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又在吐血了》
楔子
卫津城外向西十里的官道上,有个三岔路口。
路口支着三四个凉棚,里头摆着干净整洁的桌椅,有个穿粗麻布衣的年轻小二穿梭其间,为往来行人奉上一杯热茶,赚得几个铜板。
卫津本不是一个城,只因距离京城凤中不过两日左右的路程,又因着偏了北方且有山有水,到了夏季气候没有凤中那般炎热,于是京城的权贵们纷纷在这附近买了地建了别院权作夏日消暑之用,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附属于凤中的城镇,靠着每年一次的往来,竟也渐渐繁华起来,吸引了不少商人聚居于此。
日头偏西时候,一辆平凡无奇的青布棚马车急急向着这处三岔路口驶了过来,车辕上坐着个约莫三十几岁的青壮车夫,头上斗笠压得有些低看不清样貌,只拉着手里缰绳有条不紊地往前走着,拉车的棕毛大马倒是看着十分膘肥体健,令人侧目。
端茶小二原本看着这马车过来,盼着车上人能过来歇个脚,却见车夫半点没有停车的意思,想来对方急着赶路,遂也抛过脑后自去做事。
只没想到马车越过凉棚到了三岔路口,又急急地拉停了下来,那车夫左看看右看看,回头对着车里说了什么,随后跳下车辕扯了马凳过来放着。
这就是有人要从车上下来了。
青布拉棚的马车,从外头看着,和集市上十个大钱就能租到的没有两样,只是前头的灰黑车帘这么隐隐一晃,就有一双纤纤玉手伸出来,衬在帘布上便有些打眼。
要看一个女儿家是不是养尊处优,单单看这十指葱葱最是鲜明,但凡是纤如玉质宛若柔夷的,必定不曾沾过阳春水。
只是这双手,虽则仍然细白娇嫩,指尖却都泛了红,想必近日里操劳不少。
果然,玉手将车帘一掀,就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白白净净身着素衣的圆脸姑娘,头上扎了双丫髻,只在耳边簪一支细细的银簪,全身上下便没有别的装饰了。
店小二在这三岔路口经营茶水棚多年,来来往往的人见了太多,一打眼就知道这怕是哪个大户人家落魄来的婢女,便是落得个事必躬亲的地步,通身的气质也是挡不住,没见茶水棚里那些个大老粗们都看直了眼么?
圆脸姑娘走下马车,抿了抿唇,轻抬莲步就往茶水棚这边走过来。
哪能怠慢了这样的姑娘呢?便是再落魄,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指头缝里漏一点赏银出来都比那一壶茶水值钱。
店小二连忙端着茶水就迎了过去,不叫圆脸姑娘凑到那群大老粗里头去。
“姑娘有什么吩咐?”
“劳烦掌柜的,”圆脸姑娘站定了,轻声细语地问道,“想问问这三条道哪个……是通往夕岩方向的?”
“啊呀,您想去夕岩啊?那可远着呢,就走左边这条一路向西就行,右边那俩都是往北去崇天的。”
“如此,多谢掌柜了,这壶茶就给了我吧。”圆脸姑娘礼貌地福了福,也不问价钱,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银锞子就端走了店小二手上那一整壶茶。
店小二犹自捏着那银锞子掂量分量,圆脸姑娘已经端着茶水稳稳当当地跳上马车,和犹自四顾防备着的车夫轻声交代几句后车帘一覆,马车就又急匆匆地上了路,全然没有人发现茶水棚后头几个行脚商打扮的人也跟着离去了。
*
马车里光线有些昏暗,圆脸姑娘将尚冒着热气的茶水倒出来,端到一位妇人面前,道:“夫人,天寒了,喝点热的吧。”
这位妇人脸色有些苍白,穿着也十分寻常,与这圆脸姑娘别无二致,只是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脂粉不施的面颊也宛若银盘肤如凝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妇人撑起身子,抿一口茶,俯下身去看身旁一个襁褓,只见那月白色襁褓里却睡着个约莫一岁上下的粉嘟嘟的女娃。
妇人脸色柔和起来,叹一口气,问道:“碧彤,方才在外头没什么异样吧?”
被唤作碧彤的圆脸姑娘却是神思不属地摇了摇头,目光也不知凝在了哪一处,只声音虚虚地回道:“夫人,我们这么一逃,若真是被抓了回去,会有什么下场?”
妇人听她这么问,也是瞳孔一缩,指尖都微微颤了起来,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哪里还有什么下场,那个人行事如何你也不是不知,只怕赐你个三尺白绫都是格外开恩了。”
碧彤的眼里就泛起一丝泪意,又狠狠地逼了回去:“便是这样,夫人也不后悔吗?”
妇人轻拍着襁褓,看着那襁褓里万事不知只呼呼大睡的女娃,眉眼都安稳了些:“不后悔,为了囡囡,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此对待我的囡囡。”
碧彤的那一滴泪终究还是从眼角滑落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方才在那路口问路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了,大老爷手下的丁五,虽离得远看不真切,只是丁五的面相我当是不会认错的。他们……终究还是追过来了……”
马车里本就气闷,听到碧彤这番话,妇人只觉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噎得她脑袋一阵一阵的疼。
可是她的囡囡还这么小……
“夫人!”碧彤眼看着妇人有些恍惚,用力扯了一把她的袖子,“没时间犹豫了,我们想想办法吧!”
“有……有什么办法……”妇人显得有些慌乱,伸手将襁褓抱了起来,紧紧掖在自己怀里。
碧彤狠狠抹了眼泪,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对着妇人说道:“当时我只问了去夕岩的路,他们定然以为我们要一路向西,必然会追着马车往西边来。夫人……夫人你带着小主子,从前头的山脚转过去,就是永山了!”
永山,那是皇家寺庙大乘寺的地盘。
先祖曾经有令,世间诸事纷争皆不可扰乱永山,盖因永山脚下便是皇陵,沉睡着本朝历代先皇与先皇后,且山上的大乘寺中还供奉着诸多佛祖遗物,乃是大燕朝第一神圣的地界。
若是那些人追到了永山,只怕也不敢轻易杀生,最重要的是,夫人可以去大乘寺向住持寻求庇护。
可是……
“不行,碧彤,你会死的!”妇人一把抓住碧彤的手,不同意她的提议。
碧彤却挣扎着扯开,在狭窄的车厢内对着妇人跪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头,道:“碧彤和四哥的命都是夫人救的,今日能为夫人和小主子偿还了这份救命之恩,是碧彤和四哥的福分!下辈子若有缘,碧彤还给夫人当丫鬟,长长久久地伺候夫人!”
说着她就冲外面车夫喊了一声,马车顺势停下,车夫许是早就知道了碧彤的打算,帮着碧彤将抱着襁褓的妇人扶下车来。
妇人早已哭得泪水涟涟,几番推搡后终究敌不过那二人的力气,被一把推到了道边草丛中,马车拖着尘土沿着原本的道路扬长而去。
这一番动静并没有耽误多久,妇人知道碧彤也不过只能为自己争取些许时间,没有多久那些人的快马就会追上来,遂抹了抹面上的泪水,抱起依旧沉睡中的女儿,向着眼前的永山疾步而去。
一个深闺妇人要攀爬一座高山有多困难,大约和一口吞下一屉包子那么难吧,更何况她还抱着自己的女儿,要想真的赶在力脱前爬到山顶的大乘寺,只怕是痴人说梦。
但妇人却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是顺着陡峭的山路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不知走了多久,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衫,久不曾饮水的双唇也泛着白,但她依旧在走,走着走着,眼前景色就模糊了起来。
妇人知道自己的意识许是有些不清醒,但又仿佛格外的清醒,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作为逃家妇人的女儿,她的囡囡即便活了下来,未来又在哪里?
囡囡身上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可是人人都知道她不顾一切带着囡囡逃了出来,便是大乘寺愿意庇护她,一个逃家的女儿,名声又怎么会好?更何况有那个人虎视眈眈的恨着,她真的能把囡囡养大吗?
远处的夕阳娇艳似火,妇人的心中却只剩一片冰凉。
她拖沓着脚步来到半山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处弯弯似满月的门洞,门洞上挂着满是风霜的匾额,写着三个字:泸月庵。
是了,永山不仅有座和尚庙,还有一座尼姑庵,便是名叫泸月庵。
仿佛灵光突现一般,妇人咽下一口口水,又低头看看女儿,俯身将襁褓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娘亲的好囡囡哎……”
女娃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却也不哭不闹,只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妇人,“啊啊”叫了两声之后吐出了她会说的唯一一个字:“娘——”
“哎,娘亲在。”妇人半蹲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坠落在尘土里,已是泣不成声。
终究,她对着泸月庵的大门跪了下来。
“只愿佛祖保佑我的囡囡,一生平安喜乐。”
磕完了头,再看看不知世事的女儿,妇人提着一口气,转头又向山下冲了过去。
道理是简单的,她要远远地离开永山,让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她曾在半道上来过这里,那样不管她是死是活,谁都不会知道囡囡在哪里,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发现囡囡,这一生方可永保平安。
凭着这一股念头,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竟然真的又挣扎着回到了先前的官道,此时天已经擦黑,她的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却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一直到月上中天,确定自己已经走得够远,妇人才放松了心中这口气,一下就瘫坐在地上,虚弱地溢出了几声如愿的轻笑。
她太累了,累得仿佛下一刻就会长睡不起一般,所以当“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的时候,甚至没能抬起眼来去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追了过来。
*
丁五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死活不肯说话还自己撞死在刀下的妇人,脸上的戾气真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跟着过来的丁六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不着调地抱怨:“这二夫人也真是能折腾,府上那么多人出来找,好不容易咱兄弟俩能抢个头功,竟然还寻了短见,五哥你说这下可怎么办?先头那车夫和丫鬟也死了,我可是听到了,大老爷让你务必把小主子带回去的。”
“哼,那你说怎么办?这一片荒山野岭的,我们上哪找去?”丁五气得一脚踢了踢那妇人尸体,抬头环顾四周:“再往里头找要么就是夕岩,要么就是永山,这两个地头哪个你愿意去?”
丁六闻言缩了缩脖子:“不了不了,哪个我都惹不起,大老爷吩咐了不可声张的。”说完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珠一转又笑了,勾着丁五的脖子道,“不过五哥你也说了,这一片荒山野岭的,小主子如今一岁都没有吧?哪能活得下去呢?”
丁五闻言眯了眯眼,倒是对丁六另眼相看几分:“有道理,便是说二夫人带着小主子坠崖了,有我俩作证,大老爷也没得奈何,横竖我看着这样子,小主子也断没有活下去的理了……”
“就是说嘛,这头功还是咱哥俩的,走走走,咱把这尸首往崖下一丢,再把外头那几十个兄弟招呼回来,就能回京吃香喝辣了哈哈!”丁六很是得意,抱起妇人的尸体就上了马。
丁五也不曾耽搁,只是甚知丁六秉性,免不了又多交代了两句:“吃香喝辣我不管你,只你千万记得莫要黄汤下肚,就随口秃噜给你那相好的姐儿知道,给我老实把这事带到坟里去知道吗!”
“五哥放心,我晓得轻重!”
一径说着,两匹马趁着夜色疾驰而去,只有身后一轮满月,凉凉依旧。
第一章
冬天的永山,在寒冷而潮湿的雾气笼罩下,透着一股别处体会不到的异样凛冽,让每一个踏入山中的人都忍不住一阵颤栗。
山腰的密林,常年无人踏足,仿佛盘踞着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生灵与植物,偶有一些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都显得格外亮堂。
就在这样影影绰绰的阳光下,一个垂髫女娃,正努力地顺着树根寻找什么,约莫五六岁的小身板看上去有些瘦弱,原本明眸皓齿的一张小脸,神情严肃而专注,双眼因着那份瘦弱又更加炯炯有神了些。
“啊,有了!”
忽然,女娃眸中一亮,从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下挖出几颗泛着盈盈白光的蘑菇,也顾不得手上的泥,蹬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不远处的竹篓里放好,眼见着那竹篓里已经堆了小半篓的各色蘑菇。
女娃似模似样地直起身,双手叉腰看看竹篓,仿佛在思索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这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阿弯,如何了?”
同样稚嫩的一声呼唤,从林中走过来一个男娃,看着比唤作“阿弯”的女娃要年长个四五岁,穿一身粗布短打,脚上一双草履,最让人侧目的是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看着竟是个小沙弥的打扮。
阿弯见到来人,弯起嘴角露出个软软的笑来:“同光!”
同光应了一声,走到她身旁站定,一看她那半竹篓的颜色乱七八糟的小蘑菇,不禁皱了皱眉头,很是嫌弃的样子:“怎么又采了这么多蘑菇,上回你们念云师太不就吃了这个腹泻了几回,你们庵那凶巴巴的沙弥尼不是让你少采点蘑菇多摘点□□子回去的嘛。”
“哎呀呀,”阿弯撅了噘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拉着同光的袖子低声说道,“可是阿弯吃了都没事的,阿弯喜欢吃嘛!煮了汤,可鲜了!”
同光向来是拗不过她,看这小无赖可怜巴巴的样,也只得叹了口气:“行吧,就说是我采多了分给你的,省得念云师太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到时候也是你吃排头。”
说完同光就主动背起了竹篓,将自己手上原本拎着的大篮子挎在一边,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阿弯见状“嘿嘿”一笑,小手往同光手心一放,两个小人就手拉着手地踏着山路往回走了。
永山上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山顶的大乘寺,因为供奉了佛祖遗物以及皇家先祖的排位,向来是皇家最重视的圣地,同光今年九岁,七岁时被爹娘送到山上来相看面相,寺中僧人说他与佛有缘便收了下来,如今入寺已经有两年,虽还不到正式受戒的年龄,也是个像样的沙弥了。
像同光这样的小沙弥,在大乘寺约有百十来号人,都是七八岁的时候送上山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出生,到大乘寺求个安身立命,能坚持到二十岁受戒之前,除了每日早晚课的学习更多是跑跑腿打打杂,给大师父们帮帮手。
去年,同光在帮伙房师傅出来捡柴火的时候遇到了瘦不伶仃的小阿弯,偌大的林子里这个四五岁的小不点窜来窜去地找地上的野菜和蘑菇,起先还以为是哪家走丢了小孩,后来才知道是泸月庵收养的姑娘。
泸月庵是座尼姑庵,距离大乘寺不远,算是依附大乘寺的香火而活,只是与大乘寺一样,通常只收七八岁的孩子,从不曾有过这样小的一个小娃娃,听说是从小就被丢弃在庵门外的。
只是尼姑庵里的师太们显然都不大会带孩子,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愣是被她们养得面黄肌瘦灰头土脸,大冬天的在野地里瞎蹦哒。
同光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就很会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后来隔三差五的,他都去泸月庵叫上阿弯,看看她过得怎样,带她出来寻摸寻摸外头的野食。
“小心看着点地上,这片林子地刺很多,上个月你不是就摔了?还跟我哭鼻子。”牵着小阿弯的手晃晃悠悠地走着,同光还不忘叮嘱这个东张西望的小家伙。
“阿弯只要吃到好吃的就不会哭鼻子啦!”小小一个人很不赞同同光对她的指责,声若铜铃地反驳。
“小馋猫!”同光毫不吝啬地批评她,“这么贪吃也没长几两肉,早上吃什么了?”
“喝了粥,吃了咸菜,还有馒头!”阿弯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给同光听。
这么小的孩子只吃这些怎么行,然而寺庙与尼姑庵里的生活本就清苦,出家人讲究无欲无求,要真的在口腹之欲上下功夫才是破戒,同光也说不得什么,只略有些担忧这小姑娘。
小姑娘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向来乖巧机灵,知道同光待她十分好,也很喜欢跟着同光出来,便一边走路一边摇头晃脑地将近日里的见闻说与他听。
“今早念云师太说,主峰下面那个大大的别院里,有人住了呢!”
同光想了想,伙房师傅仿佛是提过一句,有贵人要到主峰下面那个别院长住来着,也不知是何方的贵人要到永山来,这里说着名头是好听,却着实是清苦,山上难以运送物资,吃的东西都得自己种,所以皇家的人多少年都不见得来给祖宗磕一回头,便是来了也担心劳师动众的会惹了佛祖的不喜。
“念云师父说了是哪里的贵人吗?”同光问道。
阿弯摇摇头,头上的小髻团也跟着晃了晃:“不知道呢,念云师父还想去你们寺里打听打听,说住持他老人家总是知道的。”
住持方丈是得道高僧,向来无所不知,可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十分的事也只肯说一分,哪里会告诉你哦。
同光如此腹诽道,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看着已经看到泸月庵的月洞门了,拍拍阿弯的小脑袋让她自己回去,身为一个男娃,他不好总是踏足泸月庵。
阿弯习以为常地向同光挥挥手,抱起他递过来的竹篓,嘴里嘿咻嘿咻地哼着,一脚就跨过了月洞门。
咦,门后头怎么站了个人?
月洞门是泸月庵外院的门头,严格说来还算不上是大门,要经过了月洞门穿过前院,走到内院的漆黑木门前才算是泸月庵的正大门。
而这会儿,月洞门和正大门之间的石板路上,就站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阿弯捞一捞手里快要滑下去的竹篓,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咧!
女子的穿着并不如何繁复华丽,只简单梳了分肖头,簪一朵粉色绢花,配着珍珠耳铛,且又穿着粉底挑银丝的合欢花棉绫裙,这般鲜活又俏丽的颜色真真是让打小只见过尼姑们穿的素衣袈裟的阿弯挪不开眼,张着个小嘴就很没出息的蹦到了人前。
素梅今日随着主子第一天来到永山安顿,本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十分疲惫,没想到那别院里真真是要什么没什么,就连井里取水用的桶都没有一个,只好到距离最近的这个尼姑庵里来借了。
庵里的尼姑为人倒是颇为热情,只地方简陋也没个遮风挡雨的待客之处,竟然就叫她站在门洞里等着,连口热茶都没有,想他们打凤中过来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素梅心里就一层层的不开心了起来。
正待要皱个眉头的时候,忽然从月洞门外“呼啦”一下歪进来一个小脑袋,素梅心尖一颤,就看那五六岁的小女娃娃,吭哧吭哧地抱着个大竹篓走过来,冷不防抬眼看到自己,一双眼睛都看直了去!
“大姐姐,我叫阿弯。”小女娃娃微张着嘴,走到素梅面前就自报家门,“你可真好看。”
素梅看的好笑,心里的郁气也散了几分,弯下腰来看着阿弯,道:“你几岁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五岁啦!”阿弯软软一笑,“刚采完蘑菇回来呢!”
泸月庵竟然也收这么小的孩子吗?不是听说七岁方可上永山?素梅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听得正门处有声响,原是方才取桶的小沙弥尼回来了。
小沙弥尼约莫十岁,生的瘦瘦高高,素着一张脸,手里正拿着素梅需要的木桶。
跟着小沙弥尼出来的却还有个师太,见到等在外头的素梅抬手就唱了个喏:“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自今日入住别院的那户人家?敢问贵姓”
“正是。”素梅也垂首行了一礼,“妾名叫素梅,只是一介婢女,随我家公子从凤中而来,今日起便要定居于此,还望师太多多照拂。”
“施主多礼了,贫尼法号念云,在这山上已是第七年了,日后施主若有不便但说无妨。”
两人又是一番寒暄,素梅才接过了小沙弥尼手中的木桶,准备回去。
阿弯早就放下了竹篓,倚在月洞门边看他们一来一回说得十分新奇,她还从来没见过念云师太这般主动跑出来与人搭话。
念云师太平日里对外人也算和颜悦色,但私下可是高傲得很,若非必要从来不爱搭理人的,更何况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沙弥尼,法号方仪的,那可是念云师太的直属弟子,见到阿弯从来都是非打即骂,这会儿竟然不声不响地在后头提着桶站了那么久?
难道这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姐姐,是比念云师太还要厉害得多的人物?
这般想着,她的小短腿就“啪”地一下跨了出去,拦住了素梅回去的脚步。
“大姐姐,”阿弯眯缝着眼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这个蘑菇,也很好吃的咧!”
素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有何反应,倒是站在后头的方仪探头看了一眼之后咂了一声嘴:“啧,又整这些能看不能吃的东西,一天天的派不上用……”
后面声音戛然而止,应当是被念云师太制止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只有阿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仰头直勾勾地看着素梅,仿佛在等她对自己那句话有何回应。
素梅也不知是怎么的,看着她这样子心中就有些软绵绵的,再思及自家公子自从离开了京城那脸色就不曾和缓过,倒是灵机一动有了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弯下腰来,点点阿弯的鼻子道:“那我定是要尝尝有多好吃了!师太,”她又转过头来对着念云师太说道,“我见这孩子讨喜,与我也投缘,初来乍到也颇寂寞,不如由我领回去照顾她一日,也做个伴,等用过了晚饭,定然着人安安稳稳地送回来,您看行不行?”
阿弯顿时眼前一亮,笑容更是真挚了几分,念云师太也没什么道理拦着,忙不迭的就让方仪接过了阿弯手中的竹篓,好叫素梅领着阿弯过去。
就算方仪接过竹篓的时候,狠狠地瞪了阿弯两眼,也阻止不了阿弯这一刻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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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寺都是些和尚,她轻易是不能进去的,所以打小就没接触过什么外人,这回一下子可以接触到一院子的人,还能到主峰下面那座别院里面去看看,可不叫她高兴吗?
所以一路上素梅牵着阿弯的手,阿弯就非常乖巧听话地跟着她,顺着山路的石梯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看到了那座黑瓦白墙的巍峨别院。
这别院占地极大,在永山上十分有名,因为就在主峰下面,面北朝南还临着一汪清泉,大家总说定然是十分尊贵的人才能拥有的地方,只可惜永山实在清苦,贵人们便是有这么好的院子也都不愿意来住咧。
阿弯不懂这些,她只觉得十分新鲜,看着别院里有些穿黑布劲装的男子正进进出出的搬着箱笼,有趣的很。
素梅领着阿弯踏进院门,老远就有个眉眼精明的小厮从廊下过来,跑到素梅身前小声说道:“素梅姑奶奶,怎得去了那么久,殿……公子连口茶都喝不上,快将木桶给了我吧,这就去打了水烧上……嗯?这个小不点是哪里来的?”
“大哥哥,我叫阿弯!”阿弯这么灵巧的孩子,自然是有人问道就好好自报家门。
素梅抿唇笑了笑,道:“三才,这孩子是泸月庵的,我见她机灵懂事,看得人心生怜惜,想着我俩整理物什这般忙碌,有她陪公子吃个饭,公子说不定也能眉眼舒展几分,就当逗个趣了。方才我不在的时候,公子怎么样了?”
三才闻言摇了摇头,道:“还不是就那样,屋里头已经摆上了炭盆,倒不用担心着了凉。”
素梅也跟着叹了口气:“罢了,总要先把热茶热汤饭整治起来,我与你一道去厨房。阿弯,你先自己在堂屋里待一会儿好吗?”
阿弯郑重地点了点小脑袋,目送着素梅和三才忙忙碌碌地走了,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环顾起四周来。
这也是素梅太不了解这个年纪的小娃娃,他们最是经不得好奇心的驱使,眼看着这陌生的大房子,还有不远处忙忙碌碌的人们,就宛如她在山间密林里探险一般有趣,纵然阿弯比着旁的同龄小儿要懂事许多,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于是她眨眨眼的功夫,就边走边看地晃到了后院最里一进里,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热气直冲面门而来。
阿弯没有想到屋子里头是这样的,只睁着一双大眼睛边看边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头的起居室里,不曾想罗汉榻上竟然坐了一个人在那里。
是个怎样的人呢?
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裹着一身厚厚的毛皮大氅,上头繁复的花纹和流光溢彩的色泽皆是阿弯想也想不到的新鲜样式,一时都不知眼睛该往哪里放。而这人支着肘斜斜地倚在榻上,转过来的面庞有些苍白,一头乌黑秀发也不曾扎起,就这么随意地散在肩上,倒衬得那张脸更白了几分,清俊的五官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古潭般的狭长凤目,一听见动静就扫了过来。
阿弯不禁愣在当下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不曾应对过这般年纪的少年,想着素梅先前说她家公子素来喜欢孩子,又想着每每只要她眯眼笑笑同光就不忍心再责备她,于是便绞着手指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容来。
不想那少年却皱了皱眉头,脸色越发不虞。
“嗯?这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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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个狗东西》
一言不合就想打人的女主vs全体国民心中的实力派偶像男主
文案:
先帝围猎不慎,坠马而亡,雍王言简临危受命,荣登大宝。
原本与雍王定了婚约的庄采薇,就妥妥地成为了未来皇后。
谁知言简登基后面对朝臣劝婚的折子,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批文。
大意就是八个字:朕还年轻,暂不大婚。
庄夫人十分愁苦地问自家女儿:闺女啊,你说陛下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庄采薇冷笑一声:狗东西,还不就是念着他心里那朵白莲花呢?不婚就不婚,当我稀罕他?
言简:媳妇我错了,媳妇求稀罕,汪汪!
【预计过了农历年2月就开文,日更不坑了解一下 =3=】
第二章
被当做一个“什么东西”的阿弯,此刻已经傻了眼。
在她有限的五年生命里,还从不曾遇到自己那乖乖软软的笑容不奏效的时候,哪一回不是只要她这么一笑,对面的人就也跟着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可眼前这个清贵少年,不仅没有笑,反而皱了眉头,仿佛很不高兴。
这可如何是好呢?
顶着对方如炬的目光,阿弯的小脸蛋垮了下来,抬眼看到一旁放着的木制屏风,挪了挪脚步把自己的小身板往屏风后面藏藏,只露个脑袋怯生生地继续打量对方。
清贵少年名为言怀瑾,正是此处的主人,此刻他却也没有多少不高兴的心绪,他只是疑惑何时冒出来了这样一个小东西,本想独处的他对应付这样的小女娃十分不耐烦,更何况她还让他想到了远在京中的六妹,离宫之时躲在人群里也是这样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这么一想便越发头疼了。
阿弯十分无措,却还没有放弃努力,躲在屏风后头小声地说道:“我……我叫阿弯,家住泸月庵,是素梅姐姐带我来的……”
言怀瑾愣了愣,才想到她是在回答方才自己问的话。
“嗯。”于是他垂眸应了一声,齿间吐出来的字透着凉意,“出去。”
怎样都好,他并不在意。
阿弯闻言十分诧异,本以为对方看着如此不虞,总要为难一番自己,没想到只是让她走,这样就行了?
