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
庭前弄影(一)
郑元义撩开一只眼皮,懒懒伸手去掀锦帐。
明亮的天光如利剑般刺入双目。
他大吃一惊,呼啦一下翻起身,身旁的乐伎睡得酥软如泥,还要上来缠他。郑元义一把将人搡开,跳下榻左右一看,满地翻倒的酒盏盘碗,酒液还从桌上滴答落地。
越着急越乱得没章法,襕袍不知道丢哪里去了。郑元义一看天色,不敢再耽误,穿着薄衫单袴,一路小跑出了北平康里,沿御街冲至望仙门。
卯正已过,百官早列队经望仙门进了朝堂。门口执戟的金铠卫士正闲得发慌,抓着一名晚到的青袍小官扯皮。郑元义懒得去瞧那倒霉蛋是谁,对禁卫们随意一点头,便要进宫门。
不料衣领被人从后猛然一扯,郑元义被勒得差点翻白眼。扭过头,看清那胆大包天的青袍小官,郑元义横眉冷笑:“周里敦。”
周里敦一手指向郑元义,对禁卫道:“他也没有符信,凭什么进宫?”
郑元义忙往腰间一摸,果然鱼符和襕袍一起丢了。他也不心虚,对周里敦露齿一笑,“我乃内侍省宫闱监臣,每日都要自宫门出入几次,他们都认得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擅闯宫门?”
那些禁卫不分青红皂白,只催促郑元义道:“卯正已过了,中官快进去吧,别和他啰嗦!”
周里敦叫苦不迭。他因与姚师望护玺有功,有幸起复,被擢殿中侍御史。这几月大批的官员或升或贬,吏部忙得不可开交,他的通籍还迟迟没有送到门卫监入档,偏今日台院召集全员商议恭贺太后千秋事宜,这个当口误了应卯,怕要召至台司不满。
一着急,也顾不得和郑元义斗嘴,周里敦抓后领的手瞬间往他肩头一挪,亲密无间将郑元义搂个满怀,对那禁卫道:“我乃新任殿中侍御史,与这位中官是旧识。”另只手在郑元义胸前拍了拍,顺势把他往门里推,“郑兄,走,快走。”
郑元义被他这一抱,笑容都扭曲了,“周副端,”他咬牙,一字一句道:“自重。”
“郑兄你穿的有点少哇,看都起鸡皮疙瘩了!”周里敦殷勤备至地揽着他,“快走快走,别着凉了。”
郑元义胡乱对禁卫点个头,被周里敦软硬兼施推进了望仙门,到了长廊下,两人倏的分开,互相嫌恶地看了一眼。“阿嚏!”郑元义打个喷嚏,一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
周里敦怕他还要喷口水,捂着鼻子离他更远一点,闷声道:“你身上怎么那么臭?”
郑元义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襟上零零星星沾着可疑的痕迹,怕不是酒渍就是菜汁。这样一副尊容到了太后面前,恐怕要被固崇一个打耳光打出来。眉头一皱,没再跟周里敦废话,忙折身回宫闱监去洗漱换衣。
周里敦也急着要去侍御史处应卯,一边掉头跑,回头再看郑元义那慌里慌张的身影,鄙夷地直摇头。
两人短暂地分道扬镳,不到一刻,又在太后处冤家聚首。
太后的千秋,是克复京城后的第一件喜事,按照太后意愿,是要隆重地举办一次,以慰藉民心,彰显国威,因此皇帝、六省各部局齐聚一堂,拿出许多新鲜贺法给太后参详。
太后听了一气,不外乎诸镇供奉,属国来朝,看百戏,摆宴席,再了不起去市坊微服观灯,太后听得没什么兴致,又怕到时候聒噪,闹得她头疼,干脆说:“不如到时候去大慈恩寺住十天半个月,好好清静清静。”她指人群中的郑元义,“让七娘也一起去,她这段时间气色很不好,去养一养。”
郑元义替吉贞应承了,“是。”
“阿姐到底什么病?”皇帝忧心忡忡的,当即就传御医来答话。
御医对清原公主的病症,诊了一次又一次,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被皇帝传来问话,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妄断,只能推说:“劳累过度,气血不足。”
皇帝将信将疑,“真的?”
御医汗颜,忙叩首道:“是臣医术不济。”
“你退下吧。”太后叫他下去。沉默片刻,对皇帝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下旨,卢龙郡公御敌有功,擢封武威郡王,可有命郡王进京来面圣谢恩?”
固崇在太后背后答道:“范阳进奏院称,郡王有伤在身,暂不能奔波,待日后再来面圣谢恩。”
“伤的很重么?”太后脸拉了下来,“七娘在京城,他不来接,叫她一个人怎么回去?”
固崇看太后那副架势,大有当场派人去范阳押武威郡王进京的意思,他讪笑一声,小声提醒太后:“节度使听调不听宣,他不肯来,也只能算了。”
太后满脸不高兴。她倒不在乎吉贞夫妻是否有什么嫌隙,只怕一个出嫁的公主,长年累月住在宫里,莫名其妙的,朝野内外要说闲话。皇帝倒乐得吉贞暂时不用再回范阳去,听说温泌不来,他去了一桩心事,眉开眼笑对左右道:“去叫阿姐来,一起商议太后千秋庆典。”
宫婢便去请。半晌,吉贞姗姗而来。春意盎然,她大概是特意从禁苑绕了过来,发鬓上别了一枝红樱,涂了口脂,倒不像太后想象的那么精神不济。“七娘,来这里坐。”太后伸出手,对吉贞表现得格外亲切。
吉贞微微一笑,说太后身边围的人多,怕气闷,只拿了一只月凳,坐在殿门口,拈枝樱花,望着殿外柳絮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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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重新说回太后庆典之事,固崇提醒太后,“太后忘了?我们先头说过,要自神策军与京城各支禁军中选拔英武之士两千名,以扩充羽林卫,专为陛下与太后扈从。”当初万骑营,自京都沦陷后,便分崩离析,太后经此一难,回京第一要务,便立誓要重组亲卫,听固崇一提,太后道:“不错。”
固崇对皇帝笑道:“奴有个主意,太后千秋之日,请陛下与太后驾幸丹凤门,神策军与其余禁军于丹凤门下列阵,比试骑射武功,头两名者,立授左右羽林中郎将,其余两千名优胜者,充入羽林军,为陛下与太后扈从亲卫,一来振奋士气,而来彰显皇恩,这样可好?”
“好。”皇帝是个小孩心性,一听有热闹可看,满口答应,“此事交由门下去办。”
“殿下。”周里敦趁人不注意,缩肩塌背,挤到吉贞面前,对她叉手见礼,脸上带着欣欣然的表情,“臣……”
吉贞正在留神听皇帝与固崇说话,不防被周里敦贸然打断,她手指在唇上一比,周里敦顿时醒悟,讷讷地退了一步。低头朝左右一望,见郑元义袖手立在对面,正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周里敦眼睛一瞪,别过脸去。
他们在这里打眉眼官司,固崇却被皇帝的愚钝气个够呛。他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各部局闲杂人等都陆续退下,殿上只留皇帝、太后、吉贞等人,周里敦还有话要对吉贞说,硬着头皮立在原地不动。
固崇满心厌烦,皇帝和太后都太蠢,他索性直话直说,“陛下,遴选羽林卫中郎将一事,交由三省,日后羽林卫便也要受三省辖制——陛下可忘了朱邪诚义攻入京时,南衙把持禁军,不肯放禁军护送陛下入川?陛下若要这只羽林卫只听令于陛下,就应该亲自遴选忠勇之士。”
皇帝一张稚嫩的脸上略显畏怯,“可朕不懂,怕选的人有二心……”他求助地望一眼吉贞,“阿姐,你说怎么办?”
吉贞坐着不动,拂去膝头飘落的柳絮,她说:“陛下,听听固阿翁怎么说。”含笑看一眼固崇,她故作糊涂,“阿翁说,这遴选一事,该由谁来主持?”
固崇被她一噎,那句“奴愿为陛下分忧“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又咽了回去。
太后灵机一动,说道:“陛下,这事交给阿翁好了。阿翁当初指挥禁军克复京都,众人有目共睹,这只羽林卫交给阿翁,我放心,陛下也可放心。”她正在兴头上,简直有气吞山河之威势,“神策军也交由阿翁统帅吧。“
“阿姐觉得呢?“皇帝又转向吉贞。
吉贞闻言沉吟,也不说好,也不说坏。固崇接连看她几眼,忽然轻轻一笑,作势捶了捶自己肩膀,说道:“陛下,奴老迈,不堪重任,陛下若不放心南衙,不如在身边另选一名德才兼备的忠仆……”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郑元义。
郑元义一颗心都快跳出嗓门,渴切地张开嘴。
贱骨头。固崇轻蔑地想,转而对皇帝诚恳道:“奴推举宫闱监郑元义担当此任。”
郑元义忙去看吉贞。谁知吉贞却说:“他何德何能?”
固崇道:“郑元义在平卢军中即为行军都监,论资历,也勉强够了。”
“那就郑元义吧。”太后也不懂固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他父子情深。她一锤定音,“郑元义主持丹凤门侍卫遴选一事,若办得好,就赏你做神策军宣慰使,掌羽林卫虎符。”
郑元义梦游似的,走到殿中,跪地叩首,“谢太后、陛下隆恩。”转而对吉贞拜谢:“谢殿下大恩大德!”想起自京都到范阳,再返回京都,这一年的心酸,他热泪盈眶,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殿下当初派郑元义去平卢军,就为了这一天吧?”与吉贞擦肩而过时,固崇侧首对她一笑,“如今心想事成,不再怨奴了吧?”
“我岂敢?”吉贞哂笑一声,不再多言,同太后告辞。郑元义与周里敦两个忙闷头跟上。郑元义刚刚荣升未来的神策军掌印宦官,容光焕发,连周里敦也看得顺眼不少。
走到禁苑,郑元义按捺不住,叫道:“殿下。”
吉贞立住脚,刚才走得快,鬓边的红樱掉落,她的脸色也丧失了色泽,在姹紫嫣红的映衬下,略显晦暗。
周里敦心里一沉,他觉得吉贞可能真的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一时要出口的话也踯躅了。
吉贞对郑元义道:“南衙的人不会轻易让你拿走神策军的。”固崇此举,无异是要推她和郑元义出去做出头鸟,和南衙打的头破血流。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郑元义毫不意外,他满脸坚决,“奴要凭一己之力把神策军的虎符夺过来,殿下可置身事外,不必替奴出头。”
吉贞嗤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替你出头了?”
郑元义苦笑,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吉贞问周里敦。
鬼鬼祟祟……周里敦对这个很有异议。不过……他此时确实有点难以启齿。跟在吉贞身后,他肩头拂过一绺绺柳枝,始终没有开口。
吉贞手拽住一根嫩柳,回头看一眼周里敦,她扑哧一笑,“你这个表情,让我想起了当初你在我宫里,想替姚师望求官那个样子。”
周里敦汗颜,“姚兄护玺有功,如今官职比臣要高得多了。”
“不是姚师望,那又是谁?”吉贞似笑非笑。
周里敦抬头,满眼热诚,“殿下,陇右军归附,连戴申都得以免罪,暂领神策军驻扎丹州,徐采不过是戴申帐下一名佐臣,反遭罢黜?难道是殿下记恨他在晋阳试图劫持殿下的事?此人立志温裕,局量宏雅……”
“够了。”怕周里敦洋洋洒洒,又要将徐采夸个天上有地上无,吉贞及时将他止住,“我没看出来他身上有这许多好处。”顿了顿,她轻轻放开柳枝,任它打在自己发髻上,“况且……戴申是自愿臣服,他不是。他若亲自来我面前请罪,兴许我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赏他个官做。”
这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报私仇了。
周里敦不禁攒眉——这事他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徐采那个性子,又怎么会轻易对人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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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已经完结,有些想法,在这里跟大家分享:
作者不是历史专业从业人员,也算不上业余爱好者,文中涉及到古代军事、政治桥段,依靠的不过mon sense。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所谓阴谋阳谋,只能推波助澜,顺势而为,单凭一张嘴力挽狂澜,其实不现实,很多时候,文中的人做决定,是考虑综合情势而为。戴申是败于备战仓促,人心不齐,主帅一意孤行,因小失大。从军事家的角度来看,是京城守备战的胜利,导致了整场战事的转折,从历史学家的角度,是当时萧王室仍旧占有绝大多数百姓的拥护,才得以镇压叛军。文中明确提过,晁延寿并没有被公主说服,高官厚禄、与皇家联姻,只是诱因,他倒戈的根本原因是看到了禁军克复京都,认为戴申会败,因此才决定顺势而为。文中也明确提过,公主认为此战后朝廷的胜利,充其量不过是饮鸩止渴,扬汤止沸,真正的隐患,并没有得到根除。此刻朝廷的胜利,不过是王朝衰败过程中阴差阳错、情势造就的昙花一现。
本文是言情,不是史书,也不是军事论文,作者会选择性地给予主角高光时刻,略微施展金手指,但作者并不是没有常识。起码上过几年历史课,基本常识谁都有,读者有,作者也有。
庭前弄影(二)
上巳节前,太后移居大慈恩寺。待到巳日,凤辇停驻慈恩寺对面曲江池畔,遍览浮桥弱柳,春浦皋兰。游人摩肩擦踵在江边踏青赏春,被禁卫拦着,只能远远瞻仰太后及各位公主的凤仪。
太后沐浴在春光之下,也不觉心情明媚起来,在外头盘桓了半日,才恋恋不舍地催驾回寺。甫一下车,听见讲经院传来嗡嗡钟声,隐含悲戚,太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主持赶忙来回话,称道:“工部员外郎冯赫家老母殁了,今日在寺中设斋超度,太后嫌聒噪,就下旨命他们都撤了。”
太后一愣,说:“死者为大,别去搅扰亡魂了。”挪到一处清静的寮房,想了会,对左右道:“前些日有名姓冯的郎官请旨要给他母亲追赠邑号,礼部来问,我只说他品级不够,给驳了。这会想起来,原来就是冯赫家。怎么也没有人提醒我呢?”
固崇一笑,说道:“西北平定之后,河东河北诸镇成了南衙相公们的心头病。礼部有意不提这一茬,大概也是有人授意。”
太后不高兴地说:“提防是该提防,礼数上不能差的。好歹也是亲家,冯赫母亲去世连个邑号都没有,传出去不好听。”
固崇道:“循例五品以上官员母妻才赐邑号,冯赫如今是六品。”
太后道:“那就授他个五品正官吧,追赠他母亲为郡君。”
“奴这就传旨给礼部。”固崇正要走,又被太后叫住了。
原本是丧事,太后琢磨着,倒也不失为一个促使温泌吉贞夫妻重修旧好的良机。她命固崇道:“叫七娘来,我要交代她几句。”
吉贞年轻,嫌寺里窒闷,在曲江畔多待了一阵,被固崇命人请回来时,车轸上堆满了沿途游人投掷的柳枝,上头系着写满诗文的丝绢,都是些屡试不中的书生,想要另辟蹊径,走公主的门路入仕。
吉贞对这些落魄文人向来没什么好感,看也懒得看一眼,命人将柳枝和诗文都付之一炬。到了太后处,脸上犹带笑容。
太后搭眼一瞧,不免有些羡慕。年轻就是这样好,病中出外透透气,焕发的容光便如春色般鼎盛明媚。不像她,不到四十的人,病一次,老一次,脸色发黄没法看了。
“七娘,”太后命她坐,“冯赫和武宁公主的嫡母,几日前殁了。”
这事吉贞早知道了。但她装作头次听说的样子,说道:“哦?”
太后没从她脸上看出丝毫伤心的神态,不禁皱眉,“武威郡王的外祖母,也和你祖母一样的。冯邸月中要办丧仪,你也得去。”
太后就会给她找事。吉贞不乐意,“素不相识的,不去了吧。武宁已被封做公主,和冯家也没干系了。”
“怎么没有干系?”太后嗔道,留意着吉贞的脸色,“听说武威郡王也要赴京吊丧,他在你不在,像什么话?”
吉贞不为所动,“我身子不好,去不了喧嚣的地方。”还作势咳了几声。
太后手按在案上,盯着吉贞,脸上带点冷笑,“恐怕到我死的时候,想要你哭一声都难。”
吉贞微笑道:“您是太后,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莫不尊崇。”哭肯定还是要哭的。
太后真正动了气,拉下脸道:“你这个六亲不认的性子,难怪好好的夫妻闹成这样!”
恰有内臣来禀报,称中书侍郎贺朝章的夫人等来谒见,吉贞趁机起身:“那我……”
“你先别走。”太后瞥她一眼,“我话还没有说完。”吉贞只得又坐了回来。太后拂了拂鬓发,抱怨道:“出了宫也不得清静。”知道是刚才在曲江池畔停留那一阵,惹得各府女眷闻风而动,只能说:“请相公家的夫人来吧。再有人来求见,就说我歇了。”
贺夫人见了太后,不提来意,只奉承太后气色佳,似又年轻了。说了一通废话,太后高兴之余,亲切了许多,说道:“你有何事,直说便是了。”
“是。”贺夫人四十多的人了,想起这事,脸上还有些窘色,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实在是家丑,妾不知如何开口。”
太后意会,挥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左右闲杂人都退下。吉贞原本是嫌太后话多,不肯在这里多待一刻,这会兴趣来了,端坐不动。
贺夫人定定神,赧然道:“是妾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十年前徐相公家的小郎君高中探花,妾的女孩刚及笄,两家订了婚事。谁知徐郎君一去陇右多年,没能成礼,我家相公怕女孩年纪大了,不敢再耽误,想与徐家退亲,恰去年徐相公因罪被黜,又怕被人说落井下石,没好提这话……”
太后听得入神,不禁问道:“我去岁秋季时听人说,徐家主动和你家退了亲的。”
“是。”那是徐采追随戴申反叛时的撇清之举,贺夫人哪还好再提这话,含糊应了一声,又擦泪道:“从去岁秋季到今春,不知多少家的郎君来求亲,妾的女儿死活都不肯答应。她今年二十五了,真不能再耽误了。妾没法,逼问了她一番,她才说,这辈子要从一而终,除了徐家的郎君,谁也不嫁。”
太后叹道:“真是个烈性的娘子。”
贺夫人道:“妾只能去求我家相公,可徐郎君如今待罪赋闲在家,前途未卜,相公说,宁愿送弗儿去观礼挂冠修行,也不肯把她嫁给一个逆贼……妾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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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明白了,“你来是想替徐采求个官身,好让贺相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不敢。”贺夫人忙道,“只求太后给句话,赦了徐郎君的罪,我家相公也就松口了。”
“徐采探花之才,只可惜识人不明,跟错了主公。”太后对徐采倒没那么严苛,“当初戴申主动伏罪,陛下连陇右军都赦了,徐采区区一个掌书记,听命行事而已,又何罪之有?赦免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可以给他一个功名,不至于委屈了贺相公家的娘子。”
贺夫人喜不自胜,“谢太后!”女儿成了老姑娘,她是一天也不敢等了,忙问:“太后何时下旨?”
贺夫人一催促,太后又后悔了。许诺给得太快了,徐采一是徐度仙之子,二是戴申亲信,该给什么官,须好好思量的。固崇还没回来,她不敢再轻易开口,只能说:“我得亲口问过徐采,他若的确知错,愿戴罪立功,才好替你去向陛下求这个情。”
“巧了。”固崇从礼部传完旨回来,一边走进来,笑着说道:“奴刚才经过曲江池畔,正见徐郎和一群文人士子在曲水流觞。果然是鹤立鸡群,人群里奴一眼就看见了。”
“他倒悠闲。”太后笑着看了一眼贺夫人。
贺夫人难免尴尬。一边自家女儿寻死觅活要嫁他,一边这耽误人家女儿青春的混账只顾着吟风弄月,风流快活,哪有个待罪的样子?她连个正经岳母都算不上,却要厚着脸皮来替他求情。
今日是注定清静不了了。太后遂道:“叫人悄悄地去传话,命他来见我。”对这个名满京都、俊雅风流的探花郎,太后还挺好奇。
贺夫人无地自容地起身,“太后可否容妾在房后避一避?也别告诉徐郎,是妾来求的太后——他文人气性高,怕以后要迁怒妾的女儿。”
太后点一点头,命宫婢领贺夫人去别的寮房躲避。
贺夫人一离开,太后百感交集,又叹一声,有意无意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话是说给吉贞听的,吉贞假装没听见。想起前几日周里敦才来替徐采说项,她撇嘴一笑。
有的人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自知,轻佻浮躁,而拥趸众多,简直叫她嫉妒了。
她掸了掸裙摆,慢悠悠走到廊下,对逗猫的桃符道:“有贵客,去煮茶来。”
徐采被内臣从人群中拽着衣角扯了出来,得知太后召见,疑惑不已,一边往寺内赶,抬起袖子嗅一嗅,浑身酒气扑鼻,怕被太后怪罪,沿途东张西望,见山门处一堆碧绿的薄荷草,便揪了一把别在衣襟上,以遮掩酒气。
自殿外甬道到了僧舍外,见僧人全避到了别处,只有内臣与宫婢林立,一名女子背对他,穿着窄袖上襦,绿裙红帔,身姿十分婀娜,正低头看白猫咬着鞋头缀的明珠。
徐采难免多看了几眼,待那人侧过脸,他猛然停脚,认了出来。“殿下。”他垂眸,远远地施礼。
离得远,他声音又不高,吉贞大概没听见,也没理会。徐采拱手弯腰等了片刻,抬头看她一眼,便往太后处去了。
拜见了太后,徐采起身,太后目光在他脸上身上盘旋片刻,不由赞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被固崇逡了一眼,惊觉失言,颧骨上顿觉火辣辣的,为遮掩自己的失态,又突兀地冷了脸,说:“坐吧。”
徐采敏锐,立即推拒,“臣不敢。”
太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仍是诘问的意思,“你当年进士及第,先帝爱才,择你到陇右为官,你如今回来了,手好脚好的,怎么不到御前来谢恩?”
徐采规规矩矩垂手而立,说道:“臣戴罪之身,未蒙传召,不敢擅入禁宫。”
桃符送了茶来。徐采接过,这婢子在兴龙寺时,动辄对他横眉竖目,这会却殷勤得奇怪。徐采掀起茶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鼻翼动了动。
“坐呀。”吉贞翩然而入,见徐采呆呆地站着,她温柔地招呼了一声:“吃茶。”
徐采便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茶,顿时眉头一紧,苦得连舌根都发麻了。也不知桃符往这茶里煮了多少黄连粉。抬眼一瞧,太后等人面色如常,吉贞若无其事,用丝帕拂着凤履上沾的猫毛。
徐采喉头一动,把一口茶吞下去。继而沉默不语。
太后道:“陛下并没有罢黜你。但你如今也不宜在陇右,现在南衙各部司要等有合适的职位出缺,才能安置你。这个须吏部裁决。”
徐采道,“是。”
太后见他木木的,除了一张脸,全然没有别人口中风流才子的气度,暗自的奇怪,那主持又遣僧人送了寺中自己种的樱桃、枇杷、西域来的庵没罗果,红艳艳,黄灿灿,一盘盘呈上来。太后叫固崇分了一些摆在徐采面前。
徐采闷头猛吃,一言不发,只有被太后问到了,才简单地答声是或者否。
吉贞笑道:“听闻徐郎素有辩才,怎么今日惜字如金?”
徐采以袖掩面,吐出一堆樱桃核。踯躅片刻,他垂眸道:“臣从幼时,被亲友追捧,自负聪颖,爱逞口舌之利,原本无心,却常惹灾祸,得罪贵人。臣追悔莫及,因此起誓,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吃饭,做个饭桶,总强过长舌妇。”
吉贞哼一声,说:“要少说话,怎么又啰里啰嗦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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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采道:“臣失言。”又拿了只枇杷专心致志地啃着,借机不再开口。
枇杷啃完了,嘴里苦味稍解。吉贞好心劝说:“甜的慌吧?吃口茶解一解。”
徐采低头一看,茶瓯里还剩大半瓯黄澄澄的茶汤。他趁人不查,将衣襟上的薄荷摘下,指尖一弹,正落在猫儿头上。
“喵呜。”那猫儿抖了抖胡须,跳上徐采膝头,要去叼他胸前的薄荷草。
徐采躲闪不及,大半瓯茶汤,都倒在了衣襟上。他扯着湿淋淋的衣襟跳起来,连声告罪,“臣该死。”
太后见他一张白净的脸都红了,轻轻一笑,说道:“我的猫顽皮,吓着你了。”叫人把猫抱起,说道:“先回去吧,改日再传你。”
徐采如释重负,道声“臣告退”,便一溜烟地走了。固崇送徐采到慈恩寺山门处,含笑袖手而立,说道:“徐郎,太后虽然比你年长,也还算青春貌美,她青睐你,你又何必避之如洪水猛兽?这样的机会,你可知天下多少士子趋之若鹜啊?”
他未见得真是怕太后深宫寂寞,要替她觅一位有情郎,但有机会臊一臊这个有眼无珠、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他是乐在其中。
徐采眼神陡然一利,温和的面貌变得冷硬,“中官,你乃内臣,我为外官,太后的凤榻,你挨得,我挨不得。祖宗礼法,道德廉耻,某一日为人,不敢忘。”阉人狗吠,他不稀罕和他互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怒气冲冲离开慈恩寺,经过游人如织的曲江池畔,徐采冷着脸只顾走,和一人撞个正着。偏过脸一看,正是经年未见的徐度仙,挽了发巾,穿着布衣,被一群文官簇拥着经过。
徐采那一下,把徐度仙撞个趔趄。众人不认得徐采,指着鼻子要骂,徐采默然,见徐度仙一张脸是老了许多,发巾下露出花白的鬓,他心头怆然,正要见礼,徐度仙却如同不认识般,对众人和声道:“走吧。”便丢下他而去。
徐采怔怔立了一会,柳枝眷眷地在肩头拂过,画舫上垂挂的璎珞随风而动,一切都是温柔多情的,唯有他在荦荦人世孑然而立。
没滋没味地回到周里敦借给他住的那间破落小院,徐采和周里敦随意点了点头,便走进房内,倒头躺下,茫然望着帐顶。
“履光兄,”周里敦试探地在门外轻唤一声,知道徐采心情不好,他犹豫了一会,把一个包裹递给他,“徐府有人来,送了这个给你。”
徐采将包裹打开,见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一摞料子极好的春秋衣裳,价值不菲的笔墨纸砚,另有雪白的银锭十几个,够他阔阔绰绰用一年的了。
周里敦穷,家里没有仆从,是他亲手把包裹接了进来,见徐采望着那包东西发呆,周里敦也莫名眼眶一热,说道:“别说我等,连徐相公对你,也仍是一腔舐犊之情,只是不能宣之于口。履光兄你,又怎么一味消沉呢?”
徐采把一双丝袜放了回去,低头道:“你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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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较忙,更新不稳定。24号之后恢复日更。
庭前弄影(三)
郑元义主持丹凤门武选的事进展的并不顺利,他一筹莫展,只能又来求吉贞。
“南衙十六卫无人参选?”吉贞雪白的手指正在一堆钗环中翻捡,她停下来,好笑地说:“做陛下的亲卫,品级高、饷银多,他们还不愿意?”
太后还是咬紧牙根,亲口许诺了比普通禁军高出一倍还多的饷银,他们不领情,到了太后处,又是郑元义的不是。郑元义这会才觉得事情棘手,巴巴地望着吉贞,“底下普通士兵当然是肯的,只是上头不肯放人。”
“上头不放人,那我也没办法呀。”桃符又将礼服送了上来,吉贞在锦绣的纹样上抚了抚,瞥郑元义一眼,“怎么,后悔从固崇那里抢这差事了?”
郑元义咬牙,“不后悔。”浸淫宫廷十多年,他深知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可再难的事,只要想办,一定能成。
“现在是南衙刁难你,去固崇那里服软,也没用。”宦官掌兵,自古少有的事,满朝文武当然要卯足了劲使袢子,固崇老奸巨猾,推了郑元义去做这个出头椽子,吉贞原本也没报多大希望。
郑元义见吉贞四平八稳的,没太大反应,暗自地失望了。“千不该万不该,差事都已经揽上身了,不能半途而废,”郑元义不泄气,瞧着吉贞,半真半假地作势要告辞:“殿下不必犯难,奴挨个去给诸位相公们请罪叩首,软磨硬泡,也要让他们点头……”
“站住。”吉贞叫住郑元义。明知这东西装腔作势,她懒得揭穿他,把桃符手上的托盘推开,沉吟道:“十六卫不归政事堂直统,他们想必只会推三阻四,你就算把门槛踏平也没用。”
郑元义试探道:“殿下给奴指条明路?”
吉贞要张口,突然又停住,乜着郑元义,“怕这条明路你心里早有了。”否则怎么会径直上门来找她?
郑元义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殿下慧眼。奴琢磨着,这事还是要去找各卫统帅,求他们放人,不过奴和他们素无交情,只除了姜将军……”
果然是把主意打到了姜绍头上。姜绍日前才从河西回来,进宫觐见时顺道拜见过吉贞,郑元义立即便留意到了。
姜绍向来对郑元义不假辞色,他自己去求见,恐怕能碰一鼻子灰,要是换了吉贞,姜绍也只能言听计从了吧?郑元义胸有成竹。
吉贞却摇头,“姜绍新进才被擢金吾卫将军,要他刚一回禁军就得罪同僚,强人所难了。”
郑元义嬉笑一声,“殿下同他摆明车马,不得罪同僚,就要得罪殿下。看他怎么选?”
吉贞微笑道:“他现在遥领河西边军,统帅京畿府兵,认真论起来,是我得罪不起他了。”
“姜绍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殿下之功?”郑元义声音低了,“殿下该适时敲打敲打他了。重归禁军的姜绍,若不加约束,怕他早晚屁股要歪到南衙那边去。河西陇右平定不易呀!”
郑元义话虽粗,理是这个理。吉贞心里是认可的,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元义怕她还是不肯,急得指天为誓,“奴此身此心,只为殿下,生死无惧,白首不移!”
吉贞垂首看他。说到激动处,郑元义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头浮起薄汗——贱骨头。吉贞心道,她让他学狗,他一定能当场汪汪叫。
比起来,姜绍的铁骨铮铮,反而让她有些忌惮呢。
她抚摸着新染的指甲想了一会心事,抬头一看,郑元义还在那里诅咒发誓,吉贞扑哧一笑,喝止了他:“行了。”
郑元义瞧着她的脸色,不禁喜出望外,“殿下这就传召姜绍?”
