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夜雨》
刀兮剑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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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爪雪泥
夜里的天下第一庄总是宁静。只这一晚另有阵阵笛声,飘过叶相雨耳鬓,便令她似见草寺锦鲤、红枫满地,又望人立石屏小路,宁宁之道,心安意远。
这是一首东瀛小曲。
“不意庄主也是个喜好吟风弄月之人。”叶相雨循声而来,走到院中,看向一袭白衫的上官海棠,诚心道:“这首曲子意境很美。”
“略通一二,也是别人教我的,让叶兄见笑了。”上官海棠淡淡一笑,将一柄白玉短笛收在掌下,手便横放于腿,端是个风雅公子。
叶相雨走近,倚在雕花的廊柱上,双臂交叠在胸前,手里依旧握着那柄青光黑剑。
“自入这天下第一庄已有两月,承蒙庄主厚待,未知如何感恩。”
她说的是恭敬话,身子却斜倚得潇洒,眼望明月,不过并不令人觉得她失礼,反倒听出些赤诚来。
“江湖中人豪情快意,何须多言。”上官海棠与她相处这段时日,自也知她洒脱脾性,并不多怪,只忽而轻轻一叹。“其实我对叶兄你倒很是羡慕。”
叶相雨偏过头,奇道:“我自小到大只识得报仇二字,有何可羡?”
“至少你还有娘亲在身边。”上官海棠苦笑一句:“像我们几个师兄弟,已是无父无母。”她只黯然了这么一瞬,随即又复了春风面目,恍似这人便从来不容许有半点待人不温之处。“你一直想做之事,如今怎样?”
叶相雨的神色忽而冷峻起来。“陪我娘和师父过个欢欢喜喜的孟喜月,然后……找回刀门章烈华报双阳庄血仇。”
“你打算怎么做?”
“江湖事,自有江湖之法解决。”叶相雨从怀里摸出十三把红色回旋刀,只将手轻轻一挥,那十三粒朱色便堪堪钉在对面几尺开外的廊柱之中,没木三分。
上官海棠一看之下,语气也惊:“你是要——”
“修书决战。”叶相雨说得斩钉截铁。“江湖规矩,叶家庄向回刀门挑战,三个月后,章烈华如不与我一较生死,便是他回刀门输了,自此再难于武林中抬头做人,这十三柄回旋刀便是战书,我会尽快送去回刀门。”
上官海棠盯着那血色的刀锋看了半晌,才问:“你那金漠经练得如何?”
“绝世武功怎可急于求成,我日夜苦习,虽不能将这功夫使得十全十美,可用来对付章烈华,我尚有信心。”叶相雨冲她一笑。“还要多谢庄主你肯借这秘籍与我研习。”
上官海棠亦笑。“这是天下第一庄的规矩。不过若说为了朋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她低头看了看腿上的玉笛,眼底一时温柔,一时黯淡,熠熠盈盈如天星,轻道:“风起了,练功莫要太晚。”
此夜曲中闻折柳。
上官海棠却没料到柳生飘絮来得这样快。她昨日方别过叶相雨,给段天涯写去一封书信,今夜这女子便悄然而至,无声无息。
“天涯说你找我,有事相求。”柳生飘絮说话向是如此开门见山,从不拖泥带水。
“是,我今日要欠你一个人情。”上官海棠似乎也惯了,替她斟好一盏热茶。“若非眼下诸事齐发,义父身边人手紧凑,我也不会……”
“也不会来求我做事了,是么?”柳生飘絮忽打断了她,语带轻屑,又透出几分玩味。
“我知道,自己亏负了你太多。”上官海棠受她一噎,却不见恼色,只将目光遥遥远眺,说得正色郑重。“待替义父铲除了宦官曹正淳,清大明君王侧,届时天下太平,往昔欠过你多少,我都会一一偿还。”
“那倒也不必了。”柳生飘絮忽而笑了,霎时间,这满庭院的残叶,似乎都随之而落。“怎么说,我也是你大嫂。”
上官海棠的脸色便也像这凋零的落叶,寡白得有些可怜。她撑起一个笑来,那样艰涩,从腰间拿下那柄白玉笛,轻说:“再给我吹一遍那首东瀛小曲罢。”
柳生飘絮盯着她手中递过来的短笛,半晌不语,开了口也只道:“许久不奏,我都忘了。”
夜色静谧。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阵,直到温茶也凉,柳生飘絮才抬头,再不多瞧那物什一眼,把眸光偏躲开去。“说罢,这次来……要我怎么做?”
上官海棠撑着那么久的手,也只好悻悻收回来。许多事倘若旧人不愿再提,那便索性算作前尘往事,都随风散了才好。
“三个月后,叶相雨去回刀门决战,我想东厂多半不会袖手旁观,必有大内高手暗中相助。”
“你想让我跟去帮他?”柳生飘絮的面色不知怎么,忽又凌厉起来。“凭甚么你觉得我会答应?”
“飘絮,一刀错练阿鼻道三刀,已成心魔,全靠义父拿内力替他压制,如今天涯守在他身边看着,寸步也离不得,此事……你应当知晓的。而云罗郡主又忙中添乱,不知怎么逃出了宫,义父命我即刻启程寻她,保护芳驾。”上官海棠眉头皱起,显是颇为诸事烦心。“相雨是天下第一庄的人,于公我该助他得报家仇,于私他亦是我江湖知己,章烈华的功夫了得,若再添大内高手,我怕她有何闪失。”
“是,你心中的责任和情义有多重,我向来一清二楚。”柳生飘絮眼色忽暗,不知想到甚么,扬手将那冷茶喝将下肚,一阵冰凉直窜透心。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却道:“可我好像没有非帮你不可的理由。”
“你便看在……”上官海棠脱口而出半句话,硬生在半途吞回了嘴里。
柳生飘絮瞧她面色,将茶盏啪的一声砸在桌上,饶有兴致的问:“甚么?”
上官海棠将头一垂,躲开她的眼神,只说:“看在我大哥的情分上,还盼你贵手相助。”
柳生飘絮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便走,夜风寒凉之下,只听得她冷冷语气,夹雨带叶,飘进门来。
“让叶相雨自己来求我罢。”
金漠经中非只含掌法精深,剑术也有所及,叶相雨研读之下,与自家光阳剑一脉联系起来,实觉大有裨益。
夜里很冷,她也不曾歇息,仍在庭院中苦练。剑掌相交,虚虚实实,剑动之时叶震雨珠飞,掌到之处草伏水涟漪。
没有太多时日,三个月而已,不过报仇的日子,她也不想多等。
她已等得太久。
“刀在意心,纵天地固我,凡心似放鹤,逐风追雨,招式如何,到底都不甚紧要。刀剑之中,这些道理原是相去无几的。”
这似多熟识的嗓音,又带了冷意,叶相雨听得心中一动,收剑回过身来,果然见柳生飘絮空着两手,正立在花株下瞧她。
却不知她何时来的,自己武功不弱,竟然半点未觉,叶相雨想不明白,是这女子功夫底子实在深不可测,还是这夜风太冷,僵了心神。
她今日穿的是件淡绿色衣裙,于这肃杀凛凛的冬日里,平添了几分活意。若非她总冷着一张脸,叶相雨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身处三月春华皆醒之际,温美得如真似幻。
“段夫人?”叶相雨也许自个儿都未曾察觉,说这话时的语声不知怎么,竟上扬了不少。
柳生飘絮走近,面上依旧如万年的冷霜。“你如此练剑,纵使有金漠经在手,便再多个三年五载,也不是章烈华的对手,更何况区区三个月?我这里有一味药,或许于你会是良助。”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黑玉小盒,光看盒子,便知里头物什贵重了。
“只是此药伤身,决战之时服下,可速将你全身内力疾聚丹田,威力更有寻常一倍,内劲流于四肢百骸,愈添强韧,也愈损五脏,你服用过后,切记不可大动七情,药性褪去还需闭门调息三日,以平嚣扈之脉息,否则内伤呕血,重且命丧黄泉。”
叶相雨愣愣的接了下来,问:“段夫人为何助我?”
“我姓柳生。”她的容色似又冷了一层。
叶相雨闻言一噎,腹诽她的古怪脾气,只好道:“是,柳生……柳生姑娘。”
柳生飘絮向她打量了几眼,又继续了上一句话:“就凭你是海棠的知交,这几粒丹,便值得。”
“姑娘与上官庄主……”叶相雨开口便觉后悔,自己也不知为何,忽便想打探起她的事来,分明不该如此,忙又说:“无意多问,失礼了。”
“这药,的确是海棠向我所求。”她似乎并不为所恼,一味在谈正事。“三个月后便去回刀门,你若是一心想要雪恨,此物乃是大益。”
叶相雨心中一阵发暖,低头呢喃:“难为上官兄这样周全……”
她暗赞上官海棠行事滴水不漏,妥当得无可挑剔,正想得出神,耳边只隐隐飘过一阵凉风,再抬头时,庭院中便只剩下一地的落叶,有的正从树梢上摇落,慢慢积在方才那女子所立之处,远看天色,倒如青青柳意,时雨薄雪。
叶相雨不觉间眼也迷蒙,心亦恍惚。
柳生飘絮,这女子好似从不曾来过,踏在自己心上,一如鸿爪雪泥。
久病成医
三个月倏忽便过,叶相雨和师父独孤师太骑马往回刀门的路上,风霜扑面,漫天乱琼碎玉。
“此去……可有顾虑?”独孤师太一开口,嘴唇边登时给呵成了一团白雾。
叶相雨长剑悬在腰间,一手按辔,抬头望这茫茫之色,回说:“不曾。师父何出此话?”
独孤师太微微一笑。“只是觉着徒儿临阵之际,心却不够决豁,好似给栓在这天下第一庄门前了。”她纵马上前,面容无波。“是在盼着甚么?”
此时听风声越发紧了。呜呜作响,倒有几分像人的哀嚎。
天下第一庄的天下第一剑,待去与回刀门修书决战,这本不算小事,但上官海棠身为庄主却没来送行,闻说是为朝廷寻某位郡主,肝脑涂地去了。
偌大座庄子门前,只得孤零零的两人两马,不过这些排场,叶相雨本也从不在意。该来之人未至,却不定有碍大防,有的人不该会来,更反倒令人惦记,这些世事,原也不好说的。
叶相雨眨了眨眼,回过神来,道:“我一生二十载,唯盼今日而已。”将马绳一勒,双腿猛夹马腹,冒风顶雪而去。
回刀门门主章烈华,江湖人称“八臂回龙”,却不知他的飞刀能有多快。叶相雨二十年来一直待想领教,到了今日,她方真正与仇人交手。
“叶家的剑,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我回旋刀下败兵,章某何惧?”章烈华一向是个狠角色,他手下个个虎将顺立左右,亦都骨健筋浮,额间太阳穴凸出,一看便知乃练家子。
寒风凛冽,叶相雨却只裹了一条长袍子,头顶着遮雪的斗笠,她冷笑吟吟,一手将竹笠抛在地下,一手把剑朝面前一挺。
此剑出鞘这刻,何曾想她已等了二十年。
叶家的光阳剑一现,青光似电、黑剑如蛇,眨眼间便缠上了章烈华的手臂。
章烈华疾纵而出,倒挑反手,落地之间,回旋刀疾转,三刀追魂!此时他手下的高手也挺刃来砍,叶相雨手腕轻翻,挽了个剑花,如斩山断水之势,纵挡四人,却听嗡嗡之声大近,刀光刺眼。
独孤师太忙喝一声,迎上举拂尘去挡,叮叮连响,三把回旋刀固然击偏,自己却也给震得内力乱窜,真气受损。
“这厮果然好生厉害!”
惊叹不及说罢,眼见章烈华的飞刀忽又化作数点银光,往眼中洒将下来。独孤师太斗逢大敌,精神一振,将拂尘斜挥,挡开了他这一招,却不知回旋刀一名,正是狠在回旋二字。
叶相雨只听耳旁嗖嗖疾风掠过,便知不妙,应付偌多高手之间,忙喊道:“师父!”
她独个人与十来名狠手过招,见他们式式毒辣,一刀一剑,都恨不能截剁了自己,便知此战当真是生死之争。眼下师父有难,却总不能不顾,叶相雨一咬银牙,将身子在空中如箭矢疾转,同时黑剑挺在头顶,横窜而出,破竹一般劈开了人群。
她管不得后头又蜂拥而来的刀刃,拼命撑着双臂,待将独孤师太接在怀中时,她的身子已十分沉了,叶相雨伸手一触,摸到她心口插着三柄飞刀,鲜血温热,人却早已魂归天外。
“师父!”
可怜还不及哀痛,且听得嗖嗖冷音逼来,叶相雨晓得章烈华又下狠手,抱住师尊的遗身待举剑相抵,却因情绪大恸,未免催发体内药性,内力大乱疾涌,只好先压住乱窜真气。
千钧一发之时,耳且闻跟前叮当直响,清脆之声,抬头一望,一人一刀正与章烈华飞刀疾撞,火花映了她满眼。
是柳生飘絮。
章烈华练功急功近利,为与叶相雨一较生死,三个月来不惜铤而走险,修炼门派禁武,此番大战多损内力,已是走火入魔。
他两眼通红,只觉对方手里这柄长刀中竟有一股极强的吸力,牵引得投出的回旋刀歪歪斜斜,自己一发明明待要了结叶相雨的性命,然这回旋刀所指,却尽给这女子的薄刀尽数牵带了过去。
叶相雨忙抱起独孤师太,与那些伪装成回刀门手下的大内高手拼杀起来。
柳生飘絮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章烈华跟着一转,忽听背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见左肩袍袖已连着肩肉让刀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
这一刀如何伤他,乃莫名其妙,刀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不但来去无踪,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怎不大惊?
章烈华却也并非庸手,刀法狠辣,手中回旋刀锋利异常,连挥数刀,直从柳生飘絮肩旁直掠而过,与她身子相离也只寸许。
柳生飘絮脸色惨白,左手提刀一斜,横削过去。章烈华斗地矮身,刀锋从他头顶掠过,他杀红了眼,退得几步,右手指着叶相雨道:“叶家的,你们有天下第一庄相助,此番是老夫折了,今日我知自己必死,今生也是不能再报仇。嘿,冤冤相报,咱们到阴世再算帐罢!”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往跟前人脖子中抹去。
这一刀是他绝命之招,甚比疾风寒雪。
叶相雨护着师父的遗身边退边斗,听他说这几句话时语气凄楚,不禁移眸看去,且见那回旋刀便要捱上柳生飘絮的玉颈,她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飘絮!”
她手中黑剑急掷而出,如穿杨利箭,当的一声,挡开了章烈华的杀招,继而将师父尸身扛在肩头,欺身而近,双手推出,便冲章烈华心口而去。
这乃是金漠经中的化血神沙掌,章烈华觉得疾风扑面,裹魂而来,不敢硬接,忙掷出一柄回旋刀,正朝叶相雨掌心飞去。
这赤手空拳对上冷兵寒刃,便只有靠内力来阻,叶相雨庆幸自己服下过丹丸,生对这一下,那飞刀竟给她两掌推得反出,嗖嗖擦着章烈华鬓角而过。
柳生飘絮眼疾手快,当即绕他身后,从半道中截住去势,横刀一挥,回旋刀之灵动,调头疾飞,杀人便在一瞬。
章烈华绝没料到,自己竟有一日会死于回旋刀下,他转过身,喉咙上插着飞刀,眼中却只有柳生飘絮手中那柄狭长的东瀛薄刃。
杀人者人恒杀之!真可谓天理昭彰。
独孤师太的尸身便火化在回刀门十里外,隋唐开始,佛家居士亦多火葬,天下第一庄的人敛了骨灰,拿一个金丝楠木的寿盒与她盛了,捧来给叶相雨。
佛教盛行火葬,据说这金丝楠木千年不腐,用来盛独孤师太的骨灰,那是天下第一庄对死者极其敬重之意了。
冬雪飞扬之中,叶相雨服药伤身,这下脸色苍白,却不虚傲然风骨。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柳生飘絮看向她怀里的寿盒,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嘴里却说:“若是想哭,便不需忍着。”
她这么一个漠然之人,不知怎么,竟也会说些凭慰之语。
“金刚经所言,实乃精湛高深,师父肉身虽焚,却是不重皮囊,当作灰烬还归苍天,而知四大皆空。”叶相雨眼圈再红,也始终没有盈泪。“可怜我们吞血咽泪,行走江湖之中,孤绝一生,哪里又是想哭便能哭的呢?”
柳生飘絮闻言微微一怔,抬头看了看穹顶飘下的雪花,一粒一粒,冷得晶莹,她似乎若有所思,良久,方道:“嗯,这话说得不错。”
“今次多谢了你。”叶相雨诚恳道:“否则莫说师尊的遗身,便是我自个儿性命也是难保。”
柳生飘絮淡淡朝她一瞥,不言一辞,既不说甚么客套话,也不讲怎么会来相助的原由。
两人默默立在山坳边,看了好一阵的飞雪。忽然侧旁一股凉风,身边的人提脚便走。
柳生飘絮拿着东瀛薄刀,背影纤瘦,发丝缠雪。
“方才那是替上官庄主道谢——”叶相雨在她身后大声喊了一句,人却已跟着跑近,横挡在她跟前,说:“这下是我自己要谢你。”她凝视着她的脸,就好像看见了章烈华狠手出招之际,柳生飘絮苍凉却血艳的朱唇。
彼时她斗然间见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如今想来,亦是动魄惊心。
“柳生姑娘,我诚心与你相识。”叶相雨眉眼温柔,说的话也十分挚真。“咱们一朝生死并肩,在我心里却有终生情谊,不知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柳生飘絮拿淡淡的眸子看着她,只一瞬间,那嘴角却微不可察的轻轻扬了一下。
“眼下怎么……却不唤我的名字了?”
直到叶相雨躺在天下第一庄的卧房中时,尚还在回思着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戏谑的言语,实在不像柳生飘絮会有的。
就像此刻,这女子正在榻边坐着,手里拿一个青瓷碗,将瓷匙在药汤中轻轻搅着,发出叮叮清脆好听的响声。
叶相雨这一战牵动七情,遭药力反噬,方回庄里便摔了马,内伤甚重,已卧榻将养了好几日。这几日,每每母亲累极时,却都是柳生飘絮在照顾她。
大抵是因着上官庄主的情分罢。叶相雨想,自己在这庄里没甚么朋友,除去意气相投的上官海棠,也无人会来如此关切。
“一直盯着我瞧做甚么?”
柳生飘絮冷冷的目光打量过来,手中的碗里却冒着热气。
“没,只是惊讶于……你竟也会做这些活儿。”叶相雨淡淡一笑,说:“你好似,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一面。也许别人见过,可我却是……却是头一回见。”
“哦?”柳生飘絮眉梢一动,饶有兴致的问:“那是好是坏?”
叶相雨不答,却反问她:“你是说自己这么贤惠是好是坏,还是问我看到了你别番模样……是福是祸?”
柳生飘絮瞥了她一眼,自顾将盛了药汁的瓷匙送到她嘴边,脸上依旧是冷冷漠漠的,说:“那你觉出自己已大祸临头了么?”
叶相雨闻言咧嘴笑了。“我眼下这副样子……只可能是病入膏肓。”说完张口将那匙中的药汤喝了个干净。
“嗯,我瞧出来了。”柳生飘絮又慢悠悠舀了一匙,再送过去,好似十分耐心。
叶相雨这回倒没立即喝下,只问:“你还懂看症?”
“岐黄之道么,我是不通的。不过却有一些病,大概会久病成医。”柳生飘絮微微眯起了眼,像一条摇动响尾,弄得沙沙作响的蛇。
“我看你这病……只怕也轻不了。”
不痛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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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点重重
云罗郡主瞧得瞪圆了眼,惊呼:“相雨,你……你是……”
上官海棠忙喝阻道:“矮声说话。此处并非安全之所,四下不定隔墙有耳。”
“我是想夸她好看嘛。”云罗吐了吐舌头,又朝叶相雨打量了几眼,啧啧称奇:“平日里瞧不出呀,你还没娘娘腔像女人呢。”
上官海棠闻言大是尴尬,生怕她再语出惊人,忙道:“相雨,你先以真实身份保全性命,义父那边,我即刻去向他多讨相助,定将你救出天牢。”
叶相雨点了点头,说:“是我小觑天下第一庄的本事了,上官兄对我……原来早已了如指掌。”
“那是我为庄主的本分。可便是如此,我仍视你做知交。”上官海棠眼见时辰紧凑,不能再说,便道:“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保重自个儿,利秀公主身份有疑,此事已非你一人之密,倘若有人来杀你,那也是于事无补了。除非……他也杀了这牢房里的我们。”
云罗偷偷摸摸走出天牢外时,还在惊艳于叶相雨那副好皮囊。
“海棠。”她见四下安全,心中困惑才终敢道出:“适才你最后在牢房里说的几句,怎么听起来话里有话?”
上官海棠道:“我是刻意说给那梁上之人听的。”
“甚么?方才牢里还有别人?难道是东厂的人?”云罗郡主禁不住啐骂:“曹老狗竟胆敢动本郡主!”
“不,他是来杀相雨的。”上官海棠道:“我故意说那句话给他听,便是要他清楚,眼下就算杀了相雨,利秀公主之事也已透露出去,要他莫再枉费心力。”
云罗奇道:“那咱们还这样走了?你不怕那杀手一怒之下,当真杀了相雨泄愤?”
“他不会的。”上官海棠答得淡然。
云罗郡主颇为不解。“为甚么你这样笃定?”
“因为这个。”上官海棠从袖中摸出一根燃尽的香头来,说:“东厂卫每隔一炷香的时辰便要换岗,这杀手的预备活计做的不错,他在天牢门前和关押相雨的牢房口都插了一枝香,以示自己该在香尽前取了相雨性命,再趁着东厂卫换岗之际,逃之夭夭。”
云罗一看,那香已是燃尽,叫道:“哎呀不妙,香都烧完啦!我们快回去……”
“不必惊慌。”上官海棠阻住了她。“我们来时,这香已烧过一半了,那杀手若真想要相雨的命,绝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云罗这才定下了心,却又奇怪,问:“那他为甚么不杀相雨?”
上官海棠摇了摇头。“这也正是令我费解的。”她眼中忽闪着甚么,淡淡道:“不管怎么说,相雨嘴里的秘密说给了我们,便不再是要她性命的威胁,此时便是那杀手想改变主意,也已来不及了。”
云罗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你方才说那些话,是想告诉那杀手,他就算在我们走后杀了相雨也是枉然,这秘密已不是秘密,除非他连我们一块杀掉。可这是在曹正淳的东厂,如真动起手、引来东厂卫,对两边都没好处,毕竟我们和他都是偷偷摸摸去的,显是不愿暴露身份。”她越想越是心惊,喃喃道:“只怕此人就是利秀公主的幕后主使派来,想杀人灭口的。可他的身份又是谁呢?究竟是谁想害皇兄?”
上官海棠眉头深锁。“此事背后透着古怪,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快些禀报义父,定一个救出相雨的好法子,才是正经。”
护龙山庄总是彻夜灯火通明,仿佛从来无人入眠一般。
便像这深夜里,铁胆神侯仍旧坐在殿中阅卷,不知忙于何事。听了上官海棠来禀,已知晓叶相雨一事之来龙去脉。
他到底冷静,沉吟片刻,只点了点头。
“嗯,此事虽说咱们有底子,可也需得等那利秀公主露出破绽,否则拿不住稳妥的证据,很容易叫人反咬一口,说咱们诬陷皇上的爱妃,更图谋毁坏出云国与大明之和谐,那时定的罪竖可就大了。”
上官海棠道:“是,海棠在想,外国进贡之人物若想进宫,那是需得千挑万选,层层把关,何况是献给皇上的娘娘?这利秀公主背后究竟是谁,竟有如此通天本领,能将他是男子这等大事也瞒得滴水不漏?”
朱无视搁下手里的卷宗,淡淡道:“不排除是曹正淳勾结外敌的可能。你想,他是大内总管,这些事本就在他辖下。”
上官海棠皱着眉头,没有接口。
她只在想:如若幕后主使真是东厂,那当晚牢房中躲着的杀手,既在自家地盘,就算为了躲我和云罗,又何必点甚么香?那人绝不是曹正淳的人。相雨此前又中过迷香膏,那是一门极歹的淫毒,无人来解,她又是怎样好转的?
一时间,她又想起叶相雨脖颈下的伤疤来。
三点并排红痕,介于脖颈和锁骨之间……
“海棠,你在想甚么?”
这声问拉回了上官海棠飘飞的神思,她一抬眼,便见到朱无视微微眯起的眼睛,那笑容分明和蔼关切,但不知怎的,她背后竟给这眼神盯出了一层薄汗。
“在忧心相雨。”她理了理思绪,道:“天牢中都是东厂卫,义父既要出面救她,便等于告知曹正淳,相雨并非他的朋友,东厂先前定也查过相雨的底细,知道她是我天下第一庄的人,只怕在牢中,相雨要吃大苦头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朱无视微微一笑,说:“你放心,义父明日一早便进宫面圣,定在她挺不住前,将人给救出来。”
这夜里,上官海棠睡不踏实。利秀公主一事疑点重重,可她越想越觉明朗,却也不禁毛骨悚然。
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与此事定有关联之人。
忽然,外头窗扉给人轻敲,唬得她身子一滞,问说:“甚么事?”
却是送来的加急密信。
此时已入了四鼓天,丁夜方初之时。
“甚么?”上官海棠披衣起身,读罢以后面色大变,嚯的站起,喊道:“快!备马,我要和义父进宫!”
利秀公主的寝殿中此时围满了东厂卫。上官海棠跟在朱无视身后进去时,只闻到房里浓重的血腥气,云罗郡主也在,面上也是又怕又奇。太医院的老仵作正叩首禀报:“启禀皇上,微臣已验过尸首,此人确是男子无疑。”
明武宗坐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青。“出云国胆敢派妖人来惑乱朕的后宫,真是不知死活!”
他这一吼,在场中人跪了一地。上官海棠也顺之行礼,却听得一个幽幽的嗓音道:“皇上息怒,莫要气坏了龙体。”
看去只见一人微颔着首,面皮寡白,唇却涂得极红,穿一袭深朱色衬黑纹锦蟒衣,头戴漆纱制三山帽,一副宦官打扮。
他不说话倒还好,这一开口明武宗倒更怒火上冲,喝道:“曹正淳,朕还没问你,你身为堂堂大内总管、东厂督主,进贡献妃之事本由你全权处理,为何这利秀公主是男是女你都弄不清楚,如此疏忽职守,你居心何在?”
曹正淳忙叩首:“奴才请罪!此事定会彻查,还望皇上容奴才宽限几日。”
明武宗冷哼:“如今死无对证,你怎么查?带着你手下的人……自去领罚罢!”
东厂的人给呵斥走了,朱无视这时才终于开口:“皇上保重龙体。利秀公主一事,我护龙山庄也有失职,甘愿受罚。”
“此事不怪皇叔,谁会想到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是……”明武宗一回想便不禁心有余悸,顿了顿,又问:“利秀既非女子,那当日朕下令抓去天牢的那个狂徒……”
朱无视道:“实不相瞒,那人名唤叶相雨,是天下第一庄的人。臣敢担保她绝无冒犯皇妃之意,这其中怕是有甚么误会。”
云罗郡主忙插口道:“是呀皇兄,相雨是我的朋友,那天是我让她去盯着利秀公主,瞧瞧那女子究竟有甚么古怪,何曾想反被妖人构陷,打入了天牢。”
“是你?”皇帝倒是奇了。“你又调皮行事,好端端的,去查利秀做甚么?”
云罗便开始侃侃而谈。
“呐,这些你们大男人便不懂了,利秀公主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女子特有的羞婉气质。她进宫当天,在宫门口无意撞到了海棠……”说着拿眼朝上官海棠一望,“此事你还记得否?”
上官海棠道:“确有此事。我彼时正急入宫去见义父,无意冲撞了娘娘,还向她赔过罪。”
云罗点了点头,道:“当时海棠可是唬得不轻,连声低头告罪,自然看不到那利秀公主脸上的神情,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她既是献给皇兄的女子,又是养在深闺的公主,该知何为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海棠看起来文弱了些,可总也是个男子嘛,她那样一头扑进人家怀里,怎能半点面不改色,微微也不红一下脸呢?加之太后失踪之事,我才觉得她古怪,正好当晚遇见了相雨,她功夫又不错,便心血来潮让她去替我看看,不意却惹了大祸。”
上官海棠听她又拿自己比拟,不禁嗽了两下,小声道:“郡主……”
朱无视笑了笑,道:“这些女儿家的模样,也只有你才能识出。所幸郡主误打误撞,还真揭破了诡计。如今妖人虽诛,可幕后黑手却未现身,乌丸也逃之夭夭,想必亦难躲灭口之祸,自今日起,臣会派海棠做皇上的暗卫,时刻保护圣上安全。”
云罗也趁机求道:“皇兄,眼下事情都已清楚了,你就放相雨出来嘛,老实说,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又怎会非礼皇妃呢?”
皇帝闻言一怔,不禁看了看铁胆神侯,又望向了上官海棠。
“相雨确是女子,只是行走江湖,不得已做男儿打扮。”海棠一五一十禀明。
明武宗没有说话,兀自沉吟着甚么,几人也不敢再多言。
过了半晌,才终于闻得金口一开。
“皇叔说得对,这妖人定是给他主子杀人灭口,可出云国与大明一向交好,该不至派人来暗害于朕,此事尚需详查,还有太后的下落,想必如今妖人一死,用不了多久便会水落石出的,至于天牢里头那个叶相雨……”
他叹了口气。“也罢,随你们去,朕累了,甚么男男女女的胡涂事,再也休提。”
叶相雨给放出天牢这一日,外头难得见了骄阳。她自黑漆漆的牢中走出,双目都不敢直视,微眯了眼,才瞧见门口立着的一个人。
“走罢,马车停在外头,你娘亲在车上等你。”
这语声熟识又冷淡,叶相雨听得一凛,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的问:“你……你怎么会来?”
柳生飘絮穿着淡绿色的曳地裙,发髻绾得好看,脸庞给光阳轻照,越显动人之色。
“你这是甚么语气?”她板着脸,打量起披头散发的女子叶相雨来,眼中忽明忽暗的,不知在想些甚么。
叶相雨便道:“你惊讶我竟是个女子么?”
柳生飘絮不答,却玩味的说:“海棠没亲自来,而是让我代劳,你好像失望得紧?”
叶相雨只觉眼中给骄阳照得太暖,禁不住都有些湿濡起来。“不,我又是失望,又是欢喜。”
“欢喜?”柳生飘絮奇道:“喜从何来?”
“我在天牢的时候,还以为……外头的一切人事物,都再见不到了。”叶相雨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丝笑容,轻轻道:“眼下见了你,便觉得真好、真好……”
柳生飘絮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眉梢一动,微微侧过了脸去,问:“那失望却怎么说?”
叶相雨笑道:“我只是失望……你我虽有一场朋友交情,可你却非要等得了人家的嘱托,才肯来接我。行走江湖的人,交朋友到这个份上,我叶相雨也算是一败涂地了。”
柳生飘絮这才转回头来,道:“我可没说……在海棠来找我之前,我没备了车马去接你娘。”
叶相雨眼前一亮,仿佛这天穹顶上的片片暖阳,霎时间都照进了心里。
于是她说:“那……我们回家罢。”
夜潮巨鲸
利秀公主一事后,铁胆神侯即命上官海棠进宫保护皇上,明武宗也不扭捏,当即赐她做了御前侍卫,官居正五品。
“御前贴身侍卫?”归海一刀听闻这个消息时,难得变了脸色。“那你要有段日子不离宫了?”
上官海棠笑道:“也非一直如此,出云国一事但凡查清,我便归来。”
归海一刀又不说话了,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甚么。
段天涯走近替他把脉探了探内息,皱眉道:“一刀,你又不静心了。”
归海一刀冷哼一声,兀自坐到一边,索性谁也不理会。不过他这副脾性大家并非头一天领会,倒也不至多怪。
段天涯送上官海棠出护龙山庄时,春寒正凛。
“太后已经找到了,就在利秀公主寝殿的地窖中,和许多大酒坛子关在一起。皇上大怒,勒令义父一月之内彻查此事,给圣上一个交代。”
天候尚冷,他说话时口中也不禁呵出白气,娓娓道来:“巧的是,前日我收到从前在东瀛的师弟小林正传来的消息,他说三年前,沿海的巨鲸帮请柳生家及伊贺派来训练他们的侍卫,小林正代表伊贺派前去,而柳生家的代表,是柳生十兵卫和乌丸。”
“乌丸?”上官海棠吃了一惊。“那不是利秀公主的贴身护卫么?”
段天涯道:“不错,乌丸有一个弟子,擅于扮女人,后来做了巨鲸帮李天昊的干儿子,相信就是扮作利秀公主的人,义父已命我着人查清此事。”
“乌丸和他徒弟假作出云国使臣入宫行刺,这与巨鲸帮定脱不开干系,还有柳生家……”上官海棠觉出此事的不寻常来,她又想起利秀一事中的种种疑团,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大哥觉得,飘絮会与此事有关吗?”
段天涯摇头。“不该。她当年为了帮我和雪姬,甘心背叛柳生一氏,弄得无家可归,断不至那般。”
上官海棠幽幽的道:“但愿如此。”
段天涯便问:“你好像不太信我的话?”
“不是,大哥我无论如何都信得过的。”上官海棠话锋一转,道:“我记得你从前在东瀛学武功,是拜在伊贺派门下的,是不是?”
段天涯点了点头。“眠狂四郎,正是恩师。”
“哦?若是师从扶桑剑术第一高手眠狂四郎……”上官海棠问:“那也一定习得他伊贺派的放血降温之法咯?”
“不错,那是师父得意之学,有解毒疗伤之奇效。”段天涯彻底奇了,问她:“海棠,你究竟想说甚么?”
上官海棠淡淡一笑。“没甚么,只是在想……大哥有没有教过大嫂这门功夫呢?”
“当年我带飘絮坐船出海,躲避柳生家的追捕,后来不得不分头而行,我请小林正将她送到蛇岛之前,唯恐那岛上人烟稀少,毒虫蝮蛇居多,待再伤及到她,便当真传过她这放血降温之法。”段天涯沉湎往事之中,又是好奇,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怎的知道?”
上官海棠此时可真是恍然大悟了,关于先前一些事,她瞧得越来越清楚。但说到底,总还有几处想不明白,而她心中涌动的不安却在示警,仿佛若再继续追根究底、得知真相,未必是件好事,这种脊背发冷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终于没有吐露。只巧妙的岔开了话茬子,说:“大哥,我只是想说,此次去查出云国献妃之事,你可有人选?”
段天涯稍稍一愣,随即笑道:“还是你思量得周到。义父是命我彻查,可你适才也见到了,一刀的景况不妙,若无我日夜守着,多半他就要出乱子。左右我是走不开了,原本这次找你来,是想让你代劳、跑一趟巨鲸帮,哪知你又做了御前正五品侍卫,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一个人可劳烦了。”
上官海棠道:“听闻巨鲸帮中奇人不少,尤是总阁长老李天昊极擅用毒,他的毒又与中原寻常所见不同,都是自海蛇、奇鱼体内提炼而来,不好以草药相解,若是有伊贺派的放血降温之法傍身,那便多些把握。”
“你已想到我意在让飘絮前去。”段天涯叹了口气。“即便幕后之人同柳生家或有往来,但我心中总不信她会与此事牵连,反觉得累她跑这一趟,倒像是逼她去面对亲父亲兄,好生过意不去,可又实在没了法子,是以此刻尚在彳亍。”
“我倒觉得,让大嫂去不见得便是坏事,她也不一定要暴露身份,大可改装易容。”上官海棠灵机一动。“大哥若是置不下心,我倒有一名人选,可以随她同行。”
“是谁?”
“相雨——叶相雨。”
护龙山庄门前空荡荡的,段天涯闻言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两人默默待了好一阵。
“海棠。”他忽然开口,“大哥有句话想问你。”
上官海棠便笑:“甚么事,这样欲言又止的?”
段天涯唇瓣一动,终于还是说了。“一年前我与飘絮成婚,你为何不阻拦?”
上官海棠的面色蓦地白了下去。她好像有些手足无措,扯出个干笑来:“说甚么笑,我……我还能不让大哥成亲么?”
“我都知道了。”段天涯说得有些急切,声音也颤:“那日我去天下第一庄,听到你和飘絮说话……只是我便不懂,为甚么——海棠,若是你喜欢她……”
“没有。”上官海棠打断了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我没有,大哥。”
原来春日里风也可以这样大,吹得凛冽入骨,好像没有甚么旧事前尘,是其呵之不散的。
叶相雨出发那日,还不忘到先师独孤师太的灵牌前去拜了几拜。娄梦卿看着她纤瘦却挺拔的脊背,问道:“这次又是甚么惹祸及身的事?”
“娘——”叶相雨回头唤了声,“我此番是去做正事,大约得离开一月上下,您在庄里住,有上官兄派人照看,我心甚安。”
“娘好得很,有没有人服侍都惯了。只是相雨,娘不想你牵扯进朝廷之事,咱们江湖人就算刀口舔血,那也过得快意恩仇,可一旦身陷庙堂之内,便是处脱身不得的漩涡。”娄梦卿道:“我晓得你要报上官庄主的恩情,也明白若非天下第一庄,章烈华的仇恨咱们一生难雪,可身为一个母亲,总不想提心吊胆、无穷无尽的担心你。”
叶相雨软下语气:“娘,我还欠着天下第一庄一条人命,女儿答应你,待我杀了曹正淳,咱们便回家去,再不涉险了。可眼下我的武功还不够,金漠经即便高深莫测,冰冻三尺也绝非一日之寒,我还需静候良机。”
“杀曹正淳……你答应了?”娄梦卿吃惊道:“上官庄主不是说让你三思后行么,你怎么就……”
“娘,你当还这份情是件容易事么?那天下间赖上天下第一庄的人可不多了?”叶相雨叹道:“万大官人、铁胆神侯,这二位庄子的幕后东家,哪一个是简单人物?我深知皇族和商贾,都是绝不做亏本买卖之人,此番是杀曹正淳,若我推诿拒绝,保不齐下次要杀的更难下手。为了双阳庄的血仇,我横竖都是一个搏字,却又有何好顾虑的呢?”
娄梦卿呆坐了会子,缓缓道:“你说的对,咱们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事到如今……也唯有一步一观了。只祈祷我儿万事能逢凶化吉,此番安平归来。”
叶相雨伸手抱了抱她,说:“娘亲放心,并非我独子个儿去,有人一道呢。”
巨鲸帮在东南沿海,自京城去,得走水路。叶相雨为掩人耳目做了乔装改扮,上官海棠早命人买下一艘海船,再添十来名水手、舵工,便算是出海做生意的商贾了。
不过对于要和人假作夫妻这件事,叶相雨总不禁心有怦然。只因眼下她这位“夫人”,偏偏是那令她念兹在兹的柳生姑娘。
原先上官海棠告知她此去同行之人时,叶相雨尚不知自己竟会如此定不下心神。言说她与柳生飘絮出入过几回生死,算是朋友情分,本不该这样不安,可甫一开船,听到随从小厮张口唤她二人:“公子、夫人”时,叶相雨还是情不自禁的红了耳根子。
很没出息。叶相雨,你这样很没出息。
她在心里暗骂自个儿,一面装得淡然,推开船窗向外望去,只见碧海青天,心旷神怡。
一路上柳生飘絮话语极少,就算开口,也是冷冷淡淡。叶相雨有些小失落,便更殷切待她,想着自己一颗暖心,总能亲近些二人的关系。她不是为了甚么,只是想同朋友多说些话,毕竟从来相识的友人,也只得柳生飘絮一个如此漠然,倒叫人好不习惯。
这日船到福州海面,赶上海潮,巨浪涛涛,叶相雨自小长在中原,没见过这等阵仗,禁不住伏在船舷边,喊道:“飘絮你瞧,好大的浪!”
柳生飘絮淡淡瞟了一眼,又兀自低头拭着那柄贴身的薄刀。叶相雨好不没趣,摸了摸鼻子,恹恹的坐到一边。
柳生飘絮瞧了她的神色,微微一笑,顿住手道:“怎么,叶姑娘生我的气了?”
这话正好说中了叶相雨的心事,她脸上一红,道:“不敢,我是嫌自己不会说话,一路上都闷着人。”
“是么?”柳生飘絮眉梢微挑,说:“我倒觉得,叶家公子连路上待夫人殷勤得很,若是云罗郡主那样的小姑娘,多半就给你讨去了欢心。”
“……”叶相雨腹诽这女子金口不开则矣,一张嘴便如此拿人死穴,一想到自己连途自认不着声色,竟全都给她看在眼里,一时尴尬,咳咳嗽了几声,索性认输:“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此时海浪声越发大了,说话声尽皆掩没。柳生飘絮指着窗外,嘴唇开合,似乎又讲了甚么,叶相雨听不清她的话,只能朝她手指向外看去,只见右首有一艘大船,船身雕成一头巨鲸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身弯弯,便似鲸鱼的尾巴。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二人所乘海船似乎猛地被抛了起来,叶相雨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也要腾空而起,继而又狠狠落在船舱中,失去重心的往一边滑。
“当心!”
危急之时,她下意识伸手去拉柳生飘絮,忙将人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聋,但觉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款款握在掌心,垂目时,与她脸庞正咫尺相对,霎时之间,仿佛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一时竟尔呆住。
柳生飘絮见她满脸喜色,又是发怔的直勾勾盯住自己瞧,浑不顾窗外打进来满头满脸的海水,不由转过头去,骂了一句:“呆甚么,还不放手!”
叶相雨给这一声啐得如梦初醒,慌得放开了她,猛地里站起身喊道:“对……对不住!”
话音未落,坐船又是猛一下晃,她哎哟一声,头顶撞在船舱角上,只觉天旋地转,头晕脑胀,一个侧身,摔倒在船舱之内。
再看去时,柳生飘絮惨白的脸颊偏向窗外,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淡淡晕红,仿佛比晚霞千里更胜其美。
明月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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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心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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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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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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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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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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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旧事
归海一刀逃走了。
便在段天涯和上官海棠捉回他的第二夜,还未将人扭送回庄,也没等到神侯归来,归海一刀便又发作了狂性,无人拦得住他。
得知这个消息,江湖上与其有仇之人即刻举行了“屠刀大会”,就连少林、峨眉等武林正派也跟他们组成“屠刀大联盟”。归海一刀又身居朝廷要职,东厂督主曹正淳也来插上一脚,把杀死朝廷命官之罪扣在他头顶上,信誓旦旦,待将凶嫌捉拿归案。局势不妙,铁胆神侯如今已进宫面圣,不知皇上将如何定夺。
据说归海一刀大发狂性之由,是他在梦中,又梦见了自己杀父之仇的真相——是他娘亲,亲手杀死了他的父亲。
“归海一刀的母亲……为何要杀死她的丈夫?”叶相雨头一次听说时,也惊了一跳。
“你看到一刀发狂时的模样了么?”是上官海棠回答的她这个疑问。“他的眼里只有杀戮、恨意,全没半点人情味,那便是阿鼻道三刀之魔性,他父亲当年,也练就了同样的刀法。”
叶相雨听她所言,恍然大悟。“归海大侠的母亲,是为了除去江湖祸害,大义灭亲!”她唏嘘不已,直叹:“至亲之人,亦是至仇,这换来哪一个人身上,都是极不好承受的。”
相雨今日难得穿回了女装,一袭素白裙裳,衣襟上有赤色绣纹,并着同色腰带,手中仍是青光黑剑,衬得整个人明丽又不失英姿。
反正护龙山庄今日,不会出现柳生飘絮的身影。
想起那日误认她身怀六甲,叶相雨便不禁窘红了耳根。不知怎么,晓得飘絮并没真正有了身孕,她竟莫名有些欢喜似的。
不过柳生飘絮的确身子不好了。说是害了不轻的风寒症,需卧榻静养。待此间事毕,兴许去探一探她罢。相雨心里想着,听到身边有个声音说:“义父他是自愿入天牢的,你知道么?”
叶相雨转过头去,见到上官海棠正立在自己一侧。她忙收拾了诸般缭绕的心绪,问:“为甚么?”
“为了一个女子。”
叶相雨想了一想,道:“素心?”
上官海棠不答,只向她抬了抬手。“走,咱们去水阁坐一坐,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些话要同你讲。”
二人并肩往护龙山庄的大道而行,连途亭台院落,假山花草,片片幽静。
坐在水阁中时,嗅着桌上的茶香飘飘,叶相雨禁不住问:“上官兄有何话待与我说?”
上官海棠小口嘬了下茶,缓缓的说:“这世上传说有着三颗天香豆蔻,那是一种奇药,三十年方结一次果,每次只有一颗。吃了它,再重的伤势也不会恶化,但所食之人会永远沉睡,直到有人找到第二颗天香豆蔻并喂之服下,方可醒转。”
叶相雨不知他神神秘秘,卖的甚么关子,便问:“那么若服下了第三颗呢?”
“三颗皆吃过后,人便可以不死不老,得长生了。”
“所以当年,素心姑娘之所以变成了活死人,便是因着神侯给她服用了第一颗天香豆蔻。”叶相雨并不愚笨,即刻想到他言下之意,又问:“那她又是为甚么死了呢?”
上官海棠道:“这本来是义父的私事,先前他只与我一人提及,不想天山之巅、天池之后,装着素心姑娘的棺杶还是被东厂的眼线察觉了,他们暗中派人偷走了红木棺材,以致我被义父猜忌,罢免官职。不过如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
周遭寂寂,海棠的声音悠远,伴着风声,清澈又幽宁。
“当年义父虽是先帝的十三皇子,却喜好在江湖上行走,他听闻武林中有位唤作天池怪侠的高人,曾在其坟墓中留下两本武功秘籍,若能得到练就,便将在天下难逢敌手。他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闯荡,只为寻到天池怪侠的坟冢,途中结识了一个侠士,名唤古三通,江湖人称‘不败顽童’。”
“不败顽童?”叶相雨倒是听笑了。“那这位前辈的脾性,一定顽皮得很了。”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古三通此人以武为痴,性子活脱玩闹,与义父成为知交好友。二人多历艰险,最终在天池之内得了两本秘籍。”
叶相雨问:“那么他们又是如何结识的素心姑娘?”
上官海棠道:“古三通其实有一个指腹为婚的表妹,当时他和义父二人在天山之下各修神功,古三通那日练功正到了重要关头,恰逢其表妹来探望,便托义父代他去迎接。”
叶相雨恍然大悟。“古三通的表妹就是素心,神侯对素心便一见倾心了,是么?”
“你猜的不错。素心姑娘,是义父这一生的美梦。”上官海棠吐出一口气来,似叹非叹。
“既然素心已是古三通的未婚妻子,神侯身为结义兄弟,总不好将心迹表明的。”叶相雨说着这话,也不知想起了谁,眼神一明一暗的,看着上官海棠。
眼前这个白衣公子,也是自己的结义至交啊。
“义父是不曾说,一直强自隐忍,可古三通却是个武痴,时常为了练功而冷落素心,义父那样深爱素心,实在见不得她受委屈,便在素心孤零零一个人时,花时间去陪她。”
叶相雨眼前一亮。“所以日子渐久,素心姑娘也喜欢上了神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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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上官海棠却摇了摇头。“素心姑娘是个认真的女子,她想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不该断不作数,义父虽好,她心里便是清楚,也始终不逾礼数。真正令她死心的时候,是她见到古三通和另一个女子在一处的那天。”
“另一个?”叶相雨吃惊不已。“这不败顽童不是个武痴么?不意他竟也会有心属的女子?”
“那个女子,原是天池怪侠唯一的徒儿,从小无父无母,被这高人拾到收养,授她武功。在天池怪侠身故之时,她才不过十七的年纪,在天山之巅为先师守灵,便是在那里,结识了来寻秘籍的义父和古三通。”
叶相雨听得津津有味,又问:“神侯他们去取她师父的秘籍,她竟也不拦?”