于是赶紧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一掀帘子,接触到外面冷冽的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抖抖小肩膀,再顺便摸一摸自己的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那位小哥哥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让人不敢接近呢!
一边这样想着,阿弯一边回忆着来时的路,摸索着往先前的堂屋走去,一时之间连去其他地方探险一番的好奇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巧快要走到的时候,就遇到了端着茶水过来的三才。
三才个子不高,脸蛋有些尖,颧骨高得显眼了点,看着能干又精明,一见到阿弯,眼前一亮。
“小不点!你怎么在这,都说了不要乱跑呀!素梅正找你呢,要给你做点心吃,你去前边儿往左走,看到厨房进去就是了,我先给公子送壶茶……对了,我叫三才,记得叫我三才哥哥啊!”
“哎,三才哥哥!”
这才是阿弯惯常应对的那种人,于是她熟门熟路地甜甜叫了一声,引得三才眉开眼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阿弯觉得不论是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素梅,还是热络地招呼自己的三才,都是又漂亮又和气的人,和泸月庵里的大家都不一样,实在是很新奇。
因着从小就在山林里摸爬滚打,对于认路这种事,阿弯天生就比旁人强一些,顺着三才说的路线,往左一拐再走一段,远远就看到了杵着大烟囱的厨房。
素梅此时正对着灶台上那一堆鸡鸭鱼肉发愁,早就知道山上没什么东西,仗着天寒地冻地不怕坏,她和三才在山脚下的镇上就忙不迭地买了大堆食材,只是一路上过来,屋里那位爷的胃口就不曾好过,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随便敷衍几口就不愿吃,偏偏他们做下人的又不好多劝,每到这做饭的时候都能让她愁白了头发。
她心中却也明白,任凭谁遭逢了那样的事,又是这样一副身子骨,只怕都吃不下饭的。
这般想着,素梅就对着食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哇,这么多好吃的!”冷不防身边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
素梅一低头,就看到了阿弯的小脑袋,正扒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小模样要多馋有多馋,这都还是没做成菜的生食呢!
“小家伙这么馋,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可是,这些都是什么呀……”阿弯歪着头犯了难,皱了皱小眉头。
“鸡鸭鱼肉呀。”素梅蹲下身来捏捏阿弯的小脸蛋,看她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没想到阿弯丝毫也没有松开拧巴的眉头,又问了一句:“鸡鸭鱼肉……是什么味道呀?比山上的蘑菇还好吃吗?”
这下轮到素梅傻眼了,才想起来阿弯是住在尼姑庵的,自然不曾见过荤食,也不知就这么贸贸然做给她吃是不是破戒,可是这么小的孩子……看着面黄肌瘦的,哪能只吃素呢……
一番琢磨后,素梅倒是有了个折中的法子。
翻箱倒柜找出从凤中带过来的山楂干,放进淡盐水里泡着,又把排骨切成小小的段,生火和姜片一起丢进锅里去焯水。
素梅动作很快,做起事来素手翻花,看得阿弯眼花缭乱,半晌见她擦了擦额头一滴汗,才一把扯住素梅的衣袖。
“素梅姐姐,我会看火呢!”阿弯扬着脑袋这般说。
素梅听得越发心疼了,这么小小的一个人,竟然就要在厨房里帮手,穷人家的孩子不好当,尼姑庵的孩子更不好当啊。
只是看火倒不是个累活,于是素梅端了张小凳在灶火边,让阿弯拿着火钳像模像样的往那一坐,看着火莫要灭了就好。
素梅手上动作不停,焯了水的小排骨捞出来洗干净,锅里下油烧得热旺旺的时候,再放进去一个个煎到金黄,顿时一屋子肉香味就弥漫了开来。
阿弯从未闻过这等香味,顿时觉得胃里叽里咕噜地直叫,叫得她口水都要来不及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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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等仔细看看究竟是什么物什这么好闻,素梅已经迅速地倒进去两碗水,还有方才一直泡着的山楂,并其他佐料,盖上大锅盖咕咚咕咚地炖了起来。
“素梅姐姐,”阿弯心痒痒地坐在小凳上探出脑袋,“这是做的什么呀?”
素梅擦擦手,闻言笑了:“小馋猫,这叫山楂小排,酸酸甜甜的最是开胃了,想不想吃啊?”
那是自然啦!阿弯特别认真地点着小脑袋。
“不过……小排可不能给你吃,师太有没有说过出家人不可食荤腥?姐姐把山楂捞出来让你尝尝……”这样也不算破戒了吧?
阿弯闻言有些失望,山楂她是吃过的,秋天的时候到林子里就能捡到,洗净之后泡在糖水里腌一腌,可是……方才那些香香的东西,她都没有吃过哎……
只是从素梅的话语中她也隐隐约约明白,师太们曾经专门教导过,五戒之中头一条就是离杀生戒,她虽然连沙弥尼的年龄都还够不上,却也算是佛门中人,口腹之欲很是要不得。
唉,修行之路,好苦哦!
阿弯晃晃圆脑袋,努力不再去想那令她心碎的小排,专心致志帮素梅看着火。
素梅之所以选了这道菜,就是想着山楂能开胃,借着山楂把小排炖得酸甜软烂地,没准言怀瑾也能略多吃些,再加上小孩子爱吃,阿弯多半也能喜欢。
这般想着,她快手快脚地又用素油炒了几个素菜,另一口锅里闷着的梗米粥就到火候了。
阿弯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吃饭的时候要摆放这么多的碗筷盆钵。
别院里那些搬货的侍卫们自有旁的仆妇负责饭食,素梅也不过做了言怀瑾和三才再加她们俩的四人份的饭食,却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阿弯坐在桌边,都不知该从哪个碗捧起。
素梅仔细地挑出排骨里炖到入味的山楂,夹了一块吹凉了喂给阿弯:“来,尝尝好不好吃。”
阿弯也没在意,不就是山楂嘛,张开小嘴“啊呜”一下就吞了。
……这是山楂吗?
她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山楂怎么会是这个味道的呢?有点甜有点酸,可是还带着淡淡的咸香,和她从来没有尝过的鲜味,透过入口即化的果肉,一点点的弥漫在嘴里。
“哎呀呀,真好吃!”她忍不住舔了舔舌头,直勾勾地看着素梅的筷子。
素梅看她这副又惊讶又不好意思的样子也觉得好笑,细细拨了小半碗的山楂过来:“你还小,这个不能多吃,把粥先喝了,素菜也要记得每样都吃些才行,知道吗?”
阿弯吃饭一向是最乖的,听着素梅的指点乖乖地把面前的粥和菜都吃了,素梅姐姐做的菜怎么和尼姑庵里的一点都不一样的,每一个都好像直往她胃里钻,恨不得自己再长一个胃出来都装进去才好呢。
这会儿三才也过来了,素梅就招呼着他:“我给阿弯先喂了一点,这些是公子的晚膳,我们一道送过去,正巧让公子也见见阿弯,陪着说说话,总比闷在屋里要好。”
阿弯正吃饱喝足,支棱了一耳朵听到素梅的话不禁心中一凛,是在说那位小哥哥吗?
可惜了,小哥哥不喜欢她呢,怕是不要她陪着说话的。
阿弯心里觉得对素梅很是过意不去,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却帮不上什么忙,想想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再吃那么好吃的东西了,愧疚与沮丧就慢慢地笼罩在了她心里,因此素梅牵着她往后院走去的时候,忍不住耷拉个小脑袋一言不发。
素梅打小跟着言怀瑾照顾他,事情都是做惯的,掀开帘子将晚膳在外屋里摆好了,才唤了一声:“公子,该用膳了。”
里间的起居室便是先前阿弯闯进去的地方,这会儿却无人应声,阿弯伸长脖子多等了片刻,才见到一柄折扇挑开帘布,修长的身影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小哥哥还是这么好看。
原先披散的长发,已是用一根丝绦松松地系了起来,厚厚的毛皮大氅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苍紫色织锦夹袍,越发衬得他气质高华,只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看人时总透着深深的寒意,引得阿弯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便是素梅,见到他后也精神抖擞几分,敛了眉眼道:“公子今日胃口不好,婢子做了山楂小排,是开胃的,夜里多少进一些。太医们不是说了嘛,好好将养着才是关键呢!”
“嗯。”言怀瑾无可无不可地应一声,坐到桌边却不动筷,看了看素梅身边的阿弯,问道,“这是哪来的?”
“啊,这是隔壁泸月庵里的小姑娘,叫阿弯。山里头怪冷清的,婢子见她机灵可爱,便叫过来玩玩,陪着婢子说说话,也能给公子解个闷。”这般说着,素梅托着阿弯的后背推了推,让她走到桌案旁。
阿弯虽然不知道要她做什么,不过看看素梅,再看看眼前的小哥哥,她人既然已经走到桌边,想了想也就爬上椅子坐了下来,陪吃饭嘛,她还是会的。
素梅:“……”
“你与三才,自去吃吧。”言怀瑾端起碗,挥了挥手,似是不愿自己面前杵着这么多人。
素梅犹豫片刻,应声而去,于是这屋子里就剩下了慢条斯理吃着饭的言怀瑾,和晃荡着两条小腿不知自己该干啥的小阿弯。
一时间,空气十分安静。
第三章
“这个山楂,很好吃的呢!”
阿弯在看到言怀瑾的筷子伸进山楂小排的碗里时,十分好心地提点了他一句。
然而言怀瑾只是淡淡扫过来一个眼风,一眼就把阿弯的小脑袋看得缩了回去,继续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用膳。
唉,小哥哥,很不想和她聊天的样子。
言怀瑾吃的很少,梗米粥用了小半碗,山楂小排夹了两块,其他素菜零零散散吃几口,就算是结束了这一顿晚膳。
而另一边,三才正在饭桌上耷拉个眉眼数落素梅。
“我说素梅姑奶奶,你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好好出去借个木桶,怎得还领个女娃娃回来,没看殿……公子那脸色冷得都能挂霜了吗?”
素梅倒是浑不在意,夹了一筷子自己做的山楂小排,非常满意地眯了眯眼,轻快回道:“公子向来面上冷淡,你又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舒坦了?”
“哼,那你倒是说说缘何要做这摸不着头脑的事……”
“你还记得……六殿下不?在京里的时候偶尔也来过咱们宫里的,我瞧着这女娃娃和六殿下一般年纪,公子见了也许心中一软,便能开怀些。在我们老家啊,这叫移情……”
谁想三才的一双细眼睛越发地塌了下来:“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素梅却是不稀得再与他理论,只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瞧着未必管用。”三才撇撇嘴,愤愤地扒了一大口饭,还别说素梅这人整天神神叨叨的,饭食真是整治得好,也不知哪想来的这些稀奇方子。
然而吃着吃着,突然听到隔壁堂屋里一声“哐啷”作响,碗盆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素梅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扔下筷子就和三才一道奔了过去。
堂屋里言怀瑾正一手撑着桌子艰难地站着,另一手捂着嘴,指缝里漏出点点血滴,落在白瓷碗盆上格外醒目。
一旁的阿弯已经吓成了个小傻子,抱着手臂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浑身颤抖地吐血,方才吃饭吃得好好的,她还琢磨着是不是再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派上些用场,就见对面的小哥哥忽然咳得天崩地裂,猛一起身竟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看着真是好痛哦。
素梅忙不迭地过来用帕子捂了言怀瑾的口,吩咐三才去将厨下熬好的药端来,见三才领命去了,这才扶着言怀瑾到里间的罗汉榻上坐着。
“太医都吩咐了这药要按时喝,一顿都拖不得的。公子昨儿一个不爽利没喝药,今日里就发作了起来,可见这三日一次的药,万万不可偷懒,亏得我一落脚就让三才把药熬上了,不然公子还不难受死……”
一边帮言怀瑾洗净了手,又拿厚厚的大氅把他整个人包裹住,一边小声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言怀瑾不顾惜自己身体的行为。
言怀瑾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任凭素梅摆布,也不曾回应一句,见三才将药端了来,微皱眉头一饮而尽,放下药碗的时候,一抬眸就对上了阿弯那双大眼睛。
小姑娘何时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吐血,方才早就七魂吓去了三魂,缩在门柱后头看素梅和三才忙碌着,一双脚在地上蹭啊蹭啊蹭,就和刚喝完药的小哥哥四目相对了。
小哥哥素着一张脸,阿弯偏就觉得他比先前还要不高兴。
一定是药太苦了,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苦味儿,更何况要喝下那么多,小阿弯非常地同情言怀瑾,同情着同情着就忘了害怕这事。
所以当夜幕降临三才提着灯牵着阿弯将她送回泸月庵时,她已经有精力和三才一来一往地搭话了。
“三才哥哥,方才的小哥哥是怎么了呀!”
“什么小哥哥,那是你能叫小哥哥的吗?得叫公子知道吗?那可是个尊贵人。”三才在黑漆漆的夜里走路,心情有些不爽,便也不大耐烦应付这个小话篓子。
“哦,公子,那方才公子是怎么了呀?”偏偏阿弯向来被人排搡惯了,脸皮也厚得很,十分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继续问。
“公子啊,就是生病了,每隔三天都得喝一次药,哪次不喝了,就会像方才一样发作,辛苦得很咧,不然也不会到这山沟沟里来养病,唉……”
“山沟沟很好的,有很多蘑菇野菜,树上也有好多果子,很好吃!”
虽说是夜里,提着灯也看不清很远,但阿弯走惯了这山路倒是胆子挺肥,摇头晃脑地反驳三才。
“再好的地方也没用,我家公子需要的是名医,太医的药不过治标不治本,拖一时是一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过去了,称了那位的心,呸呸呸,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个小人家家的懂什么,不准瞎问了啊!”
阿弯很委屈,她都还没问什么的,三才就已经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只是眼看着泸月庵的月洞门就在眼前,便也不和三才计较,挥挥手就独自走了进去。
泸月庵中一片寂静,想来晚课已经做完,掌事的师太们都回屋休息了。
阿弯便蹑手蹑脚地往自己屋里走,她人小,自然没有资格独占一间房,日里那个提着木桶的凶巴巴的沙弥尼方仪便和她住一屋,想到这里,她就在门外站定犹豫了起来。
只还没想出个头绪,房间门却从内里被拉开了,门后站的是叉着腰不怀好意看她的方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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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弯,你回来迟了。”方仪扯开嘴角,笑得有些阴测测。
阿弯的小脑袋缩了缩,这个方仪,仗着自己是念云师太的直属弟子,平日里没少欺负人,最喜欢指使着小沙弥尼们给自己做事,作威作福很是嚣张,然而念云师太因着就她这么一个直属弟子,有了争执一贯偏宠她,引得小沙弥尼们都敢怒不敢言。
今日这般撞在她手里,看来少不了一顿罚,只不知她又是哪里来的这股子气。
“是别院里的那位姐姐留我的,那会儿你也看到了。”阿弯不死心地为自己争辩了一句。
然而方仪哪里管她这么多,她早就听自家师父说了别院里来的人身份尊贵,原本今日她想趁着对方正有求于自己的时候好套套近乎,谁想到半路杀出来个这家伙,出尽了风头不说,竟还让人家领回去玩了半天,气得她晚饭都要吃不下去,就等着寻个借口好好收拾她!
哪里还管她有什么理由,扯了小家伙的手臂就拉拉搡搡地去了戒室。
戒室,是犯了错的尼姑们用来自省其身的地方,同时也存放着阿弯打小就最害怕的东西——戒尺。
阿弯小时候颇有些顽皮,尼姑庵里本就清规戒律繁多,再加上比丘尼们没几个照顾过小孩,除了偶尔网开一面外,没少因为各种规矩教育阿弯,但是阿弯年纪太小了,很多时候记不住,就常被拎到戒室来罚站。
在犯了大错的时候也会被打戒尺,打在手心火辣辣地疼,第二天就能肿到老高,所以她顶顶怕这东西。
“方仪师姐……”阿弯扁了扁嘴,打算先服个软。
只是方仪今日心里不痛快,再加上知道自己师父也不大管阿弯,便是铁了心要出这口气,于是神气活现地从案上取来了戒尺,道:“你也别说我欺负你,庵里的规矩便是如此,掌灯时分不可在外逗留,念你是初犯,今日只打左手,快伸出手来!”
一听她这声呵斥,阿弯的眼眶就红了,眼泪含在里面打着转,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啪”地一下,戒尺落在手心响得清脆。
呜呜呜,真的好疼啊!
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滑了下来,赶紧闭上眼,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也不知小小的年纪哪来的这股子气性。
“啪!”又是一声,手指都忍不住蜷了一下。
接连打了十下,方仪才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戒尺,似模似样地双手合十对着案前的佛像唱了一个喏:“阿弥陀佛。”
然后又转过身看一眼满脸都是泪却始终不吭声的阿弯,眉头一皱:“你可知错了?”
阿弯不知,明明又不是她自己要留在那里那么久的,先前也没人告诉她还有这等规矩,可是这时候若是和方仪顶嘴,保不齐会被拉去念云师太那里一番理论,自己是怎样也讨不了好的。
于是她小声地回道:“知道了。”
方仪这才满意,做出大度的模样牵了阿弯的手回屋去睡觉。
只是那一夜,阿弯摸着挨打的手心,看看窗外夜色中一轮明月,没有忍住还是躲在被窝里又哭了一场。
第四章
东方一缕霞光照亮整个庭院的时候,山顶大乘寺的晨钟也准时响了起来。
“咚、咚、咚——”厚重的钟声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随着钟声落下,便是略微清脆的鼓声随后响起,一声一声,唤醒整个永山的生机。
泸月庵每日的作息也要依着大乘寺的晨钟来,是以在第一声晨钟敲响后,就已经陆续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略作梳洗,纷纷向着正中央的大殿走去。
即便是前一晚刚挨过打的小阿弯也不能例外,耷拉着小脑袋用一只手笨拙地胡乱漱了口抹把脸,头上的小髻却没办法单手扎起来,无奈地看了看肿得老高的左手,索性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出门了。
每日寅正,日旦出,大殿开,是泸月庵上下做早课的时间。
众人齐聚大殿,在庵主的带领下诵经绕行,如今泸月庵没有正式庵主,只有两位管事的比丘尼,念云师太和听云师太,这两位轮流带领早课,今日正是听云师太跪坐在佛像一侧主位上。
听云师太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四方脸三角眉,再配上紧抿的薄唇,怎么看都是让人轻易不敢接近的人物,事实上听云师太确实十分严厉,对庵中的规矩向来一丝不苟。
这会儿见到跟在后面抬着小短腿跨进来的阿弯,眼睛眯了眯,轻启唇唤道:“阿弯,过来。”
阿弯却不如何怕她,闻言只乖乖听话地走到她面前站好。
听云师太话不多,伸手掰着阿弯的肩膀将她转了半圈背对自己,拢了拢她胡乱散着的发,团成个像模像样的小髻,抽出她系在腰间的细绳将其仔细扎好,随后又把她掰回来打量一眼,目光在肿起的左手上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只拍拍肩示意她站回去。
大殿中一溜四五十号人,皆为女尼,不过受戒剃度能被称为师太的只有寥寥数人,这些都是庵中年已过二十岁且领受具足戒的比丘尼,担负着管理泸月庵各项事务的责任,比丘尼座下大多有一到两个直属弟子承传其衣钵,方仪正因为是念云师太的直属弟子而在沙弥尼中地位很不一样。
除了几位比丘尼外,泸月庵最多的就是年轻的沙弥尼,很多都和同光一样,七八岁被家里人送上山来相看,与佛有缘者就被留下,所以像阿弯这样小的姑娘是独一份的,刚刚五岁,连发都没有剃去。
眼神扫过跪坐于殿中的众人后,听云师太手中的木鱼锤缓缓敲响,口中轻诵一声:“观自在菩萨……”
早课这便开始了。
不是正式的日子里早课时间也不长,约莫半个时辰后,众人就可以用过早膳再去处理一日的事务。
阿弯揉一揉跪得发酸的膝盖,撅着小屁股爬起来,想到早些时候方仪没好气地说过一句“跪多了长不高”的话,心中很是担忧自己的将来,愁眉苦脸地向着膳堂走去。
迎面一个沙弥尼端着什么东西走过来,她也没留意,直愣愣地就迎了上去,惊得那沙弥尼忍不住踉跄了一步,手上东西险险掉下来,口中“啊呀啊呀”地直呼。
阿弯定睛一看,是膳堂里打杂的法号叫做福慧的沙弥尼,刚来泸月庵没多久,是个笑得有些憨憨的小姑娘。
福慧此刻手里的竹篮里正码放着些瓶瓶罐罐和瓷钵,最是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神怕就要摔个粉碎。
“啊呀小阿弯你可是要吓死我了!”福慧心有余悸,拍了拍心口,“冒冒失失地做什么呢你!”
阿弯赶紧埋头道歉,又忍不住好奇道:“福慧师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呀?”
泸月庵里凡是比她大的沙弥尼,她都喊师姐。
“给主峰下面那个别院送过去的,昨日念云师太让我收拾出来这些空着的罐子,说是那边的贵人缺这个,想借去使,我忙活了一晚上呢!”
闻言阿弯眨巴眨巴眼,盯着福慧看看,忽然弯起嘴角笑了:“可是福慧师姐,你认得去那别院的路吗?”
“唉,问了师太怎么走,知道个大概吧。”福慧叹口气,又把竹篮往怀里拢了拢,抬脚就向外走去。
阿弯也不拦她,却是不打算去膳堂了,反而亦步亦趋地跟着福慧来到月洞门处,道:“没事的,我昨日刚去过,我认得呀!我带你去。”
福慧想想也有道理,横竖阿弯在庵里也没什么事,小小年纪无非就是学学经文再四处玩玩,跟着去送个东西耽误不了什么。
于是只隔了一天,阿弯又再次踏进了别院的大门。
素梅挺高兴,本以为昨日那阵仗把这孩子给吓到了,没成想今日她又来了,顿时怎么看阿弯都觉得特别顺眼,顾不上去收拾福慧拿来的东西,端了新鲜蒸好的红豆蒸糕就给她们吃。
她做的红豆蒸糕自然与别处也不同,红豆不曾磨碎,只用白糖细细拌了,外面夹着两层松松软软的糯米糕,一口咬下去又香又软。
阿弯觉得没有去膳堂的选择真是太明智了,一个不留神就咬了三个红豆蒸糕下肚,再抿一口梅子露,直吃得小肚滚圆,神仙都不换呢!
一旁的福慧没有这么舒坦,红豆蒸糕虽好吃,可她早先已经用过膳,且念着出家人不可过食,只礼貌地尝了尝便作罢。
眼见阿弯吃饱喝足,素梅突然对福慧说道:“不知这位师父能不能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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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慧是个热心肠,闻言笑道:“施主但说无妨。”
“外面这条道走出去几步岔路口左转是往外院护卫居所的门,您能帮我去一趟找个叫三才的细眼小厮,问问他如今还缺不缺物事吗?我这里需得尽快收拾齐整这些小罐,一时也走不开。”
倒不是什么难事,以福慧这个实心眼,也想不到去计较素梅怎么方才半晌没见忙碌,这会儿偏又走不开了,只是点点头交代阿弯在此处等她一道回去,便出去寻三才了。
福慧前脚一走,素梅就走到阿弯身边来坐下,稳稳摸到她那如今还红肿着不能使的左手掌心,拿手指那么一按,疼得阿弯立时一声惊呼,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来。
“这是怎么回事?”素梅的眉头皱得死紧。
阿弯没想到她是故意支开福慧来问的,只见她面色不好,便怯怯地将昨晚方仪逮到机会打她手心的事细细说了,因为方才那么一下刺激,原本早就抛开这茬开始乐呵呵吃东西的阿弯,说话时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很是可怜巴巴。
“不知者无罪,且你才多大的人,她怎么能这般欺负你?”素梅仿佛比阿弯还要生气似的,轻抚着阿弯手心,眼眸中深藏着阿弯看不懂的心绪。
“……她在欺负我吗?”阿弯歪着脑袋问。
素梅却愣了。
她忘了眼前这个小丫头是打小就被泸月庵捡回去的,可能从记事起她就一直被这样对待,纵然有天大的不快和委屈,也已是她习以为常的日常,没有人教过她这样是不对的。
但是素梅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好指指那肿得不成样的手心,道:“她都把你打成这样了。”
“我是不喜欢她呢!”阿弯皱了皱鼻子,脸上很是嫌弃,凑到素梅的耳边小声告诉她,“可是师太说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的,所以方仪才打我的呢。素梅姐姐你弄错啦!是我做错在先,不是方仪欺负我。”
小小的人儿还顾及了素梅的面子,悄悄指出她的错处,不叫旁人听了去。
素梅一时间又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便铁了心要把这事给阿弯掰扯清楚:“没有的事,你听素梅姐姐跟你说。”
阿弯很听话,认真点点头对着素梅坐好听她讲。
“阿弯你还小,才五岁,五岁的小娃儿是会做很多错事的,就像打你的方仪,甚至是泸月庵的师太们,她们在五岁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记不住许多规矩,甚至都没有规矩,可是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就挨打,因为你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需要时间慢慢学,更何况昨夜方仪说的规矩,你原先都不知道。”
阿弯瞪大了一双眼,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但是本能地她还是为自己小小争辩了一下:“阿弯很懂事的!大家都说阿弯懂事。”
素梅笑了:“好好好,阿弯最懂事了!”
于是阿弯也跟着笑,可是方才素梅说的话还是让她十分惊奇:“素梅姐姐,你说方仪和念云师太她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好多规矩都记不住呢!”
“她们定然还不如你聪明!”
阿弯被素梅一夸,便“嘿嘿”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只是心中念头一动,这笑容又垮了下去:“那方仪她自己也是这样……怎么还打我呢?”
