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
序
河南商阳城外山峦如抱,夏风长凉,又有唐人成句题于山道之上,颇为二人所喜。一夜白露早浓,星斗熙微,房中气味沉闷。天心弃胡乱洗了手脸,又读了几行坛经,只觉心烦意乱,遂抛了书来寻丁贫。恰逢丁贫也气躁难平,便商议道:“不如外出寻一处清凉胜地,再搬携竹床去睡罢了。”主意打定,便一前一后出了借宿的农家,踏月行去。不过片刻功夫,已在山脚旁寻着一棵大樟,高可百仞,枝叶团团若有风,草匝短浅,蚊蝇不生。二人大喜,忙忙地去搬了竹床蒲扇之属,立时躺倒树下,再也不想起来了。天心弃仰面朝天,眼前是雾浓枝缠,夜风吹微;耳中是断续蝉鸣,又间有丁贫吐息之声。一时想:“人世如此清净,何必向佛地忘机?”正将歇未歇之际,忽然一阵嘈杂,一群孩童簇着一名须发如银的老人前来,吵嚷道:“马小蛇,马小蛇,给我们讲故事!”
老人道:“好好,讲故事,讲故事。”一群人挤挤攘攘地过来,一下就把两张竹床都占满了。温黄的竹物上,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嫩藕似的腿脚。二人各自搂了几个,鼻中只闻见淡淡皂角清香。大家屏声静气,等那老人开口讲故事。
老人说:“今日既有客人,我便讲个特别的故事。”
“自古以来,江湖中的人都看不起官儿,官儿也看不起江湖中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却有一个人,既做了武林中的盟主,又做了朝廷中的大官儿。这个人是谁呢?”
孩子们齐声道:“是你的一个朋友。”
老人笑道:“是的。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鱼事
我这位朋友祖籍河南,家里是有名的丝绸大户。他家里有五座绸庄,每一座都跟咱们村子一样大。
但这样的绸庄,我这位朋友一点也没看在眼里。他推说富贵浮云,不如求仙,把绸庄让给了他五个姑侄兄弟。他自己仗剑江湖,清风明月,不时同名妓歌姬闹些香艳趣闻,好不惬意。我与他相识时,他正在冀州第一楼顶上与城里最美的姑娘喝酒。他才跟人打了一架,白袍上染了一大块血迹,说话也没力气了。可他还是笑着说:“马小蛇,我听说你最爱喝酒。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有酒喝,我当然不会推辞。我说:“当然喝!”跳下去一看,两坛酒倒是满满当当,可旁边空空如也,甚么下酒菜也没有,我皱着眉头问:“没菜怎么下酒?”
结果他指着人家大姑娘说:“这位美人姿容绝媚,冠于全城。她桃花一般的面容,值不值得下酒?”我哈哈大笑,果真与他看着那姑娘的脸蛋儿,干了两大坛酒。
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痛快的人。我与他意气相投,脾性相合,从此并肩闯荡天涯,亲如兄弟。此后山南海北,餐风宿露,那是再也不寂寞的了。一转眼,就过了十年。
我二人都无娶妻之念,虽常年浪迹江湖,难免同女人有些纠葛,但从来一沾即走,并无铭心刻骨之处。两个人无牵无挂,日夜与山川河流、名花美酒为伍,日子过得好不快活。我原以为这一世便可如此,谁知就在第十个年头上,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冤孽。从此我跟他的命运,就完全变了模样。
那是大中……多少年来着?我也记不清了。那一年我三十三,他小我一岁,三十二。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听说绥江下游江陵镇上打翻了一船贡酒,居然童心大发,想去尝尝那喝了贡酒的白背鱼儿。唉!怪不得人人都说祸从口出。要是一早告诉我后来的事情,我宁可剁掉舌头,也不去贪这么一嘴。
那一天秋光甚好,我们进了一家临江的酒楼,便招呼老板将白背做来,可巧后面一位客人也要了白背。只是无巧不巧,这楼里只剩一条了。那客人是个少年,只十一二岁年纪,见被我们抢先,极不乐意,一叠声只是要白背。店老板作揖打恭,说尽好话,他就是不肯改口。
片刻,我们的鱼上来了。那少年见了,一双眼骨碌碌地打了个转,忽然道:“这条鱼让给我罢。”他虽然说了个让字,口气却甚是颐指气使。一语未毕,就动手去拿盛鱼的碟子。
我们一见之下,暗暗皱眉。若他再晚一步发话,这一条鱼送给他倒也无妨。但他强行索要,目中无人,这就叫人不痛快了。当下我与我朋友交换了一下眼色,口中道:“区区一条鱼儿,甚么稀罕东西了?小相公拿去不妨。”暗地里却动起了手脚,把他兴冲冲端走的碟子换回了自己桌上。
那少年转眼见到老母鸡变鸭,神气煞是好看。只是小孩子脾气倔强,虽然受挫,也并不离去,只道:“这鱼儿原来珍贵,二位不肯相让也不稀奇。这样罢,我以十倍价钱跟你们买了。”说着,便翻出一锭细丝大银来,足足有七八两光景,买这条鱼儿,漫说十倍,就连二十倍也有多。
只是银子虽美,在我这位自小金丸掷鱼、明珠戴马的朋友眼中全同泥尘无异。当下他便向我笑道:“小蛇儿,这楼里闷得很。我出一百两,叫楼下那乞儿唱个曲子,行不行?”我故作沉吟,道:“好是好,不过那哑巴乞儿从不开口,不知他肯不肯。”我朋友笑道:“哑巴怎么的?有银子,怕他不开口麽?”两人一唱一和,把那少年凉凉讥笑一通。小孩儿的脸色,已经非常好看……
(丁贫笑道:“你们两个大人,却同小孩子较劲。难道这少年,就是那冤孽不成?”)
唉,那怎么是?小孩儿连身形也没长成。他夺鱼不成,跺足去了。我们一人挑了一筷鱼眼珠,大笑吃下,颇为畅快。就在这时,楼梯中走上一个人来。
那是个穿白衣的男人,二十七八岁光景,眉目生得甚是合式。那少年一见他,立刻靠了上去,扁着嘴叫道:“爹!”
这一声喊出来,倒在我们意料之外。倒不是因为那男人年纪太轻,只是观他神情气质,并不似个做父亲的人。那少年握着他衣袖,向我们这方指了一指,似在告状。那男人看了我们一眼,问了儿子几句,轻轻一笑,拍了拍那少年背上布囊,道:“柳儿,你毛毛躁躁的,必是忘了这个。”
那少年听了,似有所悟,从背囊里取出一张小弓来,拨开了一面窗户。那酒楼临江而造,从窗中望去,江上黄笠红旗,渔船穿梭,一条船上几名渔人正起网捕捉一条白背,只是那鱼委实太过灵巧滑溜,迟迟不能捕到。酒楼上立时有好热闹的上前围看,我失笑道:“莫非这位小朋友心急难搔,要射些银子给鱼儿们,教他们早日跳入网子里麽?”那男人闻言瞧了我一眼,眼角微微向上一挑,并未开口。他眼神也不怎么犀利,我却有点给他瞧得毛毛的。
此时江上追得益发急了,那白背在水中逃了一气,竟跃上了江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少年取箭、上弦、拉弓,往窗上一伏,嗖的一箭,将那条几要落入江中的白背钉在了船舷之上。箭镞直插鱼身,鱼儿一时不死,犹自摇头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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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了这一箭,自然是大声喝彩,店老板忙派人取了做来。那少年收弓靠拢那男人身边,得意洋洋地瞧着我们。我们料想不到这骄气的少年竟然有这么一手,一时老脸倒有些挂不住……正尴尬间,那男人却命儿子端了鱼来,说是向我们赔罪。
(天心弃插口道:“这男人会做人得很哪。”)
哈,说到做人,天下比这男人更会做人的,恐怕也没有了。我们受了鱼,正有些羞愧,他又亲来敬酒,自称沈郁,字朱华,长安人氏,世代经商,此行只为赏玩风月。那少年是他独子,唤作沈柳葵。我们连忙回礼,报上名号。他笑称久仰,接着便说了几件我二人得意之作。我们虽然不看重虚名,但从一介贵公子口中说出又大不相同,一时不禁都飘飘然起来。
这么一来二去,也就熟起来,三人遂把酒言欢。说实话,这男人胸中大有丘壑,见识颇为不凡,跟他交谈,的是快事。
(丁贫在天心弃耳边笑道:“不知是他那朋友的冤孽,还是他自己的冤孽。”)
我们在江陵镇逗留了三天。这三天中,喝过的酒总有三十坛,吃过的鱼总有百条。那男人酒量甚豪,他儿子却不胜酒力,吃得两杯,便黏在那男人身边,再也不肯离开一步,我们都瞧得甚是有趣。三天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我们吃过早点,打算去江中坐船时,好巧不巧一轮红日正升到船篷顶上。那男人看见太阳,随口就念了一句:“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念过便一笑,道:“幼时读过的句子,总是念念不忘,不觉发了酸腐气,二位见笑了。”
我还未张口,我朋友已接话道:“这句子简朴得很,有甚么酸了?”便补句道:“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君子宜之,长乐未央。”
(丁贫笑道:“你这朋友文武全才,厉害得紧哪。我瞧你自己,就不会这两句诗。”)
射天
(丁贫失笑道:“难不成这就是那件大事?”)
你瞧着是小事麽?我看却是大事。要知道自从我二人相识以来,虽然各有交游,但从来视彼此如形影,那是绝不能将一方抛诸脑后的。现在想来,他从那时起,只怕就对那男人倾心了。
那天傍晚,那男人称家有急事,告辞走了。他走后不到三天,我那朋友突然提议去看董杏儿比武招亲大会。那董杏儿是甘陕一带有名的侠女,听说面容姣好,有“火凤凰”之称。此次咸阳设擂招亲,不知吸引了几多少年侠士前去。我取笑他:“看看可以,鬼使神差上了台,我以后可要多个弟妹了。”他但笑不语。
赶了十几天路,来到咸阳道上,但见武林人士扎堆。我们要清静,找了条小路走。走到一片枫树林下,忽听得一个声音惊呼道:“爹,那不是江陵镇的叔叔麽?”哈,正是那脾气倔强又爱撒娇的少年。我们抬头望去,只见那男人骑在马上,向我们拱手笑道:“前日一别,两位安好?”
我只道是碰巧相逢,当下还了礼。看我那朋友时,只见他脸放异光,定在原地。虽然强自镇定,说道:“沈公子,你好。”但我看得明白,他是在是从心里欢喜了出来。那是我才如梦初醒:他之所以要来咸阳,决不是因为要看甚么美貌侠女,比武打擂,而是只想见这位长安的沈公子一面!
他问那男人:“沈公子家事已妥了麽?此来为何?”那少年抢着说:“早已办妥了。这次我爹来,自然是要去那擂台上大显身手,给我找个娘。”我朋友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说来也真好笑,小孩儿要个娘,有甚么不对?难不成你想做他的娘么?
那男人笑着说:“柳儿,别闹。”眼睛却有意无意瞟着我朋友。唉,这男人精得跟鬼似的,我朋友这点心思,焉能瞒得过他?
吃过晚饭,我们便一起赶去看热闹。在咸阳城外的三丈擂台下,他们两个人絮絮叨叨,也不知说了几千几万句话。我瞧那董杏儿出场,他们也没注意她是美是丑。
(丁贫笑道:“难道你便注意了?”)
比来比去,还没比出结果,大家都要不耐烦了。正在这时,林暗马嘶,人声嘈杂,几百支蓝莹莹的箭头对准了我们。场面杀气腾腾,胆小的早已吓得哭了出来。我们正骇异时,几人分开箭丛,拍马进来。原来黑风寨的大寨主雷射天看中了董杏儿,这次下山,是踢场子抢人来着。
江湖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地儿,这不是给武林同道没脸吗?全场千余人都气愤得很。论打,黑风寨那些喽啰远不是我们对手。可他们箭头上淬了毒,只要擦破皮,就有性命之虞。一时之间大家都不敢妄动,眼看董杏儿就要给他们抢去了。她厉声叫道:“姓雷的,你早点杀了姑娘是正经!要姑娘从了你,那是万万不能!”雷射天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当时我同我朋友站在一起,那男人在我们身后。唉,其实是我朋友用身子挡着他!忽听见他细细地说:“抢人!”这两个字含意模糊,可我们立刻懂了,刹那之间,我二人一左一右晃入敌阵,一手提了一个头目出来……
(天心弃道:“老爷子,你武功好得很哪。”)
武功好,又有甚么用?雷射天见兄弟被擒,也不惊慌,只说:“比武艺,是你们强。论人手,是我们强。双方各有所长,不如公平比一场。”
比就比吧。我们问:“比什么?”雷射天说:“比射箭!”张弓取箭,手一松,四支箭一起飞出,把那面招亲的旗子绳索射断,径直钉在后面的屋檐上。就着月光,只见那旗子四个角上,都只留下短短的箭尾。他名叫“射天”,箭术自是了得。
这一箭射出来,全场登时一片沉寂。我跟我朋友虽然也曾练过弓矢,但要像他这样同发四箭,分毫不差,那是万万办不到的。雷射天笑道:“如何?哪位英雄出来让雷某领教领教?”他虽然说领教,口气可倨傲得很!
我正要开口请他换个题目,却听见那男人冷冷一笑,说道:“我跟你比了。”他从儿子手里取过弓箭,骑马款款越众而出,停在阵前。
雷射天见是个贵公子,颇为不屑。一名喽啰鼓噪道:“娇滴滴的爷儿们,你还是早点回去瞧瞧老婆偷汉子罢!”一语未毕,那男人看也不看他,反手一箭,把他的髻射散了。
雷射天看了这一箭,才收起嘲笑之色,问道:“怎么比?”那男人说:“鞍辔背卧,擒弓分弩,悉听尊便。”雷射天听了这话,拱手道:“不敢!阁下是个真人,请划下道道来。”
那男人指了指四位头目,说:“你们四人。”又一指场中,说:“我们老、壮、妇、孺四份儿,都算作彩头。咱们比五场,赢的把人带走。最后一场,我用这四位朋友,换董姑娘。”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这男人如此约定,等于将主动都卖给了敌人。五场之中,只要输了一场,不但董杏儿救不回,还要赔上许多性命。
雷射天紧紧盯着他,问道:“阁下真有如此把握?”那男人淡淡道:“也不能说全有。说不得,只好试一试。”突然扬声道:“雷寨主,在下斗胆先下一场。”一侧身,翻过弓来,姿势跟雷射天一模一样,也是四箭齐发。四支箭到了屋檐上,贴着瓦直飞,把那面旗子活活地起了出来,钉在地下。火光之下,人人瞧得明白,雷射天先前那四支箭都已断得整整齐齐。这一场,自然是姓雷的输了。
大家一见之下,不禁大声叫好。我们也万万想不到一位富贵人家的公子箭术竟然精湛如斯,也是又惊又喜。
雷射天向来以箭术精绝自矜,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一夹马肚,迎了上去。甚么射铜钱,射珠眼,又甚么凤凰旋窝,麻雀做窝,马上马下,长弓短箭,换了一遭又一遭。可是技艺不精,换这些滑头有甚么用?只见那男人神闲意定,箭箭精准,片刻之间,姓雷的四场全输了。
最后一场,关乎他最喜欢的女人,雷射天自然志在必得。他眉头一皱,叫喽啰们抬了一面铁八卦出来,咬破中指,在八卦中心点了一滴血,说:“这一场,射中红心者多为胜。”说完,叫人将八卦挂上旗杆,换了五支针芒小箭,五箭连发,全部命中红心。一滴血能有多大?他箭头虽小,挤在一起,也已将靶心占满,那男人便无处可以下箭了。这一手虽然接近无赖,也真叫人无可奈何。
拜师
可是那男人的肚肠,又岂是他这号江湖草莽可以比较?只听那男人笑了一声,说道:“雷寨主箭杆纤细,甚是可爱。只是在下不会爱惜物事,得罪莫怪。”说着,取了五支黑漆重镞、巨大无朋的箭出来。其时人人都屏息看他,场中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千对眼珠注视下,心神丝毫不乱,弓一张,那箭就如一只鹰隼叼着只雀儿似的,笔直地钉在了雷射天最中心那支小箭的箭尾上。再一箭,又钉在此箭箭尾。接连四发,皆是如此,那五支连在一起的箭已有一丈多长,衬着雷射天的小箭,分外讽刺。姓雷的脸色,已经同猪肝一般了。
却听那男人笑道:“看来看去,也没有一支射中了红心。”突然立身打马,射出最后一箭。但听擦剌剌一声长响,此箭连破之前五支,稳稳落在红心之中,将其他箭枝全部撞开了。那男人把马一挽,回首傲然道:“可惜只要一支,便也够了。”那姿式真是气派万千。我虽然不喜欢这男人,也不得不说,他这一回身的确风度翩翩。我那朋友,早已看得痴了。
场上千余人看了这神乎其技的一箭,不禁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才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喝彩声。
那箭尾一支翎羽,几乎无从着力,那男人居然能从此处连珠串箭,箭术之高,与雷射天相差何止霄壤?众人欢呼声中,雷射天面如死灰,走到那男人面前,躬身道:“十几年头一次遇到行家,雷某是认栽了。请阁下留下万儿来,以后也好有个记认。”那男人道:“我又算甚么行家了?”附耳过去,说了几个字。雷射天听了,全身颤抖,叹道:“某输得不冤。”收兵放人,即刻去了。我们问他说了甚么,他只笑不语,随即便请我们去他家作客,我朋友自是欣然应允。
一路上他对自己箭术之事绝口不提,只问我们二人武功。走了几天,他忽然请我朋友单独出去。我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
(丁贫道:“你这件事情,做得可不够朋友哪。”)
我稍微听一听,有甚么要紧?只见他们慢吞吞走了许久,尽说些不相干的话。走到客栈外一株大树下,那男人忽然说:“却常,你我相识虽不逾一月,但我心目中,早已将你看成最亲近的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一听这话,精神大振,心里说:“来了!”我朋友却方寸大乱,咽了几口口水,才问道:“甚么不情之请?”我在短门之后,看见他耳根都已红了。
那男人却道:“在下区区末技,实不足博方家一笑。却常你武功高强,我想请你做我柳儿的师父。”
我这才放下心来。我朋友却甚是失望,问道:“就是这件事?”那男人望着他笑,撞他臂道:“你以为是哪件事?”这男人坏得滴水,他明明知道,偏偏就是不说。
我朋友停了下来,看了他半晌,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没甚么。”转身便走了。那男人追上他,说道:“自内子亡故,我除了柳儿之外,再无别的念想。这一世只守着他过,也就罢啦。”这男人说话,可有多么厉害!他半点不提自己的心意,就把我朋友绑了个结结实实。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我们全不是是他的对手。第二天,那少年就行了拜师之礼。那男人在旁道:“犬子资质愚钝,若师父嫌了他,还望看在我面上。”我朋友深深看他,说道:“你的儿子,我永永远远不会嫌弃。”这句话的意味,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只那少年一人在说:“我哪里又愚钝了?爹爹老是笑话我!”唉,年少无知,可有多么好!
