 眼前的景象太过于震撼,令人失语。宋泽浑身浴血,却面容沉静,岿然不动,任四面八方多少尖锐的攻势都不能近其身。 秦卓然微张着嘴,很难想象在上百个高手轮番围攻之下,这个人是怎么闯进地牢把人带出来,又一路杀到这里。 他不知道宋泽有没有受伤,他身上的血到底是谁的,只觉他越战越勇,有源源不绝的力量爆发出来,浑厚而绵长,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他身上,而他又成为了一切力量的源泉。 他忍不住和康铎对视一眼,看见康铎眼中也有同样复杂的神情。 ——这两天他们一直待在一起,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他随分从时,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在一边闲坐,偶尔交谈,言谈间平和恬淡,只如一道溪水流过,清澈见底。 很难想象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灵山掌门,怀珠老人唯一的传人。 那些有名头的年轻掌门,比如龙寂樾和楚南风,无一不是站在那里就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一望便知是人中龙凤,他们好像生来就是站在人群中央的。 而这个人却和他们大相径庭,他没有锋芒,没有光环,是风中的风,云中的云,水中的水。在最低处极低,于至弱处极弱。 但在这一刻,秦卓然才突然明白了,这普天之下没有人能真正地斩断风、割断水、驱散云,就算一时阻挡,终敌不过那天地间源源不绝的力量,那真正与天地融为一体,又超脱于万物的力量。 这处处示弱的人,恰便是最强大的人。 躺倒在地的侍卫在哀嚎,有一道极寒的内力随血脉迅速游走,蹿入途径的每一处经络穴位,令他们身上一瞬间结了霜。 “拦住他!”崔放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声音远远传了出去,震得人耳中嗡鸣。 又有铺天盖地的锁链和暗器飞射向宋泽,然而就在这当口,那两个殷红的身影已经高高跃起,如一抹暗红色的影子,飞速飘过重重殿宇,竟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追!快追!”崔放恨声喝道,“启动全城暗卫,抓不到人,提头来见!” 永璋侯一直一言不发,此时也面无表情,只缓缓回转过身,走进书房里去。 崔放又急又怒,只得小心搀扶着,跟进了书房。 龙寂樾已经连转身都困难了,他在秦卓然和康铎硬撑之下,勉强站在门口,向书房内行了一礼:“既然侯爷还有要事处理,在下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过了一会儿,内里才淡淡传出一个字:“好。” 秦卓然二人立刻半抱半扛着,把龙寂樾弄回了西厢。他们知道,在这种可以见到人的距离内,蛊虫一定疯狂发作,激烈噬咬着宿主的五脏,这一次又不知该如何熬过去。 然而,饶是做足了思想准备,他们还是惊恐不已——因为龙寂樾立刻陷入了极深的昏迷之中,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断气。 ...... 宋泽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李夜晴正焦急等待着。远远见他来了,当即一挥手,四下隐藏的虎子纷纷就位,又开启了一个五行障眼法,将他们保护在这个小院落里。 李夜晴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她看见宋泽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浑身破破烂烂、血肉模糊的人放在了床上,那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上布满深深的血痕和一块一块烂掉的皮肉。 还有那十根手指,指甲掉了一半,那是在极度痛苦中在地上拼命抓挠所致,令人不忍直视。 宋泽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兵刃和暗器的伤,但他毫不在意,任由旁人替他处理了。他像石头一样跪在辰兮床前,哆嗦着看着她,直到李夜晴把他拉走,说要为辰兮简单擦洗一下,清理伤口。 宋泽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外,茫然抬头看着天,日光很好,但他眼中只有刺痛和无尽的黑暗。 李夜晴也哆哆嗦嗦的,她几次伸手,却哪里也不敢碰。她想帮辰兮把衣服脱下来,却发现衣服早已黏在了血肉里。 辰兮身上那些长长的伤口,有鞭伤、剑伤,还有很多仿佛是来自体内的爆裂,好像有一股横冲直撞的巨大力道,将骨骼冲断,将皮肉撑破,破体而出,把她冲击得四分五裂。 “姐姐...姐姐...”李夜晴哭着轻声呼唤,极小心地慢慢把辰兮满脸的血污擦去。 她发现辰兮的样子好像变了,但如今这张脸也肿胀得厉害,布满伤痕。 李夜晴正轻轻擦拭着,突然,辰兮睁开了眼睛,双瞳血红,内中又有黑紫色的云雾翻滚。她迷茫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了李夜晴脸上。 李夜晴忙道:“姐姐,你醒啦!” 辰兮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并不认识她。 李夜晴只道她重伤之下有些迷糊,流着泪柔声道:“姐姐...我是晴儿呀...李夜晴,你记得吗?” 辰兮神情依旧迷茫,还添了一丝困惑,好像真的不认识她。 李夜晴又道:“秦卓然...张铮...江南...天龙门...姐姐,想起来了吗?” 辰兮皱眉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姐姐!”李夜晴吃了一惊,哭出声来,“你怎么了?...你把我们都忘了吗?” 辰兮移开了目光,没有任何反应。 李夜晴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她没想到辰兮伤重竟然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她俯下身子,在辰兮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龙少爷,龙寂樾...你把他也忘了吗?” 辰兮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转回目光,重新看向李夜晴。片刻之后,她眼中的雾气消散,开始发出光亮,神情也变得越来越激动。 李夜晴大喜:“姐姐你想起来了!”她看见辰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表情显然已经认出了自己,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见辰兮努力伸出手,颤抖着在衣襟里摸索,李夜晴问:“姐姐,你找什么?”小心地想伸手帮她。 辰兮已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沉香木盒,塞在李夜晴手里,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给他...给...给他......” 李夜晴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颗乌黑的药丸,腥臭无比,立刻合上了盖子。眼见辰兮痛苦地不停抽搐,急忙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姐姐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龙少爷,姐姐放心吧!...” 辰兮喉头“嗬嗬”作声,还想说什么,终于说不出来。又挣扎了一会儿,眼神重又涣散,好像再次陷入迷茫之中,旋即彻底昏厥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迷惘 崔放一句话也不敢说,保持着绝对安静。 他已经在书房里静静站了半个时辰,书案后面的永璋侯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蜷缩在椅子里,裹着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 崔放的内心已经从最初的惊怒交加,转向焦急、愧疚,现在变成了无比的谨慎。他摸不准侯爷到底在想什么,只觉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是深深的疲倦。 上一次侯爷露出这种表情,还是三年前圣上微服私访,亲临侯府的时候。侯爷陪同圣上游览栖迟园,又一起用了晚膳。那天晚上,侯爷在书房枯坐到天明。 其后不久,圣上以雷霆之势裁撤六部,一年之内就将主事换了一遍,几乎每个月都有朝廷和军中的要员被罢职下狱,一时间人心惶惶。 于是崔放领了三个重要任务,一是远赴西域,二是深入中原,三是南下钱塘。 现如今,三件事情早已做完,而效果也得到了验证——能与不能,行或不行,现实都给了永璋侯府一个说法。 想到这里,崔放黯然低下头,他好像能够稍稍体会侯爷的心境了。 时间在燃烧着崔桓的生命,在他越来越有限的时间里,所有努力都尝试过了。二十多年殚精竭虑,也曾有过短暂的得意,但终究归于无尽的凄凉。 所以,知道辰兮被劫走了,他并没有暴怒,甚至没有急着去追人,而是久久坐在这里,苦涩又疲倦地咀嚼着这件事——咀嚼着这种失控和挫败的感觉。 江湖,并不是谁可以掌控的,也绝不能被轻视。 “好...很好...”崔桓忽然笑了笑,从椅子里坐起来,“小五,叫羽儿过来,我有事要嘱咐她。” “是,侯爷...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追捕劫走小姐的人,还请侯爷示下。”崔放终于等到永璋侯开口,急忙讨一个指示,虽然他已吩咐全城搜捕,但有些力量是直属崔桓的,他无法调用,所以要真的启用天罗地网,必须由崔桓亲自下令。 “追...你派人去追吧,手令给你。”崔桓把一块令牌扔在书案上,冷冷一笑,“追回来,也不顶用了。” 崔放一怔,看着侯爷对此事心灰意懒的样子,不明所以,但又不敢直接问,只得咽下。 崔桓看出他的疑惑,无奈地淡淡一笑:“小五啊,人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最看重生机,只要有一线生机,无论是什么,都会抓住。我断了她所有念想,甚至把她变成残废之身,不就是为了让侯府、让崔氏成为她唯一的生机么?...现在她有生机了,哪怕是把她抓回来,她心里也知道,有人会为了救她而不惜代价...只要有了这个念想,生了力量,无论是多深的地牢,都再也关不住她了。” “那...侯爷...”崔放茫然说道,“咱们...怎么办?” 三年的布局,精挑细选,总算选中一个合适的人,如果放弃了,侯爷还有下一个三年能慢慢筹划吗? 或者说,崔氏还有下一个三年吗? “把羽儿叫过来...”崔桓疲倦地缩回椅子,“她不是要去江南么,那就去吧...” ...... 意识从虚无中短暂醒来,又在片刻之后回归虚无。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到有一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自己的身体,那温热的水的触感,很轻柔,很舒服。 她想睁眼,却做不到,随即而来的疼痛让她又失去了意识。 这是她的第一次触感,好像鸿蒙初开,一切都混沌没有依据,只有一双厚实有力的手,还有一些粗糙,温柔地抚摸过她的伤处。 从那以后,每每短暂地醒来,她都能感到那双手的主人就在身边。有时候是为她清理伤口,有时候轻轻帮她翻身,有时候喂她喝下些汤水,有时候是将手掌贴在她身体上,有一股清凉舒服的力道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缓解着疼痛,也驱散了一些胀裂和晕眩的感觉。 每到这时候,她都努力想睁开眼睛,发出声音,但是每一次都失败了。 她虚弱透了,很快就又陷入昏睡。 有时候,这双手什么都不会做,只是静静握着她的手,久久陪伴着她。 过了不知多少日子,有一天,她又从痛苦中醒来,这一次居然能听见声音了。 她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十分温柔,十分悦耳。 此时此刻,那双手正握着自己,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每一次这种时刻,他都是在不停地说话。 话的内容模糊不清,但是这低沉温暖的声音,源源不断涌入脑海中,滋润了她的神智,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和松弛。 她就在这样放松的心情里,愉快地睡着了。 时间流过,再流过,她的嗅觉和味觉也慢慢恢复了。她能闻到屋子里淡淡的柴火味,床褥上的皂角清香,外面飘进来的树木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股花香——他身上的味道。 他好像每天都会采一把野花,和着露水,放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这甜蜜的清香让她的意识里有了一些美好的意象,阳光,微风,溪水,嫩绿的草和柔软的云朵... 她好像置身于一个轻柔的梦境,有他的声音,他的味道,还有那双手。 只是有一样...他做的东西真难吃啊,那些汤水和软烂的食物,是加了什么了不得的毒药吗,为什么味道会这么奇特,每一口都让她有新的震撼... 什么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食物?这还能叫食物吗?...她决定只要自己能开口说话,就立刻问出这个问题。 