“因为她坏,她不仁善。”素梅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
夜幕降临,这座永山主峰下僻静的别院也点上了灯火,昏黄的灯光照得屋内一片暖意。
素梅正在为言怀瑾摆膳,今日下晌时言怀瑾睡了一觉,拖到近戌时才起身,素梅一直温着饭菜等他,到这时辰便索性将膳食给他端到了卧房内来用。
是以此刻言怀瑾正斜倚在一旁的榻上百无聊赖看着素梅张罗。
食盒里取出一碟碟的菜,顿时屋里就四溢着浓郁的香气,便是素梅早已用过膳,也忍不住被勾起馋虫咽了咽口水,再一看手中正端着下午拿来喂给阿弯的红豆蒸糕,“扑哧”一声就笑了。
她一笑,言怀瑾的眼神就飘了过来。
“公子有所不知,早间阿弯过来送东西,像是不曾用膳似的,连着吃了好几个这蒸糕,那模样真是很讨喜。”也不等言怀瑾发问,素梅就自顾自地解释了。
言怀瑾没有搭理的意思,待素梅说完,眼帘便又垂下,修长的手指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敲着。
素梅却打开话匣子,又说了下去:“要说阿弯这小娃儿也是可怜,从小就被丢在尼姑庵,尼姑庵里的人哪里会养孩子。听说昨日里不过回去晚了些时候,就挨了好一顿打,今儿过来一看,小巴掌肿的和馒头一样,连我都心疼……”
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碗筷也迅速摆好了。
素梅还想着今日这位祖宗会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用饭,就见他已经自榻上起身站到了地上。
十三岁的少年已是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都是深入骨髓的清贵之气,只往那灯下一站便美得像画中人一般。
素梅看着他自榻前走到桌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膳食,嘴角轻抿。
“下去吧。”随后,便是他不带一丝情绪的逐客令。
这都是惯常有的事,言怀瑾不喜欢屋里留人伺候,素梅也从善如流地出去,只待稍后再掐着时候过来收拾。
待素梅走后,屋内重归一片静谧,言怀瑾在桌边坐下,视线冷不防就瞥到了桌子正中那叠红红白白的红豆蒸糕,这一年里素梅为了能让他多吃些饭,没少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这红豆蒸糕在其中不过是最平凡不过的一种。
思索间,还是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瞬间就皱了眉。
太甜。
第五章
阿弯跟着福慧回泸月庵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想素梅的那句“因为她坏,她不仁善”,阿弯心性里有股子机灵劲,却是头一回有人教导她这些道理,小脑袋瓜着实需要点时间来琢磨消化。
倒是福慧见她难得一言不发闷头直走,忍不住频频询问怎么了,甚至担心方才自己走开时是不是那位漂亮的侍女姐姐对阿弯做了什么。
阿弯可不知道福慧在想东想西,她心里装着事,踏入庵门后穿过廊间冷不防看到迎面走来的方仪,就“咯噔”一下愣住了。
方仪手上抱着一摞经书,正要去送给听云师太,看到阿弯这溜溜达达的样就面色不虞起来,撇了撇嘴道:“阿弯,你又去哪里野了?”
阿弯没吭声,倒是福慧替她解释了一番去别院送东西的经过。
身为管事比丘尼座下直属弟子,方仪又何曾将福慧放在眼里过,把经书往廊间的扶手上那么一搁,脸上满是讥笑:“你倒是会偷懒,送那么点东西还想着叫个帮手。便是我,厚厚一摞经书还得自己劳烦呢,也没见哪个人来帮帮我,怕不是见到俗世富贵就想要攀附了去吧?”
福慧被她一席话训得莫名,这姑娘憨厚,方仪所言七拐八绕地,她竟然摸不透到底是在说自己哪点,只好抓着“帮手”二字回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阿弯也是见我为难才会相帮,如今我也应当帮扶师姐才是,只是膳堂一向人手不足,若是走开太久,师姐们必定忙不过来,我又不忍心……”
方仪只觉得她句句都是在求情,姿态还算摆得够低,心下有几分满意,便不与这个憨头憨脑的人继续计较,只指了指阿弯道:“罢了,你随我一道去。”
福慧一走,方仪就将经书一股脑地塞给了阿弯,阿弯本就左手掌心碰不得东西,便忍不住“嘶”了一声,悄悄将厚重的书本往小臂上挪了挪。
“未经允许就擅自溜出去,看看听云师太怎么发落你!”方仪得意地抛下这么一句,就昂首往听云师太的院子里走去。
阿弯脚下没停地跟上,看着方仪的后脑勺神思不属地想着别的事。
她听得分明,方仪明明说过福慧找个帮手去送东西是“会偷懒”,怎的这会儿轮到她了反倒又如此顺手地让自己帮她搬着经书了呢?那是不是说,她说福慧“见到俗世富贵就想要攀附”其实也是她自己想做的事?
哦……这便难怪这些天方仪看自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了,都只怪素梅昨日把自己带回去玩了一日,叫方仪没能“攀附”上这个“俗世富贵”。
才五岁的小娃觉得自己茅塞顿开,虽然什么叫“攀附”什么又叫“俗世富贵”她还全然不懂,却把方仪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的准。
素梅姐姐可是说了,似方仪这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便是坏,便是不仁善呢,可见没有错。
想通了这桩事,阿弯挺高兴,顿时也不计较方仪的颐指气使,扑腾着小腿跟在她后面往听云师太的院子赶去。
听云师太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一向不苟言笑,打阿弯记事起,见到听云师太笑的次数一个指头都数得起来,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能让她觉得开怀的事,所以泸月庵的小辈们相对来说都更喜欢亲近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念云师太。
而身为念云师太直属弟子的方仪也不例外,她在念云师太面前向来是什么撒泼耍横都使得出来,一见到听云师太却也乖得跟小狗似的,只因为听云师太这个人凡事看规矩不看脸面,对庵里所有人都是一副面孔没有二样。
阿弯倒是更喜欢这样的,不用她时时去揣摩对方的喜怒,只要照着规矩办事,就总错不了。
其实偷偷地说,在阿弯心里,听云师太这样的人,才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样子咧,念云师太可差得远啦!
这般想着,阿弯面上便带了笑。
方仪一看她这没心没肺的傻样子就堵得慌,再一看她脑袋上晃晃悠悠的小髻,更是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出不来,眼看着前面已经到了听云师太的院子,便没好气地停下来,把阿弯手中的经书一股脑地又抢了回去。
便是嚣张跋扈如方仪这般,也不敢在听云师太面前摆谱。
走进院子里,听云师太正跪坐在蒲团上抄经,手边泛着铜光的香炉里点着一支檀香,正散发着袅袅的微烟,在冬日的寒意中又添了几分清冷。
方仪紧绷着小脸,恭恭敬敬地将经书捧到听云师太身边放下,垂眸道:“师太,这是您吩咐我去经阁取来的。”
“嗯。”听云师太笔下收完最后一划,抬眼看了看,就看到耷拉个脑袋站在院子里搓着手的阿弯,于是扭头看着方仪,等她解释由来。
方仪早已在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这会儿说起来自然是无比顺畅,只是碍于听云师太平日的威仪,自也不敢露出半分得意,于是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阿弯昨日里因为回来太晚坏了规矩便被罚了,原以为她心中应当有所悔悟,不想今日又找借口偷溜出去,恰好被我撞破,便打算领到戒室思过,没有吩咐不可随意走动。”
如此一来,在听云师太这里过了明路,看这个小丫头还有什么借口老是往那别院里跑,方仪最是见不惯她四处讨喜的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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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云师太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随手翻了翻方仪带来的经书,检查一下是否有所遗漏,而此时阿弯没有吩咐是不敢上前的,站在院子里对方仪的低语听不真切,更无从为自己分辨什么。
片刻后,听云师太似是确认无误,对着方仪点头道:“辛苦了,你自去吧。”
方仪便端着姿态对着听云师太行了合十礼,却又听对方补了一句:“让她留下。”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阿弯,方仪闻言愣了愣,有些琢磨不透听云师太是不是要教训阿弯,但她也没胆子多问,只扭头暗暗瞪了一眼阿弯,便走了出去。
“过来吧。”听云师太指了指自己身边一个空的蒲团,示意阿弯过去。
阿弯不明所以,愣愣地走过去,弯着两条腿“吧嗒”一下坐下了。
她的年纪还小,经不得久跪,所以除了早课以外的时间,从来都是这样一屁股坐下去的,庵里的大家也算是默认。
“昨日被方仪罚了?”听云师太又提起笔来抄经,也没有看向她,边写着边随口问。
阿弯把自己还没消肿的左手抬了抬,凑到听云师太听得到的地方,小声应道:“被打啦,好疼的!”
“她罚你本没有错……只是她心中执念太深,行事时掺杂了许多私念,便与对错无关了。”
那和什么有关呢?阿弯有心想问一问,是不是就像素梅姐姐说的那样,是因为她坏,她不仁善呢?
可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听云师太就又说道:“罢了,把这些经书整理到架子上去,今日你就在我这里做晚课吧。”
阿弯眼睛一亮,晚课这东西也是顶顶烦人的,盖因它不需要众人集合在大殿,而是在各自房间里诵经礼拜以结束一整日的修行,对阿弯来说,听方仪念经本来就是件讨厌事,明知道她心胸狭隘,小气记仇爱发怒,却偏要看她装模作样扮高僧,真真是件倒胃口的事。
但是听云师太就不一样啦,在这泸月庵里,阿弯觉得就属听云师太这四大皆空的样子,瞧起来格外顺眼。
于是一边帮着听云师太跑腿干活,她一边抓紧机会小声抱怨方仪昨日里把自己打得多疼,还害得她哭鼻子,一点也不含糊地在听云师太面前告了一状。
听云师太没怎么理她,却也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等到酉初时分,大乘寺浑厚的鼓声一声声从山顶传来,听云师太便一板一眼地带着阿弯做起晚课,顺带着还教她认了不少经书上简单的字,便是她看不懂,多读几遍也是好的。
再到用完晚膳,夜幕降临,就带了阿弯要将她送回她的住处去。
只是两个人刚刚走出院子,便在小径的岔路口巧遇了经过此处的念云师太。
念云师太看上去像是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手中拿着一顶锥帽,见到听云师太愣了愣,便走过来双手合十道:“师姐。”
听云师太回了一礼唱喏,阿弯也跟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念云师太见了,上前来眉眼弯弯地摸了摸阿弯的小脑袋,笑着问道:“阿弯这是要回去了?晚课好好做了吗?”
这便是她惯常的样子,见了谁都是三分笑,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师妹,”听云师太却插话道,“昨日你家方仪将她打了。”
念云师太一怔,下意识就问了出来:“怎么了?可是阿弯又不守规矩了?”
“她回来晚了,掌灯时分才回来。”听云师太微一皱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念云师太的脸色。
念云师太依旧是一脸盈盈的笑意:“阿弥陀佛,这才多大的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便是以庵里的规矩为重,阿弯可还这么小呢!回头我说说她,方仪这孩子啊,就是太耿直了些,不知变通,好心也容易做错事……”
听上去句句都在理,却不过是四两拨千斤的话头,听着没什么意思,听云师太本也不爱听这些,只道:“师妹,我知道方仪是你族中后辈,从小就被你家中送过来跟着你,你望她继承你衣钵无可厚非。只是……若你一心念着红尘俗事,斩不断这些孽缘,为此而行事偏颇,于修行一道可是大大的忌讳!”
说这话的时候,听云师太脸上无悲无喜,看着念云师太的目光也十分平静,仿佛就只是随口指点其迷津而已。
可是落在念云师太耳朵里就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她脸色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挣扎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对着听云师太又笑笑地行了个礼,道:“善哉,师姐教训的是,是我的心乱了。这便回去静思一番,不打扰师姐。”
说罢,也不再看听云师太的脸色,扬长而去。
阿弯看着她匆匆走入内院的身影,一时间难以掩饰眼中的黯然和失望。
这样的戏码,从小到大她不知看了多少遍,听云师太不喜念云师太如此纵容方仪,总会劝说她莫要这般六根不净坏了修行,念云师太也从不和她争执,次次都答应得爽快,只是转回头一切照旧,没有丝毫改变。
听云师太见劝不住,便也没了法子只能由得她去。
所以阿弯虽然更喜欢听云师太一些,却也和她不大亲近,因为她知道,大人们行事总是要顾虑很多比她重要得多的东西,并不能随心而为。
那一夜,躲在被窝里的时候,阿弯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心中在想,要是能离开这个泸月庵,是不是能多遇到一些像素梅姐姐那样温柔的人呢?
第六章
偶有残雪的山道上,一个瘦瘦高高,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正在赶路,他一边看着手中的羊皮纸地图,一边东张西望地走着,原本质地良好的长袍,因为一路的风尘仆仆染上了泥渍,形容有些狼狈。
看了半天后,少年仿佛认命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羊皮纸往怀里使劲一踹,撇着嘴抱怨:“这鬼画符似的破地图,谁看得懂啊,监理司的饭桶们平时都是干什么吃的,唉……”
抬头望一望天色,少年对自己今夜会不会露宿野外感到了十分的不乐观。
死马就当活马医了,少年心下这般琢磨,正准备抬脚继续往前摸索时,忽然道旁的树林里传来了一些声响。
少年的身体骤然紧绷,右手握住了系在腰间的匕首把柄,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心中暗暗祈祷别是来了什么豺狼虎豹,那他这条金贵的小命岂不是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
那可就死不瞑目了呀!
声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仔细分辨竟然是有人在说话。
“我说阿弯,你手指头都冻红了,小心生冻疮,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你们庵里也不差这一口吃的啊……”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随即一个脆生生的女娃音响起:“这哪是吃不吃的问题呀,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带我出来玩的!”
“我们又不是在玩……”
话头戛然而止,是因为这两个小娃已经走到了道边,从几丛灌木后面闪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呆立在道路中央盯着他们的这个锦衣少年。
少年自然早就看到了这俩人,一个剃着光头的小沙弥牵着圆头圆脑的小女娃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在看到陌生人的时候,小沙弥“刷”地一下就挡在了小女娃身前,反倒是小女娃歪着脑袋探出头来十分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
少年立刻放松了戒备的姿势,对着他们挥挥手,笑着说道:“别怕别怕啊,大哥哥不是坏人。”
他生得眉目俊朗,一笑起来给人暖洋洋的感觉,看着十分平易可亲。
可是坏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啊。
同光皱了皱眉,大乘寺偶尔也有些远道而来的贵族子弟前来朝拜,因而他能看得出面前这个少年的穿着非富即贵,只是却不懂他为何孤身一人身在这和山顶寺庙隔了老远的树林子里,若非本地人觅食,鲜少有人会往这边走。
他在思索要不要搭理这个人的话头。
“大哥哥,”还没想出个头绪来,站在他身后的阿弯却已经开了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少年松了口气,依旧笑笑地说道:“我迷路了,不知道你们对这里熟不熟?能否给我指个路?”
这倒不是难事,永山上本就没有她和同光没走过的地方,阿弯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问起少年要去哪里。
“听说主峰下面有个别院,最近住进来一家人,我是那家主人的朋友,过来探望他的。可是山路崎岖,走着走着就不认道了。”少年如是说。
阿弯的眼睛亮了亮,笑眯眯地从同光身后走出来:“那我们顺路呢!大哥哥与我们一道走吗?”
同光看了看她,犹豫片刻,却也没反对,这里距离别院不算远,盏茶功夫就能走到,应当没什么大碍。
锦衣少年自然是心下大喜,二话不说就应下了,甚至想主动帮同光扛一扛他肩上的竹篓,奈何同光死活不肯。
三个人就这么并肩走着,少年因为不认得路略有些落后,阿弯扭头看看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这个小话痨就又开口搭讪了起来:“大哥哥,我叫阿弯,住在山上泸月庵。他叫同光,是大乘寺的。你叫什么名字呀?从哪里来的呀?”
她向来懂规矩,问人名姓之前必要自报家门,这回连同光的家门也一并报了,惹得同光十分无奈地撇了撇嘴。
少年也不矫情,见阿弯一派率真,便十分热忱地回答她:“弊姓澹台,单名一个进,字文远,是凤中人士。”
“哦……”这一长串半文不白的自我介绍,阿弯是有听没有懂,只好继续唤他大哥哥,道,“那大哥哥和别院里的那位哥哥是认得的吗?他也是从凤中来的吗?”
澹台进正觉得眼前这小女娃娃问题一个接一个跟车轱辘似的,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别院里住着的是谁,于是附和道:“是啊,我与他打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怎么?你也认得他?”
阿弯似模似样地点点脑袋:“他不好好吃饭,素梅姐姐很是担心呢!”
哟呵,看来还没少和他们打交道。
澹台进扬起嘴角摸摸下巴,也不知道心里琢磨了些啥,上前几步拍拍阿弯头顶的小发髻,道:“那我回头说说他,叫他好好吃饭,他一准听我的。”
阿弯一听,也不知怎么地就高兴了起来,拿另一只手过去牵了澹台进一道走,边走边和他讲起了山上的逸事,一张小嘴叽叽咕咕了一路都没停,倒惹得旁边的同光几次出言叫她小心看路别光顾着说话。
人迹罕至的山野里头能有多少事可以说道的?偏偏这小女娃讲起来没个完,明明芝麻蒜皮大的一点小事,她讲起来就格外地兴高采烈,澹台进听着听着忍不住心里也乐呵起来,时不时还搭几句给她捧个场,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于是这一路走下来没多长的时间,澹台进就和阿弯一边“进哥哥”一边“小阿弯”地热络得不得了,要不是还有个同光在旁边偶尔泼个冷水,指不定都要找个地方去认干亲了。
*
素梅也没想到,她推开院门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怪异的组合,他家公子的陪读,也是至交好友的景川侯世子澹台进,带着前些时候他们刚认识的阿弯,和一个小沙弥站在外头等着她。
“世子爷。”素梅也顾不得纳闷,赶紧就过去行了礼,“不知您会过来,公子此刻正在屋里歇息。”
澹台进随意点点头,神色微敛,问了问正院的方向,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他”,就大步流星地跨进门去找言怀瑾了。
阿弯看看他走进去的背影,再看看面前的素梅,然后从同光背上卸下的竹篓里扒拉出一捧新鲜的蘑菇,递到素梅面前。
“素梅姐姐,这个季节的蘑菇最好吃啦!我和同光今日出来采,就多找了一些拿来给你炖汤,鲜得很!”
素梅忍不住笑了,看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身旁这个叫同光的小沙弥也是一脸疲惫,不知这么小的两个孩子要费多大的劲才能采到这一竹篓的野菜蘑菇,便十分不忍心:“这么大冷天的你们小孩子怎么吃得消,快进来先暖和暖和。”
阿弯自然十分高兴,可是同光却要赶回去给膳房师傅帮忙,在素梅再三保证会派人安安稳稳把阿弯送回泸月庵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别院的厨房因为生着火,一进去就十分的温暖,阿弯舒坦地吸了口气,很没出息地搬个板凳靠着灶火坐下来。
素梅看她这小模样也觉得好笑,去灶上将一直温着的南瓜羹盛了一碗出来,端到阿弯面前。
阿弯顿时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碗凑到嘴边,吹了吹,轻轻吸溜一口,甜丝丝暖呼呼的滋味含在嘴里,恨不得五脏六腑都要服帖得喟叹出来,怎么这么好吃的!
“慢点慢点,小心烫到了。”素梅见她一口一口喝个没停,忍不住叮嘱她。
哪里还顾得上这个,阿弯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个胃出来,把明天的饭食也给装进去。
“素梅姐姐,这个怎么这么好吃呀?比庵里膳房做出来的可香多啦!”
素梅也很得意,心想着那自然是不能比的,这南瓜羹里还放了蒸熟的红薯泥,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诀窍,可不是比旁人做的要香甜许多?
阿弯吃的小肚滚圆,十分满足,麻溜地帮着素梅收拾碗筷,很是狗腿地凑在她后面东看西看。
“怎么了?”素梅看她满脸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索性就顺着问了。
“就是……”阿弯咬咬唇,难得的有些踌躇,“素梅姐姐,你怎么会做这么多好吃的啊?”
“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在前人积累中自己想出来的。”素梅一边洗碗一边随口答道。
这一句话里倒有两个词是阿弯听不懂的,愣在那里眨眨眼,心下一横决定随它去,只继续问道:“那……素梅姐姐你能教教我吗?”
“嗯?”这下轮到素梅愣在那了,“教你什么?”
“教我做饭呀!”阿弯红了脸,看上去十分的不好意思,“也不用很多,就教几样就好,到时候我去教给我们膳房的师姐,让我们庵里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来……”
素梅只当阿弯是个小馋猫,自己在吃食上花的这些独一无二的心思可都是她在此处安身立命的本钱,便是千金都不肯换的,哪里能随便教给个小娃娃,更何况传播出去,于是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了。
阿弯有些失望,不过她本也没有抱太大指望,方仪便是从念云师太那里多拿了一串念珠都还要藏着掖着的生怕让她看去了呢,素梅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不愿意教给她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她原本想着,若是能学会这些便也有了理由时时待在膳房里,不用担心吃不饱了。
看来还要想别的法子。
这般思索着,摸摸吃饱喝足的小肚皮,阿弯重又神采奕奕了起来。
*
另一边,澹台进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正院,推开房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热气“哗”地一下直冲面门,惊得他差点没有后退三步。
这屋里是燃了多少炭盆哦!
好在他下盘够稳及时站住身形,又想起言怀瑾离开凤中前那半死不活的样,脸上添了几分忧色,直直往屋里冲去,要亲眼看一看言怀瑾如今是有多虚弱。
边走着这嘴里就已经期期艾艾地喊了起来:“我的慎之哎——”
慎之是言怀瑾的字。
然而一转过屏风就发现言怀瑾正坐在榻前烧东西,一张张往炭盆里丢着信笺,窜起来的火苗烧得他自己也是微微发汗,原本苍白的清俊面庞上倒是浮现出几抹红晕。
看到澹台进这么一惊一乍地走进来,言怀瑾仿佛毫不意外,连眼神都没甩给他一个,手上动作也没停,只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要到年后才会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澹台进也没顾上搭理他,反问道:“你这是在烧什么呢?屋里头都热成这样了,得是烧了多久啊……”
言怀瑾垂着眼,拧眉将最后几张丢进去,卸了肩上的狐裘站起身来,走过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顿时就有寒风冲了进来,惹得人心思一振。
他呼出一口气,转头这才打量一番澹台进,继续问道:“你来做什么?”
澹台进被他这么一问,心中顿时十分委屈,没好气地往椅子上一歪,道:“你被那老虔婆折磨得如此凄惨,于公于私我都是要来看望你的,横竖大家都知道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用不着做戏给别人看。你放心,不管要花多少年,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咱们?”言怀瑾重新走回榻上,似是不放心,又慢吞吞地将狐裘披了起来,“咱们都是谁?”
“就……就我和你呗?还有其他看不下去老虔婆这番作为的人,朝中应该不少……”澹台进不过随口泄愤,哪里想到那么多,被言怀瑾这么一问,才结结巴巴地找补起来,“至少景川侯府算一个!我爹肯定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嗯。”言怀瑾不知可否地应着,身体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视线虚虚地飘向窗外,看着那一片雪白山林,只轻声道,“可我没想要报仇。”
——啊?
※※※※※※※※※※※※※※※※※※※※
想了想决定还是今天就开始日更!
希望大家走过路过点一点收藏,存稿很丰厚绝对不会坑的!
第七章
澹台进怀疑自己山路赶多了,不仅脑子糊涂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又或者面前这个言怀瑾大概是个假的言怀瑾。
“殿下。”他忍不住十分正经地称呼起来,“您可知道,在此番变故之前,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没有人不觉得那个位子非您莫属,您是元后嫡子,皇子中居长,您七岁时便熟读诗礼经策,在殿上与先皇对答如流,没人不说您是我大燕之福。如今遭此横祸,被那老虔婆陷害到这个地步,您却……我不懂。”
澹台进说的很认真,他都想不起来上一回这么严肃地跟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说得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想想还有点小得意。
言怀瑾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一般,眯了眯眼,道:“如今我已经不成了。”
“怎么就不成了啊?”澹台进很捉急,虽然大家都还是少年模样,但是这不成可是件大事,男人怎么可以不成呢?
“我中的毒,是穿云香。”言怀瑾勾着嘴角,轻声吐出这个名字。
澹台进一双眼,立刻就瞪得犹如铜铃大。
穿云香,那可是传说中才有的奇毒,相传来自北方冰海,与那里生活的鲛人有关,光是制造这种毒/药就需要至少三年时间,中毒之人五脏六腑会在瞬间被寒气浸染,不出三步必死无疑。
“那……你怎么还活着?”澹台进拿手在言怀瑾面前晃了几晃,说好的不出三步呢?
“我也不知。”言怀瑾一脸不虞地歪过头避开他的五指山,“御医拼了老命为我调理,但我的脏腑受伤太深,大约也活不到弱冠。”
一时间,澹台进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本以为言怀瑾中的只是普通毒/药,此番被发配到永山休养,那就是真的休养了,养好了身子不还是好汉一条?到时候杀回凤中去,就凭他言怀瑾的头脑和人望,未必没有一搏的机会,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可是如今才知道,他中的是穿云香,这种毒没人知道怎么解。
“不对啊?”澹台进又反应过来,“那老虔婆哪来的毒/药?她难道没有解药?”
言怀瑾收回一直望向窗外的视线,回过头看着这个二愣子,道:“大约四年前,太医院大方脉吏目三人革职,新调任上来的均是江氏一脉。”
澹台进口中的老虔婆,先皇继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江怜雪出自江家,所谓的江氏一脉便是与太后党有关了。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脉案向来都是院正和御医在诊吧?”
“我本也是这么想,便没有在意。可是彼时她根基尚且不稳,不先换了妇人科的吏目,插手大方脉是做什么?”
澹台进沉默了。
言怀瑾也没想要他说什么,两个半大少年相对而坐,说着与他们年龄毫不相称的沉重话题,就连屋内的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压得人透不过气,言怀瑾不适地皱了皱眉,又道:“她有所图,图的就应当是穿云香了,可见她手头只有方子,没有成品。”
那有解药的方子也好啊?