我们在那男人长安的宅院里住了三个多月。说是宅院,其实是一座别庄罢了。院子虽大,一点人气也无。使唤仆婢,也都恭谨得过了份。我瞧着这男人不像巨贾,倒像官宦。我让我朋友同去打探古怪,他却说:“纵然是官宦子弟,也不要紧。”说起来,三个月里,那男人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家中。客人在家,主人却跑出去,也真是奇哉怪也。但我朋友已被迷得七荤八素,又哪里肯去想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那少年,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聪明机灵,又肯吃苦,脾气也不似先前的骄横,老蛇儿倒有些喜欢他了。不久,十三省侠义道广发英雄帖,称十一月初八在秭归白水镇外召开武林大会,推选盟主。那少年爱新奇,缠着我们要去。我们怎能不答允?想自己年少之时,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热闹,哪一件不想去凑个份?于是一行人离了长安,走走停停,十一月初一才到了秭归地界上。
水杀
秭归地处鄂北,风景奇丽,观之忘俗。依着我们两个的风月性子,那是说什么也要好好赏玩一番的。无奈那少年催得甚急,只好撇了满川秀色,叫了一艘快船,急匆匆地赶路。谁知欲速反不达,到了第二天半夜里,又出了一件事情。
当夜我们宿在兵书宝剑峡下,天阴风紧,浪白湍急,一落夜船家就收了船,在滩前歇了。临睡前还说:“今夜怕有一场大风雪!”我们一听,忙备了许多酒果,特特地去等风雪下来。谁知等到二更也不见,只得笑骂几句,各自睡了。
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忽然江上呜呜有声,似是有人在远处吹起了短笛。寒夜如刀,有人吹笛已是咄咄怪事。更奇的是这笛声难听之极,一时尖锐,一时嘶哑,一道凄厉的长音后跟着一连十几个同调的短音,混着江上的风声,端的是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笛声响了一刻钟功夫,便渐渐低了下去。正将歇未歇之际,三道笛声同时从我们坐船的西北、西南、正东方响起。这三道笛声可比先前那一道美得多啦,可惜只吹了一会儿,便次第隐去。笛声去后,江面上便留下了数盏五指形状的红灯。
那红灯原本彼此相隔极远,五指中的光晕各有明灭,片刻后便急速滑动起来,或遥想呼应,或互为扶持,在江面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水痕。暗夜之中瞧来,真有说不出的诡丽。
我当时站在船头,把东南西北都瞧得清清楚楚。那些红线看起来扭扭曲曲,全无章法,实则深藏玄机,暗合着一个极厉害的水兵阵法。我心想:“这阵法险恶之极,不知甚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在诸葛武侯的遗书前动此刀兵?”
一念未毕,水中喀喇喇一阵铁链相撞声传来,些微红光下,只见深不见底的江水中,无数铁索轮番生出,直拉得吱吱作响,向四面八方缠去。铁索皆按阵法而行,方位地点,决无半点差错,宛如活的一般。
哈,小娃娃一脸不信的神气。难道老头儿还能唬人么?此事说穿了半点不奇,就是穿着黑色水靠的人在江底牵动铁索罢了。只是他们水性精熟,行动悄无声息,连破水之声也无。别人看见了,也真难免吓一大跳。他们一旦布置停当,便立刻归于无声。一时江影沉沉,白雾渺渺,两岸绝壁如削,天地间一片沉寂,只有米粒大的粉雪悄然飘落。谁能想到,这样一片宁静的水域中,竟然隐藏着机关重重、无限杀机?
我朋友此时也来到船头,同我并肩站在一处。在无尽的烟波之中,我两个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清漆的船板上,谁也没有开口,不愿打破这尽世静默。
如此静立片刻,还是我先道:“你看这风月无边,有人身在其中,却要汲汲营营,多起事端。百年后再回身,不知自己可明白这一生究竟是为何?”
我是无心之语,他却一点即透,笑道:“小蛇儿,你怕我落入那回不得头的漩涡中去么?你放心,我这一生一世,无论甚么样的风月,都会同你一起看的。”说也奇怪,年纪越大,从前的这些言语反倒记得越清晰了。
(天心弃道:“老爷子,这件事丝毫也不奇怪。倘若有人与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也会一辈子忘不了的。”)
咳,你不知道,我二人十年肝胆相照,从来不必说这些言语。这句话一出口,我倒觉得生分了。那时我心中便隐隐有些害怕,眼中看他极近,却仿佛隔得极远,一时竟茫然了。他见我不语,便笑着把话头拨到水中阵法上去。他问我:“你瞧出甚么端倪没有?我看这阵法大开大阖,颇有古礼之风。但内里藏着六六三十六种生杀变化,又不全似个正大光明的模样。深夜寒江中布下这个杀阵,不知要对付的是何等厉害人物?”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话音刚落,天边一条白色小艇分水而来。这小艇驶得如同飞箭一般,顷刻之间已经来到阵法之前。
当时江面平静无波,四周一片静谧,殊无异样。那小艇却仿佛嗅到了一丝杀气,来到阵前,滴溜溜转了两个圈子,突然从船舷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来,往水中探了一探。手到之处,水底传来几声沉闷之极的声响,一股硫磺气随之飘来,竟是□□之属。那些水兵也真沉得住气,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那小艇中人极其机敏,虽然试探不出甚么,仍然在江上变了好几个方位,最后艇尾一翘,疾拍水面,倏然跳起几丈,企图一跃而过。
正跃上半空之际,四周阵法陡然发动,六道结得歪歪斜斜的铁索一齐飞出,把小艇兜头罩住。那艇中人见机极快,不等小艇下落,已经一窜而出,身形婀娜,竟是个女人。只听她尖声笑道:“长江帮越发长进了,连这猥琐勾当也干了出来!”
忽然之间,水面上亮起点点红灯,一道清寒的笛声幽幽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长江帮的兄弟们再没本事,也是靠自己一双手吃饭,不曾作那朝廷鹰犬,没的辱没了一身武艺。”
那女子冷笑不已,足尖在铁索上一点,借力跃上一座礁石。阵法发动,将她团团困住了。那女子身法如鬼如魔,进退趋让无不令人瞠目,但身在江上,难以借力,渐渐不支。她恨恨地说道:“八宝莲华阵,哼!区区末技,也敢在我面前献丑!”话虽如此,实则东支西绌,难以支撑。
那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李颜青,你可知道此峡叫甚么名字?”
那女子左肩中了一链,步法渐散,闻言怒道:“不知道!”
那声音冷冷道:“此峡叫做兵书宝剑峡!当年诸葛武侯以一部兵书、满腹谋略,活捉你那蛮子祖先孟获七次,次次手到擒来,比捉鸡还要容易。今夜我借武侯的东风,必要捉住你这异邦贱婢,为郭绥章、孔胜钦两位大人报仇。呔!七宝俱灭,莲无重华!”
他喊了这八个字,十几道笛声顿时一并响起。江中水兵也次第跃出,阵法收拢,将那女子绊在中心。那女子连声骂道:“卑鄙,卑鄙!”看来转瞬之间,便要败了。
锦罗
忽然,我的衣襟被人拉了几下,转头只见那少年两手各拉着我们一人,仰头道:“师父,马伯伯,那女子多可怜的,你们不救她一救么?”
我朋友见他十分热切,微微一笑,道:“我们小柳儿路见不平,动了侠义之心是不是?你有这份热肠是好的,只是江湖上这些恩恩怨怨,也说不清到底谁是谁非。我们贸然插手,一旦拿捏不住分寸,便是给自己埋下了祸胎。今夜来的都不是正派人物,大家半斤八两,让他们拼斗一番罢啦!”
那少年闻言,低下了头,道:“是弟子鲁莽了。只是……只是见他们百来条大汉,合力欺负一名女子,虽然说不知谁是谁非,到底……到底是……”
此时那女子已经受伤被擒,全身浴血,委顿在地。长江帮也收了阵法,点检伤兵,将那女子拖到甲板之上。一人走出行列,在那女子身上踢了一脚,冷冷地问道:“那东西在哪里?”正是原先说话那人。那女子平躺在甲板上,瞧不见动作。只听那人又问了一句:“东西在哪里?”那女子不理不睬。那人问了几声,怒气上冲,抽出一把匕首,便向那女子脸上割去。那女子极是硬气,忍痛不发一声。
那少年见到惨状,更是焦急,向我朋友连道:“师父,他们如此对待俘虏,实在太残忍了。即算她犯了不得了的大错,也不能一句话不对,就毁了她的面容。师父,别人若是割我的脸,就是割一下,我也宁可死了。”
我在旁道:“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跟姑娘般爱惜容貌?”
那少年不理我,只管向我朋友恳求。我朋友原本经不起别人软语相求,一时沉吟起来。我只好亮出法宝,道:“那长江帮声势浩大,辖地极广。你管了这椿闲事,从今以后怕再没有清净日子啦!”
果然他一听这话,便消了救人的念头,只温言安慰着那少年。那少年却哪里肯依?眼见那人侧耳听手下报告了几句,便一手抓住那女子头发,一手去剥她衣衫。
那少年见了这幅景象,又急又恼,道:“按理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我若早几年起始学艺,就算为此惹上天大的麻烦,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眼望远处甲板,又跺足道:“要是我爹在这里,一定是要救人的。”
这句话出口,我朋友立刻全无招架之力,终于登空而去,大费周章,将那女人救了回来。那女人满面血污,气都快没啦,那少年忙去拿伤药纱布,替她包扎。我冷眼旁观,看她面容,棕发高鼻,的确不是个中原女子。她相貌也算得中上,年纪却十分暧昧,说是二十岁也可,说是四十岁也可。这女人勇悍绝伦,身上的刀伤足足有十一处,内伤直达肺腑,只歇了片刻就踏水而去。我朋友救了她性命,她一句道谢的言语也无,只在临去时说了一句:“你是这样的人,那也怪不得!”
这女人的话含意莫名,我们也懒得理会,反正这一晚事事透着奇怪。她走了之后,长江帮的家伙不肯干休,又把先前那些水米拿出来,做起了道场。我见他惹的这场祸事没完没了,只好勉强应战,心里可十分不乐。
我们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弄翻了他们大半水兵,眼见这阵就要破了。那冷冰冰的人也不冷冰冰啦,怒发如狂,目眦尽裂,突然仰天大笑道:“两位一身绝世武艺,奈何枉作奸贼爪牙!可怜三百六十一条仁人志士的性命,就此尽数送了!”
我们见他说得激愤无比,相视一眼,齐声问:“甚么三百六十一条性命?”那人切齿道:“你们同李颜青那贱婢一伙,窃得江南锦罗宝券一路北上,难道不是向那奸贼献媚?哼,舐痈吮痔,下作之极!”
这样大冤枉罩上身来,我们当然要分辩清楚。当下将他带入船中,请他说个明白。那人听了我们自报家门,将信将疑,终于将前因后果说出。
这一说不要紧,我朋友顿时僵在座上,动弹不得。原来他是长江帮里一名地位极高的头目,日前忽然接到一封七重点漆的武林密信,信上说得明白:几月之前,浙江省内十二位知州联名上书,劝诫皇帝老儿打消南巡之念,以免劳民伤财。不料奏章落到了朝中一位大奸臣手中,状没告上去,乌纱倒掉了一地。十二人不肯就此罢休,回省便纠集了几十位大小官员,又说服了京中一位三司副使,密取“锦罗案”名,打算轰轰烈烈干上一场,势要将那奸臣拉下马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起事前几天,京中副使突然接到一纸调令,此案中最活跃的人物郭绥章、孔胜钦两位同遭割头之祸,藏有牵涉此案之人名册的锦罗宝券亦为人盗去。郭、孔一家老弱并台州府尹一同在天台山下国清寺前跪了一天一夜,恳求方丈欢喜大师擒住凶手,夺回宝券。他们官儿们的事情,江湖人原本管不着。但说到除暴安良,惩奸除恶,原是侠义道的本分。欢喜大师因之发出密信,广邀江湖同道,祈以泱泱之力,完成此普世造福之事。他接了这个消息,半点不敢怠慢,一连五夜不曾合眼,终于得到密报,杀人、盗书两件事,都是奸臣心腹、胡女李颜青所为。他一得此信,立率全帮合力追拿李颜青。但这女人警惕心极高,武艺又强,几回都未能得手。他费尽心机,才打听到这女人十一月初将从香溪北上,因此倾尽全力,在小青滩里布下七宝莲华阵,本拟一举成功。谁知人都已经捉到了案板上,却还有如此变故?
我朋友听他说完,脸色煞白,手足发抖。那少年羞愧无状,跪地流泪不止,哭道:“师父,徒儿滥做好人,铸成大错。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朋友摇头道:“柳儿,不是你的错!”忽然向那人道:“你等着,三日之内,我替你拿住那李颜青。拿不到她,我提头来见。”我惊道:“好家伙,你倒有把握!暗夜之中,你怕连她的脸也没看清呢!”他苦笑道:“说不得,只好试一试了。”他从来就是这样,甚么誓言都敢乱发,自己的性命是全不放在心上的!
盟会
但他说到便做到,第三天傍晚,便在周镇一处市集截住了那女人。
(丁贫插口道:“李颜青这名字美得很哪,你为什么总是那女人、那女人地叫她?”)
唉,这名字我是不能叫的,那怎么可以?且说我与他一拦一截,将那女人几条退路全部封死。那女人见无处可逃,索性停下脚步,道:“你是我救命恩人,你向我要东西,我岂能不给?接着!”作势伸手入怀。
我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这点伎俩自然骗我们不倒,肆无忌惮,追得愈发近了。不料那女人手一扬,居然真的抛出一张三尺见方的蓝色锦册来。夕阳之下,但见册子写满了无数人名。她就范如此容易,倒是出人意料。趁我们一分神的工夫,她一笑飘远,道:“现在该放我走了罢?”
我朋友收起锦册,道:“不放!”随即追了上去。那女人跃上民居,连展身法,始终甩不掉他。天色渐黑,她气力不支,兜了几个圈子,突然投入了一户人家。我们也随之闯入,但闻人声嘈杂,原来是个客栈。二人分头行动,我通知长江帮,他跟入寻人。片刻之间,把一个客栈围得严丝合缝,保准叫那女人插翅也难逃。
(天心弃道:“我猜她还是逃了,是不是?”)
咳,你猜得半点不错。等到我进了客栈,只见他正端了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身轻如燕,容光焕发。我追问道:“抓住了没有?”他如同听不见一般,眉开眼笑,道:“小蛇儿,快叫厨下煮一碗热汤,再送两个炭盆上来。”我满腹狐疑,上楼一看,登时了然。但见拐角第一间客房里,一人满面病容、斜倚床头,不是那男人却又是谁?我朋友捧了一大碗药汤,道:“小蛇儿,你看巧不巧?沈公子前日才从信陵动身,今天下午才赶到周镇,正愁水路上书信难以送达,可巧刚才就碰到了。”那男人身上盖了好几层棉被,咳嗽几声,低声道:“你们离岸前,我曾写了一封信给柳儿,约定日期,想是小孩儿给忘了。”我直视他,道:“不错,那倒真是巧得很。”那男人眼皮也不眨,立刻回道:“不过我同却常孽缘深重,即便事先不曾约定,也一定是要遇到的。”我朋友啐道:“说甚么孽缘不孽缘的?你便是不爱惜自己,不然怎会好端端地发起烧来?”不一会儿,那少年也匆匆赶来,说了日前误纵奸人一事,倒在那男人怀中大哭。我朋友倒不安起来,忙劝慰道:“不要紧,那件物事我已取得了,只送还他便是啦。”我在旁冷冷道:“还有一条命!”我朋友转头狠狠盯了我一眼,我满肚子火气,几乎要摔门而去。那男人随口问了几句,只向儿子道:“从今往后,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待着,我是管不了你啦!”说完一阵狂咳。我朋友白白背了一条命债,此刻反而要替他们父子劝解。那男人越发使起性子,种种气喘吁吁、难以自持之态,都做了出来。我朋友楼上楼下跑了几十趟,一时替他买些蜜饯果子,一时给他换几根无烟的炭柴,忙得脚不点地。哈,我瞧他儿子伺候他,也不能伺候得这样如意。
我实在瞧不下去,拿了那锦罗宝券,下去交给长江帮那人。我问他:“找到那女人了么?”他摇了摇头,挠头道:“此事委实蹊跷。我点派两百帮众围守此地,连苍蝇都没跑出去一只,那女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我和他探讨半天,不得其解,只得罢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去催他们起行。进门一看,乖乖不得了,那男人抱着儿子,蜷成一团,我朋友坐在床边,头靠在他身上,想是照料了他一夜。光看这幅画面,便是一家三口好睡未醒的光景,我赶紧掩门退了出去。当天赶路时,我故意向那男人道:“沈公子的风寒之症好得真快哪!”他笑道:“有却常在旁衣不解带地看顾,这病自然好得快些。”呸,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不怕别人肉麻!
当天我们便赶到白水镇外,几位地方豪富在汨罗江边大设筵席,长棚搭到了三十里外。一万多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情境蔚为壮观。我们选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等好戏开锣。
酒喝到下午,席上百态杂陈,量浅的已经颓然醉倒。那男人推说头痛,支在桌上眯着。他儿子给他倒水,我朋友扶着他的腰,伺候得好不周到。两湖大侠蓝梦欢出来说话,声音如鸣钟一般,怕也没入了他的耳朵。哼,我看他有那条腰就够了,还要耳朵干什么?