上官海棠道:“这便是天池怪侠一个怪字的由来了。此人性情古怪,思量总与常人大相径庭,他认为两部秘籍该得有缘人练,方能发挥其精妙之处,所谓上乘武功择人,而非人挑武功,便是如此,是以他竟不将两本秘籍传授给亲徒弟,反倒置在坟冢里,放出传言去,等待有缘人来。”
叶相雨笑道:“那做他的徒弟,还真是有些亏。”
上官海棠却说:“不,天池怪侠另留下一套秘籍予了他的徒儿,据义父所说,那女子的功夫,绝不在他和古三通之下。”
叶相雨点头道:“这么说我倒有些懂了,古三通既是武痴,自然更喜欢那能与他日夜切磋武艺的姑娘,而非不懂半点武功的素心。”
上官海棠叹了口气。“或许便是这个原由罢。总之那次之后,素心姑娘便彻底寒了心,对义父似有冰消雪融之意,但也不曾说破,毕竟名义上,她仍是古三通的未婚妻子。”
“流水无心,她若真放下古三通,选择了神侯,那也无可厚非。”叶相雨认真想了想,这样说道。
“可她始终彷徨难决,直到古三通练功走火入魔,连杀八大门派一百零七人,义父为平江湖恩怨,不得不与他刀兵相见。那日,他们相约在天山之巅决战——”上官海棠幽幽吐言:“义父和古三通的绝技皆来自天池怪侠,相较下难分胜败,那场决斗,直打了三天三夜……”
“最后是神侯赢了罢。”
“是赢了,赢了半掌。另外半掌,打在了挡在古三通跟前的素心身上。”上官海棠凝着相雨,道:“我想那一刻,素心已做出了选择。”
叶相雨也心头一震。“她选了古三通,所以才玉陨香消的?”
“义父怎能眼见她死,便给她服下了先帝御赐的一颗天香豆蔻,悬住她的性命,再用一块千年寒冰,冷冻着她的尸身。”上官海棠道:“也不知义父从何处寻来了第二颗天香豆蔻,竟让素心又醒了过来。”
“那个与古三通要好的女子呢?”叶相雨没漏掉任何一点疑惑。“决战之日,她没有去么?”
上官海棠眨了眨眼。“那姑娘当时已有了身孕,未去天山之巅。古三通战败,便遵守他与义父之约,甘愿此生被囚天牢。尘埃落定之后,义父去寻那女子时,却发现她不知所踪,连着腹中孩儿,一并不知下落了。”
“这古三通还当真是为武而痴、为武而死,也是一位令后世唏嘘的奇人了……”叶相雨听完这个故事,敛下眉头来,轻声说:“素心姑娘如今和神侯在一起,我猜她也并非真正快活。”
上官海棠一凛,随即又叹道:“其实我也这样子想。毕竟当年,她选择了对古三通舍命相救,只可惜……古三通却是流水,待她……始终不能回报一心。”
“上官兄……也有喜欢的人么?”叶相雨忽然开口,上官海棠也微微一怔。
“怎么这样子问?”
“没,没怎么。”她又低下了头,闷闷的喝光一盏温茶。
上官海棠眉头一挑。“你觉得,我和当年的古三通一样?”
叶相雨没有说话,嘴唇平平的,倒显得冷意。
上官海棠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向我质问这一句话,是在替飘絮忿忿不平么?”
叶相雨闻言一愕,像是给这句问惊异得不小一般,道:“甚……甚么?”
“世上的人,大多瞧不清自己的心。”上官海棠道:“便拿素心姑娘来说,若言古三通是她指腹为婚的宿命,义父却是救回她性命之人,在这二者之间,她自认始终纠结于心,难抉难定,却不知在生死攸关之际做出的选择,那才是她真正的心意,这一点……我想义父和她,时至今日也没看清,亦或是看清了……却装作不知。”
“她不会是素心。对于自己的心,她向来清楚。”叶相雨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至少——比我清楚。”
上官海棠看着她起伏的神色,说:“我倒觉得,她和你一样,是越来越不知自己的心了。”
叶相雨闻言一怔。“甚么意思?”
“相雨。”上官海棠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真心实意,想着有哪一日,你能让她也喜欢了你。”
叶相雨怔凛了脊背,脱口道:“我……我不曾……”她给人一语道破自己都不曾深挖的心思,登时一张脸憋得扑红,竟说不出话来。
上官海棠微微一笑。“我看到你这副样子便晓得,天下间若有人能得你一心,那定是极欢喜甜蜜的。相雨,我今日找你来说这么多,便只想让你记住我的话——”
“一生匆匆四季,便早一日随心而活,也少一日抱憾终身。”
从护龙山庄内堂出来,叶相雨几乎逃也似的越走越快,适才上官海棠的一番话令她不知所措,内心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问:我当真有那般心思么?可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她心烦意乱之时,在山庄的层层树影中,却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如烟似雾。
“你是……”女子坐在花廊下,正抬头看庭院飘飞的落花,见有人匆匆走过,便将眼看了过来。
叶相雨顿住了脚,正欲开口,却听她动人的嗓音又道:“是无视手下的那位年轻女侠。”她仿佛已想了起来,说:“宴席上我曾见过你的,你姓叶,叫作相雨,是么?”
“难为素心姑娘记得。”相雨上前朝她行了一礼,适才方听过她的故事,眼下再看她时,便多了些怜惜的意味。
素心却摇了摇头。“也不是,我这一梦睡得太沉,方醒来不久,这几日见过的许多人都记不下来。可不知怎么,在我瞧见你的时候,便能想起来你是谁,就仿佛是……在我睡着之前,便已见过你了。”她仔细看着相雨,似乎待将那眉眼都望穿。
可她成为活死人之时,叶相雨只怕都还未出生,这又如何可能?
于是她又淡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我胡言乱语,你别在意。”
三通遗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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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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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般成全
叶相雨醒来时,天光已熹微。她眨眨眼,并没见到昨夜睡前头顶的树叶。
她猛地纵了起来。
这里分明是房芷君那妖女所在的洞穴!
怎么会……她昨夜与柳生飘絮说完话,二人便回树下各自安睡了,这下心思陡转,猛向左右看过,果然不见了人。
妖女又在作怪!
叶相雨忿忿的想。她大踏步在洞里乱走,一面喊:“房芷君,你出来!”
喊声在空空的洞穴里回荡了一阵。
“你看来很是想我,便一刻不见,就如此失魂么?”
那个女子倚在石壁边,嘴角挂着戏谑。
“你把人弄哪里去了?”叶相雨没了好气,提掌便欲打她。
房芷君却不慌不忙。“你可以试着动一动,若提得起半丝真气来,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叶相雨果觉丹田里空空如也,内力一点儿也使不出了。
“卑鄙!”她恨恨的盯着她啐言。
“你也可以骂我,我不在乎。”房芷君挑着眉头,脸上是怡然自得的神气。“那姑娘的功夫似乎比你高不少呢,可惜她眼下受了伤,否则我的如梦散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放倒她。”
叶相雨牙关紧咬。“我二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如此为难使计,究竟想要甚么?”
“你是没与我有甚么仇怨,怪只怪……你是天下第一庄的人,更甚……还懂得金漠经。”房芷君叹叹然的说:“至于你喜欢的姑娘,那是被你带害了呢。”
叶相雨闻言一凛,急道:“她跟天下第一庄和金漠经都没相干,你有甚么只冲我来便是。”
房芷君冷笑吟吟:“师姊说过,天下男儿皆薄幸,你这下说几句信誓旦旦的谎话,以为我便会感动么?”
叶相雨容色冷峻,立得却如飒飒风中一株修木,经得过细雨微尘。
“你爱信不信,总之你若肯送她到紫山之巅,我这条命,任你宰割。”
“你当我不敢么?”房芷君冷笑一声,扬手夺了她腰间黑剑,挺而便是一刺,剑光寒意,戳破了叶相雨的黑袍,穿进了她的血肉。
“我此时挑断你脖颈大筋只在翻手之间,死到临头,你还有何遗言要交代么?”
那剑尖当真刺在了叶相雨的肩头,穿皮肉而过,鲜血突突直流。
叶相雨竟也不胆怯,反而挺直了身板喊道:“盼你重诺,我便死而无憾!”
房芷君看着她的脸,似乎想从那湾幽深的黑泉中瞧出甚么。她手中力道丝毫不松,剑锋更反而稍稍偏得半寸,几乎要从叶相雨的筋脉中横割过去。
温热的血已沿着剑锋滑下来,滴滴坠落。青筋上一阵冷凉又刺痛,叶相雨的身子已开始发抖。
房芷君却在此时兀的将剑抽出,又迅疾点住叶相雨肩头大穴止血,说:“我不杀你。”
叶相雨惨白了脸色,捂着肩膀,也不知这房芷君用的甚么阴损剑法,似乎挑伤了她的筋骨,弄得心肝五脏也发起疼来。
“那我们方才定的约,还作数么?”她仍不忘问这一句。
“还惦念着你那心上人啊。”房芷君这一句像是感叹,又像是惊奇。“我可以送她去紫山之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叶相雨抖着嘴唇,没了内力又受此伤,已是在极力支撑。“你又有甚么鬼主意?”
房芷君舔了舔嘴唇。“你把金漠经交给我,我就放你的姑娘出去,怎样?”
“秘籍我没带得在身上。”
“那你带我去天下第一庄。”
“你去那里做甚么?”
房芷君想了一想,道:“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我师姊与天下第一庄的人比武,自认不敌,才将金漠经拱手献上。今日可不巧了,我拿了你去找上官海棠,她不给我秘籍怎成?”
“你说那金漠经是你们的?”叶相雨虽知金漠经高深,却从不知其来历。
房芷君的俏脸却已罩上一层怒色。“不错,这口恶气,我今日便要替师门讨回来!”
叶相雨心想:果然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天下第一庄是那样好闯的么?我眼下倒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昂然道:“好,那么你只管扯了我去。”
“不急不急。”房芷君这下倒反而不慌不忙了,悠悠的将叶相雨那把宝剑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嗖的一声,又插回她腰间剑鞘中,动作疾若闪电,令人竟瞧不清楚。
叶相雨几乎都要以为,她上回落败于自己,八成便是这女子的试探之计。
“咱们出这寒碧潭前,我还要你的一样东西。”房芷君双臂抱成怀,像是打量一件玩物似的朝她看过来。
叶相雨犹恐她再生甚么鬼主意,问道:“你要甚么?”
“别板着脸呀,我又不是甚么毒蛇猛兽,只不过想……”房芷君忽然走近,将素手滑进了她衣襟之中。
“你做甚么?”叶相雨将心一提,狠狠瞪着她。
“你——”房芷君倒抽了一口凉气,抽出手来,怔怔的退了几步。“你是……你是个……”
叶相雨砰砰狂跳的心可算平静了些,冷哼道:“偏你眼力见差,这样近也瞧不出来。”
其实也怪不得房芷君,她生在这寒碧潭下,极少出江湖上去行走,便只在每年三月三那日,会随其师姊踏足武林。只因她杀过些人,手段又毒,江湖上便将她传扬得魔头般可怖。
想来她杀人,一是由于脾性刁钻泼辣,二便是对人情世故心思极端。如今面对叶相雨这个扮了近二十年男子的人,认不出来也算情有可原。
“好你个臭丫头,胆敢撒诳戏弄我!”房芷君恨的牙痒,忽然推出掌来,直冲着叶相雨心口覆上。
黑袍本就给她适才伸手拂得松开,眼下房芷君纤手盈盈,触在那肌肤之上,也不知她掌心有甚么,叶相雨只觉心口一股刺痛,像有千根小针同时刺入般,继而眼前一黑,到底人事不知了。
寒碧潭幽深千尺,护龙山庄里,却从来云波诡谲。
“向来这社稷总有二虎相争,方可平天下,如今一虎已死,圣上恐怕难安了。”段天涯负手立于白玉石阶上,似叹非叹的道。
上官海棠手里握着折扇,捏得指节发白。“说起此事,我如今仍是心有余悸。义父大计在胸,却怎么也不该瞒着我们几个义子。当时大伙都认为他不在了,哪知他竟死而复生,破棺而出,给了曹正淳致命一击。原来义父早定下巧策,先前不过是麻痹敌人的苦肉计,他如此步步为营的心机,便叫我也纳罕。”
段天涯也深有所感。“不错,身为他的义子,跟在他身边这样多年,那日还真是头一次见识到他有那般深沉的心机。”
“或许他本就是如此,只不过从前没将那份心思用在我们身上罢了。”上官海棠将扇面一展,说得字字见血。“为成大事,不择手段,这便是皇家、便是权心。”
“不幸你的朋友,便遭于这次权斗之祸,至今下落不明。”段天涯说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还有飘絮……”他忽然偏过头来,问:“你担心她么?”
上官海棠欲言又止,似有愁肠百转,深深的拧了眉,叹道:“若说我不担心,大哥也万万不会信罢。”
“既是如此,当初你便不该让我娶她。”段天涯也浓眉紧皱。“海棠,你这样做,又置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于何地?”
上官海棠没有答话,她怔怔的凝着远处,看那流云卷着凛风,于天穹边连成一线。
“你我的兄弟情分,海棠没一日忘过。只是大哥,我很快便没有再这样……光明正大说着担心她的权利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也是虚凉的。
段天涯惊呼:“你……你答应了义父?”
“义父说,那是皇上的旨意。”
“我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上官海棠道:“世人说君心无常,却真正是有些道理的,你我又怎能窥破?再说此番义父奏请迎娶素心姑娘,又何尝不是在给皇上出难题?说到底,这件事左不过是两方各退一步,不至将局面闹得太僵罢了。”
素心不过是个漂泊江湖的女子,当年先帝在时,便因她身份低微,不允十三皇子朱无视纳她为妃,如今小皇帝若要应这婚事,便是逆了先帝之意,大大为难的。
要皇帝应允这样一件难事,也该是有条件的。
段天涯忿忿的道:“他们是都各退一步了,到头来,也不知谁得了这海阔天空!”
“大哥,就如你所言,从前是一山二虎,皇上尚可借此平彼,如今曹正淳一死,咱们护龙山庄一门独大,试问皇上怎能不防?”上官海棠苦笑了笑。“他放心不下义父,想寻机牵制,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义父的左膀右臂入手。眼下一刀仍没有下落,便是寻回了人,他又是那么一副失心疯的模样,你也已成了婚,是以皇上会有那道口谕,我还真不讶异。”
“是,咱们兄弟三个,便只剩下你了。”段天涯想了想,又问:“你之所以答应,是为了向皇上表明咱们护龙山庄的忠心?”
“也不全是。”上官海棠正色道:“总之我心意已决,此举是为了护龙山庄,说深些,也是为了云罗好。”
“你从来都只顾着别人好,自个儿怎么样,是没半点紧要了。”段天涯似乎有些气恨,瞧着他如玉的脸庞,上头满是执拗,自知已不必再多说甚么。
他鼻中哼了一声,道:“好,好,你铁了心要在此事上荒唐,那是任何人都规劝不得,只是你既然提了云罗郡主,便也该去问问她,愿不愿意陪着你荒唐!”
上官海棠坐在郡主府中时,耳边还回荡着段天涯的这句话。
“娘娘腔,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云罗坐在她对面,拄着下颌道:“相雨和段大嫂还没寻到,你这几日恐怕是寝食难安了——”她伸手似有似无的在上官海棠眉间一抚,又说:“瞧这眼睛,都是红丝。”
上官海棠微微一怔,似要躲开,又没躲。“郡主,我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云罗笑道:“神神秘秘的,你且说啊。”
上官海棠薄唇微抿,挤出一句:“郡主有喜欢的人么?”
云罗一愣,粉颊微红,低下了头。“忽然问这个做甚么,当然没有啦!”
上官海棠松了口气。“那你是不是一直想出这皇宫内院的金丝笼?”
“想!做梦也想!”云罗头点得跟拨浪鼓相似。
“那若是……”上官海棠犹豫道:“若是要你远嫁和番,就此便可离开京城,你愿意么?”
“甚么?”云罗惊呼:“从一个金丝笼,换到另一个大铁笼,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要不要!”她心思机敏,眼珠子咕噜一转,大声说:“海棠,你快老实跟我说,皇兄他……他是不是要把我送去……”说着又猛地里纵起身来,将那桌上的葵瓜子碰撒了一地。
“哎哟!”且听她自言自语的大叫一声,喊道:“我说这几日母后怎么老让我去她那,整日里便说些女大当嫁的言语,却原来他们早暗戳戳定了我的婚事,要将我嫁给番邦的大胡子!”
云罗急得两眼一红,险些儿要哭出来。
上官海棠忙拉住她。“别嚷、别嚷,皇上素来宠爱郡主,就算是到了当嫁的年纪,但凡京中有合适的才俊,又怎舍得让你去和亲。”
云罗却不听,一时悲从中来,只捂着脸哭,深觉自己乃天下头等哀怨的郡主。“甚么世家子弟,我可不稀罕,嫁了他们,左还不是困在这京城里,一日都不得解脱的,那我……我是活不成了!”
上官海棠无可奈何,连声唤她:“郡主、郡主!”她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你且听我说。既然你不愿远嫁,也不肯做京师的笼中雀,我便有个法子,让你再不用锁在这皇宫内院,还可以去江湖上浪迹天涯。”
云罗本异常委屈,待听了她这话,忽而止住了哭,两眼亮汪汪的问:“那是甚么法子,你快说!”
上官海棠深吸一口气,微启唇齿,只说了一句话——
“你不如……便嫁了我罢。”
易冷烟花
叶相雨迷迷瞪瞪的醒过来,浑身却动弹不得,肩膀上火辣辣疼,微张一丝眼帘,也是给睫毛遮住了,瞧来恍似闭目。
然后她便看到了房芷君。
“师姊,你为何不让我去天下第一庄?”这个妖女着了一身大红裙装,脸上忿忿然,更衬其刁钻泼辣之感。
她对面背立着一个女子,梳黄冠、披道袍,手中擒一柄拂尘,身量又纤又长。
“你晓得那其中的深浅么?便往里闯。”这声音四平八稳,似乎毫无情绪起伏,却又透出三分嗔怪,六分关怀。
“我手里还有人质。”房芷君朝这边挥了挥手里的九节鞭,道:“这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天下第一剑。”
两个?
叶相雨眼皮突的一跳,想偏头去看,却扭转不得脖颈,只能恨怪这妖女最后那一掌,究竟对自己做了甚么。
“上官海棠的人?”那个道姑打扮的女子微吃一惊,继而又沉了声说:“当年我技不如人,自甘献上宝书,那本是江湖上一场义诺,如今你要讨回这笔账,也该堂堂正正去较量,寻这么些个法子,岂非让师门蒙羞?”
叶相雨闻言倒是稀奇,想:不意这妖女还有个正直的师姊。
房芷君却对此不以为然。“但凡是我所图的,想方设法也要得来。师姊,金漠经到手便是胜了,又管他用的甚么手段!”
那道姑沉吟一阵,仍是道:“这样不妥。”
房芷君脸色一变,喉咙里冒出一串尖笑来。“好!那你便去做个好君子,待师父百年之后,再对着她老人家的灵位去忏悔告罪,怨怪自己身为弟子,如何却害得她死不瞑目!”
“师妹!”那道平静的嗓音竟也难得带了恼意。“你使这阴损手段,才真正让师父气死!”
呼呼的山风吹刮而过,那道姑的低吼散在风里,反而娓娓不绝,缭绕在耳边。叶相雨心中一喜,暗道:此处风大气阔,莫非已出了寒碧潭深崖?
此时又听那房芷君叹了口气,说:“你要我今日去天下第一庄明斗也罢,胜了固然是好,败了那也是自找的,我苦练个几年,当再去讨教。只是……”
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忽然眯了起来。
“好歹也得杀了这两个人才是。”
叶相雨闻言倒提了一口冷气,自己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妖女要提兵杀人,岂非翻手之易?难道当真便就此身首异处不成?
“慢。”有人开口说话了,却是那道姑。“这两个人,你取过东西没有?”
房芷君拍拍衣襟。“早取好了,在我身上。”
“嗯,那么你动手好了。”
这一句话又平又沉,像说着甚么再寻常不过的言语,何曾想却是一道杀人之令!
便在此时,有甚么嗡嗡作响,正极快接近。不如蜂子之嗡鸣,却更像刀锋破风之音,且还非只一道,而是往四面八方同时袭来。
当的一声,第一块东西撞上了房芷君的九节鞭。她抬起一看,又惊又奇:“花瓣?”
那花瓣正插在她鞭鞘之中,没入几寸,这本该是刚刃铁刀方可为之象,但这片桃粉色的东西又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花瓣无疑。
花香缕缕而飘,那道姑声也惶了,呼道:“是上官海棠!”
房芷君闻言一凛,大喝声:“来得正好!”
“不对……不对。”那道姑定住心神,却说:“你听,除去这暗器外,还有马蹄声,少说便有上七十个高手。”
房芷君却不畏惧。“怕他怎的?”
“上官庄主暗器已出,人却不见,我总觉得古怪。”那道姑道:“何况东西在你身上,不好打斗,先回去再说。”
“怎能就此退缩……”房芷君还欲争辩,却已给拉住便走,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喊声:“师姊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却是直冲下而坠去。
原来此处便是紫山之巅的百丈悬崖,这两个女子却如生了双翮一般,毫不惧怯的纵身下跃,其中古怪秘法,怎不令人称奇!
叶相雨大难不死,撑着眼皮最后看到的,便是上官海棠那身如雪白衣。
初三这天乃是黄历满日,最好婚嫁。
云罗郡主下嫁神侯义子,旁人怎么看来,这都是一桩极好的喜事。
郡主之夫诰命宗人府仪宾,原本该造仪宾居第,可上官海棠身为天下第一庄庄主,那庄中好水好景,实并非寻常府邸可相媲美,便再建三五座仪宾府,也不及其广敞气派。
加之这场婚事,又是帝盼早成,未免夜长梦多,索性圣上金口一开,郡主便在天下第一庄里出嫁成礼,是以才赶得上此喜事临门。
这晚的京城里虽遍是灯红绸飞、声声贺炮,却总有冷清之地,冷清之人。
这人便坐在庭院中,扶着一株梧桐树呕吐。吐的是满嘴苦涩,满心荒唐。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找个好大夫过来瞧一瞧。”
叶相雨一手轻抚她脊背,眉头皱得很紧。
“没必要。”柳生飘絮喘了几口气,脸庞喘得醺红,说:“它不常犯,胃肠上的老毛病了,无大碍的。”歇过一阵,又问:“你没去婚礼上喝喜酒,跑到我这里来做甚么?”
“那里的酒不好喝,我过来看看你。”叶相雨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这样作答,继而又望着她不好的脸色,叹了口气。“腿骨长得怎么样?”
“其实能下地走路了,便就是有些瘸脚,见不得人,才坐这轮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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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想不出小半月,便能好全的。”
庭院里很静,静得可以听到隐隐的喜乐声。那是从何处传来的欢忭?竟能这样醉人伤心。
“你自回来,便没和她多说过一句话,房芷君的事诸般神秘,却也不曾开口提。其实……总归你们还是知交好友,此番……也是她救了咱们。”柳生飘絮嘴唇一动,艰涩的说:“你便用不着这样,也用不着……觉得我可怜。”
远处的礼炮声淡淡传来,天际转而忽明忽暗的一片,一时红黄,一时蓝绿,映在面上,仿佛要将每一个见到这烟火的人也染上喜庆。
叶相雨便看着她脸庞投过的彩影,胸口禁不住一阵发烫,说:“我不晓得你们从前是怎么样的,但我知道一个理,若是这世上有甚么只让你寒心,便索性忘记了好。”
柳生飘絮听罢勾唇一笑。“你有你的道理,我这也有一句箴言,想不想听?”
“你说。”
“这世上没有无辜之人,只有天真之人。”
叶相雨心念一动。“甚么意思?”
她却没有再深谈,只望着天边一轮银盘,幽幽呵了口气——“这良夜如斯,我却偏偏犯了倦,你说可不可惜?”
叶相雨也顺着抬头,看这薄月朦胧,眼下烟花已冷,只觉处处都是寒凉。
竹听夤风,更敲鼓紧,一夜几人安睡?
云罗坐在榻上,手里抱着个锦缎软枕,看向桌边擒着酒盏的人。
“娘娘腔,本郡主跟你成这婚,你……你也是知道的,待会儿可不许……不许过来动手动脚。”
上官海棠放下酒樽,微微一笑。“放心,你便是准我,我也不动你一个指头。”
“为甚么?”云罗面色一变。“本郡主不够美么?”
“那倒不是,郡主国色芳华,够得上一等一的美人儿。”
“那又是为了甚么?”云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而抃笑:“哈!我晓得啦,你……”她眯起了眼,悄声悄气的说:“你该不会是有隐疾罢?”
上官海棠哭笑不得,一时来心中所愁所苦,到底给这活宝淡祛了几分。
“你就当我是有隐疾好了。”
云罗嘟了嘟嘴。“神秘兮兮,不说就不说。”她自个儿缩到床里去,头上凤冠顶得歪歪扭扭,霞帔也斜到一边,浑身装容都不成样子。
有人吹灭了烛火,登时室内漆黑一片。
云罗只觉身边的软榻微微陷下去一块,忍不住便大声惊呼起来:“你……你干嘛?”
“嘘——”上官海棠将食指放在她唇上,低声说:“保不齐有宫里人在外听房,你可莫嚷。”
云罗撅了撅嘴,腹诽也不知这黑灯瞎火的,她是怎样瞧见自己的脸,一面倒真没喊了,只默默褪了凤冠华服,随手抛在地上,又摸索着扯过锦被裹住自己,才说:“喂,我问你啊——为甚么要答应娶我?”
“那是皇上的旨意。”上官海棠淡淡道。
“你先前到郡主府来劝我的话,是真的么?”云罗靠在里墙,轻问:“若我不嫁你,便会嫁给世家公子,甚至远嫁番邦,是不是?”
这问话换来一阵沉默。
半晌,才听声道:“曹正淳死后,很多事都变了。”
云罗闻言一怔,到底便是懂的。“皇兄猜忌护龙山庄,才将我指婚给你的。他想靠我来牵制神侯的膀臂,甚至还想纳为己用,对不对?”
上官海棠叹道:“郡主自来聪慧,便看甚么也透彻。”
“我早该知道,这天家里……哪里讲得多少至亲之情。”云罗自嘲笑了笑,道:“若是不嫁给你,自然便该嫁给有用之门,或是大将军府,或是异族皇室,凡于皇家社稷有益的人家,都有可能。”
她平素瞧来不理世事,可长于皇家,怎能不知人心自古凉的道理?尤是在这帝王之家,只会更甚百倍千倍。
原来云罗郡主,日常再怎么看来无忧无虑,享尽富贵荣华,却也始终是只金丝笼中的凤凰,活得从没自在。
上官海棠想到这些,也不禁心口发酸。“郡主,我今夜向你许诺,待平息了护龙山庄与圣上之事,定送你浪迹江湖,再不囚困于此了。”
云罗却不如往常那般欢欣鼓舞,只垂了声儿,说道:“那谈何容易。经过此番赐婚,连我也不敢十成十的信皇兄了,你便当真信得过你义父么?”
“义父多年来为国尽忠,诛杀曹贼,也是免于江山社稷落入宦腌之手。说句实话,帝王疑心,实有些寒咱们的心了。”
“但愿如你所想,皇叔他真的忠君忠义。”云罗叹了口气,说:“其实甚么皇权江山,于我这无心的小女子又有多少干系?若是可以选择,我宁肯不生在这贵胄皇家,反倒逍遥自在。”
“至少你还能信我。”上官海棠思量宽慰她,搜索枯肠间,还想到了一个人。
“还有相雨,你不是与她最为投机么?她也是个江湖中人,将来你若振翅高飞,不定还能与她把酒问月呢。”
“那么你呢?”云罗偏着脑袋,盈盈的眸子看向她。“你此生……最想要的是甚么?”
上官海棠纤瘦的身板一颤,屋子里晦暗不明,只有云罗幽幽的双眸,亮得出奇。
轻阖上眸子,一时又多怅然,惘中杂悲喜。
上官海棠似乎见到了片片花丛锦簇,乱迷人眼,耳畔和风许许,将谁发间的淡淡清香卷裹相依,掌心触到的,那是如水肌骨,也如水一般凉、一般握之不住。
忽然屋外一阵风拂过,仿佛有人轻推窗扉,却也打开了梦中人一颗灼心。
云罗便在这一片宁和里,听到有个声音柔柔的说——
“天高地远,但求可仰首……共看明月。”
白鹭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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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豆蔻
“相……相雨?”上官海棠给她一句话噎得险些儿岔了气,尚待再说,便听云罗已惊叫了起来。
“你看——”她索性站起了身,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底子,便在洲头的阑干上几乎要纵得老高,纤纤玉手指向天穹,喜喊道:“好几只大白鹭呢!”
眼见那行白鹭冥冥去迟,好似贴着头顶嗖嗖而过,云罗也欢欣鼓舞,抃掌笑呼。
上官海棠生怕她千金之躯,如此任性胡闹,待有半点闪失,忙在下头出声提醒:“当心些。”
云罗却玩得兴起,脚下虚虚浮浮,竟也不惧,眼见那身子歪歪倒倒就要下落,她反而笑盈盈的道:“快接住我!”
她纤瘦的身子当真往下就倒,青丝与薄披飞扬,便如这景色里一朵最是娇艳的花儿。
上官海棠忙张手臂,云罗整个人便扑倒进她怀里,格格娇笑,任由这人抱了个满怀。
这具身子不重,托在手里,就像是捧着一束春日明花。恍惚间,便化作了漫山遍野的灿灿,有馨香扑鼻,虫鸣唧唧,有谁和谁在紧拥,将彼此烙在岁月之上。
云罗勾着她的脖子跳下脚来,站定在地,却见她一脸发怔,不禁拍了拍她肩头,笑说:“你这甚么神色,简直和那天上的呆白鹭一模一样!”
上官海棠兀的回过神,待看清跟前的人,才松了口气。“不是说了莫要胡闹,你又……”
“哎?打住!”云罗伸手一指,点在她嘴唇上,正色的说:“戏折子上不是这样写的。”
上官海棠一愣。“甚么戏?”
“便是才子多情的折子啊。”云罗俏皮的眨了眨眼。“你没看过么?这时候你该说些哄姑娘家的话,像是‘仙子芳踪何来,惊为天人也’——”她学着戏台上的生角捏着嗓音婉转一唱,又笑嘻嘻的道:“你说一句,瞧我会不会也和花旦一样脸红!”
上官海棠颇为无可奈何,低声说:“我的郡主娘娘,你可少读些那天方夜谭的话折罢。”一面拉住她的手,道:“我看咱们还是早些回去才是。”
“别,别急呀……”云罗哪里肯依,两人拉拉扯扯,方走过石拱桥的青板地,便见到叶相雨推着轮椅立在桥头,脸色晦暗不明的看着她们。
那轮椅上坐着一个人,身着淡绿衣裙,于这洲头阔天朗云之下,越见清减骨立。
上官海棠心中一震,忙松开了牵着云罗的手,不知该说些甚么话才好。
倒是云罗先跳到前头,粉颊尚有些玩闹后的扑红,朝跟前招了招手,说:“可巧,你们也来这里看白鹭么?”
叶相雨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上官海棠,眼色中倒有几分冷嘲讥屑。
云罗有些尴尬,却更多的是若有所思,看了看上官海棠,但见她脸色苍白,眼眸已低垂了下来,看着青石板地,不知在想着甚么。
“郡主。”
出乎逆料,几个人中,竟是柳生飘絮冲她点了点头,算作行礼,又将目光平平的移过,薄唇轻启,对着那白衣人唤了一句:“上官仪宾。”
上官海棠的脸色十分难看。她尽力端着镇定,想要当作没有听见那一句话,在原处手足无措了一阵后,竟又牵起了云罗的手。
“该回去了。”
她扯着懵懵懂懂的云罗低着头路过,叶相雨似听到她补了一句:“对不住,告辞。”
云罗的嚷嚷声越来越远,拉走她的那个人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叶相雨瞧见柳生飘絮并没有往后看,她只是静静坐在轮椅上,仿佛适才种种不过是吹走一阵清风。
风过无痕。
不过很快,叶相雨便察觉并非如此。只因柳生飘絮的眼睛不是浑浑无神的,她眼下正稍稍偏了点头,在盯着自己看。
顺着那道似浓非浓的目光,叶相雨便看到了自己腰间的那柄青木短笛。
“这东西……”她好似有些羞臊,像是给人戳穿了心事,一时涨红了脸,支吾着说:“谢谢你送给我。”
“你一直带着?”
叶相雨点了点头。忽然间她明白了柳生飘絮盯着这笛子看的原由,心头便如给针一刺,说:“我不会摘下来的。”
柳生飘絮淡淡望了她一眼。“有朝一日,你也会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忽觉眼前的光阳一暗,原是叶相雨挡在了她跟前,下一刻,她人已蹲了下来,竟握住了自己的手。
那片暖日便恰好洒在柳生飘絮的脸上。
然后她听到叶相雨轻轻叹了口气。
“飘絮,我不会。”
看着她眸中倒映出的自己,柳生飘絮竟一时瞧得发了怔。
洲头的白鹭击水而飞,洒得芦苇荡上坠落滴滴露珠,听起来,便像是冰消雪融。
归海一刀终于有了下落。
他被抬回护龙山庄时,两条胳膊只剩下了一条。据说是神侯大义灭亲,亲手斩了他的右臂,又托万大官人颇耗财力,抚安众亲,才得以平定这场纷乱。
这看似不是多么重的惩罚,可此生再不能用右手使刀,对于一个刀客来说,便如同没了神魂一般。江湖上的人自然晓得这个理,即使是朝堂中人,也不得不卖给万三千和铁胆神侯一个薄面。
上官海棠去看他的时候,归海一刀正坐在榻上发呆。他极少肯这样浪费光阴,拿他的话说,便是“少一刻钟练刀,就迟一刻习成”,不过如今,再是甚么绝学刀法,他也练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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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怪义父,他这么做,也是想保全你一命。”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右袖,上官海棠也不禁鼻子一酸。“阿鼻道三刀本也是邪门武功,你断臂之后,正好将那魔性彻底祛了。这些日子,我和大哥,还有你娘亲,我们都很挂念你。”
归海一刀眨了眨眼,没有接话,只问:“你当真娶了云罗郡主?”
上官海棠倒给他问的一愕。“那还有假?”
“义父竟同意了?”
“便就是义父让我那样做的。”
“怎么会……”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上官海棠听不清,便问他:“一刀,你又在自言自语些甚么?”
归海一刀一言不发,他的脸色沉沉不大好看,忽然他站了起来,左手还提着那把刀。
“你又要去哪里?”上官海棠自然得拦住他。
“去查清一些事情。”没有多余的半个费字,他说话向来如此快而准,就如他的刀。他曾经的刀。
上官海棠只好劝他:“你不能出去。虽说看在义父和万大官人的面子,那也是保全你留在庄内。现下外头都埋伏着要杀你的人,出了这护龙山庄,便是千锋万刃之祸。”
归海一刀冷冷道:“若他们有这本事,那便让他们将我千刀万剐好了。”
“说的甚么丧气话?”
有个人走了进来,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
“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还要我教你怎么珍惜么?”
归海一刀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倒也不再逞强闯出,闷闷的坐回榻上,单手抱着刀发怔。
上官海棠终于松了口气,迎着来人走出房门,一面说:“义父今日碰上甚么好事?这样神清气爽的。”
朱无视真是欢喜的,对于归海一刀的胡来,他也没有多怪,笑了笑,说:“皇上今日早朝时,对我与素心的婚事……似有松口。”
“真的?”上官海棠眼前一亮。“那可再好也没有了!”
朱无视点点头,又看向她。“那么你呢?郡主那边知道了么?可有甚么难处?”
“她还不知,目前一切都好。”上官海棠对于这婚事,到底还是不愿多谈。于是她转而问道:“素心姑娘近来身子怎样?”
朱无视叹出口气。“便是贯来的虚弱,赛华佗说,她一年之内,必须服下第三颗天香豆蔻,否则……只怕不妙。”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海棠知道了。”
护龙山庄自诩掌握天下密报,无一不涉,眼前堆着的上万卷宗,每一卷都是价值千金。
“这些卷宗里,当真有天香豆蔻的下落么?”饶是叶相雨性子不急,也在这堆积如山的书卷里找得心焦嗓燥。
上官海棠也皱着眉头。“目前只找到一卷,里头还仅提了一句:‘塞外小国天香国进贡天香豆蔻三粒,帝以其一赐于皇十三子’,再没多的了。”
那天白鹭洲头的事,两个人都不提,叶相雨却也不是甚么揪着不放的人,该做正事的时候,便好好做。她心知身居庙堂的难处,虽在心里不甚苟同上官海棠欢新弃旧,不过也只是这样想想罢了。
毕竟那也不关她甚么事。就像柳生飘絮所盼望的,她实在用不着怎样。说起来,上官海棠、云罗郡主,哪一个又不是她的好友?
这时一个庄护低着头快步走进来,递给上官海棠一个纸团。
庄主做事的时候,若非紧急密报,不得打扰,这是庄里的规矩。可上官海棠怎么看这皱巴巴的纸团,也不像是甚么加急密报。
她摊开纸看时,叶相雨瞄到纸团背面,画着一个大大的乌龟,便已心知肚明,笑道:“郡主娘娘有甚么密报?”
“是百花灯会,请咱们前去一会呢。”上官海棠揉了揉太阳穴,将纸团攥在掌心里,同那庄护说:“你去回了郡主,就说今夜我与相雨身有要事,不得作陪。”
那庄护倒也为难,犹豫道:“郡主说了,仪宾不去,今夜便要天下第一庄……鸡犬不宁。”
上官海棠皱了皱眉,对云罗的任性胡闹无可奈何。
倒是叶相雨在旁哈哈大笑:“她兴许还真有这本事。”她拍了拍上官海棠的肩,说:“横竖咱们也累了,上万卷宗要看,这一夜之间也寻不出,便去陪她一会子又何妨?”
百花灯会实是水上观灯,试想平湖明月,其中星星点点,各式各样,大多是莲灯、云灯之类,放眼看去,便如百花缭乱,何其美也。
叶相雨和上官海棠来到渡前,远远便看云罗在朝她们挥手,不少侍卫扮作家丁守在左右,几人上了舫船,小厮们早将船头灯火燃得通亮。
云罗这夜披着一方蓝绸镶银白边的薄披,大抵是惧夜凉,她搓了搓手,说:“可算来了!快跟我进去。”一面过来,一手扯了上官海棠,一手挽住叶相雨,将人往舱里拖。
“不是说看灯会,怎的到这船舱里来了?”上官海棠不明所以。
舱中火炉烧得馨暖,案几茶盏,放了四人坐的蒲团,案后有个屏风,叶相雨眯着眼睛,似乎见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影。
“郡主还请了谁来?”
云罗放开了手,对着二人道:“你们且跪下罢。”
但见左右侍从拉开了屏风,那个人的脸便清楚映在这灯火之下。这是一个男子,叶相雨曾见过他的,当初去寻天山雪莲时,有幸与他说过几句话。
上官海棠自也是识得的,一时间两人皆吃了一惊,对视一眼,各自拜倒。
明武宗这次微服出宫,着了件玄色锦衣滚金边华袍,龙颜肃穆。“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众人围在小案旁。皇帝自然端坐主上位,郡主坐在左下首,海棠和相雨再分坐其下首左右。
云罗给大家亲自斟了热茶,不知怎么,今夜的她难得乖巧安静,只在递茶给叶相雨时,冲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可怜叶相雨和上官海棠此刻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不知君心何测。
明武宗小口嘬茶,又抱着茶盏温了温手,才幽幽的说:“近日里,皇叔与朕……倒是生疏了许多。”
叶相雨闻言一怔,上官海棠也唬白了脸,伏身在地,说道:“皇上……”
“你不必着急为他辩护。”明武宗冷笑了笑,眼神瞟向上官海棠,幽幽的说:“他这样步步心机,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不想竟连自己的义子也要诓进去。”
叶相雨闻言一凛。“皇上此话怎讲?”
明武宗又抬茶饮了一口,讳莫如深的说:“皇叔折腾这么桩婚事,左不过是为着一样东西,一样你们日夜苦寻的东西。”
叶相雨心念一动,脱口而出:“天香豆蔻?”
红颜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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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衷不语
素心还是服下了第三颗天香豆蔻。上官海棠送去的,说是自云罗郡主那里得来。
朱无视并不愚蠢,他当然能猜到海棠得到天香豆蔻时,小皇帝兄妹会对她说什么话,不然这个义女眼下又怎么会紧皱着眉头。
“怎么,觉得义父太不近人情了?”
上官海棠走在护龙山庄的庭院里,听到旁边的朱无视问话,停下了脚步,低着头。
“海棠不敢。”
“不敢,却不是不想。”朱无视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义父晓得这层关节你迟早都会料到,可是小皇帝咄咄相逼,却也是千真万确的。本王拿着十大将军的谏书,并非是想威胁他,而是被他逼到无计可施了,你明白么?”
上官海棠皱着眉头,回思那日明武宗说的话,一时还真不知该置信于谁。
朱无视似是瞧出她的徘徊,又道:“你不知,就在我请十大将军联名上书前几日,皇太后亲自出马,已召见过本王,劝我不要迎娶素心,怕丢皇室的人,那态度可谓十分强硬,就差搬出先皇留下的上方剑,当场诛除了本王!”
他说得激动,说得心里忿忿难平。
“本王只不过想娶心爱的女子为妻,这又有碍甚么江山大统了?海棠,你也是个多情人,便不能体会义父的那种折磨么?”
这句话他自认讲得精明,多少便能获取一些共鸣的。
可他并不清楚听者心里复杂的感情,对于一个曾经痛彻心扉的人来说,这才是诛心之言。
上官海棠身子猛地里一颤,才艰难从喉咙里磨出一句:“我当然能,还体会过不止一次。”
护龙山庄里太静了,连她心里破碎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到底,你还是在怨恨义父让你娶云罗郡主之事。”朱无视的措辞却好像始终如一,他甚至还说:“我并没有骗你,刀悬于脖颈,不安圣心,护龙山庄便没一日安生可言。”
上官海棠却再也听不下去。“义父之命,当年我没有违背,那是因为你告诉我无路可走,如今云罗之事,却当真是退无可退了吗?”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天香豆蔻,只因实在不愿拿这个铁证来和朱无视撕破脸皮。而且就算她说了,朱无视也会有百般说辞来辩解。
一切都太累了。
上官海棠在郡主府里,一直呆坐到了夜幕时分。没有回天下第一庄,是因为不想再费心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有婢女进来点了灯火,添上香茶。
云罗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对面。“我先前就猜想,你娶我是别有所图,可笑连你也被蒙在鼓里,皇叔他可好狠的心。”
上官海棠缓过神来,唇瓣一动,道:“说实话,朝堂之事向来风云变幻,义父于我恩重如山,皇上又是真龙天子,牵涉大明社稷,他们如今不合,真让我不知该信谁、帮谁。”
云罗眉梢一动,“你这么说……也是觉得皇叔有意谋反了?”
“我从未这样想过。”上官海棠垂着眉。“也期盼不会是这样。”
“天香豆蔻你今日拿了去,全在皇兄一片纳贤之诚心,我知道这种小义小惠,与皇叔的养育大恩不可相媲,但是海棠……”云罗顿了一顿,说:“你总要念及我是你的妻子……”
上官海棠闻言一凛,淡淡道:“不论怎样,我都会护好你的。”
“我也要你护好皇兄。”云罗却道:“因为我们好歹还是一家人,若是将来,你我有了骨肉……那也是皇兄的侄儿侄女……”
“云罗……”上官海棠脸色很不好看,张了张口,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为干巴巴的一个字:“我……”
“我知道你喜欢段大嫂。”
云罗一针见血,似乎又扎在了她的心上。
“那天在白鹭洲头,我冷眼旁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等女儿情长的事,我好歹也是个女儿家,回去想一想,到底猜了出来。”
上官海棠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如纸,她不敢正视的低垂下眼睛,说:“那都过去了。”
云罗却道:“可是她已经嫁了人,你都还念念不忘。”
上官海棠嚯的站起来,又双腿下跪,叩首道:“海棠罪该万死。”
云罗叹了口气,轻轻的说:“我并非要治你的罪,当初嫁给你,也是为着有朝一日能脱困樊笼,可如今朝堂局势剑拔弩张,我不能眼见皇兄有事,方知身为皇家郡主,也有不可逃脱之责……”
她扶着海棠起来坐好,又淡淡一笑,续道:“你喜欢谁,心里念着谁,我都不会管,但求来日宫变之时,你我夫妻情分未断。”
上官海棠眉头一皱。“郡主这是在替皇上招兵买马?”
云罗苦笑,只说:“你如此想我,那便如此罢。”
两个人又默默对坐了半晌。眼见那茶水由热变温,再渐渐染上凉意,烛台噼啪炸了一下。
云罗拢了拢自己的头发,道:“既是为了江山社稷,万事皆可倾,那我要求你做一件事,你也肯答应我么?”
上官海棠心底一沉,问:“什么事?”
“我以为当初嫁给了你,便不会再做这皇家政斗的筹码,可怜却还是逃不过……”云罗忽然站了起来,在她跟前,把自己的外衫褪在了地上,然后又伸手去解中衣的系带。
“我是个郡主,一出生就注定命不由己了。”
她的脸色很苍白,动作却很快,上官海棠不敢再任由她脱下去,忙喝止道:“郡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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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罗却没有停顿,将自己褪到只剩里衣,少女清纯的肌肤如雪,就这么若隐若现。
她看着她,轻声问:“当时你让我嫁给你,说的话还记不记得?”
上官海棠当然记得。她说可以让她逃脱金丝笼,自由自在。如今却是食言了。
云罗却已说得泪盈眸眶:“我是金丝雀,离不开这皇城,但为什么连这件事你也不肯做?海棠,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你要我死么?”
上官海棠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衣袍,拢在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郡主,如果我可以的话,断然不会不帮你的。”
云罗怔住。“你……甚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只轻轻拉过她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风动竹飒飒。
叶相雨眼看着那师太手里的拂尘往自己手掌上缠,然后伤口就刺刺的疼,拂尘尖已被血迹染红。
这位师太的内功可谓深厚,需知想以物为介来储血,岂如易事?可她当真这样用内力把叶相雨掌心的血吸在拂尘上,然后再将拂尘收回眼前一绞,那滴滴的血就如拧衣服似的被接在了一个小瓷瓶中。
“你究竟在做甚么!”叶相雨大惊,手掌心还在流血,而这诡异的师太却已悠悠然收好了瓷瓶,也不管那拂尘尖上斑驳之色。
“你的金漠经还练不到家。”老师太站在她跟前,那声音听起来却飘飘很远,怪有些阴森。
“尚等菩提子开,明心见性,凡所缘者,可承无量!”
睁开眼睛,叶相雨倚在树干上,隔着层层的树影,耳边还是回荡着那个神秘师太的话。
当天她取走自己的血,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出现过。这件事叶相雨当然也没有跟别人说,不只是因为这番经历太过离奇,更多是由于,她也已经很多天没和唯余的几个朋友碰面了。
朝堂内外,处处明争暗斗。皇帝和朱无视的一战,或便不远了。上官海棠和云罗郡主身处其中,自然无暇分身,就连叶相雨的母亲也劝过她早日抽身,莫要陷入朝堂争斗。
叶相雨虽说身负小皇帝的密令,却也大可不做,带着娘亲远走高飞。
可那样就是背信弃义了。毕竟皇帝确实赐了她那枝天山雪莲,叶相雨绝非知恩不报之人。
她不敢告诉母亲自己还打算去做那么危险的一件事,也已经开始动脑子,想着怎么最安全的去达成。正如那个古怪师太所言,她的金漠经还没练好,不能硬拼冒险。
明媚光阳中,有人轻轻的走了过来,走进这片林子。
脚步声在十几丈开外,叶相雨才听到,可见这是个内力很不错的人。倚靠在树干上望去,那个身影很纤细,是一个女子。
她一步步走过来,就像春樱花般美好。
叶相雨飞身下了树,跃在她跟前。
“多日不见。”
她总是喜欢穿一身黑袍子,脸上却笑得明媚,每每让人见了,心头都觉得洒进了阳光。
柳生飘絮的腿骨已好全了,习武之人伤筋动骨,本就好得很快。可她陡然间见到叶相雨时,脚下还是踉跄了一步,然后又立得很稳,眼神却不看她。
“是多日了。”
叶相雨对于她的冷淡天性早就习以为常,好像这个女子都不曾开怀的笑过,又或许在自己遇见她前,是曾有过罢。可惜无缘得以一见。
“这么匆匆忙忙,要去哪里?”叶相雨尽量让自己不去幻想,摆出一副友人的姿态来和她闲话,这样至少有一个人能轻松一些。可下一刻,她却盯住柳生飘絮的脸,皱起了眉头。
柳生飘絮被她的目光烧得偏过了脸颊,却还是被叶相雨瞧见了。
“你左边眉骨上青了一小块。”叶相雨问:“怎么弄的?”
