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巾帼传》 第1章 长安坊市现豪夺 闺帷感叹立国难 大唐武德元年,长安,九月。 初秋甫至,暑热渐退,八百里秦川天高云淡,由绿入黄,蜿蜒的渭河轻流慢淌,水天一色,芦花满舟,河中的白鹭青鸟,出没于烟波之中,偶尔飞过长安城头。 浴火重生的长安,城墙阁楼早已修葺一新,市坊百业复兴,商旅往来如织。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交会,牛车马匹与骆驼商队穿梭其中,茶坊酒肆传来管音弦调,柳陌花衢可闻新声巧笑。 西市坊里接踵摩肩,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突然,从市坊的北面传来一阵凶狠的叫骂声,人们放下手中的买卖,纷纷凑上去围观。只见一个边塞军官模样的人,未披铠甲,只着战袍,满口酒气,骂骂咧咧,正揪着一个十来岁男孩儿的衣领,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军爷我相中你家的马,是你家的福气,怎么着,不肯卖是吧?老子今天就买定了!” 说罢,那军官朝着身旁几个高鼻蓝眼,绫袍辫发的突厥人咧嘴大笑,露出满口的黄牙。 男孩儿用衣袖把鼻子一擦,倔强地说道:“说好的一百两白银,可你拿一两银子就要牵走我家的青海骢,这哪里是买,分明是抢!” 众目睽睽之下,那军官恼羞成怒,举起马鞭正要抽打男孩时,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冲上去抱住男孩儿的头,转过脸来央求军官道:“军爷,我这小儿不懂事儿,请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这匹青海骢在我家从小养大,当年这驹儿是从千里之外的鄯善城购得,您出一两银子,是不是太…太少了一点啊?” “他奶奶的,我出一两银子已经是看得起你们了!当初,你们的李唐皇帝答应过咱们,帮助他打下长安后,土地和百姓归他,财宝和金银归咱儿,怎么着,想反悔?信不信,老子今天连人带马一起虏走!”说罢,那军官和几个突厥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看到这对卖马的父子仍没撒手的意思,那军官瞬间变脸,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踢在父亲的肚子上,又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儿子的脸颊上,顿见皮开肉绽,满脸是血。趁着父子俩倒地哀号之际,军官随手丢出几粒碎银儿,然后走上前去,牵着那匹高大健壮的青海骢,和几个突厥人说说笑笑,扬长而去。 父子俩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想追上前去讨要马匹时,旁边好心的人们拉住他俩,纷纷劝道:“不要再去招惹他们了,马匹要不回来是小事,可不要丢掉性命啊!” “那个军爷是北边朔方城中梁师都大人的属下,可凶狠了,你们惹不起的!” “哎,那梁师都有突厥人撑腰,连咱们的皇上都对他敬畏三分,你们今天就自认倒霉,赶快回家吧!” 卖马的父子跪在坊市中,抱头痛哭,男孩儿一边擦着脸上的血水,一边喃喃自语道:“青海骢啊,青海骢啊,我上哪儿去找你呀?”父亲只是抱着儿子,低头痛哭,涕泪俱下,却毫无主意。 市坊里围观的人们一片叹息,同情之余又无可奈何,纷纷摇着头各自散去了。 人群不远处,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一个身着白纱单衣,头戴黑色羃蓠的女子,骑在一匹棕色的马上,将刚才的这一幕收入眼帘,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没有说一句话,一拉马头,转身向城北的霍国公府邸走去。 …… 戌亥相交,满天繁星,城北的霍国公府前,“柴”字灯笼高高挂起,府里灯火明亮,竹影婆娑,却少有闲人走动,显得宁静而雅致。 大堂后面的闺帷内,府邸的女主人——大唐平阳公主李三娘卸掉淡妆,唇红齿白,明眸熠熠,内着粉色亵衣,外披白纱单衣,正斜靠在座榻的腰枕上,凝视着屋里案桌上正“哧哧”燃烧的一支红蜡烛,一动不动,思绪万千… 这位大唐开国时册封的唯一女帅,曾率领义军首倡终南山,征战秦故地,攻克长安城,俘斩隋军大将阴世师…昔年戎马倥偬,血雨腥风,如今,这一幕幕浮现于眼前,血与泪的记忆令人没齿难忘!可是,隋杨乱政推翻了,大唐已经建立了,百姓理应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了,为何还有今日西市坊里那样的悲剧上演呢?李三娘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越气愤。 见主子心绪不佳,婢女巧珠不敢言语,只是垂手恭立,侍奉一旁。 这时,夫君柴绍跨门而入,这位刚刚晋爵霍国公的大唐战将,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一边把绛色大袍递给巧珠,一边对妻子呵呵笑道:“夫人,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让你高兴高兴!” 言毕,却见榻上的妻子正盯着烛火怔怔出神,似乎并未听见。 柴绍迈步向前,来到榻边,抬起手来,在妻子眼前轻轻一挥,李三娘这才发现丈夫回来了,连忙坐起身来,扯扯纱衣前襟,自失地一笑,说道:“我走神了…”说罢,拉着丈夫的手,一同坐在榻前。 “夫君,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李三娘刚刚回过神儿来,稍理鬓前丝发,抬头问道。 柴绍笑逐颜开,抚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答道:“是这样的,去年我们招募的那五千骑兵,阅习已熟,今日陛下亲临校场,检阅部伍,见队列齐整,攻防有序,一时间,龙颜大悦,当即赐我彩帛二百匹!我已命人带回府了,你高不高兴啊?” “哦,那可正好了,今天早晨,我还带着巧珠和凤鸢去西市坊里,准备采办些帛料呢…”说到这里,李三娘笑容渐褪,双眉一蹙,低下头去,嘟哝道,“可是,我们操练了那么多的兵马,又有什么用呢?” 烛光摇曳,扑朔不定,柴绍察觉到妻子情绪有变,轻握她的双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呢?” 于是,李三娘便把今日在西市坊里看见的悲惨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末了,李三娘眼圈一红,哽咽道:“当年,咱们征战终南山,起兵晋阳城,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受乱政的欺压吗?怎么大唐建立起来了,仍有…仍有这样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在眼前呢?” 柴绍听罢,点点头,心情沉重,缓缓放下妻子的手,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片刻,然后回头说道:“夫人,虽然陏杨乱政已亡,大唐初立关中,可是,你知道么,关外群雄割据,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一刻未停,河南有王世充,河北有窦建德,江南还有萧铣一族;西北群狼更是嗷嗷垂涎,陇西有薛仁杲,朔方有梁师都,他们的主子突厥人与咱们貌合神离,双方早晚兵戎相见,如今这形势,只有浑一海内,才能天下太平,才能安居乐业啊!” 柴绍走到妻子身边,双手摩挲着她皙白的双肩,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梁师都及其主子突厥人,以曾援助大唐攻灭陏杨为由,恣意妄为,索贿不止,欺我君臣侮我百姓,陛下也是咬牙切齿,一忍再忍呐!无奈关外未宁,尚有大战,不能结怨突厥,使我腹背受敌,所以…所以只能暂时忍耐啊!” 说罢,见妻子含泪点头,柴绍不禁举目远眺,望着黑黢黢的夜晚,思绪穿梭,一下子飞到了数日前在大兴宫两仪殿举行的御前会议上…… 第2章 心膂重臣议方略 天子拍案定国策 朝阳初升,照在长安大兴宫的金瓦红墙上,巍峨古朴的宫殿飞檐列栋,丹垩粉黛,亭台阁楼鳞次栉比,殿宇馆苑错落有致,偶有宫人趋步而行,禁卫武士则执戟而待。 大兴宫太极殿正在举行早朝,殿中御座上,大唐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衮冕服,黈纩充耳,玉簪束发,颜前垂吊白珠十二旒,正襟危坐,视朝听政。御座之下,文武百官持笏肃立,依次出列,详奏其事。 辰末巳初,太阳高挂时,太极殿中方才宣布退朝。 然而,今日听政,李渊心绪不佳,一脸戚容,退朝之后又将几位心膂重臣引入大兴宫的两仪殿内,合闭殿门,商议军机。 李渊缓步走到殿内的龙榻上,甩开阔袖,坐了下去。众臣见状,这才依次入座。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霍国公柴绍等坐于左侧,尚书右仆射裴寂,工部尚书武士彟,户部尚书刘文静等入坐右侧,众人侧身而侍,静待皇帝发话。 李渊伸出双手,扶在龙榻的靠枕上,抬头看了看众人,然后说道:“众位爱卿皆是朕的肱股之臣,今日将诸位引入内殿,有要事相商啊,”李渊停顿了一下,捋了捋胸前长须,说道,“今日早朝,四方敌报纷至沓来,着实令人忧心。我大唐立国日浅,国力尚弱,不能四面出击,面对关外的豺狼虎豹,应择敌而战。朕单独召见诸位,就是想听听众位卿家的肺腑之言,今日勿拘他礼,知无不言!” “父皇,这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齐王李元吉性急,首先开口说道,“陏炀帝被弑于江都后,王世充占据东都洛阳,自立为帝,与咱们大唐势不两立,当然是先出兵攻灭王世充了!” 太子李建成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然。王世充虽然自立为帝,却并未明火执仗地与我大唐争城夺地,至少目前相安无事。反而是那草莽出身的窦建德,自称夏王,虎据河北,拥兵数十万之众,频频南下,侵夺我大唐领地,我以为,应首先对付窦建德!” 户部尚书刘文静在座中一揖,对李建成说道:“太子殿下,臣闻窦建德与王世充有隙,与其由大唐独战窦建德,孰若挑起窦、王之争,大唐坐收渔人之利?” “这…”李建成一时语塞。 尚书右仆射裴寂笑了笑,说道:“刘大人的想法是否一厢情愿了?据我所知,窦、王二人虽然不和,却并未大动干戈,其原因嘛,二人均有掣肘之苦——窦建德背后是罗艺在觊觎,王世充身旁则是萧铣在舞剑,不除掉各自的后顾之忧,窦、王二人是不会兵戎相见的!” 工部尚书武士彟和霍国公柴绍都点了点头,赞同裴寂的说法。 “秦王…”龙榻上的李渊见李世民一直紧锁眉头,似在深思,又喊了一声,“秦王!”李世民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向父亲躬身揖拜,李渊捋着长须,满面笑容地问道:“适才,众位爱卿的议论,你以为如何啊?” 李世民抬起双手,正了正头顶的金蝉三梁冠,坐直身体,说道:“父皇,诸位大人,依我看来,大唐迫在眉睫的威胁不在关外,而在西北!” 李世民此话一出,众人顿感诧异,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龙榻上的李渊也收敛笑容,不禁身体前倾,皱着眉头问道:“秦王,此话怎讲?” 李世民站起身来,扯了一下滕蛇紫衫的前裾,缓步走到大殿正中,朝父亲一拜,然后向众人释疑道:“诚然,关外势力虎踞龙盘,亡我之心无时不有,但除了各自的内忧之外,任何一方要挑衅大唐却实非易事——我朝据有金城千里,拥八百里秦川,麾下带甲之士数以万众,况且依河阻关,有地利之优,关外势力谁也不敢小觑大唐!然而…” 李世民话锋一转,目射寒光,扫视众人,接着说道:“然而,我们北边的五十万突厥铁骑,频频南侵,阻断丝路,搅扰西域,在边塞豪强薛仁杲及梁师都等人的引导下,时时深入内地,践踏稼禾,肆意虏掠,百姓为之困苦,军士为之疲弊。虽然我们向突厥人年年进贡,丝帛盐茶,源源不断,可如今突厥的处罗可汗却贪得无厌,唯利是图,不但奴役西域诸种,对我华族也颐指气使。此人没有信用,不讲情感,对于内地的割据势力,谁出的价高,他就出兵助谁。去冬以来,大有援助薛仁杲及梁师都南下关中,倾覆大唐之意!” 话未说完,殿内早有大臣颔首点头了,李世民弯腰再拜,起身说道:“父皇,诸位大人,如此看来,欲清宁关外必先经营西北,解除北忧之后才可出兵东征啊!” 说完这一番话后,李世民缓步回到自己的座中,只见诸臣若有所思,皆沉默不语,偌大一个两仪殿内,沉香缭绕,静如荒野。 …… 近午的阳光从两仪殿的窗棂间射了进来,好似数把利刃斜插在殿内铺陈的金砖上,一时间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从龙榻上传来李渊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沉寂:“对于秦王所见,众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工部尚书武士彟首先回答道:“陛下,秦王的分析鞭辟入里,微臣赞同!” “‘欲清宁关外必先经西北’,讲得好,这的确是我大唐的当务之急啊!”户部尚书刘文静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太子李建成皱了皱眉头,搓着手掌说道:“秦王所说的道理,固然不错,然而与突厥交恶,沙场相见,我大唐似乎还不具备这个实力!” “太子殿下说的没错,”齐王李元吉接过话来,“突厥骑兵来去如风,战力彪悍,当年陏炀帝举全国之力也未平息北患,在雁门关之围中还险些丢了性命!我们与突厥为敌,没有胜算!” “我看呐……”尚书右仆射裴寂在座中摇头晃脑地说道,“对于突厥人还是以和为贵,咱们继续纳贡,能维持一天就维持一天吧!” 这时,霍国公柴绍坐不住了,大声说道:“对于突厥人,目前咱们实力不济,需要暂时忍耐。但是,对于在突厥人面前奴颜婢膝的薛仁杲、梁师都之辈,狐假虎威,得寸进尺,我们岂能忍气吞声?” “霍国公所言有理!”刘文静高声应道,“既然突厥的处罗可汗眼中只有金银,没有朋友,那么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年半载之内加倍给他财物,让他放松警惕,暂时疏远与薛、梁的关系,然后厉兵秣马,直出塞北,以雷霆之势攻灭薛、梁!” 武士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薛、梁一平,土地扩大,人口增加,天平将倾向于我,那时大唐便可对突厥形成威慑之势,令其不敢轻易南下,这时,便可腾出手来对付关外的诸贼了!” 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都低头思索,不再言语。 裴寂张嘴正想说什么时,李渊在龙榻上一拍靠枕,大笑道:“众位爱卿知无不言,朕心甚慰啊!我看大唐与突厥迟早有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战,但却不是现在,”李渊顿了顿,用目光扫了扫自己的三个儿子,在李世民身上稍作停留,然后迅疾收了回来,接着说道:“在朕看来,突厥可汗虽然贵为人君,却是人面兽心——你羸弱,便是他的盘中餐;你强大,则他为你的牧羊犬。因此,贿之以货,啖之以利,不过是权宜之计,将他打败了,打服了,才是我大唐的安边长策!” 说到这里,李渊挺起腰身,“啪”地一下拍击御案,朗声说道:“在此之前,若能抓住良机,剪除其羽翼,卸掉其爪牙,攻灭薛、梁二竖,令其不敢恣意妄为,南下侵扰,为我大唐浑一天下赢得时间,朕以为,可行!” 李渊话音刚落,殿中诸臣立即起身,离开案几,朝着御座稽首跪拜,高声呼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章 夜晤柴府荐老将 夫妻尊师叙衷肠 夏末的夜晚,月朗星稀,凉风偶袭,夜虫低呤,花香幽幽。 长安城北霍国公府的花园里,柴绍携李三娘正缓步而行,流连其中,不时轻声耳语,笑声吃吃。夫妻俩正闲聊着关中趣事时,只见婢女凤鸢急匆匆地走进园来,禀报道:“主子,秦王来访,已到正堂了!” “什么,秦王来了?为何不早报!”柴绍大惊失色地责问道。 “秦王…秦王没有让人通报,就进府了,我…我…”凤鸢一脸委屈,急得都快哭了。 “好了,你下去吧,”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退下,然后扭头对丈夫说道,“咱们赶快去正堂相见吧。” “这…”柴绍拉住妻子的手,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此相见,似为不妥,是否换上朝服呢?”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抬手理了理丈夫束发的巾帻,说道:“秦王夜访,必有要事,我想二弟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 夫妻二人携手而行,快步向正堂走去。 刚跨入正堂的楠木大门,只见李世民已落座宾客之位了。大烛照映下,李世民左手端着茶碗在细啜慢品,右手则握着柴绍落在堂中的《尉缭子》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柴绍和妻子快步向前,大声说道:“不知秦王夜晚来访,有失远迎,请秦王恕罪!”夫妻俩儿正要躬身揖拜时,李世民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伸出双手扶住二人,呵呵笑道:“今晚我是不速之客,烦扰三姐和姐夫了!咱们家人相见,不必拘礼。” 李世民回到自己的座位中,合上《尉缭子》,笑道:“姐夫不愧是我大唐的骠骑大将军,燕居之时仍对兵书手不释卷啊!” 柴绍也笑道:“闲来无事,信手翻翻。” “他呀,是闲不住的,”李三娘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二弟,笑靥绽放,说道,“人在府邸,心在沙场。” 李世民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三姐说的没错,姐夫这是‘安不忘危’啊!何况,我大唐的局势目前的确不算安稳…”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父皇钦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我们很快就将施展开来,我有些顾虑,所以今晚来三姐和姐夫这里聊聊。” “秦王有何忧虑,下官定然全力排解!”柴绍在座中揖手说道。 “看你…”李三娘嗔怪道,“二弟都说家人相见了,你还把朝堂上的东西搬到家里来。” 柴绍尴尬地摸了摸宽大的额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李世民也笑了笑,然后说道:“是这样,父皇很快将派我率军征讨薛仁杲。薛仁杲与梁师都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大军一出,唇亡齿寒之势立显,此二人必然进行联合,我们得对梁师都有所防备,”见柴绍夫妇都点了点头,李世民继续说道:“姐夫曾任太子千牛备身,陪同前朝太子数次视察塞北,对其风土人情多有了解,对于边塞军将也不陌生,我想知道,讨薛之战打响后,若梁师都进犯大唐,何人能堪大任,领兵率军拒敌于国门之外?” 柴绍听闻,低头不语,思略片刻后,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抗梁之任,非延州总管段德操莫属!” “段老将军不是你的师傅吗?”李三娘扭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正是,”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段将军与我家是世交,束发之年我便遵从父命,投到段将军的营中习阅军事,后来才被选调千牛府任职。当年军旅艰苦,段将军对我恩威兼用,生活上关照,军事上严厉,有如严父一般,今日我能征战沙场,效力大唐,全赖段将军当年的悉心培养啊!”说到这里,柴绍双目凝视,一动不动,当年的军旅思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哦,是吗?姐夫早年有这样一段经历!”李世民的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 柴绍点点头,看着李世民说道:“段老将军是西域姑臧人氏,对于大漠南北的物情如数家珍,同突厥人、回纥人、吐谷浑人甚至吐蕃人都打过交道,深谙他们的习性与战法,曾经随同前朝褒国公、右卫大将军宇文述征战至西域腹地的鄯善、且末等地,颇有军功。若将我大唐的西北防务交于此人,上至陛下,下至群臣,必可高枕无忧,只是……” “嗯?”李世民见柴绍欲言又止,便说道,“姐夫但说无妨!” 柴绍看了看李三娘,见妻子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便甩掉顾虑,继续说道:“大唐建立后,段老将军屈居延州,少有音讯,我一度猜度他老人家是否…嗯…是否眷念前朝,所以我至今未去拜会啊!” “原来如此,”李世民不禁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说道:“大唐立国尚浅,初拓大业,正是用人之际,‘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要与敌抗衡,择将为先,因此,还望姐夫劳顿一番,亲临延州,拜会段老将军,转告他老人家,秦王我…哦,不,大唐希望他挺身挂帅,出战朔方,保境安民!” “是!”柴绍立即起身,躬身揖拜道。 一旁的李三娘不禁哑然失笑道:“你们啊,真是家与国难分呐!” …… 九月的午后,暑热未尽,热浪依旧,蝉噪枝头,路人稀疏。 长安以北六百里的延州城里,士民避暑于屋内,商旅鲜见,街衢宁静。突然,一队人马自南门而入,马蹄阵阵,风尘仆仆,直奔城东的延州总管府。 一行人在总管府的鸟头门前勒马而住,打头的军官对门仆大声说道:“霍国公与平阳公主驾到,请速速通禀段总管!” 片刻之后,一个五十七、八岁,白须及胸的老将军戎装裹身,大步前趋,在府门前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大声说道:“段德操不知霍国公与平阳公主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柴绍立即翻身下马,快步向前,扶起段德操,满面笑容地问道:“数载未见,恩师别来无恙?” 在段德操的引导下,柴绍夫妇来到总管府大堂,宾主叙礼,各自入座。 柴绍这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师傅来,只见他须发皆白,双目熠熠,左侧额头上的昔日战伤,浅红一道,依旧明显。柴绍看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嗓子沙哑着刚开口说了声:“恩师…” 只见段德操在座中一揖,说道:“霍国公,您现在贵为大唐公侯,段某乃边塞裨将,不知如何为您效力!” 听到此话,柴绍有些难过,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恩师,今日学生携夫人登门拜访,咱们不讲朝廷礼数,只叙师生情谊,您…您不要生分见外啊!”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着说道:“段老将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您当年在军中的在栽培,就没有我夫君今天的战功,在您面前,我们是小辈哩!”说罢,起身向段德操弯腰一揖。 段德操连忙起身,回以一揖。 “唉,即如此,那咱们就以师生相称吧,”段德操坐回位中,轻咳了数声,然后捋着胸前白须问道:“暑气浓烈,不知二位从长安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听到段德操这样说,柴绍才松了一口气,忙笑着说道:“恩师,您在这朔北沙域驰骋了几十年,地理人情都熟稔,这次我和三娘来府上,是想请您出马,挂帅西北,抗击梁师都!” “哦,是吗?朝廷决定同梁师都开战?”段德操侧过头来,看着柴绍问道。 “段老将军,是这样的,”李三娘接过话来,说道,“朝廷很快将派秦王攻伐薛仁杲,而薛、梁两家是一棵绳上的蚂蚱,战事开始后,梁师都很可能南下助战,所以…”李三娘笑了笑,明眸闪烁,看着段德操说道,“所以朝廷想拜您为行军总管,统领西北的唐军,防御梁师都。” 段德操听罢,右手握拳,捂到嘴边,轻咳两声,然后说道:“朝廷如此器重,段某本当肝脑涂地,全力报效,然而,近年来身体不适,肺阴亏虚,痰中见血,段某正打算上书朝廷,解甲归田呢!二位错爱段某,不避酷热,亲临陋室,段某真是羞惭难当啊!”说罢,从袍袖中掏出白绢,捂到嘴边,又咳了数声。 听闻此言,柴绍与李三娘对视一眼,都不作声,各自端起茶碗来细啜,堂内一时尴尬。 片刻,柴绍从座中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看着段德操说道:“恩师,此番来延州的路上,途经牡丹山,我和娘子上去看望了槿苛,我给他敬了酒,还带了他最喜欢吃的胡麻饼,要是他还在世的话,也应该娶妻生子了……”段槿苛是段德操唯一的儿子,与柴绍同龄,两人共入军营阅习军事,前朝大业年间随军征伐吐谷浑,在临羌城下中流矢阵亡,灵柩运回关内,安葬于牡丹山上。 柴绍一提到段槿苛,段德操嘴角颤动了一下,心绪起伏,老泪蒙蒙,点点头,说道:“好啊,感谢你还记着他,槿苛若还在世,今年也快三十了,哎,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恩师,”柴绍走到段德操的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盔甲护肩上,说道,“咱们当年跟随宇文大将军反击吐谷浑,正是那姓梁的失期不至,才使我们在临羌城下四面受敌,槿苛…槿苛不幸捐躯沙场。虽然班师后,姓梁的受到了处罚,但这一箭之仇至今未报啊!”柴绍顿了顿,声调轻缓地继续说道:“恩师身体不适,若难以领兵,学生不敢勉强,朝廷也必会另委他人。只是为大局计,熟悉西北防务者,无人能出恩师之右,此番造访,学生恳请恩师指点一二,以保战事既开,西北无虞啊!”说罢,柴绍再次揖拜下去。 段德操伸手把柴绍扶起来,并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目光穿过正堂的雕花木门,直射城外的凤凰山顶。 好一会儿,段德操才将目光收回,看了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说道:“你做学生的既然如此诚心,我做师傅的不能不开诚布公,嗣昌…”段德操叫着柴绍的字,缓缓说道:“我身体有疾不假,但尚可驰骋沙场。之前的话,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我是前朝三品武官,为隋炀帝所亲授,大唐起兵,颠覆隋杨,我偏安西北,未预其中。现在新朝已立,我们这些前朝老人本该激流勇退,致仕归隐的,今日朝廷突然重用,惶恐之间,总觉得自己无寸功于新朝,恐有失重托啊!” 柴绍挺直腰身,翕动嘴唇,正想开口安慰恩师时,段德操摆了摆手,说道:“嗣昌,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与梁师都不共戴天,槿苛这仇,我是无时不想,无日不记呐!但这只是我与梁师都之间的私仇。这些年来,姓梁的认贼作父,倚仗突厥,贿赂吐谷浑,频频南侵,烧杀虏掠,无恶不作,我们当年跟随宇文大将军清宁西域,畅通丝路的战果已经荡然无存了!槿苛在天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啊!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心如刀绞,悲愤不已!” 段德操稍顿了一下,忍住眼眶里打转儿的老泪,继续说道:“嗣昌,你与公主到来之前,我有心抗梁,但因为刚才所讲的原因,心存顾虑,徘徊不决,担心朝廷信不过我。今日,既然咱们师徒已经打开心扉,赤诚相见了,加之公主又是陛下的骨肉至亲,那么于国于家,我都理应拼了这把老骨头,跟梁师都斗到底!” 柴绍与李三娘听闻,顿时精神百倍,满脸放光,两人正要道谢时,只见段德操轻咳数声后,从座中豁然而起,一撩战袍,单膝跪拜,大声说道:“请霍国公、平阳公主转奏圣上,延州总管段德操听从朝廷调遣,率部抗击梁师都!” 柴绍夫妇大吃一惊,急忙从座中跃起,双双去扶这位边塞老将… 第4章 京郊送军辞旧将 秦王病困兵锋挫 十月的渭北平原,天高云淡,风轻水缓,不禁意间,郊外的杨树林悄然之间由绿入黄,树脚的落叶铺了一地,人马偶过,随风而起,片片飞扬。 长安北面的十里亭,柴绍陪着李三娘倚在雕花石栏上,举目远眺,望着秦王大军远去的尘埃,久久不愿离去。 柴绍转过头来,对妻子轻声说道:“队伍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去吧。” 李三娘点点头,双手系紧领前的绛色镶金披风,戴上婢女巧珠递过来的的黑色羃蓠,与丈夫一起翻身上马,执绺扬鞭,朝着长安城笃笃而行。 一路上,李三娘没有言语,思绪起伏,适才与昔日部将道别的情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一个时辰前,在十里亭边,数万唐军旌旗招展,衣甲鲜亮,正健步而过,秦王李世民同文武官员共饮饯行酒后,一马当先,已经走到队伍的前头去了。此时,随同秦王出征的终南山义军旧将们,神采飞扬,精神抖擞,正在亭里同李三娘夫妇辞行。 猎户出身的将军向善志快人快语,一扯铠甲后面的豹皮护腰,说道:“请霍国公和公主殿下放心,此番跟随秦王征讨薛仁杲,定打得那小儿屁滚尿流!” 曾在边塞经商的胡人将军何潘仁,摸着红胡须,眨着蓝眼睛说道:“此次北伐,我算是故地重游了,可以给大军作向导,一举歼灭薛氏势力!” “诚如向、潘二位将军所言,此次出塞,志在必得,我对秦王的玄甲军仰慕已久,这回可以大开眼界了!”绿林出身的骑兵将军冯弇搓着双手,在一旁也乐呵呵地笑道。 接着,终南山义军旧将中的马三宝、郝齐平、宋玉、周孝谟、高羽成及李仲文等人与李三娘夫妇一一道别,已任观文殿学士的旧部萧之藏也陪同夫妇俩为众将饯行。 李三娘听罢众人之言,点点头,看了看身旁正在朝自己微笑的丈夫,然后轻理云髻,端起饯行的酒樽,对众将说道:“诸位,此次征讨薛仁杲,是我大唐立国后的第一仗,希望各位谨遵秦王的号令,打出威风来,打出气势来,如同当年击败长安的阴世师那样,一举攻灭薛氏势力,扫除大唐的北患,我和终南山的父老乡亲期待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我敬诸位一碗,干!”说罢,一饮而尽。 “谨遵教诲,誓灭薛氏!”众将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举杯同饮。 …… 大军开拔后,柴绍奉朝廷诏令,负责筹措粮草,运送前线,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是子夜时分才打道回府。李三娘虽然十分关心前方的战事,但也只能在闺帷之内,从睡眼蒙蒙、疲惫不堪的丈夫口中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二,只知道大军出塞不久,秦王便身患疟疾,病倒营中,暂将军务委托给助手殷开山和刘文静二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处暑近白露,旬日已过去。 这日午后,阴云密布,闷热难耐,整个长安城不透一丝风儿。城北的霍国公府里鲜见人影,老老少少入屋纳凉,只剩院中老榕树上的知了噪鸣不已。李三娘正在卧房里小憩,迷迷糊糊中,感觉好象有人走了进来,睁睛看时,却是自己的丈夫柴绍已经回来了,正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的木榻上发呆。李三娘起身来,一边披上单纱衣,一边笑道:“夫君,今天这么早就办完公差了?真是难得啊。” 柴绍却没有回话,仍旧呆坐在榻上。 李三娘走到丈夫身边,和他并肩坐下,看着一脸沮丧的柴绍,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柴绍这才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宽额,砸了一下嘴唇,然后幽幽地说道:“我们征讨薛仁杲的部队失利了!” “怎么会这样呢?”李三娘大吃一惊,双目圆睁,盯着丈夫,连珠炮似地追问道:“二弟怎么样了?损失了多少人马?咱们终南山的旧部伤亡怎样?” 柴绍摇摇头,双眉紧锁,嘟哝着说道:“从北边高墌前线传来的八百里急报,只说是我军失利,损失过半,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阵亡,其他的情况尚不明确,陛下…陛下震怒之余,又十分担忧啊!” 李三娘听闻,忧心忡忡,不禁伸出手去握住柴绍,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愿二弟平安无事啊!” 柴绍看着妻子,说道:“秦王应该无恙,正随着余部撤退,并已派何潘仁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向朝廷先行奏报,明日应该可以赶到。” 李三娘站起来,走到门边,手倚门框,抬头北望,半晌没有说话。 屋外,乌云滚滚,乱风四起,一扫午后的闷热,屋里顿时清凉下来。远处,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电光在乌云中闪过,不时将阴沉的天幕撕出道道裂口,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这雨来势汹汹,风裹云卷,淅沥不尽,一下便是一天。 第二日傍晚,风雨终于停歇下来了,院中的树枝花叶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李三娘正站在檐下安排家仆打扫清理时,婢女凤鸢走来通禀,说是柴绍带着何潘仁回府了,请李三娘立即到前堂相见。 片刻之后,李三娘刚抬脚跨过前堂的门槛时,只见何潘仁从宾座中站起来,“扑通”一声朝自己跪拜下去,哽咽着说道:“公主殿下,我们…我们战败了!”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走到何潘仁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道:“何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悲伤,”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凤鸢给何潘仁上茶。 落座后,柴绍对妻子说道:“我和何将军刚从太极殿回来,陛下和文武百官都聆听了何将军的奏陈,哎——这个殷开山呐,”柴绍捶胸顿足,长长叹息,接着说道,“三娘,何将军知道你牵挂旧部众将,所以散朝之后,不顾车马劳顿,非要和我一起回来,向你当面陈说事情原委。” 何潘仁放下茶碗,理了理有些零乱的红胡须,然后向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事情是这样的——秦王率领我们来到高墌后,不幸得了疟疾,病倒军营,只得撤到十里外的洛河堡养病,命令行军长史刘文静和军中司马殷开山代替指挥。秦王在病榻上,当着我们这些将军的面告诫此二人:‘薛氏孤军深入,粮食不多,士卒疲惫,假如来挑战,你们务必小心,不要应战。等我的病痊愈后,再带领你们击败他。” 何潘仕眼睛一鼓,怒气上冲,接着说道:“可是,秦王去洛河堡养病后,还没有三天的功夫,殷开山便在军事会议上对我们说:‘秦王是担心你们不能退敌,才说这番话的。敌人听到秦王病倒了,必然有轻视之心,我们应该显示一下大唐的实力,威慑敌人。于是,带领我们在高墌的西南面列阵,准备出击。谁知那薛仁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到我军背后去了,乘我军列阵未稳,突然以重骑冲击,我们措手不及,纷纷败下阵来,士卒伤亡大半,大将军慕容罗睺、李安远阵亡,我们终南山出来将领高羽成、周孝谟也捐躯了……” 何潘仁说到这里,哽咽难语,悲伤地低下头去,一双蓝眼睛中噙满了泪水,片刻,才抬头继续说道:“可恨那薛仁杲占领高墌后,收集我军士兵的尸首,层层相垒,堆成‘京观’,以炫耀其战功,真是令人愤慨啊!” 听到这里,李三娘“啪”地一下拍案而起,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道:“欺人太甚!待秦王病愈后,我奏请父皇,准允我们夫妇与你们同赴沙场,再战薛氏!” 柴绍正在点头时,只见他的贴身侍卫孟通急匆匆地走进大堂来,禀报道:“霍公,兵部刚刚接到急报,西北方向的梁师都趁火打劫,率大军南下,已近延州地界了!” 柴绍大惊失色,“豁”地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对妻子和何潘仁说道:“不知…不知我的恩师段德操将军是否已知晓军情?是否已做好应对?明天,我得…我得面见陛下,派兵增援延州!” 第5章 廷争议和霍公怒 老将延州传捷报 初秋雨后,长安城凉爽宜人,天空放晴,薄云浮动,南去的大雁排排成行,偶尔飞过城北的大兴宫。 太极殿内,大唐皇帝李渊南面而坐,御座之下,文武重臣持笏而立,正在奏议梁师都南下一事。 尚书右仆射裴寂说道:“先前,秦王出师不利,高墌已被薛仁杲占领,我军新败,士气低沉,沮丧之卒岂可抵挡精锐之师?不如同梁师都议和,送出一些金银财物,劝其退回西北。” 太子李建成皱了皱眉头,说道:“梁师都若肯接受财货退兵,那再好不过;我担心他此番与薛氏联手南下,胃口不小,现在我军又前线失利,梁师都若提出割地要求,我们该如何应对?” “派人去延州一趟,面见梁师都,不就知道结果了吗?”齐王李元吉说道,“不行的话,本王亲自走一趟,去会一会那梁师都,我倒要看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 “不可,”裴寂摇摇头,说道,“齐王乃金贵之身,不可轻往虎穴,若有闪失,梁师都更是有恃无恐。” “哎,要是前朝的尚书左丞裴矩在我朝中就好了,”李建成叹息了一声,说道,“此人曾在大业年间经略西域,着有《西域图记》,详载其中四十四国的山川、姓氏、风土及物产,我阅视之后,亦受启发。况且,那梁师都曾是裴矩的旧部,若他能出面斡旋,梁兵必退啊!只可惜此人被窦建德所获,现在生死未卜…” “太子殿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裴寂捋着胡须说道,“现在梁师都兵临城下,以臣看来,还是议和为上策啊!”说罢,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御座上沉默不语的李渊。 工部尚书武士彟持笏出列,对李渊揖拜道:“陛下,右仆射之言,臣不敢苟同!自古战伐不利,方有城下之盟,如今梁贼南侵,与我大唐尚未兵锋相交,即有议和之说,实难让人悦服!诚然,我军高墌失利,已退入内地,然而秦王正在康愈,将士积仇待报,若假以时日,必摧折薛氏!何况,霍国公所举荐的西北领军之将、延州总管段德操本就是西域人氏,深谙胡风域情,曾随前朝右卫大将军宇文述征战至西域腹地,对梁师都等边塞豪强知之甚深,若大唐与梁贼兵戎相见,未必不利啊!” “可是,我们的粮草供养已运送高墌方向了,短短数日,如何能够再次筹集以供应延州呢?”李建成愁眉苦脸地问道。 “太子殿下,”柴绍这时开口说话了,“旬日之前,奉秦王之命,我曾携平阳公主赴延州探视过段德操总管,据我所知,段德操在延州戍边屯田多年,军仓廪实,兵械甚锐,对梁师都防备已久,应当可以一战。” 李元吉嘴角一翘,斜着看了柴绍一眼,说道:“那段德操是前朝旧将,为隋炀帝所恩宠,咱们起兵晋阳时,他作壁上观,按兵不动,这样的人能委以重任?” 柴绍回答道:“昔日局势晦暗不明,人有自保之心,亦属常情;如今大唐已立,四方志士从善如流,只要肯为大唐尽心竭力,何论当日之状?” “嘿…嘿…”李元吉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怪笑来,“你这样说,是因为他是你当年的军中师傅吧?” “齐王,此话不妥…”李建成赶忙阻止,话音未落,只见柴绍把宽大额头上的眉毛一横,看着李元吉冷冷地说道:“不错,段德操是我的恩师。纵然如此,又当怎样?大唐立国日浅,四面临敌,要实现陛下既定的‘先北后东’的战略意图,必当唯才是举,为我所用,何论亲疏?古人云:‘择将之道,惟审其才之可用也,不以远而遗,不以贱而弃,不以诈而疏,不以罪而废’,齐王,您也领兵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吧?” 李元吉嘴动翕动,还想争辩时,只听见御座上传来了李渊沉沉的声音:“众位爱卿皆以国是为重,朕心甚慰呐!秦王伐薛失利,事出有因,将士复仇之心,日后必可大用。我自信,薛氏虽有此胜,终不足为虑!何况,此次高墌之战并未动摇我大唐的根基,反而是那梁师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若我们此时示弱,则会让周边的割据势力觊觎大唐领土,让突厥的阳奉阴违变成明火执仗,萌生诸多忧患,不利于我大唐‘先北后东’,各个击破的战略部署。另外,对于段德操,朕也是有所了解的,其为人不事声张,却颇有本事,驻守延州多年,堪称西北宿将,朕以为边塞可以一战,若力有不逮,再议和不迟!” 见皇帝已作出了决定,众臣便不再争论了,在一片“陛下圣明”的跪拜声中,恭送李渊退朝而去。 …… 虽然皇帝决定与梁师都一战,但毕竟唐军新败,士气受损,朝廷上下的担忧并未消退。霍国公柴绍更是忧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时刻牵挂着延州的战事。 这日半夜,凉风习习,竹叶沙沙,柴绍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轻轻地起身,给身边的妻子盖好被衾,自己系上披风,轻掩房门,来到院中,在月下低头踱步,思虑重重——梁师都进入延州地界已经四、五天了,虽然在城外的野猪岭与段德操形成了对峙,但兵锋未交,胜负未见,何况梁师都倾巢而出,重甲骑兵就有五千之众,恩师段德操此番面临的是劲敌啊!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云线挑起的一轮弯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怎么睡不着吗?还在想着延州战事呢!”不知何时,妻子李三娘已经来到自己身边了,手上还拿了一件薄袍,柴绍回头正要回答时,李三娘笑着说道:“已经入秋了,晚上凉,来,把披风解下,换上薄袍吧。” 柴绍穿好妻子递过来的薄袍,拉着妻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夫人,你说恩师能够抵挡住梁贼的进攻吗?” 李三娘咯咯笑道:“你不是说段老将军熟稔边塞物情,是梁师都的克星吗?怎么突然间,这么不自信了?” “哎,形势复杂,不容不虑啊,”柴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将前日在朝堂上与李元吉的争论讲了出来……末了,说道:“若恩师抵挡不住梁贼的进攻,我柴绍举荐不当就不提了,关键是牵涉到秦王用人不明,事情就麻烦了,对于秦王今后在军中的威望有害无益,况且,朝中有人似乎对秦王……”说到这里,柴绍突然觉得讲得太多了,便就此打住,抬头望了望穿云而过的月亮,不再言语。 李三娘伸出手去,用掌心轻轻抚着丈夫的下颌,笑道:“夫君,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相信,段老将军可以挡住敌人进攻的,只是他患病多年,我担心军务繁重,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啊!另外,嗯…”李三娘顿了一下,放下手来同柴绍握紧,说道,“二弟智勇双全,难免遭人嫉妒,你在朝中要多多周旋啊,‘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唐的昌盛需要你们同心同德啊!” “我知道,夫人放心吧,”柴绍点点头,把妻子拥入怀里…… 三日之后,近午时分,艳阳当空,风和日丽。 李三娘正在书楼中专心致志地研读《吴子》,只见柴绍手舞足蹈地冲了进来,兴高采烈地高呼道:“捷报!捷报!” 李三娘笑了笑,站起身来迎上去,问道:“延州获胜了?” “正是,大快人心呐!”柴绍坐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李三娘掏出袖中白绢,一边擦掉丈夫头上的汗水,一边吩咐凤鸢倒凉茶上来。 柴绍接过茶碗只轻啜了一口,便拉着妻子的手,让她坐到自己面前,然后满面红光地说道:“今早,延州副帅梁礼受恩师派遣回报朝廷,前日在野猪岭我军反击梁师都,大获全胜,全歼其重甲骑兵,逐北二百里,敌人枕尸相藉!” “好哇,”李三娘喜形于色,赞道,“段老将军用兵如神!” “正是!”柴绍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听梁礼奏报,恩师自忖兵少,不睬梁贼的数番挑战,按甲以挫其锐。等到梁部稍稍懈怠时,恩师遣梁礼率众出击,酣战两个时辰,双方筋疲力尽之际,恩师则亲率锐骑奄至其后,多张旗帜,出其不意,纵击梁军,转眼之间,敌人土崩瓦解!真是令人畅快啊,对了…”柴绍扭头对凤鸢说道,“去准备一桌好菜,今晚我与三娘要开怀畅饮!” 李三娘点点头,笑靥绽放,对凤鸢说道:“去把那坛三十年的窖酒拿出来。” “好咧,”凤鸢满面笑容地答应着,轻快地走出门去…… 第6章 殿堂受赏辞军职 师徒执手语病榻 数日之后,天空湛蓝,艳阳绚丽,长安大兴宫的重檐殿顶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太极殿飞檐上的双龙,金鳞金甲,栩栩如生,似欲腾空。 殿内,皇帝端坐御坐之上,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一名白须及胸的老将身披绯色新袍,正跪伏于殿中,聆听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唐延州总管段德操,将兵戍边,抵御逆贼,于野猪岭大破北虏,歼其精骑五千,获辎重无数,智勇可嘉,勋业可着,着晋升左武卫将军,赏金百两,绢二百匹,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毕,段德操三拜九叩,高声呼喊道:“谨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须发皆白的段德操已是汗水涔涔,浸透新袍,脸色苍白,青中带灰,在殿中不停地剧烈咳嗽,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段德操并未立即起身,而是伏在地上继续奏道:“皇恩浩荡,无以为报,然军国大事,不容苟且,微臣惶惑之际,斗胆奏禀——臣乃边塞裨将,幸得圣朝擢拜,授兵率士,驱逐北寇,灭其精骑,咳…咳…,上仰陛下洪光,下赖将士果勇,方有此捷。咳…咳…,然而,风沙摧折,寒气侵袭,微臣已病体沉沉,灯油将尽,枯槁近朽,再镇边塞,恐难以为继,有辱圣望,故而扣首天阶,咳…咳…,愿陛下收回所赐,恩准微臣乞骸骨,归葬乡土,另擢俊秀,虎镇西北!”说完,段德操气喘吁吁,猛咳不止,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喷溅到大殿的金砖上。 殿中文武百官见状,吃惊不小,顿时嗡嗡一片,窃窃私语。 殿上主事太监高声喊道:“肃静——”百官这才停了议论,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皇帝李渊在龙榻上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段卿忠勇可嘉,本当委以大任,然则病体沉疴,已非旬日,归养乡里,亦人之常情。朕以慈孝治国,对功臣猛士心怀宽宥,故准允段卿所奏!然而,‘有功必赏,不逾其时’,朕所赐之赏不减一物,再赐驷马安车一辆,送卿归乡养老!” 文武百官听闻,齐刷刷地跪拜下去,高声喊道:“陛下圣鉴!” 段德操伏在地上,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尚书右仆射裴寂将紫袍前襟一扯,持笏出列,奏道:“陛下恩泽四海,臣工感怀,没齿难报!段将军因病致仕,良为可惜,然而西北边塞,战端已开,边塞统军之职不可空缺,当从大唐武将中再择其人,代守延州。” “有理,”李渊在御坐上颔首说道,然后提高调门,对殿中的百官问道:“何人可代替段将军镇守西北边关?众卿可奏闻。” 这时,齐王李元吉出列奏道:“陛下,庆州郡丞张世隆曾在前朝任西州都尉,知晓西域的风土人情,与吐谷浑、突厥皆有交往,儿臣以为,此人可代段将军镇守西北。” 太子李建成也奏道:“张世隆曾在前朝跟随裴矩出使西域数十国,通晓丝路五国语言,久在军营,颇有阅历,儿臣赞同齐王的意见。” 霍国公柴绍正要开口反驳时,只听到皇帝李渊说道:“既然太子和齐王皆举荐此人,朕以为必无差池,现擢升张世隆为延州代总管,即日赴任!” 太极殿内,在一片“陛下圣明”的呼声中,皇帝起身缓缓退朝了。 柴绍站在百官前列,皱了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跟着众臣叩拜下去。 …… 这日哺后,太阳虽已西沉,但是热浪尚未退尽,依旧让人汗流浃背,晚霞映照下,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长安城北六十里的鲁桥驿笃笃驰来。 来人是柴绍夫妇及侍卫孟通等五、六名随从。 柴绍夫妇看到驿馆前的驷马安车,立即翻身下马,不待驿丞前来迎接,向满脸惊讶的驿丁询问几句后,便径直朝最大的一间驿馆奔去。 打开驿馆的楠木门,只见面色灰暗的段德操正仰卧在床榻上,不停地咳嗽,身边的一个家仆正端着药碗,侍立在旁边。 柴绍跨进门来,不禁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恩师离开京城,怎么…怎么不给我们说一声呢?让我和三娘好找啊…” 段德操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身来,柴绍立即向前跨了几大步,来到床榻前,握着师傅的手,让他躺下说话。李三娘也跟着走进屋来,站在丈夫的身后,难过地看着段德操。 段德操艰难地对柴绍说道:“我已是病入膏肓的人了,离开长安时,咳…咳…,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想让你和公主殿下看到我这副模样。陛下准允我乞骸骨,这是对我莫大的赏赐啊,其实,我知道,自己这身体已经回不了姑臧城了,我只想,咳…咳…,我只想留下一口气,若能到达延州的牡丹山,在那里与我儿槿苛相会地下,我便心满意足了…”段德操吃力地喘着气,稍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啊,咳…咳…,” 柴绍紧紧握住师傅的手,啜着眼泪说道:“恩师,您有话请讲,我一定牢记!” 段德操摇摇头,看着柴绍说道:“嗣昌,我不是要你牢记,而是要你承诺做到…” 柴绍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妻子,见她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对自己点点头,于是便回答段德操道:“恩师请讲,徒弟一定竭尽全力!” “好,咳…咳…,”段德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时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柴绍连忙伸手抹了抹师傅的胸口,让他好过一些,只听见段德操缓缓说道:“嗣昌,你知道的,朝廷决定让庆州郡丞张世隆代替我镇守西北,这是我非常忧虑的事儿啊,咳…咳…,但我病重如此,已无力劝说陛下改变旨意了。张世隆此人虽然熟悉塞北,往来西域,但是见利忘义,善于奉迎,他…他不是梁师都的对手,若我所虑不谬,梁贼在野猪岭损兵折将后,会到北边去,寻求突厥或吐谷浑的帮助,很快将卷土重来!嗣昌,你跟随我多年,熟悉沙域马战,所以,,为大唐安危计,为西北诸军计,为我和槿苛遗愿计,你定要…定要向陛下毛遂自荐,领军延州,彻底击败梁师都!咳…咳…咳…”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声。 柴绍抹泪点头,喃喃说道:“恩师,我知道,我知道…张世隆代替您,朝廷是任非其人啊,我会尽力劝说陛下收回成命的。” 段德操剧烈猛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抬眼着着柴绍身后的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老夫也有一事相求…” 李三娘立即走上前去,低头凑近,说道:“段老将军有何心愿,我定当尽力完成!” 段德操点点头,缓缓说道:“秦王因病,讨伐薛仁杲暂时失利,但是,咳…咳…,秦王病愈,必当再次伐薛,请您…请您转告秦王,一定要嗣昌稳守延州后再行出兵,否则,梁贼与突厥暗自勾结,秦王…秦王难以全功而返啊,我…我…为大唐…为边塞百姓…我…”段德操说到这里,出气艰难,气息变弱,脸色煞白,闭上眼睛,不醒人事,沉沉地晕厥了过去。 柴绍见状,连忙在床榻边声嘶力竭地向门外驿丁喊道:“快传郎中,快传郎中…” 第7章 霍公忧愁离延州 边将重金谢亲王 十月金秋,满谷长风,云白芦灰,雁鸣南飞。 柴绍和李三娘将恩师段德操的灵柩安顿在延州牡丹山后,一行人执绺而行,沿着渭北驿道返回长安。 一路上,柴绍寡言少语,心事重重,不时地回望延州方向,兀自长长叹息。李三娘知道丈夫心里有事,便策马上来,安慰道:“夫君,咱们将段老将军安葬在牡丹山,与儿子段槿苛相会一处,也了却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以后咱们年年来看望他们,好吗?” 柴绍在马上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拉绺驻马,扭头对妻子说道:“夫人,你知道吗,我这心里难受的还不止是恩师的离世啊!这次去延州,我看到此地武备松懈,防御稀落,不禁想到恩师生前的遗言——‘张世隆不是梁师都的对手,梁师都很快会勾结突厥人进行反扑…’,哎,恩师的话语尤响耳畔,眼看着边塞百姓要再遭兵火,大唐的士卒将没于血光,而我却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哎…这真是万箭穿心般的难受啊!”说罢,柴绍执绺昂头,仰面望天,满脸忧戚,此前在延州城中的遭遇不禁浮现于眼前…… 前一日,在牡丹山中安葬了恩师段德操后,柴绍夫妇回到城中驿馆休息了一晚上。这一夜,柴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鸡叫三遍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当第一缕晨光微弱地映入窗棱时,柴绍便醒了过来,看看时辰尚早,估计延州城门还未打开,柴绍便轻轻地起身,给妻子掖了掖被角儿,然后披上外袍,准备出去走走。 谁知这声响还是惊醒了床榻上的妻子。 李三娘睁开惺忪的眼睛,问道:“夫君,这么早你就醒了?” “嗯,睡不着,就起来了,”柴绍一边系着外袍,一边回答道。 李三娘双手撑在床榻上,抬头看了看窗外,揉着眼睛说道:“天已蒙蒙亮了,要不咱们就赶早出发吧?” “你多睡一会儿吧,还早哩,”柴绍走过去,坐在榻沿边儿,伸手搂着妻子的肩膀说道,“这么早,城门还没开呢,今天还要赶一天的路啊,你多休息一会儿吧。” 李三娘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瀑而泄,垂覆在柴绍的胸前,然后呢喃轻语道:“你醒了,我也睡不着…要不,咱们到城门边等着,早点出发,早点到家,好吧?” “好,听你的,”柴绍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卯时三刻,天色蒙蒙,街衢中行人寥寥,柴绍夫妇一行人已经来到延州城的南门了。本以为还要在城下再等一刻,时至辰时方能出城,谁知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是——城门洞开,且无人把守! 柴绍很是诧异,在城门下大声问道:“谁人值守此门,为何不按朝廷规制于辰时开门!” 这时,只见几个浑身酒气的军士从城上歪歪斜斜地走了下来,领头的一个瘦高个儿开口便骂道:“奶奶的,城门开在那里,你们要出城便出城,在这里吵嚷什么?惊醒了爷儿几个的好梦。” “大胆!你们不认得这是…”身边的侍卫孟通正要喝斥军士时,柴绍在马上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然后向那几个军士问道:“你们昨夜没有关闭城门吗?若有敌人进犯怎么办?” “嘿嘿,你是什么人?”领头的瘦高个儿咧嘴笑道,“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老子告诉你们,北边的梁师都早被打得落花流水,滚回朔方老家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敌人?现在,咱们的张大将军坐镇城中,你们可以随意进出延州,这是你们的福分,懂吗?”说罢,几个军士哈哈大笑起来。 柴绍脸色一变,正要发怒时,李三娘拉住丈夫的马绺,对他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走罢,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现在的延州总管是张世隆,情况不一样了……” 城门下的这一幕,此时浮现在柴绍的眼前,不禁让他仰天长叹,更加怀念恩师段德操了。李三娘与丈夫执绺并行,皱着眉头说道:“夫君,咱们回长安后,立即去拜访齐王吧!希望他及时提醒张世隆加强战备,不可轻敌。”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柴绍说道,“另外,听说秦王病愈已经返回长安了,咱们回去后,也应当去看看。” “好,”李三娘回答道。 一行人快马加鞭,朝京城方向驰去。 …… 第二日夜晚,齐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齐王李元吉站在府邸大门前,目送连夜来访的霍国公柴绍夫妇远去后,一边思忖着姐姐和姐夫刚刚说的那些话儿,一边转身往自己的书楼走去。 一路上,穿廊过榭,李元吉反剪双手,低头不语,若有所思——这张世隆是自己府中杨妃的远房表亲,其实对于此人,自己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此人曾经出使西域,留驻塞北,但若论及统兵御军的能力,自己真还不太清楚!如果确如姐姐和姐夫所说的那样,坏了朝廷的西北防务,自己也有举荐失察之责啊! 想着想着,李元吉已来到书楼的雕花门边了,刚抬脚进去,只见管家宋之伦垂手而立,已恭候在里面了。宋之伦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躬身说道:“主子,这是张世隆派人从延州给您送来的信,还有这几箱东西。” “唔,”李元吉哼了一声,坐到榻上打开信件来看,宋之伦连忙捧起案桌上的大红烛台,站到李元吉的身后,给主子照亮,只见信上写着—— “跪禀齐王殿下: 奴才张世隆已至延州赴任,接替军政事务,一切皆顺! 日前,奴才派人告喻梁师都,大唐兵威隆盛,若再敢南侵,我必迎头痛击;若安份守境,我可年年抚慰,丝帛源源,茶盐不断。奴才欲恩威并施,令梁氏早绝非份之想! 承蒙齐王举荐,陛下垂爱,奴才得以听政延州,领兵西北,此恩此德,奴才没齿难报,唯有鞍前马后,尽心侍奉。现送上延州特产数箱,以表孝心,恭请齐王殿下笑纳!” 李元吉看完后,把信丢在榻上,站起来笑着:“这个张世隆对付梁师都还颇有办法,软硬两手一起上,嗯,我看比那个段德操能干,只知道一味儿地硬打,看来,姐夫他们是多虑了!” 宋之伦也在旁边陪笑道:“是啊,是啊,主子,还有张世隆送来的东西,您看看?” “唔,”李元吉点了点头。 宋之伦打开箱子时,满屋顿时金光闪闪——箱子里面全是金锭宝珠,玛瑙翡翠,和田玉器更是琳琅满目,金属光泽与温玉之色交映在一起,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李元吉嘴角一翘,笑道:“这个张世隆还蛮有孝心,知恩图报。” 宋之伦点头哈腰,说道:“来人还说,以后张世隆将军坐镇延州,经营西域,手头富足了,每年都要来孝敬齐王殿下呢!” “呵呵,亏他能够想得到…啊…”李元吉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道,“嗯,我乏了,你下去吧。” “是,主子,那这几箱东西…?” “哦,对了,举荐张世隆也是太子殿下同意的,这几箱东西你分出一半来,明天给东宫送过去。” “好勒,主子……” 第8章 秦王怒责职失人 未雨绸缪作防备 白露已过,秋凉渐起,早晚之间已有一丝冷意,长安城中的人们清晨出门,已薄袄加身了。城西的秦王府邸前,一对石狮威猛而立,刚劲雄壮,霸气凌人,只是细细看来,狮头上已经淡淡地蒙上了一层露水,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门仆正在清扫大门前的落叶时,只见七、八骑笃笃驰来,来人高呼道:“霍国公、平阳公主拜见秦王殿下,请予通禀!” 片刻之后,在家仆的引导下,柴绍夫妇穿过前院,走过游廊,便来到了秦王府的正堂。 柴绍夫妇刚抬脚进门,便听到屋里传来秦王李世民的笑声,“呵呵,三姐和姐夫,别来无恙?听说你们到延州去安顿段德操老将军的后事了,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怎么不在府里多休息几日,便到我这里来了?快快请坐。” 秦王的妻子长孙王妃也已站了起来,只见她黑发盘髻,斜插玉钗,身穿翻领长袍,下着丝边长裤,脚登尖头锈花软鞋,腰束蹀躞带,垂挂承露囊,正笑容可掬地走到门边来,伸手拉着李三娘说道:“其实啊,二郎病愈后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只是你们在延州有事要办,他也不好催促哩!” 李三娘挽着长孙王妃的手,边走边笑道:“我和夫君一路上还说着呢,早点回长安来,早点和你们见面,大伙儿想到一块去了……” 宾主入座后,李三娘这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二弟来——只见他脸颊瘦削,白中带青,眼窝微凹,眼圈见黑,只是精神尚好,目光熠然,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飒爽英气。 李三娘问道:“二弟,你的病可痊愈了?还在吃药么?” 李世民点点头,回答道:“多谢三姐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体热已退,现每日都以青蒿绞汁服用,只是没有什么胃口。” “他呀,像个孩子似的,”长孙王妃嗔怪道,“每次服药比挨上一刀子还难受,要磨蹭半天才肯喝下去。” 李世民自嘲地一笑,说道:“不都说‘猛张飞就怕一个病字’么?再说了,那蒿汁酸馊无比,难咽异常,要不,你们来尝尝?” 柴绍嘴角一扬,打趣地说道:“好东西啊,还是留给秦王自己享用吧!” 众人一阵大笑。 笑罢,转入正题,柴绍的表情渐渐严峻起来,说道:“秦王,这次讨伐薛仁杲,您因病未能成功,确为憾事。但是,如同战前所预料的那样,那朔方的梁师都果然率兵南下助战,幸好您事前做了准备,请我的恩师段老将军坐镇延州,阻击梁军,令其大败而归。然而,此次我去延州,看到战后的形势却不容乐观啊!” 李世民也收敛笑容,皱着眉头说道:“我返回京城后,也听说了一些消息,的确令人揪心呐!” 这时,长孙王妃站起身来,拉着李三娘的手说道:“让他俩谈公事吧,走,咱们有咱们的事,蜀地呈来几匹上好的彩帛,咱们去看看,给家里人做几身漂亮的衣裳……” 目送妻子们款款出门后,李世民转头看着柴绍,目光沉沉,忧虑重重,说道:“我返回长安后,原本打算再将息半个月,待身体可以驰骋骑射了,趁着秋高气爽,奏请父皇再举伐薛,但是……”李世民顿了顿,抬头看着堂外一株风吹落叶的老槐树,缓缓说道,“但是,我没有想到段老将军这么快就撒手人寰了,更没想到朝廷起用张世隆代替段将军坐镇延州!” “哎,”柴绍叹了一口气,说道:“张世隆是太子和齐王共同推举的……” “谁推举的也不行!”柴绍话音未落,李世民便打断了他,然后铿锵有力地说道:“张世隆是何许人,姐夫您应该知道吧?虽然此人混迹西域和塞北多年,却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一个,当年隋炀帝被围雁门关,他是第一个脚底抹油溜走的,要不是他重金贿赂当时的尚书左丞裴矩,恐怕性命早已休矣!大唐新立,我就纳闷他如何当上了庆州郡丞,正准备弹劾他呢,谁知朝廷竟然让他出任延州代总管!‘为政之要,唯在得人’,此人坐镇延州,统领西北军务,叫我如何能够放心地举兵讨薛呢!” “是啊,当日在朝堂之上,我就想反驳对他的任用,但是……但是陛下已开金口,予以擢升了,哎……”柴绍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姐夫,您也不要过于自责了,毕竟孤掌难鸣,”李世民看了看柴绍,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对柴绍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古人云‘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满朝文武定然有人了解张世隆,但陛下一开口,却没有人站出来谏诤,哎,我大唐缺少诤臣啊!” 李世民反剪双手,站在门边,凝视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一动不动;柴绍坐在位中,回忆着当日朝堂上的情形,回味着刚才李世民说的话,陷入深思之中。 两人都不再言语,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香炉中的淡淡青烟袅袅而上。 …… “喳—喳—喳”,片刻后,两只长尾山雀飞到院中的老槐树上,嬉戏跃跳,欢叫枝头,打断了李世民的思绪。 李世民转身回到坐中,看着柴绍说道:“姐夫,既然朝廷已经任命张世隆作延州代总管了,我想,‘无过不免其职’,如果此时咱们提出罢免他,似乎于理不合,同时,也会引起太子尤其是齐王的不满,在朝堂上引起不必要的纷争,让陛下也很为难,可是……”李世民皱了皱眉头,摸着修剪得十分工整的短髭,接着说道,“可是,若等他过失已成,延州陷落了,再罢免他也就无济于事了。” “是啊,”柴绍也忧心忡忡地说道,接着便把此前在延州看到的防务情况讲了一遍,然后向李世民建议道:“秦王,西北防务如此不稳,我看在梁师都反扑之前,咱们应当有所准备啊。” “不错,”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段德操老将军生前对西北军务十分熟悉,我相信他对形势的判断,我们的确得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不能让梁师都轻易地攻取延州,然后长驱南下,威胁关中。哦,对了,姐夫,”李世民盯着柴绍,一字一顿地问道,“段老将军临终前,是否提到由谁来接替他镇守延州?” “有的,”柴绍有些伤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片刻,才抬起头来回答李世民,“恩师临终前,希望我来接替他。” 李世民听罢,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柴绍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说道:“老将军举贤不避亲,真是知人善任啊!姐夫,您曾跟随老将军征战西北,直达鄯善,对西北的地理人情也很熟悉,又曾任我大唐的马军总管,沙域之中的骑兵会战是您的拿手好戏,您的确是镇守延州的最佳人选呐!” “哎,秦王,不瞒您说,让我带兵彻底击败梁师都,这是恩师临终前的遗愿,我……我只是想让他老人家安心地离去,所以才应允下来,可是未曾想到朝廷……哎,不说了。”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穿云破雾,射进大堂里来,屋里顿时亮堂一片。 李世民侧过脸来,黑瞳闪亮,看着柴绍,问道:“姐夫,若让您提前准备,您将如何对付梁师都?” 柴绍抬起头来,迎着李世民的目光,说道:“依恩师的战法,以逸待劳,在野猪岭扎营,步兵夹延水而阵,骑兵机动,寻机歼敌。” “需要多少人马?” “兵不在多,全凭调度得当,五千精兵足矣!” “好!”李世民击掌笑道,“我将原来终南山义军中的锐卒调拨出来,到宁州驻防,此地距延州不过三十里,若有军情,可迅即赶到!张世隆不敌梁军,失利之时,我将立即启奏陛下,推举您作行军总管,率领宁州驻军,全力抗击梁师都,阻止其南下关中!” 柴绍在从座中站起来,向李世民躬身一揖,说道:“愿为我大唐鞠躬尽瘁!”然后挺直腰身,对李世民说道,“恩师曾推测,梁师都在野猪岭大败后,精骑丧失殆尽,他很有可能会到北边去寻求突厥的帮助,对此,咱们也得有所准备啊!” “嗯,这个情况我也了解一二,明日我将面奏陛下,希望朝廷派人出塞,同突厥的处罗可汗进行斡旋,让其不能明目张胆地援助梁师都,毕竟,我们同突厥人是有盟约的……” 两人正议着事儿,只见长孙王妃笑盈盈地拉着李三娘抬脚进门了,边走边说道,“午饭已备好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儿,到酒桌上去聊吧!” 李世民这才注意到已近午时了,于是笑道:“好,这顿饭就算是给姐姐、姐夫接风了……” 第9章 梁氏说客入穹庐 可汗宫帐议南策 十月的塞北,秋色浑然,雁阵行行,畜牧云漫,羌笛飞曲。山间秋菜滴翠,谷浪翻滚;沃野斑斓如织,果香四溢。 一队人马行走在秋水天光之间,数十马匹驮着沉沉的木箱,翻山越岭,洒下一路铃声。马队为首者年约三十,宽眉大眼,头戴三叶皮帽,身披狐裘大氅,脚登鹿皮高靴,在棕色大马上一纵一送,正往突厥处罗可汗的达尔罕大营赶去。此人便是朔方豪强梁师都的尚书陆季览,奉梁师都之命前往塞北寻求突厥的帮助,以对抗关中的李唐王朝,驮队所载之物全是进献给处罗可汗的金银财宝。 两天后,陆季览一行便到达了处罗可汗的达尔罕大营。 一眼望去,大营里,数万个毡帐星罗棋布地洒落于起伏的山岭之间,炊烟袅袅,点点如星;大营外,羊肥马壮,漫山遍野,马头琴声不时悠悠地传来,夹带着山野的芬芳,漂浮在绿原与蓝天之间。 在引导官的陪同下,陆季览走了半约个时辰,才看到处罗可汗富丽堂皇的宫帐。 这个耸立在开阔草地上的大圆帐,以毡为衣,金顶辉煌,上下皆用黄缎子覆盖,顶盖缀有藏绿色的流苏穗儿,中间以柳编为窗,用百余条细绳曳住,门帘与立柱皆以金纸裹覆,在太阳的照映下光芒闪耀。 宫帐外面,数百名彪悍的草原武士躬擐青色铁甲,手执长柄弯刀,威风凛凛地肃立而待。 陆季览从宫帐的南门而入,只见里面宽大明亮,阳光从大帐顶的套瑙射下来,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宫帐的地上铺满了纳绣的毡子,彩绘图案栩栩如生,刀马人物、翎毛花卉、山狍野鹿之类,应有尽有,四边则是五颜六色的绒线镶边儿,云纹游动,生机勃勃。 宫帐的西侧坐着七、八个人,皆是黑眉高鼻浓须,头戴锦缎暖帽,身着盘领大袖天鹅绒服,辫发左衽,腰挂短刀。 陆季览刚要跪拜说话时,只见西侧座中一个五十开外,头戴金锦嵌珠暖帽的老者笑道:“陆尚书,咱们是老朋友了,你不必拘礼。”此人便是突厥人的处罗可汗。 陆季览没有立即回答,仍然行了三拜九叩之礼,这才起身说道:“可汗是草原上的雄鹰,有如我们中原的苍龙,皆系真命于天,臣不敢不敬!” “哈哈,好哇,”处罗可汗开怀大笑,“你们梁王年年都送来牛羊万头,绢帛万匹,他这个真命天子当得也很快活啊!” 陆季览回答道:“我的可汗,实不相瞒,梁王现处境艰难,日窘一日,但无论如何,没有可汗便没有梁王,没有百万突厥雄师的庇护便没有朔方梁国的立锥之地,因此,再难再苦,我们也要表达对可汗的赤诚之意!” “听说梁王在延州被李唐军队击败了?”处罗可汗右边一个四十五、六岁,头戴银锦暖帽的中年人开口问道,此人便是处罗可汗的弟弟咄苾,担任统领十万骑兵的莫贺咄设大帅。 “不错,”陆季览回答道,“梁王应薛仁杲之约,南下助战,不想在延州失利,精骑损失过半。虽然如此,但梁王进军关中,浑一中原的志向却历难弥坚,所以,此次奉梁王之命,臣特来恳请可汗发兵助梁,战再李唐!” 这时,处罗可汗左边一个二十七、八岁,腰插金鞘匕首的青年大声说道:“这是何道理?可汗与李唐已有盟约,且已经助其攻灭陏杨,称帝关中,怎可再助梁王,攻伐李唐,这岂不是背信弃义?”说话的青年是处罗可汗的亲侄儿钵苾,人称“小可汗”,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 陆季览听闻,站起身来,走到宫帐中,对处罗可汗再次跪拜,然后大声说道:“隋亡之后,中原分裂为四五个小国,势均力弱,全都仰仗可汗而苟且自活。如今李唐兵马四出,国势益大,不断兼并周边豪强,梁王及薛仁杲皆独立难支。若我们相继灭亡,藩障尽失,不久之后,李唐就将兵锋向北,直出塞外,同可汗一决雌雄了!梁王恳求可汗能像当年北魏孝文帝那样,率铁骑南下,平定大河上下,建立不世功!臣等愿为向导。” 咄苾和钵苾都想开口说话时,处罗可汗摆了摆手,说道:“梁王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然而,我突厥与中原各国均有盟约,此事得从长计议,这样吧,”处罗河汗也站起身来,说道,“陆尚书可在我达尔罕大营多呆几日,我与兄弟、侄儿以及诸部大人商议之后,再给梁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 第二天早晨,在达尔罕大营的宫帐里,处罗可汗召集兄弟、子侄等心腹重臣商议援梁一事。 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坐在右侧,摸着自己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首先说道:“昨日陆季览的话有理——李唐国势日强,若咱们失去了南边的藩障,有朝一日必定会与李唐兵锋相交,逐鹿漠北,与其那时伤筋动骨,不如现在就援助梁师都,牵制李唐,让其不敢恣意妄为!” “三叔的话,侄儿不敢苟同,”这时,有“小可汗”之称的钵苾 说道,“我们地广万里,控弦百万,对中原的各个势力均形成强大的威慑,任何势力包括李唐,短期之内休想与我们抗衡!他们要想苟且活命,都得仰我鼻息,听我号令,且进贡不断。他们之间相互混战也罢,相互吞噬也罢,我们可作壁上观,正好收取渔人之利。但是…”钵苾顿了顿,看了看处罗可汗,又看了看自己的二叔咄苾,接着说道,“但是,若我们出兵援助其中的任何一方攻伐他方,中原割据势力必然人人自危,甚至抱团取暖,连兵对抗受我可汗援助的那一方。这样一来,与中原交恶,不仅岁贡不入,还要耗费人力财物去应付南边的战事,可谓所失大亦!” 这时,处罗可汗的儿子、刚满二十岁的奥射设撅了撅嘴,在旁边插话道:“堂兄说的对,没有了中原的进贡,我们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从哪里来呢?” 处罗可汗瞪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捻着下颌辫成小辫的胡须,接过话来说道:“钵苾侄儿的话有道理。如果南边不宁静,咱们西边的吐谷浑和东边的契丹也不会那么老实的。这些部族虽然表面臣服于我们,但是内心是不情愿的,他们会利用一切机会摆脱我们。前年,契丹进贡羊马不及时,被我们的铁骑教训了一番,现在表面恭顺,其实心怀怨恨;去年,我们向吐谷浑征兵,他们的首领慕容伏允推三推四,不是我们大军压境,他也不会低头。所以,这些部族其实早就蠢蠢欲动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脱离我邦。” 处罗可汗的五弟欲谷设听闻,伸出肥胖的双手,将臃肿的身体压在面前的案几上,说道:“只是,朔方的梁师都对咱们向来恭敬,是南边诸侯中最忠诚的一个,他既然诚心诚意地来恳求我们,如果断然拒绝,似乎不妥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抚他呢?” 年轻的奥射设白眼一翻,不屑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要梁师都此番送来的几十箱财物就行了啊!” “你不要再说话了,听听叔父们怎么讲,”处罗可汗瞟了儿子一眼,说道,“五弟说的有理,就算我们不出援兵,但梁师都同我们的关系最为亲密,对其应有所安抚,大家看看有何办法?” 众人一时沉默,各自深思,宫帐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外面山岭远远传来马群的嘶鸣。 片刻之后,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打破了沉默,用手指将长须上的玛瑙红坠一弹,说道:“大哥,诸位,我想借西域吐谷浑的弯刀,压压关中李唐的威风,”众人听闻,都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咄苾,只听他说道,“既然吐谷浑的慕容伏允不想进贡,又不想被征兵,那我们就答应他,但是,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出兵南下,援助梁师都进攻李唐。当然,没有好处他是不会干的,我们可以答应他,只要出兵,不论胜败,都免去吐谷浑三年的贡赋和兵役。” “呵呵,三哥此策甚好,”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下颌的须辫儿也跟着一起晃动,“如此一来,借力打力,既免去了西边的隐患,又除掉了南边的忧虑,好主意,好主意啊!” 五弟欲谷设挪动了一下肥大的身体,也附和道:“如此一来,吐谷浑南下助战,既帮了梁师都的忙,李唐也不能指责我们背信弃义了,”说罢,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侄儿钵苾。 钵苾坐在案几前抚摸着腰间的金鞘匕首,低头沉思,没有说话。 “好,既然大家都赞成三弟的意见,我看明日就这样答复陆季览。同时,请四弟派人到吐谷浑去,向慕容伏允当面传达本王的旨意。” “是!”众人起身,将右手捂在胸前,对着可汗躬身允诺。 第10章 可汗醉言忧子嗣 月下幽会谋汗位 当天夜里,达尔罕大营篝火熊熊,琴声悠扬,歌舞翩翩,烧烤牛羊的香味与奶酒酥油的芬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草原之上,久久不散。处罗可汗及各部酋长与梁师都的使者陆季览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处罗可汗在仆人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寝帐。可汗的妻子、隋朝远嫁而来的义成公主连忙走过来扶住他,说道:“今天又喝多了?防着伤了身子啊!” 处罗可汗倒在床榻上,合衣而卧,连靴子也没有脱掉,打着酒呃喃喃说道:“夫人,你不是不愿意我援助…援助李唐进攻长安吗?现在,梁师都又来求我出兵攻唐,我…我答应了,你高兴…呃…不高兴啊?” 一身突厥贵妇打扮的义成公主,听闻此言,正了正头戴的五彩帛边罟罟帽,拧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羊毛巾,走到丈夫身边,一边帮他擦着酒气熏天的脸颊,一边说道:“你们男人啊,不是今天你打过来,就是明天我打过去,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呢!之前,你帮助李渊进攻长安,那是隋朝的京城啊,也是我的故乡,我当然不乐意了。现在,炀帝被弑于江都,我的宗族也覆没了,李渊已经在长安称帝,建立了唐朝,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关心这些事了。” “呵呵,要是我让吐谷浑打…打到长安去,你不想…不想回去看看?”处罗可汗醉熏熏地问道。 “哎,嫁到大草原来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回去过,我做梦都想再回长安去看看呢。可是,父兄不在人世,宗族也被诛杀殆尽,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了,这次怎么是吐谷浑去打长安呢?我听说,你们不是援助朔方的梁师都去进攻长安吗?” “这个…呃…这个就是策略,你们女人不懂的。策略…只可惜我那个傻儿子奥射设眼里只有…只有财物和女人,根本没有治国才干,大帐议事时真是丢…丢人啊,我…我怎么能把汗位交给他呢……呼呼……” 义成公主刚在木盆中搓了一把羊毛巾,想给丈夫再抹一把脸时,背后便传来了处罗可汗如雷的鼾声。 义成公主呆呆地坐在案几前,看着床榻上酣睡如泥的丈夫,想到自己远嫁漠北十几年来,多舛的婚姻经历,眼中不禁泪水蒙蒙——陏朝开皇十九年,陏文帝将自己嫁给了启民可汗,也就是眼前这位处罗可汗的父亲。没多久,启民可汗一病呜呼了。依突厥风俗,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女人,弟弟能够再娶兄长的妻妾。因此,处罗可汗的大哥、“小可汗”钵苾的生父始毕可汗即位后,自己又成了始毕可汗夫人。谁知始毕可汗也是个短命鬼,因那时儿子钵苾尚小,年富力强的二弟俟利弗设、即今日的处罗可汗便继承了汗位,自己第三次做了可汗夫人。婚姻如此起伏,自己受尽了委屈,但出塞之前,文帝的话语总是回响耳畔,“忍辱负重,敦睦四邻,建功大陏,造福百姓。”所以,这十几年来,纵然千难万难,也是苦水自咽,竭尽全力阻止突厥南下,侵扰中原。 想到这里,义成公主不禁抹掉泪水,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借着月光,向南方眺望——自己孑然一身,漂泊漠北十几年,而南边的家国早已面目全非,此生此世,自己苦命如此,难道是老天的安排?幸而在这茫茫大草原上,尚有一人真正关怀着自己,温暖着自己。 义成公主回头看看已沉沉入睡的丈夫,戴好头上的罟罟帽,伸手抓来木架上的高领无腰织锦长棉袍,推门而出,借着月色向西边的一个大毡帐走去。 …… 大草原的夜色如此沉静,山岭睡了,牛羊睡了,牧民睡了,连半空中的一弯新月也是睡眼惺忪,有一阵没一阵地眨巴着眼。 达尔罕大营的西边,在点点毡包之间,篝火的余烬仍未熄灭,夜风吹来,火星不时地飞舞到半空中。远处,在微弱的火光下,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不时晃动,喁喁有声。 “咄苾,你二哥对前妻的儿子奥射设很是不满啊,听他的口气不太想把汗位传给奥射设,今天晚宴回帐后又提到这个事情了。你不能按兵不动啊,该做点什么了,要不,咱们怎么能够在一起呢?”这是义成公主的声音。 “嗯,你放心吧,我自有安排,”咄苾伸手一把将义成公主搂到怀里,说道,“咱们相好这么多年了,总是偷偷摸摸的,我也腻味了,我咄苾不是孬种,总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娶你,”说罢,撅起嘴来要亲吻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从咄苾的怀中挣脱开来,嗔怪道:“每次你都这样说,可是什么时候能够变成真的呢?再说了,奥射设虽然昏庸愚蠢,可是那个‘小可汗’钵苾却十分精明,你二哥把汗位传给他也是有可能的。” “没他的份!”一提到这个总与自己政见相左的侄儿,咄苾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最好早点死了这份心,否则,休怪我这个叔叔不客气!” “但是,你别忘了,钵苾的父亲、你的大哥,也曾是这草原上的君主——始毕可汗,至今还有些人愿意追随他呢!” “那又如何!”咄苾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如今我手下兵强马壮,控弦数十万,钵苾那小子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其实手上却没有多少人马,他怎敢与我争汗位?在这茫茫草原上,绵羊永远是苍狼的口中之物!” “哎,你有主张就好,”义成公主叹了一口气,低头拔弄着织锦长袍的襟边,说道“当年你父亲启民可汗派你到边塞来迎接我,咱们一见钟情,只是碍着可汗夫人的名头,咱们只能暗中往来,谁知中间又跳出个始毕可汗,这一去一来已经十几年了,”义成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咄苾,两眼噙满泪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会象今天一样对我吗?” 咄苾伸出双手,再次将义成公主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你放心吧,我娶你的日子不远了。此次我劝二哥让吐谷浑出兵攻唐,其实是把双刃剑,不论吐谷浑胜败与否,二哥的这个汗位都再难稳坐了,到时候,弟继兄位,你便是我的可汗夫人。我一定会带你回长安去看看的……” 义成公主将头轻轻地靠在咄苾厚实的胸口上,慢慢地闭上眼睛,任凭咄苾抚弄自己的秀发,眼前浮现的是长安巍峨的大雁塔楼,清澈的华清池水和漫山遍野的骊山枫叶…… 第11章 边尘再起定反攻 府邸商榷赴宁州 十月十八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正是长安慈恩寺庙会时间,游人如织,接踵摩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寺外的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商家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游人你拥我挤地朝寺里走去,柴绍夫妇带着侍女凤鸢、巧珠及侍卫孟通等数人也随着人群缓慢前行,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能进入寺庙大门,只是遥遥望见寺内大雁塔的身影。 凤鸢和巧珠正在叽叽咕咕地抱怨游人太多时,只见后面的人群在惊恐中纷纷避闪让道,几骑禁军快马正朝这边驰来。一眨眼的功夫,军士便来到柴绍夫妇面前了,为首的军校飞身下马,单膝跪拜在柴绍面前,拱手说道:“霍国公,北边传来十万火急的军情,奉陛下口喻,请您即刻到大兴宫太极殿议事!” “我知道了,”柴绍一边回答军校,一边扭头对妻子说道,“你们自己先逛着吧,我议完事后就回府。”在街边行人惊异的目光中,柴绍跟随几名禁军朝北边的大兴宫奔去…… 当柴绍步入太极殿时,李渊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太子、齐王、秦王及尚书右仆射裴寂、工部尚书武士彟等重臣已悉数到达,正在聆听兵部尚书殷峤对北边军情的奏报——“十月十六日,薛仁杲亲率五万人马南下,攻破我军在高墌以南三十里的长武防线,斩杀我军都尉一人,旅帅三人,现敌军正沿着泾河向南推进,其前锋已抵达北仲山。” “敌军已经抵达北仲山了?那离长安不是只有一百多里了…”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大臣们惊恐之状溢于言表。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李渊在御座上沉沉地问道:“薛贼如此猖狂,众位爱卿有何御敌良策啊?” 裴寂首先开口道:“陛下,不久之前,我军在高墌新败,士气不振,加之北仲山到长安,一路无险可守,臣以为应当坚壁清野,紧闭城门,诱使敌军到城下,然后急令关中各路兵马到长安勤王,里应外合,一举击破薛贼!” “仆射大人的主张是否过于冒险了?”武士彟说道,“时值收获季节,若薛贼顺手牵羊,乘机收割长安城外的麦粟,屯兵城下作持久之战,然后各个击破勤王之师,则我大唐危矣!” 太子李建成双眉紧蹙,点了点头,说道:“武大人的话有理。” “既然不能闭门坚守,那就打出去啊,长安城中的兵马,连同宫中羽林禁军,尚有三万多人,可以放手一搏!”齐王李元吉大声说道。 柴绍瞄了李元吉一眼,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殷峤反问道:“齐王,北仲山到长安,一马平川,无关无隘,如何放手去搏?” “这个嘛……我一时之间尚未想好,待出了长安城再随机应变吧!”李元吉略显尴尬地回答道。 这时,李渊在御座上向殷峤问道:“殷爱卿,你的意见如何呢?” 殷峤听到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忙跪拜下去,然后回答道:“陛下,臣以为应由秦王殿下再次挂帅,方有可能破敌。秦王先前与薛贼对阵,对其甚为了解,只是因病委军于殷开山、刘文静二人方才失利。我担心的是,大病初愈,若再次挂帅,不知秦王的身体能否扛得住啊?” 殷峤说罢,众臣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秦王李世民,御座上的李渊没有说话,也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只见李世民从众臣中出列,向皇帝跪拜之后,在殿中朗声说道:“臣先前率军北伐,不想在高墌失利,虽事出有因,但此后卧薪尝胆,无刻不想着高墌之败,只是前些日子尚在休养,未敢轻言雪耻。如今薛贼攻入内地,自投罗网,正是我军反攻的好时机!至于臣的身体,经过调治,已无大碍,可以驰骋沙场,为国建功了!” 裴寂听闻,说道:“秦王的赤诚之心,感天动地,下官不甚钦佩!只是薛贼已兵临城下,前锋直指北仲山,如何破敌,愿闻其详!” 李渊在御座上也点点头,说道:“秦王,你是如何考虑的,说来听听。” 李世民躬身一揖,说道:“父皇,诸位大人,薛贼此时敢于长驱直入,就赌一个‘快’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关中,直逼京畿,抢割已快成熟的麦粟,以战养战,解决自己军粮短缺的困难,然后与我大唐作持久的周旋。看到了这一点,若让我领兵出征,那么我就让对方快不起来--首先,以完好无损的三千玄甲军直抵北仲山脚,摧折其前锋,同时派出一支精锐的奇兵,日夜兼程,溯泾河而上,从浅水原直插高墌背后,截断薛军的粮道,迫使其主力退守高墌,然后我军大部迅疾北上,与其对峙于泾河南岸,寻机歼敌。” 听闻秦王的作战策略,众臣中有的颔首点头,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皱眉不语。 就在大殿陷入沉寂之时,只见李渊不动声色地从御座上站起来,走下丹陛,来到李世民面前,伸手拉着儿子,笑容满面地说道:“秦王,我的好二郞啊,大唐危急时刻,就全靠你来担承了!有你在外征战,朕可高枕无忧。说吧,此番挂帅,再次伐薛,需要朕在后方作何调拨?” 皇帝此话一出,众臣神情各异--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一眼,沉默不语;裴寂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武士彟、殷峤及柴绍等其他大臣则目中含笑,注视着这一对君臣父子。 只见李世民在李渊面前躬身说道:“父皇,儿臣自忖率领秦王府的兵将即可抵御薛贼,只是从朔方传来消息,梁师都已派人出塞,寻求北方部族的援助,梁氏很有可能联手薛贼,再次南下,对我形成夹击之势。虽然朝廷已委派张世隆镇守延州,万全起见,应派出一支预备部队驻守在宁州,以防万一。”李世民说罢,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边的柴绍。 李渊抚掌笑道:“好,依你!” …… 柴绍回到府邸时,太阳偏西,已过申时。 忙活了一整天,跨进家门便觉得饥肠辘辘,柴绍一边把外袍递给妻子李三娘,一边说道:“快让厨房上两个热菜,我这前胸都贴着后背了。” 李三娘笑道:“怎么,议事到现在,宫里也不给你们煮碗面条?” 柴绍苦笑着回答:“议事时,众人一个比一个来劲儿,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也不觉得饿,可是一回到家里便象泄了气似的。” 片刻,厨房送上几道热情来,柴绍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妻子在案桌旁给他盛了一碗肉圆汤,笑道:“慢点,别噎着啊…” “嗯,三娘,我给你说…”柴绍一边夹着菜往嘴里送,一边扭头对妻子说,“呆会儿吃完饭了,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好,纵然十万火急的军情,也要吃饭,吃完再说吧。” 片刻之后,柴绍看着巧珠把碗筷汤匙收下去,接过凤鸢递过来的茶水,啜了一口,然后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妻子说道:“三娘,是这样的,今早接到兵部急报,薛仁杲攻破长武防线,前锋已推进到北仲山了。” “北仲山?那不是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了吗?”李三娘有些吃惊地问道。 “是啊,这次薛仁杲推进的速度确实出乎意料,印证了秦王的分析——对方拿出看家的本领,就赌一个‘快’字。” “那么,朝廷准备如何应对呢?”李三娘黑瞳闪烁,有些焦虑。 “今天廷议,由秦王挂帅,立即反击!” “秦王?我那二弟大病初愈,他的身体吃得消吗?”李三娘皱起了眉头。 “‘国难思良将’啊,秦王的身体纵然没有完全康复,但形势逼人,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况且,秦王已经当廷允诺陛下了。” “哎,二弟能征善战,手下兵多将广,击退薛仁杲倒不是难事,我只是担心军旅劳顿,他的身体扛不住啊……”李三娘叹息了一声。 “三娘,今天秦王在廷议时提到了北边的防御,他认为梁师都很有可能寻求北方部族的援助,利用此次薛贼进攻的机会,再次南下入寇,因此,如先前商议的那样,要在宁州部署预备部队,与梁军开战后,若出现不利局面,朝廷很有可能派我去统领这去部队啊!” “段老将军去世后,朝廷不是让张世隆作延州代总管,负责防御梁师都吗?”李三娘有些迷惑地问道。 “三娘,你忘记了,咱们上次在延州看到的城防情况?这样的军帅这样的兵,岂是梁师都的对手?这次朝廷是用非其人啊!”柴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既然用非其人,那为何不直接向父皇进谏,罢免了他?” “这…”柴绍不知作何回答,只含糊地嘟哝道,“张世隆是齐王和太子举荐的…这个事儿就不去说它了吧。只是,若朝廷派我去宁州的话,咱们又得分别一段时间了,”柴绍有些惆怅地说道。 李三娘抬起手来,握住柴绍,微微一笑,说道:“夫君,当年终南山的分别,让我饱受煎熬,咱们说好了以后都不分离的。这次,你若到宁州赴任,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在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哎,三娘,去宁州可不是游山玩水,是去打仗啊!刀剑不长眼,仗打起来了,我照顾不到你啊。” “谁要你照顾啊?”李三娘嘴巴一翘,嗔怪道,“你别忘了,我还是父皇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呢!当年,阴世师的那万余名鹰扬府军在临川岗前是谁把他们消灭的,嗯?关键时候,我还可以给你搭把手呢!” 柴绍见状,只好打着哈哈说道:“好,好,好,我的骠骑大将军,如果可能,咱们就一同去宁州,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奏请陛下恩准。” “父皇那里,我自己进宫去说,你就不要担心了,”李三娘听到丈夫松了口,便接过话来说道,心想却在暗自发笑,“夫君啊,你这缓兵之计,我早就料到了……” 第12章 两军对峙浅水原 吐浑铁骑破延州 秦王率军出击后,朝廷上下都在焦急的气氛中等待着消息。 数日之后,午时将尽,李三娘正在屋中的木榻上小憩,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人走进来,睁眼看时,是凤鸢进屋来了,只听她说道:“主子,公爷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年青将军,公爷请您到正堂相见。” “好,”李三娘一边起身略作梳洗,一边猜想来客是何人。 片刻之后,李三娘来到了正堂,刚抬腿进门,只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问候声——“末将拜见公主殿下!”正眼看时,原来是终南山的旧部、骠骑将军丘英起。 故人相见,分外热情,宾主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转入正题。柴绍对妻子说道:“英起将军随同秦王反击,已将薛贼驱逐到浅水原附近了,今日在太极殿内向陛下和众臣奏报后,我特意请英起将军到府中小聚,算是给英起将军接风,也想了解一下前线战事的细节。” “好啊,”李三娘笑颜绽放,“我最担心二弟的身体了,既然英起将军来了,我也得好好地问问,”说罢,扭头对凤鸢吩咐道,“今晚置办一桌酒菜,咱们要同英起将军好好地饮几杯……” 掌灯时分,霍公府月牙池的临水轩里烛火通明,柴绍夫妇正同丘英起推杯把盏,畅饮欢叙。 丘英起年方二十,方正的脸颊白里透红,两道剑眉之间英气勃发,虽然年轻,却已因战功被授予三品武官衔了,此时笑容满面,脸腮微红,正兴致勃勃地向柴绍夫妇讲述着反击薛仁杲的经过:“……我们玄甲军跟随秦王殿下,一路急行至北仲山以南二十里处,天色向晚,秦王命令我们就地休整。当天晚上,丑时刚过,我军衔枚摘绺,悄然北行,至敌军锋线约五里处,玄甲军兵分两路,形成钳形攻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敌人。薛军在沉睡之时,猝然受到地攻击,一时大乱,面对我军凌厉的攻势,不是丧命刀下,就是跪地求饶!” “打得好啊,玄甲军快猛的作风我也曾亲见!”柴绍听罢,十分高兴,举杯同丘英起共饮,然后饶有兴趣地等着丘英起继续讲述。 “本来,我们都以为击破敌人的前锋部队后,秦王会命令我们乘胜追击,谁知道上面传来的命令却是原地待命,作好防御,”丘英起把酒杯放到案桌上,看了看柴绍夫妇,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可把大伙儿憋坏了,有人去劝说秦王连续进攻,可只得到秦王冷冰冰的一句答复‘就地休整,违令者斩!’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从北面传来消息说,我军的另外一支队伍昼伏夜行,绕过浅水原,突袭了敌军的辎重,截断了他们的粮道,这时,我们玄甲军才接到命令,即刻开拔,火速赶到浅水原。大伙儿卯足了劲儿,策马狂奔,上百里的地儿,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与先前突袭的友军会合后,在泾河南岸咽喉之地安营扎寨,与那欲进不能,欲退无路的薛仁杲形成对峙的局面。”说罢,丘英起端起酒杯与柴绍轻轻相碰后,一饮而尽。 柴绍抹了抹嘴唇,说道:“看来,秦王是想打一场持久战,拖垮薛仁杲。” “正是,”丘英起点点头,说道,“战前动员时,秦王向诸将讲得很清楚——薛仁杲兵将虽多,但缺乏粮草,他要的是快,越快他就越有获胜的可能;而咱们正好相反,放慢节拍,稳中求进,让薛仁杲按照咱们的节奏来转悠,那么,他失败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秦王先前是因为身染重疾,才让薛仁杲如此嚣张,如今显露了宿将本色,那姓薛的也该吃点苦头了。哦,对了,”李三娘看着丘英起,问道,“战事紧张,秦王才刚刚病愈,他的身体吃得消吗,现在情况怎样了?” 丘英放下筷子,回答道:“公主殿下,说实话,军务繁忙,我也不经常见到秦王本人,只是在战前动员时,我看到他面色红润,声音刚猛,举手投足间英气自显,看不出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陛下调派了几名御医随军出征,专门负责调养秦王的身体;另外,听说长孙王妃给秦王准备了几大布袋的青蒿,让军中的侍从官天天绞汁给秦王喝,秦王不想喝,还发脾气训斥身边的人,结果侍从官没办法,只好写信向长孙王妃告状,长孙王妃就请他的哥哥、军中的参事长孙无忌大人亲自来绞青蒿汁,让秦王当着他的面喝,秦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听说那脸色比打了败仗还难看哩!” 听到这里,柴绍夫妇噗哧大笑,差点儿把嘴里的饭菜都喷了出来,李三娘打趣地说道:“我明天就去秦王府给长孙王妃说,让她再准备几大布袋的青蒿,送到浅水原去!” 柴绍和丘英起顿时开怀大笑。 …… 前方传来的好消息,让一度紧张的朝廷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渊责成兵部继续供给浅水原前线的粮草和武备,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李建成,自己则趁着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在齐王李元吉的陪同下到终南山游猎去了。 这几日,霍国公柴绍也轻松了下来。白天到朝堂上办完公事后,早早地便返回了府邸,或同妻子李三娘摆棋对弈,或请观文殿学士萧之藏来府讲学,或与家将马三宝等人谈兵论战。晚上则是宴请不断,不是应邀到太子东宫小酌就是到右仆射府上畅饮,或者在工部尚书那里不醉不归。 这悠游的日子一过便是半个月。 这日上午,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秋风偶过,片片黄叶打着转儿从树梢上悄然飘落,花园的草地已变成金灿灿的一片。李三娘与凤鸢、巧珠等几个婢女坐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做着女红,正在开玩笑说要给凤鸢找婆家,引得众人欢笑不止。 这时,只见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满脸忧戚地来到李三娘身边,躬身一揖,禀报道:“公主殿下,今晨接到北塞急报,梁师都引导吐谷浑三万人马杀入我境,在城下击溃守军,延州代总管张世隆奔逃,去向不明,城池已被梁师都攻破。太子同兵部尚书殷峤商议后,命霍国公即刻赶赴宁州,率领预备部队实施阻击。霍国公已从太极殿径直出发,乘官驿快马赶往宁州了,命我回来向公主殿下禀报。另外,朝廷已派人到终南山向陛下奏禀,请求陛下銮驾回宫。” 李三娘一听,低下头去,浓眉紧锁,手中的针线不禁滑落到面前的小竹簸中,嘴唇翕动,自言自语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该来的还是来了…” 片刻,李三娘站了起来,吩咐道:“孟通,你即刻赶往宁州,告之霍公,我不日便到;凤鸢去收拾行李,把我和夫君的秋冬装束一应带齐;巧珠去通知京城中的马三宝、秦蕊儿等家将,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出发,同我赶赴宁州。”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第13章 星夜疾驰太和山 兵锋初交洛河畔 子夜时分,宁州城郊万籁俱寂,朦胧的月光投在大唐的西北边陲,阴云浮动,时明时暗。 数十骑人马从南边疾驰而来,笃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一行人刚到城下,便听到城上的守卫提着灯笼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霍国公自京城赶来,有紧急军情,速速通报城内!”来人高声回答道。 一柱香儿的功夫,柴绍和随从由南门而入,已经来到宁州府衙的大堂了。堂内烛火通明,人影绰绰,终南山义军旧部的将领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冯弇及宋玉等人早已恭候在此,见柴绍大步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柴绍面无笑容,一脸严肃,向众将点点头,便径直朝大堂正中的座榻走去,入座后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扫视众将,大声说道:“诸位,梁师都引吐谷浑大军南下,延州城已失守,形势于我不利,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次奉朝廷调遣,本人出任宁州领军将军,星夜赶到此地,率领诸位阻击吐谷浑入寇,希望各位精诚团结,共抗强敌!”说罢,让随从把兵符取出,交与众将验印。 验印完毕,向善志站起来,扯了扯腰间的豹皮护腰,一揖道:“霍公,其实在大半个月前,秦王将我等从浅水原前线换防至此地时,就已经交待得很明白——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阻击梁师都南下,但咱们没想到敌人动作那么快。” “是啊,”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接过话来说道,“原本猜想那姓梁的在延州吃了败仗,被段德操老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了五千精骑,再怎么着也得明年开春时再来挑战,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卷土重来了!而咱们妙算在先,备兵宁州,我实在是佩服秦王的先见之明啊!” 柴绍嘴角微微一翘,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飞速掠过,正想说话时,只见宋玉也站了起来,揖手说道:“霍公,自进驻宁州以来,我军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已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声令下,大军即刻便能出征,您指哪儿打哪儿。” “好!”柴绍点点头,将目光移到冯弇的身上,问道:“冯将军,宁州驻军中的骑兵有多少人?” “回霍公,有四千人,其中三千轻骑,一千重骑,”冯弇站起来回答道。 “好!请诸位将军往前几步,共阅军图,”柴绍一边对众人说道,一边让随从将一幅北塞的地图打开,展示于众人面前,然后指着上面标注的山川河流说道,“现在,敌军已攻破延州,不出意料的话,他们将沿着洛河向南推进,而我们唯有此处可以防守——太和山,此处背山临水,进退可依,若高垒深堑,则可寻机歼敌,击破梁贼!” 众将盯着地图看,有的皱眉思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颔首点头,只见郝齐平从众人中迈前一步,伸出右手,指了指面前的宁州城,又指了远处的太和山,抬头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您刚才说梁师都此番是引着吐谷浑大军南下的?” “不错。” “吐谷浑军队驰骋沙洲,在西域诸部中以骑射见长,攻城拔寨他们未必堪用,但野外合战却是得心应手,若沿着洛河南下,他们骑兵的速度会十分迅速,不出两日便可抵达太和山,因此…”郝齐平顿了顿,看到众人都抬头看着自己,便再次指着太和山说道,“因此,我以为,我军一刻都不能耽误,应当立即启程,奔赴太和山,阻击吐谷浑的骑兵部队!” “说得好!”柴绍抚掌高声应道,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中,对众将大声命令道:“军令——” 众将听闻,立即朝着柴绍躬身拱手,侧耳倾听。 “冯弇将军率领所部三千轻骑,立即出城,先行赶赴太和山,在山脚东侧,依洛水阻击敌军骑兵,直至我军主力赶到;宋玉将军率领两千步卒留守宁州,看护辎重;其余各位将军率领所部人马,依次出城,急行军至太和山,构建营垒,防御敌人。” “是!”众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天空微微见亮,远处的树木河流依稀可见,太和山脚下的洛河静静地流淌,等待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从西南面急速驰来,“唐”字军旗猎猎作响,在黄色尘土中迎风飞扬。 冯弇一马当先,挥鞭猛进。一夜的急行,人不解甲,马不去鞍,冯弇的双眼此时已是布满红丝,远远看到太和山模糊的影子映入眼帘,冯弇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缓缓落地。 就在抬头眺望远山时,只见自己派出的几名逻骑正快马驰回,冯弇一拉缰绳,坐骑传来一声嘶鸣,戛然而止。逻骑领头军校加了一鞭,来到冯弇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禀道:“冯将军,正北约五里处,发现吐谷浑骑兵,约一千多人,正沿洛河驿道南下。” “一千多人,五里处…”冯弇双手抚在鞍上,低头沉吟,喃喃自语,然后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太和山,扭头对身边的副将岑定方说道,“岑将军,你带领一千人马绕道太和山北,在林中隐蔽起来,听到我的号角后迅速出击。” “是!” 看着岑定方引领人马取道西北方向,冯弇回头大声命令道:“战刀出鞘,呈雁阵攻击前进!”一时间,身后的两千骑兵“唰唰唰”地抽出战刀,在微弱的晨光中闪出道道寒光,眼前顿时明晃晃地一大片。 两千匹战马踏起脚步,由慢而快,由轻而重,不断加速,再加速,洛河河畔顿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马队裹带着滚滚沙尘,向北面快速推进。 一里,两里……突然间,冯弇的眼前出现了吐谷浑的大队骑兵,在欲出未出的霞光映照下,对方黑压压的一片,青色的战旗清晰可见。冯弇大喝一声:“杀——”一夹马肚,挥舞战刀,率领身后的骑兵直扑吐谷浑军队。 就在两军相距二、三百步时,只听到空中“嗖嗖”作响,吐谷浑人的箭雨迎面飞来,唐军士卒不待反应,纷纷中箭落马,百十人翻滚于地,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冯弇见状,一边策马急进,一边高呼道:“不要停留,杀入敌阵,短兵相接!” 顷刻间,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边是陌刀短剑,那边是弯刀长弓;这边是铁盔护头,那边是细甲缠身;这边是黄幡跃动,那边是黑旗挥舞…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言语互生的骑兵搅杂在一起,在太和山脚下的洛河边上杀得难解难分。 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光芒照到洛河上,顿见河水殷红一片,晨风中飘出一股股的血腥味儿。 眼前这支辫发于后、左衽而衣的异族骑兵军团,彪悍非常,虽然唐军的人马占有人数优势,却不见战场上有获胜的迹象,冯弇明白今日遭遇了强劲对手。乘着战斗的间隙,抬头瞄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空,冯弇盘算着时机差不多了,急令身边的号手吹响号角。 随着“嘟—嘟—嘟”沉重的号角响起,岑定方的一千骑兵从太和山北面的密林中突然杀出,暴风骤雨般地扑向敌人。 吐谷浑军队起初一阵懵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不待唐军形成夹击之势,便金声四鸣,黑旗北指,在长弓利箭的掩护下,且战且退,朝北面迅速撤离而去。 冯弇见状,环顾四周,看着自己伤亡惨重的手下,并不追赶,下令就地转入防御,等待主力部队的到来…… 第14章 坚壁清野筑高垒 穹庐大帐辩军情 午时将尽,日头偏西,柴绍率领宁州城的大队人马赶到了太和山。 看到山脚下河滩边的处处血迹,柴绍明白今晨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正在暗自庆幸昨夜发兵及时,挡住了吐谷浑的前锋时,只见冯弇带着数名亲兵策马而来,已至眼前,几个人铠甲破损,血迹斑斑,满脸的疲惫。 “拜见霍公!”冯弇翻身下马,跪拜行礼。 柴绍也一跃下马,双手扶起冯弇,说道:“冯将军辛苦了!昨夜疾驰,今晨力战,为我大军首立战功啊。” “霍公,”冯弇忧心忡忡地看着柴绍说道,“吐谷浑的前锋虽然未能通过这太和山,但他们的战力甚强,并未损失多少人马,末将估计对方很快将引大军反扑!” 柴绍点了点头,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抬眼望了望黄绿相间、林木葱茏的太和山,转身向背后的众将说道:“依先前的谋划,在太和山东、西、北三面扎营,依洛河而阵,形成犄角之势。向善志将军、何潘仁将军分领东、西二营,我自坐镇北营,各军务必于一个时辰内完成防御!” “是!”向、何二人领命而去。 柴绍扭头对冯弇说道:“冯将军,大军初至,立足未稳,安营扎寨之时,还得再次辛苦你,负责周围五里的警戒。之后,请到我的中军大帐议事。” “遵命。”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三座军营便在山脚之下,洛河之畔耸立起来,大大的“唐”字军旗远远地便可望见。垒壁上刀枪鲜亮,劲弩横卧;营内人马往来,尘土飞扬。 申时刚过,冯弇来到柴绍的中军大帐,只见里面人影绰约,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及宋玉等人已经到了,正在议着防务,冯弇抬脚进帐,叙礼入座。 柴绍端坐于榻上,见冯弇进来了,一抬右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大腿上,看着冯弇问道:“冯将军,今晨与吐谷浑交战,感受如何?” “霍公,诸位将军,”冯弇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环揖众人,说道,“吐谷浑骑兵与我关中军队似有不同——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掣,队不列行,长弓无虚发,弯刀甚锐利,如果不是我们分兵夹击,今晨很难将其击退啊!” “不错,”柴绍点点头,看了看众将,说道,“吐谷浑人随水草射猎,居处无常,军队惟恃骑射,强则进取,弱则适伏,进退灵活,不讲阵战,”柴绍顿了顿,扫视众人,继续说道:“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不能囿于兵法,过于讲究阵形队列,而要因时、因地制宜,以计谋取胜。何将军,你是西域人士,常年奔波于边塞,对吐谷浑人应该不陌生吧?”说罢,将目光投向何潘仁。 何潘仁在座中向柴绍一揖,看了看诸将,然后说道:“霍公所言极是!吐谷浑地域辽阔,自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骑兵往来驰骋,呼啸如风,他们虽然称臣于突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支非久居人下的部族。从战法上来讲,与吐谷浑交手,若非人数上的压倒优势,不可与之硬碰硬,中原军队更不可与之论骑射。”听到这里,对此深有体会的冯弇不住地点头,然后双眼盯着何潘仁,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眨了眨蓝眼睛,狡黠地一笑,说道:“吐谷浑人崇尚骑射,以力见长,但不善谋略,在战场上与中原人相遇,常称对手为‘狡猾的狐狸’,对中原军队变幻莫测的兵法战术又恨又怕,当年陏朝的宇文述大将军用灵活多变的战法,一直打到西域的腹地,至今令吐谷浑人敬畏不已。因此,与吐谷浑人作战,不能力斗,只能智取!” 听罢,柴绍在榻上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好一个‘不能力斗,只能智取’!这是我的恩师段德操老将军坐镇西北数十年,对抗北族的策略,也是此番我大唐将士防御吐谷浑,对抗梁师都的策略!”柴绍随即站了起来,挺直腰板,宣布道:“军令——” 众将纷纷起身,揖手恭听。 柴绍命令道:“即日起,我军坚壁清野,深堑高垒,不与吐谷浑野外合战,违者军法从事!” “是!” …… 同一时刻,八十里外的延州城下,吐谷浑大军庐帐相连,星罗棋布,一眼看不到边。硕大的宫帐内,吐谷浑将帅济济一堂,梁师都和其属下陆季览也陪坐一旁,可汗慕容伏允正斜靠在宫帐西侧的豹皮大椅上,半闭着眼儿听着前锋官阿洛依奏报今晨在太和山下遭遇的阻击。 慕容伏允四十开外,高鼻浓眉凹眼,一张鼓铜色的马脸上扎着密密的短髭,左眼角旁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煞是显眼,头上戴着银锦镶玉暖帽,身上披着盘领左衽大袍,黑白相间的头发梳成两条小辫,用玛瑙金线束起,垂挂于脑后。此时,一边听着阿洛依的战况呈报,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鞘短刀。 片刻之后,听完奏报,慕容伏允把手中的短刀丢到豹皮大椅上,站了起来,反剪着双手,说道:“如此看来,太和山的这支骑兵并不隶属于延州城的张世隆,但是,李唐朝廷的援兵怎么可能这么快赶到!况且,薛仁杲的大军南下,已将他们的主力牢牢地牵制在浅水原一带。” “可汗,依我之见…”梁师都摸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陷于窝的双眼,说道,“太和山脚下的这支唐军,很有可能是延州附近州县的驻军,听闻军情后,尚未禀报李唐朝廷便自行来战。” “既然如此,只要我大军迅速抵达,乘唐军立足未稳,予以迅击,这支李唐军队必须顷刻瓦解,我军趁势长趋南下,直捣关中!”慕容伏允麾下的右卫大将军尼洛周高声说道。 对面座中的陆季览“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侧头看了看主子梁师都,然后说道:“尼洛周大将军豪气冲天,令在下钦佩不已!只是太和山下的这支唐军身份不明,适才听阿洛依将军所言,对方颇能作战,稳妥起见,是否派出哨骑,摸清对方的底细后再出动大军呢?” “陆大人的话有理,”慕容伏允麾下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接过话来,说道,“我吐谷浑已多年未深入内地,还是在隋朝大业年间与关中军队交过手,这李唐军队于我吐谷浑而言的确有些陌生,我看派出小股骑兵抵近侦察是有必要的。” 尼洛周看了一眼安多巴,不屑地说道:“李唐皇帝当年进攻长安时,还向突厥和我们吐谷浑借兵呢!李唐军队虽未和我们交过手,但又能强到哪里去?要不是对方人数占优,阿洛依怎么会在太和山下遇阻而返呢?” 阿洛依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赶紧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这时,慕容伏允把手一挥,说道:“诸位不必争论了,李唐军队的主力正在浅水原与薛仁杲对峙,太和山下的小股部队岂能阻挡我吐谷浑大军的步伐?我谅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我意已决——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率领所部一万人马即刻进发,扫清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左卫大将军安多巴随后跟进,两军会合后直扑关中;请梁王及所部人马与我同行,两日后大军启程南下。” “谨遵可汗令!”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手抚胸前,躬身行礼。 第15章 弯刀大将无功返 一意孤行悬军入 第二日清晨,太阳跃出地平线,万道霞光穿云破日,渭北大地一片明亮。吐谷浑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率领一万铁骑,沿着洛河驿道,浩浩荡荡地朝太和山杀来。 当太和山映入眼帘时,尼洛周有些惊讶——就一夜的功夫,山前竟然耸立起三座军营,“唐”字军旗迎风招展,清晰可辨。 尼洛周勒马立定,抚鞍远眺,片刻之后,命令大军就地休整,然后将先锋官阿洛依招至马前,吩咐道:“你带三十骑前往唐营,告谕对方,吐谷浑右卫大将军亲临太和山,唐军能战则出战,不能战则速速投降,免得污了我吐谷浑的弯刀!” “是!” 阿洛依率领人马从北边疾驰而来,绕着唐军的大营高声呼喊道:“吐谷浑右卫大将军亲临此地,唐军主将请出来答话……”从北营绕到东营,又从东营绕到西营,阿洛依一行人气喘吁吁,喊得嗓子干涩难耐,却不见唐军营垒中探出一个脑袋来答话。 无奈之下,阿洛依只得驰回军中,向尼洛周禀报实情。 尼洛周听闻,勃然大怒,将马鞭“啪”地一甩,骂道:“关中小儿,胆怯如此,只会乘虚偷袭,不敢正面交锋,看我不灭了这群连主将姓名也不敢呈报的鼠辈!”说罢,下令号角齐鸣,大队骑兵一分为三,直扑唐军而去。 携裹着滚滚的尘土,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吐谷浑骑兵好似一支三叉戟,分别插向唐军的营垒。 然而,驰至垒下,任凭人马吆喝,利箭飞射,却始终不见军营的辕门打开,更不见一兵一卒出来应战,只看到垒上数千只铁盾来回晃动的影子。 尼洛周吹起胡子瞪着眼,“唰”地一声抽出亮闪闪的弯刀,恼怒地命令道:“下马步战,攻破辕门!” 数百名吐谷浑骑兵翻身下马,手持弯刀,大步冲向唐军的辕门。就在吐谷浑士兵举刀砍斫辕门时,突然从辕门两侧的垒避上“嗖嗖嗖”地飞下雨点般的箭矢,吐谷浑士兵猝不及防,应声倒下一大片,在辕门前翻滚乱爬。 尼洛周见状,下令骑兵于百步之外,齐射辕门两侧的高垒,掩护下马斫门的士兵。怎奈箭如飞蟥,垒成猬刺,却奈何不了铁盾庇护下的唐军,而自己下马步战的士兵依旧毫无进展,眼见又在唐军的乱箭下死伤一片。 这样的战局,让尼洛周咬牙切齿,他回头喝令阿洛依集中全军的马挂圆盾,组成一支近千人的刀盾队,左手举着圆盾,右手挥舞弯刀,呼天喊地潮水般地涌向唐军的辕门。 见刀盾队靠近,唐军的箭矢便停歇下来,待吐谷浑的大队人马来到辕门前,在千百只圆盾的遮蔽下又开始砍斫辕门时,只见两侧的垒避上突然间翻起数十口大锅,凌空倒下黑乎乎的桐油,又粘又稠,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浓的油料味儿。 吐谷浑士兵惊诧万分,看着泼洒在身上,浸漫在脚下的黑油正不知所措时,只见垒上数百支火把当空投下,飞落到地上,“轰”地一声,顿时引发熊熊烈火!辕门前,吐谷浑的近千士兵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个“火人”,翻滚着,哀号着,奔逃着,在滚滚浓烟中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尼洛周又羞又恼,急忙鸣金收兵,带着余部向北退去。 …… 申时已过,日头偏西,人马车骑的影子越拉越长。 尼洛周在唐军垒前吃了败仗,惊魂未定,沿着洛河一口气向北撤退了三十里,至上游的银沟峁才稳住阵脚。这时,后续跟进的吐谷浑左卫大将军安多巴也已赶到此地,两军合兵一处,撑起数千顶庐帐,架起数百堆篝火,烧水烤肉,解鞍喂马,就地宿营。 在安多巴在军帐内,饥肠辘辘的尼洛周一边喝着奶酒,嚼着肉干,一边气呼呼地说道:“关中唐军狡猾如狐,我百般挑战,就是不出辕门,待我攻垒时,却又乱箭来袭,油火相攻,如此作战,真是懦夫所为,卑鄙之极!” 安多巴听闻,将手中的酒碗放到案桌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八字短髭,一双绿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尼洛周,说道:“与关中的军队作战,岂能和他们讲沙洲猛士的果勇?当年陏朝的宇文述西入我域,以欺诈手段尽诛我族各部酋长,然后处处设垒,步步为营,推进至鄯善城,杀我多少民众,掳我多少牛马,这些往事,难道你忘记了吗?与关中的军队作战,不同于征伐西域四十四国,凭骑射灵便建功,攻城拔寨乃是彼方所擅长,我们切不可以已之短拼人所长!” 尼洛周一听此话,便放下酒碗,把肉干丢到案桌上,拿起身边的羊毛巾擦了擦手,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数万铁骑南下关中,就拿高垒深堑的唐军没有办法啰?” 安多巴笑了笑,说道:“也不尽然,他有他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只要能把唐军调出营垒,咱们就可获胜。” 尼洛周摇了摇头,说道:“唐军狡猾异常,很难让他们出来作战。我看呐,倒不如绕过太和山脚下的那几座军营,直扑关中京畿之地,打得李唐朝廷措手不及!” “此策甚险,不可轻行,”安多巴连忙摇头摆手,说道:“绕过太和山,若在渭北平原遇到唐军阻击,则有前后受敌之虞,置我数万骑兵于险境呐!我看还是驻扎此地,等待可汗大军到来,然后与梁王商议,另寻破唐之策。” 尼洛周听闻,不禁有些恼怒,说道:“你我效命可汗,各自领军,既然左卫大将军如此畏敌,那么我只好独自先往,绕过太和山,南下关中,何况,这本身就是可汗的命令!”说罢,尼洛周站起身来,掀开帐门,拂袖而去。 安多巴也不挽留,望着尼洛周的背影,摸着嘴角的短髭,喃喃说道:“如此固执,自取其败……” 第16章 峪口夹击战吐浑 夫妻相逢洛河畔 太和山以南的渭北高原,沟壑纵横,乔林连绵。清晨时分,太阳一出,雾霭飘散,只是秋风吹来,已透出寒意,不禁让人手脚卷缩。 一支上万人的骑兵大队绕过太和山,在沟壑间的驿道上沿着洛河向南疾进,吐谷浑的黑色旌旗连绵数里,扬起的黄尘远远便可看到。吐谷浑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策马而进,心里盘算着日落时分便可抵达京兆郡边界的宜州地域,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加了几马鞭。 两个时辰后,正午时分,吐谷浑骑兵又向前突进了五十余里,来到了一处名为峪口的地方。此处是一条长约五里、宽约一里的长沟,两边皆是缓坡丘陵,翻过丘陵便是向南流去的洛河,一条驿道蜿蜒着从长沟中穿出,向京畿腹地延伸而去。 在前头开道的先锋官阿洛依折返回来,奔至军旗处,翻身下马,在尼洛周的坐骑前躬身禀报道:“大将军,前面道路变窄,是否将我军分成前后两队,依次通过,以防不测?” “我军深入敌境,贵在速决,如此多疑,何时能够抵达京兆郡?传我的命令,纵队变双队,急速通过此处。” “是!”阿洛依调转马头,扬鞭向前。 片刻之后,当阿洛依率领骑兵前队绕过沟中的一处小弯,正加速向前时,突然看到前方约五百步远处,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衣甲整齐,刀枪锃亮,仔细看时,人马中的“唐”字旗幡煞是显眼。阿洛依大惊失色,“吁”地一声猛拉缰绳,令骑兵停止前进,一面整队待战,一面派人向尼洛周禀报。 闻讯而来的尼洛周在马上抚鞍眺望,远远看见“李”字大纛下,一匹白马上乘着一名红巾黄帔,躬擐甲胄的女帅,身边簇拥着几名将军。尼洛周见状,不禁大笑,说道:“难道李唐朝廷的男人都死绝了吗?”说罢,“唰”地弯刀出鞘,向身后的大队骑兵命令道:“挡我吐谷浑者,有死无生,冲锋——” 顿时,成百上千的骑兵山呼海啸般地向唐军扑去,马蹄隆隆,尘土滚滚。 就在离对方军阵两百余步时,吐谷浑骑兵听到阵中“嗒嗒嗒”地弦响一片,顷刻间,对方的箭矢如同乌云一般迎面飞来,箭头落下,吐谷浑人仰马翻,嚣尘蔽日。 吐谷浑骑兵执绺向前,并未减速,纷纷操起长弓,搭箭回射,支支利箭呼啸着奔向唐军。 军阵最前方的一排士卒应声倒下后,只见唐军阵中人头晃动,队列变换,几百只半人来高的虎纹铁盾迅速移动到前排,相互倚靠,密密匝匝,立时形成了一道厚实的盾墙。 吐谷浑骑兵无所畏惧,挥舞着手中的月牙弯刀,咆哮着向前面的盾墙冲去。眼看两军就要激烈相撞时,突然,从数百只虎纹铁盾的缝隙中“唰唰唰”地冒出千余支数丈长、手腕粗的长矟,锋闪寒光,刃利无比,笔直地对着迎面冲来的骑兵。吐谷浑人惊愕间,正想拉缰住马,谁知狂奔着的战马,已无法遏制,“嚓嚓嚓”地一片声响后,百余名骑兵连人带马被长矟洞穿,肠破肝裂,血雾弥漫。 尼洛周不顾伤亡,高奏号角,促队猛进,后面的骑兵踏着前面同伴的尸首,猛冲唐军的盾阵,弯刀碰长矟,战马撞铁盾,火星飞溅,鲜血横飞。 后面跟进的吐谷浑骑兵一边策马驰骋,一边仰弓放箭,道道弧线划过半空,直落军阵。盾墙后面,缺少盾牌防御的唐军纷纷中箭倒地,翻滚抽搐。 眼看唐军的盾墙支撑不力,在死伤数百人后,且战且退,已出现了几处缺口,重压之下防线面临溃散,尼洛周喜不自胜,马鞭一扬,命令身边的骑兵倾巢而出,打算一鼓作气击垮盾阵。 就在这时,身后的长沟中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惊愕间,尼洛周回头顾望,只见不远处尘土宣扬,人喊马嘶,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高举“唐”字军旗,沿着沟壑迅猛扑来。 看见形势不妙,尼洛周连忙鸣金,意图收回刚刚向前突奔的人马,调头对付后面的唐军,怎奈人马混杂,声音喧嚣,只有百余骑听闻金鸣,调转马头,回身防御。 一眨眼的功夫,后面唐军的大队骑兵已经杀到眼前,刚刚驰回的吐谷浑骑手势单力薄,在对方风卷残云般的冲击下,纷纷中刀落马,滚落于地。 正在前面搏战盾阵的吐谷浑骑兵,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正徘徊顾望,不知所措时,只见唐军的盾阵重新合拢,长矟林立,步步向前,如墙而进,惊恐混乱中,吐谷浑骑兵触锋而倒,你拥我挤,相互践踏,死伤大半。 眼见唐军两面夹击,自己已无胜算且处境不妙,尼洛周一拉马头,带着剩余的人马奋力冲上旁边的丘陵缓坡,沿着洛河向北边逃去。 唐军也不追赶,只是在长沟中频频拉弓发箭,将落在后面的吐谷浑人又射倒一大片。 …… 步骑会合,唐军战旗飞扬,欢声雷动,响彻长沟。 骑兵将军冯弇一夹马肚,朝对面的“李”字大纛奔来,翻身下马,跪拜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也侧身下马,满面笑容地扶起冯弇,说道:“幸亏冯将军及时赶到,再晚一刻,吐谷浑人就破了我们的铁盾阵,长驱直入了!” 纛下的骠骑将军马三宝听闻,眨了眨略鼓的双眼,大步迎上前去拍了拍冯弇的铠甲护肩,笑道:“冯将军风驰而来,有如救星从天而降啊!” 李三娘身边的女将秦蕊儿看着二人,只是抿嘴微笑,却不言语,利索地解下弦线,插弓入袋。 “马将军说笑了,”冯弇拱手一揖,满心欢喜地说道“末将奉霍公之命,尾随这支绕过太和山的敌人南下,本打算乘夜偷袭他们,不想在这峪口与公主殿下巧遇,得以夹击对方,真是天助我也!” 李三娘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此处厮杀,耽误了不少时间,那就请冯将军引路,咱们一同前往霍公的大营吧!” “遵命……” 日落西山,飞鸟归巢,沽沽流淌的洛河水波光粼粼,辉映着红透天际的晚霞。 李三娘率领大军,在冯弇的引导下,风尘仆仆地倍道兼行,距河畔的太和山军营已经不远了。 得到前报的柴绍和众将在营外五里处列队迎接,翘首期盼。 片刻之后,看到南边尘土滚滚而来,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柴绍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扬鞭策马,带着几个亲兵冲出队列,向南边的队伍直奔而去。 相距数百步时,李三娘看见丈夫疾驰而来,便将马鞭一抬,令队伍就地立定,自己带着冯弇、马三宝和秦蕊儿等几个将军快马迎上。 万丈霞光中,山河披彩,草木含笑,夫妻俩儿相逢于洛水河边! 下马紧拥,四臂环扣,柴绍将妻子揽入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双眸中满是怜爱,嘴上却喃喃责备道:“来太和山,怎么连个信儿也不带给我呢?这里是战场啊,若要有个闪失,你叫我怎么办呢?如何去向陛下交待?” “呵呵,不要你去交待,我已向父皇奏禀了,”李三娘浓眉轻扬,明眸闪烁,倚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吃吃笑道:“是父皇应允我来助战的!” “哎,你呀,”柴绍一边抚摸着妻子红巾挽束的乌发,一边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不知你使了什么鬼点子,让你的父皇同意你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来。” “夫君,你可别忘记了,我也是父皇册封的骠骑大将军呢!”李三娘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笑吟吟地嗔怪道。 “好,好,好,我的骠骑大将军,现在请您随我到中军大帐安歇,明日容我向阁下禀报军情,”柴绍拉着妻子的手,一边指着北边的军营,一边揶揄道。 在众将会心的笑声中,柴绍引着从南边来增援的大军缓缓向太和山脚下的营垒开去…… 第17章 秉烛私语扬壮志 穹庐谋划攻营垒 深夜的渭北高原,万籁俱寂,凉风袭袭,唐军大营内,除了巡守的士卒,鲜见人影,只听到高耸的纛旗啪啪作响,应和着营外的洛河水缓缓流淌。 北营的军帅帷帐内,烛光摇曳,双影晃动,李三娘半倚在丈夫柴绍的怀里,正聊着这些天来京城长安发生的事儿。 “三娘,陛下就这么放心你到太和山来?吐谷浑人作战彪悍,梁师都为人狡诈,这北线战事处处凶险,甚至比当年在关中对付阴世师还要艰难啊!我在京城时,推说要陛下应允后你才可来此地,其实内心里是希望陛下不让你来啊,你……” “夫君,”李三娘把纤纤玉指轻轻压到柴绍厚厚的嘴唇上,说道,“你的苦衷我知道。父皇起初当然不同意我来,夫妻两人都上前线,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他老人家心里的苦楚是不言而喻啊!可是,我给父皇讲,当年你们起兵晋阳时,我在关中苦苦等待,一边要带领数万将士同阴世师浴血奋战,一边要时时挂念你们在大河对岸的安危,那大半年的日子里,酣战之余,我总是内心冷清,倍受煎熬,真是痛苦不堪啊!大唐初立,我夫妻二人好不容易燕居一处,本想花前月下,长相厮守,可是烽烟北起,豺狼入寇,为国家计,为百姓计,夫君自当征战沙场,保境安民。我李三娘若是一介民女,也就罢了,只能独守空房心盼郎归,可我是大唐公主,更是曾立军功的女帅,国难即家愁,我岂能在窗前棂边自怨自艾?” 柴绍听闻,点了点头,轻轻地摩挲着妻子披散至肩的秀发,说道:“三娘,你虽是女儿身,却明了大道理,我柴绍今生能与你做夫妻,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说到这里,柴绍突然停下了滑动着的指尖,忧虑地说道,“这些年来,咱们为大唐出生入死,有征战自然就有牺牲,身边的知己故交陆续有人离去,恩师段德操的音容笑貌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若有一天……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不幸战殁沙场,你一定要返回长安,好好地生活下去,看到大唐清宁天下的那一天!” 听到此话,李三娘从丈夫的怀中坐了起来,眼中噙满泪水,拉着丈夫的手,哽咽着说道:“夫君,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走到了你的前面,你也要好好地活着,见到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景象!” 柴绍不禁热泪盈眶,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喃喃说道:“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戮力杀敌,一起看到一个强盛的大唐,太平的治世!如今咱们相逢在这太和山下,洛水河畔,也许上天注定了要咱们夫妻同心,合力灭贼,共同实现恩师的遗愿,”说到这里,柴绍低头吻了吻妻子,目光炯炯,语气坚定,“不灭梁贼,誓不回京!” “好,咱们夫妻同心,鼎力戈壁,真捣梁贼的老巢,配合二弟攻伐薛仁杲,一举扫除大唐的北患,”李三娘转泣为笑,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明眸闪耀,唇红齿白,“这次,再也不用担心夫妻离别的愁苦日子了。” …… 太和山以北三十里外的银沟峁,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在梁师都的引导下,率领数万骑兵与先前驻扎此地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会合了。 梁岗上,穹帐成片,星星点点,篝火袅袅升腾,羌笛声声悠长,人喊马鸣穿梭其中,黑色旌旗弥漫旷野。 可汗大帐内,人头晃动却寂静无声,右卫大将军尼洛周连吃败仗,伏允可汗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之后,正气呼呼地坐在豹皮大椅上,庐帐内无人胆敢搭话开腔。 过了约半柱香儿的功夫,梁师都才在座中轻咳数声,拈须而言:“可汗,诸位将军,据我的探马回报,驻扎于太和山的唐军来自于宁州,其军帅是李唐的霍国公柴绍,嗯……”梁师都看了看伏允可汗,见其正侧头聆听,便继续说道,“此人曾在陏朝时任太子千牛备身,多次跟随主将征战西北,对戈壁沙域的人情地理并不陌生,后来又任李唐的马军总管,为人强悍,作战甚勇,与那延州城的代总管张世隆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遭遇这样的对手,尼洛周大将军出兵不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啊!” “另外,”梁师都的尚书官陆季览皱了皱眉头,接过话来说道,“柴绍是李渊的女婿,而他娶的那个平阳公主也非一般妇人,大业末年曾在关中的终南山招募数万人马,歼灭长安守将阴世师的精锐部队。适才,尼洛周大将军说在峪口遭遇唐军阻截,其军帅是妇人,我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平阳公主,从长安带兵来增援了。” “呵呵,夫妻开店,想做战场鸳鸯啊?”陆季览对面的吐谷浑万人队长哈什调侃道,引得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那咱们就给李渊来个‘棒打鸳鸯’,”伏允可汗摸着下颌的短髭,扭头看着一直缄默不语的安多巴,问道:“左卫大将军,此番摧破唐军,该你崭露头角了吧?” 安多巴听闻可汗点到自己的名字,便站了起来,右手抚左胸,躬身一拜,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汗,我以为,暂且不要管他来的是鸳鸯还是虎狼,我军攻破延州后进展不利,值得思虑——唐军从宁州迅速赶到,在南下关中的咽喉之地当道扎营,同时料算到我军可能绕道奔袭,蹑踪而来,发动突然进攻……这一切的迹象表明,唐军的应战早有准备,并非一时的应付之举。可以预见,此时南边的京兆郡已是防备森严了。如此一来,我吐谷浑大军原本打算出其不意,直插关中的策略已然不行,那么——”安多巴看了看伏允可汗,又看了看梁师都等众人,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唯有改变策略,另辟他途,方能与之搏战。” 安多巴话音一落,伏允可汗蹙眉深思,梁师都低头不语,陆季览颔首点头,尼洛周和哈什等吐谷浑众将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伏允可汗。 穹庐之中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伏允可汗从豹皮大椅上站起来,向前踱了几步,说道:“旷野骑战为我吐谷浑人所擅长,这攻城拔寨之事还得烦劳梁王出手啊,”说罢,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梁师都。 梁师都也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可汗,如果我的步卒能够引出唐军,到垒外对战,那剩下的事儿,还望可汗多多费心啊。” “哈哈,好哇,咱们两家来个步骑协战,精诚一致,共破唐军,如何?”伏允可汗抚掌大笑,左眼角的刀疤立时被挤成了一条细缝儿。 庐帐中的众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第18章 帐下宿将献异策 唐军垒前人心动 连日来,太和山脚下烽烟弥漫,杀声不绝,梁师都亲自披挂,指挥来自朔方的数万步卒猛攻唐军营垒,时而集中兵力直扑北营,打算中间开花,再破两翼;时而分头对进,形成双拳钳击东西二垒,欲各个击破。但是,十多天过去了,无论梁军如何挑战攻击,唐军仍然坚壁不出,只是凭借牢固的工事全力防御,飞箭劲弩似雨如风,烈油浓焰不时升腾,梁军除了在垒前丢下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外,一无所获。 战况如此,梁师都烦闷异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退守到五里之外安营扎寨,与吐谷浑人遥相呼应,徐谋良策。 这日,风和日丽,飞雀啾啾,梁军大营内一片闲适景象——连日进攻后,人疲马乏,难得有个战时的空闲,士卒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有的仰卧帐边晒太阳,有的围坐一起聊家常,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掷骰博戏,吆喝声此起彼伏。 梁师都正在大帐内看着军图思索对策,正一筹莫展时,听到外面博戏的吵杂声音,更加心烦意乱,正想走出大帐去喝止士卒时,只见门外的亲兵进来禀报道:“游击将军李正宝求见。” 这李正宝四十出头,是梁师都的老部下,早在梁师都任陏朝的鹰扬府郎将时便鞍前马后地效力麾下,也算得一名久经沙场的宿将了。此时攻唐不利,进退无据,正是集思广益,齐心协力之时,李正宝来见,是否有破敌良策?梁师都不假思索,把手一抬,说道:“有请!” 将帅二人叙礼入座,李正宝开口说道:“梁王,我们连续攻垒已近半月,却毫无进展,如此拖延,何时能够南下关中?况且我军所携粮草并不丰足,原来打算随同吐谷浑人突进关中,刈麦充粮,以战养战,不想被柴绍阻拦在这太和山下,旷日持久,我担心军中缺粮生变啊!” 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点点头,用一双沉陷眼窝的眸子盯着李正宝,说道:“这也正是我所焦虑的事儿啊……” 只见李正宝在座**手一揖,说道:“梁王,属下有一策也许能让唐军出营来战。” “唔?” “是这样,”李正宝扯了扯战袍的前襟,说道,“从近日攻垒的情形来看,唐军备战充分且战力不俗,看来是柴绍有意避战,企图以逸待劳,寻机对阵,一战而定。我听说,这支唐军的底子是当年终南山中的义军,诸将多为绿林好汉,刚猛任侠,豪气满身,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只凭勇气很难取胜啊。” “唔。” 见主帅并未驳斥自己的想法,李正宝便双手按膝,身体前倾,将心中的打算和盘托出——“兵法云‘洁而可辱,此用兵之一灾也’,既然他们心气高傲且坚壁不出,那我们就想办法激将他们,羞辱他们,逼迫他们,使对方按捺不住,自行出战。纵然柴绍定力十足,不为所动,但他手下那群绿林出身的将领不堪受辱,义气上冲,难保不出营来战。到那时,咱们与伏允可汗的骑兵内外合击,断其归路,则唐军可破啊!” “好!”梁师都拈须颔首,微微一笑,说道:“李将军,那么如何激将他们,羞辱他们呢?” “属下是这样考虑的……”李正宝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细述了一番。 梁师都边听边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 第二日辰时,太阳升起,雾霭散尽,微风拂来,渭北高原一片明亮,太和山倒映在缓缓流淌的洛河水中,黄白相间,影清丽明。 唐军壁垒上的士卒刚刚换防,昼夜两班交接后,刀枪闪亮,戒备森严,如同往日一般,正准备迎接新的一天里梁军的挑衅和进攻。 唐军士卒正瞩目眺望,严阵以待时,只听见远处传来鼓瑟箫笛之声,百十个妇女缓缓走来,在三四百步外停住了脚步,她们穿红戴绿,裙带飘飞,腰枝乱舞,扭捏作态。仔细看时,这群“妇女”竟然是搽脂抹粉的男人所装扮!一个个嘻嘻哈哈,动作轻佻,举止淫俗。这群乱七八糟的人堆中有数十个人扛着“唐”字军旗,在距唐军垒前两三百步外的地方逡巡游荡,招摇过市。 这群“妇女”齐声高问:“你们是什么队伍?” 扛着军旗的人大声回答:“我们是李唐军队。” “妇女”们又问道:“你们为何不去打梁军?” 那边则齐声回答:“我们是娘们儿,力不如人,保命要紧…” 说罢,这百十人在营外放肆地谑笑成一片。如此问答,循环往复,没有停歇。 垒上的唐军看得目瞪口呆,大感意外,一个个满脸惶惑,不知作何处置,只好立即向中军大帐通禀此事。 片刻之后,柴绍和李三娘带领北营的众将来到垒上,察看军情。看到梁军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上演这一幕闹剧,极尽丑化唐军之能事,柴绍身边的将军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刚刚押送辎重回到军营的宋玉已是按捺不住,将佩剑一扯身后,抢先说道:“霍公,请开辕门,让我带领兄弟们冲出去,斩杀群丑!” 马三宝也躬身一揖,向柴绍请战道:“主子,不劳宋将军的步兵兄弟,请让我带领一百锐骑,转眼之间扫灭此虏!” “哪里需要宋将军和三宝哥出手!梁军如此作贼女子,辱我姐妹,自当由我率领弩手乱箭齐发,射得他们哭爹喊娘,狼狈逃窜。”李三娘身旁的女将秦蕊儿接过话来说道。 柴绍眉头紧皱,把手一摆,说道:“此乃梁师都的激将之法,欲诱我出战,全军不得妄动擅出!弓箭射程亦不足,于事无补,勿浪费羽箭!” 李三娘看罢,不动声色地走到柴绍身边,轻声提醒道:“夫君,梁师都的伎俩不会只在北营上演,是否给东、西二营也有所警示?” “唔,正当如此。”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正在说话间,只见向善志把守的东营打出旗语,反复要求开门出战。柴绍转过头来,对身边的旗手说道:“命令东、西二营,坚壁勿动,违者军法从事!” 看到北营传来主帅的命令后,何潘仁把守的西营立即回复“遵命”;而向善志所在的东营,片刻之后才回复“明白”,同时传来请求——“守将欲面见主帅!”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一丝忧虑飞快地掠过眉梢,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然后对旗手说,让向善志两个时辰后再到北营来见…… 第19章 猛将帅营起龃龉 共忆往事释胸怀 日近晌午,向善志带领数十骑从东营笃笃驰来,扬起一道烟尘,进入北营辕门后,不待值守军校引导,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 向善志跃马而下,将缰绳扔给随从,只看了一眼门口的几个亲兵,不等他们进帐通报,自行掀帘而进,见柴绍在大帐中正襟危坐,看来已是等候多时了。 向善志将腰间的豹皮护腰一扯,一边大步走来,一边高声问道:“霍公,那姓梁的如此嚣张,不把咱们爷们放在眼里,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柴绍看了看向善志,将手一抬,缓缓说道:“向将军请坐,稍安勿躁,且听我说——梁师都固然卑鄙无耻,出此下作之策,然而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引我出战而已。诚如我们初到此地时,何潘仁将军所论及的那样,此番与梁军作战,实则是同吐谷浑对阵,与吐谷浑对阵便‘不能力斗,只能智取’,怎么了,这才过去了十几天,向将军就忘了当时既定的策略了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向善志迎着柴绍熠熠的目光,高声说道,“咱们可以不‘力斗’,但既然战场相见,那也要‘智斗’啊!可大军驻扎在这太和山下,已半月有余,我没看到一点‘斗’的迹象,倒是天天高挂免战牌,时时在营内瞎操练,却任由那姓梁的在外面作贱兄弟们,这口气,是个爷们就忍不下来!” 柴绍眉头稍皱,一丝不悦掠过面颊,问道:“向将军,敢问你与吐谷浑交过手吗?你了解吐谷浑的骑兵吗?” 向善志把头一扭,嘴角一撇,有些不屑,回答道:“我没有同辫奴交过手,同他们交手我也不怕!” 柴绍觑了向善志一眼,说道:“你既然没有同他们交过手,就应当听听我们的见解!我与吐谷浑人曾经搏杀战场,何潘仁将军本就是西域人,更加了解吐谷浑骑兵——他们居处无常,惟恃骑射,若非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不可与之硬碰硬,若贸然出击,被对方包围,则有可能全军覆没,前车之鉴比比皆是!如今我军兵力与之相当,只可坚壁持重,扼其咽喉,没有绝佳的机会,断不可出战。” “我没有同吐谷浑交过手,冯弇也没有同吐谷浑交过手,但在南边的峪口,不是照样把那群辫奴打得落荒而逃吗?”向善志斜着眼看了看柴绍,连声反问道。 柴绍牙梆一鼓,压住窜上心头的怒火,说道:“峪口战斗是偶然的遭遇之战,吐谷浑人毫无准备便陷入了两边应战的窘境。今日的情形与那日相去甚远——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梁师都挑衅于前,吐谷浑人埋伏于后,就等着咱们往火炕里跳!” “那么,就任凭姓梁的天天在营前污辱兄弟们?” “当忍则忍!” “你能忍,我们忍不了!” “你是将军,忍不了也得忍!” “我不稀罕这个将军,与其在营前受辱蒙羞,不如回终南山过得快活!” “你愿回去,我奏明朝廷后,悉听尊便!不过,在此之前,若违反军令,我必军法从事!” “你是军帅,当然你说了算!不过,太和山的这种打法,向某侍候不来,就请阁下尽快启奏朝廷,应允向某打道回府……” 两个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调门越来越高,火药味越来越浓,连中军大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早有亲兵将此间情形报与了李三娘。 李三娘闻讯,正快步赶到时,只见向善志一把掀起大帐门帘,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双眉紧蹙,脸红筋涨,见到李三娘迎面而来,只是稍一拱手,说了声“请公主尽快奏明朝廷,向某解甲归田!”说罢,接过随从递过来的马绺,认镫上马,扬长而去。 李三娘抬脚进帐时,只见柴绍双手撑在面前的案几上,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匪气不改,匪气不改啊……” 李三娘坐到丈夫旁边,拉住他的手,将事情原委问清楚后,嘴角一扬,笑道:“这不是向善志的匪气,而是他的豪气。终南山来出来的绿林好汉们,哪个受过这般辱没?我听说士卒们也想出战呢!正好了,我打算到东营去一趟,和将士们见见面。” “这……”柴绍扭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惶惑。 “呵呵,放心吧,”李三娘对丈夫咯咯笑道,“我保证回来时,向善志和将士们不再向你嚷着要出战!” …… 次日午后,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唐军东营人头攒动,军旗猎猎,全体将士在检阅台前肃穆而立,翘首期盼着昔日的主帅李三娘登台训示。 片刻之后,李三娘在向善志、郝齐平、马三宝及秦蕊儿等将领的陪同下,执乘白色坐骑,从北侧辕门徐徐而来,躬擐甲胄,红巾束髻,腰悬佩剑,英姿飒爽。 士卒队伍立即骚动起来,传来一阵“啧啧”之声。 正执绺缓行时,李三娘偶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几个来自终南山的老兵,正笔直地站在队列的前排,李三娘一拉缰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同他们抚臂寒暄,片刻之后,才大步流星地登上检阅台。 李三娘在台上站定,轻理云髻,将佩剑一拉身后,举目眺望,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万余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三娘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弟兄们辛苦了!从终南山转战浅水原,从浅水原转战太和山,一路走来,咱们披荆斩棘,流血牺牲,为大唐建功立业,终南山的父老乡亲以咱们为荣!大伙儿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台下万人齐声高喊,震天动地。 李三娘点点头,扫视台下,由近而远,接着说道:“如今咱们驻扎在这太和山下,抗击梁师都,对战吐谷浑,正是为了扞卫初生的大唐,保护终南山的父老乡亲,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台下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不错,”李三娘将秋风拂乱的一缕黑发挽入耳后,说道,“当年,咱们面对穷凶极恶的长安敌军,没有半点退缩,浴血奋战,以弱胜强,歼灭精锐的鹰扬府军逾万人,为北岸大军的入关扫清了道路,谁提到咱们终南山的李唐义军不是敬佩三分?” 李三娘讲到这里,台下顿时一片嗡嗡声响,当年参加过临川岗歼灭战及长安城围攻战的将士个个骄傲无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片刻,李三娘把手一抬,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道:“今天,面对直扑关中,穷凶极恶的敌人,我对大伙儿的勇气依然没有丝毫的怀疑!然而,现在的情形有别于昔日——秦王正带领大军在浅水原同薛仁杲作战,咱们坚守太和山,扼住敌人的咽喉,哪怕没有斩杀一个敌人,只要他们未能踏入关中半步,就是咱们的胜利!敌人千方百计诱我出战,甚至厚颜无耻地想出了大伙儿都瞧见的那一幕丑剧,说实话,我李三娘看到敌军欺我兄弟,辱我姐妹,也想提枪策马,冲杀出去!可是,我明白,这是敌人早已设好的圈套,就等着我们去钻。能够击败敌人则罢,稍有不慎,让敌人阴谋得逞,长驱直入,杀进关中,不能扞卫大唐不说,关中的老百姓很快就会遭殃!因此,我对自己说,宁愿自己在这太和山下受些耳目不堪的小辱,也不能让终南山的父老乡亲受到家破人亡的大辱!况且,古人尚能卧薪尝胆,受辱而后雪耻,难道我们就做不到吗?” 李三娘话音刚落,队列前排的几个老兵立即振臂高呼:“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随即,上万人的队伍在老兵们的带动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一遍又一遍,响彻军营,回荡山脚,西、北二营也遥遥可闻。 李三娘在台上感动万分,不禁向将士们躬身揖拜,立身而起时,眼角余光扫到向善志,只见他低头不语,脸上一片羞赧之色…… 第20章 徘徊不进谋退兵 齐王飞书军帅愁 洛河两岸霜铺百里,遍地菊黄,昼暖夜凉,烟水茫茫。天幕下的太和山草木萧疏,梧叶飘零,偶有南飞的群雁掠顶而过,留下鸿声空寥,令人黯然相望。 两支大军对峙在太和山下,洛水河畔,已逾旬月,无论梁师都如何挑战,下书也罢,激将也罢,辱没也罢,唐军坚壁不动,岿然而立,整日只闻营内传来操演之声,却未见一人一马跃出营垒。 这日,梁军再次挑战垒前,人马喧嚣,自晨至午,却依然无功而返。徐行归途时,梁师都回望太和山前的那三座唐营,不禁喟然长叹,黔驴技穷之感弥漫胸中,怅然若失之际,看到片片黄叶随洛水而下,刹那间,心中跳出了退兵的想法。 回到自己的军营后,梁师都将手下将领悉数召集到中军大帐,见众人齐毕,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凹眼窝的双眸,缓缓说道:“诸位,自我们驻扎太和山以来,已近五十日,对于目前的军情,诸位有何见解?” 步军总管贺遂在座中一揖,首先开口道:“梁王,那柴绍看来是铁心死守,不如再多多调派攻具与箭矢,让我率领步军放手一搏!” “正是,”步军副总管索周也在一旁附和道,“我军人数不弱,只是军械不强,若能得到补充再假以时日,必能破敌!” 斜对面就座的游击将军李正宝觑了二人一眼,说道:“整个朔方城的军械都搬到这太和山来了,且已优先步兵配给,你们却未拿下对面营垒的一砖一木,现在还要军械,到哪里去给你们调派?” 贺遂嘿嘿干笑数声,反唇相讥道:“李将军,不调派军械,靠你那些‘妇人’也不中用啊!” “你……”李正宝听闻色变,抬起右手,指着贺遂正要发作时,骑兵总管辛獠儿眉头一皱,高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两位还有闲心逞口舌之强?眼下我军受阻于太和山,眼看就要入冬,粮草不济,人马冻馁,岂不可忧?” 见帅椅上的梁师都微微点头,尚书官陆季览立即说道:“辛将军的话有理!对面的柴绍,背靠关中,毗邻京兆,无饥寒之患;我军则不然,长途奔袭,粮道羸弱,若旷日持久,恐生异变,加之寒冬将至,大雪纷飞,虽有吐谷浑人在后助战,也无济于事!” 听闻此言,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不禁颔首点头,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短髭,说道:“再说,吐谷浑人虽然受命于突厥处罗大可汗,助我攻唐,实则对我们索贿不止,也是狮子开口啊——此番出征以来,奉送给他们的金银绢帛已逾千万,如此以往,不待攻破李唐,我们便无力养兵,自行而散了!” 梁洛仁话音一落,众将都不再言语,沉默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等待他发话。 用一双深嵌于窝的鹰眼扫视众人之后,梁师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从椅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橐橐地踱到帐门边,抬头凝视远处的太和山,片刻,踱回帐中,坐回帅椅,说道:“诸位,数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海内离析,豪强割据,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已然做大,关内的李渊更是野心勃勃,我梁师都虽已称王,但若坐守朔方,不图进取,不日便为他人鱼肉。因此,携手诸位,借力北族,整军南下,欲开疆拓土。怎奈时不相济,未建寸功,如今又在太和山下淹滞旬月,不得前行,若非天意弄人,苦炼吾心?薛仁杲邀约于我,共同南下,如今他自己却困守于浅水原,眼看寒冬将至,我军数万将卒面临饥寒之患,我思忖,在立冬之前,发动一次凌厉攻势,若能攻拔唐营,则直入关中取粮避寒;若不遂人意,则乘着风雪未至,回军朔方,来年开春,再图良策。” 众将听闻,纷纷站起,躬身揖手道:“唯梁王之命是从!” …… 这日午后,日头西斜,唐军大营里由晨练的喧嚣转入了午后的寂静。整个上午,柴绍奔波于三座军营之间,阅视操演,巡查战备,颇感疲乏,回到中军大帐后,胡乱地对付了一顿午饭,便在床榻上合衣小憩。李三娘正坐在帷帐里,同婢女凤鸢、巧珠一起做着女红,飞针走线,轻快无声,不时抬头看看床榻上已是鼾声如雷的丈夫。 突然,门帘一动,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走了进来,大声禀报道:“霍公!”李三娘连忙向他摆摆手,示意低声轻语,孟通躬身缓步,在李三娘耳畔小声说道:“公主,长安来人,求见霍公……” “谁呀?”孟通话未说完,便听到床榻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霍公,长安来人,已入军营,正在等候您的召见。” “我知道了,你先引着来人到中军大帐暂歇,我稍候便到。”柴绍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起身说道。 李三娘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榻边,把红色金边大袍披到丈夫的肩上,系紧,说道:“入秋已深,刚睡醒起来,防着着凉。” 柴绍笑了笑,握着妻子的手说道:“嗯,我到大帐去,看看就回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三娘正和两个婢女说着刺绣的针法有些稀疏时,只见柴绍反剪着双手,缓步走进帷帐中来,宽大的额头上双眉紧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凤鸢和巧珠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李三娘走上前去,一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红袍,一边问道:“怎么了?长安来了什么人,叫你如此不快?” “张世隆到军营来了。” “什么,张世隆?他不是丢失延州后销声匿迹了吗?朝廷还没追究他的失职呢,他竟敢跑到前线来?”李三娘惊讶不已,连连发问。 “哎,一言难尽啊,你看看齐王的来信就明白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黄皮信封递给妻子,自己则坐到案几前,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碗啜了起来。 李三娘连忙打开信封,抽出笺纸仔细看时,上面写着—— “霍公并公主殿下,如晤: 太和山战况胶着,朝廷上下殊为挂怀,戎马倥偬,矢石如雨,望二位善自珍重,待摧破梁贼后,本王在京宴迎二位! 两军对垒,主帅坐镇,将士搏命,智勇并举,此间正是用人之季。前延州代总管张世隆,自偶失城池后,无日不怀忐忑之心,无时不念复仇之志。皇恩浩荡,甘露如霖,太子殿下携本王奏禀兹事后,陛下已允其戴罪立功,效力阵前,将功补过,再参职事。愿霍公深察陛下及太子之良苦用心,对其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菩萨心肠与雷霆手段兼而用之,令其锋前立功,洗刷前耻,以犬马之忠报效君上荣宠。 又,本王府邸管家宋之伦三子宋印宝已年满十八,血气方刚,颇善骑射,正当为国效力之时,亦随同张世隆前来营中助战,望霍公栽培提携,早立军功,荣耀家门。 本王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及公主殿下多多体谅,他日班师回朝,长安相见,必登门重谢!” 阅罢,李三娘浓眉微皱,一丝不悦闪过双眸,随手将信件丢到案几上,扭头对柴绍说道:“这是战场,不是集市,四弟这般作为,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 “哎,岂止是麻烦!”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叹息道,“若用之不慎,有败军之虞啊!秦王早就说过,张世隆虽谙熟西域风土人情,却是一介小人,不可任用。何况,昔日他代替恩师段德操守备延州,却失职陷城,已然证明其不堪为将。如今,陛下怎么…怎么…”柴绍抬头瞅了一眼帐外,欲言又止。 李三娘豁然起身,“啪”地一声掌击桌面,说道:“不行,我要写信给父皇,让他召回张世隆,此处战事与他无关!” “三娘,不必如此,”柴绍伸手拉着妻子,让她坐下来,说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张世隆的启用也是太子首肯的,何况,齐王府管家的儿子也随同而来,此事若操之过急,惹人怨怒,只怕有人在后方掣肘,这样于太和山的战事颇为不利呀!” 李三娘听罢,缓缓回坐,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哎,如今朝堂上的事情竟然变得如此复杂,我真是感到悲哀和无奈!夫君,不论怎样,这个张世隆是断然不可带兵的,否则后患无穷。” “那是自然,”柴绍点点头,摸了摸下颌,嘴巴一咂,回答道:“对于张世隆及宋印宝的任用,容我细细思量……” 第21章 吐浑宫帐议大战 败将行贿讨没趣 一夜小雨,霏微湿毡,冷霜尤未消尽,西风渐作,通袖寒气。渭北沟壑之间,黄杨一色,白桦半疏,整个太和山笼罩在细雨生寒的薄纱雾霭之中。 百十骑人马从梁军大营中突奔出来,向北而行,梁师都在人马中挥鞭疾驰,双目前视,忧虑重重,不知稍后同吐谷浑伏允可汗的会面能否如愿以偿。秋冬之交,寒风袭面,已有些许透骨之意,梁师都打定主意,在立冬之前,极力说服伏允可汗两军协战,作最后一搏,不论成败皆偃旗息鼓,或进占京兆的一城半池以待来春,或退守延州巩固防御以休整士卒,储备粮草,等到春暖花开时,再图南进。眼下受阻于太和山脚,已逾两月,梁师都早已身心疲惫,退兵之意萌生已久,只是大举兴兵却无功而返,心有不干。况且,得到突厥人的应允,邀约吐谷浑人来助战,几乎已倾已所有,但吐谷浑人也寸功未建,梁师都深感吃亏,盘算着在歇战之前,应让吐谷浑人好好地出一把力。 想着想着,不禁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后,对方驻扎的银沟峁已映入眼帘了,穹帐成片,篝火点点,黑色旌旗遍立旷野。得到先前的快报后,吐谷浑的先锋官阿洛依奉伏允可汗之命,出营两里出迎梁师都,此时已恭候于道旁。 两军相会,不待多言,便直奔营地中央的可汗宫帐而去。 黄色宫帐圆顶毡围,黑色流苏穗儿迎风摆动,柳编窗角时起时伏,帐外数十名腰悬弯刀的勇士肃穆环立,威风凛凛。在阿洛依的引导下,梁师都及随从陆季览等人鱼贯而入,刚抬脚入帐,便听到宫帐西侧传来伏允可汗的笑声——“呵呵,听闻梁王来访,我是翘首而待啊!”伏允可汗麾下的尼洛周、安多巴等大将正襟危坐,表情肃穆。 梁师都忙躬身一揖,说道:“旬日不见,可汗别来无恙?其间信使不断,然而难解心中忧虑,今日面晤,愿与可汗畅所欲言啊!” “好说!”伏允可汗对梁师都点点头,将手一抬,请坐对面。 梁师都落座后,抬起深陷的双眼,扫视帐内众人,开口说话,直入主题:“可汗,诸位大将军,咱们彼此携手南下攻唐,自秋近冬,已逾两月。原本打算攻破延州后,以雷霆之势直杀关中,兵临长安,不想在这太和山下为柴绍所阻,进退无据,迁延时日。我军虽四处觅粮,却收效甚微,难以为继。眼看立冬,风雪将至,大军米粟不济,战骑乏草,士卒有饥冻之患啊!可汗大军越戈壁而入渭北,助战数月,想必也已囊中乏食,亟需给养了。因此,本王思忖,在冬雪降临之前,我们两军联手,步骑合战,倾尽全力发动对唐垒的攻击,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唐营,则达成目的,我军可一马平川直入京兆,收其储粮,或战或守,随心所欲;纵然不能摧拔太和山的唐垒,我军亦当大战一番,戮力杀伤其士卒,令其在我军撤退之时,不敢放肆地蹑踪而来,以便我们安然有序地退至延州,巩固防务,可汗亦可无所顾虑地返程祁连山,养精蓄锐,来年再战,”说到这里,梁师都顿了顿,捋着花白的胡须,瞄了一眼豹皮大椅上的伏允可汗,接着问道,“不知可汗意下如何?” 伏允可汗听罢,没有搭话儿,只是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鞘短刀,一边若有所思地眨着双眼,扯动眼角的长刀疤一起一伏。 吐谷浑的将军们都侧头瞩目可汗,缄默无语,宫帐内一时静如旷野,只听到营地里的马匹嘶鸣和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 “可汗,您觉得……”梁师都身旁的陆季览刚开口说话,只见伏允可汗将手一抬,打断了他,然后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盘领金边左衽大袍,说道:“梁王之言有理!陆尚书不必多言。我已接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来信,不日将有其近臣巡察此地,我们应该为之献上一份厚礼!梁王,这最后一击如何谋划,愿闻其详。” 梁师都听到伏允可汗如此回答,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暗自轻舒一口气后,扭过头来,对着陆季览轻轻一点,陆季览心领神会,立马把随身携带的一幅地图展开于众人之前,上面赫然绘有唐军在山前水畔所立的三座营垒,只见陆季览清咳一声,伸出手去,手指地图,口述其要,如此这般地叙说起来。 …… 北风乍起,清霜冷絮,太和山绿黄一片,疏木摇空,纷纷枯叶随风潜入,飞旋于山脚下的唐军大营之内。 这日午后,中军帷帐内,柴绍倚炉而坐,手捧《尉缭子》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李三娘对坐炉前,飞针走线,正给冬衣换棉加絮。婢女巧珠掀帘进来,禀道:“主子,张世隆将军求见。” 柴绍将手中的书放下,抬头与妻子对视一眼,眉头微皱,不置可否。李三娘停下手中的针线,对丈夫说道:“要不,你们摆谈吧,我带巧珠出去走走?” 柴绍摇摇头,回答道:“不必了,他到帷帐中来求见,能有什么事呢?是不是齐王还有什么话儿带过来,咱们一起听听罢,”随即将手一抬,让巧珠有请来人。 片刻,张世隆满脸堆笑,躬身而进,弯腰深揖,然后对柴绍夫妇说道:“霍公,公主殿下,张某不请自来,烦扰二位了!” 柴绍将手一摆,面无表情地说道:“张将军请坐。” 张世隆入坐后,双手按膝,身体前倾,半臀沾椅,双眼眯成一条缝儿,干笑两声后,说道:“霍公大人大谅,公主女中豪杰,不嫌张某戴罪之身,收纳于麾下效命,真乃鄙人的再生父母啊!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说罢,低下头去,竟暗自抹起眼泪来。 “嗨,张将军言重了!”柴绍见状,好言劝慰道,“你戴罪立功,将功补过,乃是圣上的浩荡皇恩,况且,太子和齐王殿下也有此意,我只不过是遵旨行事而已,张将军不必如此。” 张世隆抬起头来,两眼通红,哽咽片刻,又说道:“张某愚钝,但也知晓前延州总管段德操老将军是阁下的军中师傅,老将军仙逝后,本应由阁下接替帅位,坐镇延州的,怎奈朝廷下旨,令张某接任。张某忝为总管,尸位素餐,才德不济致使延州失陷,实无脸面与阁下相见!”说罢,又擦拭眼角,低声啜泣。 “哎,”柴绍叹了一口气,说道,“过去之事不宜再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军不必过于自责。现大敌当前,吾等唯有精诚一致,戮力抗敌,方能上报君恩,下安黎民。”说罢,柴绍双手抱拳,高举过顶。 “正是如此,”张世隆破涕为笑,在座中一揖,说道,“霍公忠君报国,高风亮节,在下钦佩至极!愿鞍前马后追随霍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柴绍平静地点点头,和妻子目光一碰后,对张世隆说道,“若无他事,张将军就请先回吧!稍后,冯弇将军要到中军大帐向我通禀军情。” 张世隆站起身来,突然间,“扑通”一声,跪在柴绍和李三娘面前,从胸前衫襟中掏出一张方巾大小的纸片,双手捧过头顶,说道:“霍公,公主殿下,张某的身家性命全凭此番军功了,二位的大恩无以为报,这是长安‘四源坊’五十万两银票,请二位笑纳!” “这是为何?!”柴绍大吃一惊,连忙站起,伸手一把将张世隆拽起来,由惊转怒,指着张世隆的鼻尖训斥道:“张世隆,你洗耳听清——若想在我柴某手下立尺寸之功,必当披坚执锐,亲冒矢石,任何苟且之事,我柴某绝不接受!拿走你的银票,若有下例,我定重罚不饶!” 张世隆没想到会遭到柴绍一番怒斥,被喷得一脸都是唾沫,战战兢兢之间,惶恐无比,只得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看着张世隆的背影,柴绍怒不可遏,喃喃自语道:“小人,小人…” 李三娘走到丈夫的身边,双手抚着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说道:“夫君既已知道此为小人,又何必为小人生气呢!” 柴绍听闻,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心绪这才渐渐平复,同时忧虑又浓浓地涌上心头…… 第22章 收容饥民意相左 突厥亲王巡战线 张世隆离开后,柴绍从帷帐中掀帘而出,一股寒风灌进裤管中来,不禁打了个冷颤儿,听到一阵哗哗作响声,正抬头眺望营中大纛时,侍卫孟通快步走来,拱手禀报道:“霍公,冯弇将军侦伺回营,有军情奏报。”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柴绍点点头,朝中军大帐迈步而去。 冯弇和几名军校早已在大帐中恭候了。待柴绍入座后,冯弇一揖说道:“霍公,近日来梁军偃旗息鼓,按兵不动,遵照您的命令,我带领精骑昼伏夜出,潜蛰于山地林间,抵近伺察,果然有所收获——昨日,梁军大营中奔出一支人马,向北疾驰,对方甲胄上的虎头护肩十分显眼,应是梁师都的亲兵护卫。虽然人马混杂,我们没有看到梁师都本人,但骑兵卫队的人数之多,仪仗之精,不难猜到是梁师都离营而出。从大队骑兵的扬尘方向来看,这支人马是朝着银沟峁的吐谷浑营地去了。” 柴绍听罢,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看着大帐中间三脚铁炉里跃动的火苗,咂了一下嘴唇,说道:“风雪将至,看来,梁师都是要撤兵了!按他一贯的作派,离开之前,必然要拼命一搏的,我们得有所准备啊!”柴绍抬起头来,对冯弇说道:“嗯,冯将军这几日带兵侦伺,颇为辛苦,先回营歇息吧,稍后我再召集众人商议防御之事。” 冯弇躬身拜辞,带着军校们走到帐帘边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在柴绍面前再揖道:“霍公,还有一事——我等蛰伏山林时,偶遇数名饥冻不堪的百姓,其中一个老者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末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们带回营中了,打算稍加调治,待伤势见好,便让他们……” “大胆!”不待冯弇说完,柴绍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军营重地,岂容闲杂人等进出,立即给我哄出去!” “只是那老者气若游丝,有性命之危,末将以为……” 只听见“啪”地一声,柴绍一拍面前案桌,抬手指着冯弇说道:“你早已不是终南山的绿林好汉了,而是我大唐王师的骑兵将军,兵法有云‘爱民可烦,将之危也’,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今天收容几个饥民,那明天是不是再容纳几个游民,我这军营成了避难所,还如何行军打仗?!”柴绍越说越气,想到今日在帷帐中张世隆上演的那一幕,心绪陡然起伏,怒火不觉上冲,喝道:“立即将闲人赶出军营!今后再有类似之事,不论何人,本帅定然军法从事!” 冯弇兀立在大帐中,正惶惑无措时,只见李三娘带着女将秦蕊儿掀帘进来。李三娘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柴绍,又看了看尴尬不已的冯弇,已经猜到刚刚的情形了,便走到丈夫跟前,轻声说道:“夫君,这事儿交给我吧!”柴绍听闻,抬起头来,正莫名其妙地盯着妻子看时,只见李三娘转身对冯弇微微一笑,说道:“冯将军不必挂怀,此事由我和蕊儿来安顿,你回去好生歇休吧。” 冯弇没有言语,对着李三娘弯腰深揖,便带着几个军校出去了。 李三娘这才挨着柴绍坐下来,看着怒气未消的丈夫,笑道:“夫君,闻讯后,我已了解过了,冯弇带回来的是一家三口,老父与一双儿女,是太和山北边老河口的人户,遭了梁师都的兵祸,逃难到此地。你看,人已带回来了,且老者重伤昏迷,我看就留他们小住几日,呆在秦蕊儿的弓弩营里,待伤势好转后再让他们走吧。” “三娘,这是军营呐!”柴绍扭头看着妻子,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难,当去找郡守县令寻求帮助,像冯弇这样,今天帮一个,明天帮一个,我这大营岂不成了收容队?咱们干脆回长安开施粥坊得了!”说罢,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再吭气。 李三娘莞尔一笑,拉着柴绍的手说道:“夫君,咱们带兵打仗,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扞卫大唐,保护百姓,清宁天下。我听古人说‘比近不亲,无以致远,’如果连咱们身边的人都解救不了,又如何去解救天下苍生呢?再说,这也不能全怪冯弇,当年我在终南山起义时,就跟他们说要爱惜百姓,对民众做到‘五不可’,冯弇是我带出来的将军,此事也与我有干系,你是不是连我也一起责罚呢?”说罢,李三娘嘴角含笑,把头斜靠在柴绍的肩上,发髻中散发出淡淡的零陵香味儿。 “哎,”柴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不过你。既如此,就依你意,暂且安顿这一家三口。不过,今后若再有类似之事,不可先斩后奏,必当先报我应允后,才可将闲人带入军营。” “谨遵军令,我的元帅,”李三娘在柴绍身边煞有介事地一拱手,回答道。 夫妻俩这一来一往,引得帐中的秦蕊儿忍俊不禁,在一旁儿捂嘴偷笑。 …… 渭北高原,寒风肆虐,偶尔夹杂着雨水斜打在人脸上,顿觉冰凉刺痛,不禁令人蜷缩手脚,系紧领扣。 大战在即,数万梁军却粮草短缺,忍受着饥寒之苦。对面的唐军坚壁清野,百姓纷纷逃散,梁师都早已派人去四处抄掠,却收获甚微,连日来为此心烦意乱,正在大帐中沉吟时,只见陆季览笑盈盈地走进来,揖手说道:“梁王,突厥莫贺咄设大帅咄苾,奉处罗大可汗之命,巡察太和山,现已从银沟峁出发,在泥洛周的陪同下,很快就要到达我军大营了,听说咄苾此行,送来十车肉干,五车干草!” 梁师都听闻,顿如干渴饮醇露,畅快无比,“嚯”地一下从椅中跃起,深陷的眸子闪烁亮光,说道:“处罗大可汗真是雪中送炭啊!我原以来他可能就派个身边的万夫长来看看,不想竟然是咄苾王爷亲临此地,而且还送来了给养,看来往年的丝瓷茶帛没有白白贡送啊!”梁师都把手一挥,大声说道:“快,传令卫队,载鞍备马,我要远出亲迎……” 当天夜里,梁军中军大帐前篝火升腾,热闹喧嚣,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歌舞胡琴之音绕帐飞旋,梁师都正在设宴款待咄苾一行。 酒过三巡,耳根红热,梁师都举起酒碗,对咄苾说道:“处罗大可汗纵骑草原万里,飞驰阴山南北,体健身泰,兵足将广,若挥鞭南下,不要说大河上下,就是江淮湖畔,也可洗靴濯足啊!望咄苾大帅在处罗大可汗面前多多劝进,梁某甘愿率军驱驰,前导铁骑!” 咄苾听闻,举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抹唇上短髭,对梁师都说道:“梁王有所不知啊!我突厥虽然拥有万里草场,无数牛羊,然而所辖部族却并不安分,偶有风吹草动,便有人兴风作浪,试图脱离我突厥而远走高飞,”说罢,觑了一眼对面座中酒兴正浓的吐谷浑左卫大将军安多巴等人,接着说道,“处罗大可汗虽然控弦百万,但茫茫草原之上,若烽烟四起,却也捉襟见肘,又如何能够挥师南下,洗靴于江湖之间呢?” 梁师都听闻,也点了点头,随即用一双深陷眼窝的眸子盯着咄苾说道:“处罗大可汗没有打算南下,但并不意味着中原诸侯就没有人不想北上!南边的李唐朝廷东征西讨,日益强大,凭借八百里关中沃土,依仗秦川千里金城之国,吞并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一旦其统一了中原,必然北上与可汗争锋,到那时,若草原部落闻风而动,则可汗的大势去矣!” “正因为如此,”咄苾摸了摸颌下长须上的玛瑙红坠儿,凑近梁师都耳语道:“我二哥处罗大可汗才派我来此巡察,实则是督战吐谷浑,并为梁王提供军需!我突厥与李唐先前有盟约,在明面儿上也尚未生出嫌隙来,如今不宜马上翻脸,但其不断蚕食南边诸侯的土地,最终必将成为我突厥的威胁。所以,大可汗想借梁王之手,乃至于薛仁杲、窦建德、王世充等辈之力,暂且羁糜之,待安定草原各部后,寻得良机,一举倾覆李唐!” “好!”梁师都听闻,酒兴上冲,脸颊涨红,青筋暴跳,端起酒碗来,邀请咄苾共饮,“咣当”相碰后,两人对饮而尽…… 第23章 自打算盘暗计较 一举两得换粮官 北风徘徊,繁霜霏霏,今宵寒较昨宵多。晨风拂帐顶,沙沙响不停,营地篝火渐偃息,余烬变青烟。 丑寅之交,天未见亮,梁军大营里人迹寥寥。咄苾早早地便醒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酒劲未消,一边让下人端来热腾腾的马奶喝了两口,一边传唤侍从官哈尔科到大帐中来晋见。 这哈尔科自幼便死了爹娘,在逃难的路上被陏朝远嫁而来的义成公主收养,济以衣食,授以书史。哈尔科天性聪慧,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义成公主深爱其才,时常留在身边做些文案书札之事。哈尔科也不负众望,曾经单骑匹马,驰行千里,口传书信,竟无一字之谬,在突厥诸部中有“草原飞鸽”之称。 哈尔科抬脚进帐,右手抚前胸,向咄苾躬身行礼。 咄苾放下手中的马奶大碗,点点头,示意哈尔科就座,然后让帐中的几个下人退出去,这才扭头对哈尔科说道:“义成公主让你千里迢迢地随我而来,今日可要派上用场了。” “义成公主是我的再生父母,哈尔科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大帅有何差遣,小奴定当全力以赴。” “好,”咄苾捏了捏胡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我准备给义成公主去信一封,你今日便带信出发,在大雪封山前赶到达尔罕大营。” “遵命,”哈尔科利落地回答道,正打算援笔铺纸时,只见咄苾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哈尔科立即心领神会,放下笔管,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咄苾这才开口说道—— “公主安好?离开达尔罕大营已近一月,诸事皆顺,勿忧勿虑。咄苾心中十分挂念,待完成此番差事后便返回草原,只是风雪将至,你我再次会面时,应是明春莺飞草长之际。 我主动请差,南下千里,临走之时,你多有责怪,怨我唐突从事,未曾商量,岂知事起骤然,机不可失!此番进入南境,我四处留意,处处观摩,深知吐谷浑之首鼠两端,梁师都之外强中干,李唐王朝之野心勃勃!烽烟弥漫,南境不安,浅水原与朔方城尤如飞鸟之两翼,破一必毁其二,事连我突厥之大政走势,二哥处罗大可汗必将身陷其中,兵戎相见于李唐。彼时,择将选帅,出入南地,舍我其谁?手握重兵,控弦百万,正是咄苾兑现月下承诺之时! 愿公主在达尔罕有所作为,亲近草原十八部首领,丝竹茶帛不吝赏赐,得其欢心,用其忠诚,他日兵行马鸣之时,令其作避上观,安守勿动。另,‘小可汗’钵苾精明过人,于我行事有碍,当施以巧策,令其离开达尔罕,回到契丹及靺鞨封地,以保无虞。 心中千言万语,不可一一道来,愿自珍重,静待际会,勿忘月下之语,擅持谨微之心,期待明春草原相见!” 咄苾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斜靠在椅中,让哈尔科重复了一遍,见无所遗漏,这才挥了挥手,让哈尔科离帐而去。 望着哈尔科的背影,咄苾喃喃自语道:“可汗之位,谁人生而得之?尤如群狼捕鹿,唯智果者获!” …… 北风呼啸,雨霜未消,对面梁军大营的异常宁静,让柴绍已经嗅到了大战前的硝烟味儿。连日来,柴绍马不停蹄地巡察防务,奔波于太和山下的三座军营之间,时而阅视士卒操习,时而聆听将军呈报,时而突查刀槊军械,整日脚不踮地儿,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申时,柴绍刚刚回到北营的帷帐内,解开红袍递给妻子李三娘,准备端起羹汤趁热喝几口时,侍从孟通进来禀报道:“霍公,粮官丘师利将军从长安返回,现在中军大帐内,有事呈报。” “好,我知道了,让他稍坐片刻,”柴绍放下手中的汤碗,无可奈何地对妻子笑了笑,说道,“我去去就来,那丘师利回来缴差,应该没有什么事儿的。” 李三娘点点头,又把披风递还给丈夫,说道:“不打紧,你去吧,呆会儿回来了,我再重新给你热热羹汤。” 片刻之后,当柴绍抬脚走进大帐时,一眼便看了披挂甲胄,身体肥胖,略显臃肿的丘师利,正兀自坐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柴绍才说了一声“丘将军押运粮草辛苦”时,只见丘师利气呼呼地一揖手,说道:“霍公,长安城中的官吏欺人太甚,您可得具上奏折参兵部一本啊!” “唔?”柴绍一边入座,一边疑惑地看着丘师利。 “霍公,是这样的——此番奉您的命令,我到长安接运粮草,清点之后,对方出具兵部公函,说还欠着咱们三万石,以后补齐。这都不说了,当我令人打开其中的几车军粮来看时,里面却是昔年陈粮,色泽发黄,甚至还夹杂有细沙鼠屎。属下一时气愤,找对方理论,来人竟说朝中已经没有新粮,就这批粮草还是从川陕边郡调运而来,若有疑问,请询问兵部!今年关中丰收,人所共知,这才过去两个月,如何就没有新粮了呢?兵部厚此薄彼,欺人太甚,您可得找兵部尚书殷峤理论理论啊!不行的话,就参他一本。” “唔,”柴绍点点头,宽大的额上双眉稍蹙,没有多言,只说道,“丘将军此行辛苦,回营好生歇息,后面的事儿,我自有主张……” 柴绍回到帷帐后,李三娘见丈夫闷闷不乐,便问缘故,柴绍将方才的事儿和盘拖出,咂了咂嘴唇,然后说道:“这其中的原委,我也能猜到一二——前朝大业年间,殷峤曾在丘师利的手下任太谷县令,因赋税未毕,受到丘师利的严厉责罚,被其鞭笞之后,弃官而去。此段恩怨,也许促成了今日之事。” 李三娘浓眉一皱,眨眨了一双大眼睛,说道:“可如今咱们肩上担的是军国大事,如果殷峤睚眦必报,气量如此,又如何能做我大唐的兵部尚书呢?” “是啊,我也有此疑惑,”柴绍摸了一下宽大光生的额头,说道,“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今年的新粮已先期供给秦王在浅水原的前线了,战至今日,殷峤可能真是捉襟见肘了。这殷峤的为人嘛,嗯,据我所知还是颇为豁达的,应该不会挟公报私。不过,”柴绍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人心难测啊,现在的殷峤早已今非昔比,人居高位,秉持大权,如果想还以颜色,那是举手之劳啊!” 李三娘听罢,连连摇头,站起身来,一边将热羹汤端到丈夫面前,一边说道:“朝堂之事如此复杂,真是叫人费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愿像殷峤这样的尚书们、仆射们不要成天瞎折腾,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一心对外都还力有不逮呢!”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苦笑一声,说道:“权秉好似双刃剑,既可以安邦济世,也可以假公济私,古来如此!大唐于马上征伐天下,要想在马下治理天下,必须使好这把双刃剑啊!”说罢,端起热羹来啜了两口,便不再说话。 夫妻俩一时无语。 李三娘倚在桌前,双手托着下颌,明眸闪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帐中的三角火炉,若有所思;柴绍则低头吹羹,慢品慢饮。 片刻,帐外的北风把厚厚的棉帘吹得一起一伏,李三娘理了理鬓前丝发,这才说道:“马上要入冬了,兵部欠下的这三万石军粮恐怕还得再催一催哩!” “嗯,”柴绍放下羹碗,抹了抹嘴唇,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还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催账人’?” “谁?” “张世隆。” “他?” “对,”柴绍笑了笑,轻轻点头,看着满脸狐疑的妻子,说道:“这张世隆虽然在军营中不堪为用,但却是在朝廷中钻营的老手,让他去催军粮,有三个可行:一来他与殷峤没有过结,可以避免我们之前的担心,甚至对于张世隆来说,此番回京可能还是自己巴结兵部尚书的好机会;二来,原先的户部尚书刘文静因先前在浅水原兵败,已被革职,现在户部暂由齐王代管,张世隆去找自己的主子齐王,也许还能从户部借出些粮食来呢;这三来,张世隆一心想建立军功,洗刷前耻,可咱们又不能让他去冲锋陷阵,所以押运粮草,督促供给之事最适合他去做了,到时在战功簿上也好书他一笔,还太子和齐王一个顺水人情,呵呵…”说罢,柴绍不禁得意地一摸额头,开心地欢笑起来。 “好倒是好,”李三娘点点头,不无担忧地说道,“恐怕还得再给他配一个副手,此事才稳妥啊!” “嗯,夫人所言不谬,这个副手人选嘛,容我再思量思量……” 第24章 情意款款生爱慕 兄弟对阵痛亲情 太和山下旌旗招展,洛水河畔刀枪鲜亮。 连日来,唐军主帅柴绍频频巡察防务,令大小将领们不敢有丝毫怠慢,五更即起,操演军阵,日落西山,方才收兵。几日下来,军将们个个腰酸背痛,一脸疲惫,可谁都明白大战将至,却也无人抱怨。 这日黄昏,夕阳一扫雨雾,太阳欲出不出,悄悄探出半只脑袋,几束光芒刺破云端,从天际一泻而下,整个洛水河畔顿时金光灿灿。北风暂歇,太和山上深黄浓郁,偶有飞鸟振翅掠过,传来清脆的“啾啾”鸣叫。 酉末时分,影子斜长,山脚下唐军北营的骑射合练刚刚结束,弓弩将军秦蕊儿收弓下弦,策马徐行,来到骑将冯弇的面前,拱手一揖,笑道:“冯将军,连日来操演辛苦,我营中有人要请你喝酒解乏哩!” 冯弇听闻,在坐骑上拉缰一愣,继而笑道:“马三宝将军要请我饮酒,那再好不过,只是你营中女兵居多,确有不便啊!” “呵呵,哪有他的份!”秦蕊儿嘴角轻扬,笑出声来。 “那是…?”冯弇眉头往中间一挤,满脸顿生疑惑。 秦蕊儿马鞭一抬,说道:“冯将军不必细问,随我来就是了…” 一柱香儿的功夫,冯弇跟着秦蕊儿走进弓弩兵营,只见将军帐外十几名女兵躬擐甲胄,红巾束发,腰悬利剑,身背劲弓,肃穆而立,威风凛凛。冯弇见状,不禁连声称赞道:“都说秦将军手下的女兵,巾帼不让须眉,是公主殿下的嫡系部队,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和姐妹们是公主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此话不假,但论冲锋陷阵,那还是冯将军的骑兵骁勇善战!”秦蕊儿乐呵呵地回答道。 二人正说话间,已抬脚走进将军营帐中了。只见里面坐着三人,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另外一个则是总角年纪的孩童。屋中三人见冯弇进来,立即起身,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声:“感谢冯将军的救命之恩!” 冯弇定睛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在侦伺途中搭救过的父女三人。此刻,衣裳焕然一新,容貌清丽整洁,一时之间冯弇竟没有把他们认出来。稍一迟疑,冯弇连忙上前,将其一一扶起。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显然伤势还未痊愈;孩童低头垂立,稚嫩的脸上犹有惊惧之状;少女在旁搀扶老父,唇红齿白,乌发斜髻,小袖紧袍,婀娜有致,冯弇目光与之相碰时,竟看得有些出神,呆呆不动,少女只扭头浅浅地一笑。 “呵呵,冯将军,这就是今日要请你喝酒之人,快请入座吧!”秦蕊儿见状,在一旁咯咯笑道。 宾主落座,老者举杯致敬道:“冯将军侠肝义胆,当日若非将军相救,骆某一家三口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途中偶遇,焉能见死不救?”冯弇说罢,与骆老者一饮而尽。 “只是,”冯弇放下酒樽,不解地问道,“只是烽火相接,周围数十里早已坚壁清野,你家三口怎会流落到太和山脚的丛林之中,且老丈背有刀伤,是何缘故呢?” “哎,一言难尽啊,”骆老者连连摇头,长叹一声,也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看了看面前的一双儿女,伤感地说道:“我在前朝时曾任朔方城的主薄,与梁师都共事多年,彼此熟识,后来我因病致仕,归隐乡里,在太和山北边的老河口安家渡日。孩子他娘死得早,我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眼看就要熬到头了,谁知…哎…”骆老者欲言又止,已是老泪朦胧了,女儿连忙上前替他擦拭眼角,老者这才继续说道:“烽火骤起,乡亲们接到官家之令,坚壁清野,都纷纷撤到关中去了,老朽自以为与那梁师都渊源颇深,梁军不敢造次,再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不想跋涉远徙,谁知…谁知那帮畜生竟然饥不择食,罔顾我是梁王故交,大肆抢掠,连来年的粮种都没有给我留下一粒,我与他们那个带兵的冯姓将军理论时,对方却恼羞成怒,挥刀将我砍伤,若不是莺儿和弟弟宏儿将我合力抬出,在林中遇到冯弇将军,恐怕我这把老骨头早已埋入黄土之中了,唔…唔…”说罢,骆老者伤心不已,低声抽泣。 “阿爹,看您,说好的是请冯将军来饮酒,怎么尽提些悲伤之事呢?”莺儿拉着父亲的手,娇嗔地责备道。 “就是,就是,”骆老者一抹眼角,这才抬起头来,破涕为笑,说道,“听闻冯将军把我们一家三口救入军营,差点受到了霍公大人的责罚,哎,我们真是惭愧之极啊,等我这把老骨头能动弹些了,我们就往关中去,不再连累冯将军。” “咳,你们是有所不知啊,”秦蕊儿快人快语,说道,“公主殿下已在霍公那儿替你们说情了,还说什么‘比近不亲,无以致远’的话儿,反正我也听不懂,但却把霍公说得连连点头,你们在我营中就安心养伤吧!” 冯弇端起酒樽,兀自猛饮一杯,然后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空酒樽,暗自叹息一声,喃喃说道:“其实,如果当日霍公责罚我,原本也是对的,毕竟军中有制,部伍有令,我不请自专,已涉违制。哎,公主替我说情,那是念我出身于草莽大泽,起身于终南山麓,暂且姑息我这身上的游侠之气啊!” “所以嘛,你冯弇欠了霍公和公主的一个大人情,得在战场上拼杀来还!”一阵爽朗的声音从帐帘边传了过来,众人循声看时,却是马三宝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秦蕊儿嗔怪道:“你是属猫的呀,哪儿有味儿就往哪儿钻!” 马三宝紧挨着秦蕊儿坐下,笑嘻嘻地回答道:“有酒有肉,此等好事,当然不请自来罗!” 冯弇在座中一揖,说道:“马将军来得正好,这女兵营中的酒,喝得我真是有点碜啊,你来了正好帮我解围。” 秦蕊儿正想将骆家父女引荐给马三宝时,谁知马三宝鼓突着眼抢先说道:“早就听闻冯将军救了朔方老主薄一家三口,今日相见,幸会幸会!”边说边向骆老者揖手。 骆老者也连忙回揖,说道:“马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老朽三生有幸!”说罢,让女儿和儿子也赶忙行礼。 马三宝看了看双颊飞红的骆莺儿,又看了看浑身不自在的冯弇,不禁哈哈大笑,扭头对秦蕊儿说道:“冯将军不是让我来帮忙解围吗?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请骆家女儿行酒,咱们不醉不归!” 骆老者也在对面座上颔首而笑。 众人推杯把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时间,欢声笑语萦绕军帐。 …… 宴至亥时,弯月升空,薄云浮动,众人方才尽兴而归。 马三宝与冯弇皆醉意朦胧,相互搀扶着缓步徐行,携手归营,嘴里絮絮叨叨,手上比比划划,后面的几个亲兵远远相随,不时地捂嘴偷笑。 马三宝打着酒呃,边走边说道:“冯兄弟,我给你…给你说,我看骆家女儿八成是相中你了,你…你老弟艳福不浅啊!” “哎,马兄拿我取笑了!人家毕竟是官宦之家,怎会看上我这个草莽村夫呢?”冯弇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眼前满是骆莺儿的身影,那海棠带雨般的亭亭玉立,那春风拂面似的巧笑浅晕,无刻不牵系着他的心扉。 “嘿嘿,我给你说,”马三宝偏着脑袋看了看冯弇,笑道,“不单是那骆家女儿有意于你,我看呐,你未来的泰山大人也…也很欣赏你呢!” 冯弇听闻此言,酒劲渐消的脸上顿时又涨红一片,只好胡乱搪塞道:“马兄喝多了,嘴里尽是酒话儿…” “这哪里是酒话儿!”不待冯弇说完,马三宝故意虎下脸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冯兄弟,我给你说,你可不是当年终南山的草莽村夫了,你如今是大唐的五品骠骑将军,这可是门当户对的事儿啊!再说了,英雄救美人,自古传佳话,嗯,连我的那个秦…”马三宝打了一个酒呃,改口说道,“连秦蕊儿都说呢,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冯弇搀着马三宝,边走边说道:“骆莺儿的确楚楚动人。不瞒马兄,当日我救她时,满脸锅黑,破衣烂裳,不想今日竟然如此亮丽照人,她给我斟酒时,一颦一笑之间,体香淡淡,我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了,”说罢,冯弇难为情地一笑,继而脸上浮起阴云,顿了顿,略显沉重地说道,“只是咱们人在军中,身不由己,眼看大战将至,生死难测,我不能误了人家啊!” 几股冷风吹来,马三宝酒醒了不少,听闻冯弇如此说话,立马停住脚步,伸手拍了拍冯弇的肩膀,使劲儿点点头,说道:“‘无情未必真男儿,’这是昔日临川岗大战,秦蕊儿受伤待治时,公主殿下送给我的话,今日我转送你兄弟。如果咱们能在此役中活下来,我愿与你义结金兰,一同跪拜公主,请求殿下提婚于骆家,成全你们的姻缘!” “马兄…”冯弇热泪盈眶,哽咽难语,抬手抹了抹眼角,方才说道,“马兄古道热肠,有任侠气,兄弟我钦佩不已!时至今日,实不相瞒,刚才在宴席中,骆老者提到赴门逼粮的那个冯姓将军,听闻他的描述,很像我那个…那个在朔方从军的堂弟冯端,一别数载,彼此杳无音讯,不想会在这太和山下相遇,且各为其主,敌视相对。若他日战场遭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啊,还望马兄赐教!” “这……”马三宝听闻,大吃一惊,酒性全无,略突的双眼眨巴不停,抓耳挠腮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第25章 两军鏖战雨血飞 攻防往来斗智勇 卯末时分,天已渐亮,正在散去的薄霜淡雾让数百步外还有些隐约模糊,几名逻骑从蛰伏的林中“笃笃”急驰,奔回大营,直入唐军的中军大帐。 柴绍刚刚进帐,正一边伸手就着火炉取暖,一边端详着案桌上的太和山军图,目不转睛地似有所思,忽闻亲兵来报,逻骑回营,有军情呈送,柴绍沉沉地点点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手“豁”地一抬,说道:“进来!” “霍公,梁军数万人马从营中开拔出来,步骑相间,弓槊林立,队尾有大批攻具相随!”一名骑兵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嗯,终于来了!”柴绍嘴角轻扬,释然一笑,哼出一声鼻音后,立即大声命令道:“鸣号三军,上垒迎敌!” “嘟-嘟-嘟”唐军大营内号角齐鸣,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士卒“唰唰唰”地提刀引剑大步上垒,站在早已熟悉的位置持盾握枪,肃穆而立。柴绍则躬擐甲胄,引着众将登上了塔,瞩目北面来敌,严阵以待。 片刻,半空中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梁军的飞矢随即而至,黑压压地似暴雨袭来,“铛铛铛”地或射入垒墙坚壁之中,或与唐军高举过顶的铁盾相碰,火星四溅,折矢乱飞。 “杀——”箭雨之后,梁军大队步卒呼啸而至,兵分三路,呈三叉戟状迅速楔入唐军大营之间,中路猛攻北营,两翼横阵于东、西垒间,半数进攻,半数防御。 梁军摆出的这个阵势,了塔上的柴绍看得真切,回头对传令兵说道:“坚守勿动,命令东、西二垒的向善志与何潘仁连弩击射,牵制楔入军营之中的敌军!” “是!”传令兵跑出去没有多远,北边垒上便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刀枪碰击的铛铛声,攻垒的梁军与唐军短兵相接!垒上的唐军倚壁而战,往下刺砍,连连挥刀,竭力阻挡;攀援的梁军持盾举枪,向上猛戳,奋力进攻。双方在壁垒上冒着矢石,你来我往,锋刃交错,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一时间,惨叫与狂呼交响,血雾裹残肢飞现。 对手的凌厉进攻,柴绍早有预感,梁师都欲缓而先急的脱身之术今日总算是领教了,恩师段德操生前曾就此耳提面命——破此战法只须戮力防御,减少已方损伤即可,对手的进攻持续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消停,届时大军再相机而动。 柴绍正在了塔上凭栏思忖着,只见身旁的步兵将军宋玉指着北边的敌阵,惊呼道:“临冲车!”柴绍和众将循声望去,但见五百步外,十几架丈余高、三丈长的攻城塔车“吱吱呀呀”地从薄雾中露出头角,数十名士卒在两侧协力推动,正向着营垒的辕门沉沉地开来。 柴绍眉头一皱,思绪飞转,不想梁师都竟然在旬月之内悄无声息地造出十余架攻城塔车,这有些出乎意料,看来对方是拼了老本,志在一搏!众将也有些惊愕,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柴绍,不知如何应对。只见柴绍抬手一抹宽大的额头,然后双手叉腰,大声喝道:“马三宝听令!” “末将在!” “拉出长安运来的利器,迎战!” “遵命!”马三宝从柴绍手中接过令旗,飞奔下塔,翻身上马,带着十几名亲兵往北垒奔去。 …… 片刻之后,只见唐军北垒上架起七、八只硕大如瓮的油锅,夹辕门两侧高高矗立,锅里正“滋滋滋”地冒腾着热气。正在攻垒的梁军士卒一见这阵势,连蹦带跳从梯架上各自散开,避开油锅当面转而攀援他处。就在这时,只见油锅“哗哗”倾倒,黑黄的桐油一泄而出,垒壁之下顿时黏稠一片,股股油味儿弥漫四周。几只火把从垒中高高抛出,触地点火,“轰轰”声后,大片桐油顷刻之间被引燃。火苗上冲,烈焰腾空,无人敢站立垒前。 正沉沉而来的临冲车,相距辕门不过二百余步,见门前火势凶猛,正迟疑不进时,只见火光之中,唐军垒上人影幢幢,吆喝不断,百十名士卒合力推动沉重的“八牛弩”架于垒上,十张巨弩赫然出现眼前!火光中,每张弩上皆映出马腿粗的四支木杆铁头标枪,枪头寒光闪闪,慑人心魄! 马三宝站在垒上,手握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命令道:“上弦——”只见巨弩后端的六、七名士卒咬牙鼓劲,奋力拉动牛筋厚弦,艰难地将其卡入机键之中,个个累得气喘如牛。 “唰”地一声,马三宝令旗挥下,高声喝道:“放——”弩床后面的勇士高高举起硕大如斗的铁锤,猛地砸向机键,只见数十支长长的铁头标枪,抛下一片“嘣嘣”弦响后,如流星扑地,似山洪坠河,带着铁制翎片,激起刺耳呼啸,在空中划过数十道黑黑长影,直奔两百步外的临冲车而去! 铁尖所到,摧枯拉朽,木断绳飞,肢破颅裂!顷刻之间,梁军的十余架临冲车轮散毂落,遍地狼藉,推车士卒早已肝肠洞穿,鲜血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禁让梁军大吃一惊,垒下人马正惊愕无措时,只听见后面的中军大纛下擂响数十面牛皮大鼓,“咚咚”不停,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抬头看时,大纛前移,数百名身着明光铠甲,手举锋利陌刀的亲兵,拥着主帅盖帐,执绺向前,笃笃而来——梁师都亲动大驾,靠前督战! 梁军士卒见状,这才回过神儿来,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纷纷旋踵,转身向垒,再次持刀举盾,迈开大步,呼啸着如同蝗虫一般向唐军的垒上涌来…… 第26章 异军突现惊冷汗 突厥纵骑围唐将 太和山下烽烟滚滚,洛水之畔血流成河,两军搏杀于初冬的渭北,喧嚣声中,枯枝败叶的肃杀旷野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从辰时至午后,刀来剑往,矢石如注,两军垒前攻防,不见胜负,垒上垒下到处是支离破碎的残体和哀哀不绝的呻吟。了塔上,唐军主帅柴绍正凭栏倚立,凝视着血腥刺鼻的战场,没有言语,似有所思——今日的大战已历时三个时辰,梁军的进攻一波儿接着一波儿,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对方似乎不知疲倦似的,凌厉的攻势让唐军应接不暇。梁军的帅旗前移,摆明了没有鸣金收兵的意味儿,但失去了临冲车的帮助,如此惨烈的攻垒战斗,对方仅凭血肉之躯又坚持得了多久呢?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然后系紧身披的红色战袍,再次举目审视眼前的战场。其实,今日的战斗,在自己心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前来助战梁军的吐谷浑人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尽管之前有逻骑回报,吐谷浑骑兵驻扎的银沟峁依旧篝火袅袅,庐帐棋布,没有任何异动,但此时打量战场,柴绍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霍公,公主殿下让人送来了箪盒,”柴绍正在沉吟时,侍卫孟通在旁边说道,打断了他的思绪。柴绍这才想起自己从清早到此时水米未进,听孟通这么一说,一下子便感到饥肠辘辘。 柴绍再次抬头扫视垒前,命令道:“水食送至垒上,战斗间隙,士卒交替进用!” “是!”看着传令兵领命而去,柴绍这才揉了揉自己早已站麻的双腿,然后迈开步子,向塔下走去。 嚼着妻子亲手烙的芝麻大饼,啜着热气腾腾的肉羮汤浓,柴绍顿觉暖胃舒心,身上的冷气已驱赶大半,不觉又猛咬了几口,鼓梆突腮地大嚼起来。 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柴绍突然听见塔上的值守军校惊呼道:“霍公,我军一支人马从西边横冲梁军!” 柴绍大吃一惊,冷汗沁背——坚壁固战,哪来的兵马冲阵?柴绍连忙放下羮碗,吐掉嘴里的大饼,“噌噌噌”几大步攀上了塔,手搭凉棚,举目凝望。 西北方向,“唐”字军旗下,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步骑相杂,高声呼喊着举刀挥槊冲向梁军,扬起尘土一片。柴绍定睛看时,旗幡下的领军将领竟然是张世隆! 原来,数天前,张世隆奉命回关中催促余下的三万石军粮。凭借自己在朝中的多年经营,加之太子和齐王的庇护,张世隆在兵部与户部之间游刃有余,一路畅通,那三万石军粮不仅全部催到,且米粟圆饱,粒粒油亮。原本需要三五天方能办完的差事,张世隆一两天内便迅速了结,继而押着军粮夜以继日地返回太和山军营。 谁知正好赶上今日梁军的大举攻垒! 望着远处烟尘滚滚,杀声隆隆,张世隆不禁心花怒放,盘算着这是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于是,留下一半人马交给助手、骑兵副将岑定方,就地看护军粮,自己则准备带领侍从官、齐王府管家宋之伦的儿子宋印宝横击梁军,以图获取出其不意的战功。岑定方听闻,大惊失色,翻身下马,拉住张世隆的马络头,劝道:“张将军,我等奉命押运军粮,保全其安稳入营,乃是第一急务!虽然前方战鼓震动,但我等并未受令参战,且霍公有言在先,坚辟勿动,持重待机,我等不可造次啊…” “不然!”张世隆不等岑定方说完,大声说道,“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如今梁军正在垒前搏杀,我军出其不意,挥刀横击,不但可重创敌军,还可解去垒前之围。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岑将军只管看好军粮,勿再多言!” 岑定方紧紧拽住张世隆的马绺,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身为副职,有劝谏之责,张将军不可不听!” 张世隆听闻,脸色一变,举起马鞭“啪”地一下抽打在岑定方的手臂上,痛得岑定方“哎呦”一声,咬牙缩手,张世隆喝道:“我是主将,主意已决,不听你的又当如何!”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刚满十八岁的侍从官宋印宝看到眼前这一幕,惶恐无措,毫无头绪,无可奈何地跟着张世隆策马向前,只是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咬牙抱臂站立原处的岑定方,年轻的眸子中充满了疑惑和惊恐。 …… 此时,了塔上的柴绍见张世隆擅作主张,提兵冲阵,不禁勃然大怒,手指抓得凭栏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骂道:“天杀的!违我军令,坏我大事!” 眼前的状况,唐军各营都看得明白,东、西二垒几乎同时打出旗语,急迫地询问是否出兵增援。 柴绍当即转身,对传令兵大声命令道:“东、西二垒坚壁勿动,只须劲弩掩射,冯弇率北营骑兵就位,准备出击!” 就在这时,只听见“嘟-嘟-嘟”数声长角号鸣后,梁军阵后的大营四门洞开,吐谷浑骑兵突然杀出,成千上万,尘土滚滚,在响彻山脚的“呦呦”声中,如同数道闪电,风驰疾至,似半月弯刀凶猛地楔入张世隆与梁军之间,同时切断了张世隆与唐军营垒相连的道路。 原来,数日前,梁师都与伏允可汗商议,用瞒天过海之法,昼伏夜出,互换驻地。此时此刻,银沟峁营地之中的士卒乃是身着吐谷浑军服的梁军! 战场上的这一变数,大出柴绍的意料,眼见张世隆形势危急,柴绍只得下令打开辕门,命冯弇率领骑兵出营驰援。谁知唐军骑兵才冲出去七、八百步,便受到对方的三面围攻——梁军步卒挥刀舞槊从两翼夹攻,吐谷浑骑兵则迎头对冲,自北向南当面截击,人喊马嘶,刀刃翻滚,箭矢横飞,唐军骑兵纷纷落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了塔上的柴绍把眼前的战况看得一清二楚,且不说救援能否成功,就连冯弇的骑兵都有覆没的危险。柴绍长叹一声,一拍栏杆,只得下令鸣金收兵,保全骑兵。 远处,被分割而独战的张世隆听到唐营鸣金,自忖难免,只得放弃进攻,眼见回营无路,便带领人马朝西北方向的一座无名小丘且战且退,一路上,不断丢下殒命沙场的尸首和痛苦蜷曲的伤兵…… 第27章 烛夜激辩中军营 夫妻争执拂帐帷 两军激战至酉时,扬尘挟裹着血雾,随晚风四处飘散;硝烟混杂着血腥,呛得人连连干呕,垒上垒下早已鲜血沥沥,在沉沉降下的夜幕中慢慢凝结成块儿。 五百步外已模糊一片,难辩人影,两军各自收兵,喊杀声渐渐停歇。霜雾起时,只剩下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的伤兵蹒跚回营,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呼啸而至的夜风中鬓鬃猎猎,低头踟蹰,不知所归。 挑灯时分,唐军北营的中军大帐内人影绰绰,柴绍不顾激战整日的疲惫,连夜召集各垒的将领会商军情——对面的张世隆被围困于数里外的无名山丘,岌岌可危! 