我听蓝大侠之言,原来十三省白道群雄大举集会,是为了替两省巡抚、爱民如子的大忠臣施清嘉复仇。
(丁贫突然笑道:“一个月之中,就遇到了两桩替命官报仇的事情。我看你们这时想撇清关系,只怕也来不及了。”)
暗战
唉,要不怎么说是冤孽呢?蓝梦欢说道,这位施大人为官二十余载,兢兢业业,廉政宽刑,端的是一位旷世难遇的青天,人称“中原一施清”。他的夫人,就是川中太极名家涂象圭涂老爷子的独生爱女。不想这样一位好官,竟因力主废除福建熙平盐田一案,得罪当朝第一权臣长乐侯苏方宜,举家获罪,流放长沙。消息传出,河南、河北百余官员集体上疏,为施大人鸣冤。朝廷无奈,只好免了流放之刑,改许他告老还乡。施大人遂携夫人入川,川人闻之,万人空巷,夹道相迎。孰料那长乐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勾结黑道势力,潜入川中,将涂家上下七十余口并门人弟子,杀得干干净净。幸而蓝梦欢等路经八卦山下,听见动静,过来探听。一见之下,急忙动手,但为时已晚,只救出施大人幺孙施虹川一支独苗。但六岁的孩子,见到死尸成堆,早已吓成痴呆,甚么也不认得了。
众人听到这人间惨剧,一时之间,千万人竟无半点声息。此时又有福建本地民众痛陈熙平盐田苦役劳民,一家兄弟竟有七个为盐渍溃烂皮肤而死。数人泣告施大人种种宽柔之处,又一人极力描摹涂家灭门惨状。忽然几人抬上一顶软轿,却是那施家小儿,口角抽搐,眼神呆滞,不似活人。
群雄原就有几分酒意,此刻几经煽动,激愤之极。一时掀桌唾骂者有之,仰天狂啸者有之,提刀便要上京取那奸贼人头者亦有之。蓝梦欢压下众人,朗声道:“施大人尸骨犹寒,涂老爷子尚未瞑目,那苏贼又要设甚么龙舟画屏,填塞官道,到时又是一番男怨女哭,无数森森白骨。我们十三省侠义之士,难道能眼睁睁看此奸佞当道,祸害百姓?”一万多人齐声高呼:“不能,不能!诛杀奸贼,血债血偿!”
我虽不大理会江湖中事,在此氛围之下,也不禁兴致高昂起来,跟旁人议论了几句。我朋友则问那男人:“沈公子如何看待此事?”
我二人与他相交已久,从未听到他语涉民生,因而隐隐有些好奇。却听他冷冷一笑,说道:“百姓们一天到晚,总要找些事情做,才不致胡思乱想。要由着他们性子胡来,那天下还不得乱成一团么?我瞧这里的人,多数就是闲出来的。哼,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这两句话出来,我心里顿时一凉。这男人语气之中,竟无一丝悲天悯人之情。他眼角本来微微下垂,此刻面带不屑,越发显得神气高傲,面相凉薄。唉,我朋友是何等仁厚之人,却遇见这么个煞星,连大是大非也不顾了。就算那男人说雪是黑的,他恐怕也会随声附和。
大家喊了一阵,就该挑选盟主了。这么多要杀那奸贼的人,总要选个带头的。怎么个选法?有人说了,能割那奸贼首级者,即为盟主。蓝梦欢忙说:“那苏贼身边守卫森严,若大家伙儿复仇心切,打草惊蛇,那便棘手了。还是依照前例,台上设擂,艺高者为之。”哈,这姓蓝的处心积虑,花了这么多金钱心血,岂有让盟主一席旁落之理?我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有趣。不过他要是真能手刃奸贼,让他当几天过过干瘾,也无可厚非。
于是长棚一拆,锣鼓喧天,千万好汉,就在汨罗江边,设下擂来。我们站得远远的观看,那少年好生不满,只是日前才受了训斥,不敢多言,只得把踮起脚尖,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唯恐错漏了一眼。我朋友将他举在肩头,那男人斥道:“怎么猴儿似的?”咳,一边看热闹的乡民人家,也没他们亲热。
斗到半夜,蓝梦欢“不负众望”,连胜七场,将几位知名侠士都请下了擂台。说到武功,少林、武当这些大门派自然是高得多……
(丁贫笑推天心弃道:“少林神功,谁与争锋!”)
但都已被姓蓝的请到宾客席上,摆明不想让他们分一杯羹。再说,他们也不必争这些虚名。其他门派,势力难与蓝家抗衡,何况他们准备充足,场中多插清客,四处游说,渲染情势,教人对他姓蓝的更加钦服。他胜了长江飞鹭兄弟之后,再无人上台挑战。司仪连问两声:“还有哪位朋友上来与蓝大侠切磋?”无人应答。再问一声,蓝梦欢就要坐到他梦寐以求的红缎锦椅上了。
我们见热闹收场,倒也圆满。谁知此刻那少年居然摇着他爹的手,乞求道:“爹,我想上去跟蓝伯伯过几招。”
我当时一听,只觉得小孩儿异想天开。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没听说过自行去斗虎的。那男人靠在我朋友身上,笑吟吟地说:“胡闹!人家一拳一掌,就打得你小骨头根根断裂。这也是好玩的么?”那少年央求道:“他现下是十三省武功第一,我只想试试能在他手底过几招。爹,你允了罢!等他当了盟主,儿子就再没机会与他动手啦。”那男人摇头笑道:“你问我做甚么?问你师父才是正经。我看你哪,一招也过不了。”我朋友见他一笑,连火坑也肯跳了,把那少年一举,道:“你要试,就去试罢!”
果见那少年纵跃上台,向蓝梦欢一拱手,道:“蓝伯伯,你是英雄好汉,晚辈对你崇拜得紧。此番上台,决不是觊觎盟主宝座,只想单以拳脚,跟您拆上几招,日后也好在人前炫耀。”蓝梦欢见他年纪极弱,根基甚浅,只道是个爱好虚名的少年。其时他心情正好,便笑道:“只比拳脚,有什么趣味?”那少年道:“晚辈毫无内力,您若发功,我一招也过不了。”蓝梦欢大笑道:“小朋友有趣!好,我不动内力便是。你想在伯伯手下过几招?”那少年叫道:“十招!”挥拳便打了过去。这少年悟性极高,把三个多月所学尽情使了出来,蓝梦欢十招之内,竟没能把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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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么个无名小卒缠斗了十几招,姓蓝的老脸可有点儿挂不住啦。只见他向台下使个眼色,他儿子蓝餐月立刻一跃上台,说道:“父亲,我与他年纪相仿,不妨让我二人斗上一斗。”说话间已扑了过去,接了那少年一招。这蓝餐月十三四岁年纪,样子很是凶悍。他爹对盟主之位还有点羞羞答答,他可是百无忌讳,早把自己当成了武林接班人。二人翻翻滚滚过了三十来招,蓝餐月没了耐性,掌中蕴着一道内力,将那少年打落台下。
那男人见儿子滚落,急忙过去查看。那少年半边脸蛋红肿,含糊叫道:“爹,他用内劲打我。”那男人厉声质问道:“可有此事?”蓝餐月见是个生面孔,索性耍赖道:“我父亲说不用内力,我也没说不用!”
那男人气极而笑,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翻身上台。人群中顿时“啊”了一声,却是前次设擂招亲的董杏儿。她指着那男人失声道:“你……你是上次救我的沈公子。”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咸阳擂下,无名贵公子一弓一箭,逼退黑风寨千余人马,此事早已沸沸扬扬。一时台上台下,议论纷纷。那男人道:“董姑娘,上次打扰了你的大事,真是对不住了。后来可找了如意郎君没有?”董杏儿忸怩道:“还没呢!”
蓝梦欢侧耳听人说了片刻,言语马上客气得多了,深施一礼,道:“沈公子箭术如神,一战成名,人所共仰。如今来到台上,是要和在下比较骑马射箭的功夫吗?”那男人半点也不领情,冷冷道:“我不找你,只找你爱动内力的儿子。”蓝餐月在旁愠道:“比武不用内力,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家少爷技逊一筹,须怪不得我。”那男人森然道:“我不怪。”忽然双掌一错,向蓝餐月颈上切去,口中道:“——只要替我儿子讨个公道!”
嫁衣
他一出手,我们都大吃一惊。相处这么久,我们全不知道他居然会武。再看他招式,擒拿点戳,几乎全在手上,类似小擒拿手一派。蓝梦欢接了几招,讶然道:“琴张狂魔谢空回谢老爷子跟公子怎么称呼?”那男人漠然道:“不认识!”蓝梦欢奇道:“然则这套六指天罗手公子从何处学来?”
听到六指天罗手的名字,场上几位武学宿儒都颇为惊讶,纷纷交耳道:“此术二十年前就已绝迹江湖,不想有生之年能再次得见。”我对我朋友言道:“这位沈公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也不知还藏了多少秘密。”但他一心关注场上动静,一点也没听见。
那擒拿术名叫“六指”,顾名思义,指法繁复,令人眼花缭乱。那男人虽无内功根基,但身法灵活,经验老到,远非蓝餐月能及。拆了三四十招,他使了个绊儿,结结实实摔了小孩儿一跤。说到手上功夫,比他其实颇有过之。但说到沉稳奸猾,就远远不如。不多久,又被绊了一跤。连摔两次,鼻血也摔了出来,模样好不狼狈。
蓝梦欢见状,怎会袖手旁观?当下走近二人,笑着说:“谢老爷子跟在下颇有渊源,咱们多亲近亲近。”伸手同时拉住二人,似无差别,其实伸向那男人的手大有玄机。两人一分,他长袖微微一晃,袖底暗劲突发,直击向那男人胸口。
(丁贫听到“袖劲”二字,眉头微微一皱。)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只见火光之下,那男人从三丈见方的擂台之上,断线风筝般直飞了出去,背心在长棚下一堆剩下的木料上狠狠一撞,栽了下来。他儿子跟董杏儿同时惊叫出声,一前一后向他奔去。
但别人再快,又焉能比得上我这位自他上台以来、眼光没有离开他半分的朋友?我只觉身边一空,他已经跟条闪电般射了出去。当时我们在四丈开外,他仍是第一个扶起了那男人,颤声问:“沈郁,你怎么样?”那男人摇了摇手,突然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他儿子哭叫道:“爹!”
蓝梦欢见状,神色懊悔不已,不意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当下也跳下台来,连声道歉。我朋友怒道:“你打也打过了,道歉能当没打过么?”这句话毫无道理,足见他心绪已乱。那男人忙劝道:“却常,我不要紧。他……他武功太高,你不要跟他计较。”这是甚么劝说了?分明是煽风点火。蓝梦欢解释道:“我轻轻一推,不想沈公子……”我朋友怒气勃发,大声打断道:“你是武林高手,轻轻一推,有几个人受得起?他不会武功,难道你不知道?”那男人跟蓝餐月拆了一百招也还有多,怎么是不会武功?但他关心则乱,已经不想讲道理了。
果然那蓝餐月一听,忍不住反驳道:“既然上了擂台,总要分个胜败。拳脚无眼,伤筋动骨,也属平常。人人如此,未必这位沈公子就金贵些?”我暗暗着急,心想他再推波助澜,事情只怕不好收场。
我朋友听了这话,狂性发作,冷笑一声,道:“他不金贵,你最金贵!”我跟他相交十年,纵使面对十恶不赦的凶徒,也没见过他如此狂怒。说完这句话,他把那男人往我手里一交,飞身上台。只一招,就将那蓝餐月踩在脚下。
(二人同时惊呼道:“好厉害!”)
说道我朋友的武功,那才当得上“深不可测”四个字。我认得他以来,从没见过他哪次比武用过全力。蓝梦欢见儿子受制,急忙上台细看。也不知弄折了他哪根骨头,姓蓝的抬头冷然道:“阁下好重的手。”我朋友也冷冷道:“令郎亲口说过,拳脚无眼,伤筋动骨,也属平常。”姓蓝的说:“阁下这么说,是不打算卖在下一个薄面了?”我朋友说:“ 不敢!你儿子是金玉宝贝,我徒弟也不是瓦砾泥尘!”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动手。那就动罢!姓蓝的远不是我朋友对手,不到三十招,就被逼到台角。我朋友愤然出手,此刻已然冷静,见他神色惊惶,脸带哀求,心中一软,下一招就缓了。谁知就在这时,又起了变故。
(丁贫道:“是姓蓝的忽施偷袭么?”)
哈,他怎么敢?再说他这种老江湖,对别人有无夺帅之念,清清楚楚。我朋友无意争夺,他何必多此一举?不是!是那施家痴呆小儿施虹川,刚刚被抬到台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病来,口中荷荷叫唤,忽然以泰山崩裂之势,滚到地下。蓝餐月见他发疯,连忙强忍疼痛,上来扶住。他蓝家能成大业,全赖抢出这唯一施家血脉,怎敢让他有个闪失?谁知这疯孩儿六亲不认,一口就咬在他脸颊上。他疯癫之下,力气奇大。蓝餐月痛得狠了,反手一甩,将那孩子摔出。这一下不巧,正好把孩子头颈摔在地下。高台坚实,童骨软脆,这么一甩,哪里还有命在?
当下全场耸动,人人传说:“蓝大侠的儿子摔死了施家孩儿!”蓝梦欢扭头一看,已难回天,自知功败垂成,头脑一昏,自己跌下台去。司仪愣了片刻,才大声宣布道:“蓝梦欢大侠守擂不成,败!”
我朋友听了,连忙摆手道:“我只是上来讨个公平,可不是要坏他的擂主之位。蓝大侠,你上来罢!”那司仪道:“上得此台,哪怕使了一招一式,也是攻擂了。你赢了,就是现下的擂主。”我朋友连声说:“不成,不成。”转身就要下台。贵宾席上几位老僧老道顿时不肯了,说道:“瞧你也是江湖上大有名望之人,竟如此轻侮盟主一席,是没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吗?”场下众人也说甚么:“你攻擂成功,转身就走,这不是砸咱们场子么?”“蓝家人杀害忠良,怎能让他们再上台去?”“这擂主,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众口铄金,那有什么说的?我朋友无计可施,只得勉强站在台上,手足无措,十分尴尬。司仪连声追问,但别人见了他神鬼般的身手,哪里肯贸然上台献丑?眼见无人挑战,那些僧道又起了异议,道:“武功高低,未必就能统领群雄。资历人望,气度品格,皆要令人心服,才是白道首领的风范。”我立刻就想截口道:“他历来品行不良,胸襟狭隘,你们快快放了他罢!”那男人却抢着说:“长江帮副帮主江风良,台上这人的品性,你是最知道的。他昨日为你夺回的锦罗宝券,你可带在身上了吗?”其时江南锦罗案人尽皆知,“锦罗宝券”四字一出,顿时人声大噪。长江帮那人拿恶毒的眼光死死盯了我们一眼,不情不愿地取出那张蓝色书册。少林一僧急忙拿过一看,喜极而呼:“果真是锦罗宝券!名册未失,良人之幸!”
这一下他终于被逼上梁山,再也无法可想。只因这男人一句话,我这个遗世独立,逍遥江湖二十年的朋友,成了十三省侠义道第一任盟主。
缠丝
坐上这个位子,那还有轻松的么?一时间,阿谀奉承的,刺探虚实的,拉拢挑拨的,冷嘲热讽的,三教九流,乌龟螃蟹,甚么都围了上来。长江帮那人也走上前来,阴森森地说了一句:“江某这件金嫁衣,盟主大人还穿得合身吗?”唉,这件功劳原来是他的,但在那男人三寸之舌下,别人又怎么分辨得清?无论如何,这人已经扎扎实实把我们恨上啦!这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十三省侠义道同盟,从第一天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忙乱了一阵,众人请他即位训示。我们十多年打打闹闹,连正经话也没说过几句,训得出甚么屁话来?只见那男人附耳说了几句,他就向众人正色道:“秭归千古壮士之地,屈子曾在此行吟徜徉,餐两岸之英,诵怀沙之章,终因美政不成,愤而沉江。千载之下,天道多舛,奸佞当涂,大伙儿当继屈子之遗志,驱蔽日之浮云,心忧天下,舍生后死,才不枉了‘侠义’二字。”众人听了,很是激动,高叫:“盟主教训得是!”这一套鬼模鬼样的说辞,他自己决计想不到,都是那男人教唆的。
(天心弃忍不住道:“这句话说得很是在理,怎么是教唆了?”)
唉,你小孩儿家懂得甚么。群雄集会,那是一腔血性,为不义之事打抱不平。他轻轻几句话,就掉包成了“清君侧”!我们江湖上的人,管他皇帝老儿政美不美,云浮不浮?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天下人都落在他股掌之中,变成面团任他揉圆搓扁。他自己做奴才上瘾,也想让别人尝尝做奴才的滋味!
可惜我朋友对他种种阴谋算计,毫无察觉。晚上一回客栈,就见他在那男人房中,不知啰啰嗦嗦地要他学甚么。那男人靠在床头,懒懒道:“你的功夫好,自己护着我也好,教柳儿也好,非要我学做甚么?我笨得很,是学不会的。”我朋友急道:“只一招便好。别人总有护不到的地方,倘若你又跟今天一样,我……我……”那男人看他犯窘,甚是得意,问道:“只一招?”这才慢吞吞起身。我朋友成名已垂十载,哭着跪着求他教功夫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却要他求别人学功夫。
当下我朋友比划道:“下次别人要是袭你胸口,无论他用的是掌力刀剑,都可如此这般,不躲不避,拗住他手腕。”两人拆了一次,那男人喜道:“这一招藏锋于拙,全无花俏,很是合我胃口。有什么名目没有?”我朋友道:“叫‘翩然惊鸿’。”那男人赞道:“好名字!”
我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僵在了门口。耳中只听见两人笑语之声,却是什么拆招了?练了十几次,两个人动作愈来愈慢,声音愈来愈低,终于房中一片静寂,我朋友从后面抱住了那男人。一时之间,两人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那男人轻笑道:“别人若使出这一招来,我又该如何化解?”
这种郎情妾意的时节,我原该马上走开,但不知怎的,一双脚就像钉在了地下,竟而移动不了半分。只听我朋友仿佛叹息、又似咬牙切齿地说道:“沈郁,我宁可现在死了,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对你。”那男人微微低头,垂下头发,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我浑身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唉,你们伸着脖子做甚么?就在此时,那少年突然莽莽撞撞地奔了过来,闯进门去。他高举着一瓶伤药,显得十分无辜,还眨着眼睛问我朋友:“师父,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我朋友苦笑道:“没有,没有。”他要是有意,天下甚么东西阻挡得了?但他用情太深,竟不敢越雷池一步。大好良机,就此白白错过啦!
(丁贫笑道:“幸而小孩儿们都回家去了,不然看你臊不臊得慌?”)