“没留神自己碰到了。”她低敛着眉,那块淡淡的青色映在光阳下,果然微不可察,瞧来的确是处轻伤,难怪叶相雨没有一开始就看见。
可是叶相雨不信。
飘絮是个武林高手,就算再冒失,也总有内力在,怎么会把自己撞成这样?若是她在撒谎,那么便是人为所致,可是谁又能伤她?
“你心里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柳生飘絮眨了眨眼,默默听着她的话,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叶相雨却听得心头一酸,想:果然,她还是当我作个外人。
这下子突如其来的忿忿并非是因为自己被冷落,而是分明心疼着这个人,却没法子替她分担。
除去上官兄,难道当真就没有人能再走得进去了么?
这句话她很想问,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天百花灯会,皇上秘密出巡了。他召见过我和海棠,告诉了我们一件事。”叶相雨没有问自己的心里话,却把那天的事讲给了她听。
“铁胆神侯一直在骗海棠,他拿护龙山庄的生死做底子,软硬兼施的要海棠娶云罗,实际根本就是他为了云罗手里那第三颗天香豆蔻而使的计。”
柳生飘絮闻言一凛,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抬眼看着叶相雨,嘴唇颤了颤,喃喃道:“是这样……难怪……我就说,神侯他分明知道的……”
“知道什么?”
“没有。”
叶相雨自然不会再多问下去,她有自知之明。而她也有一颗诚心。于是她说:“或许你不该这么记恨着他。”
柳生飘絮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可我就是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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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着眉眼,从齿缝里挤出的一字一句,说得那样凄愤。“为孝义而奋不顾身,既然决定甚么也都不要了,到头来,就别再后悔。”
叶相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人活于世,想要什么、做什么,都不是那么容易能决择的,不是么?”
“可她当年分明有选择!”
柳生飘絮就像是被搅起了什么旧事,禁不住忽然吼出这一句,脸色又阴沉了下去,缓缓地,化作淡漠与冷静。
她低声说:“对不住,失礼了。”
放在从前,叶相雨或许还会想追问那段过往究竟如何,可如今的她却变得成熟了,也懂得往前看,而并非像个不知世愁的少年人一样,偏要去囿于不可追的旧故中。
于是她只从腰间摸了摸那把青木短笛,微微笑着说:“当年的事我不懂,那就也不再多提。飘絮,这把笛子,我现在已经能吹得很好了。”
是啊,当下和将来才是更重要的,不是么?
柳生飘絮瞟了一眼她的笛子,心头颤动,脸色却有些不大自然。
“我知道。”她只这样淡淡的回。
“可你都还没有听过,就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果然,任是谁面对这样子的拒绝,都无法不为自己说一句话罢。叶相雨也不例外,可她却比寻常人更为坚韧隐忍,这句话才一出口她就觉得后悔,觉得自己又说了不成熟的话。
“唉。”她又叹了口气,这次却叹得很轻。
“我知道自己是个女子,你不嫌恶我,还把我当作朋友,我已经很欢喜了,不该再有什么更多不切实际的奢求。”
柳生飘絮心里一酸,道:“不是这样的。”
叶相雨笑了笑,说:“我无碍,你用不着说这么宽慰的话。怪只怪我自己命不好,遇见你太迟,又没托生成个俊公子。”
“相雨。”柳生飘絮薄唇一动,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她抬头望她,眼中似有不忍。
“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一些,诸如为什么我会喜欢你的这种话了?”
叶相雨如今的确是成长了许多,却到底还没有经历过一场情爱,她自认已能将一个有过哀伤心事女子的心都窥得八.九,于是自顾自的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感情本就是随着心走的,人心也本就那么难测,喜欢和不喜欢,有时候就在须臾的一瞬间。”
可柳生飘絮却又哪里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欲言又止的话,是叶相雨怎么也想不到的。就像她这下看着她,眼眸里盈盈映着树叶光影,说的一句话,也令叶相雨费解。
她说:“那我希望,我的须臾不要太长。”
雾散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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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中佯乐
段天涯回来了。他一人一马,抵达护龙山庄外时,已有一个人等在那里。这人穿着白衫,一手折扇,身姿好似迎风苍竹。
“海棠。”他脸含笑意,纵身而下,拍了拍白衣人的肩膀。“多日不见,诸事可好?”
“尚可。”上官海棠也笑,看过左右,奇道:“怎只有大哥你一人回来,不见一刀?”
段天涯道:“我在天山陪他待了七七四十九日,他的魔性才终于被千年寒冰水平息住,但赛神医说,他初初除魔,还不可踏足江湖中来,最好养在世外桃源的地方,避免血腥杀戮,如此一年半载,再回护龙山庄,便不大碍事。”
“世外桃源?大哥在京城待了多少年,也不喜四处游历,除了去过东瀛……”上官海棠说到这脸色忽地苍白,人也陡然一颤,问:“大哥难道把一刀留在蛇岛养伤?”
段天涯点头。“那岛上有你师父布下的奇门遁甲阵法,外人轻易闯不进去。”
上官海棠却颜色大变,长声唤了句——“来人!”
有小厮极快地低头走近,上官海棠便与他吩咐几句,那人面色郑重,颔首又风一阵地去了。
段天涯奇道:“海棠,你让人急匆匆去何处?”
上官海棠道:“我遣了一艘快船,让他们秘密上蛇岛看看。”
“去蛇岛做什么?”段天涯倒是更奇怪了。
“便在这几日内,等派去的人回来,我自会和大哥详说。”上官海棠皱着眉,道:“只盼……我不要猜中才是。”
天穹上乌云沉沉,其间却露出一丝阳光。这里雕栏玉砌,华丽辉煌,皇宫也不过如此。可这里并非皇宫,它的主人尽管极力奢华,用白玉为阶、金边绕梁,也不能让这里变成皇宫,就像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天子的血。
“赛神医已经看过了,相雨浑身上下,并无半点经脉之伤,气息也还稳当,内劲平和,怎可能三焦经断?”
说话的人白衣一身,腰间的玉笛也是白的,轻问:“义父可有见过此种症状么?”
朱无视站在护龙山庄的大殿中,淡淡摇头。“生平未曾所见。你可去庄中寻一些古籍瞧瞧,或能有线索。”
他说完后,一双鹰眼凝起微光,问:“海棠,皇上在东巡遇刺,你可是……怀疑义父?”
上官海棠一怔,唇一动,却没说话。
朱无视就冷笑,“若非你手下的人出了事,只怕你自回京以来,都不会找义父说说话的。”
“东巡一事……”上官海棠低着眉毛,道:“虽说刺客没有捉到,可我等也保全了皇上的安平,这便才最重要,不是么?”
“嗯,你已学会和我绕弯子了。”朱无视道:“皇上认为那是本王设下的埋伏,君心难测,我也无话可说,但你是我的义女……”
“义父真当我是女儿么?”上官海棠反问。
朱无视眉头微微一皱,道:“为着当年的事,你已耿耿于怀多久了?何况那也非我逼你,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么?”
上官海棠最听不得他提当初,心中一激,道:“不止是当年。义父,海棠只想问你一句,若非为了素心姑娘,今日此时,做仪宾的人会否便不是我,而做皇帝的人,却是义父?”
“混账!”朱无视冷喝一声,道:“你怕不是喝了云罗的迷魂汤,连好歹也不认得了!”他大袖一挥,将案几上的茶盏摔得粉碎。
有人的脚步声进来,又轻又缓,小心翼翼停在不远处——
“你们在聊什么?”
素心一身白衣,疑惑地立在殿中,望着打碎的杯盏,哀道:“上好的峨眉雪芽,真是可惜。”
朱无视的冷脸这才冰消雪释了一点,轻声道:“素心,你怎么来了?”
素心道:“我来看看叶姑娘。”
房中点着安神香,帘帐薄纱外,是缭绕的烟气。
叶相雨就躺在这烟雾中,看着跟前的白衣女子。看着她,就只觉出一股淡淡的温柔,她的眼神凝向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我没什么大碍,还劳素心姑娘挂怀。”
素心摇了摇头。“这没什么,倒是你从东厂带回了表哥的遗身,我还未曾好生谢过。”
叶相雨道:“古前辈……本也是一代宗师,身为江湖后辈,该当敬重他。”
“你不认为他是杀人的魔头?”素心道:“太湖之畔死了一百零七个高手……人人都说是表哥杀的。”
“那不过是江湖中人的一面之词罢了。”叶相雨淡淡一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见得可多,大有被吹嘘的君子,实则卑鄙无耻,反而人人说恶的乞丐、疯子,或许心地纯良。我想……当年古前辈既能得素心姑娘半掌舍命,他怎么样也不会是嗜杀之人。”
“所以我只好相信,他是走火入魔,才做出那些事……”素心幽幽叹了口气,道:“叶姑娘,你时常往江湖上走,我想拜托你替我找一个人。”
叶相雨问:“是谁?”
“我曾托请神侯找过,他却说,连护龙山庄天下第一的线报也查不到。”素心从袖口里掏出半张纸,递了过去。“这是那人的姓名八字。”
叶相雨低头看了看,道:“这名字看起来不算特别,我也没听说过武林中有这号人物。”
素心道:“当然,这人毕竟已失踪了近二十年。”
“原来如此。”叶相雨心想:天下第一庄和护龙山庄本是一家,我便不劳海棠出力了,待回去问一问娘,请叶家从前在江湖上的老朋友帮忙,或是云罗那边也能借些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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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姑娘可知这人的样貌?不妨作一张丹青,便更易找寻。”
素心脸色一变,连连摇头。“这丹青画不得。”
叶相雨奇道:“为什么?”
素心只颦颦翠眉,声音低低的道:“我料想这人不是他找不到,是打心里不肯为我找,再留丹青入了他的眼,恐怕更不妙……”她自言自语喃喃了几句,又说:“总之……总之便只有这八字。”
叶相雨心觉古怪,听她言下之意,似乎朱无视有意不愿她得知这人下落,于是问:“那素心姑娘的意思,是让我暗中打探?”
素心点了点头。“我自沉睡廿载醒来,便仅在这山庄里住,也不认识别的什么江湖人,只能拜托给你了。”
叶相雨道:“好,我定尽力而为。”
段府的别院里,好像从来都没什么客人。倒不是说段天涯交友寥寥,只因他的朋友兄弟,要么是性子孤僻,要么便是不能来,不想来。
上官海棠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段天涯一个人。就像那天他自外而归,上官海棠去接了,飘絮就没有去。
“大哥,那日的事,果然如我所料。”上官海棠递给他一张小笺。
段天涯读罢,惊呼:“一刀不见了?岛上还有东瀛人的尸体?”
上官海棠道:“大哥,你知道此番皇上遇刺,是谁下的手?”
段天涯便问:“是谁?”
“我一直认为是义父。”
“这……这如何可能?”
上官海棠叹了口气。“我现下也不知道了。”
段天涯问:“难道你原先知道?”
“那日行刺的杀手,是柳生十兵卫。”
段天涯喉头一滚:“此事和飘絮……”
“没,她不知情。”上官海棠打断了他的猜测,只道:“还望大哥不要对她说起,也不要待她有何偏见。”
“若你这样说,我自当如此。”段天涯皱着眉头,道:“行刺皇上的是柳生家,你觉得义父会牵扯其中么?”
上官海棠道:“柳生家世代习武,按理说,朝堂与之殊途,他们既参与进来,定有幕后之人操纵,且此人是有心皇权之争的。”
段天涯心中一沉,“真是义父?”
上官海棠却摇头。“可眼下我又想不通了。皇上遇刺后,我一直以为柳生但马守和义父是一伙的,可如今一刀不见了,事态便又更复杂起来。”
段天涯道:“我也这么样想。一刀本就是义父的手下,就算如今右手已失,但他浑身内功仍在,待重习独臂刀法,也绝不会是个废人。若真是柳生家劫走一刀,岂非正与义父作对?”
上官海棠道:“为今之计,便是早日寻到一刀,方可真相大白。”
别过段天涯,跨出段府的大门时,正有一人轻步而至,来人走得不快,却让她嚯地顿住了脚跟,那人也一怔,停在门扉边。
默然相对。
过了半晌,还是来者轻轻侧过身,待从她身边过去,却听到上官海棠的声音也擦过耳畔——
“一刀在蛇岛上不见了。”
那人绿裙曳地,先踏进府门里,站到五步开外,才说:“这件事,你认为我该知道?”
上官海棠盯着她,看了一阵,道:“岛上有东瀛武士的尸体,我想你大哥他恐怕对岛上的五行八卦记得不甚熟悉,光凭他去寻你的那一次记忆……若是你曾告诉过他奇门遁甲之术,他手下的人也不会死于非命了。”
柳生飘絮淡淡道:“那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上官海棠幽幽道:“你原本还能借此机会将功折罪的。”
“将功折罪?”柳生飘絮眉头一挑,“把蛇岛的机关告诉大哥……你认为我会那样做么?”
上官海棠就反问她:“你做了么?”
柳生飘絮不答,只瞪了她一眼,眸色冷冷冰冰,转身便走。
“飘絮。”
上官海棠就在后头唤住她,语气已温柔得多。“多谢你此番救相雨回来。”
柳生飘絮转过头来,冷然道:“我救她,也不是为了你。”
上官海棠仿佛已料到她会这样说,笑了笑,道:“那我作为朋友,替她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柳生飘絮淡淡道:“不必。”
上官海棠这才看到她手里提着竹篮,目光怔怔的,说:“许久不曾吃过你做的饭菜了。”
那竹篮里有几根山药,用网兜着一条活鱼,还有一小把芹菜。上官海棠就盯着看,像要把瞳子也放进那篮中。
柳生飘絮看到她的眼神,唇动了动,道:“是天涯喜欢的,淮山云梦芹。”
上官海棠却把眸光移向那尾还不时挣扎一下的鱼,问:“这鱼怎么吃?”
柳生飘絮道:“煮白鱼汤。”
上官海棠的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道:“没有花椒和大料?会不会太清淡了?”
“天涯不吃花椒。”柳生飘絮看向她,一字一句说:“你不吃芹。”
上官海棠闻言愕然,忽想起早以前,她在海船上为自己烤的黑鱼,鼻子里一阵刺激,低头道:“嗯,都不一样了……”
柳生飘絮却笑了笑,还问:“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那笑里没有讽刺,上官海棠却还是承受不了。
“不了罢,我来得突然,大哥不及跟你说今晚有客,看菜也不够的。”
柳生飘絮就提着菜站在门边,衣袂被风吹得轻扬,看着她脚步匆匆,落荒而逃。
这晚的饭菜也只有两个人吃。
“今日这烤鱼烧得很香,原来菜不一定都要吃清淡的才可口。”段天涯添了两碗饭,把一碗少的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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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家里还有一些菇,便拿来做了。”柳生飘絮望着菜肴,轻轻道:“只可惜没有花椒……”
段天涯笑了笑,说:“无妨,已经很好吃了。”
柳生飘絮却问:“从前姊姊是不是也很会做菜?”
段天涯闻言一凛。“你姊姊她原本不擅长的……”
他说到这笑了笑,道:“我还记得她刚学做中原菜时,总把小林正家厨下熏得到处是烟。”
“原来姊姊是为了你才学的厨艺。”柳生飘絮道:“她当年教我的时候曾说,做菜给心里喜欢的人,看他吃得欢忭,便是女子至幸之事。”
段天涯闻言,心中被勾起无数往事,怔怔道:“于我而言,能吃心中人亲手做的饭菜,那才是至幸至福。”
柳生飘絮也轻叹一声,道:“是啊,今日菜做得再香,也终究不是昨日那道了。即便我的厨艺是姊姊所教,可情怀相异,再怎么做,也只是她的影子。”
段天涯脸色一变。“飘絮,我不是那个意思。”
柳生飘絮却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怀,还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鱼肉,道:“吃饭罢。”
碗里的鱼肉外酥里嫩,金黄里包着雪白,沾上点点酱汁,段天涯夹起来放进嘴里,只觉入口浓香四溢,肉质烤得刚好,将化未化,缱绻在唇舌间,好似缠绕出无数相思,竟鲜中带苦。
分明该是这样好吃的烤鱼,又怎么会有苦味?
段天涯愣着,抬眼看到柳生飘絮低头小口吃菜的样子,心便似处洪炉之烧,饱受烈焰。
飘絮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像雪姬。可她是雪姬的影子么?那他自己,又是谁的影子?
天外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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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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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
不知满足,当可谓之为情乎?
光火盈盈下,柳生飘絮摇头,轻道:“听你这么样说,我大概晓得你心中有甚么了。”
叶相雨便问她:“是有甚么?”
柳生飘絮薄唇轻启,吐言道:“左右一股执念,若说再多,未免牵强。”
这世间里,生死相许却是两情相悦的奢侈,那么叶相雨呢?
她当真可以为她去死,毫不犹豫,可却不能不抱怨几句她的薄情,这是为什么?难不成在她心里,图的真只是这一分执念?
“怎么会?”
叶相雨脸色一变,道:“我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气过自己,想我本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怎么偏要捱这等难受?我甚至想过,替天下第一庄做完事,就和娘亲一走了之,再不见你了。可我身上就像有一条丝弦,把我绑得紧紧地,每次一见你,听你与我说话,这条弦便又缠紧了一圈,同时我心里头,却偏不能化解那些怨气,它们一直叫嚣着,问我为什么求而不得,如斯纠结,却难道、还不够深么……”
窗边夜风,吹进叶相雨心中。
“也许……”灯烛下,她看到柳生飘絮抿着的嘴唇轻启,齿间清音便流了出来——
“就因为你不曾求得,所以才这么样纠葛于心。我若当真衬了你的心意,你那股子怨气不再,也许就不会揪着心了。”
叶相雨心头一震,像是被醍醐灌顶般僵住,然后又蓦地惊醒:“我……我不会的!”她一时有些恼气,大声道:“无凭无据,你又何以见得?”
柳生飘絮微微一笑,看着跟前人涨红的脸,面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显然她曾经历过的却太多,心思当也稳重得很,叹了口气,道:“瞧,你还是把情爱和凭据、得失绑在一处,殊不知情字无来处,深无所起,而这世间有多少人痴候无名,并不尝半点温存,只盼知牵挂安好,又有多少爱侣天各一边,但求两心不移,这些……都算也得了情。”
叶相雨怔怔望她,想起自己也曾说着只愿她欢喜的话,后来却不觉被怨念取代,越求越多。或许她亦曾动过敞开心扉的念头,却渐渐在自己计较得失时淡祛了。
“你说我不可得情,只因并不懂情?”
柳生飘絮慨然道:“这种事原本就不能说死的,兴许你哪一天便懂得了。”
这些话,叶相雨不能辩驳。或许当真要她得到之后,才能真正看到结果,眼下她到底连试想也不能。执念与情爱,她自认是不同的,却不知究竟相异在何处——至少目前她还不懂得。
天穹上有乌云掠过来,气候便显得阴沉沉的。
“若有那么一天,你能让我明白么?”
她眸光凝亮,轻问。
柳生飘絮的脸色苍白,不过还是慢慢地道:“这件事并非很容易能明白,我也是最近才渐渐看得比从前清楚一些。其实,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想来你也不定就需要我了。”
叶相雨沉吟想了想,长长吐出口气,道:“就像你这下不一定非要去看海棠,却也不能说,你心里便没有她,是么?”
柳生飘絮不答,只伸手替她拉好被褥,说:“夜风更紧,你该休息了。”
叶相雨只有老实地闭上了眼,她心里很乱,的确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只是不知哪里来的任性脾气,她竟把头枕在了柳生飘絮的腿上。
既然今晚的自己不像自己,那不如索性便猖狂到底罢。
她能感觉到坐在床边的人身子一滞,不过终于没有避开。可得此亲近,叶相雨却更是伤怀。她明白这个人从来的那些好,是因为自己也待她好,她不想欠这种情。
她把自己当朋友,甚至当个妹妹一般来关心,却独不会是情人。
柳生飘絮叹了口气,眼色黯然看向窗外,一边伸手轻轻去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对待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然后她摸到了凉丝丝的一片,如绸如冰,沾上指间,湿在心里。
夜静星疏,只有晚风吹过院里的花骨朵儿。或许再有一场雨,就能将它们打残折落,但也许会在那之前,这花便熟了,开了。
谁又能知呢?
在这一刹那,叶相雨只知,自己已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忘却了一切。
上官海棠躺在床上,似乎还瞧得见柳生飘絮眼睛里带着轻蔑不屑的神情,望着自己。她不止一次在朦胧梦中见到过这般表情,尤在当下,她仿佛还听到飘絮在问:“你既是已不配它在身边,又为何还要舍命护它?”
这声唤得如斯遥遥,又好似就在耳畔,上官海棠浑身发抖,她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物似人非时,那白玉短笛便是她的命,她唯一剩下的牵绊,怎能不护?奈何这些心事,无论柳生飘絮知与不知,她们总归别来生分,天荒地老,只得如此。
上官海棠心恨,恨到想声嘶力竭呼喊,却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咽喉,四肢也被蔓草缠得死死的,不能动一寸,不能鸣一声。
有泪珠挤出她的眸眶,流在一双细嫩柔滑的手上,这只手也在不停的发抖,然后她睁开眼睛,就看到端着瓷碗的云罗。
她一只手抬着釉彩青花瓷碗,一手正触在上官海棠的脸颊上,仿佛是被这热泪烫得发了痴,大大的眸子怔然,望向榻上人半晌,才眨眼睛道:“醒了?”
她说话的时候,手也如摸到火一般缩了回去。
上官海棠从迷糊中渐渐清醒,用手袖拭了拭眼角,道:“你守了我很久?”
云罗凝着她笑,一边拿瓷匙搅着碗里的汤药,一边说:“不久,不过煮一服药的时辰。”
上官海棠也笑道:“嗯,我忽然发现有个妻子并不是什么太坏的事,甚至还有许多好处,怎么这天底下的男子,怕娶妻的却还不少?”
这本是她二人一贯会讲的玩笑话,不过这次云罗却只淡淡一笑,道:“有什么好,你出事的时候,连天下第一庄的暗哨何在,我都不知。”
上官海棠闻言一愣,唉了一句软话,说:“这些事,将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云罗眼睛一亮,问:“真的?”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
云罗拿起瓷匙,喂她吃药,一面说:“今晨你出去以后,皇兄来过。”
上官海棠顿了顿,道:“皇上来看你罢。”
云罗嗯了一声,说:“他也与我谈及一刀失踪一事。这大内密探出了祸,或许是护龙山庄的人先有消息,但皇兄得知的也不会太迟。他与我说……蛇岛上有东瀛武士的尸体。”
上官海棠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那皇上怎生思量?”
云罗道:“皇兄觉得,既然人是自蛇岛被劫,遍看线索,自当先疑东瀛武术世家,或许从源头查起,便能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上官海棠咽下一口苦药,脸上不见了笑容,问:“你们认为,谁应该知道这件事?”
云罗叹了口气,道:“东瀛的武术世家很多,但有能耐动大明密探的却寥寥可数。唯一与中原有联系的……无非那一家而已。”
上官海棠面色一变,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唇欲动,却无言。她心里在担忧,怕皇上会否已猜忌到了甚么,把劫人和刺杀二事串起来,动了永绝后患的杀念。
但转而思量,此二事中,若说刺杀是柳生家和铁胆神侯合谋为之,那么劫走一刀,却又叫人看不通透。想来皇上也迷惘着,便才不曾动手,那么短期里,该是无凶险的。
她眉梢拧在一处,想得神也痴了,这般扰扰心思,却又是为谁?
——“别再愁了。”
云罗轻声细语,拉回她人来,口中幽幽道:“不论她的家族想要做什么,只盼她还能记得一点旧日的情分,好歹瞧着你的面上,总不至于太绝。”
上官海棠闻言,心中涌起一阵酸来,似乎梦境光景,又恍惚眼前。她定了定神,道:“这些话未免说得早了。总之真相尚未大白,你当我就不想查出一刀之事的根源么?”
云罗道:“你当然想,只我却是不该揣测她。这天底下哪个人被我冤枉都成,独不能是她。”
上官海棠一愕,唇瓣又更无血色了些,眼光闪闪,其间却是明暗交杂、一如她怀,心事且在新故之间,浑不知思量哪处。
云罗见她的脸色,又叹了一声,说:“我也并非有意拿话呛你,就怕这时局动荡,你卷入云波诡谲之中,再给旧人伤了心。”
上官海棠瞳仁骤缩,凝视着她,眼中又有痛苦之色。烛灯明亮,烧得晃晃悠悠,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才听云罗缓缓说道:“我晓得你不大愿听我说起这些,可你以为我很喜欢说么?”
上官海棠抿着嘴唇,挤出一句:“那还是别说了罢。”
云罗笑了,笑得很无可奈何,也很自嘲讽刺,她说:“谈何容易?我这一生既已嫁给了你,又怎能不关心你的好坏?”
上官海棠叹息道:“你其实不必说这些话的,皇上他想要什么,我已是清清楚楚。”
“你清楚?”云罗不知怎么,忽然瞪大了双眼,口中叫起来道:“你根本不清楚!”
她从来不曾这般对上官海棠嘶声,印象中,云罗郡主贯来是副顽皮可爱的模样,却不知从何时起,她笑得越发少了。
上官海棠就望向她,眼中带着股子懔撼,又好像杂着怜惜,心肠仿佛已禁不住软成一片。在皇权之争中,这位曾经言笑晏晏的郡主做错过什么,自己又做错过什么?
她或许不该疑她。
云罗的脸色变得苍白,倒也慢慢镇定下来,她低下头,轻声道:“药还没喝完,想也冷了,我去叫人热一热。”
她黯然开门出去的时候,外头天穹上正打了一声闷雷,声不大,似是被层层乌云遮盖了。
上官海棠瞧着她的背影,耳闻淅淅沥沥,只见水雾气浓,散了满眼,不知是这苍宇落下的如针雨水,还是她衣袂翻飞,纤细似一缕轻烟。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年少的时候喜欢过什么大姐姐,有的话大概就能和相雨感同身受了吧。
花红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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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傀儡
“为什么接受大内密探的考教?”
云罗站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密室中,一边拍拍手松了口气,一边轻问。
叶相雨笑了一笑,道:“素心姑娘一片好意,怎好又辜负了。”她望着云罗,眸子里亮堂堂地,反问:“倒是你,为何非要跟我一道?”
云罗道:“我怎么说可是位郡主,皇叔他待给你出甚么难题,总也要顾及着我在,不好藏那些危机重重的机关来考你。看眼下,可不也没费多少气力,便成了么?”
“多谢你,云罗。”叶相雨是诚心道谢。
云罗摆摆手,“这没什么啦,但凡你不受伤,好端端地出去,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欢喜的。”
叶相雨眉梢一动,待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
这么样大一座庄子,有这么样一处密室,两人立于黄昏后的暮色里,叶相雨手里捧着丹书铁券和上方宝剑,那是黄字第一号考教要拿到的宝物,然后看密室中数百千颗垂棘,有七明九光芝、水清珠,数不胜数。
云罗的脸映在碧盈盈的磷光下,轻声道:“相雨,你愿意做大内密探,不只是为了素心姑娘的一番好意罢。”
叶相雨笑了笑,没有说话。一个人被人说中心事时大都会笑的,因为用笑可以掩饰心里的不安,并且无需对此问作答。
云罗便当她是默认了,也微微一笑,拿一种同病相怜的眼光看过去,说:“嗯,既然我们都已要拿着宝物出去,那么有些话便不必说了。”
诚然,她想谁欢喜,她为谁而来,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
二人出了密室,走到大堂,但见山庄中空空如也,云罗奇道:“皇叔弄得什么鬼?”她向外喊了几声:“喂——考验结束啦,你们还不出来?”
不闻人应,却隐约传来一阵铃声,似风铃婉转,叶相雨心觉古怪,道:“我出去瞧瞧。”
云罗道:“我也去。”循声当先穿过回廊,奔进山庄庭院深处,那里有一片竹林,叶相雨把宝物缚在一起,背在背上,快步跟去,远见她背影似墨散在水中一般消失,走近时,原来这林中雾瘴甚浓,叶相雨忙唤:“云罗、云罗!”
怎知便不听回应,叶相雨不禁心慌,走得更快了些,忽然脚下踢中一块硬物,她身上没带得火折,唯有眯眼俯身去看,却惊见那是护龙山庄中几位剑僮的尸体。
她心里咯噔一块大石落下,拔出长剑,又朝前走了几步,浑身警惕。
那风铃声又响了一下,叶相雨沉心分辨,是在左前十丈开外,她轻移脚步,持剑缓缓靠近。一切都很静,静到呼吸可闻。
还有十来步……
忽然之间,那处有灯光亮起,微弱而孤独,就像一个冬夜里,朔雪纷飞,有人在破漏的窗檐下点着一盏将尽的油灯,等待不归人。
这灯火令人感到绝望。
叶相雨凝了神,就见到影影绰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身量比云罗高挑,青丝长长地几乎垂到地上,她一手捧灯,一手握着把剑,好似在瞧着自己。
可惜不论再怎么眨眼,叶相雨也看不清她的脸,在这诡异的竹林中,她对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当然抱有戒心,于是她不问不动,也只是盯着她。
一阵风吹来,先是柔寒扑面,却猛地里变剧烈了,叶相雨心中愈发大奇,一眯眼睛,便不见了方才的女子,她手里捧着的灯火也霎时熄灭。可暗处却并不全然安静,叶相雨沉心静气,听得出竹林中有人踏叶的轻响。
十分细微的响动,她还是辨出了。
嚯然间,她举起手中黑剑,也往黑暗中横挡出去,且听叮的一声,有兵刃击在剑上,敌人竟已到了跟前!
叶相雨不及思量,只把剑花一挽,斜挑而出。此时竹林中唯一点光亮也灭,月华不朗,雾霭又重,来人大抵也穿的暗色衣袍,三十余招拆下来,叶相雨都始终没瞧清她的脸。
“你究竟是谁?”她还是忍不住发问,一面听声抵挡,一面厉喝:“云罗在哪里?”
那人却不发一辞,只把剑锋舞得更凌厉起来,两人对阵的真气激荡,周遭竹叶随剑势卷起,在这其中,却有一把剑破开一片片青竹叶,直逼叶相雨的面门!
摸不清敌人底细,她不敢硬拼,当即使个轻功螺旋,连移后两丈,方站稳脚跟,忽觉心口里一股火似的向上窜,要烧到喉咙般,又疼又热。叶相雨身子一晃,好像被一块夜幕遮住了眼睛,登时只望见一片漆黑。
那道兵刃凌厉如电,越来越近,可她的神识已不甚明朗,想举剑抵挡,却仿佛身处烘炉之中,被煎熬敲打,动弹不得。
难道她便要这么死了?
可奇的是,那古怪女子的剑迟迟不曾刺过来,叶相雨却也看不见、动不了,浑身只有滚烫的热,烧得她嗓子发烟。
她做了什么,身处何地,已然不清楚。也不知过去多久,好像有一只手又凉又柔,轻轻覆在她的眼睑上,如温俨三月里料峭的春寒。
叶相雨在痛苦中被这么样一触,诸多难受便都化作了水雾,晕开在那只手掌心。
温暖的帷帐中,叶相雨躺在舒适柔软的锦被里,人却感受不到这份福气。
有人快步走进来,转过内室的屏风。
坐在床边的云罗远远望见来人,忙大叫:“海棠,你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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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海棠快步走近,见叶相雨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柳生飘絮倚在一旁的椅子上,也神虚力浮,问道:“怎么回事?”
云罗便道:“相雨不知怎么,疯也似的,方才在竹林里,险些把飘絮姊姊给活活掐死!”
竹林中那场打斗,原也是考教的最后一关。本意在于验视叶相雨身陷突发危机时的景况,故以托来做戏之人,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只是柳生飘絮没料到,叶相雨原本与自己过招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发作起来,就像狂性入魔,谁也不认。
上官海棠眼中露出震惊的神情,她不说话,却忽然拉过柳生飘絮的手来,指搭脉息,凝神诊之。
“怎么了?”柳生飘絮奇怪地看向她,问:“狂病发作的人是相雨,你诊我的脉做甚么?”
上官海棠不答,又静静探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她玉颈上被掐出的红痕,才道:“她是怎么平静下来的?”
柳生飘絮道:“我曾试图点她昏睡穴,可她穴位给点中以后,竟尔将内力反弹,丝毫下不得手。说也奇怪,她体内那股子邪气好似将成未成,故以每每发作到了定时,便会力竭摔倒。前次在湖边和一刀动手也是,她虽赶走发狂的一刀,自己也终于疲乏,只是这一次,她倒下后并没立即昏厥,而是痛苦挣扎,像有人拿刀剑在她身上乱刺似的……”
“然后呢?”
“我只好不停唤她,拉住她,她终于是疼得晕去了。”柳生飘絮说到这,摸了摸自己手掌心,似乎还余有些滚烫。那曾是蒸干的眼泪,她还记得叶相雨无声哭着,晕倒在自己怀里。
“还有这个啊……”云罗抢过来,拉开相雨的领口,指着道:“她发作过后,这里便出现了一块青斑,也不知是甚么东西。”
上官海棠一见那块青斑,状似月芽,蝉一般大小,登时眉头深锁,几乎要拧在一块。
柳生飘絮就问:“对相雨的病,你知道什么?”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在竹林中,她魔怔似的冲过来时,好像眼中看到的根本不是我。”
“我曾查阅了许多古籍,想找出这病,怎知却会是这样……”上官海棠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道:“现下还不能定论这病的来由,或许我该去问过义父。”
柳生飘絮眉头一挑,“问神侯?”
她显然有些吃惊,毕竟上官海棠如今和她那位义父的关系仍未冰消雪融,这么样急着去见他,便唯有一种可能——
“神侯知道这病症?”
上官海棠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那股子素来的泰然自若便凝结成冰。
只不过是提一句这病症和神侯,为什么会引起她如此强烈的痛苦?
柳生飘絮盯着她,慢慢地道:“你是不是从前……有过和这病相干的心事?”
上官海棠一愕,没有作答,可脸上却已绷得死紧。柳生飘絮说的这句话,就像是根尖针,刺在她心上,然后把好容易平静的心波又搅得一团乱,连带水底的淤泥也翻起来,四散污浊。
她定了定心神,轻声说:“给我一些时间。”
弄清纠葛的困惑,的确需要时间。
——“相雨的种种症状,会否便是义父当年所提的那一种毒?”
上官海棠硬着头皮站在这里,把怀疑神侯有反心的桀骜踩在脚下,不怕被人视作两面三刀的小人,就是为了问得后头的真相。
朱无视倒好似不加在意这位义女先前待自己的不敬,脸上仍旧是一副莫测的颜色。他从来让人看不透,也不容许别人将他看透。
“有月芽青斑,就的确很像。”他幽幽地道:“如若真是,那么又要掀起当年的风浪了。”
上官海棠听得脊背一颤。她心中即便再不愿回想当年之事,却始终不得不去想。
从前飘絮逃出东瀛时,曾仓皇间惹上过一种毒。那并非柳生家的密药,而是东瀛德川将军世族所藏。段天涯彼时是杀害石原大人的逃犯,德川家自然下令追杀,一时东瀛武术世家皆起,不止柳生一门,余下多氏也倾巢而出,谁能取得段天涯的人头,便能在德川将军跟前大展头角,那可是家族兴盛之大事。
故以飘絮当时和段天涯逃亡,那是九死一生。她当年在逃命途中,不幸身中德川家诡毒,发起狂来,也是和叶相雨这一般形容。
上官海棠仿佛又见到那个六亲不认的飘絮,想到那双血红的眸子,浑身就禁不住开始发抖——不是惧怕,是痛苦地颤抖。
“飘絮她不知道那时自己还遘过这么样一种病,也不知道救她的人其实是你。”朱无视似叹非叹地道:“这些年来,苦的只有你一个。”
上官海棠低下头,轻声道:“旧事前尘,她忘记了……便忘了罢。”
朱无视道:“元龟气功经阴阳交汇入体,毒素尽祛,关于这毒的种种,她应当也忘得干净了。”他说到这,又叹了口气。“若相雨所中之毒和飘絮当年一样……却不知该如何相救。”
上官海棠闻言又担忧起来。“义父,相雨算来中毒已有些时日了,如是同一种毒,她……她也会变成失魂失心的傀儡么?”
朱无视道:“若真是青霜傀儡这种毒,那她会和当年的飘絮一样,虽身怀极强功力,却毫无人心,嗜杀如狂,常人无可挡其恶刀,待杀尽至亲至爱,她方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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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上官海棠,问:“只是这一次,你打算如何解救?”
上官海棠睛目睁圆,眉头紧皱,道:“即便相雨是女子,但大哥体内自眠狂四郎处得来的元龟气功,只能救一个人。而如今眠狂已逝,天下间再无一人懂得这功法。”
朱无视便问她:“如若是有,你还会作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么?”
“选择……”上官海棠怔了怔,却又忽然笑了,是那种带些凄厉的笑,她笑得额边青筋也浮,笑到两眼发红,其中有盈盈之光。
“杀尽至亲至爱方醒,醒来又怎能好活?她不是疯怔一辈子,便是自尽!试问我……我又能有甚么选择?”
朱无视脸上却依旧很平静,不过眼光里倒禁不住带点哀色,看向她,道:“你把她推给别人,却始终不能告诉她这些事,当然也不能告诉天涯。”
“我不想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这世上只剩她一人,所有亲朋爱侣,尽数死于她自己刀下……那样待她而言,直是生不如死……”上官海棠喃喃道:“或许她会含恨自戕,或许她会疯魔一世,但哪一个都不是我所愿见的。”
朱无视道:“所以你选择让她恨你。”
上官海棠淡淡一笑,白色的衣袍随风轻摆,越发显得她清瘦如柴。
“她如今这样,也不及毒发后那般痛苦。天意弄人,十有九惨,但凡能替她轻得一分摧残,挡得一分苦处,便恨着我……也好。”
※※※※※※※※※※※※※※※※※※※※
吾爱至斯,身不由己。
薄凉天光
青霜傀儡。
德川家密藏的□□,柳生飘絮在逃亡中身染,而今又怎会在叶相雨身上所现?上官海棠头先想到的,便是房芷君一党和东瀛人也有干连。毕竟叶相雨这病,就是被擒去后遘来的。
“青霜傀儡这种毒,总觉不是拿来害人的。”上官海棠把前后思量,但说:“若真想毒死一个人,又何必费甚么周章,让他身怀奇力?”
朱无视道:“起先这毒,是德川家为了培育死士精研的,他们本想养就一支奇兵,一群不知生死的血肉傀儡,只会听命厮杀,所向披靡。”
“本想?”上官海棠问:“他们失败了?”
朱无视点点头。“青霜傀儡,是半成未成之物。中毒者虽失心性,却也不受人控,虽身怀异功,却会在杀尽亲人爱侣后清醒。德川家,便将其当作折磨人的剧毒来用了。”
上官海棠道:“可德川家远在东瀛,又怎会偏偏盯上了相雨?”
“你知道这毒寻常人经受不得,他们挑叶相雨为引,自然是察觉到她身上的不同。我想……他们这些年仍不死心,还在研制那失败的□□,也说不定。”朱无视说到这,想了想,问:“我还不知,相雨却从哪里得来的这病?”
上官海棠道:“是前次与云罗出去时,给莫名其妙的人擒走,也不知使了甚么法子。那些人的来历,如今尚是未明。”
她没有吐露房芷君一党出来,却是下意识而为,直到话说出口才惊觉。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在她心目中,竟是设防于朱无视了。
“我可知道。”朱无视冷哼一声,道:“柳生家的人,从来都不能信任。”
上官海棠一愣。“义父此话怎讲?”
朱无视道:“一刀是自蛇岛失踪,叶相雨又与她较是走得近,这一切若说与柳生家全无干系,你道却说得过去么?”
上官海棠愕然不语。她心疑房芷君一行人和东瀛有联,却没想过就是和柳生家。或是她不愿往那人身上去想,怎料眼下被一语道破,心中却觉,倒也非全无道理。
朱无视又接着道:“如今□□卷土重来,只怕也是柳生家自德川手里得来的。柳生但马守这只老狐狸,与咱们护龙山庄本就有旧恨,现下为了给德川将军卖命,他有甚么做不出来?”
上官海棠不说话,心里却思量得更多。
柳生家做过的一切,若皆由德川将军煞费劳神,那他的野心未免忒也大了。一个东瀛将军,再怎样翻云覆雨,企图扩张势力,也不至以蛇吞象,张口便对准大明的皇帝。
出云国刺客那回,乌丸确与柳生家有系,彼时曹正淳未死,有弑君之心者还可推脱给宦官,道是曹贼内外勾结。
可后来东巡刺杀一事,分明得利者唯有铁胆神侯,若柳生家与他折了交情,又怎会替他做事?可若朱无视与他们尚有苟且,一刀又怎会被暗中夺去?还有相雨的病……
一切究竟是欲盖弥彰的陷阱,还是另有隐情?
“海棠,事到如今,你还疑义父么?”
尚不及忖度,朱无视便又开口了,好似已看穿她的心。
上官海棠眉头紧皱,沉吟片刻,仍是道:“恕海棠直言,出云国和东巡两次弑君,我想不到柳生家,或是德川将军能从中获利甚么。难道大明没了皇帝,东瀛人便可得这江山了么?再说内来,曹正淳是有反心,却最不会是想杀了皇上的人,毕竟宦官当政,还需一个傀儡遮掩,更何况他在东巡那次前,便已被义父毙命于掌下。”
“你还是觉得,那两次的幕后主使便是本王?”朱无视似乎已料到她这样想,也不作怒气,只反问道:“那么这些次呢?一刀如何失踪,相雨如何中毒?难道本王还会自己绑走自己的大内密探不成?”
上官海棠默然。从前之事确然无法说与朱无视毫不相干,可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却仿佛一层厚厚迷障,叫人看不透一星半点。
“相雨的病,风声不好走漏出去,这些事……你明白就好了。”
朱无视看了看愣在当地的她,似乎叹息了一声,拂袖出去。
上官海棠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走出庭院的花圃时,却仍在思绪万千。
朱无视的话语意很明,无非是疑心于柳生家,让自己莫要透露相雨的病给飘絮听。可飘絮毕竟还是段天涯的妻子,云罗也与之相识,这么一来,她是谁也不能说了——包括相雨自己。
月华如练,霜白的光洒彻大地,照得眼前好似雾蒙蒙地。
上官海棠的心上也有一层雾气,殊不知这浓雾化去时,会如烟风散,还是似露滴融。
“你有心事。”
云罗站在她身后,也不裹件披风,便任由夜风这么吹着。“前几日飘絮姊姊问及你的伤,我看你倒还欢忭了不少,怎么如今去一趟护龙山庄,脸色又愁苦起来?”
飘絮姊姊。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不唤她作段大嫂了?
上官海棠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近来之事纷繁复杂,我只是不知,如今还有谁能信、有谁可信?”
天下第一庄里的明月,好像从来都比别处淡薄些,也更凄清、孤寂。云罗却在这月色下笑了一笑,轻声道:“你至少还能信我。”
“你?”上官海棠凝过眼眸,就看到她被风吹红的鼻尖。
云罗眨巴着眼睛,笑道:“我的目的很容易,便是嫁给你,成为绑缚你的绳索,让你摆脱不得,在皇权之争时,替皇兄留一份人情。这么样说,够不够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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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着谈笑风生的语气,说出这样沉重的言辞,似乎在其中受委屈的人,根本不是她自己。
上官海棠心中一震,泛起阵阵酸楚。说起来,身如棋局里,最与她相似的人,莫非云罗。
“还想看月的话,挤在一处要比披风暖和些。”她身子靠过去,偎着云罗,伸手摸了摸跟前人的鼻子,也笑道:“莫要冻掉了,云罗郡主变作无盐郡主。”
云罗便挽着她的手臂,把脑袋蹭到她肩窝里,一边笑一边啐她:“你才是丑八怪!”
这夜的天穹不是漆黑的,好像带着几分褐色,像是暗泥。在这浊泥之中,所幸贵有一点光彩,那是辰星北斗,光华璀璨。
天光总是会明的。
在第一缕晨曦洒落时,就有人手里提着食盒,一步一稳地进了后院。
上官海棠从议事厅出来,便见到那樱花树下的人儿。她从来一袭绿衣穿得秀美,头发也绾得端庄,姿态闲雅。可今次抬头看花的那双眼睛里,却有冷漠之外的星点温柔。
不知何时开始,单就这么静静望着这人,便也成了莫大的奢侈。故以眼下她不言不动,也默然看过去,看了很久,直到柳生飘絮觉察。
“你……”她陡然间撞进一双明眸里,晃荡在那湾盈盈秋水中,不禁有些恍惚,脸色不大自然,小声诽了一句:“怎么也不出声……”
上官海棠笑了笑,看向她手里的食盒,说:“你待相雨还真好。”
柳生飘絮眨眨眼,坦然道:“她伤病在身,不过是送些滋补的汤,待换作哪一个朋友,都是应当应分的罢。”
上官海棠道:“早知在东厂的天牢里,你用伊贺派的放血降温之法为她解毒时,已然将相雨视作朋友,我便就无需费神替她担忧了。”
“我那时只是不想她死的太过冤枉。”柳生飘絮道:“想来她待我也算不错,不过巧合撞破了假利秀公主之事,难道便要冤死丧命?何况彼时你话也说得很明白——事已败露,杀不杀相雨灭口,已无关紧要。”
上官海棠笑了笑。“你好像总是偷偷违背你父亲的命令。”
柳生飘絮眉梢轻挑起,看着她。“总是?”
上官海棠道:“大哥曾跟我说起过,当年你们在东瀛的事。你时常撒诳欺瞒你父亲,为的就是让你姊姊偷溜出来,和大哥相会。”
“当年……”柳生飘絮叹道:“相雨也像是我的妹妹,看着她,便似瞧见了当年的我。”
叶相雨挚诚朗气,就如同三春暖日,无驳无杂。当年,她也曾那般不着痕染,可以真心实意去待人好。和相雨一处时,好像便是活在过去,心头是一种怀念、一丝安慰。
上官海棠默了一阵,缓缓道:“那么如今,你还会为了谁,而对家族之命枉顾么?”
“如今?”柳生飘絮似叹非叹地道:“我和柳生家,还有什么如今?”
上官海棠凝着她,望进她的眼底。“既是过去了,何妨你讲一点旧事?”
柳生飘絮就问:“你想听什么?”
“我只想确认一点。”上官海棠道:“出云国和东巡之事,究竟是不是义父的意思?”
柳生飘絮微微一笑,抬手把几缕鬓发别在耳后,晨光虽熹微,也有几丝投在她脸颊上。她没有作答,也并不打算作答。
上官海棠见状叹了口气,道:“你姊姊的死,并非是你的过错。自然你也不必为此愧疚,而觉得欠了柳生家许多。”
柳生飘絮闻言一凛,抚发的纤指僵住当地。片刻之后,她又复了淡然,动唇道:“且不管我怎么想,而今,我都是家族的罪人了。”
上官海棠低头整了整衣袖,又凝视她。
“你不信?”
上官海棠没有说话。
柳生飘絮提着食盒,叹息道:“如若可以,我也想同相雨一样,安心赤诚地待人好,不用掩饰什么阴谋诡计,与喜欢的人在一处时,一颗心……也始终纯粹、无垢……”
上官海棠道:“谁不羡慕能有相雨那般的心肠呢?她虽身负家仇,却到底得雪前怨,活得能爱能憎,那才是实实在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
柳生飘絮就问她:“那么你呢?”
“我?”
柳生飘絮道:“庙堂之内阴如诡谲地狱,你又可曾活得能爱能憎?”
这一句话问得上官海棠酸心溢泪,强憋在眸眶里,种种旧事,一如根根针刺,再撑着血肉模糊的一颗心,吐言道:“我只求心之所往。爱恨恢恢,一如苍穹皎魄,良夜下偶望一望,便也好了。”
柳生飘絮听她说这些话,心中不能不烈如火烫,唇动了动,终还是开了口,问:“何为你心所向?”
她便望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柳生飘絮已看进了她的眼底。上官海棠此刻的眼神,和那夜她受伤靠在自己怀中时一模一样。
柳生飘絮走近她,伸出手去,摸向她的衣襟,隔着那件单薄的白袍,掌心下是一截微凉。
“这便是了……这便是,对不对?”
她手掌压着衣袍下的东西,身子也贴过来,好像依偎着上官海棠一样,从嗓子里挤出字句颤抖:“为甚么你就始终不说出口?”
上官海棠眼光中带着一股子哀苦,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却始终不亮,漆黑的瞳中藏着多少暗涌,也只得她一人知晓。
“飘絮,当时之事,我以为你懂得,所以才恨着我。”
柳生飘絮眼里也透着哀伤,摸在她衣襟上的手已开始颤抖,她盯着她的眼睛,道:“当时你让我嫁人,却说的甚么,可还记得?”