此时,军帐内热火朝天,将军们各抒己见。 东垒守将向善志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被围之军近在咫尺,何有不救之理?”说罢,正了正厚厚的豹皮护腰,又加了一句,“连月来,我军坚壁清野,倍受梁贼的欺侮,现在是时候还以颜色了!” “何况,”步兵将军宋玉接着说道,“若张世隆的人马覆没于对面的无名山丘,惨状尽收眼底,必然动摇垒中的军心。到时,垒壁能否稳守也是一个令人忧心的问题啊!” “不然!”胡人将军何潘仁捋着颌下红须说道,“此番吐谷浑骑兵偷换驻地,蛰伏不动,就是期待大军出垒,然后寻机分割,围歼我军;只不过张世隆的出现,令其早早地暴露了意图,我军不可自投罗网!” 郝齐平听闻,在座中颔首点头,没有言语。 骑兵将军冯弇向帅位上的柴绍一揖,说道:“霍公,今日我率队出垒搏杀,感觉对方的军械有所加强,锐卒的长柄大刀人手一把,吐谷浑的硬弓翎箭也增加了射程,搏杀间,颇觉吃力……” “没有步兵的掩护,骑兵独进,当然吃力!”冯弇话音未落,对面座中的马三宝鼓着眼睛说道,“今日出垒,冯将军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骑兵独进,受到对方的步骑合击,势难支撑,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马三宝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帅位上一直没有吭气的柴绍,接着说道,“但是,若我军步骑合编,强弩掩射,依阵法推进,行如战,战如守,对方未必能占到便宜。” 女将秦蕊儿扯了一下披风,也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弓弩营已憋了许久,早盼着在百步之内尽取敌人的性命!” 听闻众人之言,身体肥胖的丘师利摇头晃脑地说道:“岑将军从长安城中运来的粮粟,足斤足两,米圆粒大,供给无忧,似可大战啊!” 岑定方听闻自己的名字,这才站起身来,躬身向柴绍一拜,然后环揖众将,说道:“霍公,诸位,我协同押粮,从关中返回,今日苦劝张世隆,未奉军令,不可擅动,结果吃了他一马鞭,还是没有劝住。但事到如今,我却要反劝诸位出垒力战,解救张氏!竟其原因,除了适才诸位之言,我以为,从天时地理人望来看,从朝廷上下及关中百姓的关注来看,也已到了重挫梁军的时候了。否则,大雪骤至,梁贼兵甲完好,引遁北归,来年又将战事再起,关中又得兴师动众,转运接济,真是民不堪命啊!”说罢,一边躬身坐回位中,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鞭伤血痕清晰,隐隐作痛。 柴绍在帅椅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双眉在宽大的额头上收紧了放松,放松了又收紧,听闻岑定方之言,这才嗫嚅嘴唇,幽幽地说道:“事关战局大势,今日先议到此,各营务必警惕坚守,等待本帅命令!” 说罢,“吱嘎”一声推开帅椅,站起身来,低着头反剪双手独自离去,不再与众将多言一句。 …… 柴绍掀帘回到帷帐时,满脸挂霜,愁云一片,没有言语便径直坐到桌前,长长叹息一声。今日垒前的战况,早有军士通禀李三娘。见丈夫回来了,李三娘不动声色,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红色大袍,挂到木架上,然后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轻声说道:“今天累坏了吧,快趁热喝点,”然后弯下腰来,和丈夫并肩而坐。 柴绍端起热羹,凑到嘴边吹了吹,却并未喝下去,而是放下羹碗,扭过头来看着妻子,忧愁地问道:“三娘,你觉得那张世隆是否当救?” “你觉得呢?”李三娘微微一笑,明眸闪烁,反问道。 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皱了皱眉,说道:“此事甚难!于战场而言,于道理而言,自然应当坚持前策,执守防御;可是从人情来看,从朝廷的期望来看,又当速速救援,出垒攻敌。哎,左右为难啊!” “那众将的意见如何?” “有战有守,众说纷纭。” 李三娘缓缓收起笑容,抿了抿嘴唇,沉沉地说道:“战场决胜,排兵布阵,自然应据敌我形势来定夺,怎可顾及战场之外的其他情形?” “话虽如此,可实难照办啊,”柴绍摇了摇头,说道,“此前,丘师利与张世隆同去长安调粮,可运来的米粟却截然不同,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这打仗啊,前方打的是兵将军马,后方则打的是钱粮米粟。若对张世隆见死不救,惹恼了长安的紫衣权贵们,不要说攻灭梁贼,了却恩师遗愿,恐怕连长驻太和山,固守洛水河也难持久啊!” 李三娘一听丈夫这样说,双目圆睁,说道:“咱们一心为大唐,扞敌保境,我就不相信父皇会容忍臣下阳奉阴违,掣肘前线!” 柴绍摸了摸下颌,唏嘘道:“哎,陛下身处九重禁宫,未必事事亲理,虽说百官各守其职,却也各有心思,这朝廷之事啊,复杂微妙,深浅难测!” 李三娘听罢,双眉一竖,黑眸之中冒出点点火星,鼻翼翕动,说道:“哼,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守住太和山,我回长安去找大哥和四弟,当面与他们理论,看谁敢在背后无事生非!” 柴绍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三娘,今日的大哥和四弟,早已不是昔日河东府的大公子和四公子了,他们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太子和齐王,咱们……咱们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意气用事?这是军国大事,事关千万百姓的安危!”李三娘把头扭到一边,有些不快,嘟哝着说道,“况且,在我眼中,他们永远只是我的大哥和四弟!”停顿片刻,继续问道,“那你还是准备出垒去救张世隆?” “不得已而为之啊!”柴绍叹息一声。 “夫君,你自小在营中阅习军事,饱读兵书,数历沙场,难道不明白‘智莫大于弃疑,事莫大于无悔,进退无疑,见敌无谋’的道理吗?”李三娘杏眼圆睁,盯着丈夫问道。 “若论兵法,还有‘非利不赴,非得不用’之说呢!况且,这个‘利’与‘得’不仅仅牵连着太和山战场,还牵连着长安太极殿的上上下下,不能不顾及!”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看你当了这个‘霍公’以后,就是顾及得太多了!”李三娘怒火微撩,有些动气。 “你是大唐公主,是皇氏血脉,我柴绍虽为霍公,实则因婚而亲,缘姻而进,朝廷内外谁人不知?我行事自然得小心谨慎,不能不有所顾及!”柴绍也有些上火,大声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李三娘听闻,脸色立变,“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丢下一句“兵是你在领着,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说罢,拂袖而去,大步走出帷帐,只剩下身后的帷帘空悠悠地荡来荡去…… 第28章 主帅出击遇伏兵 怒斥骄将谋突围 平明时分,冷霜铺地,白茫茫地一片,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半空中,似睁半闭地眨着眼,整个渭北大地空静寂寥。 突然,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北营“吱呀”一声,辕门洞开,步卒开道,骑兵殿后,近万人的大军呈雁阵推进,急速向数里外的无名小丘奔去。 脚步沉沉,战马嘶鸣,顿时划破了凌晨的寂静。 柴绍策马扬鞭,在队伍中间笃笃疾驰,双眼布满血丝,眼眶四周发黑,举目前视,面无表情,任凭寒风吹打,晨霜挂眉,脑海中却是波涛汹涌,思虑重重——昨夜与妻子李三娘在帷中争执,不欢而散,自己心中却更加坚定了救援张世隆的想法。此番出垒作战,事关战局大势,牵动朝廷视听,不可等闲视之。因此,柴绍连夜部署,下达了军令:东、西二垒坚壁固守,护住两翼;北营主力集结待战,步骑混编,硬弓相随,宋玉与冯弇分别打头和殿后,自己则居中指挥,大队出垒后,且战且行,速战速决,一举突破对方的包围,救回张世隆的人马。 对面的无名小丘早被重重围困。 此时,见唐军大队出垒,梁军立即鼓号齐鸣,按照之前梁师都的谋划,数万人马一分为二——前军结阵固守,后军旋踵反戈,强弓硬弩居中掩射,前后两军互倚互重,背向而战,全力阻止唐军的出援。 丘上,张世隆远远望见大军驰援,一下子精神抖擞,率领手下残部从小丘上奋力冲下,与梁军短兵相接。 霎时,丘上丘下刀光剑影,战马嘶鸣,鼓声隆隆,杀声震天。 两支唐军前后夹击,奋力拼杀,前进一步,血流一步,不断压缩梁军的阵线,眼看就要会合时,只听到梁军大营中“嘟嘟”声起,号角长鸣,数万吐谷浑骑兵故伎重演,在一片“呦呦”声中,兵分两路,以双镰阵势合击柴绍的援军。 柴绍对此早有预见,立即命令旗手变换旗语,侧翼展开防御——宋玉所率步卒中的两千长槊精兵,大步出列,持枪挺立,锋尖前指,在大军的两翼形成了两道铁棘防线,护住军阵中间的刀盾手及弓弩手。同时,冯弇的骑兵则疾驰向前,变作前锋,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丘下的梁军。 吐谷浑骑兵见状,并不强攻唐军两翼的长槊防线,而是在对方军阵数百步外,将骑队的首尾迅速衔接,形成两个硕大的圆环,原地旋转,尘土滚滚,骑手们面向唐军时,则手举长弓,发箭力射。一时间,唐军两翼箭雨如注,飞矢如蝗,百十名躲避不及的士卒纷纷中箭倒地,血染黄沙。 柴绍见状,大喝一声“弓弩还击!”只听见阵中“唰唰”声响汇成一片,千余名弓弩手分列两队,单膝跪地,仰面引弓,弦响之后,长翎利箭直奔天际,如雨点一般落入吐谷浑骑兵的圆环阵中,立时人仰马翻,哀声连连。 前头,唐军骑兵在冯弇的率领下,挥刀辟砍,勇往直前,无所顾忌,陌刀闪过之处,肢飞体断,鲜血四溅,梁军士卒渐渐不支,无力招架,纷纷退却。冯弇抓住战机,狠加几鞭,一马当先,径直冲上小丘,与张世隆的士卒合兵一处,并肩作战。 柴绍见前方已撕开缺口,立即命令军旗前移,收拢部队,逐次向前,靠拢小丘,打算接应丘上的队伍后,立即突奔回营。 正在这时,只听到小丘背后数十面战鼓“咚咚”擂响,震天动地,两支万余人的梁军突然杀出,队伍中惊现梁师都的帅旗!吐谷浑骑兵也立即变阵,两个硕大的圆环转眼成为两支锋利的扁锥,骑手们纷纷收起长弓而抽出弯刀,举起马挂圆盾,冒着唐军的箭雨,风驰电掣,呼啸向前,为大步赶来的梁军士卒冲出两条血路,一左一右钳击唐军,迅速形成合围之势,阻断了唐军回营的归路。 这一突变出人意料!柴绍大吃一惊,拽紧缰绳,翘首了望时,很快冷静下来,明白了梁军的意图,迅即调整部署,停止回撤,命令正在收拢的部队就地防御,背靠山丘,凭高俯视,依地势起伏形成三道防线——步卒在前,骑兵在后,自己则率领弩手登上小丘,同张世隆会合后,居高临下掩护步骑。 此番大战,梁军倾巢而出,在节骨眼上突发伏兵,将柴绍的驰援大军团团围困,看到战前的意图已然达成,阵中帅旗下,执乘枣红坐骑的梁师都倚鞍大笑,扬起马鞭,指着山丘上的唐军,对身旁的众将说道:“纵然我不强攻,也要将丘上人马渴死、饿死!” 眼前的这一幕,让留守垒上的唐军将士揪心不已,个个垂头丧气,哀声连连。李三娘站在垒上,双手紧抓垒壁,凝视着远处硝烟弥漫的战场,双眉紧锁,目光沉沉,缄默不语,直到身边的马三宝说了声“主子,咱们该有所计议了”,这才点点头,系紧披风,大步走下垒来。 …… 夜幕降临,人喊马嘶的喧嚣渐渐退去,风沙夹杂血雾,升腾于山间河畔,整个大地蒙蒙一片。 柴绍站在无名小丘之顶,双手反握腰悬佩剑,正凝望着山下的战场,一动不动,任凭寒风侵拂面颊,吹得铠甲叶片哗哗直响。今日救援张世隆之战,既在意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步骑编队,依凭战阵,攻击前进,按预期抵达山丘,与张世隆会合;但没想到梁师都竟然神出鬼没地在丘后埋伏精兵,阻断了回撤的道路。明天,明天必是一场恶战,一定得打通回营的道路! 柴绍正在沉吟思索时,只听见孟通来到身边,拱手禀报道:“霍公,张世隆已经押来了。”柴绍扭头看去,只见两名腰圆膀阔的军士正推搡着五花大绑的张世隆走过来。那张世隆早被褫去了头盔和战袍,蓬头垢面,须发零乱,如同一支霜打的茄子,正踉踉跄跄地往这边来。 见到柴绍,张世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涕俱下,抽泣着说道:“霍公,我…我…是想出其不意,帮您一举击败梁师都啊!” “住口!”柴绍勃然大怒,高声喝道,“我叫你押运粮草,你却擅自出战,违抗军令,有死而已!” “……”张世隆浑身瑟瑟颤抖,青黑的嘴唇嗫嚅不已,哀求道,“霍公,您若能让我在阵前戴罪立功,我愿奉上身家性命和万贯家财,让您……” 柴绍抬手一挥,打断张世隆,怒目而视道:“事到如今,你还使唤这套把戏?” “霍公,您……您打狗也看看主人吧,我……” “也罢,”不待张世隆说完,柴绍叹息一声,将佩剑一甩身后,说道“明日,我配与你一刀一盾,你自行到阵前去搏命吧!若命殒沙场,我也就不再追究你的罪责,算是给太子和齐王有个交待;若侥幸活命,我必槛车遣送回京,由陛下亲自发落,能否活命,就看你的圣眷了!” 张世隆翕动着嘴唇还想说话时,柴绍对军士喝道:“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将其送到锋线上,听天由命!” “是!”两名壮硕的军士一把提起张世隆,如缚鸡一般,不由分说地拖了下去。 张世隆仍在苦苦哀求,柴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再次凝望山丘下的战场——敌我两军重重对峙,数万人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大战令眼前如死水一般沉寂,茫茫四野,毫无生气。 远处,太和山下的唐军大营篝火点点,旗影摇曳,猛然间,柴绍脑海中“窣”地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执意出援张世隆,难道真的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不暇多想,柴绍抬眼瞩目战场,继续沉思来日的突围之战来…… 第29章 女帅披挂议攻守 吐浑大将道玄机 岁暮朔风,急舞回旋,摧折枯木,哀号四野,铅色云块涌动天际,挟裹严霜浸染庐帐。 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北营里,中军大帐烛火通明,人影绰绰。李三娘红巾束发,躬擐甲胄,披挂御赐骠骑大将军战袍,肃然端坐于帐中正位上,聚精会神地聆听众将的发言,烛火下,铠甲上的虎头护肩银光四射,寒气逼人。 西垒守将向善志在座中大声说道:“公主殿下,诸位将军,霍公被围于对面的山丘上,咱们唯有里应外合才能破解危局,若迁延不决,只怕贻误战机啊!”说罢,将豹皮护腰一扯,扭头看看众人的反应。 “出击是必然的,”马三宝眨着略鼓的双眼,说道,“但是何时出击,怎样出击,却须好生琢磨,否则,出击不利,解围不成,恐怕连大营也会受到威胁啊。” 秦蕊儿理了理红棉领巾,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弓弩营中,尚有五百射手,且箭矢充裕,可攻可守。” 东垒守将何潘仁听罢,点点头,捋着红胡须说道:“马将军所言不谬!今日之战,吐谷浑骑兵使出了‘车轮’战法,配合梁师都的步卒,分割牵制我军,这是诸位有目共睹的。若大军出击,必须想方设法先击破吐谷浑骑兵,然后再对梁军步卒!” 坐在何潘仁旁边的郝齐平听闻,说道:“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且人数众多,咱们不可与之争快慢,只可另辟蹊径,要么坚阵推进,以强对快;要么出其不意,于鞍下杀敌,”这位昔日的司竹园军师缓缓而言,像是对众人陈说,也像是在喃喃自语,手中的一把小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 “当初,在霍公面前,我极力主张出垒救援张世隆,”骑兵副将岑定方说道,“如今霍公被围,末将唯有率骑拼杀,舍命相搏,冲开一条血路,迎回霍公及众将士。” “啪”地一声,向善志握拳击案,高声说道:“我愿与岑将军步骑协战,搏杀敌阵!” 郝齐平放下手中的折扇,抬眼瞅了一眼向善志,又看了看岑定方,不紧不慢地说道:“二位将军勇气可嘉!然而,兵法有云‘必死可杀,忿速可侮,为将之危也’,若论临阵勇战,二位皆堪当大任,然而今日之战,梁贼却是以奇兵断道,陷我军于不利啊!如此看来,若出垒作战,亦当以智取胜,不可尽凭勇力。”说罢,郝齐平偷睨了一眼正位上双眉紧蹙,一言不发的李三娘。 向善志咂巴嘴唇,还想开口说话时,见旁边的何潘仁、马三宝及秦蕊儿不约而同地颔首点头,于是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众将不再说话,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李三娘,想知道她的打算。 李三娘伸出双手,按在面前的案几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开的太和山军图,凝神思索,没有言语。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扫视众人,说道:“梁贼此番南下,朝廷给我们的军令是阻其侵扰,配合秦王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夫君霍公坚壁清野,扼道咽喉,使梁贼不敢深入我境,此策原本是克敌制胜的法定。况且,两军相持数月,隆冬将至,梁贼已有撤退之意,不想突生变故,遂成今日之窘状,哎!”李三娘仰起头来,看了看军帐圆顶,叹息一声,继而挺腰直坐,斩钉截铁地说道:“为大唐安危计,为百姓清宁计,我决意坚持前策,扼守太和山,决不冒然出击,纵然…”李三娘咬了咬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之中传出不容置疑的口吻,“纵然霍公与垒外将士不能全身而退,我与诸位也须精诚协作,固守防线,不能让一个梁兵抬脚迈过太和山!” 众将听闻,纷纷起身,弯腰揖手道:“唯公主之命是从!” “好!”李三娘眨了眨眼,模糊的泪水一扫而空,明眸闪烁,炯炯有神,继而高声宣布道:“骠骑大将军令——东西二垒合兵北营,置砦增垒,深构防线;若遇良机,再谋出兵,攻破重围!” “是!” …… 当天夜里,唐军大营五里之外,遥遥相对的梁军大营中烛火通明,军士穿梭,马匹往来,大战前的频频调动令人紧张不安。 战前会商刚刚结束,吐谷浑伏允可汗回到自己的寝帐,正脱掉金边左衽大袍准备安歇时,家奴进来禀报说,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求见,伏允可汗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出战一天,我乏透了,告诉他,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议吧!”家奴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去时,外面却传来了安多巴的雄浑话音——“明日一战,事关吐谷浑国运,务请可汗接见安多巴!”伏允可汗听闻,暗自叹息一声,帐外的这位大将军跟随自己十余年,能征善战,智勇双全,脾气也是军中第一倔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轻言放弃,伏允可汗只好一挥手,让家奴退出去,然后说道:“安多巴,你进来吧!” 安多巴掀帘入内,手捂前胸,躬身行礼,说道:“我的可汗,明日之战,恐怕不能按照梁师都的谋划行事啊!” “唔?”伏允可汗眉头一皱,把手一让,请安多巴坐下说话。 “是这样,”安多巴一边盘腿而坐,一边扭头对可汗说道,“明日天亮后,山丘上的唐军必然全力反击,打通回营的道路。适才的作战会商,梁师都打算让步卒正面抵御冲击,然后依靠我们的骑兵侧翼突击,如此作战,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唐军断难突围离去。” “唔,”伏允可汗应了一声,然后抬眼看着安多巴,问道:“那么左卫大将军,你的顾虑是什么呢?” “可汗,据我们侦知,丘上唐军的军帅是李渊的女婿、霍国公柴绍,”见伏允可汗颔首点头,安多巴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我们吐谷浑与李唐朝廷本无怨仇,此番南下助战,完全是为了应付突厥人!这些年来,突厥人对咱们横征暴敛,兵役赋税没完没了,那个处罗可汗更是贪得无厌,视我族群如同牛马,与其说对面的唐军是敌人,不如说突厥人才是我们的天敌!因此…”安多巴见顿了顿,见伏允可汗正在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因此,在这太和山脚下,我们吐谷浑本无必要与李唐结成死敌,毕竟,突厥人才是彼此共同的威胁!若明日之战,我们能给唐军一条生路,而不是像梁师都那样赶尽杀绝,大家互有退路,也许来日可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对付突厥人!” 伏允可汗听罢,睡意全无,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亮光,摸了摸自己鼓铜色脸颊上密匝匝的短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片刻,才回过头来,对安多巴说道:“左卫大将军的话,有理!此次南下,非我本意,乃是迫于突厥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说能否免除三年的贡赋和兵役,只要咱们略微迟疑,契丹一族被突厥铁骑蹂躏的惨剧,立马就会在吐谷浑的千里沙洲上重演!”伏允可汗说到这里,仰头长叹一声,然后说道,“我吐谷浑现在忍气吞声,是为了争取时间,壮大部伍,三、五年后彻底斩断突厥人的羁糜!至于说到与李唐的关系嘛…”伏允可汗停顿了一下,抚摸着腰间的金鞘短刀,双眉一展,说道,“同他们相处,明面上是敌人,暗地里当是朋友,若他们能够击败梁师都,我看呐,迟早有一天会出塞逐鹿,与突厥人一争高下,到那时,呵呵…我吐谷浑伺机而动,脱离束缚便指日可待!” 安多巴听闻,频频点头,然后站起身来,问道:“可汗,那么明日一战…” 伏允可汗右手一抬,立即打断安多巴的话,然后轻勾手指,将安多巴招至身边,如此这般地附耳轻语…… 第30章 突围受挫困山丘 合营并垒坚如磐 卯末辰初,天色微亮,夜雾尚未散尽,北风袭来寒彻透骨,无名山丘上传来“嘟-嘟-嘟”三声沉闷号角后,丘上丘下的唐军如巨石激浪,涟漪起伏,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一波接一波地向外猛冲。 梁军早有准备。 听闻唐军号角声起,离锋线数百步远的梁军弩手率先反击,步军总管贺遂一声令下,翎箭上弦,仰弓劲射,“嘣嘣”弦响后,箭雨如同一张硕大的黑毯,在空中划过蛛网弧线,呼啸着扑向正在冲锋的唐军。 箭矢落地,惨叫一片。 唐军冒着箭雨奋力向前,一枚枚铁皮木盾如同一只只浑圆刺猬,上面早已插满了长长翎箭,士卒大步向前,眼看就要与当面的梁军短兵相接时,唐军纷纷挥刀,砍断盾牌上的箭杆,大步猛扑面前的对手。 刹那间,刀剑碰撞,火星四溅;槊枪刺身,血肉横飞,喊杀声与哀号声裹杂在一起,汗水与血水搅拌在一处,一时间分不清哪是晨雾哪是血雾。 唐军的凌厉进攻下,梁军只阻挡了一个多时辰,便开始稍稍向后退却,这时,只见梁军的马军副总管冯端率数十骑高擎战旗,在己方阵后来回飞奔,口中齐声高呼道:“退十步,斩伙长;退百步,斩队正;退千步,斩旅帅!”一边来回驰骋高呼,一边挥舞明晃晃的长刃战刀。 梁军士卒听闻,无不骇然,脚跟一顿,戮力向前,嘴里咦咦呀呀地叫着,手上左左右右地飞砍,被撕裂的防线重新合拢,微微退却的阵营再次前推。 唐军步卒不意梁军突然反扑,刀影剑光之后,转眼间丢下百十具尸首。两军缠斗约半个时辰后,唐军伤亡不断,力有不支,战场上梁军渐渐占据上风。 这时,丘上传来短促的“嘟嘟”号响,每次两声,间隔有隙,循环往复。 唐军步卒听闻,且战且退,将战线向左右两边扯开,呈双锤状阵势,中间豁然敞开数十步的空隙。梁军见状,正要借着此处往唐军中央突进时,只见丘上尘土飞扬,马蹄隆隆,唐军骑兵挥动战刀,水泄而下。 霎时,马踏步卒,寒刀翻动,梁军士卒哭爹喊娘,肢飞体断,肝肠涂地。 眼看锋线的步卒招架不住,正在中军大纛下指挥的梁师都大吼一声“起!”,只见身边数面枣红色的令旗左右劲摇,呼呼直响。伴随着“咚咚咚”的战鼓声,千余名甲士踏步而进,手持三尺砍马刀,肩并肩,脚碰脚,俨然一座向前推进的“刀墙”。 踏着前面步卒的尸首,梁军甲士与唐军骑兵顷刻间锋刃相交! 砍马刀长柄双刃,犀利无比,锋过之处,人马俱裂。一时间,千锋百刃寒光四闪,断肢残颅溅血凌空,唐军骑兵冲向“刀墙”,犹如冰刀触红铁,在棕色的血霾中损失殆尽。 见唐军的进攻已被牢牢压制住,呈强弩之末状,且有退守山丘之势,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倚鞍而笑,扭头对游击将军李正宝说道:“该吐谷浑人上场了!”李正宝一拱手,转身命令旗手打出旗语,让待命多时的吐谷浑骑兵两翼包抄,围歼唐军。 旗手拼命挥动军旗,额头上已渗出点点汗珠,却不见吐谷浑骑兵有丝毫动静,只是从骑兵大队中断断续续地射出长翎羽箭,有一阵没一阵地飞过锋线,跃过正在奋力拼杀的梁军甲士,落入唐军的侧翼,偶尔击杀几名军士。 梁师都和众将正觉怪异时,只见伏允可汗帐下的先锋官阿洛依策马赶到,翻身下马,手捂前胸,躬身行礼,然后抬头说道:“梁王,昨日激战,我吐谷浑骑兵只得到箭矢补给,未得到战马草料,可汗让我转告您,我们只能弓矢助战,无力突骑冲击!”说罢,认镫上马,竟扬长而去。 众将一脸懵愣,纷纷回看梁师都时,只见主帅紧咬细牙,鼓突腮帮,低头说了声:“辫奴,临阵变卦,意欲何为?”继而抬起头来,侧身扬鞭指着后面的唐军北营,大声命令道:“丘上唐军已无力突围,按部署,前军转防御,后军改进攻,给我拿下唐军营垒!” “是!”众将一分为二,各自驰赴战线。 …… “咚咚咚”战鼓声声,人潮涌动,梁军后队由守转攻,在步军总管贺遂的督促下,呈三叉戟的阵势,同时对唐军的东、西、北三营发起进攻。 北营前面,早已鹿砦林立,层层叠叠,梁军虽蒙盾而进,但垒上箭矢密集,“嗖嗖”过耳,如疾风骤雨,防不胜防,梁军在鹿砦中艰难穿越,尚未到达垒下,已死伤一片,痛苦呻吟不绝于耳,人马在砦中逡巡不进。 贺遂焦急成分,不禁倚鞍而望,期盼两翼有所突破。 东、西二垒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当梁军高呼着奔向垒壁时,上面却毫无声响,破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破帐烂席,坛坛罐罐,满地皆是,一片狼藉,梁军顿时明白,自己扑了个空营! 片刻之后,贺遂得到战报,于是下令擂响战鼓,硕大的令旗挥舞不停,急令进攻东、西二垒的士卒穿垒而出,从两翼夹击北营。 伴随着喊杀声,北营的两侧尘土高扬,梁军的两队人马分头对进,如同两只张牙舞爪的黄龙,恶狠狠地直扑唐营。 就在离垒壁约二百步时,两只“黄龙”戛然而止,尘土上冲天际,却没有向前疾进——以沙石隐蔽覆盖的两道深堑,此时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赫然呈现在对手面前!飞奔向前的梁军猝不及防,纷纷滚落堑下,堑底尖木矗立,直直向上,梁军人马肠穿肚破,血肉模糊,从堑中传来凄惨的号叫。 后面的士卒不明形势,仍然排山倒海地向前涌来,宽八尺、深十尺的沟堑里又压上去一层血淋淋的断体残肢! 片刻之后,形势渐明,当后排的梁军收住脚步,正想稳住阵线时,却听见垒上“嘣嘣”弦响,箭雨扑面,眨眼便至。箭头落地,尘土再起,深堑上下哀号一片,梁军士卒翻滚着,哭喊着,抽搐着,已溃不成军,顾不得贺遂的军令,纷纷向后退去…… 第31章 宫帐上演苦肉计 主仆合计搬救兵 晚风刮起,寒意阵阵,夜幕降临时,太和山下渐渐沉寂,唯有洛河水仍在哗哗流淌。河畔已是战场,烽烟四起,尸横遍野,血凝成块,腥味儿随着河风飘散,弥漫旷野。 一整日的激战,双方胶着拉锯,损失了成百上千的人马,却都未实现自己的意图。鸣金之后,梁师都策马疾返,领着陆季览、贺遂、李正宝及冯端等一干心腹,笃笃挟尘,直奔吐谷浑的庐帐而来。梁师都左手执绺,右手挥鞭,在鞍上疾纵快送,花白的胡须迎风而起,心中的思虑如浪涛翻滚——吐谷浑人今天在战场上为何如此消极? 是自己怠慢了对方吗?没有。 是对方畏惧唐军吗?不会。 是故意违抗突厥人的命令吗?不敢。 是对方军营内出现了分歧吗?不像。 …… 正在苦苦思虑时,一行人在吐谷浑先锋官阿洛依的引导下,已经来到伏允可汗的宫帐前了,梁师都翻身下马,顺势把缰绳丢给帐边的可汗卫兵,自己迫不急待地大步向前,径入可汗宫帐。就在掀帘而入的时候,梁师都听到帐中传来伏允可汗的怒骂声——“狗奴!亏你跟我打了十几年的仗,马料不足何以为战?为何不早早禀报,让梁王今日痛失战机?!”梁师都抬眼看时,只见伏允可汗正指着双膝跪地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怒斥道,泥洛周等吐谷浑的其他将领则站立两旁,战战兢兢,低头不语。 见梁师都等人进来了,伏允可汗余怒未消,坐回自己的豹皮大椅中,将手一让,请客人入座。 “我的可汗,大军缺少马料,先前我已向梁王禀报过啊!恳求梁王尽快配给,只是前日一时贪杯,没有临战再催……梁王,梁王,您得给我说句话啊!”安多巴跪伏在地,向伏允可汗连连磕头,转而又向梁师都求情。 梁师都在座中一揖,正要开口说话时,伏允可汗怒目圆瞪,抢先说道:“梁王,安多巴前日饮酒误事,未将我军马料不足之事及时呈报,致使今日阵前失机,未能同您马步协战,侧翼歼敌,您看对他如何处置?” “我看…”梁师都没想到伏允可汗来了这一手,但安多巴之前确实向自己提过补给马料一事儿,但为何会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闪失?梁师都捋着白须,正在犹豫时,只听到豹皮大椅上又传来一声怒吼——“‘国有法,军有纪’,梁王不必为难,我吐谷浑人自有沙洲的规矩,来人!”伏允可汗下颌一抬,高声喝道,“褫去安多巴的左卫大将军之职,降为千夫长,让他滚到阿洛依的营前去效力,给我拖出去抽打五十马鞭!” “是!”两名身强力壮的可汗卫兵将安多巴拖出帐外,随即传来了记记响亮的马鞭和嗷嗷凄惨的号叫。 站在伏允可汗旁边的右卫大将军泥洛周嘴角扯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他对面的陆季览则鼻音一哼,低头冷笑,不屑之情现于颜面。 帐外鞭声阵阵,惨叫连连;帐内却安静异常,寂如旷野。座中诸人神情各异,有的满脸戚容,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甚感欣慰,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皱眉深思,有的闭目不视…… “可汗!”突然间,梁师都在座中高喊一声,打破了宫帐的沉寂,“安多巴将军能征善战,屡立战功,今日偶有小过,断不至于如此重责!还望可汗念往日旧情,给本王一点薄面,就此饶过安多巴将军,日后戴罪立功!” “嗯,”伏允可汗听闻,往后一仰,斜靠在豹皮大椅上,抬手摸了摸左眼角旁的刀疤,点点头,说道:“既然梁王开口,我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来人!把安多巴拖走,记下剩余的二十马鞭,他日将功补过,方可免除!” “是!” …… 入更的鼓角声声悲凉,洛水的夜风阵阵透骨。 从宫帐回营的梁师都乘马徐行,低头不语,左手执绺,右手捋须,寒风中的一张长脸阴云密布,深陷于窝的双眼布满忧愁。身后众将深知主帅的秉性,此刻不敢有所惊扰,只得鱼贯相随,笃笃跟进。 片刻之后,一股寒风贴地刮起,陆季览见梁师都抬起双手系紧大袍,这才稍加一鞭,一夹马肚,赶上前去,来到梁师都的身边揖手说道:“梁王,今日吐谷浑人的苦肉计实在拙劣!您不必过于忧虑,丘上的唐军已是插翅难飞了。” 梁师都点点头,继而拉缰驻马,侧身对陆季览说道:“我并不是为唐军发愁,你看看……”顺手扬起马鞭,指向不远处己方构建的包围圈。 只见圈内军帐连营,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烛火映天,军旗猎猎,人往马来,嘶鸣阵阵。 梁师都收回目光,看着陆季览说道,“就算没有吐谷浑人的骑兵,只要我们再围困两三天,缺水少食,天寒地冻,丘上唐军必然束手就擒,不攻自破,只是……”梁师都顿了顿,双手抚鞍,仰望夜空,叹息一声,扭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南边大地,无比惆怅地说道,“只是与这鼠首两端的吐谷浑人为伍,就算咱们全歼了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又能往南边开进多少呢?何时才能抵达关中京畿之地?我已年过半百,若今年不成,何年才能再见到渭河与骊山?”说罢,怃然长叹。 陆季览没有答话,只是顺着梁师都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南边,又扭头看了看北边,这才说道:“梁王,依属下之见,吐谷浑人是想保存实力啊!他们可以不听命于咱们,但他们不能不听命于突厥人,毕竟,北方草原上的百万铁骑才是吐谷浑人所深深忌惮的!” “不错,”梁师都在马上颔首回应,继而对陆季览说道,“回大营后,你随我直奔咄苾王爷的庐帐,咱们立即面见王爷,请他出面给吐谷浑人施压,让这群西域辫奴知道好歹,不敢造次!” “遵命!” 第32章 谒见亲王碰软钉 可汗来书持两端 寒夜星稀,钩月映垒,霜重山河,朔风劲哀。 驰回大营后,梁师都与陆季览马不停蹄地直奔突厥咄苾亲王的庐帐。帐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咄苾正盘腿倚几而坐,自斟自饮,慢品细啜,凝眉不展,似有所思,听闻梁师都等深夜来访,眼珠一转,便吩咐下人有请来客。 “咄苾大帅,”梁师都抖落身上的霜尘,掀帘而进,手抚前胸,微微躬身,边走边说道,“今日战况,想必您已知晓,不知大帅作何感想?” 咄苾放下酒樽,捏了捏自己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说道:“梁王不必着急,请坐下说话,”说罢,将手一抬,让客就坐。 “我听说是慕容伏允手下的安多巴喝酒坏事,贻误战机,被鞭笞降职,夺去了兵权,”见梁师都已入座,咄苾这才回答道。 “是吗?” “是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只有随后跟来的陆季览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事重重。 笑罢,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了一口气,深凹眼窝的眸子亮光闪闪,盯着咄苾说道:“大帅,令吐谷浑南下助战我军,这可是处罗大可汗的旨意啊!听闻不论成败,大可汗皆免去吐谷浑三年的赋税和兵役,这笔买卖可不小哩!” 咄苾听闻,也收敛笑容,扭头问道:“梁王的意思是……” “梁王的意思是,”这时陆季览接过话来,将额头上的两道宽眉一扬,揖手回答道:“不要让吐谷浑人在这场买卖中两头通吃!” “此话怎讲?” 陆季览“嘿嘿”一笑,站了起来,走到咄苾身边,拎起案几上的马踏飞燕银纹酒壶缓缓斜斟,眼睛盯着那一丝清亮的酒线,说道:“吐谷浑人能征善战,实非久居人下的部族。若三年不征赋税和兵役,此番助战又故意保存实力,两头皆得好处,我只怕……嘿嘿,”陆季览放下手中的银壶,双手捧起酒樽,递给咄苾,接着说道,“我只怕三年之后,吐谷浑人个个腰圆膀阔,要的就是三十年甚至三百年免赋除役了!” 咄苾听闻,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陆季览,又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说道:“陆尚书的话有理。然而,如今在这太和山脚下,我所带来的马料军粮的确已消耗殆尽,吐谷浑人拿这个事儿来做文章,还真是不好驳斥啊!” 梁师都嘴角扯动,微微一笑,说道:“大帅,我们缺少粮草,那山丘上的唐军更是衣食无着!若在营中收集每一粒米粟,每一根稻草,老夫自以为仍可一战,只怕那群西域蛮子不肯尽力,坏我大事!所以,”梁师都抬手一揖,恳求道,“有劳大驾,还得请大帅亲自出面督促吐谷浑的慕容伏允,务必全力协战,一举击破对面的唐军!” 咄苾见状,不好推辞,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须上的玛瑙坠珠,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梁王的意思,本帅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得从长计议,毕竟冬雪将至,筹备粮草确实艰难,不过,本帅会秉承处罗大可汗的旨意,尽力协助梁王!我看这样吧,请梁王和陆尚书先回营歇息,容本帅思虑一二,有了办法即行通禀,定叫那吐谷浑人找不出茬儿来才好,何况唐军被重重围困,已是在劫难逃了。” …… 站在庐帐边,目送梁、陆二人离去后,一股寒风吹来,让人直打冷颤,咄苾酒意全无,转身折回庐内,从羊皮褥下取出一支软囊来,抽出其中的信卷,这是处罗大可汗前几日派信使洛央送来的书信,咄苾捧起来再次阅读,只见上面用弯弯曲曲的突厥鄂尔浑文字写着—— “三弟如晤: 此番南下慰军,车马劳顿,甚为辛苦! 吾闻梁、唐两军在太和山下相持数月,寒冬将至,不利战伐,弟可临机自断,或进或退。又,吐谷浑人劳师兴众,南下千里,弯刀溅血,似可回遣,不宜将李唐之卒折损太过,不利于我羁糜诸部,达成相互牵制之大略! 弟北返达尔罕时,吾杀羊宰牛,琴笛高奏,携奶酒相迎!” 咄苾读完信后,叹了一口气,随手把它丢到羊皮褥上,眼前浮现出前日同信使洛央夜饮的情形来…… 初冬夜晚,寒风肆虐,庐帐内却热火朝天,族人相见,分外亲切,咄苾正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洛央。酒过数旬,耳根红热,闲语略尽时,咄苾才将心中的疑问缓缓释放出来,摸着酒樽,笑眯眯地问道:“洛央,适才我看了大可汗给我的来信,觉得达尔罕那边的情形与我走时有所不同啊!” “大帅,有何不同呢?洛央不甚明白。” “呵呵,是这样的,”咄苾捻了捻须上的玛瑙红坠,笑道,“当时,在达尔罕的金帐之内,我二哥、处罗大可汗是当着众兄弟子侄的面,打算借吐谷浑的弯刀压压李唐朝廷气焰,给梁师都撑撑腰。这还没过多久呢,怎么就让我考虑遣返吐谷浑人回西域?” “噢,是这事儿啊,”洛央端起酒樽致敬咄苾,然后“咕嘟”一声全入嗓眼,这才说道,“大帅有所不知——您离开达尔罕没多久,长安的李渊便派他的特使宇文歆来到草原,晋见处罗大可汗。宇文歆在金帐中声泪俱下地陈说,同梁师都开战是迫不得已之举,还望大可汗顾念昔日盟约和多年交情,撤回吐谷浑大军,同时为了表达敬意,随行向大可汗进贡三万匹彩帛,五千石茶叶,两百车瓷器……” 听到这里,咄苾心中火冒三丈,暗自痛骂道:“可恨!好利之徒,如此卖我,出尔反尔,何以为人君?!”但在明面上却咧嘴大笑,举起酒樽,对洛央说道:“原来如此,难怪要辛苦你这一趟了。来,来,来,咱们今晚痛饮,不醉不归!” 当烈酒入喉时,咄苾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太和山脚下了,他盘算着数千里之外的达尔罕大草原上,自己的红颜相好——义成公主是否按照之前的约定,亲近部族,扫除障碍,为通向心目中的那个金帐铺陈道路,以便自己能够早日离开脚下的这个杀戮之地…… 第33章 雪夜巡营泪满襟 流民拜谒献捷径 夜幕沉沉,北风萧萧,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大营内除了值守垒壁的军士,鲜有人影,人马安睡,寂静无声。 帷帐内,烛光莹莹如豆,炉火嗤嗤续燃,李三娘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天丘上唐军的突围之战,历历在目,士卒的喊杀声与刀剑声在耳畔久久回响,挥之不去。长夜漫漫,寒彻透骨,夫君柴绍和将士们在那丘上如何熬得过去啊?若当初不耍性子,与夫君斗气,而是好言相劝,也许就没有今天的险境了!若明日梁军再度进攻,饥寒交迫的夫君和将士们能否挺得过去?自已坚壁不出,固守大营,会不会错了?若真的与夫君阴阳两隔,自已该如何孤独地生活下去呢… 李三娘思虑重重,毫无头绪,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难过,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把锦枕浸湿了一大片。 听到军营中传来三更鼓梆声,李三娘索性从榻上起身,披上棉袍,叫上侍女凤鸢和几个亲兵,掀帘而出,到大营中去巡查战备。 灰蒙蒙的天际泛出一丝暗彤色,隐隐约约地可以望见半空中涌动着的厚厚云团,北风似乎小了一些,偶尔翻动着棉布帐顶,凤鸢在身后说道:“主子,今晚可能要下雪哩!”听闻,李三娘惆怅地向山丘的方向望了望,回答道:“是啊,下雪之后就会更冷……” 正说话间,只见北边垒上的几处篝火正忽明又暗地闪动着,映出几名值夜军士晃动的身影,李三娘说了声“上去看看”,便抬脚往垒上走去。 垒上的七、八个士卒正围坐火边,低低絮语,笑声可闻,有的在拿火钳拨弄着火堆,有的在用楔子修整着步弓,有的正双手托腮似有所思。见军帅走了过来,众人无不惊讶,连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一个小校连声说道:“不知公主殿下深夜巡查,我等有失远迎!” 李三娘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上来看看,大伙儿不必拘礼。深夜值守,诸位辛苦!” 小校拱手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我等在垒上生火取暖,虽北风劲吹,并无大碍。” 李三娘点点头,笑道:“刚才诸位在讲着什么事儿哩,似乎很开心?” “回公主殿下,我们刚刚正在说着此番战斗结束后,解甲回乡,耕田打渔的事儿呢!” “哦,是吗?”面对这群来自关中的部队,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大伙儿都打算回终南山吗?那里的山林水泽可真不错哩!” 一提到家乡的山水,众人顿时欣喜莫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拘谨的气氛荡然无存。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红彤彤,亮闪闪,黑眸之间仿佛尽是小桥流水,田园牧歌的终南山风光。 人群的角落里,李三娘注意到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卒,须发斑白,薄袄着身,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却是满脸戚容,低头不语,独自站在一处不停地搓着双手。李三娘缓步来到老卒面前,笑道:“你有五十多了吧?这个年纪还与后生们一同征战沙场?” 老卒听闻,没有回答,只见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然后双手捂脸,蹲了下去,“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李三娘正觉诧异时,身后的小校上前几步,揖手说道:“公主殿下,他不是关中人氏,而是这太和山的猎户。哎,一个苦命人啊——数月前,梁师都的匪兵缺粮,窜至附近林中大肆搜刮,将他家的熏肉兽皮,腌鱼椒粟一并掳尽,老婆子气愤不过,上前找匪兵理论,结果被一刀劈头,两个儿子拿着铁耙想去救老母,也被乱刀砍翻。等他从山上打猎回来时,好端端的一个家,就在血泊中破散了,只剩一个老者孤零零地活在世间,哎,”小校摇头叹息,众人也围了上来,大伙黯然神伤,抚着老卒的肩膀安慰他,只听见小校接着说道,“他和几个乡亲报仇心切,便带着弓矢投到我们的大营中来效力,希望到阵前多杀几个匪兵,以解心头仇恨……” 李三娘凝视着蹲伏垒边,抱头不语的老卒,心中波涛起伏,难以平静,片刻,才回头对大伙儿说道:“诸位,今日我们在这太和山下,洛水河畔,迎寒风战强敌,正是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重现关中,重现终南山,重现大江南北!自大业以来,战乱频频,多少家人生离死别,骸骨曝野,人世间到处都是腥风血雨,凄苦哀号。大唐旌旗高展,麾指南北,正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清宁的天下,没有兵荒马乱,没有豪取强夺,没有家破人亡!”说罢,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举目远眺,数里外的无名山丘映入眼帘时,她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沉如磐石。 小校和众士卒听闻,无不感怀,纷纷单膝跪地,抱拳齐声道:“愿为大唐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李三娘将众人一一扶起,好言相慰,正要转身离去时,正听见“扑通”一声,蹲伏垒边的老卒双膝跪地,给李三娘连连磕头,然后挺直腰板,说道:“公主殿下,霍公被围困在对面丘上,您却下令坚壁勿动,多少弟兄困惑不解,难明其意啊!其实…”老卒一抹浊泪,翕动鼻翼,喃喃说道,“其实,您的心中如同乱箭穿心,痛苦万般啊——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命丧黄泉?谁愿意承受同亲人生死离别的那一刻?但是,您为了千百万和我一样的老百姓不再遭罪,宁愿自己来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苦楚!我年过半百,无以为报,也许明日便殒命沙场,到地下去与妻儿相见了,今夜在此,请允我代天下的百姓向您道谢!”说罢,又“咚咚咚”地磕下数个响头。 李三娘快步向前,躬下身去,伸出双手扶起老卒,一双大眼睛中早已噙满了汪汪泪水。 …… 雪,终于从天穹中飘然落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不到一个时辰,沟壑丘陵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与惨淡万里的愁云浑然一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李三娘从垒上走下来,又巡视了步兵营,弓弩营和战马厩,脚印深深浅浅地留在雪地上,一直延伸到中军大帐。 寅末辰初,天空微亮,初冬的第一场雪似乎小了一些,李三娘回到炉火袅袅的大帐中,正解开棉袍递给凤鸢,打算上榻休息片刻时,只见亲兵来报,说女将秦蕊儿与一对父女求见,李三娘稍一迟疑,不知几人所来为何,一边略加思索一边微微点头,让客人进帐说话。 “公主殿下,”秦蕊儿进来后,拱手一揖道:“在我营中养伤的朔方骆老主簿一直想求见您,今晨见您巡查营区,便请我引荐,有事相告。” 李三娘将手一让,请来客入座,正要说话时,只见骆老者侧身一揖道:“公主殿下,感谢您麾下的冯弇将军搭救老朽一家。不过,今日造访,却并不为此事——连日来,听说霍公出兵不利,被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围困在对面的无名小丘上,数次突围,均未成功,”见李三娘满面愁云地点点头,骆老者接着说道,“老朽曾在朔方城中任主簿多年,昔日奉隋文帝之令,疏浚洛河,投工百里,耗时经年,对其流域的水文地理有所了解,嗯……”骆老者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李三娘双眸一亮,说了声“老主簿但说无妨,”骆老者这才继续说道,“嗯,是这样的——昨日老朽恳请秦将军带路,登垒了望,我看那梁军营寨的驻扎之地紧邻洛水,而其后数百步外,则是名为‘马踏坪’的一片隐滩。此处从宽阔的河面上看去,水流湍急,与别处无异,实则深浅不过没胸而已。梁军自以为凭河建营,有天然屏障的阻挡,防线牢固;其实不然,若大军能够出其不意,从‘马踏坪’潜出,则可以不借一桥一木绕道梁军营下,直插对方的背后,或可助军攻破敌营,甚至解除丘下之围啊!” 李三娘一听,顿时精神百倍,愁云尽散,连忙起身向骆老者一揖,说道:“感谢老主簿的指点,大军或可起死回生!” 骆老者在女儿的搀扶下,也赶忙从座中站了起来,躬身回拜,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若要论谢,应是我等草民之事啊!前日受冯将军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妮儿也整日吵着要我来求见公主殿下,希望霍公能够早日突围,我骆某一家也好尽快与冯将军相见啊!”说罢,扭头看了看满脸飞红的女儿。 李三娘抬脚迈步,绕过面前的案几,健步走到骆家父女面前,一手搀扶着骆老者,一手紧拉着骆莺儿,笑靥绽放,神采飞扬,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望天遂人愿,神佑大唐,让咱们与丘上的将士早日会合……” 第34章 博采众长勘水情 智将独往陈奇策 送走骆家父女后,李三娘站在中军大帐外,望着银装素裹的军营,睡意全无,又抬头眺望远处白茫茫的无名山丘,目光沉沉,思虑涌动,直至凤鸢拿着棉袍走出来,给自己披上时,这才觉得外面寒冷异常,哈气成雾,于是扭头对凤鸢说道:“传各位将领,即刻到中军大帐议事。” 凤鸢稍稍迟疑,细声问道:“主子,您一宿没睡,这又接着议事,能吃得消吗?” 李三娘揉了揉布满红丝的双眼,笑了笑,说道:“事情紧迫,你就是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啊,去吧,请诸将过来…” 片刻之后,众将齐聚中军大帐,聆听女军帅陈说“马踏坪”的水文地势之后,如热锅一般,立即议论开来。 “真是天助我也!”向善志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出其不意,直插敌后,让姓梁的和那群辫奴哭爹喊娘去吧!” 何潘仁捋了捋颌下的红须,一双蓝眼睛中光芒闪烁,说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朔方城中的老主簿都来出谋献策,我看是天亡梁氏啊!” “不过,眼下提到的这个‘马踏坪’,我看还是得去实地勘察一番,毕竟,疏浚洛河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水势怎样,谁也说不清楚,”马三宝眨巴着略突的双眼,若有所思地说道。 看到秦蕊儿与诸将都点头称是,郝齐平把手中的小扇一折,看了看正位上的李三娘,说道:“马将军之言甚是!不过,若要出其不意,击破强敌,潜渡洛河只算是完成了一半,”见众人都扭头看着自己,郝齐平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之所以这样讲,其原因是敌军的主力集结在无名丘下,距敌营也不过两三里地儿,若有动静,可急速回援,操之不慎,我军有可能半渡遭袭,或者受到前后夹击,功败垂成啊!” “所以,”这时,李三娘抬起头来,凝眉深思,看着众将说道,“得想方设法吸引丘下敌军的视线,使其不得回顾大营,为我军潜渡洛河,夺取敌营,甚至攻破重围做好准备!” “正是。”郝齐平颔首点头。 “可是,如何吸引丘下敌人的视线呢?难道分兵出垒吗?我们的人马本身就不够啊!”秦蕊儿在座中焦虑地问道。 众人听闻,皆未言语,数声叹息之后,不是低头沉思,就是仰望蓬顶,军帐中一时沉寂,只听见外面寒风肆虐,簌簌直响。 片刻之后,正位上传来李三娘的声音:“诸位,骆老主簿带给我们的‘马踏坪’水情,至关重要,不啻于深堑变通途,这很有可能成为扭转太和山战局的关键!我考虑,今夜由马三宝率队实地勘察水情,明早咱们再次合议,至于如何吸引丘下敌军的视线,大家集思广益,各自思量,此时暂不作定论,明早一并商议。无论如何,”李三娘顿了顿,白齿咬红唇,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将借‘马踏坪’的地利之势,做出一篇文章来,也许这是老天给我们的唯一机会了!” “是!”众将纷纷起立,躬身拜别,带着思虑陆续离开了大帐。 …… 晌后,雪越下越大,如鹅毛飘飞,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天地间已是皑皑一片。 李三娘回到帷帐中,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餐,便合衣而卧,盖上被褥,在木榻上小憩。刚迷糊了一会儿,就听到帐外有人说话,窸窸窣窣,断断续续,和着呼呼的北风,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李三娘问了声“谁呀?”只见侍女巧珠揭帘进来,躬身应道:“主子,郝齐平将军求见,我说您刚刚睡下,请他稍后再来。” “哦,请他到中军大帐安坐,我稍后便到。”李三娘一边起身来就着脸架铜镜,略作梳妆,一边猜想郝齐平应是为丘下的战事而来。 果不其然。 入座后,郝齐平将那把小扇一折,握在手中,开口说道:“公主殿下,今晨在此议事,属下本有一策,或可吸引梁军视线,利于我军出其不意奔袭敌后,然而,此策甚难施行,且易遭人误会,晨会时人多眼杂,属下有所顾忌,所以未敢当众陈说。” “嗯,我明白,”李三娘点点头,然后将手一抬,说道,“此刻,郝将军可畅所欲言。” “公主殿下,是这样的,”郝齐平又将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说道,“今晨,秦蕊儿将军的问话倒是启发了属下--既然咱们人马不够,不能分兵垒外,那么自然得出奇策吸引敌人。而此前,梁师都诱使我军出垒作战的那一招儿,倒是让我‘受益匪浅’啊!” “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梁师都派人男扮女装,羞辱我军,意图激将咱们出垒搏战,对于垒下那一幕,我军士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惶惑无比,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短时之间,军士全然懵愣,除了回报主帅外,目光不离垒下群丑,视听完全被鼓瑟琴笛所吸引!” “嗯,郝将军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也不尽然,”郝齐平摩挲着手中的折扇,低头略一思索,迎着李三娘询问的目光,回答道,“公主殿下,梁师都是以男扮女装为噱头,惑人视听;我估摸着,如果可能,咱们则以真正的歌女舞伎着红衣绿裳,伴以琴笛鼓乐,在阵前翩翩起舞,这一幕惊现沙场时,梁军及吐谷浑人必然惊诧万分,视线纷扰,军心摇荡,而这一时刻,正是我军从‘马踏坪’悄然潜出,突袭敌人的大好时机!毕竟,咱们大军中有女兵弩队,或可从中选取擅长歌舞者,担此重任。” 李三娘听罢,没有吭气,只浓眉紧锁,凝视着帐中火苗蹿升的三角铁炉。 “公主殿下,您看……” “郝将军,此策甚妙!”李三娘收回目光,打断了郝齐平的话,扭头看着他,目光炯炯地说道,“我明白你适才所说‘甚难施行,且易遭人误会’的意思--挺身于沙场,在千万敌军的睽睽众目下,敢于轻舞长袖,闻歌而起,这需要何等勇气!这是其一。其二,众将皆是来自终南山中的热血男儿,要靠几名纤纤女子在前面吸引敌人的大队人马,掩护大军潜出,众将豪情使然,定难从命!” “正是如此,”郝齐平轻叹一声,说道,“公主殿下真是明察秋毫!此策虽妙,可施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鬓前的一缕丝发挽入耳后,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也许这太和山下的战斗注定了是一场险中求胜的苦斗!郝将军,你只管回营密划此策,其余的事宜,由我来考虑。” “是!”郝齐平将手中的折扇一收,起身躬腰,拜辞而去。 第35章 侍女噙泪忆往事 情理深沉除畏惧 望着郝齐平离去的背影,李三娘在中军大帐里独自孤坐,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中火苗,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如果说太和山下即将开始的反击战是一盘大棋的话,那么,潜出马踏坪就是关键一子儿,而之前必须做活棋眼,如何吸引敌人的视线便是棋眼所在。虽然唐军大营中有数百名女弩手,但她们都来自终南山里,不是农户出身就是猎户家眷,若论提刀弄枪,搭弓射的,个个都是好手,但要说到通于音律,善于舞艺,却难煞众人,无员可选。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暗自打鼓--郝齐平此策,当真可行? 正在沉吟间,侍女巧珠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进来,边走边说道:“主子,您连日操劳,损耗精神,喝碗参汤补补身子吧!”说完,把烫手的汤碗放到李三娘的面前,用通红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李三娘点点头,没有说话,仍然沉浸在战事的谋划中。 看着巧珠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李三娘眼睛一亮,心中豁然,开口问道:“巧珠,你等等…” “主子,有何吩咐?”巧珠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李三娘面前,垂手侍立。 “来,你坐下,”李三娘笑了笑,问道,“我记得,你和凤鸢是十二岁进府的吧?” 巧珠被这一问弄得有些懵愣,睁大双眼,稍一迟疑,立即站起身来,躬身回答道:“主子,我和凤鸢都是大业九年进的府,您…” “呵呵,没什么,近日战事烦扰,心绪不宁,我想聊聊过去的事儿,轻松一下,对了,”李三娘指了指对面的坐儿,让巧珠坐下,笑着说道,“我记得,当年是从太极宫把你俩领回柴府的,对吧?” 此问一出,巧珠黯然神伤,低下头去,拨弄着薄棉裙裾,说道:“主子,当年要不是您从宫中把我俩领回,也许我们早已葬身辽水了!”巧珠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眼中泪花儿打转,接着说道,“您知道的,我和凤鸢是陏朝骠骑将军赵元淑的侄女,叔父因杨玄感起事受到连累,被炀帝斩杀于玄武门外,全家数百口人,或流放千里边关,或没入官家为奴,我和凤鸢被送入宫中习学歌舞,小小年纪,稍不小心,便受到宫监的鞭棒捶打,经常遍体鳞伤,那段日子吃不饱,穿不暖,时时有皮肉之痛,真是苦不堪言啊!” 巧珠边说边掉泪,顿了顿,接过李三娘递过来的手帕,抹去泪涕,接着说道,“后来,炀帝征辽,屡吃败仗,为了安慰军心,便将我们这班歌舞女伎悉数遣送出宫,强行配与前方军将。恰好此时,霍公受赏,您便到宫中来领取我们几个,回府做了侍女。我们在府里做完了差事,整日好吃好喝的,总算脱离了深宫苦海。后来,陏军在辽水大败,全军覆没,我听说被强配军将的姐妹们,没有一个再回关中,不是殒没沙场,便是被掳高丽,从此杳无音信,我常给凤鸢说,是您给了我俩一条生路啊,唔…唔…”话说到此,巧珠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帐外也传来几声轻轻低啜,原来是凤鸢打算进来拾掇冬衣,不想偶闻昔日往事,站在外面悲不自胜。 “是凤鸢吧,”李三娘抬头问道,“你也进来坐下吧,我有事儿给你和巧珠说。” 凤鸢听闻,揭帘进帐,一边抹去眼角泪痕,一边挨着巧珠坐下,不知主子要吩咐何事。 ……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一些,呼啸的北风也变作丝丝细响,与帐内嗤嗤劲燃的炉火相互应和。 李三娘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侍女,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浓眉大眼,圆圆脸庞;一个细眉如钩,瓜子瘦脸,两人跟随自己五、六年了,李三娘从未像今日一样细细端详,如同欣赏两株亭亭玉立的兰花,一时间,巧珠和凤鸢惶惑无措,满脸尽是娇羞之色,双双把头低了下去。 李三娘这才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异于常日,让两个侍女有些难堪了,于是抬手捋了捋鬓前黑发,笑着问道:“你二人都还记得昔年所学的舞曲吗?” “主子,那些宫中的舞曲是咱俩用血汗习来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凤鸢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回答道,眼中充满疑惑。 “我真想把那些舞曲给忘了…”一旁的巧珠低着头幽幽地说道。 “来,你俩听我说,”李三娘笑了笑,见两个侍女都注视着自己,这才说道,“霍公出师不利,被敌人围困在对面的山丘上,已经两天两夜了,这个情势你们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李三娘收敛笑容,表情严峻,接着说道,“若不能及出击,破敌重围,再过一两日,霍公与丘上将士弹尽粮绝,后果不堪设想啊!” 听闻此言,巧珠和凤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巧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泣着说道:“主子,我俩也想同您上战场,救霍公,可是咱们只会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不会使枪弄刀,搭弓射箭啊!” 凤鸢也哭了起来,说道:“主子,为了救霍公,您需要我俩做什么,就请吩咐吧!”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是抽出手帕递给二人,见她们泪水渐收,这才说道:“我的确需要你们一同走上战场,却不是要你们使枪弄刀,搭弓射箭,而是要你们同我一起轻挥长袖,闻歌起舞!” 巧珠和凤鸢震恐无比,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三娘见二人如此表情,只淡淡一笑,便将马踏坪的水情及郝齐平的谋划告之二人,末了,说道:“军中能够闻歌起舞者,唯有我们三人了;能够在阵前吸引敌人视听者,也只有我们三人了,若我们不敢沙场轻舞,直视敌人,或者舞蹈颤颤,露出破绽,一旦敌人有所怀疑,加强戒备,非但不能解围霍公,出击的将士们也可能退路被断,有去无回啊!” 巧珠和凤鸢听闻,高皱眉头,紧咬嘴唇,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帷帐内悄无声息,只听到炉火啪啪作响,偶尔有一两颗火星飞到炉外,转眼便熄灭消散了,李三娘和颜悦色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侍女,也没有说话。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凤鸢抬起头来,瞳仁明亮,熠熠生辉,看着李三娘说道:“主子,扪心自问,我俩比起那些在辽水殒没的姐妹们,已经十分幸运,我们知足了!不要说到阵前舞蹈,就是用我的性命换取霍公的平安,我也毫无怨言,只是…” “只是希望您不要同我们一起去,”巧珠接过凤鸢的话来,看到凤鸢也不住地点头,继续说道,“您是大唐公主,金玉贵胄之身,岂能同我们下人一样?我俩的性命贱如草芥,何况,自从太极宫出来后,我们又在这世间多活了五、六年,已经够了。可是您不一样啊,您既是大唐公主殿下,又是骠骑大将军,从河东府到终南山,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从长安城到太和山,您打败了多少敌人,解救了多少百姓啊!天下大乱已久,百姓渴望太平,还需要像您这样的大帅指挥大唐的千军万马横扫南北,混一天下,您…您可得万般珍重啊!” 李三娘听罢,已是热泪盈眶,伸手拉住巧珠和凤鸢,声音哽咽,嗓音沙哑,说道:“这些年来,世事艰辛,戎马倥偬,咱们一路走来,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我还给霍公说,等此番击败梁贼,回到长安后,便给你俩找个好婆家,毕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没想到今日却…”李三娘悲情难抑,闭上双眼,极力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阵前起舞,闻歌而动,此举亘古未有,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咱们丢掉性命不说,若解围不成,丘上大军很可能全军覆没,我与霍公永别于太和山下!因此,我打算同你们一道起舞于阵前,吸引视听,用长笛伴奏采自西域风土的宫乐《康国伎》,我相信,当胡舞疾旋,琴声鸣和时,离家数月的吐谷浑及梁军士卒,必然会激起思乡之情,放松警惕,伫立而视,为我军突袭解围创造绝佳战机!” 巧珠和凤鸢听罢,一抹泪痕,站起身来,“扑通”一声双双跪下,抬头说道:“主子的用意,我们全然明白,恳请主子坐镇大营,观我舞曲。琵琶响时,胡舞飞扬,定教对面阵中的士卒人人思恋故土!若主子定要阵前同舞,我二人宁愿被赐绫带,也恕难从命!” 李三娘听闻,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扑哧扑哧”地滚落襟前,站起身来,把巧珠和凤鸢一一扶起,嘴里喃喃说道:“好妹妹们,从今往后,咱们生死与共……” 第36章 红袖长舞惊北虏 里外合击破敌阵 第二日清晨,雪霁霜凝,天地皑皑,冬日透云半晴半阴,太和山下烟岚散尽,霜树孤影,独立雪原。 辰时正刻,山丘下的梁军营帐炊烟袅袅,人影穿梭,马匹嘶鸣,乘着雪霁之时,士卒们修整兵器,输送给养,缝补帐蓬,清理鞍鞯,整个营地一派忙碌的景象。 突然,众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纷纷挺直腰板,侧耳聆听——远远地传来一支乐曲,悠扬宛转,缥缈似雾,仔细听时,乃是长笛之声,令人流连忘返。 正在听时,只见士卒们纷纷转身移步,向营地南边陆续走去,站在营地边缘伫足企望,不可思议的一幕惊现眼前,令人目瞪口呆——七、八百步外,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圆木台,圆台上锦毯铺陈,在长笛的悠悠曲调中,两个女伎正在翩翩起舞。只见她们云髻高耸,金钗闪亮,身着锦领绯袄,肩披绕臂长巾红袖,两足踮锦毯,腾踏如燕飞。 此时,长笛曲调转急,舞女应声旋转,衣带飞扬,红袖飘逸,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瞬间成。 矫捷轻盈的舞姿,穿透人心的笛乐,令观看的士卒心驰神往,啧啧赞叹,不论是梁军步卒还是吐谷浑骑兵,纷纷下马解刀,三五成群,盘腿而坐,凝目远观,静赏美姿。长笛伴轻舞,时而快如奔马,风驰电掣,令人想起戈壁飏风;时而徐如双雁,鸣行天际,让人顾念茫茫草原。 离家数月的千百士卒,从笛声中,从舞姿里,似乎看到了祁连山的飞雪,望见了青海湖的棕鸥,郁郁葱葱的草场映入眼帘,淙淙缓流的清泉历历在目,好似孩儿的欢语,有如老母的笑脸……看着看着,人群中竟有人轻声啜泣,低头抹泪,更有人回首北望,连连叹息。 大营边的士卒越聚越多,密密匝匝,黑压压一片,在寒风中或坐或立,相携相依,翘首凝望,任风拂面。千百人相聚一处,无喧嚣之嚷,有称赞之声;无谑笑之欢,有低泣之悲。 皑皑雪原红袖轻舞,笛声悠长,将眼前的太和山麓,洛水河畔,与那千里之外的寥寥戈壁,茫茫草原连成一片,虽天水相隔,却又近在咫尺,令人思绪绵绵,牵肠挂肚,黯然神伤。 …… 早有军士将此间情形报与主帅,梁师都与伏允可汗不约而同地来到营地南边,驻马眺望时,只见红袖双伎轻舞圆台,笛声阵阵,撩人心魄,却并未看到远处有一兵一卒,一刀一枪。 伏允可汗扶鞍而望,摸着唇上密密匝匝的短髭,饶有兴致,眼中含笑;梁师都远望不语,眉头紧锁,似在深思,心意全然不在舞曲之中。 两人正在静静地观看时,身后的泥洛周与陆季览却在窃窃私语。 “陆尚书,您看唐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泥洛周附耳轻问。 陆季览咂了一下嘴,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也没看明白——不见士卒只闻舞曲,唐军总不至于来犒劳咱们吧!” 陆季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无名山丘,像是对泥洛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丘上唐军已被重重围困,插翅难飞,就凭眼前这两个舞女,想来救援?”言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连连摇头。 这时,只见梁师都一拉马缰,来到伏允可汗身边,低头说了些什么,然后侧身大喝道:“来人,急令马军总管辛獠儿,派骑出阵,直取两伎人头回来!” 就在传令兵转身离开的这一刻,正在观赏舞曲的士卒突然听到山丘两侧传来阵阵喧嚣,雪尘飞扬,战马嘶鸣,刀枪铮铮,杀声震天。 梁师都与伏允可汗猛吃一惊,急忙回头顾望,只见丘下一左一右两支数千人的骑兵,高擎“唐”字明黄战旗,呈钳形之势,从两翼横击过来。 山丘下的营地顿时大乱。 片刻之前,梁军士卒与吐谷浑骑兵纷纷来到营边观赏舞曲,山丘下警戒唐军的人数并不多,且心不在焉。大雪之后,天地皑皑,寂寥旷野一览无余,丘上唐军安守如初;笛声悠扬宛转,穿云破雾飘至耳畔时,警戒的梁军人心浮动,个个思乡,众人坐着,靠着,聊着,一片悠闲的景象。猝然间,唐军骑兵从身后骤至,如同天降,丘下的梁军惊愕无比,不待反应,便在铁蹄战刀下血肉横飞,死伤大片,余下的人马如退潮一般向营地南边逃来。 正在围观舞曲的士卒纷纷转身,惊恐之余,连忙寻找身边的刀枪弓箭,或执绺上马,或抽刀出鞘,人喊马嘶,你挤我拥,混乱不堪。 梁师都与伏允可汗正拉缰掉头,准备指挥各自的队伍列队反击时,只见丘上的唐军也应声而起,展开军旗,提刀挥枪,呼喊着从山丘上一泄而下。 中间是步兵,两边是骑兵,唐军呼声震天,旌旗漫野,如一支硕大的三叉戟直往南插,所过之处战刀飞舞,长槊横扫,箭矢雨注,鼓号争鸣,在风卷残云般的冲击下,对方肢折体断,肝肠俱出,血珠四溅,哀声连连,白色雪原顿时殷红遍地。 正在营地边缘列队摆阵的士卒,部伍尚未成形,已被丘下溃逃而来的士卒一冲而乱,你撞我碰,人挤马拥,眼看唐军就要杀到眼前,可人马却散乱如此,不堪一击。 梁师都在马上又急又恼,双脚踏镫,抬头远望,正在纳闷两三里外的梁军大营为何没有动静时,只见营中的“梁”字军旗被纷纷拔掉,顷刻之间换上了“唐”字大旗。 梁师都惶恐之间,与伏允可汗对视一眼,绝望之情布满双眼。 杂乱的梁军战线一触即溃,吐谷浑骑兵被步卒拥堵,毫无施展的余地,整条战线立即变成了任由唐军宰杀的屠场。刀锋挥过,身首分离;铁蹄踏下,血肉成饼。三面合击中,梁军步卒与吐谷浑骑兵纷纷倒下,非死即伤,满地滚爬,刀盾散落一地,军旗丢弃遍野。 眼看部伍溃散,大势已去,梁师都与伏允可汗各自挥刀策马,在诸将和亲兵卫队的护卫下,左冲右突,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朝着北边狼狈逃去…… 第37章 夫妻相拥军帅泣 恩威并施振军心 唐军旌旗飞扬,欢声雷动,久久回响在广袤雪原上,会师的喜悦之情激荡在山麓河畔之间。梁军士卒与吐谷浑骑兵尸横遍野,伤兵哀号,跪地求饶者成堆成片,比比皆是。 从丘上率队冲杀下来的柴绍,拉缰驻马,凝视战场,在萧萧北风中无限唏嘘,悲喜交加。正感慨时,身边的骑兵将军冯弇指着不远处,说道:“霍公,马三宝将军!” 转眼间,马三宝带着数名亲兵笃笃驰来,翻身下马,单膝跪拜道:“霍公,奉公主殿下之命,我与向善志、郝齐平将军潜涉洛河,共击北贼,迎接霍公回营!” 柴绍下马来,伸手扶起马三宝,嘴唇嗫嚅,喉头微哽,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拍了拍马三宝明光铠甲的护心镜,迟疑片刻,才说道:“你们策划巧妙,出击果断,打得好啊!我在丘上都看到了——半夜潜涉洛河,衔枚摘铃,着白衣潜伏雪地;辰时三刻,三面同击,两翼包抄丘下之敌,中路迅拔敌军营寨,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只是……”柴绍顿了顿,摘下红缨头盔,摸着宽大的额头,满脸疑惑地问道,“只是,阵前的那两个女伎甚是称奇,闻笛起舞,引人入胜,立于千万敌军之前竟然毫无惧色,一曲《康国伎》下来,酣畅淋漓,毫无破绽,她们究竟是何人?” 马三宝听闻,不禁哑然失笑,回答道:“她们是凤鸢和巧珠啊!” “凤鸢和巧珠?”柴绍颇为吃惊,眉头一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会心一笑,若有所悟,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是三娘想得周到啊!” 两人正在说话间,向善志也策马赶到,一边踩镫下马,一边大声说道:“这一仗打得可真痛快啊!数月来的压抑之感荡然无存,畅快畅快!只可惜没抓到梁师都和辫奴酋长。” 行礼之后,向善志对柴绍说道:“霍公,郝齐平那边已攻下敌营,是否过去看看?” 柴绍正回头了望时,只见步兵将军宋玉赶来禀报道:“霍公,我军北营传来旗语--公主殿下即将出垒,前来相见!” 柴绍听闻,戴好头盔,理了理甲胄,扭头对众将说道:“今日之战,诸位劳苦功高,容我一一奏禀朝廷,论功行赏。请诸位安顿部伍,打扫战场,处置战俘,稍后再作细议。马三宝分兵追击逃敌,力争擒获梁师都!” “是!”众将领命,各自散去,柴绍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卫队扬鞭策马,穿过白雪浸红的战场,往北营驰去。 离北营还有数百步时,只见辕门洞开,一支人马踏雪而来——李三娘在秦蕊儿等女将的护卫下,红巾束发,银甲披挂,红色棉袍迎风招展,执乘白色坐骑一马当先,朝着战场这头一路奔来。 柴绍看得真切,不由得一夹马肚,紧加几鞭,先于卫队迎头而上。 转眼间,一对历经生死的夫妻在皑皑雪原中紧紧相拥! 任由寒风呼啸,此刻旁若无闻;尽管战场欢腾,此时远如万里。柴绍将妻子搂在怀中,眼圈一红,心头酸热,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三娘,若非你挥兵奇袭,我…我…” 李三娘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看着他又黑又瘦的面庞,伸手摸了摸丈夫颌下蓬乱参差的短须,忍住眶中打转儿的泪花,笑靥绽放,轻声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咱们生死不离!” “嗯,”柴绍使劲地点点头,双臂合抱,紧紧地拥住妻子,生怕她飞走了似的,喃喃说道,“我听你的,听你的…” …… 当日下午,申时已过,唐军北营内众将齐聚,中军大帐频传笑语,大捷后的欣喜之情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众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见柴绍抬脚进帐,缓缓落座帅位,众人才收声瞩目,沉寂下来,聆听训示。 柴绍朝众人点点头,扬起嘴角,笑道:“今晨之战,干净利落,一举突破敌军包围,彻底瓦解梁师都及吐谷浑的南下攻势,可谓战果辉煌啊!”说罢,顿了顿,侧头看着向善志说道,“向将军,数月来咱们坚壁不战,令人憋屈,今晨纵马雪原,是否惬意?” 柴绍此话一出,众将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阵阵欢笑,将目光纷纷投到向善志身上,向善志也张开嘴巴,裂齿大笑,只是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豹皮护腰,显得有几分尴尬。 笑罢,待众人安静后,柴绍言归正传:“此番大捷,全仗诸位浴血搏战,立功沙场,我已派八百里加急报捷长安,同时奏请朝廷,给诸位请功,晋爵一级,赏赐另行;郝齐平将军不但攻拔敌营,且谋划良策,尤可嘉奖,晋爵两级,其余将士皆论功行赏!” 众人听闻,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军帐中一时沸腾。 片刻,柴绍将手一抬,示意安静,继续说道:“据追兵回报,延州守敌闻风丧胆,辎重出城,有撤离的迹象,诸位休整一日后,便着手移营开拔,光复延州!” 诸将又是一片叫好声。 柴绍也面带微笑,看着众人点点头,稍后,抬手轻抚宽额,渐渐沉下脸来,说道:“此番太和山大战,我军最终获胜,然而其间险象环生,几乎败没,其咎出自一人,”柴绍脸色一变,拍案喝道,“来人,把张世隆给我押上来!” 只见两名卫士押着五花大绑的张世隆进到帐中,众将收敛笑容,怒目而视,张世隆垂头丧气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柴绍指着他厉声斥道:“你身为将军,违抗军令,押运粮草途中擅自出战,几险我军于不测!本当斩首以正军法,姑念你是陛下钦命启用,本帅暂且留你一条性命,槛车押送长安,具本奏陈,由陛下御前发落!来人,给我拖下去,立即押往长安!” 张世隆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涕泪横流,磕头谢罪,蹒跚而出。 柴绍这才叹了一口气,对众将说道:“此番大战,我身为军帅,冒险出击,若不得诸位鼎力援救,恐怕难免败没啊!虽然我军最终大胜,但我的过失不容掩饰,我已具书朝廷,请辞帅位,待光复延州后,另委贤明坐镇西北!” 众将听闻,瞠目结舌,无不惊讶,纷纷侧身看着柴绍,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之后,郝齐平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放到案前,从座中站起身来,向柴绍一揖,说道:“霍公不必如此,有道是‘获胜之帅,无可指责’;况且,为朝廷计,深谙西北军政者,无人能出霍公之右,还望霍公顾念大局,收回成命!” “请霍公收回成命!”诸将不约而同地从座中站起来,躬身拜道。 柴绍嗫嚅嘴唇,欲言又止,感动莫名…… 第38章 延见老者致谢意 赞赏二女去贱籍 明月如盘映积雪,交辉清夜飘梅香。太和山脚下,夜来营外一尺雪,车马偶过辗冰辙。 唐军营中处处篝火,阵阵欢声,人们喜气洋洋,载歌载舞,举杯祝捷,热烈的气氛似可融冰化雪,浓浓地弥漫于山麓河畔。中军大帐里烛火辉煌,亮如白昼,柴绍夫妇正在同朔方城老主簿骆氏一家热切摆谈,女将军秦蕊儿陪座一旁。 柴绍摸着修整一新的短髭,笑道:“骆老主簿为我军指路马踏坪,湍急的洛河如同长桥飞架,大军雪夜潜出,一举击溃对手,在此,我代三军将士谢过老主簿了!”说罢,在座**手一揖。 骆老者连忙站起来,躬身回揖,说道:“霍公言重了!老朽身为大唐子民,蒙天恩甘霖,自当尽忠于朝廷,效命于王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骆老者抬头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秦蕊儿,稍一斟酌词句,接着说道,“何况,大唐王师对我一家有救命之恩,老朽也是略涉经史之人,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敢不尽心回报!” 柴绍听罢,点点头,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看了妻子一眼,一咂嘴唇,说道:“如此看来,当日我在营中怒斥冯弇,确有不妥啊!” “军中有制,不容闲人,是我们一家三口遭了梁贼兵祸,拖累了冯将军!”骆老者再次揖拜,赶忙圆场,见父亲提到冯弇的名字,一旁的骆莺儿双颊飞红,低头不语。 “我看呐,”李三娘抬手理了理发髻,扭头对丈夫说道,“今后战事既起,朝廷应让地方官员略行留守之责,不能尽数全撤,遇到因烽火而颠沛的百姓,好在大军过后,就地作些安顿。” 骆老者也连连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前朝亦有此类规制。想当年,宇文述大将军征伐吐谷浑,沿途的郡守均不得擅离职守,至少要留下主簿或者郡丞处理庶务,安顿边民,以免兵火涂炭。” “嗯,有道理,”柴绍听罢,点点头,接着说道:“待此战结束,返回长安后,我便面呈陛下,建议此策,”说罢侧过身来,看着骆老者一家三口,问道,“老主簿,大军即将开拔,光复延州,您老也得打点行装,往关中去了,但不知伤势如何,车马劳顿,能否安行?” 骆老者抬起臂膀,反手摸了摸背部的刀伤,回答道:“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旬日来,在秦将军的营中得到细致关照,老朽的伤势已近痊愈,无甚大碍。只是,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和公主殿下恩允!” 柴绍扭头与妻子对视一眼,笑道:“老主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骆老者看了看身边的一双儿女,说道,“战事骤起,家园破碎,疏散至关中,原先也是官家之令,百姓不得已而为之,况且,老朽一家在关中其实并无亲朋可以投靠。既然梁师都已被王师击败,延州即将光复,老朽估摸着,若霍公与公主殿下同意,我一家三口能否跟随大军前往延州,一来可以在城中走亲访友,有所依靠;二来老朽曾在西北多地为官,对那延州城也有所了解,战后重建,出谋划策,或可奉上绵薄之力,对于王师巩固城防有所裨益,不知霍公与公主殿下意下如何?” 柴绍听罢,不置可否,看看妻子,见她目中含笑,轻眨双眼,便笑道:“老主簿有此心意,乃是我大军的的福份!既如此,就请老主簿一家随同秦蕊儿的部伍一同北进吧!” “霍公,我看还是请他们随同冯弇将军北上好些…”秦蕊儿在一旁吃吃偷笑,古灵精怪地冒了一句。 “嗯?” “就你的鬼点子多!”李三娘笑着瞪了秦蕊儿一眼。 “哦!”柴绍若有所悟,也笑了起来,颔首点头。 …… 送走骆氏一家后,柴绍携妻子回到帷帐之中,便吩咐凤鸢和巧珠来见。 片刻,两个侍女前后而入,站在帐帷之中,垂手而立,等待主子的吩咐。柴绍把手一抬,却说道:“来,你俩坐下说话。”凤鸢和巧珠满脸惊愕,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没有听到似的,谁也没敢抬脚就座。李三娘笑道:“让你们坐,就坐下吧!”俩人这才移步两旁,斜签着身儿坐下了,却有些惶惑,双手垂下又抱起,抱起又垂下,不知怎样放才好。 柴绍见状,笑道:“今儿找你俩来是好事,不必拘束!” “你俩在阵前闻笛起舞,吸引敌方视线,使大军得以奇袭获胜,霍公要论功行赏哩!”李三娘浓眉轻扬,笑颜绽放,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女笑道。 凤鸢和巧珠相视一笑,这才轻松了不少。 “不错,”柴绍点点头,说道,“你二人临阵不惧,闻笛飞旋,一曲《康国伎》舞得出神入化,令敌人目不暇接,解刀下马,凝神观望,使大军得以从背后发动奇袭,这不啻为在阵前摆下雄兵万千啊!” 凤鸢和巧珠听闻,脸上一阵火辣,立马站起来,弯腰齐声道:“全凭公主殿下调度有方!” “咳,是你俩阵前立功哩,怎么推到我这儿来了!”李三娘连声笑道,抬手示意二女坐下说话。 柴绍看着她俩,摸了摸下颌,说道:“我与公主商量,准备嘉奖你俩——除去你们的贱籍,恢复平民之身,报备户部记载,今后来去自由,另外,”柴绍看了看妻子,扭头注视着凤鸢和巧珠,缓缓说道,“另外,你们的叔父、前朝骠骑将军赵元淑,因杨玄感起事受到连累,被隋炀帝枉杀,时人多称冤屈。大唐立国后,本当早些昭雪,怎奈战事频频,千头万绪,竟未能成!此番立功,真是天遂人愿,我将致书吏部,奏议朝廷,为赵将军昭雪,并将流配边地的赵家后人悉数召回长安,安顿生计!” 凤鸢和巧珠听罢,悲喜交加,泪水涟涟,一时间竟泣不成声,襟前湿透一大片。好一会儿,俩人才泪涕渐收,站起身来,“扑通”一下跪在柴绍和李三娘面前,哽咽道:“昔日,我二人有幸从太极宫里出来,未远配辽水,已是死里逃生,捡命苟活了!不想今日竟因区区之功,深荷大恩,泽被宗族,叔父若地下有知,必含笑九泉!霍公和公主殿下的大恩,今生今世若不能尽还,下辈子我俩变牛做马也要来偿还!尽管贱籍已去,还求霍公和公主殿下不要将我俩遣走,这些年来,府上就是我们的家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牵挂着我们的心,恳求您们留下我俩,在身边尽心侍奉!” 柴绍听闻,轻叹一声,侧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疑问。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点点头,说道:“你们的真情真意,着实令我感动!既如此,就遵从你俩儿的意思,留在府里吧,日后回到长安,有了好人家,再考虑你们的婚嫁之事!不过,即日起,你俩不再是侍女丫鬟,咱们以姐妹相称!” “是,主子!” “嗯?” “好的,姐姐!” 第39章 满城凄凉复延州 百姓哭衙留王师 初冬雪霁,晨光尽洒大地,白皑皑地一片耀人眼目,只是北风拂面,依旧寒冷刺骨,令人手脚蜷缩。 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衣甲鲜亮,旗帜招展,马步相继,雪尘滚滚,从太和山下开拔启程,沿着蜿蜒的洛河驿道,浩浩荡荡地向北边的延州城进发。 “唐”字大纛下,柴绍明甲着身,红袍飞扬,昂首挺胸,执绺前行,众将踽踽相随,欢声笑语频频飞传。 柴绍扭头顾望,太和山的背影已渐渐远去,慢慢变作了地平线上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历时数月的大战已经过去,可那惨烈的一幕幕却不断地涌现眼前,人喊马嘶犹在耳畔,血肉横飞似在身旁,太和山的枯木为之震动,洛水河的颜色为之赤红…… 大军倍道兼行,一走便是一整天。 当日傍晚,夕阳早收,夜幕沉沉,北风起时,吹得地上的积雪片片飞舞。酉末时刻,大队抵达城郊,延州城上的楼堞映入眼帘时,柴绍驻马了望,只见数十骑从城南笃笃驰来,先期抵达的骑兵都尉乐纡驰至大纛下,翻身下马,跪拜道:“霍公,城中的敌军已全部逃离,据追击梁师都的部队回报,延州城方圆三十里内未见敌方踪迹!只是城内……” “嗯,我知道了,”柴绍征战多年,对于攻防易手后的城池十分了解,无需乐纡详报,已料知城中情形,便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对诸将命令道,“大军入城,迅即安顿,勿犯民众,违令者,斩!” “遵命!” 半个时辰后,柴绍率领大军迤逦进入延州城。昔日,此城热闹喧嚣,店铺林立,走商行贾络绎不绝,马帮驼队穿梭不停,边塞集市更是人声鼎沸,吆喝不断,商贩身着各族服饰,或兽皮左衽,或盘领辫发,有的叫卖良马温玉,有的兜售丝瓷茶帛,黎明开市,至夜晚方才罢休,接着便是酒肆楼馆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横笛琵琶之音…… 而眼前,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呈现在将士面前! 只见城中满目疮痍,处处烟尘,民房官署多有坍塌,焦黑之状触目可及,推车包袱满地散落,残肢断体偶现街头,丧家之犬到处乱窜。城中难见百姓踪影,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偶有哀哀的低泣之声从深院偏巷中传来,令人肝肠寸断。 唐军将士行进在街衢之中,目光所及,令人揪心,众人皆不言语,只是低头赶路,传来“沙沙”一片脚步声响。 弓弩营走在大队中间,李三娘随行其间,目睹此状,心绪起伏,难抑悲愤,思虑万千——虽然八百里秦川已然太平,可是出关了望,四面皆是滚滚烽烟,哀号遍野,天下之大,何止八百里秦川?百姓之多,岂止关中数百万众?没有一个太平清宁的世界,多少百姓还将涂炭于水火,多少人间惨剧还将反复上演?大唐已傲立关中,但不能只守着一个关中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也许,也许是老天的旨意吧,自己以及身旁的将士们将为后世的太平繁盛付出血汗,甚至奉上生命,昔日故交旧将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眼前,段德操,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公主殿下,您看!”李三娘正在沉吟时,只听到身边的女将秦蕊儿抬手说道,循声看去,只见街边的一扇破窗下,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头发蓬乱,颜面污黑,衣裳破败,双目呆滞,怀中抱着一个早已断气的孩童,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才八岁啊,你怎么就下得了手…才八岁啊,你怎么下得了手…” 李三娘见状,立即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亲兵走到老妪身边,伏下身去,轻声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起初,老妪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双眼仍呆呆地盯着街面的青石板,嘴里叨念不停,直到李三娘再问了一声“这是您的孙儿吧?”老妪这才抬起头来,用红肿的双眼看着李三娘,“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泣不成声地说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早上一家人还好好的,中午说没就没了。你们是禽兽么,抢了东西,还要杀人,我这孙儿不就是冲上去咬了你的手臂一口吗?你就举起刀来…他才八岁啊,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老妪低下头去,抱着孙儿僵硬的尸体,又开始抽泣着念叨起来。 “哎——”李三娘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让旁边的亲兵拿出一条毯子覆在老妪身上,又从鞍上解下一包白馍放在老妪面前,这才领着众人转身上马,准备离去。回头顾望,执绺将行时,李三娘的眼中满是悲悯之情,随着战马的一声嘶鸣,腰悬佩剑“砰”地一下碰到马鞍的后鞍桥上,刹那间,一股火光“腾”地闪现在李三娘的黑瞳之间,血债血还的激愤之情重重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 这一夜,延州城余烬幽幽,如鬼似魅,凄惨悲凉;这一夜,延州城兵甲闪耀,战马踯躅,浴火重生。 大军入城,安顿完毕后,已是丑末时分。柴绍顶着一头一脸的霜雪,回到刚刚清理出来延州府衙,喝了一碗妻子盛上来的热羹,便倒头大睡。 平明之时,署衙外传来阵阵喧嚣,把柴绍从梦中扰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柴绍起身坐在床榻边,看到妻子正在伏身吹灭桌上的烛火,便怏怏地问道:“外面是些什么人?如此嘈杂!” 李三娘回头看着丈夫,笑了笑,说道:“醒了?嗯,我已让孟通去外面查看了。” 正说话时,只见侍卫孟通已经来到门边了,李三娘朝他点点头,孟通便抬脚进屋,躬身向柴绍禀报道:“霍公,署衙外是延州城的老百姓,有数百人,嚷嚷着要见您,骆老主簿也在其中。”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柴绍朝孟通摆摆手,一边从床榻上站起来,准备去盥洗,一边对妻子说道,“骆老主簿若有事儿,可以单独来见我啊,怎么和这么多百姓一起来呢?” 李三娘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丈夫,笑道:“骆老主簿曾在延州为官,老百姓熟悉他,想必是希望通过他的引荐,见一见您这位光复延州的功臣,当今的霍公吧?” “你呀,又拿我取笑了,”柴绍接过毛巾来,自嘲地一笑,继而说道,“不过,天寒地冻的,他们要见我,我也得赶快出去才好哩,”说罢,将热毛巾在脸上捂了捂,便接过妻子递来的大氅,披在身上,然后抬脚出门,领着几个亲兵朝大门走去。 片刻,柴绍便来到署衙大门边,只见门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有的抱手跺脚,瑟瑟站立,有的交头接耳,正在议论,见柴绍出来了,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在骆老者的带领下,“刷刷刷”地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拜见霍公!” 柴绍略吃一惊,快步从署衙前的石阶上冲下来,躬身扶起骆老者和前排的几个老翁,大声说道:“大伙儿快快请起!” 众人随着骆老者缓缓起身,不待柴绍问话,骆老者便开口说道:“霍公,延州城的老少爷们得知我跟随大军一同回城后,便纷纷来找,要我无论如何带着大伙儿来见您,有事呈报啊!”见柴绍点点头,骆老者把手一抬,指着身边一个七旬开外,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这位是钟老翁,曾在前朝任散骑侍郎,在这延州城中住了近四十年,今天有些话儿,想代城中的百姓向您进言。” 柴绍侧过身来,对着钟老翁拱手一揖。 钟老翁忙将手中的一支拐仗靠在肩上,躬身还以一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柴绍,缓缓说道:“霍公亲率王师浴血奋战,大捷之后光复延州,真是我等黎民百姓之幸事啊!大伙儿都知道,霍公的恩师是咱们延州前总管段德操老将军。段老将军坐镇延州二十余年,此城固若金汤,不论是北虏诸部,还是梁师都逆贼,都不敢跃马南下,染指关中,然而…”钟老翁拄着拐杖低下头去,不胜悲伤,叹息一声之后,才接着说道,“然而段老将军故去后,朝廷却派来了张世隆,此人不修战备防务,只知收买人心,遂致延州于今秋沦陷!霍公,数月来,全城百姓处在铁蹄之下,饱受暴虐之苦;尤其是近两日,匪兵在撤离前大肆烧杀抢掠,全城百姓丧命乱刀之下者,什有二三,我等犹如身在地狱一般啊!”说到这里,钟老翁已是浊泪纵横,哽咽难语了。 众人听闻钟老翁的话语,数月来的奴役之痛如同揭疤撒盐,不胜苦楚,众人唏嘘不已,泣声连连。 北风袭来,挟裹晨雾,凛冽透骨,让人瑟瑟颤抖。 柴绍悲愤难当,一时无语,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扶住钟老翁。 片刻之后,钟老翁才收住泪水,握着柴绍的手,说道:“霍公,您深得段老将军的信任,且谙熟西北防务,老朽受全城百姓的委托,恳求您及公主殿下留守延州,保我城池,护我子民,这是延州数万百姓上书朝廷的请愿之策!”说罢,钟老翁将拐仗丢弃一旁,从怀中掏出厚厚的册子,一边双手举过头顶,呈递到柴绍面前,一边缓缓地跪拜下去,口中大声说道:“愿霍公留守延州,保境安民!” 骆老者等数百人见状,也“刷刷刷”地再次跪伏雪地,齐声高呼道:“愿霍公留守延州,保境安民!” 柴绍热泪盈眶,感动莫名,接过册子来放入怀中,然后将钟老翁及骆老者等面前的老丈一一扶起,然后转身大步迈上署衙前的石阶,面对众人大声说道:“请大伙起身!延州百姓的赤诚之意,我柴绍领受了!光复延州,击败梁贼,既是恩师的遗愿,也是百姓的期盼,我柴绍纵然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必当上承君心,下顺民意,竭尽全力,直捣朔方!” “天佑大唐,真捣朔方!” “天佑大唐,真捣朔方!” 署衙外,吼声如雷,远近可闻,军民同仇敌忾,群情激愤,闻者无不动容。署衙内,李三娘倚立门边,喜极而泣,早已热泪涟涟… 第40章 惊弓之鸟择路逃 胡帅盛馐待败军 乱云低暮,急雪风回,延州城以北八十里处,莽莽一片,天地浑然。 雪原马蹄留迹处,数百人疾驰向北,个个失魂落魄,惊惧未定,在太和山下大败而归的梁师都,在众将和亲兵的护卫下,连日奔逃,疲惫不堪。然而,唐军的大队追兵蹑踪急进,紧随其后,回头顾看时,滚滚雪尘遥遥可见。 梁师都不敢怠慢,快马加鞭,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顷刻飞回朔方城去。人在马上,心乱如麻——懊恼,悔恨,愤怒,恐惧,惋惜…各种感受搅混在一起,五味杂陈,难咽难忍,梁师都突奔在雪原旷野上,心里却好似冰结三尺,寒不可言——能否逃过此劫,安然返回朔方?能否在大败之后,重整旗鼓?能否于有生之年,重踏关中大地… 正毫无头绪,只顾狂奔时,前面一个三叉路口横亘眼前,路辙在积雪中若隐若现。在马队前方开道的辅国大将军、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掉转马头,折身返回,似有要事相告。 梁师都见状,猛拉缰绳,坐骑前腿空蹬,嘶鸣旷野,身后众人也纷纷驻马。 梁洛仁急急驰回,在马上拱手一揖,对梁师都说道:“王兄,前面岔道,一分为三,左右两道分别通往胡地和关外,中间一道指向朔方,是否分出人马,扮作疑兵,分散唐军追兵?” 梁师都倚鞍眺望,见前路漫漫,风雪一片,不禁眉头紧蹙;又扭头回看,见数里外雪尘宣扬,滚滚而来,便捋了捋颌下白须,略一低头,稍作思索,然后抬起头来,向梁洛仁问道:“我听人说,西边的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与你有旧?” “正是!” “可否借地暂作栖身之处?” “可行!” 梁师都听闻,嘴角一扯,露出白牙,笑了笑,继而将残部一分为三,准备沿着前路各自前奔。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三道雪尘立时飞扬——中间大道,人马最多,由一军校换披梁师都的红棉战袍后,带领二百余骑直奔朔方;右边小道,数十骑策马上路,朝潼关方向笃笃疾驰;梁师都则与众将率领百余名亲兵,沿着左侧的道路,放马狂奔,朝西边的稽胡领地绝尘而去。 …… 当日夜晚,雪岭深山中,延州西北一百二十里的札萨克城,烛火煌煌,琴笛声声,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正在设宴压惊,款待梁师都一行。 城主大堂正中,数名紧袖短裙,耳挂蜃贝的稽胡舞女踏歌起舞,翩翩飞旋,令连日来亡命奔逃的梁军将领们开怀大笑,愉悦安慰。 梁师在座中盘腿而座,任由音曲入耳,美姿入目,却面无表情,肃穆凝重,似有心事。这时,只听到主位上传来城主的声音—— “梁王,洛仁义弟及各位将军光临此地,是我札萨克城的幸事!”刘汝匿成端起酒碗,哈哈大笑道,“太和山之战,我也略有所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梁王不必挂怀,来到札萨克城,您就如同回到朔方一般,尽可高枕无忧!” 梁师都也端起碗来,向刘汝匿成致谢,同时用深陷于窝的双眼迅即扫了这位稽胡大帅一眼,只见他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黑圆的双眸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引人注目,鼻翼翕动间似乎时时都在俯察众人。突然间,梁师都心里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感,但脸上却满是笑容,放下手中的酒碗,说道:“大帅为人豪气冲天,在我等艰难之时未曾嫌鄙,施以援手,此情此恩,本王日后自当重谢!” “哎,梁王言谢就见外了,”刘汝匿成在座中连连摆手,呵呵笑道,朝着梁师都旁边的梁洛仁点了点头,然后向众人大声说道,“言谢之人应是在下!十五年前,我与洛仁将军同被突厥启民大可汗招入麾下,任金帐的近卫骑将。秋猎之时,启民大可汗率部深入祁连山,我与数人迷失于道,夜遇狼群,苦斗不止,眼看刀钝矢尽,即将没于狼口,洛仁将军率骑赶到,如天降奇兵,尽斩群狼,搭救了我等性命。至此,我二人义结金兰,兄弟相称!”说罢,刘汝匿成将目光投向梁洛仁,满是感激之情。 梁洛仁听闻,颔首微笑,并未言语。 众人则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纷纷起身离座,向刘汝匿成及梁洛仁频频敬酒,一时间觥斛交错,玉液飞溅,好不热闹。 片刻之后,待众人重回座中,啜汤啖肉,狼吞虎咽之时,梁师都才不紧不慢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数日来,我等身后亦有‘狼群’苦苦紧逼,咧齿相随,明日天亮就将抵达札萨克城,不知大帅作何打算?” 众人听罢,纷纷住手,将红肘、烤腿和肉羹放回餐盘中,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主位上的刘汝匿成。 “梁王和诸位将军大可放心,我已作安排,明日天亮之时,定如当年洛仁义弟一般,尽斩‘群狼’!” “好!”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第41章 胡帅横击破追兵 子夜拟折呕心血 冬日暖阳,风停雪霁,渭北高原银装素裹,明亮耀眼。 浴火重生的延州城一派忙碌景象,士卒修缮城楼,疏浚护河;百姓整葺屋舍,扫洒街衢。 连日来,军帅柴绍忙得团团转,白天巡察军营,督导战备,晚上则召集众议,会商防务,准备向朝廷具本详奏西北战策。李三娘也忙得脚尖踮地儿,又是探视营区伤兵,又是安抚城内百姓,早出晚归,甚是辛苦。夫妻俩虽同栖一屋,数日来忙忙碌碌,却少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这日傍晚,李三娘从城南看望鳏寡老人回到府衙,刚抬脚进入寝屋,便看到柴绍已经回来,正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火炉,端茶细啜,李三娘一边解下棉袍挂到木架上,一边笑道:“夫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嗯。” “城防之事都已准备妥当了?” “嗯。” “连日奔忙,是不是觉得有些劳累?” “嗯。” 李三娘感到柴绍的情绪不佳,便转过身来,走到炉边,挨着他坐了下来,看着闷闷不乐的丈夫,伸手握住他,轻言细语地问道:“遇到什么烦恼事了?” “哎,”柴绍叹息一声,把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扭头看着妻子说道:“梁师都逃走了。” “哦,”李三娘点点头,说道,“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如能一战擒敌,固然可喜,有鱼漏网,也是战场常事;只是朔方老巢未覆,如要釜底抽薪,荡平敌寇,只怕还有大战在后头啊!令人费解的是…”李三娘顿了顿,浓眉紧锁,嘴唇微撅,问道,“令人费解的是,近千骑兵追踪梁贼,怎么会让他给跑了呢?” “不但让他跑了,咱们还损失了三百多骑兵!” “嗯?怎么回事?” “梁贼老奸巨滑,在一处三叉口之地,分遣疑兵,多路奔逃。我军人马也一分为三,大队直扑通往朔方的道路,但追击之后,只擒获了一名身着梁贼战袍的军士;另外一队奔向潼关的敌人也悉数被歼,然而,”柴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摸着宽大光生的额头,惆怅地说道,“然而,往西边追踪的部队却在札萨克城郊遭到数千稽胡的伏击,三百余骑只有数人逃回。幸存者称,在稽胡中看到了梁师都的亲兵卫队。” “稽胡?”李三娘双眼圆瞪,吃惊不小,说道:“我李唐与此族素无瓜葛啊!” “是啊,我也纳闷,”柴绍说道,“适才,我把何潘仁请到府衙中来,原想他是胡人出身,又在边塞经商多年,应该对札萨克城的稽胡有所了解,不想他除了知道该城城主名为刘汝匿成之外,竟然也对稽胡知之甚少。” “这怎么可能?” “是这样的——据何潘仁讲,稽胡乃是匈奴别种,与他们氐族本不同宗,往来甚少。北魏孝昌年间,刘汝匿成的先人刘蠡升借北方部族反魏之际,起兵云阳谷,自称天子,后被东魏丞相高欢击灭。刘蠡升的后人臣服于突厥,散落于晋、陕以北方圆七八百里的山谷间,耕织渔樵,少与外间往来,这札萨克城依山而建,神秘莫测,外人鲜知。”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但是,那城主刘汝匿成为何会帮助梁师都击杀我军呢?” “是啊,”柴绍咂了咂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个中原因,我也想知道!况且,稽胡历来骁勇善战,当年高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定刘蠡升之乱,如今刘汝匿成若死心塌地倒向梁师都一边,于我大唐甚是不利啊…” 炉火蹿动,“剥剥”直响,夫妻俩忧虑重重,都不再言语。 …… 三更时分,寒风呼啸,霜雪齐降,屋外苍茫,一片风雪的世界。窗棂格格作响,床榻上的李三娘突然惊醒过来,只觉得一丝寒风贯入被衾之中,不禁凉意阵阵。侧身看时,枕旁竟空无一人,不知丈夫何时起身,已离床而去。 李三娘也坐了起来,只见书房内烛火莹莹,光影摇曳,便轻挽发髻,从床头取来棉袍,披在身上,缓步朝烛光走去。 刚到书房门边,只见柴绍双臂交叠,伏在桌上,已沉沉睡去,不时传来低低的鼾声。脚边地上,丢弃着七、八个纸团,散乱一地。 李三娘轻手轻脚地走到丈夫身边,借着烛光,看到案桌的笔架上,一管狼毫已近半干,明黄的宣纸整齐地铺在桌前,上面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钟王小楷,体式微扁,点画厚重,笔法清劲,再凑近看时,“臣柴绍跪奏陛下”——刚刚写成的一份奏章立即跃入眼帘! 李三娘把丈夫的手臂轻轻抬起,缓缓地抽出这份奏章,侧着身子,就着烛光,仔细地读了起来—— “臣柴绍跪奏陛下: 蒙天恩浩荡,将士用命,虎贲之师于太和山下大破梁贼,横扫辫奴,一举光复延州。然而,野豕被伤,反齿愈凶;狼穴未覆,嗅血即来,西北千里潜受威胁,侵凌之患尤未根除。 又,陛下御定之‘先北后东’策略,必先清宁北域诸贼,再旌旗东指,经营关外,荡平窦、王。若北尘不息,烽火连岁,终将掣肘王师,无功于东,混一天下之日则遥遥无期! 故而臣奏言,当藉太和山之兵威,厉兵秣马,精修铠仗,广储粮草,待明春草长马肥之季,自延州而出,战旗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敌巢,擒斩梁贼,彻底解除大唐西北边患! 臣忝列将帅之位,唯有生之陨首,死作结草,方可尽报陛下滔天隆恩。然而,沙场凶险,刀矢无眼,伏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召平阳公主速返长安,于龙榻之侧侍奉皇亲,代臣力行尽孝之道!臣于外驱驰沙场,披肝沥胆,尽忠大唐,死无憾矣! 深夜具折,臣援笔踟蹰,泣不能书,望心扉挚诚可达于天庭,区区之身可报于家国,臣再拜墀下,谨奏以闻。” 李三娘看罢,热泪盈眶,眼中一片模糊,豆大的泪珠禁不住顺颊而下,打湿了前襟。 屋外寒风阵阵,窗棂吱吱作响。 看着面前伏案沉睡的丈夫,李三娘不动声色,躬下身去,拿起火钳,将柴绍脚边的炉火拔了拔,火苗上窜时,屋里顿时暖气四溢。 李三娘伸手将案桌前的烛火轻轻撤去,左手端着烛台,右手拿着奏折,缓步来到帷房中,铺纸援笔,借着烛光,伏下身去,将丈夫的奏折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只是这一遍当中少了一句话——“伏望陛下收回成命,立召平阳公主速返长安……” 第42章 街衢偶遇槛车囚 不谋而合议大局 初冬早晨,晴空万里,延州城一片明亮,只是北风袭来,依旧寒彻透骨,令人手脚蜷缩。 城中的大街小巷,早有百姓往来其间,店铺的伙计忙里忙外,小商小贩吆喝不断,马帮驼队穿街而过,人马呼吸间,哈气成雾,股股立显。 战后的延州城如枯木逢春,一片祥和,生机渐显。街角巷口的数支梅花凛然独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街衢中,七、八骑笃笃徐行,踏着街面的青石板,穿过往来的行人,朝城东大门缓缓而去。前面三人头戴羃蓠,身披绛红棉袍,身姿轻盈;后面数骑家仆装扮,只是腰挂佩刀,有些与众不同。 羃蓠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姐姐,这城东的光佛寺有二三十里地儿,咱们今天能赶得回来吗?” “呵呵,没有下雪,路面不滑,咱们在光佛寺听完法会,吃了斋食就往回走,大约日落时分就能回城了。”这是李三娘的声音。 “那就好,嘿嘿,”羃蓠中传来凤鸢和巧珠的吃吃低笑,“我俩最怕走夜路了。” 李三娘倚鞍扭头,揶揄道:“后面有几个腰圆膀阔的大汉护卫,你们还怕走夜路?” 凤鸢和巧珠又是笑声连连:“有姐姐在,咱们就不怕了。腰圆膀阔的几个大汉又怎样?梁师都的千军万马还不是被姐姐打得落花流水!” “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啊,小嘴儿啥时变得这般伶俐了…” 三人正在说笑间,突然看见前面的百姓纷纷闪避,踮脚张望,给街衢正中让出一条大道来,似乎在等着围观什么稀罕事儿。 李三娘一行也拉缰驻马,顺势看去,只见数十步外,一队唐军士卒正押着一辆槛车踽踽行来,车中坐着一个身披大氅的囚徒,辫发吊坠儿,满面尘土,手脚绳缚,没精打采地蜷在囚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李三娘听到身边的百姓在窃窃私语—— “官军抓到是突厥的咄苾大帅哩!” “啧啧,好大的官呐!” “咱们大唐一直都受突厥人的欺负,这回可真是解气了。” “就是,就是!可也奇怪了,咱们打跑了梁师都和吐谷浑人,怎么会抓到突厥的大官呢……”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低头略作思索,然后掏出袖襟中的骠骑大将军牌符,交给身后的一个亲兵,令其上前询问实情。 片刻,亲兵驰回,在马上抱拳回禀道:“公主殿下,前方领军者为骑兵都尉乐纡,所押囚犯确是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咄苾。” 李三娘听闻,心里暗自一惊,抬起双眼,远远地望了一眼囚车,然后掉转马头,干脆利落地说了声:“回府!” “姐姐,咱们不去光佛寺听法会了?”凤鸢和巧珠满脸困惑,不解地问道。 “嗯,以后再去吧,今日有急事需速速回府,”李三娘一边回答,一边扬起马鞭,朝延州府衙疾驰而去。 凤鸢和巧珠在马上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却也不便多问,只好一夹马肚,“驾”的一声,同几个亲兵一道追赶李三娘,奔回府衙。 …… 刚到延州府衙的鸟头大门旁,李三娘便看到孟通等几个侍卫牵马驻立,站在大门前的两座石狮边回头顾望府内,似乎正在等待柴绍,一副准备外出的模样。 李三娘翻身下马,急迫地问道:“霍公在哪里?” 孟通拱手一拜,回答道:“回公主殿下,霍公还在府里,我等正准备随同出行。” “到哪里去?” “城南大营。” 李三娘不再多问,把缰绳扔给后面赶到的亲兵,径自大步朝府里走去。 刚绕过水池边的回廊,李三娘便看到丈夫身披军帅战袍,左手抱持红缨头盔,右手抚按棠溪佩剑,正大步朝外面走来。 未等自己开口,柴绍便迎面说道:“三娘,你怎么没去光佛寺啊?我有事儿要去一趟城南大营,一会儿就回来。” “是不是去审问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咄苾?” 柴绍听闻,立定脚步,站在原处看着李三娘,张着嘴巴颇为吃惊,李三娘见状,笑了笑,便迎上前去,接过丈夫手中的红缨头盔,将刚才在街衢中看到的一幕娓娓道来。临了,李三娘眉头一蹙,不无担忧地说道:“乐纡他们生擒咄苾,本是件喜事,不过,以槛车押送,似乎不妥啊,毕竟,大唐与突厥仍有盟约,现在还以友邦相称。” 柴绍点点头,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才准备去城南大营啊!咄苾出现在太和山战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突厥在暗中支持梁师都和吐谷浑,但正如夫人所言,不管日后两家是否兵戎相见,但在今天,明面上大唐仍与突厥是盟友,因此对待他们的王公贵族不能以敌虏相见。乐纡等部将长于沙场征战,却不明了战场背后的道理,这原本也不能责怪他们。我急着去城南大营,就是打算做些姿态,化解咄苾心中的怨气。” “哦,是吗?那夫君准备做些什么姿态呢?” “嗯,我是这样考虑的——这一来呢,要对咄苾以礼相待,让他感受到友邦的热情和诚意,以及由于误会而带来的歉意;这二来呢,之所以选择在城南大营接见他,就是要整肃刀枪,耀甲亮兵,震慑咄苾,让他明白大唐兵精粮足,将士骁勇,并不惧怕任何威胁,包括他们突厥人,然后借他的嘴巴给草原上的处罗可汗带信去,不要再做两面三刀的事儿了,”柴绍说到这里,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笑,说道,“哎,夫人,说白了,就是我要在城南大营给咄苾演一场戏啊!” “那就预祝夫君的演出大获成功,”李三娘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打趣地说道,一边将头盔递到丈夫手中,又伸手帮他理了理战袍,这才催促道,“那你快去吧,孟通他们在府衙大门外已等了许久……” 第43章 军营智斗突厥王 道途狐悲咬牙恨 延州城南的唐军大营,军旗猎猎,刀枪耀眼,戒备森严,军士凛然,偶有马匹穿行其中,嘶鸣阵阵。 一队士卒押着一辆槛车踽踽行来,车中的咄苾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半闭着眼睛,不时地瞄瞄车外。 唐军的城南大营规制齐整,军帐成行,在原先延州总管段德操的布局上,柴绍此番进驻,又平整出两块演练场,数万将士往来其中,阅习操演,宽阔有余。此时,成千上万的士卒衣甲鲜亮,挽弓执槊,或肃立于道旁,怒目而视,或列阵于校场,杀声震天。 槛车行至中军大帐前,柴绍大步流星地从帐中迈出,眉头一横,朝士卒怒斥道:“这是突厥的咄苾大帅,尔等瞎眼了吗!还不快快松绑,扶大帅下车!” 咄苾从槛车上下来时,柴绍满脸笑容,躬身一揖,说道:“在下是李唐朝廷的霍国公、延州军帅柴绍。” “我知道。” “在下训导士卒无方,让咄苾大帅受惊了。” “唔。” “在下略备薄酒,为大帅压惊,请大帅帐中安坐。” “唔。”咄苾也不推辞,大步朝帐中走去…… 酒过三巡,话匣打开,柴绍一边殷勤敬酒,一边连声叹息:“哎,这太和山之战,原本只是我李唐与梁师都的过结,不想吐谷浑人也来搅和,更没想到会在此间遇到咄苾大帅您啊!”说罢,斟满一碗酒,双手递到咄苾的面前。 咄苾端起碗来,“咕嘟”一声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吐谷浑的伏允可汗与我有旧,路经此地,我偶遇拜访。” “哦,原来如此。还好,我的那些鲁莽手下没有误伤大帅。” “哼哼,”咄苾冷笑了两声,自己倒了一碗酒,嘴角一咧,说道:“你的那些手下骁勇得很呐!打得梁师都和吐谷浑人晕头转向,溃不成军,我要不是早早地亮明身份,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何来享受这槛车之乐呢?” 柴绍也笑笑,站起身来,一边弯腰给咄苾斟酒,一边说道:“大帅还在生气不是?来,来,来,喝了这碗酒,活络活络,消消气儿!”酒壶摆正时,柴绍眉头一皱,故作不解地问道:“在下听闻大帅驰骋于茫茫草原,侍卫在处罗大可汗的达尔罕大营,但怎会千里跋涉,途经这太和山呢?” 咄苾放下酒碗,觑了柴绍一眼,捏着胡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这个嘛……奉处罗大可汗之命,借道延州,东出河北,行使窦建德之地,怎么,霍公不会是想知道本王出使的目的吧?” “岂敢,岂敢!”柴绍连忙拱手笑道,“在下只是好奇而已。况且,处罗大可汗控弦百万,威加南北,窦建德也罢,王世充也罢,我李唐也罢,但凡南边诸侯,谁敢不听从处罗大可汗的诏令?如今大帅奉命巡察南面,就如同放马于达尔罕大营的牧场,随心所欲,尽可畅快如意!” 咄苾哼出一声鼻音,说了声“知道就好,”端起酒碗,径自饮毕。 柴绍回到自己的座中,也端起酒碗来啜了一口,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听闻窦建德在河北日益壮大,拥兵数十万众,频频蚕食四邻,我李唐也深受其害!只怕处罗大可汗养虎为患,有朝一日不可节制呐!” “若说到猛虎,”咄苾反唇相讥道,“你李唐也不弱啊!看看这帐外,士卒强壮,器械精良,粮草丰盛,我看再过几年,你们就可以同我们平起平坐了!” “大帅说笑了,”柴绍心里暗喜,嘴上却说道,“如果当年不是大可汗借兵给我李唐,我们如何能够攻入长安,扫除乱政啊?不论我李唐如何壮大,终究都是大可汗的犬马之属!” 咄苾听闻,捏着玛瑙红坠儿,颔首微笑,但双眸闪烁之际,却显出了扑朔迷离的神情。 …… 第二日,一辆挂着厚厚棉帘的马车在萧萧北风中,出延州城北,向着大草原方向缓缓而行,唐军数十骑紧随其后,遵照柴绍的命令,将咄苾“礼送出境”。 车外冰天雪地,朔风呼啸,车内炭火旺盛,温暖如春,可咄苾的心里却如同外面的世界一样,寒冷如冰--千里南下,督战吐谷浑,不想却被大可汗给卖了,让自己身囹圄,虽然唐军以“礼”相待,可暗中示威的感觉令人心中厌恶!看来,李唐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不趁早加以钳制,日后羽翼丰满,则难以驾驭了。只是…只是自己的二哥,处罗大可汗唯利是图,没有宏远的目光,贪图南面各个诸侯的贡奉,只知道让他们相互牵制,却始终不肯自行出兵,闲置百万大军而毫无用处,这样的策略岂能长久?若有朝一日,自己坐到了大可汗的金帐里,一定亲率大军,挥师南下,让包括李唐在内的南方诸侯心悦诚服… 正在沉思时,车外一阵高声喝斥打断了咄苾的思绪,喝斥之后,随即传来记记响亮的鞭声和悲惨的哀号。 咄苾伸手揭开棉帘,露出半个脑袋来看时,只见道路两旁,一队唐军骑兵押着数百名吐谷浑俘虏正往延州走去。天寒地冻,吐谷浑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甚至是赤脚而行,蜷缩得瑟,步行迟缓,唐军士卒颇不耐烦,频频扬鞭抽打,催促快行。皮鞭落下,吐谷浑人的脸上头上顿时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咄苾看到这一幕,心中很不是滋味,虽说吐谷浑人并非自己的族群,但毕竟是北方游牧民族,习性与己方颇为相近,比起南方汉人来说,吐谷浑人更让自己感到亲切。可是,眼前的这副惨状,令人不忍目睹,咄苾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自己很想下车去,训斥那帮骄横的唐军骑兵,可想想自己的处境,咄苾低叹一声,只好作罢。 车中的炭火映入眼眸时,“噌”地一下,点燃了咄苾心头的怒火,他的口中反复叨念着“达尔罕,长安城…达尔罕,长安城…”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让他燥热难耐,咄苾似乎闻到了大草原金帐中血腥的气味,看到了长安城下千万人跪伏于铁蹄前的影子…… 第44章 风雪阻路留驿站 巧遇信使温酒谈 北风呼啸,乱雪凌空,飞舞山间,一片迷蒙。渭北高原北面,冰凌数丈,积雪覆路,鲜有人迹。 一队人马在千里雪原中吃力地走着,身后数百步,留下深深的脚印和弯曲的车辙。队伍中间,一辆棉帘厚裹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在雪地中缓慢前行,不时听到马鞭挥舞,传来纪纪响亮的鞭声,之后,马匹的嘶鸣便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中。 队伍前头,一名骑兵小校倚鞍眺望,看了看前方,又低头看了看脚下,拍马转身,折回到马车旁,拱手说道:“咄苾大帅,大雪封山,前头已难前行,前方五里处是乌兰盖驿站,咱们是否小驻几日,待风雪小些,再往北进?” 咄苾掀开车帘时,一股寒风立即涌贯进来,吹得车板上炭盆里的火苗东倒西歪,咄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伸手把肩上的貂皮大氅牢牢裹紧,抬头看了看雪雾迷漫的北面,问道:“前方就是乌兰盖驿站了?还有五十里就出你们的边境了吧?” “正是。”小校在马上一揖,回答道。 “从延州出来,走了有一百二十里地了,哼哼,‘送佛送到西’,难得你们一片苦心!”咄苾冷笑一声,揶揄道。 小校一愣,满脸迷惑,颇为不解地说道:“在下奉霍公之命,护送大帅出境,不受梁贼袭扰。保护大帅,乃是军职所在,不敢疏忽!” “‘不受梁贼袭扰’?”咄苾斜着眼觑了小校一眼,反唇相讥道,“梁师都现在生死未卜,他还怕你们袭扰他呢!” “这个……在下职级卑微,除了奉命行事之外,其他军情不甚了解,请大帅见谅。” 咄苾见答非所问,说话如同对牛弹琴,甚是无味,便摆了摆手,说道:“既然大雪封山,难以前行,那你们就看着办吧!再说了,即使我想继续北进,你们肯吗?”说罢,将棉帘“噗”地一声重重放下,径自缩身回去。 马车旁的几名军士你看我,我看你,甚觉难堪,小校只略一迟疑,一拉缰绳,笃笃奔前,一边扬鞭策马,一边高呼道:“前方乌兰盖驿站,避雪宿营!” …… 白茫茫的山野间,皑皑一片,分不清哪是树木,哪是屋舍,只是远远望去,几缕炊烟袅袅飘散,数面明黄的“唐”字幡旗在寒风中呼呼扯动,咄苾一行知道,乌兰盖驿站已在眼前了。 因大雪封山,进退难行,驿站里人满为患,往来的官家差人,走商行贾,三四十人凑在一幢二层木楼里,拥挤不堪。 来到驿站前,咄苾也不忙着下车,盘腿安坐车中,伸手就着炭盆取暖,只听到车外“护送”自己的小校正与驿臣在交涉着-- “军爷,驿站里确实住不下了,大雪封山已有旬日,驿站客房爆满,不信,您自个儿进去看看吧!” “我才不管呢!车上是突厥咄苾大帅,奉霍公令,务必护送至境上,你得马上给我安排出客房来!” “您……您这不是为难我这个小小的驿臣吗?里面的官差商贾早已入住,这……这赶谁出来都不成啊!”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随后便传来小校的声音:“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那边不是还有一个马厩吗?用棉被把它围起来,里面生些火,让那些商人住进去,这不就行了吗?” “这个……驿站里住有北边来的突厥商人哩,也让他们住到马厩里?” “你这个驿臣怎么如此啰嗦!叫你把商人赶出来住,我才不管他是从北边来的还是从南边来的呢!这是大唐的官驿,不是边塞的客栈!” 听闻此言,车里的咄苾不禁怒火上蹿,依着自己的脾气,要是在昔日,有人胆敢如此对待突厥族人,恐怕早被自己狠抽马鞭了!但在今天,自己受到柴绍的如此“礼遇”,也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了,想到这里,咄苾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就当没有听到车外的对话。 随着咄苾一行的入住,驿站里持续不断地传来叫骂声,叹息声和喝斥声。 掌灯时分,驿站才渐渐平静下来,咄苾车马劳顿一日,又遇到下午的烦心之事,颇感疲倦,盥洗完毕,正倒在床榻上,准备入寝时,听到房门上传来轻轻的几下敲门声,随后一个声音问道:“大帅,您休息了吗?” “谁呀?” 门外没有回答,依旧是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咄苾颇不耐烦地起身来,趿着棉鞋,披上大氅,走到门边来开门。“吱呀”一声后,房门打开,咄苾大吃一惊,双目圆瞪,浓眉高扬,失声喊道:“哈尔科!” 只见哈尔科满脸微笑,左手拎着一个大酒壶,右手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咄苾轻声,继而手抚前胸,朝着咄苾躬身行礼。 咄苾又惊又喜,立即将哈尔科迎进屋来,然后探头出去,左右看看,见没闲人,方才关上房门,拉着哈尔科坐到屋中的桌前,攀谈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乌兰盖驿站?” “回大帅,是这样的--奉您的命令,我返回达尔罕大营,将密信呈送义成公主后,公主没让我多逗留,说是形势起了变化,李唐皇帝的特使宇文歆也到了达尔罕,还带去了丝茶绸帛等不少的贡品。公主猜测,处罗大可汗对于李唐的态度可能有所变化,而您又身处前线,吉凶难测,所以让我带了回信,扮作行商,马不停蹄地返回太和山。谁知我刚到这乌兰盖驿站,便听说太和山下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败的消息,一时间兵荒马乱,人情忷忷,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您,且大雪骤降,封山难返,我只好留在这小驿站里,静候消息。” 说罢,哈尔科站起身来,将壶中温热的老酒缓缓倒在咄苾的碗中,接着说道:“大帅暂歇此处,尽可放心,我用随身携带的珠玉宝石打点了驿臣,他不会为难您;适才,我又去唐军士卒那里走动了一下,金玉之器奉上,好酒好肉送去,请他们对您--咱们的族人大帅多多关照,对方眉开眼笑,心领神会,估计现在个个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 咄苾听闻,点点头,捏了捏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义成公主有情有义,你哈尔科也处事周到,日后我回到达尔罕自当重谢,不过,眼前只得委屈你住在马厩里了!” “大帅说这话儿,小奴受不起啊!您知道的,当年义成公主收养了我这个孤儿,义成公主于我恩如父母,不要说让我住马厩,就是让我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我也毫无怨言!只是,义成公主让我随身携带的这封信似乎很重要,公主叮嘱我务必亲送您本人。” “嗯,拿来我看看,”咄苾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唇上短髭,说道。 哈尔科听闻,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咄苾见状,也呵呵一笑,勾勾手指,让哈尔科凑近自己,哈尔科立即领会,站起身来,走到咄苾身旁,低声转述道—— “咄苾如晤: 离别逾月,至为牵盼。来信收悉,与君千里默契,不谋而合。吾十余年来,侍奉三主,与草原十八部首领素相友善,平日不吝宝货,多给赏赐,吾待之以诚,彼处之以忠,自忖他日若兵行马鸣,彼部数十万众可为我用。 确如君言,‘小可汗’钵苾精明过人,于我行事有碍,趁薛仁杲与李唐秦王战于浅水原之机,吾力劝大可汗遣其南下,劳问薛军,实则调虎离山,早去威胁。 吾所忧之事,莫过于大可汗之左顾右盼,摇摆不定--李唐特使朝至达尔罕,则夕改督战吐谷浑之策,陷君于进退两难之境,身临战场或有矢石之险,每每念及于此,吾寝食难安,牵肠挂肚。 千里之外,风寒料峭,愿君珍重,吾谨记月下之语,盼君全身而退,期待他日共逐草原,同榻金帐!” 咄苾听罢,想到自己在太和山下逃奔的狼狈,想到被唐军槛车押解的羞辱,想到在延州城中受到的“礼遇”,想到此时身处风雪驿站的孤苦,一股酸热涌上心头,泪花禁不住在眼眶中直打转儿,感动中有悲悯,悲悯中有怨恨,怨恨中有怒火…… 第45章 法会归途提亲事 关怀备至父母心 飞雪迎春,梅香淡淡,延州城东三十里外的光佛寺,在白皑皑的山林中红墙金顶,香烟缭绕,辉映霞光,肃穆庄严。 新春法会结束时,已是日头偏西了,李三娘和巧珠、凤鸢两姐妹匆匆地用了些斋食,便带着几个亲兵跨马执绺,笃笃下山,朝着西面的延州城赶路。 一路上,巧珠哈欠连连,尽显疲态,凤鸢抚鞍笑道:“你这个人呀,没有佛缘,不叫你来吧,还天天念叨,让你来吧,又瞌睡连天。” “咱们天不亮就起,赶了几十里路到庙里,和尚们念诵经文,咱们就随众叩拜,高僧在那里弘扬佛法时,我就困得不行,两只眼都睁不开了,可在菩萨面前不能不敬啊,我是生生忍住了,现在下山,我打两个哈欠都不行啊?”巧珠嘟哝着,一脸的不高兴。 李三娘听闻,忍俊不禁,噗哧一笑,说道:“心中有佛即与佛有缘,再说了,咱们来参加法会,是祈求国泰民安,等到天下太平了,若有慧根,走到哪里都可以敬佛的!” 三人正在说笑间,队伍后面的一名亲兵策马上前,拱手禀道:“公主殿下,从光佛寺下山后,咱们身后一直有两骑尾随,不知是何人,是否需要属下去察探?” 李三娘拉缰驻马,侧身回望,果然看见两骑远远相随,然而衣着容貌皆看不清楚,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前方,这才回答道:“情形不明,不可扰民!前面有一处茶舍,我们进去稍作歇息,看看对方的动静。” “是!” 片刻之后,李三娘一行在路边的一处茶舍中落坐。木舍简陋,但炉火熊熊,十余步见方的小屋里倒也暖和舒适。凤鸢要了几碗热茶,店家端上来时,看到李三娘身后环坐的几个青壮,皆手按佩剑,不苟言笑,老板的眼眸中顿时流露出惊惧的神情。 李三娘见状,忙笑道:“我们是延州城的习武人家,到光佛寺上香回来。老板可有糕饼点心,尽可端些上来。” 店家听闻,这才对李三娘点点头,笑着转身往柜台走去。 就在这时,茶舍外传来两声马鸣,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两个人影跨门而进,众人循声看去,来人竟是马三宝和冯弇! 李三娘先是一愣,继而嘴角轻扬,笑道:“你二人莫非一直从光佛寺跟随到此地?” 马三宝和冯弇立即跪拜下去,口中连连说道:“末将该死,惊扰公主殿下了!” 李三娘虚扶一把,让二人起来说话,又让店家上了两碗热茶,这才问道:“天寒地冻的,你二人一路跟来,难为你们了,说吧,有什么事!” 马三宝和冯弇坐在木条凳上,你看我,我看你,略有几分尴尬,迟疑片刻,马三宝才用柴府家礼的口吻,低声说道:“主子,自终南山起事以来,我和冯将军出生入死,奔驰沙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前番太和山大战,咱俩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好哇,”李三娘笑了笑。 “冯义弟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儿,”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挺起胸脯,说道,“主子知道的,冯义弟此前在太和山下救了朔方城骆老主簿一家,骆家感激不已,骆莺儿同冯义弟也情投意合……” “呵呵,我明白了,”李三娘笑逐颜开,未等马三宝说完,便接过话来,说道,“你们是不是希望我去骆家提亲啊?” 冯弇听闻,“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李三娘面前,泪眼婆娑地连磕响头,然后挺直腰板,哽咽着说道:“公主殿下,冯弇出生草民,父母双亡,今得马义兄关照,实为上苍眷顾!我虽钟情于骆家女儿,但自知人在沙场,生死难测,始终不敢有非份之想。然而,义兄告诉我,您曾说过‘无情未必真男儿’,况且,骆莺儿也请秦蕊儿将军传话过来,今生今世非我不嫁,公主殿下,”此时冯弇已是泣不成声,泪珠连串而下,“我冯弇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善德,今世竟有这样的福报!我纵然草莽出生,目不识丁,空有一身蛮力,然而碰到欲托附终身之人,冯弇必当肝脑涂地,全心呵护,终不负人,所以恳求公主殿下为末将提亲骆家,我…我…”冯弇激动得全身颤抖,已泣不能言。 在场之人无不感动,唏嘘之余纷纷投来祝福的目光,李三娘点点头,轻挽发髻,扶起冯弇,好言劝慰,然后扭头看了看马三宝,略带责备地问道:“此等好事,为何今日才说?” 马三宝面露难色,期期艾艾地回答道:“此前…此前大战刚刚结束,大军入城,主子您…您事务繁多,我们不敢惊扰。安顿下来后,进出府衙皆因公事,我们不便提及,再说…再说此等事宜,我们也只想单独向您进言,霍公的性情…我们不敢在府衙中谈及此时,只好趁您到光佛寺聆听法会的机时,尾随而行,相机进言。” “哎,你们多虑了,”李三娘摆摆手,叹了口气,“霍公诚然庄肃有余,然而冯弇与骆莺儿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此等好事,乃是善举,霍公又怎会介意呢?” 说罢,李三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浓眉一扬,盯着马三宝问道:“三宝,你与秦蕊儿自终南山结识,已相好多年,军中无人不知,你与蕊儿有没有想过何时结成伉俪?” 马三宝一听,满脸通红,笑了笑,低下头去,小声说道:“主子恩深似海,如同父母,一切听您安排!” “好,我看咱们可以择个良辰吉日,来个双喜临门,让柴府满堂生辉!”李三娘呵呵乐道。 马三宝和冯弇满心欢喜,连忙起身拜谢,令李三娘身旁的凤鸢和巧珠羡慕不已。 …… 入夜时分,寒风萧萧,延州府衙的军帅寝房里炉火旺盛,温暖怡人,柴绍坐在圆桌前的紫檀木凳上,借着一支碗口粗细的大烛,手握《吴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圆桌对面的李三娘,低头持衣,飞针走线,一边做着女红,一边喃喃说着下午的事儿。 柴绍听罢,将手中的书卷放到桌上,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笑道:“这两个家伙也真是想得出来,跑到光佛寺去找你说这事儿!咳,这冯弇是帐下军将,碍于军职,他不便到府衙中开口提及此事;可是,这马三宝既是军将又是家奴,进出我柴府十余年,他自个儿到府衙中来,又有什么顾虑呢?别人都说马三宝精明,我看呐,他在与秦蕊儿这件事上,糊涂得很哩!”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起来,也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理了理发髻,说道:“这个马三宝啊,是揣着明白,装作糊涂。” “哦?夫人,此话怎讲。” “明面上,他是陪着自己的冯义弟来说亲事儿,其实他心里明白,咱们是他多年的主子,如同他的父母,很可能提到他与秦蕊儿之事,毕竟俩人相好多年,大伙儿谁不知道啊?但是,秦蕊儿可不像骆莺儿一样,有老父健在,可作主婚事;更重要的是,秦蕊儿也有军职在身,他马三宝若不搭上冯弇的顺风车,又该如何开口,向您这位威严的军帅提出来,要娶帐下的一位女将军呢?” “哈哈,夫人说得极是!”柴绍听闻,忍不住开怀大笑,说道:“夫人不愧是从终南山中出来的军帅,真是洞察这些家伙儿的心思!不过,”柴绍双眉稍皱,扭头看着妻子,问道:“不过,秦蕊儿无父无母,又是寡妇,这婚嫁之事,该按什么礼数来办呢?” “我的军帅,您军务繁忙,这些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李三娘嗔笑道,“我都考虑好了,咱们择个黄道吉日,来个双喜临门,嫁娶同日,冯弇径自去骆家迎亲,而马三宝到我们府衙来娶秦蕊儿——这个苦命的女儿,全家丧身乱世,只她苟活下来,加入了当年的终南山义军,这些年来,军营就是她的家,咱们做军帅的,也好比她的父母,马三宝要娶她,我这里就是她的娘家!” 柴绍听闻,面露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夫人所虑周到!我想,既然冯弇、马三宝很快是有家室的人了,那就从我的俸禄里拿些银两出来,在这延州城里置两处宅子,无需豪华敞大,只要整洁温馨,能遮风避雨即可,算是给他们的彩礼和嫁妆吧!” 李三娘听闻,笑靥绽放,站起身来,搬着木凳坐到柴绍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丈夫肩上,笑道:“夫君考虑得才周到哩!我代将军们感谢你。” 柴绍抬手摩挲着妻子的乌发,笑道:“终南山一路走来,最爱护他们的人就是你了,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第46章 嫁娶同日延州欢 三喜临门新宅乐 正月迎新春,傲梅笑飞雪。 元宵佳节之后,欢乐气氛仍然弥漫在延州城中,家家户户的檐下堂前还高高挂着五彩灯笼,在呼呼吹来的晨风中左右舞动。 这日清晨,城东头的深街里巷热闹非凡,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挤到一处老宅前驻足观望,喜笑颜开,笑语连连,等待着唐军的冯弇将军来迎娶骆家的大小姐。 “来了,来了!”片刻之后,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踮脚延颈,纷纷看向街口时,只见新郎官儿身服绯红,骑跨白马,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笃笃而来,人群中顿时暴发出“啧啧”之声,惊慕之情闪现眼眸。 迎亲队伍来到老宅前,见大门紧闭,队伍中的青壮们立即喧闹起来,齐声高喊:“新妇子!新妇子!” 连喊数遍,不见动静,数十人一拥而上,嘻笑着拼命拍打宅门,啪啪乱响,直把老宅的瓦片窗棂震得瑟瑟抖动,四周墙头的沙土纷纷掉落,这时,大门才稍稍打开一个小缝,里面的人探出半边脸来,说了句“催妆,催妆,不可急!” 青壮们哪里肯依,乘着打开的门缝,手压门板,使劲儿往里挤,“哗”地一下,宅门洞开,数十人如开闸放水般地涌入院内,喧笑声一阵高似一阵,惊得院内的黄狗“汪汪汪”地退到窝里去。 众人拥着新郎官儿来到堂屋里,刚刚站定,只见新娘骆莺儿在亲朋的搀扶下,身着青绿花钗大袖襦裙,外披五彩棉帛,墨发挽成半月髻,斜插两根白玉簪,明眸如星,唇齿皓月,缓步从闺房中走了出来。 见到新娘光彩照人,含苞欲放的娇羞模样儿,新郎冯弇乐得合不拢嘴,只知道站在屋里傻呵呵地笑。 “傧相赞引,敬拜父母及诸亲——”随着婚嫁司仪的一声长喝,新郎新娘双双跪拜下去,堂中高坐的骆老者满心欢喜,眉开眼笑,捋着白须频频点头…… 热闹的仪程进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告个段落。 新郎官儿先行出门,跨马候着,等到新娘拜别诸亲,缓步出来,登上彩车,理好青绿襦裙,蔽膝而坐时,新郎连忙一提马绺,“踏踏”向前,绕着花车转了三圈,迎亲的数十人见状,顿时齐声高呼“迎新妇子归家啰!” 新郎一马当先,笃笃走前,众人拥着花车,在鼓号喧天的喜乐中,在满巷子百姓的欢呼声中,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城中的一处新宅踽踽行去。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延州府衙同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马三宝披挂绯红,神采奕奕;秦蕊儿身着青绿,焕然一新,在府衙大堂拜别柴绍夫妇后,这一对儿军中新人并驾齐驱,执绺徐行,成百上千的军士及百姓夹道相送,欢声四起,鼓吹阵阵,府衙前的大街小巷热闹喧嚣,一片欢腾。 马三宝走出去没多远,只见秦蕊儿麾下的一大群女弩手,“蹭蹭蹭”地从街道两旁冲到路中间,个个嘻嘻哈哈,双手叉腰,挡在道上,不让新郎过去,口中齐声高呼“障车,障车,买路财!” 马三宝拉住马缰,扭头对新娘笑道:“你的手下啊,个个都是母夜叉!” “那你还敢不敢娶我啊?”秦蕊儿杏眼一瞪,乐呵呵地反问道。 “非你不娶!”马三宝咧开唇齿,开怀大笑,两道眉毛挤到宽宽的额头中间,双手扶鞍,侧过身去,对迎亲队伍中的岑定方、乐纡等手下大声说道:“兄弟们,散财,买路! 众人立即将早已备好的散银碎子儿抛向空中,噼哩啪啦落地时,女兵们哄笑起来,争先恐后地弯腰去捡,马三宝乘机一拉秦蕊儿的马缰,从人群中迅速穿了过去,带着迎亲队伍,朝着新宅笃笃而去。 …… 夜晚时分,喧闹退去,宁静安详,在城中冯弇新宅的院子里,一顶用青布帷幔搭起的庐篷,矗立其间,青庐里床榻枕衾,一应俱全,此时炭火正旺,温暖怡人,新人儿将在这青庐之中度过新婚第一夜。 冯弇与骆莺儿手拉着手,并肩而坐,吃吃低语,说了一会话儿,然而各自剪下一缕丝发,置于锦囊之中,两人齐声念道:“合髻,合髻,结发同心!”说罢,相视一笑,扣上锦囊,吹灭红烛,解衣共眠…… 此时,毗邻城南大营的马三宝新宅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军中的将领们几乎都来贺喜了,堂前堂外,七八台酒桌上宾朋齐聚,座无虚席。马三宝逐桌敬酒,数巡过后,已经有些歪歪倒倒了。 骠骑将军向善志手举酒碗,大声说道:“三宝兄弟,你向来海量,今天好日子,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众将一片欢笑。 “马将军哪里是醉了?依我看呐,是借着这点酒劲儿,想去睡了吧!”另一将领郝齐平在座中摇着一把小折扇,不紧不慢地打趣道。 众人顿时暴发出一阵狂笑,有的甚至连菜带饭喷了一地。 秦蕊儿见状,大步走上去搀着马三宝,对众将笑道:“你们今天就拿出搏命沙场的劲头儿来,谁不把三宝灌醉,谁就是孬种!” “好!好!好!”众人欢笑不已,纷纷站起来,将酒碗高举过头,一饮而尽。 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推杯把盏,玉液飞溅,大伙儿兴致正高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长长地一声“霍公,公主殿下,驾到——” 众将听闻,连忙整饬衣着,纷纷起身,肃然而立,马三宝在秦蕊儿的搀扶下,也赶忙跪拜于地,迎接军帅。 柴绍大步入内,李三娘笑颜相随。 柴绍弯腰伸手,将一对儿新人扶了起来,然后看着众将笑道:“‘独乐不如同乐’,今日喜宴,咱们不论军中衔职高低,只谈关中故人情怀,大伙儿勿拘礼数,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众人释然,笑颜重现,这才纷纷坐了下去。 柴绍夫妇在一对新人的陪同下,健步走到主宾位中就坐,众人正要举杯敬酒时,只见柴绍抢先一步,端起酒碗,大声说道:“今日三喜临门,着实令人高兴,来,我与诸位同饮,先干为敬!”说罢,酒碗一斜,“咕咚”饮尽。 众将听闻,面面相觑,疑惑不已,这三喜之“三”从何而来?正以为自己听错时,只见李三娘轻挽发髻,笑道:“诸位将军,刚刚接到兵部捷报,秦王在浅水原大败薛仁杲,破冰踏雪,追击溃敌百余里,一举解除西北威胁!” “这就意味着,”柴绍放下酒碗,抹了一下嘴唇,接过李三娘的话说道,“开春以后,天时转暖,草长马肥之季,我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精锐尽出,旌旗北指,直捣朔方!诸位,”柴绍笑颜绽放,扫视众将,“好事连连,今日难道不是‘三喜临门’吗?” 众将听闻,顿时如同开锅的沸水,欢呼四起,击掌叫好,拍得酒桌叮当直响。 马三宝扶着酒桌,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再次跪拜下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主子,我…我…愿意领兵…领兵三千,作…作先锋官,扫清道路,令…令全军满意!” 柴绍一把拽起马三宝,笑道:“今晚,你先给我做好新郎官儿,令秦蕊儿满意吧!” 众将开心大笑。 第47章 信使盛赞凯旋军 楠木圆桌说欢愁 雪消庭外新芽绿,花发河畔笑二月。 春回大地,暖风拂面,阳光照耀延州古城,千峰万岭一派和煦。城南大营的晨操刚刚结束,柴绍执绺跨马,满心欢喜,看了看校场上军械锋锐,士气昂扬的数万人马,回头对众将说道:“我军阅习已熟,可堪大战!” 向善志摸着厚厚的豹皮护腰,说道:“将士们天天操演,憋了一个冬天,就等着霍公下令,直扑朔方了!” “此去朔方,尚有数百里地,坚城要塞,横亘途中,不容小觑啊。”马三宝眨了眨略鼓的双眼,接过话来。 郝齐平也点了点头,双手倚鞍,不紧不慢地说道:“马将军的话有理。自古轻敌必败,我军斗志旺盛,固然可喜,但梁贼苟延残喘,尚有余力,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然后了望北方,自言自语的说道:“是啊,此去朔方数百里,不会是坦途大道,其中难免有恶战苦战,我军得作详尽的谋划!” 正说话间,只见辕门校尉小跑来报,说是长安来的信使已到城中,正在府衙里等着拜见霍公。柴绍听闻,嘴角微动,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心想自己的奏折总算有了回音,嘴上却吩咐诸将稍事休整,午后演练步骑合战。说罢,一扬马鞭,领着亲兵卫队朝城北的府衙奔去。 长安来的信使早已在府衙大堂等候,见柴绍大步进来,便一头跪拜下去,口中说道:“末将参见霍公!” 柴绍立住脚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先前随同败将张世隆一起返京的宋印宝!柴绍眉头一皱,狐疑上脸,嘴唇嗫嚅,正想开口询问,见有其他随行之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一抬手,说了声“请起”,便径自坐到了大堂的帅位上。 见军帅入座,宋印宝这才起身,双手捧着兵部文书递到柴绍面前,说道:“霍公,末将受朝廷差遣,日夜兼程赶到延州,这是三日前兵部发出的公文,请霍公过目!” “嗯,”柴绍接过文书,对长安的来人说道,“诸位辛苦,请到驿馆歇息。” 数人拜谢后,转身刚走到门边,便传来柴绍的声音:“宋将军请留步--” 待他人离开后,柴绍一边捧着文书阅读,一边不经意地问道:“你回京后,到兵部供职了?” 宋印宝弯腰一揖,说道:“回霍公,末将并未供职兵部,现在齐王府中任游骑将军。此番送信延州,因道路熟稔,由齐王举荐,末将便接了兵部的差事。” “哦,原来如此,”柴绍放下手中的文书,抬头看了看这名十八九岁的游骑将军,只见他圆圆的脸盘白里透红,宽阔的额头油亮可鉴,一副新甲熠熠生辉,柴绍笑道,“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人啊!” 宋印宝听闻,赶紧跪伏在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末将随张世隆冒然出击,几陷大军于不测,若非霍公奋力援救,印宝恐怕已成沙场孤魂了!家父感激不尽,本想略表心意,但知道霍公节操高亮,视金银如粪土,故而禀明齐王,希望能借本次兵部差事,让末将再次投到霍公麾下,效命军中!” 柴绍咂了一下嘴,没有立即回答,只稍一皱眉,然后淡淡地说道:“你且起身说话。” 见宋印宝站了起来,斜签着身坐了,柴绍这才扭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留在军中效力的事儿,容我思量一二,毕竟你现在是兵部信使,若有他用,也需先禀明台阁。嗯,对了,那个张世隆押送回京后,陛下如何处置他的?在近来的几则公文中我都未见其情。” “回霍公,是这样的,”宋印宝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张世隆被槛车押运回长安后,陛下看了您的奏折,龙颜大怒,当即将其打入死牢。正当朝廷上下都以为张世隆必死无疑时,却传来了圣旨,将张世隆贬为平民,流放蜀地,终身不得录用。” “哼,便宜他了!”柴绍冷笑一声,接着问道,“怕是朝中有人保他吧?” “呃,这个…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好像是有些传闻,说是齐王殿下…哦,末将也不知是真是假…” “嗯,好了,”柴绍见宋印宝一脸的窘相,便抬起右手摆了摆,也不再追问,左手在案桌上摩挲着兵部文书,说道,“我离京已逾半载,长安城中近来可有什么见闻?” “回霍公,旬日前长安城中喜气洋洋,万人空巷,官家百姓争相到城外迎接秦王殿下的凯旋之军!秦王殿下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令京城的百姓欢欣鼓舞,老人们说当年陏文帝荡平江南陈朝,班师回朝时的光景也不过如此!” “呵呵,秦王殿下英武过人,是朝廷的砥柱,自然深得官民厚爱,想必是陛下委派太子殿下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吧!” “回霍公,是陛下移驾十里亭,亲自迎接得胜大军,太子和齐王殿下都身染时疾,卧病不起,未能出行。” 柴绍听闻,笑容收敛,一丝不快夹杂着些许不安,迅即扫过眉梢,低头端起案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说道:“嗯,一大早便操演队伍,我也乏了,你回驿馆歇息吧,其他的事儿日后再说。” 看着宋印宝走出大门去的身影,柴绍眉头紧锁,久久端坐,尽管屋外春光明媚,鸟雀欢鸣,但他却感觉到数百里外的长安城似乎铅云涌动,风雨袭人。 …… 早春昼短,夜风乍起,依然寒彻透骨,令人瑟瑟发抖,大街小巷人影冷清,家家户户炉火旺盛。 直到掌灯时分,公事才告个段落。今日的军务政事本不算多,不知怎的,柴绍却感到非常疲惫,看看外面夜幕降临,便把余下的文案交给几个幕僚去收拾,自己从坐中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直的腰板,拖着沉沉的步子,穿过堂后的回廊,橐橐地朝寝房走去。 李三娘吩咐下人做了几道热菜,刚刚摆到楠木圆桌上,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于是快步走到门边,笑呵呵地迎上去,接过丈夫身上的大氅,说道:“今日军务多吗?这么晚才回来,菜都热了两道了,赶快吃吧!” 柴绍应了一声,点点头,坐到圆桌边,拿起筷子,夹起菜就往嘴里送。嚼了两口,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圆桌对面的妻子,问道:“三娘,你们兄弟姊妹几人,昔日在长安城中,是在唐公府里一起长大的吗?” “是啊!只是大哥年长些,离开府里也早些,前朝开皇年间,他就跟随父皇到陇州、岐州去了,后来,突厥扰边,二郎也投身军营,离开了长安,其他的弟妹年幼,都留在了府里……”李三娘双手托着下颌,倚在楠木圆桌上,眼眸灵动,嘴角轻扬,眼前浮现出昔日红墙深院中的欢歌笑语,此时喃喃絮念中满是儿时的欢忆。 “哦,知道了,你也趁热吃吧,”柴绍低下头去,夹了几口菜,又默默地嚼了起来。 李三娘有点儿诧异,眨了眨眼,笑道:“夫君,今日怎么想到问这个事儿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三娘,你动筷子啊,”柴绍没有抬头,依旧低头咀嚼着。 “我不饿,先前骆莺儿到府里来坐一会,她自己做了些胡麻饼带过来,味道挺不错哩,我吃了两个,”李三娘笑了笑,问道,“听说长安派来了信使,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啊?” “嗯,兵部发出了文书,朝廷同意了我的奏折,待粮草筹办齐备,便奏请陛下发兵朔方,另外,”柴绍顿了顿,说道,“另外,秦王也已班师回朝了。” “好哇,二郎是我李家兄弟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个,只要他带兵出击,父皇便可高枕无忧了。二郎那个性情啊,可是天生的哩!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到外公家去,一只大黄狗朝着我们汪汪乱叫,吓得大哥带着几个弟妹拔腿便跑,只有二郎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黄狗,站在院子里高声喝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上柱国窦毅大将军的孙儿吗?再无礼,小心我把你打出府去!’那只大黄狗竟然不再狂吠,呜咽了几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开了。恰巧外公看到了这一幕,便对母亲说,你家二郎日后堪当大用,母亲听闻,可高兴了,回来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父皇……” “三娘,如今人人手上都有打狗棍儿了,”柴绍不等妻子说完,便打断了她。 “嗯?夫君,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啊?”李三娘正在兴致勃勃地回忆着童年趣事,冷不防被柴绍打断,一脸的蒙愣,眨巴着眼问道。 柴绍这才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妻子,缓缓说道:“三娘,兵部派来的信使居然是宋印宝!他说,秦王班师回朝,陛下亲率文武百官到十里亭相迎,京城百姓更是万人空巷,争相郊迎,而…”柴绍咂巴了一下嘴唇,眉头一皱,接着说道,“而太子与齐王殿下竟然同时染疾,未能出迎,哎,这个恐怕不是巧合啊!” 李三娘听闻,颇为吃惊,不觉把双手交叠在圆桌上,挺直了腰板,怔怔地反问丈夫:“大哥与四弟竟然同时染疾?” “嗯!”柴绍点点头。 “会不会真是碰巧了?” “嗯……”柴绍摇摇头。 “何以见得?” “太子府与齐王府都未派员到十里亭迎接,”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面前的空碗,说道,“自晋阳起兵以来,秦王屡战屡胜,威冠三军,将佐多出自其麾下,而太子及诸王的声威则远远不及,这不是什么好事啊!毕竟,太子才是国储副君,在军中的威望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日后,兄为君,弟为帅,这不也是好事吗?” “但愿如此啊!可是如今的兄也罢,弟也好,身边都聚集了一大帮子人,很多人都想攀龙附凤,为已谋利,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影响兄弟情谊,这就难说了啊!离京之前,我便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太子及齐王猜忌秦王,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后来有一个叫孙伏伽的万年县小法曹上表陛下,在文中奏称--‘皇太子、诸王参僚左右,宜谨择其人;其有门风不能雍睦,为人素无行义者,皆不可使之亲近!自古及今,骨肉乖离,以至败国亡家,未有不因左右离间而使然也!’陛下阅视之后非常高兴,下诏褒奖,一下子便把那个孙伏伽调到长安来,擢升为治书侍御史,还赐帛三百匹--由此看来,这些事情并非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啊!” “若果真如此,夫君打算怎么办呢?”李三娘黑瞳忽闪,急切地追问道。 “既然陛下已经察觉苗头了,应该会做些处置的。不过,同朝为官,又是皇亲国戚,我想拟书一封,让孟通赶回长安去,交给秦王。哎,这个时候,还是要韬光养晦啊!” 李三娘听闻,眉头紧锁,不再言语,沉沉地低下头去,拨弄着腰间的一只绣花承露囊,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数百里外的长安城,不知如今的朝堂是个什么模样了…… 第48章 赐宴举樽耐寻味 战利无获后宫怨 关中雪后似春归,千里凝华映曙辉;二月花开成片段,春郊尚有朔风回。 长安太极殿外莺歌燕舞,桃红柳绿,殿内刚刚结束的祝捷大典余音渺渺,长庭尚有香烟回绕,参加庆典的百官已经散去,秦王李世民拜别皇帝后,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带着亲兵卫队笃笃出宫,朝着一别数月的秦王府徐徐而去。 此番带兵出征,一举击破薛仁杲,若非盘踞马邑城的豪强刘武周出手阻拦,闻讯来援,唐军定能彻底荡平薛氏势力!回想干净利落的浅水原一战,将士用命,三军合力,得以痛歼薛军主力,李世民深感欣慰,同时又有一丝遗憾。 此时此刻,得胜归来,扶鞍徐行,迎着千万百姓仰慕而惊叹的目光,穿过长安城的宽街阔道,李世民并没有因为耀眼的军功而欣喜不已,反而在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忧虑,眼前不断浮现出刚才大典上耐人寻味的一幕…… 祝捷大典接近尾声时,笙箫齐鸣,钟鼓混响,水袖长舞,佳肴进奉,皇帝龙颜大悦,赐宴群臣。三呼万岁后,百官祝酒,好不热闹,尚书右仆射裴寂在龙榻边环绕良久,讽颂一番,这才走了过来,在李世民的案前一揖,举起酒樽,笑眯眯地说道:“秦王殿下英勇神武,屡解边患,真乃我大唐的板荡忠臣!” “裴大人言重了!浅水原一战,籍陛下天威,得将士勇力,倚朝廷调度,故能一举破敌,只可惜逃走了薛仁杲,实为憾事啊!”李世民在坐中还以一揖,微微笑道。 “秦王殿下何有此言?沙场嚣嚣,瞬息万变,有鱼漏网,在所难免,薛贼落败于浅水原,已大伤元气,一网打尽只是迟早的事!” “是啊,若非刘武周先行赶到,阻关拒战,此番定将薛氏俘押回京!待大军休整时日,再寻机根除,清宁西北!” “秦王豪气冲天,”裴寂嘴角上扯,似笑非笑,眨着双眼,说道,“清宁西北固然还有战事,梁师都、刘武周等鸡鸣狗盗之徒亦需根除,然而千钧之称不量锱铢,肱股之臣当担重任,我大唐朝堂之上,熟读兵书的王侯比比皆是,能征善战的将军环列而待,秦王尽可委军于下,高枕无忧,肃清残敌的些许小战,殿下何必躬身亲为?”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裴寂,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只浅浅一笑,回答道:“西北诸贼尚有势力,不可等闲视之!我大唐数十万雄狮,枕戈待旦,尽忠陛下,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至于何人领兵出征,荡平诸贼,皆由圣意独断,我等臣子听命而已,似乎不必挂怀吧?” 裴寂听闻,略显尴尬,满脸堆笑,口中连连应道:“秦王说得是,说得是……” 李世民还在沉吟时,一声马鸣打断了思绪,抬眼看去,秦王府已映入眼帘,长孙王妃领着家人早已恭迎在鸟头大门前了。 …… 三更已过,夜风拂枝,沙沙细响,透出半分寒意。 长安城西北的秦王府里人已入睡,鲜有身影,只回廊中高高挂着的数十只防风灯笼摇摆不定。寝房内烛火如莹,喁喁有声,李世民与长孙王妃温存一番后,正在绢纱帷幔的黄花梨床榻上低低私语。 “二郞,怎么还不睡啊?外面已闻鸡鸣了。”长孙王妃枕着丈夫的臂弯,睡眼惺忪地问道。 “嗯,你快睡吧,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呢!”李世民抚着妻子的秀发,小声说道。 “可是,明日进宫,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身边的那位尹德妃啊!”长孙王妃睡意渐消,现出一脸的幽怨。 “嗯,怎么了?”李世民侧过头来,问了一声。 “前些日子,你在浅水原的捷报传回长安后,尹德妃便派人来府里‘问候’,”长孙王妃在丈夫耳边嘤嘤说道,“临走时,来人说,听闻薛仁杲将整个行营都搬到浅水原去了,身边必定带了不少细软,此番大胜,定然斩获颇丰,尹德妃向来关心秦王,那秦王是否该从堆积如山的战利中精选一二,进奉后宫?” 李世民听闻,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我说,秦王在外面征战的事儿,我向来不问;再说了,国家亦有法度,战利所获一概归入国库,这恐怕不是秦王做得了主的,得奏请陛下恩允啊,”长孙王妃努了努嘴,说道,“来人听罢,脸色难看,没有言语,转身便走了。” “嗯,你说得对,”李世民双手撑起来,半卧在靠枕上,说道,“战利所获乃是国家财物,岂能私自瓜分?我虽为军帅,也无此权力,须陛下定夺。” “是啊,”长孙王妃也起身来,将丝绒棉被往上扯了扯,盖到丈夫的胸前,然后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不给后宫来人好脸,想必明日尹德妃也不会给咱们好脸看啊!” 李世民伸手将妻子轻轻地揽入怀中,叹了口气,说道:“哎,岂止是尹德妃不给好脸啊!此次班师回朝,我感到朝廷的氛围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怎么了?” “父皇倒是龙颜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嗯…”李世民抬眼看了看细纱帐顶,缓缓说道,“朝中有些人似乎不太愿意我再次领兵出征。” “为什么?” “他们把胜仗看作个人的功劳,希望在朝廷中增加自己的份量。” “哪些人有这种想法,敢和你秦王比?难道…难道是你的…?” “不错,”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一朝为王,昔日兄弟竟会如此猜忌!”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为朝廷大局计,当然得有所回避。如今强敌在外,必须同仇敌忾,上下齐心,方能壮大我朝,混一天下,不论兄弟也罢,将官也好,若能独挡一面,涤荡寇仇,我这个秦王垂手而立,何乐不为?不过,”李世民咬了咬细白的牙齿,顿了顿,说道,“不过通观四周,除了姐夫柴绍坐镇延州,且有三姐鼎力相助,可以对抗梁师都外,其余豪强势力,诸如薛仁杲、刘武周,更不要说窦建德、王世充,我朝可委以重任,与之相抗者,真是寥寥无几啊!”说罢,李世民喟然长叹。 “二郎,你不必多虑,既然有人想追名逐利,荣耀朝堂,你就把这个元帅之位让给他们,真要是到了不能降服豪强的那一天,父皇自然会再次委军于你,到时,那些人也无话可说了,”长孙王妃俯下身去,将头靠在丈夫的胸前,好言劝慰道,“你也难得清闲,就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吧,好好和咱们母子说说话儿,啊?” 李世民听闻,笑了笑,抬起手来抚着长孙王妃的柔肩,回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愿他们能纵横沙场,破敌如竹,替君父分忧,为国家立功,至于后宫的那些事儿,咱们依礼而行,他人也无可挑剔,是吧?好了,不早了,咱们都快睡会儿吧,明天进宫谢恩可不能耽搁啊……” 第49章 谢恩宫禁遇冷脸 延州来信传真意 关中二月春犹浅,红梅尚露胭脂脸,行商走贾比肩立,遍插酒幡街衢连。 太阳已高高越过枝头,长安的西市热闹非凡,吆喝此起彼伏,客商车水马龙。一辆明黄帷篷,朱班轮毂的马车,在前后十余骑的伴随下,从市坊旁边缓缓行过,走在返回秦王府的路途中,马鞍上的几个青壮年不时将目光瞥向喧闹的西市。 马车中,头戴金附蝉三梁冠,身着九环带赤黄棉袍的李世民正襟危坐,闭目不语,只听到并肩而坐的长孙王妃在絮念不已—— “我就知道今天进宫去,会遭到冷脸!你看尹德妃那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咱们欠了她万贯家财。父皇说要晋封你为尚书令,她在旁边不停地咳嗽,那表情是十万个不乐意哩!父皇身边有这样的后宫主子,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啊,对不?” “嗯?啊……是啊。” 长孙王妃侧过头来,握着丈夫的手,笑道:“二郞,你在想什么呢?” 李世民轻叹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回答道:“今日,父皇虽然很高兴,对我又是夸奖又是班赐,但是,对于我剖析的敌情大势却不甚在意,只敷衍了两句,这着实让我担心啊!” “父皇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但愿如此,”李世民反过手掌来,握着妻子的手,说道,“若父皇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只怕是有人报喜不报忧,一旦边尘再起,大唐将措手不及啊!另外,听人说,后宫众妃索贿不止,外官投其所好,趋之若鹜,这不是国家的幸事啊!如果母后还健在,那该有多好啊,”李世民有些伤感,低下头去。 “是啊,”长孙王妃接过话来,说道,“窦太后是如此贤明,记得我过门没有多久,她老人家便手把手地教我纺纱织布,还教导我们这些儿媳妇要懂得‘妻贤夫祸少’的道理,告诉我们,妇道人家把屋里的事儿管好喽,夫君们在外面才能做好事,做大事哩!”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母后岂止是贤明,更是睿智啊!那是大业年间的事儿了——父皇时为楼烦太守,有西域友人奉送了两匹汗血宝马,父皇万分高兴,爱不释手,母后却说,此物不祥,将祸及家人。父皇问及原因,母后说,炀帝猜忌成性,若将宝马进贡长安,或可暂保平安;若留在楼烦,为人所闻,必招妒意。” “那后来怎样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寻得一个口实,治罪父皇,革职待办。母亲震惊之余,闻讯而动,找到西域友人,倾尽所有,又购买了两匹宝马,连同先前的那两匹一起送到长安仁寿宫去,这才请得旨意,把父皇接回家来。一家人重聚时,泪如雨下,抱头痛哭。那时,大哥、我和三姐年长些,对此事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唏嘘不已啊!当年,若非母亲此举,父皇定难逃脱昏主魔爪,又岂有我们兄弟姊妹的今日之位?”说罢,李世民惆怅万分,抬起头来,看着金丝圆篷车顶,喟然叹道,“哎,可如今的后宫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叫我如何不思恋故去的母亲呢?” 长孙王妃一番好言劝慰。 两人正在说话时,马车已到秦王府大门前了,只听到守门军校在车外禀报道:“秦王殿下,霍公的信使孟通自延州而来,现在正殿等候。” 李世民听闻,与妻子相视一笑,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想了解一下延州那边的防务情况呢!你且回去歇息,我先接见孟通,稍后再回来。” “嗯,”长孙王妃点点头,说道:“你先忙公事吧,替我向三姐和姐夫问好。” …… 秦王府正殿内,孟通已恭候多时,见李世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连忙跪拜于地,说道:“孟通奉霍公之命,有书信呈送秦王殿下。” 李世民入坐后,把手一抬,笑道:“起来说话。孟通,你这一路上还顺畅吧?” “回殿下,”孟通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四日行程,快马加鞭,只是路遇春汛,耽误了些时辰,”说罢,孟通双手将柴绍的书信呈送上去。 李世民接过信来,展开细读—— “柴绍谨拜秦王殿下: 欣闻王师骁勇,锐不可挡,殿下指挥奇兵,于浅水原大破薛仁杲,枕尸百里,战利如山,朝廷为之振奋,国人为之欢欣,西北一时清宁,诸贼闻之屏息,此乃我朝开国之壮举,近人无可媲隆者。 然而,诸贼震慑之余,亡我之心不死,蠢动之状已显,朝廷上下唯有精诚一致,再接再厉,方可浑一天下,缔造太平。近观人心物情,多非如此,何则?急功近利也。以沙场决胜为进身之阶,以兵权握揽为门庭之耀,殊不知‘兵者,凶器也’,玩火者多自焚。 又,朝廷渐起趋附之风,不论是非曲直,只看门第官家,长此以往,贤者或避于野,庸者将立于朝,实为国之不幸!此风不可长,此情不可纵,百官尤可禁,天家难指谪,唯冀殿下留意此间!有道是‘文王多士,济济以宁’,值此纷战之季,诚愿殿下猥自枉屈,征战有所回避,军功有所承让,则于国有利,于家有益,印合良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说。 再则,西北防务之重,莫过于一鼓作气摧破梁贼,收复朔方,若迁延时日,使其喘息,他日必将卷土重来!故而兵部文书送达之日,即是延州大军整装之时。数万健儿翘首以盼,天廷檄文传驰四方,大军必踊跃呼啸,直指朔方! 下官披肝沥胆,知无不言,再拜殿下,愿察诚心。” 李世民读罢,摸着唇上短髭,沉吟良久,这才点了点头,问道:“孟通,延州驻军士气怎样?” “回殿下,我军历经一冬休整,现士气高涨,斗志高昂。” “嗯,好,军械马匹是否都已准备妥当?” “军械锋锐,马匹充足,只是军粮尚有缺口,不足以支撑征战。” “这个情形,霍公在奏折中已经提及,”李世民咂了一下嘴,接着说道,“现在开春时节,有些青黄不接,估计兵部正在会同户部协商,尽快筹措一批军粮,供给延州方向。” “霍公还当面嘱咐末将,恳求殿下出面,催促台阁省部,供给延州军粮。” “这是自然,”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现在户部是由齐王监管,你回延州后,请霍公也给齐王去信一封,我再找齐王论说此事,这样比较妥当。” “谨遵殿下教令。” “哦,对了,我三姐可好?”李世民抬起头来,看着孟通,笑呵呵地问道。 “公主殿下安好。元宵佳节后,公主殿下还主持大婚,冯弇将军迎娶骆莺儿,马三宝与秦蕊儿两位将军也结成伉俪。” “呵呵,好哇,好哇,”李世民开怀大笑,说道,“马三宝这小子能打仗,还有女儿缘,没有负了秦蕊儿,很好!冯弇也是一员骁将,他娶的那位骆…骆莺儿是哪家闺女?” “回殿下,骆莺儿是前朔方城主簿骆庆生的女儿。骆家遭遇梁贼兵祸,冯弇将军侦伺途中施救,故而成就了一桩婚事。” “哦,英雄救美,自古佳话!”李世民颔首微笑,说道,”连朔方城的老主簿都站到了我大唐一边,可见民心所向,民意可用啊,姐夫伐梁这一战,我看已胜出三分了!” “殿下说得是!”孟通抱拳一揖,说道,“公主殿下让我随身带了十盒延州的红枣油糕来,请殿下和王妃品尝。” “难得三姐想得周到!孟通,你不是外人,稍后随我去晋见长孙王妃吧。” “遵命!” 第50章 廷议策略现分歧 天家横泪诉亲情 八水绕长安,红颜逐春色,翠竹倚玉栏,啾燕宫阙瞰。 三月时节,草长莺飞,金瓦红墙的大兴宫一片明媚,古朴的宫殿巍峨肃穆,飞檐相连,阁楼层叠,馆苑错落,殿内不时传来低沉的钟鼓之声,全城可闻。 正殿内的早朝已进行了一个时辰,正在奏议军国大事,关注的焦点是攻防的策略,此议一出,众说纷纭,众臣争论得面红耳赤,皇帝李渊身着衮冕服,头戴通天冠,在御座上侧耳倾听,一言不发。 兵部尚书殷峤手持笏板,端坐位中,据理力争道:“去冬,霍公在太和山下大败梁师都,令其精锐尽丧,梁师都已成惊弓之鸟,至今仍在胡地逡巡,并未返回朔方。且延州驻军历冬休整,士气旺盛,只要朝廷能够供给征战所需的军粮,必能一鼓作气,荡平梁贼!” 尚书右仆射裴寂觑了一眼殷峤,扭过头来,面对御座,说道:“不然!梁贼虽已成穷寇,可暗地里有突厥撑腰,若我军兵临城下,突厥骤然驰援,双方必定兵戎相见。目前,大唐尚不具备与突厥争锋的实力!” “突厥人若肯出兵相助,哪里会等到我军屯兵朔方?”工部尚书武士彟反驳道,“去冬太和山之战,突厥人又何必折腾,差遣吐谷浑人助战梁贼?” “况且,”殷峤补充说道,“延州去朔方城数百里而已,若粮草充足,兵贵神速,可一战而定!待千里之外的突厥闻讯而动时,朔方城早已变换旗帜,固若金汤了,突厥纵然万骑压境,又奈我何?” 裴寂还想说话时,齐王李元吉嘴角一翘,说道:“诸位大人,突厥人的德性众人皆知,那处罗可汗更是贪人贡物,来者不拒,他会亲自出兵?打死我也不相信!只怕是又会故伎重演,派什么人替他征战吧?” 李元吉此话一出,众臣议论纷纷,大殿顿时嗡嗡一片。 皇帝把手一抬,值事太监高声喝道:“肃静——” 旒纩之下,李渊侧过头来,问向一旁的李建成:“太子,你以为如何?” 李建成对着御座一揖,清了清嗓子,说道:“嗯,陛下,儿臣以为,延州方向的军粮还是应当有所供给,毕竟霍公驻军此地,扼其咽喉,梁师都不敢轻易南下;至于是否北攻朔方,儿臣以为齐王及诸位大人的话皆有道理,为万全计,我朝似乎应当以静制动,广储积蓄,以防突厥唆人来犯,有备而战。不知圣意如何?” 李渊咂了一下嘴唇,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的话,儿臣不敢苟同!”李建成话音一落,李世民便在坐中大声说道,引得众臣一片诧异,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只见李世民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一拜,然后说道,“此前,陛下御定了‘先北后东’的国策,若要混一宇内,逐鹿中原,必先扫平西北诸贼。经太和山大战,梁师都元气大伤,暮气尽显,是西北诸贼中力量最弱者。若我朝不趁时进取,枉费战机,与其时日得以喘息,则日后实难再取!常言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羸弱之梁贼尚难拔除,又何论薛仁杲、刘武周之徒?如此迁延,大唐何日才能一统神州?故儿臣建言,全力供给延州军粮,委兵霍公,一举攻拔朔方,荡平梁贼!” 李建成听闻,略显尴尬,低头不语,只听到齐王李元吉“豁”地一下,从座中站起来,高声说道,“秦王之策,过于冒进,儿臣有异议!我朝虽拥八百里秦川,据金城千里,然而承陏乱之弊,民贫力寡,三五年内,自守有余,攻取不足。若冒险北征,诸贼群起而攻之,非但朔方难取,怕关中也难自保!若关中动摇,京师纷扰,谁能担此罪责!” “齐王危言耸听!若果真有那一天,”李世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愿以身家性命抵罪!” 李世民话音落地,大殿内鸦雀无声,静如荒野。众臣表情不一,有的低头深虑,有的闭目佯思,有的惊恐瞩目,有的观望御座。 殿内陛阶前的檀烟袅袅而上,无声无息。 御座中轻咳一声,传来皇帝李渊的声音:“今日早朝,暂且到此,攻防之策,他日再议!” 随着值事太监长长的一声“退朝——”,众臣纷纷起身,跪拜于地,三呼万岁。李渊缓缓起来,走下御座时,扭头对值事太监说了一声,“今晚让太子、秦王及齐王到两仪殿来,陪朕进膳。” “遵旨!” …… 夜幕降临,长安城灯火点点,与繁星闪烁的天穹交相辉映。 大兴宫两仪殿内千烛高照,亮如白昼,笙笛悠棉,倩影婆娑,皇帝李渊正同三个儿子倚坐几前,夜宴观舞。 烛火映照下,三个儿子神情各异。 太子李建成虽然目视着翩翩起舞的歌伎,然而眼眸不动,似有所思,只用右手不停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金樽,不时地吁出一口气息。 齐王李元吉则兴致勃勃地观赏舞曲,时时举箸,狼吞虎咽,抬头看看殿中的歌舞,便将金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秦王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有碰过酒樽,只偶尔动动面前的一双银头象牙箸,嘴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咀嚼着,漫不经心地看看歌舞,便将目光收回,看着案几前的红毯,一动不动。 李渊早将阶陛下面的情形看得真切,只见他朝着身边的值事太监一点头,随着高高的一声“撤——”落音于殿内,歌停舞歇,众人退下,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父子四人。 烛火摇曳,光影斑驳,香烟袅绕,静无声息。 “呵呵,”御座上传来李渊的笑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我记得还是在河东府的时候,咱们父子几人是何等的快活!日出时分,跨马执弓,牵引黄犬,直出北门三十里,田野郊猎,呼啸往来,至日落方回,满载而归,何其乐哉!” “父皇,”李建成站起身来,揖拜道:“天佑大唐,龙体安康,儿臣们愿意随时陪猎京郊。” “嗯,好,”李渊颔首微笑道。 “父皇,不要说驰猎京郊,就是巡幸关中,我们几个儿子也随时跟随,”齐王李元吉在座中一边摸着油漉漉的嘴唇,一边高声说道。 “我希望,父皇能在三五年内巡幸天下!”李元吉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便传来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顿时,李建成与李元吉目瞪口呆,侧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李世民,半晌说不过话来。 “好,秦王有气魄!”李渊在御座上抚掌大笑道,“这就是朕的希望——今天的逐鹿天下,如同当年的河东驰猎,君臣一心,父子一心,兄弟一心,何其乐哉!” 殿下三人听罢,赶忙跪伏于地,连声说道:“谨聆圣训!” 李渊从御座中站起来,端着金樽,缓缓走下阶陛,来到兄弟三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说道:“河东府之乐,终是仰人鼻息之乐,昏主在上,有朝不保夕之忧,而今日则不同,”李渊收敛笑容,扫视儿子们,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不是昏主,你们若不为佞臣,则大唐立于关中,进可攻,退可守,稳如泰山!” “儿臣不敢!”三人异口同声地揖拜道。 “你们是不敢啊,”李渊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盯着大殿顶端的藻井,反剪着双手说道,“可是你们身边却有人敢!这些年来,你们身边聚集着一大帮文臣武将,这些人都指望着你们飞黄腾达,其中难免有人心术不正,这令朕忧虑不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陏朝的前太子杨勇与昏主杨广,名分本定,可身边佞人教唆,致兄弟猜疑,手足反目,最后,连一代令主陏文帝也不明不白地暴亡宫中!这些往事为你们兄弟所亲历亲闻,每每想起,我总是痛心疾首,彻夜难眠啊!”说罢,李渊老泪纵横,潸然而下。 “父皇!”李建成听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啜泣道,“儿臣不孝,身为太子,没有以身垂范,慈爱诸弟,令父皇忧虑至此,儿臣罪该万死!” 李世民与李元吉也跟着跪伏下去,涕泪俱下。 李渊这才收住泪水,弯下腰去,将三个儿子一一扶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唐周边纵然虎踞龙盘,豺狼呼啸,只要咱们父子同心,兄弟同心,则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古往今来,坚城固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披坚执锐者,而是部伍之中人心离散!”看着三个儿子都在抹泪点头,李渊继续说道,“今晨廷议之事,你们兄弟意见相左,甚至出言过激,然而,不论军粮供给延州与否,其实至关重要的是大唐必须蓄积力量,再相机而动,顺应天时人心,借地利之便,挥师征伐,一统山河!‘先北后东’的战策没有错,至于是先发制人,还是后发制敌,在朕看来,本无太大差别,朕要的是不战则已,则之必胜!你们……可明白?” “谨遵圣训!” “嗯,好,”李渊笑颜重现,摸着颌下长须,说道,“今后廷议,朕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同心同德,让文武百官屏息而视,面对大唐天家,只有伏首效命之情,没有觊觎猜度之心!” “儿臣遵旨!” 第51章 驿站偶遇闻突变 延州戒严备大战 渭河岸边,长堤春水,和风熏柳,斜阳醉人,笔直延伸的官道旁,一杆明黄的“驿”字旗幡在煦风中来回摆动,煞是醒目。 柴绍的信差孟通从长安城出来,已经赶了一天的路程,眼见日头偏西,影已斜长,便策马向前,朝着渭河官驿投来。 一眨眼的功夫,已来到驿门边,孟通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驿差后,迈开大步,径自朝官驿堂屋走去。 “吱呀”一声,推门而入,二十步见方的堂屋里,散落着七、八个客人,有的正低头吃面,呼哧直响;有的正端茶细啜,甚觉惬意;有的围坐一桌,谈笑正欢。 孟通走到驿臣案桌前,交印了延州的官符,正在说着要一间清爽安静的驿房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浓浓的乡音,叫着自己的乳名:“孟三儿,你咋会在这头哩?” 孟通略一吃惊,回头看时,竟是自己同期入伍的乡人刘细川! 孟通连忙走了过去,同刘细川并肩而坐,笑道:“刘五哥,去年听乡人说你去晋阳戍守了,怎会在这渭河驿站碰到你呢?” 满脸尘土的刘细川笑笑,没有回答,只把桌上的面碗一推,反问道:“你不是跟着霍公在延州驻防吗?” “哦,奉霍公之命,我进京送信,差事儿办完了,正要返回延州呢!你这个样子,好象是忙着要赶到京城去吧?有什么……” “马匹已换装完毕,官差可上路了!”不待孟通问完话,一个驿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边,朝着刘细川大声说道。 刘细川立即站起身来,对着孟通一拱手,说道:“急务在身,恕不能陪,乡人后会有期!” 孟通也站起身来,回以一揖,说道:“后会有期!” 刘细川迈步向前,走到堂屋门外时,突然转过身来,给目送自己的孟通递了一个眼色,孟通心领神会,连忙快步跟上,来到刘细川身边。 刘细川在门外压低声音,凑近孟通的耳朵,小声说道:“刘武周率军突然南下,晋阳城四面被攻,危在旦夕,我奉刺史之命,驰回京城告急,你可转告霍公,早作戒备!” “什么?!”孟通听闻,大惊失色,不禁喊出声来。 刘细川赶忙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孟通轻声,然后大步上前,接过驿差递过来的马缰,一跃而上,再次拱手道:“故人珍重!”说罢,一夹马肚,扬长而去,只在官道上留下一抹儿向南的尘烟。 孟通站在驿站前,怔怔地望着刘细川渐行渐远的身影,如五雷轰顶,震恐不已——晋阳,这可是本朝龙飞之地,根脉所在,国运所系,若遭不测,举国上下必然震惊,上至天子,下至细民,定然万众瞩目,志在光复,争夺之战必将打响!那延州……延州怎样办?进攻朔方是否还有希望?延州的驻军会否移防,参与争夺晋阳之战…… 一时间,脑子里嗡嗡直响,乱作一团,孟通脸色苍白,毫无头绪,站在原地怔了半晌,这才转过身来,走到驿差旁边,吩咐道:“请将马匹备好,我明日天亮即走!” …… 一路兼程,风尘仆仆,两日后的正午时分,孟通已来到延州城的南门下了。 城楼上,“唐”字军旗高高飘扬,值守的军士肃穆而立,衣甲鲜亮,刀枪锋锐;城楼下,数十名军士在鹿砦前一字排开,皆手执长槊,身挎腰刀,凛然守卫,出城者不问,进城者必询。 孟通一眼便认出来,前面领头值守的是向善志手下的一名军校,正准备在马上和他打个招呼时,只见那军校小跑几步,上前来躬身一揖,说道:“孟将军,您回来了?奉霍公令,全城戒严,进城者皆须盘查,还得劳驾您出示符牒。” 孟通点点头,踩镫下马,一边将怀中的牒牌交与那军校,一边问道:“延州城因何戒严?已施行多久了?” 军校察验完毕,双手将牒牌奉还孟通,躬身说道:“回孟将军,全城已戒严两日,因何戒严,在下就不知道了。” “嗯,你等辛苦!”孟通心里已大致有数,也不再多言,回以一揖,便跃身上马,直奔城北的府衙而去。 半柱香儿的功夫,孟通穿街过巷,一路驱驰,在府衙前跳下马来,一边把马缰扔给守门的军士,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霍公可在府里?” “在,正同诸位将军在大堂议事,请孟将军到廊舍稍候。” 孟通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里,来到大堂旁边的西舍坐下,端起早已备好的热茶细啜了几口,等着大堂议事结束。 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数日的路途劳顿,令孟通颇感疲乏,春风拂过,渐生困意,孟通不禁倚在茶桌上昏昏睡去。 突然间,从大堂门口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顿时把孟通给惊醒了,抬眼看去,只见马三宝、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冯弇以及秦蕊儿、岑定方、宋玉等将领,陆续从堂内走出来,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副畅谈之后,意犹未尽的模样儿。 待众人离去后,孟通这才揉揉双眼,整理衣冠,迈步朝大堂走去。 刚抬脚进门,便看到柴绍坐在帅椅上,身体前倾,展开双手,撑在面前那个硕大的红木公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开的西北军图,双眉紧蹙,似有所思。 “禀报霍公,末将完成差使,从长安回城复命!”孟通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声。 柴绍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卫回来了,便笑道:“哦,是孟通啊!起来说话。长安一趟,辛苦你了。回来得正好,歇息两日后,随我到各营巡查战备。” “霍公,要征战了么?”孟通站起来,躬身问道。 “嗯,”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说道,“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刘武周突然率军南下,已攻陷了晋阳,形势于我大唐不利,我们延州也得早作准备!” “晋阳已经失陷了?”孟通目瞪口呆,惊呼了一声,但马上觉得自己在军帅面前有些失态,这才咽了一口唾沫,平复了情绪,说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偶遇同乡军友,他奉晋阳刺史之命,奔回长安告急,没想到晋阳已经…” “是啊——”柴绍喟然长叹,往后一靠,沉沉地倒在帅椅中,抬起头来,凝视着屋顶,喃喃说道,“刚接到最新战报,晋阳刺史陈孝意城陷不降,已经身殁殉职了。陈孝意曾与我同在长安国子监求学,为人谦逊耿直,有君子风范…没想到…哎,忠臣,忠臣啊!” 孟通听闻,一脸戚容,站在堂下不停地点头。 柴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直腰身,把手一抬,说道:“你往返奔波,甚为辛苦,先退下吧,他日再向我禀报长安的情况。” “遵命!”孟通一拱手,缓步退了出去。 第52章 追昔抚今议敌酋 评说战事早绸缪 窗外,春日丽阳,暖风融融,疏枝倩影,轻舞院中。 晌午之后,忙完军务的柴绍感觉有些倦意,便拾掇了一下公案上的卷宗,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着步子橐橐地走出府衙大堂,穿过府后的回廊,朝着上房走去。 回廊穿花透树,弯曲向前,排排廊柱依次相连,枋梁上花鸟山水栩栩如生,红绿彩墨飞走重檐。回廊的另一头,已升任后府管家的巧珠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她面前的两个侍女毕恭毕敬地垂手聆听,柴绍认得,她俩儿是新来的侍女银钏儿和墨绿。 三人见柴绍走来,连忙侧身而立,避道一旁,巧珠笑盈盈地问道:“霍公,要回房歇息了?” “嗯,”柴绍点点头,反剪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道:“公主回来了吗?” “回霍公,”巧珠摇摇头,说道,“公主辰时便去了城南的女兵营,还没回来呢!府里的采买主事凤鸢也跟着去了,会不会从女兵营出来后,又去了城东的坊市?凤鸢前两天还说,天转暖了,要给您和公主添置几件春衫,凤鸢说得公主亲自去看看布料,那布料的颜色……” “我知道了,你们说事吧,”不待凤鸢说完,柴绍摆摆手,迈开步子,径自朝上房走去,只听到巧珠在背后应了一声“是”,便继续跟银钏儿和墨绿交待府里的事儿。 柴绍抬脚走进堂屋,斜倚在木榻的靠枕上,随手拿起《吴子》翻看起来。看着看着,眼睛发涩,眼皮垂搭下来,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院落中几声清脆的鸟鸣搅扰了小憩,柴绍睁开眼时,只觉得身上暧烘烘的,一件貂皮大氅已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妻子正端坐在屋里的圆桌前,笑盈盈地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说道:“虽说是春日了,也还有几分寒意,怎么不盖件东西就睡了?小心着凉。” “哦,夫人回来了,”柴绍笑了笑,扯开身上的大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来,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呷了一口碗中的热茶,问道:“上午去女兵营了?怎么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情形怎样?” 李三娘轻抬右手,把鬓前丝发挽入耳后,说道:“女兵们知道晋阳失陷后,个个义愤填膺,都嚷着要为国立功,校场上操习得格外认真,百步穿杨者不在少数,队列齐整,进退有序,看来啊,秦蕊儿她们用了不少心思哩!” “好!” “只是……”李三娘欲言又止,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只是在操习间歇,女兵们纷纷围过来,问我那个刘武周是个什么人,怎会如此轻易地便攻陷了晋阳,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说,日后请霍公为大伙儿释疑,”李三娘看着丈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这个不难!”柴绍一抹宽大的额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然后抬眼看了看院外,似乎在回想什么,顿了顿,方才说道,“刘武周出生于马邑城豪富之家。前朝大业年间,到长安投奔到太仆杨义臣门下,后来应募入伍,曾跟随炀帝三次征伐高丽,东征师还,返归马邑,因战功升任鹰扬府校尉。对于此人,我未曾谋面,但当年的军中传闻我也略知一二。” “哦,是吗?他有什么传闻?”李三娘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年炀帝伐辽,戎马倥偬,军令严苛,加之连战连败,军人多有厌战之情,想方设法地逃避军役。我当时在太子千牛府供职,偶尔有人抽调前线,回家之后无不痛哭,皆是一派生离死别之状。而那刘武周则属异类--非旦不逃避军役,每次出征,他还主动请缨,时人便觉不可理喻。说来也怪,刘武周每次赴辽,皆遇大战,居然都能毫发无损地返回中原,这在军中实不多见。后来,他因军功升职鹰扬府,但就是这样一个死命相随者,炀帝也才授予他一个校尉之衔,连个偏将都不是,时人又觉得炀帝吝惜官职,不仁不义,而对刘武周多有同情之心。” “看来,此人颇具传奇色彩啊!”李三娘笑道。 “哎,何止是传奇,刘武周对炀帝的安排竟毫无怨言,在鹰扬府里一呆就是四、五年,颇有能伸能屈之意,尽显枭雄本色啊,”柴绍轻叹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轻啜了一口,接着说道,“隋末大乱,刘武周乘势而起,杀死了马邑太守王仁恭,拥兵万人,自称太守。后来又投靠突厥,将前隋的汾阳宫女悉数献给可汗,每年进贡不断,换得突厥人的大力扶植,将其册封为‘定杨可汗’,送他‘狼头纛’,其势甚盛!” “那么,他怎会与我大唐交恶呢?” “我大唐与他本无纷争,各守疆界,但年前,他派使臣来长安,致信陛下,言辞傲慢,自称‘北帝’,陛下龙颜大怒,将其使臣留而不遣,我估计啊,”柴绍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刘武周此番攻陷晋阳,是来寻仇了!” “哼!我看呐,”李三娘听闻,唬下脸来,说道,“那刘武周是继梁师都之后,突厥人养的又一条狗,汪汪直吠,意图束缚大唐的手脚。” “夫人言之有理!只是刘武周乘我不备,突然南下,又攻陷了晋阳,逼我大唐挥棒打狗,让咱们不得不暂时放手,让老冤家梁师都可以苟延残喘了。” “夫君的意思是,朝廷会调遣咱们延州的军队到晋阳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柴绍回答道。 夫妻俩儿坐在桌前,都不再说话,只听到外面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鸣叫不已,把庭院中一棵石榴老树的枝叶摇得晃来晃去。 …… 片刻之后,新来的侍女银钏儿走来到门边,见两个主子坐在屋里,似乎正在议事儿,便不敢打扰,只是笔直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银钏儿,有何事儿?”李三娘抬头问了一句。 “回主子,”银钏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凤鸢主事说,坊市买的布料似乎不够,想请主子到厢房看看,是再买些回来,还是将就布料,改改春衫的样式。” “你告诉她,我这儿有事儿,她自已拿主意就行了,”李三娘应了一句,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丈夫问道,“这般说来,那个刘武周也是军中宿将了,加之有突厥人暗中撑腰,恐怕不会比梁师都好对付吧?” “是啊,”柴绍点点头,摸着光生的下颌,回答道,“刘武周当年任鹰扬府校尉时,以指挥骑兵见长,我听说马邑的骑兵队伍招募了不少北族猛士作军校,包括突厥人,其战力不容小觑啊!” “那你觉得朝廷会委派谁作军帅,抗击刘武周,夺回晋阳城呢?” “按理说,对付刘武周这样的骑兵劲敌,自然是由秦王带兵最好,三千玄甲军可派上大用场,但是,哎--”柴绍惆怅地叹息一声,“从目前的朝局来看,秦王又得有所回避,否则,功高招忌,陛下也难处置啊,这就是不久前我让孟通进京送信,委劝秦王的原因。” “大敌当前,应唯才是举,怎能顾及那么多战场之外的情形,我真是不明白了,”李三娘嘟哝着说了一句,满脸的不高兴,说道,“若是瞻前顾后,畏狼惧虎,那咱们当年还能晋阳起兵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感慨万分地说道,“难怪古人有云‘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何况,这江山还没有完全打下来呢!”李三娘瘪瘪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儿,然后话锋一转,问道,“那朝廷有多大可能调遣咱们延州的部队助战晋阳呢?” “嗯,这个嘛,不好说,”柴绍站起身来,搓着双手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回头说道,“这得看两个方面,一是晋阳战事如何发展,若进展顺利,则不预我事;若进展不顺,则我军将随时驰援。这二来,要看梁师都那个老冤家的动作,据前方谍报,他已从稽胡大帅刘汝匿成的领地回到朔方城了,他若在短时间内重整旗鼓,纠合残余兵力,趁着晋阳战事再次来犯,那朝廷肯定会留下我军防守延州;若梁贼气息微弱,守在朔方不出老巢,一副垂死待葬之状,则我军可以腾出手来,参与晋阳之战,至少可以分出部分兵力助战前方。” “嗯,夫君说的不错,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早作准备。” “所以,我前日下令延州戒严,就是要未雨绸缪啊!” 第53章 遍地素衣闻哀声 梁王一语惊四座 豆蔻初探头,三月春来缓,柳信待催发,祁连雪雾沾。 雨日不歇,斜风肆虐,朔方城南十里郊外,几树桃花吹落化泥,伤春杜鹃无奈苦啼。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踽踽向北,雨水裹挟,“梁”字旗幡无精打采地垂贴在长长的旗杆上,泥泞的道路中,由南向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迹。 梁师都走在队伍中间,头戴金边油毡斗篷,身披玄皂毛皮大袍,双手倚鞍,半闭双目,一纵一送地随队徐行。 从刘汝匿成的稽胡领地出来后,朝着朔方城,已走了三日,越往北行,梁师都的心情越发沉重--村村寨寨皆有白幡飘动,村外坟场时时可见冥币的燃烟,妇孺老幼披麻戴孝,三五成群地哀号野地。 太和山大战惨败而归,精锐殆尽,属地内的百姓丧夫失子者,不计其数。北归人马一路走来,百姓哭声处处相随。 梁师都不愿看到此番景象,索性闭上双眼,倚鞍而行,可时近时远的哭泣之声着实令人忧闷,又很是奈何,梁师都心中暗自叹息,只盼望着队伍能够早些到达朔方城。 提到朔方城,梁师都感到些许安慰--留守将军刘旻的麾下尚有万余士卒,虽不能进战,但尚可自守,加之此去延州数百里之内,草场连绵,沙洲横阻,又有刘汝匿成的稽胡骁骑从旁策应,唐军若想挥师北进,亦非易事。只要回到朔方,稳住阵脚,假以时日,蓄养元气,一年半载之内便可再次征募数万士卒,到时再相机而动,重整旗鼓,南下争锋。 想到这里,梁师都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刚睁眼看时,只见身后的辅国大将军、堂弟梁洛仁“笃笃”策马,追上前来,举起马鞭,指着朔方城那头,说道:“王兄,刘旻率军出城迎驾!” 梁师都一拉缰绳,驻马了望时,只见高大的朔方城堞已若隐若现,前方两三里处,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迎面奔来,马蹄脚步声清晰可闻,绛色旌旗上的“梁”字已然可辨。 梁师都点点头,嘴角一扬,掠过一丝笑容,深陷于窝的鹰眼光芒立显,抬起右手,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扭过头来,对身旁的传令兵说道:“列队,整肃军容,准备回城!” “遵命!” …… 黄昏已尽,夜幕低垂,朔方军府内千烛高照,人影绰绰,话语鼎沸,留守将军刘旻备酒置肴,为梁师都一行接风洗尘。 刘旻在座中高举酒樽,大声说道:“梁王及诸位将军此行劳苦!虽在太和山偶遇小挫,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境完好,尚有兵甲,若稍事休整,便可再次用兵!” “刘将军所言极是!”堂内数十人一片叫好,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刘旻放下酒樽,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大堂正中,对着主位上的梁师都躬身一拜,然后环揖众将,说道:“我听说西北边的刘武周率军南下,打得李唐军队措手不及,老巢晋阳已经陷落,现在长安城里应该是惊慌一片了!”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议论纷纷,整个大堂嗡嗡一片。 看着刘旻缓步入座的身影,梁洛仁昂起头来,大声说道:“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可趁此间隙,征募青壮,加紧操习,以刘将军的留守将士为主干,迅速编练一支四、五万人的队伍,半年之后,便可再次南下,驰猎延州,报太和山的一箭之仇!” “何需等到半年之后!”不待众将回过神儿来,梁师都在主位上伸出双手,倚案而视,高声说道。 众将听闻,惊诧不已,纷纷放下酒杯,扭过头来,看着梁师都,不知道自己的主帅在打什么主意,只有坐在西侧的尚书官陆季览低头一笑,默然不语。 看到众人迷惑不解的样子,梁师都捋着胸前白须,缓缓说道:“延州的唐军不可小视!其军帅柴绍甚难对付,那个平阳公主亦非寻常妇人,若我们囿于本境,自以为太平无事,最终倒霉的就是我们自己!何有此言呢?”梁师都眼风一扫,对众将沉沉地说道,“从大势来看,敌之敌,既为友,虽然我们同刘武周没有交情,但他发兵攻唐,实际上就是助我一臂之力。若我们按兵不动,那么延州的唐军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分兵向东,搏战刘武周,如此一来,刘氏南下势必困难重重。因此,我决定分遣人马,至唐境边界,以成声援之势,令延州唐军不敢轻易分兵!” “梁王,可是…可是我军新败,兵微将寡,如何能够立即南下,在唐境形成声势?”步军总管贺遂抓耳挠腮,急切地问道。 众人窃窃私语,纷纷点头。 梁师都将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高声说道:“局势使然,不得不为!哪怕我军只有一千人马,也需分出五百袭扰唐境,何况…”梁师都将目光落在刘旻身上,笑眯眯地说道,“何况,我军尚有万余人马,可堪一用!不过,这支人马出入唐境,却需避免与唐军正面交锋,当多树旗帜,多埋锅灶,一日三徙,以为疑兵,达到形成声势之目的。” 刘旻听闻,立即起身,走到案前,单膝跪地,拱手说道:“末将不才,愿率军南下!” “好!”梁师都在座中抚掌大笑。 陆季览挺直腰身,朝主位拱手一揖,说道:“梁王英明!万全起见,臣建议二策:一是派人前往达尔罕,向处罗可汗详尽陈说太和山之败,希望突厥人顾念旧情,能够再施援手,有助于我军休养整训;其二,”陆季览稍一停顿,偷睨了对面的梁洛仁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其二,能否请辅国大将军出面,邀请刘汝匿成的稽胡骑兵助战刘旻将军,毕竟,我军士卒尚显单薄。” “这个嘛……”梁洛仁听闻,面露难色,摸着唇上短髭,垂下眼帘,含糊不答。 “呵呵,我看呐,不必强人所难,”梁师都见状,笑道,“前番遇险,刘汝匿成出手相助,接纳我等,且歼灭了犯境的唐军追兵,我们已经欠下他的人情了!此次袭扰唐军,我看就不必再请他出马了,不过,”梁师都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为壮大声势,混淆视听,我看可以借用稽胡骑兵的战甲和旗幡,令唐军不敢轻举妄动!” “梁王明鉴,洞察秋毫!”陆季览揖拜道。 “另外,突厥那边确实应当再次请援,陆尚书,你与处罗可汗及突厥诸王皆熟识,还是请你再赴达尔罕大营吧!” “谨遵梁王令!”陆季览躬身应道。 第54章 尚书求援达尔罕 王爷帐中谜语难 春风吹生原上草,阴山羌笛划碧宵,偶看夕阳染穹庐,谁道牛羊归去饱。 塞北暮下,山横连绵,突厥达尔罕大营篝火星燃,欢裙舞动,处罗可汗的宫帐黄缎覆裹,火光映下,格外显眼。夜风袭来,顶盖镶缀的流苏穗儿来回摆动,呼呼直响。 处罗可汗在宫帐内设宴待客,接见梁师都的特使陆季览,突厥诸王陪坐一旁,有说有笑。 酒过三巡,陆季览言归正传,站起身来,右手抚前胸,朝处罗可汗躬身行礼,说道:“大汗,诸位王爷,陆某奉梁王之命前来觐见,如同乳羊求哺,嗷嗷以待啊!去秋南下,梁王本有破竹之势,却在太和山不幸失利,我军与吐谷浑骑兵损失惨重,现唐军盘踞于延州,大有北进势头,因此,梁王差我到大草原来,恳求大汗予以援助,遏制李唐的扩张野心!” 不待处罗可汗回答,其侄儿“小可汗”钵苾觑了陆季览一眼,皱着眉头说道:“陆尚书,梁王去秋南下,我们已予援助,吐谷浑人派兵助战,叔父还答应了他们的伏允可汗,免除其族人三年的贡赋和兵役,怎么着,这还不够吗?” “钵苾王爷,此话差矣!”陆季览扭过头来,对着钵苾弯腰致意,然后垂抱双手,缓缓说道,“与李唐的作战,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其根基已深,拥关中八百里沃野,倚山带险,实难克服,唯有驰而不息,久久为功,方能涤除其吞并四方的狼子野心!” “呵,是因为关隘险阻吗?”钵苾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听闻太和山之败,缘于唐军统帅柴绍的坚壁不动,更由于其妻平阳公主的出奇制胜,这是地势原因还是策略原因呢?” 陆季览嘴唇噏动,还要反驳时,只听到对面座中传来一句话--“唉,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陆季览定睛一看,原来是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一边捏着梳成小辫的胡须,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唐日益强大,如同月下野狼,虽未噬我羊群,然而嚎声可闻,令人不安。南边诸侯自当有所警惕,梁王也罢,他人也罢,有求于我突厥大可汗者,皆在情理之中。” 陆季览听闻,点头称是,连忙向步利设躬身致意。 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坐在下首,先前一言不发,只是端杯自饮,听闻步利设的话语,这才放下银光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弟的话在理。李唐军队早已不是昔年初入长安时的晋阳偏师了,数年来,他们东征西讨,开疆拓土,逾战逾强,且不说李世民的精锐玄甲军,就是柴绍的延州驻军亦颇有战力。将帅似虎,士卒如狼,这样的势力如不早加羁糜,恐怕不久之后,在这大草原上,我们的突厥弯刀就要与对方的五尺陌刀锋刃相接了。” 咄苾说罢,低下头去,提起酒壶来,自斟了一杯。 突厥的这位王爷虽然语缓调慢,胸中却是满腔怒火--去冬到太和山劳军吐谷浑,不想遇到梁唐之间的大战,被唐军俘获后,柴绍命人将其“礼送出境”。一提到这件事儿,咄苾便怒火中烧,愤懑不已,因事关可汗处置失当,此时的咄苾只得强压怒气,忍而不发,只淡淡地接过话儿来,顺势而言。 “可那长安城中的李渊,每年贡赋不减,悉数送来,不见其有异动之举啊!”这时,处罗可汗的儿子奥射设眨巴着一双小眼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让在座的叔父们哂笑不已,这令豹皮大椅上的处罗可汗感到几分尴尬。 处罗可汗干咳了两声,然后举起酒樽,笑道:“陆尚书远道而来,着实不易,来,今日咱们开怀畅饮,军务国是他日再议!” …… 朝阳洒遍原野,一川草色新绿,炊烟袅绕千帐,牧人炉下正香。 见天已大亮,陆季览便从牛皮大帐中走了出来,翻身上马,带着几个随从,朝着达尔罕大营北边的咄苾营地笃笃驰去。 昨晚宴饮归来,陆季览心事重重,几乎一夜未眠。在援助朔方一事上,处罗可汗顾左右而言他,态度暧昧不明,陆季览对此心中没底,甚觉苦恼。回想宴席上突厥诸王的言语,陆季览觉得咄苾的姿态耐人寻味,虽然话未点破,却在对付李唐方面颇有见地,加之去冬在太和山历险,亲见梁军败没,又曾逃窜丛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突厥亲王,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说服处罗可汗,尽快应允请求,施以援手。 想到这里,陆季览不禁快马加鞭,踏碎晨露,一路疾驰,恨不得马上同咄苾会面,一叙心中烦忧。 半个时辰后,陆季览便来到了咄苾的营地,却被几个擐甲执兵的王爷亲兵拦在了庐帐之外,说是咄苾大帅正在接见客人,让陆季览等人到客帐中等候。 陆季览在客帐中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眼见太阳高挂,霜雾散尽,已近午时,陆季览会面心切,便大步走到王爷帐前,恳求亲兵进帐通禀。正在说话间,帐内传来了咄苾的声音--“是陆尚书吗?快快有请!” 陆季览听闻,连忙整饬衣着,掀帘而进,只见咄苾笑呵呵地斜倚在狐皮靠椅上,旁边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正襟危坐,正抬眼看着自己。 “来,我给你引荐一下,”咄苾抬手指着青年,对陆季览说道,“这是义成公主的二弟杨善经,现任我突厥的伯克之职,统领可汗手下的两千鸣镝射手。” 杨善经站起身来,向陆季览弯腰拱手,施以汉礼。 陆季览赶忙回以一揖,抬眼看时,只见杨善经脸膛黝黑,双眸明亮,左颌下一道浅浅的刀疤若隐若现,粗壮的臂膀孔武有力。 陆季览笑容满面,连声称赞道:“杨将军年轻有为,不愧是文帝族人,隋室骁将!” “陆大人言重了!杨某跟随姐姐,千里入塞,效命可汗,承蒙大帅举荐,忝位伯克,偶立寸功,何有骁将之说?”杨善经双手垂抱,坦然一笑。 “呵呵,两位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坐下话说,”咄苾挺直腰身,双手按膝,看着眼前二人各自入座后,这才收敛笑容,肃然说道,“陆尚书此来我营,本王已知所为何事了!” “大帅英明!” “嗯,请陆尚书转告梁王,不必过于忧虑,”咄苾抬起右手,捏着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继续说道,“即便我二哥处罗可汗没有施援,梁王的朔方城也可保无虞。” “下官愚钝,愿闻其详!” “昨日宴饮,众人都未提及一事--旬日之前,刘武周率军南下,兵锋甚锐,已攻下李渊的晋阳老巢。众所周知,开战之前,刘武周曾派亲信谒见可汗,恳请军援,可汗欣然允诺。至于刘武周南下的军中,到底有多少战马军粮,强弓硬弩是我突厥所赐,恐怕只有二哥自己知道了!” “如此说来,”陆季览咬咬嘴唇,看着咄苾说道,“可汗是打算换一张‘弓’来击射李唐这匹狼了!” “正是,”咄苾点点头,说道,“用了刘武周这张弓,恶狼一时自顾搏命,又怎会反口噬人?” 陆季览稍一沉吟,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紧皱双眉,说道:“刘氏之弓若能击杀恶狼,则皆大欢喜;若有不逮,引来狼群反扑,非旦刘氏折戟,梁王也不能幸免。如此,不如各修其弓,合力灭之!” “呵呵,陆尚书多虑了!”咄苾听闻,哈哈大笑,往后一躺,倚回狐皮靠椅中,说道,“草原斩狼,其法甚多--长弓不成,则换弯刀;弯刀不成,则用利矛!”说着,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座,杨善经嘴角抽动,会意一笑。 陆季览听闻,心中不甚明白,嘴上却也不便多问,只好“嘿嘿嘿”地陪笑一旁…… 第55章 义成苦悲两行泪 鸣镝将军透天机 春回塞北冰雪消,暖风拂来草木高,满眼绿意无边际,牛羊满山似云飘。 午后的达尔罕大营,暖风煦日,溪水潺潺,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炉边,低语闲聊,孩童们成群结队地追逐嬉戏,放声欢笑,惊得营地旁边的羊羔牛犊四散而逃。 营地中央,义成公主的庐帐棉帘低垂,偶有炊烟从穹顶飘然而上,数位鸣镝射手远远地下马围坐,等候着自己的伯克将军杨善经。庐帐内,义成公主姐弟俩儿正在低声说话,三脚火撑上煮着的酥茶咕嘟翻腾,浓香四溢。 “阿姊,可汗昨晚又没回来吗?”杨善经盘腿而坐,捧着茶碗问道。 “哎,数日不归,对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了,”义成公主正了正头戴的五彩帛边罟罟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他是大可汗,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马匹,女人财宝都是他的,我这个可敦皇后小小的庐帐里,怎能留得住他的心?”说罢,义成公主盯着火撑下鲜红的火苗,怔怔发呆。 杨善经笑笑,连忙说道:“阿姊不必伤感,不要说是大可汗,就是草原上的部族贵人,哪个不是这样呢?” 义成公主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叹息一声,说道:“我岂是满腹妒意之人?从其父启民可汗,到他大哥始毕可汗,依突厥旧俗,我已嫁了父兄两代,这样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义成公主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只是近来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关中,在长安城的大兴宫里翩翩起舞,文帝的圣颜是如此清晰,对着我颔首微笑。” “阿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义成公主打断了弟弟的话,说道,“我当然记得先帝的圣训——‘敦睦北邻,结为唇齿之邦’,自出塞那一天起,我便铭记在心,时时躬行。何况,先帝皇恩浩荡,厚赐我家,和亲之后,父亲授爵关内侯,兄弟数人位列百官,满门荣耀,显赫宗族。每每想到这些,塞外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人事沧桑,于我而言,皆是浮云,一忍便过。可是,”义成公主喉中一哽,接着说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烽火再起,物是人非,我当初为之忍受的那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山巅,望着南归的雁群,仰头呼唤,君父何在?