“你当人家是你?起来吧。”吉贞踢他一脚,石榴红的绫裙轻轻一荡,郑元义忙替她掸了掸裙角上的微尘,顺势起身。
姜绍如今已经扶摇直上,不是她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吉贞想一想,吩咐桃符道:“丹凤门武选前夕,内外命妇要入宫谒见太后,你去请旨,今年宣姜绍的夫人也进宫来。”
桃符应了,见几件新裁的礼服呈上来,吉贞只顾着和郑元义说话,还没顾得上看几眼,她催促道:“殿下快试试礼服吧,明早就要去冯家了。”
郑元义走到门口,听见桃符这句,他悄悄止步,隔着帷幕侧耳聆听。
吉贞目光转回面前的钗环和礼服上,却显然兴致不高。这趟去冯家凭吊,大致算是被太后半强迫的,她将衣饰随手翻了翻,说:“是丧事,就不要穿戴的这样华丽了,素服即可。”
“素是要素,也不宜太简陋了。”桃符轻声说,“殿下莫忘了,范阳也要来人,兴许明日武威郡王就到了。”
“我不去了。”吉贞声音蓦地冷下来,将刚刚拾起的金钗“哐”一声丢回匣中。
“哎呀,殿下!”桃符急得跺脚。
郑元义无声地放下帷幕,蹑手蹑脚离去了。
翌日晨起,吉贞对镜梳妆,见眼下乌青,更不想去冯家了。太后闻讯,板起脸来申斥了她几句,吉贞怫然而去,回到居处,振作精神敷粉涂朱,她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眉眼,突然冷笑一声,放下手道:“昨日还笑郑元义卑贱如狗,想我自己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这话没头没脑的,桃符惊异道:“殿下何等尊贵,怎么好与他一个阉人比?”
“尊贵?”吉贞“呵”一声,“武威郡王若要我对他叩首请罪,怕他们立即要按着脖子逼我下跪了。”
他们,无非是太后等人。桃符不敢多言,迟疑半晌,才讷讷地说:“殿下,郡王不会那样对你的……”
自西川返京那一件事,吉贞没忘,桃符不敢忘,更不敢去回想。话一出口,她已经自觉失言,忙拿起螺子黛,说:“殿下闭眼,奴来替你描眉。”
磨蹭了半天,吉贞终于下定决心,启程来到冯邸。
冯家近日紧赶慢赶,将宅院修得簇新轩丽,冯老郡君停灵之处,祭礼堆得如山一般高,堂上服朱着紫的官员们川流不息,冯赫新获擢升,范阳又声威正盛,虽然死了老母,却架不住满脸红光,喜气洋洋。
清原公主驾临,随行有皇帝、太后亲赐的祭礼,冯赫亲手接过,深感皇恩浩荡,又扑到老郡君灵前,哭了一场。顿时厅堂两侧鼓乐大作,冯家男女老幼,远亲近邻,都跪在灵前嚎啕,只剩吉贞独自站在堂上,既突兀,又尴尬。
若换成普通百姓,此刻该执孙媳礼,也要哭灵的,吉贞却半点眼泪也没有,脸色也冷淡,那已经出嫁的冯娘子对吉贞原本是满心畏惧,被冯赫拼命使眼色,迫不得已,越众而出,对吉贞行礼道:“殿下精神不济,请到厢房来歇息。”
冯娘子嫁的不错,脸色丰润,穿着素服,也十分貌美。吉贞并没有把她和当日那个发癫撒泼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去,只勉强点一点头,说道:“我为老郡君奉一炷香。”
冯赫亲自拈香,送至吉贞面前,吉贞尚未伸手,外头鼓乐骤然又起,家丁远远瞧见范阳节度使仪卫,顾不得细问,飞奔进来报讯,咋咋唬唬的,“武威郡王到了!”
冯赫猛然转身,完全忘了吉贞这一茬,丢下香便拎袍疾走,各处闲坐说话的众官闻讯也都匆匆赶到正门外去迎接,人声鼎沸的灵堂上霎时间冷清下来,只剩吉贞与随行的中官内婢面面相觑。
桃符走到门口踮脚张望,看不出个究竟,她既焦灼,又紧张,一时口不择言,问道:“殿下要不要也去外头看看?”
吉贞倒很镇定,闻言一哂,“他是什么人,也配我亲自出迎?”
话虽如此,那许多穿朱紫袍服的官员们都丢下公主,争先恐后地去迎接了呢。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桃符黯然,吉贞无言,按住扶手,慢慢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木靠背抵着腰身,她绷着肩背,漠然看着灵前袅袅盘旋的青烟。
青烟后的瓜果,鲜艳地让人垂涎欲滴。她自清晨到此时滴水未进,唇干舌燥,却全无胃口。
嘈杂的脚步声又次第传至灵堂前,众官们簇拥着冯赫走回来,言语中没那样兴奋了。
冯赫甩了甩袍袖,在堂上站定,那唱礼的家丁高声道:“武宁公主到!”
吉贞顿了片刻后起身,正与武宁公主打了个照面。数月之后久别重逢,武宁公主似乎更年轻了,也许是在进冯家之前,她着意修饰过,乌云般的秀发堆在头顶,脸颊上薄薄敷粉,微红的眼角泪光点点。
转眼一看灵堂上,武宁公主哽咽一声,像落蝶般翩然倒地,冯赫忙命左右将人拉起。武宁公主寻死觅活地哭了一场,红肿着眼被扶了起来,用帕子掩着脸,目光盈盈一转。
吉贞迎上她的目光,上前道:“殿下。”
“殿下?”武宁公主琢磨这这两个字,对吉贞淡淡一笑,“怎么不叫母亲?”
吉贞踯躅。武宁不再理她,冯家长幼都上来拜见,冯娘子与武宁亲厚,上来抱着她的胳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武宁怜爱地抚着她的脸,说道:“好孩子,瘦了,是我对不住你……”
冯赫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来上香吧。”
武宁放开冯娘子,拈香拜了拜,命人道:“把祭礼送上来。”
数名奴役闻声而至,手上抬得一座半人大小的赤金宝刹,顿时整个灵堂都被照亮,众官不禁“嗬”一声惊叹出声,武宁笑而不语,任众人上来观赏。这座宝刹,以珠玉为帐,孔雀翎羽为饰,幡幢上密密缀满珍珠、玛瑙、珊瑚,富丽堂皇,巧夺天工。
一人啧啧称赞,“这宝刹打得精致,当年先帝迎佛骨舍利用的宝刹,大概就是这个模子,只稍微大一些。”
武宁笑道:“相公好记性。这宝刹和慈恩寺那座是同一个模子。金银珠宝倒寻常,范阳多得是,只宝幡和幔帐均是以云其国进贡的火浣布所裁,水火不惧,万年无损。先帝造佛骨舍利宝刹时用了大半,剩下的都赐给了范阳。“
冯赫喃喃道:“如此宝物,臣岂敢僭越?“
武宁浑不在意:“先帝既赐给了我,我以它来尽孝,想必先帝也不会怪罪。“
当年先帝与武宁那段风流韵事,人人茶余饭后都会议论,大庭广众之下武宁要拿它来吹嘘,众人只能赔笑,当着清原公主的面,哪好意思附和。
“不错,”吉贞忽然漫不经心地插话道,“先帝素来宽仁,每年随口赏赐给宫人奴婢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就连太后宫里的哈巴狗脖子上挂的,还是南昌国贡的夜明犀呢,赏了就赏了,难道还惦记着?“她对冯赫和蔼地一笑,”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不必诚惶诚恐。”
武宁拂袖,将宝刹上的珠帘甩得劈啪作响,她厉色道:“殿下把范阳节度使比作太后宫里的猫猫狗狗,是什么意思?“
吉贞冷淡地道:“我没有说过范阳节度使什么。“随手将还没奉上的三炷香一丢,她猝然转身,离开冯邸。
庭前弄影(四)
“武威郡王没来?”太后有些意外,“来的是武宁公主?”
武威郡王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她心里勉强可以接受,可武宁公主宫婢出身,如今仗着儿子在京都耀武扬威,让她由衷的反感。一想到还得亲自派人去请武宁公主进宫观礼,太后更不痛快了。
不痛快归不痛快,还是得遣人去冯家问候武宁公主,顺道打探了武威郡王的动静。
中官回禀称:“说近日契丹与奚部欲联手寇边,河北边军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等到明年太后千秋,郡王再进京朝贺。”
明年?太后跌坐回去,似乎顿悟了。明年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什么契丹与奚部寇边,都是借口,这对夫妻不加掩饰,摆明是结仇了。
武威郡王离得太远够不着,她只好把脾气都撒在吉贞身上,“嫁人做妇了,还当是宫里,脾气不知收敛,连婆母都要当面顶撞!当着满朝文武,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吉贞一听到太后絮叨就头疼,从昨日忍到现在,早就憋了满肚子气,她登时爆发了,“我说不去,你非要我去,堂堂太后,对着一介臣子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整天和固崇厮混,连骨头到脸皮都混没了吗!”
太后瞠目结舌,颤抖的手指着吉贞,许久,才憋出一句:“武威郡王忙,你收拾行装,自己回范阳去吧。”
吉贞满面怒容凝结了片刻,嘴角一翘,露出个讥讽的笑,“偌大个京都,容不下我了?”
太后头痛欲裂,坐在椅上轻揉额角,“不是我容不下你,你一个出降的公主,总滞留宫中,朝臣要妄加猜测,如今朝廷和范阳的关系……”
“请太后做主,”吉贞的语气柔和下来,“容我和武威郡王和离吧。”
太后的□□顿止,她抬起一张错愕的脸,“你说什么?”
“我要和武威郡王和离,请太后做主。”
太后坐不住了,冲到吉贞面前急道:“是武威郡王哪里有不是?”
“没有。”
“那是你的不是?”
吉贞昂首,“没有。”
“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
“性情相左,诸事不谐。”吉贞没有废话。
太后一听就是敷衍,瞪她道:“我做不来这个主。你找别人去做主吧。”
除了太后,真没人能做的了这个主。皇帝年幼,王公朝臣们又不够这个资格去断公主的家务事。太后脑子乱哄哄的,捂着脸,她倚在椅背,悲戚地喃喃:“先帝,你走得太早了,把这些事情丢给我,你狠心啊!”朝廷太倚重范阳,这门婚事,她不敢判,判错了,要做千古罪人。沉重的责任,压在太后羸弱的肩头,快令她直不起腰了。
太后一有难事就要叫先帝,吉贞已经听的麻木了。她全无触动,盯着太后,又逼迫她道:“太后准了,我见到武宁,还留面子给她。你不准,日后别骂我任性妄为。”
太后恨恨地看着吉贞——她简直有点怕她了。
吉贞破罐子破摔,到时候闹出笑话来,还得自己来收场。
闭上眼,太后低声道:“你别乱来——等我和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商议后再定夺。”
“谢太后。”吉贞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太后。这个性情软弱的女人,她时而觉得她可恨,时而觉得她可怜。又听太后悲悲切切地埋怨先帝,吉贞不禁怜悯地说:“先帝早不在了,你喊谁也没用。自己多保重吧。”
“固阿翁在哪?”太后没听见吉贞的话,她游魂似的四处张望。
一听这个固字,吉贞顿时厌恶地皱起了眉头,生怕走慢了看到固崇和太后的不堪情状,她快步跨过门槛,离开太后居处。
一路走的急,沿途宫婢与内官见礼,她视若无睹,行至殿外甬道,听见有个声音叫“殿下”,吉贞茫然回顾,还没看清来人,却顿觉四肢酸软,心跳又快,慌忙伸手去扶。
没有廊柱也没有墙,她扶了个空,踉跄倒地。
须臾,吉贞醒了过来,眼前有张脸在晃动。她辨认了一下,是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半跪在地上,臂弯揽着她,惊慌失措地,正要来掐她人中。
吉贞别开脸,他忙收回手,眼里乍起一道亮光,“殿下,你醒啦!”他两腿一起跪地,臂弯使力,把她又托起来一点。动作一大,胸前绢甲上绣的双狮纹样赫然显现。
“是你。”吉贞轻声说,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戴庭望一颗心跳得太猛烈,根本没听进吉贞说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他胡乱点点头,“殿下,臣去叫人。”周遭没人,又不敢丢下吉贞,他有些为难地四处张望。
吉贞抬眼,只看见他清秀干净的下颌。他的手还在她肩头,隔衣都能感觉到掌心汗津津的。
她抬起胳膊,在他手背轻轻一按。“别声张。”她对着戴庭望一张惊讶的脸,手指在唇边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
戴庭望不敢再动,维持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两人沉默地等了片刻,吉贞恢复了些力气,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起身。
“臣送殿下回去吧。”戴庭望道。
吉贞没有反对。戴庭望不好再揽着她,只能僵着身子,任她倚着自己肩膀,如履薄冰地走回寮房。
待桃符迎了上来,请吉贞在榻上落座,戴庭望才松口气,用袖子擦把额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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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贞笑一笑,“你这孩子,上回还说你胆大,怎么也这么一惊一乍的。”她脸色不好,笑得也没精打采。
“殿下别说话了。”桃符打听了来龙去脉,知道是吉贞是这些日子寝食不安以致气虚昏厥,赶紧抓了一把蜜煎的杨梅樱桃塞进她嘴里,又招呼宫婢去煮热的粥汤来。
戴庭望有些难为情,在背后悄悄蹭着手上的汗,眼睛追着桃符的身影。桃符走回来,打量一下戴庭望,把打湿的手巾递给他,又把蜜煎匣子推过来,“殿下赏你的,尝尝!”把他当个小孩,毫不避忌地招呼着。
戴庭望没有动手,一双英挺的眉毛难以察觉地皱一下。
吉贞留意着他的神情,不禁笑了,“陛下和你同龄,每次来都要讨蜜煎吃。”她替桃符解释,“你大概不爱吃甜的。桃符,上茶给戴小郎君。”
“没有。”戴庭望言不由衷,“臣爱吃甜的。”他把一枚糖渍樱桃放进嘴里,索然无味地嚼了一会,见桃符掀帘出去了,又盯着帘子看了一会。
他两眼不离桃符,吉贞有些闹不明白了。今天又得他搭救,她很感激,连带之前戴庭望主动请缨,解京都之围,让她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吃了几枚蜜煎,她脸色好了不少,和颜悦色地问戴庭望,“我看你肩头胸口绣的纹样,是去了监门卫?”
“是,臣被分到右监门卫,多在甘露殿值守。有时也轮值,随侍太后和陛下。最近都在慈恩寺一周警跸。”
“你父亲节制朔方,你之前又立有大功,日后前途无量,”假扮皇帝守卫京都的事不能宣扬,换做别人,怕都要委屈,吉贞看他倒心平气和的,没有半点居功自傲的样子,对这个孩子更喜欢了,“等你再大一点,再擢升你做郎将。”她逗他,“你现在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都说出来,我都赏你。”
“臣……”戴庭望待要说他什么都不要,又觉得生硬,改口道:“殿下赏的蜜煎就很好。”
吉贞不以为然,“蜜煎算什么?不值一提。”
桃符又进来奉茶,戴庭望忍不住了,把茶瓯一放,起身道:“殿下怎么还不传太医?”
吉贞似有所悟。怪道他盯着桃符进进出出,原来是等着她去宣太医。
桃符看一眼吉贞,说:“奴还是去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吉贞吃了两口酪粥,放下碗,“我这会已经好了。”
“不行,”戴庭望难得执拗起来,“还是看看放心。”
吉贞有些诧异。
“殿下,”戴庭望很坚决,“臣是习武的,从来没见过谁无缘无故昏厥的,殿下这么年轻,应该是气血鼎盛的时候,突然昏厥……”他踌躇一下,不想说“隐疾”二字,又道:“还是得找太医来诊一诊。”
吉贞无言,两人大眼瞪小眼。戴庭望这孩子,毕竟名门出身,小小的年纪,固执起来,一张清朗端正的脸上还颇有点分毫不让的威势,比戴申磊落,又比戴度大方。她不禁莞尔,对桃符道:“那你去寺外请大夫来,别传御医。“
“臣去吧。”戴庭望起身,望着吉贞。他还清晰记得,方才吉贞按住自己手,低声交待他不要声张。他不解其中的深意,但行事很周到,”臣出入方便些,也不会有人留意。”
“那你去吧。”吉贞终于说,“找擅妇科的。”
戴庭望耳朵微热,胡乱点点头,脚下不停往寺外去了。他自来了京都,多在宫里,对京都还不算十分熟悉,又不能四处找同僚打听,这一寻医,寻了有半天功夫。吉贞原本是不在乎的,被他这一闹,心里也有些惴惴,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等到黄昏,听脚步声起,她睁开眼。
桃符把帷帐拨开,看了看吉贞的脸色,说:“戴小郎君还没回来……”
吉贞“哦”一声。
桃符欲言又止,顿了顿,说:“徐采来了。”
吉贞挑眉,“他来干什么?”
桃符道:“奴不知道,他也不肯说。”
吉贞想了想,嘻一笑,说道:“想是太后那日垂涎三尺的尊容吓到他了,急着来找靠山。”
桃符也噗一声笑出来,忙捂住嘴,嗔怪地瞅她一眼:“殿下……”她问:“殿下见他吗?”
“这会没心思,让他在外头等着吧。”
他来拜见清原公主,是前思后想,天人交战,犹豫了几日,才下定决心,没想到,清原公主不领情,自己竟然吃了闭门羹。一时心灰意冷,要走,见春意烂漫,又不甘心,遂在雁塔下那株古树下盘桓片刻,转而见进士墙上自己题名仍在,昔日意气风发游曲江的情景却如同隔江看花,不甚清晰了。
怔了一会,他定定神,又走回清原公主的院落里。
桃符仍是那句话,既不让他走,也不让他进。知道清原公主心存刁难,他反倒不急了,孑然立在黄昏的日头下,欣赏着山寺镶嵌了一层金边的飞檐斗拱。
蓦地脑后一痛,徐采转身一看,是被人自墙外扔进来的石头砸个正着。石头系在一方绫帕上,落在草中。他拾起来一看,绫帕上写着几句“花浮酒影”、“日照衫光”之类空洞无物的诗文,不知是哪个意图鲤鱼跃龙门的穷酸文人。
“狗屁不通。”他撇嘴道。
“徐郎君。”有名宫婢寻了出来。
徐采飞快地将绫帕掖进袖子里,见已经天色向晚,知道是来逐客了,他很知趣道:“今日已晚,不便再搅扰殿下,臣告退。”
“别急。”那宫婢望着他笑得暧昧,“殿下说天黑路难行,郎君身有不便,可在旁边寮房歇息,明早殿下再传郎君说话。”
清原公主还记得他有夜盲症……但因此就要请他在寺中留宿,没有这个道理呀!徐采疑窦丛生,借故推辞了几句,谁知那婢女得了吉贞的命令,软硬兼施地,非要请他进旁边的寮房下榻。
徐采面色古怪地坐在寮房榻边,琢磨了半晌,突然失声笑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往榻上一倒,自暴自弃地想:被人当做公主的面首,总比做太后面首强,起码公主年轻貌美!
戴庭望这趟大夫请回来,已经快入夜,知道是看妇科,他不便入内,只能在院外止步,默不作声告辞。
大夫一来,吉贞打起精神。那大夫进了慈恩寺如蒙头苍蝇,只当吉贞是哪家贵妇。望闻问切后,又细细叮嘱一番,被桃符送至门外,拎着灯笼转身走了一段,忽被人在肩头一拍,他吓得一个哆嗦,扭头看去,见是接自己进寺的少年,吐舌道:“小郎君吓死某了。”
戴庭望一张小脸十分严肃,问道:“娘子是什么病?”
大夫笑道:“那是你……”
戴庭望道:“是我阿姐。”
“你姐夫在哪里?”
“……出门在外。”戴庭望把腰间佩玉解下来扔给他,催促道:“快说。”
看他年纪相貌,应该是姐弟不错。大夫接了玉佩,一五一十说道:“娘子是之前小产后,元气大伤,近日又饮食消减,以致气血有亏,不碍事。府上想必衣食不缺,娘子宽心静养半年即可。”
戴庭望愣住。
大夫早见惯了生离死别,对小产这种事更不放在心上,拍拍戴庭望的肩头,安抚他道:“无妨无妨,等你姐夫回来可告诉他,先忍一忍,等个一年再要子嗣,一点问题也没有。”
戴庭望不知如何回应,只看大夫的嘴一张一合的。过了一会,总算回过神来,打断他道:“我送你出寺。”便拖着他的手臂,拣僻静处将人送走了。
庭前弄影(五)
太后照镜子,觉得自己又见老了。发间多了银丝,眼角的细纹也遮不住了,动辄都觉得累。倒不是风烛残年的虚弱,有那么点干涸太久、对人对事都没了想法的厌弃感。
她还不到四十呢。空虚寂寥时,太后很不是滋味地想,为自己觉得不值。
对这个即将到来的生日,她没有半点期待,只盼着诸事都顺顺遂遂,平平静静,王子公主们、朝臣们都不要给她添乱。
她的希望又落空了。
翌日一睁眼,满寺的蜚语流言像振翅的蝇虫,前仆后继往耳朵里窜,想装没事人都不行。她披头散发坐在榻边,呆了半晌,问旁人:“徐采明目张胆在七娘那里留宿?你们亲眼看见了?”
宫婢道:“听说人还在,太后要过去看一眼吗?”
别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一个嫡母,难道要去捉奸?太后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叫徐采来。”
徐采虽然厚着脸皮留宿了,却整夜地辗转反侧,不能合眼,待到凌晨才睡着。被宫婢自床上摇醒,他头重脚轻,睡眼朦胧,像个宿醉的人,揪着头发懊悔。被宫婢又提醒一句“太后命速去”,他吁口气,从榻上跳下来,扯了扯微皱的襕袍,说:“稍等,我要去见殿下。”
吉贞的寮房里鸦雀无声,外头没人。徐采拧眉看了片刻,有些置气地大喊:“殿下,徐采求见。“
帘子一动,桃符一手执麈尾,从帘内探头出来,打量徐采几眼,问道:“殿下还没起,郎君有何事?“
徐采忍着气说:“太后传臣问话,不知道殿下有什么要嘱咐的?”
桃符抿嘴一笑,说:“郎君足智多谋,自然知道如何应答,怎么又来问殿下?”
可恶的婢子。徐采咬了咬牙,说:“那臣去了。”等了少顷,不见吉贞发话,只能整理仪容,硬着头皮往太后处来答话。
太后前几日见徐采,还觉得这人俊秀文雅,暗自地心向往之,此刻再看,就嫌他面目可憎,不知廉耻。话没问出口,自己先臊得脸热了。以袖掩面咳了几声,太后问:“你昨夜在哪里?”
徐采路上就打定了主意,不主动也不避讳,不承认也不否认,话能省则省,头能低就低。
他垂首对太后施礼,脸不红气不喘,“臣在寺里。”
太后差点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在寺里干什么?”
“臣夜里视力不佳,借一间耳室暂歇。”
“清原公主在哪里?”太后含糊地问。总不好直接就说:公主是不是和你在一个床上吧?
徐采迷茫地看了太后一眼。他那双眼眸,明亮深邃,温柔多情,可惜中看不中用。太后被他逡那一眼,蠢蠢欲动的一颗春心险些跳出胸腔,连忙按捺,虚张声势道:“快说。”
徐采道:“殿下大概……也在寺里。太后不知道?”
太后绷着脸,“夜里干了什么?”
徐采想了想,“睡觉,夜里吃了桌上一盏冷茶,不曾出房门。”真心话。
太后伸长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哑口无言地坐了一会,她盘算:出了这种事,当然是能遮掩便遮掩,难不成他二人都三缄其口,自己强按头逼他承认和公主有私?还是嫁了人的公主,若传出去,皇室和温家的脸都要丢尽了!念及此,她要担心徐采在自己这里待得久了,底下人更要揣测,于是对徐采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快滚,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得再踏进寺里半步。”
徐采道:“是。”
太后目视他后退,不放心,又加一句:“出去别乱说话。”
徐采的襕袍一荡,他抬起头,肃容道:“臣从不乱说话。”
“知道了,你快走吧。”太后赶他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概是嫌太后还不够糟心,早膳后,吉贞来给太后请安,索性直接张嘴了,要替徐采求官。太后当然不肯,含糊其辞地骂她几句不知分寸,目无尊长,当即召集人马,气冲冲地离寺。
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传固崇。太后琢磨了一路,劈头便对固崇道:“七娘越发大胆了,我被她闹得心乱,想要将徐采治罪,贬他去外地,如何?”
固崇摇头,“不过才一次,太小题大做。这会莫名其妙治他的罪,更落人口实了。“
他一反驳,太后就没了主意,“那怎么办,难不成真给他官做?岂不是更替他们造就便利?“
固崇道:“徐采私自见公主,无非也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既然如此,太后索性做个好人,赏他个官做,兴许徐采就此感激太后,疏远公主了。“他倒真有心笼络个徐采,把他塞给太后,省的这个又蠢又馋的女人整天盯着自己,搞得他束手束脚。
停一停,固崇又道:“这事情,在殿下,不在徐采。他一个臣子,殿下不传召,怎么敢随意出入殿下居处?此刻至关重要的还是把殿下尽早送回范阳。“
太后没好气,“她不肯走,难道我把人打晕了押出宫?“
固崇笑了,“倒也不失一个办法。”
太后身子一扭,白了固崇一眼,“你说笑话吗?”她愁眉不展地沉思了一阵,不大确定地说:“阿翁,我现在想着,还是让他们离婚吧。省得她作天作地,闹出笑话来,范阳要借机发难。当初戴申为何举兵,难不成你都忘了吗?”
想到京都被朱邪诚义攻破那次,二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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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没好意思骂吉贞是红颜祸水,只含泪道:“阿翁,那样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固崇叹道:“她不回范阳,一直待在宫里,奴只是怕她忤逆,给太后徒增烦恼。”
“儿女是冤家。”尽管固崇明里暗里各种反对,太后一反常态地坚定起来。她起身,“你和我去政事堂,我要问问几位相公此事该怎么办。”
去了政事堂,太后大失所望,对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和离一事,所有人一致反对。太后很扫兴,气鼓鼓道:“这门亲事,是家事,而非国事。父母做主,轮不到朝臣置喙。若武宁公主舍不得这个儿媳,此事就作罢,否则,也没必要上赶子讨人家的嫌了。”当即遣使往冯家问武宁公主的意思,武宁公主也没客气,回禀称“任凭太后做主”、“我的意思即武威郡王的意思”。
太后得了口信,叫了吉贞来,赌气似的,将武宁公主的话一字不漏转达给吉贞,然后说:“你婆母和驸马都没有挽留的意思,现在只看你的了。”
吉贞坐在太后殿上,手里将一柄纨扇摇摇晃晃,闻言,她事不关己地一笑,说:“我的意思,太后早知道了,怎么还问?”
太后顿时火冒三丈。她为了吉贞的事急得乱乱转,吉贞倒轻松自在!她拍案而起,大声道:“离吧离吧,早离早了事。这次遂了你的心,不许再胡闹了。等过两年息事宁人,看上谁就直说,召他做个驸马。你好好的,我无愧于先帝,也可安心地去死了。”
吉贞不痛不痒道:“谢太后。”
太后哼一声,见吉贞还坐着,“怎么还不走?”
吉贞解决了一桩长久来的心事,浑身无力地坐在椅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随即清醒过来,懒懒道:“我还想跟太后求个人……”
太后怒道:“要是那个徐采的话,你不要想了!”
“跟徐采有什么干系?”吉贞睫毛一眨,无辜地说,“右监门卫的戴庭望,原本做陛下伴读的,太后把他拨去我那吧。”
戴庭望太后是记得的。这会她自觉颜面丧尽,也忘了矜持,直接道:“他才十四五岁个半大孩子,你要他干什么?”
“可不是,”吉贞坦坦荡荡,笑着反问:“他才半大孩子,太后担心什么?”
太后被她问得老脸一红,搪塞道:“他是皇帝那里的,你不去跟皇帝讨,问我干什么?”皇帝那里,肯定不由分说,连夜放人。太后哪管她要戴庭望干什么,反正不能授人以柄,让朝臣以为她堂堂太后,亲自给公主招纳面首。
事已至此,太后快刀斩乱麻,在千秋佳节前夕下诏。朝臣和百姓必定要议论的,不过翌日便是丹凤门武选,热闹起来,也就把这桩糟心事弃之脑后了。
判定和离的诏书很费思量。太后召集诸公磋商许久,最终议定,为免得罪武威郡王,把和离理由全推到清原公主身上——反正她这会满身流言蜚语,虱子多了头不痒!太后诏曰:清原公主自下降以来,与驸马性情相左,诸事违和,又与婆母素日不睦。先人灵前顶撞尊长,十分悖逆,太后特旨申斥,并判定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相离,自此男婚女嫁,各无挂碍。
在诏书里公开把吉贞骂了一通,太后很觉得解气。待发落旨意,她精疲力竭,亲赴太庙,为先帝奉了一炷香,告罪之后,双掌合十,呢喃道:“陛下,求你保佑,明日丹凤门武选,不要再出岔子了,我再受不住了……”
元龙九年,与太后而言,延续了元龙八年的不幸。
清原公主与武威郡王和离一事,百姓还没来得及热议,丹凤门武选一事彻底搞砸,闹得人仰马翻,大多数人都回过味来:南衙北司、内侍省与政事堂,已经势同水火,两年前徐度仙触怒固崇而遭贬斥一事,只是一个隐晦的开端,预示了元龙朝被神策军所引爆的长达数年的激烈党争。
朝廷有异动,各个藩镇的消息并不比京畿官员迟滞。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进奏官曹荇的密信抵达范阳节度使府,容秋堂正练兵回来,在院子里舀井水洗脸。他那张雪白秀气的脸,被冰冷的水一激,冻得白里透红,珍珠似的水滴挂在下颌。从胳膊缝里瞥见杨寂,他跳起来,随手在身上一抹,哈哈笑道:“总算来信了,我先看我先看!”