澹台进想要这么说,然而世人对穿云香所知有限,唯有一点广为流传,那就是穿云香制成难,制解药更难,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江怜雪要害言怀瑾,自然不会为他把解药也备好,可是言怀瑾已经撑不到十年后解药制成了……
“怎……怎么会这样?”澹台进一时间悲愤交加,对着桌案狠狠砸了一拳。
言怀瑾倒是没甚表情,一如既往地歪靠在榻上,指了指方才烧起来的炭盆:“你问我烧的什么?都是离京后朝中诸位重臣劝说我的密信。”
人都已经不成了,还要这些图谋大计的密信做什么?言怀瑾烧得毫不犹豫。
他本是先皇嫡长子,元后在世时也受尽荣宠,在宫里是头一份的尊贵,然而元后逝世先皇迎娶江怜雪为继后,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好在他自己争气才没有被彻底湮灭在宫里,却没想到先皇突然驾崩,江怜雪为了扶持自己看中的皇子登基,竟是连面子都顾不上,对他下了如此狠重的毒手,若不是其中阴差阳错捡回一条性命,此刻怕是坟头草都要开花了。
天道如此不公,然而他却无处伸冤。
澹台进是个火爆性子,知道了原委,急得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团团转,一边替言怀瑾不平,一边又为自己帮不上忙而难过,恨不得要将宫里那老虔婆揪出来偿命才甘心。
言怀瑾被他转得脑袋发晕,只想把人赶走,便说道:“如今我就是这样了,你走吧,莫要再来看我。”
这话一听,澹台进顿时不转了,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言怀瑾,满脸都是哀怨:“慎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只要你一天还喘气,咱们就还有指望的,别……别放弃啊……”
说得他自己也没底气,言怀瑾更是不稀得理他,闭上眼睛准备养神。
澹台进却不放弃,凑到言怀瑾身侧,挤在榻上坐下来,头头是道地分析:“你看啊,关于穿云香,我们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正经它是什么样的谁都不知道,而且你中了这个毒却没死本身就很蹊跷,没准这里头就有什么名堂,咱得搞清楚吧?这事就交给我了,等我回了京想办法安排一番。老虔婆如今朝中内外把控得紧,但她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言怀瑾听着他这番琢磨,不置可否,他本就被这番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此刻只由得澹台进胡乱打算。
澹台进倒是越说越起劲:“慎之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事事都想得太通透,要晓得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也是管用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看你们山上尼姑庵那个叫阿弯的小姑娘,小小年纪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寻觅吃食,日子定然过的跟黄连水似的苦巴巴,可她还不忘了到你这来送点蘑菇。她图什么?无非就是结一份善缘,日后也许多一个出路,连五岁小娃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就不能积极乐观一点呢?”
五岁小娃大概不懂这个道理,纯粹为人热忱罢了,但言怀瑾真觉得再由着澹台进这么琢磨下去,胃里那口翻腾的老血怕是又要吐出来了。
所以没多久他就郑重其事地把人给赶走了。
好在澹台进十分有干劲,急匆匆地下了山,势必要在此番逆境中杀出一条路来。
不期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三才早就在外面候了多时,眼看着景川侯世子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便知道自家主子不打算留饭,于是轻手轻脚地将早就备好的午膳端进来摆好。
经过澹台进的这一阵搅和,三才看着自家主子总觉得仿佛多了那么一点鲜活劲,先前宫中剧变兵荒马乱,主子又中了毒,还没调理好就被太后一道懿旨直接发配到永山清修,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眼看着人一日比一日的消沉下去,三才都觉得言怀瑾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偷偷地抹了好几回眼泪。
如今看着,虽然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冷眼待人,一样裹着狐裘不愿动弹,眼中却多少有了些生气。
言怀瑾不知三才心中所想,他自榻上起身,修长的手指拎起一边的火钳,随手拨了拨炭盆,听得里面“噼啪”一声响,便松了手,拍拍浮灰,往饭桌边挪过去。
桌上照例是十分丰盛的菜肴,有荤有素,正中摆着一道蘑菇素汤,看着鲜香又诱人。
他鬼使神差地便想到了之前澹台进说的话。
既然想到,索性就问了:“常来的那个小女娃,是叫阿弯?”
正在摆碗筷的三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言怀瑾在说什么,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正是,这道素汤的蘑菇还是她采了送来的,现下还在膳房里和素梅叙话呢,小的这就去把她叫来。”
说完也不待言怀瑾反应,麻溜地跑去叫人了。
*
阿弯再次在言怀瑾的桌边坐下时,心中十分忐忑,上一回她陪着言怀瑾吃饭的记忆实在是不怎么好,总觉得言怀瑾大概也不是很想看到她,毕竟他再怎么龙章凤姿,吐血的时候也好看不起来。
唉,三才哥哥非拉着她来做什么哦。
一张小脸愁苦得皱了起来,阿弯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以应付的场面。
言怀瑾看着她这副样子却误解了,取过一副空碗筷放在她面前,道:“吃吧。”
……可她在膳房里吃了好多,现在好饱啊?
阿弯虚虚地握起筷子,艰难地思索着该怎么办,一时间僵在那里没能动弹。
言怀瑾只当她年纪小太拘谨,也没在意,自顾自端起碗来用饭,特意舀了一勺子蘑菇素汤来尝尝,果然十分鲜美,也不知是蘑菇新鲜的缘故,还是素梅又在汤里加了什么奇怪材料。
“听说你住在泸月庵?”冷不防言怀瑾又问了一句。
这话好答,阿弯立刻打起精神来回道:“是啊,就在山道上去没多远,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庵里的屋角呢!”
“唔。”言怀瑾随口应道。
但是阿弯向来爱说话,只要看着对方不厌烦她,就能自顾自地一路说下去,她还惦记着素梅姐姐说的自家主子总是吃的很少令她十分担忧,便努力把话茬子往这方面引,讲起了自己跟着同光出来觅食的事。
“这个季节不大好,要是早一点果实成熟的时候,山上可是有很多好吃的野果子呢!每次出门都能把竹篓里塞的满满当当的,膳房时不时还会做桂花栗子羹吃,喝一碗一整天都暖和的!再过一阵子也不错,山脚下那片竹林里该有春笋了,到时候一大早起来就得去挖春笋,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好几天都挖不完呢!不过同光说也不能挖太多,回头该不长竹子了……”
说得她都有点想吃春笋了,虽然挖春笋真的好辛苦,有时候她和同光要忙活好半天。
说完了春笋又说起山野菜,说完了山野菜就是五月的粽子叶,八月的小芋艿,再绕回秋天的甜菜头,一顿饭的功夫,阿弯很努力,就没有说重样过。
等言怀瑾回过神来搁下筷子,发现自己比平日里竟多用了小半碗饭,胃中难得的有那么一丝饱腹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缘何如此。
倒是惹得阿弯小小的心头一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话太多惹了这位小哥哥不快活,只看他一吃完饭,赶紧找了由头说去叫人来收拾碗筷,便溜了出去。
等素梅和三才拾掇妥当了出来准备送阿弯回去的时候,阿弯就见他俩眉眼弯弯的,定然是因为言怀瑾这一顿总算是多吃了一些。
“素梅姐姐,”于是阿弯牵着素梅的手,仰起脑袋问道,“你很高兴吗?”
“是啊。”素梅手中提着一盏羊角风灯,黄色的温暖光线照在她脸上格外柔和,“自从……生病以来,我家公子就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特别是出了京城之后越发随性。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把身体养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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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是什么?钢又是什么呀?”阿弯听不懂,又十分好奇,便毫不在意地问了。
谁知素梅脸色却陡然一白,扭头看三才正在院子另一头整理水缸,应当没有留心到她们说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明白,来,咱们走吧,早早把你送回去也安心。”
“嗯。”阿弯乖巧地点点头,大人们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从来都是用这种借口搪塞的,她早都习惯了,不过她心里还有小九九,一边走着一边就又说道,“公子小哥哥在吃饭的时候,阿弯给他讲了山上好多的吃食呐!”
素梅笑了,虚虚一点阿弯的小鼻子:“好,给我们小阿弯记一个头功!”
阿弯缩着脑袋躲过素梅的手指,也格格地笑:“阿弯不要头功。”
“哦?”这么小个人,竟然还懂得提要求了,素梅便道,“那阿弯想要什么呀?”
“就是……就是……素梅姐姐能不能和我们管事的师太说说,让我可以每天到你们这里来?”阿弯看着素梅,小心翼翼地说出心里琢磨了半天的念头。
哪怕不是每天,可以让她经常过来还不用被罚就行,这里的吃食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不管怎么说,都比呆在庵里让她快活,哪怕方仪整日里恨得要瞪她她都顾不得了。
素梅本能地就想拒绝,她家殿下是什么样身份的人,身边要添人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阿弯年纪还这么小。时常走动一下无妨,若真是每日里来一回,被有心人发现利用来行不轨之事,岂不是平添了许多麻烦?
可是正因为她还这么小,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任谁也都能想象得到,若是泸月庵中有年长之人愿意照顾她,又怎么会轮到她这样的小女娃出来做这些挖野菜挖蘑菇的活。
当然并不是说庵中的其他人就没有事情做,尼姑庵的生活本就清苦,一应事务都要亲力亲为,甚至连平日里所穿衣物都是自己织布裁剪,没人可以偷懒。她们只是太过淡漠,一心向佛,人人都想斩断红尘俗念,即便是最公正平和的听云师太,心中的恻隐之心也比旁人要少了许多。
佛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阿弯这样年纪所受到的苦楚,在这些多少年都不曾踏出过永山的方外之人眼中,连人生必经的修行怕是都算不上。
她们的慈悲与向善,是用来普度世人的,这个世人里不包含自小就在庵里长大的阿弯。
素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低头看到阿弯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中的某一处就绵软地塌了下来,紧了紧握着阿弯小手的掌心,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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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怀瑾:我家阿弯天真可爱又单纯,从不耍心机。
阿弯:……我不是,我没有。
第八章
方仪真是气坏了。
阿弯这个小东西,不光舔着脸地总往那个别院跑,如今还蛊惑了别院的姐姐过来关照两位师太,说想让她每日里过去陪他们主子用膳。
凭什么?
方仪咬着牙从大殿里走出来,手中的佛珠越捏越紧,恨不得要生生抠下一块来。
她是八岁那年被人领到山上来的,爹娘不争气,身为旁支一心依附着主族生活,所以当主族想要找个女孩到泸月庵中来和念云师太作伴,并为她养老送终时,半点拒绝的权利都没有,方仪就这样被决定了一生的去处。
没人问过她的意思,送她上山的嬷嬷只说从此以后虔心向佛定然衣食无忧,不比在俗世里挣扎来得清静?
可是从小再苦再累都不会吭一声的方仪,剃发时看到自己满头青丝落下还是忍不住狼狈地哭了几声。
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从外面探着脑袋往屋里看的小小一个女娃,阿弯。
阿弯自小就生的好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因为在庵里吃的不好比之同龄人要瘦弱一些,却更显得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再看她一头软软的细发扎成两个小圆髻,在当时的方仪眼中,就宛如一根淬了毒液的刺,蔓延得她浑身都发痛。
后来,方仪就看阿弯怎么都顺眼不起来。
这会儿扭头看到阿弯甩着两个小手溜达着也从殿中走出来,想到方才师太说的,允她每日晌午过去别院,待用过晚膳再由别院派人送回来就行。
这样一个从小就被人丢弃在月洞门外的小娃娃,凭什么比自己要得到更多的关照?
方仪身形未动,只是一瞬不瞬阴测测地盯着阿弯的身影,直看得越走越近的阿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正要出声喝住阿弯,琢磨着用什么借口把她拉去戒室时,突然不远处有人唤她。
“方仪。”听云师太穿着灰色长袍,手中缠着百零八子的念珠,正无波无澜地望向她,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怒。
方仪有些惊讶,因为自己与念云师太的关系,听云师太是鲜少主动与她说话的,也不知是何事,便规规矩矩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行了礼。
“嗯,”听云师太的眼神从不远处走过的阿弯身上滑过,又落到了方仪面上,“想必你师父已经教导过你,何为五钝使?”
方仪一愣,下意识答道:“回师太,贪、嗔、痴、慢、疑,是为使。”
“那何为三毒?”
“谓三不善根:一者贪欲,二者瞋恚,三者愚痴。”
“三不善根中最恶是何?”
……是瞋恚。
然而方仪没有答话,至此她便明白,听云师太这一句句的诘问,看着是在考校她的功课,实际不过是见了她方才面色不好,拐着弯来敲打她,要她戒嗔戒躁,不可妄动怒念。
应当低头认个错,日后潜心修炼心性才对,然而这般想着,心中那口怨气反而腾腾腾地窜了出来,越冒越多怎么也咽不下去,咬着唇一时间和听云师太僵在了那里。
听云师太垂下眼帘,她已出家多年,这等俗事早就难以动摇心境,不过是本着劝诫晚辈的心思为之指点迷津,若是没有成效也不会执着,摇了摇头就算了。
这时念云师太却从小道上拐了过来。
她依旧是笑盈盈的,仿佛不曾在远处看到听云师太教训方仪似的,只冲着对方行礼,问道:“师姐,又到了行法布施的时候了,明日午时挪点时间我们商议商议吧?”
“嗯,知道了。”听云师太淡淡地应下,也回了一礼就准备走开。
念云师太却又道:“方才别院那位姑娘过来说话,我观师姐对她也颇为敬重,不若改日登门拜访一番?”
听云师太闻言皱了眉:“师妹,你我乃是方外之人,何苦执着这些俗礼。”
“师姐,”念云师太笑意更深,“不过是邻里走动罢了,哪里就说得这么严重。”
然而听云师太向来冷眼观人十分通透,一双黑眸凝视念云师太的笑脸许久,又漠然地移了开去:“你若是想知道别院究竟住了什么人,大可以直言来问,不用这般试探。他来自凤中,姓言。”
言,是皇家姓。
先帝大皇子被太后一道懿旨发配到永山清修,本就不是什么机密事,稍一打听都能知道,只不过言怀瑾上山时不曾声张,只做寻常模样住了进去,便叫人不能确信,且大乘寺那边向来有什么事都只派人关照资历更老些的听云师太一声,以至于旁的人都只能自己猜。
这下听到听云师太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念云师太这颗心才算是落到了肚里。
不论她盘算什么,听云师太都不想理会,只看着眼前这对师徒十分失望,再不肯多说半句,扭头就走了。
*
这些事阿弯自然不知道,她心情很好地回屋睡了一觉,第二天向回事处的掌事师姐打个招呼,就轻车熟路地往别院去了。
就在她一路吭哧吭哧快要走到的时候,突然在前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弯眼眸一亮,加快了脚步追过去,冲着那人用力蹦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啪”地一声。
同光正费力抱着几大包食材,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拍这么一下,差点没站稳踉跄着要摔,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很是恼怒地向来人瞪去。
对上的却是阿弯那张笑嘻嘻的小脸,在阳光下格外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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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满腹的怒气也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阿弯,你这样很危险的。”
“哎嘿嘿。”阿弯自己也知道莽撞,方才就已经赶紧扶住同光的胳膊,这会儿更是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下,“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拿着这么多东西,这都是做什么的呀?”
“膳房的大师傅得了吩咐叫往这边别院送过来的东西。”
“哦,那我帮你搬呀?”阿弯边走边扭头对同光道。
同光上下一打量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阿弯很不服气:“我很有力气的!平日里不都是轮流搬竹篓嘛!”
那竹篓里都是些野菜和蘑菇,能有多重。同光在心中腹诽,却终究没有拆穿小孩子家难得的自信,只道食材珍贵不放心假手他人,阿弯便也作罢。
“对了,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同光不解,泸月庵里向来规矩严,不让人随处乱走。
说起这个阿弯就十分高兴,眉开眼笑地告诉同光:“我叫素梅姐姐帮我打了招呼,以后每日里都能到这边来,吃过饭再回去就可以呢!”
同光闻言若有所思,很是不放心地问道:“阿弯,庵里的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阿弯愣了愣,眨眨眼道:“没有啊,怎么了?”
同光不信:“我还不了解你吗?看你这喜滋滋的样,是不是不想待在那里?”
她终究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还没有学会十分遮掩自己的情绪,同光时常与她一处相处,稍一琢磨就能将她心中所想看穿。
阿弯面上有几分委屈泄露出来,咬咬唇,道:“在那里,不开心呢。”说完嘴角就耷拉下来,要哭不哭的样子,却又强忍着。
同光暗暗叹息,他们这种生活在永山的小孩,从小背负的东西就比旁人要多,更何况阿弯的身世更比其他人要苦一些,她想逃离这样的人生,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不如说她本就还在应当哭闹着对别人撒娇的年纪,不该如此让人心疼。
“这样也好吧。”同光腾不出手来,就弯下腰拿脑袋蹭蹭阿弯的额头,这是小时候他常常用来安慰阿弯的方式,见着她脸上的神情由阴转晴,他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若是这别院的人待你好,你就想办法呆着,若是不那么好也就罢了,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嗯!”阿弯应得清脆,自小同光就比旁人要疼爱她一些,要不是大乘寺不接受女孩无计可施,保不定早几年她就想法子去和同光作伴了。
*
他俩走进别院的时候,素梅正在捣鼓姜片糖,言怀瑾身中寒毒最是需要服用起暖的食材,她早就想试试这个姜片糖的方子,把冬姜切成薄薄小小的一片,做成零嘴的样吃起来也方便。
这会儿她正进行到最后一步,熄了火炒糖挂霜,独自在膳房里忙活得大汗淋漓,只恨这大锅大铲的使唤起来太费劲,于是见到同光过来便跟见到救星似的两眼发光。
同光很是无奈,他在寺里要做的事情多,哪里耽搁得起,本想着送完东西立刻就走,架不住素梅一再请求,再有阿弯在旁边眼巴巴馋呼呼地看着,只好捋了袖子抄家伙上。
好在翻炒的活计他本就是做惯的,会用巧劲,力道又比素梅大很多,不多会儿就将一锅姜片糖炒的沙沙的,看着十分讨喜。
素梅过意不去,在同光走的时候包了一大包姜片糖让他带着,便是寺里的和尚不重口腹之欲,总也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想来乐意多吃几个。
而阿弯就很自力更生,轻手轻脚从碟子里拈起一个往嘴里丢,还有些烫,但是甜丝丝的,没有生姜的辣味,吃在嘴里很酥,很好吃,她就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拿。
“过午不食姜。”素梅送走同光回来,赶紧拍了一下阿弯不老实的小手,“虽说这会儿还没过午,但你年纪小,这个可不能多吃,一天只能早上吃一个,懂吗?”
阿弯哪里懂,便问道:“吃多了会怎样呢?”
素梅想了想,有些揶揄地吓唬她道:“会流血!”
阿弯一听,赶紧伸手捂住小嘴,这可不得了,之前大哥哥发病的时候吐了好几口血呢,她可不能那样,多难看啊。
于是苦着一张小脸又看了看裹着糖霜的姜片糖,狠狠咽下口水,一个就一个吧,总比没有好,明日过来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这般想着,阿弯用膳时就有那么些心不在焉。
言怀瑾自然是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都在琢磨什么,方才见她端着盛姜片糖的碟子过来的时候就是一脸忧愁,这会儿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东一口西一口地也像是有心事,更夸张的是,她时不时抬头看看言怀瑾,更是要眉头一皱几不可查地叹口气。
回想起素梅似乎提过阿弯在山上的尼姑庵里日子不算好过,所以答应了让她每日里过来用膳,甚至求情要他照顾一二。
其实素梅打的什么主意,言怀瑾只消一眼便能看透,无非是觉得阿弯和他妹妹年纪相仿,有她在身边作伴,兴许言怀瑾也能开怀一些,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
思及此,言怀瑾微蹙了眉,自打前年素梅落水过一次之后,便很是有些自作主张,虽说也处处都为他着想,但这样有主意的丫鬟,让他没来由地有些头疼,或许还是应当找个时机提点一番,只是他此番最艰难的时刻,素梅不离不弃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很久,话要怎么说便需得斟酌一二,不可因此寒了她的心。
阿弯原本正在哀叹自己这不能对着姜片糖大快朵颐的弱小人生,没留神一抬眼看到言怀瑾皱着眉头脸色不好,登时心里一紧张,也顾不得别的了,“吧唧”一下就窜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殿下哥哥,你怎么了!”
别是又要吐血了吧?
言怀瑾见她这一惊一乍的有点懵,殿下哥哥又是个什么鬼称呼?
没办法,从没有人跟阿弯提过言怀瑾的名字,她不是听人叫公子就是叫殿下,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她还能明白,殿下这种称呼接触的少,便自动被她划归到名字那一栏了,叫一声殿下哥哥,总比叫大哥哥要来的亲近吧?
言怀瑾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不过他也不是会和小孩子计较这种事的人,想着大约还是上次毒发的时候吓到了她,面上便努力添了几分柔和,伸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脑袋:“我没事。”
“哦……”阿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大概是自己反应过度了,都怪素梅姐姐先前提起这茬,害得她到现在都提心吊胆地,再看看言怀瑾确实也不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还没坐稳,就看到一个小碟子被推了过来,是装姜片糖的那个碟子。
抬眼对上的是言怀瑾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冷淡脸庞。
他的心思很简单,从前六妹妹不高兴的时候,拿点糖哄哄就能立刻破涕为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抵都是如此吧。
谁知阿弯的小脸反而越发皱了起来。
“素梅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好。”怕她是担心不好吃,言怀瑾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
“唉,我知道呀。”阿弯小大人似的托着自己的下巴哀叹,“可是素梅姐姐不让我多吃这个,一日里只能吃一个,今日的份我已经吃完了,要忍住,真是好难啊……”
……言怀瑾顿时就不想理她了,端起碗来吃自己的。
第九章
日子就这么安稳地过着,一转眼已经是开春时分。
一日,听云师太在早课结束时,趁着所有人都在,讲起了今年行法布施的事。
所谓法布施,既是布施的一种,也是传道弘法的修行,每隔几年掌事比丘尼都会带着几个到了火候的沙弥尼下山游历,于尘世中广布善缘,也在过程中磨练心境,是泸月庵的一件大事。
今年领头下山的便是听云师太,她已经有年头没离开过庵里,是时候轮到她主持此事了。
因着这也算惯例,旁的人不过听听这次要下山的沙弥尼都有谁便罢了,该做准备的做准备,该干活的继续干活,唯有阿弯,待众人走后又被听云师太留了下来。
听云师太将面前的木鱼细细地擦拭干净摆好,对阿弯招了招手,待她走近身旁才开口道:“此次下山,我怕是要有三五个月才能回来,你可要与我同去?”
听云师太会这么问,心中是有些旁的盘算的,只是她也拿不准自己这般是否是为了阿弯好,且行法布施时要面临的境况是怎样谁也料不到,带着阿弯这样小的孩子在外行走总会有诸多不便的,因而听云师太决定听一听阿弯自己的想法。
阿弯哪里想到会有这种事,庵里的日常事务她从不曾接触过,对佛法的行仪也是一知半解,只偶尔跟着师姐师太们念念经认认字,闻言下意识就摇了摇头。
听云师太倒也没在意,只继续说道:“当年大乘寺的住持方丈在月洞门外发现你的,他抱了你进来叫庵里收养着,那时我本想既然是圆月的门,不如就起名叫阿圆吧。可是方丈却说,你自幼失恃失怙,不可强求一个圆满,不若就叫阿弯吧,缺月总也有圆的时候。”
阿弯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事,不禁睁大眼睛听得极为认真,心中也对那位给自己起名的方丈多了几分好奇。
“那时候方丈只叫我们收养你便罢,并不曾提过受戒的事,所以你和旁人不同,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我不曾与你剃发,横竖也不到年纪。本想着你还小,过些年再与你说,只是看你最近行事,我又要有些日子不在,便先告诉你,你若是想要有旁的去处,记得和我商量。”
听云师太难得会说这么多话。
直到夜里回到屋中躺下,阿弯都还有点没消化完那一番话,但有一点她听懂了,听云师太的意思是,她是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的,是不是听云师太也看出来了她的小心思?
可是,如果别人不想收留她呢?她会不会除了这个泸月庵,其实根本就没有别的去处呢?
阿弯也不知道呀……
想到这里,窝在被窝里的阿弯心情就有些低落,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过是想每日里能吃些好吃的,不用再面对讨厌的方仪,不用担心被责罚,好像就已经很难了,一时间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想快点长大。
忍不住又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子。
*
听云师太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三名年长的沙弥尼下了山。
阿弯照例每日去别院里陪素梅说说话,陪言怀瑾用膳,日子也过得满足而平淡。
一转眼个把月过去,素梅最近在琢磨趁着天气转暖把冬天存下没吃完的蔬菜拿来做成酸酸甜甜的腌菜,到了夏天也能吃得舒心一点,所以这一日带着阿弯准备把地窖里的萝卜都切好晒起来。
能给素梅打下手阿弯是极开心的,迈着小短腿一趟趟地抱着大萝卜来回跑,原本素梅还想把三才从前院给叫过来帮忙呢,看她兴致这么高涨倒是作罢了,和她一起两个人跑了好几回才将这堆萝卜搬上来。
泸月庵的伙食向来清减而粗暴,腌萝卜干这种需要花时间的精细活阿弯很少见到,素梅还说要为她特意做个甜口的,可把她给期待坏了,因为年纪太小也不能上手切萝卜,就帮忙把切好的萝卜拿到外面的竹匾上去晒。
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好的天气,萝卜也总要晾晒个两三天才行,这几日里阿弯一到别院就奔到晒萝卜的竹匾前去打量一二,闹得素梅和三才都哭笑不得。
等到她终于吃到素梅为她特别做的多加了糖和醋的萝卜干,那满足劲也就别提了,“嘎嘣嘎嘣”咬得脆响。
“素梅姐姐,你可真厉害!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呢!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必不推辞的,当牛做马!”小话痨心满意足了当然没忘了赶紧夸夸恩人,还学着大人的样努力表忠心。
素梅忍不住就笑了,点点她的额头:“你呀,一点吃的就被收买了,这些年没吃过好的还是怎么的?”
她本就这么随心一说,没往深处去,但是见阿弯小脸一顿然后又“嘿嘿”地笑了两声,忽然回过味来,阿弯之所以这样,可不就是因为这些年没吃过好的吗?
一时间,心中也酸涩起来。
阿弯却是没那么在意的,如今的日子比前些年舒服太多,每日里吃好喝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沉了,只是心里还装着点事,便仰头问道:“素梅姐姐,你每日里做这么多吃的,不累吗?”
素梅边擦着手边答道:“哪里就累了。前院的侍卫大哥们的起居另外请了几个婆子过来照顾,我不过难得多做一点分给他们尝尝,你没见最近你三才哥哥都过去和他们一道吃饭,不往我这来了吗?我啊,只需要照顾好公子,再给你这个小馋猫张罗点饭食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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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还不忘走过来捏捏阿弯日渐红润的小脸蛋,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先前那样果然是太瘦弱了。
然而阿弯想的却是,这样一来,素梅姐姐也不缺帮手了呢。
她又想换个什么法子再问问,可是终究心思还是单纯,想了半天也没辙,只好又啃了一口萝卜干,干巴巴地说道:“我要是能每日里被素梅姐姐这样照顾,就好了。”
“我如今难道不是在每日里照顾你?”素梅不当回事地嗤笑一声。
阿弯却接不下去话了,抿了抿唇努力挤出个笑来。
素梅这才回神,看看她的神情,道:“怎么?庵里有人欺负你了?”