随着五感复苏,她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除了基本的感觉,还渐渐生出了思绪。 在某一次擦洗身体的时候,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仅有的记忆碎片让她意识到了更多事情——这双手一直在照料她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她浑身紧绷了一下,但很快,另一种情绪统治了她。 ——依赖,全身心地依赖,很害怕这个人会消失。 她又偷偷尝试了几次,想悄悄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依然失败。 所幸清醒的时候多了,她能断断续续听见他跟自己说的话。他好像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有很多开心的过往,也经历过极致的悲伤。 他娓娓道来,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声音里的细微变化,还是让她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 他好像认识自己很久了,但共同的回忆却不多...可是她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似乎他在独自经历着那一切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在念着自己,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分开过。 他是谁? 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我是谁? 第一百三十章 星儿 这个问题虽然严峻,但落在她的心里,却并不恐慌,也不焦虑。只因每次短暂地醒来,耳边总有他的声响,要么是走进走出、忙忙碌碌,要么就是坐在她身旁,徐徐说着话。 这些声音和气息让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一切都亘古不变,从最开始,到最远处,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一直陪伴着自己,永远不会消失。 只要感受到这一点,她就平静了,不愿意再去想其他的事。 好累啊...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只觉得累,好像前世的操劳今生的辛苦,无限疲倦包裹着她,从内到外,都累透了。 尤其一去想以前的事,想自己是谁,就感到无比疲惫,甚至有些抗拒。 于是到了后来,她也就不再想了——既然如此痛苦,不如贪恋这片刻的轻松,享受这极致温柔的照拂。 她开始静下心来听他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模糊不清,但也有只言片语能由耳入心。 她听到他说从小在乡野长大,没有父母,日子过得穷苦。但所幸有些读书的天分,被村里教过书的先生发现,又引荐给乡绅。乡绅高风亮节,大发慈悲,竟让他进了少爷们读书的书塾。 他当然被所有人看不起,受尽了欺负,但他仍然万分感激,珍惜这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不是天资聪颖的人,做不到一点即透、过目不忘,于是只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发奋读书,常常通宵达旦。 在那些静谧的深夜里,他与书卷为伴,也与自己作伴,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个人。 但他并不觉得孤单,那寰宇的万千变化,朗朗乾坤,就在手中的书卷里,在先贤大儒的话语里,在使徒的注解里。 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和这些厉害的人物对话,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他们超越一切世俗人性的壮阔和悲悯,他隐约明白,唯有如此胸怀,才能成就万世绝学。 她听着他的话,在心里暗暗赞同,又生出羡慕来。原来他是这样有学问的人,又有如此纯粹的读书人的情怀。 后来,他在秋闱中拔得头筹,自然欢喜异常,但丝毫不敢懈怠,反而更加刻苦地准备会试。又经过七个月的埋头苦读,在第二年的阳春三月,他收拾行囊踏上了去钱塘的路。 谁知道这一去,竟是变故叠生,从此天翻地覆... 她断断续续地听着,慢慢把他的经历在心里拼接起来,原来他遇到了许多恶人,被欺骗、被打伤,最终竟彻底错过了春闱,十年寒窗付诸东流。 但他也很幸运,每次危急关头,总有贵人相助。 他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恩师,还有一位温柔慈爱的师母,他们带着他游历四方,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这趟旅程彻底改变了他,也重塑了他。 但可惜,这两位长辈都已不在人世。而且——从他数次提起又咽下、最终模糊的叙述里,她隐约得知,竟然是他亲手杀害了师母,又导致师父伤心欲绝,最后自我了断。 虽然是错手,但师母的性命的确是葬送在他手上,师父也的确因他而死。 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的心情,又是如何熬过了那一段日子。 她听到这里,心头一下一下地抽痛,眉头微皱。她感觉他骤然激动起来,不停地唤她,只是那个名字很陌生,她再一次失去意识后,很快遗忘了。 后来,她又听到他说在自己心里有两个很重要的女人...一个是在他生死一线的时候把他就回来的人,那是他第一次经历生死,醒来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她。 她一袭绿裙,像林中仙子,性子聪慧温柔,烧得一手好菜,还很会照顾人。 那短暂的相处,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第二位姑娘是一个异族的公主,活泼张扬,热情倔强。可巧的是,她也救过他,也照料过他,还大胆表露心意,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说不心动是假的,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缓慢,饱含情意。 他说自己确实认真思量过和她共度余生,但是...他们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有时候他说的话她未必懂得,她想要的他也未必明白,天长日久,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况且心里还装着一个人,师父和师娘也赞成这件事,他们不止一次说过,将来要把那位姑娘许给他。 他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她听着这些,又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仿佛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原来他已经有了心悦之人,还是两个... 日子流过,再流过,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好像是因着他昼夜不停地为自己疗伤,那些冰凉柔和的气息和自己体内灼热爆裂的力道缓缓相融了,像四两拨千斤,引导着自己体内翻涌的真气平缓下来。 她听见他喃喃有词,像是在念诵道家的经文,每当这时候,她的心底就一片澄明通透,人也极平静,极愉悦。 后来,她身体里微弱的力量开始猛增猛涨,被切断的脉息又贯通起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迅速充盈着勃勃生机,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饱满、更盈润。 她再次试着睁开双眼,这一回成功了。 她看见眼前腥红的浓雾散去,露出了真实的环境。光线暗暗的,似乎是傍晚,房梁、墙壁、小木桌和桌上的鲜花,这是一间朴素又温馨的农家小屋。 屋子里没有人,她急忙向门口看去。门外是一片草地,远处有树林,四下里很安静,但隐约可以听见人声和狗叫。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还是很疼痛,不过已经可以忍受。她又试着坐起来,没有成功。 她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但像是经年没说过话的人,舌头很生硬。 随着这几声咳嗽,门外立刻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闪身而入,瞬间出现在她床边。 她看见了他,虽然素未谋面,但他身上的味道无比熟悉,不用开口已经可以确定。 他看着她,声音微颤:“你...你醒了?”说完这一句,又立刻俯下身检查她的脉息。 而她则静静地看着他,这个让她好奇了几个月的人。 他的气质很独特,能看出他五官清秀,很是儒雅,但同时又有历经风霜的粗糙,明明还很年轻,鬓间却已有了根根白发。 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像雪山上晶莹的冰凌,又蕴含着如大海一般深邃温和的光晕,让人一见之下,既心生向往,又自惭形秽。 她感到心口一阵强烈的搏动,甚至有些心慌。 她又想努力坐起来,这次有他帮忙,终于成功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在床头,一直低声询问着:“疼不疼?”直到看她靠得舒服了,呼吸平稳,才撤开了手,提了把椅子,端正坐在她对面。 “我…咳咳咳…”她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他急忙关切地握住她的手。 虽然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接触,但这次是清醒着的,于是她脸一红,想把手抽出来,但又不敢,只能不动。 “你想说什么?”他关切地问。 “我…”她深呼吸,“我是谁?…” 问出了这句话,她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目中精芒流转,久久凝视着自己。 她又有些慌乱了,她知道忘了自己是谁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的表情并不全是惊愕,还有很多很多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也…不记得我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试探着问。 “嗯…”她看着他眼中晦暗莫名的神色,担忧又加剧了,“我…我是一个坏人吗?” “不,你不是。”他立刻回答,“你...很好,你很好。” 他的神情变幻,片刻之后,仿佛什么事情想通了,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低下头轻轻笑了。 “那...我是谁?”她再次询问。 “我的师娘是你的姨母,但是令堂早逝,师母一直视你如己出,所以...你也可以算是我师父和师娘的女儿。” “是吗?”她心里一喜,又是一松,原来他们是如此亲近的关系,说是亲人也不为过,“那...你就是我的师兄了?” “嗯...是。”他含笑点头。 “那...师兄,我叫什么名字?” “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漆黑如墨,有细碎的星光闪动,美丽至极,“你叫星儿。”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厨艺 宋泽独自坐在溪水边,心里五味杂陈。这条小溪从树林里蜿蜒而出,刚好流经他们的小屋,在辰兮昏睡的时候,他就时常坐在这里,想想外面的事情。 现在,辰兮又睡着了。 他们只说了不长时间的话,她就感到很疲累,身上疼痛加剧,于是他急忙扶她躺下,缓缓度了些内力让她舒服些,又轻轻拍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慢慢说着话,让她睡着。 于是他又独自坐在了这里,看着淙淙流水,心头一阵阵恍惚,有万千思绪翻涌,但又乱作一团,十分迷茫。 ——辰兮失去记忆了,这是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变故。 自己原本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她的询问和质问,他会毫无保留地把在灵山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虽然这样会让她痛苦万分,但他不想隐瞒或者欺骗她。 当然,这还会直接导致他们之间反目成仇,纵然有再多理由,她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待自己。 她应该会恨死自己。 然而即使是这样,自己仍然不想欺骗她——尤其因为如此,就更加不能欺骗她。哪怕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只有天知地知。 如果她想为姨母报仇,自己一定会如她所愿。