杨寂躲不过,被他一把将信抓走。见容秋堂难得这样活泼,他一笑,也就任他去了。
“曹荇怎么说?到底怎么回事?”丹凤门下士兵闹事,他们都大致听说了,只不知道前因后果。容秋堂打开曹荇的信,两人迫不及待凑到一起。
一行字还没看清,一只胳膊拦路而来,从后面连信带封皮都扯走了。
“小心呀。”容秋堂嘿一声。
“天泉。”杨寂回头唤温泌。
温泌一手拿信,快步走到马前。他翻身上马,执辔轻叱一声,转而俯视一眼两人。他穿着窄袖紧身胡服,很利索,很矫健,是要出门的打扮。容秋堂看他眉扬目展的,没有发作的迹象,遂笑着上前一步,要来讨信。
温泌锦靴一抬,容秋堂慌忙退开,温泌却没有要踢他,只是一夹马腹,“驾”,他轻叱一声,对杨寂道:“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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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寂心事重重地点头,“早些回来……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温泌点头,在马上一边看信,一边走着。
容秋堂见状,骑上另一匹马赶了上去。搁往日,他还有胆子跳上温泌的马,和他打打闹闹,有时温泌踢他下马,有时也就任他去了。最近几个月温泌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不敢造次,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时看一眼温泌的脸色。
温泌读完信,烦躁地瞪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容秋堂笑嘻嘻的,指指他的手,“信上说的什么?”
容秋堂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温泌也不好再拉着脸,只能说:“丹凤门武选当日,陇右兵和禁军因口角打起来了,死伤了不少人。”
容秋堂嗤笑一声,剑门关一役,他对陇右军是真心不服,“一群败兵之将,进了京城,气焰还这么嚣张。”
显然这事有人暗中设计,推波助澜。武选不了了之不提,翌日朝臣便奏称陇右兵性情暴戾,难以约束,创立神策军更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更别说要把军权交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手上。
“太后想借武选把陇右兵和禁军打乱,再从中精挑细选,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南衙反对,禁军置身事外,一支陇右兵,三四万人,全是叛军降将,让他们屯兵北司?”温泌扬鞭,震碎了遍洒满身的金光,他转过头,对容秋堂一笑,“怕太后和陛下在榻上要夜难安寝了。”
这一笑,毫无芥蒂。容秋堂如久旱逢甘霖,顿觉浑身一轻,哈哈大笑:“这帮老棺材瓤子,宁肯自己吃不上肉,也要把皇帝的饭碗打翻。真好样的!”
两人嘲笑着皇帝昏庸,朝臣奸猾,一解心中窒闷,纵马疾驰至居庸关下,弃马徒手登上关隘。半人高的城墙外,正是浓翠欲滴的峡口。温泌吐了吐满嘴的尘土味,把乌梢收起来。清风拂面,山峦间郁郁葱葱的林木仿佛万顷碧波,惊飞的林鸟奋力飞向天际,在山尖盘旋。
“最近关口有不少契丹人鬼鬼祟祟,抓了几个,说是契丹有意和奚部联姻。”温泌坐在石阶上,喝了口水,“有奚部为虎作伥,遥辇氏又要来兴风作浪了。”
容秋堂没带水囊,嗓子快冒烟,也没那个脸去讨温泌的水囊,他费力地说:“遥辇氏俟斤死了,就剩一个独女,再不赶紧联姻,八部要乱了。”眼睛一转,他贼兮兮地笑道:“要不咱们去半路把奚部首领可度杀了,把这门婚事搅黄。”
温泌道:“不是长久之计。你杀了可度,还有别人。相比奚部,契丹势大,更该提防。”
容秋堂抓了抓头,又冒出一个主意,“要么在营中找几个英俊健壮的番兵,去把遥辇氏那个女人勾搭到手,吹一吹她的枕边风,兵不血刃收服契丹,怎么样?”
温泌笑骂,“做你的白日梦!”把水囊丢给他。
容秋堂接过水囊,没急着喝水。他满肚子歪主意,这会正在兴头上,一时得意忘形,跟着温泌起身时,大大咧咧将他肩膀一揽,笑看温泌道:“也是,一般的士兵,谁有那个能耐收服遥辇氏?谁保他去了契丹不变节,不会反咬咱们一口?我看,你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温泌肩膀一甩,把容秋堂推的老远,水囊也夺了回来,“放屁。我闲着没事干?”
容秋堂也没当真,只是温泌刚才那一推,抗拒意味明显。容秋堂勉强一乐,低头跟着温泌慢慢走下石阶。温泌回头看他一眼,把水囊递过去。容秋堂摇摇头。
温泌诧异地掀起一边眉毛。
“避嫌。”容秋堂淡而无味地一笑,“我还要娶老婆呢,总不能让别人说闲话吧。”他有意无意离温泌远了一点,脸色端正起来。
温泌知道,容秋堂有意要等弥山老婆服完丧后,娶她进门。他无言,举起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井水,望着居庸关内外如翠浪般起伏的飒飒林叶。
两人下了居庸关便分道扬镳。容秋堂去弥山家里看他儿子,温泌独自回到节度使府。杨寂正在堂上袖手发呆。一听温泌回来,他把左右人等喝退,关上门,将手中握的汗湿的诏书递给温泌,“你看吧。”
温泌低头看了几眼。门窗紧闭,室内光线不足,他的浓黑的眉毛眼睫都沉浸在了昏暗中。唯有抬眼时,眸中那一抹锐光刺心的冷淡。
“这是什么?”温泌没看完,径直问杨寂。
“太后亲自下了懿旨,判了你和公主和离。”杨寂说,顿了顿,又道:“诏书上说……”
“知道了。”温泌道,对那些连篇累牍的内容不感兴趣。他把诏书卷起来,放进匣中,往柜格顶层一撂,吝于多看一眼。
杨寂觑着他,“事情是太后先提的,武宁公主点的头……毕竟你是被蒙在鼓里,若是不愿意……”不愿意,还能怎么着?杨寂知道自己在废话。都传召天下了,难道要杀进京逼太后收回旨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温泌突然说,满不在乎。他转而问道:“神策军一事,你怎么看?”
话题转的太快,杨寂有些始料未及。预备好了要承受暴风骤雨的,谁料如此风平浪静,他张嘴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这事固崇不会善罢甘休。”
温泌微微一笑,翘腿坐在椅上,“还是死的人太少。”他隔岸观火,唯恐天下不乱。乱了好,乱了解气!
“我隐约还听说这么个话。”杨寂挨着他坐下来,眼波闪动,“东川节度使伏沛要进京了。”
温泌哈一声,脚蹬地,椅子腿晃晃悠悠抬起来,嘎吱响,他眉飞色舞的,“郭佶干的好事?”
杨寂乐呵呵,“不是他是谁?”
“陛下还没大婚,正经国丈都没当上,他动作倒快。”温泌哧一声笑了。
庭前弄影(六)
郑元义趁夜色登上含元殿旁的角楼。他熟门熟路,轻易避过守卫和灯火,到了独属自己的方寸之地。他得势时来,失意时也来。
含元殿望北,沿着龙尾道,是丹凤门沉郁凝重的剪影。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有恃无恐地俯瞰外朝。换成白天,还能窥见丹凤门之外整个京都的浮浮人烟、寥寥红尘。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他在长安之巅。
他把目光转回内朝。相比对外朝的热切,他探索内朝的目光是漫不经心,兴致索然的。幼时入宫,内朝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他都烂熟于心。自银汉门初入禁廷,掖庭南隅内侍省,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此度过……在夹城、永巷间穿梭时,他日复一日地伛偻着身形,目光低垂,迎来送往,都须仰视,而天际遥不可及。
依稀瞧见宫道上有粗服的杂作寺人弓腰塌背踽踽而行,他一惊,以为看见了昔日的郑元义。眨一眨眼,却又人迹全无,方知自己眼花。
鼕鼕的鼓声自宫内乍发,如水波般徐徐荡开,宫城、皇城各处的报时鼓相继擂响,伴随大钟、铜锣,梦中沉酣的京都苏醒了,五更鼓的余韵拉扯着稀薄的月色渐渐沉落。
天快亮了。郑元义拎着袍角,两袖生风赶至东内太后的居处。
固崇不住掖庭,多在太后寝殿一侧的耳室居住。郑元义赶来时,固崇正被几个小内官服侍洗漱。郑元义躬身施礼,小内官们嘴上和固崇说笑,明里暗里把他往外推。跟随清原公主刚回宫时,他们对他是很巴结的,谁知清原公主为和离一事和太后闹得两相厌憎,他为丹凤门武选连日奔波却功亏一篑,太后大为光火,连带固崇也被迁怒。到底太后看着清原公主的面子,没有降罪,但他在内侍省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一脚,比当初被朝臣群殴时还不堪。
郑元义脚下稳如磐石,背抵着门扇,对固崇殷勤赔笑,“阿耶,孩儿来伺候你穿靴。”
固崇坐在榻边,两手放在岔开的双腿上,眯眼看着郑元义,“你来。”他冲着郑元义抬了抬脚。
郑元义喜出望外,忙不迭答应着走上来,跪地捧起固崇的脚。
太后精神衰弱,听不得杂音,固崇的靴底又薄又软,他的脚也是,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刚起来的人,衣衫皮肤上还残留着长夜沉淀的腐气。固崇年纪大了,腐气更重。也或许是有几年没有这样伺候过人了,郑元义不甚习惯,他屏息,掸了掸固崇袜底的尘埃,“这袜子脏了,换一双吧。”他抬眼问固崇。
“阿耶。”郑元义惊慌地呼唤一声。他被固崇踢翻在地,那只没有着袜的,苍白冰冷的脚就踩在脖子上,像条凉滑的蛇缠上来,扼住了他的呼吸。
小内官窃笑不止,手一歪,连铜盆打翻,洗漱过的水浇了郑元义满头满脸。
固崇的脚踩在郑元义脸上,他狠狠一捻,□□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郑元义被水淋得睁不开眼,在固崇抬脚的空隙,没命地叫唤:“阿耶!”
“闭着嘴干什么?”固崇哼笑,“阿耶的脚臭,没有清原公主那样香喷喷的,是不是?”
郑元义一腔豪气,毫不犹豫地大喊:“阿耶是儿的生身父母,儿给阿耶尝粪问疾,和血为丸,都甘之如饴!”
固崇哈哈大笑,脚趾在郑元义嘴唇上一揉,“张嘴。”
郑元义不敢问,乖乖张口,固崇瞧了瞧他的豁牙,说:“牙掉的不够,还没长教训。”
固崇一抬脚,郑元义立即翻身起来,抹着眼泪道:“我长教训了,也知错了!孩儿愚不可及,自不量力,好好一桩喜事搞砸了,给阿耶丢脸了。”
固崇蹬上靴子,瞥一眼涕泗横流的郑元义,摇头道:“你当神策军是块好肥肉?想也不想就急着吞,也不怕烫嘴?要不是忌惮我,你莫说牙,连命都没了。哼,我当初随口一提,就把你给试出来了。”他一副惋惜心痛状,“你也不算蠢,只是性子太急,清原公主还怂恿你?我看她也一样,年轻不懂事。”
郑元义不住口地恭维:“是,儿年纪小,眼皮子浅,哪能及得上阿耶万分之一?”固崇把他当脚下的泥,平日不稀罕和他计较,这次大为光火,是痛失神策军的缘故,郑元义心里有数,嗫嚅道:“神策军黄了……”
固崇道:“谁说黄了?”
郑元义不解。固崇抬一抬手,左右随侍的小内官退了下去。固崇落座,郑元义知道这是还打算把他当心腹的意思,他暗叫侥幸,忙凑上去,“阿耶教我。”
固崇瞟他一眼,却笑了,“我先问你,清原公主因何与武威郡王闹翻了?”
离得太近,固崇眼睛隐现的皱纹都展露无疑,郑元义细长的眼角一扬,嘴巴一撇,“好像……武威郡王对殿下动手……”
固崇半信半疑,“没别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固崇舒口气,直起腰,“就这个?”他不屑一顾,“清原公主那个脾气,也是自找的!”要真是这样,那的确是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武威郡王那里没戏了,总得给她找个去处。固崇思忖着。
郑元义不眨眼地看着他。
固崇眼睛一转,对着郑元义心怀叵测地一笑,忽道:“神策军这事,也不算彻底没戏——当下么,就有桩差事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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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听阿耶吩咐。”
“陇右兵与禁军斗殴以致死伤,御史台已有公断,罪责皆在陇右兵,政事堂请太后将戴申及属下全体降罪,这道旨意,交由你去陇右兵营传吧。”
郑元义顿口无言。御史台判得不公,明显偏袒禁军,陇右兵又暴戾——再加上剑门关之仇,这道旨意传过去,他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怎么,不敢去?”固崇笑问。
“敢。”郑元义暗自打个寒噤,语气里不禁有些虚。
“敢就去吧。”固崇轻飘飘地打发他。
郑元义辞别固崇,心神不定到了吉贞面前。下了和离诏书之后,太后大约是又受了固崇的蛊惑,起意要替吉贞在宫外修缮府邸,将作监与工部遣人来,将图纸呈给吉贞过目。自西北三镇平定后,河西恢复三司使,六月凉州四县的夏税纳毕,尽数收归内库,皇帝有旨,吉贞的府邸营造费用,皇帝与太后各出四成,吉贞的食邑出两成,算一算,银钱十分充裕。吉贞拿着图纸,正就府邸选址和工部商议,郑元义冒冒失失走了进来,“殿下……”
吉贞放下图纸,看一眼落汤鸡似的郑元义,叫工部与将作监的人退下,“说。”
左右无人,郑元义一鼓作气,将和固崇的对话讲给吉贞。
吉贞对神策军这事没抱太大希望,因此不像郑元义这样患得患失。闻言她只是一笑,揶揄郑元义:“这种美差都交给你了……固崇有意要把你纳入麾下,你没感恩戴德,趁势求他把你调回去?”
郑元义差点吐血,这算什么“美差”?分明是要命的差事。他苦笑一声,说:“殿下别取笑奴了。”顿了顿,他又道:“奴没打算回固崇那里。”
吉贞骇笑,“我一个遭太后厌弃的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忠心耿耿了?”
郑元义被她取笑地脸上一红,嗔道:“殿下看奴,难道是那种见异思迁、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吉贞点头,“我看你是这样的人。”
郑元义一窒,索性直言:“固崇并非信赖奴,是因为奴是殿下的人,他差奴去,要得罪人,也是殿下得罪。他手下爪牙多得是,也不稀罕奴去投靠。殿下不同……”他顿了顿,瞟一眼吉贞,“奴在殿下这里,不可或缺。”
这话是指吉贞势弱。他想吉贞这种不服输的性子,怕不把自己大耳刮打出去。心惊胆战地等着,谁知吉贞不怒反笑,“固崇当你傻,你不傻呀。”她心旷神怡地摇着扇子,往窗前踱步,经过郑元义时,徐徐清风带着香气掀起了他的纱衫,郑元义的身子不禁跟着她打个转。
“陛下大了,总要亲政。郭佶和晁延寿这些豺狼,能放任太后把持朝政?”她嗤之以鼻,“你不看太后这些年都疯疯癫癫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固崇仰仗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郑元义心快跳出嗓子眼,只盼吉贞能多说几句,“殿下……”
“嘘。”吉贞用纨扇在他脸上随手一拍。
郑元义只能闭上嘴,跟吉贞一起聆听院子里的动静。
“陛下投中六支,戴小将军投中七支。是戴小郎君赢了。”新竹笑道。
“只差一支!”皇帝毫不气馁,兴致勃勃地说:“你比我大一岁,才比我多投中一支——再来!”
箭支飞舞的嗖嗖声过后,新竹忍笑道:“这回陛下投中七支,戴小郎君投中八支。“又投几轮,戴庭望不多不少,总比皇帝多中一支。
皇帝不服,跺脚道:“再比再比。“
自从知道吉贞要搬出宫,皇帝隔三差五都要跑过来,而且有戴庭望在,皇帝来得更勤快了,拉着他投壶射箭,斗鸡走狗,交情弥深。闹了半天,总算戴庭望手下留情,皇帝险胜一局,戴庭望赶紧告辞:“臣得去当差了……“
“别走。”皇帝扯着他的胳膊,“我有话问你。“皇帝竟然有些扭捏,声音也低了,“你在凉州时,时常去晁家吧?晁延寿的孙女,长得真那么好看吗?”
戴庭望有些犯难,“臣……没太注意。”见皇帝嘟嘴,他编了一句瞎话,“不过臣偶然听阿妹说过,是挺好看的……”
皇帝“哦”一声,还想追问,新竹拦住他,“陛下,人家晁家的娘子,不好这么背后议论的,等今秋郭家与晁家两位小娘子一起进宫,你就知道啦。”
皇帝顿觉扫兴,对戴庭望摆摆手,“你走吧。”不等戴庭望告辞,他又道:“是太后要治你叔父的罪,不是我,你可别怪我啊。下次还来跟我比箭!”
“臣遵旨。”戴庭望一丝不苟地拜别皇帝。
皇帝这句话,郑元义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他轻轻闭上窗缝,对着吉贞露出一个苦笑,“这话,说中臣的心事了。”
吉贞在缓缓合起的窗缝里最后瞥了一眼新竹柔顺的背影,侧首看一眼郑元义——她的眼神里,犹带一丝厌恶的意味,明知这厌恶不是针对自己,郑元义仍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奴心里其实有个主意,特来跟殿下商议的。”
“你说。”她坐下来。
郑元义轻声细语,说得喉咙发干,吉贞却不置可否,只盯着他一张脸思索,眼神显得有些高深莫测,郑元义咽口唾沫,轻唤一声,“殿下?”
“照你说的做吧,这会还不是和固崇翻脸的时候。”吉贞道,就着此刻的心事,她径直吩咐郑元义,“你在新近宫的内官中替我找一找,要一个年轻的,长相清秀,嗓音轻柔,脾气温顺。”她补了一句,“不要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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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郑元义迷惑。
吉贞纨扇遮住嘴,发出清脆的笑声,“固崇和你,不都这样的吗?”要说,徐采除了没脂粉气,其实也差不离,太后的喜好多年不变。不过徐采好歹是个文人,还是不要把他和宦官们相提并论了——吉贞忍住了,没有提他的名字。
“奴不明白……”郑元义有点猜到,但又觉得这事太过诡异,不像吉贞能干出来的事。他佯做不解地说。
“你去找就是了。”吉贞嫌他话多,哼一声,面朝铜镜理了理肩头的披帛。
“是。”郑元义应道,见吉贞的披帛顺着一边肩膀滑下,他顿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此刻密闭的室内唯有二人窃窃私语,她巧笑嫣然,他昏了头,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到了吉贞背后,将披帛拾起来,手顺势在她肩头一停,吹气似的低语,“殿下觉得……我长得漂亮吗?”他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脸颊,调笑的语气问她。
吉贞脸上笑容瞬间凝结。她将披帛一扯,反手将镜台上的金簪冲他掷去。郑元义没躲开,尖利的簪头在他眼角划出一道血痕。他面色微变,拾起金簪远远看着吉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瞎了你的狗眼。”吉贞面若寒霜,“你当我是太后吗?”
“奴该死。”郑元义早已清醒过来,自己先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嘴巴,低头将金簪放在桌上,他正色道:“奴去戴申那里传旨了。”
※※※※※※※※※※※※※※※※※※※※
我知道你们想问——预计前夫下章露面吧。
庭前弄影(七)
郑元义轻车简行,在阴凉山道穿梭两日,抵达丹州宜川县。下榻驿馆稍事休整后,遣使往陇右兵府署传讯,使者回报称戴申暂离府署,往营中练兵去了,郑元义道:“那是谁在府里?”
小黄门道:“是名年轻的青袍郎君在府里主事,长得挺秀气。”
郑元义戴冠的手一停,缓缓落下,拇指在唇角来回抚弄,带着丝诡笑。“去府里等戴申。”他突然来了精神,将官服换做常服,圣旨掖在袖中,策马往戴申府署而来。
陇右兵暂时驻扎丹州,府署是宜川县衙辟出的一方狭窄宅院。郑元义下马,登堂入室,那主事人才得信自厢房赶来堂屋。
“天使驾临,有失远迎,勿怪。”青袍小郎君匆匆跨过门槛,一面叉手为礼,顺势抬眼一看,猛然止步。隔门对视片刻,小郎君飞快垂眸,“天使请稍候,某这就去营中唤戴将军。”丢下这句,掉头就要走。
郑元义大步追上来,拽住他的瘦胳膊,笑眯眯道:“久别重逢,怎么见我就想跑?”
小郎君低头皱眉,“某不认识中贵人。”用力扯了下胳膊,没有扯动,他脸色有些发白,“中贵人放手。”
“来人。”郑元义叫小黄门来,“去府署请戴将军回来接旨。不必着急,”他横一眼小郎君,语中含笑,轻轻的,很柔和, “慢慢来回,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堂屋无人,他才松劲,负手欣赏着对方微微颤动的长睫和唇瓣,凑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遣奴仆去就行了,哪用劳烦娘子?”
他的气息喷洒在耳际,秦住住顿时毛骨悚然,她僵住身子没有逃,与郑元义拉开一步,才疏离有礼地说:“中贵人知道奴妾身未明,何必要来为难奴?”自知刚才露怯,她昂然起步,领头踏入堂屋,“中贵人请上座。”
郑元义盯着秦住住青竹般的背影,舔着豁牙轻轻一笑,走到上首,掀袍落座。
“来人,上茶……”秦住住刚一开口,便戛然而止。
“不麻烦了。”郑元义很随和,“我不渴。”闻声而来的侍婢又退下了,郑元义面朝秦住住,半边身子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咱们俩说说体己话。”
秦住住扯动嘴唇,对他露出一个敷衍的笑,“我和中贵人没什么体己话可说。”
“怎么没有?”郑元义在吉贞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憋着满肚子的气,见着秦住住,那股邪气喷薄而出,他细长眼睛一睐,有威胁的味道,“我听你是京都口音,戴申离京时尚有婚约在身,谁狗胆包天,敢赠滕妾给他?你是跟他私奔到河西的吧?”见秦住住脸色大变,他愈发笃定,灿然一笑道,“戴申到现在不给你名分,怎么,你的户籍还在教坊司?”
“不是!”秦住住噌的起身,握拳冷声道:“没有!“
“有没有,去教坊司查一查当年有没有私逃的官伎就知道啰!”郑元义往椅背一靠,气定神闲地看着秦住住。
秦住住泥塑似的僵立了半晌。郑元义接连唤了几声“住住“,她才恍然回神,略显麻木地走到郑元义面前。眼睛一闭,流出两行清泪,她用那双盈盈的水眸望着郑元义,”中官,”她示弱了,从话语到姿态。捧住郑元义的手,她哀求道:”中官手眼通天,奴是蝼蚁一样的人,饶了奴吧。“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郑元义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把玩着秦住住的纤纤十指,”给脸不要脸,装腔作势,我就看不惯这个。”
“奴再不敢了。“
她太柔顺了,郑元义又嫌乏味,呵斥道:“好好说话,别这么低三下四的。“他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怜惜地笑道:”你和我,谁还不是蝼蚁一样的?我从京都一路赶来,肩膀酸得很,你替我捏一捏,陪我说会话。”
“是。“秦住住猜疑地瞥他一眼,起身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揉着。
郑元义放松精神静坐了一会,问:“听说姜绍夺灵武,你在里头出力不少。戴申没疑心你?“
秦住住心头一阵酸涩,隔了一会,才说:“他大概是疑心,但没有直言问过我。“扪心自问,她宁愿戴申来问自己,是打是骂,都不紧要,总好过这样日夜煎熬。
郑元义扭头,审视着秦住住的眉梢眼角,打趣道:“我看你也没美到哪里去。他对你倒情深义重。“
秦住住咬唇道:“戴郎这个人……重情。“
“慈不掌兵。”郑元义很清醒,“他要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算了,错不该生成戴玉箴的儿子,还和清原公主扯到一起去。“想到那个刺手的女人,郑元义心里就添堵。再看秦住住,倒觉得她亲切可爱。
秦住住笑得很凉薄,和郑元义直抒胸臆,她倒觉得畅快不少。“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我不能,中官能吗?”
郑元义登时现了形,粗鲁地吐了口唾沫,“我下辈子宁愿当猪狗,也不当个阉人!”
秦住住讪笑。
“戴申这几个月在丹州干什么?”郑元义问正事。
“每次早起练兵,夜里回来读书习字。”秦住住顿了顿,说道。
郑元义一把将她拽到面前。秦住住不敢大叫,轻声“啊”一声,敌不过郑元义的力气,她挣扎未果,气喘吁吁地被他摁在膝前。郑元义的手自她发鬓滑下来,经过眼眸、鼻梁,最后在她嘴巴上狠狠一掐,冷笑道:“糊弄我?豁了你这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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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住住忍无可忍,一口咬在郑元义的手上。郑元义没提防,痛得跳了起来,一巴掌甩在秦住住脸上,骂道:“□□!”两人撕扯不休,扭打起来。忽闻外头道:“郎君回来了!”
秦住住如获救星,正要奔出堂屋去迎戴申,突然想起自己刚挨了郑元义一个巴掌,怕脸上掌印被戴申发现,恨恨地瞪了一眼郑元义,捂脸躲回堂后。
郑元义对着秦住住的背影冷笑几声,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
“中贵人。”戴申走到堂上,对郑元义先施礼,“臣戴申见过天使。”
天色已晚,灯下他的脸颊略微泛红,似有酒气。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立在面前,没有了三镇节度使的光环,威势与傲气少了大半。
戴申主动施礼,郑元义倒没有想到,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也就拿起乔来,对戴申随意拱了拱手,“将军,久违。”
戴申面色不改,甚而抬头对郑元义不计前嫌地笑了笑,“中官请上座。”
“不敢。”郑元义嘴里说着,余光仍去打量戴申。人是落魄了,相貌倒没大改。眉宇间少了郁气和孤傲,看上去顺眼不少。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便是戴申,也不得不收敛锋芒,夹着尾巴做人了。戴申不蠢!郑元义暗笑不止,彼此都没了架子,他说话便很坦率了。
“府上的人说将军去练兵,我看你这脸色,是去吃酒了吧?”
戴申欠了欠身,很恭谨地,“此间同僚相邀,吃了几盏。”
郑元义轻笑,“堂堂节度使,也肯纡尊降贵,和这些芝麻小官们应酬了?”
戴申不以为忤,“臣早已被陛下罢黜,不是节度使了。如今待罪之身,幸得丹州太守不弃,肯赐一爿安身之地,臣感激不尽。”
郑元义环视这狭窄小院,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很识时务。”
戴申自嘲地一笑,“中官说的是。”他呷了几口茶,压下胃里翻腾的酒意。
郑元义道:“奴这趟来,是为传太后旨意。”
戴申放下茶瓯,起身道:“中官容臣换过官袍……”
“不急。”郑元义道,“旨意不是给你一人,是给全陇右军的。”他有意停了停,语气颇有些严厉,戴申察觉,锐眸看了郑元义一眼。郑元义脸色又缓和了些,说道:“丹凤门陇右军与禁军斗殴一事,朝廷有意严惩,将军应该心中有数……”见戴申点头,郑元义又道:“太后之意,要罢黜将军之前封的郎将之位,只可统兵,没有品级。陇右军全军,罚饷银仨月,各领兵之人品级皆降一级。将军觉得如何?”
“臣认罪,没有二话。“
“将军认罪。底下士兵呢?“
戴申拧眉,“怕士兵怀有不忿之心。“
“有不忿之心就对了。士兵没有血气,怎么上阵打仗?“郑元义笑着在桌上一拍,”我正是为将军解围而来。”戴申洗耳恭听,郑元义扯了扯袖子,矜持地一笑,说道:“我来之前,与清原公主商议此事。公主欲请陛下降旨,借大婚之名加恩四海,自今秋起,额外免除凉州四县赋税三年整。陇右兵不少是凉州人,妻儿父母都在原籍,听到这个喜讯,对朝廷的怨气该没有那么重了吧?“
凉州四县,正是清原公主食邑所在。此举无异清原公主斥巨资买陇右军人心。
也是,她哪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既然她一片好意,戴申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底下这些兵他是知道的,别说罚饷银仨月,就是饿一天肚子,就能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心里仍有些不舒服,戴申笑一声,“若陛下下旨,臣又岂敢不从?陛下借这个机会亲政,殿下笼络了军心,臣又解了燃眉之急,甚好。“
郑元义深感戴申机敏,走至堂下,亲自替戴申斟了一盏茶,“唯有一桩事不妙。殿下虽没了食邑,陛下总不会委屈她。但我们这些底下人,就得勒紧裤腰带苦哈哈过三年了。以后奴缺衣少食,若要来将军府上讨杯水酒喝,将军可不要吝啬才是啊。“
戴申忙接过茶,“臣岂敢?“与郑元义以茶代酒,瓷器撞得”叮“一响,两人对视一笑,算是将剑阁之仇揭过。
撂了茶瓯,郑元义在戴申身侧落座,作出一副密探的姿势。戴申见状,挥手令左右都退下。郑元义有意无意看了眼戴申腰间的佩刀,这才说道:“如今南衙对神策军颇为忌惮,频频刁难,不过因为将军自归顺以来,无寸功在身。陇右军骁勇善战,有军功在身,还怕他们嚼舌?“
戴申眼波一闪,手指在冰冷的刀鞘上按了按,“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平定,哪有陇右军立功的机会?“
郑元义呵呵一笑,对戴申招招手。戴申附耳过去,郑元义道:“朝廷欲对岭南用兵,将军何不毛遂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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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啰嗦了...
庭前弄影(八)
东川节度使伏沛四月进京,入宫觐见后,便被遗忘了在留邸。临近九月,皇帝大婚之期迫近,郭佶亲自送嫁,节度使仪仗进了京畿,太后才深感此事不宜再拖,再次诏伏沛觐见。
伏沛恰与郭佶相反,是个年过五旬的干瘪老人。沃野千里的东川没能滋养他的血肉,固守天险,与虎豹为邻的日子令他如坐针毡,华发早生。即便太后,见他这么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也忍不住掩了嘴对固崇道:“这人也太过懦弱了,难怪生不出儿子来。”
固崇责备地逡了太后一眼。
太后清清嗓子,招呼伏沛道:“坐。”待伏沛落座,太后斟酌许久,说道:“你的奏文我仔细看过,也转交政事堂诸位相公过目。我不想驳回你的请求,只是不大明白——你今年不过六十,年纪尚不算老,要乞骸骨,为时过早。东川素来时和岁丰,少有战乱。与其余各道相比,这个节度使是最轻松不过。你又何必执意要致仕?”