宗族何在?故国何在啊!没有任何回答,只剩下啾啾的雁鸣……”说罢,义成公主低声啜泣,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杨善经听闻,也悲不自胜,强忍泪水,低头不语。 片刻之后,杨善经站起身来,从火撑上拎下热气腾腾的茶壶,走到姐姐面前,把茶碗盛满,然后同姐姐并肩而坐,低声说道:“阿姊再忍耐些时日,等咄苾大帅事成之后,我亲自护送您回长安去看看。” 义成公主扭过头来,看着弟弟,目光中满是诧异和惊惧,问道:“你们当真要……?” “嗯!”杨善经咬着白森森的牙齿,不容置疑地点点头,说道:“咄苾大帅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只有雄鹰,才能飞得高,看得远,才能越过高山与草原,将万里河山收入眼帘!” 义成公主连忙抬起手来,手压唇上,示意弟弟轻声,然后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庐帐帘边,轻轻挑起,露出头去扫视一圈,见无异样,这才返身入座,目光闪闪地盯着杨善经,小声说道:“这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你们须万分小心,不能有丝毫纰漏!” 杨善经点点头,回答道:“阿姊放心,咄苾大帅与我已经谋划多年了,此事断无不成之理!” “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动手呢?可不能滥杀无辜啊!”义成公主不无担心地问道。 杨善经“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有立即回答,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酥茶,然后拔弄着手中的火钳,光影照来,杨善经满脸红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 火撑上煮沸的酥茶咕嘟翻腾,热气阵阵,浓浓的茶香弥漫在穹庐之中,久久不散。 短暂的沉默后,杨善经抬头看着义成公主,问道:“阿姊,你还记不记得,我领职伯克,统帅那二千鸣镝射手有多少年了?” “嗯,应该有三年了吧!”义成公主咂了一下嘴唇,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有五年了!”杨善经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五年来,鸣镝射手虽然还是二千人马,可里面的大多数成员已经被我们替换掉了。” “嗯?” “按照咄苾大帅的想法,我训练严苛,常于淘汰,暗中吸纳了不少大帅麾下的精锐射手,而在处罗可汗那里,明面上只说是打造一支以一当十的骁勇卫队,可其中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哦?” “在训练这支卫队时,我要求他们必须听从我的号令,而我的号令就是那十只红色的铁翎鸣箭,它们射到哪里,身后的这二千只飞箭就如影随形,飞赴哪里--不论我箭落何处,箭落何人,胆敢迟疑须臾者,唯有以头谢罪!五年来,队中已有数人被我就地正法,因此,我的军中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 义成公主听罢,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突然间,义成公主惊骇万分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杨善经,声音颤抖,舌根僵硬地问道:“你们…你们要让他万箭穿心?!” “唯有如此,方能出其不意!” “可他是咄苾的二哥,我的夫君啊!” “阿姊,古来成王败寇,何论亲疏!况且,依突厥风俗,兄妻弟娶,唯有搬开这颗绊脚石,你与咄苾大帅才能厮守终身,你也才能梦想成真,重游故里啊!”杨善经迎着姐姐惊惧而迷惑的目光,掷地有声地说道。 “那…那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这个嘛,得寻找时机,”杨善经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说道,“目前,南方交兵,战事频频,刘武周已同李唐开战,暗中有突厥支持,朔方的梁师都也派人求援,意图夺回延州,处罗可汗整日闭门不出,或接待外使,或商议军务,偶有空暇,也是聚众酣饮,我们难得有纵马相随的外出机会,所以,再等等看吧!” “哎——”义成公主听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将死之人朝夕相处,这是怎样的煎熬啊!希望南方的战事早些结束,你们的事情也能早些落下帷幕。我听说…”义成公主转过头来,看着弟弟,皱了皱眉头,问道,“我听说,李渊在长安很成气候,他的儿子、女婿甚至女儿都能征善战,把梁师都、薛仁杲等人打得大败,这回刘武周出兵,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啊?真没想到,当年长安城那个温文尔雅,憨态可掬的唐国公李渊,如今竟然变得像虎狼一样凶狠!” “呵呵,阿姊,此一时彼一时嘛,”杨善经笑道,“当年,咱们的那位晋王杨广,礼贤下士,谦恭有加,一朝为帝,判若两人,把大隋折腾得地动山摇,文帝的功业消磨殆尽,锦绣河山毁于兵火,大河上下已成群雄逐鹿的局面了,这不是更加令人费解和痛惜吗!” “是啊,”义成公主惆怅万分,仰起头来,看着穹顶,喃喃说道,“当年,炀帝穷兵黩武,被突厥人围于雁门关,隋室派人求救于我,百般恳求之下,始毕可汗才撤围而去。事后,我曾去信长安,劝说炀帝息兵爱民,轻徭薄赋,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终于酿成了江都的弑君之难。哎,往事历历在目,若文帝地下有知,当作何想?” 杨善经听罢,戚容满面,捧起茶碗,低头慢饮,不再言语。 第56章 尚书奏报梁王笑 骁卫将军传战报 春雨如酥,草绿万株,烟柳看处,关塞如故。 朔方城北七、八里地,一支人马踏着泥泞的道路,向南急驰而来,马蹄阵阵,泥星飞溅,道路两旁的绿草顿时染上黄斑点点。 梁师都的尚书官陆季览扬鞭执绺,一马当先,眼看高大的朔方城已映入眼帘,数日来的归程劳累顿时消减不少,心中的话有千言万语,只盼着向自己的主子一吐为快。 半个时辰后,陆季览大步跨入朔方城中的梁王府大堂,只见梁师都早已端坐主位,正笑容可掬地等着自己。陆季览连忙跪伏于地,说道:“拜见梁王!臣此去达尔罕,颇费时日,让梁王久等!” “快快请起!陆尚书此番塞外,奔波劳顿,甚为辛劳!来人呐,看茶,上坐!” 陆季览起来拜谢,斜签着身儿在梁师都的下首坐了,略清嗓子,说道:“梁王,臣无能,此次出塞未能寻获援助,突厥人只是答应于秋后再作考量。” 梁师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笑道:“无妨!若有援助,固然可喜;没有援助,亦无大碍。” “臣愚顿,愿闻其详!” “呵呵,”梁师都笑了两声,一双鹰眼在深陷的眼窝中明光闪动,说道,“陆尚书往返塞外,旬日有余,南边的战况已形势迥然--刘武周旗开得胜,在晋阳郊外的黄蛇岭大破唐军,斩俘数千人,唐军先锋官﹑车骑将军张达战败,所属人马全军覆没。” “哦,是吗?”陆季览听闻,面露喜色,问道,“唐军何人担任统帅?” “齐王李元吉。” “呵呵,有勇无谋之辈,”陆季览也咧嘴笑道,“如此看来,唐军不利,延州的柴绍也是如坐针毡了!” “我已任命刘旻为骁卫将军,率领五千人马南下,在延州地境袭扰作战,其目的便是留下延州的唐军,以减轻刘武周那边的压力。要知道,咱们彼此之间虽无盟约,但刘武周在晋阳那边打得越好,咱们朔方也就越安生,越能争取时间训练新卒。” “梁王英明!”陆季览揖手说道。 “嗯,对了,”梁师都咂了一下嘴唇,问道,“我听闻突厥人暗中支持刘武周,赠与大量军援,你此去达尔罕,面见了处罗可汗,那边情形怎样?” “回梁王,”陆季览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说道:“处罗可汗及诸王依然友善,并未冷落我等,只是他那个侄儿‘小可汗’钵苾有些咄咄逼人之状,似乎不太情愿援助咱们。” “钵苾在突厥诸王中人轻言微,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实权,他的话不住挂齿。倒是那个亲王咄苾,曾到太和山来劳军,我看此人城府颇深,胸有大局,且任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控弦十万,兵多将广,值得咱们深交啊!” 陆季览点点头,说道:“咄苾的见识较之突厥诸王,的确深远透彻,非常人所及,此次出使达尔罕,我曾单独拜访过他,他让我转告梁王,因晋阳战事既起,虽然处罗可汗未必会立即施援,但朔方安如泰山,梁王不必过虑。只是…嗯,只是临别之时,他说的话,臣一时不甚明白,”陆季览双眉一蹙,面露迷惑。 “嗯?” “是这样的,”陆季览在座中稍一弯腰,身体前倾,说道:“当我问及如果事有不逮,刘武周败于唐军,朔方将受到威胁,处罗可汗会如何处置时,咄苾说了一句话,‘草原斩狼,其法甚多--长弓不成,则换弯刀;弯刀不成,则用利矛!’从达尔罕归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参透此话,不知咄苾在暗示何事。” “这个嘛…”梁师都顿了顿,捋着长须,稍作思索,说道,“他也许是在暗示,继我梁师都、薛仁杲和刘武周之后,处罗可汗又在扶植什么豪强势力,以对抗李唐吧!” 两人正在说话时,一个亲兵小跑进来,单膝跪地,拱手禀报道:“梁王,骁卫将军刘旻派人回来,呈报前方战况。” “知道了,让来人等候片刻,”梁师都听闻,挥了挥手,然后扭头看着陆季览,笑道,“陆尚书此行辛苦,先回府歇息吧,他日咱们再详议军务国是。” “遵命!” 望着陆季览走出大堂的背景,梁师都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皱,沉吟起来--“草原斩狼,其法甚多……”咄苾此话,绝非刚才自己对陆季览的释意!咄苾身为亲王,手中握有精兵十万,曾当面对自己讲过,不赞同处罗可汗借力打力,扶植力量钳制李唐的策略,也曾公开宣扬突厥大军应当南下伐唐,兵锋直抵关中,到渭河洗靴饮马,那么,他话中所指的“斩狼之法”究竟是何意呢? 更换豪强势力,代其征战李唐?不是他的初衷。 说服处罗可汗,自己率军南下?不大可能实现。 借助部族力量,联手侵扰唐境?不需如此折腾。 那么,咄苾的这个“斩狼之法”只有唯一的解释了--冲破樊篱,甩掉束缚,自己作主草原,实现南征的企图。若果真如此,那就意味着这个心机深沉的突厥亲王将发动宫帷之变! 想到这里,梁师都不禁手心出汗,突突心跳,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陆季览面前点破此道,毕竟,同为人君,弑逆之罪何能容忍!又如何能在下臣面前论说此事! 就在刹那间,梁师都突然想放声大笑,万分迫切地希望咄苾遂行此事,早登汗位,如此一来,自己便可乘势而为,在突厥铁骑滚滚南下的烟尘中,带着朔方的人马杀到长安,实现自己的夙愿! 不过,目前仍需耐心,养兵训卒,恢复元气,与延州的唐军周旋时日,静观世变,然后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梁师都满意地一笑,抬起头来,对着门外的亲兵大声说道:“让来人晋见!” …… 片刻之后,一名披挂甲胄的军校小跑进来,跪拜道:“致果校尉辛炳生奉骁卫将军令,有战报呈送梁王!” 梁师都点点头,把手一抬,应了声“平身!”打量来人时,只见其十八九岁,浓眉大眼,稚气尚显,只是腰圆膀阔,将一副铠甲撑得实实在在,梁师都笑道,“我认得,你是马军总管辛獠儿的侄子吧!” “正是!小将奉叔父之命,到骁卫将军麾下历练。” “嗯,甚好,”梁师都轻捋长须,说道,“将战报呈上来吧。” 辛炳生站起身来,将怀中所揣的筒封战报掏出来,走上前去,双手递给梁师都,然后毕恭毕敬地侧立而待,等着梁师都的阅后训示。 梁师都打开战报,放到面前的案桌上,仔细地阅读起来,时而颔首点头,时而双眉微皱,时而停顿思索,时而参阅地图。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梁师都才放下战报,抬头看了看辛炳生,问道:“刘旻将军活动于延州以北的小里沟和白家峁一带,是否派人觇伺了城内的情况?” “回梁王,”辛炳生弯腰拱手,说道,“延州城中早已戒严,盘查甚紧,我们的探子无法入城。但是,刘将军派人变服百姓,伺伏于城外三五里处,城中若有动静,则飞马来报。” “好,”梁师都点点头,又问道:“战报中说,五千人马化作十队展开,多张旗帜,多布疑兵,时而聚合,时而分散,延州方向对此有何反映?” “有的,”辛炳生身体前倾,弓腰回答道,“我军进入小里沟后,曾在林中遭遇唐军的小股逻骑,除数人侥幸逃脱外,一干人等悉数被歼。据敌虏招供,延州的唐军仍有五万人马,听闻刘旻将军率军而来,对方正在加固城防,没有向城外调动的迹象。另外…” “嗯?” “梁王,另外据我军观察,延州城中似乎粮草不济。” “何以见得?” “被歼灭的那支唐军逻骑,我们发现对方的鞍间粮袋均不饱满,剖开尸腹验视,有糠皮粟壳之属,故而有此判断。” 梁师都听闻,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地图,捋着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大堂外,春光明媚,鸟鸣啾啾,煦风拂来,树叶沙沙作响。几道阳光射进堂内,似利箭一般投下明影,映照在梁师都的脸上,显出额前刀刻一般的皱纹来。 沉吟良久,梁师都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案桌前踱了几步,然后猛地扭过头来,双目熠熠地盯着辛炳生,斩钉截铁地说道:“致果校尉听令!” “末将在!” “你转告骁卫将军刘旻:一,扩大疑兵区域,以小里沟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皆可出没;二,相机而行,派遣奇兵锐卒潜出延州之后,袭扰唐军粮道;三,若唐军出城寻衅,当主动避战,切不可与之交锋!” “得令!” 第57章 霍公拍案定战策 公主闻变针见血 暮春风光似酒浓,千里碧色映群峰,南来北往有旧客,谁睨翠屏护芳丛。 近午时分,丽阳高照,暖风拂来,几树桃花余芳纷飞,散落在延州府衙的堂前屋后。大堂内,延州驻军的将领们齐聚一处,在军帅柴绍面前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或攻或守,莫衷一是。 骠骑将军向善志双手叉在厚厚的豹皮护腰中,气呼呼地说道:“说了那么多,我就讲一个字——‘打’!我看呐,那个姓梁的在太和山还没有被打怕,还敢派兵出来挑战,竟然在小里沟杀了咱们的十几个逻骑,这口气我向善志是忍不了的!” “向将军说得有理,梁师都在太和山一战中精锐尽丧,谅他也派不出多少人马来,咱们延州兵多将广,分出三成的兵力来,足以制服入境小寇!”胡人将军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眨着蓝眼睛说道。 “我听闻,兵书上说,”马三宝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向、何二人,接过话来,说道,“与敌合战,‘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也’,目前在小里沟一带出没的梁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是谁人指挥?意欲何为?即使要出战,这些军情咱们也必须先搞明白。” “马将军的话,我赞成!”骑兵将军冯弇点点头,说道,“据小里沟逃归的游骑弟兄说,在伏击我军的敌人中,看到有稽胡的旗幡和装束,这一状况不容小视!毕竟,稽胡骑兵的战力是梁军无法比拟的。” “况且,”骑兵副将岑定方也忧心忡忡地说道,“去冬,咱们追击梁师都的骑兵,在稽胡领地全部覆没,稽胡的军力的确不容小觑!” 女将军秦蕊儿眉头一皱,理了理胸前绛色领巾,抬头说道,“我听闻,稽胡骑手能在三百步外,用铁尾翎箭取人性命。面对这样的强悍对手,咱们不能不防啊!” 骠骑将军郝齐平一边听着众将的话,一边将手中的小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时而抿抿嘴唇,时而看看屋顶,始终没有言语。 军帅大椅上的霍国公柴绍正襟危坐,侧耳倾听,不时地低头端详,参阅军图。抬头看时,见郝齐平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道:“郝将军以为如何?” 郝齐平听到军帅点名,便收起了小折扇,在座中朝主帅拱了拱手,然后看看众人,回答道:“霍公,诸位,郝某以为,今日延州的形势只可守,不可攻!” 此话一出,引得大堂内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柴绍将手一挥,大声说道:“肃静!” 郝齐平朝主帅点点头,待众人声音消退时,方才说道:“延州只可守,不可攻,其由有三:第一,从北线大势来看,我军在晋阳失利,并州全境沦陷,刘武周长驱直入,有威胁关中之势,延州若贸然出击,获胜则罢,若有差池,刘、梁二贼将形成东西夹击的态势,则我大唐雪上加霜,危如累卵;其二,敌情不明,不可擅动,诚如马三宝将军所言,‘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也’,梁师都虽然遭受了太和山的惨败,但短短数月之内,仍有力量派兵南下,咱们切不可大意轻敌,暂且不论是否有稽胡助战,据目下局势而言,以静制动,扼关阻敌,应是我军最为稳妥的策略;第三,时值暮春,青黄不接,我军粮草匮乏,虽然去冬在太和山缴获颇丰,但以军械居多,刍粮实少,加之当前晋阳战事吃紧,朝廷对延州的供给时断时续,若我军冒险进击,一旦被梁军掐断粮道,则延州难以持守,数万人马将陷于灭顶之灾!故而,郝某以为延州只可守,不可攻——守,以待时变,尚可回还;攻,进退无据,反受其咎。” 众将听闻,一时语塞,有的皱眉深思,有的颔首微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凝望屋外。刚才热闹非凡的大堂,突然之间鸦雀无声,只有几片随风潜入的桃花碎瓣儿,无声无息地在原地直打转转儿。 “啪”地一声,军帅案桌上传来响亮的一击,惊得众人纷纷扭头顾望,只见柴绍双手摁在楠木大桌上,虎虎有神地注视着众将,不容置疑地说道:“郝将军的话,正合我意!当下局势,延州只可守,不可攻,众将听令——” 堂上众人立即起身,竖耳聆听。 “各自值守防区,以逸待劳;有擅自出城接战者,军法从事!” “谨遵军令!”众将弯腰拱手,齐声应道。 …… 日头偏西,树影斜长,柴绍理完公事,回到上房时已进申时,李三娘正在桌前低头刺绣,见丈夫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快步迎到门边,一面接过丈夫身上的滕蛇紫袍和玉环腰带,一面吩咐侍女银钏儿热菜热饭,盛进屋来。 “不必了,”柴绍换上妻子递过来的白纱单衣,摆摆手,说道,“今天议事一上午,我在前堂胡乱地对付了一顿,现在不觉饥饿,给我沏碗茶上来吧!” 李三娘点点头,银钏儿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柴绍抬脚走到坐榻边,斜靠在大迎枕上,长舒气息,闭目养神。李三娘也坐回桌边,拿起针线来,一边低头做着手上的女红,一边絮絮聊道:“我听秦蕊儿说,梁师都又派兵入境了,此人如此固执,倒也有几分倔劲儿啊!” “嗯。他派兵南下,大概是为了策应晋阳方向的刘武周吧!”柴绍闭着眼睛,回应道。 “可他并未与刘武周结盟呀?”李三娘拿起一颗红线,绷直两端,从中咬断,打结收尾,随口问了一句。 柴绍“呃”了一声,说道:“敌之敌,即为友,这在策略上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听说,父皇让四弟领兵,收复晋阳,不知进展怎样了?晋阳是咱们李唐的发祥之地啊,可不能让敌寇长久占据了,”李三娘拈起手指,从小竹箕中拾起一绒绿线,分作几丝,穿入针尾,在绣布上轻扎细绣。 “战况不妙啊!”柴绍睁开眼睛,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叹息一声。 “怎么了?”李三娘听闻,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丈夫,问道。 柴绍从坐榻中站起来,走到妻子身边,弯腰坐在圆凳上,眉头一皱,咂咂嘴唇,说道:“齐王派先锋官张达出战,结果,张达所部在黄蛇岭全军覆没。” 李三娘正要开口说话时,银钏儿端着一碗刚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李三娘呶呶嘴,示意银钏儿放在桌上,待她转身离开后,才扭头看着丈夫,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古往今来,前锋失利而能最终获胜者,比比皆是。想必四弟定会调整部署,寻找战机,设法击败刘武周的,”说罢,又低下头去,继续飞针走线。 柴绍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轻啜了一口,没有吭声儿。 “怎么不说话了?”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一边针线飞梭,一边轻声笑问。 “哎,战报说,齐王只给了张达百余名步卒作先锋。我知道,张达……张达曾经与齐王有过结。” “什么?!”一不小心,针尖扎了李三娘的手,血珠子顿时渗了出来,李三娘放下针线,用嘴吮起手指来。 “哎呦,让我看看,”柴绍见状,“咣当”一下把茶碗放到桌上,一把将妻子的手拉过来,凑到鼻尖前仔细端详,口中喃喃说道,“这些事儿本不想给你说,让你平白无故地担惊受怕。” “元吉怎能…怎能挟公报私?”李三娘怔怔地看着桌面,呆若木鸡,似乎并没有听到丈夫的话语,只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道,“大敌当前,身为军帅,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啊……” 柴绍用左手捏压着妻子的指尖,右手从桌上的小竹箕中取出一只布条,给妻子包裹牢实了,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齐王如此用人,前方战局堪忧啊!” 半晌,李三娘回过神来,杏眼圆睁,盯着丈夫问道:“张达真的与四弟有过结吗?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柴绍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当年晋阳起兵后,齐王曾掠地上郡,时任陏军上郡都尉的张达出城力战,大败齐王,令其单骑奔还,甚是狼狈,齐王扬言必报一箭之仇。后来,炀帝被弑于江都,张达便率军降于我朝,授职车骑将军,”柴绍顿了顿,百感交集地说道,“不想此番晋阳告急,朝廷竟将张达配属齐王担任先锋官,而齐王……竟成这亲痛仇快之事!” 李三娘听闻,低下头去,摩挲着指尖的布条,不再言语,脸上阴云密布,青灰一片,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第58章 夺粮锋交向阳沟 上房论战出妙策 春风拂面,桃李芳菲,山壑葱笼,红瘦绿肥。 延州城南三十里的向阳沟,一条沙石土路蜿蜒在山谷间,由南向北延伸开去。道路上,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款款而行,中间夹着数十辆木毂粮车“吱呀”向前,黄色军旗上大大的“唐”字煞是醒目,晴空之下,队伍扬起的尘土远远便可看见。 向阳沟北面坡顶的榆树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正午阳光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投洒于林荫中,仔细看时,数百双警惕的眼睛在暗处目光闪动,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坡下的唐军粮队--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精选了五百锐卒,卷甲韬戈,屏息而待,在此处已埋伏了两个时辰,就等着唐军的粮队自投罗网了。 梁军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在林中驻马而待,左手执绺,右手握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唐军,脑海中盘算着攻击的队形,一分一秒地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在他身后,两百骑兵和三百步卒衔枚而立,整装待战。 回想临行之时主将刘旻的话语,辛炳生觉得言犹在耳,清晰可闻--“昼伏夜出,邀击唐军;烧毁刍粮,迅即撤离!”虽然连夜行军数十里,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但看到主将料敌无误,唐军已出现谷中,辛炳生倦意全无,心中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自己从军数年,虽然在担任马军总管的叔父手下小有战功,但今日独挡一面,率军伏击,这可是征战以来的头一次,既不能辜负主将的信赖,又要给叔父颜面争光,年轻的辛炳生咧开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厚厚的嘴唇,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将军,是否将我军携带的稽胡战旗打开?”辛炳生正在沉吟时,身旁的一个小校凑过来,低声问道。 辛炳生倚鞍而望,看着正在坡脚缓行的唐军,皆持短刀长矛,并无强弓硬弩,更无铁甲战马,遂将手一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必了!刀剑出鞘,准备出击!” 只听到林中“唰唰唰”的声响汇成一片,旗手打开白旄,骑兵跃身上马,步兵刀枪在握,个个虎视眈眈,杀气十足。 辛炳生抬起手来,正了正头戴的红缨铁盔,拉紧系带,然后握住剑鞘,“哗”地一下锋刃见光,大声喝道“跟我冲!”一夹马肚,带领身后的两百骑兵一跃而出,引着大步跟进的步卒呼啸前涌,向山脚的唐军直扑而去。 马蹄阵阵,杀声震天,沙石飞滚,尘土蔽日。 梁军呈锥形阵势,奔着当面一字排开的唐军车队,猛冲而下,意图正中开花,拦腰截断,分而歼之。 辛炳生一马当先,鼓突双眼,大呼向前,八百步外,唐军一时震惊,车停马歇,士卒纷纷驻足了望;六百步外,唐军号角响起,士卒转身旋踵,从车底抽出五尺砍马刀,迅即列队;四百步外,唐军一分为二,前排士卒长刃相连,形成“刀墙”,后排士卒环刀在握,侧提身后;两百步外,长蛇阵般的粮车中“哗哗”乱响,半数粮车竟然谷物掀翻,散落于地,车上隐蔽的数人应身而起,半跪于车板,搭箭上弦,引弓待射;一百步外,唐军箭矢飞来,“嗖嗖”直响,如雨点扑面,防不胜防。 原来唐军早有准备! 眼见偷袭不成,只能改为强攻,辛炳生“唰”地一下,大力抽出鞍鞯悬挂的马槊,当空挥舞,寒光四射,领着骑兵大队扑向车队。 两军锋接,火星飞溅,刀枪落处,“当当”四响。 唐军前排的砍马刀上下翻飞,一堵“刀墙”密不透风,利刃所及,梁军骑兵人仰马翻,偶有骑手飞身跃下,接地而战,后排的唐军则手持环刀,猛扑而来,刀枪相交,血肉横飞,梁军始终不能接近粮车。 骑兵冲锋受阻,辛炳生内心焦急,拼杀间隙,回头顾望跟进的步卒时,只见唐军箭簇疾风骤雨般溅落己方阵中,缺少盾牌庇护的步卒冒死向前,接二连三地中箭仆地,从山岗上滚落下来,身后扬起百十道滚滚尘烟。 毁烧粮车已然不成,死拼硬打又非本意,辛炳生正在进退两难时,只见五十步外,唐军的一名将领身披绛袍,跨马横槊,正在指挥士卒节节反击。 “擒贼擒王,首断身乱!”辛炳生忽地腾起一个念头来,于是一夹马肚,甩开大队,直奔唐将,一杆数十斤重的马槊在手中左挑右刺,血雾飞溅,硬生生地在唐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眨眼之间,辛炳生已冲到对方面前,唐将见来者不善,立即挥槊迎击,两将交手,眼花缭乱,这边一个“银蛇夺喉”,直取要害;那边一个“渔夫摇橹”,化险为夷;这边使出“怪蟒翻身”,欲占先机,那边使出“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两人过手数十招,竟然难分仲伯,不见高下。 顷刻之间,两军步卒碰撞,短兵相接,喊杀声此起彼伏,谷中一时尘土飞扬。 辛炳生见不能力克对手,如此僵持,于己不利,于是拉绺侧身,横槊平击,使出一招“神龙现尾”,一夹马肚,便朝着自己的阵中奔去。回头斜睨时,只见那唐将在虎头兜鍪之下,唇红齿白,目如明星,面似满月,竟然也是一位不满二十的年轻将军! 辛炳生心中暗自称奇,然而沙场激扬,箭矢无眼,容不得半点分神,辛炳生奔回本阵,急令号兵鸣金,卷甲裹旗,朝着向阳沟的坡顶急速退去。 唐军也不追赶,收拾军械,护住粮车,重整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几名小校跑到唐将跟前,喜笑颜开,拱手贺道:“宋将军有备无患,旗开得胜,可喜可贺!” 领兵小将宋印宝拉缰驻马,回以一揖,笑道:“此乃霍公料敌如神!宋某初为领军,不谙战事,一路行来,仰仗诸位了!此去延州尚有三十里地,我等须加快步伐,方能在日落前赶回城中。” “遵命!” …… 今日的向阳沟一战,数天前已被柴绍预料到了。 原来,那日午后,柴绍从延州府衙回到上房,坐在桌前,啜茶低语,同妻子论及晋阳战事时,忧心忡忡,气氛凝重,夫妻俩各有所思,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李三娘才抬起头来,稍理鬓发,问道:“夫君,你刚才说梁师都此番派兵南下,大概是为了策应进攻晋阳的刘武周,那你打算如何应对呢?” “嗯,是这样的,”柴绍放下手中的茶碗,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缓缓说道,“上午的军事会议,我已确定了延州‘只守不攻’的策略,正如郝齐平所说的那样——‘守,以待时变,尚可回还;攻,进退无据,反受其咎。’” “可是,”李三娘浓眉紧蹙,不无担忧地问道,“坚守城池需要粮草,延州城中不要说军粮匮乏,就是百姓的口粮也没有富余啊!因晋阳战事吃紧,关中已经旬日没有供给延州了,我们又当如何坚守城池呢?” 柴绍点点头,回答道:“夫人之言正是我之所虑!时值春夏之交,青黄不接,而数万人马不可一日无粮,我估摸着…”柴绍摩挲着光生的下颌,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城中所蓄粮草,虽不足以出城作战,但施行严格配给,尚能坚持数日,另外,我已派人百里加急,传书长安,恳请朝廷火速分拨粮草,以解延州的燃眉之急!虽然晋阳战事吃紧,但关中去年丰收,我想,若要朝廷一时之间调拨数万石军粮,恐有困难,但只求三千斛,应无大碍,只是当下朝廷百官的目光齐聚于晋阳,我们求粮得反复催促罢了!” 柴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咱们又可以坚持十天半月了。” “那得确保粮道无虞啊!”李三娘抬起双手,倚在桌上,托着下颌,眨了眨眼,说道,“梁军近在咫尺,粮道不能出现差池,否则,延州的军民只能摘取嫩叶,煮汤果腹了!” 柴绍听闻,沉沉地点头,思量片刻,扭头看着妻子,说道:“我打算来个‘示弱于外,出其不意’,谁胆敢截粮断道,我便打他个措手不及!” “何谓‘示弱于外,出其不意’呢?”李三娘问道。 柴绍嘴角轻扬,微微一笑,走到妻子身边,如此这般地附耳轻语。李三娘听罢,抿嘴而笑,说道,“路途颠簸,但愿车中所伏射手不要昏昏睡去。” “所以,我准备从弓弩营中精选身强力壮者,随队潜行。” “那么,此次押运粮草,你打算让何人领兵呢?”李三娘抬头问道。 柴绍手扶桌面,坐回位中,回答道:“宋印宝。” “宋印宝?齐王府管家宋之伦的那个儿子?” “对,”柴绍点点头,说道,“此人先前送信营中,力表诚意,愿意效命军前,我正好可以送给齐王一个顺水人情,更重要的是…”柴绍盯着桌上的茶碗,顿了顿,说道,“宋印宝虽然年轻,但在太和山大战中作战甚勇,还有些头脑,也曾质疑张世隆的擅动之举,战后我授其‘翊麾校尉’之衔,令其押送张世隆回京,这趟差使完成得也很不错。” 李三娘颔首点头,说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无论官宦子弟也罢,绿林草莽也好,只要能建功沙场,便是我大唐的可用之才!” “是啊,”柴绍抚掌笑道,“谁曾料想,昔日的终南山草莽,经夫人教习,今日竟成我延州的扼关雄狮!” 李三娘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他们本来就是终南山的潜虎蛰豹,何由我来教习!” 第59章 密林营中论袭战 晋阳再传失利讯 暮春清晨,山林间雾霭袅绕,如绵似纱,霞光射来,一片朦胧。飞雀啾啾,穿梭于密林,或立于枝头,或跃于草间,偶尔探头探脑,啄食于林中营地边缘,稍有响动,便噗噗振翅,冲天而去。 梁军南下延州地境的人马,在山高林密的小里沟一分为三,间隔数里,呈“品”字驻扎,互为犄角,彼此策应,多张旗帜,随时移防。 从向阳沟撤回营地的致果校尉辛炳生,带领人马一路狂奔,刚过辰时,便已回到中军大营。 辛炳生将队伍交与副手,自己挥鞭向前,来到主将帐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帐前亲兵,然后整理甲胄,抱持铁盔,通禀之后,挑帘而入,晋见主将。 骁卫将军刘旻身高八尺,伫立帐中,黝黑的面膛上,深沉的双眼目光熠熠,一双鹿皮筒靴套至双膝,坚挺厚实。刘旻双手抱臂,声音低沉,正在给面前的几名偏将布置军务,几个人躬身听命,一丝不苟。 见辛炳生步入帐中,刘旻朝跟前的几人摆摆手,说道:“你们回营吧,各自准备,午时开拔!”说罢,抬脚迈步,走到行军大椅边坐下,等着辛炳生上前说话。 待众人离去后,辛炳生“噗通”一下,单膝跪地,低头说道:“末将无能,未能在向阳沟截断唐军粮道!” “起来说话,”刘旻将手一抬,说道,“向阳沟的情形,探马已于一个时辰前回营禀报了,看来,”刘旻伸出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作思索,继续说道,“唐军先人一步,已经料到我们的意图了。” “末将见唐军已有准备,故未敢放手一搏,毕竟是在敌后,长时缠斗于我不利。” “你的做法不错,”刘旻点点头,说道,“向阳沟的伏击,打的就是对方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既然唐军有所防备,那么突袭便失去了意义,你能临场应变,保存实力,这是好的!” “只是,末将不甚明白,”辛炳生躬身站立,蹙额问道,“唐军在自己的地境之内,为何不大张旗鼓地押运粮草,先声夺人,威慑敌手,而偏偏要示弱于外,隐蔽强弩,暗伏长刀?” “呵呵,”刘旻笑了两声,从行军大椅中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辛炳生面前,拍了拍这位年轻将军的铠甲护肩,问道,“你知道延州城中的唐军主帅是何人吗?” “柴绍。” “不错,”刘旻轻轻一点头,继而直视辛炳生,目光犀利地反问道,“柴绍是何许人?前朝的太子千牛备身,唐军的首任马军总管,西北宿将段德操的得意门生,此人久经沙场,狡黠如狐,手下兵将骁勇,战力甚强;其妻李氏亦非寻常妇人,出则披挂为帅,入则运筹军机,这样的队伍,这样的统帅,堪称劲敌啊!” 刘旻反剪双手,看着帐顶,仰头叹息道:“去冬,梁王与吐谷浑联手,围攻柴绍于太和山,本已胜券在握,眼看事成,却硬是叫唐军来了个釜底抽薪,令我军铩羽而归。抱憾之余,对方的谋略与战力可见一斑。” 跟前的辛炳生听罢,搓着双手,依旧眉头紧锁,稍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迷惑,刘旻见状,这才道破玄机--“唐军之所以在押运途中示弱于外,是想以突击对突袭,吸引我军搏战,然后聚而歼之。诚如你所言,‘毕竟是在敌后’,对方有地利优势,若彼此再对战一时半刻,恐怕延州城中的骑兵就赶到了,那样的话,咱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看到年轻的辛炳生频频点头,刘旻笑道:“柴绍示弱于外,恐怕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此次相遇,也许正是他所希望的。” 辛炳生听闻,惊诧莫名,张着嘴儿,看着主将,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先前派出的逻骑在小里沟被我歼灭了”刘旻继续释疑道,“那么,他很可能想要一场稳妥的搏战,借机摸摸咱们的底细,也就省去了派人进入密林觇伺我军的风险。”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对,”刘旻抬手一拍辛炳生胸前的护心镜,说道,“沙场狐狸,老谋深算啊!” “如此看来,我下令出击时,还是应当打出稽胡的旗幡,以淆乱视听?” “不——”刘旻摇摇头,说道,“‘兵者,诡道也’,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此番突袭,贵在速决,唐军已经见识了咱们精锐的部伍,再打出稽胡的旗幡,便属画蛇添足了,有害无益。等到他日合战,需借助兵威声势之时,再遍树稽胡旗幡,令唐军不敢贸然而动!” 辛炳生听闻,“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口中说道:“刘军帅的话,令末将茅塞顿开,晚辈受益匪浅!” 刘旻伸手将辛炳生扶起来,说道,“你叔父辛獠儿将军也是久历沙场之人,承蒙他看得起,让你到我麾下历练,刘某敢不尽心!辛苦两日了,你快下去歇息吧。” …… 三千斛军粮运入延州城,饥馑之状一时缓解。 这日午后,李三娘在采买主事巧珠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冯府,看望了骑将冯弇有孕在身的妻子骆莺儿,申末时分,树影斜长,方才回到了府衙。 在通往上房的回廊中,李三娘步履轻盈,满面笑容,和巧珠有说有笑,正议着骆莺儿将来所生是男是女时,只见上房的楠木扇门边,后府主事凤鸢垂手躬立,战战兢兢,侍女墨绿则跪伏在旁,低声啜泣,泪珠连连。 巧珠见事不妙,连忙说了声“公主,后府还有事,我去忙了…” 李三娘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楠木门边,正要开口询问凤鸢发生何事时,只见屋里传来了柴绍怒气冲冲的声音——“主子仁厚,你们就蹬鼻子上脸,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连个茶碗也端不稳!” 李三娘抬脚进屋,只见满地皆是瓷碗碎片,水沫儿与茶片儿四处溅落,一地狼藉,柴绍气呼呼地坐在正位上,一边摸着自己通红的右手背,一边瞪着双眼,怒不可遏。 李三娘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门外的两人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后,李三娘转身从屋里的立柜中拿出烫伤药膏,走到丈夫身边,弯下腰去,握住他的右手,默不作声地将药膏轻轻地抹在烫伤处。 柴绍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说道:“哎,夫人,咱们平时是不是对下人过于宽厚了?难道真是印证了老句老话‘慈不掌兵’?” 李三娘立起身来,一边将药盒盖好,一边笑道:“这是家里,又不是在军中,何有此说?” 柴绍摇摇头,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指,又是一声低叹。 李三娘将药膏放回柜中,隐隐约约地感到丈夫心绪不佳,便走到他身边,寻个椅子坐了,轻轻一笑,打趣道:“怎么了?我的骠骑大将军,战场上刀来剑往且不眨眼,今日一个小小的茶碗竟让您如此动怒?非要把它摔个粉碎才解气。” 柴绍往椅子里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这才说道:“外面的事儿不顺心,回到屋里还要受这个窝囊气,怎不令人心烦?” “哦,是吗?外面是谁如此大胆,让当朝霍公受气不快,”李三娘捂着嘴儿,偷偷笑道。 柴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自嘲地一笑,继而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说道:“上午接到廷报,齐王战败了,现已撤回黄河,刘武周在东岸兵势甚盛啊!” 李三娘听闻,收敛笑容,垂下眼帘,略一思索,问道:“也就是说,咱们在黄河东岸的土地已全部沦陷?” 柴绍点了点头。 “那朝廷如何打算呢?” “照目前的情形,自然是另派重将,夺回东岸,毕竟,晋阳是龙飞之地,所在的并州更是富庶粮仓,岂容他人盘踞?”柴绍抬眼看着门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会不会让二郎领兵呢?” “这个…”柴绍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收回目光,说道,“这事儿让人颇感纠结啊——东岸战事不利,眼看敌军就要杀到黄河边上了,非智勇之帅不能挽回颓势;然而,平薛之战后,秦王功高,又应有所回避,以免招来妒意,我先前也曾致信委劝。哎,真是两难,两难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把脸一沉,阴阴地说道:“‘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为何非要等到出现了国难家贫的窘况,才会想到让贤者出来解困呢,平常时刻都做什么去了?真是令人费解!” 柴绍坐在椅中,默不作声。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楠木门边,唤来侍女银钏儿,收拾这满屋的狼藉…… 第60章 故人来奔涕泪连 和颜悦色晓实情 天色灰蒙,欲亮未亮,街衢冷清,鲜有人影。 延州府衙的西舍里,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正在酣睡,昨夜当值到丑时方才回屋,困意袭来,倒头便睡。 入梦正香时,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孟通翻身侧卧,迷迷糊糊,不耐烦地问道:“谁呀——” “城门校尉请孟将军到南门,有人自称刘细川,欲见将军,”门外传来回答声。 “哪个刘……什么?刘细川!”刹那间,孟通睡意全消,一骨碌翻身起来,一边胡乱梳洗,一边迅即思量——自己的这位军友同乡自渭河官驿一别,已有月余了,掐指算来,他报信长安后,应该返回晋阳了,可是,晋阳已经陷落,难道…… 不容细想,孟通披上军服,大步出门,执绺跨马,直奔南门而去。 半柱香儿的功夫,孟通便来到了南门城楼下。只见一排值守士卒前,五六个人低头蹲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沉默不语。 “刘五哥何在?”孟通翻身下马,高喝一声。 只见那一小撮人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缓缓站起来,颤微微地说道:“孟三儿,我和兄弟们走投无路,奔你来了……”言未毕,几串泪珠顺颊而下,膝盖一弯,便要跪下行礼。 孟通见状,快步上前,连忙搀住刘细川,说道:“使不得,老哥儿,快起来,有话咱儿慢慢说。” 同城门校尉交接后,孟通将刘细川等人引入城中,安顿于城南一处民居小院内。 近午时分,估摸着刘细川等人已进餐梳洗了,孟通便再次来到民居小院,看望故人,欲问详情。 主客落坐后,不待孟通问话,刘细川在坐中拱手一揖,抢先说道:“孟三儿,刘武周已经截断了西入关中的道路,我们几个死里逃生,如丧家之犬,若非你收留,我和弟兄们可能已饿死路边了。我们的队伍在并州给打散了,今后也不知要到哪儿去,老弟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老哥儿,你们先在延州城暂且安身,以后的事儿慢慢商量,只是…”孟通双眉一皱,问道,“先前只知晋阳陷落,并州亦没,但不知这仗是如何打的,刘武周如何这般猖狂?” “哎,”刘细川看看身边陪坐的数人,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兄弟您啊,那刘武周军队的战力确实很强,尤其是骑兵战法,颇似突厥。但是,咱们毕竟也有两万人马,如果指挥得力,相互协作,那刘武周也不会如此得势,至少不会如此轻易地攻陷并州全境。” “愿闻其详。” “我军是不战自乱啊…”刘细川满眼悲哀,惆怅无比,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 刘细川身旁的几个弟兄听闻,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插话—— “刘大哥,事到如今,你就给孟将军讲讲实情吧!” “是啊,咱们的王刺史是咋死的,你就直说了吧!” “皇亲国戚又怎样,犯了军法,也是罪不可赦哩…” 刘细川看看兄弟们,又看看孟通,咂咂嘴,顿了顿,这才说道:“孟三儿,你在霍公和公主殿下手下当差,今日又收留了咱们,有些话儿本不当讲,但是,既然你一心想知道,我也就没有顾忌了,只希望霍公和公主殿下不晓实情为好啊!” “嗯,老哥但说无妨。” “齐王临阵脱逃,卖了咱们。” “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刘武周突然袭击,攻陷了晋阳,齐王率军增援,但在介山脚下,敌人的骑兵将我军前锋击破,齐王退守榆次城。在城中的军事会议上,齐王部署诸将先行出击,自己率领主力随后出战,没想到…”刘细川咬了咬嘴唇,伤心地说道,“没想到齐王竟然不辞而别,带着家眷西渡黄河,跑回长安了!”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接过话来,说道,“主帅失期不至,我军群龙无首,只好各自为战,却被刘武周各个击破……” “我们的王刺史身陷重围,仍激励将士奋力搏战,”刘细川有些激动,说着说着便攥紧了拳头,“他身中数箭,血浸马鞍,仍大呼杀贼,挥刀不止,最后力不从心,跌落马下,被四面扑来的敌人枭去了首级…我们…我们…”刘细川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噗哧”滚落。 众人无不悲伤,皆掩面哭泣。 “砰”地一声,孟通握拳砸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岂有这样的统帅!” 刘细川抬起婆娑泪眼,看着额上青筋蹦跳的孟通,说道:“这些情形,本不该给你说的——霍公与齐王同为皇亲国戚,平阳公主与齐王更是手足情深,他们要是知道了当日战场的情形,于情于理,当作何处置啊!” 孟通一阵迷茫,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同乡,不知如何回答。 …… 夜色已浓,弯月如钩,风轻云淡,晚虫低哝。 延州府衙的十余间房舍烛火闪烁,人影偶现,整个后府渐渐沉静,只院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儿叫声,瓦片微晃,随即又是寂静一片。 上房中,烛火嗤嗤,亮如白昼,柴绍倚在榻上,垫着靠枕,手捧《六韬》正专心阅读,李三娘缓步走到木架前,取下绛色帔子,披在肩上,说了声“我到东厢房去看看”,便抬脚出门,柴绍“嗯”了一声,仍旧低头看书。 屋外,凉风袭袭,回廊里高挂的灯笼轻摇慢摆,李三娘沿着廊道轻步快行,侍女银钏儿在后面亦步亦趋,正要开口问主子欲往何处时,李三娘扭头问道:“墨绿在屋里吗?” “主子,在的,她这两日都未出门,把自个儿关在屋里。” “嗯,一会儿我自己进去就成,你在屋外候着吧。” “是,主子。” 正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东厢房的门边,李三娘抬手敲门,“咚咚”声落,里面随即传来了墨绿似带哭腔的回答——“银钏儿,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几日你到别屋去挤一挤,我想一个人处处。” “墨绿,是主子来了,快开门!”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继而“吱嘎”一声,屋门打开,墨绿“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低头说道:“奴婢不知主子来到,罪该万死!” “起来,屋里说话,”李三娘给身后的银钏儿递了一个眼色,然后抬脚进屋,在一面小圆桌前坐下。 墨绿站起身来,走到李三娘跟前,双手垂立,毕恭毕敬,等着主子训示。李三娘抬头一看,只见墨绿脸色蜡白,眼圈发黑,泪痕满面。 待屋门“嘎”地关上后,李三娘微微一笑,指着桌前木凳,说道:“来,坐下说话。” 墨绿稍一犹豫,这才斜签着身坐了,左手搓着右手,一时不知如何放置。 “墨绿,你进府有半年了吧?”李三娘和颜悦色地问道。 “回主子,有半年了。” “是巧珠引你进府的吧?” “回主子,是巧珠主事引我进府的。” “嗯,巧珠看人向来不错。你进府后,我看你做事细致,也还利落,呵呵,那日怎会在霍公面前出丑了呢?”李三娘笑道。 “主子,都是奴婢的错儿,唔唔…奴婢恳求主子责罚!”墨绿一边哭泣,一边起身又要跪下。 李三娘伸手一把扶起墨绿,说道:“那日霍公心绪不佳,怒气上冲,惊吓到你了吧?”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墨绿低头絮语,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哎,”李三娘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这东厢房,只见门上窗上都贴满了剪纸,有花有树,有鸟有鱼,色彩鲜艳,活灵活现,便问道:“墨绿,这些剪纸都是你们自己剪的?” “是的,主子。” “你的家乡在哪里?” “回主子,我是并州人氏。” “并州?!”李三娘浓眉一扬,杏眼圆睁,盯着墨绿看了半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主子,我听说并州被攻陷了,四处兵荒马乱,”墨绿抹掉眼泪,抬头看着李三娘,说道,“逃难出来的乡亲们说,刘武周的匪兵到处搜寻与李唐相关的人,我…我好生担心父母家人啊!” 看到李三娘沉沉地点了点头,墨绿继续说道:“年前,我到府里来当差,贴身伺候主子,家人们以此为荣,都说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临走时,乡亲们还来送我,庭院里好不热闹。可如今…如今…我一想到父母和弟妹们,就心如刀绞,整日惶惶,好象丢了魂儿似的…”墨绿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顿时明白,一向做事细致的墨绿,那日为何会端茶不稳,烫了柴绍的手。 思量片刻,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墨绿身边,手抚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缓缓地说道:“墨绿,朝廷正在调集兵马戮力反攻,等光复了并州,我就让你随乡亲们回家寻亲,找到父母和弟妹们,一家团圆,好吗?” “嗯,谢谢主子,谢谢主子……”墨绿连连点头,泪光莹莹。 第61章 三军操演霍公喜 军帅辍食迎属下 艳阳高照,东风猎猎,旌旗招展,三军慷慨。 四月初五,延州城南的校场里,队列纵横,步骑井然,刀枪锃亮,万众肃穆,筹备已久的三军合演即将拉开帷幕。 辰时正刻,鼓号齐鸣,呼声震天,军帅柴绍戎装佩剑,躬擐甲胄,在数名侍卫的扈从下,乘白马自辕门而入,径直来到校场正前方的三丈阅台前,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跨阶而上。 阅台下,等候多时的众将跃身上马,执绺驻立,等待示训。 柴绍健步走到阅台正中,立定双脚,反握利剑,仰头注目正“哗哗”作响的“唐”字大纛,目光回收,扫视军阵,略清嗓音,高声说道: “三军将士,听我训令——国家初立,靖难维艰,四方虎狼之辈眈眈以视,大河上下烽烟此起彼伏,前有梁师都、薛仁杲逞凶,今有刘武周猖狂,关外千里更是虎啸猿啼,声声相闻!大唐天命所寄,欲清宁海内,混壹天下,必倚吾辈攻战搏阵,戮力杀敌。然军务事重,国家安危所系,不可不精,不可不习!我延州数万健儿枕戈待旦,扼关阻敌,刀枪寒光闪耀,战马嘶鸣踯躅,挥之能战,战之必胜,上不负君恩,下不辜黎民!今日合演,正为提振锐气,砥砺部伍,威慑敌寇,鼓舞民众,来日定当破贼于外,立功于国!” 柴绍言罢,一撩战袍,单膝跪地,朝着长安方向深深叩拜,三军见状,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战鼓咚咚,尘土飞扬,操演即起,万人战阵闻声而动。 黄白玄三色军旗凌空翻飞,各营将士龙腾虎跃,这边穿插如游鱼,那边合拢如日升;彼时疾快如脱兔,此刻静止如山立,步调如一,收放有章。 金鼓之声不绝于闻,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步兵突击,骑兵包抄,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刀枪相接,游弩往来,射疏及远,步步为营。 士卒被甲按刀,持盾力行,踏步齐进,杀声震天,刺,挑,砍,轮番进击;攻,防,行,不断变阵。 整个校场呼声动地,杀气腾腾,俨然沙场征战,势如排山倒海。 阅台上,柴绍目光灼灼,神情凛然,东风拂来,盔上红缨摆动不停,绛色战袍“呼呼”直响。 柴绍身后的数名侍卫挺身肃立,激昂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跟随主帅东征西讨,出生入死,久历战阵,但今日军演规模宏大,气势逼人,几名侍卫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临近尾声时,柴绍面对台下的千军万马,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间,他侧过身来,对肃立一旁的侍卫官孟通说道:“我延州大军武备如此,你的军友同乡们重返晋阳,似有指望!” 孟通听闻,震惊无比,惶恐之间手足无措,慌忙跪下,口中连声说道:“属下罪该万死,未将实情及时禀呈!” “无妨,”柴绍将手一摆,说道,“接纳友军,何罪之有?况且,他日朝廷反攻晋阳之时,你的同乡军友们也许可作向导,立功阵前!” 正说话时,台下金声长鸣,旗幡舞动,三军合拢,各归其位,操演渐渐地降下了帷幕。 柴绍跨前一步,单手握剑,准备再次训示时,只见一名军校自辕门处策马疾入,来到台前翻身跪伏,高声奏道:“廷报,廷报,百里加急!” 柴绍将手一挥,命人呈报,展开看时,不禁双眉紧蹙,脸色一沉,继而收起廷报,揣入怀中,扫视台下,再次训示三军。 …… 军演结束,回到府衙上房时,已过午时。 柴绍还未进屋,便闻到佳肴美味扑面而来,一边脱掉绛色战袍,递给侍立门边的墨绿,一边抬脚进屋,对妻子笑道:“夫人,今日备了什么好菜,还未入口,我已垂涎三尺了!” “你今日操劳,天未亮便出门了,”李三娘笑呵呵地迎上来,又回头看了看一桌的美味,说道,“听闻合演顺畅,三军威武,我也替你们高兴哩!我让巧珠她们备了你最喜爱的‘关中八大碗’,还开了一坛二十年的老窑,犒劳犒劳你,快趁热吃吧!” “好,好,好,”柴绍乐不可支,几大步蹿到桌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大把夹菜,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李三娘跟在丈夫身后,寻个椅子坐了,捧起酒坛,给丈夫盛满一碗,推到他面前,絮絮说道:“前几日,秦蕊儿来府里诉苦,说是城里工坊新造了三百把牛筋硬弓,使用长杆铁尾翎箭,遵照你的命令,三日内务使弓手熟稔,军演时须箭箭中的,”说到这里,李三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说道,“你猜怎的?那秦蕊儿嘟着嘴儿说,这种硬弓自己从未使过,更不要说下面的人了,三天时间哪里能够熟稔?” “你怎么说呢?”柴绍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说,既然这份差事儿不好接,要不就让马三宝去带弓弩营吧,你辞去军职,到府里来陪我做做女红,唠唠常事。” “呵呵,”柴绍放下酒碗,拿起筷子,笑道,“她肯定说,那我还是回去训练弓弩手吧!” 李三娘使劲儿地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儿。 柴绍一边嚼着饭菜,一边说道:“这个秦蕊儿啊,就是个机灵鬼,她哪里是来诉苦的,分明是到你这里来打埋伏的--若军演时不能箭箭中的,到时也好请你出来说个情啊!不过,”柴绍扭头看着妻子,笑了起来,“她还真有两下子,短短三天里,硬是让手下人把新式弓弩用得溜溜熟呢!” “秦蕊儿家在终南山,世代狩猎为生,只要假以时日,什么样儿的弓弩她不能熟稔?” “是啊,”柴绍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说道,“工坊新造的牛筋硬弓,是比造稽胡人式样来做的,目的就是他日对战时,能在二百步外不落于下风,以后你可以给她说说这个事儿……” 夫妻俩儿正在桌前说话时,侍卫来报,说是骠骑将军李仲文求见,已到府衙大门外了。 “李仲文?”李三娘一脸迷惑,看着丈夫问道,“他不是在五十里外的小石城训练新卒吧?” 柴绍没有回答,一边将怀中的廷报掏出来,递给妻子,一边猛往嘴里塞了几口饭菜,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行退下。 李三娘打开廷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奉圣喻,以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为大总管,东讨刘贼武周,廓清并州,光复晋阳!今征霍国公麾下骠骑将军李仲文至大总管府,效力战事。” 柴绍站起身来,伸手接过墨绿递过来的战袍,一抹嘴唇,看着仍然迷惑不解的妻子,说道:“个中情形,我日后再给你说吧!这李仲文来得好快,我今晨接到廷报,他午时便赶到了延州,看来京城早有人给他传了消息。我先到前厅去一趟,看看他想说些什么。” “这一桌的‘八大碗’,怎么办?” “等我回来,热一热再吃吧……” 第62章 月夜邸园喁喁行 老丈入衙求民情 夜幕降临,星河初现,弯月如钩,风轻云漫。 延州城里华灯一片,喧闹褪去,街衢路人形单影只,归色匆匆,城北府衙的大门前,一对石狮静静肃立,两盏红灯轻摇细摆。 府衙东角的后花园枝繁叶茂,廊阁相连,夜风拂来,花香幽幽。园里人影徘徊,轻语偶传,柴绍夫妇并肩而行,时而指摘花草,时而信步絮聊。 “夫君,你看那边草丛上,萤火虫在飞舞…” 柴绍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四五只流萤既明又灭,如火似灯,忽上忽下,煞是好看。 “嗯,夫人,这让我想起终南山的南梦溪了,”柴绍反剪双手,驻足凝视,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在关中,咱们每年都要回南梦溪的李家庄园,一大家子人好热闹!白天饮酒作诗,晚上提灯夜游,路边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左右飞舞,大伙儿随性而去,尽兴而归,神仙般的日子啊!哎--”柴绍不禁叹息一声,怅然若失,仰起头来,望着苍穹中的一瓣弯月,心事重重。 “夫君,”李三娘上前一步,握住丈夫的手,轻声说道,“等天下太平了,咱们也不做什么骠骑大将军了,就回南梦溪耕织读书,作诗饮酒,可好?” 柴绍转过身来,看着妻子,眼中含笑,点了点头,抬手理了理妻子的鬓前丝发,说道:“那再好不过了!只是眼下……”不经意间,柴绍双眉蹙于额中,顿了顿,接着说道,“眼下战事不利,齐王败北,朝廷又遣尚书右仆射裴寂出战,我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啊!” “怎么了?” “裴寂位高权重,亦属陛下的肱股之臣,然而,”柴绍摇了摇头,“然而他并未领职军中,只因当年预谋起事,首倡大义,便从晋阳宫监一步擢升至百官之首,不熟弓马,不谙战阵,如何领兵?况且,刘武周堪称劲敌,其战力在西北诸贼之上,实力不容小觑啊!” “那父皇为何派他出战呢?” “这个嘛……兴许是因为并州新败,需重臣挂帅,节制诸路兵马,然后一鼓作气夺回晋阳,”柴绍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不太肯定地回答道。 “难怪了,他要征召你麾下的李仲文前去效力。” “李仲文的征调,还不完全如此,”柴绍又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何?” “这一来呢,李仲文当年奔袭潼关,截断长安陏军的退路,自以为功高,却并未受到朝廷的重用,这些年来,他郁郁寡欢,早就希望靠上一棵大树,一鸣惊人了;二来,此次领兵前方的裴寂与李仲文的父亲、前朝真乡郡公李衍有旧,借战事关照世侄,凭军功提升官爵,这也是人之常情;第三,李仲文在前朝时曾供职并州,虽是县丞小吏,但也颇识地方风俗,裴寂向朝廷建议,征召此人到帐前效力,也在情理之中。” “哎,”李三娘听罢,叹息一声,说道,“朝中之事,盘根错节,如此复杂,着实令人伤神!不过,这个李仲文的确是个不甘落寞之人。” “夫人,何有此言?” 李三娘莞尔一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迟疑片刻,似有所忆,然后拉着柴绍的手,说道:“夫君,咱们边走边聊吧,那还是义军齐聚终南山时候的事儿了…” 园中星光满地,夜虫低吟,晚风悠悠,花木娑娑,夫妻俩沿着石板小径携手前行,李三娘这才打开话闸儿,说道:“当年为长安陏军阴世师所逼,我在终南山召集义军,保卫庄园,反抗鹰犬,策应你们在晋阳起事。” “嗯,峥嵘岁月,现在回想,尤在眼前啊。” “是啊,倡义之初,敌强我弱,举步维艰,”李三娘点点头,接着说道,“我让马三宝他们分成数路,从南梦溪出发,联络终南山的其他义军,有的闻讯即来,有的逡巡观望,有的嗤之以鼻,那李仲文却是雄心勃勃,反而要我带领人马投到他的麾下,准备迎接关外的瓦岗军,入主长安。” “后来,瓦岗军在洛阳城下败没了,李仲文也被武功城中的陏军击败,”柴绍接过话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他走投无路了,才投到咱们李唐的旗下。” “嗯,”李三娘轻轻点头,一挽发髻,说道:“我总感觉这李仲文与何潘仁、向善志等义军首领不太一样--心气甚高,难居人下!” 柴绍听闻,哼了个鼻音,似在冷笑,说道:“好嘛,此番征战晋阳,效命于裴寂,李仲文到底有多大本事,咱们拭目以待,但愿他是国家栋梁之才,而非志大才疏之辈!” 夫妻俩边走边聊,滔滔不绝,不经意间,府外已传来了子时的钟声。 …… 第二日清晨,霞光四射,云雾散开,延州城中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柴绍用完粥食,披上官袍,从上房中走出来,径自前往府衙大堂,准备批阅公文,处理民政军务。 刚刚入座,翻开文案,执笔在手,便听衙役来报,说是朔方城骆老主簿等几位老翁求见,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柴绍听闻,将手中的笔管放到黑檀笔架上,略一思索,说道:“有请!” 片刻功夫,几位老翁拄着手仗缓步走了进来,柴绍站起身来,略一弯腰,拱手笑道:“几位老丈,别来无恙?” “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我等这把老骨头还算安生,”骆老者等人也纷纷驻足,欠身回揖。 “来人,看茶上座!”柴绍将手一让,请来客入座。 “听闻骆莺儿有喜在身了,本帅也替骆老主簿高兴啊,”柴绍回坐椅中,笑道,“我已告知骑营,军务让副将岑定方多担待,给冯弇腾出时间来,多多陪伴骆莺儿。哎,我等军人,常身不由己,与家人相处,是分多聚少啊!” 坐在骆老者身旁的前朝散骑常侍钟老翁听闻,将手仗放到怀中,一揖道:“老朽听闻,为将者有‘九术’之说,悉见其劳苦者谓之‘仁将’,霍公体恤下情,当仁不让啊!” “钱老过誉了,柴某一介武夫,只知突奔沙场,刀光相见,何敢称个‘仁’字?” 众人正在寒暄时,城门校尉小跑入内,跪奏道:“禀霍公,昨日深夜,西门外陆续聚集了数百人,自称是山中农户,为梁贼匪兵所抄掠,恳求入城避祸!” “山中农户?”柴绍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继而端起茶碗,对面前几人说道,“诸位老丈,军务在身,柴某不宜久留,改日登门逐户拜访!” 几位老翁听闻,将目光纷纷投到骆老者身上,似有言语。 骆老者倚着桌几,站起身来,向柴绍弯腰拱手,说道:“霍公,我等今日前来,正为适才校尉所奏之事啊!” “哦?”柴绍目光一闪,颇感意外,将手一抬,指着椅子,说道,“骆老主簿,请坐下细说。” “霍公,是这样的--”骆老者斜签着身坐了,说道,“昨夜西门外儿啼妇哭,甚是喧闹,其间多有人呼唤城中百姓的姓名,‘赵三儿’,‘秦四儿’不一而足,哀求之声西城可闻。因之前已颁布戒严令,百姓们不敢贸然夜出,今晨破晓,城内城外隔墙互答,才知来人中有山里亲戚…” 骆老者干咳一声,见柴绍正目视自己,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百姓们深知霍公治军严谨,法度明允,故而找到我们几个老者,来替大伙儿说情,请求霍公开恩,允许城外百姓入城避祸。” 柴绍听闻,不置可否,只低下头去,用手轻轻拨弄着茶碗盖儿。 几位老者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片刻,骆老者嘴唇翕动,还要开口说话时,只见柴绍在座中立直身体,双手扶案,大声说道:“城门校尉听令!” “在!” “即刻清点两百士卒,打开西门,放行妇孺;成年男子别置一处,逐一甄别,酌情放行!” “遵命!” 第63章 巡查民营悲不胜 捉襟见肘城粮紧 初夏午后,阵雨骤停,满天的乌云层层涌动,几声雷鸣偶尔传来,令街衢路人不时张望,忧心忡忡。 七、八匹快马从延州府衙驰出,踏着路面青石,朝西城大门笃笃而去。 马队中间,黑色羃蓠之下,李三娘素衣短靴,圆领紧袖,手执缰绳,扬鞭策马,正赶往城西的流民营地,亲自巡查来人的饥寒温饱。 不到半柱香儿的功夫,西城门楼已映入眼帘。 西门前的空地处,青色布幔圈起的一处大围子煞是显眼,数十名军士执刀握剑,值守围外,见李三娘一行到来,领头的校尉小跑上前,跪奏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翻身下马,揭去羃蓠,交与身后的墨绿,然后大步向前,边走边问道:“围子里现有多少人了?” 校尉起身随行,答道:“回公主殿下,除去那八十九人,已经甄别,随城中亲戚归去外,此处尚有三百二十人,而且,仍有流民从城外陆续来投。”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一边点头,一边跨进围子里,抬头看时,只见数百人黑压压地一大片,或坐或站,或蹲或倚,有的怀抱婴儿,正在哺乳;有的搀扶老人,正在喂水;有的双手抱头,沉思发呆;有的交头接耳,一筹莫展……百步见方的围子里,包袱散落,儿啼妇哭,惶惶不宁。 “公主殿下驾到--” 顿时,只听到整个围子里传来“唰唰唰”的跪伏声,几名幼儿不谙世事,抬起头来,咧开小嘴儿,张望围口时,瞬间便被家人按下头去。 “大伙儿快快请起!”李三娘一边大声说道,一边伸手将面前的几位老人扶了起来。 看到众人都已起身,李三娘一挽发髻,大声说道:“大伙儿在山中遭了兵祸,老少受罪,颠沛流离,这延州城就是你们的家!霍公已命人清理城中的空置闲房,打理出来后,便让大伙儿入驻,有个遮风蔽雨的地儿!”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嗡嗡”一片,喜形于色。 李三娘扭过头来,让校尉从围口处的粥棚里盛了一碗过来,拿到手里看时,不禁双眉倒横,怒火中烧,高声斥道:“这粥怎么如此清稀!今日起,一日两粥,插箸不倒,若有不果,拿你试问!” 校尉躬身低头,战战兢兢,期期艾艾地说道:“殿下,我们…我们去后军司官处领取米粟时,他说…他说军粮尚且不足,哪有…哪有余粮接济百姓,我…我…” “知道了,”李三娘把手一挥,打断了校尉的话,说道,“军司那边我自会料理,米粟来时,要插箸不倒,你可听清了?” “属下明白!”校尉一躬身,拱手应道。 正说话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侧身避道,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盲人老妪拄着拐仗,在身边束发少年的搀扶下,蹒跚而来。 走到李三娘面前,老妪伸手空摸,开口问道:“公主可在?” 李三娘连忙上前,搀住老妪,说道:“三娘在此!” 听罢,老妪干瘪的眼眶中浊泪淌出,抽泣起来:“公主啊…三妮啊,当年去南梦溪找我那堂妹时,你穿个小花袄,梳两支羊角辫儿,我还给你编过花环戴哩!这一别,竟是二十年呐!呜呜呜……” “您是…您是…?” 老妪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只磨亮了的楠木牌,上面刻着“南梦溪李府”,老妪哽咽着说道:“当年,堂妹…堂妹给我的门牌,说随时可以去找她,我一直带在身上哩。这兵荒马乱的,自己又瞎了双眼,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能不能寻着她!” “您是赵大婶婶!我乳母赵嬷嬷的堂姐!”李三娘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儿。 “嗯,嗯…”老妪拄着拐仗,连连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听说赵嬷嬷随孙儿去了并州的巨城,我也正担心她老人家哩!大婶婶,这是…?”李三娘忍住泪水,看着老妪身旁的少年问道。 “他是我的孙儿,今年十岁了。虎儿,来,快给公主殿下请安!” 李三娘一把拽起正要下跪的虎儿,扭头说道:“大婶婶,你们这一老一小,路上受苦了。” “公主殿下,我的妮儿啊,闯进山里的那帮畜生抢光了咱们的粮食,烧光了咱们的茅舍,还驱赶咱们出山,你…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 老人声泪俱下,周围山民无不动容,大伙儿高声附道:“求公主殿下做主!求公主殿下做主--” 李三娘抬头看着大伙儿,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复,只咬紧两腮,从细白的牙齿间蹦中一句话来,“这仇,一定是要报的!” 说罢,伸出手去,搀起老人,拉住少年,说道,“大婶婶,快快随我回府,好生歇息!”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延州城中灯火渐熄,民房宅屋中鼾声偶传,打更声响梆梆清脆。 府衙上房里,烛火明亮,嗤嗤正响,柴绍夫妇对坐桌前,睡意全无,听罢妻子讲完城西所遇之事后,柴绍无比伤感,询问了几句,便双眼凝视桌上大烛,怔怔出神,半晌没有吭声。 “夫君,你在想什么呢?” “哎,”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叹息一声,说道:“至今日酉时,像赵大婶婶这样的遭难山民,有近五百人涌入城中,而且源源不断地还在到来!因天色已晚,我令城门校尉闭门清场,待明日天亮时再甄别放行。” “延州城中闲房甚多,容纳山民,本无疑问,只是……” “是啊,”柴绍点点头,看着妻子,愁云密布地接过话儿来,“只是粮供不足,人多为患!朝廷调来的那三千斛米粟,本来也只能维系十余日,现在流民涌入,更是雪上加霜啊!” “嗯,按理儿说,流民应当南下避乱,可是梁贼抄掠之后,此去关中百里之遥,流民们扶老携幼,若不在延州停留进食,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走到关中,”李三娘眉头紧蹙,一筹莫展。 夫妻俩都低下头去,目光凝重,沉默不语。 桌上大烛红心跳动,“嗞嗞”劲燃,不经意间,一颗火星儿蹦出明焰,“窣”地一声瞬间熄灭。 柴绍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了两步,自言自语道:“兵法云‘爱民可烦,将之危也’,此话不谬啊!” “可是,”李三娘抬起头来,轻捋鬓发,目光炯炯地看着丈夫,说道,“可是《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不体恤百姓,战将有功,又有何益?” 柴绍无声叹息,微微点头,说道:“是啊,两难,两难!” 李三娘见状,咬咬嘴唇,说道:“今日在西门,山民们提到梁贼匪兵时,个个恨之入骨,都盼着王师出城,进山围剿,好让他们早归家园。可是,我却只能听,不能说--我知道你的策略,可这心里憋得实在难受!” 柴绍听闻,立定脚步,转身走到妻子面前,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顿了顿,这才说道:“夫人,小里沟的这股梁军,如鲠在喉,我真希望明晨就率大军剿灭了它!可是,扼关事大,不可轻动,当忍则忍,待晋阳战事有了进展,咱们定然不会放过这股敌人!” 李三娘抬臂抚肩,与丈夫十指相扣,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第64章 新卒负粮遇伏击 智将进言挽颓势 四月花冥冥,红颜逐春去,信风卷云紧,山色焕一新。 延州城西南三十里的黄家塬沟壑纵横,草木嫩绿,一片葱茏。申时已过,日头西沉,早回的归鸟啾啾入林,震得枝叶“簌簌”直响。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下,三千人的队伍正大步行进,五百骑兵横刀持槊,打头殿后,护住中间急急跟进的步卒,尘土滚滚,马蹄阵阵,朝着东边的延州城火速进发。 仔细看时,步卒皆新衣新甲,腰挎短刀,肩背布囊,只只圆鼓鼓,沉甸甸,士卒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军旗下,骑兵领队岑定方策马向前,不时地抬头看天色,又转身望步卒,焦急之情掠过脸颊——遵照军帅柴绍的命令,岑定方一早便率队抵达小石城,接手了李仲文正在训练的新卒,稍加编排后,便令新卒背负城中的所有米粟,连人带粮全部开赴延州。 身后的小石城城门洞开,空空如也。 对于军帅的意图,岑定方领悟透彻:一来增加延州城中的储粮,共渡时艰;二来调动新卒,合兵一处,巩固城防。怎奈这两千多新卒阅习不精,不熟部伍,在城中分装粮袋便花费了近三个时辰,眼见日头偏西,尚有路程,新卒又疲态尽显,岑定方心急万分,恨不得人人配马,转眼入城。 “嘟—嘟—嘟”,正当岑定方在扬鞭赶路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道路拐弯处,百十面青色的“梁”字战旗在夕阳下呼呼直响,夹沙裹尘,正朝着自己急速扑来! 岑定方一惊,继而拉缰住马,迅速扫视四周,只见此处道路弯曲,不见尽头,两边丘陵连绵,起伏不定,陵上一人多高的白桦树密密匝匝,不透光亮,队伍俨然进入了一个口袋里。 “遭到伏击了!”岑定方暗叫不好,略一定神,“唰”地一下抽出佩剑,命令身边的旗手打出旗语,准备应战——打头的骑兵迎面而上,对冲敌方,奋力击破对手,杀出一条血路来;中间步卒刀剑出鞘,就地防御,以备敌人侧翼夹击;殿后骑兵分兵上前,护卫步卒。 顷刻间,两军骑兵在阵前交锋,刀枪相碰,铛铛四响,火石飞溅,杀声震天。明黄军旗与青黑战旗如龙虎缠斗,彼此怒吼,相互撕咬,一时间,血沫横飞,黄土漫天。 原地防御的唐军新卒,哪里见过这般阵势,虽然个个提刀在手,可队伍之中惊惧尽显,有人战战栗栗,有人面如土色,有人瞠目结舌,有人缩头闭目,若非殿后骑兵飞速赶到,这两千人的步卒你推我搡,早已不复成伍。 前面激战正酣时,突然,路边丘陵的白桦树丛中传来“嘣嘣”弦响,支支利箭应声飞来,雨点儿般地落入唐军步卒的方阵中。 缺少盾牌防御的唐军顿时倒下一片,呻吟声,叫骂声,哭喊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保护侧翼的骑兵纷纷举起马挂圆盾,怎奈盾小箭密,时有中箭者滚落马下,与步卒死伤者血流一处,共染粮袋。 前方,骑兵搏战不见分晓,自顾不暇;身后,步卒遭到强弩攻击,动弹不得——岑定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打算亲冒矢雨,返身摇摇欲坠的方阵,重整惊恐万分的步卒队伍,冒险出击,仰攻白桦林,与隐伏林中的敌方弩手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杀——”前方骑兵突然喊声大震,“唐”字军旗呼呼向前,岑定方扭头一看,只见梁军骑兵纷纷向丘陵两侧散去,急速逃奔林中,旌旗不振,队形不齐,似乎突然之间军心大乱。 定睛再看,只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尘土飞扬,明黄的军旗交相辉映,数千甲士手持长盾,提握陌刀,正大步奔前,与自己的骑兵前后夹击,横扫梁军。 一匹枣红大马上,领头的将军长刀在手,左右翻飞,踊跃向前。夕阳映射下,大刀寒光闪闪,敌人触锋即倒,无敢阻拦者,岑定方认得,马上将军正是向善志! …… 原来,今日寅时,天未见亮,岑定方便率领五百精骑,手持火把,快马加鞭,从延州南门出发,直奔五十里外的小石城而去。 辰时正刻,军帅柴绍刚刚步入府衙大堂,便有亲兵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郝齐平求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郝齐平?”柴绍一边沉吟,一边入座,随手翻了翻案桌上的公文,“嗯”了一声,点点头,便让来人晋见。 片刻之后,郝齐平大步入内,朝帅椅中的柴绍弯腰一揖,然后轻握折扇,垂手肃立,开门见山地问道:“霍公,听闻岑将军率骑南出,可是奔赴小石城?” 柴绍放下手中的公文,抬头瞅了瞅郝齐平,回答道:“正是。” “霍公,岑将军可有步卒随行?” “没有。怎么了?” “糟了,”郝齐平双眉一皱,拿起折扇一敲手心,迎着柴绍的目光,回答道,“岑将军若无步卒相随,郝某担心途中遇到不测啊!” 柴绍听闻,抬起手来,抚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往檀木大椅里一靠,咧嘴笑道:“呵呵,郝将军,岑定方赶赴小石城,你来说说看,此行何意?” “应是接替李仲文,调动新卒,合兵延州,另外…”郝齐平稍作停顿,咂咂嘴唇,接着说道,“另外,是否还有搬运兵粮,救急延州的考量?” “嗯,郝将军眼力不错!”柴绍点点头,笑道,“既然是调动兵力,又要搬运米粮,兵贵神速,自然是骑兵当差,快去快回;若以步卒相随,行动迟缓,一日之间怎能往返,完成差使?再说,岑定方的五百精骑,久经沙场,刀锋剑利,就算途中偶遇敌人,对方又能奈我何?” “霍公,不然!”郝齐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嗯?” “霍公,请借军图一用,”郝齐平弯腰一揖,上前几步,指着柴绍桌边横挂着的一幅西北军图,说道,“此去小石城五十余里,多是平路,偶有丘陵,看似无关无险,不易隐伏,实则不然……” 郝齐平见柴绍正目视军图,若有所思,便单手指图,继续说道,“此前,因越冬军械一事,我曾去小石城与李仲文接洽,沿途地形,已略行勘察——这儿,瓦房砭;这儿,黄家塬;还有这儿,柏树窑,都有二三里的长沟,虽然隆冬时节,两边丘陵光秃无物,不可藏身,但现在已是初夏时节,草长莺飞,枝繁叶茂,丘上隐伏数百人,却是极难发现!若梁军在这些地方布置口袋阵,我军骑兵虽然骁勇,但是新卒操习不够,一旦交锋,步骑不协,则难有胜算啊!” 柴绍听罢,眉头紧锁,沉默不语,端详着面前的军图,回味着郝齐平的话语,久未作答。 郝齐平也不再说话,退后几步,侧立一旁,捏着折扇,等候军帅的决定。 半柱香儿的功夫,柴绍突然抬起头来,高喝一声:“来人!” “在!” “传令向善志,率二千甲士即刻出城,赴援小石城!” “遵命!” 第65章 提审俘囚得实情 河东再闻失利讯 亥时正刻,夜色浓浓,细云挑月,光影偶现。 延州府衙大堂烛火通明,人影绰绰,士卒擐甲执兵,肃然挺立,军帅柴绍端坐正位,目光熠熠,诸将侧坐两旁,面色冷峻。 骠骑将军向善志豁然起身,一提豹皮护腰,大喝一声,“带上来!”气息过处,桌上大烛的焰苗儿呼嗤乱蹿。 门外亲兵应声而动,架起一个五花大绑的梁军小校跨门而入,“扑通”一下按跪于大堂正中。 那军校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垂头丧气地好似一只霜打的茄子,看到堂上众人杀气腾腾,怒目相视,军校跪伏地上,瘫若稀泥。 “抬起头来,报上军职与姓名,”柴绍单手扶在帅椅上,看着面前的俘囚,说道。 军校缓缓抬头,满眼惊惧,颤颤微微地回答道:“小人是…是致果校尉辛炳生旗下队正…尹康。” “嗯,尹康,你听清了,”柴绍盯着对方,目光凛凛地说道,“我是延州军帅,大唐霍公,你若从实招供,本帅可放你一条生路;若有意隐瞒,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尹康冷汗浸背,连连磕头。 “在小里沟的梁军有多少人马?领军者为谁?” “回大帅,有五千人马,领军者是骁卫将军刘旻。” “刘旻?”柴绍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光生的下颌,略加思索,接着问道,“去冬太和山大败,你们何来五千人马?” “回大帅,我等原是朔方城的留守士卒,并未参与太和山之战,刘旻时任留守将军,他…” “嗯,我知道了,”柴绍把手一挥,打断了尹康的话语,继续问道,“刘旻此番南扰我境,所带人马中步骑各有多少?” “步卒三千,骑兵两千。” “骑兵中可有稽胡人相助?”柴绍连连发问。 “骑兵全部来自朔方城,队中并无稽胡人。” “军中曾见稽胡旗幡,是怎么回事?”柴绍眼睛一亮,追问不舍。 “回大帅,那些稽胡旗幡,辛将军…哦,不…辛炳生让我等随身携带,只偶尔使用,小人确实不知何意,若有半句假话,小人愿受天打雷劈!” 尹康话音刚落,大堂上顿时嗡嗡一片,众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向善志按捺不住,“呼”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骂道:“狗东西,原来是布的疑兵!”然后朝着帅位一拱手,说道,“霍公,既如此,咱们就派兵进山,灭了这伙贼寇!” 柴绍摆摆手,示意众将安静,然后盯着堂下早已面无人色的尹康,厉声说道:“本帅放你一条生路,滚回小里沟去,你给我带口信与刘旻,若想搏战,尽管来攻城;再烧庐夺粮,残害山中百姓,大唐王师定让他片甲不留!” 尹康唯唯诺诺,连连磕头。 正在说话时,门外亲兵小跑进来,跪奏道:“长安廷报,百里加急!” 柴绍接过火漆封件,拆开一看,不禁双眉紧蹙,右手捏拳,“砰”地一声砸在案桌上,只听到茶碗瓷盖儿叮当直响。 诸将见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 子时已过,夜深人静,月光暗淡,树影婆娑。 “吱呀”一声,府衙上房的楠木门被沉沉推开,柴绍满脸疲惫地抬脚入内。 坐在圆桌前的李三娘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笑盈盈地快步上前,接过丈夫身上的官袍,笑道:“城中百姓都听说了,今日官军在黄家塬击败梁贼伏兵,还抓了十几个俘虏,真是大快人心啊!” 柴绍“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木榻上,拉过迎枕来,斜靠下去。 李三娘把官袍挂到木架上,转身看到丈夫疲惫不堪的模样儿,笑道:“累了一日,快快安歇吧,我让墨绿打盆热水来,给你烫烫脚。” 正要呼唤侍女时,柴绍从木榻上撑起身来,对妻子说道:“夫人,不忙,我想和你聊一聊。” “怎么了?打了胜仗,心中欢喜,睡不着吗?”李三娘笑靥绽放,打趣道。 “不是。” “依我说啊,那小里沟的敌人,看来就是梁师都派来的袭扰之徒,等军粮供应有了眉目,咱们便寻机剿灭了他们,免得在山中祸害百姓,”李三娘一边拨动着桌上雕花大烛的棉芯,一边乐呵呵地说道。 柴绍没有搭话,只用双眼盯着屋顶,似有所思,稍停片刻,这才说道:“夫人,这延州城,咱们怕是呆不长了。” “你说什么?”李三娘一怔,站在桌边呆若木鸡,睁大双眼看着丈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柴绍抬起手来,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封红色公函,黯然神伤地说道:“裴寂战败了,局势于我大为不利!”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忙从丈夫手中接过公函,坐到圆桌前,借着烛火仔细读来,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四月初七,尚书右仆射于并州阳城合战刘贼武周,出师不利,为敌所乘,损兵逾万,军资尽失,余部退入关中,守御大河。 奉喻:西北诸军当谨守防地,勿擅主张,赦书到时,即刻而动!” 李三娘手持公函,反反复复读了数遍,这才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问道:“夫君,这上面所写的‘赦书到时,即刻而动’,是什么意思?” “哎--”柴绍摇头叹息,伸脚下榻,趿着一双棉底软鞋,橐橐地走到圆桌旁,同妻子对面坐下,抚着自己宽大的脑门儿,说道,“看来,朝廷打算放弃西北,撤出延州,让我军也退守关中啊!” “什么?放弃西北,撤出延州!”李三娘杏眼圆睁,失声应道,“这是为何?” 柴绍深吸一口气,盯着桌上大烛,缓缓答道:“继齐王之后,裴寂再次兵败,眼下刘贼势大,威逼关中,长安震动!朝廷要我军撤出延州,一来为了保存实力,固守关中,扞卫京畿;二来防备刘贼西向,截击驻军,断我后路,哎,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倒竖,怒火中烧,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里紧紧攥着那封红色公函,说道:“当初,光复延州如此不易,太和山阵亡将士尸骨未寒,怎能如此,说走就走,怎能如此啊……” 屋外,月色惨白,夜风四蹿,树枝摇曳,如鬼似魅。 第66章 骁卫将军论进退 敕令飞降延州城 夏日渐长,雾岚早散,竹摇清影,飞鸟啾鸣。 小里沟的山路盘亘曲折,起伏不定,时时隐没在半人高的杂树乱草之中。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山里跑来,不时惊得丛林里的白脸灰雀“噗噗”高飞--梁军骑兵队正尹康被延州城放了出来,他顾不得饥渴,一路狂奔,生怕背后有追兵赶来,被再次俘了去。 “来者何人?”突然间,林中跳出几个持刀士卒,拔刀相向,厉声质问道。 “我乃辛炳生将军麾下队正尹康,有紧急军情呈报刘军帅,快快引路!”尹康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一边从胸甲中掏出军符,交与面前的几个哨兵…… 半个时辰后,在骁卫将军刘旻的中军营帐内,在场军校听完尹康的陈说,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观望主将,有的皱眉深思,致果校尉辛炳生年轻气盛,一撩战袍,豁然而起,指着尹康的鼻子骂道:“天杀的!你战场被俘,当自刭徇国,胆敢回来做柴绍的说客!” 尹康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嗫嚅道:“将军,我…我…” “罢了,”刘旻在行军大椅中一挥手,挺直腰杆,说道,“两次交锋,均未得手,想来唐军也多少知晓些我军实情了,与手下有何干系?尹康,你下去吧,日后力搏沙场,戴罪立功!” 看着尹康涕泪满面地退出帐外,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辛炳生弯腰拱手,说道:“军帅,既然柴绍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底细,那么疑兵之策便无用武之地了,末将建议,索性挑战延州,与唐军在城下一战,何必在这小里沟躲躲藏藏!” 军校中有人点头称是,连声附和道-- “辛将军言之有理!” “与唐军畅快一战,胜之则趁势夺下延州,不果则退回朔方!” “整日在这山林中打转转儿,咱们也受够了,不如放手一搏……” 待众人声音渐退时,刘旻拿起马鞭,拍了拍膝下一双锃亮的鹿皮筒靴,不急不缓地反问道:“同唐军一战?你们的军队可有梁王多?你们的骑兵可有吐谷浑强?太和山一战,彼此已见分晓,怎么着,还要自投罗网吗?” 众人垂头丧气,不再吭声。 刘旻站起身来,提着马鞭,踱了几步,扫视众人,说道:“梁王派我等此番南下,意图十分明确,即牵制延州唐军,使其不得东向并州,参与争夺晋阳之战,为刘武周解除后顾之忧!况且,目前形势于我大好啊!” 众将听闻,纷纷抬头,瞩目军帅,等待下文。 “日前,梁王来信,刘武周在阳城大破唐军,李唐的裴寂枕尸百里,溃逃关中,大河以东已无唐军的一兵一卒了!梁王派出两路使臣,一路奔赴并州,欲结盟刘氏,恳请其分兵向西,截击柴绍;另一路则由辅国大将军梁洛仁率队,亲入稽胡领地,拜会其首领刘汝匿成,请求精骑助战!诸位,形势如此,咱们在这小里沟稍忍时日,便可迎来梁王南下,再次征伐李唐!” 刘旻言罢,众人喜不自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明日便冲出小里沟,杀入延州城。 ……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南风拂来,令人恹恹。 柴绍的侍卫官孟通从府衙大堂急奔而出,“沓沓沓”地沿着后府的回廊向上房跑去,冷不防,与穿廊而过的采买主事巧珠撞了个满怀。 “哎呦!”见手中的布匹散落一地,巧珠双眼一鼓,两手叉腰,嗔怪道:“孟通,你没长眼儿啊!这些可是公主殿下亲自给霍公挑选的,看你闯的祸!” 这两人年纪相仿,在府中当差多年,彼此熟识,若在平日里,孟通定然捡起布匹递到巧珠手里,然后嘻皮笑脸地拱手打趣,“小姑奶奶,末将鲁莽,多有惊扰!” 可是今天,巧珠想错了。 只见孟通片刻未停,一边迈开大步继续前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扭头问道:“公主殿下可在上房?” 巧珠站在廊下,点了点头,看着孟通的背影,一脸茫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孟通跑到上房外,见楠木雕花扇门闭合着,便单膝跪地,高声奏道:“禀报公主殿下--”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见是孟通,便将手一抬,说道:“什么事儿?起来说话。” 孟通躬身抱拳,回答道:“公主殿下,长安大兴宫来人,有陛下敕令,霍公请殿下着朝服,即刻到大堂接旨!” 李三娘听罢,浓眉一皱,倚在门边,怔了半晌儿,这才应道“你先去吧”,转身踅回屋里,唤来侍女银钏儿,一边换装更衣,一边苦苦思索,长安官差,所来为何…… 半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在后府管家凤鸢的搀扶下,从上房款款来到府衙大堂,只见她云髻金钗,黛眉花钿,上着明黄窄袖短衫,下着浅绿曳地长裙,一条红帛肩披垂至腰际,随步微摇,轻摆两侧。 见妻子入内,柴绍眨了眨眼,点点头,示意上前并立,然后一提袍角,“扑通”一声,先行跪伏,听命敕令。 宫中来人南面而站,略清嗓音,打开明黄帛书,宣道-- “上喻:国家多难,逆贼凶狂,烽烟过境,兵戎相向。王师数出,不利而还,大河以东,教化不被。 敕令霍国公移交防务,携平阳公主迅即返京,会商军机,共谋国是!” 柴绍夫妇听罢,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柴绍送走宫中来人,转身回到府衙大堂,只见妻子端坐位中,双手按膝,泪光盈盈,沉默不语。 见凤鸢仍侍立一旁,柴绍朝门外努努嘴,凤鸢会意,缓步退出。 柴绍走到妻子身边,并排而坐,正要开口,李三娘扭过头来,眼圈一红,哽咽问道:“父皇…父皇是怎么了?要咱们撇下队伍,急急返京?” “这……” “听了敕令,我这心里像猫抓似的,”不待丈夫回答,李三娘自言自语地说道,“出京快一年了,我多想回去见见父皇,大哥和二弟他们啊,但是…但是延州城中的这数万将士,可怎么办呢?他们从终南山走出来,便一直追随着咱们啊!” 柴绍点点头,没有说话,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递给妻子,一咂嘴唇,无声叹息,侧过头去,望着大堂外的一株老槐树,怔怔出神…… 第67章 品头论足挑主事 夜授金剑托军政 日头向西,树影斜长,风拂槐枝,新叶低响。 延州府衙大堂里静无声息,只檀香细烟儿袅袅轻上,微风入户,青烟四散,留味悠长。柴绍夫妇端坐良久,各怀心事,皆不言语。 柴绍摩挲着木椅靠手,寻思着适才所宣敕书中“会商军机,共谋国是”的话儿,心中隐隐约约感到担忧,只觉得军帅弃伍,独自回京,的确有违常理,但明黄帛书上又白纸黑字地写在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朝中无帅可遣…… 正乱糟糟没有头绪时,只听到李三娘在旁边轻声问道:“夫君,父皇敕书中让你‘移交防务’,这延州城里几万人马,移交给谁呢?” 柴绍这才回过神儿来,想到敕书中确有此言,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嘟哝道:“是啊,军中有制,移交防务自当有人应承,可这道敕令实在让人费解,难道…难道要咱们自己挑出人选,暂行延州军帅之事?” 李三娘浓眉一皱,眨巴双眼,说道:“这敕书来得急迫,其中必有隐情,你刚才没有请教宫中来人,长安近况如何?” “问了,”柴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回答道,“他说诸王贵戚都在陆续赶往长安,但所为何事,他却一无所知啊!” “哎,”李三娘摸着朝服上的九环玉带,惆怅万分,说道,“敕书要咱们迅即回京,这可不能耽误啊,既然长安没有派人来接手部伍,我看呐,咱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挑个将军来主持延州的军政事务。” 柴绍点点头,抚着自己宽宽的脑门儿,说道:“这支军队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按理儿说,应该挑个当年山中的头领来主事,恐怕这样才安稳啊!” “但是--”柴绍扭头看着妻子,停顿片刻,似在思索,这才说道,“向善志有勇无谋,急躁鲁莽;何潘仁多随大流,少有主见;李仲文又已征调,助战并州,这主事人选啊,难…实在是难!” 李三娘嘴角一扬,无声轻笑,说道:“真有这么难吗?我给你举荐一人,保管主持军政,有条不紊,定能让延州安生无恙,让你的西北战策推行无阻!” “谁?” “郝齐平。” “他?” “对!” 柴绍“豁”地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挽云髻,笑道:“夫君,我知道你的顾虑!然而遍观营中众将,非此人,不足以抚延州啊!” 见丈夫立定脚步,翕动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儿,李三娘偷偷一笑,抿嘴说道:“隋末乱世,郝齐平投笔从戎,奔到何潘仁麾下充任军师,自归义我李唐后,献计献策,屡有战功。当年,终南山义军同长安守将阴世师搏战,正是他和萧之藏共谋奇策,以火龙战法,里应外合大败陏军精锐;去冬太和山大战,也正是受他的启发,我才想到了‘红袖轻舞惊敌虏’的招儿,一举击破梁师都的围攻。夫君,此人虽非沙场骁将,但足智多谋,可化险为夷,确有领军之才啊!” 柴绍听闻,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又缓缓吐出来,转身说道:“诚如夫人所言,延州军政可委于郝齐平。但是,毕竟昔日为他人属下,今日一朝为帅,恐他人不服,如何安顿,我得周全考虑啊!” 李三娘听闻,笑颜绽放,也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拉住丈夫的手,说道:“夫君,这延州城,你一定能安顿好的!” …… 戌末亥初,夜色浓浓,延州府衙军士林立,刀枪森然,堂内堂外百烛高照,一片通明,各营将领接到军帅急令,扬鞭策马,匆匆忙忙赶到府衙汇聚。 今晚,大堂内肃穆异常,不同往日,只见大大的“唐”字军旗高悬壁上,军旗下,柴绍头戴红缨铁盔,身着明光铠甲,战袍披肩,端坐帅位,一柄嵌金雕龙宝剑横卧于面前的楠木大桌上,烛火下,金光闪耀。 柴绍旁边两三步外,李三娘陪坐一侧,只见她云髻犀簪,红帻束发,身披骠骑大将军金缕滕蛇御赐战袍,双目熠熠,表情凝重,频频点头,示意先后到来的诸将入座待命。 此番景象,肃穆之中颇觉陌生,紧张之余令人窒息,众将鱼贯而入,惊诧无比,却又不敢询问,各自入座就位,等候军帅训示。 见众将到齐,柴绍朝妻子一点头,然后挺直腰身,双手摁在楠木大桌上,高声说道:“诸位,今日午时,接到陛下敕书,令本帅及公主迅急回京,会商军机。今夜府衙会面,本帅要对延州防务作部署交待,故而请诸位齐聚一堂。” 柴绍话音刚落,堂上嗡嗡一片,众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柴绍抬手一挥,示意安静,继续说道:“圣意不可违,恭行而已。然而,数万大军,不可一日无帅,敕令中既然没有明示何人接替防务,那我只有从诸位中自定人选了!” 众将听闻,你看我,我看你,惊讶之情溢于言表,目光闪烁,彼此猜度,不知所选何人。 向善志摸着豹皮护腰,颔首微笑;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左顾右盼;马三宝睁大双眼,凝视军帅;郝齐平轻抚折扇,低头不语…… 柴绍扫视众人,一清嗓音,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十余名大小将领“唰”地一下起身躬立,拱手听命。 “本帅回京期内,由骠骑将军郝齐平代行军帅事,延州民政军务,一并巡视;有违令不遵者,持御赐金剑,先斩后奏!”说罢,柴绍从座中豁然而起,一把提起案桌上的嵌金雕龙宝剑,授予郝齐平。 郝齐平听闻,连忙收起折扇,插入腰带,一提袍角,跨步出列,迅疾走到军帅面前,双手接过金剑,躬身行礼,然后返回位中。 看着郝齐平的身影,堂上众人心中百味,神情各异,有人瞩目赞赏,有人平淡如常,有人满眼妒意,有人迷惑不解,堂上虽然静如旷野,但各人心头却起伏不平。 李三娘见状,扭头看了一眼丈夫,得到肯定的目光后,便一捋鬓发,铿锵有力的说道:“诸位,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彼此熟识,虽名为同泽,却情同兄弟!诚如霍公适才所言,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何以为帅?智、信、仁、勇、严,当五才齐备。” 见众将都侧身聆听,无一怠慢,李三娘便继续说道:“恕我直言,若论提刀步战,郝齐平不如向善志;若论鞍鞯挥槊,郝齐平不如何潘仁;若论领骑突奔,郝齐平不如冯弇;若论百步穿杨,郝齐平亦不如秦蕊儿,但是,”李三娘顿了顿,扫视众人,不容置疑,语气坚定,“但是,为帅者尚谋不尚勇,尚智不尚力!试问诸位,昔日关中临川岗之战,是谁与萧之藏将军合谋,火烧陏军精锐?是谁独树一帜,手持敌酋首级,不费一弓一矢,不损一兵一卒,劝降始平城三千陏军?去冬太和山大战,又是谁建言军中,分散敌虏视线,出其不意,袭破敌营?” 众人听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怀抱金剑的郝齐平。 “足智多谋,决胜沙场,在场的诸位将军,有自度在郝齐平之上者,尽可站出来说话!” 李三娘话音落地,众人都不言语,堂上鸦雀无声,沉默,沉默…… “何某唯霍公、公主殿下之令是从!”片刻之后,何潘仁突然大步出列,躬身揖拜,高声说道。 众人略吃一惊,顾看何潘仁,稍作迟疑,便纷纷揖拜,不约而同地附道:“我等唯霍公、公主殿下之令是从!” 第68章 触景生情向阳沟 故人远迎冯翊郡 近午时分,青天丽阳,一缕尘烟,呼啸南下。 八百唐军卯时出城,自延州驰往关中,骠骑将军马三宝率五百精骑开道队前,执槊悬刀,坚盾挂鞍;女将秦蕊儿领弩手殿后,弓弦在囊,羽箭负背。 队伍正中,一面硕大的“唐”字军旗迎风猎猎,旗下战袍双飞双起,柴绍与妻子策马扬鞭,并驾齐驱,遵照敕令,向着长安迅即而行。 出城向南,队伍已急驰了近三个时辰,马未解鞍,人未卸甲,柴绍执绺向前,不时地顾看妻子,李三娘则轻捋鬓发,报以一笑。 前方一道沟壑,两侧树林,柴绍抬头眺望时,马三宝遣骑来报,称队伍已到向阳沟,逻骑觇视,并无异样。 李三娘循声看去,此处道路狭窄,丘陵起伏,树荫浓密,不由得想起了数月前在这里爆发的激战--梁军致果校尉辛炳生伏兵林间,欲争夺粮草,与唐军小将宋印宝兵戎相见,双方刀来剑往,飞矢如注,唐军有备无患,梁军落败而逃。 道路两侧,激战之后的痕迹依稀可见--轮散毂落的粮车零零星星地遗弃一旁,撕裂成条的旗幡早已褪色不艳,断刀折箭锈迹斑斑地半掩土中,仔细看时,雨刷风刮之后,竟有双方士卒的遗骸曝光于野! 李三娘眉头一皱,猛拉缰绳,惊得枣红坐骑长嘶一声,前蹄凌空,“蹦蹦”乱蹬。 柴绍连忙扭头瞩目,拉住缰绳,急急问道:“夫人,怎么了?” 李三娘举起马鞭,指向前侧松塌的土堆,说道:“夫君,你看!” 只见泥沙裹带破甲,白骨侧露路旁,朗朗日下,令人不寒而栗。 “数月前交战此地,因军情急迫,不容深埋遗骸…” “夫君,”不待柴绍说完,李三娘倚鞍侧身,说道,“这些阵亡的士卒,虽各为其主,但马革裹尸,捐躯沙场,却是军人的最终荣誉。可是,你看,向阳沟的这些遗骸如此凄凉地曝于旷野,着实令人心寒!活着的将士们目睹此状,心中怎会安宁?人人都是父母生,父母养,既然为国尽忠,魂归故里了,遗体便当掩于黄土之下,以告慰远方的亲人呐!” “夫人,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可是…”柴绍抬起头来,望望天色,又看看队伍,嘴唇翕动,面露难色。 李三娘双手抚鞍,低头略思,然后问道:“夫君,可否让马三宝留下百十人马,重封土堆,掩埋遗骸?” “这……” 柴绍正在犹豫时,只见队前的马三宝闻讯赶到,拱手一揖,问道:“霍公,公主殿下,队伍停顿下来了,有何不妥?” 柴绍侧身看了看妻子,然后一扬马鞭,高声命令道:“马三宝听令!” “末将在!” “留下一百士卒,立即掩埋道路两旁的遗骸,差事完成后,速速追赶大队,到关中的冯翊郡会合!” “得令!” 马三宝正要策马转身时李三娘把手一抬,说道:“等等!让秦蕊儿分派一百弩手,游逻向阳沟,警戒方圆五里。士卒携带火种,若有敌情,狼烟相告!” “末将明白!” …… 大队前奔,马不停蹄,星夜兼程,水米鲜进。 子丑交时,月朗星稀,夜鸮咕咕,延州城的数百人马踏着月色,进入了关中的冯翊郡。 前头两三里处,只见火光映照,人影穿梭,明黄的“唐”字旗幡若隐若现。柴绍正要询问属下时,只见打头的骑兵奉马三宝之命前来禀报,说是冯翊郡守在前头恭迎大军,安营扎盘,等候多时了。 柴绍听闻,心中泛起一丝疑惑,郡守怎么知道自己今日到达,且扎营等候?饥劳之余,柴绍不暇多问,一挥马鞭,携夫人并驾向前,与大队人马朝前方的营盘奔去… 部伍安顿妥当,已过丑时。 郡守到军帐中来寒暄片刻,正要辞别告退时,柴绍拱手笑道:“郡守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本帅今日抵达,且事先为数百人马扎下营盘,有劳郡守大人了!” 那郡守听闻,连忙回揖,干笑两声,说道:”霍公抬举下官了,若非高人指点,鄙郡那有如此福份,孝敬天家,令霍公及公主殿下宾至如归!” 柴绍听闻,略感意外,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扭过头来,正要发问时,只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军帅,别来无恙?” 柴绍夫妇循声看去,只见帐帘动处,一个矍铄的身影映入眼中,来人竟是终南山的旧部、长安观文殿学士萧之藏!只见他头戴进贤冠,身着绛纱衣,腰束二环玉带,脚蹬乌皮短靴,正跨门而入,弯腰曲膝,要行跪拜之礼, 柴绍又惊又喜,快步上前,搀起萧之藏,连声说道:“免礼,免礼!” 李三娘也站起身来,眉目生辉,笑逐颜开。 冯翊郡守将手一让,指向萧之藏,对柴绍笑道:“霍公,这便是我说的‘高人’!”说罢,拱手告辞,退步出帐。 柴绍点头致意,继而一转身,拉着萧之藏入坐桌前,对妻子笑道:“我还纳闷哩,能料定咱们行踪的‘高人’是哪位,原来是萧大学士!” “岂敢岂敢,”萧之藏扬起额上两道淡眉,连连摇头,说道,“急召军帅的草诏出自观文殿,故而萧某得知霍公的行程。‘高人’一说,真是折煞萧某啊!若非公主殿下提携,霍国公赏识,萧某仍旧是终南山的一塾馆先生而已,岂有今日荣耀,忝列观文殿学士之位?” “哎呦,故人相见,哪里来的这么多客套!”李三娘一挽发髻,乐呵呵地说道。 柴绍也哑然失笑,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看着萧之藏,问道,“对了,萧将军,陛下此番急召咱们回京,不知所为何事?” 李三娘见二人话入正题,便站起身来,走到帐外,吩咐属下烧水沏茶。 萧之藏听闻,双手按膝,侧头瞩目,回答道:“霍公,近日来,身在外地的皇亲贵戚,朝廷重臣,陆续奉旨回京,我朝龙兴以来尚属首次啊!” 见柴绍颔首点头,萧之藏继续说道,“萧某万死,暗揣圣心,此番景象应与右仆射裴寂兵败并州有关--如今刘武周耀武扬威,洗鞭黄河,大有入寇关中之势,长安为之震恐啊!” 话到这儿,萧之藏淡眉微蹙,语气沉沉,说道:“急召勋贵回京,应有三种可能,一是广选良将,分守关隘,阻强敌于关外;二是聚集人力,收拢拳头,准备竭力反攻,这第三嘛…咳,咳,”萧之藏睨视柴绍,干咳了两声。 “萧将军非外人,但说无妨!” “这第三,”萧之藏斜倚靠手,放低声音,凑近柴绍,说道,“强敌压境,屡战不胜,陛下有迁都避祸之意,亦未可知啊!” “什么?!”柴绍听闻,大惊失色,不由得高呼一声,引得帐外的妻子转身顾看…… 第69章 唇枪舌剑议迁都 府邸哀叹忧国运 天高云淡,渭河水缓,白鹭翱翔,殿宇斑斓。 长安大兴宫金瓦红墙,丹垩粉黛,黄钟悠悠,黄旗飞扬,执戟武士侧立丹陛,擐甲挎刀,威风凛凛。 大殿上,文武重臣持笏端坐,或问或答,争辩不休,话音渐高,殿外可闻--今日廷议颇显艰难,开场伊始便分歧骤显,群臣唇枪舌剑,自旦至午,未见停歇。 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衮冕服,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凝神听辩,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发话质询,时而低头不语,时而眺望殿外。 白珠旒冕之下,李渊虽面色如常,喜怒不显,可今日听政,心中却波澜起伏,久难平抑--强敌压境,一败再败,关中震动,军民惊恐,迁都之意方才出口,立即在百官之中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廷议的一幕幕,萦绕在李渊的脑海中,让他万般纠结,难以决断… 中书侍郎奏报樊州可作安都之地后,齐王李元吉昂首出列,高声说道:“父皇圣明,迁都樊州,此乃势之必然!儿臣在晋阳城下,亲冒矢石,与刘贼短兵相接,深知其骁悍难制,不可争锋!” “齐王殿下言之有理,微臣赞同!” 尚书右仆射裴寂持笏一举,说道,“众所周知,刘武周本是前朝悍将,曾受命炀帝,三次随征高丽,久经沙场,狡黠如狐!目下,又得到突厥人的暗中支持,势力大增,实难匹敌啊!微臣于月前,在并州阳城力战刘贼,五路出击,自辰至午,血流成河,未见其利,正要收兵歇战之时,却遭刘贼精骑横击,致沙场沉戟,将士捐躯,国人饮恨!迁都之事,乃迫不得已啊!”说罢,竟喉头一哽,黯自神伤,泪眼朦胧,挥袖擦拭。 兵部尚书殷峤听闻,缓缓起身,向御座一揖,说道:“陛下,自晋阳失陷以来,并州数次合战,王师均不利而还,齐王殿下、仆射大人适才所言,俱属实情。迁都之事,臣不敢妄言;但是,仅就军事而言,我朝似未山穷水尽--微臣曾探访前方将士,得知合战之际,刘贼步骑协作,疾如闪电;排刀利矢,锐不可挡,显然,对方深得突厥人战法的精髓,然而…” 殷峤稍作停顿,眼风扫视众臣,接着说道:“然而,以此为据,便称大唐无力抗敌,臣窃以为不妥!” “嗯,殷爱卿,不妨直言!”御座上传来皇帝厚重的声音。 “若论郊野搏战,刘贼或许略胜一筹;然而,敌寇若想渡河南下,长驱关中,恐非易事!毕竟大河天险,烟波浩渺,舟帅水战,胜负未见分晓啊!” “可是,”太子李建成眉头一蹙,站在御座旁插话道,“我军水师已悉数南下,集结于汉水,防范江南的萧铣一族。若奉命北调,时值春末水涨,千里之外,百船千舰,没有数月如何能够赶回关中?到那时,刘贼怕已兵临长安城下了!” 话音刚落,李元吉、裴寂等十余人持笏击掌,“啪啪”直响,均表赞同。 “何须调集水师防御!” 工部尚书武士彟在座中猛然高喝,引得众人纷纷瞩目,只见他双眼一抬,将眉骨上的暗红刀疤挤成一道细线儿,眼中露出不屑的神情,高声说道:“关中甲士,尚有五万,若沿河机动,凭险固守,当可与刘贼一搏,奈何轻言迁都,动摇国之根基?!” 李元吉侧过身来,盯着武士彟,嘴唇翕动,正要反驳时,只见久未发言的秦王李世民豁然而起,一撩袍角,朝着皇帝躬身揖首,然后朗声说道:“父皇,儿臣以为,武大人所言不谬!刘贼所恃者,精骑也。我若深沟高垒,坚壁持之,以逸待劳,寻机出战,必能一鼓作气,破敌于阵前!” 说罢,李世民疾步出列,走到大殿正中,“扑通”一下跪伏于地,高声说道:“陛下,都城在,民心安;都城徙,民心散!兹事体大,不可轻动。儿臣愿领兵三万,东渡黄河,择险持守,击破刘贼,替君父分忧!” 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 霍国公柴绍端坐位中,本想持笏出列,力挺秦王的主张,突然之间,一丝顾念飞过心头,双眉一沉,犹豫徘徊,硬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这时,只听到御座上再次传来李渊厚重的声音--“迁都一事,干系重大,为百官万姓所仰望,自当谨慎;然而,敌寇迫近,京畿安危不容等闲视之!朕意,中书侍郎继续勘察樊州,预备迁都之事;同时,委秦王详谋反击之策!” 众臣听闻,立即起身,出班跪伏,高声颂道:“圣上明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日头向西,树影渐长,午后热气,久未散去。 从大兴宫下朝来,回到城北的霍公府,柴绍一路上心事重重,缄默不语。 进了鸟头大门,穿过回廊,便是府邸花池,鱼戏荷叶,涟漪荡漾。 柴绍反剪双手,低头深思,沿着花池旁边的木道缓步向前。池塘的尽头便是书房,柴绍打算过去静坐片刻,啜茶细品,回味今日廷议的点点滴滴。 木道另一头,府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匆匆走来,胸前抱着一大垛刚刚晾晒好的衣物,正准备拿到东厢房去打理入柜。 衣物高耸面前,视线遮拦不清,匆忙之间,一不小心,那小厮竟和低头缓步,迎面而来的柴绍碰撞一处! “混账东西,眼珠被狗吃了吗!”柴绍勃然大怒,瞠目吼道。 那小厮早被吓得失魂落魄,面无人色,忙把衣物丢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在原地,连连磕头,哀求不已,“小奴该死,小奴该死…” 柴绍怒气冲冲,正四处顾望,准备叫来管家处置这个冒失的家奴时,只见花池对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夫君,你先回房歇息吧,我来处置这事儿!” 原来,在花池对面的凉亭里,李三娘正吩咐银钏儿去找后府管家凤鸢,打算趁着午后艳阳,翻晒所有冬衣,突然之间,听到柴绍的一声怒吼,循声看去,立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便隔着花池应了一声……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来到书房中,只见柴绍斜靠在青竹躺椅上,双目圆睁,盯着屋顶,一动不动,似在思索。手边方几上,一杯沏好的茶正冒着热气,似乎并未品用。 “我让凤鸢处罚那个冒失的小家伙儿了,罚去他一个月的饷银,”李三娘走到丈夫身边,坐下说道。 “嗯。” “那个小家伙刚刚进府,还不到一个月,是巧珠家的远房亲戚。” “嗯。” “你说处罚得轻不轻啊?” “嗯。嗯?夫人,你说什么…” 见丈夫心不在焉的样子,李三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夫君,怎么了?今日早朝,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哎,”柴绍叹息一声,在躺椅中坐直身体,扭头看着妻子,一咂嘴唇,说道,“不想今日廷议之事,还真叫萧之藏给猜到了!” “是么?”李三娘颇感好奇,眨眨眼,问道,“那晚在冯翊郡,他不是说父皇召回咱们,有三种可能吗,那他猜到的是哪一种呢?” “最后一个,”柴绍怏怏地回答道。 “当真?” 柴绍一撅嘴,点点头。 李三娘听闻,心头一沉,手脚发凉,尽管门外艳阳高照,此刻却觉得跌进了冰窟窿里,让人寒不自胜,只嘴里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第70章 凉亭夜语怒火燃 平心静气解愁烦 晚风幽幽,夜虫低吟,月色如水,倒影花池。 亥时初刻,长安城北的霍公府里沉寂下来,屋舍灯火渐次熄灭,只花池边的凉亭里烛灯摇曳,人声低语,柴绍夫妇对坐亭下石桌旁,你一言我一语,正絮聊着京城里朝堂上的大凡小事。 “夫君,你刚才所说的大兴宫早朝情形,真是令人不安!看来,父皇是有心迁都啊!”李三娘盯着石桌上的烛灯,浓眉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 柴绍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是啊,在咱们回京之前,陛下已令中书侍郎赴樊州勘察丈量了,据说此地山环水临,颇具四象,宜于安都。听奏之后,陛下也很满意,似乎圣意已明啊!” “再好的地方,能比得过这长安城?”李三娘听闻,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我看呐,是朝堂上有些人想奉承父皇罢了。” 柴绍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只可惜,朝堂上想奉承的人还不少哩!连太子殿下也…也倾于众意啊。” 李三娘双目圆睁,一股怒火闪动眸中,说道:“难道三弟战败了,裴寂战败了,朝中就无人能抗击刘武周了么?我大唐就永远失去晋阳和并州了么?就得被他人逼着翻山越岭,迁都樊州了么?” 柴绍听闻,连忙抬起手来,食指押嘴唇,环顾左右,示意妻子轻声,然后微微一笑,握住妻子的手,说道:“夫人,你别着急……” “看你,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怒气冲冲地说道,“即便到宫里见到父皇,我也是这番话!” “我知道,我知道…”柴绍连忙陪笑道,“只是朝中众臣意见趋同,陛下也得有所考虑不是?再说,散朝之前,陛下也已让秦王去谋划反击之策了。” “哎,”李三娘轻声叹息,把头侧向一边,看着亭下雕花石栏,幽怨地说道,“为何非要等到敌寇揣到家门口了,才想到让二弟去反击,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我早就说过,咱们李家,要论带兵打仗,最能干的就是二弟!当年,身披上柱国大将军战袍的外公也对父皇和母亲说过,众孙之中,‘二郎堪当大任’!那时,父皇也只是歧州刺史而已啊……” “是啊,是啊,秦王征战沙场,有勇有谋,鲜有对手,”柴绍见妻子余怒未消,便连声劝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金块总会发光,呵呵,这不,到山南练兵,隐忍时日之后,陛下不是又让秦王谋划反击了吗?” “你们啊--”李三娘回头看着丈夫,惆怅之中有几分抱怨,伤感之余有些许无奈,叹道,“这官做得大了,想法也就多了。我不明白,没有国,哪有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彼此妒忌,能换得天下的清宁太平?能为黎民百姓筑起和合家园?能使我李唐其乐融融,家国如一?” 李三娘连声发问,双眼通红,烛光下,泪光点点,喃喃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陏杨天家不合,国祚不长,这是有目共睹之事!废太子杨勇与炀帝之间的明争暗斗,谁人不知?这才过去几年啊,难道这样的事情要再次降临到我李家头上?” 说罢,李三娘低声啜泣,伤心至极。 “哪里会呢,哪里会呢!”柴绍连忙宽慰,话锋一转,笑道,“当日我让孟通送信长安,劝秦王有所避让,免遭他人忌恨,不也正是为了今日的复出?要知道,这次委命秦王谋划反击,那可是陛下金口所授啊,文武百官亲耳所闻!” 李三娘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地叹道:“我说不过你,说不过你…对了,”李三娘把头一偏,盯着丈夫问道,“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话也没讲。” “什么话也没讲?!” “是。” “为什么?”李三娘杏眼圆睁,浓眉高扬,惊诧不已。 …… 夜风袭来,呼呼有声,烛火忽明忽暗,人影时短时长。 柴绍没有立即回答妻子的问题,只缓缓起身,抱着双手,踱了两步,回头看着妻子,反问道:“夫人,延州城中的数万将士,你是否还日夜牵挂?” “那是自然。” “嗯,我在朝堂上越是沉默不语,咱们便越有可能重返延州。” “哦?”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柴绍倚着石桌,重新坐下,替妻子解惑道,“若我赞同迁都,则延州军马很快便会撤回关中,如此一来,将士们在太和山的浴血拼杀,将付诸东流。今生今世,咱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延州的牡丹山!” 见妻子点了点头,柴绍继续说道,“若我不赞同迁都,可能忤逆圣意不说,与朝中众臣政见不合,还会有谁站出来为我说话,让咱们重返延州,带兵伐梁?若如此,恩师段德操的遗志又有谁来完成?我那同泽兄弟段槿苛的仇又谁人来报?” 说到这里,柴绍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黯然神伤,耳畔回响起延州老将段德操的遗言--“为大唐安危计,为西北诸军计,为我和槿苛遗愿计,你定要领军延州,彻底击败梁师都……” 李三娘恍然大悟,站起身来,走到丈夫身边,双手抚按着他的双肩,轻言细语道:“夫君,难为你了!看来,咱们唯有指望二郞领兵出征,渡河反击,才有可能重返延州,讨伐梁贼,完成段老将军的遗愿啊!” 柴绍微微点头,抬眼看了看池中的月影,只见一盘白玉静沉水中,清凉惨白,无声无息,风过叶落,玉散影破。 柴绍万般忧郁,缓缓说道:“然而,朝中只有数人支持秦王,我担心,陛下的委托只是权宜之计,最后,渡河之战不了了之……” “夫君,”李三娘侧身坐下,拉起丈夫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说道,“我想,咱们是否可以去一趟观文殿,找萧之藏聊聊?此人饱读诗书,深谙兵法,当年在终南山时,曾助我义军大破陏杨精锐,目下又侍读御前,熟稔朝政,也许他有什么好法子哩!” “嗯,有道理,”柴绍颔首点头,说道“此前,他既然能猜到陛下召回咱们的原因,我想,他对目前的政局也当有一定的考量,如夫人所言,不妨去请教请教他!” 夜风拂来,似有凉意,灯影淡淡,棉芯渐短。 李三娘站起身来,系紧丈夫束发的巾帻,说道:“夫君,夜深了,咱们回去歇息吧……” 第71章 霍公求教观文殿 学士献策纵横谈 重檐九顶,斗拱交错,微风拂过,檐铃叮咚。 大兴宫西北角的观文殿,檀烟袅绕,静谧幽沉,偶有儒生捧卷出入,脚步轻盈,绶带飘飞。 殿外甬道上,五、六人疾步快行,朝着殿门匆匆而来,仆从们持扛肩舆,气喘吁吁,柴绍半卧其上,闭目沉思。 转眼间,一行人便来到大殿门前,通报之后,柴绍在门童的引导下,亦步亦趋地穿堂过舍,来到正殿。 抬脚入内,只见五十步见方的正殿里,高高挂着“观文藏书”的黑底金字匾牌,牌下三面皆是楠木书架,层层叠叠,形如高墙,书香扑面,浓郁淳厚。 “霍公,别来无恙?”一声问候从正殿左侧的滚轮高梯上传来。 柴绍抬头一看,只见萧之藏平帻白袍,笑容满面,左手持书,右手扶梯,正从上面拾阶而下。 柴绍拱手一揖,笑道:“萧将军…哦,不,萧大学士,好情致啊,不论风吹雨打,我自书海畅游!” 萧之藏走下高梯,一面让人沏茶待客,一面请柴绍入坐客位,说道:“书海灵异,可化解世间风雨。” 说罢,主客两人皆会心一笑。 小童端茶上桌,缓步离去,柴绍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说道:“都说萧学士神机妙算,那请问阁下,柴某今日为何而来呢?” 萧之藏淡眉一扬,侧头反问道:“那请问霍公,前日廷议,为何缄默不言呢?” 柴绍一愣,继而开怀大笑。 笑罢,柴绍一敛容颜,点点头,轻叹一声,说道:“不瞒萧学士,政局变幻莫测,我和公主想回到延州去,可却左右为难啊!” “我明白霍公的处境,”萧之藏指尖轻弹,整理袍角,神色凝重地说道,“举朝上下一片迁都之声,在萧某看来,若遂行此策,岂唯霍公及公主殿下不得重返延州,我大唐更有倾覆之危啊!” 柴绍听闻,吃惊不小,怔怔地看着萧之藏,急急说道:“愿闻其详!” “嗯,”萧之藏摸着光生的下颌,缓缓道来,“关中阻山带河,形胜之地;长安坚城宽池,易守难攻,放弃如此有利的地形,迁都避敌,无异于自开门户,纵贼入内,悔之不及啊!” “对,”柴绍眉头一展,点头称是。 “这是其一,”萧之藏顿了顿,接着说道,“其二,我朝初立,恩泽未被,根基不稳,若贸然迁都,必然民意沸腾,民心尽失;纵然迁之樊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苟延残喘罢了!” “不错。” “其三,王师一败再败,满朝文武已有畏惧刘贼之心,若乘舆大动,百官出城,万姓相从,刘武周遣兵渡河,蹑踪而来,只消三、五千精骑,便可扰动视听,鹤唳风声,导致人心惶惶,甚而仪仗奔散啊!这样一来,恐怕到不了樊州,我朝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柴绍听闻,震骇无比,面色蜡白,气息粗重,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只盯着对面的高大书墙怔怔出神。 大殿里,檀烟轻上,笔直如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咳,咳…”萧之藏传来两声轻咳,将客人的思绪拉了回来。柴绍扭过头来,问道,“如此看来,我朝唯有凭借黄河天险,固守关中,以待时变了?” “非也…”萧之藏连连摇头。 “怎么说呢?” 萧之藏看着客人,目光熠熠,不容置疑,回答道:“大河对岸的并州乃是富庶之地,更是关中的门户,若失去了并州,关中唇亡齿寒之势立显,犹如今日啊!” 见柴绍点头赞同,萧之藏双手按膝,接着说道:“更为重要的是,失去了并州,我朝便失去了千里机动的纵深地域,若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之辈趁火打劫,西向关中,则我朝多面受敌,难以伸展,仍处于危急的境地啊!” “那么,”柴绍眼睛一眨,目光闪动,接过话来,“秦王渡河反击,是拯救当前危局的必然选择了?” “对,是必然选择,且是唯一选择!”萧之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柴绍听罢,搓动双手,显得有些激动,“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大殿上来回踱步,思绪万千。 …… 阳光出云,如剑而下,穿棱入殿,一片明亮。 柴绍踱回位中,端起茶碗,吹去浮叶,轻啜一口,说道:“既如此,必当竭尽全力促成秦王渡河反击;可是,朝堂上迁都之声浪高一浪,秦王孤掌难鸣,若想推动此策,艰难之极啊!” 萧之藏点点头,说道:“霍公之忧,不无道理。反击之战能否施行,全凭圣心独断啊!” “可是陛下…”柴绍咂咂嘴唇,欲言又止。 “陛下尚未下诏,可见,事情仍有回还的余地,”萧之藏看着面前的青砖地板,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何回还呢?” “霍公所问,正是萧某所思啊!”萧之藏皱了皱额上的两道淡眉,意味深长地说道,“圣意不可测,然而民心却可用啊…” “萧学士的意思是…?” “对,”萧之藏点点头,“京城及三辅的百姓不愿背井离乡,迁都樊州,民意如此,不可强为!霍公若能联手朝中的有识之士,让民间意愿上达天庭,使勋贵遗老陈情陛下,纵使不能左右圣意,但至少可以争得时日,以利于秦王选军备战,促成渡河反击!” “此话有理,可以立行…”柴绍频频点头,胸中格局略已成形。 “另外,”萧之藏侧过头来,看着柴绍,说道,“刘武周所恃者,铁甲精骑而已。据说,其精锐军备皆来自于突厥,若能说动陛下,派遣得力使臣速往达尔罕大营,晋见处罗可汗,陈以利害,遗于财货,或许可以牵制刘武周,延缓其南下的步伐。毕竟,处罗可汗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便是让诸侯之间彼此牵制,而非一家独大!” 柴绍听闻,心悦诚服,不由得侧身拱手,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难怪公主说,阁下是终南山义军中的‘张子房’!” “哎,公主殿下过奖了,”萧之藏连忙摇头摆手,笑道,“那是军帅的抬举啊!若非主帅独具慧眼,从善如流,萧某岂能有所进献?” 柴绍也抚掌而笑,说道:“我朝若能渡过此劫,重整旗鼓,他日兵出延州,讨伐梁贼,还望萧学士鼎力相助啊!” 萧之藏在座中回以一揖,应道:“昔日在军中,若非公主殿下提携,岂有今日观文殿之萧学士?在下敢不尽力!” 柴绍扶住靠手,往后一仰,放声大笑,响自肺腑,爽朗舒展,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 第72章 不速之客访霍府 恳请分兵助反击 酉时初刻,日头西沉,飞鸟归巢,暑热渐消。 连日来,霍国公柴绍早出晚归,逐户拜谒京城中的勋贵遗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数十名颇有威望的朝政耆老促膝相谈,将时局的隐忧及迁都的弊害和盘托出,希望得到众人的回应。 这天傍晚,柴绍从外面回到府中,李三娘早已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从鸟头大门径直来到堂屋,柴绍还未进门,佳肴香味便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出门一天,我这前胸都都贴到后背了,”柴绍一面解下大袍,递给门边的侍女银钏儿,一边大步走到圆桌边,拿起筷子来,夹住一块炖肉便往嘴里送。 李三娘坐在桌旁,笑逐颜开,打趣道:“怎么着,霍公大人在外面忙碌了一天,连顿饭也没有人请啊?” 柴绍弯腰坐下,连连夹菜,大口咀嚼,笑道:“那些老前辈可慈爱了,都要留我喝酒吃饭,可一旦坐下,没有半日不能动身,我的事儿可怎么完成呢!” 柴绍狼吞虎咽间,抬头瞅了瞅妻子,说道:“今日午后,我到朱雀门东街拜谒了散骑常侍公孙大人,这老爷子虽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是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一听到刘武周逞凶,陛下打算迁都,立即拉住我手,说道‘嗣昌,走,你即刻引我进宫,我要面见圣上!’呵呵,你说这老人家是不是太性急了…” 李三娘嘴角一扬,“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给丈夫添了碗饭,推到他面前,说道:“公孙大人的火爆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当年征战沙场,平定江南陈国,连陏文帝也要让他三分哩!” “那是,那是,”柴绍一边猛刨饭菜,一边连声应道,“这老爷子资历颇深,与陛下及父亲是军中同泽,父亲当年晋封钜鹿郡公时,他已任右武卫将军多年了,就是因为这股子脾气,在朝中不受人待见,平定陈国之后,便早早地致仕归隐了。”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是啊!幸而早早归隐了,依着公孙老将军的这股子脾气,在炀帝当政时,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灾祸呢!” 说到这里,李三娘拿起筷子,轻轻地夹起一片蔬叶,放到自己的碗中,怏怏地说道:“为什么哪朝哪代,朝廷上的忠耿有才之人,大都难容于众呢…” “吃饭,吃饭,咱儿不说这个了…哦,对了,”柴绍忙将话题扯开,笑道,“这‘关中八大碗’啊,还是回到京城里吃起来地道!我就纳闷了,这选料都一样,可为什么在延州时,吃起来味道不同呢…” 夫妻俩儿正在说话时,只见侍卫官孟通急急忙忙地跑到门边,气喘吁吁地拱手禀道:“霍公,公主,秦王殿下驾到!已进了大门,走到花池木栈边了,他没等门仆进来通禀,说是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家,哪来的这么多规矩,他还说…” “噗”地一下,柴绍连忙把嘴里正嚼着的肉块儿吐了出来,将手一抬,打断了孟通的话,对着侍立一旁的银钏儿急急说道:“快,快,快,把朝服拿出来,给我穿上,拜见秦王殿下!” “夫君,二郞既已说了,是到姐姐和姐夫家来,咱们何必拘泥于朝廷礼数呢?我看呐,还是以家人礼相见的好…” “三姐说的没错,以家人礼相见!” 李三娘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已经大步来到堂屋门口了,只见他浅黄袍衫,折上头巾,六环带,乌皮靴,笑容可掬,神采奕奕。 柴绍夫妇连忙站起,躬身迎客。 …… 堂前檐下,斜影渐长,归鸟啾啾,雀跃墙头。 柴绍夫妇同李世民畅谈局势,意犹未尽,不知不觉已过了酉时。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堂外斜阳,摩挲着茶碗盖沿儿,说道:“姐夫,我听闻,近日来京城里的勋贵耆老纷纷上书,奏折像雪片似的飞入宫中,恳求陛下留驻京城;更有百姓长跪阙下,日以千数,抢天呼地,哀求天家固守长安啊!” 柴绍听闻,与身旁的妻子对看一眼,会心而笑。 “宫中有老奴到我府里来传喻,”李世民侧过头来,继续说道,“我悄悄打听,父皇这几日心绪不佳,一说到迁都的事儿便唉声叹气,已经几日未见笑脸了,旁人个个屏息蹑足,生怕触犯了龙颜。这几日,我忙着调兵遣将,咨问战策,也没有进宫去请安…” “二郎,”不待弟弟说完,李三娘一挽发髻,说道:“渡河反击,事关全局,不容闪失,你就安心筹划吧!过两日,我便进宫看望父皇。从延州回京后,我早就想去大兴宫了,怎奈朝局纷扰,我这府里也是杂事成堆,一直未能成行。”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时局如此,陛下也甚是为难啊!我等唯愿天佑国祚,龙体安康!”说罢,抬起手来,朝北面拱了拱。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秦王刚才说,有宫人到府上传喻?” “不错,”李世民一点头,回答道:“父皇传喻,时艰事难,需合力协作,在我领兵期间,兵部、户部及工部暂由我一并节制,统一调度。” “好哇,好哇,”柴绍听闻,抚掌而笑。 “只是…”李世民浓眉一皱,看着旁边乐呵呵的柴绍,停顿不语。 “有何不妥,秦王尽管明示!” “嗯,是这样的,”一丝愁绪迅即闪过眼眸,李世民看了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这才缓缓说道,“诚如廷议时武士彟所言,关中尚有五万甲士,然而,若渡河反击,我却不能悉数带走,毕竟潼关以东,还有虎狼眈眈以视啊…” 柴绍微微侧头,目光与妻子再次相碰,嗫嚅嘴唇,正要说话时,只听到李三娘铿锵有力地说道:“若需延州军马助战,二郎只管开口!” 柴绍也连连点头,侧身看着客人,等待下文。 “知我者,三姐也!”李世民嘴角扬起,笑颜绽放,连声说道,“不瞒姐姐、姐夫,今日登门造访,亦为此事啊!” “延州驻军中,多数曾随秦王参与过浅水原之战,部伍号令,易于统一,不需整合,便可搏战,”柴绍一边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道。 “二郎呀,有话你就直说,还是喜欢绕着弯子讲,和小时候一个样儿…”李三娘嗔了一声,眼中含笑,对弟弟说道,“你七八岁时,跟着咱们参加三月间的庙会,看到满天飞舞的风筝,便拉着我的前襟说,‘阿姊,要是天上有只七尾风筝,上面写个大大的‘李’字,那该有多威风啊!’结果呢,花了七文钱,给你买了一只,一玩便是一整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李世民听闻,双眉翘尾,嘴角一瘪,对着柴绍扮个怪样儿,然后扭过头来,对李三娘说道:“姐姐,那现在我还你七百万文,如何?” 说罢,三人都开怀大笑…… 第73章 父女畅谈甘露殿 忆昔思母泪涟涟 风清云淡,艳阳普照,殿宇红墙,金壁辉煌。 长安大兴宫甘露殿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霍国公柴绍携妻子平阳公主晋见皇帝李渊,一别半载,千言万语,父女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今日进宫拜望父亲,李三娘期盼已久,一早起来便端坐妆奁前,命银钏儿和墨绿取出朝服,捧出钗冠,打开久未触碰的脂粉盒,精心细致地装扮起来… 此刻,同丈夫并肩端坐于甘露殿里,只见她身披明皇袭地锦袍,内着红色圆领小袖帛袄,下着条纹织金花裤,腰束蹀躞带,足登乌皮靴,笑容满面,光彩照人,浓眉微翘似弯月,眉间贴钿如明星,额黄淡淡描眼角,面靥点红抹薄唇,高高束起的乌髻上,一顶凤鸟桃形金冠斜插着一柄白玉簪钗,言语间,轻摇慢晃,叮叮细响。 “父皇,我和夫君离京半载,驻守延州边关,对您老儿可是日思夜想啊——父皇日理万机,批阅无数,是不是鬓前又添了银丝?父皇殚精竭虑,听奏不倦,是不是额上又多了皱纹?今日一看,大出所料,父皇龙体安健,神采奕奕,哪里像年近六旬,分明就是四十出头嘛!” “哈哈,哈哈…”李渊听闻,龙颜大悦,斜倚在御榻上,抬手指着女儿,对侍奉一旁的尹德妃说,“自小,这妮儿便最会说话,总能让我舒心畅快!当年,要不是钜鹿郡公柴慎老弟百般请求,我才舍不得把她嫁到柴家去呢!” 见身边正襟危坐的丈夫略显尴尬,李三娘看着父亲,嗔怪道:“父皇,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提起呢?要不,我让夫君把我休了,回大兴宫来,天天给您老儿捶脚按背?” 尹德妃笑道:“那是我等臣妾的活儿,怎能烦劳公主的大驾呢!” “说得好哇,”李渊开心无比,摸着便便大腹,说道,“况且,我的三妮儿还是本朝的御赐骠骑大将军,当年在终南山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如今夫唱妻随,为我大唐镇守一方,为父怎能只恋儿女亲情,不顾国家大义呢!” 听见父亲提到“国家大义”,李三娘腰身挺直,振振说道:“父皇,那刘武周真的如此凶狂,势不可挡?非要让咱们迁都樊州?” 见妻子率性而为,口无遮拦,直击皇帝内心痛处,柴绍连忙插话道:“国家之事,陛下自有圣断!陛下龙体安健,那才是黎民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福分…” 李渊一抬手,打断柴绍的话,然后从御榻上坐起身来,双手扶在明黄色的一对大迎枕上,咂了咂嘴唇,盯着女儿,问道:“三妮儿,你说父皇该不该迁这都城?” 尹德妃在一旁笑道:“陛下,朝堂上不是已有公论了吗?这不是为难公主吗?我看呐,咱们还是…” “你别说话!”李渊瞪了一眼尹德妃,扭过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女儿,等待回答。 李三娘浓眉一皱,低头略思,正要说话时,身旁的丈夫悄悄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了扯她的锦袍前襟,李三娘看了一眼丈夫,无所顾忌,迎着父亲热切的目光,朗朗说道:“父皇,女儿以为,若为朝廷百官勋贵计,当迁都樊州;若为天下苍生百姓计,当坚守长安!” “哦?是吗?妮子,你说来看看…” “父皇,若迁都樊州,王师必然同刘贼搏战关中,朝中达官显贵无陷城失财之忧,更无家破人亡之虞,可是,八百里秦川将是一片火海,顿为人间地狱!” 见皇帝捋须颔首,李三娘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若坚守长安,民心可用,军心稳固,咱们凭借黄河天险阻敌入寇,驰召天下军马赴援京师,派遣精锐奇兵渡河反击,则仍有胜算——咱们是在自己家门口作战,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敌人却是悬军深入,战线漫长,供给不易,若能抓住战机,奋力一搏,击破敌寇,不但关中危局可解,还可乘势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将刘贼驱之千里!” 李三娘话音落地,整个甘露殿寂静无声——皇帝李渊侧身不语,看着御榻前的香炉,陷入深思;夫君柴绍瞠目结舌,面有惧色,望着皇帝惴惴不安;侍奉一旁的尹德妃则左顾右盼,一脸懵愣,茫然无语。 …… 檀烟出炉,袅袅而上,细若游丝,盘旋藻井。 沉默片刻,李渊一撑靠枕,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大殿中缓步慢行,橐橐有声。 突然,李渊转过头来,看着女儿,说道:“刚才那番话儿,让朕想起了你已去世的母亲----太穆窦皇后!” “母亲?” “对,”李渊双眸一闪,光亮如火,说道,“你母亲善书好文,才智过人,生前不仅是朕的贤内助,还是朕的好参议,你还记得大业年间,家里因汗血宝马招来横祸的事儿吗?” “记得!” “朕年轻时,任侠豪气,酷爱畋猎,偶得友人赠送两匹汗血宝马,爱不手释,朝夕相处。你母亲却洞察秋毫,力劝朕将宝马献给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她哭着说,如若不然,将会遭到不测。朕爱马心切,哪里肯听!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炀帝便寻了个由头,将朕问罪下狱,你母亲…” “母亲立即变卖了所有家产,”李三娘接过父亲的话儿,哽咽着说道,“托友人再购了两匹汗血宝马,送到京城炀帝宫中,才使父皇平安脱险,官复原职。” 说罢,思母之情难抑胸中,滚烫的泪水“噗哧”滑落,晶莹剔透,浸润衣襟,李三娘喃喃说道:“那段日子,艰难之极,母亲带着大哥、我和二郎,寄宿在舅舅家中,整日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生怕父皇出了什么意外,一家人永远无法相见…” 李渊沉沉地点头,悲不自胜,抬起头来,仰望大殿藻井,极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叹息一声,说道:“三妮儿啊,你太像你的母亲了,洞察秋毫,胸有格局,刚毅决绝,只可惜,太穆皇后…太穆皇后早早地便撒手人寰,让朕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风风雨雨!” 李三娘听闻,早已泣不成声;柴绍也悲伤难言,从袖襟中掏出丝帛手帕,轻轻地递给妻子。 御榻旁边的尹德妃面色难看,坐立不安,垂抱双手,低头不语…… 第74章 姐弟不睦起龃龉 议遣军将论战局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行人归色,步履匆匆。 从甘露殿回到府邸,已过酉时。柴绍夫妇刚到鸟头大门前,便看到十余匹高头大马拴系于石桩上,七、八个外府仆从垂手肃立,柴绍正感到奇怪时,门仆小跑来报,说是齐王已到府中,恭候多时了。 柴绍听闻,抚鞍侧身,同妻子对视一眼,目光疑惑,忧虑乍现,不容细思便翻身下马,稍稍整理长袍,抬脚入府,同妻子一道穿廊过榭,朝着堂屋大步走去… 片刻功夫,还未入屋,便听到里面传来齐王李元吉的笑声——“霍公,公主,二位总算回来了,让本王好等啊!” 柴绍进屋来,只见李元吉倚坐在客位中,正端茶微笑,齐王府管家宋之伦躬身哈腰,侍立一旁,柴绍见状,拱手笑道:“不知齐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呐!” 叙礼就座,未等主人开口,李元吉便说道:“霍公做的好事啊!朝中元老涕泪连连,哀求陛下留驻京城,迁都之事一缓再缓。” “‘兼听则明’嘛,”柴绍往椅中一靠,摸着宽宽的额头,笑道,“朝中耆老阅世颇深,迁都事大,自当听听他们的见解。” 李元吉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朝中老人食禄而已,颐养天年便是他们的本分!时局危急,形势紧迫,岂是深养宅中的老人所能知晓的。” “四弟啊,此话不妥,你姐夫…” “公主,请依朝礼,称‘齐王殿下’,”李元吉未等姐姐说完话,便打断了她,继而扭头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此举,有害无益,徒增陛下烦恼,延缓迁都进程!” 一丝不快迅即掠过李三娘的脸庞,她缓缓低头,沉默不语。 “可是,齐王殿下,日前廷议时,下官并未赞同迁都啊!”柴绍收敛笑容,反唇相讥道。 “所以嘛…本王今日登门造访,希望霍公深明大义,与百官同心,不要再淆惑视听,令陛下难以决断啊!” “难道赞同迁都,就是深明大义吗?那么,陛下圣喻,令秦王谋划反击,又作何解?总不能说是下官目光短浅吧?柴某愚钝,还望齐王解解惑啊!” “这个嘛……”李元吉一时语塞,只好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随即给身旁的宋之伦递了个眼色。 宋之伦心领神会,从袖口处摸出一片绯色纸张,走到柴绍面前,一边双手奉上,一边连声笑道:“呵呵,犬子不才,效力麾下,若非霍公提携,怎能立功边关,超拜游骑将军?小人感激不尽,一点儿心意,望霍公与公主殿下笑纳!” 柴绍抬眼一瞟,只见绯色纸张上清晰地写着“银锭贰佰万两”,落款是“长安东市‘四源坊’”。 柴绍扭头看了看妻子,摆摆手,笑道:“宋印宝将军虽然年轻,但作战勇猛,志气可嘉,押运军粮有功,超拜游骑将军,乃是皇恩浩荡,天降甘霖啊!柴某何德何能,敢受此厚礼?” “霍公不必自谦,”李元吉把茶碗一放,说道,“你我都是带兵之人,军帅智果则三军骁勇,宋印宝那狗崽儿能有尺寸之功,皆是你悉心栽培的结果!一份薄礼,亦是我的心意。” 柴绍听闻,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摇头,令躬立面前的宋之伦站在那里,尴尬万分。 “霍公,今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李元吉眉头一扬,翘起嘴唇,说道,“霍公若能回心转意,与咱们步调一致,赞同迁都,等到了樊州,本王另有重谢,此外…” 李元吉压低声音,倚扶靠手,朝着主位一侧身,接着说道:“此外,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齐王殿下!”李三娘听闻,强抑怒火,不待丈夫回答,一瞪杏眼,打断弟弟,说道,“近日来,我总是梦见五弟智云,小小年纪便被敌人枭首长安永宁门示众!他在我眼前,摇晃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连连发问,‘爹爹为何要迁都而去?哥哥们为何要离开长安?为何要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对他说,‘纵然家人都离去了,但只要阿姊还有一口气,便一定会留在长安,陪着你!’” “三姐,智云已经…” “齐王,请依朝礼,称‘公主殿下’!”李三娘怒火中烧,却又极力忍住,好似沸水涌腾在加了盖儿的大鼎中,激得两眼通红如铁,眶中热泪盘旋回还。 李元吉自知无趣,低叹一声,让宋之伦收起银票,便起身告辞。 看着丈夫送客而去的背影,李三娘端坐位中,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哗哗哗”地如雨而下,思绪乱糟糟,密匝匝,理不清,剪不断。 …… 柴绍从鸟头大门踅回来,只见妻子正在屋里低头啜泣,侍立屋外的墨绿手足无措,满脸惶惑。 柴绍一点头,让墨绿沏茶上桌,自己则缓步入内,同妻子并肩而坐,安慰道:“齐王行事一向如此,夫人不必挂怀…” 李三娘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问道:“夫君,权势这东西真的好吗?一旦有了它,怎么连自己的亲兄弟看上去都面目全非了呢?那咱们当年在终南山浴血奋战,又是为了什么呢?” “哎,”柴绍长叹一口气,抚着宽额说道,“权势这东西啊,像是一把利剑,看落在谁的手里了--它既可以斩妖驱魔,造福于民;也可以剪除异己,护卫私利啊!” 见妻子点了点头,收住了泪水,柴绍接着说道:“咱们用它,涤除隋末乱政,建立了大唐,轻徭薄赋,万民欢心,当年浴血奋战寻获此‘剑’,便物有所值了!今日,强敌压境,磨刀嚯嚯,大唐有倾覆之危,咱们当竭尽全力,让此‘剑’光芒再现,保境护民,永延国祚!” 此刻,李三娘泪水已干,眼圈尚红,听闻丈夫的话语,连连点头,伸手拉着丈夫,恳切地说道:“夫君,那咱们就让这把‘剑’更加锋利些--既然二弟已经开口了,那咱们就立即上奏朝廷,把延州的军马分出一部分来,助战反击,夺回晋阳!” “夫人放心,”柴绍颔首点头,摩挲着妻子温润的手,说道:“前日,我已上奏兵部,将延州驻军中的步卒分遣一万人出来,由何潘仁率领,随秦王渡河反击!” “步卒?何潘仁来率领…对付刘武周的骑兵?”李三娘似有疑惑,沉吟道。 “正是,”柴绍笑道,“秦王已同我会商了,他的策略是渡河之后,深沟高垒,据险固守,择机反击,如此一来,何潘仁率步卒助战,便可发挥最大战力啊!” “哦?” “壁垒固守,乃防御作战,延州步卒经太和山大战的历练,已熟稔战法,堪当此任;若择机出垒,合战刘贼,自有秦王麾下的玄甲军担纲啊!” “嗯,有道理,”李三娘一点头,继而问道,“那么,由何潘仁率军助战,是否看重他的胡人身份,熟悉突厥人的骑兵战法呢?” “呵呵,夫人明鉴,正是如此啊!” 这时,墨绿走进屋来,将沏好的茶端到柴绍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李三娘看着正低头细啜的丈夫,不无担忧地问道:“延州抽调出一万人马渡河助战,若梁师都趁火打劫,突然南下,延州的驻军可否依照前策,凭城固守?” “嗯,这个我并不担心--毕竟,梁师都已是强弩之末,自守有余,出击不足,然而,我担忧的是…”柴绍放下手中的茶碗,顿了顿,看着妻子说道,“虽然,咱们委军于郝齐平,授予其雕龙金剑,有生杀之权,可是延州军将个个任侠豪气,郝齐平能否稳妥节制啊?” “呵呵,夫君多虑了,”李三娘听闻,破涕为笑,说道,“从终南山一路走来,郝齐平和这帮兄弟摸爬滚打多年,对他们深为了解,自有办法率领众将,完成军帅所托使命的!” “嗯,但愿如此啊!”柴绍摸着颌下短须,点头说道… 第75章 代行帅事虎生威 杯酒释怀弃嫌隙 长河落日,风啸边关,坚城挺拔,刀戈辉映。 延州城头,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哗哗直响,数十面“柴”字旗幡绕城矗立,猎猎有声。旗下,守城军士握剑持戟,携弩负弓,双眼警惕,表情冷峻,正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 连日来,驻扎山中的梁军不断前移阵营,屡屡派人挑战延州——梁师都的骁卫将军刘旻自得知柴绍返回长安,且有一万人马出城东去后,一改蛰伏的态势,频频冲出小里沟,在延州城附近四处活动,企图引诱唐军出城接战,予以击杀。 这日傍晚,刘旻麾下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率十余骑,绕城飞驰,张弓发箭,将一封封挑战书射向城头,马蹄阵阵,箭声嗖嗖,扬起尘埃一片,久久不散。 早有城上军士将书信呈交延州府衙大堂。 此刻,大堂里众将聚首,人影绰绰,代行军帅事的骠骑将军郝齐平端坐于帅位左侧的一把木椅中,手里的折扇时开时合,空空如也的帅位前,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横架在案桌上,煞是显眼。 众将正在传看城上送来的战书,个个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大梁骁卫将军刘旻邀约唐军,会猎城外! 城中何人主事?怎同龟鳖一般缩头不为!彼此皆擐甲执绺之人,血性所至,刀山无阻,奈何裹足不前,与裙襦妇人无异! 彼帅柴绍尚可顾忌,难与争锋,如今人去而城空耶?垛口众人,沐猴而冠耶?众人持握者,有如铅刀耶? 明日辰时,本帅列阵布兵,在北门外迎候,企望畅快一战!彼若胆寒,亦可不至,休怪本帅未行通禀,径自扑向关中,杀入长安矣!” 大堂内,向善志看完刘旻的战书,“啪”地一下把它扔到地上,恨恨地骂道:“他奶奶的,刘旻小儿欺人太甚!当真以为军帅不在,咱们就不敢出战?不用兄弟们动手,但凭向某手下的八千步卒,便可取那刘旻的首级回来!” 郝齐平听闻,没有吭气,只是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用拇指轻轻地捏了捏。 “自太和山大战以来,骑兵久未活络筋骨,冯某愿与向将军步骑协战,一鼓作气,灭了小里沟来的这伙梁贼!”骑兵将军冯弇朗声说道,眼风一扫,飞快地瞄了瞄帅位旁边的郝齐平。 步将宋玉缓缓抬头,环视众将,最后将目光落在郝齐平身上,说道:“此前,霍公固守城池,没有派兵入山剿贼,容忍对方残害山民,是因为守城事大,不可闪失;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且兵力处于劣势,我看呐,只要留下足够的守城士卒,确保城防无虞,咱们可以出城一战,扫荡延州城外的这股敌人,除去癣疥之患!” 乐纡等都尉将弁听闻,也纷纷点头,赞同出战。 座中,只有骑兵副将岑定方低头不语,似在思量。 郝齐平眉头一扬,笑容掠过,“哗”地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问道:“岑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郝将军,诸位,”岑定方在座中朝着郝齐平一拱手,然而环揖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去冬,太和山大战的那一幕,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随张世隆押运关中的粮草回来,正好碰上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大举进攻我军营垒,张世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结果被对方重重围困在无名山丘上,霍公增援不利,几险大军于不测…” 说到这里,岑定方扭头看着冯弇,平心静气说道:“冯将军,那日增援,你打头阵,冲出辕门不过七、八百步,即遭对方三面围攻,若非霍公及时鸣金,恐怕一战下来,骑兵兄弟们已所剩不多了…” 冯弇听闻,面色赧然,低下头去。 岑定方深吸一口气,惆怅地说道:“那日,我跃身下马,站在张世隆的坐骑前,双手拉绺,苦苦劝告,他却说‘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执意出战,最后恼羞成怒,举鞭抽我,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岑定方忧伤无比,摸了摸马鞭抽打过的手臂,然后手指胸口,沉沉地说道:“如今,我这鞭伤早已痊愈了,但是,这‘心伤’却隐隐作痛呐!” 众将听闻,有的颔首点头,有的沉默思量,有的凝神回忆,有的捋须观望… 只见向善志在座中一扯豹皮护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岑将军的话,未免悲观!‘此一时,彼一时’嘛,昔日势均力敌,咱们吃了对方的亏;今日我强敌弱,胜券在握,还怕打不赢那群狗东西!” “哗”地一声,郝齐平将打开的折扇猛然收起,挺直腰杆,站起身来,对众人高声说道:“适才,岑将军声情并茂,娓娓道来,已把不可出战的道理讲得明白不过了!况且,这也是郝某受霍公委托,代行延州军帅事的原因所在!如若再有人论说出战,违抗军令…” 郝齐平停顿片刻,扫视堂中众将,目光从向善志身上一闪而过,然后抬起手来,指着帅位案桌上的那柄嵌金雕龙宝剑,掷地有声地说道:“违抗军令者,斩首徇法!” 向善志听闻,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徒然无助地坐回位中,低下头去,像支霜打的茄子。 …… 夜近亥时,月朗星稀,烛火闪动,吟虫低唱。 步军营房里,将军寝屋亮如白昼,向善志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长吁短叹,两三个酒坛早已倒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小校在门口拱手禀道:“向将军,郝齐平将军来见!” “郝…郝齐平?不见!”向善志把脸一唬,挥了挥手,抱起酒坛来又倒了一碗。 “敢问将军,属下如何回复郝将军呢?说您已经安歇了,还是…” “妈的,”向善志转过头来,瞪了小校一眼,骂道,“怎么回答他,还用得着老子教你呀?去,就说老子病了,吃下了药,睡着了!” 小校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房门再次“吱嘎”一声,向善志“砰”地一下把酒碗垛到桌上,骂道:“老子不是跟你说了吗?生病了,不见!” “呵呵,向将军的这个病呀,在心里,得用好酒来治…”门口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郝齐平笑容可掬,已经走到门边了,手里提着一个土坛子,上面红底黑字正正方方地写着一个“酒”,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那小校跟在一旁,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说着“郝将军不相信您病了,非要,非要…” 向善志挥挥手,让手下人退了出去,扭过头来,自顾喝酒,也不搭理门边的郝齐平。 “‘独乐不如同乐’啊!来,来,来,请向老哥尝尝兄弟带来的这坛三十年老窖,”郝齐平一边笑呵呵地走到桌边坐下,一边解开土坛子外面的麻绳,捧起来,稍一斜,给向善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向善志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佳酿入喉,芬芳四溢,棉长醇厚,回味十足。 向善志把碗放下,眉头一扬,看着郝齐平问道:“这是终南山的老窖,你从哪里弄来的?” 郝齐平轻啜一口,笑道:“从长安出来时,我便把这坛酒一直带在身边,太和山大捷也没有舍得喝哩!军中规制,唯有遵从;但没有哪一条说,不能自带佳酿,且只有一坛而已啊!” 向善志点点头,捧起老窖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入喉,畅快无比,一抹嘴唇,说道:“这三十年的终南山老窖,我已数载未尝了!记得,还是在红岭沟灭了陏军都尉辛又柯的时候,在南梦溪李家庄园喝过,那一夜呀,全是窖了三十年以上的好酒,真他娘的喝得痛快!” 说罢,向善志又倒了一碗,仰头饮尽,然后起箸夹菜,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盯着桌上烛火,眼眸闪动,似在回忆。 郝齐平捧起土坛子,给向善志盛满,然后说道:“终南山的那些日子,快乐而又艰辛!说起南梦溪,兄弟我不得不佩服你老哥啊!昔日,公主殿下初回山中,晋阳义旗尚未高举,山外州县,鹰犬密布,山中绿林,各自为战,而你老哥是响应倡义,聚首庄园的第一人!” 郝齐平端起碗来,自饮一口,叹息道:“那时,关中形势晦暗不明,山中营寨各自矗立,大小头领逡巡徘徊,进取者有之,自守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而南梦溪才区区百人,在山寨之中真是微不足道啊!你老兄果敢有识,毅然决然地率队入园,协助公主殿下在红岭沟全歼鄠县府兵,震惊山林,大快人心呐!” 向善志听闻,脸放红光,连连点头,说道:“是啊,那一仗是李唐义军同陏杨鹰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干净利落,酣畅淋漓,如今想来,仍让人激动不已啊!” 郝齐平站起身来,将两只碗都盛满了,说道:“来,老哥,这碗酒,让咱们敬当年终南山的义军兄弟们!” “好,干了它!” “咣当”一声,两碗相碰,玉液飞溅,烛火摇动。 郝齐平入座搁碗,看着向善志,说道:“老哥,从终南山一路走来,咱们历经数十战,当年山中的兄弟们也越走越少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兄弟们捐躯沙场,马革裹尸,让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无比怀念,怀念那些兄弟的音容笑貌,怀念那些快乐欢畅的日子,怀念那些金戈铁马的搏战…” 说着,说着,郝齐平眼圈转红,声音哽咽,悄悄地侧过头去。 向善志摸了摸两肋的豹皮护腰,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声,说道:“郝兄弟,其实你今晚到这儿来,老哥知道所为何事!终南山的弟兄们真的是越走越少了,前两日,何寨主带着城里的一万人马又去助战秦王,我这心里啊,变得空捞捞的!” 向善志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郝齐平,一捏拳头,说道:“咱们成天在这延州城里打转转儿,我实在是憋屈啊,恨不得手提陌刀,大步出城,和外面的梁贼拼杀一番,提他十几个首级回来…” “老哥,你的心绪,我明白,”郝齐平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叹道,“正因为当年的兄弟越走越少了,我才不会让老哥轻易出战,任性而为啊!若有一日,真的需要老哥冲锋陷阵,血染战袍,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兄弟我绝不阻拦,且誓死相随,就算同入地下,与昔日终南山的弟兄们相见于九泉,我也毫不顾惜!” “好兄弟,咱们一言为定!”向善志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痛饮起来,眼角的泪水顺颊而下,和着嘴角溢出的酒水,浸湿了整片衣襟…… 第76章 双信抵京霍公喜 惨况传来公主悲 近午时分,丽阳中天,光影斑驳,蝉鸣枝头。 长安城北的霍国公府里,李三娘坐在花池亭下,正和凤鸢、巧珠等府中管事谈笑风生,一边飞针走线,做着手里的女红,一边有说有笑,聊着长安城里的趣闻轶事儿。 谈笑正欢时,只见柴绍从池边栈道的另一头款款走来,手里捏着两只红底信封,嘴里哼着秦中小调,步履悠游,神采奕奕。 隔着老远,柴绍便挥手招呼,高声喊道:“夫人,今晚备两个好菜,咱们喝两盅!” 见柴绍快步走来,凤鸢和巧珠赶忙起身恭迎,柴绍笑容满面地问道:“凤鸢,府里可还有好酒?” “回霍公,府中所藏老酒皆已随军迁往延州了。从延州回来时,匆匆忙忙,未暇携带回京…” “咳,还带回来干嘛?”柴绍摆摆手,打断了凤鸢的话儿,继而扭头说道,“巧珠,去西市坊给我弄几坛好酒回来,看清楚了,要上了年头的哦!” “知道了,霍公放心吧!” 巧珠爽快地应了一声,拉着凤鸢的手,向柴绍夫妇一躬腰,便双双出了凉亭。 李三娘把手中的针线儿放回小竹箕中,抬头笑道:“夫君,今儿这么早就回府了,有什么欢喜的事儿呀?” “有啊,”柴绍弯腰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妻子,说道,“今早收到两封来信,也巧了,几乎同时送到我手上,一封是延州来的,另一封发自并州前线,来,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罢,柴绍将手中的两只红底信封递给妻子,然后拎起石桌上的紫砂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轻啜慢品。 李三娘打开信封,展平纸笺,仔细地读了起来… 片刻之后,李三娘将信件交还丈夫,浓眉轻扬,笑靥绽放,说道:“好哇,何潘仁的并州来信令人振奋,二郎出其不意,抢渡大河,在柏壁据险固守,那刘武周求战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呵呵,延州的情形何其相似啊!”柴绍放下茶碗,抚着光生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咱们的延州部队像铁钉似的,楔在西北咽喉要道,不论那刘旻如何挑战,只是闭门坚守,令其进退两难,只能在小里沟的深山老林中忍受虫叮蚊咬了!” “哦,对了,”柴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说道,“咱们还得感谢秦王啊,命令兵部从渡河反击的军粮中调出二成,接济延州,除去了供给不足的后顾之忧!” “如此说来,你还得感谢我哩!”李三娘听闻,捂嘴笑道。 “啊?啊…”柴绍张嘴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连声笑道,“对,对,对,若非夫人推举郝齐平代行军帅事,镇抚众将,协力固守,也不会有今日的可喜局面啊?”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呀?”李三娘杏眼含笑,抿嘴问道。 “不是让巧珠去西市坊买几坛好酒吗?今晚,我和夫人交杯把盏,一醉方休!” “我不胜酒力呀…”李三娘瞄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那么…”柴绍抠抠脑门儿,顿了顿,这才笑道,“那么,让巧珠去西市坊时,再买几匹蚕丝彩绫,给夫人添两件入夏的新衫?” 李三娘微微一笑,点点头。 …… 夜入亥时,晚风悠悠,灯火阑珊,人影稀落。 霍国公府邸的寝房里,传来了柴绍隆隆的鼾声。 今日连收两信,令人欢悦,柴绍举杯畅饮,将回京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在妻子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已是数十杯下到肚中。若不是妻子从旁相劝,酒多伤身,那坛从西市坊买来的好酒恐怕早已精光见底。 李三娘搀着醉意朦胧的丈夫来到床榻边,刚转过身去,打算让门外的侍女打盆热水来,替丈夫擦把脸,便听到了榻上如雷的鼾声。 李三娘回头笑笑,脱掉丈夫的乌皮皂靴,把他的双脚搁到榻上,拉来被衾,掖角盖好,这才缓步走向门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李三娘轻声唤道:“墨绿,打盆热水进来——” “好的,主子!” 李三娘循声看去,只见是侍女银钏儿在门边回应道。 “今晚是墨绿当值呀?怎么你在门外呢?” “回主子,墨绿在屋里哭了一天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禀了凤鸢主事后,便替她过来当值了。” “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有乡人从并州来找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便…便这样了。” 李三娘听闻,眉头一皱,随手从门边的木架上取了件帔子,搭在肩上,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给侍立在外的银钏儿交待了几句,便径自往东厢房的侍女寝屋走去。 还未到屋里,便看到烛火闪烁,人影晃动,里面传来凤鸢安慰墨绿的声音——“这事儿,你可得早些告诉公主殿下啊…依着咱们公主的脾气,宁可知道实情,伤心难过,也不能隐瞒不报,假装太平,况且,”凤鸢叹息一声,说道,“况且,这事儿公主迟早也会知道的。” “什么事呀?”李三娘把门一推,一边大步入内,一边开口问道。 凤鸢和墨绿连忙站起来,躬身垂立,只见墨绿眼圈暗红,泪迹斑斑,桌上的一张手帕早已浸透,凤鸢则是一脸戚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见此情形,不祥之感掠过心头。 李三娘在圆桌前坐下后,一抬手,示意二人也入座说话,继而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哇”地一声,墨绿哀恸痛哭,伏在圆桌上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鸢咬咬牙,拍拍墨绿的肩膀,忍住满眶的泪水,抬头看着李三娘,回答道:“公主,墨绿在并州的家人被…被刘贼匪兵坑杀了!” “什么?!”李三娘惊愕不已,杏眼圆睁,嘴唇翕张,怔了半晌… 片刻,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盯着凤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上午,墨绿有乡人从老家逃到京城来,躲避兵祸,来人说,刘武周的匪兵在并州到处抓人,只要与大唐皇室有关联的,不分老幼,不问亲疏,一概坑杀!墨绿的父母和弟妹,是他亲眼看着…看着…” 凤鸢的眼泪也忍不住了,顺颊而下,哽咽难语。 李三娘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墨绿的肩膀,悲不自胜。 墨绿一边抽泣,一边抬头,泪水涟涟地望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的老乡还说,听闻…听闻刘武周手下有个叫张毛儿的军将,带兵直扑并州的巨城,抓住了您的…您的乳母赵嬷嬷和她的几个孙子,不问青红皂白,全部…全部…都被…没留一个啊,唔…唔…唔…” 墨绿泣不成声,蜷伏在圆桌上,早已说不下去了。 李三娘牙帮一咬,“砰”地一声,握拳砸桌,手背的青筋跳动不已,泪水涌出时,怒火迸发双眼,白森森的齿间,反复叨念着“张毛儿,张毛儿……” 第77章 霍公陈情泣殿堂 龙颜变色百官惊 红墙金瓦,飞檐雕阁,丹陛游龙,斧钺森森。 长安大兴宫太极殿的御座前,人声高亢,掷地回音,百官侧耳,正在聆听肱股大臣的激烈辩论——渡河反击战局僵持,新址勘察已近尾声,是否立即迁都,重臣各执一词。 “陛下,适才中书侍郎已将樊州的筹备及迁都的路径作了奏陈,臣以为当立即迁都!虽然秦王屯军柏壁,同刘武周呈对峙之势,然而,走出窘境终须一战!可是,这搏战何时到来,结果又如何,谁人可以知晓呢!”尚书右射仆裴寂在座中高声说道。 “儿臣附议!” 裴寂话音刚落,齐王李元吉大声说道,“秦王固然骁勇,然而刘贼亦不可等闲视之!儿臣以为,可先行迁都,若柏壁获胜,半载之后,我朝重入长安;若柏壁不胜,则以退为进,以八百里关中为新都藩篱,同刘贼周旋搏杀!” 李元吉话音落下,殿中群臣窃窃私语,点头赞许者大有人在。 皇帝李渊在御座上听闻,侧过头来,对侍坐一旁的李建成问道:“太子,你以为如何啊?” 李建成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揖拜道:“父皇,儿臣以为,齐王言之有理!战事变数尚多,难以预测,先行迁都,可进可退,似乎较为稳妥!” 李渊听闻,旒冕一晃,白珠细响,未置可否。 “太子殿下的意见,臣不敢苟同!” 李渊抬眼一看,原来是工部尚书武士彟持笏出列,高声说道:“都之所在,民之所望,兹事体大,岂如走亲访友,来去自如?!‘前事不忘,后世之事’,炀帝轻离京师,巡幸天下,结果民意沸腾,终在江都罹难,殷鉴不远,诚可畏也!” “武士彟大胆!”齐王李元吉一听,勃然大怒,指着对方高声喝斥道,“敢把我朝比拟前陏,将陛下比附昏主,请即刻下狱,穷治其罪!” 众臣一片骚动,嗡嗡作响,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怒目而视,有的摇头惋惜,继而纷纷扭头,将目光投向御座… 皇帝只轻咳了两声,并未言语。 “陛下,武尚书虽然言语突兀,有所冲撞,然而究其本心,却是一片赤诚呐!” 众臣循声看去,说话者乃是霍公国柴绍,只见他持笏一揖,继续说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尚书见解独到,忠心可鉴——若骤然迁都,大唐恐有倾覆之危啊!” 此话一出,大殿哗然,如沸水翻腾。 “肃静,肃静——”御座旁,执事太监一挥拂尘,尖声高喝道。 片刻,待殿中沉静如初后,皇帝这才发声问道:“霍公国,迁都有倾覆之危,你陈奏上来,朕与百官都听一听…” “遵旨!” 柴绍持笏出列,跪拜御座,然后站起身来,朗朗说道:“关中形胜之地,迁都避敌,无异于开门纳贼,束手就擒,将悔之不及,何来周旋搏杀之说?” 李元吉听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便发作。 柴绍视而不见,继续奏道:“贸然迁都,民心必失,纵然暂徙樊州,也不过是苟延时日罢了,况且…” 柴绍顿了顿,抬眼瞄了一下御座,见并无异样,便一挺腰身,大声说道:“况且,关中精锐尽付秦王,屯于柏壁;乘舆大动,百官出城,若刘贼遣兵渡河,蹑踪而来,千里旷野既无险可恃,更无城可凭,一旦兵锋相接,仪仗奔散,迁都之良愿顿成惊惧之梦魇!” 说罢,柴绍“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声音颤抖,情动于衷—— “愿陛下抚察臣心,听纳诤言,安卧乘舆,坚守长安,令军民同仇敌忾,合力击贼,他日兵出柏壁,定能扫荡敌虏,一鼓作气夺回并州,光复晋阳!彼时,臣愿鞍前马后,扫洒衢道,率三晋万姓躬迎陛下于龙飞之地!” 说罢,柴绍情难自抑,伏地哭泣,泪珠“哒哒哒”地滴落于殿中金砖上。 …… 殿堂静如旷野,落针可闻;群臣神情各异,百味在心。 片刻之后,只见李渊从御座上缓缓起身,迈步向前,执事太监连忙伸手来扶,李渊一摆手,径自下了丹陛。 玄色冕服宽袖大裳,革带玉佩叮叮细响,走到柴绍面前,李渊虚扶一把,说道:“霍国公,平身入座吧!” 看着泪痕斑斑的柴绍转身向席,李渊点点头,反剪双手,扫视众人,缓缓说道:“众位卿家,是否立即迁都,适才的辩论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呐!” 李渊轻捋长须,向前踱了两步,扭头看了看众臣,说道:“日前,平阳公主到大兴宫中来拜望,和朕提到了前朝的一段往事…”说到这里,李渊顿了顿,目光在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身上稍作停留,便迅即收回。 “前朝大业年间,”李渊继续说道,“朕时任陇州刺史,偶得两匹汗血宝马,不想却被喜好猎鹰骏马的炀帝获知,寻个由头,便将朕问罪下狱;若非太穆窦皇后设法搭救,岂有朕君临天下的一日?” 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双双把头低了下去。 “陏末乱离,朝纲紊乱,殿堂之上,多少才俊之士死于非命,宇文弼、贺若弼、高颎、赵元淑、李浑…文臣武将,朝不保夕,朕这个小小的袭封唐公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信明、玄真二位大人,这些都是你们所亲历亲睹啊!” 听闻皇帝叫到自己,且是如此亲切,武士彟与裴寂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座,跪伏于地,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那时,朝中百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李渊伤感无比,抬头眺望殿外,喃喃说道,“咱们在晋阳起事,既为图存自保,也为保境安民,百战艰难,好不容易建立了大唐,不再任人宰割!” 说到这里,李渊泪花打转儿,喉头一哽,停顿片刻,看看群臣,才继续说道:“可是,咱们这朝堂上,有些人似乎忘记了那些峥嵘岁月,忘记了那些刻骨离乱——官做得大了,便想着永保禄位;权握得重了,便想着荫封子孙!” 听到皇帝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群臣纷纷起身,“哗哗”一片,跪伏听训。 “诚然,在今日之朝堂上,众卿家可畅所欲言,并无显戮之忧,”李渊话锋一转,冷峻透骨,“可是,放眼关外,虎狼眈眈,欲噬我肉,饮我血者,比比皆是!” 眉头一横,盯着众人,李渊厉声问道:“迁都,可让人放我一条生路吗?迁都,我李唐还有回天之力吗?迁都,究竟是存了谁,亡了谁?!” 见龙颜骤变,不寒而栗,先前赞同迁都的群臣伏在地上,背心沁汗,哆嗦不已。 李渊一拂宽袖,大步踏上丹陛,重回御座,目光凛凛,盯着大殿上跪伏的百官,高声说道:“朕非昏主,亦不暴虐,却还有自知之明!先前论说迁都,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如今思来,唯有固守京师,力战并州,方能一解危局,扫荡群丑,重拾山河!” 武士彟听闻,挺直腰身,跪在大殿中举手过顶,高呼道:“陛下圣鉴,独照乾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群声应和,如山呼海啸一般,震得大殿藻井“簌簌”直响…… 第78章 执绺倚鞍笑往事 拜访武府风生起 风高云淡,朝霞喷薄,天地交辉,莺啼燕飞。 日出东方,火红一片,千年古城梦中苏醒,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酒幡招展,吆喝四起,车水马龙,一派繁忙。 出了朱雀门,迎着朝阳走,片刻之后便是东市坊。货栈、酒肆鳞次栉比,香料、珠玉琳琅满目,一支马队穿行其间,踽踽前行。 马队前头,双骑并行,执绺之人谈笑风生,一人弁冠,朱衣,素革带;一人羃蓠,罗裙,彩帛履。 “夫君,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今日天公作美,咱们前往城东拜谒武士彟大人,实在叫人欢喜呀!”羃蓠中传来李三娘爽朗的声气。 “是啊,武尚书不幸丧偶,独居府邸,咱们早该过去拜望了,怎奈回京后,政事繁忙,未暇顾及,说来惭愧啊!”柴绍执绺缓行,叹息一声。 “按说呢,也不能怪你,”李三娘扭过头来,劝慰道,“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迁都之事一波三折,你整日整夜地费心操劳,却也顾及不过来啊!” 柴绍听闻,点点头,捏了捏手中的缰绳,眺望街衢,说道:“近日,陛下乾纲独断,否决迁都,力促反击,真是大快人心呐!武尚书廷议力争,反诘诸臣,虽有触犯龙颜之忌,却令陛下圣心决断,哎,我是钦佩不已啊!” “呵呵,所以咱们今天应该登门拜谢呢!” 李三娘浓眉轻扬,笑颜绽放,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咱们李家与武大人渊源颇深哩!” “哦,是吗?我只知道当年晋阳起事,武尚书是首倡大义者之一。” 羃蓠轻晃,罗裙飘飞,彩帛履屐辉映晨光。 李三娘倚鞍前行,咯咯笑道:“提起这段往事呀,已过去了近二十年,恐怕只有我和大哥还有些记忆,二郎年幼,没甚印象,更不要说其他的弟妹了。” “嗯?讲来听听…”柴绍侧身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 “前朝大业年间,父皇接到朝廷喻令,进驻并州,平息民变。因府衙官邸早被烧毁,一时之间竟无栖身之处!时任鹰扬府队正的武大人慷慨相助,腾出自己的府舍供咱们居住,自己一家老小却搬到了城角的偏房陋室去了…” “武尚书性情豪爽,向来如此啊!”柴绍感同身受,连连点头。 “我记得,那段日子里,虽然艰辛,却也快乐,”李三娘接着说道,“因为武大人的原配相里夫人与我母亲同是平陵人氏,所以两家走得亲近,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东,经常往来,互通有无…” 说到这里,李三娘想起什么似的,莞尔一笑,说道:“有时候,为了几张大饼,几碗好汤,两家都相互走动,彼此串门。加之,我和大哥与武家的两兄弟年纪相仿,所以家人之间都很熟识,可是呢,有一天,呵呵…” 柴绍也被妻子逗笑了,连忙问道:“怎么了,有何趣事?” 李三娘在马鞍上笑得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回答道:“可是,有一天,武家的二儿子捧着一窝鸟蛋来找我,流着鼻涕说,‘要是你家能搬出来,让我回到城北的老屋去住,我就每天爬上树,给你摸鸟蛋送过来…” “哈哈,哈哈,”柴绍倚鞍大笑,打趣道,“你应该回答他,‘那你去把城里的鸟蛋都摸下来,全部送到这儿,我们就搬家!’” 夫妻俩儿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穿街过衢,马蹄噔噔,说笑间,武士彟的府邸已映入眼帘了。 …… 拱挑飞檐,石狮威立,匾牌锃亮,扫洒一新。 武士彟领着一群家人,早早地便伫立在大门边,翘首以待,期盼着柴绍夫妇莅临本府。 见十余骑从东市缓缓而来,定睛一看,正是贵客,武士彟连忙大步上前,躬身揖首,大声说道:“工部尚书武士彟拜见霍国公,公主殿下!” 柴绍翻身下马,“腾腾腾”地快步迎上,扶起武士彟,笑道:“今日造访,多有打扰,让武尚书久等了!” “贵客来访,蓬荜生辉,下官荣幸之至啊!” “武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李三娘跟在丈夫后面,揭去羃蓠,走上前来笑道:“撇开皇族不说,若只论辈分,您老儿还是咱们的前辈哩!” “岂敢,岂敢,”武士彟连连摇头,腰身前躬,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如此说话,真是折煞下官啊!” 说罢,武士彟侧身一让,抬手迎客,“还请二位寒舍安坐,略备粗茶,不成敬意…” 片刻之后,主客入座,话题打开,相谈甚欢。 “前日,在朝堂上,武尚书据理力争,令圣意回转,说实话,当时那个情形,剑拔弩张,我还真替您捏把汗啊!”柴绍笑道。 武士彟叹息一声,说道:“不瞒霍公,那日进言,我思前想后已在心里憋了很久,甚至上朝之前,我给他们说过…” 武士彟抬起手来,指着陪坐一旁的两个儿子,沉沉地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在大殿触犯了龙颜,或贬或杀,二子切不可哀号啼哭,只速速离京,到乡下庄子里安生过活,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柴绍听闻,不胜感慨,唏嘘道:“武大人为了社稷,将性命置之度外,令我等感动莫名啊!” “哎,霍公言重了,”武士彟抬起手来,摸了摸眼角的昔日战伤,说道,“诚如陛下所言,不要忘了那些峥嵘岁月,从晋阳一路走来,有多少军中同泽捐躯沙场,报效国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不能忘了本啊!” 柴绍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其实呢,”武士彟继续说道,“秦王渡河反击之前,就给下官交过底了——这一仗,事关大唐的生死存亡,不但要打,还必须打胜,唯有君臣一心,上下协力,方能化险为夷啊!” 说罢,武士彟目光远眺,凝视堂外,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鬓前的丝发尽染秋霜,目光深邃,幽幽闪动。 稍一思索,武士彟扭过头来,看着来客说道:“岁月不饶人呐,我等衰老,已无拼杀之力了!大唐渡过此劫,若要混一天下,清宁海内,还有无数的征战,需要秦王及霍公等国之诚臣勉力为之!” 见主人有些伤感,一旁的李三娘连忙笑道:“武大人身强力壮,何言老矣?辅佐父皇,正当其时啊!” “呵呵,公主取笑下官了!”武士彟连连摆手,笑道,“年近五旬,亦无所作为,承蒙陛下不弃,得在御座旁尽心侍奉,下官已是感激涕零了…” “哦,对了,武大人,”李三娘眼眸一闪,转题说道,“听闻相里夫人不幸故去,偌大一个府邸不能没有女主啊!您往来朝堂,政务缠身,这家里的事儿,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吧?” 武士彟听闻,叹息一声,怅然若失,说道:“公主殿下慈心善意,下官感激不尽呐!其实,陛下体恤微臣,已向右武卫将军杨达府上提媒了,只是…” 武士彟低头停顿,面有戚容,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只是下官对故妻仍有眷念,续弦之事想暂缓一时,陛下也亦恩允了。” 柴绍听闻,点点头,说道:“武尚书有情有意,难能可贵啊!” “武大人的府里有了女主人选,咱们由衷的高兴啊,”李三娘微微一笑,说道,“何况,还是天家作媒哩,将来这府上定会富贵兴盛,荣耀无比呢!” “呵呵,托公主殿下吉言,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武士彟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言谢。 柴绍笑道,“将来,这府上再添一男半女,武尚书公事之余,可尽享天伦之乐啊!” “哎,”武士彟叹息一声,说道,“两犬子皆不成器,难做大事,若老天怜悯,下官愿得一女,以公主殿下为楷模,出可为良将,指点沙场,决胜千里;入可为贤妻,手执女红,剖断府事。” “呵呵,好哇,”柴绍开怀大笑,抚掌说道,“将来,若得一子,我看可名为‘武雄’,雄姿英发,报效家国;若得一女,可名为…” “可名为‘武珝’,湿润而坚实,光亮而慧质,”李三娘接过话来,咯咯笑道。 “好,好,好,”武士彟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第79章 捷报传来泣佛堂 耆老贺喜思延州 时光如梭,转眼月余,暑热渐起,绿荫浓浓。 五月十五,晨光普照,长安慈恩寺正在举行法会,悬缯烧香,散花燃灯,善男信女济济一堂,盘腿端坐,正在聆听主持讲经说法。 寺外,几匹快马呼啸而至,踏踏有声,霍国公的侍卫孟通翻身下马,跨步上阶,向门边寺僧急急问道:“平阳公主安在?” “施主,公主殿下正在大雄宝殿听经。” “快快带我进去,有要事向公主禀报,”孟通一拱手,急切地说道。 “大殿正在举行法会,将军戎装相见,似为不妥啊!” 孟通听闻,立即摘下佩剑,解去战袍,交与等候在外的随从,只着白衫常服,跟着寺僧进了慈恩寺。 片刻之后,在寺僧的引导下,孟通绕过放生池,斜出钟鼓楼,穿过观音殿,便来到了大雄宝殿。 只见里面香烟缭绕,磬钵交响,诵声阵阵,密密匝匝地坐满了人。 孟通在门边端视片刻,这才抬脚入内,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三娘跟前,弯腰附耳,轻声禀道:“公主殿下,请您即刻回府…” “嘘…”李三娘指压双唇,示意轻声,然后站起身来,对着主持双手一合,躬身行礼,缓步走出了大雄宝殿。 出门左转数十步,便是东配殿。 李三娘徐步入内,转身站定,向跟来的孟通问道:“有何急事,须速速回府?出门之前,我不是已经吩咐过了吗,今日法会,设斋净食,我要用斋之后才回府哩!” 孟通听闻,躬身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末将是奉霍公之命,请您回府的。” “哦?夫君寅时出门,不是去大兴宫早朝了吗?”李三娘抬眼看看殿外,屋影尚长,飞鸟啾啾,见辰时未尽,便皱眉问道,“大兴宫这么早便散朝了?” “回公主,今日大兴宫并未早朝,而是传来了天大的喜讯!” “嗯?” “前方捷报!秦王在柏壁寻得良机,出战刘贼,大破敌方,俘斩数万!现我军乘胜追击,直扑晋阳!战报传回,龙颜大悦,举朝欢腾,霍公命末将先行告之,请您回府等候,稍候详说其事!” 李三娘听闻,心中一颤,好似暖流激身,又如水泄高湖,数月来积压心头的担忧、惊惧与困惑,如同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一股酸热涌上心头,难以抑制。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李三娘摆摆手,低声说道,似乎有些哽咽。 孟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三娘转过身来,面对东配殿里的三尊佛像,直跪下去,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喃喃颂道:“阿弥陀佛!感谢我佛护佑大唐,愿天下早日清宁,黎民安享太平…” 说着,说着,双眼湿润,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 雀跃枝头,柳絮芬飞,香客络绎,车马川流。 从慈恩寺回到霍公府,已过辰时。 李三娘一行刚刚来到鸟头大门前,便看到一辆青篷帷幔二轮马车停靠门边,两个外府仆从站立辕前,似在等候。 正纳闷时,只见柴绍躬身抬手,正搀着一位老者缓步出门,两人有说有笑,甚是欢洽。 李三娘认得,来客是多年未见的散骑常侍公孙老者。 揭去羃蓠,认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李三娘上前致意,微微欠身,笑道:“不知前辈到来,失敬失敬!” “呵呵,是公主殿下回来了,”公孙老者白须及胸,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地拱手说道,“老朽今日特来贺喜,事遇不巧,公主殿下聆听法会去了。无妨,无妨,适才已将京中耆老们的意愿转告霍公了!” “咳,”李三娘笑道,“前辈到这府中来,就为了看望霍公啊?您老是父皇的军中同袍,看着我自幼长大,咱们已有四、五年未见了吧?既然来了,也该多坐一会儿呀,晚辈亲手给您沏一壶上好的紫阳茶,暖暖脾胃。” “老朽岂敢劳驾公主殿下啊!”公孙老者捋须大笑道,“当年唐国公府里那个梳着羊角小辫的三妮儿,如今已为天潢贵胄,更是我朝的骠骑大将军,振臂一呼,万人景从,巾帼不让须眉,数百年之未有啊!” “您老儿又拿我开心了不是?”李三娘嘴角一翘,嗔道。 “好,好,好,不说了,”公孙老者连连笑道,“今日高兴得很,和京中几个老哥儿邀约好了,在西市坊的聚云楼小酌几杯,我还得赶紧过去哩,不然,又要被罚酒了。” 说罢,公孙老者转过头来,笑容一收,对柴绍低声说道:“嗣昌,正如适才所言,柏壁大捷后,我朝转危为安,切不可偏安一隅啊!” 见柴绍点头称是,公孙老者在仆从的搀扶下,迈步登车,入座厢内,挑帘道别,拱拱手,笑道:“公主殿下,他日北返之时,老夫略备薄酒,自来饯行!” 李三娘听闻,稍稍一怔,继而会心一笑,躬身辞道:“公孙大人慢走,多多保重!” 马鞭挥响,车轮转动,目送客人渐渐远去,柴绍微微一笑,背起双手,站在大门前,对妻子说道:“这些朝中勋老甚是有趣,前方报捷,却来向我道喜…” “柏壁大捷,举国欢喜,”李三娘浓眉轻扬,盈盈笑道,“前辈们来此道喜,合情合理啊——若非夫君及武大人等朝中诤臣据理力争,主战并州,延缓迁都,何来的今日之喜呢?” “是啊,是啊,”柴绍抚着自己宽大光亮的额头,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李三娘扭头看着丈夫,面有疑惑,说道:“刚才,公孙前辈提到‘不可偏安一隅’,又说‘北返之时’,难道…” “不错,”柴绍点点头,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目光沉沉,语气凝重,“秦王在柏壁击破刘贼,夺回晋阳便指日可待了,之后…” 柴绍顿了顿,眉头一蹙,咂咂嘴唇,接着说道:“之后,大唐必将由守转攻,这是不争之事!而延州,地处西北要道,是北向的桥头堡,若要收拾梁师都这个老冤家,必然从此处挥师而进啊!” 听罢,李三娘心中一热,“扑扑”直跳,如久旱逢甘露,饥疲见膏汤,黑眸闪动,炯炯有神。 鸟头大门外,艳阳高照,暖风阵阵,一对雌雄石狮威严而立,项上缨络,栩栩如生,熠熠闪光…… 第80章 举朝郊迎凯旋军 元帅语出惊百官 五月飞絮,落英缤纷,十里亭外,人喧马嘶。 明黄冠盖之下,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玄冕服,腰间束起二十四銙紫金玉带,倚在金辂安车中,不时手搭凉棚,朝着东边,翘首期望。 车前,文武百官依次而列,迎于道旁,朱衣紫服,错落有致;乌冠平帻,不一而足。 午时正刻,东边尘土滚滚,马蹄阵阵,旌旗林立,刀枪闪耀,一面“唐”字大纛清晰可辨,迎风招展,缓缓而来。 明黄冠盖前,司仪官跪奏皇帝后,起身上马,振臂一挥,大声喝道:“奏凯乐,唱凯歌!” 一时间,钟鼓齐鸣,弦歌高扬,震天动地,澎湃激昂。 “唐”字大纛引领下,数万士卒衣甲鲜亮,持槊负弓,步调齐整,威风凛凛,正向着冠盖方向踏步而进。 队伍最前方,一名军帅身披银甲,盔插红缨,执乘白色坐骑一纵一送,款款而来,绛色战袍迎风摆动,袍角扬起,“啪啪”作响。军帅向前,三千骑手紧随其后,皂衣玄甲,耀人眼目;短刀长槊,寒光闪闪。 来者正是凯旋而归的秦王李世民! 柏壁之战,大败刘武周,彻底扭转了战局,改变了岌岌可危的形势,皇帝李渊龙颜大悦,亲率文武百官,皇子皇孙,出城十里,郊劳得胜之师。 京城百姓也早已得知了消息,十余万众早早出城,此刻,人山人海,夹道相迎,焚香悬彩,箪食壶浆。 大纛行止,军伍立定,钟鼓停歇,李世民从坐骑上一跃而下,稍稍整理甲胄战袍,端正银盔,一扯佩剑,迎着文武百官的热切目光,迈开大步,径直朝着百余步外的明黄冠盖“腾腾”奔去… “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世民一提袍角,单膝跪地,在皇帝面前高声揖拜道。 “秦王劳苦,快快请起!”李渊早已从金辂安车上凭栏而下,见功臣上前,忙快步迎上,从冠盖中急急走出,躬腰伸手,扶起儿子,笑容满面,神采飞扬。 父子执手端视,君臣惺惺相惜,百官肃穆端立,万姓鸦雀无声。 “秦王,柏壁大捷,振奋人心,我朝转危为安,朕不堪欣慰,实乃江山之幸,社稷之幸呐!秦王功高,朕当倾国而赏啊!”李渊眼中含笑,难抑激动,注视着儿子,朗声说道。 李世民脸庞瘦削,短髭满腮,略显疲惫,然而双目炯炯,熠然有神,搀着老父,恳切地说道:“柏壁有功,皆藉父皇天威,凭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四方合力,故能扫荡刘贼,光复并州,儿臣岂敢独揽大功?” 说罢,李世民回头看了看旌旗招展,刀枪森然的得胜大军,“扑通”一声,再次跪拜道:“愿皇恩浩荡,甘霖广被,厚赏三军,抚恤伤残!” “好,好,好!”李渊开怀大笑,一捋长须,拉起儿子,说道,“大军凯旋,国人所望,待朕遣官奏告天地宗庙后,造册班赐,无所遗漏!” 说罢,父子二人登车凭栏,在百官万姓的欢呼声中,仪仗回转,禁军开道,朝着京城长安扬尘而去。 道旁,霍国公柴绍朱衣高冠,革带饰剑,班立于百官之中。见乘舆移动,节钺向西,便与众臣口称万岁,跪伏恭送,就在一刹那,不知怎的,两行热泪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潸然而下。 …… 飞檐重阁,红墙碧瓦,黄钟悠悠,锦旗飘飞。 第二日,辰时正刻,大兴宫太极殿前百官侍立,文武齐聚,行三拜九叩大礼后,承制官大步出列,略清嗓音,高颂祝捷文书—— “飞霜激电,上苍以宣威;伐罪拯民,我朝以耀武。 刘贼武周,性本凶顽,识浅庸愚,不恤吾皇仁深之意,悍动干戈,行鼠窃之为,恣嚣张之事,犯我边境,侵我山河,推黎民于水火,陷万姓于涂炭。 刘贼所至之处,以虐害为化风,以诛戮为快事,一境吁上天而无路,生民赴何地以称冤?众心盼月,如望皎日。我朝顺天应人,挥戈而誓众,东向以平丑虏。 秦王上凭神武,遥禀睿谋,举兵半载,蓄锐柏壁,仰承天机,一战而定,百余里枪旗竞进,数万虏斩俘无遗,乘胜连平州郡,数日光复晋阳!百姓得以生全,山河重入上朝,万姓无不感帝力以沾襟,望皇都而涕泣! 凶虏既平,长承日月之光;国祚无疆,永荷乾坤之佑。敌之将佐,生擒而归者,数以百计,献之郊庙,昭告列祖,倍乐圣功,欢欣之至,今布于四海,露之耳目,谨奉以闻!” 宣读完毕,百官三呼“万岁”,振振有声;再拜行礼,起伏有致。 只见承制官手捧书册,昂首挺胸,稍一停顿,便高声宣读嘉奖敕令。 受赏将士班列整齐,肃立于朱雀门外,由大兴宫的内官逐一引导,至丹墀下序立,听授封赏。 授毕,仪仗迎风舞动,钟鼓交响动地。 乐声起时,秦王李世民大步出列,立于丹墀之下,代三军受赏将士答谢天恩。 只见他一身朝服,绛纱白襦,端庄飘逸;金蝉梁冠,熠熠生辉;山玄玉佩,叮叮细响;熏朱绶带,随风轻扬。 乐声落下,李世民朝着丹墀上的皇帝冠盖叩拜行礼,起身立定,朗声说道:“承陛下天威,得三军用命,王师扫荡敌虏,光复国土,士民为之欢欣,国祚为之永续!将士享天恩,沐甘霖,唯有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方能尽忠上朝,报效国家!” 李世民稍稍停顿,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纵观四方,虎狼遍野,嗷嗷相视,蠢蠢欲动!柏壁一战,虽暂解危局,无萧墙之患,然欲本固邦宁,混一天下,自当踊跃进取,挥师继进!群虏所恃者,北夷而已,漠北天高,策马可平;爪牙恣睢,剪之可也…” 李世民此话一出,如投石激浪,飞弓惊鸟--文武百官虽端立殿前,纹丝不动,可内心却波涛起伏,久难平复,有人暗自叫好,有人忧心忡忡,有人闻之逆耳,有人叫苦不迭…… 殿前明黄冠盖下,皇帝端坐御榻上,衮冕垂旒,侧耳倾听,表情凝重,未置可否。 第81章 沉忆沙场历惊险 收埋骸骨慰生者 朝雨轻尘,府邸色新,花池清冽,雀跃石栏。 长安城北霍国公府里,来客到访,谈笑风生——随秦王凯旋而归的骠骑将军何潘仁,领着宋印宝等延州旧部,登门拜望柴绍夫妇,众人忆昔说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霍公,公主殿下,”何潘仁在座中捋着红胡须,笑道,“初到柏壁时,我军坚壁不战,这一等便是月余。整日操演,不见出战,军中早有同袍按捺不住了,却又不敢违抗秦王军令,只好偷偷跑来找我诉苦。” “呵呵,那你怎么安抚他们呢?莫非,请他们饮酒解愁?”柴绍听闻,抚着前额,笑道。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裂开嘴唇,现出白齿,露出胡人狡黠的一笑,回答道:“秦王营中禁饮,我也无酒可藏,便对他们说,兄弟们,知道去年的太和山大战吗?” 讲到这儿,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何潘仁接着说道,“提到太和山之战,秦王府中的那帮兄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霍公和公主殿下佩服得很呐!” 柴绍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微笑点头。 何潘仁眉头一展,笑道:“我说,咱们在太和山时,对付梁师都和吐谷浑人,坚壁不战,达数月之久!结果呢,一战破敌,大快人心,打得敌虏抱头鼠窜,滚回了朔方老家,还活捉了前来劳军的突厥亲王咄苾!所以,兄弟们需要耐住性子,等候时机。” “秦王府的那帮将军们,可没有这个性子啊!”李三娘听闻,咯咯笑道。 “公主说得是,”何潘仁连连点头,皱皱眉,说道,“他们连连抱怨,自晋阳起兵以来,跟着秦王东征西讨,攻城拔寨,从来都是呼啸往来,战如风发,从来没有蜷在营中,整天高挂免战牌。” “那倒也是,”柴绍沉吟道。 “结果呢?”李三娘饶有兴趣地追问着。 何潘仁“嘿嘿”一笑,应道,“结果,秦王也真有办法,不时派遣各部精锐出营觇视敌情,当然,只能伺察,不可接战,那帮兄弟在营中除了操习,便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机会出营游逻,就如同在大牢里出来放风一般!” 听闻,柴绍夫妇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当然,秦王自己也时时出营,有一次,还历经了险情,现在想来,也是让人手心出汗啊!”何潘仁一砸嘴唇,感叹道。 “哦,是么?讲来听听!”李三娘急不可待,连忙问道。 何潘仁扭过头来,看着一旁的年青将军宋印宝,说道:“宋将军,那日,你随秦王出营侦伺,亲历险情,还是你来讲讲吧!” 宋印宝听闻,坐直腰身,拱手一揖,说道:“霍公,公主殿下,那日之事,的确惊险,不过,跟随秦王,末将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啊!” “那日一早,我们数十骑轻装出营,”宋印宝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讲道,“自辰至午,马不停蹄,翻山越岭,四下分散,到达柏壁东南一处山丘时,只我和两名骑手跟随在秦王身边…” “午后燥热,令人恹恹,秦王带领我们几人登高入林,下马小憩。靠在树边,荫凉宜人,不知不觉间,几人都渐渐入睡…” 说到这里,年青将军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惧之状,说道:“突然间,如凉水拂面,促然一激,我惊醒过来,只见一条两指粗细的花蛇滑过面颊,‘悉悉窣窣’地追赶前面的山鼠而去。再听时,山下隐隐传来脚步声,起身眺望,红底黑面的刘贼旗幡已映入眼帘!” 柴绍夫妇听闻,不约而同地立直腰身,盯着宋印宝,等待下文。 “我连忙叫醒秦王,几人跃身上马,抬头一看,敌军数百人由远而近,挥刀舞枪,四下里围了上来。我等惊恐之间,手足无措,冷汗冒出,望着秦王不知所为!” “秦王镇定异常,扫视敌阵,说了声‘持弓备箭,随我冲出’,一扬马鞭,奔下山去。面对脚下涌来的敌军,秦王抽出囊袋中的大羽箭,张弓力射,百步之外,对方领头的军将惨叫一声,落马坠地。敌军正惊愕间,‘嗖嗖’两声,羽箭再射,对方接连倒地。我们几个举刀砍杀,乘敌慌乱之时,同秦王寻得空隙,策马扬鞭,冲了出去…” 宋印宝讲得绘声绘色,眸中光芒闪动,时而惊恐,时而激动,时而担忧,时而自豪。 听罢,柴绍往椅中一靠,手抚宽额,叹息道“‘王者不死’,此之谓也!当年,在霍邑之地大战陏军,秦王出入敌阵,左冲右突,往来数番,此情此景,尤在眼前呐!” 李三娘沉默片刻,眉头紧蹙,喃喃说道:“刀剑无眼,沙场无情,身为元帅,怎可轻出呢?日后,见到秦王时,我可要叮嘱他几句了!” …… 日上枝头,树影渐短,暑热慢起,雨雾尽消。 府中主客谈笑甚欢,不知不觉间,已近一个时辰。 何潘仁在座中抬头看看屋外,正想开口告辞,只见李三娘一挽发髻,问道:“何将军,此番到并州作战,我有一事,想问问…” 何潘仁一拱手,回道:“公主殿下尽管询问,但凡知晓,何某定然详陈!” “刘贼手下有个军将叫张毛儿,”李三娘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人心狠手辣,在并州失陷期间,带人四处抓捕与我李唐有关联之人,在巨城,坑杀了我的乳母赵嬷嬷全家…” 说到这里,李三娘喉中一哽,难掩悲伤之情,低头垂目,片刻,才抬头问道:“柏壁大捷后,刘贼溃败,这个姓张的是死是活?” 何潘仁听闻,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宋印宝,两人皆面露戚色,迟疑片刻,回答道:“公主殿下,出了柏壁后,我军乘胜追击,俘斩无数,却不见那个张毛儿,嗯,据说…据说此人向东逃窜,投到河北窦建德的地盘上去了!” “就算逃到天边,我也要抓住他,生见人,死见尸!”李三娘咬牙切齿地说道。 何潘仁点点头,一捋红须,说道:“公主不必过于伤感!光复并州后,奉秦王令,我们派人各处找寻被残害的宗亲及故人,收埋骸骨,予以礼葬。您的乳母赵嬷嫲一家,还有侍女墨绿一家,都已重殓厚葬,白幡、纸钱一样不少,他们若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柴绍听闻,轻叹一声,掏出袖口的帛帕,递给泪眼婆娑的妻子,说道:“秦王有心了,咱们日后再致谢吧!” 李三娘一边点头,一边擦拭泪痕,低低抽泣了两声。 “对了,”柴绍一转话题,扭头看着两位来客,说道,“前日,丹墀受赏时,秦王说‘漠北天高,策马可平;爪牙恣睢,剪之可也’,你们都听到吗?” “听到了,听到了,”何潘仁一收戚容,蓝眼放光,连声应道,“兄弟们都说,打跑了刘武周,看来,下一步要收拾梁师都了!” “哎,只是…”宋印宝一咂嘴唇,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突厥势大力强,一时之间难以撼动啊!我听家父说,齐王殿下也有投鼠忌器的顾虑,担心碰了梁师都,突厥大军会倾巢而下,助战朔方啊!” 话音一落,众人忧思深深,眉头紧锁,都不再言语…… 第82章 漠然视之藏隐患 响箭落处蓄阴谋 塞外风高,青翠苍苍,牛羊成群,片片如云。 突厥达尔罕大营里,笛声悠扬,篝火袅袅,成千上万的帐篷散落其间,星罗棋布于无垠的大草原上,一眼望不到头。 营地中央的金帐里,酥油飘香,人头攒动,处罗大可汗正同兄弟子侄等诸亲王商议国是,有人高谈阔论,有人侧耳倾听,有人低头假寐,有人端茶细啜。 头戴金锦嵌珠暖帽的处罗大可汗,斜靠在貂皮大椅中,懒洋洋地说道:“李、刘两家柏壁之战,似乎打了个平手,各自又回到了原先的地盘上,我看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处罗可汗新从契丹部族中纳了几名美女,沉湎于温柔乡中,整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若非诸王苦苦相劝,今日断不会坐到金帐中商议国是。 这时,处罗可汗的三弟、莫贺咄设大帅咄苾站起身来,右手抚胸,弯腰说道:“大汗,此事未必向好啊!前有梁师都,今有刘武周,南下争锋,陆续受挫,而关中的李唐却是越战越强!诚然,目前李渊进贡不断,尚显恭顺,但是,他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并不知晓啊!” “他能怎样?”处罗可汗的儿子、二十出头的奥射设一撇嘴,不屑地说道,“只要他敢迈出塞外一步,咱们的百万铁骑便踏平长安!” 处罗可汗的五弟欲谷设听闻,在座中挪了挪肥胖的身体,说道:“李唐目前怎敢与我争锋?只是,若假以时日,彼方渐强,逐一吞噬南边诸侯,到那时便尾大不掉,难以制约了!” “我与五弟有同样的担心啊!”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捋了捋下颌梳成小辫的胡须,皱眉说道:“近来,听闻李渊派人联络了东北方向的契丹、靺鞨等部族,意欲何为?” 处罗可汗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侄儿钵苾,问道:“你统管东北诸部,果有此事?” 有“小可汗”之称的钵苾坐在位中,只是听议,却一直没有吭气。这时,听到可汗叫到自己,这才起身抚胸,躬身答道:“大汗,李渊定都长安后,以陏杨的继任者自居,曾派人途经东北诸部,到高丽去商谈乞收当年辽水大战骸骨之事,至于是否联络了契丹、靺鞨等部族,我确实不知啊!” “嗯,”处罗可汗哼了个鼻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依我看呐,乞收辽水大战骸骨是假,联络诸部南北呼应是真!”步利设捏着胡须辫儿,幽幽地说道。 “四弟的话,我赞同!” 咄苾一跺脚,斩钉截铁地说道,“去冬的太和山之战,为我所亲历,李唐军队如狼似虎,战力甚强,却在咱们面前装作绵羊,其心可知啊!” 咄苾看着处罗可汗,再次抚胸躬腰,恳求道:“大汗,对于南方诸侯,彼此钳制之策已难推行了,臣弟愿领骑十万,直捣关中,扫除后患!” 咄苾此话一出,宫帐里议论纷纷,嘈杂不已。 “行了,今日就议到这儿吧,”处罗可汗靠在大椅中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只要李唐依然进贡,没有往北出塞,我看呐,也无必要大惊小怪,就让他们在南边继续狗咬狗吧!我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诸王听闻,纷纷起身,右手抚胸,告辞退出。 咄苾躬身辞行时,腰间佩挂的金鞘匕首轻轻一晃,闪人眼目,映亮黑眸,只见他的眼中现出一股深不可测的寒光,但瞬间便消失了。 咄苾的脑海中,呈现出前些日子驰猎时,飞鸣镝箭的情形。 …… 数日前,一支突厥骑兵从达尔罕大营奔出,驰猎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蹄声阵阵,呦呦高喝,追逐着半空中翱翔的游隼,不时发箭劲射,啾啾冲天。 这支鸣镝骑射的精锐队伍,是处罗可汗的近卫骑兵之一,其领队的伯克将军便是可汗夫人义成公主的弟弟杨善经。 今日游猎,杨善经筹划已久,此时扬鞭执绺,扭过头来,对并驾齐驱的随行亲王咄苾说道:“大帅,鸣镝骑队已阅习熟练,可堪大用了!” “哼,是吗?”咄苾听闻,目不斜视,只冷笑一声,在一座小丘前拉缰驻马。 只见咄苾从鞍鞯囊袋中抽出一支长翎大箭,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凌空遨游的一只大隼,策马向前,直奔小丘,一提缰绳,坐骑四足腾空,跃丘而出。 咄苾双腿夹鞍,左手持弓,右手控弦,凌空劲射,只听见“嘣”地一声,长翎大箭应弦而出,直奔晴空。 箭影落处,大隼哀鸣,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便掉在了数百步远处。 咄苾策马驰回,大喊一声:“呼尔赤何在!” “属下在!”只见千夫长呼尔赤在队中策马出列,高声应道。 “去,把猎物和翎箭给本王捡回来。” “遵命!” 望着呼尔赤驱驰而去的背影,咄苾侧过身来,抬手指向杨善经的箭囊,说道:“把你的红杆响箭给我一支!” “大帅,呼尔赤可是千夫长啊…”杨善经眼中迷惑,迟疑片刻。 “千夫长又如何?本王麾下的千夫长数以百计!”咄苾眉头一扬,不屑地说道,继而压低音量,瞪着惶惑中的杨善经,狡黠一笑,说道,“我今日倒要看看,三年了,你的鸣镝骑兵到底操习得如何!” 说罢,咄苾接过杨善经递来的红杆响箭,举弓拉弦,朝着前方正下马捡拾猎物的呼尔赤,大力射去。 箭响镝鸣,划破长空,啾然有声,凄寒刺耳。 响箭飞出,只听到咄苾身后弦响一片,“嘣嘣”之声不绝于耳,数百支利箭追随着前方的红杆响箭,如雨点一般,扑向千夫长。 数百步外,呼尔赤刚刚捡起贯穿大隼的翎箭,方才起身立定,准备上马,便被呼啸骤至的箭雨射翻在地,只抽搐了几下,未及吭声,连人带马已命丧黄泉。 咄苾见状,一拉马头,转身大呼道:“呼尔赤勾结外族,意图叛乱,现已正法!” 数百射手倚鞍举弓,欢呼不止。 咄苾颔首点头,捏着颌下须辫上的玛瑙红坠儿,对一旁的杨善经笑道,“嗯,你训练得不错,没有忘记我的话--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这支鸣镝骑队可堪大用了!” 杨善经心领神会,扭头朝达尔罕金帐方向瞟了一眼,点头微笑。 野风无尽,啸啸有声,草低羊见,穹庐方远。 咄苾倚鞍眺望,目光锐利,寒光闪闪,如一道利剑,穿过达尔罕大营,穿过千里草原,穿过边塞残垣,直射关中平原,渭水河边…… 第83章 泛舟宫池诉衷肠 剖析大势荐霍公 青山碧水,覃烟渺渺,宫池歌婉,龙舟轻漾。 长安大兴宫玄武门旁,后宫海池湖光水色,葭芦叶茂,偶有飞凫掠水而过,涟漪起时,波光粼粼。 暖风拂来,令人沉醉,一只龙舟丹粉金碧,流苏悬缀,羽葆飘飞,行至海池中央,渐行渐缓,抛锚停驻。 甲板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舱,前者赤黄袍衫,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大腹便便,反剪双手,捋着长须正极目远眺;后者远游梁冠,绛纱单衣,白练蔽膝,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似待恭听。 “秦王,今日在这宫池之中,就咱们父子君臣二人,有些话儿,尽可放开来说,知无不言啊!”皇帝李渊将双手叉在九环带上,侧过身来,语重心长,看着一旁的儿子说道。 “父皇,”李世民躬身一揖,梁冠前倾,微微一晃,“柏壁之战后,儿臣思虑甚多——当初,在御前会议上,父皇亲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如今看来,此策高瞻远瞩,只是推行起来,阻力重重啊!” “不但阻力重重,还会引火烧身,对不对?”李渊眉头一抬,反问道。 “父皇,朝中百官,持此议者,恐怕不在少数啊…” “朕不管他们怎么想的,朕是问你!”李渊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世民站直腰身,一挺胸膛,迎着父亲深邃的目光,振振说道:“父皇,恕儿臣直言,如不能‘先北后东’,则不能经营天下;若不能经营天下,则我朝亦难偏安一隅!” “有理,继续说来!” “近年来,我朝与西北诸候接战不断,然而纵观战局,皆是彼方挑起,细细再看,突厥的影子无处不在,那位处罗大可汗‘以汉制汉,勿使独大’的意图昭然若揭!” “嗯!”李渊捋须点头,等待下文。 “前年,儿臣在浅水原击破薛仁杲;去冬,霍公与梁师都大战太和山;今夏,我军又师出柏壁,光复并州——西北诸候逐一败落,却僵而不死,若不出意料,一年半载后,敌虏略复元气,在突厥的指使下,必将又犯我境,重开战端!” “那么,秦王的意思是…” “父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朝当乘得胜之势,反守为攻,一鼓作气,扫灭诸贼,涤荡西北,然后择机出关,东向以争天下!” 李渊听闻,没有作答,眉头紧锁,迈步缓踱,在龙舟甲板上“踏踏”作响。 池风拂过,长须飘动,赤黄袍衫迎风而起,李渊额上的皱纹似刀刻一般,如沟壑可见;鬓前白发垂下几缕,如银丝游动。 叹息一声后,李渊看着面前年富力强的儿子,说道:“秦王,我的二郎啊,你适才所言,直击朕心!若忍气吞声,媚事突厥,为父在这皇位上可颐享天年,可是你们,”李渊稍一停顿,目光闪闪,悲凉之中透出怒意,“可是你们,若坐失良机,苟延残喘,却未必能够保住我李唐国祚!” 李渊抬起头来,仰望青天白云,喟然叹道:“朕不愿看到大唐如同陏杨,两代而亡啊!若如此,朕在地下终不瞑目。” “父皇…”李世民“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哽咽难语。 “今日之状,与当年晋阳起兵何其相似啊!”李渊盯着儿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人不欲我存,我当自图存!” “父皇…” “朕意已决,扫荡西北,除灭诸贼!若突厥出兵助战,咱们就兵戎相见,与其谄媚而生,不若搏战而死!” “陛下圣明,烛照乾坤!”李世民感激涕零,行叩拜大礼。 “秦王,起来吧,”李渊伸手扶起儿子,说道,“你来给朕说说,扫灭西北诸贼,当怎样施策,从何入手?” …… 龙舟起锚,桨声阵阵,划破碧水,荡漾海池。 父子二人重回画舱,各自入座,端茶细品,商讨时势。 “父皇,柏壁之战后,儿臣一直在思量西北之事,”李世民眉头稍皱,看着父亲说道,“近年来,我朝连续击败薛仁杲、梁师都和刘武周等敌寇的进犯,现在,不论人心士气,还是军资武备,我朝都已可观,正是反击之时啊!而欲反击,必先从朔方入手!” “嗯…”李渊颔首点头,看着儿子,等待下文。 “经去冬太和山之战,梁师都元气大伤,退回朔方,婴城自守,虽过了半年光景,稍得喘息,然而较之其他诸侯,梁贼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况且,”李世民接着分析道,“朔方地势重要,既是突厥南下的必经之地,又是诸侯联络的汇结之点,若能克服朔方,不但抗击突厥扩大了回旋之地,同时,还将西北诸贼彼此分割,如同一把利剑横插其中,不啻为构筑堡垒,挺立于我朝征伐西北的大道上!” 李渊听闻,捋须微笑,欣然之色溢于言表。 “父皇,若能大军迅发,以雷霆之势直抵朔方城,儿臣以为,我朝有八成把握,可一战而定,当然,如果突厥不派兵助战的话。” “朕要的是十成把握!” 