也不必她纠结,动手过后再自责,自己会自行了断,只不过还要恳求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把师父交待的两件事情办好——彻底废除神女身上的“噬魂血经”,再把灵山无寿宫里的灵石毁掉,永绝后患。 当然,还有,杀了韩岐。 做完了这些,不用她催,自己就会去陪伴师父师娘了。 如今情况却有些微妙,辰兮把从前的事情全部遗忘了,她宛如新生,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星儿,她是自己的小师妹,是亲人,他们可以拥有极其简单而温馨的关系。 这对自己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告诉她真相,再把她的记忆唤醒。 但是...这样的情况能维持多久呢?是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她身体复原的速度超乎想象,原本还很缓慢,但一经突破了某个节点,就变得突飞猛进,就连原本断裂的任脉,都奇迹般地相连了。 这一点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诚然是每日以“冰魄游龙”配合道家的符箓三宗心法要诀为她疗伤,就像当初为江怀珠疗伤一样,“冰魄游龙”的内力与她体内的“赤炼玄冥掌”和“噬血大法”的内力交缠碰撞,最终完美相融。浑厚温良的至阴之力,缓缓消融了“噬血大法”的暴烈之气,并将其从辰兮的丹田内慢慢清除了出去,融入四肢百骸,成为滋养她的力量。 这些都是当初对江怀珠做过的事,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而且正如师父所言,自己应该是这世上最适合化解“噬魂血经”的人,比他自己还要更合适。 既然如此,那么辰兮体内的变化就只能用“赤炼玄冥掌”来解释了。 他又多次用内力小心探查过辰兮的经脉,发现她曾经经历过一次废功,在丹田虚空之后,再进行修炼,反而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在短短一年内迅速突破了六层功法,达到如今的境界。 而在这第六层上,她却停留了很久,再无进境。 由此他大胆猜测,“赤炼玄冥掌”这路功夫就如凤凰涅盘,必须破而后立,在废墟之中起高楼。辰兮要突破第六层境界,必须再经历一次废功,承受至深的伤害,才能涅盘重生。 若果真如此——宋泽不禁深叹一声,那么创出这路功夫的洛霖其人,心性必定极其傲慢又决绝。 试问谁能在拥有了一身绝世武功之后,还愿意自断任督、自废武功?就算知道要经历这一关,但其中的风险又有谁敢轻易承担? 就算辰兮这两次废功都是因祸得福,但她又岂会愿意承受那些祸事和伤害,只为换取这样的好处? 但这路功夫就是如此蛮横不讲道理,它甚至由不得你放弃,势必要卷土重来,反而赋予你更大的力量。 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 那么...现在要如何是好?辰兮身体恢复得很快,大约不出三个月就能复原如初,到时候她的功力会更上一层楼,达到“赤炼玄冥掌”的第七层、第八层境界,难说不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而随着身体恢复,她的记忆是否会回来,这一点也不得而知。 宋泽站起身来,深深呼吸。自己当然可以就此收手,不再继续为她疗伤,她的内伤就永远无法痊愈,身子会始终病弱。 她必须一直依赖自己,如果自己愿意,她就永远走不出这个小山村,一生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无论她是否记得起自己是谁,能一生陪伴在她身边,过着这样平静淳朴的生活,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了... 宋泽突然晃了晃头,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简直不可原谅! 他让自己冷静了一些,思绪清晰了。无论如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照顾好辰兮的身体,不遗余力助她康复,然后...无论前方有什么风雨,她会如何,自己会如何,都必须去面对。 宋泽回屋看了看,辰兮还没醒,看了看天色,这时辰该琢磨着弄点晚饭了... 最抓狂的一件事儿来了,一想到要干这件事儿,他就恨不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烧饭这件事情,就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什么科考,什么练功,在烧饭面前全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努力就好了。 但是烧饭这件事,光靠努力是没有用的!这一点宋泽已经反复验证过。 他拿出当年凿壁偷光的刻苦劲儿来钻研,结果一塌糊涂...他又拿出西行路上百折不挠的韧劲儿来,试图从失败中总结教训,再接再厉,结果更加糟糕——他差点烧了整座林子,要不是附近的村民都赶来救火,如今这美丽的山村风景早就变成一片灰烬了。 村民们唏嘘之余,也挺可怜这个手足无措的小伙子。用刘大娘的话说——男人不会料理家事很正常嘛,这小伙子一表人才的,他婆娘又卧病在床,看样子严重得很,他能不扔下她自己跑了就很难得了,怎么能要求他什么都会呢? 于是乎,在刘大娘的张罗下,各家都送来些饭食,宋泽和辰兮也算吃了一阵子的百家饭。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半个月以后,宋泽就很是过意不去了。他诚心诚意地向村民们请教烧菜秘籍,再度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来,苦心埋头钻研了好几天,结果仍然... 不过这一次有一个重大的进步,那就是饭终于做熟了,并且没有点着什么不该着的东西。所以即便味道差劲些,宋泽也不好意思再去要邻居的吃食了。 他尽可能把东西熬得软烂,再硬着头皮把这些稀奇古怪的饭食一勺一勺喂进辰兮嘴里,他十分庆幸辰兮还没有醒,应该尝不出这些东西有多么难吃... 但他不知道的是,辰兮一早就恢复了味觉,只是不能动、不能言,她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暗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很惊奇,原来食物竟然能被做得如此难吃。 现在,宋泽又抓耳挠腮地站在了灶台边上。辰兮醒了,看来今晚是应付不过去了,自己惊世骇俗的厨艺,终于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逼婚 宋泽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堆锅碗,锅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粥,辨不清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奇怪味道。他又看看地上木盆里养着的两尾活鱼,还有几捆绿油油的小青菜,哀叹一声,如此新鲜的食材,应该随便烹饪都很好吃才对,如何会被自己糟蹋了? 到底还有什么秘籍,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呢... 正愁苦着,忽听身后噗嗤一笑:“宋大哥,你发什么呆呢?又不会做了吗?” 宋泽知道又是刘大娘的闺女来了,这姑娘名叫杏子,热心得很,自从知道自己不会烧饭,也不擅长料理家事,就经常过来帮忙。她来一回,饭就好吃一点,不来就打回原形,弄得他十分过意不去。 这会儿见杏子又来了,宋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每回你教了我,我都忘记,总是学不会...” 杏子抿嘴一笑:“可知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宋泽忙道:“不,你教得很好,是我太笨了,学不好。” 杏子低头浅笑:“我故意不好好教的...我就是成心想让你学不会。” 宋泽奇道:“为什么?” 杏子脸上微红,白了他一眼:“不为什么!” 宋泽不明就里,心里又惦记着晚饭,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杏子姑娘,劳烦你再教我一次,这次我一定认真学…内子醒过来了,我要给她做些好吃的…” 杏子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那个姐姐醒了?她——”小声嘟囔,“她都那个样子了,还能醒?…” “是啊!”宋泽面露喜色,“今日午后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我想给她补一补。杏子姑娘,你可以教我烧鱼汤吗?” “嗯…”杏子点了点头,却不忙动手,只低头随意摆弄着灶台上的东西。 宋泽担心辰兮随时会醒来,并无心闲聊,又不好催促杏子,干脆就自己动手,一边捞了条鱼来杀,一边问:“杏子姑娘,这鱼是一整条来炖,还是切成块?” 杏子叹了口气,过来帮忙。 二人忙活着,杏子忽然幽幽地说道:“宋大哥,你对你娘子可真好。在我们这儿,谁家婆娘生了这么重的病,男人早就另娶了。有良心的就把婆娘扔在一边,给一口饭吃,让她自生自灭,那没良心的生怕婆娘死得慢,直接掐死药死的也有…像宋大哥这样,如此悉心地照顾娘子,真是…真是让人感动…” 杏子一边说着,眼眶泛红,脸上也红红的,声音细如蚊呐:“我娘...还有婶婶、舅舅们都说...要嫁人就该嫁给宋大哥这样的人...只有嫁给宋大哥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们身为女子的,这一辈子才算有依靠...” 宋泽微微皱眉,心里很有触动。他自己也是生长于乡村,很知道村里女人的命运。她们生而为女子,除了操持家务和生儿育女之外,几乎不会被当成是一个“人”,一旦丧失了价值,能早点死掉给新人腾地方,也许就是她们最后的价值了。 村里这些男人,就算看上去老实木讷,打起婆娘来也是丝毫不会手软的,那些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即便身强体健、无病无痛,被几顿打活活打死的也有。 像杏子这样的年轻姑娘,最好的时光就是未出阁的时候,在家里尚且受些疼爱,等到嫁了人户,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就很少有人过问了。 穷人家的女娃,大抵如此。他读书知礼之后,每常想起那些看见的、听见的事情,都在心底暗暗难过,又深觉无能为力,哪怕是将来科考有成做了官,大约也无力改变这个世道。 自己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好生对待自己的妻子,真心疼爱,相敬如宾,再约束亲眷。若得为官一任,能教化一方百姓,那就不枉此生了。 想起这些往事,宋泽暗叹一声,自己如今能做的可更少了。 杏子自是不知宋泽的复杂心情,见他沉默不语,只道是自己的话让他为难了,便鼓起勇气,一把捉住宋泽的手:“宋大哥,我不求能做你的正头娘子,姐姐没醒的时候我就不奢望,我觉得就算她没了,你心里也当她是妻子的...现在姐姐既好了,我就更不指望跟她争,我只求...只求能跟着你,我什么都会做,我能照顾你,也能帮你照顾姐姐,还能给你生儿子!...” 宋泽惊得连连后退,语无伦次。 杏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扑上去抱住他。她是庄家姑娘,颇有力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宋大哥,你看我好看吗?...他们都说我长得好看,说我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娘说只要跟了你,哪怕一时没有名分也不怕,你是好人,肯定不会亏待我的!你比村里这些人都强,强一百倍,你是真正的贵人,我...我可不能放了你!” 宋泽手足无措,虽然他只要使上半分力就能震开杏子,但是他不忍心,一时间仿佛看见了从小到大见过的那些可怜的女孩,她们哪一个不是拼尽全力想抓住改变命运的稻草,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宋泽叹了口气,站着没动,一直到杏子平静了,才轻轻把她推开,柔声劝慰:“杏子姑娘,多谢你抬爱...我知道你是想后半生有个依靠,过安稳日子,那...我做你的兄长好不好,咱们结拜,我一定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给你撑腰,让他不敢欺负你。” 杏子愣了一下,继而怔怔地盯着宋泽,不知在瞧什么。 宋泽也不明所以,只道她是个懵懂的少女,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的话。 但片刻之后,杏子的脸又涨红了,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我...我就不能真的...真的...” ...... 宋泽进屋来的时候,无比狼狈,比走水烧了林子的那次还要狼狈。 他把一碗热腾腾的鱼汤放在桌子上,刚回过头,就看见床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不禁浑身一抖——要不是鱼汤已经放下,这会儿肯定打碎了。 “你...你醒了?”宋泽莫名地有点心虚,“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辰兮没吭声,只拿一双眼睛看着他,把宋泽看得更加心虚,忙说道:“我...我做了鱼汤,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儿?” 