上官海棠嘴唇一动,平平道出昔日话语——
“我心中固然有情,却于父恩兄义难媲,往后你我,总是前尘已尽,旧事两忘了。”
“既是尘埃落定,那为什么又要招惹起来?”柳生飘絮按住她衣襟下的白玉短笛,厉声道:“你拿性命保全这物什时,又可还记得自己曾说的话?”
上官海棠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只要稍往前些,便能碰到她的鼻尖。
“我很累,飘絮。”天知道她此刻是用着多大的心力强撑站在这里,就像是危楼立山巅,再有多一阵轻轻风过,便要轰然倾塌。
“我已活得很辛苦了,你可不可以……别再这么样对我说话……”
柳生飘絮听着她哀求的语气,眼眶里有红泛起,呼吸渐渐沉重。
忽然之间,她攥紧了她的衣襟,抬起下颌,触碰在那凉薄之上。
她曾当她凉薄,但这下却发觉是温的。
也许从来都是温的,和眼下自己颊上滑落的泪珠一样滚烫。
※※※※※※※※※※※※※※※※※※※※
难道不懂得绝情,感情就没有枉费。
夜深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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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烘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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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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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可退
京城这种地方,集市喧闹,人丛张袂成阴。但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小暗巷。这些巷子狭挤昏暗,或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墙外,或是临街生意人住的前店后居。
这里也做私下买卖,有许多拿不上门面,但又确是有人会买的东西,便在这里贩卖。眼下黄昏至时,夜市也还没开,闪身从主街到小巷里的人不多,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
小贩从自家那扇破落脱了漆的木门后走出来,伸一个懒腰,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是这条巷子里最早开夜市的一个而引以为豪,就见外头走进来一个女子。
她的身姿摇曳,如同巷口的夕颜花。但当她走到昏黄的夕阳下时,小贩却见她穿的是一身绿衣裳。淡绿色分明该像春日,可在这暗巷中却让人瞧出股子森然来。
小贩挽吊着一只裤腿,怔怔的望了她半晌,才听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她的声音也很阴冷,就算她人生得很美,也实在让人不敢生甚么非分之想。
小贩愕然一愣,对她这么副模样说这种话好似有些难以置信,怔道:“甚……甚么?”
这个人皱起了眉头,眼神里透出股不耐烦,甚至更有一层淡淡的杀意。小贩禁不住吞了口唾,倒抽一口凉气,他觉得这女子是个惹不起的煞星,于是忙说:“有有,我进屋拿去!”
煞星终于走出了小巷,她的脸在暮光下被照得更苍白。她独个人慢慢地走,好像夜幕降临时阴间到尘的走尸,孤凉凄清,又阴恻瘆人。
段府门前,车马已备,段天涯立于夜风中,像是等了许久。
“买到了?”
柳生飘絮嗯的一声,点点头,段天涯把披风替她系上,笑说:“什么礼物,非要你赶着跑一趟,依我说,府里备的那卷雪夜幽兰图就挺好。”
柳生飘絮淡淡笑了笑,抱紧了怀里一个布包袱,没有作答。
车马终于远去,在夜色里渐渐隐没。街角的黑袍人眼望而立,也回头牵了自己的马来,驱之而行。
他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护龙山庄里今日极是热闹,素心认了个干女儿,很是开怀,特宴大家聚来相会。
四大密探中除去归海一刀,倒是都皆家眷到了。难得见她展颜如此,朱无视也搁下朝堂暗斗,和众人落座饮食。又或许,他只是想借此试探,瞧瞧在场中人,谁是友,谁为敌。
叶相雨若有似无地望了一眼斜对桌,那人眉目依旧,只仿佛又更冷冽了些,透着骨子里的不堪近,面色也和从暗巷里出来时一般苍白。
云罗看了看左右,问:“相雨,今日可是你认干娘,叶夫人这个亲娘怎么没来?”
素心插嘴道:“是不想见我这和她抢女儿的人吗?”
云罗笑道:“原来素心姑娘也会讲玩笑话!”
“我娘她今日有事,不能前来,叮嘱我改日定要邀干娘去家中好生款待。”叶相雨哦的一声,终于从暗巷与绿衫中回过神来,道:“差些便忘了,我娘有东西让送给干娘。”拍拍脑袋,自去厅中取物。
“天涯。”
桌上壶中的是绍兴烈酒,朱无视亲自替段天涯斟了一杯,道:“义父好久没和你喝酒了。”
段天涯接过,道:“今日借着素心姑娘的福气,便和义父一醉方休。”
朱无视又斟了一杯,同样递过去,“海棠。”
“义父。”上官海棠正在饮茶,朱无视从左面递来的酒,她却偏放下茶盏,起身用右手去接。
云罗见不得她舍近求远,半站起来扶了一把,看那酒盏端端被托在上官海棠掌心,这才落座,小声说了一句:“当心点。”
素心笑道:“郡主倒是心疼人。”
云罗脸上一红,摆摆手,“哪有,我是看她一只手不方便。”
段天涯奇道:“怎么,海棠手受伤了?”
“还不是昨晚!”云罗想起这个,不禁面庞更红,用肘拐了拐旁边的人,低声细语地道:“你自己说……”
上官海棠也大是尴尬,又听云罗这话说得越描越黑,忙解释道:“没,就是喝汤时被烫到了手腕,不妨。”
她说罢这句话,不约而同般,围坐桌边的众人皆莫名缄口不言,慢慢静了下来,唯有一个人手里的瓷匙被搅得叮叮响。
柳生飘絮盛起汤,小口嘬了半匙,面上神色淡漠,对这些说笑浑如不闻不见。
云罗窥看了一眼上官海棠,凝结的气氛搞得她呼吸不过,后背僵直,索性嚯的站起,道:“相雨怎么取个东西这么久,我去瞧瞧。”
她快步走去前厅,看似从容地落荒而逃。
偌大厅中很是安静,叶相雨的黑袍几乎要与曜石地融为一体。她低着头,好似在看什么,神思飞扬到连云罗走过来都不觉察。
“偷偷摸摸,准没干好事!”云罗笑着纵过去,使一个擒拿手,夺了叶相雨一个措手不及。
“喂——”叶相雨大惊失色,忙着来抢,云罗早有预备,后跃丈远,见手里拿着的竟是本书。
“看的什么呢……”她还不忘转过身躲着看,却大叫了起来,“相雨,你你……你……”
叶相雨涨红了脸,欺身而近,一把去抢,云罗尚自惊诧,那手兀自攥得紧紧的,叶相雨这一下又怕她再使轻功脱身,手上也用了内劲,且听次啦一声,那好端端的书,给硬生扯分了家,又被内力震得碎成片片,再不能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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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黑曜石地上,点点落雪。
“祸首!可要赔我书来。”叶相雨哀声大叫。
云罗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没想到你……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大姑娘……”
叶相雨急得脸庞涨红,道:“这又不是我的,郡主娘娘,你这次可害惨我了!”
云罗问:“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我取东西时,无意碰掉了。”叶相雨低着头,把碎书裹回本来的包袱里,额头竟已下了一层冷汗,在嘴里喃喃着:“要命要命……”
云罗走近蹲在她身边,道:“好了啦,别一副倒霉相。我赔你还不成?”
叶相雨道:“你能弄到吗?最好在散席前。”
“为什么?”云罗道:“这书是……”她睁着大眼睛望了望里间,恍然大悟:“我知道啦!”
“嘘……”叶相雨捂住她嘴,说:“知道还不快给我弄去!”
云罗道:“宫里的小德子应当知道哪里弄去,只我眼下是嫁出来的郡主,进个宫还需层层通传,这么短的时间,只怕远水解不了你这近渴。”
叶相雨急了,“那怎么办!我又没买过……何况眼下集市也散了……”
——“你们在这做什么,这么久?”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而沉稳,两人的心都做贼心虚地提到了嗓子眼。
云罗壮着胆子回过头,见了来人,舒得口气,道:“你也是被酸过来的?”
上官海棠的面色一白,“说什么呢……”眼光躲开,道:“东西拿好了?”
叶相雨不擅说谎,支吾着正要招认,还是云罗抢口道:“好了好了,相雨,你先送过去,我还有话要和仪宾说。”
叶相雨见她的大眼睛眨巴着,正冲自己使眼色,只能放开那包袱布,拿上自己的东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上官海棠狐疑,看看这满地狼藉,就问:“你弄得什么鬼?”
“海棠,护龙山庄里那座藏书殿……”云罗贴她挤着,眼睛里笑得尽是讨好。“里头是不是百家名书,天地草木,一应俱全?”
上官海棠点头,“不错,然后呢?”
“那有没有……那种书?”
“甚么?”
“就是……哎呀!”云罗拽住她的胳膊,压低嗓子道:“就像珍藏孤本什么的……”
上官海棠吃了一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罗道:“你能不能替我弄几本出来?”
仪宾大人的眸子瞪得老大——“你要?”
云罗忸怩攥了衣角,硬着头皮,颇没底气地道:“我……我自己看。”
上官海棠眉梢微蹙,问:“你瞧那些做什么。”
云罗眼波流转,反过来问:“我说拿回去和你用,你信吗?”
上官海棠脸色变了变,低声说了句:“胡闹。”
那晚做的一场戏,后来两个人皆不曾提,倒也相安无事,眼下被云罗一句玩笑又引了出来,也不知这心波泛在谁处。
云罗看着她的神情,摸了摸嘴唇,声音矮下去,道:“好啦,我逗你的。”把眸光低敛着,怔怔然若有所思。
上官海棠也转着自己被包扎的左手腕,脸上的凝重渐渐淡去,又扯起个笑来,道:“所以郡主娘娘,你又闯了什么祸,要我替你善后?”
人散酒凉。
月是好月,比霜明,比雪皑,洒彻庭中树荫花影。这不是处奢华的院落,黛瓦白壁,朱门上的铜环都被磨得光亮,看来陈旧。
旧景故人,在门后静了好久。晚风吹行,庭院里的石桌便摸起来更凉,凉透骨子里。
柳生飘絮把被风吹得扰人的发丝拂开,话也讲得不热:“我以为你早回去了,怎么却到了我这里?”
“大哥睡了么?”对坐的人问。
柳生飘絮道:“天涯在沐浴,我去叫他。”
“不必。”上官海棠道:“我不找他。”
柳生飘絮轻轻哂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我来替闯祸的人给你赔个不是。”上官海棠面色沉重,道:“多谢你没有当场怪罪,今日是云罗太胡闹了。还有这个……”
她把一摞用雪绸卷着的几本书轻轻推过去,咬了咬牙,道:“原先的被撕破了,只有赔你新的。”
柳生飘絮轻笑出声,“郡主娘娘这么一闹,倒累得上官仪宾把家底也拿出来了。”她伸手只一挑,把绸带解开,五指触在封皮之上,又随意翻了翻,说:“只是不想,仪宾大人随随便便就能割爱出好几本,志趣可了不得。”
“飘絮。”上官海棠一把按住书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道:“今时今夜,你就非要说这样的话来刺人么?”
柳生飘絮收回手去,淡淡道:“大家都是成了亲的,各自心知肚明,你们可以话那抬不起手的玩笑,我打几句孤本的趣,又刺着谁了?”
上官海棠忍不住叫道:“甚么心知肚明?你……你向来便是如此,我说这东西非我所用,你也不信。倒是你……”她说到这,眼圈儿隐隐地红了,低下声问:“难道时常用这些书么?”
柳生飘絮就有些嘲讽,又带些得意地笑问:“怎么,你不高兴?”
上官海棠面上一怔,又苦笑了笑,说:“我能怎样。”
柳生飘絮道:“你当然不会怎样,毕竟亲手推我到这一步的,就是你……”
她的语气有些怨怼,更是悲凉,上官海棠却已承受不住,失了镇定,嚯的站起喝道:“我要你嫁给大哥,却不是为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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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及难言之处,忽然顿住了口,气极反哀,说:“到底你们是夫妻,再怎么样……都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大惊小怪。”
柳生飘絮就冷笑:“你还知道我是你嫂嫂,也就不必为这几本书而招惹心绪了。”
上官海棠瞪着眼睛看她,神光闪烁,更把眼眶疼红了,一时悲愤交集,转身就走,大步流星,半点也不敢多留。
“海棠——”
忽然身后唤了她一句,只这一声,似山花遍野、明月高悬,前尘便恍如隔世。
饶是再忙慌,上官海棠也顿住足,只不曾回头,背对着她。
柳生飘絮的声音在凉风里听来,居然有些发抖。
“若是有那么一日,我说……不想做你大嫂了,你会不会允同?”
上官海棠的心也跟着一抖。“这话……怎么说?”
“我……”柳生飘絮看着她的背影,攥紧了手里的书,封皮褶皱,一如她心。
“我只问一句你的心里话。”
她问是问了,却看不到上官海棠脸上已因为痛苦而扭曲。
若离了段天涯的元龟气功,青霜傀儡之毒必发,那岂非前功尽弃?这句话原不是柳生飘絮头一个问起,她在心中早问过自己千百次——
难道她便不想求一个远走高飞么?可是、可是……
“很多事但凡起了头,便没有后路可退。”
上官海棠压下心底的百转千回,只回了这一句话,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好似听到柳生飘絮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了。”
她拿书的手放松,却还是握在掌中,脸上并没有甚么痛楚的神情,反而平淡得可怕。
“我……知道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微不可闻,背影寥落,脚步声疾,走回庭院深处。
此时,正值月影遮羞,沉云渐浓。
※※※※※※※※※※※※※※※※※※※※
一个对你又爱又恨的活人,时常能见面说话,甚至拥抱;一个永远失去了你的疯子,在她亲手杀死你的痛苦中,生死都不得解脱。
若这人是你的至爱。二选一,你会选哪个?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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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红丝
这个女子就在跟前,凝着他,如此真实而贴近。
“其实当年东瀛的烟花没有散,它就在你心底,往昔无忧……你还是那个泷泽。”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股神奇的魔力。
段天涯目光闪动,心就好似被打动了一般,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忽然觉得,柳生飘絮有时候令人感到可怕。
男人最怕被女人猜中心事,可这个女子却偏偏把自己看透得一览无遗。
就在段天涯暗怵里更有丝丝心动时,她又适情适景地俯下身来,像所有妻子会伏在丈夫怀里那样贴着他,口中唤了一声:“滝沢さん……”
屋外开始落雨了。
滴滴答答声响起来,屋里依然灯火阑珊。黯淡光下,她的肌肤仍旧看来很细腻,而嗓音动听中又带了几分柳生家大小姐的高傲,和当年的雪姬一样,尤其是唤这一声的时候。
段天涯心头一紧,那股子害怕忽然便如雨打涟漪,一圈圈散了,整颗心只剩下悸动,但愿沉浸在这一生中最快乐的光景里——
樱花漫漫,悬刀的小姐,初见的浪客。
那么柳生飘絮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
方才段天涯问的时候,她显然没有说。天下间只有男子容易吐露自己的真心话,而女子的心事向来藏得更深,也更难懂。
在这窗外响了闷雷的夜间,她却听到山花绽放的声音,那时,寒星落在谁的眸子里?
遍野的花香,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她的脖颈上有温热的鼻息。有人撑起身子来,白衣白袍,眼里含着淡淡的情,更有沉重的苦。
“飘絮,我不能。”
这一声虽悠远,却能把人打回原形。柳生飘絮恍惚着眨眨眼,头顶已是绣花的幔帐。
此刻身边的人,却有一双与梦里截然不同的黑亮眸瞳。他百般温柔,轻轻地问:“怎么了?”
她剪瞳中似有哀色,略略一怔,眸光又倏尔沉了下去,像熄灭的烛火。
有一双手扯过谁宽大的衣襟,那是双纤细的手,骨瘦却好看。在这种时候,没有人还得心思去想别的,段天涯的疑虑就这么夭折在喉咙里,说不出,便已如烟。
柳生飘絮拉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捏紧,然后阖上剪瞳,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即使被抱得紧紧地,她的身子还是又冷又僵,让人不遗余力地想温暖它。
雷声过后,雨水就落下来。夜里下雨听起来就格外清晰,拍打得窗檐咔咔作响。屋檐下有几株含苞未放的骨朵儿,想来怕是经不住这一场雨了,也不知明日清晨,它们怎生了结?
这夜的雨并不倾盆,倒也不算小,滴滴答答从屋檐的黛瓦上淌下来。
其时二鼓天已交过小半,如此的雨夜,当是好眠时候,家家户户都寝得沉寂。段府里也很静,因为不睡的人正独个坐在檐下。
她不曾撑伞,任由落雨淋湿衣袍。她算来也只披了一件单衣,根本挡不住冷雨,又不知坐在这里多久了。只知黑衣剑客飘然而至时,看到的她两眼通红,头发披散下来,柔软而潮湿。
“我听闻皇上软禁了这里,便想来看看你。”
叶相雨也没有撑伞,想是急匆匆便出了门,顾不及会赶上落雨。不过她好在有一顶竹斗笠,就像个小小的屋檐,能遮去不少风吹雨淋。
“大内的侍卫不少,趁着这一场雨,才好溜进来。”她颇是担心,轻问:“我也是从云罗那得来的消息。皇上和神侯,究竟想要做什么?”
柳生飘絮见了她,也不惊讶,人却如死灰般,斜靠在廊柱边,怔怔望着檐下的雨滴。
“为什么淋雨?”叶相雨只当是圣上为难,才令段府的夫人彻夜难眠,可又不见段天涯作陪,倒是觉得古怪。
想来这个女子从来都是淡漠坚韧的,冷面冷语,又何曾看过她羸弱至此?
叶相雨禁不住生了怜惜,只希望自己能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柳生飘絮却忽然拍掉她的手,语气冷得像块铁——
“别碰我。”
她抬起手的时候,掌心里似乎有模模糊糊一条红痕,已结了痂,没再流血,窥来和素心那天被碎瓷片割破的伤口很像。
叶相雨当然也没有为这伤口多想,她愕然的,是从没尝过柳生飘絮这般对待,但也不恼,只叹一口气,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把衣襟从她颈肩拢住拉着,说:“夜里的雨寒气很重,你就算想淋,好歹也多穿些。”
柳生飘絮只觉身上一阵暖意袭来,那是叶相雨的体温,和这冷雨不同,温柔又有些强势地包裹住自己。她被这一冷一热,激得呛了个嚏出来,只这一下,牵动了肠胃,忍不住猛地偏过头,伏在檐下的回廊边干呕。
胃里一阵一阵发搐,绞得她头晕眼花,脸色也更惨白了,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叶相雨轻轻抚她的背,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毕竟这样面色,不该是一个武林高手所会有的。于是她低下头,又怕雨水顺着斗笠流下,便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去看她的眼睛。
她却看到晶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流满了她的面颊,在夜色中看起来,宛如樱花上的水露。
其实柳生飘絮活到这个年岁,虽不长,但身上受过的伤却比许多年长的人还多得多,有时候伤口溃了脓,会疼到彻夜难眠,但她也不曾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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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她从未如此痛苦过。
却又是怎样的痛苦,能让她流这样多眼泪?
叶相雨的心也快疼僵了,只这一眼,就望得她呼吸不过,鼻子里也发酸。
已没有心思去想这么样做该不该当,也不怕再被她冷眼呵斥,叶相雨坐到檐下,张臂拢住了这具寒凉。
“虽不知你究竟怎么了……东巡以后,我就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该当的理由,但是我希望从今往后……你可以少委屈自己一些。”
说完这句话,叶相雨禁不住眼圈盈润,竟也哭了出来,她也不知为了什么而哭。
怀里的人鼻息忽沉,本要躲开,却听到她轻声细语里低微的啜泣,霎时便如被点了穴道般,身僵不动。
雨声淅沥,自屋瓦上坠下后,都淋湿在叶相雨的脊背,和斗笠上的水珠一起,很快将她半边身子都染得冷了。
可她一颗心正熊熊燃烧。
柳生飘絮浑身也渐渐冰消雪融,开始发抖,叶相雨感觉到自己只要稍微松开手,她就坐也坐不稳地要往下滑,于是只能用力抱着她。
柳生飘絮就像抓住浮木般紧攥着叶相雨的肩头的衣袍,一边颤抖,一边无声无息地流泪。
忽然之间,叶相雨皱了下眉。因为她觉得肩上像刺一样,扎得很疼。
是她在咬她的肩膀。很用力地咬下去,就算被冷雨淋僵了身子,叶相雨还是感觉得到疼。不似往常里她受过的任何刀剑伤,从前的伤只在皮肉,这疼却生生钻进了她心里。
直到柳生飘絮绷紧的身子终于泄了气势,叶相雨才敢松开牙关,唯恐漏出半点吃痛。
“……痛吗?”
但柳生飘絮还是感觉到了,声音轻轻拍在叶相雨耳畔,惹得她心微颤。开口时,才觉得牙关也给咬得发疼了。
可她还是回答说:“你不疼,我就不疼了。”
这是她的心里话,不带任何企图心,说完之后,柳生飘絮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彻底伏在她肩头上,就像漂泊无定的樱花瓣,终归于大地。
叶相雨听到她极轻地叹了一声,然后,天地沉寂。
两个人互相依偎,静静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雨渐渐小下去,睡不着的人还是没有安寝。
“去段府看过了?”云罗披着外袍起身,见自己这位仪宾正立在窗下看雨,便上前问:“你大哥和飘絮姊姊没事么?”
上官海棠对着窗外的朦胧顾菟出神,雨雾氤氲,她也不说一句话。
“怎么了,难不成去得太迟么?”云罗也放不下心,道:“我也是回来路上,见到过去在宫里认得的一个大内高手,正带着人手急匆匆赶,他是专门为皇兄做事的,我心下好奇,又隐觉得不妙,才偷偷拦住他盘问,方得知此事。太快了,这风云变幻无常,却也太快了……”说着又怕惹人担心,便宽慰道:“不过,皇兄若是下令软禁,那便就只是软禁,不会怎么样的。”
上官海棠终于开口道:“是没怎么样。”
她的语气很淡,就像抹开的白溪沙。云罗看着这张苍白的脸,叹了口气,道:“可我瞧你心事重重。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机密,所以你才不愿意说。”
“并非家国大事,是我自个儿的私心杂念。”上官海棠自嘲地笑了笑,说:“多久了,还是改不掉的老毛病。”
云罗就问她:“你有心病?”
“算是罢,一伤心就好不了的病。”上官海棠似叹非叹地道:“以为早就不痛不痒了,可无意中又碰上时,才知这伤就不曾好过。”她好像话里有话,眼光中,也饱含着无尽的哀愁。
雨彻底停了。只有静夜里屋檐上时不时的滴水声,嘀嗒坠在窗边。
“其实好过的,是你自己又揭了疤。”
云罗走过去,轻轻撩起她衣袖口,那处被烫伤的疤痕,本来上过好药后都开始结痂,但眼下却不知怎么,又已经歪歪扭扭,狰狞丑陋。
“你看,原不是我信口开河,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样的。”她拿手轻触其上,那疤痕粗糙,摸起来像是沙土,她一下一下来回摩挲,很轻柔,也很缱绻。
上官海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块伤痕皱巴巴的,和旁边白皙细腻的肌肤迥然不同。她扶住云罗的手,抬起眼眸望着,仿佛有些惊讶,又含几分触动,问:“你怎么比我还要懂我?”
云罗淡淡笑了,瞳似秋水,湾湾两处,轻声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上官海棠问:“真的?”
云罗点头,道:“于我而言……当然。”
她说得笃定,又仿佛是理所应当,倒让上官海棠一时窘迫,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你用不着觉得惭愧,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别人的。”云罗放开她的手腕,替她遮下衣袖,拉好齐整,又吃吃冲她一笑。
上官海棠眉梢一动,心里已开始有些乱,问道:“你又知道了?”
云罗转身看向窗外,微微仰首,那月色便幽幽轻照在她面庞上,透出股子淡淡的苍白。
“我一直都知道,就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说话之时,她嘴角边挂着淡淡微笑,目光闪动,却是对着盈盈明月,毫不向身旁人落眸。
上官海棠心头一跳,只觉一阵热气爬上耳根,顿时蒸得耳朵上肌肤也发红了,但那却并非羞臊的热,她面色慌变,也把身子转正,对着窗外雨过天澈,又开始扣手腕上的疤。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病。
喜欢揭伤疤,是为了让它疼,疼得惊天动地,痛过心疼,便觉得心事也没怎么重,才好甘心情愿地沉湎于往昔。
和过去继续纠缠,那是退无可退的死路,她是知道的。这天底下所有痴缠的人都是知道的。
但他们还是想要纠缠。月老牵丝,岂非正是如此道理?
上官海棠的手腕处,眼下又被抠破了疤,渗了丝丝血出来,染在白色的衣袖上。
这血色岂非也像红线,已缠定了她命脉,连着心,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
海棠去的早,相雨去的迟。海棠看见的相雨没看到,相雨遇上的,海棠当然也没有这个时运。
桑之未落
这里并非华丽的庄院,甚至连灯也没有一盏。雨停之后,夤夜将尽,有谁会来这阴森的树林?
月色淡薄照下,不甚明亮,朱无视的脸色看起来就更诡异。
“东西在哪里?”
他对面一个人轻笑,衣袍上的宝石还映着月光。“我好歹也是位做营生的,买卖人最讲个仁义,既已约定,难道神侯还信不过万某?”
朱无视道:“东西虽轻如鸿毛,可份量却堪比大明半壁江山,本王怎能不小心谨慎?”
万三千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个比巴掌大些的红木盒子,抛扔给他,道:“神侯的算盘子向来打得响,又还怕亏什么本钱?”
朱无视笑了笑,居然看也不看,把盒子收好,道:“万大官人不帮我,本王如何把郡主娘娘的仪宾送进你府第?”
万三千浓眉皱起,说:“我还是在想,你真有法子替我周全此事?”
朱无视负手而立,昂然道:“倘若你信不过我,大可不必做这笔生意便是。”
“你是他的义父,这天下间若你也不能,恐怕也再无人能够了。只是……”万三千迟疑道:“他好好一个端雅君子,如何肯做那种事?”
朱无视淡淡一笑,“她肯的。因为她本就没有理由不肯。”说罢脸色收敛,慢慢变得庄重。“另一件事,查到没有?”
“有些眉目。”
“在京城吗?”
万三千道:“还不确定,再给我一些时日。”
朱无视似笑非笑,说:“最好在你大婚前。”
“那是自然。”万三千也笑了,至少皮面上是笑着的。生意人的心有时甚至比女子还难看破。
“天涯那边有甚么动静?”
“没有,段府里无人出来,就连做饭吃的肥鸡和大骨都是托侍卫去买的。”
朱无视眉头挑起,问:“他那个老婆,也不曾出来过?”
万三千道:“她若出来,不需我的人,大内高手就先发觉了。”
诚然,防卫严密的段府,段天涯两人若想出来,是极为不易的——除非有第三个人接应。
叶相雨黑袍竹笠,躲在段府外的一株高树上。天光快亮了,侍卫们也将换班。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细竹筒,又想起柳生飘絮的话来。
“你能信我不信?”
她披着自己的外袍,脸色煞白,眼睛里哭过后还有红色。“我同你担保,这东西折损不了你在意的任何人。”
“东巡以后,我好像就已同你讲过,这天下由谁来做皇帝,我是不在意的。不过你们谋算的党争,我也不想牵涉其中。”叶相雨道:“我本一介江湖草莽,恩怨情仇倒是见过不少,也曾亲身所历,除此之外……”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柳生飘絮打断了她,问:“你的家仇已报,还留在京城这鬼地方做什么?为了还天下第一庄的人情么?”
“天下第一庄的恩,我已报过了。曹正淳虽未死于我手,却到底是我伤了他脉门,破了他的天罡童子功。”叶相雨道:“我留下来,是为了还另一份人情。”
“哦?”柳生飘絮看着她。“黄字第一号,你该不会是欠了神侯的人情罢?”
“不是。”
柳生飘絮淡淡道:“那就无妨了。”
“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江湖中人,不管朝廷的闲事。但我托你送的消息,倒真也无关皇权党争,你做得来,也可以做的。”
她说得很真诚,叶相雨禁不住问:“皇上东巡时,刺杀他的人是你,此事无关夺权,又是什么?”
“左右是一点江湖儿女,恩怨情仇的事。”柳生飘絮道:“是以我说,你管得了。”
京郊十里,浮白酒楼。
朝露日曦时,叶相雨已用轻功奔了十里。
“人生当浮一大白,这名字倒是潇洒快意。”
她看了眼酒楼的牌匾,走进去,里头不大,却也有上下两层,打点得齐整。可直到她拣定落座,也没有店伴过来问语,倒是奇怪。
左右看过,见邻几桌的客人都自顾自饮酒,也不交谈,与寻常酒楼里头的喧闹大相径庭。
这时有人说话了。
“观棋不语,殊不知这品酒亦然。好酒是要静静尝的,怎能如莽夫走卒般于说笑间牛饮?”
叶相雨循声望去,见是柜台边坐着的一个白胡须老人,他身材干瘦,眼里却盈盈有光。
叶相雨叹道:“你这酒家还真奇怪,这酒又不是茶,总要慢斟慢饮,有的烈酒配英雄,岂非正是豪气干云,大碗三十下肚?”
那掌柜笑眯眯道:“小兄弟兴许没听懂我的话。在这里,你当然也可豪饮百杯,但凡用心品酒,便不算负了我家精酿的好酒了。”
“你家都有什么酒?”
“酒是衬人的,我在这里做了二十年买卖,看一眼便知客人适合哪一种酒。”
叶相雨倒是好奇,问:“那你看我怎样?”
老掌柜摸摸胡子,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小兄弟不如来一杯桑落酒品一品如何?”
“为何偏是桑落?”
“桑落酒清白若涤浆,余香不与它同,正如小兄弟其人,清澈明亮。”
叶相雨轻轻笑了一声,也不予评。
掌柜便问:“我说的不对?”
“不知道。”叶相雨说:“连我自己也瞧不清自己。”她话锋一转,伸手指向楼梯之上,说:“掌柜如是能人异士,不妨看一看那边坐着的姑娘,衬什么酒?”
二层上确是坐着个女子,紫衣墨发,肤白如玉。那掌柜望了望,哈哈一笑,说:“依老朽之见,莫若桂花树下埋的那一坛鉴湖女儿红。”
叶相雨也笑了,却是冲着角落那女子。“人家老板要你喝女儿红,你可别再凶巴巴的,嫁不出去,倒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
那女子终于站了起来,一个游移身法,纵跃而下,轻功可俊。她走到叶相雨跟前,一双眼眉间怒气横生,狠狠一拍桌子,“姓叶的,本姑娘不去招你,你倒来惹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这个人柳叶眉倒竖,竟是房芷君。
叶相雨看到她的时候,便知这接消息之人是谁。所以当下微微一笑,道:“我不惹你,你怎会过来?不过来,又怎拿我的东西?”
房芷君脸色变了变,有些张口结舌,恨恨瞪了她一眼,道:“莫名其妙。”
修罗仙子骂完这句,居然就走出了酒楼,半点不似她平时爱找人麻烦的脾性。
叶相雨心知有鬼,酒也不喝,忙跟了上去。房芷君却走得很快,像是要赶去哪里,叶相雨也迈开步子,待用轻功追上,却忽然有人从身后扳住了她的肩。
“小兄弟走这么急?”
叶相雨回过头来,见酒楼的掌柜正似笑非笑地立在跟前,他面上白须随风而颤,眼微眯着,说是慈祥,倒又隐有一分深不可测。
叶相雨冷冷一笑,道:“我左右是要将东西给你们的,青禾道姑,你又何必着急?”
那掌柜身子一凛,问:“你怎晓得?”
叶相雨道:“掌柜的一把年纪,走路来赶我却如此精神矍铄,比有些病弱的年轻人还要矫健,想来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内力高深,要么他根本就不是个老人。而你,显然不属于第一种。”
青禾的脸色一沉,喝道:“狂妄!”
叶相雨道:“不敢,我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东西。”
青禾冷笑道:“可你不只想送东西。”
叶相雨道:“你们曾在我身上做了手脚,害得我又疼又吐血,现在竟还和东瀛人有联系,我当然要知道这后头的真相。”
青禾冷声道:“想知道,怎么不去问让你送东西来的人?”
叶相雨便笑:“我这人不喜欢强迫朋友,偏爱逼我不喜欢的人。”
青禾道:“你以为我会说?”
叶相雨道:“至少你还想要我身上的东西。”
“师姊,废什么话,抢过来便是了!”这声方落,便有一根九节鞭从叶相雨侧脸擦过去。
房芷君去而复返,气势汹汹,手臂回收之间,那鞭头上的银镖也如反起之蛇,倒仰着头袭来。叶相雨侧身一躲,避开毒蛇的利牙,手中黑剑也已出鞘!
青禾用力咬着牙,眼睛里映出血丝,她看到叶相雨的剑是黑色,但剑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叶相雨出招之时,仿佛有股子力道在牵引着,使得她挺剑更快,寒芒也更冷冽。她几乎失去了意识,想不起自己用的是哪一招式,直到有鲜血溅出来,在她眼前绽开了花。
有人惊呼,有人闷哼,叶相雨瞧见的光景也变得有些发红。
忽然之间,一股劲力拍在她后脖颈下方,叶相雨登时浑身一股热气冲涌,从丹田而上,直窜首脑,她眼前一黑,只觉世间在天旋地转,却也始终如此混沌、无光。
嘀嗒,嘀嗒,像是昨夜落雨的声音。
叶相雨人没睁眼,灵台倒渐渐清明起来。她在哪里?柳生飘絮托送的东西呢?
她心惊肉跳,想摸一摸自己怀里,却觉浑身僵硬如死尸,不能动弹。难不成她已然是死了?
——“你的两个好徒弟,打了她的大椎穴?”
便在这时,叶相雨居然听到有人说话,这声分明出自个丽音女子,却冷如冰霜,不带一丝感情,想必是个漠然之人。她屏息凝神,又听另一人回道:“彼时她又要发作,若非如此,只怕治不住人,还丢了消息。”
回答的这人声音好熟!叶相雨拼命地想,想究竟在哪里听过,而先前那道冷冷的声音又说话了:“消息我已经看过。”
叶相雨闻言心中大震,暗道:果然身上的东西不见了。却不知这些人又是谁?
“想不到,她真的肯。”那个熟悉的嗓音又说。
“她当然肯,否则……就只能死。”冷冽的女人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人现在如一粒不黑不白的棋子,又偏偏身居要位,若有朝一日反骨,那岂非要天下大乱?”
她语气冷漠,仿佛并非在决定别人的生死,而是在和人闲话家常。
回她的那人便说:“是,事情没做成以前,便甚么也有可能,好在我们并非只有一条路。”
那冷漠的女人轻轻一笑,问:“人在里面?”
“是,青禾出手不重,大椎穴上虽真气冲涌,倒也未曾有碍,想来,她一直养得很好。”
“我去瞧瞧。”
叶相雨听到这里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浑身还是不能动,也不敢睁眼。
外头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这种脚步声就像是中元节来人间勾魂的阴差,轻轻停在身边。
叶相雨能感觉到这人在看她。因为那道目光冰冷而瘆人,就算阖着眸子也觉得提心悬胆。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时,这个人却开始走路,一步一步,在自己跟前来回踱着。
这一次这人的脚步却踏得很沉,沉重如腿上绑着大石块。她也走得很慢,每一下都仿佛石头,砸在叶相雨心上。
她终于忍不住,微微掀开了一丝眼帘。
可还没窥视见这人的样貌,叶相雨就后悔了。
因为忽然之间,她的脖颈被这人死死扼住,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颈椎也捏碎,叶相雨就算睁开了眼,也只瞧得见蒙蒙的一个人影。
她体内的毒方发作过,经脉真气皆很虚弱,哪里经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当下便头晕眼花,昏昏沉沉了。
但假若有人要冲过来掐死你,你会不会拼了命抵抗?想必任谁都要搏这一下的,不管当时你是什么景况。
叶相雨当然也有这么样的心,于是她奋力挥着手臂,拍打眼前的这个疯子。她只可以朦朦胧胧瞧得见,这是个长发的女人。
这女子嘴里还在喊着凄厉的言语,一字一句,叫嚷的竟是:“你怎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
※※※※※※※※※※※※※※※※※※※※
我知道你们又可以竞猜剧情了
春意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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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红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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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华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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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之痛
夕照太短,可夜又不来。天色便在不蓝不黑之间,只得灰蒙蒙一片,竟有些冷。
柳生飘絮一边走,一边拿右手摸着左肩后,慢腾腾地转出街角来。车马还停在原处,车夫朝她行过一礼。忽然有人在后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边肩膀——
“受伤了?”
柳生飘絮回过头,便见到黑袍的人眼睛里笑盈盈地,又有些担忧,正望向自己。
她摇了摇头,也微微一笑。“没想到我多日来头一次出门,便碰上了你。”
叶相雨有些惊喜,问:“皇上解禁了?”
柳生飘絮却是摇头。“是神侯上禀说,义子成家以来,他还未送过什么,我嫁给天涯,过几日便有两年了,今日神侯带我们出来,说要挑件好礼物,眼下正和天涯在选。”
她淡淡瞥了一眼,走得离马车远了些,轻声道:“可你应当晓得,这如此拙劣的借口,左不过是你争我夺的皇权暗涌罢了。”
“真不知段大侠会站哪一边。”叶相雨也跟着走近,禁不住皱起眉头,说:“若是他决心与皇上为敌,那岂非……岂非……”
她心里清楚,皇上和云罗是亲兄妹,那么郡主娘娘的夫婿是谁,便也没有必要再说出来。
柳生飘絮当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不过神色却很淡漠,抖开手里的一张薄纸,道:“不提这些,走,陪我去抓药。”
叶相雨凑过去看她手里的方子,眨了眨眼,说:“你方才去偷偷文身了?”
柳生飘絮抬起眼眸,有些惊讶地看她。
叶相雨就指了指她手里的药方——“鹿皮胶、丁香、冰片都有生肌疗疮的功效,你适才摸着肩头,却又不曾受伤,那多半便是刺青去了。”
柳生飘絮顿住的脚步才又朝前走,算是默认。叶相雨跟在后头,说:“□□皇帝禁令刺青,到如今,官府也并非不查,段大侠又是朝廷的人,你胆子可真不小……”
柳生飘絮毫不在意,边走边淡淡地说:“我是东瀛人。”
叶相雨笑了笑,道:“也是,你文的甚么?”
柳生飘絮道:“过几日疤长好了再看。”
“人为什么要刺青呢?”叶相雨自顾想着,边道:“昔有上官昭容忤旨而遭黥面,反巧化之为梅花妆,致宫中内外的年轻女子纷纷效仿,但求娇美灵动,可你好似已不需要那些。”
药铺便在三十步开外,柳生飘絮忽然停了下来,她侧过身,微微眯着眼睛,问:“你这些好听话,是和谁学来的?”
叶相雨却正色地摇摇手,道:“不,我是说真的,你这么样一个人,若说文身以明志,都比为求以美貌要来得可能些。”
柳生飘絮笑了笑,笑得很是勉强,又带了些苦涩。“明什么志,或许只是把心里要忘记的,生根在皮囊上,自欺欺人而已。”
叶相雨心头一跳,就问:“既然已经要忘掉,为甚么还刺在身上?”
“你文过身吗?”柳生飘絮立得很端雅,望着她,倒更像是自言自语,说:“伤痕处火辣辣的,疼得无声无息,这种痛意……”
叶相雨瞧着她苍白的脸,不自觉也沉痴了,轻轻把手搭在她肩上,怔怔地道:“我知道你喜欢,因为你确实想要忘记。”
心事岂非正是如此?一旦烙上,便是淡不了的疤痕,除去顶着这道疤,到底也无计可施了。
人确实是脆弱的,刺青乃皮肉之痛,以皮囊之痛而遮掩心伤,又何尝不是一个逃避的法子?
出家又是另一个好法子,吃斋念佛,赎祛一些罪过,求一些心安。毕竟这样的人心里头,大多都挂怀着许多事,亲人,爱侣,口中念着四大皆空,却始终六根未尽。
路华浓便是这么样一位女尼。但你可以说她并非一个合格的佛门弟子,却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位好母亲。
“上官庄主,还请援手。”她足不出户的人,孤身来到天下第一庄,也只是作为一个人母,为自己的孩儿而来。
上官海棠又惊又喜,因为听了她说的话——“你说一刀曾去过水月庵?”
众人找了许久的归海一刀,竟有了下落。路华浓仍是垂着淡淡的眉眼,道:“昨夜我睡梦中似闻有人进屋,点灯之际,望见一人立在水月庵门前,影影绰绰,便是一刀。”
上官海棠问:“伯母可曾与他说话?”
路华浓摇摇头,叹道:“只唤了一声,他看见我,脸上全是难色,似乎痛苦,又似乎举步维艰,在水月庵外踟蹰了许久,最后拖着一条独臂,有些狼狈地逃走了。”
“他是想念母亲,却怕自己又要发狂,犹豫再三,还是离去了。”上官海棠起身道:“我这便亲自去水月庵外等候,今夜若他再来,必定与他相认!”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竹之挺拔,可凌霜傲雨,水月庵就建在竹林深处,便更多幽深。
叶相雨倚在竹边,仍是两条手臂抱着自己那把剑,头上遮着斗笠,人也就真像根翠竹一般修立,不动如山。
“你该去水月庵里等,外头有我在。”上官海棠也带了剑,剑身和衣袍一样是白色的。
叶相雨摇摇头,“我虽是女子,但佛门之地,手染血腥的江湖中人,总不好去。”
上官海棠就笑说:“相雨,你何时学得这等一板一眼的,道是比我还年长。”
叶相雨的脸色变得有些窘迫,说话竟也磕绊了:“不是学的,我……我本就不小。”
“你这是在和谁打赌扮老成?”上官海棠哈哈笑着,又抬眼看月,叹息一声:“二更天了,一刀还会来吗?”
夜风轻拂,竹叶沙沙作响。
叶相雨下意识伸手往怀里去摸了摸,又暗自也叹了口气,想:干娘给我的长命锁,到底是不见了。
可究竟何时丢失的,她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还改不掉这习惯,想心事的时候,便会想要握着它。
“出什么神?”上官海棠看她怔怔的,便问:“你有心事?”
叶相雨叹然:“我弄丢了一样东西,不知该如何跟送东西的人说。”
上官海棠闻言,眼光不由自主地凝向她腰间,见那柄青木短笛还好端端的挂着,禁不住也摸了摸自己怀间。
触压下,心口一阵冰凉。
叶相雨好似便看破她的心思,道:“是干娘送我的。”
上官海棠脸色变了变,有些尴尬地笑说:“干娘送的东西你也敢弄丢,该打。”
话方说完,且听到竹林远处有脚步声,极快极轻,叶相雨立马握紧了剑,说:“来了!”
上官海棠正色凝去,只见远处竹叶晃动,树影婆娑,月色下似有一条人影闪过,忙低声道:“别急,等他到水月庵前来。”
竹枝晃得越发厉害,上官海棠死死盯住,不敢眨一下眼,直到那人窜出竹林,暴露于月光下时,她才喝道:“走!”
两条人影窜出,如月下野狐般迅捷。来者一身灰袍,着得很是狼狈,鬓发凌乱,胡茬也有多日未曾剃过,但那双眼里的杀气从来不减,冷眼瞪视,可前后已分别给人围住。
“一刀,真的是你!”上官海棠见他眼中戾气大盛,一手持刀却在颤抖,恐他魔性又生,不好动手,忙说:“大家都很担心,你先放下刀来,我们一同进去看你娘亲。”
归海一刀却仿佛听不懂,脖颈缩着,一下下在搐,像是有条无形的鞭子缠住在扯一般,月夜之中有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时路华浓也闻声走了出来,一袭道袍,有些痛诧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懂事孝顺的儿子。
归海一刀的额头已下冷汗,眼光像是瞪着母亲,又好像在盯着上官海棠,忽然之间,他惨喝一声,如中了箭一般,扭头便跑。
上官海棠哪里肯放,轻功一移,挡在他身前,同时向后喊道:“相雨!”
叶相雨此时本该上前助上一臂之力,可她的身子却忽然滑倒,居然坐在了地上。便这一瞬之间,归海一刀隔开上官海棠的手,像只仓皇逃窜的野兽,冲进竹林深处。
再看时,叶相雨正捂着心口,脸上细汗也疼得密密一层,上官海棠知道这是她病又突然发作,忙要来看,却听叶相雨大声道:“无妨,你快去追!”
上官海棠看了看被路华浓扶住的叶相雨,皱眉犹豫,终还是循着竹林踪迹,追赶过去。
她有些想不明白,相雨的病已平静许久,为何碰上一刀,两个人倒都像要发狂一般。
月色淡薄,竹林又很深,若是一头野兽想躲起来,那么就连猎户也找不到。归海一刀就是这么一头受伤的兽。
上官海棠仔细地追出半个竹林,居然全不见他的踪影,但是她看到竹林中有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这人浑身紫闪黄锦缎,月色下盈盈生光,一见便是上好的锦绣。他有大富大贵之貌,两眉浓厚,立身于前时,总觉得他在冲你笑。
看到这个人时,上官海棠心里的疑惑登时窜上了顶——“万大官人?”
万三千负手望他,左右浑不见半个随从。但上官海棠清楚,真正有财有身份之人,从来不彰显自己多么富贵,更无需百十高手相护,他们只需几人暗卫便已足够,而这几个人的功夫也必定出神入化,才能神出鬼没,如影随形。
“大官人为何在此?”上官海棠眉头皱起,很难不去想他和跑走的归海一刀究竟有何干连。
“真是意外之喜。”万三千也叹一声,语气却是欣喜的,然后拿眼神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说:“我和你一样,来这里找人的。”
上官海棠就问:“一刀?”
万三千居然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我也找他许久了。”
上官海棠又问:“替义父找的?”
万三千却摇头,似乎冷笑了一声,说:“神侯未曾托我查过归海一刀的下落。”他说着又笑了笑,这次却带了嘲讽:“你说奇不奇怪,地字第一号密探自蛇岛失踪,分明天下第一庄派了多少人在寻,他护龙山庄却不遣一兵一卒,我甚至都在想,那究竟是不是他的义子?”
“你说什么?”上官海棠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还说:“义父曾经散尽千金,托大官人你替一刀洗清江湖上诸多血仇,他还损耗功力,压制一刀入魔,更派大哥带一刀往天山以千年寒冰水医治,怎么会不找他?”
万三千冷笑,“他当然要如此保全归海一刀……”
上官海棠忙问:“万大官人知道些什么?”
万三千却说:“我这做营生的,多少还有些德规,买卖人的事,是不会说破给别人听的。”
上官海棠沉吟片刻,道:“那和万大官人做买卖,有甚么条件?”
“各人不同。有钱的便凭千金,有才的便凭词句,上官庄主你嘛……”万三千笑面着说:“我倒愿意先交货,再收钱。”
上官海棠被他的眼光望得有些发怵,低头道:“在下何德何能,有大官人如此信任。”
“不必紧张,这生意你做得起的。”万三千道:“说说看,想托我甚么事?”
上官海棠思忖一番,索性将计就计,拜托他道:“在下有位朋友中了毒,一直找不到除去元龟气功外的法子来治,不知万大官人可有妙计?”
“青霜傀儡是吗?”
万三千想也没想,便道出了她的心里话,看着上官海棠吃惊的脸色,他微微一笑。“其实神侯也托我在查,近来确然有些眉目,我却没告诉他。”
“你不信任义父?”
“生意人谁都不信,也谁都相信。”万三千又是这般打太极的话,把上官海棠的探问圆回去,然后才说:“青霜傀儡并非寻常的□□,而是蛊毒。欲破此毒,需要一样引子,把蛊虫引出来。”
上官海棠心跟着一提。“是什么药引?”
——“一颗心。一颗从活人身上取出来的心。”
※※※※※※※※※※※※※※※※※※※※
大嫂不愧是日本黑社会,还搞纹身hhh
争如解语
现在已不是曙起雾浓之时,但又不到晌午,市集上热闹得有些吵。叶相雨穿了女装,把鬓发绾作好看的髻,没了男装袍子宽大沉重的束缚,她觉得浑身也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那日遇上归海一刀发作的病,居然又奇也哉的好了,转眼快两个月过去,依旧风平浪静,雨过无痕。难道这就是所说的,两个有病之人靠近,只会让病更重吗?
她舒展了一下胳膊,迎着东边的暖光,朝旁边道:“今日在酒楼定席的是上官兄,咱们先去吃喝上,不大好罢?”
挽着她胳膊的人就嘻嘻地笑说:“皇兄说是要停她的差,却还不是折腾了这么久,今晨最后收尾,她早早便去了,不定忙活到什么时候呢,咱们不必等她。再说啦,本郡主的生辰,我最大!”