李渊放下茶碗,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儿子说道,“此前,朕已暗中派人联络了东北方向的契丹、靺鞨等部族,他们受突厥欺侮多年,因势单力薄,尚显恭顺,但没有一刻心甘情愿!使者回报,彼方允诺,战端既开,若突厥派兵南下,他们便联手起事,以为呼应!” “父皇圣明,儿臣受教了!” “嗯,”李渊身体一靠,倚在画舱大椅上,眉头微蹙,说道:“征讨朔方,出境之后,尚有数百里路,其间戈壁横阻,草场相杂,胡人出没,并非一帆风顺啊!” 李世民听闻,打直腰身,双手按膝,回答道:“父皇,正因为如此,伐梁之战,选军择将便至为重要啊!儿臣听闻,‘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由是言之,不可不谨’!” 李渊没有说话,只用双眼看着儿子,满是询问之意。 “遍观朝中文武,儿臣以为,能领军挂帅,出讨朔方者,唯有一人而已!” “柴绍?” “正是!”李世民在座中朗声回应,说道,“早在前朝,任太子千牛备身时,霍公便多次出入西北,深谙其地理风俗;霍公为将多年,深得西北老帅段德操的领兵要领,在去冬的太和山大战中尽显无遗,且对付吐谷浑人也颇有办法,儿臣以为,若父皇…” 李渊听闻,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说道:“朕并不担心这个,只是…”一咂嘴唇,李渊顿了顿,眺望舱外,缓缓说道,“朕有意将平阳公主留在京城,毕竟,沙场凶险,剑矢无眼呐!可她的性子,太像你的母亲了,朕怕留不住她啊!” “父皇慈心仁厚,却未免圣心多虑了!” 李世民听闻,笑道,“三姐是父皇御封的骠骑大将军,那延州驻军中,有多少军将是从终南山里追随她而出!三姐在营中,延州大军战力倍增;三姐在京城,军中恐有人心猿意马啊!” “是啊,是啊,”李渊听闻,点头微笑,端起茶碗,吹去浮叶,喃喃自语道:“这妮儿自幼便喜骑射,阅兵书,性子又刚,有将帅之风…” 第84章 郊送十里泪朦胧 耆老赠剑寄厚望 初夏时节,青木葱郁,晨光辉映,生机盎然。 长安城北十里郊外,锦旗翻飞,大军前行,烟尘扬起,人嚣马嘶。 十里亭前,人影晃动,文武恭立,辞送军帅--受皇帝之托,太子李建成携诸王及六部尚书等重臣,远出十里,郊送柴绍夫妇。 此刻,饯行之酒已经饮毕,众人执手道别,依依不舍。 太子李建成身着衮冕服,头戴远游冠,瘦削的脸上尽显凝重,看着柴绍夫妇,说道:“霍公此去延州,任重道远,举朝关注,军旅事繁,戎马倥偬,善自珍重啊!” 说罢,又转过头来,看着李三娘,说道:“父皇慈爱,恩允公主随行返程,同在营中,参谋军机之余,关照好霍公的饮食起居,我在京城等待你们的捷报!” 柴绍听闻,沉沉地点了点头;李三娘泪眼朦胧,掏绢轻拭。 “咳,不必如此伤感,”齐王李元吉站立一旁,抱臂笑道,“我看呐,那梁师都已是瓮中之鳖了,不消半年,咱们又可在京城相聚!到时,太子殿下率领咱们,还是在这十里亭前,为霍公和公主接风洗尘,共饮庆功酒!” “是啊,陛下已发敕令,由太子殿下居中调度,老臣勉力齐协各部,不论军资抑或粮草,优先供给延州前线——天时地利人和,霍公出征,断无不胜之理啊!”尚书右仆射裴寂接过话来,笑眯眯地说道。 秦王李世民浓眉一沉,迈步上前,紧握柴绍的双手,温暖厚实,沉重有力,说道:“霍公,征伐朔方,路途遥远,战局尚有难测之变,进取之余当倍加小心,望时时传书京城,朝廷自会全力相助!” 柴绍一咬嘴唇,点头应道:“请秦王放心,下官必竭尽全力,率领三军力捣朔方,尽忠陛下,报效朝廷!”说罢,侧身瞩目,眺望前方正在开进的锐卒,顿感千钧在肩--朝廷精选五千兵马,步骑各半,归属延州,助战西北。 李世民听闻,也轻轻点头,正想对一旁的李三娘说话时,只见她从袖口处掏出一枚玉佩,湿润剔透,莹莹有光,握在手中,递到李世民面前,说道:“秦王,我的好兄弟,这是五弟智云生前留给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此去延州,出境征战,刀光剑影,路途艰难,我就把它存放在你这儿,若他日凯旋而归,你再交还与我;若…若有意外,你便将它与我合葬一处,让我同智云也好地下相见。” “三姐…”李世民喉头一哽,热泪盈眶,五指并拢,低头看着握在手中的玉佩,难以言语。 身旁,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也低下头去,难掩悲情。 “霍公,公主殿下,大军出征,咱们静候佳音呐!”一句爽朗的话语传来,打破了片刻的忧伤。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工部尚书武士彟走上前来,弯腰揖拜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霍公北出,必如东风骤起,云涌激荡,横扫朔方!我等在京中翘首期盼,捷报早传!此外…” 武士彟站直身体,眯眯一笑,乐道:“此外,下官仰受天恩,已续弦杨氏,诚如二位金玉之言,若能得一男半女,必取名…” “男儿为‘武雄’,雄姿英发,报效家国,”柴绍抚额笑道。 “女儿为‘武珝’,湿润坚实,光亮慧质,”李三娘接过话来,破涕为笑,看着面前的工部尚书说道。 “正是,正是!”武士彟垂手恭立,连连点头。 “武尚书,我说你是老当益壮啊!要不,本王奏请陛下,让你随行霍公,征战朔方?”齐王李元吉斜眼瞅了瞅武士彟,打趣道。 话音一落,众人大笑。 …… 晨风乍起,林木飒飒,鹄鹤掠过,声声催征。 柴绍夫妇拜别诸王众臣,执绺认镫,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正准备离开十里亭时,只听到身后传来高声呼喊——“霍公,公主殿下,请留步…”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几匹快马在禁军的护卫下,急急驰来,扬起尘烟几缕。 转眼间,快马便到跟前,来人一跃而下,跪伏奏道:“霍公,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身染重疾,未能饯行,现有书信相呈!” 柴绍定睛一看,原来是散骑常侍公孙老者的管家。 柴绍与妻子对视一眼,心中略有不安,连忙接过信来,端坐鞍上,急急拆视,只见上面写道—— “公孙老朽启拜霍国公、平阳公主: 老朽深染重疾,肺气失和,咯血不止,已卧榻逾旬,自知来日不多矣!恨不能践行前诺,恭送大军,北返延州! 行将就木之际,心中千言万语,竟不能当面陈说,抱憾之极!唯愿霍公旌旗北指,战如疾风,摧枯拉朽,荡除敌巢,一改我朝凭关自守之状,从此策马南北,纵横天下,重现文帝开皇年间之煌煌大业! 老朽福浅,无缘目睹大唐安宁盛世矣!愿霍公等精忠之臣,内辅吾皇,外扫诸贼,逐鹿中原,混一海内,他日万里升平,歌舞相闻时,老朽于地下含笑瞑目! 侧卧病榻,咳血连连,涕泪交下,残喘之间不知所云,老朽委人执笔,尽诉衷肠,望霍公勿以为念,专意北征。 诀别之际,奉上所佩折铁宝剑一柄。 此剑跟随老朽出生入死,历经百战,当年渡江南征,除灭陈国时,老朽曾倚仗此剑,立于建康城头。愿此剑重见天日,光耀沙场,昔年横扫江南,今朝荡平西北!” 柴绍看罢,沉痛不已,长叹一声,将公孙老者的信递给身边的妻子,继而接过管家呈上的宝剑,“哗”地一下,拔剑出鞘,锋刃现时,寒光划过,刺人眼目。 李三娘捧信读罢,泪花打转儿,将信折好,递还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咱们上承皇帝天恩,下受百姓重托,朔方一战,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柴绍沉沉地点头,将手中的折铁宝剑系挂于鞍上,拱手环揖众臣,一拉缰绳,策马扬鞭,同妻子并驾齐驱,笃笃疾驰,追赶前面的队伍而去… 第85章 重归帅位置金剑 高峁截击扬战尘 边城延州,军旗猎猎,街衢扫洒,焕然一新。 六月初十,军帅柴绍率领五千精锐回到延州,全城喜气洋洋,百姓夹道相迎,留守主事郝齐平带领众将出城迎接,此刻,众人齐聚延州府衙,久别重逢,欢声笑语。 府衙大堂外,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迎风招展,“啪啪”作响;大堂内,新织的帅旗高悬正中,“柴”字明晰,煞是显眼;帅旗下,楠木大桌前端,那柄雕龙金剑物归原处,横卧剑架。 柴绍端坐帅位,绛色战袍,明光铠甲,神采奕奕;李三娘侧坐一旁,云髻玉钗,满面笑容。 “肃静,肃静——”郝齐平从位中站起,将手中折扇插入腰间革带,击掌示意,大声说道,“请军帅训示!” 柴绍扫视众将,待喧嚣停歇后,点点头,在座中一拱手,说道:“诸位,一别数月,心中挂记!纵有梁贼袭扰,延州固若金汤,柴某在此拜谢各位了!” “柏壁之战后,我朝光复并州,夺回晋阳,形势向好,”柴绍掷地有声,继续说道,“陛下圣鉴万里,再启‘先北后东’之策,朝廷上下齐心合力,决意旌旗北指,扫荡朔方,攻灭梁师都!” 众将听闻,一片欢腾,叫好之声不断,将案桌拍得“啪啪”直响。 柴绍一摆手,示意安静,接着说道:“兵部仰承圣意,从关中精选了五千军马,助战西北,将与我延州大军携手共进,摧城拔寨,直捣敌巢!诸位——” 柴绍从帅椅中站起来,双手按在楠木大桌上,双目炯炯,气势凌人,高声说道:“此番出征,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由守转攻的第一战!陛下宏光普照,朝廷百官期待,百姓翘首瞩目,我等仰受天恩,食禄于民,唯有戮力杀敌,清宁西北,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方能立功社稷,俯仰无愧!” 众将听闻,纷纷起身,躬身揖拜,异口同声地应道:“唯霍公之令是从!” 柴绍扭头看看身旁的妻子,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沉沉说道:“原本,陛下有意将平阳公主留在京城,时时面圣,侍奉御旁;然而,在座的诸位多是当年终南山中的勇士,跟从公主征战多年,诚如秦王殿下所言,‘公主在军中,延州战力倍增;公主在京城,延州军将顾望,’所以…” “所以,”李三娘一捋发髻,站直腰身,接过丈夫的话来,“我同霍公一道,拜别天家,重返延州,各位将领,各位兄弟——” 李三娘杏眼圆睁,浓眉一扬,说道,“今日之延州城,何似当年之终南山!‘人不欲我存而我自图存’,纵然突厥铁骑南下,撑腰梁贼,也难以阻挡大唐王师北向的步伐!何况,今日出境,并非咱们独自作战,各位转身向南望望,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多少双眼睛正看着咱们!” 众将听闻,无不感慨,颔首之际,壮志满怀。 “朔方之战,志在必得!”郝齐平大步出列,高声说道,“旬日前,遵照霍公密信指令,我军潜出延州,伏兵归路,在小里沟以北之高峁地域,截击梁军刘旻部,生擒主将,斩获颇丰,不啻为反攻大戏拉开序幕!” “这个序幕,活络筋骨,振我军威,正当其时啊!”柴绍一抹宽宽的额头,看着一侧的向善志,笑道,“向将军,在城中憋屈数月,策马高峁,力擒刘旻,是否快慰?” 众将听闻,纷纷看着向善志,大笑不已;向善志呵呵一乐,双手叉在豹皮护腰中,豪迈之情溢于言表。 …… 原来,刘武周战败柏壁后,梁师都深感不妙,急急派人致信小里沟,喻以形势,令骁卫将军刘旻适时撤退。 这日黎明,天蒙蒙亮,枝繁叶茂的小里沟晨雾尤浓,一支军队偃旗息鼓,悄然出山,步卒打头,骑兵殿后,踏着露水向北行进。 军将刘旻执绺徐行,一纵一送,随队而进,雾水露气扑面而来,凝在眉间,挥之不去。 刘旻倚鞍沉吟,心绪万千——此番南下延州,深入唐境数月,虽未接战,亦未有损失,尽管在山里山外,多张旗帜,广布疑兵,颇为辛苦,但好歹留住了延州唐军的主力,使其未能投入柏壁之战,算是完成了朔方的命令。只要带领人马安然返回,这趟差使即告个段落,与家人团聚便近在眼前… 想着,想着,只见一道霞光从东方破云而出,直射天际,照亮了广袤大地,刘旻抬头一看,队伍已全部开出了小里沟,正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缓缓北行。 突然,前面一两里处,人喊马嘶,战场咚咚,兵如蚁涌,万余人马从一座山丘后面闪现出来,衣甲鲜亮,刀枪耀眼,急速排列的战队中,大大的“唐”字军旗清晰可辨。 正惊讶时,只见前方开道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策马驰回,在刘旻面前一拱手,气喘吁吁地禀报:“刘将军,前面遭遇唐军伏兵,人马众多,我军当如何应对?” 刘旻抚鞍眺望时,双眉紧蹙,一脸阴郁,片刻,扬起马鞭,大声令道:“前队改后队,调转方向,速返小里沟!” 身后“哗哗”一片,甲胄细响,刀枪有声,梁军士卒转身旋踵,迈开大步,朝着林荫蔽日的小里沟急速奔回。 队列奔出只数百步,只见前方林中战旗飞舞,尘土激扬,蹑踪而来的唐军如从天降,擐甲执兵,出林整队,列阵待战。 刘旻大惊失色,继而怒道:“狡诈之徒,前后夹击,想置我于死地?全体听令——刀剑出鞘,攻击前进,杀回小里沟!” 话音刚落,前方弦响一片,顷刻间,唐军箭雨飞来,呼呼有声,梁军纷纷中箭倒地,百十人翻滚挣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刘旻见状,一边策马急进,率军向前,一边挥舞战刀,高呼不止:“杀入敌阵,短兵相接!” 彼此相距百余步时,只见前方的唐军陌刀结队,踏步而出,立时形成一堵“刀墙”,横阻在梁军与山林之间;而身后,山丘旁的近万唐军,早已发动攻势,满山遍野地呼啸而至,马蹄阵阵,杀声隆隆。 刘旻绝望之中,带着士卒扑向“刀墙”,意图杀出血路,奔回林中,一时间,锋刃相接,火星飞溅,刀枪落处,“当当”四响。 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坚阵难破,陌刀翻飞,箭矢如雨,梁军腹背受敌,军心已乱,前队还未奔出一兵一卒,后队已被唐军冲得七零八落。 看着部下死伤大半,跪地缴械者比比皆是,刘旻自知难免,倚鞍长啸,拔出佩剑正想自刎时,一支羽箭“倏”地飞至,正中肩胛,刘旻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扑地之际,只见一员唐将领着数骑策马奔来,已至眼前——来人正是唐军骠骑将军向善志! 第86章 议说俘将论上策 军帅释缚得人心 府衙后院,廊阁相连,繁花绿叶,淡香幽幽。 处置完政务,安顿好队伍,回到上房时,天刚擦黑,已入戌时。柴绍夫妇一前一后,沿着弯曲的画廊,缓步回舍。 廊檐下,新挂的灯笼早已点亮,数十盏依次排列,延伸后院,晚风拂来,轻摇慢晃,廊中忽明又暗,好似行于星光之道。 灯火映来,柴绍满面红光,宽大的额头锃亮可见,双眼欣喜,轻哼小调,欢愉自得。 “夫人,一别数月,入了夏时,这府衙后院的景致啊,虽不及长安官邸,却还别有风味!”柴绍闻到花香,立定脚步,转过身来,笑呵呵地对妻子说道。 “嗯。” “这后院中,如果再有半分花池,那就再好不过了!” “嗯。” 见妻子兴致不高,眉头紧锁,柴绍连忙问道:“夫人,今日入城,车马劳顿,是不是有些倦意了?” “夫君,”李三娘一挽鬓前丝发,抿了抿嘴,说道,“我不累,我只是在想,那个被向善志俘获的将军刘旻,咱们该如何处置呢?” “这个不难,”柴绍一乐,伸手抚着妻子的肩膀,说道,“过几日,大军将誓师出征,我要借他的项上人头祭军旗!” “嗯…”李三娘摇摇头,没有说话。 柴绍见状,拉着妻子的手,并肩坐到廊下长椅上,侧头问道:“夫人,有何不妥?” 李三娘轻叹一声,说道:“夫君,自古以来,俘将祭旗,司空见惯,本也没错——当年,我在终南山时,也曾用李家败类、陏军将领李仕正的项上人头,血祭义旗,可是今日…” 见丈夫神情专注,正侧耳聆听,李三娘便接着说道,“可是今日的情形,似与往日不同啊!” “哦?” “夫君,白天在府衙大堂上,你讲过,‘此番出征,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由守转攻的第一战’,还说要‘清宁西北,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对不?” “对!” “那么,我思忖着,咱们此番北征,既不同于并州的光复之战,也不同于延州的保卫之战——既要攻城略地,扫灭梁贼,又要安抚边民,纳入王化,当为大唐混一天下作长久的打算,因此,我觉得,此番向北,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柴绍低头垂目,盯着廊下石板,没有回应, 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据我所知,这个刘旻也生于官宦之家,颇涉书史,其父曾于陏杨之时,在陇西任过汧源县的主簿,而那时,父皇正是陇州刺史——前朝分崩离析,诸如刘旻这样的官宦子弟,在西北,在关外,在整个天下,流落他人营中者,绝非少数啊!” 见丈夫微微点头,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为帅,好读兵书,书中有云‘将主之法,务在揽英雄之心’,得到了人心,何愁不得城池?得到了人心,何愁强敌不灭?” 柴绍听闻,吁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着风中轻摇细摆的灯笼,手抚宽额,说道:“夫人言之有理!我看呐,这个刘旻,咱们另有用处了。” …… 卯时正刻,光亮一片,石狮伫立,府衙森严。 十余骑从城南大营笃笃行来,槛车居中,甲士开道,押着被俘的骁卫将军刘旻前往延州府衙大堂。 一柱香儿的功夫,俘囚带到,只见大堂上军将齐聚,柴绍端坐帅位,战袍加身,威风凛凛;众将侧坐两旁,怒目相视,杀气腾腾。 抬脚入堂,甲士威喝跪拜,早被五花大绑的刘旻却站立不动,充耳不闻,目光瞟向屋顶,只稍稍一挣,让白纱裹覆的伤肩略作缓解。 “来人可是朔方城中的骁卫将军刘旻?”柴绍盯着俘囚,问道。 “柴绍,何必明知故问?”刘旻目光平视,一瞅帅位,昂头说道,“落败沙场,为人所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胆!”一旁的向善志早已按捺不住,豁然而起,指着刘旻的骂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信不信老子亲操利刃,剖肝剜心,超度了你!” 刘旻只哼了一个鼻音,站在原地,目不斜目。 郝齐平一抬手,请向善志息怒安坐,嘿嘿一笑,说道:“刘将军是条好汉,在下佩服!只是,刘将军熟读兵书,亲历征战,却所投非人,白沙在涅,枉负了一身好本事啊!” 刘旻侧过头来,看了看对方,说道:“你是郝齐平将军吧?咱们在延州对峙数月,刘某几番挑战,你都安忍坚守,最后一战而胜,确有领军之才,刘某受教了!只可惜即将踏上黄泉之路,不然,刘某愿与阁下沙场切磋,再作较量!” 郝齐平抬眼瞄了一眼帅位,然后缓步离席,走到刘旻面前,笑道:“刘将军亦是饱读兵书之人,在下想请教请教——兵书云‘将在军者,必先知五事’,何谓‘五事’?” “所谓‘五事’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刘旻朗声应道。 “‘道’作何解?” “道者,仁义也,修政之谓。政修,而后民亲其上,乐其君…” “好——”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敢问刘将军,朔方之政修否?百姓安乐否?赋役繁重否?民亲其上否?乐事其君否?” 刘旻听闻,眼帘下垂,缓缓低头,没有应答——朔方城外,饿殍遍地,凶吏催赋的景象,历历在目。 柴绍见状,一撩战袍,从帅位中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刘旻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道:“刘将军出生官宦之家,自幼熟读经史,自然明白‘道’之所谓。当年,令尊在汧源县主簿任上,恪尽职守,百姓称是;陛下时任陇州刺史,每每提及令尊,也大为赞赏!只可惜令尊早逝,柴某未及拜见!” 刘旻蜡白的脸上,肌肉一颤,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一旁的郝齐平微微一笑,向柴绍拱拱手,便退回位中。 柴绍点点头,转过身来,面对刘旻,说道:“刘将军,柴某听闻,‘书中论事终浅,绝知则须躬行’——自江都之变,陏失其鹿后,神州大地豪强并起,然而,‘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愿刘将军放眼四方,逐一比较,选投明主,终成功业,不要负了这一身的本事,不要负了令尊的谆谆教诲!” 说罢,柴绍抬起头来,朝大堂外高喝一声,“来人,松绑,送刘将军出城!” 两名甲士大步入内,三下五除二,解去缚绳,退出门外。 柴绍迈开大步,径自回到帅位上,将手一抬,说道:“刘将军,请吧——” 刘旻低头不语,神色凝重,伸出手来,摸了摸白纱裹覆的伤处,转身朝门口走去。 未行几步,突然转身,“扑通”一下跪在原地,拱手道:“刘旻愚钝,食书不化,有负家尊训导,今日若非高人指点,尚浑浑噩噩,为虎作伥!谢霍公不杀之恩,日后甘愿驱使,鞍前马后,效命大唐!” “好,英雄识时务!”柴绍喜出望外,快步走到刘旻跟前,弯腰搀扶,欣然说道,“有刘将军相助,我军如虎添翼,何愁西北不平,何愁道之不行!” 第87章 三军誓师气如虹 慈心善意慰骁将 丽阳升空,光照大地,东风猎猎,三军慷慨。 延州城北五里,唐军大营旌旗招展,队列井然,刀枪耀眼,步骑纵横,北征誓师大典就此拉开序幕。 辰时,号角齐鸣,鼓声擂动,万军高喝,山呼海啸,军帅柴绍躬擐甲胄,腰悬利剑,在数十名将军的扈从下,执乘坐骑,昂首挺胸,径直来到大营阅台前,翻身下马,大步而上,伫立于阅台正中,反握佩剑,扫视军阵,威风凛凛。 大纛“啪啪”作响,万众屏息凝视。 猛然间,“唰”地一声,军帅拔剑出鞘,用力一挥,直指青天,高喝一声:“起——!” 三军将士举枪拍盾,踏步怒吼,惊天动地,气势如虹。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骠骑将军郝齐平下马出列,拾阶而上,大步走到阅台正中,单膝跪拜,行礼军帅,豁然起身,抽出檄文,高声诵道—— “盖闻乾坤朗朗,四海苍茫,天之所授,唯有德者居之,然蛇鼠窃器,睥睨河西,暴虐百姓,残酷下民,人神共怒,孰不可忍! 梁贼师都仰人鼻息,昧于大势,以苛虐治其境,执政全无心肝,穷兵黩武,厚敛百姓,致哀鸿蔽野,饿殍遍地,民有菜色,人心思乱。 通观所为,虽着衣冠,却人面兽心,不敬天,不恤人,屡犯我境,戕害黎民,专营倒行逆施,坐待日暮途穷,病入膏肓,其谁能救! 我朝慈心善意,隐忍为怀,欲结邻好;奈何彼狼子野心,得寸进尺,自寻死路!吾皇痛民生之艰辛,解万姓之倒悬,今起兵延州,戮力北向,扫灭鼠辈,志覆伪朝! 风云兴怒,电闪雷击,雄师万众,干戈如林,旌旗北指,吊民伐罪!王师所到,只为除僭君,诛窃侯,自非附逆从恶,皆无所问,故传檄四方,昭告天下!” 宣罢,大营中群情激愤,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军旗翻飞,战鼓咚咚,出征合演,闻声而动。 各营将士龙腾虎跃,尘土飞扬;黄白玄三色战旗穿插队列,左出右进,引导攻防——前队速进如游鱼,后队跟从如风至;时而疾奔似闪电,进而矗立如山岳,金鼓不绝于耳,收放井然有序。 骑兵执绺冲突,势不可挡;步卒被甲提刀,覆盾力行;弩手列队成行,引弓待发。步骑合击,攻防自如,彼此翼护,密不透风,刀枪舞动,轮番进击,游弩往来,步步为营。 军营中喧尘蔽日,杀气腾腾,俨然沙场,排山倒海。 阅台上,柴绍神情凛然,目光灼灼,绛色战袍迎风飞舞,盔上红缨飒飒有声。 众将执绺驻马,待命台前——郝齐平、马三宝、向善志、何潘仁立于左侧,瞩目校场,神情激昂;秦蕊儿、岑定方、宋玉、乐纡、宋印宝立于右侧,擐甲执兵,跃跃欲试。 战马踟蹰,嘶鸣不已,大纛凌空,响彻云际。 …… 酉末时分,晚霞渐退,华灯初上,点点如星。 忙碌一整日,柴绍从城北大营回到府衙上房,正准备同妻子入座用膳,侍女墨绿便来到门口,躬身禀道:“霍公,公主殿下,骠骑将军冯弇求见,已在大堂等候了。” 柴绍听闻,呵呵一乐,放下竹筷,看着圆桌对面的妻子,笑道:“夫人,昨日我给你说什么来着?这个冯弇是性情中人,你让他留守延州,作壁上观,不与同泽征战朔方,他定然是要来找我的。这不,‘说曹操,曹操到,’看来,我还得花费口舌,应付他一番哩!” 李三娘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那一会儿,我同你一起去见他,你这位元帅呀,只听不说,不用动觜,行吗?” 柴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笑了笑。 李三娘把头一扬,对门外吩咐道:“告诉冯将军,在大堂稍等片刻。” “是,”墨绿刚转身,便听到李三娘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冯将军这个点儿上来,你问问他,如果还没用膳,便给他烙几张饼,盛一碗粥过去。” “遵命…” 一柱香的功夫,柴绍夫妇单衣纱袍,常服在身,并肩行来,笑容可掬地步入大堂。 偌大一个厅堂里,烛火透亮,人影清明,只冯弇一人独坐位中,低头不语,似在思虑,身旁桌上,几张大饼一碗粥,余热略尽,却丝毫未动。 见主人进屋,冯弇立即站身,拱手道:“末将拜见霍公,公主殿下!” 柴绍点点头,一抬手,示意免礼,然后径自坐到帅位上。入座之际,眼中含笑,给落坐侧位的妻子递了个眼色。 李三娘刚要开口说话,只见冯弇抢先问道:“霍公,公主殿下,此番北征,讨伐梁贼,为何将我留守延州?末将不才,虽不能独挡一面,然而率骑冲突,沙场搏阵,却可堪用。” 见柴绍倚靠帅位,手抚前额,笑而不答,冯弇又扭头对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自起事终南山以来,不论是临川岗血战,还是长安城攻拔;不论是浅水原助战,还是太和山大战,末将驰骋拼杀,从来不落人后!尽管每战下来,并非都有战功,但总是列居主力,擎旗突奔,可是,此次北征,群情激昂,万众瞩目,却怎么让我…让我…” 说着说着,冯弇眼圈一红,哽咽停顿,咬咬嘴唇,难以陈说。 柴绍听闻,看看妻子,朝着冯弇噜噜嘴,想笑未笑。 李三娘点头会意,轻扬浓眉,笑着问道:“冯将军,夫人骆莺儿身怀六甲,近来可好?” 冯弇一怔,连忙回道:“托霍公和公主殿下的福,内人身体安好,只是脚肿难行,时有不便。” 李三娘回头看看丈夫,再侧过身来,笑盈盈地对冯弇说道:“我这儿备了些冬瓜、红豆和鲜活鲫鱼,健脾利湿最是受用,一会儿,你回府时,给骆莺儿带回去。” “公主殿下,我…”冯弇张口结舌,一时窘迫,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三娘轻挽云髻,稍理衣襟,看着冯弇,问道:“冯将军,你可知道这延州城中有多少老人、妇女,需要关照?又有多少婴孩,嗷嗷待哺?还有多少孕妇,如同骆莺儿一样,静以待产?” “这个…” “冯将军,延州城中,六旬以上老人共有三百三十五人,妇女八千三佰二十人,乳儿三百零七人,另有孕妇一百一十三人——咱们这个大本营,是多大的一个家啊!” 见冯弇嗫嚅嘴唇,欲言又止,李三娘继续说道:“延州城中,除了百姓,还有咱们的军眷,战事一起,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是千军万马为之挂记的地方,不容有任何闪失;同时,这里又是军粮武备的集散地,关中运来的供养,无一不在此处分遣,供给征伐前线,其意义不言而喻!若任非其人,后果不堪设想呐…” 冯弇听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冯将军,你还记得吗?”李三娘收敛笑容,神情严肃地说道,“当年,咱们在终南山搏战陏军阴世师时,对方打算釜底抽薪,乘咱们围攻临川岗之际,突然兵临鄠县,偷袭咱们的大本营,正是你冯将军,身先士卒,得民相助,才保全了鄠县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大战在即,绝不能让敌人故伎重演!” 冯弇听闻,低头不语,思量片刻,豁然而起,“扑通”一声跪拜道:“冯某一介武夫,庸愚浅陋,不识军帅深虑,今夜烦扰,羞愧难当!在下唯有尽心职守,拱卫延州,令大军无后顾之忧,方能报答军帅厚恩!” 说罢,冯弇便要起身告辞,只见李三娘咯咯一笑,说道:“冯将军,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的话忘了?来人呐——”说着,朝门外吩咐道,“把为冯将军备好的冬瓜、红豆和鲫鱼拿上来!” 柴绍见状,在帅位中不动声色,只抿嘴而笑…… 第88章 百里突进扑空城 元帅帐下议军情 云台故垒,雄关苍凉,游隼凌空,风起沙扬。 延州城北八十里,便是金明城。骄阳之下,热气升腾,城垣孤兀,光影摇曳,有如蜃楼。 正午时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由南向北,挟沙卷尘,呼啸而来,“唐”字军旗当中飞舞,锃亮战刀寒光耀眼。 前锋官岑定方一马当先,踊跃向前,眼看金明城碟已映入眼帘,手中环刀朝着左右分别一挥,三千人马分作两军,一东一西合围城池,两股烟尘腾空而起,随风轻扬,直上云端。 城头垛口,“梁”字军旗东倒西歪,鲜有人影出没其上;城门虚掩,破甲烂旗随地可见。 数百步外,岑定方勒马立定,端视片刻,正打算派遣精兵入城侦伺时,只听到“吱嘎”一声,城门打开,几名老卒肩扛白旗,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走出城来。 岑定方抬手一指,身边的军校心领神会,带着数十骑拍马上前,察看究竟。 片刻之后,唐军押着一名老卒策马返回,军校拱手禀道:“岑将军,敌俘称,金明城中已无兵马,乃是一座空城,我等将其押回,请将军询问。” 岑定方抬眼打量此人,只见对方五十出头的模样,脸色蜡白,两颊乱髭,站立跟前,垂头耷脑,猛咳不止。 “城中的梁军到哪里去了?你们几个,归属何人部伍?” 老卒一听,连忙下跪,回答道:“回大帅,昨夜子时,咳…咳,人马就已撤离了,去向何方,咳…咳,小人确实不知啊!我们几个老卒是梁王…哦,不,是梁师都麾下游击将军李正宝的部属,咳…咳,因年老多病,身染时疾,已不能行军,便被弃在了这金明城中,咳…咳,还求大帅开恩,不杀我等啊!” “李正宝…”岑定方双手倚鞍,低头沉吟道,片刻,一抬手,让军校把来人带走,继而转头命令道,“甲士搜索前进,弩手殿后护卫,每门二百人,同时开进,相互策应!” 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岑定方率领大队伫立城外,随时备战,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一站便近两个时辰。 骄阳下,唐军个个汗流浃背,战衣湿透,却部伍齐整,持盾提刀,笔直挺立,纹丝不动。 申时刚过,几名军校从金明城中飞奔而出,直驱领队面前,大声禀道:“岑将军,街巷逐一排查,城中确实未见敌军!” 岑定方点点头,解去沉沉的铁盔,抹掉满头满脸的汗水,回头看看肃立待命的大队人马,复戴头盔,拉紧系带,将手一指,命令道:“入城!” 号角响起,步履沉沉,两千多人马依次开进,一字纵队,小跑向前,黄土扬尘,卷于城内。 队伍进入城中,只见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推车包袱满街散落,破衣败絮比比皆是,丧家之犬到处乱窜,百姓踪影难以寻觅,家家户户关门闭窗,偌大一城空静如野。 岑定方执绺徐行,眉头紧蹙,手中指点,口中发令,一面派军整饬街衢,一面差人回报主帅。 …… 当天夜里,戌末时分,月朗星稀,暑热渐退。 金明城中烛光点点,犹如萤虫;城外军营篝火熊熊,相连数里。 军帅柴绍正在城内官衙召见诸将,会议军事--自离开唐境以来,数万人马前后相继,向北突奔八十余里,却未遇到敌方任何阻击,今日又捡得金明空城,着实令人意外,部伍安顿好后,众将齐聚一堂,共商战策。 前锋官岑定方是入城第一人,此刻,静坐位中,低头思虑,愁眉不展,直至军帅点名,叫到自己,方才起身,环揖众人,开口说道:“霍公,诸位将军,咱们一路突进,未逢对手,这金明空城虽得来容易,却在隐隐之中,令人些许不安--梁师都纵然元气损伤,可断不至于望风溃败,我军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岑将军,你这前锋官未免过于谨慎了吧?”向善志抚着腰间的豹皮护腰,瞅了瞅对方,说道,“兵贵神速,若以目前的形势推进,我军不出旬日,便可抵达朔方,攻下此城,生擒梁贼。去冬太和山之战,老贼早已吓破了胆儿,他敢出来接战?我看呐,不过是想婴城自守,拖延时日,等候突厥人来救他一命!” 何潘仁听闻,点了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向将军言之有理。去冬,梁师都在太和山精骑皆丧,旷野搏战,他已经没有实力同咱们对阵了,若说还有一点力量的话,只是那几万残存的步卒,咱们应在突厥人可能到来之前,发扬骑兵的战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朔方!” 何潘仁话音落下,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点头赞同,有人摇头质疑,有人不置可否,有人皱眉沉默。 “啪—啪—啪”,这时,位中传来几下清亮的击掌声,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马三宝,只见他从位中缓缓起身,眨了眨鼓突的双眼,大声说道:“诸位,向、何二位将军,只说了其一,还未论及其二!” 众人目光疑惑,纷纷投到马三宝身上,等待下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梁师都固然收缩防区,避我锋芒,但我军数百里奔袭,纵有骑兵突进,步卒紧随,但辎重全在身后;若以目前的形势推进,不出三日,士卒疲态尽显,前、中、后各队脱节,敌人若依有利地势设伏,我军定遭不测!故而,我以为,当步步为营,小心为妙,切不可图一时之快!” 向、何二人听闻,不再言语,侧过头来,盯着帅位,等候军帅发话。 只见柴绍端坐位中,目光下沉,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柴绍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下首外侧的降将刘旻,微微一笑,说道:“刘将军,适才诸将之言,你已听闻,本帅想知道你的见解。” 刘旻连忙起身,弯腰拱手,说道:“霍公,末将新近弃暗投明,跟随王师征战而已,对于战局,似不当妄评。” “嗳--”柴绍摇头,笑道,“此话差矣!既入王师,便无二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本帅洗耳恭听。” “嗯,”刘旻稍稍犹豫,目光迅速扫视堂中众人,然后落在柴绍身上,字斟句酌地说道,“末将看来,梁师都是在保存实力,择机反扑。” “哦,是吗,何有此言?”帅位上传来声音。 “霍公,诸位将军,”刘旻咂咂嘴,说道,“这金明城方圆百里,皆是平地荒漠,无险可守,若两军对阵,自然是步骑协战,方有胜算!诚如何潘仁将军所言,去冬太和山之战,梁师都精骑损失殆尽,若在这里阻击我军,其结果可想而知!” “请借霍公军图一用,”刘旻离席,大步向前,走到帅位旁边架起的一副西北大图旁,手指口陈,说道,“从金明城再向北行三十余里,丘陵纵横,山坡起伏,树木相杂,此处连绵数十里,极不利于骑兵大队展开,却适于步卒短兵突击,若梁师都在此设防,我军则费时费力,方能扫除对手,继续向北,挺进朔方…” 说罢,刘旻揖拜军帅,又环揖众人,这才抬脚迈步,踅回座中。 众将听闻,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大图上,表情凝重,各有所思,整个大堂内顿时静无声息,只数十只大烛“嗤嗤”劲燃,照得大图纤毫毕现…… 第89章 参详军图荐降将 公主喻说鱼水情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晚风幽幽,烛火摇曳。 亥时已过,金明城中军马安歇,街衢冷清,鲜有人影,只官衙大堂依旧光亮,军帅柴绍反剪双手,面对硕大一张西北军图,攒眉凝视,沉吟良久。 一个时辰前,众将的争论犹在耳畔,刘旻的话语更是令人揪心,若无视地势的不利,迅速推进,好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于兵法相悖,乃兵家大忌;但是,如果坐守此城,分兵试探,搜索前进,数十平方里的地域,必然耗费时日,于战局全盘不利。 正在思索时,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夫君,今日长途行军,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歇呢?” 柴绍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妻子缓步入内,手里提着一个枣红漆木食盒。 “这城里的百姓都跑光了,好不容易找到柴火锅灶,点燃起来,给你熬了一碗莲子粥,快趁热喝吧!几天来,都在路上用的干粮,时间一长,这人的肠胃可受不了啊!”李三娘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给丈夫盛了一碗。 柴绍接过粥来,只喝了两口,便把碗放到桌上,对妻子说道:“大军出境以来,进展过于顺利,这不是什么好事啊!可是,诸将进取心切,有骄兵之气,我隐隐约约有些担心呐!” “嗯,”李三娘点点头,走到丈夫身边,说道,“这股骄气,我也有所感受啊--今日,弓弩营安顿下来后,我到秦蕊儿的营区去巡查了一下,女兵们笑逐颜开,说是梁师都被吓破了胆儿,咱们一路打过去,立秋时节定能班师回朝…” “‘骄兵必败,’古今相同,只是事临已身,却浑然不知,这便是可怕之处,”柴绍咂咂嘴,眉头一扬,宽大的额上“八”字顿现。 “是啊,将士们求胜心切,士气旺盛,固然可嘉,”李三娘说道,“但万万不可轻敌,否则,一朝接战,便有败没的危险。” 李三娘长叹一声,感慨万千,说道:“当年在关中时,与隋军阴世师的水军作战,我求胜心切,结果失利于渭水河,损失了数千弟兄,至今想来,仍让我痛心不已啊!” 柴绍深有感触,一点头,指着身旁的军图,说道:“夫人,今晚议事,众说纷纭,我看呐,咱们北征的第一战,极有可能在此处打响…” 李三娘顺着丈夫的手指,看向军图一域,只见上面标注详尽,沟壑纵横,道路交错,“黑石砭”的字样映入眼帘。 借着光亮如昼的烛火,李三娘双目凝视,仔细端详。 片刻,倒吸了一口冷气,扭过头来,对丈夫说道:“夫君,看来这梁师都确是老奸巨猾啊——以金明城作诱饵,引我大军长驱直入,在这地势复杂之处,以其之长,克我之短,阻止我军北征的步伐!嗯…如果咱们绕过这‘黑石砭’,向东迂回,取道雕阴郡,再直杀朔方呢?” 柴绍摇摇头,回答道:“迂回取道,耗费时日不说;若梁军在‘黑石砭’伏在重兵,出山横击,则我军将被腰斩,首尾难顾啊!” 李三娘将目光又转向军图,凝视片刻,点点头,说道:“如此看来,这‘黑石砭’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也得蹚它一蹚啊!” “对!”柴绍不容质疑地答道,继而一抚宽额,顿了顿,说道,“只是,怎么个蹚法,却颇有讲究了——出境首战,务求必胜呐!我得选派精干,深入此地,周密侦伺,而后开进…” “夫君,”不待柴绍说完,李三娘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这支精锐,你打算让何人领军呢?” “这个…”柴绍抬起手来,摸了摸光生的下颌,似在考虑。 “呵呵,我有一个人选,”李三娘笑道。 “谁?” “刘旻。” “刘旻?嗯……好!” 柴绍乐不可支,连连点头,说道:“让他带兵入山,可谓一箭双雕啊——既可以轻车熟路,迅速侦伺,又可以临战观变,识其忠伪!好,好,好,夫人独见甚明!” 李三娘白了丈夫一眼,微微一笑,嗔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就想着辩其忠伪,我的想法啊,可与你不同哩!” 一句话说过来,让柴绍怔了半晌,歪斜着头,盯视妻子,不明究理。 …… 夜色深沉,夏虫呢哝,风拂枝头,月照影舞。 官衙大堂的烛火“嗤”地一闪,映红了李三娘的鹅蛋脸庞,只见她浅浅一笑,伸手拉着丈夫,说道:“夫君,来,咱们坐下细说。” 夫妻两人并肩而坐,李三娘手托下颌,眨了眨眼,说道:“派刘旻去黑石砭侦伺,还不只为了打探敌方的虚实,我想让他身兼多职哩!” “哦,是吗?” “嗯,”李三娘点点头,回答道,“夫君,你且听我说——今日入城来,光天化日,家家户户却关门闭窗,街衢冷清异常,真有入了‘鬼城’之感呐!这是为什么呢?” “咳,百姓都跑光了呗!” “对,百姓都跑光了,咱们就连寻个锅灶,找把柴火都困难,那么,试想一下,再往北进,要找百姓问道路带,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柴绍嗫嚅嘴唇,没有说话。 “深入彼境作战,若无百姓拥护,咱们有如无头苍蝇一般,瞎打乱撞,即使军马精良,士气旺盛,又能持续多久呢?你也曾说过,咱们此次北征,是要将千里边关被入王化,若百姓不解其意,对王师避而远之,咱们征战的意义便大打折扣啊!” 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李三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屋外,月光皎洁,令人流连,思忆漫涌,情愫难抑。 “夫君,你可还记得太和山反击战时,咱们是从哪里找到缺口,实施突破的?” “当然记得!大军从马踏坪涉水而过,出其不意,从梁师都的背后插入一刀,前后合击,大获全胜。” “对,那你可知道,太和山旁的洛水河,水深湍急,军马难渡,是谁为咱们献计献策,找到马踏坪这一捷径的?” “骆老者。” “嗯,骆老者一家是被梁贼匪兵残害的百姓之一,正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咱们才出其不意,反败为胜呐!我总以为,百姓是水,军队是鱼;水离开了鱼,依然是水,可是,鱼离开了水,则片刻而亡啊!今日的情形便是明证——没有了百姓的帮助,咱们入城后,想找些锅碗瓢盆,好好做顿热饭都不易啊!” 柴绍叹息一声,点点头。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来猜猜,这金明城中的百姓都跑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逃到黑石砭的山林中去了。” “对!所以呢,我想让刘旻带队侦伺时,若在山中遇到百姓,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他们返回城中,毕竟,故土难离,自己的家园才是最好的安生之地啊!” 柴绍听闻,抚着宽宽的额头,抬眼看了看屋顶,稍一思量,说道:“可行。刘旻曾在对方军中任职,他的话,相信老百姓会听,不过…” 柴绍扭头看着妻子,不容辩驳地说道,“军职在身,刘旻进山后时间紧逼,当以伺察军机,搜索敌情为主,至于山中的老百姓嘛,顺带劝喻,切不可多费口舌!” “好的,元帅大人,全听你的…”李三娘笑靥绽放,拉住丈夫的手,呵呵乐道。 (推荐师弟杯中饮月的作品《轮回之戒》,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同鉴赏 第90章 十 侦伺归来受冷眼 女将摘盔劝百姓 暑热蒸腾,光影幻晕,烈日如虎,噬咬大地。 数日后,百余骑从黑石砭驰回,由北向南,穿过大营,挟卷黄尘,直入金明城中。 领队将军刘旻一马当先,扬鞭疾驰,玄色战袍迎风而起,铁革铠甲当当细响,额头的汗水涔涔透出,顺颊而下,划过脸庞,冲去沙尘,留下道道印痕。 城上军士等候多时,望见人马风驰而归,一边急速禀报帅府,一边沉沉打开大门。 一柱香的功夫,刘旻回到官衙,舍马从步,“踏踏”入内,只见堂内众将齐聚,早已入列等候,军帅柴绍端坐位中,目光灼灼,正注视着自己。 “末将晚归,请霍公恕罪!”刘旻单膝跪拜,拱手禀道。 “刘将军辛苦,快快请起,入座位中!”柴绍将手一抬,朗声说道。 刘旻起身入座,摘去头盔,放置桌上,抬臂一抹,拭去满头满脸的汗水,只见甲胄下的圆领红衫早已浸透,袖口的盐渍亮白可见,圈圈相叠,甚是显眼。 柴绍见状,点点头,朝着门外高喝一声,“来人呐,给刘将军盛碗凉茶上来!” 刘旻在座中拱手拜谢,接过军士递来的茶水,“咕嘟咕嘟”仰头饮尽,一抹嘴唇,挺直腰板,说道:“霍公,诸位将军,连日来,我们马不停蹄,人不卸甲,在黑石砭搜索前进,大道进,小道出,足迹遍布山野,除了见到成群结队躲藏山中的百姓外,并未看到梁军的一兵一卒!” “据百姓讲…”刘旻伸舌舔唇,稍作润湿,继续说道,“两三日前,梁军人马已越过黑石砭,朝着北边的木胡滩开去。末将带领人马,赶路一天,前往黑石砭北缘查看,果见车辙蹄印,深浅不一,约有三千人马曾从此地经过!” 刘旻禀完,气喘吁吁,看着柴绍,等候训令。 柴绍听闻,侧头沉吟,没有说话。这时,只听到席间传来一声质问——“如此说来,这数十平方里的黑石砭并无敌军,咱们可以畅行无阻啰?” 众人听得清楚,发问者乃是向善志,只见他双眼盯着刘旻,两手叉在护腰中,正等待对方的回答。 “向将军,在下所过之处,的确没有发现梁军,”刘旻扭头回答道。 何潘仁坐在向善志的左侧,眨了眨蓝眼睛,一捋红须,缓缓说道:“山大林深,所过之处没有异样,并不意味着此地就没有伏兵…” “是啊,”宋玉接过话来,说道,“对方虽在黑石砭的北缘留有印迹,但未必就真的向北撤退了,咱们前脚走,他们后脚来,又从胡木滩折回山中,亦未可知啊!” 刘旻一听,眉头紧皱,应道:“宋将军,此话差矣!那木胡滩连绵百里,风沙时起,荒石裸露,草木难生,踏入者无不急于离去,谁敢贸然驻军扎营!” 说罢,刘旻目光一跳,转到何潘仁身上,拱拱手,说道:“何将军,您是北族人氏,在千里边塞游走多年,末将不胜钦佩,这木胡滩的地势情形,您应当最为清楚吧?” 何潘仁捋着红须,点点头,没有吭气。 “那么…”郝齐平打开手中的折扇子,轻晃了几下,喃喃说道,“敌军继金明城之后,又放弃了黑石砭,意欲何为?” “这…”刘旻一时语塞,无以应对。 众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军帅,等待决断。 “报——”这时,只见城门小校飞跑入内,跪禀道:“霍公,北门下有数十人聚集,自称是城中百姓,恳求打开城门,返回家中!” 众将听闻,窃窃私语,多有怀疑——“细作”、“探子”、“不可相纳”等声音不一而足,议论之时,众人的目光寒中带冰,纷纷落到刘旻身上,令其窘迫难当。 “诸位,”柴绍在帅位中一挥手,示意安静,说道,“黑石砭的情形出乎意料,本帅需思量定夺,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刘将军辛苦,回营后好生歇息!” 说罢,柴绍目光一转,看向右侧,高声道:“秦蕊儿,听令!” “末将在!” “即刻带领所部,赶往北门,甄别来人,务使其详说姓氏、所住及屋中什物,逐一核验,勿使细作入内!” “遵命!” …… 炎炎烈日,如火炙烤,热浪扑面,令人恹恹。 女将秦蕊儿从官衙出来,点起所部百十人,策马笃笃,驰向北门。 片刻,人马抵达城垣下,秦蕊儿一拉马缰,翻身而下,城门小校急急跑来,拱手禀道:“秦将军,我们已得到军帅令牌,就等您到来,再打开城门了。” 秦蕊儿拭去额头汗珠,一扯紫红战袍,问道:“百姓呢?” “都在城门外面等候着的。” “赶快打开城门!” “是!” 随着“吱嘎”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只见二三十人蹲伏在角落里,借着城墙的阴影乘凉避日,听到门响,纷纷站起身来。 秦蕊儿一眼扫去,面前的这群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汗流浃背,双唇干裂;再仔细端详,来者竟然都是老翁老妪,却没有一个青壮年。 秦蕊儿站在原地,正在纳闷时,只听到身边的小校厉声喝道:“尔等何人,敢敲门入内?见了秦将军,还不跪拜!” 一群人刚刚起身,听见喝斥,又“通通通”地跪了下去。 秦蕊儿上前两步,狠狠地瞪了小校一眼,令其惶然而退,这才扶起面前的一个老妪,然后抬起头来,对众人说道:“乡亲们,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你们可是这金明城中的百姓?”秦蕊儿大声问道。 无人回答。 “你们可是从北边的黑石砭而来?” 毫无回应。 “你们的家人亲属呢?” 依然沉默。 一群人站在秦蕊儿面前,低头耷脑,噤若寒蝉,任由额头的汗水颗颗渗出,顺颊而下,滴落襟前。 秦蕊儿见状,皱皱眉,略一思索,迅即摘去头盔,拔出短簪,顿时,一肩乌发如瀑而泄,垂于耳畔,丝丝顺滑。 “大伙儿看看我,”秦蕊儿大声说道,“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终南山里猎户的女儿,同你们一样,是老百姓呐!我跟从大唐平阳公主推翻陏杨乱政,现又征战到此,是为了你们不受梁氏的欺凌,所以,大伙儿不必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话音刚落,只见适才扶起的那位老妪一摸眼泪,抬头说道:“秦将军,您是好人,我跟您说实话……” 说罢,回头看看身后的邻里,见大伙儿都抬起了头,老妪这才擦去泪痕,继续说道:“我们都是这金明城中的百姓,在这城里住了几十年了。前些日子,梁王发布诏令,说是唐军入寇,要来屠城,吓得全城百姓都逃到黑石砭的山里躲了起来。” “可这大热的天,山中缺水少食,老老少少病的病,饿的饿,虫叮蚊咬,蛇蝎袭扰,就如同在地狱里一般啊…”老妪说着说着,浊泪又涌,哽咽难语。 此时,只见一个六十开外、须发皆白的老翁上前两步,接着说道:“前两日,梁王手下的刘旻将军策马山中,晓喻我等,说是大唐是来讨伐梁王的,与百姓无关,大伙儿尽可回到城中,安居乐业,乡亲们将信将疑,不敢贸然回城…” 说到这里,老翁叹息一声,看着秦蕊儿,说道:“我们这二十来个老骨头,都是黄土及项的人了,在这世上也活够了!所以,便决定先回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果如刘将军所言,咱们便返回山中,告诉大伙儿,不要东躲西藏了,都回到城里来,好好地过日子!” 秦蕊儿听闻,心头一热,感动莫名,弯腰拱手,面对老翁致以敬意,继而转身迈步,认镫上马,对士卒大声命令道:“两人一组,搀扶老人,进城回家!” “是!” 第91章 廷喻置案催征伐 论战遣军忆恩师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孤鹜过顶,长翔山间。 几匹快马披金沐光,辗转城内,时停时行——听闻百姓回城后,李三娘便带着几个亲随,从官衙中策马而出,挨家挨户,逐一探望,直至酉末时分,方才返回帅府。 抬脚入内,只见柴绍独自坐在位中,正手捧茶碗,低头慢啜,案桌上,几张纸笺铺在面前,一只朱红信封撕去半边。 “夫君,这刘旻入山啊,还真有成效哩,”李三娘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丈夫身边,一挽发髻,说道,“有二三十个百姓回城了,我去看了看他们,虽疲惫不堪,却精神甚好,个个踊跃,都争着要返回黑石砭去,劝说家人赶快回城呢!” 柴绍听闻,放下茶碗,摸了摸自己的宽额,长叹一声道:“百姓倒是回城了,敌人却不见了踪影!” “嗯…此事我也听说了,”李三娘收敛笑容,皱了皱眉,说道,“原本以为对方会伏兵山陇,以其所长攻我所短,不想却是这个结果,的确令人费解啊!” 柴绍点点头,一筹莫展,嘟哝道:“敌情晦暗不明,我本打算再派游骑多方巡查,看来,时不我待,已无可能了,大军得做开拔的准备…”说罢,将案桌上的几张纸笺递给妻子。 李三娘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兵部的廷喻,上面写道: “奉喻: 征讨行军总管霍国公柴绍,宜迅速北向,扫荡敌境,直按敌穴,涤除暴虐;不可淹滞迟留,逡巡顾望,坐失战机。 据悉,梁贼师都已遣人四出,求助北族部落及关外诸敌,若彼所寻已然获资,集结兵马,屯于朔方,则北征战事有隳堕之虞!” 李三娘看罢,捏信在手,沉默半晌,久之,才自言自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可不能因为兵部的催促,便贸然而进…” 柴绍摇摇头,惆怅无比,叹道:“这岂是兵部的意思,乃是陛下的圣意啊!” “那父皇也得看看咱们面临的实情呀,”李三娘嘟起嘴来,颇有埋怨之意,说道,“梁师都一退再退,他那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没有应对之策,怎能轻易开拔大军?” 一句话,戳到了柴绍的心坎上。 只应了声“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朝廷有朝廷的调度,”柴绍便缓缓起身,迈步向前,橐橐走到门边,反剪双手,举目眺望——只见晚霞已落,天边渐黑,隐隐约约之间,长庚星已透出光亮,扑朔不清,闪烁不停,令人心烦意乱。 柴绍一动不动,沉吟良久,任由晚风拂动衣角。 “夫君…”不知何时,李三娘已来到柴绍的身后,轻声说道,“我看兵书上讲,‘忿速可侮,用兵之灾也’;又说,军将之术,当‘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若依照兵部的廷喻,急急向前,我担心敌情不明,大军会遭遇不测啊!” 说到这里,一丝伤感闪现眸中,李三娘咬咬嘴唇,说道:“若如此,咱们宁愿放弃此次北征,也绝不拿数万士卒的性命作儿戏,谁人不是爹妈生,父母养…” 柴绍扭过头来,看着妻子,一脸忧戚,沉沉说道:“若此次北征不果,何年何月才能再出延州,兵指朔方?何年何月才能扫除梁贼,清宁西北?何年何月才能了却段德操老将军的遗愿,替我那槿苛兄弟报一箭之仇?” 李三娘听闻,无以作答,只低着头,指尖轻捻,捏着短衫前襟的金线花边,久久不语。 …… 夜幕沉降,微星初上,华灯辉映,天地有光。 院落里,夏虫争鸣,时远时近,声声入耳,令人烦躁,柴绍夫妇站立门边,各有所思,不知不觉间,已入了戌时。 “夫人,看来迅速北进已是大势所趋了,”柴绍咂咂嘴,叹息道,“思量再三,我决意分遣大军,逐次序发,彼此呼应,以稳求进啊!” 李三娘扭过头来,看着丈夫,面露疑惑,欲言又止。 柴绍点点头,明白妻子的顾虑,说道:“的确,兵法云‘聚三军之众投于野,可合而不何离’,然而,今日的情形不同于往昔啊!” 柴绍抬手一让,示意妻子返回位中,坐下说话。 夫妻二人缓步入内,并肩而坐,柴绍手扶椅靠,接着说道:“今日的西北战地,并非关内的旷野沙场——山陇在后,戈壁在前,风沙无情,水源难觅,若数万人马齐头并进,跨入胡木滩,一旦沙尘骤起,风云突变,则有全军覆没之险呐!” 柴绍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缓缓吐出,沉沉说着:“前朝大业初年,鹰扬郎将崔师西征吐谷浑,大军疾进,深入戈壁,突遇沙暴,不辨东西,万余人马只百人归来,多少将士殁身黄沙啊,未见搏战却已捐躯,真是凄惨之极!” 说到这里,柴绍顿了顿,抚着宽额,感慨万千,说道:“数年后,朝中再议征伐,左卫大将军宇文述以此为鉴,将大军一分为五,依次序发,多头并进,终在戈壁腹地大败吐谷浑,俘其王公、将军数百人,部落归降者达十余万口!” “那时,我尚年少,遵家父之命,效力于段老将军麾下,”柴绍眼眸一闪,幽幽放光,激情难掩,继续说道,“与段槿苛等少年将军一道,出入行伍,呼啸往来,当时,只知道得胜班师,无比荣耀,哪里明白个中奥妙,排兵布阵,却颇有深意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扬,不禁释然,感叹道:“原来,西北征战,确与关内不同啊,胜败战例皆耐人寻味!我想,这也就是朝廷力荐、父皇恩允,让夫君统兵北征的原因吧! “哎,若恩师段老将军健在,真希望是他老人家来挂帅,我做他的行军副总管,”柴绍思忆涌出,心中感伤,沙哑着嗓子说道,“当年,他老人家是宇文述大将军的前锋,一夜突奔百里,兵锋直抵临羌城下,若不是那姓梁的失期不至,贻误战机,吐谷浑君臣休想逃走一人…” 李三娘听闻,凤睛一睁,伸手拉着丈夫,目光热切而温暖,说道:“夫君,我相信,大唐平定西北,将千里边关纳入王化者,必定是你!” 妻子的话语,如同春雷乍响,一下子把思绪从沉忆中拉了回来,柴绍翕动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时至今日,又将重入戈壁,征战于茫茫黄沙之间,宇文述大将军的战法让我记忆犹新--活用兵法,不拘一格,定能推进战事,令大军无虞!” 见丈夫一改口吻,目光坚定,成竹在胸,李三娘浓眉一扬,眼角挂笑,喜从衷来… 第92章 行军布阵声如钟 偏将献策锦添花 卯时正刻,夜幕褪尽,天光一亮,万物欣然。 金明城外,连营数里,旌旗猎猎,马嘶声声;城中街衢,部伍往来,号令明晰,踏步有声。 帅府前,百余亲兵执枪挎刀,凛然挺立;数十坐骑低头踟蹰,系缰马桩,等候主人--议事厅内,众将济济一堂,或坐或站,依次而列,只听到军帅柴绍声如洪钟,掷地有声,正在剖析战情,发布军令。 “诸位,适才已将兵部廷喻宣之于众,”柴绍在帅位上扫视众人,不容置疑地说道,“大军不日开拔,继续北进!” 众将颔首,表情凝重。 “诚然,黑石砭数十平方里,丘陇纵横,蜿蜒起伏,我军不能如篦子一般细细梳理,然而--”柴绍一挺胸膛,大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狭路相逢,唯勇者胜!”说罢,握拳击案,“啪”地一声,震得笔架令筒“簌簌”直晃。 众将慨然,无不振奋。 柴绍看看堂下,点点头,一摸宽额,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越过黑石砭之后,便是胡木滩,此地荒石裸布,黄沙遍野,尘暴时袭,天地难辩,是我军出境以来,将经历的首次考验啊!” “这百十里内,与其说是与敌虏搏战,不如说是与天地搏战,”柴绍目光沉沉,抑扬顿挫,看着席下每张熟悉的面孔,说道,“戈壁行军,别于他处,众将务必多寻向导,多储饮水,善观天象,择时疾进。” 说罢,柴绍目光左移,看着位中端坐的何潘仁,言辞恳切的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在塞外奔波多年,熟稔戈壁的地形季候,风土人情,你营中的将官锐卒,也多自北来,此番挺进胡木滩,得向其他营中作些分派啊!” 何潘仁听闻,轻捋红胡须,眨动蓝眼睛,一提袍角,站起身来,大步出列,朝着帅位躬身揖拜,然而挺直腰身,高声说道:“请霍公放心,遵照之前的帅令,我已将手下人马分作三队,随时待命,前往诸营,既可向导行军,又堪临战搏阵!” 说着,扭头看了看左右,见众将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热切期盼,何潘仁一收腰腹,昂首挺胸道:“若失察天象,迷失道途,我何潘仁甘当军法;若遇虏搏战,克敌制胜,军功皆归诸位!” 众人一片“啧啧”之声,纷纷坚起拇指,笑逐颜开,点头称赞。 “好!”帅位上传来利落的一声,只见柴绍一拉胸前战袍系带,端正腰间嵌金革带,“豁”地一下从位中站起,扫视堂下,目光炯炯,高声喝道:“军帅令——” 众将“哗哗”一片恭立堂中,拱手待命,侧耳聆听。 “大军一分为三,间隔两日,依前、中、后之序相继进发:前军何潘仁作主将,岑定方副之;中军向善志作主将,宋玉副之;后军郝齐平作主将,马三宝副之;另,游击将军宋印宝率所部人马,驰骋往来,广布耳目,搜索军情!各营速速备战,明日卯时,前军率先开拔,如有失期不至,贻误战机者,军法从事!”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刚劲有力,余音绕梁,回荡持久。 …… 日近中天,檐影斜短,暑热升腾,蝉噪声声。 由辰至午,帅府中一片忙碌——统筹军务,调度粮草,参合地势,协作彼此,众将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直到日头过顶时,方才陆续离去。 何潘仁统领前军,职责重大,同军帅柴绍闭门磋商,在府堂的东厢房里一谈便近两个时辰,眼见入了申时,才听到房门“吱嘎”一声,何潘仁抬脚而出,恭立院中,拱手辞道:“请霍公放心,下官谨遵帅命,狂奔突进,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胡木滩对面的阿哈城!” 柴绍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将手一抬,目送属下离开。 何潘仁一边疾步而行,一边低头思索,回味着适才屋中的话语,只觉得磐石在肩,沉重异常——自己虽是胡人出身,早年经商边塞,在这胡木滩里也走过几遭,可商队驼行怎能与大军开进相提并论?前者驼铃叮当,悠游自得;后者挟风卷沙,一日百里,彼此相去甚远,目的不同,快慢不同,人马不同,职责不同… 正思量着,不知不觉间,已出了府门,何潘仁拾阶而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正要翻身上马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何将军,请留步——” 回头看时,原来是将军刘旻,正朝着自己拱手揖拜。 何潘仁转过身来,把缰绳递给亲兵,嘴角上扬,还以一揖,笑道:“刘将军,有何见教?” 只见刘旻上前几步,附耳轻语道:“何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何潘仁点点头,对亲兵吩咐道:“你们几个,到前面的大榕树下等候,”说罢,同刘旻一前一后,走到官府门边的高墙下,借着短短的墙影,对面而立,抱臂相谈。 “何将军,”刘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躬身说道,“前军开拔之际,下官心中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 何潘仁捋着颌下红须,笑道:“刘将军见外了,你我军中同袍,生死相连,何必顾忌,但说无妨!” “那就好,那就好,”刘旻眨眨眼,轻声问道,“遵照霍公之令,何将军只有两天的时间,便要穿越胡木滩,到戈壁对面寻得落脚之地,下官疑惑,百十里的荒沙乱石之地,将军如何迅速挺进呢?” “这个嘛…”何潘仁手捏红须,眉头一皱,犹豫未言。 “何将军,恕我直言,”刘旻顿了一顿,似在斟酌词句,“您是北族军将,当年也曾经商边塞,对穿越戈壁之行并不陌生啊,没有驼队相助,仅靠马匹前驱,两日之内要抵达对面,似难完成啊!” “我军少携干粮,多带饮水,一日百里,何愁不赴?”何潘仁眼眸闪烁,蓝光幽幽,盯着刘旻问道。 “何将军,您亲率前军,替大部开道,必当行如疾风,狂扫阻碍,”见何潘仁眼中扑朔,刘旻便放缓语调,试探着说道,“这既不同于行商走贾,可缓行停驻;又不同于换防增兵,人到即可啊!” “刘将军,你的意思是…” “时间紧迫,又无驼队相助,大军既要携带行军水食,又要配足攻防军械,若无一骑二匹,换乘兼行,百里之间,双绺并进,则难以穿越沙洲,直抵彼境啊!” 何潘仁听闻,立在原地,翕动嘴唇,怔了半晌。 片刻,才回过神儿来,躬身一揖,说道:“何某受教了!若非刘将军指点,几误了霍公大事啊!” 刘旻连忙回揖,说道:“刘某乃一降将,怎敢受何将军之拜!” 何潘仁伸手扶起对方,笑道:“此事关系重大,适才堂议,刘将军何不亲言?” “哎——”刘旻摇摇头,叹息一声,“且不说下官投自敌营,为人所猜,此策一出,必将牵动全局,军力或将重置,我…我…” 话语间,刘旻尽显尴尬,期期艾艾,低声续道:“我只好单独向何将军进言,毕竟,众将之中,唯有您曾经行走边塞,进出戈壁,深知其理啊!” 何潘仁点点头,也轻叹一声,说道:“刘将军的苦衷,何某明白!我这就返回帅府,恳求霍公调配军马,一骑二匹,助战前军!” 第93章 出城送军公主恙 病榻执手言军情 七月初十,骄阳似火,风歇树静,大地蒸腾。 金明城北十里,万余人马衣甲鲜亮,刀枪耀眼,一骑双马,笃笃而行,已于半个时辰前,进入了黑石砭错落起伏的丘陇之中。大队向前,马嘶不闻,唯见一道黄尘渐行渐远。 一座小丘上,数十骑正抚鞍眺望,柴绍夫妇率众将出城,立于此处,目送向善志的队伍进入丘陇之中。 时近午时,烈日当头,丘上众人汗流浃背,甲胄内袍衫皆湿;坐骑嘶鸣,鼻尖渗汗,踢腿刨沙,烦躁不已。 军帅柴绍一拉马缰,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看着众人,说道:“前军已经走远,诸位请回吧!” 说罢,正要扬鞭策马时,突然看到身后的妻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捂着胸口,低头蹙眉,似乎疼痛难忍。 柴绍提马上前,急急问道:“夫人,有何不适?” “我…我觉得头晕目眩,天地摇晃,这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喘……喘不上气来…” 柴绍仔细端详,只见妻子面无血色,汗如雨滴,抓住缰绳的双手正瑟瑟发抖,眼中光芒尽失,晦暗不清… 柴绍心里大惊,顿时明白过来——妻子已经中暑!于是,急忙向左右大喊道:“水!快拿水来!” 话音未落,只见李三娘双眼一闭,身体一斜,松开缰绳,晕厥过去,重重地跌落马下。 众人一时手忙脚乱,纷纷跃身下马,大步向前,围了上来,扶起李三娘,“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叫个不停,慌乱之余,不知出了何事。 “大家散开!”军将郝齐平大喊一声,“公主殿下中暑了,大伙儿不要围在一起,透出空隙来!快,快,快,拿水来…” 柴绍抬着妻子的头,平卧地上,接过郝齐平递过来的水囊,拧开木塞,洒在妻子的额头和颈子上,轻轻地拍了拍。 马三宝见状,立即解下战袍,同秦蕊儿一道扯住四角,撑起一顶布蓬,将李三娘置于阴凉处… 片刻之后,李三娘微微睁开双眼,见众人都在身边看着自己,个个戚容满面,心急如焚,李三娘稍一挣扎,气若游丝地问道:“夫君,我这是怎么了?” 柴绍轻声说道:“夫人,你中暑了…” “哦,可能是连日来,奔波于城内,探望百姓,又…又到营中,巡查战备,没有…没有好生歇息…” “嘘…夫人,你现在身子弱,不要说话,”柴绍将手指轻压在妻子苍白如纸的唇上,说道,“你平躺歇息,来,慢慢地喝点水,感觉好些了,咱们再返回城中。” 众人见李三娘苏醒了过来,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郝齐平凑到柴绍身边,一拱手,轻语道:“霍公,我看公主殿下中暑不浅,恐怕不能骑行了,是否派人返回金明城中,调派乌蓬马车前来迎接?” 柴绍听闻,看了看怀中闭目不语,气息微弱的妻子,点点头,回答道:“也只能如此了,郝将军,请你去安排一下吧!” 看着郝齐平转身而去的背影,柴绍对众人说道:“来,帮我一把,把公主殿下背在我身上,咱们到山脚的那片树林中去,避一避暑热…” 众人听闻,连忙上前,扶的扶,抬的抬,将李三娘伏在丈夫背上,然后解下战袍,学着马三宝的样儿,扯起四角,搭作凉蓬,簇拥着柴绍夫妇,朝着丘下缓缓走去。 …… 月上枝头,星光暗淡,晚风拂来,暑热渐退。 金明城官衙里,烛火摇曳,人影晃动,军中的谢郎中刚刚给李三娘把完脉,只见他眉头一皱,捋了捋山羊须,起身来到屋里的木桌旁,借着烛光,提笔蘸墨,写了一张药方,双手递给等候一旁的柴绍,说道:“军帅,请过目。” 柴绍接过方子,凑到灯下读来,只见上面写着—— “生地黄叁钱,丹参叁钱,连翘肆钱,玄参叁钱,麦冬叁钱,金银花贰钱,黄连贰钱,郁金壹钱,石菖蒲贰钱,竹叶叁钱,桃仁贰钱,红花壹钱。” 柴绍看罢,将药方揣到袖中,回头看了看正在榻上闭目静养的妻子,对着谢郎中点点头,一抬手,示意屋外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中,柴绍反剪双手,仰起头来,望着云随风行、月光朦胧的夜空,叹息一声,扭头问道:“谢郎中,公主的身体可有大碍?” 谢郎中一拱手,回答道:“霍公,公主殿下这病呢,乃是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阴损及阳致气虚欲脱啊,虽无性命之忧,但须静以养之,固本培原,不可躁动啊!” “那须静养多久?” “嗯,这个嘛,不好说啊,”谢郎中怂怂肩,一扯药箱,说道,“我看公主殿下面色不华,舌质紫暗,且苔白腻,脉象沉微而缓,若能依照适才的药方,抓得七、八副药,及时煎服,三、五天内,应有好转,可是…” 谢郎中抬起头来,看着柴绍,顿了顿,目光中颇显无奈,叹道:“可是,这金明城里,已是人去城空了,我前日曾到几处药铺去打探,皆空空如也,刚才药方上的哪十几味药,我这里缺得多啊!所以…” 柴绍点点头,搓着手掌,叹息一声。 “霍公,”谢郎中见柴绍惆怅无比,便说道,“明日,我出城去,到郊外山中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可用之药,采摘回来,洗净煎熬,或许配伍不全,药效缓慢,但也可解一时之需啊!” “甚好,甚好,那就辛苦谢郎中了…” 两人正在院中说话时,只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夫君…”听来气息微弱,无力轻缓。 柴绍连忙辞别谢郎中,急急地转身回去。 来在床榻边,柴绍握着妻子的手,微微一笑,说道:“夫人,你安心静养,适才谢郎中已给我讲了,你的身子并无大碍,调养将息几日,便能康复了。” 李三娘仰卧榻上,枕着靠枕,轻轻地摇摇头,说道:“我不要紧,我是担心你呀——大军开拔在即,我这身子骨却不争气,让你分心了!” 柴绍笑笑,说道:“你安心静养,军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可是,可是…”李三娘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丈夫,缓缓说道,“两日后,中军便要开进黑石砭,你这个军帅…” “夫人,我思量过了,”柴绍打断妻子的话,说道,“你在城中多将息几日,实在不行,我随郝齐平的后军,开进黑石砭。” 李三娘叹息一声,盯着屋顶,说道:“这怎么能行?自古征战,军帅坐镇中军,岂有跟从后军之理?你可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坏了数万大军的事儿啊!若如此,我这心里也不安稳呐!” 柴绍听罢,眉头紧蹙,如锥刺心,口中却连声安慰道:“夫人,你安心静养,军中之事,再作思量…” 第94章 女将涕泣言留守 属下蹑踪获意外 日过枝头,树影斜长,热风偶来,鸟栖林荫。 金明城官衙内,屋高檐深,凉爽宜人,上房里,药味阵阵,随风飘散。 柴绍坐在床榻前,接过下人递来的药碗,扶起平卧的妻子,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说道:“夫人,谢郎中配的这药啊,清泻阳明,益气生津,来,把它喝了,身子很快就会好的。” 李三娘点点头,口衔碗沿,双眉一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拿起绢帕,一抹嘴唇,说了声“好苦啊”,便又平卧下去。 柴绍把药碗放到桌上,转过头来,笑道:“‘良药苦口’嘛,谢郎中说了,这几日他便出城到山中去看看,能否再采摘几味药来,给你调配调配,兴许就没那么难咽了。” “哎,”李三娘看着屋顶,叹息一声,“‘良药苦口’的确不假,我这‘忠言逆耳’似乎更真——我劝你随中军开拔,你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我这心真是…真是不安得很呐!” 柴绍听闻,“嘿嘿”一笑,说道:“夫人,好生静养,不必挂怀此事…哦,对了,我估摸着,若一骑双马,换乘向前,昼夜不停的话,向善志的前军应在明日凌晨,便可走出那胡木滩了。” 李三娘见丈夫岔开了话题,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侍卫官孟通从院子里大步走来,立在门边弯腰拱手,正要开口禀报时,柴绍一摆手,示意稍等,孟通心领神会,起身立定,侧立门边,等候训示。 李三娘见状,扭过头来,看着丈夫,缓缓说道:“夫君,中军开拔在即,军务繁多,你去处置吧,不要因为我,误了军营大事啊!我也想睡一会了…” 柴绍点点头,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擦去妻子额头的细汗,将蚕丝凉被的一角,轻轻覆在她的腰腹间,说了声“夫人,你好生歇息”,这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转身将房门“嘎嘎”掩上。 来到院中,柴绍低声问道:“何事?” 孟通一拱手,压低声音,回答道:“秦蕊儿将军求见!我看她那模样儿,似乎…” “怎么了?” “哎,霍公,您到前堂一看便知…” 片刻,柴绍抬脚入内,只见秦蕊儿独自坐在前堂里,低头不语,似乎心事重重,见军帅到来,女将赶忙起身揖拜。 柴绍入座帅位,这才看到秦蕊儿眼圈红肿,泪迹斑斑,满面戚容。 刚要开口询问,只见秦蕊儿“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低声啜泣,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霍公,中军即将开拔,末将恳求…恳求留在城中,陪伴公主殿下,不随中军开进了…我知道,帅令既出,不可违抗,可我这心里像猫儿抓似的,我斗胆…斗胆恳求霍公,收回成命,唔…唔…” 柴绍听闻,眉头一皱,抚着宽额,说了声“你起来说话。” 秦蕊儿起身入座,涕泪连连,喃喃道:“昨日,我向谢郎中打听了,公主殿下这病来得及,伤及气阴,须静心调养。我听了之后,像丢了魂似的,惶惶不可终日,昨夜整宿未睡,想来想去,还是来面见霍公,恳求军帅开恩,将我留在城中,守护公主殿下。” 柴绍咂咂嘴唇,没有吭气。 “霍公,您知道的,”秦蕊儿见军帅不置可否,连忙说道,“当年,我就是终南山里一个猎户的女儿,父亲、兄弟和丈夫都在隋末乱世死于非命,若非公主殿下收留,我岂能活到今日?更不用说在大唐王师里任职将军了!公主殿下于我秦蕊儿而言,有再生之德啊!” 说着,说着,秦蕊儿泪如雨下,泣道:“昨日,我亲见公主殿下跌落马下,今日又得知郎中之言,我是心乱如麻啊,整日恍恍惚惚,神思游走,只想守在公主殿下身边,侍候她康复,我…我这样子,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驰骋沙场,搏杀敌虏啊…” 柴绍叹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说话时,只见孟通再次进来禀报,说是骠骑将军马三宝求见。 柴绍扭头看了秦蕊儿,只见她的泪眼中“倏”地一下,闪过一道怒火,顿时,柴绍心里已经明白一二了。 …… 大步“踏踏”,带风而进,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马三宝进到堂中,朝着帅位躬身揖拜,立直身体,眼风一扫,瞪了秦蕊儿一眼;秦蕊儿也不甘示弱,黑眸一斜,白了对方一眼。 柴绍见状,笑道:“你们小俩口儿,这是给我唱的哪一出呀?” 说罢,抬手一摆,示意来人入座。 马三宝斜签着身坐了,双手按膝,说道:“霍公,我这婆姨不识大体,从昨夜到今早,一直嚷着要到帅府来,不愿意随中军开拔,我怎么劝,她也不听。” 说着,马三宝瞄了秦蕊儿一眼,那边冷眼回应后,只好扭过头来,朝着柴绍一拱手,自嘲道:“庄户人家的德性,真是难改!这大营之中,军令如山,岂能说变就变的。秦蕊儿不知好歹,还望霍公大人大谅,勿与她一般见识。” “你才不识好歹哩!” 秦蕊儿一收眼泪,虎眼圆睁,瞪着丈夫,连声反问道:“当初,你一个小小家仆,是谁引你走上从军路的?是谁让你屡立战功,当上骠骑将军的?又是谁给你作媒牵线,成家立业的?你马三宝的记性都被狗吃了,我秦蕊儿却丝丝毫毫,记得清清楚楚!” “你这个婆姨,真是胡搅蛮缠,”马三宝也有些动气,鼓着双眼,厉声说道,“军务与家事,两不相干,你偏要扯到一起来说!征战在即,不遵帅令,岂容儿戏!唯军法从事。” “你少拿军法来唬我!”秦蕊儿毫不示弱,反击道,“我秦蕊儿这条命都是公主殿下给的,若要还给公主,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呵呵,你们这小俩口儿,吵够没有?”柴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光生的下颌,笑道。 小夫妻俩儿这才觉得有些失态,连忙站起身来,垂手恭立,颇有愧意。 “也罢,”柴绍叹息一声,从位中缓缓起来,反剪双手,向前踱了几步,然后转身说道,“之前,我一直犹豫不决,是否多陪公主几日,随郝齐平的后军开进,可公主说,如此一来,她心有不安。今日也巧,你俩儿到来,我这心事却迎刃而解了!” 柴绍的话,令小夫妻俩儿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柴绍见状,笑了笑,抚着宽额说道:“公主常说,你俩儿是一套雌雄剑,既是家人,又是军将。对于此话,往日我并没有在意,今日却深有体会啊!难得你俩儿一片赤诚之心,我若把这套雌雄剑放在公主身边,还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说罢,柴绍收敛笑容,一提袍角,大步向前,“蹭蹭蹭”地走回帅位,手压案桌,神情严峻,高声说道:“马三宝、秦蕊儿听令——” 两人稍稍一怔,连忙弯腰拱手,侧耳聆听。 “令你二人率领所部,迅即脱离中军,驻守金明城,直至公主殿下康愈,然后启程北追,与大军会合!” 秦蕊儿心花怒放,赶忙应道:“末将遵命!” 再看马三宝时,睁着一双鼓突的大眼睛,站在原处,呆若木鸡。 秦蕊儿赶紧伸手,扯了扯丈夫的衣袖,马三宝这才回过神来儿,连忙说道:“末将遵命——” 第95章 将军辞行嘱托付 店主献药言景仰 铅云涌动,天边透亮,凉风骤起,雷声远闻。 酉时刚过,天色暗淡,风拂枝头,清爽宜人。金明城官衙里,这两日清静了许多——中军数万人马,已于前日随军帅柴绍开拔,穿过黑石砭后,进入了胡木滩,一时之间,帅府里少了许多忙忙碌碌的身影,只偶有军士进出其中。 此刻,身体渐愈的李三娘从榻上起身,斜靠在木椅中,正和前来陪伴的女将秦蕊儿说着关中往事,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秦蕊儿正忆着终南山的泉水凉茶时,只见女官凤鸢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郝齐平来见,马三宝也随行同来了。 秦蕊儿听闻,正打算起身告辞时,李三娘摆摆手,说道:“无妨,郝齐平是来辞行的,明日一早,后军即将开拔,你和三宝既然留守城中,那就看看有无善后之事需作处置…” 秦蕊儿眨眨眼,点点头,这才安坐下来。 片刻之后,郝齐平与马三宝一前一后,抬脚屋中,躬身揖拜,口中说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手撑椅靠,有些勉强地立直腰身,一挽发髻,轻轻笑道:“两位将军快请入座吧!” 郝齐平落座位中,拱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后军明日卯时出城,估计三日后,穿过胡木滩,与霍公会合,下官特来辞行!” “好哇,”李三娘尚显苍白的脸上,笑容一扬,说道,“我听闻,何潘仁将军率领的前军直出胡木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拔了阿哈城,为我军建立了桥头堡,可喜可贺啊!” “是啊,”郝齐平点点头,说道,“明晨出发,后军将士马不停蹄,两日后便可抵达阿哈城,届时,三军会合,旌旗蔽日,直扑朔方,这是何等威武啊!”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连连点头。 这时,天边传来了几声低沉的雷声,凉风袭袭,令人惬意。 李三娘抬眼看了看屋外,侧头对郝齐平笑道:“真是老天有眼啊,一扫旬日来的酷热,让咱们的后军乘着凉风开进,要是这身子骨争气,我真想与你们执绺并行,继续北进啊!” “公主殿下,您大病初愈,还是将息身子要紧呐,”郝齐平笑道,“待我军杀入敌巢,攻拔了朔方,公主殿下再起程北进,那也为时不晚呀!” 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岂能等到哪个时候啊!再调养几日,能跨马执咎了,我便同马三宝和秦蕊儿一同北上,来追赶你们。” 一声闷雷再次响起,由远而近,清晰可闻。 李三娘皱了皱眉头,说道:“郝将军,大雨将至,虽然凉爽了许多,但雨中行军,视线不清,道路泥泞,可得多加小心啊!” 郝齐平一拱手,应道:“请公主殿下放心,听向导说,这个时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如此,下官也已令士卒多携干草、布头等物,必要时裹足而行,纵然大雨倾盆,也奈何不了我,断不至于误了军期!” 说罢,郝齐平扭头看了看马三宝和秦蕊儿,拱手道:“大军开拔之后,护卫公主殿下的重任,就落在两位的肩上了!全军将士心系金明城,心系公主殿下,全仰仗你们了!” 马三宝和秦蕊儿忙还以一揖,异口同声地说道:“请郝将军放心!” 李三娘看着三人,点头微笑,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凤鸢走进屋来,说是谢郎中带着一位老者求见。 三名将军听闻,都站起身来,躬身告辞。 …… 片刻,谢郎中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肩背药箱,亦步亦趋。 “公主殿下,这位是金明城里‘达济堂’药铺的罗掌柜,”谢郎中侧身一让,引荐道。 “小人拜见公主殿下!”罗掌柜一边说道,一边屈膝下跪。 “免礼,两位请坐下说话,”李三娘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公主殿下,”谢郎中在座中一捋胡须,说道,“罗掌柜听闻您暑热伤阴,病卧于榻,便找到我,把自家店铺里的药材找了出来,配齐了我的药方。” “公主殿下,”谢郎中话音刚落,罗掌柜赶紧接过话来,拱拱手,说道,“说来惭愧呀--之前,听了梁师都的蛊惑,我也随城里的百姓逃到黑石砭去了,临走时,我让店里的伙计们把药材都藏到了窖里。后来,听了刘旻将军的话,我们这些老头老妪先回到城中,结果一看,根本不是梁师都说的哪回事儿嘛!” 罗掌柜咽了一口唾沫,搓着手掌,说道:“大唐王师秋毫无犯,军纪严明,令人景仰啊--既没有乱砸乱抢,也没有放火行凶,即便是在民房中小住了几日,走时,也扫洒干净,掩好门户…这些,我们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啊!所以,大伙儿委托几个身体硬朗点的街坊,返回山中,劝说百姓们赶快回城,不要上了梁师都的当。” 李三娘听闻,颔首微笑,抿嘴未答。 “哎,”罗掌柜轻叹一声,说道,“公主殿下更是亲力亲为,冒着酷热,挨家挨户看望咱们,关怀备至,令人感动莫名啊!” 说着,说着,罗掌柜眼圈转红,嗓音沙哑,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现在,躲藏山中的百姓十有八九已返回家园了,看到城中的景象,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心中无不暗喜;再看看王师的安民告示,更是欢呼雀跃啊!” “听闻公主殿下不幸中暑,气阴两伤,我揪心不已,”罗掌柜抬头看了看谢郎中,说道,“我便让伙计们把小店的药都找出来,选出上好的丹参、连翘和玄参,给谢郎中送过来,入到药中,希望公主殿下服用后,能尽快康复!” “呵呵,这几味药啊,我求之不得,也正在寻找哩,这下好了,方子里的药总算配齐了,”谢郎中听闻,捋着胡须,对李三娘笑道,“可是,我付这药钱时,罗掌柜却怎么也不收,只说是请我引路,想当面致意公主殿下!” “是啊,是啊,”罗掌柜连连点头道,“公主殿下爱民如子,为了咱们金明城中的百姓而病倒,这几味药,区区心意,不成敬意,怎能收钱呢?” 谢郎中还要说话时,只见李三娘摆摆手,对罗掌柜笑道:“这药钱还是要收的,不管多少,毕竟是铺子的营生嘛!咱们李唐大军,北征朔方,也是为了让千里边塞的百姓免受暴虐欺压,过上好日子啊!” 说罢,李三娘扭过头来,对侍立门边的凤鸢吩咐道:“去拿十两银子,交给罗掌柜。” “使不得,使不得啊,”罗掌柜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抬起双手,在胸前摆个不停。 谢郎中见状,也站起身来,拍了拍罗掌柜的肩膀,笑道:“你就收下吧,过几日,我还要到你的铺子里来,再捡些药,今日沾了公主殿下的光,连下次的药钱也一起付了。” “这…”罗掌柜看着谢郎中,左右为难。 屋外,雷声隆隆,天气愈加阴沉,谢郎中忙说道:“公主殿下,请好生休养,明日我再过来为您把脉,看看是否需要调配方子。” 李三娘在座中点头微笑,将手一抬,指着凤鸢呈上来的银两,说道:“请罗掌柜收下药钱,这大雨将至,我也不挽留了,请两位好走…” 第96章 荒野休整闻怪声 雾中遇袭血成河 夜雨淅沥,雷电交加,道路泥泞,凉风袭袭。 郝齐平率领后军从金明城出发后,迎着黑石砭的狂风骤雨,向前突进,一日一夜,马不停蹄,辰时初刻,已越过山陇,进入了胡木滩的边缘。 戈壁风起,飒飒直响,挟雾带沙,寒意阵阵,苍凉大地万籁俱寂,天地无界,茫茫一片。 “将军,昨夜冒雨疾进,将士们浑身湿透,体力难支,是否休整片刻?”郝齐平正挽绺徐行时,身后传来一名都尉的声音。 郝齐平听闻,拉缰驻马,扶在鞍上前后顾望,只见大军一字长蛇,逶迤数里,士卒身上泥星四溅,污浊不堪,个个衣甲湿透,水珠滴落,低头耷脑,疲态尽显。 郝齐平扭过头来,询问身边的向导:“此处距阿哈城,还有多少路程?” “回将军,约有九十里。” “九十里…”郝齐平沉吟片刻,抬头又看了看雾气浓重的四周,问道,“这大雾,估计何时可散去?” “昨夜山中大雨,寒气徘徊停滞,若太阳可出,大雾应在两个时辰后渐渐散去。” 郝齐平点点头,对身边的都尉说道:“传令下去,队伍原地休整一个时辰,生火取暖,烘烤衣物,之后,火速行军,穿越胡木滩,务于明日卯时,抵达阿哈城。” “遵命!” 一柱香的功夫,雾霭之中,荒石滩里,篝火点点,光影跃动,蜿蜒向前,一眼望不到头。 士卒们纷纷取下甲胄袍衫,就火烘烤,解下粮袋水囊,盘坐而食。 郝齐平坐在火堆边,接过亲兵递来的芝麻饼,大口咀嚼,举起水囊,“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扭头对身边的向导说道:“这荒漠的天气呀,与关内确实不同,早晚冷得如冬天,午后又热得如盛夏,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啊!” “将军,”向导呵呵一笑,说道:“民谚云‘早穿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时,突然,从远处传来“轰轰”的低沉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郝齐平一怔,坚起耳朵听辨,片刻,吐掉嘴里的芝麻饼,问道:“什么声音?” 向导起身,打开手掌,弯曲成扇,置于耳后,顺风聆听,皱了皱眉,又伏下身去,趴在地上,贴地再听。 “豁”地一下,向导立起身来,结结巴巴,神情异样地说道:“将军,是马蹄声,但中间似乎又夹杂着骆驼的脚步声,只是…只是人数众多,难以辨识,我…我以前在戈壁滩里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 郝齐平大惊失色,见身边的士卒纷纷起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左右张望,便快步上前,一拉缰绳,翻身上马,抽出佩剑,大声令道:“全军戒备!” 一时间,号角响起,“嘟嘟”低沉,传遍旷野,四方可闻。 荒石滩中,正围坐火边,烘烤进食的唐军士卒,突然听到号声传来,连忙收起手中的粮袋水囊,取下尚未干透的衣甲,披挂在身,拿起刀枪,彼此催促,急急列队。 …… “轰轰”声近,大地震颤,雾霭相隔,不见其影。 唐军士卒正面面相觑,惊愕不已时,只听到空中“嗖嗖”直响,成百上千的长翎大箭如流星坠地,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 箭落之处,惨叫一片,唐军士卒猝然之间,未及举盾,已是倒下一片,中箭者痛苦不已,有的在火堆旁翻滚挣扎,踢飞沙土;有的一头跌进火堆里,抽搐哀号。 郝齐平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号角变调,改变队形——只听到急促的“嘟嘟”声后,一字长蛇的唐军阵营开始收拢,士卒冒着箭矢,向中间急速聚合,正在结成防御的方阵。 士卒蒙盾飞奔,哗哗四响,沙土凌空,混于雾霭。 眼看方阵即将列成,只见两百步外,成千上万的骑影映入眼帘,在层层雾霭中,如同乌云一般压了过来。 马蹄隆隆,“啾啾”有声,利箭横飞,如雨倾注。 转眼之间,大队人马已冲到唐军面前,定睛一看,来者皆毡帽皮袍,左衽短辫,有的手挽长弓,连连劲射;有的高举弯刀,策马高喝。 “稽胡骑兵!”向导在郝齐平身后大叫一声,惊慌失措。 一时间,郝齐平脑海中疑问飞旋,诧异万分,此处怎会遇到稽胡骑兵?对方为何以唐军为敌?对方是如何潜出浓雾的?来者意欲何为… 容不得细细思量,郝齐平挥剑高呼:“盾牌结阵,陌刀上前!” 话音刚落,稽胡骑兵以迅雷之势,已冲到面前,与尚未列阵完毕的唐军锋刃相交,霎时,“铛铛”四响,火星飞溅。 那边,人高马大,横冲直撞,弯刀乱砍;这边,举盾防卫,吃力回击,且战且退。 不到半刻光景,唐军劣势尽显,本未成形的队列已是七零八落,在稽胡铁蹄下,弯刀频闪,成百上千的士卒仆地死伤,荒石沙地上,鲜血沽沽,滩滩殷红。 郝齐平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正打算向后稍撤,重结队列时,只见对方骑兵的后面,突然闪现出千余匹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八尺长刃大刀,左右翻飞,寒光耀眼。 此番景象,唐军士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骆队冲来,呼啸有声,如狂风扫地一般,席卷唐军阵营,士卒肢飞颅断,鲜血四溅,一时间,军心大乱,不复成伍。 郝齐平自知败局已定,一面鸣金撤兵,一面策马转身,带着残余的士卒大步疾跑,在雾霭中,向着黑石砭方向奔回。 刚冲出去数十步,“嗖”地一声,一支长翎羽箭追身飞来,穿透护甲,直入郝齐平的后肩,只听到“啊”的一声大叫,郝齐平坠身下马,翻滚在地。 “护卫郝将军,骑兵调头,阻敌靠前!”身旁的都尉高喊一声,猛拉缰绳,马蹬前蹄,嘶鸣不已。 都尉翻身下马,扛起郝齐平,放在自已的坐骑上,扬起马鞭,朝着黑石砭方向狠狠地抽了下去。 看到战马疾驰,冲入雾霭,都尉这才提起陌刀,领着为数不多的士卒,转身向敌,挥舞呼喊着,大步迎了上去… 第97章 稽胡大帅笑沙场 伪造敕书得友军 阳光普照,雾霭散尽,戈壁沉寂,腥风肆虐。 大战之后,胡木滩里一片狼籍,唐军尸首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军旗燃烧,烟尘冲天,战马踟蹰,不知所归。 被俘的士卒数以百计,你搀我扶,神情沮丧,在稽胡骑兵的呵斥驱赶中,三三两两地向一处集中。 这时,只见数十骑簇拥着两匹高头大马,从稽胡的阵营中笃笃而出,两人头戴金丝嵌珠暖帽,腰扎六环蹀躞玉带,脚登鹿皮齐膝长靴,挥动马鞭,并驾齐驱,指点战场,有说有笑。 两骑一出,众军避让。 左边一人,鼻梁高挺,双目炯炯,眉心一颗黑痣,煞是显眼,这便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右边那人,双唇留着八字短髭,倚在鞍上,身体前倾,正在聆听对方说话,这是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 “义弟,”刘汝匿成执绺举鞭,指着腥风阵阵的战场,对梁洛仁笑道,“这一仗真是酣畅淋漓啊,半个时辰未到,打得唐军落花流水!” “大帅用兵如神,小弟佩服之极啊!”梁洛仁拱手笑道。 刘汝匿成叹息一声,侧身说道:“义弟言重了,昔日,咱们同在启民大可汗麾下任金帐骑将,谁有几斤几两,自已不知道?当年大汗秋猎,我迷失于途,若非义弟率骑赶到,我恐怕早就成了狼群口中的美味了!” “哎,大帅如此说话,真是折煞小弟了,”梁洛仁一抹唇上短髭,倚鞍说道,“‘王者不死’,此之谓也!今日,大帅重展雄风,横扫唐军,令小弟大开眼界啊!” 刘汝匿成摇摇头,一瘪嘴,说道:“今日之战,乃是突袭得手,唐军在雾中生火取暖,不想,反为我军指明了攻击的方向,此战之胜,实属侥幸!若他日大军结阵搏杀,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另外…” 刘汝匿成顿了顿,抬头看着前方成群结队的战俘,说道:“另外,逻骑回报,前些日子,已有大批唐军从此处经过,不知今日被击溃的队伍,是唐军的哪一支啊!但愿敌帅柴绍也身在其中!” 两人执缰前行,正在说话时,已到了战俘会集之处。 只见几名稽胡军士骂骂咧咧,推搡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唐军校尉,来到了两人面前。 领头的军士右手抚前胸,躬身禀道:“大帅,我们抓到了唐军的一个军官,任凭咱们怎么抽打问话,这家伙就是不肯开口,我们…” 刘汝匿成一扬马鞭,打断了军士的话,瞅了瞅唐军校尉,说道:“你若从实招来,本帅可放你一条生路!” 校尉抬头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刘汝匿成,又回头看了看惊恐沮丧的被俘士卒,一清嗓音,说道:“大帅若能放了我和兄弟们,但凡我知道的,你回一句,我答一句。” “嗯,好,”刘汝匿成收回马鞭,倚在鞍上,身体略倾,问道:“你等是北上唐军的哪一支?” “我们是北上队伍的后军。” “领军者为谁?” “骠骑将军郝齐平。” “郝齐平何在?” “混战之后,未见将军身影。” “嗯,你们北上的人马共有多少?” “共有五万余人。” “军帅柴绍安在?” “霍公已随中军,于两日前开进胡木滩了,现在,想必已经达到北边的阿哈城了。” 刘汝匿成叹息一声,扭头看着梁洛仁,甚为遗憾地说道:“晚了,晚了,若非雨雾相阻,咱们从札萨克城出来,定能截击柴绍!” 梁洛仁一拱手,笑道:“无妨无妨,大帅纵兵横击,已断了唐军的归路!粮草不济,后无援兵,柴绍困守阿哈城,不过旬日,便部伍奔散,出城自降!” 刘汝匿成听闻,哈哈大笑,一拉绺绳,调转马头,对梁洛仁说道:“连日疾进,甚是疲惫,走,咱们回营,喝酒解乏去!” 身后的稽胡军士弯腰抚胸,问道:“大帅,这些唐军俘虏,该如何…” “全埋了!”刘汝匿成头也不回,扬鞭说道。 “是!”几名军士一哄而上,牢牢拧住唐军校尉,反剪双手,用力拖走。 “胡虏,人面兽心,言而无信,必不得好死!”唐军校尉挣扎着抬起头来,怒目相视,高声咒骂。 …… 篝火熊熊,觥筹交错,玉液飞溅,欢声笑语。 胡木滩与黑石砭交界处,稽胡营地里人影绰绰,喜气洋洋,大帅营帐前,刘汝匿成与梁洛仁并肩而坐,一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摔跤手的表演。 只见火堆前面,两名摔跤手身穿牛皮镶钉半袖坎肩,裸臂盖背,腰系红、蓝、黄三色绸裙,脚登乌皮长统马靴,挥舞着壮实的双臂,你来我往,攻防自如,时而猛扑如狮子,时而力甩如野狼,时而劲绊似黑熊,时而跃腾如雄鹰。 “好!好!”刘汝匿成同身边的将士连连喝彩,挥臂高呼,助威双方。 盘腿而坐的梁洛成也陪笑一旁,偶尔端起酒碗,低头啜饮,火光映照下,眼神不时游离,略显几分心不在焉--旬日之前,朔方城中梁王府的情形断断续续地浮现眼前… 原来,十多天前,唐军自延州北征的消息便传到了朔方城中,梁师都一筹莫展,哀声叹气,一连数日闭门谢客,思忖应对之策。 这日午后,梁王府的门监来报,说是尚书官陆季览求见,梁师都烦闷之中,抬手一挥,说道:“不见!”继而眉头一皱,顿了顿,说道,“是陆尚书吗?嗯…你让他进来吧。” 片刻,陆季览抬脚进屋,朝着主位一躬身,揖拜道:“下官参见梁王!” “陆尚书请坐,”梁师都抬手一让,说道。 “梁王,”陆季览手扶椅靠,身体前倾,笑道,“数日来,闭门谢客,可是为延州唐军之事烦恼?” “知我者,陆尚书也!”梁师都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叹息一声,说道,“刘旻兵败投敌,前方屏障尽失;突厥人又模棱两可,不知何时来援,反击唐军,这城中的兵马真是捉襟见肘啊!” 陆季览“嘿嘿”一笑,应道:“兵马倒是有,只是看能否调动出来了?” “哦,此话怎讲?” “梁王,咱们西边的稽胡骑兵,数以万计,战力彪悍,出入如飞,若能为我所有,何愁唐军不破?” “只是…” “不错,稽胡同唐军本无宿怨,刘汝匿成与李渊也无过结,还过,”陆季览眼眸一闪,幽幽发光,如同夜间的猫儿一般,说道,“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柴绍追击咱们至札萨克城,误入了稽胡的领地,损失数百骑,呵呵,柴绍不追究此事,轮到咱们来‘追究’了!” “你的意思是…” “梁王,我思量着,咱们比照李唐朝廷的文书,制作一封发自长安的敕令,以追究去冬战骑损失为由,令柴绍在北进的途中,随手扫灭稽胡,夺其战马,掠其铠甲,充作北征的军资,然后…” “然后假意由我军截获,再转送稽胡,让刘汝匿成过目?” “正是如此!” “妙啊,假道伐虢,活用兵法!”梁师都抚掌大笑,一扫愁霾,从位中站起来,往前踱了两步,说道,“刘汝匿成与李唐朝廷素无往来,没有任何瓜葛,咱们仿制的敕令,谅他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我看呐,此策甚好,可行!” 梁师都立定脚跟,转身捋须,笑道:“陆尚书,此番你可是立了大功了!这札萨克城,你看…” “梁王,”陆季览也站起身来,一拱手,说道,“札萨克城之行,非一人不能成功!” “唔…”梁师都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对门外大声说道,“来人呐,请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即刻来见!” “遵命!” 第98章 探望败兵公主哀 死里逃生救大将 辰末巳初,天地光亮,阴霾退去,白云如絮。 从胡木滩中败退下来的唐军,三五成群地陆续返回金明城里,个个血污满身,失魂落魄。连日逃奔,又惊又恐,不少士卒一进城门,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能自已。 败讯早已传到金明城官衙中,李三娘不顾众人的劝阻,拖着渐愈的身体,梳好发髻,披上战袍,在马三宝、秦蕊儿等军将的陪同下,跨鞍执绺,朝着北门笃笃而去。 还未到城门下,远远地便看到衣甲破败,裹缠绷带的士卒,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低头耷脑,神情沮丧,有的呲牙咧嘴,正在治疗;有的捧碗喝水,眼神呆滞;有的咀嚼白馍,边吃边哭… 谢郎中等五、六名医官步履匆匆,忙忙碌碌,系着围腰,拿着疮药,在伤兵堆里来回穿梭,急急施治。 一声嘶鸣,李三娘拉缰驻马,翻身而下,领着众人,朝败兵大步走去。 军士们见状,又惊又喜,凡能站立者皆纷纷起身,弯腰揖拜。 一名士卒双眼紧裹纱带,眼窝处血迹斑斑,在旁人的搀扶下,伸手摸索着,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李三娘看在眼中,快步上前,扶住伤者的手臂,轻声说道:“我是李三娘,你们受苦了!” 话音未落,受伤的士卒便要下跪,一边抽泣,一边说道:“公主殿下,我们败了,兄弟们好多都没有回来啊,唔…唔…” 李三娘一把将他拉起来,点点头,沉沉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回来就好了,好生养伤,不要太过伤心。” 说罢,李三娘大步走到败兵中间,大声说道:“弟兄们,后军遭袭,实出意外!你们已经尽力了,回到这金明城中,就如同回到了家里一样,大家好好休整,安心养伤,今后如何进取,咱们从长计议!” “唯公主殿下之令是从!”士卒们躬身再拜,异口同声地应道。 李三娘牙梆紧咬,朝着众人点点头,稍理鬓发,迈开步子,走到伤兵中间,逐一探望,好言劝慰。 这时,谢郎中在围腰上擦了擦双手,揩去膏药和血污,抬起左臂,沾掉满头满脸的汗水,快步走到李三娘身边,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您尚未完全康复,应该静养,怎么就…” “我已无大碍,”李三娘扭过头来,脸色虽显蜡黄,双目却是炯炯,说道,“听闻后军遇袭,士卒们奔回城中,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啊,飘来荡去的没有着落,你让我如何静养呢?” 说着,李三娘轻叹一声,浓眉一皱,问道:“谢郎中,回来多少兄弟了,他们的伤情怎样?” 谢郎中深吸一口气,扫视周围的伤兵,欠身说道:“回公主殿下,从昨夜到今晨,大约回来了三百多名士卒,陆陆续续的还有人返回,除了一二十人身体无恙外,大多受伤,且以箭伤居多。” 谢郎中一边说着,一边摸向腰间,双手呈上一支飞箭。 李三娘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寸有余的铁制箭头上,污血凝固,黑中带红,仔细再看,箭头却呈三梭状,锋利无比;长长的箭杆上,刻着一排不认识的文字,弯弯曲曲,起落有致,既像蚯蚓又似蜈蚣。 李三娘咂咂嘴,捏着飞箭,对谢郎中说道:“这不是咱们汉人的箭簇。” “对,这是稽胡骑兵的制式,杀伤力甚强,”谢郎中点点头,说道,“此箭入身,极难拔除,稍有不慎,便筋断骨破,甚而伤及内脏,哎…那十几个后生,可惜了!” 说罢,谢郎中抬起手来,指向前方百余步外的墙角。 李三娘顺势看去,只见墙角阴影处,白布覆盖下,十几具唐军士卒的遗体静静地摆放在那儿,几名老兵正在为他们逐一擦洗身体,身旁的大木盆里,血水腥红,远远可见。 李三娘低头闭目,忍住泪水,片刻,抬起头来,对身边的马三宝吩咐道:“好生安葬他们,记下他们的名字,厚抚其家属。” “请公主殿下放心!”马三宝一拱手,回答道。 …… 日近午时,暑热渐起,蝉噪不止,远近可闻。 李三娘在北门探望伤者,安顿败兵,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毕竟是大病初愈之人,元气未复,心力不济,李三娘站着站着,只觉得头昏眼花,胸中烦闷,脸色发白,头冒虚汗。 女将秦蕊儿见状,连忙找来竹椅,寻了一块树荫处,扶着李三娘坐下歇息。 谢郎中从伤兵堆中急急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取来一碗金银花汤,盛到李三娘面前,皱着眉头,说道:“公主殿下,您身体并未痊愈,不可在此长时逗留啊,请服了这碗汤药,速速回府吧!” 正说话时,只见城头上一片躁动,有人大声喊道:“郝齐平将军回来了,快来人呐,将军受了重伤!” 在城上眺望的马三宝,急急忙忙地从石阶上跑下来,拱手禀道:“公主殿下,郝齐平将军同数十人回来了!只是,郝将军身中流矢,伏于马背,看样子已晕厥过去了,得请谢郎中赶快救治!” 李三娘听闻,从竹椅中费力地撑起来,挥挥手,对谢郎中说道:“别管我了,快去救郝将军,要竭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呐!” 谢郎中点点头,没有说话,把手中的金银花汤递给秦蕊儿,一转身,迈开大步,朝着城门飞奔而去,一边疾跑,一边扭头,对身旁的几个医官大声吩咐道:“长钳、圆针、平刃刀…” 李三娘躺在竹椅中,手捧瓷碗,啜了两口金银花汤,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已麾下的这位宿将命运如何,往昔的情景一幕幕地浮现眼前--从司竹园中的军师,到渭水河里的战将;从进攻长安的先锋,到太和山大战的谋士,这位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军将,经历了自已所率队伍几乎所有的战斗,可谓身经百战,功勋卓着,可是今天… 片刻之后,李三娘还在沉忆时,只见马三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躬身一揖,说道:“公主殿下,好险呐,稽胡的飞箭洞穿郝将军的肩胛,骨头破碎,筋膜断裂,只差寸余便及右肺!” 马三宝接过秦蕊儿递来的一碗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接着说道:“谢郎中他们已将箭头拔出,给郝将军敷上金疮药后,包扎了起来,派人将他送到营房中去了。谢郎中说,郝将军失血过多,虽已作救治,但仍凶险,若能挺过今明两日,才无性命之忧啊!” 李三娘听闻,在椅中坐直身体,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喃喃道:“愿老天有眼,留我一员大将……” 第99章 官衙署军固城池 豪情显露说兵书 华灯初上,烛火摇曳,夜色渐浓,晚虫低唱。 金明城官衙中,大烛劲燃,亮如白昼,十余人披挂战袍,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聆听主位上传来的话语——李三娘发出骠骑大将军令,将城里校尉以上的军弁悉数召集,辨析局势,部署城防。 “诸位,”李三娘目光熠熠,扫视众人,沉沉说道,“至今日戌时,从胡木滩中奔回的兄弟已近千人,从他们讲述的情形来看,此番戈壁遇袭,乃是梁贼与稽胡联手所为!” 烛光映照下,李三娘的脸庞略显苍白,却凛然威严;话语传来,虽缓而坚,透着执着。 “胡木滩之战,郝齐平将军所率的后军,已经失利,这是不争之事,”李三娘咬咬嘴唇,神情悲愤,停顿片刻,说道:“霍公的数万人马,远在荒滩以北的阿哈城,显而易见,我军已被敌方拦腰截断,一分为二,咱们这金明城中的两千人马,自然成了不是后军的‘后军’。” 众人听闻,有的神色愤慨,难抑怒火;有的目光疑惑,忧心忡忡;有的左顾右盼,似有畏惧;有的低头不语,眉头紧锁… “诸位,形势于我不利,今日议事,咱们敞开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进是退,是守是战,我洗耳恭听,当与诸位荣辱共之!”李三娘一挽发髻,掷地有声地说道。 “哗”地一下,马三宝豁然而起,朝着主位一拱手,大声说道:“梁师都勾结稽胡,蛇鼠一窝,胆敢螳螂挡车,阻我北征,末将愿点兵一千,与霍公南北对进,灭了此敌!” 秦蕊儿也接过话来,说道:“咱们女兵营里,尚有千余人马,军械精良,箭矢充足,可以出战!” 众人听闻,群情激奋,纷纷挥臂,愿意一战。 这时,李三娘的目光落在了女兵营中两名军官的身上,一个是宣节校尉罗秋红,另一个则是翊麾校尉申珂——两人一直低头不语,似有所思。 李三娘见状,笑了笑,一挥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问道:“罗校尉,你有何见解呢?” 罗秋红听到点名,怔了一下,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起身,弯腰一揖,回答道:“公主殿下,我一直在想,稽胡的箭矢与咱们所用的不同,那么,两军对垒时,咱们应当如何克制对方呢?” “好,思量这个事儿,看来你用心了,”李三娘笑颜绽放,满心欢喜,点了点头,继而将目光一转,落在申珂身上,问道,“你也在想这事儿么?” “回公主殿下,我和罗校尉的想法不一样。” “哦,是吗?讲来听听…” “据胡木滩里回来的男兵说,”这位刚满二十、尚显稚气的女校尉眨了眨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在遭遇战中,并未看到梁军的士卒,那么,我在想,既然是彼此勾结,狼狈为奸,为何只有稽胡骑兵来袭,却不见梁贼的步兵协战?是根本就没有派遣呢,还是刻意隐藏在别处了?” 罗、申二人话音一落,众人缄默,各自思量。 李三娘扯了扯前襟,从位中起身,缓步走到两位女校尉的面前,点了点头,满眼欣喜,拍拍这个的肩,抚抚那个的背,笑道:“好哇,我的女兵姐妹们,征战多年,都已历练出来了,能够看到锋刃相交之外的事儿了,我真是替你们高兴呐!” 说罢,李三娘踱回主位,再次扫视众人,令道:“即日起,全城戒严,凡进必查;重编后军,整顿败卒,随时备战!” “遵命!” …… 烛火嗤嗤,人影晃动,夜鹄咕咕,声声可闻。 亥时初刻,官衙大堂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李三娘和几名女将校仍在说着金明城中的军务。 “咱们这支‘后军’啊,女兵占了半数,又以弓弩手居多,你们几个虽然只是校尉,然而非常之时,应有非常之举,须担起副将之职,好生协助秦蕊儿将军,固守城池,待机观变啊!”李三娘看着罗秋红、申珂等几名女校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请公主殿下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几人在座中拱手,不约而同地应道。 “公主殿下,咱们都是跟着您从终南山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身旁的秦蕊儿眼眸闪动,呵呵一笑,说道,“这些年来,姐妹们历经了大小数十仗,对行伍之事早已谙熟,只是咱们女兵营中人数较少,所以,她们几个一直都还是校尉之职,其实,若论行军作战的能耐,她们可一点都不比男兵差哩!” 李三娘点点头,嘴角一扬,笑了笑,说道:“是啊,若论战功,你们早就可以作游骑将军了,这些年来,确实委屈你们了。” 罗秋红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咱们女兵虽然箭无虚发,不怵战阵,但是,若论其他军务,诸如攻城拔寨,还是男兵们胜出一筹啊!” “罗大姐的话,我不敢苟同,”申珂嘴角一翘,接过话来,明眸透亮,闪出豪情,振振说道,“军中百职,各有所倚,咱们女兵不仅仅是张弓挟矢,击杀敌虏,若有需要,其他军务亦可胜任——观动静,治兵甲,正行伍,连阡陌,明鼓旗,均赋物,通井灶…部伍之中的哪一样,咱们女兵不能做呢?” 罗秋红嘴唇嗫嚅,还要说话时,只见秦蕊儿先乐了起来,笑道:“我的好妹子,说起部伍之事,就像是放连珠炮似的,可真长本事了!” “秦将军,不怕您笑话,”申珂抬起头来,看着秦蕊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公主殿下常训导咱们,行于部伍之间,不能只知搏战,要读些兵书,多用用脑子。这不,几年来,我找了些兵书来读,感受还真是深哩,只是…只是书中有些字句,看着生涩,我百思不解啊!” 说罢,这位年经的女校尉嘟起嘴唇,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秦蕊儿眨眨大眼睛,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道:“我说呢,几年来,申妹子长进颇大,原来秘密在这里啊!” 李三娘点点头,微微一笑,说道:“以后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嗯,好嘞,公主殿下!”申珂听闻,兴高采烈,抬起头来欢快地应了一声。 罗秋红也笑了起来,说道:“妹子,我识字不多,以后你看了书,把里面的道理讲给我听,可好?” “好的,姐姐!”年轻校尉明眸一闪,爽快地答应了。 第100章 缅忆兄长涕泪下 大将痛陈失利事 月朗星稀,皎洁如水,晚风幽幽,清爽怡人。 官衙大堂里笑语连连,不知不觉已是亥末时分,远远传来街衢小巷里的打梆之声,清晰可闻。 天色已晚,几名女将起身告辞,李三娘也不挽留,在座中点点头,目送几人出门。 刚走到门边时,便听到后面传来李三娘的声音:“申珂,你等等…” 申珂转身,走到主位前,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三娘理了理鬓发,把手一抬,说道:“你坐下说话吧。” 见申珂弯腰入位,端坐跟前,李三娘这才开口问道:“这些年来,你的父母和弟弟,可好?” 申珂身体前倾,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感谢公主殿下的厚恩,家兄捐躯沙场后,朝廷追授正四品忠武将军,家门荣耀,乡人敬重,每年正月,郡守还派人送来米粟布帛,关心有加啊!” 李三娘听闻,微微一笑,倍感欣慰。 “父母年事渐高,但身体尚好,偶尔还到田间地头做些农活儿,”申珂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只是委屈了我的那个弟弟啊,他很想与我一道参军,无奈家中不能没有男丁,一堆儿农活总得有人去做,我好说歹说,总算劝他留在了家里…” 说到这儿,申珂明眸一闪,笑容轻展,说道:“从延州出发前,家中来信,说给弟弟提了一门亲事儿,对方是县吏归乡的致仕之家,女儿也生得乖巧伶俐,我打心眼里为弟弟高兴啊!” “好哇,四品军将之家对官吏致仕之家,我看呐,这桩亲事儿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李三娘笑道。 “哎,其实,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庄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的风光,都是兄长带给咱们的,”提到自已的哥哥申宥,申珂黯然神伤,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兄长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可是,我在梦里总会看到他,还是乐呵呵的模样儿,给我捉蛐蛐儿,编花篮儿…” 说着,说着,申珂眼圈一红,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烛光照映下,晶莹剔透,闪闪有光。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女将的旁边,抚着她的肩膀,说道:“昔日,临川岗之战,惨烈异常,申宥将军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大战隋军的铁盾龟甲阵,不幸捐躯,全军将士深为痛惜啊!” 说罢,李三娘抬头看了看外面,月光如水,如纱似雾,风拂枝叶,飒飒有声。 “申宥将军去世后,你当时也在军中,和女兵营里的姐妹们一起征战,”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眼前低泣的女将,回忆道,“其实,我曾经与霍公商量过,原本打算将你送回家中,侍奉双亲的,怎奈你天天吵着要报仇,每战必出,出则有功,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同你提及此事了…” “公主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申珂便接过话来,说道,“那时候,秦蕊儿将军曾旁敲侧击地提到过此事,我装聋作哑,心里只想着杀敌立功,即使您和霍公送我回家了,我也要跑回来的。” 申珂抬起头来,泪水涟涟,看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您知道吗?当年在关中时,武功城里的酷吏经常到乡里催赋逼税,不把咱们庄户人当人看,动不动就拳打脚踢,逼死人的事儿也时有发生。我家就因为抗税,阿爹被抓进大牢,关了起来,兄长也跑到山里,参加了义军。” “后来,您率领大军从终南山里下来,一到城里,便废除了苛捐杂税,还惩办了那些坏官儿,”说到这里,年轻的女将一摸泪水,说道,“兄长带着我到狱中,把奄奄一息的阿爹救了回来,阿爹说,您是咱们的救命恩人,要好好地报答义军,所以,我也随兄长参加了队伍,跟着您推翻隋杨乱政!” 李三娘听闻,感慨万千,说道:“是啊,从终南山出来,直到现在,咱们出死入生,历经百战,就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如同你家一样,双亲有人奉养,弟妹安居乐业。” 申珂使劲地点头,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清澈明亮。 两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走到门口,说是谢郎中差人来报,受伤的将军郝齐平苏醒过来了,急着要见公主殿下。 “好,我这就过去,”李三娘对着门外应了一声,扭过头来,对申珂说道,“天不早了,你回营歇息吧。” “公主殿下,让我陪您去吧,您身子正在康复,多一个人照顾不是坏事啊,”申珂站起身来,拱手一揖,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李三娘略一思索,点点头,说道:“也好,你同我一起去,听听胡木滩的战况,或于今后有所帮助,”说着,对门外吩咐道,“把我的战袍拿来,备马,到大营去!” “是!” …… 战马笃笃,穿街过巷,蹄声清脆,划破沉夜。 片刻,李三娘带着申珂等五、六名随从,来到了金明城南的军营里。 值守士卒已等候多时,见公主一行驾到,连忙上前接住缰绳,系在马桩上,一躬身,引着来人往里走去。 李三娘大步流星,踏踏向前,不一会儿,便走进军营里的一处四合小院中,只见东厢房里烛火通亮,人影晃动,不时传来几声低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吱嘎”一声,李三娘推门入内,只见谢郎中等几名医官正在忙碌,有的在床榻边躬身换药,有的端着药碗大力吹凉,有的正打开医包取出银针,见公主到来,几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垂手恭立。 “公主殿下,老天有眼啊,郝将军苏醒了,”谢郎中上前两步,一拱手,说道,“只是高热不退,又失血过多,我们正在…” “公主殿下…”床榻上传来了郝齐平的声音,李三娘连忙走上前去,只见郝齐平脸白如纸,大汗淋漓,双唇颤抖,挣扎着想起身。 李三娘赶紧伸出手来,抚着郝齐平的臂膀,示意躺下,说道:“郝将军,你受了箭伤,须好生治疗,不必拘礼。” “唔…唔…”郝齐平躺下时,情难自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哽咽道,“咱们的后军覆没了,我…误了霍公的军期,唯有以死谢罪啊!” “郝将军,”李三娘摇摇头,和颜悦色地说道,“胡木滩遇敌突袭,实出意外,你不必太过自责,眼下疗伤要紧,日后的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郝齐平泪眼转动,看着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胡木滩的稽胡来势凶猛,蓄谋已久,不可等闲视之啊…另外,对战中,只见稽胡骑兵来袭,包括那些见所未见的驼队铁甲,却…却并未看到一个梁军的步卒,我担心…我担心对方还有预谋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的申珂,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郝齐平长吁一声,叹道:“败军之将,死不足惜!我郝齐平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如石头落地,可以死而瞑目了…” “郝将军,你不要太伤感,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咱们这金明城中尚有数千兵马,可以呼应阿哈城的北征大军,你尽管安心养伤,不可太过忧虑啊!” 说罢,李三娘转过身来,给谢郎中递了个眼色,便迈开脚步,径自走到四合小院中 谢郎中会意,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郝将军的伤势怎样?需要静养多久?”李三娘立定脚跟,问道。 “回公主殿下,”谢郎中一拱手,说道,“可喜的是,郝将军已无性命之忧了;然而,稽胡利箭洞穿他的肩胛,骨头破碎,筋膜断裂,加之失血过多,恐怕没有半年,不能康复啊!” “半年呐?” “当然,希望郝将军经过调治后,元气能迅速恢复,或有助于伤势的好转,”谢郎中咂咂嘴,说道,“城中‘达济堂’的罗掌柜给咱们送来了上好的阿胶,但愿郝将军服用后,能补血润燥,尽快康复!” 李三娘听闻,没有说话,只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仰望夜空,只见繁星如缀,闪烁不停,薄云偶过,如纱缓行。 “星汉灿烂,光耀万代,鱼游渊水,方可长生…”李三娘明眸清亮,目光幽远,抿着嘴唇,喃喃自语道。 第101章 辗转反侧难入眠 提审细作知实情 阴云掩月,明暗不定,万籁俱寂,犬吠偶闻。 李三娘从军营中返回金明城官衙时,已是子夜时分。 连日来,李三娘又是召集战将,部署军务,又是出入军营,安抚败兵,加之大病初愈,本已十分疲惫,此刻,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夫君柴绍,一会儿想到胡木滩里的劲敌稽胡,一会想到金明城中尚存的数千兵马,一会又想到受伤休养的大将郝齐平… 思绪密匝匝,乱糟糟,象是一团裹缠在一起的麻线,毫无头绪。李三娘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索性起身来,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肩上,移步门边,打算到院中去走走。 睡在外屋的凤鸢听到动静,连忙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殿下,您起来了?有什么吩咐吗?” 李三娘摆摆手,轻声说道:“没事,我睡不着,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你睡吧。” 凤鸢“嗯”了一块,倒头便睡,随即传来重重的呼吸声。 李三娘走到床榻边,伸手给凤鸢掖了掖被角,看着这个酣然入睡的青年女子,浅浅地笑了笑--凤鸢跟随自已多年,昔日为霍公府的侍女,因太和山有功,如今已是八品奚官女使,对方虽名为属下,却情同姐妹,和巧珠一道,带着墨绿及银钏儿等侍女,照顾自已的饮食起居。 本想在长安找两户好人家,把凤鸢和巧珠嫁出去,了却自已的一柱心愿,怎奈战事频频,奔波于延州和京城之间,如今又征战到这金明城里,李三娘想到两名女官年纪渐长,婚嫁之事却一拖再拖,不禁有些惆怅,站在床榻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挽发髻,李三娘转身走到门边,“吱嘎”一声,打开房门,只见满院星光,皎洁一片,夜风轻拂,树影斑驳。 站在院落正中,李三娘仰起头来,看了看璀璨如钻的夜空,微风拂动,几片阴云缓缓飘过,掩住了月亮的光芒,云层的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银边儿,煞是明亮。 刹那间,李三娘感到孤寂无着,一颗心儿如从枝头飘落而下的枯叶,不知所终--此刻,多么希望夫君能在身边啊!两人携手,低低私语,说说关中的往事,谈谈眼下的打算,一颦一笑之间,都是如此的愉悦快慰… 而现在,两人相隔百里,中间丘陇戈壁横阻,劲敌强虏盘踞,彼此之间,音信不通,面目不见,除了可以仰望同一盘明月之外,便只有无尽的牵挂和浓浓的忧思。 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低头看着自已淡淡的影子,茕茕孑立之感再袭心头--昔日太和山之战,夫君被梁师都围困在无名小丘上,生死未卜,岌岌可危,那一刻的无助之感,与今日何其相似啊! 然而,那时山上山下,两营相望,皑皑白雪之中,犹可看到彼此的灯光与旗幡,孤寂之余,在扑朔的光影中,也还有些许的慰籍;而今日,向北望去,不见一灯一火,只有连绵的山丘和无边无际的夜色。 城中只有数千人马,丘陇如何翻越,劲敌如何击破,戈壁如何横穿,两军何时相会… 想到这里时,虽是盛夏之夜,然而李三娘心中却冰凉如水,寒意阵阵。 远处,丑时正刻的梆子声划破夜空,飘至耳畔,李三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旋踵转身,朝屋里走去。 …… 一夜多梦,浅睡易醒,鸡鸣三遍,曙光透亮。 第二日清晨,李三娘早早地便起身,盥洗完毕,刚喝完凤鸢盛上来的一碗莲子羹,便有亲兵来报,说是城门守卫捉住了一个自黑石砭来的梁军细作,已经押到官衙前堂了,等候审问。 李三娘稍一思量,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片刻,李三娘来到前堂,只见马三宝、秦蕊儿以及罗秋红、申珂等将校早已端坐等候,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堂中,双手反捆,垂头丧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淤血斑斑。 李三娘瞅了此人一眼,便大步走到主位上,弯腰入座。 城门校尉一拱手,禀报:“公主殿下,今晨卯时,四门准时打开,百姓陆续出入,遵照军令,出城不问,进则必查。当我等在北门盘问此人时,只见他眼神闪烁,语焉不详,再仔细诘问时,竟然前言不搭后语,且百般抵赖,军士们一时恼怒,拳脚相加,他这才承认自已是梁军的细作!” 李三娘一点头,示意校尉退下,然后对堂下之人说道:“我是大唐平阳公主,你且抬起头来,不必害怕,若据实说话,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若再有诳语,明年今日但是你的祭日!”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对方鸡啄米似的连连磕头。 李三娘给马三宝递了一个眼色,马三宝会意,对门外大声喊道:“来人,松绑!” 两名亲兵大步入内,三下两下便解开了绳索,对方缓缓起身,看了看身后两名壮硕的军士,搓着自已酸麻的双臂,躬身侧立,等待质问。 “胡木滩中的稽胡是何人领兵?有多少人马?梁师都可派有部伍助战?” “回公主殿下…”来人战战兢兢,声音颤抖,说道,“胡木滩里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亲自领兵,有五千人马,梁王…梁王派遣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助战。” “稽胡是何种部伍?梁洛仁又是何种部伍,各有多少人?” 对方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稽胡五千人,全是骑兵,其中有一千二百人是驼队铁骑;梁洛仁麾下有两千人,全是步卒。” 此番话语,堂中将校们听得一清二楚,对方话音一落,众人窃窃私语,低低议论,忧虑,震惊,恐惧,愤慨,不一而足… 李三娘坐在椅中,浓眉紧蹙,低头思索,待堂中渐渐安静,才盯着来人,继续问道:“稽胡与梁军,现驻扎何处?” “驻军于胡木滩边缘,靠近黑石砭,一处名为苏吉台的地方。”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半幅军图--之前,让申珂从官衙文书房中找出来的,虽不算详尽,但大略可观。 沉吟片刻,李三娘又问道:“稽胡怎会与梁师都结盟,甘于出兵相助?” “这个…这个,小人不知啊…” “梁师都对阿哈城中的唐军,有何企图?” 只见来人“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缩着脑袋,惶恐地说道:“小人随梁洛仁先行出城,到了稽胡之地,对于…对于梁王的部署,的确不知啊,若有隐瞒,小人甘受天打雷劈,跌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行了!”李三娘一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继而一扬下颌,俯视对方,说道,“你回去之后,可告知刘汝匿成和梁洛仁,若想攻城,尽可放马过来!来人呐…” “在!” “送他出城。” “是!” 第102章 稽胡大帅言战策 两军逻骑锋矢交 近午时分,烈日当空,戈壁蒸腾,光影眩目。 胡木滩与黑石砭相交处的苏吉台之地,一眼望去,数十里的缓坡连绵不断,南高北低,渐渐平坦,最后,同无垠的戈壁荒滩连成一体。其上,草木由繁而稀,树高丈余、圆叶黄绿的盐木林子,由西向东,延伸而去,直至天际。 仔细看时,只见盐木林中,棕褐色的牛皮帐篷星罗棋布,帐篷之间,不时人影往来,马匹穿梭——稽胡骑兵驻扎其中,梁军步卒相邻而栖。 骑兵大营中央,青色布幔围起一个百步见方的大围子,周边甲士林立,执刀擐甲,警惕异常;围子里面,一顶硕大的牛皮帐篷赫然矗立,这便是稽胡首领刘汝匿成的帅营。 此刻,偌大的帅营军帐中,只有两人对坐而语。 “大帅,既然探马回报,这金明城中的唐军不多,您看,咱们是不是彻底截断对方的后路,分兵…”问话者为梁洛仁,一边摸着唇边的八字短髭,一边看着对面的刘汝匿成说道。 “呵呵,义弟何必如此心急?” 刘汝匿成扬眉笑道,将眉心的一颗黑痣挤到额中,目光一闪,说道,“咱们稽胡骑兵来去如风,自古逐水草而居,高墙城垣乃是汉人所用,于我何益?” 说着,刘汝匿成端起面前的一碗奶茶啜了几口,继续道:“另外,据侦获的军情,金明城里乃是李唐的平阳公主坐镇其中。义弟,你对此妇应该不陌生吧?” 梁洛仁嘴唇嗫嚅,没有吭气。 “嗯,此妇非寻常妇人呐,”刘汝匿成语调放缓,吐出一口气来,说道,“我听闻,大业末年,此妇在终南山率众起事,军至七万;去冬,又在太和山与其夫联手,令梁王和吐谷浑人铩羽而归…此妇凶悍如此,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啊!” 梁洛仁听闻,低下头去,思索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那她为何会留在金明城中,而不是与柴绍一同北上呢?” “是啊…” 刘汝匿成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反剪双手,在牛皮大帐中来回踱步。 “按理说,她既是李唐的公主,又是唐军的大将,更是元帅夫人,应该随中军开拔;再不济,也应该与后军同行啊,怎会独自带着几千人留在城中呢?令人费解,令人费解啊…” 刘汝匿成一边低头踱步,一边自言自语。 梁洛仁也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躬身,说道:“大帅,不管此妇如何凶悍,毕竟那金明城中仅有数千人而已,能奈我何?” “嗯,”刘汝匿成微微点头,砸砸嘴,说道,“义弟所言不谬,咱们还是应当多多关注北边的唐军!” 刘汝匿成立定脚跟,扭头看着梁洛仁,说道:“对方粮道已被截断,加之又有家眷留在南边,我估计,后军失期未致,对面阿哈城中的柴绍定然心急如焚,不日将派军回头,再次深入胡木滩,打探消息,咱们得早作准备!” “不错,”梁洛仁摸着唇上短髭,回答道,“我从朔方城出来时,王兄讲得很明白——唐军来势汹汹,不可与之争锋,只能以退为进,放弃我境百十里,待对方战线拉长,士卒疲惫时,再相机而战,战则可胜!” “何况,茫茫戈壁横亘其中,”刘汝匿成双手合抱胸前,笑道,“我有地利之便,只须天时一合,众军齐心,击破唐军,则指日可待啊!” “正是,正是,”梁洛仁连连点头,说道,“此前,大帅击溃柴绍的后军,不过是给对方一点儿颜色看看,叫他知道好歹,与其在阿哈城中固守待毙,不如早早投降,捡条命走。” “哈哈,哈哈,”刘汝匿成开怀大笑,说道,“义弟此言,正合我意啊!今晚,咱们宰牛杀羊,不醉不归!” …… 天光微亮,荒野茫茫,晨露未尽,风过寒凉。 胡木滩里,一队骑兵由北向南,疾驰而来,旌旗猎猎,马蹄阵阵。 明黄军旗上,大大的“唐”字清晰可辨,骑兵都尉乐纡一马当先,执绺扬鞭,双目远眺,搜索四方——后军失期不至,且没有任何音讯,奉军帅绍柴绍的命令,乐纡率领三百精骑,从阿哈城出发,日夜兼程,穿越胡木滩,搜寻后军的下落。 一日一夜,人不卸甲,马不去鞍,乐纡带着队伍向南突进,远远看去,晨光之中,黑石砭的丘陇山廓已映入眼帘了。 “将军,咱们一路南下,未见后军踪影,兄弟们早已疲惫,前方荒丘处,是否稍作休整,略进水米?”乐纡身后,一名校尉猛抽一鞭,赶上来说道。 乐纡抬头看了看前方,只见四、五百步外,一处驼峰似的荒丘静静矗立,朝阳射来,投下长长的山影;再回转头去,看看麾下骑兵,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疲态尽显。 长途行军,未暇进食,乐纡早已饥肠辘辘,于是,一举马鞭,高声说道:“全体听令,前方小丘处,下马休整!” 话音一落,骑兵大队才冲出去百十步,突然间,从小丘之后传来“嗖嗖嗖”的声响,在宁静的荒滩中,清脆可闻。 瞬间,数百支利箭拖着长长的黑影,疾风骤雨般地扑面而来。 奔行中的唐军未及反应,数十人便中箭坠马,滚落于荒石滩中,传来阵阵哀号。 乐纡惊愕不已,稍稍一怔,立刻高声喊道:“马盾防御!” “唰—唰—唰”,唐军骑兵纷纷抽出马挂圆盾,举过头顶,迎着箭雨向前冲去。 距小丘两百步时,突然听到数百人“呦呦”的高喝声,只见两路骑兵一左一右从丘后杀出,沙石翻飞,蹄声隆隆。 仔细再看,来者皆裘帽左衽,褐袍加身,举持角弓,挥舞槊刀,部伍之中旗纛猎猎,金色狼头镶缀其上。 乐纡看在眼里,疑惑心头,此刻,却不敢分神,抽出大刀,高喝一声:“张开两翼,迎击!” 转眼间,两军交锋,“铛铛”四响,战马对冲,血雾飞溅。 环刀交映弯刀,锋锋相碰;长剑挡击长槊,火星迸发! 左右两边,各起扬尘,黄幡跃动,黑旗挥舞,彼此噬咬,难解难分。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 太阳渐渐升高,金光射来,荒丘下顿成棕褐一片,分不清哪是沙尘,哪是血雾。 眼看战况僵持,于已不利,满身血污的唐军校尉策马驰来,一拱手,高声道:“将军,对方势强,不可恋战呐!我带兄弟们殿后,你速速北撤,回报霍公!” 乐纡一挽缰绳,倒提长刀,扫视四周,只见三百人的骑队已损失过半,剩下的骑兵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便一皱眉头,大声说道:“你等且战且退,脱掉敌人,速返阿哈城!” 说罢,乐纡调转马头,带率数十人,挥舞刀剑,冲出一条血路,再次奔入胡木滩中,朝着北边急急驰去…… 第103章 阿哈城中愁云布 元帅徘徊思撤兵 黄昏时分,霞光映天,孤鹰归巢,盘旋天际。 一望无垠的戈壁中,晚风渐起,凉意阵阵,随处可见的骆驼草摆动风中,簌簌有声。 十余骑自南面驰来,向着前方的阿哈城一路狂奔,在荒野中留下几缕烟尘,缓缓飘散在沉降的夜幕之中。 半个时辰后,从胡木滩里逃归的唐军回到了城里,都尉乐纡穿过城门,沿着街巷,笃笃直奔元帅大营。 抬脚入内,只见柴绍及诸将早已就位,个个抬眼正盯视着自已。 乐纡大步跨到正中,“通”地一下单膝下跪,拱手禀报:“霍公,末将失职,未能在胡木滩中寻获后军的踪迹,且遭敌袭击,所率人马损失殆尽。” 乐纡眼陷深窝,布满血丝,高高的颧骨兀立面颊,盔甲上血迹斑斑,凝成暗痂,遍身皆是。 “乐将军,事出意外,你入座说话吧!”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乐纡起身拜谢,入座位中。 “你说逻骑遭敌袭击,是梁师都的人马么?是骑兵还是步兵?有多少人?” 乐纡欠身拱手,回答道:“霍公,对方不是梁军,约是二、三百人的一支骑兵,来者裘帽左衽,配角弓,持弯刀,黑色旗纛上,织有金色狼头。” “稽胡啊!”座中,何潘仁不禁失声叫到,引得众人扭头顾看。 柴绍低头思索,喃喃自语道:“稽胡…稽胡…意欲何为?” 片刻,柴绍方才抬起头来,盯着乐纡问道:“你们是在何处遇袭的?交锋之时,是怎样的情形?” “回霍公,”乐纡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答道,“我等已快走出胡木滩了,在接近黑石砭的一个荒丘处,遭到对方的突然袭击。” “嗯…”柴绍点点头,往椅中一靠,抚着宽大的额头,沉吟起来。 突然,柴绍立直身体,双手撑在案桌上,扭头看着何潘仁,连珠炮似的问道:“何将军,稽胡领地距黑石砭有多远?稽胡骑兵约有多少人马?那个首领刘汝匿成是个怎样的人物?” 何潘仁起身一揖,捋着下颌的红胡须,说道:“霍公,稽胡领地距黑石砭约有两天的路程,其置署之地札萨克城稍远,还有半天的行程。当年,我在边塞跑马帮时,便知道稽胡骑兵来去如风,大约有两三千人,现已过去多年,人口滋盛,骑兵人数恐有所增加啊!至于那个刘汝匿成嘛…” 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一撮嘴,说道:“他在北族的首领中,出身显贵,算得上是个人物——北魏之时,其先人刘蠡升自称‘皇帝’,后虽遭剿灭,但其子孙遍及晋、陕各处;乘隋末之乱,刘汝匿成攻杀郡守,聚合族人,实力大增,即便是突厥人,也对他礼让三分呐。” “突厥人?对刘汝匿成也礼让三分?”柴绍皱了皱眉,问道。 “正是!” 何潘仁一点头,说道,“稽胡人作战彪悍,以一当十,且精通冶炼之术,所造军械甚是精良,不论刀槊,抑或箭矢,锋利无比,无人能及,就连突厥人也是爱不释手啊。” 乐纡听闻,深有感触,接过话来,说道:“何将军所言不谬!前日接战,对方的飞箭势大力沉,百步之外,多能击穿我军的马挂圆盾,不少兄弟就此死伤啊!” 众将听闻,交头接耳,面露忧色。 “我朝与稽胡素无往来,对方怎会与我为敌呢…”柴绍这句话,既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语。 “霍公,末将以为——”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坐在下首的刘旻,只见他起身拱手,说道:“末将以为,稽胡助战梁军,极有可能同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有干系!” “哦?” “刘汝匿成与梁洛仁有旧,早年同在突厥的大可汗帐下任近卫骑将,梁洛仁于刘汝匿成有救命之恩,末将揣测,两家联手对抗我军,应与此有关。” “嗯!” 柴绍摸着光生的下颌,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太和山大战后,梁师都向西逃窜,投到稽胡领地去的事儿… 猛然间,柴绍意识到战局变得波云诡谲,不可预料,背心立即浸出了冷汗,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这才抬头说道:“乐将军劳苦,回营好生歇息吧,死难士卒皆须厚抚!众将戒备如常,不可懈怠!” “遵命!” …… 夜风骤起,啸啸扑面,天幕沉沉,难觅星光。 戌末时分,处置完军务,柴绍心中烦闷不已,披上军袍,带着侍卫,走上阿哈城头,倚在垛口边,极目南眺。 夜色中,胡木滩里漆黑一片,不见边际,只偶尔传来几声狐鸣狼嚎,时远时近,甚是苍凉。 柴绍忧心忡忡,思虑如麻,自延州出征以来的一幕幕,涌现眼前,顿时百味心头—— 深入敌境百里有余,未费一兵一卒,连下两城,原先以为对方是怯战避锋,保存实力;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对方诱军深入,择机反扑的意图昭然若揭。 况且,此次反扑是如此的凶狠,稽胡骑兵从旁相助,竟然一举击败后军,截断了自已的退路,显而易见,粮道已断,大军堪忧。 今后,敌人将如何展开呢? 会来进攻脚下的这个阿哈城吗?数万大军坚壁持守,短时之内,敌人难以得逞。 以静制动,困死自已吗?从阿哈城放眼望去,前面是草原,后面是戈壁,数万人马进退无据,粮草无着,旬日之后,不消进攻,饿殍满地,城池难守,这应是对方的选择之一。 那么,敌人会不会翻越黑石砭,进攻金明城呢?毕竟,那是遥遥相望的己方据点,虽然驻军人少,却可作呼应之势,敌人不会视而不见。 有可能,有可能啊! 若如此,自己的夫人怎么办?她能坚守住金明城吗?若出现万一,城池被攻破,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一惨况,又有何面目再回到长安城去呢?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抬起头来,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 云随风动,缓慢沉重,只偶尔显露一丝空隙,透出半点光亮,片刻,又被无边无尽的黑夜所吞没。 柴绍低下头来,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之际,突然迸发了一个念头——若是调转大纛,撤军南归,重入戈壁呢? 那就意味着在戈壁滩中,将与稽胡人正面对战,一决雌雄;而茫茫荒滩,沙尘漫天,优势不占,胜负难料啊! 形势如此,晦暗不明,北征怎么办?大军怎么办?金明城怎么办?夫人李三娘怎么办… 晚风吹来,飒飒过耳,战袍飞扬,啪啪有声。 站在墙头,正一筹莫展时,侍卫来报,说是将军刘旻求见,柴绍应了一声,点点头,往黢黑的戈壁滩中投去一瞥,转身移步,朝着城下缓缓走去…… 第104章 直面战局诉艰难 偏将献策出奇谋 夜凉如水,令人瑟瑟,灯火摇曳,莹莹如豆。 柴绍从阿哈城头回到帅府时,已入了亥时。 见军帅踱步入堂,坐在位中的刘旻连忙起身,弯腰拱手道:“末将参见霍公!” “免礼,”柴绍摆摆手,径自走到帅位上坐下,说道,“这么晚了,刘将军还未安歇?” “霍公,深夜来见,多有打扰,”刘旻斜签着身儿,双手按膝,坐在木椅外侧说道,“今日,乐将军在此所陈之事,末将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不安,事关北征成败,所以,深夜求见,望霍公多多包涵!” “刘将军,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不必见外,”柴绍抚着宽额,微微一笑,问道,“此事有何蹊跷?又为何令人不安呢?” 刘旻挺直腰身,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清嗓音,说道:“霍公,说此事蹊跷,是因为乐将军回报,咱们的逻骑已搜寻到胡木滩边缘了,却未见后军的踪迹。” “嗯…”柴绍看着刘旻,等待下文。 “我想,郝齐平将军久经沙场,率领后军自金明城中北上,绝不会无故失期,”刘旻黝黑的面膛上,双目熠熠,缓缓说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郝将军遇到了袭击,而且,对方战力强大,挡住了后军的去路,以致于没有一兵一卒能够冲出敌阵,越过戈壁滩给咱们报信。” “你继续说…” “咱们的后军有万余人马,在茫茫戈壁中,就算猝然遇袭,不复成伍,也应该有三五成群的溃败士卒,四散奔逃,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是,乐将军的逻骑却一无所获,恐怕,这只能表明…” “只能表明,郝齐平的后军未及深入戈壁,便遭到了袭击?”柴绍反问道。 “正是,”刘旻一咂嘴唇,无声叹息道,“我想啊,如果真的如同何潘仁将军所说的那样,稽胡只有三五千骑兵的话,那么,后军断不至于如此不堪,连一个士卒也没有逃出来,这便是事情的蹊跷之处!” 柴绍听闻,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屋顶,缓缓吁出,叹道:“看来,梁师都是想联手稽胡,潜出黑石砭,迂回侧击,给我来个拦腰斩断啊!” “霍公,这正是末将深感不安之事啊!”刘旻点点头,看着柴绍说道。 柴绍“豁”地一下,从帅位中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低头不语,只在堂中来回踱步。 刘旻一时无措,也赶忙起身,垂手恭立,眼中现出惊惧之色,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语。 屋内,烛光闪烁,步履橐橐;屋外,沉夜漆黑,风声啸啸。 半柱香儿的功夫后,柴绍停住脚步,转身盯着刘旻,眼放红光,杀气腾腾,问道:“刘将军,如果我掉头南下,在戈壁滩里同稽胡一战,你以为如何?” 刘旻听闻,目瞪口呆,眨动双眼,稍一回神儿,连忙拱手,期期艾艾说道:“霍公,掉头南下,在…在戈壁中与稽胡对战?咱们尚未…尚未获知稽胡的详尽军情呐!若我军掉头,梁军蹑踪跟来,同稽胡人前后夹击,我军…我军…” “若不如此,粮道已断,莫非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困死在这阿哈城中?”柴绍反剪双手,盯视刘旻,反问道。 “霍公,”刘旻摸摸鼻尖,一欠身,说道,“末将思量战局,心生一策,或可挽回局势…” “哦?”柴绍眼眸闪动,光芒乍现,抬手一让,说道,“来,坐下细说。” …… 烛火嗤嗤,人影晃动,细烟袅袅,飘升飞散。 柴绍同刘旻各自落座,秉烛夜谈。 “刘将军,形势如此窘困,你有何良策啊?” “霍公,”刘旻拱拱手,说道,“茫茫戈壁,风沙时起,稽胡对此地纵然万般熟悉,却决然不会驻扎其中——逐水草而迁徙,这是包括稽胡在内,所有北族军队的习性,如此推断,不论他们有多少人马,最有可能是驻兵在黑石砭之中。” “嗯,有道理…”柴绍抚着光生的宽额,看着刘旻点点头。 “我想,既然一时之间,咱们不能继续北进了,”刘旻一砸嘴唇,说道,“那么,能否以后方的金明城为支点,从阿哈城中分遣部分精兵,出其不意,南北夹击,或许…或许可以击破稽胡,解除目前的困局。” “若对方正在围攻金明城呢?或者,金明城已经…已经失陷了呢?”柴绍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喉头哽了一哽。 “霍公,若对方正在围攻金明城,我们昼伏夜出,奇兵天降,则破敌必矣!若是…若是金明城已经失陷,那此次北征,我们唯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说着,刘旻低下头去,稍显忧郁;继而眼睛一瞪,光芒呼闪,抬头看着柴绍,语气绝决地说道,“不过,霍公,我以为短时之内,对方断难攻破金明城!” “何以见得?” “一来,金明城中是公主殿下坐镇,时别数日,想来殿下已然康愈;城中兵马虽少,却是精锐,马三宝将军、秦蕊儿将军皆是能攻能守的骁将,在殿下的指挥下,调度得当,从容应对,金明城坚守旬日,不成问题啊!” “第二呢?” “这二来么,稽胡人擅长野外马战,却短于攻城拔寨,就算有梁军步卒跟从作战,其实力也是大打折扣了——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梁师都的精锐损失殆尽,此前,我自朔方城中带出的留守队伍已算精干了,其余的部伍,其战力如何,便可以想象而知啊!” “嗯…”帅椅中,柴绍一动不动,眉头紧锁,盯着桌旁的一支大烛,凝神思索。 “啪”地一下,烛焰中跳出一个火星,蹿出数寸,瞬间便熄灭了。 柴绍眨眨眼睛,扭头看着刘旻,说道:“刘将军所言有理。只是,若以金明城为依托,实施夹击,须先行联络,约定合战时日,可是,这胡木滩与黑石砭已为对方占据,通道早已被截断了,我们当如何与城中取得联络呢?” “霍公,末将以为,可以如此行事,只是,需有何潘仁将军相助!” 接着,刘旻将心中的谋划娓娓道来,柴绍听着听着,锁紧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 第105章 盘查商队行贿赂 夜宿丘陇斥游哨 寅初时分,东方渐亮,晨风偶过,薄露散尽。 胡木滩里,一支驼队由北向南,踽踽而行,“叮叮当当”的驼铃洒下一路,由远而近。 数十头骆驼一字拉开,驼峰两侧挂着沉甸甸的木箱,二十来人随行其中,皆被发左衽,身着裘褐,有的拉着驼绳正埋头赶路,有的坐在木箱中间闭目打盹儿,有的并肩而行正低声攀谈。 突然,驼队前方传来急急的马蹄声,荒滩中,远远可见一道烟尘正飘移过来,驼队停住了脚步,众人延颈企望,不知来者为谁。 片刻,狼头战旗引领下,一队骑兵从南边奔来,鹘尾皮甲在身,金边暖帽高戴,个个肩背角弓,手提弯刀,目光冷峻,杀气腾腾。 骑兵冲到跟前时,队中一个军校拉缰驻马,举起马鞭,厉声问道:“尔等何人,往何处去?” 驼队中,一个男子缓缓从驼峰上下来,此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模样,像是个领头的人,只见他朝着军校略一欠身,手抚前胸,说道:“我们是从达尔罕大草原来的商队,要到南边去换些瓷器、茶叶和丝帛等物。” 军校倚在鞍上,眼珠转动,从头到脚打量对方,只见来人高鼻蓝眼,浓眉红须,喉头突出,身材魁梧;再抬眼扫视商队时,见二十来人皆类此貌,军校点点头,对手下人说道“是突厥人”,继而马鞭一抬,指着驼队,说了声“去,给我查看查看。” 几个骑兵踏镫下马,走进商队中间,用刀尖挑开木箱,逐一验视,只见里面尽是毛皮、肉干及参蓉等物。 骆队领头见状,上前两步,笑道:“您是稽胡的将军吧?前几年,咱们曾到你们的札萨克城去做买卖,稽胡匠人打制的腰刀真是巧夺天工啊,连咱们的咄苾大帅都赞不绝口!” “那是自然,”军校下颌一抬,洋洋自得,说道,“不要说咄苾大帅,就是处罗大可汗,对咱们打制的刀具也是爱不释手!每年,咱们只需进贡两千把好刀,其他的赋税劳役全都免除了,你看看,不论是契丹,靺鞨,还是吐谷浑人,哪个有这般荣耀?” “那是,那是,”骆队领头捋须笑道,“此次行贩,如果时日宽裕,我也打算再到札萨克城去一趟,带些好刀回达尔罕,保管赚得盆丰钵满!” “你们这些商贾啊,”军校摇摇头,不屑之情尽显眼中,说道,“真是求财不要命!难道,你们不知这里有战事吗?” “有战事?”骆队领头稍一怔,继而笑道,“谁跟谁开战啊?” “我们正与唐军在此作战,”军校打直身体,双手抚鞍,说道,“我劝你们还是折返回去,刀矢无眼,不要落得人财两空啊!” “呵呵,”骆队领头笑了笑,说道,“这漠南漠北,万里之内,只要咱们突厥人想去做买卖,似乎没有做不成的,就看将军您给不给草原人面子,行不行个方便了!” 说罢,领头侧过身来,对身后的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连忙从货箱中取出几张花豹大皮,摊在手中,恭立于军校面前。 领头抬眼看着军校,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征战辛苦,这戈壁滩里夜凉寒重,这些可是御寒的好东西啊,一点心意,望您笑纳…” 军校觑了一眼花豹大皮,撅撅嘴,说道:“好吧,你们自己愿意往火炕里跳,我也没办法,到时候,不要后悔,怨我没提醒过你们!” 说着,军校一扬马鞭,对手下人命令道:“收了豹皮,放他们过去!” …… 月朗星稀,薄云如纱,山风阵阵,林木飒飒。 黑石砭的一处山凹处,篝火熊熊,烤肉香浓,酥油茶壶在火焰上咕嘟翻腾,高冒热气,清香四溢。 驼队宿营地中,人影绰绰,火光闪亮,二三十只骆驼匍匐在地,面容温和,一动不动,正在悠闲自得地咀嚼着灌木枝叶。 光影中,商队的二十来人各从其事,有的围坐一处,喝茶吃肉;有的牵引绳索,固定帐篷;有的清点货物,拉布覆盖… 这时,从山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得夜鹄“噗噗”飞出,扑腾着翅膀,不知栖落处何——一队二、三十人的士卒,举着火把从山上大步冲下来,个个提刀持枪,不苟言笑。 转眼前,士卒便把驼队围了起来,正在咀嚼枝叶的几头骆驼受到惊吓,站了起来,盯着眼前的景象,呼呼直喘。 “你等是何人?敢在此地宿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迈步出列,举着佩刀厉声问道。 骆队的领头正在篝火边啜茶,听闻喝斥,扭头瞅了一眼军官,缓缓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突厥商队,想在哪里宿营,便在哪里宿营,怎么着,想请咱们到军营里去过夜不成?” 说罢,领头侧身看了看身后的同伴,众人哂笑不止。 那军官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发作时,身边有个小校凑过来,在他耳畔轻语了几句,军官眉头一皱,抬起眼来,细细打量商队,吞了口唾沫,这才说道:“既是突厥商队,可有朔方城的官牒?” “官牒?” 驼队领头听闻,稍稍一怔,瞪大双眼看着对方,继而捧腹大笑,指着对方说道:“我走南闯北几十年,从达尔罕到长安,从札萨克到朔方,从来没有听说要什么官牒?” 说着,领头把脸一沉,背起双手,上前两步,走到军官面前,直视对方,说道:“在这片土地上,南北千里,东西万里,‘突厥’二字就是官牒!若还要别的什么‘官牒’,突厥百万铁骑自会来取!” 一句话掷地有声,如流星坠地,似惊雷乍响。 军官听闻,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眨巴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军官“唰”地一下收起佩刀,陪上笑脸,拱拱手,说道:“误会了,误会了,朔方城与达尔罕亲如一家,咱们梁王也深得在大可汗的信赖,我不是为难商队,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此地正在交战,你们要多加小心呐!” 骆队领头嘴角一扬,看着对方点点头,没有说话。 军校抱拳弯腰,说了声“多有打扰,”转过身去,吆喝一声,便带领手下人高举火把,大步离去。 待梁军士卒走远了,驼队中走出一人,来到领队跟前,一拱手,笑道:“何将军,您真厉害,几句话便赶跑了敌人,末将钦佩之至!”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何潘仁扭头看着属下,呵呵乐道:“我行商边塞数十年,什么样的军队没见过?当年,隋军鹰扬府的那些爪牙,比今晚的小兔崽子们可凶狠百倍啊!乱世行商,别的没学到什么,不想,这一招儿却成了看家的本事…” 笑罢,何潘仁一捋红须,看着属下,叮嘱道:“记着,此行路上,我是何老板,不是何将军!” “遵命,何将军!哦…不,何老板!” “嗯,这就对了!” 第106章 商队入城众欢喜 莫衷一是说合战 日出东方,霞光万里,风过塞北,山川欣然。 清晨时分,金明城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大街小巷行人渐出,开门推窗,扫洒庭院内外。 官衙寝房中,李三娘早已起身,正在小院中轻舞花剑,活络筋骨。 连日来,服了谢郎中的药,李三娘觉得身子骨已大为好转,整个人神清气爽,手脚利索,前日,在谢郎中的引荐下,还带着凤鸢去了趟城里的“达济堂”药铺,专程感谢罗掌柜。 此刻,晨光沐浴中,只见李三娘身着白衫,手握花剑,身法轻灵娇捷,动静随心自如,进退闪展,刚柔相济,劲力活顺,直达剑梢,轻舞回旋之间,时而慢如花开花谢,时而快如疾风奔马,剑锋所指,道道白光绕身而过。 正凝神御气,施之剑端时,只见凤鸢急急忙忙跑进来,一躬身,气喘吁吁地禀道:“公主殿下,何…何潘仁将军回来了,马三宝、秦蕊儿等将军已…已闻讯赶来,都汇集到前堂了!” 李三娘听闻,心中惊喜,一招“丹凤抚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盯着凤鸢问道:“何潘仁将军?他回来了?嗯…快,拿我的戎装来,帮我换上!” 片刻之后,李三娘大步走来,刚跨入前堂的大门,便看到一个头戴暖帽,被发左衽的突厥人,正与马三宝抚臂相拥,谈笑甚欢,旁边秦蕊儿等将校端坐位中,看着面前的两人,正抿嘴而笑。 李三娘正诧异时,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定睛一看,原来“突厥人”竟然是何潘仁! “参见公主殿下!”何潘仁大声说道。 “嗬,咱们大唐的骠骑将军,何时变成了突厥的来客!”李三娘笑颜绽放,把手一抬,示意众人免礼,大步走到主位上,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何潘仁弯腰入位,捋着颌下的红胡须,说道:“公主殿下,从阿哈城里走来,这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何将军辛苦了!”李三娘点头致意。 “哈哈,”马三宝在一旁忍俊不禁,打趣道,“当然不易了,又是驼队,又是货物,不能买卖,只能运输,让咱们的何老板真是憋屈啊!” “哎,憋屈倒不憋屈,”何潘仁眨着蓝眼睛,也乐了起来,笑道:“我自幼行走边塞,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这次算是重操旧业了!只是啊…咳!” 何潘仁一边摇头,一边搓手,叹道:“那些稽胡骑兵和梁贼游哨,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只能和他们耍嘴皮子,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刀、半柄剑!真想几下子宰了他们,这一路上啊,都是心痒痒的哩!” 看着何潘仁无可奈何的模样,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蕊儿角嘴一翘,扮个鬼脸,笑道:“咱们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这一路上,只能使唤二十来人和三十头骆驼,也真够孤单寂寞的,哎,大材小用了!” “我说,你家小两口不要再拿我取乐了,”何潘仁佯装生气,把红胡子一吹,瞪着秦蕊儿说道,“那阿哈城中,只有我和几十个下属是北族出身,貌类突厥,我不来做这个‘行商’,莫非让向善志或者岑定方来做吗?” “他们不会‘行商’,只会‘行军’…”马三宝逗乐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何潘仁也跟着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笑罢,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说道:“还过,这瞒天过海的一招儿,也的确是绝了,居然不费一兵一卒,便穿透了敌军的防线,让咱们再次相会金明城中,霍公真是高明啊!虽然我在边塞行商多年,但打死我也想不出这么精妙的办法来…” “所以啊,你是麾下将军,霍公则是统兵的元帅,”马三宝大笑道。 “那是,那是,”何潘仁咂咂嘴,睁大蓝眼睛,点点头说道。 …… 前堂热闹,你言我语,众人笑罢,言归正传。 李三娘轻挽发髻,渐收笑容,问道:“何将军,阿哈城中的情形怎样?是否知道郝齐平的后军已为稽胡所败?另外,霍公对战局有何处置?” 何潘仁坐直腰身,一点头,回答道:“公主殿下,后军未进,粮草不济,阿哈城中的数万大军只能婴城自守;霍公曾派出逻骑,在胡木滩中搜寻后军的踪迹,与稽胡打了场遭遇战,结果,我军不利而还。虽未得音讯,但我们就此判断,后军遭到了不测,只是未曾想到,对手竟然是稽胡!” 看到李三娘正在侧耳倾听,何潘仁一捋红须,继续说道:“霍公打算以这金明城为支点,分兵南下,出其不意,夹击稽胡,以解目前的困局,所以,命我等乔装打扮,穿越战线,联络合战之事…” 何潘仁话音未落,堂内的众将校一阵骚动,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李三娘将手一抬,示意安静,皱了皱浓眉,问道:“那么,合战之事,霍公可有详尽的谋划?” “有的,”何潘仁豁然起身,扫视众人,一拱手,说道,“奉元帅令:分兵南下,潜出苏吉台,三日之后,即八月二十八日,丑时正刻,南北对进,合击敌虏!” “三天啊!” 马三宝和秦蕊儿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看着何潘仁目瞪口呆。 罗秋红、申珂等校尉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惊愕之余,众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主位,只见李三娘蹙眉凝思,盯着案桌,一动不动。 官衙大堂里寂静无声,似乎只能听到各自的呼吸。 片刻之后,李三娘缓缓抬头,迎着众人的目光,沉沉说道:“既然,霍公已确定三日后合战,咱们唯有遵令而行!固然,于金明城而言,时间紧迫,兵力不足,但事关北征大局,切不可等闲视之!” “不错,”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离开阿哈城之前,霍公曾叮嘱过我,务必穿越战线,联络到金明城;退一步讲,就算我等在途中遭遇了不测,未能达到金明城,按照约定的时间,阿哈城中仍将分兵潜出苏吉台,突袭稽胡人!” 听闻,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深邃而忧郁,说道:“我想,霍公只给了三天的时间,这表明,北边阿哈城中的形势不容乐观啊!或许…三日后的苏吉台之战,乃是整个北征战局的转折之处…” 李三娘言罢,众人沉默不语,有的低头凝思,双眉不展;有的指敲桌面,哒哒有声;有的喟然长叹,心中郁结;有的双眼迷茫,左顾右盼… “我思忖着,殿下所言的‘转折之处’,应有两层深意,”年轻的申珂按捺不住,一句话打破了堂内的沉默。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她唇红齿白,眼波灵灵,下颌一扬,娓娓说道:“其一,若咱们胜了,北征途中可能再无险仗恶仗,纵然还需搏杀攻战,但绝不会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其二,”申珂见秦蕊儿、罗秋红等人颔首点头,便继续说道,“若我们败了,也许北征朔方就此告终,而且,阿哈城中的数万将士能否安然返回延州,亦未可知啊!”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向申珂投去赞许的目光。 “此话不错,可是…”马三宝双眼一鼓,忧心忡忡,连连发问,“苏吉台到底有多少敌人?稽胡骑兵和梁军步卒各有多少?金明城中满打满算,三千人马而已,如何进击敌虏?” 罗秋红咂咂嘴,接过话来,说道:“况且,这三千人中,半数以上是女兵弩手,防御有余,进攻不足,要实现霍公的南北夹击之策,真是困难重重啊!” “哎,”秦蕊儿轻叹一声,扯了扯前襟,说道,“咱们女兵营啊,阅习精熟,个个都能百步穿杨,不怕敌人来攻城;但要出城合战,若没有步卒的侧翼护卫,我担心…担心…” 说着,秦蕊儿扭头看了看主位,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明白,”李三娘点点头,轻捋鬓前丝发,目光沉沉,深不见底,缓缓说道,“今日,暂且议到这儿,怎样合战,细思后再议!何将军一路辛苦,好生歇息,诸将谨守防务,不得懈怠!” “遵命!” 第107章 骠骑将军忧战事 翊麾校尉说战法 黄昏时分,暑热消退,树影斜长,归鸟喳喳。 晚膳后,李三娘心中有事,双眉不展,让凤鸢找来绛色纱袍,披在肩上,出了寝屋,朝着前堂大步走去。 在霍公府里当差多年,凤鸢明白,越是大事临头,李三娘越是少言寡语,因此,自己也不多言,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随时听候吩咐。 进到堂中,李三娘径直走到主位上,摊开桌上的军图,仔细端详,凝神思索。凤鸢见天色渐暗,便将堂中的大烛一一点燃,擎着一个烛台,轻轻放到李三娘面前的桌上,挑了挑灯芯,然后垂手恭立一旁。 烛光映来,李三娘神情凝重,浓眉微蹙,左手成拳,轻托下颌,盯视着面前的军图,一动不动。 图上,淡笔浓墨,山形水样,曲线圆环,密密麻麻,李三娘眨了眨眼,黑瞳闪烁间,仿佛看到了沟壑丘陇,戈壁荒滩。 军图在前,思虑在心——夫君只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敌情不明,地形不明,战法不明,这一仗该如何打呢?自当年终南山起兵以来,自己亲历了大小数十仗,无不洞悉战情,再择机出兵,而今日,时间如此急迫,敌情如此晦暗,心中没底,却必须接战,怎么办,怎么办… 正低头沉思时,门外有亲兵来报,说是骠骑将军马三宝求见,李三娘抬起头来,轻挽发髻,略一思索,说了声“请他进来吧。” 片刻,马三宝大步入内,躬身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三宝啊,你不是外人,不必客套,快快入座,”李三娘把军图推到一边,一撑扶手,身体轻仰,靠在椅中。 “殿下,”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在座中说道,“今晨所议之事,令我揪心不已,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有些话儿,我觉得还需当面向您陈诉啊!” “三宝,你名为属下,实为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不必见外,”李三娘看着忧心忡忡的马三宝,笑了笑。 马三宝轻叹一声,说道:“殿下,实不相瞒,对于三日之后的苏吉台之战,我心中没底啊!跟从您和霍公征战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彷徨,如此不安,整个人魂不守舍,也不能集中精力来思考战事!”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说道:“三宝,我明白你的心境,毕竟,苏吉台的战事,与往日大不相同啊!” “殿下,”马三宝咂咂嘴,说道,“兵法云:‘知可与战、不可与战者,胜;知吾卒之可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者,胜之半,’由此看来,我们出兵苏吉台,最多只有一半的胜算啊!这一仗…” “这一仗,我们必须要打!”不待马三宝说完,李三娘便斩钉截铁地说道,“郝齐平的后军已经覆没了,我们金明里中的人马便是后军!你提到兵法,那么,书中是否还有别的说法呢?” 李三娘目光熠熠,看着马三宝,自答道:“兵法云:‘兵贵有继,无继必败’,如果没有金明城作支点,继续策应北边的大军,阿哈城中的数万人马有重蹈后军覆辙的危险呐!这不是半胜,而是全败啊!” “三宝,”李三娘放缓语调,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敌情晦暗不明,若贸然出击,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还记得当年在渭水河中的截粮之战吗?” 马三宝嘟嘟嘴,点点头。 “渭水河中死难的兄弟们,时时提醒我,不可急躁出战,”李三娘缓缓说道,“今日,虽然时间紧迫,此战必打,但我绝不会贸然进击,陷将士们于不测之地!” 马三宝听闻,有些迷惑,抬起头来,看着李三娘,满眼尽是询问之意。 李三娘浓眉一扬,身体前倾,双手抚按桌面,正要开口说话时,门外来报,说是翊麾校尉申珂求见,李三娘听闻,顿时笑了起来,说道:“今晚好热闹啊,请她进来吧!” 马三宝正想起身告辞,只见李三娘抬手一摆,说道:“我估摸着,这个精灵的丫头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招儿了,你也一起听听吧。” 马三宝一拱手,坐回位中。 …… 步履轻盈,身姿婀娜,红巾束发,战袍微扬。 翊麾校尉申珂快步入内,立定躬身,朝着主位一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看座,”李三娘点头示意。 见有来客,申珂又朝着马三宝拱了拱手,这才移步入位。 “申校尉,今晚来此,是否对战事有所思虑啊?”李三娘目中含笑,看着堂下这位刚满二十的女军官,问道。 “殿下,今日晨议之后,我回到军营中,茶饭不思,整日都在想着如何着手苏吉台之战,一天下来,有些想法,不过,尚不完善,所以想来当面请教殿下!” “哦,是吗?那好啊,”李三娘笑道,眼角扫了一下马三宝,见他身体前倾,正打算聆听对方的话语。 “是这样的,”申珂打开了话闸,娓娓道来,“我估摸着,不论稽胡或者梁军有多少人马,咱们这金明城中,也只有三千士卒可以调动,所以,我觉得,苏吉台之战啊,恐怕还得先从这里入手哩!” “嗯,有道理,你继续说,”李三娘颔首点头。 “殿下,”申珂明眸闪动,眨了眨眼,说道,“城中三千人马,有一千八百人是女营中的弓弩手,剩余的是男兵营中的步卒,我想,战事一开,若留下五百人守城,弓、步各半,那么,出城作战的的部队中,有一千五百余人是弓弩手啊,若不竭尽全力发挥箭矢的威力,咱们断难在苏吉台的战事中获胜!” “不错,那你打算如何发挥箭矢的威力呢?” “殿下,晨议之后,我请教过何潘仁将军,稽胡骑兵习惯在水草茂盛之处,以牛皮帐篷驻扎,另外,何将军还说,苏吉台是一处南高北低,连绵数十里的斜坡,其间,盐木林子此起彼伏,我想,咱们的袭击是在夜间发动的,如果能悄然潜入,居高临下,火矢齐发,引燃对方的营地,那么,乘敌混乱,横突其阵,则破敌必矣!” “好!” 李三娘脱口而出,十指扣合,放在桌上,看着申珂说道,“以我之长,击敌之短,此策可取!” 一旁的马三宝也频频点头,说道:“牛皮帐篷,盐木林子,都是易于燃烧之物,以火矢主攻,这个想法不错,只是…” 马三宝抬头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顿了顿,说道:“只是,苏吉台连绵数十里,敌人到底驻扎在哪里,我们当从何处潜入,又当从何处发起攻击,事前,必须得摸排得一清二楚啊!” “正是如此,”申珂接过话来,说道,“此外,火矢攻击时,最讲究风向风速了,这关系到攻击的距离和火势的大小,但是…” 申珂欲言又止,一张瓜子脸上写满了无奈,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但是,据何将军说,在胡木滩里,夜间的风向变幻不定,时大时小,时东时西,至于苏吉台的情形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来请教公主殿下…”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从座中站了起来,抬脚迈步,朝着楠木大门缓缓走去,凤鸢见状,一躬身,想跟过来,李三娘摆摆手,示意独往。 站在门边,李三娘挽发耳后,抬头远眺,只见日头早落,晚霞散尽,只从山背后映出淡淡的几缕蓝光,细看时,长庚星已闪烁于天际了。 晚风拂来,红袍轻动,枝叶沙沙,似在低诉。 半柱香的功夫,李三娘转身回到屋内,站在主位前,一挺腰身,说道:“马三宝、申珂,听令!” “在!”二人连忙起立,躬身拱手。 “精选所部擅长马槊,精于骑射者,各二十人,明晚子时正刻,随我自黑石砭潜入苏吉台,侦伺敌情!” 二人听闻,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再次听到一声“是否明白”时,这才低头拱手,齐声答道:“明白!” 第108章 子夜出城遇拦阻 居高侦察胸有竹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阴云拂月,时明时暗。 金明城北,一支数十人的骑队从军营中出发,人衔枚,马裹蹄,穿街过巷,悄然而行,人人皂衣玄甲,黑巾黑袍,个个双眼警惕,小心翼翼。 李三娘执绺徐行,走在队伍正中,抬头看看前面,二十人手持马槊,肩背长刀,圆盾挂鞍,在马三宝的率领下,打头先行;再回头顾看,二十名弩手长弓在囊,羽箭负背,腰悬佩剑,跟着申珂相继而进。 这四十人是金明城军中的精锐,无不以一当十,对于他们的箭术及武艺,李三娘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今夜出城,穿过黑石砭侦伺苏吉台,爬坡上坎,一来一往,需要三、四个时辰,其间,会遇到怎样的情形,李三娘心中确也没底。 正抚鞍沉吟时,突然,身后的街衢中传来急急的马蹄声,笃笃向前,由远而近,划破了沉夜的寂静,引得众人纷纷顾望。 转眼间,数骑赶到,李三娘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何潘仁和几名亲随! 何潘仁翻身下马,大步蹿到李三娘的坐骑前,拉住绺头,仰面说道:“公主殿下,苏吉台四处皆有敌军的游哨,暗藏危险,您怎可亲自出城侦伺呢?若有不虞,城中的数千士卒怎么办?两日后的夹击合战怎么办?” 李三娘没有立即回答,一挽鬓发,抚鞍下马,手拽缰绳,看着何潘仁,缓缓说道:“何将军,后日的夜战非同小可,事关北征成败,只凭军图指挥,我心中没有把握,可能会铸成大错啊!” “可是,殿下也无必要亲自出城啊!我、马三宝将军以及军中众多的将校,都可以前往苏吉台,实地勘察,再回来向您禀报啊!” “何将军,‘百闻不如一见’啊,哪一次重要的战事,我没有亲临实地呢?何况,两日后的战斗,关乎北征数万将士的命运,我一个人的安危,何足挂齿?” “殿下,您虽不是军帅,可在北征将士的心目中,比军帅重要百倍!您看看…” 说着,何潘仁抬手指着面前的骑队,恳切地说道,“您看看,这些士卒,哪个不是您从终南山里带出来的?您…您…要是遇到什么不测,军心必然动摇啊!” 何潘仁的话语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骑队的士卒纷纷瞩目李三娘,黑暗中,瞳仁闪闪,尽显挽留之意。 李三娘侧过头去,浅浅一笑,继而看着何潘仁,说道:“何将军,你的心情,我明白!你看,即将打响的苏吉台之战,于天、地、人三者而言,其中的二者,我们已无优势了,如果再不寻找到有利的地形,那么,此战我们必败无疑啊!” 李三娘见何潘仁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道:“到那时,纵然我这个公主殿下、骠骑大将军安然无恙,军心又如何不会动摇呢?看着跟随自己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子弟,就此命丧黄泉,你又叫我如何心安呢?” 何潘仁听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半晌没有答话。 这时,只见马三宝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时,何潘仁把头一抬,拍了拍他的肩膀,抢先说道:“马将军,我的好兄弟,今夜,公主殿下的安危就拜托你了!三军将士,拜托你了!” 说着,何潘仁眼中噙泪,弯腰将拜,马三宝见状,连忙伸出双手,把他扶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位军中同袍,马三宝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骑队军士倚鞍而立,看到眼前这一幕,无不动容,黑暗中,女弩手的队伍里,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 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月黑风高,夜鹄咕咕。 骑队离开金明城,在向导的引导下,抄山间小道,取捷径而行,在黑石砭里蜿蜒向前,时而出没在山谷间,时而现身于山坡上。 丑时已过,夜风呼呼,骑队来到黑石砭的一处山崖上,向下望去,篝火星罗棋布,好似夜晚繁星,帐篷若隐若现,马鸣远远可闻。 向导拉缰回马,来到李三娘跟前,说道:“公主殿下,我们已到这山丘的最高处了…” 李三娘点点头,翻身下马,系紧披风,迈开步子,往崖边走去。 众护卫见状,也纷纷下马,注视着李三娘的背影,静立守候。 李三娘俯瞰山下,稽胡营地,一览无遗,梁军步卒的白色帐篷扎于西侧,煞是显眼。 仔细看来,稽胡骑兵列营数重,疏密不一,既无藩蔽,又无木栅,除了梁军步卒立有几座木塔眺楼之外,整个营区依地势起伏,南高北低,无阵无矩,其间,盐木林子比比皆是,在夜晚中,黑乎乎地一团一团,散落营中。 看着山下敌人的驻扎情形,不禁意间,一丝笑容掠过了李三娘的脸庞。 “殿下,这夜里,一直在吹东南风哩…” 不知何时,申珂站在了李三娘的身后,轻声说道。 夜风拂过,呼呼有声,袍角摆动,啪啪不停。 李三娘抬起手来,理了理稍显零乱的鬓发,一点头,说道:“天助我也!” 停顿片刻,李三娘指着下面的稽胡营地,扭头问道:“若从此处攻击,火矢能否奏效?” 申珂没有立即回答,只向前走了两步,同李三娘并肩而立,低头看了看山下的营地,又仰起头来,看了看黑黢黢的夜空,抬起右手,坚起拇指,一会闭上左眼瞄瞄,一会儿又闭上右眼瞅瞅,似乎在作细致的测量。 片刻,申珂一弯腰,拱手答道:“回殿下,此处虽然居高临下,然而相距营地仍有五百余步,若用寻常的羽箭,实难飞及营中;但若用铁尾长翎大箭,借助风力,掌控好出箭的轨迹,则有把握射及敌营。” “好!” 李三娘合掌一击,脱口而出,继而转过身来,朝着骑队大步走去,来到马三宝面前,果决的令道:“回城之后,除了值守城头的士卒,所有军士立即动手,改造羽箭,务必于两日之内赶制出一万支铁尾长翎大箭!” “遵命!”马三宝应道。 正在说话时,一名士卒自半山腰策马上来,跃身而下,气喘吁吁地禀道:“公主殿下,二、三里处,有一支人马打着火把朝山顶而来,看样子,像是梁军的游哨。” “嗯,我知道了,”李三娘点点头,然后侧过身来,朝旁边的向导问道,“此处下山,是否还有别的路?” “回公主殿下,”向导一拱手,说道,“此处下山,只有先前上来的一条小道啊,其余四边面都是崎岖陡坡,不能骑行啊!” “嗯…”李三娘浓眉一皱,转身看了看前面的小道,思索起来。 第109章 山腰历险惊心魄 镇定自若险化夷 黑夜沉沉,风过山顶,枝叶沙沙,摇摆不停。 一弯月牙儿从阴云中探出脑袋来,将昏暗的光芒洒向山川旷野,朦朦胧胧,好似层纱隔阻。 山顶上,众人牵马而立,心急如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李三娘身上,不知是走是停。 只见李三娘思索片刻,对身边的向导说道:“咱们上山时,我记得有一片林子,在山间小道的下面,枝叶似乎颇为茂盛。” “是的,公主殿下,那片林子就在半山腰,”向导欠了欠身,回答道。 “从小道上往林中去,有路可行吗?” 向导摇摇头,说了声“没有,下了小道便是斜坡啊。” 李三娘眉头微蹙,问道:“若我们这四十余骑到那片林中去,能否悉数隐伏其中?” 向导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数十骑,一点头,回答道:“那林子缠绕在半山腰上,算是这丘陇中最大的一片了,不要说咱们数十骑,我估摸着,若能进入其中,百余骑也不成问题啊,只是…” “那就好!” 李三娘不待向导说完,便举起手来,朝着马三宝和申珂挥了挥,示意二人靠近。 “山下有敌军游哨上来,我们不可打草惊蛇,暴露行踪,”待二人来到跟前,李三娘低声说道,“咱们上山时,曾路过半山腰的一片林子,你们还记得吗?” 二人稍一回忆,都点了点头。 “我打算让你们带着人马隐伏其中,待梁军的游哨离开后,再撤回金明城,”说着,李三娘侧过脸来,看着马三宝问道,“向导说,从小道去林中,无路可走,尽是斜坡,你可有办法带着众人下去?” 马三宝抬起鼓突的双眼,瞅着黑黢黢的夜空,眨眨眼,想了想,回答道:“公主殿下,那个斜坡无草无树,尽是沙石,虽然不利于骑行,但我想,有办法带大伙儿下去!” “好!” 李三娘点点头,对二人吩咐道,“男卒一分为二,前十五人跟着马三宝开道,然后是女弩手跟进,最后留下五名男兵,用枝叶扫去斜坡上的马队痕迹,不可让敌人起疑心!” “遵命!”二人拱手应道,分别走回各自的坐骑边,抓缰执绺,认镫上马,握拳举手,示意众军士跟随前进… 半柱香儿的功夫,四十余人的骑队顺着小道往下走,来到了半山腰。 马三宝一马当先,在小道边拉住缰绳,瞅了瞅脚下的林子,又看了看面前的斜坡,一翻身,跃下马,抚摸坐骑,系紧它的勒口,又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脖子,继而拉住绺头,离开小道,身体后仰,倚着战马的前胸,在坡上呈“之”字形缓缓而下。 马匹下山,四足用力,沙石簌簌,滚落林中。 身后的军士见状,也纷纷下马,效仿马三宝,倚身执绺,顺坡而下。 小道边,在离鞍之际,李三娘抬眼俯瞰,只见一里开外的山下,远远可见数十只火把,正缓缓而上,火光游动,好似萤虫。 …… 林中漆黑,不可视见,众人隐伏,屏息而待。 大约一刻之后,头顶的小道上传来了话说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数十只火把将半山腰照得红光一片,枝叶的阴影随风摇曳。 “妈的,老子五天之内当值三次了,真是累人啊,走起路来都想睡觉!” 头顶上,一个梁军的军士停下了脚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口喘气,连声抱怨道。 “咳,谁叫你得罪队正了,他可是不好惹的。” 另一个军士也停歇下来,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旁边的同伴,说道。 “那能怪我吗?博戏时,他自己输给我三钱银子,又不是我伸手去拿的。” “你呀,太倔了,打从朔方城出来,就劝了你多少次,不要得罪当官的,稳稳当当地做完这趟差事,拿着军饷回去孝敬爹娘,你却偏不听…” “怎么着,难道博戏时,他输了,我不收他的银子?” “你真是死脑筋,”同伴笑道,“你就不要让他输呀,你甩色子的那几下子,在咱们乡里也小有名气,你难道不会故意让着他点吗?” “哎,算了算了,不说了,晦气,”军士摇摇头,说道,“大不了,老子以后不和他玩了。” 说罢,军士举起水囊来,“咕嘟咕嘟”地仰头痛饮,继而站起身来,走到路边,撩起袍角,打算便溺… 头顶上两人的一举一动,林中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见梁军士卒如此粗鄙,林中的女弩手们纷纷侧头一边,避而不见。 就在这时,不知谁扯动了一下绺头,战马勒口,不能嘶鸣,只用蹄子刨了刨林中的沙石,发出了“哗哗”的几声。 “谁——” 头顶的军士一撂袍角,“唰”地一下抽刀出鞘,厉声喝问。 他身边的几个士卒也闻声赶来,举着火把左右晃动,提刀在手,够着脑袋,视看坡下。 林中众人一时紧张,个个睁大双眼,翕张嘴唇,不约而同地缓缓抽刀,以防万一。 只见李三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右手,坚起食指,轻压嘴唇,示意大伙儿沉住气。 众人见状,这才慢慢地收刀入鞘。 再看时,只见李三娘十指扣合,手掌拱成一个小号的模样,放到唇边,呶呶嘴,然后侧过头来,给马三宝递了个眼角。 马三宝一点头,心领神会,合掌成螺状,鼓起腮帮,用劲地吹了起来。 “咕咕—咕咕—”林中瞬间传出几声夜鹄的鸣叫,打破沉寂的深夜,四周都可听闻。 “妈的,是什么鸟儿?吓老子一跳,”头顶上的军士骂骂咧咧地说道,“哗”地一下,把刀插回了鞘中。 “哈哈,哈哈,”军士身边的几个同伴开怀大笑,举起火把,照亮他的脸,打趣道,“你莫不是夜间当值,撞到鬼了…” “要真是撞到鬼,那倒好了,”军士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低头嘟哝道,“老子就可以不用夜夜当值,受这份活罪了…” 说笑着,梁军士卒迈开步子,扬长而去,山腰间的火光渐渐暗淡下来,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 林中,传来一片低低的吐气声,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抹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第110章 军营制箭炉火红 校场试射欢声起 拂晓透亮,人马回城,露水沾蹄,衣甲湿润。 整夜跋涉,疲惫不堪,李三娘回到金明城寝房后,稍稍洗漱,换了衣裳,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申时已过,院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喧闹不止,李三娘睁开惺忪的双眼,起身坐在床榻上,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唤了一声凤鸢,披上纱袍,缓步走了出来。 凤鸢端上早已备好的莲子粥,笑道:“殿下,您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呢?刚才,来了好几拨儿人,问下来都不是什么急事儿,我就给您挡回去了,想让您多歇息歇息呢!” “哦,是吗,是哪些人来过呀?”李三娘一边吹粥慢啜,一边笑着问道。 “嗯,一开始是罗秋红校尉来过,接着是秦蕊儿将军,最后马三宝将军也来了。” 李三娘喝了两口粥,略一思量,说道:“嗯,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了,一会儿,你帮我把战袍拿出来,备好马,我要去军营一趟。” “殿下,您昨晚一宿没睡,这才歇息几个时辰啊,又要出去?我真担心您的身子骨啊…”凤鸢皱了皱眉头,搓着双手,站在一旁说道。 “静养了这么些日子,我的身子骨已无大碍,昨夜行军一晚,除了有些疲惫,并无不适,”李三娘放下粥碗,抬头看着凤鸢,语重心长地说道,“战事紧迫,不容迟缓啊,去吧,替我准备出门的行头…” 半个时辰后,李三娘带着几个亲随,朝着城南军营笃笃驰去。 离军营大门还有百余步时,便听到里面“叮叮咚咚”的打铁声,炉烟袅袅,远远可见。 入营下马,热火朝天的景象立即映入眼帘—— 十五、六只大火炉一字排开,炉边架着风箱,风进火炉,焰苗直蹿。数十个身强力壮的军士赤膊上阵,有的拉动风箱“呼呼”有声,有的抡起铁锤“咣咣”锻打,有的翻动铁料“啪啪”不停,火光映来,军士们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马三宝站在一只火炉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位师傅做着手里的活儿,那师傅四十开外的模样,胸前挂着一件皮围腰,一面和马三宝正说着什么,一面娴熟地翻打着铁件。 仔细看时,只见师傅左手拿着一柄铁铗,夹起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到旁边的大墩上;右手操起一只铁锤,叮叮当当地一阵猛敲, 然后把铁件插入水槽里,随着“吱啦”一声,一股白烟倏然飘起。 众人见李三娘到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垂手恭立,等候训示。 “大伙儿继续吧,这天热,可要多喝些水呀,”李三娘一边往前走,一边朝着众人挥挥手。 马三宝见状,连忙大步向前,迎了上去,一躬身,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三宝,昨晚一夜未合眼,你没有歇息吗?”李三娘关切地问道。 “殿下,回城后,我打了个盹儿,寻思着要在两日内,改造出一万支铁尾翎箭,我实在是睡不着啊,索性起来看看军士们干活,”说着,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抬手一让,说道“这不,咱们还请来了金明城里最好的铁匠师傅,过来帮忙哩!”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铁匠说着,便曲膝要拜。 “师傅辛苦,免礼,”李三娘把手一抬,笑道。 “嗯…依照这个进程,”李三娘瞅了瞅面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扭头向铁匠问道,“咱们能在两日内,完成一万支铁尾翎箭的改造吗?” “回公主殿下,进度倒是没有问题,我们先前改造的千余枝箭,也已送到弓弩营去了,只是…”铁匠眉头一皱,觑了一眼身旁的马三宝,欲言又止。 “噢,殿下,是这样的,”马三宝见状,立刻把话接了过来,说道,“适才,师傅还和我说呢,咱们这军营中,人手不成问题,炉具也不成问题,只是铁料不足啊,照目前这个速度,大概三、四个时辰后,军中所备的铁料便耗尽了。” “嗯,是这样的,”铁匠咂咂嘴,不无担心地说道,“而且,到那个时候,最多也只能改造出六千来枝翎箭啊!” “六千枝…”李三娘听闻,两道浓眉蹙在一起,低头沉吟道,“还差得远呀…” “殿下,”马三宝见李三娘忧心忡忡,便上前两步,说道,“一个时辰前,我家那口子说,铁料的事儿,她有办法,便带着几十个女兵出营去了…” “秦蕊儿?她有办法?”李三娘侧脸看着马三宝,杏眼圆睁,将信将疑。 马三宝站在原地,也是一脸迷糊的模样,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个婆姨,真是…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因手里有活,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她便跃身上马,带着女兵们出去了…” “嗯…”李三娘嘟了嘟嘴,缓缓说道,“秦蕊儿做事踏实,我们且看她有什么好法子吧!三宝,这样,我要去女兵营的校场,看看试射铁尾翎箭的效果,你这边有何情况,随时来报。” “遵命!” …… 马蹄踏踏,战袍飞扬,穿街过巷,如风而至。 一柱香的功夫后,李三娘一行来到了女兵营的校场上。 这里,也是一派火热的景象——女兵营中的千余名弓弩手排列成行,分成数阵,在红、黄、蓝等各色旗帜的引导下,正有序演练,时而快步移动,变换阵形;时而驻足立定,持弓待射。 宣节校尉罗秋红正在跨马指挥,号令女兵,见李三娘已到,便一扬马鞭,笃笃驰来,继而跃身而下,拱手说道:“参见公主殿下!弓弩手正在操习,请殿下训示!” 李三娘一拉缰绳,踩镫下马,点点头,说道:“我听闻,已有千余支改造好的铁尾翎箭送到校场来了,不知弓弩手们有没有试用,能够击射多远呀?” 罗秋红一欠身,回答道:“回殿下,新制的翎箭重量增加了不少,加之是火矢,箭头还要加载燃物,原先射力为一石二的长弓已不堪用,现在,我们换成了一石四的角弓,顺风而射,可及四、五百步远。” “好!” 李三娘听闻,笑逐颜开,说道,“一石四的角弓,可不太好掌控啊,我有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罗校尉,把你的弓给我,让我来试一试!” “是!” 罗秋红转过身去,从马鞍上取下一把桦皮筋角反曲弓,双手捧起,呈递到李三娘面前。 李三娘接过弓来,朝着前面的靶场大步走去。 校场中的弓弩们见状,纷纷暂停操习,站立原地,引颈企望,目睹这位女帅的箭术风采。 只见李三娘走到靶场一头,在拇指上套上白玉扳指,接过随从递来的新制铁尾翎箭,稍稍停顿,观察了一下风向风速,然后搭矢在弦,虎口拿弓,与臂齐平,两腿分立,引箭瞄准,只听到“嗖”地一声,飞箭离弦,在空中划过一道细长的影子,直扑箭靶而去。 转眼间,只听到“噗”地一下,飞矢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好——”顿时,整个校场沸腾起来,女兵们无不欢呼雀跃。 李三娘把角弓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对身旁的罗秋红说道:“一石四的角弓发射铁尾翎箭,既需要技艺也需要臂力,营中的女兵们是否都能掌握?” “不瞒殿下,”罗秋红一躬身,回答道,“换成角弓后,营中确有三成的姐妹臂力不足,不过,咱们也有对策。” “哦?什么对策…” “秦蕊儿将军与我商量,让这部分女兵使用踏张弩作战——取坐姿,同时利用臂、足、腰之力张弓,虽然发射速度不及角弓,但射击距离却超过角弓啊!” “好,”李三娘点点头,赞许道,“想必申珂已经告诉你们了,咱们将以火矢夜袭敌营。此番攻击,要的不是精确,而是距离,你们能够分门别类,配置弓弩,很好,很好啊!” 两人话未说完,只见数骑驰入,直奔面前,一名军士翻身下马,躬身拱手,说道:“公主殿下,奉马三宝将军令,向您禀报——秦蕊儿将军已经备足了铁尾翎箭所需的铁料,请殿下勿忧!” “呵呵,你看,咱们刚才还提到她不是?”李三娘浓眉一扬,笑了笑,对身旁的罗秋红说道,然后扭头问军士,“秦将军用了什么法子,备足了铁料?” “回殿下,秦将军从军库中调拨了些银两,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收购铁具,百姓得知是军中急需后,也纷纷出手相助,结果银两没有花费多少,从百姓家中购来的菜刀、炒锅、铁铲、耙子等等用具,却载了满满的五马车回来!” 李三娘听闻,不禁笑靥绽放,喃喃说道:“这个秦蕊儿,还真是有办法哩!” 一旁的罗秋红也笑了起来,说道:“殿下,这就叫‘得道多助’啊!当日,大军入城,秋毫无犯,您还派人进山劝说百姓返城,今日咱们算是得了福报了。” “是啊,是啊…”李三娘抿抿嘴唇,抬起头来,看着薄云透日的天空,感慨不已。 第111章 火矢飞雨夜袭营 南北夹击破稽胡 子丑之交,阴云浮动,钩月偶现,明暗不定。 戈壁边缘的苏吉台一片沉寂,稽胡营地中人影鲜见,只篝火的余烬点点有光,夜风吹来,细烟乱窜;旁边的梁军驻地里,人已安睡,鼾声阵阵。 突然,数骑自附近的山丘中驰回,蹄声“踏踏”,急促响亮,顿时打破了沉夜的寂静,鞍上数人鲜血沾甲,衣袍破败,一边狂奔,一边顾望,个个失魂落魄,惊恐不已。 片刻,在亲兵护卫的引导下,来人跌跌撞撞,亦步亦趋,走进了大营中央的稽胡帅营。 掀帘而进,只见刘汝匿成刚刚起身,披发在肩,身着绸袍,正斜靠在帅椅上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瞅了一眼来人,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大帅,”来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地奏道,“我等巡夜,游逻到黑石砭时,发现前方有异样,正欲上前探视,突然遭到乱箭齐射,还未回过神儿来,唐军的骑兵已杀到眼前,我们四十余骑,只有数人逃回…” “什么,唐军?在黑石砭?”刘汝匿成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双目圆睁,指着来人的鼻子,连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是从哪里进入丘陇的?你们在哪个位置与对方相遇?” “大帅,夜黑不明,我们没有看清对方有多少人马,但从密集的飞箭来看,对方不下数百人啊,或许还要多些!唐军从哪里入山的,我们的确不知啊…嗯,与对方相遇之地,是在…是在苏吉台的后山…” “苏吉台的后山?”刘汝匿成眉头一皱,把眉心的一颗黑痣挤到额中,豁然而起,抬脚离席,在牛皮大帐中踱了几步,沉吟道,“那不是离大营不远了吗?” 来人点点头,哭丧着脸说道:“是啊,大帅,我们出营还不到半个时便遇袭了!” “起火了——起火了——” 突然间,大帐外面响起了惊呼声,一阵高似一阵,几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手抚前胸,一躬身,禀道:“大帅,火矢来袭,营中起火了!” 刘汝匿成张嘴一怔,旋即转身,抓起木架上的弯刀,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出大帐。 火光一片,人喊马嘶,往来扑救,喧嚣不已。 一派混乱不堪的场面立即映入眼帘,刘汝匿成抬头看时,只见南面的一处山崖上,火矢升空,如雨骤下。 千百支箭头劲燃的铁尾翎箭,如同群飞的萤虫,更像坠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曳光,划过苍穹,顺风而至。 火矢飞来,遍地皆是,引燃牛皮帐篷,“轰”地一下,顿见焰火腾空,黑烟滚滚。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苗儿蹿至盐树林中,“噼啪”直响,叶卷枝弯,熊熊燃烧,股股热浪,扑面而来… 刘汝匿成眼看大事不好,抓住亲随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唰”地一下抽出弯刀,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溪,大声令道:“快快取水,熄灭火势!卫队上马,随我进山,剿灭唐军!” 正举鞭欲挥时,只见一队梁军步卒提刀扛枪,快跑赶到,梁洛仁策马跟前,一拱手,急急说道:“大帅,骑兵独进,安危难测,您驱驰在前,我护卫在后,咱们山顶相见!” 刘汝匿成一点头,正想说声“好”时,只听到大营的北边马蹄阵阵,杀声震天,扭头一看,冲天火光中,胡木滩方向旗幡挥舞,人头攒动,“唐”字军旗若隐若现。 刘汝匿成与梁洛仁手拽马缰,面面相觑,惊恐万分,无言以对。 …… 烟焰映天,照亮夜空,杀声隆隆,鼓角铮鸣。 苏吉台这一夜,浓烟滚滚,血火相交,刀光剑影,箭矢横飞,一夜的喧嚣,一夜的搏杀,一夜的哀号,一夜的嘶鸣… 寅末时分,东方见亮,战场上渐趋宁静,尸横遍野,战马逡巡,盐树林子依然在燃烧,黑烟升起,随风四散,焦炭味与血腥味交混一处,弥漫在苏吉台的林间坡上。 远处,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下,数千人马从黑石砭的丘陇上顺势而下,马蹄阵阵,战旗飘扬,刀枪锃亮,队列俨然。 队伍前头,在众将校的拱卫下,李三娘策马扬鞭,执绺而行,只见她红巾束发,躬擐甲胄,腰悬佩剑,战袍飞扬;晨光射来,骠骑大将军的虎头护肩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十余骑从战场上笃笃驰来,奔着斜坡上的“唐”字大旗挟尘而至,转眼间,一名大将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禀道:“骑兵副将岑定方拜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拉缰驻马,踩镫下地,扶起岑定方,说道:“岑将军辛苦,快快请起!” 岑定方起身恭立,说道:“末将奉霍公之令,率三千精骑南下,横穿胡木滩,潜出苏吉台,仰仗殿下之威,一举击破敌虏!” 李三娘轻捋鬓发,笑颜绽放,说道:“岑将军打得好啊,昨晚之战干净利落,横突敌营,分而歼之,我们在山崖上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大快人心呐!” “末将遵令而行,按期合战,只不过是给予敌虏最后一击罢了,”岑定方拱拱手,应道,“若非公主殿下居高指挥,以火矢先攻,打乱了敌人的阵脚,我这三千精骑断难在短时内击破敌军!” 这时,马三宝走上前来,一拱手,笑道:“岑将军昨晚好生威风,左右突奔,横扫敌营,我在对面的山崖上看得心里直痒痒,恨不得提刀跃马,冲下山丘,与你一同搏杀敌营!” “马将军,别来无恙?”岑定方回以一揖,立直腰身,咂咂嘴,说道,“昨夜,虽然击溃了敌虏,俘获千余人,却没有发现敌酋的踪迹,终让刘汝匿成和梁洛仁成了漏网之鱼!” “夜晚合战,视线不明,有此战果,亦属不易了,”马三宝眉开眼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岑定方的铠甲护镜,呵呵乐道。 李三娘听闻,点了点头,抬起双眼,远眺北方,只见戈壁苍茫,一望无垠,沙石连天,满眼尘黄。 片刻,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岑定方和马三宝,铿锵地说道:“昨夜突袭,已扭转了战局,任凭梁贼奸滑凶狂,休想再阻挡我北征大军的步伐!” 说罢,一拂战袍,拉住缰绳,李三娘踩镫上马,引着大军往战场深处走去… 第112章 战场浴火惊心魂 恻隐动心泪潸然 戈壁风起,硝烟渐散,焦土成片,血腥弥漫。 李三娘在随从的护卫下,执绺徐行,巡视战场。 二、三十步处,唐军骑兵手持长刀,挥舞马鞭,连声喝斥,押着一群俘虏缓缓前行。 这群俘虏面如黑炭,衣衫破败,你搀我扶,个个垂头丧气,有几个老卒眼角挂着泪痕,一边蹒跚而行,一边摇头叹道:“太惨了,太惨了…烧得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来了…” 李三娘听闻,倚在鞍上,抬起头来,扫视四周,只见余烟盘旋处,帐篷的灰烬和焦黑的尸体比比皆是。乌云翻起,晨风吹来,焦肉味儿混合着衣袍的糊味,刺鼻熏天,令人干呕。 再往前行,在唐军的看押下,数十名梁军战俘正在清理战场,这群人看上去衣甲完整,并未受伤,只是个个哀戚,没有言语,口戴布套,埋头干活。 战俘们从帐篷的废墟和枯枝的余烬中,翻找同伴的尸首,逐一抬到前方一个挖好的大坑里,准备掩埋。 一眼看去,到处都是稽胡骑兵和梁军步卒的尸体,很多都已被烧焦了。有的尸体张着嘴,好像是在呼喊救命;有的尸体张开臂,似乎想去抓取什么,火海中那些极度痛苦的最后挣扎,让人不忍直视。 废墟下面,许多遗骸被烧塌的树干死死地压住,不时露出一条大腿或者一支手臂,上面冒出了鹅蛋大小的水泡,战俘们清理时,只要稍一用劲儿,水泡便一个个地爆开,肢体上的皮肤立即剥落,像树皮一样挂在残体上。 刨出的遗骸惨不忍睹,战俘们神情呆滞,不时地站在一旁直发愣。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弟弟…弟弟…”,哀号连连,回荡旷野。 李三娘驱马前行,只见数十步外,一个三十出头的战俘瘫软在地,哭喊不止,旁边的几个同伴正拉着他的手臂,试图让他站起来。 在他面前,一个刚刚掀开的帐篷废墟里,两具烧焦的尸体靠在一起,手里还拽着尚未披挂的铠甲,保持着帐篷垮塌前的姿势,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一柄铁锁,被大火烧得已经扭曲变形了。 战俘的哭喊声凄惨异常,引得一名唐军看守策马过来,正举起马鞭,要抽打催促时,只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威喝“住手--” 看守一怔,抬头看时,只见李三娘跨马执绺,带着亲随,正笃笃而来。 看守连忙翻身下马,跪地拜伏道:“属下有眼无珠,未见大驾,望公主殿下恕罪!” 李三娘把马鞭一挥,说道:“你去吧,不必逗留在此!弟死兄悲,人之常情,何必苦苦相逼…” 回了一声“遵命”后,看守策马而去。 几个战俘早已跪伏在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李三娘叹了一口气,对跟前的几人说道:“你们帮他把弟弟抬出来,不必弃入大坑,别置一地,好生掩埋吧!” 几个人连连磕头致谢,只有那个哥哥泪痕依旧,两眼茫然,跪坐在地,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离开此地时,不知怎的,李三娘万般惆怅,心头沉重,如系千钧,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刹那间,她想到了自已的五弟李智云--那个当年被隋军枭首城门,惨死长安的十三岁少年。这么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自已的梦里,“阿姊来救我”的呼声总是回响耳畔,半夜醒来时,自已总是泪水湿枕,再难入眠。 想到这里,李三娘浓眉紧锁,双手倚鞍,仰面朝天,兀自叹息。 头顶上,铅云涌动,天空暗淡,偶有雷声从天边传来,身后,不知是谁说了声“快要下雨了…” …… 野风肆虐,晨光消失,余烟四散,焦糊刺鼻。 李三娘引着随从策马向前,数百步后,来到了战俘的一处伤兵营,一眼看去,许多伤员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上缠满绷带,分辨不出来谁是谁来,他们呻吟着,哀求着,讨水喝,求治疗,整个伤兵营一片哭喊声。 营地边缘,在篷布的覆盖下,长长地躺着一排重伤不治的伤兵尸体,手脚裸露其外,任凭风吹。 尸堆旁边,几名唐军骑兵提刀在手,正押着一队伤兵往营地里走来,其中有五、六人被烟火熏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向前伸出双臂,摸索着往前走,跌跌撞撞,步履艰难,不时地踩到堆放在地的尸体上,一个踉跄,摔倒下去,爬起身来,继续赶路。 营地里,唐军看守们见李三娘到来,纷纷下马,驻足恭立。 一名军校小跑上前,一扯佩刀,单膝跪地,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拉住马缰,点点头,问道:“这儿有对方的多少伤兵?” “回殿下,大约有五百来人,稽胡和梁军的士卒都有,我们尚未来得及细细清点——不断地有人死去了,也有人从外面进来。” “嗯,”李三娘微微点头,扫视营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请郎中过来看看?” “这个…”军校顾看左右,迟疑片刻,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历次作战,我军都没有医治战俘的先例啊,何况…何况…昨夜奔袭之后,我军也有士卒受伤,郎中们在那边忙活着,也抽不出身来啊!” 李三娘听闻,低下头去,长吁一口气,像是在对军校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谁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搏战之时,纵然各为其主,无计不用,可一旦缴了刀枪,却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肤发受之于父母,当尽力奉还,岂有不救之理呢…” 沉吟片刻,李三娘扭过头来,对身后的秦蕊儿吩咐道:“派人告之谢郎中,抽出人手,派些军医过来,救治伤兵!” 秦蕊儿应了一声,正要传令时,只见营中靠前的数十个伤兵,纷纷跪了下去,朝着李三娘连连磕头,口中喃喃有声--“感谢大唐公主的再生之德!” 一带十,十带百,转眼间,整个伤兵营中传来一片“哗哗哗”的声响,凡是能够动弹的伤员都纷纷起身,跪伏在地,“感谢大唐公主再生之德”的呼喊,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两声雷鸣,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下,“噼噼啪啪”地滴落在苏吉台的战场上。 李三娘系紧战袍,翘首四望,硝烟渐散,余烬熄灭。 远处,对方的尸首堆成小丘,如同黑炭,层层叠叠,等待掩埋;近处,战俘跪拜,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大片,如同嗷嗷待哺的羔羊一般。 李三娘心中一恸,酸楚满胸,眶里湿润,喉中哽咽,一丝水线顺着眉梢流到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113章 遣散战俘现异议 谈古说今释疑惑 日出东方,霞光万丈,清风和煦,城旗飞扬。 金明城官衙前,卫士林立,战马成行,各营将校早早到来,此刻汇集一堂,共谋北上军务。 由卯至辰,堂内人声不断,其间偶闻笑声,一派欢愉的气氛,见各部已安顿妥当,李三娘在主位上嘴角一扬,笑道:“好啊,各部按照适才所定之策,于明晨整装进发,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三日后,与阿哈城中的大军会师!” “好——”众将校齐声欢呼,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待堂中渐趋安静时,李三娘抿抿嘴,微微皱眉,扭头看着马三宝问道:“苏吉台一战,我军共俘获多少俘虏?” 马三宝从座中起身,一拱手,回答道:“回公主殿下,我军共俘获敌军一千八百余人,其中,稽胡约五百人。” “嗯,”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 “殿下,”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一挺胸膛,朗声说道,“我们打算遣散梁军,然后斩首稽胡!” 众将校听闻,个个点头抚掌,深表赞同。 李三娘没有吭气,只朝着马三宝一摆手,示意就坐,然后往位中轻轻一靠,双目远视,眺望堂外,轻叹一声。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暗自揣度着李三娘的意思。 “殿下,”座中传来秦蕊儿的声音,“稽胡人作战凶猛,但究其根本,还是为虎作伥,元凶就是梁师都,要我说呢,不如梁卒连同稽胡一同斩首,免得他们祸害百姓,今后,看谁还敢阻拦咱们的大军北征!” 李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公主殿下,咱们城中士卒偏少,您不会是想收编梁军战俘吧?”罗秋红看着李三娘,急急地问道,眼中满是疑惑。 “这怎么可能哩,”申珂看了一眼罗秋红,反驳道,“梁军步卒疏于训练,且制令与咱们完全不同,收编他们,如何堪用?” 这时,只见何潘仁缓缓起身,略一侧头,捋了捋红胡须,似有话说,引得众人将目光纷纷转到他身上。 干咳两声后,何潘仁拱拱手,看着李三娘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属下估摸着,您是打算连同稽胡人一同遣散吧?” “若如此,何将军以为怎样?”李三娘坐直身体,看着何潘仁,微微一笑。 “嗯,这个嘛,”何潘仁眨动蓝眼睛,顿了顿,说道,“按理儿说,稽胡人与我是同宗同脉,他们作了俘虏,我自当替他们求情的,可是…” 何潘仁扭过头来,看了看众人,一咂嘴,继续说道,“可是,在北族各部看来,南边的汉人非其族类,不讲兄弟情义,只图财货利益,数百年来,莫不如此——强大时便来欺压北边,弱小时便来求助北边,在北族人的眼中,汉人比狐狸还狡猾,比花豹还凶残啊!” “何将军的意思是,”申珂黑眸闪动,明亮有光,接过话来问道,“即使公主殿下放了稽胡人,他们也不会感恩戴德,反而有可能重执弯刀,与我为敌?” “正是如此啊…”何潘仁一边点头应道,一边躬身回座,眼角余光迅即瞄了一眼主位。 众人听闻,莫衷一是,有人颔首赞同,有人皱眉疑惑,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摇头质疑。 …… 晨光入屋,一片明亮,堂内沉寂,静如旷野。 “诸位,”片刻之后,李三娘才开口说道,“适才,我想到了霍公曾经给我讲过的一桩往事…” 众人纷纷扭头,侧耳倾听,只见李三娘一捋鬓发,娓娓道来—— “前朝大业年间,宇文述大将军西征吐谷浑,其麾下的鹰扬郎将梁元礼攻破曼头城后,坑杀了所有男丁,只留下妇孺,并挑选了一群五、六岁的女童,作为舞姬加以调教,并带回了关中,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是…” 李三娘扫视众人,眉头一皱,接着说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十年之后,这群舞姬长大成人,在一次饮宴时,其中一人怀揣匕首,竟然当众刺杀了梁元礼!” 说到这里,李三娘心情沉重,语调放缓,盯着面前的案几,说道:“原来,十年前,当梁元礼在曼头城坑杀其父时,这个舞姬目睹了整个过程…” 听完往事,众人缓缓低下头去,陷入了沉思之中。 晨风入屋,吹得楠木大门“嘎嘎”直响,煞是刺耳。 “诸位——”李三娘深吸一口气,说道,“中原人常说一句话,‘夷狄北蛮,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可是,我想啊,既然是人,哪个不是爹妈生,爹妈养呢?何况,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虽然族类不同,可是人性却相通啊!” 见秦蕊儿及申珂等人点了点头,李三娘抿抿嘴,继续说道:“闲居府邸时,我信手翻书,很是仰慕北魏的孝文帝啊,他排除万难,迁都洛阳,胡汉差异逐渐消失,塞外民族纷至沓来,彼此杂居通婚,以兄弟姊妹相称,那是何等融洽的景象啊!” “可是,你们看看前朝,”李三娘话锋一转,双目含怒,说道,“穷兵黩武,夸耀国力,四邻有不愿意臣服者,必以武力征伐,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啊!孝文帝开创的敦睦景象,已荡然无存,长城内外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 李三娘话音刚落,座中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略带哭腔,令人哀伤,众人循声看时,竟然是马三宝! 只见他双眼通红,噙着泪水,低头不语。 李三娘点点头,指着马三宝,对众人说道:“马将军的身世,在座的各位,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七岁时,突厥人进村,烧杀掳掠,马将军的爹娘惨死于弯刀之下,全村人,除了他,竟然无一幸免,这是何等的悲惨啊!” 听到这里,马三宝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身边的秦蕊儿见状,掏出袖中的白绢手帕,连忙递给他。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屋顶,喃喃自语道,“恩易施,怨难解,我多么希望日后的大唐,能够像北魏孝文帝时一样啊,各族和睦,兄弟欢心…” 这时,只见马三宝用手帕一抹泪水,“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拱手,说道:“公主殿下,您别说了,我一会儿就去俘虏营,把那一千八百人,连着稽胡带梁卒,统统遣散!” 李三娘听闻,瞩目爱将,颔首微笑… 第114章 触景生情言民心 远迎相拥喜极泣 晴空万里,黄尘古道,胡杨依稀,驼铃缈缈。 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向北行进,衣甲鲜亮,车马喧嚣,大大的“唐”字军旗迎风招展,“哗哗”直响,远近可闻。 连日来,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虽然有些疲惫,但李三娘却精神抖擞,此刻扬鞭执缰,骑行军中,向着前头的阿哈城笃笃进发。 一袭罗纱羃蓠下,李三娘外披银光细甲,内着翻领绛袍,头扎红巾,脚登长靴,腰间挂着一柄棠溪宝剑,一纵一送间,剑鞘与后鞍不时轻碰,“叮叮”细响。 “公主殿下,”何潘仁策马上前,指向远方,说道,“前面便是阿哈城了!” 李三娘听闻,左手执缰,右手掀纱,露出一角,极目远眺,只见戈壁尽头,地平线处,一片孤城遥遥可见。 放下罗纱,羃蓠中传来了李三娘的声音——“我听闻,这阿哈城是当年宇文述大将军所建,专作屯兵之用,隋末离乱,便被废弃了。” “正是,”何潘仁一边执绺跟行,一边点头说道,“虽被废弃了,但垒壁坚实,彻城所用的大石,全部采自远处的山中,当年造城的艰辛,可见一般啊!” 何潘仁抬起手来,拭去眉头上的汗珠,说道:“此城规模虽不大,但坚固异常——我就不明白了,那梁师都若以精兵驻守此处,我军如何得以越过这茫茫戈壁呢?” “何将军,”羃蓠中笑语轻传,缓缓有声,“梁师都的心可大了,他岂止是要阻挡我军于戈壁中,他是想突然袭击,拦腰斩断,陷我军于首尾难顾的覆没境地啊!