辰兮慢慢坐起来,眼睛一瞟桌上的碗,淡淡问道:“这鱼汤,是你做的么?” “这...这个...”宋泽直挠头,“实不相瞒,我不太会煮饭,这鱼汤是隔壁刘家姑娘做的,她...她是好心帮忙...那个...” “哦,是吗?”辰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宋泽浑身发毛,他忽然意识到——辰兮既然已经醒了,以她如今的修为,就算内伤未愈,也足以听见自己和杏子的对话了... 一念及此,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神情愈加不自然。 辰兮冷哼一声,淡淡说道:“师兄,我吃不惯别人做的饭,从今往后,我只吃你一个人做的。” “呃...好,不过...”宋泽郁闷不已,“我的厨艺...厨艺很差,只怕是...那个,难以下咽...” “没关系。”辰兮重新躺下,背对着宋泽,似乎在生闷气,“师兄,我不吃别人做的。” 宋泽头大如斗,愣了半晌,只得站起来,又把鱼汤端了出去。 “你也不许吃。”屋里传来辰兮淡淡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相惜 这天直到很晚他们才吃上饭——因为宋泽不得不亲自下厨,重新做了一顿乱糟糟的饭菜。光是保持合适的火候就绞尽了脑汁,烟熏火燎,弄得满头满脸黑黢黢的,想去洗一洗,又怕辰兮饿着,只得灰头土脸地端饭进屋。 辰兮一直背转身躺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一声不吭,直到听见宋泽招呼才扭过头来。一见之下,登时笑了,面色也缓和了不少,慢慢坐起来:“你呀,怎么弄的...” 宋泽过来扶她,辰兮就势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有些擦不掉的地方,就用手指去擦。 宋泽痴痴地看着她,只想去亲她。 辰兮感受到他的眼神,眼波流转,把他推开,低声道:“你...你在外头说的什么...” “什么?...”宋泽一怔。 “什么...内子?谁是你的...内子?” “啊...这个...”宋泽大窘,脸上烧得厉害,但立刻坐下来,郑重其事又诚心诚意地解释:“星儿,请你见谅,咱们两个这样住在一处,我还要...还要照顾你,我知道这般说了有损你清誉,但若不这样说,只怕会引来左邻右舍无穷无尽的猜测,到时候更加麻烦...” 辰兮默不作声,宋泽又道:“虽然有了这个虚名,但我保证绝不做半分逾矩的事...我不敢,也不愿,你放心...等你伤好了,咱们就离开这个小山村,从此再不见这里的人,他们...他们也不必再认得你。” 辰兮还是默不作声,宋泽皱眉想了想,说道:“好,我去向村民解释,然后我们立刻就走,换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过我需要做一些安排,你能给我几天时间么?” “解释什么?”辰兮抬眼瞪着他,“谁让你解释了?我说要解释了吗?” “啊...?”宋泽一愣,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解释不对,解释也不对,为何怎么做都不对? 他已经在想如何动用外面的力量,大费周章地再寻找一个合适的躲藏地点,转移当然要冒极大的风险,但辰兮一直闷闷不乐的话,也只能如此。 但是此刻,他迎着辰兮亮晶晶的目光,又觉得她根本没有生气,那——那这神情里的嗔怪之意,到底是来自哪里? 宋泽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发胀了,按照以往的为数不多的经验,这一颗头很快会变成两颗那么大。 辰兮看着他的样子,低头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眼风一瞟桌子上的碗,宋泽会意,立刻端到她面前。 碗里黏糊糊的一团物件,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宋泽嚅嗫道:“又...又煮糊了...” 他发现自己刚刚摆脱了一个窘境,又迅速落入了另一个窘境... 辰兮还是没吭声,端起碗来几口就吃光了,擦了擦嘴:“还不错。” “还...不错?”宋泽再次失语。 “还不错。”辰兮把碗放回去,“所以,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假手他人,再也不许让什么刘家姑娘还是王家姑娘来帮忙!” “不是我让她...好吧,好,我再也不让她来了。”宋泽揣度着辰兮的眼神,发现只要自己不坚持,顺着她,她的神情就立刻松弛了,目光里焕发出欣喜——原来是这样啊...自己好像终于领会到了一点经验! 他立刻活学活用,柔声说道:“那件事呢...我就不解释了,将错就错吧,让他们这样以为,也不错,对吗?” 辰兮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不过这一次宋泽再也不慌张了,他只想把她搂过来,开怀大笑。 二人胡乱吃过了晚饭,天已经全黑了。宋泽担心辰兮疲累,便打算哄她睡觉,辰兮精神却很好,提议去屋外看星星。 宋泽想了想,在心里判断了一下她的伤势,就弯腰把辰兮抱起来,再裹上一条被子,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的,抱了出去。 这是辰兮卧床数月以来,第一次出了这间屋子。 清凉的晚风夹着花香,不远处的树林里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宋泽抱着辰兮来到溪水边,把她放在自己经常坐的石头上,然后轻轻环抱着她。 辰兮软软靠着他,刚才的移动带来很多疼痛,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月光下亮晶晶的溪水流过,听着淙淙水声,慢慢减弱了痛苦。 宋泽也没有说话,只轻轻拍着她,像在安抚一个小孩子。 良久过后,辰兮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天,笑道:“我终于活过来了…” 宋泽抱着她的手臂不觉使力,他的心情也很激荡。 四个月了,一百多个日夜,他把一个四分五裂的辰兮一点点拼起来。 除了那些恐怖的外伤,还有翻滚不止的内息,自己为她疗伤,经常满头大汗,心悸不已。 不敢冒进,只能一点一点地试探,一丝一缕地缓缓使力,生怕自己浑厚的内力会顷刻冲断她脆弱的任脉。 天知道那无数个险象环生的时刻,自己是如何如履薄冰,又在事后想起来,屡屡后怕到不敢入睡。只有彻夜守着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才能稍稍安心。 宋泽也抬头看天,一弯明月,皎皎如霜,漫天的星子璀璨夺目。他曾在旷野之中第一次领略了星河之美,从此便迷恋上这天地间的一道光亮,任鲜花再美丽娇艳,也总不能忘记这一道清冷却纯净的星光。 他在西行的路上无数次仰望星河,看见星子越来越低,仿佛伸手就能摘下。那时候在心里只是轻轻叹息,不知道是否真有那一日,更不晓得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如今又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星空,只是竟然有斯人在怀,令人恍然如梦。 辰兮在怀里动了动,低声笑道:“你的心跳好快...” 宋泽没说话,他在克制着自己不去亲她。 静谧的夜里只剩下“咚咚咚”的声音,辰兮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将头埋了下去,蜷缩在宋泽怀里,微微笑着,不再说话了。 二人就这样静静呆了许久,直到夜深了,夜风渐凉,宋泽虽然将辰兮裹得严实,但还是担心她身体虚弱容易风寒,于是低声道:“咱们该回去了,好不好?” 辰兮点点头,又贪恋地看了看夜空,望了望四周,最后伸手想去撩动一下溪水。 宋泽笑了笑,抱着她探身向前。辰兮在溪水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虽然月光之下只有一个轮廓,但也是一个清晰的轮廓——她怔了怔,进而全身一僵,倒吸了一口冷气。 宋泽立刻把她抱回来,他意识到事情不妙,自己太沉醉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星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抱着她。 “怪不得...”辰兮喃喃说道,“怪不得,屋里没有镜子。” “你会好的...”宋泽低声安慰,“这只是受伤之后的样子,随着你伤愈,就会好的。” 辰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是真的么?” 宋泽凝眉:“我不想骗你,最终能恢复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确定,但我一定会尽力...我想,这都是你体内爆裂的真气所致,只要内伤痊愈了,就会好的。” 辰兮颤颤地卷起袖管,果见自己整条手臂上尽是紫青暗红色的斑块,还有一些蜿蜒密布的纹路,蛛网一样,好像皮肤被极速胀裂过,又缓慢回复,留下永久的伤痕。 自己自从苏醒了,一颗心思都在宋泽身上,又觉浑身疼痛疲累,只想蜷缩着不动,是以并没有好好看过自己。 又或者...自己心底里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样重的伤,岂会清清爽爽不留疤痕,只是一时不想去面对。 如今看到了,竟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百倍。 手臂已经这般骇人,脸上的模样,当如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吧?... 辰兮怔怔地一动不动,内心一片茫然。 ——原来是这样...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宋泽抱着她站起来,缓缓走回屋里去,把她放到床上安顿好,然后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辰兮轻声问:“我真的...会好吗?” “会。” “如果不会呢?” “如果不会...”宋泽低声道,“那就这样吧。”他握着辰兮的手没有松开,然后附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星儿,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幸运才能这样陪着你...” 辰兮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宋泽:“师兄,你给我讲讲从前的事吧...我是怎么受伤的?...是谁伤了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相问 宋泽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明天再讲,先睡觉,好不好?” 辰兮缩进被子里,点点头。 宋泽吹熄了烛火,轻柔地拍着她,直到她的呼吸深长而均匀,应当是熟睡了。 ——纵使心里再难过,也应当是累了。宋泽轻叹一声,又独自走到屋外。 毁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难以想象会一种怎样的打击,自己一直谨慎小心地避免屋子里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今晚诚然是太兴奋了,竟然把她带到溪水边... 不过这件事情早晚要面对,辰兮向来是个坚韧的女子,就算如今失掉了记忆,她也依旧是她——所以么,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诚相告,他不信她是一个会为了容貌美丑就要死要活的人。 宋泽在溪边坐下,他如今要思考的是该如何回答辰兮的问题,到底该给她讲一个怎样的故事? 这故事断不能随意编造,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一定会漏洞百出,以她的聪慧必定立刻识破。 但是当然了,也不能如实讲述,那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宋泽忍不住挠头,这种时候自己这颗榆木脑袋真的很不够用。 ...... 辰兮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了,宋泽为逃掉了一顿早饭而庆幸,但又为了这顿迫在眉睫的午饭一筹莫展。 辰兮经过昨晚,气力意外又恢复了许多,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宋泽惊喜之余,暗暗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带她出去走一走。 他看了看屋里的椅子,琢磨着怎么加上两只木轮,到时候就可以推着辰兮去树林里散步,再去后头的山坡上晒晒太阳,吹吹风。那里如今开满了野花,漫山遍野,有许多蜂蝶飞舞其间,若是雨后初晴,还能望见远山尽处的彩虹。 他们可以一天天就这样度过,当真是令人陶醉啊... 宋泽正沉浸畅想,忽又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刘大娘打头,后头跟着李大娘和孙家的小媳妇,三个人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 刘大娘当先进了厨房,笑道:“哟,小宋兄弟,听说你婆娘好过来啦?真不易呀!你这是...做饭呢?嗐,你哪儿会啊,别又把俺们林子给烧了,呵呵呵呵...”笑完了又撸起袖子,很麻利地开始摆弄锅碗,“来来来,婶子帮你,这以后啊,还得有个女人操持着,日子才像样儿啊!” 