伏沛伏地深深叩首,称道:“东川湿热,臣常年脾胃不和,近来又染痹症,筋脉关节,无一不痛。遍访名医,不能缓解,唯有请旨卸去节度使一职,回京安养,求太后开恩。”
他言辞悲切,太后也无可辩驳,只是政事堂诸公细陈利害,不能准奏,太后左右为难,一时攒眉不语。
“冬郎和七娘到了。”固崇往外张望着,对太后道。随着内官通传,皇帝已经携着清原公主的手进殿来。皇帝连声喊热,要吃太后这里的冰酪。宫婢领命,盛了满满一银杯的酥山奉上,吉贞说凉,只浅浅抿了一口,便将银匙轻轻放在一边。
“东川节度使也在。”她转眸,好似才看到伏沛。
伏沛忙向姐弟二人见礼。吉贞颔首道:“听说你有痹症?快请起。”又赐座给他。伏沛果然是被痹症折磨得不轻,被人搀扶着艰难起身。
吉贞道:“伏使君有事启奏?陛下也在,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束。”皇帝吃完了酥山,搓着冰凉的两手,也催促道:“正是,你刚才和太后商议的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年幼贪玩,对政事不感兴趣,连政事堂大臣都没认全,若不是吉贞怂恿,哪能这么积极跑来见伏沛?固崇与吉贞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伏沛将之前同太后说的话重复一遍。皇帝点头,一本正经道:“你要回京安养,也不是不可。谁来继任东川节度使,你可有人选?”
“西川节度副使郭佶,有地利之便,可兼领东川节度事务。”
此事政事堂已经反复商榷过。太后闻言,直截了地发问,“你们东川没有人了吗?要推举郭佶来兼领东川?”
伏沛羞愧难当,“臣麾下,要寻一个年纪、资历、品性都相当的人,确实难。”
“不准。”太后斩钉截铁,“你先回东川去,我要另选重臣领东川节度事,只不能是郭佶。先帝朝剑南道一分为二,西川与东川多年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郭佶若兼领东川,岂不整个剑南道都姓郭了?政事堂诸公已经议定,自今年起,各镇不得兼领,以为定例。”
太后一脸的不容置疑,伏沛嗫嚅称是,满脸愁容。
吉贞目视伏沛,冷不丁道:“你此趟赴京,是郭佶逼迫你的吧?”伏沛一惊,慌忙摇头。吉贞不容他反驳,又道:“我想起来,年初剑门关一役,平卢军不敌陇右军,容秋堂赴西川借兵五千。陇右军战败后,这五千人可回西川去了?”
伏沛张嘴,费力地吐出二字,“尚未。”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五千人此刻就驻扎在剑阁,你举动荆棘,不堪滋扰,因此才迫不得已,将东川让给郭佶,是不是?”
伏沛冷汗涔涔,扑倒在地上道:“陛下、太后、殿下明鉴,臣以残破之躯,难当重任,唯恐遗祸东川,辜负先帝,以此乞求太后容臣致仕,还禄位于君,从没有受他人胁迫。太后要准郭佶兼领,抑或选任他人赴东川主事,臣都一力拥戴,决无异议。”
“不要废话了。”吉贞打断伏沛的哀嚎,“郭佶不日便要进京,届时陛下借故留他在京都,遣五千人马与你赴东川驱除外敌,护佑你阖家上下性命无忧,你敢不敢?”
“臣风烛残年,无力再战,求殿□□恤!”
吉贞满脸失望,攒眉不语。
伏沛咬紧牙根,坚决不肯再回东川,郭佶此刻就在京畿,届时面圣,和政事堂争执起来,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太后头疼不已,无力地抬了抬手,“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个妇人,陛下年幼,还是等我再与政事堂诸公商议……”
东川是决计不能许给郭佶。但此刻朝中无人,太后无力应对,还是打算把这件棘手的事再丢回给政事堂。实在不行,还是一个字:拖。
皇帝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伏沛这个人胆小如鼠,十分看不起他,张嘴便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用?”
太后、伏沛等人始料未及,都是一呆,伏沛跪地叩首,“臣知罪!”太后忙斥责皇帝:“住口。”她皱眉对皇帝道:“冬郎,你还小,不懂得其中利害,不要乱说话。”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隐晦了,太后指责吉贞这个始作俑者:“军政大事,你一个女孩,掺和什么?太液池荷花开得好,你们游湖去。不许再撺掇皇帝来搅和这事。”
皇帝不高兴了,嚷嚷道:“朕十四了,不小了。”
太后白了姐弟一眼,先对伏沛道:“你先退下。”
伏沛唯唯诺诺地退下。左右无人,太后牵起皇帝,唉声叹气道:“冬郎,我知道你想亲政。你若懂事,我倒巴不得还政给你。你当我爱听他们聒噪?可你听听你刚才怎么说话的?伏沛也就罢了,政事堂那些人你是没见过,一个个凶得很。”那些人看着斯文恭谨,一旦触动了那根弦,骂天骂地,哭列祖列宗,血盆大口能吞人。太后一想起来就后怕。
“改天领你去政事堂瞧瞧,到时候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太后瞪皇帝,吓唬他。
皇帝脖子一缩。吉贞却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了一握,说道:“太后说话算话。”
被太后一提醒,皇帝便张罗着要去太液池游湖,登船之后,命人去传戴庭望来。戴庭望腰悬横刀,来到太液池边,隔着灼灼的荷花,却称:“臣正要随清原公主出宫去看公主府。”
皇帝不依,抓着橹命令道:“阿姐的侍卫多得很,让别人去,你陪我来划船。”
戴庭望一颗心都在吉贞身上,哪肯陪他个半大孩子闹,灵机一动,说:“臣晕船。”
皇帝噘嘴,只能放他去了。
戴庭望慢慢退了几步,待皇帝的身影看不见了,他陡然转身,拔腿便跑。奔到宫门口,见桃符从车里探出头来,正与宫门守卫说话,他压抑住兴奋,踩着轻快的步子,到了车前,隔帘喊了声:“殿下。”
桃符“咦”一声,“陛下不是唤你去游湖了?”
戴庭望上了马,一边执辔,轻叱一声“驾”,转头对桃符道:“陛下嫌我笨手笨脚,不会摇橹,打发我回来了。”
桃符道:“看你一脸聪明相,怎么橹都不会摇?”
戴庭望低头微笑,也不否认。忽听帘声微动,他侧首一看,见一只雪白的手将青帘掀起,天气暑热,吉贞穿得轻薄,紫衫的领口露出一片晶莹剔透的肌肤,如云的秀发堆在头顶,只挽了个单髻,脸上也没有许多装饰,更显唇红齿白。她一双清眸审视他几眼,笑吟吟道:“不用摇橹,回去歇着多好。一路跑过来的吧?看你出许多汗。”
戴庭望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急,跑得太猛,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他不禁用衣袖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掩饰似的望了望天上的艳阳,说:“天真热。“一张脸被晒得红通通的。
“给他个汗巾。”吉贞告诉桃符,将帘子放了下来。
很快,桃符将汗巾递给戴庭望。绫帕浸了冰水,触手极凉,戴庭望对着太阳展开,是丝薄的缭绫,上头绣了芍药和藤蔓。他待要擦汗,又怕染脏了,只拎在手上,到了公主府外,他跳下马,把汗巾还给桃符。
桃符被他逗笑了,“你都用过了,怎么还给殿下?拿去丢了,这种汗巾,我这里一大摞呢,你还要不要了?“
戴庭望摇头,犹豫了一下,把绫帕收在袖子里。吉贞把他当孩子,桃符见他这个动作,也不甚在意,只摇头道:“你真仔细。”又往他腰刀上一指,”那是什么?“
戴庭望未及回话,吉贞正下车来,随手将他腰刀上的红璎珞拾起来看了几眼,说:“是你阿妹系在发髻上的吧?”有一年多了吧?红璎珞依旧鲜艳。吉贞也不禁赞道:“是个仔细孩子。”
戴庭望眼睛追逐着她,“殿下还记得?”
“记得。”她回眸一笑,“你阿妹可爱的很呢。你是个好兄长。”
戴庭望如在梦中,恍恍惚惚跟在吉贞后头。走到这座宏伟昳丽的宅邸外,吉贞仰首看去。这宅邸正在曲江池畔,大慈恩寺附近,由王府改建而成,此时还在营造中,将作监主事前来见礼,又领着吉贞看外头的匾额。
吉贞看了几眼,目光一垂,见徐采也在工匠中对自己拱手施礼。他本来就高,穿着打扮又阔绰,真是固崇所说,如同鹤立鸡群,让人不留意都难。
“你怎么在这?”命将作监的人退下,吉贞质问徐采。
徐采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太显眼,他退后几步,走在树荫下,对吉贞微笑道:“将作监的人请臣来给各处亭馆楼阁题词。”
吉贞一听这话就忍不住要讥讽他,“徐郎文采天下第一,银台门一群待诏都不及你?”
徐采默然,隔了一会,才老实说:“臣听闻有言官奏称此处建筑逾制,一时好奇,混进来看看。”
吉贞不置可否,“哦?”
途经正殿,徐采指着屋脊上的脊兽,“看形制,的确逾越。”他侧眸一看,见吉贞面色如常,他停住步子,转向吉贞,“殿下许可的?”
吉贞不答反问,“你看这里风景如何?”
徐采环视四周。有风穿廊而来,掀起他的衣阙。他弹指一触廊下挂的走马灯,看着它滴溜溜转。徐采一笑,说道:“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人间胜景,更难得是清静。”
吉贞坐在围栏上,手指拂过脸颊上的发丝,清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她也带了笑意,“听说你在京都时,是最会享乐的一个人,你都说好,想来太后也不会太嫌弃。”
“太后?”徐采讶然。他放开走马灯,正色道:“太后可知道这事?”
吉贞狡黠地一笑,“这是给太后明年的寿礼,我要给她的惊喜,她怎么能知道?”
徐采恍然大悟。他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笑道:“万幸万幸,我本来还打算倾家荡产赁这旁边的一间小宅院,还好尚未下定,否则要悔之晚矣了!”
吉贞笑乜他,“怎么,怕有人夤夜造访吗?”
“不怕。”徐采道,“只怕来的是不想见的人。” 徐采凝视着吉贞的面孔,见她眉头一拧,是要发作的征兆,他立即抬起眼来,作势左右看了看,说道:“也是,听说太后最近为了伏沛的事焦头烂额,估计也没心思来这里闲逛。”
吉贞摇着扇子,说:“不给郭佶,一时也找不出得力的人,难办。”
徐采依廊柱而立,低头思索。见他们两个是长谈的姿势,桃符命随行人等都退下了,只拉了戴庭望,在不远处看湖景。廊下有片刻的静谧,徐采抬头道:“郭佶势大,女儿又即将封后,随意派了人去东川,怕反而引起祸患。不如暂且许了他。”
吉贞摇头,“政事堂拟自今年起,不许节度使再兼领数镇,郭佶领东川事,政令就难以施行了。”
徐采发出轻轻一声笑,“驳了郭佶,难道这政令就能畅通无阻了?殿下忘了威武郡王吗?一人兼领三个重镇,有他这个幌子在,别的节度使又岂肯岂遵循太后的旨意?注定没用的政令,不如不提。”
“难道东川就轻易让给郭佶吗?”
“东川节度使名存实亡,郭佶已经在东川盘踞数月了,只差一个名头。陛下索性把这个名头许给他,换些好处。”
吉贞笑道:“他能给朝廷什么好处?他那个女儿吗?”
徐采莞尔,“他那个女儿是丑了些,但陛下长成后何愁不能坐拥天下美人?殿下不必替陛下抱不平。”他沉吟片刻,“听说朝廷欲对岭南用兵?”
吉贞扇子一停,似笑非笑道:“你消息倒灵通。徐度仙人在街坊,心在朝野呀。”
徐度仙毕竟是他父亲,徐采不服,反唇相讥道:“殿下一个深宫中的女子,也不是无所不知?”
吉贞剜了他一眼,又徐徐摇起扇子,将扑上来的蝇虫赶走。
徐采道:“西北战事初歇,不宜再妄动。河北三镇龙盘虎踞,岭南郭佶恩宠正盛,废除藩镇可自岭南着手。陛下可借大婚之机,将滕王软禁在京,待南诏群蛮扰边,朝廷派兵往岭南御敌,借机废除岭南经略使。滕王虽为王叔,多年偏安一隅,也无力抵抗。待滕王归附,陛下趁势在各镇设置监军院,扼制边军,西北三镇自然没有二话。郭佶为换取东川,也无异议。届时温氏远在范阳,即便不肯,其余各镇相继点头,他有什么理由阻挠?”
吉贞沉思许久,说道:“也只能勉力一试。”
及至九月初秋,吉日前夕,郭佶携女入宫,晁延寿不甘示弱,也亲自进京送嫁。滕王奉旨自岭南北上,戴度亦有使者赴京朝圣,除范阳外,几名节度使不约而同齐聚京都。而伏沛致仕一事太后也终有决断,准伏沛留京,改任检校礼部尚书,东川节度使一职暂且空悬。
吉贞欲召徐采来商议,徐采人没来,只回了个口信,称自己身无半职,进宫不便,吉贞闻言冷笑道:“这是要讨官的意思吗?”置气在宫里耽搁了半日,才命桃符去备车:“出宫。”
“殿下,姜将军来了。”郑元义通禀后,领着姜绍走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奉了茶,他阴阳怪气道:“将军,有半年不见了,稀客。”
姜绍没有争辩,但面色也不算好看。
吉贞呵斥郑元义一声,对姜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吧。”
“是。”姜绍一只手握着茶瓯,迟疑片刻,抬眼道:“听闻朝中欲对岭南用兵,臣想请旨南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吉贞茶瓯放了下来,失笑道:“怎么这事人尽皆知了?你要领禁军南下?”
姜绍点头。
吉贞盯着他,不轻不重地说:“你领禁军南下,京城交给谁来戎卫呢?交给陇右军吗?”
姜绍眉头微拧,沉声道:“殿下,府兵衰弛,若不重整,禁军只会日益凋零。此次南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怎么能让给陇右叛军?”
吉贞唇边含一丝笑,“陇右军已经归顺,哪来的叛军?”不等姜绍开口,她端茶送客,“政事堂的人怂恿你来做说客的话,就不必多言了,此事太后与陛下自有决断,我无从置喙。你领你的河西边军和京畿府兵,不要瞎掺和了。”
“是。”姜绍握了握拳,低声称是,“臣告退。”
“郭小娘子进宫了,就住在太后侧殿。你夫人如今也有诰命了,请她没事多进宫来,陪郭小娘子说说话,毕竟自家姊妹。她初来乍到,寂寞得很。”吉贞柔声嘱咐。
姜绍答应着退出去了。
吉贞坐了一会,摇摇头,乘车往宫外而来。抵达公主府,徐采已在门口久候多时,脸颊都晒红了。见吉贞姗姗而来,他紧皱的眉头一展,迎上来道:“殿下。”吉贞下车,与他并肩而立,尚未抬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一块肥肉,人人都挤破头的抢,今秋的京都,可热闹极了。”
徐采正要细问,忽见一人一骑,流星似的自官道上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眼。吉贞微惊,险些踩空台阶,被徐采一扶,才站稳身形。吉贞愤而回首,望了一会,那郑元义急匆匆自宫里赶来,称道:“殿下,武威郡王抵达潼关,要请旨进京。”
庭前弄影(九)
“滕王到了商州丰阳?”太后起身。想到那个阴险的计划,她心里不安,又问:“真来了?”
“是。”内官称道,“滕王此行拟进献滇马千匹,听说这些马训得有灵性,会随音乐跳舞,还会衔杯下跪。丹凤门下演百戏时,太后可一观究竟。每匹舞马配马夫两名,另有滕王侍卫五百,随行约莫三千人,还请太后传旨丰阳县,放滕王通行。”
太后听着新奇,点头道:“传旨准滕王随行人马进京。”
“不能。”吉贞快步走了进来,脸色不愉,“朝贺而已,哪用这么多人随行?千匹滇马,宫里没地方养,准他献两匹,剩下的留在丰阳,着人精心照料就是了。”
“殿下说的是。”此事固崇与吉贞已有默契,他附和一声,对太后道:“舞马而已,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养两匹瞧一瞧就够了。”
“我哪是为看舞马?”太后道,“只是不想驳了滕王的好意。”她随意摆了摆手,“那就算了,照七娘说的吧。”
“武威郡王在潼关,要请旨进京,太后知道吗?”吉贞问。
“有这事?”太后吃了一惊,和固崇对视一眼。刚才在密议滕王一事,大概是信使被拦在了宫外。“先头三催四请都不肯来,怎么突然就到了潼关?”太后自言自语。这个关头——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帝大婚,竟是多事之秋。太后焦躁地抚了抚鬓发,忙吩咐固崇道:“去传人来回话。”
未几,固崇领着信使来回奏,称武威郡王为贺皇帝大婚,请旨赴京。太后半信半疑,固崇摇头,堂堂节度使,不管他到底是何居心,“已经来了,当然要准奏。”
“武威郡王打算带多少人进京?”吉贞问信使。
“郡王随行不过十数人。”
这倒出乎众人意料。当着吉贞的面,太后和固崇不肯议论这事,便叫信使退下了。吉贞面色稍缓,辞别了太后与固崇,慢慢走回自己殿内。桃符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见着吉贞,立即扑了上来,紧紧攥住吉贞的手,颤声道:“那个容……也来了吗?”见吉贞摇头,她脸上才恢复了点血色。定定神,一面送茶给吉贞,嘟囔道:“来了也不怕。难道他还能闯进宫里来?”
吉贞没有接茶,倚着引枕思索。相比警惕的滕王,温泌随行只带十数人,不啻形只影单赴龙潭虎穴,是真心来朝贺,料定这趟安全无虞?恐怕是自知河东数万雄兵盘踞潼关,有恃无恐!
她紧蹙的长眉猛然一扬,蔻丹染成的尖利红艳的指甲越过茶瓯,抓过团扇,摇得狂风大作。
等到武威郡王及随行人等奉召进京,在留邸住下,皇帝才闻得消息,赶来吉贞这里。他对温泌的感情是有些复杂,忌惮他手握雄兵,又不满他与吉贞和离。皇帝的脸上明显有些无措,进来时吉贞正靠在榻上,像是在打盹,皇帝一把将她摇醒。“阿姐!“
吉贞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眸,望着他。
“你没睡?”皇帝微讶。
“睡了,被你吵醒了。”吉贞不承认,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有心事的样子,皇帝油然地佩服她,“温泌此刻就在京里,你还睡得着。“
吉贞嗤一声,“难道他来了,我就要哭天抢地?“
“阿姐,“皇帝快和吉贞一般高。他坐在榻边,秀丽的两眼看着她,是不加掩饰的忐忑,“他来了有三天了,没有主动要请旨觐见,我是不是该传他进宫?”
吉贞坐起来,看着皇帝,“宣,或是不宣,都在陛下自己。你要宣他,打算等他进宫说些什么,可想好了?”
皇帝讷讷道:“没有。”
“既然没想好,又何必急着宣他?陛下是君,他是臣,君使臣,臣事君,礼之所在。”
皇帝进来颇有长进,凡事总能争辩几句,“堂堂范阳节度使,任他在留邸置之不理,似乎于礼不合。”
吉贞轻哂,“伏沛在留邸无人问津三个月,难道范阳节度使三日都等不得?”见皇帝低头,脸上仍带犹疑,吉贞顿了顿,又道:“陛下不日就要大婚,没有功夫召见外臣,也合情理。若怕怠慢了位高权重的范阳节度使,”位高权重四个字,她咬得重,讥诮意味极浓,“遣使去留邸送些赏赐,慰问一番,也就行了。”
“送什么好呢?”皇帝还是没主意,“不知道他喜好些什么?”
“陛下不论赏什么,为人臣者,唯有感恩戴德,哪用计较他的喜好?”吉贞说,“金银珠玉,想必他也不稀罕。况且别的节度使都在,赏的重或轻,都有顾此失彼之嫌。每个留邸都送几筐时鲜瓜果,聊表心意即可。”她从榻边起身,拨开水晶帘,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吉贞倚门望着双燕绕着画梁翻飞,不经意地说:“葡萄,石榴,不拘什么,他大概也不嫌弃。”
皇帝走后,吉贞坐在廊下看了一阵燕儿衔泥,又逗了逗猫猫狗狗。初秋的天高远明净,时光悠长。刻漏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才到晌午。郑元义成日跑得不见踪影,桃符见吉贞寂寥,陪她说了半天的话,吉贞却烦躁起来,发脾气说:“你们这些人,面目可憎,言语无趣,真没意思。”
桃符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告罪道:“奴脸丑,嘴笨,真不知道怎么哄殿下高兴了。不如出宫去吧。宫外的徐郎,生的俊,也很会说话呢。”
吉贞想了想,说,“你觉得他很好?可惜他要娶贺家的女儿了。你要是愿意做妾,我也可以降旨叫他娶你。”
桃符一愣,“怎么说到奴身上来了?”看吉贞脸色,不是说笑的神气,桃符笑容顿失,悲戚浮于眉间。她低声道:“奴早已起誓,这辈子都不再嫁人了。我现在看见他们那些人,都害怕得很。”
吉贞沉默了一会,说道:“出宫去吧。”
到了营造中的公主府,果然徐采还在。这回却是在老老实实干活,湖边摆了一张条案,他挽着袖子,看会湖景,低头写几句。见吉贞亲自来监工,他将毛笔随意一放,染得襕袍上墨渍点点,也不在意,上前拜见道:“殿下。”
吉贞命他将写的楹联呈上来,扫了几眼,见写的“斫开岚翠为高垒,截断云霞做巨防”,吉贞随口说:“也还好。我以为你只会写什么‘花浮酒影’、‘日照衫光’。”
徐采茫然。吉贞见他不记得,待要提醒,红唇微张,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去旁边慈恩寺听听佛经,继续写你的吧。”
听到慈恩寺,徐采的记忆在脑海一闪,手往袖里一探,探个空,他有些窘迫地笑道:“是臣袖子里的诗文落在慈恩寺那间寮房,被殿下看见了。”怕吉贞要嘲笑他的诗“狗屁不通”,他赶紧解释,“那诗也是臣在寺里捡的,十分不通,简直伤眼,臣才收了起来。不是臣自己写的。”
吉贞微微一笑,不大相信的样子。
徐采无奈,看着吉贞,说:“诗在哪里?殿下还给臣,臣拿去烧掉。”
“早让人丢了。”吉贞道,见徐采一怔,她嗤笑一声,“难道那种东西我还留着?”
“丢的好。”徐采闷闷不乐,见吉贞将楹联卷起来,他一边接过,说道:“墨迹未干,殿下小心,别弄脏了手。”
徐采走回岸边继续埋头写字。他三心二意的,许久也没能写出个完整的句子,忍不住回头一看,吉贞正坐在湖边山石上,满腹心事地望着池塘荷影。徐采问道:“殿下在想什么?殿下?”
连叫了几声殿下,吉贞才惊醒,她指着池塘说:“那里还有只残荷,挺好看的。”
徐采提着笔,看了她一会。吉贞只对着残荷发呆。徐采迟疑了一下,说:“殿下……是让臣去折?”
吉贞睨他,“不是你,难道是我?”
徐采左右一看,奴婢内官们都远远站着,池塘里连只小船也没有,更别说船夫。残荷倒离岸边不远,不至于淹死人,但这一脚淤泥踩下去,上岸可怎么见人?他强颜欢笑,“臣又哪里得罪殿下了,殿下要这样折腾臣?”
“不要啰嗦了。”吉贞很粗暴,“快去。”
徐采无计可施,轻轻叹口气,放下笔,走到岸边,试图用枯枝把残荷勾过来,半个身子险险悬在水边,提心吊胆的。不幸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淤泥里去。他浑身恶臭,袖口和裤边卷起老高,狼狈地上了岸,将残荷丢在吉贞面前。
吉贞一脚将残荷踢开,说:“太臭了,拿走拿走。”
徐采忍气吞声,又把残荷丢回了池塘里,走回来对吉贞道:“殿下满意了?”
吉贞嫣然一笑。
徐采也纳闷了,“怪事,我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都在殿下面前。”拎着湿漉漉的襕边,他找了一圈,坐在附近山石上,等宫婢送水来。等水的间隙,他侧首看着吉贞,温柔地说:“武威郡王最近在京城,殿下是为这事烦恼?”
吉贞顿时爆发了,“最近宫里人人都把武威郡王四个字挂在嘴上,烦极了!难得这里能有片刻清静,你又提。”
“他在殿下心里,臣提不提,又有何碍?”见吉贞登时冷脸,他敛容,换个说法,“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说:殿下的心事,的确与武威郡王有关——臣也在猜,他这趟突然进京,是为的什么。”
吉贞回眸注视他,“你说,他为的什么呢?”
徐采温柔的眼神凝结,他说:“武威郡王本欲图谋西北三镇,不料横生枝节,不得已铩羽而归,他怎么肯善罢甘休?朝廷欲废滕王,机事不密,走漏了消息,武威郡王知道了,当然要分一杯羹。岭南虽僻远,安南连接远洋,四方贡赋物产都自安南源源输入,得了安南,何愁天下资货财利不尽入我囊中?”
吉贞不惊讶,却也沉默了许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足为奇。”她说着站起来,“不早了,我回宫了。”
“臣送殿下。”徐采拖着两腿泥,客套地说。
“还是我送你吧。”吉贞看他那一副肮脏样,有些同情,“你这个样子走在街坊,恐怕明天城里就传开了。”
“多谢殿下。”徐采感激不尽,随吉贞出府,上了车,空间顿时密闭起来,两人宛如隔了楚河汉界,相距极远地坐着。在车里,吉贞戴上了幕篱,两人各怀心事走了半程,吉贞想起一事,说道:“听说有朝臣奏议,要荐你做起居郎,太后的意思,是要准奏。”
“哦?”徐采只简单应了一声,不露端倪。
吉贞扭头看他,神色慧黠,“刚一起复,就进了门下,也不知是徐度仙余威犹在呢,还是太后对你十分偏爱。”
徐采含义莫名地一笑,“臣倒宁愿是前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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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对你不薄,你该进宫谢恩。”
“……不了吧。”徐采不大情愿地说。
“放心吧。”吉贞没来由地突然说了一句。
徐采定睛,想要看透面纱下她的神情。朦朦胧胧的,却只看见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再也无话。
车行至内城门口,外头一阵喧哗,车身一顿,又晃了几晃,吉贞皱眉,隔帘问外头的桃符,“什么事?”
桃符见眼前许多的铠甲士兵,和城门守卫混杂在一团,腰间锋刃明晃晃刺目,战马嘶鸣,乌鞭在头顶挥舞着,风声雷动的,她也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徐采命桃符上来,他跳下车去。外头说话声透过布帘传入车内,吉贞的脸突然如三九寒霜,雪白中透着冷意。
车帘微动,徐采温和的声音隔帘入耳,“殿下,是遇上了武威郡王。两队素不相识,因此稍微起了些冲突。”
吉贞道:“方才谁和你争论?”
对方十数名骑士都在马上。习武的人,耳聪目明,又全神贯注地留意车里动静,将吉贞和徐采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等徐采回答,一人已经跳下马来,飞快地走到车前,高声道:“平卢军行军司马杨寂见过殿下。”
吉贞道: “刚才听杨司马和徐采争执,说武威郡王位尊权重,宵衣旰食,一定要先进城,似乎很专横呢。”
杨寂汗颜,“臣……”支吾几句,硬着头皮道:“是臣鲁莽。”他接连看了几眼徐采,才让开身形,客气至极地说:“请殿下先行。”
吉贞冷颜对着犹自微颤的车壁,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脑海中仿佛被利刃劈过,总算有丝清明乍现。她说:“武威郡王贵人事忙,你们先走吧。”
片刻之后,杨寂又走了回来,拱手道:“郡王说殿下为尊,于礼该殿下先走。”他话音未落,这些范阳来的骑士们都退至道边,安分下来。
吉贞顿了顿,说道:“多谢。”
进城送别徐采,吉贞回宫。在殿内盘桓许久,才打起精神,令郑元义去打探消息,“问问他进宫来干什么。”
郑元义探得消息,心急如焚,小跑回殿,说道:“武威郡王、滕王、郭佶,在太后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太后头疼,把他们一股脑都轰进了政事堂,连夜召集诸位相公们,正闭门议事呢!”
庭前弄影(十)
禁廷南隅的政事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内官们点起了烛台,把堂上照得辉煌明亮。之前溜出去如厕的、吃宵夜的,都顺墙根溜回来,挤进角落里。他们平日也值宿,但多数时候无所事事,靠插科打诨打发时间。突然驾临的几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个静谧平淡的秋夜。
情势未明之前,所有人都明智地闭着嘴巴,一脸肃穆地盯着案上的公文,耳朵却竖得直挺挺,密切关注着太后、滕王等人的对话。
滕王作为皇帝的叔父,先帝硕果仅存的一名手足,他长相平庸,性格平庸,在岭南的政绩也不值一提。从被迫孤身进京,到温泌毫无预兆地驾临京都,他敏感地察觉到所有人都在钩织一个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的矛头就在自己!
滕王红了眼,像个埋了数年的哑雷突然被引爆。“太后,武威郡王什么意思?”滕王大吼大叫,“什么叫‘河东愿遣精兵一万襄助岭南讨贼’”?
太后心里暗骂。朝廷出兵岭南一事,本是政事堂机密,才几天,不仅在京都的郭佶知道了,远在范阳的温泌知道了,这会连脑子不灵光的滕王都知道了!恐怕她昨夜起了几次夜,如了几次厕,街边的贩夫走卒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这宫里还有哪处是没有耳目和眼线的?
她气的不想说话,把这个问题踢回给温泌,“什么意思?啊?是武威郡王这么说的,不是我说的啊。”她迷惘地看向温泌,“郡王什么意思?”
温泌朱袍随意撩起,伸直长腿坐在圈椅里,密密的烛台在背后,映得他一张脸深刻凌冽。相比在座所有的人,他太年轻,太突兀了,从姿态到神情都透着一股骄悍散漫之气。
这幅目中无人的姿态,太后看了很不舒服,故意重复一句,“郡王什么意思,谁说朝廷要去岭南讨贼了?”