早前同光也这么问过她,那时候她一口就否定了,是怕同光担心,因为知道同光没有法子为她再多做些什么了,可是面对素梅,她却有些犹豫,在她小小的心思里,即便素梅看在她乖巧能帮忙的份上愿意带她彻底离开泸月庵,只怕也要费一番功夫,毕竟就算是听云师太,也常常奈何不得旁人呢。
阿弯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素梅却没有想那么多,她行事自有一套自己的准则,面对一个才刚六岁的孩子更是没了许多顾忌,这会儿想了想便弯下腰来问道:“阿弯,你听过一句话,叫做‘人善被人欺’吗?”
“那是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说,人有时越是善良正直,就越是会被那些坏人欺负。”
“咦?”阿弯歪着脑袋,十分茫然,“可是师太们平日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那是因为师太们也都是好人,可是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坏人,有时候你不解释他们就会说你错,你若是解释了他们又会说你撒谎,明明他们自己做得的事情,换了你来做他们就不许了,横竖就是不讲道理的,心中浑不在意你的善。”
啊……方仪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阿弯想起素梅先前提点过她的,这是因为方仪“她坏,不仁善”,这么一琢磨便懂了一些。
“那我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要比他们更坏!既然他们不讲道理,那你也不用讲道理,她欺你一尺,你便回敬她一丈,久而久之,她就知道你是不好欺负的了!”
这一番道理算不得惊世骇俗,只是在当下却不是什么适合拿来教导孩子的话,素梅心中始终存了一些人与人之间无甚大差别的念头,便觉得这般行事才是真正的坦荡自在,殊不知在这世间,高低贵贱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她所教导的阿弯正是一棵谁都能踩上一脚的无根浮萍。
阿弯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赞同,但她向来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鲜少有与人辩驳的念头,再加上吃人的嘴软,便用力点点头岔开了话题。
……她要是敢“回敬”方仪,怕不是屁股都要被打开花哦!
第十章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晨曦透过窗棱照在灰蒙蒙的帘布上,泸月庵的大殿里传来念云师太低吟的诵经声,座下弟子们跟在后面一句一句地念着。
自从听云师太下山行法布施后,念云师太又指了两个沙弥尼帮她带一带早课,庵里的精气神略略松懈了一些,就连阿弯偶尔也能悄默默地改个坐姿偷个懒了。
今日念云师太倒是亲自来了,还把阿弯拉到身边让她坐在厚厚的蒲团上等着,不多时将早课念完,让众人都出去之后,她便笑眯眯地也坐到了阿弯身边来。
“听云师姐走前还提到你,让我关照你一下,别被人欺负了。”念云师太抬手抚了抚阿弯的鬓发,柔声道,“要我说她也是太操心,你日日只在庵里和别院两处跑,处处都是相熟的,哪会有人欺负你啊。”
阿弯看着念云师太的笑脸,却拿不准她到底要说什么,也不敢轻易开口,就顺着话头乖巧地跟着笑了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
“我们庵中这边自不必说,只是别院那处心里没有底,你与我讲讲平日里都在那边做什么?”念云师太的声音听着温温柔柔的,内中满是关切之情。
原来只是想知道这个,阿弯一边想着,一边就讲了起来,其实也无非就是在素梅做饭的时候打打下手,再陪言怀瑾吃个饭,言怀瑾那个人平日里看着冷冰冰的,话又不多,难得愿意搭理她一下,于是阿弯主要讲的还是和素梅一道呆在膳房里的事。
“素梅姐姐做事特别讲究,光是砧板就有好几个呢,说是切不一样的东西要用不同的砧板,哪一个都不能混起来的!刀也是,有一回三才哥哥想切个蒜顺手拿错了刀,被素梅姐姐好一阵数落,后来专门烧了水将那把刀煮了半天才肯拿出来接着用,其实要我说主要还是因着素梅姐姐不吃蒜,嫌弃味儿大,回头要切了别的一准得沾上蒜臭味,那可要了素梅姐姐的命了……素梅姐姐不光要做饭,还要洗衣服收拾房间,整天都在忙活,要不是有三才哥哥帮忙,活计怕是都做不过来,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爱干净,衣服每日里都要洗,被褥隔三差五就要拎出来晾晒,我们庵里可从不这样呢……”
话题越说越偏,阿弯倒是挺高兴,因为也没什么机会向别人讲这些事,她早都憋了好久啦,此刻一本正经地窝在蒲团上说得兴高采烈,还时不时拿小手比划比划,来来回回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念云师太倒没有露出半分不耐来,始终和蔼地看着她,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才又开口问道:“那你陪着吃饭的那位公子,平日里都和你说什么呢?”
言怀瑾能和她说什么?言怀瑾都不怎么和她说话啊……
吃饭的时候常常都是阿弯自顾自地说几句,言怀瑾偶尔搭个腔,又偶尔推个菜到她面前,虽说素梅常说自从有阿弯陪着之后言怀瑾的胃口好了不少,可阿弯觉得那未必是自己的作用,没准就是言怀瑾饿了呗?
同光可是说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经不得饿了。
哦,有那么两回,言怀瑾似乎要发病来着,阿弯见他十分痛苦地捂着嘴,要好半晌才能缓过劲来,只是她直觉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自然也不愿意在背后议论给别人听。
于是只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答道:“那位公子规矩很大的,素梅姐姐说叫什么……食不语?吃饭的时候都不能讲话的呢!”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那会儿素梅只是在跟她讲当年在凤中的生活多么讲究而已,不过拿来搪塞念云师太却是再好不过。
念云师太闻言挑了挑眉,面上似乎有些疑惑,旋即轻笑一声:“那为何日日都要你过去陪他用膳呢?”
阿弯心中“咯噔”一下,她怎么也不能说是因为她自己在庵中不开心,想要寻借口去别院,便也假装跟着疑惑起来,道:“大概是怕他一个人吃饭太孤单吧?”
是才有鬼。
话说到这里,念云师太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别的,压下了满腹的念头,又给阿弯理了理扎歪的发髻,便轻轻柔柔地将她放走了。
阿弯踏出大殿去膳堂用早饭的时候,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她不喜欢念云师太,看着好像对谁都挺好的,说话也轻声慢语笑意盈盈,可是阿弯知道只要是方仪找她理论的事,最终都是方仪毫发无伤地看着别人受罚,一脸洋洋自得,且她也不像听云师太那样,隔三差五会关心一下庵里这些小沙弥尼们的境况,看到有行事不对的必然当场就会劝诫教导,念云师太从不在意旁人,无论面前发生了什么,都能八风不动地笑着站在一旁。
也不知今日又是哪根筋不对了,突然关心起别院的事情来。
不过阿弯毕竟也才六岁,还是小孩子心性,一阵心有余悸之后很快就抛在脑后,今日是同光过来带她去山上的日子,得赶紧吃些东西攒攒力气。
等到辰时,阿弯早早地在月洞门外等着,一眼就看到同光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
“今日不去山上,我带你去寺里玩。”同光牵起阿弯的手,这样说道。
“哇,寺里有什么大事吗?”不然平常轻易不让人进去乱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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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来了一家贵人,后日要做一场大法事,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先带你过去转转,还要做个集场,叫大家都去凑个热闹。”
能到大乘寺来做法事的,必定非富即贵,若是没有宗室的关系可没有资格得到住持方丈的首肯,相应的,真决定要做法事的时候,都会趁这机会多搞一些活动,永山地界里也还有几个城镇,住在那里的人们每到这时候也会上山来拜一拜佛像讨个吉利。
一般这种法事每隔一两年会有一次,多是贵人们花了重金请宗室里有地位的人修书一封过来说项,得到回复后再举家搬到永山来住个半年,好方便准备法事和后续的一些事宜。
是以阿弯虽见过这种事,但当年她还小的很,是师姐们抱着过去见识的,除了人很多很热闹之外,也不记得别的,如今听同光一说,自然无比期待。
“是什么样的法事呀?”她摇头晃脑地边走边问道。
同光知道的也不甚详细:“听说是卫津的大官,他家夭折了一个小孩,如今已有三年了,家中夫人思念自己的孩子,打算做个水陆道场,听住持方丈说,香油钱给的格外多,便打算让几位师叔来主持这事,要办得有排场些。”
小孩子可不就是最喜欢热闹嘛,阿弯一听这话高兴得眉眼弯弯。
不多时走到大乘寺山门里,两个人吭哧吭哧爬上石梯,来到殿前广场上,此处已经有一些年轻僧人在搭棚子搬架子,场面十分忙碌。
“我带你去后边转一转,告诉你地方,后天我没时间去接你,你记得巳正时候到这来寻我,我们一道逛,别走丢了。”同光一径叮嘱着阿弯。
“嗯,我记得啦!”阿弯郑重地点了脑袋。
两个人溜溜达达地往后边屋舍走去,大乘寺占地极广,又位于山巅,放眼望去风景十分壮阔,阿弯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不住地问东问西,小嘴就没停过。
同光很是无奈,却也并不纠正她什么,他因为有过弟弟妹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是看什么都新奇的时候,正是这样才有小孩儿该有的样子,便十分配合她的一一作答了。
正走到连通后面膳房的一处竹林小路时,远远地迎面走过来一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和尚。
老和尚看着慈眉善目一脸温和,走路的步伐也十分轻巧,几乎听不到什么脚步声,不过同光却是陡然一振,毕恭毕敬地往道旁让了让,躬身行了合十礼:“弟子同光,见过方丈师祖。”
阿弯便知道,这就是大乘寺的住持方丈了,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偶遇这等大人物,便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同光一道行礼,脆生生地说道:“见过方丈。”
方丈像是信步闲逛到此,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的样子,见到这两个半大孩子在路上,便饶有兴致停下来问道:“哦?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语气十分随意,完全没有架子,就仿佛邻家的老爷爷,关切自家孙子似的。
同光便道:“弟子有时在膳房帮忙,平日里也带着泸月庵的小阿弯在外面捡些野菜蘑菇,这几日因为法事的缘故顾不上她了,就带她先过来认认路,到时候她自会过来找我,。”说完牵着阿弯的手抬了抬,示意给方丈看。
“哦,”方丈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弯腰打量一番阿弯,“你就是泸月庵那个小丫头?怎得小小年纪这么瘦?小孩子还是胖乎乎的好。”
阿弯见他这般和善,也不惧他,扬起小脸嘿嘿笑道:“大家都说我是小馋猫呢!害我都不好意思多吃!”
方丈一阵笑,摸摸她的发顶,说道:“你们师太跟你说过没,想当初还是我把你抱回去的。”
“嗯,说啦!说是方丈给我起的名字呢!”阿弯想起听云师太临走前说的话,乖巧地答道。
“这你可不能忘了啊?若是日后发达了,须得记得老衲的这份恩情。”没想到方丈倒是没脸没皮地开始挟恩求报。
阿弯便有些疑惑:“方丈大师你都已经是大师了,还要我给你什么呀?阿弯可什么都没有呢!”
“唉,你不懂,管这一庙的人啊,烦着呢!可不是个个都像你同光哥哥这么懂事,”说着方丈就点了点同光,仿佛很是心酸地摇摇头,“回头日后啊,老衲要甩了这个包袱出去云游四海的话,可都着落在你身上了啊!”
阿弯只当他说笑,浑不在意地拍拍小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这一番相谈甚欢让阿弯十分高兴,直到方丈走出去老远,她还在感叹这位老爷爷亲切又可人,下回得记得送点最好吃的野蘑菇给他。
同光只笑笑没有作声,由得她自己去琢磨,他心下还是有点不太懂,住持方丈虽然待人一向和蔼可亲,却常常跟锯嘴葫芦似的不爱说话,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主动过来与阿弯说了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阿弯太可爱了?
同光低头看一眼甩手甩脚笑得眉眼弯弯的小丫头。
嗯,确实挺可爱的。
大概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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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阿弯的这份高兴,再加上对法事那日的集会的期待,导致她去到别院见到素梅的时候,就一直在说着这件事。
这还不够,过了一会儿三才过来帮忙,又被这个小话痨拉着叨叨了半天,总之时间还没有半个时辰,别院里但凡是见过阿弯的,都知道过些时候大乘寺会有个大的水陆道场,集会也分外热闹,不去看看都觉得可惜。
所以下午她陪着言怀瑾喝素梅新做出来的姜汁奶时,连言怀瑾都忍不住问道:“就这么想去?”
“好想去的呢!”阿弯舔一舔嘴角的奶渍,“同光说那天会腾出时间来陪我逛逛,可惜他不让我一个人出去,怕有坏人要拐了我走掉,其实我可聪明着呢,一般人可骗不到我!”
她没说的是,那天同光一定非常忙碌,为了能抽出时间来带着她玩,不知要有多辛苦,阿弯其实也很是不忍心。
言怀瑾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视线飘向窗外,眼看就入夏了,外间的树木已十分郁郁葱葱,他都记不起自己有多久不曾好好在外头走动过了。
才六七岁的孩子,便有自信不被坏人骗走,可是她又如何能明白这人世间的险恶呢?
终究又垂下眼帘,什么也没再说。
*
傍晚时分,素梅要准备言怀瑾的晚膳,于是阿弯轻车熟路地又蹲到了灶台的边上,看着素梅这次要做些什么。
素梅也不在意,虽说先前阿弯要学做菜被她给拒绝了,但她这些日子观察下来,知道阿弯已经打消了这念头,且阿弯也十分知道分寸,虽然爱说话,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半点不含糊,像素梅做菜的这些方法,就从不见她在外头提起,于是素梅也放心让她看,不管看在眼里记没记在心里,横竖她不传出去也没什么大碍。
今日案台上放着的除了葱姜蒜,还有猪肉和笋干。
笋干是春天时候阿弯和同光去挖的,后来素梅看着着实不错,便干脆让三才带着前院的侍卫们挖了几大框回来,分了一些给阿弯带回去庵里后,留一半吃,另一半就晒成了笋干存放着,现在拿出来吃正好。
素梅打算做一道香喷喷的笋干烧肉。
将猪肉放在锅里煎到黄澄澄的香气四溢,盛出来后放进冰糖炒成糖浆色,再把昨夜就泡发好的笋干放进去加水炖煮,此处再特意的加两勺前天没喝完的鸡汤进去,把锅盖一盖,小火这么闷着,素梅有自信自己烧的这道笋干烧肉,绝对比外面大厨做的都好吃。
阿弯早就口水咽下去一盆盆了,等到这道菜烧好出锅,光闻着香气都能幸福得眯起眼来。
这些日子阿弯在别院用膳,素梅并没有特别避讳着不用荤食,只不过从没让阿弯直接吃过肉,这会儿看她小心翼翼地也去挑其中的笋干,忽然心中一动,不禁问道:“阿弯,前些时候你们师太说你还没有受戒,连沙弥尼都算不得是吗?”
“是呀,沙弥尼一般都要七岁,我还没到呢。”阿弯随口答道。
“嗯,张嘴。”说着素梅就将一块烧得软烂的五花肉塞进了阿弯的嘴里。
等阿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本能地把那块五花肉嚼吧嚼吧给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向素梅,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甚至都回忆不起来方才那块肉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素梅却是不管她,淡定地又夹了一块放到她面前,说道:“小孩子不吃些鱼虾肉食是不行的,前些时候我怕你脾胃经受不住,特意用了些荤油慢慢地给你适应着,到现在应当能与寻常人一般地吃食了,既然你们师太都说了你还算不得出家人,那这也不是什么破戒,要想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得什么都吃,不然你看你多瘦啊,一脸菜色。”
“可是……可是万一被别人知道了……”阿弯很是有些忐忑。
“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啊?”素梅冲着她眨眨眼,“你就在我这加餐吃了,不叫别人看见就行,以后我得给你多补补,把你养胖些才好。”
阿弯有些不好意思,想想素梅说的仿佛有那么些道理,便壮着胆子将那块肉放进了嘴里,细细地品味起来。
啊呀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呀!
一口下去,不可思议的香气立刻满溢在口中,口感又是如此的绵软易化,早前的许多吃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香气才格外的好吃鲜美,哪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美味呢?
真香啊!
于是不消片刻,阿弯就已经非常认同素梅方才所说的话了,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不吃肉呢?
只是素梅依然担心她身体受不了,不让她多吃,很是叫人遗憾。
*
因为有着这一茬,阿弯当天回到泸月庵的时候,心中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一点忐忑。
在月洞门那告别了送她过来的侍卫大哥,阿弯先站在门口用力嗅了嗅自己身上,确保没有什么明显味道留下,再把衣角拍拍平,给自己提提气,这才抬脚往庵里走去。
然而此刻泸月庵中却不是一片宁静,穿过大门正对的堂屋里,正接待着一位客人。
阿弯从外头走进来,正好走到堂屋的外廊下,稍微歪过脑袋就能看到堂屋里的情形,这会儿会有访客到泸月庵来实在是件古怪事,阿弯便凑过去留意了一下。
这一看,发现竟是念云师太亲自出来接待这位客人,可见其身份定然不低,然而来人只是个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后跟了三四个丫鬟和婆子,看衣着打扮,确实是非富即贵。
小姑娘长的十分精致娇俏,小小年纪便很有几分端庄明艳的气质,只可惜现下正为什么事而烦恼,一脸的愁容,损了几分颜色,却又增添了些楚楚动人的意味来。
念云师太原本正陪着这位小姑娘漫无目的地寒暄,隐约见到阿弯的小脑袋在外面冒了冒头,倒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道:“郡主您看,先前我说的那个常往别院跑的小丫头回来了,您既然不便冒昧前往,有什么情况问问她,或者叫她带着您过去,准没有错的。”
说完,念云师太又转头冲着阿弯招招手,道:“阿弯,快过来见过贵客,这位是高仪郡主。”
什么郡主不郡主的阿弯是全然不懂,但她听懂了念云师太想要自己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别院去。
这可是件难事!
且不说这人什么来头她半点不晓得,万一她是去找素梅姐姐或者殿下哥哥吵架的,那她岂不是给他们惹麻烦嘛!
所以向着客人见过礼后,阿弯便一脸懵懂地左看看右看看,一副不知道叫她过来是要做什么的样子。
倒是高仪郡主吴釉儿先开了口,道:“你刚从那边回来?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只是这么问着,就仿佛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弯不知为何,很是不喜欢外人随意找她探问这些事,且又是初次见面颇为无礼之人,就连她都懂得与人问话之前先自报家门呢,于是便含糊着答道:“挺好的呀。”
这显然不是吴釉儿想要的答案,她眼眶微微发红,追问道:“他如今身体如何?可有按时吃药?脸色看着怎样?瘦了没有?”
这一串串的问下来,阿弯都不知道从何答起,便缩了缩脑袋,往念云师太身后一躲,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来,左右她就是个小孩子,经不得这般盘问也是正常的事。
倒是吴釉儿身后站着的一位穿戴十分周整的婆子叹了口气,俯下身对她说道:“郡主,她还这么小,怕是都不及六殿下大,这般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您若真是在意,何不就让她带着您过去一趟,亲眼见了也好早早放心啊。”
吴釉儿有些犹豫:“他那般意气风发的人,何曾遇到过这种事,若是他不想见我,或者不想叫我见到他现今的境况,反而恼了我,我该怎么办?”
这他啊他的,看来说的是言怀瑾了,阿弯这般想到。
念云师太也不催促,始终微笑着看对方商量,听着听着,见那位高仪郡主被仆从说动了,似乎很是有些意动想要过去一趟,便低头问阿弯:“那阿弯,你带这位大姐姐过去一趟别院好不好?”
阿弯不好,可是阿弯没办法直言拒绝,毕竟她是个十分懂事乖巧的好孩子。
她咬了咬唇,似是想了想,抬头对着念云师太说道:“可是,阿弯回来的时候,素梅姐姐说天色不早他们要睡下了,那边向来都睡得很早的呢!”
“啊,是了。”一听这话,吴釉儿自己倒是回过神来,“他如今身子不好,定然是要早早歇下的,我怎么好这时候去打扰。师太,不知可否收拾出一间客舍来让我在此先安顿一晚,实在是多有打扰了。”
念云师太脸上的笑意渐深:“郡主这是说哪里的话,只是庵中清苦,还望郡主不要介意。”
这般一来,吴釉儿一行就暂时住了下来,说好明日阿弯过去别院的时候,直接将她们一道带过去。
这可把阿弯给愁坏了,素梅姐姐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懂事,乱把人往那里带呢?
虽然听这个郡主说的话,好像对殿下哥哥格外的关心,应当不是什么坏人,说不定就和几个月前来探望他的那位大哥哥一样,可是阿弯心中却总是有股别扭的感觉,仿佛自己拥有的秘密都被别人看去了一般。
难道是因为今天偷偷吃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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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这种感觉,叫独占欲。
第十二章
不管阿弯一晚上如何纠结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得乖乖地带着吴釉儿往别院去。
一路上吴釉儿一反常态,没有像昨天那样对着阿弯不停追问,而是默不作声跟在阿弯身后,由侍女扶着小步往别院走去。
别院的偏门平素是不锁的,只有一位侍卫大哥守在那处,因为认得阿弯和同光,他俩过来的时候只需要打个招呼就能随意进去,今日却不成。
陪着吴釉儿过来的婆子见到阿弯领着他们往偏门走,眉峰一凛就想要说什么,被吴釉儿摇着头制止了,阿弯自然不懂得正门偏门和后门在身份上的意义,她纯粹就是觉得偏门离着膳房更近,才喜欢从这里走。
因为带着吴釉儿,阿弯心里也有些没底,没有像平日里那样招呼一声就麻利地穿门而过,而是站在侍卫大哥的面前,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把吴釉儿的身份和昨日来到泸月庵的经过交代了一番。
听着她言辞间那遮掩不住的“是这人自己要来的可不是我非要带来的”语气,侍卫大哥也是有些想笑,只碍着有贵人在不好失礼,便也正了正脸色道:“请郡主稍等,容在下通禀一声。”
吴釉儿身后那婆子仿佛又有话要说,却被人猛地拉一下袖子给忍住了。
阿弯看在眼里,想了想大约对方也想像自己平时那样不用通传就能随意出入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问一问又不会少块肉,可惜她家郡主不让她说话,可见当人奴仆果然是十分憋屈,有话都不能好好说,这要是换了阿弯这个小话痨,怕不是要生生憋出病来,日后她可得机灵些,千万不能落到这步田地呀!
就这么胡思乱想间,就见素梅亲自迎了出来。
阿弯摸不准她是喜是怒,便也不往前凑,只看着素梅向吴釉儿行礼问安,一径寒暄。
“郡主何时过来的?实在应该提前招呼一声,寒舍简陋没得怠慢了郡主,是我们的不是。”素梅的语气不似往日对着阿弯那般热络,只恭恭敬敬地说着场面话,说话间竟都没请大家进去,一行人全都在侧门上杵着,很是碍眼。
于是阿弯琢磨着素梅大抵是不太高兴的,这几个月里她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般与人说话,虽然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态度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好在吴釉儿压根不计较这个,此刻已经是泪眼婆娑地拉着素梅的手,自顾自地就往里头走了进去,边走边问道:“素梅,你们这些日子怎么样了?你快带我去见见他……”
“郡主莫要急,我们殿下一切都好,没有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那吴釉儿仿佛是水做的,说不了几句又要落泪,阿弯跟在身后看着都替她累,总觉得素梅的目光中也满是不耐,不知是不是也怕看她哭。
众人走得倒是不慢,眨眼功夫就到了言怀瑾的屋前,素梅垂着眼掀开帘子招呼吴釉儿进去。
言怀瑾想来已经得了信知道有人来,天色虽早也已更衣梳洗完毕坐在了正屋里,正端着一杯茶水素着张脸在走神。
吴釉儿一见到言怀瑾,也不知心绪到底是怎样的激动,捂着嘴就扑了过去,一声“慎之哥哥”喊得是百转千回愁肠满腹,叫阿弯忍不住小肩膀都跟着抖了三抖。
言怀瑾倒是很镇定,仿佛见惯了似的,指了旁边的圈椅叫吴釉儿落座,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大长公主肯放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广德宁远大长公主是吴釉儿的祖母,也是言怀瑾的姑祖母,算下来他们俩还是表兄妹的关系。
吴釉儿抿了抿唇,轻声道:“祖母起先是不肯的,我求了她这许多时候,慢慢也就准了。慎之哥哥出了那么大的事,离京时祖母也不准我见你一面,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慎之哥哥,你如今还好吗?”
这话一路上她问了百八十遍,这会儿终于见到正主了,总要再确定一次。
言怀瑾轻抚着茶盏,却有些不想回答。
当初出事的时候,除了派不上用场的景川侯一家以外,几乎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便是御史大夫愿意为他直言几句,在知道他中的是穿云香后,也沉默了下来,没人肯把身家前途赌在一个注定命不久矣的人身上。
所以姑祖母不过是阻止吴釉儿与他见面罢了,实在也算不上什么。
只是如今算什么意思?眼见他没死成,这几个月也活得好好的,便像澹台进一样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岔子,没准他就真不会死了,又上赶着来修复关系,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吗?
皇家没有傻子。他可没有天真到像吴釉儿以为的,是因为她求得恳切,姑祖母才肯让她来探望自己。
这么一琢磨,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又添了几分寒意,更不愿见吴釉儿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起身只道:“人你见到了,便回吧,路上小心一些。”
吴釉儿一路上牵肠挂肚,怎么也没想到才见了一面,话都没好好叙上一句,他就要赶人走,顿时更是伤心欲绝地拉着言怀瑾哭道:“慎之哥哥你可是恼了我?我的心你难道不明白吗……”
接下去的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好多说,便只能抽抽噎噎地低声啜泣。
言怀瑾被拉着走不脱,一转身就对上了一直站在门边看戏的阿弯,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吴釉儿,眼中既是迷茫又是哀伤,视线来来回回扫着屋里众人,仿佛想帮点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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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弯只觉得吴釉儿哭得这般伤心,再哭下去岂不是人都要哭坏了,先前那些在外头帮衬她的婆子侍女们怎么到了这里又一言不发了呢?不正是应当好好劝阻安慰她的时候吗?