宋泽有点儿发蒙,自己昨天刚刚拒绝了杏子,她是哭着跑出去的,他原以为这一遭以后刘大娘绝对不会再给自己好脸色,至少不会这么快就再次热情如火地上门帮忙,这太令人意外了。 另一边,随行而来的李大娘和小孙媳妇也已经很熟稔地进了屋子,搬了椅子坐在辰兮床前。 辰兮眨着惺忪的眼睛,克服头昏脑涨,勉强坐起来,看清楚了来人——一个中年村妇和一个年轻的农家少妇,完全是两张陌生面孔。 然则下一刻,她又想起自己的样子,心里一阵难受,不自觉往被子里缩了缩。 李大娘看见辰兮的反应,哈哈一乐:“妹子不用害臊,你什么样儿我们没见过?实话告诉你啊,刚见你那会儿真是把我吓得够呛,心想这是什么恶鬼俯身呀,好好儿的姑娘成了这副样子,以后可怎么出去见人呀?后来呢,俺们经常过来串门子,帮着小宋兄弟拾掇个屋子、做做饭,见你就见多啦!这看习惯了,也不觉得害怕了,有时候盯着你仔细瞧啊,还能看出来你原先也是个美人儿,可惜了,真是可怜你呀妹子!” 这一番话非但没让辰兮心里舒服半分,反而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着她,令她痛苦,让她畏缩。她整个人越来越深地蜷缩到墙根,紧紧攥着被子。 小孙媳妇干脆坐到了床上,探身拉住了辰兮的手,柔声笑道:“妹妹,咱俩年岁差不多吧,俺看着比你大些,成亲在你前头,就喊你妹妹了。你不用害怕,俺们都不是坏人,俺前些年也跟着家里男人出去过几回,见了世面,怎么说呢,咱们女人长得好看当然是很要紧的,这男人看咱们不就看一张脸、一副身子吗?但是呢,这做女人顶顶要紧的还不是长相,而是要贤惠,只要人贤惠,男人就喜欢,就离不开,长得美不美也就不那么要紧了...这道理呀还是婶子们告诉俺的,她们经历多,说的都在理,你可别不信!” 辰兮听得云里雾里,一时忘了难过的事,问道:“贤惠?...怎么...贤惠?” 这二人相视一笑,小孙媳妇脸颊微红,柔声道:“妹妹真聪明,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这做女人的贤惠呀,就是要让男人舒服,让男人痛快,让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方说呢...这天底下是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他们喜欢好看的婆娘,天经地义,他们也喜欢儿子,能继承香火,这也是天经地义,咱们做媳妇的,就应该满足他们的念想,让他们高兴。只有男人高兴了,咱们才有好日子过。” “什么...” “这两样你都没有吧?”李大娘适时凑过来,“妹子,听婶子一句劝,这男人都是顺毛驴,你只有让他舒服了,他才能疼你。要说你这男人对你也算很仁义了,前前后后伺候了你小半年,换成哪个男人做得到?婶子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不说妹子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就算是个天仙,天天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靠人,爷们儿也受不了吧?现在他把你伺候醒啦,也很对得住你了,你呀也得为他着想,再找个女人伺候他,让他也快活快活。” 小孙媳妇颇有眼色,她见辰兮不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眸,似知她心中所虑,便柔声劝道:“妹妹...俺也是打你这么过来的,起先也不愿意,谁能乐意看着自家男人娶小呢?但咱们这个世道就这样,男人略有些本事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要论起来,很多女人也是自己愿意的,给有本事的男人做小,都好过给那些窝囊废当正头娘子,她们早就看清楚啦!所以呀,世道如此,男人和女人都得认这个理儿。再说了...” 她放低了声音,神态中有了一丝旖旎:“你这样做了,你男人只有更爱你,更离不了你...他们才不傻,不会为了那些个小的就扔了大的,除非那大的不懂事儿。实话跟你说,妹妹,别看俺嫁过来没几年,男人么,都喜新厌旧,俺有了身子以后也不能伺候他了...自打俺给那口子又找了个妹妹,你别说,他心里感激俺,对俺可比以前更好了...” 她二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大娘笑道:“这说起来啊,远亲不如近邻,要再找一个么,当然是知根知底的最好...妹子啊,婶子瞧你也是个聪明的,俺看人可准了,你这身子骨如今这样,要慢慢将养也不知几个年月,与其让男人出去偷,不如就遂了他的意,把刘家姑娘给他!你放心,杏子这丫头俺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断没有那些个花花肠子,跟了宋兄弟就是真心实意过日子,也能帮着他一块儿伺候你。她模样儿也正,屋里有了她呀,也不怕宋兄弟再往外头想了。过一年么再养个娃娃,要是个小子,就记在你名下,她替你受累,你就光享福吧!” 这一大篇话说完,二人都觉得要情有情,要理有理,情理兼备,就是块石头也能说动了。 辰兮眸子动了动,缓缓问道:“你们说,遂了他的意...所以,他是愿意的?” 李大娘笑道:“这种好事儿,哪有男人不愿意呀?” 辰兮淡淡说道:“我不信。” “这...这还有啥不信的?” “他不愿意,我知道。”辰兮舒展了身体,不再蜷缩着,抬眸看着这二人,“而且,我也不愿意。” “你不愿...妹子,你傻呀!——” “我容貌尽毁,伤病缠身,也许这辈子都恢复不了,这些我都晓得。但我绝不会因为这些,就自觉低人一等,甚至觉得自己亏欠了他。”辰兮说道,“我没有亏欠他,更没有逼迫他。他一日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们就好一日,哪一天他不愿意了,尽可以离开,我绝不纠缠,我们都是自由的。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若以为我最大的念想就是把这个男人栓在身边,那就大错特错了。” 李大娘和小孙媳妇面面相觑:“妹子...你,你在说啥呀?...” “清允——”辰兮扬声唤道。 宋泽应声走进来,脸色很不好看,似乎也刚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他扫了二人一眼,还没开口,小孙媳妇已经“蹭”一下站起来,堆着笑:“宋大哥,那个,俺们家里还有事儿,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嫂子!” 李大娘好像压根儿站不起来,被小孙媳妇一把搀起来,连拖带拽地弄出门去了。 她二人踉踉跄跄地一直走出好远,李大娘方喘着粗气说道:“乖乖的,真吓人啊...” “是呀...”小孙媳妇也擦了擦冷汗,“他那个样子...怎么忽然变了...那个眼神儿,太吓人了...” “嘶...而且怎么这么冷?你觉着了吗,这入夏的天了,怎么这么冷?...” “这人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我看他身上有邪气...不行呀婶子,咱得跟杏子说,不能让她跳火坑呀!...” 屋子里,宋泽先喂辰兮吃了饭,看着她精神尚好,才放下心来。收拾了碗筷,坐到她身边,郑重地看着她:“星儿,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可当真。我没能及时赶过来,是还顾着三分情义,她们都在我困难的时候帮过忙,我一直很感激...只是,可一不可再,若是还有下次,我不会客气。你若不喜欢这里,咱们就离开。” 辰兮低头想了想,忽然伸手握住了宋泽的手:“师兄,今天她们两个的话提醒了我,我正好...想问一问你。” “什么?...”宋泽心里隐隐一阵紧缩。 “我想问...你这样悉心地照顾我,还说愿意一直陪伴我,是把我当成亲人,还是...当成...” “你问这个...”宋泽长舒一口气,笑了笑,又恢复了郑重,“星儿,我嘴很笨,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你是我的亲人,是我最重要的人,因为师父和师娘疼爱你、牵挂你,他们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但是...我不只是因为这些,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心悦你了,那时候我甚至还不认得师父师娘,也不晓得你是谁...星儿,这段经历无关你的记忆,就算你能记起所有事情,恐怕也不会注意到那时候的我,我只是你随手救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于我而言,你却如同九天的星辰,那样耀眼,又遥不可及...”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相望 辰兮眨了眨眼睛,喃喃道:“真的吗...”然则刚问出这三个字,她心里就猛然一跳——昏睡时听到过的话语纷至沓来,无数碎片又拼了起来——宋泽说过在他心里有两个很重要的女人,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异族公主,而他一直难以忘怀的就是第一个姑娘,还为了她拒绝了公主... 自己当然不会是异族公主了,所以答案很明显,自己就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住在竹林里会烧菜的姑娘。 一念及此,辰兮心口剧烈搏动,有一股激动的温暖的力量直涌上来,让她鼻子发酸,竟一下子哭了出来。 宋泽瞬间慌了,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太过唐突,以至于吓坏了她? 他急忙想把辰兮抱在怀里,又不敢妄动,只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生怕她太过激动伤了身体。辰兮却主动投入他怀中,靠在他胸膛上,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宋泽全身僵硬,完全愣住了,手臂垂下来搭在床上。 辰兮静静抱着他,小声说道:“我相信你。” 宋泽听见这几个字,就像着了魔,心头猛地一缩,不自觉地用力环抱住了辰兮。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念着她的伤,真想把这具身体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慢慢地他感到一股燥热,很快,浑身就像火一样烧了起来。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快推开她...”但是手臂却越抱越紧。 宋泽低头伏在辰兮颈间,闻着她头发里皂角的香气,那是他亲手洗过的头发,还有那一片肌肤,每一寸他都清洗过了。 他控制不住地去吻她的脖颈,感受着她轻轻的颤栗。她发出一些轻哼,身子缩了缩,但是并没有推开他。少顷,还竟然主动亲了他的侧脸,然后整个身子就像一摊泥一样软在他怀里了。 ...... 宋泽费了九牛二五之力才从床上爬下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要是再晚一刻,只怕就要做出越矩的事情了。 辰兮媚眼如丝,星子一样的眼眸里全是湿润的情意,真的很难抗拒啊… 那一刻宋泽脑中天人交战,短短一瞬,好像将毕身功力都耗尽了,虚脱无比,堪堪剩了一分力气,勉强把辰兮从怀里摘出来,将她软软的藤蔓一样的手臂放好,身子扶正。 然而辰兮只停了一瞬,又朝宋泽缠过去。 这一回险些点燃了火山,柔软的触感宋泽感觉自己必须把三魂七魄都挤出身体,才能凑够力气用手撑住床板,勉强保持悬空,然后只剩低着头不停喘息。 辰兮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着宋泽,眼神里迷离的雾气散去,射出清亮的光,带着明显的审视,冷冷地道:“你不愿意?...为什么,因为我不好看?” 宋泽苦笑:“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不愿意么...我只怕自己意志力弱,做出...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说过,咱们虽然有夫妻之名,但我绝不做逾矩的事...” “为什么?”辰兮看着他,“你心悦我,我心悦你,咱们两情相悦,又没有人拦着,你等什么呢?” “你...我...”宋泽一时懵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隐约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刚动了这个念头,又赶紧打住,爬下床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儿?你说说。”辰兮也坐了起来,坦然看着宋泽。 “那个...星儿,我不确定你现在...是不是你...”宋泽喘匀了气,稍微理清了思绪,“你...你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所以,现在的你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你,我...我不确定此时此刻你的决定,是不是...是不是出于本心,将来有一日,会不会后悔...” 说完这句话,他也抬起头,直视着辰兮的双眼。 辰兮默默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固然有理,不过依我看么...