云罗身上的缎子罗裙迎着光,如碧水湖一样好看,她的眼睛也很大,里头亮亮的,说:“早间我让你来天下第一庄尝早茶,你怎么也不来?”
叶相雨眼珠子一转,笑道:“我不告诉你。”
云罗撅起嘴来,道:“神神秘秘的,不会是……”她揪着叶相雨的衣角,眼底的光芒就更亮了,“你不会是去给我准备生辰礼物了罢!”
叶相雨却偏着头,作势摸了摸鼻子,道:“礼物?哎呀,我忘的一干二净,这可如何是好?”
云罗看她的脸色,哼着去掐她腰,说:“你越来越学坏了!”
京城最好的酒楼,被包下整整一层,但其实来吃饭的也不过三个人而已。
云罗虽是锦衣玉食的皇族,但这么样铺张,倒多是图个自在清净,她便可以端着酒盏站起来,像江湖豪侠一般冲众人道:“来,咱们几个快意潇洒,喝上几杯!”
上官海棠这时多是会劝诫她:“少贪杯,夜里还要入宫,太后为你预备了宴会,若是吃醉酒起不来身,那怎么成?”
其实云罗曾经很想问,这个人事事循规蹈矩,活得累不累?可慢慢的,她不想问了,只因她已瞧得很清楚。
禁不住把藏在袖下的一只手拈起来,拇指与食指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摸在上官海棠手腕伤疤上的艰涩。
“就因为今晚的酒席不自在,我才要你安排午间这一场嘛。”她嘟着嘴说的话,分明应当是撒娇的语气,却怎么听起来有些悲伤。
叶相雨好像也感觉到了,忍不住说:“上官兄,你便让她痛快饮上几杯,咱们看顾着些,也就是了。”
“看,还是相雨对我好!”云罗又明媚地笑了,把记忆里那块疤痕暂时抹去不想,甚至还冲叶相雨眨巴着眼睛,道:“对啦,仪宾也就罢了,我晚上还能闹她,你今晚又不去,可得把送我的礼物留下。”
叶相雨熬不过她,告饶道:“郡主娘娘,我给、我给还不成?”
嬉笑间,却听到厢房的门被打开了。坐西向东的房间此时就照进片片光来,分明是晴日的光阳,怎么却有股子冷?这层楼皆被包下了,店伴不得吩咐也不会上来,却哪里来的人?
这个人立在门边的时候,外头又好像迷漫起晨雾来,分明都快近午时,又怎会生雾?
或许那只不过是众人眼里的雾,如烟氤氲,她们用力眨眼,才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这张脸上永远没多大神情,冷冰冰却不容忽视其美。
云罗怔地呆了,磕绊地小声道:“我……我没给段府下帖子呀……”她忙着解释,好似生怕谁不高兴一样。
柳生飘絮自然也没有给她为难——
“我来给相雨送样东西,就走。”她冷淡的语气仿佛在说:我不过是个过客,绝不打搅你们。
云罗反被她说得很是过意不去,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相雨便怔怔的,看到她把一串钥匙抛过来,薄唇轻启道:“叶夫人让我交给你,说她要出去几日,怕你没带在身上。”
“我娘出远门了?”叶相雨吃了一惊,埋怨道:“她怎么也不同我知会一句,真是的……”
“据说只离开三五日而已,却不知要去何处。”柳生飘絮仍是站在门口,没有踏进一步。“我也是今晨上街碰见了,她说你在这里,还不知甚么时候回去,才让我转托一道。”
叶相雨想了想,大概清楚娄梦卿去了哪里——从前小姑姑的住处。
虽然好奇娘亲时常去那里做甚么,也好奇那地方的所在,可娄梦卿不让她问,连出门去也专挑她不在家的时候,叶相雨倒也只能压下这股子好奇心,老老实实把钥匙收好。
柳生飘絮这才像达成一件极难的任务般,舒了口气,紧绷的脸庞似乎也轻松许多,她冲叶相雨点点头,意思是“我要走了”,脚步确实也盈转,朝门边走去。
她的背影纤细,竟却让人瞧出几分萧索来。好像这一场宴席上,大家都是欢欢喜喜的朋友,唯有她,永远孤零零一个人。
云罗也不知走了什么魔,居然鬼使神差喊了一声:“飘絮姊姊,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坐下吃顿饭。”
起先是怕有人生气,脱口而出的话并非故意得罪,说出来就愧悔了,其实在云罗心里,对她到底是怜惜的。
柳生飘絮顿住了脚跟,稍稍侧过一点身子来,唇微动,刚想说话,却听又一人道:“便留下罢。”
叶相雨也开口了,只因心里清楚柳生飘絮这个人,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最怕寂寞,正如曾经飘絮所言,大抵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怕身边人走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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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罢,好不好?”
叶相雨又重复问了一遍,柳生飘絮听她这般央讨,嘴里婉拒的话终究是没辗转出口,轻轻叹了一声,走回桌边坐下来。
其实,谁不想有朋友呢?
叶相雨生怕她拒绝,闹得僵,得亏她居然给了大伙台阶下,忙着叫店伴添碗筷,又拿酒盏过来给她斟酒。
柳生飘絮看她提起酒壶,却道:“我喝茶便是。”
叶相雨顿住手,不解道:“怎么了?”
柳生飘絮拿手轻轻抚上小腹,眼波里如深海般幽冷,由眼窥心,仿佛她的心此时也是冰冷的,她为难地忖了忖,还是小声道:“大夫说了,不能沾酒。”
这句话说出来,周遭一时都静了。这是句意味深长的话,细细咀嚼,便能尝出酸和苦来。叶相雨吃惊地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
此时却听有人笑了一声,“那还真是恭喜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上官海棠,居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似乎带了冷哂,更有丝丝苦涩。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过去,见她眼眸低垂着,看向搁在桌上的杯盏,里头琼浆玉液盈盈晃晃,映着她眸子里点点如针。
上官海棠没有抬眸,言罢后又回到不声不响的容状,仿佛适才呢喃之人并非是她。她的脸看来是那么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可怕。
柳生飘絮不禁暗自提了一口气,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气恼。她并非是专门留下来说这些话的,只是相雨问了,不好不答。可这个人眼下是甚么意思?觉得自己又在故意气她么?
叶相雨愣了半天才理清楚,一时间也不禁心头发酸,怔道:“是啊,恭……恭喜你。”
云罗相比却不从容得多,她回过神来,甚至都忍不住叫了出声:“真……真的吗!”
柳生飘絮淡淡瞥了上官海棠一眼,见她低沉的脸已有些扭曲,情绪中不禁又生了些快意,嘴角竟勾起一抹淡笑来,眼光回向云罗,说:“郡主娘娘甚么时候赶紧?”
云罗先是一呆,随即反应过来,粉颊上一时红,一时又苍白,道:“我……仪宾她……你……”
她结结巴巴,讲些不成段的只言片语,其实是想说,我与仪宾虽有夫妻之名,但你难道不知她也是女子?
可当着叶相雨的面,她又不好把话吐露,一来此处在宫外鱼龙混杂的酒楼,上官海棠的女儿身份若给隔墙有耳的听了去,必定惹来欺君重罪,二则她心里多少清楚叶相雨对柳生飘絮的心思,可相雨却并不晓得上官海棠也是女子,若是知道了,最难过的人怕就是她。
看不得这么个千回百转,却尽是在为别人思量的人被一句话哽住,上官海棠终于说道:“郡主自己便是个孩子,我照顾她已是费力劳神了,此事对我们为时尚早,不提也罢。”
我们?
柳生飘絮禁不住眉头一挑,看了过去,不同于方才轻轻瞥过,这下却是凝视。上官海棠居然也没有躲闪,但她的身子看得出开始颤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大嫂需顾及身孕,尽跟着我们吃这些外头的东西,恐怕不好。”她嚯的站了起来,道:“还是我送大嫂回去罢。”
“海棠……”云罗在旁边小声地劝了一句,叶相雨也被两人的气氛唬坏了,再看柳生飘絮的脸,果然变得又青又白。
可是她不曾发作,渐渐沉寂下来,也许就是怒极转淡,只用力咬着颤抖的嘴唇说:“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柳生飘絮孑然的影子散在光阳中,上官海棠眸子里的神采也跟着涣灭掉了。
叶相雨面色凝重,想追又不好追,只能先担忧地问了一句:“上官兄,你还好?”
上官海棠摆了摆手,笑得很是勉强,又转头对云罗说:“对不住,这本是你的生辰宴,大家应当欢欢喜喜的,怪我……”
云罗摇头,当然知道不能怪她。前段日子在段府里,听得段天涯对飘絮的种种温存体贴,无不如针一般刺着上官海棠的心,何况眼下更得知了这么个消息——
试问这天底下,谁又能承受得住呢?
此时如果身上任何地方有什么疤痕,上官海棠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将它们挠破,挠得血肉淋漓。一个人在这世上过活,怎么会有这样子累?她一忍再忍,已经几乎快要发疯。
柳生飘絮也快疯了。
在那一声又一声的大嫂中,她连冷嘲热讽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想想便有些气恼,那个人为甚么和云罗举案齐眉了,还要来呷自己的酸?分明推自己入万丈深渊的是她,为甚么又不索性狠心到底,反来说这些话,又搅得人心湖大乱。
水雾氤氲。
柳生飘絮把身子浸在水里,水是冰冷的,冻得她浑身哆嗦,那雾气也只是冷气而已。一个有身孕的人,本不该如此不爱惜身体。
可她这么样折磨自己,只是想让身体痛苦一点,或许便能盖过心痛。正如她去刺青——
那青丝并未完全遮住的肩后,隔着水雾,隐隐可见有个上色的纹身。
叶相雨曾好奇她文的是甚么。原来是一朵花。
花不大,却上色精巧,白中透粉的花瓣下,衬着叠萼,勾勒的线影,颇现梅之风骨、柳之轻盈,但这花既非梅,更不是柳。
只恐夜深花睡去,争如解语?这绽姿潇洒,又颇具高雅之风的花,便只有解语花了。
解语花,又名海棠。
※※※※※※※※※※※※※※※※※※※※
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桃花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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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好黄叶
追着归海一刀过来时,上官海棠也不知这个疯怔的刀客为什么要到段府。她只有跟着潜入,躲在屋瓦上,却不想听得清清楚楚。
她敬重的大哥有了后,就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肚子里,已有两个月大。
虽然那天在酒楼已经得知,但又一次被剜心剖肝,这种滋味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上官海棠把唇抿得很紧,险些便要咬断自己的牙根,额头上青筋也已浮起。
她不说一句话,却已将心事达意。但她看不透对面女人的心事。
柳生飘絮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难得却没有嘲讽与冷蔑,只是一片平静,如夜色,如水。
将自己肩上的衣袍理得更严实,她望着上官海棠通红的眼眶,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是舒了口气。她知道上官海棠并没有见到自己肩后的刺青,因为这个人就算身在屋顶,能将室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一定不会掀开屋瓦,窥视自己的大嫂一眼。
上官海棠却被她这种惋惜的叹气声揪得心也绞痛,她甚至觉得,两个人多年来缠络纠结,恐怕也终于到此为止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只会让彼此越离越远,永无会期。
便在此时,地上躺着的一个黑衣人猛地里纵起身来,提足便奔,那轻功卓越,几乎在几个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明武宗眼睛一亮,忙喝:“给朕拿下!”
段天涯领命,还未动身,便见上官海棠已抢先一步,追了出去。
事到如今,除了奔出来追刺客,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她还能做些甚么?
四大密探里,玄字第一号轻功最高。这黑衣人眼见逃窜不掉,便索性吞毒自尽了。
当上官海棠提着口吐白沫的尸体回去时,眼角的泪水已经被夜风吹干。
可她还是很怕面对那个女人。
她希望柳生飘絮已回了房中去,而自己只需向皇上禀报完,便也能脱身而退,躲得远远的。
于是她慢腾腾地走,甚至恨不得自己才是这具被拖行的死尸,至少人死灯灭,再不必吃苦受罪,朝夕都生不如死。
段府的小院里还是很静。
上官海棠踏足进去的时候,却嗅到一股子气味——血的气味。血很新鲜,因为不腥。
毕竟她去追刺客到回来,已过了挺久,这血味却嗅着不腥,难不成……是刚流出的血?
她心头一凛,提起尸体快步奔入,头眼便见到一身金线绣纹的明武宗。这个皇帝此时已唬得呆了,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居然怔怔地坐在石椅上,似乎刚才见到了甚么极为可怕之事。
虽已不知他所视之事为何,但目下的此情此景对某些人来说,也当真是可怕的——对上官海棠来说,简直比死还可怕。
因为她见到柳生飘絮倒在段天涯怀里,衣袍下摆处都是血迹,绿色的衣裙,殷红的血,染上去就成了暗红,红得惨烈而诡异。
上官海棠的脸也变得惨白,已然忘记了甚么叔嫂本分,手上放开,奔过去蹲下,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颤抖着问:“怎么回事?”
柳生飘絮抿紧了嘴,已痛得冷汗直下,居然也捏着上官海棠的手掌,捏得很紧。她不发一辞,只是凝视着她,眼角盈泪。
这是一种甚么眼神?好像很悲戚,又有些愧疚,若说很决绝,又透着温柔。
只裹着一件外袍的身子更显单薄,她腿间的血还是不断地流,修长的玉腿露出大半,胜雪白皙,赤色的血便很刺目,像是割破的葡萄酒囊,但此时蜿蜒流下的,却是一条性命。
上官海棠望进她眼底,似乎瞧见了凄痛,又更有丝丝柔情,不禁呆怔,耳旁只听到段天涯哀伤地嘶喊:“一刀,是一刀!”
一刀?上官海棠的心沉了下去。
明武宗此时却张口呢喃:“不,不是一刀……”
——究竟是不是?
上官海棠听得不明所以,转过头去,却见到这个皇帝双目瞪圆,也大声叫道:“那是发狂的野兽!”
星群渐渐落下,夜已将尽。
柳生飘絮睁开眼睛时,见到一个人正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只是凝盯着自己看。
她虚弱的身子一凛,就有如秋叶般颤抖起来。而这个人的脸,也立刻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
“没事了……”这个人故作镇定的样子,伸手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满目中都是那种悲伤的神色,声音也放得很轻,生怕再惊动她。“大哥在外头煎药,就回来。”
柳生飘絮的脸却像寡白的冥纸,一手抚在腹上,轻声问道:“孩子没有了,是么?”
上官海棠心里酸,已不能回答她这句话,只能说:“你流了很多血,昏迷了几天。”
柳生飘絮怔怔地望向头顶的帷帐,呢喃着:“还没有成形,瞧不出男女,这样也未尝不好……”她说着说着,眼圈儿便红了,“至少他没有感知,也不晓得疼,都让我……让我一个人痛便是了……”
看到她眼底渐渐盈满的泪水,上官海棠也不是滋味,哽咽道:“一刀狂性发作,已不能算个正常的人了。大哥说,当时你二人与他交手,全料不到短期之内,他的武功又厉害了那么多……他霸刀的刀气击中你,才……”
话及此,已然说不下去。
柳生飘絮蜷缩起来,声音已经颤抖。“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就算如此,她还是忍着没有流出泪,只用胳膊抱住自己,浑身发抖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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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海棠不敢再提半句孩子的事,只说:“你昏过去这些天,我们都在旁边守着的。”
就算人事已分,到底还是会心疼,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抹了抹眼角转来转去的几滴泪珠。
柳生飘絮浑身一抖,像是被火烧了一下,脸色变了变,把头侧偏过去,不再看她。
一时间,她就如同忽然换了一个人,适才的脆弱,仿佛比过眼烟云还短暂。
上官海棠也清楚,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只在极为痛苦的时候流眼泪,柔弱的一面,永远只有短短一刻。
她好似一直都是强悍而冷漠的,即使忍不住流泪,也很快就憋回去。眼下岂非就又嘴角沉着,慢慢恢复了冷淡神色,甚至还说:“人在躺着的时候,不需要别人坐在一边看。因为看着就只能看着,不醒的人还是不会醒。”
对于她如此无理的尖酸,想必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恼气,可是上官海棠没有。因为她知道这个女人有足以对自己刻薄的理由。
“你好像并不希望一睁眼见到的是我。”她还是很柔和,用一种半玩笑的语气,说着分明苦涩的话。“现下还要拿冷言冷语赶我走么?”
柳生飘絮目光闪动,喃喃道:“我早该赶你走,在蛇岛那会子……就应该赶你走的……”
上官海棠也禁不住叹了一声:“蛇岛……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深深地凝着她,唇瓣一动,问:“你……你好吗?”
这是寥寥的三个字,由她口中说出来,却让人仿若身处一个重逢的深秋——
黄叶仍风雨,旧好隔良缘。
柳生飘絮最受不得这种情,尤其在眼下这般脆弱的时候,她抿唇,想用冷言冷语来把酸心压下去:“你用不着拿这种心疼的眼神来看我。”
“那么你呢?”上官海棠还是凝视着她,问:“你流血昏迷前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我发梦吗?”
——那眼神里的柔情,从前在蛇岛时见过。
柳生飘絮身子一滞,几年来的往事,在一霎眼间便从心中闪过,好像此时此刻,上官海棠又如从前一样依偎在她身边。
那是漫山遍野的花开,在一阵阵如馨的香气中……有她火热的怀抱……
柳生飘絮恍惚,竟忘却了自己是她的大嫂,居然动了动唇,道:“昏迷前……我是真的想让你过来抱一抱我……就像在蛇岛时一样……”
毕竟那个时候,她太痛苦,也太脆弱了。
上官海棠霍然一惊,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自己一颗心也跟着揪紧了,却像是青杏,被捏得只溢出酸涩来。
“可是当时,你已在大哥的怀里。”
这句话原不止用在那一刻,而是从始至终。
柳生飘絮叹了一声,道:“很多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再没法重头来过了……”她顿了顿,说:“我也不是一个好妻子……”
“看着你流了那么多血,我那一瞬真恨不得立马死了,眼见你受这些苦……”上官海棠恨道:“倒不如剜了我的心来得痛快!”
四目相交,她不禁轻叹一声,缓缓道:“海棠……能听到你说这一句,我也就可以了。”
被她唤这一声,与她对望,上官海棠的目光便似不再会转动,只觉心头一荡,痴痴地望着她,许久许久,甚至连呼吸都不能。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恨,也很清楚你这么个人。若是想哭,便不要再强忍着。”
柳生飘絮神色一愕,适才好容易憋回去的脆弱又如海潮般回涌而上,被这个人一句话就牵得决了堤。从来都是,她仗着能看破自己什么时候在强撑,便肆无忌惮地惹自己哭。
真是个讨人厌的人啊。
“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
柳生飘絮不但声音颤抖,竟连身子也颤抖起来,她的一双手,死命地抓紧衣服,死也不肯放松,憋着哭一般,哽咽道:“你指望看到我怎么狼狈……这下岂非都如愿了?”
“骂罢,发泄出来,你便会舒服多的……”上官海棠说着,望见她当真忍不住流了一滴泪,沿着侧颊缓缓而下,擦得她唇边发痒,也擦得上官海棠的心痒痒的。
突然就很想触一触她紧抿的嘴角。
于是伸出手,一探她的脸边,触手竟烫得像是火——那是滚滚的热泪。
原来心肠硬的人,流的泪比一般人更热。
上官海棠的心也被烧了起来。不知着的甚么魔,她把一手伸了出去,捧起她的脸,人也伏低了,轻轻说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在蛇岛那时,就好哭……又偏偏喜欢忍着。”
当年她本是接柳生飘絮回中原的,可赶上海潮,座船破了一个洞,虽行补救,但行不甚远,只得返航回去,借着修船,二人在蛇岛住了不少日子。
话及此,她又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蛇岛遍野的花丛里……”
柳生飘絮闻言深深吸了口气,想回一句“当然记得”,却说不出口,因为心已乱麻一般。
如今想来,那场海潮兴许便是天意。在蛇岛的花丛里,她抱住她,那时……后来偶尔想想,她当时没有迫自己,到底是悔了……
柳生飘絮心头一凛,唇瓣一开一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你……你瘦了。”
这句话一出,饶是上官海棠沉稳镇定,此时的心里也不禁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荡漾的涟漪像蛇岛上飘飞的花瓣,旋转着缓缓消失,上官海棠心里便只剩下她的眼波来。
她昏去前的眼波,哀恸又痴迷……
“飘絮……”
上官海棠轻轻唤了一声,人已不由自主,越发贴近她的气息,简直就像是要吻上去。
※※※※※※※※※※※※※※※※※※※※
人在脆弱的时候容易打开心扉。
执子之手
——“你当真那样做了?当真!”
说话的人身躯魁梧,音如洪钟,震得人几欲作聋,显然他的人已很是愤怒。
他站在竹林边,眼下又刚落过雨,竹叶上的雨水便一滴滴落下来,落在他戴着的斗笠上,再溅开成散的,坠到跪在他跟前的人头顶。
跪着的人腰板挺得笔直,不动如山,对于他的暴怒只是轻描淡写:“如今事已至此,父亲大人再来说这些话,不觉得多余了么?”
盛怒的父亲闻言爆喝:“谁准许你那样做的?”
他的女儿却还是那副神色,一双手端庄地放在腿上,犹如狂风骤雨里挺拔的一根苍竹。
“我的任务……只是要困住天涯,那样做……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想必她们比我更清楚,岂非做得更彻底?”
柳生但马守大怒,“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喘了口气,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你为这种可笑的一己之私这样伤害自己!”
柳生飘絮就抬头望着他,问:“哪里可笑?”
柳生但马守哼了一声,冷冷道:“上官海棠她知道吗?懂得吗?她敬你重你做她的大嫂,你以为你们还能有什么?”
柳生飘絮的脸终于被他说得惨白,可她还是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但凡不坏大局,就算是父亲大人,也管不住。”
“你!”柳生但马守指着她,“简直无可救药!”
他踩着满地竹叶走远了,柳生飘絮才缓缓站起来,揉了揉膝盖。
忽然之间,竹林里跳出一个人来。
她不禁后退两步,呆了呆,才道:“是你?你……你怎会来的?”
叶相雨担忧地望着她,没有回答,只问:“你父亲时常这样?”
柳生飘絮吁了口气。“他打我骂我,也只是因为气我,替我不值得。”她风轻云淡地道:“谁叫我从小便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叶相雨闻言没有说话,只是轻声一笑。
柳生飘絮就问:“你笑什么?”
“我只是无奈。”叶相雨抱着手臂,喟叹道:“他应当知晓,棍棒底下出不了孝子。因为在做孝子之前,她至少还是一个人。是人就要有思想,并非任由摆布的死棋。”
柳生飘絮一怔,“身当其境,你会反抗么?”
“当然要反抗,即算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能放弃。”叶相雨答得理所应当,柳生飘絮却怔怔地看着她,叹道:“若是能有你一半的热忱,我这一生……大概也不至于此了罢……”
叶相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父亲方才骂你……是因为甚么事?”
柳生飘絮似乎沉吟想了一阵,却道:“还是不说了罢。”
“为甚么?”叶相雨道:“是有关你们的谋划,不方便透露给我听?”
“倒也不是。”柳生飘絮叹然道:“只是因为你若知道了,会觉得我又坏上了几分,到底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恶事,不讲给你听……也好。”
“我不觉得你是喜欢做恶事的人。”叶相雨却说:“一个好人,最惨的便是身不由己,偏要去做坏事。我能想象你做那件事时,心里……该是很难受的罢。”
柳生飘絮的容色稍变,却很快又被笑意遮掩过去,她甚至弯起了眼睛,说:“我想……相雨当真越长越大了。”
叶相雨看着她动人的笑,却无念将心弦颤动,望着她苍白的面色,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道:“你对她真好……也许真的太好了。”
柳生飘絮闻言一愕,似乎很惊讶她的话。
叶相雨便说:“方才令尊不是说了,你究竟是因为谁,才那样做的。”
这一次柳生飘絮倒没有失态,只是轻轻一笑。但虽然拼命想做出冷淡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偏偏做不出,偏偏忍不住全身发抖。
叶相雨就又想起雨夜那时,她伏在自己怀里,哭得也像这样颤抖。
不想再提及她的伤心事,便索性打起哈哈来,扯开话茬子,笑着说:“说起来,你今日是怎么甩掉段大侠,自己一个人跑到竹林这种地方来的?毕竟他那么着紧,很难想象会放心你独个人出门。”
自从柳生飘絮失去了孩子,段天涯大悲大恸,对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并不予表态,却当着圣面起誓,要誓死保护妻子,这句话其实,已透露出些两不相帮的意思了。小皇帝见他痛失亲儿,倒也不好再强加相逼。
打那之后,柳生飘絮但凡去哪里,段天涯都会陪着她,叶相雨还在集市上碰见过几次。今日见她独个人,才好奇跟过来看看。
“我想要出来见父亲,自然也有法子。”柳生飘絮心知她的好意,忍不住叹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半点也无防人之心?”
分明早知自己背后是柳生家,她却始终不曾吐露出半个字,直到如今,依旧这般赤诚。
“我早以前便说过,我信你。”
信谁这种话很容易说,真正做到却很难。当一个朋友做到的时候,你一定很喜慰。
“那么,我便也告诉你一件事,是我最近刚得知的。”柳生飘絮对朋友也不差——
“归海一刀不是走火入魔而失踪,是被人捉住,藏起来了。”
叶相雨闻言可惊,“你知道是谁干的?”
“总之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这么说,你应当就清楚是谁了罢。”
“竟然如此……”叶相雨眉头皱起。“我得快些去一趟天下第一庄,和上官兄说一说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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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飘絮闻言,脸色变了变,倒也没说什么。
叶相雨却已看破她的心,道:“你放心,消息的来源……我只说是叶家在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到的。”
柳生飘絮却道:“你实话实说,那也不打紧,到底我也快走了。”
“走?”叶相雨又吃了一惊,“去哪里?”
柳生飘絮叹息道:“孩子没有以后,我就跟天涯说回蛇岛去,再不理会中原的是是非非了。”
“什么时候走?”
“后天。”
“竟这么快?”叶相雨急道:“到时我送你。”
柳生飘絮轻轻点点头,倒也没有说不。
叶相雨望着天边,似乎已见到了渡口的茫茫天色,轻声问:“还回来吗?”
“不知道。”
叶相雨唉了一声,“你又不能作主了,对吗?”
柳生飘絮苦笑了笑,“像我这么样的人,一生过得……从来不由己。”
“但我想让你记住一句话。”叶相雨道:“你的一生是你自己的,不去搏一搏,又怎么晓得一定不成呢?你去拼过争过,到头来就算惨淡收场,也无憾无悔了,不是吗?”
她的眼睛里很亮,就像曙色的阳光。
晨光来临,本是一天中最朝气蓬勃的时候。万物苏醒,朝露未曦,一切都是崭新而未可知的。但对有的人来说,每一天却都是千篇一律,如处漩涡,永无出头之日。
朝阳东升的时候,上官海棠就坐在廊下,小口地抿着茶。
云罗逗着那只头顶赤色的白凤鸟,到底是番邦进贡的新奇玩物,她玩得津津有味,还不忘顺嘴提了一句:“她今日出海,你不去吗?”
端坐在旁边喝茶的人身子一滞,心里分明清楚她所指为何,脸上却仍强作云淡风轻,道:“去做什么?”
“去送一送你大哥呀。”云罗道:“不也是应当应分的嘛。”
上官海棠却说:“我昨日已和大哥会过别了。”
云罗放下逗鸟儿的狗尾巴草,拍拍手,也就没有点破,转过身冲她望着,轻道:“若是你不去,好不好今天就在府里,哪儿也别去了?”
“在府里?”
云罗叹了一声,“你已经三个月没有留在府里过夜了。”
上官海棠愕然,脸色变得有些不自若,说道:“你知道,我起先为着一刀的事,但凡有一点消息便要出门,在府里住……总睡不好的,后来……大哥那边又……我就怕眼下再有甚么事,夜来起身,又惊动你。”
云罗淡淡一笑,还是看着她,大眼睛里的星辰仍是盈盈闪闪的。“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待我究竟好是不好。”
上官海棠喉咙一哽,毕竟她也算是自己的妻子,虽说做戏是假,但总归在外人看来,她们该有夫妻情分,自己多日如此,她身为郡主,定是为难许多。
她张口想安慰,却见云罗却摆了摆手,一派满无所谓的样子,说:“别顾着哄我啦。今日毕竟是最后一次,你还是好生想想,要不要去送人罢。”
她说完,唤来小奴提着那只白凤鸟,负手悠哉游哉地去了,背影颠颠的,真像副玩闹脾性。
上官海棠怔怔的望了半晌,坐在回廊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这上头,那天还有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在段府里,她到底不自禁持……
柳生飘絮那时也呆了,恍惚怔了怔,见到上官海棠吻自己的样子,忽然之间,想起什么来,如一个霹雳,刺中她的心窝。
那双眼光里又变得凌厉,她慌着拼命打开跟前人的手,颤声道:“我不要你碰我。”
上官海棠愣了,热情一腔终给止住,未及反应,却又听到她说:“我们各自都已有了家室,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她的声音带着轻喘,似乎也在努力平息,又冷声问:“可有想过你的妻子?”
上官海棠闻言一凛,这番话令她一时想起,自己是如何娶了云罗,和她又是如何越走越远,想到柳生飘絮的毒……她适才险些就忘了,当初为什么非让心上人嫁给自己大哥不可。
这么几年的心病都煎熬过来了,其实为的又是谁?难道如今她要将悉心呵护的珍宝,为图一时之念,砸得粉碎?难道她舍得让她毒发疯魔,活得还不如死?
“是我胡涂了……”她苍白的脸像是被刮了一层灰,愣着逼红了眼,像是自问:“我们这样子,又算什么?”
柳生飘絮闻言,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整个人呆住,身子都颤抖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凄然一笑道:“果然……你我之间……大抵也只能这样了……”
忽然,门边传来一阵语声——“飘絮,你怎么起身来了?”
霎时之间,上官海棠只觉心头一惊,有如耳边突地响起一个霹雳,面上变了几种颜色,有愧疚,有讪讪。
柳生飘絮相比倒是镇定得多,她甚至微微一笑,手抚云鬓,缓缓道:“当然起身了,不然还该躺在床上么?”
她的微笑言语,远不似平时般自然。段天涯目光一扫,见到上官海棠脸如死灰,也是大失常态,不禁问:“你们在做什么?”
上官海棠胸膛不住起伏着,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生飘絮却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怎地问得如此奇怪?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上官海棠羞愧地低下了头,目光一垂间,只见自己还攥着柳生飘的手。
她手掌五指纤纤,莹白如玉,上官海棠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升起一阵哀痛,不舍得放开,只紧紧握着她的指尖,不住颤抖。
然后下一刻,柳生飘絮便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去。那时的感觉,到眼下仍然历历在目。
上官海棠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一生里,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握住过这只手——
时至今日人要走了,想来这只手……怕是也再不能握了罢。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身陷囹圄
她想得氐惆萧瑟,风吹花落间,似见柳生飘絮如烟如雾,已在丈夫怀中,二人相携而去。
上官海棠就这么坐在回廊边,怔恍之际,居然真的又看到了段天涯。这一瞬间,她几乎分不清真假,脸上呆了一呆,才如梦初醒地纵下地来,问道:“大哥?你……你还没走吗?”
“走不了。”段天涯英眉紧蹙,艰难地憋出一句:“飘絮没去。”
“什么?”上官海棠心中陡然生出股子希冀,但又不得不沉下脸色,喃喃道:“不该的,相雨今晨还去送她……”
“她是说相雨在等着送我们,就先出府去了,可我收好行李赶到时,却不见她。”段天涯的脸色很差,这下细看时,还可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想来已经奔波了许久。“我一直找到现在,竟连相雨也没见着。飘絮她就算要去哪里,也至少给我留句话罢。”
这下子,上官海棠心底唯余亮着的那些微光彩,到底也渐渐磨灭了。
回蛇岛隐居,本就是柳生飘絮的意思,她该不至临时变心,就算她当真意生转圜,也不必拉着相雨一同失踪。她们两个人又都不是江湖庸手,若遇上敌人,来者要么很强,要么人数众多,使了甚么诡计。要么,便是相雨的病又发作……可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好景况。
“海棠,你想到甚么?”段天涯也束手无策,只能来这里寻帮手。何况他这位兄弟聪明绝顶,向来是计谋无双。
可饶是上官海棠处事自若,眼下也已然变了脸色,她凝重语气,字句顿顿地道:“或许,她和相雨,根本没来得及留甚么话。”
其实这一天阴雨连绵,湿冷又有风雨,并不适合出海渡船。
这样的天候里,那些住着漏风裹雨屋子的人早已蜷缩受冻,这样的世道下,这些人的数目也只会越来越多。
享乐的永远是站在高处的人。他们住在黛瓦琉璃的屋檐下,坐的圈椅是实心红木,饮酒用的是玉盏金樽,根本不用为一件寒衣发愁。
有钱的人通常怕死,故以就连身后的棺杶,他们也早用金丝楠木打好了。
不过天底下还有一种人,坐拥荣华却不惧生死,打好的棺杶,也是为了随时将自己放进去。这样的人心里是有病的,多数脾气还都很大,眼下这一个,岂非就正在发火——
“永远是这副死样子!”
青玉杯盏四碎在地,里头的玉液琼浆,都溅在三千两银子一块的波斯地毯上。那是有些穷人家尽一生也积攒不到的财富。
可这人却不在乎。倒不是说她如何奢靡浪费,她其实也做过穷人,捱过苦日子,她的钱也并非从天而降,都是流血流泪换来的。
但她想要的全不是这些。
她拼了命站在今天这个位子上,所求的东西却仍是不得,怎不恼怒?
“没有用的东西,该扔了!”她满头银丝,不知是否正是为此愁白的。她发怒的时候胸口也跟着起伏,咬牙切齿,眼中血丝,很是瘆人。
每当这个时候,就需要有聪明的手下站出来,替她排忧解难。至少你开口以后,不能让她更愤怒。这手下不止要有灵活的头脑,更要具备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房芷君显然不是这一类人,但她的师姊却要比她更能成事。
青禾眼下就敢站出来,面对这个怒气冲冲的可怕女人,胸有成竹地说:“不定那蛊虫就没养成,此毒噬人心,使人入魔嗜杀,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杀过噬心之人,需要一些人血……”
白发女人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些,在起伏的胸口平息时,她用阴沉沉的嗓音道:“好,那便丢一个人去给她杀。”
房芷君插嘴问:“丢谁?”
她这么个大大咧咧的脾性,向来不讨上头的喜,果然白发女人眉头又皱,声音已有些不耐,说:“不是现成有一个么?”
青禾忙抢口道:“师妹的意思是,那人……会否还有用处?”
白发女人冷笑吟吟,说:“从段天涯愿意随她退隐江湖时,她的用处早便使尽了。等她死后,你们把人头送过去,想要的东西还不手到擒来?又何须一定要是活的?”
她风轻云淡,就定了别人的生死。凉薄的声音,听起来比萧瑟的风啸还冷漠。
冷风吹过一片茂密的长草时,天光已经渐暗。这些长草疯狂向上窜,就如无人照料的荒草一般。可在这处奢华高贵的山庄内,怎会容许有这么荒鄙的野物出现?
或许因为这里的主人本就有一颗矛盾的心。她喜欢享受奢靡,却也同时需要心灵的慰藉——那是多年以前,她曾住过的小木屋,破败简陋,门前就是有这么样一堆长草,疯窜得及人高,草间还有一口井,并非枯井,那里头的水虽然不甚清澈,却是她和母亲过活的甘泉。
此时这长草间的石井,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看来,也似已枯竭。既然是心怀旧物,自然要做得近乎逼真。此间的主人就完全有这样的本事,而且做得游刃有余,算得她得意之作。
所以这井中当然也有水,也是带着些泥土的黄水,被这么样的水浸泡过的伤口,就像被盐渍的肉,如果肉也有感知,那一定会觉得很疼。
柳生飘絮就已经疼得脸色苍白,连那双冷淡的目中也已露出痛苦之色。
那天她在和相雨告别,话还未说上几句,脚下的土地竟忽然裂开,露出个新翻泥土的陷阱来,几乎是同时,那渡口等候的船夫一声吆喝,座船的舱门就打开了,每一间舱内都伸出举着弓.弩的半个人来。
□□就似暴雨般射向跌落的她们,仗着地势自上而下,来势更猛。没有几个眨眼留给她们思忖,在足下刚踏到陷阱底部早已备好的尖刀阵时,柳生飘絮只觉相雨拉住了自己的手,用力狠推一把,叫了声:“上去!”
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通常都有极强的应变能力。柳生飘絮被这么一推,立明其意,借力用轻功窜了上去,同时伸手摸到怀里的撒菱。
她今日是出来见朋友,□□没有带在身边,却幸亏衣襟里还有几枚撒菱。这本是东瀛忍者用于撤退的刃具,可身临此境,也只能将防具当暗器用。
寒星点点,比流星还快地飞了出去,柳生飘絮并非忍者里的庸手,出招很是到位,这光芒过处,舱门边的弓.弩手就一个个惨叫着瘫倒。
她抢得这么个时机,头先想到的便是反扑回陷阱洞边,毕竟那里还有托她出来的人。
便在这时,她竟听得呼呼风响,是利刃破风之音,来势比适才更疾,却未闻如刀剑般抖刃的铮鸣声,这么说……竟然还有一枝□□!
柳生飘絮还未看向射箭之人,却已听到其张扬又跋扈的嗓音——
“没有用的东西们,还要姑奶奶亲自动手!”
她稍一迟疑,还是没有回头,身子已扑在了洞边,就看到叶相雨整个人正吊在半空,手里握着那把光阳黑剑,剑刃被插在陷阱壁上,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尖刀,寒光凛凛。
柳生飘絮连忙伸手给她,也叫一声:“上来!”
她只记得自己拉住叶相雨出了陷阱,果然那只□□便如期而至,正刺到她的小腿里,一股刺痛突然传入骨髓,这射箭之人内功好生凌厉,那箭头好像已戳进了她的骨头。
昏过去前,她似乎听到叶相雨在大声喊着:“房芷君!你又暗箭伤人!”
——怎么只不过中了一箭便要晕倒?
这个问题在柳生飘絮醒来时,终于才明白。
睁开眼时,她发觉自己身处这口破井之中,腿上还插着□□,幸亏不曾涂毒。
于是她咬牙将箭头折断,却不敢拔,因为四下阴冷潮湿,井水都是带泥的,拔箭只会让伤口流血更多,又不曾有药,遭这泥水一泡,溃脓起来,这条腿便残废了。
看起来这口井不算很深,她歇了一会子,就想忍痛用轻功游壁上去。
可是失败了。因为她浑身提不起半点真气——原来,房芷君那枝□□上使了手脚。大抵是那种令武功高手昏迷后,内力尽失的药。
冰冷的井水不深,却足够将她的小腿包围,柳生飘絮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冷得不停地发抖。
这时有人在井上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可身后似乎还拖着甚么沉沉的东西,沙沙作响。柳生飘絮一抬头,便见一团黑影被抛下来,同时听到一个人声喊:“接住你的朋友!”
她心头一凛,忙张臂把这团黑影接在怀中。幸好这井不算很深,落下来的影子也不算重,即便不能运气去接,她的胳膊也没有折断。
果然一看,这是个黑衣黑袍的人,当真正是她的朋友。
叶相雨眼下并非是昏迷的,却不知被这些人带去做了什么事,脸色煞白,眼波无神,像是大病了一场。
“你怎么样?”柳生飘絮皱眉问。
叶相雨艰难地回过神来,却还是没有力气,只能倚靠着她,说:“被放了点血,还……还死不了。”但她说话的语声已经很虚弱。
此时那上头的人又喊话了:“你们听好,七天,只有七天限期,你们两个人,只能活着出去一个!”
那是青禾的声音,房芷君的师姊,可——这算什么?死亡游戏?
柳生飘絮冷眉挑起,冽声道:“你说只有一个便一个吗?”
青禾哼的一声,道:“若是不信,你大可挣扎出来看看,我的剑斩人头,一剑便是一个。不过……”她说着又得意地笑了笑,“你们眼下,怕是连这区区一口井也爬不上来了罢。”
叶相雨听得恼怒,沉声喝道:“你们这么样做,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你不是个人。”青禾笑着望下来,道:“要不了七天,你就会把身边的美人儿,撕成一块块的血肉了……”
“你!”叶相雨怒目而视,却只能仰望到青禾从井口伏着的半个身子。
“别动气,那只会加快你体内蛊毒的流窜,而今你二人皆没了武功,青霜傀儡毒发起来……”她似乎乐于享受这样折磨别人,又或许只是喜欢看叶相雨吃瘪,甚至还说:“不过你可悠着点儿,师祖说了,得留这美人一颗头颅,让我看着,可不能被你咬裂了、不成形……”
※※※※※※※※※※※※※※※※※※※※
变态人的游戏。
井中三吴
幽深的山庄中,两个人在一口井里“坐井观天”,算不算也是一种纵情恣意?
又是日头落尽的时候,这口井里黑得很快,四下也很静,似乎还能听得到那天青禾边说边笑,慢慢走远的脚步声——那般窃喜。
“我不会相信她说的鬼话。”叶相雨光是想一想,就被气的不轻,脸庞微红,忿忿地道:“在你面前,我能控制得住。”
柳生飘絮坐在井壁边,这里地势稍高,便可让身上少浸一些井底的泥水。她静静抬头望了望石井口,忽而叹了一声,说:“今夜没有星光,是个阴天夜啊。”
叶相雨闻言一怔,被青禾惹恼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变得柔软。她坐在柳生飘絮旁,说:“她们是冲我身上那毒而来,却不想牵累了你。”
柳生飘絮摇了摇头。“和你一起被抓也未尝不好,这些人残忍非常,绝不会留活口。我才是想说,虽身不由己要替她们做事,却始终探不出其究竟,想为你寻解毒之法,亦未做成。”
叶相雨见她氐惆,便岔开话茬道:“我不是同你讲过,房芷君说这是一种武功。那日她们又带我去刺针,扎我的经脉,逼得我吐了好些血,但却好像仍是没有成,那个奇怪的白发女人还很是生气,你没听见她当时愤怒的语声,真是好够我笑了……”
她边说竟当真边笑了起来,眼眉弯弯的,不知像不像今晚的朦朦的薄月。
柳生飘絮就望着她,轻轻叹息道:“你这个人呀……”语气里又是羡慕,又是敬佩。
因为她知道,身当其境还能如此乐观积极的人,这世上并不是很多。她也坚信这么样的人一定能笑到最后,不管是笑着活,还是笑着死。这种像阳光般的性子,温暖如春,也正是她永远无法成为的。
“其实咱们被捉来这鬼地方,我也担心能不能平安脱身。”叶相雨靠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是饿了,不过却不想让人担心,于是又摸了摸鼻尖,笑着道:“不过我想,外面的他们一定可以找到这里!”
毕竟两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了,想必此时的京城里,早已经乱作一团罢。
可是要脱身出去,又谈何容易?
分明此间的每一个角落她们都翻看过,连井水的源头也找到了。但那是处还不足以放入两指的眼,左右也无工具兵刃,两个没了内力的人徒手去挖,到底徒劳无功,反而折损了气力。况且,谁也不知道挖开之后究竟是生路还是死局。兴许这泉眼后头另有天地,也许便只有滚滚的泥水,将她们淹没。
柳生飘絮沉吟着想了一会儿,轻声问:“今日已是第三天了……依那道姑青禾的意思,是你不出七日,青霜傀儡便要发作了?”
叶相雨的脸色微微一变,也低声问:“你见过我毒发的样子,是不是当真很可怕?”
柳生飘絮唇瓣一动,正要说话,忽然身子一抖,拉住叶相雨的衣袖,整张脸已然惨白。
叶相雨啊的一声,反应过来,忙将她的一条腿抬起,说:“伤口又疼了吗?”
柳生飘絮那被刺伤的小腿上,原本箭矢一直不曾拔出,又被井里的泥水浸泡,早先有些溃脓的迹象,得亏第二日夜里时,这井水退潮般矮下去一截,便只浸没到人的脚踝。
叶相雨便咬咬牙,帮她把箭头拔了出来,然后扯破自己的中衣,用力替她勒住腿肚子,让血少流一些,伤口本来已好多了的。
可眼下看去,那处血洞竟又开始渗血,叶相雨惶恐不已,连声叫:“可恶!没有金疮药,你的伤还是血流难止……”
先前裹着的中衣布料已不能用了,叶相雨又忙着去撕自己身上的衣襟,颤声道:“我还有衣裳,不怕,快换上干净的……”
柳生飘絮疼得冷汗直下,待叶相雨换好裹伤的布,她才虚弱地舒了口气,道:“我还好,那箭头久久不拔,我这条腿也残废定了,眼下不过是流些血而已……你做得很对,别自责。”
叶相雨苦着脸想了想,便又把她那条腿扛起在肩上,说:“我本就该一直这样扛着,你的伤口就少出些血了,可都怨我。”
柳生飘絮就微微一笑,有气无力地道:“这鬼地方没有吃的,我们两个人应当互相依靠着,尽量多保存些力气,想一想脱身之法。你如此扛着我的腿,一时也罢,却怎能不休息?”
“我从小便力气大,用不完,无妨的。”叶相雨说着,又皱起了眉,叹道:“只是,再逃不出去,难道我们真要喝这井里的泥水吗?”
柳生飘絮就望着她发苦的脸,说:“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你还有心思嫌弃这泥水,看来体力当真还不错。”
叶相雨闻言一愣,随即心头一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宽慰起人来,也半点不比我差嘛。”
柳生飘絮嘴角勾起,道:“到底也是你教我的,人即使在逆世中,也不能失去豁达之心。”她甚至轻松地倚在石壁上,仿佛并非身处井底之牢,而是靠在一片山花烂漫的原野上,然后微微阖了眸子,口中念念有词:“年来转觉此生浮,又作三吴浪漫游……”
她的眼眉好似春山,黛色迢迢,叶相雨看着,一时便也忘却了危难,慨然道:“东坡居士这诗词作得很好,咱们眼下就好比在三吴的山水中,踏花飞马……”
身当险境,浑身上下也是狼狈落拓的,可叶相雨此时此刻,居然并不急着出这孤井。到底是四目相对,呼吸相投,柳生飘絮的长睫从垂敛到微张,便把叶相雨的心也跟着勾起。
她甚至想轻轻伸出手掌,在这张近如咫尺的面上轻轻抚摸一下……
正是心猿意马之际,又听那动听的嗓音笑言道:“好啊,既是你这样喜欢……倒不如留在这里,再也别出去了……”轻轻的语声,就好像是这朱唇正附在叶相雨耳边呢喃一般。
叶相雨神思飘忽,眼光不由自主便凝到了她的嘴唇上……心里只想:若是就此光阴停住,那我再也不出这井,又有何难?
她思量恍惚,手搭在肩头那条腿上,又摸到带着血温的布料,才如梦初醒,大声道:“啊,已然太晚了!我想……我想你该安睡了……”
柳生飘絮看着她有些失措的神情,奇道:“今日不怕冷、不挤过来偎着我睡了?”
阴冷潮湿的井底,两人依偎取暖,当然是一种留存体力的好法子。
但叶相雨却连连摇头,说:“不,不了,我现下挺……挺暖和的。”
柳生飘絮眉梢颤动,微微一笑,轻描淡写般,只说了一句话:“我想也是。”
虽在伤病之中,她笑得仍是那么美丽。那道目光流转,也不知是不是看破不说破。
叶相雨一颗心不禁砰砰乱跳,想问她一句:“那你冷不冷?”却见她已悠悠阖上了眸子,状似要睡,长长的睫毛如同两片翎羽掩下。
叶相雨这才敢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是不是因着适才的心猿意马,眼下竟发觉自己扛着她的一条腿,这个姿势怎么看都有些暧昧。
一时间,耳根子又爬上微红,叶相雨忿然地甩甩脑袋,在心里暗骂自己:呸呸!收起你那羞人的心思,快快睡罢!
她又怕夜里涨潮,不敢将柳生飘絮的腿放下地,便当真这样扛在肩上,如此一来,她的人也就不好再靠着井壁睡,只有坐直了身,在睡去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乱动。
被她如此呵护着的人,这夜应当睡得很好。
可柳生飘絮睡得迷糊间,却忽然觉得呼吸不过,睁开眼睛,便望到正掐着自己脖颈的人。
这个人满面铁青,眼中神采陌生,浑身戾气跪在地上,一只手狠狠地扼住自己的脖颈!