她哪里知道那些仆人都是经过了严格调/教的,主子与言怀瑾这等身份的人说话的场合,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出口插话。
阿弯倒是想劝劝,可她和吴釉儿也不认识,便只好拖了素梅的裙裾不安地往她身后缩了缩。
不知为何,言怀瑾看到她这副仿佛被吓到的样子,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静了下来。
他想起澹台进当初劝他的话:“小小年纪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寻觅吃食,日子定然过的跟黄连水似的苦巴巴,可她还不忘了到你这来送点蘑菇。”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着,看得出她从前的日子确实过得乱七八糟的,仍旧一路挣扎着努力着长到这么大,若非遇到了他,兴许还要那样过下去。
明明是不相干的事,倒是让他原先猛然被引燃的激愤渐渐平复,再看看眼前的吴釉儿,默默轻叹一声。
“我真的无事,你在我这里留久了不合适,用过午膳就走吧。”最终还是补了这样一句。
且不提那之后吴釉儿的心绪如何,素梅见事情已经吩咐下来了,便果断拎了阿弯到膳房里兴师问罪加准备午膳了。
“素梅姐姐,是她们非要跟着我来的。”阿弯见状,赶紧可怜巴巴地先诉苦。
倒让素梅说不得她什么,其实素梅也知道,以吴釉儿的身份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天底下能阻止她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阿弯这样的小毛孩子呢,于是也只无奈地笑一笑伸手点点阿弯的额头:“小机灵鬼!”
阿弯便知道这一茬过去了,嘿嘿一笑凑到素梅身边问道:“她是谁呀?方才哭的好伤心啊,素梅姐姐你不喜欢她吗?”
问题一串串的,素梅边干着活边随口答道:“高仪郡主是我家殿下的表妹,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可非比寻常,若不是有这番变故,指不定日后……”语气一顿,想到这话不能乱说,便改了口,“总之从前和我们殿下是极亲热的。”
“那如今不亲热了吗?”阿弯问道。
素梅嗤笑一声:“谁知道呢?反正出了事之后就再没见过她了,这回过来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横竖看殿下的意思是不想搭理她了,我也乐得轻松。”
“素梅姐姐,”阿弯托着下巴闲闲地琢磨,“你真的很不喜欢她呢!”
素梅一愣,复又笑道:“不要乱说。我们做婢子的,可不能凭着自己喜好做事。”
哦,那就是承认不喜欢了。
*
结果后来午膳的时候,素梅不知道怎么想的,又非要把阿弯给塞到席上去,言怀瑾竟也同意了,让阿弯坐在自己身边,正对着吴釉儿。
作为都城凤中被严格教养的最标准的大家闺秀,吴釉儿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膳时便也不再那般期期艾艾,只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看着十分心平气和。
今日素梅做了当初刚来永山时做过的山楂小排,彼时阿弯还没吃过里头的排骨,如今却是毫不顾忌地大快朵颐,想到自己当初竟然错过了这样的美味,小半碗排骨都要落入她的肚子里了。
言怀瑾虽然时不时会夹一块给她,最终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打落了一次她伸出去的筷子,道:“慢点吃。”
话音刚落,他惊觉胃里一阵翻腾,像是寒毒又要发作起来,连忙捂住了嘴想等这一阵难受过去,因着先前也有过几次,他倒也并不慌张,就连阿弯也只是停下筷子关切地看着他,并不似最早的时候那般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他们都忘了在场的还有个一直不言不语但最是关心言怀瑾不过,且还完全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吴釉儿,她一看到言怀瑾这般样子,整个人都惊恐地跳了起来,一步跨到他面前,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直接就把那道山楂小排给撞翻了,碰巧阿弯就坐在一旁,袍角给沾到了不少肉汤。
只是此刻并没有人顾得上她,因为吴釉儿已经一迭声地喊着“嬷嬷!嬷嬷快来!出事了!”
本都在外间候着的婆子侍女听到动静,自然一窝蜂地冲了进来,不多时接到消息的三才和素梅也过来了,再加上这回言怀瑾确实发作得厉害了些,唇角溢出一丝血,不立刻吃药可不行,便又去翻找常吃的药丸出来,再伴随着吴釉儿不曾间断的啜泣和呼唤,屋子里足足人仰马翻了一刻钟。
到得最后,被一声声“慎之哥哥”哭得脑仁都发疼,反而是言怀瑾忍无可忍,一把抓了吴釉儿的手腕,力道重得让她一时从痛哭中愣怔了过来。
言怀瑾忍着痛,咬着牙,清俊的眉眼中俱是寒霜,仿佛从齿缝里都透出尖锐如锋的冷意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高仪,你难道还没懂吗?你我之间,早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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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怀谨:上一章作者说我媳妇对我有独占欲。
作者:上一章你媳妇大概只想独占素梅姐姐。
第十三章
言怀瑾和吴釉儿的故事,原本是可以成为一段佳话的。
高仪郡主吴釉儿比言怀瑾小两岁,她出生时元后何陶怡尚且在世,大长公主抱着她去宫里玩的时候便常常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放在一个榻上滚来滚去,甚至直言不讳这俩宛如金童玉女,时日久了就连元后也有些意动,觉得若真的结一门亲也不错,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才深厚。
只可惜这般想了还没两年,元后就仙逝了。
初时因着言怀瑾仍旧得先帝宠爱,两边便也没有断了来往,正如元后期望的那样,童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这两个人都相伴着,很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吴釉儿一直都是言怀瑾的小跟屁虫。
只是随着先帝迎娶了江怜雪为继后,渐渐地有些事就变了,他们又一天天长大,男女有别,吴釉儿再不能整天黏在言怀瑾身后,甚至在几次言怀瑾遭受打击最不如意的时候,她都被禁锢在家中不准随意走动。
吴釉儿倒是一如往日,对打小就憧憬的慎之哥哥从一而终,但凡有机会,总要看看他,与他说说话,大长公主府里虽然一直不太看好此事,却因为言怀瑾身份尊贵,终究不好做得太明显,她也还是有一份希望在的。
可是言怀瑾中毒了,大长公主府也借着此事彻底表明自己的立场,放弃了他,那些日子无论吴釉儿如何想尽了办法哭求,都被禁足在家中不可出去半步。
这种事就像红尘中随处可见的尘埃一般无甚新奇,不过是一个大家族为了自身利益牺牲些小儿女的情长罢了,吴釉儿又怎么可能不懂?
便是她真的不懂,大长公主府也会直言教导到她懂为止。
所以这一次见到言怀瑾后,她才会如此激动,几乎抛开了平日尚存的一丝贵女的矜持和骄傲,在见到言怀瑾的瞬间就肝肠寸断,只因她也明白,祖母之所以肯松口让她走这一趟,也无非就是吃准了言怀瑾的个性和情义,好叫她彻底死了这条心罢了。
因此言怀瑾那话一出口,吴釉儿始终提着的心,就灰扑扑地落到了实处,碎成一地的渣滓。
“慎之哥哥……”她颤着手轻轻抚上言怀瑾的手背,还想着要说些什么。
言怀瑾却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不愿再叫吴釉儿来提醒自己这又一场人世间的惨状,只摇了摇头,道:“走吧,再不要来见我了。”
说完抬眼扫了一遍吴釉儿身后两位婆子,那婆子其实早就得了大长公主的吩咐,自然清楚内里乾坤,见目的也已经达到,被言怀瑾这凉凉的目光一扫也是后背一紧,断不敢再放任自家孙小姐在这里伤心欲绝,赶紧连拖带劝地将人给架走了。
这一番乱糟糟地折腾下来,对言怀瑾的精神力是极大的消耗,他本就因为发病的缘故身体很虚弱,却还要承受大起大落的心境变化,一时间没忍住,吐出一口血后险些要昏过去。
这可把素梅给吓得不轻,好在言怀瑾最终还是稳了下来,服了药沉沉睡去。
只是也没人顾得上搭理阿弯,便赶紧安排了个护卫将她送回泸月庵,阿弯自己也乖巧,知道帮不上忙,一直默默呆着没有添乱,这会儿看看筋疲力尽的素梅和病榻上的言怀瑾,也只是担忧地多看了几眼,便听话牵着护卫的手回去了。
*
回到泸月庵里,竟发现念云师太正坐在堂屋里候着,见到阿弯的身影,很是惊讶地快步迎了过来,还向她身后探头看了看。
“阿弯?”没看到有人,念云师太想了想,对着阿弯笑问道,“你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你一个人吗?高仪郡主还留在别院那里吗?”
阿弯摇了摇头,此刻兴致也有些低落,便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只说吴釉儿见过言怀瑾一道用过膳便离去了。
念云师太的笑容有些浅淡,只说:“她就这么回去了?你没请她再到庵里来坐坐?便是小住几日散散心也是使得的。”
阿弯哪里懂这些,更不明白念云师太要做什么,只一径摇头,只想着赶紧应付过去就好。
念云师太也知道从阿弯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不过是心中有几分不甘心罢了,问着问着脸色便显见的难看了起来,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最后也只得作罢将阿弯给放走了。
阿弯如释重负,一溜烟就往自己屋里跑去,今日见到的事情实在是太有冲击力,她需要赶紧爬到床上去用自己的小脑袋梳理梳理想想清楚才行。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穿过长廊一抬头,竟然看到对面走来的方仪、
方仪本是要到前面去寻自己师父问点事情,哪想到师父还没见到,就看到最可恨的小阿弯闷着脑袋从前面堂屋处走了过来,方仪就不是什么心胸舒朗的性子,此时更是琢磨着她是不是私底下对自己师父说了些什么,顿时很是恼怒,气鼓鼓地就冲阿弯走过去。
阿弯哪里知道她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只暗道一声倒霉,垂着脑袋想从方仪身边若无其事地经过,心中不停期望佛祖保佑方仪不要又对她放些什么幺蛾子。
佛祖并没有听到阿弯的祈祷,方仪的脚步在阿弯面前停下了。
“这时候你居然回来了?”方仪挑着眉问道,“不是死赖在人家那里不肯归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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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师太准许阿弯每日去别院一趟后,她用完早膳一般不是跟着同光走了就是自己去找素梅,每每都要熬到用完晚膳才回来倒头就睡,就跟不是庵里的孩子似的白日里从来见不到,方仪本也难得想起来,这会儿乍然见到了,倒是新仇旧恨一起蹭蹭地涌上心头。
阿弯知道此刻断不可以惹恼方仪,否则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便耷拉着眉眼咬咬唇不吭声。
方仪也习惯了她这样,转着圈地上下打量一番,琢磨着要找个什么由头好教训教训这小丫头给自己出口气,免得她以为攀上了高枝自己就拿她没办法。
这一打量,还偏就被她打量出问题来,阿弯的袍角先前因为吴釉儿打翻了装山楂小排的碗而沾上了不少肉汤,油汪汪的十分打眼,后来场面过于混乱也没人顾得上她,连她自己都因担忧言怀瑾的情况而忘了这茬,这下被方仪抓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方仪拈起阿弯的袍角,甚至凑上去闻了闻,她可不像阿弯自小在庵里长大,从前没有出家的时候也是被好吃好喝养着的,一闻就明白了,旋即瞪大眼睛尖叫起来,“阿弯,你吃肉了?你破戒了?!”
阿弯想到这一层,也是头皮发麻,只好硬撑着辩解道:“听云师太说我本来就不算受戒,自然也没有破戒。”
“你还狡辩?”方仪没想到平日里见到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阿弯竟然也有敢顶嘴的一天,气得抬起手一巴掌就拍在了阿弯脑袋上。
这一下力气用的颇大,阿弯吃痛,几乎是一瞬间眼泪就冲了出来,却不愿意在方仪面前哭,死死咬着唇护着自己的头,大声争辩道:“我没有狡辩,是听云师太走之前亲口说的,你若是不信便去问师太!”
方仪哪里还顾得上听她说了什么,只觉得从方才开始这一口恶气就攒在心里怎么都发不出来,恨得牙根痒痒,用力抓过阿弯的手臂就往里拖,另一只手还在阿弯腰间用力一拧。
阿弯挣扎几下,无奈她年纪小,力气没有方仪大,怎么都挣不开,想着方仪这般自然又想把自己往戒室里领,可是自己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定然就像素梅曾经教导过她的那样,这全是因为“她坏,她不仁善”,心中那股长久的隐忍之心就再也撑不住爆发了出来,反手在方仪面上狠狠一抓,直抓得她痛呼起来,两个人自此彻底扭打成一团。
“住手!”等到念云师太听到动静赶过来时,阿弯和方仪都已经变成了两只小花猫,形容皆狼狈不堪,彼此间也再没有一丝平和以对的可能。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念云师太上前给方仪拍了拍身上的灰,转头很是忧心地问道。
却不待阿弯开口,方仪就抢先嚷嚷道:“师父,阿弯破戒了!她定然在别院吃了荤食!”
念云师太眉头一皱:“阿弯,可有此事?”
阿弯正低头抹着眼睛,闻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她虽有几分小聪明,却从来不曾正经说过谎,更没有欺瞒他人的念头,便只能将先前拿来向方仪辩解的话又说了一遍,好叫她们知道确实是听云师太那般说了的。
不曾想念云师太没肯放松了态度,又道:“若当真是如此,你一时不懂事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听云师姐此刻不在,尚不知何时会回来,你口说无凭,我若因此便不做惩戒,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效仿一番,届时也难辨真假了。”
这样一说,竟是铁了心的要罚阿弯。
阿弯便慌了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抿着唇强忍哭意哀求地看着念云师太。
念云师太却又微笑起来,抚了抚阿弯涨红的小脸,轻轻柔柔地道:“别怕别怕,你年纪小,又是初犯,闭门思过一日就行。只不过,离杀生戒可不是小事,你要乖乖听话好好静思。”
说完也就不再看,冲着方仪点了点头便走了。
这下可把方仪给得意坏了,抹了一把方才打架时被阿弯抓伤的嘴角,二话不说就把她拖到了戒室旁的耳房里关了起来。
临走关门前还不忘吓唬阿弯,道:“师父平日里可懒得过问这种事,你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且看我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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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弯:目睹了一场肝肠寸断的鸳鸯拆散,然后我还挨打了?
言怀瑾: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第十四章
阿弯竟是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想到,她今日还不曾好好吃过什么。
早上因为吴釉儿的事,心中忐忑不安食不下咽,只胡乱对付了几口就做罢,后来到了别院,因为言怀瑾发病的缘故也没吃上多少,就落得了如此境地。
熬过了初时的慌乱,她已经能够静静地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动静也渐渐地消失,想必庵中众人都已回屋歇下,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这其中少了一个小小的阿弯。
阿弯蜷着腿,双手环抱膝盖,将脑袋埋在其中,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方仪和念云师太那两张变幻莫测的脸交替盘旋,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其实她虽然年纪小,却天生聪慧,每当被漠视被欺负时总能隐约感觉得到,她和这里的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究竟是哪里不同她尚且不懂,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父母家人,都有来处,都有归宿,无论是否要在泸月庵度过余生,她们至少是有根的,就连同光,和她提起家中的弟弟妹妹时,脸上总也会有一些她从不曾见过的神采,那是属于他的过去的神采。
可是这些,阿弯都没有,她自小被抱进泸月庵,师太们见她可怜便收养着,一口一口米汤地胡乱喂大了,便丢开手去让她自己在庵里慢慢长大,泸月庵本应是她的家,可是这里只是一处方外清修的苦寒地,谁也多不出一丝温情来给她。
她不知道家在哪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般想着,眼眶一阵发热,又有泪水沁了出来,打湿了衣袖。
后来也不知怎的,这般胡思乱想着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
这声音她太熟悉不过了,屋里有老鼠。
平日里她不算很怕,可是此刻她窝在一片黑暗中,听着细碎的声音在自己身边一阵阵地响起,兴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碰到,被爬到身上,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头皮忍不住隐隐发麻。
不行,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方仪的性子她了解,虽然不会真的把她关着就不管,但是小惩大诫地总也要过个两三天才会把她放出去,可她无法想象要这般在漆黑的夜里毛骨悚然地度过两三个夜晚,更何况这会儿她真的好饿啊。
摸摸咕咕作响的小肚皮,外面大约已经亮起了鱼肚白,稍稍凝息片刻也总算能够模糊看清一些东西,阿弯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摸索,在她的右边头顶上方有一扇小窗,那里因为年代久了窗栓早就坏了,风一吹就会“咯哒咯哒”地响,只是小窗太高,单凭她现在这豆丁一样的身板是休想能够到的。
阿弯也不气馁,借着微弱的光线摸到了墙边放香炉用的小台子,伸手把沉重的香炉抱下来,小台子推到了窗下,只是这样还不够,她又将门边的小凳费力地架到了台子上,试了试稳妥,便深吸一口气。
只因这么高,她也是头一回爬,心底有些发怵,要不是因为光线不好看不清周围,指不定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等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双手扒住小窗的时候,阿弯觉得自己后背都已经被汗给湿透了,也顾不得去管,轻轻一勾就推开了外面的挡板,探出半个脑袋,一抹晨曦映入眼帘,伴随着清晨冷冽的湿气,寒意直冲面颊。
阿弯赶紧双腿用力一瞪,借着手上的力道攀上小窗,爬出来后便到了戒室外的屋檐上,地方还是很高,但好在附近栽种了许多大树,只要借助这些大树,下地不是难事。
这一番折腾下来,等阿弯脚踏实地的站到了月洞门外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峰后露出了半圆。
此时的她,断不能回去被方仪发现,指不定会被怎样报复,竟就这般落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抬头望去,茫茫青山映照在红色朝霞中,说不出的斑斓壮阔。
阿弯伸手抹了一把不知何时又涌出来的眼泪,不行,她得去找同光,即便同光帮不了她,只让自己在外面躲几日也是好的,她定不会多添麻烦的。
这般想着,山顶的晨钟也响了起来,估计没有多久众人就要开始活动,阿弯赶紧猫着腰悄悄溜了出去。
只是因着今日是法事正日,山上本就有许多的巡视僧人,她要避着人的耳目便要躲躲藏藏,还不能走大路,得在山里弯弯绕绕,等走到大乘寺的山门附近,竟已是天光大亮。
阿弯形容有些狼狈,正躲在小树丛里等前面两个人影走过去时,却听到他们停下来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人的声音阿弯很熟悉,正是在泸月庵膳堂里帮忙的福慧师姐,早些时候还曾经和她一起去过别院,另一个人也是庵里的师姐,似乎是织衣处的沙弥尼,倒是与阿弯并不很熟。
就听那位织衣处的沙弥尼问道:“福慧,你搬的这都是什么?看着怪沉的,要么我帮你?”
福慧的声音听着确实有几分吃力,道:“不用不用,师姐你手头的东西不是赶着要去送给掌事师兄吗?前面岔路口就得往右转了,帮我拿也拿不了几步路,更何况这里头的是今天贵人要用的线香,可重要着呢,万一磕了碰了我可担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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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香?可是……这不是师太交给方仪准备的事吗?还千万叮嘱了不能出差错的,怎么这会儿倒是你来送……”
“唉,方仪嘛,你想想这会儿这般早,不过是将物什送过去,也见不到谁,方仪自然不起劲,怕是要等晚些时候贵人都来了她才会过来露脸。”
那位沙弥尼闻言便是一声长叹,道:“出家人本不该妄议这些,只是……师太也确实是太纵着方仪了。”
“她们总是一家的,不一样。啊呀不说了,师姐你往那头我往这头,莫要耽误了,快些去吧。”
说完一阵脚步远去,想来那位沙弥尼也赶时间,急匆匆地向着另一边走去。
阿弯探出个脑袋悄悄打量,只见福慧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小路上慢腾腾地走着,估计手上的东西确实挺重,搬得小心翼翼。
看着她这般模样,阿弯没来由地替她也不平了起来,心绪一时激荡,鬼使神差地脑海里便闪过素梅说过的话:“既然他们不讲道理,那你也不用讲道理,她欺你一尺,你便回敬她一丈,久而久之,她就知道你是不好欺负的了!”
方仪便是这般不讲道理,总是寻着借口地罚她,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让方仪被罚一次?也尝尝那般委屈苦楚的滋味,若是明白了那有多么的不好受,会不会……也就不再想罚她了呢?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挥之不去,阿弯趴在树丛里咬着唇犹豫挣扎许久,眼看着福慧的身影就要转过弯去再也看不见,终究一咬牙从里面蹦了出来,拍拍身上泥土,脆生生地冲着前方唤道:“福慧师姐。”
福慧转身不方便,扭着脑袋往后面瞧了瞧,道:“阿弯?你怎么在这?”
“我……我先前见你搬了那么多东西,怕你……累着,就过来想帮帮……你……”阿弯走到福慧变身,低着脑袋小声说道,因为不大会撒谎,还没有说完脸上便觉得火辣辣地烧得慌。
福慧本就看不到她脸色,还以为她这副模样是在害羞,便笑了笑,道:“我们小阿弯这么贴心!不过这些东西金贵着呢,方仪说都是用了千金难寻的好料特意拈的,我且不敢让你搬。”
“我、我会格外小心的!搬一点就好!”阿弯一着急,赶紧说道。
福慧犹自有些不愿,可是架不住阿弯软磨硬泡,再加自己确实有些累了,也怕手上一个力道没撑住反而有些闪失,便想了想,分出了一包小的给阿弯,让她小心翼翼地抱好。
线香是个脆弱玩意,稍不留神就会被折断,因而十分重要的料都是用木盒装好的,阿弯抱着倒也不吃力,与福慧有说有笑地就往大乘寺正殿走去。
正殿里已经摆起了内坛,三位主持法事的高僧也在此忙碌,福慧放好线香便要去与管事的香灯师交代一番,留下阿弯一个人看着。
阿弯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垂头忙碌,没人注意到她,她便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了线香的盒扣上,一边动作一边不忘环顾四周,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等到顺利地将盒中线香掰断了一大半时,她简直要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赶紧把盒子重新扣好,阿弯脑袋一低就想溜出去找同光,却不想福慧这时已经交接完事情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见到阿弯二话不说就拽着她往外走:“阿弯快跟我来,方才香灯师说纸银锭那边人手不够,险些要误事,你与我同去帮帮忙吧!”
说完也不待她回答,风风火火地就带着她往叠纸银锭的屋子里飞奔过去。
第十五章
言怀瑾在经过一夜的昏睡后,将近午时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的一瞬间,竟有种久违的清醒感,仿佛经此一遭,心中反而抛开了许多东西。
候在外面的三才听到里面言怀瑾起身的动静,连忙掀了帘子将热水端了进去,边伺候着边拿眼瞧了瞧他的气色,见似乎没什么大碍,一颗心也放了下来,遂喜笑颜开地说道:“今日天气不错,想来山上寺里的法事应该进行得很顺利。”
言怀瑾正用热毛巾擦手,闻言动作一顿,初初醒来反应还有些慢,微蹙着眉想了想,道:“我记得阿弯十分惦记这事。”
三才本就随口一说,哪想到今日言怀瑾这么给面子还搭腔了,顿时心潮澎湃:“可不是嘛!昨儿一提起这茬就没住过口,如今可算是能好好逛逛了,就怕她恨不得要乐不思蜀,指不定小话篓子回头又要念叨多少回呢!”
天气已有些热,言怀瑾的身体因为寒毒的缘故却依旧冷冰冰的,需要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了才行,一趟衣服穿好,他自己倒没什么,却把三才累出一头汗,半天才想起之前说的话题,本指望这回言怀瑾也能顺着说上几句,却见他面不改色就往堂屋里去了。
言怀瑾站定在桌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也不知垂着眼帘在想什么,半晌又转头横一眼呆站在原地的三才,似是很不理解这家伙为何如此蠢笨,轻启薄唇道:“传膳。”
三才这才恍然大悟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赔罪,脚不停歇地往前头叫素梅来摆膳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三才,这些日子每到晌午都是阿弯甩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奔到堂屋,掀开帘子探进去半个脑袋瞅一眼言怀瑾在做什么,也并不和他打招呼,就又“啪嗒啪嗒”地奔回膳房去告诉素梅能不能摆膳,因而别院里的众人都早已习惯听着阿弯这闹腾的脚步声来准备用膳,冷不丁哪日她不在,还真就有人给忘了的。
看起来言怀瑾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
用完膳,素梅与三才原本正在收拾碗筷,却见言怀瑾净了面出来,随手将散在桌上的一柄折扇拿起,在手心敲了两下,又指指三才,道:“随我去一趟大乘寺。”
三才闻言一愣,随即就傻眼了,好险没把手上捧着的盘子给摔个粉碎,他没听错吧?他家这位到了永山就闭门不出好几个月的主子,居然要去大乘寺了?
大乘寺今日有什么?法事啊!
他和素梅互相交换一个惊喜的眼神,素梅赶紧麻利地将桌上残羹收拾好,说道:“婢子这就给殿下梳发!三才,快……快去叫几个侍卫过来跟着,可不能有闪失!”
*
如此这般,当言怀瑾最终站上大乘寺殿前广场的时候,法事已经进行了大半,集场上也聚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人,场面十分喧嚣。
言怀瑾打出生开始就几乎没有亲自踏足过这等地方,也不曾与人摩肩擦踵地走过路,所以虽然一旁的三才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他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四下张望。
集场里用凉棚搭起了许多的摊位,由大乘寺的僧人和附近城镇的商家在这里卖一些平日见不到的小玩意,甚至还有僧人免费看相解签,摊位前排了长长一个队伍。
三才正琢磨着也不知阿弯在哪一处闲逛,能不能来个偶遇什么的,就看到从后面屋舍急匆匆冲出来一个看着特别眼熟的人影,混在闲庭信步缓慢挪动的人群中十分打眼。
“那不是经常跟阿弯过来玩的小沙弥吗?叫……同光的那个?这么着急忙慌地在做什么?”三才嘀咕一句,冲着同光随便挥了挥手,就见他眼前一亮,仿佛看到救星般拨开人群奋力挤到了他们面前。
也顾不上行礼了,同光擦擦额头的汗喘了口气道:“三才大哥,你见到阿弯了吗?”
一句话问得言怀瑾也停了下来,疑惑道:“怎么了?”
同光摇摇头:“我原本和她约好了时间叫她过来找我,可这都过了多久了也没见到人,今日事情太多实在走不开,我想着她是不是贪玩给忘了时间,这会儿好不容易抽空出来,见到泸月庵的沙弥尼们问了问,她们好像从昨日就没见到她了……我怕她出了什么事……”
言怀瑾越听面色越冷,背着双手扫了一眼身后:“昨日谁送她回去的?”