其实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是当下所做,所以这世上才有所谓‘庆幸’和‘后悔’,即便这个人对自己的过往一清二楚,也没办法确保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况且人心易变,有时候只消一个念头,上一刻还坚信的事情,下一刻就会推翻。所以么...我虽然不晓得那个‘完整’的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出现了,难道我的余生都要活在等待和忐忑之中么?...我不想那样,清允,记不得的事情也许正是过去了的事情,既然过去了,我们何必囿于昨日?弃我去者不可留,非我有意为之,实是往昔离我而去,如今我既已重获新生,岂可再瞻前顾后,不意惜取眼前人?” 辰兮说完这些,有些气短,宋泽明白她已被折腾得太累了,便暂时按下心中激荡,柔声说道:“好...我都明白了,不过现下你累了,先休息一会儿,我们...我们容后再谈。” 辰兮也没再坚持,顺从地躺好,由着宋泽像往常一样给自己盖好被子,又轻轻拍着,低声说着话,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次辰兮醒来以后,宋泽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要细细将过去的事说与她听。 他已经把木轮装在了椅子上,喂辰兮吃了几片新鲜的果子之后,就推着她慢慢往树林里走。他们穿过林子,在绿荫里吹着清凉的风,徐徐讲着从前的事情。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很简单,辰兮默默听着。故事里有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父母,有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姨母和姨丈,还有江南的掌门、蜀中的故人,所有事情都像溪水一样清澈又单纯,从心上流过,未激起一丝波澜。 至于是谁将自己重伤至此,宋泽只说是从前师父和师娘的一个仇人,间接害死了师父师娘之后,又想对她斩草除根。 这其中诚然是有许多蹊跷,故事中也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空白,即便是衔接顺畅的部分,也总给人感觉顺畅得过分,简单得彻底。 辰兮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但是她没有打断宋泽,更没有追问。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自己早在睡梦之中就已经决定了,遗忘过去,享受而今,又何苦再去追根究底。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于是等宋泽终于讲完了,辰兮高高兴兴地拉过他的手:“好啦,这下都说清楚了吧,我是‘完整’的我了吧,这就没问题了吧?” “...呃...”宋泽十分忐忑地讲完,完全没想到辰兮会是这种反应,“这...这也不能说...十分‘完整’...” “哦?难道你还有所隐瞒?” “不...”宋泽心头一个大跳,“没...没有隐瞒...” “行了。”辰兮似笑非笑地看了宋泽一会儿,神情沉下来,“师兄,我正经同你说,别婆婆妈妈的。我既已说了,就不会改口,此生既看见了你,就没法子装作看不见。” 宋泽站着一动不动,身体又开始僵硬。 辰兮招招手:“你过来些。” 宋泽俯过身去,辰兮忽然伸手勾住他脖颈,把他拉向自己,然后在他脸颊上一吻:“你到底愿不愿意?” 宋泽心里的墙轰然塌了,浑身猛地烧起来,明明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心中却澄明透亮,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抱住辰兮,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让我...准备一下。” 往后的几天里,宋泽一日在忙忙碌碌地布置这间小小的村屋,把它布置成新房的样子。先是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再把桌椅都铺上红布,窗上贴红双喜,门框上也用红绸扎了花球悬挂起来。 村民们见他这样都惊奇起来,他们都道这是一对成亲已久的夫妻了,如何还要再办喜事? 刘大娘还是最忍不住的一个,抢先来问,宋泽笑笑,说辰兮这回大好了,就像重新活了一次,当然要再娶她一次。 刘大娘听完哽在原地,久久沉默了。她也是女人,这破天荒的举动是多么深情,只有女人才感受得到。她活了大半辈子,别说见过,连想一想都不可能。 她唏嘘着走了,过了半日,许多村民都来帮忙,连杏子也在其中。她红着脸,含着泪,亲手捧了一对花烛进屋,见了辰兮笑得很爽朗,真心实意向她道喜,又和几个小媳妇一道为她装扮起来。 众人一直忙到日落时分,宋泽和辰兮很过意不去,想留众人吃饭,又张不开嘴。还是刘大娘戳破了这层尴尬:“吃什么呀,饭还不是得俺们做?哈哈哈哈,俺们自己做来自己吃,那还不如回家吃!得了,饭也给你们留了,你们小两口赶紧吃了,赶紧...哈哈哈,哎呦,咱大伙儿赶紧走吧!” 众人哄笑,果然迅速走掉了。宋泽站在屋门口,长揖到地。 返回屋内,饭菜已经摆好,还有两杯合卺酒。烛光摇曳下,辰兮坐在桌旁,静静等着他。 宋泽坐下,含笑道:“只有这样了,许多礼数却顾不得,对不住了。” 辰兮指了指床沿,那里搭着一块红布,笑道:“我也没遮盖头,我想,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何必遮起来?所谓珍重,只在心里,何关虚礼。” 宋泽握着辰兮的手,二人在烛火中久久对望着。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放下了所有,把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在对方眼中,美的,丑的,勇敢的,懦弱的,悲悯的,自私的,所有的自己,全部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灵魂的每一寸,全部都给了辰兮。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生 日头升起来,又升得更高。 直到阳光从窗户洒满了屋子,到处都暖融融的,亮堂堂的,辰兮才从睡梦中慢慢苏醒。 光线透过眼皮呈现出一片鲜红色,像跳动着的生命。 眼皮很沉,辰兮索性闭着。但是身体不受控制,还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她立刻感到有一双结识的手臂把自己环抱住了,还有意识地把自己翻了个个儿,从背后包裹着自己。 两个身体紧紧贴靠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无比的柔软和坚实。 这种感觉真好啊...辰兮闭着眼睛,心头像有蜜糖流过。 不过...似乎还有一点意外... 背后那具身体很快就不那么绵软了,力道在加重,伴随着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辰兮感到事情开始不简单了... “这...大早上...”话没说完,已经被堵住了嘴,一片阴影出现在上方。 “就是早上...”宋泽伏在她耳边,然后将她整个埋了起来。 ...... 虽是盛夏时节,但树林里还是凉爽的,树荫遮蔽着日光,溪水带来清凉。穿过林间的风夹着青草的香气,清爽得刚刚好。 宋泽推着辰兮慢慢走着,像以前一样,像以后一样。他们已经说好了,就这样慢悠悠地走下去,不问前尘,不虑将来,每日三餐温饱,粗茶淡饭,只饮酒赏月,漫步山涧,谈天说地,耳鬓厮磨。将形神融为一体,似用相同的血肉和着泥巴捏成的两个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宛若一人。 他们走着走着,辰兮忽然伸伸胳膊,笑道:“这几日我只感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连手臂上的斑痕也淡了许多,你看。” 宋泽微微一笑:“家里没有镜子,你不晓得,其实你已好了许多。我原想再过些日子就带一面镜子回来,让你看看自己的样子,给你一个惊喜。” 辰兮抚摸着脸颊,眼里透出光来:“真的?我的脸...也好多了么?” 宋泽俯下身,轻轻吻着她:“你不晓得自己有多好看...再过几天,我让你好好看看,别着急。” 辰兮心情大好,欢快地说道:“先前你说不晓得能不能恢复,我也几乎绝了指望,想不到竟然好得这么快,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宋泽想了想,“大约是...阴阳调和吧。” 辰兮红着脸打他一下,但心里也是一动,身体的充盈是骗不了人的,那种由内而外焕发出的旺盛的生命力,便是从新婚那夜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滋养着自己。 宋泽推着她慢慢走着,心里也在思索这件事。他是亲眼看着辰兮从死亡边缘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机,也是亲手救治她、照料她的人。 师父早有断言,自己身怀冰魄游龙和佛道两家的至高内功,是这世上最适合对付噬魂血经的人。不只是在于克制它,而是更进一步地,能够疗愈噬魂血经对身体和心智的损害,令这一路霸道的内力变得温和,最终融入奇经八脉,不再侵蚀神智。 如此,自己日夜不停地为辰兮疗伤,虽然损耗了许多内力,但效果也很喜人。 现在想想,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自己经历那些事,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救她一命,从此陪伴在她身边。 而辰兮被斩断的任脉竟然也神奇地痊愈了,这固然得益于她身上赤炼玄冥掌功力有“破而后立”的功效,还应当得益于她从小到大被洛霖用各种补药调理的身体——这是一副世上最适合习练武功的身体,轻灵迅捷,寒热调和,无论是习练招式还是内功都会事半功倍。 这些事情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处,挽救了她,也重塑了她——宋泽在心里默默思索着,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而是“因果”,是“业力”,是一股参不透却又实实在在笼罩着一切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宋泽喃喃说道,“这世上的事,都是这样连在一起的。” “什么?”辰兮抬头看着宋泽,只见他的神态中又充溢着那种令自己为之着迷的沉静与柔和,目中光芒璀璨,如清泉,如冰晶,是那样清澈纯净。 宋泽将自己所思告诉辰兮,虽然有些感觉难以说清,但他相信她能理解。 辰兮听后也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宋泽的话语里有些信息自己是第一次听到,比如“噬魂血经”和“赤炼玄冥掌”...这些东西隐约地恰好能填补宋泽上次讲述中的空白。 自己好像越来越能看清楚整个故事了。 虽然还有一些空白之处衔接不畅,但大致可以想见故事的全貌...有一些丝丝缕缕的担忧和恐惧蔓延出来,自己...也许当真是个“恶人”... 但即便如此,即便已经隐约窥见了真相的端倪,辰兮还是轻轻晃了晃头,把脑中的思绪清空了。 善人如何,恶人又如何...自己已重获新生,现在是“星儿”,是一个住在不知名的小山村里寻常的农家女子,难道还要为上一世的善恶承受业果么? 良久,辰兮微微一笑,叹道:“佛家说‘缘起性空’,所谓‘性空’,乃是诸法无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以这世上的事,到头来多不过是大梦一场,要说真实么...这世间唯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说着,她回身将手覆在宋泽推着轮车的手上,轻轻握住:“这就是真实。” 宋泽心头一热,也回握住辰兮的手,微笑着点了点头,舒了口气,继续推着她朝前走去。 他已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辰兮虽然忘记了过去的事情,但曾有过的经历所产生的积淀,还是真实存在于她心间,化为了她的骨血,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她虽是“新生”,但绝非“初生”,那一份通透、淡然,乃至于隔岸观火一般的冷清,都是骨子里刻下的,跟随着她历经上一世,来到了这一世。 星儿...无论她是否失掉了记忆,她依然是辰兮。 “也好...”宋泽在心里微微一笑,自己也经历了许多事,如果星儿还是初生婴儿般单纯,自己这个两鬓霜白的中年人,大约有许多情绪她是无法理解的。 现在便好,自己的话不必说透,她便能明白,有些微妙的心情,她也感同身受。如此相处,甚是舒服。 几天以后,辰兮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她在宋泽小心地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欣喜不已,宋泽也很高兴,不过高兴之中也隐隐含了一缕惆怅。 自那之后,辰兮十分努力地尝试行走,在适应了疼痛之后,她渐渐能自己站起来,独自走出屋子了。 身上的斑痕也在加速消退,她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体内旺盛而充盈的气力,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这些气力,只能任由它们在经脉中乱窜,实在不舒服了,便出声让宋泽运功帮自己导顺,汇聚到丹田。 