放弃阿哈城,只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 “殿下所言极是,”何潘仁连连点头,一边执缰,一边捋须,应道,“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苏吉台一战,对方大败,梁师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非但没能击破我军,反而赔上了一个坚固的阿哈城,成为咱们继续北征的桥头堡!” “的确如此,”羃蓠轻轻一晃,又传来问话,“对了,何将军,你们北族人氏,是如何看待这万里长城的呢?” 何潘仁没想到李三娘会有此一问,冷不防间,不知如何作答,只眨眨蓝眼睛,鼻中“嗯——”了片刻,这才说道,“其实,那道长长的城墙,与其说是防御工事,不如说是中原帝王们给自己立的丰碑。” “哦,是吗?讲来听听,”羃蓠传语,饶有兴致。 “嗯,是这样的——中原强大时,纵然没有长城,北族也不敢轻易南下,越雷池一步;中原羸弱时,纵然有长城,也阻止不了北族南下的步伐。” 稍稍停顿,何潘仁在鞍上摇头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道为何,中原的历代帝王总是热衷于修长城,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银两,在我看来,还不如多在边塞开些集市,好让大家做生意,互通有无…” 羃蓠之中许久无声,只听到鞍下的马蹄“踏踏”直响。 何潘仁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暗暗纳闷时,只听见李三娘低叹一声,说道:“是啊,‘山河之险,不若人心之固’,君王们如果能够持王道,取民心,又何必大费周折,构筑坚城深池呢!” 说着,李三娘一抬马鞭,指着远方,说道:“这就好比前面的阿哈城,昔日宇文述大将军修建它时,何其艰难,数年乃成;然而政乱不修,四海动荡,转眼间,它却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堡垒,想来,真是令人唏嘘啊!” 正说话时,只见前面开道的骑兵副将岑定方策马驰回,一拉缰绳,拱手禀报:“公主殿下,前方五里处,霍公亲率大队骑兵出迎!” 李三娘听闻,忙把羃蓠掀开,定睛一看,不远处,沙尘高扬,大纛翻飞,数百骑驰骋而来,蹄声隆隆,清晰可闻。 突然间,不知怎的,李三娘的心头“咚咚”直跳,三分兴奋,三分惊喜,三分期许,伴随着一分伤感,“呼哧”一下涌上心来,暖暖的,甜甜的,酸酸的,让人浑身颤抖,无法自已,李三娘不由得举鞭策马,踏风而进,突奔向前。 …… 久别重逢,忐忑激动,数里之地,飞驰而过。 茫茫戈壁上,只见两骑脱离大队,一南一北如离弦之箭,带沙携尘,呼啸对进,转眼间,两骑会面,马匹长嘶,回荡旷野。 柴绍一撩战袍,翻身下马,大步奔前;李三娘也下马摘纱,快步上前,四、五步处,只见柴绍张开双臂,将迎面跑来的妻子紧紧地拥在怀里,连连亲吻她的额头,嘴里喃喃说道:“夫人,我的三娘啊,难为你了,难为你了…后军败没,我无比担心,以为你…你…” 李三娘倚在丈夫的怀里,靠着他厚实的胸膛,仰起头来,嘴角一翘,眼中含笑,略显顽皮地说道:“以为怎样,我被稽胡给虏去了?” 柴绍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妻子的额头,说道:“现在想来,也令人心悸啊!后军败没了,金明城孤存,我就担心敌人合力攻城,一旦城破,我…我…” 说着说着,柴绍哽咽难语,眼圈一红,泪水打转儿。 李三娘明眸闪动,笑颜绽放,仰头看着丈夫,打趣道:“夫君,你是不是担心,一旦城破,你便无法回京向父皇交待了?” “哎,你呀…”柴绍低头看着妻子,破泣为笑,轻叹一声,说道,“现在,开起玩笑来倒还轻松,你可知道,那几日,我真是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啊——金明城里只留了那么点儿人马,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有个什么闪失。” 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道:“我倒巴不得他们来攻城哩!我坚守城中,吸引敌人,你掉头南下,从外攻击,咱们里应外合,打他个落花流水!” 柴绍也笑了起来,打趣道:“哦,原来我的骠骑大将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夫妻二人喜笑颜开,眼对眼,手拉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向对方倾诉。 “夫人,你现在身子骨怎样了?我很后悔啊,当时不应该撇下你一人留在金明城的。” “夫君,你走后,我吃了几副谢郎中开的药,静养了几日,便无大碍了,”李三娘笑道,“你是元帅,自当与中军同行啊,岂可因为我一人而留下呢?不过,你派何潘仁乔装打扮,穿越战线,给我们递信,约定合战,这一招儿妙极了,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个是刘旻的主意,”柴绍摩挲着妻子温润如玉的双手,笑道,“咱们打仗多年,把何潘仁的老本行都给忘记了,没想到这次还派上了用场,让他又当了一回商人。” “而且是突厥商人,高鼻子,蓝眼睛,一路畅行无阻…”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开心之极。 这时,听到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南北两边的人马渐行渐近,转眼儿就将会师,柴绍注视着妻子,笑道:“连日赶路,车马劳顿,夫人辛苦了,快快进城歇息吧,以后的事儿,咱们慢慢细聊。” 李三娘点点头,戴好羃蓠,翻身上马,挨着丈夫,并驾齐驱,朝着前来迎接的骑兵大队款款而去…… 第115章 三军会师鼓喧天 夜巡城垣诉衷肠 南风呼呼,阵阵有声,军旗猎猎,哗哗飞扬。 第二日,在阿哈城南的唐军大营里,三军会师的庆典即将拉开序幕。校场正前方,一个五十步见方的阅台上,柴绍夫妇躬擐甲胄,正襟危坐,左右两侧的十余名将军昂首挺胸,肃然挺立。 今日的庆典别开生面,数万军士环坐场内,不见弓马步骑,不见刀剑枪槊,唯有军中的数百鼓手列队校场,倚鼓而立,等待号令。 南风过耳,吹动旗幡,吹动了鼓手们的衣袍,一眼看去,挺立场中的数百人神情庄重,凝视阅台,他们身旁的数十面牛皮大鼓,呆立原地,没有一丝响动。 辰时正刻,司仪官小跑上台,单膝跪拜,从柴绍手中接过一面猩红的令旗,起立转身,大步走到阅台前沿,凌空交叉,“哗哗哗”地挥舞起来。 一时间,旗动鼓响,震天动地。 校场中,只见鼓手们四人一队,高举鼓槌,雀跃而起,围着面前的牛皮大鼓,双手交替,全力捶打,“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整齐,节奏鲜明,震耳欲聋。 令旗飞舞,鼓点变幻,时而如同狂风骤雨,扑面而来;时而如同流苏飞扬,竦竦而过;时而如同乱蛙齐鸣,蹦跳凌空;时而如同斗虎吼山,低沉刚猛。 鼓声隆隆,回响天地,唤醒了戈壁旷野,城池屋舍,清晨的空气为之燥热,恬静的阳光为之飞溅,沉寂的黄沙为之颤抖。 轰轰隆隆的震荡,轰轰隆隆的的喜悦,轰轰隆隆的示威,轰轰隆隆的豪迈… 数十面大鼓发出的沉重声响,碰撞着军营驻地的石滩,石滩蓦然间变成了牛皮鼓面,轰隆声中,战马嘶鸣,刀剑震颤,弓弩弦响,枪槊缨动,出征前的凛然之气,弥漫在营中的军帐间,旌旗下,木栅边,了塔上… 半个时辰后,随着阅台上猩红令旗果断地一收,校场上欢腾的鼓声嘎然而止,不再有声响,不再有喧嚣,大地出奇的宁静,天空异常的清冽,人们仿佛置身于千韧峰颠,云雾飘过,万籁俱寂。 柴绍一撩袍角,从座中豁然而起,大步走到阅台正中,立定脚跟,反握佩剑,抬头瞩目台旁的大纛,只见这面明黄色的大旗正迎风招展,呼呼直响,振奋人心。 柴绍收回目光,扫视校场,略清嗓音,高声说道:“三军健儿,吾等上承皇命,下荷民意,师出延州,跋山涉水,历时月余。梁贼师都狡黠异常,勾结稽胡,袭我后军,几隳我北征大业!” 说到这儿,柴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转身看了看妻子,这才继续说道:“然而,天佑大唐,绝地反击,平阳公主以带病之身,领金明城中区区兵马,潜出苏吉台,火烧敌虏营,大破梁贼与稽胡,彻底扭转北征战局,形势为之明朗!” 三军将士听闻,摩拳擦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柴绍摆摆手,示意安静,大声说道:“古往今来,逆流而动者,无不灰飞烟灭!大唐之兴,殆非人力,实为天授!诸如梁贼师都之辈,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于我北征健儿面前,终是螳螂挡车,必将粉身碎骨!” 柴绍言罢,校场中,万人齐呼,顿时爆发出“万岁,万岁”的欢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阅台上,李三娘端坐位中,看着丈夫雄健的背影,听着将士激昂的呼唤,指尖微颤,心头一热,眼睛湿润,泪水打转儿。 ……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晚风拂来,城旗飘扬。 戌末时分,阿哈城头灯笼高挂,轻摇慢晃,排列成行。光影下,四、五人顺着城上甬道缓步徐行,前头两人并肩向前,轻言细语,后面数人挎剑跟从,远远相随,几个人步履轻缓,时走时停,絮絮有声。 “夫人,你知道吗,当初我派岑定方奔袭苏吉台,十分冒险啊!”柴绍停下了脚步,看着城外灯火辉煌的军营,对妻子说道。 李三娘上前一步,与丈夫并排而站,端视城外片刻,说道:“夫君,我明白,你既担心何潘仁未将讯信送达金明城,又担心岑定方独自力战,对吧?” 柴绍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也不尽然啊,我最担心的是,敌人分兵包围了金明城,然后给咱们来个‘围点打援’,那样的话,我军首尾难顾,加之粮道被断,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说着,柴绍摸了摸自己的宽额,扭头对妻子说道:“夫人,说实话,自打出了延州后,我便感觉行军过于顺利,总感到哪里不对劲儿,但一时又找不到原因,只能谨慎前行,不想,还是被刘汝匿成和梁洛仁来了个突然袭击,截断了后军。” “夫君,我看兵书上讲,‘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现在回想起旬日前的战事,的确如此啊!”李三娘正了正肩上的绿色帔子,缓缓说道。 柴绍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咂咂嘴,说道:“是啊,读书所获终是浅,绝知其事当躬行,为官主政如此,行军作战亦然,世间的道理,真是万变不离其宗啊!” “不过,”李三娘扭过头来,看着丈夫,浓眉微蹙,问道,“我不明白,我军与稽胡素无瓜葛,稽胡怎会助战梁贼?且从兵力调配来看,甚至动用了骆队铁骑这样的精锐部队,那不是摆出了与大唐彻底决裂的架势吗?” “是啊,此事的确蹊跷,”柴绍点点头,说道,“按理说,太和山大战后,咱们的追兵误入稽胡领地,为其所杀,我朝不予追究也就罢了,对方断不至于兴师动众,协战梁贼,欲置我军于死地。” “其中,必有隐情?”李三娘侧头反问道。 “嗯,应当如此啊,”柴绍双臂合抱,颔首说道,“我已派人飞报长安,将此间情形详奏朝廷,希望得到帮助,让真相水落石出,同时也解除咱们的后顾之忧啊。” “夫君,”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说道,“苏吉台一战,虽然跑掉了刘汝匿成和梁洛仁,但是南北夹击,火攻之后,对方损失惨重,我想,一时半会儿,稽胡对咱们不会构成什么威胁的,只是…” 灯笼轻晃,烛光映来,柴绍见妻子面色苍白,嘴唇嗫嚅,便捏紧妻子的手,问道:“怎么了?” “只是,”李三娘低下头去,喃喃说道,“火烧苏吉台之后,我曾巡视战场,真是惨不忍睹啊!那些焦炭一般的遗骸,张着嘴,伸着手,挣扎着,呼喊着,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模样,太惨了,太惨了…” 说着,说着,李三娘声音哽咽,泪花儿打转。 柴绍抬起手来,抚着妻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夫人,自古征战,沙场惨烈,火攻之后,尤为如此,咱们是为国杀敌,立功社稷,你不必挂怀,尽可释然啊!” “话虽如此,”李三娘掏出袖中的绢帕,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我一想到那番景象,便心如刀绞,对方虽是敌人,但也是天地间的生灵啊,若一刀结束其性命,也就罢了,但…但让他们如此痛苦地离去,我觉得自己真是开罪于天地啊,这…这会不遭到天谴,折了寿命?” “嘘…” 柴绍听闻,连忙抬手,用食指轻轻地压在妻子冰凉的唇上,说道,“可不能乱说啊!沙场征战,各为其主,各听天命,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火攻啊!夫人,连日来,你紧张劳累,不要想这么多了,军中的事儿,我自有安排,你在营中静养便好。” 李三娘点点头,收住泪水,侧头一靠,倚在柴绍的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二、三十步外,孟通等数名侍卫挎剑静立,垂手恭候,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军帅夫妇…… 第116章 斗嘴争功互不让 公主笑说属相事 亥末时分,凉风幽幽,灯火渐熄,梆声远闻。 阿哈城上,值守的士卒执枪挎刀,肃然挺立,双目远眺,凝视前方。夜风拂来,城头的灯笼来回摆动,光影摇曳,柴绍夫妇和几个侍卫的身影映在垛口,隐约可见。 夫妇二人旬日不见,如隔数载,其间,有太多的期待、担心、忧恐和惊喜,此刻,似有说不完的话,喁喁低声,絮絮不已。 二、三十步远处,孟通带着另外两名侍卫一路随行,在城头甬道上走走停停,鲜有言语,生怕惊扰了军帅。 弯月当空,薄云偶过,光芒不定,时暗时明。 听到城里传来的子夜梆声,“当当”入耳,清脆可闻,孟通不禁打了个哈欠,出声之时,连忙抬手捂嘴,不敢张扬,看到前方的军帅夫妇仍在絮聊,孟通眨眨眼,这才安心地放下手来。 “你是怎么当差的?这么晚了,也不提醒霍公和殿下回去歇息!” 孟通正犯困意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责问,扭头一看,原来是凤鸢也走到城上来了,只见她的手里捧着一件衣物,仔细看时,乃是李三娘的织金花边长袍。 “嘘…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小声点啊,”孟通示意安静,看着凤鸢说道。 “嗳,孟通,我说你这差事儿是越当越回去了,”凤鸢白了对方一眼,眉头一横,说道,“这都快三更天了,你只知道跟着霍公和殿下在城头转悠,怎么不上前提醒一下,时候不早了,该回营歇息了。” “凤鸢,说话可要凭良心啊,”孟通把佩剑往身后一扯,收起笑容,瞪着两眼说道,“我跟从霍公这么多年,从来都只知道执行军令,霍公叫干啥,我就干啥。不要说是三更天,就是到明日天亮,霍公不提回去,我就得在这儿警戒,你懂吗?” “你横什么?” 凤鸢不屑地瞟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没长眼啊,公主殿下也在前面哩!你们倒是在这阿哈城中休整了十多天了,可是公主殿下呢,带着人马又是侦伺山林,又是连夜火攻,没有歇息两日,便领着咱们翻越黑石砭,横穿胡木滩,到阿哈城中来与你们会合,你怎么不会心痛人呢?” “凤鸢,你说这话儿,就是不讲理了,”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正了正身上的铠甲,说道,“后军遇袭后,你们没了消息,霍公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无时无刻不挂记着你们,又是让乐纡将军率骑搜寻,又是命何潘仁将军穿越战线,最后,冒险出击,令岑定方将军突袭苏吉台!” 说到这里,孟通撅起嘴,下颌一扬,说道:“不错,咱们人是呆在城里的,可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从来就没有安生过,你没看到吗,这些日子里,霍公瘦了一圈,眼眶都凹下去了!” “孟通,我跟从殿下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凤鸢迎着对方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振振说道,“越是艰难的时候,她越是忘记关心自已,咱们这些做属下的,该多多用心啊,不要成天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才不是木头人哩!” 孟通反唇相讥道,“打从晋阳起兵到现在,我便鞍前马后地跟随霍公,他的辛劳,他的喜忧,全在我的眼里!只要霍公动一根指头,我便知道该做什么。” “唷,孟将军,您这是在给我显摆功劳吧?”凤鸢哂笑一声,看着对方说道,“当年,咱们跟着公主殿下在终南山起事,孤军奋战,大破隋军,请问您在哪儿呀?太和山大战,我和巧珠舍生忘死,‘轻舞长袖惊北虏’,请问您又在哪儿呀?” “凤鸢,你…” “我怎么了?别以为当个侍卫官,就高人一等,喜欢门缝儿里看人,”凤鸢斜睨对方一眼,尖着嗓子说道,“都是从霍公府里出来的,谁的根底,谁不清楚!” “好,好,好,小姑奶奶,我说不赢你,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孟通垂头丧气,连连摆手,像只斗败的公鸡。 身边的两名侍卫,看着二人斗嘴,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下头去,牙齿咬住嘴唇,使劲忍住已冒到了嗓子眼的笑声。 …… 你言我语,声音渐高。 孟通正在气头上,满脸涨得通红,心里不服又无可奈何,这时,身边的一个侍卫伸手过来,拉了拉他的袍角。 “干嘛,有话就直说!”孟通扭头瞪眼,没有好气地喝道。 侍卫抬起下巴,朝着不远处呶呶嘴,没有吭气。 孟通顺势一看,原来是军帅夫妇闻声而动,并肩迈步,已经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了。 孟通狠狠地瞪了凤鸢一眼,连忙整理军袍,躬身候立。 “你二人跟随咱们多年,尽心尽力,若论这功劳哩,我看是不分伯仲啊,”李三娘一挽鬓发,走过来,笑盈盈地说道。 “属下该死,惊扰霍公和殿下了!”孟通赶忙欠身拱手,面有愧色。 凤鸢快步上前,打开手里的织金花边长袍,轻轻一抖,一边帮李三娘披上,一边嘟哝道:“这么晚了,我说该提醒您二位歇息了,不想这位侍卫官却不乐意,还裹七裹八地说一大堆!” “你…”孟通侧头盯着凤鸢,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嗯,确实有些晚了,”柴绍抬起来头,看了看挂在夜空中的一轮弯月,摸着颌下的短须,低头对妻子笑道,“咱们走着聊着,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不知不觉已入了子时,是该回去歇息了。” 李三娘点点头,朝丈夫微微一笑,系紧长袍,然后迈步向前,俩人一同朝城下走去。 凤鸢将一双黑眸扫向眼角,瞄了瞄孟通,下巴一抬,鼻中“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迈开步子,便追赶李三娘去了。 “哎,”孟通暗自叹息一声,无奈地咂咂嘴,一扯佩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前头,军帅夫妇拾阶而下,正低低说笑。 “这个凤鸢啊,可真够泼辣的,不亚于你营中的那些女将,”柴绍背着双手,缓缓下阶,边走边笑道。 “呵呵,当初从延州出发时,我只带了凤鸢一人,就是看重她泼辣勤快又聪慧好学,”李三娘嘴角轻扬,笑道,“这行军打仗啊,不比得府邸燕居,身边的人得胆大心细才行哩!” “是啊,胆大得连我的侍卫官也敢训斥;心细得先‘奏’一本,让对方知难而退,”柴绍打趣道。 李三娘抿抿嘴,乐道:“我身边的人啊,都说他俩是‘狗见羊’,不是冤家不碰头。” “依我看呢,俩人恐是属相不合啊,”柴绍摸着宽额,笑道。 “咳,这又不是相亲,还看属相合不合,”李三娘嗔道,继而浅浅一笑,黑瞳一转,眨眨眼,说道,“不过,自古也有‘欢喜冤家’一说,太和山之战后,我原本想在长安城给凤鸢找户好人家的,怎奈战事频起,结果不了了之。夫君,这有些事儿啊,我看也很难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咹?噢…”柴绍稍稍一顿,会心而笑。 第117章 长安来人虎添翼 接风畅饮迎故旧 日过树梢,雀跃城头,热气升腾,阵阵扑面。 阿哈城的帅营中,战旗高悬,卫士俨然,柴绍及众将已恭候多时了——早已接到驿报,今日上午,长安的钦差将抵达阿哈城,传达朝廷的喻令。 由辰入巳,众人已等候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头升高,热气入屋,却仍然没有听到钦差的动静,向善志在座中握拳捂嘴,打了个哈欠,小声说道:“近午时分,戈壁酷热,这钦差不会是要等到傍晚后,下凉了才来吧?” 身旁的何潘仁捋着红胡须,眨眨蓝眼睛,低声回答道:“这个难说啊,那些朝中的文官们,个个白脸细皮的,哪里受得了这戈壁滩里的天气——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又冷得要命。” 听到堂中窃窃私语,似有躁动,端坐帅位中,正闭目养神的柴绍缓缓睁开眼睛,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名小校风急火燎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跪拜道:“霍公,钦差大人已经…已经进城了,马上就到。” “好!” 柴绍一抬手,示意小校退下,然后正了正头戴的朱雀铁盔,扯了扯身上的明光铠甲,豁然起身,迈开大步,朝帅府外走去。 站立府外,还没到半柱香儿的功夫,只见数十骑从城南笃笃驰来,为首者头戴乌纱弁冠,身着紫衣官袍,腰束起梁带,脚登乌皮鞭,昂首挺胸,执绺向前。 五十余步外,柴绍抬眼看去,忽然间,觉得钦差的身影如此熟悉,定睛看时,只见来人脸庞瘦削,色如白玉,双眉淡淡,神采奕奕。 “萧之藏!”柴绍不禁脱口而出,颇感意外,惊喜之色现于眸中。 转眼间,萧之藏一行已到跟前了,只身他执缰踏镫,翻身下马,一拂袍角,躬身拱手,笑道:“霍公,别来无恙?” “哎呀,长安来的钦差大人,原来是咱们的萧大学士啊,辛苦辛苦!”柴绍连忙欠身回揖,把手一让,请来人屋里说话。 萧之藏抬起手来,手背贴额,沾了沾汗珠,朝着迎候门外的众将颔首微笑,逐一点头致意,然后端正头顶的乌纱弁冠,朝着府里大步走去。 主客入屋,众人跪伏听宣,萧之藏南面站定,缓缓展开喻令,略清嗓音,大声宣读道—— “上喻: 北征行军总管柴绍,自延州出征至今,深入虏境百里,锋抵阿哈故城,兵交戈壁滩,西北震动,满朝欢欣,国人振奋。 虽遭苏吉台之变,然能适时谋断,反败为胜,殊为可嘉。 现着兵部商榷,再遣精锐,资战西北,务恪尽职守,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涤平朔方! 钦此。” 宣罢,柴绍与众人伏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跪接喻令,捧在手中,这才站起身来,朝着萧之藏笑道:“萧学士,公事已毕,请歇息片刻,哺时,我置酒舍下,为故人接风洗尘!” 萧之藏淡眉一扬,拱手笑道:“感谢霍公的盛情款待,不过,此番北来,却要在您的檐下常置酒樽与竹箸了!” “哦?” “经秦王举荐,陛下恩允,下官以观文殿学士衔领中军参议,协助霍公征伐梁师都,这是兵部的授任书,”说罢,萧之藏从随从的手中接过一只朱红信封,双手捧起,交与柴绍。 “太好了!” 柴绍接过信封来,看也不看,“唰”地一下揣到怀中,然后伸出双手,紧握着萧之藏,盯着对方,说道,“知我者,秦王也!萧学士参谋帐下,我军是如虎添翼啊!” “能为霍公效力,萧某三生有幸!”萧之藏揖拜下去,继而立直身体,眨眨眼,说道,“稍后,安顿了部伍,率领关中精骑前来助战的将军,也会来府中晋见。” “好,好,好!”柴绍乐不可支,拉着萧之藏的手,笑道,“萧学士跋山涉水,车马劳顿,甚是辛苦,请歇息片刻,一会儿的接风宴啊,公主也要来哩!” “有劳霍公,有劳公主殿下了!” …… 故人相见,分外欢喜,推杯把盏,玉液飞溅。 帅府中,柴绍夫妇宴请萧之藏,众将陪座,有说有笑。席面上,只见李三娘云髻束发,玉钗斜插,一件褐色圆领紧袖长裙轻轻曳地,褶边儿上缀着一缕金线,霞光映入,熠熠生辉。 此刻,她嘴角轻扬,眼中含笑,看着席间众人连连敬酒,热闹欢腾,黑眸闪动之际,笑而不语。 众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忆说昔年往事,畅谈今朝战局,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余碗下到了肚中。 向善志耳根红热,咧嘴大笑,端着酒碗走到萧之藏面前,打了一个酒呃儿,说道:“萧大学士,今天上午,我在这儿等得不耐烦了,还对何潘仁将军说,朝廷是派哪个…哪个白脸文臣来做钦差,结果真没想到,会是你呀!” 萧之藏端着酒碗,站了起来,淡眉一扬,对向善志笑道:“向将军,其实,不能说你没有想到啊——来人的确是张白脸,”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众人听闻,一阵大笑。 “咣当”一声,两人一饮而尽,看着对方手中的空碗,畅快无比。 这时,何潘仁端着酒碗也走上前来,对萧之藏说道:“萧学士,数日不见,刮目相看啊,您整日呆在观文殿里,书读得怎样了,咱们不知道,可您这酒量,却比在终南山时强了许多啊!” 萧之藏弯腰斟酒,端起碗来,笑道:“观文殿中,饱学之士高堂满座,学问了得,酒量也了得啊!读书之时,每遇困惑,我请教于人,常常是陪饮三杯,然后方得其解呀,久而久之,这酒量也就上来了。” “这么说来,在观文殿里读书,萧大学士肯定是碰到了不少头痛的问题啊!”秦蕊儿快人快语,一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儿来,打趣道:“若让向善志将军进了观文殿,只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众人听闻,稍一愣,顿时一阵猛笑,有的连酒带菜喷了一地,有的掏出手帕直抹眼角,有的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 向善志瘪瘪嘴,端起碗来,兀自饮下,嘟哝道:“要我老向去观文殿呀,那是下辈子的事儿呐…” 众人正在说笑时,只见一个小校跨门进来,拱手禀报道:“霍公,关中玄甲骑兵丘英起将军求见!” 柴绍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酒碗,扭头盯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您可藏得真深啊,关中前来助战的原来是丘英起将军!他虽然年青,却久历沙场,也是咱们的老朋友了,怎么这个时候才让他出场呢?” “呵呵,”萧之藏也将酒碗放下,拱拱手,笑道,“霍公,不是我不提前禀报啊,丘将军跟随秦王多年,行军作战也颇有其风范——‘军食熟然后敢食,军井通然后敢饮’,与士卒同劳佚,共饥渴,不把队伍安顿好喽,任凭您召唤,他是断不会离营来见的。” “嗯,难怪了,”柴绍抚着宽额,沉吟道,“即使萧学士向我通报了,丘将军也必定是此时才会相见啊。”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笑道。 “咳,我说你俩儿,有完没完了,”李三娘侧过头来,杏眼圆睁,看着丈夫嗔道,“人家丘将军还在门外等候着呢!” “哦,对,对,对,”柴绍一抬手,忙对小校说道,“快快有请丘将军!” 第118章 俊才辞酒言搏阵 茶香品茗话时事 琼浆玉液,醇香扑面,酒酣耳热,欢畅淋漓。 酒过数巡,众将醺意渐起,忽闻铁骑领军丘英起到来,不由得纷纷侧目,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朝着门口张望。 在座诸将中,凡是当年会战临川岗者,对青年将军丘英起无不知晓与钦佩,关中往事历历在目,浮现于眼前… 隋末离乱,丘英起知微见着,力排众议,劝说其父,带领丘氏义军投奔李唐,在临川岗大战中,一马当先,率千余甲士助战李三娘,东西夹击,大破隋军。立国后,丘英起选调秦王李世民的玄甲军,东征西讨,战功卓着,二十岁出头,便被封为骠骑将军,成为军中的后起之秀… 众人正在沉忆时,只见门口闪现一个身高八尺的健硕身影,仔细看时,只见来人浓眉方脸,枣红面庞,头戴皂黑平巾帻,内着圆领绛纱袍,外披鳞纹银光甲,左手抱持红缨朱雀铁盔,右手提握嵌珠青龙佩剑,大步流星,带风而入。 脚步落定时,席间传来了“啧啧”之声。 “玄甲骑兵领军、骠骑将军丘英起拜见霍公,公主殿下!”来人挺直胸膛,单膝下跪,朗声禀道。 “好!” 柴绍从座中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丘英起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打量片刻,笑道,“丘将军青年俊才,军中闻名,数年未见,越发豪迈了,此番助战我营,何愁朔方不克,西北不平?” “霍公乃我大唐宿将,威震敌胆;殿下更是巾帼女杰,百年难见,英起能再次效命麾下,三生有幸!” 李三娘看着二人,抿嘴一笑,说道:“都是老朋友了,哪来的那么多客套话,丘将军快快入座吧!” 丘英起欠身拱手,环揖众将,这才跟着柴绍入了席,一提腰下战裙,弯腰端坐在萧之藏身边。 马三宝见状,端着酒碗走上前来,笑道:“英起将军,一别数载,各自为战,不想今日相见于阿哈城中,来,我先敬你一碗!” 丘英起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马将军安好?英起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望将军勿怪!” 马三宝笑了笑,点点头,同丘英起碗沿儿一碰,仰头饮尽。 这时,向善志与何潘仁也走了上来,两人笑逐颜开,端着酒碗说道:“丘将军沙场驰骋,呼啸往来,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是何等威风啊,怎么小小的一碗酒水却难住了将军呢?来,来,来,数年不见,咱们应当共饮一碗吧!” 丘英起摇摇头,笑道:“二位将军风采依旧,自关中一别,依然如此豪爽啊!英起滴酒不沾,向来如此,还望二位将军见谅。” 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笑道:“想当年,临川岗大战后,令尊丘师利将军与咱们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那是何等快慰啊!丘将军少年英雄,亦当有此豪情啊!” “就是,就是,”向善志接过话来,哈哈笑道,“如今咱们合兵一处,仗打在一起了,这酒也得喝在一处,那才痛快哩!” 丘英起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只是摇头。 见向、何二人端着酒碗,略显尴尬,萧之藏从旁说道:“秦王营中禁饮,英起将军也无此嗜好,以茶代酒,亦是真心啊。” “就是嘛,何必强人所难呢,”不知何时,女将秦蕊儿也走了上来,举起酒碗,同丘英起的茶碗“咣当”一碰,兀自饮尽,沾沾嘴角,说道,“丘将军,您是将门出身,比不得他们这些泥腿子的绿林汉,就像萧学士说的那样,以茶代酒,略表心意吧!” 丘英起朝秦蕊儿投去感激的目光,继而端起茶碗来,说道:“二位将军,请——” 向善志与何潘仁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间,摇摇头,只好捧着酒碗,一躬身,说道:“丘将军,今日宴饮,姑且如此吧,他日搏战,我等愿再睹将军风采。” “敢不尽力!他日破敌后,英起自当为二位将军斟酒。” 众将听闻,一片欢笑。 …… 风清云淡,明月如钩,旷野寂寥,灯火渺渺。 亥末时分,阿哈城里人安马歇,街衢冷清,只帅府厢房的小院中烛火明亮,人声不断,柴绍夫妇邀请萧之藏、丘英起品茶叙谈,四人围坐石桌,畅谈国是。 “萧学士,咱们兵出延州后,朝中的情形怎样啊?”柴绍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轻啜一口,问道。 “霍公,”萧之藏淡眉一扬,回答道,“自我朝兴立以来,就北征朔方一事,朝中从未像今日一样上下同欲,齐心协力啊!” “是吗?” “陛下圣心独断,烛照乾坤,以北征为序曲,拉开了混一天下的大幕,太子居中调度,诸王携手力挺,文武百官唯恐落后,凡事关北征之事皆戮力为之;就算是后军失利的战报传到长安,廷议时,秦王慷慨激昂,一番陈说,也令怀疑者不敢多言啊,”萧之藏摩挲着茶碗,徐徐说来。 柴绍听闻,与妻子对视一眼,眸中满是欣喜之情。 “是啊,如今看来,”柴绍一边摸着宽额,一边叹道,“秦王反击刘武周一战,确似定海神针啊——打消了陛下迁都的顾虑,同仇敌忾,反败为胜,我朝转危为安,方有今日的北征之战啊。” 萧之藏点点头,啜了一口茶,抬眼看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笑道:“我在长安时,听朝中传闻,公主殿下曾入甘露殿面见圣上,力陈迁都之患,言辞恳切,泣下沾襟,陛下触景生情,感念太穆窦皇后,至此,圣心默断,固守长安,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啊?” 柴绍侧过头来,端视妻子,笑而不语,静等回答。 只见李三娘抬起手来,将耳畔鬓发轻挽于后,眨眨丹凤眼,嫣然一笑,说道:“确有其事。到甘露殿觐见父皇时,本只想问候饮食起居,不想父皇反而问我军国大事,想到不幸故去的母后,想到惨死长安的五弟,我情难自控,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便将想法合盘托出,不想父皇情动于中,就此决断了固守反击之策。” “呵呵,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啊,”柴绍这才接过话来,叹道,“公主在御榻前,无所顾忌,畅所欲言,驳得迁都之说一无是处,听得我心惊肉跳,后背渗汗,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呢!” “你怕什么,”李三娘眼中含笑,白了丈夫一眼,嗔道,“要是让那些嚷着迁都的人得逞了,丢掉长安,失去关中,哪才叫后怕呢!” 柴绍嘴角一瘪,眉头一扬,只好连连点头。 萧之藏和丘英起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公主殿下运筹帷幄,决胜沙场,早在终南山之时,我等便已领教,心中万般钦佩啊,”丘英起双手按膝,端坐石凳,双眸闪闪地说道,“不想殿下虽处庭闱,却能目视千里,洞若观火,对朝局真知灼见,一席话便让圣心回转,远远胜过朝廷百官的旷日争论啊!” “英起将军,”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世人皆有善恶之心,若摒弃了私心杂念,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很多事情也就未必有那么复杂了,越是身居高位,越当秉持初心啊!” 李三娘话音一落,桌旁三人不约而同地颔首点头,似乎在思忆朝堂上的幕幕场景,又好像在回味沙场上的桩桩战事… 云拂弯月,风过庭院,天地沉寂,静待破晓。 第119章 逻骑回营陈敌情 攻城议战语惊人 拂晓曙光,万里透亮,鸡鸣故城,内外可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阿哈城帅府的宁静,侍卫官孟通步履匆匆地跨门入内,穿过正堂,踅入后院,刚到门口,便碰到凤鸢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堆待洗的衣物。 “小姑奶奶,霍公和殿下起身了么?有军情呈报哩!”孟通立定脚跟,嘿嘿笑道。 凤鸢嘴角一撇,瞪了孟通一眼,说道:“孟通,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昨晚,和客人攀谈到半夜,霍公和殿下丑末时分才入寝,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你晚点再来吧。”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皱着眉头嘟哝道,“这可是霍公一直在等候的消息啊!” “你没听清我说的话吗,”凤鸢白了孟通一眼,还要责怪时,只听到身后的寝房木门传来“吱嘎”一声,柴绍已站到门边了,只见他白纱单袍,脚登布屐,一边系着帛绸腰带,一边抬头问道,“孟通,什么消息啊?” 孟通欠身拱手,回答道:“霍公,前方逻骑回报,安西堡和后火城的敌情已经侦获,等候呈报。” “好,”柴绍点点头,把手一挥,说道,“通知各营将军,半个时辰后,帅府议事!”说罢,转身掩门,径自取装换袍,披挂军服。 “遵命!”屋外,孟通一拱手,朗声应道,继而眼角一斜,瞄了瞄侧立一旁的凤鸢,一扯军袍,挺直腰杆,轻轻地哼着小调,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小院。 看着孟通的背影,凤鸢鼓眼一瞪,鼻翼翕动,眉头翘起,“哼”了一声,便抱着衣物径自走开了。 屋里,李三娘闻声而起,披着一袭素色帛纱亵衣,坐在床榻沿上,一边微微侧头,挽着如瀑而泻的齐腰乌发,一边看着丈夫,嫣然一笑,问道:“门外这一对‘欢喜冤家’,一大早的,在说些什么哩?” “哦,孟通来报,”柴绍解下白纱单袍挂在木架上,回头说道,“说是逻骑回城了,前方军情已获悉,我让他去告之将军们,准备商议军事,这凤鸢呢,想让咱们多歇息会,正要拦着孟通哩。” 李三娘站起身来,走到妆奁边,打开镜盒,笑道:“昨晚,咱们同萧之藏、丘英起一聊便是半夜,刚刚入寝,不知不觉便已天亮了,连鸡鸣声都没听到。” “呵呵,要是依着我啊,”柴绍取过军袍,伸手穿上,笑道,“就和他们秉烛夜谈,通宵达旦了,离开长安数月,这京里京外的事儿,我都想知道,只是不能让你陪着熬夜啊!” “咳,你们想聊就聊呗,”李三娘对着镜子,挽上发髻,梳成鹘状,笑道,“那怎么不给我早说哩?害得我坐在院子里,强忍瞌睡,生怕败了你们的兴致--那些朝堂上明争暗斗的事儿呀,我着实没有兴趣呢!” 柴绍一边系着腰间的素革带,一边走到妻子身边,笑道:“夫人,朝堂上政见不同,乃是司空见惯啊,这‘明争暗斗’可不能一概而论哦!” “反正呐,我觉得,朝中有些人就是说做两套,阳奉阴违,我听着就来气,”李三娘说道。 “呵呵,所以嘛,昨晚咱们三个见好就收,各自回去歇息了,这一来呢,不愿让你太辛苦,陪坐一旁;二来呢,不愿让你太生气,动了肝火,”柴绍笑脸相迎。 “聊到丑末时分,还叫‘见好就收’啊?”李三娘嗔道,“真有你的!来,帮我把这支玉钗插上…” “遵命,夫人,”柴绍趋步上前,打趣道。 …… 众将聚首,依次就座,神情严肃,共议战局。 柴绍端坐帅位,扫视众人,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诸位,今日逻骑传回的消息,与先前派人变装入城,获取的军情一致-----坚固的安西堡中,敌军不过千余人马,而相隔三十里的后火城却屯兵八千,两处一左一右,钳制在北进的通道上,军情如此,各位有何见解?” 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率先站了起来,说道:“霍公,诸位,这安西堡与阿哈城皆为当年宇文述大将军所建,可谓姊妹城,坚固相当,易守难攻,梁师都敢派千余人马驻守此处,可见其防御工事之完备!” 摸摸红胡须,何潘仁接着说道:“而后火城则不然,它是梁师都盘踞朔方后才建造起来的,立于该处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连我也未曾见过,但听说,梁师都是就地取材匆匆而建,其砖石土垒是否稳固便可以想见了。” 说罢,何潘仁弯腰回座,同时,抬眼瞅了瞅对面的刘旻。 刘旻心领神会,站起身来,朝帅位一揖,说道:“诚如何将军所言,安西堡虽小但坚,工事完备,千余人的驻军可视为万人防守;后火城则不同,我曾驻扎此处,深有体会——城墙为泥石混夯,墙面粗糙透隙,护河不过丈余宽深,且干涸无水,实为沟堑,只是规制颇大,方圆数里,所屯士卒、粮草及军械甚多,若缘城进攻,猝然之间亦难攻拔啊!” “我看呐,没什么可说的,先攻小再攻大,”刘旻话音刚落,向善志便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那安西堡再坚固,毕竟只有千余人马,只要咱们三军戮力,四面同攻,一鼓作气便可拿下此城,此地一没,后火城便失去了依托,不过两日,必能再下!” 马三宝听闻,按捺不住,“豁”地一下站起来,反驳道:“向将军之言差矣!若大军先攻安西堡,敌人凭城坚守,而我军迟迟未下,后火城的敌人分兵来袭,则我方腹背受敌,十分不利,毕竟,后火城中驻有八千敌军,且有骑兵相伴,我军不可轻敌大意啊!” 向善志还想辩解时,只见骑兵副将岑定方一扬手臂,高声说道:“二位将军不必争论!我方人数占优,若将大军一分为二,同时围攻两城,我看也是可选之策…” “此策危险!” 岑定方话未说完,便听见门边传来细腻清亮的反对声,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站在秦蕊儿旁后的申珂,只见她系着红巾,高束发髻,一双大眼睛正望着堂内,扑哧闪烁。 “将军议事,于校尉何干?”马三宝面色不悦,扭头呵斥道。 申珂脸色赧然,低头不语。 “我说马将军,军中之事,只要言之有理,不要说是校尉,就是士卒,也可以进言吧?”秦蕊儿把脸一沉,双眉竖起,盯着丈夫,揶揄道。 众将见状,忍俊不禁,掩面偷笑。 “申校尉,此策如何危险,你来说说看,”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众将听闻,收敛笑容,立直腰身,纷纷瞩目门边。 秦蕊儿侧过身来,对着申珂轻轻点头,目中含笑,温煦有光。 申珂抬起双手,系紧胸前红巾,理好绛色军袍,深吸一口气,眨眨眼,大步上前,走到堂中,朝着帅位躬身拱手,然后一挺腰,朗声说道—— “兵书上说,野外合战,于已而言,兵势宜合不宜分;于敌而言,则当分其势而破之。梁军分置两城,钳制通道,互为犄角之势已明,尽管我军人数占优,若不能合力先拔一城,而是分兵两处,各围其城,那么,正好落入了对方‘分敌势而破之’的圈套之中!” 见众人侧耳倾听,凝视自己,申珂悄悄地吐出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顿了顿,接着说道:“从两城出发,再往北去,一马平川,若敌军婴城死守,我军不能速速攻拔,梁师都悄然之间潜军来袭,军势已分,何以当敌?由此可见,分兵围城,实乃危道啊!” 申珂说罢,躬身拱手,再拜帅位,然后缓步退回秦蕊儿身后。 众将缄默,堂中沉静,各人思虑,回味其语。 “啪啪啪——”,这时,座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丘英起抚掌说道:“申校尉见解独到,末将附议!” 坐在帅位下首的萧之藏淡眉一扬,目光炯炯,也向门边投去赞赏的一瞥。 柴绍摸了摸光生的宽额,稍作思量,一点头,说道:“我军将集中兵力先下一城,至于从何处入手,今日不作定论,各营备战,不得松懈;岑定方派骑继续侦伺,务必查明城中主将为谁!” “遵命!” 第120章 举箸忆昔徒伤感 笑谈军营后起秀 大漠黄昏,残阳如血,孤鹫凌空,归翔岩巢。 阿哈城内外炊烟袅袅,柱柱升空,菜羹溢香四处弥漫,锅盆之声随处可闻。 一早出门,巡查各营战备,直到申末时分,柴绍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城北的帅府中。 说是帅府,只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一处四合院罢了。正房厢庑回廊连接,苔藓花坛静立其间,闲置多年,树木山石岿然不动,只墙角下零零星星地长出些野草来,乱蓬蓬地随风摆动。 抬脚入门,一到院中,佳肴美味便扑鼻而来,柴绍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连声问道:“好香,好香,今儿备了什么菜呀?” 李三娘笑容满面地从厢房中走出来,一边接过丈夫的军袍,一边说道:“什么好菜?进屋看看,不是就知道了嘛。”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入屋,只见圆木桌上碗碟齐整,热气腾腾,入笼葱醋鸡油光可鉴,剔鹅八仙盘片片闪亮,五生刀削肉坨坨厚实,曼陀样夹饼枚枚精致… 柴绍双目圆睁,惊诧不已,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正想回头询问时,只见妻子已翩然入内,莞尔一笑,说道:“看你,整日忙于军务,把自己的年庚都忘记了!” 柴绍恍然大悟,这才摸着自己的宽额,哈哈笑道:“真是啊,戎马倥偬,光阴如梭,这日子过得真快呀,若非夫人提醒,我确实把生日都给忘记了!” 夫妻二人桌前入坐,柴绍举箸夹菜,大口咀嚼,塞得嘴里满实满在,李三娘笑道:“慢点,别噎着,”说着,打开了桌上的一只小酒坛,斟满瓷碗,递到丈夫面前。 柴绍端起碗来,啜了一口,赞道:“好酒,好酒,是西北的老窖吧?我好些年没喝到这个味儿了...” 坛口一斜,李三娘给自己也倒了一小碗,说道:“马三宝派人清理城中营房,没想到在地窖中居然发现了几坛陈年老酒,正好了,我想到今儿是你的生日,便让他们送了一坛过来。” 柴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叹道:“这坛西北老酒啊,我看窖了有十几年!喝着它,让我想起了许多军中往事,在段德操老将军麾下的往事...” 李三娘听闻,咯咯笑道:“就喝了两口,还有这些感受么?” 柴绍咽下一口菜,停住了手中的竹箸,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当年父亲让我到段老将军营中效力时,我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能吃能睡能打仗,整日与段槿柯等一帮弟兄弓马骑射,风风火火…” 看着面前淡黄透亮,醇香阵阵的一碗酒,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只要出征打了胜仗,段老将军便会倾其所有,犒劳三军,将士们无不痛饮,有人甚至酣睡数日,我们这些少年小将正是能喝酒的年纪,自然不甘下风,就是这口味的西北老窖,一人数坛,不在话下!” 说着,柴绍眨眨眼,一抚宽额,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掐指算来,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我也霜染鬓发,昔日的小将们早已各奔东西,有人随葬旧朝,有人挺立新朝,有人扬名四海,有人不知所踪,而我那槿柯兄弟也已长眠在延州的牡丹山了…” 柴绍摩挲着碗沿儿,语气凝重,嗓中略哽,不再言语。 李三娘将木凳一拉,靠近丈夫,伸手握住他,说道:“夫君,世事多变,人力难为,若遵从本心,便俯仰无愧了!来,我陪你喝了这一碗,敬过去的岁月,敬过去岁月中的那些兄弟们!” 柴绍点点头,端起酒碗,“咣当”相碰,一饮而尽。 …… 晚霞满天,四野灿灿,边塞被亮,城头生辉。 一束光芒穿棂过窗,照到屋里,四壁顿时亮堂了许多。柴绍夫妇细品慢聊,不知不觉已入了酉时。 五、六碗下肚,柴绍耳红脸热,话匣打开,滔滔不绝,由昔日的征战到今日的朝堂,由西域的风物到关中的趣事,越喝越起劲,越聊越高兴。 李三娘侧头聆听,笑颜轻扬,不时端酒陪饮,插话逗乐,小半碗酒所剩不多,两腮微红,好似在白皙的脸颊上抹了层淡淡的胭脂。 “这一晃啊,我都是往四十奔的人了,”柴绍放下酒碗,一抹嘴角,笑道,“看着军中那些二十左右的青年将校们,有时候我感到自己真是老了,哎,羡慕他们这个年纪啊,生龙活虎,敢说敢做!” 李三娘一挽发髻,笑道:“谁不是从年青时走过来的呢?世上新旧替,往来成古今,再过二十年呀,咱们营中的青年将校们,说不定就出了国之栋梁哩!” “是啊,”柴绍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想当年,段老将军对我们严于军事,常于教诲,就是盼着我们能早日成才,领兵驰骋,保家卫国,匡扶社稷,今日,每每看到军营中的后生们,我也有此感受啊!” 说着,柴绍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嚼了嚼,忽然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不禁哑然失笑。 “夫君,何事如此有趣?”李三娘见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问道。 柴绍放下竹箸,扭头看着妻子,将前日堂中议事时,申珂出人意料,语惊四座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末了,柴绍乐道:“马三宝呵斥申珂,反而招来秦蕊儿的揶揄,当时一屋子的人都乐了,我坐在帅位上,虽不苟言笑,可看到马三宝那苦瓜一般的脸,心里直乐!” “呵呵,”李三娘也笑了起来,说道,“秦蕊儿说的好呀——‘军中之事,只要言之有理,不要说校尉,就是士卒,也当进言’,纵观古今,凡刚愎自用的军帅没有不败亡的。自终南山起兵至今,我从来都是鼓励他们大胆进言,在战策未定之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柴绍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了一口,笑道:“夫人,你带出来的这帮女兵啊,可真是厉害了,能攻能守,能说能讲。” “那当然,”李三娘下颌一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从红岭沟到临川岗,从太和山到苏吉台,哪次大战没有她们的身影呢?若非军中规制所限,申珂、罗秋红等女校尉早已是将军了!” “哈哈,”柴绍开怀大笑,说道,“只怕有朝一日,咱们大唐公主殿下的‘娘子军’将在沙场独当一面哩!” “这个毫无疑问,”李三娘双眉一扬,嘴角翘起,信心满满,笑容灿烂。 第121章 打探敌将研战局 秉烛观图言取舍 日近午时,热浪滚滚,光晕炫目,蜃景偶现。 几匹快马由北向南,驰骋荒滩,向着阿哈城飞奔而来,挟尘带沙,踏风而进。 一个时辰后,正在军营里午休的刘旻突然接报,说是军帅召唤,即刻进见,刘旻连忙披挂军袍,大步出门,执绺跨马,朝帅府驰去。 刚进帅府大门,便碰到几名游逻骑兵鱼贯而出,个个沙尘满面,汗痕清晰,见刘旻入内,骑兵们侧立门边,避道让路,刘旻见状,点头致意,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抬脚入堂时,便听到帅位上传来柴绍的声音:“刘将军,请坐!” 刘旻躬身揖拜,上前两步,端坐位中,静候指令。 “刘将军,安西堡和后火城的梁军守将已经侦明,”柴绍看着来人,咂咂嘴,说道,“安西堡的守将是索周,而在后火城坐镇的却是梁洛仁——苏吉台的败逃之将。” 刘旻听闻,眉头微皱,眸中疑惑,垂目看了看地上的方砖,这才抬头再次凝视军帅。 “嗯,是这样,”柴绍伸出双手,倚在案桌上,说道,“此二人,我虽听闻其名,未曾直接交手,对其不甚了解,刘将军,你在对方营中多年,对索、梁二人应当不陌生吧?” 刘旻点点头。 其实,刚才跨入帅府大门的那一刻,看到逻骑回报后离去,刘旻已经猜到军帅召见所为何事了,只不过,侦获的结果令他稍稍有些诧异。 此刻,听到柴绍的询问后,刘旻在座中侧身拱手,回答道:“霍公,索周是梁军的步兵副统领,此人跟随梁师都多年,前朝大业年间,曾入辽参战,颇有军功…” 刘旻眨眨眼,似在回忆,稍微停顿,接着说道:“索周算是沙场老将了,屠夫出身,虽不识字,却颇狡猾,战场上善于投机,无利不往,见好就收,虽然攻城拔寨非其所长,但看家护院,相机逐利却很有心得啊!” “哦,是吗,何以见得?” “大业未年,炀帝最后一次伐辽时,主力败溃于辽水,索周时任翊节校尉,押运粮草至辽水西岸的扈城,他见势不妙,婴城固守,既未开门接纳溃兵,也未仓惶逃回辽东,而是乘城拒守,顶住了高丽前锋的数番进攻,一日一夜后,才借着月色,弃粮草和士卒于不顾,带着亲随逃了回来。” “战后,炀帝震怒不已,被杖杀的将校达百人之多,”刘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这索周却躲过一劫,只以白衣待罪,仍供职军中。” “如此看来,”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此人攻战不足,守成有余啊!” “那么,安西堡中的守将、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又如何呢?”柴绍话锋一转,盯着属下问道。 “霍公,”刘旻双手按膝,缓缓答道,“梁洛仁与索周截然不同——他出身于陇西豪强世家,十六岁便被召入突厥启民大可汗的近卫骑队,可谓身世显赫,少年得志啊!” 看到军帅颔首点头,刘旻继续说道:“如今,因血缘之亲,梁洛仁身居高位,任朔方的辅国大将军,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柴绍听闻,没有说话,只从帅位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橐橐踱步,走在门边,眺望片刻,这才回头问道:“梁洛仁这位少年得志的辅国大将军,曾经单独领兵,冲锋陷阵过吗?” “这个…”刘旻双眉一皱,想了一想,摇摇头,说道,“梁洛仁出入朔方,皆是亲卫相随,就算征战沙场,也是扈从于其堂兄梁师都,在我的记忆中,他并未独自领兵出战过。” 说到这儿,刘旻咂咂嘴唇,不解地说道:“让梁洛仁守卫偌大一个后火城,我也不知道梁师都是怎么思量的?” “戴罪立功嘛,不然,怎能对得起这个‘辅国大将军’的称号呢?”柴绍幽幽地笑道,迈步踱回帅位,弯腰入座,说道:“刘将军,一番陈说,我已心中有数了,你先回去吧,若有疑问,我会随时询问的。” “遵命!” …… 夜色阑珊,凉风骤起,烛火摇曳,光影斑驳。 戌未时分,梆声远闻,李三娘坐在寝房里,借着一枝大烛正读着《尉缭子》,夜风入窗,哗哗直响,李三娘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掩上木棂,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夜已深沉,但丈夫却仍未回房,好奇之余,从木架上取下长袍,开门出屋,朝着前堂走去。 堂里烛火昏暗,寂无声息。 刚走到门边,便看到柴绍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双眉紧锁,目光沉沉,凝视着面前的硕大军图一动不动。 “夫君,”李三娘轻声叫道。 没有回答。 “夫君——“李三娘又唤了一声。 柴绍一怔,抬起头来,朝门边看去,这才笑道:“哦,是夫人来了。” “在琢磨什么呢,”李三娘走了过来,笑道,“看看这滴得满台都是的烛泪,也不知道换一盏”,说罢,转身向前,端来窗下的一支雕花铜镂烛台,拨亮灯忒,放到丈夫的案桌边。 “夫人,”柴绍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说道,“你说这安西堡和后火城,咱们是先攻哪一个呢?” “咳,这不是为难我吗?”李三娘杏眼一睁,嗔道,“两城的防御之状、兵力配置、领兵主将,我一无所知,你让我如何选择?” 柴绍呵呵一笑,站起身来,拉着妻子,走到军图前,手指口授,将两城侦获的情况逐一陈述,未了,扭头看着妻子,满面笑容,静等回答。 李三娘凝眉沉思,自言自语道:“敌情如此,先攻哪城,各有利弊啊;两城相距三十余里,分兵合围,又犯兵家之忌…” 忽然间,正在劲燃的大烛“嗤”地一声,跳出一个火星,飞到空中,变作青烟,瞬间便熄灭了。 李三娘双眸一亮,转过头来,看着正笑对自己的丈夫,问道:“夫君,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柴绍抚着宽额,乐不可支,笑道:“夫人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啊,”说着,手指军图,点了几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打算来个‘一石二鸟’,扫灭两城!” 接着,柴绍将心中的谋划娓娓道来。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笑了笑,继而问道:“既然萧之藏已到帐下,参谋北征军机,是否请他来商议商议?” “不必了,”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我相信咱们萧大学士的智略——知我者,自能领会其意;不知我者,多言亦无益!” “嗯,那好,我就静候佳音,盼等捷报了,”李三娘看着丈夫,黑眸闪亮,嘴角一翘,甜甜地笑了起来。 第122章 热火朝天造战具 智士妙答猛将惑 城内城外,斧凿声声,木屑飞溅,刨花满地。 唐军各营接到主帅的军令——务必于两日之内建造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然后全军开拔,直扑安西堡,攻下这座故垒要塞! 各营士卒头顶烈日,赤膊上陈,拆下城里屋舍的房梁门板,扛着木料回到营中,热火朝天地摆开架势,赶制攻城战具。一时间,墨斗弹线,曲尺丈量,斧头削砍,锯子切断,凿子开槽,刨子平推… 数万将士挽袖挥汗,忙得不亦乐乎。 正午时分,何潘仁正坐在军营里的席棚下,气喘吁吁,借荫乘凉,端起一碗水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嗓子眼里清凉无比,可心中却有一百个不痛快——对于军帅的这道命令,他颇有怀疑,却又不敢直说,只好憋着一股气,顶着骄阳,指挥士卒赶制战具。 前日,帅府会议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何潘仁本以为详尽陈说安西堡的情形后,军帅会做出明智的选拔——避免硬碰硬,先攻后火城,结果却大出意料,着实令人不解,然而,帅令中“违者,军法从事”的字眼,又让自己不敢不从,眼见一场攻城血战即将爆发,何潘仁的心中无比惆怅。 这时,一名校尉跑到棚下,拱手禀报道:“何将军,咱们营中的木料已经用尽,下面的活儿难以为继了,您看…” “还差多少战具?”何潘仁放下瓷碗,捋着红胡须问道。 “云梯尚有两部未成,轻梯也还差三十余支!” “你点些兄弟出营去,想想办法,务必把所欠的木料弄回来!” “可是…可是我们到哪里去弄木料呢?” “我不管你们是去偷,还是去抢,不把木料找到,你们一个都别回来了!”何潘仁瞪起一双蓝眼睛,咆哮道。 校尉战战兢兢地拱拱手,哭丧着脸,一溜烟儿地跑了。 看着校尉的背影,何潘仁火气上冲,汗流浃背,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端起碗来,从旁边的大木桶里又舀了满满的一大碗,“咕咕咕”地仰头饮尽… 午时炎热,心中烦闷,头昏脑涨,何潘仁在席棚中等候着校尉的消息,渐渐地觉得眼皮沉沉,困意浓浓,往椅中一靠,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朵里痒痒的,似有蜜蜂飞,蚂蚁咬,何潘仁抬手抠了抠,突然间便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马三宝正猫着腰,嘟着嘴,往自己的耳朵里吹气呢! “马将军,我的好兄弟,你啥时候过得来?”何潘仁揉着惺忪的双眼,在椅中坐直身体,问道。 “何将军,我的何大寨主,你好惬意呀,”马三宝寻得木凳,也坐了下来,打趣道,“不去完成军帅的指令,速速建造战具,却在这里偷闲睡大觉!” 何潘仁看着马三宝,叹了口气,说道:“马兄弟,我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炊’么!没了木料,你叫我如何开工啊?” “我把‘炊米’给你老兄带来了,”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呵呵笑道。 “嗯?”何潘仁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来人,迷惑不解。 “你看——” 顺着马三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百余步外,几辆马车驻立营中,自己的士卒正成群结队地从车上扛下木料来。 “这是…”何潘仁眉头一皱,问道。 “何老哥,我把你急需的木料送来了,你怎么谢我呀?”马三宝乐道。 何潘仁还要再问时,只见先前的那名校尉小跑过来,拱手禀道:“何将军,马将军送来的木料已搬运完毕,是否马上开工?” “这个还用问我?”何潘仁吹胡子瞪眼睛,呵斥道,“明日酉时,军帅便要亲自到各营清点战具,不马上开始,你们等着受军法啊!” 看着校尉匆匆离开,马三宝笑道:“何老哥还是当年的脾气呀,风风火火,干脆利落。” “哎,如果是当年从河东府跟我出来的那帮弟兄啊,说话哪里需要这么费劲,”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叹道,“这些都是太和山大战后,从关中其他队伍中补充过来的,不好使唤啊,哦,不说我的这些个伤心事儿了——” 何潘仁话锋一转,一双蓝眼睛盯着马三宝,问道:“马兄弟,你怎么知道我营中缺少木料啊?” “你不是让他们到处去找吗?”马三宝朝着那名校尉呶呶嘴,笑道,“他们像些无头苍蝇似的,跑到处个营中去撞运气,低声下气地恳求匀些木料过来,我一听,是何老哥这边急用,二话不说,让手下的弟兄们运了五马车过来。” “这些家伙,出了营门,竟然是这样去找木料,真是给我丢脸啊,”何潘仁恨恨地说道。 “这有什么丢人的?”马三宝乐了,“造不出战具,打了败仗,那才丢人哩!” “也是,”何潘仁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苦笑道,“霍公军令下得急,我听闻各营的木料都吃紧,马兄弟怎会匀出这些给我呢?” “老哥,前段时间,我不是奉命清理阿哈城的营房吗?”马三宝回答道,“从平房到地窖,从营区到军库,我全部梳理了一遍,收得了当年驻军的不少‘宝贝’呢,这成捆的废旧木材呀,就是那几日存下的——我估摸着,即将开始的攻城之战,这些家什肯定能派上用场!” “马兄弟好眼力呀,”何潘仁竖起了大拇指,说道,“有先见之明,我老何也跟着沾光了!只是,哎——”何潘仁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只是,没想到会是先攻安西堡?”马三宝接过话来,问道。 何潘仁连忙抬眼看看四周,见无异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只怕是建造这些战具容易,要攻上安西堡的城头难啊!” “嗯——”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说道,“前日帅府议战时,何老哥的见解与我趋同,不过,既然霍公已经做出了决定,咱们只能惟令是从啊!” 何潘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说道:“一旦开战,我真不愿意看到兄弟们死伤惨重,在安西堡城下血流成河啊…” “要不,”马三宝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们今晚去请教一下萧之藏,毕竟,他是北征参议,公主殿下也说他是‘军中张子房’哩,咱们看看他是如何看待这一仗的?” “好,”何潘仁捋须点头,补充道,“兴许,他能劝说霍公收回成命呢!” …… 弯月当空,繁星璀璨,凉风如水,轻叩窗棂。 借着营房的烛火,萧之藏正伏案奋笔,刚刚完成一首诗作,光影映来,只见砑花水纹纸上,一笔舒展的隶书,骨气劲峭,顿挫自如,法度谨严,布白精巧。 收笔入架,坐回椅中,萧之藏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看着错落呼应的笔墨,口中朗朗念道—— “三十功名墨苍遒, 八千里路风云久。 百年回头又烽烟, 叹惜孟姜代代有。 贺兰吴钩卧沙棘, 宁边靖宇谁能够? 俯见杯中碧影现, 秦汉明月梦中求。” 正在沉吟时,下人来报,说是马三宝与何潘仁两位将军来见,萧之藏扬起淡眉,微微一笑,右手轻抬,说道:“有请——” 片刻,马、何二人跨门而入,见萧之藏在主位上笑脸相迎,两人一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萧学士,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二位将军,稀客啊,来,请坐请坐,”萧之藏拱拱手,还以一揖,便吩咐下人沏茶待客。 主客坐定,马三宝抬眼看了看案桌,见砑花水纹纸上墨迹未干,便笑道:“萧学士好兴致啊,我们还没进屋,便听说您在挥毫作诗,我二人怕要搅扰您的雅兴了!” “哪里哪里,忙里偷闲,自娱自乐罢了,”萧之藏笑道。 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学士,不瞒您说,我俩儿深夜造访,有事儿请教啊!” “哦,是吗?” 何潘仁点点头,看看马三宝,又看看萧之藏,一咂嘴唇,说道:“萧学士,您也知道,霍公下达了攻取安西堡的军令,虽然咱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建造攻城器具,但这心里呀,却一直七上八下的哩!” 马三宝接过话来,说道:“是啊,日前的军事会议上,我与何将军陈述了相同的看法,可惜未被霍公采纳,眼看大军屯于坚垒之下,即将血流成河,我们真是心如刀绞啊!” 萧之藏听闻,两道淡眉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低头端起茶碗,吹开浮叶,没有立即回答。 马三宝与何潘仁面面相觑,不知萧之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学士,您饱读兵书,智略过人,连公主殿下都夸您是‘军中张子房’哩,”何潘仁一着急,连声说道,“两日之后,先攻安西堡,于我军而言弊大于利呀,您…您可得劝劝霍公啊!” 马三宝嘴唇翕动,也要开口说话时,只见萧之藏从座中站了起来,向前踱了步两步,继而扭头问道:“请问两位将军,你们营中的攻城战具都建造好了吗?” “八九不离十了,可是…” “我估计有人完不成啊,”不待二人说完,萧之藏打断道,“军令说,‘两日之内建造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就算在树木繁盛的关中,这个活儿也不好完成啊,何况是在四面戈壁的阿哈城呢!” 萧之藏答非所问,让来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满脸迷惑。 橐橐地踱回位中后,萧之藏扬眉一笑,说道:“二位将军不必为攻城之事费心,只是,务必在明日酉时造好攻具,否则,晚上的军杖就会打在你们的身上了!” 二人听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视一眼,眸中尽显惊惧之色,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123章 巡查战具军帅喜 杖罚将军众心惧 夕阳西下,晚霞映天,风拂城旗,哗哗不停。 酉时正刻,阿哈城里马蹄阵阵,数十骑从帅府中驰出,军帅柴绍一马当先,率领卫队巡查各营,清点攻城的战具。 半柱香儿的功夫,一行人率先来到马三宝的营中。 只见马三宝及众校尉早已恭迎辕门外,见军帅到来,马三宝小跑上前,躬身拱手,禀报:“末将在此等候多时,请军帅营中巡查。” 柴绍“嗯”了一声,执缰踩镫,翻身下马,大步朝着营中走去,马三宝等人快步相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来到营中,十五架云梯赫然出现眼前。 只见每架云架高约两丈,底架以木为床,下置六轮,主梯固定在木床上,副梯折叠起来,附在主梯上,主、副梯的接头处,一对大辘轳煞是显眼,只要用绳一拉,活动的副梯便以主梯为支撑,顺势升起,可倚于墙头。 柴绍走上前去,拍了拍木轮,又扯了扯主梯,突然扭过头来,对马三宝说道:“升起一架来看看,我要走上去。” 马三宝大吃一惊,连忙摆手,说道:“霍公,这可使不得啊,若有闪失,我…” “怎么,对你自己造出的攻城战具没有信心吗?” “不是,不是,只是…” “少啰嗦,升起来!” “遵命。” 马三宝立刻转身,招呼手下士卒推动一架云架,靠近营中的了望塔,士卒们“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把副梯升了起来,斜斜地靠在木塔上。 柴绍一撩战袍,迈开大步就要登梯,马三宝上前两步,拱手说道:“霍公,您是军帅,万人所仰,不可有丝毫闪失啊!您要验视战具的话,就让我上去吧。” “三宝,”柴绍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征战已非一日两日了,难道不知道‘身先士卒’的道理吗?攻城时,我自然不能亲冒矢石,缘梯而上,但此刻,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这岂不是鼓励士气的好时机吗?况且,你造的战具,我信得过!” 说罢,迈开步子,拾阶而上,步履沉沉,踏踏有声。 渐升渐高,风过耳畔,袍角扬起,啪啪作响。 转身间,柴绍已站到云梯的顶端了。 放眼望去,整个军营尽收眼底,旌旗飞舞,人马往来,数百顶军帐井然排列,如同阡陌;收眼脚下,将校武弁百余人正抬头仰望,注视着自己。 柴绍拍了拍护栏,对下面大声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此良器,何愁敌城不破!他日攻战,就仰仗诸位了!” 顿时,脚下爆发出“万岁,万岁”的呼喊声,响彻四面,随风可闻。 柴绍点点头,扶栏而下,落地立定后,对马三宝说道:“云梯结实,可堪一战,若能在木轮旁加装生牛皮护屏,抵御城上来袭的矢石,则是锦上添花啊!” “霍公,”马三宝躬身一笑,回答道,“这戈壁滩里,寻找木料不易,可是弄些生牛皮却易如反掌,请军帅放心,今夜之内,云梯护屏必架架配备!” “好,”柴绍面露喜色,点点头,见天色渐暗,便说道,“你们抓紧装备吧,我还要到其他营中去巡查,一个时辰后,所有将校到帅府来会合!” “遵命!” …… 戌时正刻,钟鼓清脆,划破夜色,远近可闻。 马三宝带着随从赶到城北帅府时,只见院墙外面人影绰绰,战马成排,院里烛火通明,却静无声息,一个卫士小跑上前,接过马三宝的缰绳,说道:“马将军,其他将军都到了,就等您呐!” 马三宝点点头,正要迈步向前时,卫士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霍公今晚心绪不佳,您可得提防着点啊…” “嗯?” 马三宝侧头看了卫士一眼,感到莫名其妙,见已到了点上,也不便多问,便径直往前堂而去。 抬脚入内,只见众将已各居其位,都沉默不语,大大的一面“唐”字帅旗下,柴绍脸色阴郁,目中含怒,坐在帅位上一动不动。 马三宝立定脚跟,朝前面躬身一揖,连忙寻座入位。 “戌时已过,既然都到齐了,那就看看各自的‘成果’吧,”柴绍立直腰身,双手倚案,冷冷地说道,继而侧头一点,只见侍卫官孟通捧着一张纸笺走了出来,大声念道—— “马三宝将军,应造云梯十五架,实造十五架;应造轻梯二百支,实造二百零五支; 何潘仁将军,应造云梯十二架,实造十二架;应造轻梯一百五十支,实造一百六十五支; 岑定方将军,应造云梯十架,实造八架;应造轻梯一百三十支,实造一百一十七支; ……” 片刻之后,孟通宣读完毕,双手捧起纸笺,递呈柴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中。 大堂里烛火摇曳,静如旷野。 柴绍扫视堂下,轻咳两声,拎起手中的纸笺,说道:“诸位,此中记录与你们所造,可有出入?” “没有!”众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好——”柴绍点点头,继而黑眸一闪,怒火上冲,高声喝道:“岑定方!” “末将在!” “你部应造的云梯及轻梯,无一完成,该当何罪?!” “……” “来人呐,”柴绍下颌一扬,朝门外喊道,“把岑定方拉下去,军法从事,斩首辕门!” 众将听闻,大惊失色,“唰唰唰”地从座中站起来,纷纷跪伏于地,替岑定方连连求情—— “霍公,岑将军虽违了军法,可罪不至死啊!” “霍公,这阿哈城四周,皆是茫茫戈壁,木料奇缺,岑将军未能完成军令,可是,事出有因呐!” “霍公,岑将军从军以来,久经沙场,战功卓着,姑念他一心报国,让他阵前搏杀,将功补过吧…” 众人言辞恳切,求情不已,甚至有人黯然神伤,哽咽落泪。 萧之藏见状,从座中缓缓起身,朝着柴绍一拱手,不急不徐地说道:“霍公,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临阵斩将,恐有不祥啊!愿听纳众将之言,令岑将军戴罪立功。” 柴绍抚着宽大光生的宽额,沉吟片刻,扫视众人,这才说道:“既如此,我且留他一命,然而,违了军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呐,”柴绍高喝一声,“把岑定方拉下去,脊杖二十!” “是!”两个腰圆膀阔的卫士应声而入,架起岑定方就往外走。 堂中,马三宝与何潘仁对视一眼,惊惧之中,不约而同地向萧之藏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时,帅位上再次传来柴绍的声音:“两日之后,即九月初三寅时,全军开拔,直扑安西堡!” “遵命!” 第124章 行军疾进突转向 鼓声震天攻敌城 寅末卯初,天光微亮,晨风悠悠,薄露苍苍。 阿哈城以北的戈壁滩刚刚苏醒,低矮的骆驼草随风摆动,一人高的盐木树叶“沙沙”细响,几只蜥蜴从石滩中爬了出来,探头探脑地爬在路边裸露的岩石上,静候太阳的升起。 突然间,大地颤动,脚步隆隆,由远而近,沙石簌簌,蜥蜴一缩脑袋,“唰”地一下躲回到岩石缝儿里去了。 沙土路中,数万唐军从阿哈城里开拔出来,双道并行,向着西北方向的安西堡急急开进。骑兵打头,策马提槊,笃笃向前;步兵跟随,衣甲鲜亮,旌旗招展;战具居中,人推马拉,轰隆向前;弩手刀队,徒步跟进,殿后护卫。 军帅柴绍躬擐甲胄,跨马执缰,在队伍中间昂首挺胸,策马而行,身后一面“唐”字大纛迎风飘扬,“哗哗”直响。 行进间,柴绍不时地抬起头来,望望渐亮的天空;低下头去,看看变得清晰的人影,他的心里如同一只精密的时钟,正在计算着离城的距离和开战的时间… 一个时辰后,太阳跃出了地平线,越升越高,通红一片,大地明亮,薄露消散,戈壁滩中热气升腾,脚下的沙石变得烫了起来。 这时,在前方开道的马三宝遣人来报,出城一个多时辰了,大军是否歇息片刻。柴绍拉缰驻马,手搭凉棚,抬头望天,略一思索,命令道:“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加快行军速度!” 来人应了一声,正要掉转马头回报时,柴绍追问了一句:“前方逻骑巡查,可有状况?” “回霍公,未见异样!” 柴绍点点头,一挥手,示意来人回报前方… 巳时已过,太阳当空,人影渐短,戈壁滩里如同蒸笼一般,令人躁闷,唐军士卒汗流浃背,呼呼直喘,一边快步向前,一边摸出水囊,不时地仰头饮用。 离开阿哈城两个多时辰了,到安西堡的路程也已经过去了大半。 突然间,七、八骑从“唐”字大纛下驰出,一分为二,分别奔向队首和队尾,骑士们手里高擎着猩红的令旗,一面扬鞭疾驰,一面大声喊道:“军帅令——转向后火城,到达即进攻!转向后火城,到达即进攻!” 戈壁滩里,唐军数万人马扬起的沙尘,如同一条延绵逶迤的黄龙,帅令一下,“黄龙”掉头,由西北方向转进朝东,直扑十里外的后火城。 队伍前头的马三宝听闻军令,满脸惊喜,顾不得擦去额头的汗珠,举鞭策马,呼唤着身后的骑兵快速跟进。 改道向东,立即进攻后火城,这道命令实在出乎马三宝的意料,数日来的忧愁一扫而空,虽然不知道军帅为何如此安排,但军令入耳,如沐春风,马三宝欣喜异常,巴不得马上杀到后火城下,架起云梯,提刀上城。 在他身后一两里处,步兵队伍中的何潘仁同样万分惊喜! 连续行军早已疲惫的何潘仁,原本倚在鞍上恹恹欲睡,军令突然传来,何潘仁侧耳一听,顿时精神百倍,蓝眼睛里光芒四射,一拉缰绳,在坐骑上倒提长刀,一捋红须,对部伍大声说道:“兄弟们,后火城不远了,咱们一鼓作气攻下它,进城吃晚饭!” 军士们欢呼不已,士气大振,提刀举盾,肩扛轻架,迈开大步,紧跟在骑兵后面,朝着后火城扑去。 …… 沙尘滚滚,烽烟骤起,杀声震天,万箭飞城。 近午时分,后火城南面的戈壁滩里,突然蹿出一条数里长的“黄龙”来,接近城池时,只见它摇身一变,突然成了一个厚实的“黄圈”,裹缠着城池,犹如一条巨蟒死死地勒住猎物。 唐军骑兵率先攻击,环城驰射,张弓发箭,成百上千的利矢飞上墙头,射得垛口“当当”直响。 守城梁军猝不及防,一面急急禀报主将,一面操持兵器,倚在垛口后面,探视来者,准备反击。 怎奈唐军飞箭势大力沉,密如雨点,数千骑兵绕城一圈后,城上已有数十人中箭倒地,翻滚在甬道上,痛苦不堪,此后,再也无人敢探出头来张望城下。 片刻,唐军步兵赶到,在呼天抢地的喊杀声中,成千上万的士卒越过城前干涸的护河,扛着轻梯架上城头,举刀蒙盾,黑压压地一片,如同蚂蚁一般向城上涌去。 顿时,短兵相接,刀枪碰撞,叮当四响,火星飞溅。 这边,蒙盾挥刀,向上猛砍,奋力进攻;那边,倚墙而战,往下刺戳,竭力阻挡,双方在城头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肢残体断,呻吟不绝。 攻防正在僵持时,只听到唐军阵营中传来“咚咚—咚咚”的低沉声音,震耳欲聋,摄人心魄,原来,唐军大纛前面的百面战鼓同时擂响,鼓槌舞动,鼓面震颤,巨大的声响如同海啸一般扑向城池,连箭楼上的瓦片也“簌簌”直晃。 鼓声中,数十辆高耸的云梯从阵中缓缓推出,犹如海面上突起的座座礁石,在“吱吱嘎嘎”的轮声中,朝着城头徐徐靠近。 前面沟壑处,早有士卒用厚厚的木板架在上面,为云梯铺平了前进的道路,转眼间,云梯便推进到城脚下,随着“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响起,拉绳绷直,轱辘转动,前端带钩的副梯渐渐升高,笔直而上,牢牢地抓在墙头的垛口上。 “冲啊——” 城下云梯旁,等候多时的士卒见状,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挥刀举盾,大步上架,“踏踏踏”地向上面冲去。 城头上,唐军士卒飞身而下,左右挥砍,杀声可闻;梁军士卒一面节节抵抗,一面倚在垛口处,冒着唐军密集的飞箭,不时将圆石滚木等杂物抛下城去,砸向云梯底座。 城外,唐军大纛下,柴绍挽缰驻马,将攻城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显然,对于己方大军的到来,城上的敌人准备不足,防御并不严密,不像有八千人在抵抗——不到一刻钟,唐军已有数百人跃上了城头,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上涌去,虽然敌人在拼死反击,但城上已被撕开了几个口子。 柴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战场,脑海中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 “必须在敌人援兵全部赶到前,在城头站稳脚跟,”柴绍倚鞍远眺,独自沉吟着,略一思量,对传令兵大声说道:“告诉马三宝,将配有护屏的云梯悉数转至南门,其余的分散到北、东、西三门,四面合攻,不惜代价,务于未时破城!” “是!”传令兵一拱手,飞身上马,扬鞭疾驰,朝着烟尘滚滚,杀声四起的城下奔去。 第125章 城头厮杀守军溃 挽弓射骑擒敌酋 战鼓咚咚,箭矢横飞,硝烟蔽日,杀声震天。 后火城上的梁军四面告急,唐军源源不断地涌上城来,南门、东门等几处防线已被撕开了口子,梁军且战且退,血流满地,在丢下数百具尸首后,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 守城的将领心急如焚,一边挥舞战刀,指挥士卒戮力反击,一边回头顾望,期盼军帅梁洛仁的援兵早早到来。 然而,他哪里知道,城中的援兵尚未集结完毕,听到城头传来的隆隆杀声,正在慌慌张张地整队待战… 原来,半个时辰前,太阳跃过城头,热气四面升腾,后火城里的梁军操习完毕,纷纷回营,饮水取食后,不少人横卧榻上,纳凉歇息,不知不觉间,已沉沉睡去。 军府里,领军梁洛仁与幕僚刚下完一盘棋,只觉得热气袭来,令人恹恹,伸了个懒腰后,梁洛仁便命人撤了棋盘,辞了幕僚,独自回到寝房中,解衣宽带,卧榻休憩。 睡得正香时,属下来报,说是城南发现大队人马,梁洛仁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道:“中午酷热,哪来的大队人马?之前的侦报,不是说唐军奔安西堡去了吗?那是索周的事儿,与我何干…”说罢,又呼呼睡去。 片刻之后,便听到城外传来喧嚣声,梁洛仁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坐在床榻边,正要询问发生何事时,只见属下慌慌张张地跑来再报,说是唐军开始攻城了! 梁洛仁侧耳一听,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大,这下才慌了神,连忙下令集结士卒,准备上城反击。 正在营中昏睡的梁军士卒,猝然之间听到号角响起,个个睡眼朦胧地翻身起床,抓衣扯帽,披甲拿刀,狼狈不堪地冲出营房,集结待命。 当听闻是阿哈城的唐军倾巢而出,正在攻城时,梁军士卒大感意外,无不骇然,一时间,心绪大乱… 梁洛仁好不容易把队伍集结起来,听闻南门战事激烈,便拔剑出鞘,一拉马缰,带着数千援兵从军营中冲了出来,直奔城南而去。 谁知刚到南门城下,便看到城上的“梁”字军旗被纷纷拔起,高高地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明黄色的“唐”字旗幡,飘立于城头。 梁洛仁惊诧不已,正要挥兵向前,反攻城头时,只见百余名溃兵你扶我搀,血迹斑斑地从城上逃奔过来,一个个丢盔弃甲,失魂落魄。 见此情形,梁洛仁不禁大怒,高声喝止,却不见成效,于是挥剑力砍,就地正法了两名溃兵,这才制止了败卒的逃窜。 “你们的军将呢?”梁洛仁拉缰驻马,厉声喝问。 “已在城上阵亡了…”败兵们战战兢兢,哭丧着脸回答道。 梁洛仁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堞,深吸一口气,正了正头戴的凤翅铁盔,剑指前方,正要下令强攻上去时,只见十余骑从东面策马驰来,一名军将翻身下马,跪拜鞍前,急急地禀报道:“大将军,东门已失守,快快突围出城吧!” 梁洛仁大惊失色,连忙侧头看去,只见东边烽烟滚滚,杀声震天,且越来越近。 倚鞍四望,烟尘涨天,遮云蔽日,血腥味儿混杂着硝烟味儿,呛得人连连作呕,正在犹豫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梁洛仁扭头一看,早有士卒解下甲胄,放下刀枪,转身往北门方向逃去。 仰面朝天,长叹一声,梁洛仁无可奈何地调转马头,高喝道:“撤,从北门突围出去!” …… 云梯高耸,比肩城垣,轻梯飞架,兵如蚁附。 后火城北门在唐军的凌厉攻势下,摇摇欲坠,梁军仍在凭城坚守,但面对不断攀缘上来的唐军,已是力不从心,只能在城头甬道上与对方短兵相接,近身搏战,却无力将对手驱赶下去。 城下,负责攻取北门的唐军将领岑定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胸中憋着一股火——今日,不拿下北门不足以戴罪立功,不足以洗刷前耻! 眼见城上搏杀正酣,进展不如预期,又听闻东门及南门已破,岑定方怒不可遏,在鞍上大喝一声:“免胄搏战!打开城门者赏金十两!” 说罢,岑定方翻身下马,扯去头盔铠甲,赤裸上身,手提三尺长刀,迈开大步,“蹭蹭蹭”地登上一架云梯,呼啸踊跃,冲上城头,左劈右砍,刀刃翻飞。 唐军士卒见状,纷纷效仿军将,脱掉甲胄,赤膊上阵,狂呼怒喊着涌上城头,刀光剑影,血雾弥漫,肢飞颅断,肠迸胆裂。 转眼间,梁军倒下一大片,呻吟不断,哀号连连,余下的百十人力有不支,且战且退,顺着石阶往城下退去。 混战中,猛然间瞅得一个空子,几名身强力壮的唐军士卒举盾握刀,左推右挡,如泥鳅一般,“簌簌簌”地穿过刀丛,飞身跃下石阶,大步冲到门边,砍翻敌军守卫,“嗨哟”一声,合力抬起沉重的门闩,“吱嘎”一声,推动城门,洞开于外。 “冲啊——” “杀啊——” 城外的唐军如同泄闸一般,潮涌而入,势不可挡。 守军见状,军心大乱,不敢恋战,转身往城中逃奔而去。 岑定方见状,心花怒放,冲下城去,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挥舞长刀,率领士卒追击溃兵。 战马长嘶,奋蹄向前,刚刚奔出去百十步,只见前方街口处迎面冲来一群梁军,为首者银盔细甲,手提宝剑,见城门已破,唐军涌入,当即调转马头,打算逃离此地。 岑定方见对方衣着不俗,料定必有来头,加了一鞭,侧过身来,从鞍鞯上抽出长弓,搭箭劲射,只听见“嗖”地一声,利箭飞去,正中对方的坐骑,一声长长的哀号后,对方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唐军士卒举枪提刀,蜂拥上前,把对方团团围住,突然间,在倒地抽搐的战马下面,传来一声高喊:“我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勿伤我,勿伤我!” 岑定方听闻,又惊又喜,一边策马向前,一边高声令道:“活捉梁洛仁,送到军帅帐下…” 第126章 城破军入宣帅令 重赏勇将众人喜 烽烟飘散,喊杀声歇,晚风扫城,血腥弥漫。 申末时分,激战两个时辰的后火城趋于平静,硕大的云梯依旧矗立在城旁,一动不动,数百架轻梯还挂在墙垣上,轻摇慢晃,放眼望去,满城的“唐”字旌旗迎风招展,“哗哗”直响。 南门外,一直数百人的队伍正向着城里开来,军帅柴绍在卫队的簇拥下,执绺策马,踏踏向前。 今日的攻城之战,全在柴绍的预料当中——四面合围,突击南门,巷战清扫,悉数歼敌。虽然仅在两个时辰内便攻破了敌城,但对方毕竟有八千驻军,战斗的惨烈之状仍令人震惊。 柴绍执缰向前,抬头四望,夕阳下,宽大的后火城通红一片,如同披上了一层绛纱,城上城下血迹斑斑,凝固成块,沟内沟外刀枪散落,旗幡遍地,清扫战场的士卒三五成群,忙忙碌碌,抬着双方的遗骸,准备掩埋。 见此情形,柴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扭过头来,对身后的侍卫官孟通吩咐道:“传令诸营,详细造册,厚抚阵亡将士!” “是!”孟通在鞍上欠身拱手,回答道。 卫队向前,片刻便至城下,马三宝、何潘仁及向善志等诸将站立门边,恭候多时了,见军帅进城,众人整理甲胄,躬身揖拜。 柴绍轻拉马缰,放缓脚步,在鞍上把鞭一抬,说道:“诸位辛苦,战功已立,随我进城吧…” 城内,余烬未熄,青烟袅袅,敌人的军械旗帜堆积成山,四处皆是。 街衢两旁,大战之后的唐军士卒正在休整,有的饮水就食,大口咀嚼;有的包扎伤口,痛苦不堪;有的擦拭刀枪,专心致志;有的靠墙小憩,似已睡去… 见军帅进城,士卒们纷纷起身,躬身肃立。 柴绍见状,侧过脸来,向马三宝问道:“城中的兵营,为何不能入住?” “回霍公,”马三宝应道,“破城之后,兵营中有小股敌军负隅顽抗,也有一番厮杀,现正加紧清理,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士卒们便可进入。” 柴绍点点头,看看街道两边的士卒,说道:“今日寅时出发,戈壁疾进,午时激战,攻拔敌城,我军已经疲惫,除了警戒值守的队伍,大队人马当埋锅造饭,尽快入寝歇息!” “末将明白!” 一边行进,一边说话时,忽然听到前面的小巷中传来几声咒骂,唐军正押着三四十名俘虏从里面缓缓走出,见军帅到来,负责押解的小校一抬手,全体立定,避道让路。 柴绍侧过头去,往小巷中瞥了一眼,只见战俘们衣甲破败,战战兢兢,裹纱缠伤,你扶我搀,个个垂头丧气,神情落寞。 “此战,俘得敌人多少?”柴绍扭头问了一句。 “霍公,”何潘仁眨眨蓝眼睛,在身后应道,“详细人数尚在统计中,从目前上报的情形来看,我军俘获了近四千人。” “这些狗东西呀,”向善志瘪瘪嘴,忍不住插话道,“一看大势已去,突围又无望,索性化整为零,纷纷躲到房间屋舍中去了,咱们进城之后,好似捅老鼠一般,逐屋逐屋地搜索清理。” 柴绍眉头一皱,没有吭气。 萧之藏听闻,加了一鞭,驱马上前,与柴绍并驾而行,侧身低头,在军帅耳畔轻语了几句。 只见柴绍一抚宽额,点点头,继而拉缰驻马,回头对众人说道:“‘元恶必办,胁从不问’,敌军士卒只要放下武器,一概不杀,可将此令传达下去!” “遵命!”众将拱手,异口同声地应道。 …… 军府完好,屋舍俨然,卫士警戒,挎刀挺立。 一柱香儿的功夫,柴绍在众将的扈从下,来到了后火城的军府中,只见大门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森严,令人肃然。 堂壁正中,悬挂军旗的位置上,早已换作了一个大大的“唐”字,鲜明亮丽,夺人眼目。 抬脚入内,柴绍满意地点点头,大步上前,径自坐到主位上。 待众将齐毕后,柴绍立直腰身,扫视堂下,大声说道:“今日之战,酣畅淋漓,一举拿下后火城,全歼梁军八千人,将士用命,诸位戮力,稍后,我将造册记功,报捷朝廷,论功行赏!” 说罢,柴绍抱拳过头,朝着长安方向拱了拱手。 众人喜不自胜,眉开眼笑。 “诸位,”柴绍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岑定方将军建功北门,生擒了守城主将梁洛仁——朔方的辅国大将军,实为北征以来的一件喜事,真是大快人心呐!” 众将听闻,纷纷侧头,眼中含笑,致敬岑定方。 听闻军帅提到自己,岑定方大步出列,一提战袍,单膝跪拜道:“今日之功,皆霍公所赐,末将机缘巧合,捉得敌酋,愿将功补过,以平前愆!” 柴绍看着岑定方,摸了摸唇上短髭,微微一笑,说道:“我听闻,城头搏战时,你曾向属下许诺,‘打开北门者赏金十两,’众所周知,你平时简朴,与士卒同甘共苦,向无私财,如今城门已破,你拿什么去赏赐?” “这个…这个,末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十两赏金,我…我…”岑定方期期艾艾,甚是狼狈,一时语塞。 “这十两赏金,本帅替你出!” 柴绍一抬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但要赏赐打开城门的勇士,还要赏赐擒获敌酋的将军,岑定方——” “末将在!” “除了那十两赏金外,本帅再赏你三十两黄金,朝廷的封赏不在此列!” “谢霍公,谢霍公,末将愿为大唐肝脑涂地!”岑定方受宠若惊,连忙跪伏拜谢。 堂下立刻传来了“啧啧”之声,羡慕的眼光纷纷投向了岑定方。 “诸位,”柴绍话锋一转,看看左右,说道,“后火城已经攻下,梁洛仁已然就擒,可是,咱们对面还有一座坚城要塞——安西堡,‘兵贵有继’,不可迟缓,休整一宿后,我军将分兵向西,攻拔此城!至于梁洛仁嘛,先囚禁起来,如何处置,以后再议!” “遵命!” 第127章 勇将盛言赞智士 临别赠语愁双雄 长庚星亮,晚霞渐暗,夜幕缓降,风凉似水。 后火城军府前,人声嘈杂,欢悦轻快,议事刚刚结束,将军们三三两两地从正堂中走了出来,虽然攻战一天,尽显疲惫,可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众将边走边聊,有说有笑,来到大门外,相互道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萧之藏接过属下递过来的缰绳,正要踩镫上马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萧学士,请留步--” 回头一看,原来是马三宝与何潘仁,只见两人笑容满面地大步上前,欠身拱手,说道:“萧学士,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之藏听闻,微微一笑,淡眉轻扬,打趣道:“二位将军发令,萧某敢不相从?” 三人抬脚向前,来到二三十步外的一处牌坊下,抱手相谈。 何潘仁快人快语,眨了眨蓝眼睛,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学士,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霍公会改变方向,进攻后火城了?” “呵呵,将军何有此言?”萧之藏反问道。 “哎,阿哈城出征之前,我同马将军曾深夜造访,就霍公为何先攻安西堡一事请教于您,可您顾左右而言他,只让咱们按时完成云梯的建造,由此看来,您是早就心中有数啊!” “是啊,”马三宝接过话来,睁着一双鼓突的大眼睛,叹道,“连公主殿下都说您是咱们军中的‘张子房’哩,时至今日,您就实话实说吧!况且,自终南山起,咱们相交多年,讲点儿心里话,这份兄弟情谊总该有吧?” “呵呵,两位将军言重了,”萧之藏低头一笑,淡眉上扬,继而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同袍,摸着下颌,徐徐道出实情-- “不错,在阿哈城时,我已判定,霍公虽然下令进攻安西堡,但终将挥师向东,先拿下后火城,为何?一来,在先前的军事会议上,包括你们二位在内,已经有人看到了,先进攻安西堡是弊大于利啊--大军屯于坚城之下,若不能猝拔,后火城的敌军来袭,我军有腹背受敌之危!” 见二人点点头,正在专心致志地聆听,萧之藏继续说道-- “二来,霍公下令,在两日之内务必造出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这其中藏有玄机啊--安西堡虽然坚固,但毕竟是弹丸之地,大军骤至,四面合攻,哪里摆得下那么多战具呢?可是,若将它们移至后火城,则再恰当不过了…” 听到这里,马、何二人眼中发亮,闪显出诧异的光芒。 萧之藏嘴角一扬,笑了笑,说道:“你们可能会问,既如此,霍公为何还要下令首先进攻安西堡呢?二位,这就是兵书中所谓‘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法啊--大张旗鼓地宣称进攻安西堡,为此还责罚了岑定方将军,连咱们自己人都深信不疑的事儿,何况是敌人呢?茫茫戈壁,往来穿梭,咱们会派出逻骑暗哨,难道对方不会吗?” 见面前的二人陷入沉思,正咬着嘴唇,盯着地面,一动不动,萧之藏仰起头来,望了望夜星闪烁的天幕,轻叹一声,说道:“当日,二位将军请教于我,尽管我已有了判断,然而,大军未发,搏战未始,我岂能以己之言,泄露军机?所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啊…” 晚风吹来,如水拂面,战袍扬起,啪啪有声。 片刻,从沉思中顿悟过来,马三宝与何潘仁不约而同地躬身拱手,说道:“萧学士广读兵书,深通智谋,非常人所及,我等心悦诚服!” …… 弯月升空,穿行薄云,星光璀璨,闪烁不停。 军府前的牌坊下,低语连连,偶闻笑声,三人又聊了片刻,见夜色渐浓,这才拱手辞别。 马三宝与何潘仁转过身去,朝着前方的坐骑才走出去七、八步,只听见背后传来萧之藏的声音--“二位将军,且慢!” 两人扭头看时,见萧之藏提着袍角,已大步上前。 脚跟立定,身体前倾,萧之藏压低声音,轻轻问道:“攻城之战,二位是否想过锦上添花呢?” 马三宝与何潘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呵呵,”萧之藏扬起淡眉,笑道,“锦上添花,再建新功啊!” “这个自然好啊,”何潘仁捋着红须,说道,“今日,我们虽然攻破了南门,可看看岑定方将军,不仅破门有功,还生擒了梁洛仁,得到霍公的重赏,若能再立战功,咱们便可与其并驾齐驱了!莫非…萧学士能让咱们再捉住一个‘辅国大将军’?” 马三宝没有说话,一双鼓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萧之藏,等待回答。 “非也,”萧之藏摇摇头,说道,“朔方只有一个‘辅国大将军’,且已沦为我军的阶下囚了,我想让二位新立的军功是--再拿下一座城池!” “安西堡?”马、何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对!” “可是,”何潘仁眉头紧蹙,心中忧虑,说道,“那安西堡城池虽小,却经营多年,坚固异常,要攻下它,并非易事啊!” 马三宝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此前,在军事会议上,曾经驻扎过此城的刘旻也说过,于安西堡而言,‘千人守备可视为万人防御,’想拿下此城,再建军功,谈何容易!” “二位,”萧之藏收敛笑容,抱臂胸前,说道,“如果不出我意料的话,我军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安西堡。” “什么?!” 二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之藏咂咂嘴唇,缓缓说道:“敢向霍公请命领兵,拿下安西堡者,需要的是智略,而非勇气…” “愿闻其详!” 接着,萧之藏条分缕析,将敌我态势如此这般地陈说了一番,末了,说道:“由此可见,拿下安西堡,凭智不凭力啊!” 马三宝眯起眼睛,低头思索,犹豫不决;何潘仁捋着红须,眺望夜空,似有怀疑。 萧之藏见状,嘴角轻动,淡然一笑,说道:“二位将军,霍公挥师在即,战机稍纵即逝,想锦上添花,再立新功也罢;欲作壁上观,跟随大流也罢,全凭二位自己的决断了!” 稍一停顿,萧之藏收敛笑容,神情肃然地说道:“如果说,日前在阿哈城中,萧某情非得已,有所隐瞒的话,那么,今日却是毫无保留,知而言,言而尽了。” 说罢,一声“告辞”后,萧之藏对着二人拱拱手,随即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 夜幕中,星光下,马、何二人呆呆地站立原处,似乎还在回想刚才萧之藏的话语,思量中有疑惑,疑惑中有期盼,一番纠结,两样滋味…… 第128章 勒马夜驰女兵营 泪眼婆娑劝请缨 钩月当空,似镰挑云,风扫余烬,烟飘如线。 酉末戌初,后火城里马蹄阵阵,火把如灯,唐军人马仍在调动,大街小巷中,提刀扛枪的军士随处可见,步卒队列齐齐而过,骑兵穿梭往来如风。 五、六骑从军府前喁喁走来,马三宝执绺徐行,正返回营中,几名亲随紧跟其后。同萧之藏、何潘仁分手后,这一路上,马三宝低头不语,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萧之藏的话语一直萦绕耳畔。 马三宝心里有数,刚才何潘仁的神情言语已告诉自己,他不会轻信萧之藏,坚固的阿哈堡怎能轻易拿下,甚至不费一兵一卒?那可是经营了十余年的西北要塞啊!然而,萧之藏又言之凿凿,且此人自终南山起,便参谋军事,言无不中…如何抉择,真叫人为难啊! 马三宝倚鞍前行,一纵一送之间,不禁喟然长叹,鼓突的双眼中尽是迷茫之色。 走着走着,突然,马三宝猛拉缰绳,惊得坐骑一声长嘶,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只见他回过头来,对几个亲随说道:“走,到女兵营去一趟!” “马将军,再有一个时辰,全城便要宵禁了,我们现在过去,是不是…”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地从亲随中传了出来。 “是啊,霍公有军令,宵禁之后,只认牌牒不认人,巡查的部伍有先斩后奏之权,咱们没有…没有携带牌牒啊,”另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 马三宝没有吭气,只抬起头来,望了望星光璀璨的夜空,斩钉截铁地说道:“来得及!” 说罢,一拉绺头,马三宝带风前奔,朝着城西的女兵营笃笃驰去。 后面的亲随们不敢怠慢,立即扬鞭,策马追上,在街衢中洒下一串串的马蹄声。 …… 火把劲燃,光亮如昼,人影往来,步履匆匆。 马三宝一行到达女兵营时,只见里面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女兵们忙碌紧张,却有条不紊——有的正在擦拭弓弦,校正弓弰,专心致志,不言不语;有的正在配发箭矢,清点细数,念念有词,造册登记;有的正在饮马喂料,安抚坐骑,卸装鞍鞯,清除污迹… 见马三宝等人驰入营中,女兵们略一吃惊,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继而抿嘴偷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各自忙碌起来。 “马将军,这么晚来,您来咱们营中,有何贵干?”马三宝刚一下马,便看到宣节校尉罗秋红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你们的军将秦蕊儿呢?我找她,有急事儿!”马三宝神情严肃地说道。 罗秋红见马三宝心急火燎的样子,连忙抬起手来,指向前面两三百步处的一顶大帐篷,说道:“秦将军正在伤兵营中探视伤者。” 马三宝“嗯”了一声,扭过头来,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亲随,说道:“你们就在此处等候,”说罢,迈开大步,径直朝着那顶大帐篷走去。 掀帘而入,只见二三十名伤兵或坐或躺,绷带缠身,血迹浸染,有的闭目不语,有的低低呻吟,秦蕊儿正背对着自己,与一名伤兵对面而坐,手搭其肩,好言安慰。 见马三宝突然入内,伤兵惊诧万分,瞪着双眼,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秦蕊儿一怔,转过身来,见是自己的丈夫,猛然间也吃惊不小,连忙朝着帐外呶呶嘴,示意马三宝外面等候,这才站起身来,又对身边的几名伤兵安抚了几句,这才扯扯战袍,理理鬓发,朝门外走去。 二人来到帐外,秦蕊儿开口问道:“当家的,马上就要宵禁了,你不在自己的营中处置军务,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是这样的——”马三宝舔舔嘴唇,把萧之藏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啊,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咳,这有什么可说的呢,”秦蕊儿看了丈夫一眼,说道,“既然萧学士都这样说了,就按他的主意办呗!” “可是,”马三宝双眉不展,搓着手掌,说道,“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萧之藏判断有误,我向霍公贸然请战,却又不能攻拔安西堡,那么…” “那么,你在军中便折了脸面,不好与众将相见,是不是?”秦蕊儿黑眸一斜,反问道。 “哎,也是,也不是啊!” 马三宝叹了一口气,答道,“没了脸面是一说,且你我是夫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违了军令,也会给你抹黑啊,然而更重要的是,”马三宝顿了顿,神色黯然地说道,“众人背地里会讲,霍公选将不明,暗于识人,我…我…” “既如此,那就不要主动请缨了,任由霍公点将,点到谁就是谁!” “是啊,起初我也这样想过,”马三宝吁了一口气,看着妻子,有些犹豫地说道,“可听了萧之藏的话后,我又觉得十分在理,心里就像江海翻腾,按捺不住想提兵上前啊,毕竟,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拿下安西堡易如反掌,若我不去,到时不是悔死了吗?” “马三宝!”秦蕊儿大眼圆睁,双手叉腰,有些冲气,高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了?你若不去,我自己带着女兵去!我看你这个骠骑将军是越当越回去了,还不如当年终南山里的那个小家将!” 四周的女兵听闻,远远地侧头回望,又迅疾扭头回去,各干各的活儿… “嘿嘿,好婆姨,别生气,啊,别生气,”马三宝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躬身低头,满脸堆笑,说道,“这不,都是为咱俩儿在盘算么?当年终南山的那个马三宝啊,年轻气盛,没有家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日可不同了,他不是有个美貌能干的妻子吗?他不是得有所顾虑吗?嘿嘿,对不对啊…” “唔…唔…唔…”谁知马三宝的话,竟让秦蕊儿哭了起来,只见她一边抹泪,一边呜咽道,“你要真是为了咱俩儿好,就应当听萧学士的话,去向霍公请缨…”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去军府,”马三宝连忙抬起手来,用掌心为妻子擦去眼角的泪珠,笑嘻嘻地说道。 “三宝,你听我说…” 秦蕊儿收住泪水,止了哭泣,缓缓说道,“自终南山起,萧之藏便参谋战事,你回想一下,每次战斗之前,他要么不说话,要么说的话便会成真,是不是这样呀?” 见丈夫眨眨眼,点点头,秦蕊儿继续说道:“萧之藏精通兵法,深有谋略,连咱们的公主殿下都对他钦佩有加,称之为‘军中张子房’,你我一个小小的军头,怎可疑神疑鬼,不信于人?” “三宝,”秦蕊儿叹息一声,伸手拉住丈夫,说道,“你知道吗?若能如同萧之藏所说的那样,迅速拿下安西堡,岂止是你再立战功,替我争光?咱们也是为公主殿下分忧哩!” 马三宝睁大鼓突的双眼,似乎不太明白妻子的话。 “你想想,”秦蕊儿继续说道,“咱们从阿哈城出来后,前方的战事如何了,顺不顺利,有没有什么梗阻,这些岂不是留在后方的公主殿下所忧虑的?你能早些拿下安西堡,也好让霍公与殿下早些团聚啊!这些年来,戎马倥偬,他们离多聚少,总在相互牵挂…” “嗯,蕊儿,你别说了,我明白了,”马三宝收起笑脸,神情严肃,说道:“明日,天一亮,我便到军府去请战,不拿下安西堡,就不回来见你!” 秦蕊儿破泣为笑,解下自己胸前的棉纱红巾,围到丈夫的脖子上,说道:“不管安西堡能不能拿下来,你都要回来见我!入夜了,天凉,快回营吧…” “嗯!”马三宝沉沉地点了点头。 第129章 拂晓请缨元帅喜 易如反掌得坚城 天色微亮,露珠轻附,聚于叶尖,摇摇欲坠。 后火城尚在睡梦中,似乎还未从前一日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只街头巷尾偶尔传来的鸡鸣声,预示着晨曦即将到来。 这一夜,不知怎的,军府中的柴绍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眼前就没有安静过,一会看到墙垣上的残肢断体,一会儿看到唐军的踊跃冲锋,一会儿看到朝堂上的紫衣红袍,一会儿又看到妻子的盈盈笑脸... 鸡叫三遍时,柴绍忽然间醒了过来,见窗外已蒙蒙见亮,自己又睡意全无,索性一骨碌翻身起床,准备盥洗之后,到正堂处置军务。 “咚咚,咚咚,”门上传来了清脆的叩击声。 “谁呀-----”柴绍坐在床沿儿上,问道。 “霍公,我是孟通,马三宝将军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您看...” “马三宝?这么早就来了,有什么事呢,”柴绍自言自语地说道,把头一抬,吩咐道,“让他进来吧,在正堂等候!” “遵命!” 片刻之后,柴绍跨步入堂,马三宝见状,立即从座中站了起来,欠身拱手道:“参见霍公!” “嗯,”柴绍点点头,走到主位上坐下,说道:“这么早就来了,有何事?” 马三宝斜签着身坐了,双手按膝,深吸一口气,说道:“霍公,安西堡进攻在即,不知领军者为谁?” “安西堡坚固异常,易守难攻,众将之中,恐无人能独自受命,我思忖着,是否自行领兵前往…” “霍公,”见柴绍尚在犹豫,马三宝立即接过话来,一拱手,说道,“末将毛遂自荐,愿为军帅分忧,领兵前往安西堡,拿下此城!” “你?” “是!” 柴绍盯着马三宝看有移时,思量片刻,缓缓说道:“三宝,安西堡不比后火城呐,此处打前朝起便开始经营,城高墙厚,防御完备,据我所知,尽管方圆不过两里,此处却将一墙一壕改建为三墙两壕,层层防御,颇有纵深,短时之内不易猝拔啊!” 马三宝点点头,说道:“霍公,这个我明白,跟从您和殿下征战多年,对于攻城拔寨,虽不能说得心应手,却也有些心得,我不指望数个时辰便拿下它,但也绝不会迁延时日,久拖不下。” “你需要多少时日?” “三日。” “你需要多少人马?” “五千。” “嗯…”柴绍听闻,摸了摸宽大的额头,从主位上站了起来,缓步踱到门边,站立片刻,返身回来,走到马三宝面前,说道:“我给你八千精兵,另外,后火城中的战具尽管选用,五天之内,拿下安西堡!” “霍公,末将感激不尽!”马三宝豁然而起,躬身揖拜。 “三宝,”柴绍凝视对方,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虽拨兵与你,但我要提醒你,切不可与人争功而意气用事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马三宝听闻,“噗通”一下跪在柴绍面前,打直腰杆,朗声说道:“霍公,三宝当年孤苦伶仃,连性命都是您和殿下给的,三宝无时无刻不想着报答,今日请缨,于公而言是为国杀敌,于私而言是为主子分忧!” “好,难得你这样想啊,”柴绍摸着唇上短髭,笑道。 …… 战旗猎猎,车马嚣器,刀枪耀眼,辉映艳阳。 辰末巳初,唐军八千人马从后火城中开拔出来,马步混编,战具相随,浩浩荡荡,挟尘疾进。 马三宝执缰扬鞭,一马当先,只见他头戴凤翅铁盔,身披明光坚甲,一杆八尺利矟挂于鞍鞯,刃口锋锐,寒光闪闪。 一路前奔,马三宝不时顾望身后的队伍,军帅拨给他的这八千人,兵强马壮,以一当十,堪称唐军中的精锐,马三宝心里明白,军帅寄予自己厚望,此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然而,对于久经沙场的马三宝而言,虽有独自攻城拔寨的战绩,可前方这座安西堡却非比寻常,自前朝宇文述大将军西征至今,已营建了一二十年,且一直有军队驻守,其城防工事不可与他处同日而语,或许,一场艰苦卓绝的攻防战即将爆发!可是,萧之藏却不以为然… “马将军,安西堡!”正在沉吟时,身后的骑兵都尉乐纡大声叫道。 马三宝抬头一看,一座城池的影子已映入眼帘,只见天地之间,戈壁深处,褐色的墙垣静静匍匐,城上楼碟若隐若现。 “大军速进,合围安西堡!”马三宝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高声令道。 沙尘滚滚,随风向前,马蹄阵阵,石砾飞溅。 转眼间,大队人马便杀到城下。 突然,马三宝一拉缰绳,马嘶不已,举鞭过顶,示意立定——五百步外,只见安西堡上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旗幡零落,东倒西歪。 “有埋伏!”马三宝脑海中“簌”地冒出一个念头,于是,急令大军停止进行,迅速摆开防御的阵势,骑兵居左,步卒居右,攻城战具依序置后。 大军刚刚展开,只见先头侦伺的十余骑笃笃驰回,一名小校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马将军,安西堡三门关闭,只北门洞开,旗幡军械散落一地,未见敌人!” “未见敌人?!” “是!”小校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马三宝眉头紧蹙,手拽缰绳,鼓突的双眼泛着警惕的光芒,来回扫视着前方空空如也的城垣。 萧之藏的话语再次响起耳畔,众将的告诫也不断浮现眼前,马三宝的心里顿时翻腾不止,如狂风卷浪,猛击石岸,水花漫天,久难落地,只见他端坐鞍上,凝神沉思,任凭额头上的的汗珠掠过眉梢,滑落脸颊。 片刻,骑兵都尉乐纡拍马上前,抱拳拱手,说道:“马将军,敌情晦暗不明,是否派兵入城伺察?” 马三宝稍一沉默,命令道:“乐都尉,你选三百精骑由北门入城,详细侦伺,勿漏一街一巷,一屋一舍,我率三千人马在门外接应,若有异常,迅疾撤离!” “遵命!” 日头向西,热气腾腾,大军肃立,汗透衣甲。 一个时辰后,只见乐纡率领数十骑从城内驰出,疾奔到马三宝鞍前,拉缰驻马,一拱手,气喘吁吁地说道:“马将军,安西堡是座空城!我们仔细搜索了全城,在兵营中抓到几名暑病难行的梁军士卒,他们供称,昨晚子时,守将索周便带领人马向北撤退了!” “天助我也——”马三宝听闻,双手倚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仰面朝天,如释重负,满眼欣喜,如沐春风,继而回过头来,大声令道:“全军入城,即刻回报军帅,安西堡已为我所有!” “是!” 第130章 将军巡城叹得失 元帅惊喜谋继进 日近黄昏,斜阳西下,晚霞映天,金光一片。 安西堡静静地横卧在戈壁滩中,城头旗幡焕然一新,晚风吹来,呼呼作响,城外十余架攻城战具兀自呆立,一动不动,好似没有用武之地的猛士一般,垂手站定,无声叹息。 墙垣上,马三宝带着七、八名校尉正在巡查城防,边走边说,手指口授,偶尔停下脚步,倚在垛口四处了望。 一行人来到东边的角楼处,只见此楼依隅而建,高出城墙二丈有余,端立于城台之上,形制规整,构造坚固,看到楼内供有铭文,马三定不禁上前几步,仔细地读了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夫兴邦耀国,宏德扬威,非文无以启化,非武无以作畏,天兵西出,三载克靖,举风雷以长驱,笼天地而云卷,万民伏首,千里归流。亘峙戈壁,作镇参墟;襟带边域,标临朔土。倚坚城固垒,显武威刚烈,虽治乱不改其形,寒暑莫移其志。一戎大定,六合为家,彰于天命,实赖神功,布之沙域,乃作铭云!” 马三宝还在低诵沉吟时,身后的乐纡走上前来,说道:“马将军,这篇铭文,据说是前朝宇文述大将军西征吐谷浑时,亲笔所书。” “是啊,”马三宝点点头,叹道,“当年西征不易,建造此城更加艰难,霍公早年曾经随军西进,我听闻,沙洲之战,惨烈异常,平定西域代价不菲,贯通丝路乃以血肉开道啊,所以,宇文述大将军才会在此立城,并留下铭文!” “可是,”乐纡不解地问道,“既然安西堡在西北如此重要,梁军守将索周怎会弃之不顾呢?”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没有立即回答,只迈步走到角楼的栏杆处,双手轻倚,举目远眺,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后火城,飞到了军府前的牌坊下… 原来,前日傍晚,马三宝、何潘仁与萧之藏在牌坊下叙谈良久,正要辞别时,萧之藏突然提出“锦上添花”,再立战功的建议,且断言坚固的安西堡可轻易攻破,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马三宝与何潘仁听闻,面面相觑,大为吃惊,追问之下,萧之藏才淡眉轻扬,将个中原因娓娓道来—— “其一,我军出其不意,迅疾攻下后火城后,安西堡失去了支撑,其当道扼守,东西呼应之势立即瓦解,茫茫戈壁,孤城兀立,即将经受我数万大军的猛烈进攻!” “其二”,萧之藏继续分析道,“安西堡虽然坚固,但毕竟狭小,其城中不过千余人马驻扎,从后火城攻破之后的情形来看,对方的粮草储备并不充足,既然八千人的大城尚且如此,那么只有千余人的小城便可以推想了。” 见二人眉头紧皱,尚存怀疑,萧之藏又说道:“两军对垒,实则军将博弈,那么,安西堡的守将索周是个什么人物呢?诚如刘旻所说,此人趋利而行,见好就收,指望这样的人凭城固守,以硬碰硬,浴血城头,这于常理不合啊!况且,今日我朝的西征王师,岂非当年高丽的先头部队所能比拟?兵锋之盛,敌方自知。” 见二人没有吭气,仍旧站在原地,抱臂思索,萧之藏轻叹一声,最后一语中的,说道:“如不出萧某所料,安西堡只不过是梁师都的一个诱饵罢了,意图吸引我军屯于坚城之下,然后出动后火城里的驻军,内外夹击,破我军于城下…” 言犹在耳,朗朗有声。 此刻,站在安西堡的角楼里,马三宝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既钦佩萧之藏洞若观火的见地,又羞于自己当初的怀疑与犹豫;既庆幸最终提兵而来再立军功,又感激妻子秦蕊儿的支持鼓励… “马将军,索周为何会弃城呢?”身后再次传来乐纡的疑问,打断了马三宝的思绪。 “噢——”马三宝吁出一口气,稍稍定神,这才转过身来,对部下说道,“至于索周为何会弃城而去嘛,我想,应该是大唐军威震慑四方,令敌人不寒而栗,没有信心固守坚城吧!” 角楼下,几名校尉连连点头,喜形于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 烛火初上,莹莹如豆,呼映星光,天地同辉。 马三宝拿下安西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传回了后火城,唐军大营如沸水翻腾,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将军们则纷纷赶到军府,向军帅柴绍贺喜。 片刻之前,当消息传来时,何潘仁正在自己的营房中洗漱,准备就寝。起初,他不以为然,觉得是讹传,稍后,屋外军士们的欢呼声一阵高似一阵,他派人一打听,原来安西堡果真是座空城,马三宝轻而易举便将其收入囊中! 何潘仁听闻,两眼发直,呆坐榻上,一双脚在木盆里反复搓洗,心中好像五味瓶打翻了一般,懊悔,羡慕,迷惑,惭愧…不一而足,涌上心头。 直到亲兵来报,说是各营将军都到军府贺喜去了,何潘仁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擦干双脚,叫人备马,匆匆穿上军服,往营房外面大步走去… 一柱香儿的功夫,当何潘仁来到军府正堂时,只见里面烛火通明,人影绰绰,笑声四起,欢悦无比,众将早已来到,各居其位,正在论说着马三宝轻取安西堡一事。 何潘仁抬脚入内,恰与萧之藏的目光不期而遇,不知怎的,何潘仁的脸上“蹭”地一下红了起来,热辣辣地往下蹿,直抵脖子根儿。 只见萧之藏在座中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朝着门口拱拱手,与来人打了个招呼。 何潘仁低着头,没有言语,快步走到自己的位上,躬身坐下。 这时,门外传来柴绍爽朗的笑声,只见他一边踱步进屋,一边点头致意,对众将笑道:“都来了,好哇,好哇…” 柴绍走到主位上,转身坐下,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说道:“诸位,安西堡兵不血刃,已为我所有,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啊!” 见众将侧头,注视自己,聆听下文,柴绍接着说道:“如今看来,梁师都是把宝押在了安西堡上,可惜啊,他押错了——我军没有如他所愿,首先进攻安西堡,而是来了个声东击西,先拔掉了后火城,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部署,让他诱军城下,内外夹击的企图落了空!” 众将听闻,抱拳拱手,异口同声地说道:“军帅英明!” 何潘仁眸珠一斜,扫向眼角,瞄了瞄萧之藏,只见这位观文殿的学士端坐位中,面带微笑,神色坦然,正看着帅位等待训示,突然之间,何潘仁的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同时,也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悔意,见军帅还要发话,何潘仁连忙握拳捂嘴,轻咳一声,略作掩饰。 “诸位——”只听到帅位上继续传来声音,“安西堡虽是空城,而然,马三宝主动请缨,勇气可嘉,功不可没,仍将造册在案,记予军功!如今,两城已下,通道大开,我军已经深入敌境腹地了…” 说到这里,柴绍顿了顿,似乎在作思索,加重语气后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虽已数城在手,徇地百里,然而,不到朔方不可懈怠,骄兵之气断不可有,全军唯有精诚一致,戒骄戒躁,方能上不负皇恩,下不负民托,涤平朔方,清宁西北!” 众将听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一派肃然。 “我命令——”柴绍打直腰身,双手倚案,高声宣布道。 众将听闻,纷纷起立,欠身拱手,侧耳聆听。 “休整三日后,大军继续北进,攻拔前方五十里的阳山城!”柴绍大声令道。 “遵命!”众将异口同声地回应。 烛火轻摇,人影晃动,众将领命,依次退出。 女将秦蕊儿刚走到门边时,便听到身后传来军帅的声音:“秦将军,留步!” 秦蕊儿立即转身,大步向前,站在军帅面前,拱手待命。 “嗯,是这样——”柴绍咂咂嘴唇,缓缓说道,“先前,我与公主有约定,拿下后火城和安西堡后,我就派人去接她,现在两城已下,明日卯时,你领三百精骑,返回阿哈城,去迎接公主吧!” “太好了!” 秦蕊儿一听,高兴得拍手欢呼起来,突然间,觉得身在军府,多有不妥,一吐舌头,扮个鬼脸,连忙躬身拱手,应道:“谨遵帅令!” “呵呵,去吧——”柴绍往帅位中一靠,挥挥手,笑颜绽放。 第131章 欢颜相聚后火城 接风宴上起谑笑 晨风轻拂,朝霞万丈,天地彤红,万里光亮。 后火城南五里的戈壁滩中,数百人马迎风驻立,一字排开,衣甲鲜亮,革带飘飞,战马俯仰踟蹰,军士执缰肃穆。 得到回报后,天一见亮,柴绍便整装出发,领带卫队出城向南,迎接从阿哈城里赶来的妻子。 此刻,柴绍端坐马上,平视远眺,只见他头戴平巾帻,腰束起梁带,脚登乌皮靴,一件过膝白袍上,两裆丝织滕蛇栩栩如生,随风舞动。 柴绍凝视前方,目光幽幽,手里拽着缰绳,静静等待,可心里却如同岩浆翻滚,火热炙烈——离开阿哈城短短数日,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意外和太多的喜悦,全都憋在自己的心里,多想找个人倾诉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柴绍恨不得立刻牵手妻子,促膝长谈,把连日来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倒出来… 正在沉吟时,只见数百步外,十余骑迎面驰来,笃笃有声,女校尉申珂一马当先,转眼便来到柴绍面前,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霍公,殿下一行快到了,距此不过四、五里路!” “嗯,”柴绍点点头,侧过身来,问道,“公主安好?” “回霍公,殿下甚好,得知后火城与安西堡都已拿下后,殿下高兴万分,命令我们即刻打理行装,起程上路,原本打算明日抵达,结果连夜赶路,今晨便到了。” “你们连夜赶路,一宿没睡?”柴绍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道。 “只是昨晚丑末时分,殿下让大伙儿歇息了半个时辰,我们都下马迷糊了一会儿,”申珂眨着一双大眼睛,回答道。 “哎,北上会合,又不是行军征战,何必如此匆忙,如此辛苦呢?”柴绍低头摸了摸短髭,自言自语道。 “霍公,”申珂莞尔一笑,说道,“我们也是这样劝殿下哩!不过,殿下说,咱们早些抵达后火城,便好让霍公早些安心,后面的战事还多着呢,不能因为咱们耽误了北征的行程。” “哎,区区几日,又有何妨…”柴绍咂咂嘴,摇摇头 两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四、五里处,扬沙冲天,马蹄阵阵,柴绍手搭凉棚,举目远眺,风过尘起,数百骑正策马驰来,愈来愈近。 柴绍见状,一拉马绺,抬手举鞭,身后数百名卫士“唰唰唰”地整理衣甲,挎好配刀,挺直腰杆,注目前方。 片刻功夫,南来的人马已到眼前,衣袍甲胄清晰可见,旌旗授带哗哗飞扬,只见队伍前头,一匹枣红坐骑踏步向前,马鞍上,黑色垂肩羃蓠一纵一送,面部下方的两颗金丝飘带正随风摆动。 柴绍认得,那正是从阿哈城中赶来的妻子! “驾”的一声,柴绍左手执缰,右手举鞭,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相隔二三十步时,柴绍一拉缰绳,飞身下马,大步奔前。 对面的枣红坐骑也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见羃蓠缓缓揭开,一张鹅蛋圆脸上,明眸清澈,酒窝微漾,灿烂的笑容正对着柴绍绽放开来。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伸出左手,拉住枣红坐骑的马缰,抬起右手,高举过顶,接住妻子,笑道:“夫人,何必如此辛苦,连夜赶路?” “呵呵,我这不是想早些看到你‘一石二鸟’的战绩吗?”李三娘一边拉着丈夫手,踩镫下马,一边笑容满面地说道。 二人鞍前站定,柴绍仔细打量妻子,只见她浓眉下面,一双丹凤眼明晰透亮,好似绿洲之中的清泉,白皙的脸庞微微透红,有如关中刚熟的苹果,只是眼袋稍稍隆起,看似没有得到休息。 “哎,晚两日到后火城来,也无妨啊,”柴绍低叹一声,抬起手来,摩挲着妻子的脸颊,用大拇指轻轻地揉了揉她的眼袋,说道,“连夜赶路,看把你累成什么样了!” “夫君,我不累,”李三娘嘴角扬起,甜甜一笑,说道,“你声东击西,连下两城,大快人心,难道不愿意有人来分享你的欢悦吗?” “当然愿意,只是…”柴绍皱皱眉头,一脸无奈,欲言又止。 “好了,咱们快进城吧,”李三娘见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昨日秦蕊儿奉命来接我,咱们酉时出发,不停地赶路,六、七个时辰了,我和军士们都没怎么进食,现在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哩!” “好,好,好”柴绍连忙点头,笑道,“城中酒食早已备好,我要为夫人接风洗尘!” “岂止是为我一人接风?”李三娘眨眨双眼,略显顽皮地笑道。 “嗯?”柴绍有些莫名其妙。 李三娘转身向后,抬手一指,只见五六十步外,两名将军正端坐鞍上,拱手远揖。 柴绍定睛一看,原来是冯弇和郝齐平两位将军! 惊诧之余,柴绍扭过头来,瞪大双眼,看着妻子正想发问时,只见李三娘浓眉一扬,打趣道:“元帅大人,出乎意料吧?你的接风宴,席位够不够呢?” 柴绍一怔,继而开怀大笑道:“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呀!” ……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故旧相见,千杯不醉。 后火城军府里,众将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玉酒飞溅,为李三娘一行接风洗尘。 主位上,军帅夫妇接受众人的连连敬酒,此刻,十余杯下肚,柴绍已是面红耳赤,只见他举起酒樽,笑道:“诸位,今日既是接风宴,又是庆功宴,继阿哈城之后,咱们上下齐心,再下两城,全军振奋,举国相庆,扫平朔方指日可待啊!” 众将听闻,纷纷击掌,叫好声一片。 “今日,冯弇将军和郝齐平将军自后方而来,随同公主一起进城,我军战力大增,可谓如虎添翼啊!我数万健儿能否在西北沙场,千里边塞,重现当年终南山的辉煌,本帅拭目以待!” 李三娘听闻,放下酒樽,目光和煦地看着堂下的将领们。 向善志豁然而起,一抹嘴唇,擦掉油渍,大声说道:“请霍公和公主殿下放心,咱们终南山出来的好汉,没有一个是孬种!当年阴世师的鹰扬府军,堪称隋军的精锐,不是照样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 “是啊,”何潘仁捋着红胡须,接过话来说道,“如今,霍公与殿下珠联璧合,朝廷上下鼎力支持,朔方焉有不灭之理?” 柴绍扭过头来,与妻子对视一眼,眸中满是欣喜之色。 “此前征战,我冯弇落在了后方,没有同诸位一道挽弓驰射,搏战城头,今日既然来了,还望各位多多包涵,让功于冯某,给兄弟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冯弇在座中大声说道。 “冯将军,”向善志侧过头来,打趣道,“太和山一战,你抱得美人归;延州光复了,你又生个大胖小子,怎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你给占尽了?现在北征梁贼,要让我老向让功啊,可以!不过呢,得先把你那个大胖小子过继给我!” 众将听闻,不禁捧腹大笑,一片欢腾。 这时,只见萧之藏举着酒樽从座中站了起来,面对郝齐平说道:“郝将军,我听闻在苏吉台的遭遇战中,您受伤不轻啊,怎么只静养了一个来月,便重返军营了?” 郝齐平听闻,将手中的小折扇收起,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抬手摸了摸肩胛的伤处,笑道:“谢郎中妙手回春,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四、五十日了,整天躺在榻上养伤,我这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这不,能骑马行路了,又听说萧大学士从长安来助战,我便打定注意,要到战场上来跟着萧学士学几招…” “你哪里是来学几招呀,”冷不防,何潘仁插话道,“你这位昔日司竹园的军师啊,怕是到戈壁滩来,想跟萧学士过几招吧?” 众人一楞,继而哄堂大笑。 笑罢,岑定方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聚会,如果马三宝将军和秦蕊儿将军也在这里,那就太好了——咱们终南山的同泽兄弟算是到齐了…” “咳,你还管他俩儿干嘛,”向善志端起酒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揶揄道,“公主殿下开恩,让秦蕊儿带兵去安西堡了,同马三宝一道驻防,现在人家两口子正在被窝里呢!” 众人听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然间,笑得前俯后仰,喷得饭菜一地… 第132章 闱房絮语伉俪情 言说释俘展胸襟 东方破晓,屋外见亮,晨风拂来,轻叩窗棂。 后火城军府的寝房中,当第一缕曦光映入屋里时,柴绍便醒了,昨晚接风宴上饮酒不少,现在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 柴绍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只见她呼吸均匀,神态安详,尚在睡梦中。 柴绍拉来被角,给妻子轻轻掖上,然后平卧床榻,伸出双手,枕着后脑勺,盯着榻顶的细纱幕,回想着连日来的战事,思量着即将开拔的大军… “夫君,你醒了?” 片刻之后,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低问,柴绍侧头一看,妻子刚刚醒来,正用惺忪的双眼看着自己,柴绍笑了笑,“嗯”了一声,说道:“连日赶路,如此劳累,你再多想睡会吧!” “我睡不着了,”李三娘侧过身来,将头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娇嗔地说道。 柴绍伸出手臂,将妻子揽入怀中,一头乌发如瀑而泄,四散开来淡香幽幽。 柴绍手指轻捋,摩挲着妻子的秀发,依旧盯着纱幕,没有说话。 “夫君,在想什么呢?”李三娘莞尔一笑,问道。 “夫人,你说梁师都连丢两城,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哩?”柴绍眨眨眼睛,反问道。 “咳,还能是什么样子?肯定是气急败坏了,”李三娘说道,“接着嘛,必然是四处调兵,准备反击。” “是啊,”柴绍点点头,说道,“其实,我与梁师都未曾谋面,但彼此已交手多次,虽是敌人,但相互之间却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三娘靠在丈夫的臂弯中,微微一笑,说道:“兵书上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沙场上一来二往,彼此虽未谋面,但双方都在试探、了解和应付对方,时间长了,对其用兵之法,对其智略的优劣,自然有所感知,熟悉之感便会油然而生呀!” “嗯,夫人所言极是,”柴绍赞赏道,“去冬太和山大战且不论,此番北征,他在苏吉台打我个措手不及,我在后火城还他个出其不意,彼此过招,互有胜负,一路斗来,也越来越了解和熟悉对方了。” “是啊,”李三娘扭动腰肢,伸出手臂来,抱着丈夫厚实的胸膛,回忆道,“当年在关中时,我也未曾见过阴世师那个老贼,但几番交手,我却对其用兵之法深有体会,甚至在临川岗大战时,一眼便识破其‘釜底抽薪’的诡计,任凭家奴张福贵哀求,我就是不分兵救援鄠县老家,不过,现在想来啊,当时千钧一发,也是挺悬哩…” 柴绍听闻,没有吭气,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 片刻,柴绍一边抚摸着妻子的细肩,一边语气沉沉地说道:“夫人,若非当年你起事终南山,在关中打下一片天地,大唐要定都长安啊,还不知要历经多少周折哩!立国后,看看那些以尺寸之功便位居高处的宠臣们,我有时真是为你鸣不平啊!” 李三娘听闻,翻动身体,匍匐在丈夫的身边,竖起食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呵呵笑道:“我以女儿之身,被父皇封为骠骑大将军,还恩允我随夫出战,这样的事儿,打开历代史书啊,恐亦难觅其迹哦!咱们不与别人去比位高权重,只要夫妻俩儿常相厮守,我便知足了!” 柴绍吁了一口气,眨眨眼,点点头,说道:“此番北征,若能扫灭梁贼,涤平朔方,回京后,我一定启奏陛下,让史官在修撰时务必写明‘平梁之战,领军者为霍国公及平阳公主,’好让后世记住你的功绩…” “呵呵,谁要你操这份心啊,”不待丈夫说完,李三娘便笑嘻嘻地打断了他的话,乐道,“只要你攻进朔方城,擒住梁师都,除去大唐的边患,了却段老将军的遗愿,那京城里的史官啊,愿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可不在乎哩!” 柴绍听闻,点点头,也笑了起来。 …… 晨光入屋,一片明亮,雄鸡高唱,四方可闻。 柴绍夫妇一边轻声说笑,一边揭开被衾,从榻上起身,汲水盥洗。 李三娘缓步来到妆奁旁,弯腰坐下,刚想开口,唤进凤鸢帮忙挽髻,只见丈夫已走到身后,双手抚在自己的肩上,说道:“军务繁忙,难得清闲,夫人,今日我来帮你挽髻吧?” 李三娘一愣,继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柴绍打开奁盒,依次取出篦子、钗簪、步摇、玉钿等物件,轻缓地为妻子梳理起来,分股,盘绕,扭转,上卡… 柴绍动作缓慢,有些迟钝,虽不熟练,却很仔细,一招一式做得专心致志。 “夫君,”李三娘对着奁中的铜镜微微一笑,说道,“你还记得第一次帮我挽髻吗?” “嗯…”柴绍一边梳挽,一边忆道,“应该是大业末年吧,从雁门关反击突厥回京后,炀帝南巡去了,我留在长安,那一年的时光啊,悠游自在,好不惬意,我经常帮你挽髻,什么峨髻、低髻、小髻、反绾髻,我好像都试过哩!” 说到这儿,柴绍拿起一枝玉簪,小心翼翼地插到妻子的发髻中,自失地一笑,说道:“大唐建立后,整日忙碌,不是政务,便是军务,我这挽髻的‘手艺’也生疏了许多,现在,只能帮你挽成这样了。” “呵呵,”李三娘笑颜轻扬,乐道,“夫君,戎马倥偬,能得你还有时间为我挽髻啊,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四海升平,百姓安宁,咱们燕居府邸,没人打扰,再过过那样悠闲自得的日子!” 柴绍听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吭气。 “哦,对了,”李三娘对着镜子看了看,用手托了托刚刚挽好的凤髻,扭过头来,抬眼问道,“我听闻岑定方捉住了梁师都的堂弟、朔方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夫君,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这个嘛…” 柴绍仰头看了看屋顶,摸着宽大的额头,似在思索,稍一停顿,说道:“有人劝我杀掉他,以激烈士气;有人劝我押解他,到长安请功;有人劝我囚禁他,以作人质…”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李三娘眨眨双眼,等待答案。 柴绍反剪双手,踱了两步,回头说道:“我打算放了他!” “放了他?” “对!” “夫人,我是这样想的,”柴绍不急不徐地解释道,“你曾说过,此番北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先前,咱们招降了刘旻,大得裨益;如今,咱们放了梁洛仁,任其所往,如此一来,既能向外宣示大唐的仁德,又能瓦解敌人的军心,比杀掉他更有利于北征啊!” 见妻子点头赞同,柴绍咧嘴一笑,说道:“何况,若老天开眼,佑我大唐,梁师都终将就擒,今日放掉的这名俘囚,他日必将为我所获;如若不果,杀掉此人,也于事无补啊!”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扬,笑靥绽开,连声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不过,”柴绍摸着唇上短髭,眯起双眼,说道,“放他出城之前,我还是要去会会面的,毕竟,他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份薄面还是要给的…” 第133章 探访院落释俘将 恩威并施喻天意 风过边城,角旗飞扬,人马往来,未有停歇。 太阳愈升愈高,墙影渐渐变短,整个后火城中热气升腾,令人气喘汗淌。 城东墙角下,一间破旧的四合小院孤零零地曝晒在阳光中,院门漆色斑驳,石阶青苔层起,院中散乱不堪,齐膝高的杂草乱蓬蓬地四处皆是,一方石桌旁,几张残缺的石凳东倒西歪地放在一边。 这几天,小院与往日有所不同,院外,十余名卫士昼夜值守;院内,数名军士轮流游哨,一派森严的景象——被俘的朔方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正关押在这个小院中。 此刻,梁洛仁正侧卧在厢房的木榻上,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体蜷缩,面朝墙壁,不时哀叹。 连日来,梁洛仁的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恼怒,后悔,羞愧,思恋,恐惧,各种情感交替涌上,翻滚心间,让人彻夜难眠。 恼怒—— 自己离开朔方,亲往札萨克城游说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出兵相助,共抗唐军,尽管在苏吉台被对方火攻击败,但此行的使命已然完成,本当回到朔方加以休整,不知为何,自己的堂兄梁师都却又传来命令,让自己坚守后火城,择机反攻,不想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 后悔—— 唐军进攻的当日,曾有哨兵来报,发现大队人马在戈壁滩中行进,自己一门心思认为唐军是奔安西堡去的,谁曾料到,唐军来了个声东击西,突然转向进攻后火攻,且攻势是如此的猛烈,不到两个时辰城池便被攻破,哎,早知如此,多加提防,或许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羞愧—— 自己身为辅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朔方城中打个喷嚏,别人也会战战兢兢,可是如今抵御唐军,先有苏吉台之败,现有后火城失陷,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就算今后还有可能回到朔方,然而还有什么脸面与百官相见呢? 思恋—— 提到朔方,痛如刀绞,自己的妻儿老小全在城中,特别是刚刚娶来的小妾西颦,那婀娜的身段,水灵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脑海中,两人温存还不到一个月,堂兄便让自己前往札萨克城,活生生地将两人扯散开来,哎,卿卿低语犹在耳畔,淡淡发香似在鼻尖,却不知今生今世能否再见? 恐惧—— 如今,自己已是他人的阶下囚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活过了今夕,不知明朝会是怎样,在这小院里,虽不曾饿着,渴着,但惶惶不可终日,随时都有可能大难临头,想到那即将砍向脖子的长刀利刃,巨大的恐惧感便笼罩心头。 梁洛仁倦缩在床榻上,想到这些,不由得肝肠寸断,剜心一般,长叹一声后,眼中的泪水悄然滑出,顺着眼角流向脸颊,滴落到薄薄的床褥上。 …… 昏昏沉沉,如梦似醒,泪眼婆娑,迷惘无助。 正当梁洛仁卧在榻上自怨自艾时,只听到房门“吱嘎”一声被用力推开,梁洛仁翻身一看,只见两名腰圆膀阔的唐军卫士大步入内,高声喝道:“梁洛仁,起来!” 惊恐之际,梁洛仁坐起身来,睁大眼睛,双手颤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卫士,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要…要…干什么?” “你出来,咱们的军帅霍国公要见你!” “霍…霍国公?要…要见我?”梁洛仁眨巴双眼,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期期艾艾地说道。 “少啰嗦,快出来!” 梁洛仁连忙站起身来,理了理杂草一般的头发,扯了扯肮脏不堪的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跟着两名卫士走了出去。 一出屋子,明晃晃的阳光无处不在,刺得梁洛仁睁不开眼,赶紧手搭凉棚,稍作遮挡。 眯着眼看去,只见小院中的石桌旁,有个人端坐石凳上,身边站着一名侍卫,此人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的模样,额头宽阔,短髭满唇,双目炯炯,威风凛凛,头扎玄黑平巾帻,腰束镶玉起梁带,一件过膝长袍上织着两裆滕蛇,艳阳辉映,活灵活现。 “柴绍!” 梁洛仁心里惊呼道,连忙大步上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伏下身去,颤颤微微地说道:“败军之将梁洛仁拜见大唐军帅、霍国公!” “呵呵,梁将军,起来说话吧,”柴绍一抬手,笑道。 梁洛仁缓缓起身,低头弯腰,寻得身旁的一只石凳,斜签着身儿坐了。 “梁将军也是开皇八年生的吧,戊申年的,属猴?” 没想到柴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自己的生辰,梁洛仁连忙拱手答道:“回霍公,败将的确是戊申年生的。” “嗯,咱俩儿是同庚啊,”柴绍笑道。 “岂敢,岂敢,”梁洛仁连连摇头,忽然间,又觉得回答得不妥,赶忙说道,“败将乃阶下之囚,岂敢与霍公相提并论!” 柴绍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梁洛仁,笑道:“这又何妨?天地生人,同年而出,不论贵贱,我是九月十六生的,梁将军是…?” “噢,回霍公,败将是腊月二十一生的。” “如此说来,我稍稍年长,三个月而已呀!” “不敢,不敢,”见柴绍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梁洛仁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也咧咧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 “我听闻,大业初年,梁将军曾任突厥启民大可汗的近卫骑将?” “确有此事,时过境迁,不值一提呀,”梁洛仁摇摇头,摆摆手。 “那些年啊,我常随前朝宇文述大将西行,多次在边塞会盟启民大可汗,或许,咱们曾见过面哩!” “败将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梁洛仁欠身拱手,连忙说道。 柴绍听闻,笑容渐收,摸了摸唇上短髭,叹道:“哎,掐指算来,已近二十年过去了,突厥草原早换了主子,关内河山也物是人非啊!” 梁洛仁不知道柴绍想说什么,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呆坐凳上,耷拉脑袋,默不作声。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诸侯四起,本无可厚非,”只听到柴绍说道,“而然,‘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是不是这样呢,梁将军?” “嗯…”梁洛仁眉头一皱,迅速思量,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霍公,这似乎是《尚书》中所载之言吧?” “不错,”柴绍点点头,抬起双眼,盯着梁洛仁说道,“《尚书》明义,言之有理啊——长安与朔方,皆起于隋室颠覆之时,然而,数年已过,优劣自显,孰强孰弱,人所共知,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天而行者昌,逆天而行者亡,兵戎相交之际,朔方当作何选择呢?” 见柴绍笑颜尽收,一脸肃穆,威不可犯,梁洛仁“蹭”地一下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立在原地,搓着双手,惶惶不安。 柴绍目光凛然,掷地有声地说道:“梁将军不必局促!我今日借喻天时,奉劝于你,不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当明察时势,顺应天意,助力大唐混一天下,若负隅顽抗,为虎作伥,必将死路一条!” 梁洛仁“扑通”一声再次跪伏,口中连连说道:“败将不敢,败将不敢!” “我即刻放你出城,何去何从,任凭选择,”柴绍一撩袍角,站了起来,瞅了瞅跪伏面前的梁洛仁,说道,“梁将军,好自为之吧,他日若沙场再遇,断无今日之礼,届时,休怪我言之不预!” 说罢,柴绍迈开脚步,带着身边的侍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见军帅离去,院内院外的卫士纷纷收刀,转身撤离,步调整齐地往营中开去。 白森森的阳光下,一扇院门大大地开着,只剩梁洛仁孤零零地跪伏院中,汗透衣背,湿漉大片…… 第134章 匹马逃奔阳山城 席间相谈显畏色 铅云层层,重压天际,雷电时闪,隆隆有声。 出了后火城,一路向北,沙砾荒石中渐有青草冒出,一株株,一丛丛,星罗棋布,随风摇曳。 北去四、五十里,没过脚背的草场已蔚然成片,一眼望去,大地如同棕色地毯上织着青绿的饰带,饰带中偶尔点缀着一些红红黄黄的小花,不知是何名称。 一匹孤骑自南面急急驰来,踏过荒石,踏上草场,踏破小花,直奔前方的阳山城而去。 梁洛仁执缰狂奔,满脸汗水,不时地回头顾望,生怕有追兵紧随其后。 从后火城被释放出来,梁洛仁既惊又喜,恨不得长出两支翅膀来,一下子便飞回朔方城。 但此时,又渴又饿,眼见天边乌云翻涌,雷声轰轰,大雨即将来临,梁洛仁只得快马加鞭,打算到阳山城稍事歇息,再往北赶。 半个时辰后,梁洛仁策马来到阳山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梁”字旗幡飘飞城头,垛口处,早有士卒执刀引弓,伸出头来探视俯看。 “来者何人!”城上厉声喝问道。 “我乃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快快开门!” 见城下来人单骑匹马,蓬头垢面,满身污渍,城上士卒倚着垛口,左瞧右看,交头接耳,迟迟没有应答。 “天杀的!你们不去开城门,还在等什么!小心老子进了城,剥掉他们的皮!”梁洛仁心急如焚,举起马鞭来,高声骂道。 士卒们听闻,不敢怠慢,连忙缩回头去,向城中禀报去了。 梁洛仁在城下饥渴难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双手倚鞍,耷拉脑袋,坐在马上苦苦等待。 大约一柱香儿的功夫,只听到城上传来声音:“来者可是梁大将军?” 正伏倚鞍上,无精打采的梁洛仁听闻,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抬起头来,望城上一看,原来是守城将军冯端正在呼唤自己! “冯将军,我是梁洛仁,快快开门呐,让我进去!” 冯端倚住垛口,往下仔细打量,见来人脸庞清瘦,战袍破旧,唇边的八字短须甚是显眼;再抬眼远眺时,视线可及之处并无兵马,于是,冯端抽身回头,对属下大声令道:“打开城门,恭迎辅国大将军进城!” 片刻,吊桥缓缓降下,铺平之后,只听到“吱嘎”一声,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冯端披挂战甲,一身戎服,带着两名副将,七、八名校尉小跑出城,来到梁洛仁的坐骑前。 “不知辅国大将军驾到,未曾远迎,末将该死!”冯端一个立正,躬身抱拳,大声说道。 “行了,行了,”梁洛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扬马鞭,不耐烦地说道,“快快引我进城了,备些酒食,我这前胸都贴到后背了!” “遵命!” …… 菜羹飘香,盘碟满桌,酒肉丰盛,令人垂涎。 阳山城营房中,梁洛仁稍稍盥洗,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木桌旁,左手拿起卷葱肉饼,大口咀嚼,右手端起炖羊肉汤,“呼哧呼哧”地啜个不停。 冯端及两名副将陪坐一旁,殷勤地给梁洛仁夹菜,倒酒,嘘寒问暖,满脸堆笑。 “我给你们说啊,”梁洛仁眼睛一鼓,咽下一口肉饼,说道,“此番从后火城回来,我真是死里逃生呐!” 面前三人听闻,唯唯诺诺,好言劝慰。 梁洛仁端起肉汤,喝了一口,说道:“后火城被攻破后,柴绍把俘获的军士们押到城外,打算第二天全部坑杀,当天深夜,我瞅得空子,乘敌不备,偷得战马,然后悄悄潜出俘营,策马狂奔,奋力甩掉追兵,这才来到了阳山城…” 冯端等人听闻,觉得有些蹊跷——据先前从安西堡中撤退的索周说,后火城全军覆没,被人包了饺子,连军帅本人带八千士卒,无一逃出,现在怎么又… 不过,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可冯端却面露惊喜之色,连连称赞,弯腰捧酒,双手递到梁洛仁的面前,笑道:“大将军智勇过人,我等钦佩不已!遭此劫难,全身而退,大将军必有后福啊!” 梁洛仁接过冯端递过来的酒,“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一抹嘴角,说道:“哎,此番绝地求生,是老天开眼呐!至于有没有后福,我却不敢奢望啊!” 一老一少两名副将,陪笑桌旁,附和冯端,连声恭维。这时,年少者说道:“大将军勿忧,咱们这阳山城固若金汤,粮草丰足,军械甚锐,您尽可在城中安心静养。” “是啊,是啊,”年长者也说道,“咱们可不会像索周那样,不战而逃,望风北走,今日抵御入寇,立功于梁王,自咱们阳山城始!” 冯端听闻,也连连点头。 “哎——” 梁洛仁放下酒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息一声,说道:“几位将军忠心耿耿,报国立功,勇气可嘉!然而,唐军北上,势头凶猛,难与争锋啊…” 三人面面相觑,当头便被泼了一盆冷水,正要发问时,只见梁洛仁抓起桌上的羊毛巾,翻擦着油潞潞的双手,徐徐说道:“在苏吉台与后火城,我与对方两度交手,深知其强弱——” “仅就苏吉台而言,我军本已击破了柴绍的后军,形势大为有利,谁曾想到,金明城中对方仅存的那点儿人马,却出乎我军和稽胡人的意料,夜登后山,凭高远射,以火矢引发大火,北边阿哈城的敌军乘机来袭,我军腹背受敌,措手不及,失利于苏吉台。” “你们可知道,指挥此役的唐军主将为谁?”梁洛仁眉头一皱,问道。 三人摇摇头,一脸茫然。 “是李唐的平阳公主李氏!”梁洛仁鼻翼翕动,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她!” 冯端瞪大双眼,惊呼起来,搓着双手,局促不安,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啊,她竟然会跟着柴绍一起来,真没想到啊…” “女流之辈,何足挂齿?”年少的副将嘴角一翘,不屑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冯端转过脸来,狠狠地瞪了助手一眼,厉声说道,“此妇非寻常妇人!我听闻,隋末大乱时,她独自潜回终南山,不到半年时间,便召集了七万人马,打得长安隋军不敢露头,后来还俘斩了隋军的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是啊,”年长的副将眉头紧锁,接过话来,说道,“去年,梁王和吐谷浑的伏允可汗联兵南下,先胜而后败,失利于太和山,我听闻,李氏也在军中,协助其夫雪地攻战,可见,此妇并非飞针走线,深居闺中之辈啊,咱们可得小心为妙!” 说罢,三人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各有所思。 “噢,对了,”梁洛仁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儿,往椅中一靠,说道,“我在这城中只歇息一晚,你们给我备些干粮和饮水,还有马匹,明早天亮我便往北赶。” 冯端眨眨眼,像是才回过神儿来,一拱手,说道:“大将军如此着急,不在城中多歇息几日?” “不必了,战况紧迫,不容逗留,我还得赶回朔方,去向王兄当面呈报哩!嗯…我估摸着,唐军很快便会朝阳山城扑来,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 第135章 提审细作得实情 愁眉不展骑将忧 天色大亮,晨炊四起,风搅云动,翻涌天际。 卯时正刻,后火城帅府里众将齐毕,正襟危坐,正在聆听将军岑定方的敌情侦报—— “早在攻取后火城之前,我们便派出了哨骑潜入阳山城,近日,又密集地派出了五、六批人马,多方打探,”岑定方站在座前,双手垂抱,款款说道,“尽管对方已经戒严,城门昼闭,我们的部分暗哨未及出城回报,但从目前侦获的情形来看…” 这位在后火城立下首功的将军,扭头看了看帅位,然后环顾四周,扫视众人,胸有成竹地说道:“这阳山城虽不及安西堡坚固,也不及后火城敌众,但防备时日已久,且有失城的前车之鉴,恐怕…免不了一场血战啊!” 众将听闻,有人挽首点头,有人眉头紧锁,有人淡然处之,有人不屑一顾… “阳山城的守将究竟为谁?” 片刻,将军刘旻在座中高问一声。 “原先,听闻是朔方的游击将军李正宝,前日最终确认,守城敌将乃是对方的步军副总管冯端!” 听到“冯端”二字时,只见座中的冯弇像触电一般,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盯视岑定方,刹那间,黑瞳中满是诧异,惊惧,迷惑和担忧之色。 见岑定方一幅不容质疑的神情,冯弇这才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紧紧地绷着嘴唇,翕动鼻翼,忧心忡忡,高高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平复。 对面座中,已从安西堡赶回来的马三宝瞅了瞅冯弇,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诸位,”这时,负责后火城警戒的向善志大声说道,“咱们派出哨骑侦伺阳山城,城中的敌人也没有闲着啊——对方也有哨探从北边过来,昨晚我的兄弟们还在城郊抓住了一个,只是,这个家伙死活不承认自己是细作,百般抵赖,软硬不吃。” 说罢,向善志朝帅位上看了看,见柴绍对自己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来,对着门外大声说道:“来人,把细作带上来!” 转身间,两名唐军卫士押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只见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跟米粽一般,头发散乱,身有血污,显然,昨晚被向善志好好地“招待”了一番。 来人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朝屋中觑了一眼,只在刘旻身上稍作停留,便耷拉着脑袋,任由卫士推搡着,走到了屋子正中间,猛地被踢后膝,“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奶奶的,你这细作真嘴硬,还不快快招来,大爷我兴许可以让你走得痛快些!”向善志左手叉在豹皮护腰上,右手指着来人的鼻尖,狠狠地骂道。 “军爷,你们误会了,我真是生意人啊!你们问我阳山城的那些事儿,我的确不知道啊!”来人跪在地上,满脸委屈,哀声说道。 帅位上,柴绍朝座中的何潘仁看了一眼,何潘仁心领神会,轻咳一声,站了出来,走到向善志的旁边,轻声说道:“向将军,你歇会儿,我来问问这家伙。” 说罢,何潘仁向前两步,站在男子面前,捋着颌下红须,说道:“你是生意人?” “正是。” “做什么买卖?” “回军爷,做骆驼生意的。” “做多久了?” “嗯,有两、三年了吧!” “两年前,胡木滩与黑石砭一带,马匹、骆驼各是多少价?” “嗯,一匹马大约五百钱,一头骆驼大约八百钱。” “若无现钱,牲口可以互换吗?” “可以的。” “若是牲口互换,一头成年的雌性骆驼能够换几匹雄性马驹?” “这个…大概可以换三头吧。” 何潘仁听闻,捋着红须笑了起来,片刻,目光一沉,笑容立收,俯视来人,厉声喝道:“你放屁!” 来人一怔,抬起头来,正疑惑不解时,只见何潘仁正虎视眈眈地盯视自己,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年前,此地行价,一匹马五百钱,一头骆驼八百钱,然而,梁师都包藏祸心,暗中大量购马,以资军用,马匹有市无价,一千二百钱也买不到一匹马,是不是?” “这…” “若无现钱,边塞之地,牲口固然可以就地互换,然而,以雄易雄,以雌换雌,断无成年雌性骆驼交易雄性马驹之说!你——还称自己是贩卖骆驼的商人?” “我…” “哈哈,”这时,向善志大步走上前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边拍着何潘仁的肩头,一边开怀笑道,“没想到吧?大唐军中,居然有资历深厚的边塞商贾!” 眉毛一横,向善志脸色立变,喝斥道:“你这个细作,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哎——” 男子垂头丧气地哀叹一声,连连摇头,继而腰杆一挺,站起身来,说道,“我乃阳山城领军、大梁步军副总管冯端麾下的陪戎校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座中“窸窣”一片,众将喜形于色,交头接耳。 “哼哼,是条汉子,”帅位上传来柴绍的两声低笑,“我是大唐霍国公、北征领军元帅柴绍,今日问话,你若从实说来,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来人呐,给陪戎校尉松绑!” …… 乌云翻滚,凉风过堂,热气消退,令人惬意。 从帅府回到营房后,冯弇独自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手里摩挲着凉茶碗衔儿,双眼盯着榆木门槛,回想着适才帅府中的一幕幕,心中翻江倒海,不能平静… “冯将军,马三宝将军来见,”正在思量时,只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冯弇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吞了出来,这才说道:“有请——” 片刻,马三宝大步入内,抱拳拱手,笑道:“冯兄弟,我来讨碗凉茶喝,可有?” 冯弇早已站了起来,连忙还以一揖,说道:“马兄取笑了,我正想去营中拜访你呢!” 说罢,设座倒茶,主客寒暄。 “弟妹可好,我那小侄儿可好?”马三宝笑呵呵地问道。 “托马兄的福,他们母子安好,在延州城中,有岳父及亲戚们照料着,一切顺当,不敢烦劳马兄挂记啊!” 马三宝点点头,端起凉茶啜了一口,说道:“今早在军府相见,急急忙忙,人多事杂,我没能与兄弟更多攀谈,嗯…你怎么这么快便北上归队了?” “不瞒兄长啊,”冯弇轻叹一声,说道,“听闻霍公连克数城,深入敌境,公主殿下又在苏吉台大败稽胡,我军一路北上,旗开得胜,我这心里怦怦直跳,耳边总是响起弟兄们的喊杀声,整日在屋里东游西荡,魂不守舍啊!” 见马三宝笑了起来,冯弇也自嘲地一笑,说道:“内人及岳父见状,都劝我北上归队,说是与其念念不忘,不如奔赴前线,杀敌立功,这不,我便急急上路,总算在后火城赶上了队伍!”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点点头,赞道:“骆家父女深明大义,难能可贵啊!只是,我那个小侄儿,怕还没有满月吧?” “呵呵,那个小家伙,刚刚满月,整天吃了就睡,”提到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冯弇眉开眼笑,说道,“圆头圆脑,胖呼呼的,哭起来震天响,这一路上啊,我还有些想他哩!” 马三宝听闻,乐道:“好哇,看这战事的进展,或许明春咱们便能拿下朔方城,到那时,你回到延州,儿子呀呀学语,正赶上喊爹的时候!” 冯弇听闻,咧嘴直笑,笑着笑着,慢慢地,容颜变僵,如鲠在喉,喃喃道:“这战事,这战事…” 说话间,笑容消失,眉头紧蹙,冯弇脸上一幅愁苦不堪的模样儿。 “冯兄弟,”马三宝见状,放下茶碗,侧过脸来,神情凝重地说道,“去冬太和山之战,我听你说,自己的堂弟冯端有可能在梁师都手下,难道,如今阳山城的这个守将是…” “是他!”冯弇点点头,语气决绝。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者?” “不会,”冯弇摇摇头,回答道,“去冬,在太和山大战时,我还心存侥幸,希望梁师都手下的那个将军与我的堂弟重名了,但今日…” 冯弇稍稍停顿,咬了咬嘴唇,痛苦地说道:“但今日,我讯问过那个阳山城的陪戎校尉了,对方的守将确实是…是我的堂弟!” 马三宝听闻,眨了眨鼓突的双眼,还想再问时,只见冯弇仰起头来,盯着屋顶,喟然长叹,说道:“他左额上的那道旧伤,如此显眼,那还是当年为我挡下的啊…” 马三宝听闻,颇感诧异,怔怔地看着冯弇。 “那年,炀帝东征,搜刮军资,酷吏带人下乡,要么抓丁拉夫,要么牵牛引马,整个村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冯弇盯着茶碗,沉沉忆道。 “酷吏到我家来牵牲口,我死活不干,对方老羞成怒,拔出佩刀便朝我砍来,冯端见状,操起身边的镰刀,冲到我前面,帮我挡住了那一刀,但对方的刀尖却伤到了他的眉骨,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外喷,我接过他手上的镰刀,顺势朝酷吏的脖子上抹去,对方一命呜呼了,我们兄弟俩儿也自此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说到这儿,冯弇嗓中哽咽,眼中噙泪,顿了顿,说道:“这一去一来,已经七、八年的光景了!从村里逃出后,没过多久,官兵来追,我们俩儿便失散了;冯端从此杳无音信,我原本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没相到如今,兄弟俩儿却要对战沙场啊!” 马三宝听闻,心情沉重,无言以对,站起身来,拍了拍冯弇的肩膀,抬眼向屋外看去。 外面,乌云涌起,天色渐暗,凉风四蹿,落叶飞舞,像是在等候一场久违的大雨… 第136章 左右为难求高人 谋士谈笑指迷津 乌云滚滚,疾风肆虐,裹挟水雾,顷刻骤至。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洒向后火城,城上城下人们四散跑开,纷纷借檐躲雨,只城头的“唐”字旗幡在大风中“哗哗”直响,摆动不停。 营房里,冯弇和马三宝呆呆坐立,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门前的雨水,似道道细帘,从瓦檐上垂挂下来,晶莹闪烁。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从半空中没入地平线,照得大地瞬间惨白,霎时又恢复了平静,只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屋上瓦片“簌簌”直响。 冯弇长叹一声,转过脸来,说道:“马兄,从侦获的军情来看,诚如岑定方所言的那样,攻拔阳山城恐有一场血战啊!之前,我还信心百倍,打算向霍公主动请缨,率军攻城,争取立功,可如今,得知是冯端坐镇阳山城后,我…我…” “好兄弟,情势如此,换作谁都难以面对啊,”马三宝点点头,一双鼓突的眼睛盯着茶碗,顿了顿,说道,“兄弟对战城头,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军令,这举起的陌刀如何砍得下去呢?” “哎,退一步说,即便是其他的将军与冯端白刃相接,彼此厮杀,一想到这个场景,我便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地痛,我冯弇自投军以来,从未像今日一般畏手畏脚啊!” “那么,阳山城中的冯端,可知道你在大唐军中?”马三宝问道。 “应该不知。” “嗯,咱们是否可以向霍公禀明实情呢?” “不可,”冯弇眉头锁紧,连连摇头,回答道,“我思量过了,若向霍公禀报此事,有弊无利,只能徒增军帅的烦恼,而且…而且…” “咹?” “而且,可能会让军帅对我有所顾虑啊!” “何有此言?” “毕竟,有近亲在敌方阵营之中,且为守城主将,于己而言,临阵搏战,可能军心不稳啊!军将心猿意马,又如何带兵攻战呢?虽然,自古大义灭亲者不乏其人,然而,当大事临头之际,多难以割舍啊!何况,这堂弟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哩!” 马三宝听闻,皱起眉头,咂咂嘴唇,看向外面一筹莫展。 房檐下,“哗哗啦啦”之声变成了“滴滴答答”,成排的雨帘化作一粒粒的水珠,晶莹剔透,连绵落下。 边塞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满天的乌云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天边现出了一丝蔚蓝,明晃晃的阳光从头顶泛白的云层中透了出来。 望着屋外,看有移时,突然,马三宝眼睛一亮,侧过头来,对冯弇说道:“兄弟,要不咱俩儿去找找萧学士,他脑子活,办法多,说不定有什么好主意呢!” “这个…” 冯弇摸着下颌,有些犹豫,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解开,喃喃说道:“萧学士固然足智多谋,可是,我与堂弟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私事儿啊,以私扰公,恐有不妥啊!” “嗨,冯兄弟,你多虑了不是?” 马三宝嘴角一扬,笑道,“咱们与萧学士相识多年,彼此熟识,这次后火城相见,我仔细看来,发觉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你别看他现在侍御高堂,是观文殿学士,又兼授二品行军参议之衔,头上的乌纱帽大了许多,可他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儿,一说一个笑。” 冯弇侧过头去,似在思量,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咱们不以公事军务相请教,就说是兄弟同泽有事相商,这不就成了吗?我想,萧学士学富五车,知书识礼,他定能体谅你的苦衷,并为你指点迷津的!” “哎——” 冯弇仰面长叹,双手抱臂,说道:“大军开拔在即,事已此至,也只好如此了!” …… 风停雨歇,落叶遍地,屋内屋外,凉爽宜人。 后火城东一处临街的院落中,只见七、八步见方的厢房里,行军参议萧之藏正弯腰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书籍,一只三尺长宽的红漆木箱端放屋中,箱盖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本本发黄的老书,《左传》、《孙武兵书》、《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司马法》…层层叠叠,不一而足。 眼看快拾掇完了,萧之藏直起身来,反手叉腰,扭了扭又酸又僵的脖子,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大军开拔,又得换地方看书了…” 正打算坐下歇息,啜几口茶时,只听门外来报,说是马三宝和冯弇两位将军来见,萧之藏听闻,淡眉一蹙,挤向额中,继而舒展开来,把手一抬,吩咐道:“堂屋有请,看茶上座!” 片刻,两位客人一前一后地跨门而入,只见主人早已站立等候,双手一揖,笑道:“两位将军,光临舍下,蓬荜生辉啊!” “萧大学士,我俩儿今日登门,是不速之客啊!”马三宝走在前面,哈哈笑道,弯腰抱拳,还以一揖。 冯弇跟在后面,立定脚步,也连忙行礼。 三人坐定,稍事寒暄,马三宝瞅了瞅旁边的冯弇,收敛笑容,侧头对萧之藏说道:“萧学士,不瞒您说,今日我们兄弟俩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还望您老哥多多指教!” “嗳,马将军见外了,”萧之藏微微低头,连连摆手,笑道,“自终南山起,咱们共事军中,多年同袍,承蒙二位看得起,萧某敢不尽力!只是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马三宝听闻,对着冯弇轻轻点头,对方心领神会,坐直腰身,一拱手,说道:“萧学士,是这样的…” 半柱香儿的功夫,冯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末了,愁眉苦脸地说道:“萧学士,阳山城进攻在即,我左右为难,何去何从,还望您指点一二啊!” 萧之藏听闻,点点头,咂咂嘴,将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一皱,然后高高地扬起,看了看马三宝,又看了看冯弇,不急不徐地说道:“二位将军,依萧某之见,此事何必是坏事啊!” 两位客人一时诧异,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盯视萧之藏,等待下文。 萧之藏见状,微微一笑,看着客人说道:“二位将军,萧某有几个疑问,要请二位解答——其一,阳山城有没有安西堡坚固?” “不及!”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其二,阳山城有没有后火城的兵马众多?” “没有。” “其三,冯将军的堂弟、阳山城的守将冯端,可有其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显赫?” “没有。” “嗯,最后,”萧之藏黑瞳闪亮,目光熠熠,问道,“阳山城能否阻挡我数万大军北征朔方?” “应该不能。” “好!”萧之藏从座中豁然起身,移步缓踱,继而扭头说道,“既然阳山城坚固不如安西堡,兵马不如后火城,显赫不如梁洛仁,且即将应对数万大军的围攻,那么,请问二位,它面临着怎样的形势呢?” “自然是岌岌可危了!”马三宝鼓突着双眼,说道。 “城破兵败,守将殉职…”冯弇低下头去,沉重地说道。 萧之藏点点头,上前两步,走到冯弇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冯将军,这守城之职,于对方而言,形势如此不妙,有可殉与不可殉两说啊!” “啊?” “梁师都一败再败,先有刘旻弃暗投明,后有索周不战而逃,以及梁洛仁城陷被俘,我方与对方,孰强孰弱,童叟皆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我想,令弟于隋末乱世,能崛起于草泽之中,成为朔方的步军副总管,其胆识必有过人之处,只是,如今没有人为其指点迷津,归入正途啊!” “我明白了!” 冯弇听闻,黑瞳发光,“豁”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即刻禀明霍公,前往阳山城,劝喻冯端,归降大唐!” 萧之藏拍了拍冯弇健硕的臂膀,笑道:“冯将军好悟性!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骤然之间,霍公未必接受,毕竟,若谋划不周,阳山城不能拿下,还有可能损我一员大将啊!” “那么…”冯弇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了看萧之藏,又看看马三宝,不知如何回答。 “萧学士,您说吧,要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马三宝也站了起来,盯着萧之藏,斩钉截铁地说道。 “嗯,我看呢,这样吧,”萧之藏撅撅嘴,点点头,稍一思量,如此这般地对两位将军说了一番… 第137章 帅营烛夜说缓攻 文武联袂见公主 十里连营,灯火辉煌,战马嘶鸣,旌旗飞扬。 后火城北三十里处,一片平坦,没过脚背的杂草错落其间,南边黄褐色的荒石渐渐变了颜色,黑色的薄土时时可见,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 星空下,黑色主宰一切,天地浑然,难分边际,只繁星升起的地方,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大地的尽头。 数万唐军从后火城中开拔出来,安营扎寨,休整人马,打算来日一鼓作气攻下阳山城。 此刻,唐军大营戒备森严,鹿角参差,木栅成排,垒上军士执刀驻立,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军营内,帐篷成百上千,纵横排列,齐整有序,军士往来其间,马匹穿梭其中;数百堆篝火正“嗤嗤”劲燃,照得军营亮如白昼,人影清丽。 军营正中,只见一顶三十步长宽的大帐赫然矗立,“唐”字大纛迎风飞扬——唐军的帅营便扎于此处。 帐外,数十名卫士擐甲持刀,肃穆挺立,任凭夜风拂动军袍;帅内,烛火摇曳,人影轻晃,喁喁有声。 军帅柴绍巡查完营地,刚刚回到军帐中,此刻,一边解去战袍盔甲,一边扭头说道:“夫人,我让你在后火城中等候捷报,你偏不听,非要同我一道北上,整日行军,是否劳累?” 李三娘莞尔一笑,捋了捋鬓发,走上前来,帮着丈夫解下盔甲,说道:“这算什么,一日行军不过三十里,我曾经带着女兵们连夜跋涉,一日一夜赶过八十里路呢!” 柴绍听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接过妻子递来的白纱袍,伸手穿上,说道:“哎,你呀,就是不太顾惜自己的身子,行军作战,来日方长,岂可逞一时之强?” 夫妻俩儿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一张小桌旁,柴绍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水,见妻子正在拔亮灯芯儿,便说道:“夫人,明日一早大军便要出营,合围阳山城,四面进攻,咱们也得早点歇息啊!” 李三娘听闻,嘴角轻扬,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依然捏着细钎儿,轻拨灯芯儿。 烛光映来,只见李三娘鹅蛋脸庞上,浓眉好似拱桥,明眸如同清泉,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怎么,有事儿?”柴绍见妻子并无睡意,笑了笑,问道。 “嗯,”李三娘点点头,将细钎儿放到烛台边儿,缩回手来,拉着丈夫,笑道:“夫君,你说我军明日合围阳山城,四面进攻?” “对呀!” “那你估计多久能够攻得下来?” “这个嘛,从敌我双方的形势来看,估计最快四、五个时辰,最慢得两三天啊,”柴绍咂咂嘴,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还得分兵警戒,提防梁师都派兵增援。” “那么,你觉得咱们会损失多少士卒呢?”李三娘眨眨眼睛,双手托着下颌,看着丈夫,继续问道。 “不好说啊,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那还是旷野对战,若论攻城,敌守我攻,己方的损失可能与敌人相当啊!” 说到这儿,柴绍深吸一口气,叹道,“从侦获的军情来看,敌人约有三千人驻守阳山城,若攻下此城,我军的伤亡也许会接近这个数目啊!” “不过,”柴绍眼皮一颤,目光炯炯,不容质疑地说道,“即便伤亡较大,只要能攻下阳山城,我也无所顾及——此城再往北去,草场连绵,丘陵起伏,恐怕已无攻城的硬仗要打了,拿下阳山城,便是拿下继进的桥头堡啊!”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若你能给我一天时间,暂缓进攻,或许可以兵不血刃,顺利拿下阳山城这个桥头堡!” “什么——” 柴绍扭过脸来,瞪大双眼,惊愕不已,盯着妻子一动不动,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李三娘见状,嘴角一翘,掩面而笑,又生怕笑出声来,便尽力抑制住自己,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打算派人进城,劝降守将冯端。” “派谁去?” “这个…我能否暂时保密呢?我只想让你知道,此人是冯端的近亲!” “哎,”柴绍摇摇头,轻叹道,“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啊!” “行不行呢,夫君?”李三娘拉过椅子来,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微微一笑,嗔道。 柴绍眉头一皱,盯着桌上正在燃烧的大烛,沉吟有时,这才说道:“好吧,就给你一天的时间,看看劝降这招儿灵不灵!况且,大军多休整一日,养精蓄锐,即便劝降不成,只要号角响起,也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城!” 见妻子伏在自己的肩膀上,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柴绍微微低头,叮嘱道:“告诉派出的那人啊,只有一天时间哦!” …… 繁星点点,闪烁不停,晚风悠悠,吹拂战旗。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军营里,人马安歇,只偶尔远远地传来几声夜鹄的低鸣,回荡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帅营里,鼾声可闻,行军一日,疲惫不堪,柴绍在行军软椅上早已沉沉睡去,可李三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一日在后火城中,萧之藏和冯弇求见自己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大军开拔前,萧、冯二人乘着柴绍巡查战备的空隙儿,来到帅府中求见李三娘,冯弇开门见山,将事情的原委合盘托出,末了,对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我与萧学士合计过了,打算坏事变好事哩,不过,考虑到霍公未必恩允,所以,恳请您从旁周旋啊!” “噢,是吗?”李三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嫣然一笑。 “殿下,”萧之藏将两道淡眉轻轻一扬,说道,“我军势大,威震敌境,阳山城中,冯弇将军的那位堂弟,对此形势也应当有所了解,加之生性豪爽,颇有胆识,嗯,我估摸着,如果冯弇将军进城劝降,给冯端指一条弃暗投明的道路,对方未必肯再为梁师都卖命啊!” 冯弇听闻,也在一旁不停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李三娘。 “这是一步险棋啊,”李三娘听闻,凝神思索,片刻,才缓缓说道,“若冯端不肯投诚,又或者他愿意,但他手下的文武官弁不愿,咱们非但不能拿下阳山城,冯弇将军也有危险啊!” “请殿下放心,不把冯端劝回来,我冯弇绝不回来见您!” “不是这个话啊,”李三娘摇摇头,浓眉紧皱,摸着前襟的绣花褶边儿,说道,“若无十足的把握,我宁可霍公派军攻城,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有去无回,毕竟,你是我军中大将,且刚刚为人夫,为人父,怎可轻易拿性命去冒险呢?” 萧之藏听闻,没有吭气,只握拳捂嘴,似在思量。 “殿下,我与堂弟手足情深,自幼一同长大,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年为了抗税才落难草泽,投入梁军的;他若知道我还活着,且大势如此,定然愿意听从我的劝告,举城来降啊!何苦让兄弟们搏战城头,血洒墙垣,作无谓的牺牲呢?” 见冯弇满腔热忱,又颇为着急,李三娘抿抿嘴唇,翕动鼻翼,侧过头来,看着萧之藏,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萧之藏双手抚桌,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说道:“殿下,我看此事虽无十足的把握,但也有八成的希望,毕竟,我军连战连捷,兵临城下,敌人震撼,连朔方的辅国大将军都城破投降了,何况是其他人呢?除非此人是梁师都的心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条道儿走到黑!”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没有说话,抬起头来,看着门外,陷入沉思之中。 冯弇见状,张开嘴唇,还想说话时,只见萧之藏抬眼看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冯弇只好作罢。 屋外,雨后放睛,一片亮堂,两名老卒正在院中清扫满地的落叶,扫帚“唰唰”响起,落叶渐渐成堆儿。 看有移时,李三娘才收回目光,对二人说道:“既如此,我同意冯将军进城劝降,并在霍公那儿帮你们打埋伏,不过,你们也得应允我两件事儿…” “殿下,只要您恩准,不要说两件事儿,就是两百件事儿,我也愿意!”冯弇高兴得满脸红光,搓着双手说道。 萧之藏则扭过头来,安静如常,侧耳倾听。 “其一,待大军出城,集结待攻时,你再进城劝降;若有不虞,城外有数万大军,好作接应。” 见冯弇点点头,李三娘继续说道,“第二,进城后,同冯端对话时,循序渐进,试探而行,切不可开宗明义,直抒胸意,暴露劝降的意图,以防不测啊!” “末将明白,谨遵殿下教喻!”冯弇在座中一揖,说道。 旁边的萧之藏听闻,也点了点头,喃喃道:“殿下思虑周全,如此甚好,万无一失了…” 后火城的这一幕,久久萦绕在李三娘的脑海中。 此刻,帅营里烛火幽幽,细烟袅袅,李三娘难以入睡,心里还是隐隐担忧,不知已悄然出营的冯弇是否到达阳山城了,是否与其堂弟见了面,是否能够劝降成功… 第138章 褐衣单骑入敌城 一语点醒迷途人 鸡鸣三遍,天色朦胧,烛火渐熄,人声偶闻。 阳山城静静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沙海尽头,墙身垣影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隐若现,方圆两里的城池土石混夯,规制齐整,北倚丘陵,南望戈壁,好似一只刚刚睡醒的豹子,匍匐在大地上,时刻准备捕获猎物。 城头,军旗飞扬,哗哗有声,硕大的“梁”字依稀可见。 城内,守将营房中,冯端还在熟睡,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咚咚咚”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何事?”冯端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问道。 “冯将军,南门城下,有人自称是您的堂兄,要见您!” “什么堂…”冯端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还想再睡会儿时,忽然间,一骨碌坐了起来,大步走到边门,“吱嘎”一声拉开屋门,盯着来人,问道:“我的堂兄?对方可报了姓名?” “来人自称是冯弇!” “冯弇…”冯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倚在门边,冯端眉头紧蹙,撮起嘴唇,陷入沉忆之中—— “冯弇”这个名字已经七、八年没有听闻了,最后一次响起在自己耳畔时,天下已乱,烽火四起,只听人说自己的这位堂兄闯荡关中去了,可能在终南山落了草。 这些年来,世事激变,物是人非,堂兄的生死一度让自己牵挂,可时日久了,征战奔波之中,自己早已无暇顾及,不想,今日突然有了音讯,而且就在自己驻地的城门之下! 想到这里,冯端不禁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左额上一道三寸长的刀疤。 那疤痕浅浅的,淡淡的,早已愈合了,可是心中的伤痛却久久难消——当年击杀酷吏,抗税潜逃,两兄弟隐入深山老林中,躲避灾祸,可是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却全遭株连,被闻讯赶来的隋朝官军坑杀在村头的大田里,最小的弟弟才刚满五岁… 想到这儿,冯端心头一酸,鼻翼抽动,继而闭上双眼,忍住泪水,沉默移时,这才抬起头来,对着门外大声吩咐道:“来人呐,备马,随我到南门去!” 冯端披挂战袍,腰挎佩剑,一柱香儿的功夫后,下马登城,倚在垛口处,俯身探望。 只见城墙下,大门三丈外,两匹高马并排而立,左边那匹枣红马上,去鞍挂架,驮着十来层厚厚的皮料,看似羊皮和鹿皮;右边是一匹棕色坐骑,正低头踟蹰,前蹄刨土,踏踏有声。 棕马鞍鞯上,一个人青色幞头,褐色短衣,一双皂黑千底布鞋踏在马镫上,两手拉着缰绳,轻轻地甩来甩去。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冯端见对方低头不语,似在等候,便大喝一声。 只见来人缓缓抬头,仰面而望,目光炯炯,神色自若,口中大声唤着冯端的乳名,“冯二蛮子,我是你大哥啊——” 顿时,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了冯端的眼帘,那是一张曾与自己朝夕相伴了近二十年的面孔。 刹那间,一股暖流从心中骤然喷发,如光电一般奔向指尖发端,激得浑身为之一颤,冯端伏在垛口,嗓中一哽,失声喊道“大哥,当真是你么…” 转眼间,厚重的城门“嘎嘎”打开,冯端健步如飞,奔向城外,张开双臂,与早已下马等候的堂兄紧紧拥抱,兄弟俩儿热泪飞溅,泣不成声,相互拍打着后背心,喃喃说道,“都还活着,都还活着…” 城上,早已站满了闻讯来观的军士们,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一片,有人喜笑颜开,彼此说笑;有人点头祝福,抚掌称赞;有人连声叹息,唏嘘不已;有人感同身受,低声啜泣。 …… 日头偏西,城影斜长,炊烟四起,随风飘散。 哺时,阳山城营房里,冯端吩咐手下人多加了几道菜,陪着堂兄边吃边聊,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见天色向晚,主客都已停箸,冯端便命人撤去盘碟,沏茶上桌。 “大哥,”冯端在座中笑道,“咱们兄弟相逢,本当举杯相庆,怎奈形势窘迫,唐军已兵临城下,我发布了禁酒令,随时作好应战准备,城中但凡有人饮酒,立斩不赦,呵呵,我这个守将也不得违令呀,还望大哥见谅!” 见冯弇笑而不语,点了点头,冯端摸着茶碗盖儿,有些愧意,说道:“待击退了唐军,到时我再让人买些好酒来,咱们兄弟俩儿一醉方休…” “二蛮子,”冯弇叫着堂弟的乳名,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做着毛皮生意,一路北来,听说唐军节节获胜呐,连稽胡骑兵都被打败了,还捉住了朔方的什么辅国大将军,当真如此?” “嗯…”冯端一脸沉重,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在渭北做生意时,听到的消息都是梁王南下啊,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啊,就像换了天似的,唐军北上,如入无人之境!” “大哥,你们是生意人,自然对时事不甚了解啊——” 冯端咂咂嘴,说道,“前些年,梁王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士马精良,军资丰盛,故能南下争锋;然而,去冬太和山失利,我军元气大伤,处罗大可汗也心存顾虑,不再慷慨解囊,唐军历冬休整之后,大举北征,似有决战之意啊!” “决战?”冯弇侧过头来,眉毛一竖,睁大双眼,盯着堂弟问道,“那岂不是你死我活?” “是啊…”冯端抬起头来,仰面朝天,叹息一声。 “那你这阳山城,能阻挡得住他们的进攻吗?”冯弇伸出双手,按在桌上,关切地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吧!” 冯端有些无奈,顿了顿,继而转过脸来,对堂兄说道,“大哥,这兵荒马乱的,你本不该到此地来做买卖啊!这阳山城,说不定哪天就陷落了,我真不愿意看到咱们兄弟刚刚团聚,便葬身在唐军的乱刀之下!” “这个…”冯弇搓着双手,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路上,我还没看到唐军有虐杀百姓的事儿啊,倒是听闻,他们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百姓生活如常。” “大哥,切不可道听途说啊,唐军此番北上,争地夺人,来者不善啊!” “二蛮子,”冯弇黑眸一转,光芒闪现,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哥我可不是道听途说啊,这一路上,我碰到过几队唐军,据说是霍国公和平阳公主的人马,他们军资不足,还和我做了笔生意,买了些毛皮去,同他们现银交易,价格颇为公道哩!” “嘘——” 冯端听闻,连忙抬起手来,指压唇上,示意轻声,低低说道:“在我这儿说过便了,可千万不能到处乱讲啊,被人抓住把柄,以通敌罪论处,那就糟了!” “咳,”冯弇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不屑地说道,“我一介平民,生意人而已,又不是军人,怎么就‘通敌’了?” 冯端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唐军连下数城,深入我境,朔方震怒不已,梁王刚刚发出喻令,有敢接触李唐者,无论军民,格杀勿论!” 冯弇放下茶碗,喟然叹息,身体前倾,凑近堂弟,小声说道:“我听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梁王如此独断专横,视百姓如草芥,朔方岂能长久?” “大哥,我…” 不待堂弟说完,冯弇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你再看看南边的李唐,轻徭薄赋,厚抚百姓,民得其力,四方渐归,那长安已显现出帝王气象了!” 冯端睁大双眼,诧异地看着堂兄,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点头,喃喃道:“大势如此,世人皆知啊…” “既如此,二蛮子,你何必苦苦相随呢?难道打算陪葬他人不成?” “哎,大哥,你有所不知啊,”冯端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说道,“梁王有恩于我啊——当年逃难时,走投无路,梁王不嫌贫贱,收留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啊!” “可是,这些年来,你为他征战沙场,以命相搏,屡立战功,这份情也应该早就还了吧?” 冯端依旧摇头,满脸愁云挥之不去,迟疑片刻,说道:“退一步说,我与唐军几番搏战,阵前杀其将士无数,即便我有心归顺,别人也未必肯予接纳啊!” 冯弇嘴角轻动,一丝笑容不经意地掠过脸颊。 缓缓起身后,冯弇走到堂弟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二蛮子,人在军中,各为其主嘛!你自比梁洛仁或者刘旻,如何?时过境迁,另当别论啊!” 冯端听闻,抬起头来,仰视堂兄,只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中带笑,坚毅慈爱,和煦大度,如同春日的阳光一般。 刹那间,冯端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地一下站起身来,迎着堂兄的目光,弯腰侧头,低声问道:“大哥,莫非你是唐军的…” 冯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拉住堂弟的双手,靠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奉大唐北征元帅霍国公及平阳公主之命,劝喻兄弟弃暗投明!” “大哥!” 冯端听闻,情难自抑,泪水打转儿,紧紧地拽住堂兄,“扑通”一下单膝接地,跪了下去…… 第139章 守将起事众人惊 网开一面纵故旧 卯时正刻,天光一亮,晨风拂面,清冽微凉。 阳山城守军的将校们早早地便来到议事厅里,等候步军副总管、守城主将冯端的召见。 三十步见方的议事厅里,几面猩红的“梁”字旗幡笔直地插在主位的两侧,晨风吹进屋内,旗角偶尔晃动几下。 众人在堂下垂手站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前日,唐军数万大军驻扎在城南二十里处,连营一片,夜火辉煌,探马早将这一军情回报城内,看来一场攻防大战即将爆发,如何抵御对方的进攻,消耗时日以待朔方的增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愁云密布,莫衷一是,都期待着主将能有高明的对策。 随着一声“步军副总管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依次班立,躬身垂手,等候主将入屋训示。 只见冯端低头缓步,跨过门槛,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径自朝主位上走去。 众人抬眼看去,主将的装束与往日有所不同——既未身披甲胄,也未腰悬佩剑,只是头扎玄黑巾帻,身穿绛色外袍,脚登一双半高短靴,缓步向前,如同居家。 大乱当前,武备须严,主将怎么是这样一幅装扮呢? 众人心里正在打鼓时,只听闻主位上传来冯端的声音:“诸位,今日点卯,非比寻常,务必仔细听清…” 主将并未就座,而是背手站立,目光凛凛,扫视堂下,见众人齐毕,一个个侧头瞩目,等待训示,冯端略清嗓音,说道:“各位,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唐军主力兵临城下,柴绍的进攻即将开始,阳山城与数千将士的命运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冯端话音刚落,堂下武弁略有躁动,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低头皱眉,有人紧张不安,有人面有惧色… “诸位,你们当中,有的跟随我多年,彼此熟悉;有的是新近补入,充实麾下,但不论来自哪里,在我营中效力多久,今天,咱们面临着一个共同的危局——彼强我弱,孤城待守!” 冯端稍一停顿,瞅了瞅正在思量的属下们,咂咂嘴,继续说道:“唐军北来,连战连捷,彪悍的稽胡骑兵出手相助,也未能遏制他们的势头,继金明城之后,安西堡与后火城相继失陷,辅国大将军梁洛仁只身逃脱,形势如此不利,今日,我有三问,盼诸位能予回答!” 众人听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冯端是何用意,只好纷纷扭头,看向主位,等待下文。 “其一,阳山城能够坚守多久?” 没人回答。 “其二,梁王的援军何时到来?” 依然沉默。 “其三,若城不守,军破之后,各自命运如何?” 没有回应。 军官校尉们济济一堂,站满屋子,但此刻,却寂静无声,犹如荒野,只晨风偶进,穿堂而过,撩动众人军袍的袍角,摇摆不停。 “冯将军,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静有片刻,只听到堂下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冯端麾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副将,正摸着颌下花白的短须说道。 “好!” 冯端身体前倾,放下双手,撑在面前的案桌上,盯着众人说道:“今日,冯某明人不说暗话,众所周知,昨天我的党兄进城来奔,他既是我的堂兄,又是唐军的三品骠骑将军!” 此话一出,屋里如同平地惊雷,顿时乱哄哄地一片。 冯端抬起手来,用力一挥,示意安静,大声说道:“我的堂兄奉大唐霍国公及平阳公主之命,进城劝喻,期望我等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归顺大唐!” 冯端黑眸闪亮,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意已决,顺天应人,归降大唐!愿与我同行者,冯某不胜欣喜,在此谢过;有愿回朔方者,冯某绝不为难,礼送出城!” 堂下,众人喧嚣不已,有人惊诧,有人恼怒,有人赞赏,有人叹息,三十步见方的屋子,犹如一只沸水翻腾的大鼎,热浪滚滚,久久不停。 冯端身边,十余名亲兵反手握剑,威风凛凛,注视着堂下的一举一动。 …… 喧嚣之后,渐归沉寂,众人伫立,各有所思。 冯端眼风一扫,厉声说道:“道理我已讲明,路径也已指出,何去何从,诸位,悉听尊便!” “冯将军,我等愿追随您投奔唐军,只是,咱们与对方搏杀多年,剑刃、刀口都沾过他们的鲜血,此去唐营,对方会否秋后算帐?”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校尉举手示意,高声问道。 “是啊,咱们归降后,能否保住性命?” “归降之后,若不愿再征战,能否解甲归田?” “投奔唐军,冯将军倒是可以保住官衔军职,我等怎么办…” 众人议论纷纷,顾虑重重。 就在这时,只见主位侧后的屏风处,闪出一个人影来,仔细一看,此人面膛黝黑,臂膀健硕,虽是褐衣幞头,百姓打扮,但双目炯炯,虎虎有威。 此人对着冯端一点头,然后大步走到主位的案桌前,轻咳一声,抑扬顿挫地说道:“诸位,我便是冯端将军的堂兄,大唐骠骑将军冯弇!刚才,大伙儿的的话儿,我在后面都听到了,在此,受军帅霍国公及平阳公主殿下之托,我向诸位作如下保证——” “凡归顺大唐的将士,既往不咎,继续从军者,官拜原职,俸禄不减,愿意回乡者,发放盘缠,任其出城;打算返回朔方者,一律放行,绝不强留!” 冯弇宣如洪钟,朗朗有声,如同一柄定海神针,迅即插入波涛翻滚的江海之中,片刻,风歇水停,平如明镜。 堂下,几名校尉笑逐颜开,彼此对视,满意地点了点头。 “冯将军,恕卑职难以从命——” 这时,一名三十出头的副将跨步出列,躬身抱拳,说道:“冯将军,我随您征战多年,本当鞍前马后,有始有终,怎奈我一家老小全在朔方城中,我若投了唐军,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因而…因而恳请冯将军放行我等,与家人团聚!” 话音一落,另外几人也站了出来,纷纷拱手,说道:“愿冯将军放行我等!” 冯弇听闻,扯了扯褐色短衣,后退一步,侧身站到案桌旁边,抬起头来,看了堂弟一眼。 冯端点点头,心领神会,吸了一口气,大声令道:“愿回朔方者,解下腰间佩剑,站于右侧;愿投大唐者,撕去猩红战裙,立于左侧!” 命令一下,众人纷纷低头忙活儿起来,有的“叮叮当当”解下佩剑,弯腰摆放地上;有的“嘻嘻哗哗”撕去战裙,随手丢弃面前。 片刻,左边站了十余人,右边站了五、六人。 冯端见状,一提袍角,走下主位,来到那五、六人的面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缓缓说道:“诸位,阳山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论跟从我冯端多长时日,皆是我的同泽兄弟,临别之际,冯某无以为报,一点心意,权当盘缠!” 说罢,抬起手来,合掌而击,“啪啪啪”地拍了几下,几名亲兵从屏风后面迅速走了出来,每个人都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光亮玉润的圆头银锭。 “每人五十两,回到朔方后,好生安顿你们的家人吧!”冯端看着众人,言辞恳切地嘱咐道。 “多谢冯将军!”众人躬身拱手,不约而同地大声应道。 分发盘缠时,这五、六人皆无言以对,只听到传出两声低泣,不知是谁情难自控…… 第140章 兄弟倚鞍念亲情 将军归降受明甲 朝霞万丈,红透天际,晨风过野,丛草摆动。 阳山城南两里处,人马肃立,队列纵横,只是阵中不见一旗一幡,也未见一刀一枪,数千军士们垂手伫立,引颈南望;将校们执绺倚鞍,静静等待。 队列右侧,成百上千的刀枪箭矢捆扎成束,整整齐齐地码放成堆,如同小丘一般。 队列正中,无论军职大小,或者站位前后,没有一人披挂甲胄,头戴铁盔——军士们只着单衣军袍,扎束玄黑介帻,肃穆而待。 主将冯端双手执缰,端坐鞍上,一会儿举目远眺,一会儿低头沉思,眼中急迫而又有些焦虑。 身旁,堂兄冯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双脚一夹马肚,挽绺上前,轻声说道:“兄弟,昨夜咱们已呈书霍公,适才,岑定方将军的前哨又已折返,我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霍公率大军必然到来!” “哎——” 冯端低叹一声,回过头去,看了看早已拔掉旗帜的阳山城,又瞅了瞅自己身后的数千人马,郁郁寡欢地说道,“大哥,阳山城躲过一劫,我手下的三千弟兄保住了性命,可我这心里却空捞捞的,没有着落啊!” “二蛮子,你多虑了不是?”冯弇笑了笑,安慰道。 “大哥,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在朔方诚然孑身一人,可征战多年,军中同泽也有不少故旧知交,如今归顺大唐了,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与他们见面啊!” 说着,冯端黯然神伤,缓缓地低下头去。 冯弇听闻,咂咂嘴,点点头,说道:“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中,我感同身受啊!大势如此,天下盼归,若有机缘,我相信,你与朔方的同泽知交们还会相见的!” “但愿如此…” 冯端喃喃自语,顿了顿,继而扭过头来,看着堂兄,言辞恳切地说道,“大哥,一会儿见到了霍公,你可得帮我说说话啊——我希望就此退出军营,不再征战,回到乡下置得一亩三分地,讨婆姨生崽娃,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二蛮子,你的想法我明白,霍公那儿嘛,我自然要替你陈说的,不过…” 冯弇皱皱眉头,捏了捏缰绳,看着堂弟说道,“大唐厚积薄发,以混一天下为要务,此间正是用人之际啊,你从军多年,能征贯战,不要空负了这一身本事啊!” 冯端听闻,不禁喟然长叹,仰起头来,凝视远方,思绪万千,沉默有时。 天边,太阳欲出未出,彤红一片,云霞尽染,好似万千彩练。 霞光映来,冯端的脸庞明亮有光,左额上,一道褐色刀疤清晰可见,匍匐在深深在额头皱纹之中,好似征战岁月里留下的记忆,久久难以抹去。 片刻之后,冯端盯着马鬃,忧伤地说道:“大哥,军旅闲暇时,我常常梦到家乡小山包下的那片水田,还有那头花眉心老牛,咱哥俩儿扶犁扬鞭时,阿爷躺在屋前的竹椅上,摸着白胡须,端着大茶碗,远远地看着咱们笑…” 嘴唇嗫嚅,冯端一时陷入沉忆,坐在鞍上一动不动。 晨风吹来,衣角拂动。 冯端抬起手背来,轻轻地沾了沾眼角,不知道是不是风吹沙入,眼中莹莹有光,点点可见。 “二蛮子,”冯弇喉头一哽,点点头,说道,“等天下太平了,我和你一同回去,再耕犁那片水田,修葺阿爷的祖屋…” 二人正在说话时,只见七、八里远处,扬尘飘起,越来越浓,继而传来轰轰的马蹄声,越来越大。 身后的将校们一阵骚动,议论纷纷,小声说道,“来了,来了!” …… 旌旗蔽日,衣甲鲜亮,蹄声如雷,黄尘飞扬。 不到半个时辰,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进,已开到阳山城下二、三里处。 冯端坐在鞍上,手搭凉棚,只见三百步外,明黄的“唐”字大纛迎风招展,呼呼高扬,正想扭头询问时,只听到身旁的堂兄说道:“霍公到了,咱们去拜谒吧!” 冯端点点头,举起马鞭,狠抽下去,双腿一夹马肚,舍去身后的数千士卒,如一枝离箭单箭,踏尘带风,朝着前方的大纛奔去。 冯弇见状,也扬鞭策马,冲出队伍,紧随其后。 转眼骤至,看到数十步外,大纛下众将环列,中间一人铁盔金甲,气宇轩昂,冯端料定必是柴绍,一拉马缰,翻身而下,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高呼道:“降将冯端,恭迎大唐行军元帅、霍国公入城!” 身后的冯弇也一跃下马,跪伏地上,与堂弟一同迎候军帅。 柴绍笑容可掬地踩镫下马,“蹭蹭蹭”地大步上前,伸出双手,扶起冯端,说道:“冯将军,俊杰识时务,英豪通机变,归顺大唐,正当其时啊!” “霍公,冯端迷失道途,开罪于大唐,如今悬崖勒马,还望霍公既往不咎啊!”冯端面有愧色,躬身挽首,低低说道。 柴绍抚着宽大的额头,开怀笑道:“冯将军言重了!今日壮举,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王师北征以来,能顺天而行,闻迅即动,率军投明者,冯将军乃是第一人啊!” 柴绍抬头远眺,见城中兵马齐整,束手恭立,军械兵器堆积如山,不禁喜从衷来。 拍了拍冯端的肩膀,柴绍笑道:“冯将军之举,必将震动边域,垂范四方,为大唐王师清宁西北,乃至混一天下,再辟新径!可以想见,日后必有他人效法冯将军,依今日阳山城之例,顺天应时,建功大唐,造福百姓啊!” 冯端听闻,连连摇头,叹道:“霍公之言,如同千钧压肩,冯某何德何能,敢于承受?今日所为,不过是感念天意,顺应人事而已,但求霍公网开一面,留得冯某及属下的性命,听其散归乡里,自生自灭…” “嗳——”柴绍笑道,“冯将军未免过于悲观了,立功在此,怎能轻言归田?我已快马飞报长安,奏请朝廷册封将军,在敕令到来之前,我谨行元帅之权,量才叙用,拜将军为北征骠骑将军!” “我…”冯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堂兄。 只见冯弇垂手抱立,面带微笑,目光慈爱,似在祝福。 “来人呐——” 还没等冯端回过神儿来,只见柴绍抬手过顶,“啪啪”地击掌两下,大声令道,“把冯将军的见面礼呈上来!” 只见一名亲兵从队中小跑出来,双手捧着战袍铠甲,一躬身,双手呈递给柴绍。 柴绍接过军服来,看着面前的冯端,笑道:“冯将军,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唐的战将了,愿你驰骋纵横,挥洒豪情,再立新功!” “霍公…” 冯端嗓音沙哑,一时难语,“扑通”一声再次跪拜下去,双手高高举起,毕恭毕敬地接过军服。 晨光映来,紫绶战袍鲜亮夺目,明光铠甲熠熠生辉…… 第141章 元帅询问当日事 公主噙泪笑往昔 日头西沉,墙影斜长,晚风徐徐,旌旗飞扬。 城里城外,数万唐军安顿完毕时,已过了哺时。 军帅柴绍巡查完防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阳山城中新置的营房,抬脚入屋,只见妻子正带着凤鸢在拾掇行装,四、五只楠木箱子全都打开来,一只挨着一只,齐齐地摆放在房间正中,一件件的便装军袍已长长短短地挂在了木架上。 “呵呵,把行头全都拿出来了,若过两日便要启程,这不是折腾吗?”柴绍大步入内,笑容满面地说道。 今日,柴绍率领大军开入阳山城,虽然行军跋涉,有些疲惫,但在城中巡查一番后,见城防完好,且库中粮草充足,兵器精良,不由得喜从中来,此刻,回到营房中,犹如春风拂面,艳阳照身。 “哦,是夫君回来了?”李三娘扭头一看,笑了笑,轻挽发髻,问道,“还没吃晚饭吧?” 正要吩咐凤鸢去准备饭菜时,只见柴绍弯腰坐下,在椅子上摆摆手,说道:“我不饿,一个时辰前,在冯弇的营中啃了几个大饼,喝了碗肉汤,嗯…” 柴绍看了看凤鸢,说道,“去给我沏碗茶吧。” “好嘞,”凤鸢应了一声,朝李三娘一躬身,便麻利地走了出去。 李三娘拍拍双手,放下扎在腰间的金丝襦裙边儿,理了理绣花裙带,走到丈夫身边,拉来椅子,躬身坐下,笑道:“过两日便要启程?夫君,你不是说这阳山城好似桥头堡,前面一马平川,再无坚城固垒了吗?怎么,不在此处休整停留,蓄积粮草,马上便要走?” 柴绍听闻,咧嘴一笑,往椅中轻靠,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原本打算强攻阳山城,烽火浴血之后,重建城防,休整士卒,这一去一来,至少也得五、六天啊!不想,冯端投诚,兵不血刃,大军顺利开入城内,北征的进程骤然加快,我思量着,一旦前方的军情侦伺明朗,大军即刻北进!” 说到这里,柴绍心中欢喜,“嘿嘿”地笑出声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那日在军营中,幸好听从了你的建议,给出一天的时间,劝降冯端;否则,耽误时日不说,攻城拔寨,我军还会有所损失哩!” “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位大唐元帅虚怀纳谏,从善如流!”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瞄了丈夫一眼,打趣道。 “是啊,是啊——” 笑罢,柴绍放下双手,扶在椅上,一噘嘴,缓缓说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啊,你会派遣冯弇去劝降!我还以为,此人是军营中的某个校尉,从终南山里走出来,你对他知根知底,只是担心事情不成,还没开始攻城,便折了军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冯弇的确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啊!”李三娘调皮地眨眨双眼,看着丈夫,捂着嘴偷笑。 柴绍皱皱眉,摇摇头,说道:“可他哪里是一名寻常的校尉?他是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北征大军的骑兵主将!”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而无声,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所以嘛,当日我才对你保密呀!” “哎——” 柴绍长叹一声,说道,“如此行事,过于冒险啊!现在想来,仍然令人心有余悸——试想,如果劝降不成,冯弇遭到不测,非但阳山城不可得,还损我一员大将,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说着,柴绍转过脸来,双眉一蹙,笑容尽收,沉沉地说道:“夫人,此举可是冯弇毛遂自荐?” “嗯…”李三娘黑瞳一转,右手托住下颌,瞅着屋顶,说道,“也是,也不是。” “怎么说呢?”柴绍急不可耐地问道。 这时,凤鸢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紫阳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柴绍面前,见屋里俩口子这个模样儿,估计是在议事,便抿嘴一笑,缓步退了出去。 …… 清香四溢,茶片徐展,漂竖碗中,似枪林立。 柴绍侧过头来,一边拔弄着碗盖儿,一边等候着妻子的回答。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只是早于你一天,才知晓冯弇与冯端是两兄弟呢!” “哦,是吗?”柴绍颇感意外,瞪大双眼盯着妻子,等待下文。 “嗯,”李三娘点点头,丹凤眼一眨,说道,“马三宝与冯弇私交甚好,两人在去冬太和山大战时,就怀疑冯端在梁师都的麾下了,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便将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 见丈夫正听得专心致志,李三娘继续说道:“隋末离乱,冯家俩兄弟失散多年,也许是老天眷顾吧,这次让他们在阳山城相见!然而,造化弄人,彼此却身在敌营,一个攻,一个守。” “哦,对了,夫君,”李三娘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记得大军开拔之前,咱们捉到的那个细作吗?” “记得,梁军的那个陪戎校尉,扮着骆驼商人来侦伺我军,被何潘仁给识破了。” “对,就是他!”李三娘眼眸一亮,说道,“事后,冯弇亲自去讯问过此人,确切无误地证实——阳山城的守将冯端,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堂弟!