“相……相雨……”
柳生飘絮艰涩地唤了一句,可叶相雨两眼发红,里头像是要滴出血来,根本不识得她。
情急之下,柳生飘絮伸手摸到她还放在自己腿上的一只手,和自己的手一样冰冰凉凉,索性狠下心,拉着她的手,用劲往自己小腿肚上一捏——
剧痛!
伤口裂开的剧痛令她抖白了嘴唇,叶相雨掌心一片温热,似乎烫得眸子里一闪,便怔怔地抬起染血的手,望着自己掌心的殷红,忽然之间,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蝼蚁同时在噬咬一般,疼得她大喊大叫——
“啊!”
叶相雨仍是跪在地上,两只手却不停往自己脑袋上抡砸,状似十分痛苦,柳生飘絮顾不得腿伤,踏足于泥水之中,走近死命拉住她的胳膊,叫道:“你醒一醒!”
叶相雨一时喘气,一时喉咙里又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已难受得哭了出来,柳生飘絮又惊又忧,轻轻抚上她的肩头,柔声道:“忍一忍,马上就不痛了……”
猛然之间,叶相雨竟抬起了头,朝她扑了过去,就像捕食的走兽,把她整个人都按在泥水里,这井水虽然不深,可也是及成年女子脚踝的,如今柳生飘絮被她按倒在地,泥水无可避免地呛进咽喉和鼻子,登时便喘不上气来。
偏偏叶相雨的一只手还死命掐着她的脖颈,狠狠把她按住,柳生飘絮难受得双手拍打,腿也乱蹬,但就是不能推开她。
柳生飘絮记得,自己小产那日,明武宗便说当时的一刀是发狂的野兽,而叶相雨眼下也所差无几。难道她真的如青禾所说,毒发起来,便已经不是个人了吗?
为求生,柳生飘絮只能把腿在地上踩住,撑着身子往后挪,叶相雨也步步逼近,手上劲道半点不肯放松。终于,柳生飘絮的脑袋已抵在了石壁上,她如获大赦,忍着腿上伤疼,用力再撑,把口鼻从泥水里钻出来,再用后背抵着井壁,大口大口地呼吸。
尽管她的咽喉正在被叶相雨掐住,但这么做确实也能吸进不少气,缓和了片刻。
但是毒发的傀儡又能放过她么?
掐在脖颈上的力道更大了,像是要把她颈骨捏断。柳生飘絮望着眼前人似乎从不相识的脸,上头戾气大盛,而自己的神识也越发模糊,最后一丝意识里,似乎听到砰的一声大响,却已没气力,也辨不出那是甚么。
井水细细流动,就像是吴地夜来河上,商女们于画舫中弹奏的轻微乐曲。
叶相雨头疼欲裂,碰都不敢碰一下,眼前一片模糊,伸手往眼睑上摸去,竟是满手的血。然后她的眼睛瞪圆,嚯的纵了起来,踩着泥水,忙把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人抱入怀里。
柳生飘絮昏过去时,以脊背撑住了头,没再呛水进肺腑,可腿上的伤无可避免已又裂了,再被泥水浸泡,眼下看起来已有些肿,不过好歹血已凝固,不再流。
叶相雨摸了摸她的脖颈,幸而还有脉息,只那如玉的肌肤上,已留下发青的指痕。
——该死!自己怎么可以伤她!
叶相雨一皱眉头,脑袋便痛得厉害,她甚至能感觉到额头上还有血流下来,一股温热,眼前又模糊地红了一些。
“你不舍得她死,对不对?”
忽然之间,一个声音凭空冒出来,幽幽冷冷,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鬼差。但这声音并非源于地下,而是苍穹。
叶相雨抬起头,便见到井口上有一个人影。虽看不见其容貌,可光凭这语声,她也能知道是谁。
这个人咋舌不已,似叹非叹地说:“你方才是要将自己撞得脑浆迸裂么?下手这么狠,果然对这女人,很是情深义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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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雨,你是想也来蹭个“家暴”的热度吗?【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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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姑娘,你又来看我的笑话么?”叶相雨抬头望向井口,对上头人的热讽也报以冷嘲。
房芷君的声音就变冷下来,听上去恼火得很,说:“你这个人,真的很不识好歹!”
叶相雨身处逆境之中,本就心神不宁,无暇与她争辩,又想自己和柳生飘絮晕倒被擒,便是中了她的暗算,当下说:“将我二人迫害至此的,难道不是你们师徒?我还该对你温和有礼,才算是知晓好歹吗?”
“你……”房芷君气结,想来也是无法反驳,顿了顿,道:“才第三日,你的毒就已发作过一次,还算是走运,她没有死。但下一次呢?你又敢保证自己一定伤不了她吗?”
叶相雨闻言一凛,被她此言戳中了心事,望着怀里柳生飘絮玉颈上的青痕,咬牙道:“若是如此……下次毒发之前……我会抢壁自尽!”
“那么痴情,连我也不禁要替你流泪了。”房芷君却像变了张脸,又嘻嘻一笑,远远地把手臂挥了挥,叫道:“接着!”
影影绰绰中,似乎见她把一件物甚抛将了下来,这井里无灯,月影也只照进些微,黑暗之中,叶相雨身无内力,只得凭习武之灵敏伸手一抓,把那东西攥在掌心,这听声辩位,不偏不倚,连房芷君也忍不住赞道:“好身法!”
“这是什么?”叶相雨努力辨认,似乎见那是一个比巴掌大些的瓶子,应当是白色或浅色,摸起来也不知是瓷是玉。
房芷君笑着,悠哉游哉地说:“你把里头的东西喂两粒与她吃下,半个时辰以内,活人也死,便不必受你发狂的折磨了。”
“你竟要我下毒害死她?”叶相雨皱眉大声道:“得亏你想得出!”
“谁要毒杀她了?”房芷君却板起脸皮,很是正色的道:“我是要你的心上人假死。”
叶相雨心头一跳——“假死?”
房芷君沉下声道:“这可是姑奶奶我精心炼制的妙药,平日里拿来捉弄那些胆小鬼的,今日我心情尚可,大慈大悲,借你一用,你倒好,不感激我也罢,却还来含血喷人,哼!”
叶相雨方知自己错怪了她,又想起柳生飘絮曾说这房芷君好一副女儿心思,让自己下回见她时,待人家别那般差。仔细想来,这女魔头看似杀人不眨眼,但几番打交道下来,虽有暗箭,确到底不曾狠手相害,多也是受了她师门之命,加之眼下走投无路,唯有听她一言。于是,话语终是放软了些:“是……是我不识好人心,你快说,这药怎么用?”
房芷君真也是个率性的,脾气来得疾去的也快,说是古怪也不为过,当下听了叶相雨的软话,兀自哼哼几句,终道:“她吃了我的药,浑浑噩噩,似困倦而睡,一刻钟内呼吸渐停,半个时辰后脉息全无,浑身肌肤冰冷,关节僵硬,形如死尸,料是我师父见了,也难以辨认真假。”
她说到后来,直是眉飞色舞,好像极是得意自己炼制的妙药。
“到时候你把她雪白的玉颈上掐些红紫痕迹出来,我便说,你狂性发作时,失手将她给扼死了。师姊这几日着了师祖的令,出庄办事去了,讨厌鬼不在,反正师父让我来看着你们,我说什么,她想必也就信的。”
叶相雨静心听着,觉得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又问:“那她要如何才醒过来?”
房芷君也不管她瞧不瞧得见,美目睁圆,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你急什么,待药劲过了,她自然便醒转,好歹也是柳生家的二小姐,死是死了,总不好草草下葬,棺杶还是要备副好的。到时我将你的美人儿放在棺材里,运出庄子去,岂不就成了?”
叶相雨点了点头。“那……你能给她恢复内力的解药吗?”
房芷君气得在上头叉起了腰。“姓叶的,你别得寸进尺。再说了,那日□□上的毒是师祖涂的,你让我去她老人家那里找解药,岂非是想要我的命?”
叶相雨心想不错,这已是极不容易了,便道:“好罢,这是我欠你的恩情,叶相雨往后若还有幸存活人世,房姑娘,你要我如何,只管吩咐一句,凡我力所能及,必在所不辞!”
房芷君愕然一怔,听她的言语,竟没因觉有趣而欢喜,反倒幽幽叹了口气:“不,不是。”
叶相雨便问:“怎么?”
房芷君的声音愈发矮了下去,却是一字一句传来:“两人只能活一个,这规矩是不会变的。”
叶相雨也一怔,“为什么?”
“你若不杀她,蛊毒难成,师祖一定会将你弃之如芥……先前师祖本就打算杀你的……”房芷君叹道:“我只不过是顺势帮了你一个忙,把她偷带出去,免得再受牵连。”
——这到底是种甚么蛊?非要手刃亲朋爱侣才能成?
叶相雨听得不寒而栗,颤声道:“这毒真歹!你们……又为何非拿我来尝试不可?”
听她忿忿然,房芷君不禁又叹了口气,说:“我只知,多年来我和师姊四处寻人养蛊,你是最好的一个……至于为何养就蛊虫,恐怕只有师祖和师父知晓。”
“也就是说,要么我在此发狂将她杀了,要么我就会被你那疯狂的师祖杀死。”叶相雨看着柳生飘絮的脸,心里念头转动,忽然,一字一顿道:“好,我和你成交!”
“成交?”房芷君有些吃惊。
叶相雨却点了点头,道:“你替我救她走,我欠你一件事,你师祖也不定就杀死了我,若是有幸……方才许诺,仍然作得数。”
房芷君先是愕然一怔,随即又开怀得抃掌大笑:“好,你这种人,虽死不僵,不定哪天又活转了,最是有趣。若你不死,将来我定要想个好玩的主意,令你去做,你可不能推诿!”
“放心罢,我言出如山,只需不违恩义之道便是。”叶相雨沉吟片刻,道:“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
“你问。”
“柳生但马守是替你师祖做事的,但到头来,你们却要杀他唯一的女儿,难道就没有想过如何跟柳生家交代吗?”
“柳生家听命于德川将军,师祖可是德川幕府里的大人物,柳生但马守他敢说甚么?”房芷君道:“况且我们也并不打算让柳生家的人得知真相。”
叶相雨心头一跳。“你们会怎么说?把这件事归为一场意外?”
“还不清楚。不过如果是我……我会说,是你这个蛊毒加身之人狂性发作,青霜傀儡入魔,故以柳生小姐惨遭毒手。”
“还真是不择手段。”叶相雨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那你又为何要帮我呢?”
听着她的吟吟冷笑,房芷君这次却没有大声咒骂,只默了一阵,上头才飘下一句话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她好似轻轻叹了一声,趴伏在井口边,一手支颐,幽幽地道:“我只是看你方才拼尽全力,宁肯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将自己撞醒,不舍得伤她至死,忽然间,心里有些难受。”
“难受?”
房芷君舒了口气,又豁然一笑:“可是我眼下帮你解决了烦难,心里也就奇也哉地舒坦了,便说明我没有做错,才管它为什么呢。”
“凡事不喜欢想太多,倒也是一种福气。”叶相雨抬头向上,嘴角也微微咧开一丝微笑,说:“房姑娘,其实我觉得你和你师祖她们不一样。”
“是么?讨人厌的青禾也这样说过。”房芷君道:“其实我并不懂,究竟有哪里不同。江湖上的人都怕我们,因为我们杀人如麻,你也说了,我们不择手段,毫无仁义可言。师祖吩咐的事,我领命去做了,倒也不觉有甚不忍之心,想来,我该是和师门里的人一样才对。”
叶相雨道:“至少我觉得,你和你师姊并非同一种人。记得头一次碰上她时,她很不屑你窃夺我身上的金漠经,看似正气凛然,可在杀人害命的事上,又偏生下得去毒手,真是古怪……你也古怪,却和她不一样。”
“师姊她啊,只爱在比武过招上较劲,从前她去天下第一庄挑战,输了金漠经,可便是再想赢回来,也要堂堂正正。被你一说,还真挺古怪的……”房芷君笑了笑,问:“可你倒是说说,我又怎么怪了?”
“提及修罗仙子,江湖上无不畏惧,可我却觉得,你虽总是手辣歹毒,不定便是心狠之人。如你也说,助我之后,你心中豁然开朗,可面皮上还是要摆出副恶狠狠的模样,这岂不是怪么?”
叶相雨说着,还忍不住笑了两声,以为她又要发作气恼,再破口大骂,可笑声已止,仍不听上头传来人声,她心下奇怪,唤道:“房姑娘?”
且听那井口边夜风呼呼,抬头不见人影,叶相雨心中一紧,又唤:“房芷君?”
忽然一阵长草沙沙之音,像有人从井口边踏草而过,又有丽音渺渺,听来几分悠远——
“和你的心上人多待一会儿罢,我走了!”
房芷君的声音越飘越远,终于消殆。
怪人。
叶相雨闻她的话,怔了一怔,像是在琢磨里头的深意。这时候,怀里躺着的人忽动了动,口中闷哼,似乎将醒。
此时此刻,若不尽快喂她服药,一旦人醒转来,叶相雨不擅扯谎,要哄她吃药,以柳生飘絮之智,总瞒不过的,如知真相,她决意不肯服药,岂非糟糕?
叶相雨胳膊用劲,想把人扶坐起来,猛地里,却脸色大变——心口处仿若被剧毒的蝎子蛰了一下,全身都已随着血脉收缩,疼得她整个人都蜷起来。
这青霜傀儡……当真可恨!
可她还是拼命搂住柳生飘絮的身子,不让她滑进冰冷的泥水里,一想到可能就此与她生死不见,叶相雨颤抖之下,眼睛里就忽然涌出一滴泪珠,却并不是怕死。
死并不可怕,人死灯灭,只是尘世间还会遗下许多事,春花秋月未了,到底很不甘心。
或许是方才发作的遗症,她心口疼过一阵后,竟慢慢平复下来。
“原本我还想着,能与你在这井中多待几日,虽是落魄,却不舍离……不过眼下看来,是天不容许……”
叶相雨手上沾着些干了的泥污和血渍。她先用自己中衣蹭了蹭手,又抹了把脸,幸亏额头上的血似乎没再流,才定了定心神,一手捏住柳生飘絮下颌,迫她檀口微启,将瓶子塞在她嘴边,把药倒进去。
瓶里那药丸抖将出来,一颗只得石榴粒般大小,叶相雨生怕喂多,还睁大眼睛在暗里仔细辨认,却见拢共不多不少,正正装着两粒,看来房芷君当真爱惜她的妙药,多一颗也不舍得给。
井水有泥,叶相雨迟疑一番,还是低头封住她的嘴唇,以口舌相濡,将药丸融化。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她亲近。
她的嘴唇很凉,比雨夜那时的身子更冰冷,叶相雨不禁抱紧了她,即使身处幽井之中,也想不遗余力地把暖意给她,哪怕只有丝毫。
柳生飘絮的神智本就晕迷,那药化开时一股清凉,微微还有些甜,她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喂完药,叶相雨直起身凝望着她,眼底盈盈,竟有些动情。
她深吸口气,叹息道:“这样也好。反正我八成也快死了,临死前……还能和你在一处……”
下一刻,叶相雨捧起她的手,用自己的衣料去擦那些泥污,一点点,慢慢擦干净。
柳生飘絮的手摸起来很冰凉,叶相雨尽力把这双手恢复成莹白如玉的样子,才把自己带了泥污的手捏在她左皓腕上,紧紧地握住。
从来没有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如此接近。
井底暗黑之中,她朝她微微一笑。
“我奢想你能记得,醒来以后……便通通忘记……”
※※※※※※※※※※※※※※※※※※※※
写的时候就在想,相雨的温暖,大概就像这冬天里的被窝……
皇天不负
一片寂寂黑暗。
直到有人狠狠地往她身上踢踹,每一脚都很用力,似乎极是气恨,叶相雨才迷迷蒙蒙地醒来,却没力气睁开眼皮看上一眼。
“没有用,没有用!”
但这个声音她却是认得的,如此怨怼气忿,尖利地令人不寒而栗。
——“她不是已经杀了那个女人,为什么还是不行?”
叶相雨听到这话的尾音都有些打颤,显然极是愤怒,然后又闻一人在旁轻声轻气地道:“师祖莫要动怒,也许,还需些时辰才见效……”
这语气如此伏低,若非叶相雨识得,根本不相信是跋扈的房芷君会发出的。
再是一阵愤恨的喘气声,女人咬牙切齿地道:“难道……当真是一场空!”
这最后一个“空”字,竟伴着铮铮利刃之声,嗡嗡作响,直逼而近,叶相雨甚至觉得,自己的鬓发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杀气!
可她身子却动弹不得,因为自井中被带出来后,她四肢上的穴道里,就已经被这女人刺进了透骨钉,一根钉封一处穴位,使她整个人已经僵硬,就连方才被踢踹也难觉得疼。
但此时逼近的是凛凛杀气,任凭是谁,身当此境,想必最后也想要用尽全力,睁眼看一看这破风的寒刃——好歹,也要清楚自己是死于怎样的兵器之下。
“师祖!”
有人呼声闯入,提剑的白发女人手上稍稍一顿,转头,只见青禾一脸急匆匆地回来。
“连你也敢来拦我?”她的剑没有刺下去,声音却更凛凛了。
青禾朝她行礼,摇头道:“不,适才传来消息,宫中大变!”
一旁的房芷君如获大赦般,忙打岔问道:“甚么事?”
青禾道:“太后……太后驾崩,小皇帝亲自护送棺杶入皇陵,朱无视那边……恐怕要动手了!”
“甚么?”有道声音在旁惊呼,叶相雨才察觉原来此间还有另一个人。
这人的声音,听来像是房芷君的那个道姑师父,且听她道:“我们不能让他得逞,小皇帝不能死,否则……他便要篡谋称帝了。”稍微思忖,又吩咐:“青禾,赶紧加派人马前去,再通知柳生但马守。”
青禾正欲开口,却听那个白发女人道:“光是柳生家和手下的人,怕是不够。”
房芷君不解,问:“师祖,那铁胆神侯的实力当真那般厉害?”
“不是他厉害,是他手里有个杀人兵器。”白发女人说着,恨恨地瞪了地上的叶相雨一眼,续道:“看来,这无用之人最后还算有点用处,倒是杀不得了。”
青禾暗自松了口气,便顺理成章道:“正是,如今师祖手底下的人里,唯有叶相雨,才能从那样可怖的野兽手底下,保全小皇帝的命。”
房芷君好奇道:“甚么野兽?”
青禾唇瓣一动,只吐出四个字来——
“归海一刀!”
“那个走火入魔的狂人?”房芷君吃了一惊,又道:“饶是他刀法再快,而今也已废了一条手臂,我们几个前去,也未尝不能阻拦。”
她那师父便道:“芷君,你心思终还是没你师姊细腻。先前为师让你们暗中看着叶相雨,观察她身上的蛊毒,你便应当见到过归海一刀出手,岂非正和发狂的叶相雨很相似?”
房芷君愣愣地怔了,脸上神色变幻,由迷惑到恍悟,再是惊讶:“归海一刀……他竟也身怀蛊毒?”
她说到这,又皱眉沉吟,喃喃自语:“天下第一庄的人一直在找归海一刀,但却并非我们所擒,竟原来在铁胆神侯手里,还真是家贼难防。可是……朱无视怎会有青霜傀儡的蛊毒?”
“我猜测,那多半是他花大心思、费劲劳神,请甚么人研制的赝品。”青禾接口道。
房芷君更是吃惊。“难道他一早便开始偷偷炼制此毒?是为了……为了对付咱们?”
这时,只听得一人冷冷一笑。这笑声里似乎充满不屑,又带着深深的怨恨。
“想必自察觉叶相雨身上的蛊毒后,他便知道我回来了。”
白发女人负手而立,唇边冷笑不减。“朱无视他心中害怕,便暗地里寻人,仿造我的独门密药,他怕我养成蛊虫,凭叶相雨一个,便也能轻而易举,要了他的命……至于,之所以用归海一刀试药,大抵是因为归海一刀本就因修炼阿鼻道三刀而走火入魔,如此双重齐下,才能以赝品之蛊,达成如今的威力。”
房芷君闻言,忿忿道:“这卑鄙的阴毒小人,对自己徒弟下手,却还要装出副伪君子模样,连我也唾弃他!更妄图与师祖抗衡……若非师祖身子有旧疾,不宜大耗武功,对付他可还不容易,直如楼立百尺、伸手摘星!”
白发女人没有再接话,脸上神色凝重起来,语音里更似带了苍凉。“他是大错特错,我若要杀他,本不必费心养一人成蛊……所幸,一事不成,还有一计。”
她自言自语般,心绪好像平静了些,吩咐道:“青禾,你去安排妥当,为防生变,最好在归海一刀还未近小皇帝左右,便将他击退了。我要让朱无视知道,便拿手下这么个失败的残次品,也能将他的计划毁得一干二净!”
青禾领命,退下时却不着痕迹地拉了拉房芷君的衣袖口。房芷君知她有话说,便借口也退。
二人躬身出来,青禾忍不住悄声问:“师妹,柳生家那个二小姐的尸首在何处?我听说……叶相雨没将她撕咬成块,只是扼死了,她还真算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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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芷君脸色一变,却是一闪而过,即刻给遮掩去,道:“我送去给柳生家了,怎么?”
青禾一脸不可思议,望着她,道:“这么说,人头你留下了?”
房芷君却摊开两手,说:“没有。你是我师姊,甚么事我也不该瞒你。其实……她也没有死,是服了我的假死药,昏睡过去而已。”
“甚么?”青禾先是惊诧,又气怒道:“我就知道你会帮她们!”她生怕自己太大声被听了去,又忙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可你竟敢欺瞒师祖,好生胡涂!”
房芷君却道:“那是我答允了别人的事,千金一诺,不可反悔的。”
“甚么天大的承诺,你也不能违背师祖之命,何况还是如此紧要的大事!”青禾唬得脸都苍白了,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急道:“你又不是不知,师祖要拿柳生飘絮的首级,去和段天涯换甚么东西,你……你还明知故犯!”
“若是他当真深爱着他的妻子,又何必用到首级?”房芷君却似早已想好退路一般,不紧不慢地道:“人我是送去柳生家了,只是这路上会不会遭人半道劫去,便不是我能左右的,师姊,你说呢?”
青禾怔怔望了她半晌,似乎忽然明白,又是气恼,又是无奈道:“你、你啊!居然把消息放给段天涯!”她却仍是置不下心,担忧道:“可是她活生生地回去了,段天涯还会伤极、痛极吗?”
房芷君眉目一垂,轻道:“我想……他会。只要柳生飘絮回去了,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的。”
青禾倒是不解。“为甚么你这样肯定?”
“因为我把昏睡的柳生家二小姐装在棺杶里时,听到她似梦非梦,漏出了几句秘密。”房芷君道:“我的假死药,起始是让人浑浑噩噩,浑身说不出的舒服,继而甜甜入梦,等这药性将尽时,美梦也就变作血淋淋的现实,如此,方能将人从僵硬无息之中激醒。”
青禾道:“你是说,那会子她将要醒来,把发的梦怔,不禁说出了口。而这个噩梦……也可以说是现实,足以让我们得到想要的东西?”
房芷君没有说是,却只幽幽一叹,道:“凡人活在这世上,到底忧患实多,可怜□□凡胎,始终囿于红尘,难得解脱。”
人道渺渺,一生不过百年,弹指须臾,似蚍蜉朝生暮死。死去之人已矣,余下活着的人,倒要哀伤痛苦。
云罗眼下就正身披孝衣,眼角通红,一双亮盈盈的眸子,如今也变得水雾朦朦。她已为亲人之逝伤怀过多日、哭过多日,眼下神色疲惫,颇见憔悴。原来哀恸愁思,可以将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变得静默、寡言。
“再吃些罢。”上官海棠手里端着瓷碗,里头是热乎乎的白米饭,上头更有酱香多汁的大块嫩牛肉、纤细又碧油油的杜甫菜,无论是眼观还是鼻嗅,都令人垂涎。
她一手端碗,一手以青玉箸夹起菜来,递到云罗嘴边,说:“不念在小奴找我来亲自出马、喂你吃饭,也怜惜她将这饭菜凉了又热,连送三趟过来,说到底,大家也还是因为关心你。”
云罗却没有再张嘴吃,只说:“我知道。可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当真没有甚么胃口。”她说着,勉强地笑了笑,又道:“仪宾你肯来喂我吃,我已经很开怀了。瞧,眼下不也吃了小半碗,要知道前几日,我可是粒米难进的……”
“你啊。”上官海棠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却仍是端着碗,宽慰说:“太后崩殂,我知你定然哀伤,可时日仍是在过,想来,她也不愿见你如此下去。”
“也许慢慢便好了罢。太后是从小伴我长大的亲人……”云罗怔怔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她陪我在宫中,教我作画……”
上官海棠有些吃惊。“你的书画,竟是太后亲自教的?”
云罗点了点头。“很多年前,太后喜欢陪我画大飞鸟,我那时年幼,心想巨大的飞鸟定生得长翮大翼,与宫中所看鹂雀不同,但又实在没见过,便只能照着纸鸢画。每每给她瞧了去,太后都会望着我,眼里一时明一时暗,当年我并不懂得那是什么眼神,直到后来大了,方知她那会儿是在哀怜我,又或许是想到了自己,一生困于樊笼,只做得这纸上鸢鸟,飞不出京城……”
她说到这,目光怔怔然,轻问:“海棠,你说……我将来也会像太后一样,穷一生一世,终老死在这深宫之内吗?”
上官海棠把青玉箸放在碗沿上,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掌背,道:“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么?待此番朝廷的大事了却,我便带你离开京城,你喜欢浪迹江湖也好,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也罢,届时都能达成。”
云罗望着她眼里的星辰,喃喃道:“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上官海棠眼望向廊外,见水阁湖光如画,恰似谁人眉眼,不禁心里没来由一酸,喟叹道:“天道无常,一介凡人,亦难窥究竟。但我想若心中有念,青天大抵……也不忍辜负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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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月圆
华丽的厅堂中,有美人横卧,纤细如柳的身姿,肌肤凝白如脂,容色似榴花般艳丽,她就静静躺在一块奢华的地毯上,在满堂熠熠如星的玉座烛台下,眸中被映得秋波盈闪,动是动弹不得,只能毫不吝啬地展现她妖娆的身段。
这如果是一幅画,那定然是天底下大多数男人爱看的画,财富、美人,占了个齐全,何况眼下这美人虽眼底桀骜,也终归卧躺不动,任人驯服,岂非更是惹人血脉贲张?
想必这世上八成的男子都会想在此刻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樱唇……那殷红如血的樱唇——因为此时她是当真将吐了口血出来。
青禾走进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副光景,登时将心一提,满脸着紧,已然忘了先要施礼,失声道:“师祖,何故如此?”
这厅堂里站着的另一个人,就这么冷眼旁观,对美人楚楚,毫不动容。她的青丝皆白,脸上神色冷漠,淡淡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房芷君,启唇道:“你自己做下的好事,自己说罢。”
房芷君咬着下唇皮,眉头皱起,呕血的伤怎能不疼?但痛是极痛,却仍不发一辞。青禾的后背都已冒出了层层冷汗,忧心如捣地望着她。
“你以为,做事滴水不漏,连我也察觉不得分毫么?”白发女人似是嘲弄,似是不屑的语气,像是在看一只挣扎的蝼蚁,高高在上,俯视着她。
房芷君自知瞒不过去,索性一咬牙,道:“是……我是偷偷把人送出庄子去了,没有割她的首级,她……她也还活在这世上。”
白发人闻言,原本冷淡的眸子瞬间就一闪,黑瞳收缩,恶狠狠之言便吐口而出:“吃里扒外,该死!”
她扬起手来,看似不温不火,动作也不快,可青禾知道,这一掌下去,直有劈石斩铁之力,捱此一击,房芷君纤细的脊椎骨,只怕就保不住要折做几截了,当下慌忙上前,以身挡住,乞恳道:“求师祖宽恕!”
白发人将眼睛一瞪,寒光凛凛,喝道:“你要为这叛徒挡罪,可知是何后果?”
青禾竟然却不惧怕,反倒跪下在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叩首道:“青禾明白,可师妹如此行举,亦并非没留后路。”
“后路?”白发女人挑眉,目光却变得更是凌厉,尖声道:“如此说来,你也早知她这么样做,却胆敢隐瞒不报?”
话音方落,青禾忽觉脸颊上一股劲力,竟带得她整个人也偏倒,滚在一边。女人的袍袖只抬了抬,就已在眨眼间扇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跟前金星乱舞,半张脸火辣辣疼。
可青禾仍是跪着,挪回原先的地方,一派正色,连吃痛的表情也不曾有,又抱拳道:“师祖不妨先听我说毕,闻后若还想惩处,青禾自当领受。”
白发人这下倒有些惊讶,她一双眼里冷如冰,盯了过来。
“青禾,这不像你。从你师父到你们师姊妹里,我自认你行事是最像我的,我也最是看重于你,却想不到……你会甘愿为了别人送死?”
青禾仍是跪着,昂然道:“恳请师祖……对师妹……从轻发落。”
白发人的眼里有甚么忽闪一下,眯了起来,她又问:“为了你师妹,即便今日我将你卸作八块,你也不怕?”
她这样的人,若说起狠辣杀人的手段,一向是无所不为。青禾低着头,唇瓣已有些发抖,脸色苍白,却还是说:“但请师祖成全!”
从厅堂出去的时候,青禾是躺在担架上,被两个婢子一前一后抬走的。房芷君一路跟着,直回到了卧房里时,眼底还盈盈出水光。
青禾已被放在榻上,望着她几欲流泪的神情,微微一笑,说:“婢子们都退下了,修罗仙子想哭,倒也不必再强忍着,我不会说出去,折了你的颜面的。”
房芷君闻言,鼻子里一阵发酸,禁不住真就流下泪来,却边哭还要边骂道:“讨人厌的青禾,我恨死你了……”
青禾就笑得更欢,说道:“那可不是,如今我这个样子,倒是得了你欠下来一个大人情,以我的脾气,定要借机捉弄你一番,让师妹你做我许久的丫鬟,替我端茶送水,服侍我起居饮食,直到我腿骨痊愈,你怎能不恨?”
房芷君听着,泪又更汹,兀自抽噎哭了一阵,用手背把眼泪抹去,又将手往青禾的衣袖上揩干,这动作似是习以为常,才哽咽着说:“师姊,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从小到大,我不论闯什么祸事,你都替我扛,眼下更是为我,被师祖打断了一条腿,当真好生惯着我……”
青禾听她难得说这么些温和的软话,禁不住心头也软了,收敛起玩笑的神色,伸手抚上她柔荑握着,温声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师妹,不惯着你,却惯着谁去?”
“幸好师祖只是折了你一条腿……”房芷君也紧紧攥住她的手,心有余悸。“可是我仍觉得很怪,依师祖的性子,对待背叛之人,怎会只打断一条腿便罢?更甚,她还依你所言,放过了我……”
青禾不说话,似乎在想甚么,房芷君不听回答,又作势拍了她一下,脸上已恢复向来的厉色,道:“喂,问你话呢!”
青禾这才回过神,脸上又挂起笑来,说:“大抵是师祖看重我,喜欢我这个徒孙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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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房芷君也给她逗笑了,欺身过去呵她的痒,边啐道:“有些人真不害臊……”
武林中人想是不会知道,她们师姊妹两个,虽在江湖上皆是狠手毒辣之辈,但私下里却也这样子好。
这世上的事,原本不能只看一面。反倒就像有些人,虽是夫妻,也同床共枕,却还从未有过她们这般亲近的时候。
上官海棠躺在榻上,就正捱受着这样的折磨。外头静夜许许,又方落过微雨,本恰是好眠时辰,可她却睡不着。
忽然,身边的锦被动了动,她是习武之人,能轻易感知到人的鼻息轻重,便知今晚难以入睡者,不止有她一个。
“怎么了?”她轻问。
云罗作为她的妻子,却不和她盖一床被褥,枕头虽捱得近,但人却睡得远,毕竟皇家郡主的床榻很大,足够让两个人隔如河汉。
听到问话,云罗才转过身来,望着她的侧颊,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水阁里,你哄我吃饭菜时,说到将来……”
“当然。带你飞出这紫禁城,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我没忘。”上官海棠问:“怎么又忽然忧心忡忡起来,是……是怕你皇兄不允?”
“倒也不是。我的仪宾既算是半个江湖中人,那我嫁夫随夫,搬出京城去住也无可厚非,逢年过节,再回京来探皇兄,也就是了。”云罗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担心眼下的局势……太后下葬那日,皇叔他去送殡,居然随身佩剑,近天子三丈之内,若说他彼时没有谋逆之心,怕是连我也不信。我后来想想,那天……会不会也埋伏着一场刺杀?”
“据天下第一庄里,我派出的人回报,那日义父确有集结七十二地煞的人,等在送殡队伍三里之外,但他那天却没有动手,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上官海棠皱眉道:“或许,是他的计划出了甚么意外,不得不中止……”
“但他的狼子野心,由此事管中窥豹,却已然可见一斑。”云罗道:“用不了多久,我想他便会再有动作,太后已逝,皇兄……似乎孤立无援……”
上官海棠便说:“你放心,不为旁的,便是为正江山大统、为百姓之安,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她说到这,忽又叹息一声,道:“只如今,我也几乎是孤立无援。四个大内密探,失踪其三,听相雨所言,一刀竟是在义父手上,眼下相雨却也不见了,我还不及找寻,却又要忧心起大哥……他们至今,皆仍无下落……”
“段大侠那日传信到天下第一庄,说是在城外西北,有了飘絮姊姊的消息,便心急火燎的,都等不及你过去,就独个人走了。”云罗也叹息道:“你已派出人手,在西北方搜了近整五日,皆无他的行迹,也不见有传信再来,真不知他找到人没有?还有相雨……我也很是担忧她……”
“大哥并非行事冲动之人,恐怕是有不得不速去的理由。只是后来他遇上何事,已然不得而知,就和相雨失踪一样……真是令人恼火!”上官海棠眉头深锁,唇里吐出一句:“到底……是我去迟了么……”
云罗一手抚上她肩头,宽慰道:“如今,也只能分头行事,一则继续查探段大侠他们的行踪,二来还要多加提防皇叔,以备朝中巨变。”
上官海棠点点头,又朝云罗淡淡一笑,好像所有的烦恼如山,给她扛在肩上,也就倒塌不了一般,还能又端起玩笑的心思,对着云罗说:“如今首要做的,是快些睡觉。”
云罗静静看她一阵,幽幽道:“其实我还好,再怎么样,也只是皮肉身子的苦,你就不同。”
“哦?”上官海棠还是笑着:“你又在打什么哑迷?”
“我原本不想说出来,却就是担心你。一个人越是做出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心里头便越是已千疮百孔。”云罗望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的病在心底,多已是入了膏肓。”
上官海棠闻言怔了怔,薄唇抿紧了,没有接话。
一时两人之间,只剩静谧长夜。
云罗等了半晌,几乎要以为她不愿再说,却又听得一声苦笑。
“便是我没说出口,但又怎么能不担心呢?”
上官海棠适才口口所言,只提及三大密探,那最牵挂揪心之人,却始终未讲出口。
但云罗眼下,却吃惊于她居然没有掩饰。一个隐忍的人,要到了甚么地步,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近日以来,吃不下、睡不好之人,原不止是为太后悲伤的云罗。仔细想想,她们还真不愧是夫妻,病也病得如此相怜。
云罗忽然便有些悸怕,望着上官海棠如常的眉眼,想起她叹叹然吐出的这一句话,竟瞧出种外华内朽的感觉,好像下一刻,巍峨泰山……便要崩塌于前……
思及此,她忽然夺过身边人的被褥来,玲珑的身子利索钻了进去,上官海棠诧异地望着她,惊道:“你做什么?”
“幼时我每每伤心之际,太后便都是这样偎抱着我,和我说话,慢慢地,我心里头就不再那么难受。”云罗说着,便也当真偎靠着她,把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腰,轻轻叹道:“我只盼望,你少逼迫自己一些,别这样累……”
“云罗……”上官海棠一时感激,心中也暖,正欲开口,却又被她打断。
“别说谢字。”云罗好似已看穿她的心思般,忙将一指点在她唇上,似叹非叹地说:“那样子……倒是生分了。”
她眼中有盈盈光闪,吐气如兰,娇颜近在咫尺,恍惚间,就好像从前什么时候,也有人如此贴近过——丹蔻着玉指,微润沾朱唇……
上官海棠心中蓦地没来由一阵烦乱,赶紧阖上了眼,轻拍一拍她肩头,道:“睡罢。”
云罗低声嗯了一句,没有再说话,心里头一阵酸苦,一阵甜蜜。窝在她的怀中,就算抱着的只是梦幻泡影,也甘心自欺欺人。
至少,只在今夜。
漫漫夜华中,两个人相依相偎,却无关甚么别的,只是同为可怜之人,在这辛酸世道里,乞求一晚枕边月圆罢了。
※※※※※※※※※※※※※※※※※※※※
。
贪心不足
天有不测风云。但素心觉得,至少在外头见过的天色里,从来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善变。
这里是护龙山庄。
白日里还雾蒙蒙的天色,到了月夜却放晴开来,繁星点点,映在庭院的假山流水中,那水就像一条银白绸带,空中夹着淡淡花草清香,扑鼻而来,直是美景。
可再美的景象,到底也非自然山水。素心并不喜欢,她还是钟意多年前,在那间朴素的小屋前头,坐在秋千上,旁边的白玉兰花绽放铺就,她轻轻荡着,不时将眸光往外头望一望,像是在盼谁归来……
“我回来了。”
忽然,她当真听到有人在耳边这样说,刺得她一个激灵,脊梁骨甚至都抖了抖,但她眼底却不见欣喜之意。
因为她听得出,这声音并非心中那个。
素心回过头,就见到这人头顶金簪冠,身披玄表朱里的锦袍,衣襟上前后及两肩,各纹绣一条金织盘龙,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纹剑,这柄剑上仔细看是嵌了宝石的,每一颗虽只如豆大,却已然价值连城。
这一身行头不但表明了他的身份,也象征着他的地位之尊贵。当今天下,除去一朝天子,可做如此打扮者,也唯有亲王而已,何况这个亲王,还是皇帝的十三叔。
便就是这么样一位王爷,在望着一个女子的时候,眼里也只剩下柔柔的微光。如此出身,如此目光,足以令天底下大多数女人心折。
可素心的心仍是一平如镜,一丝波澜也不惊。她从适才恍惚的情思里回过神来,轻轻地道:“看来,你此番进宫与皇上谈得还算顺利。”
朱无视见她眼底似有光火,却又陡然熄灭,心也跟着揪紧了。
“当然顺遂,我那侄儿如今还有何援手可言?”他说着,禁不住哼的冷笑,“从前他拿忠义的幌子让四大密探相助,如今这些密探一个走火入魔,一个失踪,一个为了女人不知所去,至于海棠……她总是要恨我的,我也不在意有一天要与她刀兵相见。”
他说得风采神飞,素心却眉眼低垂着,神态依旧淡然,问:“所以皇上允同你,娶一个江湖女子做王妃了?”
“王妃?”朱无视轻蔑一笑,“我不止要你当王妃,更要你做将来的一国之后。”
对他这些话,素心好似已听惯了,颜色不变,只是问:“你真要篡权夺位?”
朱无视道:“不,现下我却要做一件更大的事。”他握住了素心的手,深深凝着她。“动手逼宫,虽有把握,却仍需时日周全……我想自己已忍不了那么久……”
素心躲闪开眸光,又想抽出手来,却给他死死攥住,只能微颦了眉,道:“有什么事,会比你想当皇帝还更紧要?”
“你知道的。”朱无视一双眼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个通透。“既然我那皇帝侄儿都下了口谕,自然是圣意难违。素心,我断不至委屈了你,如今虽先为王妃,但将来必立你为后。”
素心不敢望他的眼,低声道:“这样……会不会是皇上的缓兵之计,耽误了你的大事……”
“这当然是他的心思,但我又何惧于此?”朱无视得意非凡,只说:“便是再给他十天半月,当下时局,也是我占上风。”
他眼瞥向素心,问:“你不愿意?”
素心畏怕将他激怒,只得迂回,“我只是想起,你答允过我一件事,尚未做成。”
“程素衣的下落是吗?”朱无视冷哼出声,“我可以告诉你,不过……”
忽然之间,他将人一把抱住,哑声道:“你也答应过我,但凡有了消息,婚事便要成。”
素心一听有消息,再如何不情不愿,也只能强忍着,“那你说。”
“她还活着,只是这些年都没在中原,打听她的消息很是不易。”
素心一颗心砰砰乱跳,已然不能安定。“那……她在何处?”
“东瀛。到底也是天池怪侠的关门弟子,在江湖中想闯出番声名,于她自不成难。只她隐姓埋名,我也是颇费了力气才探听到,她如今在德川幕府里做事。”朱无视道:“素心,我费这些劲,可都是为了你……”
素心害怕之余,更是心神恍惚,东瀛……原来那人身在海外……她思量得神魂颠倒,直到朱无视的大掌滑进衣襟里时,才如针刺一般回过神来,将他手猛地一把攥住。
朱无视的目光里有火苗,像是烛火爆裂般窜了窜,沉声道:“你要出尔反尔么?”
素心不敢强拒,又怕他发起狂来,只得道:“我既答应,就不会反悔。只是……我虽为一介江湖女子,却也并不低三下四,盼你敬重,至少等到成婚以后……”
朱无视顿了顿,倒当真没再迫她,只说:“好,你要等成婚,那便三日后大婚!”
一个人,可以为了心里所求隐忍多久?
当所求分明唾手可得,有人却偏要自认深情而放弃。说到底,还是太过贪心。殊不知这形与实,永远只能强求其形,若可得其实,又何必隐忍?
偏生这样的人,天底下还数不胜数。
万三千看着对坐的人,眼底笑意不散。“冒昧问一句,庄主今年贵庚几何?”
上官海棠饮一口茶,答:“二十有五,怎样?”
“我是庚年庚月庚时生人,曾有一位相师替我算命,说我若想福星高照,家中定要有一位壬年壬月壬时生人,算算日子……和上官庄主好像差不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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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海棠道:“壬年没错,却哪有恰好是壬月壬时这么巧?再说在下也没这福分。”
万三千却说:“上官庄主一表人才,我有个小妹恰是婚配之岁,若你不弃……”
上官海棠忙打断他:“在下已为云罗郡主的仪宾,万小姐配我,恐是多有委屈,况且大官人定也不舍得妹妹做小罢。”
万三千倒也不再说,笑了笑,“记得上一次碰见时,我给庄主说起救你朋友的法子,到如今……看来你也始终没下决心用。”
上官海棠皱眉道:“那个法子,未免有些太荒唐了。”
“不荒唐,又怎解得了青霜傀儡的蛊毒?”万三千叹道:“万某倒是好奇制出这种毒的人,究竟心里头藏着怎样的恨?”
上官海棠闻言冷笑,“这世上大抵没有用钱办不成的事,而万大官人又富甲天下,若说对一种蛊毒感兴趣,找人研制一番,也未尝不可。”
“你已猜到了?”万三千微微一笑,道:“我想也是。不错,朱无视把归海一刀关起来,确是为了在他身上试毒,那毒也确是出自我这里。虽说并非原物,却也是我花重金请人仿的,药性没有八成也有六成,看你义父拿去用的还好,倒也不枉费我一场血本。”
“为什么要替义父做这些事?”
上官海棠想起叶相雨告知她,归海一刀是在朱无视手里时,她虽对义父的真面目先有思虑,却仍几乎惊气得晕去,即便到了眼下,也不禁将这怒气掺在语声里,问话的尾音都有些颤。“只因他是你的朋友?”
万三千仍是一派笑眯眯的样子,说:“你的语气里,好像并不很相信我会重情义。”
“再怎么重情重义,你也先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的心思,也并非每一个都变诈。但你想的不错,我为神侯做事,确实并非为甚么情义,到底是一桩买卖罢了。”
“上一次见面时,你也这么样说。”上官海棠道:“但我很是好奇,大官人于这天底下,还有甚么是要别人来给的东西?”
万三千闻言一怔,长长地叹了一句:“上官兄,你觉得今日我邀你来府,是为了甚么?”
“本是你说有大哥的消息,我才来的。”上官海棠顿了顿,道:“可若是为你妹妹那事……”
“我压根便没甚么妹妹。”万三千摇着头,道:“今日我想说的,是我和你。”
上官海棠嘴角一搐。“万大官人,休要胡乱玩笑。”
“并非玩笑!”万三千忽如变了张脸,眸子瞪圆,喝道:“你知道我为朱无视做了多少事,费了多大心思,他才允诺替我在你身上下毒!”
“甚么?”上官海棠先是发懵,随即一思量,心就猛地里一颤,像是反应过来甚么,暗中提一口气,继而面色大变。
“义父他……他竟然……”她周身的功力,不知怎么,忽然全失!不止如此,在万三千说出这句话后,她竟尔不能动弹!
“不错,只有他可以将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我知上官庄主武功卓绝,身边能人异士颇多,除去以至信之人接近,恐怕难以成事,而偏偏你的至亲至友中,只他一个会助我一臂之力。”万三千道:“更何况这种毒,也只有靠神侯的吸功大法才能真正融合进你血脉里,在我需要它发作时,让我得偿所愿……”
上官海棠咬紧牙关,恨问:“这是什么毒?”
“这也是一味奇毒。下毒之人,需得有和中毒者同源的内力,才可见效。上官庄主师承无痕公子,又是关门弟子,这天底下除去令师,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与你内功源出一脉之人。”
“你不想舍近求远,便让义父先暗中吸我内力,再掺上毒,又还回我体内?”
朱无视是她义父,若是借着疗伤渡气之机,下此毒简直易如反掌。
“良夜如斯,再说这些话,难免辜负风月。”万三千挪到她身边坐定,笑道:“你可知,这毒叫做鸳鸯藤,我体内也有,鸳鸯之意自不必说,至于这藤,是指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眼下要你发作,你便浑身穴道封闭、内力尽失,不久后,还会和我一样……”他说着,声都哑了,一手伸出,搭在上官海棠腿上,低低道:“但我私以为,这药放在你我身上,该唤作鸳鸳藤才对……”
上官海棠心里一跳,“鸳鸳?”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万三千因有几分富贵福荫,天下美人,迎来者甚多,却偏就不生喜爱,倒是那端雅君子……”他说着笑了笑,一手搂住了上官海棠的腰。“但即使是君子……也只在你身上……栽的跟头最重。”
上官海棠原本震惊的脸色,听到此处,却忽而低低笑了出来,那笑声里竟有几分阴沉。“万大官人,当真只中意君子?”
“美人之所欲,近来我却愈发淡漠,有时甚至碰了女人就作呕……”万三千道:“我不怕你觉得我有病,总归今夜有药性牵动,好事将成,我心里怜惜,实不舍得伤了你……”
上官海棠冷笑吟吟,昂然道:“好,那么就请万大官人快解开我的衣襟,看一看我的身子。”
万三千一愣,又惊又喜,想是药性上来,催他也动了情,又见俊颜肤白如雪,朱唇一点,似胭脂一般,更觉喜欢。“我听闻你做了仪宾,却很久之内,都不曾与云罗郡主传出好事,也私下打听过,知道你并未偷养外室,莫非……”
上官海棠就顺势道:“与郡主久无子嗣,只因我从来就没碰过她。”
“当真?”万三千心里砰砰直跳,几乎难以置信,这具身躯就在眼前,如有魔力,诱使他伸出手去,奉若珍宝一般,轻轻将那白衣往两旁拨开,露出白皙的颈,凸出的锁骨……他两眼里禁不住火苗一窜,手上用劲,那衣裳便嚯的自两肩被剥落——
这具魂牵梦萦的身子,却望得他呆怔当场!
雪白的肩膀,骨薄腰纤,小腹平坦却不失肌线,唯有胸前,裹着层层厚白布……
万三千嘴唇张了张,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有块沙石在磨着,粗糙到皮开血流。
而上官海棠却已张口讥道:“料想这天底下的姑娘们,见万大官人时,必定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不知根本无需费多少心,只要身披一袭男衫,束发配冠,也就是了。”
万三千浑身发抖,忽然之间,好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般,竟尔跌坐在地,脸色煞白,指着上官海棠,嘶声吼道:“你……你!
※※※※※※※※※※※※※※※※※※※※
大家元旦快乐啊
起手无悔
“朱无视居然骗我至此!”
万三千满腔惊诧都化作愤懑,嘶吼也似已不足够发泄。
上官海棠瞧着他的脸色,忽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苦笑着道:“与虎谋皮,焉有善终?”