臊甚么?情之况味,贵乎自然,像他们这般扭扭捏捏、纠缠盘结,实在没意思得很!之后我们在秭归盘桓几日,大家对新盟主自然要十分殷勤,其中又以董杏儿一家尤甚。我一日笑言:“董家做好大的人情,怕是要从这里选一位东床佳婿。”那男人佯作恍然,说:“怪不得叫我自个儿练功夫,原来早有了家室之念。嗯,做了武林盟主的人么,自是需一位贤妻相伴。伉俪情深,羡煞旁人!”一句话气得我朋友摔桌掀碗,直说不做了。那男人又说:“这位子果然累人,原不如你清风美人、四海为家的逍遥。好,大家这就散了罢!”我朋友又指天咒日,说死也要死在黑岩令旗之下。那男人撒娇撒痴,把我朋友耍得一时喜、一时狂,旁人见了都暗暗摇头。那蓝梦欢一派却也好笑,又搬出甚么“手刃奸佞,取其首级,以之服天下人”的调调来,说要诛却奸佞,才能正式即位。他们坐不到这位子,也不想别人安安稳稳地坐着,连自己以前驳斥的玩意儿也捡起来说了。同盟首脑因此重新集议,那男人忽然笑道:“却常,你以后若见到那佞臣时,问他一句话不问?”我抢着说:“当然一刀杀了,有什么好问的?”那男人不看我,只盯着我朋友,道:“难道你不想问问他施清惠案的真相?”董杏儿在旁道:“公子,施案天下早有定论。”那男人道:“天下定论,也未必就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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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对他言听计从,当下便说:“到时我问他就是了。”那男人道:“记住你今日之言,决不可忘了!”他对这件事如此关心,我很是奇怪。那一天下午,一人一骑来到我们住的院子外头,声称有急信送给沈公子。那男人展信一看,脸色立变。他儿子问道缘故,他握信的手微微颤抖,说:“你聂叔叔出事了。”他儿子忙道:“那我们赶紧回去罢!”他跟那骑者说了几句,那人跪地一拜,牵马过街,绝尘而去。那人虽然身穿便服,但马腿上打着官印,决计不错,我心中更加疑虑重重。傍晚时分,他们父子二人就告辞走了。不几天,那少年差人送了一堆礼物来,称家严已经走远,恩师无需挂念。他送别的东西也就罢了,独独在些寻常物里放了一对碍眼之极的缠丝血玉化龙鱼。那对鱼儿通体由一块大玉雕成,纹饰色泽,居然跟绥江的白背一模一样。鱼眼殷红如血,鱼口微张,其中仿佛刻得有字。我欲瞧个仔细时,我朋友一把就夺了回去。哈,他不给我看,难道我就猜不到他们那些腻腻歪歪的言语?我朋友得了这对东西,也不知多么宝贝,带在身上,连睡觉也不肯摘了下来。当时寒冬腊月,那对鱼儿总给他捂热了上千次。
过了几天,忽有苏贼遇刺的消息传来。我们都吃了一惊,连夜集合,说刺死他事小,刺客朋友失陷在京中事大。于是商议停当,即刻出发,赶往汴京。路上打听到苏贼是在府门前遇刺,只知刺客是四川人,现已打入死牢。要问刺死他没有,个个摇头不知。我二人遂决定夜探苏府,查个明白。他若没死,就胁持他放人。临行前我问他:“我们又不认得他,万一抓错岂不恼火?”他说:“不怕!只看侍卫专门保护哪一个,保准不错。”
真见
(丁贫道:“瞧这情形,想是你们又抓错了?”)
那天晚上的事,岂是一句“抓错了”可以囊括?当夜我二人探得苏府所在,悄悄地溜了进去。翻过院墙一看,只叫了一声“苦也”!只见山林池沼,舞榭歌台,大小回廊怕也有一百条,鬼知道那奸贼躲在哪里?抓了几名小厮,都问不出来,好不教人烦恼。但他刚刚遇刺,行迹自是要隐秘些。无奈,我们只好自己跑腿。挨次找了十几间房,守卫们也有点动弹啦。正找得不耐烦,我朋友突然呆住,眼望一处,梦呓般叫道:“……沈郁?”
我还道他相思成狂,自言自语,谁知抬头一看,果真看见那男人站在一扇门内,房门半敞,手里挽着头发,外衣也没穿,瞧着仿佛变了个人,也只有他才能一眼认出来。那男人听见声音,转过脸来,看到我们,抿嘴一笑,道:“你们来了?”我朋友一步抢上,抓着他手问:“你怎么在这里?”那男人笑道:“就不兴我也为民除害么?”
这话其实有老大破绽,但我朋友全不细想,紧紧牵着他,解下外头穿的风衣给他披上。那男人伸手握住风衣上磨得发毛的领口,又是一笑。要不是身在险地,他们又要说上十万句情话了。
我只好自叹命苦,一个人抢去踢门。踢到第三扇,一人在屋里轻声问道:“谁?”
我听见人声,立刻破门进屋。这间屋子布置得富丽堂皇,一个男人躺在帐里,脸色苍白,胸前绑着厚厚一层纱布,屋子里药气弥漫。我抓他问道:“你是不是苏方宜?”这人的眼睛向我们三个人扫视几次,才慢慢地一点头。我大喜过望,一把拖了他就走。那男人边走边笑道:“人家身上有伤,你走慢些。”我听他居然关心敌人的伤势,十分诧异。
此时守卫早举了明晃晃的火把追来,那男人领着我们东一晃,西一插,很快到了院墙边。百余甲兵在后面叫道:“放下苏大人,饶你们不死!”我们跑得更加快了。眼看就能翻过高墙,忽然一人叱道:“不许动!”这声音好不熟悉,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是谁。转头一看,登时叫苦不迭。只见院墙之下,密密麻麻站了三排□□手,箭头雪白,对准了我们四人。我想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十分从容,大喇喇地抓了那屋里的伤兵就要跳墙。只听飕的一声,一支箭几乎擦破我头皮。
我勃然大怒,叫道:“我们借他用用,又不是不还,干么这么小气?好啦,好啦,还了你们总行了罢!”我朋友脸色凝重,对那男人说:“等一下小蛇儿一撤手,你就伏在我背上,我送你出去。”我大惊道:“万一中箭呢?”他摇头道:“管不了那么多啦!”
区区一个佞臣府,竟将我叱咤风云的朋友为难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心酸。我叹了口气,把那伤兵往箭丛一推,高叫一声:“走!”那些守卫立刻扶住,随即又叫道:“放下苏大人!”
我这下可不干了,人都还了,还要怎的?却见那男人轻笑一声,道:“却常,你对我真好。只是我却突然不想走了。这件衣服,你自己穿罢!”一抬脚,真的在箭头环镞之下,笔直地走了过去。此时只要敌人一声令下,他便要万箭穿心而死。我眼望着他,手脚都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半分。我朋友回过神来,一伸手却没拉住他,急道:“你去哪里?快跟我出去!”
那男人如同未闻,径自走到一片黑压压的守卫军前,慢慢转过身来。一旁早有人送上锦帽貂裘,他穿上白裘,压下帽沿,才抬头向我们笑了一笑,开口道:“我就是苏方宜,你想让我跟你到哪去?”
刹那之间,我心中疑团全部解开,如同拨云见日,一片澄明。我朋友听了,只把两只眼睁得几乎迸裂出来,仿佛六畜升天、凤凰落地也无此稀奇一般,后退一步,涩着喉咙说:“你……你……你是苏方宜,那谁是沈郁?”他陡遭大变,一时竟没转过这个弯来。
那男人听了,微微笑道:“却常,换了一个名字,你就不认得我了?”此时一声唿哨,箭丛中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他儿子,一身戎装,威风八面,向我们招呼道:“师父,马伯伯,您二位好。”我听他开口,才醒悟之前那声“不许动”为何那般熟悉。那句话,根本就是他说的。
我冷冷地说:“苏柳葵,你好。你箭法好得很哪!”那少年眨了眨眼,道:“马伯伯,我决不是有意射你。谁让你抓我聂叔叔来着?”那伤兵站在他身边,疑道:“柳儿何时拜了师父?”那男人笑道:“你道这师父拜得容易么?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给他找了这么一位武功卓绝的大高手、大行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孩子居然用箭指着师父,实在太不像话啦!”
他们一家谈笑风生,我可懒得听!忽然手上一紧,我朋友靠了过来,木然道:“走。”他全身重量,都挂在我一条手臂上,同从前重伤时并无不同。只是这次受伤的,却不在身上。我身子一动,几百支箭头就随之移了过来。那男人挥手道:“撤下!”声音虽低,自有一股威严。一令既出,百余□□手如同一人、一手、一脚般,齐刷刷撤了下去。我大骂自己有眼无珠,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商人?他让人给我们开了正门,我却不想领这个情,带我朋友跃过了院墙。我朋友手足僵硬,磕到门外石阶上。那男人在院中笑道:“却常,你不要这样。将来咱们见面的日子,还多得很!”我急忙扶起他走得远远的,不想再听他的鬼话。
(马小蛇说到这里,停顿良久,连喝了几大口酒。丁贫道:“这就完了?”马小蛇摇头道:“还长得很呢!”叹了口气,悠悠道:“若是从这里就完了,那有多么好。”)
嘉会
回去之后,我朋友在客栈整整躺了三天,滴水未进。我在旁不言不语地瞧着他,他也不言不语地望着帐顶,一天夜里,忽然开口问我:“你早瞧出来了,是不是?”我只好说:“他隐瞒得太好,把咱们都瞒过了。”他摇头道:“不是的。他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几个?我原该瞧出来的!”这之后,才稍微有了些生气。但一天之中,也是独自出神的时候多。
此时十三省陆续有人手进京,我们找了一间妓馆,密作谋议之所。我朋友强打精神,参与其中。原来四川诸侠最是急躁不过,施案之后,马不停蹄上京行刺,已经失陷了两批。刺到的却是苏方宜的妹夫,户部侍郎聂砚。我想起秭归那封信,懊悔不已。有人提议暗探苏府,我摇手道:“他府里别的都好说,头一个是那几十个□□手难对付。”大家商量半天,毫无结果。过几天又有密报来到,称刺客近日内就要正法。董杏儿听了,酒碗一摔,说道:“劫法场!”众人也豪气大发,纷纷说不是苏贼监斩便罢,若他前来,便一刀杀了,永绝后患。我朋友起先默默在旁听着,这时却开口道:“劫掠死囚,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万一他早有防备,大家伙的性命,怕要一并送在法场上。”董杏儿问:“盟主又甚么好法子?”我朋友仰头看着远处,默然良久方道:“不如约他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众人听了这提议,无不哑口无言。一人问:“那奸贼怎肯跟我们见面?”他回道:“不试一试又怎知道?”当下以武林义社之名,下了拜帖。夜里就有回音,那男人应允第三天中午见面,地点约在三条街以外的茶馆陆君轩,条件是只许他一个人赴会。
这条件很是刁钻,众人都劝他换个法子。但要他不去与那男人见面,那是杀了他头也不肯的。莫说区区一个茶馆,就是刀山火海,我看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第二天一早,我们挑了二十个人,扮作三教九流,埋伏在茶馆里。我原想这么多人,不管他眼力怎么敏锐,总要留下几个。谁知辰时未过,三声炮响,一队禁卫军浩浩荡荡开进大街,号令通街民宅商铺,全部清门闭户。茶馆里上上下下,更连洗衣娘、奶孩儿都驱逐得一干二净。我看了这阵势,才算有点儿明白“权势”二字。那禁卫军头子见了我,眼珠子转了转,竟也没赶走我。午时尚有三刻,偌大茶馆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丁贫赞道:“那可挺美哪。”)
那姓苏的是皇帝面前第一红人,权倾朝野,炙手可热。我借他势儿喝杯茶又怎的?午时刚到,我朋友飘然而入,坐在正中一张大台子边上,我打趣道:“这杯茶可不便宜哪!”他勉强一笑,甚么也没说。
等了半柱香工夫,门口一阵甲胄碰撞之声,那男人身影一晃,坐在他对面。我朋友起身替他斟茶,眼睛也不看他,口中说:“苏侯爷,请。”他虽然极力掩饰,语气仍然微微颤抖。那男人笑道:“叫这么生分做甚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又道:“却常,我还道此生此世,再也喝不到你倒的茶了。”那朋友转头不看他,声音极是低沉,道:“草民的茶值不了甚么,侯爷的鱼,才是求也求不到的宝贝。”
我听了这句开场白,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几乎要上去掐住他大喊:“你是来谈判,不是来叙旧!一开始就勾勾搭搭,那还有可谈的么?”那男人道:“你约我来,怕不是为了求我的鱼罢?”这才转入正题。我朋友说:“几个莽撞的朋友擅闯贵府宝地,确是未经深思之举。好在侯爷无恙,不如将其放逐,平息干戈,也是美事一件。”那男人说:“好一个‘无恙’!他们是没伤我,可却伤了翰染,怎能就此放过?”我朋友问道:“翰染是谁?”那男人说:“那天你们错认我的那个便是。”我朋友喝着茶,咬着嘴唇说了句:“你倒是在意他。”我大是焦躁,心想人命关天,你却在这里吃这口闲醋。
那男人听了,又是一笑,说道:“人人有关心之人,上次那姓蓝的伤了我,你不是也没把他放过么?”我朋友见他居然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更是气苦,大声说:“草民自不量力,竟妄想看护侯爷金体。其实侯爷武功卓绝,又何必要我的保护?”那男人淡淡道:“却常,咱们一事归一事。你救过我,我是很感激的。”
我朋友听他语气凉薄,又发了狂性,冷笑道:“我怎敢要侯爷感激我?我受得起么?”忽然一掌拍向台子,说道:“好,一事归一事。我问你,那些人,你放是不放?”掌风之下,一张梨木台子从桌面开裂,忽然碎了一地。那男人毫不动容,手里端着茶,看着我朋友说:“我倒是想放人,可他们来来去去,把我家门路也摸清了。若一时走熟了,哪天又顺脚进来,我这颗头颅,可就有点儿不稳当了。川人如今恨我入骨,难道盟主你能发誓担保,他们日后永不向我寻仇?却常,你力气虽大,却未必能一一约束你那些部下。”这男人言辞犀利,句句都戳中要害。我朋友气势顿挫,嘴巴张了张,往椅中颓然一坐,无力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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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就是要他这句话,闻言只笑不语,拿茶喝了好几口,仿佛世上的滋味都在那杯茶里头一般,慢吞吞的做作样子,教人看了就要生气。吊了半天胃口,才开口道:“其实也容易。那些人的性命,全在你一句话。”我朋友问:“什么话?”那男人看他笑道:“你忘了我要你问我的那句话么?”
我朋友直着身子,喃喃道:“你要我问你施清惠案的真相?”那男人道:“川人行刺,十三省集会,人人欲诛我而后快,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说法?”我朋友紧紧盯住他,问道:“你有甚么说法?”那男人道:“我已向皇上呈交了今年的嘉表名单,隔日就有定论。你若对我还有一分故旧之情,后天天黑之前,来府中见我。”我朋友问:“我去见你,你就把那些人还给我?”那男人道:“如数奉还。”两人居然谈得十分和洽。眼看这一场永无休止的纠葛,又要沿续下去啦!我满心要制止他再次落入那男人套中,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用力摇了摇头。
我朋友聪明绝顶,此时猛然醒悟,微微摇头道:“我不去!”那男人道:“你嫌我条件开得不好么?”我朋友放冷语调,道:“就是未免好得让人害怕了。侯爷作弄人心的功夫,我领教过一次,已然三生难忘。你要施展原先那些手段,还是另请高明罢。”那男人追问道:“果真不去?”我朋友决然道:“不去!”
那男人见他其意甚坚,笑道:“好罢,总是我欠了你,死乞白赖地要你去见我一面。我劝不动你,换个人来劝你好啦。”拍拍手掌,唤道:“阿青,你出来罢!”门外一人高声答应,转了进来。这人棕目高鼻,穿着青衣,竟是那不知所踪的胡女李颜青。她走到那男人身前,向他施礼。那男人笑道:“你这位恩人好大的面子,我是请不动了,你帮我劝劝他罢!”
那女人应道:“是。”上前一步,随即站定。我心里霎时转过无数念头:她是要自杀跪地,还是要一击而退?我朋友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她。她一有动手的意思,就要将她立毙地下。
不料那女人只扬起了头,平平板板地开口道:“一天夜里,我听见一个人在说话。”
宫话
要不是情形不允,我立刻就要笑了出来。这女人如此郑重开口,说的却是这么一句废话。那男人在旁道:“一个人说话,那有甚么稀奇?”
那女人道:“他是一个人说的,别人都没有听见。那天晚上,他说了有几百句话,都是一个人说的。”
这还是句废话,我听得要发脾气啦,对那男人说:“苏侯爷,咱们谈不成,痛痛快快散了就是,何必玩这些虚头?”但他毫不理会,只说:“你都听见了?跟大家说说看。”
那女人道:“都听见啦。他第一句说:‘你病了,我其实是有些欢喜的。’”
我听了第一句,嗤之以鼻,十分不屑。那女人续道:
“他说:‘你平日里待我,总是似有情、若无意的样子,我连多看你几眼,也怕痕迹太重,惹你发笑。也就是这个时候,能好好瞧着你。你这张薄薄的嘴唇只消向下一撇,给我个不屑的模样,我就要死过去一次。唉,你若永远这么乖乖地躺在这里,那有多好!’”
那男人轻声道:“这人心肠可坏得很哪。”说着,淡淡地瞟了我朋友一眼。
那女人道:“他又说:‘你一个人下信陵,千里迢迢的,没人陪伴,不寂寞么?你若早几日送个信来,我便早几日去与你相会,也免得多担这几日的心。你不知道,我眼中一时见不着你,便忍不住胡乱生出许多念头来。一时又怕你途中流离受苦,又怕那姓雷的滋畔寻事,又怕你……又怕你喜欢了别人。我在你家时,一见你匆匆忙忙出门,就要生大半天的闷气。我有时真想一把抱了你去,天涯海角,也是不放开的了。可是……那是不成的。我天天带着你的儿子,便如带着你一般。’”
我听到这里,隐隐觉得些不对。只见我朋友的面色,也已渐渐变了。
那女人又道:“他接着说:‘你儿子撒娇使小性儿的模样,同你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少年的时候,想必比他还要好看。不知何人有福见着?反正我是瞧不到啦。唉,你要生在我们南阳,岂不是好?最好一落地我就认得了你,这一世一天也没有浪费。嗯,你穿我家的九骨十色雪金缎,一定好看得紧!’”
这女人声音平静无波,无一分起伏变化。这些情致缠绵的句子从她口中说出来,简直诡异到了十分,教人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冷。我无声地侧过头去,耳中只见她不停口地说道:
“‘从前我把美人的脸孔拿来下酒,总觉得人生大惬意事,不过如此。如今见了你,才知道世上一切逍遥乐事,亦不及你一颦一笑。你只消许我这荒唐念想成真一天、一夜、一个时辰,便让我把肉身魂魄齐齐断送,也是心甘情愿。……我这难看样子,你若有一份怜悯,就把你的心给我瞧上一眼!……’”
我朋友突然一跃而起,暴喝道:“不要说了!”那男人笑道:“我这位部下记性最好,只要听过一遍的话,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连断句也不会断错。却常,你信不信?”我朋友嘶声道:“我应允见你便是。”那男人道:“一言为定。”提起掌来,与他击了三下,起身道:“后天我哪儿也不去,专在家中等你。”将手一摆,一群人簇着他去了。
我见他走得远了,才上前道:“走罢!”正午光柱之下,只见我朋友背心微微颤抖。我捉住他手臂走了三条街,他才开口说道:“普世之中,他为何偏偏要作弄我一人?连我……连我……他也要取笑!”我只好说:“我什么也没听到。”他摇了摇头,忽然之间,皱着眉头,按住了心口。唉,情之累人,一至于斯!