看来,兄弟俩儿还没重逢,便要搏杀城头,兵戎相见,割裂亲情…” 听到这里,柴绍摩挲着碗盖儿的手停顿了一下,捏指成拳,似有忧虑。 “从后火城开拔的前一日,”李三娘看着丈夫,忆道,“冯弇惶惶不安,六神无主,马三宝便陪同他去请教萧之藏,看看如何处置此事。”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结果,萧之藏便给他们出主意——与其兄弟相见,厮杀城头,不如单骑入城,劝降对方?” “正是…” 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又说道:“冯弇独往,福祸难测,所以,萧之藏又出主意,让他俩儿来求你,在我这儿打个埋伏,好让冯弇潜出军营?” “呵呵,大元帅真是火眼金睛啊!”李三娘笑颜绽放,乐了起来。 “咳…”柴绍连连摇头,叹息不止,略带责备地说道,“还火眼金睛呢!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直至抵达阳山城下,我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不过,”柴绍抬眼看着妻子,眸中有些疑惑,问道:“夫人,当日在后火城时,你凭什么就相信了萧之藏的话,同意冯弇前去劝降?” “亲情!”李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亲情?” “对!” 李三娘收敛笑容,抿抿嘴,一点头,将冯氏兄弟俩儿在乡间抗税杀吏,四处逃难的往事告诉了丈夫,末了,沉沉地说道,“冯氏一家老小七、八口人,被前来报复的隋军全部坑杀在村口的水田中,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他俩儿了!” 柴绍听闻,沉默不语,只伸手端起茶碗来,揭开瓷盖儿,吹去浮叶,缓缓低头,啜了一口。 “当然,”李三娘见状,继续说道,“除了亲情之外,我军北征以来,连战边捷的大势,也让阳山城中的冯端不得不有所考虑…” 见丈夫沉默移时,只双手端着茶碗,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地板,李三娘眨眨眼,关切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柴绍放下茶碗,转过脸来,目光和煦,满是爱怜,徐徐说道:“夫人,你刚才提到隋末乱离,又讲到世间亲情,突然间,我想起了当年晋阳起事的那些日子,咱们夫妻分离,家人隔阻,你独自一人在终南山里,率众起义,抗击强敌,那是何等的煎熬和无助啊!” “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提过去的苦难岁月,你又提起了不是?”李三娘嗔道,笑了笑,拉着丈夫的手,说道,“如今,不都好起来了吗?纵然征战四方,矢石横飞,咱们夫妻同心,永不分离!” 李三娘说着说着,虽然笑容灿烂,荡漾脸庞,可一双大眼睛里却忽然间绽开了泪花,晶莹剔透,点点有光,好似皑皑山崖中盛开的雪莲一般…… 第142章 兄弟携手谒公主 循循善诱指良途 薄云蔽日,光影斑驳,偶有风过,枝叶轻晃。 近午时分,阳山城营房中,李三娘坐在圆桌旁,左手拿着竹篾花绷子,右手捏着细鼻儿绣花针,正专心致志地在一件素色纱裙上绣着青莲花瓣儿。 “殿下,”这时,门外传来凤鸢的声音,“马三宝将军、冯弇将军求见!” “噢,是他们二位来了,”李三娘收起针线,放到桌上的一只小竹箕里,说道,“快请你们堂屋就坐吧,我马上过去。” “是,”凤鸢一转身,刚想迈步离开时,突然又扭过头来,说道,“殿下,同他们二位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将军,我看着面生,不认识。” 李三娘眨眨丹凤眼,略一思索,笑道:“嗯,我知道了,来的都是客,堂屋里看茶上座吧!” 片刻,李三娘缓步走进屋里,只见她云髻玉钗,紧袖小袍,一件束腰紫罗衫裙微微摆动,曳地而行。 屋中来客正在谈笑时,见主人进屋,便“哗”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躬身抱拳,毕恭毕敬。 “几位将军来了,不必见外,免礼吧,”李三娘笑容可掬地摆摆手,一面说着,一面缓步向前,朝着主位走去。 “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李三娘坐定,看着冯弇身边的一位将军,笑道,“这位,应该是冯端将军吧?” “降将冯端,拜见公主殿下!”冯端应声而起,弯腰拱手,再次揖拜。 “呵呵,”李三娘微微一笑,酒窝浅浅,说道,“冯将军已是我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了,噢,这一身明甲战袍挺合身啊,英武有锐气!” 一句话,让马三宝和冯弇都乐了起来,两人看着冯端直笑;冯端听闻,一时间竟有些难为情,两手摩挲着明甲的细鳞片,不知如何措放。 “冯将军,咱们既然已是一家人了,就不必拘束,”李三娘抬起手来,指了指冯端身后的椅子,笑道。 冯端一拱手,弯腰入位,同冯弇并排就坐。 “殿下,”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对面的冯氏兄弟,说道,“今日晨操之后,霍公到城外的大营巡查去了,借着这个间隙,冯家兄弟俩儿特来拜望您,想当面表达谢意!” “是啊,是啊,”冯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殿下,若非您同意,让我潜出军营,规劝堂弟弃暗投明,说不定啊,此时此刻我俩儿正搏杀城头呢!” 冯端抿抿嘴,不住地点头。 李三娘一挽发髻,叹道:“这是老天的眷顾啊!你们兄弟俩儿失散多年,应当见面了,若见面之日转眼即成永别之时,岂非人间惨剧?隋末离乱,人生颠沛,生离死别之事我们已见得太多了,悲伤的眼泪早已流干,若尽些心意,付诸努力,能得到些团聚的欢颜笑语,哪怕只有一家两家,那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啊!” 冯弇听闻,咬咬嘴唇,沉沉地点了点头;马三宝则鼓着双眼,盯视面前的地砖,似在回忆往事… “殿下,”只见冯端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昔日,我在梁军阵营时,只听闻您擅长用兵,决胜沙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听到您的一番教诲,我才知道,您宅心仁厚,慈爱民众,悲怜贫贱,我想,这才是大唐王师一往无前的缘由啊!” “哎——”说着,冯端仰面朝天,喟然长叹,说道,“天下变乱已久,民心渴望安定,非有德之主不能混一四海,之前,我冯端为虎作伥,算是瞎了眼了,今日洗心革面,归入正途,唯霍公及殿下的马首是瞻!” 说罢,“哗”地一声,冯端豁然起身,双膝下跪,伏地稽颡,长拜于李三娘面前。 “冯将军,快快请起,”李三娘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虚扶一把,笑道,“冯将军能有如此领悟,实乃大唐之幸,黎民之幸!” …… 你言我语,谈笑风生,啜茶絮聊,其乐融融。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看了看冯端,笑道:“去冬,太和山大战时,我们就怀疑你在对方营中,只是未得谋面,所以不敢轻下定论,你的堂兄也惶惑不安,就怕果真是如此,有朝一日兄弟俩儿对战沙场,那情何以堪啊?” “哎,谁知道,最担心的事儿,偏偏还是发生了,”冯弇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连连摇头。 李三娘听闻,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是吧?这个事儿,今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哩——你俩儿在太和山时,怎么就怀疑冯端将军在梁军的营中呢?” 马三宝与冯弇对视一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显尴尬,都等着对方先说话。 一旁的冯端也有些疑惑,双手按膝,皱了皱眉头,等待下文。 “嗨,我说你们两个,”李三娘笑道,“在战场上一个比一个勇猛,怎么说到这事儿,却一个比一个犹豫呢?” 冯弇看着马三宝,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哀求的神色,马三宝轻叹一声,想了想,似在斟酌词句,片刻之后,才说道:“提到这事儿啊,还真叫做‘不是冤家不碰头’哩!” 见大伙儿都盯着自己看,马三宝咽了一口吐沫,缓缓说道:“太和山大战时,两军对峙,历时数旬,梁军远来,营中缺粮,于是奉梁师都之命,在作战间隙,军士屡屡进山,抄掠百姓,家畜五谷,无所遗留…” 说到这里,马三宝抬眼看着冯端,问道:“冯将军,可有此事?” “有的,”冯端点点头,面露愧色,说道,“我也曾带兵进山抄掠,哎,现在想来,真是作孽呀!” 马三宝看了看冯弇,只见他撅着嘴,眨眨眼,叹息一声,似有无尽的惆怅。 再朝主位看去,只见李三娘神情凝重,笑颜已收,一双黑瞳熠熠生辉,好似穿透深夜的烛火一般,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马三宝隐约感到,李三娘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马三宝接着说道:“梁军进山后,连征带抢,不由分说,稍不如意,轻则皮鞭抽打,重则挥刀砍杀…” 冯端听闻,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自己的护心镜,嘟哝道:“如此恶行,我也曾做过…” 这时,只见冯弇抬起手来,搭在堂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问道:“兄弟,你还记得山中有户人家吗?草庐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一双儿女,女儿十七、八的模样,儿子也就六、七岁,三人相依为命,艰难渡日?” “额…”冯端抬起头来,看着屋梁,似在努力回忆。 “那老人姓骆,早年曾当过朔方城的主簿,”马三宝在一旁提醒道。 “噢,我想起来了,”冯端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那个骆老者自称是梁师都的旧部,不肯征缴不说,还指着鼻子数落了我一番,恼羞成怒,我一时气愤,便拔刀朝他砍去…” 冯弇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看了看主位上的李三娘,又看了看对面的马三宝,这才对堂弟说道:“我出营侦伺,偶遇受伤逃命的老人及儿女,怜悯心起,我违制将他们一家三口接到营中疗伤,此事触怒了霍公,若非殿下出面,替我说情,我定难逃脱重罚…” “后来,”马三宝接过话来,说道,“你堂兄与骆老主簿的女儿骆莺儿相好,殿下为他俩儿牵线搭桥,两人终在延州城中结成伉俪,现在,你的小侄儿都已满月了!” 冯端听闻,目瞪口呆,盯着马三宝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诧异、后悔、羞愧…各样情绪,翻涌心间。 午时渐至,檐影短小,热气入屋,令人燥热。 此刻,冯端已是额头冒汗,背心浸湿,在座中反复搓着两手,局促不安。 “冯将军,”主位上传来了李三娘的声音,“过去的既已过去,误会也罢,巧合也罢,今日,咱们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实情,常言道‘麻生蓬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想,昔日兵荒马乱之中,你有情非得已的一面,也有为人所持的无奈,但不管怎样,过往之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李三娘看着冯端,目光变得温暖和煦,缓缓说道:“如今,冯将军已归入正途,愿你为大唐建功立业,愿天下苍生不再颠沛流离,冯将军,可好!” 冯端听闻,豁然起身,抱拳拱手间,哽咽难语,眼中已是模糊一片…… 第143章 军帅豪情言北进 兄弟屏人说战局 未初时分,日头偏西,热浪依旧,蝉鸣不止。 堂屋中,李三娘同马三宝及冯弇兄弟相谈甚欢,忆昔思今,展望将来,由家事而国事,由沙场而庭院,欢笑中有感慨,赞叹中有缅怀。 见时日不早了,马三宝抬起头来,给冯弇递了个眼色,冯弇心领神会,起身抱拳,说道:“公主殿下,今日多有打扰,您的教诲,咱们兄弟铭记于心,他日重上战场,必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报效您与霍公的知遇之恩!” 冯端听闻,也赶忙站起身来,躬身拱手。 李三娘浓眉轻扬,嘴角微翘,呵呵笑道:“竭尽全力是好的,但不必肝脑涂地,杀敌固然重要,但首先得保全自已,毕竟,延州城中的骆莺儿和初生的孩子,都需要你早日凯旋而归哩!” “殿下教训得是!”冯弇再次揖拜。 几人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公主殿下,霍公回来了。” 李三娘听闻,站起身来,理了理乌发云髻,扯了扯花边前襟,吩咐道:“凤鸢,去把霍公的白绸衫拿来,再端碗凉茶上来。” 马三宝等三人见状,弯腰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末将告退。” “既然来了,就不要忙着走嘛……”这时,门边传来了柴绍洪亮的声音。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柴绍一边将猩红战袍递给侍卫官孟通,一边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来,说道:“我正好有事儿找你们几个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军帅有何指令,只呆呆地站在原处。 柴绍朝妻子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大步来到主位边,弯腰坐下,指着两侧的客位,说道:“你们都坐下说话吧。” 李三娘对丈夫回以一笑,见对方有军务要谈,说了声“我去看看凉茶备好没有”,便轻提曳地长裙,缓步离开了堂屋。 “有劳夫人了……”柴绍看着妻子的背影出了楠木房门,这才扭过头来,对马三宝等人说道,“今日我巡查各营,将士们士气高涨,纷纷请战,我心甚慰呐!” 马三宝在座中挺直腰板,说道:“霍公,我军兵不血刃,将阳山城收入囊中,四方震动,西北似可传檄而定!” “嗯,”柴绍摸着颌下短髭,并没有回答马三宝的话,而是盯着旁边的冯端,问道:“冯将军,我军探马回报,自阳山城以北至黑沙河五十里内,未见梁军一兵一卒,侦讯如此,你如何看呐?” “霍公,”冯端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末将以为,出了阳山城往北,草场连绵,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梁王……哦,不,梁师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未敢扎营拒守。” 冯弇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霍公,梁师都或许以为阳山城可坚守时日,不想我的兄弟弃暗投明,大唐王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北推进,此刻,梁师都也许已方寸大乱啊!” 柴绍笑道:“北征以来,我与梁贼合战数次,对方的虚实长短彼此有数,放弃黑沙河以南的五十里,未必不是故伎重演,诱我深入啊!” 冯弇皱皱眉头,说道:“霍公,据我所知,梁师都的骑兵在太和山一战中丧失殆尽,黑沙河以南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冲击而不利于步卒展开,即便梁师都想在此拒守,但没有骑兵支援,他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夫善战者,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所以,我已派乐纡率三千轻骑兵作先锋,直奔黑沙河,不给梁军临河扎营,拒守我军的机会,然后架设浮桥,等待大军渡河,”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 马三宝身体前倾,毕恭毕敬地接过话来:“霍公,兵贵神速,形势看好,入秋之前,我大唐王师便可直抵朔方城下了!” “霍公,自延州城至此,我尚未建立尺寸之功,身为骑将,真是汗颜呐,”冯弇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恳求霍公派遣军务,末将万死不辞!” “呵呵,”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往帅椅中一靠,笑道,“冯将军莫急,‘养兵千百,用兵一时’,此去朔方尚有二百余里,那梁贼手中也还有数万人马,这仗嘛,少不得你的!” “谨遵帅令!”冯弇再次拱手。 看着斗志昂扬的堂兄,一旁的冯端鼻翼翕动,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只将眉头稍稍一皱,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地砖,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 旷野落日,晚霞如火,千里边塞,尽披绛色。 申初时分,冯氏兄弟从帅府中出来,在城中同马三宝分了手,执缰缓行,引着随从,朝着城外的骑兵大营走去。 一路上,冯端少言寡语,低头行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儿。 堂兄冯弇见状,侧过头来,打趣道:“怎么了?咱们大唐王师势如破竹,直捣朔方,你不乐意吗?” “兄长说笑了,”冯端抬起头来,在鞍上轻叹一声道,“唉,我冯端归顺大唐,是为将士计,也是为百姓计,无怨无悔啊!只是……” “只是出城北进,霍公未让你作先锋官,引导大军前行?”冯弇笑道。 “非也!” “那是为何?” 冯端拉缰驻马,看着堂兄,稍作迟疑,问道:“兄长,你觉得三千骑兵直赴黑沙河,嗯……妥当吗?” “怎么不妥当呢?”冯端眨眨双眼,反问道,“那带兵的军将乐纡,虽然年经,却久经沙场,从终南山开始便追随公主殿下,一路走来,身历大小百仗,我看,霍公让他作先锋,没有什么不妥啊。” “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冯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冯弇看着堂弟,有些不解,但也觉得蹊跷,便回头吩咐几名随从原地待命,自己与堂弟一夹马肚,靠前说话。 双马并立,踟蹰细喘。 冯弇双手倚鞍,把脸一沉,压低声调,问道:“二蛮子,现在没有外人,你给我说,你到底担心什么?” 冯端深吸一口,咂咂嘴,回答道:“兄长,霍公令骑兵直抵黑沙河,架设浮桥以待大军,然而,那黑沙河的水文状况及周边地形,我军是否已作详尽的勘验了?” “嗯?” “哦,是这样的,”冯端添添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我曾率军数次渡过黑沙河,此河虽然不宽,三、四丈而已,但水深难涉,加之夏令时节,水势旺盛,浮桥难以猝成,我担心,骑兵虽至,但终不为用啊!” “这个嘛……” “还有,”冯端打断堂兄,接着说道,“黑沙河虽然穿行于广袤草场之上,但并非一马平川,此河西边高,东边低,十余平方里内,便流经数座小丘,颇有落差;我想,乐纡将军必定选择平坦之处架桥;但是,若有人在上游寻得小丘,塞河截水,再趁大军过桥时突然决堤,继之以奇兵突袭,则我军危亦!” 冯弇听闻,睁大双眼,翕动嘴唇,手抓缰绳,惊得半晌没有回过神儿来,片刻之后,才急急问道:“二蛮子,适才在帅府中,你咋不对霍公说呢?” “我……”冯端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军开拔在即,士气正旺,如果我说了这番话,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何况,我刚刚才归降大唐,霍公也未必会相信我说的话呀,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冯弇听闻,倚鞍坐直,仰头望天,陷入沉思。 晚风吹来,袍角拂动,不远处的城墙上,数十面“唐”字旗幡哗哗直响,好像在催促着大军北进。 冯弇低下头来,看着堂弟,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走,咱们到马三宝将军的营房去商议!” “可是,咱们刚刚才同马将军分手啊……” “乐纡将军的人马已出城一天,想必快到黑沙河了,事情紧急,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了!”不由分说,冯弇调转马头,“驾”地一声,扬鞭策马,朝着马三宝的营房奔去。 冯端见状,也拉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追赶了上去…… 第144章 女将桌前指明路 智士问状解迷惑 晚风渐起,暑热消退,霞光万丈,夜星微闪。 冯氏兄弟策马加鞭,来到了城南的马三宝军营,通禀之后,二人跟随军士来到了将军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是一处大门开在东南角的四合小院,往院里走去,只见北边的正房砌在石基上,院子的两边是东西厢房,厢房与正房之间有游廊相连,小院虽不算宽绰,但花草鱼池,疏朗有致,令人怡然。 马三宝闻讯,早已从正房里走到檐下相迎,妻子秦蕊儿也笑容满面地跟在后面。 “哈哈,”马三宝眨眨鼓凸的双眼,拱手笑道,“我说今晚耳根咋这么烫哩,原来是你们兄弟俩儿念着我啊!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蕊儿刚刚熬了一锅莲子粥,大伙儿一块享用!” 秦蕊儿朝着冯氏兄弟爽朗一笑,说道:“我这双手只会拉弓射箭,熬出来的粥啊,味道不好,你们可别见笑啊!” “哪里,哪里,”冯弇抱拳回揖,说道,“嫂夫人乃是公主殿下的爱将,既是女将军,又是贤内助,兄弟我钦佩不已啊!但今日造访,打扰二位,事出有因,实在抱歉啊!” “哦?”马三宝听闻,收敛笑容,抬手一让,说道,“冯兄弟快快进屋说话。” “对,快进屋来吧,边喝粥边说事儿,你们先坐着,我再去盛两碗上来,”说罢,秦蕊儿转身往屋后的厨房走去。 冯氏兄弟入屋坐定,面容严肃,忧心忡忡。 马三宝问道:“冯兄弟,你适才讲‘事出有因’,是何事啊?” 冯弇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马兄,霍公派乐纡将军作先锋,出城直奔黑沙河,此事恐出意外啊!” “意外?” “对,”冯弇点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堂弟冯端说道,“二蛮子,冯将军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不是外人,你把心里的顾虑统统说过来吧。” 冯端坐直身体,皱皱眉头,咂咂嘴,一五一十地把黑沙河的水文状况及两岸地形作了详尽的陈述,末了,担忧地说道:“马将军,若梁师都以此河为诱饵,乘我军渡河时掘坝放水,再施以突袭,那么……” “哎,我明白了——”马三宝仰起头来,长吁一声,盯着屋顶,似在思考。 冯端还想再说话时,只见堂兄朝着自己摇了摇头,冯端轻咬双唇,把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下去。 马三宝扭头看着冯氏兄弟,问道:“既如此,二位怎么不向霍公建言呢?” “我堂弟刚刚归降大唐,尚未建立尺寸之功,他担心……” “嗯,”不待冯弇说完,马三宝点头说道,“冯将军的担心,我能体谅啊!按理说,此事干系重大,先前的军事会议乃是进言的最佳时机,可我军今晨才出城,咱们此时再去禀报,似有隐瞒军情之嫌啊,确有不妥!” 冯弇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所以,我才与堂弟来到冯兄营中,商量对策啊。” 这时,秦蕊儿端着两碗莲子粥走了进来,把碗放到冯氏兄弟面前,弯腰坐到桌前的圆凳上,说道:“刚才你们的话儿,我在屋外听到了一些,我觉得军情紧急,应当禀明军帅,毕竟,乐纡将军率领的三千骑兵,也是咱们自己的弟兄啊,若知情不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可是……”马三宝双眼一鼓,盯着妻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秦蕊儿快人快语,反问道,“既想保全队伍,又想避免军帅的责问,对不对?” 马三宝点点头。 “这有何难!”秦蕊儿不禁吃吃地笑出声来。 对面的三人目瞪口呆,盯着秦蕊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蕊儿看着三人的窘样儿,开心不已,掩面大笑。 “你这个婆姨,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马三宝眼睛一鼓,现出几分恼怒的神情。 “嗨,我说马三宝,”秦蕊儿把脸一唬,盯着丈夫说道,“我好心好意的,你怎么不知好歹哩!” “哎哟,嫂夫人,事情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您就帮帮咱们吧!”一旁的冯弇着急了,哀求道。 秦蕊儿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这才扭过头来,对冯弇说道:“冯将军,日前的军事会议,你还记得有谁没有参加吗?” “嗯……”冯弇眨动眼睛,努力回忆,突然高声应道,“是萧之藏!萧大学士没有到会。” “对,”秦蕊儿和颜悦色地说道,“前几日,萧学士偶感风热,身体不适,未能参加会议,我还陪同公主殿下去探望过他呢!听谢郎中说,萧学士用了几副解暑化湿的药,又食了些扁豆荷叶粥,身体已见好。”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请萧学士出面,向霍公陈说黑沙河的军情?”马三宝将信将疑地问道。 “难道不请萧学士出面,由你马三宝出面呀?”秦蕊儿白了对方一眼,没好声气地说道。 一旁的冯弇听闻,顿时转忧为喜,朝着秦蕊儿一拱手,笑道:“感谢嫂夫人指点!萧学士足智多谋,只要咱们过去请教,纵然他不出面,也必能给咱们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 月朗星稀,薄雾如纱,夜虫低吟,烛光摇曳。 马三宝和冯氏兄弟马不停蹄地赶到萧之藏的屋舍时,已是戌初时分了,白天的暑热已然消退,夜风呼呼,透出了几分凉意。 通禀之后,三人跟随仆从跨门进屋,只见萧之藏端坐位中,正在聆听一人说话,那人幞头青巾,圆领褐袍,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 见有客进屋,那人站起身来告辞,对着萧之藏一拱手,说道:“萧大人,情形就是这样的,若还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萧之藏点点头,把手一抬,示意送客。 见三名将军已走到屋内,萧之藏这才站起身来,拱拱手,笑道:“是什么风儿把三位吹到我这里来了?寒舍蓬荜生辉啊!” 马三宝笑道:“听闻萧大学士身体有恙,我等兄弟甚是担心,故而邀约,今夜特来探望。” “是啊,是啊,”冯弇也赶紧接过话来,“自打出了后火城,咱们便没有同萧大学士见过面,不知您身体怎样了!” 萧之藏淡眉一扬,目光炯炯,笑道:“三位将军快请入座,有道是‘入门休问荣枯,旦见容颜便知’,你们觉得我的身体如何呢?” “依我看呐,”马三宝笑道,“萧学士神采熠熠,已然痊愈,可以策马驰骋,运筹帷幄了!” 萧之藏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说道:“策马驰骋,阵前杀敌,那是三位将军所擅长,萧某岂敢相提并论?至于说运筹帷幄嘛,萧某或可为霍公所用,不过今夜,倒要先为三位将军分忧了……” 萧之藏停顿不语,盯着来客,只是微笑。 三人面面相觑,吃惊不小,不约而同瞪着萧之藏,一动不动。 “呵呵,来,咱们坐下细聊,”萧之藏把手一抬,请客入座,吩咐下人看茶。 主客坐定,不待来人开口,萧之藏便侧头看着冯端,问道:“冯将军,日前军事会议,我因病未到,可是听说,您在会上一言不发,这是为何?” “我……” “哎----”萧之藏躬身摸着自己的双膝,摇头轻叹,“也难为您了,毕竟刚刚才投入我军,对军帅的性情不甚了解,其实,你若把黑沙河的情形加以陈说,今夜就不必移驾寒舍了。” “萧大学士,我是担心……”冯端有些着急了。 “担心说了实情,挫了我军士气,引起霍公不悦?”萧之藏扭头,接过话来反问道。 冯端点点头,没有吭气。 萧之藏看看马三宝,又看看冯弇,和颜悦色地说道:“霍公乃是沙场宿将,且能听取人言,反而是知情不报,为其所难容啊!你们二位将军自终南山起,便跟随公主殿下,继而投到霍公军前,萧某所言可是实情?” 马三宝和冯弇深吸一口气,都点了点头。 “萧大学士,如今……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呢?”冯端眼巴巴地看着萧之藏。 “是啊,萧学士,看来您已知道黑沙河的情形了?”马三宝追问道。 “不错,”萧之藏脸色肃然,抬起手来指向门外,“适才所来之人,曾在黑沙河渔猎多年,近来因战乱而避难城中,我把他寻来,详细地询问了那里的水文地貌,”萧之藏侧身看着冯端,说道,“冯将军,您曾多次带兵渡过黑沙河,对此处应该不陌生啊?” 冯端颔首,面有郝色。 冯弇看了看堂弟,然后“豁”地一下站起身来,朝着萧之藏一揖,恳求道:“萧学士,乐纡将军今晨已率三千骑兵出城,奔赴黑沙河,若不悉水情,贸然架桥,恐有败没之忧;事已至此,我们兄弟又不敢向霍公直陈军情,望萧大人指教,解此困局!” 萧之藏抬手一让,说道:“冯将军言重了,请坐下说话。指教不敢当,不过,萧某确也想到了补救之策……” 冯氏兄弟和马三宝听闻,眼中放光,欣喜不已。 “嗯,只从军图上看,黑沙河不过是一条延绵百余里的小河而已,但其水情地形如此,就怕梁军截水筑坝,水攻我军,”萧之藏摸着下颌,缓缓说道,“骑兵独进,确有风险,但愿乐纡将军能随机应变;然而,也不排除这是霍公的诱敌之计,如果我军有所准备的话。” “萧大学士,您的意思是……”冯弇双眸闪烁,有些迷惑。 “我的意思是,”萧之藏扯扯袍角,回答道,“明日一早,我便去帅府拜见霍公,一来禀报我在城中了解到的黑沙河水情,免去你兄弟二人知情不报之嫌;二来建议霍公立即派出队伍,溯河而进,扫荡上游,除去敌人筑坝之患。” 马三宝听闻,哈哈乐道:“太好了,一举两得!萧学士真是智略之士,难怪公主殿下称您是‘军中张子房’哩!” 萧之藏也微微一笑,说道:“萧某本是塾馆先生,全凭公主殿下抬举,方有今日小功,忝列学士之位,马将军,我这点儿底细,您是最清楚不过了!” 马三宝大笑不止。 萧之藏转过脸来,对冯端说道:“冯将军,若不出我所料,您归顺大唐之后的首功,将不日而立!” 冯氏兄弟俩儿瞪大双眼,一时惊愕。 第145章 军帅听纳进取事 公主进言解疑惑 丽阳初升,晨风和煦,雀跃檐阁,啾啾有声。 军帅柴绍抬脚入屋,刚刚入坐帅位,将长安送来的廷报缓缓拆开,正要阅视时,亲兵来报,说是军中参议萧之藏求见,柴绍把廷报放到案桌上,抬手一举,说道“有请!” 见来人进屋,柴绍靠在椅中笑道:“萧学士,近来听闻身体有恙,这么快就痊愈了?” “承蒙霍公惦记,下官偶感风热,服用了几副药,已经见好了,”萧之藏拱拱手,说道,“前几日,公主殿下还亲临寒舍,关怀备至,令下官感动莫名啊!” “原本呢,我与公主是打算一同前往的,”柴绍指了指座位,对萧之藏笑道,“一来探望病情,二来商榷军务。” 萧之藏弯腰入座,说道:“霍公军务繁忙,岂敢劳动大驾?嗯,我听闻乐纡将军率三千骑兵出城,已奔赴黑沙河了。” “不错,”柴绍点点头,摸着下颌说道,“探马回报,黑沙河以南五十里内,未见梁军的踪迹,我派乐纡出城,意在抢占先机,将此河两岸收入囊中,适时搭建浮桥,为大军北进作准备。” 萧之藏听闻,咂咂嘴,说道:“霍公,抢占先机固然不错,然而,兵法云‘五十里争利,必蹶上将军’,梁贼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军骑兵独进,我担心……” “萧学士,‘兵贵有继’啊,”柴绍接过话来,笑道,“既然是抢占先机,当然骑兵首发,不过,我也作了预备,”柴绍稍作停顿,说道,“今晨,我已令城外大营的宋印宝率两千步卒北进,今日酉时便可与乐纡会合,步骑协防,巩固黑沙河防线,以待大军。” “今晨……”萧之藏淡眉紧锁,沉吟道。 “有何不妥?”柴绍立直腰身,双手撑在案桌上,盯着萧之藏问道。 萧之藏扬起两道淡眉,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梁师都在太和山一战中,骑兵损失殆尽,然而步卒尚有数万之众啊!黑沙河以南一马平川,不利于骑兵展开,可渡河北去,丘陵起伏,草场连绵,则是步卒用兵的好地势啊!” “萧学士,你的意思是,我应派遣步卒作先锋,抢占先机?”柴绍哂笑道。 “非也!”萧之藏摇摇头,说道,“抢占先机,固然要用骑兵,然而,纵观黑沙河的水文地势,单支骑兵径自向前,纵然可以抢得渡口,却不能固守防线啊!” “这是何道理?” 萧之藏深吸一口气,将先前渔夫及冯端禀报的黑沙河水情作了陈说,末了,不无忧虑地说道,“乐纡将军可以抢占先机,也可以与宋印宝将军会合,可是,大军渡河却甚是堪忧啊!” 柴绍听闻,脸色苍白,鼻翼翕动,双眉不展,盯着面前的案桌,片刻没有说话。 屋外,铅云浮动,遮挡阳光;屋内,霎时暗淡,人影模糊。 柴绍从座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橐橐有声。 萧之藏看着军帅,沉默不语。 “如此说来,”柴绍立定脚步,回头盯着萧之藏,说道,“不应派遣步卒继进,而应当另派骑兵,溯流而上?” “正是!”萧之藏在座中立直身体,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柴绍目光一横,立即转身,疾步回到案桌前,“唰”地一下展开行军图轴,目不转睛地盯视其上,神色凝重,沉思不语。 这时,一名军校风急火燎地来到门边,高声禀道:“霍公,黑沙河战报!” “呈上来!” 柴绍拆开信函,目光扫视,飞快如梭,继而长叹一声,徒然坐回位中,一边将信函拿起来递给萧之藏,一边怏怏地说道:“萧学士,果然不出你所料啊!来,看看乐纡的回报吧……” 萧之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一躬身,接过军报,仔细读来,只见上面写道-- “跪禀军帅: 末将遵令率骑出城,直扑黑沙河,连夜抢建浮桥,军分两支,于南北两岸对进施行。丑末时分,梁贼数千人马潜出北岸,突袭我军,事起仓促,我部应战不力,损失千余人马,现已退守南岸,与梁贼成对峙之势。翼望军帅速发援兵,以为后战!” 萧之藏读罢,抬起头来,向那军校问道:“此信是几时送达帅府的?” “回萧将军,黑沙河来人称前方战局不利,所以信函一入城,便径直送入帅府了,应该不超过一柱香儿的功夫。” “嗯,”萧之藏点点头,将信函折好,放回军帅的案桌上,只听到柴绍在座中沉沉地说道,“事发昨夜丑时……已过去三个多时辰了,乐纡能否在南岸稳住阵脚,就看后继的宋印宝部能否及时抵达了。” “霍公,”萧之藏眨动双眼,缓缓说道,“下官以为,不论宋将军是否赶到,梁军断不会渡河攻击的。” “嗯?萧学士,你的意思是……” “对,昨夜偷袭我军的只不过是梁军的疑兵而已,他们只有牵制住乐纡将军的队伍,才好在上游有所动作啊!” “看来,”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沉吟道,“必须立即再派骑兵,沿黑沙河溯流而上了,乘敌立足未稳,予以痛击!” 萧之藏点点头,稍一弯腰,对柴绍笑道:“霍公,我推举一人为将,保管不负此任。” 柴绍抬起头来看着萧之藏,眼眸中初现迷惑之光,很快一扫而过,继而满眼含笑,乐道:“我知道是何人了!不过,为了成全他的战功,我看呐,还得给乐纡和宋印宝下道命令,在南岸坚守待命,不可妄动!” 萧之藏躬身拱手,笑道:“以疑兵钳制疑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军帅英明!” “嗳,我是所虑不周啊,”柴绍摆摆手,自嘲地笑道,“今日若非萧学士提醒,他日渡河,大军恐遭不测啊!看来,现在调兵遣将还来得及。” “既如此,那下官便要提前祝捷军帅了,”萧之藏扬起两道淡眉,也笑了起来,“下官先行告退,回舍静候佳音!” “萧学士身体初愈,当静心休养,日后大战,还望你出谋划策啊!”柴绍把手一抬,送客出门。 …… 日头升高,热气袭人,蝉鸣阵阵,令人烦扰。 布置完军务后,柴绍在椅中独自静坐,回味着适才萧之藏的话语,后背不禁沁出了一丝冷汗,心头一颤,百味翻涌上来--若非对方提醒,大军过桥渡河之时,梁军掘堤放水,纵兵横击,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自己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是自己麻痹大意了吗?是自己轻敌了吗? 凝望着屋外,柴绍靠在椅中一动不动,努力回想着当年驰骋在这一地域的情景,前面的黑沙河自己也曾率军渡过,可是这一回怎么就没有算到它的水文水情呢?以至于昨晚遇袭,折损了千余人马,这是自北征以来,甚至是太和山大战以来,唐军损失最大的一次,而自己作为军帅,虑事不周,难辞其咎啊! 心中郁闷,怏怏不乐,柴绍不禁站起身来,踱步向外,来到屋外檐下,反剪双手,远眺天际。 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只听到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柴绍侧头一看,原来是夫人李三娘领着侍女凤鸢缓步入内。 只见李三娘绛纱单袍,圆领紧袖,一袭长裙随步轻摆,正笑容满面地向檐下走来;凤鸢跟在后面,双手捧着一只白瓷罐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夫君,这暑热上来了,”李三娘开口说道,“我给你熬了些金银花茶,我估摸着,今日你要在帅府中多呆一阵子哩!” “嗯,”柴绍点点头,依旧看着远处,心不在焉地说道,“放到屋里吧。” 李三娘浅浅一笑,转身示意凤鸢端茶入屋,自己则上前两步,与丈夫并肩站在檐下,顺着丈夫的视线看向天际的浮云。 “天上有答案吗?”李三娘轻声问道。 “嗯?”柴绍侧头看着妻子,睁大了双眼。 “呵呵,我说天上有答案吗?昨夜黑沙河的事儿……”李三娘嘴角轻扬,酒窝淡淡。 柴绍这才明白过来,继而自失地一笑,说道:“夫人也知道了?哎,此番骑兵出城,我思虑不周啊!” 李三娘伸手拉着丈夫,抬头说道:“夫君,骑兵出城,抢占渡口,原本也是不错的,只是……” “只是没想到梁军会率先攻击?”柴绍扭过头来,反问道。 “嗯,”李三娘点点头。 柴绍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说道:“夫人,梁军进攻我军骑兵,这个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否则,我也不会派宋印宝率步卒为后援了。可是,你知道吗,进击的梁军不过是疑兵而已,而我事前并没有看出端倪,这才是我忧心的地方啊!” “哦,是吗?”李三娘眸光闪动,有些不解。 “来,我慢慢讲与你听,”柴绍牵着妻子的手,转身迈步,跨过门槛,来到屋里坐下,凤鸢见状,知趣地退到门外,听候吩咐。 夫妻俩儿一边啜茶,一边摆谈,柴绍将萧之藏的见解及自己的部署详尽地讲了一遍,最后感叹道:“夫人,当年跟随宇文述大将军出征,我曾率兵渡过这条黑沙河,不想今日却还有此变故,我心中怎是滋味啊?” 李三娘抿嘴一笑,低头拔弄着茶碗沿儿,然后抬眼看了丈夫一眼,问道:“夫君,你回忆一下,当年随宇文述大将军出征,是什么时节?” “这个……”柴绍咂咂嘴,一时犹豫,摸着下颌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近二十年来,模糊记得当时似乎已经薄袄加身,我和段瑾柯等一些军中小将,晚上常凑到一个军帐中卧睡,你拥我挤,相互取暖。” “呵呵,就是啊……”李三娘明眸一闪,笑出声来。 猛然间,柴绍明白了什么似的,也朗声笑起来,说道:“还是夫人聪慧啊--当年深秋时节,草木凋零,水枯河浅,何似今日?水草茂盛,可蓄水而攻啊!同一条河,时节不同,景象不同,利弊各异啊,哎,我是以既往之识,决今日之策呐!遇事岂能万全?” 李三娘听闻,笑而不语,看着丈夫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146章 步骑双将议攻守 衔枚勒口行奇兵 月朗星稀,夜鹄声声,篝火成簇,辉映战旗。 黑沙河南岸火光点点,唐军大营里一片沉寂,偶尔从伤兵营中传来阵阵凄苦的呻吟,令人难以入眠。 营地中央,一顶戒备森严的军帐里,人影幢幢,喁喁有声,唐军步骑领军会合一处,乐纡、宋印宝两位年青的军将分席而坐,正在商议军情,他们身后各自站着数名校尉,垂头低眉,若有所思。 乐纡盯着宋印宝,大声说道:“霍公料敌如神,宋将军带领步卒及时赶到,真乃雪中送炭啊,今夜咱们便潜渡黑沙河,步骑协同,反击对岸的梁军!” 宋印宝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末将奉命到此,扎营南岸,协防骑兵,以待大军到来,并未受命渡河反击。” “呵呵,”乐纡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取胜之道,在于应机而变,宋将军行军有年了,想必知道个中道理吧!” 宋印宝也淡淡一笑,回答道:“应机而变,固然不错,然而依今日的形势,却当凭河坚守,等待大军,方是上策,何况……”宋印宝稍稍停顿,似在斟酌词句,接着说道,“何况,连日来修建的浮桥已为敌虏所毁,渡河夜战,岂能成功?” “无需浮桥仍可夜袭敌军,”乐纡胸有成竹地说道,“此前,我已派人侦伺过,此去下游三十余里,有一处平缓的沙滩,水深不过及胸而已,人马皆可泅渡。” “舍近求远,绕道奔袭?”宋印宝不禁皱起眉头,忧虑地说道。 “唯有如此,方能出其不意啊!” 宋印宝没有吭气,只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面前案几上一支焰火闪动的蜡烛,顾虑重重。 这时,宋印宝身后的一名上了年纪的校尉轻咳一声,朝着乐纡拱拱手,说道:“乐将军,我军自延州远道而来,对于此处的地势,本无梁军熟悉,既然我们想到了利用河滩泅渡,发动突袭,难保对面的敌人没有想到啊!” “有道理,”宋印宝抬起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属下,投去赞赏的一瞥,然后扭头对乐纡说道,“若果真如此,敌我双方极有可能在途中遭遇,到那时,突袭战变成了遭遇战,形势未必与我有利啊!” 乐纡听闻,哈哈大笑道:“宋将军多虑了!我大唐王师深入敌境数百里,威震敌胆,他们自守有余,何敢渡河来攻?” “既如此,”宋印宝嘴角一翘,哂笑道,“乐将军怎会有前日的北岸失利?” “这……”乐纡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若宋将军不愿出战,”乐纡身后的一名年青校尉也挺直腰板,大声说道,“步卒兄弟尽可留守大营,我们骑兵自当潜出河滩,反击梁军,以雪前耻!” 宋印宝瞅了对方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部奉命与骑兵会合,坚守待命,至于会合之后,骑兵作何打算,我部无权干涉,不过,”宋印宝语气一转,接着说道,“我奉劝诸位,不要轻举妄动,免得一败再败,到时在军帅那里……” “在军帅那里,我等自有说法,无需宋将军操心,”乐纡不等对方说完,把脸一唬,抢过话来说道,“丢了北岸,是我们的事儿,抢回北岸,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既然他人不愿帮忙,那只有咱们自己动手了!” “乐将军如此固执,不顾大局,急于立功,宋某无话可说!”宋印宝也来了气,眼睛上瞟,神情漠然。 乐纡冷笑一声,说道:“宋将军在长安城中有人撑腰,自然不屑于战场立功,只要随队出征,便四平八稳地有了军功,可不像咱们这些终南山里出来的村夫莽汉,一丝一毫的军功赏赐,都须拼了性命才能得到。” 乐纡身后的几名校尉听闻,也掩面而笑,嗤嗤有声。 “你!”宋印宝怒不可遏,指着对方的鼻子,气得浑身哆嗦,这名齐王府管家的儿子,自从军以来,还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嘲讽,这时怒吼道,“姓乐的,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只可惜骑兵兄弟们又要跟着你去送死了,我这就回营去,飞书霍公,呈报此处危局!” 话一出口,整个军帐内嗡嗡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已,眼看刚刚会合的两支队伍又将分开,各自为战,且前途未卜,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报--” 正当众人莫衷一是时,一名军校小跑入内,气喘吁吁地跪禀道:“阳山城军帅令!” “念!”乐纡、宋印宝几乎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喝道。 “帅令:宋印宝部与乐纡部会合后,步骑协防,谨守黑沙河南岸营寨,坚壁勿战,以待大军!” 听闻军令,乐纡叹长一声,徒然坐回位中,呆若木鸡;宋印宝则面露微笑,朝着乐纡拱拱手,说了声“告辞”,便领着几名属下抬脚迈步,掀帘离帐而去。 …… 与此同时,距离黑沙河大营十里开外的河堤上,一支从阳山城里悄然而出的唐军骑兵,人衔枚马勒口,借着夜色,正溯流而上。 月穿浮云,明暗不定,铠甲麟麟,长刀闪闪。 骑兵领军冯端一马当先,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搜寻着敌人的蛛丝马迹。 此番带兵出城,着实出乎冯端的意料--自己乃新降之将,斗胆进言也就罢了,没想到军帅柴绍竟能言听计从,欣然采纳,还让自己率领两千骑兵依计而行。 军帅如此信任,令自己感动莫名而又无比彷徨:感动的是大唐军帅的气度与风范,彷徨的是即将对梁军展开的突袭,说不准那里就有自己昔日在朔方城中的同泽兄弟,可是今日却要兵戎相见了! 然而,一朝更换军袍,自当效忠新朝,冲锋陷阵,在所不辞,不容有丝毫的杂念与妄想。 冯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拉紧了头盔的系带,手握缰绳,抬头行路。 这时,只见前方百步之外,蹿出两个黑影,冯端一抬马鞭,全军戛然而止,原地待命。 仔细看时,原来是自己先前派出的两个探子,身着百姓的幞头棉袍,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冯将军,”探子跪拜在马前,拱手禀道,“此去三里,在黑沙河的上游,有梁军正在筑堤截水!” “梁军有多少人马?” “大约两千人。” “堤坝是否已筑好?” “几近完工。” “有多宽?” “两丈有余。” “对方领军者为谁?” “这个……时间仓促,未暇探听。” “好了,你等辛苦,先行退下吧。” 冯端挽缰抬头,眺望远方。夜色漆黑,不辨天地,只远远地看到西北方向有微光闪烁,分不清是星光还是火光,除此之处,唯有黑沙河水在耳畔咕咕流淌。 “继续潜行,”冯端略一思索,侧过头来,对属下命令道,“看见前方堤坝时,全队展开,人摘枚马去勒,依堤坝全力冲击,将两岸的梁军截断,分而歼之!” “遵命!” 第147章 突骑横扫两岸敌 夜审细作惊冷汗 子丑之交,浮云掩月,夜风偶过,飒飒有声。 筑堤的梁军士卒已大部入睡,数日来追赶工期,掘土、装袋、扛运、夯实……两千人马分作数班,夜以继日,挥汗如雨,眼看大功告成,竣工在即,士卒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走回帐中倒头便睡。此时,沿河两岸的梁军营地中传出阵阵鼾声,篝火映照下,除了巡逻士卒依稀可见的身影外,一片沉寂。 突然间,从南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好似洪水决堤,更像平地惊雷,大地为之颤抖,夜风为之呼啸。 梁军士卒从梦中惊醒,披头散发地掀帘而出,揉着惺忪的睡眼,纷纷站到帐外,循声远眺。 数百步外,千百骑兵排山倒海地风驰而至,一杆杆明黄战旗迎风飘扬,喊杀声随风贯耳。 “唐军来了--” 不知谁歇斯底里地高呼了一声,整个军营立即炸开了锅,梁军士卒们纷纷转身,乱作一团,穿戴衣袍的,披挂甲胄的,寻觅刀枪的,牵引马匹的,奔走呼叫的,整个军营顿时乱作一团…… 转眼间,唐军骑兵已冲了过来,如同拍岸激荡的涌浪,势不可挡。 在军吏的喝令声下,梁军士卒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提枪举盾,面对骑兵,欲作抵抗。怎奈扑面而来的马刀上下翻飞,如同一道道闪电,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梁军士卒好似螳螂挡车,顷刻之间肢飞体断,鲜血四溅。 骑兵冲锋向前,士卒惨叫扑地。 南岸的梁军招架不住,丢盔弃甲,一时溃散,不顾军吏的喝止,转身旋踵,沿着自己刚刚修成的截水堤坝,往北岸疯狂逃奔。 唐军紧追不舍,扬鞭策马,踏上堤坝。战马奋力向前,直扑对岸,把堤上的溃兵冲得七零八落,纷纷坠入河中,激起柱柱水花。 北岸的梁军闻讯而动,已结成方阵,刀手在前,弩手在后,一名头戴红翎铁盔的将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阵中高声呼喊,准备应战。 唐军骑兵沿着堤坝蜂拥而至,刚刚踏上北岸,便听到空中传来“嗖嗖嗖”的声响,不待反应,成百上千的飞箭如同雨点儿一般扑来,冲在前面的骑兵顿时倒下一片,在河滩上翻滚呻吟,留下片片血迹,只数十匹战马载着空荡荡的鞍鞯,依旧向前狂奔。 后面的唐军见状,纷纷摘下马挂圆盾,高举过头,护住身躯,冒着对方的箭雨,前赴后继奋力前冲。 瞬间,两军碰撞在一起,人喊马嘶,刀来剑往,火星迸射。 这边,结阵而战,齐舞长刀,如同厚墙抵御冲击;那边,飞驰向前,左劈右砍,好似利锥钻开缺口。 数百步的战线上刀盾相击,杀声震天,血雾弥漫,月光为之暗淡,河水为之变色。 战局相持不下,搏杀已有时辰,天边发白,微微地露出了曙光,唐军领军冯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见他一拉缰绳,将手中的长矛高高举起,大声令道:“前队继续攻击,后队左右展开,钳击敌军!” 只见战旗舞动,唐军立即变阵,后面的骑兵一分为二,绕过前面搏杀正酣的战线,一左一右如同迅速合拢的铁钳,侧击敌阵。 梁军猝不及防,难以招架,阵脚渐乱,战线被撕开了数个口子,唐军踊跃向前,趁势一涌而入。 红翎铁盔的梁军将领见势不妙,大喝一声“跟我上”,提刀上前,奋力挥砍,手起刀落,冲在前面的几名唐军骑兵应声倒地。 冯端见状,怒不可遏,从队伍中一跃而出,挺直长矛,一路冲杀过来。 两将交手,刀矛互击,铛铛四响,令人眼花缭乱。这边一个“金蛇伏地猛跃起”,直刺腰中;那边一个“顺风势成扫秋叶”,化险为夷;这边一个“赤龙飞升取天门”,锋尖扑面,那边一个“沉马压枪鱼摆尾”,借力打力……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七、八回合,马匹嘶鸣,奋蹄凌空,扬起沙尘一片。 突然,红翎铁盔的梁将一提缰绳,跃开数步,转身大喝道:“冯端,竟然是你!梁王待你不薄,为何背信弃义,引狼入室!” 冯端收起长矛,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朔方城中的同袍军友。 对方的话语令冯端心头一颤,正低眉思索,欲作回答时,只见对方从马鞍上取下流星锤,“嗖”地一声便飞扎过来,然后一夹马肚,打算逃之夭夭。 冷不防受袭,冯端急忙侧头闪躲,可流星锤的尾链还是“啪”地一下打在脸上,顿时颧骨迸裂,鲜血飞溅。 冯端怒火中烧,顾不得擦去血迹,侧身抽箭,举弓劲射,只听闻前方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对方重重地坠于马下,那顶红翎铁盔“骨碌碌”地滚落一旁。 冯端抬起手来,用袖口擦掉满脸的鲜血,把长矛一横,高举在半空中,厉声喝道:“主将已亡,尔等何为!” 梁军士卒听闻,左顾右盼不见军将,一时慌乱,茫然无措,纷纷缴械,跪地乞降。 …… 黑沙河下游,十里处。 夜深人静,河水轻淌,军营沉寂,油灯点点。 突然,“吱嘎”一声,辕门大开,十余骑唐军游哨策马驰回,鞍上横挂着两个百姓装束的人,皆是黑襆头短袍衫,被捆得严严实实,像米粽一般,在马鞍上颠簸起伏。 片刻,这二人被押解到骑兵领军乐纡的营帐中。 “乐将军,”哨兵拱手禀道,“我们出营巡查,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二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盘问时,自称是当地的农户,可再细问是何乡何村之人,竟然前言不搭后语,甚是可疑,我们便将二人押回营中,待将军审问。” 乐纡点点头,盯着跪在面前的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嗓门,一拍案桌,喝道:“细作,还不从实招来!” 这二人一惊,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前面杀气腾腾的军将,战战兢兢地说道:“大人,我们……我们不是细作,是……是附近的庄户人啊!” “放屁!”乐纡吼道,“梁师都早在一个月前便发布命令,坚壁清野,烧毁粮食,欲借此阻断我大唐王师北进,你们睁开狗眼看看,这黑沙河方圆百里之内,哪里还有活口?!” “我们……我们……” “你们若真是附近庄户人,早他娘的成了饿死鬼了,”乐纡哈哈大笑起来,“我在阵前杀人无数,还没有杀过鬼呢,今日,可要大开眼界了!” “将军……将军,留小人一条性命吧!”两人连连磕头,哀求不已。 “嗯,”乐纡收敛笑容,眉头一横,冷冷说道,“你二人到我军附近乩视,意欲何为?若从实招来,我可以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对岸去给我传话!”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将军,我等奉命潜伏侦视,若贵军有渡河迹象,则立即返回北岸,呈报军情。” “先前我军所造的浮桥,已被尔等毁坏,何来渡河之说?”乐纡眉头一皱,目光闪动,盯着二人问道。 “这……这……” “知而不言,亦当死罪!”乐纡睁大双眼,怒吼一声。 二人匍匐在地,汗流浃背,连连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顺流而下,距此三十里,有一处名为‘白石滩’的地方,水流平缓,及胸面已,人马皆可泅渡……” 乐纡听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掌心微热,沁出汗来,之前与步兵领军宋印宝争论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事情果然如此啊,敌军也料到了自己可能从此处渡河!若在途中遇敌伏击,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乐纡不敢多想,稍稍定神,接着问道:“若我军出动,奔白石滩而去,你等报信之后,梁军是否有途中截击的打算?” “回大人,”其中一个细作立直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潜回对岸报信本是我等的差事儿,但是否出兵截击,那是军将决定之事,我等不知啊!” “嗯……”另外一个细作眨眨眼,嗫嚅嘴唇,犹犹豫豫地说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只要唐军敢离营来攻,自会有上游的队伍来收拾局面,我等只要守好自己的营寨便万事大吉了。” “上游的队伍?”乐纡眼光发亮,一时来了劲儿,提高嗓门,连声追问道。 那个细作点点头,说道:“梁王派来黑沙河的队伍共有两支,一支是我们,负责突袭贵军,拆除浮桥,另外一支则到上游驻扎去了。” “上游的队伍奉何军令?有何企图?” “这个……这个,我等不知啊。” “他们有多少人马?” “他们好像……好像有几千人吧,确切的人数,我等确实不知啊。” 乐纡盯着两个惊魂未定的细作,思量着他们的话语,觉得其中没有欺枉,便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桌上,高声说道:“你等滚回北岸去,告诉你们的军将,大唐王师不日将重渡黑沙河,尔等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早日来降!” “是,是,是!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小人一定转告,一定转告……” 第148章 隔岸观营军将惑 会师相见争是非 霞光万丈,天地明亮,战旗猎猎,部伍严整。 黑沙河南岸唐军大营内,士卒三五成群,忙忙碌碌——步兵磨刀擦枪,弩手调校弓弦,骑兵整理鞍鞯,俨然一派大战前的景象。 昨夜审问细作后,乐纡难以入睡,梁军“上游部伍”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既庆幸又惭愧--庆幸的是没有贸然出兵,从白石滩渡过黑沙河,落入梁军的伏击圈;惭愧的是同宋印宝的争论,看来对方并没有错,自己脸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自己是跟随平阳公主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战将,论资历论战功,对方都不如自己,不想却在这黑沙河的谋战中输给了对方。 一夜辗转,迷迷糊糊。 天刚见亮,乐纡便一骨碌翻身起床,披挂甲胄,跨马执鞭,带着卫队巡查战防,此时,来到了大营北侧的步卒营地,武弁军吏们听闻,纷纷快步来见,端立于乐纡的马头前,听闻指令。 乐纡拉缰驻马,举起鞭子指向北岸,对武弁军吏大声说道:“数日前,梁军偷袭我军,让咱们损失了千余兄弟,连浮桥也给他们烧了,咱们能忍下这口气吗?” “不能!”众人振臂高呼。 “好,”乐纡点点头,说道,“诸位戮力操演,来日同对岸的梁军一决雌雄!” “可是……乐将军,”只见一名年轻的校尉弯腰拱手,问道,“浮桥已被梁军烧毁,咱们又如何渡河与对方搏战呢?” 乐纡双手倚鞍,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安适,你只管操练好你那几百人马即可!” “遵命,”年轻校尉抱拳拱手,口中称是,但眉目之间依然写满了诸多的不解之意。 正说话间,只见一名军士飞跑过来,跪禀道:“乐将军,对岸的梁军有动静!” 乐纡一怔,颇感意外,正低头思索时,耳边已传来了众人嗡嗡嗡的议论声,乐纡在鞍上坐直腰身,大声喝道:“诸位警戒,不得妄动!” 话音一落,乐纡立即掉转马头,带着卫队直奔北边营垒而去。 垒壁上戒备森严,宋印宝已捷足先登,甲胄在身,反握佩剑,望着河对岸的梁军营地一动不动,眉头紧锁。 乐纡见状,也不言语,拾阶而上,径自来到垒边,抬头远眺。 只见对面营地里旗帜晃动,有些凌乱,马匹嘶鸣,人声嘈杂,梁军似乎正在急急忙忙地准备撤退。 因先前军帐中的龃龉,乐、宋二人站在垒上互不搭理,都沉默不言,但彼此心中却腾升起一个共同的疑问——对岸的梁军因何而动,目的何在?己方当如何应对? 思索片刻,宋金宝转身说话,命令部下道:“骑兵待命,防备梁军使花招!” 乐纡也不甘示弱,大声令道:“步卒上垒,全体戒备!” …… 战马踯躅,嘶鸣阵阵,战士肃然,刀枪挺立。 唐军大营里充满了临战前的气氛,军将不苟言笑,士卒个个紧张,似乎一场防御大战顷刻之间便会打响。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大营外毫无动静,众人不禁疑虑重重,梁军真的会来进攻吗?步卒开始在垒上打哈欠,骑兵当中也有人倚鞍打盹儿。 突然,上游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股沙尘直冲天际,凭垒眺望,来者有数千人之多。 营中将士一时紧张,个个摩拳擦掌,提刀握枪,准备战斗。 然而,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五百步外却是明黄的军旗映入眼帘,大大的“唐”字清晰可见。 垒上的士卒又惊又喜,纷纷回头顾望自己的主将,不知如何应对。 乐纡和宋印宝一前一后再次来到垒边,手搭凉棚,一探究竟。 只见前方的大军在三百步外戛然而止,其中有五、六骑脱离队伍,飞驰而来,口中高呼道:“大唐骠骑将军冯端前来相见,兵符在此,请开辕门——” 片刻之后,冯端一马当先,带着上游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军营前,乐纡、宋印宝二人早已在辕门边恭候。 “二位将军在这黑沙河边驻守多日,辛苦辛苦,”冯端笑容满面地翻身下马,朝着乐、宋二人拱手行礼。 乐纡拱拱手,笑道:“我等本以为是梁军来攻,岂料是冯将军率兵赶到,真是喜出望外啊!” 宋印宝也走上前来,拱手道:“听闻冯将军在黑沙河上游破了梁军,咱们对岸的敌人也望风而逃,将军投入王师不久,便建立此功,可喜可贺!” 冯端回以一揖,笑道:“若非二位在此坚守,冯某岂能有功?” 乐纡自嘲地笑道:“原来,我等在此驻扎,是被霍公当作疑兵了!” 冯端连忙摆手,说道:“也不尽然啊!梁军偷袭贵部,对峙于当面,吸引我军的注意,其实他们才是疑兵啊!二位将军可知道,对方已在上游十里处悄悄地筑好了一座堤坝,就等着我军主力过河时,掘堤放水了。” 宋印宝听闻,倒吸了一口冷气,唏嘘道:“霍公真是料敌如神啊!此番,若没有冯将军在上游的扫荡,我军真是前途未卜啊!” 乐纡听了此话,觑了对方一眼,不屑地说道:“冯将军固然立功了,但即便对方水攻我军,又能如何?咱们自终南山起,便跟着公主殿下历经百战,纵然他们放水冲桥,咱们也有应对的招儿,只不过延迟几天过河罢了!” “此话差亦!”宋印宝反唇相讥道,“兵法有云,半渡而击,十攻九胜,若我军被大水冲散,再遭对方的正面强攻,恐怕……” “恐怕全军覆没?”乐纡哂笑不已,打断了宋印宝的话,“兵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不要说这条小小的黑沙河了,就是当年漫天飞雪的偌大一个太和山,公主殿下不照样带着咱们打得梁贼屁滚尿流!” “昔日太和山是防御,今日黑沙河是进攻,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攻防本出一辙,其理相通。”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说的就是实情!” “太和山之战乃是侥幸取胜。” “侥幸取胜?红袖长舞惊敌虏,潜出雪山扫千军,此乃旷古未有之战例,黄毛小儿岂知其中的奥妙!” “你……” 宋印宝气呼呼地瞪着乐纡,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冯端稍显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好左手拉着乐纡,右手拉着宋印宝,笑道:“二位将军说的都有道理,咱们暂勿争论,眼下最要紧的是向阳山城回报战况,来,来,来,咱们一同入帐,联名向霍公报捷!” 乐、宋二人相互瞪了对方一眼,这才跟着冯端往军营里走去。 第149章 巡检新卒犯忧愁 校尉进言献良策 霞光初射,穿云透雾,晨风拂来,旗角飞扬。 阳山城外的弓弩营中,女兵们列队成行,正在操习。射手们个个身披甲胄,肩背箭囊,扎步引弓,顺势而发,“嗖嗖”声不绝于耳,百步之外的草靶频频中箭。 女将秦蕊儿腰挂佩剑,穿梭在部伍中,时而大步向前,在弓手面前高声训示,示范箭术;时而停步阵中,望着箭靶,若有所思。在她身后,宣节校尉罗秋红、翊麾校尉申珂等女军官紧紧跟随,随时听命。 秦蕊儿来到一队弓手面前,看了看这群面容尚显稚嫩的女兵,又望了望前方中箭稀疏的草靶,皱了皱眉头,转身问道:“这些新卒是如何招募的?训练多久了?箭术如此不堪!若在战场上,她们就如同一堆草介,等着被对手几斩杀!” 见军将有些气恼,一名二十来岁的女队正连忙走上前来,躬身答道:“回秦将军,这些新卒是从延州招募来的,多是猎户或军属的女儿,本来是有些箭术功底的,已经训练一个多月了……” “有功底的,还训练了一个多月,就是这个水准?!”秦蕊儿怒从中来,打断了对方,“是她们不用心,还是你不尽力?” “我……我……已经尽力,可是……可是……唔……唔……”女队正一时惶恐,手足无措,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罗秋红见状,上前两步,拱手说道:“秦将军,此事恐怕不能完全怪她——据我所知,猎户人家所用的木弓其拉力不及一石,而军中的制式角弓是一石二,这些新卒不过十七、八岁,短短一个月的训练,臂力难以达到啊!” “哎——”秦蕊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道,“北征战事瞬息万变,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们啊!” 申珂听闻,也走上前来,说道:“秦将军,苏吉台之战后,朝廷补充的军资中,曾有一批擘张弩,约有三、四百把,我觉得,可以让这些新卒试试。” “擘张弩?”秦蕊儿扭过头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反问道,“那个东西怎么能用?射击的速度如此之慢,半柱香儿的功夫射不出去三十支,如何应敌?” “秦将军,擘张弩上弦虽慢,但是……” “你不必说了,”秦蕊儿摆摆手,摇了摇头,没有理会申珂,转过身来对罗秋红吩咐道,“你从队伍中再调派一些经验丰富的队正过来,每天持弓前先练习臂力,旬日之内,务必让这群新来的丫头箭箭中靶!” “秦将军,这……” “嗯?” “遵命。” 罗秋红面露难色,却又不能违抗,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旁的申珂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咬着嘴唇,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这时,一名女军士风急火燎地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秦将军,公主殿下驾到!已过辕门了。” “公主殿下来了?”秦蕊儿略吃一惊,连忙扯扯衣领,拉拉衣角,整理军袍,回头对罗秋红、申珂等人说了声“随我迎接”,便急匆匆朝辕门方向大步奔去。 …… 红巾束发,身着戎装,执缰向前,英姿飒爽。 李三娘骑乘一匹枣红骏马,带着七、八个亲兵,穿过辕门,踏踏向前,径直朝往军营中央而来。 秦蕊儿率众将校奔跑相迎,躬立于马头前,单膝跪拜道:“不知殿下驾到,我等罪该万死!” 李三娘一拉缰绳,翻身下马,稍挽鬓发,笑道:“我这也是临时起意到营中来啊,未事前通知大伙儿,喔……你们都起来吧。” 李三娘侧身把缰绳递给亲兵,缓步走到众将校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自打进了阳山城,我就没有到女兵营来看过,这段时间大伙儿可好?” 秦蕊儿站起身来,扯了扯军袍的衣角,然后拱手答道:“回殿下,大唐王师兵不血刃,拿下了阳山城,我们弓弩营没有派上用场,姐妹们都手痒痒的哩!” 李三娘嘴角轻扬,露出一对酒窝,乐道:“怎么着,还怕没有仗给你们打啊?此去朔方城尚有百余里,梁贼也还有数万人马,越是靠近巢穴,老贼越要挣扎,今后的战斗只怕让你们应接不暇呢!” “哎,殿下,”秦蕊儿轻叹一声,说道,“再多的战斗我们也不怕,自终南山起,咱们这些姐妹跟随您历经百战,硬仗苦仗都打过,早已已司空见惯了,只是……只是那一批新近招募的女兵,着实让我头痛啊。” 李三娘点点头,收起笑容,问道:“此事我也听说了,当初招募时,她们不是都有射艺的功底吗?” 秦蕊儿瞄了身旁的罗秋红一眼,罗秋红心领神会,立即上前来,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说道:“看来,咱们的确忽略这个事儿了--民间的猎弓与军中的角弓本不相同,力量有悬殊啊。” “我已令罗秋红从营中选派有经验的队正,抓紧训练,旬日之内,初见成效,至少让她们箭不脱靶,”秦蕊儿接过话儿来说道。 “旬日之内?”李三娘咂咂嘴唇,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秦蕊儿,说道,“蕊儿,你也是猎户人家出身,当初咱们在终南山的南梦溪起兵时,我记得你好长时间使用的都是猎弓,直至打下了武功城才换作了角弓啊。” “我……”秦蕊儿脸颊上飞出了红晕,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罗秋红见状,赶紧接过话儿来圆场,说道:“殿下,若短时之内难以训成,要不把这批新卒留在阳山城里继续操习,暂时不跟大军北上?” 李三娘默不作声,沉吟片刻,才扫视众将,说道:“各位,今晨从黑沙河传来捷报,冯端将军在上游横扫梁军的筑堤队伍,下游的梁军望风而逃,现在,冯端、乐纡、宋印宝三位将军已合兵一处,正在重建浮桥,以待大军。” “如此说来,咱们要离开阳山城,马上开拔了?”罗秋红急急地问道。 “对,”李三娘点点头,不容置疑说道,“大军一旦渡过黑沙河继续北进,前面便再无坚城固垒,与梁贼的作战必将在茫茫原野进行,届时,咱们女兵弓弩营将派上大用场啊!” 众女将听闻,眼放明光,摩拳擦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秦蕊儿也来了劲儿,连声说道:“那就意味着,不论老兵新卒,都得一齐上阵,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对!”李三娘看着她,笑了笑。 秦蕊儿脸上的兴奋劲儿如昙花一现,马上又阴沉下来,只是她愁眉苦脸地嘟哝道:“看来,那群新来的丫头只能先提着猎弓上战场了……” “殿下,”这时,久未吭声的申珂上前一步,躬身拱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办法,让这群新卒不用猎弓也能击杀敌虏,就如同咱们的老兵一般!” “哦,是吗?”李三娘眼中欣喜,看着这位唇红齿白的年轻校尉,把手一抬,说道,“走,咱们到军帐中去,你细细地讲来听听!” 第150章 追忆往昔说重任 争论优劣试箭阵 军帐俨然,将校齐毕,人影幢幢,躬身静立。 李三娘笑容满面地走进秦蕊儿的军帐中,抬眼一看,正前方摆着一只牛皮蒙面的简易行军桌,桌上令筒、军图、笔墨不一而足,桌子左侧丈余开外,立着一柄楠木架子,上面横挂着一张牛筋角弓,李三娘瞅了瞅,甚觉眼熟,转过身来,正要发问时,只见秦蕊儿领着众人已躬立帐中,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等候指令。 李三娘笑了笑,说道:“你们跟随我多年,都不是外人,何况,今日我也并非为军务而来,所以大伙儿不必拘谨,都坐下说话吧。” 见众人都落座了,李三娘这才抬起手来,指着旁边的楠木架子,对秦蕊儿说道:“这张角弓,似曾相识啊!” 秦蕊儿在座中一拱手,应道:“殿下,这张弓乃是您当年所赐啊!” “哦,是吗?”李三娘眨眨双眼,再次朝楠木架子看去。 “殿下,”秦蕊儿说道,“当年您从河东府回到终南山,在南梦溪李家庄园起兵时,用的就是它呀!后来,建立了女兵弓弩队,您就把这把弓赏赐给了我。” “噢,我想起来了,”李三娘恍然大悟,笑道,“咱们起兵后的第一仗,在红岭沟伏击鄠县府兵,你就是用这张弓射杀隋军都尉辛又柯的,对不?” “殿下好记性!”秦蕊儿也笑了起来。 李三娘摇摇头,轻声叹息道:“这些年来,戎马倥偬,大唐建立后,我又跟随霍公征战不停,整日想到的都是平定西北,安宁大唐,当年河东府时的好多事儿啊,都记不住了!”说着,李三娘不禁又朝左侧看去,目光流连在那张角弓上。 “殿下,”罗秋红接过话来,拱拱手说道,“您现在是天家贵胄,开府之将,昔日在河东府时深居闺中,远离硝烟,二者情形不同,相去甚远啊。” 李三娘收回目光,看着罗秋红,轻轻摇头,说道:“也不尽然啊!昔日在河东府时,院内繁花锦簇,燕雀啾鸣,一派温馨宁静之感,我到现在还时时梦到个座院子呢,只是……” 说到这里,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只气息,又缓缓地吞了出来,看着面前的众将校,神情忧伤地说道:“只是,一走出那院子,外面饿殍满地,褴褛遍街,官家差役的皮鞭声下,处处都能听到生离死别的凄惨哀号,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啊!” “所以,”秦蕊儿咬咬牙,说道,“咱们才跟着殿下起兵终南山,把杨家的天下打个稀巴烂,让老百姓过上舒心的日子。” 这位当年终南山猎户的遗孀目光炯炯,言词铿锵,昔日的苦难显然在心头留有深迹,清晰如初。 李三娘点点头,神色变得严峻,沉沉地说道:“大唐建立了,轻徭薄赋,天下归心,然而有人不愿意看到咱们强盛安宁,总是蠢蠢欲动,亡我之心不死!” 秦蕊儿把腰间的佩剑“呼”地往后一扯,瞪着楠木架子上的角弓,狠狠地说道:“谁与大唐过不去,就是与全天下的老百姓过不去,我这腰间的宝剑和手中的硬弓,决不答应!” 众校尉听闻,无不慨然,个个严肃,不苟言笑,似乎马上就要投入战斗一般。 “好!”李三娘双手合掌,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眼中满是自信。 目光最终落在申珂的脸庞上,李三娘问道,“适才,你说有办法让新近招募来的女兵们很快能够上阵杀敌,是吗?” “是的,殿下,”申珂坐直腰身,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是什么办法呢?” “殿下,让她们使用擘张弩作战!” “擘张弩?” “对!” 申珂话音刚落,秦蕊儿扭过头来,双眼一瞪,喝道:“申校尉,你怎敢在殿下面前信口雌黄!擘张弩乃是无用的摆设,岂能用它上阵杀敌?” “我……”申珂欲言又止,憋得两颊通红,无可奈何地把头埋了下去。 李三娘看着秦蕊儿,微微一笑,问道:“秦将军,大军即将启程,渡过黑沙河之后若有战事,数日之内,你有什么办法让这些新卒上阵杀敌呢?” “我……”秦蕊儿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李三娘抬起手来,果然地一挥,说道:“申校尉,如何让新卒使用擘张弩作战,你详细地说来听听。” 申珂受宠若惊,稍稍一怔,连忙站起身来,朝着李三娘躬身一揖,回答道:“遵命!” …… 声音洪亮,有条有理,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申珂把擘张弩的战法陈说完毕后,朝着李三娘再次揖拜,然后缓缓地坐回自己的位中。 军帐里出奇地安静,众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有的攒眉不展,有的抱臂不语,有的仰视帐顶,有的低头凝思…… 李三娘扫视众人,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秦蕊儿没有吭气,只抬起头来看了罗秋红一眼,罗秋红眨眨双眼,略一思索,回答道:“殿下,申校尉所说的叁组轮射的迭射法,固然可以加快擘张弩的射击速度,但是,此弩毕竟是采用脚踏上弦的方式,且有一石二的拉力,战场上马嘶人喊,硝烟弥漫,仓促之间,这些新卒未必能够整齐划一地完成迭射啊!” 罗秋红话音一落,军帐中便窃窃私语,嗡嗡一片,赞成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 “是啊,擘张弩射得又远又准,有时间从容瞄准,但上弦的确费力耗时。” “叁组迭射,嗯,好主意啊,射击、准备、上弦这三个组依次交替,分批抛射,形成箭雨,杀伤敌军,我看可以让她们试一试。” “可是,这个方法同样需要时间进行训练,三、五日内能够形成战斗力吗?”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申珂听到大伙儿的话语,嘴唇翕动,欲说未说,只扭过头来朝主位上看去,只见李三娘正神采奕奕地注视着自己,目光矍铄,坚定而温暖,似乎在鼓励自己发言。 申珂定了定神儿,清一清嗓子,稍稍整理军袍,“豁”地一下站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实不相瞒,这批新卒自入营之日起,我便悄悄地抽调了其中的三十人,依照迭射法试用擘张弩,结果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她们便得心应手,精确击射二百步外的靶子!” 众人听闻,惊愕不已,张着嘴巴瞅着申珂,不知该说些什么;秦蕊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百闻不如一见,’我倒要看看是迭射法的擘张弩厉害,还是原地施射的硬角弓厉害!”说着,只见她从座中猛然起身,收敛笑容,高声喝到:“罗秋红校尉!” “在!” “命你点三十名精射手,即刻到校场中,半柱香儿之内,以二百步为靶距,同申珂的弩手一较高下!” “遵命!” 第151章 校场飞箭显强弱 谈古论今说弓弩 校场飞箭,嗖嗖有声,弓弩争锋,欢声时起。 半柱香儿之前,罗秋红选出的三十名精锐射手步入校场,列队成行,前排单膝跪地,后排分腿站立,依照战时的鱼鳞阵形引弓劲射,“嘣嘣”弦响不绝于耳,支支利箭飞扑向前,二百步外的十余个草靶频频中箭,摇晃不停。 靶场外,围观的女兵们数以百计,飞箭中靶,引来阵阵欢呼。 李三娘率众校尉站在阅台上,正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场中的一举一动。 晨风拂过,乌髻上的束发红巾轻轻摆动,几丝鬓发随风而起,李三娘抬起手来,挽发耳后,对旁边的秦蕊儿笑道:“咱们的弓箭手又有长进了!” 秦蕊儿听闻,喜形于色,上前小半步,躬身说道:“殿下,她们可是千里挑一的精锐啊,当中有一大半是从终南山里跟随您出来的哩!”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她们的身手,我便知道都是老兵了,”继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们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啊,伏击红岭沟,攻取武功城,大战临川岗,勇夺长安城,潜出马踏坪……”李三娘口中喃喃,如数家珍。 众校尉听闻,面露喜色,自豪之情洋溢在眉目之间。 正在说话时,只见一骑踏风,笃笃驰回,从草靶处飞奔而来,一名军校翻身下马,大声禀报道:“角弓发射完毕,共击中二百二十三支!” “好!”李三娘颔首微笑,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申珂身上,说道,“该看你们的了。” 申珂稍稍迟疑,弯腰拱手道:“殿下,这些新卒虽已掌握了擘张弩的射法,但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更没有想到殿下今日会亲临阅视,所以……” 李三娘摆摆手,打断了申珂的话,说道:“你去告诉她们,将今日的操习视同沙场的搏战,在她们当面的不是草靶而是敌虏,不要说是我李三娘,就是三军将士,今日也在此处注视着她们!” “明白!”申珂躬身再拜,退后两步,然后飞快地奔下阅台,从亲随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驾”地一声,朝校场中央驰去。 片刻之后,只见三十名身披甲胄,头束红巾,腰挂箭囊的女兵小跑入场,强弩在手,战裙摆动,步伐整齐,哗哗有声。 距离草靶二百步时,队伍立即停下,队正一声高喝,三十人立即分成三排,第一排端弩瞄准,第二排持弩待射,第三排踏弦上箭。 只听闻阵中传来高高的一声“射——”顿时,第一排弦响“当当”,十支利箭朝着靶子“嗖嗖”飞去。 箭去弩空之后,第一排的女兵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排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排、第三排则依次上前,接替前排,端弩再射……三排女兵交替靠前,井然有序,轮番齐射,箭鸣阵阵。 伴随着场边一阵阵的欢呼声,半柱香儿的功夫转眼即到,校场中的女兵们收弩站定,三排合成一队,在队正的口令下,转身迈步,整齐地退出场外。 阅台上,李三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扭头对众校尉说道:“诸位,这就是擘张弩叁组轮射的迭射法,没想到啊,短短几日之内,申校尉居然能把这些新卒训练得如此娴熟,我们且看她们的战绩吧!” 片刻,报靶的军士再次策马驰来,在阅台下大声禀报道:“弩箭发射完毕,共击中二百八十五支!” 台上顿时一片“啧啧”之声,称赏者有之,惊愕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不停,李三娘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回军帐,我有话要说!” …… 风吹帐帘,开合不定,将校端坐,侧耳倾听。 行军桌后的李三娘扯了扯青花镶边前襟,抬起头来,笑呵呵地注视着众人,问道:“诸位,今日牛角弓与擘张弩的比试,大伙儿如何来看呢?” “殿下,”一名年青的女校尉大声说道,“事情明摆着的,擘张弩射得远,射得准,优于牛角弓!” “另外,擘张弩易于上手,才几天时间,申珂校尉便把这些新卒训练出来了,真让人羡慕哩!”有人在旁边附和道。 “是啊,看来咱们应该大量换装擘张弩了……” “那些新卒用起弩来尚且快捷顺手,更不要说咱们的这些老兵了,战场上肯定箭无虚发,让敌人有来无回……” “现在营中的擘张弩只有三、四百把,哪里够用呀,应该请朝廷多多调派过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帐中如同蜂群飞舞,嗡嗡一片。 李三娘见罗秋红和秦蕊儿低头不语,始终没有说话,便把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秦将军,罗校尉,你俩儿以为如何啊?” 秦蕊儿嘴唇翕动,没有立即回答,依旧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罗秋红则缓缓抬头,迎着李三娘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擘张弩的确射得又远又准,若在平地对战,其杀伤力甚于角弓,但是战场地势多变啊,岂能尽是平地?若遇到山林,沼泽,陡坡,河梁,恐怕它就不如角弓灵便了。” “不止如此,”这时,秦蕊儿才昂头挺胸,接过话儿来说道,“咱们女兵营中,有不少的姐妹能够挽弓骑射,两军对战时,若要以速度取胜,跨马骑射必当首选,角弓灵便,利于携带,而一石二的弩重达三斤五十两,笨重而沉缓,在马背上毫无用处!” 罗秋红听闻,使劲地点点头,说道:“请问各位,谁能在狂奔的马背上使用擘张弩杀敌,我罗秋红心悦诚服,第一个拜她为师!”说罢,下颌一抬,睥睨众人,目光在申珂脸上稍作停留。 申珂蹙额低头,眨眨双眼,沉默不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迷茫,哑口无言,帐中一时寂静,只听到风吹帘动的“啪啪”声。 “呵呵,呵呵……”行军桌后传来了李三娘爽朗的笑声,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李三娘身体后仰,舒展地靠在椅中,似乎十分开心的模样儿。 “各位,”李三娘抿抿嘴,笑道,“百姓有句老话,‘骏马可涉险,犁田不及牛;牛车能负重,渡河不如舟’,这天下的万物呀,贵在量才使用,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军械兵器亦然如此。” 李三娘收敛笑容,站起身来,绕过行军桌,缓步走到众人面前,说道:“弓与弩,自古以来便是军中长程杀敌的利器,然而,这二者却各有所长,使用的时机与地点也各不相同,适才校场上的一幕,大伙儿已经看到了,军帐里的争论也听到了,问题是……” 李三娘稍作停顿,侧头看了看秦蕊儿,又看了看罗秋红,说道:“问题是,今日咱们的营中是谁人使用它们,怎样使用它们——若是久经沙场的老卒,弓与弩均可上手;可是,帐外那几百个刚刚才招募来的新卒,短时之内难以掌握角弓的射法,而擘张弩是一个稳定的射器,开完弓后无须强大的臂力支持,便于瞄准且射击步骤简单易学,相对角弓而言,更加有利于新手使用啊!” “难得你下了功夫,专研擘张弩的迭射阵法,”李三娘踱步来到申珂旁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叁组轮射的迭射法已在军中多年未见了,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的时候,就征发了三万名‘江淮弩手’随行,依此阵法,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可见其战力之强!” 李三娘迈开步子,走到军帐正中,扫视众人一圈,语重心长地说道:“然而,诚如秦将军和罗校尉所言,擘张弩难以在马背上施展,更难在崎岖不平的地势上发挥作用,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们可知道,前面是几万北征的大军,朝廷为何只送来区区几百张弩?”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哎,”李三娘轻轻地叹息一声,说道,“朝廷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 众人听闻,瞠目结舌,不明究里,只是盯着李三娘看,等待下文。 李三娘示意申珂从帐外拿来一把擘张弩,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说道:“众所周知,这弩由弩臂、弩架、弓弦和弩机组成,而弩机的精妙决定了弩箭的精准,你们知道吗,这弩机是由铬铁合金制成,单单一枚弩机的造价便相当于三把角弓呀!” 见众人叹息不已,李三娘接着说道:“我大唐立国日浅,国力尚弱,朝廷能一次调派数百把劲弩供我北征将士作战,已属不易了,咱们当知恩图报啊!” 说罢,李三娘走到军帐边,掀起门帘,抬起头来,朝着长安方向久久凝望。 “殿下——”身后传来秦蕊儿的声音,“从明日起,我便将所有新卒划分出来,单独编成一队,交给申珂校尉,专门操习朝廷送来的擘张弩!” 李三娘放下帘子,回过头来,笑靥绽放,对着秦蕊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152章 评说朝政忆战事 军将不和主帅忧 晌午时分,日头偏西,檐影斜长,炊烟袅袅。 李三娘从女兵营中回到帅府时,已过酉时,刚进大门,内府女官凤鸢便迎了上来,接过李三娘的绛色帔子,躬身说道:“殿下,霍公已回来了,正在等您用餐哩!” 李三娘略一吃惊,眨眨双眼,说道:“霍公这么早就回来了?”继而开心地一笑,喃喃自语,“哦,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说罢,大步朝里屋走去。 凤鸢满脸迷惑,却又不便多问,只好手捧绛帔,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 屋里,正中的圆桌上摆着五、六个碗碟,均用白瓷盘子反扣着,两只空碗上架着竹筷,饭菜显然已摆上来一段时间了。柴绍不声不响地斜靠在木椅中,左手握着书卷,右手缓缓翻动,正在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夫君,看书能当饭吃啊……”李三娘笑呵呵地抬脚入门,看着丈夫打趣道。 柴绍放下书卷,揉揉眼睛,站起身来,笑道:“哦,夫人回来了,听闻你到女兵营去了?有什么见闻啊?我也不怎么饿,所以就随手翻翻书,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的元帅,”李三娘瞅了瞅柴绍放到桌上的《尉缭子》,嘴巴一呶,笑道,“别人都说你是儒将,这儒雅之风都吹到饭桌上了,呵呵……快来吃饭吧,跑了一天,我都饿坏了!”说着,便往圆桌边走去。 夫妻二人说笑着入座,拿起碗筷,边吃边聊。 “夫人,”柴绍夹起一块卤肉,往嘴里送去,嚼了嚼,说道,“你到女兵营里,几乎呆了一整天,莫非有什么事儿?” 李三娘听闻,放下碗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啥事儿呀,这么好笑?”柴绍有些莫名其妙,端着碗一动不动,盯着妻子问道。 李三娘拿起圆桌上的绸巾,抹了抹嘴唇,便将今日在女兵营中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柴绍边吃边听,不时插话,末了,把筷子往空碗上一放,咂了咂嘴,说道:“没想到啊,申珂年纪轻轻,却对擘张弩有如此见解,还能先人一步,提前组织新卒操习,我看呐,这个妮儿是个将才哩!” “是呀,”李三娘拿起碗筷,一边夹菜吃饭,一边回应道,“这妮儿啊,不但有他哥哥申宥的那股子勇劲儿,还喜读兵书,时常来向我讨教,我看呐,她今后在军中可堪大用呢!” 柴绍点点头,说道:“她的哥哥申宥……嗯,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听闻,申宥当年随你在临川岗大战隋军时,一马当先,冲击对方的铁盾龟甲阵,身中数枪,血满马鞍仍大呼杀敌,其勇可见一斑啊!” 提到当年惨烈的战事,李三娘突然停下筷子,不再夹菜,只把筷子头轻轻地搭在碗沿上,一动不动,然后喃喃低语道:“是啊,临川岗,临川岗……” 说着说着,李三娘眼圈转红,泪光盈盈。 柴绍见状,立马转换话题,伸手握着妻子,说道:“我朝立国日浅,周边强敌林立,要廓清宇内,统一华夏,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啊,所以,陛下颁发敕令,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不问来路,只要尽忠我朝,皆当铨叙录用,像申珂这样的人才,当在军中提拔重用啊!” 李三娘眨眨双眼,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低声应道:“嗯,夫君说得不错,父皇能够成就今日的帝业,除了他老人家生性豁达,远近咸感之外,知人善任,各得其所乃是关键之举啊!” 柴绍见妻子的情绪平复了些,便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听闻‘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行伍也罢,朝堂也罢,唯有人才辈出,方能常葆生机!” “话虽如此,”李三娘侧过头来,看着丈夫,皱起眉头说道,“可朝堂之上,总有那么一些阿谀奉承之徒,追名逐利,德不配位,比如张世隆之流,在太和山大战中,几陷我军于覆没之境……” 柴绍听闻,伸起脖子,歪着脑袋,朝门外瞅了瞅,见并无异样,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哎,朝堂之事……有些呢,的确让人无能为力,咱们把营中之事做好便可,我看呐……” “你是北征行军总管,是元帅,还是霍国公,朝堂之事怎么就无能为力了?”李三娘黑瞳一斜,瞟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嘿嘿……”柴绍干笑两声,自嘲道,“是,是,是,我毕竟是有爵位之人,朝堂之上持笏而立时,该说的话儿还是要说的。” “你呀,就是个滑头,总喜欢在朝廷上装聋作哑,”李三娘也笑了起来,拿起筷子夹菜到碗中。 “这就对了,夫人快吃吧,再等一会饭菜都凉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给妻子盛了一碗汤,递到她面前,说道,“那可不叫‘装聋作哑’,有道是‘言多必失’,咱们也得谨慎行事啊!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上面,我可是立场鲜明哩!” “不就是当年的迁都之事吗?”李三娘捧起汤碗,啜了一小口,不屑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不见你有什么鲜明立场。” “夫人,”见妻子已放下了碗筷,柴绍拿起桌上的绸巾,递到妻子手中,说道,“如今在朝堂上,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决断,其他的钱粮盐铁之事自有六部担承,太子与秦王、齐王也是独挡一面,要想做成一件事儿,方方面面都得活络疏通啊,否则,寸步难行!” “是呀,咱们这次北征朔方,你就活络疏通得好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李三娘揶揄道。 柴绍笑了笑,说道:“那还不是因为有夫人您随同啊!当朝公主在此,御赐骠骑大将军坐镇军中,谁敢不从命!” “就你会说!”李三娘“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夫妻俩正在说话时,只见凤鸢走到门边,垂手禀报道:“霍公,殿下,冯弇将军求见!” 柴绍挥挥手,示意凤鸢退下,然后扭头对妻子说道:“今日你在女兵营中忙碌了一天,早些休息吧!接到冯端在黑沙河的捷报后,我已下令,两日后大军启程,离开阳山城继续北进,有些事儿我还要给属下交待一下,冯弇来得正好,我耽误一会儿便回来。” “嗯,”李三娘点点头,说道,“我也不累,既要出发了,待会儿我领着凤鸢她们几个去把行装收拾一下。” 柴绍弹了弹袍角,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也不急这一晚嘛!不过,出城之后,多在戈壁草场扎营,这一早一晚甚是寒凉,那些皮袄子、棉袍子恐怕都得带上了。” “你放心吧,我的元帅,”李三娘笑颜绽放,说道,“保管不会让你冻着。” …… 红日西坠,晚霞满天,华灯初上,莹莹如豆。 柴绍踱着方步来到堂屋中,冯弇早已等候在此,见军帅入内,冯弇立即起身,弯腰拱手道:“参见霍公!” “免礼,”柴绍摆摆手,回头对下人吩咐道,“给冯将军看茶。” “冯将军举荐有功啊,”主客落座后,柴绍笑容满面地说道,“你那堂弟弃暗投明后,转眼便为大唐立下战功,在黑沙河上游歼灭梁军数千人,一举摧毁对方所筑的堤坝,很好,很好啊!” “霍公慧眼识才,知人善任,令末将钦佩不已,我冯家兄弟能追随您这样的主帅,实乃三生有幸!”冯弇在椅子中拱手说道。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轻叹一声,说道:“若非你单骑入城,劝降冯端,又怎会有今日黑沙河的捷报呢?” 冯弇眉头一扬,颇有感触,搓着双手回答道:“昔日劝降,其实……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向您禀报,只好诚惶诚恐地向公主殿下进言,谁料殿下不仅鼓励我成行,还帮我在您这儿打了埋伏。” “是啊,”柴绍端起茶碗,吹去浮叶,啜了一口,说道,“若我知道你要单骑劝降,断不会让你出城的,毕竟,此事太冒险了,我不会因为一座城池而损我一员大将!” “军帅的良苦用心,末将明白!”冯弇抱拳拱手,深受感动。 “嗯,”柴绍放下茶碗,点点头,说道,“黑沙河既已在我军手中,两日后大军便要继续北征,你们骑兵是否已作好准备?” “请霍公放心,遵照您的指令,骑兵殿后,与辎重同行,确保全军无虞!” “好哇,过了黑沙河,再往北去直抵朔方城下,全是草场戈壁,再无坚城可战,如此地势,你的骑兵在战事中可要挑大梁了!” “这是我们骑兵兄弟的荣幸,期待着为大唐再立新功!”冯弇双手握紧,略显激动。 柴绍听闻,颔首微笑,很是满意,继而扭过头来,盯着冯弇问道:“你今日来我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只是……”冯弇眨眨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 “嗳,有事就说事嘛,莫非你还要再去单骑劝降不成?” “不是,不是,”冯弇连忙摆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迟疑片刻,这才说道,“从黑沙河回来报捷的军校,曾是我的属下,现划归乐纡将军指挥。” “嗯。” “完成军务后,他来营中探望我,和我聊了聊前线的状况。” “嗯。” “据他所说,在黑沙河下游,乐纡、宋印宝两位将军会合后,对于坚守抑或出击,曾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嗯?” “随后,他们接到了霍公您的命令,这才安守南岸,同冯端从上游来的队伍会师了。” “我的军令没有送达前,他们二人各有想法乃至争论,这个也属常情嘛,毕竟,乐纡丢了浮桥,急于扳回一局,想戴罪立功呀!” “可是,我听闻,他们的争吵已不限于军务的分歧了,二人在帐中,当着众多校尉的面儿,相互人身攻击,差点儿拔刀相向,实在是有点……我担心……” “我明白了,”柴绍点点头,眉头一皱,“军将不和,战事大忌,此事不能等闲视之!” “霍公英明,这正是今晚我来的目的啊!”冯弇立直腰身,再次拱手相揖。 第153章 雨夜罗帐闻低语 泪光点点念长安 夜色深沉,凉风四蹿,窗棂瑟瑟,晃动不停。 不知从何时起,夜风中竟然夹杂着雨滴,“嗒嗒嗒”地敲击着门窗,声响时大时小,惊得远近的家犬汪汪叫唤。 罗纱床榻上,李三娘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侧头看时,只见丈夫伸着双臂,枕在头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帐顶正出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夫君,怎么了,睡不着吗?”李三娘睡眼惺忪地问道。 柴绍侧过头来,看了看妻子,伸手把她背后的棉被掖好,说道:“没什么,你快睡吧。” “外面的雨下了多久了,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雨刚刚才开始下呢。” “你一直没睡着?” “嗯。”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睡吧。” 李三娘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把一头乌发顺到肩后,说道:“你呀,就别瞒我了,咱们做夫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心里有事儿,我咋会不知道哩?” 柴绍听闻,笑了笑,双手一蹭,也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围板上。 “夫人,”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说道,“你当年在终南山时,各支绿林汇聚一处,有贵有贱,有智有愚,这队伍恐怕不好带吧?” 李三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尤其是在攻下武功城后,隋军的降卒有之,山里的绿林有之,庄里的猎户有之,塾馆的先生有之,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啊!” 柴绍轻叹一声:“哎,这收编来的队伍啊,参差不齐,人心各异,不如官军的来源纯正,并不那么易于节制呀!” “是么?”李三娘反问道,“虽易于节制,却不能攻战,这样的队伍能派上什么用场呢?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队伍,虽然着装不一,旗号相异,但不照样打得辛又柯、朗琎、阴世师之辈落花流水!” 说到这里,李三娘睡意全无,伸手抓过一件薄纱衣,披在了身上。 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沉默不语,似在思考。 “所以说呢,”李三娘低下头去,一边系上纱衣的绣花腰带,一边喃喃说道,“我觉得,这队伍是不是易于节制呀,不在于士卒的来源与成色,而在于主将的魄力和调度。” 柴绍微微地点了点头。 忽然,李三娘意识到什么似的,侧过身来,盯着丈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咱们北征的队伍出现了什么不谐之象?” 柴绍稍稍迟疑,便将黑沙河前线兵骑不协的情形陈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兵法云‘兵贵有继,无继必败’,派出宋印宝的步卒增援乐纡的骑兵,于战事调度而言,本无差错,只是……” “只是你没想到,这两人会有如此大的分歧,甚至拔刀相向?”李三娘接过话来,反问道。 “是啊,”柴绍感慨万千地应道,继而略带自责地连连发问,“他们之间的不谐,平日里我怎么就没有看出端倪来呢?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情形?梁师都的那些降将,如刘旻,冯端等人,会不会与营中的其他将领也会出现类似的状况呢……” 李三娘听闻,不禁“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柴绍扭头看着妻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你这个元帅呀,平时只注重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对于自己手下这些将领在想什么,议什么,似乎并不挂怀,”李三娘笑道。 “我怎么没有挂怀了?”柴绍反驳道,“他们当中,哪个善于率兵突阵,哪个善于长途奔袭,哪个善于固守城池,哪个善于穿插迂回,我心中了然,一清二楚!” 李三娘摇摇头,应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嗯……”抿抿嘴,李三娘稍加思索,接着说道,“嗯,比方说宋印宝超拜游击将军后,众将如何看待他的?又或者,嗯……乐纡是否能够同冯端融洽相处,共事军务,就是诸如此类的事儿吧。” “咳,”柴绍叹口气,说道,“我整日忙于军务,谋划北进方略,哪有闲工夫思虑这些事儿呀!” “所以嘛,才有了这回黑沙河的烦恼啊!” “嗯?” “常言道‘事在人为’,谋事必先谋人,人得其位,方能事得其成啊!” “嗯……如此说来,这宋、乐二人之间,确有隔阂的事儿,是我这个行军元帅所不知喽?” “隔阂嘛,倒是谈不上,”李三娘顿了顿,回答道,“但是,宋印宝超拜游击将军后,终南山的旧将们是颇有微词啊,不要说是乐纡,就连马三宝、秦蕊儿都有所不快哩!” “哦?是吗?他们嫉妒宋印宝的军功?” “不是嫉妒,而是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 “对,”李三娘点点头,皱着两道浓眉,眨了眨眼睛,说道,“昔日的向阳沟之战,宋印宝虽然勇猛,护住了我军的粮草,然而,杀伤敌人并不算多,你就此上奏朝廷,拜其为游击将军,其实是有点勉强的,若此战也算是建大功的话,那么终南山旧将当中,功绩大者实在太多了!” 柴绍听闻,把头仰靠在床榻围板上,双眼睁得大大,盯着罗纱帐顶,没有吭声。 “我知道,”李三娘继续说道,“你有你的难处,毕竟,宋印宝是齐王府的人,元吉也曾来信专门嘱咐过此事,然而,宋印宝担任翊麾校尉不足半年,便超拜游击将军,人心多有不服啊!也许自那时起,乐纡他们便对宋印宝有所不满了。” “此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柴绍低头问道。 “唉,向阳沟之战后,当我得知对宋印宝的任命时,你的奏章早已飞送到长安去了,我说了也于事无补,只好听之任之,静观其变了……不想此事的后果,竟然显现于今日,在黑沙河之战中暴发出来。” 柴绍听闻,怅然若失,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窗外,夜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只屋檐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 鸡鸣三遍,夜色渐淡,街衢屋舍,偶闻人声。 李三娘抬眼往外看去,透过床榻的罗纱,窗棂的影子若隐若现。 “夫君,天快亮了,你还是睡会儿吧,”李三娘伸出手去,握着丈夫说道。 “夫人,你说的对,近些年来,我可能更多地去‘谋事’了,北征的军务考虑得多些”,柴绍没有理会妻子的提醒,只照着自己的思绪说下去,“这‘谋人’呀,看来的确有所欠缺哩!”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道:“你也在‘谋人’,谋朝廷上的人……” “呵呵,是啊,是啊,”被妻子的一句话给逗笑了,柴绍抚着宽大的额头,略带几分自嘲地说道,“只谋外,未谋内,对吧?” 李三娘点了点头。 “唉,”柴绍轻叹一声,“北征朔方,牵扯上上下下,各个方面,这朝堂上的谋划疏通,也不亚于军营里的运筹帷幄啊,咱们今天能远离关中数百里,征战到这戈壁滩中,真是不容易呀!”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哩,”李三娘缓缓说道,“现在,从父皇到诸位兄弟,从朝廷到百姓,万众齐心,同仇敌忾,都期盼着咱们北征的好消息呀!” “夫人言之有理!” 柴绍收敛容颜,神色肃然地说道:“北征行程过半,朔方城已遥遥在望,咱们是到了整顿内务,再聚军心的时候了,否则,一旦攻下朔方,诸将争功,内讧频起,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那么,夫君打算从哪里入手呢?” “就从宋印宝和乐纡这二人入手!”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要处罚他们么?” “不,”柴绍摇摇头,说道,“但是,我要让包括此二人在内的所有部属都懂得,北征大军出师不易,不论逆境抑或顺境皆当坦然处之,一心进取者自有重赏,挟私报公者必遭千夫所指,无处容身!” 李三娘听闻,叹息道:“是啊,自古以来,既能共患难又能同富贵的人,少之又少,攻下朔方城,扫灭梁师都,只不过是我大唐统一华夏的小小一步,若众人对此蝇头小利也趋之若鹜,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柴绍侧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敬意地说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刚才的话岂止适用于军中诸将,即使是在长安太极殿里,面对陛下圣颜,文武百官,也意味深长,颇有份量啊!” “我可不想到太极殿里去说这些事儿,那是你们这些文臣武将的职责,回到长安城呀,我只想去大兴宫里看望父皇,距京城一别,又快有小半年的光景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精神怎样,政务之余,是否还喜弹琵琶……” 说着说着,李三娘的一双黑眸盯着彩帛被面,一动不动,眶中似有泪花,映出点点微光。 柴绍见状,连忙伸出手来,搂住妻子,将头轻轻地与对方靠碰在一起,说道:“天快亮了,来,咱们都再睡一会儿吧……” 第154章 巡检步营无声怒 辕门受阻赞领军 夜短易醒,光影斑驳,雨霁风来,凉意幽幽。 朦朦胧胧中,柴绍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屋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啾啾鸣叫,清脆而明亮,侧身看时,妻子睡得正甜,呼吸均匀,细细有声。 想到明日即将启程,率领大军继续北进,柴绍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悄悄起身,穿戴好军服,轻轻拉开屋门,走到了外面的小院中。 一夜风雨,几片落叶,晨风拂来略有寒意,柴绍轻咳了两声,不禁抬起手来,把胸前的军袍系带紧了紧。 东边厢房里,女官凤鸢听到了动静,“吱嘎”一声打开房门,见柴绍正在院中,连忙躬身道:“霍公起来了,我这就叫人送茶点过来。” “嘘——”柴绍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轻声,回头看了卧房一眼,这才转身对凤鸢说道,“公主昨夜没怎么合眼,让她多睡一阵子,我到营中去巡察,大约午后才回来了。” “遵命,”凤鸢低头轻声应道。 柴绍大步走出小院,在值更房里叫上侍卫官孟通,带上七、八名亲兵,跨马执缰,朝城外的军营奔去。 马踏晨霜,笃笃向前。 片刻,柴绍一行来到城墙根下的步卒军营,值守营门的一名军校见状,立即命令士卒洞开大门,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来,拱手禀道:“不知霍公亲临,属下罪该万死!” 柴绍拉缰驻马,挥了挥手中的鞭子,说道:“我是临时起意巡察军营,你等不必惊恐,嗯,你们的军将何在?” “回霍公,向善志将军昨日部署队伍开拔之事,一直忙到深夜,此时……此时或许还在帐中歇息吧。” 柴绍抬头看了看微微泛白的天边,皱了皱眉头,问道:“已是寅初时分了,你们不操练了么?” “霍公,如适才所报,我营昨夜准备启程之事,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停顿下来,向将军没有……没有下达晨操的军令呀!”这名军校吞吞吐吐地说道。 柴绍听闻,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只“驾”地一声,猛抽一鞭,带着卫队朝军营正中的一顶大帐奔去。身后,那名军校和士卒们面面相觑,看着元帅扬尘疾进的背影,一脸懵愣。 早有军士将此处的情形报给了向善志。只见他正从军帐中猫着腰跑出来,一只手垂到小腿肚子上,慌慌忙忙地提着军靴往上拽,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伸进军袍的袖子里,摇摇晃晃地把它往身上套,一双眼睛鼓得像铜铃似的,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在对报信的军士嚷着什么。 “向将军——”柴绍的坐骑已冲到了跟前,马缰一拉,戛然而止。 “不知霍公巡营,末将该死,该死啊!”向善志躬身拱手,连声说道。 柴绍双手倚鞍,瞅了瞅自己面前的这位将军——衣衫不整,须发凌乱,睡眼惺忪,诚惶诚恐,低头垂眉地站立在那儿,不敢正视自己。 柴绍笑了笑,说道:“向将军,我若是那梁师都,率兵来袭营,你这儿可能已是千疮百孔了!” 向善志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说道:“霍公,眼看要开拔了,我们……我们昨晚收拾辎重,捆扎粮草,一直……一直忙到丑时才收工,所以……所以今晨的营中操习便没有……” 柴绍抬起马鞭,在手中一挥,打断了向善志的话:“向将军,你是老行伍了,咱们现在身处敌境,当如何带兵驻防,不用我多说吧?” “末将知罪,末将知罪,”向善志唯唯诺诺地答道,“向某一定引以为戒,不再犯此类错误!” 说罢,向善志伸出手来习惯地摸了摸豹皮护腰,却发现仓促之中并未穿戴上它,一双手只好在腰间空空地摸了一阵,十分尴尬。 柴绍见状,并不言语,只拉缰掉头,“驾”地一声策马离去,带着卫队奔向营外,剩下向善志独自站在帐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神色沮丧,目光浑浊,眸子里满是羞惭,懊悔和自责。 …… 朝霞满天,红日欲出,风拂战旗,猎猎有声。 柴绍一行笃笃驰来,转眼间便到了精骑营的辕门外。 只见营门紧闭,木栅俨然,明黄的“唐”字军旗哗哗作响,旗帜下,衣甲鲜亮的哨兵持枪握刀,正警惕地注视着营外。 阵阵马蹄声从营内传出,随风贯耳,清晰可闻,吆喝声掺杂其间,似有数百人在竞逐驱驰。 柴绍一行已驻立于辕门外,但哨兵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侍卫官孟通不禁策马上前,扬鞭高喝道:“北征行军元帅巡营,你等速速开门!” 哨兵听闻,一动不动,辕门仍然严严实实地关闭着。这时,只见一名军校小跑到门边,把佩刀往腰后一扯,朝门外拱拱手,高声回答道:“容我等先禀报丘将军!” “大胆!你们瞎了眼么,元帅在此,还不开门?”孟通怒不可遏,用马鞭指着对方训斥道。 “罢了,”身后传来柴绍的声音,“我们就在此等候吧。” 孟通听闻,狠狠地盯了那个军校一眼,这才掉转马头,怏怏地回到队伍中来。 片刻,只见军营内数骑奔来,为首者红缨铁盔,银鳞铠甲,一匹枣红坐骑膘肥体壮,踏风疾进,扬起沙尘几缕。 随着厚重的辕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一名将军从枣红坐骑上一跃而下,大步奔来,单膝跪拜在柴绍鞍下,禀道:“精骑营领军、骠骑将军丘英起参见霍公!不知元帅巡营,末将来迟,请元帅治罪!” “何罪之有?”柴绍把马鞭一抬,笑道,“今日巡营,乃临时起意,突查战备,事前并未知会诸营,与领军无关!” 说罢,柴绍打量着跟前的这位部属,只见红缨铁盔下,一张二十岁出头的脸庞黑里透红,大大的双眸熠熠生辉,平静而坚毅的目光里,透露出勇冠三军的锐气,只是从额头上不断滴下的汗水,令双眼不时微微眨动。 柴绍点点头,一抬手,笑道:“丘将军起来说话吧!你这兵带得好哇,营中只听将令不从他命,我这个行军元帅来到门前了,也得请示领军之后,才得入营。” “霍公,”丘英起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道,“我等从玄甲军分遣出来,助战西北,弟兄们受秦王殿下训导多年,出则迎敌,驻则防敌,一刻也不敢懈怠,营中没有我的示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平日训兵如此,还望霍公见谅。” “好!”柴绍喜形于色,称赞道,“带兵当如此啊,丘将军有古代名将的风范!” 双手倚鞍,朝营中眺望片刻,柴绍低头问道:“丘将军,我听闻营中人喊马嘶,是否正在操演?” “回霍公,精骑营正在晨操,演练环形骑阵侧身射靶,请元帅示下!” “嗯,”柴绍摸着下颌短髭,沉吟道,“环形骑阵……侧身射靶……这是突厥人的战法吧?” “正是,”丘英起朗声回答道,“离开长安时,秦王殿下告诫我等,西北袤野,千里戈壁,当借鉴北族人战法,融贯玄甲军精要,方能为霍公所用,立功于阵前!” “秦王殿下深谋远虑,柴某远不能及啊,”柴绍感叹道,“丘将军,那就引我们入营吧,一瞩你的骑阵风采,愿他日博战时,精骑营成为突阵破敌的中坚!” “元帅抬爱,精骑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丘英起弯腰再拜,转身上马,一拉缰绳,开道在前,引着柴绍一行往营中走去…… 第155章 解析战局求稳进 旁人点拨骑将忿 连营数里,篝火通明,车马往来,人影绰绰。 黑沙河畔一改昔日的宁静,人喊马嘶,远近可闻,唐军大营里架起成百上千的火堆,夜风吹来,呼呼劲燃,照得河畔亮如白昼。 柴绍率领北征大军从阳山城一早出发,步卒开道,辎重居中,骑兵殿后,历经五、六个时辰,直至申末时分才抵达黑沙河。冯端、乐纡和宋印宝等将领的先头部队早已将营盘扎好,此刻,三军会集,众将齐毕,柴绍顾不得路途的疲劳,正在中军大帐中召见部属。 “诸位,”柴绍端坐在帅椅中,抬起手来指向前方,高声说道,“我军已深入敌境数百里,前面不再有任何坚城固垒,此去朔方,将在漫天的草场与荒滩中与梁军对阵,兵法云‘行如战,战如守’,我军务必提高警惕,稳妥推进!” “霍公,”柴绍话音刚落,只见何潘仁在座中拱手说道,“三军齐进,费时耗日,不若派遣一支奇兵,百里突袭,乘敌不备,一举拿下朔方城!” 这位胡人将军眨眨蓝眼睛,捋着颌下红须,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往日我在边塞行商时,这条道儿也曾经走过几回,若带足水食,马不停蹄,数日之内便可杀到朔方城下!” 说罢,何潘仁抬眼瞅了瞅对面的郝齐平。 只见郝齐平将手中的小折扇一收,朝着帅位拱拱手,说道:“霍公,何将军在西北行商多年,对此处的地形地势颇为熟悉,朔方城已不过百里之遥了,若以奇兵突袭,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啊!” 乐纡听闻,跃跃欲试,大声说道:“若突袭朔方,末将愿带领骑兵率先出击!” 柴绍一听,脸色阴沉,瞟了乐纡一眼,缓缓说道:“谁说要突袭朔方了?乐将军,两三日前,你若率领骑兵离营出击,我北征大事则休矣!” 冷不丁地,乐纡被主帅打了一闷棍儿,仓皇之际不知如何回答,只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地盯着主帅。 柴绍也不理会,把目光收回来,扫视众将,说道:“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只是其一,梁师都如何揣度我军,如何部署防御,这是其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朔方城虽已距此不远了,但忘记了先哲的告诫,我们必然前功尽弃!” 见萧之藏和丘英起都在座中点了点头,柴绍改换容颜,侧过头来,朝刘旻、冯端看去,和颜悦色地问道:“二位将军,你们自朔方而来,对于今后的征战,有何见解啊?” 刘旻和冯端彼此对视,眼中含笑,都有谦让之意,一旁的冯弇见状,对刘旻拱拱手,笑道:“我弟冯端投入王师日浅,还请刘将军先进言。” 刘旻拱手还礼,说了声“恭敬不如从命,”继而侧身转向帅位,说道:“霍公,大唐王师势如破竹,梁师都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了,我估计,黑沙河一线被突破后,梁师都必然收缩兵力,全力固守朔方!” “刘将军所言不谬,”这时,冯端接过话来,说道,“当初,梁师都在部署防御时,曾经讲过,‘戈壁河流,坚城要塞,都是唐军的葬身之地’,如今看来,他的盘算全部落空了,只有龟缩在朔方中苟延残喘,然而,梁师都在西北经营多年,人脉极广,我担心……” “冯将军担心梁师都以退为进,吸引我军屯兵于朔方城下,然后依靠突厥、稽胡或者其他的北族势力实施反击,则我军亦有前功尽弃之忧,”刘旻也接过冯端的话来,朗声说道。 冯端点点头,向刘旻投去称赏的一瞥。 此话一出,中军大帐立即议论开来,众将争先发言。 骑兵副将宋玉高声说道:“对于突厥人,我们没有交过手,但稽胡骑兵的战力相当强悍,在胡木滩遭遇战中,我们都曾领教过啊!” 马三宝点点头,说道:“我听闻,突厥人的月形弯刀大多都是稽胡人打造的,其兵器之锐,不可小觑呀。” 女将秦蕊儿听闻,也连声说道:“北族骑兵箭术精湛,长翎大箭射程很远,在太和山大战时,与吐谷浑人对阵,我们弓弩营并未占据优势,这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啊!” 女兵营的校尉罗秋红和申珂听闻,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难道北族来袭,我们就不进攻朔方城了吗?”突然,一个略微青涩的声音从座中传来,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游击将军宋印宝。 “问得好!” 帅位上响起柴绍洪亮的声音,只见他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步到大帐中,左右打量诸将,然后抬手指着案桌上的一个火漆信封,高声说道—— “诸位,时至今日,北征之战已不局限于唐、梁两家,也不局限于朔方孤城,陛下圣鉴,烛照万里,朝廷已为我军作了筹划:刚刚接到廷喻,太子殿下已亲临境上,将与稽胡大帅刘汝匿成会晤,劝其迷途知返,勿再助纣为虐!” 见众将振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柴绍接着说道:“同时,朝廷已派遣使团抵达突厥的达尔罕大营,晋见处罗大可汗,让其放弃出兵助梁的打算,因此,我军与北族交战的可能已大为减少,我军当步步为营,稳中求进,专意于攻拔朔方,以不负君恩,不负朝廷!” 军帅言毕,群情激奋,将领们摩拳擦掌,眼中放光,唯有郝齐平低下头去,将手中的小折扇打开了折起,折起了又打开,鼻音中哼出一声叹息。 这一幕恰巧被对面座中的萧之藏看到了,只见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微微皱起,瞳仁一闪,不动声色。 …… 白云掩月,明暗不定,夜鸮咕咕,凄声可闻。 中军大帐事务完毕时,天色擦黑,已是酉初时分了,众将拜别柴绍,执绺上马,陆续离去。 乐纡耷拉着脑袋,一手握缰,一手提鞭,在马鞍上一纵一送,无精打采--本来打算自告奋勇,在军帅面前主动请战,谁想反而忤了军帅的意,当着众将被数落了一顿,想到近来接二连三不如意的事儿,乐纡心中郁闷,不由得抬起头来,朝着夜空叹息一声。 “乐将军,英雄无用武之地?”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问话,乐纡转身一看,原来是郝齐平。 乐纡拧着马鞭拱拱手,苦笑道:“原来是郝将军啊,我哪是什么英雄,原本就是终南山里的草莽而已。” “嗳,此话差矣!”郝齐平打马上前,与乐纡并肩同行,笑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只怕是生不逢时罢了。” 乐纡摇摇头,叹息道:“我等起于草泽之中,本是布衣百姓,跟着公主殿下搏战关中,得以身披将军战袍,哎,这辈子知足了,知足了!” 郝齐平“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道:“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有些事儿啊,那叫天降大任,机不可失哩!” 乐纡拉缰驻马,满眼迷惑地瞪着郝齐平,问道:“郝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郝齐平也把马缰一拉,顾看左右,见并无旁人,便伸过头来,压低声音说道:“奔袭朔方,出其不意,乃是攻取朔方的上策,如果老天开眼,或可一举擒获梁师都,以此建立不世之功啊!” “可是……”乐纡低头蹙眉,嘟哝道,“霍公不是已经发布命令了吗?步步为营,稳妥推进。” “我说乐兄弟啊,”郝齐平笑道,“你打仗勇猛,军中闻名,可很多事情光有一股子猛劲儿是不行的,还需要动动脑筋啊,”郝齐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咱们在后火城驻扎时,是谁违抗命令,单骑出营,劝说冯端投降的?” “噢,”乐纡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道,“郝兄的意思是,咱们去找公主殿下,请她替咱们在霍公那里挡一挡,然后骑兵出动,奔袭朔方?” “正是!” “好是好啊,”乐纡咂咂嘴,犹豫地说道,“可当时在后火城时,冯端劝降其弟,那是单骑出城啊,可咱们骑兵出营,少则数百,多则上千,这……这动静是不是大了点呀?” “只要公主殿下恩允,人马衔枚勒口,骑兵半夜出营,此事并不困难。” “嗯……若公主殿下不能说服霍公,大营派骑来追,那就麻烦了,咱们非但不能攻取朔方,还有违抗军令之罪啊,那……那可是死罪呀!”乐纡说着说着,低下头去,盯着手中的缰绳,脸上露出忧惧之色。 郝齐平见状,左手抓住马鞍,右手伸出去,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兄弟,‘富贵险中求’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看呐,朔方城距此地不过百余里了,若再不动作,不出十日,大军必定兵临城下围攻朔方,到那时,步卒担纲攻城,你这骑兵将军又能有何作为呢?” 乐纡皱着眉头,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哎--”郝齐平倚鞍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叹道,“从终南山里出来的老哥们没剩几个了,自北征以来,咱们仗没少打,可功却没得,反而是长安城里那些官宦门中的黄口小儿,出几次兵,杀几个敌,便可以超拜将军,与咱们平起平坐,等到攻下朔方啊,哪里还有咱们的功劳呢?” “老哥,你别说了,”乐纡把马鞭一抬,忿忿地说道,“这口恶气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等我拿下了朔方,擒住了梁师都,看那些黄口小儿还有什么话说!” “这就对了!” “不过,”乐纡侧过头来,看着郝齐平说道,“进见公主殿下时,得把何潘仁将军也请上,一来呢,他是终南山的老将了,能够替咱们说话;这二来,他也赞同奔袭朔方,与咱们的见解相同,大伙儿一起去,可以共同说动公主殿下。” “如此甚好!” 第156章 女将进见风火急 公主听言存疑惑 红日高挂,晴空万里,大纛飘扬,战马嘶鸣。 黑沙河畔的唐军大营里一派忙碌的景象,士卒们来来往往,穿梭备战,有的排列成行,步伐整齐地来回调动;有的围聚成圈,专心致志地修整刀弓;有的清洗鞍鞯,补钉马掌…… 中军大帐的后面,是一顶浅棕色的四角帐篷,约有十余步见方,拇指粗细的麻绳拉住四只角,将帐篷高高地拽起来,风拂帐顶,呼呼有声。帐篷四周,七、八名擐甲执刀的女兵驻立警戒,神情严肃,一动不动。 “凤鸢,霍公说了,大军不日开进,我看呐,那些厚褥子就不要拿出来了,”帐篷里传来李三娘的声音。 “是,殿下,那我去外面让人打些水来,把薄纱单衣洗一洗,这午后的天气可真热呀,一会儿便能晾干哩,”只见帘门掀动,凤鸢侧身挺腰,抱着一堆衣物从帐中走出来。 刚走出去二、三十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从前面传来,凤鸢定睛一看,原来是女将秦蕊儿带着几名亲兵赶到。 秦蕊儿一拉马绺,翻身跃下,气喘吁吁地问道:“公主殿下可在帐中?” “在的,”凤鸢抱着衣物点点头。 “好,”秦蕊儿抬起手来,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回头对亲兵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罢,迈开步子,径自往军帐中走去。 通禀之后,秦蕊儿揭帘入内,只见李三娘正倚在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块浅黄绸巾,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随身佩戴的那柄堂溪宝剑。 “参见公主殿下!”秦蕊儿正要单膝跪拜时,只见李三娘放下手中的宝剑,抬头笑道:“免了,蕊儿,你不是外人,起来说话吧。” 秦蕊儿起身,稍稍整理军袍,正襟危坐。 “大军开拔在即,是什么风儿把秦将军吹到我这里来啦?”李三娘眼中含笑,看着自己的爱将,打趣道。 秦蕊儿却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殿下,一刻钟前,何潘仁、郝齐平和乐纡三位将军一同来找我,让我务必请殿下到骑兵营中,说是有要事呈报。” “哦,是吗?” “嗯!”秦蕊儿使劲儿地点点头,说道,“他们三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个个神情凝重。” “他们没说是什么事儿吗?” “没有,”秦蕊儿摇摇头,回答道,“我问时,他们只说想当面向殿下陈说,再问时,一个都不吭气了,看上去神秘兮兮的。” 李三娘收起笑容,浓眉一攒,自言自语道:“不愿到中军大营里来见我,又不愿说明是什么原因,他们三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秦蕊儿撅起嘴,连连摇头,脸上也写满了迷惑,嘟哝道:“北征以来,三个将军一起来找我,嗯……这还是头一回哩,我也觉得稀奇,不过,看他们那副紧张的模样,可能……可能也还真有大事,所以,我连三宝也没告诉,便直奔殿下这儿来了……” “他们一定是想单独见我,又不愿让霍公知晓,”李三娘明眸闪动,沉吟道,“从终南山里一路走来,他们的心思啊,我明了……” “可是,会是什么事儿呢?”秦蕊儿眨眨眼睛,问道。 “这些天来,你们在中军大帐里都议了哪些军务?”李三娘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盯着秦蕊儿反问道。 “嗯……”秦蕊儿想了想,说道,“议了骑兵侦伺戈壁的事儿,议了长安供给粮草的事儿,议了步骑合战的事儿,议了奔袭朔方的事儿,还议了前方寻找水源的事儿……” 李三娘听闻,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些事儿,都是霍公下了军令去执行的吗?合议时,众将有没有分歧?” “这个……”秦蕊儿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子,似在努力回忆,片刻才说道,“分歧是有的,比如派谁返程护粮,又比如是否奔袭朔方。” “分歧最大的是何事?” “奔袭朔方。” 李三娘吁了一口气,蹙眉颔首,半晌儿没有说话。 “殿下?难道……”秦蕊儿将身子前倾,盯着李三娘,轻声问道。 “蕊儿,”李三娘抬起头来,目光如炬,黑瞳闪闪,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即刻通知三宝,到骑兵营中来与我合会。” 说罢,李三娘朝着帐外高喝一声:“来人呐,备马,更衣,随我出行!” …… 马蹄轻快,笃笃向前,沙尘几缕,随风而起。 一柱香儿的功夫,李三娘便带着亲兵卫队来到了骑兵营中,几名将军得到通报后,早已在营地边恭迎等候。 只见李三娘头束红巾,身着战袍,脚登皂靴,神采奕奕,腰间佩挂堂溪宝剑,剑柄的红穗儿在风中起伏摆动,煞是显眼。 李三娘见众人出迎,拉缰驻马,还未开口,何潘仁、郝齐平和乐纡等将领齐刷刷地跪拜下去,异口同声地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李三娘左手执缰,右手一抬,说道:“各位将军想见我,是何事呢?都到营中去叙谈吧!” 入帐安座,众人肃然。 郝齐平首先开口,说道:“殿下,今日劳动大驾,亲临骑兵营中,我等实有不情之请啊!” “是奔袭朔方之事吗?”李三娘单刀直入,盯着郝齐平问道。 一丝惊诧飞现三人眼眸。 郝齐平轻咳两声,瞄了乐纡一眼,乐纡心领神会,拱手答道:“殿下睿智,我等钦佩不已!今日所请,正为此事。” 李三娘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问道:“对于此事,你们是如何思量的?” 何潘仁捋了捋颌下红须,说道:“殿下,此处离朔方城已经不远了,且一马平川,往年我在西北行商时,这条道儿曾走过几次,嗯,若水食充足,百里奔袭,可出奇制胜,这条战策值得考虑呀!” “况且,”郝齐平捏着手中的那柄折扇,接着说道,“梁师都已是惊弓之鸟,若我军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或可一战破敌,甚而擒获梁师都!如此一来,北征的进程将大大加快,且我军的损耗也必将减少。” 乐纡使劲点头,脸放红光,说道:“殿下,这可是攻取朔方的一条捷径啊!咱们骑兵兄弟自丢失浮桥,失利于黑沙河以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就等着那么一个机会,打个翻身仗哩!” 李三娘听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乐纡还要再开口时,只见卫兵来报,说是马三宝与秦蕊儿已来到帐外,李三娘抬手一挥,说了声“让他们进来。” 二人入帐,行礼就座,知道事情原由后,秦蕊儿快人快语,说道:“殿下,这事儿您说了算,咱们听您的,对不,三宝?”说罢,扭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有些犹豫地说道:“虽然长途奔袭,不啻为攻取朔方的一个选择,但是,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霍公已有军令在先……” 乐纡亟不可待地打断马三宝,说道:“所以,今日请殿下到营中,恳请殿下劝说霍公收回成命,或者替咱们暂作掩护,待拿下了朔方城,再向霍公报捷!” 马三宝听闻,咂咂嘴,叹息了一声。 秦蕊儿把眼睛一瞪,盯着丈夫,低声责备道:“你有话说话,叹什么气!” 马三宝有些无奈,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众将,缓缓说道:“诸位,此事不是为难殿下吗?霍公在中军大帐里讲得很清楚,‘步步为营,稳妥推进’,看来霍公已是深思熟虑了,很难改变这道军令呀,这只是其一……” 马三宝添添嘴唇,瞄了瞄身旁的妻子,继续说道:“其二,让殿下为咱们打掩护?这千百人出营,动静之大,谈何容易呀!如果取胜也就罢了,若有不虞,那……那殿下如何向霍公交待呢?” “马将军,你是不是不太赞成奔袭朔方啊?”郝齐平冷不防问了一句。 “我……”马三宝欲言又止。 乐纡接过话来,笑道:“马将军,当年在关中时,你那是何等勇猛啊!临川岗大战,左右冲杀,长途奔袭,怎么今天发憷了?” 秦蕊儿听闻,把脸一唬,阴沉地说道:“乐将军,你这话儿可不中听呀!” “哈哈,无妨,无妨,”何潘仁捋须大笑道,“人各有志嘛,马将军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愿冒险出击,也在情理之中啊!” 马三宝拱拱手,也笑道:“何将军,你误会我了!若战局需要,不要说百里奔袭,就算单骑赴敌,我马三宝也在所不辞,只是今日的情形,似有不同啊,当然,这还要请殿下定夺!” 说罢,马三宝将目光移向了李三娘,众人也不再说话,顺着马三宝的目光,向主位看去。 只见李三娘低头攒眉,凝神思索,盯着面前的案几一动不动,片刻,才抬起头来,将鬓前的丝发挽到耳后,平静地注视着众人。 “诸位,”李三娘说道,“是否奔袭朔方,既取决于战局的整体态势,更取决于有利于我的战机,实不相瞒,我虽然随军北上,但临敌指挥者是霍公,我并不完全了解战局,因此,今日不能武断地下结论,我会尽快辨明实情的,然而……” 李三娘顿了顿,目光凛凛,威不可犯,决然地说道:“然而,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可妄动!若朔方城奔袭可取,我必然说动霍公,改变战策;若朔方城不可奔袭,谁人擅动,必然军法从事!” “遵命!”众将听闻,立即离座,躬身揖拜。 第157章 执绺徐行思良策 突访智士寻解答 日头向西,人影斜长,热气依旧,滚滚袭人。 离开骑兵营时,已是未初时分,李三娘执绺徐行,低头不语,脑海里全是刚才军帐中的情形,秦蕊儿带着亲兵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无人说话,只听闻马蹄声“嗒嗒”响起。 从骑兵营往中军大帐而去,约有两、三里地,其间,军帐排列成行,井然有序,部伍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看见公主出行,将士们纷纷避让道旁,恭敬行礼,李三娘心中有事儿,只稍抬马鞭,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今日在骑兵营中所议之事,李三娘心中的确没有把握,除了对全盘战局不甚明了之外,凭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她知道,柴绍下达的“步步为营,稳妥推进”的军令必定有原因,决不是心血来潮之举。然而,郝齐平等将领的话又不无道理,自己该怎么办呢? 向丈夫直接询问吗?不妥,毕竟军令已经下达,询问便有质疑的意味儿,决战在即,不能扰乱军帅的意志。 保持沉默,不闻不问吗?也不妥,众将言之有理,这可能是己方千载难逢的战机,稍纵即逝,悔之不及。 同意将领们奔袭朔方吗?更不妥,且不说此举是一招险棋,就算拿下了朔方,也有违反军令之嫌,自己如何向丈夫交待呢?又如何在千军万马中维护军帅的威信呢? 难,真是难啊! 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午后的炙热令人窒息,如同火球一般灼烧心窝,明明燥热异常,额头上却渗不出一滴汗珠儿来,整个人如同龟裂的河床,被抽干了似的。 后面的女兵们倚在马鞍上,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细鳞铠甲下面的贴身军袍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 一名女兵轻踢马肚,小跑上前,靠近秦蕊儿,侧头低声道:“秦将军,这大热的天儿,咱们慢慢腾腾地在太阳底下走着,时间长了,我怕殿下受不了啊!” “咹?”秦蕊儿扭过头来,看了女兵一眼。 “您忘记了?在金明城时,殿下曾经中过暑哩!” “哦——”秦蕊儿点点头,恍然大悟,继而叹息一声道,“哎,殿下心里搁着事儿,正在专心思量哩,你们跟随她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吗?这个时候谁都不要去打扰。” “可是……”女兵手搭凉棚,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脸上满是困惑疑虑。 秦蕊儿心里也万般焦急,却又不敢上前催促,只好盯着李三娘的背影,咬着嘴唇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突然,李三娘拉缰驻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若有所思,只鞍下坐骑左右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在骄阳下呼呼喘气。 秦蕊儿与女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女帅作何打算,也只好拉住缰绳,原地等候。 思索片刻,李三娘侧身转头,问道:“蕊儿,从阳山城出发后,你看到萧之藏萧学士了吗?” “呃……”秦蕊儿摸着脸颊,想了想,回答道,“我听马三宝说,萧学士好像是同精骑营一同出发的,这段时间,萧学士正与丘英起将军在研究战法,什么……什么雁形阵……” “走,随我到精骑营去!”李三娘打断了秦蕊儿,左手一扯缰绳,右手加了一鞭,马蹄腾空,飞奔而去。 众人见状,策马跟进,胸前红巾迎风而起,如同飞燕摆动不停。 …… 军营整肃,战骑往来,旌旗明艳,猎猎有声。 一柱香儿的功夫后,李三娘在萧之藏、丘英起的陪同下,来到了精骑营的指挥大帐中。 掀帘而进,只见一张三尺见方的沙盘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军帐正中,两支指挥棒一左一右搭在沙盘边缘,盘中聚沙成堆,沟壑纵横,各色小旗或密或疏地插在山头和谷地。 “看来,二位研究战法颇有进展啊,这个骑兵阵势看上去有些眼熟哩,”李三娘站在沙盘边,笑道,“他日会战,梁师都那个老冤家又要吃苦头了!” 丘英起听闻,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这是玄甲军的燕翼阵,依照秦王昔日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的情形,参照当下的地形地势,萧学士和我对此阵作了些调整,预备着今后派上用场。” “呵呵,只是不知道这个阵势会不会变作纸上谈兵啊!”萧之藏淡眉一扬,垂抱双手站在丘英起的身后笑道。 李三娘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萧之藏——这位来自长安大兴宫观文殿的学士,头戴黑介帻,身穿白纱衣,脚登云头屐,虽有二品骠骑将军衔,却是一派儒生装束,双目炯炯,亮如烛炬。 李三娘嘴角一翘,笑道:“萧学士,何来纸上谈兵之说?” 萧之藏抬手一让,躬身说道:“殿下,请上坐,容下官慢慢道来。” 主客入位,萧之藏摸着下颌,说道:“这精骑营的燕翼阵是否能用,完全取决于殿下您的决策啊!” “哦,是吗?”李三娘颇感意外,眨眨一双丹凤眼,盯着萧之藏等待下文。 “若下官没有猜错的话,今日殿下劳动大驾来到营中,是为众将打算奔袭朔方之事吧?” 李三娘一听,更加好奇,呵呵笑道:“萧学士不愧是我军中的‘张子房’!不错,我今日所来正为此事,你是如何猜到的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缓缓说道,“前日在中军大帐议事时,何潘仁、郝齐平及乐纡等将军曾提出此议,且对霍公的军令有所质疑,依我对他们的了解,或许不会就此罢手,毕竟,何潘仁将军对此处的地势十分熟悉,奔袭一策也有可行之处啊!” 萧之藏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对面座中的丘英起,这位年青的将军正在连连点头。 “那么,应当赞同他们的建议吗?”李三娘收敛笑容,声音变得严肃。 “是否赞同他们的建议,不应当只看目下的军情,更应当看整个西北乃至塞外的情势啊!”萧之藏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愿闻其详。” “殿下,我先来请教您几个问题吧——第一,陛下派遣太子殿下到边界去,会晤稽胡首领刘汝匿成,您觉得圣意如何?” “自然是要同稽胡讲和,去除梁师都的盟友,为咱们攻取朔方扫清障碍。” “那么,您觉得讲和能够成功吗?尤其是在咱们火烧苏吉台之后。” “这个……”李三娘侧着脑袋,想了想,一时答不上来。 “其二,”萧之藏接着问道,“朝廷的使团已经抵达突厥的达尔罕大营,虽然随团带去了大批丝瓷茶叶,但是处罗大可汗那贪得无厌的秉性,这次会得到满足吗?使团在那里,就一定能够确保咱们进攻朔方时,突厥人不会南下助梁?” “嗯……”李三娘浓眉紧蹙,没有回答。 “其三,”萧之藏见李三娘面露难色,便放慢了语速,徐徐说道,“梁师都在西北经营多年,近处与薛仁杲残部,远处同王世充势力均有来往,生死之战,焉能不求助于人?” 李三娘听闻,绷着嘴唇,锁紧眉头,盯着军帐中的那只沙盘,久久没有说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当中。 丘英起见状,喉头一动,双唇嗫嚅,想要开口说话,萧之藏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三娘理了理绣花前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沙盘旁边,摩挲着松木镶边儿,片刻,转过头来,对萧之藏说道:“如此说来,霍公‘稳妥推进,步步为营’的军令并没有错?” “对,没错!”萧之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攻取朔方一役,其关键不在沙场之内,而在沙场之外啊!” 李三娘点点头,喟然叹道:“我明白了!西北各方形势复杂,彼此牵连,若答应众将所请,借地利之便奔袭朔方,就算到了那座城下,也未必能够攻克它,且孤军深入,有被敌人围歼的危险啊!” “殿下睿智!”萧之藏起身一揖,丘英起也连忙站了起来,抱拳拱手。 “哎——”李三娘摆摆手,说道,“若非萧学士点拨,我如何能够拂去心头的这片乌云呢?” “殿下决心已定,固然可喜,然而,下官担心……” “萧学士,您放心吧,那些将军都是跟随我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我知道如何说服他们,”李三娘笑颜绽放,如同雨过天晴的明媚净空。 第158章 前锋失利战局转 骑将盘桓思成败 晚霞初现,云边镶金,微风拂来,炊烟袅袅。 不知不觉间,李三娘已在精骑营的指挥大帐里坐了半个多时辰,谈完军务后,又聊了聊昔日终南山里的趣事儿,直到听闻帐外军士们埋锅造饭的声响,李三娘这才起身,笑道:“二位将军,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日来访,受益匪浅啊!” 萧之藏与丘英起连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殿下亲临,不胜荣幸,愿殿下与霍公多多保重!” 三人正在道别时,一名军校在帐外禀道:“萧将军,丘将军,元帅有令,请二位即刻到中军大帐议事!” 萧之藏听闻,两道淡眉微微一皱,应了声“进来说话!” 那军校掀帘而进,见李三娘也在帐中,连忙单膝下跪,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李三娘一抬手,盯着对方问道:“你说霍公召见二位将军?在这个点儿上?” “正是,”军校点点头,继而补充道,“也不只是召见萧将军和丘将军,从元帅大帐发出的指令是,全体将军即刻进见!” “战情有变化吗?”萧之藏摸着颌下短髭,问道。 “这个……属下不太清楚,”军校搓着双手,有些为难地回答道,“听闻……今早出发的前锋折返大营了,不知是何故,嗯……也不知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萧之藏与丘英起对视一眼,神情凝重,没有言语,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李三娘见状,摆摆手,让军校退出帐外,然后扭头对萧、丘二人说道:“既然元帅召见,二位将军就赶快动身吧,看来战情有变化了。” “遵命,恕我等不能远送……” 一柱儿香的功夫后,萧之藏与丘英起来到中军大帐中,只见主位上,柴绍双手倚案,盯着桌上的军图目不转睛,众将分坐两侧,窃窃私语,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而担任先锋官的宋印宝也在座中,右臂受伤,血迹斑斑,吊着绷带,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 见众将齐毕,柴绍一抬手,示意安静,然后指着宋印宝,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辰时,在距大营三十里处的红礅界,我军先锋遭敌阻击,人马损失大半,事起突然,现在我让先锋官宋印宝将此战详作陈述。” 宋印宝听闻,吃力地站起来,吊着受伤的胳膊朝主位一躬身,向众人说道:“今晨,我奉命率先锋部伍两千人出营,向北推进,原本打算在五十里外的小石砭宿营,不料行至半途,在红礅界遭遇梁军,对方约有数千步卒,列阵而战,箭矢如雨,我军攻击前进,本想扫灭这股敌人……” 宋印宝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谁知搏战正酣时,突然有骑兵从侧翼杀来,猛击我军,且战力甚强,我军无力招架,仓促之际,不复成伍,败下阵来。” 说到这里,宋印宝哽咽难语,年青的脸庞痛苦异常,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末将无能,战场失利,愿受军帅处罚!” 柴绍一抬手,说道:“宋将军起来说话,此战蹊跷,疑点重重,对方如此众多的人马,我军斥候出营,几番侦伺,竟无察觉,此战不利,不能全然怪你。” “敢问宋将军,”柴绍话音刚落,只见刘旻一拱手,问道:“侧击我军的骑兵也是梁师都的人马么?” 宋印宝坐回位中,摇摇头,回答道:“骑兵不似梁军人马,对方左衽被发,弯刀翎箭,进攻我军时,‘呦呦’之声响遍戈壁,令人胆战。” “是北族人啊!”何潘仁在座中不禁失声叫道。 众人循声看去,盯着何潘仁,个个面露忧色。 郝齐平把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向宋印宝问道:“宋将军,对方骑兵打出的是什么样的旗帜?” “嗯……黑旗金边,绣有豹图,”宋印宝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 “稽胡!”何潘仁脱口而出,惊诧无比,两只蓝色眼睛不停地眨动起来。 军帐中顿时嗡嗡一片,如同千百只蜜蜂飞舞空中。 萧之藏默不作声,将两道淡眉蹙到额中,咂了咂嘴,然后抬眼看向帅位。 只见柴绍身体前倾,双手倚在面前的案桌上,低头垂目,神色凝重,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虑当中,对众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片刻之后,帐中渐渐沉寂下来,当再也无人言语时,柴绍这才一撩袍角,豁然起身,大声道:“乐纡听令--” “末将在!” “率所部人马,多携刀盾弓矢,于明日卯时出营,再赴红礅界,探清对方的底细!” “得令!” …… 篝火熊熊,嗤嗤劲燃,人马穿梭,刀光闪闪。 乐纡回到骑兵营中,部署调度,忙忙碌碌,眼看入了亥时方才停顿下来,将备战之事一一过问之后,乐纡满意地点点头,坐在帐中的行军椅上,对手下的几名校尉说道:“诸位,明日必有一战,我等当全力进攻!” “乐将军,您放心吧,”一名气壮如牛的校尉应声而起,信心满满地说道,“自黑沙河遭遇不利以来,兄弟们的心里都憋着股劲儿,就等着打个翻身仗了,明日对阵,定将敌寇打得落花流水!” “我听闻呐,对方的骑兵是稽胡人,他们的战力不可小觑,咱们还是应当谨慎为战,”一个麻子脸的校尉缓缓说道。 “有道理,适才听将军传令,霍公是要让咱们探清对方的底细,锋刃相交,不过半个时辰,稽胡的实力便会暴露无遗,咱们可适时撤退,不必作无谓的牺牲,嗯……毕竟帅令不是让咱们歼灭该敌啊,”一个有些年纪的校尉摸着颌下山羊胡说道。 “壮如牛”瞄了一眼“山羊胡”,反问道:“何必如此畏惧稽胡人?他们又没有三头六臂!想想苏吉台一役,公主殿下带着马三宝、秦蕊儿出战,手下也不过数千人马,乘高飞箭,火攻敌营,还不是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山羊胡”反唇相讥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看看如今这红礅界是什么地势?” “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无险可倚……”“麻子脸”在一旁沉吟道。 乐纡抬起手来,打断了几人,说道:“稽胡骑兵的战力固然不俗,谨慎出战自是必然,然而,对战强手须自身更强,方能逼迫对方拿出看家本领,让咱们瞧见他的真面目,因此,明日显然是一场硬仗!” “壮如牛”连连点头,豁然起身,拱手道:“只要乐将军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管他是稽胡还是梁贼,咱们都会拿出当年在临川岗大破隋军的气势,一鼓作气击败敌寇!” “好!”乐纡一拍大脚,猛地站起来,抖得一身铠甲铁片簌簌直响,只见他把手一挥,说道,“诸位请回吧,抓紧时间歇息,三个时辰后,出发!” “遵命!” 众校尉鱼贯而出,乐纡目送部下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却在作着盘算-- 稽胡人的战力众所周知,特别是装备精良的重甲驼队,如山而进,其势难挡,虽然自己手下的这支骑兵也是久经沙场,但遇到如此强悍对手,却难有全胜的把握,刚才的那番说辞,不过是激励士气罢了。 但是,明日之战却又是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打翻身仗的机会!自黑沙河之败后,受到了军帅的训斥,自己心里一直觉得窝囊,在众将面前也有些抬不起头来,而明日是骑兵独往,有功全揽,有过全记,胜败皆决绝于自己。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冲上乐纡的脑门,令他心跳怦怦,手心出汗。 提到胜败之事儿,乐纡不禁哼出一个鼻音来,今晨宋印宝出营遇袭,损兵折将,落败而归,不知怎的,乐纡的心里竟有一丝快慰之感,尽管他自己知道,这样并不对。 回想到一个时辰前,宋印宝在元帅大帐中耷拉脑袋,手缠绷带,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再联想到此前对方在黑沙河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乐纡心里直发笑,笑年青后生不知天高地厚,笑官家子弟头撞南墙,笑超拜将军者德不配位。 突然,军帅柴绍那双深邃的眼睛跃现在乐纡的脑海里,犀利而刚毅,严厉而决绝,似乎看到了自己根植深处的心思,乐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儿,连忙收回游离的思绪,伸出手去,低下头来,捧起案桌上的一张行军图,仔细地打量起来,琢磨着来日的战斗…… 第159章 石垒惊现红礅界 骑兵交锋不利归 晨光依稀,雾霭朦胧,荒漠寥廖,风沙潇潇。 一支数千人的骑兵踏尘北进,衣甲鲜亮,马蹄阵阵,队伍前头土黄色的“唐”字军旗清晰可辨,队伍中间缀有“乐”字的旗幡也历历在目。 领军将军乐纡披挂甲胄,鞍挂长刀,只见他左手执缰,右手提鞭,双目盯视前方,率领大队人马朝着红礅界急速挺进,扬起沙尘一片,随着晨风飘向空中。 半个时辰后,地平线方向隐约出现了几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乐纡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猛地一拉缰绳,驻马道中,原来是先期派出的斥候回来,归队复命了。 片刻,斥候远远地便踩蹬下马,大步奔来,单膝跪禀道:“乐将军,前方十里,红礅界有异情!” “异情?”乐纡眉头一皱,大声令道,“讲!” “红礅界出现了一座石垒,墙高过人,方圆约两里,垒上插满了梁军的旗帜,稽胡营地驻扎在石垒两侧,有数百顶帐篷。” “何来的石垒?你等没有看错?”乐纡瞪大双眼,盯着对方问道。 “乐将军,千真万确,垒中还有烟火升起。” 乐纡听闻,低头倚鞍,默不作声,紧锁的眉头久久不开,麾下的几名校尉见状,不约而同地策马上前来。 “山羊胡”首先开口道:“乐将军,军情有变,咱们是不是暂缓开进,先向军帅禀报?” “若果真有石垒作庇护,咱们这骑兵很难与对方交手啊!”“麻子脸”也忧心忡忡地说道。 “壮如牛”下颌一抬,露出不屑的眼神:“纵然前面是固若金汤的金銮宝殿,咱们也应当碰它一碰,不然,如何完成军帅的命令?如何试探出对方的底细?” 乐纡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凝视远方,缓缓说道:“诸位,军图上并未标识出这座石垒,若它果真出现在当面,那事情就有些蹊跷了,不过,既然它出现了,咱们就不能不碰,一来需要抵近观察垒上的实情,二来更要摸摸对方的军力……” “山羊胡”听闻,紧紧地捏住缰绳,低声说道:“可是,从斥候回报的情形来看,稽胡营地驻扎在石垒的两边,这明显是侧翼护卫的阵势啊,纵然咱们能否抵近那石垒,也有可能被稽胡人从两边合围啊!” “这有何难?”“壮如牛”接过话来,“咱们变阵推进,由现在的一字纵队变作锲形两队,顾及左右,直插石垒,就算稽胡人来进攻,也难有作为!” “麻子脸”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锲形阵势固然可以顾及左右,可是,如若石垒中的梁军突然杀出,给我们来个迎头对冲,中间开花,那……” “他们敢吗?”“壮如牛”反驳道,“梁军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他们敢主动来攻?” “你不要忘记黑沙河,不要忘记了那座浮桥,”“麻子脸”幽幽地说道。 “你……”“壮如牛”一时语塞,面有赧色,只好扭头朝乐纡看去。 乐纡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地在嘟哝:“稽胡来战,若垒上出兵接应……咱们难有胜算不说,要脱身也不易啊,可是,又不能不战……” “山羊胡”听闻,清咳两声,说道:“依我看呐,万全起见,可将咱们的人马一分为二,若前面的战事不利,后面的兄弟快马来援,事情或有转圜。” 乐纡双手倚鞍,不置可否,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眼看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明亮的朝霞红透半边天空,照得广袤的戈壁滩一望无际,热气已悄然升腾,把远处的沙石笼罩在晃动的光晕中。 收回目光,振作精神,乐纡端正头顶的铁盔,看着“壮如牛”大声令道:“你率五百人留守此处,以烟火为号,急速来援;其余人马,随我继续开进红礅界,准备应战!” “是!” …… 铁骑飞驰,蹄声阵阵,战旗飘扬,迎风猎猎。 半个时辰后,乐纡率领的骑兵直抵红礅界,两三里外,一段褐色的城垣及残存的烽燧映入眼帘,“梁”字大旗在热气光晕中若隐若现。 乐纡抽刀出鞘,向前一挥,身后的数千骑兵立即变阵,由先前的“一”字纵队向两侧逐渐散开,形成了一个锲形,好似一个大大的“八”字,挟沙裹尘,急速挺进。 突然,前方的石垒边缘扬起一道浓浓的黄尘,成百上千的人马在“呦呦”声中骑驰列阵,一面面玄黑的战旗已然可见。 “乐将军,稽胡骑兵!”“山羊胡”在乐纡的身后高声喊道,举起马鞭指向前方。 乐纡眺望敌阵,不假思索,大声令道:“精兵随我打头,你等护住两翼,冲垮稽胡!” 一千步,五百步,两百步……唐军骑兵风驰电掣,一往无前,眼看两军即将短兵相接,这时,只听闻前面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千百支飞箭拖着密密麻麻的黑影,划过半空,扑面而来。 “举盾!” 乐纡大喝一声,骑兵们纷纷侧身,从马鞍两侧迅速抽取圆盾,护于头顶。然而,落箭如急雨,防不胜防,奔驰向前的唐军中仍有数十骑手中箭坠马,翻滚于沙尘之中,传来痛苦的呻吟。 转眼前,两军锋线相交,人喊马嘶,刀盾铛铛,火星迸射,长槊与弯刀相交辉映,汗水与血水溅洒空中,残肢断体惊现眼前,黄沙扬尘中飘起股股血腥。 交锋不过一刻钟,稽胡骑兵张开两翼,呈钳形攻势侧击唐军,在令人胆寒的“呦呦”声中,大有围歼对方的趋势;唐军早有准备,收缩防线,固守锲形战阵,朝着石垒攻击前进。 这边,左挥右砍,奋力靠前,想撕开对方的防线;那边,箭飞刀舞,结阵固守,把对方死死地压在跟前,双方一时胶着,没有进退,只杀声如雷的怒吼令人震耳欲聋。 此刻,在朝阳的华光中,在漫天的沙尘中,戈壁滩里升腾起棕色的血雾,随着晨风飘扬而起,渐渐变淡,带着殒没的生命消散在蔚蓝的天空中。 两军搏战正酣,杀得眼红,谁也不愿意退却,彼此顾不得那些倒地嚎叫、沽沽流血的同伴儿,只策马挥刀,血溅战袍,于枪林刀丛中取敌性命。 突然,从石垒上传来“嘟嘟”的号角声,沉闷而响亮,四方皆可听闻,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铠甲声,只见成百上千的梁军步卒从石垒里蜂拥而出,提着寒光闪闪的陌刀,朝战线上大步奔来。 正面防御的稽胡骑兵听到号角,迅速扯向两翼,融入到侧面进攻的队伍中去,为梁军步卒让出了一个缺口。 这哪里是一个缺口,分明就是一堵“刀墙”! 只见梁军士卒从此处踏步而进,并肩前行,挥动手中的三尺陌刀,上下翻飞,白刃闪闪,顿时,唐军骑兵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墙。 唐军与稽胡激战半个时辰,本已疲惫,不想对方此时投入生力军作战,且是号称“骑兵克星”的陌刀队,一时间,唐军骑兵在这堵刀墙面前纷纷坠落马下,肢折体断,鲜血四溅,哀号声不绝于耳。 趁着唐军的进攻势头减弱,稽胡骑兵在两翼的夹击则浪高一浪,不断压缩着对方,飞箭呼啸,弯刀劈砍,唐军招架不住,骑兵无法前进,只好纷纷向锲形战阵的中央退却。 形势于己不利,有被合围的危险,乐纡收住滴血沥沥的战刀,勒缰驻马,扫视四方,然后猛地回头,向身后的旗手大呼道:“速速点燃烟筒!” 腥味弥漫的棕色血雾里,立即升腾起几柱浓浓的黄烟,如同数条盘旋而上的黄龙,摇头摆尾地直冲天际。 稽胡骑兵与梁军步卒见状,不明究里,也无暇顾及,依然拼死进攻,飞箭不断,陌刀频闪,眼看唐军的锲形阵势已支离破碎,不堪为用,全歼唐军的最后时刻似乎即将到来。 唐军数千人马确已折损大半,石垒前数百步的开阔地里,鲜血浸染黄沙,烈火燃烧战旗,阵亡的骑手横七竖八地伏倒于地,身首分离者项血涂地,手脚斩落者残筋尚连,身中数箭者皮肉爆裂,刀枪挑落者肝胆俱出…… 眼看所剩人马不及十之二三,整支骑兵已不复成伍,乐纡一面左右挥枪,大呼杀敌,一面侧头,焦急地向南顾望。 稽胡骑兵步步紧逼,距乐纡已不过百余步了! 突然,一支冷箭“嗖”地飞出,蹿过正在拼杀的人群,“唰”地一下正中乐纡的右腿,箭头撕破裙甲,穿透骨肉,死死地钉入马鞍,沽沽的鲜血顿时涌出,顺着马镫“嗒嗒嗒”地滴落在沙地上。 乐纡大吼一声,拔出佩刀,斩断箭尾,任由半截箭杆儿露在外面,咬紧腮帮,顾不得鲜血直流,左手执枪,右手握刀,又挑翻了冲上前来一名稽胡骑兵。 眼见部下纷纷坠马,越战越少,乐纡抬起手臂,抹掉满脸的血汗,高喊道:“兄弟们,今日杀身成仁,报效大唐,我等无憾了!” 刀枪铮铮,血光四射,声嘶力竭,搏命一拼。 就在这时,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嚣,乐纡回头顾看,只见南面的敌军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明黄的“唐”字军旗现身在沙尘中,数百唐军破阵而入,战刀翻飞,马蹄隆隆,稽胡骑兵背后受敌,大感意外,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砍落马下。 乐纡认得,飘飞的军旗下,为首者正是校尉“壮如牛”! 不容迟疑,乐纡忍住剧痛,一拉马缰,领着残存的骑手们迅速掉头,与援军合兵一处,乘着敌军惊魂未定之时,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奔离红礅界,向着南边急急撤退…… 第160章 公主探视败将泣 夫妻夜语话攻战 弯月如钩,沙丘沉卧,夜风呼呼,篝火摇曳。 骑兵营中,伤兵比比皆是,裹缠绷带者鲜血浸润,横卧担架者痛苦呻吟,饮水进食者垂头丧气,在他们身旁,郎中们汗流浃背,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灯火映照下,不时有士卒抬着木板往来于军营内外,将伤重不治者抬到营外安葬,诺大一个军营里,在撕心裂肺的呻吟中偶尔听闻低低的啜泣,悲伤的气氛笼罩全营。 在将军帐篷里,谢郎中在两个助手的协助下,刚刚才将乐纡大脚上的箭头拔出,手术铁盘里,那支箭头约有二寸长,鲜血沥沥,残余的箭杆上尚有皮肉附连。 乐纡躺在行军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全身时时抽搐,带动腮帮不由自主地紧咬几下。 谢郎中在围腰上擦擦血迹斑斑的双手,俯下身去,说道:“乐将军,箭头拔出来了,我给你敷了金创药,血也止住了,但这两天你可得受罪了,会发高烧哩,你要挺住啊!” 乐纡没有睁眼,只吃力地点点头,嘴唇翕动,正想说什么。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公主殿下驾到”,帐帘掀动处,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圆领紧袖,身披褐袍,脚登皂靴,在两名亲兵的陪同下,大步向帐中走来。 谢郎中等人略吃一惊,连忙躬身行礼,口中有声:“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李三娘虚扶一把,说道:“谢郎中辛苦,快快请起!乐将军伤情怎样?” 谢郎中垂手恭立,答道:“回殿下,箭头已拔出,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会有数日持续高烧,乐将军得挺住啊!” 李三娘点点头,然后朝着行军床走去,乐纡听闻声音,睁开双眼,挣扎着想爬起来,李三娘赶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乐将军受苦了,快躺下吧,不必拘礼!” “殿下,我……”乐纡喘着粗气平躺下来,眼角的泪水唰唰地顺着脸颊流下。 李三娘接过谢郎中递过来的圆木凳子,坐在乐纡的身旁,安抚道:“乐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过于挂怀,现在要紧的是好生养伤,他日重上战场!” 乐纡不住地点头,只是泪水怎么也收不住,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殿下,”乐纡抽泣不已,“我并不是为此次战败而伤心,我……我是为自己的私心而羞愧啊!” 李三娘目光闪闪,表情平静,和蔼地注视着乐纡,等待下文。 对于面前这位从终南山里闯出来的爱将,她再熟悉不过了——血战临川岗,搏杀长安城,大战太和山,在乐纡的眼中就没有一个“怕”字;然而,正因为战功卓着,所以慢慢地萌生了一个“骄”字,在日前的黑沙河之战中,同官宦子弟宋印宝爆发了激烈冲突,乐纡心里总想比对手胜出一筹。 李三娘心里明白,正是这股“骄”劲儿蒙蔽了乐纡的双眼,让他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在红礅界吃了败仗,受了教训,而这个教训来得正是时候! 李三娘眨眨双眼,心里有数,并不着急,只微微一笑,等待乐纡说出自己的心声。 “殿下,”乐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住泪水,缓缓说道,“交战之前,我已发现红礅界有异样军情了,那里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石垒,本来应立即回报霍公,请求示令的,可是我……我……” 乐纡哽咽难语,浑身颤抖不已。 李三娘没有说话,只转过头去,示意端来一碗水,让亲兵扶着乐纡慢慢喝下去。 乐纡的情绪稍稍平复,接着说道:“我贪功冒进,在石垒前受到梁军和稽胡的步骑夹击,大败而归,手下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我对不起军帅,对不起兄弟们呐!”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乐将军,你此番出战,虽然失败了,但并非没有价值——红礅界的敌情已基本摸清了,两日之后,霍公将亲率大军攻取石垒,你和骑兵兄弟们或可得到些安慰……” “殿下,”不待李三娘说完,乐纡挣扎着又想爬起来,打断道,“我正是担心这个事儿啊!” “怎么了?”李三娘有些诧异,一边让乐纡躺下,一边问道。 “今晨在红礅界作战,我感觉敌军防守严密,步骑协作默契,不像是仓促之间的应付之举,加之先前对方主动截击宋印宝,或许……或许梁师都那个老贼预谋已久,要在此处同我军作持久战斗啊!” “持久战斗?”李三娘听闻,杏眼圆睁,颇感意外。 “殿下,”乐纡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继续说道,“霍公亲率大军攻垒,若能获取,固然可喜;然而……若有不果,我军屯于坚垒之下,前后无据,于茫茫戈壁之中,甚是危险啊!” 李三娘听闻,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半晌没有说话。 “殿下……” 乐纡的声音将李三娘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只见她抬起手来,稍稍整理鬓发,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乐纡的肩头,说道:“乐将军,你好生养伤,沙场之事不必担忧,霍公麾下勇将谋士众多,纵然梁贼老谋深算,处处设卡,咱们照样要打到朔方城去!” …… 子夜时分,军营沉寂,灯火阑珊,人影寥寥。 军帅柴绍忙碌一整天,风尘仆仆地回到大帐里,旦见帘门动处,烛光闪动,妻子正托着下巴,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模样儿。 柴绍解下猩红的元帅披风,在门帘边交给侍从官孟通,然后大步入内,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么晚了,我原本以为夫人已经安歇了。” “哦,夫君回来了,”李三娘连忙站起来,理了理发髻,迎上去说道,“我听闻你这个元帅将亲自督战,攻取红礅界,我睡不着啊!” “呵呵,怎么了,怕我提着刀枪到锋线上搏命?”柴绍乐道,抬起手来,准备解开军袍。 李三娘上前一步,帮着丈夫脱下军袍,说道:“锋线上搏命,还轮不到你这个元帅哩!倒回去二十年,我也不拦着你……” “二十年前?”柴绍侧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妻子,“二十年前你还待字闺中哩!我想让你拦,你也拦不了啊!” “不和你说笑了,”李三娘把军袍挂到木架上,转身走回到桌子旁边,一边弯腰坐下,一边问道:“这红礅界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冒出一个石垒来呢?你为何要亲自挂帅进攻呢?” 柴绍取下护臂,揉了揉手腕,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说道:“说来话长啊,我亲自督战,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啊!” “不得已?”李三娘眼睛睛得大大的,盯着丈夫,等待下文。 “嗯,”柴绍点点头,弯腰坐下,回答道,“红礅界的那道石垒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年代久远,很多人都已忘记它了,不想梁师都居然借尸还魂,让它起了作用。” “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座上百年的故垒了,”柴绍摸了摸短髭,缓缓说道,“当年北魏破柔然之战时,魏帝拓跋焘亲自勘地修筑,据说当时征调了十万人力,耗时半年得以完成,其牢固程度可见一斑!只是长年闲置,随着时间推移,风沙侵蚀,地面上的石垒木桩都已坍塌,只剩下些断垣残垣和破败的烽燧……” “既如此,梁师都怎么能用它来作防御呢?” “可以的,”柴绍咂咂嘴,脸上显出一丝忧愁来,“尽管地面上的建筑已经破损,但毕竟基础很牢固,只要假以时日,作些修整,它依然可以发挥作用。” 听到这儿,李三娘眨眨眼睛,支起左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在此处截击我军,梁师都谋划已久啊!” “对,”柴绍回答道,“梁贼盘踞西北多年,对此处的地势了如指掌,我估计啊,去冬太和山战败后,他就开始调集人马修整此处了,防备着我军反攻。” “看来,又有一场攻坚战要打了,”李三娘转过头来,盯着丈夫问道,“可是,你又何必亲自督战呢?” 柴绍抬起头来,朝帐外望了望,见无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这座故垒中有一口深井,千年不竭,是前往朔方城的重要水源,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此垒,则得不到补给,那样的话……我们只能退回阳山城了。” 李三娘听闻,颇感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焰,片刻,才悠悠地说道:“看来,当年魏帝拓跋焘选取此处建垒,是冲着这口深井来的……” “不错,”柴绍点点头。 “夫君,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李三娘侧头看着丈夫,黑眸闪闪,熠熠有光,“此战若不能获胜,我军迫不得已退回到阳山城里,军心士气必定受损啊,北征的进程也将减慢。” 见丈夫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李三娘伸手握住对方,细声叮嘱道:“你督战时,可不要离战线太近啊,飞石流矢不长眼,数万大军一刻也离不开你这个元帅哩!” “请夫人放心吧,我自会小心应战的,”柴绍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微微一笑。 第161章 故垒鏖战血肉飞 硝烟浓烈唐军退 硝烟滚滚,杀声隆隆,攻势如潮,飞箭似雨。 辰时已过,天光大亮,戈壁滩里烟尘涨天,唐军对红墩界四面进攻,已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攻守双方战斗正酣,唐军每向垒上前进一步,都有数十人倒下,血流咕咕,尸骸遍地,战场呈现了胶着的态势。 纛旗下,柴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双手执缰,注视战线,一双深邃的眼中射出冷峻的光芒——他知道,今日之战务求成功,前面故垒中的那口深井必须拿下,这是数万大军赖以前进的水源所在! 柴绍身后,众将躬擐甲胄一字排开,个个肃然,沉默不语。 今日战斗之艰难,远超众人的预期! 半个时辰前,先锋官、步兵领军宋玉率领三千士卒直扑垒上,刀盾如云,健步如飞,冲在最前面的士卒高呼杀敌,将刀枪高举过顶,眼看只有百余步便要跃上故垒石墩了,谁知地上传来“沙沙”声响,石砾颤动,如簸箕筛米,脚下的黄沙突然下陷,眼前惊显一条丈余宽、数尺深的壕沟,下面密密麻麻地满是削尖的木桩,直挺挺地对着天空! 大步冲锋的士卒哪里收得住脚步,惊呼声中纷纷跌落沟里,随即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壕沟里顿时腾起一片血雾! 后面跟来的士卒收住脚步时,定睛一看,这是一条环绕石垒的长长壕沟,蜿蜒连绵,竟有数里!只是先前在壕沟上面覆盖了黄沙作伪装,唐军着实没有察觉,而现在,那下面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人间地狱了,哀号声不绝于耳…… 步兵领军宋玉见状,怒不可遏,一把抢过身边士卒扛在肩上的攻垒长梯,顺势倒放在壕沟上面,“噌噌噌”地几大步跃上去,高举长刀大呼:“木梯作桥,跟我冲过去!” 顿时,“啪啪”声响成一片,数十架木梯倾倒在壕沟上面,扬沙如雾,蒙蒙一片,成百上千的唐军士卒越过沟中同伴的尸首,喊杀声起,挥舞战刀,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再次向垒上发起了冲锋。 眼看石垒就在当面,连垒上对手的铁盔都已清晰可见了,突然,半空中“嗖嗖”乱响,密密麻麻的飞箭如同雨点一般随声而至,前排的唐军士卒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地扑倒在地,抽搐着,翻滚着。 后面,正在木梯上大步奔跃的士卒也来不及举盾,中箭者频频跌落沟中,摔在尖尖的木桩上,顿时肠穿肚破,惨叫连连,壕沟中又堆起了一层鲜血淋淋的尸首。 唐军不顾伤亡,在宋玉的带领下拼命前冲,百十人已抵达垒下,等不及后面攻具的到来,士卒们搭起人梯,口衔战刀,踩肩倚壁,你扛着我,我扶着你,向着一丈余高的垒上攀去。 就在这时,垒上飘来一股股浓浓的烟火味儿,只见百十个干草垛儿正熊熊燃烧着,被梁军士卒用铁叉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抛了下来…… 草垛儿触地,火焰飞溅,浓烟冲天,垒下顿成火海! 唐军士卒在烟焰中扑打着,挣扎着,嘶喊着,一个个“火人”左奔右突,翻滚在垒下的黄沙中,扑腾到深深的壕沟里,冲锋的人马四散躲避,顷刻之间不复成伍…… 刚才战线上的这一幕,令大纛下的柴绍眉头紧皱,双手紧紧地捏着缰绳,一言不发。 前锋失利,众将惊怒,这时,身后的向善志按捺不住,一提豹皮护腰,拍马上前,请命道:“霍公,让我上去教训教训这群狗崽子吧!” 柴绍没有立即回答,仍旧注视着前方烟雾弥漫的战线,双目中闪显出一股幽幽的光芒。 片刻之后,先锋官宋玉在两名士卒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返回大纛下,只见他满面漆黑,须发皆焦,战袍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火烧窟窿。 宋玉失魂落魄地跪伏于地,痛哭流涕道:“军帅,我们……我们尽力了,可是……” 柴绍摆摆手,示意宋玉退下,然后扭过头来,对冯弇下令道:“骑兵出击,驰射垒上,掩护步卒攻击!” “遵命!” 看着冯弇直奔骑阵而去的背影,柴绍这才扭过头来,对向善志说道:“步卒多携木板,铺平壕沟,一鼓作气攻下石垒!” “请军帅放心!”向善志拎着马鞭一拱手,朗声应道。 …… 飞箭铛铛,密如织网,火星迸射,沙砾四溅。 冯弇的骑兵围着垒下飞驰,成千上万的箭矢扑向石壁,射得对方士卒不敢伸出头来,“梁”字旗杆上早已布满了飞箭,如同一只只刺猬,立在垒上,随风摇摆。 大鼓擂动,“咚咚”不停,当骑兵回撤的沙尘飘起时,只见唐军的十余个步卒方阵缓缓移动,密密匝匝的军士踏着鼓点前进,如同乌云一般向着垒上压来。 每个方阵里刀枪如林,盾牌似鳞,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趁着骑兵驰射掩护的间隙,早有唐军步卒将木板搭在了壕沟上面,进攻的方阵距此已不过百余步了。 向善志一马当先,走在军阵的最前头,此刻将刀一横,直指垒上,大喝一声:“冲!” 如开闸泄水,似山洪爆发,唐军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再次向垒上涌来,先前的烟雾尚未散尽,此刻的尘埃又重新扬起。垒上垒下,太阳失去了光华,光线变得暗淡,只一股股焦糊味儿掺杂着血腥,弥漫着整个战场。 唐军士卒乘梯而上,挥刀砍杀,举矛力刺,拼命撕开垒上的防线;梁军士卒居高临下,长刀乱斫,张弓劲射,戮力阻击对方的攀援,双方你来我往,城头刀光剑影,溅血四处,惨叫连连。 战斗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唐军士卒踏着同伴的尸首,越来越多地攀上石垒,长刀开道,利矛乱刺,在垒上已撕开了几道口子,百十名梁军士卒倒在血泊中,刀盾散落一地,尸骸横七坚八。 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已见数面“唐”字军旗矗立于垒上,在血雾中呼呼直响,摆动不停——梁军力有不支,防线摇摇欲坠。 远处,唐军纛旗下,众将倚鞍驻马,窃窃私语,个个喜形于色,都在赞赏向善志的骁勇。 何潘仁拎着马鞭指向前方,侧头对郝齐平笑道:“你看,老向威风不减,还是当年终南山的风采呐!” 郝齐平点点头,应道:“带兵攻战,本来就是老向的拿手好戏嘛,你还记得在关中时血战武功城吗?不就是他老向第一个冲上城头的的!” “我看呐,”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来,笑道,“这红礅界的第一功,非向将军莫属……” 众将你言我语,低声谈笑,只柴绍挽缰驻马,平静地眺望着前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晨风吹来,军袍拂动,绶带飞扬,细鳞铠甲“哗哗”低响,好似在催促着将士们上阵杀敌。 突然,柴绍转过身来,盯着降将刘旻问道:“刘将军,据探马回报,对面垒中坐镇指挥者是索周,对于此人,你应该不陌生吧?” 刘旻点点头,拱手答道:“霍公,我与此人在梁师都帐下共事多年,对其颇为熟悉。” “嗯,”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继续问道,“听闻此人擅长防御,你看今天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对方还会有什么招儿?” “这个……”刘旻咂咂嘴,有些犹豫,“这个不太好说啊,不过从其一贯的为人来看,他今天如此拼命,恐怕还留有后手啊!” “冯将军,你以为如何?”柴绍目光一转,落到另一名降将冯端的身上。 冯端在鞍上连忙坐直身体,拱手答道:“霍公,刘将军所言不谬……嗯,毕竟对方有稽胡骑兵助战,此刻却未见任何动静,我正在思量此事呢!” 正在说话间,只见前线浓烟滚滚,火焰再腾,伴随着响亮的“轰轰”声,一道巨大的烟幕如同拔地而起的黑毯,夹杂着骇人的火光,直冲天际。 众将惊愕不已,纷纷抬眼,瞩目前线,不知出现了什么变故。 片刻,一名军校飞马驰回,滚落鞍下,气喘吁吁地禀道:“军帅,梁军从垒上灌油,沿着壕沟一路燃烧……我军……我军损失惨重,攻垒的人马已被大火一分为二,首尾难顾!”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纛旗下悄然无声。 柴绍眉头紧皱,脸色铁青,咬着腮帮,一言不发。 萧之藏见状,一夹马肚,正打算上前进言时,只见柴绍猛地扭头,对身后的传令兵大声令道:“鸣金,收兵!” 萧之藏听闻,微微点头,稍一迟疑,继续上前来,拱手道:“霍公,我军退兵,提防稽胡骑兵于半道截击啊!” “嗯,”柴绍下颌一扬,瞅了瞅刚刚撤回的骑兵方阵,举起马鞭,再次令道:“告知他们,准备出动,接应步兵!” “遵命!”传令兵高声应道,策马疾去。 第162章 大难不死强突围 壁上观战守将笑 硝烟弥漫,血腥四溢,杀声震天,黄尘飞扬。 红礅界故垒前,贯通壕沟的大火将进攻的唐军拦腰截断,在壕沟与垒壁之间,向善志和数千将士如同炼狱一般,进退两难,正遭受双重夹击—— 当面的进攻已戛然而止,对手很快缓过气来,重新在垒上集结,随即张开长弓,劲射唐军,飞矢如蝗,防不胜防;后面的大火在晨风中呼呼劲燃,烈焰炙热,烟熏火燎,令人窒息。 唐军士卒在箭雨中倒下,在火焰中翻滚,数千人马挤在狭小的地域里哀号嘶喊,一时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向善志环顾四周,满眼悲凉,凄苦无比,三尺长刀落寞无用,在烟尘中孤零零地倒提在手中,任凭晨风拂掠。他仰面抬头,看了看浓烟滚滚的天空,又瞅了瞅七零八落的战场,绝望地长叹一声,“咣当”一下丢掉长刀,抽出佩剑,抬手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向将军,何至于此!” 一名校尉急忙冲上前来,死死地拉住向善志的手,高声说道:“您听,军帅鸣金收兵了,咱们撤吧!” 侧耳倾听,果真金声频响,隐隐可闻,向善志苦笑不已,说道:“撤?怎么撤?你没看到身后的大火吗!难道叫咱们长出翅膀飞过去!” 那校尉眨眨眼,依旧紧紧地摁住向善志的佩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向将军,咱们虽然没有翅膀,但咱们有铁盾啊!” “咹?”向善志似乎没有听清楚。 “您还记得当年临川岗大战时,隋军排出的铁盾龟甲阵吗?”校尉急急地说道,“铁盾重合,如垒而进,短时之内可以暂隔烟火呐!” 向善志皱了皱眉头,盯着战场上散落四处的铁盾,似在回忆又像在思考。 垒上飞箭不断,垒下死伤惨重。 就在七、八步外,一名身负重伤的亲兵血流如注,在地上挣扎着,奄奄一息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向善志喊道:“将军,快……快撤啊,不要让兄弟们都……都殁在此处……” 身边的校尉听闻,双眼一红,一把夺过向善志手中的佩剑,连声催促:“向将军,快呀!你看,垒上的敌军正在集结,可能要出垒来战了!咱们剩下的弟兄不多了,能冲出去一个是一个!” 向善志抬起眼皮,朝垒上觑了一下,只见战旗移动,刀枪晃晃,成百上千的铁盔正往垒门边迅速聚拢——看这阵势,谁都明白,老天爷给唐军的时间不多了。 向善志痛苦地闭上双眼,咬了咬牙,继而睁眼一鼓,抓起地上的长刀,高声令道:“还在喘气的弟兄们,拾起铁盾来!填平壕沟,组成盾阵,跟我冲出去!” 说罢,向善志拎起地上的一枚铁盾,转身突奔,来到壕沟前,拼命将它投了进去。 幸存的士卒见状,纷纷效仿,顷刻之间,百十面铁盾飞扑于一处,在烟焰浓浓的壕沟里铺出了一条丈余宽的“盾路”。 飞箭“嗖嗖”,眼看又有数名士卒中箭倒毙,不待“盾路”堆积完毕,向善志“唰唰唰”地脱掉盔甲,赤裸上身,大喝道:“免胄避火,组阵强突!” 只见四周的铁盾如同游动的鳞片一般,快速聚拢,上下闭合,如同一个十步宽、百步长的移动堡垒,缓缓向前,踏上“吱嘎”作响的“盾路”,向着浓烟深处行进。 飞箭来袭,射到盾阵上“当当”作响,火星四溅,折枝乱飞,却不能伤及阵中的任何一人,然而,这移动的堡垒却在浓烟烈火中艰难前行,挣扎救生—— 仓猝之间堆积起来的这条“盾路”并不牢固,盾盾相叠,起伏不平,赤裸上身的唐军士卒缓缓而行,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稍不留神便随着滑落的盾牌跌到沟底。 在那儿,等待他们的只有熊熊烈火和尖锐木桩! 在绝望的呼救声和猛烈的呛咳声中,向善志的盾阵已隐没在了浓浓烟尘里,盾阵中的每个人既紧张而又沮丧,烟熏火燎,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然而,在不远处的垒壁上,一杆“梁”字军旗下,却有人在放声大笑,指着在渐行渐远的唐军,高声说道:“尔等插翅难飞!” …… 明光铠甲,猩红披风,络腮胡须,黑瞳透亮。 站在垒壁上的这人便是梁师都的步军副总管索周,此时,望着尸横遍野、黑烟翻滚的战场,他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今日的防御之战胜败已见分晓,这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连月来日以继夜的筑垒之役,总算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看着眼前溃不成军的攻垒唐兵,索周心旌荡漾,洋洋自得,得意于此前自己对梁师都的进言,得意于今日自己的排兵面阵,甚至得意于眼下的军功已超越了主子——就在去冬,梁师都败在了对面柴绍的手下;而今日,柴绍的部伍却在自己面前落荒而逃! 想到数月之前,在朔方城里与部下探讨战策时的情景,豪迈之情顿时充溢心间,索周不禁扯了扯猩红披风的系带,把下颌一抬,目光透过烟尘弥漫的战线,思绪飞到了戈壁滩北面的朔方城里,飞回到数月前的那个午后…… 初夏时节,午后艳阳,索周正在府里与军中的几名亲随博戏,突然门役来报,说是梁王差人来请,让自己速速到王府议事。 索周听闻,并未马上起身,而是将手中的骰子不慌不忙地放回竹筒里,然后伸了个懒腰,笑道:“诸位,你们看梁王请我进府,所谓何事啊?” 一个瘦长脸的亲随眨眨眼,回答道:“想来,应该是与此番李唐入寇有关吧!” “不会是让索将军去镇守后火城吧?”一个眉梢带疤的亲随反问道,“众所周知,咱们的索将军精于防御,而后火城是抵御李唐的最佳之地!” “可是,我听闻,梁王已决定派遣辅国大将军梁洛仁镇守后火城了,不会是要临阵换将吧?”随后,一个戴着青巾襆头的幕僚说道。 索周听闻,捋着自己的络腮胡须,缓缓说道:“梁王召我入府,应该另有隐情,否则,在昨日的殿前会议上,对我已有任命了。” 几个随从有些迷惑,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盯着索周,等待下文。 索周咂咂嘴,吁出一口气,说道:“咱们跟随梁王已非一日两日,他的性情大伙儿都知道——苏吉台之战后,梁洛仁兵败被俘,逃了回来,此番李唐入寇,正是这位辅国大将军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看到几个亲随都在点头,索周继续说道:“正如你们所知,那安西堡城兵多将广,旁边的后火城也固若金汤,正是他梁洛仁可以雪洗前耻之地!不然,大殿之上,梁王如何服众,让他的这位堂弟继续享有辅国大将军之衔呢?” “可是,这位辅国大将军历来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他未必是柴绍的对手啊,若安西堡无法抵挡住李唐的进攻,咱们又当如何?”“青巾襆头”皱起双眉问道。 “问得好,”索周下颌一点,笑道,“这便是梁王今日单独召见我的原因所在!” “瘦长脸”连忙追问:“那么,敢问索将军将如何应对呢?” 索周嘴角一翘,笑而不答,只摩挲着竹筒的边沿儿,似有玄机。 “青巾襆头”猜测道:“让您协助梁洛仁,驻守安西堡,成犄角之势? “刀疤眉”接过话来,说道:“二位不必多问,想必索将军已胸有成竹了!” 索周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问道:“你眉头的刀伤,是当年在辽东的扈城留下的吧?” “正是,”“刀疤眉”拱了拱手,“这么多年了,难得索将军还惦记着。” “哎”,索周叹了口气,“当年的扈城之战,面对数倍于我的高丽人,咱们打得如此惨痛,家底都给拼光了,上万人的队伍过鸭绿江,结果一起逃回来的兄弟,只有你们十几个人!” “刀疤眉”鼻翼一抽,恨恨地说道:“隋炀帝刚愎自用,冒险出击,根本不听将军们的建议,害得咱们在扈城孤军坚守,苦战了数日,损失殆尽!” “若非索将军调度得当,趁夜突围,咱们兄弟恐怕早就作了扈城的孤魂野鬼了!”“瘦长脸”说道。 “青巾襆头”感慨万千:“‘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因为扈城之役,咱们的索将军一战成名,炀帝只让您白衣待罪,却仍供职军中,而不像其他军将一般,兴师问罪,立斩不赦!” 索周听闻,摇了摇头,说道:“往事不堪回首啊,炀帝虽然暴虐,不听人言,但当他在江都被弑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心中竟有几分惆怅,哎,身为人君,却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悲凉!” 索周双眼盯着竹筒里的骰子,不再说话。 几个亲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搭话。 片刻,索周才抬起眼来,瞅瞅三人,说道:“今日的形势与当时何其相似!且李唐的队伍如虎狼之师,远胜于高丽人,咱们或将再次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啊!” “您的意思是,”“青巾襆头”问道,“梁王会让您单独领军一支,对抗李唐的进犯?” “若后火城不保,必定如此啊,”索周捏着自己的络腮胡须答道。 “可是,没了后火城,安西堡也势难独支,加上去冬太和山之战后,我军骑兵遭受重创,那……那咱们如何对抗李唐呢?”“瘦长脸”满眼忧郁。 索周咂咂嘴,目光沉沉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也许对于别人而言,后火城是抵御李唐来犯的好地方,但对于我索周来说,在这西北的草场戈壁游走了大半辈子,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却能给他致命一击!” 说罢,索周收掌成拳,“砰”地一下砸在桌子上…… “当,当,当——”远处唐军的鸣金之声打断了索周的沉忆,把他的思绪从朔方的府中带回到了眼前的战线上,看看隐没在浓烟中的唐军残兵败将,看看脚下修整一新的红墩界故垒,索周满意地笑了笑,继而把脸一绷,扭头下令道:“告知稽胡大帅,骑兵出动,围歼唐军!” “遵命!” 第163章 骑兵救援扬尘土 重甲驼队惊沙场 烟尘飘扬,遮云蔽日,金声频频,哀痛遍野。 唐军残卒在盾阵的庇护下,缓缓蠕动,艰难退却,越过壕沟,穿过烟焰,总算离开了炼狱般的垒下战场。 向善志满脸漆黑,须发焦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来,“噗”地一下,略带血丝的黑痰夺口而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过神儿来。 “他奶奶的,”向善志一抹嘴角,站起身来骂道,“今日老天有眼,不收留我,他日我定要取拿了这些狗贼的性命!”说罢,恶狠狠地回头,朝故垒方向瞪了一眼。 在他四周,突围出来的士卒或站或坐,疲惫不堪,个个沮丧落魄,惊魂未定,有的剧烈咳嗽,伏地不起;有的咬牙裂齿,包扎伤口;有的相互搀扶,大口喘息;有的泪流满面,庆幸逃生…… 旁边的校尉放下盾牌,上前拱手道:“向将军,此处非久留之地啊!” 向善志环顾四周,见刀枪散落,尸骸遍野,远处的鸣金声与背后的追杀声交叠相闻,便点点头,抓起长刀,大喊道:“兄弟们,军帅正在召唤咱们,大伙儿打起精神来,速速赶回营中,此仇来日再报!” 数百名唐军残卒听闻,纷纷起身,你扶我搀,拄着刀枪,步履蹒跚地循着金鸣之声,朝着本营走去。 孰料行之不远,突然听到左右两侧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呦呦”的呼喊,两侧的扬尘随风而至,如同一个正在合拢的巨大圆环。 “稽胡骑兵!”身边的校尉惊恐万分,指着不远处高呼道。 向善志抬头看时,只见五百步外,两支骑兵踏风杀来,骑乘者皆左祍被发,弯刀长弓,黑底金边的狼图战旗清晰可见。 向善志大惑不解,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得到守将索周的命令后,东西两头的梁军步卒开门出垒,携带早已备好的沙土,填平壕沟,熄灭焰火,迅速打开两个通道,稽胡骑兵则乘势而出,合围唐军残部。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遍体鳞伤的唐军士卒绝望之极,一个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等待最后时到的到来。 向善志一扯豹皮护腰,却大笑不已,仰天长啸:“我老向一辈子杀人无数,早就够本了,今日再找几个来垫背,真是他娘的痛快!” 长刀一横,双眼一鼓,向善志盯着越来越近的稽胡骑兵,准备抡刀死战。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滚滚沙尘中,向善志看得清楚,稽胡人策马向前,举弓朝上,箭雨即将扑面而来! 一转身,向善志抓起地上的铁盾,正打算防御时,只见稽胡骑兵忽然间乱了阵脚,纷纷勒马后顾,不再向前压来,只两股沙尘随风扬起,渐渐交会,向半空中飘去。 这边,唐军士卒们再次迷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不知是福是祸,好似一群听天由命的羔羊,呆立着盯视着前方的变化…… 片刻,传来咣当作响的刀剑声,朦胧的沙尘中,只见稽胡骑兵接二连三地坠下马来,在沙石滩里扑腾着,翻滚着,黑底金边的旗帜一面面地落地,被惊慌的马匹来回践踏。 再看时,沙尘里突现一面土黄色的战旗,随风而起,那上面的“唐”字若隐若现,一面,两面,三面……战旗越来越多,引导着骑手纷至沓来。 “是救兵!是救兵!” 向善志周围的步卒欢呼雀跃,情难自控,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朝着战旗拼命挥手。 须臾,一名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的唐将策马驰来,手中的一杆长槊寒光闪闪。 “冯弇!”向善志一眼便认出了来人,不禁高声叫到。 绝地逢故旧,热泪夺眶出。 向善志甩开胳膊,箭步迎上,与跃身下马的冯弇紧紧地握手不放。 “冯将军,真没想到啊,是你们来了……”向善志激动得有些哽咽,“我老向以为今日……今日要殁在这红墩界了……” 冯弇呵呵一笑:“霍公高明,已料到索周会截击你们,故而派我等前来接应,”说着,一招手,身后的亲兵牵上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冯弇接过缰绳递到向善志的手中,说道,“向将军,霍公已鸣金多时,咱们快撤离此地吧!” 向善志一点头,踩镫上马,举刀过顶,对属下高呼道:“兄弟们,蒙冯将军所救,今日咱们大难不死,他日必踏平朔方,扫灭顽寇!” 军心一时激奋,浴火重生的唐军步卒再次振作,提刀握枪,你扶我搀,在骑兵的护卫下,跟着向善志朝本营走去。 …… 烟尘蒙蒙,蔽云蔽日,劲风骤起,瞬息万变。 向善志与冯弇并驾齐驱,引导队伍笃笃向前,步卒居中缓缓撤退,骑兵两边侧翼护卫,远远望去,唐军的大纛已映入眼帘。 未时已过,暮色初现,戈壁滩里西风簌簌,吹得褐色的石砾满地乱跑,“沙沙”声响不绝于耳,天色为之暗淡,气温为之骤降。 唐军士卒纷纷低头,搭手眉间,遮挡风沙,怎奈西风强劲,越来越大,把一面面战旗扯得“啪啪”直响。 突然,风沙里传来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渐渐清晰,适才的“踏踏”之声已变作了“轰轰”巨响。 向善志挽缰侧头,大声问道:“冯将军,除了你们,霍公还派了其他队伍出阵吗?” 风沙贯耳,哗哗乱响,冯弇似乎没有听清楚,只把头一偏,大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向善志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冯弇这才摇摇头,回答道:“没有啊——霍公只派我带兵来救!” 两人正在问答时,身后的士卒一阵骚动,频频传来不安的“啊呀”声。 侧头一看,数百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竟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骆驼!仔细再看,骆峰上赫然坐着身强力壮的披甲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弯刀,左右翻飞,杀气腾腾。 此番景象,经历过黑石砭之战的唐军骑兵并不陌生,一时间紧张异常,纷纷提刀备战;而步卒却见所未见,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冯弇大叫“不好”,一拉马辔,对向善志大声说道:“向将军,稽胡人出动了重甲驼队!风沙之中,马匹不及骆驼,形势于我大为不利,我率兄弟们截住对方,争取时间,你们赶快撤退!” 向善志在鞍上一拱手,大声答道:“冯将军,拜托骑兵兄弟了,你们且战且退,万万不可恋战啊!” 冯弇来不及回答,扭头对号手令道:“骑兵转向,迎战骆队!” 戈壁滩里,呼啸的沙尘中响起沉重的“嘟嘟”号角,一面面黄色战旗引导成百上千的骑手,举刀持枪,扑向稽胡的重甲骆队! 顷刻,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边是利矛短剑,一边是弯刀长弓;一边是铁盔圆盾,一边是细甲皮袍;一边是黄幡跃动,一边是黑旗挥舞…… 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坐骑不一的骑兵彼此混战,在昏暗的戈壁滩里杀得难解难分。 箭矢横飞,“啾啾”有声,刀枪互击,火星迸射。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手挽长弓,连连劲射,高举弯刀,拼命挥砍;马鞍上,唐军骑手举盾防卫,戮力回击,刀矛并用,阻敌前进。 风沙之中,马匹两眼难睁,不辨方向,唐军骑手倍感吃力;而骆驼识途,进退自如,稽胡骑兵游刃有余。 不到一刻光景,唐军劣势渐显,防线被对手冲得七零八落,刀闪矢飞之后,骑手接二连三地坠马仆地,死伤成片。 唐军将士流血沽沽,浸染沙石,腥风四蹿,哀号连连,暮色黄昏与褐色大地交会成一片血色,身后一两里外的纛旗似乎已变得遥不可及…… 第164章 元帅落寞单骑走 弩阵飞箭俊杰慕 风沙弥漫,日月昏暗,人喊马嘶,金鼓声声。 唐军纛旗下,柴绍挽缰驻马,神情严峻,眼帘眨动之际,眉头不时微皱。 柴绍明白,今日的攻垒之战已经失败,看来索周精于防御并非浪得虚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稽胡骑兵助战! 风沙吹来,大纛“哗哗”作响,柴绍不寒而栗,不仅仅是眼前的失利令他沮丧,隐隐约约地,他预感到西北的局势起了变化——太子李建成在边界会晤稽胡头领,意图牵制梁师都,看来此事进展不利啊! “霍公,您看——”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向将军他们回来了!” 柴绍抬头眺望,只见昏暗的暮色中,数百人步履蹒跚地向纛旗走来,部伍不整,旗帜零落。 “今日,向善志他们吃苦了……”柴绍点点头,继而转身,对传令兵说道,“去告诉向将军,不必来陈报战情了,径直去中军大营休整疗伤吧!” 一骑挟尘去,双马踏风归。 片刻,向善志却随着传令兵一同回来了,只见他翻身下马,在柴绍鞍前单膝下跪,抱拳说道:“霍公,稽胡出动了重甲驼队,正与冯弇将军激战!” 众将听闻,无不惊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见柴绍眉头紧蹙,抬眼看向沙尘滚滚的战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马鞭说道:“我知道了,向将军垒前苦战,甚为辛劳,回营歇息吧。” 柴绍身后,众将环列,萧之藏与何潘仁正想上前进言时,只见丘英起一夹马肚,已率先一步来到军帅跟前,拱手说道:“霍公,风沙之中,冯将军与稽胡驼队交战,恐遭不测啊,末将愿率精骑出战,以解困局!” “霍公,”不待柴绍回答,何潘仁拍马上前,接过话来,“今日攻垒不利,又遇沙尘天气,丘将军青年俊杰,固然勇气可嘉,可是在这戈壁滩里作战,不可逆天候行事啊!” 说罢,何潘仁眨眨蓝眼睛,睨了睨旁边的萧之藏。 萧之藏却是不慌不忙,先朝着丘英起略抬下颌,示意他退下,这才提马上前,双手抚鞍,缓缓说道:“霍公,是全军撤退的时候了,嗯,今日天时地利我皆不占,在夜幕降临之前安营扎寨,来日再寻攻垒良策吧!” 见柴绍点点头,萧之藏补充道:“另外,若稽胡得势,乘冯将军回撤之时,重甲驼队有可能尾随来攻,搏我中军,乱我阵营,咱们当有所防范啊!” 柴绍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左手执缰,右手握鞭,再次举目远眺,注视战场。 这一刻,他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任凭寒风拂掠,把露出铁盔的几丝鬓发吹得有些凌乱,仔细看时,发梢儿如雪,好似霜染冰凝。 须臾,柴绍才转身令道:“鸣金骑兵,脱离战场;弩队靠前防御,精骑侧翼护卫;全军后撤十里扎营!” 说罢,柴绍一拉马辔,独自挥鞭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众将,蹄声响过,唯见一袭猩红的战袍在暮风中寂寞地飘荡。 …… 红巾束发,强弩在手,战马踟蹰,长槊挺立。 丘英起躬擐甲胃,握剑在手,一匹枣红坐骑昂首驻立,前蹄不时地抬起,刨动沙土,似乎随时都要飞冲向前。 在他身旁,千余名精锐骑兵严阵以待,战旗猎猎,刀光闪闪。 这支骑兵是秦王李世民麾下玄甲军的一部分,曾参与浅水原之战并光复了晋阳,战功卓着,远近闻名,此次由丘英起领军助战西北,乃是李世民亲自下达的教令。 然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主帅柴绍的命令却让这位年青的将军有些不解——玄甲军来去如风,锐不可挡,从来都是摧折锋线的中坚,可是如今却静立沙场,成了一支彻彻底底的护卫队——护卫旁边的弓弩营。 想到这儿,丘英起不禁侧头,觑了一眼左侧的阵营——这个完全由女兵组成的弓弩队,大约千余人的模样,她们个个红巾束发,身披软甲,腰挂箭囊,手中紧握擘张弩,双目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再看看她们的领军,一名年约二十的女校尉,执缰跨马,提剑在手,肩披褐袍,腰束红带,一支玉钗横插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丘英起认得,那是翊麾校尉申珂。 对于申珂,丘英起并不陌生,在阿哈城议事时,她曾越级陈说战策,还一度受到马三宝的呵斥,但她年纪不大,却见解颇深,得到了军帅的赏识,在营中传为佳话。不过,纸上谈兵易,临阵对战难,这位翊麾校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今日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想到这里,丘英起收回目光,扫视战线,前方依旧烟尘滚滚,只是耳畔金声急促,似乎掩盖了前面传来的拼杀声。 野风吹来,马鬃晃动,丘英起驻立于此,虽然一改往昔冲锋陷阵的姿态,可他明白,一旦刀刃相交,必然是一番苦战——稽胡骑兵的战力人所共知,何况当初离开长安时,秦王曾耳提面命,务必遵从霍国公的军令,护卫平阳公主,打出玄甲军的威风来! 丘英起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柄折铁宝剑,这是浅水原大捷后,从薛仁杲那里所缴获,因摧破敌阵立了头功,秦王在数万将士面前亲自将此剑赐与自己,以示嘉奖,那是何等的荣耀与信任啊…… 正在沉忆时,前方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丘英起抬头一看,四五百步外,唐军骑兵正从烟尘弥漫的战线上撤回,数十面明黄战旗里,“冯”字旗幡隐约可见。 蹄声隆隆,沙砾震颤。 顷刻,撤退的唐军已在数箭之外了,甚至军将冯弇的身影都已映入眼帘,只见他不时地回头顾望,似有追兵在后。 果然如此! 抬头再看,沙尘飘散处,成百上千的重甲驼兵紧随唐军之后,黑色的旗幡若隐若现,只是驼队奔行不及马匹,稽胡人追在后面连连放箭,唐军骑兵不时跌落马下。 看到这一幕,丘英起心里暗自佩服萧之藏——战场态势的变化真被他言中了!然而,面对即将追上来的劲敌,申珂的弓弩营能否阻挡得住? 这时,一面黄底红字的硕大令旗在弩队前使劲挥舞,冯弇的回撤骑兵立即会意,队伍一分为二,向弩营的左右两侧绕行,在当面留出了一个数百步宽的大豁口。 转眼间,稽胡驼队随尘而至,连他们旗幡上的金边狼图都历历在目了,只见申珂在阵中挥剑一指,高声令道:“射!” 顿时,一石二拉力的擘张弩弦响一片,“当当”声此起彼伏,千百支势大力沉的飞箭呼啸而去,黑影相随,密如骤雨。 两百步外,稽胡追兵猝不及防,人仰马翻,中箭的驼队惊恐万分,左右突奔,你碰我撞,完全不顾主人的喝斥,驼队阵形一时大乱。 “呦呦”声响起,数十驼兵离阵前突,冒死冲来,丘英起眉头一皱,不禁握紧折铁宝剑,准备率队出击。 就在两军相距百余步时,驼兵个个双腿夹鞍,拉弓上弦,试图反击,怎奈一片黑影闪过之后,箭雨再次袭来,如同狂风吹折枯叶,驼兵纷纷坠落鞍下,竟无一人再进一步。 弩箭强劲,既准又狠,转瞬之间好似暴雨骤至,接二连三,循环住复。两百步之内,硕大的骆驼中箭便倒,稽胡骑兵纵然甲胄护身,却也难逃非死即伤的厄运。 看到稽胡驼队被弩箭射得七零八落,不复成伍,已无可能再向前冲,丘英起有些诧异,扭头看向旁边的弩阵。 只见千余女兵分成前中后三队,交替上前,分批抛射——箭去弩空之后,第一队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队的位置,抽箭囊中,踏张上弦;与此同时,第二队、第三队则依次上前,接替前列,端弩再射……三队女兵变换站位,持续快速,箭鸣如雷,裂石穿云,令狮虎猛豸望而却步。 “丘将军,”丘英起正看得入神时,旁边的一名校尉说道,“我听闻,当年隋炀帝东征高丽时,随行的‘江淮弩手’凶猛异常,一度横行于辽水河畔,不想今日重睹其风采啊!” 丘英起倚鞍点头,没有答话,目光游动到弩阵中申珂的身上,只见她宝剑在手,不时前指,号令女兵整齐施射。 一阵风起,云开如线,夕阳透亮,弓弩营霎时明亮起来。 霞光映来,申珂昂首挺立,满脸通红,一袭紧胸铠甲凹凸有致,束发红巾随风摆动,鬓前丝发翩翩起舞,申珂抬手,挽发耳后,轻盈优雅,淡定从容…… 此情此景,令丘英起暗自赞叹,连想到阿哈城议事时,申珂扑哧闪烁的大眼睛和白皙如玉的脸庞,突然间,丘英起的心中“嘣嘣”乱跳,如小鹿撞怀,一股暖流直冲脑门儿,他连忙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插剑入鞘,对旁边的校尉说道:“立即回报军帅,追兵已被击退!” “遵命,丘将军!” 第165章 垒中畅饮述冤情 遍营干渴元帅愁 夜色凝重,故垒如磐,风吹旗动,烛火如炬。 红墩界的石垒上,“梁”字旗幡与稽胡战旗交错矗立,数以百计,在夜风中“呼呼”直响。 垒下,激战的硝烟已渐渐熄灭,变作股股细线袅袅而上。 风吹云动,月光惨白,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刀甲零落,残旗孤立,目之所及的旷地里毫无生气,只偶尔传来濒死者若有若无的呻吟…… 垒中,却是热火朝天的另外一番景象——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觥斛交错,一派祝捷的气氛。 一座石彻的营房里,烛火煌煌,人影幢幢,通屋弥漫着醇酒的甘美和烤肉的酥香,索周与刘汝匿成上首就座,众将左右陪同,把盏庆功,玉液飞贱,好不热闹。 索周端起酒樽,笑眯眯地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您的骑兵就像这戈壁里神出鬼没的狼群啊,一旦锁住猎物,必有所获,今日在下大开眼界,甚是佩服,来,敬您一杯!” “索将军过誉了,”刘汝匿成抬起酒樽,笑道,“今日垒前杀敌数千,若非您指挥有方,咬住唐军,我的弯刀长弓又岂能建功?” 说罢,二人一阵大笑,“咣当”碰杯,一饮而尽。 刘汝匿成年约四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飞扬,只见他捋了捋嘴角的胡须,说道:“今日一战,咱们两家步骑携手,击退了柴绍,大快人心啊,总算替我种落中那些冤死的酋帅们出了恶气,不过……” 刘汝匿成黑瞳一闪,扬起高高的鼻子,咬牙切齿说道:“我更希望对面领兵的是李建成,我当生擒此人,枭首辕门,方解心头之恨!” 听到此话,稽胡众将纷纷放下酒樽,有人低头叹息,有人悄悄抹泪,有人忿忿不平,有人摩拳擦掌,方才喧闹的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索周点点头,收敛笑容,正襟危坐道:“大帅,我知道您心中的怨恨——李唐朝廷卑鄙无耻,明面上派其太子李建成与酋帅们会晤,欲重修于好,暗中却调兵遣将,突然袭击,于驻地攻杀贵方,死者逾千,血流成河……” “碰”地一下,不待索周说完,刘汝匿成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几上,震得碗碟杯盏“簌簌”直响。 “我真是后悔啊!”刘汝匿成咬着牙梆,一字一句地蹦出来,“李唐遣使来访,原本我还认为是个机会,休兵养卒,为自己和梁王争取时间,恢复元气,谁料对方如此奸诈,竟把会晤变作了一场屠杀!当日凶险异常,若非左右力战,我岂得脱身!” “大帅,我的两个叔父都殒身于李建成之手,”这时,一名稽胡小将豁然起身,抹泪说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唔唔……” “对,有仇必报!” “咱们稽胡人不是好欺负的!” “打到长安去,杀了李建成!” 稽胡众将纷纷起身,振臂高呼,屋里一时群情激奋。 “好哇,好哇——”索周一边鼓掌,一边也站了起来,“大帅同诸位将军众志成城,何愁柴绍不灭,何愁唐军不破,何愁建成不死!” 刘汝匿成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这才说道:“此仇固然当报,然而,却不可操之过急啊!” “这一来呢,李唐王朝盘踞关中,已成气候,连续击败薛仁杲、吐谷浑,嗯……梁王去冬在太和山也小有失利,对方现在是兵强马壮啊,咱们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端起酒樽来,呷了一口,抹抹嘴角胡须,继续说道—— “其二,今日虽然重创柴绍,但并未动其筋骨,要迫使唐军南撤,还有大仗要打,依照先前我与梁王的约定,咱们两家联手后,先求稳固,挫唐锋锐,阻其北进,待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援助后,再行南下,角逐关中!然而……” 刘汝匿成咂咂嘴,眼角一斜,先睨了睨索周,再扫视众人,缓缓说道:“然而,要完成这第一步,击败当面的唐军亦非易事——诸位,你们可知道,对方营中其实有两位主帅,皆是李唐朝廷各置幕府的不凡之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究里。 “诸位皆知,我与朔方城中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乃是生死之交,我从札萨克城出发时,曾接到洛仁贤弟的书信,他告诫我,此番与唐军作战,既要提防柴绍,更要提防其妻李氏——此妇颇晓军事,诡计多端,且唐军中的多数人马是她起事终南山时的旧部,悍妇如此,不可不防啊!” 见座中有人嘴角抽动,露出不屑的神情,刘汝匿成双眉一横,语气低沉地说道:“你们可知太和山之战,是谁解围柴绍,击破吐谷浑的?又是谁在苏吉台火烧军营,令我失利的?皆是此妇主谋!” 话音一落,众人悚然,无不敛手正坐。 “也就是说,”索周接过话来,“要击败当面的唐军,不但要重挫柴绍,还要令李氏束手,方能稳住战线,待援反攻!” “正是如此,”刘汝匿成捋须点头,端起酒樽,“咕噜”一下,兀自饮尽。 …… 野风肆虐,鬼哭狼嚎,阴云拂月,灯火扑朔。 