万三千愕然一怔,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早在我知道,他把归海一刀扣在护龙山庄里,供其研制蛊毒时,就该清楚那样一个连亲自带大的徒儿也下狠手之人,早已经没有人的心了。”他慢慢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恨恨地道:“那种人大多很吝啬,是不会让旁人从自己身上尝到一点甜头的。”
上官海棠闻言心里一动,问:“他把一刀关起来养青霜傀儡,成功了吗?”
万三千道:“他请我花重金网罗了苗疆的十二位蛊医,研制东瀛的青霜傀儡,奈何此毒之厉,又必须用活人试药,但十之有九难以承受,不待蛊成便命丧黄泉。故以蛊医皆言,能养就此蛊于身者,要么有非同寻常之毅力,要么便是根骨血脉生而殊异,能与这毒配衬。”
上官海棠真正听到这里,才敢将心中一直来的猜测说出:“一刀自小坚韧,最吃得苦,义父便是看重他这一点,加之他已走火入魔,又折一臂,到底似鸡之肋,弃之可惜,索性拿他去试药……”
“说也是巧,归海一刀本就时常发狂,那蛊毒养在他体内,反倒遇强则强,比寻常习武之人长得更好。”万三千叹道:“可惜,这至今最好的蛊体终也还是没有把毒养成,再怎么,也只能算得了六分真。”
“他为什么要养青霜傀儡的蛊毒?”上官海棠沉声道:“这和相雨身上的毒有关吗?”
“你那位朋友所中的,应当是货真价实的青霜傀儡。先前在京郊的苦柏林中,归海一刀便是被你的朋友发作而击退。只我始终不知,朱无视费心研制这毒做甚么,他也始终神秘得很,从不与我透露这背后之事。”万三千皱着眉,似也深受其困。“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用蛊成后的归海一刀去刺杀皇帝,那样就算有你们几个拦阻,也能十拿九稳将此事做成,可后来我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刺杀皇上?”上官海棠惊呼出声:“他果然一直都有此心!”
“当然是有,只怕如今,这份心思也愈演愈烈了。”万三千冷笑,“那兵马的武器、粮草,我为他筹备了多年,你以为他等的是甚么?”
上官海棠深吸口气,吐言道:“谋逆……他果真要做谋朝篡位的贼寇!”
朱无视的阴谋,虽然她曾经也这样猜想过,但亲耳所闻时,心境又有不同。
如此说来,出云国和东巡两件事,真是朱无视幕后操纵,那么柳生家在东巡时,确然还与他合作一处,但往后归海一刀在蛇岛失踪,岛上却有东瀛武士的尸体,若那也是朱无视的障眼法……那么柳生家此时,又处于何种角色?
上官海棠将这层层关节想了个五六,一时心中怅恍,又忆起当时她曾质疑过柳生家,怀疑他们捉走了归海一刀,那个时候……那个人的眼色,冷冷冰冰……
难道,竟是错怪了她。
“这么些年,我为他东奔西走,耗费财力,到头来,他却只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上官海棠思量出神,万三千却已开始埋怨,“若非这几日他醉心在女人身上,我还没机会背着他把你骗到府上来,还不知他打算何时才告知我真相,难道……在他坐上皇位时吗?”他愤恨着,拿一种冷讽的语气说:“到那时候,只怕是狡兔死,走狗烹……”
上官海棠听他这样说,不禁道:“大官人既知真相,难道还要助纣为虐吗?”
万三千冷冷道:“做营生的,若想把生意做大,多是要讲究几分仁义的。但朱无视先不仁,我当然也不必有义,万某一介生意人,虽无朝中大权,手下人武功也不如他高,但他造反起兵所用,养马粮秣、铸兵造器,皆由我出,朱无视不仁不义,我就教他三年之内,不能再有半点动作!”
上官海棠趁机道:“大官人费这场心,到头来却得了一场空,是该好好还以颜色。”
“一场空……”万三千苦笑,又凝眸望着她,道:“海棠,你未知我魔障深重。其实我并非看不出朱无视的歹毒,也明白与他那样的人做生意,多半会赔得血本无归,但到头来,我本是个商贾,却仍愿卷入这朝堂政争之中,家财散了多少也罢,但就不能忍受,心里所求竟是一场空!”
他目光里有火有冰,炽热与幽冷都占尽。
上官海棠被盯着,也只是淡淡地道:“那倒恕我爱莫能助了,毕竟万大官人,不是碰过女人就想作呕吗?”
万三千的脸又像被人狠狠碾了一脚似的,盯着上官海棠那张可俊可美的脸,慢慢地,他神色变了又变,这次居然没有害怕,反倒一步步,缓慢地走近她。
忽然,他阖上了眸子,嚯的伸出手去,凭闭眼前的感觉,把上官海棠褪下的衣物裹好,才敢慢慢睁开眼来,那眸中幽幽的,竟已有了盈光。他似乎刚登了一座高山,有些气喘着道:“所以……你穿上衣服多好……”
“你甚么意思?”上官海棠沉声道:“你以为看不见,我就不是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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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提那些事!让我想一想……”万三千大声呵斥,将她的话打断,又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就如陶醉在峰顶美景,呼吸以自然之息那般,神色中竟变得有些贪婪。“你还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云罗郡主的仪宾……”
上官海棠哼的一声冷笑,“你别再自欺……”话没说完,忽然身子似触电般,脊柱里一股凉飕飕的气息往上爬,登时便知不妙。
万三千才又缓缓睁开眼,见到跟前人白面俊美,唇红如蔻,便觉体内的毒发作更重,又把手伸向她的腰带,“上官兄,以假乱真,又焉何不能当真……”
他粗糙的手掌似已触上了她光滑的腰肌,又作势去扯她裤子,上官海棠的上身衣着端正,她想站立,却浑身难以动弹,神志也开始有些迷糊,仿佛有团火在脚底下烤着,蒸得她颊耳烫热,脖颈后和鼻尖都开始细细出汗。
她自知这是朱无视下在体内的毒在作怪,也听到万三千那激动又令人恶心的语声在耳畔响起:“鸳鸯藤无药可解,除非你我当中……一人已死……当真是生死与共的缠绵毒.药……”
生死之间,上官海棠的心中,想到的是谁?
她似乎见到了花瓣,樱色的,就如美人的粉颊,在被春风吹过以后,就更明艳红润……
再回神时,见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此处,只是衣带有些凌乱,额头上的细汗是真的,却已经变得冰冷。
跟前的人正瞪着自己,她从未见过,万三千露出这种怨恨的目光。
“你怎么可以这样!”
上官海棠尚在恍惚,只能皱着眉,压下适才的恶心之感,听他像是疯癫般喋喋不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又不是你的家室,那是你大哥的妻子!”
万三千妒忌痛苦的神色已经扭曲,而上官海棠的面色只会比他更难看百倍。
方才她神识不清间,是脱口而出了甚么秘密?导致万三千所言,字字诛心,动她心弦……
“你……你怎么可以喜欢女人……在那种时候,怎么可以只想着女人!”万三千像是疯魔了,扯住上官海棠的衣襟把人揪着,恶狠狠地吼道:“两年多前,我就应当下毒重些,索性把那女人给毒死了,又何来这么些事!”
“你说什么毒?”
上官海棠好像被刺扎了一下,开口道:“两年多以前,飘絮中过的毒……”她只觉脑子里浑浑沌沌,一时间嗓子眼像被人扼住了,说话也难。“那毒竟是你……那么……岂非正是……”
“不错,大抵两年前左右,我听从那个人的令,对柳生飘絮用过一次蛊毒。”万三千看她脸色苍白,心里就似快意了些,松开手把她推到椅子上,说:“就是仿制的青霜傀儡。”
“为什么……”上官海棠怔怔地,语气又忽然变得凌厉。“为什么?”
她这两句话,一问难以置信,一问则是忿忿不平。这一时间,她对万三千被欺之悲愤,似乎更深刻地感同身受。
“朱无视当年和柳生家谋划刺君,又怕你们几个大内密探从中坏事,首先,他便打算用一个女人来拴住段天涯。”万三千轻蔑地道:“我听闻,段天涯死去的爱人柳生雪姬正是柳生飘絮的亲姊姊,有时候,你那个大哥看着妹妹,总会以为见到了姊姊,雪姬是他心中认定的亡妻,那么用柳生飘絮去绑住他的心,岂非正是再好不过?”
上官海棠忽然觉得一阵冰冷,那是一种从心里钻出的冷。
听闻,这些事情还能听谁而闻?朱无视连此等私隐都一清二楚,大是少不了派人监视,他苦心谋划,成就那一场婚事,图的又是什么?
她似乎已经想到了,这些事就如漩涡不见底,但此时,她几已接近深渊尽头,却有一股子惧怕袭来,仿佛在让她别想下去。
上官海棠苍白着脸,干巴巴地吐出一句:“难道飘絮嫁过去,大哥就会站在柳生家那边吗?他……他未免想得太浅了。”
“他根本不需要段天涯站在哪边。朱无视同我说过,依凭你大哥那性子,但凡娶了柳生飘絮,日后忠孝之间,他一定两不相帮,如此……便已足够了。”万三千仿佛也听出她说话时不足的底气,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柳生家会反骨。”
“你是说,柳生家只是假意与他合作,后来便反叛了?”上官海棠又是一惊。“这又是为了甚么?”
“此问……恐怕连朱无视也不得而知。”万三千负手道:“我有想过柳生家是因为得知了朱无视对柳生飘絮下毒之事,故以恨之反骨,若真是由此,那么朱无视倒是有些冤枉。毕竟那个时候,这毒初初研制,根本算不得甚么蛊,最多可以说是毒性猛烈的毒.药,柳生家那二小姐中毒,虽然看上去似发狂般严重,但朱无视暗中用吸功大法便将她治好了……”
“等一等!”
上官海棠忽然大喝,盯着他,颤抖着声音问:“你说……飘絮当年中的蛊……只是毒.药……只是毒.药而已?”
“你以为如何?”万三千睨向她的目光里,尽是冷嘲,又颇为幸灾乐祸,说道:“朱无视骗你们说那是真正的青霜傀儡,需要段天涯的元龟气功才能解毒,于是顺理成章,你觊觎着的女人就非嫁不可……”
“别再说了!”
上官海棠大吼一声,忽然站了起来,万三千也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
要知道她身中剧毒,浑无内力,是不可能冲破穴道的,可她却是真真正正的站了起来,脸上神色煞白,一双眼里却通红如血。
“青霜傀儡……哪里有甚么青霜傀儡?”她的冷笑声尖锐,边笑着,嘴角竟有股子殷红流了出来,竟是气急攻心,以一平常之身,不止穴道得破,更已伤及五脏六腑,经脉盈血!
白色的衣袍上,有鲜红片片,衬得她的声音更加凄厉绝望——
“在滔天权势面前,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一枚枚棋子!”
※※※※※※※※※※※※※※※※※※※※
到头来,一场空……
化雨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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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尘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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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堪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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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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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剑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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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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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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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其祥
在场中人无不心惊肉跳,尤其是气性跳脱的房芷君,她几乎都要忍不住喊出来,惊呼自己这冷漠到有些无情的师祖,怎会与朱无视此等卑鄙无耻之人有过亲昵?
素心煞白了脸,望向程素衣,像是要颤声问:“程姊姊,他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可她却没有问,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地看着浑身发抖的程素衣,神情惊诧中更有丝丝缕缕的心疼。
程素衣的脸色已经说不出是青是白,只一双眼睛,眸中朱丝赤,瞪将过去。
朱无视身虽中掌,心却大快,哈哈笑道:“素心,程素衣这女人可不止和古三通私生有子,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抢过你一次男人,这便是你的好姊姊了!”
“你住口!”一向温和的素心居然也着了恼火,她喝出一声,又转头过去,望向程素衣,神色已不见了方才的惊诧,说道:“程姊姊,多年未见,你变了许多。”
她一与程素衣说话,神情立即变得如水,清清柔柔,更将纤纤素手置于程素衣的衣襟之上,像在替她整理衣袍,如天底下所有女子会为情人做的那样。
“你从前的朱衣,怎么又不穿了?”
在这惊诧之当口,各人脸上颜色变幻,无不为朱无视的话语震惊,可素心却恍若无事,更将此处所有人皆视为无物,仿佛这天地间,此刻只剩下了两个人。轻风动裾,她在与程素衣说着家常之言,听来却柔情满溢。
如此温柔,程素衣亦被她安抚得慢慢平静下来,竟忘却了适才的种种不堪痛苦,居然也柔声细语地回她:“嗯,不穿了。”说着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袍,道:“这素白衣服本是你喜欢穿的,我披在身上,望见时,便好像你还活生生在这世上,而不是被朱无视藏进棺杶里,做一个活死人。”
朱无视闻言道:“若非我给素心服下第一颗天香豆蔻,你以为今天还能见到她么?”
程素衣就阵阵冷笑,“那若是没有后两颗天香豆蔻,素心岂非已被你害得永远不死不活?”
素心听她言下之意,心头一动,道:“程姊姊,你……难道是你……”
“素心休要听这厮胡言,她这是贪天之功,无耻之尤!”朱无视哼道:“在场的有几个人都很清楚,我是如何从曹正淳手底下忍辱负重,拿到第二颗天香豆蔻,又是如何费心劳力,再取第三颗,这里头又有你程素衣甚么事了?”
程素衣道:“朱无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自以为是。你以为曹正淳是窃走了先帝留给太后的宝物,殊不知那宝贝一文不值。天香国当年进贡的豆蔻,只你手里那颗是真的。”
朱无视冷笑,“无凭无据,但由你一张嘴说。这般天方夜谭的话,你问谁会信么?”
“师祖这苍苍白发,难道不就是最好的凭证?”房芷君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插嘴喝了一声。
“师妹。”青禾知道程素衣向来不喜欢听别人说她私事,连忙也喝了一声,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师祖大人发火。
不过程素衣今天却变了一个人,就在她见到素心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平静了许多。她眼下也没有着恼,只定定望着眼前这个她等了二十年的女人。
素心也凝视着她,眼下却有些担心,问道:“程姊姊,那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你这头白发……”
程素衣却淡淡道:“我说过,但凡你能醒转过来,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那些就都不紧要了。”她说着,又幽幽叹了口气:“我只怪你当年行事太绝,为什么要去为古三通拼命?”
素心眸光盈盈,动唇道:“当年在天山之巅,我为何替表哥挡下那半掌,你可知道?”
程素衣面露哀伤之色,不禁思及当年素心在三人之中,一直悬而未决、芳心难定,眼见她为古三通拼死相护,自当素心是心属于他,眼下听得此问,不由看向了跟前的红衣新娘,似有几分张口结舌,道:“你……你……”
素心望着她,却道:“程姊姊,当年我执意赶去天山之巅,一来确是担忧表哥的性命,二则……二则我是为了你腹中那孩儿……”
她唉地叹了一声,娓娓道:“我想着你既肯为表哥生子,心中多少待也他有情分的,总不忍见你的骨肉一出生便没了亲爹……生死一瞬,我终于懂得自己心中真正爱的是谁,只是和你一处那时,可怜我却不明白,如今,我只盼望你别再怨我。”
“素心,你……你说什么?”
程素衣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她一生纠结了偌多年的心事,原来素心二十年前便已看清,只苦于造化愚弄,竟叫她今时今日方才知晓——素心当年以命相护,只因以为自己爱的是古三通!
她一颗心剧烈跳动,此生无憾,哪怕现下立时死于非命、化作飞灰,亦是心甘情愿。
便在此时,身前有人跨上一步,右手探出,手法如电,已拍在程素衣心口处,砰的一声,竟将她击得连退数步。
这一下兔起鹞落,迅疾无比,在场的虽多非庸手,却也来不及觉察这动作,但见出手之人太阳穴处青筋凸出,正是一脸愠色的朱无视。
他听得素心竟对程素衣吐露爱慕之情,怎不妒忌忿恨,那一时间,竟恨不得自己立马聋了盲了,再听不着、看不见她们这般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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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衣适才不过心中大喜,一时没有防备,方遭了这一掌的亏,眼下胸口给打得气血翻涌,也不堪受这闷气,亦衣袖翻扬,挥甩而出。
朱无视只觉一股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可功夫到家之人便可察觉,这掌力非高手不可出,他自知程素衣深得天池怪侠真传,不敢托大,当下运足真气,也推手出去。
但又听砰的一声,两人对上了一掌,各自跃开,看似平平无奇,但周遭数人,竟已无不觉气血浮乱,皆是受了二人这掌力的波及。
素心不懂丝毫武功,却没有事,仍好端端地站着,只因她一只素手,正被程素衣紧紧攥在手心。原来方才出招之际,程素衣一手就牵住了她,以内力相护,方令她毫发无损。
“程素衣,为什么你始终阴魂不散!”朱无视与她对掌后亦是气喘吁吁,恨恨地叫骂开来,却见程素衣脸色也不好看,甚至身子一滞,嘴唇也苍白了下去,竟像是受了内伤的容状。
他不由奇道:“你的武功已非当年可比,这是为何?”他喃喃自语,“你的隐疾……你为什么练不成青霜傀儡,这究竟是为什么?”
素心却根本不在意甚么神功,一心扶住了人,焦急道:“程姊姊,你怎么样?”
程素衣已连话也讲不出来,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里间如火炙一般疼痛,阵阵烧了起来,青禾见状,忙与房芷君打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分跃而上,挡身于前,手持兵刃,以防强敌再突发险招。
那老师太从旁携上,伸手探了师父的腕脉,登时脸色大变,说道:“师父血气大亏,不可再妄动真气,否则……否则只怕……”
素心着紧非常,忙追问:“只怕甚么?”
那老师太看了一眼程素衣,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作答。程素衣不听她讲,眉头倒是舒展开几分,又撑着力气朝素心摆了摆手,意在无妨。
朱无视闻言却精神一震,他本就潜心研制这青霜傀儡多年,自苗疆请来的蛊师处知晓了不少此毒的特征,适才他只纠结于为何程素衣武功大减,却忘了这门功夫之威力发挥,全靠蛊虫,此蛊虫又以至阴血气为生,程素衣既已生过孩儿,哪里又还有甚么至阴之气?
想通此关节,他不禁冷然而笑,“原来如此,总不怪你和男人私情产子,其实早在你我那一晚后,你失了处.子之身,破了至阴血气,这青霜傀儡的功夫,便已练不成了!”
程素衣被他说中实情,浑身一抖,胃里翻复,又呕得小半口血出来,素心搀扶住她,神色颇为担心,程素衣却望向她,一手死死抓紧她的皓腕,颤声说:“素心,你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她语气之中,竟满是求恳之意,好似生怕素心质问她关于和朱无视那一夜肌肤之亲的事,素心大恸,眼圈也热烧起来,道:“过去的事便再也休提,我不问,你也别说,总归目下咱们俩在一处,天大的事,又与你我何干……”
程素衣听她如此说话,心中方才放松些许,朱无视见了又妒忌又愤怒,叫道:“素心,你就不想知道,程素衣当年是怎么失身与我吗?”
素心转过头去,昂然道:“当初咱们下山寻骨棘草,程姊姊带我们到她少时住的小屋养伤,那日在秋千之上,若非碰巧表哥和你回来,原本我……我早就该是程姊姊的人了……在我心目之中,她亦是我的人,即便你碰了她的身子,我与她仍是同心成结,再难分离!”
她这句话将说完,忽觉耳边劲风如刀擦过,杀气陡生,程素衣一手将她推在身后,腰身轻摆,堪堪避过这一爪,可仍是被抓破了一缕衣袍。此时已近傍晚,斜阳之下,有一件物什闪着银光,平平自她衣襟里飞出,正迎着朱无视凌厉的掌风而去。
这一掌之下,便是金铁顽石也要化作飞沙,何况此小小一物?
程素衣颜色大变,足下猛地一顿,折转回身,伸出一条手臂去,竟要抓那物什,可她周身内息紊乱,怎扛得住朱无视的化功大法?
“师祖当心!”房芷君口中叫了一声,足下却已惊得僵住,还是青禾与老师太先动一步,左右赶上,待要助阵,却见一把长剑早抢在前,青光一过,不止弹去了朱无视的掌力,更已将那明晃晃的物什挑在剑尖之上。
那剑身熠黑,寒光凛凛,持剑人黑袍飘逸,手腕轻轻一抖,便将那物什抛起,又伸手接在掌心。
云罗瞧得不解,奇道:“相雨,你做甚么去帮那杀害段大侠的女人?”
叶相雨站定脚跟,微微一笑,说:“我不是要帮她,是因为我见着了这个。”言间摊开手掌心,云罗只见一条银闪闪的寄名锁,锁下垂着五缕环吊,每缕下还各坠了一颗白亮宝石,禁不住叹道:“好精巧的物什,你识得?”
叶相雨说:“这是干娘送我的宝贝,哪知过去莫名便丢了,我如何也寻不见,却不想在这位程前辈身上。”言到这里,她心中忽然一凛,想:这又是为什么?程素衣与我素昧平生,她平白将我捉去养甚么蛊毒,已足够古怪的了,但若说是因着我体格殊异,那也还算说得过去,可莫名其妙,她又窃去这寄名锁,眼下竟还剖腹藏珠,为保全这一件物什,不惜以内伤之身,向朱无视掌下拼命,当真好生奇怪。
朱无视的招数被从旁化解,原也是他始料未及,在大意之下,才让叶相雨占了个便宜。程素衣一手捞了个空,扑定下盘,微微转过头去,果然见素心正睁大了眼睛望向自己。
素心张了张口,似乎待说尽千言万语,到最后却只有一句:“程姊姊,你自这孩子身上拿去寄名锁,是不是……怕我晓得?”
程素衣愣住了,一脸愈发苍白,双目也渐渐露出异光,突地凌厉起眸子来,大声道:“是,我是怕你知晓,可你又怎会知晓!”
素心摇摇头,“原本我只觉这孩子身上有你的影子,相处之间又意气相投,既是寻你不见,亦不知当初那孩儿是否还存活于世,便将她当作我的心病……直到叶夫人来找我……”她转头望了娄梦卿一眼,又把目光凝向程素衣,轻轻叹了口气,道:“此时此刻,我见你身上藏着这物什,又如此语气神态,便十足确信了。”
※※※※※※※※※※※※※※※※※※※※
酷毙了。
白璧无瑕
程素衣浑身僵直,把目光望向一旁的娄梦卿,问:“长姊,你同素心都说了?”
可是,自己分明隐姓埋名,娄梦卿又怎知程素衣便是娄如雪?
“实则亦非我吐露。你可还记得,放在小屋之中,那张出于你手的丹青……”娄梦卿叹道:“原也是巧,那副挂画被我拿走,却让来看相雨的素心姑娘瞧了去,一切便才真相大白。如今看来,只怕冥冥之中,那是天意。”
“甚么天意,我从来便不信命!”程素衣恶狠狠地喝了一声,胸膛已开始起伏。
“我素知你脾性强傲极端,所求之事,不择手段也定要拿到了手,只是为这剜心害命之事,当要有果报的……”娄梦卿轻轻说着,程素衣却毫不在意,“果报?老天爷自来亏待于我,二十年前就该还我的因果,如今已自迟了!”
“我其实早该猜到那人是你……”娄梦卿长吁一声,“相雨给人中下东瀛奇毒,身为母亲,我怎可袖手旁观。托了先夫之福,叶家从前在江湖上还有些根脉,查探此事虽不易,却也并非毫无线索,加之当日素心姑娘认出那画……我终于确信无疑。”话及此处,她声音已颤,指尖亦抖,指向一旁的叶相雨,厉声道:“可是如雪,你知道她是谁?”
叶相雨陡然间给人提及,茫然不知,怔怔拿着那寄名锁,将前言后语思忖,心中似有甚么蓦地一跳,电光一般闪过,但转瞬之间,却又花火尽灭,眼中只瞧见程素衣那头霜发来。
“我知晓……”程素衣薄唇一动,似欲吐出真言,那眉黛却扬了一扬,话锋一转,说:“我知晓你时常都会去小屋里坐一坐,上回我的生辰,你还送了陈酿好酒。”她微微一笑,仿佛压根没听到娄梦卿的问话,只道:“你带走那副挂画,是想让我现身见你。”
娄梦卿听她有心不提,却更替这养来二十载的孩子不忿,回道:“我毕竟也不抱多大盼头,二十年来,你莫说见我,只这亲生的骨肉,又何曾探得一眼?”
“我没有骨肉!”程素衣便给她逼得刺紧心腔,语声轻似霜雪,亦寒似霜雪:“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死在二十年前的天山之巅……”
素心此时也忍不住,急道:“程姊姊,你当年腹中带着那孩儿去了双阳庄,叶夫人都告诉了我,你匆匆将她诞下,只待了三十三天便一去不回,这个孩子……我觉着好生可怜,为甚么你就是不肯认她?”
此言一出,除去娄梦卿外,人人皆惊。原本众人听得素心对程素衣吐露真情,已自大是讶异了,还不及自她们纠葛二十年的痴情中仔细思量,却又耳濡得个更骇人听闻之事,怎能不惊?
叶相雨更是浑身一抖,诧悚无比。她望了一眼周围,便是向来处变不惊的柳生飘絮也变了脸色,这一时间,有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下来,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如痴如狂,心中一道声音只在喃喃:那个孩子是我,小姑姑……素心干娘所爱……也是恶人……她的孩子竟然是我!
上官海棠望相雨呆呆伫立,手中握着那寄名锁闪闪发光,方想起当初在水月庵外的树林里,叶相雨曾说起过她弄丢了一样素心干娘所赠之物,却原来就是此锁,彼时她尚以为相雨所指乃是柳生飘絮送的那柄青木短笛。
思及此,她又不禁朝身旁望了一眼,却见柳生飘絮本自正望着叶相雨掌中之物,此时不知怎么,亦心有灵犀一般,微微朝这边掠过一眼。
四目相交,上官海棠登时心弦颤动,似乎与她这眸光交缠之下,自己的心里便生了根蔓,再不舍得与之分开。而柳生飘絮的目光中却是复杂,仿佛饱含着无尽的哀伤与温柔,当她望了一刻,又缓缓挪开了视线时,上官海棠一颗心似也跟着那转开的温柔,片片碎尽了。
——“三十三天还不够吗?”
程素衣又冷冷喝了一声,面对偌多人之惊讶,仿佛这一时间,自己已给扒了个精光,诸般丑陋与不堪入目,皆见了光,亦避不开、躲不掉。她素手在袖中攥紧,将掌心几乎也要扣出血来,忿恨道:“若非这青霜傀儡的武功累我之身,甚么孩子,早便被我一掌打掉了去,何来这许多烦难?”
素心听她亲口所言,方知朱无视先前说的不假,当年在天山之巅,程素衣之所以胎漏下血,便是因她动手杀儿所致,一时间不由心里发寒,寒余更有心酸,非但可怜叶相雨,更可怜揪心于此的程素衣。
“我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哪有一个亲娘,会如此厌憎自己的孩子?”素心颤声道:“程姊姊,你心中究竟有甚么坎壈?我在这里,你大可说与我听……我与你同担此苦……”
程素衣脸色铁青,道:“我怎会让你受苦?哼,不憎恶那孩子,难道我还要爱护疼惜不成?”她话未吐毕,人影一晃,便已似鬼魅般站在了在叶相雨跟前,霜发翻飞,一张脸泛着青色,两眼中却有红丝。
“你一早该死了!”
她冷冷的声音吐出,杀意横生,叶相雨本自怔然,此时被这杀气所迫,回过神来,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待定睛望见来杀自己的人时,心中一凛,有如给雷电化鞭,抽了一鞭子,竟尔忘记拔剑。
诚然,要杀自己的正是亲娘,试问谁能不怔!
“相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一刻,程素衣掌风已在跟前,叶相雨被这凌厉之风一刮,心头酸楚,眼角温热,泪滴登时滑将而出。
程素衣这一出手,牵一发而动全身,耳畔即刻有兵刃出鞘之声,寒光凛凛,闪花了叶相雨的眸子。说也古怪,程素衣本欲取她性命,却自这一双盈泪眼中,竟尔望出几分素心的影子!
这般眼神,似在梦境之中,令她一时辨不清是真是幻——
谁的梦中有一双秋波,盈盈明亮,就像是两粒被洗过的明星。又有谁在梦里轻轻叹言,音清如水,便是过去数十年也令人难忘。
语似清风自来,拂过眼下,竟尔有泪。
“程姊姊,你为什么叫素衣,却分明穿的是艳色衣裳?”
“我叫素衣,是因为我穷困潦倒,师父收留我时,我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单衣,几乎快在天山上冻死,师父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所以往后,我都只穿艳色衣裳,其中又以这朱红色为独爱,它艳丽夺目,仿佛可以令我忘却从前那些低贱的苦日子。”
“其实一个人,但凡她的心是高傲的,她这个人就永远不会被瞧不起。”
那个梦中的声音还回荡着,当真有振奋人心之力。但程素衣却依旧很是瞧不起自己。
因为她遭受了此生里最莫大的耻辱。
她生得很美,冷艳动人。山脚处一个耕地的农夫,赶着耕牛,望见了她,那黝黑脸上的一双眼睛就忍不住亮起精光来。程素衣被那目光一触,就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只挥了挥手,农夫已倒在耕牛脚边,牛儿惊哞,不敢下脚。
这已经是第十三个死人。她一路走来,这山野中但凡所遇上的男人,都被她给杀了。
因为她觉得他们令人作呕,只要一望见那些男人盯着自己时发亮的眼睛,她就恨不能立马把他们的头砍下来。
就像她想对那个玷辱她的人做的一样。
瘴气在体时,她内功大减,敌强不过,却并非无一丝神识。好个青天,若是她能昏过去也罢,却偏要这般残忍,令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经历着甚么。
那个人好像恨极了她,恶心的浊气喷在她的脸上,沉重的身子压住她很久,一直怒不可遏地发泄,到后来,她已然觉不出疼,满腔里只剩下无垠的绝望与苦涩……
一个女人最是不可失去甚么?无非乃一身皓玉、心爱之怜。她既不得一人之心,身亦玉碎珠裂,岂非已失无所失?
流水声湍急又闷,就像她杂乱且烦躁的心,那是一条瀑布,水是清澈的,纯洁得就像处.子。
程素衣就站在瀑布之下,任由流水冲刷自己,甚至都喘不过气来,把脸憋成苍白,才终于走出来。
她身上的衣服也已湿透,但她浑不在意,便这么一直走,直到周身衣物已干。可即使已经离开那里,她还是觉得犯恶心。
那个时候,她便不禁想起素心那双明眸来。
正如今时当下,她自叶相雨眼底瞧见的有几分相似。
程素衣徒手掐着叶相雨的脖颈,只差几寸便能扼死她,但思及这般往事,禁不住眸眶通红,浑身发抖,力道再下不去。
她身边是那老师太和青禾的拂尘,左右各缠着上官海棠和柳生飘絮的兵刃,云罗也奔了过来,一只手攥住叶相雨的后心衣袍。
生死千钧之际,众人皆起,只怕叶相雨命丧黄泉,反倒娄梦卿这个将相雨视如己出的母亲却纹丝不动,她仍定在原处,仿佛一点儿也不害怕孩子会遭受毒手。
其实她算得不错,程素衣的杀手始终没下得去,也不可能下得去。
因为素心也奔近过来了。
她只轻轻将一只手放在程素衣手背上,程素衣的满腔怒火、满掌杀气,便皆化尽在她的绕指柔情之间。当年素心一语成谶,程素衣今时今日,更是体会得深——原来便是练就了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功,也始终抵不过红颜一动。
“程姊姊,你不认她,我认她。”素心明眸盈盈,道:“这孩子自出生于世,亦不曾做过恶事,更遑论得罪于你,你究竟为何恨她如斯?”
“你问我为甚么这样恨她?”程素衣望着她这眼神,苦笑了笑,眸子微斜,朝叶相雨一暼,厉声道:“我又怎么能不恨她?”
说罢这几个字,忽然之间,她竟尔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素心的手掌之上。其时不止在场中人,便是自认最近她心的素心,亦没想到程素衣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也有这么一副羸弱之态。
她自有一张绝色容貌,珠泪轻点之时,本该惹人惜玉怜香,可这泪自那红红两眼中滴落,霜发轻扬,楚楚间更有一般凄苦,凄苦里又含丝丝狠绝,一见之下,直令人骨冷魂消!
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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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情所困
“怎地会如此?”上官海棠也瞧见了,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叶相雨浑身经脉火烧火燎,面颊肌肉一阵痉挛,但毕竟未露出疼痛之态。她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一声宽慰人的话,却张口嘴唇颤抖,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房芷君踏上几步,伸长脖颈也朝这里望,一见之下,叫道:“啊哟不妙,她体内的蛊虫又作起怪来了!可……可绝不应当……”
柳生飘絮听到她这一声惊呼,眼角朝房芷君瞥了一眼,但见她面色着紧,不似扯谎,再看那老师太,虽未凑在左近观望,也已是一派凝重模样,程素衣的脸色还不及瞧,却已左右一望,独不见了青禾。
依房芷君之意,相雨的蛊毒是又发作起来,却竟连她们这些罪魁祸首也不知其中原委似的。可青禾无端隐遁,不露声色,却是古怪。柳生飘絮不禁再朝程素衣望去,但见她一头霜发,两只红眼,形容似鬼,直瞧得人一个激灵。
——这些人究竟在打着甚么心思?
她身为杀手,自当于惊变之下有比旁人更沉着镇定之心,便在这一忖间,柳生飘絮右耳一动,似听见咯咯异响,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立定站着,浑身发抖,那咯咯之声便是自他身上而来。
那是咬牙切齿之音,亦是浑身骨骼颤动之音。那人手里还握着一把刀,他就像一头猛虎,随时都要狂性大发,伤人害命。
那人正是归海一刀。他先前与叶相雨的对决被素心到来打断,人便也似傀儡般木然不动,眼下却不知怎么,忽然像要发作起来。
朱无视眼观此景,心中自明,冷笑起来道:“程素衣,原来你养就的也不过是个赝物!”
他话语将落,听者尚不及思忖其意,归海一刀的人就突然一个翻身,到了左近,举刀猛地砍了下来。
上官海棠恰时立身在前,不及躲避,唯有提剑抵挡,哪知对得这一招,她居然虎口发麻,足下无力,颠颠欲倒,柳生飘絮纵上一步,一手横刀,隔开了归海一刀的利刃,百忙之中大骇问道:“你……你怎样了?”
上官海棠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倒也不再说无妨的话,只道:“相雨从前遘怪病时,便是蛊虫未成之际,每每与一刀交手,皆是这般,原来,便是这蛊虫之间,遇强则强,较上了劲。”
她何其聪慧,自房芷君与朱无视的只言片语中,便思量明白了其中真相。原来那青霜傀儡的蛊虫养之在体,本是活物,自有其与同类相应之感,归海一刀体内蛊虽为赝,但那虫却是真真正正的活虫,又仿得几分似真,故以叶相雨和归海一刀两人,随哪一个先发起毒来,另一个也必遭牵引,轻则蛊虫于经脉下乱窜、疼痛难当,重便发狂嗜血,杀人如麻。
眼下柳生飘絮接上与发狂的归海一刀交手,上官海棠便一面思量,一面趁着说这几句话的契机,平息着体内作乱的真气。
她实在有些吃不消,握剑的手一直发抖,并非畏惧,而是不由自主地颤动,似乎拿不稳兵刃似的。但便是如此,她还是说:“你一人对他难免吃力,我也来!”
上官海棠的人已经很疲惫,可是说完这句话,她却又提起精神,跃入战局。
那打斗的人里有谁,似一点星辰灼目?
朱无视自然乐得见他们互相厮杀,一派等着坐收渔利的模样,负手自去一边,好整以暇,似乎想看看程素衣眼下会如何行事。
娄梦卿看叶相雨因蛊虫作乱疼得冷汗直下,禁不住回头朝程素衣瞪视,说道:“你真就这样任她痛苦如斯,也竟忍心袖手旁观?”
程素衣冷冷斜了地上的叶相雨一眼,大袖一挥道:“便是她求我,我也不救!”
素心在旁哀叹一声:“程姊姊!”
程素衣面上一变,顿了顿,语气已软下来,道:“素心,你只见到这丫头受难,却忘了我也身陷囹圄。敌不动,我自然不能动。”
素心正欲再说,忽觉身边香风一晃,却是云罗扑叫而上,惊呼:“海棠!”
大乱之中,但见归海一刀手握寒刃,霸刀一出,磅礴刀气成环,映得云罗那双大眼睛中满目寒光。
上官海棠额上也已泌出冷汗,不知为何,她记忆之中,归海一刀每自发狂之际,总是惯于向她出手,而非身怀同蛊的叶相雨。便似眼下,他本自与柳生飘絮过招,却忽莫名其妙,转身攻向了背后的自己,可真是古怪不清。
柳生飘絮亦美目瞪圆,身子半截都纵了过去,薄刀斜出,径向那刀光里迎上。
太快!归海一刀的刀法不愧是地字第一号!饶是她察觉不妙,迅疾出手,也终究迟了一步!
刀光之下,一人的身子轻飘飘落在地上。
却并非上官海棠。
上官海棠惊魂未定,定睛一看,却又惊又奇。
躺将在地的是个身披道袍的尼姑,此时她被重击于地,头上布帽也歪了半边,露出鬓边丝缕未曾剃净的白发。
竟然是路华浓!
上官海棠不跌上去将她抱住,只见路华浓奄奄一息,不及哀骇,忽听叮的一声清响,却是归海一刀背心挨了柳生飘絮刀柄一击,居然折刃入地,他的人也扑通跪了下来,只那双眼中仍自如血,杀气阴沉,尚未全消。
柳生飘絮这才松了口气,她适才追赶不及,又见一人冲出挡刀,便未打着伤人之心,倒转刀柄,击向归海一刀后背穴道,要他兵刃脱手。此时云罗也已扑在跟前,她望着上官海棠,脸上那种惊骇才慢慢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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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傀儡再毒,人总归还是有心的。”路华浓掀起眼帘,望向跪着的归海一刀,微微笑了,“当年我便是不信这样的话,狠心杀你父亲,已自愧惶二十多年,如今……”
她一句话说得发颤,到最后,已自喘气不过,上官海棠以掌探在她胸前,用内力为其护住心脉,却心知身中霸刀之人,五脏六腑必定寸寸而裂,路华浓虽是习武之人,自有内功护体,可她方才却丝毫不加抵挡,那一招便犹如击在一普通人身上,怎能不重?
路华浓得了上官海棠的几分内力,感激望了她一眼,以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拼命说道:“我的儿子,我自己救……”
她死去之时,嘴角边仍挂着那种浅笑,似乎终于得偿所愿、死而无憾一般。
归海一刀眼中的戾气终于褪去了,他呆呆望着死去的母亲,忽然之间,浑身骨骼又发出那种咯咯响声,可他的人已自坐在了地上。
“一刀!”上官海棠放下路华浓的遗身,又忙向他扑去,岂知伸手一搭他的手腕,只觉软绵绵地,再捏脉象,竟如沸水滚滚,突突直跳,但蓦然之间,却变得又轻又静,仿佛下一刻便要不跳了般。
“他已自断经脉。”柳生飘絮也蹲下来,在旁长长叹了一声:“无力回天了。”
上官海棠听到这句话,泪水禁不住就掉下来,一滴滴都打在归海一刀胡茬狼狈的脸上。他似乎被这热泪烫得一怔,轻轻抬眼看着上官海棠,竟尔笑了一笑。
这是同为幕僚兄弟多年来,上官海棠头一次看到他笑,却不意已是最后一次了。
归海一刀这时终于得了片刻清醒,恢复成个常人,颤声道:“海棠,你莫伤心……”他指了指自己衣襟,想抬手拿甚么,却手腕无力。
上官海棠便急忙替他拿了出来。
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摸起来凉凉的,她摊开手心,只见那是块玉佩,只得她半个巴掌大,碧莹莹一片青色,还缠着半截红丝,原先应当是给人系在身上的。
她望见这块玉佩,脸上颜色就已变化。
“这……这是我的……”
这块玉佩是她自小随身之物,除去沐浴更衣之时,从不取下,先时它不见了,她还苦寻了好一阵子,怎料竟在归海一刀身上。
归海一刀点了点头,看向她震惊的面色,道:“我无意之中,早便知晓了,只可惜一直未曾同你说……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他面露哀色,说:“虽是身不由己,但我始终是个罪人,造下许多杀孽……也晓得,今日我若不死,必又成魔……我不可辜负母亲舍身之义,亦不愿再伤你,唯有自绝……我悔之迟矣,该早早点破你的女儿身份,求得你……你……”
他眼底最后一点盈芒映在玉佩上,终于消散。上官海棠愣在原处,半晌说不出话来。
共事多年,几个大内密探间皆知地字第一号性情孤僻寡言,却不想他心性隐忍,竟到了如斯地步。上官海棠如今终给点破,那往事便似走马灯般于眼底掠过——
他素来不违命令,却在无义父允准下偷去宫中,与曹正淳交手,助相雨拿到天山雪莲;听闻自己做了仪宾,他为甚么那样子生气;青霜傀儡之蛊,需得杀尽至亲至爱,而为甚么他每次毒发,都先向自己下杀手……
这些关节从前她不曾思量过,如今想一想,可直叫人恍然大悟,魄散魂凉!
柳生飘絮也吃了一惊,但她却比上官海棠这个方死了义兄之人想到的更多——她已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
被她注目的这人面色果然很惨白。
归海一刀临死前说出海棠的女儿身,却殊不知这一句话,就像是条鞭子,甩在叶相雨心上。
她本来经得毒发之痛,已有眼泪盈眶,眼下听去此语,木然半晌,身子突然发抖,那强忍在眶中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一连串落了下来。她拼命咬住嘴唇,但眼泪还是要流下,她拼命想不哭,却越来越是伤心。
是蛊虫咬得她太痛吗?还是她太伤心?可究竟为甚么如此伤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程素衣鉴貌辨色,已瞧出叶相雨面露苦情之态,倒并非这神色在疼痛的表情下有多么显然,只因叶相雨那种哀伤的目光,当真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僵了片刻,仿佛忽然想到甚么,眼中精光陡厉,似寒芒刺出,面上又是吃惊又是忿忿,一手抓住叶相雨的衣襟,将这整个人半提了起来,沉声喝道:“你做过甚么?你说!”
素心眼见她又发起狂来,不明所以,忙着上来拦阻,却道:“程姊姊你才是怎的?做甚么又来打她?”
程素衣哼的一声,将叶相雨推搡在地,冷冷道:“你知道她为什么练不成青霜傀儡?”
素心总是不解的,她自然也不能感受身受,只是纯粹想去关心一个可怜了二十年的孩子。“为甚么我是不知,可我清楚一个亲生孩儿,当然比得甚么蛊毒更紧要。”
程素衣望她一眼,咬牙道:“你不知……可我晓得为什么!”
她美目瞪视向地上的叶相雨,面上是一种又羞愤、又气恨的神情,倒显得古怪。
※※※※※※※※※※※※※※※※※※※※
周末好。
心如止水
叶相雨为什么练不成青霜傀儡?
“难道……”娄梦卿忽然开口,看了看上官海棠怀里的归海一刀,又顿了顿,摇头说:“可这蛊毒绝不可能是赝物……”
“我的青霜傀儡,自然货真价实。”程素衣平缓下那种羞愤,若有似无地冲徒辈处望上一瞥,道:“可若养就不当,便与赝物所差无几了。”
那老师太被她素来冷冰冰的目光一看,倒是并未怎么,房芷君却已阵脚大乱,小声唤了一句:“师、师祖……”
她自拜师以来,一直有些畏怕程素衣,犹恐被其着恼怪罪,便未曾真正偷摸做过甚么坏事之行,也不由得惧骇起来。
程素衣却瞥她一眼,道:“你慌什么。”然后仰颈向天,又幽幽长叹:“只可惜我自己棋差一着,到头来,仍旧是功亏一篑。”
素心这下倒是更落不下心了,问:“程姊姊,你说相雨这孩子身上的蛊毒仍是未成,那……那岂非同前一般,总是要伤她的……”
叶相雨眼下正歪着身子,被娄梦卿又抱在怀里,脸上那种痛苦之色未褪,娄梦卿忖她除去心伤,怕又是被蛊虫咬得疼起来,便心疼地拿手帕替她拭泪水。
程素衣明眸闪闪,道:“素心,你当我想她这个样子吗?青霜傀儡之蛊虫,生来不易,师父当初养了多年,才够我一人所用,以我二十年之心力,也不过制得三粒丹丸。彼时我三心徒儿选她为蛊体,自也是深思熟虑方做下决定,只因她体格殊异,与这蛊虫煞是相衬,我手底下这些徒辈,一心养就其蛊,将她供着也不及,如今眼见如此,我心亦惋惜。”
娄梦卿便追问:“如雪,那你说相雨的蛊虫为什么养不成?”
程素衣闻言,顺着她的话也喃喃自问了一句:“为什么?”又忽然冷笑吟吟,“这青霜傀儡之蛊,本有一个秘辛,除去我门下之徒,无人知晓。”
素心记挂相雨安危,忙问:“那是甚么?”
程素衣面庞罩下青寒,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似有难言之隐。但她言已至此,众人亦知其并无再隐瞒之意,一旁的老师太三心便接口道:“是至阴之气。蛊虫需得在与师父相似体格之人体内,以血气养就,方能安稳,否则便如这叶相雨,蛊虫浮于皮肉之下、经脉之中,大乱不息。”
既已开了这个口,程素衣算无禁忌,忽也接着道:“故以我说,纵使万三千请去的苗医当真仿制出了我的独门奇药,朱无视便再寻到一个似归海一刀那般走火入魔的蛊体,也是养不成的。”
朱无视听罢恍然大悟,惊呼出声:“是女体……这蛊毒只能养在至阴女体之内!”
原来青霜傀儡之蛊,只能放在女子体内养活,而功力欲成,又需置蛊之人有和程素衣类似之体格。如此一来,那天底下可相匹者自然少之又少,难怪三心师太一行人寻了这么多年,单单找上了叶相雨——只因她本就是程素衣的女儿,母女连心,这体格自然相似。
房芷君歪着头想了想,却道:“可姓叶的,是千真万确的女人呀……”
她还记得当初也曾误会过叶相雨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彼时她与师姊四处找寻蛊体,颇有些病急乱投医之感,便见叶相雨是个少年,也欲取其心头血去查验,但当亲手触及那胸前时,分明又软又……是断然错不了的。
何况自己行事胡来也罢,师祖与师父为了养蛊,那是千算万算,这姓叶的既是女人,又与师祖血脉相连,可为甚么还是不成?
——“是因为没有至阴之气吗?”
忽然有一个人声音清冽地说了一句,这语声音色好比春夜冷雨,轻轻拍在少女的窗柩边,惊了的芳心,如似打落的花瓣,片片向春尽。
柳生飘絮握着薄刀,那刀刃便和她嘴唇一样薄,开合之间,她眼光还不经意地冲程素衣望了一眼,说道:“和当年一样……”
她此言一出,娄梦卿首先睁大了眼睛,素心也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都想:相雨这孩子在天下第一庄中,实也无几个朋友,还皆是成了亲的,何况她便是心事多藏,也素来乖顺,一日里在外做了甚么事、有何见闻,都会回家与母长说上一说,更遑论是此等子事,但娄梦卿和素心显然毫不知情,怎不心奇?
疑惑之间,素心只得将眸光看向程素衣,意存落实,被她温柔的双目凝视,程素衣便再不愿提这些事,仍是心头一酸,张口道:“是这原由没错。”
这一时间,在场中人皆讶异呈面,便是搂着归海一刀尸身的上官海棠亦惊回神来,怔怔地望向躺着的叶相雨。
这算得上是一件尴尬之事,若非关乎叶相雨性命,柳生飘絮便是想到这茬,也绝不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一句。
这也算得上是一件惊奇之事,程素衣语声落后,便没有人再说话。连叶相雨这个当局者也没有出声,大抵是因着蛊虫噬咬得很疼,她嘴唇抿得死紧,好似生怕自己不留神漏出声来。
她是无力开口,还是默认了此事?
耳边只得护龙山庄呼呼的风声,这骤风卷了几缕枯黄的落叶荒草,拂过叶相雨摊在地上的衣袂。她眼角泪痕未干,却阖上了眼眸,倒是哪个人也不去看,神态楚楚中又颇有几分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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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煎熬神情,面色苍白,让人便是再好奇此事,也不忍出言逼问,大伙仍是默不作声。
一个人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斯开怀,当然也掩不住那笑声里的怨毒。
朱无视一条手臂抬起来,指向别人时,这手臂还因大笑而微微颤抖——
“程素衣,你到底还是在乎,否则便不至于这般生气。姓叶的丫头是你女儿,果然也跟你一样,年纪轻轻就……”
“住口!”程素衣大喝一声,原先好容易平息些的恼火又被他挑起来,不由呼呼喘气,又悲又怒,双手在广袖中攥紧成拳,自唇缝中挤出一句:“我今日允准徒儿说出青霜傀儡的秘密,便知晓今日会是你之死期!”