她想不起“赤炼玄冥掌”的口诀,也记不起任何招式,而这一身至阳的灼热内力也无法修习“冰魄游龙”。现在的辰兮,就像空有一身蛮力,却被束缚了手脚,完全无法施展。 宋泽一时也没有办法。经过他的不懈努力,辰兮体内来自“噬血大法”霸道癫狂的内力已经尽数化解,与她的身体相融,只要她不再碰这路功夫,心智就不会受损。 但如今这一身精纯的内力要如何疏导...若是悉数化去,未免可惜,而且今后若有变数,辰兮将无力自保。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教她藏家密宗和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以佛道两家温和虚净之力慢慢引导她修行,让她学会如何控制这一身内力。 夏往秋至,暑热散去,迎来秋风的干爽。又是三个月匆匆而过,宋泽和辰兮蜗居在这小小的村屋里,守着一片树林和一条小溪,形神交合,水乳交融,琴瑟和鸣,身心舒畅。 辰兮的佛道功法大有精进,她于佛法和道法的悟性很强,身体又被调理得极适合练功,所以进境神速。三个月上,已有初成,比之宋泽当年在江怀珠悉心教导亲自陪练之下学成的速度还快了不少。 这一日,辰兮于林间打坐完毕,睁开眼睛,看向一旁也在闭目打坐的宋泽,轻声问道:“清允,有件事,我想问你一句实话。” 宋泽眉头微微一凝,也睁开了眼:“什么?” “你是不是...要走了?” 宋泽看向辰兮,望着她的眼睛,那里如星河璀璨,有细碎的光芒闪动,他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辰兮也凝视着他的眼眸:“昨夜有两个人来找你。其实他们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只是你始终不肯见他们,他们也就只能在山的另一侧徘徊。” 辰兮轻轻叹了口气:“不只是他们,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来了又走,有时能见到你,有时见不到,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几个月了。我本来不想问,但是昨夜过后,你的神色有异,虽然只是细微的变化,但我了解你...”她再次凝望宋泽的双眼,那里平静无波,如大海深邃,“告诉我,你是不是必须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走马 寇宗元刚刚从京都赶了利州,此地已入荆楚地界,但尚在边缘。这座嘉陵江畔的小城,是陇南和汉中进入蜀地的必经之地,所以地方虽小,人来人往倒很热闹。 数月来,这位总舵主的心情可谓经历了跌宕起伏。当初宋泽抛下众人孤身前往范阳营救魔女之时,寇宗元并不在场,他远在京都漕帮总舵中处理事务,是几天后才接到了景彧八百里加急的消息,立时间惊愕万分,直感到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很难想象会有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在一切形势大好的时候,抛弃一切,自寻死路,去做一件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他不禁在第一时间深深怀疑起了宋泽的脑子,怀疑自己压根儿是看走了眼,什么虚怀若谷、大智若愚,此人根本就是蠢,是缺根筋,是愚不可及!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袋里只有一个疑问:“这还算是个正常人吗?该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个疯子吧!” 想想也对啊...寻常人,哪怕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奇才,恐怕也难入怀珠老人法眼,二十多年了,江湖中多少青年才俊试图拜在他老人家门下,他何曾多看一眼? 这位宋仁兄倒好,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过人的资质,却独独得到江怀珠青眼,看他年纪轻轻就有这一身深厚的修为,说是江怀珠将自己毕生所练的功力都直接传给了他,也不为过。 这该是多深的倚重,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如何做到? 所以...他一定不是普通人,若说天赋,这便是他的天赋,他一定有常人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本事——一种极致的疯癫... 回想和宋泽相识以来的过程,自己也是这般不知不觉就被他收服了,心甘情愿被他驱使,为他做事,甚至真心想帮他,真心想看他成事——试问自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多久没有对人真诚以待了? 这个人,就是有这种莫名的魔力。 寇宗元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心绪渐渐平稳下来,恢复了冷静。 先不论这宋泽是真圣人还是假道学,现如今自己和漕帮的利益都和他密切捆绑,可以说是一条船上的人。西北十一个门派声势浩大地南下直奔巫山而来,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 可以想见,如今大半个江湖都在作壁上观,都在等着看这件事要如何收场——西北和西南,两座武林仙山之间的对决,究竟孰胜孰败? 这一场对决,大约可以决定武林未来许多年的走向。而自己和漕帮已经上船了,和西北诸门派一样,全数押宝在灵山身上,现在溃逃不仅会沦为笑柄,还极有可能遭到巫山的清算。 所以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心神,不仅漕帮不能后退,还要防止另外十个门派因为胆怯而做猢狲散。 他们所有人必须按照宋泽吩咐的,原地待命,等他办完了私事掉头回来,再图后计,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于是寇宗元迅速理清了思路,发出一连串指令进行部署安排。 首先要在漕帮内部封锁消息,并授意各门派尽量延迟消息外泄的时间——如果能拖到洛辰兮被救之后,甚至可以完全不承认宋泽与此事有关,如此便能令二人划清界限。 除此之外,就是要尽力维持住各门派的态势,不能内部生乱。那位巫山派的新任掌门早已声名在外,极是个厉害的人物,断不能让他早早嗅出端倪。 所以他们这些人不能完全原地不动,必须继续向蜀中推进,才符合常理。 然而推进的速度也不能太快,一则不晓得宋泽要花多少功夫,二则也怕刺激了巫山,反而弄巧成拙。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必须要由他亲自来指挥。 于是寇宗元给景彧回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自己简单交代了一下帮里事务,也连夜赶往陇南。 有漕帮总舵主坐镇,聚集在陇南的众人果然安分了下来。漕帮一直充当着联结西北各门派和灵山之间的纽带,寇宗元本人几乎就是宋泽的分身,凌溯、郭蔼等人素来听从他的吩咐,马堡主又是宋泽的拥趸,有这几位的护持,寇宗元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了局面。 接下来的事情有条不紊,在漕帮的部署下,各门派缓慢推进,并渐渐逸散成一个扇形,对荆楚地界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态势。 这一步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蜀中门派依旧没有动静,巫山也未见有何备战的迹象,只是关于这位楚掌门的桃色传闻越来越多了。 据说他在幽禁了神女之后,日日在神女峰上饮酒作乐,和起云峰的那个女弟子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二人几乎成了连体婴,楚南风连召集各峰掌峰人议事时都要带着她,紧紧跟在身边,当着众人的面便你侬我侬,情意绵绵,令人咋舌。 寇宗元不禁有些疑惑,为何事到临头,这位楚掌门还有此等闲情逸致? 连景彧也忍不住发问:“都说这楚南风如何机敏、如何聪明,怎得行事如此不分轻重?先前看他以雷霆手段收服了各峰,也震慑住了蜀中各门派,莫不是就此觉得高枕无忧了,便开始放纵?” 寇宗元缓缓摇头,他自然不信楚南风是这般浅薄的人,但也确实想不出何以如此。 “咱们都快进入蜀地了,还形成围困之势,他此时早该派些人手出来摸清敌情,哪怕是抢先出手也不为过...他怎么会放任事态发展,贻误战机呢?”景彧喃喃说道,“就好像...他有意放着咱们不管,给咱们时间似的。” “你说什么?”寇宗元眉头一皱,心头疑云更盛,这楚南风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景彧的话倒也提醒了他,该派些人手去打探一下宋泽那边的情况了。这位仁兄在救出洛辰兮之后曾派人回来传信报了平安,又说了他们如今的位置,是一个隐在群山之中的小村落,由易偐和竹影日夜保护。 这回景彧亲自带人前往,询问了洛辰兮的情况,得知宋泽还需要留在此地至少一个月。 寇宗元原本是很沉得住气的,毕竟现在局面可控。但变故却来得很突然,京都漕帮总舵忽然传来消息,几个分舵主未经召唤也没有请示,就纷纷悄悄地到了京都,还私下聚会,仿佛在商讨什么大事。 又过了十几日,这些分舵主的亲信帮众也陆续汇集到了京都,看来必定有所图谋。 寇宗元按下怒气,将眼下的事再次交给景彧,自己星夜赶回京都总舵。 不久,即传来漕帮走马换将的消息,黄河上游几个分舵的舵主都以僭越之名被论罪处置,手下帮众受到清洗,换去了一半人马。 事情暂时平息了,但寇宗元的脸色很是难看。西北越来越不稳定了,必须敦促宋泽尽快归位,早早了解了蜀中的事。有灵山派的威仪在,漕帮在西北地界才更有说话的资格。 于是乎,寇宗元决定亲自去一趟那个小山村,把宋泽从世外桃源里拽出来,告诉他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他必须履行给诸门派的承诺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归心(上) “我...”宋泽看着辰兮的眼睛——她目光清澈,神情平静,显然很镇定,对他的答案也早有预料,但他仍然感到难以开口。 这段日子像梦一样,他知道这一开口,梦就彻底醒了。 辰兮也看着宋泽的眼睛,看到他并没有回避自己的目光,只是眼底渐渐涌动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悲伤,有忧愁,还有一些恍惚和失落。 她叹了口气,将手覆在他手背上,微微一笑:“我心里明白的,但还是想听你一句话,想听你自己告诉我。你——必须要走了吗?” “是,我必须走了。”宋泽说道,话一出口,反而释然了,顿了顿,继续说道:“昨晚来找我的人,是漕帮总舵主寇宗元。我之前与你说过,我要想办法为师父和师娘报仇,那仇人是一个大门派的掌舵人,虽然我并不畏惧,但她在江湖人心目中很有份量,我若直接打上门去,将她和她的手下杀了......” “那样反而成就了他们一世英名...”辰兮隐约明白了宋泽的意思,思索着道:“而你则会变成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会有许多人来找你寻仇,为那个人讨回公道。” “不错,”宋泽点点头,“我虽然不怕,但这样一来就玷污了师父的清誉,让灵山派沾染上污名,所以——” “所以要想报仇,就要将那个人的势力连根拔起,将她的恶性公告天下,把她推下神坛,让整个江湖无人敢轻易帮她说话、为她出头。”辰兮说道,“如此,再取她性命,方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宋泽心绪波动,握住辰兮的手,昔日那个聪慧敏锐的女子仿佛又回来了——自己不必多费一点口舌,她就已经全都明白。 而且她的话语中,分明透着一股近乎于冷酷的冷静,便如此刻她的眼神,好像是黑夜里一道遥远的星光。 宋泽心头猛地一跳,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来,一时分辨不清,只觉胸口一阵发紧,仿佛有万千情绪。 他将辰兮的手腕翻转,摸上她的脉,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体内“噬血大法”的内力已经被完全化解,此刻充溢在她全身的是在佛道双修之下赤炼玄冥掌的内力。 这股内力澎湃淳厚,又在自己的日夜引导中修得虚净纯一,未沾染一丝暴戾阴鸷之气。 他又细看辰兮的面容,随着“噬血大法”的痕迹消退,内伤痊愈,她的样子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只是这张脸却不完全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连眼角那三个殷红的小痣也消失了。 过去的半年里,他总以为是肿胀和斑痕没有消退之故,致使她的模样总有些陌生。 但如今看来,她确实变了样子。虽然还有许多过去的影子,不似全然易容一般,但无论怎么看,都如脱胎换骨,破茧成蝶。 从前他总觉得辰兮的眼睛格外明亮,格外动人,她的脸虽然也好看,但嵌上这双眼睛还是逊色了。此时此刻,他终于觉得她的一切都配得上这双眼睛了——五官相得益彰,这才应该是她原本的样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一定是有人刻意隐藏了她的容貌,而这个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宋泽深呼吸,心里那个不安的预感愈发浓烈。他将辰兮拥入怀中,认真地抱着她,好像今后不再有机会。 “他们是你的帮手...对吗?”