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中一个侍卫走上前来,拱手道:“是属下。属下敢以性命担保,绝对是亲眼看着阿弯姑娘走进月洞门才离开的。”
然而泸月庵的人并没有见到她。
三才急得直搓手:“这不应该啊?会不会她还窝在庵里睡懒觉呢?要么你们派两个人过去看一眼,悄悄儿的别惊动别人,私下里找找看……”
是有这个可能,言怀瑾点点头,两名侍卫便领命而去。
同光却并不安心,阿弯在泸月庵的处境虽然她不常说,但他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只是身为大乘寺里最最微不足道的小沙弥,他能做的实在太少,很多时候都爱莫能助,今日之事也让他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仿佛正为了验证同光心中的忐忑一般,就在言怀瑾吩咐其他人散开在广场上找找的时候,突然大殿前方传来一阵喧闹,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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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声音同光脸色一变:“是阿弯!”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白光一闪,言怀瑾已经拨开他向着大殿大步流星赶了过去。
*
阿弯原本早就想要去找同光了,无奈福慧是个热心人,一直拖着她东帮帮西帮帮,结果一转眼的功夫竟已经过去了许久,怕是同光都找她找急了,于是赶紧和福慧打个招呼拍拍衣服上的灰,就想从侧殿里出去。
偏就是这时候,方仪带着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将殿门堵了个严实,照着殿里这么扫视一眼,就看到一头雾水的福慧,于是她眼神一凛,伸手指道:“就是她!是她搞的鬼!把她抓起来!”
福慧如何能料到这般飞来横祸,直到一伙家丁样的人架着她的胳膊要往外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狠狠一甩手挣出来,怒道:“方仪!你发什么疯呢?在庵里不消停,怎么到了大乘寺还这么嚣张!平日的经文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吗!”
方仪却分毫不惧,扯着嘴角冷笑一声,自怀里甩出一个盒子来:“也不知道是谁经文都念到狗肚子里了,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怕不是让你替我搬一趟东西还让你怀恨在心了,要这般来害我?害我便罢了,贵人的法事做不下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你如何担待?”
福慧拿眼一看,盒子正是早前方仪交给她搬到寺里来的线香中十分贵重的一盒,只是此刻其中的一大半都已经被从中截断,七零八落地躺在盒中,看着很是可惜。
“这……这不可能啊……我连拆都没有拆开过……”福慧见此情景也是不知怎么回事,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不是你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自己将断了的线香故意放在里面陷害你不成?可惜昨夜里拈香的时候可不止我一个人在,师太和几位比丘尼也都是看着的,大家好好将香收好锁好才去歇下,你该如何狡辩?”方仪这回倒是真的生气,念云师太给她这个机会必然是想她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好在贵人面前留个好印象,她自己也准备了挺久,谁知道今日轮到贵人上香的时候,一打开盒子却看到这般情形,害她差点自身都不保,岂不是在狠狠打她的脸?
福慧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通,迟疑之下那伙家丁又要来将她架走,猛然挣扎间看到因为被堵在门口出不去而缩在人群后头的阿弯,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大叫道:“阿弯!还有阿弯!阿弯捧过那个盒子!”
从方仪进来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阿弯就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败露了,她这般年岁的小丫头,头一次做坏事,如何能够想得那么周到,不过只顾着出了胸中的一口气罢了,此刻哪里还有什么应对之策,随着福慧那一声喊出来,自己就已经吓傻了。
直到方仪带来的人冲到她的面前,才想起来要为自己争辩一番,可是她长这么大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再加上人小力气小,想要和大人们对抗根本是蚍蜉撼大树,不一会儿手脚就被捏得青紫,痛到她眼泪直流,吓得忍不住尖叫。
福慧看着这场面有些不忍心,且她也想不出阿弯会做这样的事,有心要出言帮阿弯求个情,可是一想到若不是阿弯的话,自己的嫌疑岂不是完全洗不清,便也只得咬着唇站在一边看她挣扎,不曾出言半句。
眼看着阿弯已经被两个家丁抬手抬脚地抱起来,准备要送到贵人面前去好好问罪了,侧殿原本被方仪虚掩起来的大门却被人一脚踢开。
“住手!”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冽的厉喝,和言怀瑾长身玉立的身影。
第十六章
方仪是不曾见过言怀瑾的,但他身后的三才时常送阿弯回去,打过几回照面,如今见他毕恭毕敬地跟在言怀瑾身后,且看言怀瑾一身月白色云锦长衫,只往那门边一站便如此气质卓然,又如何猜不到他的身份。
那些家丁也都十分有眼色,见言怀瑾这般形貌只怕比自家主子还金贵,又如何会上赶着触霉头,原本还紧紧勒着阿弯腿脚的也都松开了手。
阿弯吓得不轻,跌坐在地上还在一抽一抽地哭,尚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言怀瑾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抬头对上的是他那一双古潭般深邃的眼眸,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她做了坏事,恐是要被骂,恐是要被罚,也恐怕要被殿下哥哥和素梅姐姐嫌弃……光是想到这一点,眼泪就又忍不住扑朔扑朔地往下流,只还咬着牙关没有哭出声来。
言怀瑾弯下腰,回想一番六妹妹小时候他是怎么抱的,将手伸到阿弯腋下,用力往上一提。
……没提得起来。
毕竟六妹妹当年被他抱的时候也才四岁,如今阿弯已经六岁了,最近又被素梅喂胖了一些,言怀瑾实在是低估了她的身量。
再提一口气,这回总算是抱了起来。
阿弯从记事起就鲜少被人这般亲热地抱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的时候只觉一阵温暖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方才尚惊惧不已的心瞬间平复下来,乖乖伸手搂住了言怀瑾的脖子。
方仪见他们这个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走上前来,对着言怀瑾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今日是贵人的大日子,阿弯她故意捣乱出了纰漏……”
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口,因为言怀瑾转过头来冷冷盯着她看了半天,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方仪后背沁出一层冷汗,直觉得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
言怀瑾见她闭了嘴,便抱着阿弯走到旁边一处圈椅中坐下,将她搁在自己腿上,接过三才递过来的帕子,把这个小花猫似的哭脸抹了抹,这才抬眼再次看了看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方仪。
他勾起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却透着股没来由的不屑,道:“……贵人?”
说完又瞄一眼三才,人精似的三才立刻领命,一低头就窜了出去,不过片刻便打听消息回来猫着腰在言怀瑾耳边说出个名字。
言怀瑾眯了眯眼,嗤笑一声,盯着方仪又道:“什么时候卫津都尉也称一声贵人了?”
说完便再不理会周遭的人,只拉开阿弯的小胳膊看看那上头的淤青,皱着眉揉了揉,见阿弯痛得一阵瑟缩,便也作罢。
气氛一时十分冷凝,方仪虽然不知道言怀瑾的具体身份,但见他这般反应想来大殿里的贵人是远远够不上的,心里很是慌张,细细想了想方才自己的举动,自觉也并没有什么错处,阿弯有错在先,她不过是秉公处理罢了。
正这般琢磨间,就见侧殿门外又是一阵喧闹,先前还在大殿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满脸不痛快非要大乘寺给个说法的贵人们,已经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圆脸妇人打扮十分华贵,见到端坐在简陋侧殿的言怀瑾,“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口中恭敬道:“臣妇彭李氏不知大殿下在此,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她这么一跪,身后一堆仆妇家丁也呼啦啦地跪了下去,反倒显得方仪等人鹤立鸡群,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言怀瑾却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慢吞吞检查完阿弯的胳膊,又小心掀开她的裤脚,捏了捏脚踝和膝盖确认是否有哪里伤筋动骨,再摸摸后背和脖颈,等这些都一一看好没问题,这才施舍了半分注意力给殿中跪着的那群人。
彭李氏一张脸早都已经吓得煞白。
世人总说大殿下遭到太后嫌弃,中了剧毒,以养病为由被发配到永山来清修,其实就是过来等死的,谁都不会太在意,因而彭李氏早前订好了要过来永山做法事的时候想也没想就决定忽略住在别院里的言怀瑾,毕竟万一被太后知道了自家对着他献殷勤,连带着也厌了自家该如何是好?
可谁知道本应在别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前过来打听的人也确实是这么说——的言怀瑾,今日却偏偏来了法事会场,既然他来了,那么自己不仅没有前去拜见,反而还开罪了他,那要扣下一个“藐视皇威”的帽子,可就百口莫辩了。
更何况,太后心中厌恶言怀瑾是一回事,他终究是妥妥的先帝嫡长子,面子上要做的还是不能少,不然为什么把言怀瑾发配到永山之后就没能再有什么动作了呢?朝中尚还有争议,不曾真的站稳脚跟,这时候若是让太后多了什么把柄惹得节外生枝,只怕第一个要出手摁死他们的,正是太后本人。
这么一想,彭李氏心中便格外慌张,连膝盖跪的发疼都顾不得了,只求言怀瑾能别再发作这事。
僵持了半天,言怀瑾总算开了金口,道:“彭李氏?卫津都尉彭鸿风是你什么人?”
“正、正是外子……”
“唔。”言怀瑾却不置可否,替阿弯整理好弄乱的衣裙,将她放下地,牵着手站起来,道,“走吧。”
阿弯此刻自然听话,言怀瑾怎么说就怎么做,跟在后面就准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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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轮到彭李氏傻眼了,可又不敢出言阻止,只能眼睁睁看言怀瑾牵着阿弯走出这间侧殿,连眼风都没有多给一个他们,甚至没有叫人平身,难不成要跪到地老天荒?
好在出去了没一会儿,三才又施施然走了进来,走到彭李氏面前,袖着手道:“彭夫人快请起吧,我家殿下已经走远了。”
彭李氏这颗心这才落到了肚里,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连忙命后面的侍女给三才送上个沉甸甸的荷包,问道:“敢问这位官爷,殿下他……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三才拿手一掂荷包分量,挑着眉笑道:“夫人说笑了,小的不敢称官爷。我家殿下最是和煦待人,要我说啊,您这法事大可以继续,办得热热闹闹的,该咋样还咋样,今儿这事啊,着落不到您头上。”
彭李氏一愣:“那这着落在哪,还请指点一二。”
三才随便扫了扫殿内,凑到彭李氏耳边道:“谁拿您的名头作筏子整人的,自然就着落在谁那呗?要我说啊,像这等心中没有慈悲的,也犯不着向什么佛,您回头下山时干脆把她带回去算了……”
三言两语的,无不指向方仪,便定了她的生死。
彭李氏这才知道,自己跪了这半天,感情言怀瑾的火气都是冲着方仪去的,顿时心中气血上涌,对着方仪狠狠地剜了一眼,区区一个小尼姑,她还怕收拾不了!
三才方才几句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和彭李氏一人说的,但只看彭李氏这个眼神,再联想先前殿前的情景,谁都知道方仪这下算是栽了,方仪自己又如何不懂,顿时一个瘫坐下来。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是……真的不是我做的……”
接下来的话,却没人愿意听了。
*
另一边,言怀瑾走出大殿问了问阿弯有没有其他想逛的,阿弯抿着唇摇摇头。
同光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行事,这会儿见阿弯相安无事地走出来也算松一口气,膳堂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心中也有些急,赶紧走上前来摸摸阿弯的脑袋,看言怀瑾这副拉着她不撒手的样子,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安慰阿弯几句,就又赶回去帮忙了。
阿弯看着同光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紧了紧小手。
言怀瑾倒是一言不发,只牵着她一路往回走,仿佛方才那般大张旗鼓地回护她的不是自己般,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说实话阿弯此刻心中忐忑得不得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确确实实做了坏事的,殿下哥哥一定也是知道的吧?所以那会儿在偏殿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吓唬了一下那些人,就赶紧带着她走出来了。
如果殿下哥哥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一定就不想理自己了吧?
那……素梅姐姐也不会再做好吃的给自己了。
她的日子又要回到从前那样,每日里过得那般没滋没味,连个盼头都没有,笑得也越来越难,要这样度过多久才可以呢?
越想越是伤心起来,眼眶也一阵红,但是还不可以哭,是她错了,听云师太教导过她因果,如今这般也都是因缘业报,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可是……可是如果认错的话,他们会不会原谅她呢?
正这般苦兮兮地想着,眼看着已经走到正院外面,言怀瑾却停了下来。
阿弯也顺着他的脚步停下,咬着唇看他。
言怀瑾长出一口气,道:“说吧,为何要做那种事。”
谁知听到这句话,阿弯终于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第十七章
因为一路上已经颤抖着小心脏东琢磨西琢磨地想了太多事,如今冷不防被言怀瑾这么质问,原本一直忍着不哭出声来的阿弯总算是撑不住,口中的嚎泣之声就宛如决了堤的洪水似的直往外奔涌。
等到言怀瑾将她拉到屋里安在罗汉榻上坐好时,她已经一边哭哭啼啼地抹眼泪一边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个清楚,甚至连素梅平日里对她的教导,以及因为她说了那句“人善被人欺”的话才想到要做这件事的心路历程,还有自己琢磨了多日想干脆彻底离开泸月庵到别院来的小心思都没落下,呜呜咽咽地说了好久才说清楚。
可巧刚说完没多久,前面听了三才转述的素梅正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迎头便看到阿弯坐在榻上,言怀瑾反而站在她身旁一直望着她,辨不清神色。
素梅把水放下,拧了帕子过来,问道:“怎么哭成这样了,快擦擦吧。”
言怀瑾伸手接过素梅递过来的湿帕子,摸着还有些温热,直接往阿弯脸上一糊,便不再去看她,扭头对素梅冷冷吐出两个字:“跪下。”
素梅没成想突然听到这个,愣了片刻,然而往日在宫中接受的教导早就深入骨髓,转眼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跪了下去,只是脸上多少带着些委屈。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吗?”言怀瑾背着手踱到她面前。
“回殿下的话,婢子不知。”
“‘人善被人欺’,‘她欺你一尺,你便回敬她一丈’,这话是你教她的吗?”
素梅恍然,却依然不知错在哪里,便只道:“确实是婢子教的。”
言怀瑾叹一口气,少有地显出几分生气的样子:“她难得一片赤子之心,你却教她如何为恶,甚至怂恿她私自破戒,偏还自以为是为她好,你真真是……”
这也就是因为素梅在言怀瑾身边久了得他几分重视,才愿意这般挑明了□□她,若是旁人做下这等事,他大概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就打发了,偏偏素梅不曾经历过这等事,见他言辞之间满是失望,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唯独与言怀瑾之间的事,她可不能马虎半分。
当下就直起身来为自己辩解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尼姑庵中的人都不讲道理的,阿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她们却那般苛求,全无慈悲可言,且听云师太亲口说的,阿弯还不到七岁,本就不算正式出家,更没有破戒之说,她们就是非要找个借口为难阿弯——”
“砰”地一声,是言怀瑾将茶几上放凉的茶水连着茶杯随手拂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确实不懂,”摔完茶杯,言怀瑾也不顾满地碎片,一步步慢吞吞地走到窗边,语气已是十分平静,“若是六妹妹,我也会教导她不可太过温和良善,我们言家的女儿本就不该受他人半分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恣意,全不需要经过算计。可你教导的是没有半分倚仗的阿弯,任谁都能踩上一脚的人,行止之间不能有半分差错。在今日之前,她本有千万种方法避开当下局面,你却教导她舍弃本心,学着那些人的做派,去踩踏每一个她根本踩踏不起的人,从前我怎么不知你是个这样的蠢人?”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冰凉的口吻中针针是血,素梅一张俏脸早已经变得煞白,恨不得要将下唇咬破般紧紧克制着。
言怀瑾的意思她听懂了,她错就错在忘记这个世间,是有身份这东西的,如阿弯这般无父无母的孩子,为何泸月庵有些人可以肆意欺负她,正是因为没有人会为她做主,便是她比别人更强横又如何?只会死得更快罢了……
素梅从来就不蠢,她只是来到这里的时间还太短,没有彻底接受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差距,便是与言怀瑾,比起主仆,更觉得有一份家人般相守的亲切感觉,殊不知,他再落魄,也是可以主宰她和很多人生死的人,彭李氏不过是一个疏忽就觉得大难临头,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比她一直以为的要遥远得多。
想到这里,素梅俯下身用力磕了个头,道:“是婢子想岔了,听凭殿下责罚。”
言怀瑾便指了指外头:“去院子里跪一个时辰。”
“是。”素梅恭敬答了,站起身要去外头跪着。
却听言怀瑾又添了一句:“等等,先把东边厢房收拾出一间来,给阿弯住吧。再把郎中叫来给她看看伤势。”
素梅一愣,想想也是在理,既然言怀瑾插手管了这件事,就断没有让阿弯再回去泸月庵受苦的道理,于是应声而去。
料理完这一切,言怀瑾又走回罗汉榻边去看阿弯。
方才他和素梅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阿弯,就是要叫她听一听这其中道理,好明白事理对错,所以阿弯始终攒着那块湿毛巾,乖乖地坐在罗汉榻上听着,起先言怀瑾对素梅发火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一点发怵,等听到后面便也有些朦朦胧胧地明白,言怀瑾是在说先前素梅教导她的,并非是对的。
这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因着她心中其实也总在自我厌弃今日的所作所为,可是一想到事情已经做成,还不知言怀瑾要如何地责怪自己,便又忐忑起来,见他走过来忍不住就往榻里面缩了缩。
言怀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走到榻沿浑不在意地坐下,他许久不曾关心过小孩子,不太懂得如何安抚,在想着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好的时候,却感觉一只小手摸上了自己的袖子,还用微弱的力气轻轻拽了拽。
“嗯?”言怀瑾侧目,就看到阿弯鼓着一张小脸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便道,“想说就说吧。”
“殿下哥哥,”阿弯的声音里还带着些不自觉的哭腔,听上去软绵绵的,“我是不是不用再回庵里了?”方才言怀瑾让素梅收拾厢房她是听到了。
“嗯,泸月庵那边我会应付,你在这先住下吧,晚些时候让素梅跑一趟把你的行李衣物都取过来。”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阿弯一双眼总算回复几分神采,只是还有一些不敢信,便又多问一遍:“那、那是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
这般小心翼翼又不敢过多索求的模样,和言怀瑾自幼接触过的所有小孩子都不一样,忍不住让他晦暗而冷淡的心也软软塌下去一角,抬手摸一摸阿弯的脑袋,应道:“嗯,除了我,谁也不敢让你走。”
阿弯总算踏实了,狠狠松一口气,伸出小手拍拍自己的圆脸颊,好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幸福,对着言怀瑾用力绽放一个甜甜的笑:“殿下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被称作好人的言怀瑾很不习惯,偏过脸去没有作声。
不过阿弯倒是又想起一桩事来,素梅是因为她受罚的,这会儿还正在给她收拾房间,收拾完了就得去外面跪着了,可是方才言怀瑾和素梅的对话她也能听懂一些,知道这里头其实没有什么她能够求情的地方,便想了想问道:“那我可以去给素梅姐姐帮忙吗?等郎中来了能让他也给素梅姐姐看看吗?”
言怀瑾又如何看不穿她的小心思,懂得关心他人也不是坏事,便点点头由得她去了。
*
大乘寺的法事还要继续,按照先前定下的流程,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天的仪式,不过集场只有三日便要散了,佛门净地终究不能常常这般喧闹,在法事结束后,卫津都尉的家眷一家仍然可以在永山再住上半年为逝者祈福,通常待到年后就会离去。
这日闹出这桩大事,外头的人倒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该逛的逛,该拜的拜,到了傍晚时分,才渐渐散去一些。
这时,安顿好阿弯的言怀瑾,带着三才和几个侍卫,却又晃晃悠悠地去了大乘寺,这一回,他没有到前面去赶热闹,而是沿着一条竹林小路慢慢往后舍走去。
仿佛约定好似的,没走出多远,便见到了迎面走来的胖胖的白胡子老头,正是大乘寺住持方丈。
“阿弥陀佛。”隔老远,方丈便躬身行了礼,“殿下实在是稀客。”
言怀瑾负手走到方丈面前,十分疏离地点点头就算应答,随后道:“今日之事,想必大师也有耳闻。”
“是老衲疏于教导,已经将涉事沙弥尼交由彭夫人处置。”
“我还以为大师要劝我网开一面。”
“嘿嘿,”方丈很没形象地笑了两声,“方外之人总想置身事外,只是遍地红尘,普天之下还是王土呢,又哪里能没点身不由己?以殿下的身份要吩咐老衲什么,本来也难以拒绝,更何况那位沙弥尼入山的经由原就有些无奈,如今殿下想要安排她回到俗世中,也算是求仁得仁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如此便好。”言怀瑾颔首,虽是这般说,但方仪若是被退回方家,等着她的际遇总不会有多好,这便够了,他来找方丈为的也不是这桩事,“我记得母后当年与我说过,在我刚出生时,大师曾说过,我的命格合了一道偈语?”
这个母后,指的自然是已故的元后何陶怡,皇家的习俗是每一位新生儿都要请大乘寺方丈看一看命格面相,多数时候都是一些吉利话,偏到了言怀瑾这里,当年的住持方丈说了一段不明不白的偈语。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万法皆空,唯有一心。”方丈叹口气,悠悠念出当年的那道偈语,甚是怀念那被元后抱在怀中眉清目秀的婴孩。
“如今想来,只怕当初大师还有许多话,没敢在御前说吧?”言怀瑾今日突发奇想,就是为了来问这件事。
皇家的人找大乘寺和尚看命,就是借方丈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半句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能够投生在帝王家,这命格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起就是短命嘛,那该享的富贵总归也享到了,只没想到一看言怀瑾,竟是处处都没看出什么好的来,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能硬着头皮瞎掰,唯有这句偈语,听上去还有那么点出尘脱俗的意味,便只得这么说了。
方丈听言怀瑾这么问,知道他心里有数,便也不再瞒他,凑到他面前小声道:“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老衲也就敢偷偷说这一回了。殿下自幼便能看出,命运多舛,大起大落,此生注定无缘权势,诸相皆空,着实不是什么好命格,老衲当初是死活不敢说啊……唉……”
不敢说如今还不是说了,不过是仗着他脾气好。
言怀瑾听完也不知是个什么感想,只抿了抿唇,负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傍晚的风从脚踝边擦过,竟让人觉出了丝丝凉意。
很是不适。
※※※※※※※※※※※※※※※※※※※※
言怀瑾:阿弯给我发卡了。(心痛)
第十八章
从那一日之后,阿弯就在别院里安顿下来,方仪也被彭李氏的人拘了起来,听说念云师太后来得知此事前去大乘寺与彭李氏交涉了几回,后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也再没有了动静,彭李氏的夫君也就是卫津都尉彭鸿风本人后来特意来了一次永山,想拜见言怀瑾,只不过言怀瑾没有见他。
言怀瑾谁都不见,从大乘寺回来后,又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回到先前那般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每日他都要抽出两个时辰教阿弯读书写字。
其他时候阿弯随便做什么都好,虽然她更多的都是窝在膳房里陪素梅做饭,也跟着学了一些手艺,日子过得平淡而舒适,只是每回和言怀瑾一道用膳时她总觉得,言怀瑾心情不大好。
要真说他有什么明显的表现,那也没有的,乍一看还是那般的冷淡不与人亲近,但又偶尔会温和地照顾阿弯,可是阿弯与他在一起呆的久了,又素来很能感知旁人的情绪,她仔细分辨了又分辨,觉得言怀瑾眼中的神采越发黯淡,仿佛对很多事都失了兴趣,虽说原本也没多少。
这话也没法说给别人听,她只能自己闷在心里,乖乖地读书写字,不让言怀瑾更烦心。
就这样度过了永兴元年平淡无奇的这个夏日——新帝去岁登基年号便从这一年开始改元永兴——到了初秋时分,听云师太从山下行法布施回来了。
想来她也是没有料到,不过下山了一趟,阿弯就出了这么一件事再也没有回去泸月庵,回山的第二天,就亲自过来了别院。
阿弯听到消息的时候,原本正在膳房里帮素梅包饺子,听到三才过来传话,二话不说就去洗了手往外冲,却不是直接冲到门房,而是“啪嗒啪嗒”地迈着小短腿往言怀瑾的屋子里冲过去。
她如今心里门儿清,这座山上唯一能决定自己去留的就是言怀瑾,所以事事都以他马首是瞻,遇到这种事,头一桩要紧的就是去请示一下言怀瑾她能不能见,得了言怀瑾的点头之后才又“啪嗒啪嗒”地往门房跑去。
听云师太正坐在门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减,手中盘着一串念珠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的就是阿弯那张红润了许多的小脸。
“师太。”阿弯如从前那般,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态度十分恭敬,毕竟听云师太算是在泸月庵中少数还会关心她一二的人,她都记着呢。
听云师太点点头,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弯,确认她确实是处处稳妥,叹口气,招招手道:“过来。”
阿弯听话地走过去,站到了听云师太腿边。
听云师太便摸摸她的发顶,一如当初在泸月庵中时的样子,道:“仿佛长高了些。”
“嗯,素梅姐姐也这么说呢!”