红墩界十里之外,煞白的月光忽明又暗,唐军大营里一片低迷,激战整日的队伍早已精疲力竭,军帐中的士卒多合衣而眠,篝火边的士卒呆坐不语,巡逻的士卒步履匆匆,伤兵营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 柴绍带着侍从官孟通等人,拍马前行,巡查营寨,一路上心情沉重,默不作声。 刚到郝齐平的营地,便看到七、八名军士手捧大碗,低头疾行,全然未见军帅到来。 “尔等大胆,见帅不拜!”孟通一拉缰绳,提起马鞭,厉声喝道。 军士们一愣,满眼惊恐,连忙跪下,把手中的大碗放在跟前,伏地待罪。 “罢了,”柴绍拉缰驻马,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到了那一只只大碗上——碗中正冒着热气,仔细看时,里面盛的却不是开水,而是浓稠的鲜血! “怎么回事?”柴绍眉头一皱,沉沉地问道。 “回禀霍公,”一名军校不敢抬头,伏地答道,“营中缺水,将士干渴,我们掘地三尺无所得,故而斩杀伤马,饮血止渴……” “大胆!”不待对方说完,孟通喝斥道,“战马乃贵重军资,尔等擅杀,可知军法!” 柴绍举鞭,制止了孟通,舔着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阳山城所携饮水,你部都已用尽?” “回霍公,”军校战战兢兢地答道,“今日大战,加之戈壁酷热,从阳山城里带来的饮水,不到午时便已用尽,将士们已经……已经五、六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柴绍叹息了一声,正想开口安抚对方时,只见郝齐平领着几名校尉小跑过来,一身铠甲叮当作响。 “不知军帅到来,末将该死!”郝齐平跪地抱拳,气喘吁吁地说道。 柴绍轻抬马鞭,示意起身,问道:“你们掘地几处?均无水源?” “霍公,这戈壁滩与关中完全不同啊,”郝齐平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道,“我们挖掘了十多处,深达丈余,除了沙碛还是沙碛,一滴水也没看到啊!” 柴绍听闻,没有言语,只惆怅地往红墩界方向望去,片刻,扭头对孟通说道:“你们的囊袋里还有水吗?都给军士们吧,和到马血里,能多喝一碗算一碗吧!” “这……”孟通抓耳挠腮,犹豫不决。 “霍公,使不得,使不得啊,”郝齐平和校尉们再次跪下,“您把自己的饮水给了我们,您和公主殿下怎么办?” “我自有主张,”柴绍若有所思地说道,继而瞪了孟通一眼,斥道,“还愣着作什么,执行!” 这时,身后传来笃笃蹄声,柴绍回头一看,原来是萧之藏策马赶来,何潘仁同几名亲随也跟从在后。 “霍公——”萧之藏执缰挥手,高呼道,“我等有事禀告!” 夜风拂来,沙砾乱跑,低矮的骆驼草摇摆不停,在马蹄边簌簌直响,柴绍同来人驻马风中,倾谈有时。 “霍公,”萧之藏倚鞍说道,“遍营缺水,将士们苦不堪言,谢郎中差人来告,伤兵营中多数身亡者皆因干渴而死,我担心,明晨日头高升时,我军将丧失大半战力啊!” “是啊,是啊,”何潘仁接过话来,说道,“原本希望掘地取水,可是一滴未见,这个鬼地方,莫非就是戈壁滩里传闻的’漏斗地’——面上看去一望无际,平整如镜,可沙石之下却是斜面,有如斗形,暗水都汇集到……汇集到……” “都汇集到十里外的那口井里去了——”柴绍皱着眉头,吁了口气,说道,“何将军,你是北族人士,曾在塞外行商多年,对于戈壁的地理气候多有了解,实不相瞒,前方故垒中的水源乃是我军的必经之地,然而,今日的战事却……” 柴绍收住话题,仰面朝天,怅然若失。 何潘仁眨眨蓝眼晴,看看柴绍,又看看萧之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话。 入夜已深,风凉透骨,柴绍在马上连打了个冷战,抬手系紧战袍后,侧头对萧之藏说道:“我有个想法……” “连夜撤回黑沙河?”萧之藏躬身前倾,低低问道。 “嗯,”柴绍点了点头。 何潘仁一听,顿时急了:“我军立足未稳,便匆匆撤退,若敌来追,有溃败之险啊!” 柴绍摇摇头,说道:“不然,索周此人,虽精于防守,却是无利不往之徒,今日已经垒上立功了,又如何会冒险出击呢?至于稽胡人嘛,助战而已,没有索周之令,断然不会出击。” “不过,万全起见,”萧之藏接过话来,“我军当留下少量人马,多张旗帜,多燃篝火,以为疑兵,待大军撤到黑沙河后,再行撤离。” “有道理,”柴绍颔首沉吟道,“收集全军的饮水,留给他们,我看呐,岑定方可堪此任,”说罢,对孟通吩咐道:“传令诸营,将军即刻到中军大帐听命!” “遵命。” 第166章 烛照寒帐身有恙 侍卫感怀献水囊 子丑相交,月光皎皎,风拂沙丘,夜狼孤嚎。 唐军大营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马备鞍,士披甲,战旗游动,人喊马嘶,一派撤离前的忙碌景象。 丑时已过,柴绍布置完军务后,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中军寝帐里。 掀帘而进,只见妻子正背对自己,躬着腰收拾行装,身上已换了圆领紧袖短袄,鹿皮靿靴紧登双脚,一副行将出行的模样儿。 “凤鸢,别忘了带上那床羊毛毯子,戈壁的夜里冷,用它最暖和了,”听到门帘响动,李三娘埋着头,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整理行装。 身后没有回答,李三娘这才起身扭头,一看是丈夫,便自失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夫君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凤鸢哩。” 李三娘拍了拍短袄,理了理发髻,边走边说道:“适才听报,说是你已下令连夜撤回黑沙河了,我估摸着是不是军情有变,就让凤鸢赶忙过来,把刚刚取出的行装又收拾起来。” “嗯,”柴绍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走到行军桌旁坐了下来。 “是什么军情,这么紧急,要连夜回撤?”李三娘也走了过来,坐到桌边问道。 柴绍叹息一声,抬起右手放到桌上,支着腮帮说道:“遍营缺水,掘地三尺一无所获,不趁着夜色回撤,明天……明天数万人马将陷入困境。” 说罢,柴绍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他赶忙缩回有些颤抖的右手,坐直身体,轻咳一声,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 李三娘侧头看了看丈夫,闪动的烛光下,只见柴绍脸色躁红,喘气粗重,指尖发白。 “夫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不对,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不由分说,李三娘伸出手去,往丈夫的额头上一摸,滚烫似火,尤如热栗。 “呀,你发烧了!”李三娘大惊失色,站起来急急说道,“我让人去请谢郎中过来!” 柴绍一把抓住妻子,拉她坐下,摇了摇头,说道:“大军即刻起程,三军不能无帅,这个时候,不能让将士们知道我病了,况且……况且我还挺得住。” “夫君,你高热如此,怎么能挺得住?就算现在起程,回到黑沙河边也是明日午时了,还有五、六个时辰呢!你如何捱得过去?” “不打紧,戎马生涯这么多年了,我这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对付几个时辰也无妨……” “不行,”李三娘打断丈夫,浓眉一皱,“得让谢郎中过来瞧瞧,开几副药,吃了再上路!” “夫人,”柴绍摆摆手,“我已下令,丑时三刻大军撤退,来不及叫谢郎中了。” “那……”李三娘再次起身,搓着双手,在桌前焦急地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这不行啊……这不行啊……” 柴绍微微闭上双眼,立即感到有两个火球在炙烤双眸,可是前胸后背却冷得发抖,如同身在冰窖一般。 无奈之际,柴绍只好睁开双眼,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夫人,戈壁滩的气候一日数变,绝不能因我一人之故,拖延了开拔的时间——若迁延不决,热气上蹿,等不了撤到黑沙河,将士们便在半途干渴倒毙了,若如此,我们何时才能再次进攻故垒,何时才能兵临朔方城下啊!” “可是,你的身体……”李三娘欲言又止,声音有些哽咽,头也埋了下去。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安慰道:“回到黑沙河边,我休息两日便无大碍了,此处营寨我已令岑定方守备,此人坚韧果敢,必不负我,来日反攻时……” 李三娘抬手轻按丈夫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一转身,朝帐外高喊道,“凤鸢——” “来了,”帘动风吹处,凤鸢应声进来,垂手待命道,“殿下唤我,有何吩咐?” “咱们还有多少饮水?” “嗯……大概还有半囊袋吧。” “把它分作两分,”李三娘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帘边,仔细嘱咐道,“一半留在囊里,路上喝;另一半盛到小木桶中,用羊毛巾打湿了,取来给霍公冷敷。” 凤鸢一听,颇感诧异,不觉抬眼往柴绍那边看去。 “还愣着干嘛,快去呀,”李三娘双眼一鼓,催促道。 “是,殿下,”凤鸢连忙收回目光,点头躬身,掀开了帐帘。 “等等,”李三娘迈步上前,追加了一句,“去告诉侍卫,升盆炭火,马上端进来!” “遵命,殿下!” …… 夜风呼呼,篝火跃动,军帐起伏,张驰如帆。 五十步外,侍从官孟通正领着众待卫整理鞍鞯,拾掇行装,只见凤鸢神色匆匆地大步走来,撂下一句“给中军寝帐送盆炭火去”,转身便要离开。 “嗳,我说小姑奶奶”,孟通拍了拍马鞍,笑道,“不到两刻钟就要开拔了,炭火还没燃旺呢,又叫咱们把它熄灭吗?” 凤鸢心中有事,不想久留,只黑眸一乜,觑了孟通一眼。 孟通摇头晃脑地上前两步,嘻笑着打趣道:“是霍公和殿下要炭火呢,还是小姑奶奶您不耐寒呀?” “孟通!你……” 凤鸢恼怒,一股无名火起蹿上心头,指着孟通的鼻子骂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你给我过来说话!”说罢,“噔噔噔”地向前迈出七、八步,一转身,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孟通。 众待卫听闻,顿时乐开了怀,吹口哨的吹口哨,起吆喝的起吆喝,几个人冲上来,拉着孟通的胳膊,使劲往凤鸢跟前推搡。 孟通甩开众人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低着头走到凤鸢了身边。 “孟通,我问你,”凤鸢余怒未消,瞪着对方问道,“你今天是不是一直跟随着霍公?” “那还用问?”孟通哂笑道,“我是五品侍从官,须臾不离军帅左右,今日自睁眼开始,到攻打红墩界,再到撤退此处,我一直都在霍公身旁,随喊随到,今日我还……” “行了,行了,”凤鸢连连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我问你,霍公今日可有异样?” “异样?”孟通不甚明白,眨巴双眼,盯着凤鸢,等待解释。 凤鸢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霍公的身体可有异样?” “霍公的身体?”孟通惊诧不已,眼睛瞪得跟鸡蛋一般,看着凤鸢说不出话来。 “你小声一点!”凤鸢恨了对方一眼,又抬头瞅了瞅前面那帮侍卫,见并无异常,才轻声追问道,“霍公的身体是否有恙?” “这个……”孟通抓耳挠腮,满脸焦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似在努力回忆。 “你呀,还说自己是须臾不离军帅的五品待从官呢,”凤鸢嗔道,“怎么这个事儿都瞅不明白哩?” “我们……我们只是关注军帅的安危,至于是否病恙,我们……”孟通吞吞吞吐吐,面有赧色。 停顿片刻,孟通扯了扯腰挂佩刀,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凤鸢,到底怎么回事?我军战事不利,霍公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凤鸢放下双手,垂抱襟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刚才在中军寝帐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末了,凤鸢眉头紧蹙,满脸愁云,说道:“按理儿说,霍公应当服药歇息了,可马上就要启程,咱们又缺水,这一路颠簸下来,我担心……担心霍公吃不消啊!” 孟通听闻,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低头不语,双手反握佩刀,久久不放。 夜风吹乱鬓发,战裙沙沙摆动。 孟通突然抬头,语气坚决地说道:“凤鸢,你稍等,我马上回来!” 说罢,只见他立即转身,几大步来到众侍卫跟前,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便拎着一只半瘪的水囊回到凤鸢跟前。 “这是半袋子马血水,你拿去,”孟通把囊袋递给凤鸢,“马血里掺了些水,虽然味道不怎么样,可路上能对付一阵子的。” “马血水?”凤鸢接过囊袋,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手里的什件儿,迷惑不解。 孟通点点头,答道:“刚才离开郝齐平将军营地时,他悄悄塞给我们侍卫队的——我们能饮用的,也就是这些了,你手里的又要饮用又要冷敷,哪里够呢?” “可是……可是这一路上,你们喝什么呢?”凤鸢眨眨双眼,低头摩挲着囊袋,犹豫不决地问道。 “呵呵,”孟通笑了笑,“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一两日不喝水,死不了的,何况……” 孟通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只“嘿嘿”地干笑起来。 “何况什么?”凤鸢抬头,迷惑地看着对方。 “何况……何况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方便得很,关键时候,尿憋不死人,还能救人呢!” “噌”地一下,凤鸢双颊飞红,满脸透光,低头嗔了一句“你贫嘴,真讨厌,”说罢,便转身离去。 刚走出去几步,凤鸢又转过头来,嘴角轻扬,微微一笑,叮嘱道:“别忘了,送盆炭火到寝帐啊……” “好嘞,您放心吧,我的小姑奶奶!” 第167章 长安廷报雪上霜 黑沙河畔陷彷徨 正午骄阳,灼烤四荒,热风如浪,令人惶惶。 地平线处,黑沙河大营露出一角,远远望去,如同一堆干枯的柴草静卧沙洲,木栅围栏在光晕中若隐若现,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影影如幻。 唐军数万人马逶迤而行,连夜从红墩界出来,已历时四、五个时辰,人饥马渴,军士恹恹,步履所过之处,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飘散到半空中,在耀眼的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队伍中央,“唐”字大纛下,柴绍躬擐甲胄,垂头挽缰,随队徐行,左右两手不时交替,按住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 在他身后,李三娘控马跟随,形影不离,只见她一改往日羃蓠长袄的行装,却披覆轻甲,红巾发束,腰挂佩剑,已然戎装加身了。 李三娘不时侧身,从凤鸢手中接过湿毛巾,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递给丈夫,关切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 “夫君,你感觉怎样?” “夫君,你喝口水吧?” “夫君,你的脸色不好啊……” 一路上,李三娘嘘寒问暖,提心吊胆,生怕丈夫有什么闪失。 李三娘心里明白,丈夫此刻已是身心疲惫——红墩界之战损兵折将,不利而归,作为军帅,他的心里必定惆怅万分;从昨夜起,他便持续高烧,未服一药,只在路途中喝了几口水,虽然用湿毛巾敷着额头,怎奈病情不减,整个脸庞已经烧得通红。 每次递毛巾给丈夫时,看到他干裂起泡的苍白嘴唇,李三娘的心中都如同针扎一般,恨不得病痛加在自己的身上! 一路兼程,一路煎熬,四、五个时辰的路途,李三娘觉得好似走了四、五天的光景。 “黑沙河,黑沙河到了!” 这时,队伍中一阵骚动,士卒们纷纷抬头,眺望热浪光晕中的褐色营地,如同看到了沙漠里的绿洲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李三娘一踢马肚,上前几步,与丈夫并排而行,安慰道:“夫君,快到河边营地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柴绍没有回答,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三娘倚鞍侧身,对凤鸢说道:“把剩下的饮水都递给霍公。” 凤鸢为难地眨眨眼,把水囊翻转底朝天,却未见一滴水,只好犹豫地说道:“殿下,这水……这水已没了……” 柴绍听闻,在前面摆摆手,嗓音沙哑低沉地说道:“不必了。” 就在这时,只见数骑从营地方向驰来,疾进如风,扬起沙尘几缕。 “长安急报,长安急报——” 来人一边飞奔,一边高呼。 转眼间,信使来到跟前,一跃下马,抽出信筒中的漆封纸笺,双手高举过头,呈递上来。 柴绍强打精神,扶鞍坐直,从侍卫官孟通手中接过转呈的信笺,缓缓撕开,顶着烈日逐字逐句地读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霍国公亲启: 太子殿下奉谕西行,于十月六日会晤稽胡众酋帅,彼桀骜不驯,出言不恭,太子殿下因势用兵,围奸群虏,唯彼酋帅刘汝匿成侥幸逃脱,率余孽逃窜沙碛。 稽胡梁贼暗自勾结,沆瀣一气,霍国公讨逆伐叛,挥戈北进,于途当留意彼狼狈为奸,阻我王师,抗我天威! 兵部急喻。” 柴绍看罢,捏着纸笺的双手抖动不停,继而仰天苦笑道:“既会晤奈何要杀戮,奈何要杀戮啊!” 骄阳下,柴绍脸色蜡白,气喘如牛,笑声之后,干裂如壑的嘴唇顿时崩出几道口子,鲜血浸出,丝丝见红。 “夫君,怎么回事?”李三娘诧异地问道。 柴绍抬起手来,就在把信笺递给妻子的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刺入骨,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两眼一黑,不能自已,重重地摔下马来。 半空中,那张兵部信笺随手飘落,好似一片鹅毛,摇摇摆摆地缓降到沙地上。 ……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倦鸟归巢,低翔过顶。 黑沙河营地沉寂数日之后,再次变得喧嚣忙碌起来——饥渴的士卒们饮马洗鞍,埋锅造饭,缕缕炊烟自堆堆篝火中袅袅升起,柴米清香随风扑鼻。 中军大帐里,却是清静异常,卫士肃立,鲜有行人,只晚风不时把军帐吹得“呼呼”作响。 门帘掀动处,谢郎中背着药箱躬身而出,眉头紧蹙,神色严峻; 李三娘跟在后面,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前行十余步,谢郎中站定转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殿下,霍公病得不轻啊!” 李三娘沉沉地点点头,说道:“愿闻其详。” “戈壁行军,霍公外感风寒,故而恶寒发热,头痛身疼,无汗而喘,从脉象来看,脉浮而紧呐,这是其一……” “谢郎中但说无妨。” “嗯,其二,昨日一战惨烈异常却不利而归,霍公忧劳成疾,神志不安,故而心肝血虚,心阴不足啊!” “二者交叠,雪上加霜?” “正是,”谢郎中点点头,“来者不善啊!” “如何治疗?” “嗯——”谢郎中捋须答道,“外感风寒当发汗解表,宣肺平喘,而神志不宁当养心安神,或情志相胜。” “情志相胜?” “对,医家以为五行原本相克,心克肺,肺克肝,肝克脾,脾克肾,肾克心,故而喜可以胜忧,忧可以胜怒,怒可以胜思,思可以胜恐,恐可以胜喜呐!” “可是……”李三娘咂咂嘴,满面愁云地说道,“我军新败,哪来的喜讯呢?又如何’喜胜忧’呢?” “那么,”谢郎中把药箱住肩上挪了挪,“也只有在药剂上下功夫了,但愿能早日见效,只是……” “只是什么?”李三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只是这黑沙河大营在旷野之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所需药材实难配齐啊!” “所需什么药材?” “外感风寒,须以麻黄发汗解表,配以桂枝温经散塞,辅以杏仁利肺下气,再用甘草调和谐药;而安神养心,则需酸枣仁、首乌藤、柏子仁、五味子等药啊!” “麻黄,桂枝,酸枣仁,首乌藤……”李三娘喃喃念道,眉头紧皱,心中似在盘算着什么。 谢郎中拱拱手,说道:“殿下,军中多以外伤金创药居多,我估计麻黄能够找到一些,可其他药材,就真是难办了!” 李三娘点点头,对谢郎中说道:“嗯,此事容我思量思量,你先回去吧,伤兵营的士卒们还在等你呢!” 谢郎中躬身再拜,只走出去两三步,又再次回头道:“殿下,霍公起病甚急,需及时用药啊,若延误时日,损阳耗气,恐怕……恐怕月余也难下床啊!” 李三娘紧绷双唇,没有回答,只将手一抬,示意谢郎中返程。 夜星初上,微闪天际,李三娘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寒意浸入心肺,令人颤栗,万般思绪顿如泉涌,不可遏制…… 夫君病卧在床,高热不退,时有妄语,眼下已不能领军行令,数万人马屯于荒野大营,岂能旷日持久,又将何去何从? 继续前进已无可能,红墩界故垒不可猝拔,只能来日另谋他策。 那么,向后撤退呢,能撤到哪里去?既要利于大军驻屯,更要利于夫君养病——看来,只有阳山城可选了,此处防御完备,且被经营多年,补给应当不愁,但愿药材也有所储备,只是……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皱了皱眉,垂抱双手低下了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失落弥漫心间—— 若撤到阳山城里,战线一退便是近百里,那就意味着在故垒之下,黑沙河畔,将士们先前的血都白流了,死难者岂能眠目? 再者,夫君是否同意撤退呢?虽然目前病重卧床,不能理军,但病愈之后,战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会不会责备甚至恼怒呢?毕竟,他才是北征的元帅呀。 另外,遭受了垒下之战的失利,将士们一退黑水河,再退阳山城,军心士气必受影响,日后又如何激励将士们呢…… 一桩桩,一件件,搅成团,乱如麻,令李三娘心绪起伏,不可平复,怎么办,怎么办呢? 夜风拂来,撩乱鬓发,将帐前的火把吹得呼呼劲燃,投下李三娘孤零零的身影,明暗不定,摇曳不停…… 第168章 咨议智士定决心 膺任亲使返长安 浮云掩月,阴晴不定,夜鸮远啼,清亮幽长。 站在军帐前,望着谢郎中离去的背影,李三娘怅然若失,正攒眉思量时,只听到凤鸢掀帘出帐,快步走来,急急地说道:“殿下,霍公烧得又开始说胡话了,您快进去瞅瞅吧!” 李三娘立即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入帐,坐到丈夫身旁。 柴绍紧闭双眼,平卧在床,额头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湿毛巾,浑身不停地哆嗦,口中喃喃道:“陛下……臣征战不利,有负圣恩……臣愿……愿革职待罪,流徙千里,唯望陛下召回……召回平阳公主,臣……臣叩谢天恩,虽死无憾……” “夫君——” 李三娘一把抓住丈夫冰凉的手,情难自控,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别说话了,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呀!” “臣……臣……”柴绍的声音渐渐微弱,取而代之是一阵接一阵的粗重喘息。 李三娘放下丈夫的手,抹抹眼角,起身问道:“刚才烧的热水,给霍公喝了吗?” 凤鸢看了看身旁小木几上的空碗,答道:“回殿下,霍公已喝了,可是……可是没什么用啊!” 李三娘难过地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回头再看丈夫时,只见他面如火烧,气喘如牛,可是双唇及指尖却惨白如纸。 李三娘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眼中急得迸出火星来,稍一迟疑,她迅即转身,迈步帐边,掀帘喊道:“孟通——” “末将在!”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答道。 “传萧之藏萧学士即刻到中军大帐来!” “遵命!” 马蹄急促,来去有声。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烛火煌煌的中军大帐里,李三娘便将实情和盘托出,末了,问道:“萧学士,霍公病重如此,我有意让大军撤回阳山城,不知可否?” 萧之藏将两道淡眉往额中一挤,然后缓缓舒展,答道:“殿下,形势如此,大军撤回阳山城自然是不二之选,不过……” 萧之藏顿了顿,盯着烛台上的火苗,咂咂嘴道:“不过,即便战线后撤,也应作通盘考量,周密部署,不然,先前的战果无从巩固,来日的反攻也将困难重重。” “请萧学士明言。” “其一,大军若后撤阳山城,戈壁滩里的岑定方部亦须后撤,在这黑水河驻扎下来,可攻可守,形成我军的桥头堡,也是阳山城北面的一道屏障啊!” “嗯,的确如此。” “其二,我军失利,一撤再撤,必然人心浮动,这有些事儿哩,得做在前头……” “不错,”李三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事我也想到了,既然霍公的治疗刻不容缓,咱们须立即撤离,我打算今晚便召集众将,喻以形势,凝聚人心,部分队伍,委派岑……” “殿下,”萧之藏拱拱手,插话道,“黑沙河大营举足轻重,当委派得人呐!” 李三娘停顿下来,打量着萧之藏,知道他有话要说。 “昔日,秦王征讨薛举,身染疟疾,病倒在高墌,”萧之藏继续说道,“秦王委军于长史刘文静,不想刘氏自作主张,冒险出击,结果全军败没,以致晋阳失陷,朝野震动——前车之覆,殷鉴不远啊!” “是啊,”李三娘长叹一声,感慨万千,“记得晋阳失陷后,父皇一度打算迁都,若真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啊,诚然——” 李三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诚然,目下的局势不似往日严峻,然而,如果用非其人,丢了这个桥头堡,北征大业也有功亏一篑的危险,对不?” “正是如此,”萧之藏颔首沉吟道。 李三娘黑眸一闪,炯炯有神,盯着萧之藏问道:“萧学士,莫非你的意思是,岑定方虽然撤回河边,却不足以领军此处,驻守大营?” “殿下睿智!”萧之藏拱拱手,微微一笑。 “可是,”李三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从红墩界撤离时,霍公亲口给我说,岑定方留守扎营,可堪此任啊!”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徐徐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岑定方为人沉稳刚毅,向来以防御见长,霍公将他留在戈壁滩中,原本打算如铁钉一般牵制对方,待大军在黑沙河稍事休整后,再行攻伐……” 萧之藏顿了顿,见李三娘正侧耳倾听,便接着说道:“可是,如今要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若停留旬月,我担心……” “萧学士担心时局变化,梁贼得以喘息,会同稽胡反守为攻,围困黑沙河,兵临阳山城?” “不是没有可能啊!就如同红墩界突然冒出稽胡骑兵一样,令人费解,”萧之藏叹了口气,摇摇头,“若是那样,不仅岑定方危险,阳山城也不安全呐!” 听到此话,李三娘颇感无奈,联想到上午接到兵部急报的事儿,眼前又浮现出丈夫仰天苦笑的情景,顿时觉得形势如同迷局,猜不透,看不清。 见李三娘目不转晴,陷入沉思,萧之藏捏掌成拳,捂到嘴边轻咳了一声。 李三娘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眨眨双眼,定了定神儿,说道:“如此说来,驻扎黑沙河的领军不能只守不攻,还应适时出击,袭扰敌军,示强于彼,令其不敢贸然进犯?” “对!”萧之藏深表赞同,“‘兵者,诡道也’,此之谓矣!”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看来,唯有郝齐平将军可堪此任——攻守兼备,颇有谋略,去年在延州代行军帅事时,便已崭露头角了。” “恭喜殿下,委派得人!”萧之藏起身,弯腰拱手。 李三娘嘴角一动,笑了笑:“萧先生,请坐下说话。自打终南山起,您便参谋军机,助我征战,有‘军中张子房’的赞誉,如今霍公重病在床,难理军务,回来阳山城后,还得请您多多谋划,巩固战线啊!” “嗯……殿下,”萧之藏摸了摸颌下短髭,说道,“郝齐平将军在前,众将拱卫在后,我想,这西北战线不敢说无懈可击,但至少短时之内难以撼动,殿下无需多虑!可是,萧某另有所忧啊!” “另有所忧?” “嗯,”萧之藏神色凝重,语气沉缓,“兵部急报耐人寻味啊!太子殿下边界会晤后,西北的局势已陡然变化——梁师都不仅没被孤立,反而得到了盟友,战事前景变得扑朔迷离,原本打算一路高歌,直捣朔方的策略,已然不行!” 在不急不徐的语气中,有着无可辩驳的坚定,萧之藏淡眉一蹙,继续说道:“那么,陛下圣断如何,朝廷众议如何,是否还同先前一样,上下同欲,合力征伐?实话实说,我的心中没有底啊!” 李三娘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从延州出发,几近半载,长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 烛火嗤嗤,人影清丽,风拂帐顶,时时起伏。 李三娘循声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扯起的军帐顶蓬,低头问道:“霍公接到兵部急报后,曾说过’既会晤奈何要杀戮’,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便病倒了,此话何意呢?” “殿下,据我所知,苏吉台一战后,稽胡损兵折将,有意和谈,而对于此次会晤,朝廷不是派大臣前往,而是由太子殿下亲临,足见此事非同一般!” 李三娘点点头,等待下文。 “按理说,对方主动示好,咱们便顺水推舟,斩马为誓,握手言和,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但是,太子殿下一反常态,围杀对方,这里面便有两个疑问了。” “哪两个?” “第一,太子殿下乃是国储,移驾离京,定是陛下所恩允,那么,围杀稽胡酋帅究竟是陛下的旨意呢,还是太子殿下自己的决定?” “其二,稽胡称臣于突厥,此番围杀,颇有’打狗不看主人’之嫌,突厥人控弦百万,疆域万里,在这个当口儿得罪他们,实不明智啊!” 李三娘听罢,长叹一声。 “殿下,纵观西北,梁师都所恃者,并非只有稽胡,众所周知,自太和山之败后,他一刻不停地巴结迎奉突厥人,频频派出使团,前往达尔罕大营,拜见处罗可汗,希冀得到援助;发生围杀之事后,若形势变化,突厥南下,恐怕西北战事将彻底逆转呐!” 李三娘一听,立即反问道:“在长安时,我听闻父皇也曾连年派遣使团,北入达尔罕,还随队进奉了不少丝瓷茶器呢,突厥人难道无动于衷?” “殿下,”萧之藏淡然一笑,“突厥部族抄掠四方,处罗可汗唯利是图,但追根究底,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人同自己平起平坐,何况我大唐蒸蒸日上,国力渐强!”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长时间沉默不语。 军帐外,夜风不停,呼呼有声,不时掀起棉帘,又重重地砸回去,几股风偶尔贯进来,吹得烛苗左右晃动,哔剥乱响。 片刻,李三娘才抬起手来,挽发耳后,神情严肃地说道:“萧先生,对于朝廷之事,我本不熟悉,但不管怎样,征讨朔方事关大唐安危,不可半途而废!” 萧之藏正襟危坐,沉沉点头。 “我思量着……”李三娘放缓语调,“您毕竟是观文殿学士,深谙朝廷的方略,又曾在父皇身边顾问,所以……我想辛苦您一趟,返回长安,一来向父皇详呈北征进程,请他老人家放心;二来联络朝廷上下,尤其是我大哥和诸位兄弟,请他们体谅北征的艰难,多多给予支持。” “嗯,另外……”李三娘想了想,又说道,“如有可能,请您单独去拜访秦王,我这二弟啊,看事儿看得深,看得透,打小便是如此,我很想听听他对目下西北战事的见解。” 萧之藏一提袍角,躬身揖拜,说道:“公主殿下亲命,萧某敢不尽力!愿霍公早日康复,殿下多加保重,一旦使命完成,萧某定星夜驰返!” 李三娘黑瞳闪闪,鼻翼翕动,点头之际,报以对方微微一笑。 第169章 病榻护陪思绪涌 忽闻逃兵欲亡命 边城斜阳,风沙千里,旌旗漫卷,笳鼓长扬。 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唐军于第二日午时撤回到阳山城中,一干军务早已委派给诸将处置,驻防城外的安营扎寨,固守城池的修整楼堞,巡查城内的逻骑住来。 还是在城中间的那座石彻大院里,唐军帅府戒备森严,卫士肃立,偶有军吏往来其中。 堂屋后面的寝房里,布帘垂挂,光线暗淡,柴绍服药后平卧在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依旧气喘粗重,面色潮红,不时地冷战哆嗦。 李三娘斜坐在床沿儿边儿,身子前倾,双手握着丈夫,目光须臾不离他的脸庞,似乎时刻都在等待他的苏醒。 “殿下,”身后的凤鸢附耳轻语道,“谢郎中说了,虽然麻黄、首乌藤都已找到入药,但是霍公连日高烧,已伤元气,既便服了药,恐怕还得数日才见起色啊,您……您车马劳顿,也该歇息歇息了。” 李三娘盯着丈夫,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摆摆手,示意凤鸢先退下去。 丈夫的脸庞疲惫而憔悴,几丝银发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鬓角,鼻翼翕张间,嘴唇不时咂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表达,接着便是沉沉的昏睡。 李三娘时时起身,给丈夫替换着额头上的湿毛巾,当她静坐床沿儿时,心里却如针扎一般,往事历历浮现,悲苦喜乐一齐翻涌…… 十余年的夫妻了,然而战乱一起,却是聚少离多,彼此牵挂,如同这般陪侍病榻前,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真是让人感怀不已—— 晋阳起事,丈夫颠沛奔波,乔装乞丐,投奔大营,而自己振臂关中,组建义军,牵制隋杨;大唐初建,丈夫任职朝中,早出晚归,整日忙碌,而自己燕居府邸,温书刺绣,终日等待;战事重燃,丈夫身负重托,征战西北,夫妻再别,而自己由等待而追随,由追随而辅佐…… 这一路走来,坎坷起伏,分聚不定,似乎辛酸多于快慰,忧愁多于欣喜,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儿,有的清晰依旧,有的模糊不堪,有的如在眼前,有的似在天边…… 突然间,又想到了长安城,那座浴火重生的都城,令自己爱恨交加的地方——诚然,父亲和兄弟已高居庙堂之上,成为国家社稷的主人,可这一切,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呢? 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说“血流漂杵换江山”,只看看自己身边,那个年仅十三便被枭首长安城的弟弟智云,那个年近七旬仍遭活埋罹难的乳母赵嬷嬷,音容笑貌依旧,天人早已相隔,令人唏嘘不已,长久缅怀…… 正在思绪游离时,只见丈夫“嗯”了一声,似乎有些难受,李三娘赶忙伏下身去,拉着他的手,低声轻问:“夫君,怎么了?要不要喝口水?” 柴绍没有回答,仍然紧闭双眼,粗重喘息,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额头上的湿毛巾倏然滑落。 李三娘从木枕上把毛巾拾起来,沾水打湿,拧干叠好,小心翼翼地给丈夫重新敷上,把他身后的被角轻轻地掖了掖。 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位戎马半生的西北行军总管,李三娘的目光变得柔和而爱怜——昔日目清目秀、意气风发的钜鹿郡公世子,今日已然双鬓染霜、额纹如刻,岁月和沙场在他的身上和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自己的挚爱。 想到这里,李三娘心中顿时腾升起一股暖流,如沐春风,似临温泉,让连日来的疲惫劳累一扫而空,她不禁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丈夫的脸颊。 …… 日头向西,檐影渐长,风叩窗楞,嗒嗒有声。 李三娘坐在床榻边儿,渐觉得双目酸涩,眼皮沉沉,头往下一垂,不禁打起旽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恍恍惚惚,影像幻动,一会儿是丈夫跃马旷野,一会儿是长安人来车往,一会儿是宫廷黄钟大吕,一会儿又是五弟低低啜泣…… 惊见五弟稚嫩而无辜的脸庞,好似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李三娘霎时清醒过来,侧头一看,唯见丈夫仍旧沉睡,一动不动,浓浓的药味弥漫房间,窗纱外的光线已变得暗淡。 李三娘吁出一口气,正感到惆怅时,只听到屋外有人窃窃私语,仔细再听,原来是凤鸢和孟通两个人的声气。 “小姑奶奶,您就让我进去禀报一下吧,何将军要将他们就地正法了!”孟通央求道。 “不行!霍公病重在床,殿下也数日未眠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打搅他们歇息!” “可是……可是,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这我管不着!” “凤鸢,我可给你说,”孟通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些人都是冯端的手下,要是他们被向善志给砍了,激起军士哗变,你……你可担不起这个责!” “什么责不责的,我只管让霍公和殿下歇息好,就算是钦差大臣来了,也得外面等一等!” “你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孟通,你给我小声点!” 两人声音渐高时,只听见“吱嘎”一声,房门打开,李三娘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抬脚出屋,凤鸢和孟通赶紧肃立,躬身待命。 李三娘转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这才移步到庭院中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凤鸢抬头,抢先说道:“殿下,遵照您的示令,非不得已,不要打搅霍公休养,可是孟通他……” “确是万不得已,”孟通打断对方,哭丧着脸说道,“再晚一点,几十个军士就要人头落地了!” 凤鸢眼角一乜,狠狠地瞪了孟通一下。 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先退下,然后向孟通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急迫?” 孟通咽了一口唾沫,拱手答道:“殿下,向善志将军在城外巡防,抓到二十来个逃兵,一审问,都是阳山城里投诚过来的士卒,向将军本来打算把他们交给冯端处置,不料逃兵们破口大骂,向将军恼怒之下,决定将其就地正法!” “冯端可知此事?”李三娘浓眉一皱,问道。 “这个……事起仓促,他未必知晓。” 李三娘眨眨眼,低头思索,须臾之间,已拿定主意,对孟通令道:“你即刻赶赴向营,让他刀下留人,说我随后便到;同时,通知冯端、刘旻二位将军,一个时辰后到帅府来见我!” “遵命,殿下!” 第170章 刀下救人释逃兵 推心置腹言降将 申初时分,晚风渐起,浮云蔽日,暮色乍现。 七、八骑从帅府中疾驰而出,穿街过衢,冲出城门,直奔向善志的营地。 道旁的军士们听闻蹄声,纷纷避道,恭立一侧,他们知道,公主戎装出行,定有要事。 只见李三娘红巾束发,身披细甲,骠骑大将军的猩红战袍随风摆动,挂在腰间的棠溪宝剑不时碰撞马鞍,当当作响。 左手执缰,右手挥鞭,李三娘焦急地盯视着前方,她明白,此刻分秒必争,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那几十颗项上人头。 蹄声急促,奔马如飞。 片刻,城外的军营已映入眼帘,抬头一看,辕门处二三十人一字排开,双手反捆,屈膝跪地,个个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模样儿。 他们身后,数十名刀斧手肃然挺立,陌刀在肩,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囚徒面前,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一手反叉腰间,一手指指点点,似乎正在怒斥着什么——李三娘认得,那正是向善志。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李三娘将马鞭一举,众卫士在鞍上齐声高喊,远近可闻。 向善志回头一看,见来人已在数十步之外了,连忙小跑向前,一拉裙甲,单膝下跪,抱拳拜道:“参见公主殿下!” “向将军起来说话,”李三娘稍挽鬓发,轻抬马鞭,问道,“听闻将军要处决逃兵?” “正是!”向善志双手一提,反叉在豹皮护腰上,气呼呼地回答道,“依军法处置!” “可是,”李三娘微微一笑,“我听说这些逃兵是冯端的部下?” “不错!” “依军法,逃兵不是由本营军将处置吗?”李三娘反问道。 “我替冯端将军清理门户!” “冯端将军可知情?” “他很快便知!” 李三娘看了看这位猎户出身的将军,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双手倚鞍,侧身下马,缓步走到他面前。 “向将军,”李三娘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请殿下明示。” “第一,这些士卒为何想逃跑?” “这些家伙,”向善志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逃兵们一眼,答道,“肯定是看到我军进攻红墩界失利,所以打起了坏主意。” “你没有审问吗?” “没有,我也懒得审问,逃兵给逮住了,就只有一个下场——就地正法!” 李三娘笑了笑,瞅瞅对方,继续问道:“如果冯端将军知道了,不认为他们是逃兵呢?” “这个……不会吧……”向善志没想到李三娘会有此问,抓耳挠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再者,如果冯端将军不认为他们是逃兵,而你向将军未经元帅允许,便杀了其他营中的士卒,这又犯了哪条军令呢?” “这个……这个……我……”向善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黑眼珠儿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里已是没了主张。 李三娘拎着马鞭,轻轻地拍打自己的短靴,盯着对方,笑而不语。 片刻,向善志才叹了口气,一拱手,说道:“殿下,本来呢,我在路上抓到这些人,是不想杀他们的,可他们一听到要被转送到冯端营中,便朝我破口大骂,气愤之下,我才打算开刀问斩。” “哦,是吗?”李三娘眉头一皱,“听到冯端,他们就大骂?” “咳,岂止是大骂,连冯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们请出来了,我也跟着倒霉,被泼了一头的脏水!” 李三娘收起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向将军,此事交由我来处置吧,你留下看管的人马即可。” “这……”向善志摸摸后脑勺,勉勉强强地拱手,说道,“遵命,殿下。” 刚走出去两步,向善志又转身,不太放心地说道:“殿下,这些人原本就是梁师都的属下,常年与咱们为敌,您……您不可太过仁慈啊!” 李三娘微微一笑:“向将军,我自有分寸。” 系紧头巾,端正战袍,李三娘大步流星地来到辕门前,亲兵们快步跟随,身上的铠甲叮当作响。 这二三十人跪伏地上,面如土色,战战兢兢,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李三娘并不说话,只在这群士卒的面前来回踱步,仔细打量着他们。 这群衣衫不整,神情沮丧的士卒年龄不一,有的须发微白,约近五十;有的青丝黑发,正当壮年;有的唇上无髭,依然少年…… 再看少年,只见其中一人泪痕斑斑,低眉垂目,甚是悲苦,跪伏在地哽咽不止。 李三娘走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多大了?” 少年不敢抬头,只啰啰嗦嗦地答道:“回……回大帅,我……我今年十五了……” 李三娘听到他尚显稚嫩的声音,轻叹一声,又问道:“你为何要逃跑呢?” “我……” 小兵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瞅了瞅身旁的军友,似乎有难言之隐。 李三娘命人松绑,让小兵站起来,朝他笑了笑,说道:“我是大唐平阳公主,御赐骠骑大将军,你照实说来,我可赦免你等。” 小兵听闻,惊诧万分,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三娘,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幺娃,你就照实说吧,”小兵身旁,一个年长的老兵仰头说道,“公主殿下的官儿,可比冯端大多了!” 胳膊捆缚已久,小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起话来—— “公主殿下,我等……我等本是朔方的百姓,去年被征入了军营,分派在冯端手下,我娘……我娘和姐姐都在朔方城中,我……我时刻都在挂念她们啊!” “嗯,”李三娘微微点头,鼓励对方继续说。 “当时在阳山城里,冯端对我们说,只要挡住了南边的进攻,等唐军撤退了,就可放我们回家,可是……可是没想到,他投诚了,还带着咱们也加入了唐军……” “哎,”旁边的老兵叹息一声,“还是那些校尉好啊,投诚之日,冯端任其去留,并不勉强,可咱们这些当兵的就没有选择了,哎……” 听到此话,逃兵们窃窃私语,躁动不安,对冯端的不满之情显露无遗。 这时,小兵吸了把鼻涕,抽泣起来:“本来我们想,既然没有选择了,那就跟着唐军打回朔方吧,只要能早点回家,怎样都行,没想到哇……没想到哇,红墩界之战惨败如此,一退便是近百里,若是再向南撤,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所以……所以我们便邀约起来,逃出了军营……” “公主殿下,”小兵“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和姐姐,我……我……” 逃兵们听闻,个个忧伤不已,有的连连摇头,有的哀声叹息,有的偷偷抹泪…… 李三娘听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落日西垂,霞光如剑,半边天空惨红一片,一只孤雁凭顶而去,雁声零落,回荡旷野。 沉吟片刻,李三娘黑眸闪闪,目光如炬,朝刀斧手高喝一声:“领队何在?” “未将在此!”一名军校小跑上前,躬身拱手道。 “放了这些士卒,任其所往!”李三娘不容置疑地说道。 军校抬头,盯着李三娘,眼中满是疑惑。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李三娘把脸一唬,厉声反问。 “遵命!”军校再次躬拜,一转身,小跑回去,将手一举,高声令道:“松绑,放人!” …… 暮色渐浓,夜灯初上,风拂庭树,摇影斑驳。 从军营回到帅府,已是酉末时分。刚踩镫下马,便有门官上前来报,说是冯端、刘旻二位将军在议事厅里已等候多时了,李三娘“嗯”了一声,并未过多理会,却是往直往寝房走去。 凤鸢听到声响,赶忙出屋相迎,躬身道:“殿下回来了,我来给您换衣裳。” “不忙,”李三娘摆摆手,站在庭院中轻声问道,“霍公怎样了?” “回殿下,霍公一直在昏睡,”风鸢叹口气,朝屋里顾望一眼,“断断续续地说些胡话,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李三娘点点头,又问道:“烧退了些么?” “没有哎,”凤鸢摇了摇头。 李三娘浓眉一皱,仰面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再过半个时辰,霍公还要服用一道药,你记着,别错过了点儿;我去议事厅里有事儿处置,这边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来报。” “请殿下放心!” 李三娘系紧猩红战袍,理好束发红巾,转身迈步,朝议事厅走去。 厅里,烛火煌煌,桌台明亮,主位后面悬挂首一面大大的“唐”字军旗,红底黄字,煞是显眼。 冯、刘二人对面而坐,正在闲聊,见李三娘大步入内,连忙起身,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二位将军请坐,”李三娘将手一抬,走到主位,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适才我在向善志的营中释放了几十名逃兵。” 冯、刘二人点点头,继而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不知道李三娘心中作何打算。 “冯将军,”李三娘看着冯端说道,“这些士卒都是你的属下,若由你来处置,当如何?” “斩!”冯端毫不犹豫地答道。 “刘将军如何看?”李三娘又将目光转向刘旻。 “依军规,自当如冯将军所言。” 李三娘无声叹息,抬头看了看灯影摇曳的庭外,片刻,才将目光收回来。 “二位将军,”李三娘缓缓说道,“‘用兵之道,抚士贵诚,制敌尚诈’——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何施行起来,往往顾此失彼,难尽人意呢?” 冯、刘二人不甚明白,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末将愚顿,望殿下赐教!” 李三娘抬手压了压,示意二人坐下说话,“我听闻,投诚之前,冯将军在这阳山城里曾召集军吏,陈说形势,喻以祸福,任其留去,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冯端点了点头。 “那么,”李三娘微微一笑,问道,“为何只让军吏校尉们自择去路,而众多士卒却要强行留下呢?” “这个么……”冯端一时语塞,有些尴尬,眉头一抬,看了看对面的刘旻。 刘旻轻咳一声,双手按膝,神情肃然地说道:“殿下,我等以为,自为朔方降将,不为大唐立功,不足以展示至诚归心;而要沙场立功,非士卒无以冲锋陷阵啊!” 李三娘听闻,嘴角轻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道:“冯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吗?” “的确如此。” 李三娘点点头,收敛笑容,目光炯炯,说道:“自古征战,兵贵精而不贵多,部伍能否攻守自如,全凭将帅调度得当,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诚如殿下所言,”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然而,”李三娘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千金难买自愿,精兵贵在气节,很难想象,一支人心涣散的队伍能够称之为精锐之师!” 听到这里,二人渐渐把头低了下去,眉头紧锁,神色严峻。 李三娘并不急于说话,抬眼瞅了瞅二人,然后理了理自己的战袍。 屋内,静无声息,只烛火嗤嗤劲燃;屋外,夜色已浓,风拂枝叶沙沙作响。 片刻,冯端首先抬头,腰身一挺,端坐位中,说道:“殿下,末将乃一介武夫,资质浅陋,过去唯知沙场搏命,赚取军功,却不晓人情所欲,用兵之要!今日受殿下点拨,茅塞顿开,我立即回营,通告全体士卒,愿为大唐建功立业者,留下;愿解甲归田回朔方者,自去!” 刘旻听闻,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我营中也照此办理!” “如此甚好,”李三娘颔首微笑,目光和煦,神色怡然…… 第171章 病榻执手委兵事 前营飞报战稽胡 晨曦初露,大地光亮,山河披霞,彤红如火。 当光线穿透窗棂,斜射到屋里时,李三娘仍伏在桌上,沉沉地睡着——昨夜照顾丈夫,端药喂水,冷敷退烧,一整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天蒙蒙亮时才觉得双目酸涩,索性伏在屋里的圆桌上打起盹儿来,谁知一趴下去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睡得并不踏实,梦境连连浮现。 似乎还是新婚燕尔,在长安府邸的园圃中,花团锦簇,莺歌燕舞,自己正与丈夫并肩偕行,赏花吟诗,有说有笑……突然间,狂风大作,乌云滚滚,枝叶乱飞,丈夫“窣”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只从半空中传来微弱的喊音,“夫人,夫人……” 李三娘一下子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柴绍在病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怎奈力不从心,气喘吁吁,只好眼巴巴地喊着自己,希望扶助一把。 李三娘赶忙站起来,几大步冲过去,边走边说道:“别动,别动,快躺下!” 弯下腰身,李三娘扶着丈夫缓缓平躺,然后斜坐在床沿边儿,拉着他的手说道:“夫君,你高烧数日,昏迷不醒,已是元气大伤,得好好休养,切不可乱动啊!” 柴绍脸色苍白,如同薄纸,嘴唇干裂,血纹清晰,喘气粗重而迟缓,如同磐石压胸。 “我给你倒碗水来,”李三娘正要起身取碗,却被丈夫拽着不放,只听到他吃力地问道:“夫人,阳山城防务……防务怎样?黑沙河大营是否……是否稳固?还有……” 不待丈夫说完,李三娘把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嘘——”地一声,说道:“夫君,你现在需要静心休养,不要牵挂军务战事。” “哎——”,柴绍仰面长叹,说道:“我岂能不牵挂?北征朔方,上承天恩,下荷民意,朝廷内外,多少……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啊!可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却……却……” 话未说完,柴绍眼眶湿润,喉头一梗,微微地闭上双眼。 李三娘伸手摩挲着丈夫的脸庞,安慰道:“夫君,你别想那么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这阳山城里休养些时日,等你可以挽弓骑射了,咱们重整齐鼓,继续北进!” 柴绍依旧闭着双眼,头靠在木枕上,轻轻地摇了摇。 “若觉得形势不济,”李三娘握着丈夫的手,伏下身去,低声说道,“等你好些了,咱们便退回延州去,养精蓄锐,来年再战。” 柴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半晌没有说话;李三娘直起身来,坐在床沿儿边,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陪在丈夫身边。 日近辰时,屋外越发光亮,树影映在窗棂上清晰可见,鸟雀叽叽喳喳,时远时近,偶尔“噗”地一下,振翅飞去。 屋里的铜烛台上,长长的烛泪已凝结成条,粗细不一地挂在烛台的四周,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股细细的青烟,若有若无地飘在屋里。 沉默移时,柴绍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神色凝重而忧郁,看着妻子说道:“夫人,西北局势已悄然变化,诚如先前所言,若不能于年内攻灭朔方,恐怕……恐怕三五年之间都不再有机会了,大唐立国尚浅,四面都有豺狼虎豹啊!”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睛,转过头来说道:“夫君,你不必多虑,萧之藏已返回长安,向朝廷陈报战情,寻求援助去了;若实在不行,我就回一趟长安,面见父皇,恳求他老人家体谅咱们,恩允来年再战。” 柴绍还是摇头,叹道:“即使陛下恩允,朝廷百官也恐难赞成啊,毕竟函谷关外,四方皆需用兵,不止这西北一处啊!” “那……”李三娘抿抿嘴,有些犯难。 “夫人,你听我说,”柴绍挣扎着想坐起来,李三娘赶忙用木枕垫在他的腰下,让他半躺在床上。 “夫人,”柴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数万人马屯驻在阳山城内外,军务千头万绪,营中不可……不可一日无帅啊!我卧病在床,不堪指挥,我想……我想呐,帅印由你来掌管,部伍由你来调度,审时度势,继续北征,不要因我一人而……而废了千载难逢的灭梁机遇!” “可是……”李三娘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低下头去,不停地摸着床沿儿,甚是为难。 柴绍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妻子的手,缓缓说道:“三娘,我的好夫人,你看看屋外的兵马,有多少是你当年在终南山时的旧部啊!昔日,你振臂一呼,近十万人马汇集麾下,打得隋军落花流水;今日,我卧病不起,就算……就算命终于此,我坚信,你仍然可以率领他们打到朔方去!” “夫君……”李三娘一把蒙住丈夫的嘴,眼中已是泪水涟涟,喃喃道,“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说!” 柴绍把妻子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中,恳切地说道:“夫人,此次征伐,不说替君父分忧,不说为大唐建功,难道……难道你忘记段德操老将军的遗言了吗?还有我那长眠在牡丹山的段槿苛兄弟,就算是为了他们吧,你……你也该接过这枚帅印啊!” 李三娘紧绷着嘴,转过头来,一双湿漉漉的黑瞳盯着桌上烛台,没有言语。 “夫人,”柴绍住上蹭了一下,想坐直身体,继续说道,“掌管帅印,调度军队,于情于理都无不妥啊——你是御赐骠骑大将军,我朝开府置幕的统帅,没人可以置疑;而大纛之下,何潘仁、郝齐平、向善志等等将领,更是……更是为你所知所信,继续北征,断无不胜之理啊!” 李三娘双唇紧闭,依然沉默。 柴绍见状,无可奈何地往后一靠,斜躺在木枕上,看着帐顶的白纱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屋内已是光亮如昼,纤毫毕现;屋外人员往来,车马可闻。夫妻二人虽默不作声,可心里都明白,历经一夜之后,城内城外的军情战报即将纷至沓来。 “夫君——” 终于,李三娘松开了紧绷的双唇,开口说道,“你的心情我都明了,只是一旦接过这帅印,战事紧迫,瞬息万变,我……我便没有这许多的精力来照顾你了!我此番离京,随你征战,不正是为了……” “呵呵,咳……咳……”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哑然失笑,不禁连连咳喘。 李三娘赶忙帮他揉揉胸口,嗔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柴绍吸了口气,敛起笑容,问道:“夫人,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为何同意你随我北征朔方?” “不让咱们夫妻分开呗!” “不尽然啊,”柴绍摇摇头,“陛下曾说过,’平阳在军中,则延州战力倍增;平阳在京城,则延州有人心猿意马,’圣心烛照,一言中的啊!” “哎,父皇……”李三娘长叹一声,惆怅中满是眷顾之情。 “其实,这话是秦王启奏陛下的,”柴绍顿了顿,说道,“没有秦王的鼎力支部,岂有今日的北征朔方啊!” 听闻秦王——自己那位叱咤疆场的兄弟,李三娘顿时双眸生辉,嘴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 迟疑了片刻,李三娘才扭过头来,看着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夫君,我答应你,接过帅印,统领兵事,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好,”柴绍点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第一,我领兵期间,你务必静心休养,不得牵挂战事,也不许打听战局;” “嗯,我答应你。” “第二,”李三娘嘴角一翘,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一旦康愈了,立即重掌帅印,继续北征!” “遵命,我的骠骑大将军!”柴绍满面笑容,拱了拱手。 “哎,你呀,快躺下歇息吧,”说着,李三娘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门边,高声唤道,“凤鸢,盛碗热粥上来!” …… 辰末巳初,日头渐高,风起拂面,热气上蹿。 李三娘将后府的事儿交待完毕,换了一身圆领紧袖、束腰蔽膝的行军短袍,踏上一双半高鹿皮靿靴,“噔噔噔”地来到前头的议事厅,坐到帅位上,翻阅起案桌上的战报来。 第一份是马三宝呈送的步兵城防图,可圈可点,详尽可取。 第二份是岑定方呈递的军辎补充册,刀盾粮草,一应俱全。 第三份则是兵部批转的御前奏章,看到父亲的朱笔御批,勾连点画如同行云流水,李三娘倍感亲切,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不禁捧起来,反复阅读…… 字里行间,是皇帝的殷切期望和谆谆教诲,其间,似乎也有对战局胶着的些许担忧,看得出来,远在数百里外的长安,九龙御座前,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西北的战事…… 回想刚才,在寝房的病榻上,丈夫拉着自己的手恳切相谈,那期待的眼神和恳求的语气,让李三娘顿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哪里遇到过呢? 是在终南山里还是长安城下?好想都不是…… 哦,对了,是在盩厔城外的临川岗,那个不太高的黄土堆上,与隋军血战之前!那是怎样的一场激战啊,烽烟蔽日,尸骸遍野,多少生命消殒于血雾弥漫的黄沙之中…… “黑沙河急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打断了李三娘的沉忆,抬头一看,只见帅府值官飞跑而来,跪在门槛外,举册过顶,气喘吁吁地说道:“黑沙河急报,前方交兵!” “呈上来!” 李三娘接过战报,“唰”地一下撕开来,飞快地扫视,两道浓眉立刻锁紧,只见上面写道—— “郝齐平跪禀军帅: 今日卯时,稽胡三千骑兵前来挑战,我军坚壁不动;敌遂绕营南下,我蹑踪而行,双方骑兵在营南十五里处交锋,敌精于骑射,彪悍异常,我军虽迫使其调头北返,却损兵十之四五,望军帅予以增援!” 稽胡果然南犯!李三娘放下战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耳畔回想起萧之藏临行前的话语——“如今后撤近百里,敌方回旋余地骤然扩大,南犯不是没有可能……” 稽胡,又是稽胡,再一次成为自己的劲敌,李三娘不禁想到胡木滩之战,又想到黑石砭之役,双眉紧蹙,凝神不语。 “殿下——” 片刻,侧立一旁的值官拱拱手,问道,“是否给黑沙河大营回报?” 李三娘收回思绪,摇摇头,说道,“不忙”,然后把下颌一抬,令道,“传马三宝、冯弇、丘英起三将,即刻来见!” “遵命!” 第172章 骑将论战意不同 墙头低语神色忧 日近午时,热风如焚,穿堂过户,令人焦躁。 马三宝接到帅令时,正在营房中同妻子秦蕊儿擦拭佩剑,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谈论着军帅柴绍的病情,猜测着要在这阳山城里停驻多久。 此时,看着传令官匆匆别去的背影,秦蕊儿有些不解,侧头问道:“当家的,军令从帅府传出,难道霍公恢复得这么快,可以起身处置军务了?” 马三宝摇摇头,若有所思,没有吭气。 “喛,你倒是说话呀,”秦蕊儿性急,瞪着丈夫说道。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不急不徐地答道:“谢郎中说,霍公忧劳成疾,心肝血虚,至少需要静卧半个月,我看呐,多半是……”马三宝咂咂嘴,有些犹豫的模样儿。 “多半是什么?”秦芯儿迫不急待地问道,“多半是公主殿下的指令?” 马三宝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那你还不快去!”秦蕊儿催促道。 马三宝转过脸来,有些忧虑地说道:“若是殿下的指令,那……那未必是好事啊!” “咹?” “这便意味着,”马三宝一边转身换衣裳,一边嘟哝道,“一是霍公病重,未见好转;二是军情紧急,殿下挂帅了!” 秦蕊儿一听,绷起脸来,快步走到楠木架子前,帮丈夫取下军袍,不再说一句话…… 马蹄踏风,顷刻而至。 马三宝来到帅府议事厅时,冯弇、丘英起已经就座,就在这一瞬间,马三宝明白了为何被召见——定然与骑兵有关! 抬头再看时,主位上果然是女帅坐镇,只见她不苟言笑,神情肃然,马三宝连忙拱手行礼,一躬身,快步入座。 李三娘简短地将前方交兵的情形作了交待,末了,说道:“霍公卧病不起,我已答应他,暂时领兵,稍后再召集众将喻说此事,而眼下……”李三娘扫视三人,顿了顿,“而眼下最要紧的事儿,便是如何回应郝齐平,以骑兵增援黑沙河大营。” 三人彼此看了看,互有谦让之意,见马三宝、丘英起都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冯弇这才咽了口唾沫,朝着帅位一拱手,说道:“殿下,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拿下稽胡骑兵,只要击败了他们,不但黑沙河安全了,就算是红墩界故垒,咱们也可以再次攻击啊!” “冯将军,”李三娘有些疑惑地盯着对方,“在故垒之下,你不是同稽胡骑兵交过手吗?如何能击败他们?” “殿下,前番乃是仓促之下投入战斗的,嗯,确切地说,是迫不得以的救援之战,且沙尘突起,天时地势皆不利于我,如果……”冯弇咬咬牙,“如果能在沙丘旷野展开队伍,同稽胡正面对决,我军仍有胜算!” “正面对决?” “对!”冯弇使劲地点头,“就算对方出动重甲驼队,咱们也无所畏惧,他有他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 “怎么说?” “殿下,”冯弇坐直身体,有些激动地答道,“驼队偏重于一个’重’字,厚甲长刀,沉缓如山;而咱们的骑兵偏重于一个’快’字,行动迅速,分隔歼敌——一若能以我之长,克敌之短,咱们是有胜算的!” 李三娘听闻,没有说话,目不转晴地盯着案桌上的令箭桶,陷入沉思之中。 冯弇见状,有些着急,看了看旁边的丘英起,补充道:“若能得到玄甲军的策应,出奇不意,攻敌侧冀或出敌阵后,则更有把握!” 李三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停顿片刻,才扭头看着丘英起,问道:“丘将军,你意下如何?” 这名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俊朗的脸庞上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如同清澈的潭水,波澜不惊中透露出勃勃生机,只见他一扯战裙,端正身姿,说道—— “殿下,玄甲军受秦王训导多年,本就是摧折敌阵的奇兵,若配合冯将军作战,自当竭尽全力;不过,末将有些疑问,不可不言。” “好,但说无妨,”李三娘嘴角轻扬,掠过一丝微笑。 “秦王常说,用兵之要,奇正变换,因地制宜,故能常胜不败!玄甲军纵然骁勇,可秦王多作奇兵使用,借助山林沙坡的掩护,在敌人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李三娘饶有兴趣,点头赞同。 “可如今在这戈壁荒滩里,”丘英起眉头微皱,继续说道,“一眼望去,寂寥无边,难有隐蔽之地,骑兵稍有调动,便黄尘高扬,远近皆知,实难达到突袭的目的啊!” 李三娘听闻,鼻翼翕动,无声感叹。 马三宝扭头看了看丘英起,正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冯弇抢了个先—— “丘将军所言不谬,然而,既有’因地制宜’之说,也有’因时制宜’之论——戈壁寥廓,诚然难以隐蔽;但是,若我以主力骑兵缠斗稽胡,待对方精疲力竭之时,丘将军再出阵搏战,冲垮对方,不也是一支奇兵?” 丘英起摇摇头,说道:“示敌于无形,攻敌于无备,我既现身于旷野,敌岂能无备?若对方也保留预备队伍,则我方毫无’奇兵’可言,那将演变成硬碰硬的对战。” “就算如此,”冯弇腮帮一鼓,坚定地说道,“咱们也要同稽胡拼一拼,当年在临川岗,面对隋军的虎狼之师,咱们不也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可是,冯将军……”丘英起还想辩驳时,马三宝立即打断了他,说道,“二位不必再争了,稽胡铁了心地帮着梁师都,已成为咱们北征道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挪开这块石头!” 说着,马三宝转过脸来,往帅位上看去;冯、丘二将也不再言语,只将眼珠一转,目光立即追随马三宝。 帅位上,李三娘蹙额沉吟,神色严峻,正在掂量着众人的话语。 片刻之后,只见她端正发髻,缓缓抬头,说道:“的确,稽胡已成为一颗绊脚石,强攻也罢,奇袭也罢,不将此敌除去,朔方难以扫灭,然而,”李三娘顿了顿,看看将军们,“然而,究竟取何法作战,容我思量思量,今日暂不作定论。” …… 未时已过,日头向西,热风拂面,令人厌厌。 阳山城东北角的堞楼上,战旗呼呼作响,练带随风飘扬,站在此处眺望,前方一马平川,褐色的戈壁滩里星落棋布地点缀着片片绿草,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摇曳风中,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城楼上,一名将军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眉头紧锁,却毫无赏景的心情——马三宝从帅府出来后,心事重重,无意回营,索性拾阶登楼,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思索。 “你怎么午饭也不吃,跑到这里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马三宝回头一看,原来是妻子秦蕊儿也登阶上楼了,边走边嗔道:“我到处找你,帅府说你们早就离开了,军营中也没见踪影,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嘛?” 马三宝摸着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抬脚走到妻子身边,说道:“我也不饿,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点事儿,哦,对了,你这么急找我,就是为了午饭?” “嗨,”秦蕊儿眼角一斜,乜了丈夫一眼,“一顿不吃,你也饿不死吧!是申珂让我来找你,她说擘张弩与骑兵协作不够好,在红敦界时差点儿射伤自己人,所以想请你调动骑兵来演练。” 马三宝笑了笑,说道:“哦,原来是这件小事儿呀!” “你以为呢?”秦蕊儿白了丈夫一眼。 “哎——”马三宝长叹一声,收起笑脸,移步往城楼栏杆边走去,举目远眺,满目愁云。 马三宝天性乐观,平日总是笑呵呵的模样儿,今日一反常态,哀声叹气,着实令妻子意外。 秦蕊儿连忙跟过去,侧头问道:“怎么了,当家的?” 马三宝皱皱眉,咂咂嘴,没有立即回答,一双鼓突的双眼依旧盯着远处。 “到底怎么回事嘛?”秦蕊儿有些着急了。 “嗯,你说,到底应不应该让冯弇对战稽胡呢?”马三宝侧过身来,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说什么?”秦蕊儿睁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清楚。 马三宝扭头看了看四周,见无闲人,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上午帅府里的事儿讲了一遍。 “这怎么能行?!”秦蕊儿双眉一挑,跺着脚说道,“稽胡骑兵又不是软柿子,甚至比当年隋军的阴弘言还要难啃,战场上万一有个差池,他家里还有个弱妻和婴孩呢!” “是啊,是啊,”马三宝搓着双手应道,“可他在殿下面前颇有信心,且将战法都考虑好了,我看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 “我看他是想急于立功!”秦蕊儿不待丈夫说完,便打断道,“可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啊!” “这个么……”马三宝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地说道,“想立功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从延州出来追赶队伍,本就晚了,也错过了好几场大战,再往后呀,攻城拔寨是重头戏,这骑兵对战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了,所以……” “哪也不行,”秦蕊儿连忙摆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知是心绪激动还是热风袭人,站在城楼上,秦蕊儿已是汗珠满头。 马三宝抬起手来,用袖口沾了沾妻子的额头,说道:“其实呀,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冯弇若能战胜稽胡,便除去了这颗绊脚石,也去掉了殿下的一个心病,那么立功受奖则是必然……嗯,毕竟,骆莺儿和襁褓中的孩子都需要他建功立业啊,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哎,”秦蕊儿听闻,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扭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殿下说无论如何都要拿下稽胡?” “对!” “那好,也不能单独指望冯弇,申珂这妞儿的主意多,擘张弩协同骑兵,咱们也得抓紧练练!” “好,”马三宝笑了起来,眨眨鼓突的双眼,问道,“我的好婆姨,现在肚子饿得慌,你带吃的没?” 秦蕊儿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一看,是两只温热的糊麻饼,马三宝见状,眉开眼笑,立即伸手来拿。 “啪”地一下,秦蕊儿把他的手打缩了回去,白了丈夫一眼,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德性,来,把手擦擦再吃!” “好嘞,好嘞,呵呵……” 第173章 庭院挽首数徘徊□胡将进见言心声 晚风卷云,拂掠夕阳,光斓不定,明暗无常。 回到后府的李三娘,并无多少胃口,匆匆地进了些食蔬,看了看静卧病榻的丈夫,便掩门出户,独坐在后府的回廊里,任凭晚风吹拂鬓发,只出神地盯着院中的一方石桌,沉浸在对战局的思考之中—— 硬碰硬,有多少把握能打败稽胡? 倘若除去了稽胡,红墩界可否轻易攻拔? 若出战不利,下一步当如何举措?又如何向将士们和病恙中的丈夫交待…… 一桩桩,一件件,交织在一起,如同五色丝线缠绕成团,似乎理不出头绪来。 风拂枝头,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下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飘到石桌上,一动不动。 李三娘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移步院中,走到石桌旁,坐在一墩圆凳上。 仔细看时,那几片叶子的脉纹已浸染了淡淡的黄色,抬头看向树梢,那里已是黄绿相间,“入秋了……”李三娘自言自语道,一阵惆怅涌上心头。 耳畔突然回响起丈夫说过的一句话——“须在今秋结束战事,为大唐先北后东,逐鹿天下铺平道路……”可是,如今却坐守在这阳山城里,进退无据,前景不明,如何不令人忧烦? 李三娘抬手,捏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手里轻轻地捻了捻,叶如翼动,前后翻转,似乎要扇去心中无尽的烦恼…… 想着想着,叶片在手中慢慢地停了下来,李三娘的目光游动到十余步外的墙根——在那儿,一簇杂草之中,竟然冒出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花瓣儿浅黄,蕊芯儿淡紫,随着晚风频频点头,似乎正欢庆着从墙角奋力挣出。 李三娘看得有些出神儿,黑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厚重的墙脚,石墩所砌,看似密不透风,难以撼动,却让一朵柔弱的小花在不禁意间钻了出来,它是那么顽强,那么坚定,最后在晚风霞光中露出了自信的笑脸…… 突然间,李三娘想到了自己,从河东府邸到终南山麓,从京城长安到边塞延州,从关中平原到西北戈壁,辗转千里,重关叠障,每一次迁徙,都如同一块石墙,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心头,层层叠叠,不断积压,有时候真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不知这年年的征战何时到头! 可是,再看那朵紫边儿黄蕊的小花,却在重压之下脱颖而出,骄傲自豪,生机勃勃,喜笑颜开地瞩目世界,丝毫不惧怕身上的千钧重负,这是何等的豪迈与坚韧! 也许,李三娘心想,也许它就是一粒发了芽的种子,植根于石缝,开花于墙外,在它的根茎之中,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只要拥有阳光雨露,假以时日,它一定会变得茁壮挺拔,直至将厚重的围墙一举推倒…… 这一幕多有喻意啊,它不正是星火燎原的反隋战争吗?不正是聚沙成塔的新兴大唐吗?不正是由弱到强的麾下队伍吗? 想到这里,李三娘双眸闪闪,挽发耳后,起身迈步,朝墙边走去,弯腰蹲下,轻轻地摸了摸小花儿软嫩的花瓣…… 晚风吹来,旁边的杂草摇头晃脑,不时磨蹭着李三娘的手背,好像一个个充满妒意的孩子。 李三娘嘴角一翘,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心中已是有了主意,立直腰身,扯扯裙裾,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对值官吩咐道:“传何潘仁将军,即刻来见!” “遵命! …… 华灯初上,闪烁如莹,风拂烛影,摇曳不停。 议事厅里,攀谈移时,李三娘和颜悦色地对何潘仁说道:“目下形势大抵如此,嗯,何将军,你是北族人氏,常年行走塞上,又在军中任职多年,若是迫不得已将与稽胡一战,你看当如何着手?” 眨眨一双蓝眼睛,捋着自己的红胡须,何潘仁不急不徐地说道:“殿下,众所周知,稽胡刀锐箭利,来去如风,在这戈壁滩里以骑兵对战,实话实说,咱们难有胜算啊!” 李三娘点点头,抿了抿嘴,遂将冯弇的战法合盘托出,然后盯着何潘仁问道:“奇正变换,出其不意,若以玄甲军出其阵后,实施突袭,又当如何?” “这个嘛……”何潘仁稍作思量,眉头一扬,答道,“可以一试,毕竟,包括稽胡在内的北族军队大都崇尚勇力,而不屑于使诈,这也正是长久以来,他们鄙视中原军队的原因所在。” “鄙视中原军队?”李三娘差点笑出声来,“难道他们不知道‘制敌尚诈’的道理么?” “殿下有所不知啊”,何潘仁摇摇头,“沙塞戈壁,瀚海茫茫,鲜有城池关碍,兵营大寨,北兵多逐草而居,日行千里,故而以勇见长,不尚诈力;何况,中原的战阵兵法多据山川要津制定,而在这漫天黄尘之地未必堪用呐!” 见李三娘收起笑容,双眉微皱,何潘仁接着说道:“自古以来,出塞御敌,凡有战功者,必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原因也在于此啊!” “以北族之术制北族之悍……”李三娘缓缓低头,沉吟起来。 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苏吉台之战的景象——烧成灰烬的牛皮帐篷,遍地散落的弯刀长弓,一具具焦黑扭曲的稽胡尸体,飘燃风中的狼图战旗…… 李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闷热的夜晚,不知怎的,却感到背心陈阵发凉,稽胡遭袭之后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 “殿下,殿下……” 片刻,何潘仁的声音打断了李三娘的思绪,她深吸了一口气,理理鬓发,定了定神,转过脸来,问道:“何将军,有何高见?” “殿下,”何潘仁蓝眼珠一转,说道,“您也不必过于忧虑,在下以为,既然稽胡人尚勇不尚诈,那么,咱们正好避实就虚,奇正互换,打他个措手不及!只不过……” 何潘仁咂咂嘴,停顿下来,摸了摸红胡须,似有忧虑。 李三娘下颌一扬,斩钉截铁地说道:“事关胜败,何将军但说无妨!” “好,”何潘仁点点头,“殿下,此战要想出奇制胜,一则正面牵制敌军的我部,应是精锐,当不计伤亡,承受稽胡的强大冲击,为玄甲军争取时间;二则须选择有利地形,隐蔽玄甲军,达到出奇不意的目的!” 李三娘听闻,浓眉微皱,眨眨眼睛,黑眸一动不动,似在思索。 “殿下,”何潘仁见状,拱拱手,说道,“此策兴许过于冒险,若按兵不动,另寻战机,亦为不可?” “不,”李三娘摆摆手,“咱们同稽胡迟早有一战,这样吧,”李三娘扭头看着何潘仁,“今日天色已晚,你回去之后,按照上述两条,尽快谋划详尽的战法,随后,我再召集骑兵诸将合议!” “遵命,殿下!”何潘仁起身告辞。 李三娘把手一抬,送别部将,看着对方踽踽而出的背影,她端坐在帅位上,映照在烛光下,面色凝重,目光沉沉,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双肩…… 第174章 喜忧掺半意纷纷 少年将军吐真意 辰初时分,霞光万丈,边城巍巍,旌旗飘扬。 阳山城帅府的晨会已经结束,众将校在议事厅里拜别女帅,依次离开,三三两两地走在府外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朝着数百步外的拴马桩缓步而去。 脚下的这条青石板路,并不宽敞,丈余而已,但因昔日的县衙设在此处,吏民们经常往来,石板早已磨得锃亮可鉴,走在上面“咚咚”有声。 石板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片百步见方的开阔地,四边立满了高低不一的拴马桩,桩头上的浮雕尽是些鹿马鸟兔,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此刻,亲兵们站在桩前,翘首以待,纷纷看向从石板路中缓步而出的将校们。 走在最前头的是向善志、何潘仁、岑定方三人。 向善志边走边笑道:“殿下挂帅,我老向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了,待冯弇剁了那些稽胡,我便带领兄弟们再攻红墩界!” “老向,”何潘仁也咧嘴一笑,“恐怕等不到你攻垒,索周就带兵出来和你单挑了!” “那更好!”向善志提着马鞭一拍长靴,咬牙切齿地说道,“冯弇领着骑兵打,我带着步兵打,咱们各打各的,看谁先得手!只怕堡垒中的那个龟孙儿不出来!” 岑定方双手抱臂,低头向前,与向、何二人并肩而行,却始终没有说话。 向善志扭头瞅瞅岑定方,笑道:“岑将军好脾气,咱们哥儿几个当中就数你最沉得住气了,怎么着,殿下让你带预备队不乐意?” “岑将军哪是不乐意呀?”何潘仁也侧过头来,捋着红须调侃道,“他是在思量呀,你老兄作战不利时,他该在何时出手相救!” “我会作战不利?!”向善志唬下脸来,眼睛瞪得跟铜钱一般,直直地盯着对方。 “不是,不是,”不待何潘仁答话,岑定方连连摆手道,“我是觉得旷野布阵,骑兵对战,咱们似乎难占上锋啊!” “何出此言?”向、何二人不约而同地反问道。 岑定方皱皱眉头,说道:“莫非二位忘记太和山之战了?梁师都的步卒,吐欲浑的骑兵,咱们打得真是艰苦啊……” “咳,”不待岑定方说完,向善志打断道,“要不是那个张世隆吃了豹子胆,违抗军令,擅自出战,我军怎会打成那般模样!” 何潘仁胡须一翘,揶揄道:“姓张的可不像你我兄弟,草莽出身,他是朝中有人,所以胆子大,腰杆硬嘛!” “那个家伙,”向善志嗤笑道,“自以为很有本事,不听岑将军的劝告,还用马鞭打人,要我说哩,就不该把他押送回长安,而该依军法,在山脚就砍了他的头!” “太和山大战之所以曲折,也并非因为一个张世隆,”岑定方摇摇头,“对方步骑协作,的确有战力啊,否则,敌我双方也不会对峙那么久。” 向善志提起马鞭来,握在手中,说道:“我就不信了,稽胡比吐欲浑还难对付,何况,咱们现在还有玄甲军助战,”说罢,扭头往回看,十余步外,丘英起和马三宝正并肩同行。 只见马三宝笑容满面,拍了拍丘英起的护肩,说道:“丘将军,我那冯弇兄弟是个爽直人,打起仗来简直不要命,此番对决稽胡,他在前面拖住对方,就仰仗你的玄甲军背后突破了!” 丘英起黑瞳闪烁,嘴角微翘,笑了笑,答道:“冯将军的骁勇,我虽未亲眼见识,但当年临川岗大战的故事,我多有耳闻,心中钦佩不已,这次会战,能与冯将军联手夹击敌人,我定会竭尽全力!” “好,”马三宝点点头,继而轻叹一口气,收敛笑容,说道,“稽胡骑兵是块难啃的骨头啊,然而,诚如公主殿下所说的那样,不搬掉这颗伴脚石,北征大军无以前进,我思忖着,歼灭稽胡未必能够一战告捷啊!” 丘英起听闻,咂咂嘴,没有吭气,只低头走路,踩得脚下的青石板“咚咚”作响。 …… 霞光散尽,日头升高,墙影渐短,热风乍起。 帅府前的青石板路上人头晃动,将校们正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突然,一阵低低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引得前头的将军们纷纷侧头回看。 原来,那是走在人群中间的秦蕊儿、申珂和罗秋红等四、五名女将校,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儿,一时间没忍不住,竟笑出声来。 见众人扭头回看自己,女将校们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拌个鬼脸,连忙用手捂嘴,掩住笑容,可眼眸之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听到这串银铃般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丘英起突然停住了脚步,对身旁的马三宝拱拱手,说道:“马将军,请您先行一步,我有几句话想给申珂校尉讲。” 说罢,丘英起理理军袍,一转身,迈开大步,径直朝女将们走去。 马三宝先是一愣,眨巴鼓突的双眼,想开口问话,继而会心地一笑,看着丘英起带风而去的身影,喃喃道:“这小子……” 众人说笑缓步何前,唯独一人大步向后。 丘英起一路上连连拱手,向冯弇兄弟、郝齐平、刘旻及乐纡等军将致意,脚步却片刻未停,转眼便来到女将们面前。 起初,女将们以为丘英起有事儿要回帅府禀报,于是个个侧身避道,想让他迅速通过,谁知他来到当面时却戛然而止,一个立定,弯腰拱手,说道:“恳请申珂校尉留步,英起有事相告。” 刹那间,众女将愕然,个个睁大了眼睛,瞅瞅丘英起,又瞅瞅申珂,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笑,申珂顿时双颊飞红,微微低头,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二位好好聊,咱们就不打搅了!” “丘将军好眼力呀,玄甲军联手擘张弩!” “申校尉,你可要好好配合丘将军哟……” 众女将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凑趣,甚是欢快,申珂一时尴尬,埋着头不应答,只抬眼瞪瞪这个,又恨恨那个,一脸的无奈。 “好了,好了,”秦蕊儿摆摆手,忍住不笑,示意大伙儿都不要再打趣玩笑了,然后拉起申珂的手,说道,“好妹子,丘将军乃名门世家,军中俊才,更是秦王殿下的得力战将,你可得好好向他学学啊,也给咱们女兵营长长脸!” 申珂点点头,抬眼飞快地瞄了丘英起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秦蕊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微微一笑,转脸儿对丘英起说:“丘将军,您身经百战,熟稔兵法,此番对决稽胡,需要女兵营如何配合,您尽管开口,只要公主殿下恩允,我们定然尽力,咱们是军中同袍,形同家人,可不兴见外呀!” “谨遵嫂夫人教诲,”丘英起毕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双脚并立,弯腰再拜。 秦芯儿给众人递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微笑着对申珂投去一瞥,然后都跟着秦芯儿快步离去了。 丘英起打直身体,双手垂立,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申珂,一字一顿地说道:“申校尉,红墩界一战,您率领的弩营成功阻击了重甲驼队,擘张弩连环发射,如同暴风骤雨,令敌人望而却步,英起在旁观战,十分佩服啊!” 申珂听闻,眨眨双眼,挽发耳后,抬头平视对方,说道:“沙场上,弩营能有所作为,都是公主殿下的栽培跟提携。” “那是自然,”丘英起点点头,“此番殿下挂帅,对战稽胡,申校尉可曾想过,让擘张弩物尽其用,再放异彩,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申珂明眸一闪,晶莹透亮,问道:“如何’物尽其用,再放异彩’?” “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 “对!”丘英起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嗯……”申珂双眉微蹙,稍一沉吟,说道,“丘将军,您的意思是,改变弩队所处的防守位置,不再是阻敌突进,而是跟随进攻骑兵,靠前射击,压制敌人的锋线!” “正是如此!”丘英起拱手一揖,目光却依旧落在对方圆朗红润的脸庞上。 “可是,弓弩长于防守,短于进攻,兵书战法也是如此记载的啊!” “秦王殿下常说,行军作战,依据兵法而不囿于兵法,”丘英起鼻翼翕动,胸有成竹地说道,“运用兵法之妙,存乎一心,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何况,弓弩变阵,转守为攻,秦王殿下在击败薛仁杲的浅水源之战中,也曾运用过,英起有幸目睹,至今历历在目。” “哦,是吗,秦王也用过此法?”申珂嘴角一扬,目光闪闪,顿时兴致百倍。 “不错,”丘英起点点头,“尽管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然而在那场战斗中,弓弩改变战法,转守为攻,促成战局变化,却收到了奇效……” 说着,说着,丘英起的目光慢慢地下移,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一动不动,脑海中浮现出浅水原千军万马浴血搏杀的场景,耳畔回想起李世民执绺挥剑的高呼——“玄甲军,随我出阵,冲击敌虏……” “丘将军,丘将军!”申珂的声音打断了丘英起的思绪,只见她一把拉住对方的犀甲护臂,急急说道,“走,咱们这就到帅府去,进见公主殿下,陈说你的想法!” “现在?”丘英起的两道剑眉住额中一蹙,有些犹豫。 “对,”申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前走,“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殿下排好兵布好阵了再说吗?”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如飞地折回帅府,后面的军将们纷纷让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对儿匆匆而过的年青小将…… 第175章 稽胡大帅咬牙恨 步骑混战尘漫天 由辰至午,烽烟滚滚,鼙鼓震天,飞箭如蝗。 数日之后,唐军对红墩界的第二次进攻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垒上的旗杆、木棚早已落满了飞箭,在晨风中揺摇晃晃,尤如大小不一的只只刺猬。 然而,梁军发现,此番进攻有别于上一次——唐军骑兵围着石垒呼啸往来,举弓劲射,却不见步卒的一兵一将来攻垒,真不知道唐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垒上,数面铁盾庇护之下,有一高一矮两个将军,却明白个中的原由。 “高个子”鼻梁挺直,双目炯炯,眉心一颗黑痣甚是显眼,只见他扭头对“矮个子”说道:“索将军,唐军的战书盛气凌人,下面的骑兵又如此猖狂,我看咱们不必龟缩在此,可以出去搏战一番,压压那个平阳公主的气焰!” 说话者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此刻他咬着腮帮,双眉倒竖,透过铁盾的缝隙,怒气冲冲地瞪着垒下。 索周个头略矮,却壮硕墩实,络腮胡须横布脸上,只见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说道:“那妇人想激将咱们,引我出战,做柴绍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儿,我看呐,咱们稍安勿躁,坚壁固守,他们没有水源,那娘们儿纵然凶悍,也坚持不了多久……” 原来,前一日唐军飞箭传书,射入垒中,哨兵将书信急匆匆地送到垒中营房时,索周与刘汝匿成正在畅饮,杯碗盘碟,盛满美味,羊排牛骨,一地狼藉。 索周接过书信,“唰”地一下撕开,眯着微醺的双眼,往下一看,见上面赫然写道: “梁将索周并稽胡酋帅: 隋末丧乱,民不聊生,大唐顺天应人,重拾山河,拯黎民于水火,合四海于一朝,天下归心,西北披靡,王师兵锋所指处,鼠蛇之辈作鸟兽散,薛仁杲之徒坐以待毙,吐欲浑偏师知难而退,有识之士皆弃暗投明,归之如流,刘旻、冯端已身披大唐战袍,显为骠骑将军! 天时如此,人望如是,为二位安危计,为垒中将士计,不可不虑,不可不察! 前番会战,未明此理,未达此情,故致双方士卒血溅故垒,可叹可惜,尤可追恕;如今推诚相劝,虚怀以待,望二位军帅迷途知返,选良道而行,择良木而栖。 然木有高低之分,人有智愚之别,若执迷不悟,行鼠蛇苟且之事,作螳螂挡车之举,吾已代夫再掌帅印,愿迎战于垒外,决胜于一役,是时,必率王师夺黑旗,缴弯刀,平故垒,继而直抵朔方城下,取梁师都首级! 大唐平阳公主即日手启” 看罢战书,索周“嘿嘿”一笑,哂道:“一个妇道人家,好大的口气,真不知天高地厚!”顺手便把战书递给了刘汝匿成。 这位在黑石砭吃过苦头的酋帅却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战书,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末了,眉头一皱,问道:“信中说’代夫重掌帅印’,这是什么意思?柴绍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或者,受调回长安了?” “管他怎样了,”索周不屑一顾,往座中一靠,端起酒来,“咕噜”饮下,抹抹嘴唇,说道,“她也好,她男人也好,有本事就来攻垒,少给我说那么多废话!” 刘汝匿成折起战书,一咂嘴,说道:“也许柴绍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但是,对面的那个平阳公主,倒是李唐的一个人物啊,早些年起事终南山,聚兵至七万,战端既开,又在太和山破了吐欲浑的骑兵,我在黑石砭也吃过她的亏,此妇诡计多端,谙熟行伍,今日敢下战书至此,无论如何,咱们都得多加小心……” “大帅多虑了不是?”不等刘汝匿成说完,索周摆摆手,笑道,“这红墩界故垒,乃是天然关碍,咱们以逸待劳,扼守水源,别说那娘们和唐军,就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过去!来,来,来,这沙塞老窖味道不错,咱俩干了这一坛……” 此刻,站在垒壁上,倚着铁盾,想着战书,目睹垒下唐军的猛烈进攻,刘汝匿成却没有索周那般轻松,他担心唐军的攻势不仅仅是骑兵驰射而已。 黑石砭之战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犹新——他怎么也没想到,唐军会从那么远的山涯上凌空飞箭,火矢如雨,转眼间便将数百顶牛皮大帐引燃,营地顿成火海,稽胡骑手在烟焰中左右突奔,狼狈不堪…… 此战之后,刘汝匿成又羞又恼,羞的是以骁勇着称的稽胡骑兵败的如此之惨,难以向族人交待;恼的是还没有同对方见面,没有刀对刀,枪对枪地搏杀一番,便在冲天的火焰中队伍溃散,不复成伍了…… 更没想到的是,此战之后,李唐朝廷竟派太子李建成来议和,可那场边界的会晤,哪里是议和,分明就是偷袭与屠杀,数以百计的族人在睡梦中身首异处,血溅帐篷,要不是自己得到消息逃得快,哪有今日联手索周再战唐军之事? 想到这里,刘汝匿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提刀跨马,冲下去亲手砍杀几名敌人。 就在这时,只见垒壁上的士卒一阵骚动,稽胡军士们更是破口大骂——垒下,唐军骑兵扬起的黄尘中,传来整齐划一的高呼声,“稽胡稽胡,怯懦如鼠!稽胡稽胡,怯懦如鼠——” 几名千夫长冒着箭雨,举起盾牌小跑过来,对刘汝匿成大声说道:“大帅,唐军欺人太甚,不把咱们当人看,我们沙洲出来的汉子啥时候受过这个窝囊气呀!” 一名二十出头的千夫长单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大帅,我的两个兄长都殁在边界了,唐人阴险狡诈,这个仇,您……您难道忘记了吗?咱们稽胡就这样任人欺负?” 刘汝匿成把眉头往额中一蹙,将那颗黑痣高高挤起,双眼迸出寒光,如同出鞘的宝剑摄人心魄,他抬手正了正裘皮暖帽,一扯裙甲,对索周说道:“索将军,你守好营垒,我带人马冲下去,压压唐军的气焰,若有战机,我便把那妇人的首级给你提回来!” 索周吃了一惊,眨眨眼,说道:“大帅,那是唐军的激将法啊!你别上了他们的当,我看,还是坚壁固守稳妥啊!” “管他什么法,”刘汝匿成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鞭,“啪”地一声往下打去,说道,“我受得了这个气,我的这些沙洲勇士们受不了这个气,你只管守好营垒就是了!” 索周急忙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刘汝匿成的护肩,说道:“你我受命坚守故垒,没有梁王的旨意,谁也不得擅自出战!” “你少拿梁王来压我,”刘汝匿成把手一扬,甩开索周,说道,“是梁王请我来助战的,你要明白,我是他的盟友,不是他的部下!” 说罢,刘汝匿成带着几名千夫长转身下垒,头也不回地往马厩方向大步奔去。 索周望着对方飞速离去的身影,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沙塞蛮子,愣头愣脑,死性难改,死性难改啊……” 说着,索周招呼身旁的一名校尉过来,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翻,校尉一拱手,说了声“遵命”,便急匆匆地向垒下走去。 …… 黄尘飞扬,战马嘶鸣,刀枪铮铮,杀声震天。 垒下,营门洞开,在百十面狼图战旗的引导下,稽胡骑兵携尘而出,如同一支钢铁洪流,排山倒海地向前推进,转眼间,便把垒下驰射的唐军截成了两段。 唐军也不恋战,迅速收缩,向着南边急急撤退,稽胡骑兵见状,穷追不舍,频频举弓,“嗖嗖”直响,唐军不时有人中箭,跌落马下,翻滚于黄沙之中。 追出去约两三里地,只见南边扬尘冲天,蹄声隆隆,唐军似有大队人马前来接应。 稽胡骑兵呼啸向前,并未减速,队伍前头的一面金边狼图战旗下,刘汝匿成挽缰策马,提刀疾进,他抬头一看,心中顿时明了,战刀一横,朝左右两边各挥数下,传令兵立即会意,举起牛角号“嘟-嘟-嘟”地吹个不停。 骑兵闻声随即变阵,两翼扯开,中间突出,好似一个锋利的大三角,直直地朝着唐军插去。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稽胡眼前出现了唐军的大队骑兵,不远处,一面“冯”字战旗迎风摆动,在阳光的映照下,对方衣甲鲜亮,刀枪泛光,踏着脚下的沙尘,也全速向自己冲来! 刘汝匿成嘴角上扬,冷冷一笑,大喝道:“击败唐军,在此一战!”高举战刀,一夹马肚,率领身后的骑兵直扑对方。 两军越来越近,箭矢骤起,鸣响不已,如同飞蝗,铺天盖地,双方骑手举起马挂盾牌,全然不顾来袭的箭雨,急驰向前,带风而进。 顷刻间,两支铁流碰撞在一起,好比惊涛拍岸,又如山崩石裂,大地为之颤抖,天空为之昏暗,一时间,人喊马嘶,沙石穿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边是长矛短剑,那边是弯刀劲弓;这边是铁盔明甲,那边是硬革皮胄;这边是黄旗舞动,那边是黑旗翻飞……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言语互生的骑兵缠斗在广袤的戈壁荒滩里,分不清彼此,看不明胜负,唯见扬尘滚滚翻涌,直追半空中的铅色云朵而去…… 激战一个时辰,双方死伤数以千计,黄褐色的沙地上尽是滩滩血迹,肢残体断的尸骸横七竖八,遍地的伤兵翻滚着,抽搐着,哀号着,奄奄一息地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时近正午,热风如焚,干涸的戈壁如同火炉一般,双方士卒全力拼杀,早已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但是谁也不愿退却,依然咬牙挥刀劈砍,举弓劲射,左右冲杀,都希望自己的这一击是压倒对方的最后一搏。 这时,侧翼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急促有力,如同雷鸣,似有千乘万骑呼啸而来。 阵中,搏杀正酣的刘汝匿成一刀砍翻冲上前来的唐军,收住滴血沥沥的弯刀,一拉马缰,眺望阵外,只见“唐”字军旗下,突然出现了数千名皂衣玄甲的骑兵,正风驰电掣地加入战场,径直绕到阵后,对自己形成了合围之势。 刘汝匿成暗叫不好,连忙让亲兵再次吹起牛角号,“嘟—嘟嘟,嘟—嘟嘟”,一长两短,循环往复,明令部伍立即撤退。 谁料想那支玄甲骑兵踏风疾进,动作神速,一转眼便把自己的退路给挡住了,硬生生地横亘在战阵与故垒之间。 此时,天边乌云泛起,层层上涌,阳光骤然暗淡,正午却似黄昏。 刘汝匿成顾不得这许多,急令人马突围,怎奈唐军前后夹击,尤其是身后的玄甲骑兵攻势猛烈,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难以逾越,稽胡人马进退维艰。 眼看一面面狼旗倏然倒下,一名名骑手坠马身亡,队伍行将被唐军分割歼灭,忽然,戈壁滩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人马难以睁眼,双方士卒一边奋力拼杀,一边抬手额前,遮挡护目。 刘汝匿成见状,不禁仰面大笑,双臂朝天,连连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说罢,让传令兵将马鞍上悬挂的一只木笼打开,“噗”地一声,一只鹰隼夺框而出,一飞冲天,越过漫天的沙尘,向故垒方向振翅而去…… 第176章 重甲驼队傲沙尘□ 顽羊角弓射骁将 天地昏暗,沙尘蔽日,风吼马嘶,刀盾声声。 眼看唐军的合围即将完成,“冯”、“丘”两面将旗已遥遥相望了,一阵沙暴突如其来,漫天黄尘难辨敌我,顷刻间,战局变得扑朔迷离。 冯弇由南向北攻击前进,怎奈风沙遮眼,势头大为减弱;丘英起扼北守南竭力阻击,却在黄尘之中百般吃力,只能勉强维持防线。 两支唐军相距不过一两里,彼此声讯相通,呼喊相应,却在厚如帷幕的沙尘之中苦战不已,迟迟不能合拢会面。 一刻,两刻,三刻……时间流逝如沙,战况胶着白热,狂风贯耳,呼啸不停,惨烈暗淡的战场上人仰马翻,撞击声,嘶鸣声,哀号声,混杂在一起,被狂风裹挟带走,传向四面八方…… 沙尘中,丘英起身披铠甲,手握长槊,左挑右刺,寒光频闪,在他四周,五六名稽胡骑手横尸阵前,血流沽沽,他手中那支挥动自如的长槊,好似一道铁闸,没有一人能逾越而过。 丘英起搏杀正酣,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传来轰轰的声响,像是远处的雷鸣,又似山中的涧水,持续不断,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后队防御,后队防御!”丘英起拉缰驻马,把槊一横,大声喝道,可是风沙不息,呼呼过耳,并没有几人听到将军的命令。片刻,玄甲军的侧后方响起一片刀剑声,铛铛作响,纵然狂风刮过,仍清脆可闻。 丘英起勒马回头,抬手护目,仔细一看,只见二三十步外,在晦暗的沙尘中,闪现出一匹匹高大骆驼的身影,骆峰上坐着身披利甲,头戴铁盔,面挂黑纱的稽胡刀手,个个手握长刃大刀,左右翻飞,寒光闪动。 “重甲驼队!”丘英起不禁脱口而出,心中“咯噔”一下,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原来,半个时辰前,就在沙尘骤起时,刘汝匿成抓住战机,放飞鹰隼,传信垒上,早已待命的重甲驼队倾巢而出,伴着隆隆的蹄声,直奔战场而来。骆驼较之马匹,虽然迟重,奔行缓慢,但在今日沙尘满天,难辨方向的战场,却如同拥有金金火眼一般,不惧风沙,顶风前行,指哪儿打哪儿,游刃有余。 驼峰上,稽胡骑兵居高临下,高举弯刀,左右劈砍;马鞍上,唐军骑手刀矛并用,戮力反击,阻敌推进;战阵中,“啾啾”有声,飞箭往来,时有人马中箭倒地,在黄沙里扑腾翻滚。 玄甲军虽历经百战,骁勇彪悍,但在这般季候下,却无法展开凌厉的攻势,一面要阻击刘汝匿成的回撤,一面又要抗击重甲驼队的冲击,两面受敌,处境艰难。此前,丘英起同冯弇讨论战事时,曾料到可能同稽胡的重甲驼队交锋,本打算以燕翼阵形分割对方,迅速出击,各个击破,可是现在天象变幻,军令不畅,于敌有利而于己不利,丘英起奋战之余,一时忧心忡忡。 在昏暗似烛的微光中,在如刀割面的风沙里,一团团血雾不时腾起,被狂风吹作千万颗血珠,伴随着股股血腥味儿,飘向四方,洒落在飞沙走石的褐色戈壁中。 …… 激战有时,人仰马翻,刀来剑往,火星迸射。 双方将士杀得眼红,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狂风渐渐变弱,尘幕越来越薄,战场逐渐明亮起来,百余步外的人影也隐约可见了。 在两面夹击下,玄甲军已伤亡过半,尽管战线已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洞穿,但剩下的将士尤在苦战不已。 防线正中,丘英起两袖沾血,遍体鳞伤,一边大呼杀敌,激励战士,一边挥刀执槊,奋战不已,一杆长槊的枪头早就刺得发烫,一把佩刀的长刃也已砍得卷曲。 风沙驰缓,戈壁渐亮,战场南面的喊杀声再次高涨起来——冯弇带领将士重整旗鼓,抖落甲胄上的尘土,擦亮血丝浸红的双眼,结成进攻阵势,对稽胡骑兵再次发动冲击。 从不远处渐趋减弱的刀枪声中,冯弇听得出来,丘英起已拼尽全力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抓住风沙暂歇的机会,对敌人发动致命一击,那么,对方很快将冲破玄甲军的阻截,逃回到红墩界故垒中,如此一来,整场战斗将功亏一篑!而这场战斗,是自己在公主殿下和众将面前极力主张的,还得到了玄甲军的帮助,若未达成目的,那么…… 顾不得细想,冯弇急令亲兵猛吹号角,“嘟嘟”不停,自己则挥动长枪,一马当先,高呼向前,直取敌阵,引导大军迅即反攻。 刀剑如林的战场中,万般焦急的将领岂止一人! 眼看天象再变,逐渐不利,刘汝匿成大感不妙,一面极力博杀玄甲军,打算撕开一个口子,与重甲驼队会合;一面千方百计阻止阵后唐军发起的冲击,为突围赢得时间。 正在指挥发令时,只见一两百步外,一名唐军将领左右挥槊,骁勇异常,正率领大队人马向这边冲来,阻挡他的稽胡骑手触锋即倒,难以招架,没有一人能够截留住他。 刘汝匿成拉住马缰,手搭凉棚,翘首而望,只见那名唐将头戴凤翅盔,身披明光甲,一杆长槊上下翻飞,舞动如龙,胯下坐骑膘肥体壮,蹄下带风,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刘汝匿成双眉一皱,额中黑痣略微鼓起,只听他自言自语道:“来人凶悍如此,我军堪忧,岂能令其肆意猖狂!” 说罢,刘汝匿成朝身旁的卫队长一招手,指了指对方鞍上硕大的牛皮箭囊,卫队长立即会意,解开囊袋上沿儿的铜钮扣,“刷”地一下抽出一张半人多高的长弓,递给了刘汝匿成。 这是一把精雕细琢的顽羊角弓,长弰宽臂,鱼胶牛筋,弓身上蛇皮裹覆,暗纹如鳞,黑亮透光,令人不寒而栗。 刘汝匿成接过卫队长递来的一支长翎铁箭,箭杆长四尺,镞头约三寸,朱砂色的尖端儿分明敷抹了毒药。 刘汝匿成握箭在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嘿”地一声运足力气,拉弓上弦,单眼瞄准,咬牙待持,须臾弹放,“啪”地一下,朝着不远处的唐将狠狠地射去。 箭如流星,尖声刺耳,穿云破石,瞬间中的。 只见那唐将在马上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了下来,扑在地上不再动弹,身旁激起尘埃一团。 正在冲锋的唐军见状,顿时乱了阵脚,有的猛拉缰绳勿勿停顿,有的飞身下马急急施救,有的徘徊顾望不知所措,一时间,“冯”字军旗不再向前飞扬,而是逡巡迟疑,变得凌乱无章…… “大帅,那是唐军主将啊!”卫队长一阵惊呼,激动得手舞足蹈。 刘汝匿成得意地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把顽羊角弓递还属下,清了清嗓子,大声令道:“调转马头,围歼身后唐军!” 第177章 千钧一发殊死战 擘张强弩显神威 风暴渐去,天空见晴,光透戈壁,如纱似雾。 战场上,喊杀声并没有随着风沙飘散,反而“呦呦”声大作,飞箭如蝗,弯刀闪光——没有了后顾之忧的稽胡骑兵,同出垒奔袭的重甲驼队前后夹击,转守为攻,在沉重急促的号角声中,迅速合围了玄甲军。 人马扑地,尸骸重叠,鲜血浸沙,血腥弥漫,玄甲军力战多时,人马已损失大半。 尽管心中纳闷,不知冯弇刚刚发起的攻势为何骤停,但见包围圈越来越小,难有突围的可能了,丘英起猛拉缰绳,倒提长槊,环顾四周,大声问道:“玄甲健儿,身处绝境,该当如何?” “战至一人,玉碎报国!” “战至一人,玉碎报国——” 剩下的将士发自肺腑地高喊起来,一遍又一遍,震动战场,远近可闻。 这既是主将的激励,也是他最后的命令,唐军不断收缩防线,且战且退,围着主将和军旗,逐渐形成了一个环形防御圈。 纵然以一挡十,骁勇善战,但在对手的重重围逼下,飞矢如雨,乱刀如麻,本已苦战疲惫的玄甲军不断减员,骑手们接二连三地跌落马下,殒命沙场,整个防御圈越缩越小,不过一箭之地了。 形势急迫,危如累卵,丘起英接过亲兵手中的黄底大旗,示意对方上前替补,投入防御,自己则一侧身,将大旗牢牢地插在马鞍底下的槊钩上,然后“唰”地一下拔出佩刀,左手持槊,右手握刀,准备同敌人同归于尽。 野风拂来,战旗舒展,呼呼摆动,“唐”字醒目,丘英起不禁抬头仰视,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自关中起事以来,自己劝说父亲率领义军归顺大唐,时来已有数年了。这些年来,父亲为官朝廷,久居长安,而自己却有幸被秦王选中,从都尉做起,随玄甲军东征西讨,步步晋升,直至成为骠骑将军——且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年轻的骠骑将军,家门一时荣耀,军旅前途无量。 身旁的这面军旗,曾跟着自己东出潼关,激战洛阳城外,令王世充所部闻风丧胆;也曾北渡黄河,冲锋在浅水原战场,把薛仁杲部伍打得落花流水;一年前的平定李轨之战,更是所向披靡,犁庭扫穴,威震敌胆。 而今日在这戈壁滩里,却陷入了稽胡的重重包围,形势岌岌可危,或许……丘英起心中泛起一丝悲凉,或许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战了! 转过脸来,面向长安方向抬头眺望,丘英起攥紧手中的刀槊,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朝廷说,想对秦王说,想对父亲说,然而,看着不断涌上前来的敌人,心中的话语也许只是留给自己的绝唱了,今日唯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方能报效君亲,不辱家门! 正思量着,只见右前方的防御圈突然被撕开了一道开子,两名部下应声落马,一个腰圆膀阔的稽胡战将挥动月牙弯刀,左劈右砍,上下翻飞,已冲开了防御圈! 在他身后,数十名稽胡骑兵紧紧跟随,挥舞长刀,“呦呦”叫唤,打算趁虚而入。 丘英起见状,怒不可遏,一夹马肚,提槊上前,直取对方。 两人你来我往,刀槊碰撞,火星迸射,令人眼花缭乱,战马交项,奋蹄凌空,扬起黄尘一片。 月牙弯刀沉重如磐,势大力沉;八尺长槊灵巧迅捷,挥洒自如,两人在马上攻防往来,招招夺命。 长槊在丘英起手中当空飞舞,好似练带,却划出道道寒光,时而如同金蛇跃起,伺机猛咬;时而如同秋风扫叶,势难抵挡;时而如同赤龙翻身,防不胜防…… 十来个回合后,对方破绽渐出,有些力不从心,丘英起瞅准空当,使出一招“沉马压枪鱼摆尾”,先向上虚晃一枪,接着向下用力横挑,对方措不及防,被长槊锋尖洞穿前胸,只“啊”了一声,便弯刀落地,一头栽到马下。 丘英起收枪挽缰,提马前冲,正想上去填补防御圈的窟窿,只听到“嗖”地一声,一道黑影从前方窜来,丘英起连忙侧身躲避,“嚓——”,冷箭飞袭,穿透护肩,正中左侧胛骨,顿时,一阵巨痛传来,浑身不禁颤抖。 丘英起咬紧牙关,定了定神,举起佩刀,“唰”地一下砍断箭杆,忍着巨痛,挥槊上前,挑翻一名迎面冲来的稽胡骑手,然后驻马阵中,与左右两旁的部属继续力战,阻挡对手如潮似洪般的进攻。 …… 风停沙歇,天地光亮,尸横遍野,硝烟如柱。 玄甲军将士所剩无几,个个甲胃破损,血染战袍,刀刃已经卷曲,箭囊早就射空,一匹匹战马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吃力地驮着主人,且战且退,不断收缩防线,向中心靠拢。 在他们前面,数以千计的同袍战友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匍匐在沙碛上,保持着拼杀的姿势;有的与坐骑侧倒在一旁,身上满是箭镞;有的与敌人同归于尽,刀枪都已洞穿了对方的身体;有的依然攥着长刀,一双眼睛睁得硕大,死不瞑目…… 此刻,丘英起已是遍体鳞伤,铠甲见红,满脸的血迹早已凝结成痂,只一双眼眸依然闪烁,熠熠有光,他瞅得一个空子,拔出插在马鞍槊钩上的黄底大旗,“唰”地去掉旗杆,先一卷,再一裹,将战旗收成团儿,使劲掖到胸甲里——谁都知道,主将藏护战旗,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 半空中,铅色的云层渐渐变淡,露出斑驳的浅蓝,阳光不时透出,战场忽明又暗,阴晴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伴随着马蹄扬起的沙尘,令人不时作呕…… 丘英起连连喘咳,猛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黑痰,他咂咂嘴,惨然一笑,打起精神,踩紧马蹬,挺直槊枪,准备冲上去作最后一搏。 就在这时,只见南边的稽胡一片哗然,狼图战旗东倒西歪,不断掉落沙碛,正在围攻的弯刀骑手也放缓了步伐,纷纷拉缰顾望,惊恐不已,似乎身后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 丘英起抓住战机,一拉马绺,挥舞长槊,边冲边喊道:“向南突围!向南突围!” 玄甲军余部听闻,一边接战一边变阵,由环形渐渐化作楔形,尖端儿直指南面,如同一把匕首插入对方的阵中。 丘英起一马当先,率队撤退,拼杀正酣时,只听到稽胡阵后“嗖嗖”箭响,连续不断,越来越密,如同疾风暴雨一般。 当面的稽胡手足无措,阵脚大乱,既要应对玄甲军突围,又要防备身后飞箭来袭,顷刻间,百十骑应声倒毙,在箭雨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 透过人头攒动的战阵,丘英起昂首眺望,只见数百步外,一面“唐”字大旗清晰可见,在步卒的护卫下,数千名身披软甲,头束红巾的女弩手列队数重,正在交替推进,连续施射,抛出箭雨,一步步向自己这边靠拢。 “擘张弩营!”丘英起不禁高声喊道,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好似从冰窟中跃进炭房里,浑身炙热,毛孔开张,脸颊发烫。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玄甲军欢呼雀跃,士气大涨,绝望与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骑手们个个眼放金光,喜形于色,有如出笼的猛虎一般,亮出寒光闪闪的牙齿,提枪策马,奋勇向前,将对方噬咬成片,寸骨不留。 “啾—啾—啾—”稽胡见势不妙,鸣镝升空,频频作响,骑兵与驼队舍弃玄甲军,调转方向,解围而去,朝着红墩界一路奔回,留下身后沙尘阵阵。 丘英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看得一清二楚,在弩营当面,稽胡留下了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重重叠叠,无不插满飞箭,形同扑地的刺猬,一面面狼图战旗凌乱地散落在戈壁滩上,一匹匹战马无所适从地绯徊在沙碛之中。 这时,一束阳光破云而出,照得战场明亮透彻,弩营前排,一名女将乘骑枣红战马,身披猩红战袍,左手执缰,右手持剑,正指挥弩手们踏步向前,迎着玄甲军整齐地走来。 丘英起认得,那正是翊麾校尉申珂! 不知是感激还是庆幸,不知是钦佩还是敬慕,丘英起垂手握缰,怔怔地看着对方,黑瞳一动不动,任由坐骑信步朝前,耳边不断响起部将们劫后余生的欢呼,“万岁……万岁……” 第178章 痛失爱将公主悲 惊闻智囊长安归 烛火燎燎,夜风潇潇,河水呜咽,旷野清寥。 夜晚的黑沙河平静地流淌着,不时发出咕咕的声响,河面微波轻漾,映照着岸上噼啪作响的堆堆篝火,浮光跃动,闪耀如灯。 一轮弯月孤零零地挂在苍穹,阴云掠过,时隐时现,似乎因光芒晦暗而羞于见人。 子丑之交,夜色凝重,唐军黑沙河大营一片肃穆,骑兵营地里不时传来低声哀泣——领军冯弇折戟沙场,不幸罹难,将士沉浸在悲痛之中。 暗淡的月光下,一行人从冯弇的殓帐中走出来,步履沉重,缄默无语,靴子踩在石砾上的“沙沙”声响,不时打破夜晚的宁静。 李三娘低头垂手,走在最前面,她眼眶浮肿,双眼通红,长长的睫毛还沾着晶莹的泪珠,脸颊上颧骨突出,下颌瘦削,月光投来,脸庞煞白如纸。 “殿下,”跟在身后的女将秦蕊儿小跑几步上来,将手中的大氅披到李三娘的肩上,说道,“夜深了,天凉,您得……得节哀保重啊……” 话未说完,两颗豆大的泪珠又从双颊倏然滑落,秦蕊儿连忙侧过脸去,抬手悄悄抹掉。 马三宝见状,快步上前,把妻子拉到旁边,喉头一哽,说道:“殿下,您……您不要过于哀伤啊!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本就是我们军人的荣誉,冯弇兄弟尽管走得早了些,但是得偿所愿,他……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马三宝虽然语调平缓,想极力安慰女军帅,可不知怎地,心头一热,鼻子一酸,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李三娘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对着夜空长叹一声。 野风拂来,寒意浓浓,吹得大氅上的貂毛起起伏伏,有如深秋的蒿草一般,惶惶不定;不远处,战马几声嘶鸣,回荡在寂寥的旷野中。 李三娘转过脸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是十月初八,殿下,”秦蕊儿答道。 “十月初八……”李三娘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冯弇跟随我,有十个年头了吧?” “嗯,”秦蕊儿点点头,“殿下,您……” “十年了,”不待秦蕊儿说完,李三娘自顾自地说道,“十年了,终南山出来的军将们,有多少为国捐躯了?申宥,周孝谟,高羽成……” “殿下……”秦蕊儿哽咽难语。 “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李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有时在想,他们如果不追随我,或许今天仍健在人世……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非要选择我来领军征战?” 说到这里,李三娘再次仰头,对着明暗不定的夜空,惨然一笑:“原本,燕居府邸的悠游日子,才是我的宿愿啊!可如今……老天爷却偏要让我一个女儿家来带兵征战,稍有不慎,便有千百人殒命沙场,便有如冯弇一样的兄弟……兄弟……” 说到这里,冯弇的遗容浮现眼前,身中剧毒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李三娘顿觉心如刀绞,她紧绷嘴唇,眨动双眼,努力自控,让满眶的泪水尽量不滴落下来。 众人见状,无不伤感,纷纷低头抹泪。 片刻,申珂红着眼睛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殿下,人死不可复生,哀痛则伤心呐,您可得多加保重啊!北征的数万将士都看着您呢,霍公还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是啊,殿下,”丘英起听闻,吊着一支裹缠绷带的伤臂,也走上前来,“还有长安城里,上至陛下,下至百官,也都在看着咱们呢!” “长安……”李三娘苦笑了一下,侧头朝南边望去,心中百感交集,思念、期盼、忧虑甚至懊悔……种种情感杂糅心间,如同打番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翻涌不停。 夜风袭来,簌簌直响,把脚下的细石小砾吹得遍地乱跑,有的滚到骆驼草丛里,有的滚到岩石缝下,有的滚到军帐角边…… 李三娘理了理夜风拂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马三宝吩咐道:“以行军元帅府的名义,将战迹详奏朝廷,追授冯弇金吾卫将军,赠爵县公,另外……” 李三娘转过脸来,瞅着秦蕊儿稍作思量,缓缓说道:“另外,你回延州一趟,代我吊唁骆家,安抚骆莺儿,让她节哀顺变,好生照顾孩子和骆老主薄,待战事完毕后,我再亲自登门看望他们……” “殿下,我……我……”李三娘话未说完,秦蕊儿又低头抹泪,抽泣起来,“战事吃紧,我军不利,我……不想离开您啊!” “难道你要我现在回延州吗?!”突然间,李三娘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不可遏止,双眼一瞪,眉头倒竖,唬下脸来训斥道。 马三宝连忙伸出手去,扯了扯妻子的腕袖,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摆了摆头。 见女帅发怒,众将悚然,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只申珂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秦蕊儿,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哎……”停顿片刻,李三娘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心平气和地说道,“蕊儿,三宝同冯弇情如兄弟,你和骆莺儿好似姐妹,冯弇为国捐躯,正是家人亲友关怀倍至的时刻啊,除了你,军中没有第二人能代我抚慰他们了!” “嗯,殿下,我明白,”秦蕊儿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我明早就出发……” “好,”李三娘拍了拍秦蕊儿的护肩,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冯端面前,说道,“冯将军,明早你率两百骑兵回延州,一来护送柩车和秦将军一行,二来去看望你未曾谋面的嫂子和侄儿吧,多多宽慰他们。” “遵命……”冯端喉头一哽,拱手说道,“殿下宅心仁厚,末将不胜感激,我等自当速去速回,不误战事。” 李三娘摆摆手,说道:“你们不必急于返回,红墩界数战不利,难以强攻,或当假以时日,另辟蹊径;到了延州后,把你兄长的后事安顿好,让他含笑九泉,也了却我的心愿。” “谨遵殿下教令!” …… 弯月似钩,阴云拂掠,瀚海戈壁,斑驳千里。 忽明又暗的月光下,一行人正在唏嘘感叹时,只见一名小校从前方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弯腰拱手,禀道:“殿下,萧之藏大学士从长安回来了,说一定要见您,正在中军大帐等候。” “萧学士回来了?太好了,”李三娘一听,顿时有了精神,一扫刚才的哀伤之感,双眸炯炯,目光清澈,抬手理了理发髻,说道,“让萧学士稍等片刻,我处置完这里的军务,随后便到。” 烛火“嗤嗤”劲燃,大帐光亮如昼。 片刻之后,当听到李三娘匆匆而入的脚步声时,萧之藏抬起手来,端正发顶的黑缯幞头,扯了扯夹棉蔽膝长袍,从椅子上站起来,抱拳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李三娘步履轻盈,笑容满面地边走边说道,“萧学士一路辛苦,快快请坐!” 主客入位,彼此寒暄,李三娘仔细打量萧之藏,只见他两道淡眉之下,黑眸熠熠,光亮如炬,干裂的嘴唇显然是戈壁行程留下的印迹,一袭玄色长袍有些皱褶,上面星星点点地还挂着些沙土。 李三娘笑道:“长安过来,一路奔波数百里,萧学士怎不休整一两日再相见呢?” “殿下,”萧之藏双手按膝,直入主题,“我在路上听闻,霍公病卧床榻,大军在红墩界连续失利,损兵折将,北征进程受挫?” 李三娘收敛笑容,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错,梁将索周拒守红墩界故垒,且得到稽胡骑兵的支援,我军数次进攻,均无功而返,损失了数千人马,还……” 李三娘顿了顿,稍稍低头,然后抬起,伤感地说道:“还损失了大将冯弇。” 萧之藏听闻,淡眉微皱,摩挲着自己的双膝,迟疑片刻,才说道:“冯将军以身殉国,令人动容,咱们当好生奠祭啊!” 李三娘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吁出来,抬眼看向大帐圆顶,没有说话。 帐外,夜风猛吹,呼呼直响;帐内,大烛劲燃,火苗跳动。 沉默了一会儿,李三娘才眨眨眼,将目光重新收回,看着萧之藏说道:“萧学士,红墩界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我估摸着,不能再强攻硬碰了,得另想办法啊!” 萧之藏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的一支大烛。 “霍公委托军权后,我一直以为,只要除掉了稽胡骑兵,垒上守军自然瓦解,可是,今日的失利,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 “殿下,”不等李三娘说完,萧之藏侧过头来,拱拱手,打断道,“您的判断没有错,稽胡不除,北征无望!” 李三娘一听,既诧异又有些犹豫,于是抿抿嘴,喃喃道:“可是……” “此番回京,”萧之藏看了看女军帅,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依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在大兴宫太极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陛下令我陈奏西北战事;然而,我发觉,朝廷上下对战事进程已不关心,而是围绕着战事终局,开始经营盘算了……” “嗯?此话怎讲?” “文武百官以为攻灭梁师都指日可待,更有甚者,认为朔方城已是囊中之物了,便借此大做文章,趁机揽功,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我对朝廷发生的事儿,没有兴趣,”李三娘摇了摇头。 “可是,正因为朝廷的这种氛围,人心不一,各思其利,却在西北无端地为我们树起了劲敌!” “你是说……大哥在边界会晤稽胡酋长一事?”李三娘眨眨双眼,反问道。 “不仅如此啊,”萧之藏感慨万千,“兵部的军械武备,吏部的人员黜陟,但凡涉及到西北战事的,都有人打着太子或诸王的旗号来插足,且指令多有冲突,相互矛盾,让人无所适从,而陛下也往往加以宽贷,不予追问。” “怎会如此?”李三娘有些惊愕。 萧之藏握拳捂嘴,轻咳一声,从容说道:“立国以来,征战频繁,战功大多归于秦王及天策府,朝廷的重要将领多出自秦王帐下;而相比之下,太子常居东宫,不出京城,人望威信皆有不及,作为储君,岂能不忧?” “可他们是亲兄弟啊!家就是国,国也是家,我就不信了,大哥和二弟不明白这个理儿?会争得头破血流?”说着,李三娘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萧之藏听闻,嘴角微翘,笑了笑,低下头去,扯了扯覆在膝上的夹棉长袍,没有应答。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征讨梁师都当加快步伐啊,否则,京城里还不知道要冒出多少莫名其妙的事儿来!可是眼下,这红墩界……” 萧之藏抬起头来,说道:“殿下,红墩界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这也是我回来后,急于见您的原因呐!” “哦,是吗,如何智取呢?”李三娘喜出望外,一双丹凤眼扑哧闪烁,自己的见解与萧之藏不谋而合,看来事情有了转机。 “殿下,您且听我说,”萧之藏咂咂嘴,不急不徐地说道,“在归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说着说着,萧之藏的思绪回到了一望无际的褐色戈壁里…… 第179章 谷口遇敌巧设伏 截获密信触深思 东方微曦,天地朦胧,寒气透骨,戈壁沉沉。 褐色的山丘连绵延伸,沙石裸露,鲜有草木,晨风如刀,拂面而过,夹杂着些许细沙,穿过谷口,鸣响不已。 一座小丘脚下,二三十人正忙忙碌碌,收拾毯子,捆绑行李,披挂鞍鞯,一名小校牵着黑色座骑走到营地中间,拱手说道:“萧学士,今日咱们得赶五十多里路呢,这匹大宛马脚劲好,有耐性,您换乘它吧!” 萧之藏接过缰绳,点点头,抚摸着座骑的颈子,对它笑道:“日落前,我能不能赶到黑沙河大营,就看你的了……” 那马儿眨眨眼,低头伸长了脖子,提起前腿,不停刨地,马蹄儿“嗒嗒”直响,似乎听懂了主人在说什么。 正在说笑时,只见一名哨兵从山丘顶上急匆匆地跑下来,沙石跟随脚步,在晨风中留下一抹尘土。 “萧学士,”哨兵来到跟前,喘着粗气禀道,“东北面有……有七、八骑,正朝我们这边过来!” “是什么人?” “光线暗淡,看不大清楚。” “有无旗幡?” “没有看到。” 萧之藏摸了摸下颌,沉吟起来:“七、八骑赶来……没有旗幡……在这个时候……” 说着,萧之藏抬头看了看混沌未开的天际,又瞅了瞅前方狭窄的谷口,淡眉一扬,立即转身,叫来一名校尉,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那校尉点头会意,领命而去,留下五、六个军士照看行装与马匹,其余的全都披甲执刀,挟弓带矢,跟着他一阵小跑,往谷口方向冲去。 一刻,两刻……谷口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晨风依旧劲吹,呜呜直响,有如龙鸣虎啸。 牵马的小校有些按耐不住,走上前来,躬身问道:“萧学士,咱们是不是过于紧张了?黑沙河大营就在前头,恐怕……那是咱们的人啊!” “是咱们的人固然好,若不是呢?” “不会吧,”小校摇摇头,“梁军逻骑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深入我军后方如此远?” “未必是逻骑。” “那是……”小校满脸疑惑,怔怔地看着萧之藏。 “昨日是什么天象?”萧之藏突然问道。 “昨日?”小校抓耳挠腮,眨眨眼,答道,“昨日不是遇到沙暴了吗?” “对,”萧之藏笑了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昨日沙暴骤起,幸好咱们赶到了山丘背风面,没有走失一人一马,若是还在戈壁瀚海里,会是怎样呢?” “噢……那很可能迷失于道啊,”小校恍然大悟,“这么说,那边谷口的人兴许是……” 话音未落,只听到不远处“嗖嗖”箭响,继而喊杀声起,刀枪碰撞,马匹长嘶。 喧嚣声持续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渐渐趋弱,直至完全沉寂下来,唯有风声呼呼过耳…… 小校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这才一弯腰,拱手道:“萧学士真是料敌如神啊!小人佩服佩服!” 萧之藏微微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走,随我到谷口去,看个究竟。” 七、八具尸首横陈沙碛,飞箭满身,血迹斑斑,刀剑散落一地,水囊包袱随处可见。 适才领命的校尉急忙迎上来,一边收刀回鞘,一边咧嘴笑道:“萧学士,还真让您给说着了,这些真是敌人啊!” 校尉抬手,指向战场:“按照您说的,弟兄们埋伏在谷口,布了个口袋阵,那帮家伙一进来,我便高声问话,要对方亮明身份,谁知他们当即掉转马头,想逃之夭夭,呵呵,进来容易,出去就难啰!” 得胜的喜悦让校尉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萧之藏点点头,问道:“我方有无损失?” “额,只抵近博斗的时候,对方有名小校甚是强悍,身中两箭还负隅顽抗,临死前伤了咱们的一个弟兄。” “那个弟兄的伤势怎样?” “不打紧,性命无忧,我们已给他包扎了。” “好,”萧之藏抬起头来,扫视一片狼藉的谷口,吩咐道,“清理战场,认真搜查,看来这伙敌人确是迷路了,查明他们此行的目的,特别是那个身中两箭的小校,搜遍全身,一处都不要遗漏。” “遵命!” …… 平明时分,霞光一线,砾石黄尘,褐色无边。 谷口的唐军忙个不停,逐一检查敌人的尸首,从头到脚,从外到内,连衣角、裤边、靴底也没放过。 校尉牵着缴获的几匹战马,陪着萧之藏站在沙丘边,正等待着搜查的结果。 “萧学士,”校尉有些不解,问道,“这伙人听到我的问讯后,转身便走,分明是心虚,待解决了他们,凑近一看,内袍衷甲果然是梁军的制式,他们为何要这般装束?” “嗯,依我看呐,”萧之藏淡眉一扬,笑道,“这伙人不是细作便是密使,总之,在交战地域变装潜行,就是为了不引起大队人马的关注。” 校尉听闻,乐不可支:“哈哈,老天有眼,尘暴帮忙,让他们迷路,落到了咱们的手里,今天算他们倒了血霉了,这帮小兔崽子!” “哎,”萧之藏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道,“刚才,我忘记交待你们了,若来者是敌人,应留下活口啊!” “这是为何?”校尉满脸迷惑,扭头问道。 “你想啊,”萧之藏缓缓解释道,“他们如此装扮,猝然遭遇,敌我双方皆难辨认,若是遇到我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逃;那么,若是遇到他们的友军呢?” “那自当报出行军口令,或者出示通行符碟……噢,”校尉顿时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笑道,“的确,应该留下活口,严加审问,套出他们的行军口令,咱们不是又立了一功?” “对,”萧之藏颔首微笑。 正在说话时,只见一名军士小跑过来,躬身禀道:“萧学士,搜查完毕,其余人等皆无可疑之物,只那个小校身上搜出这两样东西。” 说着,军士抬起双手,亮出掌心,左边是一只挂着明黄色吊穂儿的铜牌,右边是一只浑圆坚硬的白色蜡丸。 萧之藏接过铜牌一看,上面刻着几个字——“大梁果毅都尉张”,萧之藏笑了笑,随手把它递给了身边的校尉,然后捏起那枚蜡丸,端详起来。 蜡丸并不大,只如山核桃一般,表面光滑,密封严整,不见丝毫裂纹或者眼孔,但轻轻一摇,里面似有物件,左右微晃。 “萧学士,这伙人真是信使啊!”校尉看着手中的铜牌说道。 “是信使,但并非一般的信使。” “哦?是么?”校尉甚是诧异。 “什么人敢用明黄色的吊穗儿呢?那必是梁师都的宫廷禁军啊!” “这么说,这信……”校尉有些犹豫,将目光转到蜡丸上,“这信是梁师都亲自发出来的?” 萧之藏点点头,指了指校尉腰间别的一把匕首,校尉会意,握住刀柄“唰”地一下抽出来,递给了萧之藏。 先用锋尖钻一个小孔,再用刀刃左右拨动,最后顺势往下一切,只听到“啪”地一声,蜡丸在萧之藏手中整整齐齐地裂成了两半,中间露出裹卷完好的一小圈薄纸。 校尉看罢,笑道:“都说萧学士是文人,可用起匕首来,比咱们这些行伍中的大老粗还麻溜!” 萧之藏一边把匕首还给对方,一边取出丸中卷纸,边看边笑道:“也只是开个蜡丸罢了,早年在终南山李仲文麾下作参谋时,曾给他当过几次信使,你要是让我正儿八经地使匕首啊,我可能连只羊也杀不死哩……” 说着说着,笑颜渐渐从萧之藏的脸上退去,他的目光停留在卷纸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眼色凝重而深沉。 稍一迟疑,萧之藏迅速收起卷纸,整齐叠好,揣在内衣口袋里,转脸对校尉令道:“收拾行装,即刻出发,今天务必赶到黑沙河,进见公主殿下!” “是!”校尉躬身听命,虽然不明究里,满心迷惑,但听到萧之藏不容置疑的口吻,知道定有要事发生,连忙领命而去,集合队伍,跨上马匹,朝黑沙河开进…… 第180章 解析密信谋智取□忘年好友说家信 夜风拂帐,哗哗直响,棉帘厚重,轻叩帐门。 大烛劲燃,嗤嗤有声,照得中军大帐里一片雪亮;地上支着一盆炭火,焰色通红,噼啪作响,热气四散,令帐内温暖如春。 萧之藏将谷口的遭遇娓娓道来,末了,抬手摸向袖袋,掏出之前藏在蜡丸中的那一小卷纸条,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呈递给李三娘。 接过纸条,缓缓打开,李三娘就着烛火一看,只见上面全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字迹清晰,排列缜密,文末一方小篆红印煞是显眼,仔细一看,乃是“梁王密敕”的字样。 李三娘抬头,笑道:“萧学士神机妙算,让对方的信使自投罗网,连梁师都的密信都落在了咱们的手里!” “殿下,”萧之藏神色平静地说道,“伏击对方,截获密信,实属偶然;但信中所言之事,干系重大,咱们不能等闲视之,当早作防范呐!” 李三娘听闻,浓眉一蹙,再次低头,将目光移到密信上,仔细读道—— “索周将军: 红墩界捷报,大快人心,论功行赏已有明谕,将军当倍加戳力,再立战功!然而,稽胡北蛮,可同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且李唐于彼有族灭之仇,战局一旦向好,彼势必南下,一雪会盟之耻!我军新挫,军械马匹未备,汝当谨为防御,扼守红墩界,滞留稽胡,务与南下,垒中所储军资鏖战半年足矣!孤已与突厥议定,明春草长马肥之时,即大发兵,一举荡平关中,倾覆李唐!” 看罢,李三娘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将密信攥在手中,迟迟没有言语,只盯着面前炭火熊熊的铁盆,思量着战事的起伏,陷入了沉思之中…… 难怪红墩界难以攻拔,除了地势险要之外,对方的军资储备竟达半年之久!看来梁师都早有预谋,要在这戈壁滩中拖住自己,然后等待时局变化,伺机反扑! 也许,这是此番北征的转折之战,若拿下红墩界,梁师都便无险可守,剩下一座朔方孤城,只能坐以待毙;若被阻于戈壁,迁延不进,一旦春暖花开,突厥参战,那么朔方城会变得遥不可及,北征将以失败告终! 想到这里,李三娘怅然若失,无声叹息。 面前的炭火通红一团,焰苗如舌,贪婪地舔噬着,舞动着,偶尔冒出一股细烟,袅袅而上,转眼间便消散在半空中。 跃动的火苗勾起痛苦的记忆——故垒下烟焰涨天的战场,哀嚎逃奔的士卒,焦炭一般的尸首,刺鼻呛人的血腥,那不是战场,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虽然帐内温暖怡人,但此时此刻,李三娘却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不能这么打了……”李三娘兀自冒出一句话来,但声音细弱,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 “殿下,您说什么?”萧之藏立直腰身,从旁问道。 “我说,这仗不能这么打了!”李三娘提高声音,抬手捋了捋鬓发,斩钉截铁地说道。 萧之藏点点头:“红墩界之战,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对!”李三娘黑眸一闪,目光炯炯,继而眼帘缓缓垂下,露出迷惑的神色,“可是,’智取’这篇文章,当从何处下笔呢?” “就从这封密信下笔,”萧之藏笑了笑,两道淡眉轻轻一扬,嘴角微翘,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从这封密信……”李三娘一边回味着萧之藏的话,一边打开攥在手中的卷纸,再次扫视,喃喃道,“你是说,这里面有文章可做,梁师都,朔方城,红墩界,稽胡人……” “稽胡人!”瞬间,灵光乍现,犹如云开雾散一般,李三娘惊呼道,“从稽胡入手!他们来助战,想法与梁师都不尽相同,不同就是差异,就是矛盾,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分化他们,离间他们,瓦解他们,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萧之藏听闻,一弹袍角,站起身来,拱手贺道:“殿下睿智,洞察事机,萧某佩服!” 李三娘摆摆手,笑道:“若非萧学士开导,我哪能想到这一层啊!还是你这个’军中张子房’有谋略,不过,”李三娘话锋一转,收起笑容,“时间紧迫,咱们得速速谋划,想必萧学士已有打算了吧?” “殿下,”萧之藏立直腰身,垂抱双手,答道,“在赶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此事,反间计自是不二选择,但需要有人去联络稽胡,策划运作,令索周大起疑心,而咱们的军将之中,唯有一人能堪此任!” 李三娘莞尔一笑,应道:“何潘仁。” 萧之藏也笑了起来,再次弯腰拱手。 李三娘指指椅子,示意萧之藏坐下说话,“看来萧学士已成竹在胸了,愿闻其详!” 萧之藏退后两步,落坐椅中,双手按膝,徐徐说道:“尽管细节尚未考虑完备,但大致轮廓如此,首先,咱们应当……” 夜风呼啸,篝火跃动,卫士肃穆,握刀环立,中军大帐的烛光一直闪亮,与天边的启明星遥遥相应,共同迎来了第二天的东方微曦。 …… 人声频传,车马往来,时远时近,络绎不绝。 凌晨时分,萧之藏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虽然一路赶来,旅途劳顿,又连夜献策,通宵达旦,本已十分疲惫,可不知怎的,在行军床上却睡得不踏实,一两个时辰的光景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梦境光怪陆离,飘忽不定,一会儿是观文殿,天策府,一会儿又是太和山,戈壁滩;一会是早朝班列,咨议时政,一会儿又是金戈铁马,尘土飞扬…… 突然,帐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萧学士一夜没合眼,那就不打扰了,从长安赶来,几天的路程呢,让他好生歇息吧!” 听到声音,萧之藏已全然醒来,睡意全无,隔着帐篷把外间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扯开盖在身上的大氅,坐了起来,高声说道:“请丘将军等候片刻,容萧某稍事盥洗!” “呵呵,不急,不急,”外面立即传来爽朗清脆的笑声。 须臾,二人帐中相见,虽然只分别了近十天的时间,但此刻见面,彼此却似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 “萧先生,您回来得正是时候啊,”年轻的丘英起满面笑容,说道,“您的办法多,是公主殿下的好参谋,我思量着,这红墩界恐怕得换个打法了吧?” 萧之藏并未回答,抬手指了指丘英起裹着绷带的伤臂,问道:“怎么样,伤得重吗?” 丘英起侧头看了一下肩膀,答道:“还好,拔出箭头时有些骨裂,谢郎中已作了处置,休养一段时间便可以再上战场。” 萧之藏点点头,鼻翼翕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呐!红墩界战斗惨烈,我军损兵折将,冯弇将军折戟沙场,令人扼腕痛惜!” 提到冯弇,丘英起悲从中来,笑容不在,紧绷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把头沉沉地埋了下去。 萧之藏站起身来,反剪双手,踱步到帐边,掀起棉帘,眺望营地。 一束强烈的阳光射了进来,照亮了整个军帐,也照亮了萧之藏清瘦矍铄的面庞,他高高的额头已爬上了细纹,挺立的鼻梁却光洁如玉,挽束向上的鬓发显出几缕银丝,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沉默片刻,萧之藏才转身回位,缓缓说道:“丘将军,实不相瞒,昨夜在中军大帐,我已向公主殿下陈说了智取红墩界的打算,当然,最后如何实施,还得殿下来决定。” “如此堪好,”丘英起抬头看着萧之藏,深有感触地说道,“对方占着地利优势,天时又数不利于我,若不把人谋发挥到极致,咱们断难越过这红墩界,继续北进!哎,在这茫茫戈壁里,与对方硬碰硬,已然不行了,垒下将士的尸骸时刻都在警示着咱们呐……” “不错,”萧之藏点点头,摸着下颌说道,“全军上下都如丘将军一样,有这般认识,那么,红墩界就不难拔除了。” “哦,是吗?”丘起英一听,顿时振作起来,吊着伤臂一躬身,说道:“萧先生足智多谋,只要有用得着英起的地方,尽管吩咐!” 萧之藏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丘起英坐下说话,笑道:“丘将军安生养伤就好,日后攻城拔寨,建功大唐,还要仰仗你啊!不过,眼下拔除红墩界,却另有人选了。” 丘英起听闻,有些惆怅,再次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伤臂,轻轻地叹了口气。 “噢,对了,”萧之藏一边站起来,走到行囊处取物件,一边笑道,“此番回京,虽然仓促,但仍与令尊得以会面,令尊已拜左监门大将军,可喜可贺啊!” “嗯,好,”丘英起心不在焉地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眨了眨眼晴,似乎还在想着刚才红墩界的事儿。 “朝廷上下都说,贵府一门三代为将,既是我朝立国以来的幸事,更是丘氏家族的门庭荣耀啊,”说着,萧之藏把一个从行囊中取出的信封递给丘英起,“这是令尊让我带给您的信。” 丘英起点头致谢,接过信封缓缓撕开,一抖信纸,快速扫视,继而笑笑,说道:“父亲大人过于操心了,国尚不固,何以家为?” “嗯?” “哦,父亲在信中说,”丘英起笑着解释道,“家里在长安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说是等到朔方战事结束了,便回去成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哎,”丘英起摇摇头,“国家初立,四面临敌,正是我辈征战沙场,戳力建功之时,我哪有心思回长安去做这个事儿啊?” “哦,是吗?”萧之藏神秘莫测地一笑,咧咧嘴,说道,“回长安没这心思,并不意味着在黑沙河没这心思啊!” 丘英起一愣,怔怔地盯着萧之藏,飞快地眨动眼睛,瞬间便释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颊泛起红晕。 “呵呵,这个姑娘的确不错,”萧之藏笑容可掬地说道,“当然了,我会替丘将军保守秘密的,直至您愿意讲出来。” “知我者,萧先生也,”丘英起说着说着,缓缓低下头去,腼腆地摩挲着自己的裙甲,喃喃道,“不过,这些事儿,等拿下了红墩界再说吧……” 第181章 军帐抗言受重责 屏人密语析计谋 野风呼啸,营帐起伏,军旗舒展,猎猎有声。 卯时正刻,天光大亮,黑沙河营地的中军大帐里军将满坐,铠甲覆身,大帐中一派肃穆的气氛,只铁甲鳞片偶尔晃动,发出叮当细响的声音。 今日升帐,李三娘以骠骑大将军身份代行元帅事,只见主位上的她红巾束发,玉簪横叉,躬擐甲胄,神采奕奕,一对虎头护肩金光闪闪,铠甲下的明黄襦袍格外显眼,皇室威严不言自明。 在座的军将已许久没看到李三娘戎装加身了,而且是如此的正式和威严,隐隐约约地,众人感到今日升帐非比寻常,各自入座后,都不再言语,齐刷刷地看向主位,等待训示。 “诸位,”李三娘目光一沉,神情严肃地说道,“霍公病卧床榻已近半月,我军受阻于红墩界不得北进,若迁延时日,严寒袭来,攻取朔方将变得渺茫,而且,”李三娘目光一转,看了一眼萧之藏,继续说道,“萧将军刚从长安赶回来,朝廷上下都希望北征速战速决,我军不可长时间稽留此地!” 萧之藏摸着下颌,点了点头。 “尽管连续受挫,”李三娘说道,“但我军主力尚存,仍可一战,因此,我决定再次发动攻势,力争一举拿下红墩界!” 语音一落,帐中诸将便坐不住了,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哀声叹气,神情沮丧;有的愁眉苦脸,独自思索;有的双眼上望,听天由命…… 向善志一提豹皮护腰,忍不住站起来,高声说道:“殿下,红墩界打了几次,都没拿下来,弟兄们死伤惨重,疲惫得很呐,还要再打,我看,咱们未必能得手!” 一提到红墩界,这位在漫天大火中死里逃生的将领心有余悸,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把想法说了出来。 李三娘看了对方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骑兵都尉乐纡也站了起来,一拱手,说道:“殿下,咱们骑兵也损失了十之四五,而且……而且冯弇将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兄弟们悲不自胜,军心士气有待提振啊!若以目前的情形出战,恐凶多吉少!” 说罢,乐纡坐回位中,抬眼瞅了瞅岑定方。 一向沉稳的骑兵副将岑定方心事重重,皱着眉头,咂咂嘴,缓缓说道:“乐都尉言之有理,本人附议……” “若骑兵畏战,咱们步兵可独自进攻,”岑定方话音未落,只见游击将军宋印宝“嚯”地一下站起来,打断对方,大声说道,“刚才殿下已经说得明白,朝廷上下都希望北征速战速决,红墩界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大唐王师也要趟过去,犁庭扫穴,直捣朔方!” 宋印宝把手往下一挥,慷慨激昂,言辞振振,抖得身上的甲片“当当”直响,英武之气从年青的面庞上尽显无疑。 可是,他的一番陈辞却引得乐纡、向善志等军将低头哂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宋印宝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不错,我是齐王府管家的儿子,因此,有些人心怀不满,认为我并非凭战功晋位将军,今天,我敢向公主殿下立军令状,不攻克红墩界,誓不还营!”说罢,宋印宝朝着帅位躬身拱手,深深一揖。 “好,”李三娘微微一笑,说道,“宋将军勇气可嘉,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呐!但是,”李三娘语气一转,变得谨慎,“红墩界中,敌人步骑相倚,有恃无恐,我军单靠步卒进攻,实非上策。” 众人中传来一声清咳,只见何潘仁捋着红胡须,站起身来,说道:“殿下,依属下看来,再次强攻才非上策啊!” 一丝不悦从李三娘的脸上掠过。 “诸位都知道,”何潘仁自顾自地侃侃而谈,“何某乃胡人,早年出入沙塞,行商贩贾,对这一带的地形气候本就熟悉,战至今日,我军裹足不前,皆因天时地利都不占优;加之数番失利,士气低落,’人和’更是无从谈起,贸然进攻必定困难重重,恐怕只会重蹈覆辙,此乃下策啊!” 话语一出,众将惊谔不已,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何潘仁,一旁的向善志更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李三娘冷冷地看了一眼何潘仁,问道:“依着你,如何才是上策?” “撤回延州,来年再战。” “来年再战?”李三娘冷笑道,“来年草长马肥,梁贼重整齐鼓,那个时候到延州再战呢,还是到关中再战?” 众将感觉到女帅情绪变化,都为何潘仁捏了把汗,不约而同地向他看去。 “殿下,”何潘仁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味,迎着李三娘冷若冰霜的目光,继续说道,“若再次强攻红墩界,徒劳无功不说,弟兄们必定死伤惨重,还有几人能再回关中啊?若霍公在营中,必不会如此用兵!” “你敢质疑本帅的领军之权?”李三娘咬了咬牙,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来,虽然声音不大,却透着浓浓寒意。 “不敢,”何潘仁弯腰拱手,答道,“但事关数万将士的性命,属下不敢不说。” “征战必有牺牲,你是行伍老将了,这个道理难道不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作无谓的牺牲,属下不敢苟同!” “放肆!”李三娘厉声喝道,“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给你下达军令!” 见军帅动怒,马三宝、秦芯儿、向善志、岑定方等将领连忙站起来,弯腰拱手,异口同声地说道:“殿下息怒!” “忠言逆耳,殿下难道忘记当年的渭水之败了吗?”何潘仁不依不饶,高声说道。 当年在关中的渭水河上,李三娘派义军截击隋朝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不想对方早有准备,义军惨败,伤亡数千,此战成为李三娘领军以来,为数不多的败绩。 跟随李三娘多年的军将们都知道,渭水之败是女军帅心中的一道伤痕,这么些年来,谁都不愿去提及,生怕伤了她的心,不想这道伤疤今日还是被何潘仁给撕开了。 此刻,在渭水河之战中险些丧命的郝齐平却神色平静,他既没有站起来劝慰女帅,也没有阻止何潘仁说话,只是捏着手中的那柄折叠小扇,眼珠来回转动,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 “渭水之败又如何?”只见李三娘眼帘一垂,杏眼眯成缝儿,睨着何潘仁,“没有渭水之败,岂有日后的长安大捷?” “既如此,何某无话可说,只可惜那红墩界的故垒之下,又多了些孤魂野鬼!关中的千家万户中,又多了些孤儿寡母!” “何潘仁,大战在即,你敢沮我军心?军法何在!”终于,李三娘忍无可忍,双眉倒竖,杏眼一瞪,“啪”地一拍案桌,喝道,“来人呐,褫夺军袍,把何潘仁拉下去,斩首徇法!” 两名腰圆膀阔的卫士听命而入,冲入帐中,三下五除二便夺去何潘仁的头盔与战袍,然后反剪双手,押着他准备推出帐外。 “殿下息怒啊!” “殿下,何将军不可杀啊!” “殿下,留得何将军戴罪立功吧!” 众将校纷纷离座,单膝跪地,抱拳拱手,央求李三娘手下留情。 萧之藏躬身一楫,说道:“殿下,何将军虽言辞唐突,多有顶撞,但罪不至死,望殿下明察!” 郝齐平见状,将折扇一收,插入腰袋中,也拱了拱手,说道:“殿下,何将军自终南山起,便随您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望殿下顾念旧情,法外开恩!” “望殿下法外开恩——”众将异口同声地附道。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颓然靠向椅中,须臾,一摆手,说道,“罢了,众情难违,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把何潘仁推进去,杖责四十!” …… 月朗星稀,浮云如纱,河水潺潺,篝火点点。 亥末时分,军营东侧的一顶帐篷里,不时传来阵阵呻吟,痛苦凄惨,令人生怜。 郝齐平从自己的驻地中走来,一路低头徐行,听闻前面的呻吟声,他知道,何潘仁的营地到了。 通报之后,郝齐平跟随卫士入内,只见几盆炭火的映照下,何潘仁匍匐在一张熊皮大毯上,后背裸露,双目紧闭,两手垫着下颌,嘴里哼哼有声,看上去十分痛苦。 郝齐平走近一看,只见何潘仁的背部皮开肉绽,伤口翻卷,尽管涂抹了些金创药,但鲜血渗出,历历可见,整个背部如同刚刚搅过的灿泥一般,惨不忍睹。 “老何,你怎样了?”郝齐平接过卫士递过来的椅子,坐下问道。 “噢……”何潘仁缓缓睁开眼睛,呻吟道,“四十军棍打下来,真他娘的……生不如死啊……” “哎,”郝齐平揺摇头,说道,“今日这样,你老兄又是何苦呢?” 何潘仁瘪瘪嘴,没有立即回答,只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才反问道:“你们为何不力劝殿下?为了一个红墩界,还要再死多少弟兄啊?” 郝齐平微微一笑,摸了摸腰间的小扇,说道:“老何,你这是舍得一身剐,救下无数人呐!” “我这是自讨苦吃,谁也救不了,”何潘仁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立即痛得面庞绷紧,咬着牙说道,“殿下执意进攻,眼看那道石垒之下……又要血流成河了!” “我看未必。” “咹?”何潘仁眼睛一睁,愣愣地看着郝齐平,似乎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四十军棍打下来,让你老兄血流满身,也许能换来红墩界兵不血刃。” 何潘仁一听,眨眨蓝眼晴,艰难地抬起头来,对帐内的卫士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遵命——” 片刻,等到只剩两人了,何潘仁才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郝齐平笑而不答,只摸出腰间的小扇,上前两步,蹲在对方跟前,然后用扇柄在掌心中比划出三个字——“苦肉计”。 何潘仁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抽出一只手来,竖起食指,压着自己的嘴唇,长长地发出“嘘——”的一声。 郝齐平不无得意地笑了笑,点点头,说道:“我明白,”然后直起腰身,坐回到椅中。 “你这个当年终南山的军师啊,还是那么贼精贼精的,哈哈……噢!”何潘仁侧身大笑起来,继而一阵巨痛从背上传来,疼得他咬牙切齿,嗷嗷叫唤。 “何将军,您没事吧——”远远地,帐外传来卫士关切的问讯。 “没事,你们就在外面守着——”何潘仁高声应道,然后收回声音,低低问道,“你老弟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个嘛,”郝齐平嘴角上翘,笑道,“有几个原因,若是通盘考量,便可管中窥豹,略知一二。” “讲来听听。” “其一,殿下用兵,向来都是以巧见长,以智取胜,不论是太和山的潜出马踏坪,抑或是黑石砭的居高飞火矢,都是因时因地制宜,出奇制胜,打得敌人措手不及,那么,这次为何要死打硬拼呢?没有道理啊!” “嗯,你接着说。” “其二,霍公和殿下都尝试过与对方正面对决,可红墩界纹丝不动,那么,摆在咱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想尽办法继续攻垒,要么避开严冬赶快撤退。” “不错……是这样的,大家心里都明白,”何潘仁插话道。 “依着殿下的性子,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能撤退吗?”郝齐平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肯定不能啊!可是,攻垒又不能硬来,怎么办?诚如刚才所说,殿下是何等人,用兵作战是何种风格,你我跟随她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么,智取便是不二之选!” 说到这里,郝齐平顿了顿,伸出手去,在旁边的炭火上烤了烤,继续分析:“可是如何智取呢?听闻殿下这两天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必定是为此事!说实话,我也搜肠刮肚,没有头绪,直到萧之藏回来……” “萧之藏?”何潘仁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反问道。 “对,”郝齐平胸有成竹地说道,“你老兄以为他从长安回来,只带来了陛下的旨意和朝廷的督战,错啦!殿下说他是’军中张子房’,此人足智多谋,深谙兵法,听闻前方失利,他可能在长安就想好对策了,要不怎会急匆匆地赶回来?” “你的意思是……”何潘仁抬起一双蓝眼睛,瞅了瞅对方,“我受杖责,吃军棍,原来是他的主意?” 郝齐平点点头,没有吭气,只转过脸去,看着炭盆中跳动的通红焰苗,似在思索。 “噢哦——” 须臾,何潘仁的呻吟打断了郝齐平的思绪,他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接下来……” “你说什么?”何潘仁问道。 “哦,没什么,”郝齐平自失地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困惑,清咳一声,换了个话题,问道,“额,你老兄伤得不轻啊!受这般罪,值得吗?” “有什么不值的?”何潘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殿下找我合计之后,我自愿来干此事儿,不过就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比起那些在垒下把性命都丢掉的兄弟,我这伤算个啥?哎,想到战死沙场的冯弇,我这心里啊,比背上的伤还痛呢!” 见何潘仁神色哀伤,郝齐平再次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只要你老兄心甘情愿地吃苦受罪,帮助殿下达成此计,便是拿下经墩界的第一功臣,冯弇和阵亡的兄弟们也会含笑九泉的!” 何潘仁伏的熊皮大毯上,绷着嘴唇,眨眨眼睛,沉沉地点了点头…… 第182章 酒酣耳热话敌手 密使无惧入狼穴 正值哺时,饮烟袅袅,锅瓦叮当,肉菜飘香。 红墩界故垒中的一顶大毡房里,花毯铺地,炭火劲燃,上面架着一鼎铁锅,炖烂的羊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鲜香四溢,充斥着毡房的每一个角落。 稽胡大帅刘汝匿成斟酒入碗,正同一老一少两个千夫长边喝也聊,共进晚餐。 “你们两个都别争了——”刘汝匿成端起碗来,仰头饮下,喉中“咕噜”一声后,摸了摸嘴角胡须,说道,“守在这里也罢,打出去也罢,咱们的最终目的都一样,那便是击败唐军,捉住李建成,宰了这家伙,给死难的族人报仇!不过……” 刘汝匿成放下酒碗,瞅瞅两人,说道:“不过,李唐朝廷已今非昔比,羽翼日渐丰满,单凭咱们稽胡人,此事万难做到,只有联合梁师都,甚至突厥人,才有可能实现,咱们得有耐心啊!汉人不是有句话嘛,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年青的千夫长惊呼起来,差点儿把碗中的酒给洒了出来,怏怏地嘟哝道,“等到那个时候,恐怕李建成率兵都打到草原上来了……” “这个嘛,你就不懂了,”年长的千夫长笑道,“汉人喜欢夸大其辞,就好像突厥人喜欢事事类比一般,十年时间未必当真如此,只是言其较长而已,也许就是三、五年的事儿,这也难说,大帅,是不是这样?” “嗯,不错,”刘汝匿成点点头,“你们都记住,数百年来,咱们稽胡人能在沙塞戈壁里自成一家,除了自己兵精器利之外,能够审时度势,游弋在塞外大族和中原王朝之间,这便是咱们的安身立命之术,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两个千夫长唯唯诺诺,点头称是,频频端碗,给刘汝匿成敬酒,盛言他的睿智骁勇。 酒劲儿上冲,酡颜渐显,刘汝匿成摆摆手,说道:“若说睿智,那是恭维我了,我没有料到李建成把边界会盟变成了一场杀戮,更没有料到那个平阳公主会火攻我营……” 刘汝匿成拿起餐刀,割下一大块烤牛肉,放到嘴里咀嚼起来,边吃边说道:“若单论骑射独斗,我谁也不怵,不管他是草原勇士或者汉人猛将,不要说阴险卑鄙的李建成,就是他那个百步穿杨的弟弟李世民,我也敢一较高下!” “可汉人大多是些缩头乌龟,只知道耍些阴谋诡计,在背后算计别人,有几个敢同咱们拉开架势,正面较量!”年青的千夫长愤愤不平地说道。 “哎,”年长者放下酒碗,叹道,“汉人打仗,崇尚的是兵法战策,什么《孙子兵法》、《尉缭子》、《六韬》……实在太多了,同他们作战,与草原各部族完全不一样!” 刘汝匿成把餐刀插到烤肉上,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然后抹抹胡须,说道:“也不尽然,这次在红墩界,我看唐军攻得也挺猛,垒上垒下同咱们几番较量,纵然死伤惨重却毫不退却,说实话,看到对方冒着烈火突进,顶着风沙搏命,我还真有几分佩服他们,看来柴绍夫妇不是孬种!” 年长者侧身倒酒,给刘汝匿成再斟一碗,说道:“大帅,柴绍夫妇可谓李唐的沙场老将了,我听闻,当初隋室大乱,李渊起兵时,柴绍就是唐军的马军总管了,他那婆姨更是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妇人,居然潜回山中,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打得关中的隋军一败涂地,帮助李世民攻克长安,后来还开府建牙,披上了将军的战袍……” 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迷惑不解的神情浮现在年长者的脸上。 “嗯,”刘汝匿成点点头,“能与这样的对手作战,我也颇觉荣幸,毕竟,棋逢对手嘛,相比之下,这对夫妇比长安城里的那个太子磊落多了!” “大帅,我看这个平阳公主恐怕不会轻易撤兵啊,”年长者唏嘘道,“不知咱们要坚守到什么时候?” “只要守住此处,老天便会帮我们,”刘汝匿成拔出餐刀,指了指帐顶,然后又切下一块烤肉,嚼了起来。 “对!戈壁滩的严冬,滴水成冰,就算是神仙也惧怕三分,更不要说什么马军总管或者开府女将了,”年青者兴奋不已,端酒说道,“何况,他们不都被大帅打得落花流水,爬在垒下动弹不得?只要严冬来临,北风长啸,他们不撤兵,便只有死路一条,哈哈!我敬您一碗,大帅,您是咱们稽胡人的旷世圣主、当代英雄!” 刘汝匿成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泛红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 酒酣耳热,碗碗见底,刀切烤肉,膘肥汁浓。 三人有说有笑,大快朵颐,盘中的烤肉已所剩无几,年长者站起来,从锅鼎中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到刘汝匿成面前,笑道:“大帅,梁王供给的这些肥羊,味道不错,您尝尝。” “嗯,”刘汝匿成接过碗来,只见浓稠似乳的鲜汤中,漂着块块厚实酥嫩的羊肉,令人垂涎欲滴,便笑道:“我看呐,咱们坚守此地,养精蓄锐,仰仗梁王源源不断的供给,等吃饱喝足了,过了这个冬天,再打到关中去,找李唐算帐!” 说罢,三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只见帐帘掀动,一名亲兵探头进来,似乎有事禀报,但见三人兴致正高,不便打扰,稍一迟疑,便放下棉帘,打算退到帐外等候。 “什么事儿?”刘汝匿成瞅了门边一眼,问道。 亲兵小跑进来,弯腰低头,凑到大帅的耳根边,竖掌屏人,小声嘀咕起来。 “嗯?” 刘汝匿成一听,侧头看了看亲兵,很是诧异,两条眉毛把额中的那颗黑痣挤得老高,问道:“他的身份,你们搞清楚没有?” “回大帅,反复盘问,千真万确,我们已把他押在马厩里了,等候您的处置。” “嗯,”刘汝匿成点点头,捋着胡须眨眨眼,似在思索。 两个千夫长见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右手捂前胸,弯腰一躬,说道:“大帅若有不便,我等先行告退。” “不,”刘汝匿成摆摆手,指着毯子说道,“你们都坐下,随我来看一出好戏。”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迷惑地坐了下来,只听到刘汝匿成高声说道:“去,把他带给我上来,让咱们瞧瞧是个什么不怕死的种儿!” 片刻,两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只见那人头戴羊绒三角暖帽,身穿过膝鹿皮长袍,束着蹀躞连环腰带,脸庞方正,颧骨高耸,双眼炯炯,泛着蓝光,一看便知是塞外胡人。 “大帅英武,人中豪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来人右手抚左胸,深深一躬,满面笑容地致意。 刘汝匿成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笑一声,说道:“你真是何潘仁派来的?哼,我现在就宰了你!” 只见那人面不改色,笑容依旧,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帅若有杀心,小人必不得到此,有幸目睹尊容。” “哈哈,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刘汝匿成指着那人,转脸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千夫长,大笑道。 “咱们沙塞勇士,只知道报效宗主,不知道惜命怕死,”那人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好!有点咱们北族人的样子,看来何潘仁的部伍也不是孬种,”刘汝匿成捋了捋胡须,把脸一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大帅,”那人神色平静地答道,“小人是何潘仁将军的卫队长,受本主委托,有机密事宜通禀大帅。” “咹?”刘汝匿成皱了皱眉头。 “什么机密事宜,分明就是说客!”年青的千夫长按捺不住,咆哮起来,然后转脸说道,“大帅,不要听他胡扯,我看宰了他了事!” 刘汝匿成还没说话,只见年长的千夫长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问道—— “图里咔狄,俄勒依更斯?”(你到底是说客还是信使?) “勒瓦更斯。”(我是密使) “图里何希,哈嘎达迭?”(你有什么凭证?) “勒莫呵里撒。”(我有密信。) “仰卡呵里撒?”(什么密信?) “夯卓何依力达!”(何将军的亲笔信!) 年长者点点头,转过脸来,对刘汝匿成说道:“大帅,我听闻何潘仁一伙是铁勒部落的人,刚才我用铁勒语同他对话,没有什么破绽,看来他的确是何潘仁的手下,还说有密信带来。” 刘汝匿成“嗯”了一声,动了动手指,示意来人把密信呈上来。 那个卫队长笑了笑,摘下头上的羊绒暖帽,“嘶”地一下扯破里面的衬布,取出一张裹成卷儿的纸条,递给了押送他的卫士。 刘汝匿成接过卫士呈上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何潘仁跪禀稽胡大帅: 乱世漂零,何某苟全性命,附于李氏,岂料生性耿直,遭人猜忌,日来进言获罪,陷于不测之地!久闻大帅骁勇睿智,威震塞外,更与李唐势不两立,何某愿弃暗投明,倒戈易帜,追随大帅,扫灭李唐,共破长安!愿大帅垂念同宗之源,赐以再生厚恩!” 看罢,刘汝匿成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咂了咂嘴,然后把纸条递给了年长的属下。 “额,何将军既有反正之心,本帅不胜欣慰,”刘汝匿成缓缓说道,“然而,两军对垒,剑拔弩张,行事务必谨慎!这样吧,卫队长辛苦,先下去歇息歇息,稍后咱们再详议……” 估摸着来客已经走远了,年长的属下忧心忡忡地问道:“大帅,您……真的相信他?” 刘汝匿成“嘿嘿”地笑了两声,端起酒碗来喝下一大口,答道:“相信不相信他是一回事,能不能利用他则是另外一回事!” 两个千夫长听罢,正在沉吟揣摩时,只见刘汝匿成往腰垫上一靠,指着年青者说道:“你想办法去抓几个唐军士卒来,要活的,我倒要看看他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遵命,大帅!” 第183章 靶场飞箭言反正 密使返程射追兵 靶场飞箭,嗖嗖频响,卫士环立,欢声时起。 日近午时,艳阳高照,红墩界故垒的墙影越来越短,吹拂一夜的劲风也越刮越小,垒上数十面旗幡渐渐垂下,懒洋洋地贴在木杆上,一动不动。 垒下一片开阔地上,摆着七、八个草靶,数十名稽胡射手席地而坐,个个身背箭囊,手持强弓,正在专心致志地观看年长的千夫长示范射艺。 突然,千夫长停了下来,收起长弓,攥在手里,向着东南角小跑过去。 射手们扭头一看,只见东南角迎面走来几人,为首者褒衣博带,裘毛外翻,一双软筒皮靴掩至膝盖,步履悠闲,神情怡然。 来人正是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射手们纷纷离席起身,垂立恭候。 在千夫长的陪同下,刘汝匿成踱着方步,缓步入场,他边走边说,不时捋捋须,点点头,脸上泛起轻松的笑容。 来到场地正中,几个人停住了脚步,千夫长环顾四周,大声说道:“今天风和日丽,射界极好,大帅来视察操习,我恳请再三,大帅同意一展身手,亲挽长弓,为咱们示范射艺!” “好!好!”众射手齐声高喊,欢呼雀跃。 刘汝匿成笑了笑,接过千夫长手中的长弓,稍稍掂量,下颌一抬,示意身边的亲兵跑上前去,移动前方草靶的位置。 须臾,百步开外,三靶重置,前中后叠放,远远望去,犹如一只。 刘汝匿成抬头看了看前方,原地站定,运足力气,拉弓持满,单眼瞄准,“啪”地一下,飞箭离弦,带风而去。 一道黑影凌空划过,眨眼之间,已中目标,只见远处的草靶摇晃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亲兵小跑过去,一溜烟儿将草靶全扛了回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长长的箭杆竟然洞穿了三只草靶——箭尾留在第一只上,箭身穿过第二只,箭头则在第三只上冒出头来,好似一条细扁担挑起三个大竹筐。 百步之外,一箭三靶,如此神力,见所未见! 射手们立即暴发出一片欢呼——“大帅威武!大帅威武!”声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刘汝匿成把长弓递给亲兵,捋须笑笑,朝众人挥挥手,然后下颌一扬,示意千夫长到旁边儿去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空地的北侧,刘汝匿成转过身来,反剪双手,对千夫长说道:“昨日黄昏,乘着风沙,咱们捉住了几名唐军散卒,皮鞭之下,他们招了……” “结果怎样?”千夫长眨眨眼,问道。 刘汝匿成把双手插在腰带上,笑道:“那何潘仁反对继续攻垒,当众冲撞军帅,触怒了李氏,受到杖责,差点儿被打死,所以嘛,他起了反正之心,想来投降。” “这个么……”千夫长皱了皱眉头,沉吟道,“何潘仁虽是咱们北族人,但在关中游荡多年,汉人诡计多端,他难道不会受影响?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有诈也不怕,”刘汝匿成哈哈笑道,“我来个将计就计,只要能见到那个何潘仁便好,他若诚心归顺则罢了;若有不轨,我宰了他,易如反掌!正好可除掉唐军的一员大将,还用不着像冯弇那样,浪费我的翎箭!” “也是,”千夫长点点头,继而又紧蹙双眉,问道,“可单凭一个会说铁勒语的信使,咱们就相信那姓何的了?” “你先看看这个……”李汝匿成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递给了部下。 千夫长双手接过来,快速浏览,末了,把信笺折好,一边奉还酋帅,一边缓缓说道:“这封何潘仁的亲笔信,言辞倒还恳切,但咱们沙洲戈壁有句老话,’要捕住恶狼,不能只听它嚎叫!’” “对!”刘汝匿成把笑脸一收,眼帘垂下,目光中露出一股杀气来,说道,“等到双方会面时,不按我说的规矩做,他们有来无回!” “大帅神勇,威震塞上,谅他姓何的也不敢造次,只是……”千夫长舔舔嘴唇,躬身低语道,“只是咱们单独受降唐军,额……要不要知会索周一声?毕竟,在这红墩界,彼此还是友军啊!” “哼,索周?”刘汝匿成冷笑一声,侧头看向旁边,不屑地说道,“他不过是梁师都的一条看门犬而已,何足挂齿?那姓梁的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大帅,何有此言?” 刘汝匿成抬起手来,从袖袋中掏出一只蜡丸,一边递给部下,一边说道:“为表达投降的诚意,何潘仁让他的卫队长给我送来了这个——他们截获的梁军密信,你看看吧,看看红墩界的这帮’友军’是如何对咱们’友善’的!” 千夫长连忙接过蜡丸,“啪”地一声掰开,取出里面的纸条,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片刻,千夫长收起蜡丸,递还过去,一咂嘴,说道:“大帅,梁师都在咱们背后搞明堂,想过河拆桥,确实可恨,不过……这密信会不会有假?会不会是……” “密信不假,”刘汝匿成摆摆手,打断了部下,“我比对过了,这封信的印鉴出自梁师都之手,和之前他给我的书信完全一致,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千夫长沉沉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因此,”刘汝匿成抬眼瞅了瞅垒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把索周当成什么友军,对他们当有所防备,说不定哪天,彼此就分道扬镳了!” “大帅说得是,”千夫长右手抚左胸,毕恭毕敬地弯腰答道。 “你们继续操习吧,”刘汝匿成背起双手,踱着方步向前走去,继而又转过头来交待道,“何潘仁的卫队长要返程了,你代我好生款待他,好酒好肉都端上来,算是饯行吧,别冷落了他。” “请大帅放心!” …… 黄昏时分,霞光落下,野风乍起,沙石簌簌。 半空中的长庚星明亮起来,天幕渐渐垂下,笼罩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 一匹快马驼着主人从红墩界驰出,四蹄飞奔,笃笃有声,在沙碛中留下一缕烟尘,飘散在疾风肆虐的暮光之中。 只见那骑手头戴翻毛暖帽,身着紧袖皮袍,一双长靿靴牢牢地踏在马镫上,鞍鞯左侧垂挂一柄带鞘弯刀,右侧的箭囊里则插着一张上弦的角弓,北族骑手的模样儿一看便知——来人正是何潘仁的卫队长。 此刻,在星光渐起的暮色中,卫队长挽缰执鞭,目光炯炯,如同游弋的独狼一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晚风呼呼刮过,一阵紧似一阵,好像在催促着自己快快返程,可离开营地时,何潘仁的叮嘱却清晰异常,如在耳畔——“从红墩界出来后,一定要引起梁军的注意,但又不能被他们逮住,你务必小心,见机行事……” 这番话是什么目的呢?虽然不太明白何潘仁的用意,但卫队长知道,这趟差事儿启程容易返程难——有密信作为护身符,纵然可以从稽胡人那里轻易脱身,却很难从梁军逻骑的眼皮底下溜走,何况,“还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想到这里,卫队长不禁扭头看了看鞍上的弯刀和角弓,也许只有它们能护送自己安稳返程了。 夜色越来越浓,霞光似乎在一瞬间便消失了,唯有头顶的星光争先恐后地迸射出来,把天幕装点得如同嵌上钻石的黑毯。 卫队长抬头看看天色,从行囊里摸出礈石,“啪”地一下点燃了一支火把,握在手中,继续赶路。 晚风将火把吹得忽明忽暗,所过之处,连人带马的影子被投到寂寥的戈壁滩上,起伏不定,游动不停,如同漂泊在瀚海中的一叶孤舟。 果然,黑夜中的这支火把很快引来了逻骑——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似有七、八骑疾驰而来。 卫队长定了定神,控马徐行,不禁伸手解开了箭囊上方的铜钮扣儿。 渐渐地,马蹄声越来越近,百余步外,梁军骑兵的铁盔甲胄都已看得见了,对方一边追奔上来,一边高声问道:“来者何人?快快停下!” 卫队长并不理会他们,仍然执缰慢行,不时回头,顾看一下,等到对方的面庞五官都依稀可见了,估摸着自己的这身装束对方也已看清,卫队长扔掉火把,“唰”地一下抽出角弓,搭箭上弦,瞄准最前端的一个骑兵,开弓便射。 对方猝不及防,只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便一头栽到马下。 卫队长双腿一夹,紧拍马肚,“驾”地一声,朝着黑沙河方向飞驰而去。 梁军骑兵恼怒不已,嗷嗷乱叫,策马扬鞭也追了上来,有人不时放箭,嗖嗖直响,擦着卫队长的头皮向前飞去。 卫队长放低身姿,伏在鞍上,侧身回头,平拉角弓,瞅准时会,再发一箭,后面的追兵又落一人。 胯下的这匹快马,骠肥体壮,乃是何潘仁的坐骑,奔跑起来四蹄如飞,好似离弦的飞箭一般,转眼之间,卫队长便将追兵甩出了数百步远。 见敌手胡人模样,射艺超群,连毙两人,且夜色渐浓,马快难追,余下的梁军骑兵不敢紧逼,只骂骂咧咧地又向前冲了四、五百步,便慢慢收缰,折身返程,向红墩界禀报去了。 星光璀璨,沙碛如海,淡淡的夜雾随风飘荡,旷野之中,一骑绝尘,踏风向南,蹄声清脆,朝着黑沙河大营飞驰而去…… 第184章 守将恼怒修密信 佯装进取行试探 近午时分,阴云厚重,热气蹿升,令人烦闷。 红墩界的主将营房里,索周穿着一件白色单衣,脚登一双鹿皮短靴,半眯着眼儿,斜靠在木枕上,正听着一个扎束青巾幞头的幕僚呈报军情。 “你有没有给刘汝匿成说,昨晚逃掉的那个家伙是胡人,”索周懒洋洋地问道。 “青巾幞头”坐直腰身,答道:“索将军,我不但给他说了,还将对方的装束及所携弓刀作了详尽描述,可他不屑一顾,反倒问我,’北族部落数以百计,难道高鼻深目、腰挂弯刀的人都是稽胡?’” “辫奴,纯粹是在狡辩!”索周骂道,“方圆数百里,两军对垒,杀得天昏地暗,除了稽胡,哪里还有什么北族人?” “是啊,这个意思,我也委婉地说了,”“青巾幞头”咽了口唾沫,显出一脸的无奈,“可他很不耐烦,丢下一句话,便打发我回来了。” “什么话?” “刘汝匿成说,‘我这里没有放出去一兵一卒,要是你们索将军不相信,请他自己来我营中点卯!’” “呸!”索周一怒而起,啐道,“那帮辫奴个个长得跟山魁似的,红须蓝眼,嗷嗷怪叫,简直令人作呕,还想叫我去他营中点卯?” “青巾幞头”见状,连忙劝道:“将军息怒!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与稽胡联合的,等打败了对面的唐军,彼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将军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怒呢?”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索周摆摆手,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 “青巾幞头”也跟着起身,侍立一旁。 抬头看看屋顶,低头思量片刻,索周这才转过脸来,对属下说道:“刘汝匿成肯定是在说谎,昨晚逃掉的那个胡人,一定和他有关系,只不过,现在咱们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若说他和唐军暗中往来,嗯……这个……不会是想和唐军单独议和吧?” “难说,”索周一撇嘴,说道。 “可是,李唐对于稽胡而言,不是有族灭之仇吗?” “那是李建成干的好事,”索周双手抱臂,眼中泛起幽幽的光,说道,“如今,与我们对阵的是柴绍夫妇,双方在这红墩界僵持不下,已有月余,眼看寒冬即将来临,那群辫奴难道不想撤回札萨克老巢休整?毕竟妻儿老小都在那里,谁愿意守在这戈壁滩的孤垒中饱受风雪呢? “的确如此,”“青巾幞头”沉吟道。 “可是要撤退,”索周继续说道,“他们又怕被唐军尾随追击,因此,与对方暂时议和,也是权宜之计嘛!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过了这个严冬,再从长计议!” “将军分析得透彻,”幕僚点点头,接过话来,“另外,据关中的密探回报,说是李建成正在调集兵马,不排除乘虚而入,攻拔札萨克城的可能啊!” “如果是那样,反而倒好了,”索周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那帮辫奴丢了老巢,成了丧家之犬,也只有一心一意地跟着梁王,才有出路了!怎会像今日一般,三心二意的,与咱们貌合神离。” “若稽胡单独与唐军媾和……”幕僚皱起眉头,搓着双手,不无担心地说道,“要守住红墩界,单凭咱们一己之力,恐怕困难重重啊!” “所以嘛,要竭力避免那帮辫奴做蠢事儿,陷我于不利之境,”索周说道,“我倒要亲自去见见这位稽胡大帅,试探试探,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另外……” 索周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案桌,吩咐道,“你执笔,我口述,给梁王去信一封,恳请朔方敦促稽胡,务必与我同心同德,不要生出二心来才好!” 见属下移步落座,援笔在手,抬头正看着自己,索周清清嗓子,一边踱着方步走过去,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跪禀梁王: 唐军退守黑沙河后,连续数日蛰伏不动,我军谨守要冲,扼制水源,枕戈待旦,必令敌虏不得向北一步!然而两军僵持,旷日持久,稽胡虽助我有功,却心似有变,显首鼠两端之状,有单独媾和之嫌,望梁王敦促酋帅,晓以利害,与我同心,切不可朝三暮四,崩坏战局! 步军副总管索周谨呈” 话音一落,旋即笔停,幕僚低头将墨汁吹干,然后起身,捧着信纸交给了主将。 索周接过来,端详一二,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就这样,即刻遣人送回朔方。” “遵命,将军!” …… 哺时已过,日头偏西,晚风渐起,帷幕缓动。 通禀之后,在一名稽胡卫士的引导下,索周来到了刘汝匿成的牛皮大帐中,只见对方束发成辫,股股垂下,裘衣披肩,神采奕奕,一条宽大的蹀躞玉带扎在腰间,正站在豹皮椅子前笑呵呵地等待自己。 索周连忙上前几步,一躬身,拱手致意道:“数日不见,大帅别来无恙?” “托梁王的福,有吃有喝,身子骨儿硬朗着呢,”对方笑道,抬手一让,请客入座。 几句寒暄之后,稍稍停顿,索周开门见山道:“大帅,几番较量下来,我看呐,对面唐军的战力不过如此,那个什么平阳公主也徒有虚名,甚至还不如她男人柴绍,一个多月了,咱们这道防线纹丝不动!” 索周避重就轻,故作轻松,绝口不提己方的损失。 刘汝匿成没有立即回答,端起碗来,呷了一口酥油茶,抹抹嘴,说道:“索将军这话,也对,也不对。” “哦,是吗?” 刘汝匿成点点头,说道:“索将军坚守故垒,作壁上观,没有出去同唐军搏战,所以认为对方战力不强;其实不然,我沙洲勇士损失几近三成,便是明证啊……” 听到对方并未跟着自己的意思来说话,索周咧咧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心里开始有数了。 “当然了,唐军几番攻垒,均未得手,”刘汝匿成双眉一翘,把额心中的黑痣高高挤起,侃侃说道,“这表明什么呢?在红墩界天然屏障跟前,他们的攻势徒劳无功,似乎已陷入了穷途末路,撤退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再者,久攻不下,对方必然心浮气躁,随着时日推移,也难说不生出什么变故来。” “变故?”索周睁大眼晴,警惕地一问。 “有这个可能嘛,”刘汝匿成轻描淡写地一笑,自顾自地说道,“呵呵,只要咱们坚壁不动,垒中的那眼清泉,柴绍夫妇可望而不可及,终将变成他们余生的梦魇!”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抬起手来,捏玩着自己打理精致的小辫儿,笑道:“我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这次还真是佩服梁王啊——出其不意,抢修防线,居然能让这座百年前的故垒重现光芒,大放异彩!我没想到这一处,对面的柴绍夫妇也没想到,哈哈,哈哈……” 看着对方乐不可支的模样儿,周索脸上虽然赔着笑,心里却在骂:“辫奴,狡黠如此!我只开个头,说了一句,你却说了十句!想封我的嘴,没那么容易!你究竟有没有暗通唐军,看看你愿不愿意攻出去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索周低下头去,也端起面前的酥油茶来,啜了一口,放碗说道:“大帅,诚如适才所言,我们两家扼守故垒,虽有几成损失,但对方的折损更大啊,看看垒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便可知了,更不要说他们的一员大将被您给射杀了,可以想见,此时此刻,对方的军心士气是何等低落!” 刘汝匿成听罢,神采飞扬,不无得意地捋须点头,笑道:“那日搏战,若射杀的是柴绍便更好!” “那是,那是,”索周忙不迭地接过话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嘴上说着“大帅神勇,人所共知”,可心里却十分鄙夷,直想吐出一句“若射杀了柴绍,你恐怕连梁王都不放在眼里了!” 索周舔舔嘴唇,身体前倾,眨眼说道,“大帅,唐军遭此重创,已是强弩之末了,我看呐,咱们也不必过于保守,当乘势而进,反守为攻,直扑黑沙河,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生擒柴绍夫妇呢!” “反守为攻?”刘汝匿成眼皮一抬,反问道。 “对呀!只要在黑沙河击破唐军,他们必定南撤到自己的境内,如此一来,战事便彻底扭转了!等到了明年春天,得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恩允,咱们两家联手,杀入关中,便大局可定啊!大帅您不但可以报仇雪恨,还能得到长安的宝货仕女,岂不美哉!” “听上去不错,”刘汝匿成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着,索将军改变主意了?不再龟缩垒中了?” “打仗嘛,讲究个因势利导,”索周自嘲地一笑,“要想彻底改变被动的局面,最关键的一步,就看咱们现在敢不敢反击!”索周双眼一瞪,盯着对方说道。 刘汝匿成吸了一口气,往豹皮大椅中一靠,将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帐顶,不置可否。 索周也不着急,又端起碗来,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小口,心里盘算着对方会如何回答。 其实,不管对方如何回答,索周都觉得自己稳操胜券——若出战反击,稽胡骑兵必定打头阵,而自己则带领步卒跟在后面,可以坐山观虎斗,收取渔人之利;若拒绝出战,则说明稽胡心生二意,暗通唐军,极有可能单独媾和,那么自己就先人一步,做好反制。 这时,只见帘门掀动,一名千夫长躬身进来,凑到刘汝匿成的耳边叽里嘀咕地说了几句,一哈腰,便退了出去。 “大帅有事?”索周问道。 “无妨,”刘汝匿成摆摆手,“眼看要过冬了,我带兵在外,无暇顾及扎萨克城,所以请梁王分派些粮草过去,解决我的后顾之忧,来人禀报,此事已经办妥了。” “哦,原来如此,”索周点点头,暗自欢喜,看来自己猜得不错,对方时时挂记着扎萨克老巢。 正在思量时,只见刘汝匿成双手一撑,在豹皮大椅中坐直腰身,转过头来,缓缓说道:“索将军,反击一事,恐非良策啊——唐军驻扎在黑沙河已非一日两日,我听闻,他们挖堑筑垒,防守甚严!若说发动突袭,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尚有胜算,而如今嘛,强行进攻,只怕是得不偿失哦!所以……” 尽管看到索周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刘汝匿成视而不见,稍稍停顿,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所以,我认为,坚守故垒以待时变,才是咱们的明智选择!” 听到这里,索周恨不得提起刀来捅了对方——“既然要坚守故垒,与唐为敌,你为何要暗中联络敌人?想把我当猴儿耍吗?这沙塞蛮子真是个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家伙!” 至此,索周觉得自己的试探已经完成,对方吃里扒外的伎俩昭然若揭——拿着朔方的粮饷,却干着通敌的勾当,打起自己的算盘! 就在一瞬间,“噌”地一下,索周对稽胡的戒备之心顿时猛增了百十倍,眼前的这个酋帅虽然近在咫尺,面庞熟悉,但在自己的心里,顷刻间他却已去万里,如同僵尸一般立在跟前。 索周毕竟是行伍老手,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只见他挤出一丝笑容,迅速收敛露出凶光的眼神儿,变得温和顺从,连连点头,恭敬地说道,“这只是索某的拙见,成与不成,全凭大帅定夺……哦,不早了,军中还有些军务须处置,索某告退,改日再来拜会!” “索将军慢走,恕不远送,”刘汝匿成也不起身,只坐在豹皮大椅里将手一抬,算是道别。 走出帐外,天色阴沉下来,晚风吹拂,裤管儿摆动,一丝寒意由下而上传遍全身,索周厌恶地转过脸去,恶狠狠地瞪了牛皮大帐一眼,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营房走去…… 第185章 火上添薪促分化 仁义换得军情至 红日冉冉,霞霭渐散,河水潺潺,马蹄阵阵。 黑沙河大营从前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军士们饮马洗鞍,擦拭刀枪,操演的队列整齐威武,飘扬的旗幡哗哗作响,夹河两岸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声,追随着晨风的脚步,越过军营的栅栏,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沙海。 中军大帐矗立在军营正中,帐外,游击将军宋印宝下马静立,将佩剑交给侍卫后,理了理战袍,扯了扯甲胄,正在等候军帅的召见。 一声“请宋将军进来”从大帐里传出,宋印宝掀帘而入,躬身揖拜,只见帅位上,李三娘将明黄封面的廷报放在案桌上,微微一笑,抬手说道:“宋将军,近日出营巡查,可有收获?请坐下说话。” “谢殿下!”宋印宝拱拱手,入座禀道,“依照命令,我军游骑三十人一队,总共十队,不分昼夜地交替出营,近日共遭遇梁军三次,稽胡两次。” 李三娘点点头,知道重要的的军情在后面。 “遇到梁军后,”宋印宝声音洪亮地继续呈报,“我们当即交锋,力求全歼或重创对手,三次遭遇战共杀敌五十二人,生擒十二人,其中一人是宣节校尉。” “哦?还生擒了敌人的一个校尉,很好啊,”李三娘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我军损失如何?” “我军只阵亡三人,伤十九人。” “嗯,要把阵亡的兄弟好生掩埋,造册记功,抚恤家属;受伤的士卒须好生救治,伤重者由你部安排人手,送他们回阳山城调养,”李三娘语速放缓,眼中满是关切之意。 “即刻就办,请殿下放心!” “那么,你们碰到稽胡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李三娘顿了顿,接着问道。 “遵照殿下的部署,我们遭遇稽胡后,主动脱离,避免接战!起先,他们还来追赶,甚至射伤了我们的一些兄弟;后来,看到我们转身避战,他们也就不再追击了。” “对,就需要这样的局面,”李三娘抿抿嘴,颔首说道,“你们继续执行这条军令,但要注意防犯梁军的报复,可适当增加出巡的人马,减少自己的损失;至于稽胡呢,还是那一条,要让他们看到,但不要让他们追到,更不得与他们接战。” “可是,殿下……”年轻的宋印宝皱皱眉头,有些不解地说道,“与稽胡避而不战,对于这道命令,将士们有些想不通啊——同样是敌人,稽胡甚至比梁军更凶残,在垒下杀伤咱们那么多人马,兄弟们一见到梳小辫、持弯刀的家伙,无不眼红筋涨,都想放手一搏,可为何见了他们,不战反逃呢?” 李三娘听闻,嘴角一翘,露出笑靥:“这不叫‘逃’,而叫‘让’。” “‘让’?”宋印宝连连眨眼,半张着嘴,急速思索着其中的含义。 “对,”李三娘笑道,“宋将军且执行此军令,也无须向将士们作更多的解释,我相信,答案很快就将在你们面前揭晓!” 宋印宝鼻翼微动,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再次拱手道:“殿下用兵,神鬼莫测,属下定将使命完成,不负军帅所托!” “好,好,”李三娘连声笑道,抬手一挽发髻,换了个话题,“宋管家可好?近来是否接到家信了?” “承蒙殿下关心,家父身体安康,整日在齐王府忙里忙外,为齐王殿下分忧!” “是啊,也难为你父亲了!我那个三弟现在贵为亲王,家大业大,的确需要能干的家臣帮他打理内务,”李三娘感叹道,“长安一别,我们姐弟许久没见面了,不知他近况如何?” “殿下,”宋印宝坐直腰身,满面笑容地答道,“家父在信中说,齐王殿下非常忙碌,有时一连数日才回府一次,不是在大兴宫参议朝政,便是在城南大营训练军队,偶尔还要陪同太子殿下巡视京畿。” “好哇,”李三娘微笑着低头,一边摩挲着案桌上的廷报,一边自言自语道,“当年那个只知犯浑的少年郎,如今长大成人了,能够替君父和兄长排忧解难了,真好,真好哇……” 正在说话时,只见亲兵来报,说是萧之藏求见,宋印宝连忙起身告退,李三娘点点头,吩咐道:“一个时辰后,你把俘虏的那个梁军校尉带过来,我要亲自审讯,”说罢,轻抬右手,送别属下。 片刻,萧之藏缓步进来,躬身一揖,笑道:“殿下,适才碰到宋将军,这分化敌营之策,想来已经奏效了吧?” “萧学士请坐,”李三娘也笑道,“奏效与否,还得假以时日啊,说实话,我巴不得红墩界里明天就起内讧!咱们几万人马耗在这黑沙河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着实令人烦闷啊!” “殿下的心情,萧某完全能够体会,”萧之藏摸着下颌点点头,“但事情的演进,还得讲个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是?殿下,刘汝匿成能放卫队长回来,说明他对何潘仁将军有所期待;只要他有所期待,便会与索周产生嫌隙,加之宋将军的游骑只打梁军,不打稽胡,好比火上添薪,就索周那个多疑猜忌的性格,恐怕早已恨得牙痒痒了!” “是啊,”李三娘抬起头来,感叹道,“要让鱼儿上钩,自然得耐心等候,何况,对方还是一条狡猾的鱼儿……” 萧之藏笑了笑,将两道淡眉微微一扬,说道:“殿下,若说狡猾,他兴许还比不上咱们当年的一个对手哩!” “谁?” “阴世师。” “噢,对,”李三娘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个隋室的左翊卫大将军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我记得,咱们绞尽脑汁,围点打援,逼他出战,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呢!” “不错,”萧之藏黑眸闪闪,缓缓说道,“索周较之阴世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不论从国力军力,抑或战局形势上看,咱们对于索周都具有强大的威慑,而当年对付阴世师,情势却恰恰相反啊!既然如此,咱们更应谋定战局,静观其变。” “萧学士的话在理,让我这心头舒缓了许多,”李三娘吁出一口气来,语调变得沉缓,略带几分惆怅地说道,“霍公一病不起,痊愈尚需时日,他把这么大一个摊子交给我,长安又隔三差五地送来廷报,催问战况,每日徘徊于黑沙河畔,我这颗心啊,就像河中的浮萍,难以安定下来……” 说着说着,女军帅抬头平视,怔怔地看着前方,黑眸一动不动,浓眉紧锁,愁绪满面。 “今日所来,正为此事,”萧之藏见状,在座中一欠身,拱手说道,“听闻近日廷报频至,我猜测是兵部催战,担心殿下有所分心呐,一方面要应对朝廷的质询,一方面又要思量战场的变化,故萧某前来建言,愿殿下专心于战事,至于呈书朝廷的事宜,可由萧某代笔,殿下审定,毕竟,斡旋台阁之间,疏络朝廷六部,萧某也有些心得。” “如此甚好,”李三娘转过头来,表情已变得轻松了些,淡淡一笑,说道,“我本不熟悉朝堂上的繁文缛节,若霍公在营中,我哪里需要操这份儿心啊!如今萧学士能代劳,那再好不过了,请您答复朝廷,红墩界战事胶着,但近期必然会见分晓,希望朝廷鼎力支持,军资供给一如既往!” “下官明白,殿下勿忧。” …… 大帐威严,帅旗高挂,数将端坐,神色冷峻。 一个时辰后,两名壮硕的卫士押着一个梁军校尉走进中军大帐里,来人蓬头垢面,神情沮丧,手指粗的绳索把他捆得像粽子一般结实,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头上更是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整个人像从地狱里刚爬出来一样。 除了俘获自己的宋印宝之外,见刘旻、冯端等昔日朔方的战将也俨然上宾,端坐在帅位一侧,那校尉眼眸转动,诧异的目光一闪而过,继而垂下眼皮,立在原地,面无表情。 帅位上,李三娘头扎红帛丝巾,身披锦绣战袍,白玉双佩,革带金钩,皇族风范夺人眼目,只见她在座中一挥抬,说道:“松绑!” 三下五除二,卫士们解开了俘虏身上的绳索,退到帐门边听候命令,那校尉动了动肩膀,揉了揉手腕,依然低头,没有吭气。 “我是大唐平阳公主,御赐骠骑大将军,”李三娘看着对方,威严地说道,“你落败沙场,擒于我军,生杀之柄在我手中,若识时务知大局,所问必答,我放你生路,来去自便。” 对方眼皮一颤,嘴角抽动,欲言又止,搭拉着脑袋,长时间沉默。 刘旻见状,从座中站起来,走到对方跟前,问道:“你可认识我?” 那校尉抬头,一弯腰,拱手答道:“刘将军,卑职认得您,前年朔方城演练攻防之战,您曾任都虞侯,亲临我部督导。” “嗯,那好,”刘旻盯着对方,说道,“时过境迁,我已不再是什么朔方城的都虞侯,你看清楚了,我这身上披的是大唐战袍,你若愿意,可投到我的麾下,军阶粮饷只增不减,咱们一同打回朔方去!” 那校尉眨眨眼,目光闪动,可瞬间又变得暗淡,只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天杀的,不知好歹!”一旁的冯端按捺不住,指着俘虏的鼻尖骂道,“梁师都许了你什么愿,今为阶下囚,还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给他陪葬?” 那校尉一惊,惶恐地看了看怒气冲冲的冯端,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冯将军……我……我……” “我什么我!”冯端怒气不解,喝道,“既然你也认得本将,那好,告诉你,都是军人大丈夫,降与不降就一句话,我生平就看不贯你这号人,粘粘糊糊的,还不如在战场上一刀宰了省事儿!” 那校尉不敢接话,眼圈一红,泪水打转儿,继而闭上双眼,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刘旻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时至今日,祸福自取吧,”便径直坐回自己的位中。 这时,宋印宝站起来,朝着帅位一揖,说道:“殿下,这个手下败将冥顽不化,毫无归顺之心,我看不必浪费口舌了,推出辕门斩首即可!”说罢,侧头瞅了瞅站在帐门边的两个卫士。 李三娘摆摆手,示意众人勿动,再次打量俘虏,换作平缓的语气,说道:“我绝不强人所难,你心中似有隐情,我不勉强你陈述军情,这样吧,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但离开大营后,若他日又在战场相遇,我军决不会手下留情。” 那校尉浑身一颤,十指抖动,抬起头来盯着李三娘,眼眸变得光亮,惊恐之中有意外,意外之中有感激,感激之中有无奈…… 只见他弯下腰去,朝着帅位深深一揖,退后三步,这才转身,朝着帐门边走去,可步子却越迈越小,越迈越慢,最后,只见这校尉再次转身,“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拜伏道:“大唐公主殿下至仁至义,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小人虽为了一家十余口人的性命,不敢归降大唐,但只要是小人知晓之事,公主殿下随问随答,若有半句不实,小人愿受天打雷劈!” 三个将领听闻,面面相觑,大感意外,不约而同地扭头,朝帅位看去。 只见李三娘嘴角轻扬,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伸手一抬,笑道:“请起来说话。” 那校尉站起身来,再次拱手,说道:“公主殿下,自刘、冯二位将军投诚大唐后,梁王……哦,不,梁师都恼羞成怒,下令说,如果再有军将投降,则诛灭三族!我一家老小十四口人,都在朔方城中,今日我归降大唐,明日他们就人头落地,所以我……我……” “不必惶惑,你的处境,我能体谅,”李三娘见对方哽咽难语,便好言劝慰道。 听到此话,刘旻、冯端对视一眼,百味心头,目光沉郁,都蹙眉低头,各想心事…… “既如此,你也不必久留,”帅位上再次传来李三娘的声音,“天黑之前,你就赶回垒中去吧,以免引起索周的怀疑。” “谢公主殿下,”那校尉躬身致意,然后抬头,迎着李三娘的目光,诚恳地问道,“不知有何军情,小人能够呈献?” “喔,是这样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对于红墩界故垒中的种种情形,从人马数量到器械武备,从糗粮饮水到军心士气,从战损消耗到部伍联络,李三娘都详尽地询问了一遍,尤其是得知梁军与稽胡已产生嫌隙、互不信任的消息后,不禁喜从中来,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186章 陈粮烂谷引众怒 翻脸诟骂起杀心 夜色沉沉,野风呼号,故垒如磐,灯火阑珊。 稽胡大帅的营帐中,人影晃动,喁喁有声,刘汝匿成的亲随们聚首一处,各抒己见,对札萨克城里传来的消息耿耿于怀——梁师都援助的粮草虽然数量可观,却品相极差,陈粮烂谷充斥其间,札萨克城的越冬避寒令人担忧。 几个年青的千夫长恼怒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大帅,梁师都欺人太甚,咱们在戈壁滩里替他卖命,他却这样对待咱们稽胡人的家眷!” “是啊,大帅,纵然我们在红墩界吃香的,喝辣的,可一想到家里的老人孩子吞糠咽糟,我这……这心里像刀割似的,整日坐如针毡啊!” “大帅,该帮梁师都的,咱们都帮了,对面的唐军也被打趴下了,呆在黑沙河边儿动弹不得,我觉得,还是趁着严冬尚未到来,赶回札萨克城稳妥些。” “对,我赞同撤回去!既然何潘仁有意投降,那就让他做个内应,监视唐军的一举一动,免得咱们撤离时有后顾之忧!” 年青的千夫长们越说越兴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明天就离开红墩界。 刘汝匿成眯着眼儿,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捏着胡须上的玛瑙缀儿,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端起桌几上的酥茶抿一小口。 那个上了年纪的千夫长坐在旁边,也没吭气,只见他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挽首蹙眉,一会儿凝神思索,一会儿顾看帅位。 夜风呼呼,将牛皮大帐吹得起起伏伏,不时灌了几股进来,令烛光摇曳,人影晃动。 远处,传来梁军巡夜的梆子声,已是亥末时分了,见帐内渐渐安静下来,亲随们都不再议论了,刘汝匿成才在椅中一欠伸,坐直了腰,侧脸看向年老的千夫长,问道:“你是什么想法?” “大帅,属下以为,札萨克城一事,或许不是梁师都故意所为。” “唔?” “哦,是这样——朔方与长安打了一年多的仗,军马器械已损失大半,粮草储备又都调集到红墩界了,让梁师都为咱们筹措越冬之资,他恐怕也是捉襟见肘啊!” “嗯,你接着说……” “咱们助战戈壁,开口要粮,梁师都不能不给,否则,谁帮他守红墩界呢?可是,他自己早已府库空竭,根本拿不出像样的粮食来,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调些陈粮烂谷充数,大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刘汝匿成瘪瘪嘴,脸色一变,怨道,“可是这个梁王也太不地道了!咱们可以体谅他的难处,可他至少应该派个人送封信来,以示歉意吧?事情过去多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帅,这正是我想说的,”年老者咳嗽一声,接过话来,“我觉得,额……自从咱们击退柴绍后,梁军对咱们的态度变得有些不冷不热,”说到这里,只见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压低声音道,“索周似乎心存戒意,开始有了防备,我想,这是不是与咱们接触何潘仁有关呢?索周是不是向朔方进了什么谗言……” “管他说了什么,不要理他!”刘汝匿成抬手一挥,打断属下,然后从椅中站了起来,反剪着手踱了几步,转身说道,“此次出兵,固然与李建成的背信弃义有关,但是,退一步讲,我稽胡勇士单独与李唐作战,未为不可?朔方的辅国大将军梁洛仁百般恳请,念及昔日旧情,我才答应出兵助战!至于梁军中的其他人等,鼠辈而已,何足挂齿?” “大帅说得对!” “大帅,何去何从,您拿个主意吧!” “大帅,既然别人不待见,那咱们就撤回去……” 几个年青的千夫长见状,又情绪激奋,你言我一语地鼓动起来。 年老者无可奈何,吁出一口气来,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刘汝匿成点点头,嘴角一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缓步走到椅边,端起酥茶啜了一口,放下碗说道:“撤有撤的做法,留也有留的说道,既然这个索周来单独拜会我了,汉人不是说’有来无往非君子’吗?