太后装糊涂,温泌不多话,把袖中的绢帛递给杨寂,杨寂躬身双手呈给太后,“使君有奏议在此……”
没等太后伸手,滕王先蹦了出来,一把将杨寂手上的奏议打落在地,痛骂道:“连声招呼也不打,说赴京就赴京,说进宫就进宫!随身带奏议来觐见,你是要强按太后的头准奏吗?”光骂不解恨,他还要冲到温泌面前啐他,“既有奏议,怎么不自己起身呈给太后?凤驾面前,有你坐的份?”
杨寂瞠目结舌,“大王……”
滕王脑袋一转,指着杨寂又骂:“你又是什么东西?政事堂机要之司,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混进来的?”
“臣并非猫狗,乃是朝廷命官,温使君帐下行军司马……”
小小司马,滕王压根不放在眼底,呸一声,又调转枪头来质问太后,“太后,岭南有什么贼可讨?我经略五府十数年,本道河清海晏,物殷俗阜,行旅之人不囊粮米,丁壮之人不识兵器。太后是听了谁的谗言,要放纵这些狼顾鹰瞵之辈来劫掠岭南,祸害百姓?”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环视一周。太后是闷不吭声,诸臣也连忙低头装忙碌,郭佶也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他是打定了主意,温泌要闹,他就跟着分杯羹,温泌不闹,他也不出头,横竖不得罪人,且有好处拿。
滕王撕破脸皮,骂得很有气势,郭佶一双小眼贼亮,等着看温泌暴跳如雷。
相比失心疯似的滕王,温泌简直称得上彬彬有礼。他把地上的奏议拾起来,在案上展开,“太后、大王、诸位相公,请先看奏议。”
“我不看!”滕王梗脖子。
“所奏何事?”太后看不下去,大声说道,压过了滕王的叫嚷。
“回禀太后,”杨寂道,“使君所奏之事,滕王理应也心中有数。我道幽州盐铁院与定州织锦坊各有官船十只,常年出入安南舶贸,屡屡遭受官员侵渔,使君念在安南乃滕王治下,不予深究。去岁,二十只满载奇珍的官船在安南尽数被夷獠所劫,贼首携赃物逃回南诏。幽州盐铁院与定州织锦坊告至市舶司与广州刺史府,却被敷衍塞责,至今尚无论断。使君不忿于夷獠如此猖狂,因此请旨要赴安南讨贼,还请太后恩准!”
“还有这事?”太后闻所未闻。
“绝无此事!”滕王脸色都变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王经略五府,任广州刺史,下辖市舶司,怎么会没听过?”杨寂长吁短叹,“奈何它只是河北百姓的血汗,不是岭南土地出产,因此大王没有放在心上吧。”
滕王甩袖冷笑,“既然案情尚无论断,你们静心等待就是,不过一年而已!孰是孰非还说不准,你怎知是南诏人流窜安南作案?兴许是你们自己的士兵监守自盗也未可知呢!就凭一桩无头公案,就要驱使上万精兵踏平安南?简直荒谬!”
他一骂起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大放厥词。温泌斜着眼,阴恻恻听了一会,剑眉不耐烦地挑了起来,“不准我去安南讨贼?二十只货船,价值金五万两,还有随船押运时被南诏人所杀的六名士兵,一万两换一条命,共计十一万两,大王都赔给我,此事就一笔勾销。”
滕王跳起来,“你船上装的什么珍珠宝贝,要值五万两?一个士兵值一万两?你穷疯了?”
温泌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反贼作乱时,河北财赋尽数充作军资,以解国难,哪比大王玉体娇贵,在岭南安享太平,累积奇珍,膏脂横流?与尊驾比,我当然是穷了。”座下有人扑哧笑出声来,温泌充耳不闻,傲然道:“我们河北的士兵,勇猛无匹,价值万金。若是那懦弱无用、纵腹垂腴的人,简直一文不值。大王没见识过平卢军之勇猛,等我军进岭南讨贼之际,可以开一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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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被他这一通冷嘲热讽气得眼前发黑,忽然众人哗然,稀稀拉拉地起身跪拜,“陛下。”桌椅将青砖地磨得嘎吱乱响,滕王定睛一看,竟然是皇帝与清原公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皇帝那张俊秀稚嫩的脸上还带了点好奇之色,进了政事堂便左右张望。
见着嫡亲的侄儿,滕王气焰立马飞涨,“陛下替臣做主,诛杀此等血口喷人的狂徒!”滕王腰杆子一挺,当场面斥温泌:“相鼠有皮,汝何而无仪?相鼠有体,汝何而无礼?相鼠有齿,汝何而无止?无仪无礼无止,不死何为!”一声高过一声愤慨的痛骂,简直震耳欲聋。
皇帝才踏进门就被喷了一脸的唾沫,连滕王那几句相鼠都没听懂,愣了一瞬,堂上众人也神色各异地低头不语,杨寂最先反应过来,悄悄扯了扯温泌的袖子,咬耳朵道:“使君,滕王骂你了。”
“陛下。”温泌动作略显迟缓地走上前来,对皇帝施礼。
“王叔刚才刚才在骂什么?”皇帝不知轻重地问了一句,被人请至案后落座,他回头一看,见吉贞在太后身侧坐了,只能扭了扭屁股,板起一张脸。“什么事说的这么起劲?朕着人通禀你们都没听见。”
滕王首当其冲,把刚才骂温泌的话又叫唤了一遍,而后目视温泌冷笑道:“时下无英雄,使竖子得名!胡虏之后,也能登大雅之堂?”
“王叔,你怎么骂人?”皇帝不满。
滕王一指温泌,“他刚才还骂臣呢……”
“武威郡王骂你什么?”皇帝颇感兴趣地追问。
滕王一张脸憋得通红。杨寂垂头时,一双眼翻起来将场上众人看了个遍,众人戏看的热闹,问起话来三缄其口,明哲保身。堂上有片刻奇异的安静,杨寂又目视温泌,却见温泌将案上摊开的奏议慢慢卷起来,装回袖中,然后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墙上挂的江山霁雪图,好似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杨别驾。”一个轻悦的声音道。
杨寂忙掉过头,躬身道:“殿下。”
吉贞坐在太后身侧,成堆的火烛熏得呛人,她把烛台推开一些,一双眼睛在昏黄的光中如珍珠般温润,如秋月般明澈。夜来微凉,轻纱如烟一般缠裹在她肩头。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寂简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人命何其珍贵,又岂止价值万金?死了六人,那是一桩极恶劣残暴的罪案了。国有律法,杀人者死,难道杀人者拿六万两黄金来,就饶了他性命?国法岂不成了儿戏?应听州府审理,再转至刑部复勘。武威郡王与滕王不隶属刑部,怎能擅专?”
滕王还在气头上,杨寂只能答道:“殿下说得是。”
“平卢军要出这个头,怎么,这钱是平卢军的?不是幽定两州州府的官银?”她笑一笑,“河北军府豪富得很呢,怎么还要去做这种赔命的买卖?”
这话不好答,官营商船,边军押运,是各藩镇与朝廷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明面上从来没有揭破过。杨寂琢磨了一会,答道:“是河北边军营田所得——去岁平卢军奉诏勤王,太后与陛下加恩,准河北三镇的营田赋税不必上缴国库,殿下还记得?”
这是吉贞和温泌在平卢军出兵前夕的约定。吉贞不情愿地点头,“记得。”
“钱是正道来的钱,诸位不必怀疑。”杨寂道,“从去年到今年初,战事频起,使君曾请陛下开府库以资军用,谁知河北各州府库都已枯竭,臣等也是不得以,准当地私商假盐铁院与织锦坊之名,赴高丽、南诏等地贸舶。所得税银,半数充作军资,半数纳入内库,以作贡献。”他作势张望了一下,往太后手上一指,“太后用来饮茶的七彩琉璃盏,正是河北今年所献。”他笑呵呵,有几分憨厚,“做点小买卖而已,一为保家安国,二为孝敬天家,并非有意与朝廷争利。太后、陛下,不会降罪吧?”
内库是皇帝太后的私库,太后茶饮到一半,捏着这烫手的琉璃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睇了吉贞一眼,“这里正商议要事——你扯那些无关紧要的干什么?”
只会窝里横的太后,吉贞对她是没脾气了。杨寂油嘴滑舌,洋洋洒洒的说了半晌,吉贞打断他,“边军私下行商不提,你二十艘官船价值多少,还有待核实。你要索赔,先着人将船上所押货物一五一十、清楚明白地列出来,到底是珍珠玛瑙、象牙琉璃呢,还是铜冶铁石……”她对着杨寂微微一笑,“只要不是违禁之物,滕王赔不起,陛下开内库赔你。不必兴师动众到岭南去问罪了。”
“这……”杨寂一窒。
“什么类别的货物,用作何种用途,数量多少,是和哪家蕃商交易,纳了多少舶脚,切记要写的丝毫不差。”吉贞慢悠悠地,“否则内侍省查起来,谁也不好交代。”
固崇袖手,笑着加了一句,“杨别驾可别弄虚作假,不错,内库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杨寂恨不得把自己刚才的话吞回去,汗颜道:“臣岂敢、岂敢。”一面拼命地掐温泌的后腰,温泌被他掐得皮肉吃痛,后知后觉地瞪了他一眼。
“就这样。你们这桩公案,慢慢查着吧!趁滕王和武威郡王都在,你们自己算不清楚,就不要来我这里吵了!”太后撂了琉璃盏,当机立断地起身,“月末封后大典,现在阖宫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出兵岭南讨贼?滕王别自己瞎琢磨,皇帝也别看热闹了,快回去睡觉!”
“都走吧,诸位。”固崇拖着长长的调子,转而对滕王与温泌笑道:“奴亲自送两位出宫?”
“不必不必,你忙,去歇息吧。”滕王见温泌吃了个闷亏,乐不可支地对固崇拱了拱手,“告辞。”
温泌刚才坐在下首纹丝不动,长在圈椅里似的,闻言他骤然起身,谁也没搭理,便往外走了。
杨寂难得在口舌上败下阵来,紧随温泌其后出宫的道上,顿足道:“哎呀,怪我话多。”他思索了一会,凑近温泌道:“你说,朝廷是真要拿那事做文章呢,还是刚才清原公主故意诈我?”
温泌一张脸拉得老长,迈开大步只顾走。夜风把灯笼吹得摇摇晃晃,送他们去宫门的小黄门紧跑慢跑,还是被远远抛在了宫墙下。杨寂不断侧脸去看温泌,说道:“你刚才是怎么了?”本来骂滕王骂得气势如虹,皇帝一走进来,登时哑了。
杨寂趁着夜色,凑近看他的脸色,“你,是看见……”
温泌猛然停脚,拧眉看过来,他脸上一染怒气,眉目五官都凶得很。杨寂把打趣的话都吞了回去。
“刚才滕王骂我什么?”温泌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啊?”杨寂有些迷茫,滕王骂得可多了,什么竖子、胡虏、监守自盗,“还骂你是没脸没皮、贪得无厌的老鼠。”这些话平日里被温泌听到,还不几拳打得他哭爹喊娘?
杨寂垂头,暗暗叹气。
“相鼠,”温泌想了起来。他狠啐一口,转头就要走。
杨寂眼睁睁看着他往回走,傻了片刻,忙不迭追上去,“你、你干什么啊?”上前拼命把温泌扯住,“岭南的事从长计议。”原本也没想着太后能那么痛痛快快地点头,只是被清原公主一搅和,又难上加难了。
温泌这会气血上涌,出兵岭南的事都被丢到了脑后。“滕王骂我,”他耿耿于怀,“我还没骂回去呢!”
“你这会要去骂他?”杨寂哭笑不得,揽着他的肩膀半拖半拽往宫门口走,“人都散了,灯都熄了,你这会才想起来要回嘴,晚了!”
“骂他?我还打他呢。”温泌一面走出宫门,嘴里不依不饶,“混账东西。”
两人出了宫,骑上马,回首再看宫城。自城楼到甬道,挂满了灯笼,结满了彩绸,流光溢彩,昳丽生辉,这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皇后。“等皇帝大婚,郭佶得势,太后就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温泌哼一声,持鞭轻叱,“驾——等着看吧。”
※※※※※※※※※※※※※※※※※※※※
我:温.三镇节度使.河北营田使.观察使.武威郡王.平卢军兵马大元帅.前驸马都尉.北境之王.郁羽族之曙光.遥辇人的天敌.东海源泉.京城炒房团团长.坐拥天下财富.宇宙第一美男.泌,怎么会出现脑子突然断片的糗事呢?一定是作者在抹黑我。
风起安南(一)
元龙九年,太史局奉旨占卜,以十月廿四为良辰吉日,皇帝萧侗依礼册西川节度副使郭佶之女为后。从廿三日起,守宫、尚舍、奉礼等局皆设使者于御道。自后宫到丹凤门外,使者、谒者、司赞、诸卫等职司络绎不绝,喜气盈盈。皇后接了典册、宝绶,于正殿升座,受内官礼拜。皇帝服冕,在御殿受百官朝贺,皇后卤簿被引至御殿之东,与皇帝行过同牢之礼,帝后二人各自被簇拥着换过常服,进御幄内安寝。
翌日,帝后又受阖宫朝贺,赴宗庙拜祭先祖。接连半月,夜以继日从无间断。宫人忙得密不透风,太后支撑不住,先累倒了,吉贞得暇来太后处侍疾,恰逢帝后来请安,一对少年夫妻,还穿着累赘的礼服,皇后健壮,尚能勉力应付,皇帝瘦弱的肩膀却被压得抬都抬不起来。施过礼后,皇帝也不管皇后,自己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
“皇后也坐。”太后推开药匙,招呼皇后道。看得出皇帝与皇后不甚和睦,太后反倒对皇后多了丝亲近。在吉贞这对姐弟面前,她向来是个外人,如今和皇后倒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意思。“皇后最近劳累了。”
“翟儿不累。”皇后中气十足。万幸她生得并不十分像郭佶,微黑的圆脸上一双乌溜大眼,下颌肉多,年纪小小,看着很富态,倒不油腻。
“之前没听郭佶提过。翟儿是你乳名?”银匙无声地在药汤里搅动着,吉贞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后。
“在家时阿耶都叫我翟儿。”
“这名字好。你阿耶最疼你,是不是?”
皇后露出一点笑容,“我是阿耶女儿,阿耶当然疼我。”
吉贞又问起西川风土人情,郭佶大概的确宠这个女儿,并没有十分约束她。当地民情,皇后也颇能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她仍旧紧张,说起前言,忘了后语,磕磕盼盼的,最后没忍住打个哈欠,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累了回去睡一会吧。”吉贞放开药碗,用绫帕擦了擦手,对帝后道。
“翟儿不累。”皇后忙道,有些怨怼地看了眼旁边始终不言不语的皇帝,低头道:“我怕陛下累了,毕竟过几日还要册妃。还得再来这么一遭,谁受得住呀……”她嘴里咕哝着。
看她脸颊鼓鼓,太后和吉贞也同时笑起来,太后坐起来发话道:“都回去吧。你是皇后,册封的仪式自然繁琐些,这几天我叫他们把那些琐事能免则免,你们都好好歇几天。”
皇后挪了下屁股,看眼皇帝。皇帝却一把抓过吉贞手边的药碗,殷勤地说:“我来服侍娘娘吃药。皇后自己回去吧。”
“都走吧。”吉贞命人把皇帝手里的药碗接下来。皇帝大概真是累极了,脸色不好,吉贞难免怜惜,语气也和缓了些,“现在朝中还有一堆棘手的事,你既然说了要参政,就要持之以恒。回去养养精神。”
一听到还有政事要处理,皇帝哀嚎一声,满脸抑郁地走了,皇后也忙紧随其后。
吉贞辞别太后,回到自己宫里,径直对郑元义道:“去把皇后那里的尚寝女官叫来。”待女官来拜见,吉贞屏退左右,迟疑了一下,问道:“陛下和皇后,夜里有闹吗?”
女官知道吉贞言外之意,未敢隐瞒,说道:“册封当日,帝后共寝,大约是年轻生了口角,两人……打了一架。”
还动起手来了? “是哪个尚宫掌事的,怎么不来报?”
“新竹拉住了陛下,后来也没闹大。”女官有些胆怯,“第二天,皇后哭着求奴不要禀报太后与殿下。”
吉贞脸色沉下来,“新竹不是尚寝宫女,她去掺和什么?”
女官道:“是陛下令新竹在殿内服侍的。”
吉贞凝眸思索片刻,也没再追究,又问:“这几天好点了?”
女官小声道:“之后几日,因为白天太过疲累,都早早睡了,没再共寝……只昨夜陛下起夜,又踢了皇后的肚子,皇后咬了陛下几口,没用力气,也没留牙印。”
吉贞长眉一拧,不快道:“皇后在西川长大,疏于管教,粗俗了些,你们要多规劝教导她。等再有妃嫔进宫,谁还会把她看进眼里?”
女官道“是”,便退下了。桃符走进来笑道:“殿下偏心也太过了。”
“偏心?”吉贞挑眉,顿了顿,才无奈笑道:“没办法,毕竟亲疏有别。”
“之前见都没见过,就要强按头做夫妻,谁不别扭?以后熟悉了就好了。”桃符这几个月,说话行事比以往老成了不少。把散在榻边的书册合起来,她一面整理案头,感慨说道:“殿下想想自己在范阳的时候……”
她这话是顺嘴说的,刚一出口,立即察觉自己失言,一瞧吉贞脸色,忙把话题转开,她“咦”一声,把案头的一沓子黄纸捡起来。她跟着吉贞识不少字,认得是礼单,“前几日太后卧病,叫人把这个送来,说请殿下看着办就是。”
“是陛下大婚,各道送的贺仪?”
先帝时有敕令严禁外官进献,后来这道禁令日益松弛,如今外官热衷私下贡献,不好入国库的,都一例送进了内库。吉贞司空见惯,将礼单拿起来看了几眼,上头有内库的印戳,“已经入库了?”她问,“是哪里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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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符无语,真是哪哪都有武威郡王在。她苦笑:“奴不敢说话了。殿下自己看吧。”
吉贞面色冷淡,将清单从前至后,飞快看了一遍,她拧眉,又从后往前看了一遍,最后“啪”一声将礼单拍在案头,说:“叫内库丞来。”内库丞自收到范阳贡品后便知道这事难善了,得闻传召,愁眉苦脸地来拜见,说道:“陛下大婚,诸事繁乱,奴没有细看,就入了库。前日查看后,又责问过入库的宫人,的确是范阳刚到的贡献,绫绢少了大半,有金银铤,成色都不好,折算下来,其实还要少些。”
这河北三镇的进献加起来还不如朔方一道的多。吉贞问:“往年河北诸镇的进献也这么多吗?”
“远远不止,折银大概有今年数倍之多。各色贺仪成色也都上佳。”内库丞惴惴不安道,“大约是去岁至今年河东战乱……”
年年如此也就罢了。吉贞不在乎他进献多少,但那日政事堂才驳了他出兵岭南的奏议,就堂而皇之削减了进献。满登登几页礼单,送来的都是些破铜烂铁,简直是侮辱!“不许入库。”吉贞扬手把礼单丢回内库丞怀里,“拉回范阳进奏院去!”
“这……”内库丞七手八脚把头上的清单扯下来,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难道要上门去叱骂进奏官曹荇:你送的礼太烂,我看不上,都还给你?
“无妨。”吉贞道,“去跟他说,河北二十艘货船失窃一案,悬而未决,这些贡献暂时寄放在范阳进奏院,一旦查实,确实是南诏人所为,陛下有言在先,开内库赔给河北,到时候就以这些贡献来抵,省的还要搬动。他们虚报多少,就按多少数来抵。”
内库丞点头如捣蒜,奉命而去。
“站住。”吉贞叫住他,冷冷道:“别交给曹荇。一定等武威郡王在的时候,当面交还给他。”
初冬的京都染了薄霜,天气微寒,杨寂走街串巷,走回进奏院内,曹荇正和温泌围炉低语。自进京以来,范阳进奏院外人流不息,都是来拜见武威郡王的。温泌倒比接连要娶一后一妃的皇帝还忙,连轴转了半个月,终于烦不胜烦,趁这一日飘霜,命曹荇闭门谢客,曹荇才得以将京城各处动向一一禀报给温泌。
听到门响,二人一起回头,温泌穿件墨绿双龙联珠纹的夹袄,未系腰带,一副家常打扮,杨寂哈哈一笑,调侃道:“天泉最近,好像更加英俊了。”
“废话。”温泌瞥一眼杨寂脱帽后,露出的一头半长不短、宛如疯婆子似的的头发,“你还是戴着帽子吧。”
杨寂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发髻,说道:“看惯就好了。这头发,还得半年才能养好。”他在温泌旁边坐了,说:“滕王大概是想走了,听说最近府里在收拾行囊了。”
曹荇道:“滕王在岭南有不少蛮兵,他跑回岭南,更没咱们什么事了。”
“那些人能让他走吗?”温泌望着红彤彤的炉火,乌黑的眉眼动了动,“他没请旨说要走?”
杨寂摇头,他灵机一动,“难不成他想偷跑?”
“有胆偷跑,当初怎么会乖乖地只身进京?”温泌不信,还是对杨寂道:“叫人一直盯着他。”
杨寂称是。温泌离炉子近了,烤的脸颊发烫,他将领口敞了敞,杨寂眼尖,看见温泌那定绫的袖子被火星崩了一个小洞,用胳膊将他往后挡了挡,“小心火星。”他随口叫人道:“宫里上次赏的是不是还有一小筐哀梨?拿三个出来烤。”想到前年在慈恩寺吃的梨,他顿时口中生津。
温泌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奴役将梨烤好,杨寂递一个给温泌,温泌摇头,一脸讥诮:“我怕有毒,你吃吧。”
杨寂一口梨肉含在喉头,差点喷出来,“不会吧。”他认真看了看手里表皮焦黄的果子。
“谁知道。”温泌微笑,“你多吃点。”
杨寂疑神疑鬼地吃了一个梨,不知怎么的,肚子隐隐作痛起来,一时有些后怕,要叫医官来看。温泌和曹荇两人耻笑他,杨寂汗颜,连连摆手,剩下的再不肯吃。温泌道:“剩下的送给郭佶,借花献佛吧。”
“郭佶?”杨寂诧异。
“是国丈了,总得巴结巴结吧。”温泌淡淡道,自刚才看到梨,脸色就没再好过。
外头奴役来禀,说门外有人,曹荇道:“说了今日不见客了。”奴役道:“是宫里的人。”曹荇与温泌、杨寂交换个眼色,曹荇自己跟着奴役去看个究竟,只留杨寂与温泌二人还在书斋。
杨寂肚子闹腾,温泌心情不佳,二人沉默无语。杨寂揉着肚子,偷眼去看温泌侧脸——政事堂那日后,他分明察觉到温泌有些无措、继而焦躁、懊恼、愤恨,余日之后,终于复归平静,眉梢眼角却如这初冬的天气,平静下透着凛冽的冷意了。
“天泉,”杨寂叫了声,又没了下文。
欲言又止的,许久,他才拖着沉重悠长的调子,“天泉呐,”他低头,眼角的湿意被炉火烘烤着,最后只余酸涩,“怪我。我对不起弥山。”
“不怪你。”温泌盯着火苗,神色严肃。
“使君,”曹荇走进来,有些窘迫地看着温泌。
“宫里有旨意给我?”温泌一看他的脸色,便明白了。他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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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差不多吧。”曹荇随着温泌往外走,把宫使的来意给温泌听。
温泌一听这话,一双浓眉登时拧起来,他不穿外袍,踩着白霜,走到院子里,见几辆牛车拉的贡品,原封不动地被堆在了进奏院正堂前。因使者自宫里来,威势赫赫的,不光全进奏院的人来围观,连外头要求见却被阻拦的官员也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武威郡王。”内官见温泌出现,忙迎了上来。
不等他再次道明来意,温泌冷冷道:“先放在留邸吧,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睇了曹荇一眼,“拉回去。”说完便要走。
“郡王留步。”内官连忙将温泌拦住,“殿下有令,郡王对钱财甚为看重,务必要奴当着郡王的面,一一清点,省的别人说她克扣你——岭南那桩官司本来就已经说不清了!”
温泌一双眼,蕴满风雷,眼看怒意沸腾起来,内官脖子一缩,踩着碎步绕车转了一圈,躲到另一头,招手吩咐左右,“郡王忙得很,趁他这会有功夫,还不赶紧清点!”那些小宦官手脚敏捷,立即将车上的箱子搬到地上,叮里当啷地清点起来。
“使君。”一名留邸的奴役挤过人群,来对温泌附耳低语,“外头有名京畿的小官,说使君若有钱财之急,他愿慷慨解囊。”将名帖送给了温泌。
温泌一把将名帖丢回那奴役脸上,暴喝道:“让他滚!”曹荇得知缘故,也拉下脸来,将外头围观的人都轰出老远,令左右紧闭府门。
温泌掉头要走,地上的薄霜被他踢起,扬了满眼白雾。那领头的宦官战战兢兢地提醒他,“郡王,这还没点完呢。”
温泌充耳不闻,走回书斋,将外袍套上,杨寂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来问:“你要进宫?”
政事堂那日后,温泌接连又上几道奏疏,要出兵岭南,太后尽数驳回。只要他一提货船失窃的事,政事堂那些就要拿边军私自行商、有违朝廷禁令的事来说嘴,温泌憋了一肚子气,要去见觐见,太后不是称病,就是说忙,要么就清原公主也在,避都避不开。
杨寂揣摩着,温泌这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亟待爆发,索性要进宫去撕前妻的脸。“进宫不能带刀哈。”见温泌从墙上解下佩刀,他好意提醒一句。
“谁说我要进宫?”温泌道。
“你去干什么?”杨寂追着他走。
“喝酒。”温泌轻飘飘地说。被空中飘浮的霜粒打在脖子里,微凉,他突然冷静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敢……”杨寂摇头,叹气。
“你知道个屁。”温泌跨上马背,俯视他一眼,黑眸乌沉沉的,“天我都敢捅,我怕她?”
风起安南(二)
册后大典之后,百官复朝,徐采新官上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早跟在门下侍郎屁股后面,到各处衙署去寒暄几句,混个脸熟。转悠进了御史台,门下侍郎与御史中丞忙着套近乎,徐采眼神一飘,见周里敦捧着一摞文书走了进来。
他俩各自早出晚归的,倒有一阵子没碰面了。乍见熟人,徐采颇有些惊喜,主动打招呼,“义山兄。”
周里敦却脑袋一低,没听见似的,加快脚步顺着墙边往堂后去了。
徐采堆着满脸的笑,有些尴尬地站了片刻,走回侍郎身侧。
串门串到晌午,用罢午膳,门下侍中亲自叫了徐采去,言辞殷切地训诫他几句,以示勉励之后,便放他去御前谢恩了。
徐采来到延英殿。室内暖烘烘的,皇帝穿着红绫夹袄,不曾戴冠,正和一名年纪相仿的绢甲侍卫比试投壶。除宫婢内官之外,旁边还立着形象迥异的两名妃嫔,一个黑壮的是皇后,另外一个年纪更小些,生的柔嫩的鼻子和嘴唇,大约是新封的晁氏。
“臣徐采,见过陛下。”新任起居郎伏地,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投壶输了,正发脾气,一把箭矢丢过来,噼里啪啦落在徐采面前。徐采这一早上,点头哈腰的,背都没直起来过,他很耐心地等了片刻,听见熟悉的声音道:“起来吧。”徐采起身,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男女后面,清原公主坐在窗边小榻上,左肘倚着隐囊,冬日明亮的阳光正投射在脸上和身上。
吉贞对徐采微微颔首。徐采见自己站的这地方,刚好挡着皇帝投壶,便挪了几步,走到小榻旁边,安分守己地垂眸等着。
“都怪这壶不好。”皇帝接连几轮都输给了皇后,他气急败坏,一脚将那只双耳铜壶踢倒,“拿去砸烂扔掉!”
“臣斗胆,”徐采冷不丁说,“陛下要把这壶砸烂的话,不如赏赐给臣。”
吉贞知道徐采今日觐见,已经提前跟皇帝交代了徐采的来历。皇帝歪着头看了几眼徐采,“你是徐老头子的儿子。”
徐采躬身:“臣父亲是徐度仙。”
皇帝对徐度仙没什么好感,见了徐采也高兴不起来。将晁妃递上的茶一饮而尽,他才说:“听说徐家有钱的很,库房里的金铤堆起来,比山还高。一只破铜壶你倒舍不得。”
徐采知道皇帝童言无忌,“徐家有座金山”这话,他装作没听见,把铜壶扶起来,放在小榻前的条案上,“正因为是铜的,臣才爱惜。在臣看来,这只铜壶,胜过金山银山。”
“陛下闹了半晌,累了,刚好歇一会。”吉贞发话,抓一把箭矢蠢蠢欲动的皇帝只能按捺玩心,老实坐了下来。吉贞示意徐采:“愿闻其详。”
“是。”徐采对吉贞施礼谢过。青袍的腰腹处起了些细微的褶子,他想悄悄抚平,却发现只是徒然,只能转身对着皇帝,“臣是听闻近来绥德、延川一带有农户闹事,打砸州府衙署,所以有感而发。”
说“农户闹事”,是过于轻描淡写了。实情是有乡民举事,已经纠集了近万的人马,杀了太守,堂而皇之地占据州府衙署,自称为王了。
皇帝在吉贞的逼迫下,也参与了一些政务,对这事略有耳闻,他皱着脸,气哼哼的:”我知道,这些刁民好吃懒做,纳不起粮,想要胁迫朝廷免了他们十年赋税。”他转向吉贞,“阿姐,我说的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吉贞把皇帝注意力引回徐采身上,“陛下听他说吧。”
“纳不起税是真,好吃懒做,却不见得。”徐采缓声道,“本朝的赋税,多年来都是以本地土产来缴纳。因战事四起,频频调粮,流转时耗损巨大,又兼官员侵渔,十分粮食,往往只余三四分,因此才改征银钱。自今年秋税前后,已有端倪,举国上下,物轻钱贵,粮米极贱,铜钱吃紧,百姓一年到头土地所产还不足以纳税,苦不堪言,陛下可知道这些内情?”
“这……我不知道。”皇帝疑惑地望着吉贞,又看向徐采,“纳粮,怕耗损,纳钱,铜又吃紧,这让我有什么办法呀!”
徐采道:“陛下,纳粮改为纳钱,政令是好的,只是实施的不好。陛下不曾想过,河北、江浙这些地带,不曾出产铜矿,为何铜钱不吃紧,京畿倒吃紧了?”