辰兮在宋泽的怀抱里静静待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那个...漕帮总舵主,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是帮你造势的人,对吗?现在势头造得差不多了,箭在弦上,需要你上场了...” “嗯...”宋泽把脸埋进辰兮的头发里,抱着她不松手。 “你说过,你的师娘是我的姨母,她若真是被那人的手下害死的,说起来...我也应该去报仇的...” 宋泽眉头一皱,立刻坐正了,斟字酌句地说道:“道理虽然可以这样说...但是,星儿,你已经不记得他们了,过去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把自己卷进这种不存在的仇恨里,去杀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师父和师娘的仇就由我去报,我不会让他们枉死,你放心...你,你就留在这里,会有人保护你...星儿,不要出去,你安全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辰兮瞧了他一会儿,又低头想了想,叹息道:“我以为可以陪着你的...罢了,你说得有理,我就留在这里等着你。在这个小木屋里,守着这片林子,哪儿也不去。” “好...”宋泽笑了笑,又把她抱进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背,“星儿,等着我...我会了结所有的事情,回来找你...然后我们就住在小木屋里,哪儿也不去了。” 入夜,辰兮睡得很沉。他们都知道天一亮就要分离,于是疯狂地道别,极尽缠绵,用尽了所有力气... 辰兮睡着,原本是不该有知觉的,但忽然有一丝扰动,把她从深海一般的沉睡中惊醒,她感到身边的人起身走了出去。 她想睁眼,却发现根本睁不开。眼皮沉重得像石头,整具身体都像石头,重重压在床板上,一动也动不了。 然而她的意识分明是清醒的,一切好像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梦境,她感到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分离了。 这感觉无比熟悉,瞬间又触动了一段记忆—— 画面中,自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着,金光刺目,诵经之声震耳欲聋,一朵朵巨大的莲花争相开放,令人晕眩。自己的四肢被铁链锁住,趴在地上,又因为那些利刃一般刺穿骨肉的力道,而像一条窒息的鱼一样上下翻滚。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遥远而冷漠的声音:“这‘千机观莲阵’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灭魔阵’...所谓刮骨疗毒,便是要将这个人体内的奇经八脉全部打碎,再重塑为一个全新的人...不到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放她出来!” 画面急转,自己置身于一个山谷之中,四面喊杀声响彻群山,许多人在厮杀,那些面孔陌生又熟悉,在山巅还有一个人不停挥舞着令旗...自己被锁着,被人打,被人杀,却不能还手... 又是一个山谷...满目葱郁,茂密的树林无穷无尽,林间飞禽走兽猿鹤翔鸣,一群苗人纹着花面,围着篝火跳舞... 旋转...旋转... 江面风急...一个帷帽,一座破庙,一个抱着人偶娃娃的老妪... 一个戴半边面具的人...一个坟墓,一双紧握的手,一句承诺... 一汪血池子,漂着残肢骷髅...一个人抱着自己,哭着说:“你敢死,你敢!” 浓烈的情绪撞击着,一波一波,撞得她头晕目眩,心口疼得要裂开。 这是谁的记忆? ...我的吗? 那我是谁? 有很多人叫我“妖女”...很多人想让我死...一次,两次,三次,他们总是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我从未作恶,为什么! 就连我在这世上的亲人,都从未保护过我,他们只会为了各种理由,一个个把我推向深渊!... 亲人? ...画面瞬间朦胧成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仿佛是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每一寸肌肤。 那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母亲一样的声音温柔又愉悦地说着:“...我想和你江伯伯一起去灵山,去那个雪白的天地看一看,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孩子,我是你的姨母,我会替姐姐好生疼爱你,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一双手抚过自己的头发,又牵着自己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已经摆满了美食,还有一只刚烧好的香喷喷的鸡。有四个人依次落座,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屋外绿竹成荫,暖风和煦,熏人欲醉,他们分明就是一家人,正坐在一起吃一顿最寻常的饭—— 辰兮霍然睁开眼睛,胸口尖锐的疼痛散去,体内翻滚如沸的气息在四处乱窜。她坐起来深呼吸,凝神默念符箓三宗的心法要诀,一刻之后,沸腾的气息渐止,化为涓涓细流归入丹田。 辰兮低头看向自己殷红的手掌,转动手心,微微使力,只一个念头,便有一道灼热的内力透掌而出,让对面窗上的帘帐化为灰烬,甚至没有燃烧的过程。 “爹爹,师姐,我突破第八层了。”辰兮轻声说道,然后下了床,缓缓走向屋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归心(下) 屋外一如既往,是一片山坡、树林和蜿蜒流出的溪水,在静谧的月色下泛起鳞光。仿佛千年万年都是一般的景致,没有变化。 溪水边立着一个人的剪影,他面朝流水,默默沉思。 辰兮一步步朝他走过去。现在的她步履轻如羽毛,呼吸静不可闻,身影宛似一缕并不存在的幽魂,只消片刻,已经出现在宋泽身后。 她盯着这个背影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一个念头,想挥掌朝他的背心拍下去,击穿他的身体,看着他惊愕又痛苦的样子。 就像他亲手打死了如烟夫人,击碎了自己长久以来唯一的念想,唯一的期盼! 所有记忆碎片都拼接在了一起,包括自己在那几个月的昏睡中听到的,以及醒来之后宋泽亲口对自己的讲述,接续成了一切的全貌—— 是他在灵山上打死了姨母,江伯伯也因此伤心欲绝,最终自我了断。 他还趁着自己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把事情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他竟然占有了自己,和自己堂而皇之地做了夫妻! ——他如何忍心这样做? 此人,和该千刀万剐! 但是很奇怪...这个念头明明十分强烈,辰兮的手却始终抬不起来,好像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并不想这么做。 她默默盯着宋泽的背影,瞧了半晌,又缓缓转过身,朝小木屋走了回去。 短短的一段路,瞬间可达,但她这一缕孤魂却飘荡了许久。 目之所及是那一片熟悉的山坡,他几乎每日都会和她一起在林间散步,从初春到盛夏。开始是推着轮车,后来就是携手并肩而行。 他们慢慢走过潮湿芬芳的泥土地,给每一棵树都起了名字,畅想着往后余生都住在这里。 一湾溪水从林中穿过,午后他常常舀水煮茶,清冽无比,她很是喜欢。 小木屋的门窗上依旧挂着他们成亲时候的红绸布,还没有取下来,他们谁都不提,也就都不动手。只因每次回家时看到,心中总有无限欢喜。 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蒜,还有刘大娘送来的腌肉。水缸里是满满的水,院子里是堆成小山的柴。左邻右舍都夸他勤快,半点儿也不让媳妇操心。 她就是他们口中最有福气的人。 走进屋子里,小小的空间却很敞亮,到处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每一个物件都是她亲手摆放的,饱含着她对这个家极致的依恋和满足。 她是心满意足的。 辰兮缓缓走到床边,缓缓坐下,轻轻抚摸被褥,尚有余温。 自己的念想虽然破碎了,但是长久以来,那个温馨的梦境其实早已成真。 ——自己早已经有家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个温暖,坚实,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更不会抛弃自己的家。 她还想起了自己对宋泽说的话...他分明一直在拒绝,是自己斩钉截铁地说想告别过去、做一个全新的人,是自己抓住他不放,硬要与他做夫妻... 他说过,怕自己失掉了记忆,就做出糊涂的决定,是自己说绝不后悔的... 那些温存的缠绵的浓烈的时刻,并不是假的...他向来爱重自己,并不是假的。 在被那样温柔的对待之后,自己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哪怕如今想来,也是不悔。 如果可以,能与这个人共度余生,白头偕老,自己大约也是愿意的吧? 辰兮怔怔望着窗外,月色之下依稀还能看见那个朦胧的身影。她的心绪彻底陷入了混乱,好像有一万把钝刀子在左右切割着,怔怔落下泪来。 宋泽默默看着眼前涓涓流过的溪水,眼泪也落了下来。 他方才听见背后有极细微的响动传来,不是脚步声,而是衣衫的轻微摩擦。若非自己长期修炼密宗功夫,五感通透,于黑暗之中也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流动,是断难发觉的。 他感受到对方停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力道,牵动着自己体内冰魄游龙的内力,二者天然相合,源出一脉。 ——那是自己这一年来精心调理的赤炼玄冥掌的气息,此刻这气息变得更加浑厚内敛,仿佛一只静卧在天边的巨兽,缓缓起伏的脊背便是延绵的山脉,只要它稍稍活动筋骨,就能毁天灭地。 辰兮回来了... 宋泽心里的那根丝线绷断了,长久以来隐隐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很想转过身去,抱住她大哭一场,再把刀递到她手里,拿着她的手刺向自己。就这样握着她的手,一刀一刀,把自己千刀万剐。 但是他没有勇气回头,于是他闭上双眼,等着辰兮出手。 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感觉辰兮缓缓转身离开了。 宋泽的泪落下来,心里疼得难以自持。 东方渐渐透出晨光,天地化为一片青色。站了一整夜,宋泽的衣衫上结了一层露水,他长出一口气,转身朝小木屋走去。 远处山坡上出现几个人影,在向这边翘首以待。 景彧的神情颇有些兴奋,毕竟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没有一次能劝动宋泽出山,这一回总算有成果,不禁向寇宗元说道:“总舵主,还得是您亲自来,不然宋掌门定然还要推脱...这回好了,他肯跟咱们回去,事情就能尽快启动,再拖延下去,恐怕真是不好收场了!” 寇宗元笑了笑:“形势逼人,由不得他任性下去了。唉,到底还是年轻啊。” “就是啊...”一旁的凌溯咂摸着寇宗元话里的意思,说道:“论资历么,这宋掌门确实是浅了点儿,奈何他是灵山传人,又得喀喇汗王室扶持,在西北地界确实是腰杆子硬,咱们也不得不听他的...若有一日由寇总舵主来执掌大局,只怕大家伙更心服!” 寇宗元看了凌溯一眼,不置可否。此人心思活络,消息灵通,惯会瞅准时机做事,但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自恃聪明,往往还只是些小聪明。 景彧知道总舵主不便表态,实则是不赞同凌溯的话,而他自己和宋泽相处日久,内心也敬服他,便笑道:“凌掌门此言差矣,我漕帮并非只在西北,所以西北地界何人执牛耳,与我们总舵主无关。咱们是跑漕运做生意的,黄河到哪儿,我们到哪儿,途径各地,当然要礼敬主人家,按规矩行事,和气生财嘛。” 凌溯眼珠一转,知道自己马屁拍马腿上了,当下立马改口,顺着景彧的话说:“就是啊...贵帮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又何止在黄河上游,嘿嘿,这个......” 话没说完,几人突觉一阵气流异动,远处那座木屋里爆发出一波强烈的冲击力,虽然无声无息,力道却堪比一颗火雷,无形之中猝不及防,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几人都是高手,瞬间本能地运起内功相抗,直感到劲风扑面,初觉灼热焚身,但随后又感到热流中暗藏着一道道寒冰,诡异无比。 在此等力道之下,那座简陋的小木屋竟然纹丝不动,连门上的布帘也没有一丝掀动的痕迹。 劲风过后,几人尤有余惊。远处又有许多人影现身,是易偐和竹影,他们日常便在周围驻守,此刻感受到异动,纷纷赶了过来。 凌溯愕然道:“那是...那是怎么回事?” 景彧担忧地望着木屋:“宋掌门和那洛辰兮动起手了?这...这力道闻所未闻,宋掌门不会受伤吧?”他看向寇宗元,只等他示下。 凌溯直犯嘀咕:“早说了这妖女留不得,不若趁她伤重结果了她,如今痊愈了,可不成了个祸患?...” 易偐悄无声息地走到凌溯身后,抬手搭上他的肩:“凌掌门,莫不是以为我们都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