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听云师太难得地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放弃,只伸手到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这个你收好,当年方丈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脖子上就系着这个,虽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总也是个寄托。”
阿弯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解开看时,发现是个老旧而粗糙的长命锁,确实是看着随处都可见的小玩意,只在背面刻了些流水纹,其它便没有什么装饰,阿弯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摩挲了许久。
“以前因为你还小,没必要急着给你,我总以为你要再长几岁才会想着离开,如今能够这般也算是缘分,这个长命锁好生收着吧,兴许……”
兴许什么,听云师太没有再说下去,她自然知道泸月庵并不适合阿弯这样的小孩子,若非走投无路了也没人会将女儿弃在这里,还是不要给阿弯过多希望的好。
她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转交这件东西,再看看阿弯,原本还想多叮嘱阿弯几句为人处世的道理,只是听云师太出家多年,于红尘事上早已没了太多感悟,一时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问了问近况,心中放心,便也离去了。
待听云师太走后,阿弯捧着那个装长命锁的荷包,迟疑片刻,还是抬脚往言怀瑾屋里走去。
言怀瑾此刻正在窗下看澹台进派人送过来的消息,澹台进一向啰嗦,不管大小事总要事无巨细写上厚厚一沓,看起来十分吃力,正在烦躁时一抬头就见阿弯走了进来。
“公子。”阿弯走到他面前轻声唤。
自从上次从大乘寺回来后,言怀瑾就再不许旁人叫他“殿下”了,原本就是混着乱叫,如今全都要改口叫“公子”,于是阿弯便也跟着改了,初时还有些不习惯,叫的很是不好意思,最近才略好了些。
言怀瑾趁机就将澹台进的信丢在了书格的最里头,懒怠去理,转头看向阿弯伸手递过来的荷包,解开便倒出了那个长命锁。
阿弯熟练地在言怀瑾身边长榻上坐下,袖着手说道:“听云师太给的,说是当年把我抱回来的时候我就带着这个。”
言怀瑾将长命锁举起来,对着光细细打量一番,摸了摸背后那几道流水纹,再掂一掂分量,道:“有年头了,许是上一辈传下来的。”
“公子你说,这……会不会是我爹娘……特意给我留的……”阿弯凑过来,小声地问,言辞间满是遮不住的忐忑。
她不曾见过自己爹娘,也羡慕过同光说起家人时那般神采,如今冷不丁有个能与她的身世联系起来的物件,自然难免要憧憬揣测一番,心情很是激荡,只是在言怀瑾面前尽力收敛了些。
言怀瑾却低着头有些沉默,反复翻看这一块长命锁,过了许久才轻飘飘地说道:“谁都有父母家人,但不是谁……都有亲缘命。”
这语气有些过分凉薄,霎时间就将阿弯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心拉回了地上,原本有几分期待的笑脸也忍不住耷拉下来,不管这长命锁是不是爹娘给她留下的,他们都已经将她抛弃,斩断了这份亲缘,便是如今要追究,也没什么意思。
这样一想,也亏得阿弯自小是在尼姑庵里长大,也不曾见过许多俗世中亲人团圆的模样,因而只是顺着天性中的孺慕随意期盼一回,不至于过分伤心,想一想也就放开了。
她反倒觉得言怀瑾说出那句话后,看上去比她还要难过的样子,便伸过小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背,仰起头来说道:“那这个长命锁,就交给公子了。”
反正言怀瑾才是她如今的衣食父母,这也算是她剑走偏锋地表一表忠心。
手背上传来小孩子特有的温热,一点一点透过肌肤,低头看到阿弯扑闪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毫无保留凝视自己的样子,言怀瑾忽然觉得,什么亲缘也不过如此,便是如阿弯这般苦命的孩子,也能够好好长大,还这般乖巧懂事会体贴人,且日后有他的教导,定能出落得比旁人更像样,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于是翻过手来反握住阿弯的小巴掌,轻声应道:“好,我给你收着。”
倒是忘了其实他也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
安稳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入了冬之后言怀瑾的身体越发不好,身中寒毒的缘故他比寻常人更加怕冷,屋里的炭盆烧得火热,还要裹着狐裘才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虽然有太医院开的三日一副的药稳着,也还是吐了两回血,将整个别院上下吓得人仰马翻,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是言怀瑾就更加出不了门。
与之相比的,阿弯倒是迎来了有生之年的一件大事。
进了腊月,为了能好好在别院过个年,准备下山采购年货的素梅,在征得言怀瑾的同意后,打算带上阿弯,也就是说,阿弯生平第一次,要走出永山了!
这可把小阿弯给激动坏了!
打前几日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一直开心个没完,偏她又话多,别院里的人都喜欢逗她,于是逮着谁见到了都要调侃一番这个事,甚至侍卫里面还流行起一个大老虎的游戏,轮着番地跑来和阿弯搭话。
“阿弯呀,听说你要到山下去办年货了?可要小心呀,山下的房子里,有的住了大老虎的,千万不能靠近呀!”
“阿弯呀,你知道啥样的房子里住大老虎吗?大哥哥我告诉你呀!”
“阿弯呀,你就看那些房子外头没院子,大敞着门,里头一个高台子的,十有八九都住了大老虎!还有人站在门口吆喝呢!知道吆喝什么吗?就是把你们骗进去给大老虎吃的!”
“阿弯呀,我跟你说,见到笑容可掬的人让你进房子去逛可千万不能去啊,里头都有大老虎!”
“阿弯呀……哎,阿弯,你别走啊,我还啥都没说呢……”
起初阿弯还当了真,后来见他们越说越起劲才知道是在戏耍她,便再不肯听了,隔老远看到有侍卫两眼放光地往自己这边过来,就赶紧撒丫子往言怀瑾那里跑,她就不信他们还敢玩到言怀瑾的地盘上来。
侍卫们当然不敢,于是终于消停了。
只是言怀瑾也不知怎么地还是知道了这个大老虎的事,下山前一日教她习字的时候,见她因为太过兴奋心静不下来,写的字东倒西歪地浮在纸上,便很是不满地用扇柄轻敲两下她的手腕。
“再不专心,便将山下的大老虎叫上来吃你。”
阿弯:“……”
※※※※※※※※※※※※※※※※※※※※
阿弯是个小话痨,澹台进一向啰嗦,素梅喜欢絮叨……
言怀瑾:心有点累,不想说话。
第十九章
永山的山下有好几个城镇,离得最近的那个镇紧挨着山脚,名字也干脆就叫做永山镇,一般在永山提到镇子,就是那里了。
素梅也不是一个人下山的,她留了三才在别院里守着,除了阿弯以外另外还带了四个侍卫和马匹,预备着一次性解决年节和正月里需要的所有物资,因而一到了镇上就给侍卫们分别交代了采购任务,约定好汇合的时间地点,待大家四散开了,才慢悠悠地带着阿弯逛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几个月前大乘寺的那件事,她因为阿弯而受了一次罚,一双膝盖跪得青紫,后来过了好些天淤血都下不去,看着很是触目惊心,那之后阿弯虽然很多事都要叫言怀瑾拿主意,但平日里闲着的时候却很黏她,总爱凑在她跟前问东问西,许是怕她因此而厌了自己,便要变着法地来卖乖。
可是素梅又哪里会和她计较这些,不说言怀瑾教训得本就有道理,她原也是将言怀瑾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只要言怀瑾不曾厌弃她,旁的人旁的事也都是小事,如今看来言怀瑾并未将她和别的仆从一视同仁,还愿意用心教导几句,也算是个可喜的发现,没什么不好。
如此一来,这两人反倒比从前更加亲密了些,日日同来同往,连偶尔过来探望阿弯的同光都忍不住说她们看着跟亲姐妹似的,只是后来又提到素梅比阿弯大了快十岁,被素梅狠狠地揪了耳朵,十分冤屈。
这会儿阿弯一边逛街也是一边挽着素梅的胳膊,永山镇的一切都让她如此新奇,整齐而热闹的街道,街道两旁吆喝的商家,穿梭在其中嬉戏游玩的孩童,还有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一个个都看得她目不转睛,只是还守着规矩没有甩开素梅乱跑。
倒是素梅走到一处点心铺子,算了算要买的零嘴和吃食,准备进去好好逛逛,拉着阿弯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不知想到什么,笑眯眯地低头问道:“你看这铺子外头有人在招呼我们快点进去呢,怕不怕里面有大老虎啊?”
这话一说,阿弯就“扑哧”一声跟着笑了:“我才不怕呢!都欺负我不懂,我可是看过书的,书上写了大老虎都在山林里才有呢!公子说我们永山地界根本没有大老虎。”
“就你是个小机灵鬼!”素梅点了点她摇头晃脑的额头,阿弯便“嘿嘿”地笑。
进到铺子里一看,这里应当是永山镇上最大的点心铺,到了年底前来采办年货的人不少,看着生意十分兴隆,铺子里陈列着许多货架,上面竹篓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素梅便拉着阿弯一一给她介绍。
桂花香饼,山楂糖球,香脆花生酥,红薯脆条,琥珀核桃仁,马蹄糕,糯米枣……一样又一样,全都是阿弯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看得她目不转睛,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小手把它们全都抱回去,口水咽了一盆盆。
只是却没有出言索要过任何一样,只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再转头去打量下一个,仿佛要认真把它们都刻在自己脑中似的。
素梅要置办的东西也不少,叫来店小二仔仔细细地称了,算好价钱付好后叫人过两刻钟送到镇口他们原先指定汇合的地方去,转过头来见到阿弯睁着一双大眼睛还在打量什么。
其实方才她置办的零嘴里倒有一大半是为了给阿弯解馋的,到时候拆出来给她看,定然要叫她十分惊喜,不过这会儿见她这般懂事也不开口,又有几分心疼,便低头说道:“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素梅姐姐给你买。”
阿弯小脸一亮,显然高兴极了,细细琢磨一番,指着其中一样说道:“我想要这个。”
素梅顺着她的手一看,是一道萝卜方糕,白莹莹的规整方糕上面点缀着一些葱末,看着很讨喜,只是和其他那些比起来有些其貌不扬,且阿弯一向喜欢甜食,这却显然是道咸口的点心。
于是出声提醒道:“真要这个?这可是咸的哦,方子应当也不难做,日后想要吃我也可以做给你的,不再看看别的?”
阿弯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用,就要这个就好。”
既然这般,素梅就叫小二称了几两用荷叶包扎好,让阿弯自己提着回去再吃,阿弯二话不说小心接过,喜滋滋地提起,看上去倒是真的很满意自己挑的这道萝卜方糕。
后来素梅又带着她逛了几个铺子,一样是仔细挑选了要用的约好送过去,再问问阿弯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不过自那个萝卜方糕之后阿弯都是看得多,一个也没有要买,素梅便也随她去了。
等到逛得差不多,见时间也不早,怕晚了天暗回山上的路不好走,便从最后一个布料铺子出来准备往回走。
没想到刚走出铺子,斜地里一个挑夫走得很急地擦身过来,肩上扛着的行李好巧不巧就蹭到了阿弯的胳膊,将阿弯带得转了方向打个趔趄,偏她身边也有人要进铺子,手肘不自觉地就朝那人撞去。
原本一个软绵绵的小姑娘,才这么点力道,就算撞到人也不会撞出事,偏那人却背着个大大的药箱,阿弯的手肘没撞到人,直直地就磕上了药箱一角。
“砰”地一声,随后就是阿弯吃痛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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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赶紧上前拉住了阿弯,见她痛得直咧嘴,便背过身去掀起她的衣袖,摸了摸应该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手肘那边撞破了一些皮,看着可怜兮兮的。
“唉,你说你这一天天的,怎么老受伤。”素梅有些心疼地给她吹了吹,转头就要找人,可那挑着行李的挑夫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撞了什么,早就健步如飞地走远了,只剩下背着药箱的灰衣青年,还站在原地,木愣愣地看着这边。
素梅定睛一看,这灰衣青年一张圆圆的脸看上去有些憨厚,此刻也不进铺子了,探头探脑地往阿弯掀起衣袖的胳膊上看,她顿时就有些火大,一把就挡在了阿弯面前:“看什么看呢你!”
灰衣青年冷不防被素梅这么一排揎,也吓了一跳,却不着恼,反而露出个老实巴交的笑容来,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学过一些医术,不然也不能背着这么大的药箱在外行走。在下看这位小妹妹有些撞伤,虽是无心之过,也有在下一份责任,不如就由在下帮她上药包扎吧?”
这样说倒也有道理,且素梅有她自己的思量,从前她都只是困在深宫里,便是来到永山,从来也都是围着言怀瑾打转,每日都在别院的一亩三分地里忙活,尽管这也是她自己想要的效果,只是……凭着经验,她总觉得差不多是时候结识一些外面人了,不知这个灰衣青年,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如此一想,素梅的态度就软和了许多,带着阿弯寻了一处僻静的无人角落,由得灰衣青年解下药箱,帮着阿弯包扎起来,看起来他应当是惯常在外行医,手法娴熟而迅速,也没有将阿弯弄出半分痛处。
阿弯聚精会神地看着灰衣青年手指这么上下一翻飞,就给纱布打了个漂亮的小结,结束得干净利落,不禁对他也十分有好感,于是……习惯性地就开始搭话了,照例是先自报家门:“小哥哥,你好厉害哦,我叫阿弯,你叫什么呀?”
灰衣青年也不拘谨,笑了笑老实答道:“在下姓秋,从东边一路过来,靠的就是这个糊口,见的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这里还有一瓶金疮药,算是给你赔礼,好不好?”
“好!”阿弯便更高兴了,毫不客气地接下了白色小瓷瓶,“谢谢秋哥哥!”
*
后来没有再发生什么类似的插曲,到了镇口一行人汇合,点数清楚店家送过来的货物,放到马背上扛着,便原路回了山上。
到达别院时正好是傍晚时分,素梅一头扎进了膳房去准备晚膳,吩咐其他人一起卸了货并分门别类写好单子收进库房,阿弯哪边都没过去凑热闹,反而是拎着她小心提了一路的萝卜方糕进了言怀瑾的屋子。
言怀瑾正在写信,快到年关了,他在京中有座私宅,虽然从来不曾去住过,倒是一直留了人在,从以前开始就作为大殿下与外头走动的一个门面,因而今年该走动的年礼也不能少,那边的管事早早就写了信来请示,也将别处收来的礼单抄了一份送交给他,为此他正在琢磨。
冷不丁就看到阿弯的小脑袋从门边冒了出来,便索性呼出一口气,丢了手上的毛笔,看看她这时候过来是要做什么,记得今日是素梅带她去镇上的日子,这会儿难道不应该正在乐不思蜀地看着买回来的战利品吗?
阿弯自然也看到了言怀瑾的动作,知道这是默许了她可以打扰的意思,便喜滋滋地走到榻前,将包着萝卜方糕的荷叶包放到茶几上。
言怀瑾看她这小模样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来,一只手曲肘支在桌边撑着脑袋,整个人斜斜地倚在窗边,长发顺着脖颈垂下,一副懒散样子。
夕阳将室内染出淡淡金红色,阿弯解开荷叶包,道:“今天素梅姐姐带我逛了好多铺子,买了好多东西呀,阿弯都看到啦,里面有好多阿弯喜欢吃的东西哦,一定是等着过几天拿出来叫阿弯惊喜的,其实阿弯现在就已经好欢喜了,到时候是不是还要配合她演一场戏呀?……不过没关系,这种事我最拿手啦,今天先赶紧买一样回来尝尝,解个馋,嘿嘿!”
荷叶包里是洁白透亮的几块方糕,点缀着翠绿的葱末,一打开透出一股咸咸的鲜香,言怀瑾心下有点讶异,抬抬下巴问道:“这是什么?”
“叫萝卜方糕呢,没尝过,先来吃吃看。”说着就拿起竹签叉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脸满足地吞咽下去。
言怀瑾一双黑眸看着她的吃相,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复杂,只是终究没说什么,倒了杯茶递过去叫她润润嗓子别噎着了。
“好吃吗?”半晌,他问道。
阿弯一边努力咽下嘴里的糕,一边猛点了点头:“好吃!素梅姐姐说她会做呢,回头要缠着她多做做,公子也尝尝吧?难得有外面的东西吃,我不告诉别人知道……”
说完留下一半方糕,找了个借口又溜去了膳房帮忙。
言怀瑾望向茶几上的方糕和竹签,却忍不住出神,他日日都和阿弯一道用膳,会被看出来他喜欢吃萝卜并不奇怪,只是没有想到她生平头一回下山,本是最欣喜若狂的时候,却还能记得这个窝在屋里不常出去的他,费心巴力地选了这么一个他可能会喜欢的点心回来,还拐着弯地留在这里让他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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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看得懂阿弯的心意,就算素梅能做出更好吃的东西来,可这是她第一次去镇上看到的,想和他分享的东西,想让他也能感受喜悦的东西,哪怕她向来不喜欢吃咸口的糕点。
然而阿弯不知道的是,今天是腊月初七,他十五岁的生辰。
自从元后去世,他就不愿意过生辰了,也不许宫人们提起,慢慢地到了这个日子大家都会有意无意地淡忘,没想到今日却收到这样的东西。
他走到茶几边,拿起竹签,叉起一块放进嘴里。
淡淡的鲜美气息在口中蔓延,绵软中夹杂着脆嫩的口感很是奇特,确实是他难得会喜欢的那种吃食。
于是仔仔细细地吃尽了,到最后嘴里只留下一种余味,挥之不去。
丝丝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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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美手巧的苏绣工艺师小姐姐vs人糙心细的狂野派户外领队
文案:
初次见面,周念被迟则安带给她的安全感所吸引。
后来无数个夜晚,她才知道,原来当他大汗淋漓地低喊她的名字,才是他最迷人的时候。
迟则安替同事带徒步团,面对一群惹是生非的团员心累不已。全团上下,也就只有周念最为规矩,是个人美听话的好姑娘。
然而他看走了眼,她一点也不规矩。
她甚至轻而易举,勾走了他的心。
一句话简介:一个钢铁直男喊着“女人只会影响我登山的速度”,结果被打脸“真香”的甜甜小故事!
直接app搜文名《念念则安》或者作者名猫尾茶就好~
第二十章
阿弯虽然离开了泸月庵搬到别院来住,同光却还是照旧会时常过来带她去山上觅食,起先素梅还有意见,觉得别院里这么多大人有手有脚的,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孩子家做这种事,但是一来同光总是不放心要找机会过来探望阿弯,二来阿弯自己也挺喜欢这种活动,更何况现在也没人在意她到底能不能带回来什么吃的,就当做出去游玩也好,左不过嘱咐同光一声别做什么辛苦活,就由得他们去了。
这一日又是同光带她进山里的日子,他们俩早早地出了门,琢磨趁着阳光不错去采点荠菜回来包饺子吃,到时候特意包一筐素油的给同光带回去,保管膳堂的师傅都能吃得合不拢嘴。
听素梅说那是因为她在饺子馅里加了用花菇泡出来的水还有冬笋末,所以吃起来格外香,一般人可不能告诉他。
阿弯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背着小竹篓跟在同光后头,这会儿他们还在山上的大山道上行走,偶尔会有迎面来的人擦身而过,有的是山上的住户,有的是进山打猎或者挖野货的,都是些见惯了的熟面孔,也会和他俩打个招呼。
所以当秋涵宇很是自来熟地走上前来叫着“阿弯”的时候,阿弯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愣了一瞬才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在永山镇上帮她包扎上药的那位穿灰衣的秋哥哥吗?
“好巧啊,小阿弯。”秋涵宇仍旧憨憨地笑着,说的话也没甚稀奇。
倒是同光很是疑惑,阿弯便又将发生在镇上的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回,主要还是觉得,能在山野上再次遇到,实在是好巧。
同光也这么觉得,扭头便问了:“你别是故意接近阿弯的吧?”
“呵呵。”秋涵宇笑笑,“真的不是,我好不容易游历到永山地界,不上大乘寺拜拜怎么行,今天是特意到寺里去的,还打算投宿一晚呢。”
“哦,”这倒也是事实,同光对自家寺庙的人望和地位非常认同,便好心提醒道,“寺里客舍简陋,若是住不惯的话,附近也有一些人家留着客房供人留宿的,只是多费些银钱。”
“既然慕名前来,哪还计较这些,主要还是为家母祈福。”秋涵宇这般解释一番,又和阿弯叙了几句家常,问问她手肘上的伤结了痂没有。
小孩子的伤总是好的特别快,阿弯便大方地捋了袖子让他查看,见一切无碍了,秋涵宇便也点点头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向这二人告辞,问明路线,真去寻大乘寺了。
这段小插曲对他们的行程毫无影响,阿弯一边哼着歌一边采了大把大把地荠菜,把小竹篓塞得满满当当,很是满足,看着天色也近晌午了,便招呼同光一道回去。
只没想到今日的插曲还不止这一件,就在他们穿过小路快要走到大山道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林子里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声,听着像是个女子,一声声的“救命”喊得很是急迫。
同光和阿弯都不是遇到这种事能置之不理的人,当即二话不说就拨开树丛找了过去,在一处山坳里发现一名穿锦着缎的青衣女子,像是滑下了矮坡,不知弄伤了哪里,坐在草地里朝上面哀声呼救着。
两人一确定位置就立刻顺着小路蹭到矮陂下,挨近了一看,终于明白青衣女子为何坐着不动弹了,她……怀孕了,且看着那肚腹,月份还不小。
青衣女子似是没有料到来的竟会是两个小孩,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抱着肚子轻声地哭求道:“快……快去找大人来好不好?我大概要生了……呜……”
这下可让他们慌了手脚,谁也不曾见过这等情形,还是同光及时反应过来,推了推阿弯道:“你赶紧地,去别院喊人,让他们带东西来搬人,快快快……”
“好……好好好!”阿弯忙不迭声地答应,把竹篓往同光脚边一放,手脚并用爬上矮坡后撒开脚丫就往别院跑。
跑到别院正巧三才和一个侍卫说笑着走出院门,看到阿弯这么慌慌张张灰头土脸地跑回来也是很惊讶,听她说完事情经过就更惊讶了,赶紧叫上几个人,拉了块废弃的门板当担架就赶了过去。
这样忙活了快一个时辰,总算将青衣女子抬回别院,素梅收拾了前院的一间客房将她临时安置好,只是这期间青衣女子一直在低声地叫着痛,看得人很是担心,素梅把男人们都赶出去之后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掀开她衣裙摸了摸,竟是摸了一手血。
青衣女子见这情形,许是知道事情有不好,眼泪止不住地掉,一把扣住素梅的手腕,道:“求求你们,帮我……我要生了……”
素梅很是为难,先前已经派了人去找郎中和稳婆,只是怎么也得到镇上才找得到,不知能不能赶上,这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事,她做不了主。
只能先应下,帮青衣女子擦了擦身上的尘土,安抚好后去请示言怀瑾。
之前前院这么大的动静,三才早都把前因后果向言怀瑾汇报了一番,阿弯也正在他屋里团团转,看着比别人都急,等到素梅过来再把那青衣女子的情形细细讲了,众人更是心焦。
反倒是阿弯,灵光一闪,一拍掌心,道:“有了!秋哥哥!”
言怀瑾眉头微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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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不上细说,阿弯三言两语交代一番,就又急着跑了出去,还拉上了同光。
紧赶慢赶来到大乘寺,往殿前广场上四下里一扫,就看到了正在大槐树下跟僧人们搭话的秋涵宇,多亏了他背上那个大大的药箱特别打眼,怎么都不会看漏了。
“秋哥哥——!”阿弯赶紧上前去拽住他的袖子,生怕他跑了,一迭声地将方才遇到青衣女子的事说了。
秋涵宇本就是游方医,一片医者仁心,自然毫不犹豫地就跟着阿弯他们过去了。
女人生产是人生一大凶险事,且这青衣女子先前爬山赶路又不小心滑下了矮坡动了胎气,并非是时间到了自然分娩,更比旁人痛苦几分。
秋涵宇只一眼看了看就吩咐三才去准备热水干布还有等等器具,留下素梅在屋里打下手,其他人都关在了门外,还吩咐门上挂起厚厚的帘子不可以透风,再多拿两个炭盆来把屋子里尽量烧热。
等忙活得差不多,同光牵着阿弯守在廊下的时候,青衣女子的一声声痛呼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凄厉,每一次尖声的嘶喊都让阿弯忍不住缩一缩脖子。
阿弯长这么大,还没有听到过如此惨烈而漫长的哀嚎,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一声声诉说着身体的痛楚,每一次呻/吟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直直地刺痛到听者的心里。
“同光……”她拽着同光的手紧了紧,“生孩子,这么可怕的吗?”
同光叹了口气:“我娘当年生弟弟妹妹的时候,也差不多,听她说确实是很痛,但是时间没有这么久,痛过一阵孩子生出来也就好了。”
确实很久,到后来天光都暗了,同光等不及只得先回去寺里,前院负责烧饭的婆子端了简单的吃食过来让大家对付着吃些,吃完之后就只剩阿弯还坐在廊下台阶上等着,而产房里青衣女子的叫声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不似先前那么刺耳。
连言怀瑾后来,都觉得不对,披了厚厚的大氅过来看情形。
说来也巧,言怀瑾刚刚站到阿弯身侧的时候,屋里一声婴儿的啼哭猛然划破长空,引得人一阵激灵,阿弯振作精神,小跑着来到产房窗外,可惜被窗帘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便问道:“素梅姐姐,是不是小宝宝出来了?”
“是的,”素梅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累,“是个男孩。”
只是话音未落,就听到里头秋涵宇一声惊呼“不好,出血了”,紧接着就是素梅的大呼小叫和各种忙乱的声音,能听到他们似乎一直在轻声唤着青衣女子,其间青衣女子也开口说了什么,站在外面的阿弯就听不真切了。
她的一颗心始终悬着,满脸担忧地看着产房的方向,听不懂里面发生了什么,言怀瑾却是模模糊糊能想到,只怕这青衣女子挣扎着生下了孩子,自己的命却不一定能保住了。
看着阿弯紧蹙的眉头,言怀瑾叹一口气,轻轻扶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等着屋里的动静。
这一等就又等了许久,听得出秋涵宇一直在想办法救治青衣女子,可是产后血崩从来就是太医们难以挽回的病症,便是医圣在此只怕也束手无策,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她走得不那么痛苦。
月上中天的时候,产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素梅抱着襁褓出来,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好,满是疲惫和伤怀,将襁褓里已经睡着的婴儿给言怀瑾看了看,又摇摇头道:“秋大夫尽力了,没办法,她给孩子喂了奶,走的时候很安详。”
阿弯凑上前去看了看粉嘟嘟的小婴儿,看着软软的,没敢上手摸。
言怀瑾对此没什么感想,只点了点头,叫素梅先好生安置。
素梅却又道:“她没说名姓,不过特意提了,孩子是卫津都尉彭大人的,要叫他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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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这篇文从下章开始入v啦!
希望小可爱多多支持正版哦!=3=
另外点开作者专栏可以看到下一篇接档文的文案,戳一戳预收和作收好不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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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档文《陛下这个狗东西》的文案:
先帝围猎不慎,坠马而亡,雍王言简临危受命,荣登大宝。
原本与雍王定了婚约的庄采薇,就妥妥地成为了未来皇后。
谁知言简登基后面对朝臣劝婚的折子,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批文。
大意就是八个字:朕还年轻,暂不大婚。
庄夫人十分愁苦地问自家女儿:闺女啊,你说陛下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庄采薇冷笑一声:狗东西,还不就是念着他心里那朵白莲花呢?不婚就不婚,当我稀罕他?
言简:媳妇我错了,媳妇求稀罕,汪汪!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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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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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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