“豪族逐利,商人跟风,税制改革的政令一下,不乏有人囤积居奇。”吉贞道。剩下的话,徐采一个区区起居郎,不好直言,吉贞替他说了,“这么快逼得京畿百姓举事,一定有势力极大的豪强在里头兴风作浪。”
皇帝紧紧抓住了茶瓯,“阿姐说的这些豪族是谁?”
吉贞红艳艳的嘴唇一弯,“洞丁多斫石,蛮女半淘金。这句诗陛下没听过?獠夷多产南金,小小一个安南,怎么引得各道闻风而动?”鸦雀无声的室内,吉贞淡淡瞥一眼旁边的皇后与晁妃,二人还都是一脸懵懂,吉贞道:“这天下还有比各个藩镇势力更大的豪强吗?”
皇帝费力地思索着。
吉贞起身,“百姓闹事自有苦衷,陛下应当溯本求源,日后引以为戒,”她停了停,语气变得冷厉,“但聚众谋逆的反贼,罪无可赦。戴申驻军在丹州,有地利之便,陛下可使神策军镇压反贼,郑元义依旧做行军都监。”
之前太后欲改陇右军为神策军的事遭遇阻挠,不得已搁置下来。吉贞的说法,是要重提设立神策军一事,估计待会南衙收到消息,又要沸反盈天。徐采不禁看了吉贞一眼。
皇帝道:“镇压反贼一事,昨日政事堂议事,意欲遣华阴折冲府府兵前往。太后和阿姐昨日都不在,朕听他们似乎是议定了。这会要改口,怕他们不同意。”
“什么事都听他们的,陛下哪年才能亲政?”吉贞断然道,“陛下已经大了,要主政,就要力排众议,乾纲独断,不能任人摆布。”
皇帝被她一激,当即点头道:“好!”
吉贞离开延英殿,徐采也借机告退,与吉贞一前一后走至内朝宫门下,徐采道:“听说近日武威郡王夜夜笙歌,结交了许多朝臣。和郭佶似乎也吃过几次酒。”
吉贞道:“哦?”
徐采没听到她发表意见,便说起另外一件事:“河北二十艘货船的事,朝廷是要查,还是不查?”
吉贞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徐采抬眼望着她,“要查,就要早做准备。边军行商,总要夹带些私货,□□、兵器……”他说得波澜不惊,“能追到,最好,追不到,也可以无中生有。”
“我知道。”吉贞摇头,没让徐采继续说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别把他逼急了。”
要维持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怎能不让人从心底的精疲力竭?徐采这个年纪,早过了热血沸腾的时候,沉默片刻,他说:“也是。”便与吉贞分道扬镳,回到衙署。他第一天当差,还没有许多任务,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又来到殿院。
“周副端。”在门外探头看了看,等人少时,他叫了声周里敦。
周里敦从山似的文书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和徐采一同走到院里廊下。徐采的称呼,明显有些生疏的味道,周里敦想起早上那一幕,有些害臊,又有些懊悔,模糊地笑了一下,“徐兄今天忙啊?还没恭喜你……”
徐采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我这个月就有俸银可领了,到时候也能自己赁一间小院,就不妨碍周兄了。借住的这些日子,我再算钱给你,月底搬家时到时候一起付清。”
周里敦慌了神,“履光兄,你这是何意啊?”
徐采到现在想起他早上那副撇清的姿态,还觉得刺目,略有些讽刺地说道:“在下声名狼藉,还是不连累周兄了。”
周里敦眉头拧得紧紧的。流言称徐采和清原公主有私,他是不肯信,可徐采一跃成为起居郎,和宰相们同进同出,平步青云的速度,又让人不得不遐想。徐采也从来没否认过。周里敦咬着牙根,僵硬地说:“徐兄,以你的才能,必有出头之日,本不必……”
“周兄,你每日埋头案牍,朝政之事连句话都说不上,你可有遗憾的时候?”徐采道。
周里敦一怔,点头,最后又摇头,“尽我所能,忠于职守,总有晋升的时候。”
“你是个正直的人。我很佩服。”徐采手落在周里敦肩头,用力拍了拍,便离开了殿院。
周里敦浑浑噩噩走回座位上,却无心做事,到后来,整个御史台值房莫名喧闹起来,众官走来走去,大声地争论,周里敦蓦然回神,才知道是皇帝亲自传旨,命戴申率陇右军往绥德、延川两地镇压反贼,并以郑元义为行军都监。圣旨一道,整个南衙都炸了开,相公们要请太后来议事,太后病着,不肯出门,御史中丞何邈挽起袖子,要连夜上十几道奏折,痛骂奸佞。
姚师望的文辞、行书,在整个御史台都是首屈一指的,自然也被叫了来。御史中丞耳提面命,指示他道,“阉宦之首固崇擅权自专,清原公主妄议朝政,全都写上去。”
姚师望哪肯去攻讦固崇,极力推却,何邈注视他笑道:“我忘了,你几番擢升,都靠的固崇出力,恐怕把他当你的亲阿翁一样,如何能作出这种悖逆的事呢?是我强人所难了。”
姚师望面色大变,疾声道:“绝无此事。我这就写。”
二话不说,提起笔来。何邈这才满意,又和众人扎推唾骂了半晌阉竖,待时辰一到,便各自出宫回家去了。四下无人时,周里敦悄悄走到姚师望背后,见他只是拿着笔发呆,笔下空无一字,周里敦看不过去,主动道:“姚兄为难,我替你写吧。”
姚师望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周兄,我怕得罪固崇,难道你不怕得罪清原公主?”
周里敦倒没想到这一茬,他一愣,然后说道:“我写的都是正理,殿下想必不会怪罪。”他坚定地说:“殿下是个明理的人。忠言逆耳这话,她懂得。”
“你……”姚师望无奈地望着周里敦,欲骂他傻,又咽了回去,最后说道:“你先走吧,我思路已经有了,只是还要再推敲推敲。”
周里敦点一点头。姚师望见他木呆呆的,又淳淳叮嘱,“官服回去洗一洗,明天穿好点,宫里要大开宴席,太后、陛下、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都要来的。”周里敦说好,姚师望抬头看看他,又问:“听说滕王请旨要回岭南,陛下已经准奏,他过几日要宴客,滕王可下帖子请你了?”
周里敦不知道这事,他摇头,“滕王请你了?”
“请了我们何台司,”姚师望颇有些得意,“何台司因我有急才,怕到时候要吟诗作对,命我也同去。在座可都是三品以上正官。”
周里敦一边收拾自己的案头,干巴巴地说:“恭喜你了。”
姚师望憧憬着自己在滕王宴席上大放异彩的样子,舔了舔笔头,正要蘸墨,忽见两名小黄门拎着灯笼,跟随着一名中官走了进来。
“郑元义。”冤家路窄,周里敦先认出他来。
“没你的事,走你的吧。”郑元义对周里敦矜持地扬了扬下颌,转而对姚师望道:“姚公,我阿耶请你到内侍省一叙。”
灯影下,姚师望张开干裂的嘴唇,黑洞洞地眼睛望着郑元义,片刻后,才想起来,对周里敦道:“我说的别忘了,明日吃席时一起坐。”他略提了声音,故意要说给郑元义听,“到时候御史台要点卯的,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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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一群落魄文人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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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安南(三)
翌日是冬至。周里敦不到五更就起身,他没有皮裘,又怕穿多了臃肿,只套了件薄薄的夹袍,外面罩上连夜浆洗得笔挺簇新的官服,赶进宫时,含元殿外已经插蜡烛似的立了数不清的人,全都袖手缩脖,一边跺着脚小声说笑。
天蒙蒙亮时,御驾自紫宸殿往外朝而来,文武百官被指挥着列成几对,跟随在御辇后,迤逦而行,到南郊去祭天。周里敦拖在队尾,冻得意识不清,所幸他做京官十载,对这些规矩烂熟于心,梦游似的跟着队伍转了几圈,下跪,叩首,起身,再拜,掉头,回宫。
祭天之后,临近晌午,宫里总算开了宴席。宴分两场,皇帝率朝臣们在麟德殿前殿,命妇们随太后在麟德殿后殿。
天寒地冻,举手投足间关节都发出咯吱声。三品以下官员们都在殿外空地上或廊下,周里敦和殿院的同僚们一样,分到了一张小案,一个小凳。案头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汤羹,冰冷地凝结在碗里。周里敦揉了揉冻僵的脸,舀了一匙黄米羹含在嘴里。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吞咽的动作,起身拱手,周里敦也忙把米羹吞了下去,见一群穿着朱紫袍服的王公宰相们,轻声叙话,伴随着腰间鸣玉的脆响,往殿内去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拧转脖子,满脸欣羡地望进殿内。
千百只耳朵竖着,谁也不好说什么,都叹口气坐下来,继续吃。周里敦谨守礼仪,吃得心无旁骛,却不妨被旁边同僚扯了扯袖子,“快看。”他鼓着腮帮抬头,见门下侍中在殿门口张望,同徐采招了招手。徐采便起身,越众而出,跟着白发苍苍的左相进殿里去了。
“叫徐采领你一起进去。”同僚见周里敦发愣,坏心地怂恿他,“你不是跟他挺好的吗?”
徐采倒没特意修饰,穿的仍旧是寻常官服,但他胳膊腿很舒展,袍子虽薄,脸色却很正常。周里敦想,他官服底下,一定缝了极轻软的貂绒。这人也是怪,整天嚷穷,落魄到要借住他的陋室。
有这必要吗?
周里敦摇了摇头,继续吃他的饭。
宴席一开,鼓乐大作,九部乐加破阵子,近在咫尺的弦乐震得人头皮发麻。皇帝嫌冷,丢下群臣,去了后殿,只留固崇在前殿做个幌子。群臣见皇帝走了,乐舞起了,酒过几巡,脸热耳酣,也都放松下来,四处走动敬酒的,亲朋好友寒暄的,乱做一团。有徐采破例,亦有官员趁乱混进了殿内。
周里敦架不住冷,吃了几盏酒,醉意上头,眼前乐伎和舞娘盘旋回转,他攥着酒盏起身,迟疑着要不要进殿里去,跟徐采重修旧好,顺带拜见下各位相公们?再装做不经意提起自己当年中进士时的那篇文章呢?
天人交战了半晌,一名胡女舞娘手臂上的金钏飞出来,砸倒他的酒盏,周里敦忙不迭去掸衣襟。他泄气了,黯然坐回来,目光四处逡巡着,不意见姚师望的座位竟然就在自己身后,是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周里敦诧异,姚师望的品级比他高,且以姚的性格,这会早应该溜进殿里去了。
“你怎么……”周里敦驼着腰,摸到姚师望旁边,“昨夜,固崇叫你去说什么了?”
姚师望昨日提到宴席时,还眉飞色舞,今天却失了魂,耷拉着脑袋,抄了两只牙箸,在菜里挑挑拣拣。被周里敦推了一肘,他有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将牙箸一放,他揪着周里敦的衣领,拉他往殿里看,“快看!”
姚师望激动地一声低喊,周遭几个人都听到了,众人不由起身探头,往殿内看去。
一看之下,明白了。麟德殿虽广阔,毕竟不是无边无际。徐采既然进了殿,免不了还是和武威郡王面对面了。
破阵乐奏得惊心动魄,手执剑戟的披甲武士随乐起舞,低沉的呼喝震得木质面具微颤。乐舞再精湛,哪及殿内的戏好看?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兴致勃勃地看看新晋起居郎,又看看武威郡王。
左相倒是一番好意,要领着徐采拜会各省各部主官,徐采被他拽着胳膊,连话都插不上。老头子两眼昏花,到了温泌这里还不知危险,把徐采往前一推,笑呵呵地,“来,来拜见这位,这位是……”
温泌正侧身和郭佶耳语,被他打断,两人一齐转过脸来,面色迥异。
郭佶憋着笑,抢先替温泌答道:“这位是武威郡王。”
“唔,唔,”左相觑着眼,快贴到温泌脸上,这才认出来,随即将徐采往回一扯,他假装没事,“是远道而来的范阳温使君,履光,你醉了,不要冲撞使君,走吧走吧……”
徐采扶额,他没吃东西,喝了一肚子酒,的确有些昏头,但一瞧见温泌那张脸,登时神清目明。按住左相手臂,他没有落荒而逃,走到温泌案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温使君,别来无恙?”
温泌扶案而坐,白瓷酒盏还在手里擎着,他不开口,殿内更显得寂静。
温泌很平静,盯着徐采看了几眼,他笑一笑:“尊驾唇舌还在,吾心甚慰。”
“托使君福,不仅在,还很好使。”徐采付之一笑,“使君的伤已经痊愈了?”
温泌点头,跟他拉家常,“差不多好了,变天时有些作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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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初愈,该养几年,不宜劳累。”徐采望了望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飘起雪粒子来,固崇没叫散席,殿外小官们也不敢挪动,被雪淋得瑟瑟发抖。破阵子高昂的曲调刺透雪雾,侵入耳畔。徐采颧骨还带点红,他对温泌真诚地一笑,“冬至过后,京都更冷,使君何不早点起程回范阳?别处虽好,总不是自己家,使君说呢?”
“不急。”温泌不甘示弱,“我这个人随遇而安,到哪里,哪里就能当家。”
徐采对他拱了拱手,跟着左相离开。转身之际,他回眸扫了温泌一眼。这出其不意的一眼,令他看出端倪,温泌这个人的长相是有迷惑性的。他酒涡隐隐,嘴角略翘,只看下半张脸,是个天生爱笑的活泼性子。
他的恶,尽在眉眼中。
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温泌笑着,浓眉下一双风平浪静的眼,蕴着逼人的凶相。被这双眼盯着后背,徐采手心沁了一层薄汗,脚下不知被谁伸出的腿一绊,他踉跄一下。温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在背后响起,“别急,你还没敬我酒呢……”
“郡王,”固崇亲自下场,拦住了要起身的温泌,他和气地笑着,“滕王他们都去后殿向陛下和太后敬酒了,郡王不去吗?”
温泌脸色一冷,“我和徐采的话还没说完。”
“这是宫里。”固崇提高声音,“郡王有话,出宫再说。”抓住温泌手腕,固崇离近了对温泌低语,像个对儿孙循循善诱的老者,“自郡王进京,太后就在等着郡王这杯酒——殿下不是太后所出,但也要叫她一声嫡母。时至今日,太后也无意追究了……但,于公,于私,郡王都该敬她一杯。”
温泌手腕挣出来,隐带威胁地看一眼徐采,便跟随固崇往后殿去了。
后殿不及前殿广阔,是帷帐隔出的一间间暖室。温泌靴底沾了雪水,踩在厚厚的毡毯上,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花香、脂粉香、蒸腾的酒气,夹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地上随处可见女眷掉落的钗环和绫帕,还有粉妆玉琢的幼童在席间窜来窜去,温泌加快脚步,到太后与皇帝面前,奉了杯酒,说道:“臣蒙圣恩,无以回报,谨祝太后与陛下安福永享,康泰无忧。”
太后是没打算给温泌一张好脸,不意他竟然主动来奉酒,还会说这几句吉祥话,也不由露出一点笑,接过酒饮了,打算将他与吉贞那一桩糟心的婚事彻底忘却。
相比那一群喝得醉醺醺,一张嘴就滔滔不绝的糟老头子,温泌显得太挺拔矫健了,七嘴八舌的命妇们低声说笑着,眼神在他身上流连。
惋惜也没用了。太后心平气和地问温泌,“听武宁公主说,她过完元日就要回范阳,你要护送她一起走?”
温泌道:“是。”
太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好。这几天百官休沐,你别忙公事了,多走走亲戚,难得来一趟。”
温泌称是。自这些外臣们来奉酒,腼腆的少女们都躲到了别处,席上只剩下年长的妇人和皇室宗族的公主县主们。自家人不避嫌,滕王一屁股坐在滕王妃旁边不走了——这里暖烘烘的,傻子才去前殿挨冻呢!
席上没有一个人是和温泌合得来的,他敷衍了太后几句,就要告辞。武宁把他叫住了,“你来。”温泌不太乐意地走了过去,武宁拽他坐下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尽喝酒了?来吃两口菜。”温泌那个肤色,其实喝没喝酒,也看不大出来,他脸又不红。但武宁见他生得那样英俊,就忍不住要在命妇们跟前炫耀一番,故意在温泌胳膊上捏一捏,嗔说:“总穿这么少,也不怕冷!”
温泌对这做作的亲热很不适,抬手就推了武宁一把,见她脸色有异,又觉得她可怜,遂沉默地在武宁旁边落座。
武宁另一头的少女站起来,侧身对武宁道:“殿下,我……”
“你不用退避。”武宁挽着少女的手命她坐下,对温泌道:“这位是冀州刺史家的崔娘子,与我们也算同乡。我刚才同她说,可等元日后与我们一起回河北。听说京畿有乱民,有我们同行,也安全些。”
崔娘子对温泌低了低头,算作见礼。她是个娴静的少女,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脸过,只露着一段秀气的脖颈。
她要矜持,温泌也没对她太热络,只嗯一声,没有多问。武宁这席坐的无聊,儿子来了,她絮叨起来,甜的咸的,一股脑往温泌面前堆,说道:“你别急着走,一会和我一起出宫到冯家,来了趟京城,舅父家都不登门?你表妹大概是有喜了……”她停下来,意味不明地剜了温泌一眼,而后呵斥他一声,“大过节的,又皱眉干什么?”
温泌把玩着镂刻精致的小金杯,嗤一声,“酒吃多了,倒胃口!”
武宁疑心温泌在看吉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皇帝太后手边那一桌,吉贞正和滕王的女儿正在交谈,寿光县主不知要跟吉贞讨什么,吉贞突然竖起眉毛,冷道:“不给!”寿光要缠着她打闹,膝下的狸花猫受惊,晕头转向踱了几步,窜上了温泌膝头。嬉笑声中,温泌揪着狸花猫的后背,毫不留情把它丢给郑元义。
太后嫌吵,借着酒意起身,“我去躺一躺。”
被固崇伴着到了殿侧暖室,太后往榻上一坐,说:“这武宁是什么意思?”
固崇扶她躺着:“太后是问崔娘子的事?”
这桩旧事太后也只是依稀有过耳闻,她问:“崔凭家不是灭族了吗?这个崔娘子和崔凭什么关系?”
”是灭族了。后来有名中第的吴姓士子,在殿前问答时,突然自称是崔凭的族弟,幼时被过继给吴姓远亲,崔氏族谱上没有,因此躲过一劫。“固崇半吐半露的,”当时崔凭案,先帝心里其实有些……后来见这士子的确有才学,便取中他做翰林。先帝去后,崔凭案众说纷纭,这吴某索性改回崔姓,以崔凭之弟自居,后来升任了冀州刺史,后来五姓陆续有许多人依附,在当地颇具威信了。“
太后蹙眉摇头,”再怎么说,和离还不到一年,武宁做的太招摇了。“她一生气,对固崇道:”去把七娘也叫回来!坐在那里我都嫌难受。“
固崇笑道:”殿下定力好得很。太后担心什么?“盘算了一下,他说:”其实这事是咱们疏忽了。这婚一离,武威郡王成没笼头的马了。崔氏是决计不行的,要钳制他,还是得另选别家淑女。“
太后想了想,问:”寿光怎么样?我看她今天眼睛一直在温泌身上转。“
”滕王倒还算听话。“固崇也不急着出去,和她商量起来,”不过岭南这个关头……“
”也是。“太后想的却不是岭南之争,”寿光好歹也是县主,七娘的堂妹,一个公主嫁过去不行,再嫁个县主?天下人要笑死了。“
固崇正要说话,”嘘,“他对太后使个眼色,”七娘来了。“
两人立即转过话头,说起别的不相干的事。等了片刻,听见环佩的响动伴随着猫儿喵呜的叫声,吉贞到了暖室外头,却没走进来。她把肩头被寿光抓揉得皱巴巴的披帛换下来,对着镜台理了理鬓发。桃符抱着狸花猫,四处找绳子,要把它拴起来。
”这衔蝉奴今天疯了,老往武威郡王身上窜。武宁公主瞪了我好几眼。”桃符嘀咕,“它不会还认人吧?”
吉贞也气得骂了几句蠢东西,“下次再乱窜就杖死它。”
桃符吓一跳,抱紧了狸花猫,“我可不舍得。”
吉贞失笑,扯着猫须逗了逗它,然后说:“把它栓在这,咱们走吧。”
吉贞没再回到寿光那一席,在皇帝下首坐了,和皇后闲语几句,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崔氏身上转了转,又去审视寿光那张趾高气昂的脸。隔着命妇们浓妆淡抹的面孔和颤动不止的步摇,她和温泌对视了一眼。
“蝉姐,”寿光不肯罢休,笑着离席,走到吉贞面前,大声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我在岭南,一直都惦记着你。你别这么小气,把玉龙子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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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安南(四)
“玉龙子是传世之宝,独一无二,先帝特意赐给阿姐的,怎么能给你?”没等吉贞开口,皇帝先不肯答应了。
被毫不留情驳了面子,寿光嘟了嘟嘴,笑意不改将头一扬,“论私,我与陛下、蝉姐都是姊妹,千里迢迢从岭南来朝贺,什么赏赐都没得。论公,我阿耶奉旨镇抚岭南,苦居蛮夷之地十数年,这样的功劳,难道不值一颗夜明珠?”
被她撒娇卖痴缠了半晌,吉贞那点久别重逢的姐妹情,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没好气道:“你要赏赐,跟陛下求就是了,别盯着我的东西。”
吉贞越不肯,寿光越来劲了,“我就要它。”脑袋一晃,鬓边金梳闪过刺目的光华。
吉贞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寿光那张娇艳的小脸,“玩物而已,用来招猫逗狗的,被畜生的爪子连抓带挠,臭不可闻,你眼馋成这样?好大出息!”
温泌手背上暴起青筋,他捏着赤金小酒盏,力沉千钧、悄然无声地放在案上,然后毫不避讳地盯着吉贞,看她还能放什么屁。
寿光还当吉贞指桑骂槐,是说她卑贱。她手指攥着微抖的红裙,笑着将皇帝屁股下面的御椅一指,“殿下,你是唯我独尊的长公主,天下除了这张龙椅,还有什么不是你的?寿光名为县主,实为蜗居边陲的丧家之犬,正好配你这臭不可闻的玩物,不是吗?”
寿光声音悲戚,吉贞动了恻隐之心,沉默片刻,她说:“不论贵贱,玉龙子是先帝遗物,岂能转手他人?我曾不慎,致使明珠暗投,所幸失而复得。”她澄澈平和的眼眸望着寿光,“我早已起誓,此生不会再把它交给任何人。”
不等寿光再纠缠,她对滕王妃道:“阿妹醉了,领她去殿后暂歇吧。”她突然没兴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吩咐了郑元义:“外头下雪了,你去库房里领些皮袜、耳衣,给露天里吃饭的那些外官们送去。”随即向皇帝告辞,也要退席。
寿光被滕王妃劝了几句,破涕而笑,但她不是个好欺负的性子,被吉贞冷嘲热讽了一番,干脆借着醉意遮脸豁出去了,“玉龙子宁愿给猫狗也不给我,好,那阿姐把你不要的驸马给我吧!”
“你疯了你!”滕王怒吼一声,在殿后聆听动静的太后也吓得不轻,顾不上去看温泌的脸色,先命宫婢将滕王这一对惹是生非的父女请到侧殿。面对众人的侧目,寿光倒落落大方的,和滕王猫儿捉鼠似的绕桌逃了一圈,她奔到皇帝背后,探过身子脸对脸冲吉贞笑道:“阿姐,你答应不答应?”
“丢人现眼。”武宁嫌恶地看了眼寿光,使劲搡了温泌一把,“你没事跑这来,吃饱了撑的?还不快滚。”
“我的驸马?在哪里?”吉贞快被寿光|气炸了,她竭尽全力,才忍住没上去给她一耳光,只能装糊涂。
寿光的手指不偏不倚,将温泌一指,“那不是?”
吉贞气得笑出声,“你当武威郡王是猫还是狗,是你也能张嘴要来的?”
“多谢殿下抬爱。”温泌不幸被寿光点中,僵了片刻,突然把牙箸一撂,他的黑眸里是浓浓的讥诮,“臣以为,天下人在殿下眼里,都不外乎畜生之流。”他指着案头凌乱的金盏、牙箸,对旁边侍立的内官招手,“你来你来,这些都是畜生的爪子抓过的,快拿去丢了!别污了殿下的眼。”
寿光有样学样,大呼小叫,“来人呐,把我的案也丢了,殿下嫌脏呢!”
命妇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看别人笑话,羞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廊檐下的雀儿浑然未觉,还衔着一段花枝在金笼里啾啾鸣叫。炭火熏得太旺了,太后两腮被烤的一阵阵发烫。她瘫坐在榻上,无助地哀求吉贞,“七娘,你少说两句吧……”滕王的疯女儿她不想管,温泌她不敢管,唯有骂吉贞,她知道吉贞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外人面前最好面子。
有话不能私下说?一个个非要在朝臣面前撕破脸皮?
谁知吉贞今天也疯了,把太后呵斥的话当耳旁风,她不管寿光,只对着温泌冷笑,“奇怪了,我又没说这话,有人非要自己做畜生?今日的宴是国宴,畜生杵在这里,是没地方死了要来这里瞎撞?”
“想让我死?”温泌反怒为笑,“没那么容易。”
“住口!”太后忍到极限,大喝一声,“要死要活这种话都出来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父母!”她往滕王脸上一戳,声嘶力竭地骂,“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京城,不是岭南!”
见太后大怒,众人呼啦一下子起身请罪,寿光自知言语不慎,闯了篓子,很乖觉地闭上嘴躲到了滕王妃身后。宴席再吃下去也没有了滋味,外殿还没散,这里的妇孺们也无处可去,太后沉着一张脸不发话,众人只能屏气凝神,望着眼前的酒案装傻充愣。
衔蝉奴喵呜叫着,小爪子无声落地,它拖着松落的绳子,闲庭信步地在殿上踱起圈子。
它在室内听到外头吵得热闹,激动地满地乱窜,奔出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无趣地很。晃了晃脑袋,它用爪子拨了拨毡毯缝隙里藏的金钿,又用鼻头嗅了嗅打翻的酒盅。
“喵喵,来呀。”寿光扑哧一笑,自滕王妃背后探出一张小脸,逗引着衔蝉奴。
衔蝉奴没搭理她,走到温泌脚下,它轻轻一跃,落进温泌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袖管里蹭了蹭,满足地眯眼。
“桃符,你眼睛瞎了吗?”吉贞说。
桃符飞奔到温泌面前,要把半睡半醒的猫从温泌手里接过来,猫儿不高兴地叫了几声,桃符抚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还抱着干什么?”吉贞一脸冷漠,“我刚才在后殿跟你说的什么?”
“殿下!”桃符倏的睁圆了眼睛,她惊恐地抱紧了衔蝉奴,摇头道:“奴不要,它一只猫而已,懂得什么?”
“畜生而已,何必恋恋不舍?”温泌一瞬便明白了吉贞的用意。被她撇清的姿态激得气血翻涌,揪着脖子把衔蝉奴从桃符手里拎过来,随手抄起案头割肉的金匕首,一刀将猫刺死。他动作太快,血完全没有溅出来。将温热的身体放在案头,他对吉贞微笑,“臣替殿下分忧—殿下满意了?”
“好快的刀子!”别人心惊胆战,寿光倒喜得一拍掌,对温泌更加另眼相看了。桃符忍着泪将衔蝉奴用衣襟包了,走出殿去。寿光从滕王妃身后走出来,对太后道:“我父亲献的两匹滇马太后还没过目吧?”
太后被温泌突然杀猫的暴戾吓到了,寿光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道:“没有。马在哪?”
滕王后怕不已,立即命人将两匹滇马牵上来。殿内狭窄,太后率众人走到殿外玉阶之上。望着众人的背影,郑元义对还坐在椅上的吉贞轻声道:“殿下还走得动吗?”吉贞纹丝不动地坐了一阵,眼里凝结的水雾倏忽而逝,她稳稳地起身,“杀猫而已,他有胆来杀了我。”挥开郑元义的手,她抬脚也走了出去。
殿外落了薄雪,茫茫无垠。鼓乐大作,隔着几重宫墙,外殿的喧嚣传入耳中,他们酒足饭饱,在麟德殿前观赏起了禁军的蹴鞠和马球。两匹滇马也随着鼓点摇头摆尾,马蹄把地上的薄雪扬得漫天飞舞,因太后有令,滕王进京时没有带驯马师来,寿光自告奋勇,说:“太后,我骑术也很好的,我去驯马给你看。”
太后笑着点头,说:“当心。”
寿光飞跃上马,她一袭红衫,在雪中尤其显眼。滇马矮小灵巧,在寿光指挥下不停地腾跃,旋转,每次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都会屈膝致敬,还会顶着头上的红绣球互相传递,太后看得合不拢嘴,说要赏寿光,寿光得意洋洋地驱马到了御前,用马鞭将温泌一指,大声道:“太后,小女不要赏赐,只要武威郡王和我比一场。”
细密的雪粒子飘洒在沉重的睫毛上,温泌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道:“县主要比什么?”
寿光拎着红绣球,对他俏皮地歪了歪脑袋,“你在军中多年了,肯定精于骑射,我一个小女子和你比,划不来。”她笑盈盈地,左右一看,指着殿宇飞翘的檐角,说:“我要让这匹马把绣球顶起来,撞响最高的那只檐铃,要是你有办法让那只铃铛不要响,就算你赢——但你不能碰我,也不能碰这匹马。”
温泌道:“我赢了又怎么样?”
寿光咯咯一笑,“你赢了,放你送崔娘子回冀州。你输了,送我回岭南。”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单枪匹马,不带从人。”
“好。”
寿光皓腕一扭,将绣球抛至空中,仰脖看着绣球伴随着雪粒急速坠落,她纵马趋前去顶绣球,一面往殿前靠近,一面回头对温泌示意,“你来追我啊!”她设想中,温泌要对她的马紧追不舍,她正好带着他满场绕圈子,你追我躲地闹一场,谁知温泌立在场边不动,像看猴戏似的一脸轻松,寿光不悦,到玉阶下猛掣马缰,手腕高高扬起,她示威似的望向温泌,“檐铃要响了!”