那一年雪下得极早,第三天上,就飘飘扬扬下了一昼的鹅毛大雪,下得好看煞人。晚饭过后,我同他便动身赶往苏府。
(丁贫道:“马小蛇,真是什么事也少不了你的份。他们若是旧情绵绵起来,你在一边岂不讨厌?”)
那男人在我心中,早不韪于洪水猛兽,我自然不敢让他一人孤身犯险。路上我问他:“若结果如你所愿,你日后仍当他姓沈?”他木然道:“我没甚么愿望,他姓不姓沈,与我也不相干。”我涩然一笑,收了话头。到了苏府,天色已然黑透。管家领我们去见那男人,拐弯抹角,才见他穿了一身鲜红的官服,坐在上次见过的屋里,一见我们,就劈头怪道:“怎么才来?我等得眼睛都穿了。”回头对身后一人道:“翰染,你再帮我扣起来。”却是先前那个伤兵,似乎也不伤了,一边给他扣背后的纽子,一边温言道:“两位大侠皆是信人,许是雪光照着,显天黑得晚些。”那男人点头笑道:“我就说,好不容易逼得他应允了来,堂堂武林盟主,总不至于临阵逃脱。”那人给他理着衣领,微微笑道:“你最厉害,别人都怕了你,好得意么?”两个人一言一语,教人看了极不顺眼。我朋友一双手,已经攥得青筋暴起了。哼,这男人府中侍女,没一百也有八十,他偏要他妹夫来给他穿衣服,那不是故意做给我朋友看的么?当时我只道他心眼坏,谁知他更有深意。这男人心机之深,真叫人想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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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好衣服,又捡了两身衣服给我们换。我一看,竟是侍卫衣饰,当下问:“穿这身鹰犬皮作甚?”他不以为意,道:“进宫哪。”我们相视大惊,同声喝问:“进宫干甚么?”他淡淡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以为天下之间,还有谁是我说不动、买不通的?”这男人一张口,足足的就是个小人。但他说得如此干脆,倒把我们噎得无话可说。无奈,我们只好随他上车进宫。到了禁城门口,有个兵士喝停马车,举起马灯照了照我们,说了句:“这两位大哥着实眼生哪。”前头那马夫劈手夺过灯盏,就往他脸上烧去,口中骂道:“不长记性的腌臜东西,白瞎了你的狗眼!”那兵士捂着一溜儿燎泡,望见车徽,跪地扑簌不止。我们见一个车夫也如此飞扬跋扈,不禁相顾骇然。
进了皇宫,难免又有一番检索查问,那男人也真有办法,甚么事情也打点得利利索索,硬生生让我们两个大活人混入了宫禁。到了一处,盘查之人连我腰里一支藏了又藏的剑头也搜了出来,命我解下。我说:“宁愿命不要,这东西是不解的。”那男人伸手一阻,将我跟那人分开,道:“新来的没见识,老傅你休要与他计较。他没见过皇上,原不知道这规矩。”我们又是一惊,在暗处捉住他问:“你领我们来见皇帝,是何居心?”他抖开手臂,冷冷道:“见了就知道了。”不多时,来到一处暖阁前。阁前侍卫见了他,上前行礼。他笑道:“几位辛苦了,到后院喝杯暖酒罢。我带了人来替你们。”其时风雪交加,侍卫们受冻已久,闻言喜不自胜地去了。他一指暖阁,道:“进去罢。”我们对视一眼,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道长长的阶梯,尽头摆放着几十盆牡丹,时值寒冬,牡丹却开得娇艳欲滴。我们拾级而上,只觉每上一步,就热了一分。上了阶梯,几个宫女打起一道厚厚的帘子,热浪顿时扑面而来。那男人示意我们留在此处,自己进了阁子。
只听阁子里一个人“啊”了一声,声音颇为惊喜,说道:“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那男人恭恭谨谨地回道:“臣来瞧瞧陛下的辛苦,以为励己之典。”门前也不知挂了多少张帘幕,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我一望之下,只见那皇帝站在书案后,三十多岁光景,样子很是威严。他握着那男人的手,道:“朕闲得很,有什么辛苦了?”又说:“听说你府中最近不太清静。”那男人谢道:“有劳陛下挂怀。总是有人见臣家院墙低了,也想来沾沾陛下的恩典。”皇帝叹道:“你那座宅子,朕原说不好。改天把善庆街那座宝南庄给了你罢。”我暗暗乍舌,心想:“这皇帝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座宅子!”
皇帝对这男人着实亲切,跟他拉了好几句家常。那男人谀辞如潮,听得人十分肉麻。兜兜转转半天,才说到正事上。那男人问:“臣前日上呈的十二人名单,陛下以为如何?”皇帝说:“你选的人,那还有错么?只是旁边注的小字,请我追记前川陕省府施清嘉的,想是你忘了勾去。”我们听见正主儿出场,立刻屏息凝神倾听。
深雪
那男人默了片刻,才说:“皇上明鉴。施清嘉效忠两朝,鞠躬尽瘁,颇受同僚及百姓爱戴。臣确是想请陛下嘉表此人。”皇帝讶然道:“卿在说笑么?施清嘉在朝中对你出言无状,没十次也有七次。朕没治他一个目无尊长之罪,已是看在先皇份上。”那男人垂目道:“臣与他个人恩怨,不敢牵扯朝纲。施大人品性刚正,执身清明,臣是很敬佩的。”皇帝说:“可他死都已经死啦。”那男人说:“栋梁中折,更令人扼腕。陛下表他一功,正可慰其英灵。”
皇帝听出不对,皱眉笑道:“你今天怎么了?施氏托梦给你了?突然这么认真起来。”那男人低头不语。皇帝思索片刻,道:“朕知道了。施清嘉生前与你有过节,现今有人说你闲话是不是?”那男人忙道:“绝无此事。”又道:“上月臣在甘凉道中,听沿路百姓极称施大人厚德爱民。臣想,这样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员,仅因盐田一案与人失和,愤而还乡,竟致身死,□□栽培他的一番美意,尽付流水,思之实令人涕下。”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清正廉明!他家做了七十年木材生意,前朝重修宫殿,给他家做了几千万两买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库房里的银子,怕比国库还多些呢!甘陕地里那点儿油水,塞他牙缝也塞不够。”那男人迟疑道:“施大人宝号臣也曾拜谒,似乎……似乎……”皇帝道:“似乎并不光鲜?哼,他这只老狐狸,又怎么不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知他为何主废熙平盐田?在此之前,海盐采制不力,十之八九依靠南洋进口。一年之中,造船也得几百万两银子。盐田一开,他家的招财大主顾就垮了一大半。他闹得不凶,谁闹得凶?”那男人侧头想了一想,恍然道:“原来施大人不喜欢臣,是因着臣的名字。”皇帝道:“是啦!朕冠了你那个‘熙’字,他总当是你私家物事。”
我们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之意。那男人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悯恤百姓,恩施地方,总是不错的。千年陕西大旱,他亲自挑水,为农户浇田,致于晕厥,闻者无不感动欲泪。”皇帝连连摆手道:“惺惺作态!从来为官,有为国者,有为民者,他施清嘉却一心一意为了求名。名声从何求起?鳏寡孤独,天灾人祸,都是大好凭借。他真心体恤百姓,怎不未雨绸缪,趁秋冬时多挖几条渠道?旁的不说,你妹夫聂砚去年在长江上游修分水堰,开流泄洪,保全了多少农田百姓?这才叫功在千秋。几时又听他表过功了?”那男人含笑道:“聂侍郎为修此堰,大半年未曾还京,连臣侄儿也不认得他了,确是比挑几担水辛苦些。”
皇帝说:“你不知道,施氏最可恶之处,还不在此。他官位也做得够高的了,可除却一套‘无为而为’之术,还会甚么?无非是放着大伙儿不管罢了。二十多年,做出过甚么显著政绩来?朝廷薪俸养着他,他倒给你来个垂手而治,这也能叫‘爱民如子’!朕都已下了判决,他竟还调唆百官上请赦书。这还是个做臣子的样子吗?若非乡党作乱,杀戮满门,他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你亲去四川想请回他,真是便宜他了!”那男人忙跪道:“臣视事不明,险铸大错。”
皇帝起身扶起他,温颜道:“熙重,你对姓施的,也算仁至义尽啦。他背地里散布了你多少谣言,做了多少手脚,还煽动他岳父纠集江湖草莽恐吓你,你虽没对朕说,朕心里也明白。那些愚鲁乡民又知道些甚么?眼光还没有一寸长。他们骂你,实则是在骂朕。这份儿委屈是你替朕背的,你多担待些。”那男人道:“臣一点儿也不委屈。”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身为命官,竟为乡寇所害,岂非有损□□威严?”皇帝说:“这不是过年么?正月一过,朕就派兵入川,荡平贼寇。”
话说到这里,我们总算彻底明白了。这真相如同乾坤倒转、日月逆行,简直教人瞠目结舌。但即算那男人能串通世上任何一人捏造言语,也决计不能串通皇帝。我纵然不肯相信,又有甚么法子?此刻那皇帝又款款道:“熙重,你天真良善,对别人的阴谋算计浑然不觉。前月黄应麒一伙人同浙党党争,闹得乌烟瘴气的,眼看自己收拾不了,倒把江南一件大案栽在你身上。朕这一向收弹劾你滥杀无辜、祸乱朝纲的折子,收得手也软了。可是熙重,漫说你没有做过,就是罪状坐实,朕也不能让人动你一分一毫。”这皇帝居然给那男人派上“天真良善”四字评语,真是昏庸到了家。但我当时太过震惊,竟没来得及嘲笑一番。那男人道:“臣的心愿,陛下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更改过。”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熙重,熙重。”这两声喊得温柔之极,全然不似君主对臣子的口吻。半晌皇帝才叹气道:“夜深了,你回去罢!”又低低地不知说了句甚么。突然帘幕次第打起,我们连忙站直。皇帝站在帘前,亲为那男人系上围脖,道:“明天朕在宣华殿等你。”那男人道:“是。臣告退。”这才走了出来。我们急忙跟上。
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也默默跟在后面。白雪如粉,积深盈尺,在更深夜静的禁宫之中,三个人一语不发地踽踽前行,各自怀着心事,真不知是何滋味。到得宫外,我突然转身问了他一句:“你就不怕刚才我们出手掳走皇帝?”
这句话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了出来。不但那男人失色,我朋友也是一惊。但他动容也只是瞬间的事,随即就恢复平静,道:“不怕!你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我冷笑道:“那也未必。我们等闲难得见一次皇帝,突然手痒了,也是有的。”那男人凝目瞧了我片刻,摇头道:“马小蛇,你不用吓我。这事情何等麻烦,你怎么会去干?”
这男人把我们脾气性格摸得分毫不错,一针就刺在我软肋上。我朋友却在旁道:“带我二人进宫,向皇帝澄清事情,不也麻烦得很么?你干冒奇险,做的不也是毫无道理之事?”那男人回头看他,笑道:“你这么说,是已在心中信我了么?”我朋友躲开他目光,道:“你大费力气,也不过赚了我们两个人。天下的人,也还是不信你。”那男人道:“别人信不信,有甚么稀罕?我只要你信我!”
我朋友听他说得暧昧,触动情伤,呼吸顿时乱了,一把攥住他,咬牙道:“你要我信你,为何一次又一次作弄于我?”那男人毫不畏惧,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的身份姓名,是不能说给你的。除却这两件,我何曾有一个字骗过你?”
说了这句引人妄想的话,他挣脱我朋友的手,登车而去。我朋友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大雪把车辙埋没不见。我二人默默回到客栈,喝了一回酒。他突然说道:“我比那两个人,自是远远不如的。可他仍费了这许多周章,想让我信他。我在他心目中,可是还有那么点儿份量么?”我见他头脑又不清不楚起来,一心要找几句话讽刺他。但他说得那样凄凉,我又怎么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喝过酒,我刚刚回到房中,连鞋子也还没脱,突然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由远及近,倏忽而至,在门口喝停了马匹。这大雪深夜,甚么人急着赶到这小小客栈来?我疑心是那男人去而复返,下楼一看,我朋友早已立在门板旁边。谁知那人跳下马来,却是他儿子。我朋友微微叹气,几不可闻。那少年却走近来,躬身施礼,开口道:“师父,听徒儿一句,你万万不可被我爹骗了!”
裂帛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开场白,下巴几乎要掉在地下。我朋友全身大震,正是听不得这个“骗”字,抢上问道:“甚么?”那少年道:“我爹有一位故人,亡故已久,我爹对他最是想念不过。他曾说,师父你很像那位故人。”我朋友长长地松一口气,笑道:“孩子话!我像你爹以前的朋友,那有甚么大不了?世上长得像的人,可多了去了。”那少年急道:“不是的,不是面貌相似。我爹说,你是那个人一心要变成的样子。他没法亲眼看着那个人,看看你也可聊为慰藉。你可记得当日我爹口诵的‘见日’之诗?因你接上下句,我爹才对你另眼相看。镌着这铭文句子的古镜,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爹的。”
我朋友听了这往事,心中已有不快,仍强笑道:“一开始或是这样,相熟了便知道分别了。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混为一谈?再说,他不是亡故已久么?你爹再追念他,日子一长,也终究淡啦。”那少年连连摇头道:“师父,你有所不知。那个人,是我爹当年的敌对派。后来他那一派败了,是被我爹给灭门的。”
这句话他虽说得平淡,实则不难想象其中惊心动魄之处。那少年又道:“我爹因为此事,多年来对那个人怀着极深歉意。只是人死万事休,他纵想弥补亏欠,也是无法可想。现下他好容易遇着你,自是不愿再留半分遗憾。他对你种种,其实全是做给那个人的。”我朋友涩然道:“是么?”那少年道:“怎么不是?今夜我爹带你们去面圣了,是不是?我爹深受皇上宠爱,这些年来,为人做事都谨慎之极,生怕一不留神,落人话柄。如今居然如此任性妄为,你当是为了你么?方才我爹回家,聂叔叔对他说:‘这么久来,才看你又疯了一回。’我爹说:‘只要他信我,疯也认了。’聂叔叔叹气说:‘你对他如此,他也看不见。’我爹摩挲着那面古镜,道:‘怎么看不见?他在天上飞得倦了,总要瞧我一眼。’一时又犯痴道:‘七哥,七哥,我许诺与你同看长安风月,现下已办到啦!’师父,你还当我是捏造么?”
这一大片话全然成理,绝非他临时编排得出。我朋友脸色灰白,哑着嗓子道:“我不信,我不信。”那少年焦急道:“师父,你怎么还不清醒?我爹与你交往,全无半点真心,只是借你缅怀故人而已。不信你瞧瞧他送你的东西,里头刻了六个甚么字?”我朋友吃力地掏出那对血玉鱼儿,一字字念道:“‘常相思,勿相忘’。”那少年道:“这便是那个人当年许我爹的盟约,只是他尚未回应,已然无可挽回。现下他是把这六个字回给做替身的你啦!那古镜内壁纹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我朋友凄然盯着那对鱼儿,突然问:“他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道:“他姓沈,叫沈姿完。我爹从没有一日忘记他,连外头取的名字,都要用他的姓氏!”
漫说我朋友,就是我在旁听了这些刀刀见血的言语,也觉得心惊肉跳。我朋友仰头看天,心碎肠断之下,反而貌似镇定。那少年还怕他不信,跺足道:“师父,明明白白地同你说了罢,当日江陵相识,你只道是偶遇,其实……其实不是的。我爹早在今年年初,就认得你了。”我朋友嘴角一颤,道:“他如何认得我?”那少年道:“今年春天,你在崇化寺看到我爹手书的《南华真经》,说了句:‘满纸只见熟字,无一分逍遥的趣味!’我爹听了,只说:‘我倒要看看,他自己能逍遥到哪去?’他一与你们相识,就千方百计地要把你们分开。师父,我爹不是真心要和你好。他是深深地嫉妒你,嫉妒你跟马伯伯携手江湖、无拘无束的日子,嫉妒那绥江酒楼之中,咸阳擂台之下,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不是那个人和他。”我朋友背靠门板,一双眼全成灰色,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少年脸上忽然一红,大声说:“师父,我爹一生之中,从来就不爱惜身边的物事。聂叔叔对他还要怎么好,他也半点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你?我劝你早早死心,离他越远越好。”说罢,飞身上马,踏雪而去。
小孩儿言语虽然莽撞,但末尾那几句,正是我早想说的。当下我走上前去,想趁机让他断了念想,身子刚刚一动,他就冷冷道:“你还念着一点咱们十年的交情,就别说一个字。”我只好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进屋里,每一步都仿佛有千钧之重。片刻之后,屋顶忽然传来酒坛碎裂之声。我见他伤心之下,居然只谋一醉,倒也出乎意外。当下回房略睡了一会儿,将醒未醒之际,忽然脑子里一激灵,大叫一声:“不好!”立刻起身,沿着前夜入宫之路发足狂奔,果然在城外一处空地上截到那男人。只可惜去得晚了,马车已停,众多侍卫挺枪指着车前一人。我朋友浑不在意,红着一双眼睛对着车中人,不住口地催促道:“你说,你说!”那男人坐在车中,似乎身有要事,镇定也去了大半,皱眉愠道:“有话好好说,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我朋友嘶声叫道:“我本来就是个走江湖的,能有甚么好样子了?是我不该像这个样子,还是你那个沈姿完不会有这种样子?”那男人怒极而起,大声道:“你提他做甚么?”这男人城府极深,我头一次见他动了真怒,当真是雷霆万钧,闻之色变。我朋友一听,立刻就明白了那个人在他心中是何等要紧,气极反笑,道:“我不提他,我不提他!可你想要我再像他,却是万万不能。”
那男人见他豁出这句话,脸色白得跟雪地一般,眼底却燃起了冷冰冰的光焰,一字字道:“何必要你‘不再像他’?你本来就没有半分像他。他谈吐学识,风姿气度,无不胜你百倍。我竟想从你身上找出他一分影子来,真是高估你啦!你再投胎十次,也及不上他一个小指头。”这话从他口中亲自说来,真有摧心销肝之力。我朋友顿时如遭雷击,缩成一团,指着他道:“竟……竟真是如此……那我对你……你对我……难道全是……”那男人冷冷道:“我苏方宜一生辜负之人,不下千万,多你一个,难道便怕了么?你受不起我的糟践,趁早跟我分断干净!柳儿是不是学了你的功夫?我回去废了他就是!阿青,阿青!”连拍车辕,叫道:“此人救过你一命,现下他和我恩断义绝,你快还了他去!”那女人转了出来,木然道:“是!”抽出一柄短剑,猛然反转,插入了自己胸口,身子摇晃两下,便即倒地。片刻之间,鲜血把一大片雪地都染红了。他那妹夫早在一旁,见他举止大变,忙上前道:“公子,你静一静。”那男人如何静得下来?袖子一甩,向那女人尸身一眼也不看,冲我朋友叫道:“全还了你,甚么也不欠你!”