朱无视冷哼不屑,但笑:“你的傀儡也是假的,凭什么来与我争!”
程素衣正待说话,忽听一人大叫道:“真是见了鬼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房芷君好似将将才回神反应,一面拍着脑门,只觉发胀,面色震惊不已,说:“姓叶的她……她怎会不是……”
她性子爽利,向是有甚么说什么,不过便没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适才是给此事惊得呆了,才未说话,这下回过神来,怎不大呼小叫。
“师妹,你不替师祖担心,倒关心起姓叶的私事,我却好笑起来。”
听得这道颇具调笑的语气,房芷君一转头,果然见青禾正立在身后,似笑非笑地凝着她。
她实不知是何时又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无从晓得她方才去了何处,做过何事。
房芷君见到她如此眼神,与小时候自己每做错了事,青禾替自己担罪时,望着自己的那种目光别无二致。她陡然便懂了师姊之意,心下一惊,忙用一只手捂住了嘴,不敢再多言。
青禾此言听来像是随房芷君一同戏谑,可仔细琢磨,却分明在一面提醒师妹注重大局,莫惹师长作气,一面倒着实有些想将怪罪引至己身的意思。
从小到大她都如此,可怪便怪在,房芷君胡闹如斯,青禾每每做其替罪羔羊,却偌多年不曾真正被狠厉惩处过。便在眼下,程素衣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们一眼,当真没有再说什么。
房芷君得了救,心有余悸地吐了个舌头,青禾此时已站到了她身边,悄悄道:“师妹,你方才如此紧张,我都要以为,是你让叶姑娘失了至阴之体……”
房芷君闻言一怔,面上嚯的恼红,急得朝青禾啐道:“呸!青禾你这死人头,胡说八道甚么!我……我可没有……”
她虽没有大喊大叫,但声音也不算轻,大伙都将这话听了去。娄梦卿和素心对望了一眼,似乎被房芷君这话提醒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目光齐刷刷望向了一个人。
好似不约而同般,当场好几个人,皆望向了那人。包括上官海棠。云罗在她身侧,自然也望了过去,却用一只柔荑紧紧攥住她的一只手,没有说半个字,无声之间,这只柔荑却很有力,上官海棠甚至可以感觉到云罗的心跳。
怦然有力的少女心跳,自然是火热的。而被看住的人之面色,大多数时候,也从来都如雪如霜。
虽然并非在场中人都望了过来,但好歹也算众目睽睽,柳生飘絮显然被盯得不甚自在。大伙这么样看过来,仿佛却真有其事似的。
其实柳生飘絮这么样冷漠的性子,本可以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但当她看到上官海棠也这般望着自己时,那好看的眉头终于微微拧起,眼眸一垂,望向佩刀,薄唇微动,只说了三个字:“不是我。”
柳生飘絮否认得如此坚决,只因她自认未曾有过这样的事,她当然也很想得知真相,可叶相雨眼下正因海棠的女儿身份而伤心,有些话到得口边,又始终问不出口。
毕竟她总归有些过意不去。
杀手的话从来不多,但每一个字都份量很重。她字句顿顿间,搅乱了谁本如止水的心?
又一阵凉风吹过,冷意也如水,眼下叶相雨蛊毒发作,不敢妄使内力,自然觉得寒冷,便又不由往娄梦卿怀里缩了缩,眼眸却仍是不曾睁开,一副羸弱病态,昏昏要睡的样子。
青禾讲得不错,再怎么说,这也算私事,叶相雨既不愿提,世上便无一人可逼她说。是柳生飘絮也好,是别人也罢,在生死攸关的当口下,这些事,或许只对有的人来说紧要。
觉得紧要的人,或许也已不愿再旧事重提。
“那这蛊虫在她体内,又该如何是好?”素心惊讶之余又忧心如捣,生怕不一刻后,那些瘆人的虫子又钻爬起来,忙问:“程姊姊,并非至阴之身,便当真无法练就这门武功么?”
她一片好意,待问一个解决之法。
程素衣还没说话,只先叹了口气。
素心一颗心便似要提出了腔子。想从来程素衣对自己说话,一贯温柔令人心安,除去她也真正无法之事,方会这般叹气。眼下听她不语先叹,素心自然有万念俱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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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好。加班好累,做不到心如止水。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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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恶人
被用刀对着的这人愕然一怔,随即又冷笑吟吟,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原来适才青禾偷偷离去,就是为取炼成的解药。至于为何如此急切,那就不得而知。
几个对家都恍然大悟了,反倒房芷君这局中人却不明所以,还问:“师姊,这拿刀的女人说什么?你……你方才是去取解药?”
其实也勿怪她后知后觉,只因房芷君性子急傲、脾气辣冲,多半有甚么需得保守秘辛之事,程素衣皆授意不许她知,就怕走漏风声。果不其然,眼下她又无意间道出真相,却幸而是已经让人猜出之后。
便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道干呕之声,并着娄梦卿的惊呼,却是叶相雨蜷缩在她怀里,侧着身子干呕。
娄梦卿自她歪着的脑袋望见了她的脖颈,那雪白的肌肤之下,可见一只只蛊虫又已伺机而动,撑得皮肉都鼓起来,虫子钻爬之时,便噬咬她的血肉,疼得叶相雨胃腹收缩,一阵痉挛,干呕过后,她整个人也已奄奄一息,说不出一句话,连呻.吟也没气力。
素心也望见了,瞧得不寒而栗,不由乞求:“程姊姊,你救救她!”
程素衣被她紧攥着衣襟,听着她诚心求恳的语气,心肠如铁似己,当然也不禁软了一道缺口,可随即脸上又露出哀伤不已的神情,为难地道:“救了别人,你我今生便断送了。”
素心自知这其中厉害,也当然知晓这唯一的解药不是救心上人,便是救相雨,但她仍旧狠不下心肠来,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弃之不顾,迟疑道:“可她并非别人,她是你的孩子……”
“她不是!”只这一句话便又触及了程素衣的逆鳞,她脸色又变得狠厉,白发本垂肩,却也随着怒声轻轻扬了起来:“在我看来,这天底下再无一件事,比得我和你长相厮守紧要。为着此,便是要全天下人去死,又与我何干!”
如此冷血无情之语,凡是心头血热之人,闻之皆要肉跳心惊。但这句话若是自程素衣这么样的人口中说出来,便再如何也不觉得奇怪。
就连素心这般良善之人,也知晓欲劝不得,唯有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捂住面颊,泣声道:“何必如此……这样做,你我一世……总都不会开怀……”
但是她也知晓,程素衣才不管这些。
其实众生于这红尘中滚滚一遭,当然可以自择做个什么样的人。有人淡泊脱俗,自然便有人心魔困囿,但不得不说,似程素衣这般汲汲为恶,还是比朱无视那暗刀作伪的要好上太多。
连上官海棠提着长剑,听罢也不禁感慨道:“好,真是好一个坦坦荡荡的恶人!”
柳生飘絮眼见求药无望,自知这程素衣自私极端,定是铁了心不给,眼下危急之时,也未知相雨还能撑多久,亦不多等,冷叱一声:“解药拿来!”薄刀斜出,寒光便朝青禾横去,却给房芷君卷鞭一挡,叫道:“有本事就来取!”
话音刚落,忽有一柄长剑递到眼底,房芷君下意识退开两步,正见上官海棠污衣挺剑,一身风华玉立,面如冷霜,虽未发一言,已自冷意腾腾。云罗也跃到她身边,双手做擒拿状,下盘摆稳,喝道:“怕你不成!”
房芷君双目冒火,怒上心头,应道:“好,咱们这下便来斗个痛快!”
房芷君怒喝出声,人已自半空三个起落,跃近身来,扬鞭直挥。她也真会挑软柿子捏,一眼便看中了她自认娇生惯养的郡主娘娘。
云罗虽不是她所想那般手无缚鸡之力,但总归空手无刃,只得退后两步,忽然旁边一刀飞出,直刺而来,房芷君见这来势凌厉,若是卷鞭去接,自己的宝贝九节鞭恐怕非给抽刀时削断不可,忙向右闪避,同时青禾的拂尘也已送到,自侧面往那刀身上弹去。
且听当的一声,柳生飘絮的薄刀刃上一颤,去势已偏,更伤不到房芷君。但柳生飘絮怎是庸手,当即皓腕轻翻,刀身由立变横,招数由刺化砍,她动作极快,不过眨眼一瞬便已变招,这么一来,青禾的拂尘尚不及卷起,却已给刀刃滑进,使不上用处。
便在此时,却有另一柄拂尘从旁而至,登时缠上了她的刀刃,如蚕吐丝般将白刃裹得严严实实。柳生飘絮柳眉皱起,臂上用劲,待挣脱这条拂尘,怎知以此寒兵之利,竟无法损折到这轻飘飘、软绵绵的拂尘。
原来是三心老师太以半百之身,沉心定气,将拂尘卷得死死,诚然,若说道比拼内功的话,柳生飘絮不过二十来岁,实还年轻。
房芷君见状大好,脚下定住,九节鞭的鞭头已远远地抛甩了过来,那鞭头上缠着寒镖,厉光大刺,直冲柳生飘絮面门。
忽然之间,又是叮一声响,镖头上冒了一簇火花,还不及伤人,已是给剑挡住。上官海棠挥这一剑,那是攻守兼备,仗着一寸长一寸强,非但阻碍得房芷君的镖头,亦顺势往三心师太的拂尘上斩去。
青禾一看,又将拂尘一收一抛,她倒是天资聪颖,习得其师父的招式极快,只看过一遍,便已融会贯通,欲再缠住上官海棠的长剑。
岂知上官海棠早有防备,不等她招数使老,手腕在半途一偏,弃而转向,反从青禾拂尘的缝隙中穿出,也有样学样,取敌面门。
这招使得快如闪电,此时房芷君的长鞭刚收回手,一见之下不由惊叫:“留神!”
青禾缩回不及,拂尘已递了出去,唯有使个“围魏救赵”的法子,左手空出,骈食中两指向她面门戳去。上官海棠侧头让过,青禾却并不忙慌,嘴角勾起,猛地喝了一声,曲指一弯,已夹住她的剑身。
这一下用的是绵力,她自幼随三心师太修习,虽未剃度,却算得上俗家子弟,这拂尘招式讲究四两拨千斤,大有佛道之家一套不骄不争之心,青禾对这门功夫早已烂熟于心,使将出来,直如呼吸睡觉般自然,眼下面对利剑,当然也使得自若。
便在此时,她忽觉有人跟着飞快绕到了自己身后。青禾呆得一呆,自己肩膀也已被人从后抓住,她尚未回头,便听得一道娇声:“回剑!”
这人却是云罗,她以游龙掌法出其不意,拿住青禾肩上穴道,令之手上劲力消减。上官海棠立明其意,大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手中抽刃而出,剑走偏锋,又再刺了过去。
这一下临阵反应极快,实因上官海棠这些年为天下第一庄庄主,行走江湖,经验算得颇丰,青禾只愣得片刻,指间一凉,已是空空如也,再有寒芒闪过,直逼心口而来。
房芷君大惊失色,连忙甩鞭冲至,在青禾周身卷了个圈,把人套在其中,以抵挡长剑之利。怎料上官海棠早猜中她招数,这一下却是虚招,剑刃从青禾眼皮底下一晃,又蓦地向旁豁开,竟朝三心师太的手臂横砍过去。
眼见自己一条前臂便要被长剑斩断,三心师太眉头一皱,也唯有弃了源源不绝的内功,避开上官海棠的剑刃。她拂尘一松,柳生飘絮的薄刀便得一动,寒光抽出,再砍她侧腰下胁。
此时上官海棠一剑刺空,不敢多歇一刻,恐迟则生变,便即又回剑在手,从柳生飘絮攻势之反侧刺去,这一下左右夹击,用得实是妙哉,三心师太饶是避得开一刀,也躲不掉一剑,任她左右盘算,都必定受伤。
房芷君忙将九节鞭自青禾周身缓下,藕臂抡起力来,大叫一声:“师父,我来助你!”
哪知三心师太到底是程素衣的亲传弟子,虽是带艺入门,却自师尊那里学来了不少古怪招数。身当险境,她竟将计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先避开薄刀,向着功力较弱的上官海棠迎去,拂尘抖擞,护在胸前,同时一臂伸出,手掌让过长剑,直按向上官海棠心口。
这不顾好歹的一招倒令上官海棠一个措手不及,这下换作了她左右为难,若不避让开去,必定和三心师太拼得个两败俱伤,届时一人中剑一人捱掌,谁更伤重那也难说。如是平常,她经受这一下倒也便罢,只是眼下……
上官海棠迟疑片刻,还是求稳不冒进,即刻收剑回挡,但听嗡地一声,却是三心师太的掌力击在她剑身上,震得寒刃颤动。
对得这一下,二人各自退开,三心师太的状况不得而知,上官海棠自己却已头上见汗,握着长剑的手但一使力,肩臂便扯着心口,奇痛彻骨,她这汗水却是冷汗,涔涔细出。
“师父!”青禾虽见三心师太化解得这一次危机,却恐她一人,始终难敌对手多人之力,焦急间,再欲携师妹同斗,忽觉一股杀气自背心袭来,令人毛骨悚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但后头一人爪风已至,她连忙纤腰拧开,但听刺啦一声,自己道袍上已给抓出一道大口子来。
房芷君足下本也已朝师父那边踏出,但陡逢此变,亦不禁顿住了脚,定睛一看,叫道:“原来是你。歹人,这解药你又用不上,却费力也抢个甚么?”
出手之人却是朱无视,但听他沉声冷笑:“我便抢来捏碎,也绝不让程素衣得了去!”
他这恶毒言语也不见得比程素衣好到哪去,阴恻恻说出口,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素心听到时,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程素衣轻轻握了握她柔荑,意在宽慰,心中也自知这一战难免,便转头说道:“长姊,你护着素心。”言罢将人往娄梦卿处一推,同时足下轻点,人已似一只白鹤,矫然直上,仿佛排云而飞一般。
她本就披着一身白袍,鬓发又如霜雪,自空中跃起击下时,唯有一双眼睛里红丝似血,众人见她如此气势,实在阴森可怖,均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
大抵唯有朱无视这么样也已疯狂之人,方能不惊不惧,反而痛快笑道:“好,程素衣,你来跟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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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好。生病了……想快些完结然后有空改一改《倚天》,让它能发出来而不是锁?住,可现实不是生病就是工作……《簪中雪》可以去微博或者老福特看,我记得应该是全的,《倚天》再等等吧。
残烛之火
只见程素衣也不应声,自空而下,一手作刀斜砍向右,同时另一手拈指一弹,一股子劲力便随着向朱无视脸侧掷去。她这一下以气为器,如凭空自有兵刃在手,实是很高的武学造诣。
朱无视向旁一避,伸手接住她手刀,程素衣的破风指力跟着弹到,朱无视只得低头避让,程素衣此时已落下地来,手刀抽出他禁锢,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化掌向下斜劈,跟着右手一扬。
又是一掌一指同时击出,朱无视出掌相迎,接住一边,程素衣的指力又迎面扑到。这弹指之间快胜奇门暗器,隔得又近,朱无视见这力沉势重,不及硬接,足下滑出一步,绕到程素衣身后,待起爪风锁她肩胛骨。
程素衣背着身子,反将肩膀往他手心迎上,在朱无视抓住自己骨头那一瞬间,她力道顿去,莫名其妙地,好似骨头全不见了一般,朱无视这一抓,尤似握住了一团棉,软乎乎的,一捏之下,却见只攥着她肩头衣袍。
下一刻程素衣的身形已似鬼魅,一沉一起,人已立在丈远开外,左右双手同时拈指,径直向朱无视面门弹来。
她身法奇快,指力也越发越快,朱无视左闪右避,又要提防她再忽以诡奇身法抢近出手,已有点手忙脚乱,当下沉哼一声,下盘扎稳,一脚踏进震位,半俯着身子,一爪斜扫敌腰。
程素衣把纤腰轻拧,足下不动,身子已如一张弯弓,那后背躬了起来,让开朱无视的爪力,但她一双手臂仍是往前探出,只听当的一声响,朱无视连忙后退,却已迟了一步,程素衣的指力正弹在他头顶的金冠之上,同时他左肩也已中指,阵阵剧痛。
这一连套招数究竟如何使出,实是无法可想,平常习武之人断然没有如此诡异的身法,这一番打斗亦是江湖侠士生平罕见,一时间,在场中人皆不由定住了目光,且看这世间的两大顶尖高手过招。
如此阵仗,亦非其他人能插得上手的。
上官海棠也不例外,只不过她一面观战,握剑的手却在不住发抖。忽然,且听一人凑在耳边轻声道:“海棠,你瞧。”
她不由一凛,忙将拿剑的手往广袖里缩了缩,但见云罗正冲自己问询,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盒子上锁眼处还有一颗宝石,正在初起的月色下闪闪发亮。
“这!这是……”上官海棠啊的一声,几乎忍不住叫出来,又忙收敛住声音。她看向云罗的脸,与那双亮盈盈的大眼睛一对视,两个人登时都心照不宣,又惊又喜。
其实她们说得矮声,一旁的青禾虽未在意听取,只闻有人窃窃私语,并不清其所言,却始终心思细腻,在观师祖打斗、伺机出手之余,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间,却不由脸色大变。
原来解药乃极为紧要之物,她贴身藏着,便总是疑神疑鬼,忍不住要探一下还在不在。而云罗居然在方才使游龙掌法接近青禾时,心生一计,用她平日里图着好玩,自天下第一庄中的天下第一剪绺高手处学来的手法,出其不意,当真自青禾处摸了件像是装药的物什出来,竟还真是青霜傀儡的解药。
谁也逆料不到,云罗会在那样的片刻之间,以空空妙手之法,用剪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自青禾身上取来了解药。
青禾百密一疏,后背不由起了一层冷汗,指着云罗脱口道:“你……你这鬼丫头……居然窃走我的……”其实她性情不燥,擅用智谋,若搁在平日,随口扯个“这不是解药”的幌子,再作一场戏,总也能瞒得一阵,争取转圜的余地。不过她年纪还轻,缺一些处变不惊,青霜傀儡的解药又是何等重要之物,她一时失惊,便才忘记使计。
房芷君便不似她那般镇定,听到师姊啐人,不由顺着青禾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到云罗手里那锦盒上的宝石,亮闪闪将她眼目一刺,一时间,直是又惊又怒,嚷道:“喂!你一个皇家郡主,旁的不学,怎净得意些偷鸡摸狗的招式!”
上官海棠望见敌方之神态,便知这是解药无疑,当即从云罗手中一把夺下,也不多言,左足踏出一步,便要往叶相雨处送去,怎知三心师太毕竟年长,见状也是不惊不乱,已然动作,拂尘一挥,阻住了她的去路。
先前上官海棠与之过招,已是受了其内力之伤,当下知她难缠,不宜多斗,便趋足迂回,身形左晃右避,就不与之正面交锋。
三心师太倒也不急,好整以暇,只守住去路,待瞧对方能虚耗到几时。她心知上官海棠既不进攻,一味待摆脱自己,那她只需盯住其人,亦不必费力出手,解药定能手到擒来。只因习武之人这轻功步子躲避起来多损内力,依她所见,上官海棠目下脚步已现虚浮,恐也撑不了多久。
青禾自然看破师父之意,便助其一臂之力,她见上官海棠身形不定,却看准时机,在敌人脚下一顿的瞬间,突然纵出,只把拂尘一挑,上官海棠掌中锦盒便倏然脱手!
月光下那粒宝石明光晶亮,眼见堪堪真又给青禾抢在掌中。她入手但觉轻得不少,忙打开拿药,却见锦盒中不知怎么,竟已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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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之际,又听房芷君在旁大声叫嚷:“解药!师姊……解药在她那里!”
原来上官海棠适才伸手向锦盒取药时,朝云罗深深凝了一眼。片刻之间,云罗虽只与她对得这么一个眼色,便知她打算用偷梁换柱之法,待骗得青禾等人过去,再由云罗偷偷将真正的解药送给叶相雨服用。
云罗既通晓剪绺之法,自然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官海棠伸手取盒之间,将解药偷藏在自己手里。这下她见上官海棠拖住敌人,便悄悄绕到一旁,人已朝叶相雨走去。
怎料此间还漏得一个修罗仙子,她不曾入战局,武功又不低,自然有余力察觉,加之其人性子急躁,当下大喊大叫起来,反而惹得计划败露,弄到个人尽皆知的田地。
上官海棠心中暗叫不妙,本是迂回的脚步,忽然一步踏出,手中长剑猛递,破开阵势,方冲三心师太刺出一剑,又急于回手,再向一旁的青禾挥去,她如此左盯右顾,实是为了绊住二人,不让她们去夺解药。
云罗此时也已在心里将这房芷君啐骂了个透,人倒是机灵,连忙向前一个翻滚,趁势已到了在地上躺着的叶相雨跟前。
房芷君哪里容得,九节鞭长长甩出,就来缠她身子,却给人以掌力拍斜,歪了方位。
娄梦卿收掌回身,她此时护着素心,还要分神照看叶相雨,见状忙喊了一声:“郡主娘娘!”
云罗即刻会意,把手中藏着的一个青中透白的瓷瓶递在叶相雨口边,还未拧开瓶塞,已在叫道:“相雨,快!”
岂知叶相雨仍旧歪在娄梦卿怀里,眼皮也不抬一抬,好似听不见她说话一般。云罗急得叫苦,一手捏住叶相雨下颌,叫道:“你……你快张口吃!”
可是此时叶相雨一来心伤,整个人浑浑噩噩,再有蛊虫噬咬脏腑,疼得都几乎晕去,便是硬给她掰开了嘴,哪里却还有气力吞咽?
娄梦卿见势不成,定心一忖,皱眉道:“把她快扶起来!”
当下素心也伸出手来,帮忙扶住叶相雨的后背,云罗仍是掰捏住她的下颌,不敢松手,只见相雨此刻脸色惨白,冷汗直下,鬓发都已湿透。
给房芷君那么一喊,相争激烈的两位高手亦早已听到这境况,朱无视更是哼然冷笑:“程素衣,解药既已在此,你今日便休想拿到!”
言罢抬手猛地一掌,劈向程素衣脖颈,同时另手成爪,抓她腰胁,这一下实是狠招,大有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之势,程素衣功力未复,也不得不出手抵挡,且听砰的一声响,朱无视与她对上一掌,身子却往后弹开,竟似落叶一尾,飘飘荡荡退去,程素衣脸色一变,叫道:“卑鄙小人!”
原来朱无视这下狠手不过虚晃一招,反借着程素衣与他对掌之力,脱身而走。
此时娄梦卿正让云罗一手打开解药,待由她塞入相雨口中,再点其颈上穴道,迫使解药给吞下肚去。
但是朱无视却不会让她们如愿。且看他落在地上,左足一扭,人又奇也哉地奔右而去,这一退一进早在他计划之中,动作快如疾风,便是柳生飘絮这样的快刀杀手,也不禁要凝神定目,方能看到他脚下的方位,哪知一见之下,不禁失声喊道:“躲开!”
她先前未曾赶去相助上官海棠,便是为防朱无视或房芷君再来拦阻,到头来,朱无视到底是强敌,须臾之间,在房芷君一招被打偏,收鞭欲再出手、尚自鞭长莫及之刻,他的人竟已抢近过来,这功夫底子不得不令人惊叹。
瓷瓶上的软红塞将将拧开,还未取下,朱无视的掌力就已笼罩过来,云罗但觉背心后凉飕飕一阵,头皮发麻,不禁将脸庞才转过一半,一身素缟的柳生飘絮也已冲到。
朱无视的掌法何等威力,若说劈石裂屋也不在话下,这一掌打过来,势如雷电,又疾又沉,躲避是已然不及的,云罗若是不管不顾,硬塞解药到叶相雨口中,只怕娄梦卿尚未令其吞下,这掌力便已拍至,届时叶相雨和周围几人,有谁能捱得下他这一掌?岂非都要命丧黄泉?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云罗一咬牙,只得又将塞子顶回去,拼尽全力,将手中的瓷瓶朝柳生飘絮抛出,叫道:“先护着解药!”
那瓷瓶中也不知是丹丸还是药液,给她危急中这么胡乱一抛,若是打碎,岂非可能功亏一篑,叶相雨再无药可救?
可这偏偏又是唯一可行之法。
房芷君本就欲过来抢药,不过赶不上朱无视的身法,此时见状心头大喜,将九节鞭一甩,叫道:“正好拿来罢!”
朱无视的掌力何其凌厉,云罗抛出解药后,反将素心朝娄梦卿身上一推,娄梦卿怀里本就躺着个叶相雨,素心手无缚鸡之力,给云罗这一猛推,一下子也倒在娄梦卿身上,几人歪倒一边,却见云罗的人已自去扑在前头。
“小郡主!”素心惊呼出声,柳生飘絮也已瞧见,但她唯余这片刻的迟疑,银牙几要咬碎,眼见那光亮亮的瓷瓶就要给砸将在地,同时房芷君的九节鞭也已卷至,她只得先一手将解药劈空夺下,此时想再出刀回护云罗,已然不及,便索性将身子斜遮,想着便是能替云罗抵挡一半之伤,那也算好。
朱无视这下那是真真正正的杀手,为不让程素衣得去解药,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这掌力直如劈山撼海,掌风之下的两个女子便似两朵单薄的花,于塌山洪水当前,不得不瑟瑟颤抖。那已不是贪生怕死的畏惧,而是生死一瞬,人不由自主的反应。
云罗那双大眼睛从来都亮盈盈的,像是夜穹上的星辰。此刻这两粒星辰正朝挡身在前的柳生飘絮闪烁着,却已似残烛之火,摇摇欲灭。
化身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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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志弥坚
上官海棠捏住朱无视的手腕,捏得死死地,这一下似乎已用尽了全力。可即便如此,朱无视要从她手底下抢物,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毕竟解药就在云罗的手中,被护在怀里,他只要稍加用力,便唾手可得!
朱无视另一手再探,直冲着云罗的心窝掏去,这一下虽算不得甚么厉害的杀手,却也是爪风凌厉,他几乎要笑出了声,因为他料定这一招云罗无法抵御,上官海棠更是阻挡不了——
这一招出手,非但可叫人命丧,云罗怀中那解药定然也化作飞灰!
可忽然之间,朱无视的笑容就凝结在脸上,因为他不是一个忘乎所以之人,从来都深深记着“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当初曹正淳便是浑然忘我,自以为得胜,反被他化于掌下。此时此刻,面对咫尺间的解药,朱无视却能比曹正淳想得更多。
他想到了,脸上神色就由喜变惊,嚯的住手,人也转过了身去——
朱无视见到程素衣也已经伸出一只手,扣住了柳生飘絮皓腕上的脉门。
果然……果然!
他果然想得不错,若是云罗怀中藏着解药,那在场的其他人,就绝不会容许他这般肆意抢夺!程素衣一党自不必讲,可她们分明看着自己伸手,却竟无一人出招,而呆呆立在一旁的柳生飘絮,分明眼睁睁望着自己人受难,居然也不加阻拦,这一切便只有一个原由——
解药根本不在云罗身上!
朱无视暗骂自己大意,却又记恨这个侄女的古灵精怪。原来适才云罗走过来时,已偷偷将解药塞给柳生飘絮手中,她自己手上早是空空如也,却仍佯装护住解药,引得朱无视上当。
这件事他是后知后觉,而程素衣并无他前刻那种得意忘形,先一刻已经觉察出来。她见到柳生飘絮这个女人,在自己心上人受伤的当口,却反而慢慢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叶相雨越来越近,于是她恍然大悟,抢上一步,擒住了人。
程素衣是甚么人?被她这样的人扣住了腕上命脉,天下间谁还敢动得一动?
柳生飘絮也不敢,但她倒并非怕死,早在她亲眼见着上官海棠搂住云罗那时候,她就已经无谓生死了。
可她还需保全解药。于是她不敢妄动,因为她心知面对程素衣这等绝顶高手,你无论怎样出招,都是给她暴露弱势,以静制动反是良策。
“不好受罢?”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柳生飘絮耳边响起,她一侧目,就看到程素衣白发赤目,嘴角笑意诡沉。
“一个受了情伤的女人,她眼睛里那种死灰般的神采,表示她已心房寸碎,恨不能立即呕血死了,反倒快活些。”
这句话放在柳生飘絮身上,简直比世间任何绝世武功还有用,霎时之间,她饶是素来冷静,也禁不住微微一愕,喉头瞬顿,仿佛真要有一口血呕将出来,便在这一愕间,程素衣已掰开了她的手。
这动作又狠又准,眨眼间,不止已夺过了瓷瓶,更拧开了上头的塞子——
程素衣仰颈便倒!
忽然,她察觉身侧一股子强力,像有山风刮过,鬓边的白发皆呼呼而飘,下一刻里,竟眼瞧着那瓷瓶中的丹丸滚出瓶口,却不落进她口中,反而极为古怪的朝另一边飘去,简直像是有一阵无形的吸力,将丹丸吸过去一样。
这确实是股吸力,是可叫人失尽元气内力、化去血肉之躯的吸功大法!
朱无视大抵自己也逆料不到,有一天他竟会用这门绝世武功来吸几粒丹药。
这凭空吸物于朱无视本不是甚么天大的难事,可要在程素衣这样的人手底下凭空吸物,那就极为不易了。
这一刻间,面对伸出魔爪的朱无视,程素衣也伸出了手去,是那只拿着瓷瓶的手,她原本可不畏其吸功大法之威力,大大方方与朱无视对上这一掌,可两个人当中隔了这极为紧要的物什,倒令得她施展不开。
若是她内力用多一分,这药丸可能就毁了,可用得不足,又无法阻止朱无视将解药夺去,更何况她根本不知这二十年来,朱无视背地里究竟吸取过多少个人的功力,自身出招之际,便又更多得几分拿捏不定。
程素衣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解药她是非保全不可,而朱无视却毫无顾忌,眼见自己的手离丹丸越来越近,她内力收放又更费神,这样搅腾一番,还引得体内蛊虫蠢蠢欲动,纷纷往皮肉处钻爬。
朱无视甚至都看到程素衣玉颈的肌肤之下,似有黑色的蛊虫鼓钻,她苍白的皮肤更显得薄薄一层,随时都要破裂出血一般,十分瘆人。
“不要再抢了!”
便在这时,有人在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这个声音的主人从来都是说话温柔有礼,几乎没听过她如此激烈的言语。
朱无视听到这语声,就不能不分神去看一眼,他见到素心挣开娄梦卿,朝这边奔了过来。一时间,他又想起二十年前在天山之巅,她亦是这般跑过来,挡在自己和古三通之间……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手上顿得这么一顿,程素衣终于近得那几粒丹丸,但见她手臂自上而下划了个弧,使一招“月满西楼”,便将那解药又圈进瓷瓶之中。
朱无视一见之下,怎生了得,咒骂自己一句,忙拼出全力,像只扑食的猛虎,一把捏住了程素衣的手掌,同时也把瓷瓶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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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他听到素心嘶声的叫喊,这一次却不打算再听进去。毕竟眼下瓷瓶在手,他只需催动内力,与程素衣拼上一拼,不定就能把那瓷瓶捏得粉碎,药丸也可尽毁,如此良机,怎堪错过?
程素衣只觉一阵压迫包裹住自己手掌,像是有千斤重量四面袭来,一抬头,便瞧见朱无视那张狠厉的脸,一时之间,她胃腹收缩,里头不由痉挛,几乎就要呕吐,真是连让他碰一碰自己也不情愿。
可她仍是要咬牙,以自身内力护住掌心里的瓷瓶。
朱无视眼下打定主意,是要连带她的手掌骨头一并捏碎,不顾好歹,狠命催动内力。
原本这两大高手过招,并非只比拼内力,程素衣便是功力未复、不及当年,也尚可依凭招数奇特求胜,而眼下她给这瓶解药锁得死死的,任何精妙的招式也枉然不出,唯有与内功胜于当年的朱无视较劲,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朱无视的眼睛里越发见红,那是志在必得的亢奋,他捏住程素衣的手掌背上,青筋也根根凸了出来。而程素衣面色如纸,虽是战局不利,仍自沉心定气,牢牢握住那瓷瓶,不动分毫。
旁边众人皆相顾而忧,却无一个可上前施救,只因这样的绝世高手比拼内力时,通身真气鼓荡,若非与之内功造化相近、或远胜于之者,贸然上前,只会一触其身便不堪承受这等极强内力,爆体而亡,而两大高手,则会因内力被断,走火入魔,当场喷血毙命。
不过多久,两个人的脸色皆已变化,朱无视是因狂用内力,血脉喷张,脸庞涨得通红,程素衣一张脸却越发见白,由苍到惨,白得就像是画出来的。而这副画上,非但只有一片白色,仔细看时,便可见到程素衣侧颊处隐有一道道黑痕,那是青霜傀儡的蛊虫,她此时多用内力去与朱无视比拼,自然便不好压制这些作乱的虫子,任由它们钻在皮肉之下,噬咬自己。
这样的痛苦,本就不是甚么人都能承受得住的。房芷君瞧得焦急,不禁道:“这姓朱的手段卑鄙,可如何是好,师祖只能吃亏……”
朱无视嘴角已经露出得意的笑来,他深信不出多久,程素衣要么松手卸力,要么被蛊虫钻得皮开肉绽,不论哪一种,都是他喜闻乐见的。
“住手!”素心扑叫而近,泪珠也溢了出来。
朱无视大可不理会她,兀自动手便是,可眼下他却无法像方才那般从容。
因为他看到一把刀的寒光凛凛在眼底,清清楚楚地看到拿着这把刀的人,亲手将刀尖对着肚腹,扎了下去,虽然不深,但也没入一寸,想来已刺破她无暇的肌肤。
素心一只手里握着柄短刀,目光看向朱无视,说道:“我便向前走七步,一步一寸,是要解药还是要人,你自己选!”
谁也没料到她会随身带着短刀,可仔细想想,今天本是她嫁给朱无视的日子,若是程素衣不来,只怕这把刀便要用在洞房花烛夜了——不是刺死对方,便是了断自己。
其实素心其人看似柔弱,实际心性坚韧,非常人可想。她眼下以刀刺腹时,眼里也无半点畏惧之意。
眼见着朱无视怔住不答,她又踏出一步,昂然身躯,似凛凛风中一枝兰花,不过眼下这素心兰花上,却也沾了点点红色,那是她鲜血流出,染得大红喜袍上一片暗沉。
“素心……”程素衣苦楚之中,心又更痛,眉头紧皱,双目中似欲喷火,望向朱无视,沉声喝道:“你还不住手?”
朱无视心中也是好生纠结,便只迟疑得那么片刻,忽然只觉手掌给人一推,却是程素衣扬起了手臂,同时用另一手将他五指狠狠一掰——
这一时间,朱无视但觉掌心里一股子奇力涌出,像有一只程素衣体内那种蛊虫在钻破自己手心似的,他知晓这是程素衣于千钧一发之际,已不顾好歹,在催动青霜傀儡的内力,本待也运功抵御,却又给她掰住了手指……
朱无视五指上一阵剧痛,本来抬起的另一条手臂也不禁顿在半路,他敢肯定,程素衣这一下,已将他指骨至少掰断了三根。
原本紧紧箍住的铁牢漏出了缝隙,程素衣这一下时机把握,实是奇佳,而替她造得这个时机之人,也一直不敢松懈分毫。
素心见朱无视手掌外翻,抵入腹中的短刀仍旧不曾放下,人已抢近身去,空着的柔荑轻轻搭上了程素衣紧握成拳的手。
凝白又纤瘦的素手,未涂丹蔻,却是这天底下最有力的一只手。
程素衣被这只手一碰,心也软了,紧握的拳头不由松了开去,素心便赶忙将她手心里的东西拿了过去,护在怀里。
这么一来,解药既到了素心怀中,朱无视无论身心,俱是无法出手。可他又如何肯就此罢休?
断指的剧痛亦挡不住他,吸功大法的威力瞬间便施展在程素衣手上,朱无视的脸庞阴森狠厉,用那只完好的手掌擒在程素衣肩头的穴道上,发功猛催。本来青霜傀儡的内力入他体内,只会觉得阴冷凝结,难以化为己用,可朱无视眼下已破釜沉舟,宁可吸入这至阴至寒的内力,自负自己一身内功可扛,也要逼得程素衣内力大损,加快她身上蛊虫破体而出。
他这一下乃是死手,程素衣直是两处为难,自不可由他非为,但若不让他吸走内力,那势必要运功抵御,同样损耗,不论怎样,自己这体内的蛊虫都是压制不住。
众人相顾焦急,偏生他二人又是绝世的高手,内功互斗之际,旁人哪里能碰上一碰?眼见程素衣雪白的玉颈上一点点黑,凸出滚动,越来越烈,而朱无视脸色铁青,毫无人气,眉毛上都见了白霜,那是他吸取程素衣内力所至。
已自到了生死存亡之刻。
素心万念俱灰,悲凉叫道:“程姊姊,你今日若因蛊虫而亡,我自当也随你同去!”
下一刻,但见寒芒一闪,霎时间,点点殷红,都溅在朱无视与程素衣面目侧颊之上,还是温温热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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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也很想让这个出场那个也出场,但这个文里出现的每一个角色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故事是由主角配角一同组成的,得一点点往后说,尤其是目前情节几乎已经到了最后,再不让配角讲台词,主角怎么出高.潮戏、怎么杀青…所以不想看配角戏的,建议等完结再从里头专挑主角戏看吧
玉石俱焚
“不!”
相自缠斗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叫出这一声,朱无视手上失力,已自方寸大乱,程素衣也通红了眼睛,转身朝素心扑将过去。
待到终于将人抱进怀中,程素衣甚至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在发抖。拿不到解药,或是被蛊虫钻破死于非命,这些比起素心受伤流血来,那又算得上甚么呢?
程素衣捧若珍宝,紧紧将素心抱在怀里,只觉她全身纤弱无力,不由满心害怕起来,忙动手点住素心肩颈的穴道止血,一面颤声道:“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见得?素心,你不可以有事,你绝对不可以!”
素心痛得咬牙,额头上也是冷汗细细,脸色难免苍白,可她却是微笑着的,撑起一丝眼帘来,望着程素衣,面上是那种满足至幸的神情,虚弱地道:“你自认看我受一点伤也不成,我自己又能没了你吗?”
程素衣闻言一怔,这么些年来或许曾经有过的困惑,忽然间彻彻底底便顿悟了。她已明白两个人之间那种灵犀互通,有许多事,不言自明,也有心中之情,不露却深如渊海。
于是她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四目相投间,情意都随泪光盈盈流动。
素心这个柔弱的女人,从来都心志弥坚,甚至不输于天底下一些铁骨铮铮的男儿。只见她腹上那柄短刀,已几乎没入至底,将近七寸之深,必定已伤脏腑。
那身喜袍好像更红了,仔细看一看,又好像变暗了许多,她的朱唇边也艳丽起来,却是血色的凄艳,她仿佛当真是一位新娘子,倒在心上人的怀中,已是此生无憾。
“素心……”朱无视也早已站近,却只能怔怔地瞧着她,瞧见她望向程素衣时,眼底里那种幸福与满足,一颗心登时好像被炼狱里的油火烧了一般,人又变得不可理喻,他猛地里伸出手臂,发狂般喝叫道:“把素心还给我!”
程素衣一手搂住素心,眼角却不斜视,只温柔凝望着怀里的佳人,同时另一只手已抬了起来,抵住了朱无视的掌风。
她白衣白发,面目深情,让人丝毫看不出她正在与强敌拼命相斗。朱无视伸出的手看起来有些畸形古怪,指节果然已被程素衣方才折断了三根,但却不妨碍他出掌。
忽然之间,只听得一声痛呼,程素衣但觉朱无视伸过来的那只手上劲力陡消,心下奇怪,不及侧目,继而又听得一人声嘶力竭般喝出:“杀!杀了你!”
其时恰是暮色四合,月光升悬的晚上,护龙山庄前一片长草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风寒凛,这些草上倒不是冷的,只因上头被洒上了热血。殷红的血,在月色下模糊可见,这些草沾了血,就愈发显得诡异,它们似乎是活的,在夜色降临时,都会化作鬼魅。
这些血都是从一个人身上来的。或许,眼下已算不得来自他的“身上”。
长草堆前,静静躺着半条人的胳膊,这胳膊离了人身,已不识痛,就算流出那么多血来,它还是静悄悄地躺在那里。
相反,被斩下胳膊的到底还是个人,他眼下正大喊大叫,整个人也坐在了地上。诚然,这天底下的人,有谁生生被斩断半条手臂后,还能一声不吭呢?
是痛也好,是震惊也罢,总之他在呼喊,长草们却在沙沙而笑。它们长得几近人高,是不是就因为被喂了不少鲜血?
这本不是甚么好场面,亲眼所见的人们,禁不住也要对此心生恻隐。可在场中竟无一人上前关切,饶是云罗这样良善又容易受惊的少女,也对此冷眼旁观。难道在大家的心目之中,坐在地上大喊大叫的,当真已难以算得上是一个人?那么,斩下他半条手臂者呢?
——叶相雨手中的青光剑上还有血珠滴滴而坠,落在地上,慢慢干涸。她的人立得笔直,脸庞低着,掩在有些凌乱的鬓发下,瞧不清神情,但是在朱无视的喊叫声间,隐约可以听到她正在呼呼喘气,就像是一头猎食的野兽。
朱无视兀自疼叫了一阵,才有力气咬着牙,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而头脸上早已疼得冷汗淋漓。
毕竟谁也料不到奄奄一息的叶相雨会忽然发作,狂性至此,眼下瞧她这模样,比之修罗恶鬼也无不及,直叫人不由觳觫惊悚。
程素衣紧紧搂住素心,一只手握住她柔荑,为她渡气护体,见此情景,亦惊叹说:“原来这才是青霜傀儡之威,虽是入了歪门邪道,也可被激生奇力。”
三心师太闻言道:“只是她如此用狂,难保不会损身折命。”
素心羸弱无力,还是紧紧攥住程素衣的衣襟,说道:“程姊姊,她……相雨这孩子……”
她虽未说全,但程素衣又怎能不知其愿,当下面色凝重,并不说话。
朱无视望着眼皮底下递过来的剑锋,疼也是疼过了,他到底还是往江湖上出生入死过多年的人,处变不惊总是有的,当即怒极反笑,冷冷道:“怎么,你不打算给本王一个痛快?”
叶相雨那双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头偏了偏,好似在嗅猎物的猛兽,又仿佛在判断甚么。
就如同在大漠之夜,面对一头恶狼,它獠牙被月色映照出阴森森的光,它带着血腥味的鼻息扑上你的脸,你却一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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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当然也没有人再说话,大家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很轻、很是小心,好像生怕有一丝响动,便惊了这头猛兽。
倘若身处这头狼口齿之下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毕竟狼与熊一类的不同,据说野熊不食死物,往往人佯作死尸,都可将其骗过。狼却是真正狠厉的,为着捕食,甚至可以蛰伏多日,不眠不休,就为等待那一口致命的良机。
遇上这样的狼,若是你手中有刀,又胆子不小,那八成是会搏上一搏的。毕竟那狼到底也不愿放过了你。
朱无视显然也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就在叶相雨偏头思忖之时,他的人骤然暴起,拼以浑身力气,用剩下那只完好的手,五指成爪,从叶相雨头顶猛抓下去!
惊心动魄!
他出手的时候,叶相雨的眼睛才眨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侧,朱无视的五根手指,就已陷入了她的肩窝——穿皮透肉,却不知有没有及骨。
“相雨!”
许多人都惊叫了出声来,可是叶相雨却浑然不觉,蛊毒发作之下,她已经没有感知,又入邪路,恰似先前的归海一刀,眼见自己肩头鲜血迸流,她竟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仍然握着手里那柄青光黑剑。
但这把剑却并非一直纹丝不动的,就在她受伤之时,虽不觉痛,却也晓得对方来之恶意,身子自然而然便也出手还击。只是叶相雨的出招更疾更狠,待得停手时,大伙甚至都错觉她没有动,又或是根本忘记了她还可以出手。
毕竟她肩头的血流那么多,眼看着就生疼。若非不顾生死,没有人会在这么疼的时候还递剑出招的。
可叶相雨眼下又怎还是个普通人?
当看到这柄剑时,她的朋友亲人们想要赶上援手的脚步就顿住了,因为这把叶家祖传的光阳剑,眼下已穿透了朱无视的胸膛。黑色的剑身,却似暗中晨曦,锋利无伦,可把天底下的罪人钉死在剑锋之下,再不能翻身作恶。
这一番惊变不过须臾,朱无视低头看了看这柄穿透自己胸口的黑剑,瞪圆了眼睛,好似要骂人,可才张一张口,鲜血就止不住地涌上来,堵在他喉咙里,让说话也变得艰难。
他整个人也已经不能再出手,原本插.入叶相雨肩颈处的五指,也已经无力地滑了下来。
长草舔血,仿佛沙沙跃动地更欢。这一刻里,在场中人无不神眩心惊,纷纷都怔住了。
忽然之间,有一个人冷然而笑,那笑声又是凄然,又是诡异:“好,真好一番轮回报应!”
顺着这声望去,就见到程素衣白发飞扬,搂着怀里的素心,大袖宽摆,随风而飘,她的头颈却仰起来,对着这晚的冷月,笑得如斯开怀。
朱无视在奄奄一息间看到她的脸色,猛然之间也变了神情,他好像又惊又怒,又悲又气,用那只染满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向白发之人,颤声道:“程素衣,你……你……”
他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完,眼神已经涣散无光。
程素衣直瞧着他断了气,眉目间好像才终于舒展开来,但面上又隐约藏着几分不自然,看不出是甚么情绪。
下一刻里,但听砰的一声,有人直挺挺地仰后倒地,手里长剑也跌落一旁。三尺锋上的血仍温热,躺在地上之人的嘴唇脸庞却已发凉。
她始终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直到倒地之时,浑身失力才放开。
娄梦卿扑身而上,伸手摸在叶相雨的面颊,声声呼唤。这个孩子毕竟她养育了二十年,算起来,她虽嫁给双阳庄叶子文,可惜一生命中无缘,没有一子半女,早已将相雨视如己出,当下的生死悬念间,她甚至比这孩子的亲生母亲更加害怕担忧。
“阿娘……”叶相雨没有昏迷,反倒睁开了眼,认出了娄梦卿,好像是自蛊毒发狂中清醒了过来,真是奇也怪哉。
只是她杀朱无视时,耗损太多真气,肩头又流血过多,更是有气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素心虽未为人母,却也是位做干娘的人,她心中疼爱相雨,非但因为与她投缘,其中更有深意,已不必说。于是当她见到羸弱的叶相雨时,实在也畏惧那些蛊虫不知何时又再卷土重来,生怕这孩子抵受不住,就此死于非命,便将攥着解药的那只手动了一动,眼眸也向抱着她的白袍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温柔如水,望得程素衣心头一颤。她如何不知晓素心之意,可利弊权衡下,还是皱了眉头。
她未发一辞,素心却已明其意,轻轻叹了一声,说:“你知道我救相雨……其实也是为了甚么,你便不成全我也罢,就放不过自己?”
程素衣仍在为她渡气护体,自己血脉中的蛊虫窜动,却不管不顾,在听到这句话后,苍白的脸上神色变幻,沉声道:“我当然明白,你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二十年的奔波劳碌,眼见你就在我跟前……却叫我如何甘心!”
素心望着她,只是摇头,叹道:“你……唉……我心目之中,已是认她做女儿,你又何苦始终……不肯松口……”
程素衣闻言厉声道:“可她是我一生的耻辱,让我永远无法面对你的耻辱!”
素心凝视着她的眼眸,缓缓道:“那若我跟你说,我今日……注定是将死之人了,你还要夺这解药吗?”
“甚么?”程素衣显然一愕,几乎以为自己听得错了,沉着脸色,凝重又问了一遍:“素心,你说什么?”
毕竟虽中一刀,即便流血损折脏腑,可凭借程素衣之能,要救回人来,亦非难事。但素心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但见素心冲她微微一笑,却好似已得偿所愿,不答只道:“你和无视,便因着我这么个人,往世间上已造下太多杀孽,今日……但能以我一命,换得一命存活,也算……抵消得几分罪竖……”
程素衣心头大震,紧紧抱住了她,泪珠夺眶而出,喊道:“你心好狠,对我好狠!”
※※※※※※※※※※※※※※※※※※※※
以姨妈之痛,写众人之痛,真实并感同身受。
霜发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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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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