话音未落,绣球如红色的鸟雀,飞腾到空中,忽见金光一闪,那朵艳红被钉在廊柱上,微微颤动。
廊柱下垂的花球“砰”的轻轻一声,如烟花爆开,四散飞舞,连同檐上堆积的薄雪,也被震落,泠泠冰雪浸透了花香,把檐下伫立的吉贞从头到脚淋了全身。冰雪触及菲薄的丝绸,顷刻间融化,吉贞鬓边的发丝,还有领口,都湿透贴在肌肤上,她拂去肩头的落花,狼狈极了。
寿光见吉贞莫名遭殃,笑得花枝乱颤,也忘了自己输给温泌的事,打发人将廊檐上的绣球取下来一看,原来是刚才温泌用来杀猫的匕首。
“你是故意的吧?阿姐淋成落汤鸡了。”寿光掩嘴而笑,将匕首递给温泌。
“站住。”吉贞上前一步,喝止温泌,“你在宫里,袖中藏匿匕首,想要干什么?”
“臣醉了。”温泌转身,对吉贞露出一记诡笑。他转而对太后拱了拱手,“醉酒之人,难免失仪,太后恕罪。”他恨她,对她的恨到了一看见她那张脸就厌恶的地步。闭上眼是弥山的尸体,睁眼是吉贞的笑脸。愤恨绞着他的心,他攥紧了匕首,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往前殿而去。
吉贞拧眉望着温泌的背影,霎时醒悟,她一把将郑元义抓过来,“叫徐采快出宫。”她的身躯在雪中发抖,“他要装醉杀人!”
郑元义拔脚就跑,吉贞也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却被扯住胳膊拉到一旁。她转脸,看见武宁那张依旧绝丽却略显扭曲的面孔。“你要把他害死了!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怎么心肠这么冷,这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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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吗?”吉贞已经失去理智,她脱口而出。一把将武宁的手挥开,她一步步逼近武宁,一句句锥心刺骨,“我心肠毒辣?哪比得上你?身为我阿娘的婢女,背主弃义的是你。嫁给郁羽林为妻,冷血弑夫的也是你。你这种不仁不义,卑贱无齿的女人,我一想到曾经还叫过你一声母亲,就恶心得想吐!”
武宁的脸颊瞬间变得雪白,“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吉贞出了一口恶气,对她快意地一笑。
丢下武宁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吉贞回到殿中,疾声命人去找郑元义来回话。半晌,郑元义才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对吉贞道:“殿下别担心,徐郎君机警,早早就出宫去了。”
“哦?”吉贞把湿透的外衫换下来,笑道:“瞎子跑得倒快。”
重新梳洗后,她来到太后殿内,太后正在和固崇小声说话,听见响动,立即禁声,二人看向吉贞。固崇欲盖弥彰地一笑,直起身道:“殿下,我正与太后商议岭南的事。”
“商议出结果了吗?”吉贞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固崇和太后。
固崇语结,和太后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吉贞也不和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寿光不能嫁给温泌,崔氏更不能。”
固崇打量着吉贞,脸上带着一抹微妙的,揶揄的笑意,“殿下,武威郡王总要娶妻的……任由他自作主张,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知道。”吉贞觉得固崇脸上那抹笑意很刺眼,她瞪了固崇一眼,“伏沛不是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吗?选一个嫁给他就是了。”
“伏沛?”固崇倒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会,固崇点头道:“也好。只怕武威郡王不会听我们摆布。”
“看阿翁你的本事了。”吉贞刺他一句。
“不说温泌了。”太后嗟叹一声,头疼地看着吉贞,“倒是你,听说刚才温泌借酒装疯,要去杀徐采,满朝的人都在看笑话,你堂堂的长公主,也不嫌丢脸?”
吉贞道:“温泌和徐采在河东时就结下私怨,和我可没有关系。”
“你和徐采的流言,传得人尽皆知,怎么是好?”
“那又怎么样?”吉贞淡淡瞥太后一眼,“徐采与贺氏有婚姻之约,他知道,我也知道。”她眸光流转,对固崇慧黠地一笑,“阿翁,驸马的事,我不急,你也别急。我还要在宫里多住几年,在太后膝下尽孝呢。”
“你别气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太后嘟囔。
日色将暮,百官陆续离宫,徐采迟迟没有露面,连宫门口等着看热闹的群臣也受不住冷,一哄而散。温泌一派潇洒自如,守在宫门口,熟练地把玩着小匕首,远远走来一个高瘦的身影,他便要盯着对方直到看清不是徐采,才掉转脸去,把远近人等看得毛骨悚然。
杨寂闻知消息,赶来劝温泌,“天泉,走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拉扯温泌的衣袖,“别让人看笑话了,徐采这厮估计早跑了。”
温泌也估计徐采是脚底抹油了,他收起匕首,走到宫外翻身上马,对杨寂道:“去多叫些人,务必把徐采搜出来。”
都和离了还满城大张旗鼓地抓奸夫?这事杨寂真的没脸做,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讪笑,“这……有点不好看吧?”
“我的脸早让她丢尽了,我不在乎。”温泌拍了拍肩头的落雪,“徐采从我手下溜走那么多次,不趁这个机会除掉他,以后就更难了。”
杨寂正色道:“也是。来京城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两人调转马头,要往进奏院去调集人马,搜捕徐采。走了两步,后头一辆疾驰的车擦身而过,杨寂张望片刻,高声叫住车夫,对温泌道:“是武宁公主。”
温泌驱马上前,见武宁公主从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来,两眼满盛怒火地盯着他。温泌心里觉得不妙,慢慢走过去,正要开口,武宁突然扬手,狠狠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打得温泌的脸颊上赫然一个红印。
“你发什么疯?”温泌制住马,怒道。
“混账。”武宁公主一开口,眼泪倏然落下。她没再多说,回到车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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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猫猫我觉得人间无趣,主动表示想死在前夫手下,大家不要怪他哦。
风起安南(五)
徐采骑马回到周里敦家,左思右想,放心不下,索性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当,来到徐宅。徐宅的门丁被徐度仙叮咛再三,不肯放他进去,徐采无法,搂了包袱在门口,左一声大人,右一声阿耶,总算求得徐度仙心软,容他进府去躲避。
一家人团聚,难免要抱头痛哭一场。叙话到夜里,门丁忐忑不安地来禀报,说:“门口有带刀的人走来走去,不知是不是武威郡王的爪牙。”
徐度仙捋须冷笑,“打开门,看他敢不敢闯进来!他敢进来,明天御史台要参得他皮毛都不剩。”姜是老的辣,面对惶惑不安的一家子,徐度仙挥手道:“都去睡。”他特意瞟徐采一眼,没好气道:“这几日正好休沐,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步门也不许出!”
徐采回到旧日的住处,颇多感慨,夜深才入睡。这一晚相安无事。次日,百官休沐,互相走访拜冬,徐宅的宾客也络绎不绝,一派祥和。徐母亲自送早膳来给徐采,见他还没起身,蓬着头,用被子裹成蚕蛹似的,正捧着一本《幽明录》看得聚精会神。
徐母将托盘放在一旁,瞅着徐采,半天,才幽幽地说:“今早好些人来,打听昨天在宫里的事,被你大兄骂了一通,赶出去了。”
徐采眼睛从书里抬起来,请徐母坐,问道:“阿耶他没被气着吧?”
“他还没起。”徐母叹气,“昨夜你们都歇了,他叫人将正堂照得灯火通明,自己一个坐在堂上,说武威郡王敢进来,自己先一头撞死在他刀刃上。硬挺着坐了一整夜,胳膊腿动不了了,凌晨被人抬了回去,这会还没起来。要是被他听见那些人的话,怕又要气个半死。”
徐采闭起湿润的眼,呓语道:“是儿的罪。”
徐母见他难过,自己先心软了,薅了一把徐采乱蓬蓬的头,说:“你今年三十了。”
“二十九。”徐采纠正她。
“眼看三十的人了。”徐母斥责他,“你大兄都张罗着给你侄儿娶妇了。”
徐采“哦”一声,下榻洗漱。
徐母追着他,眼睛看不够,话也说不够。眼儿巴巴,絮絮叨叨的,“当初退亲的事,是你阿耶先提,不能算贺家捧高踩低。贺娘子被你蹉跎了这些年都没怨言,咱们不能对不住人家。”
徐采不高兴了,蛮横地说:“说是定亲,六礼都没过,怎么是我蹉跎的她?谁拦着她嫁人了吗?”
徐母气得要打他,“她是个守得住的性子,长得不丑,二十五岁,也不算老,和你年纪匹配。你阿耶如今没有一官半职,认真论起来,还是我们高攀了,这样的你都不满意,还想要什么样的?”
徐采装聋作哑,坐在桌前一扫,满眼的佳肴,却半点胃口也没有。他问徐母:”今天宫里有人来吗?“
“没有。”徐母宛如惊弓之鸟,“你又闯了什么祸,宫里要来找你?”
徐采怔怔地望着他母亲,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徐母絮叨了半晌,见他都不做回应,急的在他肩头一推,“贺娘子的事,到底成还是不成?成就今年赶紧结婚,省得被人传得那么难听。你阿耶老不中用了,你真要气死他吗?”
“知道了。”徐采胸口很窒闷,放下汤匙,又往榻上一躺,用被子捂着头,“你让我想想吧。”他闷闷地说。
徐母不答应,要来扯被子看他的脸,“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不犯糊涂。”徐采把被子一拉,平静的脸对着徐母,他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是年少无知的时候了。”
徐度仙坐镇徐府,平卢军的人没敢擅闯,凌晨返回留邸禀告了温泌,温泌坐在堂上,还拿着那柄匕首练手,得知这个消息,他将匕首“哐”往案头一拍,“龙潭虎穴都敢闯,徐家不敢进?徐度仙是长了三头六臂吗?”
曹荇是唯恐他还要发疯,惹出乱子来自己没法收拾,只能竭力跟杨寂讲道理,“徐度仙门生多,朝中拥趸一大堆,惹了他,要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使君这趟来,费了许多功夫笼络朝臣,难道要一朝全都付水东流?还有岭南!”他灵机一动,大声对温泌道:“这么多的大事要办,使君难道要因小失大?”
“曹荇说的是。”杨寂指着外头天色,意有所指:“天亮了,隔了一夜,酒还没醒,说不过去了吧?”
温泌走出室外,天光大亮,雪早停了,一轮红日迸射而出,屋檐上的雪泛着晶莹的锐光。
他深深呼吸,清冽的空气充满了胸臆,精神一振,脑子也冷静下来。踩在深不及靴底的雪上,他垂头想了想,对杨寂和曹荇道:“我进宫一趟。”
“你进宫干什么?”没等杨寂发问,一道清脆的声音传进来。寿光穿着红衣银带,扮成个年轻的郎君,牵着马走到留邸外,将马缰丢给守卫,她很神气地负手站在门槛外,对温泌扮个鬼脸。
“县主?”阴魂不散的女人,温泌的反感都在脸上。
“茂英。”拦住温泌的去路,寿光笑嘻嘻的,“我叫茂英。”
温泌绕过她,寿光转身,跟了上来,“你进宫干什么呀?”
温泌道:“请罪。”
寿光叹口气,“我还以为你进宫去看我呢。”
温泌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侍卫闻知他要进宫,将马牵了过来,茂英一把将辔头抢在手里,打量着温泌的装束,笑道:“我特地出宫,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杀成徐采。若没杀成,我替你把他从徐家骗出来。看样子,你没杀成。”
温泌这才正眼看了看她,有些玩味地说:“你跟徐采有仇?”
“没有仇。”寿光摇头,很坦诚地说,“我听说吉贞很宠爱他,”说到“宠爱”二字,寿光悄然打量温泌,见他一脸漠然,跟昨日在宫里大相径庭,寿光还有些吃惊,停了一会,才说:“他是吉贞的人,我就讨厌他。我从小最讨厌吉贞,只要能惹她生气的事,我都喜欢做。”
温泌笑了一声,“幸而你长得有些像滕王,否则,我要以为清原公主杀了你的生身父母。”
被他讽刺,寿光也不气。她吐了吐舌头,蛮不讲理道:“反正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看不惯她!”将辔头在手里拍了拍,她仰头对温泌一笑,“正好我也要回宫,你不能送我到岭南,顺道送我回宫吧。”
“那我不进宫了。”温泌脸色一变,“辔头县主喜欢,解下来拿走吧,马留下就好。”
“好呀!”寿光笑着拍手,命令侍卫将辔头解下来,“这辔头嵌了金丝,我喜欢。拿回宫给蝉姐看,让她也眼馋眼馋。”嚷嚷完,没听见温泌有反应,寿光丢下马缰,鬼鬼祟祟进了留邸,她只顾着东张西望,猛然眼前寒光一闪,见侍卫手持长戟拦在正堂阶下。寿光哎哟一声,脚下被雪一滑,跌坐在地上。
这下摔得有点重,寿光半晌没起得来,眼含泪花抬头一看,正见温泌站在台阶上,一脸厌烦地看着她。
“你扶我起来呀。”寿光手伸出来许久,没人搭理,她委屈地要哭。
温泌不假辞色:“这里是平卢军军机重地,县主不方便进来。”
寿光垂头抹了把眼睛,才说:“那你送我到门口。”
温泌耐着性子,嗯一声,说是送人,自己先抬脚往门口走了。寿□□得在地上拍了几把雪,见温泌人影已经看不见,忙跳起来追到门外。侍卫不失时机将寿光的马牵来,温泌不冷不热地说:“殿下慢走。”
寿光哼一声,上了马,见温泌要走,她立即伸出马鞭,拦在他胸前,“你别走,我是真有话跟你说。”从马上将半身俯下,她一张脸离得温泌很近。这也是一张粉白娇艳的脸,弯弯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颊冻得白里透红,她的唇边贴了圆圆的笑靥,透着喜兴和俏丽,“别人都说我和吉贞长得像。你看我,好看吗?”
温泌没有躲避,一张少女的脸凑到眼皮子下,馨香的气息轻轻喷在脸上,他气定神闲的,把她看了又看,摇头说:“不好看。”
寿□□得眼睛一瞪,要用愤怒的目光威慑他,但她自己没绷住,又嘻嘻笑开了,她天真地晃晃脑袋,瞅着温泌,意味深长道:“我刚生下来时,我阿耶为我占卜,相士称我宜配天祚,正位坤极,你没有眼光。”
温泌大笑,“你?”
寿□□得脸颊绯红,“你不信?”
温泌似笑非笑,“你做皇后,岂非萧家要遭受亡国灭族之祸?”
寿光听出温泌的嘲弄之意,她挺直脊梁,垂眸傲然对他,“我看你是个人物,可惜你太蠢。娶了我,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岭南,届时天下的一半都尽在掌中,谁还敢把你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她又笑了,眸光流转,傲气化春水柔情,“我和吉贞不一样。只要是我自己选中的丈夫,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心意爱他、敬他、帮他。”
“多谢县主垂青。”温泌无动于衷,“可惜你不懂得,硬塞到嘴里的肉,我不爱吃。”
寿光大怒离去,温泌被她一打岔,也不急着进宫了,折身走回留邸,曹荇和杨寂两个两眼锃亮地盯着他,温泌跺着脚上的雪,莫名其妙地看他们一眼。“天泉,”杨寂拉着温泌的袖子,和曹荇两个架着他奔进书斋,曹荇关上门,杨寂劈头就问,“滕王的女儿想要嫁去范阳?”
温泌被他们两个围着,走也走不脱,索性往椅上一坐,翘着脚凝望外头大雪压弯枝,思量了一会,他点头,“不错。萧茂英,年纪不大,胃口倒不小。”
他许久不吭声,杨寂以为他不肯讲,剥片新橙丢进嘴里,被酸的五官一皱,他拧过头来,还是一副怪相,“你真嫌她丑?其实我看,比起那个,也不差多少。”
曹荇摇头,他是真心为温泌考虑,“一个县主,莽莽撞撞,乱跑乱逛,也不省心。”
杨寂想到吉贞,呛得猛咳。别的不提,一想到寿光也姓萧,他就后怕,姓萧的女人是不是都不安分?大约是根里带的。寿光这事,杨寂倒比温泌还上心,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最后,他将橙子丢在一边,肃容道:“要夺岭南,娶了寿光县主,倒是条捷径。”
温泌道:“不见得。滕王还有儿子。”
杨寂道:“我看寿光县主也很有心计,滕王的儿子不见得及得上她,看看咱们陛下吧。”
温泌思索良久,还是摇头了,“滕王恨我入骨,不会答应,太后对我有防心,也不会答应。”
曹荇好不容易才插话进来,“要我看来,还是崔氏好些。崔氏在河北的势力很大,晋阳一战,卢燧死在使君刀下,河北豪族心怀怨恨,和崔氏联姻,也好安抚人心。不论北御契丹,还是南击中原,河北都是我军腹地,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动乱。”
在杨寂看来,岭南仿佛悬在眼前的一块肉,吃不到嘴里,看得实在眼馋,但温泌执意不肯,只能同意弃寿光而取崔氏,“既然如此,何不趁朝廷还没来得及从中作梗,先与崔氏下定?到时太后有二话,奈何这边木已成舟,她还能强拆姻缘?”
曹荇甚为赞同,两人一拍即合,那架势,当场就要挽起袖子写起婚书。
相比之下,温泌简直成了无关紧要的人。他闭了闭眼睛,“你们,”再三忍耐,终于按捺不住,他瞪眼怒喝一声,“你们把我当种猪吗?”
杨寂和曹荇两人一愣。杨寂不解道:“这不天大的好事吗?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听说这位崔娘子也是娴雅温柔……”
“你住嘴!”温泌不知突然从哪来的怨气,冰冷的眸光逼得杨寂讪讪闭嘴。“这事你不许再多说一个字。”杨寂自知理亏,腆着脸要来和解,温泌骂他滚远点,“还听你的?那我真比猪还蠢了。”
“使君,有帖子。”温泌和杨寂吵架的时候,曹荇去外头转了一圈,拿着一张拜帖边走边看,进了书斋,他停下脚,一脸意外地看着温泌,“滕王临行前要设宴,特地下帖来请你。”
杨寂把拜帖接过来,“上次在政事堂时,他一副要吃了你的嘴脸,这是转性了?”看完了,他问温泌,“去不去?”
政事堂那事后,温泌但凡听到滕王的名字,就要瞪眼睛。滕王的酒席,杨寂看来,温泌宁愿吃屎,也绝不肯碰滕王家的一颗米。
温泌拿着滕王拜帖,随便看了几眼,“去,怎么不去?”他意态轻松,“他上次骂我相鼠,我还没骂回去,这次去了非得骂他个狗血喷头。”
“我看,你是还惦记着寿光县主吧?”杨寂笑眯眯。
“你不说话能死吗?”温泌骂他,“滚开。”
风起安南(六)
姚师望被豪奴领上滕王的宴席。
宴席摆在滕王故宅。自己给自己践行,滕王出手豪奢,姚师望踩在厚而软的织花绒毯上,仍疑似在梦中。他坐在何邈的一侧,案上的虾炙泛着金黄色泽,牛肠浸透了褐色的肉汁,乳饼雪白喷香,还有裹了黄泥的竹皮,婢女纤手一分,把里头鲜红润泽的荔枝堆成一座小山。
室内暖,滕王没有穿袍服,肩头披件鹤氅,赤脚盘坐在案后的矮榻上,郭佶也上了榻,他那肥大的身躯,登时挡住了整整一面青玉围屏。他两人只顾说话,没有叫开席,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
“固崇也来了。”何邈捅了一下姚师望的胳膊肘。姚师望从荔枝上收回视线,仓促起身时,正见固崇走进厅堂,将裘衣解下交给随侍的小黄门,他的目光在场上扫了一圈。
“怕他怎么着?”察觉到姚师望往自己身后躲,何邈不高兴了,昂首挺胸地站着,等固崇经过时,对他随意拱了拱手。
“你也在?”固崇看见姚师望,意味不明地笑一笑,“机会难得,多吃多喝。”他对何邈二人不计前嫌地寒暄一句,走到榻前对郭佶与滕王见礼。滕王诚然没把固崇放在眼里,但今夜他是主人,又得了太后许可,得以安然返回岭南,连带着对固崇也多了几分好脸色,诚邀固崇上榻来坐。
“诸公面前,奴岂敢放肆?”固崇谦辞。矮榻三面围屏,坐三个人也就挤满了,固崇一指门外,笑道:“刚才在门外巧遇武威郡王,郡王说墙根的梅花开得好,要多看几眼,”他闻声脑袋往门口一转,“这不,来了。”
温泌刚才在厅外,借着赏梅的由头,不动声色把滕王府侍卫的分布尽收眼底,心里大概有了底,他顺手折了枝梅花拿在手里,难得没有穿戎装,他掀起襕袍,跨进门槛后,隔空对滕王施了一礼,“借花献佛,大王勿怪。”殷红如血的梅花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边微微颤抖了一下,宛如突然有了生命。
郭佶坐着像尊佛,隔岸观火的姿态,笑看温泌和滕王。
政事堂那场撕破脸的对骂后,众人都提心吊胆,以为滕王要当场和武威郡王扭打起来,谁知滕王一张脸皮老厚,完全不记得那场龃龉,亲自下榻,靸鞋来迎温泌,“请上座!”接过梅花,他叫人拿一只最珍贵的宝瓶来插,赞不绝口道:“温郎选的梅枝好,有眼光。”
滕王与温泌二人,互相捧了一番臭脚,亲如父子般在榻上坐了,滕王拍掌命开席。丝竹齐响,杯盘相撞,相比在麟德殿的国宴,滕王的私宴简直是极致的享受,众官见滕王随和,忘了拘束,接连上来吟诗诵词,感念主人的慷慨好客。
滕王怡然自得,侧眸看一眼温泌,指着场上的粟特舞女道:“温郎看此女如何?”不等温泌答话,他对粟特女招手,“上来奉酒给武威郡王。”
粟特女轻盈地走上来,伸出缀满金铃的裸臂,把一盏琼浆玉液呈给温泌,“郎君。”
温泌没有接酒,他对滕王道:“听说大王这次赴京,只带了几名贴身奴役,这一位想必是大王的爱妾,在下哪敢夺人所好?”
“客气什么?”滕王放下酒杯,郭佶与固崇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滕王再劝,温泌坚决请辞,滕王突然放声大笑,众目睽睽之下,他说:“诸位知道我今日为何设宴?”
固崇道:“请大王告知。”
滕王眼里含笑,“我这趟进京,原本以为有来无回,谁知虚惊一场,”他富含深意的目光依次经过郭佶与温泌,“我之所以能阴差阳错,化险为夷,全是仰赖两位之功啊!”说完,滕王抑制不住得意,大笑起来。
别说温泌脸色一沉,连郭佶也撑不住了,勉强一笑,说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滕王连连摇头,笑毕,将粟特女手里的酒盏强塞进温泌手里,“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美人也是给你的,温郎现在已经不是驸马了,难道还忌惮谁吗?”揶揄温泌一句,他对郭佶、固崇道:“今日设宴,正为的是感谢三位。温郎少年英雄,唯有美人堪与他匹配。郭使君,我另有厚礼给你。”
郭佶见那舞娘已经美貌非凡,对所谓的厚礼也来了兴趣:“哦?”
滕王击掌,左右将一名脖子上套了绳索的昆仑奴牵上来。昆仑奴打着赤膊,一双眼睛还懵懵懂懂的,生的毛茸茸一颗大脑袋。郭佶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摇头笑道:“大王不赠美人给我也就算了,怎么要把这么个蠢东西给我?”
滕王笑骂郭佶好不识货,他问郭佶:“我看使君来时,有两名健仆不离左右,是否都会些拳脚?”
郭佶自得道:“虽然没有官职,也曾随我冲锋陷阵,均可以一敌百。”
“能否请两位壮士进来,与这昆仑奴一较高下?”
“有何不可?”郭佶随即命两名在厅外守护的侍卫进来。滕王的奴仆解开绳索,昆仑奴还没搞懂情况,就被两名侍卫一人锁喉,一人抱腿,扑倒在地上。昆仑奴嘶吼一声,挣扎跳起,生生将两名侍卫丢了出去,一人撞在柱上,震得郭佶杯中酒液晃了一晃。众人触目惊心,不禁往后避了避,生怕昆仑奴要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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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命人将昆仑奴锁起带下去,抚须对郭佶道:“怎么样?生的蠢些,却有移山填海之神力,且心性赤诚,对主人温顺无比,有它做护卫,使君夜里可以安枕无忧了吧?”
郭佶也不禁点头,“大王令在下大开眼界。”
滕王大笑,下榻,举杯畅饮后,将金盏往厅上一掷,晃动着身体,疾言厉色道:“这样的勇猛之士,我岭南以成千上万计,谁敢碰我岭南一草一木,五府的汉家子弟、蛮獠百夷,必定要歃血为盟,将他的巢穴踏平。”
粟特女要奉酒给温泌,温泌未接,往青玉围屏上一靠,他忍俊不禁,笑道:“大王如此神威,怕吐蕃和南诏两国都要瑟瑟发抖了。”
滕王哼一声,重重落座,“吐蕃与南诏蛇鼠一窝,乌合之众,我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诸位也不需替我操心了!”
酒宴到这里,众人都回过味来,深知滕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朝廷,想告辞又不敢,只能如坐针毡地坚持着。滕王发了一通脾气,痛快不少。给固崇的谢意,便没有这么多花样了,将固崇请至屏风后,他掀开几大箱黄金,直接说道:“岭南盛产南金,这些土仪,不成敬意,请中官收下。”
固崇倒也不推辞,只嘴上说:“大王化险为夷,才下又不曾出力,安敢受此大礼?”
滕王嘿嘿一笑,喷着酒气凑到他耳畔,“稍后酒宴散了,我就要启程回岭南,来不及去宫里辞行,还请中官替我转达太后与陛下。”
固崇大惊失色,见滕王转身要走,忙上前扯住他袖子,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太后已经准你回岭南,何必不告而辞?”
滕王将袖子一甩,“既然准了,今日走,明日走,又有什么区别?中官也别急着回宫通风报信,好好喝你的酒吧!谢仪等我走后,自然有人送至你的私邸。”固崇叫不住滕王,只能随他回到席上,做不经意状往厅外一望,见侍卫森严,俨然是要将所有人困在这里,他慢慢饮口酒,面色凝重。
姚师望一直暗中留意着固崇脸色,见他神情不快,心里更忐忑了。见旁边何邈起身,他慌忙问道:“台司要走?下官随你一起走。”
“我去如厕。”何邈按着肚子。
“下官也要如厕。”姚师望和何邈一起起身,滕王瞥见,招了奴仆来领二人去茅厕。席上奏乐又响了起来,滕王喝多了酒,昏昏欲睡,一双醉眼乜斜着温泌,笑道:“温郎坐得这么端正,是怕我吃了你,因此严阵以待吗?”对粟特女奴道:“怎么不伺候郎君脱靴?”
温泌乌靴踩地,站起身来,对装醉的滕王道:“我今日来并没有佩戴兵器,这个女人刚已经将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大王还不放心吗?”
滕王被戳穿了,也没有恼羞成怒,他故意瞪大醉眼,说:“咦,你这个人,如此不解风情。”挥手命粟特女奴退下,他酒意醒了一点,对奴仆附耳低语,“那两个御史怎么还没回来?去看看。”奴仆领命而去,温泌叫住他,说道:“且慢,我也要如厕。”扶着额头,他左摇右晃地起身,跟那奴仆走到厅后。
入夜了,积雪还在屋檐上泛着白莹莹的冷光。温泌在阶下驻足了片刻,他抬头,拧眉望了望厅上。酒宴正到最热烈的时候,厅堂像一座辉煌的仙宫,漂浮在虚无的夜色中。
借看雪之际,将奴仆打发走,他左右看看,一步踩上围廊栏杆,抓住屋檐的飞角,翻身上了屋顶,然后踩着瓦片,掠过雪光,自墙头跳到滕王宅后最偏僻的巷子里。
因为太安静,温泌没有想到墙外有人。他这一跃,正落在马车上。车边侍立的几人立即围过来,当先一人“唰”一把拔出腰间横刀,沉声道:“什么人?”
借着雪光,温泌审视那人一眼,“你是禁卫。”他拔刀的姿势,温泌很熟悉了。不是滕王侍从,他暗自起疑。
那人把点亮的灯笼拎起来,对温泌脸上照了一照,“武威郡王,”他丝毫不惧,身形和姿态都很沉稳,但明显声音还是个少年。他对温泌拱了拱手,“听说郡王来赴滕王宴,为何酒席过半,跳墙而逃?”
温泌看清和戴申有几分像的面孔,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冷淡地一笑,“右监门卫的侍卫,私自出宫,你们是要干什么?”
戴庭望将灯笼吹熄,神色自如,“清原公主今夜出宫看灯,我们是随公主出宫的。”
马车里没有人,灯市就隔了两条街,隐隐还有商贩声,倒也不算假话。温泌却不信,看一眼众人:“公主看灯,你们不随侍在身边,守在滕王府外,鬼鬼祟祟,是干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滕王府今夜不对劲。
戴庭望道,“殿下与友人相约,嫌我们跟着太显眼,打发我们在这里等候。”他不失礼节,又问一遍,“郡王来赴宴,为何中途逃席?”
温泌不想看到这张脸,说话也很难听,“你算什么东西,来质问我?回家吃奶去吧!”丢下戴庭望,就要走。
戴庭望双手握刀,直指温泌胸前,“郡王还是等宴席散了,与滕王知会一声,再走不迟。”几名机敏的侍卫立即围了上来,将温泌前后路都堵死,一步步逼温泌往回退。
温泌来赴宴,为免滕王疑心,没有带兵刃,见四周都是冰冷的锋刃,他的靴底无声地踩在雪上,微微笑道:“连后监门卫的人都出来守株待兔,看来滕王府今夜要死人了。怎么,是滕王要死,还是谁?”