我在旁见了这场惨烈之极的变故,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我朋友直直地站在车前,脸上神色瞬息万变,似乎要仰天狂笑,又似乎随时要大哭一场,突然开口道:“我不要你还我!我要你睁开眼看看,世上还有没有人像我。”从怀中抓出那对血玉鱼儿,向那男人劈脸一摔,道:“你去跟死人相思一辈子罢!”说罢,推开众兵,一步步深深地走了回去。那男人抢过马鞭,擦地一声,把那鱼儿打得两处横飞,再也不看,上车去了。他妹夫在车外摇了摇头,示意车马起行,自己却去雪地中寻那鱼儿。那男人在车里叫道:“聂砚,你拣那劳什子作甚?你要喜欢,我送你一千对,一万对。”我朋友尚未走远,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见他如此模样,却不敢出去与他相见。好容易等到那男人车驾走远,众兵抬走尸体,我才偷偷溜到中间,东张西望,总算把其中一只鱼儿找到。那男人手劲好大,鱼身上给他抽出长长一道裂痕。另外一只,想是给他妹夫拣去了。他们两个决裂,闹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却要别人来收拾残局。唉,当日我要是不那么多事,以后岂不少了许多烦恼?
(说到这里,马小蛇叹了口气,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丁贫催道:“莫卖关子啦,成不成?快快说完了,好带你去镇上打酒。”马小蛇眼睛一亮,道:“你可不许骗人。”丁贫道:“决不骗你。后来怎样?”)
流兰
我自然慢悠悠地回了客栈。天寒地冻,我又没有纠缠不清的孽缘,又没有薄幸无行的情人,何必孤零零地在外面游荡受罪?过了两天,我朋友又哭又笑,从街前一路摇摇摆摆地走过,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我本来不想理会,但一望见他的头脸,顿时傻了眼。原来他双鬓之中,已然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我朋友正当壮年,何况内功精湛,岂有白头之理?那自是因为身心皆遭重创,触乱内息,以至不可自持。我只得强行带了他回去,他要喝酒,就给他喝酒;他要唱歌,就让他唱歌。接连十几天,他一时唱甚么“不如嫁与田舍郎”,一时又唱甚么“手帕哭湿了,也留不住我”,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我也不去管他。忽然一日,他收拾了包裹,到我房里,道:“我们走罢!”口齿清楚,目光清明,与之前的行尸走肉判若两人。我惊讶之下,一时竟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去哪里?”他回道:“江湖!”我喜道:“那好!你的武林盟主呢?”他说:“不做啦!”我高兴坏了,使劲摇他道:“好兄弟,你总算想通了!”当下两人一道出了城。当时已是腊月二十八,街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与他渐渐远离喧闹,虽然风寂马寒,胸中却是暖融融的。那时我便想,他能恢复这般模样,我这辈子便再不过年,那也不要紧……
(丁贫笑道:“你对你朋友,也当真好得紧哪。”)
十年交情,岂同寻常?我们一路南下,又回到了以前横行无忌、逍遥快活的日子。他绝口不提那男人,也渐渐同女人有了来往。连我偶尔故意把话题引到去年时,他也忙笑着说:“马小蛇,人谁没个失足的时候?你行行好,莫再提了,当是积德。”我见他如此,也就一笑闭口。这么过了几个月,江南春早,柳叶儿也绿了。但我心中,始终觉得他没有真正忘记。一日在杏花坊喝得酒酣耳热,老板娘风情万种,磨他付欠了几年的酒钱,他耍赖不给,老板娘就让他把裤子脱下来当了,还叫坊中女孩儿一起动手。当时一片莺娇燕软,气氛酽热。我趁机把那只血玉鱼儿拍在柜上,笑道:“老板娘,这个小小玩意儿,抵几两银子不抵得?”一个女孩儿早抢了过去,对灯照道:“呀,好贵的玉!”老板娘夺过一看,不屑道:“有个屁用!破也破了,不值钱了!”他犹在温柔乡中,醉眼惺忪,凑在女孩儿胸前,涎脸道:“什么破了?”别人把他一推,笑骂道:“你蛋黄破了!”他滚在一旁,哈哈大笑,伸手欲搂,突然见到那块玉,眼珠子登时不会动了,定定地只瞧着,咽口口水,问:“这东西哪里来的?”这句话问得清醒无比,没有一丝酒意。老板娘向我飞了个眼风,他转过眼望着我,半晌,才苦笑一声,道:“我不是让你再也莫提了么?”推开几个女孩儿,径自出去了。我默默跟着他,走了长长一段路。长堤之下,只见他衣带不住随风飘动。一前一后走了许久,我终于忍不住,发问道:“那男人究竟有甚么好,值得你这样?”他默然片刻,才动了动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模样来。他说:“马小蛇,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明白了,我这三十年的逍遥日子,算是过到头啦!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把白衣服穿得那样好。”
我在背后紧紧盯着他,心里大吼大叫道:“你自己穿白衣服,也好得不得了。”但这句话始终没有出口。我们就在那江风之中,站了许久许久。
从此我明白了,纵使天昏地暗,日月失行,他心中也是无法销去那男人的了。他不爱他,他却爱他得紧!我紧紧闭起了嘴,再也不提半件跟那男人有关的事。
但我不提,总有人要提。没过几天,江南白道几位长者辗转找到了我们,告诉我们一件大事。原来我们走后,苏氏同锦罗案闹得如火如荼,宝券名单泄露,登记在册的几位职高权重的官员皆遭朝廷贬谪、停职,一时浙江省内,人人自危。京中外放三司使崔绍澄纠集江南豪杰入宫兵谏,事败被杀,同去人等亦多数受擒。群豪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潜入苏府伺机动手,企图以苏贼为质向皇帝换人,结果寡不敌众,力战不逮,悉数落网,至今生死未明。此际江南人才凋零,无奈之下,只好向这位新任盟主求援。
我听到“苏贼”二字,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群草包毫无头脑,为了区区党争,居然连皇宫也敢冒冒失失就闯。那皇帝对自己爱逾珍宝,岂有让人轻易兵谏得了的?抓那男人做人质之流,更是无稽之谈。他既能收罗李颜青那厉害女人,又怎会弄些不中用的虾兵蟹将在身边?当下忍不住出口讥嘲道:“原来这十三省盟主,竟比那观世音菩萨还要忙碌些!救完了四川人,又要救浙江人,天下英雄几千几万,一个救上一次,也就功德圆满啦!”几个老头老脸臊得通红,可还是废话个没完。我朋友漠然道:“我尚未取到他首级,不算正式上任。你们赶紧另立一个盟主救人去罢!”那些老头面面相觑,仍不死心,又说些什么“武林一道,同舟共济”云云。我们转背出门,全不理会。一人忽道:“听说咸阳侠女董杏儿同崔大人的小姐是金兰之交,此次不幸也陷身其中。此人与盟主大有渊源,难道盟主也见死不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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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说得甚是暧昧,我们却不能无动于衷。董杏儿性情豪爽,敢爱敢恨,的是一位侠肝义胆的奇女子,让人放任她不管,也着实难以办到。当下两人相视一眼,我朋友道:“先说好,只救人,盟主是不做的。”老头大喜,一叠声地答允了。他们只道我朋友是为了董杏儿,连董家人也拖来了。唉,天下间的事,多少是眼睛看到的那样呢?
一路无话。只在入京之前,我朋友说了句:“董杏儿知道他的身份,可有多么伤心!”说到伤心,天下谁又比得上他?我们打探消息,得知人犯现在禁卫军统领师颖手中。我大大舒了一口气,想到他不必跟那男人见面,大为欣慰。明察暗访几天,探得一条确切消息:四月初九夜里,师统领亲押人犯至流兰谷,意向不明。
那流兰谷是通往京郊墓葬大园的必经之地,押到那里,还有好的么?董杏儿之父董甘雄一听就急慌了神,朝我朋友扑通就是一跪。众人见岳父跪女婿,都啧啧称奇。我朋友急忙扶起,商议救人之法,没奈何,还是只能点起兵将,跟那押送大军硬碰硬地干一场。但是一群擅闯禁宫、私扰官邸的重犯,又由禁卫军统领亲自押送,岂同小可。我们的路线人手修正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否能一举成功,实无半点把握。初九那天,春寒料峭,我们一行五六十人潜伏在流兰谷南坡,等囚车经过。等来等去,等得天色也黑透了,我腿也冻麻了,心中把那姓师的足足咒了几百遍。
约摸等了三个多时辰,总算火光影影绰绰,一行兵车开进峡谷。我顿时来了精神,凝神一看,不禁大喜。原来囚车之下,除了十多个擎着火把、手无寸铁的先头兵,提枪押解群雄的甲兵竟是稀稀拉拉,粗粗一点,尚不足三十人。虽然队尾骑兵不少,但我们最怕的□□手却不在其中。我和我朋友交换一个颜色,均觉胜算大了不少。这支队伍拉拉杂杂,足足拖了一里还长,慢吞吞地走到我们潜伏的坡下。我见众兵懒洋洋的不大有精神,更是放心。再看车中,群雄身穿囚衣,被绑得严严实实,也是神色萎靡。忽听董甘雄“唔”了一声,撑起身子。他看见女儿,自是关切。我朋友轻拍他背,看向队尾。那师统领是个身形瘦小的男子,斜身跨在马上,形容甚是委琐。突然之间,我朋友全身一震,呼吸急促,死死地盯住队中一处。我顺着一看,差点叫了出来。只见火光之下,一名白衣男子悠然骑着一匹黑马,正靠近了师统领说话,不是那教他死去活来的男人,却又是谁?一时之间,我茫然无措,心中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擒王
那男人一现即隐。师统领随之将手一挥,喝停队伍。众兵打开囚车,枪尖指向群雄,命其转身。那师统领纵马走近,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色纸簿,念道:“吴清杭、宋嘉玉、张慈生、董杏儿……”一连念了三十几个名字,啪的一声合上簿子,喝道:“你们私结党社,滋扰京城官邸,寻衅滋事,伤及无辜,现在认罪不认?”
群雄听到这几条罪状,皆怒目而视。一名兵士取出董杏儿口中麻核,她立刻骂了出来:“认你娘的狗屁!”虽是女孩儿家,出口可真不秀气。师统领也不生气,问道:“兀那女子,你辱骂本统领,可是不肯认罪?”董杏儿凛然道:“我不认!那苏贼残暴无良,逆天而行,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我们侠义道诛杀此贼,正是替天行道,何罪之有?只恨功亏一篑,没能炸死了他!”
这番话出口,呛啷几声,几名甲兵抽出腰刀对准了她。师统领摇头道:“你竟敢污辱长乐侯,那不是反了吗?”董杏儿对腰腹上的白刃不理不睬,昂首道:“姓师的,这些天在牢里,你不曾苛待我们,我心里感激你。但你想哄得一两句顺耳的话,那是想也别想。我董杏儿只消有一口气在,总要亲手割下那奸贼狗头来。”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董甘雄虎目含泪,赞道:“好女儿!”
师统领向群雄一一看去,问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了?”群雄有的决然点头,有的昂然而视。师统领又摇了摇头,挥手道:“绑上罢!”众兵取出黑布条,把三十多人的眼睛都蒙住了。师统领退后一步,贴近那男人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董甘雄见了,大惊道:“那不是一箭退千军的沈公子吗?”
只见二人言语几句,又做了几个手势,那男人手一摆,似是不愿多说。师统领叹了口气,回到队前,低声吩咐。众兵顿时忙碌起来:在空地上钉了一道木架,在架子上绑上绳索,又烧起一堆旺火。一名兵士牵来两匹马,马背上驮了几个巨大的包袱。我们在坡上瞧了,只觉万分诡异。我偷眼看我朋友,只见他牙关紧咬,脸上肌肉不断颤动。忽然两名兵士一左一右架起董杏儿,拖向木架。董杏儿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两兵哪里理会?将她绑上木架,又在她手上摆弄不休。
董甘雄看到这里,再也不能忍耐,一跃而起,叫道:“杏儿,爹来救你!”众兵顿时大乱。当下众人一齐现身,吼叫下坡,场景颇为壮大。众兵急忙抽刀抵挡,一时山谷之中,刀枪交鸣,斗成一团。董杏儿听到父亲声音,惊喜交加,唤道:“爹,你在哪里?”董甘雄跃近木架,一刀砍翻一名甲兵,回道:“爹在这里!”我们愈战愈勇,片刻间众兵已然抵挡不住,高叫:“保护师统领!”便即后退。说是保护统领,其实多半人手聚集到了那男人身前。那男人意态闲定,向我们看了一眼,嘴边现出淡淡笑意。我朋友有意不去看他,转背踢开两人。但背心不断颤动,怎能瞒过人?只听他在马上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此刻众兵已露败象,被擒之人也已救出,这一役可说大获成功。我朋友听了这句话,转头冷冷道:“你这次又有甚么话说?”那男人向旁一退,躲开一名兵士仆倒的尸体,叹气道:“你想要人,我给你就是。这么凶霸霸地来抢甚么?着实对不住咱们这么久的情分。”我朋友冷笑道:“我怎敢同侯爷攀情分?”
他话音未落,忽然谷外吼声震天,地动山摇,如同千军万马同时来到一般。众人不禁都停手砍杀,互问道:“怎么回事?”忽见峡谷两头道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阴影徐徐逼近,少说有五六百人,及近方停。两头分别走出一名军官,下马上前,伏地道:“大人受惊了。末将奉命接押人犯。”那师统领仿佛不愿见到他们般,皱眉道:“不是让你们在乌岐岭待命么?”一名军官道:“回大人,末将探得流兰谷伏有乱党数百,不敢大意,遂向圣上请旨,连夜急行,终于赶到。大人金体平安,实是万幸。”师统领愠道:“这点小事,也去惊动圣上?你们怎不把御林军全带了来?”那人忙道:“圣上得知苏……苏……”眼望那男人,声音放低,道:“……在此,下令东林军全数出动,末将以为……”
那师统领骂道:“人头猪脑的东西!把对卵泡眼子睁大了看看清楚,这里到底有几个人!屁大的事就火烧火燎,怪不得人说你们饭桶!”那男人摇头道:“别骂啦!他们也是一番好意。”言中却有不尽遗憾之意。
且莫管他们狗咬狗地吵架,这场面摆了出来,我们可是满心苦水。这许多人举刀一挥,一人只消割上一刀,我们人人都得变成薄薄的肉片。我虽然见惯风波,此刻也不禁心中惴惴。我朋友怒发戟张,目眦尽裂,向那男人狠狠道:“苏方宜,你……你好!”那男人淡淡道:“有甚么好?没放了人,便是不好。”我朋友哈了一声,道:“你设下毒计,引我们自投罗网,以便一网打尽,是不是?你的心肠,连最毒的毒蛇也要自叹不如。”那男人斜眼看着他,道:“你以为这是我设下的圈套?我告诉你,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你谋事不周,泄露机密,惊动了原本不该在此的御林军,才会把自己逼上绝路。我本来要放人,谁让你多此一举?”
此番言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本来已难取信。我朋友又一早认定他是罪魁,自然半个字也不信,当下冷笑一声,道:“胡言乱语,你哄小孩儿罢!”突然登空急旋,如同一条龙卷风相似,倏然离地,身姿美妙之极。我跟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显露如此精奇的功夫,一时看得呆了。人人仰头称奇之际,他五指箕张,贴地一进一退,快若鬼魅,刹那之间,已将那男人拉下马来。众兵惊叫道:“保护侯爷!”我朋友一个梯纵,提着那男人跃上木架,大声道:“姓苏的已落入我手,你们要他性命,快快让开一条道来!”
他旋空、掠人、翻跃,都是一气呵成。兵士纵然人多,又怎么反应得过来?一时乱成一团。那师统领举刀怒道:“苏大人一番心血,全是为了让你们脱身。你们怎么不识好歹?”
我朋友冷笑道:“我们原是不识好歹,若这也是阁下的好,”伸脚一踢那木架,道:“我们升斗小民,还是不识为妙。不过苏侯爷天姿妙人,绑在上面烧一烧,怕是会变成凤凰也说不定。侯爷,你说呢?”他口中说话,手指便紧紧扣着那男人脖颈。火光摇曳之下,只见他五指关节都已掐得发紫了。
那男人听他这样说,双眉竖起,道:“你以为我竖这架子,是想烧死他们?”我朋友道:“难道你还能否认?”那男人转头紧紧盯着他面孔,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有这样坏?”我朋友掉开目光,道:“不错!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坏过你的。”
那男人听了这句回答,身子晃了一晃,脸色雪白,仿佛想哭又哭不出的样子,神情极是可怕。我朋友见状,只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这幅样子做给谁看?难道我说错了?”那男人嘴唇颤抖,连声道:“不错,不错,半点也不错。”突然扬声叫道:“师颖,你快把这些人统统杀了,一个也不要留。”我朋友大惊,五指一紧,厉声道:“你敢!”那男人吃了这一掐,放声咳嗽。师统领惶急道:“苏大人,你怎么样?”那男人喘息道:“磨蹭甚么?快杀,快杀!”师统领道:“不放啦?”那男人怒道:“放甚么?人家还会当我是好人么?早点杀了干净!”
女葵
那师统领听了这近于赌气的命令,向我朋友狠狠剜了一眼,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那些野寇扰乱禁宫府邸,苏大人不但没有治罪,还上下打点,托人放他们早点出狱。你问他们,这几天受过一指头的委屈没有?要不是你搞乱这么一阵,放也放掉了!”那男人打断道:“你跟他费这些口舌作甚?闭嘴!”
我朋友听了,自然不信,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们想放人,甚么时候放不得?又竖这架子做甚么?”师统领冷笑道:“无知乡民!你想得容易,擅闯皇宫,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苏大人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能去重就轻,定了个滋乱官邸的小小罪名。若非如此,你们焉能见到活人?苏大人千方百计,才找了今天这个时辰,打算让他们自行脱逃。不信你摸摸那架子,下面是个什么结?那是给那女人率先脱身的!你再看看,那马背上驮的什么?苏大人这番计算,不出意外,夜半之前,他们就该在京城三十里外了!现下你把御林军引了来,那是生生断了他们的活路。苏大人这回可是白忙活啦!”那男人怒道:“我不是叫你闭嘴么?”