那我就做一回’君子’,亲自到他的营房中,当面告诉他咱们的打算,免得别人成天疑神疑鬼的,哈哈,哈哈……” 刘汝匿成的话,让几个属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酋帅胸有成竹的模样儿,也不便多问,只嘿嘿嘿地陪着干笑。 …… 日头向西,人影斜长,燥热依旧,鲜有风来。 第二日午后,刚入未时,刘汝匿成便在几名千夫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守将索周的营房。 这是一处石头垒成的四合院,数十步见方,屋顶都铺上了厚厚的干草,权作防暑降热之用,院外的沙石砌墙有一人多高,十余名卫士持刀环立,戒备森严。 院门边,守将索周汗流浃背,已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的几名梁军校尉垂手而立,见刘汝匿成已到跟前,便个个躬身,笑脸相迎。 “大帅亲临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呀!”索周拱拱手,笑道。 刘汝匿成微微点头,也笑道:“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彼此友军,好说,好说,”索周拾手一让,迎客进屋。 凉茶献上,寒暄已毕,刘汝匿成摸着短髭,慢条斯理地说道:“索将军,唐军在垒下连吃败仗,损兵折将,现在退守黑沙河,已多日无动静了,我料定,在严冬到来之前,他们断不会再次进犯了!” 索周听闻,只笑了笑,尚未接话,便听到对方继续说道,“我思量着,如果没有长安方向的增援,唐军甚至会在第一场冬雪降下之前,撤回到阳山城去,毕竟,黑沙河无险可守,于唐军而言,此处略作休整可以,但绝不是持久对战的首选之地!” “呵呵,大帅是不是过于乐观了?”索周眨眨眼,狡黠地一笑,反问道,“您不是说过,对面的唐军不能等闲视之吗?尤其是那个代掌兵权的平阳公主,是个诡计多端的妇人,不可不防!他们退守黑沙河,或许是喘息休整,伺机反扑,或许正搜肠刮肚,在策划阴谋!” 刘汝匿成摇摇头,说道:“索将军未免过于谨慎了——唐军在垒下惨败,不说伤了元气,但至少动了军心,冯弇之死引得全军后撤,这便是明证!倘若再来攻垒,那不是重蹈覆辙,自取其辱吗?我想,柴绍也罢,李氏也罢,都不会那么愚蠢!” 看到索周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刘汝匿成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什么阴谋诡计,我看也是徒劳无用,不过瞎折腾而已——只要守好这座故垒,不要轻易出战,上了唐军的当,任凭对方使什么坏心眼,都奈何不了咱们!” 听着听着,索周脸上虽还留下一丝笑容,但心里已是蹿起了一股怒火,暗暗骂道:这个辫奴,背地里接触唐将何潘仁,还以为我不知道?还要装到哪一天?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蛋,你怎么不想想,何潘仁与你来往,或许就是唐军的诡计! 可鉴于刘汝匿成是稽胡大帅,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数千骑兵,防守故垒不能没有这支力量,所以,索周牙梆一咬,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低头端起凉茶啜了一口,勉强掩饰了过去。 刘汝匿成却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形势既然如此,索将军率领本部坚守故垒,人马已是绰绰有余了;近来,听闻李建成在长安城里大集兵马,有犯我境之意,所以,我打算带领人马返回札萨克城,以备不虞!当然了,索将军若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留下两三百骑兵供你调遣,如此一来……” “哈哈,哈哈,”不等刘汝匿成说完,索周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放肆和蔑视,“人们都说大帅是戈壁滩里的孤狼,是天空中的雄鹰,可为何一提到李建成,却变得畏手畏脚,好似惊恐的脱兔一般呢?” 一片阴云掠过刘汝匿成的脸庞,他的目光变得沉郁而冰冷。 “李建成在长安城中集结兵马,此事固然不假,”索周嗤嗤一笑,揶揄道,“可据我所知,他那是准备东出潼关,同王世充争夺洛阳,至于你们稽胡嘛,在他眼中,恐怕已是丧家之犬了!” 听到此话,刘汝匿成身后的几名千夫长勃然大怒,挺身而起,指着索周正要发作时,只见自己的大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也是哈哈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索将军如此说话,无非是想激将本帅,留在此地,不过,咱们稽胡人在这瀚海戈壁里,从来都是去就自如,绝不听从任何势力的指使,更不要说什么朔方城里的区区三品武将了!” 索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颊上的肌肉连连抽搐。 “你们稽胡人说一套,做一套,真是太不地道了!”终于,索周忍无可忍,厉声斥道,“暗中与唐将何潘仁来往,意欲何为?” “哦?你已知道此事了,”刘汝匿成却不恼怒,轻描淡写地应道,“他想来投诚,岂不是好事?” “哼,好事?既是好事,为何不通报我方?” “事情尚在谋划之中,知道的人多了,泄露了天机,怎能把好事办好?”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索周怒不可遏,站起来质问道,“何潘仁想投诚,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可为何整个唐军的逻骑,只与我方交战,却对你们避而远之?” 刘汝匿成抬头觑了对方一眼,嘲讽道:“唐军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柴绍和他婆姨吧!” “你……”索周一时语塞,只用两只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对方。 “好了,”刘汝匿成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一挥手,说道,“今日登门,不是来同你对骂的,这一来呢,是想告诉你,我们要撤回札萨克城了;二来呢,也请你转告梁王,感谢他的‘好意’,让我们嚼着陈粮烂谷过冬!走!” 说罢,刘汝匿成也不告辞,一转身,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索周站在原地,怒火中烧,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咕哝道:“真是可恨!我非宰了这个北蛮不可……” 第187章 曲解书信自得意 设局饯行鸠酋帅 热汗岑岑,心烦意乱,来回踱步,左右思量。 刘汝匿成虽已离开多时,但索周怒气不解,低头蹙眉,反剪双手,在十余步见方的营房里不停地踱步,旁边的几个校尉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只是目光移动,随着守将来回往覆。 此刻,屋里除了橐橐的脚步声外,静得出奇,也热得出奇,豆大的汗珠从众人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滴到胸前的布袍上,浸湿一大片。 索周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语调中满是愤怒和怨恨。 几个校尉正手足无措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接着是拉长声调的通禀,“报——朔方来信!” “进来,”索周让传令兵进屋,然后接过信件,“唰”地一下撕开,抖开纸笺,快速地浏览起来。 看罢,索周捏着信纸,背起双手,站在原地,眯着眼睛侧头看向石板屋顶,片刻,突然暴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令几个校尉莫名其妙。 “大帅,有何喜事?” “大帅,怎么了?” “大帅,莫不是唐军退兵了……” 校尉们纷纷起身,万般好奇地询问道。 “梁王的信,你们自己看吧,”索周一边将信纸递给部下,一边笑容满面地向自己的座椅走去。 几个校尉连忙把脑袋凑到一处,捧起信来,逐字逐句地读道—— “索将军,如晤: 来信收悉,唐军被汝压制,动弹不得,吾心甚慰!至于稽胡之状,不必挂怀,吾已去信促其留驻,然彼有顾望之心,亦属常情,毕竟彼此协战,各有所图,战局一变,心意亦变,非出生入死之同袍兄弟所能比拟!纵观战事起伏,彼所恃者,骑兵;我所缺者,马匹,故于我而言,当千方百计人马俱留,退而求其次,亦当人去而马留,望汝深察吾意!” 校尉们看罢,毕恭毕敬地将书信递还索周,却个个眉头紧锁,依旧满脸迷惑,不知道他为何大笑。 索周抬手指了指椅子,示意部下们入座,这才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问道:“梁王的意思,你们都明白?” “明白,明白,可是……”几个人唯唯诺诺,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们明白个屁!”索周把笑容一收,眼睛一瞪,露出凶光来。 几个校尉不敢怠慢,连忙坐直腰身,侧头看向主位,等待训示。 “什么叫做‘千方百计人马俱留’,咹?”索周下颌一抬,扬起眉头问道,“什么又叫做‘亦当人去而马留’?” “下官愚钝,恳请将军赐教!”几个人抱拳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 “稽胡人要撤离红墩界,回到札萨克城去,咱们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有用吗?”索周问道。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 “那好,既然咱们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就得‘退而求其次’了——‘人去而马留’!” “可是,索将军,稽胡人视马如命,刘汝匿成怎么肯留下马匹给咱们呢?”一个校尉哭丧着脸问道。 “所以嘛,”索周往椅中一靠,洋洋自得地答道,“梁王信中的‘人去而马留’,这个‘去’字,绝非简单地让刘汝匿成离去!’” “那是……?” “去除他,干掉他!” 校尉们听闻,如同五雷轰顶,个个惊恐万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唯有如此,”索周眼中泛起幽幽的寒光,“才能留下他们的马匹,为我所有,为我所用!” 沉默,长时间地沉默,几个校尉都低头不语,坐在位中一动不动,暗自揣测着事情的后果。 稽胡人向来以彪悍着称,千里沙塞,鲜有对手,何况是他们的酋帅?如何去除这样一个强劲铁腕的人物呢?如果行事不慎,引火烧身,梁军又如何对付稽胡人的报复呢?就算除掉了刘汝匿成,他手下的千夫长们又岂能善罢甘休…… 几个校尉思前想后,坐如针毡,大汗淋漓。 索周见状,“嘿嘿”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如何除掉这个北蛮酋帅,对不对?嗯,这个么,自然不能硬拼,得用巧劲儿!至于什么样的巧劲儿嘛……咱们走着瞧!好了,天气炎热,我也乏了,你们都回营吧,听候我的调遣。” 校尉们起身告辞,鱼贯而出,索周并不起身,只靠在椅中挥了挥手,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起来,思量起他的“巧劲儿”来。 ……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玉液飞溅,酒浓肉香。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两天之后。酉末时分,烛火通明,仍然是在守将营房里,索周大摆晚宴,广邀嘉宾,为刘汝匿成及其大小头目饯行,双方的将校武弁济济一堂,把盏交杯,吆三喝四,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索周“啪啪”地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站起来,高声说道:“诸位,今日略备薄酒,欢送大帅,这不仅是我的心意,更是梁王的意思,数月以来,若无大帅的鼎力相助,那有如今红墩界的好局面!” “对!” “没错!” “索将军说得是!” 梁军校尉们喜笑颜开,纷纷附和道。 “嗯,”索周摸着下颌,侧头看了看刘汝匿成,继续说道,“稽胡勇士同咱们并肩作战,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彼此携手冲杀,热汗流在一处,鲜血流在一起,早已变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这份情谊,我索周没齿不忘!” 刘汝匿成靠在椅中听着,捏玩着自己短须上的玛瑙红坠儿,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索周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如今咱们这故垒的战局倒是稳定了,可李唐朝廷蠢蠢欲动,有趁虚而入,觊觎札萨克城之心,因此,大帅要带领人马回防家园,巩守根本!” 索周顿了顿,轻叹一声,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大帅离开啊,原本还指望彼此携手,等到明春草长马肥之际,大举反攻,收复失地,甚而杀奔关中,问罪李唐,可是,现在……” 索周喉头一哽,有些伤感,似乎说不下去了。 刘汝匿成把皮袍一撩,缓缓起身,拍了拍索周的肩膀,笑道:“我们沙塞有句老话,叫做‘狐狸不可能一天捕尽’,来日方长嘛,我们定有机会再次协战,共赴沙场!” 说到这里,刘汝匿成把笑容一收,摸了摸腰间垂挂的金鞘匕首,眼中喷射出一股愤怒的光芒,说道,“李唐欺我会盟,杀我族人,血债血还,咱们稽胡与他们势不两立,长安城里的那个李建成,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好!”索周见状,高喊了一声,收掌成拳,举过头顶,说道,“咱们两家同仇敌忾,齐心协力,不怕灭不了李唐,打不进长安!” 说着,头一抬,朝门边的侍卫大声喊道:“把梁王赐的美酒端进来,今日,我要同大帅和诸位千夫长一醉方休!” 须臾,一个身强体力壮的卫士怀抱一只土坛子,挺着腰杆走了进来。 那只坛子陶土烧制,口小肚大底圆,表面光滑,黄釉泛光,坛身上贴着红底黑体一个大大的“酒”字,一条指拇粗的麻绳从下往上把坛子捆成十字形,看上去结实牢固。 “这酒……”索周一边解开麻绳,一边说道,“是离开朔时,梁王赏赐给我的,本打算在彻底击败柴绍,把唐军逐出我境之后,再启封享用,但今日大帅返程,兄弟惜别,情义难表,唯有此酒,可以敬献我意!来,来,来,我给各位沙洲勇士斟满,大家开怀畅饮!” 索周走出座位,弯腰上前,恭敬地依次倒酒,先是刘汝匿成,接着是七、八名千夫长,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坛子使劲一拎,提在半空中,稍稍停顿,然后将酒“哗哗”地倒在自己的碗里。 “祝各位一路顺风,我先干为敬!”索周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下去,酒水从嘴角溢出,顺着胡须滴下来,打湿了前襟。 “请——”索周抬手一抹嘴,亮出了空碗。 刘汝匿成点点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千夫长们见状,纷纷效仿,只听到“咕嘟”声此起彼伏,接着便是一只只空碗跺到桌上的“当当”声。 “好!”索周咧出一口黄牙,在座中拊掌大笑,那笑声欢畅淋漓,鼻中呼出的粗重气息让面前的焰烛摇摆不停,光影之下,他的脸看上去兴奋得有些变形。 刘汝匿成正想开口说话时,突然,腹中感到一阵巨痛,令人天昏地转,冷汗涟涟,接着脑袋“嗡”地一声,感觉几股热流从眼中、鼻中、口中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鲜血! “你……你敢下毒!”刘汝匿成挣扎着抬起手来,指着索周喝道。 “你们一路走好!哈哈,哈哈,”索周看着对方,把玩着坛底,狞笑不已,“这是为你们特制的坛子,底下能转动,分开两种酒液,你们好好享受鸩酒吧!” 刘汝匿成悲愤交加,腹痛剧烈,尤如开膛破肚一般!瞬间,眼中发黑,如乌云涌起,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见身旁的千夫长们也个个七窍出血,一个个瘫倒在座位上。 刘汝匿成想拔出腰间的匕首,冲过去与索周同归于尽,无奈身软如泥,动弹不得,似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 这时,门帘掀动,一群梁军的刀斧手恶狠狠地冲了进来,举起寒光闪闪的陌刀,朝着刘汝匿成和亲随们的头颅上砍去! 颈血飞溅,一喷数尺,人头滚落,遍地狼藉…… 第188章 当众解惑布战局 烽火战旗扬故垒 红日初升,金光万丈,晨风拂面,阵阵清凉。 黑沙河唐军大营里,士卒往来,战马长嘶,袅袅炊烟盘旋而上,飘散在清澈透亮的万里晴空之中。 军帅大帐里,参加晨会的将校们齐聚一堂,军袍整洁,个个端坐,正在聆听来自帅位上的声音。 “诸位,想必大家都已知道了,”李三娘满面笑容地说道,“从红墩界故垒中得到可靠消息,稽胡酋帅刘汝匿成已被索周除掉,现在,稽胡人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啊!” 众人听闻,喜形于色,低头耳语,军帐中顿时“嗡嗡”一片。 停顿片刻,李三娘一挽鬓发,接着说道:“自霍公首次攻垒以来,已过去月余,众所周知,索周倚重的就是稽胡骑兵,也正是这样一支异域劲旅,给咱们的北征带来重重困难,而现在,”李三娘话锋一转,变得异常坚定,“已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挡我们北征的步伐了!” “殿下,”向善志一提豹皮护腰,第一个站起来,高声说道,“咱们在黑沙河边憋了那么久,就等您一声令下,便攻上垒去,宰了姓索的那家伙!” “对!”冯端也站了起来,握紧拳头,说道,“家兄不幸为国捐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虽然刘汝匿成已死了,但只要红墩界一天不拿下来,我的心中便一天不安!” “唯有把大唐的战旗,插到垒上去,”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接过话来,“我的冯弇兄弟才会在九泉之下瞑目!” 听闻此话,冯端绷紧双唇,沉沉地点了点头,对着马三宝投去感激地一瞥。 提到在垒下阵亡的大将冯弇,众人无不悲伤,尤其是当年从终南山里一路奋战过来的将校们,个个满面戚容,黯然神伤。 “那个刘汝匿成虽然死了,”女将秦蕊儿咬了咬嘴唇,说道,“但绝不能便宜了他,等攻下了红墩界,我定要找到他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否则,对不起牺牲的冯弇兄弟,也对不起他留下的一对孤儿寡母!” 说罢,两行热泪抑制不住,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站在她身后的翊麾校尉申珂,抬起手来,从袖口处摸出一张丝帛方巾,悄悄地递了上去。 李三娘听闻,深吸了一口气,一双黑眸变得无比凝重,两道浓眉微微地皱了皱。 “咳——咳,”郝齐平把折扇捏在手中,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不急不徐地说道,“虽然,刘汝匿成已经死了,但索周不会束手就擒,毕竟,还有一仗要打啊!” “殿下,”向善志一听,连忙弯腰拱手道,“让我来打头阵吧,先前在垒下,遭油火焚烧,又遇骑兵截杀,我和兄弟们吃尽了苦头,在这河边休整二十余日了,兄弟们都盼着拿到攻下堡垒的头功呢!” “殿下,让我们来吧!” “殿下,我部攻坚最有力! “殿下,我敢立军令状……” 众将纷纷起身请战,军帐内一时群情激愤。 “好,好,”李三脸笑颜绽放,倍感欣慰,拾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入座,这才说道,“要论拿下红墩界的头功啊,它不在垒上,而在垒下,而且,已经有人将它收入囊中了!” 众将听闻,颇感诧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指为谁。 只有萧之蔵气定神闲,安坐位中,摸着下颌,会心一笑。 “这头功获得者,便是何潘仁将军!”李三娘掷地有声地说道。 众将齐唰唰地朝何潘仁看去,只见这名北族将军神色平静地端坐一隅,面带微笑,正捋着自己的红胡须。 “诸位,”李三娘明眸闪闪,说道,“若无何将军的忍辱负重,便不会有稽胡酋帅的身首异处,更不会有今日的可喜局面!” 接下来一柱香的功夫,李三娘向众人详尽叙述了近期按兵不动的原因,由苦肉计而反间计,由分化敌营而促其内讧,最终达到兵不血刃,除掉刘汝匿成的目的。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骑兵副将岑定方在座中一拱手,说道:“殿下睿智,运筹帷幄,活用兵法,非常人所能及!” “殿下的谋略令人叹服,何将军的隐忍也令人敬佩!”小将丘起英朝着帅位一揖,又对着何潘仁拱了拱手。 年龄相仿的宋印宝听闻,一跃而起,抱拳道:“何将军受委屈了!之前,我们不知原委,多有误解,今日拨云见日,真相大白,何将军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胸襟,令我辈感动莫名!” 众人对着何潘仁纷纷点头,眼中充满了敬意。 “我老何只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何潘仁眨眨蓝眼睛,捋着红胡须说道,“只要能攻下红墩界,就是豁出这条老命去,我也在所不惜!” “嗯,何将军和将士们的付出,很快就会有回报!”李三娘在帅位上扫视众人,不容置疑地说道,“索周的左膀右臂已被我们斩断,接下来的这一仗,务求全胜,一举拿下红墩界!” 众人侧耳倾听,全神贯注,知道女军帅有命令示下。 “几番垒上搏杀,几番垒下较量,敌我双方的情形已趋明朗,”李三娘分析道,“这一仗怎么打?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骑兵诱敌出战,步兵多路强攻’!具体而言,骑兵迫垒驰射,想方设法调出对手,予以歼灭或重创;步兵分路突击,东西对进,南北呼应,一齐攻垒,找到敌人防御的薄弱之处后,以点破面,乘势而下,一鼓作气拿下故垒!” 众人听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不振奋。 “当然了,”李三娘放缓语调,透了口气,说道,“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当因时、因地制宜,但咱们步骑合战,以己之强攻敌之弱,这一条,无论如何都是不变的,嗯,下面请萧之蔵将军就兵力部署作详尽的陈述……” 萧之藏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一名亲兵飞也似地跑进来,跪禀道:“公主殿下,阳山城的孟通将军求见!” “孟通?”李三娘不禁脱口而出,杏眼圆睁,浓眉高扬,诧异中有惊喜,惊喜中有期待,连忙抬手,说道,“快请他进来!” 须臾,一名军将身披铠甲,侧抱头盔,大步入内,单膝跪地,高声奏道:“北征侍从官孟通,奉行军元帅之命,进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定睛一看,只见孟通尘土覆面,须发微乱,顺颊而下的几道汗迹清晰可见,一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模样儿。 “孟将军辛苦!来人呐,看座,上茶!”李三娘将手一抬,吩咐道,见对方已经入座,便径直问道,“孟将军,霍公身体康复得如何?阳山城是否安好?霍公有何示令?” “回殿下,”孟通坐直腰身,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答道,“霍公已近痊愈,昨日牵马试乘,挽弓挥槊,驰骋往来,与他日无异!” 众将听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太好了!”李三娘拊掌笑道,唇红齿白,神采奕奕,脸庞如同花儿绽放一般,光彩照人。 孟通稍稍停顿,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抺抹嘴唇,接着奏道:“霍公将于五日之后,携长安城补给的军资武备,从阳山城出发,赶到黑沙河大营,同殿下会合。” “好!对于红墩界的战事,霍公可有示令?” “回殿下,霍公说,自己卧病旬月,对前方战况不甚了解,红墩界战事仍请殿下全权指挥,待此役了结后,再行兵权交接。” “既如此……”李三娘抿抿嘴,低头沉吟起来,“霍公可多休息些时日啊,待身体硬朗了再启程,毕竟,戈壁旷野,寒热骤变,风沙不定,外邪易侵……” 李三娘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交待对方。 “殿下,您说什么?”孟通没听清楚,连忙问道。 “哦,没什么,”李三娘抬起头来,挽发耳后,说道,“你休整一日,便回去复命,请霍公不必急于北上,待身体完全康愈后再启程;另外,转告霍公,红墩界之战即将落下帷幕,请他不必挂怀。” “遵命!” 李三娘眼眸转动,打量帐内众人,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诸位,霍公即将返程归营,重掌帅印,让我们齐心协力,拿下红墩界,作为欢迎霍公归来的见面礼!” 众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弯腰拱手道:“谨遵殿下教令!” …… 火光冲天,鼙鼓动地,烽烟滚滚,杀声隆隆。 两日之后,攻取红墩界的战斗再次打响,垒上垒下刀光剑影,敌我双方你来我往,血与火的较量随处可见。 垒下两里外,“唐”字大纛下,李三娘头束红巾,身披铠甲,在枣红坐骑上翘首而望,正全神贯注地盯视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在她身后,将校们排列数行,盔甲鲜亮,刀槊在手,挽缰驻马,神情肃然。 半个时辰了,骑兵的战斗众人尽收眼底——都尉乐纡成功地将稽胡人引出垒来,岑定方和宋印宝则乘势而出,一左一右钳击对方,沙尘涨天,喊声如雷。 失去了统帅的稽胡骑兵,虽然号角频响,黑旗攒动,却似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尽管勇猛却显呆板,在唐军的左冲右突之下,顾此失彼,应接不暇,片刻功夫,便被分割开来,不复成伍。 沙碛地一时变成了屠宰场,稽胡人的鲜血浸染着褐色的大地,哀嚎呻吟伴随着刀响箭鸣传遍整个战场。 就在部伍行将瓦解之前,只见百余名稽胡骑手挥动弯刀,不顾伤亡,从包围圈中奋力冲出,径直朝大纛奔来,欲作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 李三娘早有防备! 只见令旗一挥,在丘英起玄甲军的护卫下,申珂一马当先,率领擘张弩营迅速就位,弓弦交响,飞矢轮射,向前抛出一阵阵箭雨,好似在对方面前织出一张张铁丝钢网,碰触者无不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半个时辰过去了,战场上的喧嚣渐渐沉寂,扬尘也随风飘散,红墩界故垒的轮廓,连绵数里,此刻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步兵进攻!”李三娘抬起马鞭,向前一指,果断地下达命令。 一时间,战鼓咚咚,震耳欲聋;千旗招展,直逼垒上,向善志挽缰跃马,手提陌刀,带领步兵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扛着攻城木梯,潮水般地向垒上涌去。 梁军故伎重演,在垒上纷纷架起柏油铁锅,准备倾倒垒下,燃起大火,阻止唐军的攻势。 这一幕,早已在李三娘的预料之中! 只见她倚鞍侧身,对着身后的旗手点点头,一面猩红大旗迅速出列,朝着战场不停地挥舞起来。 前方,岑定方接令,率领骑兵重返战场,在攻垒部队的后面绕壁驰射,将千万支飞箭射向垒上。 只不过,这一次的飞箭与以往不同,箭头带火,燃烧正劲,乃是火矢齐发!千百支火矢越过攻垒战友的头顶,如同流星散落一般,带着数不清的光弧,直奔垒上而去。 大纛下,李三娘和众将看得清楚,火矢攻击中,垒上尚未倾倒的油锅被纷纷点燃,轰然而起,腾空劲燃,烟焰冲天,远近可见。 偶有几锅柏油被倾倒下来,引起大火,这时,在攻垒队伍中等待已久的几队人马,立即迎上去,卸下自己肩扛的沙土麻袋,拔出刀划破口,把千百只麻袋高高扬起,漫天的沙土扑向燃油,片刻,焰灭烟散,炽热不在,只留下一滩滩白扑扑的沙石堆。 见油锅被引燃,威胁已解除,唐军一时军心大振,士卒们高呼杀敌,提刀握枪,攀上木梯,朝垒上奋力冲去。 一刻,两刻,三刻…… 两军交战已近一个时辰,故壁两边刀光剑影,肢残体断,烽烟滚滚,喊杀声此起彼伏。 李三娘驻马抚鞍,平视前方,注视着战场的变化,寻找着防御的薄弱,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默默地矗立在哗哗作响的大纛下。 野风拂来,吹起战袍,呼呼摆动,起伏不定,须臾,只见李三娘抬手挽发,稍理云髻,一侧身,对传令兵说道,“东南角!” 传令兵得令,手擎一面紫色大旗,踏风疾进,直奔故垒的东南面而去。 紫色大旗之后,郝齐平跃马横刀,引领预备大军呼啸而出,全力进攻这一薄弱处;申珂的擘张弩营也在大旗的引导下,迅速靠拢此处,开弓劲射,掩护步兵向上突击。 战鼓惊天动地,杀声震耳欲聋,飞箭往来如梭,刀枪交响争鸣。 抬眼望去,数百面唐军的黄色战旗舞动着,前突着,由垒下而垒中,由垒中而垒上,三面,五面,十面…… 转眼间,东南角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黄色战旗,并沿着垒壁向南北两侧迅速扩大开去,黄旗所到之处,梁军的褐色旗帜纷纷坠落,如同秋风中盘旋而下的片片枯叶。 见此情形,李三娘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眨眨干涩泛红的眼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红墩界这颗钉子,今天总算是拔掉了……” 第189章 路途驻马长唏嘘 瀚海重逢相拥喜 寅末时分,东方微曦,风如凉水,霜似薄纱。 一行人马由南向北缓缓开进,“唐”字军旗迎风招展,骡马粮车迤逦而行。 一匹快马从地平线处飞驰而来,扬尘渐近,在队伍中间戛然而止,鞍上的军士一跃而下,抱拳禀道:“霍公,红墩界在前方三十里处,公主殿下已率部出垒,列队相迎!” “好,”柴绍点点头,举鞭一扬,令道:“全军加速前进,一个时辰后,赶到红墩界!” 侍从官孟通听闻,皱了皱眉头,拍马上前,拱手道,“霍公,从阳山城出来,两天一夜的路程,咱们一天一夜便几乎赶到,而且还有辎重随行……”说着,孟通抬头看了看蜿蜒前进的队伍,“这个速度,已经不慢了,况且,公主殿下交待末将,一路上务必照顾好您,毕竟大病初愈,您……不能为了赶路而过于劳累啊!” “还好,”柴绍舔舔嘴唇,说道,“昨日白天行军,烈日当空,焚风似火,我却实有些吃力,居然背心渗出冷汗来,不过……”柴绍自嘲地笑了笑,“入夜之后,稍事休整,进些水食,我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再坚持一两个时辰,应该无妨。” “霍公,”孟通解下皮囊水袋递过去,说道,“这是谢郎中调配的消暑解热汤,里面有大青叶、白茅根和金银花,他叮嘱我,让您在途中一定要多喝些,穿越戈壁时才扛得住,等到了红墩界之后,他再给您把把脉,调调方!” “这个谢郎中啊,还真把我当作病猫了,”柴绍大笑起来,“几十年征战沙场,也就是这一次偶染风疾,平素何时见我端过碗,碗服过药?哎,郎中就是郎中,在他们的眼里,谁都是病人……好吧,且听他的。” 说罢,柴绍举起水袋昂着头,“咕嘟咕嘟”地饮起来,说道:“嗯,这消暑汤倒是蛮清爽的,来,你也喝两口。” 孟通接过水袋,却并不喝,在鞍上一侧身,把它又挂回原处,舔舔发白起层的嘴唇,说道:“霍公,我不渴,还是给您留着吧!咱们还有三十里地要走呢,您看天边,越来越亮了,太阳一冒出头,这戈壁滩的热气立马就蹿上来,像个大蒸笼一般,恐怕……这些消暑汤还不够呢!” 柴绍双手抚鞍,抬头远眺,只见地平线处五彩如练,光柱如剑,半边天空清澈透亮,如同明镜一般,只几片闲云睡眼惺忪地挂在天际,一动不动。 “我看呐,”柴绍收回目光,拉起缰绳,说道,“还是得加快速度,公主已经率部出垒,阳光之下,无遮无挡,不能让他们久等!” 孟通点点头,刚想开口,又听到柴绍接着说道:“听闻红墩界已被攻下,我是喜忧交加啊——喜的是踢掉了这颗绊脚石,朔方城便遥遥在望了;忧的是公主为此日夜操劳,代我掌兵,恐怕早已心力交瘁!” “前几日我到红墩界,面见公主殿下,”孟通若有所思地说道,“的确,殿下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眼圈儿也有些泛红,只是精神还不错,声音也脆亮。” “我有愧于殿下啊,”柴绍长叹一声,惆怅地说道,“自前朝大业年间,战火骤起,我们便聚少离多,我每次领兵出战,她都担惊受怕,虽然嘴上不多说,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 柴绍吁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责一般:“自攻下长安,俘斩阴世师之后,我曾向她保证,不再让她劳心伤神,处置军务,一个女儿家,何况是天家之女,本就该怡养府邸,安享富贵,可是,北征战端一开,她却恳求陛下随我出军,不仅如此,去冬在太和山,之前在黑石砭,目下在红墩界,危难时刻,一次又一次站出来,帮我战胜强敌……哎,身为丈夫,作为军帅,我总感觉亏欠她太多了,太多了……兴许,这一辈子也还不完啊!” 说罢,柴绍仰天长叹,唏嘘不已。 孟通听闻,黯然神伤,紧紧地绷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抚自己的主帅。 军马向前,辎重如流,面前的队伍一刻也没停歇,脚步踏踏,车轮吱嘎。 片刻,柴绍才扭头问道:“孟通,你入行伍,有十五年了吧?” “回霍公,有十七个年头了,您在前朝任太子千牛备身时,末将便侍奉于左右了。” “嗯,”柴绍点点头,“你也算是身经百战之人了,前朝征伐高丽、出击突厥不说,我朝兴起之后,大小数十仗,你说说,公主用兵与我有何不同?” “这个么……您与殿下皆天姿英武,智勇过人,是天造地设的帅才,嗯,您……毕竟是我朝首任马军总管,临阵决胜,似乎更加擅长骑战,”孟通偏着脑袋想了想,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柴绍感叹道,“我治军甚严,士卒畏惮,谁都知道,违我军令者有死而已,从军二十余载,我坚信’慈不掌兵’的道理,可是……” 柴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可公主却与我恰恰相反啊——她以仁义感怀属下,至仁至义,令人叹服,那怕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在她面前,也不能不有所触动——这一点,于军帅而言,难能可贵啊!你翻开史书看看,唯有李广、慕容恪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因此……” 柴绍看着孟通,目不转睛地说道:“因此,公主用兵,胜我一筹!” 孟通听闻,眨眨眼,还在思索沉吟时,只见柴绍提鞭策马,“驾”地一声,再入队伍,继续赶路,孟通见状,急忙收回神思,一踢马肚,也“笃笃”地追了上去。 ……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故垒巍然,横卧沙海。 戈壁滩里热气上蹿,焚风乍起,远处光晕晃动,蕴蕴一片,好似海市蜃楼会时时出没一般。 队伍中,柴绍挽缰徐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时滴落,铁盔内的衬布早已变作湿漉漉的一层,黏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胯下的坐骑正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双蹄也不由得放缓了步伐。 正感到酷热难耐,似火灼心时,只听到前面的队伍传来一阵阵欢呼声,旌旗舞动不停,士卒欣喜万分。 先行官策马驰来,一拉缰绳,抱拳禀道:“霍公,红墩界已在目视之内,驻军出迎,大纛可见!” 柴绍拉缰驻马,抬头一看,只见两三里外,数千人马迎风候立,衣甲鲜亮,军旗猎猎,一杆明黄的“唐”字大旗格外显眼,在它周围,数十面“柴”字旗幡也清晰可见。 见此情景,一阵感动涌上心头,似夏日的清泉流过胸口,像静谧的谷风拂过脸庞,畅快中有欢欣,欢欣中有感动,看着看着,柴绍的眼眶湿润了,视线也变得模糊,瞬间,天与地,沙与云,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霍公,您看,”孟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殿下率骑出列了!” 柴绍连忙眨动双眼,睫毛顿时晶莹剔透,再次眺望时,只见数十骑离开列阵,朝着自己飞驰而来,扬尘如柱,升入半空。 柴绍见状,扭头对传令兵说了句:“辎重后行,卫队出列!”言毕,扬鞭策马,“驾”地一声,领着孟通等十余骑离开大队,向前奔去。 浩瀚的戈壁滩中,艳阳高照,褐色无边,一南一北两股扬尘迎头对进,马蹄阵阵,沙石簌簌,一千步,五百步,两百步……扬尘越来越近,相距数十步时,戛然而止,战马嘶鸣,骑手停驻。 只见两个身影跃马而下,一个银盔铁甲,玄袍皂靴;一个绛帔乌髻,紫袖红衫,两人甩掉缰绳,迈开大步,飞也似地奔向对方,然后四臂扣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丽阳下,两人窃窃私语,耳鬓厮磨,泪星儿飞溅眼角,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完,道不尽,只投下一对不分彼此的身影,映在明晃晃的沙碛上,一动不动…… 第190章 春风化雨接风宴 愁绪翻涌思长安 哺时已至,热气消散,晚风斜阳,炊烟袅袅。 此刻,红墩界一片祥和,故垒矗立沙海,壁影已然拉长,军营上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两支人马会师于此,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将士畅饮,觥筹交错。 行军元帅府里,更是欢笑连连,玉液飞溅,接风宴会兴致正浓,胜利的兴奋与重逢的喜悦,荡漾在军将们的脸庞上,个个酡颜尽显,把酒言欢。 此处虽说是行军元帅府,其实不过是一处石头彻成的四合院,二十步见方的庭院中,摆着三、四桌酒席,众将齐毕,济济一堂。 正屋游廊下,柴绍夫妇常服入席,一个白纱蔽膝单衣,一个交领紧袖红衫,两人并坐在主位上,正笑呵呵地看着面前的部将们。 这时,向善志端着酒碗,站起身来,朝着主位大声说道:“霍公,殿下,红墩界已经被咱们踩在脚下了,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带着兄弟们杀到朔方城,踏平梁师都的老巢!” 旁边的何潘仁听闻,打趣道:“我看呐,你还是留守红墩界吧,万一朔方城又泼下油来,你这身儿新换的军袍呀……啧啧,可惜啰!” 向善志一听,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道:“老潘,咋的?你挨了几鞭子,便立了头功,哦,这头功就只准你拿,不兴我拿?告诉你,就算朔方城泡在油缸里,我也要伸支手去,把梁师都给揪出来!至于这身衣裳嘛,我老向不穿也罢,你若喜欢,我送给你便是了……” “何将军的衣裳,还是送给我吧,”郝齐平摸着碗沿儿,头也不抬地抿嘴一笑,“光着膀子擒获梁师都,那场面是何等的威武啊!” “对,对,对,将军赤身擒敌酋,我朝开创以来,尚属首次呢!” “等打下朔方呀,估计也该下雪了,冰天雪地之间,向将军赤膊上阵,亮出好身段来,也让我等欣赏欣赏!” “衣裳可以不穿,豹皮护腰还是要裹上的,冷啊……” 马三宝、宋玉、岑定方等将领接过郝齐平的话来,纷纷打趣何善志,你一言我一语,高一句低一句,逗得军将们开怀大笑。 向善志也无可奈何,只“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了句“我先干为敬”,便一抹嘴,坐回位中。 待众人笑罢,柴绍才缓缓起身,端酒说道:“诸位,红墩界一战,历时数月,万般艰辛,可以说,是我军北征以来,所遭遇的最惨烈之战!此战牵动圣听,朝廷上下多有关注,今日,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向长安报捷了!” 柴绍喉头一动,稍稍停顿,接着说道:“此战跌宕起伏,若非公主运筹帷幄,谋略取胜,断难成功!若非军将身先士卒,敢于牺牲,断难成功!若非士卒用命,赴汤蹈火,断难成功!千言万语化在酒中,我柴绍作为行军元帅,敬公主,敬诸位!” 说罢,柴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众将纷纷起身,朝着主位弯腰一揖,然后仰头尽饮,碗碗见底。 李三娘只轻啜一口,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丈夫,明眸闪动,目光似水,如同倒映秋色的清泉,和煦安宁,波澜不惊。 “诸位,”柴绍重新落坐,“我军刚刚经历大战,将士亟需休整,攻拔朔方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但也需紧锣密鼓地筹划,在此期间,吊死问生,修缮兵甲,处置战俘……大伙儿又得忙碌起来了!” 提到战俘,向善志又坐不住了,“呼”地一下站起来,扯着嗓门说道:“霍公,咱们生擒了索周那个王八蛋,这家伙和刘汝匿成勾搭在一起,杀伤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他虽然投降了,但我觉得不能便宜了他,大军开拔之际,应该拿他的人头来祭旗!” “向将军说得对!” “没错,拿他祭旗!” “替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一提到索周,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个个争先恐后地附和起来。 柴绍没有吭气,他知道,俘获索周后,李三娘非但没有取其性命,反而优待有加,一日三餐不曾间断,甚至还派出一队卫士将其看护起来——显然,李三娘有自己的打算,因此,此刻他并不多言,只将目光一转,看了看妻子,希望她来解释。 李三娘会心地一笑,微微点头,一挽鬓发,起身说道:“诸位,诚如向将军所言,索周守璧不下,迟滞我军北征,让咱们在这红墩界徘徊逾月,将士多有损失,然而,我想问诸位几个问题……” 李三娘顿了顿,眼风一扫,盯视众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众将不约而同地放下酒碗,挺直腰杆,齐刷刷地看向主位,侧耳倾听。 “其一,”李三娘问道,“都说沙场奋勇,各为其主,诸位都是老行伍了,什么叫做‘将之道者,首在治心’,这不用我来解释了吧?换作是你,担任红墩界的守将,面对强大对手的进攻,会有怎样的表现呢?是不战而溃,还是力屈才降?作为军人,作为将领,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 诸将听闻,表情各一,有的点头称是,有的蹙眉沉思,有的不置可否,有的不屑一顾…… “其二,”李三娘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接着说道,“古人云‘杀降不祥’,姑且不论此话对错,我想,杀掉一个索周倒是容易,可朔方城中,在梁师都的麾下,尚有百十名将校,若他们得知投降了大唐仍会没命,谁还肯弃暗投明呢?无形之中,不是坚定了这些人死守朔方的信心吗?困兽犹斗,我们攻取朔方城的难度不是陡然增加吗?久攻不下,我们又何时能凯旋而归呢?不能凯旋,那么……关中的妻儿老小又要苦等到何时呢?” 这一番话如同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又似春风化雨,入情入理,顿时,席面上陷入一片沉默,听不到碗碟杯盏的任何声响。 李三娘弯腰落坐,端起桌上的彩釉茶碗,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不经意间,看到丈夫正对着自己颔首微笑,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李三娘也点点头,报以莞尔一笑。 片刻之后,只听到“吱嘎”一声,椅子被沉沉地拉开,向善志起身,扯了扯豹皮护腰,朝着李三娘深深一揖,高声说道:“殿下,您慈悲为怀,就是活菩萨!我向善志虽是庄户人出身,没读过书,但道理是懂的,只要能早一天打下朔方,回到长安去,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对,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众将再次高声附和,捏着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碟碗筷“簌簌”直响。 …… 旌旗飘扬,战马嘶鸣,士卒操习,虎虎生威。 第二日,辰时初刻,李三娘陪同丈夫视察红墩界,两人并驾齐驱,执绺徐行,从垒下到垒上,从步营到骑营,或走或停,时时交谈,孟通等待卫则扈从于后,紧跟随行。 两人来到故垒北边,穿过一道数丈深的石拱门,走到垒外,顿时阳光明媚,豁然开朗,前头便是一望无际的瀚海沙洲,柴绍拉缰驻马,抬头远眺。 “夫君,”李三娘上前两步,并绺而立,问道,“此去朔方,不足百里了,你在想如何拿下它吧?” “是啊,”柴绍轻叹一口气,答道,“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北征眼看要成功了,我这心里反倒不踏实起来。” “呵呵,你呀,恐怕不是在担心能不能拿下朔方,而是在估摸着拿下朔方后,朝廷该如何论功行赏,班赐三军吧?” “呃……的确也有此考量,”柴绍自嘲地一笑,“但更重要的是,拿下朔方后,该如何扼守西北!毕竟,这里是我朝的北边门户,诚如陛下所说,‘西北不宁,天下难清’啊!” 说着,柴绍扭头看了看妻子,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夫人,不瞒你说,我在阳山城养病时,从长安传来一些消息,听到之后,有些令人不安啊!” “哦?” “一是有关突厥人的,有传言说,随着我军节节胜利,达尔罕大营已吵作一团——主张南下参战的一方,与主张中立观望的一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甚至有可能兵戎相见。” 李三娘眨眨眼,稍加思索道:“若传闻属实,主战一派得势,那……他们有百万之众啊,这样一来,岂止是朔方,整个大唐都有危险了!” “正是如此,”柴绍点点头,面露忧色,“大唐立国尚浅,天下未宁,此时……若与突厥人开战,凶多吉少!” “哎,”李三娘长叹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那其他的消息呢?” “朝廷里……”柴绍依然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朝廷里也不太平,听说太子和秦王多有不睦,东宫与秦王府的文臣谋士明争暗斗,陛下左右为难,在太极殿里,往往不置可否。” “怎么会这样?”李三娘既吃惊又生气,把缰绳捏得紧紧的,说道,“家和万事兴,何况还大敌当前哩,大哥和二弟怎么能够这样呢?让父皇如此为难!” 柴绍摇了摇头,一咂嘴,说道:“夫人,都说‘家国家国’,其实啊,这家与国有很大分别,二十年前,也许彼此可以同处一个家,可二十年后,却难以共亨一个国啊!” “你什么意思?”李三娘余怒未消,眼睛一瞪,问道。 柴绍见状,微微低头,咧嘴一笑,故作轻松道:“呵,夫人,也许是我多虑,让你担惊受怕了,我相信,凭陛下再造山河的恢宏志气,一定可以处置好朝廷上的纷争,不论是太子诸王之间,还是文武百官之列!” 李三娘没有吭气,抬头眺望远方,目光沉重而忧郁。 晨风吹来,呼呼过耳,腰间的明黄束带随风摆动,如同难以平复的心绪一般,起起伏伏;坐骑扭扭脖子,低下头去,任凭野风肆虐,吹乱它的鬃毛,却始终一声不吭,生怕惊忧了主人。 “夫君,”长时间沉默之后,李三娘侧头说道,“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尽快结束北征之战,我要回长安去,去见父皇,去见大哥,去见二弟……一家人还要坐在一起,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就像……就像母亲还在时一样!” 说着说着,心头一酸,眼眶湿润,两行泪水顺颊而下,李三娘抬手沾了沾,说道:“走吧,起风了,咱们回营垒。” 柴绍使劲点头,弯下腰去,伸手拉住妻子坐骑的绺头,为她引路开道,两骑并行,踽踽向前,转身入垒……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二 元帅府中议奔袭 先锋将军说遗憾 <\/b> 近午时分,骄阳似火,热汗岑岑,浸湿衣甲。 柴绍夫妇回到行军元帅府时,两人都已汗流浃背,有些疲惫,刚跨入院门,侍女凤鸢便迎了上来,躬身说道“霍公,殿下,凉茶已备好,囊饼和肉羹也已做好,可随时进用。” “好,”李三娘点点头,一边朝卧房走着,一边吩咐道,“凤鸢,你去帮我把那件薄绸绿衫找出来,就是裙摆有皱褶的那一件,这戈壁滩的中午呀,可真热!” “好嘞,殿下,”凤鸢清脆地答道,转朝厢房,往衣箱走去。 片刻,李三娘盥洗完毕,换上一身轻盈的衣裳,神情欢快地走出来,正想开口说话时,只见丈夫却还是一身戎装,端坐在堂屋的圆桌旁,左手托着下颌,眉头微微皱起,眼睛盯着凉茶,一动不动,似在思索。 “咳,”李三娘笑道,“回来了怎么不换下军服呢?凉茶也不喝,在想什么哩?” “夫人,”柴绍眨眨眼,收回思绪,抬头说道,“我在想……嗯,你今天说过的话。”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李三娘快步走到圆桌旁坐下,端起茶碗递给丈夫,问道“我今天说过那么多话,你在想哪一句呢?” 柴绍接过碗来,喝了一口,答道“‘尽快结束北征,回长安去!’” 说话时一字一顿,柴绍的脸上表情凝重。 “噢——”李三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丈夫有话要说,便挪了挪木凳,靠近他,等待下文。 “之前,我想啊,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大战,”柴绍说道,“怎么着,也得休整十天八天的,可你今天的话,反倒提醒了我,或许……咱们得主即派兵北进,奔袭朔方,不能给梁师都那个老冤家以喘气的机会,如果晚了……” “如果晚了,”李三娘接过话来,“让他跑了,便后患无穷。” “对,”柴绍眉头一扬,“如果让他跑了,跑到突厥的达尔罕大营,在处罗可汗面前摇尾乞怜,和那个在太和山大战中吃了亏的咄苾王爷沆瀣一气,给突厥人的和战之争火上浇油,那么,即便咱们拿下了朔方城,但马上就得应战突厥,如此一来,西北疆域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我朝向东,问鼎中原,将会变得遥遥无期!” 李三娘抿抿嘴,一点头,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柴绍把桌上的碗推到一边,侧身看着妻子,说道“立即组建一支人马,向北突进,倍道兼行,乘着夜色,一个晚上便杀到朔方城下,将其四门监视起来,不能放走一人一马!” “一个晚上便杀到朔方?” “对!” “那可是近百里路程呀!” “夫人,”柴绍胸有成竹地说道,“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我们尚且觉得困难的事儿,梁师都也不会觉得容易,对吧?” 李三娘侧着头,想了想,说道“也对,不过……这支人马得选好呀,既要有韧劲,能吃苦,可长途奔袭;又要有战力,能坚守,可等到主力大军的到达。” 柴绍微微一笑,摸着颌下短髭,缓缓说道“夫人,不瞒你说,今天在回来的路上,我已想到合适的人选了,有道是’千金难买自愿’呀,我敢保证,你对他们也会满意的。” “他……们?”李三娘看着乐呵呵的丈夫,皱了皱眉头,起先还有些疑惑,但似乎就在一瞬间,便得到了答案,于是释然一笑,点点头,说道“那好,希望他们俩儿不要让你这位元帅失望!” …… 丑寅之交,星光如雪,瀚海风起,呼啸不停。 一阵马蹄声从南边传来,打破了沉夜的宁静——唐军骑兵卷旗潜行,向前突进,星光下,千余副铠甲亮光闪动,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游龙,辉映着满天的繁星,斗折蛇行在广袤的戈壁滩里。 队伍中,何潘仁与郝齐平一前一后,策马疾驰,黑色的披风迎风摆动,鲜红的盔缨上下起伏,两人不时抬头,眺望星空,查看天色,盘算着剩下的路程。 半个时辰后,一骑斥候从北边奔回,来到两人身边,提鞭拱手道“二位将军,朔方城在十五里之外,一路上,未见梁军!” “好,”何潘仁眨眨蓝眼晴,拉缰驻马,对赶上前来的郝齐平说道,“咱们一夜狂奔,人马都有些疲惫了,到了朔方城下,说不定马上就有战斗,要不让大伙儿歇口气,进点水食?” 郝齐平没有立即回答,只双手倚鞍,抬起头来,眺望天际——夜色沉厚,繁星璀璨,如同数不清的宝石,镶嵌在硕大无比的黑毯上,偶尔一颗流星划过夜幕,转眼间,长长的亮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郝齐平收回目光,点点头,对何潘仁说道“咱们从红墩界出来,比先前预料的时间要早,我看呐,可以休整一会儿,但也只能是一刻钟的功夫,毕竟,兵贵神速,此行就是要送给梁师都一个‘惊喜’!” “好,”何潘仁一抬马鞭,随即对传令兵说道,“全军就地休整一刻钟,饮水进食,整理军械,然后一鼓作气杀到朔方城下!” 看着传令兵笃笃而去的背影,两人也踩蹬下马,席地而坐,拿起水囊,“咕嘟咕嘟”地猛喝了几口,然后掰开芝麻饼大嚼起来。 “郝老弟,说实说,我是真没想到啊,”何潘仁鼓着腮帮子,边吃边说道,“霍公会派咱们哥儿俩奔袭朔方,我还以为,自黑沙河争论之后,他早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呢!” 郝齐平咽下干粮,笑了笑,说道“这个嘛,其实也不难猜到。” “哦?怎么说。” “你想啊,咱们在黑沙河时,谁都知道梁师都还有两万多人马可供调遣,而红墩界一战下来,他又损失了十之五六,那个老贼已是瓮中之鳖了!” “嗯,老贼已无回旋余地,只能龟缩起来。” “更为关键的是”,郝齐平举起囊袋,喝了一口水,“他本来指望有稽胡人的帮助,苦心经营的红墩界可以长时间阻挡我军,额,至少可以对付到明年春天吧!可几番搏战后,公主殿下巧施计策,让他们内讧起来,咱们迅速拿下了故垒,这一下子好了,打乱了梁师都的部署,他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我估计啊,是走是守,他现在龟缩在朔方城里,应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何潘仁点点头,捋着颌下红须,叹道“希望天遂人愿,让咱们围住老贼,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战功啊,”郝齐平接过话来,“此番奔袭朔方城,酝酿已久,不说有十成的把握,也不离十啊,咱俩儿立下战功不是奢望,只可惜……” “只可惜三人动议,却只能两人领功——哎,乐纡兄弟本是倡导奔袭的将领之一,怎奈垒下大战,身受重伤,至今未愈,真是叫人遗憾呀!” “不错,”郝齐平伸出手来,摸了摸插在腰间的那柄折扇,说道,“咱俩儿若能立功,对乐纡兄弟便是莫大的安慰;若能取下梁师都的项上人头,便可以告慰北征以来,折戟沙场的冯弇及众多兄弟了……” 夜风呼呼,卷地而去,石砾晃动,沙沙作响,像是听懂了二人的对话,在频频地点头,更像是九泉之下的将士,引颈企望,期待着凯旋的音讯。 “走!”何潘仁站起身来,目光沉沉,面庞肃然,把缰绳紧紧地握在手中,对郝齐平说道,“事不宜迟,让咱们杀到朔方城下,给兄弟们报仇去!”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三 晨梦惊寐疑天兵 垛口暗箭射来使 <\/b> 曙色淡淡,星光惨然,风拂瀚海,故城如磐。 朔方城头,“梁”字旗幡摇摆不停,守城的军士三三两两地蜷缩在堞墙下面,不时伸出头来,向下张望;城内,烛光扑朔,若有若无,只此起彼伏的鸡鸣声,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城北的一处青砖大宅,百亩有余,飞檐翘角,斗拱柱立,身披锐甲的卫士佩刀持戟,挺立其中,护卫着梁师都的起居。 其实,这三五日以来,梁师都睡得并不踏实——红墩界的陷落令他心烦意乱,苦心经营的防线已经洞穿,朔方城何去何从,颇费思量。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昨夜同样难熬,纵有小妾侍寝,也无法排解心中忧闷,鸡鸣三遍方才勉强入睡。 梦中,光怪陆离连绵不断,金戈铁马扑面而来,一会儿是在辽水边大战,血流成河,隋炀帝暴怒不已,破口大骂,自己战战兢兢;一会儿是在朔方城筑坛登临,百官伏拜,自己洋洋得意;一会儿又是在草原上驰骋,处罗大可汗挥手相邀,意气风发,鞭指长安…… “咚咚,咚咚”,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如同战场上传来隆隆的鼓声,瞬间,梁师都便被惊醒了。 “天杀的,你们还让不让我睡了!”梁师都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侍寝的小妾,在床榻上向屋外怒吼起来。 “梁王,不好了,城下……城下……”门外,传来侍卫官惊恐的声音。 “城下怎么了?你进来说话!” 随着“吱嘎”一声,侍卫官推门入内,站在床榻的帐外,躬身垂立,小心翼翼地禀道“梁王,城下发现……发现唐军!” “唐军?他妈的,你们是不是看花眼了?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梁王,真是唐军啊!土黄色的旗帜十分显眼,阵前还打出’何’字、’郝’字模样儿的主将军旗。” “嗯?他们有多少人马?”听到此处,梁师都已睡意全无,从床榻上匆匆起身,一边伸手穿衣,让小妾替自己扣上布钮,一边急切地问道。 “大概有三、四千人马。” “是步卒吗?有没有带来攻城器具?” “回梁王,都是骑兵,未见攻城器具。” “都是骑兵?”梁师都大惑不解,眉头一皱,挥挥手,让小妾退了下去。 “只有骑兵,没有步卒……”梁师都站在床榻前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追问属下,不待对方回答,再次问道,“他们集结在何处?” “北门城下。” “北门?”梁师都稍稍迟疑,继而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深陷窝里的一双鹰眼闪动起来,“这是柴绍的先锋部队啊,哼!想断我的退路……” 侍从官不知如何作答,只站在原地,搓着双手,喃喃道“他们来得也太快了,咱们城外的候骑居然没发现……” 梁师都并不理会对方,只大步走到寝房一角,取来铠甲,套在身上,一边穿戴,一边问道,“值守官是如何应对的?” “回梁王,值守官已关闭所有城门,防御部伍全部上城,严阵以待。” “好!”梁师都戴上凤翅盔,挂上随身剑,吩咐道,“备马,禁军随我登城。” “遵命!” …… 旌旗招展,刀槊林立,精甲耀眼,战马踟蹰。 片刻,梁师都已站在北城的堞墙边,闻讯赶到的军将们早已一字排开,神情各异地眺望着城下的唐军,梁洛仁、贺遂、辛獠儿、李正宝等一干将领,个个沉默不语,等待着梁师都示下。 寒风吹来,如冰拂面,梁师都花白的胡须在颌下摆动不停,额头的皱纹如同沟壑似的深深嵌下,一双黑眸凝视远方,一动不动,写满了忧愁,焦虑甚至恐惧,此刻,他的心绪如同凛冽的晨风,呼啸间起伏不定…… 先头部队来了,意味着柴绍的大军不日将到,自己把宝全部押在了红墩界,可惜老天无眼,苦心经营的故垒转眼陷落,这朔方城下已无一尺一寸的屏障了,城外即是战场,自己好似一个被人夺去了铠甲的勇士,只能赤膊上阵,决一死战了。 想到这里,梁师都深吸一口气,冷风呛得自己连连咳嗽,扶着垛口喘了起来,推开侍卫官的上前搀扶,梁师都再次抬头眺望时,心境却已不同…… 自己南征北战三十余年,身经百仗,九死一生,多少次濒临绝境,无不化险为夷,这次怎么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仗?且不说城内尚有万余人马可供调遣,北边的突厥人也是强大后盾——处罗大可汗虽然态度暧昧,但并未拒绝出兵,只要坚守城池,就有办法……对,只要坚守城池,就有办法! 梁师都系紧大氅,清咳一声,转过身来,扫视众将,声音铿锵地说道“唐军虽已来到城下,但强弩之末,岂能穿缟?隆冬即将来临,无须咱们出兵,这塞外的冰雪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见众将左顾右盼,尚有疑虑,梁师都接着说道“这些年,咱们给处罗大可汗的进贡也没白搭,现在,陆继览陆尚书在达尔罕大营上下联络,颇有收获,嗯……突厥诸王南下的呼声日渐高涨,只要咱们固守坚城,静观待变,明年开春,形势一定会发生变化!” 见众将心情稍安,梁师都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拍着垛口说道“咱们的脚下,墙高垣厚,有若金汤,这城池自北魏年间便开始经营,已是百年的坚垒了,只要咱们君臣同心,合力抵抗,任凭柴绍攻他三五个月,也奈何不了咱儿!” 众将纷纷点头,梁师都还想再说话时,只见值守官小跑过来,拱手禀道“大王,城下有单骑独来!” 梁师都转身望去,只见一骑持旗,从唐军的方阵中策马驰来,一边飞奔,一边高喊“城上的人听好,何将军有话相告——” 一眨眼的功夫,对方来到护城壕沟之外,拉缰驻马,扯着噪门向上喊道“城上的人听好——大唐先锋将军何潘仁奉行军元帅柴绍之命,攻取朔方,若知天命识顺逆,归降大唐,尔等官爵职位一应不变,可堪大用者,委以重任!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城陷之时,便是尔等命休之日!” 城上,梁师都听闻,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狂妄如此,痴心妄想!”随即转身,对马军总管辛獠儿命令道“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给我射掉他!” 辛獠儿尚未应答,反倒是游击将军李正宝上前一步,弯腰拱手道“大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是否……” “不杀此人,无以立威劝战!”不等李正宝说完,梁师都抬手一挥,打断对方,顺势指着城下,再次令道“取了他的狗命!” 辛獠儿一拱手,上前两步,站在垛口边,拉弓引箭,屏息瞄准,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一道黑影飞向城下,来人没吭出任何声响,便一头栽到马下,手中的旗帜甩出数步之远……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四 众人龃龉梁王怒 护国将军夜叹息 <\/b> 辰时正刻,天地分明,层云重压,铅色一片。 朔方城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一队队军士穿梭在大街小巷,奔跑于城上城下,人喊马嘶,忙于调度,似乎再多的兵马也不够防御。 梁王府议事厅里,此时静得出奇,任凭外面喧嚣不已,这里好似空无一人——梁军众将垂立厅中,个个神色凝重,低头不语,正揣摩着梁师都刚才所说的话—— “咱们君臣如在一条船上,唯有上下同心,合力抵抗,守住城池,等待救兵,才有生路,然而,我军自太和山起,一再失利,现在敌寇已兵临城下,如何坚守?各位,有何良策?”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众将无一答话。 议事厅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时间却如沙漏,一刻不停地流失,转眼间,小半柱香的功夫便过去了。 “坚守朔方,有何良策,嗯?我再问你们一遍!”主位上,梁师都双手倚案,打直腰杆,鼓着眼珠追问众将,显然,已极不耐烦。 “额,梁王,不如……额,趁敌立足未稳,由我率领骑兵出城突袭,挫一挫唐军先锋的锐气,或许……额,或许有助于守城吧。” 众将循声看去,原来是马军总管辛獠儿,已跨步出列,正拱手说道。 众将听闻,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地砖,不置可否。 这时,只见步军总管贺遂也向前迈出一步,扭头问道“辛将军,就算你们马军击败了城下的唐军,然后呢?等到柴绍来了,还不是得撤回城里,同咱们步军一同坚守……莫不是,出城之后,你带着人马往北边走,想到突厥人的地盘上去?” 一听此话,辛獠儿勃然大怒,指着贺遂的鼻子骂道“姓贺的,你血口喷人,污蔑本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不是你自己想逃出城去,往突厥人的怀里钻吧!” “我污蔑你?”贺遂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当年辽水大战,你说出城去寻救兵,结果呢?自己第一个逃回中原,怎么着?看到今日时局艰难,又想故技重演,脚底抹油了?” 两人的争吵,就像一滴水珠溅到了滚烫的油锅里,立即惹得议事厅里乱哄哄的一片,议论声不绝于耳…… “还是保存实力为好,不要轻易出战啊!” “就得打出去!横竖都是一个死,大丈夫不做缩头乌龟!” “就是,就是,咱们粮草不足,人马也不够,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其实,可以派出一支队伍突围,赶快联络突厥人,让他们立即南下,光靠那个书生陆季览的两张嘴皮,恐怕要坏大事哟。” “也不要那么悲观嘛,朔方城经营多年,坚固无比,只要咱们策略得当,还是有法子的。” “哎,就怕柴绍围而不攻,修长堑,断粮道,突厥人又赶不来,那朔方城就危险了……” “都别说了!”突然,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从主位的左侧蹦出来,护国大将军梁洛仁一拂战袍,“腾”地一下,从座中站起来,高声说道“人心不齐,打个鸟儿的仗!” 众人屏息住口,不敢再议论,辛、贺二人也垂头躬身,知趣地退回到班列之中。 梁师都听闻,眼睛一亮,看了看自己的这位堂弟,眼角处露出一丝笑意。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梁洛仁下颌一扬,继续说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退,撤到塞外去想想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瞬间,梁师都的目光暗淡下来。 “唐军来势汹汹,吐欲浑人、稽胡人先后和咱们联手,都未能阻其北犯,恐怕只有指望突厥人了!可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呢?谁能说得清楚?陆季览,哼!他在达尔罕大营,恐怕早就乐不思蜀了!”梁洛仁毫无顾忌,连珠炮似地说道。 梁师都垂下眼帘,目光冰冷。 “依我看呐,不如趁着唐军主力未到,咱们步骑协同,一举打垮城下的敌人,迅速向北撤退,然后……” “够了!”梁师都一挥手,打断堂弟的话,喝斥道“你退下!” 一盆冷水突然扣在自己头上,梁洛仁一怔,睨了堂兄一眼,怏怏地坐回位中。 梁师都双手一撑,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已决心与朔方城共存亡!再言撤者,斩!” 众将悚惕,不约而同地看向主位。 “我梁师都一生征战四方,不要说一个小小的柴绍,就算是当年的隋炀帝、高丽王,又能奈我何?我倒要看看那姓柴的有多大本事,能在这朔方城下搅起多大的浪!众将听令——” “在!” “步军分成三班,以四个时辰为限,轮翻上城值守;马军集中到城中央,分成两队待命,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随时听候调遣;禁军抽调半数人马,组成督战队,不分昼夜巡查,有怠惰畏战者,立斩不赦!” “遵命! …… 夜风拂烛,摇曳不定,人影孑立,叹息连连。 亥末时分,风高云黑,万籁俱寂,整座城池似乎都已入睡了,唯有城西一处大宅的东厢房里,依旧烛火通明——护国大将军梁洛仁毫无睡意,披着一袭丝绒长袍,坐在炭火边的长背靠椅上,眼睛盯着跳动的焰苗儿,眉头皱得老高,不时长长地叹息。 今晨议事,被堂兄当众喝斥,多少年来这还是头一回,左思右想,都觉得委屈和窝囊——自己是护国大将军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一点儿情面都不给呢?自己今后如何去号令众人呢?这是不是与自己战败于后火城,做过唐军的俘虏有关呢? 想到这里,梁洛仁喟然长叹,吁出一口气来,拿起炭盆旁边的火钩,有一阵没一阵地拨弄着,心中惆怅无比。 提到自己的这位堂兄,梁洛仁是又敬又怕,现在,又添了几分怨——敬的是他行伍出身,从一介武夫坐到君王的宝座;怕的是他冷酷无情,杀伐果决,部下乃至亲属无人可免;怨的是自己对他忠心耿耿,竟然受到猜疑和排挤…… 火钩落下,焰苗儿跳动,“嗤”地一下,炭盆里飞出一颗火星,瞬间,便消失了。 梁洛仁又叹息一声,想到被猜疑和排挤,只觉得满肚子的委屈没处去说—— 对于这场战争,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先是太和山失利,引着堂兄和部下避难扎萨克城,让大伙儿平安返回朔方;接着是自己面见刘汝匿成,成功劝说稽胡人出兵助战;最后是自己独守后火城,虽然城破兵败,可毕竟迟滞了柴绍北上的步伐,暂且不说功劳与苦劳吧,被唐军俘虏后,差点儿丢了性命,就冲这一条,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到朔方城后,堂兄对自己竟然日渐冷淡,不再像过去那样协商军机,委以重任,甚至都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是他梁师都对不住自己啊! “哎……”梁洛仁把火钩放到炭盆边,往后一仰,沉沉地靠在椅中,怨愁满面。 提到对不住一事儿,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上心头,梁洛仁不禁咬了咬牙梆子——自己在后火城驻守时,一次朝觐中,梁师都竟然相中了自己的爱妾西颦,以加封御女为由,趁着自己不在朔方城,强行把西颦接到梁王府,然后选了十个宫女送回来,还说是君王的恩赐! 虽然这十个女子面容娇好,也能歌善舞,却不及西颦善解人意,风情万种,她们就像十个木偶一样! 自己和爱妾温存不及一月,便被派往锋线,再回来时,却隔着深宫厚院,俩人再也无法相见,这是怎样的一种离别愁绪啊! 想到自己是败军之将,又是唐军的俘虏,回城之后,尽管心里牵挂西颦,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从不敢在梁师都跟前抱怨一句,可内心时时都受到煎熬,而今天,竟然雪上加霜,被无端喝斥,大失颜面,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面前炭火熊熊,可梁洛仁却心里冰凉,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缓缓从椅子中站起来,反剪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啊?”思绪被打断,梁洛仁不耐烦地问道。 “大将军,进参汤的时候到了,”门外,传来侍女轻柔的声音。 “进来吧——” 听到进门的脚步声,梁洛仁不经意地回头一看,来人是梁师都送来的侍女之一,正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朝这边走来。 突然间,梁洛仁无名火起,双眼一鼓,眉头一蹙,指着门外,厉声喝道“滚出去!” 侍女一惊,如同被闷雷击中,站在原地双手颤抖,连碗中的参汤都洒出来了,怔怔地看着梁洛仁,一脸懵愣。 “你听不懂吗?给老子滚出去!” 侍女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一躬身,向后退出数步,朝着门外落荒而逃……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五 墙角低语互试探 叔侄屏人议密谋 <\/b> 天光乍亮,霜雾渐散,烛火熄尽,晨鸡长鸣。 一夜的愁苦,一夜的辗转,直到寅初时分,梁洛仁才在长背靠椅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境光怪陆离,飘乎不定,一会儿在沙场,一会儿在殿堂;一会儿在欢歌,一会儿又在咆哮……明明已经合上了双眼,但跟前的景象却似天马行空,一幅换作另一幅。 “大将军!大将军!”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过急促的呼喊声。 “什么事儿呀?”梁洛仁睡得并不沉,睁开惺忪的双眼,问道。 “大将军,形势不妙啊,唐军大队人马已到城下!”外面是亲随紧张的回答。 瞬间,梁洛仁睡意全无,抖掉身上的丝绒长袍,“唰”地一下从椅中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外,“吱嘎”一声推开房门,盯着对方连声问道“他们开始攻城了吗?有多少人马?有没有看到’柴’字大纛?” “回大将军,据城上传来的消息,唐军约有三、四万人马,呈钳形阵势,分别从西南和东南向北推进,与先前的骑兵会合,包围了咱们朔方城!嗯,至于大纛,城上未闻禀报。” “他们来得好快呀……”梁洛仁低头蹙眉沉吟起来,片刻,一扬下颌,令道,“披甲,备马,随我登上北城!” 唐军到达城下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百姓关门闭户,不见踪影,只是隔着院墙,传来听到收拾细软的忙碌声和惊恐不安的吵闹声。 穿城而过,一柱香儿不到,梁洛仁便带着亲随登上了北城。 步军城门使一身戎装,毕恭毕敬地跟在梁洛仁后面,气喘吁吁地禀道“大将军,看这架式,唐军……唐军的主力已经来了,只是尚未发现攻城器械,估计……估计在后头哩,咱们得随时应战啊!” “嗯”了一声之后,梁洛仁快步走到一个垛口处,停下脚步,举目远眺,只见城下数里尘埃涨天,人喊马嘶,震天动地,唐军的明黄战旗远远可见。 晨光下,成千上万的铁甲陌刀穿梭其中,透过扬尘,闪出点点寒光,令人胆战心惊。 梁洛仁见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身问道“此间军情,梁王是否知晓?” “回大将军,一刻之前,梁王已到城上巡查,叮嘱我等高度戒备,随时应战!” “那就好,”梁洛仁点点头,摸着唇上的八字短须,说道,“唐军狡诈,未必以力取胜,我在后火城便吃了他们的亏,你们要多加小心呐!” “请大将军放心,按照梁王的部署,我等枕戈待旦,全力以赴!” “好,那就……”梁洛仁还要再说话时,听到数百步外马蹄阵阵,扭头一看,是马军总管辛獠儿及其侄儿、致果校尉辛炳生等人,正策马赶来。 一转眼,来人便到跟前,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罢了,”梁洛仁瞅了瞅叔侄二人,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这个护国大将军,既无兵也无将,好似白衣待职,不拜也罢。” “哪里,哪里,”辛獠儿满脸堆笑,恭维道,“大将军乃梁王近亲,贵不可言,梁王只不过想让您休整休整而已,来日,必定率领咱们再战敌寇!” “哼,再战敌寇?”梁洛仁冷笑一声,侧身指向城下,反问道“怎么个战法?” 辛獠儿上前两步,倚在垛口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笑容渐渐消失,眉头高高皱起,脸上阴云密布。 凝视片刻,辛獠儿才转过身来,弯腰一揖,说道“大将军,看这阵式,恐怕……恐怕只有守战了。” 梁洛仁嘴角向上一扯,苦笑道“守?那就要看看贺遂的本事了……” 提到贺遂,辛獠儿如同咽下了一只苍蝇,五脏六腑都想吐出来,可脸上却故作平静,淡淡地说道“他的本事嘛,早在辽水城就见识过了!哎,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梁洛仁问道。 “可惜了咱们马军兄弟,守城之战啊,是毫无用处了!” “呵,你们马军不是辉煌过了吗?”梁洛仁哂笑道,“太和山大战,你们冲击唐军,打得柴绍龟缩到山头上,动弹不得,那是何等的威武啊。” 辛獠儿听出弦外之音,眨眨眼睛,躬身陪笑道“还是大将军了解咱马军啊,要不是柴绍的那个婆姨使诈,破了我们和吐欲浑的联军,哪有今日的窘境啊?” 梁洛仁收敛笑容,朝着唐军一抬下颌,说道“喏,那个婆姨又来了,就在城下,我能感觉得到。” “扫—帚—星!”辛獠儿恶狠狠地骂道。 梁洛仁摇摇头,一撇嘴,叹道“哎,一个女人家,能率领千军万马打到咱们家门口,岂非天意?我等八尺男儿,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啊!” 辛獠儿眼骨碌一转,稍稍迟疑,凑到梁洛仁耳根边,低声说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梁洛仁眉头一皱,露出疑惑的神色,朝着不远处的墙角,慢腾腾地走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立住脚跟,辛獠儿捂嘴清咳,低声道“额,大将军,昨日廷议,其实……其实在下非常赞同您的见解。” “嗯,”梁洛仁反剪双手,眺望城下,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诚如您所说,‘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退,撤到塞外去想想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唔。” “咱们与唐军交战逾年,大小数十仗,咱们……已经尽力了啊,这……有些事儿呀,尽人事还得听天命哟!” “哎——” “现在,唐军已兵临城下,突厥人又音信全无,想靠贺遂那个呆子守住城池,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 “噢?” “在下以为,照目前的局势,这朔方城是守不了几天的,不如……” “直说吧。” “不如趁唐军立足未稳,打开城门,杀出一条血路来,往突厥人的地盘上去,只消一夜的功夫,咱们就到塞外了,我料唐军不敢越境,尾随来追击!” “呵,原来廷议时,你主动请缨,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啊……” “我的大将军,形势紧迫啊,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对谁有好处呢?” “你,就不怕我堂兄?他可是说过了的——敢言撤者,斩!” “嘿嘿,大将军,那是在场面上嘛,肯定要这么说了!不过,咱俩儿谁跟谁啊,对不?随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兄弟们都喜欢给您讲心里话。” “心里话?心里话有个屁用!我堂兄决心已下,谁敢去进言?自寻死路啊?” “额,大将军,如果横竖都是一个死,您……想怎么个死法呢?” “你什么意思?” “嘿嘿,是在城里坐以待毙呢,还是想想办法,向死而生?” 这话蹊跷,梁洛仁转过脸来,打量这位马军总管——黝黑的面庞上,皱纹如刻,眼睛眯成两条缝儿,里面瞳仁闪闪,好似深井一般。 瞬间,梁洛仁读出了什么,心里直想追问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但又觉给火候不到,过于唐突,于是淡然一笑,故作镇定,答道“生死有命,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哦!” “若论命的话,您在后火城受尽磨难,怕是在劫难逃啊!可如何能够转危为安,返回朔方,今日有幸相谈呢?嘿嘿……” 辛獠儿的话语戳痛了梁洛仁。 城陷被俘后,柴绍会见自己的情形立即浮现眼前,对方那平静而又严厉的目光,久久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梁将军,好自为之吧,他日若沙场再遇,断无今日之礼,届时,休怪我言之不预!”柴绍的话如雷贯耳,再次响起时,令人不寒而栗…… “大将军,大将军——”辛獠儿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梁洛仁这才回过神儿来,咳嗽两声,稍稍平静,然后敷衍道“你别说了,大敌当前,彼此当精诚一致,合力抗击,若城池陷落,无人能幸免……”说罢,抬腿便走,朝着自己的坐骑快步奔去,不再搭理辛獠儿。 墙角处,看着对方勿勿离去的背影,辛獠儿毫不在乎,嘴角勾起,透出无声一笑。 …… 二更时分,夜阑人静,偶闻犬吠,声声凄零。 朔方城中央,硕大的马球场早已改成了军营,帐篷成排,井然有序,球场四周都是马厩,不时传出几声长长的嘶鸣。 军士多已入睡,鼾声此起彼伏,夜风呼呼过耳,把高高挂起的数十只灯笼吹得摇摆不停。 晃动的光晕下,五六个人影正在缓缓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将校二人,一高一矮,正在低声交谈;跟在后面的个个虎背熊腰,佩刀斜挂,一幅亲兵的模样。 “叔父,今早您在城头给梁洛仁讲的话,他应该明白其中的深意吧?”高个子问道。 “呵呵,他这个人呀,行军打仗不行,揣摩人心到不赖,”矮个子笑道。 “但是,梁洛仁晦暗不明的态度,真是让咱们难办啊!若错过了时机,一但柴绍攻破城池,一切都是徒劳了!” “炳生呐,”辛獠儿看了侄儿一眼,说道,“做任何事儿,都得讲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若操之过急……”辛獠儿压低声音,“与虎谋皮,反为所噬’,你明白?” “侄儿明白!” “那好……”辛獠儿点点头,停下脚步,回头瞅了亲兵们一眼,几个人立即会意,也在十余步外停步伫立。 辛炳生知道叔父有要事交待,连忙上前一步,俯首听命。 “我听闻,”辛獠儿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与刘旻交好?” “叔父,刘旻于我,有师友之谊,在朔方城时,他曾授我兵法;在小里沟时,他又是我的军帅,只是……只是投降唐军之后,他便与我断了交往,我们……” “无妨,”辛獠儿摆了摆手,打断侄儿,说道,“刘旻此人,颇为仗义,虽是降将,柴绍必待他不薄,我听闻,倒戈之后,他与冯端都是唐军的座上宾,皆任骁骑将军,继续领兵行阵,效力于李唐,现在嘛,应该也在城外了。” “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辛獠儿瞅瞅四周,稍稍停顿,“你选派手下信得过的人,想办法潜出城去,联络刘旻,看看咱们有无可能处死地而后生?” “可是……”辛炳生有些迟疑,搓着双手,犹犹豫豫地说道,“目前,城门都被步军接管了,那贺遂又与叔父不睦,我的人……如何能潜出城去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辛獠儿不屑一顾地说道,“‘牛有牛道,马有马道’,步军数千兄弟,又不是谁都听他贺遂的,我自有办法;只是,你找的人,务必牢靠!” 辛炳生抱拳拱手,应道“请叔父放心,侄儿手下的敢死之士,数以百计!” 辛獠儿摇摇头,伸手把侄儿的双拳轻轻地按下去,说道“此番出城,不仅需要勇,更需要智。” 辛炳生点点头,继而问道“叔父,若得与刘旻见面,是否需要凭证?比如您的密信?” “不可!此次联络,属不得已而为之,风险极大;若事有不果,被人捕获,那也只是属下个人的叛逃而已,我将奏明梁王,亲自斩杀此人!我的苦衷……你,可懂?” “叔父殚精竭虑,为家为国,侄儿感动莫名!” “好,事不宜迟,你明日便开始运作吧,进展如何,随时来报。” “遵命!”辛炳生再次弯腰拱手,“请叔父……请总管大人,放心!”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六 将军徘徊独进见 观文学士说忧患 <\/b> 秋风拂面,枯草起伏,旌旗飘扬,战马长啸。 唐军数万人马齐聚城下,将朔方围得水泄不通,冲车、云梯、壕桥等攻城器具一应俱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营地中央,一眼望去,鳞次栉比,蔚为壮观。 从辰时到午后,柴绍马不停蹄,领着卫队巡查诸营,出步军而入马军,出弩营而入车营,与郝齐平、向善志、何潘仁及马三宝等将领一一面谈,了解军营部署,了解军心士气,了解粮草馈饷。 回到中军大帐时,已是未初时分,日头偏西,人影渐长。 风尘仆仆地奔回,柴绍踩镫下马,对待卫官孟通吩咐道“忙活儿了一早上,我已是前胸贴着后背了,你去弄点儿吃的来,一个时辰后我还要见萧之藏,听听他对攻城之战的看法。” “遵命。” 片刻,大帐中,柴绍坐在行军椅上,左手端着汤碗,右手拿着囊饼,一边啜汁咀嚼,一边盯着跟前的朔方城图,盘算着如何攻城。 这时,帘门掀动,只见孟通满面笑容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铁盘子,上面热气腾腾。 “霍公,”孟通笑道,“这是离开红墩界时,公主殿下让我带上的风干肉条儿,说是长安转来的贡物,蒸出来可香了,您看这成色,油亮油亮的!” 柴绍接过来,拿起一块放到嘴里,果然醇厚鲜香,浓汁满口,令人大快朵颐。 “喏,你也尝一尝吧,”柴绍把盘子递了过去。 “呵呵,这可是贡物啊,我……我哪敢造次,”孟通喉头梗动,咽下一口唾沫,嘿嘿笑道。 “让你吃,你就吃,少啰嗦,”柴绍也笑了起来,“咱们不都是沾公主殿下的光吗?” “那是,那是,”孟通一边应道,一边抓起肉条就往嘴里塞。 柴绍站起身来,拿羊毛巾擦了擦手,叹道“哎,要不是我百般阻拦,公主殿下哪里肯呆在红墩界啊?依着她的性子啊,就是要随我一同开拔,到这朔方城下来安营扎寨。” ”殿下……殿下也是担心您啊,”孟通鼓动着腮帮,嘴里嚼着肉干,含混地说道,“毕竟……毕竟这里是战场呐!” “她一个女人家,这些年行军作战,跟着我吃了多少苦头?”柴绍感叹道,“这是北征的的最后一仗了,我要尽快拿下朔方,迎接公主殿下入城!” 孟通听闻,“倏”地吞下食肉,抹抹嘴,打直腰杆,朗声说道“霍公,今天巡营,将士们的士气,您都看到了,拿下朔方,咱们志在必得!” “是啊——”柴绍摸着宽大的额头,仰面说道,“士气高涨,固然可嘉;但梁贼困兽犹斗,我们还得多加小心,骄兵必败,自古大忌,攻城之战得从细处谋划……” 两人正在说话时,只听到外面亲兵来报“霍公,刘旻将军在营外,徘徊已久,是否召见?” “刘旻?”柴绍自言自语道,“刚才在马三宝的营中,他不是已经见过我了吗?怎么又来了?” “他和谁来的?”柴绍把头一抬,高声问道。 “回霍公,就他一人独来。” “一人独来……”柴绍还在沉吟时,只见孟通上前两步,说道,“霍公,您还没吃完午饭哩!让他在外面等着吧。” “不,”柴绍摇摇头,“刘旻归降后,梁师都恼羞成怒,把他全家都坑杀了,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儿,他不会单独来见我的。” “那……我让他到议事大帐去等候。” “不,你让他马上到这里来见我。” “这里?这里可是元帅行军大帐啊,军机要地,他……他一个降将,单独来见您?我是您的侍卫官,我不放心!”孟通撅起嘴,嘟哝道。 柴绍低头一笑,拍了拍部下的肩膀,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何况,公主殿下也曾说过,刘旻、冯端二人拼了性命归降咱们,咱们也当以性命相交,没什么可疑虑的,去吧,让他进来。” 须臾,来人进帐,主宾落座,刘晏依旧军袍整饬,美髯齐胸,只是两道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看上去有些疲惫,瞅了瞅站在柴绍身边的孟通,清咳数声,迟迟没有发声。 柴绍见状,笑了笑,挥挥手,对孟通说道“你出去吧,在帐外等候。” “这……”孟通欲言又止,看到柴绍不容置疑的目光后,这才拱拱手,极不情愿地挪步帐外。 “好了,刘将军,此间已无外人,有何事相告?” 刘旻深吸一口气,斜签儿着身坐直,拱手再拜,缓缓说道“霍公,末将确有要事相告,但事涉军机,不容外泄,故屏人相告,望霍公包涵!” “刘将军谨慎,应当褒奖,有何机密?但说无妨。” “谢霍公体谅!是这样的……” 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里,刘旻一五一十地把城中密使前来相见的事儿陈说了,末了,说道“霍公,辛獠儿本性奸滑,本不能轻信;但他的侄儿辛炳生却有些勇略,不可与之相提并论,而且,来人也是辛炳生的帐前卫士,我想,呃,也许咱们可以做做文章。” 听罢,柴绍摸了摸唇上短髭,不置可否,反剪双手,起身踱步。 帐外,晚风渐起,吹得牛皮顶蓬呼呼直响,不时有几股风儿灌进来,挟带着深秋的寒意,让人不经意地微微一颤。 见军帅没有吭气,刘旻只好站起来,拱手道“霍公,来人未必是想联络,如果是试探本营,我这就回去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柴绍咂咂嘴,眉头一皱,依然缄默。 “霍公,您看,我……” “刘将军,”不待下属说完,柴绍转身挪步,走到跟前,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告诉来人,我给辛氏叔侄十天的时间,在立冬时节之前,若能反正归降,助我拿下朔方,我奏明朝廷,进爵一级;否则,城破之时,便是他们的命休之日!” “末将明白!” “另外,此事机密,你的处置是对的,”柴绍叮嘱道,“与城里的联络,只能你一人知晓,如有进展,单独来报!” “遵命!” …… 日头向西,暮色初现,风凉如水,令人瑟瑟。 军营之中,萧之藏从容而行,策马来到中军大帐,只见他一改往日幞头纱衣的装束,却是身着战袍,外披细甲,俨然临阵对战的模样儿。 通禀之后,掀帘而进,见柴绍正攒眉凝视,盯着城图一动不动,便揖拜道“观文殿学士、骠骑将军萧之藏,拜见行军元帅!” “萧学士免礼,”柴绍抬手一让,令其入座,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攻城之战,可有良策?” “霍公,”萧之藏低头,拂了拂裙甲,微微一笑,说道,“敢问,何谓良策?是四门齐攻,血肉横飞,一日而下;还是,屯兵城郊,兵不血刃,旬日而定?” 柴绍听罢,盯着这位谋士,片刻不语;突然间,哈哈大笑,说道“萧学士,你来的路上,是不是碰到了刘旻?” “正是。” “那你看,他为何事而来?” “招降。” “那么,城中何人肯降?” “梁洛仁或者辛獠儿。” “何以见得?” “霍公,我军大兵压境,朔方已是一座孤城,虽然梁师都射杀我军使,想拼个鱼死网破,但城中未必人人都想给他陪葬啊!” “嗯,有道理,你继续说。” “霍公,遍观城中诸将,最想求生者,非辛、梁二人莫属!梁洛仁是手下败将,您在后火城饶他一命,放归朔方,那时便有了今日策反之考量,对不?” “呵呵,对,那说说辛獠儿吧。” “此人最擅投机,”萧之藏露出轻松的笑容,“昔日在隋室军队时,他便趋炎附势,见利而往,连索周都对他嗤之以鼻。” “索周?” “是的,索周被俘之后,我曾和他面谈过,对朔方的城防、军械、粮草尤其是将领无不涉及,索周感谢您和公主殿下的不杀之恩,也都能知无不言;他断言,如果城中有人反正归降,辛獠儿必是其中一人。” “看来,这个索周还是知恩图报的嘛。” “霍公,对于策反一事儿,索周其实顾虑重重啊,觉得并无十足的把握。” “我知道,”柴绍点点头,摸了摸唇上短髭,“梁师都想死守到底,对城内有二心之人,必定果断诛杀,若行事不密,打草惊蛇,那就是功未成而身先死!嗯,萧学士,对于此事儿,你有何见解?” “霍公,”萧之藏淡眉一扬,不急不徐地说道,“我以为,十日之内,可围而不攻,静观其变;十日之后,动如雷霆,一鼓而下。” “十日?” “对,”萧之藏点头答道,“其一,我军兵临城下,梁师都插翅难飞,不论辛獠儿也罢,梁洛仁也罢,需假以时日,让其联络谋划,策动反正;若急于攻城,梁师都亲自督战,把兵权牢握手中,则不利于秘密行事。” “嗯,那其二呢?” “其二,我军刚刚经历了惨烈的红墩界之战,元气尚未完全恢复,将士还需要休整,开拔到朔方城下,也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屯兵城下,只围不攻,可以养精蓄锐,在立冬前后,一战而定!” 柴绍听闻,咂咂嘴,点了点头。 “霍公,”萧之藏淡眉微蹙,放缓语调,说道,“其实,这十天里,我并不担心城里有没有人反正,也不担心朔方会不会被攻下,我是担心……” 萧之藏看着军帅,目光变得深沉而忧虑,阴云浮上了清瘦的面庞。 “嗯?”柴绍有些诧异,坐直腰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萧之藏,等待下文。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七 目及千里议漠北 回溯百年论征战 <\/b> 秋风如刀,阵阵紧逼,千帐起伏,宛如波涛。 中军大帐里,柴绍与萧之藏已交谈了近半个时辰,二人毫无倦意,越谈越深,越谈越远,柴绍神情肃然,时而侧耳倾听,时而插话询问。 “萧学士,”柴绍眉头一皱,“如适才所言,你担心的是突厥人,那么,我岂不是要分兵吗?一方面得专意于攻城,一方面得防范北族?” “不错,”萧之藏肯定地答道,“霍公,其实自大军出了延州之后,我一直在关注着突厥人的动向,长安廷报中的每一个字,尤其是涉及到漠北达尔罕大营的动静,我必细细揣摩。” “萧学士有心了,”柴绍自嘲道,“出境之后,我只关心锋线上的战事,对于外交政务反而忽略了,不应该呀!” 萧之藏也笑起来“元帅之职,本就是统率三军,运筹帷幄,指点沙场;至于相关的外交政务,自有我等幕僚为您分忧啊。” 柴绍点点头,说道“萧学士,咱们共事多年,我对你的眼光与谋略一向赞赏,公主殿下也说过嘛,你是咱们军中的‘张子房’;但是,对于目下的攻城之战,我军的兵力并不算充裕,你却让我分兵于北,防范突厥人,是不是有点……呃,小题大做了?” “霍公,除了廷报之外,我还从礼部得到了一些其他消息,”萧之藏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礼部派往达尔罕大营的使团中,有我的故吏门生,他们在给我的书信中都提到,处罗大可汗帐下,其实已经人心涣散,分门别户了!” “这个嘛,众所周知,咄苾、钵芯两个亲王各立山头,一个是主战派,一个是主和派,”柴绍应道。 “不只如此啊,霍公,处罗大可汗的四弟步利设、五弟欲谷设都暗中培植心腹,集结人马,以待风云之变,从中渔利。” “对了,处罗大可汗不是有个儿子叫奥射设吗?大可汗之位,理应传给他啊!” “霍公,”萧之藏摇了摇头,“这个奥射设轻薄狂妄,乃是庸暗之辈,处罗大可汗早已疏远了他,这在达尔罕也是人所共知之事。” “看来,正是这个奥射设的暗弱,才引来众人对汗位的垂涎。” “正是如此,”萧之藏接着剖析道,“这些势力明争暗斗,而处罗大可汗却自认为天下太平,整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对这些势力毫无约束,当然,朔方陷入困境后,对于其使臣陆季览的频频哀求,他也漫不经心。” “这不是好事么?”柴绍反问道。 “若一直如此,当然是好事,不过,”萧之藏稍稍停顿,皱起眉头,“自我军越过戈壁,拿下后火城之后,从达尔罕大营透露出的消息来看,近期之内,可能会有夺位之变呐!” “何以见得?” “霍公,您知道隋室的义成公主吗?”萧之藏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反问柴绍。 “嗯,知道,她奉隋文帝之命,和亲塞外,现在是可汗夫人嘛!” “是的,在达尔罕早有传闻,她失宠于处罗大可汗,却暗中与咄苾有私情……” “喛,坊间传闻,不足为信呐,”柴绍摆摆手,笑道。 “可是,咄苾举荐义成的二弟杨善经领‘伯克’一职,统领可汗手下的两千鸣镝射手,霍公,这个职位,您是知道的——近卫军统领啊!” 柴绍听闻,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变得沉重起来,咂了咂嘴,若有所思。 萧之藏见状,也不再往下说,只低头轻轻地拍打着裙甲。 沉默片刻,柴绍说道“这个咄苾,太和山之战后,我放了他一马,也算是打过交道了,观其举止,终非久居人下之辈;而他的侄儿钵苾,我却并不甚了解,听闻也是人中龙凤,颇有大志,且深得人心?” “是这样的,”萧之藏答道,“在对中原诸国的策略上,钵苾与其叔父咄苾大相径庭,两人的不睦乃至冲突,在突厥的王公贵族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嗯,这两人的实力,应该是势均力敌吧?” “霍公,明面上看,的确如此,实则不然啊,”萧之藏缓缓说道,“两人虽都为突厥亲王,然而,钵苾只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族的首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实权,他是人在达尔罕,可与自己的领地有数千里之遥;而咄苾呢,身为突厥的莫贺咄设大帅,控弦十万,兵多将广,且常年驻扎在达尔罕,又有义成公主和杨善经作内应,若要行不测之事,易如反掌啊!” 柴绍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么,你断言达尔罕近期会有夺位之争,有何依据?” “有的,”萧之藏胸有成竹地答道,“据可信消息,梁师都的使臣陆季览已不再去大可汗宫帐进见,而是几次三番地前往咄苾的营地会晤,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所言之事,无人可知,这是其一。” “还有?” “其二,洛阳的王世充也派使者到了达尔罕,蹊跷的是,那使者在正式拜见处罗大可汗前,便先拜见了咄芯和义成,看来……达尔罕确实要变天了!” “王—世—充,乃我大唐的宿敌!”听到这个名字,柴绍眼中喷出一道寒光,“太极殿廷议时,陛下所称的‘先北后东’之战略,洛阳便是我朝东进,问鼎中原的目标之一;这些年来,太子及秦王殿下厉兵秣马,就等着我荡平西北后,东出潼关,直取洛阳,混一天下!不想,这王世充临死还想找棵大树,居然也向突厥人摇尾乞怜。” 萧之藏颔首赞同,说道“王世充派人去达尔罕,名为朝贡大汗,实为投机咄苾,毕竟,作为隋室旧臣,义成公主对他姓王的高看一眼,一旦咄苾得势,坐到了可汗大位上,先解救梁师都,再援助王世充,便是顺利成章的事儿了!” “如此说来……”柴绍沉吟道,“攻取朔方,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万全起见,对突厥人可能的南下,不得不防。” “正是如此!”萧之藏在座中拱了拱手。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往椅中一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往北扎营,我看呐,还是让何潘仁作领军吧,若真有什么事儿,弯刀对弯刀,翎箭对翎箭!” “元帅所选得人,”萧之藏淡眉舒扬,笑道。 “哎,战事如此,大局如此,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柴绍双眼盯着帐顶,有些无奈地叹道,“萧学士,你是知道的,在长安时,陛下每每论及突厥,总是五味杂陈,欲说还休,我们这些作臣子的,也是万般揪心呐。” “霍公,大唐与突厥终有一战,而依我之见,宜迟不宜早,”萧之藏神情自若地说道。 “噢?是吗?讲来听听,”柴绍顿时有了兴趣,从椅中坐直,盯着对方问道。 …… 斜阳西沉,夜幕初上,烛台闪亮,绰绰有光。 侍卫沏上来两碗茶,柴绍抬手一请,说道“萧学士,来,润润嗓,与突厥的终战,愿闻其详。” 萧之藏并不端饮,只摩挲着碗沿儿,侧头问道“霍公,您还记得去秋在两仪殿廷议时,陛下对于突厥人的明喻吗?” “嗯,记得,陛下说,‘突厥可汗虽然贵为人君,却是人面兽心——你羸弱,便是他的盘中餐;你强大,则他为你的牧羊犬。’” “对,”萧之藏目光熠熠,“陛下高屋建瓴,对于突厥人的见地一针见血!” “我还记得,陛下说过,”柴绍摸着短髭,回忆道,“大唐与突厥,迟早有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战,但却不是现在……” “国力使然!”萧之藏接过话来,声音铿锵。 柴绍嘴角紧绷,一边皱眉颔首,一边怏怏说道“哎,正因为如此,陛下才说,现在咱们对突厥人‘贿之以货,啖之以利,不过是权宜之计’啊!” “这便是陛下的苦衷了,”萧之藏也怅然叹道,“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依你之见,这场终战,会到什么时候爆发呢?”柴绍话峰一转,径直问道。 “待大唐一统山河,四海升平之时!”回答得掷地有声。 “一统山河……四海升平……”柴绍揣摩着,回味着,目光沉沉,如系千钧。 一年前,在长安两仪殿议事的情景浮现眼前,群臣的争论辩驳如在耳畔,自己的慷慨陈辞情发于衷,时至今日,柴绍仍然能够感受到大殿里那一刻的汹涌激流…… “霍公——”萧之藏的声音把柴绍的思绪拉了回来,“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与突厥之大战,宜迟不宜早啊!” “嗯”了一声之后,柴绍不无惆怅地说道,“可眼下,大唐周边豪强林立,虎狼猖狂,就算是梁贼的老巢也还没拿下,要’一统山河,四海升平’,谈何容易?要等到何年何月呀?” “人心所向,则指日可待;人心各异,则遥遥无期,”萧之藏淡淡地应道。 “人心?” “对,人心,”萧之藏委委道来,“隋末大乱之后,人心厌战,无不思安呐!百姓都很怀念文帝的宽简,而痛恨炀帝的暴虐;陛下以文帝为训,颇有开皇之风,天下苍生无不引颈企望,渴求太平治世再次降临,这便是我朝越战越勇,越战越强的原因所在!由此而言,不论是薛仁杲、刘武周、梁师都之徒,还是王世充、窦建德、萧铣之辈,不过是今世的过客而已,唯有大唐,以人心为山河,必能名垂青史!” “讲得好啊,”柴绍抚掌赞道,“此辈都是今世的过客,大唐才是来世的主宰!” “呃,霍公,想必您读过《汉书》吧?”萧之藏语调平缓,微微一笑。 “是的,早年在国子学时曾读过。” “我总在想啊,”萧之藏淡眉一扬,额头上皱起细纹,“如能像文帝那样,大唐迎来开皇之治的盛景,那么,咱们与突厥之间,必然会像西汉同匈奴那样,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较量过程。” “百年战争?” “未必是那样,不过,”萧之藏顿了顿,目光如炬,“最后的决战,应当是强大国力支撑下的骑兵会战,长驱直入,千里转战。” “就像卫青、霍去病一样?”柴绍的声音有些激动,“集中兵力,主动出击,调集骑兵大队深入漠北,纵深迂回,长程奔袭?” “对,就是这样的,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击败突厥!”萧之藏点头肯定。 “好哇,”柴绍听闻,心花怒放,笑道,“真是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啊,我打小就仰慕卫、霍等宿将,做了我朝的马军总管之后,更是以他们为楷模,期待着有生之年,能够率军出塞,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令‘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大唐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愿在不久的将来,与霍公共见此壮举,”萧之藏也笑了起来,拱手一揖。 “好,那就让咱们从脚下开始,从这朔方城开始吧!来人呐——”柴绍朝着帐外高喝一声,“传何潘仁来见,我要马上布置骑兵防务!”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八 烛夜密见城门监 三人合计定归策 <\/b> 夜风呼啸,城旗乱舞,沙砾走地,簌簌有声。 子时已过,人马安歇,朔方城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寒风骤起,如刀似割,刮遍城中的每个角落,令人瑟瑟发抖。 城中央的马球场边,辛獠儿已把自己的总管府迁到了一处青瓦小院中,卫士环立,戒备森严,此时,厢房里烛火幽幽,人影晃动,辛氏叔侄俩儿正在低声交谈。 “叔父,我的人已返回城里,同刘旻见面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了,您看咱们是不是……”辛炳生停顿了一下,想知道对方的想法。 “嗯,”辛獠儿哼了个鼻音,摸着下颌反问道,“柴绍只给咱们十天时间,然后就要攻城?” “是的,刘旻是这样转告的。” “十天……”辛獠儿皱起眉头,有些愁苦。 “叔父,今晨唐军骑兵向北开拨,形势更为不妙啊——他们断了咱们北撤的退路,十天之后,这朔方城恐怕就不姓梁了!” “柴绍这一招果然厉害,若单是派骑兵北去,无步兵跟随,怕不只是要断我们的后路呀。” “叔父,您的意思是……” “我给你说,炳生,陆季览在达尔罕呆了小半年了,听闻他与咄苾相处甚欢,若咄苾得势,派兵南下,柴绍的骑兵必与之交锋,迟滞突厥,以赢得时间,攻取朔方。” “李唐会与突厥开战?”年轻的辛炳生有些惊讶。 “哎,势之所然嘛,”辛獠儿叹了一口气,“先前的吐欲浑和稽胡,不也是替突厥阻挡李唐吗?结果呢,你是知道的,要不他们今天怎会兵临城下,让咱们叔侄二人如此为难?” “可突厥人……” “突厥人也不是铁板一块,”辛獠儿知道侄儿想说什么,解释道,“只要柴绍扛住南下这一击,达尔罕内部就会有人站出来说和,毕竟这些年来,那些王公贵族没少收人家李唐的贡物,’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嘛,何况那个处罗大可汗本就是个见利忘义之徒!” “如此说来,”辛炳生咀嚼着叔父的话,“若两军交锋,李唐有必胜之心,而突厥只有投机之意?”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好呀,炳生,”辛獠儿颇感欣慰,“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抓紧谋划啊!不过,十天的时间,要去暗中联络一干人等,的确困难重重!” “叔父,最大的困难是……梁洛仁?” “不错,我本想邀他一同起事,但他那暧昧的态度,十天要想说服他,我没有把握呀!” “叔父,非要让梁洛仁参与,咱们才能起事吗?” “呃,你问得好啊,”辛獠儿看着侄儿点点头,“我原本也有上中下三策,因势利导,相机而行。” “上中下三策?” “嗯——”辛獠儿狡黠地一笑,“联手梁洛仁,出其不意,率兵突入王府,擒梁师都以降柴绍,这是上策,可兵不血刃,建立大功!” “这个……确实不易,那中策呢,叔父?” “中策嘛,则是联络步军中咱们的人,寻机打开城门,与刘旻里应外合,放唐军进来,逐街搏战,逐屋格斗,直捣梁王府,如此,咱们也有功劳!” “叔父,我想,那下策是不是……”辛炳生眨眨眼睛,“咱们带领卫队,夺关而出,投奔唐军?” “对,这个下策虽不能建功于李唐,但可以扰动城内的军心士气,灭灭贺遂那个王八蛋的威风,咱们也用不着坐以待毙,陪葬梁师都!” 听闻此话,辛炳生抬起手来,托着腮帮子,怔怔地盯着烛火,陷入沉思之中。 辛獠儿也不打扰他,只端起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然后嚼了嚼嘴里的一片碎叶。 片刻,烛焰闪动,“嗤”地一下,跳出一颗火星,转眼便化作了青烟。 辛炳生抬起头来,说道“叔父,侄儿以为,上策急而刚,难以达成,只有两三成把握;下策虽有成把握,却软而弱,不利于咱们日后的前程;而中策可行,有六七成把握,若能成功,咱们便是李唐攻取朔方的第一功臣!” “嗯,很好,”辛獠儿赞赏地点点头,起身踱了几步,走回到侄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些年的历练,大有长进!咱们行伍之人,欲为良将,不单是勇,更要讲智,炳生啊,你已入门道了,我心甚慰!” “可是,叔父,我还有一事担心……” “谁能为咱们打开城门?”辛獠儿咧嘴一笑,反问道。 “对。” 辛獠儿并不作答,只见他转身,来到门边,“吱嘎”一声推开后,朝着外面的小院“啪啪啪”地拍了拍手,须臾,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钻出来,应了声“总管大人好”,便随着辛獠儿抬脚进屋。 辛炳生定睛一看,原来是朔方的东城门监,瞬间,辛炳生恍然大悟,立即起身,朝着来人拱了拱手,说道“事成与否,仰仗门监大人了!” …… 烛光如豆,人影映窗,低语窃窃,似有若无。 三人围坐,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已谈了近一个时辰。 听到屋外远远地传来鸡鸣声,辛獠儿不禁侧头,看向窗户,叹道“说去说来呀,都是柴绍给咱们的时间太紧迫了,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我看呐,该冒的险,还是要冒!” “叔父,您以生日宴会之名,邀约各营领军赴宴,席间扣押他们,然后起事,虽然可行,但我觉得有两个疑问……” “说。” “第一,各道城门的统兵权在贺遂手上,门监大人届时行事,诸门兵马须不相统一,最好滞留原地,才可让唐军迅速突袭王宫,可是那贺遂,与叔父长期不合,请他赴宴,他如何肯来?” “这个不难,”辛獠儿摆摆手,“游击将军李正宝早就有意劝和我俩儿,他与贺遂交情甚厚,让他出面游说姓贺的,再加上我亲自登门相请,躬身卑辞,姓贺的没有理由不来!” 辛獠儿点点头,说道“那就难为叔父了……我的第二疑问呢,是唐军——咱们深夜起事,打开城门,纵然刘旻相信,愿意率兵杀进来,可那柴绍相信吗?据我所知,柴绍行军,以稳见长,不会轻信他人的。” 坐在一旁的门监听闻,似有同样的疑问,虽没开口,但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看着辛獠儿。 “炳生,你问得好哇……”辛獠儿长叹一声,说道,“这个问题,也曾令我困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辛獠儿顿了顿,双眼看向侄儿,目光一改往日的狡黠与严厉,变得格外柔和乃至怜爱,嘴角动了动,心中似有难言之隐。 “唯一的办法是,”辛獠儿喉头一梗,“你孤身出城,经由刘旻,面见柴绍,详陈今夜咱们的谋划,并引导唐军进城,攻击王宫!” 辛炳生有些诧异,张着嘴,正想开口时,只听到辛獠儿接着说道“你此番出城,实为两个身份,一是人质,二是向导,唯有如此,柴绍才肯相信咱们,派兵进城。” 一旁的门监听了这番话,侧头想了想,继而点了点头。 辛獠儿看在眼中,笑道“当年,我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你说要以命相报;今日,我叔侄二人的性命,可都在你手上啰!” 门监听闻,诚惶诚恐,连忙站起来,拱手道“末将愿肝脑涂地,以报将军再生之德!” “坐下,坐下说话嘛,”辛獠儿抬手,往下压了压。 门监刚一落座,辛炳生却已泪眼婆娑,哽咽道“叔父,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侄儿不愿意离开您呀!不论起事是否成功,侄儿只想护卫在您身边,生死与共!” “炳生——”辛獠儿万般苦楚涌上心头,把手压在侄儿的肩膀上,“若事有不济,你也不必回城了,归降唐军吧,给咱们辛家留个后!可我……真不希望咱叔侄就此天人相隔,来世再见,所以,这副重担,你得担起来啊!你明白吗?” 辛炳生一边点头,一边呜咽,泪如雨下。 门监也伤感万分,低头不语。 屋外,鸡鸣三遍,夜色将尽;屋内,烛泪挂台,焰苗渐短。 辛獠儿仰起头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好了,天快亮了,你们各自速回,不要引人疑心;五日之后,我的生日宴会,一切见分晓!” 辛炳生与门监起身,抱拳拱手,转身开门,先后离去,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b>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一九九 生日宴会露兵刃 东门喧嚣梁王逃 觥筹交错,玉液飞溅,大烛劲燃,亮如白昼。 戌时初刻。 马军总管府的堂屋里,高朋满座,佳肴美馔摆放一桌,主宾欢笑,好不热闹。 辛獠儿常服入席,白祆皮裤,一身轻松,举杯笑道:“诸位将军,今日辛某略备薄酒,这一来呢,兄弟我四十有二了,愿与各位分享生日之乐;这二来呢,自敌寇围城之后,各位尽忠职守,枕戈待旦,甚是辛劳,兄弟我奉上些粗茶淡饭,给各位压压惊!” 一片“好”声之后,众人举杯,仰头饮尽;只贺遂浅尝而止,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漫不经心地嚼了起来。 李正宝看在眼中,“嘿嘿”一笑,抹了抹嘴角八字须,说道:“今日之宴,辛将军可是下了血本哟——三十年佳酿,朔方城中已没有几坛了!” 众人“啧啧”称赞,杯中再次注满。 “的确,”辛獠儿笑道,“这酒已窖了多年,若非今晚之约,我也未必会拿出来,哎,喝一坛少一坛啰!诸位,人生快意当尽欢,来日搏战城头,血染沙场,不知道还能不能快慰如此呀!” 听到这话,席间变得有些沉重,几只刚刚端在手中的酒杯,又被轻轻地放了回去。 “嗳,辛将军言重了,”李正宝接过话来,笑道,“咱们这朔方城经营多年,易守难攻,有军士们在城头奋战,柴绍休想让一兵一卒爬上来!诸位将军只需倚鞍驻马,挥鞭指挥即可!诚如梁王所说,只要咱们上下同心,合力抵抗,唐军就奈何不了咱们!他日解围,我李正宝即使寻遍塞下千里,也要像今日一般,请诸位再饮醇露!” 一席话让众人再次兴奋,纷纷叫好,杯杯见底;贺遂也咧嘴一笑,一饮而尽…… 亥时初刻。 众人酒酣耳热,欢声笑语,滔滔不绝,只听到李正宝抬起手来,“啪啪啪”地一拍,高声说道:“诸位,今日之宴,还有他意——嗯,众所周知,辛将军与贺将军都是梁王手下的虎将,虎虎生威,令敌人不寒而栗;然而,两虎相争,也确有其时,毫不避讳地讲,二位将军并不算融洽,这是有目共睹之事……” 说到这儿,李正宝眼风一扫,瞅了瞅众人,忽然间提高调门:“然而,今日之宴也是和解之宴,由我李正宝及在座诸位见证,过去的不快一笔勾销,今日之后,辛将军与贺将军携手进退,共佐梁王!” 在众人一片欢呼声中,辛獠儿端杯起身,走到贺遂旁边,躬身一敬,笑道:“贺将军,此前多有得罪,都是辛某之过,您大人大量,勿与在下计较啊!来,我敬您一杯,望您不计前嫌!” 贺遂也起身,微微一笑,说道:“辛将军言重了!今日既有李将军及诸位兄弟相劝,贺某当有自知之明,否则,倒真成了不知好歹的小人了!来,这杯酒,咱们同饮!” “当”地一声,清脆悦耳,既而杯底翻转,一滴不落。 “好!”李正宝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举杯相庆,大声说道:“今夜真是痛快!大将握手言和,乃是朔方之福,梁王之福,我等兄弟之福呀!来,我提议,诸位陪饮一杯!” 众人欢笑,纷纷起身,抬起酒杯,各自饮尽…… 子时二刻。 屋外,打更的声音由远而近,再渐行渐远;屋内,喧嚣声已不似先前热烈,几人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昏昏欲睡,仍在高谈阔论的几人,舌头发僵,语言含混,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甚清楚了。 李正宝酡颜正浓,端杯敬酒时,已是左右摇晃了,酒液不时滴洒在桌上;贺遂双眼迷离,虽面带笑容,坐在位中,在洋洋自得的神色中,也已醉意浓浓了。 这一切,辛獠儿全看在眼中,他虽双颊带红,浑身酒气,却神志清爽,行动矫健——席间几次借故,出屋如厕,却悄悄地溜到墙角,拎起早已备好的解酒药,猛灌几口,再装模作样,步履蹒跚地返回屋中。 听到打更声起,辛獠儿嘴角一扯,露出白牙一排,朝着屋外清咳数声,然后端杯再次走到贺遂面前,正要说话时,倒是贺遂先摆了摆手,说道:“辛将军,时辰不早了,咱们……今日就到这里吧,呃,毕竟……都有军务在身……不宜长时留饮啊。” “对,对,对,”李正宝也摇头晃脑地接过话来,“天下没有……呃,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兄弟们都很尽兴,我看……就散了吧,各……各自回营歇息。” 辛獠了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虽然脸上带笑,但眼色一变,却已含霜带冰,从牙缝中蹦出话来:“你二人倒是尽兴了,可我还没尽兴呐,一出大戏即刻上演,你们不想看看么?” “你说什么?”贺、李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问道。 “哈哈,哈哈——”突然间,辛獠儿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退后几步,“咣当”一下,高举手中杯子,狠狠地砸到地上,扭头朝门外厉声喝道,“武士何在?” “有!” 屋外,一二十人粗声粗气地大声应道,与此同时,铠甲、佩刀“唏哩哗啦”地响成一片,腰圆膀阔的武士们一拥而入,两人擒一客,按倒在桌上,令其动弹不得。 惊恐,愤怒,迷惑,无奈,求助……一干人等早已酒醒,个个瞪大眼睛,脸贴在桌上,挣扎着看向辛獠儿。 “逆贼,你敢造反?”贺遂怒吼道。 辛獠儿冷笑一声,骂道:“姓贺的,你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待唐军进了城,老子要亲手剐了你!” “辛将军,辛将军,你这是何苦呢?”李正宝哭丧着脸,央求道,“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呀!” “李将军,你也想跟着梁师都送死吗?”辛獠儿反问道,“今夜唐军便要拿下朔方了,你与我一起投诚吧!彼此兄弟一场,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身首异处啊!” “姓辛的,你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不得好死!” 贺遂还要破口大骂时,只听到辛獠儿高声令道,“给我把嘴都堵上,捆起来,押到墙角,听候发落!” 三下五除二,囚徒们便被捆成了一个个“肉粽”,武士连拉带扯,押着他们蹲到墙角,然后“唰唰唰”地抽刀露刃,恶狠狠地守在一旁。 辛獠儿满意地笑了笑,径直往椅中一坐,令道:“把这些残羹剩汁撤了,沏壶茶上来,让这些家伙儿陪老子看大戏!” “是!” …… 月黑风高,夜阑人静,偶闻犬吠,声声凄凉。 丑时正刻。 马军总管府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士持槊挺立,铠甲闪闪,在夜色中透出阵阵寒意。 屋里,烛火通明,人影清晰,辛獠儿已换作了一身戎装,头戴铁盔,身披明甲,银鞘佩剑斜挂在腰;此刻,听到屋外传来打更声,不由得起身,快步走到院外,面朝东面,侧耳倾听。 站在院中,除了耳畔的呼呼风声,没有任何响动,辛獠儿心跳“嘭嘭”,似乎自己都能听到一般,他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与城外的刘旻已约定,今夜丑时,由东门城监打开大门,辛炳生引导唐军入城,马步相协,快速推进,直捣王宫,沿途若遇抵抗者,格杀勿论! 然而,丑时已过,却没有任何动静,瞬间,成百上千的疑惑涌上心头,令辛獠儿烦躁不已——会不会是唐军失约,不肯派兵入城了?会不会是东门城监变卦,临时反水?会不会是辛炳生有事,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是……会不会是…… 一时间,辛獠儿心乱如麻,度日如年,眉头锁紧,久久不开——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死是活,只有听天由命了! 正无声叹息,刀般无奈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院外“沓沓沓”地急速冲进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自己跟前,单膝跪禀道:“辛将军,奉门监大人之命,向您呈报,唐军已入城!” 辛獠儿一拍大腿,刚喊出一声“好”,便听到东边传来喊杀声,由远而近,渐渐变大。 辛獠儿心中狂喜,却又夹杂着几分担心,低头问道:“唐军先锋官是谁?可有辛炳生校尉的消息?” “回将军,唐军的先锋官是刘旻,未闻辛校尉的消息。” “好,我知道了,”辛獠儿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吧,回报门监,一切按之前的谋划行事,路上多加小心!” “遵命,谢辛将军提醒!” 看着来人一溜烟儿地跑出院子,辛獠儿高声喊到:“来人啊,传我的将令,马军全体戒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出营,违者立斩!” 丑时二刻。 东边的喧嚣传到了城中央,此起彼伏的刀剑声混杂其中,“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抬头看时,东门方向火光映天,烽烟滚滚,照亮了半边天空。 几名传令兵自王宫而出,一路狂奔,直到马军总管府前,翻身下马,一边风急火燎地大步向前,一边手持令牌高声呼喊“马军总管接旨,马军总管接旨!” 谁知刚刚来到院门口,便被早已埋伏在门内的武士按翻在地,传令兵挣扎着想喝斥时,只见数道寒光闪过,明晃晃的利刃自上而下挥过颈项,还没来得及吭声,已是身首分离,鲜血飞溅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辛獠儿安坐在屋里,端起茶来,悠然自得地啜了一口,嘴角扯动,冷笑了一声。 跪在墙角的一帮军将,虽被五花大绑,口塞麻布,但个个都听到了门口的响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有人睁大双眼,惊恐万状;有人耷拉脑袋,垂头丧气;有人抬头仰面,听天由命…… 丑时末刻。 院外,数百步处,先是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上千人之多,接着喊杀声骤起,刀剑声交响其中,然后是密集的马蹄声和战马嘶鸣,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受伤者歇斯底里的哀号…… 约一刻钟之后,各种声响变弱下来,朝着王宫方向渐渐远去,最后所有的喧嚣归于沉寂。 这时,一名卫士小跑入屋,拱手禀道:“辛将军,适才唐军人马从前街通过,与巡防的步军搏战,步军抵挡不住,已向北城溃逃。” “好!看来刘旻进城了,咱们挂出的那几面黄底大旗蛮起作用嘛,敌友一目了然,”辛獠儿捋着胡须,哈哈笑道,向墙角投去一瞥。 贺遂跪在地上,之前还咬牙切齿,心有不干;此刻,听到这一消息,瞬间变得像一只霜打过的茄子,万般沮丧地垂下头去,连连摇头叹气。 寅时初刻。 一阵马蹄声从北边急促地传来,然后在院外戛然而止,战马驻停的嘶鸣划破夜空,数十双皮靴踩镫而下,“沓沓沓”地大步入内。 辛獠儿听闻,心里一阵激动,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了——是侄儿辛炳生! “腾”地一下,辛獠儿从座中站起大,大步来到门边相迎。 只见辛炳生披挂明光甲,腰挂长柄剑,头上的一顶唐军凤翅盔十分显眼,大步流星地来到门边,单膝跪下,拱手道:“叔父,大事已成!刘旻将军率步骑五千正杀向王宫,冯端将军引领大唐马三宝、何潘仁、郝齐平等将军的大队人马,正在进城,刘将军让我转告,稍后与您相见!” 辛獠儿赶紧上前两步,弯腰扶起侄儿,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好哇,好哇,炳生,劳苦了,劳苦了……” 辰时二刻。 天光大开,朝阳喷薄,霞光映照全城,焰烟冲天如柱,历经两个时辰的激战后,朔方城终于沉静下来。 一夜的兴奋,一夜的忐忑,一夜的等待,一夜的焦急,此时,见屋外大亮,鸟雀喳喳,辛獠儿这才泛起困意,打了个哈欠,从椅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想到院中走走,清醒清醒。 突然,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而且声音隆隆,似有百骑之多。 辛獠儿正想抬脚出门,去看个究竟,辛炳生从后面上前几步,说道:“叔父,应该是刘旻将军来了!” 辛獠儿连忙端正铁盔,系紧战袍,拍了拍裙甲,扭头说道:“走,随我到门口迎接!” 故人相见,分外激动。 刚来到院门口,便看到刘旻一行正翻身下马,辛獠儿连走带跑,几大步跨下台阶,迎着刘旻的马头,一边躬身跪拜,一边口中有词:“罪将辛獠儿参见大唐骠骑将军!” “喛——”刘旻把缰绳甩给随从,笑逐颜开,上前弯腰,伸出双手扶起辛獠儿,说道:“辛将军,此话差矣!您弃暗投明,果断定夺,乃是大唐拿下朔方的第一功臣呀!何罪之有?” “不敢,不敢,”辛獠儿连连摇头,“辛某冥顽不化,若像刘将军一般明智,早早归化,哪有今日的窘境啊!” 刘旻拍着辛獠儿的护肩,笑道:“’闻道不分先后’嘛!若非辛将军的义举,这朔方城头不知还要流多少血呢!朔方的军士、朔方的百姓都得感谢你呀!” 一旁的辛炳生听闻,也站在那里,呵呵直乐。 “哦,对了,王宫拿下来了吗?梁师都是死是活?”辛獠儿急切地问道。 “咱们的这位梁王啊,真是老奸巨猾哦,”刘旻朝城北看了一眼,说道,“王宫早拿下来了,可寻了个遍,却找不着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结果呢,抓住太监头目一问,原来内殿有个地道,直通城外三四里,等咱们追出去看时,他早已没了踪影,估计啊——”刘旻抬头看看天色,“现在快到突厥人的地盘上了!” “老贼可恨!”辛獠儿双眼一瞪,狠狠地说道,“还让咱们拼命,可他倒好,早就作了逃命的打算!” “孤家寡人,岂能长久?苟延残喘而已,”刘旻不以为然,把头一抬,问道,“听说辛将军巧施妙计,把贺遂等一干人等全部囚禁起来了?” “是的,都在里面呢,”辛獠儿扭头,朝着院内嘟嘟嘴,“就等您来处置了!” “哎,大伙儿毕竟共事多年,多少都有些同袍之谊呀,我去问问他们,若愿意归降,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还是刘将军仁慈啊,”辛獠儿陪笑道。 刘旻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说罢,只见他清咳一声,挺直腰杆,神情严肃起来,说道:“传行军元帅令,清理街衢,整理部伍,明日辰时,辛獠儿率全体降军,出迎大唐王师!” “谨遵元帅令!”辛獠儿抱拳拱手,毕恭毕敬地应道。 第二卷 鼎力戈壁滩 二零零 受降入城奏凯歌 夫妻殿前抒胸臆 晨曦如练,五彩当空,边城被泽,金光四溢。 野风拂面,朔方城头旌旗飘扬,黄底红体的“唐”字大旗格外显眼,数里之外便可望见;城下,唐军夹道列队,步骑严整,衣甲鲜亮。 辰时正刻,楼鼓擂动,响彻云霄,南门城下,辛獠儿身着素衣,手牵白马,引着数万降军徒步出城,整整齐齐地列队城外,静候唐军主力的到来。 梁军士卒早已脱甲弃戈,只着布袍,头扎巾帻,双手空空地列成方阵,垂立待命,有人神情沮丧,有人激动好奇,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惶惑不安,此刻,数万士卒云集一处,却静如深山,不闻杂音。 方阵的最前头,辛獠儿牵马伫立,不时抬头眺望,满眼期盼。 一刻,两刻……太阳升起,大地光亮,千里边塞一望无垠。 七、八里外,飘起尘埃,由南向北,缓缓移动,起初淡如薄纱,接着有如浓雾,最后好似烟柱,随风而上,久久不散。 脚下的沙石也震动起来,千军万马的脚步声随风而至,车轮滚滚,战马长鸣,回荡在塞外的旷野中。 抬头看时,只见一、二十骑从尘埃处策马疾驰,踏风而来,直至十余步处,纷纷拉缰驻马,为首者高声传令:“大唐行军元帅霍国公即将入城,请归降将士迎候!” “遵命,”辛獠儿拱手接令,然后整理装束,平视前方,静静等待。 远处的尘埃越来越近,再看时,“唐”字大纛已映入眼帘,其间,百十面“柴”字旗幡清晰可见,褐色沙尘中,金戈铁马熠熠生辉,长刀短剑叮当作响。 三千重甲骑兵打头,正引导着数万大军迎面而来,在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中,骑手头顶红缨,神采飞扬,膝枪、长刀、弓箭焕然一新;马匹全身披挂扎甲,头顶飞羽,庄重华丽,绚烂耀眼。 片刻,“唐”字大纛已到跟前,呼呼作响的巨幅旗面下,一名军将气宇轩昂,执绺徐行,只见他猩红的战袍下,披挂犄角狮子头山文甲,片片锁甲环环相扣,胸前的护心镜明光闪闪,耀眼夺目;左腰斜挂一柄镶金佩剑,紫色的挂穗儿迎风摆动。 辛獠儿知道,那就是唐军北征行军元帅柴绍,于是心中一颤,连忙扯扯素袍,清清嗓音,双膝一弯,跪伏在路边,大声禀告:“朔方降将辛獠儿率全体将士,恭迎霍国公入城!” 他的话音刚落,辛炳生、李正宝等数十名将校也齐唰唰地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高呼“恭迎霍国公入城!” 柴绍点点头,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扶起辛獠儿,笑道:“辛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你的义举,有功于大唐,有功于社稷!我已奏明朝廷,为你进爵一级,封归德将军!” “谢霍公不弃之恩!” 柴绍听闻,颔首一笑,抬脚又走到辛炳生面前,说道:“辛校尉年轻有为,武艺超群,我大唐混一天下,正是用人之际啊!我已禀明朝廷,晋封你为羽林郎将,在我帐下效力!” 辛炳生受宠若惊,眨眨双眼,再次跪拜,拱手说道:“多谢霍公抬爱,炳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哇,好哇,”柴绍一边呵呵笑道,一边转身上马,对跟在后面的侍卫官孟通交待道,“明日一早,派马三宝、秦蕊儿夫妇去红墩界,迎接公主殿下入城!” 说罢,柴绍端正头盔,系紧战袍,将手中的马鞭一抬,指着城门说道:“辛将军,请带路吧!” 辛獠儿弯腰拱手,踩镫而上,一踢马肚,“沓沓沓”地走在右前侧,为柴绍开道引路。 大队人马一到城下,只听到城门边大鼓擂动,凯乐奏响,声闻数里,摇荡内外——笛、箫、笙吹奏起来,旋律激昂;琴、瑟、筝弹响起来,直冲霄汉;钟、磬、钹敲打起来,震耳欲聋。 更有百十人站立一处,列队成排,和着节拍,引吭高歌,辞曲清亮,声韵慷慨——“四海被皇风,今日告成功,君看偃革后,终是太平秋!” …… 蓝天白云,飞檐金鳞,朱门丽瓦,磬击钟鸣。 两日之后,在梁王府大殿前,人头攒动,喜气洋洋,唐军将校们欢聚一堂,华筵楚楚,酒馔丰饶,柴绍夫妇华装入席,犒飨三军。 双人楠木桌几边,柴绍与李三娘并肩而坐,柴绍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着黑领黄纱袍,腰束嵌玉鹿皮带,一把短柄金剑衔着丝穗儿挂在束带上,正笑容可掬地目视着殿前的百十名将校。 晨风拂来,李三娘襦裙微动,只见她云髻娥娥,花钗九树,锦绣紫袍金钩褵,青纱中单文绣领,明黄绶带束腰间,彩帛花缦履双足。 晨光映来,李三娘面如桃花,神情怡然,双眸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齿动时浅浅低笑。 礼仪官祝辞完毕,将帅共饮三杯之后,在钟乐笙瑟中,诸将按官衔爵位,手捧酒樽,依次来到楠木桌几前,恭贺军帅夫妇。 萧之藏缓步先进,正要开口说话时,柴绍笑道:“萧大学士,你不胜酒力,今日不必强饮,我已接到长安廷报,明日你便要赶回去,协助兵部谋划出关之战,来,咱们同饮此杯,算是给你饯行。” 李三娘目中含笑,眼波明沏,看着自己的这位谋士,点头致意。 萧之藏淡眉一扬,嘴角勾起,笑道:“愿霍公与公主殿下多多保重,咱们长安再会!” 接着,郝齐平、何潘仁及向善志一同走来,刚刚站定,向善志便抢先说道:“霍公,殿下,真没想到啊,没费一石一炮,咱们就拿下了朔方城,啧啧,这么大个城池,这么快就拿下了,真像是做梦一样啊!” “在你老向心目中,不动刀枪就不是打仗吧,”郝齐平觑了他一眼,揶揄道,“古往今来的那些兵书,都是房里的摆设?” 向善志眼睛一鼓,嗔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摆在我屋里,还不如拿来当柴火烧!” 两人的话,让军帅夫妇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 “朔方是拿下了,可惜跑了梁师都,”何潘仁手端酒樽,捋着红胡须,不无遗憾地说道。柴绍摆摆手,回应道:“梁师都已是丧家之犬了,北征以廓清西北为目的,咱们血流沙场,千里转战,上对得起君亲,下对得起黎元,使命已经达成!” 李三娘听闻,也点点头,朝着长安方向望去,说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须臾,马三宝、秦蕊儿夫妇来见,不等二人开口,李三娘便微微一笑,先看看马三宝,然后将目光落在秦蕊儿身上,说道:“你二人是咱们的家将,场面上的话就别说了,北征已告捷,回到长安去,什么时候给咱们生个小家将啊?” 秦蕊儿的脸“噌”地一下便红了,低下头去,不作言语;只马三宝站在一旁,眨着鼓突的双眼,“嘿嘿”直笑…… 之后,岑定方、丘英起、宋印宝及乐纡等将校悉数来贺,数杯下去,柴绍兴致盎然,精神勃发,壮怀之情溢于言表;而李三娘则已两鬓飘红,酡颜初显,更加的温润柔曼。 最后,申珂、罗秋红等一群女校尉身披绛袍,颈系红巾,步履轻盈地走上前来,柴绍见状,侧头看了看妻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李三娘会意,报以一笑。 当女将们祝酒完毕之后,只见李三娘缓缓起身,迈步向前,峨峨云髻上九树花钗叮叮细响,锦绣紫袍上金钩褵轻摇慢晃,一双彩帛花履交替向前,站定在众女将面前。 李三娘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莞尔一笑,赞道:“英姿飒爽,个个都是女中豪杰!历朝历代,女儿们都在家中飞针走线,纺纱织棉,何曾想到,今日能披挂上阵,结寨如磐,为国杀敌?” “殿下,”罗秋红躬身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没有您的谆谆教诲,哪有今天咱们这支娘子军啊!” “是啊,殿下就是咱们队伍的缔造者!” “没有殿下,就没有娘子军,就没有娘子军立下的赫赫战功!” “殿下简拔姐妹们于水火之中,是咱们的再生父母!” 众女将你一言,我一语,热情洋溢,情动于中。 “只是,我以为,”申珂稍稍侧头,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殿下本应燕居府邸,静想清宁,不该戎马倥偬,日晒雨淋,同咱们一道受这般罪……” 这声音虽小,但李三娘却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她淡淡一笑,明眸闪闪,柔和而平静,好似雪霁天晴的暖阳,投洒在每一个人的心坎儿上。 李三娘向前两步,来到申珂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说道:“申校尉,我的好妹子,你可知道,唯有天下清宁了,才有清宁的府邸;唯有天下太平了,才有太平的日子!隋末乱世,遍地血腥,白骨累累,为你们所亲见,那时,哪有一屋一室可以燕居?” 说到这里,李三娘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咱们今天所经历的这些,不论是戎马倥偬,日晒雨淋,还是血染战袍,捐躯沙场,岂止是为我们自己?更是为了大唐的子孙后代!如果说,我们今天的牺牲和付出,能为他们换来长久的安宁,就如前朝文帝的时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处处莺歌燕舞,老幼怡然,这样的牺牲与付出,我愿意,你们愿意吗?”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女将们争先恐后地答道,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好!”李三娘笑靥绽放,神采奕奕,拉拉这个的手,拍拍那个的肩,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 薄云散开,天空湛蓝,丽阳普照大地,殿宇顿时明亮,晨风拂过,沁人心脾,李三娘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长安方向久久凝望,口中喃喃,低低有声,“从戎红玉斗北酋,心忧君父平乱流,手执金鼓志方澜,何言女儿只娇柔……” 一 雪夜赏梅论成功 围炉啜茶言隐忧 初雪满城,轻羽如絮,明月似盘,交光天地。 立冬之后,第一场雪,长安城已是银装素裹,阁楼宫阙一片皑皑,月夜下,深巷尤静,广庭安闲。 城东,一处乌头大宅上,灯笼高挂,“柴”字匾牌清晰可见;赭红大门前,六名卫士左右分立,被甲执槊,神情肃穆。 乌头大门往里,三进三出,回廊绕成庭院,中间过道,近乎笔直,以其为轴,井然有序;院中,腊梅错落,植株不高,瑟瑟夜风中,花蕊傲然绽放。 廊下,一男一女并肩缓行,赏雪低谈,不时驻足抬头,瞩目腊梅。 男子一袭狐皮长袄,腰束金带,头戴暖帽,夹棉皂靴“沓沓”有声;女子一身粉梅雪狐棉衣,芙蓉祥云百花褶裙,头上乌髻斜插玉簪,缀下银丝串珠流苏,轻摇慢晃。 这便是大宅的两位主人。 “夫君,”李三娘侧头说道,“咱们从朔方回来,忙碌了一个多月,今日总算能歇口气了。” “是啊,”柴绍停下脚步,摸着宽大的额头,笑道,“攻下朔方,赶跑了梁师都,解除了大唐的西北忧患,陛下龙心大悦,朝廷论功行赏,百官筵席不断,哎,一晚接一晚,真是比打仗还累啊!” 话虽如此,但柴绍感慨之时,却是目光熠熠,嘴角高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不仅如此,西北之行,也了却了段德操老将军的遗愿。” 提到自己的恩师,柴绍收起了笑容,反剪双手,仰望夜空,说道:“是啊,他老人家九泉有知,必当含笑……其实,恩师最大的愿望是看到九州一统,山河稳固!他老人家在世时,总是对前朝开皇年间的繁盛赞不绝口,希望治世再现,然而……” 说到这里,柴绍沉默不语,神情变得凝重,双眉紧锁。 “咱们不是正在为此戮力吗?” 妻子的话语,令柴绍有所释怀。 “前番,二郎打垮了薛仁杲;这次,咱们又赶跑了梁师都,哪一个与大唐作对的人,会有好下场呢?你说对不对,夫君?” 柴绍转头,轻搂妻子,说道:“三娘,你说的没错,我可能多虑了,想想大唐周边,还有窦建德、王世充、萧铣……这些枭雄大阀,个个虎视眈眈,分庭抗礼,我不禁忧心忡忡啊!不知道何时才能浑一天下,歌舞升平?” 李三娘听闻,也叹息一声,满脸惆怅。 夫妻二人沿廊缓行,一时无语,清脆的脚步声回响在幽静的院落里。 夜风拂来,腊梅摇头,轻黄缀雪,冻莓含霜,一缕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李三娘停下脚步,问道:“夫君,你说咱们朔方建功,平定西北,靠的是什么?” “呃,我想,一是靠陛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确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彻底荡平梁师都势力,”柴绍抬手抱拳,朝着大兴宫方向拱了拱。 “其二呢,靠满朝文武鼎力支持,调运粮草,补给兵源,让咱们无后顾之忧,”柴绍不假思索地说道,“最后嘛,自然是北征将士栉风沐雨,上下齐心,以血肉之躯换得西北安宁!” 柴绍侃侃而谈,掷地有声。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柴绍满脸疑惑,扭头看向妻子,眨了眨眼。 李三娘莞尔一笑,抬头望月,顿了顿,问道:“你忘了么,光复延州后,钟老翁率众恳求,挽留咱们?太和山之战,骆老者主动献策,让咱们兵出马踏坪,奇袭敌人?还有,人去巷空的边城,何以数日之内便烟火稠密,令我军衣食无忧?” “这个么……”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思索起来。 “夫君啊,你前面说的那几条都不错,可你想过没有,若没有延州百姓的鼎力相助,咱们北征,岂有安稳的大本营?若没有马踏坪的奇策,咱们何以越过太和山天险?若没有边城的烟火,咱们又如何能够养精蓄锐,决战戈壁?” 柴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三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心所向,方能军旗所指,才可有所建树。” “对!”李三娘灿然一笑,明眸皓齿。 “是啊,”柴绍也抬起头来,仰望明月,感慨万千,“近年来,大唐越战越强,国力蒸蒸日上,究其根本,乃是人心思安,人心思定啊!自前朝大业以来,炀帝酷虐,令天下苦其久矣;其后四方割据,连年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水深火热,无不期盼明主临世,浑一天下,家家户户能安居乐业,不再忍受妻离子散的苦难日子。” “夫君,你说得好哇,正因为如此,”李三娘接过话来,“我觉得,窦建德、王世充、萧铣等等人,虽然拥兵自重,盘踞一方,但战胜他们,也并非遥不可及——只要大唐爱惜民力,顾全百姓,就如咱们北征路上所做的那样,天下太平便能实现。” 柴绍咂咂嘴,感慨道:“话虽如此,然而漫漫征战路,一关又一关,这些人背后的靠山是北方的突厥,或许,大唐真正要四海安宁,繁盛太平,大漠南北才是最后的关键!” 李三娘吸了一口气,仰头望月,叹道:“是啊,但愿能看到那一天。” …… 亥时已过,夜风渐起,薄云似纱,轻挂天际。 雪色辉映月光,天地一片皎洁,风起阵阵,吹得屋檐枝头的积雪如羽翼飘飞,盘旋而下。 “起风了,屋里暖和,咱们回去吧,”柴绍紧了紧狐皮长祆的系带,对妻子说道。 李三娘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的腊梅,没有回答。 “三娘?” “唔?” “起风了,回屋吧。” “噢。” “你在想什么呢?突厥人吗?” “呃,不是,我觉得回长安后,家里家外的氛围似乎和咱们离开时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柴绍哑然失笑起来,问道。 “到屋里说吧。” 二人并肩缓行,走完回廊,穿过庭院,步入炭火正旺的书楼,掩上雕花木门,在炭盆边坐了下来。 李三娘把茶壶提到一旁,拨弄着手里的火钳,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 “三娘,你说回长安后,屋里屋外氛围不一样了,何以见得?” “夫君,大哥和二郎似乎貌合心不合啊,这连月的筵席,你没感觉到吗?官员们明显地有倾向,称赞太子时,秦王府的不吭气;称赞秦王时,东宫的又不吱声!还有,几日前,我邀请他俩儿一起来咱们府中做客,结果俩人都婉言拒绝了,哎……” 柴绍接过妻子手中的火钳,把散在盆沿儿的木炭往中间拢了拢,顿时,火焰嗤嗤,红光明亮。 “你可能多虑了,”柴绍笑了笑,“各自的属官嘛,当然为各自的主子说话;前几日,咱们宴请,也许碰巧他俩儿都有事儿喱。” “不对,”李三娘摇了摇头,“咱们离开长安前,可不是这样的!再说了,大哥是太子,是储君,包括秦王府的官属,应当得到大唐所有官吏的尊重,就像对父皇那样,对不对?” 柴绍一点头,沉默了。 “还有,”李三娘继续说道,“后来,我让管家钱大柱去打听了,咱们宴请那天,大哥和二郎都在各自府中,既未外出也未会客,这说明了什么?” 说完,李三娘侧头,双眼圆睁,盯着丈夫,等待回答。 柴绍伸手取来一只杯子,提起茶壶来,缓缓注满,啜了一口。 “若照实了说,”柴绍有些犹豫,“我是怕你担心啊!” “你不说实话,让我蒙在鼓里,那我才担心喱!”李三娘嘴角一翘,有些生气。 “呃,其实,”柴绍摸着唇上短髭,说道,“太子与秦王的不睦,早有端倪,朝中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捅破这扇窗户纸而已。” “你继续说,他俩儿何时有嫌隙的!”李三娘怒气未消。 “这个,说来话长了,”柴绍抿抿嘴,颇感为难,“众所周知,陛下在晋阳开创大业,原本也是秦王鼎力支持的,太子……太子并未参与其中。” “就凭这个?” “三娘,你别着急嘛,”柴绍安慰道,“建国之后,连续数次大战,都是秦王披坚执锐,荡平敌寇,李轨、薛仁杲之徒无不是秦王的手下败将,你知道的,就连这次击败梁师都,也是秦王举荐我出任行军元帅的;而太子深居宫中,辅助陛下,鲜有外出,因此,人情人望都不及秦王,这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兄弟二人想法不一,自然生出嫌隙来。” “你说的不对吧?”李三娘眉头一横,反诘道,“是东宫和秦王府的那帮文武官吏有嫌隙吧?一帮人怕太子地位不稳,另一帮人又有觊觎大位之心!” “嘿嘿”地笑了两声之后,柴绍尴尬地应道:“也有这个原因。” “我看,这是主要原因!”李三娘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道,“明天我就进宫去,奏请父皇,把东宫和秦王府的那帮官属全都换掉,免得他们成天嚼舌头,坏了兄弟感情!” 柴绍也站了起来,搓着双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娘,呃,你不必动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你再进宫面圣也不迟。” “说!” “如若……如若不是官属争取夺利,而是太子和秦王两人真有隔阂,那怎么办?” “他们兄弟有隔阂?” “是。” “那怎么可能?他们是亲兄弟啊!” “有可能的,”柴绍苦笑起来,“现在的两兄弟早已不是当年唐公府里的玩伴儿了,而是身居重位,操持生杀之柄的权臣;何况,兄弟相争,乃至喋血殿堂的事,历朝历代并不罕见,远的就不说了,前朝太子杨勇与杨广之争,你是亲眼所见呐!” “那……”李三娘神情沮丧,徒然坐回位中,喃喃自语道,“岂不是更应该进宫,请父皇劝和他们,去除彼此隔阂?” “哎,事已至此,只怕是陛下也难啊,”柴绍摇摇头,叹口气,也坐了下来。 “不行,这事儿容我想想,”李三娘嘴唇嘟起,倔强地说道,“找个时机,我还是要进宫的,强敌未除而兄弟内斗,没有这个道理!” 柴绍没吭气,只点了点头,又拿起火钳,拔弄炭火,“嗤”地一声,两颗火星蹿出焰苗,瞬间消失,化作两股淡淡的清烟…… 二 东宫筵席太子泣 夜不安寝忧家国 酉牌时分,太阳西沉,行人归家,步履匆匆。 长安城大街小巷,店铺商家忙忙碌碌,收拾货品,合上门窗,挑起灯笼,迎接着夜幕的降临。 东市旁的永宁坊,一辆马车由北向南,辘辘而来,马鞍形车身,两端高高翘起,中间稍稍凹下,四周垂下帷幕,油漆装饰两壁;一匹大马呼哧拉车,驭手端坐正前,轻轻一抖手中的缀绳,不用扬鞭,马儿“笃笃”四蹄踏响。 紧贴着车边儿,一中年男子执缰骑行,只见他幞头青巾,狐皮长袄,腰束蹀躞带,脚登长靿靴,五、六名亲随也骑乘大马,紧跟其后。 这一行人从东宫出来,穿过市坊,向着南边的“柴”字府邸,匆匆归去。 马鞍上,柴绍双手挽缰,神色凝重,不言不语,只时时侧头,瞅瞅车厢,不知道妻子是否安宁。 车里,李三娘盘脚席坐,泪眼婆娑,神色凝重,心绪随着轮毂,起起伏伏——半个时辰前,东宫宴席的一幕,令她????????????????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笙箫交响,舞姿翩翩,太子李建成邀请柴绍夫妇到宫中欢宴,虽然馐馔齐备,舞曲妙曼,可主人强装欢颜的脸上,总是不禁意间,露出淡淡的忧伤。 李三娘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趁着舞曲间歇,笑道:“大哥今日请我们来,除了兄妹欢聚以外,可还有别的事儿?” 柴绍听闻,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脸也看向主位。 李建成咂咂嘴,说道:“三妹,妹夫,实不相瞒,你们回京之后,我便很想和你们单独见面,可是今日之事,如何与你们讲,我却犹豫了好些日子;现在总算想好了,所以请你们到宫中来叙叙。” “大哥,有什么要紧事儿啊,须单独见面?”李三娘咯咯笑道。 柴绍听闻,却心事重重,一脸肃然。 “三妹,咱们兄弟姊妹当中,你是最明事理的,”李建成摸着短须,说道,“你觉得,我这个大哥当得如何?” “这还用说?大哥仁爱宽厚,对弟妹们慈爱有加!” 李建成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么,我这个太子又当得如何呢?” 】 李三娘有些惊讶,眨眨眼,扭头看了看丈夫,没有立即回答。 柴绍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垂下眼皮,盯着面前的案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三娘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扭过头去,对兄长说道:“大哥,朝堂上的事儿,我不太清楚,也不便妄加评论,只是……” “三妹,此间无外人,但说无妨。” “只是,此番北征,稽胡人联手梁师都,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听闻稽胡首领刘汝匿成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为您……您在边界会盟时,突发伏兵,斩杀了他们不少族人?” “确有此事。” “大哥啊,”李三娘叹息一声,“我一直认为您是仁慈的储君,可在这件事上却做的有些不尽如人意,有……有背信弃义之嫌呐,令我很是意外!” “嗳,三妹,”李建成嘴角一翘,笑道,“那是你们的妇人之仁!为国为君者,岂能以妇人之仁治国为政?所谓’兵不厌诈’,稽胡人迟早是我们的对手,这叫先下手为强呐!” “大哥,这恐怕不叫妇人之仁吧!”李三娘反诘道,“既是会盟,便当见面相谈,若能谈好,则两方罢兵;若谈不好,则到战场上刀枪相见!可是您出伏兵相攻,这……这或许会让北族各部对咱们大唐另有看法吧?” “三妹,你有所不知啊!若大唐强如突厥,自然能够怀德四方,安抚各部,可如今咱们周边虎狼并起,大唐时有危机,特殊之时不得不用特殊手段啊,否则,如何一统天下?” “大哥,天下就是人心啊!若人心不服,又岂能一统?” “这个嘛……” 见李建成有些为难,????????????????柴绍给妻子递了个眼色,连忙笑道:“哦,对了,入席前,太子不是说了吗嘛,今天是家宴,一解兄妹思念之情,怎么又扯到国事上来了?来,来,来,我敬太子一杯,愿太子福寿齐天,光耀万邦!” 李三娘也不再说话,只笑了笑,端起酒杯和丈夫一起敬向主位。 李建成不加推辞,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捋了捋胡须。 “三妹,妹夫,”李建成转入正题,“其实,今日宴请二位,我实有难言之隐啊!嗯,我这个太子当得也许不太称职;但做长兄,我还是问心无愧的!可如今,不但太子之位,连长兄之位,都摇摇欲坠了……” “大哥,何出此言?”李三娘连声问道。 李建成抬手一挥,示意歌妓乐工立即退下。 片刻,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三人,李建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唉,自击败薛仁杲,打垮刘武周之后,秦王府兵强马壮,二郎啊,二郎变了……不再是彬彬有礼,谦虚恭敬,而是时时处处,咄咄逼人,很多时候,都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中!朝堂上,我俩儿的意见总是相左;私下里,他也对我颇有微词,说我执政软弱,偏袒权贵……” 李三娘下颌一抬,正想开口,李建成却摆摆,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我知道,晋阳首建大义是他;我也知道,带兵征战,扫除强敌是他;我更知道,朝堂之中,文武百官不少人心仪与他!然而,何必苦苦相逼呢?我奏明父皇,把这个太子之位让于他便是了!” 说到这里,李建成眼眶湿润,抬手抹了抹眼角,无尽的惆怅,难以抑制。 李三娘听闻,眼睛一红,泪花儿打转,嗓子也哽了又哽。 柴绍见状,掏出袖中的丝帕,轻轻地递给了妻子。 抹掉眼角的泪水,李三娘说道:“真没想到啊!我李家历经磨难,凤凰涅盘,成了天家,今日竟有如此光景?那……那父皇有何决断?” “哎,父皇多次戒喻二弟,但收效甚微,如今也无可奈何了!”李建成连连摇头。 “大哥,我知道自己不在朝堂,人轻言微,不足以说动二弟,”李三娘哽咽道,“但我必须尝试,让他安守本分,不可觊觎大位,否则,我死不冥目!” 李建成泣不成声,已哭成了泪人,只是连连摇头摆手,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 子夜时分,烛火悠悠,风摇窗棱,吱嘎作响。 李三娘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时低声叹息。 “三娘,睡不着?”柴绍也未入眠,轻声问道。 “嗯。” “还在想白天的事儿?” “嗯。” “哎,这有些事儿啊,咱们有心无力啊,”柴绍转身平躺,抬起双手,枕在头下,双眼盯着罗纱帐顶。 “你说的不对,”李三娘????????????????撅了撅嘴。 “哦,是吗?” “我在想啊,”李三娘索性坐起身来,抓件衣物披在肩上,说道,“百姓不是有句老话吗?叫做‘树大分枝,业大分家’,国就是家,家也是国,既然大哥与二郎难以相容,父皇也无法调解,那何不裂国为家,各自安生?” 柴绍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来,扭头问道:“裂国为家?” “嗯,大哥善于守成,二郎善于攻战,我看呐,不如这样——咱们现在的疆土就让大哥辅助父皇,继续治理;而自今往后,大唐开拓新的疆域,就让二郎去建天子旌旗,自行治理,如此一来,天下仍是咱李家的,兄弟邻国,世代相传!” ”这个……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柴绍沉吟道,“这叫做’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对呀!” “好是好,但谁去大兴宫建言呢?搞不好,不但会忤陛下的意,大哥、二郎也会记恨在心,反而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我自己的主意,我自己去讲!”李三娘眉角一翘,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我陪你进宫面圣?” “不用,”李三娘摆摆手,“你去了,父皇还会以为是你的主意,这是国事,也是家事,我自有章法——有些话呢,只有我们父女单独讲才好。” “那好吧。” “不过,这个想法,只能咱们夫妻二人知晓,切切不可外泄!” “那是自然,三娘,你放心吧!” “好,”李三娘满意地笑了笑,拿下披在肩上的衣物,说道,“鸡都打鸣了,咱们睡吧。” “嗯,再眯一会,我也该上朝了,今天要议突厥可汗之变,我得思绪清晰啊!” “突厥可汗之变?” “处罗大可汗驾崩了,事起突然,我朝得有应对之举……嗯,以后再给你说这些吧,睡了。” “好。” 三 大兴宫中议边策 老臣直言霍公忧 晨曦泛起,光照金瓦,宫殿巍峨,列栋飞檐。 大兴宫御座上,李渊身披龙袍,头戴通天冠,左右两侧,肱股重臣分次而座,激烈的争论已持续了一个时辰,如何应对突厥变局,是和是战,众说纷纭。 御座上,李渊时而蹙眉低吟,时而侧耳倾听,时而嘴角含笑,时而不怒自威,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右仆射裴寂争得面红耳赤,高声道:“突厥控弦百万,疆域万里,隋室强盛时也惧怕他三分,何况我朝?立国尚浅,与其开战,不是自取灭亡吗? “仆射所言极是!”齐王李元吉接过话来,嚷道,“现在不是与突厥交恶的时候,而是要仰仗其力量,征服中原,统一天下!不论达尔罕草原谁做大可汗,我们都当继续进贡,以求得支持,而不是与其反目成仇!” “我赞同齐王和仆射的意见,”李建成在李渊身边,弱弱地说了一句。 “太子殿下,你们是否一厢情愿了?”李世民按捺不住,抬头问道,“近年来,处罗可汗屡屡耸恿刘武周、薛仁杲、梁师都之徒侵逼我朝,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甚至连稽胡人、吐谷深人也被裹挟南下,只不过是因为我朝顽强反击,令其难以得逞!非但如此,我朝越战越强,连连逐灭了刘、薛、梁之辈,突厥人岂能坐视不管?” 李建成嘴唇一张,正想反驳,却被李世民打断道:“太子殿下,您在边界会晤时,诛杀稽胡众族长,即便处罗可汗在位,他能忍下这口气吗?更何况,继承可汗之位的咄苾,向来敌视我朝,他又在霍国公领军的太和山大战中做了咱们的俘虏,现在他登上大位,岂肯善罢甘休?因此,边境备战是当务之急!” “不错,”柴绍见李世民提到自己,便开口道,“太和山之战后,虽然我们将咄苾礼送出境,但从达尔汗大营传来的消息却是,他对此耿耿于怀,极力污蔑我朝,以此看来,他登上汗位后,形势凶多吉少!” 吏部尚书武士彟听闻,点点头,说道:“咄苾对外宣称,处罗可汗是暴亡,但达尔汗有传闻,处罗可汗的死因疑点重重,极有可能是弑君篡位,而合谋者,则是处罗可汗的夫人——隋室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 “是她呀……” “这可麻烦了……” 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所周知,隋朝覆灭后,杨氏后人被诛杀殆尽,所剩无几,而义成公主便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她与盘踞在洛阳的隋朝旧臣王世充来往密切,希望借助洛阳的力量,打回关中,重返长安。 “肃静,肃静!” 殿上值更的大太监把手中的拂尘一扫,尖着公鸭嗓叫道。 御座上,李渊将长须一缕,坐直腰身,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爱卿,言之有理,依朕看来,天佑我朝,大唐兴盛,与突厥迟早有一战;然而,这一战,越迟越好,越迟对大唐越有利,越迟我朝越有全胜之把握!” 大殿里,余音回绕,震耳发馈,群臣神情肃穆,聚神倾听。 “当前,达尔汗大营有变,”李渊继续说道,“我朝当以静待变,做万全之策,战亦可战,和亦可和,其根本目的是为一统中原赢取时间!当下,战是为了和,和是为了终极之战,众卿务必体察朕意!至于具体的应对之法嘛,众卿贤明,朕相信,必能应对自如,朕无须多虑!” 说罢,李渊往旁边一瞟,同时把手一抬,只见大太监心领神会,尖着嗓子高声喊道“退朝——” …… 宫门洞开,群臣徐出,紫衣玄冠,绣带朱履。 缓步走出大兴宫,柴绍正准备登车回府,见数十步外,武士彟弯腰拱手,在与他人道别,一辆马车静静地等候在旁边,随时恭候主人启程。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柴绍一边吩咐车马留驻,一边大步朝武士彟走去,口中高声喊道“尚书大人,请留步——” 二人见面,相互行礼,五十多岁的武士彟满面红光,笑容可掬,问道:“霍公,有何见教?” “呵呵,武尚书老当益壮,朝堂上声如洪钟,乃是我辈楷模啊,”柴绍笑道。 “哪里,哪里,”武士彟连连摆手,也笑了起来,“下官能有如此福份,乃是陛下垂恩,公主殿下和霍公的关爱啊!天家作媒,下官续弦,娶得右武卫将军杨达之女为妻,前番为下官生得一女,依照先前公主殿下的赐名,已为小女取名‘武珝’。” “珝者,湿润而坚实,光亮而慧质,”柴绍笑道。 “正是,正是,”武士彟拱手再拜,谢道,“待小女读书识字时,下官定将其名的来历告知与她,愿她终身以公主殿下为榜样——出可为良将,指点沙场,决胜千里;入可为贤助,手执女红,剖断府事!” 柴绍也拱拱手,说道:“将门虎子,光耀门庭,定当天遂人愿!” 叙寒已毕,柴绍顿了顿,转入正题,问道:“适才,尚书大人说,处罗可汗的死因疑点重重,极有可能是弑君篡位?” “对。” “何以见得?” “霍公可知,处罗可汗身边有一支近卫骑兵,约有两千余人,善骑善射,使的全是鸣镝响箭。” “有所耳闻,嗯,骑兵统领似乎是义成公主的弟弟杨善经。” “不错,”武士彟捋了捋长须,说道,“这支骑兵成立之时,我便重金募得突厥勇士,作为眼线,潜入其中,五年了,这杨善经身为领军伯克,行事颇多怪异。” “哦,是吗?” 武士彟点点头,往下说道:“一则,明明是可汗的近卫军,杨善经却经常请咄苾来营中讲授观摩,慰劳军将,营中大小领队与咄苾熟识亲近;这二来嘛……” 武士彟眉头一皱,目光闪动,稍稍停顿了一下,柴绍知道其中必有文章,连忙凑过头来,仔细聆听。 “这二来嘛,杨善经坐骑所挂箭囊,常年插着十支红色铁翎鸣箭,他在习训卫队时,要骑手务必听从号令,这号令是什么呢?那十只红色铁翎鸣箭射到哪里,身后骑兵的两千只飞箭就如影随形,飞赴哪里——不论杨善经箭落何处,箭落何人,胆敢迟疑须臾者,唯有以头谢罪!” “唔……”柴绍若有所悟。 “数年来,习训中不听号令者,已有数十人就地正法,甚至包括几名军校,霍公,您知道吗?杨善经称,’军中不认官职品秩,只识翎箭落处!’霍公,你我皆是领兵之人,杨善经的这个训法,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啊!” “难道,处罗可汗没起过疑心?”柴绍问道。 “处罗可汗年迈昏聩,沉溺于酒色之中,倒是他的那个侄儿钵苾,曾经公开质疑杨善经及其卫队。” “钵苾?就是人称’小可汗’的那个亲王?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 “对,”武士彟点点头,“突厥诸王中,颇有韬略者,就是咄苾和钵苾两叔侄了;然而,两人政见分歧甚大,在达尔罕大营已是水火难容了!” “我知道,”柴绍接过话来,“这’小可汗’更关心北方各族的内部稳定,心思在草原戈壁,至于中原的争斗,他无意介入。” “正是,若他能承续大可汗之位,那我朝进取中原便无后顾之忧了,可如今……”武士彟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事与愿违啊!” “如此说来,”柴绍沉吟道,“此番大可汗之位的更迭,果然蹊跷,不过事情早已露出端倪了,弑君篡位应是不二之选。” “我看呐,”武士彟捋须抬头,仰望天空,“塞北很快会有大事,但愿天佑我朝,度过难关!” 柴绍听闻,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拱拱手,辞别道:“尚书大人知微见着,令人钦佩,愿大人多多保重,为陛下分忧,为社稷解难!” “霍公,言重了,”武士彟也拱手还礼,“下官年事已高,不堪驱驰,大唐的江山社稷,还望公等齐心戮力,共保无虞!” 二人拜别,心事重重,各自登车,扬尘归去…… 四 内苑信步说家国 老泪纵横叹遗憾 雪馀苑晴,高楼章台,玉勒雕鞍,锦屏重重。 大兴宫内苑,秀丽如画,千步廊,廊廊相连;山水池,池水涟漪。 李渊身着常服,头戴黑介帻,肩披绛纱袍,在宫苑的丽宇芳林间,缓步而行,今日游历内苑,并无嫔妃相伴,只一人相随,只见她青衣革带,半袖襦裙,两鬓饰以宝钿,神情怡然,落落大方。 这便是平阳公主李三娘,进宫拜见父皇,正陪他散步御花园中。 “三妮呀,”李渊叫着女儿的小名儿,问道,“从朔方回来后,你数次奏请,想入宫见我,今日咱们父女俩儿不是在殿内相见,而是到内苑来散步,你可知为父的用意?” “父皇,”李三娘轻轻一笑,“’知子莫若父’,您知道,我是想单独见您,所以让我到内苑来。” “嗯,”李渊点点头,“按说呢,你进宫来见我,柴绍应当陪同,但我见奏章上,只你一人具名,我便知你的想法了。” “呵呵,还是父皇了解我,”李三娘嘴角一翘,乐了起来。 “你呀,是咱们李家最聪明的一个孩儿,心地善良又能吃苦,从小便如此,”李渊捋捋长须,笑道,“说吧,单独来见我,所为何事?” “嗯,父皇,”李三娘收敛笑容,撅撅嘴,稍一停顿,说道,“近年来,大哥和二郎不睦,我很是担心啊!” “你也有所耳闻?”李渊侧头,反问道。 “父皇,不是耳闻,是我亲眼所见!” 接着,从朔方回到长安之后的事儿,李三娘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末了,将朝廷内外的传闻也讲了讲,最后,叹息道:“且不说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内斗起来朝廷动荡;就算是寻常百姓家吧,兄弟不睦,家业也难以兴旺呀!” 李渊听闻,眉头紧锁,没有吭气,只反剪双手,继续往前走。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追上去,接着说道:“父皇,前朝的悲剧不能再重演啊!杨勇与杨广的嫡位之争,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李渊收住脚步,嘴唇嗫嚅,欲言又止,片刻,才说了一句,“走,前面是紫云阁,随我上去。” 拾阶而上,凭栏远眺,宫阙倒影于河,峰峦重叠于岸,晓春残雪,风拂鬓角。 紫云阁飞建于小丘之巅,玉阶相连,蜿蜒而上,此时,几个宫人站在山脚,躬身等候;阁楼的四角檐下,只父女二人迎风站定,絮絮有语。 “三妮,我这个做父亲的,难啊!建成仁厚,但确实有些懦弱,朝中已有微词;二郎呢,文武双全,天纵之资……” 李渊喉头一梗,有些伤感:“哎,这本来呢,我百年之后,兄弟俩儿一个做国君,另外一个做辅臣,乃是大唐的万幸!然而,二郎心有不甘啊,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意,明里暗里,我都敲打过他几次,可毫无成效啊!” 说罢,李渊神色凝重,平视远方,眼中现出无限的惆怅。 “父皇,”李三娘不假思索地说道,“既然兄弟名分早定,那么,君臣之义便不可动摇,固然,二郎有天纵之资,于我李家、于大唐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但大哥就是大哥,太子就是太子,任何人都不能取而代之!” 李渊吁出一口气来:“话虽如此,可我这个做父皇的,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二郎赋闲在家,不问政事吧?何况,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也少不得二郎领着他的天策府、玄甲军为国出力,三妮呀,我真是难啊!你说,我该咋办?” “父皇,女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常言道,树大分杈,人大分家,既然大哥和二郎不能同向而行,同心而往,那何不依古训,裂国为家,各安其便呢?” “裂国为家,各安其便?”李渊转过头来,盯着女儿反问道。 “对,”李三娘把头一点,“天下之大,必当姓李,就让两兄弟分而治之,纵然疆域万里,却都是我大唐的领地!” “分而治之,皆是唐土……”李渊一边捋须,一边沉吟道,须臾,目光闪动,把手一抬,说道,“走,咱们下去,到山水池边走走,你详尽地给我说说,怎么个’分而治之’!” …… 宫苑山明,玉阶曲径,水流池清,楼船入镜。 风吹涟漪,倒影轻晃,父女俩儿沿着池边的青石小道并肩缓行,走走停停。 “三妮呀,看来你心里已是有了主张,来,说一说,怎么个’分而治之’吧?”李渊问道。 “父皇,”李三娘不急不徐的答道,“我是这样想的,您千秋万岁之后,现在大唐的疆土就让大哥继续治理;今后,大唐新开拓的疆土,都归到二郎的名下,让他去建天子旌旗,供奉咱李家的列祖列宗,如此一来,世代之后,天下仍是咱李家的!嗯,女儿的这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请父皇裁断。” 李渊听闻,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点了点头,说道:“建成与二郎秉性不同,一个长于守成,一个长于攻战,若不考虑后世子孙的变数,目前的这个’分而治之’,倒也可行,可以避免夺嫡之争,只是……” 李渊稍稍犹豫,说道:“只是,我这一世可能相安无事,但后世……虽然他们供奉着相同的祖宗,但未必能够相敬如爱,和睦共处!三妮呀,你是读过书的孩儿,打开卷册看看,在历史长河中,这种情形并不鲜见!” “父皇,”李三娘说道,“我听闻,’两害相权取其轻’,固然,分而治之,裂国为家可能会贻患后代,但是,若没有今世,哪来的后世呢?眼看着夺嫡之争可能发生,我们能置之不理吗?若真的发生了夺嫡之争,酿成了惨变,您老又将如何处置大哥或者二郎呢?” 说到这里,李三娘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嗓子一梗,说道:“父皇,我已经失去一个弟弟了,智云,我……我这一辈子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兄弟啊,父皇……” 说着,李三娘眼圈一红,情难自禁,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李渊听闻,心中触动,双眼湿润,泪花打转,抬起长袖,沾了沾眼角。 十余步外,随行的宫人见状,连忙取出金边帛巾,准备呈递过来。 李渊朝他们摆摆手,示意退下,然后指了指前方一处石凳,说道:“三妮,陪我坐会儿吧。” 李三娘搀扶着父亲向前迈步,落坐石凳。 李渊双手抚膝,揉了几圈,说道:“我已年过半百,也不知天命几何,真是不愿意看到他们兄弟相争,手足相残呐!想到隋文帝晚年的悲惨境遇,我更是心有余悸啊!三妮,或许……或许你这个分而治之,裂国为家的办法,倒是唯一的选择了,至于后世,我也不能去想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三娘抬起手来,一边给父亲捶捶腿,一边说道:“父皇,我有时在想,如果母亲还健在,她会怎么看呢?您过去常说,她是您的贤内助啊!” 提到已故的太穆皇后,李渊百感交集,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涟漪如鳞的池面,久久没有说话。 “父皇,大唐建国以来,您一直让皇后之位空着,我知道,母亲活在您的心中,无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这些年来,好多事情没有人同您商量,真是……真是难为您了!” 李渊绷紧嘴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粼粼的池面。 雪霁天晴,处处新泽,风吹松柏动,帐殿开云衢。 这时,几束阳光穿云破雾,射到池面上,整个内苑顿时亮堂起来。 李渊眯起眼睛,把下颌一扬,说道:“我想,如果你母亲在世,她是会赞同这个办法的!” 李三娘听闻,会心地一笑,明眸皓齿,如花绽放。 “不过,”李渊扭头,看着女儿说道,“此事也不可操之过急,当前,塞外形势晦暗不明,突厥人有可能大举南下,还需要包括他们兄弟俩儿在内的文臣武将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待北边的局势平稳之后,我便将此事提上议事日程。” “陛下圣鉴!” 李三娘听闻,一边起身曲膝,参行朝礼,一边乐呵呵地说道。 “你这个妮儿呀……” 李渊也被逗笑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女儿,说道:“走,回甘露殿去,陪我用膳,专门给你准备的。” “谢父皇!” 李三娘赶紧过来,搀起父亲,抬脚迈步,往内殿走去…… 五 郊游忽闻北尘起 夫妻再道离别愁 时光飞逝,转眼仲春,草长莺飞,游人欢歌。 长安城西郊,芳原绿野,花树满田,柳絮纷飞,落地如雪。 柴绍夫妇白马玉鞍,带着几名随从畅游郊野,时而扬鞭快意驰行,时而下马盘坐笑谈,花中来去看蝶舞,树下长短听莺啼。 不觉已过日中,一行人觅得一片杏林,下马席坐,铺开毡垫,拿出食箧,斟满佳酿,正要畅饮一番。 “夫君,你看!” 夫妻俩正当对饮时,李三娘惊喜地叫道,柴绍抬眼一看,只见妻子的白玉酒杯中,飘然而入一瓣儿杏花,在微黄的酒液中,轻摇慢晃。 “哈哈,杏花佳酿,当春正饮,”柴绍打趣道。 二人相视而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李三娘拿起快子,夹了一片薰肉,放到丈夫的碗里,笑道:“说到杏花酒呀,我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个时节,父皇和母后带着我们到太乙山郊游,父母要去登高望远,二郎还小,爬不了山,于是,我和大哥还有几个家仆留在山脚陪他,等候父母……” 柴绍点点头,一边大口嚼肉,一边饶有兴致的听着。 “二郎和几个家仆去捉蝴蝶,一玩儿就是半天,”李三娘继续说道,“回来时,满头满脑都是大汗,直喊口渴,打开水囊一看,水已所剩无几,怎么办呢?四周找找,又无溪无泉……” 】 柴绍咧嘴一笑,似乎猜到了结局。 “结果呢,”李三娘扑哧一乐,笑道,“大哥取出杏花酒,让他喝,说能解渴,二郎’咕都咕都’地喝下去,倒是不喊渴了,但整个人满脸通红,站起来左偏右倒,不一会儿便呼呼大睡,被我们抱回城里,也没醒来……” “你和大哥少不得遭一顿臭骂,”柴绍大笑不已。 “是啊,从此以后,二郎硬是滴酒不沾!家宴上,每每提及此事,父皇总是说,这杏花酒没有涨他的酒量,倒是涨了他的胆量。” “呵呵,看来这杏花酒的功效可真大呀!”柴绍给妻子斟满酒,笑道,“让他少年从军,首倡大义,然后统领大军,横扫四方!” “是啊,是啊,”李三娘听闻,也是乐不可支,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笑着笑着,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最后不禁叹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柴绍拿起酒杯,递到妻子手中,安慰道,“物是人非,情难再续,你这次入宫进见陛下,能够说服他老人家,避免夺嫡之争,也算是尽力了!” 李三娘点点头,接过酒杯,兀自而尽,然后抬起头来,凝视远方,不再言语。 马穿杨柳嘶,风入四蹄轻。 片刻,只见长安方向,两骑驰来,扬起尘土几缕。 来人青巾幞头,玄衣皂靴,一看便知是宫中差役。 见到柴绍夫妇,两个差役翻身下马,拱手禀道:“公主殿下,霍国公,北边战报,十万火急,陛下敕令,请霍国公即刻前往大兴宫议事!” “我知道了,”柴绍抬手挥了挥,转身对妻子说道,“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三娘,你先回府吧,具体何事,我回头再告诉你。” 说罢,柴绍大步向前,牵出坐骑,一跃而上,随着两个公差策马而去。 李三娘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愁思如麻,心绪纷乱。 …… 夜幕降临,喧嚣渐散,万家灯火,闪烁如星。 柴绍回到府里时,已是戌初时分。 盥洗完毕,稍稍进食,柴绍便将妻子引入内室,神情严肃地说道:“三娘,果不其然,突厥人大举南下了,咄必亲自挂帅,号称有百万之众,前锋已经抵达雁门关!” “那……朝廷如何应对?”李三娘陡然坐下,双眉紧锁。 “陛下圣明,听从我等建议,予以反击,”柴绍斩钉截铁的说道。 “如何反击?” “我军兵分三路,以雁门关为中心,牵制住敌人,”柴绍答道,“三军呈’品’字形部署,彼此策应,先作防御,然后相机反击!” “哪三军?”“秦王统领中军,齐王统领左军,绥州总管钱武通统领右军。” “看来,这次还是二郎提纲呀!” “是的。” “那,大哥呢?”李三娘问道。 “太子留在长安,辅助陛下运筹兵粮,调度各方。” “那你……”李三娘抬头,看着丈夫问道。 “我随秦王出征,在中军帐下,担任何职,由秦王定夺。” “哎,”李三娘叹口气,低头说道,“从朔方回来,这才多久呀?战事又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柴绍拉来椅子坐下,感慨道,“诚如陛下所说,我朝与突厥迟早有一战,????????????????咱们不想交战,可他们要来入寇;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得迎上去,只有把他打痛了,打怕了,才有北境的安宁,才能免去一统中原的后顾之忧。” “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夫君,此番你又要出征,我这心里是既期盼又担心呐!期朌你们早日凯旋,清宁北境,让父皇腾出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好家事儿,大哥和二郎能够各得其所;担心的是,战场上刀箭不长眼儿,我又不在你身边,就怕有个差池,那如何……如何是好呀?” 说着说着,李三娘哽咽起来。 柴绍听闻,笑了笑,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三娘,你多虑了不是?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征,何况,秦王用兵,你是知道的,总能化险为夷,险中求胜,我定能归来相见,倒是你在京城,得照顾好自己啊。”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李三娘鼻翼翕动,嗔道,“整日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你就安心去打仗吧!” “那就好,那就好,”柴绍连声说道,满脸笑容。 “哦,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离京?”李三娘红着眼睛,问道。 “嗯,前方战况紧急啊,大军后日寅时开拔。” “那可紧张了,明日够得收拾一阵子,时候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好,”柴绍起身,拉着妻子的手,向卧榻走去…… 六 坊市偶听闲碎语 边关来信重重忧 车马纷纷,人声鼎沸,箫笛起伏,玉壶光转。 半月以来,一直未得到出征大军的消息,李三娘心中忧闷,这日风和日丽,索性带上凤鸢、巧珠等几个婢女,来到东坊,走走逛逛,散散心。 坊市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美味香气弥漫,令人垂涎欲滴;各色货品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更有剪纸糖人,手法娴熟,叫人流连忘返…… 穿行在坊市中,李三娘头戴白纱齐肩羃?,身穿绛色过膝长裙,一双绣花布屐轻巧灵便,领着几人走走停停,这里看看丝绢,瞅瞅布匹;那里问问脂粉,试试头钗,不觉大半日已过去了。 日头偏西,正感觉有些饥渴时,前面正好有一丬茶苑,招幡飘飘,煞是显眼,李三娘回头说了声“走,咱们进去吃些茶点”,便引着数人迈步朝前。 店里,宾客人头攒动,声音嚣嚣,好不容易觅得一方桌几,一行人坐了下来。 李三娘挽起羃?的白纱,拿着快子,刚刚吃了几口包点,只听闻旁座有人说道:“这些日子,马匹生意不好做呀,边关又开战了,马队被堵在塞外,过不来,急也没有用……” 李三娘扭头一看,原来是三人围坐,正在用茶,说话的那人红须蓝眼,一看就是北族人士;他的旁边,则是两个大唐百姓,一人头戴黑色幞头,另一人头戴枣红幞头,正在劝慰他们的北族朋友。 “突厥扰边是常有的事儿,你就安安心心地在长安多呆两日吧,朝廷不是已经出兵了吗?过不了几天,突厥就会退兵的,到那时,你的马匹便送来了”,‘黑幞头’说道。 “唉,这次未必啊,还是得做长久计议”,’红幞头’说道,“听闻,突厥新可汗亲率百万之众来犯,短时之内,战事恐怕不会消止哦!” 那北族人听闻,也连连点头,说道:“我有伙计从雁门关折返回来了,说是大唐军队出师不利呀,初次交战便折了两名都尉,连秦王也不得不婴城避战,看来突厥人势头甚锐!” “秦王殿下能征善战,这回呀,可遇到劲敌了!” “是啊,突厥人毕竟有百万之众啊,要想迅速击破,实非易事!” ’黑幞头’、‘红幞头’感叹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战局来。 “避其锋芒,击其虚弱,秦王婴城自守也未必是示弱,别忘了击败薛仁杲的浅水原之战,咱们是如何获胜的。” “何止是浅水原之战?太和山之战,咱们打败梁师都和吐谷浑人,不也是用的这个法子么?” “你提到太和山之战,那简直是一个传奇啊!我听闻,公主殿下帮助霍国公,用两名婢女在阵前轻歌漫舞,然后出其不意,勐插敌后,打的对方大败而逃!” “老兄,这个算什么?你没听说么,如今这个带兵来犯的新可汗,当时到吐谷浑阵中督战,结果倒成了咱们大唐的俘虏!” 听到邻桌的这番议论,凤鸢嘴角一动,掩面而,不禁意抬头,看了看李三娘。 李三娘也回以一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不作声色。 “都说戎狄不懂仁义,人面兽心,你瞧瞧这位新可汗,”‘黑幞头’咬牙切齿道,“恩将仇报,举兵来犯,早知如此,不如在太和山一刀宰了他!” “老兄,此一时彼一时嘛,”‘红幞头’接过话来,“谁知道他会登上大汗宝座呢?若当时宰了他,引得突厥立马入侵,霍国公未必能顺利拿????????????????下朔方,我大唐也未必能如今日一般,从容应战啊!” 李三娘听闻,眨眨眼,心中认同此论,只是不露声色,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二位高论,我一个塞外之人无法评判,”‘红胡须‘笑道,“但有一点,不敢苟同——’戎狄不懂仁义,人面兽心,‘这话是不是有点过激了?咱们北族部落的人,大多数还是重情重义的,要不,我如何能够与二位生意往来十余年?只那些达官贵人昧了良心,见利忘义,而不是知恩图报!” “那是,那是,”’黑幞头’一听,稍显尴尬,嘿嘿干笑,转了个话题,问道,“哦,对了,前番你们族人贩来的那些马匹,卖得可好?膘肥体壮,啧啧,看着就让人欢喜……” 见凤鸢等人茶点已用好,李三娘把羃?的白纱放下来,站起身,说道:“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好嘞,殿……”凤鸢自知在坊间错了话,忙拌个鬼脸,吐吐舌头,改口道,“好嘞,主子!“ …… 酉牌时分,夕阳当空,檐影斜长,倦鸟归巢。 一行人刚刚走回府邸前,便看到两匹马拴在桩上,与普通人家不同,那马匹体格壮硕,铁把鞍鞯锃亮可见,皮革绺头厚实牢固,两侧铜镫熠熠生辉。 李三娘知道,军中来人了。 果然,刚进乌头大门,管家钱大柱便小跑上前,拱手道:“殿下,雁门关来人,说有信件须您亲自拆阅。” 】 “人在哪里?” “在大堂等候。” 李三娘转头,对凤鸢说道:“走,随我到大堂去。” “殿下,您这一身……要不要换下?”凤鸢有些犹豫。 “不必了,前方战事吃紧,霍公定有要事相告,”李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径直往大堂走去。 两名信差正在吃茶,见主人进屋,立即起身,跪拜道:“霍国公帐下亲随,参见公主殿下!” “我认得你俩儿,起来吧,”李三娘把手一抬,落座主位,揭下白纱羃?,递给了凤鸢。 “霍公有信给我?” “是的,殿下,”一人从胸甲里掏出一枚白色封笺,双手呈递过来。 “刷”地一下,李三娘撕掉封口,抖开笺纸,只见上面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小楷字体,清晰地写道—— “吾妻如晤: 一别半月,至为想念! 我军出关接战,不甚顺利,敌势强盛,难以骤破,现持守要塞,以挫其锐气。以此观之,战事或将延长,三月五月,????????????????一年半载,实难预测。 愿妻静待京师,调养身心,勿以我为忧,虽刀箭无眼,战守无常,我自会小心,以期凯旋,团聚长安! 另,数战不利,绥州总管钱武通病重卧床,不堪指挥,朝廷或将再委重臣,统领右军,以鼎成犄角之势,合力抵御突厥劲旅。 千言万语,不能尽述,滴墨笔尖,犹见吾心!” 李三娘看罢,叹息一声,收起信笺,抬头问道:“出关之后,我军接战不利,具体是何情形?” “殿下,”来人拱手答道,“我军前锋与突厥相遇,齐王殿下欲挫其锋锐,下令出战,结果突厥人数万骑赶到,将我军前锋包围,双方混战近两个时辰,不见分晓。” “钱武通总管派军驰援,”另一人接着说道,“战至夜幕,方才打开缺口,将前锋救出;但我军损失亦大,折了两名都尉和千余骑兵,不得不退回营中。” 李三娘点点头,继续问道:“那秦王的中军呢?” “秦王率领中军,驻扎在雁门关内,并未出战。” “嗯,看来,此战果将旷日持久啊……”李三娘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 两名信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霍公可好?”李三娘把鬓发一挽,转而问道。 “回殿下,霍公安好,除在中军大帐参与军机外,偶尔率兵出城,巡查粮道。” 李三娘抿抿嘴,点点头,对信差说道:“二位辛苦,在我府中稍作安歇,待我写得回信,返程交与霍公……凤鸢,”李三娘扭头,吩咐道,“安排酒食,好生款待二位!” “谢殿下!”二人起身,弯腰拱手。 七 欲访东宫竟未果 旧将纷辞赴疆场 己时已过,日近中天,街巷热闹,车来人往。 府里,李三娘正在厢房做着女红,飞针走线,聚精会神,这时,婢女巧珠来报,说是管家钱大柱回来了,在前厅有事儿回报,李三娘眉头一皱,说了声“我知道了”,便将针线收拾起来,放到竹箧中,然后起身移步,朝前厅走去。 原来,一个多时辰前,钱大柱拿着访贴前往东宫,转达李三娘的问候,打算入宫面晤太子,以叙兄妹之情。 钱大柱这人做事利索,李三娘原以为他最多半个时辰便可回来,谁知去了一个多时辰,李三娘知道其中必有原故,因此,心头一紧,抬脚出门。 果然,前厅里,钱大柱行礼后,说道:“????????????????殿下,我到了东宫,递了帖子,却被东宫主事婉拒了。” “唔,”李三娘点点头,知道钱大柱会做解释。 “主事说,太子闭门谢客,纵是皇亲国戚也不会面,”钱大柱舔舔嘴唇,说道,“因我与那主事熟识,便将他拉到一边,悄悄寻问是何原因。” 李三娘盯着管家,吸了一口气。 “那主事说,两日之后,太子便将启程,前往边塞巡查战事,因时间仓促,故而所有客人,一律不会。” “太子要去边塞?” “是的,殿下,主事是这样说的,”钱大柱面露不解的神色,“起初,我也困惑,追问他说,秦王、齐王不是已经出镇边塞了吗,为何太子还要亲往?” “对呀,你问得好。” “一开始,他支支吾吾的,欲搪塞过去;我便告诉他,公主殿下是太子的亲妹妹,若不以实情相告,依着公主的性情,硬闯到东宫来,他这个主事看守拒客的差事儿,就算是办砸了……” 李三娘鼻翼翕动,笑了笑。 “最后,他悄声告诉我,前方战况危急,陛下寝食难安,太子便主动请缨,率关内援军亲赴前线,他还说,太子也有意争取战功,立威朝堂……” “轰”地一下,李三娘的脑袋像炸开了锅——看来,前番丈夫的来信,是报喜不报忧啊;或者,前方军情又起了突变,需援兵驰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呢?会令父皇寝食难安,居然答应三兄弟同时奔赴战场…… “主子,主子,”钱大柱的声音打断了李三娘的思绪,“那主事还说,大兴宫有传闻,陛下或将重新考虑迁都一事儿,还说,让咱们也可以提前作些准备,以防到时措手不及……” “我知道了,”李三娘忧心仲仲,把手一抬,打断了钱大柱的话,“你退下吧。”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钱大柱起身,拱手退出,刚走到门边,便听到李三娘叮嘱道:“迁都的事儿,你听到就行了,可不能到外面乱传!” “我明白,主子!” 钱大柱的背影消失在院里的回廊中,李三娘坐在前堂,????????????????怔怔地望着屋外,愁绪翻涌,不可遏制—— 突厥人百万之众犯境,大唐能否转危为安? 兄长和两个弟弟都奔赴前线,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丈夫虽然在中军帐下谋划,但战事难料,也有可能率军搏战,他能不能安然返回? …… 华灯初上,烛影轻晃,人进人出,马蹄声响。 第二日,大兴宫的诏令便下达了——太子率军增援,长安城留住的队伍悉数备战,整装待发,昔日旧部纷纷到柴府来辞行,先是郝齐平、何潘仁,接着是向善志、岑定方,最后是马三宝,乐纡,秦芯儿也一同跟来,从午至昏,府门前,马蹄声不时响起,门仆跑进跑出,通禀数次。 此刻,前堂里,李三娘正与部将话别,多有叮嘱。 “三宝,乐纡,你二人是骑将,”李三娘面带笑容,说道,“在霍公和我这里,你们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奔赴边关,虽主帅易人,但不论是在太子帐下,或是在秦王、齐王麾下,应无亲疏之别,当竭尽全力。” “请殿下放心!”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当然,”李三娘下颌轻扬,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变化多端,应随机应变,不可硬打硬拼,要以智取胜,尤其是对付像突厥这样的北族队伍。” “殿下训示的是,”马三宝点点头,“好在咱们之前同吐谷浑人、稽胡人较量过,他们的战法,咱们并不陌生。” “殿下,在太和山之战、黑石砭之战中,您是如何智取对手的,兄弟们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心中都钦佩不已,”乐纡接过话来,“此番与突厥对战,必当以您为榜样,出奇制胜,以巧制敌!” 李三娘听闻,浅浅一笑,很是欣慰。 “你们呀,哪里比得上殿下沉稳大气,”秦芯儿觑了二人一眼,有些不屑,“战场上一旦杀红了眼,便什么都忘了!”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到了雁门关,如果见到霍公,”李三娘把话题一转,交待道,“告????????????????诉他,家里一切安好,只须专心抗敌,勿以我为念。” “遵命。” “嗯,另外,转告霍公,”李三娘想了想,补充道,“如果可能,让他呈请太子和秦王,尽量将你们这些终南山的旧部合为一队,毕竟,你们相互熟悉,彼此默契,战场上可堪大用!” “遵命,如此甚好,”二人不约而同地抱拳致谢。 秦芯儿听闻,双唇一都,嗔道:“你们倒好,相聚一处,快慰自如,留下我们呆在长安,整日担惊受怕!”说罢,抬眼瞄了瞄主位。 李三娘笑了笑,看着秦芯儿,说道:“虽然咱们留在长安,但未必无事可做,徒有担心,你们看看,京畿三辅的驻军都抽调光了,除了京城的羽林卫,还剩下啥队伍?所以……” 秦芯儿眨眨眼,明白了李三娘的意思,立即接过话来:“所以,殿下希望咱们女兵营也有所准备,精于操习,以备不时之需。” “对,”李三娘点点头,笑容渐收,叹了口气,说道,“京畿空虚了,总让人感觉不踏实啊,咱们女兵营可不能懈怠,有朝一日,朝廷用得着咱们,便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替父皇……替皇帝陛下分忧!” 秦芯儿听闻,站起身来,抱拳行军礼:“谨记殿下教令,女兵营精于操习,替陛下分忧!” 马、乐二人见状,肃然起敬,赶忙起身,也抱拳行礼…… 八 巡检校场迎新锐 指点要害说练兵 旌旗猎猎,校场飞箭,嗖嗖带风,草靶摇晃。 这日午后,薄云如纱,阳光漫射,李三娘身着戎装,挽缰执鞭,在秦蕊儿、申珂、罗秋红等将领的陪同下,来到长安城西的女兵营校场,巡查武备。 校场开阔,东西约八百步,南北也有四百步,数千人操演其中,绰绰有余。 这时,踏步有声,哗哗直响,只见三、四百名精锐射手,颈系红巾,身披软甲,列队整齐,小跑入场。 李三娘拉缰驻马,抬头了望。 队伍距离草靶二百步时,一名小将挥动令旗,高喝一声,队伍立即停下,数百人脚步转动,熟练变阵,依照战时的体制,转眼间分成三排,第一排端弩瞄准,第二排持弩待射,第三排抽箭上弦。 只听阵中的执旗小将,传来高高的一声「射——」,顿时,第一排弦响「当当」,百余支利箭朝着靶子「嗖嗖」飞去。 箭去弩空之后,第一排女兵立即后撤,快步退到第三排的位置,抽箭囊中,张弦待射;与此同时,第二排、第三排则依次上前,接替前排,端弩再射…… 三排女兵交替靠前,从容不迫,轮番齐射,箭鸣阵阵。 数百人的队伍虽未前进一步,但顷刻之间,立于原地,却抛出一阵箭雨,如狂飚席地,洪水过境,二百步外,数十只草靶已如刺猬一般,东摇西晃,似乎不堪其重,随时都会倒了下去。 「很好!」见此情形,李三娘点头微笑,侧身对众女将说道,「咱们这支娘子军啊,弓弩是立身之本,看来,没有荒疏!」 「殿下,」秦蕊儿快人快语,「您的教令,咱们可是一天都不敢忘哩,自朔方回京后,女兵们每日操习,精益求精,就像您吩咐的那样,有令来,即可战!」 李三娘点点头,抬眼望向场内,问道:「刚才发号施令的那位小将,是何许人?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生呢?」 罗秋红听闻,放下缰绳,拱手答道:「回殿下,她叫殷素素,是前兵部尚书殷峤的侄女,射得一手好箭,人也机灵,故而选拔她作队正。」 「殿下,」申珂补充道,「依您的教令,回京之后,遵循个人意愿,一部分姐妹离开了军营,或回乡孝敬父母,或择夫组合成家,为保持战力,女兵营又招募了一批新锐,殷素素便是其中之一。」 「哦,原来如此,你们办得很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咱们这支娘子军啊,既要为国尽忠,也要顾及人伦,毕竟,相夫教子是女儿家的归宿,特别是天下太平之后,」李三娘满意地笑了笑,说道,「让殷素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问。」 「遵命!」 片刻,一名小将接令而来,只见她红巾束发,软甲覆身,一柄宝剑斜挂腰间,小跑到李三娘跟前,单膝跪拜道:「宣节校尉殷素素,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踩镫下马,扶起小将,定睛一看,只见她十八、九岁的模样儿,新月笼眉,春桃拂脸,眉宇之间,英姿飒飒。 李三娘笑道:「你是宦门之家,待字闺中,怎会想到入伍我营?」 「殿下,」殷素素眨眨双眼,答道,「自古以来,女儿家多在家中飞针走线,操持家务,能有几人执金鼓,参佐命?而您,却为天下女儿开了先河——远在终南山,近在朔方城,决策帷幄,挥斥万军,于万里疆场建功大唐,怎不令我辈钦佩?素素不才,但也不愿养尊处优,在宫宇间了此一生,故而应募而行,投身于娘子军中,上报君恩,下拯百姓。」 「好,好,好!」李三娘连说了三声,笑颜绽放,目光炯炯,如丽阳穿云,暖流开凌。 身后,几名女将听闻,也不禁抬眼正视,再次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宣节校尉,平日见她言语不多,怎知心中 却藏志不小! 「哦,对了,」李三娘上前一步,拉住殷素素的手,问道,「殷峤大人可好?」 「回殿下,叔父年事已高,身体多恙,前番上书大兴宫,乞骸骨,致仕归养,皇恩浩荡,陛下已准允并予褒奖,我入营之时,举家正在收拾行装,择期归乡。」 「好哇,殷大人乃是开国元勋,为大唐的建立呕心沥血,能荣归故里,亦是家门幸事,」李三娘点点头,嘱咐道,「你虽在营中,但叔父那头,但凡需要,尽可告假,回府帮衬。」 「谢殿下!」 「另外,霍公远在雁门关,殷大人一家离京之时,你务必告知于我,我代霍公郊送殷大人,置酒饯行。」 「噗」地一下,殷素素单膝再跪,说道:「殿下仁心慈爱,我殷家感激不尽!」 李三娘扶起殷素素,笑道:「起来吧,随我到军帐中,给我说说,新募的弩手们操习之余,都在做些啥。」 乌髻束发,红巾系颈,躬擐甲胄,正襟危坐。 军帐内,李三娘将女兵营的事务详尽地过问了一遍,从兵员编制到军心士气,从武器战具到军粮马匹,事无巨细,一一详查,时而侧耳倾听,默记在心,时而插话反问,除去疑惑,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时辰便过去了。 抬头看看帐外,日头偏西,已近申时,李三娘将目光收到跟前,对众女将说道:「诸位,今日我到营中巡查,并非心血来潮,无端而为——众说周知,突厥新可汗改弦更张,与大唐为敌,亲率百万大军来犯我境,朝廷调集重兵,于雁门关一带防御,一场大战或难避免。」 众将听闻,纷纷点头,神色凝重,攒眉不语。 「咱们这支娘子军屡建奇功,国难当头,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李三娘接着说道,「至于如何调遣,当然听命于朝廷,但是如何操习,提高战力,则是在座诸位的职责所在,今日我遍观营地,详听陈报,唯有一个疑虑,萦绕在心,诸位可知?」 众将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殿下,莫非是女兵们的射艺不精?」秦蕊儿首先答道。 「不是,」李三娘摇了摇头。 「殿下,是不是弩手的数量不足?」罗秋红接着答道。 李三娘也摇了摇头。 「殿下,我想,是弩队的阵形过于单一?」申珂开口答道。 李三娘还是摇头。 叹了口气,稍一停顿,李三娘才说道:「诸位,若明日便接令开拔,咱们现在的这支娘子军真能守城池,战戈壁,拒强敌,射重甲?」 众将听闻,心中已略知一二,便挺直腰身,看向主位,等待训令。 「回长安后,咱们招募的新卒,居队伍的半数之多,她们精神抖擞,体格健壮,这很好,然而,」李三娘话锋一转,点出要害,「经历了终南山的淬炼,戈壁滩的浴血,咱们应当知道,白天与黑夜,平地与城池,山林与沙丘,弓弩队无所不至,至则能战;也就是说,之前的老队伍,不是单单在校场上练出来的,若如今日一般,整日在营中操弓平射,怎能带出精锐之师?」 众将听闻,有的点头称是,有的皱眉思索,有的咂嘴感叹,有的一脸茫然。 「因此,」李三娘语气严峻,下达命令,「今日之后,弓弩队务必拉出军营,不论天象,不论地域,于营外操演,夜晚奔袭也罢,乘城拒守也罢,由你们列出明细,呈我阅示;只要时间允许,我定会亲自参演,与你们共同驱驰。」 「遵命!」众将起身躬拜,软甲「哗哗」,响成一片。 「另外,」李三娘补充道,「新卒的操习,由罗秋红、申珂校尉配合秦蕊儿将军完成;弩队出营的关防文牒,由殷素素校尉 前往兵部办理,营内营外,若事有不谐,随时报知于我。」 「遵命!」 九 峥嵘岁月忆犹新 途遇流民惊闻变 旌旗招展,马蹄阵阵,红巾飘飞,羽箭悬鞍。 申初时分,日头向西,长安城北,一支骑兵迤逦南归,「唐」字军旗下,骑手个个鲜衣丽甲,红巾系颈,手中所执虽刀剑不一,但无一例外的,马鞍右侧长弓斜插,威风凛凛,甚是整齐。 队伍中,李三娘身着铠甲,外披红袍,执绺徐行,不时扭头,与身旁的军将们交谈言语。 旬日来,李三娘连连入营,亲率娘子军频频出训,或在平原列阵飞箭,或在城池倚墙防御,或在山林埋伏待战,或在丘陵迂回突袭,虽然有些劳累,但看到新募的女兵们颇有长进,李三娘心中暗自欢喜。 「殿下,」这时,秦蕊儿提着马鞭在鞍上一拱手,笑道,「今日在鄠县城头演练防御,我真没想到啊,县令居然是张福贵!看他领着一帮县吏跑前跑后地帮衬咱们,做起事来也有板有眼儿,真难想象,当年您府里的那个小仆,今日有了这般出息!」 「呵呵,你可不要门缝儿里看人呐,」李三娘也笑了起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嘛!张福贵虽说是仆役出身,自幼府里长大,跟着姨娘们进进出出,有时婆婆妈妈的,但为人却勇敢,也有些头脑,不论是河东历险渡黄河,还是关中大战保鄠县,他都有功劳哩!」 秦蕊儿听闻,想了想,点点头。 「我朝建立后,」李三娘继续说道,「霍公有心栽培他,加上他本就是鄠县人氏,人地两熟,自己也愿办差,霍公便举荐了他,先任主簿,后任县令,现在看来,干得蛮不错的,把鄠县治理得挺好。」 「是啊,」秦蕊儿有感而发,「今日,您领着咱们在城头演练防御,城墙角楼虽已修葺一新,但故地重游,我真是百感交集啊!」 「是么?」李三娘扭头,笑了笑。 「是啊,当年对抗阴世师,咱们在临川岗与隋军大战,敌人狡猾,发兵偷袭鄠县,形势万分危急,咱们义军的家眷大多在城中,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啊,幸好冯弇将军他们拼死坚守,等到了援军!现在想来,我还有些后怕呢!」 「的确如此,」李三娘抬头,平视远方,感叹道,「昔日的战况历历在目——张福贵自鄠县来见我,恳求分兵救援,当时,临川岗的战斗已到紧要关头,我虽未立即分兵驰援,但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事后,」李三娘抿抿嘴,继续说道,「冯弇将军曾说,鄠县的防守险象环生,战至最后,他和兄弟们都打算杀身成仁了;他还说,当时苦于没有弩箭协防,兄弟们短兵相接,硬生生地以命相搏,防守战打得惨烈无比!」 「殿下,这就是您今天率领弩队,登城操练的原因吧?」 「这只是其一呀,」李三娘答道,「我想让新卒熟悉城楼的防御,但更重要的是,想让她们知道当年战斗的残酷,有很多时候,坚强的战斗意志胜过精湛的射艺射器,当年的鄠县不正是如此?」 「哦,殿下,我明白了,操演之余,您为什么让张福贵给女兵们讲述昔日保卫战的故事!」 「对,」李三娘轻挽缰绳,笑道,「张福贵讲得声情并茂,女兵们听得群情激愤,这一趟啊,咱们没白来。」 「殿下思虑周全,用心良苦,我等实在钦佩!」秦蕊儿端坐鞍上,再次拱手。 李三娘摆了摆手,提起马鞭朝前一指,说道:「太阳快落山了,咱们加快步伐,赶紧回城吧,让女兵们早点儿歇息,明日还有操演!」 「是。」 夕霞满天,如练如剑,野风拂野,孤鹜凌空。 队伍离长安城还有七八里地,墙垣城郭已依稀可见,脚下的大路笔直向南,直达京城。 走着走着,只见不远处,一群群百姓拖家带口,背负包裹,神 情沮丧,尘埃满面,拖着沉沉的脚步走向京城,一眼望去,有数百人之多,老老少少,涕泣吁号,像是逃难而来。 见身后有军马到来,赶路的百姓纷纷避让道旁,眼中满是惶惑的神情。 李三娘见状,眉头一皱,问道:「这些百姓是从哪里来的?京师周边没有战事呀!」 「殿下,这个……待我派人去问个明白,」秦蕊儿拱手答道。 「算了,他们就在前头,我自己去问问。」 前方二三十步处,一个白须老翁拄杖而立,站在道旁,正等待大军通过,李三娘一夹马肚,来到他身边,踩镫下马,和颜悦色,问道:「老丈,你们这是打哪儿来?要去哪儿呀?」 「回将军话,」老丈一躬身,答道,「我等自晋阳来,打算到长安去投奔亲戚。」 「投奔亲戚?这么多人?」 「将军,您有所不知啊,晋阳战事将起,我等为避兵火,捡条小命儿,只得背井离乡,到京城来躲避一时,哎,这也是没办法啊!」 「老丈,晋阳战事将起?怎么没听说啊?」 「将军,您不知道吗?河北窦建德的部下刘黑闼已发兵数万,直扑苇泽关,若隘口不守,晋阳陷落便是数日之事,我等小民与其横遭兵火,不如早早逃离啊!」 李三娘听闻,将信将疑,看着老翁,正想发问时,老翁抬起拐杖往前一指,说道:「将军,前面那一群人是从苇泽关外逃进来的,刘黑闼的人马一路烧杀,吓得他们不敢逗留,白天黑夜地和我们一起南逃,呃,您可以问问他们实情。」 「嗡」地一下,李三娘如同五雷轰顶,霎时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处—— 刘黑闼这是趁虚而入啊!关中几无可调之兵,若关隘不守,晋阳丢失,不啻于背后被人捅刀,大唐有倾覆之险呐!这个消息,朝廷是否已经知晓?又将作何应对?大唐的兵马几乎都集结在雁门关外,远水如何解得了近渴…… 「将军,长安也得有所准备啊,哦,天色不早了,我等还要赶在大门关闭前进城哩,望将军恕罪!」 老丈的话打断了李三娘的思路,她眨眨眼,定定神儿,拱手说道:「感谢老丈,望多保重!」 说罢,李三娘一甩战袍,踏镫上马,让人传来殷素素,令道:「回城之后,你立即前往兵部,核实晋阳情况,回报于我!」 「是,殿下!」 十 游廊徘徊忧晋阳 大兴宫中恳切谈 子夜时分,风高云淡,寥星几许,似明又暗。 偌大的长安城已沉沉睡去,白日的喧嚣荡然无存,只零星的屋灯夜烛好似萤火虫,闪闪烁烁,与空中的夜星遥遥呼应。 柴府大院内,长长的游廊上灯笼晃动,投下一个人影儿,走走停停。 李三娘毫无睡意,独自漫步在游廊中,只见她头挽乌髻,身披绒袍,一双千层纳底布屐,在游廊的地板上,不时留下清脆的“嗒嗒”声。 殷素素从兵部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苇泽关的危急——刘黑闼率数万之众已抵近关隘,而关口上,只有区区数百守兵,虽说此处是险要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然而,毕竟敌众我寡,若延以时日,关破而敌入是必然之事!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紧了紧身上的绒袍,思绪翻涌,如同江海—— 若是苇泽关不守,晋阳便失去了屏障,随即亦会陷落;而失去了晋阳,长安好似城门洞开,在敌寇面前将暴露无遗! 就在不久前,因刘武周攻陷晋阳而引发的迁都风波,依然记忆犹新,那时的彷徨无措,直至愤怒激动,现在想起来仍令人难以释怀,转眼间,这样的事情又要发生吗? 不,绝对不行! 李三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仰望夜空。 浓云如毯,片片飘过,将星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投向大地。 今夜无月,唯有寂廖。 想到这里,李三娘侧身,不禁眺望北方——雁门关的战斗,进展得如何了?夫君他们能否抵挡住百万突厥?夫君会不会亲临锋线,搏战阵前?如果是那样,有没有危险…… 夜风袭来,灯笼轻晃,院子里的树影花枝左摇右摆,似乎也在长吁短叹。 李三娘吐出一口气来,迈步下阶,走到庭院里。 面前的腊梅早已开过,七、八棵幼枝不知什么时候冲了出来,已一尺有余,枝下的鳞芽片儿倒是刚冒出来,在夜风中探头探脑,不知道是害羞怯生,还是好奇主人的心事儿。 国愁如此,令人忧懑;家恨更甚,让人切齿——苇泽关下,那个杀气腾腾的刘黑闼,在刘武周攻陷晋阳时,趁火打劫,烧杀虏掠,凡是与李唐皇室有关联的人等,无论亲疏,一律坑杀,乳母赵嬷嬷一家,便在那时罹难! 顿时,李三娘怒火腾升,两眼圆瞪,如同一对点燃的烛炬,自己曾许下承诺,誓报此仇,也许,刘黑闼的来犯,就是老天送来的机会! 李三娘咬了咬白森森的牙齿,不禁伸手,摸了摸腊梅树的主杆,数十年的沐风栉雨,让它如此粗壮坚挺,纵是雨雪风霜,又能奈它何? 对腊梅树投去赞赏的一瞥,李三娘收回目光,低头攒眉,凝神思索—— 既然要避免迁都风波再起,那就必须保住晋阳;要保住晋阳,关键是要守住苇泽关;而要守住苇泽关,就必须在它失陷前驰援! 可是,塞下吃紧,京辅空虚,增援的队伍在哪里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看来,还得自己想办法…… 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身边只有一只娘子军,且刚刚才补充兵源,还在训练之中,可堪一战吗? 招募的新卒固然士气高昂,渴望一战,殷素素便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但未经实战,在血与火的锤炼中,她们能顶得住吗? 若是新老搭配,以老带新,情况或许稍显乐观;然而,回京之后,老兵已遣散不少,营中历经实战的将士,最多三成,又如何以老带新呢? 提到老兵,李三娘心中泛起一股暖流,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从关中地到戈壁滩,一路走来,大小百仗,生死与共,相扶相依,她们虽是同袍,却亲如姊妹,甚至每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 现在,她们当中的不少人脱下军袍,已为人妻,为人母,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自己又如何忍心打破平静,要求她们再入军营,投身战场? 思绪纷扰,乱如麻线。 夜风吹来,凉意阵阵,游廊上的灯笼左右摇摆,红光投下,院落里明暗不定,李三娘紧了紧绒袍的系带,抬脚上阶,重又走回游廊中。 脚步清脆,直叩心扉。 转念一想,国势如此,匹夫有责,若没有了国家的清宁,又何来每家每户的清宁?虽不能强征入伍,但总能适当动员吧,哪怕有个两三成的老兵归队,整支娘子军的战力便不容小觑! 思来想去,心中渐明,李三娘停住脚步,已是打定主意——马上呈书,入宫晋见父皇,陈说厉害,让自己率娘子军赴关防御;令秦蕊儿立即着手,逐家劝说,希望老兵们能有人再投军营,助自己一臂之力! ( 远处,三更天的绑子声隐隐传来,李三娘听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朝着卧房缓步走去。 …… 金瓦红墙,飞檐列栋,丹垩粉黛,殿宇错落。 大兴宫庄严肃穆,执戟卫士俨然挺立;两仪殿矗立北边,恢宏明亮,殿内檀香袅袅,人声喁喁。 李渊斜靠在雕龙木椅上,一身常服,头戴纱帽,身着白襦,笑容满面,有说有笑。 龙椅右侧,李三娘则是正襟危坐,朝服加身,只见她乌髻高束,一顶凤鸟桃形金冠熠熠生辉;两鬓齐整,一对白玉簪钗温婉轻盈,双目炯炯如明星,眼含笑意带煦风。 “三妮呀,”李渊叫着女儿的小名儿,说道,“你的呈书我已看了,哎,我是既欣慰又担心呐!” 李三娘笑了笑,看着父亲,没有作声。 “我欣慰的是,”李渊捋着长须,缓缓说道,“朝廷再一次遭遇危机,强敌偷袭,关中空虚,我本打算抽调雁门关的军队回防,但那样的话,路途曲折,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有可能既削弱了雁门关的兵力,也未必来得及驰援苇泽关,这的确是个难题啊!你能看到这一层,主动请缨,为国分忧,替父解愁,你说,我这心里怎能不欣慰?” 李三娘听闻,抿抿嘴,点点头。 李渊稍一停顿,从黄绸靠枕上坐了起来,叹道:“你在呈书中说,唯一担心的是,娘子军新卒太多,战力不强,怕守不住苇泽关,三妮呀,你可知道,只要你领兵,为父便可高枕无忧了,从前如此,今日依然!所谓‘知子莫若父’,你虽是我的女儿,但统兵谋战,决胜千里,却不输我大唐军中的任何一个将帅,坦率地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皇为誉了,”李三娘嘴角一翘,笑道。 “不,”李渊摆摆手,摇了摇头,“从我李家顺天承命,晋阳起事开始,你身经百战,爱兵如子,大唐将士对你敬爱有加,就连咱们的敌人,吐欲浑、稽胡乃至突厥人,都对你敬畏三分,这是为父的幸事,更是大唐的幸事!” “父皇,我……” “其实,”李渊一抬手,打断了女儿,“我这个做父皇的,也有私心啊——我根本不想让你带兵征战,戎马倥偬,我只想让你安居燕邸,静享清宁,你看看,历朝历代,有哪一个公主驰骋沙场,沐风栉雨的?那都是皇儿们的事呀……” 说到这里,李渊惆怅无比,从龙椅上站起来,一甩袖袍,踱了几步。 李三娘静静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没有打扰他。 “三妮呀,你若带兵守关,”李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问道,“你可知道,我担心什么?” “嗯,父皇担心娘子军兵力不足?” “不是。” “父皇担心苇泽关防御简陋?” “不是。” “那……父皇是担心守关的军械不够?” “三妮呀,”李渊长叹一声,“我是担心你的性子!” “我的性子?”李三娘一双大眼扑哧闪烁,满是疑惑。 李渊走回龙椅,弯腰坐下,看着女儿,说道:“你从小就细心好问,喜欢把事情探个究竟,指挥打仗也喜欢潜入锋线,亲自侦伺,你可知道,刀箭不长眼啊,一次两次,可以侥幸躲过,可次数多了,老天爷恐怕也不会眷顾你呀!这次弛援苇泽关,敌众我寡,情形不容乐观,你说,为父怎能不担心?” “父皇,”李三娘浅浅一笑,说道,“您老人家放心吧,我自会小心的!” “哎,你和二郎啊,都是这个性子,”李渊不放心地摇了摇头,“只不过在锋线上,一个喜欢明着去,一个喜欢暗着来,都喜欢带着那么几个人往前跑,每次领军出兵,我都为你们捏把汗!我就不明白了,将帅不到锋线上,难道就打不了胜仗?” 李三娘浓眉一扬,笑而不语。 “此番出征,我已告诫二郎,绝不许再跑到前面去,否则,永远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哪也不要去了;同样地,这番话今日我也送给你,你若能答应,我便予你兵权!” 李三娘听闻,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高声说道:“谨遵陛下赦令,决不潜入锋线!” “你这个妮儿呀,”李渊被逗乐了,把手一抬,笑道,“起来吧,去兵部领授兵权,尽快开拔,守住要隘,愿我的骠骑大将军旗开得胜!”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