戴庭望年少,胆子却很大,他离的很近,与温泌对峙,“郡王回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温泌指尖将戴庭望的刀刃别开,他从容不迫,甚而有些挑衅,“看他们,有什么趣味?我也要看灯,领我去见清原公主。”雪光中,他那浓长的睫毛一扬,在眼里投下阴影,有点威胁的意思,“麟德殿那日失仪,我还没同殿下请罪,”他一字一句地,“她一定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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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见上面还要写几千字,留待下一章吧
风起安南(七)
戴庭望去而复返,看着夜色里的温泌,戴庭望不明白,可仍旧告诉了他,“殿下请郡王去。”
温泌感觉到了戴庭望对他的敌意。与温泌而言,戴庭望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小子,他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抬脚便走进了灯市。
上元节未至,灯市已经人声鼎沸。月辉与星雨洒落在长竹竿挑起的红灯笼上,竹竿交错,灯笼攒集,钩织成铺天盖地的红云,街两侧的行人与商贩欢歌笑语,面目在灯笼的红晕中模糊不清。
温泌对周遭的景象毫无兴致,他走得飞快,戴庭望带领几名侍卫反而被他落在身后。“郡王稍等。”戴庭望立在人群里寻找着清原公主的身影,他的目光掠过火树银花,红纱漫挂,走到温泌身边,说道:”人太多,殿下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温泌看着正跳傩舞的人群。
戴庭望等人还在寻觅时,他早已经一眼看见了吉贞。
吉贞与伏沛的长女相约,微服而行,紫衫玉带,翠帔缃履,赤金的闹蛾轻轻搔着发鬓,眼前穿红着绿的艺伎甩着宽大袍袖大跳傩舞,她与伏娘子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伏娘子说:“这面具有趣。”吉贞从摊上拣了一只笑脸面具,带上试了试,对伏娘子道:“我送一个与娘子。”
伏娘子凑到她耳畔笑语道:“你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吉贞手里捏着面具,在脸上停留不动。那上头绘的一张滑稽的笑脸,喜气盈腮。
好一会,她把面具放下来,露出一张淡漠的脸孔。
温泌穿过人群,走至摊前。一改在宫宴时那副阴阳怪气的强调,他态度算得上温和平静:“殿下。”
“这么巧。”吉贞道,挑起的长眉也落了下来。
“并非凑巧,”温泌道,“臣特地来请罪的。”
隔了一会,吉贞转过头去,看着跳傩舞的人,“郡王客气。”
专心看面具的行人经过,无意撞了伏娘子,吉贞携女伴的手退到路边,与温泌离得近了些。戴庭望与诸侍卫也找了上来,和宫婢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吉贞转身,对温泌微微一笑,说:“这位是自东川返京的伏娘子。”
伏氏对温泌施礼。吉贞放开手,鬓边的闹蛾被行人蹭掉了,她拈在手上转了一转,突然露出倦容,说:“我要回宫了。郡王与伏娘子都是初次来灯市,何不结伴同游?”她对戴庭望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好好护送武威郡王与伏娘子回去。”
“原来今晚等我的不仅是禁卫。”温泌笑了笑,灯影投在他脸上,显得眉浓目明,那种逼人的杀气又回来了,“怪事,近来替我牵红线的人真不少。”当着伏氏的面,他直接了当地问吉贞,“娶了寿光县主可得岭南,伏娘子能给我什么?东川?”
伏氏被他这么露骨的一句话窘得无地自容,忙对吉贞道:“殿下,我去看走索。”带了两名婢女走到不远处去看百戏。伏氏一走,吉贞也不避讳了,“不错。东川无主,伏沛无子,对郡王而言,取东川岂不更易如反掌?”
“你看我蠢吗?”温泌冲着吉贞冷笑,“郭佶对东川势在必得,娶了伏氏,岂不是摆明了要抢他碗里的肉?”
“东川有今日的困境,全仰赖当日平卢军到西川借兵之功。”吉贞辩解道,“祸由此生,郡王该有始有终才对。”
“有始一定要有终吗?”温泌拿起那面滑稽的笑脸面具,凝视了一阵,他将面具丢回摊上,抬眸注视着吉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殿下不是清楚得很吗?”
吉贞无言。忽听人声哗然,温泌拖着吉贞手腕,往旁边躲避,待她站稳,又松开手。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头顶的灯笼从竹竿上掉落,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望着火光,一时都有些后怕。戴庭望奔上来,上下打量她,“殿下有事吗?”伏氏也赶过来询问,吉贞心有余悸地微笑,“没事,幸而有武威郡王。”
伏氏这才正眼看温泌,“多谢郡王。郡王真是机敏。”
“我救的是殿下,娘子何须客气?”温泌微笑,故意要给伏氏难堪,他说:“娘子大概心怀壮志,不愿轻易将东川让给郭佶,想要借平卢军之势,可惜在下心不在东川,娘子何不另觅良婿?”
伏氏被他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并没有这样想,郡王为何要这样羞辱我?”
“娘子兴许没有这样想,公主殿下必定是在娘子耳边这样说的。”温泌当着伏氏的面,飞快出手,将吉贞的手腕抓过来,他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对伏氏道:“我现在就打算待在京城,哪里也不去,”转过脸来,他凝视着吉贞被灯光照的盈盈双眸,柔声道:“殿下为主,臣为客,殿下何不与臣结伴游灯市?”
吉贞冷了脸,使劲甩手,“我要回宫。庭望!”
“你不用跟这么紧,”温泌岿然不动,任吉贞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他将跟上来的戴庭望拦住:“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不会逃的。我和殿下说的话向来荤素不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是不听了吧?”
吉贞喝止:“放肆。”生怕温泌再说出露骨的话,她被迫跟着往前走,回头对戴庭望道:“你离远点。”一连走出半条街,戴庭望的面孔在攒动的人头中若隐若现,温泌使劲一拽后猝然放手,吉贞被他甩得趔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气息凌乱地大骂:“你怎么还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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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泌离吉贞几步远,漠不关心地盯着她因为疾走而涨红的脸,他摇头:“先是叔父,又有侄儿,你的口味真是一成不变。”
吉贞抚着胸口断断续续地笑,“郡王最近见了我总是怨气四溢,干嘛不早些回范阳,要在京城自找罪受?”
“你当我进京是来看你的?”温泌嗤笑,很不留情面,“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来是干正事的。”
“那怎么还不滚去办你的’正事’?”
温泌看了眼远处的侍卫们,“我现在要走,这些人会放我走吗?”
“不会。”吉贞很干脆。
温泌脸色冷了一点,丢下吉贞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侍卫们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沿街鳞次栉比的灯笼仿佛星光,延伸进了夜色的尽头。街头有长须老者设摊打双陆,赢者得酬金,许多游人围拢着品头论足,不时有个爆竹在脚下炸裂开,闪现一道小小的绚烂火花。这一夜的皇城不似寒冬,是融融的春夜,零星的雪点落在翠帔上,鬓边雪柳微微颤,洁白的美人面,又清又艳。
“闲来无事,”温泌看着吉贞的脸,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平静,“下一局棋吧。”
吉贞道:“不会下。”
“放心,”温泌平淡地说:“输了不需要你拿萧氏的祖宗基业来做赌注,赢了我也没有皇位赔给你。”
吉贞被他呛得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嘴,脚下不由自主跟着他到了老者的摊上。吉贞在老者对面落座,老者请她先落子,温泌却将老者推开,鸠占鹊巢。老者嚷嚷道:“你替我下?输了怎么办?”
温泌道:“输了我赔给你。”
那老者悻悻地走到一边,与众人一起看这一双青年男女对弈。
细细的雪点,绕着树上的红纱翻飞,被风卷着,落入眉间。老者的棋子精致,黑白双色琉璃泛着莹润的光泽。温泌抬手:“娘子先走。”
吉贞抓起骰子,随意一掷,不禁骄傲道:“双六。”
温泌神色如常,只微微一笑,“恭喜,好彩头。”
吉贞屡屡掷出好采,执白马,一骑绝尘,势不可挡,杀入敌营。温泌掷得不好,也不气馁,规规矩矩地行进,等吉贞赢了四五筹,一匹白马撅了马蹄,被温泌打了下来,陷入包围,左冲右突,不能脱困。温泌黑马猛攻,眨眼间就攻破了敌营。吉贞眉头一拧,心里不大痛快,但她原本也不常下双陆,于是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先算你胜一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蔚蓝的夜空中明月遥遥相望。
“只此一局。”温泌却说,“不下了。”
吉贞一怔,看向温泌。她知道他的癖好,闲来无事,能下一个通宵。
“既知无益,何必沉溺?”温泌浓郁的眉眼对着她,眸里仿佛盛满了寒冬的月色,明亮极了,疏离而清冽。他说:“娘子输了。”
“我输了。”吉贞认赌服输,回眸一看,戴庭望和桃符已经跟了上来,桃符从袖里掏出一片金箔递给吉贞,吉贞道:“给郎君。”
温泌也不推辞,伸手,金箔落入掌心。那老者欢欢喜喜地对温泌道:“赢一局,五个大钱,郎君给某五个大钱就行了。”
温泌却将金箔给了他。老者喜出望外,不断对二人作揖道谢,说:“二位还未尽兴的话,可以继续下,下一年都够的。”
温泌摇头,和吉贞一起起身,离开双陆摊子,温泌瞥吉贞一眼:“我下棋不在乎输赢,只要过程有趣,你比我输赢心重。”
吉贞站住脚,回望温泌,他的脸色,是那么坦诚,她简直要相信他了,可是,那有怎么样?“郡王不在乎输赢,郡王身边的人也不在乎吗?”她脸颊上勾勒着新月般的斜红,艳丽极了,可她的脸色严肃到令人感觉不到丝毫旖旎:“生做此身,生于此世,谁能尽由本心?郡王此刻说的话也许是真心,可连你自己也不能遵照自己的本心,又有什么用呢?枉死的性命要有人来抵,流过的眼泪与鲜血,要仇者以痛苦与祈求来偿,我付出的一切,失去的一切……”喉头哽住了,她戛然而止,片刻后,她说:“也许不比郡王多,但我的痛苦,一定不比你少。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有留恋吗?”
温泌道:“这样最好。”隔了一会,他说:“有始有终,甚好。”
说完,温泌环视四周,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平卢军进奏院。刚走出灯市,留邸门口格外显得寂静和黑暗,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穿甲的骑士手举火把,冲到二人面前,为首者竟然是姜绍。
姜绍勒马,跳下来对吉贞和温泌施礼。温泌扬眉说:“金吾卫巡夜,巡到我的门口了,出什么大事了吗?”
姜绍一脸严峻,“御史中丞何邈在滕王宅遇刺身亡,下官奉旨,特率金吾卫来保护郡王。”
温泌捧腹大笑,“我离席的时候何邈还活着,距此时不过一个时辰,金吾卫竟然已经全体出动——其实你们今夜全军都守在滕王门外吧?滕王还活着吗?”
姜绍脸色不变,“滕王无事。”他手放在刀柄上,对温泌道:“这几日京城不安全,郡王还是待在进奏院,轻易不要出门了。”话音未落,金吾卫已经迅速分散开,将整个平卢军进奏院围个水泄不通。温泌至此已经全明白了,也不说什么,嗤笑一声,便往进奏院走。
刚要跨过门槛,他想起来了,转身问吉贞:“何邈死了,言官们吓得屁滚尿流,很快戴申就能名正言顺去岭南讨贼了吧?”
当着姜绍的面,吉贞装糊涂道:“郡王说的这话奇怪,我怎么没听说?”
温泌笑她睁眼说瞎话,他好笑地看了吉贞一眼,“殿下别急,我只是想祝他旗开得胜,所向披靡。”他对她又露出那抹嘲弄的笑,连颊侧的酒涡也更深了些。
风起安南(八)
巍峨的宫门在绚烂的晨光中显露出完整的轮廓。
周里敦凝望着檐角悬挂的铁马陷入沉思,待到晨光刺入双目,才恍然回神。宫门自内打开,周里敦一抬脚,才发觉自己僵立太久,双足已经冻麻木了。他使劲在地上跺了跺脚,闷头走进宫中。
被桃符领进门,周里敦赫然发现姜绍竟然也在,他心急如焚,没有功夫去遐想,噗通一声跪地,“殿下,臣有事要奏。”
吉贞一夜未睡,脸色略微泛白,她俯视着周里敦,平静开口,“你说。”
“侍御史姚师望昨夜被投入大牢,殿下知道吗?”周里敦生怕吉贞不知道姚师望是谁,“他是当初拼死护玺的……”
“我知道姚师望。”吉贞道,“昨夜御史中丞何邈如厕时被杀,姚师望一人在场,嫌疑重大,因此被捕。”
“殿下!”周里敦急切地打断吉贞,“姚师望与何御史同朝为官,何御史又是台院主官,姚师望怎么会谋害上峰?”
吉贞道:“听闻冬至前夕,何邈与姚师望在衙署内发生口角,何邈对姚师望大加申斥,姚师望心怀不满,杀他泄愤,也不奇怪。”吉贞看着周里敦,“当时你应该也在场,最近别乱跑,兴许刑部与三司要传你去问话。”
周里敦摇头,“殿下,何御史申斥姚师望不假,可姚师望乃是朝廷命官,谋害人命这种要案,怎能不查实清楚就贸然拿他下狱?”
“刑部拿人,三司会审,其中曲直,届时自有论断,你不必着急。”吉贞不疾不徐道,“何邈乃五品正官,无辜丧命,朝廷怎能不严查?莫说区区一个姚师望,连滕王本人都被陛下严令留在府中不得外出,武威郡王与何邈素无瓜葛,因席上只他一名武将,以此也被软禁,你来求我,要放了姚师望,那滕王与武威郡王,是放或不放呢?放了滕王,他一朝返回岭南,此事还怎么彻查?”
周里敦猛然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吉贞,又飞快地去看姜绍,姜绍通宵将滕王府与武威郡王封禁,连腰间横刀都没有卸,脸色十分严峻。周里敦呼吸越来越急,心思急转间,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他蓦地提高了声音,“殿下!杀何邈的人决计另有其人!”
“你先去吧。”吉贞转而对姜绍道,“那两个人不会安分待在府里,加派人手盯防,别出岔子。”
姜绍目光在周里敦身上稍微一停,对吉贞道:“是。”便持刀出宫而去。
“你说,”待室内寂静下来,吉贞问周里敦:“杀何邈的不是姚师望,又是谁?”
周里敦的拳头紧紧攥在袖里,他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将内衫打湿,冰冷地贴在脊背上。周里敦一咬牙,说道:“何邈尝向太后与陛下进言,弹劾固崇擅权。固崇曾于冬至前夜,遣郑元义召姚师望至内侍省,那夜之后,姚师望便心情郁结。臣以为,是固崇逼迫姚师望为他所用,被姚师望所拒,因此谋害何邈,嫁祸姚师望。殿下不信,可召郑元义问个清楚。”
吉贞眉头微微一挑,“郑元义昨日便赶赴丹州,与戴申往绥德剿匪去了,近日不会回来了。”
周里敦呼吸一窒,忙道:“臣亦可作证!固崇素与何邈有隙,他昨夜也在滕王宴上,三司应捉拿固崇,以免放纵疑犯!”
吉贞的手轻轻搁在冰凉的隐囊上,她身体略微一斜,日光正照在金丝与翠羽交织而成的帔子上,仿佛照得整个室内都绚丽起来。她的脸色确实冷凝的,笑一声,吉贞道:“何邈也曾攻讦我妄议朝政,按照你的意思,大概我也有杀害何邈的嫌疑了?你是不是要即刻去三司作证,将我也捉拿啊?”
周里敦浑身一震,“殿下,臣怎么敢?”
吉贞道:“姚师望不过与你是朋友,并不是你父母兄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替他奔走了。”
“即便姚师望与臣素不相识,臣也要为他奔走!”周里敦下颌一紧,血丝通红的两眼盯着吉贞,“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今日却百般维护固崇,难道此事殿下早就知情?甚而……”
“甚而什么?”吉贞侧过脸,看着他。
周里敦闭眼,高声道:“甚而殿下也参与其中!”余音未落,榻边的隐囊飞了过来,砸在周里敦脸上,他没有躲避,重重叩首,流泪道:“殿下,臣失言。姚师望于国有功……”
“有功便赏,有过亦要惩。”吉贞道,“你来我这里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仰仗我平时多给你几分颜面,此事有三司与刑部审理,我一个公主,如何置喙?言官难道不会因此更要攻讦我?”她别过脸,是不想和周里敦再多说,“你退下吧。”
见吉贞坚决不肯松口,周里敦一颗心彻底沉底。“臣知罪,臣不该强殿下所难。”他对吉贞拜了拜,要起身,“臣自己去三司,指证固崇。”
“不准去!”吉贞拍案而起,脸色冷冽极了,“周里敦!当初我向陛下举荐你,在大慈恩寺你感念我的恩德,此生都要效忠于我,你忘了吗?”
“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个。”周里敦黯淡的眼眸无望地看着吉贞,“臣……殿下的大恩,臣定会回报,但臣不会忠于殿下,”他慢慢地说:“臣只忠于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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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贞讽笑,“这世上何来大义?”
“大义在臣心里。”周里敦对吉贞深深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殿下闭会眼吧。”桃符走进来,对周里敦离去的方向翻了一眼,“忘恩负义,喂也喂不熟的狗。”她把隐囊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有些担心地看着吉贞。她还从来没有见吉贞在朝臣面前发过这么大脾气。
周里敦是这样的人,吉贞也不意外。但失望是难免的,她心情复杂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摇头,说:”有人来,就有人去,难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对谁一成不变吗?”
“武威郡王被关起来了,徐采今天大概敢出门了。”桃符要逗吉贞开心,她满脸的笑容,“也许他这会已经到紫宸殿了,殿下去不去凑热闹?”
吉贞摇头,“叫庭望来。”
戴庭望在右监门卫,也随金吾卫奔波了半天,回到宫里,听闻吉贞传召,忙将染脏的绢甲换下来,穿着一件窄袖圆领袍,青绢束发,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刚施礼,桃符捧着一盘焦黄酥脆、异香扑鼻的古楼子放在他手边小案,说:“殿下传你来之前,就叫膳房去做这个了。快趁热吃吧。”
戴庭望立即起身:“臣不饿。”谁知正说着,肚子就响了。他脸一红,假意咳了几声。
“你这个年纪,没有不饿的。”吉贞看戴庭望一脸窘迫,也笑了,“上次看你不吃蜜煎,大概是不喜欢甜的。这个是咸的,里头裹的羊肉,陪我尝一尝吧。”
戴庭望真是饿了,尽量斯文地吃了几口。吉贞说是陪她,也没动手,只看着他吃完,才问:“滕王和武威郡王府里有动静吗?”
戴庭望道:“滕王闹着要进宫觐见,被姜将军的人拦回去了。范阳进奏院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为一个五品官,将滕王与武威郡王一起软禁,虽然是以保护之名,其实有些勉强。”吉贞对戴庭望道:“为免其他节度使猜疑,陛下应当亲自赴滕王府与范阳进奏院,以示慰问。你一会去紫宸殿告诉陛下。”
戴庭望说的很委婉:“路上积雪未化,陛下……大概不愿意出宫。”
“徐采在。你说是我的意思,他会说服陛下的。”
“是。”戴庭望转身之际,回眸望了吉贞一眼,“陛下去范阳进奏院探视武威郡王……殿下也去吗?”
“我去干什么?”吉贞摇头,“你去吧,你和陛下年纪相仿,有话说。我说多了,陛下大概不爱听。”待戴庭望答是,吉贞又对他细心叮咛:“回来就去睡觉吧,不必来回禀了。你这个年纪,要多吃多睡,才能长高啊。”
戴庭望绽开一个旭日般清朗的笑容。
何邈被杀一事,牵连甚广,朝臣各自明哲保身,不敢随意出头,言官也都安静下来,周里敦受姚师望远在义山的家人所托,竭力为他脱罪,却人微言轻,连台狱的大门都进不去。有小黄门来禀报固崇,固崇道:“随他去吧,看公主的面子。”
待到元日,皇帝再摆宫宴,大加庆贺。滕王与武威郡王也获准入宫参加宴席,皇帝因为刚得到喜报,一张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宴至一半,皇帝举杯,高声道:“神策军奉诏讨贼,不到半月,大获全胜,反贼尽数伏诛!”
夏季,太后力主设立神策军却中途放弃之后,这是皇帝初次当众再提“神策军”三字。
陇右兵一战立威,禁军在京中威慑诸节度使,这神策军,是彻底与禁军无关了。众官面色各异,酒杯擎在手中,稍顿,众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陛下,”在一片颂扬声中,滕王质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何邈一案,何时才能查清?臣欲回岭南,”他还要拉温泌做自己的同盟,将温泌一指,他振振有词:“武威郡王称元日后返回范阳,如今元日已至,陛下是否也不打算放郡王回去了呢?”
温泌却完全没有和滕王同仇敌忾的意思,他脸上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说:“大王赠送给在下的粟特美人甚美,京城人事风物,在下还没有看尽,乐不思蜀,不急着回范阳。”
滕王张口,气得够呛,宴会散后,他抓着温泌的衣领,命他把粟特美人还给自己。皇帝亲自调拨的十数名禁卫,尽忠职守地跟在两人身后。温泌不顾滕王在身后大吼大叫,上马之后,执辔回首,对滕王笑道:“送都送了,大王怎么这般小气?”
回到留邸,杨寂迎上来使个眼色,二人前后来到书斋,杨寂一转身便道:“神策军并未返回丹州,大概是要直接去岭南。”
“戴申不进京?”
“他在京城里宿敌不少,怎么肯进京?”杨寂道,踯躅一下,他说:“清原公主命人,去接他那个女人秦氏了。”
“痴情种子。”温泌哈笑了一声,将乌鞭丢在案头,他说:“在这院子里关了半个月,我真有点憋得慌。”
“据闻皇帝元日后要去骊山行宫。”杨寂怂恿他,“咱们也去吧,我身上有点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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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安南(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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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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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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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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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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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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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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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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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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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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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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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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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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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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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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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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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野弥望(二十)
中书侍郎贺朝章以觐见之名, 正与吉贞商议一事,乃是曹荇攻破京都后, 擅自将宫中缴获的粮草, 杂彩及几十万领甲胄充作平卢军军用,以致宰臣们不满。正说着, 桃符疾步而来,使眼色道:“武威郡王到了。”
贺朝章正唾沫星子横飞,吃自己口水一呛, 咳嗽不止,温泌的脚步声进殿来,经过他的身侧, 兀自落座。
贺朝章紧紧闭上了嘴。吉贞视线转到温泌身上, “郡王来有何贵干?”
温泌端起案头的茶盅,看了看里头碧绿的茶水, 心不在焉道:“没事, 来看看。”他啜了几口茶,悠然自得像回了家, 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转眸看眼贺朝章, 他笑吟吟道:“贺侍郎怎么不说话了?你们继续说。”
贺朝章满腹怨言被憋了回去, 硬生生转个话题, “是,在下方才正和殿下商议御史台的奏疏。”他转而对吉贞道:“近来御史台屡屡上奏, 称宫纪废弛, 外官常在后宫行走, 宫婢内官们也很没有规矩。因皇帝尚且年幼,后宫无主,言官们奏请大长公主代为整饬宫纪。”
吉贞道:“京都沦陷后,宫人们都四散而逃,现今这些都是从民间新选入宫的,慢慢再教导吧。”她看着贺朝章,意味深长道:“百废待兴,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贺朝章满脸疑虑,“但外臣擅入后宫一事,朝中也有不少人非议……”他余光扫来,见温泌放下了茶盅,一双深黑的眸子不辨喜怒地瞪着自己,贺朝章忙低下头。
这话倒提醒了吉贞,“后宫里住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太妃,还有先帝时未曾承宠的嫔妾们,索性都放她们出宫自谋生路吧,也省的在宫里虚度年华。”
“殿下仁厚。”贺朝章其实还有话如鲠在喉,盼着温泌走,一时踌躇着没有开口,扭头一看,温泌还在盯着自己。贺朝章无奈,只能告辞,“臣先告退。”
“慢着。”温泌叫住他。他刚才只觉得贺朝章拖拖拉拉不肯走,十分碍眼,听了这几句,又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简直可恶。他没给彼此留面子,板着脸问:“朝臣们非议,非议的什么?”
贺朝章先是微窘,继而脊背一挺,梗着脖子道:“岭南的檄文上都有,郡王自己不都看见了?还要在下重复一遍吗?”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誊抄来的檄文就在吉贞的案上,她指尖轻轻一拂,正要不引人注意地将檄文收起来,温泌却夺过来揉成一团丢到脚下,还用靴子踩了几脚,“看它干什么?”
吉贞被他惹得火气也来了,嗤道:“你鬼迷心窍,非要把普贤奴推到那个位子去,现在被天下人非议,我以为你得意地很。”
温泌也不太高兴,忍不住回嘴道:“我让你留在河东,你非要跑回京城,我好好个儿子,莫名其妙被拿去填萧侗的窟窿,我都没说什么呢。”
吉贞被勾起往事,气得眉尖狠狠一蹙,低斥道:“你还说!”
温泌话一出口,便深悔自己嘴快,喊桃符来将那檄文烧掉,他上前揽着吉贞笑道:“是我错了。你管他们说什么,权当放屁就是了。”
吉贞仍然不快,“我可没有你脸皮厚。”
温泌颊边酒涡一动,“你不就爱我脸皮厚吗?”见吉贞眼里波光闪动,笑意荡漾开,他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俯下脸低笑道:“你再骂我臭狗屎,我就咬你。”宫婢上来收拾茶水,他推着吉贞往侧殿走。殿门在身后刚一闭,他便紧紧抱住了吉贞,在她衣领间一嗅,说:“好香。”
吉贞嘴上不饶人:“你自己是那个,闻谁都是香的。”
温泌脸拉下来,“你没完了是不是?”扯开衣领在吉贞秀颀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她的肌肤顷刻间便泛红了,浮起一层细密的粒子,温泌指尖摩挲了片刻,看着吉贞笑意宛然,“我几天没来,你又想我了。”
吉贞把衣领拽起来,道:“谁想你了?”
“嘴上不想,这里想。”温泌指尖点了点她心口,又隔衣在她腰间捏了一把,“这里也想。”
他脸上带着笑,手劲却很重,吉贞吃痛,又很窘迫,推开他的手急匆匆往外走,“这里是外朝,朝臣进进出出的,你还要脸不要了?”
温泌把她拉回来。外殿是议事之所,侧殿只做寻常休憩,不曾住过人,窗下只有矮榻一张,吉贞被他放在榻上,天光透过窗纸照进眼里,她别过脸,见温泌将自己的革带丢在了一旁,蟠龙形的玉环硌得背部不适,她眉头微皱,温泌将革带拂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吉贞脸忽而一红,闭眼不语。她一害羞,温泌便来了坏心,要调侃她,吉贞伸手掩住了他嘴,温泌在她掌心亲了亲,往榻里侧挤了挤,微汗的胸膛贴着吉贞,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又压低了嗓门,仿佛耳语,“怕别人说闲话,为什么不肯做我的王妃?”
吉贞摇头:“我只是不想别人说普贤奴的闲话。“
温泌不以为然:“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要做皇帝的人,难道连这个都承受不了?我父亲是契丹人,母亲是宫婢出身,你以为我小时候听过的污蔑之词少吗?我尚且没有放在心上,普贤奴一定比我强。“
吉贞默然良久,微笑道:“承你吉言。可我要下嫁,只有选别人做我的驸马,不会做谁的王妃。你恐怕不会容别人做我的驸马,因此我早在京都时,就发了誓,此生都不再嫁了。”
温泌有些闷,按捺着脾气道:“有孩子了呢?”
吉贞道:“我不要,怎么会有?”她冲着温泌一笑,“兴许以后你有别的孩子了,我不拦着你。我要在宫里好好守着普贤奴,他所拥有的,谁也不能夺走。”
不要这话,真实令温泌不快。他一哂,说:“你真看得开。”
吉贞道:“我早声名狼藉了。若看不开,这会恐怕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温泌起身,倚着嵌玉靠背,有一阵没有说话。他垂眸一看,见吉贞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鸦羽般的眉毛舒展温柔,他轻轻透口气,俯身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使劲亲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就多来几次,兴许你食髓知味,不肯放我走了。”
吉贞扑哧一笑,说:“你别的不会,说大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温泌眉头一扬,抓着她的双手正要说话,忽闻外头通禀道杨司马来了,那杨寂显然已经被领进外殿,却不见温泌,内侍道:“郡王议事后常在侧殿歇息。”走来侧殿外,轻轻叩了叩门,叫道:“郡王?”
这侧殿敞亮,连个屏风都没有,吉贞拾起衫裙,忙要起身,温泌偏要使坏,按住她不许动,下面用力一撞,吉贞不甘示弱,在他腰上狠狠一掐,他皱眉笑着对外头的内侍道:“我很困,叫杨寂先回去,明天再说。”
内侍便退开了。待到夜幕降临,二人也未起身,侧殿亦没有掌灯,昏暗的天光下,吉贞从短暂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见温泌那张脸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她手指在他眉骨和鼻梁上划过,温泌却一直没睡,握住她的手捻了捻,说:“我过几日要去陇右了。”
吉贞一怔,“不是有韩约在吗?”
温泌道:“韩约不行。这次戴申必死,我怎么能不去?”
吉贞道:“你又说大话。”
“不是大话。”温泌道,“我发誓。”
吉贞沉默了半晌,说:“别人做统帅,都是坐镇中军帐,哪像你,动辄亲冒矢石,快三十岁的人了……”
“戴申比我老,你担心什么?”温泌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全然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他摸了摸吉贞的脸,柔声道:“别担心。”披着衣裳起身,他亲自去掌了灯,坐在榻边看着吉贞,“我这趟走,会命曹荇为留后,镇守晋阳。杨寂跟我许多年了,自迁都晋阳后,诸事繁忙,还没顾得上封赏,我想封他为右仆射,宫监臣,辅佐陛下,摄行政事。”
这些事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出来,又有些商量的意思。吉贞垂头理着裙衫,心平气和地说:“他有功劳,封赏是理所当然。曹荇品性厚重,可托付大事。”
“杨寂主意虽多,却有分寸,不会乱来。我已经跟曹荇说了,让他有事跟你商量。”
吉贞无声点头。
温泌见她怏怏不乐,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之前有琵琶送行,难道这次没有?不要厚此薄彼吧?”
吉贞横他一眼,嗔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一言为定。”温泌拾起革带,扣上玉环。
离宫之后,他连夜召集群臣,杨寂已将辎重人马点齐,此值夏收之际,人壮马肥,仓廪充实,正是与敌军一决胜负的良机。温泌没有久耽,将晋阳诸事交托给曹荇与杨寂二人后,便率领数万人马,一路西进,穿过京畿,逼近平凉,韩约在雁门关策应,而神策军也屯兵朔方,枕戈待旦有数日了。
旧涧新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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