此时一人已将包袱解开,铺在地下。霎时之间,我几乎要用力揉揉眼睛。但见包袱之中,刀剑衣物,全是群雄所有,董杏儿几支珠钗也在其中。此外还有一封银两,想是给做川资的。董甘雄伸手在架子上一摸,失声道:“是……是个活结!”天下绑人,决无用活结之理,那自然如他所言,是供人逃脱的了。
我朋友本来坚心似铁,不动如山,此时也不禁软了下来,手上微微一松。他犹自不肯就信,仍厉声道:“这番做作,有甚么用?起先就不该抓人!”但自知理亏,声音也不如之前威严。
那男人已经怒过了头,此刻脸色更是白得吓人,声音却平静得多,只冷冷道:“谁稀罕抓这几个乡下流寇?他们信了崔绍澄那母婢小儿的胡吹大气,脑子给狗吃了,居然想大闹皇宫,结果在正阳门外就被抓了个正着。我拿死囚去换他们,他们还想砍我一刀。哼,连好心恶意也分不出,要不怎么说没脑子呢?后来居然到我府里闹事,要杀我,又找不到我,就在我马车底下绑炸药,想着总要炸断我一腿一臂。可惜事与愿违,只炸聋了我侄儿的一双耳朵。好吧,谁让他是我这奸贼的侄儿呢?炸得好,炸死也是活该!炸错了人,那就投毒罢,可动作又是那么大,让巡查兵想不看见也不行。我好欺负,人家真刀真枪的军爷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也真是下作得紧,别人要杀我,我还去救他们,那不是犯贱么?”他脖颈受制,说了这一大片话,已是气喘吁吁。
我朋友听到“炸药”“投毒”几个字眼,直直地向群雄瞧去,嘶声问:“这……可是真?”群雄都默然不语。一人道:“按说我们侠义中人,不该……只是为除奸佞……”自知话说不圆,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上上下下,诸多事实连缀起来,真如暴风骤雨一般,把我朋友彻底打成泥塑木雕。他抓着那男人,喉间呼呼作响,似要说些甚么,却又说不出。那男人侧头瞧了他一眼,向先前说话那人道:“你要除奸佞,好。”突然用力推开我朋友,跌在地下。几人忙去搀扶,他却视如不见,自己站起,抢过一根火把。人人讶然望着他,不知他此举何意。
我朋友满脸懊悔,道:“沈……你不可……”
只见那男人昂首道:“个个要杀我,个个不认得我,好,今天本王大发慈悲,教你们一个法门。”抬起手来,扭住自己衣领,擦的一声,撕了开来。
火光映照之下,只见他左颈之中,绘着一团青色的花朵。那花重重叠叠,模样狰狞,衬着他雪白的脖颈,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男人傲视众人,冷冷道:“这个蒲青女葵掌记,天下间只本王一人有,绝无第二人。下次你们来杀我,定要瞧准了再动手,万万不可弄错了。”说毕,掩住领口,拿火把一指南面众兵,道:“放他们走!”
我朋友见他抛出这句话,那是将他自己永永远远,暴露在了杀机之下。当下站立不稳,声音也似换了个人般,伸手向他,道:“你又……又何必……”
那男人一摔火把,看也不看他,仰首道:“我原是大奸大恶、祸国殃民,杀了我,正是大快人心。要你操甚么心?”火把摔到之处,队中登时分开一条道来。
我见我朋友痴痴癫癫,这等良机可是稍纵即逝,急忙推众人快走。其时山谷中将近一千之众,却无一人出声。天地之间,只剩下长风猎猎,吹着火把啪沙作响,众人脚步沙沙,低着头从甲兵□□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堪堪走了大半,董杏儿缓缓越过众人,走到那男人面前,哽咽道:“你……你是苏方宜?”
那男人漠然看了她一眼,道:“正是!”
董杏儿神情怪异,似喜似悲,突然反手抽出一把剑,向他胸口刺去。
她哭喊道:“你怎么能是苏方宜?”
女孩儿伤心之下,那一剑还是又快又狠,眼见要刺那男人一个透明窟窿。场中半数人都惊呼出声,别人喊的是“侯爷”“大人”,我朋友喊的却是“沈郁”。
惊呼未毕,只见那剑斜斜地指向地下。董杏儿的手腕,已经被牢牢地拗住了。
那男人死里逃生,也是惊魂未定。甲兵从四面八方扑上来,把董杏儿按倒了。女孩儿毫不挣扎,只是失声痛哭。
我朋友一时忘情,竟而不知所措。只见那男人抬眼看着他,轻轻地说:“这一招,我到底没能还了你。”突然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他指缝间涌出了鲜血,那一剑,还是刺伤了他。
我朋友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迭遭大变,已然不能承受。他扑在那男人脚边,握着他肩头,目光散乱,唤道:“不要死,不要死。”他那个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那男人轻轻一笑,闭上了双眼。那一刻,我的呼吸也要停止了。
众兵指着他叫嚷道:“放下苏大人!”一群囚徒站在中央,脱不了身。
忽然之间,我朋友仰天笑了三声,又哭了三声,抱起那男人,几起几落,越过了山谷。我急忙展开身形追赶,甚么十三省侠士,甚么家国大义,全都不要了。
千阳
(马小蛇说到这里,紧紧地闭上了嘴唇。偌大一个山林之中,只余几声微微的蝉噪。除此之外,更无半点声息。
丁贫默了片刻,低声问:“他死了没有?”)
哈,他怎么会死?这位侯爷神通广大,逢凶化吉,就是放在火里烧起来,也会变成凤凰!我朋友抱着他,在京郊一处庄院休养了三天,他就醒了。醒来之后,神气也跟凤凰一般骄傲,人也不睬,水也不喝。我朋友端着水碗,低声下气地求他喝一口。要我说,有甚么好求的?渴得狠了,他自己偷也会偷着喝。但我朋友早被他折磨得没了脾气,宁愿受他百般糟践。我见他在那间斗室之中,一时软语求恳,一时以头抢地,千姿百态做尽,几番死去活来。那男人一眼也不瞧,背身向里,讥道:“我是天下最坏、最会作弄人的人,最毒的毒蛇,也毒不过我的心肠。你我素不相识,何必做作到这地步?”我朋友忍痛道:“怎么是不识得?去年九月十三起,我便识得你了,以后永远也不会忘。”那男人冷笑道:“这么说来,去年九月十三,我倒识得了一人。此人资质平庸,见识短浅,唯一可取之处,就是眉眼略有些似我七哥罢了。可惜他无福识得我苏方宜,我也只当他死了。”这男人心狠手辣,穿肠见血,专往人最痛的地方踩。我朋友跟他处了几天,头发越发白得厉害了。
一天夜里,他又发起高烧来,满口胡言乱语。我朋友在旁听了他许多痴话,两眼通红,手足发抖,药碗也捧不住,简直随时要倒下去,那男人只是不理不睬。他拖着这副躯体,惨白着一张脸,来来去去,给那男人换汤换药,也不知换了几百次。忽然之间,那男人捉住了他的衣角,眼望着他,柔声道:“怎地多了这许多白发?”
我朋友遭了无数白眼冷遇,突然得了这一句,不禁喜得呆了。谁知那男人目光散乱,喃喃说道:“这些年来,你老了,我也老啦。从前年轻时候的事情,也渐渐记不清了。半辈子纠缠下来,也不知是你负我多些,还是我负你多些。我只问你一句:当年你离开我,现在可后悔么?如今我身边如许多人,连那个姓梁的坏蛋王爷也在其中。你猜我欢喜谁多些?谅你也猜不到。哼!前年我病得要死了,你也不来瞧瞧我。”这男人生性放佚,寥寥几句话语,分明又勾勒出一位昔日的情郎。看他话中意思,那人不但好好地活在世上,还跟他有来有往,奸情多得很!我朋友一颗赤诚之心,一个沈姿完,已然不能承受,何况又多了这许多旧情勾兑?他直直站在原地,双拳捏成一团,连指肉也掐出鲜血来,一滴一滴都落在那男人枕边、颈间、面孔上。
其时春末夏初,星天朗朗,突然之间,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接着黑云翻涌,狂风大作,似连老天也不忍看这人间凄凉之事!我不能再看,躲回房中。顷刻之间,暴雨倾盆。我朋友一个人缩在雨中,全身颤抖,不知是身冷,还是心伤。片刻,那男人也披衣出门,手擎一把纸伞,脸上血迹未干,立在屋檐下冷冷地瞧着他。我朋友垂头向地,过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身子也不抖了,向那男人嘶声说:“我不走!做猪、做狗、做官、做侍卫,上天下地、挫骨扬灰、万物尽死,我也要日日夜夜看着你,跟着你。你不愿瞧见我,我便做个隐身的人!你切下我的腿,切成寸长的一段段,也阻不了我向你迈近半步。你不肯认我,不欢喜我在你身边,我偏偏……不遂你的心意。”这些话,他不是用嘴唇、用喉咙说的。他一张脸纹丝不动,胸襟大敞,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心口直直挖出,跪行过茫茫雨雾,双手送到那男人面前。此刻白光结天,满庭寂默,只有雨珠不停地打在屋檐上、地面下,噼啪、噼啪、噼啪……
然而我分明看到,那男人衣袖突然动了一动,接着仰起头来,细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一刻我心中不知许了几千几百个愿,但西天如来、观音菩萨、地藏老爷、王母娘娘一个也没有保佑我。那男人还是做了我最害怕的事情:他缓缓地走了过去,走到我朋友面前,斜过手中的伞,毫无用处地遮到我朋友的头顶上。
我朋友骤然得幸,一时兀自不敢相信,仰面哑声道:“沈……沈……你认得我了?”那男人轻笑一声,伸手向他,道:“却常,你起来罢!”他这句话说得情致缠绵,我听着却是一阵心惊。从前见人驯养猛禽,有初入牢笼者十分桀骜,饲主便先假作青眼有加,殷勤奉以净水洁舍,愈发助长它骄横之气。几日之后,陡然变脸,弃置一旁,任其叫唤不满,只是不理不睬。待其气焰渐消之后,方才恢复原来模样。如此忽冷忽热,只消反复数次,再骄傲的禽鸟也会伏低谄媚,任饲主百般折辱,亦无怨怼。唉,我朋友便如一头最大、最骄傲的苍鹰一般,落入那男人觳中,几经冷热,一身傲骨,尽数消磨,有话也不敢说,有怒也不敢言,只怕杀了也不敢叫唤! 我见他欣喜若狂地跟着那男人进了院门,只觉自己一颗心越来越冷,如坠冰窖。眼前仍是雨幕茫茫, 仿佛永远、永远,也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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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两人早已缠缠绵绵地进到屋子里,旷世风雨,前路暗昧,也不能销去他们一天、一刻、一个时辰……我朋友除下了湿衣,那男人捻暗了蜡烛,木门虚掩的一线中,只有一把雨伞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圈子。我呆呆地立在长窗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东方既白,继而云散雨收,一轮红日渐渐升上天际,那光芒鲜丽之极。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那样灿烂的太阳。
(丁贫听到此处,忽然道:“马小蛇,你做什么还不走?”
天心弃听他说得甚是突兀,忙推了推他的腰,示意他不要作声。)
小娃儿,你见我老着一张脸皮,连人家干柴烈火的时节也巴巴地跟在后头,硬赖着不走,好不知情识趣,心里未免有点儿瞧不起,是不是?哈哈,老蛇儿虽不是甚么英雄豪杰,年轻时却也狂过几年,这点眼色倒还会看!我朋友与天下任一人相好,我都会替他欢喜。但就是这男人,却叫我心里忐忑之极,一刻也不能安稳。我觍颜赖在他身边,实在是心中警惕万分,丝毫不敢大意。我朋友给他迷瞎了眼,我可不瞎!他瞧不见那男人的污秽打算,我便日日夜夜替他盯着。若能一走了之,我……又何必捱到这时候? 早在咸阳城外,汴梁道中,我便已走了一千次,一万次。
(天心弃忙道:“马前辈,他决不是瞧不起你。他是见你……见你……”挠了挠头,一时难以措词。)
好罢,难道我会和小孩子计较不成?且说他们如胶似漆地缠了几天,那男人仿佛一根手指也动不得似的,说甚么“却常,你也不可怜可怜我,早上给你弄得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支使我朋友给他穿衣喂药。这些恬不知耻的言语,我一句也不想听。但他在庭院里故意扭扭捏捏地说出来,纵然想要不听,又有什么法子?那天下午春浓气暖,新花初绽,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院门,就看见他二人搂搂抱抱地坐在柳树下。我朋友不知捧了甚么糕点,软语道:“你身子尚未大好,吃些茯苓糕不妨。”那男人皱眉笑道:“甚么东西!甜腻腻的,别人送了好些,也只有阿青那红夷丫头爱吃。”我本来低头匆匆走过,听他无端提起那女人的名字,不禁留上了神,脚步也放缓了。
寻问
我朋友一听,登时“啊”了一声,满面歉意,道:“是了!这位阿青姑娘,后来……葬在何处了?真是万分对她不住。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到她坟上拜上一拜。”那男人横他一眼,道:“盟主居然有这份儿心,不怕那丫头受不起么?”我朋友默然道:“阿青姑娘是因我而死的。当日我若不是气昏了头脑,也不至……也不至……”哈,明明是那男人叫她自杀的,这时却要别人揽过。
那男人见我朋友自责不已,只是一笑,片刻才悠悠道:“翰染明天来接我。”
这句话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朋友却迷糊了许久,才呆呆地问:“你这就回去了?”那男人道:“皇上找我找疯了,他撑不住才寻来的。你当我还是沈郁么?”我朋友不意如此突然,一时只是揽着他发傻。那男人推他道:“我可不来了。你说要做官、做侍卫,是哄我的不是?”我朋友忙道:“”决计不假。”那男人眼波流转,道:“不是就好。你散漫惯了的人,总像时时抬脚就要走的。”我朋友连发咒愿,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那男人撇嘴道:“你这人嘴里的话全不可信,单说武林盟主这位子,先前怎么说来着?不过过了半年,你就撒手不管了。”我朋友只好道:“又做盟主,又当官儿,怎么可以?两头便宜都给一人占尽,天下决无是理。再说我抛下那许多人不顾,别人早不要我当了。”那男人傲然一笑,道:“两全其美,又有何难?只怕你不依我。”我朋友握了他头发在手中把玩,对眼前徐徐展开的天罗地网一眼也不瞧,口中只道:“你吩咐便是。”那男人靠在他怀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缓缓道:“他们现下是朝廷钦犯,只有皇上恩许,才能释放。我早前向皇上奏过一本,是有关巡视江南的。皇上原本甚是中意,只恐沿途锦屏耗费太过。如今只要有人以圣德化民之名向朝廷进献所用锦缎,皇上大悦之下,必定温勉有加,同时圣驾南巡,大赦天下。那些江湖草莽,从此不就死心塌地跟着你了?就是朝中非议白衣品阶之嫌,那也无碍。说来也巧,阿青那一刀竟略微插偏了些,现下却是无恙。她原有诰命在身,你只消同她约为婚姻,便是功名一件。何况有我暗中扶持,你加官进爵,那还不是指日可待么?却常,我听说你家在南阳,原是开绸庄的。”
这番话到我耳里,我只觉后背冷汗涔涔。那已经不是愤怒震惊,而是深深的恐惧。这个男人,他与我朋友的每一步交往,都充满了心机算计。他精心设计了那一出绥江相遇,先诱我朋友情动,接着蓄意推动他坐上盟主之位,将武林人士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了让我朋友折翼俯首,做他忠心不贰的奴仆,他同旁人故作暧昧,又特意向恨他入骨的侠客表露身份。他破了相的下属,安置在我朋友身上;他活着的死了的情人,却一个不落地出来露脸争宠,惟恐天下还有“忠贞”二字!最后,他连我朋友那个刻意疏远十多年的家都不放过,竟让他拿父兄家业做进身之阶。这才叫彻头彻尾的利用,这才是十全十美的阴谋!那时我才明白,这男人不但全无情意,更是全无心肝。但凡他还有一点心肝在,也不能将一个视他如命的人这么活生生算计了去!
我直挺挺地站在院门口,全身僵硬如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眼中依稀只见我朋友撑起半身,深深看着那男人,低声道:“我一介莽夫,全不懂那些绕来绕去的规矩,难免着落在你身上。你又是个没清闲的人,日后不嫌辛苦么?”那男人柔声道:“怎么会辛苦呢?你日日夜夜在我身边,我欢喜都来不及。”我朋友展颜一笑,道:“你欢喜就好。既然如此,你明天一走,我就动身回南阳去。”
这轻轻的几个字一出口,我胸口便如中了两道大锤一般,空地一声炸了开来。我与他相识十年来,听过几百次他说“回南阳去”。以往他行囊之中,放的是沿途搜集的有趣玩意儿,半夜之中,悄悄地放在他侄子侄女儿的床头,给他们一个清晨的喜乐念想。然而这一次,他却是要前去争夺家产,动荡族望! 刹那之间,我眼前一阵恍惚,甚么山川风月春色无边,甚么白衣城楼醉眼看花,一件件一桩桩尽如流光般向后退去,没入无尽黑暗。眼中惟一清晰可见的,是那男人伸出毒蛇般的手臂,勾住我朋友头颈,迎合上那几乎是自暴自弃的亲吻。他一转眼瞧见了我,一双眼里顿时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他知道我既无法对我朋友开口,也无从劝阻,更不会对他动手。他甚么都算到了,不但算尽了我朋友,也算死了他身边每一个人。那双不论在怎样浓烈的亲吻中也依然冷逾冰雪的眼睛,妩媚到了极致,也可怕到了极致。我再也站不下去,一转身,飞也似的逃开了这座院子。我心里不断催促自己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但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到哪里?只是一味狂奔乱跑而已。暮春季节,汴京城外田畦青翠,许多菜农正在其中劳作,人人都停了手中活计来张望我。但纵使这些人一齐羽化登仙,又或悉数死无全尸,我同我朋友也不能回到遇见那男人之前的样子了。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当日歌行长街、哭笑无常的心情。这人间教人何其心灰意冷,当日之他,即是今日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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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茫茫不知走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已在护城河前一垛最高的城墙之上。春寒泛白,四周影影幢幢中,一个人怀抱两个酒坛,远远地踏月而来。只见他走得近了,仰面向我笑道:“马小蛇,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我涩然一笑,道:“当然喝。”伸手接过酒坛,拍开泥封,突然心中一阵酸楚,情知不妙,急忙在怀中掏了几掏,把先前那只血玉鱼儿丢向他,故意粗着嗓子说:“这个还你,好彩头,留着。”他扬手接住,含糊地回了句:“多谢!”便在远远的而另一边城墙上坐下,举起酒坛,仰头喝了起来。那之后,两个人就紧紧地闭上了嘴,非但不开口说话,甚至,连对方的脸也不想看到。天地间一片静默,只有汴京最后的柳絮,细细地撒在石板间、屋顶上、城楼里……我无声地把酒浆倒入喉咙,只觉这一夜比一生还要漫长。
但月光到底渐渐地散去,天边露出了一线微白,照着山川、早市,照着一部显眼之极的大车,从城里马不停蹄地奔来,车头上印着独一无二的徽章……我明明一眼也不想看,但眼睛就像被缰绳牵走了一般,情不自禁地瞟向那车子远去的方向。他见了,苦笑一声,放下空坛,站起身来,看着我道:“我走了。”我点头道:“你走罢!”他跳下城墙,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传奇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一问,几乎要放声狂笑。他紧紧地看着我,低声道:“小蛇,从前不管去甚么地方,你都是同我一起的。”我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在你身边这十年,虽说唠唠喳喳,没个正经用处,多少也能陪你喝喝酒,说说话。如今你去做你的王侯将相,日后陪你喝酒说话的还少麽?带了我去,又能做甚么?难不成旬休时节,带着夫人小姐到你府上打马吊,晒太阳?‘尚书大人,前日礼部拟上的贺品单子,你瞧可中皇上的意?’‘嗯嗯,这个嘛,天威难测,咱们做臣子的还是不要妄加揣度的好。’哈哈,哈哈!”我虽竭力掩饰,笑声中仍然充满了苦涩之意。他神色惨淡,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边风絮,片刻才道:“你笑罢,笑醒我也好!过去三十年,我总当自己是天上谪仙,世间万事万物,都入不了我的眼。可是小蛇儿,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教你落入人间窠臼,摧眉折腰,纵然千千万万人一齐伸手牵挽,又或唾骂讥诮,也动摇不了去他身边这心愿一分一毫。你若遇到那个人,便会懂得了!如今……如今……唉,你就是心地太好,直至今日,连一句恶毒的话也不曾向我说。”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片,我好像全听到了,又像一个字也没听到。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心中默默地说:“我没有说恶毒的话,不是心地好,是因为我早就没有资格。你说的这件事情,我早就懂得了,比你懂得的还要早,还要多。”这些话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几乎要溢出嘴边了。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有个人救了我。街角之下,车马之旁,那男人单手拉弓,将一支细细的箭射到了我和他所在的城墙间,微微招手笑道:“却常,你还不下来?我可要走了。”
于是我这番话,就此咽进了肚子。我朋友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飘然下了城楼。那男人的妹夫早在一旁等候,一见他落地,便递上一物,笑道:“物归原主,幸甚幸甚。”日光下瞧得分明,正是那只缠丝血玉化龙鱼,先前破了的地方,已用碧金长长地补了一线。这条鱼害得他一世分崩离析,实在是最大的不祥之物,有甚么可幸的?人人都争着抢着送还他,简直倒霉之极。他接了鱼儿,同怀中那只放在一处,又是稀奇宝贵的一对儿。那男人见了,笑得十分得意,说道:“这般信物也能失而复返,我与你还不是天生的孽缘麽?”伸出手来,挽了我朋友一同上车。他儿子伫立在旁,冷冷道:“我还道只有他不肯爱惜眼前物事,不想有人比他更甚。”说着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他妹夫也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悲悯,一拍那少年的头,温然道:“柳儿,走罢!”此际春光如脂,普照人间一切温柔、梦魇,照着那车子更行更远,转过街角,就此再也不见。
(马小蛇说过最后一句,神色渐散,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了天际中哪一处。
丁贫同天心弃对视一眼,一时拿捏不住他心中所想,迟迟才问:“……后来怎样?”)
后来么,还能怎样?那年九月,他把他家五座绸庄中的两座,献给了皇帝。皇帝大喜,将他剩下的几个姑侄兄弟全部拔擢为官。次年三月,他正式统领了中原十三省黑白两道。往后不到十年,他就做到了兵部尚书。江湖之中,朝堂之上,都是权势绝伦,更兼爵位世袭,万世子孙,皆得荫庇,真真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
(两人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实则不难想象这短短几句话中,藏有多少阴谋暗算,骨肉相残。盛夏之中,犹自觉得身上一寒。
丁贫停了片刻,突然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自然是一世美满。那男人要他娶妻,他就娶了妻;要他生儿子,他就生了儿子。他看不顺眼的人,他帮他杀;他四处跟人调情,他就一个人躲起来。最后那男人死了,尸体都烂光了,他还要喃喃自语:“沈郁,沈郁,你怎么不来瞧我一眼?”他临死之前,最后求我的事情,就是把他的骨灰带到那男人陵墓里去。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放过他,到了阴曹地府,还能奴役他!我实在无法应允,冲他吼道:“他这一世都在算计你,你难道不明白?”他望着我轻轻一笑,道:“我是情愿被他算计一世的,你难道不明白?下一世,我还要更糊涂些,不让他算得那么辛苦。”他这句话说得柔情万种,仿佛那男人就在眼前。唉,到了这个时候,我怎能违逆他的心愿?后来我携了他骨灰,到那男人陵墓一看,主顾还真不少。那男人生前桃花满身,死后身边也还拥挤得很。不知道我这位朋友,到了奈何桥下,枉死城中,单凭那点儿一文不值的糊涂心意,赢面还有多广,抢不抢得过别人?
(先前问话的人,听了这回答,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天心弃瞧了瞧马小蛇,咳了一声,道:“马前辈,这个再后来,问的不是他们,是……是你自己。”)
我……有甚么可说的?不过天高气暖,旬休时节,同他的夫人小姐在后花园里,打打马吊,晒晒太阳罢了。日子一天长似一天,每一天无非都是这么过。人人争着陪他喝酒说话,好歹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我。我若走了,他的故事剩下半截儿,有谁来说?今天夜里,我头一次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你们听。小娃娃们,这就是那个威风的盟主,又做了大官儿的故事!从此他在江湖中,成了个永不磨灭的传奇。
夜哭
(但是该静默的还是静默着,仿佛甚么都不曾完结。)
丁贫默了良久,忽然一笑,道:“马小蛇,你刚才讲了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现在我也要讲一个给你听了。这故事很短,一下子就讲完了。”
我很小的时候,胆子比现在还大,甚么也不怕。有一年七月十五,我随我家人去四十里外的家墓烧包。别人吓我说:“要是被鬼看到,就会变成你太奶奶那样的大疤脸哟!”我却偏要躲在山上,想看小鬼抽竹心吃。
(天心弃笑道:“小魔头,你当真打小就邪得紧。”)
到了半夜,满山鬼火磷磷,迎风明灭,真是好看煞人。我拿了许多嫩竹子,等来等去,小鬼总不来吃,我都要不耐烦了。
忽然平地一阵阴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接着夜枭凄声尖叫,从竹林上扑楞楞地飞过去。我以为鬼就要来了,急忙屏息静听。
谁知坟上绿火闪了一闪,跳出一条大大的黑影来。我见不是小鬼,大失所望。只见那黑影左一窜,右一跃,最后在一座大墓后面消失了。
我赶快跑过去,那鬼早已不见踪影,我围着那座墓找了一匝又一匝,一条缝隙也没找到,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去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墓中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哭声深入地底,断断续续,一时高,一时低,不是嚎啕哭叫,也不是尖锐凄厉,但其中藏有无尽凄楚之意。我在地上听了,几乎也要大哭一场。
(天心弃悚然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害怕?”)
小和尚,那是我家的墓园,有鬼也是我家的鬼,决计不会害我。我怕甚么?那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跟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我连忙躲在一旁,拿竹子遮住自己。片刻,那黑影从墓中一跃而出,在地下鼓掏一阵,一窜一跳地走了。
他一走,我就趴到了他出来的地方,把方圆尺许的地皮全都翻了过来,终于在一个旧蛇洞下摸到了一个机关。这一下大喜过望,连连拉扯,却怎么都打不开。
没奈何,只好找守墓人问个明白。一问之下,几个人都脸色大变,一把封住我的嘴,叫我不可张扬。原来每年七月十五,那东西都会在我家墓园出现,每次都要潜入墓地,号哭半宿。中元节鬼夜哭,那能是好兆头么?大家都传说是族中冤鬼戾气所化,至于冤鬼是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满口答应不说,其实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们:“甚么哭半宿?一个时辰也还没有。”
第二天,我大清早就回到那地方,小心翼翼地挖下机关上一大块整土,总算看到了那玩艺的模样。它长得像个面疙瘩,其中大大小小,全是连在一起的孔洞。疙瘩之下,又焊着一根坚硬无比的铁椽子,看来是一把锁。可真丑得厉害!我拿药胶灌了个模子,回去一问,才知道里头大有玄机。这锁七窍连心,各有交通,非但平常人不认得,一般的能工巧匠,都制不出来。
(天心弃轻笑道:“这些穿门撬锁的勾当,你倒是打小就会。”)
说到本公子小时候,那真是猫哭狗叫,神鬼走避,精彩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族里几位叔伯,都夸我是个天生的坏胚子。且说这把铁锁,我不知找了多少门道,才把钥匙配出来。第二年中元节,我又偷偷溜到墓园,打开了那个机关……马小蛇,你脸色为什么这样白?
(马小蛇强笑道:“你胆子大得很。机关下面,又是甚么?”)
那地方本是个墓园,机关之下,当然是个墓室。我摸黑进去,绊了好几跤。弯弯曲曲地走过了几个小室,眼前斗然大放光明,乃是一个极大的室穴。我凝目一瞧,只见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正在墓顶上吐出柔和的光芒。珠光下黑漆漆的,赫然正是一具棺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开棺盖一看,忍不住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天心弃猜道:“棺材里空无一物,没有死人?”)
哪里,死人自然是有的,不过面容鲜活,宛如沉睡,绝对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好看的死人。我乍一眼看去,还以为他是个活人,忙俯身听他呼吸心跳。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还是不放心,随手拣了块碎石头,想在他头颅上敲一敲……
(一言未毕,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我只想看看他会不会醒,你们鬼叫甚么?正在这时,上面传来锁匙转动的声音,我连忙躲到墓门后面。片刻,那条黑影果真又从外面窜了进来。他走得可比我稳健多啦,一步也没有弄出声音。
那黑影一身黑衣,连头也蒙了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他是人非鬼。珠光映照之下,他投在地下的影子又长又黑,停在棺木旁边,就不动了。他低声向棺木说:“阿雀,今年我又来瞧你啦!”我又是一阵丧气,心想却是甚么冤鬼、厉鬼了?不过就是个武林高手罢了。
只听那个人喃喃念叨了几句,就抚尸大哭起来,比起刚死了爹妈的孝子,那模样只怕还要凄惨几分。哭一阵,说几句,再哭一阵,又说几句。他声音模模糊糊的,我一句也没听清他说甚么。一个人做道场,做得好不陶醉,也不管人家小孩子在旁边闷得厉害!
眼见他抽抽搭搭不知哭了多久,总算拭泪收声,堪堪告终。我以为他就要走了,谁知他擦了眼泪,又对棺中死人痴痴地说:“这些年来,你在地下,甚么前尘往事也应忘了罢?若你忘了他时,待会跟从前那样,托声雀儿叫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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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这句许愿,起了作弄他的心思,于是弓起身子,把手指一嘬,学了两声雀儿叫。
(听到这里,马小蛇“啊”的一声,惊跳起来。
天心弃奇道:“马前辈,怎么了?”
马小蛇指着丁贫,手也抖了起来,说不出半个字。)
马小蛇,当时那个人听了本公子惟妙惟肖的鸟叫,正是你现在这个模样。他手指棺木,全身颤抖,抖抖索索地说:“你听到了?你听到了?你已忘了他了?好,好,好!”忽然孩子般大笑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翻了好几个筋斗。我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心弃道:“那你可要被他发现啦。”丁贫瞟着马小蛇笑道:“可不是吗?”)
他这一下马上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喊了一声:“出来!”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粘劲直把我向外拉去,腿脚顿时不受控制,狠狠摔了出去。那人见了我,又是惊奇,又是失望,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本公子吃了一摔,大是狼狈,勉强爬起来,大声说:“这是我太爷爷的墓,你怎么在这里?”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很是苍老。我想:“我太爷爷死了七八十年了,这个人是谁?就算是他的门人弟子,也嫌太年轻了。”
那人听了,神色和缓了不少,说:“你叫他太爷爷?那是他小曾孙了。你叫丁若良,还是丁若贤?” 他把手一伸,像是要抱我。我向后一躲,问道:“那你又是谁?”
他好像难以回答般,想了半天,才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这下可吓了一跳,几乎又跌在地下。我太爷爷如活到现在,少说有一百三四十岁了。这个人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个妖怪!
他见我受了惊吓,忙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坏人。今日中元,我来拜望一下我这位老兄弟。”又端详我半天,叹气道:“一晃七十多年了,你们小孩儿都长这么大啦!”
我听他这么说,还是半信半疑,指着棺木问:“你既同我太爷爷是朋友,又为甚么把这个死人放在这里?”
那人听了,露出生吞了一个鸡蛋的古怪神气,指着棺中死人,又指着我,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怪不得,怪不得你不认得。他死了七十六年啦,现在你爷爷也未必认得出了!”我怒冲冲地望着他。他好容易笑够了,才告诉我:“这个死人,就是你太爷爷。”
这次轮到我发起抖来。我太爷爷死了那么久,按说骨头都应该化成灰了。但那棺木里的人,却是刚死了不久的模样。那不是变成专啃小孩子脑浆的僵尸了吗?我吓得直往外逃。那人一把扯住我的手,厉声道:“跑什么?有甚么好怕的?丁若家的人,怎能如此孬种?”他的手重得要命,我痛得哭了起来,叫道:“我是小孩子,僵尸会吃!”他这才明白过来,忙松手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副模样吓到了你,我自己是看惯了的……唉,你别哭,别哭。”这人好像没哄过小孩儿似的,十分手足无措。本公子见他样子窘迫,也就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眼泪……
(天心弃笑指他道:“没羞,没羞!”丁贫白眼道:“你当捏得不痛么?”)
我干哭了几声,就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他。只见他向棺木说道:“你看你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难缠!你若在世,只怕头发又要多白几根了。”又咕咕哝哝地说了半天,才回头道:“你跟我出去罢!”便牵起我的手往外走。本公子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挣开,只觉得手里犹如握了块硬邦邦的蛇皮。我心想:“这个死老头子,可真是老得很!”
出了墓室,他对我正色说:“这地方不好玩,你以后永远不要来了。”我假装答应,其实满心想回去跟同伴炫耀。忽然一只手提着甚么伸到我眼前晃了晃,不是我的钥匙又是什么?本公子大受挫败,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来就不来,僵尸有甚么好看的?”那人看着我笑道:“你这性子,跟你四爷爷倒有点相似。”又捉过我的手问:“捏痛了你么?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他握着钥匙的手举到我面前,翻了两翻,再松开时,钥匙已不见了。
本公子见多识广,这点微末伎俩自然没放在眼里,当下灵机一动,说:“我不要看戏法,我要学功夫!”
那人瞧了我片刻,才笑道:“好!我就传你一招。”当下拉下架势,说:“你打我胸口!”
我知道他是武林高手,但见月光下他一双眼球甚是浑浊,实在已经太老,因而第一拳就没使足全力。他不闪不避,待我拳头靠近,手臂突然神鬼莫测地一翻,拗住了我的手腕。他笑着说:“你怕打坏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小孩儿心地倒好。不用客气,用力打!”我不敢怠慢,使出十分力气“呼”地一拳,特意避开他上次手臂翻上的地方。可是跟上次一模一样,又给他拗住了。我又惊又喜,叫道:“好厉害!你快教我。”
他点头笑道:“你倒识货。这一招是当年你太爷爷……与我一同创下的,名叫‘翩然惊鸿’。”当下手把手教了我这一招的秘要。虽只一招,但却变化繁多,后着精妙,慢说当时,就是现在看来也是威力无穷。我足足学了小半个时辰才学会,以为他定要笑我愚笨。他却十分欢喜,连连说:“小朋友学得很快,很好,很好!日后你家的武林盟主,一定是你当的了。”我不屑道:“我才不当什么盟主。”他说:“那就当个大官儿。”我说:“我也不当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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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听了这两句回答,仰天大笑,说道:“想不到现在丁若家,还有这样没志气的后辈传人。好,好极了!”双臂一张,就此离去。我大是奇怪,心想:“不想当官儿,难道就是没志气?为什么他又说‘好,好极了’?”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也再没去过我太爷爷的墓室。后来我试探我家人口风,他们如临大敌,叫我不要问怪力乱神之事。自己却偷偷聚在屋里议论,说甚么:“望祖生前作孽太多,只怕死后不得安宁。”嘁,他们大人就是喜欢糊弄小孩子,总当别人什么也不懂!
别急,我的故事还没完呢。后来我长大了,在江湖上遇到一位爱墓如痴的朋友。这位朋友对历朝历代的陵墓都了如指掌,经常在别人墓穴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对各种陪葬品分毫不取,只是鉴赏格局建制。他曾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情,其中一件我记得尤其清楚。他说在某朝皇陵之中,葬着一位前无古人的外姓大臣。这位大臣生前极受皇帝宠爱,后以国礼下葬,当时举国缟素,皇帝亲为扶灵,盛况一时无两。他陵墓之中,自是奇珍异宝无数。但最奇异的,却是一只放在他棺椁间的木匣子。我朋友说他阅陵不下千万,从未见过这般粗糙奇异的风俗制式。他当时提起匣子,欲看个究竟。那木片早已朽坏,一碰就扑簌簌地直掉粉末。木匣之中,乃是一块硕大的水晶。那水晶中心混沌,仿佛镶得有物。我朋友仔细一看,差点摔倒在地。只见那东西肉泽鲜红,血色宛然,居然是一颗人心!
我朋友说起这件事时,犹自心有余悸。他说那陵墓自建造以来,少说也有一百余年,其间绝无撬盗痕迹。可是那颗人心鲜活无比,仿佛打破水晶就能蹦跳起来,怎么看也是刚刚才挖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有鬼神相助,焉得如此?他生平从来不信世间有鬼,此时也不禁对这位大臣的尊尸产生了敬畏之心,当下恭恭敬敬地捧起了那颗水晶人心,放回原处。忽然叮地一声,木片散脱,掉了块玉器下来。他捡起一看,见是只普通的镶金红玉化龙鱼,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水晶上。一瞥之下,只见那大臣一只已成枯骨的手上,放着一只一模一样的,两只正是一对儿。我朋友不欲久留,将诸物恢复原状,就赶忙离开了墓室。他笑言,不知是哪家的痴心姑娘,不但追随那人入了陵墓,还将自己一颗芳心永留情郎身旁。这份儿肉身不腐的工艺,固然可敬可畏;但那颗生生世世的痴心,更是可章可泣。最令人不得其解的事,谁成全了这位痴心人,冒着莫大危险,让她的心留在了她想留的胸口之上?
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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